《重生之东宫有梨树》 第一章 重生归来 十载官场沉浮,一朝城门斩首。 我身穿灰白的囚服,双手反剪于身后,被两个官差压上刑场。 刽子手最后磨了几下刀,虬须密布的脸上满是不屑,那磨刀声吓得我双股打战,身体一直往下瘫软。 “六监掌事女官,清河许梨,栽赃谋害前朝太子周恪己,罪不容诛,即时问斩。” 我有一万句委屈堵在胸口,我有一万句疑惑卡在喉头,我入宫十年,压根不认识什么周恪己,我哪里来的什么罪名谋害一个不认识的人? 然而,没有人听我的委屈。一块菜叶子砸在我脸上:“就是她害死了温贤太子!杀了她!” 我寻声看去,那么多穿着粗布衣服的庶民恨恨地看着我,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了。 ——温贤太子?我根本不认识温贤太子啊! 然而现实由不得我争辩。 “午时三刻已到,罪妇许氏,问斩!” 一道竹签落在我身侧,刽子手一脚踩上了竹签,手中提着一把闸刀一步一步走向我 “许姑姑,把头低下来,咱一刀给你个痛快。” · 我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忽然生出一片穹窿,又生出日月各占一边,而我脚下则似万物生灵长出血肉般生出丰饶土地,禾穗低垂、黍稷丰收。 忽然,一片大水没过我,也没过了百里平原。 我仿佛突然回到了清河县水患那一年,那年浑浊而黑黄的大水就是这样吞噬了清河县周遭百里。巨大的恐惧让我在水中张开嘴大喊:“娘!” “温贤太子,是救命恩人啊!”“多亏了温贤太子,清河县得救了啊。” 洪水忽然退去,我听见周遭嘈杂的人声鼎沸。一艘百里长的粮船从我面前驶过,周遭百姓均跪拜在地:“谢谢圣上,谢谢太子啊!”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背后想起:“阿梨。” 我忽然瞪大眼睛,匆忙回过头:“娘!” 那是娘的病榻,她依靠在墙上,脸则隐没在一片黑暗中:“阿梨,你想去参加女官选拔,娘旁的没有交代你的,唯有一件事,不可忘记温贤太子对清河县的恩德。然而十年过去了,你却连温贤太子都不记得,娘实在是,无比失望。” “娘,娘!您别走!我不认识温贤太子啊!我不认识他啊!我一个微末的小女官,我怎么能帮得上太子呢!娘!不是我忘记了!我帮不了他啊!” “彼苍者者,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阿梨,娘亲当初教养你的东西,你这十年,都忘了啊。” 我追着黑暗奔跑,在黑暗中想要找到娘亲:“娘!娘!我没有!我没有忘记!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这样的贫苦人家出生的女官,我怎么可能帮得上被贬为庶人的太子呢?娘!您听我的解释啊!” 娘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阿梨,娘问你,你所说的万般无奈,有几分为了自己的前程,有几分是真的无奈!”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行眼泪从眼角滑落:“娘,女儿只是想要自保,只是想要在宫里生活下去……难道这也错了吗?” 黑暗里一颗颗砂砾汇聚成一片海市蜃楼般的繁华宫中美景,我扭头看向周遭,只听背后传来一声清朗的男声:“父皇,儿臣深知老国公乃国之重臣,北境大防。然而清河水患,儿臣不忍看民生凋敝,况清河乃天下粮仓。儿臣愿以性命相保,求父皇出粮赈灾清河。” “温贤……太子。” 我转过身,却见温贤太子抬起头恰与我对视上,面若冠玉,眉宇清贵:“儿臣自以为太子当为民生大计,万死不辞,故上书请命,求父皇三思。” 那明月清朗的容颜就这样融化在一片黑暗之中。 就仿佛从一片混沌的梦中将要醒来那样,娘亲的声音在即将破晓的天光之中于虚空之中传来:“娘问你,你说的万般无奈,究竟有多少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 “阿梨?阿梨?” 我猛然回过神,就发现司膳女官游莲歪着头一脸担忧地看着我:“阿梨,你这两天怎么一直在发呆啊?”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恰好站在在前往六监寝向膳食堂和司药监的路上,两旁都是高耸的红色宫墙绿柳。 我叫许梨,清河县人,自幼在家中药房做事,爹娘和离后我跟随娘亲生活,一年前娘亲因病去世,我便孤身一人踏上了赴京的道路,想要凭借自己的一身本事成为一名女官。三日之前我们刚刚通过的女官选拔,经过层层考核终于进入了负责皇宫衣食住行内务事宜的六监,我目前在司药监当差,游莲则在膳食堂。由于膳食堂和司药监门对门建在东直门前方,眼下每日卯时我们都会一起从寝室出发去报道当值。 “无妨无妨。我就是前些日子考核实在是太疲倦了,眼下总算通过了,心里这根弦就好像一下松下来似的。”眼下是卯时晨会刚散,恰好膳食堂与司药监靠在一块,我们边在步道上走着,边聊天散心,“虽说好不容易进来了,眼下也就是堪堪入门罢了。你那边司膳大人可严厉?” “司膳大人这几天忙得不像话,我们都还没见过她呢。”游莲凑近我耳边小声嘟囔,“据说是太子,太子最近总发脾气,一旦看到自己膳食里面有那位喜欢吃的,就要狠狠责罚几位姑姑。人吃五谷杂粮,哪有完全不能重复的?他也只会跟我们这些下人发脾气,圣上面前可是一句话不敢有。” 我左右警惕地看了一圈,拍了一下游莲:“别瞎说!那位大人的事情说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也就和你说说。”游莲拽着我,亲昵地靠上我的肩膀,“旁人问起我都说不知道的。你也要小心,据说那位已经病了好久了,圣上不许太医院看诊,弄不好这事儿最后还会轮到你们司药监。” “我知道,咱们都得多小心。”说着,我叹了一口气,“怎么就偏偏弄了这么个多事之秋进宫呢?” 许多话我无法对游莲明说——我重生了,重生在我通过司药监资格考核的那一夜。前一世里我为帮母亲争一口气,立誓要在宫里混出个名堂,于是我选择巴结当朝太子周恪礼。十年时间里我确实收获了大把好处,当上了司药监的掌事,官至五品。但是先皇薨逝、太子登基的第二年,六皇子恪法却忽然发动兵变,以谋害先皇为名斩杀新皇,而我作为新皇势力中的一个小喽啰,在叛乱发生的次月,被推出正玄门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我自始至终都难以忘记当年就在此刻,六皇子曾经对我抛出过一次橄榄枝,但是我彼时只顾着讨好司药监的司药大人,哪里顾得上理会那个不起眼不得宠、在后宫无人在意的皇子? 我隐约记得在重生之前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具体内容却有些不记得了。眼下只记得上一辈子自己最后栽了的原委——这辈子我多少都要去看看上辈子把我害死的温贤太子是什么人物。要不然八竿子打不着他十年后都得给我使个绊子。 自六监女官住宿的六监寝出发向正阳殿走个一盏香的时间便到了司药监和膳食堂,两处恰好挨在一起。我与游莲在膳食堂外分别,我去司药监报道,她去膳食堂点卯。 眼下我刚刚入宫三日,工作目前还只是清点药材,配药煎煮之类的活儿还轮不到我。 我正在点三七的数量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掌事姑姑喊我的声音,一转头就看到她有些为难的站在药房门口:“阿梨,等一会儿再点,你且出来一下。” 我看见掌事姑姑背后的六皇子,心里一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六皇子,这位是九月里刚刚来司药监的女官许梨,眼下司药监事务繁忙,唯有许梨刚刚来几天,还有些闲暇。不过许梨尚未在宫中看过诊,只在老家清河县行医。恪己大人身份尊贵,只怕这小丫头的医术……” “姑姑,这就不是你担心的事情了。眼下皇兄病重,我也是万般无奈,姑姑愿意引荐在下已经感激不尽。” 掌事女官叹了一口气,似也有些无奈,转头对我叮嘱道:“阿梨,六皇子说想让司药监帮个忙,眼下唯有你和画梅有些空闲,你看看时间是否宽裕?若你没有空,我便去找画梅问问看。” ——画梅,薛画梅? 一些之前未曾察觉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我隐约记得上一世,周恪礼有一位妾室正是掌药女官出生,而待明昭太子登基后,被直接册封为梅妃。而当时宫里曾经流传过一条传闻,说被废黜的太子最后被幽禁冷宫,六皇子虽为他求情让司药监派了一位年轻女官去看诊,但是太子已经积重难返,不过月旬便溘然长逝了。 几个线索忽然串联起来,我隐约意识到不对劲。前世我此时谨言慎行,生怕自己哪里没有做好便被赶出宫,而忽略了病在冷宫的太子恪己,眼下重新回到这个时间,一些新的想法却涌上心头:“空是有些空的,但是不知是什么事情?” 司药大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倒是六皇子背着手高兴地笑了起来:“有空便好,有空便好。自然是治病救人的事情,姑姑还请莫要推辞。” · 我带着药箱跟六皇子一路小跑,虽然心里已经对目的地有了几分准备,面子上还是不得不装出一些一无所知的架势:“六皇子,这是要去给哪位大人看病啊?咱们带的这些药够吗?” 六皇子笑而不答:“快了,许大人何必着急。” 我看着他那个阴阳怪气的样子就怵得慌,心里吐槽要不是为了我十年后的一条小命,谁愿意跟着这种人做朝不保夕的缺德事。 “许姑姑入宫不久吧?” “考核通过才三日。六皇子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入宫几年的人,大抵都闷着头不出声,看起来就挺无趣的,哪里会像许姑姑这样心性单纯、心直口快?”六皇子转头笑道。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着实让我有点接不上,满脑子都是我十年后的悲惨结局,那门楼处满地的尸体,空气里全是血腥味和烧焦的味道。 “姑姑怎么不走了?”六皇子转头看向我。 “我……不是,草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一抬头便恰好看见了温贤阁三个字的匾额,“草民……” 六皇子顺着我的目光转头看去,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姑姑是被这三个字吓到了?” 我心里一沉——虽说自己早有准备,但是真的看到三个字的时候一股恐惧依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由得喃喃出声:“太子的……” 电光火石间,我猛然惊觉自己居然说错话了,连忙跪在地上,一下将额头磕在冷硬的砖块上:“草民失言!草民失言!是,恪己大人!” 六皇子站在我面前,不动声色地俯身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浅笑:“许姑姑,何必那么害怕?” 我将额头抵在砖块上,戏还是要做全套:“草民身份低微,怎敢、怎敢为恪己大人看诊?” “兄长已被父皇贬为庶民,不日可能还要流放西北苦寒之地。姑姑乃是司药监掌药女官,专事后宫方药事宜,有姑姑为兄长诊治,乃是兄长的福气,姑姑何来身份低微一说呢?” “草民——” 我还未曾解释,却见六皇子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姑姑,你不会不认可父皇对兄长的责罚,还觉得太子之位应该属于兄长吧?” 没想到一口锅还没摘干净,又一顶大锅直接砸了下来,我哑口无言惊慌失措,只能再一叩首,差点没把自己磕晕过去:“草民失言,草民失言!求六皇子责罚!” “姑姑,你愿意替小子为兄长诊治,是小子该谢谢你才对,何来怪罪一说呢?” 我仰头战战兢兢望向周恪法,他恰好挡住了身后的阳光,在这阴寒的步道之中,他的阴影笼罩着我,隔绝了我和阳光。我无法看清他埋藏在黑暗中的表情,就像即使重来一次,我依旧无法看清自己的前途:“姑姑,快快请起,随我去看看兄长吧。” 第二章 竹焚玉碎 温贤阁,哪怕那时我只是清河县一个小医馆人家的女儿,也对这个地名不陌生。当朝圣上子嗣一直稀少,其中还以公主为多,直到而立之年才终于与皇后诞下嫡长子。圣上大喜,于周岁便封嫡长子为太子。不过,虽然圣上对太子关爱至极,却也以严厉的态度教育培养太子。在正玄门兵变前,太子的贤明一直有口皆碑,而太子居住的温贤阁也成为皇宫内不少寒门子弟的庇护所。太子会在此宴请宾客、畅谈政事,而圣上对此居然也颇为支持。 但是,那些觥筹交错的美好场景,此刻都已成为过去的幻影。我眼前所能看见的,只有一座荒废、破败的宫室。 “……” 六皇子从我身边走过,似乎也有些感慨:“不过短短几个月,琳琅满目的珠宝黄金就变成了这满地的落叶灰尘,实在是物是人非……许姑姑,随我来吧。” 我跟着六皇子走到后院,却见到一旁躺着一堆已经腐烂的肉块,吓得不由全身发抖:“这……” “那是兄长养的犬儿,唤名脱脱,兄长喜欢其活泼之姿。那日抄查温贤阁的时候,脱脱护着兄长咬了侍卫一口——”六皇子说到此处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叹息一声,用脚扫开落叶,“脱脱被吊在一旁那棵樟树上,侍卫长有令,不得取下、不得埋葬,说这就是不识时务的狗的下场。” 我看着那一团被落叶覆盖的黑色阴影,心里不安更甚——原本是为了不得罪六皇子才假意听话,谁曾想眼下却反而把自己推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之中。 在庭院内部的卧室显然遭过一场劫难,一片厚重的门板倒在门框上,萧瑟的秋风呼啸着吹得另一扇门板吱呀作响。还未曾进入室内,我便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转而便是呕吐声,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浑浊的酸腐味道。我本能有些作呕,用手抵住鼻尖,聊胜于无地抵挡着那一股味道。 那是常年无人照应的病人才会发出的气味,其中糅合了太多难堪与尊严扫地。就在将要进门的时候,我却忽然有些踟蹰。 ——一想到这些气味的源头,那咳嗽声的主人就是曾经被天下赞为“至贤至孝”的太子,便不由自主生出一些不忍。 六皇子已经快步走进室内,回头时表情有些不悦:“许姑姑这是做什么?进门看个病人也这般难吗?” “六皇子,可否劳您先提草民检查一番恪己大人的衣着。男女有别……恪己大人毕竟身份尊贵,草民不可逾规僭越。” 我低下头不敢看六皇子的表情,他似乎是盯着我头上的官帽好一会,才转头进了屋内:“许姑姑思虑周全,劳烦在此处稍等,我唤你进来你便进来。” 我老老实实低头等候吩咐,大约过了几分钟,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好了,许姑姑你进来吧。” 此刻即使是我这般大咧咧,也知道情况对我而言极为紧张。我整理了衣袖衣角,低着头不敢有丝毫逾越地走进屋内,跪地便拜:“民女清河许氏,司药监从八品掌药女官,叩见六皇子,叩见恪己大人。” 六皇子没有回话,倒是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自病榻方向传来:“滚……都滚……” 我全身一阵战栗,那声音阴寒冷冽,丝毫没有半分传闻中的柔沐和煦,六皇子倒是耐心:“兄长。兄长你起来,让掌药姑姑给你看看,你先起来。” 我只听到一阵碗碟破碎的声音:“滚,都滚出去!没有本宫的命令一步也不许进来!” 我吓得不敢吱声,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爬了好几步,只听不远处传来肢体扭打的声音,偷偷抬眼望过去。便看到床褥上满是脏污,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倒在床上,灰白交杂的发丝遮住他的面容,看起来居然好像已经是垂暮的乞丐那般落魄:“你若还当我是兄长,你若还顾念往日情谊!就带着这个女官出去!出去……” 他瘫坐在床褥上,气喘吁吁地蜷伏在破旧的木板上,语气里带着颤抖:“就留我一个人……一个人……” “皇兄。”六皇子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床边,“皇兄!求皇兄让这姑姑帮忙看看吧。” 我额头压在地砖上,稍有些好奇地用余光望向跪在地上的男人——这个六皇子也是奇怪,太子这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再搭上他的一身病骨,在这四面透风的房子里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可都说不准,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与掌药女官联合下毒谋害太子呢?要不是我早就知道后续发展,眼下看着他这情真意切的模样,怕不是要真的以为他们兄弟情深此生不离呢。 “今日看了明日如何?明日活过去后日又如何?”男人疯疯癫癫地笑了出来,“我早就死在了正玄门……眼下众叛亲离,连脱脱都被他们给吊死在树上。六弟,你看看兄长,你看看我还称得上是一个人吗?” “兄长!来日方长,兄长何苦如此?” “何苦……”病榻上疯疯癫癫的男人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凄厉,“说得好听!眼下偌大一个皇宫,多少人等着盼着想我死,六弟你不知道吗?不要说别人,就是父皇,都日日盼着我的死讯讷。这个皇宫,就是一个魔窟……” 太子蜷缩在床上,笑得全身都颤抖起来:“我们的父皇,当今圣上,就是这个魔窟里最大的恶鬼。早先他吃了母亲,如今,轮到我了——哈哈哈哈哈!” 忽然,太子侧着身倒在床铺侧面,一口沾着红色的浓稠液体从喉咙里呕出来,恰好落在我身边,继而就是一阵令人惊心肉跳的咳嗽声。 我侧脸打量了一眼那一摊黑红的呕吐物,吓得连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六弟,你不是想当皇帝吗?眼下唯有你还愿意关心我这废人,兄长教你个办法——”太子压低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宫室里面,那声音缥缈得仿佛是鬼魅在窃窃私语,“你把兄长杀死,然后装作意外报给父皇,父皇必然对你另眼相看,那个恶鬼最喜欢看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你若能杀了我,他一定对你青睐有加。” 六皇子忽然站起身,他惊疑地望向太子,一咬牙低头忽然拽着我的官帽,逼我抬起头来一把佩剑架在我的脖子上:“皇兄不愿看诊,我便把这小女官杀了给皇兄陪葬!” 我头发被扯的疼痛还没反应过来,这一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吓得我说话都哆哆嗦嗦的,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到六皇子这一番话,我真是如五雷轰顶,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却被拽住发髻抵在冰冷的剑锋上:“殿下?殿下恕罪啊!” 六皇子却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瞪着太子的方向:“九泉之下孤单,皇兄既然不愿苟活于世,那么六弟就给皇兄送个伴儿下去,到了阴曹地府有个医官侍奉,也算六弟尽了做兄弟的义务!” 我瞳孔地震,正欲挣脱,就觉得发髻一阵发紧。六皇子阴冷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兄长,六弟知你于心不忍,但是六弟所说绝非戏言。眼下这个小医官听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难保不会告诉别人。这宫里谁不是步步为营,我断不可能留她。一旦兄长病逝,那么这小丫头有什么留下的道理?” ——你骗人!你明明把阮梅都留着了!为什么换成我就是断不可能留下了? 我有万般委屈,眼下却一句都不敢说,脖子上的冰冷触感提醒我这一切不是在开玩笑:“六殿下……求六殿下饶命……” 六皇子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眼底明明一点笑意也没有,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许姑姑,你可是聪明人,你此刻应该求我嘛?” 我愣了片刻,随即转身面向病榻上的男人,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在石砖上:“求恪己大人允许草民看诊!求恪己大人允许草民看诊!” 阴冷的视线像一团浓稠的阴影在身后笼罩着我,求生的本能让我在身后六皇子发话前根本不敢停下,只能一下一下磕在地上,眼前开始一点点模糊黑暗。脑海里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念头:倘若今天太子不允许我给他看诊,今天死在这里的就是我了,而在这偌大皇宫之中,死了我这么一个小女官,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求,恪己大人允许草民看诊!求……”我一口气悬在嗓子眼,差点没栽在地上,立刻又深吸一口气,跪直了身体:“求——”“恪法!” 一声嘶吼打断了我的祈求声,我噤若寒蝉,胆怯地偷偷瞄着病榻上的男人,他发丝散乱,在这潮湿的宫室之中宛如一只困兽:“滚!统统滚!”他一边这样嘶吼着,一边将床榻上所有东西都打翻在地,本就破旧的棉絮褥子直接砸在了各种呕吐物上面,我吓得一动不敢动,游移又不敢确定地望向他。 六皇子在我身后沉默良久,半晌,毫无感情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继续求他,许姑姑,求到兄长答应你为止。” 我不敢有丝毫怠慢,瞬间又撞在石板上,哆哆嗦嗦地又一次开始重复:“求恪己大人允许草民看诊!求——” “六弟!你就这么恨哥哥吗?你就这么恨我这个做哥哥的吗?”太子从床上笨拙地扶着床栏坐起身,他身体摇摇晃晃地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一头杂草般黑白灰交杂的发丝遮住了面容,却在发丝之中滚出两行眼泪,“我往日未曾怠慢你,我往日也一直呵护你。你就看在……看在兄弟一场,你放过我,由我这么走了,给我留下一点点尊严可好?你让我干干净净走,可好?” “干干净净?你现在拿什么和我说干净!”六皇子转身急促喘息几声,最终没有忍住,转过身指着床上的太子,“周恪己!你身上还剩下一块干净的吗!你名声里还剩一块干净的吗!你拿什么说干干净净!你装着善良,对这个女官于心不忍,你这伪善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若是真的不忍,就该用你一条烂命救她一条性命,要不然,她今天就是走不出你的温贤阁!你看着办吧!” 我绝望了,一下瘫坐在地,小声呢喃:“为什么……” “问那位温良敦实的太子去吧!”六皇子瞪了我一眼,表情轻蔑,“他惯会做好人,如今却为了自己早些解脱甚至对你的性命视如草芥,到了阴曹地府去,你去找判官阎罗为你主持公道去吧。” 眼见着已经再无回天之力,我反而生出些脾气:“我没问恪己大人!我是在问六殿下您!就因为您点了我来看诊,我便活该死在这里吗?” “……你这是,觉得本王错了?”六殿下笑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我,“许姑姑,那些待了些时日的女官都知道躲着这件事情,你年纪小,没预料到,该是你的命。” 我直接从地上爬起来,脑袋晕乎乎的跟喝了醉酒似的,只留下那种愤怒的情绪:“什么狗屁我的命,是你害我性命,是你拿我做要挟!是你杀我,凭什么是我的命!” “你!” 剑尖就这么抵在我脖子上,我惊得一阵寒战,眼见着一点回转之势都没有,闭上眼硬着头皮把话继续说完:“你杀吧!反正我算看明白了,我今天就是走不出去了!我到了阴曹地府,我见了判官阎王,我就说是六殿下临淄王周恪法杀的我!” 六皇子怒极反笑,缓缓收回手中佩剑,电光火石之间,以雷霆之势向我刺来。 我吓得闭上眼睛,心里暗自抱怨这次这么比上次还倒霉,却不想背后忽然被一拽,我顺势倒在一个干瘦的怀抱里,剑尖则穿过我的发丝,钉在墙壁缝隙中。 我又惊又怕,抬头朝救我的人看去,便看见在发丝散乱间露出一对黑色的眼睛,那神色就仿佛终日生活在仙境之中的神鹿一般平静纯粹,就好像这世间所有忧烦嘈杂,都在在这目光中化为乌有。 “恪法,我治。”我听到他喟然叹息,“别再伤害无辜了,我治就是了。” 第三章 午夜宫变(上) “阿梨,你总算回——阿梨!”游莲看见我,愣了片刻匆忙跑过来,手指颤颤巍巍在我脸颊上小心地扶住了,踮着脚尖看我的额头,“你的额头怎么了!” 我脑门一块淤血红肿,午膳时候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磕坏脑袋了,本来就郁闷得不行,一见到游莲就跟见到了亲人似的,立刻趴在她身上委屈兮兮地开始哼哼唧唧:“我今儿可算点背了阿莲,我就早上去点了个卯。你看我的额头!是不是肿得跟馒头似的?” 游莲颇有些好奇,伸手戳了戳我脑门上的肿块,不由得啧啧称奇:“不得了,你这都快成獬豸了。” “别提了,要不说在这边办事就是提着脑袋干活呢。”我委屈得托着下巴,用力指着自己的额头,“我今天啥也没干啊,这就是俩贵人闹吵架把我牵扯进去了,弄得我磕头磕成这样了。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你就这么磕成这样的啊?”游莲捂着嘴难以置信,抽了一口气轻轻戳了戳我额头上的包,“多疼啊,你下次用额头磕手背嘛,干嘛往石头上撞?” “你以为我不想哦!你没看到当时那个情况!”我说得委屈至极,恨不能声泪俱下控诉那对兄弟,“我跟你说,我当时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人头落地了。” “没那么夸张吧?你这到底是……”游莲笑了起来,有点好奇地上下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模样,“你这是去见谁了啊?” 我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便听到一阵喧闹声,不少和我们一般的女官都匆忙向门口跑去。游莲拦住了其中一人:“小檀,你们去看什么啊?” 典衣女官汪月檀眼睛亮亮的,脸颊绯红:“你们还不知道啊!宣威将军要入宫啦,等会儿从东直门进来面圣,恰好要从咱们这边过去呢,大家都去看了,你们要不要也去?” 游莲愣住了,片刻喜出望外地捂嘴笑出声,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宣威将军?可是唐家那个小将军唐云忠?” “不是他还能是谁?你们快点啊,再晚就只能爬到房顶看啦!” “是小唐将军!是小唐将军!”游莲兴奋得跺着脚,拽着我就往外跑,“阿梨快一点,晚了就看不到了。” 我一边跟着她跑,一边还在疑惑这个所谓“小唐将军”到底是谁。游莲是京城东市市长家的女儿,见识甚广,而我家乡远在东南沿海的清河县,对于京中不少达官贵人实在不甚了解。 等到我们在人堆旁选了一个位置站定,我看着远远过来的唐家军旗,拽着游莲小声问:“游莲!小唐将军到底是谁啊?” “你真是清河县来的!唐小将军都不知道!”游莲痴迷地望着从步道尽头的转弯口的红墙外靠近的军旗,脸上流露出羞怯的笑意,“小唐将军是老国公唐将军的孙儿,和唐老将军一起管理唐家军。小唐将军治军有方、又擅长音律,身高九尺、英武俊朗。京中哪有不想嫁个小唐将军的女子啊!” 我眨眨眼,心说这么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我上一世怎么不知道——哦,我想起来了,上一世的今天我今天忙着给六监管事的刘大人送礼去了。 不过眼下不管是刘大人还是司药,都没有好好活着来得重要,我这一辈子可不想再牵扯进那些麻烦事里面了。这般想着,我转头看向游莲,就见她脸色绯红,痴痴地看着转角处,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游莲?掌膳女官游莲姑姑?”我促狭一笑,从侧面戳了戳她的脸蛋,“你眼睛都看直啦!怎么?已经想到未来要为小将军做什么好吃的了?” 游莲半羞半恼地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跟我咬耳朵:“坏东西,你怎么就知道打趣我!” 我凑到她耳边小声笑:“怎么了?未来将军夫人要治我的罪了?要治我什么罪啊?” 游莲拽着我的衣角咬牙切齿地小声笑道:“治你,三天不许吃我带回来的点心的嘴。” 我们还在说悄悄话打闹,却听得内侍一声传令,大约是队伍中间的宣威将军终于过了东直门,现在离我们六监只有一条街了:“宣,忠义贤良宣威将军唐戬觐见!” 打头的将士都已经过了转角,可这声音才在东直门响起,按照我在礼书中所了解的,这唐将军的仪仗大约有八十人以上,这进了城门还有八十人的仪仗可真是不多见,看来果真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 一声脆响从拐角传来,那是马蹄铁踩在石板路上才会发出的声音。 “据说这宫里除了圣上只有三个人可以骑马呢?老国公、唐小将军、还有廖太师,圣上可真是偏爱唐家。”“就是不知道,唐小姐的婚事……”“别说了,你不要命啦!”“就是,唐家是唐家,圣上与唐老将军君臣一心,哪里轮得到我们说三道四。” 一道白色的身影自转角出现,城楼落日的余晖中,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迎着夕阳款步走来,马上的高大男子一身行伍打扮,形容俊美,虽还是少年的年纪却已经是一身的贵胄气派。只不过似乎遇到什么忧愁之事,眉峰间微微蹙起,倒是平添了几分稳重。 两侧女官均不敢出声,就这么默默看着仪仗在中间走过,而马上的小将军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就这么不偏不倚走在官道中央,只要过了我与游莲站的这棵歪脖子梨树,也就算走完了六监寝了,前面就是秀宫与三司卫,后面就到了正阳殿,那是陛下会见朝臣的地方,我们是不能进入的。 那高头大马自我身侧擦肩而过时,却忽然停了下来。我一开始还纳罕是看见了什么,却不想一撇头就发现小将军正在上下打量我,我一惊,下意识跪在地上,将还留着红肿痕迹的额头藏在叩礼之下:“叩见将军。” “抬起头来。” 第四章 午夜宫变(下) 他勒紧缰绳,侧过脸仔细打量我,“你头上这是?” 我见无处可躲,也只能抬起脸看向唐忠云:“回将军,臣女粗心,今日干活时不慎摔倒,故而撞到额头处。” “是你自己摔的?” 我心如擂鼓,面上还要硬撑着摆出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是臣粗心所致。” 唐小将军思忖片刻,倒是忽然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甚是好看,端的是一副恣意潇洒的少年模样:“小将也时常有粗心的时候,原本想着这沉闷的皇宫里每个人都不出错,一举一动都得体刻板也挺可怕的,你倒是有趣,居然能在皇宫里把自己摔成这个样子?” “袁叔!”他扭脸带着笑喊了一句,侧过身持缰绳眉眼弯弯地看向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儿?在哪里干活?” “臣司药监掌药女官许氏。”我一时把不住这小将军到底要做什么,也只能老老实实报上姓名。 “袁叔,把我们从北境带来的活血化瘀膏给这位许姑姑包一点。”小将军说完,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看我,“这活血化瘀膏乃是北境苦寒之地冬日治疗手脚皲裂所用,也有活血化瘀功效。我在那地方打仗时候可离不开它。分你一点用,不够就来唐府找我。” 言罢,小将军骑着马就继续往前去了,而一旁沉默的老者则递给我一个小瓶子:“许姑姑,这是药膏,您收好。” 我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接下药膏,有些拘谨地望向面前的老者,拱手拜谢:“臣女许氏,谢宣威将军恩。” 老人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踟蹰,刚毅的眉眼舒展几分,透露出几分年长者的和蔼慈祥:“许姑姑不必多想,小将军乃是性情中人,自幼随老将军在军营长大,习惯了直来直往,姑姑就安心收着药膏便是。” 我局促地笑了笑,略有点不好意思地一低头,向宽慰我的老人道谢:“多谢。” 看着手里的小瓶子,我忽然想起今天看诊的时候,太子的手上似乎有许多开裂的裂纹,甚至伤口已经开始渗血了。回忆着那双满目伤痕的手,我默默捏紧了手里的小药瓶——下一次去司药监查一查有没有常见的治皲裂的药膏,如果还有机会去看诊的话就偷偷带一点过去吧。 游莲倒是有些闷闷不乐,直到晚上都没有什么兴致,我晓得她心里所想,却也不知道怎么办。谁想得到小将军居然会在乎额头上的一个包呢? 如此我们直到入寝也没有好好说话,我心说着如果明天她还不理我,我就得找个机会把话说开。小将军那一点点就跟那小瓶药膏一样无足轻重,无论如何不应该为了这点小事情生了嫌隙。 却没想夜半时分我早一步被游莲摇醒了。她见我睁开眼,便小心顺着被子偷偷爬到我床上,和我睡在一块儿,眼神里有些愧疚地看着我:“对不起……” 我装作对晚上她自顾自生闷气的行为一无所知:“什么对不起?” “我看……小将军跟你说话,还夸你,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所以我晚上连……桂花糕都没有给你。”我刚想笑她,却见到游莲难过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心里不由得有些感慨。 “一瓶药膏罢了,你若是喜欢我就给你。反正咱们冬天里谁不要用护手的膏药呢?”我犹豫了片刻,“不过阿莲,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小将军啊?你和他分明不认识啊?”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认识。我爹爹是东市市长,唐老将军家三夫人乃是京城第一典当行家,天下第一富商钱同文的胞妹。我父亲曾带我去过一次唐老将军的家宴,那时我们在末席,我一眼就看到了小将军坐在最前面,意气风发的模样特别好看……可惜,末席到主桌好远啊。我生怕坏了规矩,所以连话也没说上。” 我心里腹诽这不还是不认识吗,面子上倒也装出理解的模样:“原是如此。” 不过游莲这京城人士倒是确实比我了解太多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可以和她问一问傍晚听到的那句话:“游莲,我问你个事情。唐家和前太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啊?” 游莲表情变了变,左右看了看无人在意我们,才趴在我耳边小声说:“唐小将军的姐姐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 “什么?” 游莲点点头,示意我附耳继续听:“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唐小姐是京中第一美人,般配得很,本来很早就要完婚了。但是五年前皇后娘娘薨逝,太子守孝三年不事嫁娶。两年前又说要完婚,但是北境边关吃紧,唐家军驰援八百里,死伤惨重,圣上下旨令京中贵胄三年内婚丧嫁娶需自降三级而办。太子娶亲不是小事情,不能逾制又不可以显得寒酸,后来就又拖到现在……我估计小将军这次回来,可能就是为了太子的事情。” 我听着直摇头:“造化弄人啊。” 游莲似乎也挺惋惜:“谁说不是呢?不过眼下也好在没有完婚,退亲虽然不好看,好歹也是退路。不然太子三族并罪的罪名还得加在唐家身上,到时候就更难办了。” 我们还在讲小话,却忽然听得屋外一阵喧闹:“走水啦!走水啦!” 游莲与我对视一眼,着急穿上衣服。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去其他隔间挨个叫人起来:“别睡了!快别睡了!外面喊走水了!” 一片喧闹彻底打破的皇宫的宁静,走水的喊声还在此起彼伏,那一边侍卫抓刺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有人行刺太妃!抓刺客!有人行刺太妃!” 我一边喊人一边穿衣服,咬牙切齿地想上辈子哪有这些波折,到底是哪里发展得不对了才让我连一个好觉也睡不上:“快别睡了,都起来先。” 女官们哈切连天地起来,胆子小一些都不敢往外看,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对游莲点点头:“阿莲,你喊大家把衣服穿好。我去门口看看。” 门外动静已经快把天给掀翻了,我给自己打了气,壮着胆子拉开门,一抬眼便看到一抹黑影正站在六监大门上方,身形修长,而他背后,恰是一轮圆月挂在城楼飞檐之上。 我呼吸一窒息,一把拦住还要往外跑的其他人:“回去!别到门口来!躲到房间暗处!” 那黑衣人就这样看向我,映着午夜惨白的月光,我站在门口,不敢有任何举动,耳边侍卫的声音越发靠近,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与铠甲碰撞发出的声音:“他往这边跑了!分两队走!” 那些声音从东直门的方向传来,看起来是守夜的侍卫已经封锁了大门了。 我屏息凝神,与那道黑影对视。在火光与步道外墙亮起的一瞬间,我尖声大喊起来:“刺客在六监!刺客在六监!”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刺客并未有丝毫慌张,他自腰间取出一把弓弩,抵在自己的臂弯上,银亮亮的箭尖就这么直直地对着我,映着冰冷的月光。 第五章 求医问药(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肩膀一阵剧痛,耳边是游莲从屋内传出的尖叫声:“阿梨!” 我扶住肩上的箭矢,身体抵在门口滑坐下来,明明是性命攸关的危急关头,我却似乎冷静得仿佛置身事外,那道黑影背对着月光,看起来似乎是一名成年男性,他使用的是弓弩。我看着他再一次默默地为自己的弓弩装上箭矢,一种没由来的怒气冲淡了所有恐惧,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我与那刺客的对峙。我张开嘴深吸一口气: “——刺客在六监寝!” 虽然那人离我甚远,但是我却隐约感觉到他大约在面罩之下发出一声嗤笑,就好像在嘲笑我的呼喊不过是螳臂当车。那些急于搜查的侍卫的脚步声依旧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嘈杂着,对我的喊叫声毫无察觉。他蹲下身,压低自己的身形,将弓弩搭在手肘处,仔仔细细地瞄准抵着门口的我,整个步骤不紧不慢,仿佛在调香插花一般。 我没由来地怒火攻心,那姿态就仿佛我是什么小鼠幼兽似的,供他肆意玩弄——十年做低伏小,今朝回到原点,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卑躬屈膝、供人取乐、最终哪怕自觉已经成功,莫名其妙就没了性命。这一世更好,兄弟争执,却是我在中间倒霉受伤。那些贵胄世家没把我当人,这天杀的刺客也不把我当人:“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我告诉你今夜你是出不去的!上半夜你杀了我,下半夜你自己也得走!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透过弓弩上方的缝隙看着我,就像是打量猎物一般,又或者像是玩赏什么物件一般。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官,你杀了我又如何,不杀又如何?你和我在这里对峙有什么意义!你看我觉得可笑,我看你便不是吗?一次也好,十次也罢,蝼蚁就是蝼蚁,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知。你现在盘算着要不要杀我有什么意义?我区区一介蝼蚁的死活,今夜除了我自己谁会在乎!”我声音越说越大,耳边一直听着侍卫的动静,“来啊!再来一箭啊!我们今夜前后脚走,你以为我很怕你吗!” 一声飞矢破空声,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片黑影挡在身前,我只听一声脆响,箭矢撞在铠甲之上,弹开不少距离。 唐小将军一手拦在我眼前,一手扶着门,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抬头只见飞檐白月,那道黑影已经消失无踪。 “他怕不怕你我是不知道,”小将军转动手腕,心有余悸地看着小臂上方的一颗崭新的坑娃处,一边摇头一边望向我,眼神里满是惊奇感慨,“我是真怕了你了——那么大声挑衅刺客?你这是把脑子撞坏了吗?” 火光逐渐靠近,方才被小将军直接破开的大门处跑进来不少侍卫,我眼见着周遭火光,惊魂未定地靠着门板。 唐小将军左右看了一圈,接过一根火把凑近:“你肩膀伤得不轻,我找个人送你去太医院。” 此刻,我总算知道自己是安全了,身体顺着门板一点点滑坐下来,劫后余生的松懈中,肩膀受伤处那刺骨的疼痛就像是一根钢针扎在我的心上。我想要扶住受伤那一侧,却不料半边身体似乎都已经完全脱力:“好痛……” 唐小将军蹲下身,仔细看了我一眼,忽然侧过头捂着脸笑起来:“你倒是有意思,我刚刚听你喊得响亮,以为你胆识过人,还想拉你去唐家军做事,却不想一转头你又怕成这样。”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柔和不少,“方才幸亏你一直喊叫,我们才能发现此处。如今东直门和正玄门的内卫都去追他了,保管还你一个公道。” 我瘪着嘴,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掉得更多了。此刻也顾不上丢人,瘪着嘴点点头。 唐忠云站起身,一剑劈向我身后的门栓,用剑尖推开一道缝隙朝里面喊道:“都安全了,来两个人扶她去太医院。” 我糊糊涂涂的脑子下意识想到游莲那点不可告人的少女心思,坐在地上哼唧了一声:“阿莲……” 游莲战战兢兢从里面走出来扑在我身上,我拿生命给她创造的好机会,她一眼都没看她的心上人,跪在我面前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此举之不争气恨得我咬牙切齿,满心都是要是这左手还能动,我一定给这不开窍的家伙一拳。喊她出来是让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来吸引小将军,而不是现在这样蜷缩在我旁边跟个秋天的地蛋似的,涕泗横流一脸狼狈,还全擦我衣服上。 “哼——” 就不该叫她出来!她居然还在拿我的衣服角擤鼻涕! 枯藤老树昏鸦,半夜看见傻瓜。我被俩女官扶着摇摇晃晃往太医院去,脑子里混混沌沌在吐槽抱怨那个不解风情的游莲。随着时间流逝,肩上也是越来越痛,箭矢还没有拔出去,我每一步都觉得脚上的动作带动全身筋骨就像是拿钝刀子不断剌伤口一样,疼得一直嘶气:“我就不能坐轿子吗……我都这样了……” 游莲扶着我,听我哼哼唧唧说胡话,还能耐心解释:“不可以的啊,阿梨。我们是八品女官,皇宫里只能走。你坚持一下,还有三个转弯口就到了。不然我背你好不好?或者我跟月檀可以一个人抬你上肢,一个人抬你下肢,这样你会不会舒服点?” 我幻想了一下自己宛如待宰杀的年猪一般被两人抬着送到太医院的场景,不由得眼前一黑:“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汪月檀看起来比游莲稳重,但是也只有看起来的程度。这对卧龙凤雏给三个月的女官选拔平添了多少快乐只有我自己知道,刚才脑子糊涂完全按照亲疏关系选了她俩,现在我是真的有点后悔。 我缥缈的视线落在宫墙之上,思考着自己万一走步道上挂了,该化作厉鬼潜伏在哪间宫室吓唬人。 “啪!”一巴掌忽然扇在我脸上,打醒了我美滋滋的幻想。 “月檀!你为什么要——”游莲震惊地看向汪月檀抬起的手。 “不可以睡!阿梨你不能睡!”我自发丝缝隙里抬起头,透过模糊不清的视线望向噙着眼泪的汪月檀,“阿梨,你现在要是睡着了你就死啦!你不可以睡!” ——我真是脑子磕坏了在生命最后一刻请这俩活宝拿我当道具演情景喜剧。 “月檀!月檀你看看前面转角是不是有人,你去求求看能不能帮帮我们?”游莲眼睛尖,一眼就瞧见转角的火光,她把我压在肩膀上,跟愚公移山那俩力士一样,脚步沉重地往前挪。 汪月檀眼神清澈坚定,对着游莲点点头:“我去问问!你坚持住。” 第六章 求医问药(下) 就她俩这智商我真是怕不够杀的,刚想抬手阻止,却牵扯到伤口,倒吸一口冷气,摔在游莲背上奄奄一息。游莲看我这样更着急了,一边掉眼泪一边催月檀:“快点快点,阿梨她好像真的要不行了。” “我这就去这就去!不能让阿梨睡着,只要她想睡觉就要把她扇醒!现在千万不能睡着!” “放心,我一定会让阿梨醒着的!你快点去!” 我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憋着一口气心说今晚我就是不活了我也必须撑到太医院,不好好骂她俩一顿我死不瞑目。 也不知道是不是愤怒直接把我硬生生给气清醒了,我居然好一会都觉得意识分外清明。不远处还能听到月檀喊人的声音。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今夜……情势不同,阿莲,你让月檀,回来。” “不要紧,不能再走了。再走下去你会死掉的……”游莲擦了擦眼角,扶住我的上半身,“小将军真是的!为什么不送我们去太医院……万一你死掉怎么办?明明如果是话本小说里面,他一定会把你横抱到太医院了。” 我抽抽嘴角,虽然气若游丝也不能忘了吐槽:“小将军与侍卫身上均是三十斤的铠甲,刺客还没有抓到……怎么可能特地脱了铠甲送我去太医院?能给我们三个人今晚撤了门禁,已经很不容易了。” “话虽如此,但是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游莲擦着眼泪委屈兮兮地啜泣着,“明明是你保护了我们,是你让他们找到了线索,为什么连一台轿子也不给你?” 我有点无奈,内心里我早比游莲多活了十年,许多事情我早已经经历过一次:“可能因为,我们是奴才吧?在皇宫里,只有那些大傻x才能坐轿子。”我脑子里糊糊涂涂,白天才磕了半天头,晚上肩膀又中了一箭,现在理智已经在一点点抽离身体,说话也越发肆无忌惮,“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十年就该知道。我生下来是粗布裹着的,他们生下来是绸缎裹着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不同命。” “那些话本里面的女主角,大抵都要是金枝玉叶才能得到怜惜,而我这种只是逞一时英雄的小女官,最多不过死的时候得了个好狗一条的美名。” 游莲看着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可能是我们入宫时几个月到处求人道谢的选拔,也可能是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唐府赴宴,却只能在末席看一眼梦中情人的无奈,默默抹着眼泪。 “但是我才不要当好狗!”我忽然瞪大眼睛提高声音,嘴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我要是死在步道上!我就化作厉鬼!就住旁边那间宫殿,我要搅和得所有人不得安宁!人有高低贵贱,我还不信鬼也得分个三六九等!” “这可不行。”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一扭头,看到了游莲噤若寒蝉的侧脸。 视线一点点抬高,最终我终于在侧面的位置看到一个身着玄色圆领袍的男人背手望着我,那脸怎么看怎么眼熟:“这里是我在宫中暂居的宫室,你要是变成鬼来打扰我,我还得请人做法把你打得魂飞魄散,许姑姑。” 我眼前一黑——居然是六皇子。 · “你们这些废物!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圣上就是养你们这帮人到底有什么用!连药材都点不清楚,你们是怎么通过选拔的?” 我沉入一片黑暗,扭头看去,是已经成为六监掌事的我,穿着五品官服责骂刚刚入宫的小女官。 “去把药书抄三遍!如果再有类似的事情状告到我这里,你们就等着被赶出宫吧!” 我看着那个陌生的自己,从这个视角看过去,我妆容精致,一身绫罗绸缎,眼神里写满了算计,脸色没有一丝鲜活的神色。我是这样的人吗?我会无缘无故这样用自己的身份打压旁人吗?我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那个地步的?即使最终我没有死在六皇子手上,即使一切风波都没有发生,那个六监掌事许梨真的是我希望能成为的模样吗? 说到底,我到底为什么入宫的?就是为了爬到某个不高不低的位置,一边给那些贵人当牛做马,一边享受着旁人或真或假的奉承吗?就是为了光耀早已和我没有关系的清河许家的门楣吗? 我明明记得,不是这样的。我明明记得,我还有更笃定的更远大的志向。 那个志向是什么来着?我怎么好像记不清了呢? 在浓郁的煎煮药材的味道里,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侧过头便看见烛火透过床帐在轻微地摇晃,一股朴拙的药草味道透过朦胧的热气飘过来。我扭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被包扎好的肩膀,伸出完好的右手捂住脸叹了一口气:如此看来我命还挺硬,成为六皇子寝居闹鬼传说主角的那点野心算是彻底告吹了。 躺了一会儿,我扶着肩膀一点点坐起来。肩膀看起来有些时候不能有大动作。我扶着手臂活动了一下左手手腕,除了抽筋扒皮的生疼之外,万幸动起来倒是没啥太大影响。可能也是那箭位置好,没真的把我手臂废了。如果可以静养一两个月的话,大约能恢复如初。 “只是马上年关将至,不知道一只手能不能忙过来呢。”我叹了一口气,自顾自抱怨道。 “眼下就是再忙,也不用姑姑忙了吧。”布帘被拉开,一位捧着汤碗的年轻太医朝我一颔首,“许姑姑,你可算醒了。” 我略有点局促,周遭一个熟人没有,坐在榻上猛然来了一个陌生少年,即使知道是医生难免也有些怕生:“多谢先生关怀,请问先生是?” “在下王谏王书言,师从太医院左院判刘大人。这是补血安神的汤药,请姑姑喝下。”说罢,他将汤碗放在床榻边的矮凳上。 我用右手端着碗,抿了几口。一边喝药一边好奇地张望着太医院内间的陈设:“请问王大人有看见送我来的两位女官吗?她们现在何处?” “姑姑昏睡了一天多,两位女官已经被叫走当差了。”王书言此刻大约是没有什么事情,找了个离我较远的位置坐下,“不过送姑姑来的是六殿下,殿下交代了,若姑姑醒了,便差人去告诉他。姑姑可要做好面圣的准备。” 我一听有些发懵:“面圣?” 第七章 领赏面圣(上) 王书言见我还有些弄不懂情况,连忙解释:“前日夜里那个刺客在皇宫西北侧的鲧山抓到了,虽然已经摔死,但是姑且能确定不是宫中的人。六殿下与唐小将军抓捕刺客有功,两人均提到姑姑前夜的英勇行为。若不是姑姑当时高声呵斥引起侍卫注意,只怕那贼人就要偷偷溜走了。” 我本意是保护同寝的姊妹,却不想事情居然惊动圣上。上一辈子我不过在三皇子继位前夕才能有机会偶尔为圣上配药,这一世居然如果三天就已经要去面圣了,或许这也是一种无心插柳。 王书言大约是看我神态惊惶犹豫,轻声安慰道:“姑姑不必惊惶,眼下姑姑是帮助抓到刺客的贵人,即使去面圣也是去领赏的,只管磕头谢恩便好。” “多谢王大人宽慰。不过许梨还有一事不明。眼下已经过去两日,不知是否已经查明那刺客身份?那夜许某看见的刺客分明在皇宫东南侧的六监寝,而鲧山在西北侧宫外,距离实在遥远,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古怪。” 王书言听完莞尔一笑:“此事既然已经尘埃落定,那么各种事宜便不是王某职责分内之事。姑姑是掌药女官,虽然牵扯其中,但是追查刺客之类的事情自有内侍负责,还是不要过多纠缠才好。” 我闻言一愣,赶紧道谢:“多谢王大人提醒,许某知道了。” 王书言颔首微笑,听见外面的声音站起身向外张望几眼:“似乎是叫我们了,许姑姑你再休息一会,等你休息好了便喊我来包扎伤处。就可以暂时回去歇息了。” 午时三刻,我肩膀上顶着两块树皮站在六监寝门口,脑门上也被包了块纱布,乍一看都不知道我是回来当值的还是来看病的。 “阿梨!”我刚准备跨进门槛,就听到背后有人喊我,一扭头便看到游莲的小脑袋在膳食堂的大门外面冒出来,忽然又消失了,“阿梨回来了!阿梨回来了!” 她这一喊别说膳食堂,司药监这边都跟着热闹起来了,掌事姑姑都从里面跑了出来,到我身边上下打量一番,见我除了肩上伤口处倒还安好,方才松了一口气:“许梨,那夜你在六监寝帮助捉拿此刻,保护了同僚,此事我已经听说了。你有勇有谋,保护了咱们六监不少姊妹,做得不错。” 我听着也有点高兴,这杨姑姑不苟言笑,得了她一句表扬可不容易:“谢姑姑夸奖。” 游莲拽着两个小姐妹一头向我创过来:“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伤得好重的,为什么不多休息休息?” “我这几天手还是没办法动的,但是太医院都是太医,我一个女子睡在那里怪不自在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捂着脸,“反正也是要休息,我就想着回来休息休息。姑姑,我这几天可不能爬梯子了。” 杨姑姑抚摸着我的脑袋,轻轻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谁要你这两天干活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养不好一辈子遭罪,也不急着这几天干活的。这半月你就在六监寝负责给大家打扫打扫吧,等两周后我看看情况再给你派点活儿。” 我一想到接下来两周的美好生活,乐得没憋住笑:“多谢姑姑体恤。” 我们正在围着一圈说话呢,就听到路口忽然传来通报声:“临淄王到,宣威将军到,膳食堂、司药监女官叩拜——” 话才讲了一半又得跪,我想想都有点炸毛。我翻了个白眼,眼见着又一队仪仗从转角处要过来了,拿右手扶着墙跟其他女官一起跪下:“干脆把我这俩小腿折了算了,进宫几个月波棱盖都跪出老茧了。” 杨姑姑回头拍了我一下,我立刻老老实实伏地上了。刚才说笑都忘了疼了,现在那股子疼痛麻木又跟烈火一样烧上来了。 俩熟人自转角款款走来,今天周恪法和唐云忠均是一身便装,看起来总算有点弱冠之年的王孙子弟模样。见我们齐刷刷跪了一片,周恪法特地扫了一圈,方才点点头:“都起来吧。” “喏。”两边的掌事姑姑先站了起来,转头又交代我们,“大家都起来吧。” 游莲先站起来,然后跟拔萝卜一样拽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拔起来。我我们俩还穿着官服,笨拙程度半斤对八两,我被拽得疼了,小声跟她碎叨叨:“疼疼疼!你少点劲儿好不好!你就是拔右边左边也不是不动啊!” “那你先起来啊。”游莲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已经把目光锁定在我们身上的六皇子和小将军,拽紧我的手臂努力得脖子都爆了青筋,“他们看到你了!” 我委屈死了,心想看到就看到,我又不是自己想受伤的——脑门上那纱布咋回事别人不知道六皇子总不能也不知道吧:“那你也慢点!我就剩一只胳膊好着了你再给我拽折了!” 好一番折腾,我才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站在小将军和六皇子面前,略感不安地低头等待对方说话。 周恪法环视一周后笑笑,语气轻松随意:“没什么事情,我与云忠今早去东直门外练兵,回来时候恰好听说前夜里与刺客对峙的女官回来当差,便顺道来看望一番。这位是许姑姑吧?” “臣女清河许氏,多谢六殿下关心。”我答应得拘谨,不敢有什么表现。 倒是唐云忠唐小将军姿态挺随意的,他搭在周恪法肩上,好奇地自上而下打量我一番:“果然是你!我现在是信你真的能把自己额头撞成那样了——六弟,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小女官。她跟手持弓弩的刺客对呛?还说什么……今夜我们前后脚走?你敢相信吗?她这么小跟个小麻雀似的,她居然喊着跟那么穷凶极恶一个匪徒前后脚走?” 我当时也是血气上涌才喊的那些话,回头被提及起来自己只觉得万分羞耻,脸上火烧一样烫,小声为自己辩解:“小的当时也是……口不择言,只想着能够把侍卫引到六监寝来。将军就不要再取笑臣女了。” 六皇子点点头,难得脸上也有了些笑意:“你临危不乱,擒贼有功,本王遣内务府给你送些奖赏。你可有什么心仪的东西?” 我脑子飞速旋转,最后有点笨拙地跪地叩拜:“为民为臣,能有如此机会已经是感激涕零,臣女别无所求。在往日教习当值中,六监的各位姑姑经常教育我们虽身为女子也勿以位卑而失大志,前夜之事,臣女只是恰好站在门口,若换了我们六监任何一人,都会以擒拿反贼为重,以个人安危为轻。忠良之心何其多也,而表露之机不常有,六殿下若因此希望能奖励臣女,臣女只觉惭愧。” 我叩首跪拜在地。说实话十年司药监我也不是白混的——眼下谁不知道此事是我做的,我何必连鸡毛蒜皮的利益都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些皇亲国戚随便夸几句倒是轻松了,回头我还是要在六监当值,现在帮着抬大家一把,他日对我的不满便也少几分,更何况,我还有俩礼拜不用干活呢,不能太拉仇恨。 片刻后,我听到六皇子的笑声:“本王知道了,倒是个聪明的,本王知道你们六监虽只事吃穿用度等诸多杂事,但也尽心尽力,忠心可表——你们扶许姑姑起来。” 我被人拽着站起来,低下头不说话。 从余光看到杨姑姑脸上难得露出些笑容,心立刻放下了一半。 “都回去吧,过几日自有些奖赏送到六监,到时候各领一例去。”我也正欲谢恩离开,却见六皇子转头看向我,“至于许姑姑,就跟本王走一趟,关于前夜之事,父皇有些话想从许姑姑这里了解一二。” 我呼吸一滞,周遭几位女官也回过头大气不敢出地望着我。 这是,真的要去面圣了…… 第八章 领赏面圣(下) 前世我第一次面圣是成为司药女官隔月,乃是圣上五十寿诞万人席上,我们于正玄门外叩拜圣恩,我穿着崭新的官服,跪在六监众人第二排,暗红色的礼袍、崭新的官帽还有那个意气风发的许梨。我望着六监掌事的背影,在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日我要取而代之。 而今生我第一次见圣上,却是狼狈不堪,肩膀上夹着两块树皮,头上顶着纱布,战战兢兢地跪在纱帘外。 一个雄浑低沉的声音自纱帘后传来:“恪法,扶许女官起来,赐座。” 我伏在地上如履薄冰叩首谢恩:“谢圣恩垂怜。”等一旁端上了板凳,才拘谨地扶住六殿下的手腕勉强站起身,坐到一旁内侍端上来的板凳上,只觉得浑身没一处自在的。 “不必拘束,朕从恪法和云忠那里听说了,你忠勇可嘉不亚于军中男子,朕甚是欣慰。”纱帘后沉稳的男声停顿片刻,端起茶盏浅抿一口,方才继续说道,“恪法已经带你去认过那刺客的尸首了?可是那夜你瞧见的?” “回圣上,那夜刺客站于房梁上背对月色,且以黑纱蒙面,单从相貌臣女实在认不出。然臣女大约知道对方身形,却与发现的尸首相差无几,且那夜刺客向臣女射出弓弩时,臣女观察到刺客对弓弩的使用十分熟练,那刺客食指与虎口均有厚茧,也符合刺客的特征。” 纱帘后的圣上捻须点头:“你说话谨慎,却也能有自己的判断,善矣。如此看来,在鲧山发现的黑衣人确实是那日行刺太妃的刺客——恪法、云忠,你们领兵有功,朕要好好赏赐你们。” “多谢圣上。”唐云忠俯身叩拜,抬起身时与一旁的周恪法对视一眼,片刻犹豫后便又扭头望向圣上,“但是云忠此番不想要赏赐,只想对圣上说几句话。不知圣上能否原谅云忠的冒昧?” 纱帘后的男人姿态依旧端着一副帝王做派,语气倒是冷了一些,似乎对两人想要讲什么依旧有了预感:“说罢,你若说得在理,朕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唐云忠额头在殿前连叩三声,方才抬起身抱拳说道:“这刺客乃是千姓堂的教徒,我与临淄王已经在刺客身上搜到了令牌。太妃遇刺实乃大不幸。罪人周恪己……” 拍案之声自纱帘之后传来,我吓了一跳,从凳子上差点摔下去,连忙跟着身边所有奴才侍卫一起跪下,霎时间室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只听圣上声如洪钟,只听声音就能感到金刚怒目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朕就知道你们打着这个主意!既然知道周恪己是罪人,为何还要为他在朕面前说话?是觉得朕对那逆子太过残忍吗?” 六皇子立刻跪在唐云忠身侧,声音里带着哀求之意:“儿臣不敢!周恪己虚伪狡诈,存违逆之心,犯下九死难平之罪!父皇慧眼如炬,识破其阴谋,又有仁人之心,不忍伤其性命,乃为天下垂范!只是这千姓堂出了名的难对付,又来无影去无踪。他们此番刺杀太妃极有可能是想要借口太妃之死扰乱民心,若这当口上周恪己再出意外,民间难保没有有心之人凭空生出谣言,将逆贼杨家的衰败做阴谋论调,嫁祸于当朝诸位忠臣身上。父皇,周恪己不可死于此时,即使他该死,也不能死在太妃遇刺这几个月内。” 我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得周遭安静得如同冰窖一般,连各自的呼吸声也极其轻浅。 圣上沉吟片刻,却掀开纱帘径直走到六皇子身前,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再开口时已经是和蔼的慈父语调:“你像极了你的母妃,心思缜密却又能毫无保留地相信朕,朕甚是欣慰。” “父皇……能得父皇此言,儿臣死而无憾。” “你死了,这恪礼身边实在是再无可信之人了,朕要如何合眼呢?”圣上这话已经有些寻常父子相互打趣的亲昵意味了,“都起来吧,来个人扶下许姑姑。” 我被两个侍女扶着坐回凳子上,这才感觉自己连腿都吓软了。在厚重的官服下面不自觉地痉挛打颤。 “恪法,你说说你想怎么?” 周恪法这些似乎也有了底,拱手回答道:“回父皇,眼下最重要的是让罪人周恪己活过冬天,等明年秋天风声过了,便可随他去。但是这照顾又不能大张旗鼓,不然更是节外生枝。儿臣有一建议,眼下不如找一名官职低微忠心可嘉的医官照顾罪人,等太妃遇刺一事风平浪静,便把医官撤走。父皇以为如何?” “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这医官……” 看见现场几人思考沉吟的姿态,我忽然间脑中警铃大作,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官职低微、忠心可嘉、宫中医官,我怎么觉得这个人设这么熟悉呢?你们干嘛看我啊?直接报我名字得了呗! 我低着头眼睛一直转,只恨自己还是纯良,土埋了半截身体才意识到掉坑里了。 “父皇,这位小女官为八品掌药女官,忠勇可嘉,且为清河县人士,在京城中并无亲友往来。儿臣以为,由她来照顾罪人周恪己再合适不过了。”六皇子拱手一锤定音,嘴角挂着的微笑在我看来实在是刺眼无比。 “如此甚好。”圣上欣慰地点点头,转身和蔼地看向我,“许女官,你可知你要去照顾谁?” 这话虽然语气如沐春风,却让我生出寒芒刺背之感,我刚刚想要跪下回答问题,便见到那九五之尊的男人轻飘飘一摆手:“你还未痊愈,就不用跪了,只管回答朕的问题便是。你可知自己要去照顾谁?” 我低下头拘谨回答道:“臣女蒙受圣恩,得掌药女官一职,从不敢有所怠慢。既然为医者,臣女便只认得病,不认得人。臣女只知道,宫中但凡臣女服侍的,都是臣女职责所在,只需竭尽全力看护其身体便可。” 圣上转过身,一对虎目目光矍铄,上下打量我一番后转身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胡广生,你去安排赏许姑姑一些公主常用的首饰玩意儿。”圣上转过身慈祥地对六皇子点点头,“老三心急,眼下我怕他操之过急反受其乱,此事由你决断,若有不明确之处便来与朕商议。” “儿臣遵旨。”六皇子躬身间瞟了我这方向一眼,眼光颇为意味深长。 第九章 受任危难(上) “云忠,我知道你回京城是为了什么。”皇上交代完一边,转头亲切地拍了拍一旁唐云忠的胳膊,“朕知道你像极了老国公,重情重义。但是此事,朕的心痛比你更甚,北境眼下还算安定,若老国公不嫌弃,你便在宫内暂住一段时间,正好最近小九闹着要和你比齐射,你留下在宫里玩一阵,等年过完了再回去。” “圣上如此安排,小将只能遵命了。” “哈哈哈,你啊,打小长在我们身边,你抗旨也不是一次两次啦,现在又装什么乖巧呢?” 两人就这么和和睦睦地走了,身后呼啦呼啦跟了一大队人马。六皇子背着手走到我身侧,俯视着坐在板凳上的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走吧,许姑姑,我们正好去看看你的病人。” 我空口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回了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六皇子,您就、您就非得紧着我一个人薅吗?” “姑姑这话什么意思,前夜可不是本王让姑姑逞英雄的,怎么成了本王不放过姑姑呢?” 六皇子说着话呢,转头看到旁边。皇帝身边的胡广生捧着一个托盘小跑过来,“着圣上吩咐,赐八品掌药女官许梨彩蝶绒花两朵,鎏金雀影金钗一支,玛瑙兔绒抹额一块。许姑姑,领赏谢恩吧。” 我无奈,只能又笨拙地跪下磕头:“臣女许梨谢圣上恩典。” 赏赐拿着小木盒揣好了抱在怀里,我吊着一条胳膊跟在六皇子身后一路小跑,一抬头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温贤阁,也只能默默叹了一口气:“果然啊……” 一阵风吹过,屋内几棵梧桐生得高大粗壮,金黄的落叶飞出高高的宫墙,像漫天纷飞的金雨般落在我身上,我伸出手一抓,便捏到一片绿黄相接的扇形的梧桐叶。 六皇子背手侧身立于梧桐枯枝之下,金色的落叶在他身侧纷纷落下。他甚是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能捱一年是一年,树如此,人亦如此,只盼着今年不要那么冷……让兄长能挺过去。” 我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我明明记得上一世年关前,大皇子周恪己就因为重病去世了。莫不成,大皇子的死并不是六皇子有意为之? “你还等着做什么?”六皇子推开温贤阁的门,转头招呼我,“快来,你去好好给兄长请个安,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的命,和皇兄的命,是拴在一处的。” 我吓得咽了一口唾沫,默默点点头,踏进室内。 四周很是安静,就仿佛早已荒废无人居住一般,我注意到后院落满枯叶的树下,多了一个小小的土包,那粗糙的形态不像是用过工具,倒像是徒手堆出来的。 就在我还看着土包的时候,就听得后院居室内传来六皇子的惊呼:“皇兄!皇兄!” 我心头一紧,抱着受伤的胳膊匆忙向少了半扇门的寝宫跑去。 进门依旧是一股陈腐的气息,空气中浮动着大颗粒的灰尘,我呆站在门口,就看见六皇子跪在床榻边,床上只穿着里衣的人毫无回应,手臂从床榻一侧滑落,上面是一片近乎于黑色的红。 那一片已经变得黯淡的红色灼伤了我的视线,我匆忙丢下手上的落叶,也顾不上僭越礼仪,冲到床榻一侧直接跪下,伸手摸向床上人的耳后,沿着骨头一点点摸过去,好不容易才摸到皮肤下方缓慢的跳动。我松了一口气,顾不上自己肩上的伤:“六殿下,快帮我看看血止住了没有?” “止住了,伤口已经干了。”六皇子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怎么样了?” 我闻言稍松了一口气:“恪己大人身体孱弱,反而救了他一命,不过眼下他耳后脉象微弱,情况凶险。六殿下,劳您快些去太医院那些十全大补丸,再挑上一根二十年以上人参,拿上这些之后若恪己大人可以请到太医,便请左院判刘太医带针包来一趟,若不可请您再带一些其他补血的药回来,当归、红枣、阿胶您先抓着,再带个秤和煎药用的炉子。” 我看六皇子眼神发愣,呆在原地,越发着急起来,不由得声音都提高了:“快啊!不要愣着啊!” 闻言,他惊惶地看我一眼,随即扭头跑出寝宫。 我转头继续看向床上的前太子周恪己,心中忧虑纠结半分未曾淡去——前世也是这般凶险吗?阮梅也经历了这些吗?还是说其实太子就是死在了今日,但是温贤阁偏僻无人问津,他去世的消息蒙了几个月才让所有人知道。 枯草一般的发丝间,明明是一张姿容端丽的脸,纵使眼下落了难面上消瘦得只剩下骨架,也能看出往日尊贵仪态 我恨得咬牙切齿,顾不得姿态,趴在地上抬起他的手放在身侧:“好端端的一条性命,偏偏不珍惜……真是活该的!”我瞪了一眼床上的病人,忍着疼把固定的树皮扯下来,脱下了外层加绒的官服,门板窜过来一阵刺骨的寒风,我全身一个哆嗦,小声骂了一句,把官服盖在床上人的身上。 这一切都好像是本能所为一般,我几乎下意识就做了这些,我知道自己的性格,我从不愿看人真的死在我面前,哪怕有诸多波折,我起码也想要竭尽自己的全力去救一次。更何况,这是曾经传闻中至纯至善的太子,曾经在四海之内人人称赞其贤明的太子:“你为什么会流落到这般地步?”我一边把衣服披在他身上,一边哆嗦着揉着他的耳垂后的穴位。 “一个人真的能在一夜之间完全不一样嘛?或者说那些传闻都是假的?”我摇摇头,手一直在他的人中和耳后用力摩擦着,背后风一阵一阵窜过来,我只能拿自己的身体挡住风,“不像啊……都说人落魄的时候最暴露本性,如果太子真是会弑父杀君的人,为什么那一天他都已经一心求死了,还是愿意为了保护我而接受医治呢?我和他本来就是素未蒙面,我也能看出他并无非分之想,那一日,明明只是为了让六皇子不要为难我……” 我一个哆嗦,咬住牙关,心里泛起一丝不忍,小声抱怨起来:“你可知道,上辈子你死后十年,还能把我害死了?” 忽然,床上的人轻哼一声,睫毛如蝉翼般轻轻颤动。我见他终于有了些意识,心中大喜,着急地趴在他脸侧,小心扶着他的侧脸:“恪己大人!您可以听到我的话吗?恪己大人!” 半晌,他才懒倦地微微睁开眼,眯着眼睛目光恍惚无神地望向我:“……” 第十章 受任危难(下) 我见他嘴唇微微张开,却无任何声音,便四下张望着想找到一些水喂给他。可环视了一圈,也只发现了一旁地上搁了一个小壶,我胳膊疼痛站不起来,干脆手脚并用跑过去,但是脸还没凑近便被一股腐烂酸臭的味道熏得移开脸:“什么味道啊!” 仔细看看,那确实是饮水用的水壶,也不知道里面的水放了多久:“这也不能喝啊……” 转过头,就看到大皇子依靠在草籽填的麻布枕头上,强撑着看我一眼,又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复又睁开眼,似乎只是这个动作,都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我放下水壶,爬回他旁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挤出一个笑脸:“恪己大人,我是来照顾您的医官许梨,我们见过的,您还记得我吗?眼下我先给您找点水来,您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的目光顺着我的额头落到了肩膀上,眉头微微蹙起:“……” 我听不清那细若游丝的声音,只能附耳靠过去:“什么?” 一直到我的耳朵几乎贴在他嘴上,一阵羸弱缥缈的热气顺着那孱弱的声音呼在我的耳垂上:“可是,六弟?” 我没由来闹了个红脸,捂着耳朵赶紧直起身,匆忙摇头:“不是不是,是皇宫里出现刺客,刺客伤了我,不是六殿下做的,六殿下还送我去太医院了呢——我给您找些水来啊。” 说着,我用一条胳膊撑着床沿,吃劲地站起来,个中狼狈反正我也算是习惯了。整个后院唯有墙角有一条小沟,但是里面的流水早已枯竭,我前院后院跑了一圈,又不敢离开太远,毕竟这附近我是真不熟悉,贸然去其他宫室敲门讨水喝也不是很好。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却忽然看见院子里一颗树上结了一个果子,我看向院子角落树上的果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只剩下一条的胳膊:“……真希望别给我把这半边胳膊也摔了。” 我抖了抖胳膊,一只手拽住树干,笨拙地趴在树杈中间,一边抽着气缓慢地挪到树枝旁边抱着树杈去够那个果子:“真是,疼死了。” 等到好不容易把果子捏到手里,我才发现居然是一个拳头大的梨子,再抬头去看那棵树居然有了些熟悉的感觉:“这边居然还有棵梨树?” 不过眼下也容不得我犹豫,我拿着唯一发现的一颗梨子跑进室内,实在是跪得膝盖疼干脆蹲在地上,用衣服袖口上上下下把梨子仔细擦了一遍,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便送到周恪己脸旁边:“院子里有棵梨树,我看见上面还剩下这个果子,恪己大人你要不要咬一口吃一点先?” 周恪己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小幅度摇摇头,沉重的眼皮似乎怎么都睁不开。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果子,不由得有些着急,向门口探头望过去,连风声都听得分明,唯独没有六皇子官靴的脚步声:“那恪己大人,你这里有水吗?你能不能告诉我去哪里找水?还有碳!我们得先让这里暖和起来。” 太子又轻轻摇摇头,他侧脸依靠在破旧的枕上,侧面线头断裂处流出来一些草籽,他似乎是下意识拢了拢身上我的棉袍,冷极了似的打着颤:“别找了。” “风刀霜雪……严相逼,艰险苦难……不,堪,活。”他说到话尾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嗓子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目光透过我,不知道望向哪里。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阵朔风自门板破裂处袭来,一瞬间漫天梧桐叶向天空飞舞而去,纷纷扬扬仿佛漫天金雨。 周恪己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金色的落叶,他大约是想笑,但是干涸皲裂的嘴唇只是抖动了一下,好在那笑意似乎已经印在了他的眼底:“金雨相送,不忍受……风雪,我若死了,你也能解脱……吧。” 我愕然愣在原地,他忽然的清醒让我仿佛看到了许多,那突然的清明、释然的神态,就好像娘亲去世前。 她也是这样的,我一直记得,腊月十一那天中午,病了好些时候的娘忽然能坐起来了,她还说自己想要吃山楂糕,又对我说了好多好多亲昵的话,然而当我匆忙跑出去买山楂糕回来后,她已经靠在床上走了。 ——那是回光返照,是人在离世前最后会忽然清醒起来,跟身边人好好道别。就好像是那些从来铁面无私的判官阎罗唯一的慈悲。 我脑子嗡得一声,便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想让他死,我不想再看到人这样走在我面前。 就好像只剩下一个想法牵引着我的行为,我爬到床铺上,从身后把他干瘦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手摸索着拽着官服裹住他的身体。 面对着周恪己惊异的眼神,我咬了一口手里的梨,在嘴里嚼了嚼,扯着他的下巴让他对着我的脸,哺到他嘴里:“六殿下去太医院拿药去了,我一定得让您把这一小段时间撑过去,此番行为只为救人,并无其他办法。多有得罪了。” 说罢,我又咬了一口梨,在嘴里嚼得碎碎的,就像是母亲对待幼儿一般拽着周恪己的下巴,抿着嘴把汁水喂到他嘴里。 我伸手托住他的脖子生怕他呛到。看着他咽喉下意识一动,我总算松了半口气,接着伸手按住他的丹田手沿着腹腔中线,从膻中到丹田一下一下顺下去。 还真他娘的有点用处,这厮居然还有点力气挣扎了。 “别动!”我本来就冷得瑟瑟发抖,这厮还给被子打风,为我本来就不保暖的人生平添几丝冷风,我语气里都有点不耐烦了,“御寒的东西不够,眼下没有其他办法,恪己大人就暂时忍耐一下吧。” “……男女授受不亲。”没安静两秒,我听到周恪己哼哼唧唧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看起来梨汁倒是有点用处,他说话的声音我居然已经可以听见了。我拽着自己的被子,感觉周恪己的胳膊一点点暖了起来,这心才终于落了地,语气也轻松揶揄起来:“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恪己大人读了这么多圣贤书,难道都是读一半忘一半吗?” 周恪己未曾说话,发丝间的耳垂倒是红得仿佛要滴出血一般。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上) 我见他似乎意识恢复了一些,从背后爬到床沿,哆哆嗦嗦地搓了搓手,也不想继续站着,干脆挤在床位边边上搓着手:“不成,第一件事情就是得把门板修好,不然别的不提,再过个十几天一阵风吹过来就是身体康健的成年人也撑不住。那些水也不能要,必须得换干净的热水,再添两床厚实的毯子,不出月旬就能痊愈了。” 窗外落了满地的黄色枯叶,我哆嗦着搓搓手,手在胳膊上搓了搓,扭脸看着躺在我旁边的周恪己:“好一些了吗?” 他靠在枕上点点头,眼眶周遭因为有些发热而泛着红,我伸手按着他的手腕:“脉象轻缓,乃体虚亏空。好好静养就能养好的事情,何必闹得这么吓人讷?啊——逑!”我打了个喷嚏,破有点无奈用衣服擦了擦鼻子,吸了吸鼻涕,心想这还真是半点形象不剩了。 六皇子还没有回来,窗外除了黄叶便是枯枝红墙后的一片蓝天,天高云淡的明亮天色,映着暗红色的宫墙和一树黄叶。我顺着破碎的门板看过去,默默感慨往日里,这里是多么风雅的一个地方。山石流水、盆景草木、红墙金瓦,肯定还有满屋琳琅满目的物件摆设,宾主尽欢的欢宴清谈:“恪己大人。” 我一声叹息,看着门外的暮秋庭院:“臣女愚钝,恪己大人遭遇之事臣女难以想象。但是……臣女身为医者,总想着倘若未到不得已之时,便不能挥霍自己的性命。这世上有很多人求康健不得,多少爹娘抱着自己的孩子想要一命换一命,多少老人苦劳一生却倒在清闲之前,多少人正值风华正茂却罹患重疾,最终一切都成幻影。恪己大人,活着是不容易的,应当珍惜。” 我说完便低下头,将手窝起来,慢慢往里面哈气。 周恪己没有说话,他可能是累了,只是躺在那里,蜷缩在我的衣服里面,看着我的目光也慢慢转向屋外一片肃杀的秋景。 “我看到恪己大人给脱脱做的坟了。”我小声说,“我看到那个土堆的痕迹就知道,恪己大人是不是从来未曾做过这种事情?是拿手刨了一个坑儿,然后埋了一个小土堆就了事的。这又不是什么画本故事,白事也是手艺活,您埋了半天,但是我一看就知道,随便下点雨准就塌了。” 周恪己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颤抖几下,片刻微微提起嘴角,声音细弱地辩解了一句:“我堆了一天一夜,这里没有趁手的工具了,我只能用手刨了很久。” 我打从进来便已经看见,他葱白一般纤长的手上沾满了淤泥,还有些擦伤红肿:“我明日来帮脱脱做个正经的坟头,您在旁边看着。可好?不然就这么放着,冬日雪一化,这坟上黄土沾了水,往下一坍又没了。” 我搓搓手,小心地看了一眼周恪己的方向,伸手搓了搓自己受伤的胳膊,加了一句:“好不好?” 也不知道这句话如何伤到他了,周恪己缓缓闭上眼,轻声抽了一口气,一行眼泪从闭上的眼角划过,滚落在枕头上。 他不回答,我也不多说话,半晌,才听到空气里轻得像是雾气一般朦胧的声音:“你明日还来?” 我转过头,语气里有些压抑不住的高兴:“我来的讷,我为什么不来?” 周恪己愿意和我说话,他愿意提到明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只要对明天有些盼头,便不愁今日过不去:“这里不行,得好好弄一弄!无论怎么样,生活都要过的呀吃穿用度哪怕不用那么好的,总要有的啊。” 他的眼神顺着一片顺风而起的梧桐叶飞向高空,忽而停滞在那里,玉石一般的瞳仁里面映着湛蓝的天空。 周恪己看了好一会才收回视线:“梨……” “什么?”我搓着手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泥?” “梨。”他重复了一次,耳根有些红,默默转开视线不看我,“我好久未曾饮水了……” 我看向床上还剩下大半的梨,方才冲动之下的行为一点点重现在眼前,只觉得耳根烧得慌,结结巴巴道:“这,这个梨啊?” 他点点头,手握起来指着床边一个黑色的小物件,小声道:“那里,有匕首。” · 远远地一阵马蹄声,我抬起头探了一眼,确定只有一个人的脚步之后干脆连起身也懒得起来了,转心对付手里的梨:“又片下来一块!恪己大人你拿着抿着。” 我颇为得意,递过去的一片给周恪己,让他含在嘴里。 周恪法的脚步越来越近,马靴上金属的挂饰一路上都琳琅作响,他一进来又带进来一股寒气,弄得我怨念丛生,打了个寒颤之后满脸不满地望着他,尊卑都忘了:“怎么这么慢啊!” 他把手上包袱放下时表情不还有些不善,扭脸望向周恪己,确定对方情况无恙后才松了一口气:“耽搁了一会儿,你这走哪里还弄来一个梨?” “树上摘的!后院有棵梨树。”我着急在一堆药材里翻人参,只剩下完好的一只手,翻东西格外难受,“人参你放在哪里啊?我手不方便你来翻一下啊!” 六殿下没理我,走到床侧边一声跪在地上,再开口时候声音里面已经只剩下哽咽声:“兄长……” 周恪己点点头,手在床榻上挪了挪,被自己兄弟小心地攥在手心里:“兄长向自己挥刀之时,及时曾经想过弟弟的感受?几时想过尚且关心你的人的感受?” 我回过头略感无奈地看着那俩男人,在包袱里面翻了翻,总算把人参从底下翻出来了,拿出方才周恪己床边的匕首,在人参皮上左右擦了一下,切下两片对着光比了一下厚度。 若是往日,太子用药肯定是需要无比精细,起码三位太医一位院首来核定用量品类,不过眼下只剩下我这么半个赤脚大夫。我对着太阳看了一会,左右刮了刮外皮,能从人参透过去恰好看到光:“哎呀就这样吧!” 我爬起来,把人参片递到太子嘴边:“含在嘴里。” 周恪己薄唇轻启,我直接给人参片怼在他嘴里,又观察了一会他的脸色,确认暂时大约是没有性命之虞就开始满地找水:“六殿下,哪里有水?我们现在需要热水。” “这里往太医院去的路上靠着后面偏殿后面原本有一口井。”周恪法倒也不多抒情了,站起身就开始找盛水的器具,“我去打水,你看护着兄长。” 我知道他俩估计还有点话想要单独说,赶紧拦住周恪法:“别了别了,我去打水,六殿下您在这里看护片刻。” 眼下能用的盛器除了那个已经开始长黑斑点的水壶也就只剩下六皇子带回来的药罐子。我提上药罐子,打算顺便去进旁边看看能不能找到木桶:“六殿下您陪恪己大人说说话吧,打水的事情我也熟悉的。” “唉,等下。”六殿下却忽然叫住我,“你就这么去?你官服呢?” 第十二章 山雨欲来(下) 我一愣,方才冷得都已经忘记了这回事,这才想起自己里面穿的还是一身里衣,目光下意识落在周恪己身上。周恪法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住了。 想来周恪己方才已经病得迷糊了,完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盖着我的衣服。眼下吃了点梨又含了一会儿人参,他也一点点回过神来,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温暖来自哪里,脸色一时尴尬起来。 “本王去吧,也能多提点。”六皇子率先打破了尴尬,起身把自己斗篷解下,盖在他的兄长身上,顺便把我的衣服抽出来递给我,面色难得有些局促,“姑姑穿好了衣服可以先把火生起来。” 我接过官服,越发后悔方才僭越的行为,低着头答应了一声,宫室里什么都没有了,也没地方躲藏,我只能背过身把衣服又穿上。 好在这种尴尬也没有持续一会儿,我穿回朝服之后没敢再看周恪己。蹲下身开始拿着六皇子带回来的火笼思考使用办法。蹲在地上用右手就这么先把断枝枯叶垒了一个尖顶,又翻去找火折子点火。 就在我终于把火笼点起来之时,门外一阵喧闹之声。 我站起身下意识挡在病人身前,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倘若是六皇子一个人回来,那里会有这么大声响? 果不其然。不多时破门之声便自温贤阁宫门外响起,只闻外间传来内侍一声尖锐的通传声:“太子殿下莅临,众人,跪——” ——太子? 倘若是此时的太子,那不就是我上辈子鞍前马后好不容易才讨好的三皇子周恪礼吗? 我一阵头皮发麻,上辈子某些痛苦的记忆涌上心头:此人虽然贵为太子,却与前太子周恪己大相径庭,他喜怒无常、手段狠辣,服侍他的人一旦有不如他意的地方,动辄便是惩处刑罚。我们每天在他手下做事,都是提着头万般小心,然而就是这样了,一旦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依旧是逃不过的。 我记得在我当差第六年,有个侍女因为上错了茶被太子责罚,无意间抱怨一嘴太子苛待下人。结果不知道被谁告密,下个月她被调去打扫太子驯养猎犬的狗圈。而就在她打扫的第二天,那些猎犬忽然发了疯一样冲上来撕咬这位侍女。此事经内务调查乃是侍女身上的脂粉惊扰了猎犬,算作意外处理了。然而此后半年,宫中人人自危皆不敢提起此事。 我认命的跪下身,紧张地把额头贴在手背上。 小一会儿,只听一声略带沙哑的抱怨声自门外响起:“这破地方才过了几日就这般腌臜。什么如玉储君、圣人太子,离了这身份,看起来和流民又有什么区别?胡赖!我教你把那条狗拴在这树上呢?” “小的栓了,只怕是哪个不长眼的又私下里取了下来。” “这条恶狗,真是便宜了。”那人冷哼一声,一脚踏进门槛,阴影拉长落在我身上,遮蔽了屋外晴朗的些许阳光,“好久不见,兄长。” 我跪在地上仗着无人看见翻了个白眼——前世用狗害人,这辈子害人用狗,这人真就一点长进没有,难怪最后被六皇子蛰伏十年谋权篡位。上一世我是真能忍,在这厮前面都能唯唯诺诺那么久,最后还落得个人头落地的结局。 我隐约感觉那人似乎在我面前站定了:“六监女官?抬起头来。” 我抬头看了三皇子一眼,赶紧又低下头在地上磕了一下,这次倒是没响,毕竟额头上还蒙着纱布呢:“臣女六监司药监八品掌药女官清河许氏叩见太子,太子圣体贵安。” “六监事宫中药食事宜,这周恪己已经被贬为庶人,你为何在此?” 我心如擂鼓,不敢抬起头:“回太子的话,臣女只是一介医官,圣上宽仁慈厚,命小女为罪人诊治。” “嗯,你抬起头来。”周恪礼听完,声音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这么应了一句,见我抬起头,背着手走到一旁,与病榻上的周恪己对视,“胡赖,掌嘴。” 我眼睛一下瞪大了,脑内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三皇子身旁的宦臣答应了一声,走上前扶住我的肩膀,一个巴掌重重扇在我脸颊上。 我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着,却也不敢丝毫怠慢,立刻拖着一条胳膊战战兢兢又向着太子跪下:“太子恕罪,臣女愚钝,笨嘴拙舌,求太子宽恕。” “胡赖,你告诉这位姑姑,为什么要打她。”周恪礼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声音里倒是带着一丝笑意,他上下仔细端详了周恪己一番,“不然,这姑姑怕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喏。”宦臣答应了一句,转头看向我,一脸皮笑肉不笑的阴冷表情,“弑父杀君,乃是大罪,为千古不容。君王仁厚,但礼法不可变,周恪己被贬为庶民,已经是圣上仁厚之举,可罪人却行苦肉计蒙蔽君王,试图卷土重来。万幸太子明察秋毫,早就算到罪人有此番算计。姑姑见君王之仁,却不见罪人之罪,该罚。” 我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这才明白无论我刚刚回答什么,最终都躲不过一巴掌,也知道他们之间接下来的对峙,此刻已经没有我参与的余地。 “兄长,我说的是吗?你惯会扮可怜,骗父皇、骗朝臣、骗天下人,你让他们觉得你是好人,是明君。你这副模样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我。”三皇子俯身凑近兄长,眼神冰冷中透着厌恶,“那些书里的道理我们都知道是放屁的东西,成王败寇才是我们之间的真理。兄长,你怎么把自己也骗进去了呢?” “不是……” “什么?”三皇子大约是听不到周恪己那细微的声音,又凑近了一些。 “你不信,不是它错了。”这次,连跪在一旁的我也听到了那句话,我偷偷抬起头,望向对峙的二人,明明是一头灰白如枯草的头发,明明已经落魄到这般地步,可是,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位仁心大义的太子。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行谋逆之事呢? 第十三章 人百其身(上) 三皇子一愣,继而大笑起来,表情阴狠了不少。一旁胡赖得了眼色,立刻呵斥一旁的差人去温贤阁前厅的东旭殿等着。三皇子余光见那些人慢慢退下了,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直起身俯视周恪己:“兄长,你还记得四年前清河水患吗?那时唐家需要粮草,清河需要赈灾。那是每年必然给老国公的分例,就是半点用不上,也是父皇的态度,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粮草拿去救几个无关紧要的流民百姓。可是,你却绝食十日,上书说要为清河百姓哀悼祈福。最终这事传到了民间,民心所向,父皇被迫分出一半粮草去赈灾,老国公大怒。你知道父皇那夜对我说什么吗?” 他凑近周恪己耳边,低声道:“父皇说,太子至善,无国君之才,不可留。” 他们之间还在试探对峙,但是三皇子那番话却忽然当我如遭雷击——清河水患,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场噩梦。 四年前夏夜,滚滚洪水袭来,百年难遇的水患吞噬了清河县周遭十多个村落,我们身在县城也岌岌可危。好不容易七月水总算退下去了,但是粮食都已经腐烂败坏,牲畜尸臭冲天,到处都是疫病。那一年秋天,曾经被誉为南方米仓的下河一代饿殍遍地,一副人间炼狱的凄惨模样。而我那不成气候的爹,在那年秋天梨树成熟的时候,看着已经无法经营的药铺,他忽然提出,要把我卖去勾栏。 那年夏天,下河还没有几户人家会干出卖女儿的事情,但是几个月水患之后,这地方所有的人情、礼仪、道德都已经荡然无存。前日是前门米铺的女儿,昨日是桥边茶摊家的小姑。我吓得说不出话,满脑子都是这厄运终于还是到了我头上,明日我也要插着花,去勾栏里卖笑。 我哭了一夜求了一夜,爹打了我一夜,娘骂了爹一夜。 第二日,一切忽然都好起来了。朝廷赈灾的粮草白银到了清河县,我跟着所有百姓一起对着官船一起跪谢圣恩,那是我唯一一次真心实意地叩拜。 只不过月旬,娘便和爹和离了,而我跟着娘继续学习外婆外公留下的医书,两年后清河县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而我和娘也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药铺,那一刻,我好像总算从那个噩梦般的夏天走出来了。 我看向周恪己,心中乱作一团麻——我终于仿佛从内心深处意识到,那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是救了清河县的人。即使他不知道,但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本该死在四年前的一条命。 “兄长,你糊涂啊!水患之事和你太子有什么关系?那是天不让清河好过,连父皇也打算搁置不去处理。你却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得罪了唐家,让老国公放弃了辅佐你,可真是因小失大。眼下你若有机会,这魂魄飘出了宫,你且去看看街头巷尾还有几人称赞你是圣明仁厚?”说罢,三皇子笑了起来,“你糊涂啊,兄长!区区口碑,等你上位之日,哪里还是得不到的?老国公的垂青才是助你登基的不二法门。你与父皇老国公之间的嫌隙当时已经埋下,你现在想要后悔可也是来不及了。” 我忽然生出一种没由来的愤怒,我想起了那遍地的淤泥,淤泥里躺着的人和牲畜,我想起了那么多母亲抱着孩子拍着门求我们给一点药,孩子有些都已经臭了……可我们闻不出来,当时的清河县,那股尸臭弥漫在街头巷尾,我们已经完全闻不出活人和死人的区别。还有米铺家的小婉,她早我几天被卖到勾栏,等到被赎回来的时候面如死灰,一年后她爹娘商议着要把她嫁给一个屠夫做续弦,那屠夫家之前的女人被自己丈夫卖到了勾栏,一个月不到就病死了。小婉听说后,第二天就被发现挂在了他们家门梁上。我当时正好去送药,她的身体随着风一摇一晃地摆动着,眼睛瞪得很大,两行血泪从眼眶流到下颌,一滴一滴滴在门槛上。 ——我们的那些苦难,在他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吗?我上一世就跟着这样的人吗? 我捏紧了拳头,用全身的力气把自己钉在地上,才能不冲出去拦在周恪己面前,保护这个为我们三万清河县人带来一线生机的恩人;才能控制住不用自己的拳头,砸在那个轻飘飘诉说着我们清河县苦难的畜生的脸上。 “兄长,你可后悔?” 周恪己轻轻摇摇头,他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精神又一次陷入了疲倦与混沌之中:“恪礼,社稷即为禾,民生乃国之本……仁君,爱人以爱天下,不可,短视……”周恪己分了两次才将一句话说完,躺在床上喘着气,眼神迷离涣散地望着现在的太子。 那样坦然引颈就戮的姿态显然更加惹怒周恪礼,他瞪大眼睛,先是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仰头大笑起来,片刻后忽然瞪着周恪己,咬牙切齿大喊道:“胡赖!庶人周恪己不敬太子,出言狂妄,赏二十板立立规矩。” “喏。” “——不可以!” 当我听到那声凄厉的阻止声音回响在宫室里,才恍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居然已经拦在周恪己身前,无力又无用地阻挡着胡赖和太子。我明明有一万种理由旁观,我明明有一万种办法以待来日,但是当我听到周恪己那句“爱人以爱天下”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无法对他坐视不理。 我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坚定了不少:“太子,臣女知周恪己罪孽深重,但是今日不可再罚!” ——我完了,上辈子我还多活了十年,这辈子就今天了。 太子万万没想到我还敢这样说话,皱眉转头看向我。 我拜在地上,心里反正也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坦然了:随便吧,反正上辈子唯唯诺诺也没啥好处,反而尽心尽力服侍了一辈子这个对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极尽嘲讽的混蛋。这辈子短就短吧,总算能在死前为自己救命恩人做点贡献,也不负母亲的教导了:“太子,臣女受圣上之命照顾罪人周恪己,在圣上允诺之前,若罪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臣女免不了要被问责。臣女知罪人鲁莽,冲撞太子,但是他身体已然是强弩之末,禁不起再多责罚。臣女斗胆,求太子放过罪人。” 面子上虽然惶恐,但是我一低头又在咬牙切齿:六皇子!你打水是掉到井里去了吗! 第十四章 人百其身(下) 宫室内安静了片刻,接着我头上嗡得一下,被踹得一下撞在卧榻上。眼前黑了几秒后,又强撑着身体赶紧跪好。 “我看这皇宫是翻了天了!连一个八品女官也敢违逆孤!胡赖,把这女官拖下去杖毙!居然想用父皇来威胁孤!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闭着眼睛,心说好赖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却未曾想一只胳膊忽然从床榻上垂下,拦在我的肩膀上:“不可。” 我扭脸看去,却发现周恪己手臂撑着床铺,单手拦在我肩膀前,我恰能看见他的侧脸,那沉静柔和的脸上难得露出怒意,一直如水般温柔的脸上此时却忽然多了几分曾经东宫之主不怒自威的气势:“温贤阁不是你放肆之地!你若敢在此害人性命,孤……” 他话头忽然止住,眼中流露出一丝彷徨无助,下意识看向我,嘴虽然微微张开,却再无半句话可以吐出。 “孤?哈哈哈哈,兄长,你现在还下意识自称孤吗?你现在是个连庶人也不如的罪人!我今天以伙同前太子谋逆的罪名取这小女官性命,你能拿我何?父皇又能说半句不是?这女官愚钝,接下这么个掉脑袋的差事不说,还想着拿你当一般病人……不对。”我被一把扯住脸,拽着发髻被迫仰起头,“这脸上,分明是少女爱慕之情。” 他盯着我的脸,促狭地笑了起来:“兄长可真是不得了,都说兄长是天人之姿,今日才懂这话所言非虚。都已经落难到这般地步,还有女子只一眼便愿意为兄长舍生忘死,弟弟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眯起眼,上下打量我一番,“小女官,你可知你这般样貌家世,若放到几个月前,莫说是与兄长共度春宵,就是求兄长看你一眼也是够不上的。如今你赶上了兄长落魄,可真是赚了啊。这么一看,是不是觉得倒也死得其所?” 我看着周恪礼那邪佞的笑容,知道自己已经万事休矣,大约是看不见明日的好天色了。 然而,我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 我扭头看向周恪己,我在定罪后,在也不知会回到原点,还是就此安息的眼下,对着他喊了出来:“……四年前清河水患蒙受太子恩情,许梨有幸报恩死而无憾。臣女代清河县三万灾民,谢温贤太子救命之恩!” ——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母亲最后到底告诉我什么了。母亲告诉我,当年赈灾粮船,是温贤太子上表求来的,太子斋戒月旬,只为清河水患祈福祷告。母亲告诫我,倘若有一日可以报答太子的恩情,必要全力以赴万死不辞。母亲聪慧成熟,是不是早就已经猜到了太子会因为清河赈灾蒙受冤屈? 而我上一世,却因为怕事、争权夺利,而忘记了她唯一的教导。我总觉得我这样的小喽啰只能依附权贵而生存,为了讨好获取些许所谓的权势,我把自己贬成了一个奴才。我忘了母亲的话,我以为我这般低微弱小之人在皇室之争中绝无办法做任何事情。可我错了,我起码还能做一件事情,起码要告诉这个曾经为了清河水患而忤逆圣上的太子,他所做的一切是有人知道的,是有人为此心怀感激的。除了那些权贵皇室,我们这样的市井小民也是活生生存在着的,我们也是有感情的,也是有生命的。 他的付出,从来不是无关紧要。 周恪己直直地看向我,眼睛不由自主地缓缓瞪大,里面影射出温暖而惊喜的神采,不过片刻,那流光溢彩的眼中却忽然泛起氤氲的水气,一粒豆大的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凝结在下颌上。 “好一出君民情深的戏码!”三皇子怒极反笑,“周恪己,四年前你救了这女子,四年后,我让你看着当年你救的人如何死在你面前!” 就在我被提着发髻要站起来之时,只听外面内侍一声通传:“临淄王到!四品以下,跪——”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打水打到鲧山去的人可算回来了。 · 又是一阵马靴挂饰相撞的清脆声,六皇子的脚步声极其匆促,我扭脸看过去,就看到他皱着眉停在不远处,扫了我们一圈,接着一拱手,脸上露出些笑容:“三哥,这是怎么了?” 太子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松开拽着我发髻的手:“六弟怎么会来此?莫不是,到了如今六弟还与这罪人有联系?” 六皇子瞟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我,接着对着太子恭敬一笑:“三哥说得哪里的话。臣弟来此,不过是受父皇之命,送这女官来为周恪己诊治罢了。”他扫了一眼我,故作无意地说道,“这小女官前夜里不顾危险助内侍捉拿刺客有功,父皇甚是赏识,特地着胡大监赐她绒花金钗。怎么一转眼就得罪了三哥?” 太子面上微愕,拧紧眉头笑了起来:“父皇倒是仁厚。” “父皇有仁厚之心,亦有筹谋之才。”六皇子凑上前左右看了看,附在三皇子近处压低声音道,“太妃杨氏在宫中遇刺,天下悠悠众口,不可不防。此时倘若周恪己作为杨氏余孽又出了意外,于老国公无益。” 太子抿着嘴未曾说话,半晌垂眼笑了笑:“父皇到底深谋远虑,怪不得着人来照顾这庶人。” 我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事情总算能过去了,却不想才抬起眼,便发觉太子正隔着六皇子盯住我。 他眼神落在我身上,虽然嘴角带笑却目光阴冷:“误会解释清楚便好。如此说来,擒拿刺客这么大的功劳,父皇应当大赏许姑姑,几件首饰怎么足够呢?孤替父皇分忧,今日就赏许姑姑一门姻缘。”他扭头抬手,“胡赖,你手下不是有个好汉么?你觉得配许女官如何?” 我懵了,下意识看向病榻上的周恪己,却见他表情不善。 “回太子,奴才手下那个儿子胡汉天生神力、做事利索得很,依奴才看这小女官是配不上的。”他继而跪下,提高了声音,“但是若能得太子殿下赐婚,那对两人来说也是无上荣光,大抵也能成一对伉俪。” 我感觉自己仿佛要吐出来了,眼前这人见杀我不能,便在我的婚丧嫁娶上做文章。 “三哥,这……” 周恪礼抬手打断了周恪法的话:“六弟,我是在赏赐她啊。一个清河县曾经的难民姑娘,眼下能得与东宫掌事的干儿子婚配,是莫大的赏赐啊。” 六皇子被堵得说不出话,他无助时候下意识地总会看向病榻的方向,然而那里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再帮他了。 “胡汉我是知道的,是个好汉子,就是手上没个数,平常不醉的时候倒是好的,醉了手里便有些没有轻重。正好能杀一杀你的脾气。”三皇子微微俯身看向我,“嫁给他,你荣华富贵是不必担忧的。但是须要收敛性格,学习为妻之道,莫要忤逆了他。如此这般,你们才能长长久久。” 我俯身一拜:“臣女,恕难从命!” 第十五章 千钧一发(上) 太子勾了勾嘴角,垂眼看向我:“女官入宫时均无婚配,你为何拒绝?可是看不上东宫的掌事?” “臣女不敢,臣女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胡大人!臣女求太子收回成命!”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你当真以为孤是与你商量吗?” 我的手指尖死死扣在手心里面,肩膀疼得仿佛要断了一般,如果能堂堂正正赴死倒也罢了,现在这算怎么回事?一个宦臣的干儿子,嗜酒家暴,想把我埋死在所谓男女姻缘之中吗:“臣女已有心上人,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孤今日为你指婚,你可是要抗旨不成?” “臣女心有所属,不可辜负,虽万般无奈,但是不得不抗旨。”我深知他今天反正是不打算让我好过了,那么便来看看今天最终到底能是个什么局面吧,反正左右不过掉脑袋,又不是没掉过。 “女官在宫中要侍奉五年为一期,入宫前都要验身查明身份来历,你却说你早已经心有所属。你真当那些审查都是吃白饭吗?你若真有意中人,你还入六监供职,就是你自己愚蠢!”三皇子一拂袖,讥笑道,“我看你不过是找些由头来拒绝孤。伺候了两天周恪己,便觉得自己也不是奴才了?便觉得当有个天人之姿的良配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居然还对太子的赏赐挑挑拣拣。” “你这样出生的女子,这一辈子能有个有官职的丈夫,你就该感谢上天恩典了!清河县流民?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跑到皇宫里面来撒野!这是由着你性子胡来的地方吗?” 我被一脚踹到床边,捂着肚子不敢出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能当太子?将一个为民请命的太子抛弃,换了一个这般低矮猥琐之人,这就是所谓皇室算计得出的结果嘛?他们天天算来算去,算出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吗?前面那么多所谓机关策法,最终得的,就是这么一个心胸狭隘的残忍之人吗? “六弟,你也看见了。这小女官看不上东宫掌事,为此不惜欺骗太子也要违抗赐婚,孤一片好意均付之东流。怎么能不让人伤心呢?”太子故作沉痛地摇摇头,“六弟,我眼下赏她,你可有不服?” 我听到六皇子呼吸一滞,接着抱拳低下头:“臣弟不敢。” 三皇子提起嘴角冷冷一笑,瞥了我一眼,旋即背身离开:“胡赖,把你儿子喊来把许姑姑带走,今晚就教教他夫人规矩。今后他二人都要在东宫当差,这般莽撞怎么得了,别弄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胡赖倒是答应得飞快:“喏。”转头看向我,上下颇为促狭地扫过去,露出晦暗不明的笑容。 我望着低下头的六皇子,笑容猥琐的胡赖,以及背手走到门槛处的三皇子,最终目光落在了宫室内一根褪色的梁柱之上,那黯淡的赤色就像是在召唤着我,我注视片刻,接着咬紧牙关欲站起身体。 “住手!”就在我正欲爬起身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抱住我,拢在我的肩膀上,我还未能站稳就被带着往后摔,坐在床榻上的同时后背撞在周恪己瘦削却开阔的胸口,一片灰白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我仰起头,恰能看到周恪己目光如炬地望向胡赖。 “兄长?” 我只看他眼里流过一丝凶狠决绝之意,牙冠紧咬。片刻,他低头轻若无物地小声说道:“对不起。” 复抬起头:“我与许姑姑已有夫妻之实!我就是再罪孽深重,圣上也未曾夺我的姓氏。你现在将周氏子弟的内室赐给一个宦臣,你是何居心!” 什么意思? 我脑袋一片空白,不亚于直接一头戗到柱子上。 拦在我身前的手臂此时正在微微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因为病痛、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害怕。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变化,莫说是太子,就是六皇子也未曾反应过来。半晌,太子怒极反笑:“好好好,周恪己,孤的兄长。你只剩下了周姓这一点依傍,却还想着能靠你仅剩的那点资本妨碍孤么?你要这女官来日怎么办?他日她不成家了?她守着你这堆骷髅架子过一生?你说出这话,又比我高明到哪里去!你说得倒是好听,最终还不是要把她往火坑里面推吗?” “他日只有他日的道理……”周恪己身体似乎有些摇摇欲坠,我着急伸手扶住他,,便见他发丝间望了我一眼,目光里浸透着愧疚与悲哀,“但是今日你想要以赐婚之名害她性命,不行。” 三皇子背着手,他从怒气中冷静下来:“兄长,你知道我为何讨厌你么?因为你虚伪。” “就像你方才那段话,明明是再虚伪不过的话了,你为了阻止这女官嫁给我手下的内侍,居然说她是你的内室。你看起来是随了她的心愿了,你得了她的心的,但是结果呢?跟着我的内侍,她好赖也能得了一条命,跟着你却只有死路一条。他日你死了,你要她怎么办?不如给你殉葬如何?” “……她有情有义,才智过人。你配不上,何况你手下之人。”周恪己的呼吸已经不自然地粗重起来,他身体几乎压在我的背上,已经无力坐直身体,却也依旧奄奄一息地反驳道。 “兄长啊,兄长你真糊涂。”三皇子勾起嘴角,“女人,宫里的女人也好,宫外的平民女子也罢,都是软骨头,你别看她们现在说得刚烈,都是没有被管教过的,带回家多教训几次自然就懂了规矩,她们也就温良识大体了。我就是厌恶这女官心高气傲不识抬举,我也给了她一条生路,你说着她有情有义,却连条活路也不给她,咱们兄弟俩到底谁才是善,谁才是恶啊?” “你将她逼到悬崖边,若不愿意跳下去便要抽筋剔骨,这就是你眼里的借刀杀人吗?”周恪己小声说道,撑起一口气望向周恪礼,无力地笑了笑,“若要做你理想中的帝王,习得一身借刀杀人的本事,你还有得学呢。” 此话却让三皇子怒火更甚,我下意识伸出完好的胳膊拦在周恪己面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将军!将军!您不能进去!” 第十六章 千钧一发(下) “滚你娘的!敢拦我?你算什么东西!”忽而,一阵铠甲作响之声自室外不远处传来,接着便是洪钟一般的声音,“周恪礼!你滥用奸佞偷施私刑?这东宫的位置你就是这般坐的!” 我一听到那有些熟悉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心说大概真的能休息了。反手撑着周恪己的身体小声叮嘱:“恪己大人您稍微扶着点,臣女胳膊动不了,只有一只手有力气。” “好一出大戏!”铠甲一阵脆响,一个九尺着铠甲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只往里看了一眼,便蹙起眉头,几乎毫无犹豫地抽出腰间佩剑,扭头便瞪向胡赖:“他娘的,又是你这个搬弄是非的狗东西!今日我就砍了你这条嘴里装不下的舌头!” 胡赖方才还一脸笃定戏谑看我的热闹,此刻吓得一下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往三皇子身后蹭:“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啊!” “唐戬!你是反了天了吗?”三皇子震惊地看了一眼跪在他身侧的胡赖,抬起头骂道,“孤乃是东宫太子!你居然敢叫嚣着要杀东宫掌事?” “这狗东西在宫里欺男霸女,惯会媚上欺下。我身为唐家军副帅,往后要掌铜虎金印,为何连这条狗也斩不得?”唐云忠小将军提着剑走近三皇子身侧,他本就身形高大,眼下还着金甲,一身行伍气势慑人得很,“三哥如今是还未登基就想着压制我们这些忠臣良将,任由宦臣把持朝政吗?” “孤尚未登基,你唐家就想反吗?” “太子放任宦臣作恶,小将清君侧有何不可?”唐云忠倒是没有一丝一毫畏惧,上前在周恪法面前站定,“不然今日我们便去正阳殿说个明白,我倒也好奇,太子殿下千金之躯不在东宫学习处理政务,跑到温贤阁找一个庶人讨什么不愉快。莫不是都已经得了太子之位,却还心怀嫉妒?” “你!” 唐云忠瞪了回去,两人就这么对峙了片刻,仿佛空气都跟着凝固。 半晌,三皇子一声冷哼,拂袖转身吼道:“胡赖,我们走!” 我撑着周恪己的肩膀,有些好奇地探头看了看,眼见着三皇子带着那个胡赖走出门,这才松了一口气:“恪己大人,恪己大人?似乎是安全了?” 几声之后,却没有任何回应,我只感觉肩头忽然一阵沉重,压得我直往后倒:“大人?!” 白发披散在我的肩头,忽而便感到脸颊擦着我的耳垂也耷拉下来,我下一声还没有喊出来,便感觉怀中身体一阵不自然地剧烈抽搐,背后随即粘稠潮湿了一片。 “大哥!”六皇子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隔着一层水雾。 我伸手摸着后背,颤抖着将手心举到眼前,一片刺目的红色让我彻底呆住了。 · 我他妈真的好累哦。 我顶着歪歪斜斜的两片竹篾重新站在六监寝门口的时候,甚至连当值的女官都已经回来了,要不是六监寝有宵禁,我估计我我还得值夜。从未时一直到现在天都黑了,这么多个小时里面大喜大悲,两次从死亡线上把周恪己拉回来,走回来的时候我好几次都觉得有些虚脱,身体控制不住要往地上滑。 “……早知道昨天就该让刺客一箭把我送走拉倒。”我走得实在累了,蹲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小声抱怨起来,“活着怎么能那么累呢?” 远远地,就看到六监寝门口亮着一盏小灯笼。在暮色西沉的步道中散发着一点豆大的光亮:“那是?” 没曾想,却见那盏灯笼朝着我摇摇晃晃跑过来,近了才看清是游莲:“阿梨,你去哪里了?” 她映着火光的鼻尖有些红红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有内侍来报说你今后一年负责去温贤阁服侍大皇子。那不是被废的太子吗?你今日明明是去领赏的,怎么忽然成了这样呢?”她叽叽喳喳说着,一边说一边在衣服里套了半天,摸出一个油纸包给我,“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桂花糕!今日走了二十几份,有七八个娘娘那边给直接退回来了,我就特地偷偷带了一份给你。” 我低头看着油纸,鼻子微微发酸。 游莲不明所以,只把油纸递上来更近了一些:“快吃吧!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还没吃!说实话,我本来还以为你可能会吃了再回来的,就是再怎么落魄,那也是大皇子,应该还不错啦?就想着如果你今天吃不下可以放着等明天吃,没想到还真是带对了!” 我没有听下去,伸手抱住了游莲的肩膀,趴在她肩上压抑不住地哭了起来。 所有的惊吓委屈,似乎到了此刻,才如决堤洪水般涌出来,我单手抱着她的脖子,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嚎啕大哭,抽抽搭搭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游莲愣了一会,有点不确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柔柔软软的:“阿梨,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委屈了?” 她顺着我的衣服看过去,目光落在我肩上的血和满身的灰尘上,眼睛微微瞪大,张开嘴却没有说出任何话,只是伸手抱住我:“没办法,阿梨,我们身在皇宫里面,遇到什么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为什么是你去照顾呢?人人都知道那个差事是烫手山芋,怎么就偏偏是你呢?” 我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抽噎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但是我又觉得,倘若不是我,倘若是阮梅重演十年前的覆辙,今晚是不是周恪己就熬不过去了。 委屈、难过、后怕、庆幸、茫然,那么多种情感交织在我心中,我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是默默掉着眼泪。 游莲了然地拍着我的背,小声安慰道:“不要哭啦,阿梨。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嘛?你现在哭的话,明天眼睛会肿得好像青蛙一样啊。我给你倒点热水,你吃了点心睡觉吧?” 那种柔声的安慰却让我越发难过,皇宫的风格外凛冽刺骨,夜色里唯有宫室外点着一两盏灯笼,黑暗得怕人。 阿莲安慰我说明天都会好的,可是我还有明天吗? 第十七章 深宫晚秋(上) 第二日,我没能准时去到温贤阁。 肩上的伤口恶化,加上半夜我发了高热,第二天我躺在床上身上都在冒烟,迷迷糊糊之中我觉得那一股股白色的轻烟就跟我的魂魄似的,从我的身体里冒出来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不过我也算是个操心的劳碌命,心想着就是我不去,周恪己目前的情况身边也离不开医师,哪怕不是我,好歹要托付一下。 这样考虑着,我顶着月檀担忧的目光默默爬起来,一点一点穿上衣服。又带上了一些常备药。把游莲留给我的几块糕点也拿上了。还拿了一个汤婆子和一个水袋。 “阿梨,你要搬家啊?”游莲去当值了,月檀正在帮我收拾包袱,掂量了一下重量,“你现在不要紧吗?还要背这么重的东西?” 我脸色乌青,浑身发冷,把包袱缠在自己右肩上,顶着一脑门菜色咬牙切齿地看向屋外:“……我要是变成鬼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在宫里飘来飘去吓人,大喊凭什么八品女官不能坐轿子,我就不信我吓不死人。” 步道漫长,万幸月檀为我准备了一根手杖。她原本想要陪我去的,却奈何收到掌事早在六监内说过此事。为了撇清和周恪己的关系,六监除了皇上钦点的我,其余人不许靠近温贤阁,我就这么被莫名其妙孤立了,其他人似乎都还在往日的工作里,而我需要做的事情,却成了人人避不之不及的隐患。 从六监寝到温贤阁,我在路上歇了三次,走了快半个时辰,才终于走到了。昨儿经过太子一通破坏,温贤阁显得更加落魄了,我背着我的小包袱慢慢挪进去,踩着落叶一步一步往后院移。 结果还在努力移动中,里面急匆匆就冲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许梨!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我有气无力地抬眼瞟了一眼六皇子,是连下跪也懒得跪了。我估计我现在要是丢了手杖下跪,我真就能瘫在地上:“回六殿下,小的病了。” 沙哑的声音跟破锣一样,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周恪法惊讶地上下打量一番我,一时也找不到继续埋怨的词汇:“怎么病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嘛?” 好好个铲铲!先是脑门磕坏了,然后是肩膀中箭了,昨天一通惊吓之后又受了风寒牵动伤口,我今天还能这么站着出现在你面前都要感激娘亲小时候喂的稻米饭够多,我身体底子够好:“回殿下,受了风寒,伤口发炎。能来这里已经实属不容易了。” 六皇子看着我,嘴巴张张合合好一会,最后抿着嘴点点头:“嗯,看出来了。” 说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居然隐约察觉他捂着脸下意识挡住了憋不住的笑。片刻,六皇子故作镇定地咳了几声:“小将军昨夜回了兵营,眼下我也要去一趟父皇那里帮忙处理政事。兄长暂且就交给你了。昨日之事无法交给其他人,三哥的事情不方便让父皇知道。眼下父皇只允许你一人照料,便也只能由你一个人照料。” 我认命地点点头,可能倒霉着倒霉着我也麻木了,这未尝不是一种成功驯化吧。 “兄长早些时候醒了一次。”六皇子语气忽然带了些轻快的味道,甚至好像有些促狭,“他问我什么时辰了?我说辰时已经过了,他只是看了看四周也没说什么,后来又昏睡了过去。若是他醒了,劳烦许姑姑看着能不能喂他吃些东西?”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周恪法,怎么听怎么感觉他说话奇奇怪怪的:“我等会儿煮点粥吧,得亏我带了些吃食来。” “水昨晚我和云忠打了两桶放在墙角了,其他就劳烦姑姑了。”周恪法停顿一会,特地加了一句,“兄长现在郁郁终日,姑姑心胸豁达,倘若有机会可以多和兄长说说话,说不定兄长也能看开一些。” 我皮笑肉不笑地答应了,心说伺候你们这帮祖宗,不心胸豁达也没办法啊。 · 因为我也在生病,干活自然格外慢。烧了一个小炉子一边烧水一边在旁边辨认药材,慢动作把需要的药材挑出来先放在旁边:“先煮粥还是先煮药呢……”我一边碎碎叨叨,一边把脸靠在门栓上,冰冷的金属质感让我脸上的热度也能稍微降下去一点点。 “连生病了也不能休息,好累啊……”我揉着额头,晕晕乎乎地看着火,“……想睡觉。” 晕晕乎乎等坐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把人参水倒到碗里,吹了吹之后用勺取了一点舀到小碗里,抿了一口。因为生病,我嘴里也尝不出味道,只是嘴唇碰了碰温度适合。 抿了一口人参水温度适合,我拖着一具病体慢慢移到床边。周恪己身上蒙着一层新褥子,他烧了一夜,浑身都是虚汗,额头上搭着一条冷水泡过的毛巾,嘴唇已经从嫣红色转为惨白。 我不忍看他这样,想起昨天无意之间知道的清河水患真相,再想起我对他不闻不问的上一世,想到最终周恪己大抵就是在三皇子的嘲讽讥笑中去世,心里只剩下愧疚:“殿下,殿下您起来喝点水。” 周恪己不安地皱了皱眉,好一会身体一阵发颤,撑着眼皮慢慢看向我。 他嘴唇颤抖了一下,我知道经过昨天一番惊吓,他身体状况又恶化了,大约是说不出话的:“我扶大人起来喝点水,这是人参薏米枸杞煮的水,等会儿再吃点粥,不吃东西便会耗得更严重。” 眼下也顾及不得男女大防,我坐在榻上扶着周恪己让他依靠在我身上,将装水的小碗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用勺子舀了点水送到周恪己嘴边,看着他张开嘴,把那一点点浅黄色的药汤喝了进去。 如此喂了小半碗下去,我也松了一口气。原先我就怕周恪己吞咽成了问题,如此看来,只要还能吃下去东西,这个年纪就还有救命的机会。我帮他把鬓角一缕发丝拢到耳后,伸手摸了摸碗外壁的温度,心想着要不要去在热一下:“我得了几块糕点,里面有山药牛乳,等会儿我拿水把糕点煮化了,殿下您再吃一些吧。临淄王说等晚一些他回来,” “你说,你是清河人?”太子喝了些水,也终于能说出话来,依靠在我身上气若游丝问道。 我纳罕周恪己为何此时提起这个事情:“是,臣女家中是清河县开药铺的小贩,去年娘亲去世了我便靠着几分抓药的本事参加了女官选拔。” 周恪己点点头,他歇了好一会,头依靠在我身上歇了不少时候才继续说道:“清河,如今如何?” 第十八章 深宫晚秋(下) 我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到底问了什么,忽觉心中有些酸涩。 “回殿下,赈灾粮到了之后我们情况变好转不少。大约半年后又到了几笔钱款,清河县不少大户听闻了风声也捐出不少银钱。县令给了我们一笔钱让我们专门负责采买药品抑制时疫。如此,一年后我们便已经能好好生活了。底下农人要更加艰难一些,田地里都是淤泥,腐烂败坏后需重新开垦。不过因为有赈灾的粮食,倒也没有多少人饿死了。大约两年新的田地也已经开垦出来种植粮食。” “……时疫呢?” “莫约半年就好转了,县里雇了许多壮丁处理淹死的牲畜,又雇佣我们采药在施粥的时候分药汤。很快就熬过去了。” 周恪己松了一口气,嘴角欢欢勾起,微微点点头:“如此,便好。” “太子……” “许姑姑,恪己……没有帝王之心,难承天下之大。”他的目光顺着肩头向屋外看去,那一树梧桐已经几乎落了干净,满树金色的叶子扑在石台上,只剩下干枯的枝丫依旧孤高地立在半空中,“昨日,恪己听到许姑姑所言,心中甚是欣慰喜悦,听到姑姑说起清河水患现已无恙,便……” 他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半晌咳得全身都在抖,好一会才静下来,声音弱了几分:“便更高兴。” 我未曾说话,眼眶酸涩难忍,半晌才抽了一口气,勉强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眼下,清河很好,请太子放心。” 周恪己勾了嘴角,睫毛就像是蝴蝶一般颤抖着:“恪己,已经不是太子了。” “说来惭愧,在过往艰难时,恪己也曾自问当时所做是否值得……恪己也曾生出龌龊阴暗的心思。”他望向门外,望向蓝天,“但是姑姑昨日,终于解了恪己的彷徨。恪己未曾做错,那些粮草,送到清河去是值得的。” 不知不觉地,一滴眼泪砸在他肩上拢着的被子上面,晕开一摊水渍。 我把勺子放在碗里,不想让周恪己发现,默默擦了擦眼角,又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水:“殿下,再喝一点吧?等会儿我去为殿下做吃的。” “你也歇一歇吧。”他细弱的声音里似乎透着些愧疚,“我知你,病了,今早都未按时来。想来……昨日也是又惊又怕。” 窗外一阵秋风起,我抱着被子全身一阵寒战——这一刻,我第一次恨我出身微寒,我恨我只是清河一个平民女子,我恨我人微言轻、只能任人摆布,我恨我除了这些聊胜于无的东西,什么也帮不了他。 此后几日,终于得了一些喘息的空闲日子,我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周恪己的身体也见天得恢复起来。 我坐在火炉边上,把游莲给我的乳香薏米桂花糕放在水里煮,煮化了之后就会呈现糊糊状,许多刚刚生产过的娘娘没办法食用整块糕点,都这么吃,她们吃的时候还会撒点桂花滴一些蜂蜜。 奶香味顺着白烟钻到我脖子里,我拿勺子搅和了几下,看着奶白粘稠的米糊在砂锅边缘处冒着小泡,自觉相当满意:“我现在折腾这个水和米的比例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皇宫里面哪怕是边角料也比清河县能吃到的好很多。我在清河县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牛乳,在我们那地儿最好的东西就是鸡蛋了。但是到了宫里,不提那些山珍海味,就是甜点都多得数不清,吃法更是花样百出,每次游莲带了些什么回来,都是我最期待的时候。 “锵锵锵!”我用小碗盛了一碗出来放在周恪己旁边,相当隆重地向他介绍,“这个啊!是把乳香薏米桂花糕煮化了之后新的吃法!殿下可试过?” 周恪己好心配合,嘴角带着点笑躺在枕头上摇摇头。 “这个啊,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吃法!煮过之后奶香浓郁,米浆醇厚,加上桂花的清甜,热乎乎地特别适合这个季节,绝对是宫中冬日里不可错过的一道美食!”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愉快一些,想用这点微薄的快乐感染病榻上的人,“恪己大人往日里不知道,今日来尝尝可好?” 见他点点头,我才满心欢喜地帮他摆了两个枕头在背后。喝了人参水又休息了一会,周恪己便可以坐起身了,我将他扶着靠在枕头上,坐在床沿边拿唯一的一只手喂他:“殿下还是年轻。要我看,今儿好好吃些东西,明日应该就能自己拿着碗了。再过个月把,就当痊愈了。” 周恪己就着勺子抿了两口,唇上沾了些白色的米浆,浅浅笑了笑:“痊愈了之后呢?” “痊愈了之后,就好好生活嘛。”我愣了一下,回答得结结巴巴的,“虽然眼下处境确实不好,但是总有办法的是不是?” 我本以为周恪己会嘲笑我,却不想他只是点点头:“你说得有理。” 眼见着小碗里的米糊也快吃干净了,我很是高兴。兴许是今天总算平稳到了现在,也兴许是病到了中午总会好一些。眼见着午时将至,我感觉自己的高热也退下去不少,递给周恪己一条温热的巾帕让他自己擦了擦脸,从怀里掏出我自己准备好的饼就着水吃了起来。 大约是睡了一天,周恪己此刻没有什么睡意,自己擦了擦脸也不想睡下,倚靠在床边看我:“姑姑就吃这些?” “我们要在六监当差的话,是有专门的膳堂的。”我说完愣了一下,抿嘴话头一转,“但是不好吃,比起宫里那些贵人差远了,我可不喜欢吃,我喜欢吃银丝面,可惜京城没有。” “银丝面?” 我点点头,咬了一口手里的冷馒头,兑了一口热水顺下去才继续说:“银丝面可好吃了,我娘不常做,所以我每次都馋得慌。面细得就像人的发丝一样。取一钱猪油,用盐、蒜调味,浇一勺热汤把猪油化开,再将开水汆过的细面搁在里面,烫两颗青菜,搁一个鸡蛋,面汤上飘着油花,最后撒一把葱花。那滋味,是什么珍馐美味也比不上的!” 周恪己仿佛是认真在听着,又仿佛将我当作一副与他无关的画这般看着,我扭过头问他:“恪己大人呢?恪己大人有没有喜欢吃的东西?” “和你一样。” 我一愣,下意识问道:“银丝面?” “是娘做的吃的。”太子靠在床头笑了笑,“母后生前,最喜清河莲藕,每年夏末时节,清河县都会送来百来斤上好莲藕。母后会遣两个姑姑帮忙,把莲藕里面塞了糯米,用红糖熬汁浇在上面。把我叫到她跟前给我吃,若我恰好忙于政务教习,她便会叫内侍送到温贤阁来。” 我听得有些难过,却也找到些共鸣:“世间再好的珍馐美味也比不上娘亲做的,娘亲走后,我就是再吃面,也吃不出往日的味道了。” 第十九章 金玉其外(上) “可我却觉得都一样呢。”周恪己抬手指了一下门外,顺着指尖看去的目光里透着温和又愉悦的神采,只不过由于虚弱,手指很快便又无力地放下,“你看那边,有一塘枯死的莲花,往日里每到这个夏末,我就找人从里面挖些莲藕出来做给我吃。莲藕不是清河的莲藕,做莲藕的人也不是母后,但是甜却是一样的甜。母后并不是希望我自她走后再也吃不到好吃的糯米糖藕,不是希望我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想,她大约是希望我每次吃到藕,就想起小时候那份高兴吧?” “我若是把全天下其他的藕与母后做的藕隔阂了,那么我便是浪费了母后的苦心。所以对我而言,天下的糯米糖藕,都是好吃的。” 那番话却让我忽然回忆起母亲时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她一边忙,一边骂我不知道做事情,成天就知道看药书。但是等到把面端上来,她又会说:“不知道我们阿梨以后能不能找个良人,愿意替娘给阿梨煮面吃讷?” ——这个周恪己,尽会招我哭! 我一下转开视线,咬了两口馒头把脸颊塞得鼓鼓的,故作一副噎着的模样:“那是恪己大人您没吃过难吃的糯米糖藕!您若是真的吃过了难吃的,才不会这么说呢!” “那你倒说说,有多难吃?” “清河夏天的藕就是我们这帮孩子的噩梦,好多天都在吃。偶尔吃到一次糯米糖藕,那个糯米不知搁了几年,糯米里面芯子都发苦呢。又舍不得放糖,又苦又甜的,那真是别提了。” 我叽叽喳喳地抱怨着,又聊起来清河夏天的荷花茶就是附庸风雅的假把式,聊起来清河秋天江上的鱼肉多鲜美,最适合熬汤。 窗外一塘残荷早已枯瘦得不成样子,水塘已经干涸,露出一大片黑色的淤泥。一片斗笠大的荷叶在芯子上残了一点点绿,随着秋风左右摇晃,最终枯瘦的杆子一折,叶片歪倒在烂泥塘里。 大约申时前后的样子,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我正在煎药,抬头往门口看了看,就看见六殿下一身暗红色,额上还黏着汗水,进来一挥手免了我行礼,急匆匆跑向床边:“兄长?你怎么坐起来了?” 周恪己看着他笑了笑:“多亏许姑姑悉心照料,精神好些了。你可是和云忠去了何处?” “兄长真是料事如神,我与云忠……”他忽然一顿,扭头看向我,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低下头识趣地站起身:“那我先去前厅坐一会?” 六殿下正欲点头,周恪己却出言阻止:“恪法,眼下也不早了,你先送姑姑会六监寝,等回来再跟我说。” 确实也不算早了,六监基本酉时就可以回去了。我今天白天虽然好了些,但我心里知道到了夜里估计还有一场高热,早些回去休息对我这病能快点好也是有帮助的。 六皇子倒是还算听话,答应了一声。 我收拾了一些东西便和周恪己告别,他坐在床上对我微微颔首:“恪法,劳烦你明日去六监寝接姑姑过来。她胳膊伤着,走上半个时辰太累了。若明日身体还不见好,我这里一日也不打紧,你放心休息着,你叫恪法传个话回来就好。” 我眼里周恪己一点点开始佛光普照,到刚才那句话的时候我已经真的快感激涕零了,差点都没给他跪下,匆忙赶在周恪法反驳之前谢恩:“多谢恪己大人体恤!” 一扭头就看到六皇子一张无奈的脸,略显嫌弃地瞟了我一眼,转头埋怨地看向自己哥哥:“臣弟知兄长良善宽厚,但是这许女官看起来身强体健的,就这么每日接送多麻烦啊?” 屁的身强体健,我可没忘了我额头还疼呢! “恪法。”周恪己脸色微微阴沉了一些,不赞同地摇摇头,“昨日若不是许女官,我今日都不可能还有机会与你说话,你这般推拒,着实伤人。” 六皇子哽了一下,有些不情不愿地拱手答应道:“送就送嘛,多大的事情?兄长何必说得那么严重。臣弟尊重,明日一定准时去接许姑姑。” 我心里一阵狂喜,嘴角差点都没压住——皇宫里坐轿子唉!我这辈子还没想过呢! 老实说,若是我这几天没有在步道里九死一生,我可能还没有那么期待坐轿子,但是压抑了几天之后,眼下终于可以不用自己走来走去,我实在是很难不心潮澎湃。 周恪法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走吧许姑姑,我先送你。” 然而,我没想到这回六监寝的路没有一天是顺利的,才走到温贤阁正殿东旭殿门口,就看到唐小将军一身铠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见我匆忙把我往身前一拦,给我晕头转向直接转了个方向:“快让她找个地方躲起来!” 六皇子一脸茫然,看着转了一圈面朝他的我:“云忠你这是……” “金玉来了!你快让她躲起来!”唐云忠语气焦急。 我还在晕晕乎乎地想金玉又是谁,结果没想到六皇子更是如临大敌,拽着我完好的胳膊直接拉开东旭殿的大门,把我一下塞进去。只交代了一声:“等人走了再出来。”便莫名其妙又关上门。 我站在布满灰尘空无一人的东旭殿里一脸茫然,却也不敢贸然推门——金玉?所以金玉到底是谁啊? 没过一会儿,只听那熟悉的通传声又在门外响起:“安阳郡主唐氏到!六品以下,跪——” 唐金玉,我站在昏暗的宫室里一阵回忆,终于响起来这个名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向紧闭的大门:“那不是原来圣上钦定的太子妃吗?”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唐家就要断了婚约,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温贤阁? 喧闹嘈杂之声在门外响起,我听着那熟悉的乱纷纷的脚步声忍不住一阵白眼——这帮人到底多不希望病人得到静养啊,昨天一出今天一出,不知道还以为他们轮流来熬鹰呢。 但是我最无奈的是为啥要把我关在这里。这破地方连个坐的凳子都没有,满地都是灰尘,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这帮人真是半点也不知道什么叫尊重医者……周恪己除外,他是身不由己,其他都是混蛋! 外面吵吵闹闹的,一个尖锐的女声隔着门给我吓得一个激灵:“周恪己!周恪己!你出来!” 第二十章 金玉其外(下) “金玉!金玉!兄长现在需要静养!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们还没有退婚,他刚被贬为庶人多久?居然就亲口承认已经和一个女官有了夫妻之实?我还不能来讨回公道了?我唐家小姐,安阳郡主等了他三年多,他无数次推辞以为我看不出吗?我本以为他不近女色,但是这是怎么回事?这落魄了反倒方便了是吗?” 我听得啧啧称奇颇有趣味,还在想那个女官是谁,结果脑子转了一圈,瞬间便觉全身如坠冰窟: 那个女官不会就是我吧? “阿姊,弟弟昨日就在现场,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恪己大哥是为了救那女官才承认的,并无男女绮念!”“闭嘴,你这卑贱出身的庶子!你真以为爷爷现在看中你,我唐家便是你的了?这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 那一个响脆的巴掌声吓得我一抖,不由得瞬间蹲在地上,半点出去的意思都没有了。 原先我在清河的时候总觉得富家子弟大抵都是礼仪周到说话周全之人,等入宫才发现,其中八面玲珑的固然不少,却也有着不输市井小民的泼皮氓流。听这巴掌的响儿可不输给我们街上卖鸡蛋那家的赵大娘,一看就是多年经验积攒出来的攻击。 “我还不知道六监那些妇人丫头的脾性吗?一个个的长了不知道多少眼睛耳朵就等着机会爬上主子的床,满脑子都是龌龊的心思!太子的时候她们攀不上,眼下你落魄了便趁虚而入是吗?” 这话说得我有些生气:六监确实有些女官心术不正,但是大部分都只是兢兢业业干活罢了。凭什么每次提起六监,便要把那几个心术不正的摆在前头,我们这多数老实干活的反要背着她们的错处?虽然我也不过干了几天活,但是几个月考核看下来,已经不知道气了多少回。骚扰女官而无果就骂我们不识抬举,等到瞧见有人识了抬举又骂心术不正,好赖反正都是这帮人有道理呗。 “一帮坏人!”我忿忿地嘀咕了一句,找了个灰尘少一些的地方垫了一块帕子坐下来。 眼下这情况我也不适合出现,还是乖乖在东旭殿等着他们什么时候吵完吧。 一阵打砸喧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有点开始担心内殿仅存一半的岌岌可危的大门,震天的声音还未消歇,就听周恪法饱含着怒意的声音:“前些时日兄长一朝被贬为庶人、饱受欺凌,几个月来惊惧交加、缠绵病榻的时候唐大小姐你去了哪里?眼下他蒙受他人恩典,好险恢复了些身体,你却又跑过来摆什么架子?倘若你真的非兄长不嫁,为何几个月杳无音信,未曾对兄长有过半分关心?倘若你只是有意做太子妃,此刻又跑来做什么样子?我兄长眼下一介草民,就是要与旁人成亲,关你安阳郡主什么事情?” “周恪己意欲弑父杀君,罪不容诛!临淄王这意思好像是在说本郡主应当和乱臣贼子沆瀣一气,枉顾君臣之情!” “恪法绝无此意,郡主可别污蔑了恪法。”六皇子声音里面透着一丝冷淡的戏谑,“郡主身为唐氏后人,忠良可表天下,私情罔乱大体,恪法实在是佩服。那么请问郡主今天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还带了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兄长与女官的事情?若叫旁人看了去,怕不是要误以为郡主在嫉妒那莫须有的女官与兄长鹣鲽情深?” 我一拍脑袋,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周恪法纯就不想要我好过呢。 他们或许是走到内殿去了,声音也就远了不少,我这里可以听到的只有唐金玉偏向高昂的声音,连周恪法的声音都听不清楚,更不要提周恪己需要仔细听才能听到的声音了。 既然听不清我也就逐渐有些困倦起来,依靠在柱子上打着哈切进入了浅眠之中。东旭殿几个月无人打扫,空气里净是一股陈腐的味道,这股味道有点像我和娘的家里那种疏于打理的空气,所以我反而觉得有些安心。后来不自觉昏昏沉沉地就靠在柱子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声像是鞭炮爆炸一样的声音吓得我一个激灵,从梦境陡然惊醒:“!” 忽然的惊醒让我的伤口和胸口一起如擂鼓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好一会我才缓过来,眼神四下扫过,发现自己居然还在那间昏暗的充满灰尘的宫殿之中,门外侍卫点燃的火把和各种灯笼透过灰黄色的油纸投入这件破败的宫殿之中,照得周围的一切蒙上了一层带着古旧色彩的光晕。 倾斜的案几、破碎的灯台、撕裂的绸缎帷幔、倾倒在地上的酒盏、还有最中间东宫主桌背后一扇色彩已经脱落的屏风,它的表面似乎不是用油画或者雕刻做成的,我走过去蹲在屏风前面,伸手拂过落满灰尘的屏风,出乎预料毛茸茸的手感让我掌心忽然一阵酥麻,那一面屏幕,居然都是用斑斓的羽毛绣成的。 眼见着宫室里一切奢华都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一个问题却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温贤阁处于皇宫东北角,分内殿外殿两处,颇为奢华。若按照以往规矩,圣上应该先将大皇子软禁到西北角诸多小宫室中间,再让三皇子搬入温贤阁,改名并重新修缮宫殿。为何太子已经被废了几个月,然而还是恪己大人住在这里呢?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我想起六皇子的只言片语、想起他们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语,又想到几年前轰动天下的杨家一案,还有前些日子曾经有过的关于科举考试的风言风语,一个危险又诡异的想法在我脑海中渐渐成型。 “恪己大人,真的是因为意欲谋反才被贬为庶人吗?” 一个尖锐的女声忽然打断了我的思绪,只听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干什么!我就,我就看一眼,为什么要抓住我!” ——游莲! 第二十一章 木石对峙(上) 我眼睛一下瞪大,着急地蹲下身,从门缝向外看去。 两个侍卫架着游莲的胳膊:“郡主,这个小女官在前面路口处探头探脑的,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们看她可疑,便把她抓来问话。” “我,我就是路过……”游莲还在小声辩解,我从缝隙里恰好可以看见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解释自己的来意,“我远远看到这边好多人,就想来看看热闹。是奴才不知天高地厚,奴才再也不敢了。” “热闹?”唐金玉款款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游莲一番,“宫里也能看热闹?六监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瞧你的打扮,是膳食堂的人?”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唐小姐分清楚了膳食堂和司药监,最多也就是责怪几句,大抵出不了大事。 却不想唐金玉一步凑近:“你是来找那个负责温贤阁的司药监的女官的是吗?不然六监寝在东直门前,你怎么会跑到温贤阁来?” 游莲吓得一愣,慌忙摇头:“我……小的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还是有意隐瞒?现在宫中人人都知道,被贬为庶人的周恪己和一个女官私通,你们六监能不知道?” 我抽了一口气,心说这事儿多半比我想象中更加严重了不少,这玩意不知道怎么编排我呢。 不过眼下比起我那一堆烂摊子,显然游莲的情况更为紧急。眼下她似乎已经意识到唐大小姐这就是冲我来的,打定主意要装糊涂装到底:“回郡主的话,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是膳食堂的人,今日当值结束后小的见时间早,就想随处逛逛,结果不知怎么就到了这边。臣女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郡主明察。” 后面唐小将军倒是跟着出来了,左右看了一眼便朗声笑道:“我当是谁冲撞了姊姊,不过是个六监的小丫头罢了。起来吧,叫别人看到还以为我们唐家在宫里欺负下人呢。”他抬手在游莲手肘下方虚扶一下,看着游莲站起身才转头对着安阳郡主抱拳道,“弟弟知道姐姐看不惯我们这些下人,但是事关唐家,弟弟还是要提醒一句,这里是皇宫,姐姐就是再着急也不该带着这么多人来这儿兴师问罪。眼下还将这小女官扯了进来,别到了后来越发说不清楚,还是先回去吧。” “说不清楚?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哪曾想这话却如火上浇油一般让唐金玉怒火更甚,“本郡主还要担心一个小女官说本郡主的不是?几时有过这样的规矩?” “几时都有这样的规矩。”六皇子自内室走出,背手走到游莲身边,挡在她同安阳郡主之间,姿态倒是一副高傲的王贵贵族做派,声音里都透着不耐烦,“宫里是讲道理的地方,不是任由你撒野的地方。安阳郡主今天该砸的东西也砸了,该骂的话也骂了,该发的脾气也发了,本王不与你计较那些死物件是看在老国公的情分上。但是眼下郡主若还要为难宫里官差,本王却不能坐视不理了。” “一个鬼鬼祟祟在皇宫乱晃的女官,本郡主提六监教她规矩。临淄王也要袒护吗?” “六监宫女犯错自有六监管理,莫说郡主,本王也无权逾规责罚六监女官。再者说,倘若不是郡主硬是要拉着这女官进来,自申时六监落锁闭门到酉时点灯闭户之间的一个时辰,本王记得是允许宫中差人自行活动的。除了正阳殿外,这小女官走到哪里也不奇怪,她何错之有呢?” “在宫里看热闹,难道这也不算错?” 六皇子仰头笑了起来,继而摇摇头,眼神冷淡地望向安阳郡主:“宫里规矩那么多,本王也未曾看到过一条说不准看热闹的。有些宫人有眼力见,知道不要看热闹,但是也有些没有,这算不上什么错处。若说今晚真的有什么错处,也是郡主在宫中违反郡主规制携仆役十六人来温贤阁生事。” 唐金玉那花容月貌的脸上露出不屑于隐藏的怒意:“周恪法,你的意思是,本郡主错了,这女官反而没错?” 周恪法摇摇头:“怎么是本王说的呢?明明是宫里规矩白纸黑字定的,安阳郡主尊公主礼制,在宫内除重大事宜外只能携仆役四人。明明白白写的东西,郡主却看不见吗?” 安阳郡主沉默了一会,却忽然歪着头笑了起来,她本身生了一张珠圆玉润的美丽脸庞,这样一笑却有些邪气:“好,你不是跟本郡主讲礼制么?本郡主就跟你好好讲讲。来人,把那小女官压在地上,宫中规矩,欺上瞒下者,可送监理院。这小女官明明认识那位掌药女官,却骗本郡主说不认识,犯欺瞒之罪。这临淄王总无话可说了吧?” 周恪法一步拦在游莲身前,转头怒视安阳郡主:“唐金玉,你非得把事情闹到父皇那边去吗?” 一旁一贯笑得挺开朗和蔼的唐云忠也冷了脸色,默默走上前拦在几人身前,声音都凛冽了不少:“姐姐,个中后果你可要想清楚,这里可不是唐府。” 我紧张地吸了一口气,格外希望事情能在此打住。游莲关心我傍晚未归,特地来温贤阁寻我,才卷入了这一场无妄之灾。 我实在于心有愧。 “傍晚走了半个时辰来这里,探头探脑却说只是看热闹,你们真当我好糊弄吗?我今夜就是要把那个掌药女官揪出来,我就是要处罚这个包庇同僚的女子。治她们,是为皇室立规矩,不然以后这爬床通房成了寻常事情,那宫里不是乱了套了。”唐金玉一番话言之凿凿,她朝着周恪法一笑,“恪法,扯虎皮说漂亮话谁不会呀。今儿我找个由头罚她们,合情合理,你能怎样?” 我呼吸一滞:那监理院是什么地方谁不知道? 在宫里但凡提起监理院的名字,可以说人人自危。监理院主理与周氏有关的一切事宜,掌事官职为监察中丞,正三品。由于是司礼周氏大小事宜,故以重刑苛罚出名,进了监理院的门,再能完完整整出来的可以说百不存一。唐金玉说要要将游莲送到监理院,摆明了就是在迁怒。 外面一副剑拔弩张的气氛,我紧张得咬着手指尖,恨不得自己冲出来让唐金玉不要再为难游莲了。 第二十二章 木石对峙(下) 游莲噤若寒蝉,但是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也没有说一句关于我的事情。只是下意识躲在周恪法和唐云忠背后,跟小老鼠一样哆哆嗦嗦着不说话。 不得不说,万幸唐小将军和六皇子都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唐金玉说话确实是叫我火大的,我们这些女官,虽然进了宫是微末的奴才,但是能经过这一层层选拔筛选,在各自专业技术方面哪一个不是十年磨出来的?唐金玉这话说得像我们进宫就是为了一朝得宠的,弄得像我们多不堪一样,多伤人啊。 话虽如此,我却是一句也不敢说,眼下唐金玉有意刁难,我们区区两个八品女官难不成能反抗? 唐金玉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甩手指向游莲:“没听到我说话吗?把这女官押到监理院去!” 我越看越紧张,却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奇怪,为什么觉得好像唐大小姐出来之后情绪更不好了?难道周恪己对她又说了什么?” 游莲吓了一跳,竟然一下跪了下来,慌不择路地拽住了六皇子的衣角:“我我我我,奴才不是故意的!求六皇子明察!” 这一举动让我暗道不妙,虽然那种情况下游莲除了六皇子再无旁人可以依靠,这摆明了唐云忠唐小将军是那唐大小姐半点主意没有,但是游莲这一求,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六皇子还未答应,唐金玉直接上去自己拽着游莲的肩膀把她拖拽在地上:“你还说你不认识那个女官!你们就是一路货色!真以为周家是那么好进的吗?” “你们六监,膳食堂、司药监,制衣阁、御撵府、宠物所、草木堂,你们哪一个不是心思叵测!哪一个不是包藏祸心!来人,把这个意欲勾引六皇子的女官给我送到监理院好好审一审!” 唐金玉一挥手打开了周恪法的手腕,怒视着他:“你便告去吧!你就是告到圣上那里去也是一个结果!皇室子弟和微末女官勾结私情,你当真以为是什么好事吗?我帮你们肃清了未来的祸患,圣上奖励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我。来人,送她去监理院!” “本王今晚在这里!本王看谁敢!” 我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想着无论如何绝对要阻止唐金玉,又深知此刻要是我打正门出去会有多么尴尬。 “周恪法!你此刻跟我摆临淄王的架子,我倒要看看等会儿你是不是敢去圣上面前摆架子!” 我挠了挠头皮,又悔又恨,心想今晚就不该听那俩的话躲这个破东旭殿里面,眼下把游莲扯了进来真的万般不应该。 外面一片沉默,片刻寂静之后我听到唐金玉冰冷的声音:“那个掌膳女官,本郡主再问你一次,最后一次。你若说出来了,本郡主就饶了你。那个掌药女官到底是谁?她现在人在何处?” 透过缝隙,我看到游莲跪在地上大口呼吸着,半晌,她却满满放缓了呼吸,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摇摇头:“……小的,小的真的不认识,求郡主明察!” 唐金玉愣了一瞬,接着仰头大笑起来:“好好好,你拿她倒是当过命的好姐妹了!来人,给我把……” 我一咬牙,心说横竖逃不掉了,干脆大家一起面对面吧,一把拉开大门,故作镇定地看向院子里众人。 院子里一片火光,枯败的院落里,所有的目光一起落在我的身上,游莲脸上的泪痕映着火光,让我没由来皱了眉头,无视了六皇子不赞同的目光,转头看向唐金玉。表情忽然不耐烦起来:“谁啊?!” ——演戏而已,谁不会啊。 “六殿下,这么多人是干什么?眼下戌时到了吗?恪己大人的体温可还正常?” 周恪法与我对视一眼,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出口立刻变了态度:“胡闹!这是安阳郡主!你这拎不清的下人!兄长好心让你在东旭殿休息,你当真睡得昏天黑地了。” 我捂着受伤的胳膊装作迷迷糊糊地样子跪下:“臣女六监司药监八品掌药女官清河许氏,见过唐大小姐。” 这一下子倒是给唐金玉弄得愣住了,她扭头看向东旭殿破败的殿门:“你方才就睡在这里?眼下已经是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敢还在温贤阁!” 我跪在地上装作语气迷迷糊糊地解释:“回安阳郡主,臣女确实是负责温贤阁的医官,昨日六殿下夜间发现恪己大人高热不退,今日告诉臣女,再测脉象的时候却已经大好。臣女想着可能是风寒,到了夜间才会发作,故留下想等着今夜看看情况。内室为恪己大人休息之地,臣女不便久待,遂在这废弃的东旭殿休息以等待戌时再看看大人的情况。” 我一番话说完,现场有些冷寂。连唐金玉都似乎一时找不到错处,火气反而下去了一些,扭头看到一旁跪着的游莲:“你认识她吗?” 我淡淡扫了一眼,又有点好奇打量一番:“这位是膳食堂的姑姑吧?确有点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六监寝见过?” 游莲低着头没说话,一副被吓怕的样子。我坦坦荡荡地抬起头,恭恭敬敬给唐金玉一叩首:“回安阳郡主,我确实眼熟这位姑姑,应该是跟我一起进六监的,不过之前未曾说什么话,我进宫没两天就被调到温贤阁办事。” “这么说,便是不认识?” “同僚。”我承认得简短,跪在地上打算沉默着把这会儿熬过去。 唐金玉冷哼一声,却又没挑出什么错处。卡了半晌之后眼睛忽然一亮:“既然你就是那个女官,你就是和恪己哥私通的掌药女官?” 吵架这个事情最忌讳泄气,方才唐金玉已经泄了气,眼下她就是自己又把这个事情提了出来,仗着尊位压制我,底气也比不上刚才那么足:“你和周氏子弟私通,这可是死罪。” 坦坦荡荡的外表下,我脑子转得飞快:昨日那般凶险,万不得已之下周恪己选择了用自己的事情搪塞我的婚事。而昨日种种,其实理亏的则是身为太子的三皇子,他强迫我嫁给他手下仆役,这事情虽说不大,却也不光彩。所以圣上那边三皇子是不敢说的。看起来唐大小姐今天这番闹腾很有可能就是三皇子引起来的,既然是三皇子引起来的,他便不会把全部都告诉唐大小姐,毕竟这个事情由一大半全是他逼迫的。 所以眼下,我只需要抵死不认就好,反正搜身的话我也是占理的。 “回安阳郡主,臣女虽地位低贱,却也是从小学习药理长大的。郡主为何要这样污蔑臣女!” “本郡主几时污蔑你了?” “莫须有的事情不是污蔑又是什么呢?”我仰头装得坦坦荡荡,“臣女来为大人诊治,行得正坐得端,坦坦荡荡。旁人嘴里就是有什么流言蜚语我还能句句去回应吗?” 第二十三章 以话套话(上) “你是说,本郡主在污蔑你?” “不敢,但是总有人不分青红皂白乱说。”我抱手诚恳地望向唐金玉,“臣女虽刚刚到温贤阁当差,但是臣女也知道各种厉害。郡主心性纯粹、对恪己大人有故人之情,自然关心则乱。眼下难保没有人起了心思,意欲以传闻蒙骗君主,从而耽搁恪己大人的治疗。请郡主明察。” 安阳郡主倒是沉默了下来,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见她上下扫了我一眼,忽然勾起嘴角:“起来吧,本郡主知道你的意思了。”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着这事大概总算是蒙骗过去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些不安之情隐隐作祟。 就在我站起身之时,却也是第一次和唐金玉面对面注视彼此,她如牛乳凝脂般的皮肤映着背后的火光,面色若中秋晓月,一双含着笑意熠熠生辉的杏眼里面似乎盛满了琳琅珠光,脸颊边一个小梨涡若隐若现,唇角微翘,唇色在这深秋宫中就像是一抹破了时节的春桃,端的是一副天下富贵养出的千金之姿。 我愣了愣,心中有些被她的美貌倾倒,心里也有了几分释怀。这般家世容貌,千金贵体,脾气差一点倒也不算得什么坏脾气了。 短暂的视线交错,背后晃动着火光,我还未回过神来,只看她眼里忽然流露出一抹狠厉,抬手一个巴掌便落到我脸上:“嘴里没有一句真话!若我刚刚没有见过周恪己,你骗骗我倒还可以。眼下我已经进去看过了,你且告诉我,倘若你们真的毫无私情,他为何那么宝贝你做给他喝的粥?若你们真的清清白白,大大方方便好,为何我问起什么,他都不回答,只说着莫要为难你?” 我捂着脸一阵茫然,心里下意识想着眼下要演这出是几个意思? 周恪己就是再周全,大抵也是太子的周全,他做低伏小的戏肯定演不熟,这下倒好,这唐大小姐是确定了我与周恪己之间不清白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一时有点没主意,原先我想着坦坦荡荡把这个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我就不信三皇子敢把事情本末清清楚楚告诉安阳郡主。他俩一个当朝太子一个太师孙女,信息不对称他们自己回去算去,窝里龙虎斗可别再牵扯我才好。结果没想到周恪己有意为我说话,却坐实了唐金玉对我们的怀疑。 就不该那么早就冒出来,自己落得个骑虎难下的尴尬局面。 不过,无论我心底里多后悔,眼下却是半点不能退,说到底那些也不过是唐金玉自己推断出来的,周恪己可没说过一个字,我要硬气就得硬气到底:“那是恪己大人良善,昨日……臣女被人欺侮,差点丢了性命,幸得大人相救。恪己大人体恤小的,小的感念于心。” “只有感念于心?” “回郡主,只有感念于心。” 唐金玉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可真好看,露出些洁白的贝齿,脸颊边陷进去两个小酒窝:“你别骗我了,倘若你真的半点心思没有,你早吓得跪地求饶了。眼下你不卑不亢,我问一句你就能答一句,这哪里是无辜人的姿态,明明是算准了本郡主抓不到你的错处。” “我打小在将军府长大,什么样的女人我没见过,你这样的最不好对付。冠冕堂皇的样子做得足得很,叫旁人一看就以为你行事光明、受了委屈,便心生怜爱,总想着要补偿你。我阿娘告诉我,对付你这样的人,可千万不能和你争辩,你是最会争辩的。对付你,就该趁你还未起势快些斩草除根,否者一朝让你逃过去,未来的麻烦多着呢。” 我脸上表情冷了几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放过我,也不愿意放过自己。她不愿意与周恪己同甘共苦,却又希望周恪己为她守身如玉,一旦有些不确定的事情,便跑来撒泼打滚。但是真说起那太子妃的事情,她却又半点声音没有,这叫什么呢?这又算什么呢? “安阳郡主,素来听说将军府管事夫人有贤德之名,治家有方京城无人不知。但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说,这儿是皇宫不是唐家,温贤阁乃是罪人周恪己幽禁之地,不是郡主大展治家之术的地方。臣女是六监八品女官,不是唐府上的仆役下人!郡主想来这里治家,倒要先成家再说,不然,除非郡主找皇上撤了臣女职位,臣女该做什么就得做什么。这是臣女自有自己的职分。” “说得倒好听,你对周恪己就没有半分私情?” 我都有些被她气笑了,脾气也在一点点上来:“小的觉得挺荒唐的,郡主为何一定要证明臣女对恪己大人有私情呢?郡主到底想证明什么呢?郡主心里既然已经有了答案,又听不得旁人的话,那臣女说多少都是无用。心中坦荡要如何证明?难不成要臣女把心挖出来吗?” “谁允许你这样和安阳郡主说话的,你这不知羞耻的奴才连规矩也不懂吗?” 我从唐金玉耳边恰好能一旁的六殿下,他忽然对我微微点点头。我抿起嘴,心里瞬间就有了主意,声音立刻硬气了不少:“臣女是堂堂正正考进来的掌药女官,即使官职低微也是臣女自己考上的!臣女老实配药、老实当差,老实当值,怎么到了郡主嘴里都成了不知羞耻的奴才了?” “你知不知羞耻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的那些龌龊心思本郡主看在眼里,你妄想着一步登天,本郡主偏不能让你如愿!” “什么一步登天?”我忽然意识到机会来了,躬下身微微弯起嘴角,“小的只是按照吩咐照顾恪己大人,哪里来的一步登天的机会?郡主这话说得真是让人听不懂!” “放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装傻充愣?你当你是什么货色!竟然意图肖想太子!敢这样和我说话?不过是区区六监……”安阳郡主话头打住在嘴里,面上一愣,立刻捂着嘴自知失言。 第二十四章 以话套话(下) 四周一片火光,一时没有人敢说话,但是从那些侍卫低下头的姿态就能看出,这院子里每一个人都已经听到这句话了,尤其是其中那句“太子”,包括游莲、周恪法和唐云忠。 安阳郡主咬牙切齿瞪向我,目光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一般:“你就等着我说这话呢!你就等着本郡主心急失言呢!你居然给我下套!” 我默不作声,也不多解释:我确实等着她心急失言,却没想她真的能把实话说出来。倒不如说可能唐金玉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她想要的东西却被旁人夺走的情况,因为实在气愤,所以才会一时失态。 唐云忠这下表情也凛冽了不少,他接着这阵死寂拦在我与唐金玉身前,表情严肃了不少:“姐姐,我们回唐府。” 语气里已经没有多少忍让温和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不可抗拒的命令语气。 唐金玉咬住牙,用手指捂着嘴,忿忿地看向我:“许姑姑!我记得你了!” 我拱手一拜,却不做回答,打定主意要让我这边的话语停在方才唐金玉说错话的一瞬间。反正原本她也不打算让我好过,还不如眼下撕破脸,反正撕破脸这种事情,大抵伤害的是她这样的上位者,而不是我这样的下位者。 唐金玉眼眶红了一圈,低下头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由唐云忠扶着,回头恨恨道:“今夜之事,只是开始……别想着耍心眼。” 唐家就这样浩浩荡荡又退出去了,六皇子微微松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着腿软已经彻底跪在地上的游莲,眼神略带些鄙视。不过他倒也没有出言讥讽,只是往一旁退了几步,扭头吩咐我:“许姑姑,扶这位姑姑起来。” 我顶着我绑着树皮的胳膊和周恪法面面相觑,一阵夜风从我俩之间打着旋飞过。 半晌,他撇撇嘴,俯身将手中折扇递过去:“姑姑扶着扇子叭。” 游莲眼眶里还包着眼泪,她天生生得一对大眼睛,因为家中娇惯着,所以有些微胖,脸色粉妆玉砌的活像一个雪娃娃。眼下一抬头泪汪汪地看向六皇子,弄得他怪不自在地扭过头,等到游莲扶着扇子抽抽噎噎站起来之后,周恪法方才背过手轻咳了一声:“你这女官,虽然胆小,却有几分情义,面对安阳郡主也能不卑不亢。本王甚是欣慰。” 我翻了个白眼,心说啥不卑不亢,阿莲就差没吓得屁滚尿流了……真不愧是姓周的,瞎话张口就来。 好在阿莲可比我好对付多了,她抽抽搭搭地擦着眼泪,嘴里含含糊糊跟六皇子道了一声谢,扭头一脸泪痕地望向我,直接扑过来抱住我。闷了一晚上的哭声这才放出来:“阿梨!阿梨刚刚真的吓死我了!为什么要吓我说把我送到监理院啊!我真的以为我要死掉了!” 她哭得打嗝,抱着我的肩膀身体一抖一抖。关键是她每次打嗝就下意识压一下我的肩膀,三下之后为了我未来还能行医,我默默用右手把她从我身上剥下来:“好好说,我求求你了,你再压我伤口我胳膊真的废了。” “我,我只是怕嘛……”她话也说不清楚,一边拿衣袖擦眼泪一边擤鼻子,我仔细观察了一眼——还是拿的我的衣袖。 “不怕不怕。”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歪着头小声默默补充道,“反正多来两次也不用怕了,我已经习惯这种头首随时准备分离的好日子了。” 六皇子大约是听到了,略带鄙夷地斜了我一眼,抱着手臂叹了一口气:“许姑姑还真是好胆量,居然敢策安阳郡主。” 我和周恪法打第一天就不对付,我默默抬头瞟了一眼他:“今晚这个情形下,我就是做低伏小她也不一定容得下我,倒不如把话说开了,也别叫旁人觉得我六监都是软柿子随意拿捏。六殿下觉得这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六皇子倒是闲适,打开扇子立于身前颇为雅致地扇了几下,扭头看向游莲,“那个膳食堂的小女官,你叫什么?” 游莲乖乖在我背后塌腰跪下,大抵是之前被六皇子护着让她心里生了些亲近的意思,这次她只是跪下的时候腰都没挺着,大抵只是做了个样子:“回六殿下,臣女六监膳食堂八品掌膳女官,京中游氏,叩见太子。” 周恪法示意让她起来,歪着头扫过她身上的小包裹:“你藏的这是什么?” 游莲将布包从怀里扯出来,打开露出层叠的油纸,一股混杂着油香的热气蒸腾着冒出来。游莲脸上红扑扑一片,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油纸默默拢回自己手心里:“今儿膳食堂做了桂花烤鸡,我把自己那一份留了一条腿,想带给阿梨吃。但是看着申时过了一半阿梨还没有回来,实在是担心,就想着远远过来看一眼。”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小声地委屈嘟囔,“谁想到居然就惹祸了……” 六皇子倒是个会双标的,微微颔首,声音都柔缓了一些:“今日之事不怪你,你无需自责。” 我心里知道六皇子这会儿不会为难游莲,也就不太担心这边,倒忽然想起来内间的周恪己不知情况如何:“六殿下,我去内间看看恪己大人状况如何,殿下是否需要陪同?” “你且去吧。”六皇子指了指内间的入口,语气里多了几分担忧,“方才之事还是不要告诉兄长了,今日唐金玉一番闹腾,他怕是又要休息几日才能好些了。” 我得了应允,拱手一拜,和游莲叮嘱了一句便熟门熟路径直走入内间。 内间一片暴雨过后的萧条,一扇窗户被人从外打破,让本就破败的宫殿更加破败。 我看着破损的窗户纸心有戚戚。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病榻上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声,半晌,是周恪己迷迷糊糊的呼唤:“六弟?” 我走到周恪己身旁,答应了一声:“回大人,六殿下在东旭殿。可要叫他?” 室内没有烛火,唯有浅白色的月光透过破损的宫门,落在周恪己的床前,他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藕色的手背在月光映照下更显冷白:“姑姑怎么还没走?可是见到金玉了?” 第二十五章 互生嫌隙(上) 我眨眨眼,抿着嘴勾起嘴角:“看见了,素闻安阳郡主天姿国色,一见果然不凡。郡主没有为难我,请恪己大人放心。” 周恪己缩在被子里咳了几声,眼睛微微眯起,眉头却皱得很深。他埋在被子里的声音又含糊又虚弱:“我了解金玉,你莫要,骗我。” 我没由来感觉心里平静了不少,连声音也柔缓了不少:“那就是郡主确实为难了臣女,却没有叫臣女为难。” “又骗我……哪里可能不为难?”他小声斥责道,忽而又柔和了语气,眼睛温温柔柔地落在月光中,轻轻眯着望我,“唐家只手遮天,你家中若遇到困难,眼下我帮不了你,你可以先找六弟,也可以去找云忠帮帮忙,倘若他们不好说话的,便去找詹太傅,我可为你写个帖子。” “回大人,臣女随娘亲生活已有好几年,父亲母亲几年前便已经和离,眼下臣女孑然一身并无牵挂。” “那也要小心着。”他略显着急地打断了我,“你难不成一辈子不成家了?你但凡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便也多了牵挂,唐家未尝不会从这方面下手叫你不畅快,你心里多少要有杆秤的。” 忽然间,一股冲动抵着我,就像是海流一般把我往一个未知的方向推:“那都是以后,臣女眼下只想着先把大人的身体照料好。” 周恪己忽然目光一顿,半晌,无言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感情,他默默闭上眼,未曾接话:“自贬为庶人之后,恪己早就是个死人了,眼下只是苟且偷生,不值得旁人性命相托。” “可!” “恪己累了,还请姑姑回去吧。”他说罢,便默默扭过头,将被子扯了扯蒙住自己的半张脸。 一股不服气和悲苦自我心中升腾而起,周恪己只给了我一个裹在被褥里的背影,却无半分回应:“臣女自知身份低微,不应做他想。殿下放心,臣女自会恪守规矩,不作半分逾越。” 周恪己没有回话,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在地上轻轻磕了一下,伸手无意拂过眼角。脸上挤出一个苦笑,语气又随性起来:“这话只当臣女未曾说过,恪己大人还请伸手,让臣女诊脉。” 一只细瘦的手腕从被子里伸出来,搭在床沿上,手指本能作捻指姿态。我伸手按在脉象上,却意外发现那脉象微微有些快,却不是急病的那种快,而是情绪郁结于心的压抑。 我未曾说话,只是默默放下他的手,俯身跪下:“恪己大人身体稳定些了,臣女明儿把方子里面药的分量再做调整。如此,臣女告退。” 就在我俯身之际,却忽然听得周恪己冷淡的声音自病榻间传来:“金玉说得不错。我就是被贬为庶人,我就是被夺了太子之位,我也是周姓子弟。许姑姑,你……你只是清河县无父无母的寻常女子……还请自重。那日我对三弟所言,只是为了保你性命,却无半分男女之情,还希望姑姑不要误会。” “误会?大人觉得臣女误会什么了?”一股没由来的恼羞成怒让我忽然提高了一些声音。 被褥间没有声音,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擂鼓一般敲打在心上。 “夜深了,姑姑回吧。往后恪己身体若好了起来,也无需姑姑这样悉心照顾了。”良久,被子里传来打发我离开的声音,淡淡的,不带一丝感情。 我低下头未曾说话,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一时间分不清楚。不过被人戳着脊梁骨这样说出生,我还是觉得心里一沉,眼里都有些酸涩之感,俯身一拜回道:“臣女谨记。” 走出内间之时,我依旧有些怅然心不在焉。 东旭殿外,周恪法和游莲坐在落了灰的台子上,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游莲笑得连仪态也忘记了,拍着手仰起头像个不倒翁一般摇摇晃晃。似乎月光落在他们身上都变得格外柔和。 “阿梨?阿梨太……恪己大人怎么样了?”游莲从台子上跳下来,小跑到我面前,一把捧住我的脸,“阿梨,你怎么啦?” 我想要躲开,却被她紧紧抱住脸颊,只能目光躲闪装着笑意:“没什么,后怕、后怕而已。” 游莲看着我,眉头下意识皱起。片刻后,她踮起脚抱着我的肩膀,颇为疼惜地拍了拍我的后背:“阿梨自从来当差之后,总在哭,肯定受了好多委屈。” 六皇子抿着嘴在背后看向我,半晌默默转开目光,低声道:“你们等我一会,我去差人抬轿子过来,早些把你们送回去。” 我原以为周恪己应当有些动心的,我明明有了那种错觉的。我总觉得我的重生、诸多巧合、就是温贤阁那颗梨树都在说着我们应当是有机会心悦彼此的。但是我忘记了,他就是再普度众生、慈悲为怀,他到底也是依照天下贵子养大的。他不是爱我,他只是爱每个人。 喜欢上一个这样的人,这大概就是在报复上一世,那个只知道爱自己的许梨吧。 · 第二日,我照例去温贤阁照料太子,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墙上的光影。而我也不说话,只是专心眼前煎药的事情。 浓厚的药味充斥着四面透风的宫室,沉默中,整个宫室里面只有烧火还发出些动静。 我总有些错觉,以为周恪己说那话应该是违心的,他大抵是不愿意拖累我。但是我不想去求证——我活到现在,能以女子身份考入皇宫,依仗的除了好记性就是一身硬骨头,就是委屈到死也咬住牙,不能真的让自己连魂魄也成了一个无需尊严的奴隶。 上一世我以为有了钱我就有了尊严,几次弯腰自取其辱,结果最终落得身首异处。 眼下,我不想那这种微茫的可能性去赌,周恪己自然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他依旧是至善至纯温贤太子,他不喜欢我,不妨碍我依旧喜欢他,无论报恩,或是爱意,我都要好好看护他的身体。 我叹了一口气,低着头跟个傻子似的和炉子对视,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火。 第二十六章 互生嫌隙(下)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副药煎好了,我拿个碗装了起来,小心端到周恪己床边,也不看他,转头就端着药罐子去冲水,只有意无意提醒了一句:“这是今天第一副,您等会儿放凉一些喝。” 说完我又觉得有点怪,好像我特地在跟他闹脾气似的: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何德何能跟温贤太子闹脾气?一想到这里,我扭头挤出一个笑容:“今儿中午我给您做个水蛋羹,您可以试着吃点精米了。” 说罢,我就出去洗我的药罐子去了。 一阵风忽然吹过去,吹得殿内枯枝吱呀作响,我被吹得拿手背挡着脸,腾不出手架着官帽。女官的官帽里面要把头发束在顶上,用夹子将官帽牢牢固定在头上。然而日日卯时就要去当值,六监逐渐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若非节日典礼,日常作业里面官帽只需要束着头发就可以,不用做那些繁琐步骤。 但是这阵怪风一过,我的官帽却被一下吹得飞出去砸在地铺上。吓得我匆忙回头,只见周恪己并没有看我的方向,只是侧头研究着自己的手指落在墙上能摆弄出什么模样。我松了一口气,却见他的倒影不远处,自己的倒影也是披头散发。 他就是看着倒影也应当看到了,不过他没有回头还是让我七分安心,三分失落。 我将药罐子放在地上,跑过去捡起官帽,躲在门后熟练地将头发挽在自己虎口处再将官帽压在头上,确认压实了才松了一口气,复捡起地上的东西,随手扯了一块门口的麻布,就出去了。 六皇子大约忘记打水了,我无奈,只能自己提着桶准备去找一下那口井在哪里。 刚刚从温贤阁出来,还没走多远,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便落入我耳中,我一愣,下意识顿住脚步。 只听在转角背阴处那男人声音清晰:“本宫使了那么大的力气劝父皇许你去照顾周恪己,父皇怎么可能不许?” ——是太子周恪礼? 我一时察觉不妙,此刻是恰好刚刚午时,宫里大多都在各殿休息,就是六监此刻也会歇一个时辰,此刻太子在这温贤阁不远处做什么? “回太子殿下,臣女已经和管事姑姑多次提起此事,然而杨姑姑向来不知变通,她居然替我回绝了说温贤阁这边已经有了一个许姑姑,无需这么多人。” 我皱皱眉,总觉得这个女声有些熟悉。 片刻,陌生的回忆却忽然涌上心头:这是前世梅妃的声音!是前世负责照料太子的薛画梅! · 薛画梅,三皇子登基后除皇后唐氏外册封的第一位后宫妃嫔,其风头真可以说是一时无二。 我在重生之前一直以为是薛画梅联合六皇子帮助三皇子周恪礼铲除了周恪己,以此消除周恪礼心中大患。由此,周恪礼在圣上面前谏言,擢升六皇子周恪法为广王,管理海边三省一部。这也让周恪法有机会离开京城,修养自身发展力量。正是有了广王的名号和地盘,周恪法才能在周恪礼继位第二年就起兵造反。 我原先都把这事情给忘记了,眼下想起来却觉得这件事情内在联系千丝万缕。 上一世里,周恪法找的不是我,而是薛画梅来照顾奄奄一息的周恪己。周恪己虽然病得急,却并非真的得了绝症,但是薛画梅在去温贤阁当差几个月后,周恪己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周恪礼登基后,赐薛画梅入住逢春宫,但是却特地给宫殿改名为“白雀殿”,当时看起来是极为吉利的,然而新皇后来又册封一位妃嫔,居住在另一侧的宫殿,也将宫殿名改为“紫云”。东西两侧一侧是白雀,一侧是紫云,紫云殿居住的是唐家二夫人的女儿,早些时候一直被唐金玉压得死死的唐竹兰,另一侧宫殿里住的就是薛画梅。 唐竹兰我不熟悉,但是唐金玉的事情我却知道,当年大皇子周恪己死后,唐金玉便嫁给了三皇子又做了太子妃。而在她封后第二年,广王起兵造反,以诛杀温贤太子之名带兵攻下皇宫,第一个死的便是唐金玉,这位唐家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被乱箭射死,广王周恪法则在她死后第二天下旨将其抛尸乱葬岗。 与唐金玉姐妹共侍一夫的唐竹兰想来下场也不会很好。 “手持双白雀,头上戴紫云”乃是造反之证,这东宫白雀与西宫紫云相对,三皇子那样睚眦必报的小人既然专门为宫殿改名,势必里面入主的两位妃子都绝非等闲之辈,必然是在他登基之路上出过力气的。如果薛画梅害了周恪己,那么另一位唐竹兰又到底做了什么呢? 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倘若薛画梅做的事情是帮忙除掉了周恪己,那么唐竹兰一定是做了相同的事情才能被安置在相等的位置上的……她到底做了什么? 为什么仅仅是我与薛画梅之间发生了变化,却仿佛整个皇宫都波谲云诡起来。就仿佛一摊死水又被搅动起来。 “画梅,本宫是极其信任你的。”三皇子的声音极易辨认,他嗓子大约小时候受过伤,有些哑得慌,“周恪己是本宫的兄长,长兄如父,若非万般不得已,本宫何必动他?” “太子殿下。” “画梅,你知道你们司药监那个掌药姑姑许氏吗?你知道你跟她差在哪里吗?”三皇子笑了几声,“论胆识,你虽为女子却敢向本宫自荐,你这胆量哪里是那个清河流民能比得上的?论样貌,你肤白胜雪、如冬日落梅?论出生,你乃是京中第一药谱永康堂的千金,除商贾出生外,你与官家小姐有何区别?你缺的,只是运气罢了。” “这宫里,运气都是自己挣来的,画梅,你看到哪种人眼下照顾着周恪己一天天好起来,万一圣上哪天善心大发,或还能再封周恪己个王做做,那那个许氏可就是王府的人了。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太子,臣女不敢奢求。” “但是你是值得得到这一切的,你细想想你与那许氏之间,那万般荣华、绫罗绸缎,你和她之间谁更值得啊?” 薛画梅没有回答,我站在墙背后默默捂着嘴,默不作声地踮起脚,趁着两人发现前赶紧提着衣服跑开,却也不敢去打水了,提着药罐子一路生怕洒着赶紧回了温贤阁。 第二十七章 无望之人(上) 周恪己卧在床上,见我神色慌张,张口正欲问些什么,却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又扭过头看向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 我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却不知如何开口。 无论上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遭我倒是真的看明白了:周恪礼想要撺掇薛画梅将我顶替,换自己来温贤阁侍奉,以此找机会神不知鬼不觉谋害周恪己。 “累了吗?” 我还在想着事情,忽然觉得有什么声音从耳边划过,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寻声看去,周恪己坐在床上也不知道能把自己的影子看出什么花来:“……回大人,臣女不累。不过跑了一圈没找到水井,有点担心。” “那就等恪法来……”他话忽然卡住,半晌没有继续,不知憋了多久才语气冷淡地说完下半句,“那就放那里。” 他转头却恰好与我对上视线,目光不知看到了什么又有些慌乱恼怒起来:“叫你放在那里,你没听到吗?摆出,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什么样……”我嘴巴动了动,下意识问出声,声音却失魂落魄一般。 周恪己秀眉一蹙,险些把自己身上被子都掀开:“你还问?这几句话受不住你还怎么敢在温贤阁当差?赶紧换个人吧!”话到最后,他忽然语气一抖,吸了一口气才缓过来,“在温贤阁当差就是要死的,我活一年,你不早些走,以为一年后是等着赏赐吗?” 阳光落在周恪己身上,将他包裹得朦胧一片,而他的眼角似乎闪过一抹短暂的金光,仿佛幻觉一般,须臾就消失了:“眼下我的苟活是运气,如果你还当差,当到我死那天,我的诸多秘密唯有你知道……到时候你就是,你就是我的人殉。是有这样的先例的!我亲眼见的!” 我望向他纠结、扭曲、不安的面容。忽然生出了一种无所畏惧的想法。或许真应该学上辈子压根不要认识他,认识了之后,怕是十年也过不了了:“一年,多少事情能有所转机,为何恪己大人只觉得这是死局?若一年后真的再无回转,若真的如恪己大人所言,臣女也算试过了,他们要殉,那就拿臣女去殉吧。臣女不是殉你,臣女是殉自己的道。不行吗?” 我嘴里跟他吵着,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情:薛画梅和周恪礼不可能特地跑到温贤阁附近来给我表演大声密谋,他们既然特地到了这里,那么必然事出有因。 想到这里,我打算无论如何还是要先告诉周恪己小心此事,却不想一抬头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恪己……大人?” 周恪己不知受了什么委屈,胸口都因为气闷而一直起伏着。他皮肤本来就白,眼圈微微一红颧骨便生出一小片杏色,就好像雪地里平白多出片红梅林一样。我脑子里微微转了一下,在谁又欺负他了和他哭着可太好看了两者之间横跳片刻:“大人,这是怎么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气得手连着肩膀都在抖,我是头一次见他这么生气,“你……跪下!孤叫你跪下!” 我彻底懵了,我刚刚不就是驳了他几句吗?我这是做了什么坏事?他连太子的架子也摆出来了? “大人?”“孤叫你跪下!” 他喊完之后一下用手撑在床沿上,咳得声嘶力竭。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去扶他,却见他忽然用手掌拍了几下床沿,嗓音里带着撕裂的沙哑:“跪!” 我被喊得一愣,最终还是一下跪下来,还是有点茫然,确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把他气成这样:“我跪了,恪己大人您要不要先喝点水?” “孤让你跪,是在罚你。” 我现在只是顺着他,生怕他再吐一口血出来吓人,一听这个话,连忙用额头抵着手背跪在地上:“臣女认罚,臣女认罚。大人莫要气坏了身子。” “孤罚你,你不知道孤在罚你什么,也不在乎孤在罚你什么吗?你平日里这么当差的?” 他声音还是很生气,我也不敢抬头,老老实实伏在地上回答:“回大人,臣女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臣女今后不会如此僭越地反驳大人了。眼下大人的身体要紧,臣女这些小事大人就别放在心里了。” “你,你!”周恪己咬牙切齿的,“你的聪明呢?你的机灵呢?你要孤怎么跟你说才能明白?六弟跟我说了,他告诉我了,你昨儿是怎么回金玉的。早些时候你已经惹了三弟,眼下唐家也不放过你,你要怎么办?你若想要我不生气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你怎么盘的这个局?你若想让我不生气,你就告诉我,你给自己留了几步棋?” “大人……”我茫茫然地望着他,忽然有些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孤替你回答,你没留!你从来没考虑过以后的事情,你只觉得这日子一天天的都会这样,我永远会在温贤阁,这样不死不活地等着你。”周恪己拿手背猛得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再看着我的时候眼眶又红又湿,“许姑姑,我是因为宫变被贬谪的太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辈子我注定不得善终,史书上我不忠不孝,罄竹难书。前朝煦和太子,史书上怎么写的?十二年冬,薨于东阁,先帝感念父子之情,殉侍从宫女九人,葬于何陵。你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是什么结局吗?还是你觉得一个被废的太子,还能从哪里寻一条生路?” 这话听得我忽然一愣,一幕幕往事忽然浮上心头,那一些细节中的不对劲终于串联起来有了答案:“所以,大人从没有和六殿下讨论过以后?我从一开始便觉得不对劲。六殿下才十八岁,从母妃那里接出来就去了北境与唐家同出同入,眼下没有谋算千里的能力倒也罢了,温贤太子就是再善良敦厚,也是在太子之位长大的。您怎么会不知道宫中计谋总是一环扣一环?您打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事儿有希望?” 周恪己没说话,半晌,他望向窗外枯枝:“我小时候跟着太傅读书,太傅送给我一句诗:郎朗晨光现,天生我君子。太傅欣赏学生,因为学生懂四书五经。然而这些年太子做下来我才懂得,这正阳殿里最不需要的就是道理了,我应该学习的是世家平衡之道、舍小取大之道、借刀杀人之道,而不是天下太平之道。天下那么大,就是百姓哭得再大声,传到朝堂之上也都微不可查了。他们终日里便是这么十多人聚在一起,相互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懂了彼此意思。而那十几人以外的事情,就好像怎么都不重要一样。” “孤……打从一开始就走错了道,打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孤败得不冤。”周恪己叹了一口气,“此事未尝没有一丝偷安的可能,但是孤要那一丝可能做什么?眼下你想让孤去找新的希望,也是在破孤往日之志向。孤是万不可这么做的,这么做的话,那才叫一切都付之东流了。” 第二十八章 无望之人(下) “往日的志向?”我嘀咕了一声,坐在六监寝外面的石凳子上面,托着下巴望着院子里的枇杷树,一轮残月在树影间若隐若现。 看了半天,树影还是树影、月亮还是月亮。我觉着无聊,索性低下头给自己捡了几颗瓜子磕着玩:“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先活下来不成吗?先把自己整活了再去想什么大道理不才是常态吗?他这闹的哪一出啊?” 月亮不回答,月光皎皎,清冷寡情。 “啥世道都一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高低先捡一条命才是正经事吧?”我呐指甲抠开了一颗瓜子,掌心里又攥着几颗,就着瓜子灌了几口飘着渣滓的茶水,“我台阶都给他了,好赖道理都跟他讲过了。韩信胯下之辱典故都搬出来了,还要怎么样?” 不过,抱怨归抱怨,我也不得不说,周恪己越是那个样子我就越没办法抛下他不管,那睫毛跟蝴蝶一样拍在人心口上,真是半点道理不讲就想被他勾着走:“哎,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不对,好像他才是襄王……” 不知不觉,我照顾周恪己已经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风平浪静得不像话,我原本想着就太子也不可能不生点是非出来,却没想到一个月了,唐金玉也好周恪礼也好还真就半点消息没有。我早上跑到温贤阁,晚上从温贤阁跑回六监寝,在这来来回回中间,北风将至,天气一日比一日肃杀,我添了两件棉衣。每日缩着脖子去找周恪己。不知不觉间,胳膊上的夹板也能撤了,除了雪天会有些酸涩疼痛倒也没有什么不便。 今早宫里下了今年第一场雪,也是我入宫的第一场雪,因为恰好是腊月初一,宫里不少娘娘久违地出来赏雪。邱美人抱着皇帝最小的皇子由几个嬷嬷看着在御花园玩闹,小皇子才三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邱美人是三皇子母妃的侄女,跟我也是一般大的年纪,眼下宫中夺嫡已成定局,她因祸得福无需工于心计,除了寂寞些,眼下日子倒是安逸的:“宝宝,宝宝不要跑。” 她围着一圈狐白围脖,抱着手围跟着小皇子后面跑:“宝宝!等等阿娘!” 眼下他们还没有到需要端着皇家架子的年纪,一声阿娘让我不由自主转过头,却见到她弱柳扶风一个小姑娘,却把孩子吃力抱起来去够树上的腊梅花:“宝宝,你看,这是香香的梅花,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宝知不知道呀?”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忽然有些走不动路了,大约天下大多数关爱子女的母亲在孩子年幼时都曾这样抱过自己的孩子。我看着她,却忽然想到我的阿娘。 “腊月后面就是新春……阿娘如果在的话,这时候家里已经要开始置办年货了。” 我有些怅然,转头继续朝温贤阁走。 这一走神,到温贤阁的时间就略迟了一会儿,进去了就发现周恪己站在东旭殿外面,他没有厚衣服,旁人若给他衣服不免被怪罪,他便终日里裹着床榻上的东西。恰好他又出不去,只能一直这么狼狈地画地为牢:“大人,怎么出来了?” 周恪己没有说话,他只是隔着门往东旭殿里面看,好一会没有理我,过一会才垂下眼,侧过脸瞟了我一眼:“我躺得乏了,想寻两本书看看。” 之前一个月周恪己又不太愿意和我说话,又不愿意做别的事情,终日里就呆呆看着自己的影子,我都担心他傻了。他愿意看看书当然是好的:“那臣女帮太子找吧?是在东旭殿吗?” 东旭殿小半年没有人打理,木质的门都有些变形,推起来格外艰难。我走过去,用膝盖抵着门,暗暗使劲好一会才把门撞开。 结果光还没透进去呢,一股子灰尘先扑面而来,我赶紧往后躲了半步在空中扇了扇:“……怎么积了那么多灰啊,下次我帮大人打扫一下吧?” 周恪己跟在我身边,裹着被子就要往里走,我赶紧把他拦在门口:“大人,大人眼下就一床被子,沾灰了怎么办?大人说书架在哪里,我去拿吧?” “也行,东北角凤凰盘尾五色琉璃盏后面的檀木柜子上大抵有几册,劳烦姑姑拿来吧。” 东旭殿还是我上次躲进去的模样,除了更加破败倒没有什么变化,我提着衣摆慢慢挪到角落里,就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一低头才发现是一片破损的凤尾,哪怕灰尘已经把尾羽几乎埋在其中,一点点琉璃的光华却也极其亮眼。我有点心痒痒,最后犹豫了半天还是捡了起来,虽然已经破碎,但是也能看出工艺非凡:“真好看。” 后面黑桌子上果然摆了几册零散的书卷。我拿起来掸掸灰:“《孟子》《礼记》……这厮怎么连书也这么无聊啊?” 饶是我胆子再大,周恪己此刻就在门口,我也不能超级大声地吐槽他的读书品味。 再说照道理说他看的倒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喜欢看闲书的我,现在怎么看闲书的在嫌弃看正经书的。我拎着两本书出来,在石头缸子上用力拍了拍灰。好在这几个月干旱,书里面虽然有点发黄却没有生出霉斑:“我看还能看,就是墨有些晕开了。”我把书卷递给周恪己,“大人您看看呢?” 周恪己接过书卷,瘫在手臂上翻了几页:“能看清就可以。” 见他看书去了,我乐颠颠地跑去摊开手给他看:“大人,大人我捡到这个可以给我吗?” 周恪己转头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眼睛微微瞪大:“这是?” “在东旭殿地上捡到的,刚刚拿水洗了洗。”我就着自己的衣服擦了擦,举到周恪己面前,“喏,凤凰的羽毛,做得真好看!” 周恪己回忆片刻,表情逐渐从疑惑变得有些怅惘:“这是,凤羽琉璃盏的碎片吧?” “啊。”我这才惊觉自己做得不太地道,这东西无论好坏,都是周恪己当日从天上落入泥淖的艰难时刻的见证,我此刻拿着它,不也是在提醒着周恪己曾经发生的事情吗,“我,我觉得不用了,我等会儿丢回去。” 周恪己却对我后面说的话视若罔闻,只是从我手里接过那个小挂机,捧在手心里找了找:“这里有个针孔,看到没有?” 我顺着周恪己纤白的手指尖看过去,就见到靛青色的羽毛形状的琉璃上面确实有个微不可查的小孔:“真的哎。” “原先,琉璃盏上的凤尾是用金线穿起一百八十八片这样的琉璃羽毛,眼下估计都碎了,这片还算完整,你可以拿线穿着这边当个小吊坠。” 第二十九章 荒唐之人(上) 我看得有些高兴,不知不觉凑近了一些:“我回去找月檀要根红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 “不好。”周恪己摇摇头,微微一笑,将那一小片琉璃放在我手心里面,“这个琉璃毕竟是用来挂灯盏的,边缘有些粗糙,若是带在脖子上万一割伤了就不好了,不如做个坠子配在腰间吧?” 我好奇地举起手里的小片琉璃尾羽:“我之前看过我们那边有些书生喜欢在腰里挂一个东西,那就是坠子吗?” “一般挂在腰里的都是玉佩,不过也没那么讲究。女官的官服也是需要穿带銙,我之前见过不少你们六监的女子都喜欢在腰里别点各种装饰。” 我低头看过去,我腰上的带銙上面一格一格的方形皮革中间是可以调节松紧宽度的布料,在右边靠后的位置汪月檀还帮我和游莲各绣了一朵小花:“确实是可以挂在上面啊,我回去问问月檀。” “汪月檀是,制衣局的吗?” “是的,大人,怎么了嘛?”我把小琉璃片收进包里,抬头纳罕周恪己怎么忽然说到此事。 周恪己摇摇头:“你若得空,便提醒她一句,腊月里各宫要送宫衣,倘若有人叫她去准备贵华殿的皇子新衣,她务必要万般留意。” 我不知道周恪己为何忽然这样说,他这么说着就好像有人要害九皇子那样:“大人是说,有人要害九皇子?” 或许我这话说得实在是太冒昧了,周恪己横了我一眼,表情甚为严肃:“千万不可胡说,我如何告诉你你便如何告诉她就好,多一字都不可以。” 我鲜少见到他这么严肃,关键总觉得那一下气势有点怕人,不像是我平时把他惹恼了那种生气,却好像一下子触了龙鳞的那种天子之怒,一时间有点发憷,下意识提着药罐子借口煎药就想要溜:“知道了。我……臣女去给大人煎药!” “你跟我再说一遭。”他还是不放心,见我要跑,居然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别跑!这句失言了可不是小事!你跟我再说一遭。” 他这样我有点不习惯,我俩半冷战一个月,也不咋说话,一天很多时候都没有几句话,眼下终于有机会说几句话,我以为好歹缓和一些,结果又弄得气氛好糟糕。 “你听我说,腊月里宫里要准备各宫室新衣,孩童娇嫩,加上九皇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务必多留心他的衣服是否合身,布料是否柔软都要仔细看过。九皇子的衣服是今年顶容易出事情的,所以制衣局有些经验的女官一定会把任务推给新人,所以我才叫你提醒那位汪女官多留心。记住了吗?” 我皱着眉点点头,手一点点从周恪己手碗里挣脱出来,低头答应了一句:“喏。” 周恪己的手慢慢松开,他在我头顶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语气又温和疏离了不少:“我去看会书,你药要是煎好了端过来就好。” 我答应了一声,心里难免有点怅然,刚才还以为能吵起来呢,我这人是不怕吵架的,吵了才能解决问题。结果没说几句又来这种冷冷淡淡的态度,真是憋屈死了。 · 不过说归说,周恪己的提醒我倒也觉得有点道理在,既然周恪己说要提醒月檀,我当然也得把话传达到。 差不多申时了,我也打算从温贤阁回六监寝,却没想到一打开温贤阁大门,迎面撞上一位紫衫老者。 来人虽须发全白,却精神矍铄,一副壮心未已的君子风度,我见他捻须垂眸瞟了一眼我,连忙跪地:“臣女叩见大人。” “你是六监女官?” “回大人的话,臣女乃是六监司药监八品女官许氏。”我自报家门,一抬头看着老者虽然有些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老者听了我的名字,忽然微微一笑,伸手虚扶:“许姑姑请起,劳烦许姑姑进去通传一声,就说廖先生求见。” ——廖先生?眼前莫不是当朝太师廖大人! 我一时间有些惊讶,反应过来后连忙答应了一声,小跑又回了内室:“大人!恪己大人!廖大人来了。” 周恪己本来捧着一本《孟子》借着窗外最后几缕天光翻着,一听我说这话,猛然抬起头,神色有些愕然:“师父?”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廖先生来了?” “这,许姑姑,还有水吗?”周恪己一瞬间有些慌张,他伸手摸上自己的脸,不由得焦急自语起来,“姑姑!你有簪子吗?我这样狼狈不堪,怎么能见师父呢?” 我听着也是一愣,毕竟这么多天,我早就习惯了周恪己裹着被子披头散发在我面前,猛然回过神才发现周恪己这样的打扮真的实在是太有辱斯文了:“这,恪己大人您等一下!” 我把官帽摘下来,拔出里面的发簪丢给床上的周恪己,自己把头发卷了几圈用官帽勉强箍住:“我去喊廖大人,您赶紧把头发盘一下。” 廖清河已经年逾古稀,乃三朝帝师,为当世天下读书人垂范。 我有些犯怵,在前面一路小碎步也不敢说话,倒是廖清河环视着院内光景,转头与我搭话:“掌药大人,这院落里眼下已经无人打扫许久了是吗?” “内室好一些,东旭殿这边太大了。臣女实在是有心无力。”我战战兢兢回答。 “掌药大人没必要太拘束。”我本来以为廖清河大抵是老学究那种类型的书生,还有些战战兢兢,却没想只是个乐呵呵的体谅人的老爷爷,“你和恪己的事情大多恪法都已经告诉老夫了,老夫应该替已经故去的皇后娘娘谢谢你对恪己的照顾啊。” “臣女实在惭愧。” 廖清河一路走进来背着手目光逡巡四周,待看到久违的学生时颔首微微一笑:“掌药大人没有什么可惭愧的。” 周恪己姿态有些匆忙,他身上也没有适合的衣服,还穿着秋日里抄捡剩下的长衫,头发随便盘在头顶上,表情在惊喜之余又带了几分心虚羞愧:“师父,弟子眼下实在是……有辱斯文。” “君子之行,不在一冠一服,在德行也。你如今落魄,却仍旧知道见师父应当衣着得体,这是好事,你却比几个月前好了许多。不过,”廖清河不紧不慢说到此处,别有所指地斜了一眼我的方向,“把簪子还给姑姑。那簪子一看便是女式的,戴着像什么话。” 我与周恪己对视一眼,立即又难堪又羞愧地低下头。 第三十章 荒唐之人(下) “师父……是学生方才慌乱,披头散发实在难以面对先生,情急之下才……”“莫多解释了,老夫看着你长大的,能不了解你的为人吗?到底还是年轻,事情稍微多一些都藏不住。” 廖清河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抬眼在我和周恪己之间扫过去,语气却稍严肃些:“不过恪己,老夫还是得多关照你几句,若是在往日里,许大人如此忠厚,你们经历了这些风波,生出亲昵的心思未尝不可,你若想多纳一个侧室倒也无妨的。但是眼下情形不同,许多事情还是得从长计议。” 这话一出,我原本还有几分羞赫的心情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瞬间冷静清醒下来。 周恪己一瞬间也没有说话了,他默默把簪子取下,放在床榻旁的凳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小幅度点点头:“学生明白。” 一瞬间,我觉得有些没趣,有种自己一头热干了不少蠢事的无聊和烦闷,左右看了看什么都觉得不得劲,干脆拿起板凳上的发簪,朝廖大人行礼:“臣女知太师与恪己大人之间必定有不少话要说,臣女就不打扰了。” ——因为忠厚所以可以赏一个妾室?因为忠厚可以赏一个妾室的名分? 我扶着墙,往前看着无人的步道,咬牙切齿地小声骂了一句家乡的糙话:“放你娘的狗屁!三皇子也好、六皇子也罢、还有廖太师……当老娘是什么东西,动不动就赏一个妾室、赏一个侧室的,真以为谁都稀罕被关在院子里足不出户的日子了?” 一旦骂开了,这嘴就有点停不下来,阿婆经常骂我和我娘一个性子,用清河方言来说就是“刺头一个、铜豆子一颗”,旁人说好说不好都是不顶用的,心里不知道多少个主意正得不行:“这一帮官老爷,贵大人,一个个的都觉得给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给两间牢笼遮风避雨,那妇人就该感恩戴德。我们这帮妇人就跟窑厂里的瓷器似的,生下来就在身上烙一个印章,什么官窑宫窑出来的便应该被精细摆在梨花红木柜子上,我们这种便只能随便找个柜子放置着。他娘的,真是女子白长两条腿,走不得跑不了的,活得忒没意思……” “老娘就是来报恩的,报完有命活着咱就回老家再开个药铺,咱去地里捡个女娃娃好生教养给咱养老送终。没命咱就光明磊落走得坦坦荡荡,也算是死得其所。什么狗屁的妾啊、妃啊,少拿来碍眼,就是什么正妻不还得坐家里等着丈夫回来,天大的能耐就是管死他娘的四四方方一间院子里的事情。有什么好的?他娘的,真是越想越生气……” “气不过我请你喝酒啊?” 一个声音忽然从我背后响起,吓得我一个激灵,一步窜老远出去,瞪大眼睛回过头,就看到唐小将军歪着头上下打量我,一脸讳莫若深的笑意:“半月多没见,许大人肩上的伤看起来好了?” 我瞬间拘谨了起来,默默往后退了半步拱手行礼道:“臣女见过将军。” 唐小将军一歪头,高马尾的从左肩滑到右肩,接着叉腰低下头好奇地看了看我:“方才听你骂人还挺带劲的,眼下怎么又客气起来了?” 我拱手不说话,心里略有些无语:我是有脾气又不是没脑子,刚刚也是一时被气糊涂了,不然我哪里敢在宫里直接骂出来,再说了,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啊。 “你刚才骂得挺中听的,干嘛不继续啊?我可以陪你一起骂啊?” 我惊呆了,抬头不慎与唐小将军目光撞上了,就看到他特别无辜一脸阳光开朗地看着我:“怎么?小爷这次回来也憋疯了,这地方谁说话都恨不得拐三个弯弯绕,他娘的听着不知道多刺挠。天知道小爷这一天天过得什么日子!你要骂什么都行,小爷陪你骂,成不?” 我抽了抽嘴角,一种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无奈让我差点没直接坐在地上。在诸多问题闪过脑中的当口,我犹豫着开了口:“唐将军,臣女能冒昧问您一件事情吗?” “说罢。” “您……到底听到了多少?” 唐云忠抵着下巴思忖回忆了片刻:“嗯,大概就是从你骂的那句放你娘的狗屁开始吧?前面的没听着了。” ——那不就是一句话没落下全听了吗? “怎么样?如果这边骂起来不方便,不如等姑姑沐休的时候,小爷请姑姑去鲧山登高远眺?” 不说别的,出去散散心确实挺合我的心意,尤其无论怎么说,唐忠云一番话确实让我虽然有些尴尬却也是真的放松了不少。然而游莲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微微一愣,接着叹了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将军关怀,但是臣女与将军男女有别,理应注意。将军心思清清白白,但是旁人难免不起误会之心,恕臣女不能同将军单独出行。” 唐云忠歪歪头,似乎也并不意外:“姑姑真有意思,你怎么知道小爷心思是清清白白呢?” 我一瞬间哑口无言,心说这北境长大的文化确实有点差异:“那就更不能了。臣女身边有友人对将军甚为爱慕,君子不夺人所好,臣女恕难从命。” 这句话似乎让唐云忠生出些不解和疑惑,他手按着自己的脖子,很有些好奇:“你是怕友人嫉妒吗?” “不,臣女不愿她为难伤心。绝缨之宴楚庄王宽赦唐狡,将军应当懂得臣女心意。” 唐云忠一愣,继而捧腹大笑起来:“有趣有趣,你自比楚庄王,将你那好友比作唐将军,而将小爷比作许姬……真是有趣。” “……将军不是想听臣女骂人吗?臣女骂过了?” “你这呛人的小女官,那些人欺负你,你骂小爷做什么?小爷又没欺负你!”唐云忠插着腰,似乎眼下就非要跟我讨个说法。 我大约是被他周遭气场影响了,倒也不很怵他:“唐将军若不觉得将自己比作美人是侮辱,我自然没有贬低唐将军,若唐将军觉得将男子比作女子,将女子比作男子是一种侮辱,那臣女也没有什么办法。将军愿意怎么理解全凭着将军自己的意思。” 第三十一章 沐休出游(上) 唐云忠歪着头想了想,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笑了起来。 我见他也没有留我的意思了,便一拜打算离开,没想到小将军两步追上来:“沐休,别忘记去鲧山玩啊!” 我有些哑然:“可是……” “我找恪法一起呗,你把朋友也叫上,咱们多几个人出去玩,总挨不上事情了吧?” 见我表情有些古怪,唐云忠不紧不慢怼了一句:“怎么?难道在许姑姑眼里只需你的友人唐将军有自己的心意,不许我这个可怜的许姬也有自己的心意?君子虽然知道不夺人所爱,但是也应当知道义气不为私情所动,还是说许姑姑觉得自己的朋友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心眼?看见你和小爷说句话都得这辈子老死不往来?” 我哑口无言,看着忽然伶牙俐齿的唐云忠,最终也只能叹息一声:“那臣女,多谢将军邀请了。” 自先皇开始,我朝民风较之前朝便更为开放,虽然读书世家大族中男女规矩依旧是森严的,但是不少年轻男女也会自发组织踏青游玩,多数时候是四五人结伴出游,再跟随着几名仆役,这样玩的人多了,倒也没有多少人会诟病非议。虽然将军皇子邀请女官略有些出格,却也不算什么难得一见的大事情。 “唐小将军邀请我们沐休去骑马?我?”游莲猛得转过头,糕饼屑甩了我一脸。 我撑起袖子默默躲过她的糕饼攻击:“嗯呢,就是下次沐休腊月十八。你那天当值不?月檀你呢?” 汪月檀虽然对唐将军也有几分兴趣,不过更多不过是跟风而已。她娘亲是京中有名的绣娘,这次进宫入六监也是为了继承她娘亲的衣钵。她抬起手里的小幅刺绣,对着月光仔细看了看,方才咬断线头:“你们去吧,制衣局冬日里实在是太忙了,我们这边姑姑已经说了,等到新年过了才休,这宫里大大小小多少衣服都要添置的,根本没时间。” “我那天也是沐休!我要去!”游莲算了算日子,高兴地摇头晃脑,“阿梨,唐小将军怎么会请你去玩呀?” 这事儿我还不打算细说,含含糊糊打着马虎眼:“我那差事你们也是知道的,难保不跟他们说话,一来二去的不就认识了。小将军在京城起码得待到明年四月,眼下他无聊得很,天天想找人撺局玩儿,这不就找到我了吗?” “好羡慕啊……”游莲趴在桌子上,委屈兮兮地哼唧起来。 我抽了抽嘴角,发出两声干笑:“羡慕?天天脑袋别裤腰带上走钢索,我早晚有一天吓死在这宫里。” 汪月檀摇摇头,继续研究她手里的刺绣如何走针:“我可不羡慕,感觉我要在那个环境里面呆久了走针都不稳了。而且阿梨你现在手也不稳了吧?” 我有点无奈地伸出左手,只要抬高一些手便会下意识地抽搐发抖:“毕竟肩上中了一箭嘛。还好我不用给人针灸,眼下就配药的话影响也不大。只能说倒了霉了呗。” 游莲有点郁闷地看着我的胳膊,小声嘟囔:“这样不是颠勺也不行了吗?” 我眼见着气氛有点沉重,反手一个栗子敲在她脑门上:“我右手颠行不行?再说了我一个掌药女官原来也不会颠勺啊。” “哎,那阿梨你要不要跟太……就是那个,温贤阁那位大人说一声?” 我一愣,连汪月檀也抬起头,先是看了看游莲,又犹豫地把目光转向我:“阿梨,你要不还是说一声吧?” 这句话却让我一时有些接不上,四周变得格外安静。 ——我沐休和谁去玩,这种事情还需要和周恪己说吗?我是照顾他的女官没错,但是沐休的时候不照顾他也是当然的吧。眼下周恪己身体已经逐渐恢复,我们俩平日里一天说不上两三句话。 “我,就跟那位大人说我沐休呗……”我低头含糊了一句,继而耸耸肩添了半句解释,“要说我出宫玩,还会平添大人的烦恼。” 游莲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也是啊。” 倒是汪月檀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小声问道:“最近怎么了?” 这话说得我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汪月檀,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回答:“恪己大人本人是良善的,相处起来能有什么问题?” 汪月檀和游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由于她俩对视后发出的笑声委实过于猥琐,让我很有点生气:“笑什么呀,你俩真奇怪。”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些高兴的事情。”汪月檀噗嗤一笑,对我摆摆手,“然后你们是打算去鲧山底下的围场吗?” “嗯,去那边骑马。”我这两天小脾气见长,小声逼逼叨叨,“离了谱了,清河县流民一朝进宫,这野耗子也能骑御马了。” 汪月檀一个没憋住,直接给笑得趴桌子上了,手攥成拳头一直捣桌子:“啊呀,阿梨你,你说话注意点。” 我这次是真茫然了,转头看着她相当郁闷:“又笑什么啊?这次我真没瞎说,我就自嘲?” 汪月檀从臂弯里伸出一只手,带着绣娘老茧的手指摇摇摆摆指着我:“阿梨,你这人你……你说话忒暧昧了!野耗子骑御马……野耗子骑御马……哈哈哈哈。” 游莲左右看看,耳根子却跟着红了起来,嘴巴刚刚张开又闭上了,脸蛋子上像得了高热一样红扑扑的,半天没忍住,噗一下把糕饼屑喷了出来,赶紧用手帕捂着脸瞪着眼看我。 “我……”我哑口无言,佯装生气地一拍桌,“大胆,你这八品女官思想怎如此污秽!” 汪月檀终于不忍了,抬起头促狭地笑了起来:“啊呀啊呀,你要是听不懂干嘛说我啊!我可是一个字都没加啊!” “我这么光明磊落我懂什么?你这笑我一看便知道这话又给听叉了!” “咳咳咳。” “你别管我了阿莲呛到了!” “还不是你说奇奇怪怪的话,阿莲我教训她,你自己拍拍顺下去啊。” 第三十二章 沐休出游(下) “大人,我三天后沐休一日。”我把药碗放在周恪己床边,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开口说道,“只休息一日我便回来了。” 我们有些时候没有多说话,本来气氛就不算好,加上那一日太傅的话之后我更加不知道如何和周恪己说话。不过好在周恪己却也没有为难我,我活依旧干着,一个人把温贤阁上下工作都包揽了,最近还在试图涉足一下建筑维修行业。 我本以为我说一句,周恪己也不会多问别的事情,却没想到他难得从书里抬起头:“沐休打算做什么?” 他若不问,这话题也没有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周恪己一问,我却生出了几分心虚:“唐小将军和六殿下约我们去鲧山下面的围场骑马。” “云忠么?”周恪己语气微微一顿,随即又温和地笑起来,“去玩玩也是不错的。你们自从来了京城,似乎一直都在六监,也没四处走走过。鲧山下面的金元围场风景宜人,你去看看风景纾解心情,不用总是面对着我这个病人。” 我皱皱眉:“大人这话叫人不舒服,臣女只是……” 我还没说完,周恪己便已经自己先摇头道:“是我失言了,就当我方才没有说过吧。” 空气又一次安静了下来,我觉得背脊有点刺挠,好像是因为实在是太尴尬,身上感觉各个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就在我刺挠的时候,周恪己似乎先整理好了心情,朝我说起了围场:“金元围场的金元是世祖小公子的乳名,可惜小公子很早便夭折了。金元围场风景秀丽,湖光山色应有尽有,你若这季节去的话,虽然有些萧瑟,但是湖面应当已经可以打冰球玩,或者冰钓,你到时候去找围场里面的管事问问便知道了。” 这话题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围场,不只是打猎吗?” 周恪己笑了笑,目光里带了些怀念:“打猎自然是最重要,骑射也是皇子考核的一项。不过归根结底即使是帝王家也不可能天天只想着五经六艺权谋争斗,总要有些地方放松放松。那边可以玩的东西是很多的,等你去了可以多问问云忠,他最喜欢在那边玩了,小时候都是他带着恪法玩俩人经常滚一身草回来,也不知道哪里滚的。” 我一想到那地方好玩,心情便好了一些,用力点点头脆生生答应了一句:“好!” 终于可以出去玩的快乐还没持续多久,我看着周恪己身上的毯子,早已疏于打理的头发,还有已经有些枯瘦的身体,忽然又生出些莫名的惆怅。 曾几何时他估计每年都要去玩的,虽然肯定没有多闹腾,但想象中,大约也是马上潇洒的少年公子,如今却只能一个人缩在这个被遗忘的狭小宫室里面,等待着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死期,甚至连我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官,他也只能等着我我每日来。光是替他想想,我便有些难过起来。 如此一番想来,虽然我确实没做错什么,却也免不了觉得告诉他这些的自己有点过分,眼下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补救。我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鬼使神差地问道:“恪己大人,需要带些什么回来吗?” 周恪己本来正在低着头似乎陷入了回忆,却忽然惊醒,慢慢抬眼看向我,目光里有些疑惑和犹豫。 “就是,我也算难得能出宫一趟嘛?像什么烤肉串、糖葫芦、还有御前街的马奶糕,这些宫里没有,我可以给您带点回来。” 我走过来蹲在周恪己床边,给他数我在女官考核期间在御前街吃的各种零嘴:“都可以,您想要什么都行,好不容易轮到能出宫的沐休,不容易呢。” 周恪己笑着靠在垫子上,放下手里的书摇摇头:“不用了。” “那我不如买点小玩意?总这么闷着也不是回事儿啊?咱们自己找点乐子不好吗?” 周恪己哑了一会,慢慢勾起嘴角:“梅花吧。” “嗯?” 他转开视线,露出有些哀伤的神色兀自笑了起来:“如果许姑姑真的要带点什么的话,就去问问金元围场那几棵红梅还在不在,帮我折一支梅花回来吧。” “还可以吃烤肉?”游莲一声惊呼,把我从慢悠悠的思绪里面拉回现实。 她抱着个圆鼓鼓的汤婆子还围着一道看起来就暖和的杏色围脖,将她本就粉面桃花一般的面颊衬托得更加娇嫩:“那咱们今天能吃烤肉吗?” “那还得看云忠今日的准头了。”六皇子这厮,跟我见面没两句话,见着我次次没几句话,见着游莲就一幅和蔼可亲的好模样,“云忠哥,我们今日吃什么,可都看着你那张弓了。” 这话让一旁忙着绑手指上的布条的唐云忠抬起脸,满脸委屈:“哎呀,临淄王若这么说,吓得小将怕是弓都拿不稳了。” 唐云忠身旁叠放着两张半人高的弓,我上马车前好奇想拉开来看看,结果还没抬起来差点被弓带着绊倒在地上,别说拉弓搭箭,我就是把弓抬起来估计都困难。 “许姑姑想吃什么肉?要不小将捕一只鹿,咱们烤鹿肉吃?” 我倒是不太喜欢杀生的画面,不过也不好败几人的心思:“我和阿莲今儿顶多就能看着炉子,殿下和将军捕到什么咱们就吃什么呗。” 游莲蹭过来挽着我的袖子:“我和阿莲带了药膳用的草药还有调料,今儿只要有火,做吃的事情便只管交给臣女好了。” 周恪法笑了笑:“游女官不必拘束,宫里有规矩,但是眼下咱们是去玩的,年纪又相仿,你无需自称臣女。” “这,这多少有些逾规了……” “不打紧的。”周恪法安慰着游莲,还不忘背刺我一下,“倘若不自称臣女便是逾规,你旁边那个许姑姑怕是早就该被本王治罪了。” 一个月相处下来,我知道周恪法就是在开我玩笑,咧开嘴格外敷衍地给了他一个笑容:“多谢六殿下提醒,臣女以后一定注意。” 游莲目光在我和周恪法之间转了好几圈,有点不安地拽着我的袖子,好一会才鼓足勇气抬头对六殿下说道:“殿下恕罪,阿梨就是这样的,她就是嘴硬心软,她心是极好的。您不要怪罪她。” 此话一出,我、周恪法、唐云忠三个人的视线都一下集中在游莲身上。 第三十三章 围场游冬(上) 她左右有些不安地看着,下意识拽住我的袖口,耳朵一点点红了起来:“你,我……臣女只是说一些自己的,看法……”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就仿佛蚊子哼哼一样,“殿下别,别对阿梨,存着偏见……” 还是周恪法最先没憋住,一下子笑出声,唐云忠也捂着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许姑姑,这位是你同僚?怎么与你性子一般模样?” 如果方才游莲还是耳尖子红透了,眼下便是从脖子一路红到脸颊,被唐云忠逗了一句之后她直接呆住了,一下创在我的衣服上,给我创得差点没翻下去:“哎,你!” 我哑口无言,也不好把她那点少女心思戳穿。看着埋在我衣服里的脑袋,略有些无语地跟拍皮球一样拍了拍那个脑袋瓜:“行了行了,起来吧游姑姑,你下次再给我创死算了……我也不用伺候了。” 提到这个,周恪法倒是像想起来什么:“兄长那边知道吗?” 提起周恪己,我语气好了不少,点点头:“我和恪己大人说我沐休一日,跟你们去围场玩玩,他说了不少围场里面好玩的事情,还托我折一枝红梅带给他,我回去前可不能忘记了。” “大哥倒是话多了些。”周恪法松了一口气,语气里有些欣慰感慨,“眼下一日好过一日,这是定好的事情,万事总归会有办法的。” 但是一旁的唐云忠似乎难得有了些心事,沉默片刻后笑了笑:“倘若有一日恪己大哥能回到太子之位上那便是最好了。到时候金玉姐姐重新成为太子妃,一切都恢复最应该的模样了。” 这话说得我一时有些愣,倒是六殿下似乎对此还颇为向往:“此话不能乱说,但是……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就好了,事情本来就该是那样的。” 倒是游莲立刻反应过来,转头看了我一眼。 周遭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好一会儿,周恪法才意识到什么,话里忽然一转:“不过,如果兄长能重新当上太子的话,后面除了太子妃,还要扩充后宫,加上他心性纯善……”“六殿下。” 我打断了六皇子的话,语气有些生硬:“没着落的事情,多说无益。真到了那一天大人天命加身,臣女自然为大人高兴,也好讨个由头得些赏赐衣锦还乡。不过眼下时局诡辩四面楚歌,臣女倒还不敢妄想那种美事儿。” 周恪法没搭腔,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是啊,何必想以后呢,今个儿捕猎还不知能捕多少呢。” 我点点头,略有些嗔怒地看向唐云忠,而他只是默默看着我,最后憋出一个笑:“今儿想吃多少都行,小将这手艺你们还信不过吗?” · “阿梨。”游莲拽住我的胳膊,小声凑到我耳边嘀咕,“我觉得那个马,我爬不上去……” 我感同身受地点点头,跟她小声咬耳朵:“原先看那些侍卫,也没觉得马这么高呀?这马鞍都快过我的肩膀了。” 几匹高头大马就这样慢悠悠在我们面前踱步,我俩还在咬耳朵呢,只听得一阵爽快地笑声从右侧传来,就看见唐云忠与一个平民打扮的壮汉有说有笑走进马厩:“小将军又来咱们这边帮忙御马咯。眼下正好有一匹性子暴烈的,顶翻了三四个御马的。要是将军不来,咱就打算等开春把那匹马宰了,要不然明年开春围猎,这马要惹了祸咱可就惨咯。” “哈哈哈,那本将军来得可真是时候。”唐云忠手上从手臂到虎口全部缠上布条,膝盖处到脚踝也缠了不知道多少布,硬生生粗了一大圈,“两位姑姑,你们先到外面去等着吧,里面等会儿可尘土飞扬着呢。” 游莲本来就有点怕这些高头大马,一听意思等会儿是要驯烈马,实在有些害怕,拱着我往外走:“阿梨我们去围栏外面看嘛,它们太高了我有点怕。” 别说游莲,我也怕。我最高纪录是骑过一回牛,但是牛这种牲口温顺亲人,动起来慢悠悠,也没有那么高。头回儿真的看到所谓的“御马”,我心里也是真的怵:“那小将军,我们出去等您咯?” “反正等会要驯马也是在外面,你们出去找个白栅栏外面的地方站着。”唐云忠眼里满是兴奋的神采,眼睛扫过马厩,最后锁定在后面那挡板围住的马厩上,渐渐露出一个笑容,“看起来小美人单独住了一间呢。” 那汉子听到这话朗声大笑起来:“性子烈、动不动尥蹶子,咱不单独给他放一间,这小少爷把能把这马厩给掀翻了。” 我和游莲忐忑地跑到外面,跑了好一段相互对视了一眼,她先没憋住笑了出来:“阿梨,我想看小将军驯马哩。” 我抿着嘴点点头:“我也想看,咱俩找个地儿看吧,自己骑有些怕,看别人还真的挺好玩的。” 说话间,周恪法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慢悠悠走过来,看了一眼马房,旋即了然,从马鞍上跳下来:“怎么,云忠又犯那驯马的瘾了?” 我俩点点头,游莲见周恪法牵着的黑马极其温顺的模样,忍不住偷偷顺着鬃毛摸了摸:“这马好漂亮呀。” 提起自己的爱驹,周恪法颇为得意,亲昵地拍了拍马儿的侧脸:“这是我的马,名为关山。性子好,耐力强。可惜没有大哥的马快,许姑姑,等会儿我带你去见见兄长的爱驹。” 我还没答应,只听背后一阵尖叫,回过头便看见背后烟尘飞起中,一抹黑衣驾驭着一匹烈马从沙暴中冲出,烈马一声嘶鸣,前腿高高抬起,而背上之人紧紧拽住缰绳,弓起身牢牢地钉在马上。 “将军小心啊!” 背后有人仓皇喊着,我的心也不由紧张起来,却见唐云忠轻蔑一笑,眼神没有丝毫离开过座下的烈马。手腕一翻,用虎口死死拽住缰绳。 马驹一路奔跑,左右不断摆头,似乎誓要把背上人甩下去为止。然而唐云忠却没有丝毫慌乱,他压低身体,几乎伏在马上,任由马儿带着他在围栏之中横冲直撞了好一会,才忽然直起身体,一下拉紧手中缰绳。 马儿腾空跃起,像是几乎要翻摔过去一般。背部与地面形成一座高峻的峭壁,若换了一般骑手,只怕是早已经摔在地上。 然而唐云忠却露出胜利在望的笑容,夹紧马腹。身体随着马驹跃起的姿态自在地舒展来,只听得一声马蹄落地的脆响,方才几乎掀翻整个马场的烈马就这样安静了下来,背上的唐云忠拽住缰绳尝试左右让马儿转向,那马驹便依照指示前进,就仿佛生来便是一匹听话的好马一般。 马场内一时安静下来,除了一人一马还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似乎方才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唐云忠骑在马上,束发有些凌乱地黏在脖子里,他扭过头姿态潇洒地看向我们,似乎是想要装作矜持的模样。半晌还是没压住嘴角,眯眼大笑了起来:“唉,看到没?小爷厉害不?” 我对着有些距离的唐云忠大幅度地拍了拍手,还没回话呢,就感觉胸口被大骨棒狠狠锤了一下,直接把后半句话堵回嗓子里了。 ——什么时候游莲能改掉这个一害羞就用头槌砸我的毛病就好了。 第三十四章 围场游冬(下) 唐云忠弓起身在马上奔了一圈,风把他的马尾高高吹起,他侧过头看着我们,眼睛亮亮的,改单手持缰绳,拇指食指咬在牙间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放下手咬着牙冠笑得眼睛亮亮的,一扯缰绳在我们前面停下:“怎么样?早就说了,在小爷这里就没有烈马!” 我怪羡慕他的姿态潇洒,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戳一下马,结果没想到手还没靠近呢,马打了个响鼻躲开了。我有点委屈,又凑过去,马果然又躲开了:“不是,为什么呀?” 游莲壮着胆也把手凑过去,那马儿打了个响鼻凑上来,居然有些亲切的意味,好一会,将脸贴在游莲的侧脸上:“哇!它好像很喜欢我!” 这种差别待遇难免让我有点郁闷:“为什么啊?这马怎么还看碟下菜呢?” 唐云忠牵着马绳走了一圈,低头拍了拍马脖颈。抬起身安慰我:“应该不是人的问题,许姑姑在司药监工作,天天要抓药熬药,手上难免不会染上几味气味较重的草药的味道。而游姑姑在膳食堂,手上多少有些麦麸谷物的气味,马自然就喜欢。” 周恪法牵着他那匹黑色的马靠在一旁,语气里难免有些揶揄:“唐将军还真是处事周到,一个也不得罪呢。” 唐云忠拽紧了马缰,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似乎察觉出座下良驹的不耐烦:“什么周到不周到,有话直说罢了。恪法,你带关山来跟我跑一跑?咱俩猎两只兔子回来一起烤着吃。” 周恪法也是少年性情,听到这话随即翻身上马:“那便比一比,等会儿可别哭鼻子,让她们看了笑话!” 唐云忠眼里也冒出些好胜心切的光彩,扭头耐着性子匆匆交代了我们一句,便和周恪法一前一后骑着马飞奔出老远。我靠在围栏上一声感慨,把手拱起来举到眉毛的高度,眯着眼睛看远处围场上的两个黑点:“年轻可真好啊,你说是吧,阿莲姑姑?” 游莲刚刚还在入神地看着唐云忠的背影,听我说的话气得给了我一巴掌,也不疼,打在肩膀上跟小猫挠似的:“我才没老讷!我不过比小将军大一岁!” 我在心里给她默默盘算,比小将军大一岁那就是比六殿下大两岁,好家伙要不是当女官,那是实打实到了婚配的年纪了:“阿莲,你家里给你婚配了吗?” “之前倒是找了一门亲事,只说着叫我们先相互说说话。那位秀才大概是京城六品侍卫的二子,比我略大些,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只是觉得乏味。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事情?” 我托着下巴,没由来回忆起一些烦心事:“我娘过世后,我三个舅舅,还有我爹那老东西总想着占我的药铺子,他们想着给我找门亲事约束我的性子,也好霸占我与娘的家产,弄得我很是头痛。咱们这女官三年一到就可以回乡,即使继续当差也能婚配,我总觉得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真是头疼。” 游莲是知道我家中的复杂的,不由得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再说了你眼下同将军皇子关系都好些,不如趁早向他们讨个面子。” 我点点头:“我也确实这样想的。眼下我除了宫里的事情,最担心的就是我家的药铺……阿莲,你说凭什么男人给女人许了一门婚事,便能拿捏了女人呢?我与娘攒下的产业,为何一旦我嫁了人,这产业要不随了夫家,要不随了娘家,怎么都不是我的呢?” 游莲没有说话,她虽然心性纯粹,却也知道我在烦忧些什么,便拍着我的背劝我:“不提那些不高兴的了,今儿出来玩,老想着那些烦心的事情做什么?说起来,太……恪己大人是不是托你带什么的?” 提起这个事我便低头叹了一口气,打进了围场我就在找红梅,不曾想一圈看下来什么都看到了,什么木兰、白梅、桃树、竹林,唯独没有看到红梅:“我这看了一路,怎么一棵红梅都没有看到?换了白色、绿色倒也罢了,这红色如此出挑,但凡有一棵也不能看漏了,怎么就半点踪迹看不到呢?别不是恪己大人在耍我啊?” 游莲也跟我探头探脑地找,那俩打猎上头的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自然指望不上:“你不能这么说恪己大人,阿梨,我觉得大人是好人来着。你不也说嘛,当年正是恪己大人主张拨粮赈灾,清河县才能度过一劫。恪己大人说有红梅,就一定有红梅,我们仔细找找去嘛。” 我撇撇嘴,心中自然有一番对周恪己的不满,却不能和游莲剖白:“那正好,由他们俩耍去,咱俩去那边湖边上看看风景,顺便找找能不能找到梅花。” · 金元围场风景果然如周恪己形容得那般美丽,鲧山冬日的山色倒映在湖中,湖畔或高或低错落着形成崎岖的地势,冬日里能见的绿色已然不多,加上前几日下了一场小雪,淤泥湿滑,我用巾帕垫着,把游莲拉到湖边坐下看风景,今年或真的有些偏暖,湖面上只有薄薄一层冻,靠近岸边的地方甚至还没有上冻,看起来今年这个天气打冰球是不行了:“今年冬天暖呢。” “暖冬粮食不好收啊。”游莲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父亲多年在京城管东市,所接触的也都是市井百姓,连带着影响她也格外注意这些,“这虫害冬天冻不死,来年可是要成问题的。” “但是,如果真的来一场大雪……不知道温贤阁顶不顶得住呢。”我眼见瞄到一个东西,没忍住蹲下身扒开淤泥挖出来一截断根,拿在手里扣掉上面的泥巴块,炫耀一样提起来在游莲面前晃了晃:“喏,这边居然长了细辛!这根已经枯了不知道多久了,来年六七月可以过来收一些,这个季节泡脚可暖和了。” 游莲似乎有点不想碰泥巴,摆摆手往旁边躲了一步:“我不要呢,等会洗手要生冻疮了。不过所以说恪己大人真的是老天爷都舍不得他受苦呢。今年怕是最暖的一个冬天了,但凡再冷一些,那个四面窜风的屋子也不知道顶不顶得住。可能老天也垂怜大人曾经为百姓做了那么多事情,想要让他挨过这个冬天呢。” 第三十五章 一枝红梅(上) 一提起周恪己,我也只能叹息。虽说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帮他,不过我也只是一个小女官,左不过能帮他调理身体,最近虽然刚刚点了一些修缮房屋之类的技能,但是手艺实在有限,最多也只能把那个破败的宫门给装起来,还免不了漏风。而且周恪己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任谁都是心知肚明,眼下能帮周恪己的不是我这点小聪明,而是真正的权势,除非老国公或者圣上有回转之意,不然暗杀太妃一事的风波一旦彻底过去,周恪己依旧难逃一死。而这种忧虑,远不是我能解决的。 就在我一边玩泥巴一边想事情的时候,坐在石头上看风景的游莲忽然有了发现,她拽拽我的衣角,颇为兴奋地指向湖另一侧:“阿梨,那边是不是梅花啊?” 我抬眼才发现不远处水面旁的葱茏墨绿中隐约透出几丝冷艳的红,再细致瞧过去,才发现是一支梅花从树丛中钻出来,弯曲到贴近水面。我觑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看真切那枝不敢寂寞的梅花如何从树丛中伸出:“真的?怎么那么远啊!这……” 眼下,我是真的有点怀疑周恪己在消遣我了。 不过答应了他的事情我自然要做到,何况他天天闷在那不得见人的小屋子里,连件能见人的衣裳都没有,眼下难得问我要点东西,虽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但是我这回应得给他。眼下我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人,我的态度多少会影响他的意志,我得尊重他,好让他早日振作起来。尽管我也不知道振作起来对眼下的周恪己是否有用处,但是我总不愿看他消沉下去。 想到此处,我直起身拍了拍两只手掌上的泥巴:“哎哟,真会给人找事情……” 游莲此刻倒是有些担心了:“阿梨你真要去找那枝么?我们再找找吧?那枝离水也太近了,有些危险。” “也不知道等会儿能不能看到了,总不能让六殿下和小将军等我们吧?我就去看看,若是不好摘我自然不勉强。”安抚了游莲后,我便径直走到水边,脚上倒是沾到不少淤泥,大概今天是非要洗鞋子了。 梅树的根系生在几棵灌木之中,我试着踩了踩,鞋尖瞬间就陷在淤泥之中:“走不过去啊。” 我不愿折返,左右看了看想要寻个法子折一枝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水上看到一枝距离不近不远伸手勉强够得到的梅花,上面还有四五个花苞,形态也很雅致,看起来简直就是为了“折一枝梅花”而生的一样。 我搓搓手,攀上旁边的树枝,伸手去够梅树的枝杈,指尖恰好能碰到分叉处:“啧……差一点。” 就在我全身都在用力全神贯注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声如洪钟的一声:“小心兔子!” 身体本能地下意识想要躲开,却一步滑在青苔上面,在看着水面理我的脸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我就知道这玩意长得那么好摘一定是陷阱! 塘边上水倒是不深,但是一滩一滩全是烂泥,我一下摔在泥巴塘里面,好悬把梅枝抬起来居然没落地,只是膝盖和手肘连着棉裤一下子全部都砸在了烂泥里面,瞬间浸透了泥浆:“哎哟……” 我有点郁闷也有点窝火,深知不应该但是还是忍不住吐槽唐云忠没事喊什么。 衣服吸饱了泥水很是厚重,我一步想要站起来居然没成功,又滑跪倒回去。远远地游莲在喊我:“阿梨,阿梨你没事吧?” 我还在想怎么回答她,却被一只手从背后拉住,像是提小鸡一样直接把我从泥潭里拔了出来:“啊?” “别喊啦,是我。”唐云忠略带无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接着他小声补了一句,“你怎么那么不禁吓呀?我就喊了一声,兔子离你好远呢。你居然就摔在泥潭子里面了。” 我哼哼唧唧,苦于被提在手里一时不敢说话,等到唐云忠把我放在一旁平地上我立刻插着腰反驳起来:“哪有你喊那么大声的呀?而且石头上还有青苔,我又不知道兔子在哪里,摔下来不是很正常吗?” 我仰着头试图跟他理论,结果还没把气势顶上来,一阵风窜过去,我两条腿冷得就好像灌在冰桶里一样,瞬间气势就下去了一大半,哆哆嗦嗦抖了抖脚在地上踩了几下:“冷死了……” “阿梨?”游莲终于跑到这边,她看着我和唐云忠,好一会对唐云忠微微欠身,急忙跑向我:“阿梨你还好吗?” 见到游莲来了,我顺势将手里完好的梅枝递给她,脚上着急忙慌一直在蹦跶几下保持温度:“阿莲快帮我拿一下这个!快冻死了!我得去找人借一身衣服!” 听见我们这边的动静,周恪法也骑着马赶过来了,拉紧缰绳停在我们身边,左右看了一圈也没有多问:“许姑姑,你可还走得动?那边马房里面有换的衣裳,本王先骑马去找人找一身给你。” 我提着湿哒哒的衣服,攥着下摆用力挤掉了里面的泥水,好让衣服轻一些:“有劳六殿下了。” 就在我打算自己跑过去的时候,忽然感觉被人抱住了胳膊,脚下一轻直接离开地面,一声尖叫之后,手下意识就抱住了唐云忠的脖子:“将军,您这是?” “我害你落水的,自然要把你送回去。”唐云忠颠了颠我,歪着头感慨了一句,“别说,泡了水之后是挺沉。” “那是泥!”我火大,提高了声音跟他解释,“因为沾着泥才这样的!还有这个袄子本来就重,小将军您怎么那么冒昧呀?” 他憋着笑往前小跑:“泥,好,是泥重!毕竟是围场,深一脚浅一脚的。让你自己走回去天都黑了,等会记得赔我一身衣服啊,原先只有你一个倒霉蛋要换衣服,现在倒好,小爷也得换一身衣裳了。” 我哼哼唧唧反驳他:“那你不吓我,我也不至于摔在池塘子里面啊。这种事情论起来的话,还是你责任比较大。” 第三十六章 一枝红梅(下) 唐云忠走得倒是很稳,就是现在身上多了一个我的重量,也比我自己走还快了不少。我从他肩上扭头去看游莲,她提着裙摆跟在我们身后,手里拿着我递给她的梅枝,看得出兴致倒是没有一开始那么高了。 大约是发现了我在地头看着,唐云忠倒是先提起了这一茬:“这位姑姑就是你一直提起的心悦在下的那一位?” “她很含蓄的,都怪我多嘴,还跟你讲了这么一茬。”我有心帮游莲拉拉好感度,便说起来了游莲和唐云忠的缘分始末,“她爹是京城东市市长,之前小时候见过你一次,但是当时唐家高门大户,而她只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只能远远看你一眼,多可怜啊。” 唐云忠听完,也不多做回答,只是一笑:“那那时候你在哪里?” 我一愣,没有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情,遂回忆起来:“你十岁那时候的话,大约就是清河水患那一年吧?我当时忙着采药,水患的时候伤患病号都很多。我们这些开药铺的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那不就结了。游姑姑当年确实可怜,但好歹也是京城东市市长的千金,在她赴宴吃饭的时候,你在清河县过着的生活大抵比她更加苦楚,你又何必心疼她?” 这一句轻飘飘的讥讽却堵得我无话可说,其他劝说的话语全部都卡在嗓子里,一句都说不出来。 唐云忠走了好一会,大概是发现我没声音了,低头关心了一句:“怎么了?” 我有点郁闷,从自己出生一直跑马灯跑到现在,最后叹了一口气:“没啥,就是回忆过往发现自己真的挺倒霉的。你是不知道,清河县那几年确实挺苦的。” 唐云忠闷着声笑了笑,声音却忽然沉了下来:“姑姑,今后此事也不用多说了,世间来去匆匆那么多人,有缘分就是有缘分,没有缘分你也不需要强求。姑姑听着游姑姑的话,便觉得小将是应当喜欢游姑姑的,这是一种傲慢。小将也是有自己的好恶,有时候也不是三句两句便能解释清楚。姑姑若是强求,非要小将说出个所以然来,便没有意思了。” 我小声辩驳:“臣女没有那个意思……” “姑姑心悦恪己大哥,便觉得小将的示好是一种负担,恰好此刻发觉游姑姑对小将有倾心之意,便觉得倘若小将可以与游姑姑两情相悦,自己心中的负担也能化解。不是如此吗?”唐云忠的声音里除了往日的轻快飒爽却增加了几分不着痕迹的冷峻讥讽,这让他显得格外有些陌生,“姑姑一看便是未经历过真正大事的人,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圆满团圆?都是相互迁就的含糊其辞罢了。姑姑觉得那种处境圆满,不过是姑姑的一厢情愿,方便了自己罢了。倘若姑姑真的有心,这事情便不用再提了。” 我沉默了一会,知道再继续纠缠下去也不会再有结果,更何况我确实因为看中游莲而忽略了唐云忠,是我的不是。尴尬之下,我无意撇到了马棚的屋顶,总算找到了机会借口离开:“唐将军,你要不要放下来让我自己走啊?我看着马房屋顶了。” 唐云忠闷声一笑,倒也没有继续坚持,把我放在地上:“那小将就在这里等姑姑了?” “你等我干啥啊。你也去换件衣服啊!那泥巴不也粘你身上了吗?”我跺跺脚,朝他摆摆手之后便焦急地跑向了马房——无他,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了。 · “后来马场给我找的衣服是驯马师父的衣服,我穿着不大合身。今儿好不容易把之前弄脏的衣服捶打干净了,还好我是来温贤阁当差,查得不是很严格。要是换了一般的掌药女官,今天是应该穿朝服的。冬季就发了一套,我就只能穿春秋两季的了,那可真是要冻死了。” “太胡闹了。”就在我洋洋得意地说完一大堆之后,周恪己却面露愠色地摇摇头,“怎么能为了一枝梅花走到离水那么近的地方?” 我正在整理花瓶,对周恪己的敏感很不以为意:“不是大人您说的带一枝梅花回来吗?那边红梅可难找了,我在水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棵。大人就不能说一句好吗?” “我说倘若方便便带一枝回来,我哪里知道一年过去围场里面地势也生了了变化。腊月的湖水冰寒彻骨,你还未曾出阁,身体单薄,这样摔在水里,,又在围场吹了半天风,这膝盖腿脚哪里受得了?你现在倒是不在意,可万一寒气入体,你这腿脚还要不要了?还有你肩上的箭伤才好了多久?便又这样折腾,肩膀是不是也摔在地上了?” 周恪己一反常态碎碎叨叨,我都给梅花插好了他还没说完,我难得真的有点烦他了,只觉得耳边嗡嗡嗡的没完没了的训斥,心里很是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什么也不告诉他才好呢。本来也就是说出来跟他打趣笑笑玩闹罢了,顺便看看能不能让他心情好一些。结果现在平白无故被训了一个上午,眼见着还没有头,我是真的忍不住了,站起身有点无奈地看着他:“大人,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我下次一定多多注意,我肯定不去水边玩。这次不也是一时不察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您就别训我了。看看我带回来的梅花夸几句不好吗?这也是臣女好不容易带回来的,你一句不说感动就罢了,还见天的训我,多寒心啊。” 我就这么万般无奈地和周恪己对视片刻,终于他转过头,服软地叹了一口气:“梅花甚美,嫣妍娇嫩。不过,为了一枝梅花大费周章,实在是不值得,尤其这季节风寒流行……” 我看他又要继续,赶紧手动按停:“好啦好啦,臣女真的知道啦!您就行行好,别念我啦。” 周恪己大约也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反复唠叨,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几声:“还有,云忠是个好孩子,他忠义良善,不过在军营多年,行事作风大抵是唐家军的做派。你莫要因为他吓着你便觉得他与你不和睦。眼下时局诡谲,六弟很多事情不方便出面,你若需要打点帮助,还是要多倚仗云忠,千万莫和他生了嫌隙。” 我知道周恪己这也是为了我,乖乖点头答应:“臣女知道,多谢大人提醒。” 周恪己这才放心点点头,终于端详起来那枝梅花:“三九腊月迎风生,千里白雪一点红。这颜色鲜妍中沉淀着墨色的底,着实好看。眼下上面还有七八个花苞,看来今年守岁,我倒是得了个花友作伴。” 我见周恪己还是高兴的,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高兴起来。今儿六监寝忙碌,姑姑托我帮忙打扫院子,我和周恪己打招呼,酉时不到便打算回去了。。 待我要离开时,周恪己罕见地要我带些笔墨给他,我知道他大约是想写写画画,这是好事,我一口应允,心里盘算要从哪里凑出来文房四宝才好。 就这么想着回到六监寝,一边吃游莲带回来的酥饼一边想办法。正玩闹着呢,汪月檀铁青着脸走进来,见着我只把我拉到一旁,声音发抖:“阿梨,那个,我跟你说个事情,我眼下没主意了。” 我见她表情不对,也有些紧张:“你说?” 第三十七章 制衣风波 “我不是分去准备九皇子的新衣么?”汪月檀脸色惨白。 “你告诉我大殿下让我多注意,我便多留了心眼,每件衣服都仔细检查过,今儿我在九皇子的小袄子的领尖里面发现了细针,我原还想谁这么粗心,针都没有缝好,差点酿成大祸。但是我查了一下领口的走线,那针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扎在那里的!我一时害怕就将它带了回来,也不知是谁做了这样的事情,我、我眼下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游莲凑过来,瞪着眼也紧张起来:“还能怎么办?快跟姑姑说啊!有人要害小殿下,这可得了?” 我一把拽住游莲:“怎么可能啊!现在谁也不能说啊!” “阿梨你在讲什么讷?这是谋害皇嗣啊!我们不赶紧报告怎么办?”游莲急了起来。 我皱着眉摇摇头,和周恪己相处这些时间里,我也多学多问了些知识,眼下两辈子加起来的阅历早已经超过同僚不少:“月檀、阿莲你们别冲动,先听我说——这皇宫冬衣都是制衣阁一件一件过手的,这可不是什么围场冷箭,来自外人……这大可能是皇嗣之间相互斗争啊。更何况制衣阁竟然能让这件衣服转过几道手到月檀手里,那就证明制衣阁里有人接应……月檀,你若去报告,若事情查出还好,若未查出,你恐要为人所害啊!” “这!”汪月檀脸色都白了,“阿梨,那我怎么办?这烫手的山芋就甩我这里了,我,我怎么做都错啊!” 我也有些头疼,之前周恪己提醒我的时候我还没想太多,这下可算明白过来了:月檀这波是被人当替罪羊推到最前面了。她是监督冬衣制作的最后一关,若她没查出这根针,小皇子穿上衣服被刺死,那么对她是杀头之罪,但是即使她找出了针,也要连坐前面经手衣服的姐妹,最终恐被人记恨;而如果她把针偷偷处理了,那么下毒的人也能知道是她不老实,还心怀叵测,可能已经知道了对方奸计,怕也要害她。 “我一下也想不到怎么办……” “阿梨!”游莲忽然想起了什么,拽住我的袖子,“这不是大皇子让你提醒月檀的么?你去问问大皇子和六皇子如何?我们着实没有办法了,动辄就是杀头之罪啊!” 我没有多犹豫便点点头,眼下虽然周恪己不可能出面帮助我们,但是他在皇宫里待了二十年,对付宫里这些阴谋诡计可比我们这些小喽啰强多了。即使眼下他被困在温贤阁,但是能请他给我们出出点子也是好的。 兹事体大,事关月檀的性命,我也不能继续和周恪己矫情,第二天一早便着急赶去了温贤阁。 我与周恪己说明情况后,他表情也严肃了不少,不觉摇摇头,低声感慨道:“竟然真的动手了……” “大人知道是谁?”我都想不到到底谁会在这个当口害一个与世无争的九皇子,却没想到周恪己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 周恪己微微点点头,沉吟片刻后:“你去一趟六弟的寝宫,就跟他说下午请他与小将军来温贤阁一叙,注意不要走漏了消息,旁人若问起你来只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这事关系重大,也不敢随便问,周恪己这么交代我便连连点头。 倒是周恪己看了我一会,不知看出了什么,坐在床上朝我招招手:“许姑姑,你来。” 我本来正在准备煎药,闻言小跑到他床榻边蹲下:“大人可是有什么事情方才没有吩咐?” 周恪己摇摇头,脸上带着微微笑意,俯下身凑近了些许。最近我总希望帮周恪己早些振作起来,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就帮他打理衣服,六殿下又送来一些换洗的。 周恪己曾经贵为太子时就曾以峨冠博带天人之姿闻名,眼下就是落魄了,稍有些余裕也会注意仪表,他在我不在的时候大约自己用香草烧制后以热气熏烤衣物,既能保证衣物整洁干燥,又能使布帛带上草木香气,甫一靠近,一阵草木清爽的香气便扑面而来:“许姑姑,可是好奇?” “臣,不敢好奇。”我说完,眼巴巴看着周恪己,不由得有些紧张。 他被我逗乐了,眼睛微微眯起来,示意我坐在榻边上:“你这话说得,平日里你什么不敢,眼下为何如此胆小?这事情眼下和姑姑已经脱不开干系,我不告诉姑姑,反而容易害了姑姑。姑姑且附耳过来——” “其实在下被贬为庶人这一年,应当是宫里最安定的一年。”周恪己披着斗篷,手指蘸些杯盏中的凉水,在案几上写下“父”“母”“将”“臣”四个字。 “三弟母妃郭氏乃是当朝贵妃,自我母后去世,且母族杨氏被流放北境后,三弟的母妃在后宫一家独大,却又不至于到外戚干政的地步,而若说武将,唐老国公目前已经弃我而转去支持三弟,唯独或许文臣上三弟有些缺憾,一直无有与臣子结交,不过文臣帐下无兵,左右不过做几篇文章讥讽,是不值一提的阻力。在父皇、母妃、武将三者的支持之下,三弟的太子之位是极其稳当的,更何况三弟无有远志,虽跋扈却无主见,往往唯父皇马首是瞻,父皇纵使不满他短视内弱,却也不至于再废太子。所以按照道理来说,除非内廷大乱,不然没什么情况可以动摇三弟的皇位。” “这……”我听得有些迷糊,“但是这些和九皇子有什么关系?这是有人要害九皇子啊!” “邱美人是三弟母妃的侄女,这许姑姑你是知道的。” “是,他们同宗同源,照道理来说……”我没敢继续说下去,只是有些困惑又有些忌惮地看向周恪己。 周恪己自然看出了我的疑惑:“照道理来说,邱美人的九皇子与三皇子本就同宗同源,两人又差了十五岁,是断不会妨碍的彼此的。未来若三皇子能坐上皇位,九皇子还可封侯于西南富庶之地,帮兄弟镇守边疆,培养自己的势力。也就是说,按照常理来推断,这害九皇子的人绝不会是三皇子及其母妃。许姑姑是这么想的是吧?” 我点点头:“可是,这宫里似乎又没有旁人?” “所以我才会冒险叫六弟来此。” 我仔细琢磨片刻,瞬间脸色苍白,吓得下意识跪在地上:“大人,六殿下,六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周恪己先是一愣,忽而哑然失笑,扶住我的手,语气亲切了不少:“我以为六弟寡言骄傲,许姑姑应当与六弟不和睦的,如此我放心多了。” “六殿下确实对我有不厚道的地方,但是他本性率直刚正,不会做出兄弟相残的事情啊!” 周恪己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心情不错,他微微点点头,虚扶起我:“六弟秉性刚直,我自然知道。许姑姑愿意如此相信六弟,我甚是欢喜。地上凉,快坐过来说话。” 我被扶着站起来,还有些心有余悸,战战兢兢顺着床沿坐下。 周恪己安抚似的停顿片刻,等我缓过来才摇摇头轻叹:“但是我知道有什么用处?父皇多疑,不愿轻信于他人,眼下倘若九弟在宫中遇害,势必为宫中之人所为。我一介罪人是做不了什么的,三弟九弟的母妃出于同宗同姓,何况三弟已经贵为太子,自然也不必怀疑。所以无论真相指向何处,这事情一旦暴露,第一个被怀疑的一定是六弟。” “六弟母妃出生寒门,本就不得宠爱,六弟励精图治,才能得父皇这些许信任。不过我出事后,六弟因和我亲近本就引起父皇猜忌,倘若再牵扯上什么事情,我怕他也……此番,我恐是有人要以九弟为文章,陷害六弟。” “殿下以为,是有人想要一箭双雕,既害九皇子性命,又能诬陷六皇子的名声?” “不错。”周恪己点点头。 “那,那宫里能这么做的不就是?”一个名字忽然浮上我的的心头,我忽然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大约是看出我的胆怯,周恪己肯定地点点头:“不错,事出何人手,当看谁多利。在此人算计中,九弟年幼殒命,六弟与父皇离心,顷刻间二龙折损,得利者自然是三弟。虽说眼下我还没有没有实打实的把握,但是此事大概率确实是三弟所为。” “那,不对……那三皇子到底图什么?” 周恪己忽然笑了起来,他时常是温和的,所以嘴角那一抹带着运筹帷幄傲气的笑容看得我有点发愣,好像一下不认识他似的:“许姑姑,你以为我今日喊六弟来是为何?” “……自然是,提醒六殿下小心?” 周恪己摇摇头,笃定地笑起来望向窗外:“非也。早先我便说了,三弟的皇位眼下稳如泰山,父母将三者均倾力支持他。眼下他只需勤修政事,招揽民心,总有一日会登临天下。眼下皇宫应该是极其太平的,却在最该太平的时候发生这件事情,许姑姑以为是为什么?” 我有点想不过来,脑子转了好几圈,最后居然被问住了:“对啊,三皇子没理由这么做啊?而且这事情万一暴露了,还有可能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啊?难道真的不是三皇子?” 周恪己笑着摇摇头,他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笑意:“我知这几年民间确有些声音反对父皇。但是民间就是要做什么,也应该对着三弟六弟这样的周氏肱骨,而不是对一个深宫里的孩子发难。九弟即使真被人所害,也大可以下书说其幼年病弱夭折,根本做不了什么文章。害九弟的人必然是血亲骨肉。” “……可是,如果没有理由还增加风险,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才是我找六弟来的真正原由——父皇首肯、母妃得宠、老将支持,已得三者的三弟本是不用以身犯险的,但是他却如此做了。那么只能是因为……” 我茅塞顿开:“因为他这个太子之位没有我们预料中那么稳定,一定在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让他需要去铲除其他可能成为威胁的皇子。” 周恪己赞许地点点头。 我低头思忖片刻,忽感到仿佛拨云见日一般,不由得也笑了起来,下意识抓住了周恪己的手:“那也就是说,大人您也可能还有机会?” 周恪己笑了笑,未做回答,只是轻轻瞟向一旁的药炉:“姑姑先煎药吧,待会你便以我这里衣饰破旧为理由,遣姑姑去求六弟施舍些衣物来。” 第三十八章 转机将至 一旦周恪己和我说明了情况,他今天的种种反常也就有了解释——三皇子的举动乍一看是阴谋算计,实际上却暴露其色厉内荏的本性,这反而激励了周恪己,让他那几乎被冷宫蹉跎的志气忽而又仿佛遇到了一丝阳光得以复活起来。 虽然眼下这还是一种渺茫的可能,但是一旦存了这种可能,仿佛也得了些许希望。 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难保不能救周恪己出冷宫,一想到这种可能,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周恪法和唐云忠在周恪法那个不大的寝宫里讨论兵书,两个人推得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我进去的时候两人正要吵起来:“你这三千人怎么过的江?两岸都是平原,若要走山路绕道,夜里几个时辰怎么够!” “怎么不够?是殿下没有注意水流宽度吧?上游此处水流虽略湍急,但是宽度远远窄于下游平原地带,我这些人只要过了江,便可潜伏于山坡上草木丰茂处,等第二天入夜联合渡江大部队偷袭你的营寨。” 我看他们还在吵,焦心早上的事情,也顾不上僭越,跟着六皇子一个近侍小跑到台阶前的地铺处,我特地又往前走了几步找了个跪着不疼的地方浅浅一跪:“臣女参见六殿下,参见小将军。” 六皇子被唐云忠那个飞渡的先锋部队气得不轻,只斜了我一眼,看我神态如常,直接应了一声转头又锁着眉头去研究怎么才能阻拦三千人,只留了个侧脸给我。倒是唐云忠还算友善,转头看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指着自己的鼻子对我说:“你跪那地方有白石灰,沾鼻子上了。” 这俩人没一个有紧张感,我深觉汉室危矣。 我跟猫挠脸一样用袖子囫囵擦了擦鼻尖,按捺住情绪朝两人一拜:“周恪己大人冬衣过少,最近只能裹着被子取暖。大人特命令我来请六殿下看在往日情谊上赠几件冬衣熬过冬天。” 周恪法这人做事还算谨慎,身边侍从往往也就带着四五人,但是具为信任之人,他在自己宫里说话行动也就放肆不少,听闻我说这话立即转过头,表情带着几分惊讶几分忧心:“大哥衣服不够?” 这下总算把六殿下的人唤回来了,就是神还走着呢,反应也慢。 我挺无奈的,拱手一拜:“是啊,大人衣着单薄,制衣阁也不批新衣服,臣女没有办法才想着来六殿下这里讨几件旧衣。” “啊……”周恪法愣了好一会,这才回过神来,摆出一副鄙夷的姿态,“既然,既然如此,念在罪人周恪己曾经是本王的兄长,本王就去送几件衣服给他吧。云忠,你在此等我片刻。” 唐云忠一边收拾案几上的兵书一边笃定地看向我:“我当然跟你去,我想大哥可能还是挺想我的。对吧,许姑姑?” 我连连点头,六殿下的目光在我和唐云忠之间狐疑地转了一圈,不过好在没有说话,只吩咐底下人赶紧找几件旧衣服准备带到温贤阁去。 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周恪己已经煮了一壶茶,内室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周恪己一边拿扇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火,头上自己绑了一个略有点狼狈的发髻,额前挂下几缕碎发,颇有些山野隐士的做派。他最近精神恢复不少,心态好到我都替他赞叹,不仅开始正常饮食努力恢复身体,还学着分担不少琐事,帮着我减轻负担。原先宫苑里面伺候他的人不谈上百也有几十,眼下只剩下我一个人,许多事情一旦顾不上周恪己也就学着自己来,比如怎么点炭炉,怎么梳头发,怎么洒扫屋内。 我仿佛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复活,那一日我看到周恪己在修剪自己的头发,修剪头发不是小事,他只敢随便打理,头发中间那一截是灰白如杂草一般,但是再新长出来的居然又是乌黑的颜色了,他坐在塌边盘发束冠的模样不由得让我想起曾经有个算命先生说起的卦象——潜龙在渊。 “六弟,云忠,你们来了啊。”周恪己见我们仨一起回来,便招呼我们坐在他他边上,又用三个大小形制不一的茶盏分别给我们倒了一杯茶。 他引着我我坐在靠近床头的位置,又递给我一杯茶,这时候我才发现只有我手边有一个床头时常摆放的小柜子,我手要是烫着了就能把茶盏先放在柜子上。 我一阵心跳,本想着这事情大约无人在意,就悄悄自己窃喜而已,却不想六皇子探头看了看我这边,很有些愤愤不平地灌了一口茶水:“皇兄好偏心!怎么只让姑姑那边有个地方放东西的。” 经过这些天我也摸清楚了,大抵是长兄如父,六皇子在和兄长的相处中时不时能暴露出几分小孩子争宠的醋性,大概这也是他日常看我有些不爽的原因之一。我本以为周恪己不会回答,却没想周恪己抬眼颇有点促狭地看了六皇子一样,用眼神似乎就已经谴责了他还是小孩子脾气:“姑姑是女子,手指纤弱,你们俩常年骑马打仗还怕一杯茶水么?” 六皇子蔫了,郁闷地不说话,我偷偷朝他龇牙咧嘴,暗搓搓地发泄脾气。 周恪己坐在我们身边,顺便打断了我和周恪法的眼神战:“我特地拜托许姑姑去喊两位弟弟,确有一事要与两位商量。” · “三哥,如今倒冲着我来了?眼下皇兄你身陷囹圄,他还嫌不够,要把我也牵扯进去么?”周恪法听完后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很伤感地摇摇头,“……走到这一步,有什么好处呢?” 唐云忠也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德行有缺,再难信人……三殿下这么多年将自己的品性走歪了,于是视野也就狭窄了。” 周恪己似乎不愿多谈这个问题,勉力笑了笑:“三弟如何想的,倒也不甚重要。不过眼下无论形势发生何种变化,对于已经身处谷底的在下来说都是契机。”他说着,忽然站起来,拱手朝周恪法和唐云忠行一个大礼。 两人皆是一惊,慌忙站起身,唐云忠更是直接跪在地上,仰头看向周恪己:“殿下这是做什么?” 周恪己扶住两人,目光依旧是那么温和,却带上了一种鲜明的坚韧:“我之前混混沌沌了好一段时间,多亏两位六弟和云忠在旁鼓励,加上许姑姑悉心照顾,才能苟延残喘至今。如今我久居这冷宫中,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人未到死,其志不可更改。我既然发愿望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便应当竭尽全力而为之。为保全名节舍身求死,只能徒留虚名,非君子之行。三弟与父皇均重世家而轻民生,如此下去,世家越发壮大,民生更加凋敝,三朝则衰五代则灭,届时民不聊生,天下只会说我们周氏自取灭亡。恪己虽无有百年之寿,亦不愿见百年后天下真如恪己所料,故召恪法云忠来此商议,纵使当真落得人头落地的下场,总好过枉博得几声同情与唏嘘。” “云忠,恪法,我……”他忽然望向我,目光中带着火一般的情感,“我,知天下易主已成定局,却不愿把黎民苍生拱手让给无德之人!你们可愿助我否?” 唐云忠和周恪法惊疑之下对视一眼,倒是唐云忠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恪己哥!你,你愿意重新去争夺太子之位?” 周恪法即刻反应过来,跟着跪下来,居然一时都没说出话,眼眶便红了起来。 周恪己扶着二人,轻轻摇摇头:“不,我不是重新要去争太子。太子由父皇选出,自然是合父皇心意者当之,父皇起势于世家扶植,便希望太子也能和世家大族各行方便。在父皇手下做太子,非外厉内荏之人不可当之——自我知自己难袖手旁观天下之难那一日起,我便知道,我做不了太子,也做不了父皇的好儿子。” “……” 别说周恪法和唐云忠,我都被这话的内中含义吓到了,差一点没有端稳手里的茶盏。周恪己乖顺端庄了二十年,重获新生第一件事就是提出了一个哪怕只有我们仨在,都没人敢接茬的计划。周恪法下意识有几分忌惮地看向唐云忠,唐云忠复又有几分担忧地看向我,我特别不理解地又急又没办法地盯着周恪法。 我们仨眼神打架了好一会,周恪己倒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好模样,似乎一点都意识不到刚才他说出了多么可怕的话。 “云忠,我知老国公甚爱你,但是老国公已经年逾八十,虽武力不减当年,但是人寿数有定,老国公一旦去世,云忠可有十足把握拿到执掌铜虎金印?” “这……”这似乎问到了唐云忠的软肋,他不由得目光游移一阵,喟然摇头道,“我唐家军以军纪严明闻名于天下,军纪严明绝非朝夕能够做到,祖父虽有大能,但……云忠辈分地位,又是旁支所出,早已惹人妒忌。铜虎金印大抵会被叔父收入囊中,叔父乃庸才之辈,大抵难担得起帐下主帅之责。” 周恪己点点头,又转向周恪法:“六弟,我知你有鸿鹄之志,且有经天纬地之才能,比起愚兄也更懂朝堂权谋之术,今你亲近愚兄,势必惹三弟怀疑,三弟睚眦必报,等其登基后必要加害于汝。” “皇兄所言不假,三哥气量狭小,非帝王之才,一旦三哥登基,六弟恐要追皇兄于地下。” 周恪己左右看看两人,唐云忠愁眉不展,周恪法也是一脸阴霾,他不由得笑了笑:“你二人情同手足,何不联手破局?” 直到听到这句话时,我才终于明白周恪己到底为何要将两人请来,不由得喃喃起午间周恪己说给我的那些话:“父、母、将、臣……” 这话被他们听到,周恪己朝我微微一笑:“许姑姑倒还记得恪己的浅论……六弟,欲为君者,应时时注意父母将臣。六弟母妃出身微寒,故不得支持,然而若我们联手……” 父、母、将、臣——老国公自然是国之肱骨,但是唐云忠小将军是唐家军下一代可能的主帅;而周恪己手上又还握着太师在内一众文臣的支持。只要他们可以联手,再让陛下在六皇子和三皇子之间游移,那么两人居然就旗鼓相当了? “皇兄的意思是?” 周恪己点点头,扶着六殿下的侧脸,神态带着兄长的和蔼:“六弟,你想不想争一争?若出了事,大可推在愚兄身上,反正愚兄已经是半死之人。” “皇兄,我……”周恪法虽然平日里看着胆大,但是毕竟一直受限于母族式微,靠着自己才好不容易封了个临淄王,一下提起天下之事,他反而倒比周恪己踟蹰起来。 唐云忠倒是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周恪法的手腕:“恪法,我,我也不想这么糊糊涂涂就把唐家军让给只会在都城献媚之人!只因为我出生旁支,我便不能掌印么?我听恪己大哥的,要去搏一搏我这命。你呢?” 周恪法目光在两人之上扫过,目光逐渐变得笃定起来,最后却化为一个笑容:“往日不知,兄长有如此魄力,还只觉得兄长样样都好,只是略显优柔寡断……皇兄既然愿意出谋,臣弟亦愿往之,九死无悔。” 这话让周恪己眸光微动,生出几分宽慰,一时间自幼一同长大的三人不由得相视一笑起来。 他们仨感情戏演得正好呢,我却很没情调地想起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恪己大人,恪己大人,我打扰一下!我以为今天喊六殿下和小将军来是为了九殿下冬衣的事情的……那,那个事情怎么办啊?月檀那边现在吃不下也睡不着,大人们图大业之前能不能先给月檀指个明路啊?” 周恪己看着我微微一笑,起身坐回我们对面一把椅子上:“我正要说起此事,想要父皇态度有所变化,关键在于如何让父皇不相信三弟。我有一个想法,想要与几位商议。” 我跟着好奇,也就凑近了一些。 ——真刺激,上辈子努力到最后也就混了个六监管事姑姑,这辈子直接混成核心团体了,这档次提升可不是一点两点。 第三十九章 兵不厌诈 “许姑姑,你前几日告诉我,司药监的女官薛氏与三弟来往颇密,我们恰好可以借此机会设局,通过薛氏误导三弟。许姑姑,你明日不要来温贤阁,趁着午膳的时候同薛氏说话,话语里透露一些关于我如何颓唐的细节,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为我编造些癔症之类的病灶。让薛氏误以为我在温贤阁内已经混混沌沌,一旦薛氏将这个消息告诉三弟,他势必派人来探查。” “薛画梅!哎,咱们一起吃饭去吧!”我总算盼望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随即就从转角冲出来,装作热络地扒上去,“真是的,我入宫就被单独派了活,眼下没几个同僚跟我一起吃饭,你约没约人?我们一起去吃吧?” 薛画梅素来独来独往,下意识想要避开我,但是她一躲我立马凑过去,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你别啊,别人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吃饭,大家都有好朋友了,就我这段时间都没找大家玩儿……你就跟我吃个饭嘛?” “你不是,在温贤阁做事情吗?”薛画梅拗不过我,被我拽着往膳堂去了。 “是啊,不过哪里现在啥都没有,连吃饭都比不上咱们六监。”我有些唏嘘地摇摇头。 薛画梅似乎犹豫了片刻,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那位大人眼下如何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左右看看无人,这才拽着薛画梅的袖子:“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委屈都不知道和谁说才好,那位大人倒是善良,只不过经受了这番打击,整日都是昏昏沉沉的,居然有点疯了。时常披头散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还会忽然窜出来吓我一跳,也有清醒的时候,偶尔还会说点书里的道理,只是这样的时候少得很。我整日担惊受怕,自己都快不正常了?” “那位大人,疯了?”薛画梅小声问我,片刻后忽然摇摇头,补了一句,“这,前段时间不还说好好的么?” “我哪里知道疯了没?眼下他只能见着我,我这点医术也就能治治风寒感冒……哎,阿梅,你可千万别和别人说啊。我虽然烦那位大人,但是他毕竟对清河县有恩,算我救命恩人,我,我怕别人知道了他疯了,可能要加害他呢!你千万别和别人说,好么?” 薛画梅点点头,安抚一般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放心,我嘴紧着呢。” 我点点头,手拽了拽她的手背,接着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是命该如此,怎么就摊上这么多事情了呢。” 我们便说便走着,就听到前面一阵喧闹,一阵杂乱马嘶人惊从转角处传来。我不顾薛画梅,小跑两步凑过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便看到唐云忠飞快跳下马,困扰地盯着被马惊到摔倒在地的汪月檀:“你这小女官!走路怎么跌跌撞撞的?” · “除了要误导薛氏之外,明日里最重要的是要在薛氏的眼皮下把九皇子的衣服送到邱美人宫里。许姑姑,你叫那位汪姑姑注意着,与唐小将军配合演一场戏。明日午时,待许姑姑与薛氏靠近时,云忠你便装作骑马吓到了那位汪姑姑,导致她手里的衣服散落在地上,许姑姑你听到动静便带着薛氏靠近。” 汪月檀手里抱着一沓衣服,眼下衣服散了一地,恰好地上大约是洒扫留下的水渍还没干透,衣服便四散落在水洼中。汪月檀跪下身,慌慌张张地磕在石砖上:“臣女鲁莽,求小将军恕罪!” 我快步跑过去,看了看地上的衣服,又左右打量两人,这才匆忙跪下:“臣女八品掌药女官清河许氏,叩见唐小将军。” 薛画梅也小跑过来,她一眼就看到了落在地上的衣服,愣了一瞬才跟我一起跪下:“臣女八品掌药女官薛氏,叩见唐小将军。” “起来吧。以后在这宫里做事情谨慎点,搬着这么多东西往前走,路也看不见,你这实在太莽撞了。”唐云忠从马上跃下,有点无奈地看向这一地狼藉,“这地上东西收拾收拾吧。” 汪月檀看着散落一地的冬衣,憋了好一会眼眶总算薄薄红了一层,我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拍在她背上:“你干什么,你别哭,憋住了!” 小将军不明所以地左右看看,语气柔缓了不少:“怎么了这是?” 我们这边还没定论呢,只见路口又走过来一道高挑的身影:“这是怎么了?” · “六弟,等到你察觉时机成熟,便自转角处出现,我知你说话谨慎,云忠做事莽直,地上衣服到底是什么由他说出恐惹人怀疑。你帮助把话引到此处,让薛氏知道地上的衣服就是九殿下新制的冬衣。三弟钻精于宫中小手段,目光狭隘,若我没有猜错,倘若此事真是三弟所为,薛氏在其中必然已经出力。那么那些衣服中是否藏针薛氏应该早已经知道。” 只见六殿下背着手朝我们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校官打扮的士兵:“云忠?你在这里做什么?” 汪月檀铁骨铮铮,都快把自己脸憋红了都没哭出来。我蹲下身狠狠在她大腿上掐了一把,硬生生给她疼出一些泪花,她抽了一口气,才带着一丝微微哽咽拱手:“回六殿下,臣女不小心冲撞了小将军,求大人宽恕。” 我看着衣服散落一地,还沾上了水渍,偷偷想要帮月檀收拾,却被六皇子一下抓住:“这地上衣服是什么?看尺寸是九弟的冬衣?” “求殿下恕罪!求殿下恕罪!”汪月檀慌慌张张在地上用力磕了几下,牙齿打颤。 “你先别忙着磕头,本王问你,地上这些究竟是不是九弟的冬衣?” 汪月檀一时没敢说话,好一会才又磕了几下,小声回答:“回殿下,是的。这是九皇子新年要穿的衣物,臣女方才一时失察,犯下大祸,求殿下恕罪。” 唐云忠故作无辜地走过来:“什么冬衣?” 周恪法有点伤脑筋地看着散落一地的冬衣,挠挠头发:“你还说呢,要不是你在宫里跑马,哪里会有这种意外。冬日里各宫都要安排冬衣,这一套恰好是九弟的,眼下泡了脏水,怕是肯定不能穿了。” “哪在换一套呗?库房没有?” “你以为制衣所的冬衣是你们唐家军那边的库房,随便哪一件都可以啊。这都是提前订做的!南面丝绸都是通过官商运过来的,哪里这么容易!你倒是轻松了,等会拍马走人,你要她一个小女官怎么办?” “这怎么好?”唐云忠挠挠头,感觉似乎有点演不下去了,特地背过身,朝着周恪法吐了吐舌头,“我久在塞外待得实在太久了,眼下这状况可怎么办?” 周恪法职业素养良好,除了嘴角微不可查抽了一下没有任何问题:“怎么办?你问我我问谁啊?” · “最后一步,六弟你需要好好记住,你可带着汪姑姑去郭美人宫里赔罪道歉,然后由汪姑姑提出要把衣服拆下来,换掉里面包裹的棉花,六弟你在旁附和。如此,则六弟嫌疑可解。”周恪己琢磨了一会,忽而兀自笑了起来,“不对,还有一件事情我们未曾确认,这还要劳烦许姑姑做上这最后一步——我们既然要设计,就要探一探鱼到底对饵上不上钩。” 六皇子低头看向伏在地上的汪月檀,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新衣本是晚宴上要穿的,眼下肯定穿不了。云忠在宫内奔马,本来也有你的闪失。这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那个小女官,你且先起来,我领你们两位去郭美人那里道歉,顺便帮你们说个情,你们给郭美人赔个不是,然后咱们跟九皇子的嬷嬷商量看看怎么办。这个小女官你回去找制衣阁掌事姑姑领罚,云忠你去备点边塞特有的礼物,这几天送给九弟。你们看这样可好?” 两人连连答应,连在一旁围观的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扯了扯薛画梅:“好像没事了,咱们走吧?” 薛画梅踟蹰片刻,默默瞟了一眼六皇子的方向。 我了然地笑了笑,凑近她耳边咬耳朵:“你也想知道后续怎么发展的是吧?” 薛画梅目光躲闪片刻:“这,这好吗?” “这有什么?我都认识呢!”我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背脊,小跑两步跑到前面六皇子面前,朝他一拱手,“六殿下,我和这位薛姑姑恰好看到这里的情况,能否允许我二人陪同,这样倘若郭美人宫人问起来,我们也算是见证者,说话也比较方便。” “哦,许姑姑啊?”六皇子对我点点头,沉吟片刻后微微颔首:“也好,你们就一起跟着吧。” 我们一行人就这般商定,一同去了郭美人的宫殿,六皇子在外唤了很久,门才被打开,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不大耐烦的脸色在看到六皇子的一瞬间忽然转了表情:“哎呀,这……六殿下何故到此啊?” 这举动倒是有几分怪异,我顺着那嬷嬷的肩膀看过去,就见宫室内草木荒败,似乎久已无人打扫,郭美人抱着孩子吃力地往外走,语气与上次御花园惊鸿一瞥一般迷蒙无害,透着几分茫然“是谁啊?是不是姑母啊?” 第四十章 意外发现 我之前听过一个半真半假的传闻,据说这位郭美人虽然是天姿国色,但是心智却如同稚童一般,虽然谈不上寝食不能自理,但是行为举止皆仿佛孩童一般。上一次遥隔梅花相望时我只觉得她瘦小年幼,并未想起那些流言。如今再听她说话,才觉得似乎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郭美人长相酷似三皇子的母妃,但是更加年轻可爱,她抱着九皇子神态娇憨地从宫室内小跑出来,神态迷迷糊糊的,倒是真有几分传闻中儿童心智的感觉:“不是姑母吗?” 这下别说我,连六皇子也不由得一愣。他和唐云忠交换了一下眼神,跨上前一步:“郭美人,恪法打扰您与九弟休息了。” “恪法,是谁?”郭美人眼神有些怯怯的,最后茫然之下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嬷嬷。 宫里的美人哪个不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金枝玉叶?郭美人心智不全、懵懵懂懂,到底是怎么进入后宫的?而且看这幅样子,周恪法唐云忠居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周恪己都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侍奉郭美人的嬷嬷仿佛死人一般站立着,也不说话,只是沉着脸垂眼看向我们,仿佛生来就带着一股暮色将至的冷气:“娘娘,这是圣上第六个孩子,您可以称呼他为六殿下或临淄王。” 郭美人讷讷地点点头,朝着周恪法微微躬身,动作规矩得仿佛什么仪器一般:“妾见过六殿下。” 这是很不合规矩的,郭美人即使位份低微,但是论起来也是周恪法的长辈,即使是行礼也应该是周恪法向郭美人行礼。周恪法似乎也觉得不妥,刚想阻止郭美人,便听到那个仿佛没有魂魄的老嬷嬷出声制止:“六殿下,您且让郭美人行礼吧,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便会越发失态。” 周恪法微微一怔,转头对我几人说道:“汪姑姑你且留下,其余人皆可回去了,今日情形休得与旁人提及,否则我自将问罪诸位。” 那嬷嬷微微躬身一拜:“多谢六殿下。” 周恪法对着那位老嬷嬷恭恭敬敬一拜,从身后引介汪月檀:“嬷嬷,小子冒昧打扰实属无意,往郭美人恕罪。不过今日我却有一事必须叨扰嬷嬷,可否请我与这位汪姑姑进殿小叙?” 那老嬷嬷看过汪月檀手里捧着的衣物,大约已经明白了几分,侧身让出门来:“二人请进,容老奴先去奉茶。” 眼下显然不适合我们继续看热闹了,唐云忠抱拳向郭美人一拱手:“小将唐突前来,请郭美人恕罪,眼下这就离去。” 我和薛画梅也一拱手,匆匆忙忙就想离开这个有点脱轨的戏剧。 但是郭美人忽然抱着九皇子回过头,目光带着几分孩童天真地望向我们,从我们三人身上扫过去,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见过你,你之前在御花园看到我和宝宝玩,你好像很羡慕的样子。” 我微微一愣,没想到当初御花园一瞥,居然也被郭美人发现了:“……美人说笑了。我见美人与九殿下玩乐,不由得想起年幼时承欢母亲膝下的时光,回忆起当年快乐之景。” “那你娘亲现在在哪里?” “……已经病逝三年了。” 她眼里浮现出一种不加掩饰的同情与怜悯,微微侧过头将脸贴在九殿下肉乎乎的小脸上:“那你一定很难过。” 我被她一句话说得有些触动:“孺慕之情,无以替代,每逢想起,心如刀绞。” “娘娘。”老嬷嬷的声音从宫里传来。 郭美人仿佛得了命令一般转过身便要回去了,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扭过脸看着我:“那你下次可以跟我玩,不要一直远远看着我们。” 郭美人这句话说得我既有几分惊心,又夹杂几分辛酸,以至于那宫室大门在我们面前缓缓关上之时,我还在傻傻地看着那片暗红色。唐云忠背着手走过来,也好奇地望向我看的方向:“看什么呢?” “没什么。”我收回目光,颇有几分感慨地摇摇头,“我只是,有些感慨……算了,我也没心情用饭了,眼下我想回六监寝休息。” 唐云忠似也有几分感悟,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最后摇摇头:“我……罢了罢了,我且回营中吃酒去吧!这事情闹的真是!”他转身嘱咐周恪法带来的五六名亲随,“你们在这边好好等六殿下出来,等六殿下出来了便派一个人来宫外神武营内找我,这事情毕竟也是我在宫中奔马而导致的错误,我总不能有始无终。” 几人应允后我和薛画梅便同唐云忠一同离开。 大约半个时辰后,薛画梅便有些坐不住了,我躺在一旁假寐,便听她和我打招呼说去司药监帮忙。我装得迷迷糊糊应了一句,她便匆匆离开。 我算着时间,过了没一会便绕道去了司药监,问杨姑姑要了一些温补的草药,来回找了一圈,薛画梅果然不在。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匆匆赶去了温贤阁。 · “郭美人,似心智不全?这……实在太过古怪了……”周恪己斜坐于榻上,沉吟片刻,朝我摇摇头,“郭美人乃是贵妃郭氏侄女,两人都是郭氏一族的女子,郭相出生礼部,曾是圣上内臣,侍奉圣上于左右,善卜喜巫。” 忽然,周恪己似乎意识到什么,表情微微一变,抿上嘴不再说话了,神态顷刻间居然有些戚戚然。 我看着他的表情越发好奇,拖着我的小板凳跑过去坐在他床榻边上:“大人,您这是想到什么了吗?能否讲给许梨听听看?” 因为温贤阁大部分时候就我们俩人这么大眼瞪小眼,我现在是越发放肆起来,打探皇室辛密就跟问村口八卦似的,别说周恪己,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稍微收敛点。毕竟皇宫里不少事情打的就是信息差,这个人知道点这个,那个人知道点那个,最后散乱的线索汇集成真相。 周恪己看了一眼我的方向,目光中透着几分无奈与嗔怒,我原本以为他终于打算跟我这个唯一的下人整肃一下宫规了,却不想他语气照旧还是温温柔柔的:“你啊,跟我这般说话也罢了,一旦出了温贤阁的门,还是要记住谨小慎微,不该问的千万别问,不该看的千万别看。多少宫里人就因为多嘴丢了性命,你这个样子如果到了外面去,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周恪己天生大概就是狠不下心来的性子,我都这样僭越了,他还是没有半点要教训我的意思。 不过虽然他不提及,我自己也该知道分寸,答应一声后便也不继续追问,心想着不然去拿中午拿的药材为周恪己煮些汤药喝着健体保康。正想着呢,却听得身旁传来一声半是无奈半是戏谑的喟叹:“你说你要听,眼下又要跑去,怎么,我还得追着你说不成?” 我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瞬间转过头小跑两步蹲到周恪己榻边,连连点头:“要听要听,这么好玩的事情谁不想知道?” “也就你看得少还觉得好玩呢。这里听的一切出了门只当全不知道,若发现有什么异样也不要擅自行动,凡事先告诉我,记住了吗?” “记着了记着了……那个郭相国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郭美人是他……侄孙女吧?” “郭相国本名郭虞,郓城人。当年因为善杂耍戏法而被少府监收为义子,此人本来是在少府监帐下当差,后因能解闷娱人,被父皇提拔为正四品太常少卿。后被擢升为大行台尚书令,待郭美人进宫后,父皇便加封其为相国。此人并无大能,却善酷吏用刑手段狠毒,又极其善于媚上欺下,替父皇分忧不少不好染指的腌臜事情。” “这人这么坏呢?” “……清河水患一事,本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但是郭相国瞒报灾情,克扣赈灾粮款,又向父皇谏言应以老国公为重,最终才导致父子决裂。”周恪己思及此处,微微叹了一口气,“此人早年在民间游历时学习了不少巫蛊之术,编纂成一本《玄妙万通录》,父皇喜爱此书,常手不释卷。我当年曾偷摸略翻过几次,其中便有一条名为‘借福增寿’,记述的是当年有一曾姓乡绅年老体弱,其子女为其张罗一门亲事,娶了邻村一个豆蔻年华患痴傻症的女娃娃,后来这曾老爷身体不知不觉便恢复了,一直活了一百多岁依旧面色红润而精气十足。” “什么?这,这不是妖法吗?”我一惊,郭美人的模样和那个故事里居然完全相合,“这,这也太……” “我亦希望,父皇不至于如此糊涂。”周恪己叹了一口气,眼里浮现起一抹浓重的哀伤,“从前,我只觉得父皇与我隔阂虽有,但是我父子都是为这天下殚精竭虑,如此,最终总可以相互谅解,然而倘若父皇与我本就不同心……我又如何是好呢?巫蛊何其可怕,眼下世家并起,百姓本就难以维生,倘若我们这些皇室之人还弄起巫蛊之术,任用奸臣……后世将如何写我们啊。” 这话问得我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只能默默摇摇头:“……这,我也不知道。” 周恪己微微叹了一口气,似乎也没有打算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只是摇摇头,写作在榻上:“我宁可自己猜错了。倘若只是因为父皇年老昏聩,见郭美人貌美年轻,不由得心向往之,那倒也还好。若真的是郭相国怂恿父皇行巫蛊之术以延年益寿……那接下来我要如何是好呢?” 一阵凉风吹过,周恪己鬓角碎发被轻轻吹起,我坐在小板凳上,跟着冷风打了一个颤,低下头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了。 第四十一章 欢饮之宴 第二日我去温贤阁的时候,周恪法和唐云忠都已经到了,看着已经说了有一会了,不过比起昨日气氛倒是轻松了不少。我坐下听了一会才意识到,周恪己那个关于巫蛊之术的猜想并没有说给周恪法和唐云忠。 “虽然那郭美人有些古怪,但是照顾郭美人的嬷嬷倒是个心细的,后来我们与她说了情况后,她拜托我们将衣服送去制衣所重新清理,也未曾怪罪什么。昨儿傍晚我顺道去六监寝打了个招呼,那时候许姑姑还没回来呢。我见着阮氏恰好也在,便告诉那位汪姑姑罚她一个月的俸禄,命她这几日与制衣阁几位姑姑一起把衣服拆下来重新揣棉花。” 唐云忠端着酒盏,脸上带着几分戏谑:“那薛氏表情如何?” 周恪法晃了晃茶盏,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强作镇定,我看她模样便知,三弟的计策她必然知晓,眼下我们只需按兵不动,且看他们要如何反应便好。” 说罢,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周恪己看着二人,颇为欣慰地点点头:“恪法、云忠,此事多仰赖二位了。许姑姑,可否帮我们三人温一壶酒,前面东旭殿柜子下面或许藏了几坛,你且帮我去找找,今儿中午我们小酌一杯如何?” 温贤阁难得有些愉快的事情,我们几人都没有败兴的意思,虽然眼下在温贤阁喝酒确实有点过于嚣张,但是人也不可能一直憋着情绪:“那行,我正好再准备几道小菜。” “那我先回一趟神武营,早上这帮崽子们也不知道训练得如何了,眼下都腊月二十了,离新年筵席就剩下十天,这帮兔崽子一点点紧迫感都没有。想也是,这京城什么花红柳绿的玩意没有,连兵营都一副松散模样,一个个打着仪仗倒是像那么回事,只可惜内里空虚性子柔软,又过分顺从。一旦真有什么大事,怕是什么用都顶不上啊……难怪陛下这次要我多留几个月来训练这帮不成器的兵蛋子。” 唐云忠弱冠之年,行伍十二载以上,据传闻还没断奶呢就被老将军抱到北境手把手调教,才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已经对军规兵法信手拈来,一双手伸出来是厚得火都烧不透的茧,有时候他说话就像是一阵粗放的带着砂砾的风,像我这样矫情的江南人总觉得情感一旦热烈到这个程度,仿佛就应该是假的,是装扮出来的,因为在清河,大家做什么事情好像都是淡淡的,没什么变化的,思虑周全的。 所以最初我仿佛也不是那么理解唐云忠,我总觉得他似乎别有些目的,但是现在我逐渐不这么觉得了。 可能他或许就是能做到那么热切的同时又是真诚的,只不过,从前我没有理解过这种生活。 忽然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被吓得一缩头,就看到唐云忠戏谑地看着我:“许姑姑,一脸严肃地想什么呢?” “啊,没,我想着中午弄点啥呢!这儿啥都没有,要不我去膳食堂弄点吧?” 周恪法一边收拾自己身上的锦袍,一边站起身:“这个不用姑姑烦,我午时提个食盒过来,就着带两三个菜抿一杯高兴一下,照顾着兄长身体就好。” 他俩说罢,也不久留,匆忙先各自去忙了。我把人送到门口,回头看到周恪己还坐在床上,温贤阁又只剩下我和他两人:“殿下……没有告诉六殿下和小将军巫蛊之事?” 周恪己表情肃穆不少,微微摇摇头:“眼下只是揣测,告诉他们也是徒增困扰。” 他未曾告诉周恪法和唐云忠,却告诉我了。虽然这大抵也是因为除了我他身旁再无旁人可以倾诉,不过我还是升起几分欢欣的情致。 · “今儿我在父皇殿前看到三哥了,三哥这表情可难受了,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似的。居然向父皇告状说出了昨日之事,父皇自然责怪我,不过也只是说了几句。后来父皇试探我是否知晓郭美人之事,我便装糊涂,只说和嬷嬷说了话,未曾僭越直接和郭美人说起此事。父皇似乎很满意,也不再追求了。” “这周恪礼可是糊涂啊!他若眼下不说,后来东墙事发还能和你掰扯掰扯,眼下他直接把底撂了。圣上知道此事,若银针之事被抖出来便不会再怀疑恪法,这不反而得不偿失么?” “三哥这人,见小利而忘命,从来都是如此。”周恪法眯着眼睛抿了一口下去,眉眼间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眼下我也陪过罪了,我倒是期待三哥下一步棋打算如何下呢。” 周恪法和唐云忠撞了一下酒盏,颇有一副奸计得逞的快活,“果然不出大哥所料,三哥这下坐不住了。” 周恪己看着他俩但笑不语,端起茶壶为我也添了一杯茶水,“六弟主动把衣服送到郭美人那里赔罪,也算把自己身上的嫌疑甩了出去,即使后面再东窗事发,主动提出重新填棉絮的六弟也不会惹人怀疑。而且这下经手的人又增多了。到时候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出错了。眼下三弟估计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们只需等着他下一步棋打算下在何处。” 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左右看了看,想到月檀这下总算没事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但是这事情后面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唐云忠倒是想得开,他和周恪法偷偷带了一壶酒,两人弄了个温酒的吊壶在那边推杯换盏了不少下去,眼下脸颊都有点红扑扑的,“按照兵法来说,我们现在就应该按兵不动,看下一步他们怎么走我们依据形势将计就计就好。” 周恪己喝不了酒,和我分一壶茶,他带着几分慈爱看着两个小不多少的弟弟,还时不时拦一下两人的酒盏,“你们都少喝点,等会儿还得各自回去,要是被人发现那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我们就分一小壶。”周恪法脸上有几分红晕,晃了晃脑袋,一对桃核一般的圆眼睛迷迷瞪瞪地睁着,和平日那种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态比起来倒是可爱生动了不少,“对了,许梨,等会儿我有个东西给你,你……你帮我带给那位游姑姑,就说是,新年讨个彩头。” 我还没说话,周恪己先笑了起来,他笑得动静很小,喝得有些迷糊的周恪法都没有发现。我扭头看向他,就见周恪己眉目舒展,温柔和蔼地看向两人,待发现我的目光后,便微微转过脸低头看向我:“六弟也差不多到这个年纪了,这次是大约是动了心思的。” 我含含糊糊答应了一声,抱着茶杯又喝了一口,转头却发现唐云忠一个人举起酒杯,神色晦暗不明地歪着头看我:“……这种事情,彼此都要有意才好。” 这话说得我根本没法接,低着头装作抿茶水的模样,一时间周围有些尴尬。 也不知道是不是两杯薄酒下了肚子,唐云忠蹭一下站了起来,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过来,颇为僭越地扶着周恪己的肩膀:“恪己大哥,云忠问你一件事情,你真心回答,可否?” 周恪己看向他,微微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酒后失言是常态,云忠若真的有事情想问,等清醒了再问。” “不,不不,现在才能问出肺腑之言。这里只有我……我们,我们情同手足,我在这里才能问出来。恪己大哥,你……你!”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唐云忠所说的话,却和我所担心的没有半分关系:“唐家军世世代代乃是周氏天下的铁骑,它并不是靠着唐家血脉而延续,他是一代代主帅将士筚路蓝缕建设而成的。唐家军在,则北境匈奴不犯,唐家军无,则北境危矣。恪己大哥,你一定要努力啊!” 我松了一口气,也觉得忽然自己颇有点把儿女情长放得太重要了,不由得有些羞愧之意。 不过唐云忠这般肺腑之言却也能让我理解一二。唐家军眼下虽然仍然是老国公坐镇,但铜虎金印已经由唐云忠叔父安国将军唐揆荣代管,但是因为安国将军一直生活在京城,纵情酒色,营帐内除去几个粮官几乎没有人真正服他。如果说朝堂里是否真心顺从还能通过利益去调节,那么军队之中倘若主帅不能服人,军心涣散,后果将是极其严重的。北境八万里全都仰仗着唐家军,倘若唐家军有失,那么域外匈奴难保不对我们虎视眈眈。 “云忠,我知你心中所想。”周恪己扶着床缓缓起身,弯腰扶起不知不觉跪在地上的唐云忠,甚是慈爱地擦了擦他的眼角,“但是无论我计是否成功,你都要努力争取唐家兵权,不可将期待只放在我这戴罪之身上。老国公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将帅更迭古来便是难题,北境大防总要易主,将来皆需仰仗云忠一人。” “许姑姑呢?”唐云忠忽然转过头,目光有些晦暗不明地看向我。 我愣了一会,也不知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用意。思忖片刻后,朝他们拱手一拜:“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许梨能参与此事不甚荣幸。眼下唯愿三位大人心愿成真,世家门阀不再苛捐杂税,天下重回海清河晏。” 周恪己与唐云忠均是一愣,片刻后相视一笑。 第四十二章 京城偶遇 这几日宫里不少人都回去过年了,游莲腊月二八就回了家,顺道把我也接回去给她父母认识了一下。游家夫妻老来得女,溺爱得很,桌上满满一桌子都是各式佳肴,游莲把六皇子送给她的一盒银罂装着的面脂偷偷藏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她如何想的,我们就是感情再好,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互通有无。 尤其这事情吧多多少少跟我有那么点小关系,我冲上去八卦的话真是显得要多没趣有多没趣。 回头一想我们几个人真有意思,几个人在这儿拉旗唱大戏呢。 游夫人生得富态和蔼,一个劲往我碗里堆菜,话里话外都是对我的赞赏之情,我有点招架不来,吃着菜故作淡定,说话间又被塞了一根鸡腿到碗里。就这么拉家常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我揣着游莲父亲送给我的一盒糕点打算回宫,告别了游莲与游家父母。 好久没有在宫外逛一逛,我看着离卯时还有一会儿,便想着要不在正和街上逛一逛。结果我只是好奇看了看,便被正和街的物价吓到咋舌,连看起来最朴着的茶楼门口都写了茶位费五两一位,我这些时日攒下来那点家当估计就能在这里拍个黄瓜。 我正逛着呢,眼前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还以为是唐云忠,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和唐云忠一样打扮的神武营将士。那人看起来比我们都年长一些,神态倒是憨厚可亲。见着我身上穿着官服,还打了个招呼:“前面可是六监姑姑?” 我回了礼,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在下司药监掌药女官许氏,阁下可是神武营将士?在宫外遇到真是缘分。” “许姑姑。”对方客客气气打了声招呼,“我之前见过您呢,您可还记得?” 这说起来我反而有些迷糊了:“这……在下一时间……” “嗨,您记不得也正常,在下是唐小将军身边尉官赵敢,那夜我俩打过一个照面的。姑姑面对奸贼也能毫无惧色,真乃是女中豪杰也!” 那一天我被一箭刺伤了肩膀,隐约记得唐云忠身后确实是站了几个人,不过那日情况紧急,我甚至没太注意,眼下这位将士忽然提起,我也一下恢复了记忆:“您是那日跟随小将军身后的壮士?真是太巧了。” 他捻起手边一朵绒花,朝我有些羞赫地笑了笑:“我告假一日来给我家婆娘买礼物,等春假回一趟家,顺便把东西送给她。只是这绒花虽然好看,却要二两银子,这也太贵了……” 我一听这话有些乐了,示意他先将手里绒花放下:“这正和街不愧是京城第一街,我方才也想买些东西,看了看价格还是望而却步了。赵壮士的心意属实难得,不过如果要买东西,还是应该去西市。那里走卒商贩颇多,价格比起正和街实惠不少。” “多谢姑姑指路!俺一个大老爷们,着实不知道要买些什么,要不是姑姑指路,俺连去哪里买都不知道,就在这街上傻转呢。去年媳妇给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俺常年在神武营当差,家里的事情都要她劳烦,自觉对她不住,想买点好东西送她。这世上女子哪个不喜欢金银首饰的?我就想着买一点,哪里想到小小一朵绒花就要二两银子。” 赵敢说话直爽,那愁眉苦脸的表情逗得我直乐:“先贺喜壮士得此麟儿。不过这您要这么买东西,令夫人虽然也高兴着,却不一定实用。” “哦?姑姑这话什么意思?” “这绒花虽然华美,但是饰品乃是衣物的点缀,你就是买了几件好的饰品,若令夫人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相配,岂不是只能把饰品放在盒子里束之高阁?要我说,还不如将打算买礼物的钱拿出来合计合计,配一身新衣,这样一整套气派好看,又能穿着走亲访友。岂不更加实用?” “哎呀,姑姑提醒得对啊!”那赵敢擂了一下拳头,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俺就是单买了几件首饰,那婆娘配着粗布衣服穿出来不更让人笑话,是该配着一身才好!” 这话说得却让我有几分好奇,神武营里面将士大多数是世家子弟旁支,进去混日子或充军功的,也正因为如此,神武营军纪才如此混乱。不过眼前这位赵敢既然能做到唐云忠的尉官,那么职位必然不低,但是听其说话却像是平头百姓出生:“赵壮士,恕在下冒昧。壮士言辞平易近人,又看得出乃是披肝沥胆的实干之才,却不知是何出生?” 赵敢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哦,哈哈哈哈!姑姑可别看不起人,俺本是下野村一农夫,当年北境征兵俺一腔热血去投了唐家军,幸好身子壮实,被老将军看中成了尉官,眼下随军出征八次。前年陛下问老将军要人说要肃清神武营军纪,俺因为离家久了,就被调回来,这才进了神武营。这次小将军回来,俺还是觉得跟着唐家军爽快,神武营里面各个都难得罪着呢。” “下野村在?” “京城以北一百二十里就是下野村!俺们那边有个大瀑布,下面有个水塘子叫麒麟渊。好看着呢!——不过,嗨,姑姑是贵人,肯定对那个小水塘子没兴趣。” 相似的出生让我在这个满是世家大族的京城找到了一丝亲切感:“谁说我是贵人,三年前南方大水最严重的清河县您知道不?我差点就成了清河县流民!我家里开了个小药铺,后来我娘亲病逝,我就自己上京考女官来了。” “噫,那你有出息讷!” “内臣罢了,都是些伺候人的活儿。怎么比得上你们唐家军在北境抗击匈奴镇守一方的功绩啊?” 赵敢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亲近过头,居然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在下和姑姑真是一见如故,不如咱们寻个铺子吃酒去?” 我一愣,慌忙摆手:“吃酒就算了就算了……” “哎,别客气啊!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弄他给一壶热酒,好好叙叙旧!” 我还在尴尬呢,就看见一只手拍在赵敢肩上,一个无奈的声音打背后传过来:“大敢,你这是干嘛呢?” 我一回头,就看到唐云忠插着腰穿着一身红色暗纹圆领袍歪着脑袋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无奈上下打量我们:“还有许姑姑,我帐下将士怎么跟你混在一起啊?” 赵敢回头看到唐云忠,立即露出一个热切的笑容,抱拳喊了一声:“将军!方才属下想给家里婆娘买点礼物,正头疼呢,恰好许姑姑路过,给我提了不少建议!要不然俺哪里知道怎么买!” 唐云忠点点头:“大敢说的可是你家去年九月出生的孩儿?” “哎,将军还记得呢!” 唐云忠爽朗一笑:“我为你家孩子取名的,我能不记得?赵义,字昭勇,我还是第一次帮人家取名,可翻了不少字典讷。你这家伙跟在我身边七年,你被调到神武营我还不习惯呢,结果你倒好,一年回家两次,乐不思蜀的,转念就弄出一个大胖小子,可羡煞原来那帮兄弟了!” 赵敢笑得既得意又有几分羞怯:“哎呀,我那婆娘也是乡下人,吃饭哐哐哐的,喊我那声音村口都能听到,有什么好羡慕的…… “要让我那干儿子知道你这样调侃他娘亲,怕是不能放过你啊!” “他得的福分还不是老子拿命挣的!将军愿意给那小子取名还受作义子,那是我赵敢有福气……”赵敢连拜了几下,语气中显示出一种粗放的油腔滑调。 唐云忠笑了笑,用力在赵敢肩上拍了一下:“你跟我摆什么谱?老实说,是不是要讹我的赏钱?” “哎哟,将军您这话说的,将军给是我家那婆娘三生有幸!”赵敢脸上浮现出一个一半带着谄媚一半透着豪爽的笑容,“我顶多跟将军讨点赏,哪里敢真的讹将军呢?” 唐云忠哈哈笑了起来,自然地走到我身边:“你这么说,我要不掏点钱出来,今后我那义子怕是要嫌弃我小气了。走吧,许姑姑带路,咱们一起去买点东西。” 我也不知道自己随便逛逛街怎么又掺和进这么大一滩事情里面,连忙推拒:“将军!这卯时皇宫可就闭门了!” “这怕什么?你们六监今明都沐休,以为我不知道啊?”唐云忠推着我往前走,“知道你舍不得恪己大哥,但是我俩大男人的能买啥?你当个参谋不行吗?要是关门了,我给你在正和街要一间房间,你明儿上午回去不就行了?难得我出营玩一玩,干嘛这么扫兴啊!” 我被推着往前踉跄了好几步:“不是,不关大人的事情……我这人天生胆小呢,住外面不习惯。” “偶尔嘛,一年也就这正月前后一个月时间和七夕开夜市,这京城夜市你看过?” 我讷讷地摇摇头:“这倒没有。” “这京城夜市可跟你们村县里的不一样,好多新鲜玩意呢,整日坐在宫里有什么意思,本将军正好带你去看看世面。走着走着!” 他就这么一路推着,我被他推了好一会,回头望向宫门,终于还是没忍住对这繁华京城能有什么夜市的好奇:“那,臣女多谢将军了!” 第四十三章 制衣逸闻 “我自从来到京城,还没曾怎么逛过,只是听六监姐妹说起过,西市价廉物美,品种多样,若是要买衣服首饰,最好都去西市。”我一边介绍一边说着,顺着路牌往西市走。 赵敢在一旁帮唐云忠牵马,闻言好奇地探脑袋出来:“许姑姑自己怎么不多买几件?” “我们一般都要穿官服,春秋冬夏都有,也用不着穿自己的衣服,我家里隔得远,也不怎么出宫,自然想不起来要买。”西市里面果然热闹,已经有不少人在市口摆摊卖些零嘴了,我看着看着就被一个小摊上的牛乳糕吸引得走不动道了。犹豫了一会自己掏出十个铜板买了三块,给唐云忠和赵敢也各分了一块,“喏,请你们吃牛乳糕,我可喜欢吃了。” 他们接过油纸,好一会没往前走,我兀自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有些狐疑地看过去,“你们怎么不走啦?难不成军营也不许边走边吃?” 唐云忠和赵敢相互看一眼,好一会哈哈笑起来,赵敢把马牵到市口寄存的位置捆好,回头跟我打趣:“许姑姑,你这习惯可特别,我和将军俩大男人与你一同游市,哪里轮得到你来出钱买东西?” 我忽而才意识到方才行为确实有几分僭越,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油纸:“这……平日里习惯了,两位吃得惯这种零嘴吗?” “哎呀,这玩意平时都是家里老小吃的,哪里轮得到俺这大男人啊?”赵敢跟着打了个圆场,“那将军,俺就承了许姑姑的人情了?” 唐云忠兀自咬下一口,似笑非笑斜了一眼赵敢:“请你吃了你便吃呗,问我作甚?” 赵敢嘿嘿一笑,目光在我和唐云忠之间颇有几分欲言又止意味地晃了晃。 西市东西却是丰富,眼下已经到了寅时,不少打算继续摆夜市的店家摊位都已经准备上灯。我记着汪月檀之前的推荐,找到西市角落里一间成衣铺子,比起汪家那个名冠京城的大绣楼,这成衣铺子显得平易近人多了。不过月檀既然夸过这家的手艺,想必这家东西确实是不错的:“这家就是之前汪姑姑跟我提起过的,京中平民女子的‘宝藏店铺’,比起那种动辄百两银子的锦绣,这家有不少十两之内就能置办一套的成衣。赵敢大哥要是想买,我觉得这家还是挺合适的。” “我听说那汪姑姑是锦绣楼老板的嫡女?锦绣楼可是京城第一绣楼。”唐云忠转头对赵敢点点头,“既然是汪姑姑推荐的,定然错不了。大敢,你可进去挑挑。” 赵敢点点头,朝我一抱拳:“多谢姑姑推荐,俺这就进去看看。”说罢,颇有几分激动地跨过门槛。 店面不大,里面还有三两对夫妻在订制衣服,一个挽着坠马髻的女子手上缠着一圈线尺,朝我们迎过来:“几位是要做衣服还是买成衣?” 赵敢一个大老爷们大约也是第一次进铺子,目光看向左右排满的布匹、散落柜台的花样、还有角落里搭在案几上的几套女子穿的成衣,有点拘束地干笑了几声,身体都不由得缩了肩膀:“俺,俺想给婆娘买一身衣服。” “哦?”那位绣娘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跟在身后的我,又瞟了一眼唐云忠,似乎有几分踟蹰,“军爷可是为这位娘子买?” 赵敢回头顺着绣娘的方向看过去,吓得用力摆摆手:“不不不,这,这位是我们将军的相好,两人拿我解闷讷!” 我刚想下意识反驳,但是一想要是多说了东西还要牵扯宫里的事情,便没有直言反驳,只是有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赵敢大哥买东西就买东西,打趣我做什么?” 不过唐云忠倒是挺高兴的样子,踱步晃到前面拍了拍赵敢肩膀:“没白来神武营两年,不错不错,快点挑吧。” 他们正在挑选成衣,我就在旁边随便晃晃。这诚意铺子里并排放了不少好看的衣服,我一件一件翻过去,有男式也有女式,都是在清河没见过的新鲜样式。 说起女红我倒是有些小羞愧。都说女红是女子的必修课,可惜我可能天生不擅长针线,连带着针灸也不太行,万幸母亲也没有逼着我学习纺织,只教我学会怎么补一补自己衣服便作罢,眼下我补衣服手艺极差不是走线歪歪扭扭就是针脚铺不平。好在进了宫结识了月檀,这下好了,我衣服一旦勾了线直接跟她说几句好话,求她帮忙补一补,可比自己跟针线较劲方便多了。 “夫人可是也想看看衣服?”一旁一个绣娘招呼完客人,又过来和我搭话,“夫人气质端庄,我们这里新到了一种料子,夫人穿着一定好看。” 我本意没有想要买衣服的意思,连忙拒绝:“我陪那位大哥来转转的,自己不买。” “干嘛不买啊?”唐云忠从后面探出脑袋,“你看看你,就几套官服穿来穿去的,忒没意思,你多买几件呗。” 我嫌弃他有点无趣,像是没事找事:“小将军您不帮赵大哥挑选,来看我干嘛?我又没钱,才不买呢。” “骗人呢吧?你们女官薪俸又不低,加上各宫多多少少都会给点赏赐,怎么就没钱买一身衣裳了?” 提到这个我就无奈:“臣女眼下供职温贤阁,还赏赐呢,见天的还要倒贴钱。本来还想着在宫里干个三五年回清河县去自己再开个药铺,眼下也不知能不能存得起来。” “你还想回清河?”唐云忠语气有些意外。 “不然呢?我在南方长大,本来到了北方就有点水土不服,加上这里冬天严寒,我住着其实并不习惯……” 唐云忠摇摇头,匆忙打断了我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你不……不留在宫里?我,我以为你在马车上说的是气话……” 我好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马车上是我们出游那天我们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我,我不回去清河干什么?” 唐云忠踟蹰了片刻:“……是恪己大哥?” “不是,是我自己的想法。”说完,我大概觉得自己有点矫情,解释了几句,“等事情成功后,我还是想回清河,我自由自在惯了,非要我拘束在哪里才难受呢。” 唐云忠沉默了一会,忽然语气软了下来:“其实我那日提起姊姊,是气你的。她这般抛下恪己大哥,依照大哥的性子,断不可能留她继续在身边……你未尝不能争一争。” 我琢磨了一会唐云忠话里的意思,摇摇头笑了起来:“您真是抬举我了,我真没那能耐,也没那个心思。” 唐云忠凑到我边上,好奇地探头看我:“吵架了这是?” “没,小将军您咋这么八卦啊?”我伸手用手指隔着袖子把唐云忠凑过来的脸顶到旁边去,“您盖世英豪神武将军,能不能关心点大事,别这么一脸看热闹地盯着我啊?” “我这不是好奇嘛?”唐云忠顺着劲儿笑嘻嘻直起腰,目光左右摇晃了一阵子,“但是你说得有道理,恪己大哥后面肯定是要扩充子嗣的,到时候一个后院里挤个十几号大小姐,这边一个司马千金,那边一个将军表妹,你在里面倒是确实没啥竞争力。” 我白了他一眼:“我大晚上陪您逛街就是听您调侃我的?” “别不高兴嘛,你不也是想到这个才说什么回清河老家的?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正常,儿女情长本就是微末的小事情,绵延子嗣荫蔽福泽后代才是最重要的,你有啥好不平衡的?” 这话说得分明就是暗着讥讽我善妒,唐云忠这厮是把我当周瑜气,弄激将法呢。 “我和大人清清白白,谈不上这些。”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想着报恩呢,什么光明磊落、人百其身、九死不悔……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唐云忠晃晃脑袋,把我经常拿出来搪塞他们的那一套跟绕口令一样秃噜了一遍,“说实话,我要是女子,我定然也喜欢恪己大哥,谦谦君子、如琢如磨,不过大哥他私情太寡淡了,这些日子你也发现了吧?日常生活里他素得跟个假人似的,要我说,结婚还是得找个有趣的人,玩到一块去才好呢。” 我一时目光有点警觉:“你前面那句说啥?” “啥?我说恪己大哥私情寡淡?” “再往前面,我要是女子那句。” “哦,我要是女子,我定然也喜欢恪己大哥……干嘛忽然用又鄙视又嫌弃的目光看我啊!”唐云忠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一时间说话都带了结巴,“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故意找我话语漏洞是不是?你过来我们说清楚!” “好嫌弃好嫌弃……”我袖子捂着下半张脸,用目光鄙视唐云忠,“喜欢就喜欢嘛,还特别找个借口,一点都不磊落。” “我,我那是君臣举案齐眉之情!你别瞎解读!” 这下我目光更鄙视了:“将军还是重新修一下公文修习吧,都俞吁咈之情被将军说成夫妻举案齐眉,真是越描越黑。” 唐云忠哽了一下,颇有些颓丧地往小板凳上一坐,听天由命地叹了一口气:“你都知道我常年在北境,哪里有时间学习那帮二世祖纨绔子弟修习公文?你还笑我!” 我逗了一下,见他浓眉紧锁,蹲坐在地上一副闹脾气的小孩模样,看着也好笑,小跑过去用袖子戳了戳他的布袍,这才意识到对方布袍里面居然还套了一件软甲:“小将军,真生气了?” “你不就笑我读书少,不通文墨吗?” 我挠挠头,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玻璃心很有点别有用心,不过语气上还是软了不少:“是臣的错,臣今后不说了还不行么?” “哼,今年在京城过年,我还得写贺帖分给其他人,想那些辞藻我都快崩溃了……人家拿到了我的贺帖还要出去笑我粗人一个,连句像样的诗都写不出来。” “不会就不会嘛,将军会带兵打仗不就好了?别为这点小事生气啊。” 唐云忠忽然抬起头,目光发亮:“那你帮我抄一点贺帖赔罪,我就不生气了!” ……我就这知道一定有坑,这家伙把兵法全用我身上了! 第四十四章 一夜鱼龙舞 赵敢最后挑了一套绛红纹暗绿花样的广袖裙,我又帮忙挑了一件披帛,和绣娘讨价还价好一会约定再送两对绒花。 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挑出来的成果,赵敢很是得意,抚弄过成衣细密的针脚:“噫,俺那婆娘那配得上这种好东西哟,俺们那边就是举人老爷家的夫人也没穿这样的啊,真是便宜她了!” 虽然话语里是半点不留情面,但是那喜上眉梢的表情可骗不了人,他粗糙的手好几次恋恋不舍地抚摸过布料,嘴里一边喃喃道“浪费”“不值得”,脸上却连笑容也压抑不住。 等我们打包好衣服走出店门,西市早已上灯,天上飘着薄薄一层雪花,映照着红色的灯火越发显出热闹温馨。我搓搓手哈了一口白气:“这下好了,宫门怕是早就关了,我可真是回不去咯。” “本来就是喊你来逛夜市玩的,别老想着回去。”唐云忠笑嘻嘻地背着手走出来,也看到了漫天纷飞的雪花,“啊,真是好大一场雪!” 赵敢抱着衣服如履薄冰地走出来,才听到一个尾音,下意识说起好话来:“将军这诗写得好!好文采!” 唐云忠被噎在嗓子里,脸都跟着红了起来,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踹在赵敢屁股上:“滚你娘的!挺清楚了吗就拍马屁!小爷就感慨一句雪挺大的,算个屁的诗!” 我跟在旁边没忍住,笑出声来,一边搓着手一边看向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真是好大一场雪,苍茫百里兆丰年。穰穰满仓军粮足,可教单于惧中原……勉勉强强也能写嘛!” 我偶尔文艺心情爆发,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搓了搓自己的脸,想要把刚刚那一刹忘掉:“好了好了,咱们寻个地方小将军请客如何?” “可教单于惧中原……哈哈哈。”唐云忠仰头大笑起来,朝旁边挤过来挨在我的肩膀上,“许姑姑这诗是送给唐家军的?” “既然是唐小将军起的头,自然是送给唐家军的。”我拍了拍手上落的雪花,探头好奇看向天空,“清河难看到这种能被风吹起来的砂砾一样的雪,真新鲜。” 唐云忠往下走了两步,手扶着腰间的佩剑,仰头看向夜空:“这就大啦?那是你还没见过北境的大雪呢……一旦下起来几百里看不到一点点人烟,天地都是白茫茫的,那个风吹到脸上就像是刀子刮的一样。在那边,要是躺在外面不过一会人就凉透了。苦得很,难怪唐家嫡系那些少爷公子一个都不愿意去。” “……可是北境在那里啊,怎么可能不去呢?” “是啊,唐家军在那里,那里总要有人去。你说人分什么庶嫡呢?他们躺着都能继承唐家军,又哪里来的狠劲把自己流放到北方去陪那些士兵同吃同住?” 唐云忠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也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我们在这四四方方的皇宫里,最能察觉世道变迁,唐家后继无人,文臣不敢上谏,世家门阀横行乡里,前几年已经有百姓在抱怨苛捐杂税,不少地方也已经出现大批流民。眼下周恪己因莫须有的谋反罪名被囚禁于温贤阁,而即将继位的周恪法又是无谋狠辣之人,而且当今圣上还有可能在行巫蛊邪术。 “其实,四年前我讨厌过唐家军的。”我摩擦着袖子,忽然说起过去的事情,“当时清河水患很严重,我爹想把我卖到勾栏去,那地方去了就出不了,多半没几日就死了……那时候赈灾粮怎么都没有来,后来我听说,粮食紧缺,要先紧着北方唐家军的军饷。当时那些赈灾粮在我眼里不是粮食,是救命的东西。只有赈灾粮来了,我才能活。” 唐云忠回忆了好一会,忽然瞪大了眼睛:“你说的是,四年前的南方洪灾?” 我点点头:“清河县受灾最严重,那一年到现在都是我的噩梦。我未尝不知道军饷重要,但是我看着隔壁的姑娘被拖走,我看着她吊死在门口,我看到城外堆得死人越来越多,我真的没办法不害怕。后来是温贤太子请命,赈灾的粮船才来的,我们才得救。” “这样啊。”唐云忠干涩地答应了一声,低下头用官靴在地上划了几下,“那你真的很难喜欢唐家军,这种事情轮到谁的身上,都是受不了的……” “其实我不应该讨厌唐家军,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让我们遭受了那种劫难,只能嘴里骂几句,其实我心里是甘心的。我总在想,难道我也要空乏地去咒骂我们的命,麻木地去认同我们清河就该遭此一劫么?”我接了一片雪花,搓搓手让它化在手心里,“一直到那一天,三皇子对恪己殿下说‘那些粮草每年必然给老国公的分例,就是半点用不上,也是父皇的态度,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粮草拿去救几个无关紧要的流民百姓’,我忽然就明白了我的恨意应该向着谁!” 那句话或许对三皇子来说只是一句理所当然的陈述,但是那句话对我这个清河的亲历者来说仿佛是一剂毒针,他说出那句话的神态、语气、嘴角的笑容,都牢牢印刻在我的心中,让我这么多年彷徨的恨意终于找到了出口,终于找到了答案:“从来不是清河的流民和北境的将士比较,而是老国公的情分和清河乃至南方万千百姓的比较。我在理解三皇子那句话的时候有多么愤怒,小将军可以理解吗?” 唐云忠看向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我身旁。 “所以,我只是想告诉将军。”我转过头,深吸一口气,“我可能不是将军期待的女子,将军觉得我有几分性格又乖戾张扬,所以对臣女有几分兴趣。但是臣女自己不可能欺瞒自己,我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的,我不是将军所期待的那种活泼泼辣的性子,也没有什么雅趣情致,将军若是想要找一个一同欢笑畅游边塞的洒脱女子,那么臣女必然不是。” 唐云忠没有正面回答,他缓缓摇摇头,半张脸被红色的灯光映出暖黄色的阴影:“那你自己觉得自己是怎样的?” “……我想明白了,三殿下能毫不顾及地当着我的面都敢说这个话,就是打定主意我们这帮蝼蚁奈何不了他们半分,那么我就要试试看,能不能蚍蜉撼大树。好让他见识见识,哪怕是灾民,哪怕是白身,也不是随便由着他欺负的!这就是我的性子。” “好。”唐云忠点点头,就在我以为他听懂了的时候,他忽然上前一步,隔着袖子在暗处抓住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抽了两下又没有抽开,只能带着几分疑惑不解地看向他:“将军?” “许梨你何处都好,就是唯有一点,你总觉得天下除了恪己大哥旁的男人都是俗物,这是哪里来的歪道理?”他隔着袖子拽住我的手,好一会才放开,“你怎么知道我到底要什么?只因为我当年在北境监军,未曾为清河发一言,你便觉得我这人也俗气么?” 我一时语塞,连忙解释:“不是,当然不是。” 唐云忠摆摆手,示意我不用继续说了:“罢了,眼下我说什么你也只是敷衍我,来日方长,小将心意姑姑自会看清的。” 忽然,一阵霹雳吧啦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只见一朵火星伴着一声尖锐的爆鸣窜入夜空之中,炸开一小片浮光跃金的火花。周围不少人都停下脚步,还有人大声喊着:“唉唉唉!看烟花嘞!都是新鲜玩意,也就京城夜市能看到咯!” 我仰头向空中望过去,好一会,又一颗火星子窜入天空,迸出七八片明亮的火花,伴随着巨大的爆破声,在空中划出好几条明亮的火线。 赵敢小跑到我们身边,递给我一根烤番薯:“来来来,将军和姑姑先弄一根烤番薯填填肚子!这玩意刚刚我一看就知道好吃,里面焦香甜腻的,你们都尝尝。” 我接过烤番薯,道了一声谢,剥开一点皮小口小口咬了起来,烟花还在不紧不慢地升上夜空,我追着火光往空中看过去,梗着脖子追逐空中的烟花,雪花映着漫天鎏金,每一朵火花在空中绽放,就引起一阵欢呼。好一会,我在拥挤的西市街道上听到身边传来一个轻浅的声音:“烟花可好看?回了清河可就看不到了。” 我看向身侧,一朵烟花恰好在唐云忠背后炸开,一大片金色的花火映着他英挺的面容,表情带着几分严肃和游移:“一切尘埃落定后,不如还是留在京城吧。更何况……” 嘈杂的人群和烟花的炸裂声让我没有听清楚他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只是捂着耳朵凑近了一些:“那我要想想!” 想想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唐云忠说得对,三年为官后,我的友人、我的姊妹、我的事业都在京城,我何必为了和周恪己划清关系而非要回清河呢?各种选择,我确实该更理性地想想。 第四十五章 新年贺帖 我一边抄贺帖一边看着药炉,昨日在集市上我发现了几本农耕造物的书,想着曾经在东旭殿废弃的书柜里看过类似读物,便买来带给周恪己,他果然如获至宝,已经手不释卷从午时看到寅时了。我抄了几个时辰的贺帖,手腕酸疼,晃动着手腕一边观察药煎得如何:“恪己大人,等会可以准备喝药了。您要不要歇一歇?明儿再看也是可以的。” “哎呀,这书真好。”周恪己看着书页连连称奇,招招手示意我过去陪他一起看,“你看这里记载的几种开田浇灌的办法,比我前些年在宫里看的又要改进不少。这种新的水轮机,比起之前的改进了槽口,这下就能用水力推动灌溉。而且这里还提到要提醒农户常清理淤泥,疏通沟渠,证明这书确实是用来指导农人干活儿的。倘若当地官员可以依照这书的内容教授治下百姓,教他们如何疏通沟渠,制作小型水车,那么不仅能防治水患,还可以提高粮食产量。真是不错啊!我当初就和父皇请奏说应该让地方官员教当地农户如何种植,这样既能彰显圣上抚恤天下之恩德,又能使仓廪充足,百姓丰衣足食,想不到我虽然落难至此,这奏表倒是真的派上用场了。” 我跟在旁边看得云里雾里,不过听这话忽然想起书摊老板说起这书的来历。 那书摊老板是个落第的秀才,原本按照前些年的科考他是能做个举人的,却不想这几年为了让更多世家子弟能进入朝野,科举开设的名额逐年减少,那秀才考了三次心灰意冷,从此弃仕从商,在西市盘了一间狭窄的店面买些四书五经实用读本之类的书籍,生意还算可以,勉强能够度日。 这本《今时农经》是他一个月前收的旧书,据他所说是温贤太子欲推行“官督民种”,于是便刊印了一批书籍,后来温贤太子正玄门兵变后被囚禁于温贤阁,这批书也就放在库房未在启用,前几天接到上面的命令说今后大抵也用不上了,趁着年尾处理掉,这才让这批书流落街头书摊。 “许姑姑?”这一声唤回了我的神智,我这才惊觉方才自己想事情太过专注,居然忘记了自己就在周恪己身边,“许姑姑,为何忽然眉头紧锁?” “没有,没有!就是忽然想起些旧事,跑神罢了!” 周恪己看了我好一会,目光里多了几分落寞,他犹豫了片刻,语气笃定地开口了:“是法令没有推行下去,是吧?” 我见瞒不过他,也不多编瞎话,伸手安慰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不清楚,但是这书摊老板是个落第秀才,他说似乎不是很顺利,国子监正在处理这些书,他觉得很可惜,就收了一些想着以后或许能用得上。” 周恪己闻言,表情落寞地低下头,手指不住摩擦着书页:“我也能料到,父皇三弟的心思都不在此处,我一旦没有了势力,他们何必干这种费时费力的事情……何况这事情由我打头,他们就是干好了,多半功劳也不会算在他们身上,这么一想,推不下去也是正常。” “……恪己大人。”我有点担心地喊了他一声。 他转头看我,勉力勾起嘴角:“放心,许姑姑,恪己既然说了要为天下百姓而争夺,便不会再意气用事、自戕其身。这些事情恪己早有预料,虽然难免伤心,但是眼下还不至于被这点小事折辱。” 我沉默了片刻,隔着袖子拍了拍他的手背:“大人仁厚,遭此大难则必有后福。” 周恪己垂眼晃神片刻,朝我笑了笑:“借许姑姑吉言了。” 说罢,大约是为了转化一下轻松些的话题,周恪己看向我刚刚在写的那一堆贺帖:“那是贺帖么?今年六监要写贺帖?” “啊,那个啊……”提起那一大沓子贺帖我还有几分小尴尬,“那不是我要送人的,是小将军。” 周恪己愣了片刻,扭头看向我:“云忠?” 我乖乖点点头:“嗯,我前几天得罪他了,他就让我给他抄贺帖。这么多张都要一张一张抄,可烦人了!” 周恪己片刻没有说话,过不一会,扶着床沿走过去拾起一张我刚刚写好的贺帖看了起来:“这么多都叫许姑姑一个人写?云忠未免也太懒了吧?” 提起这个事情我真是抱怨连连,天知道我本来就是不喜欢写字的,偏偏还被拜托写了几十张贺帖:“我认字读书本来就是自学出来的,这字也顶多就算能让人认识罢了,又潦草又难看写得还慢,可是小将军非要我写,我都怀疑他是故意给我找不痛快呢。” 周恪己提起桌上的笔,我赶紧喊住他:“恪己大人,您不能写!” 他有些不解地看向我,神色似乎隐约间:“我帮姑姑写几份也写不得了?” 我连忙摆摆手:“不是的!恪己大人书法甚为优秀,这些贺帖发给将军帐下将士,万一让人看出来……” 周恪己微微一笑,将笔从右手换到左手:“姑姑谨慎,我换了左手来写。”说罢,右手拢着袖口,左手蘸取些墨汁,直接就在红色的贺帖上写了起来。 我惊讶万分,双手小心地拿起周恪己片刻便写好的贺帖:“大人左手写字也这么好看?” 周恪己笑眯眯地望向我,将毛笔放在笔搁上,直起腰歪头看着我手里的字帖,片刻后颇有些感慨地摇摇头:“有些时日不练了,总归难看不少,看来以后还是应该勤加练习。” 我沉默地看着手里的字帖,又看向自己刚才写好的:“……我这些狗爬的字真的能送出去吗?” 这也不知道哪里戳到了周恪己的笑点,他抬袖笑了几声,蹲下身俯身认真地看起我写的字帖,不由得又一声失笑:“姑姑不说还不觉得,这么一说,确像小狗踩梅花讷。” 我见连周恪己都笑我,很有点郁闷,都不想继续写了:“我就说我不要写嘛,还偏偏让我写。我自小颠簸,苦于生计,哪里来的时间学习琴棋书画?” 周恪己闻言,在我身边跪坐下,取过一张贺帖又写了起来:“当年老师经常夸奖恪己君子六艺无一不精,四书五经无一不通,但是恪己自知才智平庸,若非生在帝王家,如何习得这么多学问?遥想儿时,每日需学上六个时辰,有二三十位学士教授恪己功课,天下哪有第二人有这般福气?姑姑少时经历坎坷,却能勤勉律己增益自身,如今更是入朝为官,现在又何须妄自菲薄?” 我哼哼唧唧几声,顺手磨了几下墨,直接就改行给周恪己当书童了:“大人要是才智平庸,那这天下怕是没什么聪明人了吧?” “天下有能之士何其多哉?只是他们多出生市井,不得重用,往往只能空乏其志。”周恪己提起这个,似乎有些怅惘,“况且,世族之内也并非无有人才,只不过能够躺着受祖先荫蔽,又有几人愿意挑灯夜读、尽忠直言、披肝沥胆、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就看那唐家子孙,哪一个不是大腹便便?如此之人,如何能领导唐家军?唐家有老国公坐镇尚且如此,如杨氏、郭氏等辈更是不堪入目。如今这风气愈盛,朝堂上一旦有人忧思社稷,旁人便群起而攻之,唯恐今后不能再过这坐享其成的好日子。这江山眼见着成了一潭死水,鱼儿不得活于死水,便纷纷跃出,初一两条,后则如沸汤翻滚,则天下危矣。” “我在清河曾听私塾先生说过,恪己大人善待寒门学子,用人不问出生。先生盛赞,还说若是他年轻个三四十岁,定要去投奔太子!” 我这话本想安慰周恪己,却不想他似乎看起来更加忧郁,撇过头轻声叹息,接着摇摇头:“百姓誉某过甚,是天下人心中有忿……绝非善事。” 我跪坐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指在桌上划了几圈:“我娘说,她们小时候有一段时间,风气很好的。不曾想不过三十多年,便到了这般境地。” 周恪己手一抖,一摊墨滴在贺帖上,他笔尖悬停在半空中,神色黯淡地看着贺帖。好一会我才意识到他大约写错了,伸手想帮他换一张贺帖:“我帮您换张新的吧?” 他忽而笑着摇摇头,顺着那一摊墨渍一笔划过去,不过寥寥几笔,那一摊墨痕就已经变成一丛枯瘦的树枝上唯一一朵花:“梅花?” 周恪己搁下笔,双手捧起贺帖递给我:“是梨花,不过随手画出来的小玩意,姑姑若是喜欢就收着吧。” 我珍惜地接过贺帖,只见清瘦的树枝上凭空晕开一朵墨色的花,那明明应该是枯枝败叶的干瘦枝丫上却突兀生出一朵饱满的花,居然显出几分不切实际的生机。 忽而,一阵敲门声打乱了我们的话,我向外室看去,有几分意外:“是?” 周恪己愣了愣,随即开始收拾贺帖:“姑姑快去开门,恪己将这些先藏起来。” 我不知道门外是谁,忽而听到敲门声难免有几分紧张,匆忙点点头,站起身向外殿小跑去。 打开宫门的一瞬间,一张熟悉的苍老且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倒是一个我意料之外的人物:“您是……郭美人殿里的嬷嬷?” 老妇拱手朝我一拜,身体佝偻成一棵弯曲的老树:“许姑姑,老身特来拜托大皇子救命,求姑姑引介。” 第四十六章 郭府密事 等我再回去的时候,周恪己已经散了头发,跪坐在床上,嘴里不知道喃喃些什么。 我一愣,即刻意识到周恪己在装疯,连忙拉住老嬷嬷的手:“嬷嬷,恪己大人不堪多次折辱,患上癔症,如今已经疯疯癫癫有不少时日了。” 老妇人眼中本是黯淡昏聩,在看见周恪己的一瞬间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手指都抖了起来,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就看她瞪着眼不停喘气:“温贤太子,这是疯了?” “嬷嬷?您这是?”我隐约觉得不对,匆忙扶着她坐下。 她连连摇头,忽而声泪俱下泣涕不止:“温贤太子无法助我。瑶瑶,命该断送啊!” 我生怕她一口气背过去,连忙倒了两口凉水送到她嘴边帮她拍着胸口送下去一些:“嬷嬷?嬷嬷何出此言?瑶瑶又是谁?您此番来找……找恪己大人,究竟所谓何事?” “瑶瑶就是郭美人。”嬷嬷坐下身,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再望向蜷缩在床上的周恪己,兀自摇摇头,“瑶瑶从小便被郭妃算计,后来又被送到宫里,不得见人。眼下还有人想要害九皇子性命,我本欲求救于温贤太子,不想太子竟然……竟然已经。” 我偷偷看向周恪己,却见他似乎有几分想要起身的意思,我抢在他之前扶住老妇:“嬷嬷所说的算计,可是‘借福增寿’?” 老妇人一阵震惊,下意识指向我:“姑姑,你!你如何知道!” 我微微一笑,扶着肩膀让她背对床榻:“嬷嬷有所不知,恪己大人的疯病时好时坏,一见着生人便会发作,与臣女独处时偶尔会清醒一两个时辰。此‘借福增寿’正是清醒时恪己大人对臣女所说。那日臣女见得郭美人尊容,甚是好奇,便不慎说与恪己大人,本想大人已然神志不清,就是听了也无妨,不想大人却恰好清醒过来,只说了一句话。 ——此乃‘借福增寿’之祸,《玄妙万通录》该烧。 便又不清醒了。臣女虽不解其意,却也知道话中必有玄机,便将此话记下来,没想到嬷嬷居然会找到温贤阁来。” 老妇人拽住我的胳膊坐起来,神态焦急:“如此说来,温贤太子还存着几分神智?” 我微微摇头:“时好时坏罢了。” 嬷嬷长舒一口气,片刻抬眼朝我又是一拜:“那便还有希望!那便还有希望!姑姑,老身求姑姑一事,倘若太子清醒,可否为老身转达一事?” “嬷嬷何必客气,若是事关郭美人性命,许某必定要转达!” “多谢许姑姑,多谢许姑姑!”嬷嬷伏地又拜,我扶着她好一会这才直起身,轻轻拍打着我的手臂,似乎与我亲近不少:“老身姓管,本是郭相国的同乡,因为儿孙不孝,好赌成性,老身只能去相国门上讨一门差事。相国夫人念在同乡之情,将老身安排在乡下一间别院照顾相国侄子郭琰夫妇,如今已经有三十年了。郭琰老爷是个老实读书人,极其重视同宗情谊,当年正是他赶考才将叔父相国大人带到京城。后来相国大人步步高升,可惜郭琰老爷却因为屡次落第郁郁不得志,最终与夫人在京城外买了一处宅子,两人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莫非这位郭琰老爷便是郭美人生父?” 管嬷嬷点点头:“不错,郭琰老爷正是郭美人生父。老爷夫人均为人和善,又伉俪情深。夫人虽仅出一女,老爷却没有半分不满,反而于我们这些下人说,他已得天下至宝,还给女儿取了闺名叫‘瑶瑶’,爱之如掌上明珠。瑶瑶也很是聪慧,一岁多便生得活泼灵巧,见人便乐呵呵地笑,三岁就能背诵诗歌,而且她长相伶俐可爱,又对待我们如何家人一般亲昵。那时候全家哪个不喜欢瑶瑶?就是门口牵马的董武,见了瑶瑶都下意识轻声细语的,生怕吓着她。” “可惜啊,好景不长。大约瑶瑶四岁时,彼时郭妃已经进宫,虽然为皇上诞下三皇子,却不怎么得宠。那年夏季,相国来郭琰老爷住处四五次,后面两人不知道商量了什么,老爷同意了两家一起出游登高。我本以为他们秋天就回来了,却不想这一别,再回来的时候我们只能等到老爷的灵柩了。郭琰老爷和夫人双双坠崖去世,瑶瑶受了惊吓,从此变得痴痴傻傻,不时尖叫哭闹。后来相国老爷唤我去继续照顾瑶瑶,我心疼她的遭遇便跟去了相府伺候,将她看作亲生女儿一般。” “老爷夫人出事过于巧合,我从来都有所怀疑,便在伺候瑶瑶的时候多留了一个心眼。一日无意中,我听到了‘借福增寿’这种妖法,让年老男子娶年轻且患有癔症的女子豢养于后院中,便能延年益寿。后来相国将瑶瑶献给当今圣上,我才恍然大悟,哪里有什么意外,都是郭相国为了自家女儿讨好圣上而设的诡计罢了!我们瑶瑶定然是被他算计才变得痴傻的!” 我扶着管嬷嬷的肩膀,示意她小声一些莫要激动:“叔父算计自家侄儿,实在让人唏嘘。不过嬷嬷既然说有人要害瑶瑶,那么便是最近又出了什么意外吧?究竟是何事?” 管嬷嬷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一声叹息:“姑姑聪慧。老身原本已经觉得此生无望了,却不想瑶瑶竟然生下九皇子。眼下随着九皇子一日一日地长大,聪慧伶俐,深得圣眷,老身本觉得这样倒也总算是平息了,却不想那日又生出变化。九皇子冬衣沾湿,只能拆开布料换里面的棉絮,老身亲自到制衣阁去换棉芯,却在领口缝线处查出毒针两枚!何其歹毒!竟对一牙牙学语的稚儿也要下杀手!” 我装作惊讶地吸了一口气:“怎么会……眼下朝中后宫大事均已成定局,如今还有谁要害郭美人?” 管嬷嬷抬起头,表情愤恨:“还能是谁?自然是郭相国和郭妃!” “可是,三皇子不已经是太子了么?而且再怎么说,郭美人和郭妃也是同宗同源,如何自家相残呢?” “这……”说到此处,管嬷嬷却忽然踟蹰了起来。 “管嬷嬷,事已至此无需犹豫了!您既然说唯有恪己大人能救郭美人,那么便把您知道的一切告诉在下吧。您想啊,您守着郭美人,我守着恪己大人,我们立场多么相似,眼下若不能互通有无,难道还能一边相互猜忌,一边去面对那些强大百倍的敌人么?” “姑姑说的是。”忽然,一个沉稳的声音自我们身后传来。 我和管嬷嬷一愣,我转过头去,就看见周恪己拿起枕边的一根发簪,将头发盘在头顶,接着站起身拱手一拜:“罪人恪己,见过管嬷嬷。” “恪己大人?” “目下生存不易,唯有试探一二,如今既见得嬷嬷忠心,恪己也无需再多伪饰。”周恪己目光清亮,声线温润,他屈膝半跪在管嬷嬷身前,“恪己已将再无保留,嬷嬷能否将方才言辞间含糊之事也倾囊相告?” 管嬷嬷瞪大双眼,片刻后一行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手指悬空不住颤抖:“温贤太子?当真是您?当真是您?” “恪己早已不是温贤太子,管嬷嬷快请起。”周恪己扶着管嬷嬷的肩膀,将她引到一旁坐下,“恪己虽不再是太子,但若有可以帮忙的地方,还请您告知。恪己自当竭尽全力。” “好,好!既然太子这样信任老身,老身便也和盘托出一切——其实,在九皇子出生后,郭美人神智一点点在恢复,眼下九皇子才一岁多,但是郭美人已经从当初无法说话到现在可以流畅表达了。” 闻言,我下意识看向周恪己,就见他微微皱起眉,看向我的目光有几分疑惑:“姑姑,可听过此事?” 我躬身一拜:“臣女医术微薄,不敢妄言。但是此事却有可能——若臣女没有猜错,当年郭美人之所以患上疯病,大约并非是仅仅是受了刺激,而是被人喂了药。时间一长,毒便自愈。孕妇在生产前后身体会有巨大变化,或许正是这种变化反而加快了自愈,郭美人便一天天神智清明起来。” “确有可能!”管嬷嬷连连点头,“我仔细回忆,在进宫之后瑶瑶便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最初不明显,待生了孩子之后才让旁人意识到。” “这么说来事情便明了了。当初郭美人被相国养在家中,在膳食中下毒方便,进宫之后所有事物都要过膳食堂,自然不容易。”周恪己也明白过来,“待到郭美人怀有龙嗣后,饮食都是专人伺候,再想做手脚难保不被发现,由此才一日一日好了起来。” “原来如此!”管嬷嬷摇摇头,“老身想了那么久,想不到姑姑和太子一瞬间便想通了!郭美人好起来之后,郭妃便对其越发忌惮起来,毕竟郭琰老爷和夫人就是死于相国之手啊!况且虽然三皇子与九皇子之间相差十六岁,然圣上正当壮年,未来未尝不是威胁。我想,她一定是想要趁着瑶瑶病愈前赶尽杀绝!” “原来如此……”周恪己沉吟片刻,“可是眼下虽然清楚情况,要如何才能保护九皇子和郭美人呢?” 这话让屋内陷入一片沉默,我看向周恪己和管嬷嬷,两人均是一副愁苦的模样。 我偷偷拽了拽周恪己的袖袍,压低声音:“恪己大人,您说圣上到底是不是默许了郭相国的行为?” 周恪己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指着我好一会没说出话。一扭头对管嬷嬷一拜:“恪己还需要一点时间思考,眼下温贤阁非久留之地,管嬷嬷还请回去,明日我请许姑姑代我去郭美人殿上与您商议破解之法。” 我抿嘴一笑,便知道他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第四十七章 神鬼之说 我送管嬷嬷回来后,便见周恪己披了一件衣服立于屋内,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见我回来便招手示意我过去:“明日就是除夕,午时还要劳烦你跑一趟。” “幸好是除夕呢,平日里跑动不方便,除夕大家都相互多跑跑送礼拜年,我混在其中反而好行事。明日我借送佩囊的理由去,也不惹人起疑。” 周恪己点点头:“万事还需多加小心。” “我倒是不麻烦,只是只有这一会儿时间,大人能想出破解之法?” 周恪己扭头似笑非笑看向我:“哦?破解之法姑姑瞬间便想出了一半,难道一天时间还不够恪己补上另一半?” 听闻此话,我有点羞赫尴尬:“什么想出一半的,我不过好心多说了一句话,还要被大人打趣。” “姑姑说得对,只要圣上认为郭美人应当活着,那么郭氏无论存了多少加害的心思,都要细心收敛。眼下要紧的就是想办法让圣上以为,郭美人与九弟的性命是要紧的。只是这分寸实在难以把握……若太轻,圣上则势必不会躬亲,郭相国便可取而代责;若太重,则郭相国必然起疑心,如今处境出处如履薄冰,若再惹怀疑,恐要生大事。” 周恪己一边踱步一边思忖考量着,最初我见他的时候,他还是父皇圣上混着叫,一旦情绪上来了还是会喊父皇,后来说话间提起圣上经常一顿,才能改口。此刻叫圣上已经极其熟悉了,只怕是以后都不会叫错了。 思及此处,我心绪复杂,也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感慨最终还是物是人非了。 “许姑姑?”大约是见我发呆,周恪己凑近了一些,“可是想到什么事情了?” 我连忙摆摆手:“未曾,还在想呢。”情急之下我随口找了个理由,“我在想要不干脆我们也学郭相国,装神弄鬼骗圣上说九皇子是祥瑞,要好生照顾。那不就方便了么?” 我本来是随口一说,却不想周恪己忽而抬起头,恍然大悟一般在我边上坐下,正欲开口时又复思考片刻:“说的是啊,老国公难找,难道江湖术士也难找?” 这话倒是一下点醒我了:“大人的意思莫非是,可以再找几个人假扮江湖术士,将护佑郭美人的消息借神鬼之说告知圣上?” “然也!”周恪己连连点头,回身坐在榻上,示意我坐到他身边,“然而找人假扮多要留下祸患,万一所托非人,那人将真相和盘托出,便会功亏一篑。所以我们不能找人假扮,而要找机会让真的江湖术士进宫来借他的口说出这番话。” “这?”我在脑子里捋了一遍,“大人是说,我们可以诱导进宫的江湖术士说出我们想要的话?这如何办到?” 周恪己沉吟片刻,转过头朝我笃定地笑了笑:“不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以利诱之,便可借他人之口说出我心之言。” “以利诱之?”我还有些不理解,只见周恪己虚指了一下正西方的位置,我顺着指尖看过去,透过枯败的梨树看到了正阳殿飞檐一角。 再一思考便顿觉恍然大悟:“原来大人说的是要去蒙骗那些江湖骗子!” 见我明白过来,周恪己笑着摆摆手:“郭相国凭借一些小手段得了相国之位,试问同行里哪个不心生羡慕,想取而代之?进宫之后此人必然到处打探如何讨好圣上,届时我们便放出些消息风声,真真假假鱼龙混杂,他必然不差,一旦他在圣上面前为郭美人及九皇子说话,我们的计策便成功了。” “如此,妙哉!” 周恪己得了计谋,表情也有几分得意:“不过此事我还要好好想着,眼下已经快卯时了,姑姑且先回去,恪己等会再好好考虑这事儿。” 我点点头,跑去角落仔细查了灯油还够用:“那我也先回六监寝,大人不要太劳累,药我放在床头,待过一会早些喝下,别等冷了再喝于身体反而有害。” 周恪己下意识似乎要伸手做什么,但是手只是微微抬起来便又放下,我只听他笑了一声:“好,记得了。” · 正月初一一过,宫里难得有了几天集体沐休,除了轮着班的,连神武营将士也多去京城外找个酒家吃酒歇息去了。出宫的人多了,陆陆续续不少人都讨论起同一件新鲜事——京城外三十里有个禅院,太祖皇帝的四公主曾经在此代发修行,故原也算是个皇家寺院,不过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破败了接近一百年,后来宫里所幸把它划出去赏给某位民间有名的孝子,后面便成了村里放杂物的老旧仓库。 不过就在一年前,一位年逾六旬的跛脚老道人带着一个男身女像的童子把禅院重新打扫开辟为道场,他们自称是道家门徒,信奉《德充符》一文,自称为哀骀它后人,道号真貌道人。 据说他们神机妙算,常为四方乡里指点迷津,尤其善待非同寻常之人,例如手脚残缺、目不能视、心疾癔症,在他们看来,残疾之人拥有常人没有的通天之能,所以不少母亲还会带着自家有残疾的小儿去求真貌道人保佑。因这两人通晓天文,精于医术,又会堪舆卜卦之术,久而久之名声便越来越广,以至于京城不少富贵人家都去找他们算命。 “那两个人可奇怪了,做师父的那个是丑得出奇,那个小童子呢则是漂亮得出奇。”游莲过年期间也被父母带过去算了一卦,眼下正月初四回宫讲起来还是一脸狐疑,“我觉得他俩怪怪的,不太像正经修道的那种。” 汪月檀如今可算歇下来了,翘着脚坐在我们边上吃瓜子:“最近那个真貌道人真是风头无二啊,我也奇了怪了,怎么几天之间,这乡野间名不见经传的江湖术士反而成了京城第一等大红人呢?” 游莲倒是神经大条的:“大家过年都无聊呗,索性就当去看看热闹了,再说,那个道人虽然看着诡异,收钱却很有限,算一次五文钱,谁来都是五文钱。那禅院改的道馆也是破破烂烂的,据说就是给了香火钱,他们也会分发给四面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有着不足之症的孩子。挺好的呢!” 我和汪月檀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都读到了一丝无奈,我拍了拍游莲的背:“这样不也挺好的,可能人家真的是好人呢?我们这般多疑或许才是问题。” 月檀陪了一小盅米酒:“阿梨说得也有道理。” “据说连圣上都知道他们的事情了呢?”游莲知道的八卦还不少,她一边吃糕点一边压低声音给我们讲八卦,“圣上昨日初三家宴的时候特地跟郭相国提起京城外有这么一对奇人师徒,很想引荐来看看!” 这我也没听说:“哦,阿莲你这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有个婶娘在御前伺候,昨儿和丈夫一起上我家去拜年,做客说起好玩的事情,她便说起了初三的筵席。” 汪月檀倒是来了兴趣:“哟,这是同行相欺了?那郭相国脸色不好吧?” “据说脸都绿了!” 说罢,我们三人捂着嘴笑成一团。 游莲好一会才止住笑,拽着我们拉近了一些,神态里都是偷摸说八卦的快乐:“圣上说想见那个道人,然后郭相国居然说那个道人是班门弄斧,只会耍些雕虫小技,让圣上不要轻信。结果啊,圣上居然问郭相国什么你们知道吗?圣上问相国与那人比如何?这郭相国压根不敢说话了呀!我真是听得都乐死了!” “这么说来,圣上应该是对那个真貌道人挺感兴趣的?”我捻起一块糕点,送到嘴边,“圣上这么感兴趣,我要是有点眼力见,我就赶紧把那个人请过来让圣上见见,这要是做得好了,可是好大一件功呢!” “阿梨,你真是越来越滑头了!都跟个老臣子一样了!” 我们又嬉笑打闹了好一会,我借故去温贤阁送冻伤的药膏,便与两人暂时告别,约定晚上回来再继续聊天。 等到了温贤阁,我才发现六皇子早已坐在榻上,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官服,抬眼看向我:“你可是也听说了?” 我点点头,表情颇有几分得意,朝着六皇子拱手一拜:“六殿下好手段,区区几日之内,京城竟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周恪法接过周恪己递上来的茶杯,匆忙站起身引着自己的哥哥先坐下:“姑姑莫要高兴太早。本王确放了些消息出去,但是一时之间居然闹得满城皆知,本王也觉得有些古怪。” 我听到此话一时间也有点拿不住:“两个江湖术士莫不是背后另有势力?” 不过周恪己看起来倒是神色如常,喜怒不形于色,见周恪法慌张,他也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权作安慰:“恪法心情为兄理解,不过无需太过忧虑。” “为何?” “从前郭相国一家独大,眼下要分权出去谈何易事,他必然早于我们对这两人防范有加。而一旦事情失去控制,老国公也并非昏庸无度之人,他亦能劝阻圣上。” “可是几天之内,这两人如何弄到满城风雨的?” “六弟岂不闻乘风而起扶摇直上?六弟给了他们一些帮助,而他们借由天时地利人遥遥与六弟呼应。这两人这些日子未曾敛财于乡野却广结豪绅,依我看来,他们别有野心,甚至可能早在等待着这个可以成为郭相国的时机了。”周恪己垂眼叹了一口气,“此二人有远见而不贪小利,确实值得忌惮,眼下我们且看他们与郭相国龙虎斗有个什么结果。” 第四十八章 城外探虚实 原本这计谋少说也要月旬才能有些效果,这效果来得太快,反而让人高兴不起来。六皇子坐了一会,心里还是忐忑,便说要去街上先探探情报。 可怜我一开始听到的时候还觉得此计策甚妙,在听完他们一番话以后也跟着心事重重。在屋里晃了一圈还是没忍住,小跑过去拽了拽周恪己的袖子:“大人,万一那两个人真有些能耐,我们会不会引狼入室啊?” 周恪法摇摇头,神色罕见有几分犹豫:“我,其实也不那么清楚,这是别无他法之法。” 我原本以为周恪己会像安慰周恪法一样也安慰我几句,他这样一说,我反而有些愣住了。片刻后才结结巴巴地接过他的话:“大人方才不是说了,让他们龙虎斗去,我们坐收渔翁之利便好,我觉得计策甚妙。大人无需忧虑,区区一个神棍,事成之后打发走不就好了吗?” “请神容易送神难,以后发生什么未可知啊。从前已经有一个郭相国,焉知此事不是饮鸩止渴呢?” 我意识到周恪己大约有些自责,却不知道如何安慰,走上前站在他身边,犹豫了一会抬手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袖子:“其实殿下无需忧虑,眼下世族并起,郭相国在朝中多年经营,尚且不敢有大动作,更何况这二人毫无根基。却有前朝巫蛊之患的前车之鉴,然今时不同往日,只要世家仍在,圣上身边的巫者最多也只是得宠的伶人。我反而觉得,多一些浑水之鱼,对大人来说是好事。” “我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只有有变化必然是对我有利的。”周恪己笑了笑,继而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但是这朝野每乱一分,天下百姓便要无辜受戮。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贪官污吏,落到当地百姓身上,就是一片怎么也挣脱不得的灾难。” 他沉默了一会,犹豫片刻后,隔着袖子扶住我的手心,引着我把手抬起来:“阿梨,你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的么?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公义还是私欲了,是不是因为我自己遭了难所以才误以为天下不太平,我是不是无声无息死在冷宫才好?” 他鲜少用这么激动的语气说话,我下意识扶住他的手:“大人怎么能这么说呢?” “可我已经分不清了。六弟面前,我不能踟蹰,但是我心里不确定我这么做对究竟对不对。明明这世道已经平稳了,我却非要惹波澜,阿梨,你可真心告诉我,你到底觉得对也不对?”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半年前,回到那幻梦一般的上一世,我突然间就意识到我为何会回来,不仅仅是为了给我自己一个机会,更是为了给眼前人一个答案:“臣女曾经在刚入宫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臣女未曾来温贤阁伺候,大人于除夕前薨逝,宫里很平静,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死水一潭。臣女就这样在六监兢兢业业干了十年,期间不闻天下事,一心巴结着太子。十年过去,我成了六监总领掌事姑姑,我刚愎自用、媚上欺下,甚至根本不在乎短短十年时间内,多地流民暴乱,不少世家割据自立为主。不,我并非不知道,但是我当时已经不在乎了,我总想着,我这样点头哈腰的小人物,思考那些干什么?又能改变什么?十年之后,三皇子登基,世族不满足于已有的待遇,天下群雄并起,六皇子带着神武营杀进正玄门。” “六弟竟然……”周恪己沉默了,“不,如果三弟有一天继位,六弟就是为了自保也必然会走上这条路的。” “然后六皇子就把我给斩首示众了。”我干笑了几声,试图活跃下气氛,“当时我姑且算个小反派,所以就把找了个理由把我砍了,好玩的是,理由还是说我谋害温贤太子耶!我做那个梦的时候都没有见过你!” 我还指望着周恪己陪我笑一笑缓解下心情,没想到他听完没笑不说还皱了眉头:“梦魇最是吓人,即使没有真的发生,想来也会惊惧交加。” 我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已经真实发生过一次了——刀斧手的利刃横在颈后的那种沉甸甸的分量,还有冰冷的锋刃如何抵在皮肤上,以及临死前那种无助和恐惧。不过这一切痛苦比起悔恨和羞耻都似乎不足为提,回头再去看曾经的那十年,我才发现自己多么虚伪。因为自己在宫中得到了好日子,便觉得天下是一夜间倾覆的,因为自己衣食丰足又加官进爵,便觉得全天下不如自己的人都是咎由自取。再重新回想,当年宫中虽然还是一派祥和,但是地方上由于世族横行,朝廷不加约束,不少州郡早就已经“白骨露于野”“生民百无一”。忧患早已有之,而我们身处于皇宫之中,远离民间疾苦,将那愤怒的咆哮与绝望的哀嚎看作是遥远而虚妄的回声,只咬文嚼字如何平衡各大世家,最终正玄门被冲破,我们这些樊笼中的鸟儿才终于听见那冲天的呼号,与早已变得赤红的天下。 “大人,臣女讲这个梦魇给大人听,是臣女不愿看到大人为正义之事游移。”我拍了拍周恪己的手背,“臣女入宫的梦和大人与六殿下所言的内容如何相似?世族无道,欺压乡里,群雄并起,而三世而亡……大人既然已经预感到了危机,便放手去做吧!这世上没有纯白无瑕之璧,更无全德全才之人,但是对百姓来说,一个郭虞和十个郭虞是有着莫大的区别的,大人不能因为无法铲除第十个郭虞而放弃铲除前九个郭虞。” 周恪己垂眼思忖片刻,笑了笑:“姑姑心性坚韧,恪己明白了。” · 虽然这么安慰了周恪己,不过他们犯嘀咕的事情我也有些犯嘀咕,也不知道那两个神叨叨的家伙到底是什么货色。 辗转反侧一夜之后,我深觉自己再怎么瞎想还不如自己去看看,毕竟这种事情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万一那俩师徒真是好人,保不齐还能为我所用呢。 出宫不难,我眼下身份虽然有些尴尬,但是姑且也是去御前领过赏赐的人,而且我前些天一直留在宫里轮值,眼下说要告假一日去祈福,姑姑自然也给我行了方便直接批了假。只是我原本打算一个人去城外转转,却不想还没走出正和街呢,就听到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许姑姑!” 我有点无奈,扭头就对上唐小将军那匹性如烈火的爱驹阔大的鼻梁,它跟我见了四五次,早就不陌生,但是我疑心它应该是觉得它的地位高于我,看我总是一副很傲慢的样子。就像此刻也是,直接对我打了个响鼻,昂首阔步地作势要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同类间的交流方式。 不过我这人向来脾气好,不跟牲口一般计较,给它挠了挠脖子,仰着头无奈地看向唐云忠:“唐将军,你在正和街遛马呢?” “什么遛马!刚刚军里才弄完了祭军仪式,眼下没什么事情,正准备约个人去演练场比划比划,正巧就看到你路过,我不就追过来了吗。怎么,今天你不在宫里看着恪己大哥,出宫干嘛?” 和唐云忠我自然没什么不好讲的:“我今儿不是出来玩的,等会要去城外找真貌道人算命,将军还是回去吧。” 他倒是没有被我轰走,骑着马跟在我边上:“算命,你算什么命?还去城外?这个真貌道人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啊?” 我无奈了,趁着人少拽住他的缰绳,压低声音:“就是我们前几天说起的那个道士,在京城外面那个禅院里面给人算命的!你怎么都忘记啦?” 唐云忠恍然大悟:“噢噢,他啊……你还说我呢,从年三十到今儿,每天起码三个小时的军祭仪式,关键今年神武营没人,爷爷虽然回来了,但是家里皇宫两边跑压根管不上这边,那么多个仪式全是我来主持。我被困了多少天了?哪里还记得这些事情……” 我从他话语里听出了委屈,我们都在懒懒散散地放假,他倒好,从初一到现在全副武装的盔甲都没落得脱几次:“好啦,知道将军您辛苦啦,改日请您吃饭?” “你还没说呢,你去找那个神棍算命干嘛?你要求什么东西啊?带我一起去散散心呗” “我又不是真的去算命。”我无奈,把周恪己和周恪法对那个人的怀疑告诉了唐云忠,“我也觉得怪怪的,所以我就想着百闻不如一见,不如我去亲自看看这个人是什么样的,这样也好放心。” 唐云忠却似乎突然来了兴趣:“那不是更有意思了吗?走走走,咱俩一起去看看。” “哎,你当看热闹呢?”我拽住他的缰绳,“我就是去看看,去看看,你那么引人注目,去了大家都知道,不是更一发不可收拾?” “怕什么啊?疆场上什么牛鬼蛇神没有,我岂会怕区区两个道士?走走走,咱们一起看看去嘛!” 第四十九章 天目金童 城外热闹得仿佛七夕灯会一般,唐云忠把马放回神武营交给赵敢去遛,眼下我们下了牛车就发现乌泱泱人挤人人挨人,从牛车停靠的驿站一直到一个只能看到破旧白墙的禅院,来来往往几乎挤满了人,还有更多人在络绎不绝赶过去,从那里出来的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似乎很满意似的。 来来往往的笑容太多,我反而觉得有点反胃了,好像人天生是不应该高兴成这样了。人世间多辛苦,很多困苦就是会绵延一生的,那种笑容因为实在过于热烈和真诚,反而觉得诡异:“确实不太正常。” 唐云忠背着手走到我身边,目光顺着我身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扫过去:“姑姑,你发现没有,越是这种衣着破败的人家,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笑得就越发开心,反而前面有一户着锦袍坐马车的,你看正在那边叹气。” 我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便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乡绅模样的老人被几个仆人扶着,坐在树边长吁短叹:“我们去问问?” 唐云忠撩开袍子下摆,跨过一截断树根,箭步走到那人面前,拱手一拜:“老爷可是刚刚去前面庙里算过?” 那老人正用帕子擦脸,抬头看向唐云忠,慌忙撑着两个仆人站起来:“哎呀!唐小将军,久仰久仰。” 唐云忠扶着胳膊请他起身:“小将不才,何必行此大礼。” 老人颤颤巍巍站住,又掏出绢布擦了擦额角,似乎每动一下都要消耗他一部分生命力:“老夫不才,前朝礼部掌固李荣,蒙圣上厚恩在此地置办宅院养老,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只不过前些日子,我那聪颖的孙儿不幸夭亡,老夫痛苦万分,夜不能寐。家中儿女怕我伤心过度,便带我出来走走,恰好听说了真貌道人的事迹,我便将信将疑来此。结果没想到……” 老人刚刚擦过脸上油渍的巾帕又贴在眼角使劲擦了擦:“道长一下就算到了我孙孙的生辰八字,他说肉身无常而魂灵永存,我孙孙前辈子是老子的书童,攒了十五年福气,所以他十五岁享过福,就离我们而去了。”说罢,老人捏着巾帕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唐云忠见没问出什么,颇有些败兴。我看着老人还在抹眼泪,却觉得有哪里不对:“掌固大人,那道长莫不是还说了什么?” “哎,道长直言不讳,不是外面那些江湖骗子!他与我说,我福气单薄却命格刚硬,所以我在依靠自己时成功容易,在颐养天年想要含饴弄孙的时候却不想白发送黑发。”老人叹了一口气,“我本不高兴,但是他又给我讲说因为我家孙孙在我家被善待,所以按照因果报应,我家今后会子嗣福祚绵长。但是要时时记得不忘我家孙孙。哎,我这心里是又高兴又难过的,这才悲从中来在路边痛哭。” “那掌固大人莫不是连您的生辰八字也算到了?” “夫人何处知道啊?”老人目光在我和唐云忠之间晃了一圈,连忙拱手脸上带了笑意,“不知夫人这般伶俐聪慧,是哪家读书人家的姑娘?” 我知道对方这是借着我向唐云忠说好话呢,也不多解释,只拱手笑道:“掌固大人哪里的话?在下不过清河一愚妇尔。” “唉!夫人何必过谦?唐小将军乃当时英杰,夫人得入小将军之眼,必然有远超寻常女子之处。”那老人捻须谈坐直身体,“老夫不瞒二位。最初老夫也是将信将疑,却不想真貌道长问过天目金童后,把老夫平生所有事情都看透了,就是我未曾和外人说起过的细节,也是清清楚楚,真是不得不信啊!” “天目金童?”我略一回想,“可是传闻里跟在真貌道人身边男身女像的童子?” “正是,正是!”李荣连连点头,又擦了擦汗,“将军夫人看了便知道,他真是神仙转世的!那模样也就……额……”说到此处,李荣忽然卡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才笑起来,“也就是小将军您这样的神仙人物才有呢。” 拜别了前朝掌固后,我和唐云忠对前面那一对师徒多了几分忌惮:“看起来,他们似乎的确有几分本事?” 唐小将军却似乎有了些其他的主意,他沿着下颌骨摸了摸。最近小将军意气风发想要留胡子,说长髯美须才有武将本色,结果未曾想方法用了不少,除了下颌位置长出星星点点的短须,旁的一无所获。结果就是好不容易留出来的一点点短须,还长了半指节就不长了,稀稀拉拉地错落分布在下巴上,越发显得唐云忠的努力分外可笑。一怒之下唐云忠又把那一点点胡茬给剃掉,却凭空多了思考时喜欢摸下巴的习惯:“你说刚刚那个李大人到底要说谁来着?这最后话转到我身上也太突兀了。” “是不是大人啊?”我随手拽了一根枯枝拿在手里玩,“瞧他那遮遮掩掩的态度,我觉得倒也不是不可能。” 唐云忠笑了起来:“像大哥?我觉得不可能,那得多好看啊!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我就没见过大哥那样好看的!” 我抽抽嘴角,心说这人不会真有点断袖之好吧:“我总觉得你们似乎对大人都有点好得吓人了……怎么连选美都要帮忙争一下啊?” “哪里是我一个人这样?”似乎想起来什么好玩的事情,唐云忠一边挤我一边低下头分外有趣味地低头凑近了说,“我之前从唐金玉那边知道一个好玩的事情。你知道每年中秋国子学都要弄个赛诗会吧,曾经五年前有一次赛诗会你知道题目是什么?” 我狐疑地联系上下文思考一会,不由得嫌弃皱起眉:“不会是……大人吧?” “《公子赋》《八月十五与公子游赏有感》《淇水篇》这三篇最有名,其他还有好多呢!据说一个晚上写了几百篇,都是又酸又恶心,哎哟我看着都替大哥牙疼。结果大哥也是定力强,还给他们还了一篇叫什么来着《中秋与诸君游园有感》,内容可有意思了,可惜我背不得这些东西,你自己回去问他。” 我抽了抽嘴角:“人家只是讨好大人,虽然恶心点,但是不是也挺正常的吗。” “讨好自然是讨好,但是大哥长得好有学问,仁义刚直又让人特别想亲近不也是现实么?就是有八分都不是真情,但也会有两层真心实意在其中撑着。不然怎么今年春节给那家伙的贺诗就没什么好看的,每一首都透着一股勉强和谎话连篇的谄媚。” 我本来还不知道这档子事情,一想到三皇子收到一堆既没有文才又勉强的诗词文章我就乐得慌:“那他不得气坏了?新官上任第一年都憋不出好话,以后怎么搞哦!” 我本想听听看有没有那个家伙气急败坏的小逸闻供我乐呵乐呵,却不想唐云忠一摆手:“他不会呢,他读书水平连我都不如,看不出好赖的。反正只要贬了大哥夸了他的,他一律重重有赏。” 我啧啧啧地摇摇头,把唐云忠拉下来,凑到他耳朵边上:“不然要多读书呢,好赖话都听不出,山猪吃不了细糠。” 唐云忠噗呲笑了一声,手指指了指我,脸上带着点窃笑低下头:“小心治你讲实话的罪!” 禅院里面人就更多了,大约是因为现在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禅院前院多了两个小童和一个老妇人在忙碌,门口竖着一张牌子:占卜算卦五文。牌子旁边放了一个小箱子,将钱投进去自己进去就好,也没有人在旁边监督看管,看起来就是全靠着自愿,进去之后排队就好。 唐云忠摸出钱袋子,从里面摸了一把铜钱丢进去:“也不知道是故弄玄虚还是真心实意……我们且进去探探虚实。” 顺着人群慢慢走进去,再出来的人脸上一个个都透露着一种诡异的欢喜。我颇有点忌惮:“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可真不正常。” “小心行事。” 甫一进入斋堂,一股浓烈的烟雾味道便呛得我连连咳嗽睁不开眼睛,连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小心点,这是木槿花的香。” 唐云忠也掩住口鼻:“那是什么?” “也叫木菊花,这种花本身的气味就浓烈,闻多了就会昏昏沉沉神志不清,这禅院把这种花特意制成了香,分明就是从气味上首先要人神志不清,变得好哄骗罢了。” “不过是些小伎俩,要他们只会这点本事,那也不足为惧。” 我和唐云忠还在说小话呢,忽而一垂髫小童走到我们身旁一拜:“将军、姑姑。” 我微微一愣,若说认出唐云忠还算寻常,这人怎么见了我便喊姑姑:“敢问小童子是?” 那小童也不回答,只是拽着我俩走出人群:“天目金童大人等二位多时了,请二位随我来。” 我与唐云忠具是一惊,唐云忠反而更镇定些,转头对我点点头,复吩咐小童:“既然早已经做了准备也没必要遮遮掩掩,那么你就在前面带路吧。” 我们从小门进入狭窄的后院,小童推来竹帘:“金童大人,两位香客到了。” 屋里十分昏暗,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沉香,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少年跪坐在中间的蒲团上,听到声音,搭在左手的拂尘扫过手臂,他缓慢站起身:“贵客到来,有失远迎。” 在一缕偏光中,那纯白的身影居然真的有几分仙人之姿,一时间我与唐云忠都未曾说话。 那少年慢慢转过身,动作却带着一丝迟钝,等到他终于转过身来时,我和唐云忠均是呼吸一滞,下意识对视一眼。 到不是因为那少年确实是肤若凝脂、身形昳丽、翩翩然若天人,而是因为那少年一眼看过去居然有五六分像周恪己,尤其是五官,居然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说最为不同的,可能就是他虽然睁着眼睛,但是眼里却一片昏暗,茫茫然地对着正前方,没有一丝焦点。 第五十章 骨肉重逢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我和唐云忠都有些不知所措,原本还觉得肯定是方才那个老人瞎说,最多就是周恪己现在已经成了美人的标志了,怎么最后居然真的冒出来一个长相和周恪己一模一样的家伙:“这?” 唐云忠倒是比我反应快多了:“你是……杨家人?” 那少年抬手一拜:“小道俗名杨越,字云行。眼前可是云忠哥哥?” 唐云忠愣了愣,接着一个箭步奔上前扶住盲眼少年的手臂,上下不住地望向对方,眼眶瞬间便红了:“云行!真的是你么,云行?” 那少年扶住唐云忠的胳膊,脸上也浮现出真切的笑意:“云忠哥哥,果然是你。” “云行,这么多年你怎么过来的?”唐云忠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几乎是要哭出来了,手顺着脸颊使劲揉了揉,“哎哟,都多大的家伙了,怎么长得那么高呢?我当初特地在北境遣人找了你半年你知道吗?哎哟你这眼睛又是怎么了?” 他问题跟连珠炮似的,那个少年还没回答上一个他就问出了下一个,一边问还一边上上下下地摸来摸去,跟要不断确认对方是否无恙一般:“天啊,你怎么还是这么瘦弱!你这么多年吃得怎么样啊?” 少年好半天才找到一个机会挤进去无奈地喊了一句:“云忠哥哥!你慢点,我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了!” “哎呀,你瞧我你瞧我,生来就是个急性子。”他左右摇晃了半天,好像惊喜到不知所措一般左右拽着少年的胳膊好一会,“来来来,我先跟你介绍,许梨!这是杨越,你喊他云行就好。他的母亲是杨皇后的妹妹,算起来应该是恪己大哥的表弟。他俩打小就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看是不是好像的?” 我走上前一拱手,想到面前的人可能听不到,出声打了个招呼:“在下清河许氏,见过贵人。” “许姑姑无需多礼,云行是戴罪之身,苟活于世,着实受不起大礼。”一只冰冷柔软的手扶住我,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像极了周恪己的面容,叫人又是亲切又是惊艳。 两人细看之下还是有些区别,周恪己眉眼间能看出圣上的血脉,眉峰浓密英武、皱眉的时候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然而眼前的杨云行却更偏柔婉妩媚,如果不仔细辨查,怕是连男女也一时分辨不出。尤其两弯细眉,颜色淡淡的,眉峰弯成烟雨远山的模样,像是隔着一层烟雾。 我点点头,颇为满意地想:果然还是周恪己好看! 周恪己的母亲是杨皇后,杨皇后出生北川杨氏,南方对这个家族似乎没有什么太多认识,最大的认识就是最后的杨氏之乱,大概就是在杨皇后死后,杨氏曾经想要再将一个杨氏的女儿送入宫中,结果另一个女儿居然意图行刺圣上。后来那位妃子在狱中自缢,杨氏除了太子周恪己全族流放,即使是这个结果,还是太子在正阳殿外跪了三日才求来的好结果。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反正我这种小人物是不知道了。 “什么贵人在下的!都是文绉绉的酸死了!”唐云忠一只手拽住我的袖子,一只手揽住杨云行,脸上一派好不快活的模样,“许梨你跟他客气什么?他跟我们后面长大的,他出生我就抱过她了,光屁股蛋啥样我一清二楚。” “你也是,云行,这是照顾恪己大哥的女官,你喊许姑姑就好……她你别看这一副夹生的模样,人还是不错的,过几天你就能感觉到了。” 我一边被他左右摇晃一边小声跟唐云忠吐槽:“什么夹生不夹生的,你就知道吐槽我。” 唐云忠见到故人,高兴得不行,我说他几句也只当没听到一样,拉着杨云行走到屋里坐下:“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回到京城的呢!云行,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呀?其他杨家人现在在何处?三年前圣上大赦天下,你们都不算罪人了,你告诉我其他杨家人在何处,我等会儿就派人去接他们啊!” 这话却似乎戳到了杨云行的伤心事,他神色微微一变,低下头轻轻拽着袖口犹豫了片刻:“杨家流放北境,除我以外大约都已经死在风雪之中。” 这话一下让我和唐云忠愣在原地,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 · “天目金童是云行?”周恪己噌一下站起身,愣了好些时候,脸上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笑容,一边不住摇头,一边仿佛泫然欲泣似的,“云行还活着,幸好云行还活着。” “他现在好像眼睛看不见,可能是流放的时候遭了罪了。”我端了一杯热茶给周恪己,扶着他坐下示意他情绪不要太激动,“我们今天没有细说,他只告诉我等到了北境之后他们被全部送给了一个很小很遥远的国家,那里应该和吐蕃离得不远。到了那边之后他经历了许多折磨,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正好遇到了一个老骗子,两人就这么相扶相持回到了京城这边。” “山遥路远,也不知道云行经历了什么……”周恪己擦了擦眼角,开始四下找起纸笔,“不行,我要给他先去一封家书,这么多年是我们辜负他了,许姑姑,你可看到我的笔砚了?” 我乐了半晌,扶着周恪己让他不要乱动:“大人真是糊涂了,您现在写信也太招摇了,眼下您有什么话要带的,等明儿唐小将军来了你让他带话过去不就好了?再说了眼下那位杨君也看不到,您这写了信……也,也传递不过去啊。” 周恪己愣了片刻,神态颇有些怅然,他转身坐下来哀痛地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会看不见了呢?云行的眼睛从前那么灵动,他到底吃了多少苦才会看不见啊?” 我轻轻拍了拍周恪己的肩膀权作安慰,心想着能有什么东西让他高兴一点的:“不然这样怎么样?恪己大人我拜托游莲做些糕点,等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带给他,如何?” “好,好!你这主意好的,且帮我好好谢谢游姑姑。我记得云行喜欢吃甜的,那种酥皮里面过着桂花蜜的芙蓉酥他最喜欢。” 我见他喜不自禁的模样,辛酸同时感到一丝迷茫:“恪己大人,我能冒昧问一句吗?往日里,我只听您回忆起皇后母慈,却未曾听您说起杨氏。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杨氏会遭此灭门之灾?” 周恪己犹豫了一会,拍了拍身边,我立即坐下:“这些陈年旧事提也罢不提也罢,都已经是过眼云烟了。姑姑想知道,我便说给姑姑听吧。” “高祖初定天下时,杨氏本是隆山地区一名门望族,虽由我本人说来有几分自吹自擂的味道,但是杨氏从天下初定便以容貌昳丽闻名。杨家女子秀美、男子英伟,均貌白而少须,当时我随母后回过一次杨家,座下亲戚都有七八分相似,却也挺有趣的。” “这百年以来,杨家因为多出美人,基本历代帝王多少都会纳一两个杨家的后妃。母后也是因此而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纳入太子府,后圣上登基,母妃因博闻强识、端庄贤淑,被册立为皇后。” “其实我并不了解杨家内情,云行与我交好是因为我母后与他母亲乃是嫡亲的姊妹,他儿时身体弱,母后甚是担忧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便将他接到宫里与我一同抚养。他比我小六岁,身子又孱弱,我总下意识担忧关照他。当时云忠因为庶出却才华出众被唐家排挤,六弟又因为母妃不得宠而总是饿肚子。母后便总将我们几个养在一块儿,嘱咐我照顾着他们,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 说起旧事,周恪己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笑意。 “后来母后病逝,母后的四妹被送进宫来册封为美人。”说及此处,周恪己微微带着几分疑惑地踟蹰片刻,“虽然杨美人是我的姨娘,但是毕竟男女有别,当时我恰好行了及冠礼,便不可随便与后妃说话。我本想过几年等姨娘诞下子嗣,我就好多去她那边走走,却不想她进宫约莫半年后,忽然就发生了宫变。” “杨美人意图刺杀圣上?” 周恪己微微摇摇头:“我至今也不明白这件事。杨氏百年之间都未曾有过野心,杨氏子弟天生身体便不大好,虽然生得都是好看的,却难见长寿。这也是为什么百年的圣宠恩眷也未曾让杨氏变成一个庞大家族的原因。” “大人不了解内情?” 周恪己摇摇头:“当年我知道这事情的时候姨母已经自缢,我茫然之下除了求情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后来圣上虽然改了死罪为活罪,但是流放西北,杨家本就体弱,当年他们才去的时候我就陆陆续续接到不少亲眷病逝的消息,却也无能为力。后来我托云忠在关外帮我找他们,却一直没有消息。去年我落难之后,更是无暇顾及。” “真是唏嘘啊。”我不由得叹了一声。 “不过我只听说一个有些古怪的消息。”周恪己似乎想起什么,皱皱眉,“他们似乎没有在流放地久留,而是被送到了更远的地方?” 我忽然便想起了今日听到的一个细节:“云行弟弟今天说,他们似乎被送到了一个和吐蕃靠在一起的地方?” 周恪己一愣,表情不由得严肃了不少。 第五十一章 手足之情 “原来如此。”杨云行听完唐云忠的话,微微点点头,“我回到京城附近第一件事情便是找恪己哥哥的消息,却听说他也遭了难。当时我心情如坠冰窟,还以为我们兄弟这辈子都没有再见的机会了,没想到他也未曾放弃。” “恪己大哥经历此劫难,心性越发坚韧,志向不改而越发笃定。我倒觉得未必是坏事呢!” 杨云行笑了起来,他今天穿了一件朴素的粗布衣服,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看起来随和亲切不少,仿佛是哪家清秀的小书生一般:“这么多年了,云忠哥哥这个乐观的性子倒是半点没变。” “嗨,就是原来有几分沮丧,见了你还沮丧什么?眼下咱们一起长大的四个人终于又聚到了一起,这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情,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咱们四个人什么做不出?要我说啊,这叫否极泰来,今后必然是越过越好!” 唐云忠说得踌躇满志,仿佛天底下再没什么可以难得住他的。 我看着他们的模样也跟着高兴,把油纸拆开,递过去给杨云行:“云行弟弟,这是恪己大人在宫里嘱托人帮你做的一些糕点,眼下他还被囚禁在温贤阁,无法与你见面,只能拜托我带着这些东西给你。” 说着,我把糕点取出来一块放在盘子里,递到他面前:“他跟我嘱咐说你喜欢吃甜腻腻的带酥皮的点心,我拜托了熟人特地调好了味道,你尝尝呢?” 杨云行愣了愣,手指顺着我的指尖摸过去,最终摸到了那荷花酥的油边,捻了一点送到嘴边舔了进去,随即低下头,眉间霎时间飘过一丝哀愁,声音都带了哽咽:“表哥……” 我看着他仿佛要哭出来了,拍着肩膀轻声安慰他:“大人心里记挂着你呢,昨儿我才哄了他半天,你现在要是又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来,先吃点糕点吧。虽然不是很珍贵的东西,但是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他吃了好几口,又擦擦眼角,情绪似乎这也才平缓下来。我们这般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到还是杨云行把话题引回正题:“许姑姑和云忠大哥究竟为何来此算命?想来,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云行在此吧?” 提起前日之事,我倒是生出几分犹豫,再一看唐云忠,显然也存了与我相似的踟蹰:我们原本计划来探探神棍的虚实,方便制衡郭相国的计划,却不想居然意外找到了杨氏唯一幸免于难的后人杨云行。 按照常理来说,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我们里应外合,必能做成此事,然而伴君如伴虎。眼下杨云行好不容易从龙潭虎穴逃出来,还折了一双眼睛,我们怎么能让他再涉险此事呢? “这,哎呀,就是我跟许姑姑看热闹呢!你都不知道你跟那个老头两个人现在可是京城大红人啊!那阵仗乌泱泱的,我要见你还得排队!这么大个热闹我不凑么?至于许姑姑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俩是在大街上偶遇的,她目的地也是来你这里。” 我斜了一眼唐云忠,心想着你还给踢皮球起劲了,不由得脚下踢了他一下:“我,我也是!我就是感觉最近生活真的很无聊,然后听宫里大家都在说这边来了一对算命贼准的师徒,我就特地请假出来看看,没想到就遇到你了!哈哈哈,真是好巧啊!” 我俩在这边干笑了半天,杨云行被夹在中间倒是半点没被蒙骗过去,那机灵模样和周恪己如出一辙,主打一个温和但是不好骗:“你们俩有什么好隐瞒我的吗?” 唐云忠还在嘴硬:“什么隐瞒啊?我们过年出来凑热闹都不行了吗?云行你这也太草木皆兵了,这样可不好啊!” 杨云行见唐云忠还是没有如实相告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老叔跟我说,有人在城里散播我们师徒的消息,把我们俩吹得好像神仙一样。我们俩原本算是半隐居在此处,就因为有人在外面帮我们宣传生意,才会在一夜之间火爆如此。” 我歪头看了一眼哑口无言的唐云忠,默默捂住自己的脸:这小孩子说到底跟周恪己一个家出来的,是谁给我俩的勇气觉得我们能跟骗小孩一样瞒过他? “我一看这阵仗就知道一定有人在暗中谋划什么,就一直叮嘱老叔按兵不动。果然不出所料,最后遇到了云忠哥哥和许姑姑。若此事并非你们牵头,等你们发现我之后必然会提醒我多加小心。而我数次提起此事,你们的反应只是闪烁其词,我也就能断定,这个消息一开始就是你们放出来的,是你们刻意让我和师父成为了京城红人……所以,你们一开始这么做到底所为何事?” 我与唐云忠哑口无言,面前的少年虽然目不能视,身上传出来的威压却半点不少于周恪己,况且他语气笃定,似乎已经完全验证了自己的判断:“所以你们到底说不说?” “不说!就不说!”唐云忠忽然一拍桌子,摆明了要耍起流氓了,“我现在是堂堂忠义贤良宣威将军唐戬,管的事情都是军机要事,你一个白身小民,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就不我就不!你有本事,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就去问许姑姑啊!” 这皮球还没完没了了? 好在唐云忠踢皮球上瘾,但是杨云行还算不糊涂,知道求我没啥用处,顺带还拽着唐云忠的袖子:“云忠大哥当真不说?” 唐云忠梗着脖子,也不敢把袖子抽出去,好像生怕把杨云行给拽倒了似的,神态带着几分赌气,工作却小心翼翼,说不上有多滑稽:“不说!我就是不说!” “哥哥若说,这事情就是不打紧,我讨饶了哥哥说,这事情就是和我有些关系但是不打紧。如果哥哥怎么都不说,这事情就是要小弟涉险,我没说错吧?” 我都忍不住在旁边帮唐云忠捏了一把冷汗,这俩人在人情世故那点功夫上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史书都记载杨家人“好媚、娱人,善解人意”,唐云忠那点小伎俩倒戈也就是时间问题。 “不是,你别瞎猜!”唐云忠拽住他的手,“总之这边别住了,什么破房子,夏不凉快冬不保暖的,你本来身子就差哪里能住这种地方。我在京城有处私宅,你过几日就搬过去。我找几个伶俐的下人照顾你,再找找大夫你这眼睛还能不能治好。总之今天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今后我在,你什么也别烦。听着没?” 杨云行用力拽住唐云忠的袖口:“如此,云忠哥哥将表哥置于何地?” 一句话,室内一片哑然,唐云忠只愣了几秒,即刻反应过来这几秒犹豫大概就把刚刚那句话坐实了:“云行,你!” “我就知道,山穷水尽才会兵行险道。这件事就是为了帮我表哥平反,对吧?若不是这个目的,我想不到其他理由你们会利用两个江湖骗子。你们原本的计划为何不能告诉我?你们既然称我为兄弟,为何又把我排在外面?因为我是个瞎子么?因为我可怜么?” “哎呀,不是,不是。你九死一生才回来,万一再出什么事情,你让我们怎么办?我们死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杨后娘娘?失而复得何等难得,如今你要我再去利用你,我怎么做得到?” 杨云行一愣,忽然表情一变:“失而复得?我看我还不如不要回来的好!我和就该死在关外,死在吐蕃那边,这才是对表哥好的。” “你,你这什么混账话?” “不是么?如果这里不是我,而是某个陌生人,那么表哥的计划不就能按部就班进行了吗?云忠哥哥,你要我如何理解呢?正是因为是我恰好在这里,你们不得不放弃原本的计划,为本就身处虎穴的表哥多添那么多风险。你让我如何心安?万一表哥因此错失良机,云忠哥哥,我们还能毫无芥蒂地称兄道弟吗?” “这……”唐云忠被说得哑口无言,求助地看向我。 我坐在桌子边上一边看戏一边剥桔子吃,注意到他的目光之后给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眼神:“唐小将军是堂堂忠义贤良宣威将军尚且没有办法,我这个八品女官内臣能有什么主意?云行小弟说的却也有些道理,到底如何做,您还是得在心里仔细计较了才能定夺,可不能替他人做决定啊,不管是云行小弟,还是恪己大人……” “哎,你也好,恪己大哥也罢,怎么都那么有道理!”唐云忠泄了气,索性一屁股坐下来,“我一介武夫怎么说得过你们!” 杨云行摸索着站起来,一点点顺着袖子挪到唐云忠身边:“云忠哥哥,你就告诉我吧。当年我们杨家就有负表哥和姨母,想来表哥会遭难多少也有我们杨家的责任。我回到了这里,若不能帮上表哥,我心不安啊。” 我看唐云忠已经松动了,连忙插了一句话:“这样吧,云行小弟你是恪己大人的表弟,待我与将军去问过大人。他若是同意了,我们再来找你,可否?” 唐云忠总算松了一口气,隔空给了我一个感激的眼神。 杨云行微微一愣,继而笑了起来,嘴角漾出两个小梨涡:“那就谢谢姑姑了。” 第五十二章 从长计议 “不行,我绝对不能答应!”周恪己拍案而起,难得怒目圆瞪,连一旁的周恪法都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上盘着的一个新打的仿古玉韘弄掉在地上,“云行本就体弱,加上与我相貌如此相似,安排他面圣岂不是要我把自己的兄弟往火坑里推?绝对不行!”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他就是不听嘛……”唐云忠小声辩解了一句,那又委屈又战战兢兢的模样像极了夹在婆婆和媳妇之间的可怜男人。 我幻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时候与周恪己同父异母的周恪法就不太好说话了,只能坐在在一旁皱着眉毛,手指玩玉韘的姿势倒是暗示他现在真的还挺着急的。 讨论陷入了僵局,眼下他们三个人各执一词。周恪己的意思大概是即使他自己不活了也不会再让失而复得的弟弟受苦,关于要用杨云行对抗郭相国的计划持绝对的反对意见。而周恪法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很显然更加关心周恪己,所以才会一直一言不发,只是焦躁地等待着某个突破口。唐云忠则最为进退两难,他和我都已经见过杨云行,那种真实感让他既想要保护对方,又不能完全将杨云行看作是一个任他们安排的人偶。 现在的唐云忠主打一个里外不是人,怎么都是他的错,自己都觉得两头都有道理地在这里为难。最关键的问题是我知道杨云行真的说动他的那句话他压根没办法说给周恪己听——“如此,云忠哥哥将表哥置于何地?” 眼下唐云忠怎么做都是个错,怎么做总要对不起谁,最终结果就是他从刚刚就开始捣糨糊。周恪己咄咄逼人他就在中间打圆场,打了圆场又不知道继续怎么办,我们一群人就僵在这里半天都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不是啊,恪己大哥……云行真的很坚持,而且他一下子都猜出来了,那万一后面出了什么事情,就是没事,只要你现状没有改变,那他就觉得是自己捣乱了我们的计划。你也知道他本来就多愁善感、心思又细腻。你说后面伤心出什么病来怎么办?” “哎,糊涂啊。我的遭遇岂是他一句话两句话改得了的?那是多年嫌隙积怨已久……他就是再白白耗费一条命我也不见得有什么变化。眼下为了郭美人的事情把云行扯进来,我决不允许!云忠你把云行接到你私宅,再帮他找找医生看看眼睛可有法子恢复。旁的我自有打算,不需他操心。” “那郭美人呢?眼下再找一个神棍怕是反而突兀……”周恪法还是没憋住,着急地问了一句,“皇兄,其实若好好保护的话……” 周恪己大约本来是想发怒训斥,在对上周恪法焦急的眼神后情绪缓和了不少,他坐下叹了一口气:“恪法,不是别的,但是我母亲家,整个杨氏,只剩下一个孩子了。如今他还双目失明,不知受了多少苦。要是他再出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有脸面九泉之下面对生母呢?” 这话一说,周恪法虽然目光黯淡不少却也不意外,只是叹了一口气不说话,别过头看向窗外。 我一早上没说话了,本来这事儿也就是应该由着他们一同长大的孩子互相掰扯,整件事情就好像老天爷特地开了个玩笑一般,让他们在这样独特的情况之下重逢了。 不过已经从三天前吵到现在也没个准数,做也好、放弃也罢,总不能一直这样干耗着:“大人,我可以说几句吗?” 周恪己抬头看向我,半晌点点头:“姑姑请讲。”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人咱们若是被发现了,都是难逃一死的,纵使一时保下命来,今后也未必有余力安顿杨家的后人。大人不必说,您处境最危险,六殿下与您生死与共兄弟一心,今后太子断不会容他,同室操戈在这后宫中何其常见。小将军或可免于一难,不过倘若太子继位,您也说过,唐家军还是会回到嫡系手中,届时小将军若幸运些会被送到北境做个先锋将军,若唐家不容人,他的处境未必比六殿下好。我更不必说,大人若死,我作为臣子殉葬已经几乎为定局,除非大人还有翻身之计。否则我此生是走不出这皇宫的。” 周恪己听我这般说着,眉头下意识皱了皱,却没有反驳什么。 “所以大人,有想好托付的人吗?到时候我们树倒猢狲散,死的死逃的逃,让他一个看不见的孩子怎么办呢?” “……我在一日,便保他一日。” 我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大人这话,看似仁厚,实则无情。” 唐云忠在周恪己身后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得这般直接,要是换了平时,周恪法早就阻止我了,但是今天没有。他顺着我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周恪己。 周恪己愣了愣,我从没对他说过重话,这还是第一次:“姑姑……” “你们如果失败,他一个小孩子又看不见,他能做什么?如果要托付旁人,那么大人也得先说服自己,旁人为何要接受一个烫手山芋。纵使您有情有义深得人心,但是这孩子既是杨家人,又是您的表弟,以后保不齐还会祸及那家人。到时候可不是牵连更多无辜?如果大人想不到解决的办法,那么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让您自己脱离目前的状况。唯有您安全了,云行那孩子才能安全。” 我说着说着脾气也有点上来了:“六殿下唐小将军不好说,那我来说!占卜之事既能保住郭美人和九殿下,弄得不好还能让三皇子露出些马脚,与圣上互生嫌隙,实为不二之选。眼下大人既然说不想这么做,那请大人另给一个办法,如果没有其他方法,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当真看着九殿下和郭美人被陷害而死吗?” “再者小将军四月就要回北境,明年开春是否能回来未可知,倘若局势没有变化,皇上的圣旨只保您到今年十一月……大人,时间不多了啊。”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唐云忠呆愣愣看着我,倒是六皇子在旁点点头:“皇兄,许姑姑所言虽然急切,但是未尝没有道理。云行从小就聪慧机敏不输我们,经历这般磨难后想必也更为成长,眼下云行愿意为皇兄出力,皇兄为何不应允?” 唐云忠总算插进我们的对话了:“就是啊,恪己大哥。咱们兄弟五人一条心,什么困难过不去的?” “哎……”周恪己总算松动了一些,叹了一口气背过身。 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才转过身,走到桌案边。我见他像要写字的模样,赶忙过去帮他研墨,偷偷探头看了一眼他正在写的布帛。周恪己也不避着我,反而错开肩膀让我看得更清楚一些:“今学生自食其果,死不足惜,唯有表弟放心不下,死不能瞑目。求老师救学生表弟一命,将其送往南方,保其生存。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写完,周恪己用力咬了一下手指,在纸页边角压下去,留下一个血红色的指印:“姑姑前些日子送我的佩囊帮我拿来。” 我愣了愣,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匆匆把佩囊拿来,打开口袋的缝线处。周恪己把里面干草药挖出来一些,又将布帛塞进去,递给我封口。 “云忠,这个佩囊就交给你了。平日里你就随身佩戴着,旁人问起也不要声张。一旦我们有个意外,你便带着佩囊去找廖太师,老师宽仁,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唐云忠接过佩囊,颇有几分感慨地用手摩擦一番,随即别在腰里:“就挂在这里吧,我大咧咧惯了,身上多些饰品也没人会起疑。旁人若问起,我只说是心仪的姑娘送的便好。” 这话说得周恪己面上忽而有几分错愕,片刻后低下头:“好,离了身反而不好保管,这个托词倒是合适。” 我左右看看,事不关己地往后退了一步,随他们怎么说去。 周恪法站起身,左右在我们中间环视一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表情僵硬了一早上眼下好不容易轻松了几分:“那么皇兄这就是有主意了?” 周恪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一点点坚定起来:“此事虽然非我所愿,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能再为了德行无失而酿成祸患。不过原先我们想的确实过于简单,需要详细计划。云忠,这段时间可能要劳烦你多跑几趟,事关云行的安危,我们总要更谨慎一些。” 六殿下和唐小将军均点点头,唐云忠不由得笑了起来:“这种感觉才好嘛,和你们在一块,我总觉得世上哪里有做不成的事情。” 周恪己微微笑笑:“也不可鲁莽。” 他目光透过两人看向我,眸光中带着些感激的笑意:“姑姑,可否帮我们沏一壶茶来?看来我们今日是需要好好打算了。” 他们这样我当然高兴,朝他点点头:“那你们可在里面讨论,我等会煮茶后就在外面东旭殿帮忙看着情况,如果有人来了我便告诉你们。” “辛苦你了。” 第五十三章 千秋节 二月初五惊蛰时节恰好是千秋节,也是当今陛下的寿诞,这一天各地都会进贡奇珍异宝,宫里自然也是热闹得不行。今年据说比起往年都更加热闹,因为是圣上大衍之年,阵仗格外吓人,礼部早从去年六月就在鲧山修建祭台,初三子时祈福仪式便已经开始,从六监都能看见鲧山上浓烈的火光彻夜不熄。 六监这两天压根没有时间做平日的工作,连休息也顾不上,每日寅时不到又是一匹马车送到六监先清点,在往里面送去宫里,珍贵的便送往大盈库,若是普通些的就再送到宫外库房里。也有些大家世族坐着马车来送礼物,不过他们一般会从正玄门的偏门进去,我们这东直门大抵进来的都是各州府送来的贡品。 我揉着脖子一个不留神,从小马扎上翻了下去:“哎哟!” 杨姑姑坐在最前面的小板凳上无奈地看了我一点:“阿梨你慢一点,这么毛毛躁躁让宫里管事的看了多不好,你们扶她一下啊。” 两个同僚捂着脖子跟半身不遂一样站起来打了个晃,还不忘身残志坚扶我一把:“这捡礼物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那边去拿个膏药贴一下!”姑姑看我们这一帮人都一副霜打的茄子的可怜模样,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抻了抻胳膊,“快了快了,据说就剩下最后三个州府的东西在路上了,都是山高路远的,想来东西也不至于很多。” 我们这几日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开始检查药材,都是各地上供的进补珍品,需要一份一份看过去。汪月檀那边更惨,布料成衣堆得比山都高,这两天看见制衣局的都气若游丝。不过我们都还好,六监眼下最惨的是宠物所,各地进贡的各种活物天不亮就开始叫,好些水土不服的叫得格外凄惨,加上排便喂食的问题,这几天宠物所还没到门口就是冲天的臭气,她们还要挨个笼子检查有多少死了有多少还活着。 短短几天功夫,宠物所已经累倒了七八个女官了。 唯一不用面对寿礼的膳食堂也没好到哪里去,每天都有各地世族轮番进宫拜寿,寿宴还不能马虎,都要是极其有派头的功夫菜,御膳房和膳食堂的灯每天亮到半夜,游莲天天顶着一身烟熏火燎的油烟味道回来,倒在床上一句话没有就睡着了。 “正玄门又来了一帮域外使臣呢。”太医院也跟着过来一起挑拣,其中一个话多些的年轻医官干活顺道说起了早上听到的八卦,“好像是高昌的使臣,带了好大一个笼子,里面坐了一个美女,说是要献给圣上的宠物。” “怎么能拿人当动物呢?”我身边一个同僚摇摇头,似乎对此很不满意,“尚书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应该爱人敬人,才能国祚绵长啊。” “他们那边才不讲这个呢。那边就是谁力气大谁就是老大,能把底下的人当牲口。”小医官似乎也不太看得起这种行为,不由得摇摇头,“不过咱们圣上太威风了,正玄门那边百国来朝贺寿,那可壮观了,据说蕃坊都住不下,只能把西市里面几个酒楼租下来,朝廷给钱,把使臣安排在那里住着。” 这几天不只是各地的奇珍异宝被送进了大盈库,还有各地的奇人异士也被送到宫里供圣上娱乐。若说当年我对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没有什么认识,这几天的极致奢侈却让我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举国同欢、万邦来朝。 一阵尖锐仿佛杜鹃鸣叫一般刺破了其他礼乐,我们均被一惊:“这又是哪里啊?这动静也太大了吧?” “好像是草原那边的。”消息最灵通的太医被吓了一跳后又低下头去,“前天我听说有一伙人到了京城,各个膀大腰圆的,手上还拿着一种羊哨,说是草原赶羊用的,吹起来的声音方圆十里都能听到。” 我身边的同僚瞠目结舌:“那么响,不把羊吓死了?” 身边人一直捡拾药草,忍不住也加入了聊天:“据说那边人可少了,只有响才能让人听到,声音小了可听不着。说起来,那个部落好像还是个女首领呢,真是新鲜。” 正说着话呢,正阳殿那边声音越来越响,好像还开始擂鼓了,锣鼓喧天不知道有多热闹。我猜可能是博戏表演之类的,毕竟每次草原上有使臣过来都免不了演一场 正低下头打算继续分拣药材呢,就听到外面一声大喊:“许姑姑!” 我纳罕抬起头,就看到赵敢穿着一身神武营铠甲在司药监门外探头探脑:“许姑姑,你可在吗?” 赵敢照道理怎么也不会到六监来,我本能觉得有些奇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灰,走到门口一拱手:“赵尉官,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杨姑姑跟我一起走出来,见赵敢一身神武营打扮,恭恭敬敬行了礼:“军爷贵安,不知军爷特地来司药监所为何事?” 我两边一看,连忙为赵敢介绍:“这位是我们司药监的掌事杨姑姑,赵尉官有什么事情大可和杨姑姑说。” “哦,是掌事姑姑,那就更好办了。”赵敢从怀里抽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支断掉的箭,只留下了箭头的部分,“姑姑可否帮我们看看,这箭头是否有毒?” 杨姑姑和我具是一惊,一时间不敢说话。赵敢把箭头又递过来一些,声音又低了不少:“这是早上送到小将军帐中的,我估摸着是挑衅我等。” 我有些担忧:“小将军现在何处?” “正准备与草原勇士博戏,这次来的草原部落似乎叫契骨,他们的可汗崩逝后由太后辅佐小可汗,那位太后可不是好对付的。我来神武营之前数次与她手下勇士交手,极其不好对付。小将军骁勇善战、屡建奇功,我怕这太后会接着这个机会加害小将军。” 杨姑姑闻言也严肃起来,她接过箭头凑近闻了闻:“倒是闻不出什么。”接着犹豫了片刻,手指在箭头上轻轻按了一下,略带些忐忑送进嘴里,扭头就把吐了出来。 我连忙进屋拿了水袋出来,杨姑姑接过水袋又吐了好几口。我扶着她的肩膀,有些担心:“姑姑,可是乌头毒?” 杨姑姑捂着嘴,好一会没有说话,半晌才微微摇摇头:“味道像,不可大意。这事情需要赶快告知陛下啊!” “早上小将军已经发了迷信去正阳殿了,我这是拿到密诏才来的。今天这么多使臣都在这里,贸然怀疑随意处理的话,场面不好收拾,眼下只能先让你们司药监和太医院处理着。” 我和杨姑姑对视一眼,也明白此事不好处理。杨姑姑向来办事沉稳麻利,她拍拍我的手臂:“阿梨,你与小将军原先就认识,眼下你先带着药箱去小将军那边候着,要问起来就随便找个理由搪塞掉。军爷麻烦再去太医署跑一趟,找太医鉴王书言,王大夫虽年轻,对药理颇有研究,您找他先看究竟是不是乌头毒,我在这里安排下,随后赶到。” “如此安排甚好,我这就先赶去太医署。”赵敢一抱拳,复又朝我点点头,“小将军就拜托姑姑了。” 我背着一个小药箱一路小跑顺着偏路绕到正阳殿后面,两个内侍带着一堆神武营兵士在那里拦着,看到我连忙叫住:“你是哪边的?前面不能去了!” 我点头哈腰:“两位大人贵安,小的是六监司药监司药女官许氏,神武营的赵尉官方才来司药监说唐小将军要和草原勇士博戏,咱就带了药来,防止两边受伤。” 那内侍瞥一眼我,神态漠然:“可有唐将军手信?” “未曾,皆为口谕。” “那咱不能放您过去。”他收回目光,看都不看我一眼,“兹事体大,姑姑没有手信,咱哪里敢放行呢?” “那劳烦二人大人帮忙通传一下可否?” “哎哟,咱这边离不开人呢。”他们上下打量我一番,半侧过身:“姑姑回去等手信吧,若姑姑事情真的要紧,后续手信自然会传到你手里的,到时候咱再给您放行。” 我急得嘴皮子上火,心里知道这两人是堵在这里要银子呢,可我身上一时间没有带,眼下就是一身干活的粗布打扮。 就在我左右为难之际,忽然眼尖地看到里面六皇子从殿旁走过,我着急地喊了一嗓子:“六殿下!六殿下!” 内侍恼羞成怒,直接把我推得倒在地上,药箱都翻倒撞在我自己额头上:“混账东西,谁允许你在这里高声喧哗的?” 话音未落,就听到六皇子声音传来:“什么事情?” 他穿着一身暗红色冕服,,头上戴着冠帽,那布料不知道哪里定制的,在阳光下居然能隐隐反射出暗色的纹路。我平时见他们几个人穿着圆领袍居多,乍一看他这么像模像样的我还有点陌生:“六殿下!” 第五十四章 天名宣威 六皇子一看是我,再看我身上穿着的也不是朝服,扭头就朝那两个内臣看过去。 “回临淄王的话,这女官说得了唐将军口谕,要去正阳殿前面的比武台那边送药。但是因为没收着信儿,我们这管事的也不能放行。” “你们没有派人去问唐将军吗?” “咱们这边人少,万一出个意外……” 周恪法不耐烦地一挥手,直接打断了对话:“嘱咐下去,内门这边换两个人。走内门都是宫里人,有个急事来不及手信很正常,你们之所以两为一组,就是为了有一人能去确认信息属实否,这都忘了那别干了。” 说罢,他宽袖一摆,玉衡前的五条冕旒跟着晃了晃:“找个人去把姑姑送到唐将军那边去,既然是用药绝非小事,这种事情都在这里耽搁,真是不要命了。” 说罢,他也不多跟我说话,背着手就走了。 有了六皇子下人带路,我总算被带到了圣上宴请契骨太后的宴会现场附近。绕了不知道多少圈,总算到了神武营军仪摆放的地方。唐小将军坐在最前面,穿着一身靛紫色礼袍,发冠中间插了一根金簪,看到我跑过来,眼睛忽然一亮,偷偷朝我挥挥手,袖口正好露出了一截软甲:“这边!” 我抱着药箱小跑过去,也不敢多造次,连忙跪在他身边,把药箱递过去:“赵大哥找到了我们杨姑姑,杨姑姑说箭头上可能是乌头毒,眼下他们二人去找太医院王太医确认去了,我先带着药过来,早做准备。” 唐云忠听罢点点头,示意左右给我端上来一个小板凳,眼下场合特殊,从我的位置甚至能远远看到圣上端坐在最前方,平日里趾高气扬的那些上三品官员无一不是战战兢兢立于左右。唐云忠的位置在仪仗末位,却特别分出一片区域,对面恰好是几个袒露胸脯扎着辫子的异邦男人。我们这里民风保守,我微微看了一眼就感觉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匆忙移开眼神:“他们怎么不穿衣服啊?” 唐云忠把刚刚搬上来的小板凳移到靠他近一点的位置:“他们那边就喜欢这样,跟我们这里习俗不一样。来,坐过来点,正好闷死了,先陪我说说话。” 我看他神色舒展,似乎一点也不为早上的事情忧虑:“早上那事情你心里有底了?” “没啊,不是你们调查着呢——哦,顺道跟你说一声,云行他们明天跟着本地贵族一起进宫贺寿,这几天要先紧着这些外邦使臣。” “那你还不着急?”我看他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用药箱小幅度捣了他一下,“人家把淬毒的箭头放你府邸门口,不就是摆明了说要害你么?你还无所谓的!” 唐云忠闻言勾起嘴角笑了笑,和对面一个拿着大碗喝酒的壮士隔空撞了一下杯,一口灌了下去,手指朝我勾了勾,示意我附耳过去。 我疑心他已经有什么计划了,赶紧凑近一些,就看他微微侧过头,拿酒盏挡着脸,对我小声说:“今天我可是宣威大将军,不许你呀你的,叫将军。” 我一时无语。 唐云忠瞥了一眼我的表情,也不知看到什么了,噗就笑了出来,笑得还分外豪放,复又朝对面隔空撞了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征战边陲多年,今日之险何足挂齿?他不就是希望我们谨小慎微,甚至我避而不出战,让天子颜面尽失么?要是我们自乱阵脚,犹豫踟蹰,反而是失了我朝受恩天命、黄天正统的颜面。”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唐忠云倒是一副义气张扬的好模样,那模样震得我好几秒都没说出话,差点跟着热血沸腾去了,转念一想不对啊,那不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要颜面去了,可是万一真中毒了怎么办?”我拽着唐云忠袖子,“凡事不可大意鲁莽啊,你要是出个事情,北方唐家军你要怎么办?” “哎呀,你就是话多……放心,我就是等会比武也穿着软甲呢。”说罢,特地撩起一截袖子给我看,“这玩意寻常兵刃根本不能近身,你放心着吧。” 我们说着话呢,就听台上一阵沉闷的号角声后,乌木太后与圣上离座站了起来,两人走到御阶前,圣上一摆手,一旁侍奉的内臣立即一弯腰,对台阶下大喊:“圣上有谕,天日昭昭,千秋此间,愿我朝与契骨恩义永存,愿两邦百姓得享太平。乌木太后有谕,今日得见大越天子天人之姿,得见都城富足之象,不枉此行,契骨愿献上战舞一曲,助阵两方军威,与大越天子同乐。” 阶下群臣跪拜,紧跟其后的是一阵鼓乐激越之声,就看对面席间走出来四五个庞大腰圆的汉子,将身上的皮袄脱下,露出壮硕的身体,又从碗里蘸取了红色的颜料,随手涂抹在深棕色的皮肤上。五人分列两排站立:“见过天子,见过太后。” 那位乌木太后微微颔首,大约在和圣上说些什么,只见圣上也是一脸欣赏的笑意,捻须对旁边人吩咐什么:“圣上有谕,壮士身姿雄壮,英武过人,赏黄金百两。” 五人一抱拳,一声震天撼地的战吼震得我差点从小板凳上翻下去:“契骨勇士谢过大越天子!” “吓死我了。”我小心地拍了拍心口,有点抱怨地嘀咕起来,“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啊?” 唐云忠勾了勾嘴角,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点了几下:“这哪里是谢恩,这是在对我们唐家军示威呢。” 这边表演很快就开始了,除了中间五个人之外,另有三十人在外舞蹈,他们的舞蹈姿势很奇怪,像是野兽一般拱起身上的肌肉,左右脚反复摇晃跳动,五人在中间,三十人簇拥左右,伴随着沉重的鼓声号鸣的节奏发出浑厚的战吼,舞者手里拽着一圈破旧的彩带,身上涂着红色的油彩,时不时用掌心激烈地怕打自己的肌肤。 一曲舞罢五人中为首的年轻壮士忽然向前一步抱拳:“天子,契骨久闻唐家军威名,我等想与唐将军共做战舞。” “那是岂合木·达达,去世的可汗的外甥。”唐云忠凑近一些,和我小声说话,“这人不好对付,眼下是乌木太后帐下第一大将。我跟他交过手,他作战时会使用兵法,吸收了我们这里不少兵书知识。” 那年轻人的穿着确实比旁人看起来更加华丽一些,腰间绑着一圈兽骨做的挂饰,头上发辫之中也编进去不少泛着光的金线。他隔着人群看向唐云忠,眼神仿佛草原狼一般锐利,接着挑衅地一笑,扭头看向天子:“求越天子、求乌木太后应允。” “如此看来,箭矢就是他们放的了。”我小声嘀咕。 “嗯,错不了了。”唐云忠一边答应着一边站起来,忽而一抱拳,深吸一口气:“圣上,小将见契骨勇士如此英姿,早已跃跃欲试,恰好得此机会,请圣上应允我小将领唐家军四人与契骨勇士五人共做战舞,以明交好之意。” 圣上在高台上微微点点头:“圣上有谕,唐将军既有此意,朕自当应允,请两方合作战舞。” 我头皮都跟着麻了,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对面的意思就是手里握着乌头毒,这时候合作?就不怕对方刺杀吗? 唐云忠刚刚拿起长枪,却听对面大将喊道:“唐将军,我等坦诚相见,毫无惧色,为何将军内着软甲,外批硬革?既然要做战舞,那便按照占卜仪仗,散发赤身而搏。” 唐云忠微微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是在下的疏忽了,居然忘记了契骨到了今日还在茹毛饮血,未见过我京中着战甲之舞,实在是冒犯了。” 说着,他抬起手,示意左右为他卸甲:“我朝自高祖便有好客之风,大方之仪,既然契骨勇士是客,我便依照你们的规则来。左右,为我卸甲。” 听了这句话,我差点我掌心都给掐紫了,虽然知道唐云忠在这个场合必须得为圣上把面子撑住,但是我还是为他的处境而忧心。 唐云忠就在众人视线中皮甲剥落后把外袍又脱下,将软甲递给身旁侍从后,剥下最后一层里衣,浅棕色线条分明的背脊随着白色里衣的落下映入我眼里,我跟着稍稍一抖,不由得有点尴尬地转开视线,稍稍低下头。 他取下头冠接过旁人递上来的抹额,装扮一番后摊开双臂,笑着望向对方:“好了,请问壮士可还有什么未说明白的?” 那人似乎也没意识到唐云忠这般干脆,只能摇摇头。 “那么,我们也不要让圣上久等了,这就来合作战舞吧。”唐云忠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身体,明明上一秒他还是仪表堂堂的少年将军,眼下却好像忽然回到了疆场之上,眼神里都透出一股野兽对厮杀的兴奋,“唐家军,可在!” 一声震天撼地不输契骨战士的咆哮回荡在正阳殿前:“唐家军,在!” 第五十五章 千钧一发 激越的鼓声之中,唐云忠微微弓起腰,和岂合木达达目光对峙,为了让肢体线条鼓胀清晰起来,他们不断击打着自己的身体,明明还是二月的天气,场上十人的身体却在大开大合的动作中附上一层薄汗。 我虽然担忧,但是看着也觉得好像跟着激动起来。当年在清河的时候偶尔看看庙会,里面有些走穴的小孩子会踩着高跷,或者骑着一匹纸糊的假马往前走。即使上辈子后来进宫,我也大多在六监忙碌,也就是上辈子最后一两年稍微风光些,偶尔可以去末席看看歌舞,大多也都是歌女舞姬,姿态柔媚舒展,像这种刚劲雄浑而杀意浓烈的战舞我是从来未曾见过的。 “姑姑!” 我目不转睛看着唐云忠与对方似是舞蹈似是缠斗,却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喊我,转头便看到赵敢一脸担忧地看向我,“姑姑,这上面真的有乌头毒。” 我呼吸一滞,虽然并不在预料之外,心里却跟着一沉:“这么说,这帮人手里攥着毒,还如此挑衅?当真是不把我朝放在眼里了吗?我看这不过就是些小伎俩,难道他们真敢在圣上面前刺杀小将军不成?” 赵敢叹了一口气,见不好说话,将我拽到人群后面一些:“姑姑有所不知,小将军乃是唐家旁支所出,后被老国公收在身边。我们这边兄弟自然是服他,但是坐在京城享福的那些唐家人巴不得他早些死了——小将军若出了事情,圣上虽必定震怒,但是唐家倒不一定追究。届时大抵就是杀一两个契骨壮士罢了。” 我微微摇摇头:“北境若失唐将军,后继无人。难道圣上不知?” 赵敢叹了一口气:“唐家总觉得,这北边谁来守都行,连契骨也知道除了小将军就是断了唐家军下一代,这些高坐京城中的达官贵人还觉得没什么大事情呢。” 事情比我想象中更加复杂,尤其是唐云忠的处境,如果老国公也偏向嫡系子弟,即使唐云忠出了什么事情,他最多也就是关起门肃清门户,大抵还会劝着圣上宽厚处理。 我远远地看向台上,就见那位乌木太后带着一丝微笑俯视着这一场生死相搏的舞蹈:难道,连乌木太后也看出来了唐家内部的斗争,才会出此计谋激唐云忠战舞,好借此除掉这个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年轻对手? “如此,便都是计谋!”我忽然想通了一切,“他们是故意的!如果今天忽然提出要战舞,若早上那支箭没有放在将军府外,小将军必然会警觉,反而不上钩。但是提前预告后,小将军和圣上反而会因为不能丢失大越颜面而配合其行为。” 赵敢也反应过来:“这是……激将法?” 我点点头:“不错。眼下小将军身上未着兵甲,又因为战舞血气翻涌,此时如果中了乌头毒,毒气快速蔓延全身,多半是要命的啊!” “那,那怎么办?” 我看着唐云忠,咬咬牙:“赵大哥,这箭是什么形制?” “确是北方常见的箭,姑姑可有主意?” 我朝赵敢一拜:“眼下我确有一法,只不过可能会让大哥陷入险境……” 赵敢松了一口气,朝我抱拳一笑:“姑姑有救将军之法,只管道来,赵敢微末之身,若能派上用场,虽死无憾。” 我拱手朝他一拜:“请大哥偷偷绕到对面身后,将这支箭对着我射来。” “什么?”赵敢眼睛一瞪。 “大哥放心,不用真的射中我,只需擦着我身子过去即可。即使有些擦伤,等会我先一步把胳膊上绑好,一点点毒也不会要我的命。如果对方真的是冲着小将军的命来的,我们不如抢先一步,打乱他们的计划,这样既可以阻止他们的计划,也能在这万邦来朝时揭穿他们的阴谋,岂不是一举两得?” 赵敢虽然未曾读书,却久经沙场,反应很快,他立刻点点头,喊来一个随从在我身边,又嘱咐交代几句,便抱着箭悄悄退到人群后面。 我飞速取下药箱上的白色绑带,沿着胳膊的位置绑过去,便忐忑地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那支飞矢。鼓乐越来越激昂顿挫,唐云忠和对方武将时不时缠斗一番,又各自分开,已经有了七八回合。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只觉得那鼓乐声中仿佛都透着一股杀气。脑子里想起自己这辈子遭受的种种创伤,总觉得最后要是他们真的能成事,赠我黄金万两也不算多的。 忽得,一道飞矢破空而来,沿着肩膀割伤我的皮肤最后重重地刺入背后椅座背上,我带着几分夸张一声惨叫,往后踉跄一步摔倒在地。 这一事情我本就是要闹大的,后退的同时顺便把椅子撞翻了。身旁赵敢安排的小将反应伶俐,随即大喊起来:“契骨军中有人放箭!” 这一番动静闹得甚是热闹,场上十人都停下了动静,唐云忠回头看去,神色吓了一跳,匆忙跳下台,小跑到我面前,他刚一靠近,我便给小将使了个眼神,瞬间一排盾甲立于我们身前:“保护唐将军!对面契骨有人放箭!” 唐云忠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下意识看向身后已经拦好的兵士,又想要扶我起来,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先做什么好,手悬在半空呆愣愣的,神态居然透着几分孩子一般的无助。 我下意识想要扶住他,一扭头就看到他赤裸的上半身,手中道改了想去扶椅子腿,却被他一把抓住,带着上半身撞在他身上,一股热汗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军,男女大防啊……” 他焦急地上下不断打量着我抱着我胳膊的手臂收得仿佛铁牢一般,疼得我嘶嘶抽气:“这时候你还管男女大防?刚刚怎么回事?你快让我看看你哪里受伤了!怎么回事,这宫里跟你犯冲吗?又受伤?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一开始还想跟他客气点,毕竟高台上看什么都一清二楚,但是随着抱我的那只手越收越紧,我骨头都跟着咔哒响了两下。此刻也顾不上别的了,我伸手挠过去:“叫你放开你还越收越紧!我没中毒死都要被你捏死了!” 说罢我自己坐起来,想要学他们撕开袖子,结果撕了好几下袖子纹丝未动,我只好又看向身边还僵直着的唐云忠,把手伸到他面前:“把我撕一下袖子啊。” “哦……哦!”唐云忠这时似乎才意识到我的状态不对,完全不像是无准备被袭击的人,再一看挡在自己身前的一排盾甲,瞬间也明白了七八分。伸手帮我撕袖子的同时凑过来一些,小声在我耳边低语,“故意的?” 我小幅度点点头,看着袖子总算被撕开了,随手翻开药箱给自己胳膊上箭矢的伤口处划了一道放血,顺便拿起我早就准备的烧甘草准备敷在伤口上:“可能是激将法。” “谁做的?” “赵大哥。”我声音很低,观察四下后对着兵士喊道,“箭矢上有乌头毒,快送去太医院检验,大家小心!” 我说玩的话自然有人帮忙传递给上面的圣上和太后,我看着一个内臣小跑着上去交代情况。隔着老远也能大约看见乌木太后表情阴郁而一言不发,未曾对此有半点惊疑。 我松了一口气,总算确认我和赵敢大抵是猜中了她的打算,对面契骨军士今日真有取唐云忠性命的打算。眼下只需要在他们军中好好查找一番,自然能找出其他带着乌头毒的证据。 “嘶……”我想站起身,却不想手臂跟着一阵麻木,差点又跌坐在地上,好险被唐云忠一把扶住,撞在他身上——话说这么久了,就不能先穿件衣服吗? “这毒怎么办?” 我赶紧按住他不要冲动,示意先把衣服穿好:“我只是被擦伤,不至于要命……等会我去喝两贴药就好了。快把软甲换上,我势都帮你造好,轮到你发挥去了。眼下你又占道理又不损面子,是时候给他们点教训了吧!” 唐云忠看向我,目光像是晃动的烛火一般,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我急不可耐地拽住他,自己受伤的手臂仿佛烧起来一般,身体和情绪都有点失控:“唐云忠这是你的好时机!现在你占理了!契骨为何要你的命,你总要让圣上知道吧?不然圣上还被你唐家那帮酒囊饭袋蒙在鼓里讷。” 唐云忠神色一动,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好……但是许梨,你真的没事吗?” 我有事,我当然有事,中毒了怎么都不能说没事吧。 我摇摇头,背上药箱,伸手指向我身后的飞箭,地上还带着我被划伤带出来的一条血痕:“我要去找个地方煎药……好好表现,这就是证据,他们送上门的证据。” 圣上那边下来了一个侍从,过来看着我:“哎哟,这位姑姑,圣上命老奴来带您去后宫,您跟我走吧。” 我又给手臂上绑了一圈布条,一边谢恩一边跟着打晃,摇摇摆摆跟着那个内臣绕过正阳殿,等到了无人处,便一拱手:“咱家在御前伺候着,事务繁忙,姑姑在宫中做事已久,自然是熟悉的,剩下的姑姑就自己去吧。” 我有气无力地一拱手,那个内侍缩着脖子快步往正阳殿赶回去了。徒留下我面对这摇摇晃晃的宫殿……我往太医院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太医院今天是没人的,小一些的太医都去六监帮忙清点药材,资历深厚的太医都在御前伺候。 这圣上根本不在乎我这么个受了伤的下人,只是随口嘱咐,甚至连帮忙嘱咐个太医也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扶着宫墙摇摇晃晃往前走,我是带了药的,只是得找个地方煎药。眼下我是该回六监的,但是我的脚步却好像本能一样往另一个方向走,一个好像本能就会让我感觉有所依靠的地方。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抬起头,看着面前“温贤阁”的匾额,不由得摇摇头:“我真是中毒昏头了,怎么会来这里……” 第五十六章 世外桃源 未曾醒来之前,首先便闻到一股清苦的药香,接着就是煎药经常听到的炉火烧断之声。 我隐约觉得有几分奇怪,身体却懒洋洋的,眼皮都不想睁开。 我原先应该在哪里来了? 正阳殿前,我为了阻止契骨戕害唐云忠,而与尉官赵敢合谋,以昨日契骨放在将军府门口的淬毒箭矢为工具,先发制人,好让唐云忠既不用面上折辱又能免受其害。 后来我胳膊被擦伤了,自己倒是先做了些处理,但是毕竟这乌头毒性烈,后来我似乎就不知道走到哪里晕倒了?我是走到哪里来着?总觉得好像快想起那个匾额了…… “啊!”我掀开被子,一瞬间从床上坐起来,一脸惊恐地转过头,就看到周恪己坐在药炉边上,手上扇着火,转头有点无奈地看向我,“刚醒来就乱动,不要命了?” 我暗自嘶了一口气,手臂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了,那点乌头毒大约在昏迷中自己化解了七八分,眼下我脑子清楚、耳聪目明,对于方才自己居然跑到温贤阁的行为深为不解唾弃——我去哪里也不应该来这里啊,真是昏了头了。 这样想着,我就想走,哪知道脚才一沾地,居然又一个腿软坐了回去。 我有点生气了,刚又想站起来,一只手却隔着袖子按在我的肩膀上,抬头便对上周恪己的目光。他微微皱着眉,目光里带着三分谴责七分无奈:“再躺一会,等会儿再走一样的。” 我胆战心惊,总觉得眼下自己好像把祸患带到了温贤阁:“不行的,万一他们要找我怎么办,我还是赶紧回六监去吧。” “方才来了一个神武营的小将,他传了云忠的话来,那边已经从契骨战士身上找到了淬毒的武器,用毒一事已经成了定局,所以暂时用不到姑姑,让你好好休息。”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惊觉方才一会儿工夫我居然出了一身冷汗,眼下手臂都有点打颤:“我方才吓死了,以为自己害了大人。” 周恪己坐到我身边,还是微微皱着眉:“怎么会,姑姑遭遇这么多事情都是恪己连累姑姑,哪里来的姑姑害了我?” “大人是……无可奈何,情势所迫嘛。”我总算轻松下来,挠了挠自己的脖子,感觉浑身还是不爽利,“我这纯粹就是糊涂了。” “什么糊涂了,你都中毒了还管这些呢?”周恪己语气里有几分责怪,又去看了看煎在炉子上的药,“眼下我身陷囹圄,什么都做不了尚且苟安偷生,这么多重担全部落到你肩上,你如何可能一步不错?我总觉换我在你的位置,也不一定做得到这个程度。”他说着,把药碗端过来,放在床边的案几上。 “而且比起被连累,我更多是生气。我们几人到底不争气到什么地步?让你一个弱女子总要行于刀光剑影中?连受了伤也居然做习以为常……我倒宁可你责怪我们几个能力低微,连你的安全也保护不了,倒好过现在,真是羞煞我也。” 我急了起来:“大人为何这般说?好像许梨要生来便是拖累一般。” “那许姑姑又为何要责怪自己?说起来好像我们生来就是要利用你一般。” 周恪己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反驳不能。我瘪瘪嘴,心说就我这点口才也就欺负欺负唐云忠了,周恪己要是认真想跟我辩驳,我是怎么也说不过他的:“反正我说不过大人,大人有道理行了吧?” 他笑了笑,又用扇子帮我扇着床头的药:“说不过就耍赖,该罚。这药苦涩异常,罚你快点把他喝下去,等宴会散了云忠恪法过来,少不了你一顿批评。” 我头皮发麻,心说要不等马上能走了就赶紧偷摸偷溜走算了。 可能是我打主意打得过于明显了,额头被周恪己用扇骨轻轻敲了一下:“今天不许跑,等他们来了我必要让他们挨个训斥你。” 我原来以为周恪己在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要训我,还来个三连击,瞬间委屈极了:“为什么真的要训我,我做得还不够好吗?我反应真的很快了!我就是受了点伤,本来也没什么的,这么点伤就能扭转局势变守为攻,我很厉害了好吧!” “训你是因为这些吗?”周恪己看起来反而更生气一些,“方才我还心软呢,真是该训!” 我哼哼唧唧:“……我知道有点危险,这不是没办法吗?总不能就这么冲上去让他们暂停表演吧?那我真再也来不了了。” “……半点不珍惜自己,就会让人担心!”周恪己扇骨在我脑门轻轻敲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快吃药,等会再放冷了。” 我连忙点头,乖巧喝药试图偷摸偷就把这事情揭过去。结果等我好不容易把苦得有点作呕的药咽进去,正在顺嗓子的时候,周恪己从旁边的罐子里掏出一个掌心打小的油纸包,打开之后从里面捡出一块桃脯递给我:“这是你上次带给我的,我还有些没吃掉。” 我沉默片刻,没忍住好奇默默爬到床尾,那罐子上面缺了一块,原本应该是放在东旭殿里的一个装饰花瓶,眼下周恪己可能去收拾过了,见还能用就把它拿出来装东西。我把罐子抱在手里顺着罐口看过去,最底层铺了一层浅浅的麦麸,上面放着几个油纸包,大约是周恪己把我带给他的零嘴都这么保存起来了。 我倒抽一口气,转头看向周恪己,脸色略有惊恐:“大人您好像我姥姥!” 周恪己抽了抽嘴角,捏着桃脯的一角往我嘴里一塞:“快吃吧,你说话真是要气死我了。” · 大约寅时过后,穿着便服的周恪法和唐云忠前后脚到了温贤阁。此时我已经差不多好了大半,原想着回去报道,后来神武营又来了小将士说已经帮我去六监通传过,眼下就说在唐将军帐下先休息着,等卯时回去。 如此我也就不着急了,乖乖在温贤阁等着。身子也就是毒性冲上来那一阵不舒服,等到下午这会儿伤口都不大疼了,人自然跟着生龙活虎起来,等到两人来的时候,我恰好在跟周恪己讲早上的遭遇,其中不免夸大了些自己的功劳。 “哟,讲自己的英雄事迹呢?”周恪法进来跨坐在椅子上,上下略带嫌弃地打量着坐在周恪己床榻边上吃酥饼的我,“当时就该选个听话乖顺些的女官服侍皇兄,偏偏就阴差阳错选了你,现在主不主、臣不臣的,你就仗着皇兄性子好僭越皇室威仪。” 我压根不怕他,加上最近我知道周恪法有些在追求游莲,看他难免带上点嫌弃的情绪:“我哪里僭越了?六殿下就欺负我人微言轻呗。” “你一个看护大皇子的女官,坐主子的床榻上吃零嘴,我皇兄在旁边给咱们煮茶,这还不僭越呢?”周恪法说着话呢,周恪己还给我倒了一杯茶放在旁边。 “恪法,许姑姑今日受了苦,为兄知你是玩笑话,但是亦不可多言。” 我一边啃酥饼一边偷偷看周恪法被堵回去的憋屈脸,心情愉快地想,周恪法可不一定在说玩笑话呢,他都快给我瞪出一个窟窿了。 “不过,我没想到许梨你居然会直接来找恪己大哥……”忽然,一直坐在角落的唐云忠忽然悠悠地开口,目光浅浅扫过我身上,最后又垂着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你为了救我受了伤,然后带着伤去找恪己大哥么?” 我原来还在颇为神气地跟周恪法瞪眼睛气他,一听唐云忠这话下意思思考了一边,反而愣住了:对啊,这事情怎么看起来这么诡异呢?我在这个故事里到底是啥定位啊? “我,就是,当时才想到,离得近的太医院好像太医都出去了,我就想着找个就是近一点的地方先把药煎好喝下去。后来好像就是还是低估乌头的毒性,就晕了一会儿……”我越解释越觉得有点心虚,虽然不知道到底哪里心虚,也想不出到底对着心虚,那是那种情绪就是格外强烈,“不是有意要来温贤阁的……” 结果我一转头,周恪己却微微移开一些目光,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表情似乎忽然失落了不少:“嗯,当时来温贤阁这边确实是正确的决定。要绕道回六监寝的话,也不知道体力能不能支撑到那里呢。” “恪己大哥你还帮她找补呢,”唐云忠玩着自己的护腕,声音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委屈,“许梨,你当真就没有私心吗?” 我还没有说话,周恪己先帮我回答了:“当然没有。” 我看着面前两个人,我这时候说我有别的心思也是错,说我没有也是错,最后我放弃了思考,紧急避险一样把酥饼塞了一嘴——我把我自己噎死,我一句话不说行了吧。 好在周恪法对这点破事毫无兴趣,瞬间拉回了话题:“好了,皇兄云忠,眼下不是玩闹的时候。我们今天要处理的事情不少呢,尤其是明天云行进宫的事情,咱们得好好计划一番。” 第五十七章 寿宴欢饮 “父皇早就想见一见城外两位道人了,所以臣弟早先就和父皇通过气。明日云行与师父就会跟着礼部尚书进宫面圣。” “云行口齿伶俐,我自然是不担心的,但是他与我长相相似,难免圣上不起疑心。” 唐云忠却早有准备:“恪己大哥放心,这几日我们已经去再三试过,云行虽然和大哥乍一看极为相似,但是眉眼却区别甚大,明日面圣的装扮已经准备好了,云行遮住下半张脸,再依照术士打扮散发浓妆,我前几日已经盯着看过,确看不出相似之处。” 我跟在旁边点点头。唐云忠为了保险特地找了我去把关妆容,当时杨云行画得跟鬼似的,别说唐小将军,我看了半天都未曾看出周恪己和杨云行的血脉联系。 “如此,这件事情便也妥当。”周恪己思索了片刻,“明日云行在圣上面前进言要好生呵护郭美人及子嗣,郭相国必将其视为大患,待出宫后如何安置云行与其师父,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六皇子点点头:“明日礼部郭文大人带两人见过父皇后,臣弟将带十五名神武营将士,于正玄门外接应两人,随即送到京城一处私宅。这私宅本是臣弟表兄的一处产业。表兄前年因病早逝后,其子嗣回乡生活,宅院便一直空着。” “眼下一时间远走反而惹人生疑,而且山高路远,若郭相国真的想要对付云行,在官道上反而好下手。臣弟打算先带云行在此小住月旬,由云忠安排神武营亲信保全安全,郭相国在父皇眼皮下也不敢妄动。等几个月后,再将云行送往下河,那一带世族众多,田地富庶。臣弟可借用关系帮云行讨一个新身份,好在那里安身立命。” 一番计划听得周恪己微微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赞许之情:“六弟做事踏实而仔细,这般计划考虑周全,为兄不及也。” 大约是因为打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唐云忠也好周恪法也罢,对周恪己都有一种类似长兄如父的依赖,尤其是周恪法,在母妃低微的当时,据说连教皇子读书的老师都对他格外怠慢。好多时候都是周恪己点着灯教他读书,帮他温习功课。这种想法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周恪己若呵斥两人,两人便心虚,周恪己表扬他们,那效果甚至也不亚于圣上的谕旨赞许。 不过我后来想想倒也能理解,我自己的爹是个不成事的玩意,我打小就更依赖娘亲。尤其还在年幼遇到那场大水,在那场天灾里,多少女儿妻子被这些男人抛弃、变卖,而等到时过境迁他们又重新娶了妻子生了儿女。那些当年哭喊哀求的声音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这般经历让我打小对男人就存着几分蔑视,总觉得这些大丈夫嘴上说着敢为人先,那前提都也是有利可图,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都是先抛弃子女,再变卖妻子,后杀死父母,一个家里倘若只有一个人活着,那多半就是那个男人。 那一场灾难让我眼里的伟丈夫一夜之间全都崩塌了,后来也难对人再生出敬畏之情。即使进了宫,我心里倒也清楚,这帮人说着好听的话,实际上有几个不是酒囊饭袋绣花枕头?天子、相国、老国公、以下诸臣子,哪一个不畏惧死亡,哪一个愿意忍受贫寒,哪一个不是斤斤计较算计着自家的得失。而这看似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争,到底不过就是由这些怯懦而耻辱的情绪堆砌出来的游戏罢了。 我这种虚妄的心态纵使在见到周恪己后略有缓解,却也已经深入骨髓之中。到了今日,我也还是说不清,能坦然去相信且爱慕敬重旁人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但是唐云忠和周恪法与我不同,虽然我们这位当今圣上确实有点一言难尽,但是好在他们还有个好哥哥周恪己。周恪己这个人,做君王百姓舒服,做兄长弟妹舒服,做夫君想来妻子也应该舒服。总之他行为方端,无论什么身份与他相处,都是极其舒心愉悦的。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落难吧?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即使落难后也有人前赴后继地愿意等待他,惋惜他,甚至不顾危险帮助他,包括我在内。 周恪法得了表扬,虽然面子上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神态却不骗人地得意了起来,微微晃了晃脑袋,哼唧了一会拱手正经道:“皇兄谬赞。” 唐云忠抱着手臂,好一会还是没憋住,踹了踹周恪法的板凳:“哎,你怎么不跟恪己大哥说神武营那部分都是我安排的?邀功呢?” 我坐在床沿上目瞪口呆看着周恪己一边安抚一个,颇有点感慨地托着下巴,嘴里不自觉的吐槽出声:“不得了,越来越像我姥姥了。” · 第二日我本以为是没有我什么事情的,没想到由于我前一天受了伤,被一道圣旨请到了正阳殿去看演出。唐云忠跟我解释说圣上一早就知道箭头的事情,便看穿了我的小计谋,昨日里靠着我这一箭与乌木太后好生纠缠一番,眼下心情大好。 我以圣上怜恤伤病的名义得了赏赐,除了二十两纹银外还有些首饰。游莲羡慕得不行,但是再一看我胳膊上一大片擦伤,又跟着心疼担忧:“哎,阿梨你赚的那点钱我是半点不羡慕啊。” 我这真的是苦功夫换来的赏钱啊,我坐在唐小将军身边心酸地想着。 今天大约就是按照昨天的位次移到室内,唐云忠偷偷把暖炉推到离我近一点的地方。我不用坐小板凳了,可以跟他一样坐个软垫子,唐云忠偷偷跟我说跪坐累了可以盘会儿腿,我们坐在末席位置本就有点乱哄哄的,加上我换了官服,把衣服铺开遮着腿根本看不出来。 说起来其实略有点尴尬,我做的位置大约应该是唐云忠未来夫人的位置,一开始我还以为会给我安排到更后面一些混坐在一块那一片,没想到安排位置的内侍给我直接指引到唐云忠边上落座了。 “主要是为了好看,”唐云忠倒是见多识广,努努嘴示意我看向对面,对面是一对武将夫妻,再往旁边看过去,基本上有座位的都是夫妻同时出席,倘若只有小将军一个人坐在这里确实不大好看,“今天多是朝中大臣,场面上要好看些,我旁边放个你,看起来起码更和谐。” 我点点头,却忽然想起一直好奇的一件事情:“说起来,小将军和恪己大人好像成亲都挺迟的啊……将军今年可是已经十九了?” 唐云忠点点头:“我和恪己大哥差三岁,跟你一般大。” “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婚配呢?” 说起这个,唐小将军似乎有几分无奈:“还不是庶出的事情……爷爷希望我能娶个高门贵女,而家里那些叔伯恨不得我随便在唐家找个丫鬟。京城里爬得高看得清的人家都避着我,毕竟我不知道哪一天就马革裹尸,这唐家军一旦归了本家,他们的女儿也跟着倒霉。但是若随便找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方面我知道家里这一摊烂摊子着实是折磨人家,另一方面圣上和爷爷都希望我能另立门户,这样既能保证唐家血脉又能保北境大防,所以他们希望我能找个能支持我这单独一支的世族门庭。” “这么复杂啊?”我咋舌。 “姑姑要是嫁给我就没这么复杂了。”他似笑非笑瞥了我一眼,挑了点点心吃下去,转头又看了好一会南方送来的舞姬跳舞,“怎么样,不考虑考虑,我们策马北境也不错啊。” 我斜觑他:“上一刻才说着你们唐家内部势如水火,你自己的处境也是两难,下一秒就说这种话。怎么,这是嫌我现在还不够倒霉的,要我跟着你一块倒霉去?” “再怎么倒霉我也是堂堂宣威将军,能亏了你呀?你跟着我不知道有多风光呢!”唐云忠撞了撞我的肩膀,“你说说你,坏脾气老大,还喜欢皱眉,看起来又严肃又老态龙钟的,没趣得吓人。是不是怪气人的?” “……我气人你还说要跟我成亲,什么意思呀。” “气人的人那么多,你气得最好,行了吧——”唐云忠是真的无聊了,玩着盘子里的瓜子,看舞台上婷婷袅袅的舞姬眼神就跟放空了一样,好一会打了个哈切,又捣捣我,“你昨儿,为啥去温贤阁啊?” 我无奈,心说这问题还真是过不去了。不过我素来坦荡,要我真的在里面捣糨糊我还真学不会,唐云忠问,我就照实回答:“我昨儿没想到那么点毒性也挺猛,就有点恍惚,后来走着走着就觉得迷糊。” “迷迷糊糊就想着去找大哥了?”唐云忠哼了一声。 “迷迷糊糊就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这宫里感觉没一处安全的,后来不知不觉就走温贤阁去了。”我坦坦荡荡地说完,撇撇嘴,“反正就这么个情况,随你说去吧。” 没想到我说完这后半句唐云忠却反而不说话了,但是刚刚还皱着的眉头却忽然舒展开,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样点点头,老神在在来了一句:“这倒是,恪己大哥身边确实安全。” 我还没回话呢,就听乐声停歇,内侍在宫外宣召:“宣礼部侍郎郭文进殿贺寿!” 听到此言我连忙捣了捣唐云忠,示意杨云行终于要来面圣了。 第五十八章 天官拜寿 两人还未入殿,一股幽深的草木香气却已经缓缓飘入殿内,伴随着一声又一声清脆的铃响,礼部侍郎郭文带着两个巫师装扮的人自殿外缓步走入。 一只纤白的脚赤裸着从门槛跨入,落地的一瞬间脚踝上的银铃环又一声脆响。紧接着,一道穿着五色薄纱的细瘦身影从门外缓步走入,霎时间,几乎整个宫殿都陷入沉默。 杨云行一头如瀑布般的青丝披散在身后,一直垂到几乎落地的位置,发丝间编入了多股香草鲜花,佝偻身体的老人扶着他,那一截藕色的手臂微微抬起,白若凝脂的素手搭在老人枯败褶皱的手腕上,就好像老树又长出新芽一般。那素净且柔美的脸上此时画着紫色与朱色糅合的花纹,大片浓墨重彩的颜色顺着裸露的脖颈一直勾勒到背脊处,那没有神采的眼睛微微眯起,眼中一片黯淡与恍惚的混沌却激起他人怜惜与珍爱的呵护之意,眼尾顺着色彩的方向轻挑,倒为那如山间懵懂小兽一般的乖顺模样平添一分薄雾笼罩的神秘。 他每走一步,脚上铃声便一声响。 正在末席坐着的文官多看了几眼,便羞怯地转过头,却又偷偷抬头看去,一边缓缓摇头,一边小声感慨:“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当真是妖孽……”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小声暗骂。 这个出场几乎可以说是光华无二,当真像是什么山中灵秀的精怪误入朝堂,连我也恍惚了好一阵子,无怪殿上端坐的圣上也是连连点头,甚为满意。 郭相国坐在离圣上不远的位置,脸色格外难看,捏着酒盏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中。他行了一辈子巫蛊妄诞,心里比谁都清楚巫蛊之事,多少就是靠着这巫师本来的模样去唬人,若是说得不好听,跟后宫以色侍人也没什么区别。眼前这少年的姿态,就是神仙下凡也不过就这般了,何况他气质清绝,眼下无论他说什么,大抵皇上都会信个四五分。 师父带着杨云行战战兢兢跪下:“老道与徒儿,见过圣上。” “起吧。”圣上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二人,“你们就是最近在京城闹得声势浩大的道家子弟?你们在宫外好好的,怎么还入宫了?” 老人模样战战兢兢的,回答倒是滴水不漏:“回圣上。我师徒二人算到近日麒麟落地紫云蔽日,乃是罕见吉象,多方打探方知是圣上寿诞。便托人问到郭文大人府上,求大人带我师父二人入宫,为圣上祝寿。” 圣上点点头,朝一旁还跪在地上的礼部侍郎笑道:“郭文。朕从前便嘱咐你等,朕从不信这怪力乱神之言,怎么郭爱卿却半句记不得呢?朕的寿诞你就带两个自己找上门的道人来敷衍朕,莫不是囊中羞涩不愿给朕准备礼物了?” “圣上,臣实在惶恐!”郭文一抱手,低头磕在御阶之上,“这两位道人来到微臣府上,说天有吉象,当今天子受命于天,洪福人世不可全见,他们意欲解天意于御前,好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明了圣上恩德。臣见此二人言辞恳切,深为感动,方才带此二人来御前祝寿。此事乃是臣疏忽怠慢,臣深感愧疚,请圣上赐罪!” “今天这样好的日子,朕罚你做什么?这样的事情只此一次,朕不罚你,以后若还有再犯,朕就要治你的罪啦。来人,赐座。” 郭文这才站起身,躬身又是一拜:“多谢圣上宽恕。” 圣上的眼神又转向台下:“你们这般打扮,信的是什么神仙?你们又为何要来我御前拜寿?” “回圣上,我们师徒二人为道家门徒。” “既然是道家门徒,为何不拜三清?反而一副南方巫术打扮?” “回圣上,老朽是下河米良县人,因样貌丑陋行走不便被家中抛弃,机缘巧合得一位归隐道长相救,在其门下修习多年,待师父羽化登仙后,我又捡到这孩子,见其目不能视,便心生怜爱,带他上山修习。我师徒三代以鲁国先哲哀骀它为尊,绝非怪力乱神之人。” “哀骀它为何人?” “先贤哀骀它乃是鲁哀公手下大夫,他虽容貌丑陋,却有经世之才,深得国公信任。我师父在世时常以先贤之事迹劝勉徒弟,拳拳教诲,至今不敢忘怀。这般装扮,乃是仿春秋时代国之祭祀而作,并非民间巫术。” 圣上格外满意,连连点头:“如此看来,你二人虽然与寻常儒释道所信略有不同,却也能明辨是非善恶,且能以史为鉴,善于学习,绝非什么巫蛊之术。” 这话一说,四下立即窸窸窣窣想起一片应和之声:“是啊是啊。”“此二人绝非是巫蛊术士,圣上圣明啊。”“圣上以宽仁治天下,开张圣听,广容天下之声啊。” 四周一片赞颂之声格外和谐,等到声音暂时停息后,圣上略一抬手:“我朝自高祖起便以仁爱宽厚治理天下,才有如今海清河晏万邦来朝。朕深以为然,从不妄断是非,而顺应民意。今二位道人虽然出生微寒,但是师徒之情更胜一般父子,又能以古之大贤为尊,虽学问并不深厚,却能观其志向端正。如此看来,事必躬亲方能定夺,决不能以是否出自民间而论其是否为巫蛊之术,诸爱卿以为如何?” 满朝皆跪拜:“圣上圣明。” 圣上抬手笑了笑:“诸位平身——朕听闻你二人有堪舆卜卦的本事,你们既然来到御前,就为诸公展示展示吧。” 杨云行又俯身一拜:“圣上承袭天命,我等不能妄堪,还是请圣上摆上三炷香,等我们先请过庄惠二贤。” 很快,摆着香炉的供桌被抬上来。杨云行站起身,接过老人手里的象牙笏,另一只手从腰间拽起一根细长的铜棒,在铜棒敲击处微微鼓起来一个圆球,只要杨云行手指微微抖动,铜棒就会跟着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 “尧帝起于唐兮日月出,武王出祁山兮人德成。”杨云行四肢舒展似是发狂似是舞动一般,一句念罢,随即大开大合地用手中的铜棒用力敲击了一下象牙笏板,一声钟鼎之声惊破了他脚上清脆的铃声,在殿中久久回响,绵长不绝。 “王统天下兮道德生,群贤并出兮山河存。” “声色五感兮空妨人,金玉满堂兮守不能。” “天地长久兮不自生,天下至善兮在不争。” “妄诞自然兮发梦言,归无何有兮栩栩然。” 最后一声清脆的击笏声如杜鹃鸣叫一般,像是要惊破一场昏沉的白日梦。杨云行此时头发已经有些散乱地落在肩头,他放下手中礼器,在案前恭敬跪下:“小子不才,可否解人主之行于御前。若可,请案上檀香自熄。” 忽然间,一阵劲风蓦然倒灌入殿内,风湿汹汹,一时间不少人均捂住眼睛蒙上口鼻。我坐得离门口不远,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连忙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视线,差一点倒在唐云忠身上。连唐云忠也半遮住自己的脸,自顾自皱巴巴一张脸在那里嘀咕:“这什么风啊?邪了门了,哪有往屋里灌的道理啊?”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我隔着袖子好容易整理好碎发,方才把袖子放下,却见杨云行依旧跪在御前,神态虔诚而恭敬。而面前香案上三支香在刚才一阵强风之下均依旧熄灭,只留下三缕白烟袅袅向上。 满朝鸦雀无声,连圣上也似乎受了些惊吓,惊疑不定地看向那被风熄灭的香案。 此刻,殿内已经一丝风也不剩下,余烟甚至笔直向上,没有半点歪斜,方才那阵风仿佛就是专门为了应答杨云行的话一般。又跪了半晌,杨云行才缓缓直起身:“香可灭否?” 圣上这时却是第一个回答的,语气里都带了几分急切。“香已经被风吹灭,道长可速速道来。” 杨云行被扶着站起身,几个内侍飞快撤走香案,两个侍从搀扶着他向前一步,杨云行正想再次跪下,却听圣上连声阻止:“道长目不能视,无需再跪。来人,为两位道长赐座。” 唐云忠朝我挤了挤眼睛:“云行可以啊。” 我也有点被吓到了,我从来都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但是刚刚那阵风真就除了邪门没有半点解释可言:“我也快搞不懂了……” 杨云行坐下后顺着朝圣上拱手一拜:“天既然允小子解人主之命,小子也当义不容辞。可否请陛下将珍爱之物借小子一用,小子自当有解。” “自然可以,快去取我腰间常佩戴的双鱼佩环来让道长观之。” 好一番兵荒马乱之后,一块坠着红穗子的玉佩被送到杨云行面前,杨云行接过玉佩,上下抚摸许久,忽然在一片寂静之中压抑出一声抽泣。 我和唐云忠相看,彼此都似乎对这情况有些意外。 忽然,就见杨云行爆发出一声痛哭,身体直接翻倒跪在地上,抱着玉佩一连磕了三个头,仿佛杜鹃啼血昆仑玉碎一般凄婉地哀鸣:“圣上!求圣上恕罪!” 第五十九章 计划大成 “这……道长这是怎的?” 杨云行流着泪浑身颤抖地直起腰:“小子不该堪破天命,小子合该受死罪。” “道长为何哭泣?可先言之,孤断不会责怪道长。”圣上有些着急了,见杨云行只是垂泪不语,还慌忙补上了一句,“无论善恶可尽言之,孤天下之主,气可吞日月,道长一句话两句话断是伤不了孤的。” “圣上,小子已向天地神明祈问,若避而不言,则违背天道。”杨云行擦了擦眼角,他混沌的眼里因为沾着水汽更显得楚楚可怜,“想来可能是上天愿圣上珍重,才因循机缘让小子到此告知天意。今日小子便以天道所愿,若圣上不悦,小子愿引颈就戮。” 圣上也有些着急:“孤岂是睚眦必报之人?道长可尽言之。” “圣上起势于危乱之中,扶大厦将倾。不知圣上是否记得,您即位之初,曾立誓要将寿数换国祚绵长,上天感您有包容天地之德,遂许之。后来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均为圣上功德。然而,大越国运蓬勃而欣欣向荣,您自己的寿火却黯淡且萧瑟。” “这,孤年轻之时,性如烈火,却曾经发此愿于先祖祠前。道长如何知道?” “天下安定、社稷丰足、兵强马壮,此皆本王心中所愿,亦为苍生心中所愿。本王愿以自身寿数换天下太平,苍天在上,可鉴本王拳拳真心。” 圣上忽而一愣,抱手的时候已经有了几分惶恐:“这番话在下未曾与任何人说过。道长是如何知道?” “圣上向上发愿,天既然听见,小子受恩于天,自然知道。”杨云行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圣上,小子有一言不得不问,圣上膝下是否有一未满周岁的幼子?” 九皇子目下未满三岁,尚且养在后宫之中,除了宫里照看的人大多不知道:“确有一子,眼下大约即将满岁。” “我观有一团暗火,笼罩于圣上之上,虽然稚嫩黯淡,却以微弱之力佑护圣上。观其命格,似乎是父子之恩。一般来说,都是父母用命格护佑孩子,但是这孩子倒是奇怪,才这么小就用自己的命格替父亲挡灾。” “小九确实是讨喜的,孤每次见到他,都对着孤咯咯咯地笑,很是娇憨可爱。依道长所言,这孩子不仅是孤的福星,还品性高洁,知晓父子之情?” “他命里便懂这个。”杨云行笑了起来,似乎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小孩子,“实在是不错的好孩子,我看他虽然幼年多坎坷,但是未来命途一片光明。圣上能得此子是上天体恤,大约是天也感动于圣上恩德,所以才把这个懂事的孩子赐给圣上。” “难怪孤觉得这两年身体好了不少……小九和他母妃,都是忠良纯粹之人啊。” “圣上可尽信此母子,在我观之,这母子二人心思纯净而无阴霾。圣上只需对其道德稍加约束,这母子便可护佑圣上。须知,此母子二人皆为圣上而降生,乃天赐洪福。” “天赐洪福……”圣上沉吟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微微颔首道,“道长真乃神人也,不知当如何照拂二人,才能不辜负上天赐福呢?” 杨云行掐住手指策算片刻:“首先,需要在每日申时,在两人宫殿中北边角落处点上安神香,香不可断。其次需在院落之中栽种一棵海棠树,要命人时时刻刻浇灌照顾,树越繁茂越好。除此之外,就是需要注意母子二人身体康健否,他们身体康健,对圣上的护佑便越强,他们若身体羸弱,圣上的命格便无护佑。旁的便无其他。” “可需为九儿封王?” “无需。” “可需晋美人位份?” “无需。”杨云行摇摇头,朝圣上拱手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天地万物,与我如一,世间的功名利禄不过尔尔,有何区别可言。此二人以命护佑圣上,圣上亦呵护二人性命,这便足矣,为何要将那些世俗的名声混入其中?” 圣上捻须微微摇头,片刻后轻轻点头:“道长此言何其善也,令孤茅塞顿开。功名利禄本就是过眼浮云,孤当以真心关照子嗣,以全父子之情,不仅仅对待小九如此,对待孤每一个孩子,孤都应该多多照拂。来人,遣大盈库挑礼物,为孤每一位儿女都准备一份。” 周恪法在一旁反应极快,当即跪下身:“多谢父皇恩赐,若父皇需要,儿臣自当万死不辞。” 三皇子眼见着被抢先了,连忙跟着跪下身:“多谢父皇恩赐,九弟之心亦为儿臣之心,天地可明鉴之。” 圣上乐呵呵地点点头:“道长,你可否再看看孤两位儿子的命数?我这两个孩子都是好的,你看看他们将来的命运如何?” 杨云行微微一拜:“若圣上应允,小子请摸两位皇子面。” 六皇子先凑近了,杨云行的手从他的眉眼摸过去,又摸到了挺直的鼻梁:“眉目刚健,性情坚毅,乃王佐之才。” 而摸到三皇子的时候,杨云行停顿了一会,好一会才笑着说下去:“眉眼开阔,温良宽厚,有明君之相。” 这下所有人都不得不佩服了,圣上第一没有说太子就在其中,第二更没有暴露二人身份。两位皇子均没有说一句话,仅仅是摸到了五官,杨云行居然就直接将两人身份摸了出来。 一个老臣跪下就着这几句好话美言:“圣上,太子殿下有明君之相,临淄王有王佐之才,乃是我大越的福气啊!” 圣上跟着笑眯眯的,心情大好:“常言道,五十当知天命,孤五十岁得道长此言,分外愉悦。多年夙兴夜寐,终于有所收获,上天知孤心意,怜恤孤之不易,乃孤之福报。来人,赏赐两位道长黄金宅院。” 杨云行俯身一拜:“小子乃修行之人,平素应节制欲望,圣上的赏赐小子心领神受,若圣上不弃,圣上可将赏赐小子的金银用来在京郊建一座膳堂,救济罹患不足之症的穷苦人。小子目不能视,知他们生活艰辛,圣上若能怜恤他们,小子平素之愿足矣。” “道长真是修行之人啊,如此善良淳厚。”圣上语气一顿,不由得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面色不虞的郭相国,“修行乃是修德,倘若修出了满堂金银珠宝,怎么还能算得了诚心呢?” 这话几乎就是指着郭相国的鼻子在骂,不过眼下他除了憋屈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只能恨恨地瞪了一眼坐在御前的杨云行。 · “云行真的是太牛了!怎么做到的啊?说风来风就来了,一摸就摸出不一样了。照理来说就是他见过恪法,也不该这么清楚啊?”唐云忠腿翘在桌上,“大哥你真没看到郭相国那个憋屈样子,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被圣上指着鼻子的骂成那个样子也只能受着,他真是活该的!” 连六殿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今天他那个表情,真是看着都痛快!” 周恪己笑眯眯地坐在榻上,眼下他彻底被放养在宫里了,也不知道到底圣上在打什么主意,说是此生不得再出,但是自从二月来似乎态度已经有所缓和。这次寿诞却还特地送了一份与其他皇嗣相同分例的礼物来温贤阁。宫里又是一阵人心波动,不少人都猜测是不是三皇子执掌东宫这半年多次出错,皇上有意让温贤太子再出冷宫。 周恪己经历这一番变迁,心性更加沉稳,面对这种缓和,他只是忧心忡忡地告诫我们不可高兴过早,眼下困难才开始呢:原先三皇子已经当他是强弩之末,可以随意处置欺负,完全不当回事。然而圣上态度缓和后,最为警觉的莫过于郭妃与三皇子,他们必然又会绞尽脑汁来对付周恪己。这样想来,今后的日子确实只会更加困难艰辛。 不过这些都是明日,今日我们计划如此顺利,也是时候好好庆祝了。周恪己坐下对两人点点头:“如此,圣上有说要如何安置郭美人和九弟吗?” “臣弟今天下午去找嬷嬷打探过了,父皇特别遣了亲随去重新安排郭美人与九弟的衣食住行,虽然位份未曾变化,但是其规格晋升不少。昨夜,父皇还特地去了郭美人宫中过夜,据说心情格外愉快,今日还赏赐了不少首饰到郭美人宫中。” 周恪己闻言点点头:“如此,郭美人那里边暂时安全了。不过此事远没有就此结束,其余波必久久而不得平息,我们要做好准备啊。” “臣弟知道。” 此番好好锉了郭虞的锐气,唐云忠和周恪法都是一副极其快乐的模样,我最开始还在旁边看他们喝酒说笑,忽然间发现周恪己好久没有说话:“恪己大人,怎么不说话?” 周恪己看着饮酒玩笑的两人,默默摇摇头,片刻才微微叹息:“我只是想到云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练就了那么一番长袖善舞的本事,想来就有些心疼。” 我心中跟着一动:“过去之事叹息也无益。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大人可将云行接到身边好生照料。” 周恪己微微抬眼看我,勉力笑笑,轻轻点点头:“真希望那天快点来到。” 第六十章 太子周恪礼 “听说了吗?圣上自从上次寿宴之后,赏赐了好几次大皇子讷?” “嘘,你可小点声吧。” “怕什么呀,不就我们几个人说说小话吗?不过明昭太子动不动就骂人,心眼还那么小,还是温贤太子好。温贤太子不仅长着神仙模样,还一副菩萨心肠,他将来坐了皇帝,我们才有好日子过呢,我宁可温贤太子登基。” “可不能瞎说呀!当时温贤太子可是因为……那件事情才被幽禁的。” “不过那件事情倒也挺古怪的,不是说大皇子其实是被冤枉的吗?” “我就说啊,温贤太子绝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谁做的?” “还能是谁——,参见太子!”周恪礼盯着面前的三个侍女,她们此刻低着头,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全身抖得就好像幼小的雀鸟一样。 “既然知道害怕,为何又在此瞎说呢?”愤怒已经伴随着不断的磋磨而变得麻木,身体似乎随时随地都在痉挛和扭曲,哪怕是在梦里,那个人的背影,那挺拔的光华无二的背影也遮挡在他面前,好像一座永远无法倒塌的高碑。 “眼下知道害怕,为何刚刚不谨言慎行呢?”周恪礼伸手,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掐向那背后衣领中露出的一截白色的脖颈。最后,手指扭曲地停止在半空,他又是茫然又是恐惧地看向跪在面前的三个人,仰头叹了一口,“妄议主上,胡赖,按照规矩罚。” 说罢,不顾背后凄惨的哀求之声,慢悠悠地沿着石子路继续散心。不顾这花园里的草木、繁茂的春景、满园的花香,似乎都显得格外碍眼:“大哥,这么冷的冬天都没有带走你……你不是早就病得奄奄一息了吗?怎么那么能活呢?” 冬日里看着早已经枯萎的树木,到了春天居然又萌发出细嫩的绿芽,那一片寒冷后的生机勃勃怎么看都潜伏着危机:“这么早就发芽了?冬天里那行将朽木的样子看起来都是装出来的?世人都说草木无情,我看你们却比人类还要虚伪,真是该死的东西。” 回宫后匆匆跑来了一个侍者,拱手对他一拜:“太子殿下,唐小姐来了,目下正在东旭殿中等着您呢。” “知道了。”周恪礼挥退了侍者,语气间多了几分不耐烦。 老国公是当真是无比疼爱自己的小孙女,一旦发现周恪己倒台,便着急地将唐金玉送到新太子这里培养感情。唐金玉打小被惯坏了,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最近几次见面均都是不欢而散。想起那张珠圆玉润的脸上那冷淡而鄙薄的神色,周恪礼就觉得那股压抑不住的怒意仿佛催着他一定要去破坏些什么。 都已经要成为皇帝了,都要成为九五之尊了,为什么唐金玉还可以这样看待他?那种不加掩盖的嫌恶与鄙薄,与当年她如何痴迷地追随着周恪己的神态哪有半分相似。 那么喜欢周恪己,就去陪他一起遭罪啊?又鄙夷必须面对的人,又依赖眼下的财富,这种扭曲何其相似。周恪礼想着,忽然笑了一声,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般。 唐金玉坐在东旭殿内,两个仆人在她身边晾了茶水,见到周恪礼进来,唐金玉垂着眼坐在那里,连动作也没有动过:“三哥回来了?” 黯淡的东旭殿内照出夕阳金色的余晖,两个侍从正在角落里一盏一盏点亮灯光,浅黄色的灯光此刻在太阳的余晖里灰败地飘摇,明明已经是余晖,这种人间的火苗却依旧没有半点力量与其争辉。只能一边晃动一边等着夜幕西沉。 太阳总会落下的,等到太阳落下,这黑暗昏沉的人世间就只能仰赖于一盏一盏的油灯了。 唐金玉不愧是老国公养出来的金枝玉叶,她圆润白皙的脸上浮动着油润和滑腻的光泽,圆圆的眼睛仿佛上好的宝石一般,似乎天生就是应该坐在黄金屋里受到人世的供养。所有的苦难、所有的隐忍都与她没有关系,她生来就是来享福的,生下来就是不为了受半点委屈的,生下来就是黄金殿上最配得上的装饰。 “她又受了赏赐了。”周恪礼站在唐金玉面前,他的阴影被殿外的夕阳拉长,笼罩在唐金玉的身上,“虽然说都是父皇的旨意,但是一个是至今没有婚配的落魄罪人,一个是清河县流民出生的平民丫头。似乎是很相配呢。” 唐金玉猝然抬起眼,目光里含着怒意瞪向周恪礼,片刻后冷笑了片刻:“是,配得不得了,黄泉路上一个人走着孤单,恰好搭个伴,不好吗?” “宫里大多数人都说皇兄仁厚而良善,不过我却知道,皇兄是一个很薄情的人。”周恪礼坐在唐金玉身边,端起另一杯茶轻轻晃了晃,“你对他如何真心,你如何心悦于他,连我也能看得如此明确,但是他却无动于衷,从前就是无动于衷,落难后更是如此。如今你要做他人嫁,他倒也没有半点反应。他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真心?” “我看未必见得。”唐金玉勾着手自顾自打量着圆润的指甲,“我看不过是冷宫孤苦无依,有婢子投怀送抱便接受了。就是知道对方低贱,但是黑暗中昏聩寒冷,也只能勉强用之,大不了出了这窘境再甩掉呗。” “也是。”周恪礼笑了笑,“倘若嫁给大哥的话,金玉要做一国之母,还能容不下一两个奴婢吗?届时不过给个封号将她束之高阁。” 这话说得周恪礼心里格外难过,那种压抑不住要去破坏什么的心情越发翻涌,像是要顺着喉咙吐出来一样。但是唐金玉没有发现他的异状,反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她?哈哈哈,就她那个性子,进了后宫都不用我自己动手,有的是人要拿她开刀。我们这些世家大族历经百年而气候大成,吃穿用度无一不是规制礼法之所在,什么时候做低伏小、什么时候拉拢结交,这察言观色的功夫这都是多年间练出来的,各中道理如此之多,岂是她一个市井小民能弄得明白的?” 周恪礼跟着干笑了几声,觉得喉咙都有些干涩发痒,最终是笑也笑不出来了:“可惜啊,金玉虽然还是太子妃,太子却不再是金玉喜欢的恪己哥哥了。金玉好不容易练就的那些本事,怕是没办法在恪己哥哥身上施展了。” 空气一时凝固,唐金玉目光微微晃动,片刻后缓缓转过头:“你在讥讽我?” 烛火微微晃动,夕阳一点点沉入鲧山的山坳之中,最后的余晖攀附着起伏的山峦而不肯就此西沉。周恪礼默默地笑了起来,他脚尖充满快意地在锦袍下晃动着:“这不是你所想的吗,金玉,这不是你期盼许久的事情吗?” “周恪己,多好的人啊,父皇也知道他好,臣子也知道他好,百姓也知道他好。你问十个人,十个人都说不出旁的话,连我也必须承认,无论喜欢他还是憎恨他,若要我说,我大哥也是好的。可是,金玉,好的人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则好,可惜不同的人要的好不一样。父皇要的好是乖顺的儿子,那些世家大族要的好是温顺的傀儡,百姓要的好是割肉喂鹰的圣人。眼下父皇想吃世族的肉,世族想吃百姓的肉,百姓不想被吃肉,你再想想,他们要的好可能是一种好吗?” 唐金玉不知为何忽然有点害怕,略微不安地在座位上动了几下:“你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听这些权谋制衡的东西听得腻烦了,你要是没有别的东西我就走了。” “金玉,你知道吗?你被骗了,你不是被周恪己骗了,你是被天下蒙蔽了。这些人各个夸周恪己是好的,他们不是真的敬重他爱慕他,而是想要利用他。一旦周恪己无法再承担起他们的期待,他们就作鸟兽散,冷眼旁观他的凄惨。” “我的大哥,被那些仁义道德拖拽着走向末路,他事事都比我更强,唯独这方面我比他清楚。大哥可曾想过,他难不成是因为不够仁德才落到这般地步的?或者是因为他还不够端方君子才到这一步的?又或者,他是因为学问浅薄才遭了难?都不是啊……” “我大哥,他不识时务啊……这个词听起来是不是一点也不风光?但是,就是九五之尊也要学会识时务啊,这黄金做的龙椅上什么时候坐过圣人呢?”周恪礼笑了起来,待收敛笑容后,他眼神悲悯地望向唐金玉,“金玉,有一件事情本宫一直瞒着你,但是眼下算了算,也没有什么好为旁人隐瞒的了。” “本宫不是曾经去过一次温贤阁吗?见到了那个小女官,本宫就想着把她赐给一个奴才算了。但是当时,我那一向温文尔雅的哥哥,却把她抱在怀里,然后深情地说:” “我与许姑姑有了夫妻之实,你如何能把周氏子弟的内室赐予下人。” 唐金玉忽然瞪大了眼睛,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山坳处,晃动的火光照亮了东旭殿,唐金玉在那火光中瞪大眼睛,她的眼睛仿佛是琉璃一般反射着火光:“我之前听下人这般说,问你,你却只说下人信口胡言的多了去了!你就看我像傻子一样猜了几个月!” “是啊……本宫一直没有告诉你。难怪说男人薄情呢,你在太子面前记挂着前太子,前太子却在冷宫中早就享受了几个月的红袖添香。金玉,我真的好替你难过啊。” 在昏沉的夜色中,白日里被忽略的灯花在夜风中不断摇曳着,仿佛在庆祝太阳的坠落:“金玉,那可是去年秋天,你们还没有退婚呢。大哥这么过分,你当真不想去讨个说法吗?” 第六十一章 闲暇时光 “阿梨,你知道吗?坏人之所以是坏人,有时候是没有理由的。”游莲坐在我边上捣蒜,忽然抬起头,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 今年实在是太忙碌了,圣上寿宴之后紧接着就是寒食节,又是一道圣旨下来说要举行改火,宫里三天不能食用热食,但是这些贵人老爷怎么可能真的像我们一样吃生的东西呢,所以我们正在紧锣密鼓准备三天要用的菜品,到时候冷着端上去就好。 六监从腊月起就没有歇下来过,一个部门忙完另一个部门忙,这次就轮到了膳食堂。我由于长期在温贤阁做事,在司药监基本属于编外人员,最近就被借到膳食堂,只要是周恪己不需要的时候和卯时以后,我就得来给膳食堂帮忙。 不过老实说,膳食堂福利真的不错,拿点吃的喝的都是常态。我经常拿了以后偷偷带去温贤阁给周恪己分,结果周恪己倒是个自律的好人,每次都把零食存着,好多都等着我下次去再找各种间隙让我吃,弄得我开春后髀肉复生,分外郁闷。 我嘴里叼着一小块黄瓜,游莲在捣蒜,我在捣姜,我俩正好能坐一块说小话。她这话说得我一愣,手里的杵子差点砸到手指:“你什么时候开始思考这种问题了?” 游莲脸上气得鼓鼓的,用手肘捣了我一下:“坏蛋!我就不能思考这种问题吗?” “能能能,”我连连点头,把姜末刮出来,放在一旁的碗里,又放了一些新的姜片,“你怎么会让会有这么深刻的感悟啊?我以为你起码要五十岁才有这样的感悟呢。” “你又挖苦我!” 我微微咋舌,心说孩子大了不好骗了,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玩了,瞬间生出些岁月无常的感慨:“好嘛好嘛,不跟你开玩笑了。你这是咋啦,怎么忽然生出这种感慨?” 游莲这才道来自己心里的委屈,事情还要从千秋节结束那一天讲起:那天大约午时刚过不久,因为千秋节最后一顿筵席就是那天的晌午饭,所以下午不少远来贺寿的地方贵族和官员已经收拾东西打算离开了。 膳食堂自然要为准备离开的宾客准备一些点心之类的,游莲就是在做点心的过程里遇到了委屈。膳食堂准备的糕点都是宾客名单上一人一份的,按照道理既不会多也不会少。游莲一盒一盒往外分的时候,却忽然来了几个人非说没有给他们,还说游莲问他们要赏钱。 “我当时都要吓哭出来了,这可是千秋节啊!一旦你沾上点什么事情,甭管你平素到底如何,只要那个档口有啥不愉快,那一定就是你的不是。”游莲说起这件事情还是心有余悸,一只手止不住拍着胸口,“还好我们姑姑明察秋毫,一眼就看出那人是故意找我的茬,帮我摆平了事情。” “姑姑人是真的不错。”我附和了一句,“不过那个人是谁啊?这个时间找事情,他真是不嫌命长啊……就是你倒霉了,他就能逃得了吗?” “提起那个家伙就来气讷。”游莲又剥了一头蒜,掰开蒜瓣放在研钵里面,“我昨天还特地去问了,这才知道那家伙的爹之前是我爹的同僚,后来一开始要和我家攀亲家。后来这厮自己考了个秀才屁股就翘上天了,觉得市长这个活儿实在不是什么好行当,非要去娶世族人家的姑娘。我爹娘看他那个样子便知道不是什么有出息的玩意,连忙就同意了。” “结果这人仕途又不顺,整日里骂骂咧咧,怨天尤人。他爹娘看攀高枝没有希望,又腆着脸来找我爹娘说还想复婚。这我爹娘哪里肯呢?当即把他们骂出去了。然后他们又说两家之前订过婚,我们不答应他就到处散播坏消息。” 我皱眉:“什么人啊?” “我爹气得不行,叫下人把他们打了出去,让他们自己觉得不丢脸大可以随便说去。后来这事情好一阵才平息下去,我娘为此骂了我爹好一顿,说就是因为我爹喝俩小酒就随便决定我的婚姻大事,才会导致我们家招惹上这个狗皮膏药。” “你娘说得有道理!”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这人不知道从哪里得了点消息,说我在宫里过得很是风光,便弄了个法子进来找茬……不过眼下他这么一折腾,我看这家伙一辈子再也进不来了。” “他眼下就是见不得你好呗,总有这种人,看着别人过得好比自己过得差还难受的。后来这事儿怎么弄的?就姑姑摆平了?” “其实现场还挺复杂的,那人就在那边撒泼。然后恰好六殿下路过了……”说到此处,游莲不由得低头抿嘴笑了起来,好一会只是吃吃吃地笑了起来,也没有说话。 我本来在捣姜,忽然从那略带娇憨的笑声里琢磨出点啥:“六殿下?他帮你了?” “就帮忙把那家伙赶出去了,没跟我说话呢。”她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没忍住抿出一个酒窝。 我一看大惊失色,这一副自家白菜长了腿要跟人私奔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你骗人吧?肯定有事情!就你这模样我能不知道!” “哎呀真没有……阿梨你好讨厌的。”她拿肩膀顶我的时候都在笑,就这模样别说我,她自己都骗不过去,“阿梨,其实六殿下真的很不错的。” “那是对你,我脑袋上那个大包还记得吗?就是他老人家的手笔。” 周恪法这厮属实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我俩在一起就是势如水火,针尖麦芒,说没几句都快要吵起来,但是他遇到游莲这活泼伶俐又天真烂漫的性子立刻就舒展许多。我原本以为周恪法不过是玩闹,但是目下看来,他确实是费了些心思的。 “阿莲,你不会最后弄个王妃做了吧?”我笑着捣捣她,半打趣半试探地问。 游莲脸上红晕还未退去,伸腿小幅度踢了我一下:“就你嘴巴厉害……我这样的出生王妃是不敢想的,但是六殿下果敢英武,体贴温柔。若是可以跟着六殿下的话,应该是很不错的吧?” 我愣了愣,下意识看向游莲仍旧带着少女羞怯笑意的侧脸:“王妃为什么就不敢想?” 游莲似乎也没有意识到我在问什么:“阿梨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摇摇头,却没有敢继续重复,只低下头又捣了几下姜,看着烂乎乎的姜泥,忽然感觉有什么憋在心里不吐不快——怎么总是这样呢?每一次我一旦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一样的人了,就会立刻出现什么事情提醒我,我们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如果有一天,周恪己真的离开了温贤阁,我们是不是也回立刻回到这种不一样里面呢? 游莲并不在乎这个话题,就跟我们刚刚就是说了点玩笑话一样,一边捣蒜一边乐呵呵地把话题转开了:“说起来,唐小将军是不是要去北境啦?” 这种如鲠在喉又没法解决的问题我也懒得多想,心里不舒服一阵便过去了:“嗯?小将军好像三月十五号要回北境,千秋节乌木太后来朝一事在草原影响好像蛮大的,可能今年之内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乱了。” “那可太好了,战场上刀光剑影的,处处都是生灵涂炭。不打仗好啊。”游莲笑了起来,“说起来,这事情还有阿梨你几分功劳呢。” 我颇有点得意地哼了几声,揉了揉还是有点疼痛的肩膀——我本意是救下唐云忠,但是似乎影响比我想象中更为巨大。契骨意图刺杀唐云忠这件事情后续都是他们关起门来解决的,结果依旧是两国交好,我这件小事就被这么轻描淡写揭过去了。 阿莲说得对,不打仗好,太平才能生盛世。 “契骨那些蛮夷,衣服都还没穿好呢,就尽想着耍心眼。唐小将军乃是北境第一猛将,他们在边关打不过他,就想着这些龌龊手段,真是让人看不起。”我哼了一声,“我看,这事情未必是契骨一部落所为,他们那里不是有好多可汗吗?我觉得说不定是个连环计。” 游莲仿佛对我说的话没啥兴趣,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阿梨,你知道吗?最近我看出来一件事情……”她颇有点神秘地凑近我,“我最近发现,小将军好像真的对你有点意思!” 我看她神秘兮兮地,本来以为要说什么不得了的话,凑过去还仔细听了听,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内容,听得直接翻了个白眼。 游莲才不管我这扫兴模样,拿一根葱捣了捣我:“真的,你就没有感觉到吗?” 我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呢,就听到膳食堂门外传来一声朗笑,接着一个着红色圆领袍的身影出现在后门处:“哎,许姑姑!这边!” 我一下就成了话题中心,三五个和我一块备菜的女官均是低下头没忍住笑了,游莲用力捣了捣我:“你看,小将军居然来找你了。” 我无奈地站起来,伸手扯下挽住袖子的襻膊,走到后门边上,朝唐云忠小声嘀咕:“我当值呢,寒食节可忙得不行了。” “哎呀,我还有一个月都要走了,你就不能多陪我玩玩嘛!”他手上还牵着马绳,眼神都透着几分可怜,“下次回来都不知道啥时候,你就跟我去玩玩吧!” 第六十二章 请酒践行 我一回头就看到这帮家伙都搁在那里看热闹呢,连那个肴肉都切歪了,这一番弄得我格外不自在,把唐云忠拽到旁边角落里:“哎哟,小将军,我干活呢。哪里能说玩就玩啊,再说了,大家都在忙着,你让我一个人跟你玩,我良心也不安啊。” “你才受过伤,为什么不能休息休息啊?” “哎哟小将军啊,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你见过谁被箭擦一下就能休息的?”我想来还有点忿忿,再看到唐云忠背后的高头大马,越发有点不爽,“你看,我们也不能骑马,这么大的皇宫,我们去那里只能用跑的。” “哟,委屈上了。”唐云忠凑近我一些,俯下身笑了起来,“我发现你怎么天天在生气,你看你眉头跟老先生似的带了个川字。” 我生气还被他笑,气得伸脚去踢他的小腿:“天天调侃我,我前几日才救了你,你就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 “我倒是想对救命恩人好呢,奈何恩人不领情啊。”唐云忠抵在门口眼睛转了转,压低一些声音,“咱们去找云行耍耍,等我去了北境,你就是想找出宫也没这么方便了。” 我倒是真的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杨云行了,自从当时寿宴一别确实也有个十天没见到:“云行现在可好?” “好着呢,他又回到那个祠堂去了,恪法的私宅都没有用上。眼下他和师父风头正盛,周恪礼那家伙无论如何也不敢在眼下下手,这段时间我们大可以喘息休整。正好我要离开京城,就想着外面找云行吃个饭,宫里和恪己大哥吃个饭。你陪不陪我嘛?” 听他这么说,我也有些犹豫:“不过我也确实在干活呢……” “这有什么,我早帮你告过假了。”唐云忠似乎是看出了我的顾虑,“哎哟,你就放心好了吧。因为你的缘故连皇上都赏了两次六监,他们哪里还能真的跟你过不去呢?就是有什么人嫉妒你,你只当看不见不就好了?你吃的那些苦他们哪里知道呢?” 我被他拽到马旁边,那匹马又对我打了个响鼻,它是真的对我不友好:“走走走,我们先去找云行玩,等明天你回了温贤阁我们再去找大哥玩。” · “云行眼下如何?”周恪己接过唐云忠递给他的平安符,分外珍惜地放在手心里,“眼下我们虽然身在一城之中,却奈何无法相见,真是格外难受。” “云行现在好着呢。他如今得了乡野百姓的喜爱,好些村民主动去打扫禅堂,做斋饭。我这次见他便觉得略微胖了一些,身上不再只剩下一把骨头。眼下云行除了目不能视,已经与寻常人无异。” 周恪法在旁边点点头:“我看他那个师傅,虽然是个爱财如命的俗人,但是自从捡到了云行后也真的是将他当作儿子养着的,困难时衣食都未曾短缺,眼下更不用说了。兄长大可宽心,三哥虽然心胸狭隘,但是也非不识时务之人。” “如此便好,辛苦两位弟弟了。”周恪己得了答复,似乎也宽心不少,站起来扶着唐云忠的手腕轻轻拍了拍,“云忠这番又要去北境,不知是否还能再见。眼下北境匈奴强盛,虽然眼下与契骨交好,不可就此放松,凡事还要小心谨慎。” “恪己大哥放心。”唐云忠反手扶着周恪己的双手,“云忠戎马十余载,北境谁人不知我?那些草原蛮夷有何可惧?” “如此,亦不可大意。我听闻乌木太后这些年在契骨内推行汉文,翻译兵书让将领学习,其他部落见其强盛,纷纷效仿。强敌思进取则我危矣,云忠还是应当早做准备。” “大哥放心。”唐云忠原本还意气风发,却似乎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北境百里长城,外敌不足惧也。只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云忠最怕的不是敌人的战骑,而是自己人的算计啊。” 周恪己闻言微微皱眉:“……可是唐家情况有变?” “叔父希望我能娶堂妹竹兰。”唐云忠说到此处,闭上眼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此次许梨助我,圣上也意识到乌木太后欲除我后快,故对我更加器重。唐家或许是见除我不成,又想用新的办法制衡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算计的,居然要将堂妹嫁给我,真是荒唐。” 眼下老国公虽然仍然执掌着铜虎金印,但是似乎所有人都默认这铜虎金印接下来要传给安国将军唐揆荣。 不过也有不少人都是不服气的,尤其是边关真正的唐家军将士,无一例外几乎全部倒向唐云忠。唐揆荣自己都没有去过几次北境,更不要提他的嫡长子,与唐云忠同辈的唐宣文。唐宣文算起来还比唐云忠大一岁,从小便生活在京城,生得一副白净而温婉的模样,眼下膝下已有一女,与夫人伉俪情深。 唐家也不管当初如何轻慢唐云忠,眼下形势有了变化,他们便又想着关起门来说一家的话。既然边关苦寒,不如就让唐云忠娶了堂妹,重新回到唐家本家之中,将来都是一家人也方便说话。这下既抬了唐云忠的身份又不用本家子弟再去北境。从这方面考虑来说,唐家这时候出面想把堂妹唐竹兰嫁给唐云忠倒也是一种打算。 只可惜他们着实算错了唐云忠,或者说得更明白一些,唐家本家这些世家子弟只懂得些朝堂上的纵横之术,是怎么都没有见识过真正在边关杀出来的人的血性的。 “他娘的,当我是什么东西?小爷我在边关拼杀,多少次出生入死!这帮只会躲在京中贪生怕死的家伙到了这般地步,知道是遮不住我的功劳了,就将家里没人看得起的竹兰堂妹当作赏赐,让她嫁给我。”唐云忠说起这事情真是义愤填膺,“别说唐竹兰,就是唐金玉又算什么东西?锦衣鼠辈、贪生怕死,这帮家伙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说罢,唐云忠似乎才反应过来唐金玉曾经是要嫁给周恪己的,颇有几分心虚地探头瞟了一眼周恪己,见周恪己没什么反应,才松了一口气:“恪己大哥,我现在越发觉得,唐金玉这婚退得好!她可担不起皇后!当年咱们在杨皇后膝下长大的时候,杨皇后是如何对我们的?如何对下人的?如何仁慈和蔼的?你再看看唐金玉,哪有杨后一半的气度风采!” “皇后乃天下母,纵使不可为万世慈蔼表率,起码也有能与天下百姓共甘苦。就这一点,许梨都比唐金玉靠谱……哎你干嘛呢?我夸你呢!”唐云忠说着话呢,忽然拐到我身上,见我双眼放空,又凑过来戳我胳膊。 我皱着眉想事情,被他一下子打断了思路:“别闹别闹!我想正事呢!你说,唐家想把唐竹兰嫁给你?” 唐云忠愣了愣,忽然促狭地笑了起来:“是啊,你吃醋啊?” 周恪己有点无奈地挥挥手指:“云忠,不可轻慢。” 我却没有那种轻快心情,我没想到唐竹兰这个名字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那个和薛画梅对应的那位唐竹兰。这也让我忽然想起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我在上一世也是努力地钻营了宫中各种关系,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唐云忠?哪怕我现在如何努力回想,只能记起似乎入宫时唐云忠确实如这一世一样回来过年,但是周恪己死后,他连千秋节都没有过就又回了北境,此后我便一点都想不起来关于他的事情。 唐云忠这样的人到了哪里都是焦点,我就是再怎么粗心,也不该错过啊? 更何况唐云忠这样的性子,周恪法最后兵变的时候他为何不来帮助?他这样恣情肆意的性格,怎么都不可能半点消息没有……倘若是战死,马革裹尸起码也要弄个大型葬礼吧?怎么可能我之前十年一点他的动静都没听过。 除非…… 我忽然呼吸一滞,与白雀殿对应的紫云殿忽然出现在我脑海之中。我早先就疑心过,周恪礼登基后,独独封此二女为妃,两人宫殿又如此对应,她们必然都为周恪礼的登基出过力气。如果薛画梅的助力是害死了周恪礼,那么唐竹兰不会就是…… 所有线索在我脑海中一点点串联起来:消失的唐云忠、被册封为妃的唐竹兰、紫云与白雀…… “不可以!”我忽然失声叫了出来。 三人具看向我,唐云忠茫然地挠挠脸,反而有点尴尬地笑了起来:“我就随便一说!你别当真嘛!我也知道你肯定不在乎……” “……唐云忠你不能跟唐竹兰成亲!”我压根顾不上听他到底说了什么,着急的心情越过了思考,直接脱口而出。 没想到此话一出,四周一片寂静,我还想说什么,一抬眼却看到三人都这么看着我,均是满眼的茫然,周恪己似乎想要说什么,忽然轻轻抽了一口气,微不可查地垂下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先听我说啊!” 第六十三章 归期未有期 我炸毛了好一会,总算解释清楚我真的不是“因为唐竹兰的出现忽然意识到我对唐云忠已经情根深种不能自已”,说实话,我甚至不知道三个大男人为什么一瞬间思维就会跳到那种话本里面去。 “你们到底怎么想的啊?思维怎么老是拘泥于小情小爱的?”我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敲着案几,“我这么着急肯定是大事啊!” 唐云忠挤着眉毛一脸半写着无语一半脸写着无奈,找个小马扎撇开腿坐下,撑着脑袋一声叹息:“白高兴一场……那你说那个梦是什么?你也有预知卜卦之能?” 周恪己微微咳嗽了几声,耳尖有点微红。 周恪法狐疑地看了看周恪己,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表情索然无味正托着下巴发呆的唐云忠。无奈地一声叹息,坐下来看向我:“可是之前姑姑说给兄长听的那个梦?兄长和我说过一次,据说姑姑梦到了未来?” 我点点头,算作默认。 此刻我要是和他们说,我多活了十年,怕是没人信的,倒不如把往昔遭遇说成一场梦,他们愿意信便信,他们不信……我就唠叨到他们信为止。 “那姑姑就说说那个梦吧?” 我吸了一口气,将我那曾经十年的经历缓缓道来:“这是我刚刚通过女官考核的时候做的一个梦,仿佛是真实发生过一般,那是场历时十年的黄粱一梦,梦是从六殿下您来找我给恪己大人看病,我没有应允,是女官薛画梅去的温贤阁。从此后,一切都与现在不一样了。” “腊月未过,恪己大人病逝于温贤阁,复过了几年,我勤勤恳恳在六监干活儿,我竭力讨好明昭太子,我努力为自己的仕途而日复一日劳作。后来,六殿下您被明昭太子举荐,封为广王,去了南面。我又努力了好几年,终于坐上了六监掌事的位置。圣上崩逝,明昭太子继位,薛画梅和唐家姐妹被纳入后宫,唐金玉为后,唐竹兰与薛画梅为妃。就在继位第二年,六殿下您起兵杀回都城……而我,被您以‘谋害前朝温贤太子’的罪名斩首于正玄门前。” “如此,一场大梦,恍如隔世。等到再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白天,黄叶未曾落尽。” 我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面前三人,又略有些局促地补充:“虽是一场梦,却助我许多,倘若没有这场梦,我是不会来温贤阁做事的,所以我总觉得这场梦或许是天可怜我。眼下情势危急,故告知三位大人。” 周恪己微微点头,朝我柔和地笑笑:“哪里是天可怜姑姑,分明是天可怜在下。” 周恪法没有被打乱节奏,直接接过我的话:“照姑姑这么说,是有危急之处才会告知,这段梦境里何处有危急之处?” 唐云忠也连忙点头:“是啊,说来说去怎么没我什么事情啊?” “哎。”本来我还有点恍如隔世,被这么一打岔情绪也没了,托着下巴无奈地看向唐云忠,“就是因为没出现小将军您,才奇怪啊!” “哦?” “上一世明昭太子登基后,册封唐竹兰和薛画梅为妃,将她们居住的宫殿改名为‘紫云’与‘白雀’,手持双白雀,头戴紫云冠,这二女若依照常理推断,应当是做了同样的事情。薛画梅是我同僚,依照我猜测她应当是在温贤阁做事的时候帮着三殿下出了力的。但是唐竹兰我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我在梦中一直生活在宫中,对于唐家一无所知。如果我的梦确实是有些预兆在其中的,那么唐竹兰到底为太子做了什么,才能被册封为妃,入住紫云宫?” 唐云忠微微一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说,周恪礼登基后恪法造反了?” 我点点头。 “我一直未曾出现?” 唐云忠直起腰,在原地囫囵转了几圈:“……他娘的,三皇子一直以来亲近的就是唐家尚在京中这些废物,边关哪个服他的?若他想登基,我不可能坐视不理,这梦里没有我,就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已经……” 周恪己皱着眉抬手把唐云忠最后一个字堵了回去:“云忠莫言,先议事。” 他一番碎碎叨叨,转头走到周恪己身边:“恪己大哥,虽然许姑姑说这是一场梦,但是内容合情合理啊!我只想着他们或是要巴结我,却未曾想到这一层。我看他们根本不是要巴结我叫我回本家,这分明就是要害我!” 周恪法在旁思忖片刻:“或两者皆是。先拉拢,待拉拢不成便要加害。” “确如恪法所言。”周恪己点点头,“安国将军一脉在京城已立三十年,借父之名拉拢各方。时至今日,唐揆荣虽未在边关建树一功,其势力却在京中盘根错节,其深厚莫说云忠,就是老国公可能也为能见其全貌。云忠,你常年驻守边关,不知朝堂凶险,凡事要多加小心。如今看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暂时远离唐家,绝不可冒进。” 唐云忠点点头,却忽然叹息一声:“只是,成亲一事我怕爷爷不知深浅掺和其中,爷爷性情刚直笃定,若他认准了一件事,旁人劝阻只怕不易。大哥可有办法?” 周恪己想了想,示意唐云忠靠近一些,唐云忠附耳过去,只听两人窸窸窣窣了好一阵,忽然唐云忠瞪大眼睛看向周恪己,紧接着两个人不知道干嘛就笑了起来,还不是那种特别爽朗的笑,甚至略带点不怀好意的味道。 “行,这话好!我就听大哥的。”唐云忠嘿嘿一笑,在周恪己背上拍了一下。 周恪己笑着点点头:“云忠只记着一条,老国公心中总归是唐家军重于唐家。若他老人家有意撮合云忠与堂妹,那便是觉得云忠与堂妹成亲,既能本家和睦也能边关安宁。老国公想要的是两全其美,而非舍大义而利小家。这一点牢记心中,其余的见机行事便可。” 唐云忠抱拳拱手,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 周恪法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云忠走后,大哥这边危险只怕更多……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出了这温贤阁,否则待在这里,仿佛活靶子似的。” “眼下天时不在我,还需屈身守分。”周恪己安慰了一番周恪法,“六弟也无需每日都将心思放在我这里,可多和廖太师走动,师父算无遗策,自会明白我的意思。届时师父或可能带着六弟多与朝中官员聚会攀谈,六弟亦无需推辞,可多多拉拢官员。” “皇兄……” “眼下三弟将心思全部放在如何对付我身上,一叶障目,未有全局之远见。六弟可趁此机会多多拉拢人心,我知六弟从前未曾有过这般机会,一直势单力薄。眼下正是六弟发展自身的好机会,不可错过啊!” “这……”周恪法微微皱眉,“皇兄厚意臣弟心领,但是此举仿佛将皇兄当作挡箭牌一般,臣弟实在难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并非弟将兄当作挡箭牌,无论如何三弟都对我们忌惮有加,此状非六弟能解,与其白白蹉跎时光,不如把握时机。你我兄弟一心,无需分割彼此,此番机遇弟绝不可不用,否则反而才是真的辜负了为兄。” 周恪法沉默良久,方才微微叹了一口气:“就依皇兄所言吧……” 我听着门外有动静,小跑过去,就看到游莲手腕上勾着一个包袱,怀里抱着一个酒坛子,表情又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不安:“阿梨,我来啦!” 我左右看看没有,抱过她手上的酒坛子:“快进来,别叫别人看见了——恪己大人,游姑姑把酒送来了,咱们可以为唐将军请酒送别了。” 周恪法有点局促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唐云忠倒是个顽皮的,偷偷把周恪法的冠帽勾了一下,一边看他着急整理碎发一边在旁边坏笑。 周恪己无奈地看看两人,微微摇摇头,复看向游莲,微微拱手:“原想着在这温贤阁中怕是没办法为云忠请酒送别,多少有些遗憾,昨日听闻游姑姑愿意为我等送来好酒,着实欣喜。此番,多谢游莲姑姑。” 游莲还是第一次和周恪己说话,局促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慌慌张张摆摆手:“不要紧的!一坛酒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周恪己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在背后匆忙整理冠帽的周恪法,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转头嘱咐我:“许姑姑,帮忙在那边加个椅子,游姑姑也坐下与我们喝一杯吧。” 我看向周恪己目光所指的方向,恰好是周恪法旁边,不由得笑了起来:“如此,我先去找个凳子——阿莲,你帮忙去把柳枝准备好,还有酒盏。就在桌子那边。” 游莲听了我的话,把包袱放下来,扭头去找柳枝,和六皇子错身的时候两个人下意识瞥了一眼彼此,又急匆匆移开目光,倒是看得旁边的唐云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没笑倒还好,一笑游莲脸愈发红,气得周恪法拿着柳枝追在后面戳他。 第六十四章 佯狂避世 唐云忠离开京中后约一个月,日子平静得仿佛古井无波。 周恪法正在廖太师的帮助下暗中发展朝堂势力,最近一段时间,若非要事,绝不与周恪己联络,我只帮忙在中间送过两封信。 就这样到了四月底的样子,皇宫池塘里莲花也开了,日子还是这么慢悠悠地过着。由于两年间没有天灾,加上北境匈奴不敢来犯,边关安稳又加之年丰时稔,圣上有意要举行祭祀,感念天地之厚恩。在五月初一再一次召见杨云行后,圣上又和郭相国商量几日,便定下九月要出巡泰山举行封禅大典。 “这是三弟被册立为太子以来的第一次封禅大典,三弟必然会好好把握这番机会。”周恪己微微摇头,颇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恪己大约可以猜到圣上的意思,三弟被册立为太子后并无服众之能,总要为他造势的。” “都一年了,三皇子还未曾坐稳东宫的位置吗?”我这话问得有些畅快。 周恪己大约看出了我在讥讽三皇子,也未曾多劝阻,只是笑着摇摇头:“去年曾派三弟去统管京中粮食税收,这本是个好差事。京中不会差钱,在京中能当差的官员也都是一等一的机灵敏锐,说到底就是奔着让三弟快些建功立业去的。” “据说,三弟本来得了不少帮助,囫囵吞地也算做完了,该收的该散的都做得差不多样子。可惜当时在朝中汇报的时候,户部侍郎裴琦裴公道却凭着几句话查出不对,当朝便上奏要求重新查账。就这重新一查,不仅是去年的账簿查出了问题,原先数年的烂账也一并查出不对,三弟好好的一件功劳,反而成了过失,还惹人耻笑。” 我有点不理解:“这,三皇子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将上任第一件事情做砸了呀?” 这话却似乎问到了周恪己心头:“此事恪己最初也不明白,眼下却得了答案,姑姑且听恪己解释。姑姑以为,京中贪官污吏多?还是地方贪官污吏多?” “这……”我一下愣住了,刚想下意识回答京中,却忽然察觉到一丝古怪,“大概是京中?毕竟京中多是世家子弟?” “不错,但是古往今来若举义起兵,从来都是从边陲之地反起。姑姑又想过为何?” 周恪己这一问倒是问住我了,我明明也觉得京中是贪官污吏最多的地方,怎么古来这蠹役之祸往往起于边陲呢?而且这京中明明藏了那么多贪官,却依旧繁华无比,又是为何?莫非只是因为京中有神武营? 我想了半天,眉毛都打结了也没弄明白哪里不对,最后只能摊手放弃了思考:“许梨想不明白,大人就说了吧!” “因为天下财富,也聚集于京中。粮食多了,便不在乎多一两只硕鼠。”周恪己坐到我身边,说起这些事,似乎颇有些感慨,“京中的贪官污吏,是最合时宜的贪官污吏,他们的世族有能力让他们立于天下最富庶的地方,那都是一等一的聪慧。” “边陲之地、穷乡僻壤本就贫寒,若再强征暴敛,百姓很快便会难以生存,自然就反了,然而京中多富庶之人,自然安定。”我点点头,大约理解了,“不过,这和三皇子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三弟就是吃透了在下方才所说的东西,京中从前便是明面上一套规矩,暗地里一套规矩,三弟接了差事后,便立即自作主张延续从前,该做假账的依旧照着前一年做假账。他自以为这样便合了京中从来暗中的规矩,却忘记了明面上的规矩他根本过不去。” 我点点头:“三皇子从来喜欢与世家大族沆瀣一气,枉顾王法天道,他会做此决定倒也不算意外,不过圣上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非也非也,朝堂之事,不可观一日之举,一家之言,需纵览天下,静察累岁,才能弄清楚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周恪己在我边上坐下,一边玩着素净的木头簪子,一边细细解释,“京中之所以不好管,是因为各家都是世家大族,其中利益盘根错节,但是京中也是最好管的,因为谁家都不想被踢出这个天下粮仓。所以,他们是很会配合的。” “圣上想让三弟建功,三弟就该好好地抓一抓烂账,那帮人是一万个会配合的。毕竟今年不贪,他们明年还能继续贪。况且这是太子第一次做事,谁不愿意去送个人情?谁曾想三弟眼界如此狭窄,毫无帝王魄力,连这样简单的事情也想不透,最后报告时又被揭发出来。” “这下可好,朝堂上直接揭发,这无论如何也要彻查一番。三弟这番做法,自以为合了暗地里的那些规矩,最后却既得罪了京中世族,又叫圣上挂不住面子,还失了民心。” “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过来,忽然感觉浑身一阵发冷,“大人,这些都是知道的?” “知道,是为了不被害,不被利用。”周恪己笑了笑,样子分外洒脱,“从前,我总觉得自己总是要执掌天下的,应该以仁厚治理天下,故对阴谋诡计避之如蛇蝎。但是经此一难恪己终于想明白了,旁人若用此计害我倒也罢了,若有人以毒计害我子民,我却不能堪破,便亦该同罪。用不用在自身,却不能不知。” 一阵带着暑气的微风从院里扫过,吹动那又生出绿叶的梨树的枝丫。周恪己出神地看了好一会那面带着斑驳的红墙,片刻后喟叹一声:“姑姑,你觉得恪己变了吗?” 我仔细想了想,转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周恪己比起我第一次见他变了许多,第一次见他,我恍若看见了以身饲虎的落难仙人,难忍心中可怜敬佩,眼下他一身粗布衣服却难掩光华,眼神有力而坚定,虽然仿佛还是那副模样,却似乎更为坚韧而质朴:“大约是变了吧?” “从前觉得大人像是庙里的神像,慈悲为怀,看着就忍不住想拜一拜,现在觉得大人仿佛不是泥塑像了,是可以执剑守天下的真英雄。香火说不尽百姓的委屈,撼动不了奸佞的权势,总归还是应该从庙里走出来。” 周恪己忽然笑了起来,片刻后他看向我,目光里带着几分异样的水光,仿佛有什么浓烈的情绪全部融化在这个目光中一般:“若恪己有命可以出去,哪怕……”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过脸,话锋一转:“若能出去的话,真应该好好谢谢姑姑的。” · 六皇子的第三封密信是在端午后到的,这次周恪己看完后特地喊我一起去看了内容,上面极为简短:“三哥四处打探兄长消息,宜佯狂避世。” 我看了一眼周恪己:“三皇子终于要行动了?” 周恪己将密信放在火上一点点烧干净:“恪礼看起来心思深沉,然而其行为却处处有所图谋,近来圣上一定有意重新用我,或许正跟此次泰山封禅有关,这转机必然于我有利,三弟才会在眼下贸然出手。我们几个月前布下的线索,终于可以开始准备收网了。” 我当然理解周恪己的意思,之前我和薛画梅抱怨,由于处境的巨大变化,周恪己心智上出了毛病,在生人面前会突发癔症:“大人,那我是否要再做些准备?” 周恪己沉吟片刻:“三弟是个急脾气,既然六弟已经探查到他的动静,不日他必然上门来探真假。这两日姑姑不如告假,给三弟一个机会。” “啊?”我连连摇头,“那怎么行?那不是要大人孤身涉险吗?” “眼下三弟是来探我是否真的患有癔症,见到生人便发疯,绝不可能伤我杀我。但是姑姑若在,三弟保不准以姑姑威胁在下,三弟虽不能害在下,却难免不害姑姑。届时只会功亏一篑。” 我想了想,虽然仍旧放心不下,却也不得不无奈承认,眼下放周恪己一人面对明昭太子才是明智之举:“如此,我便回司药监向掌事杨姑姑告假,就说在京中附近有个远方表亲多年未见,想去探望一番。再尽可能让薛画梅知道此事,以此诱三皇子上钩。” 周恪己点点头:“如此甚好。” 计策虽然定了出来,我却半点也不得轻松,尤其一想到周恪己要独自面对三皇子的欺侮试探,还要不断装疯卖傻,便觉得分外担忧,整个人都如坐针毡:“大人,这……纵使我出面无益,当真不用提前告知六殿下吗?起码派几个人在暗中保护,不是更好吗?” “此番凶险乃是必要,断不可有丝毫闪失。若告诉六弟,他护我心急,难免不会引起三弟的怀疑。”周恪己叹了一口气,“我知姑姑心中替恪己担忧,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能劳烦姑姑稍作忍耐,恪己自会保护自身。” 我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担心地手扶着榻沿捏了一会:“如此,我便相信大人。大人可一定不能说谎诓我!” 他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这是自然。” 第六十五章 下野村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我就是再怎么不识时务,也知道此刻我可不能打乱了周恪己的计划,遂在告假后便自行出宫。之前恰好听说赵敢大哥的妻儿在京城以北一百二十里的下野村,我便谎称自己也有个远亲在下野村,多年未见,打算去拜访一番。赵敢大哥一听甚是欢喜,说恰好这几天有个老乡来京中讨生活,打算回乡,可以捎我一程。我遂拜谢,顺道帮赵敢大哥捎带了好些京中的点心、礼物回去。 此番唐云忠原想带赵敢回边关驻守,后来考虑到他一旦离开,周恪己的安危实在令人担忧,便只能赵敢再一次留在神武营。赵敢虽然有些郁郁,也知道自己是得了将军信任才会被安排在神武营看护温贤太子,自唐云忠去北境以来,赵敢月旬便会以密信告知神武营变化。 我最近当了几个月信使,多少有点职业素养出来了。 下野村山清水秀,背倚群山,良田百亩,眼下正是农忙时节,田里不少农人在准备收第一茬的水稻。见我们的牛车过来,地里还在劳作的人甩着汗巾挥挥手:“哎!回来啦!” “回来了,等秋天再去。” “这趟可挣了大钱了?” “啥挣钱,讨口饭吃罢了。改日来我家吃酒啊!” 我坐在牛车后面,听着这种质朴的对话,不由得心情都轻松起来。一路上为周恪己提心吊胆的,眼下到了这山明水秀的好地方,总是感觉歇了一口气,虽不说完全放心,却也因为美景而宽慰不少。 牛车缓缓停下,一个抱着襁褓的健壮夫人在村口探头张望着,看着我咧嘴一笑,黑且厚的手高高抬起来:“哎!可是许梨姑姑!” 那声音吓了我一跳,声如洪钟、势若奔马,当真比起小将军也毫不逊色。我原本还以为赵敢是在特地埋汰他家妻,眼下一看,倒还说保守了。 我跳下牛车,提着衣服小跑几步,对着妇人一拱手:“夫人可就是刘大姐?” “啥夫人不夫人的!”赵敢的妻子刘大姐颠了颠手里的小娃娃,粗放质朴的脸上露出一抹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爽朗笑容,“姑姑说得俺都不适应呢,叫俺刘大姐就好。一路上累着了吧?咱家里已经凉了绿豆汤,咱先回去吧。” “哎,多谢大姐了。”我被拽着走,倒是也挺高兴的,这种踏踏实实仿佛踩在泥土上的热络光是接触起来都仿佛是安全的。一路两旁水塘里面都是荷花,从水里伸出的茎上生长出一个个挺拔的花苞,粉色的尖处时不时停下一只蜻蜓。 路上还有好一会,我不由得好奇起妇人抱着的孩子:“大姐,这孩子莫非就是唐小将军的义子赵义,赵昭勇?” 刘大姐提起这事笑得见牙不见眼,很是骄傲的模样:“可不就是这小子!要不说还是他老子能来事讷,颠颠请小将军给这小子起个名字,顺势就拜了个义父。这下这小子可厉害了,那他干爹可是唐戬小将军!等他长大了可不用在这里待着咯,让他奔干爹去,爷俩一起为唐家军效力,那真是风光得没话说。” 说罢,刘大姐似乎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下意识看了我一眼,表情略有点尴尬:“哎呀,姑姑您看我这个脑子……真是啥话都说出来了,您别见怪啊。这小子既然拜了小将军做干爹,那您就是干娘,您对他就宽容点哈。” 我原本听着还想笑呢,忽然一口唾沫差点卡在喉咙里:“嗯?” “噫,这有啥不好意思的!”看我表情惊讶,刘大姐脸上都带着些促狭,“他老子什么都说了,姑姑没必要不好意思!俺刚刚看到姑姑的姿态,一眼就看出来姑姑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生,那气度真的是金枝玉叶,一看就是要做将军夫人的!这小子早晚要喊姑姑一声干娘,早喊晚喊不都是喊吗!” 我哑然失笑,踟蹰片刻,既想要好好解释,又顾及着不想说出太多事情:“……什么金枝玉叶,大姐真是说笑了,我出身寒微,断断配不上小将军的。” “哟,姑姑说啥讷?您这模样哪里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呢?”大姐挎着我,亲热得不得了,神态里带着七分质朴豪爽,三分狡黠谄媚,“这就是读书人家的姑娘也少见这种气度啊!怪不得他老子说姑姑把小将军魂都要勾走了。” 我沉默了片刻,上上下下思索了半天,既没看出我有半点狐媚子的天赋,也没有看出小将军有半点色令智昏的预兆,再一转头,看到的却是刘大姐谄媚的笑容。 不过想来也是,刘大姐是村里妇人,朴质热忱是真,见识短浅也是真,她眼下无非想要讨好着我,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话可以说,她将自己知道的好话都说了,我何必苛责呢? 这般一思量,我忽然心生感慨。 上一世我去讨好后宫那些妃子,不也只翻来覆去那么几句话吗?说出来的无非也就是“花容月貌”“德行高洁”最后左不过就是为了引出那一句“必定盛宠不衰”,于是那些后宫的妃子美人也就心情大好,赏我一些什么东西。 那些话曾经充斥了我的世界,我颠来倒去试图把这些话说得更好听一些,好讨个好生活。然而我似乎很久没有想到那些东西了。现在听到,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重来我这一遭,怎么就仿佛这世界忽然就不一样了?竟然好像天地豁然开朗一般,我在乎的我喜爱的都翻天覆地。究竟是我变了,还是世道变了? 这么想着,我居然有点怀想温贤阁了。倒不是担忧,单纯就想回去,跟周恪己说说今天又发生了什么。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从小在这种不得章法的溢美之词中长大,还能保持清醒的。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仰头看向路边的丰茂的水塘,水上时不时泛起一阵波澜,多半是草鱼游到靠近水面的位置吃水上的虫豸:“这里,真好看啊。看着这种景色我就想起我家,出了县城也是这般良田鱼塘。” “这塘子还不是哪里都有,有啥稀奇的。”刘大姐把孩子抱着颠了几下,跟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有些不解,“这塘子里面养了不少大鲤子讷,等我下午来这边跟他们买一条,回来给姑姑炖汤喝。要是等到个七月八月还能摘藕,眼下荷花都没开,就是绿色的叶子,忒没意思。姑姑见过的稀奇东西多了去了,这村里的水塘子泥地有什么好看的?” “我等会儿去找找表叔在哪里,要是找到说不定还要在他家用一顿便饭。大姐还是不要破费了。”我摆摆手,又看过去,那浑圆而薄的荷叶在水上浮动着,枯瘦的、饱满的混在一块,没有宫里那种精雕细琢的精致,却带着一股自生自息的自在,“看看叶子也不错啊,生机勃勃的,再想想夏天就能赏荷花,秋天能摘藕,多好。” “嗨,这不稀奇的东西。” 我看向那一池鱼塘,不由得想起了周恪己宫里那一池残荷,越发觉得亲切:“不稀奇的东西不代表不好看啊。就像咱们唐家军也不是一个小将军就够的,总要有着无数赵大哥这样忠勇的将士,这唐家军才能是咱们大越北方的铁壁。小将军的忠勇固然可贵,可是无数赵大哥这样的唐家军战士的忠勇难道就不值得称颂了吗?” 刘大姐听着,沉默地在我身边走了好久,都快看到赵家的房子了,她忽然在我身边点点头,小声地嘀咕:“是呀,他老子是真的好样的!姑姑你都不知道,他老子就是脖子这边有老长一条疤,就是为保护老国公留下来的。” 刘大姐指着自己的脖子跟我说,忽而叹了一口气:“要不怎么老国公把他老子安排给小将军做尉官呢?还不是知道他老子是靠得住的!那时候小将军才多大啊,九岁吧?他老子回来说唐家真狠啊,还没剑高的小孩就到前线去,吃穿用度都跟普通士兵在一起。” “正是因为和普通士兵同吃同住,军纪上下如一,唐家军才能有如此战绩啊。”我脑子里闪过那个没有剑高的唐云忠,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酸的同时还有几分想笑。 “谁说不是呢……小将军可是好样的!”刘大姐笑了起来,声音分外豪爽,“能给唐家军干活,这不知道怎么修来的福气呢。” 我见话题总算被带走了,也算松了一口气:“良将盼勇士。小将军也常跟我说,能得到赵敢大哥这样的壮士在帐下,也是他的运气呢。” “哎哟,姑姑真是会说话的。”刘大姐低下头,微微摇摇头,半晌把孩子往怀里一砸,“不成!咱可不能亏待了姑姑,今儿下午咱就去买动作摆席!娃他老子好歹是个军爷,这点钱可不会没有。要是怠慢了姑姑,别说他老子,我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唉!真不用!大姐!” 我慌张地阻止着,一番兵荒马乱之下差点被背摔,被拽得脑子都颠得疼——我就想帮唐云忠拉拢下下属,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第六十六章 麒麟神龛 下野村附近有有一潭麒麟渊,据说风景是有点不错的。 晌午时分,我推脱不过在刘大姐家里吃了好一顿农家菜。因为菜色本就是很新鲜,加上主人家又极其热情,最后总归还是吃多了,肚子都有些胀痛。 于是我借着寻亲访友的名号说要去四下打探,实际上则是想要去消消食。去找远房亲戚本来就是我的一个借口,我怎么可能真的找到不存在的亲族呢?于是我只能漫无目的在村里晃,拍着肚子想要快点消化免得积食。 不过总走在村子里难免有些引人侧目,我这才想起来赵大哥说起过村子附近有一口深潭叫麒麟渊,据说有点什么典故在里面。我一来有些好奇,二来确实也要找个地方去,遂决定去麒麟渊探寻探寻。 问了三四个人,大约走了一个时辰,脚下只剩下泥泞的野路,头顶上藤蔓交织遮蔽了阳光,时不时就必须捂着口鼻穿过一阵在空中乱飞的一团毛蠓,我已经有些后悔了起来。这四周看起来仿佛是没有人的,虽然脚下确实被踩出来一条小路,但是也可能只是必须进山去讨生活的劳苦的百姓,并非是什么文人雅士非要去探险游历留下的足迹。 这样想着,我不免有点打退堂鼓,正在思考从哪条路退下来比较好的时候,却忽而听到隐约的水流轰鸣声。循着方向扒开一丛灌木,一道反射着阳光的银练自陡峭的山崖上垂直而下,灌入底下不知深浅的黑色的水潭之中——我居然就这么找到了。 四下很是安静,这无人看管的深林与那成百上千仆人时时看护的围场大有不同,大约是因为没有人的缘故,总比起外面冷一些,似乎空气里都有一股子抛不开的寒意。我对这种地方亲近,是因为小时候要跟着外公采药。外公起先带母亲采药,后来母亲嫁了人,需要在婆家的药店里做事情,他就不能带母亲采药了。好在我那爹爹一家子都不大看得起我这个小姑娘,也不太管着我,我说要去外公家吃饭,他们就立刻答应,好省下来一碗饭。 于是外公就开始带着我采药,大多数时候是清晨。但是他觉得晨露未干的时候太冷了,对我有些苛刻,便总是等到日上三竿才带我去山里。那时候已经不冷了,我又在家吃了馒头之类热乎乎的东西,总是撒丫子满山跑。他就跟在后面追。 我当时总觉得外公仿佛是什么山魈之类的精怪,因为他很瘦又很黑,总是佝偻着矮小的身体,手掌粗糙又宽大,眼睛总是微微眯起,很高深的样子。 这导致外公去世时我都不太伤心,因为我觉得仿佛他这样的人大约是不会死的,虽然他躺在棺材里,但是那都是假象,他一定是要去什么地方归隐或者成仙去了。 我找了一块临水的石头坐下来,四下一片寂静,偶尔响起一声鸟鸣,尖锐而突兀,很快又会消歇下去。周围的湿意很是浓郁,我坐了没一会,手在附近石头上摸过去,便摸到了一些附着在冰冷石块上的水渍。 “哎,想娘了……”我坐了好久,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不知道有多少话想说,却又仿佛什么都无需多言,话到嘴边最终只变成了一句叹气,“娘肯定想不到我真的遇到温贤太子,她一定想不到我真的有能力帮上太子。” 从前我只觉得母亲一旦离去,我便再没有家了,但是没有家到底是什么,我却是混沌的。上一世的时候我没有太深的感触,重新来这一遭我却分外感慨。很多时候,我仿佛是想要找个人说什么的,我仿佛是想要找一个人想念的,可是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眼下自己只剩下寂寞。 “倘若母亲在的话,这些东西都可以跟她说呢。”我拔了一根草在手里晃着,“我多厉害啊,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有些事情,我觉得我自己是做不到的,可是我还是做到了。但是又受了好多伤,疼了好多次,我觉得难过委屈,但是我总不能和他们耍性子。” “还有嫁娶大事,娘不在了,都没有人参谋,也没有人说悄悄话。”我觉得有些憋得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微微叹了一口气,看向那一线而下的瀑布,“好安静啊,娘这辈子从来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吧?” 四下无人回答我,只要簌簌的风声吹起枝叶:“娘啊,京城的日子真的没有那么好。很多人看不起我,恪己大人的老师说我这样忠厚,应该赏赐一个妾室的身份。那些话虽然都是真的,但是我听着好难过啊娘……” “但是我也不想换个好出生呢。如果我出生在大户人家,我就不是娘的闺女了。我宁可要做平民人家的姑娘,也要做娘的闺女呢。” “只不过,旁人家的娘亲都要看着儿女长大的,娘怎么舍得那么早就抛下我呢?连重来一遭,也没有能再见到娘一次。十几年了,我都快记不得您的模样了。” “娘,我这次,没有辜负您的嘱托吧?” 四下没有人回答我,只有飞瀑的水流不断倾泻入深潭之中。我坐了好一会,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灰,对着飞瀑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说麒麟渊有麒麟,我也没看到嘛……看来是只有点不喜生人的麒麟。” 回程路上路照样难走,我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一回头才发觉地上一座低矮的神龛大约只到我的小腿,被草木完全覆盖,已经完全荒败了。我蹲下身,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下意识地扫开遮住神龛的杂草,只见里面供奉着一尊手掌高的麒麟塑像,前蹄扬起,看起来颇为威风,只不过枯草早已爬满了神龛,甚至缠住了麒麟的脚。 我愣了好久,不由得失笑:“也算是奇遇吧。” 感慨一番后,我左右端详着被遮蔽在树木丛中的小神龛,上下打量一番后,开始拔神龛附近的杂草,“小麒麟,我帮你拔草清理神龛。你要多多保佑宫里的温贤太子哦!他是好太子,不该一辈子被关在冷宫里面。” 我一边碎碎叨叨,一边把周围杂草一点点清理干净,好些直接连根一起清理到旁边去了。忙活到太阳都有些西斜,才直起腰,满意地看着面前格外显眼的神龛,香炉都被我摆了出来。我嫌弃供桌空荡荡的不好看,在怀里摸了很久,正好摸出来半块桂花糕,便摆在了不足手臂长的供桌上:“我也就这点东西了,将就着吧。” 说罢,我又觉得仿佛那麒麟有些朴素了,在怀里又摸了好久,最后摸到一个穗子,正是我当时在东旭殿捡到的琉璃尾羽碎片。我在麒麟塑像上比了好久,觉得仿佛分外合适,将穗子放在麒麟脚边:“这东西也给你,毕竟是神兽,多配点漂亮装饰多好。” · 我回到刘大姐家里,便只说似乎认错了,不是自家的亲戚。刘大姐听了也替我惋惜,拍着我的手背安慰我放宽心,总能找到的。 唐云忠的干儿子还未满周岁,倒已经能看出是个行军打仗的好材料,在床上爬得飞快,哭起来的大嗓门隔着一个院子都能吓我一跳,连吃奶都分外卖力,就好像咬牙切齿憋着劲要长大似的。我试着抱了抱,跟个大秤砣似的:“我的天,这长得也太好了吧?” “吃穷我了!”刘大姐笑得咬牙切齿的,“早点送去唐家军去!这小子看这模样就是能混出模样的。姑姑你看,哪家孩子吃奶能吃得这么多的?” 我啧啧称奇,有点想笑。把赵义抱起来吃力地颠了颠:“这么小就不哭?还一副豪气模样,看来二十年后唐小将军帐下要得一员猛将了。” 小住两天之后,我早已归心似箭,想来给三皇子的时间也够多了,便匆匆拜别了刘大姐,跟着马车赶回京城,紧赶慢赶在申时总算赶到东直门回了宫。急匆匆找杨姑姑报道后,我怎么都静不下来,还是赶在酉时前小跑去了温贤阁。 虽然这话说得略有些儿女情长,但是这还是我认识周恪己以来分别过最长的时间。大约是因为他最初就是我的病人,一旦看不到我最先的想法就是放心不下。反正我放出的消息应该是今日归明日上工,就是周恪礼要做什么大约也早做了。 温贤阁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我确认没人之后一路小跑溜进去:“恪己大人!” 周恪己披着被单,听到我的声音背影微微一滞,半侧过脸有些躲闪的意思:“许姑姑?怎的今天就回来了?” “原本也就是明早上的事情,刚刚回宫怎么都觉得心不安,所幸就来先看看殿下。”我放下药箱,想看周恪己的脸,又被他一个侧脸躲过去,“大人?” “说好明天回来,怎的今天就来?”周恪己又躲了一下我的目光,将左半张脸藏在我看不见的阴影里,我动他就跟着动,“也不提前说一声,这……这般毛毛躁躁的,总要吃亏的。” “若是分内劳苦的事情,那我能多躲一个小时便是一个小时,谁会这么赶紧地来找活儿啊?但是大人的事情怎么能放到一起去讲呢……恪己大人你能不能别转啦?你脸怎么了!” “无妨。”他还在躲我,“姑姑看过了,恪己无碍,姑姑可先回去了——姑姑!” 我一个飞扑把周恪己按在墙上,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僭越地捏着他的下巴,手指用力把他一直藏着的半边脸扭过来:“我是大人的医官,大人躲什么!” 眼前的伤痕让我微微一愣。那上好白瓷的皮肤上忽然多了一大片擦伤,从颧骨一直蔓延到下颌,几乎遍及整个左脸:“这是……” 我微微一思索,即刻意识到这伤口是脸颊在粗糙之物上繁复摩擦而留下的。那么周恪己很可能是…… 我微微吸了一口气,不由得闭上眼。努力不去想周恪己被人按在地上,脸反复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的情境。难怪周恪己想要藏起这个伤口,这内里的屈辱和折磨又有多少人能接受呢? “姑姑,为何不看在下?”周恪己看没躲过,反而大方起来,语气里甚至带了点宽解我的笑意,“伤口丑陋,姑姑可是嫌弃?” “怎会嫌弃大人。”我深吸一口气,低头错开目光,“不过是臣女眼下神情不好看,不想让大人看到而已。” “姑姑。”一声喟叹忽然在我耳边响起,紧接着我被揽入怀中,头抵在他的肩上,一瞬间便无法看到彼此了。周恪己手臂微微颤抖着,他似乎在和自己较着劲,我不知道他具体的心情,只是能从手臂上的力道察觉出他的心绪,“如此,虽然僭越……便暂时相互看不见了。” 第六十七章 波谲云诡 “正阳殿本应该是这世间最光明正大的地方,真龙天子端坐其中,天下英才汇聚于此,应当是半点阴霾都没有的地方。”周恪礼抬起头,望向正阳殿的鎏金牌匾,“可是,本宫每一次来到这里,怎么都会觉得浑身发冷呢?” 廖清河与唐镇远早就候在殿前,两人之后文臣武将依位次并列。他们几乎年轻时候就不和睦,眼下虽然谈不上水火不容,但是也远谈不上和睦。两人神态都极为肃穆,就像是两座塑像,只是微微躬身等待着正阳殿早朝。 “这两只老狐狸,都装着一副昏聩而糊涂的模样。”周恪礼看见这两位老臣,心里本能地一阵惶恐与憎恨,“他们自以为我看不出,他们是看不上我的,甚至看不上父皇。他们虽然不说,心里可等着周恪己卷土重来呢。” 唐老国公自己虽然有的是血性与骨气,唐家那帮不成器的玩意却是不用担心的,尤其铜虎金印一旦正式交到唐揆荣手里,这唐家自然也就为他所用。唯一有点难办的就是唐云忠那个反骨小儿,不过这点小小的威胁大可以交给唐家关上门自己解决。 廖太师虽然聚集了一帮门生处处和他作对,但是诚不足为惧。那个迂腐的老儒生早年丧妻后连儿女都没有留下,膝下唯有一个义子,据说也是个不成器的玩意,眼下似乎在南面做个小官,好像是从七品还是正八品来着,连名字都没有什么记录的必要。没有子女便没有势力的延续,等他作古后自然没有后患。 从前,周恪礼总觉得老国公肯定是厌恶周恪己的。老国公的唐家子孙众多,在京城权势颇大,老国公就是为了自己的子嗣也一定是站在世族这一边的。周恪己不识时务,非要去削世族的权势,早就被不少世家大族记恨在心里,唐家只要多加争取必能为自己所用。抱着这种笃定的认识,周恪礼总觉得自己只是缺了一个机会,一旦周恪己地位动摇,便是他改天换日之时。 但是当机会真正来到面前的时候,周恪礼却倏忽间发觉,一切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原先总觉得,拿到老国公的支持是易如反掌,毕竟老国公本身也是支持世族这一派的。一直到老国公亲自回京在圣上面前跪拜求请退婚,他都觉得,这世道终于是偏向他了。 ——但是,当真如此吗? “你当真以为我爷爷看得起你?他老人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庸才,唯有靠我唐家的支持才能坐稳帝位,你凭什么跟我吆五喝六?怎么你真以为没有我唐家数万铁骑的支持,你自己就能做出来的?”周恪礼微微吸了一口气,唐金玉尖锐的话就像是细小的针从他的皮肉扎进去,嵌入血肉之中。 朝阳是这样冷,在他背后一点点上升。 周恪礼觉得自己又坐回了新年时唐家的家宴上,他借着几分醉意倒了一杯酒讨好地走到老国公面前,逾越礼制地递给白须老人,仿佛是本能一般说着好听的话,周遭其他唐家的人都那样附和应承他,但是老国公坐在主位之上,像是一句雕塑,那些流淌着蜜糖的好听的话粘在他身上变得硬邦邦又黏糊糊的,半点看不出好处。 “快给我回应啊。”那酒如此辣如此烫,“快给我回应啊!” “快点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是比周恪己那个废物强的啊!你这个老畜生快说话啊!你要是不觉得我比他强,你为什么要退婚!你为什么要把金玉嫁给我!你自己自认钢筋铁骨,但是你生了孩子啊!孩子又有了孩子,你自己都因为这些多子多福、承欢膝下变得软弱不堪,为什么还要这样沉着脸?为什么要教出唐云忠这个反骨?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上——朝——” 侍从一声拉长的呼喊将周恪礼从无边际的黑色泥淖里忽然拉回现实,他浑身一抖,惊觉太阳早已升高,将他的影子拉长而落在正阳殿的门槛之上。 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打开,和煦的阳光照进殿内,周恪礼看见了自己的父皇端坐殿中,看起来是那么风光威严。他微微低下头,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手中的奏折此刻显得那么轻巧,仿佛可以带着他一同飞起来一样。 ——只要切断所有人对周恪己不切实际的期待,那么他们就能收起那令人作呕的心思了。是时候让大家都看看眼下那个万民敬仰温贤太子是如何凄惨了。 · 这几年年岁确实不错,没有什么旱灾水灾,眼下朝堂之上也就是工部户部在那边互相打算盘。等到前面例行内容结束后,便是正题“泰山封禅”大典的相关事宜打算如何安排。 礼部为这个事情头都疼了,多少年没有举行过泰山封禅大典,礼部官员换了都不知道多少茬,眼下可能也就廖太师几人是真的参与过前朝“泰山封禅”的。礼部上下头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眼下见天在地翻书在找前朝有什么可稽考参照的。 朝堂上心知肚明,都知道这次封禅不过就是为了新太子造势,若不是为了周恪礼,何必弄得这样大张旗鼓。 不过圣上的一番良苦用心落在不少人眼里反而成了新太子无能的佐证,虽然朝堂上自然没有人敢讥讽太子,但是民间多的是好事之人,就是拿砍头下狱去吓唬人,也免不了奚落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甚至传到了周恪法的耳朵里。 这些还巴望着温贤太子的无知小民,他们知道温贤太子染了疯病吗?这天下何时可以有一个有疯病的皇帝了? 周恪礼回忆起那浅白色的仿佛上好白瓷的脸如何在地上摩擦,嘴角压抑不住地勾了起来。 “父皇,儿臣有一言请奏。” “哦,太子有何想说,不妨道来。”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儿臣虽知此言冒昧,不过想起兄弟往日之情深觉不可不言。父皇既然已经大赦天下,望父皇能宽赦罪人周璟。”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死寂。廖清河神态微微变化,默默看向周恪礼的方向,随即垂下头并不多言语。 一阵沉默之后,只听得御座上一声轻笑:“太子往日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却不是这般宽柔性格。怎么今日倒为那罪人说起话来了?” 周恪礼听闻圣上语气中没有嗔怒之意,暗自松了一口气:“儿臣近日深觉往日治学不足,遂研读《易经》《尚书》,以效先贤之德。前些日子儿臣见《易经》中有一言‘君子以赦过宥罪’,深以为然。周璟之罪,虽九死而不得偿,然兄长之智,却也实在非常人所能企及。儿臣既接下东宫之位,便要为天下生民而计长远。周璟为不世之才,让其幽禁于冷宫之中而不得用,着实可惜。” 圣上讳莫如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好一会轻声笑了起来:“太子良顺,我甚是欣慰。那周璟乃是静言庸违,象恭滔天之人本不该宽赦。然而既然太子宽仁,我也便把这人情送给太子做了。即日起宽赦周璟之罪过,允其在京中行动,待朕察其确有悔改之意,再作宽赦。” 周恪礼欢喜地一拜,欣然答应:“父皇厚德,天地亦感念于心。在此厚恩之下,纵使千古罪人也当改头换面。”后排诸官员见太子如此,随即也站起身俯身叩拜谢恩。 圣上在御座上朗声大笑起来:“不是只有朕的宽赦便是万事大吉,既然是你打头要放了周璟,你就要负责约束他。从前他是兄长你是胞弟,但是眼下你是太子他是罪臣。若他再有什么不臣之举,我可要治你的罪啊。” “儿臣谨记在心。” · “真没想到明昭太子居然会为温贤太子求情。”“是啊,当初温贤太子落难,他多次喜不自禁,怎么的眼下便善心大发了?”“人无常恒,莫非经过这一段时间,这明昭太子成长了些许,心境也开阔了?” 裴公道微微摇摇头,拱手朝廖清河一拜:“老师,明昭太子此举着实突兀,又恰在泰山封禅大典之前,晚辈恐其中有诈啊。” “公道所言极是。”廖清河在主座上微微点头,捻须思忖片刻,“明昭太子素来不容温贤太子,温贤太子被禁足后还曾多次去温贤阁折辱其兄长。此时明昭东宫之位未稳,却又为其求情,着实不大合理。” 裴公道仔细思索,抬手建议道:“眼下我等在此思索也不得法,正好圣上下令解了温贤太子的禁足。老师乃是太子太傅,出于师生情为温贤太子洗尘也合乎礼数。不如老师借此机会同温贤太子商量此事,或可得解。” 廖清河欣慰地点点头,目光里很是欣赏:“与其自顾自猜测不如光明磊落借机商量。此法甚好,便依公道之言。如此,待圣上诏书颁布后,我便以昔日老师之名为恪己在私宅中办一场洗尘筵。眼下温贤太子还是戴罪之身,此事不宜铺张,诸位不可同来,只公道、子帆二人即可。” 席间一片应答声。 廖清河捻须微微叹息一声,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柔和的怜惜之意:“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此番温贤太子也是真是遭了九死一生之难啊。” 第六十八章 如鸟上青天 我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诏书,半天了也仿佛看不清那些字一般,努力看了好久,仔仔细细看过去,用力盯着那个“宽赦”好一会,终于没忍住笑,“恪己大人,您真的不用被禁足了!这,这不是我在做梦吧!” 周恪己坐在榻边,带着一抹笑意看我拿着诏书转圈:“天哪,普天下哪有进了冷宫还能出去的太子!大人合该是要得天下的!” “天下不是得的,民心自有定夺。”周恪己笑着摇摇头,大约是看不下去了,隔着袖子拽着我的手,把我拉住了按在他边上,“姑姑都这么转了一早上了,恪己看得头晕眼花,真是替姑姑累得慌。纵使高兴,也不能过度,否则也伤身体呢。” “为何高兴还不能过度?这般好消息就是纵观古今也没几个人遭过如此大起大落,如今大人绝处逢生,就是大醉三日也不足为过,为何不能纵情高兴着?” 周恪己仿佛是要说什么的,却忽然和我对上目光,我便看他话到嘴边化作一抹笑:“好,那姑姑便替恪己把那份高兴一起发泄了吧!纵使怎么高兴都是不过分的。” “对吧!是应该高兴的!纵使出去之后还是要谨小慎微,但是这也是不得了的一步啊。该高兴的时候不高兴,反而时刻心惊胆战,长此以往身子都要给苦坏了?大人想,天下哪有不会笑的英雄啊!” 周恪己没忍住,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隔着案几虚点我的额头:“你这歪理啊……” 我看他总算是笑了,也不说话,只是乐呵呵地盯着他。好一会,周恪己笑眼微眯着看我,似乎是克制了一会,又转过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啊……” 不过除了替周恪己高兴外,我心里总归还是有几分别样的情绪,尤其是周恪己要出这冷宫了,从今往后便是柳暗花明。我们本就是因为落难才会相识,从今往后怕是要越走越远了。 不过眼下我倒是很会宽解自己。虽说扪心自问我心中绝非没有绮念,但是我这般竭力尽心,多半也是为报当年清河水患的救命之恩。倘若周恪己真的有机会重新做回太子,甚至坐上皇位,我倒也不用拘束于儿女之情,大可出宫去自谋个生路,到时候与旁人吹牛起来,还能说我曾经救过当今圣上的命,想来也是件美事。 一想到我未来的好生活,我这种高兴便更加具体起来。 “对了,大人今天下午便能出宫了,可想好要去哪里?”我一拍手,兴致昂扬地提建议,“我拿出入宫这么久的积蓄请大人去正和街上搓一顿?” “老师给我递了请帖,洗尘宴自然是去老师家中。” 我一愣,这才切身地意识到周恪己一旦从冷宫出来,身边大约再也不会沦落到只剩下一个我的情况了:“啊,廖太师啊……那,那大人吃好喝好!” 周恪己略带些促狭地看着我,片刻后笑了一下,朝我微微招招手:“姑姑自然应当与我同去。我还在想着见老师总归不能太不体面,不过我到底不擅长此事,还要劳烦姑姑帮忙找一身衣服了。等换好衣裳,咱们一同去我老师府上赴宴。” 我顿了顿,片刻后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起来:“嗯,同去!” · 我收拾了一些东西之后,回头便看到周恪己倚靠在温贤阁外的红墙,目光顺着步道向皇宫深处延伸过去,半晌略带惶惑地垂眼,好一会都未曾说话。 我把小包袱折了好几下:“大人怎么了?” “忽而有些陌生了。”他执意接过我手中的包袱背上,虽然谈不上落魄,但是衣饰装扮倒也素净朴着,粗麻布的衣服着实没有昔日温贤太子的气派。不过好在周恪己本身是好看的,这一身打扮反而有几分洗尽铅华的气度。 “从前天天走倒不觉得稀奇,眼下一年了未曾出过温贤阁,忽然就觉得往日哪怕是随处可见的景致也是弥足珍贵的。” 我知晓他心中感慨,不由得笑了起来顺道调侃他几句:“那大人这一路上可要好好看看,都是新鲜的景致呢。” 我本以为周恪己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这一路上他当真看什么都新鲜,一路走一路跟我感慨。我甚至还帮他买了一串山楂糖葫芦,看着他相当生疏地小口咬着山楂,一会儿顾不上掉下来的糖碎,一会儿又接不住掉下来的山楂。最后在堪堪吃了两颗山楂之后踟蹰着跟第三颗大眼瞪小眼:“这东西好生难捉摸,怎么吃都会往下落,莫不是应该拿帕子接着?” 我抽了抽嘴角,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我示范。等到周恪己看向我的时候,我便张大嘴一口咬住一颗山楂,就仿佛抽刀拔剑一般用牙齿咬着山楂从签子上撸下来一颗,嘴巴塞得满满的看着他,示意他也有样学样来一颗。 周恪己沉默了片刻,默默自己找了一块帕子出来在山楂底下接着。 就这么走到廖清河府上,大约已经是申时了,我估摸着今天我是回不去六监寝了。不过我这人可能打从一开始路线就走得过于自由散漫,今日我去告假的时候反正也是一路畅通无阻,连神武营都没有拦我。有时候我都有些心生点狐疑:我编制应该还在六监吧?每个月还得领俸禄呢,这事情可不能马虎。 廖清河的私宅倒是朴素整洁,周恪己眼下虽然得了些许自由,却仍旧是戴罪之身,便没有从正门进去,反而领着我去了后门。后门亮了一盏灯笼,一个模样清秀的书童早就在后门外面等着了,见我与周恪己来了,便赶紧将我们迎进门。 庭中水榭之上早已经点上灯火,借着影影绰绰的水光可以看到三个人影似乎早已攀谈许久,听闻我们进来的动静,那三道人影晃了晃,匆匆从庭轩之上站起身疾步迎出,走在最前面的白须老者险些一个踉跄,被周恪己飞快扶着手肘:“老师。” 这一声呼唤便让老人眼眶泛红,他嘴唇颤抖了好一阵却未能说出一句话,最后只看着周恪己微微摇头:“哎,怎的如此清瘦?” 周恪己笑了起来:“上次只匆匆一面,着实狼狈不堪回忆。仔细算来除那匆匆一面也有一年未见了,老师看着憔悴不少。” 廖清河颇为感慨地闭上眼摇头,用力拍了拍周恪己的手背:“往事不可追,休要再提罢。你遭此劫难却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必有后福啊。” “他日自有他日的打算,今儿也就是来陪老师吃饭的。”周恪己笑了笑,目光看向廖清河身后,微微颔首,“子帆兄,公道贤弟。” 工部侍郎魏合年纪稍长,阔面刚目,须眉苍劲,生得庄重沉稳。他神态微微一动,随即躬身一拜:“大人尊贵,子帆受之有愧。” 户部侍郎裴琦看起来年纪与唐云忠不相上下,是两年前名冠京城的探花郎,当时连远在清河的我也知道这位风流才子。眼下第一次见到,生得一对丹凤眼,顾盼生辉极为灵动,确实是叫人眼前一亮的人才。只见他眉眼带笑,拱手一拜,衣角都跟着翻飞:“子帆师兄到底是老古板,进了老师家的门,我们便该以师兄弟相称。如何受之有愧?” “君臣先于师生,公道莫要僭越尊卑。” “出了老师家的门自然是君臣先于师生,但是眼下在老师家中,倘若还是君臣先于师生,那师兄可是嫌弃老师未曾先跪拜尊客?” 魏合一时被架在火上,堵得哑口无言,连礼仪也顾不上了,扭头咬牙切齿指着裴琦:“裴公道啊裴公道!你分明是拿师兄开涮,眼下便就紧着你那能言善辩欺负我这笨嘴拙舌!” 廖清河和周恪己听着那不对付的师兄弟相互拆台,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怀念与感慨。师生复对视一眼,不由得也笑了起来,笑声和着夜风吹皱了池水,揉出一池粼粼的灯花。 厅中已经准备好了酒宴,倒也不是很奢侈,都是些家常菜,食材也谈不上昂贵,好几道都是新鲜的绿叶菜。周恪己坐下时倒是有几分高兴:“老师倒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这些芦蒿这季节已经不常见了,老师这是去哪里找的?” “你吃东西精细清淡,说是好应付,实际上不知道多挑剔呢。”廖清河抱怨了几句,自己为周恪己捡了一碟子脆生生的芦蒿,“可不容易找呢,今天多吃点。” 周恪己喜欢吃素我倒是知道的,他对食材本身要求不高,但是到底打小是在宫里长大的,细节上却挑剔得不行。虽然周恪己这人从来不在言语上挑剔,但是平时看他吃饭我都习惯了他下意识会把菜细细分开,长得不好看的、叶子黄了的、根茎瘪了的先飞快吃掉,就跟梗着脖子硬塞进去一样,留下一点点好看挺拔爽脆的留在最后,一点点慢慢地吃。 他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往我这边瞟了一眼,小声反驳廖清河:“大丈夫连饭食都挑剔像什么样子?再说,学生什么时候挑剔过?老师怎么当着……的面揭学生短呢。” 廖清河还没回答,我咽下一口菜下意识反驳:“怎么能说揭短呢?人有个喜欢不是很正常么?我都知道殿下您吃饭的习惯,菜都只喜欢吃好看的呢。” 周恪己抿着嘴有点无奈地看着我,旁边的裴公道忽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我倒是有点茫然——好端端的怎么感觉这人在笑我呢?我说错什么了? 第六十九章 接风洗尘 周恪己无奈地摇摇头,转头问起了裴公道:“公道,我听闻你为我得罪了三弟,眼下要被远调南方?此事可已经定了?” 说到此事,裴琦倒是笑容轻松:“确已经定了,十月就走。” 周恪己有些惋惜地摇摇头:“我已经听老师说过了,这事,你不该那么冲动的。纵使是为了我,也不该得罪三弟……” “怎么能说是为了师兄得罪太子呢?账簿有问题,查不出就是我户部无能。倘若今后查出要再追责,必然要推罪于我等小吏身上。琦心中明白,此事不可能久瞒,出事则祸及户部大小官员,哪里是能顾及是否得罪太子的时候呢?” 廖清河赞许地点点头:“公道向来聪慧。恪己,你也不用自责,纵使没有此事发生,太子也断容不下我等。” 周恪己微微叹了一口气,端起酒盏:“恪己连累诸位,实在心中有愧。” “殿下说的哪里的话。”魏合端起酒盏与周恪己碰了一下,“我等追随殿下,乃是感念殿下之志向,企是单单为了自己的前程?” 师徒四人吃着饭,气氛正好呢。没想到几人闲聊起来,倒聊到了我身上:“这位就是六监司药监的许姑姑吧?久仰大名了。” 我仗着周恪己不大吃荤腥,偷摸偷地在他筷子的绝佳配合下拔了一根鸡腿回碗里,正在奋力撕咬。被忽然点到名差点骨头戳着喉咙,又惊又疑地抬起头,就见裴琦以酒盏掩面,不由得笑了起来:“啊呀,本想说话解闷的,倒是打扰了姑姑的饕餮雅兴了。” 我梗着脖子把一口鸡肉咽下去,暗自腹诽:这个裴公道,说话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一副聪明到讨人嫌的模样。 廖清河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捻须对我颔首:“我已经听恪己说过,多次危急关头均是许姑姑出手相救方能化险为夷,如此女中豪杰,老夫也深感佩服。” 我连忙拱手回礼:“太师谬赞,臣女实在惶恐。” “哎,何必过谦——吃菜、吃菜,怎么的一个个到老夫家里筷子都不拿着了?” 我刚刚又捡起一筷子菜,正吃着呢,就听得廖清河在旁语气中带着笑意感慨:“恪己,许姑姑如此忠厚深情,你不可辜负。一旦真的到了柳暗花明那一日,无论如何都是要善待姑姑的,纵使正室略有不便,也不能将姑姑当作一般侧室那般对待。你如今也大了,也是到了当考虑广播子嗣开枝散叶的时候,很多事情都还是早些打算好啊。” 廖清河说得殷切又慈祥,周恪己脸色表情却忽而生出几分僵硬尴尬,不知道是想起来什么。 我筷子一滞,已经将要咽下去的一口饭食都显得索然无味起来。 “大人,我用好了。”我这脾气当真是要不得,廖清河还没有说完,我便觉得自己分外没趣,甚至不顾礼数放下竹筷。好不容易在按着自己,总算还是顾及了几分礼节,微微一拱手,“我想出去走走。” 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郁闷:怎么能有我这样气性大的人?也不是金枝玉叶长大的,也不是被宠溺着长大的,怎么脾气就能这么大? 廖清河表情都有了几分不快,放下手中茶盏摇摇头:“恪己,纵使许姑姑对你有恩,但是也不能事事都这般不识大体。从前倒也罢了,今后你若有意让姑姑管家,你们还是应该琴瑟和鸣夫妻和睦才好。今后总要开枝散叶,如此怎么行呢。” 我只觉得困惑又愤怒,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是,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我在生气是因为我在嫉妒吗?嫉妒一个还是多少个还没见过的女子?当真是这样吗?如果我真的是嫉妒,我应当是死死扒着周恪己不放开的,可我听到这段话的第一反应,却是我应该离去。 这还是嫉妒吗?我是在用我自己威胁周恪己吗? 我微微抿起嘴,忽然笃定了心思:我没有威胁周恪己,我是真的这样想的。尽管无稽可考的想法,但是它的确已经在我心里早早种下了种子。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轻松起来,仿佛廖清河那些话也是不足可惧的。我为了求乞旁人的肯定,早就浪费过一个十年了,我把自己扭曲得那么不像自己还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天可怜见给了我第二次机会,眼下我活得明白痛快,何惧旁人如何说。 善妒、易怒、不识时务、不识大体……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吧! “许姑姑!”我正欲离席而去,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 我转头看向廖清河,他神态似乎格外复杂,却不像是全然的厌恶嫌弃:“唉……许姑姑忠勇有加,救恪己于危难之中,老夫本不该多言。但是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只多这一句嘴:从前在绝境中,两人相濡以沫虽然艰难,但是却也容易。姑姑今后若还有志在恪己身旁陪伴,便要以古今贤妇为榜样,学习其德行,专研其形容,端庄大气,不为外物动摇。方能遗芳千载,母仪天下啊。” 我憋了一会,最后还是没忍住,皱着眉笑了起来:“端庄大气?遗芳千载?唉,我真希望我打小就生在大家族,父亲仿佛千年古木一般荫蔽子孙,母亲仿佛河水一般滋润万物,如此父母垂范,我不用在灾年胆战心惊,不用在宫里谨小慎微,不用为了生计与人锱铢必较。可惜,都没有……正是因为我没有那些东西,我才有机会帮助恪己大人。” “太师,何必劝冥顽不灵之人?方才太师一番话情真意切,臣女深觉醍醐灌顶,只不过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臣若当真半点没有脾气,又如何能为当年清河水患之恩而帮助恪己大人?莫非诸位大人以为,旁人怕死我便不怕?这些时日的胆战心惊,可不是单单出自一个忠心,更多是臣女打从心里憎恶那些不把我们百姓当人看的达官贵人!从前需要臣女有些血性脾气的时候便是忠勇有加,今日不需要了就是不够贤德?” 周恪己坐在我身边未曾言语,我知道自己这是叫他面子上不好看了,但是确实又是忍不住,仿佛今天不发泄干净是不行的:“不过太师大可放心。且不论人心多变,即使当真臣女与大人有缘分,臣女也相信恪己大人必然会以大局为重,另择良配。若此事当真兹事体大,恪己大人也绝非为私情而罔顾大义之人。既然如此,太师又何须多虑?” “这……”廖太师话似乎堵在嘴边,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又看向周恪己,不由得捻须叹息一声,“老夫哪有棒打鸳鸯的意思,姑姑这话真是折煞了。” 我赌气,我不接他的话茬。 裴公道在一旁笑了起来,仿佛打圆场一般拱手一拜:“姑姑性如烈火,快人快语,听得旁人都很是佩服呢。果然还是要姑姑这般志气高远之人才能行此大义。” 这话也算是给我找了个台阶,我也不想多说些有的没的,抿着嘴便也不说话了。 不过,我没想到周恪己居然就在这时候忽而又笑了起来:“学生忽然想起小时候老师讲《史记·刺客列传》的事情。学生曾问老师,秦受天命,为何荆轲刺秦被奉为美谈千古流芳,老师当时告诉学生,士为知己者死,得遇志同道合知己而伸大义于天下,虽千户候而不可比。” 廖清河放下手中筷子,似乎颇有所感。 “荆轲绝非为拜上卿而行义举,若太子丹以上卿诱之,恐荆轲反不愿往之。” 廖清河忽而笑了起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向着周恪己点点头:“若如此,倒是老夫冒昧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打算,你们自己心中清楚便可以。” 虽然多了这么一个小插曲,这顿饭倒也吃得愉快。等到将要离开之时,周恪己却对魏合拱手:“师兄身在工部,专司营造之事。最近还要多留心,恐有人给师兄使绊子啊。” “这是自然,眼下最大的时期便是营造泰山不远处的宫殿,我自会倍加留心。” 廖清河点点头,看向裴琦:“公道,到了南方之后尽早与季岳联系上,你们到了一处总要相互帮扶。季岳这孩子虽为我义子,然而驽钝,过于纯良。你帮为师多多照拂他。” “喏。”裴公道先是答应了一声,却又笑了起来,“不过依照我看来,季岳兄倒不是驽钝,而是以逸待劳等候时机呢。此番我虽然被遣往南方,学生却觉得或许并非坏事呢。” 师徒相别一年也不过得了一顿饭的时间叙旧,裴琦和魏合也不多留,吃过饭便匆匆散去。等到两人离开后,周恪己坐到我边上,陪我一起看着精巧的园造:“老师的园子还是这般雅致。” 我听着水音,却有点郁闷:“大人,我可是有些脾气的?” 周恪己一下没憋住笑了出来,被我瞪了一眼后一边笑一边擦了擦眼角:“我若说没有,怕是姑姑自己都是不信的。” 我瘪瘪嘴:“大人何必说笑,我可是认真的。大人从心里觉得,我可真的应该收敛?” 周恪己看向月色,沉默了好一会:“这问题,为何问在下呢?姑姑自己都说得明白了,天性使然,受之父母。人之性格,有如日升月落、四季更迭,若为外物而变更则必生异象。” “哎,大人倒是潇洒呢。”我托着下巴,忍不住调侃了一句,“大约是我什么性子,对大人而言都是不打紧的吧。” 周恪己没有说话,只是忽然笑了笑,转开话题:“……九月将举行泰山封禅大典,不知道姑姑愿不愿意跟恪己打个赌?” “什么?”我有点好奇。 “九月封禅大典,我必当同去。” 我一惊,转头看向周恪己,却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笃定模样。 第七十章 出巡泰山 周恪己要去泰山?周恪己如何去的了?眼下他还是戴罪之身,纵使终于得了点自由,也只能屈身守分,他要怎么没去泰山封禅? 我一边拿杵子研磨药粉,一边颇有些好奇地想着。 不过此事周恪己看起来极为笃定,他本就不是武断之人,若都能拿出来同我打赌了,必然是起码有了九分打算。但是他到底哪里来的打算? 我头疼,想不明白。 不过眼下倒有一件小事颇有几分尴尬,就是我现在到底应该干什么。眼下周恪己既然已经被解了禁足,我大约也就没有必要单独去温贤阁了。不过周恪己解禁后又没有诏书来安排我,六监管事的姑姑也摸不准上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敢随意把我直接调回六监,只说让我自己看着安排。 我眼下得了便宜,当然不能老是卖乖。自己安排基本就是去温贤阁玩两天再回六监干两天,真忙起来我倒也义不容辞,但是若是遇着什么六监全员需要去开会的无聊时刻还可以让周恪己出面捞我去温贤阁躲懒。如此,我白得了好多清闲日子,一时间好不快活。 我对此理直气壮:此番清闲怎么想都是我应得的。从前周恪己处境危机,我差点连命都没了,干活更是什么都得做着,往往在温贤阁从早到晚没有片刻闲暇,眼下他稍好了一些,我可得过几天舒服日子。 不过想来倒也是心酸,旁人说的好日子起码要锦衣玉食,我这也就是躲了几次晨会,每日能多睡会,少干点活,已经满足得不得了了。 “画梅!”杨姑姑从里面走出来,急匆匆四下找寻着,“阿梨,你可看到画梅了?” 我直起腰,把剩余的药粉扫到纸包里:“没啊,姑姑找她吗?” 自从上次寿宴一事后,杨姑姑便和我有些要好:“里面找到一批三七大约是没有晒透,长了霉斑,上次是嘱咐画梅晒的。最近她总是心不在焉,什么事情都不放心上,眼下那么多三七都晒坏了,我可得好好说说她。” 我把药粉整理了一包出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整理了一遍仔细叠好:“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不也经常犯些错误吗?” “你生性大大咧咧的,犯几个错谁能怎么你了?也不是说了你就会改的,就是说了也是我白费口舌罢了。画梅不一样,她从来都是细心又谨慎的,最近却总是心不在焉,弄错了不少事情,你说我不说说她怎么行。” 我又捡了几根草药,仔细观察着品相,一边打理着根须一边和姑姑闲聊:“一直未曾出错的人偶尔犯错便要被责问,但是平日里总是犯错的人却不需要被苛责?姑姑偏向许梨许梨自然高兴,但是咱们司药监上下一体,不患寡而患不均,姑姑还是一视同仁的好。” 杨姑姑琢磨了一会,在我背后拍了一把:“真没白跟着那位大人这么久,虽说医术没啥进步,这为人处世倒是真的有些境界了。” “您就别埋汰我了。”我乐呵呵地干着活,“这段时间不是已经重新练起来了吗?之前有一段真是没时间,手都生了,好多药材一段时间不碰就给忘了。哎,我也到了记忆力不好的年纪了呀!” “净瞎说!你就是疏懒了。”杨姑姑骂了我一句,办了个板凳坐到我边上一起干活,“其实我也不是想责怪画梅,只不过我总觉得她最近心不在焉的,而且看起来似乎很焦急,仿佛遇到了什么难处。我总想着能不能问问她,看看有没有法子帮帮她。” 我愣了一下,立刻想到了薛画梅最近心情不佳时常走神大约与三皇子有关,杨姑姑虽然是宫中人,但是两辈子我看下来,她都不大擅长堪破人心,如此去问若薛画梅如我一般理解杨姑姑倒还好,就怕此刻薛画梅误以为杨姑姑别有用心,反而对她生出敌意。 “姑姑真有意思,您又不是画梅的爹娘,她的难处哪里能告诉您呢?” “你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我不就问问嘛?她若觉得不合适自然可以避而不答。画梅性子内敛,我就怕她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一个人瞎使劲。” “姑姑是这么觉得,可惜听的人不一样这么觉得。姑姑你说若是有个什么暗生情愫之类的少女心思,姑姑你这么一问,画梅岂不是要像惊弓之鸟似的?有些事情啊,您就是问那么一句,都是多事呢。” 杨姑姑瘪瘪嘴,话里话外有点抱怨的意思:“阿梨你忒没意思,我是好心呢,你说得我仿佛特意给人不愉快似的。” “您是好心呢,可惜对方愉不愉快主要要看画梅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然您好心也是给她不愉快。”我示意杨姑姑把旁边的研钵递给我,“要我看,您如果真的挂心画梅的事情,倒不如先仔细观察一阵子,若她在宫里一切如常,只是心情烦闷,您可以问问她是不是家中遇到了什么变故。若是她这反常出自宫里,我看您还是别多话咯……” 杨姑姑愣了一会,忽然了然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心眼忒多了。不过你倒是提醒的在理,咱们都是宫里的奴才,确实还是要处处留心。” · “薛画梅反常?”周恪己从书里抬起头,斜倚在榻上颇有几分随性的潇洒,他扶了一下肩上的披帛,“确实,三弟最近可想着办法再探我的情况呢,薛女官想必也想在其中帮三弟做些什么吧。” “虽说要佯狂避世,大人也不能一直装疯卖傻啊?”我托着下巴坐在周恪己旁边,“你这装傻充愣打算到啥时候啊?赵大哥都通传了七八次发现有人来温贤阁探您的情况了。” “赵壮士倒是粗中有细的。”周恪己还不忘夸一句唐云忠的尉官,“不愧是唐老将军特地为云忠选出来的,当真是能做大事的。眼下云忠那边危机四伏,待我这里情况稍缓解后,我自当修书与云忠,让他将赵敢壮士调回身边。” “大人当真对小将军如同兄长一般。”我不由得感慨一句,还很有点感慨,“小将军待大人也是如同兄长一般,看得人好生羡慕啊。打小一起长大,成年后又能性命相托,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能遇云忠,乃是恪己的运气。”周恪己喟然一声长叹,“倒也不怕姑姑笑话,我当年还是温贤太子时,时常幻想今后继承大统,北境有云忠扞卫,南方有恪法制衡,朝中营造事宜有魏师兄监督,宫中府中账目有裴师弟过目,而选拔贤才、教养子嗣则有老师从中决断。每每想到如此,便忍不住心里雀跃,不由得期盼那一天……” 我听着也觉得很有些激动:“若真能如此,天下必然可以海清河晏、盛世昌平。” 周恪己睫毛微微颤动,垂眼低头讪笑:“不过如今说起来,都仿佛是梦幻泡影黄粱一梦。我过去还是天真了,总觉得仿佛事情会按照最好的方向发展。” 我沉默了一会,笑了起来:“好的事情想到的东西都是好的,落魄的时候想到的东西都是不好的,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大人不曾经也看什么都不顺意吗?” 周恪己耳尖微微发红,从前我说他什么他都笑眯眯地认了,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总喜欢反驳我,尤其我调侃他点什么:“我哪有?” “大人怎么没有?是谁去年十月躺在榻上说:”我轻咳了一声,摇头晃脑模仿周恪己的语调,“风刀霜雪……严相逼,艰险苦难……不,堪,活。” 周恪己耳尖红得仿佛要滴血似的,他咬着牙冠埋怨地抬眼瞪我,随即转开视线:“那日又不算得……你真是个冤家!” 我见把他逗恼了,瞬间高兴得都颇有几分得意了。 就这么闹了一会之后,好险周恪己还记得正题,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最近薛画梅姑姑一定会来套话,姑姑只需记得,恪己的疯病是人多便犯,人少则无恙,没有规律,最近似乎好了一些。旁的便说什么都不知道。” 周恪己这般交代,我自然一一都答应了。果然不出周恪己所料,大约四五天后,薛画梅便找到我这边有意无意问起周恪己的情况,我便将周恪己嘱咐我的话就这么和盘托出。她听完后第二天便被三皇子那边招去送药。 事情发展到这个当口,我心里有了几分主意,也逐渐明白过来周恪己为什么要和我打赌泰山封禅一事。 三皇子想让周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那么封禅大典就是最好的机会。万众瞩目之下,既能让周恪己的疯态被所有人看见,打消旁人对他的期许,也能借着弄砸了封禅大典一事做文章,一举把周恪己彻底打倒。 而周恪己让我放出消息说自己已经又好了起来。也是借此机会引导三皇子不要迟疑,要把握住这个机会陷害他。 果不其然,在封禅大典前一个月左右,三皇子周恪礼上书进言,说封禅大典多年未曾举行,实属难得,希望所有皇子可以一同跟随前往。 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愣,手里的草药都不慎掉落在地上,明明是按照我们的计划发展的,我却不知道为何升起些许不安:也不知道三皇子又要耍什么花招。 第七十一章 路途艰难 “……天杀的,我要灭了这天下。”我又爬上了一块石头,跌跌爬爬地好不容易找了一块平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嘴里没忍住小声骂了一句。 王书言在我旁边站定,这白面书生的体力比起我也是不遑多让,此刻早已经气喘吁吁,拍着自己的胸口感觉都快要呕出来了:“就该走水路啊……” 我和他气喘如牛地对视一眼,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土坡上面:“王太医……他们说……今晚得爬到那边的驿馆。” 王书言差点眼睛一翻晕过去。 封禅大典最终定于重阳节九月初九举行。为了确保能准时举行,我们八月十五日刚一过完中秋节便出发了,由于太医院不少老太医本身已经年逾七旬,这一趟简直就是要他们的命,最终经过商量,决定从我们六监抽一部分人出来。而我不出意外又被选中了。 当时被选中的时候我还有几分高兴,毕竟如果我不跟过去,在宫里提心吊胆一个月多真的是寝不能安,如今可以跟去,多少是个照顾。可是我当时真的没想到,我们这些随行人员是纯靠脚走啊。目前我们已经走了七八天了,每天也就前进大约四十里,慢一点的时候三十里也是可能的,遇到官道平原一天五十里也就是极限了。眼下我们已经走了三百里出头的样子,距离目的地还有约一半路程。 这事儿吧,归根结底怪不了任何人,圣上登基以来虽然有过四五次出巡,但是规模都不算大,基本上随行加上也不过一百多人,而且一般都是往北境去,只去过一次南面,走的还是水路,基本也就是四艘船就足够了。这次泰山封禅前后大约有一千两百多人跟随,而且水路走不通,只能走陆路。原本说着都坐马车,后来礼部合计了半天,如果所有人都坐马车也就是起码还要多配三百名马夫和一千多匹马,而且这么多马一起走的话,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险情。 最终讨论了半天,结论就是一百多名皇家与世家子弟坐马车,三百多名亲随、仪式的主要官员、神武营将士骑马,而我们这八百多人就只能靠着双脚走。又因为速度不一致,所以队伍就变成骑马的在最前面开道并提前拜会各地官员,马车在中间慢悠悠地前进,而我们这些人屁滚尿流地跟在后面赶,前面大约每三天会找地方停靠等我们一次。 关键因为是皇家仪仗,我们即使是走路也要注意仪态,不能辱没皇家颜面。所以纵使不用穿官服,我们也要保证姿态端正举止尊贵地赶路。弄得我半夜腿疼到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寻思,被流放差不多也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就这么前后赶了十多天,大约九月三日的时候,我们终于追上了先头部队,远远地看到了泰山脚下早已修缮好的东岳寺的飞檐。 我才想感慨一句,忽而感觉旁边似乎有什么人在看我,就见到草丛里躲了两个孩子,吃着手指看我们,浑身都是落魄的流民打扮。 我们这帮人管理较为松散,也没有太多人注意路边,王书言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也是吓了一跳:“怎么这里还会有孩子?不是附近应该都已经清场了吗?” 我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东岳寺山门:“可能是山上的流民,府衙没有注意到……这边离寺庙这么近,万一被神武营抓到就不好了。” “圣上在此,就是这么小的孩子,要是被抓到了免不了也要被当做刺客处理掉。”王书言也流露出几分不忍,“我去说说让他们早点下山吧?” 我拦住他:“我去吧。大人在这边稍微等我一下。” 说着,翻到石阶外面,穿过草丛走向两个小孩子。那两个孩子黑瘦黑瘦的,嗦着手指瞪大眼睛巴巴地看着我,说不上怕人还是不怕。我蹲下身挤出一个笑容,从袖子里摸出几块早上放在里面的白面饼,连着油纸一起递过去:“你们是哪家孩子?家里还有人吗?” 稍微大一些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打量一番我,犹豫了一会还是把白面饼接过去,随即紧紧抱在怀里:“家里还有个哥哥。” “你哥哥是做什么的?” “杀鸡的,哥哥进山杀鸡,也杀猪,还有好多东西。” 我一听心中了然,大约是哪个猎户家的孩子,父母不在了便兄弟姊妹在山里讨口饭吃:“好孩子,你们回去和哥哥说,最近泰山不能去,往南面去城里住一段时间,最近这边有很多人,万一找到你们就会把你们抓走。” 小女孩似懂非懂看着我不过到底是贫寒人家早慧的孩子,随即点点头:“谢谢姐姐。” “乖,一定要告诉你们哥哥啊,倘若你们家附近还有住在山里的其他人,也告诉他们一声,最近这里可不能住人了。”我说着,怕他们没钱去县城居住,在怀里摸出荷包,看了看里面只装了几块碎银,加起来可能也就二两。 犹豫片刻后,我把荷包递给他们:“如果哥哥说咱们没钱下山,你就把这个荷包给哥哥,记住了吗?” 小姑娘接过荷包,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快走吧!”我拍了拍小女孩的后背,站起身的时候就看到远处站着一个裹了缠头的农户打扮的人,一直盯着这里看,“那是你们哥哥吗?” 两个小孩回过头,随即点点头。 那人背对阳光,加上站得挺远的,我倒是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觉得仿佛是挺小的年纪:“那你们快去找哥哥吧,千万别忘了我交代的话。” 小女孩答应了一声,转手拽着更小的妹妹就往男人那边跑了过去。我远远地朝他拱手打了个招呼,只见他也远远地一抱拳,便总算放了心,又翻回大路上。 王书言目睹刚刚一切,倒是有几分调侃的意思:“许姑姑还真是心善啊。” “看到了就忍不住帮一下,左右也就是为了自己心安罢了,这哪里谈得上心善。”我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巴,指了指山门,“走吧走吧,这都快日暮了,也不知道一千多号人挤在这里,会给咱们分到哪里去。” · 我就知道好事总轮不到我的!我还颠颠地想到底今晚睡哪里呢,没想到今晚没得睡,不少皇室中人和世家子弟都因为舟车劳顿病倒了,一到东岳寺住下来就开始传唤医馆,一开始我还能坐在柴房里煎药,没想到到了午夜不少人又开始跑肚发烧。连我一个主司药的女官也要被拉去给人看病。 不过要不说人家能做主子呢,我们这帮人跑了二十天最多也就是腿疼脚麻的,一个个还生龙活虎的,这帮坐轿子的反而病若西子的,不知道以为这一路遭了多大罪呢。 我被安排去给郭美人和九皇子看病。大约戌时左右九皇子跑肚拉得厉害,其他太医也都正在忙着,正好发现我还算有点闲工夫,只能把我先派过去了。因九月天气已经有些凉了,我想着可能是受凉,就灌了个汤婆子顺便找了几味治风寒的温补的药先带着。 这次泰山封禅,圣上没有带郭妃而是带了郭美人,最近圣上对郭美人宠爱实在有加,虽然谈不上昏聩而荒废朝政的地步,但是也基本是予取予求毫无保留。最近管嬷嬷偶尔来通报消息有说到过,自从郭美人的饮食被特殊管理起来,她身体倒是一日好过一日。目前已经可以说出比较长一些的句子,除了神态和话语还有点像儿童之外,在日常行为上倒是确实已经恢复了自理能力。 眼下郭美人和圣上的相处颇有些病态,因为年龄差距过大,郭美人心智又有些不全,时常将圣上下意识当作值得托付信赖的长辈,而这种全身心的依赖似乎也让圣上很是受用。 我也不敢细合计其中到底处于什么心理,只能权且安慰自己说,好歹保了一条命下来,眼下这段时间总没有人敢再加害郭美人和九皇子了。 我赶到禅房的时候,郭美人正在抱着九皇子焦头烂额地在怀里颠着。管嬷嬷在旁边急得也不知道怎么好,看到来的是我,两人松了一口气。郭美人生得娇小玲珑,那么瘦小的身子却非要抱个一岁才出头的孩子,很是难受。 她看着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后来我们见过几次,管嬷嬷让她喊我姑姑,郭美人就习惯这么叫我:“姑姑,姑姑!看看我的宝宝!” 我连忙从她怀里接过九皇子,摸了摸大约是高热,看不出什么更严重的病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将领子微微敞开一些,嘱咐管嬷嬷去开熏艾草。 左不过一会功夫,九皇子明显就舒服了不少,伸手要拽我的头发,我松了一口气,知道是郭美人大约护子心切,给九皇子发了高热还捂着,便显得更加严重了:“大约只是高热,等下还有御医再来看看,我先去煎药。” 发觉郭美人正看着我,眼角甚至有点湿润,我安抚地拍拍她:“九皇子不打紧,多喝药养一养就好了。” 等她消化完这句话,对我点点头,我才到院子旁边药炉位置替下管嬷嬷煎药,将老人打发回去照顾郭美人。正在看着炉子呢,忽然听到旁边似乎有动静,左右看了看,就看到墙上有一个一人高的镂空花窗,恰好能看到隔壁院子,似乎有个黑影在窗户另一头晃动。 我凑近仔细看过去,忽然惊得站了起来,小跑一步凑近窗边,左右探头看了好一阵子,才扒着窗框小声喊了一句:“恪己大人!” 第七十二章 隔窗而望 虽说一起到了泰山,但是实际上我和周恪己自从出发那天就没有见过了。周恪己眼下已经被默认恢复了皇子身份,自然是跟着马车的队伍走,我每天两条腿紧巴巴在后面赶路,最初几天我还想着能不能抽空看看他,后来实在是太累了,只能把这事暂时搁置着,却没想到眼下居然在禅院隔窗望着了。 周恪己比我高一些,我要扒上去的窗框他却能稳稳地看着我这边,上下打量我好一会之后,只见他轻轻摇摇头:“怎么跟着出巡反而倒瘦了不少?” 我一只眼睛盯着药炉子,忍不住了要跟他抱怨:“能不瘦吗?你们倒是坐马车舒舒服服颠到泰山,我可是跟着侍从一路走过来的!都走了十来天了!”为了防止周恪己看不懂我的辛苦,我将手特地摆在他眼前晃了好久,“十多天,我手指都不够数!” 他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难免语气倒有些调侃:“可是我看着姑姑倒是挺精神的呢,想来十来天迁徙步行似乎对姑姑来说也不辛苦吧?” 我一瞬间卡在嗓子里了,周恪己素来是最善良的,随便说点什么都能讨几句他的软话,什么磕碰了啊,什么劳累病痛啊,反正我只要能找个由头出来,总归能讨几句软话。我对此乐此不疲了好久,眼下他怎么也变得坏心眼起来了? “大人!”我佯怒喊道。 我话音未落,便瞧见周恪己从窗框缝隙里伸过来几根手指,上面似乎败了一个什么东西,我拿起来看了看,却是上好的山核桃:“核桃?” “我们马车上多少准备了一些干果糕点,这个核桃据皮薄如纸,里面果肉也饱满,我在车上坐着也是无聊,到这里前剥了不少。不过当时没想着能见到姑姑,所以下午都给恪法吃了,眼下翻了翻,只找到这一块完整的,姑姑先吃吧。” 我接过核桃抿到嘴里,脸微微发烫,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敢看周恪己:“大人好悠哉,我们在外面长途跋涉,大人在马车里没事做,剥核桃聊以消遣。” 周恪己那边传来闷闷地一声笑:“是我的不是,忘记了姑姑还在外面吃苦。姑姑快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 我本就留了点心时不时盯着炉子看一看,听周恪己这样嘱咐,又看着小跑过去揭开药炉的盖子,挥开热气看了看,又放心地把盖子盖回去:“大人放心,我留心着呢。” 周恪己点点头:“九弟现在可好?” “小孩子生病,大约是不打紧的,不过我等在这里等两个时辰瞧一瞧,要是还发热不退,我就得去请太医来看看。”我转头看了看禅房的侧墙,“郭美人爱子心切,把孩子裹得太紧了。本来九皇子就害了热毒,再裹得那么紧,可不就更严重了吗?眼下我先给他把领子解开散散热,再煎一些温和的药材让他吃着,只要不吹风,大多数时候也就好了。” “如此我便放心了。”周恪己点点头,“这次还要多劳烦姑姑照料,眼下在宫外,保不齐有人生出不轨的心思,如今郭美人身边不像宫中保护得那样森严,姑姑还要多多烦心。” 我自然理解周恪己的意思,旋即点点头:“我等会儿也将大人的忧心告诉管嬷嬷,这里人多口杂,我们只能处处留心。” 周恪己点点头,隔着漏窗上下看着我:“多多珍重,眼下我与六弟无暇顾及姑姑,若有任何危险,姑姑需赶快找到我们商议。” “好,大人也要保重自身。”我点点头,“三殿下不会善罢甘休,虽然也是我们的计划,但是毕竟他一定存了害您的心思,不能不防啊。” “恪己自然谨记在心。” 我忽然想起当时在麒麟渊发现神龛的奇遇:“当初我去赵敢壮士的下河村,在麒麟渊边上偶遇一个二尺高的小神龛,供奉麒麟神像。我还许愿希望神像保佑大人平平安安,脱此困境,想来有神兽护佑,必然能万事顺顺利利。” “好,万事都顺顺利利。”周恪己点点头,沉默片刻后笑了笑,“我们都不要逞强,可说好了,都要平平安安回宫里去。” 我点点头,伸出手臂搭在窗框上:“那我们拉钩。” 周恪己哑然失笑,却也顺着我的姿势,隔着漏窗跟我勾了勾小拇指:“那就拉钩,说好了要保护好自己,若保护不好,回去可要不理你了。” “我还当皇兄跑到哪里去了?”忽然,一个凉飕飕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我吓得一瞬间把手指抽回去,探着脑袋看向周恪己身后,就看到周恪法一脸无语地插着腰站在那里,“春天的山楂都没有这么酸掉牙。” 周恪法这人有意思,他也不管到底是周恪己做的还是我做的,反正统一算在我头上。这点上我们态度极其一致,忽略周恪己之间中门对狙,他阴阳怪气我,我也以相同的态度反馈回去,呲着牙跟他发脾气:“堂堂临淄王还偷听呢?” “多新鲜,本王在自己院子里溜达,怎么就偷听了?再说了,若是姑姑当真没有半分心虚,又何必在乎什么偷听不偷听?” 我在漏窗这一头咬牙切齿,恨不得顺着墙爬过去跟周恪法干一架。倒是周恪己在中间笑着和稀泥:“好了,你们俩真是,三句话说不到就针尖对麦芒的……恪法,我们回禅房歇息吧,今日是为兄不好,瞧见许姑姑在隔壁,便出声喊住她,今后为兄一定更小心着。” 周恪己这么一说,周恪法自然也没什么脾气,撇撇嘴先离开了,临走还不忘回头嘱咐我一句:“好好照顾九弟啊,这段时间我们可照顾不到他。” 周恪己见六弟已经离开,急匆匆回头和我告别:“那姑姑保重,恪己也先回去了。” 我扒着窗框朝他挥挥手,看他急匆匆地离开了好一会,才怅然若失地回去煎药,看着药炉好一会,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明明只是隔了一个禅院,却见不着面……归根结底我们还是没啥关系嘛,要是有什么办法不用分得这么开就好了。” 思及此处,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里自己觉得自己怪好笑的,人家老师都说得明明白白,我是断断不能嫁作正妻的,怎么自己还总往这边拐呢。而且这么多次,周恪己都未曾说过半句,也未曾给予什么承诺…… 我咬着指甲对着火炉扇了几下风,心里难免有些忐忑愤懑。照理来说这么久了,周恪己无论怎样也该给个定数吧?几句空头话,几句好听的漂亮话?总之多少应该给一些的,怎么到现在为止周恪己半点没说过呢? 我抽了抽嘴角,暗自嘀咕:“该不会周恪己不稀罕骗我吧?” 这么想起来,就有点矫情的意思了,思考了半天便觉得分外没有意思,干脆努力扇火做事,反正不管怎么讲,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泰山封禅平平安安度过去才好。 我在这边煎药呢,只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回过头便发现是郭美人,她神态懵懵懂懂的,难得没有抱着孩子,而且有点局促地走到我身后,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似的咬着手。 我示意她可以坐在我身边,两人一起围着火炉烤烤火。她乖巧地坐下来,白里透着粉红的脸上露出娇憨而茫然的神态:“我,不是故意把宝宝裹得好多好多的。” “我知道,”我点点头,意识到她的手足无措来自哪里,“不过下一次如果有类似的情况,您就快点找太医好了。” 她闻言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笑起来,微微点点头:“我们一起去爬山玩,很好。” 她对我一直有种我不能理解的信任,这很独特。明明我们两人中,她要更加年幼,心智则更偏向儿童,但是她又是为人母的那个,而且郭美人真的非常在乎她作为母亲的职责:“九皇子被照顾得很好,白白胖胖的,贵人真是个好母亲。” 她歪着头思考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我在夸她,随即捂着嘴,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笑声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清脆:“我是九儿的好阿娘!” 我点点头,掰开柴火丢进了灶膛里面,和郭美人一起靠着等药煎好。 · 大约歇息几日后,大多数世家子弟总算勉强恢复了精神,封禅大典总算堪堪可以如期举行。 九月初九重阳节当天卯时,太阳刚刚从泰山背后开始升起来的时候,鼓角声便已经在登山口的位置沉闷地响了起来。 我们大约丑时不到就已经出发,沿着山路一路排列上去,我是登到了南天门的位置,就在那里和其他太医御厨一起等着日出之后的封禅大典。 更深露重的山上寒冷异常,没一会我们这边就开始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连我也觉得自己大约受了风寒。这会儿总算听到了鼓角声,不由得有种终于得救的感激涕零。 前面跑来几个内侍,一路跑一路喊:“两边文武官员列队而立了!封禅大典要开始了!” 伴随着一阵格外雄浑的轰鸣之声,一轮磅礴的红日自平原之上探出一抹红色,几乎就在片刻之间,周遭便瞬间由昏暗转为光明。 第七十三章 麒麟现世 绚烂的日光一点点笼罩着泰山上早已设好的封禅祭坛,祭坛面北设玄色旌旗七帆,面南设赤色旌旗七帆,东西方向则各置靛蓝色旌旗与白色旌旗七帆,外围则分列六十四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皆仪容端庄而身形高大,他们穿着玄色皂袍,手持玉圭,头戴枣色高冠帽,头发被高高束起。 礼官外围则恭敬地站着文武大臣,这一次随行的官员中武官位份最高的是唐云忠的叔父,唐家军下一任主帅唐揆荣,文官位份最高的则是郭相国,他们分立于祭坛两侧,身旁各站着一位礼部侍郎,负责举华盖。在祭台靠近山崖的一侧站立着七位少年,手上分别持长戟、勾钺、招风信、竹竿、玉琮、朱幡,最中间的少年手中捧着一把宝剑,头微微低垂,维持着捧剑的姿势。 “吉辰已到,百官跪伏——”我们听到了这个声音,即刻开始沿着山道两侧跪下。此刻抬头是极为不恭敬的,我们必须要跪到圣上携诸位皇子走上祭台为止。 不一会我便感觉背脊有些酸胀,却不敢有半分造次,这个场合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可真是要被问斩的,眼下就是有些难熬,也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大约没一会,我听着上面似乎有什么骚动,跪在我旁边的女官偷偷转头看了一眼,小声跟我嘀咕:“上面有个老先生晕过去了,他那么大年纪哪里跪得住这么久啊!”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确认四周没有脚步声之后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脖子有点酸了。” “我小腿好像抽筋了。”左边又传来一声抱怨。 我趴在石头上一声叹息,思考着自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爬起来,实在是太难熬了,我干脆开始背药谱,好不容易背到龙葵的时候,就听得脚步声从我身边慢慢过去,从我低矮的视角只能看见一双黑色绣暗纹金丝边的朝靴从我身前缓步走过,衮服下摆露出的一小截白色略带飘逸的里衣与外层厚重的下裳倒是相映成趣。在天子之后就是皇子与两位公主,两位公主我具是没有见过的,颇有些好奇,只不过此刻也不敢贸然抬头。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总算是听到了一声:“大典将行,百官免礼——” 我憋着一口气缓缓先站起来,眼前一阵青一阵黑的,缓了好一会,才颤颤巍巍地扶着石砖站了起来。我身侧的同僚大约是起来得太着急了,加上从夜里丑时便没有饮食过,只在东方显露微白的时候喝了几口水,眼下忽然起来差一点一翻身倒下去。我好险拽着她,几个人挤挤攘攘颇有些狼狈地相互依靠着,大约半点所谓尊礼大仪也谈不上。 不过好在封禅大典眼下已经只剩下祭台上的周氏子弟们,我们这些人如何狼狈,只要不破坏了典礼,也就没人再来管我们了。 庄严肃穆的鼓角声自高台上传来。 在祭坛正中的供桌上,早已摆放好稻、黍、稷、麦、菽五谷与香炉。我们又被指挥着分列两侧,眼下祭台上虽然是天下最盛大的祭典,我作为其中少数可以参与的人,却没有半分高兴,反而只觉得无比疲倦。 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清河还是天下米仓,很是富庶繁华,我被爹娘抱着去看庙会展览,男女老少都热乎乎地挤在一起,最开始还觉得是不是有些冷,后来被左右挤了好久,就觉得背脊上都蒙着一层汗。 县城里的大集味道总归不好闻,什么人都在里面挤着,半年轮不到换衣服的,做小本买卖一身尘埃的。只偶尔会闻到些香粉的味道,那就是未出阁的姑娘溜出来玩。我小时候总喜欢黏着这样身上香喷喷的小姑娘姐姐们,她们也是好的,会咯咯地笑着把我抱起来——想来,她们大约已经做了谁家的夫人谁的娘亲了。 哪怕是一个农村大集都是很有意思的,如果遇到社戏就更加有意思了,踩着高跷的状元,戴着花的媒婆,架在半空中的神仙,还有些舞龙舞狮之类最活泼的项目。那狮子会凑近了去吓唬孩子,要是小孩子被忽然凑近的狮头吓到了就爆发出一阵哭声,周围便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笑容,有时候舞狮人会从狮子底下偷偷伸出手,手里面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些零嘴,多半是炒豆子小肉干之类的东西。小孩子接了东西多半破涕为笑,场面便更加和乐了。 我不由得陷入了回忆,略微有几分怀念,不由得又生出几分无聊。那时候是多高兴啊,神仙也高兴人也高兴,眼下虽然被称为泰山封禅,天下第一大典,我却觉得有些无聊,甚至于经常得靠着走神来调动自己的情绪别乱动。 如果上天真的连仪式本身都要格外折磨下人,这样的上天又怎么真的能做得到仁厚呢?我小时候听阿娘说,说原先灾年的时候,需要在村里选出一对童男童女,用她们祭天,丢到江水之中,这样就不会受灾了。 我很是疑惑,我问阿娘,如果我是神仙的话,一定不会允许穷苦人用自己的孩子作为代价祈求平安,一个可以接受这种手段的神仙,它心肝就不应该是善良的。 娘沉默了很久,却只和我说,这到底是太复杂了。 复杂什么、什么复杂,我至今不知道。 眼下我站得腰酸背痛的,顶着我厚重的官帽,身上先是遭了风,后面又热得不得了,饶是如此,还要这般恭恭敬敬地站立着,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的仪式。而且最为可怜的是,我根本看不到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我恭敬地肃立着,但是这天地浩渺大德的祭典,又似乎与我毫无关系。 仔细想想,我们这些立在石阶上的人和脚下的石阶何其相似,不过都是垫脚石罢了。虽然祭典在我们头上举行,却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左右不过是搭高台的石头块子罢了。 要是有些什么不得了的好玩的事情发生就好了,我有点小困乏,不由得略带僭越地想到。 上面也不知道进行到哪里了,那浑厚的鼓角声跟催眠似的,听得人昏昏欲睡,别说我,旁边一个同僚也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抬头略不耐烦地看向遥远到望不见的祭坛,眼神里写满了对仪式结束的期盼。 “请太子登坛祈福!”远远地就听到高台上传来嘶哑的声音。 旁边女官松了一口气,微微往我这里靠了靠:“总算快了,太子之后就是诸位皇子。然后这仪式总算可以结束了。” 我微微点点头,心里总算是有了点盼头。 “请临淄王登坛祈福!”这会儿就是到六皇子了。 两位公主不会单独祈福,就在我以为这事情大约要结束的时候,忽然听到台上又是一声传令声:“请皇子周恪己登台祈福。” 此话一说,莫要说我,就是身边其他同僚也是一阵窸窸窣窣,不由得下意识相互对视起来。几个月前还是囚禁冷宫之人,怎么如今还能参与封禅大典呢?眼下圣上到底对周恪己是个什么态度?怎么这样阴晴不定呢? 我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大喊:“快看,麒麟!” 我寻声望去,就见天边白云相连,在空中缓缓拟画出一团形状,最初看去仿佛是麋鹿,但是尾部忽然又凝聚出一团白云,仿佛逐渐长出一条龙尾,头上又慢慢生出两条龙须,竟然是一只麒麟神兽。那云端的麒麟形状极为清晰,几乎占据天边,两脚抬起,有奋起矫健之姿。 “麒麟?”“当真是麒麟啊!”“这是吉象啊!” 我又惊又喜地看过去,却见麒麟蹄下一片炫目的光华,仔细看去,那一小片浮云却呈现出微微的碧色,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仿佛有一些熟悉。麒麟飞跃,蹄下生碧…… 忽而,麒麟渊旁与神龛的短暂回忆忽然复苏,我倒吸一口气,再看过去,那姿态分明就是那神龛里的麒麟塑像,而那一片碧色的流云,恰似我留下的那一小块琉璃:“……麒麟?” 我本是感慨一声,却不想忽而一阵疾风裹挟着空灵的鹿鸣声,就好像在回应一般,忽而又是一阵劲风,吹得我们一时睁不开眼睛,我捂着脸躲了一下,再放下袖子的时候,云端的麒麟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几缕缥缈的流云在天河之上浮动。 “麒麟?”“刚刚确实是麒麟吧?”“真的是瑞兽啊!” 我亦有些恍惚,一时间也分不清刚刚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冷静了好一会之后,我忽然抬起头,这才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刚刚麒麟在天边出现的时候,不正是周恪己在登坛祈福的时候吗?这不就是祥瑞之兆吗? 我眼睛一转,下意识抬头望向高处,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窃喜:莫非这神兽当真为了报答我为其神龛打扫祭祀一事,应允我当时无心之言,现世来帮助周恪己了? 第七十四章 预备返程 “那位大人莫非当真是天选之人?”“嘘!休得胡言乱语!等会儿再被听着了怎么办?”“但是那也太离谱了吧?大家都看着那只麒麟了对吧?那是真的哎!” 我窝在膳堂的角落里和几个女官将小话,不知道谁抓了一把瓜子,我们几个一边嗑瓜子一边这么聊八卦。我混在其中不说话,只是努力嗑瓜子。 旁边的同僚捣捣我:“哎,阿梨,你之前不是去温贤阁当差吗?那个大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这也太玄乎了吧?” 我跟仓鼠似的又剥了两颗瓜子,全情投入到八卦模式里面:“哎呀我哪里知道啊?你们看我这样就知道,这段时间也就是把大人当病人看护,我今天不也被吓了一跳吗?你们说那么大个麒麟云,不会真的是什么瑞兽现世吧?” “难讲呢。”宠物所的一个女官摇摇头,“阿梨,你就真看不出那位大人有什么过人之处吗?我们这些人也没见过那位大人,只知道从前风评还是挺好的,怎么就?” 我挠挠头发,假模假式地回忆了半天:“这这这,我想想啊……那位大人长得还是很好看的,虽然我见他的时候已经落魄了,但是那姿态也是病若西子胜三分,让人忍不住就心生怜爱之情。旁的话,他脾气比起一般人要好不少,就是遇到些什么错处,从来也是不太罚人的。就是偶尔觉得是否有些温和太过了,旁的从前倒是真的没有注意过。” “确实听说过那位大人脾气是很好的,这在皇宫里可不常见啊……”几个人不由得感慨起来。 “漂亮也是出了名的,不然唐家大小姐如何能非他不嫁呢?当年真可以说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之前不是还闹得和太子不愉快吗?” “阿梨这个看不懂好赖的人都说好看,那估计是真的好看了。” “哎!说话就说话,埋汰我干什么?” “不是说那位大人像极了杨皇后吗?那可是北川杨氏家族的第一美人,我都不敢想象有多好看,估计就是十分继承了一分也好看得不行了吧?” 凑在一起讲这种皇室八卦虽然危险,但是实在是好玩,没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如果一个在宫里当差的人当真感觉身边没有人讲八卦,那只能是因为这人人员不咋好,还没人愿意和他讲八卦呢。 眼下封禅大典差不多也就结束了,虽然这么说颇有几分不太合格的感觉,但是除了那麒麟现世我还有几分参与感,其他的诸如拜东岳庙祈福请神我倒真的是半点参与感都没有,想想都有些灰心丧气。 礼部今天来了两位大人通知,大约预计九月十二日回程。我心里有些发苦,本来就劳苦了十多天的腿还没有恢复,后天就要再接受一场劫难,不由得感觉皮肉筋骨又都难受起来。 我原本想着我跟着来一起出巡,肯定参与感是很强的,却没想到出了温贤阁之后,森严的皇室规则将我和周恪己很鲜明地分在不同的处境,他顾及不到我,我也帮不了他。 这么一想,我就多了几分郁闷。恰好眼下没什么事情,我就在东岳庙外面找了个小塘子打水漂玩儿,偶尔能遇到两个同僚,封禅大典结束后,人心多少有些涣散,不少官员打了招呼去山下买点特产准备打回去,还有些齐地出生的昨儿就告假回家去看看。我坐在这边打水漂,还时不时能遇到一两个下山玩去的同僚打个招呼。 眼下周恪己的情况必然是一日好过一日的,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心里总是五味杂陈。说不上心情好还是不好,只是觉得复杂。 我与周恪己,相逢于苦难之中,我们之间的一切联系,都是一种暂时的岌岌可危的平衡所维系着。一旦离开了眼下的困境,那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必要需要继续维持着微薄的联系呢? 我往水塘子里面丢了一块石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下次见面先把钱要到吧……我才不要做官呢,做官累死了,天天还得卯时爬起来担心自己的脑袋。我就要钱,以后我可以睡在银子上最好,到时候再去南馆里面买几个温顺体己的享受享受。” “此刻皇兄大概也想不到,姑姑在想着这种事情吧?” 背后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微微一愣,对着湖面翻了一个白眼,转过头一脸无奈:“六殿下怎么还有空来找我呢?” 周恪法穿着一身朝服,背着手在我身后略带鄙夷地摇摇头:“皇兄倒是时时刻刻顾念姑姑,怎么姑姑反而在这里想着风月之事呢?” 我蹲在地上转过头不理他,捡起一块石头砸向水里:“我哪里是想着风月之事?我不过是想着我未来的好日子呐。怎么,事成之后我当真不能享受享受了?” “皇妃岂可入风月场所?皇兄半辈子积攒的好名声,可不要被你败坏了。” 我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皇妃?我如何做皇妃?且不说一个平民出生的皇妃到底能给他多少帮助,你皇兄那些幕僚同道能不能容得下我这个皇妃。即使做了皇妃又如何?围着男人转一辈子,不得自由,还和旁的女人争夺宠爱。有什么好的?” 周恪法撇撇嘴,他向来对我是极其不服气的:“还好阿莲不像你,总归是明事理的。也就是皇兄还算受得住你的性子——你说你想的那些有什么用处?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开枝散叶本就是皇家职责,难道你还指望皇兄一身只有你一个人吗?历史上的明君贤后,至多不过专宠,何曾看过连侍妾都没有的?” 我觉得挺茫然的,盯着水面看着仿佛镜子一样的小池塘:“六殿下喜欢阿莲?” 周恪法没有忸怩,点头承认:“本王心悦阿莲,若可以的话,也想让阿莲做我的皇妃。眼下确实不是那么容易,不过好在母妃本就出生不高,阿莲家中毕竟也是京中当差的。如此争斗一番大约也是可以实现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所以你应该知道,皇兄待你是如何好了……也就是皇兄善良吧,你怎么还能玩弄皇兄的感情呢?” “哎。”我叹了一口气,油然而生一股无力感,“六殿下那我问你,若男子爱一女人,两人结为夫妻,男子可否允许女人与旁的男子欢好?” “这……自然不可?” “若与该女子欢好的男子为家中下人,世代为奴,也不行吗?” “什么也不行吗?那便更不行了!” “既然女子不可与家奴欢好,那男子为何可以与侍妾欢好呢?” 六殿下哑然了一瞬间,我微微摇摇头:“别急,我还有一个问题也想问问六殿下,殿下以为,结为夫妻的男女之间是否应当相互爱慕?” “你这话岂不荒唐?若不彼此爱慕,为何要结为夫妻?” “那爱慕之人与旁人欢好,心里会生出妒忌之情岂不是常理?” “这……” 我见周恪法一时说不出话,捡起一块石头丢到湖面上:“男子瞧见旁人觊觎自己妻子,往往怒发冲冠还能被传为美谈,妻子却要被要求着不可嫉妒,要允许男子开枝散叶,广播子嗣,若妻子因此生气,就是善妒。” “如此看来,同样是爱慕,男子可以因爱慕之情据有妻子,而妻子却不可因爱慕之情独占丈夫。如此两厢对比,何谈公平?”我拔起一根水草,放在手心里把玩着,“阿莲未曾想过这些,那是她的福气,六殿下应该珍视这种单纯,而不是挥霍消磨。等到当真不吃醋,不惹事,不麻烦的那日到来时,往往爱意也就被消磨了。” 周恪法沉默良久,就在我以为他要生气离去的时候,他忽然神态认真地对我点点头:“虽然旁日里总是看不惯许姑姑,但是这话确实有些道理。恪法记下了,多谢。” 这下轮到我有些愕然了。从前我对周恪法确实存着些敌意,即使没有什么大矛盾,我也总觉得,倘若游莲跟了他,是必然要受苦的,但是我忽然又觉得未必会这样——我做事情总想着尽善尽美,眼里又容不得沙子,这未必是好事。游莲有游莲的迟钝,周恪法有周恪法的狡猾,他们有自然契合的地方,总是彼此间或存了一些争吵的可能,却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或许是我上一世对非我的世界追求太多,这一世反而被所谓对错拘束了吧?我不由得有点怅然地想着。 周恪法没有继续和我聊那个话题,反而转了话茬:“皇兄处境不错,之前天空中麒麟吉兆让父皇也有些将信将疑。眼下父皇可能有重新为皇兄封侯的打算,我觉得皇兄不应该急于处理儿女情长之事,皇兄婚配不定,唐金玉那边势必会给三哥惹不少麻烦,对我们极为有利。” 我自然懂六殿下的意思,撇嘴点点头:“放长线钓大鱼嘛,我懂。我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人,再说了即使没有唐金玉,我和周恪己多半也就这样了。” ——那时,我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第七十五章 突发情况 明天就准备出发返京了,眼下我在收拾东西,我这大通铺禅房可算睡得够够的了,眼下只想回京请个几天假,奢侈一把去京城酒店开个上房好好睡他个三天三夜。 提起回京,我兴致盎然,小包袱收拾起来比谁都积极。就在我一边考虑要不要跟同僚下山一起买点本地特产回去带给游莲他们的时候,忽然一个内侍走到禅房外面,对我恭恭敬敬一拱手:“可是许梨,许姑姑?” 我有些茫然,拍了拍手走过去,一拱手:“正是,大人这是?”我顺着目光看过去,对方穿着像是皇帝身边的内侍,这让我略有些不安。 “圣上要见姑姑,姑姑只管跟着咱家走便是了。” 这一句话一出,我心仿佛跟着沉到冰窟里去了:圣上要见我?莫非是什么事情败露了?是杨云行的身份吗?还是周恪己又要被发难了?或者是他们龙虎斗了半天实在觉得寡淡,终于打算拿我这个小虾米祭天了? 该来的躲不掉,我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思跟着内侍走了,大约拐了好几个弯之后,我们在天王殿外面停了下来。带领着我的内侍对着里面毕恭毕敬地一躬身:“圣上,许姑姑带到了。” 一声低沉而透着威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让她进来吧。” 我一听这阵仗越发感觉不妙了,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撩起殿门口的竹帘。入眼便是恭敬地跪在圣上正前方的周恪己瘦弱的背影,而几位随行伴驾的官员则分坐于两侧,在最末席坐着的正是我之前见过的魏合。 我战战兢兢跪下来,把额头抵着地面,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才能保证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司药监从八品掌药女官,清河许氏,叩见圣上,圣上洪福康健。” “抬起头来。” “谢圣上。”我有些忐忑地抬起头,直着腰跪在地上,等待着不知道结果如何的发落。 上一次我还是隔着帘子,这一次终于得见尊容。圣上确实和周恪礼长得最为相似,虽然绝对称得上仪表堂堂英伟过人,但是眉眼之间总有些阴鸷的感觉,似乎城府很深的样子:“从之前便觉得你是个伶俐的好孩子,如今看来,确实很不错。”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下意识先跪拜谢恩:“圣上谬赞,臣女无以为报。” 圣上一摆手:“眼下先不说这些虚话——许姑姑,你家中亲人眼下何在?” 我一听,慌得差点没直接瘫坐下来,这是要株连九族的意思吗。只勉强才未曾失态,再开口都带着一丝根本压不住的哭腔:“臣女父母早已和离,并不知道家父现在何处,外公外婆均已亡故,两年前臣女娘亲病逝后,臣女便孤身一人来到京城参与女官选拔。” 若只是我一人之命,丢了就丢了,也算死得其所,要是要牵连其他人,这要我怎么说才好。 “如此,你舅舅可在?” “多年未曾走动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心想着我也没干啥缺德事,怎么就是连舅舅也要搭上了。 圣上摇摇头:“倒是个可怜的出生,难怪心性如此坚毅——你舅舅可愿来一趟京城?” ——可愿来一趟京城? 我忽然如梦初醒,这语气听起来确不像是要连坐问罪的意思:“可愿来?这?” 大约是终于看出了我的踟蹰,圣上甚至有些欣慰地笑了起来:“看起来恪己当真是没有跟姑姑说起过半点——” 我实在是有些茫然,左右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经历什么事情,又不敢贸然开口,只能略带彷徨地左右看着,局促地在袖子里扣着手。沉默又无措地跪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什么反应。 圣上似乎很喜欢旁人的恐惧,我这样战战兢兢他反而高兴了起来:“你这丫头,如此胆小做什么?孤当真如此可怕吗?” 我弓着身体越带讨好之意地回答:“圣上天威尊严,臣女望之生畏。” 他点点头,很满意地对一旁的郭相国感慨:“倒是诚实的,孤看着觉得倒是个适合过日子的孩子,郭相国觉得呢?” 郭相国不怀好意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去,盯得我毛刺刺的。好一会,他用羽扇掩住口鼻,轻笑一声:“圣上真是折煞臣了,事关重大,微臣岂敢妄言?” “哎呀叫你来便是来参谋参谋的,畅所欲言便是了,如何跟孤这般客气呢?” 郭虞晃着头捻须,故作高深地思索片刻:“那臣便大胆言之——臣之前在宫中走动,倒也从宫里下人那边听说过这位许姑姑,为人刚直,做事稳妥。臣以为,这位许姑姑的性格当世不错的,就是这出生……却也是个问题啊。” 我隐约听出点意思了,不由得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周恪己的背影,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下河郡清河县平民出生,父母和离。这出生的确有些落魄了,郭相国的担忧不能不说没有道理啊。”圣上捻须沉吟片刻,目光从周围众人身上划过。 空气里充满了相互算计的难熬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魏合一拱手打破了那难熬的沉默:“圣上,微臣有一言请奏。” “魏卿请讲。” 魏合走到我身边,挺直腰跪下:“许氏出生市井,若当真应允其与北川侯成婚,难免不合礼法,恐被天下人耻笑。” 我脑子嗡一下像炸了一样:我成亲?和谁?北川侯?北川侯又是谁? “然此事若能成,可遍传美谈于天下,百姓听闻圣上如此宽宏,必定深感圣上仁厚。”魏合顿了顿,“眼下圣上及诸卿所虑,无非是许氏出生微末。不过圣上及诸公或许有所不知。当时许氏进京之时,曾与当朝廖太师有过一面之缘,太师见其聪慧伶俐,引为义女。只不过此事未曾声张,唯有少数几人知晓。” 我又成谁的义女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哦?”圣上似乎早就堪破一切,却只是微微笑了一声,不曾戳破,“这么说,这位许氏虽祖籍为清河县,眼下实际上却是廖先生的女儿?” “正是如此。”魏合神态如常地一拱手,完全不像是说了一堆瞎话的心虚,“廖太师对许氏视如己出,日日记挂在嘴上心里,就是亲生女儿大约也不过如此了。” 那老头看我贼不顺眼了,就觉得是我带坏了周恪己,天天说我坏话还差不多吧! 不过我的内心戏倒是没有一个人在乎,圣上捻须微微点头,环视一圈诸位臣子:“如此,若是廖太师的女儿,倒也相配。诸位以为如何?” 唐揆荣乐呵呵地一抬手,他明明五官与唐云忠也是有几分相似的,却因为臃肿而显得格外奸猾谄媚:“臣以为乃是郎才女貌、佳偶成双。圣上如此宽厚,不仅顾念父子之情而宽赦北川侯,还为其张罗婚配之事,当真乃是仁厚之君啊。” 这句话总算让我听出点端倪:宽赦?这么说,北川侯就是周恪己?我要和周恪己成亲!什么鬼东西!怎么忽然就跳到这一步了! 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眼下还完全弄不准情况的我,他们倒是自顾自安排起来了。 “圣上,依微臣看来,这婚事还是不可大张旗鼓,北川侯乃是罪臣,纵使陛下仁厚宽赦其罪过,天道昭昭也不可全然谅解,只低调些完婚便好。”“不然不然,臣以为应该高调操办。这桩姻缘能成,足见圣上宽仁慈厚之大德,应在普天之下广而告之。”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讨论了半天,我再也听不下去一个字,满脑子只有数不清的问题——周恪己怎么忽然就成了北川侯了?还有我怎么忽然就要和他结婚了? 讨论了半天大约还是没有得出个结果,圣上听得有些腻烦了,摆摆手示意今日这话题便作罢:“眼下还有些时日呢,何须如此着急着?这事儿且按下不表,待回朝后再细细讨论——眼下各自回去整理东西去吧,明天便要起驾回宫,众卿不可延误。” 一片齐刷刷的答应声,我连忙跟在里面跪下应了一声,便混在人堆里出了那间让人倍感压力的佛殿。周恪己早一步出来了,站在一旁似乎也有些局促,我愣了愣,望着他的侧影,犹豫片刻后走上前:“恪己大人?” 他点点头,微微撇开目光:“姑姑可愿来禅房一叙?” 我心里有些忐忑,不过倒是从来没有防备他的意思,何况我现在满肚子都是问题,便点点头:“请大人在前引路。” 我们回到周恪己与周恪法同住的禅房。我走在后面一些的位置,特地回头隔着门缝确认没人跟着,才放心地把门带上。终于能松了一口气,不由得语气里也带了点抱怨:“大人,我现在真是一头的雾水,这到底是什么……” 忽然,一声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碎碎叨叨,周恪己在我面前反复再也撑不住身体一般忽然跪下,身体带着几分颤抖地俯身压在地面上。他开口时,那一向清朗舒缓的声音里带着紧张的颤抖:“恪己,恪己一时冲动……不想导致这般结果,请姑姑赎罪!” 第七十六章 互白心意 我吓了一跳,连忙拽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提起来:“大人,大人您先别这样!你先起来把情况给我说明一下可以吗?我现在完全就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您先给我解释一下好吗?——要不然您先起来呢?我感觉您给我下跪我可能会折寿哎。” 我拔萝卜拔了半天,总算把萝卜从地上拔了起来。赶快把周恪己拽着在院子里坐下来,自己从旁边拽了个石墩子坐下来:“您先讲讲怎么回事吧?”我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挤着眉毛看向对方,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句,“您总得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能想着原谅不原谅的,对吧,北川侯大人?” 大约是听出我的调侃,周恪己略带几分局促地搓了搓手,难得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哼唧了几声,好一会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我找圣上赐婚了……” 我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是还是在周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捂住额头,用力在太阳穴揉了两下:“……什么时候?” “方才圣上赦免了我的谋逆之罪,将我封为北川侯。圣上欲将母族旧地北川词与我做封地,我知不日我便应当启程前往封地,不知何时才能回京,故情不可止失口乱言。”说着,他微微侧过头,沉默了很久,“对不起。” 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我扶了一下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所以,我们被赐婚了?被当今圣上?” 周恪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全做答应。 我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压抑,比起高兴或者如愿以偿,更多地涌上来的确实一种出离的愤怒。 虽然,我无法欺骗我自己,我曾经不知道多少次期待过今天的赐婚,我从来未曾否认反驳过我对周恪己的情谊,然而偏偏是眼下,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为什么,要忽然做出这种决定?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没有回旋的事情?” 周恪己没有回答,他的躲闪增加了我的愤怒,因为他明白我,他才会躲闪,但是他明明明白我,为什么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前面躲躲闪闪的,忽然之间却又求圣上赐婚,从头到尾大人可曾问过我的意思?我总觉得大人是尊重我的,是不会替我做出这样的事情的,莫非是我想错了?为什么要忽然求圣上赐婚?” “阿梨想听实话?”过了很久,我听到周恪己有些干涩的声音。 我点点头:“嗯。”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极为复杂,含混着愧疚、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我从前未曾回应阿梨,并非我真的嫌弃阿梨出生,那时我身陷囹圄,多一个承诺对阿梨来说反而多一分危险。那时候我断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害了你,所以我只能忍耐,我只能不去回复,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我不能骗阿梨,我也害阿梨……我还能怎么做呢?” 周恪己微微攥住衣袖,似乎有些紧张:“那时,我便只能将心思藏匿心中,只愿自己还有一日可以重获自由身,便,便要将这,心思全部倾诉于伊。” 他越说语速越快,声音里彷徨越甚,以至于尾音都带了几分哭腔:“今日圣上赦免,又封我为北川侯。我本应回到禅院再做打算,徐徐图之。可,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很糊涂,我从来没有那么糊涂过……我害怕圣上会一纸诏书直接把我派往北川,届时我又怎么与你见面,我又想到一旦我封侯,那么你就要从温贤阁撤走,我要如何和你打算将来?我还想着,我还想着云忠……” 说到这里,周恪己似乎更加羞愧,语气都带着一种艰难的羞耻感:“云忠性子活泼爽利,与我这古板迂腐的性子大相径庭,你生性活泼,纵使眼前顾念往日之恩,又、又岂能长久陪伴在我这无趣之人身边。”他说着说着,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 周恪己犯过错吗?或者说,周恪己做过他自己觉得不齿的事情吗? 大约很少吧,他这人知行合一,光明磊落,纵使知道暂时粉饰太平依傍世家便能换来好处,他也未曾动摇过半分。纵使不知道他往日为人,单单看眼下他紧张地咬着手指,不知所措的模样,也知道他旁日大约极少因私心而乱行。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猜测,那么匪夷所思的嫉妒,就不受控制做出这么混账的事情,擅自决定了你的人生……”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终于是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情急之下匆忙撇过脸,用袖子掩面胡乱擦了擦。 最初出离愤怒已经慢慢消歇,我的理性和思考也开始回炉,一个诡异中透着几分自恋的的想法一点点浮上我的心头:“大人,当时也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 周恪己点点头:“万不该如此,未曾与你言明心意,却以圣旨要挟,我怎会如此糊涂?” 这话听到我耳朵里却成了另一番意思:周恪己知道这般做是不对的,他素来未曾僭越礼仪冒犯他人,然而他还是这么做了,不是因为他心思龌龊另怀鬼胎,而是因为他控制不住。他控制不住什么? 思及此处,我微微用袖子捂着脸,偷偷挡了一下,生怕他看到我居然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种心情格外复杂,我眼下的感觉就好像黄连混着冰糖拌辣椒,一起塞到嘴里,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应该摆出什么表情面对。 墙头停了两只鸟,挤挤挨挨地靠在瓦楞之上,肥嘟嘟地仿佛两个棉花玩偶左边的叫一声右边就跟着叫一声,模样又滑稽又聒噪。我看着心更烦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非要我说出一句“我又不是愿意的”,我又说不出口。 ……好难办,我好怀念那个刀斧加身不改其志的自己。 “廖太师该气死了。”我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最后摩擦了一会手里的布料,哼哼唧唧地说出了一句话,“他本来就不喜欢我,眼下魏大人稀里糊涂给了他这么大一口黑锅,回去以后可别把他气得闭门不出才好。” “老师并非不喜欢,他只是担忧我的未来。”周恪己也似乎冷静了一下,我们有点尴尬地隔着一个石头桌子这么坐着,“眼下他必然助我。” “我看他必然骂我。”我扶着额头,神神叨叨地嘀咕了一句。 周围凝固的空气似乎一点点溶解,我能明显感觉周恪己似乎没有那么紧张了,偶尔还会怀着忐忑偷偷瞟一眼我的方向:“之前没有听阿梨提起过舅舅的事情?” “舅舅在隔壁镇上居住,只偶尔走动。他们均是良善之人,但是平常人家自己顾着自己都管不过来,哪里还有精力去照顾我?”我憋了一会,没忍住抱怨了一句,“我方才还以为自己要被株连三族,心想着这不是造孽吗?还把舅舅他们拖下水了。” “子帆师兄已经派人快马回京,早一步把你户籍从清河移到京城,我知道你不愿意牵连无辜,但是眼下你也是局中人,怎么都逃不脱的,唯有斩断与过去的联系,才能保护你真正的亲人。从今往后,你就是太师养女了。” 我有些恍惚,觉得仿佛一切都不那么真实似的:“……真是,荒唐啊。” “普通人家的孩子,最幸福的时期莫过于洞房花烛,亲人在侧,邻人贺喜,高堂欢颜。可惜我连自己的出处都没有了。”我揉了揉手里的袖子,“我从前没想过这个事情居然这般复杂,如今当真落到了身上,心里却没有喜悦,只剩下怅然。” “……姑姑,可是不愿?周恪己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我原想的也不是这样的,我倾慕姑姑,愿结百年好合。我想叫姑姑高兴的,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好一件事情却被我做成了这样。” 我纠结了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我说过,我不愿意吗?” 周恪己忽然抬起头,望向我,耳尖红了红,小心翼翼试探一样偷偷看我:“愿意?” 我撇撇嘴:“不愿意!” “不愿意?” 我怒了,一拍案站起来,看向周恪己的瞬间又有点绷不住:“谁不愿意?” 周恪己愣了好一会,忽然噗一声笑了出来,他方才情急下可能掉了些眼泪,眼下一笑一点点粼粼的水渍在眼角闪烁着,微红的眼眶妍丽非常。好一会,他站起身,凑近了一些歪着头看我:“阿梨不愿意?” 我有点无语地抬眼看他,没忍住发了个白眼,心想周恪己这话说得就好没意思了:“不和你说了,烦得很!” 他被我骂了一句,就吃吃地笑了起来。我真的从来没看过周恪己笑成那样,有点犯傻,看起来半点聪明都没有,笑着笑着眼里还有了几分泪光,就这么呆了很久很久,他笑得眉头忽而皱了起来,神态很是感慨:“夙夜之愿得偿,苍天恩厚恪己。” 第七十七章 返京赐宅 “大人你再怎么安慰我都没有用,廖太师一定会把我皮剥了的。我都能想到他要骂我什么了。”我顶着一脑门汗,把手里的条凳放下来,心有戚戚地说,“他一定会骂我是红颜祸水、火锅妖姬……怪我把你带坏了,虽然这件事我最多占了一分责任,但是他一定能说成全是我的错!好可怕!” “是祸国妖姬,火锅是两川民间的一道美食。”前太子,现北川侯周恪己无奈地转过身,看着满脸愁容的我,“打从我们要回来那天你就开始碎碎念了,我本意是想着我俩高高兴兴的,你这成天胆战心惊地也不是回事啊。” “哎,都什么时候了大人还有空揪我的错别字……”我一脸忧愁地挤着脸颊。 “此事是我决定的,是我专断独行,谁敢怪阿梨?”周恪己无奈了,甩了甩手里的水珠,“如此忧虑下去怎么好?再这么发愁怕是要睡不安稳了。” “哎呀大人您不懂我的心情!”我摆摆手让周恪己离我远一些,他就是再落魄也没怎么看过旁人脸色生活,大概是怎么体会不到我现在的忧愁了。 我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要能坐个马车舒舒服服地就好了,回来倒是真坐上马车了,这么一看还不如不坐呢,我一路都如坐针毡,什么风景也顾不上,满脑子都是在盘算回京后有多少人得找我清算。 结果偏偏回来得还特别快:去的时候我走了接近二十天,前面马车总要休息等后面的人,回来的时候前面马车的队伍倒没有等人的打算了,只跑了十天就回了京城。我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自己继续跟着大部分慢悠悠晃回来。 可惜我现在跑不跑的也不由我决定了,眼下我莫名其马成了准侯夫人,吃穿用度的标准瞬间就被拔高上去了。 周恪己被赏了京城一套民居住宅,是三进三出规制的宅院。并没有挂侯府的匾额,也没有送丫鬟佣人过来,周恪己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和我解释大约圣上和郭相国都有意让他早点回封地北川去,并不打算真的让他在京城久居。 我觉得我们这皇帝,周恪己这爹也是挺有病的,虽然这么想实在过于冒昧,但是不用这种词形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人—— 原本有个好儿子等着继承皇位,自己设了个局说好儿子谋反,直接监禁起来,扶植了一个不咋样的新太子。要是他就这么一条道走到黑也没什么,关键是发现新儿子虽然听话但是能力不行,又摇摆心思,最后甩了个饵出去又被原来的太子放出来。原本觉得他可能是希望两边弄点良性竞争,结果又是要把周恪己发配到北川去。 北川什么地方啊?出城往北再走个二十多里就到乾门关了。那里可是唐家军的大本营,也就是咱们大越的北境线了。 把周恪己调到那里去,摆明了就是想让他最多做个闲散王爷呗。 所以圣上到底这一通折腾是什么意思呢? 我转头看过去,就看到周恪己以拇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微微低头,我疑心他也在想着我所疑惑的事情,有意要找他问问。却没想我还没开口,他先转头问道:“我虽然已经派了一架马车去请你舅舅,但是眼下实在拮据。只带了些寻常礼物去,阿梨你舅舅可会觉得我唐突冒昧?” 我沉默一瞬,差点把怀里的盆摔在地上——你刚刚那么严肃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以为大人在想什么要紧的大事呢!” “婚嫁岂非大事?”周恪己反倒埋怨地看了我一眼,“我看姑姑怕不是本就看不上恪己,不过是碍着情面说不得罢了。” “不……我!”我一时哑口无言,满脑子都是怎么他还委屈上了? “姑姑若当真心悦恪己,为何这数日间从没有提及婚嫁安排?也没有问过聘礼如何置办?也未曾问过还准备何种仪仗?反而盯着些没头没脑的事情见天犯愁?”周恪己委屈地一瘪嘴,背身一挥袖,“这不是看不上恪己,又是什么缘故?” “我哪里,哪里为了没头没脑的事情发愁,这不都是有原因的吗!”周恪己最近越发阴阳怪气起来了,心情好的时候就喊我阿梨,心情一不好又叫回姑姑,听得我毛毛的。 “有原因?那姑姑说来听听?” “廖太师年高德劭,如今你我在婚嫁之事上自主主张,他如何不气?” “正因为老师为大德之人,故不会当真生气。纵使一时生气,那也不过是气恪己鲁莽行事,我作为学生理应领罚,断不会因此折损师徒之情。” “可从前筹谋计划之中,席间所提及的唐家大小姐一事又要怎么办?” 提到那件事,周恪己卡了一瞬间,看起来此事的麻烦倒是真的存在,不过也就卡了一瞬间,他又有了道理:“那事,我已经细细考量过了。纵使要筹谋隐忍,也应该以儿女私情动之,不然,恪己成了什么人了?这事情,也并非坦坦荡荡做不得,为何要牵扯那些人心算计?” “眼下局势,多一分胜算多一分生机,大人做事一向稳妥,怎么这事反而未曾与任何人商量?纵使不与我商量,也该和魏大人现行商量啊!那日要不是魏大人解围,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周恪己也急了起来,难得声音提高了不少:“与师兄商量暂缓两日,与老师商量又缓两日,见着时机不是再加拖延,一日、一月、一旬、一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要成大事,如何能忍不住了呢?” “什么大事?若当真是天下大事,虽刀斧加身也是无所惧的。但是这朝野蝇营狗苟又算什么大事?连自己的情感也付诸阴谋诡计,便是今日讨了便宜,他日如何不后悔?” 我说不过他,急得想跳脚:“可是,可是……也不至于这样着急啊?就,就是大人真的想要给我一个交代,我虽,虽……”我脸上一烫,这句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含糊过去了,“但是也太突然了,别说太师,六殿下都傻了。” 提起周恪法,我下意识抽了抽嘴角,这厮眼里他大哥周恪己就是天上有人间无的千古完人,眼下看我更是一百二十个不爽,上次还偷偷趁着周恪己不在刁难我,问我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先是迷惑了唐云忠,眼下又迷惑他哥哥。 我被他说得挺无语,但是回头一看又真的开始反思自己行为是不是哪里真的有点有失妥当,不然怎么就我被搅和进这个烂摊子里面。 “等?我等着,阿梨会陪我等着?” “大人这话说得,我不陪着……”我对上周恪己的视线,忽然理解了他这句话的真实意义,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周恪己不是问我会不会站在他这一边,而是我还会不会喜欢他。 见我不再言语,周恪己了然地点点头:“我早说了,阿梨是潇洒的人,不会被任何东西拘束住。阿梨今日因为我往日善行心悦我,明日便可因我犹豫多疑不复当年弃我而去。那般计划,纵使阿梨未曾质疑,但是我也知道,一旦真的开始,阿梨便再不可能如今日这般陪在我身边了。” 我琢磨了一会自己的心思,不由觉得有些可怕,我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但是顺着周恪己描述的场景想过去,我又再想不出自己还会有什么其他选择。 我想不出反驳之词,一时有些尴尬,不由得挠了挠头发,埋怨一般嘀咕了一句:“大人说得我仿佛格外善妒似的。” 周恪己却认真摇摇头:“我知,阿梨不是善妒。从前我听师父说过一个神话,说清水塘里原来有一种练霞鱼,后来有人喜爱其美,便带回家养,然而未曾成功。有当地村人便告诉此人,需清澈之水,此鱼方能养活。” “若水不清,此鱼则远之,乃鱼之天性也。” 说罢,周恪己也不多解释,只是坐在石凳子上看着我。我无话可说,带着几分被说中的不好意思低下头,装作听不懂:“……我可不是那种鱼,我好养活得很。” “金银养小人,德才育君子。”忽然,一个苍老带着些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吓得一个激灵,匆忙回头,就看到廖清河在裴琦的搀扶下恰好走到后院门外,果不其然板着一张脸,一看就是来清算的。 我硬着头皮跟在周恪己身后小步跑过去,恭恭敬敬跟在周恪己身后行礼,是一句话不敢多。 周恪己拱手一拜:“老师登门来访为何不派人通传?眼下这般仓促,学生也未曾到门外迎候,真是失礼。” 廖清河哼了一声,目光不咸不淡地从周恪己身上扫过去:“为何通传?恪己在外面给为师认了个女儿,也未曾通传为师啊。” 一句话说得我真是汗流浃背,这人都快八十岁了怎么阴阳怪气起来还是这么得心应手啊! 第七十八章 婚前学习 “老夫早知你沉不住气。”我和周恪己一起低着头乖乖接受批评。 虽然我有点委屈,但是想想分个周恪己的锅也无妨,背黑锅这事儿我可熟悉了,上辈子背了更大的呢,直接给我干到现在了。 “老夫又不是那些迂腐儒生,当然知道这儿女私情也是天道人伦,你们既然年轻,情投意合,生出这样的心思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你怎的这样冲动呢?”裴琦站在廖清河后面看热闹,挤眉弄眼的,就差没拿点瓜子磕着玩了。 我后槽牙都咬住了,暗自吐槽自己怎么第一眼见了裴琦还觉得他仪表堂堂呢。 廖清河说得情真意切似乎真有些且怒且哀的意思:“恪己,你是老夫最为钟爱的学生,老夫虽谈不上桃李天下,却也教授三朝皇室,却未曾见过一人有你半分才华风度。今日,怎么因为一己之私而忘形失态呢?” 这话说得周恪己确实有几分羞愧了,不由得一拱手,语气里带着惭愧地喊了一句“老师”。 裴琦还出来活跃了下气氛:“老师,学生就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忘情失态。” 没想到这句话跟点了炮仗似的,廖清河气得用力跺了一下手中的拐杖:“你怎的还好意思说?你倒是不会因一己之私……你是更加过分,怎还好意思提这一茬!” 这话说得有些微妙,我偷偷递了个眼神给周恪己,周恪己瞥了一眼正在教训裴琦的廖清河,示意我附耳过去:“契兄弟。” 我被这个消息说得懵了一会儿,反应片刻才不由得小幅度摇摇头——等等,如果裴琦是那个世界的人,那他之前说起廖清河义子廖季岳的神色…… 我偷偷瞟了一眼还在训斥裴琦的廖清河,不由得微微抿上嘴,深觉这世道实在是太为难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家了。 ——再等等!廖清河好像一生也未曾娶妻生子,难不成…… 我正在遐想呢,就感觉衣服脚被人拽了拽,循着动静看过去,就看到周恪己略带不赞同地看着我,先偷偷瞥了一眼廖清河的方向,随即小声斥责了我一句:“休得发散想些失礼的东西。” “……大人如何知道?” “你脸上都写着呢,这毛病得早些改改,不然想个什么事情都叫人看明白去了。” 我瘪瘪嘴,心说谁跟你们皇家这些人精似的,我们老百姓就是心里有啥脸上是啥的。 好容易廖清河总算把裴琦骂完了,回过头就看到我俩说小话,又过来继续教育我们,这一会儿功夫,他老人家跟个熟透的豌豆夹似的,到处喷豌豆仔:“怎的在这里嘻嘻哈哈,半点不肃穆端庄,哪有半分君子仪态?” 周恪己低头认错,我有点委屈,心说我一不是官宦人家出生,二也非朝野男子,六监里面大家都是窸窸窣窣的,怎么连碎嘴子也要说我。 这般想着,我就更确信自己不过是个帮周恪己分锅的倒霉蛋,遂反而放松了不少,由着廖清河教育去——反正说的也不是我。 “还有你,许女官!”忽然老爷子话锋一转,忽然转过头怒叱一声。 我被吓得一个激灵,从脚趾到头发丝都跟被扎了一下似的,不由得下意思循着往日习惯脱口而出一声“啊?”。 “世家教养出的女子,仪态端庄、神态持重、秀外慧中而落落大方。你瞧瞧你,这般邋遢粗放的模样,眼下做了北川侯侯夫人,身份尊贵,你若还这般模样,怕是北川侯的名声都要被你坏了!从即日起,你当修习礼仪,多学礼法,习六艺而通晓诗书,方才能不负声名。” 我愣了好一会,转头求助一般看向周恪己:怎么我还要上课的啊!不是我不要上课啊!我一点点都不喜欢读书写字那些东西,大人救我啊! 周恪己接受到我的求救信号,匆忙上前:“老师!我与阿梨均不是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的人,阿梨率性自然,我甚为喜爱,不愿她有所改变。从前她自由烂漫,往后若与我成亲却要枉受这些俗礼羁绊,那么岂不是辜负了我们在一起的心意?” 我跟在旁边点点头:我才不要学习礼仪! 不过廖清河看了看我二人,却低头兀自笑了笑:“糊涂啊,真是糊涂啊!恪己你也真是,当日里你与为师说什么,大丈夫生当立于天地,女子应柔顺而温婉。夫刚而妇贞,夫文而妇从。眼下你可还记得?” “此一时,彼一时……”周恪己脸色多了几分羞赫。 廖清河捻须轻轻一笑:“此一时彼一时,北川侯是怕老师用些虚无的礼法拘束了夫人。学成之后,虽然做得到礼数周全,却不若今日真挚活泼。”廖清河仿佛看穿了他一边无奈地笑了一声,转过头从裴琦手中接过包袱,交到周恪己手中,“恪己,你这是关心则乱啊。老师何时是那般迂腐的人物了?” 周恪己接过包袱,打开便看到几卷书,不由得有些疑惑:“老师?” “无缰野马生性自由,你只知其快,却不得驾驭。良善刚直虽为万世美德,若没有韬略之志向经纬之才,纵使生来良善,却也不堪大用。”廖清河表情严肃了不少,“先修习四书五经,以明千载人世之道,后博览史书,知兴亡盛衰之常,以谋远见,辅之以古今政论文章,以通晓论辩之术。此外,修习六艺,尤其需弥补骑射技艺,以自保其身,再加之阅读学习古今贤妇道德之言,以思进取,方才能称得上垂范天下妇人之表率。” 我听得昏天黑地的,差一点就要拽着廖清河的袖子问起来:“廖太师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你要不还是把弄个什么三从四德来祸害我吧!你听听看您说的那些,我像是那块料吗?还文体兼修,我还要学骑马?” “恪己,从今后你要去往北川,为一方诸侯,你我是不大担心的,但是许女官这般模样见识,你们如何共成大业?若你当真心悦此女子,便该知道,你今日所说的任由她本性发展,不过是将她当作寻常玩物一般,打算养在后院不出大门。不然,你这般放纵她,而不思进取,便是存心要害她今后丢丑。” 周恪己一愣,似乎他也未曾想到很远的事情。 “可,可廖太师……许梨生下来便长在民间……” 廖清河默默地瞥了我一眼:“出生微末,不是理由。不思进取,药石罔救。这民间所习得的一切应当化作你能屈能伸不畏艰苦的骨血,而不是你懈怠散漫的借口。今日,你既然要做了侯夫人,便就是凭空也该捏造出几分贵气。你夫君是北川之主,你也应当让北川知晓,你是当得起北川侯夫人这个身份的。” 我低头看向周恪己怀里的那一堆书,四书五经,还有几分韬略兵法,加上几卷文集。估计要不是史书实在是太厚了,廖清河能把史书一起搬过来。 “许女官,老夫知晓这进取需得劳苦心智,常人畏难,实属常理。然而老夫这几日思前想后,恪己与许女官既相从微末,相扶相助,从今往后,也应该如此才好。为此,总要早做打算,而不应事到临头才知自己力所不及,反而悔恨。” 那一堆书在我的视线里堆得不算矮,一想到我要把他们全部都读完学习完就更觉得高耸。然而我知道自己已经被说服了:廖清河不是让我做周恪己的贤内助,他是真的希望我从今后还能如同今日这样辅佐周恪己,他才会整理了这么多东西过来劝我这样一个不入流的也就勉强认识几个字的小女官专研学问。 都说父母为孩子计长远,大约因为廖清河这辈子并没有自己的子嗣,他便把这种关心倾注在了他的学生身上。眼下即使对周恪己的决定有一万个不满意,廖清河想了这许多天,想的居然还是要怎么为我们的以后做打算,甚至为此愿意带着书来收下我这样一个女学生。 期间的赤诚关心,却让我都有些感动了。 我跪下俯身一拜,再起身时拱手看向廖清河:“多谢太师指点。学生愚钝,愿勤能补拙,望太师勿要嫌弃,学生自当努力学习。” 周恪己还有些犹豫,小声喊了我一句:“阿梨?” “太师所言,拨云见日。许梨从前只知道护着大人,而然只有此心,而无能力,与空谈何意?眼下太师愿指点迷津,许梨安能错失受教的机会?” 廖清河闻言微微一笑,随即点点头,眉眼倒是柔和了许多。走上前扶起我:“可不要忘了,这帮混小子给老夫挖了老大一个坑,眼下许女官你早已经是老夫的义女,你就是当真不愿意,老夫大可以拿着父亲的架子,压着你去学。” 这话倒是说得有几分亲切了,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此事只怪魏子帆大人,臣女白得了一个爹,大人白捡了一个姑娘,他日我总要找他算账!” 裴琦眉眼带笑:“倒不用来日,今晚魏师兄答应了请大家吃饭。姑姑你大可以找他理论个明白。” 裴琦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工部魏大人到——” 我们相视片刻,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第七十九章 围场偶遇 ——这跟我想象中我与周恪己的婚礼前夕完全不一样啊! 我本来以为自己不用去六监当差了,现在可以享受一下世家小姐妇人的美好生活,起码能睡到个自然醒了吧? 结果,我起得更早了。 每天寅时我就要被喊起来先背书,可怜我这半吊子司药女官,最多也就是认识几个字的,眼下开始重新学习开蒙的千字文,打着瞌睡背论语。 等到廖清河早朝回来,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上午是讲《孟子》《韩非子》《商君书》,下午是讲史家选读,偶尔还会有随机抽堂考试,例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结合我朝礼制解释应当如何理解明德、亲民、至善之间的关联”。 我怀疑廖清河不是要给周恪己找老婆,他是在带我备战今年科举考试。 我痛苦,我难受,但是我都说了我要努力帮扶周恪己,又不能言而无信。周恪己倒是也没闲着,廖清河嫌弃他之前一年多在温贤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射术剑术都疏懒了,眼下每日把他发配校场,联系骑马射箭。 “大人,来年科举啥时候?我去考个明经,大人去考个武举算了。”周恪己背着弓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桌前奄奄一息,手里的《春秋》砸在脸上,“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婚前生活!我原来还能赖床到卯时前,眼下居然寅时就要爬起来读书,这造的什么孽啊!” 周恪己倒是很快适应了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把弓斜放在门口:“阿梨今日在看什么?老师可讲了什么新鲜玩意。” “新鲜玩意……”我额头抵在桌上哼哼哼一阵冷笑,“我每日所学,都是些作古了千年的老黄历东西,哪里来的新鲜玩意。” 周恪己哈哈一笑,拿起桌上的书看过去:“颍考叔借鸮献计,郑庄公黄泉认母?”他似乎是别有所感地摇了摇头,“初看不解其中真意,再读却感慨万分啊。” 我知道他大约是想到了父子离心的时期,但是我确实看着没啥共情能力,仔细揣摩这事也可能是我家阿娘打小独立,家里人丁稀少,实在没什么可让我共情的空间:“我昨日读了《刺客列传》,倒是很喜欢。但是廖大人不许我多读,叫我好好学习《郦生陆贾列传》,叫我学习陆贾的姿态与话语,因为北川地处边境,所以希望我能多多学习如何与异邦使臣交流。” “老师说得很有道理。” 我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和这俩这师徒俩一般见识。哪里知道周恪己居然来了兴致,从旁边匆匆拖出来一个小板凳:“你说起这个,倒是颇有些趣味。书可还在手边?我们可一同看看其间内容,读书讲究兴观群怨,我们一同讨论,或许能得一些趣味。” 我极为震惊:“大人?” “怎的,阿梨可是不愿意。” 我撇撇嘴,虽然谈不上不愿意,但是还是有点挠心挠肺地难过自己美好的婚前生活怎么就沦落到了这般地步:“大人可知,倘若今后真有史官要对您今日之言行做记载,做故事以传天下。这一段虽发生在侯府内院,却实在无聊,大抵是天下百姓都不乐意看的。” 周恪己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 翌日,廖清河总算放了我一天的沐休,我一大早就准备好了包袱,生怕过了早朝他改主意来抓我,匆忙带着行囊就出了门。 几天就和游莲约好了要一起去围场玩,虽然未免要看到六殿下那个挂着脸的家伙,但是能看到游莲,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自从我身份变了之后,眼下就再也不好再继续去六监当差了,眼下虽然没有完婚,但是我也没有旁的居处,最后只能糊里糊涂地暂且住到了北川侯的府邸,不过出于礼节,完婚前我和周恪己还是分了两边厢房住着。 廖清河安排了两三个下人丫鬟伺候,也就帮我们做做饭打扫打扫家里。我知道廖清河也是防止我们婚前僭越尊礼,但是我更希望他能好好观察一下他到底给我布置了多少功课,就他目前对我和周恪己的监督,我俩能睡个饱觉都是奢侈了,哪里还想得到什么风花雪月。 今日难得得闲,我跑得比兔子都快,这好些日子闷在家里读书,我现在可想死游莲他们了。 等赶到约定的东直门侧门,大老远就瞧见游莲和月檀在马车外等候着。我随即高兴了起来,朝他们小跑了几步,跳起来挥了挥手:“阿莲!月檀!这边这边!” 眼下已经是十一月末,又到了穿冬衣的时节,游莲一向是生得粉面桃花的,穿着一套浅粉色的棉服,脖子上还裹了一条白虎尾巴做的围脖,看起来仿佛是什么软糯的糕团子一般,见着我,她高兴地挥挥手:“阿梨!” 月檀难得出来玩,见着我也是笑了起来,她今儿穿着鹅黄色的棉服,衣角绣着早春的黄鹂,看起来活泼明艳,与游莲站在一起更是一派和乐融融的美景。 我一声喟叹,心下就觉得赏心悦目得很。最近我这日子过得可太寡淡素净了,天天不是对着书页就是对着廖太师,不是看着流水簿子就是听着古旧先生,恍惚觉得自己越发苍老。眼下再看到他们这么活泼开朗,一下就觉得自己又青春活泼起来:“我好思念你们啊!” 粉团子游莲朝我冲过来,就在我以为要来个拥抱的时候,她一个头槌又给我创得后退两步……噫,真好,她还是那么爱头槌。 这次我们还是去金元围场,毕竟也没其他地方可以去玩的。游莲和周恪法在后面眉来眼去的,我托着下巴一阵恍惚——对哦,男女情感的暧昧期不就应该这样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侬我侬,像被黏在一起似的。 为什么会有人婚前在备考今年科举啊! 我痛苦,我抑郁,我羡慕得头疼脑热的。 因为我最近学习了一段时间马术,眼下已经可以驾驭性格温和的马匹了。游莲眼馋了不知道多久,一见我可以上马了朝我伸着胳膊,像抻直身体的圆滚滚的狸子:“我也想上马!阿梨你带我好不好!” 汪月檀在旁边小范围踱步,两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都在眼巴巴等着我带着骑马呢。 金元围场倒也不是没有专为女客安排的驯马师傅,但是她们一般也都是侍奉公主小姐的,我们身份毕竟不同,也不好让人家为难。 眼下游莲和周恪法虽然打得火热,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礼嫁妆洞房花烛都还没有齐备,他俩就是私下约会再怎么捣鼓,也不可能在皇家围场共骑一马。 “阿梨,带我带我!”游莲着急地挑了挑,看样子不知道憋了有多久了。 我犹豫了一会,牵引着马头走到马凳边上:“那,那你上来慢一点哦。我也才学了一个月,之前也没有带过人。” 周恪法在不远处拽着关山的缰绳,略带些紧张地看着我们的方向,不过倒也没有阻止,大约是知道游莲兴致确实很高。 好一会,我才觉得背后一沉,游莲趴上来贴着我的背,左右转了好几圈,语气里满是新鲜:“我,我真的上马了!月檀!我真的上来了!” 汪月檀朝我们摆摆手:“你快点玩快点玩,等会儿换我上去跑两圈哦!” 我翻了个白眼——我费劲吧啦请了四五天,求爷爷告奶奶地祈求廖清河给个一天的小长假,最后跑出来给人当马夫了,这我上哪里说理去。 “阿梨,你能不能跑一圈啊?”游莲眼巴巴趴在我背后,探出半个脑袋,“你就策马奔腾一下嘛!就是那种好帅的。” “……我才学一个月,祖宗!”话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小心地夹了一下马腹,牵着缰绳带着马往围场中间走过去,虽然眼下带着游莲跑马不太可能,但是溜溜马还是可以的。 结果马走起来游莲又开始吱哇乱叫:“阿梨阿梨阿梨,它真的开始走了!” 我控制着缰绳,眼下作为新手我还不能信马由缰,一边走就要一边微调方向。本来手上眼睛就忙,还要忙着应付阿莲:“嗯嗯嗯,是是是,这马会走,好新鲜啊。”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没有没有,岂敢岂敢,我哪里敢敷衍我们家宝贝阿莲啊。”我说着,绕到周恪法的马边上,着重咬字强调了一番宝贝阿莲。 周恪法略带无语地看着我,牵着缰绳停住马:“哼,幼稚。” 忽然,就听到背后一阵喧闹声,似乎是一大波人过来了,我勒住马绳转了一圈,就看到背后浩浩荡荡一大片世家子弟:“怎么那么多人啊?” 游莲抱着我的棉服,探头看了一眼,随即有些不安地缩起脖子:“阿梨,那个、那个人是不是唐金玉啊!” 我寻声看过去,辨认了一会,不由得眼前一黑——那粉白娇艳的,可不就是唐金玉吗? 第八十章 老国公唐忠 我抽了抽嘴角,下意识扯了扯手里的缰绳:“要不我们走吧。” 游莲对唐金玉也有些心理阴影,一听我在催促,连连点头:“走吧走吧,再待着被她发现了。” 唐金玉这人我接触不多,但是却格外了解。她实在是太过于典型的京城中的豪门贵女了,我在过去的十年中不知道接触了多少这样的人,从一开始也会被他们纷繁复杂的言语所震慑,到最后已经再也不会惧怕他们,期间经历了无数的委屈。 我知道无论唐金玉面子上如何泼辣大胆,如何恣意妄为,她的胆子总归是小的。那种怯懦是刻在她魂灵之中的真正内核,是她所有任性妄为背后最核心的目的,更是她一切行为的源头所在。我虽然想跑,但是面对她倒也不是特别担心。眼下的周恪己可不是数月前的周恪己,她再怎么想为难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不过是不想听她叨叨躲躲晦气罢了。 就在我悄摸悄往反方向去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前面可是北川侯夫人?” 我循声看去,心理不由得一沉——居然是唐老将军。 老国公唐忠唐镇远,此人从父亲手里接过唐家军,历经两朝四十载,将唐家军训练成我大越第一道铜墙铁壁。从前匈奴凶猛,屡犯我朝边境,但是最近三十载大小战役之中,唐家军几乎战无不胜,逼得那些可汗也纷纷来求和。 不过,和功劳相比,老国公的私生活似乎一直有些令人诟病。老将军生来风流成性,就比如唐云忠这一脉来得就极为不光彩。老将军当年征讨漠北之时,与军中俘虏的一个异邦女子生下孩子,后来不方便带回本家,便在北川城中帮这个孩子独立了一个门庭,后来这孩子又再娶妻生子,便才有了唐云忠。 外面风流,家里自然更加放肆,唐老将军光是妾室就有十五位,据说就此打住的最大原因还是前朝皇帝最多时后宫除了皇后也就只有十六位嫔妃。 唐家子女数量众多,然而大部分成年后也不过赐了些宅子田地便自立门户出去了,最后在京中只留下了唐揆荣一支作为正统。 ——只能说虽然年轻玩得比较花,但是后期自己处理善后起来也是毫不留情。唐家若是没有唐云忠,当个普通世族再消耗三五代总是不愁的。这一点上倒也算不上他过于溺爱子嗣。 眼下唐镇远和廖清河一文一武为国之肱骨,不过两人虽能力具格外出众,性子和行事却南辕北辙,一个武将世家,膝下子孙环绕,一个科举文臣,一生未曾娶妻。这俩人据说从前朝吵到现在,如果他们命再长一点保不准还能吵到下一朝……真可怕。 我慌了一下,有点局促地想要找个马凳跳下去:“臣女见过老将军,臣女马术不佳,不大会下马,请老将军恕罪,容臣女去寻一个下马凳。” 唐镇远单手勒住缰绳,姿态看起来极为放松,明明已经年近八旬,但是就光是他那巨大的块头,都雄壮得仿佛一座山一般,衬托得他座下御马小巧可爱:“许女官,许梨?” 我愣了愣,不知道他从何处知道的我的名字,一时把不准对方的态度,只能微微点点头。 “老夫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从云忠那里。”唐老将军说到此处,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有些感慨,“第二次听说你,便是听说你要做北川侯的夫人。可怜云忠,到底缘分这个东西,都是强求不来的。云忠那小子没有这个福分,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最终才会空留下这许多遗憾。” 说着,老人和蔼地笑了起来。 但是那话语间含糊不清的意思却让我诡异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居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低着头讷讷道:“臣女惶恐。” “我一辈子虽然身在世家但是也算长在兵营里,说话惯是个大老粗的性子,夫人不要怪罪。”唐镇远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惶恐,相反还挺享受我这种战战兢兢的模样,“云忠,我多半知道是会在感情上吃亏的。他不像我,我生下来什么都有,所以我不在意女人,多一点就当热闹点,何必守着一个人两个人不放。所以我觉得云忠怪糊涂的,为了一个女人碎碎叨叨的,实在是不像话。” “不过老夫后来看了北川侯,心里也就释然了。周璟这孩子是什么样的我如何不清楚,到了现在问老夫的心里话,老夫都是觉得这孩子比他兄弟可强太多了。”唐镇远摇摇头,神态间似乎有几分遗憾,“不过那孩子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看不上我们家金玉,我打从从前就意识到了,一直担心着她嫁过去不幸福。” “眼下明昭太子虽然比不上温贤太子,但是要保孙女一世无忧大约是不成问题的——当老夫听说那个温贤太子会主动在这个时机上奏请求赐婚的时候,老夫便知道云忠昏头也是正常的。你这人就是不简单。” “周璟都对付不了的女人,云忠那个傻里傻气的臭小子拿什么去对付?”老国公忽然笑了起来,吓得我坐下的马都倒退了两步,我也跟着勒紧缰绳,心里如擂鼓一般。 “您真是,折煞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肱股之臣,我对着廖清河虽然抱怨连连,但是总觉得他不至于害我,所以在背后嘀嘀咕咕坏话也是心安理得,但是对着唐镇远,虽然他眼下半句重话没有,但是我总觉得他是不是下一秒就要把我拖出去斩了…… “金玉让我来帮她讨回公道,她说你抢走了她的恪己哥哥。”唐老国公忽然想到什么,哈哈笑了起来,“这孩子被我宠坏了,这种事情居然要找我来出面。倘若我真的为难你一个小丫头,那么外面不知道要怎么说我这个为老不尊的呢。再者说,她这孩子到底是被揆荣养坏了,眼界不行,这其中弯弯绕绕,哪里是你和她的事情呢?” “可惜,她哭得那样伤心,众多子女中,我唯独疼爱这一个孙女。我能怎么办呢?到底也只能腆着老脸来跟你叨叨话,回去应付她罢了。” “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壮着胆子回了一句,抬眼望向老国公,“我们每个人都选择了自己应当走的路,既然如此便不该后悔。得陇望蜀这样贪得无厌的事情,我这样市井出生的民间女子是万般不敢想的。” “是啊,选择……选择谈何容易呢?我多年行伍,甚至倘若要出斥候或先锋兵,不同人家甚至贫寒人家的孩子是最适合的,他们等着建功,不大顾惜自己的性命。越身居高位,越难以选择,唯有最下面的人,才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下面人也是怕死的,怕的不比上面人少。” “怕死,但是更贪功。” “怕死,但是没得选,他们可没有好的爹娘将功劳替他们算好,唯有自己拿命去争。” 唐镇远抬眼上下扫了一圈,不由得笑了一声:“确实是廖老头会欣赏的,他惯会用这种虚假空乏的话术骗人,弄出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可惜,北境不是这个规矩,你这样幼稚,只是因为你还未曾见过北境古战场。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你若是见过了那些场景,你就不会同情任何人。” “臣女没有见过古战场,但是臣女见过天灾人祸。饥民更比饥鸿多,结队成群来不断。瘟疫肆虐、牲畜腐烂、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你跟老夫讲道理……” 我低下头:“不敢。”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忽然,远远地一声斥责:“许梨!你在做什么!”我被吓得差点夹了一下马肚子,险些马匹失控,惊魂未定地扭头,就看见廖清河站在围栏外面,背着手,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先……义父!” 好险,我没忘了现在我是廖清河义女。 他沿着围栏在一个我没见过的书童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你好大胆子,见了老国公还不下马?”说着,廖清河还对着唐镇远一拱手:“镇远公。” “清河兄好情致,怎么还来围场了?”唐镇远撇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学生陪我来走走,恰好就看到着不成器的女儿了。”廖清河仿佛听不出话里有话似的,转头又骂我,“还不下来!要老夫请你吗?” 我委屈死了:“我,我下不来,我现在没有马凳下不来!” “那就去那边下马凳!一直在马上和唐将军说话像什么话!”廖清河又呵斥了一声,恰好也就给了我一个机会逃离现场。 我匆忙借坡下驴,有点笨拙地扯着缰绳往马凳的方向遛马小跑过去。背后的游莲嗯哼唧唧地抱着我的腰:“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也心有余悸,小声跟她商量:“等会儿咱们去街上玩吧,这围场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就在我俩以为事情就过去了的时候,忽然背后传来月檀的喊声: “阿梨,快避马!” 第八十一章 马场风波 还未回头便听着一声嘶鸣,一大片阴影笼罩在我身上,哪怕是一向温和的马,在这突兀的攻击之下也瞬间失控,我吓得一把扯住缰绳,只来得及喊一声:“阿莲抱紧!”便觉勒住缰绳的手心一阵刺骨之痛,胯下方才还温和的马一瞬间便提起前足,要将我们掀翻下去。 我腰间的手臂一下就环紧了,本来我就这点小技术眼下还带着一个阿莲,真的要了命的:“啊啊啊啊!阿莲你不要松手啊!” “我不松我不松!呜呜呜呜!救命啊!” 马儿已经失控地跑了起来,眼下依靠别人帮忙肯定是指不上了,我只能靠自己停下这匹马。这不仅仅是我的事情,眼下游莲也在这里。 思及此处,我不由得骂了一声。手沿着缰绳又绑了一圈,由着马儿跑了一段——我记得周恪己跟我说过,这些马都是宫里的御马,一时受了惊吓只要努力让自己不被甩下去,它过一会自己差不多就能冷静下来,千万不能慌张,你越慌张马儿反而越失控。 就这么几乎沿着围场围栏跑了半圈,我一点点察觉到速度大概是下来了。等到靠近湖边的时候,马儿已经从跑变回走。我还是不敢松开缰绳,心跳得仿佛擂鼓一般。 远远地,周恪法骑着马过来了。他跑到近处飞身下马,等我将马儿终于勒停下来,小跑两步来到马边上,也顾不上礼节:“阿莲,把手给我。” 游莲又惊又怕,下马的一瞬间没站稳就要往地上倒。我这才松开缰绳,才发觉缰绳的皮革上面都已经印进去了深色的血迹,再一摊开手,手心里分别一道被缰绳剌出来的血口子,刺痛得很:“怎么会这样。” 周恪法也想把我扶下来,我远远看着唐金玉和身旁那几个世族子弟,其中大约有一个人就是方才惊我的马的人,单手执着缰绳在那边挑衅一般转着圈。 我对周恪法摆摆手,虽然有点疼,但是我眼下可没有下马的打算。虽然是唐金玉打算的,但是眼下廖清河和唐镇远都在,他们居然敢如此戏耍我,分明就是当我好欺负去了。 ——唐金玉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从前我身边没人撑腰,名不正言不顺还能诈得她匆忙退却,眼下我难道真的会怕他们不成? “我要去会会他们。”我接过游莲递过来的手帕,看向不远处的几人。 游莲吓了一跳:“老国公还在呢!阿梨你疯啦!” 我朝她笑了笑,示意她放心:“老国公不在,我还懒得与他们掰扯呢。阿莲放心,我去去就回。” ——这帮拜高踩低的家伙,今日就是不给点教训,想来他日也不会另眼看我,眼下我不能总是躲在周恪己身后,拿着女官的身份为自己挨了欺负却不敢反抗做辩解。 我骑着马缓缓走过廖清河身边,在他担忧的目光里微微低头喊了一声:“义父,我无妨。” 他没有说话,目光从最初惊魂未定和担心到一点点似乎平静下来,最后微微对我点点头:“没事就好,去看看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我低头答应了一句,拽着缰绳缓缓朝着唐金玉几人的方向去了。 我还没过去呢,刚刚吓着马的锦服青年便一拱手,牵着马上前:“哎哟,才发现居然是北川侯夫人,僭越尊仪真是不好意思,还望夫人勿要怪罪。” “侯夫人据说德行贤淑,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与人计较呢?” 廖清河在一旁皱眉,似乎是要开口教育。我微微一抬手,在马背上躬身一笑:“哪里哪里,妾身微德薄,岂敢怪罪贵人?想来贵人也是因看着围场内只有在下这微末之人,才会策马而奔,以至于惊马,险些酿成大祸。” “哎呀,侯夫人这话岂不是折煞在下了?夫人乃是千金之躯,在下区区一小小中郎将,岂敢冒犯夫人呢?” “你既然是中郎将,怎的会到这皇家猎场奔马呢?” 年轻的武官神态狡黠地谄媚一笑,拱手故作恭敬:“这夫人大约有所不知,在下虽然官职仅为中郎将,但是乃是北川江氏子弟。相国大人器重江氏,破例特批我等可偶尔来此游玩,我等甚以为荣幸。只不过——” 年轻武官上下打量一番我:“却不知夫人为何在此?可是迫不及待要做侯夫人,一时间恍惚居然忘记了还未曾行嫁娶之礼?” 这话说得真是又刺耳又难听。我拽住缰绳,上下打量一番那年轻武官,不由得拱手一笑:“大人通晓礼节,妾甚是佩服。不过大人有所不知,臣女乃是廖太师的义女,得了应允今日来这里散心放松。” “什么太师义女,分明就是下河郡的流民!”唐金玉在背后嗤笑一声。 “金玉,不得胡言。”唐镇远慢慢走过来,呵止了唐金玉。 我勒紧了缰绳,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理会唐金玉,而是继续对着那个江氏出生的年轻武官:“不过,我听大人的意思,似乎的确是看不起在下,故而才会奔马以至于差点害得我与友人坠马,不是吗?” “啊呀,夫人何必咄咄逼人,围场那么大,我如何看得清谁是谁呢?惊了夫人那纯属是无心之过,还请夫人恕罪。” “这么说,江大人并没有看清那人是我,只是无心奔马而至于此咯?” 那中郎将笑嘻嘻的,仿佛打定主意我没办法拿他怎么样:“怎么可能是奔着夫人去的呢?确是无心之失,还请夫人恕罪。” “哎呀,那就不好弄了……”我忽然笑了起来,“您若是冲着我来的,我就是有几分不服气,也只能憋在心里,毕竟我身微德薄。但是您说您是无心之过,那这问题可就麻烦大了,我也解决不了了。” 四周一片寂静,好一会,那年轻人猛然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皇家围场,居然在此奔马冲撞女客,还说自己是无心之过。中郎将,倘若你不是存心要撞我,那刚刚万一站在那里的不是我,而是后妃公主,你该当何罪?”我勒住马,语气里不自觉带了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我方才绝不是为了和您置气,只是想给你个托词,你就是想着如何欺负在下呢,这样也好洗刷您大不敬的罪名。哪里晓得您言之凿凿,只说您是故意在这皇室围场之中奔马,真是……” 我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看向对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围场内一片静寂,方才还趾高气昂的青年人仓皇地抬起头,随即翻身下马跪在唐镇远的马边:“老国公明鉴!都是那妇人下套,以言语诱导卑职!卑职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怎么敢冒犯皇室威严!老国公明鉴啊!” “许梨!你在我爷爷面前,怎么敢……!”唐金玉咬着牙单手指着我,恨不得给我脸上戳出一个窟窿。 我不理会她,看着她生气我还有点小高兴——多在这个如履薄冰的宫里多活了十年,谁不是人精一个了?当真以为我能爬到六监掌事是纯靠运气啊。 “退下!”唐镇远板着脸,牵着马挡在我和唐金玉中间,他上下打量一番我,不由地摇了摇头:“……年轻人说话总归鲁莽,老夫替他们向夫人道歉了。” 我微微一拱手,既然唐镇远都说话了,我也不是打算今天在这边开战,自然就跟着各退一步:“如此,臣女便退下了。” 就在我勒马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许女官。” 我转头看向唐镇远,只见他眼神上下扫过我,讳莫如深地笑了起来,一抱拳躬身道:“对不住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我颇有些茫然,也只能以为是老国公在替小辈解围,微微躬身一低头,便朝着马凳的方向去了。廖清河已经在那边等了我一会儿了,感觉走过去就要挨一顿骂。 我虚持缰绳叹了一口气:被骂就被骂吧,反正我娘走后多少年都没人骂我了,眼下听着还挺亲切的。等会儿再把手心摊开,求求饶,看看这段时间抄书的任务能不能就给我省去了。 当时我还没把唐镇远那句不起眼的“对不住”放在心上,大约一个月之后,我才终于明白当初那句话背后,有着怎样的打算。 ——腊月初三早朝时,唐镇远参了两本帖子,都是关于周恪己的。第一本是说北川之地世族多叛乱,希望北川侯可以早些出发去往北川治理。而第二本则是关于原定要在来年二月开春举办的婚礼。 老国公以为,周恪己曾犯下深重罪孽,纵使他已经知道要悔改,也不应该这么快地为他操办婚礼。然而周恪己总归是皇室皇子,倘若婚礼过于简陋,恐为民间耻笑。所以老国公请奏将婚事暂缓三年,三年之后,看其北川治理如何,再做打算。 这消息传回侯府的时候,周恪己一句话没有说,他只是背着手回了书房,在里面坐了很久。我隔着很远看着书房漏窗的灯火,郁闷地趴在书桌上内心把唐镇远骂了不知道多少遍。 过了很久,周恪己从窗口探出头,隔着院子对我招招手。 我小跑去他那边,只见桌上摊着几封信。他立于窗边,目光里带着几分胆怯:“阿梨,你还是和我去北川吧?” 我看着晃动的烛花,心里也渐渐从那种一下的失落中恢复过来,暗自下了决定:“三年就三年!忍忍不就过来了!” 第八十二章 又一年春来 “结,结,结,结个鸟婚!”我侧躺在榻上,形象全无地翘着腿,嘴里骂骂咧咧。 周恪己抱着书路过我,被我嘴里的粗鄙之语吓得停下步伐,半晌之后用书页在我额头敲了一下:“阿梨不可言辞如此粗鄙。” 第二天,我这情绪倒是平复下去了,反正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呗,我还能为这点破事不活了?然而情绪平复了往往怒气就上来了。这是我的毛病,不好,得改正才是。 我改正了一口气那么久的时间,还是从榻上弹了起来:“不是,大人您说唐老将军是不是多少有点毛病啊!我们俩的婚事关他什么事情啊!那廖太师都同意了怎么他上赶着来当恶婆婆啊!真是的!” 周恪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走到我旁边,帮我扇了扇风:“……虽然不知道到底老国公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眼下还是要谨慎才是。恪己心里也委屈万分,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稍作忍耐了。” “我忍不了啊我忍不了啊!”我捂着脸哼哼唧唧。 周恪己闻言脸上微微一红,抿着嘴微微一笑,身体朝我靠近一些,手里暖融融的汤婆子塞到我膝盖上:“恪己明白,恪己心里也不知道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如今却莫名要多等三年,恪己心里也是万般不好受……但是眼下为这事情抗旨岂不是糊涂。” 他忽然的亲昵弄得我有点茫然,不过倒是挺受用的,抱着汤婆子舒舒服服坐起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周恪己,嘴里倒还附和他:“这当然不可以,不过三年罢了。” 周恪己勾着我一根手指放在手心玩着,他常年联系古琴,又善于书画,手指纤长,往往会比着我手心的大小乐此不疲地比着大小。 ——真有趣,我们都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早就不会再怎么长大,手昨日多大今日还是多大,怎么看得就那么仔细呢? “嗯。”他一边比着手指,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我何尝不是心焦如焚呢?不过眼下想来也是好的。阿梨是南方人,往北川住着一定不习惯。倘若我们真的完婚,后面万一要考虑子嗣的事宜,北境苦寒,还不如等回了京城再打算。老国公求的一道诏书仔细想想却也不错,这三年我倒是不用劳烦去想那些琐事了,还能得阿梨作伴。想来都是快乐的。” 我勾了勾周恪己的手指,好奇地看着他手指被勾得在手腕上透出一条暗色的青筋:“我不是说这个事情!我是说念书!念书!” “念书?”周恪己歪着头看我,似乎有些不解。 “你不懂,大人。”我捂着脸快哭出来了,“我上了一个月的课啊!这一个月我原本可以去找云行玩,找赵大嫂玩的,我在这边读四书五经读了一个月啊!眼下跟我说暂时用不上了,这不是逗我玩呢!” 周恪己脸上微微愕然,随即用手抵着嘴,都没憋住一声笑。 “大人还笑?旁人结婚前都是风花雪月,我到好,上课上了一个多月,上午明经内容,下午进士考题,还得学习北川地理知识。逢到沐休还要去练习骑射!我累得都脱了一层皮了。” “好啦好啦……”周恪己语气里带着笑意安慰我,手在我手心绑着的纱布上摩擦一阵,微微皱起眉,“你伤了以后,老师不是已经准了你休息到手上痊愈吗?” 我哼哼唧唧,很是不满意:“那帮人真讨厌。” 我本来想着周恪己这样温和善良的人,大底也就是劝我几句把这事情揭过去翻篇。却没想到他手指轻轻摩擦着我的虎口,沉默许久之后声音都哑了不少:“江家,不过是郭虞的爪牙,这帮家伙惯会拜高踩低、左右逢源。眼下与他们算账,是不合算的,不过也不可能就这样放过他们去了……” 我先是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确认是周恪己说的时候一下转头看向他:“大人?” “怎么了?” “哎,大人怎么会这么说话?噫!你是谁,把我那个可以原谅全世界的大人还回来!”我说着,上手去捏周恪己的脸颊。 周恪己左右躲了一会,又拦不住我又说不过我,急得皮肤泛起一阵粉红,最后差点被我掀翻摔在榻上:“阿梨!” 我打了胜仗,得意洋洋:“说,你把我家大人放哪里了?” 周恪己被我闹了半天,靠在扶手上一边喘气一边笑:“胡闹,总是说这般奇奇怪怪的话。从前对那些人宽容是因为他们值得宽容,今日不想容这人是因为这人不值得容。我并非草木,人自然有自己的判断,岂能什么事情都谅解?” 我听着,心情分外愉悦。 大约是我笑得实在过于高兴了,周恪己有些不自在地板起脸:“嬉皮笑脸的,像什么样子。” 我嘿嘿一笑,埋着头在他衣服上用力蹭了蹭,抬头仰起脸,一脸得意洋洋:“我高兴还不行?谁管得着我高兴呢?” 周恪己愣了好一会,眯起眼思索片刻,最后不仅失笑。伸手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个栗子:“……好个冤家!真是被你拽得团团转!” · 不过眼下我们这情势基本还能算得上危如累卵,之前我们被连番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我也好周恪己也好,不自觉都有些飘飘然。这一点反而应该感谢老国公这一封信,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把我们浇清醒过来。 既然婚期就这么推迟了,那么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准备要去北川。周恪己下午自己偷偷出门去见杨云行。他和我商量意思是可否把杨云行一并带到北川,带在身边照料。 我见识过杨云行的能力,也知道他悲惨的身世,自然对此毫无异议,甚至我还挺期待周恪己把杨云行接到身边照料的。毕竟眼下杨家经历灭顶之灾,子孙后代只剩下他们两人,这种兄弟之情自然是更加刻骨铭心。 下午我想着这表兄弟俩这么久没说话,肯定有好多话要说,就没跟去,只嘱咐周恪己尽全力去劝说杨云行。不过待在屋内也实在无聊,眼下我手心两道血口子,可要养一段时间了。 又回不了宫,又没地方玩,又不能写字…… 我从榻上翻坐起来:“不行,太无聊了。去烦我那老义父去吧!” 我最近对我那莫名其妙认上的老义父分外亲切,廖清河这人虽然看起来古板严肃,但是实际接触起来反而觉得还挺舒服的,大约是秉持爱屋及乌或者家和万事兴的原则,他对我倒比想象中宽容不少。 廖清河正在家里抄书,看到我跟个街溜子一样晃荡进去,烦得立刻要把我赶出去:“你们还有两个月就要去出发了,老夫要帮你们把这些书抄完,你找沛儿去领个十两银子上街玩。” 沛儿就是廖清河现在的书童,我们前两天在围场有过一面之缘。 眼下廖清河府上下人不多,沛儿除了伴读,还有负责帮他打理一些生活里的琐事。那孩子大约十七八岁上下,样貌端正,看着就很聪慧伶俐。不过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有时候挺调皮的,跟廖清河有时候像是主仆有时候像是父子有时候像师生。眼下廖清河打发我们俩去玩,就跟大过年打发在灶台上捣蛋的孩子上街放炮似的。 该不说三朝太傅就是阔气呢,十两银子说得跟我小时候上外公那边十个铜板上街玩一样。 不过我这人天生有点猫嫌狗厌的脾气,知道廖清河没办法拿我怎么样之后,我对那些银子没什么兴趣,反而对讨老太傅嫌这件事情绪昂扬。今儿就是想拉着这个小老头上街逛逛新年的街市,他越不乐意我情绪越高。 最后又拖又拽,总算把他从那堆书里拔了出来,总算带到外面去还要听他在耳边絮絮叨叨:“糊涂啊,旁人抄书大多不用心的,那里要标注哪里要修正,我自己不过一遍,万一你们看了错的东西,岂不是学坏了?” 我眼下是他义女,心安理得拽着老人家:“哎呀,再忙碌也不在一会儿,眼下年关将至,太师府内半点过年的喜庆都没有怎么可以?我们去扫点年货又花不了多久的!” “你这丫头!手倒是不疼了?不疼了就去把《孟子》抄一遍!都拉下好些天功课了,恪己当年一年加起来也没有休息这么久。” 我抽抽嘴角,心说我也就在家舒服了七天不到,手心里痂都没结好呢。当年周恪己到底是过了多清汤寡水的日子,一年修不了七天:“哎哟老师您饶了我吧,我手哪里好了?都疼得睡不着呢!这不是要过年嘛……” 我谈谎不打草稿,最近自从入住侯府,我一个人一间房,再也不用挤六监寝那个大通铺,晚上睡得可太舒服了。 “净说瞎话。”廖清河斥责了一声,过一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过江氏那后生未免太过狂傲,也不知道唐镇远在打什么主意,分明是他们不占理,眼下还给你们下绊子。” “谁知道。”提起唐老将军我就没啥好脾气了,“想来能养出娇蛮金贵的唐家大小姐,老将军的家教也是可以的。” “唐镇远乃是一代帅才,悉心培养出的云忠也是当世英豪。”廖清河捻须叹息,似乎也有些不解,“若他当真狠下心来,唐家何愁出不了人才?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心头肉,总是狠不下心去教养——你可不许这样,听到没有!” 我一开始还在边上附和呢,却没想到还有我的事情:“哎哟老师,怎么还说到我头上了?我哪里能和他们比?那些可都是金枝玉叶仕宦人家的……” “眼下你姑且名义上是太师养女,怎么不能和他们比?”廖清河哼了一声,斜睨我一眼,“如今你若丢人,还得连累老夫的名声,恪己可真会给我这半截子入土的老朽找麻烦。” “提到这个我还不乐意呢。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他们如此无义无礼,尚且无人耻笑,我们这般俗人一旦什么地方似乎露出些并非锦衣玉食教养而出的拮据,便要被耻笑。这是什么道理?” “你这伶牙俐齿的。” “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爱而可小知也。要我说,这帮人不过是不知晓大德大义,就在这细枝末节多做文章,似乎天下道理都在拱手衣袖是否摆动,坐下姿态是否潇洒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倘若照顾这些细节的是周恪己这般的人物,那么那些细节便是锦上添花,但是若是那些纨绔子弟,这些道理岂不是枯骨裹红装,越看越荒唐?” 廖清河闻言笑了起来,跟在旁边买了两串糖葫芦,我一串沛儿一串:“眼下才读了几天书就得了这么多道理,这嘴巴以后只怕恪己也说不过你。” 第八十三章 长亭送别(第一部完) “三月十二日出发,除了我们两人外赵敢将军也要与我们同去,大约一行二十人上下。我们从隆山中的峡谷一代过去,需要在山中行进十数日。”周恪己扶着灯,凑近我手里摊开的地图,手指顺着隆山的腹地划过去,“过了隆山,也就到了北境一代,路也就好走了,每日都可以到驿馆休息,再有十多天就能到北川。” 周恪己的手指落在北川城的位置:“那就是我母族所在,杨氏曾经是这里的望族,如今圣上将此地重新赐予我,不由得令人唏嘘——不提那些了,云忠的书信已经寄过来了。他前几天去稍微布置了一下侯府,添置了一些要用的东西。虽然北川本地世族大约不会欢迎我这凭空出现的北川侯,但是不少唐家军随军家属也居住在北川城,安全到底是无需忧心的。” “云行呢?” “我们先过去探一探情况,北川世族林立,绝非可安乐度日之地。若没有问题,便在九月以后让师傅带着云行混在商队中一起来北川,接到府中照顾,若北川危险,则把云行交给恪法暂时照顾。” 这番安排很是妥当,我点点头,没有半分异议。 “云忠很想念云行。然而北境毕竟苦寒,比起京中环境恶劣许多,云行又体弱多病,我们总要从长打算。” 提起唐云忠我倒是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了。这一通乱七八糟的事情下来,我原本还有几分担心,周恪己与唐云忠之间会不会互生嫌隙,眼下看来却是没有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有时候也不免有些好奇——这两人到底怎么想的呢?当真不当回事,还是有什么更成熟的想法? 眼下机会合适,我不由得问了起来:“大人,臣女有一事不明白,可否请教大人?” “阿梨请讲?”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冒昧,不过臣女实在不想憋在心里。”我放下地图,尴尬了好一会儿才没忍住问了出来,“之前小将军姑且算曾经追求过臣女,大人也知道此事,眼下这么多是是非非之后,大人和小将军当真半分不在意此事吗?” ——我也知道这个话问出来超级自恋但是我真的完全忍不住啊!虽然没有那种让我光是想想就崩溃的情况真的很不错,但是我是真的很好奇周恪己和唐云忠到底怎么想的。 周恪己理解了片刻,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阿梨还真是什么都能问得出来!” 我急了,确实也有点不好意思,自己问这个问题多少有些尴尬:“臣女是当真想要知道啊!眼下都没脸没皮地问了,大人说也不说?” 周恪己放下手中的灯盏,似乎有些感慨地望向半空之中:“从前,我确没有想过,但是你这样忽然问道,我却也似乎明白了,相互欣赏而生爱慕之情,本就是人之常情。只要发乎情而止乎礼,谁能去谴责?我与云忠相识二十年,纵使患难也未曾离心,眼下我自己心生妒忌便排挤云忠,岂不是荒唐之举?云忠大约也是相似的,我知道他心里定然有几分不痛快,但是这不痛快又何尝不是私心?因私心而远知己,何其愚也。” 我听得似懂非懂。 “阿梨对游姑姑何尝不是如此呢?得到知己如何不容易,怎么能轻易为了自己的情绪而疏远对方?有时甚至不愿意陷对方于不仁不义,这点不是人之常情吗?”周恪己在我鼻梁上刮了一下,“自己做的时候下意识便这么考虑,怎么到了别人就看不懂了。” 我想了想,不由得笑了笑,想来这还真有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意思。 “如今还有月旬便能见到云忠了,一年未见,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周恪己笑了起来,似乎对能重新见到云忠一事格外有些高兴。 不过这却引起了我的愁绪:“去了北川就不能常和阿莲他们见面了,眼下想来都觉得难过得很呢……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万一六殿下把我们家阿莲拱了怎么办!” 周恪己憋着笑安慰我:“六弟刚直正义,断不会做出违背礼制之事。眼下还有十多天出发,阿梨可以多去找友人玩一玩,想来老师也不会阻止。” 仗着我马上就要被流放北地,我在京城最后一个月过得肆无忌惮。不是找机会约游莲月檀他们出去玩,就是拽着廖清河去踏青。 习惯了廖清河那个古怪脾气之后我还蛮喜欢找老爷子出去玩的,毕竟他老人家派头十足,到哪里都不要晚辈掏钱。第一次看我约廖清河出去玩连周恪己都吓蒙了,后来看习惯了他也跟着玩,我们还一起去了一趟下河村,我特地带他们去麒麟渊看着那个神龛。 廖清河极为喜欢那个地方,特地在潭水边题字“古潭灵水”。 结果因为玩得太高兴,反而时间过得更快了,几乎一眨眼就要到了四月天,我们也打算出发去北川了。 “阿梨,这是我娘做的垫子,你坐着的时候可以靠在上面,她说你要坐一个月马车,没个软垫靠着不舒服。这是月檀让她娘亲给你和恪己大人赶制的棉服,北川寒冷,需要穿得更厚一些。”游莲低头继续翻着,忽而伸手擦了擦眼睛。 我接过她手里递过来的一大袋饼子,哭笑不得地帮她擦眼泪:“又不是见不到了,哭什么呀?我到了北川就跟你寄信,再寄点北地特产回来。” 她抽抽噎噎好一会儿,点点头:“好。” 周恪法在一旁看着,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兄长:“皇兄,此一别大约要有个年把见不上了,好生照顾自己,臣弟日夜盼兄归来。” 周恪己看向自己的弟弟,神色柔和不少,伸手为周恪法整理了一下衣领:“北川虽苦,苦在体肤,京城之险,险在人心。为兄离开后,要多加小心,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先同老师商量,若还存疑惑,不可贸然行事,可遣人送信与我。邢美人最近身子或不大爽利,恰好游姑姑在宫内,你可请她多多照拂你母亲那边。” 周恪法眉间闪过一次不舍,随即低下头拱手一拜:“臣弟记下了,遥望兄长早日归来,共图大业。” 周恪己没有回答,只是扶着他的手温和地上下看了看,对自己的弟弟点点头。 好一会兄弟俩才分开,周恪己走到亭边拱手朝廖清河与几位朝中官员一鞠躬:“学生走了,望老师珍重身体,京中诸事都要劳烦老师了。” 我跟着过来,也朝廖清河一拱手,顾忌着有其他几位朝中官员在,便没有说话,只是对廖清河微微点头。却不想廖清河对我招招手,也不多言语,只是这般看着我。 我不由得一愣,随即一拱手:“女儿这就要启程了,望义父珍重身体。” 他面上神色方才舒展开,对我微微点点头:“你们也是,在外既要保重自己身体,也要时刻想着做出些成绩,纵使不能凭借功劳回到京城,也应该造福一方。” 我和周恪己答应过,又喝了一小盅饯别酒,赵敢早已在马车附近等候着。 等马车上路,我掀开帘子,就见窗外一片春日融融,阿莲他们的身影远远落在土黄色的官道尽头,她似乎还在向我招手。 我憋了好久,眼眶还是红了,把手伸出窗户摇了摇,一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才怅然地坐回马车里:“奇怪了,我当年离开下河的时候也没有这般难过,怎么在京中这两年,却这般舍不得呢?” 周恪己安抚一般拍了拍我:“大约是因为,阿梨在这里终于把根扎下了吧?”说着,他怅然一声叹息,“我们早晚要回来的,只是,这一天若能早一些就好了。” 马车就这样颠簸地上了路,因为走的是山道,一路上都没有人烟,路也不大好走,我颠得一开始还顾忌形象坐着,后来腰酸背痛只能趴着。这么晃晃悠悠有个二十天,总算听说远远能看到关口了。 “侯爷!许姑姑!”赵敢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小将军来接我们啦!” 我坐起身,一听这话不由得眼睛一亮,算起来也有一年没见到唐云忠了,要说不想念那真是不可能,我着急,周恪己更着急匆匆掸了袖子,马车还未停下便已经撩开门帘。 一阵炫目的阳光照入车内,这五月的好天气里,连北境关隘处都是一片翠色,前面远远能看到剑阁所在,一个身着银甲的少年将军勒停座下黑马,只一人立于关前。 “是云忠!”周恪己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不由得拽拽我。 唐云忠对着身后大约使了个手势,只听剑阁上一阵鼓声,紧接着,一面军旗从身后关门扬起,我远远看了过去,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一面红色的旗帜迎风飞扬,新做的绒布在阳光照射下甚至还带着丝绒的光泽,上面三个字在风中时隐时现:北川侯。 (第一部完) 第一章 北川之行 “哎哟,许姑姑您来了。”胡赖小跑到我身边,亲热地打了一声招呼,“这段时间太子可忙得不得了,咱也没空贺喜姑姑擢升六监掌事。” 我点点头,胡赖这人我是看不上的,不过眼下大家都在明昭太子麾下,总还是要客气些。我只能略带敷衍地笑了笑:“区区小事怎么敢劳烦胡大人呢。这几日太子可是都在圣上身边伺候着?” “太子孝顺良善,见着圣上被病痛折磨恨不得取而代之。不过圣上这病看起来可不大好医治呢?司药监那边怎么讲的?” 我左右看看无人,凑近了一些低声道:“眼下药不知吃了多少,依旧还不见好,太医院那边院首依旧说了,左不过一两月。” 胡赖闻言,并未回话,只朝我躬身一拜:“如此凶险,看来还是应当去请相国大人呀。相国大人精通丹药,这人间常见的药既然已经没有办法了,也只能试试旁的手段。” 我躬身退下,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今日仿佛会有大雨,天空中乌云密布,到了日出时分依旧黯淡而沉闷。正阳殿笼罩在一片昏沉的天色之中,仿佛也显得死气沉沉似的。 眼下圣上早已不能临朝,太子便挑起重任,朝堂之上翻来覆去地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北川罗氏不满唐家军军属众多,便要求军属搬出北川城内,唐揆荣自然一口答应,只说照办。南方似乎有一些小型的起义,被广王周恪法很快平定。巴渝一代大约月旬前发生了天灾,眼下上奏说要赈灾的粮钱。 太子将赈灾一事批给了江氏某个青年将军负责处理,此人据说前几年还是神武营一个中郎将,被太子殿下一手提拔上来,在圣上面前盛赞其“勇猛不输唐戬,谋略更胜三筹”。 我不知道唐戬是谁,似乎是一个已经亡故的唐家军小将军,不过既然得此称赞,就从语气来说也能知道,太子当真是器重这江家子弟的。 等回了司药监,忽然一个年轻的小女官找上我。她模样清秀,一双眼睛亮得好像山泉日夜洗刷的石头,带着一片叫我难受的真诚:“姑姑,臣女乃是宠物所末等女官沈敏,巴渝人。” “巴渝人?那里倒是山高水远,难为你一人来到京中,”我淡淡地回答一声,瞥眼看向她,“不知沈女官今日有何事?” 沈敏“臣女生于巴渝之地,对故土的思慕之情如人之眷恋父母。今,臣女家乡蒙受天灾,臣女无一日不痛心,无一夜不垂泪。” 我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上下打量着那年轻而鲜活的面容。 “臣女今听闻太子殿下愿向巴渝运送赈灾粮草,臣女感激涕零,深感太子仁厚。然而那负责运粮的江氏,素来有恶名,以权谋私、颠倒黑白,他在太子面前曲意逢迎,蒙蔽大人。然而百姓无一人不知,无一人不晓他鱼肉百姓的恶名。赈灾救民兹事体大,不可交给这种德行有亏之人啊。” 我心里觉得有几分好笑,低下头不看她:“沈女官多虑了。我等女流之辈,哪里比得上圣上太子会识人呢?我想,不过是江大人最近颇得重用,却未曾钻精民间口碑,才会被人暗中散播这种消息吧。这世间子虚乌有的消息何其多,真真假假谁说得准呢。” “姑姑!”沈敏抬起头,眼眶微微有点发红,“……臣女出生寒微,父亲乃是巴渝山中一猎户,家中时代贫寒。可纵使臣女乃是山野出生,亦知道尽忠直言!何况此事事关巴渝无数灾民身家性命,姑姑身为六监掌事,难道只袖手旁观吗?” “太子安排,合情合理,如何谈得上袖手旁观?” “姑姑难道忘了……清河那一年的水患吗?” 我一愣,再看向她时只觉得厌恶与愤怒:“你说什么?” “同为灾民,姑姑岂能不明白臣女的心意?”一行眼泪顺着她的眼眶滑落,她眉眼间都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和义愤,“清河当年何其有幸,有温贤太子庇护。眼下天人已逝,世间再无人庇护巴渝!” “混账!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我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眼眶跟着发烫,牙冠都气得发抖,“前朝太子无父无君!犯下滔天之罪!你居然敢出此悖乱无德之言,当真是不要命了!” 沈敏跪在地上,咬着嘴唇,眼泪从眼角一滴一滴滑落。我只觉得心口压抑,郁结于心,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我们进宫是侍奉皇室子弟的,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问的不要问!此一次,我不罚你,若再有第二次,我决不轻饶你!”说罢,拂袖离去。 大约四五日后,胡赖忽然遣人来说太子那边要我过去一趟,那语气不由得让我一阵心慌。 跟着一路小跑过去,还未曾进入东旭殿内,一匹布帛便被丢到我脚边。我吓了一跳,在殿外便扑通一声跪下,眼神不住看向脚边那沾染红色的白布:“太子殿下!” “这就是你们六监教出来的好人!你自己看看去吧!”一声厉声呵斥从殿内传来。 我战战兢兢打开身边的白布: ——太子圣明,若愿读此书,臣女死不足惜。眼下巴渝灾情严峻,灾民数十万,其状何其可怖,太子愿遣粮草银钱赈灾,乃巴渝之幸事。然而江氏名声可怖,阴奉阳违,非可重托之人。我闻太子以明良治天下,若遣此人去巴渝,恐对太子名声不利,愿太子三思而后行,另择良臣以托付此事。臣女替巴渝百万之众谢太子厚恩。 “这……”我拿着那封写在白布上的血书,手指都跟着颤抖起来。 “好不容易把那老不死的廖清河熬死了,朝中那些人天天进言也就罢了。你们六监不过是皇城中的仆役,也好意思上书劝我?还对我的用人之道指指点点,真是昏了头了!你今日带人去好好看看东直门城头,教教你底下的人什么是规矩!” 这话说得我格外惶恐,就仿佛东直门眼下有什么鬼祟似的。 我不敢多问,只躬身跪在地上谢过太子殿下宽赦。从那里匆匆退出来之后我只觉得心里格外不安,一路小跑往东直门去。 这皇宫可能当时选址就有点问题,步道一年到头总觉得阴冷。靠近东直门,便觉得一股腥气自风中飘散开,熏得人下意识捂住口鼻。那股腥味连绵不绝,越靠近东直门便越催得人犯恶心,早有些人在那里窸窸窣窣地围观着。 我下意识一阵发抖,彻骨的寒意从脚尖浸润到骨髓之中,伸手拨开眼前的身影,只见东直门出口位置横着一座木制仿佛晾晒渔网用的架子,上面并排吊着三个人头。 两男一女,均被剜去双眼,头颅在风中如同风铃一般小幅度地摆动着。那刺目的血浆已经凝结为黑褐色,落在三个头颅下方摆放的桶中。 沈敏的头悬在一片黑暗之中,黑色的长发被捆在绳子上,那小鹿一般明亮的双眼只剩下两个血窟窿。 我双膝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上。 只因为那一封信,便将三人斩杀,头颅悬之东门吗?这么残酷的行径,这洋洋得意的炫耀?当真只是因为皇室天威不可侵犯吗? 我后退两步,眼睛却无法从沈敏的头上移开。 不,不是因为皇室天威不可侵犯,不是因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太子如此行事,只有一个原因——他心中有鬼! 我吓得忽然睁开眼,入目便是唐云忠和周恪己在灯前讨论事情的身影,不觉竟有大梦初醒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本来以为他们忙着谈事情估计没空管我这边,却没想我只是醒过来自己自顾自拍了拍心口平复,周恪己就看了过来:“阿梨醒了?可是梦魇了?” 我含糊答应了一声,有点蔫乎乎地摆摆手:“噩梦罢了,你们继续商量,不用管我。” 周恪己将手中笔搁下,皱起眉一声叹气:“阿梨回去歇息吧?” 唐云忠从旁边探出个脑袋,我这才看清他嘴里咬的居然不是毛笔,而是一截萝卜。他一口萝卜吃得嘎吱嘎吱的,看起来那萝卜水分还挺足:“怎么了?水土不服了?” “我可是纯正的南方人啊!”我揉着额头,磕了两声,越看唐云忠那个萝卜越觉得好吃,伸手跟他要:“也给我个萝卜嚼一嚼。” 唐云忠去旁边框子里挑挑拣拣半天,找了个相对清秀一些的,随手在袖擦了擦,递给周恪己,又挑了好一会,又找了一个,在袖口仔细擦了擦,隔空要递给我。 周恪己无奈地摇摇头,把他手里的萝卜拿过来,从怀里取出巾帕,一边细细擦着,一边用下颌虚指桌上的地图:“云忠把这地图先挂起来吧,等会儿方便我们看。” 从萝卜根仔仔细细擦到萝卜缨子,这么反复了两次,周恪己才把那个圆鼓鼓的萝卜递给我,接着拿起兜在腿上的另一个萝卜,自己小口咬了起来。 “眼下北川也让我颇为头疼啊。”唐云忠把北境三郡的地图挂在墙上摊开,一边啃萝卜一边指着地图上几个地点,“大哥你看这里,北川地处北境与北方三郡交界处,可以说是北面防线的第一道关卡。” “眼下唐家军的粮草,一般是从饸城从隆山以东过剑阁,经过北川送到北境营寨之中。”唐云忠的手指顺着南面的饸城沿着隆山东坡划过去,最后手指落在北川之上,“北川贵族们,各个都自立门户,粮草过北川,多少都要被克扣下一半,往年太平,北川又多三世老臣,倒也只能由着他们。不过眼下万一匈奴真要打过来……北川根本无法作为北境防线。若北川陷落,则北地三郡再无遮蔽,不日便会陷落于敌寇之手啊。” 我啃着萝卜凑过去:“我能不能问一下,这北川贵族扣下粮草要干什么啊?” “这就要说到北地三郡的一个门道了。”说起这个唐云忠倒是来了点兴致,招呼我跟周恪己先坐下,“北地地图在此,南面平原一代分列洛安、韩泽两郡,沃野千里,此地善于耕种。北上过隆山一郡,北川城,正是这北方第一郡琅琊郡的中心之地。隆山绵延百里,草木丰隆,易守难攻。” “北地之防,百年之间大抵因循此道——在饸城一代将两郡粮草辎重准备齐全,过剑阁运送到北川,经由北川分批次再往边关送过去。” 我听着点点头:“听着很是合理啊。” “这是明面上的交易线路。朝廷从饸城把粮草从百姓手里买下,经过三道关隘送到边关。然而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唐云忠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握出一道青筋,“大哥应该知道,边关的军饷费用走的是兵部的帐,而采买粮草走的是户部。这两笔帐天然就是对不上的,因为户部只管购置粮草,而兵部除了采买粮草,还有兵械、马匹、铠甲、修护城墙等许多费用。而这对不上的帐就造成了边关最核心的问题。” “公粮、私粮。”周恪己接过话,似乎已经了然了,“我来此地之前公道师弟便告诉我若要治理北川,这个问题最为要紧,果不其然。” 唐云忠点点头,见我还有些不解,便解释道:“公粮私粮本来是应对战场形势多变而制定的采买制度。公粮就是户部问饸城买的粮草,其价格是需要记录在案的,做不得假。然而边关情势多变,有时候营中粮食不够,也不能让士兵饿着,只能由营中主簿去买一些粮食应急所用,这笔账一般计入兵部,而不过户部。” 我再想起北川世族扣下粮草一事,瞬间明白了过来:“他们是把那些粮草扣下来,再当作私粮卖给唐家军?” 周恪己不动声色地看着地图:“前人有诗讥讽:车马多往来,粒米值千金。阿梨,看来我们此来北川,需要解决的问题可不小啊。” 第二章 北境第一城 从剑阁关隘到北川城还有个七八天,周恪己和唐云忠一年没有见,晚上秉烛夜谈北川局势。我水土不服有点不舒服,跟着他们俩听了两天实在受不了,还是回去自己房间早些休息养精蓄锐去了。 结果唐云忠这厮越来越过分,一开始是晚上秉烛夜谈,到后面就开始僭越尊礼往我们俩马车上爬,本来没多大的马车根本坐不开来。我气得不行想把他推出来,结果唐云忠还就来劲了,跟我算起了主次:“我们要谈军机大事,姑姑就不能暂先忍耐吗?” 我信他个鬼,他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但是我就是不相信也不能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面前他赶出去,只能让出一个人的位置,结果他进来纯就是来唠嗑的,聊聊小时候的那些往事,跟我斗斗嘴,跟我们抱怨边关有多么苦,自己作为少将军又要摆出一副架子唬人,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更多时候唐云忠就是在外面板着脸累了,进来躲懒。光是躲懒也就罢了,他还午睡,拿个小凳子翘着脚,靠着周恪己打呼噜,舒服得不知道多享受。 每逢这个时候,我就拿眼睛杀唐云忠:就因为你爷爷那个老混蛋搅局,我三年后才能靠在大人肩上睡觉,你居然堂而皇之享受着,真是气煞人。 周恪己真是好脾气,一只肩膀靠着唐云忠,另一只手给我剥桔子。 他先是选了一只皮上带着青色的橘子,剥开之后先尝一瓣,微微皱起眉,犹豫片刻,把剩下的部分放在唐云忠那边的案几上。 布置好陷阱后,周恪己又仔细选了另一只偏橘红色的,如法炮制地尝了尝,总算舒展开眉头,又细细地把白色的经络扯掉,最后一瓣一瓣盛在橘子皮里面递给我:“别跟云忠闹脾气,他在马车外面都是下属,要一直提着劲,怪累的。” 我吃着甜滋滋的橘子哼哼唧唧答应了,暗自有点期待唐云忠醒过来以后如何对付那只酸橘子。 不过唐云忠这么躲了一两天队伍里就传出些奇奇怪怪的消息,大约就是什么两男一女一辆马车,里面也瞧不见,不知道如何颠鸾倒凤。只能说八卦这个事情当真是人之常情,一男一女纵使坦坦荡荡坐在大家伙眼皮子底下,旁人也会猜测他们未必没有在桌子下面暗通曲款。 当真要把这些事情当作事情来管,是不大可能的,只不过…… 我转头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唐云忠——名节这东西我是不在乎的,但是莫须有的污蔑放在谁头上都不好受。 眼见着我都快坐实了红颜祸水的名号,我就想着能不能换一辆马车,没想到周恪己目下按照礼制出行只能跟随两辆四轮马车,一辆坐人一辆抬货物,另外一辆里面更拥挤,全是箱子根本坐不下。最后我一拍膝盖,决定出去溜溜马,正好观赏观赏风景还能顺便讨个清静,不用听唐云忠的呼噜。 至于我出来骑马以后那些更加离谱的传闻……不提也罢。 大约这么波澜不惊地走了七八日,终于可以看见北川的城楼了,古朴而肃穆的城门上面刻着三个字:北川城。 我们总算是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周恪己的封地,北境第一城了。 · 北川城门恰好大开,城门附近都是百姓在摆摊做生意。我好奇得很,把马顺手交给赵敢,跑过去看路边在卖什么。 六月天北地干得很,那些上城里买卖的人大多是周遭农家,男子头上裹着一条麻布做缠头,腰里缠着一条粗布,蹲在路边叫卖。而女子则大多抱着一个娃娃,戴着花头巾,身上都是朴着的靛蓝色或褐灰色。 他们面庞比起下河人更加深刻一些,单看五官倒是更为周正开阔,只不过这里干燥风沙又大,多数人都是一脸土色,仿佛风沙揉进了肌肤纹理之中,总觉得往来之人比之南方都要几分沧桑与古朴。 “夫人,这些草鞋斗笠都是我编的,好穿着呢,买些吧。”卖斗笠的男人见我蹲下身,笑着招呼了一句,“那边还有簸箕,夫人喜欢带些走,算便宜的呢。” 我看中了他买的逗小孩玩的蚂蚱,摘了一个下来:“这小玩意多少钱?” “那是逗孩子玩的,单买一文钱一个,夫人买这个斗笠就送一个。” 我看那个跟大锅盔一样的斗笠也好玩,远一些的一堆看着薄薄的,放在他板凳边上的一堆倒是精致不少:“那斗笠多少钱一个?” “夫人脚边的是单层的斗笠,农夫穿的,不好看,三文钱一顶。我手边这些就不一样了,叫‘昭烈箬笠’,要用两层竹篾细细编制而成,可废时间了。据说啊,是当年昭烈皇帝刘备看到军师诸葛亮在酷日下训练军士汗流浃背,故编此小帽送给军师,防止他中暑。这个东西十里八乡只有我会编。” 我肃然起敬,不由得点点头:“那这个一定很贵吧。” “这个啊,确实贵一点。”商贩斜觑了一眼我,“我看夫人也是爽快人,八文钱一顶,我送您个小兔子如何?” ——八文钱!我多久没听到这个价位了!在京城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随便找个茶馆喝一壶茶都要一两银子,眼下这草帽把刘备诸葛亮都编出来了也只要我八文钱。 我歪着头憋了一下笑容,也不想讲价了,掏出荷包开始数铜板:“八文就八文。这北川东西还真是实惠啊!” 小贩收了钱,看得出心情不错:“帽子您自己看哪一顶合适您自己挑,这兔子我给您现编!保证结实!——您是外地来的吧?一看就不知道咱们北川的情势。” “哦?”我蹲在地上看他编兔子,这话题一下引起了我的注意,“北川怎的?” “北川的东西,贵的贵上天,便宜的贱到土里。老爷享受着老爷们的清福,我们这些小民过我们的苦日子。相互不耽误啊。”小贩说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听说朝廷封了个北川侯……有什么用啊。” “大叔,这么听起来,咱们这地儿百姓过得不好?” “只要那江家、崔家两家还在。咱们日子能好吗?”小贩一边编兔子,一边叹气,“天高皇帝远,没人管江崔那两家如何折腾北川,偏巧唐家军又在关内驻守。这里啊,是管得又死,薅得又狠。要不是咱祖坟还在这里,早走了。” 说罢,他长叹一声,把手里的小兔子递给我:“讷,夫人您拿着。我这手艺不错吧?我家里原来是有地的,后来崔家把我们的地压低价格买走,再交给我们种,种了又几乎把粮食全收走。我索性不种了,来城里靠这点手艺讨个生活。” 我接过小兔子:“好灵巧一双手……编起藤甲来一定也是好的。” 他似乎没听清我后面半句话,我拿起斗笠笑着跟他道谢一声,抱着偌大的斗笠回了马车。唐云忠下去买了些干硬的奶片子,嚼得真香。见我抱着斗笠回来不由得挑眉:“你走哪里买回来一顶斗笠啊?” 我把小兔子递给周恪己,跟他翻了个白眼,故意言之凿凿:“你不懂,这可不是一般的斗笠,这是当年刘备送给诸葛亮的同款!” “啊?”唐云忠的嫌弃都快溢于言表了。 他沉默了好久,把油纸包着的奶片递到我面前:“这奶嚼子看到没?” “哦。” “当年李斯看秦始皇长不高,就给他熬奶嚼子,秦始皇吃完以后一下长到了九尺!就刚刚那故事我随口就能给你编出十来个,你这不是胡闹吗!你这也信啊?” “哎!”我讳莫如深地用斗笠扇风,“要不说小将军自己强归强,识人的本事却比不上老将军呢。” 听我这话,唐云忠和周恪己一愣,周恪己更先反应过来,抓起身边几本书,在里面找了半天:“阿梨说的可是藤革甲?” 我点点头,恰好我昨晚无聊在看廖清河让我们带来的兵书,里面就提到西南征战所用的有一种藤甲,轻便又易于行动,而且造价便宜,可以供无法买得起兵甲的普通士兵使用,传到北地后,这些藤甲因为不能御寒,被改造与皮革融合,成为“藤革甲”。 可惜藤甲的技术都已经失传,就更不要提要提藤革甲了。 “兵士强大不仅看校场训练,也看后防准备。咱们路上也提到了想要将北川权力重新整肃集中,改良其城市结构。那么为何不在城中建立一些工坊,从北地召集能工巧匠,在此研究如何改进边防军士军备?” “确实不错。”周恪己不由得点头,接过我手里的草帽仔细端详,继而转头看向唐云忠,“我以为此想法倒是值得商榷,云忠以为如何?” 唐云忠震惊地看着我:“你,许梨你怎么会懂这些?” 我略带些小骄傲晃了晃脑袋:“你不在的时候我可得了高人指点努力学习了许多呢!” · “……好朴素的侯府啊。”我盯着那个看起来不比京城民居大多少的侯府,不由得生出几分郁闷,“我以为我会看到好大一个府邸的。” 周恪己提着一个书箱进来:“我特意与云忠打招呼的,眼下北川不富裕,我大兴土木绝无必要,这处宅邸是当年杨家问罪前我舅舅的私宅,已经荒废十多年。眼下收拾收拾,倒也挺像样的,阿梨可单独住一个院子。” 我高兴起来:“我还有单独院子呢?我哪里是嫌不够气派?不过是自己想看热闹没看到有些泄气罢了,倘若真的置办了豪宅,我心里还不安定呢。” “阿梨喜欢安静我心里记得,眼下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阿梨,也就只能安排一间独立院子让阿梨自己打理……到底跟着我还是吃苦了。” 我跟着嘿嘿一笑:“大人真是富贵命!独立的院子说起来却是吃苦了,你们到底是享了多少福才能这么说呀?” “等等!”我和周恪己正说话呢,忽然唐云忠不知道从哪里插进来,“许梨,谁说你可以住侯府了?你当然是去唐家在北川的府邸住啊!” 我脚步都顿住了,上下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遍:“哈?” 别说是我,周恪己都被这一句话说得瞪圆了眼睛:“云忠,你这是?” “哎,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哥?你们不会一路上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吧?”唐云忠难以置信地在我俩之间看了一圈,挠挠脸颊,“这……我爷爷不是把你俩婚事搅黄了吗?那大哥你以为许姑姑是为什么能过来啊?哪有还结婚呢就跟着跑了的?就是廖大人首肯,好歹大哥你也是一方诸侯,哪能这么随便。” “这……”周恪己脸色变了变,与我对视一眼,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是我爷爷请旨说咱们这边不少女眷有帮扶后方的意愿,想要派许姑姑过来教咱们这边不少军士女眷如何包扎伤口、治疗疾病。按理来说许梨是唐家军请来的,所以你现在只能住唐家啊。我明天就回边关,你自己住那边。” 我嘴巴张张合合,最后都有点被无语笑了:“不是这……这老将军玩我呢?这一通折腾我是干什么的啊?” “我也想知道我爷爷在想什么啊!我更糊涂好吗!”唐云忠一张脸皱巴巴的,无语看起来半点不比我少。 最后还是周恪己稳重,摆摆手:“是我糊涂了,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一直没有注意到,眼下这样未曾不是好事,阿梨也有正经女官身份在身上,旁人纵使不看我们的面子,也要礼让你三分。” 我却想起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那这么说我是从六监被外派出来的?那就是我还在六监编制之内?那我每年的薪俸去哪里领啊!” 我接收到左右两道略带无语的眼神,不由得跺了跺脚:“对普通人家来说薪俸是很重要的!一等一的大事!你们两个皇亲贵胄怎么会理解啊!” 第三章 筹谋计划 经过了周恪己和唐云忠的不懈努力,和我在旁边插科打诨的一点点微小的贡献,眼下我们大致搞明白了这次来北川的主要目的。 “其一是削弱世族,尤其江崔两家;其二是清算账簿,要对军需开支做一套规则;最后就是改造北川城现有结构。”周恪己指向北面唐家军所在的真实边关,“眼下北方草原匈奴十五个部族对大越虎视眈眈,如果不能尽快把北川治理好,一旦匈奴攻来,北川失守,北地三郡都有危险啊。” “确是如此。”唐云忠点点头,不由得皱眉,“干脆把这北川大小世族全砍了吧!这叽叽喳喳的,要没他们在事情办起来可快了!” “如何管理本地豪绅到哪里都是大问题,咱们眼下又不是乱世,云忠休得胡来。”周恪己无奈地笑了笑,按住了旁边看起来已经有些蠢蠢欲动的唐云忠,“依我看来,眼下核心要解决的还是私粮公粮一事,一旦能解决此事,后续诸多麻烦自然迎刃而解。” “这帮家伙靠的就是这个发财,哪能自己断摇钱树啊?”我墙上的地图,头疼得一塌糊涂,“说着倒是简单,别说他们,边关将领里面大概还有不少人靠这个吃回扣呢!” “我们唐家军肯定没有!我们治军可严了!”唐云忠说着就一肚子火,“但是北地二十万军士,常驻八万人以上,我们唐家军就占了三四万。那些将军甭管对外对外吃不吃素,反正对内也不是吃素的,爷爷都没办法多管,更别说我了。” 周恪己沉吟片刻,半晌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如此看来,还是应该去江家和崔家各走一趟。阿梨,劳烦去取一些拜帖来,我要给本地两家豪绅各去一封书信。” 我发现这个皇宫里滚过一圈真的再怎么良善这心眼子也少不了,周恪己笑得我有点毛毛的,一看就是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打算。我有点好奇,凑过去拐拐他:“大人这是有主意了?” 周恪己讳莫如深地一笑:“什么主意不主意的,还是要看对方是什么态度,我们才有什么谋略啊。” · 北川侯初到封地,这两家都没有派人前来贺喜,已经能看出两户人家都知道北川一代格局早已定下,谁来都管不了用。尤其北川侯还是一度被贬为庶人的大皇子,此番大概率不过是皇家弃子借分封为名实则流放边陲,那就更加不足以畏惧。 拜帖寄过去之后两家反应都很冷淡,并没有什么攀附权贵谄媚讨好的意思。其中江家大约因为与京城郭氏亲近,对周恪己的拜帖敷衍了事,只托人送来些面子上的礼物。而成长于本地的崔氏则相较而言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麻木。看得出似乎是准备了一些花了心思的东西作为礼物,然而倒也不是很热络。 周恪己在两家之间权衡良久,最终希望我和唐云忠先陪他去江氏的府上拜会。 多年以前,尤其是杨家还在北川的时候,崔氏是比江氏势力更大的,但是随着郭相国势力越发庞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江家背靠大树好乘凉,自然跟着发达起来,很快便压过了本土豪绅崔氏一族。 从金元围场一事我便已经清楚,眼下江家风头正盛,甚至连周恪己都不放在眼里,势必已经是彻底被牵扯入皇嗣之争中,而且是显而易见地站队三皇子。 周恪己选择先去拜访江氏让我很是不解——按照道理来说,江氏虽然更加强大,对我们却极为傲慢,就是联合一家打另一家,也很显然是与周恪己母族杨氏同为北川二家的崔氏更加适合,为什么周恪己偏要先去拜访江氏呢? 尽管相信周恪己,我也还是没忍住问起他究竟打算怎么办,为何要这么安排。周恪己听了我的话,倒也是对江氏眼下表现出的傲慢心里十分清楚,但是却还是没有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先去拜访态度冷淡的江氏。 我挠心挠肺地好奇,狐疑周恪己就是在逗我玩呢,心下暗自打算今天跟去好好看看,我就不信周恪己心里没有打什么其他主意。 眼下北川江氏当家的乃是江樵江问道,这人的哥哥在京城礼部做官,生了个孩子眼下在神武营做个中郎将——就是金元围场被唐金玉当枪使那个臭小子,我和他眼下有不愉快,连带着看江家都是蛇鼠一窝。 话说回北川江氏,江樵年三十九,膝下有四个儿子,其中长子江鹤江子翼,这人年纪和唐云忠差不多,眼下并未入仕为官,想来应该是与父亲一起在这里料理家业呢。若我猜得不错,这父子俩便是开启北川世族通过钻私粮的空子来肆意骗取军饷的罪魁祸首。 周恪己去换衣服,我和唐云忠在厅堂里等他。唐云忠隔了一个桌子给我丢了一颗枣过来:“阿梨,你怎么不去换衣服?” 我接过枣,在袖子上擦了擦:“大人叫阿梨就算了,小将军咱俩同朝为官的,不得互称官职啊?我去的身份也是掌药女官,自然穿官服过去啊,就跟小将军您穿软甲去一样。” “那我让大哥也喊你名字,你俩没成亲呢凭什么喊名字!” 我瘪瘪嘴,相当无奈地按着自己的额头:这事情没完没了了是吧。 唐云忠溜达过来跟我讲道理:“其实吧,我最开始听说你要跟恪己大哥完婚,我想的是这事也就这样了吧!我也没啥好说的,咱们仨从来也没有谁对不起过谁。你们成婚我就是有点不痛快总得包个大红包……但是这事儿不是被我爷爷搅和黄了吗?”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你说你爷那么一大忙人,大越军部系于一身,他咋有闲情雅致折腾这事儿啊?”我抱怨连连。 “那我也解释了,我不知道啊。我爷爷给我的信我都给你看了,里面也就交代我让你住唐家府邸,不要落人口舌,旁的也没有。”唐云忠委屈兮兮一通解释,最后在我肩上沉重地拍了两下,“不过眼下也是木已成舟,反正这三年是谁也成不了婚了,那就应该打开思路,咱们仨把北川治理好比什么都强。你说是不,许姑姑?” “咱们仨成不了婚?”我愣了,“我没别的意思,小将军你为啥成不了啊?” 说起这个唐云忠立刻摆出一张苦瓜脸:“我成?你想想我现在要成得跟谁成?” 我脑筋一转,瞬间明白过来了:“唐竹兰?唐揆荣还没放弃?” 唐云忠一甩手,坐在我旁边,脚都一并翘上凳子:“你可太不了解他们了,这种有利可图的事情面前他们的脸皮和毅力都是一等一的!眼下反正他们的意思就是我若不娶竹兰就等着终生不娶吧。我父亲早早亡故,母亲又是阁中妇人,家中尚且需要依靠本家接济。我也不能同他们当真撕破脸皮,此事真难办啊。” “老将军也不管管?” “哎……倘若旁人爷爷自然站在我这边,不过那边可是他最宝贝的儿子啊。”说起这一点,唐云忠有几分自嘲地笑了起来,“那可是他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一家子。眼下我与竹兰成婚对唐家有利,爷爷本就不想阻拦,加上叔父步步紧逼、态度坚决。我纵使再怎么在爷爷面前求情,最后爷爷也就是坐视不理,哪里会真的帮我吗?那我只能托词我早已心悦旁人,以此借口拖延婚事。” 我联系一下上下文,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等等,小将军您那个心悦旁人的旁人,不会指的是在下吧?” 唐云忠满脸写着理所当然:“不然呢?” 我眼前一黑:“我说我最近怎么多了一堆不靠谱的传闻……原来祸根在您这里啊!” “我又没有说错!而且我们说白了也算朋友对吧?你就不能帮我躲几年吗?正好这几年如果竹兰表妹再不婚配,他爸爸妈妈也不能再依着唐揆荣瞎折腾。” 我隐约觉得似乎哪里有些问题,心里暗道这不会就是老国公非要掺和我和周恪己婚事的原因吧?毕竟我要是真的和周恪己成了婚,唐云忠还天天喊着心悦我,那不是乱了套了吗? 这么一想,虽然乍一看觉得有几分离谱,仔细想来却似乎处处又透着合理:婚期推迟三年本身也算合了唐金玉的心意,暗里却又能恰好给唐云忠留足时间,而莫名其妙把我调到北川来,也是把唐云忠情种的身份坐实了。这乍一看一通乱七八糟的操作,若按照这么分析,似乎又变得理所当然。 不过这么一想,那老国公的态度忽然就扑朔迷离起来——唐云忠觉得自己爷爷是中立左右不得罪。但是倘若我刚刚的想法是真的,那么老国公就是明着谁也不得罪,暗地里却帮了唐云忠一把。他老人家在想什么呢? 这到底是是他怜恤这个和他最为相似的孩子而做出的一些妥协,还是另有别的打算? “好了,我们走吧。” 我还在思考,只听门外传来周恪己的声音。 “哦,我们来了。”唐云忠答应了一声,随手把枣核吐在一旁的碟子上,“姑姑,走了。” 我匆忙拍了拍衣角,扶了一下鬓角确认没有落下碎发,边跟着唐云忠一起出了厅堂。只是我俩还未开口,一抬眼便都轻轻吸了一口气,陷入沉默。 周恪己换了一身华美而贵重、色彩艳丽的袍子,最外的宽袍为明黄色,上纹祥云图样,内着绛紫色内衬,隐约可见光滑布料之上白泽瑞兽的暗纹。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绒布通天冠,冠帽之上绣入五排珍珠,每一颗都圆润饱满,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见其光泽。这一身打扮既奢靡又浮华,若是一般世家子弟扮上大抵会显得轻浮。 周恪己本来就是北人中难得的肤白如脂,端庄而秀美的五官和高大挺拔的身形居然当真把这一身纨绔子弟的穿搭撑了起来,只觉得好像什么俗世富贵仙人下凡游街来了。 “大哥,你这是?”唐云忠好奇的跑过去,“哎呀,这一下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忽然喜欢上这种打扮了?” 我跟着跑过去,也觉得格外新奇:周恪己这人素来在衣食住行上都追求简朴,从来没听过他有什么喜欢华服之类的爱好,最多也就是换换腰间的佩玉。别说衣服基本只穿白色蓝色这样的素色,就是冠帽,周恪己也基本只喜欢佩戴小冠,我几乎从来没有看过他佩戴通天冠这种又华丽又扎眼的东西。而且我隐约觉得好像他脸上也与平时有几分不同。 审视了好一会,我终于看出来了,他平时几乎无色的嘴唇上落着一抹如同夕阳晚霞的明红色:“大人怎么还涂了口脂?” 周恪己原本整个人都是素净淡雅的,要是比喻的话就像是什么山林间早已遁出尘世的仙人,仿佛沾染些许尘埃都是玷污了他,眼下却一身浓墨重彩,连嘴唇上都给特地画了颜色。这真是……这真是…… 我走到旁边对着柱子输出一拳,咬牙切齿地要憋住差点压不住的嘴角:“这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啊!可恶!为什么穿得这么花哨还这么好看!” 我们就这么跟着有点陌生的周恪己去了江氏在北川城中的府邸。那府邸大门气派开阔,看起来比北川侯府还要气派。门口站着两个小厮,虽然只是守着门,却依旧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我们下马车时候,他们恰好在赶人,一个老乞丐被他们用脚踢到旁边去:“晦气东西!讨饭也睁开眼睛看看。跑到江家大门口讨饭了?当真不要命了!” 周恪己脸色微微一变,目光微沉,片刻后却对我说道:“眼下行动不自由,等会儿我跟他们进府,劳烦姑姑去看看那位老人家。” 我点点头,再看到那两个看门小厮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愤怒:“这江家还是举善名而居官位的,就这么对待地方百姓。当真是本都忘记了!” 第四章 北川江氏 “哎,你们干嘛呢?”眼见着两人在拿棍子想要往乞讨之人的肚子上顶过去。唐云忠最先没忍住,一下剥开马车门帘,翻身跳下,大跨步往江家门口去,“你们这一棍子下去谁受得了?不过在这边行乞罢了,你们就要他的命?” 两个看门小厮一愣,上下打量唐云忠一番,随即拱手:“唐小将军,真是对不住啊!” 唐云忠冷哼一声:“你们这帮欺软怕硬的狗奴才,自以为给江氏看门便高人一等吗?这老人看起来年逾七旬,你们好生与他说明叫他去旁的地方乞讨不可?非要这般当街打骂,我若不出声阻止,你们还要害他性命!你们是忘了江家是靠着举善行而得仕于朝吧?” 两人原本也是没有多害怕的,听到小将军这么说,尤其是提到江家是“举善行而得仕于朝”,这才吓得忽然普通一声跪下:“将军,哎哟小将军莫要怪罪!咱不会做事情!咱这也是怕这种人冲撞贵人不是?” 我刚想下车,却觉手上被按住,扭头就看到周恪己微微抬了抬下巴:“先让云忠说,正好探探这些下人的说辞。” “冲撞贵人?他一个七十岁的老翁能有这份心思?” 两人一看唐云忠语气稍缓,立刻拱手道:“小将军久历沙场,自然不知道。这种下贱人心眼子可多着呢。咱老爷原本与人为善,哪知道这北川百姓都是一帮混账氓流。见着老爷善良,便不去耕种,放着北川城外大片大片土地荒废。宁可进城来乞讨,也不好好干活儿。咱一天不知道要见多少这样的人,心里哪里能不清楚?” “小将军明察,咱老爷多正直善良的人,开粥铺设膳堂,轮到灾难还去四面村里分发粮食。这帮人还是如此不知足,要我说这就是一帮喂不饱的白眼狼!若是我们不这样,他们怕是要把江家都搬空了。” 我微微一皱眉,想起早先门口编草帽那大哥的说法:“分明是他们们把地征走了,反过来又怪起来这些百姓。”说罢,我看向周恪己——这事儿我纵使有几分脾气,眼下如何做还是要看周恪己的意思,我也不能为自己的脾气坏了北川的计划。 周恪己手放开,对我点点头,手指在我肩上轻轻点了点:“红脸。”又反过来指了指自己,“白脸。” 我闻言一笑:“如此,我可就按照我的脾气来了?” “阿梨出生贫寒,为百姓而怒乃是本性,何必要做本性之外的事情?”周恪己安抚一般在我手背上拍了拍,“何况阿梨眼下虽仅为从八品女官,却是太师义女,且在宫中为官。眼下北川边陲小城,阿梨你的脾气想发到谁头上都可以。” “那大人可想好怎么兜着了?” 周恪己微微一笑,我随即笑了一声,脸瞬间摆了下来,还未拉开门帘便厉声呵斥起来:“什么混账说法?” 我掀开帘子跳下马车,走到两人面前冷着脸上下扫了一遍,以手中折扇虚指府邸匾额:“守着这么大一个府邸扮可怜?你们手里那用来欺负人的仪仗拿去卖掉,都足够他一个老翁吃饱穿暖,你们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混账话!” 那两人一阵惊诧,似乎没有料到我是谁。 唐云忠倒是反应过来,转身朝我拱手:“许姑姑怎么下车了?” “听着这种混账话,看不下去,总要下车理论理论。”我斜觑一眼两个下人,冷笑一声,“江氏真不愧是北川高门,连守门之犬都很能搬弄是非呢。” 那两人大约有些生气,却又把不准我是谁,只能忐忑地看向唐云忠,谦卑地躬身问道:“小将军,这位夫人是?” 我不说话,背着手摆谱。 “这位乃是廖太师的义女,现任职于六监司药监的许梨,许姑姑。” “哎呀,原来是太师义女,咱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姑姑切莫怪罪,咱们白身小民,做事有欠妥当。” 我们争吵了这许久,里面匆匆跑出来十几个人,为首的中年人倒是一副温吞的读书人模样。他带着家眷小跑迎上来,对小将军先是一拜,复又对我一拜,抬头可见其柔和的眉宇间藏着沉思与心机。脸上随即挤出一抹和煦亲切的笑意:“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实在是江某的罪过。这下人说话甚是恼人,冲撞了贵客,江某先替他们道歉。” 其言辞虽柔和,然而其目光中却透露出一丝狡诈之意,如同湖水下隐藏的暗流。 小将军哼了一声,抱拳算应付了一声:“江老爷治家严明,连这门口的下人伶牙俐齿的,真是不容易。” “小将军这话真是折煞江某——不知北川侯大人现在何处?” 唐云忠不由得笑了起来:“老爷倒还记得北川侯今日要来拜访,我们到此之时,门外只有这两下人,莫不是要侯爷下车立于门外等着江老爷?” “这,这!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啊!”江樵长叹一声,稽首道,“小将军有所不知,在下最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每日不睡足了时辰,眼前都一阵一阵发黑。原先我是想着北川侯赴任,我应当早些登门拜贺。可哪里想到自己这身子怎么都不爽利,它就是不争气。我这头晕目眩的怎么好意思去见侯爷呢?” 我在旁冷眼看他,等着他发挥。 “向侯爷道贺是一等一的大事,在下岂敢让犬子代劳,这么犹犹豫豫拖到今日,真是羞愧万分。”江樵说得煞有介事,叹息顿足,“今日也是,我昨儿太担心了,监督着他们把府中上上下下装扮一番,却没想到自己倒累倒了。方才午时昏沉得厉害,我只得回屋小憩,夫人怜惜在下,喊了几次见我睁不开眼,就自作主张让我多睡了一会。” 他面上带着笑:“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妇道人家,哪里在朝为官的女子那般远见?孰轻孰重都分不清,自以为是爱护夫君,却叫我眼下落得如此狼狈百口莫辩实在是不该啊……还望侯爷莫怪我治家不严。” “江大人伉俪情深,本侯岂是那不通人情之人?”一道清朗而温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那停在一旁的马车门帘被一个侍从拉开,只见周恪己微微弯腰,从车内款款走出,等着仆人将一旁下车的矮凳摆好,才将手递给侍从,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走下车,远远对着江樵点头示意,肤白如玉,通身琳琅满目,眉目秀美,微微一笑,如远山初绿冰消水暖:“本侯久仰江氏善名,故上门拜访。今日本就是来闲话日常,何故兴师动众?” 江樵好一会没有说话,好一会才忽而笑着迎上去:“素闻北川侯姿容昳丽,不似凡人,今日一见,只觉言辞不可尽说侯爷之美啊。” 周恪己垂眼也不多说,只是手掌虚指门内:“府外说话多有不便,还请大人引本侯入府一叙。” “哦,我这真是糊涂了。侯爷请。” 我眼见着他们要往里去了,赶紧躬身请示:“侯爷,臣女见此老翁神态痛苦,恐其受伤,欲为其诊治,还请侯爷允许。” “姑姑乃是太师义女,何必与我们报告行程?” 我躬身答应了,遂与周恪己分开了方向,他们几人先行进了府内,而我则看护着老人。期间大约江樵有几分心思想要把老人带到府上后院看看伤,被我直接拒绝了。 我扶着老者走到不远处巷子里,让他依靠着墙壁坐下。老人方才被打得不轻,如今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岁月的沧桑在他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泛黄的粗麻布制成的短衫早已破旧不堪,在腋下用老旧的布条面前捆成一件衣服,隐约可从那零零落落的布条下见到枯瘦的肋骨,老人神态痛苦,如同一棵被风雨侵蚀的古树。只是忍不了了才抖了抖枯黄的叶子,发出几声苦闷的叹气:“哎哟,菩萨哎!好心的女菩萨!” “老人家,您哪里难受?”我扶着他的脚踝小心地摆动了几下。 “谢谢你啊,谢谢你啊女菩萨……”他也不回答我,只是絮絮叨叨地重复着道谢的话,双手合十地在我面前不断重复着叹气,“我们命苦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命苦啊。” 我默不作声,只是帮他挽起裤脚,伸手在他干瘦浮肿的脚踝上捏了捏,脚踝处的骨骼因为常年劳作而不正常地肿胀,就好像老树上长出的木头疙瘩似的。老人大约没想到我会真的为他诊治,伸着枯瘦的手慌慌张张地想要阻止我为他检查有没有骨折:“女菩萨,使不得使不得!老头是庄稼人,您别碰着我,脏着呢。” 我随意摆开他的手:“没事,我做官前也是为县里人看病的大夫,什么脏不脏的?您扶着腿让我我好好看看有没有骨折,倘若骨头被他们弄坏了养起来可不容易。” 这枯树一般的双腿让我恍惚想起了那年水患之时,我们全家都在外面帮着人诊治,时不时就看见一群受伤的灾民蜷缩在一起,多数都伤口溃烂,浑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呻吟声在断壁残垣中绵延地回响,那地狱一般的景象和刺鼻的气味直到今日我还能清晰想起。 “好了。”我确认了老人没有骨折,松了一口气,放下他的脚踝,“万幸只有一些皮外伤,多养几日便好——我知您是有事想要央求新来的北川侯大人,然而您这样鲁莽。若不是遇到了我们,只怕今日纵使丢了性命也难以达成目的。” 老人一开始还在期期艾艾地道谢,一听我这话愣了一下,下意识开口辩解:“老头我不是……” 然而,大约是看着我极为笃定的神色,他居然也说不下去了,嘴巴张张合合好一阵子,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真对不住啊。” “有啥对不住的?难道就许哪些禄蠹耍心眼子,咱们小老百姓但凡耍点心眼便是恶民?”我笑了笑,对老人此举倒是格外谅解,“不过,您可要告诉我究竟您今儿拿命来江家门口堵门到底为了什么。总不会当真只是来找北川侯乞讨的吧?” 老人叹了一口气,将事情娓娓道来:“也不知女菩萨知道多少,老头我只能有什么便说什么了——咱们这北川,自从十年前杨氏一族被问罪流放后,这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老头家里本来是种地的,后来江樵有个外甥叫王靖,他家几个下人跟我们商量,说这地一年也种不了多少钱,王靖愿意出十两银子,让我们把地契租给他一年,我们寻思一年十两银子那绰绰有余的就答应了,村里不少人也都答应了。大家就等着第二年他把地契还给咱。” “结果没想到,这一年到了,他们没把地契还回来。我们急了,来北川想找人问个清楚。结果他说我们是把地契给当了,眼下要拿回去就要拿多一倍的钱去赎回来!” 老人说着说着,难过地掉了眼泪:“二十两银子,我们怎么拿得出来?我们拿不出,他们就说要把地收走……这谁答应呢?后来江樵出门,说给我们个机会,帮着在地里耕种,用来抵十两银子。我累死累活带着一家子种了一年,还好,他们算了五两,我想着明年就能拿回来了,心里也算有了个盼头。” “可没想到,这第二年他们年末算的时候跟我说今年收成不行,只能算三两……我得再种个一年。女菩萨,我依旧七十了,今年秋收他们去收谷子,我千怕万怕不够,但是看着收成还可以,就想着应该能把地契还给我了。但是他们又说今年边关没有战事,都尉老爷不乐意收粮,说只能算一两……老头我就这么种了三年,到头来自己家的地也收不回来。” 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又想起城门口大哥说的:“我只知道崔家征了地,江家怎么更加过分?这北川是怎么回事?” 第五章 征地骗地 “崔家江家本来就是一丘之貉,谁又比谁好呢?”老人叹了一口气,几乎要哭出来,他拽着我的手忍不住哽咽起来,“女菩萨,你要是不信就去城外面看看,那些田地眼下都是这两家的,他们要不逼着你卖地,要不伙同官老爷暗地里加税,要不就跟我这样坑蒙拐骗……” “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才生在北川这个地方?女菩萨,你能不能求求北川侯,让他管一管那些世族大家呀?我们不该拿那十两银子,你们要我还钱我肯定还,但是我们也不该被这么拖到死啊!” 我扶着他的肩膀,示意老人不要激动:“您先莫要着急,假若您说的确有其事,朝廷不可能不管——但是在此之前,您可得先告诉我,究竟是谁教您可以在这里拦街求公道的?” 老人一愣,神态似乎忽然变得有几分害怕:“这,这哪有人告诉老头?没有的事,绝对没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想的!都是我!”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继续解释了:“这样,既然您真心希望我能帮您,我也以真心相待。我给您一封信,你帮我把信递给告诉您可以今日拦街的人手里。至于见还是不见我,您只听他的就好,您以为如何?” “这……”老人踟蹰片刻,“如此,那,那麻烦女菩萨了。” 我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巾帕,我的不少日常用品上都有自己的小标志,这也是六监当值时候留下的习惯了。六监时候大家吃穿用度都在一起,衣服手帕难免混在一起清洗,总要想个法子能找回自己的东西。所以不少女官会在衣角或巾帕上的边角处绣一个小小的独属于自己的标志方便辨认,我绣工不大好,梨这个字歪歪斜斜的也不好看,后来我突发奇想绣了一个圆鼓鼓的梨,再以后这个梨就成了我的标志。 这习惯我一直带到现在,眼下我的荷包、贴身衣物、巾帕上都有个小小的梨子,看起来还挺别致的。眼下虽然有点舍不得巾帕,但是身旁也没有纸笔,只能如此将就了。 我用手指在墙角黢黑的污垢里点了点,在巾帕上试了试,倒也真的能写字。 不过要怎么写,我却思量了好一会:独木不成林,孤胆难救世。北川百姓无辜,望英雄不弃鄙贱,共商民生大事。 我把巾帕仔细叠好,系在老人的肩膀上,小声嘱咐:“若你们背后领头那人有意与我见面,老丈您可来唐府背后小巷乞讨,我见着您再告知我地点时间即可。” 做完这一些,我才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扶着老人从背阴小路走了出来,从怀里掏出一小瓶随身带着的止血粉递给老人:“万幸没有大事,老丈回去好生歇息。” 老人大约也是第一次干送信这种事情,哆哆嗦嗦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一步三回头地缩着脖子,生怕旁人看不出他的可疑。 江家府邸前那两个看门的下人狐疑地看着我,也不请我进去,仿佛还要参我一本似的。 我不做任何解释,背着手昂首挺胸怡然得意地站在门外——摆谱谁不会啊?你不请我不进。正好我还懒得进去听他们絮絮叨叨半天聊什么呢,反正周恪己回去也会总结给我听的。 可惜没过多久,唐云忠便从里面小跑出来,看他那一副怂头搭脑的模样我就知道肯定是嫌弃里面一帮人在那里讲官话受不了了,准备拉我一起去吃苦。 “哎哟,许姑姑你怎么不进去啊?里面都等着您半天了。” 我略带无语地看着他,心说你这语气都快飘上天了,这里面现在到底是无聊到什么地步了你在这里这么见不得我清闲 不过眼下毕竟在人家家门口,我也不能真的给唐云忠一个白眼,只能拱手微微弯下身:“臣女生怕惊扰侯爷与贵客商议事情,故在门外等候。” 唐云忠这看不得我清闲的家伙瞬间就来劲了:“不打扰不打扰,里面都在等着姑姑呢,咱们一块进去,快点快点。” 他在旁边催得我都有点烦躁,我都怀疑要是江家府邸内若是没有这么多下人,唐云忠这厮能直接提着我进去,他这人干啥都虎里吧唧的:“干嘛催我啊?” “他们哼哼唧唧我又听不懂!姓江的那个家伙和他儿子哼哼唧唧也就罢了,大哥也跟着哼哼唧唧,两边一起哼哼唧唧,我想想都要做噩梦了。”唐云忠心有余悸地掸了掸胳膊,最后还是没忍住拽了我袖子一把,“你再不来我感觉我都要憋疯了。” “别拽别拽。”我一路都快跟着小跑了,不服不忿地瞪了一眼比我高了一个头多的唐云忠,“你一步抵得上我两步,我都快跑起来了。” “你们六监官服就是这点不好,绑得恨不得跟个捆蹄似的!”唐云忠不反省自己,还嫌弃我们六监的官服,“你快点啊,把大哥和他们那边老狐狸放在一起我可不放心!” 我小跑跟上他,哼哼唧唧地抱怨:“不放心还出来放风!” 江家内设并没有太多北方的风格,反而像极了我家乡下河一代民居,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山石流水曲径通幽,我们在期间绕了半天才总算绕到待客的一处水榭。 周恪己见我来了,微微点点头:“许姑姑来了?” 江樵转头嘱咐背后的侍女,很快便给我也安置了一个软垫。跟唐云忠倒是挨在一起,周恪己坐在上面的主位,和江樵共饮。 我坐下后对面恰好也是一位女客,我还在狐疑对方的身份,只见唐云忠在案几下面对我勾了勾手指,我附耳过去:“你对面的是江樵家的女儿,旁边是他的二儿子,在前面那个是夫人,跟在江樵身后侍候的就是他的长子江鹤江子翼。” 我点点头,望向那位夫人,长相端庄,面容平和,虽然已经是不惑之年,也能看出夫人年轻时曾经大约也有过风姿绰约的青春时光。不过我看向她最主要原因,是她手腕上隐约露出的一片好似烧伤的胎记,这对一个贵妇人来说,着实是过于扎眼了。 “方才侯爷所提到的屯田之法,在下以为甚妙,只不过我眼下身体虚弱,实在无法主持此事。不如这样,我外甥在北川城外有一百多亩家族私田,若侯爷不嫌弃,我可修书与他,将这些私田赠与侯爷权且做个表率。” “江大人此言差矣。”周恪己笑眯眯地为江樵满上茶水,“如何能赠与呢、应当是大人给本侯一个机会,让本侯从令甥手下买走这一部分土地才是。” “哎,侯爷休得礼让,您贵为北川之主,这北川土地本就都是您的,何来购买一说呢?” “江大人此言差矣。你我都是大越臣子,受恩于圣上,这土地转让买卖本就是大事,明面上必须按照法度行事。”周恪己说得有礼有节,话到此处微微停顿了片刻,“眼下北川除了江氏,还有崔、方、沈、顾等世族,北川土地本就不多,这些家族或大或小手里都起码掌握着几百亩地,这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个几千亩良田。令甥若能带头将田地卖于官府,那么势必能引大小世族效法之。一传十十传百,等到本侯将土地全部收回,自然可以将本来属于令甥的一部分悉数奉还。” “哦?侯爷这是想置我们江氏于不义啊?”江樵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们北川诸家族之间沾亲带故,侯爷本意是想要收土屯田,然而我江氏带头,其他家族一旦知晓,我们又要如何是好呢?如何与他们解释呢?”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江氏眼下正是蓬勃的时期,那些大小世族不日都是江氏的座下宾客,又何必放在眼中?” 江樵微微一愣“侯爷此话怎讲?” “眼下令兄在朝中大展宏图,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人虽偏安于一隅,却也坐拥边缘万亩田地,家资不输一方雄主。大人既然已经有了这般功劳,为何还甘心屈就,委身与北川那些坐吃空山的世族交好?” 周恪己脸上那略带几分虚假的笑意看起来有点阴恻恻的,倒真的是我完全陌生的模样:“若大人能配合屯田,一旦北川新的田亩制度建立好,这头功肯定是记在大人头上。而那些收回的田地,再过个十载到底到了谁的名下,这谁又知道呢?” 说罢,周恪己微微一笑,端起长柄水瓢,为江樵添了一勺水:“本侯年轻气盛,可能不懂大人的顾虑,不过此言皆出自肺腑,望大人深思。” 江樵神色微微一动,眼睛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周恪己的方向,忽而一声叹息:“侯爷这说得哪里的话,我是怜惜与我一同长大的北川兄弟朋友,哪里是担忧利益的事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侯爷把在下想成那不顾世交情谊之人,实在是令在下痛心。” 周恪己见其厉声呵斥,便拱手一拜:“未曾想到江大人竟然是这般仁义之人,方才那些话语倒是本侯的不是了。” “侯爷的苦心在下知晓,然而事关北川世族,在下不可损他人而利自身。此事休得再提。”江樵冷哼一声,转过头板着脸,满脸写着义愤。 周恪己被拒绝了也不着急,还是不急不缓的模样:“如此,便是本侯失言了。既然江大人不愿提及此事,那么本侯也知道了。” 后来他们又聊起来一些诗词歌赋之类的文绉绉的东西,我看着他们在那边一团和气的便知道今天也差不多就这样了。等到快到日暮时分,我们仨才赶回了侯府,要我来看,今天大约是无功而返了。 “大人今天和江樵商量什么呢?”我进了屋就开始准备补课,“我听着倒有点像屯田?” 周恪己点点头,反而把话递给了一旁唐云忠:“驻边屯田一事云忠比我更为清楚,这可不是姑姑在书里看的那么简单……云忠,不然你来说说吧?” “还有我啥事呢?”唐云忠很有些诧异,略带些嫌弃地凑过去,“屯田有啥不好理解的?咱们北境多远啊,又不是天天打仗,为了节约军需顺便让大家有点事情做,就会在边陲营地附近开垦荒地,种植粮食,反正一来大家吃的东西自己能搞定,能省不少军饷,同时也能给大家在打仗训练之余找点事情做做。” “其实我记得我小时候,北境是有屯田制度的,小时候照顾我那几个大哥白天有时候就要下地,我就跟着在旁边扒野草。不过,后来怎么会没了呢?” 周恪己没有接这句话:“北川这几年私田太多了,公田数量太少,朝廷迫不得已才会开公粮私粮的采买制度,也才衍生出相应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够重新把北川的私田买回来,再执行屯田制度,这样最核心的粮草需求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我们想要解决公粮和私粮这个问题,单从问题本身出发是很难解决的,唯有从源头上把粮食的替代品找到,破除私粮制度的必要性,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刚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唐云忠反而看出问题了:“大哥,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哦?云忠你说。” “大哥,眼下即使能把地收回来,但是屯田需要的除了地,还有人不是吗?”唐云忠走到周恪己身边,在北川地图附近划了几个圆圈,“若是在北川周边屯田,那么种地的士兵就要从这两个营地调遣最快。不过他们两个营地不是我们唐家军,他们本就是从私粮制度里吃回扣的人,那些营中主帅一定不断阻挠屯田,甚至会以战事吃紧为名不允许士兵下地干活,届时田地荒废,那些世家大族还容易颠倒黑白呢。” 周恪己沉吟片刻,似乎也有些担忧:“云忠所言极是,是我将营中之事想简单了。” “那些世家大族交出地来必然虎视眈眈盯着我们,而且倘若地上无粮,还会被他们参一本,到时候万一来了圣旨阻挠此事,就更不好办了啊。” ——人? 我一愣,忽然,一个老人佝偻的背影出现在我眼前:“我有个想法!” 第六章 故人相见 “许梨你疯啦!\/阿梨不可鲁莽!”我话还没说完,这君臣俩(非正式)一个二重奏直接把我接下来的宏图伟志全部打乱了。 “唐云忠你口水喷我脸上啦!”我绝望地用手遮挡着脸部,闭上眼躲避唐云忠扑面而来的怒叱,和附带的唾沫攻击。 周恪己难得脸上也有了几分脾气,看那神态感觉仿佛他正在蠢蠢欲动想要关我禁闭呢。 我正在纳罕自己怎么会有这么极端的想法,毕竟周恪己素来都是温和宽厚的,他怎么可能会干出拘禁我自由的事情,我俩是事业上的好搭档又不是演什么巧取豪夺呢:“你们别急着反驳我啊,你们看我刚刚说的是不是有这么个道理?” “阿梨!” 一声呵斥吓得我一下嗓子里话都卡住了,回过头惊魂未定地看着周恪己,只见他脸上难得半分笑意都没有,脸色冷硬得好像当真是朝堂上那些无情的家伙。反应了好一会后我脾气也上来了:“大人干嘛这么大声!我哪里做错了!” 唐云忠原本还有几分怒意,眼见着我跟周恪己针尖对麦芒冲起来了,他反而声音小了起来,探头脑袋地左边看看,又右边看看,哼哼唧唧小声嘀咕:“你们先都消消气,好好说不好吗?” 我这人本来气性就大,周恪己这人属于平时宽厚,骨子里又是一把倔骨头,眼下我俩一句不合怼了起来,谁还能顾得上唐云忠:“哪里做错了?那老人背后是谁阿梨知道吗?若有人以此设计,阿梨你要怎么办?” “若大人当真不放心,我可把时间地点告诉大人,大人派人接应便是。凡事哪有万全之策?大人知道朝堂的规则,却不知与这些草莽白身结交的办法,若步步试探锱铢必较,他们怎么会相信在下?唯有以身涉险,方能知对方究竟是何方人物。” “那就非要阿梨你去做吗?难道这世上是只剩下阿梨你一个人懂民心了吗?” “打小在市井里长大,这三教九流的人物哪个不生病的?我打小就和他们接触,怎么也比大人懂得多一些吧?这事情我做不合适吗?” “眼下又不是温贤阁,什么事情都要阿梨你以身犯险吗?我和云忠不会,难道其他人也不会?眼下可用之人如此之多,为什么阿梨还要一意孤行?” 我一怔,忽然觉得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好!大人现在不用拘束在温贤阁,大人现在可用的人多了,我这不起眼的小女官自然没用了是吧是吧?” “你!”周恪己一怔,气得脸色都有些泛红:“你,分明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如此作践我的心意……为何要这么伤我?” “大人有大人的心意,我便没有我的心意了是吗?我从前起便有着些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功夫,眼下正是用的时候,大人却说用不到我。是啊,普天之下谁当真不可替代了?臣女何尝不知道这天下找过去,比我能言善道的不知多少。但是大人,旁人能做又如何?旁人能做便是今日我不可做的理由?” “此举危险!” “旁人做也危险!大人除非说出这事儿错了,不该这么办。那我自然讲道理!危险的事情,我去危险,旁人也危险,那为什么不是我?” 唐云忠在旁边局促地咬着手指,偌大的身体蜷缩起来,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只能小声地在中间若有似无地打圆场:“好啦好啦……大不了我找个人在暗处保护着嘛,干嘛吵架啊。你们俩居然能吵得起来,真是吓人。大家和气点不好吗?” 我和气不了,我上火着呢:“此事是我发现的,我为何不能去?” “阿梨不懂防身的功夫,这种事情如何应该你去?阿梨不许去,只在侯府中等着,我自然有事情拜托,何必纠结在这种地方,做自己不擅长之事。” “大人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的,不妨说清楚,省得你们在外忙碌,我一人坐在这里忐忑焦躁,又不知道做什么好。”那种无所适从的拘束感一旦倾泻一般压在我身上,我除了想要把它拨开便再没有其他想法,“这样的冒险从前又不是没有,运气好了这些人可都是我们的兄弟父老。如此重要之事,大人借旁人之力,难道就不怕旁人能力虽强,确难有我这般用心吗?” “此事我已经定下,阿梨休得再言。” “此事我亦已经定下,大人休得多虑。” 我说着,干脆连招呼都不想打了,就要去唐家后巷看情况,结果我还没踏出门半步呢,一只手就拦在我的身前:“阿梨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做什么?” 周恪己,眼下真是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冷笑一声,扭头不看他的方向:“我去做什么关大人什么事情?莫不是我做什么都还要与大人报备不成?” “你我已经有媒妁之言,妻子去哪里不应该报备夫君吗?”周恪己自己说完,大概也觉得有几分古怪,就这么抵着自己的下巴,焦躁苦闷地皱起眉,自己不知道纠结了多久,抬起头就赌气一样把后面半句话吼完,“从今日起,阿梨要去哪里,必须报备到我这里!如若阿梨不愿意如此,就……” “就?”我脑子嗡嗡的,提高声音,“就什么?” 我们两边彻底赌气对上了,周恪己抿了一会嘴唇,好长一段沉默后背着手一挥袖:“就不要再出门了!从今往后有本侯允许才可出门!” ……我炸了,在沉默中彻底炸了。 我甚至不想跟他说话了。侯府眼下就来了四个下人和两个家丁,听到我们这边的动静都来看热闹,见我跟拦不住一样往外冲几个人也不敢拦住,我就这么一路疾步走,畅通无阻地冲到了大街上。 干燥空气里扑面而来的一阵带着暖意的微风一下把我吹醒了过来,一抬头就看到边城城关的房檐上挂着一颗由奶白转向明黄的太阳。我默默地捂着脸叹了一口气:“……还是冲动了。” 我并非不理解周恪己的心意,他害怕我受伤的心意我稍微一反应也就知道了。但是居然说什么要拘束我自由,真是让人恼怒。 边城比起京城都更加干燥,眼下八九月的天气还是颇为凉爽的,唯有晚上风有些大,我这下河人最初来这里的时候还有几次干得流鼻血,眼下还要在房间角落摆一盆水。真是处处都透着不爽利和不适应。 不过一旦稍微适应了,便也品味出边城诸多奇诡景致的开阔苍凉,就是一轮落日,总觉得这里的黄沙土城上高悬的那一枚,似乎比京城下河的看起来都要更小一些。我走在古城的街道上背手叹气,身旁来往的百姓形色匆匆,大约是要赶着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关闭的城门。 犹豫片刻后,我转身朝约定好的巷子走去。 说老实话,要说和周恪己吵架后悔,我更多后悔我自己不应该以那种态度对待周恪己,而不是吵架本身这件事。吵架是一定要吵的,我早先就意识到反正这事儿不可能太顺利地过去——从温贤阁出来后,周恪己再也不会有那么被动的时候。 他就是再怎么温柔开明,他依旧是是被当做太子抚养长大的。善良也好、仁厚也罢,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周氏皇族的那一部分性格在。再说了,在这件事情上,更加古怪的其实是我。周恪己今后最少也是个君侯,也没听说哪个君侯家的夫人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的。 古往今来都没有的事情…… “不过人活一辈子,何其短暂,为什么偏偏是我非要被拘束在后院呢?”我郁闷地想着,“今日可叫人替掉我做危险之事,明日可教仆役替掉我做脏活累活,最后可不就能找两个年轻柔顺的姑娘把我替掉吗?” 这世道,缺了谁都不是什么大事情,这一点我深以为然。正是因为什么事情都能被轻易取代,所以人只需做自己觉得值得的事情就好,何必非要去纠结是否一件事情非我不可?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走到巷子里,四周倒是清净不少,我原本还有些忐忑万一那个老人没来怎么办,万幸老人蹲在地上,也是有几分忐忑地左右张望着,见到我匆忙站起身:“女菩萨,您可来了!” 我心里也有了七八分底气:“如此看来,那位为你们出谋划策的智士,大约也愿意赏光见在下一面?” “先生见到手帕,只让我送这封信给菩萨。”老人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战战兢兢地掏出密函递给我,“女菩萨,这就是先生让我带的信。” 我答应了一声,打开密函:“久闻许女官高义善良,欲往而见之。今日戌时城中东北角帝君庙中,若姑姑不嫌弃粗人鄙贱,可单独前往,有要事相商。” 我拿着信,反而生出了几分忐忑:这人好生奇怪?我在宫中虽然颇有些恶名,但是眼下还没能波及到民间才是,怎么这人上来就给我带高帽子? 这一想,我又觉得事情越发诡异起来。按照我往日瞻前顾后的性子,眼下第一反应就是应该去找周恪己和唐云忠商量商量,然而脚还没迈出去呢,我先想起来刚刚的事情。 ——倘若真的告诉周恪己了,他能允许我去? 要是今天以前我应该是半点疑虑没有的,我们同为战友,相互信任,不管以后身份如何变化,他是好人我也是。然而今天我才意识到,大事信任不代表小事每件都首肯,细节上我们从来没有用过寻常世间男女君臣的方式相处过,所以眼下我别扭,他也别扭。 “要不自己去吧?”虽然想到了诸多危险可能,但是一旦真的能促成合作,像老伯这些农人大家都愿意来种地,那么屯田基本的人力和田地都有着落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可不能就这么白白错过:“我知道了,多谢老丈。” 戌时,城门紧闭。 本来应该有更夫打更报时的,不过大约是边陲之地秩序比不得京城,晚唯有几个巡查在街上晃荡,大部分时间就坐在角落里发呆或者打瞌睡。 我早一些时候到了城东北角的土地庙,那土地庙浸透在夜色中很是破败可怜。庙宇的轮廓在昏黄的月光下若隐若现,墙体斑驳剥落,长满青苔和藤蔓,一些石砖已经残缺不全,断壁残垣堆积在角落里生出青苔。庙门半开半掩,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残破的神像斜倚在墙角,被尘埃和蛛网覆盖,昔日的神圣光芒早已黯然失色。摇摇欲坠的案台上,烛台和香炉已经生锈发黑,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角落里传来风吹过时发出的悲凉呜咽声。 一只模样像极了老枭的鸟停在屋檐上,我在门外踟蹰了很久,入夜的寒冷很本能的恐惧让我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咬牙切齿地给自己打气加油了半天:“反正也是最后一步了,何必在此踟蹰?” 这么哄了自己好一会,我才心怀忐忑地走了进去,烛台上一点影影绰绰的火光只能照亮神像周遭一圈,我走到蒲团边上,深吸一口气:“许梨已经只身前来,不知英雄何在。” “从来天下无公道,世间何处有英雄?”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我吓得倒退两步,被蒲团绊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见供奉神像的莲座上,从破败的神像背后闪出一道高大的黑影,他从高处一跃落在地上,走到我面前,躬身抱拳:“久仰许女官高义赤胆,今日幸得相逢。在下袁豺,泰山下一山民而已。” 当真见到之后,我心里的忐忑反而退去不少,在接着昏暗的烛光看过去,只见对方眉眼刚毅沉静,气度不似一般人:“周壮士,我且先问你,你从何处听过我名?” 袁豺抬起头,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我。 我接过荷包,一愣,那角落里小小一个梨子再熟悉不过了:“你是泰山登山路上那两个孩子的哥哥?” “自泰山起,一年未曾得到机会感谢姑姑。” 第七章 一拍即合 这意料之外的实在是令人大喜过望了。 “原来我们早就有过一面之缘,这岂不是缘分凑巧?不过壮士原本居住在泰山脚下,如何会到这边陲小城来?”我引着袁豺坐到蒲团上,一旦知道了他的来处,心里那点不信任便一扫而空,分外高兴起来。 眼下我自己身处边陲,除了周恪己和唐云忠几人之外再无其他熟人,虽然不至于难受,但是偶尔想起来也未免有些戚戚然。眼下忽然遇到一个曾经见过的人,虽然谈不上认识,但是难免生出几分喜悦。 “我年幼丧父,母亲又于三年前亡故,孑然一身,依靠打猎勉强养活自身。几年前母亲在山中采药时捡到一个女童,因不忍任由其自生自灭故暂时收养,后来母亲去世,我在狩猎中又捡到一个孩子,便也一并收下。” “那便是那日我见到的两个孩子?” 袁豺点点头:“正是——家父生前乃是商贾人家,来往于大江南北,我知其于北川有一知己好友,多年间都想要来寻找投奔,只是从前这车马费用一直攒不够。后来恰好得了姑姑赠与的银钱,我便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北川。哪里想到父亲好友早已病逝,家中天地也被江家所占,只留下孤儿寡母,日子不比我这边轻松。” 这番经历说起来虽然简单,但是其中的波折艰辛也可以想见,我不由得摇摇头,安慰道:“想不到这一年多来你也是颇为坎坷。” “我最初也觉得绝望,毕竟来这里已经花光了我所有钱,就是想要再回去也不可能了。不过好在那嫂嫂虽然生活艰难,却分外善良,她见我两个妹妹年纪小,不忍心让她们跟我在外餐风露宿,便将她们暂时留在家中照顾,我每日出来找些零工,赚点钱回去,也算报答嫂嫂的收留之恩。” “是个良善之人。”我点头附和道,随即生出疑惑,“不过,这拦街一事,又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高兴,却也没有被完全冲昏了脑子,这袁豺能想出拦街这种法子,势必不像他描述得那般纯良无害。眼下我最想弄明白的问题可还搁置在那里。 “这个,并不是我想到的,而是另有高人指点。”提到这个事情,袁豺却忽然显得有点神神秘秘的,“姑姑可知道千姓堂?” 我一愣,过去的记忆翻涌而来,那一夜皇宫中的刺客,那个杀害太妃,在我肩上留下永远的伤痕的刺客,正是千姓堂的杀手:“此事与千姓堂有何关系?” “约莫一个月之前,为了负担一家的开销,尽量给嫂嫂家一些帮助,我开始跟着几个马夫做一些往来运货的事情,要翻过隆山走一段比较危险的路,这样给的钱也会多一些……我大概跑了三四趟,自己以为没有什么事情,所以就开始自己跑。结果没想到遇到了山贼……” “还好有一男一女两位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们见我身上单薄,就问我怎么回事。”袁豺越说越激动,说着,几乎手舞足蹈地比划了起来,“他们听说这里这些官老爷仗势欺人,格外气愤,说要回去搬救兵,把那几个害虫除了。我也是着急,一把拽住那个大哥的胳膊,我就问他眼下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从江家手里拿回北川百姓被占据的地,毕竟咱们都已经快要吃不上饭了,他那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除害。” “那游侠大约是看我确实可怜,就指点我说道,大约月旬之后,北川侯会来到此地,到时候必然来江家,可以在江家附近拦街,倘若能将冤屈告诉北川侯,或许能讨一条活路。那游侠说,当今新封的北川侯正是两年前被贬谪的温贤太子。温贤太子素来有勤政爱民、仁厚宽慈的美名,他肯定不会对此坐视不理的,可以把这个办法遍告乡里,召集一伙儿人一起去。” 我点点头,对情况也算清楚了个七八分,不过还存着一个疑虑:“那老翁也是你招揽的?” “姑姑说的可是康老大?他是主动说愿意先去拦街的,他家就因为江家几乎家破人亡,对江家可以说恨之入骨,我们也拦不住,只能由他先去试试了。” “那康老大原本膝下有一儿一女生活还算不错,儿子虽然自幼有些体弱,干不了农活,好在儿媳妇是个勤劳朴实的好姑娘,女儿又嫁给了城中一个铁匠,每年还会回娘家给点钱什么的。不过大约四年前。江家说要借地,本来康老大想着儿媳妇肚子大了,儿子又身子不好,正好把地租出去一年好换点钱也不错……却没想到后面那么多是是非非。” “后面如何了?” “江家不愿意还地,他们不是只能种地抵租吗?儿媳妇不忍心他们老两口在田里干活,也帮着干,大约是生产时候就没养好身子,结果一场风寒便去世了,只留下了不满周岁的小宝宝。那儿子看见自己媳妇没有了,身体又弱,家中田地又被人占着,后来就不知为何发了高热,没挺过去年也走了。” 袁豺说着,叹了一口气,似乎也很为康老大难过来着:“我最初听那两位游侠这么说,其实还是挺拿不定主意的,但是后来再回到北川,日子还是越过越艰难,我就想着这样不行,总得搏一搏试试,便开始在乡间偷偷招募乡勇,秘密商量这件事情。就在这个当口上康老大来了,他跟我们说起他的这些经历,还说要是有什么危险的事情便让他先上,只要他走后,我们愿意给他家妻子和孙子一口饭,就感恩不尽了。” 我不由得摇摇头:“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没有了,真是叫人唏嘘……” “谁说不是呢?”袁豺淳朴的神态里透着几分伤心,“那江家可真是坏透了,他那几个外甥也坏,周围不知道多少人家的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他收走了。” 四周安静得有些吓人,屋外夜枭在凄厉地哀嚎着,关内的风冲刷着厚实的土城墙。 我总算搞清楚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眼下看起来,提出倡议的大约是千姓堂,然而那两人眼下不知所踪:“千姓堂那两人就再没有回来过?” 袁豺茫然地摇摇头:“他们说要去召集人手想办法杀了江樵呢!要是这能给杀了就好了,没了江家这北川人能过得好不少呢。” 我皱了皱眉,眼下对千姓堂杀江樵这事情我是半点意见没有,江樵若真的做了那么老些坏事,他就是该死的。不过按照袁豺的说法,倘若千姓堂的人真的要过来,这万一用江樵的死给周恪己身上泼脏水那就问题大发了。 ——这事儿我回去得找周恪己商量。 袁豺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匆匆拽住了我的肩膀:“姑姑,那些人可是好人啊!江樵这样的恶棍才是坏人,不是吗?” 我示意他不要紧张:“江樵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也未必可以证明那两个帮你的游侠就一定是好人不是吗?他们明明知道江氏草菅人命,却还建议你们去拦街,而其中你们是否受伤他们却漠不关心,在我看来,这也绝非好人之举啊。” 袁豺似乎想要反驳,思考许久后却只是低下头,讷讷地一言不发。 “你放心,我是不会轻易残害好人的,倘若他们真的与我们一条心,大家都是希望北川能好起来的,我们自然不会枉害好人性命。不过凡事要看长远,那千姓堂到底是什么打算,我不了解,周壮士你只依据只言片语也未必了解。眼下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最要紧的还是要让北川百姓能够吃上饭,不是吗?只要这一点你我心里想的一致,何必太拘泥于细节呢?” 袁豺仔细琢磨了好久,朴实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憨厚的笑容,他点点头:“对,得吃饱饭先!北川这些地眼下不管长了多少粮食,都被那些世家大族收去了,根本落不到我们身上。” “那问题的关键就是先让大家吃上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事情,对吧?” 袁豺爽朗地一笑,与我击掌为誓:“有姑姑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要是姑姑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可以随时跟我说!” 眼下我没有一次把想要做的事情全部告诉他,事情既然关系到了千姓堂,无论如何我还是应该先和周恪己唐云忠商量。 · ——不过商量以前还是应该先道歉吧。 寅时上下,天还是微微亮的时候,空气里带着些许夜晚未曾散去的寒意,街道上除了三两个条狼氏打着哈切散漫地干着活儿,也就只有几家早点铺子已经在忙碌着。我盯着侯府大门的匾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是怵得慌,犹豫再三之后还是灰溜溜地溜达到后门,想要看看有没有办法悄咪咪地混进去。 我也不知道我在心虚什么,昨天的事情我有错,难不成周恪己就一点错没有吗?眼下才封了个北川侯就想着要约束我的自由,以后那还得了么?原本一起克服难关的两个人,难关一过就摆出态度让我从此后不要再想那些事情,好好待在后院。 这我就受得了了? 但是一想到昨天最后一眼,周恪己眼眶通红,嘴唇发白,手指都在颤抖的模样。 我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先道歉再说吧,大人身子柔弱,不要气坏了才是。” 后门虚掩着,我大喜过望,心想着这下可真是凑巧了,却不想刚刚蹑手蹑脚推开门,迎面就撞上一脸麻木的唐云忠,他抱着胳膊,神情略带几分散漫倨傲地盯着我,上下打量一圈,一开口就是一句阴阳怪气的腔调:“做得好大事啊,许女官?” 我抽了抽嘴角,昨日的怒火已经被自己反刍成了可以理性沟通的道理,被抓包的心虚一下就占了大头:“事出突然,没来得及跟你们讲一声——但是我找到出谋划策的人了!而且我也找到能够种田的人了!要不咱们先商量正事吧?” 我越说心越虚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是顶着唐云忠冷酷的目光开始蚊子哼哼,只能擦着鞋底为自己小声辩解一句:“我们之间这点小事有什么的?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总要先做啊……咱们一块去找侯爷商量这事情嘛,小将军……” 我就差把讨饶写在脸上了。 “大哥上午你就别想了……他一宿没睡,早上实在忍不住了才眯了一会儿,眼下精神不太好,只能让他先休息一会儿。”唐云忠揉着鼻梁,叹了一口气。忽然目光犀利起来,盯着我,“夜不归宿是吧?离家出走是吧?让我们俩担心很好玩是吧?” 我一听周恪己的情况,心里跟着心虚头疼,瘪着嘴百口莫辩:“我没有,我不是……我昨儿不是跟你们说了我给那个人留了一封信吗?那人真的找到我了,我想着机会难得不就去跟那人见了一面吗?我发誓我没有说谎!昨儿情况紧急,我又想着万一错过这个机会,那些人不信任我们了怎么办,才会没有和你们说的……” 昨日虽然紧急,但是要说真的紧急到一封信也留不得倒也没有,我不辞而别确实是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在里面——不过这点小心思也真是没有必要说了。 眼下这情况足够我喝一壶的了。 “恪己,恪己大人还好吗?”我心虚地小声问。 唐云忠对我翻了个白眼:“不好,很不好!你跟他吵了架就不见了,他坐了好一会就让下人都下去,自己坐在那里就哭了起来。我也不会劝,感觉自己都是焦头烂额的……后来又担心你,但是怎么都不回来,也不能派人去找,不然全城都要知道朝廷命官夜不归宿了。” 说着,唐云忠对我翻了个白眼:“就这么又伤心又担心地过了好几个时辰,这不才睡下——你说说你这做的什么事情?” 我亏心之余又有几分不忿,怂头搭脑地跟着唐云忠先回后院待着。 第八章 推心置腹 比起浮夸的园林风格的江家宅院,很显然侯府整体陈设布置都质朴不少,基本格局和我们在京中民居差不多,也是前厅后院,最多也就是在后院分了个东西两院。眼下周恪己住在东院,我则住在唐家。 至今我都极其不满意这个安排,我认为距离是我们产生矛盾的核心原因,此举是影响周恪己和我感情的罪魁祸首。哪怕不是这个原因眼下我也可以归结为这个原因,我老神在在地神游,满脑子都在思考如何把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 周恪己那么善良正直不可能有错。 我这么明事理大概也不太会犯错。 所以只能是老国公的错! 得到了结论,我极其满意,自己下了判断我与周恪己之间毫无矛盾,全是旁人的锅,眼下就等着周恪己醒来咱们相互道个歉继续搞事业。 我和唐云忠坐在后厅软垫上,因为是家里所以各自都放松姿势。我一夜没有睡觉休息,眼下也是睡眼惺忪,哈切连天。坐着坐着就给摊在案几上面了,眯着一只眼睛瞟对面坐在那边扒橘子吃的唐云忠:“我眯一会……大人来了喊我?” 唐云忠隔着一条道丢了个橘子过来:“酸一酸清醒下,别真睡着了。” 我额头抵着案几在底下打着哈切扒橘子:“我也是一夜没睡好吗?虽然我确实没有告诉你们,这是我的不对,但是我也是真的忙了一个晚上啊!这附近局势还挺诡异的呢。” 唐云忠瞧着左右下人,到底还是顾及着没有让他们退下:“那你等会可要好好跟大哥说道说道,此地局势甚为微妙,我最初还觉得此事应该快刀斩乱麻,以权力威压之即可破解,却不想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点点头,掰了一瓣橘子塞在嘴里,被酸得五官扭曲。一下子感觉天灵盖都被酸麻木了,人也即刻清醒过来:“此事需从长计议,贸然阻止反而坏事。大人的计划以屯田取而代之确实是个另辟蹊径的好办法。倘若只是阻止私粮,而无后续办法,他们必然会找出百般理由阻挠,唯有先做好后续打算,再对私粮下手,才能切中其要害。” “此为阳谋,江樵那些人难道能坐视不理?” 我嘿嘿一笑:“这事儿,还是让你的恪己大哥给你解释吧,他肯定比我说得还明白。” 唐云忠撇撇嘴:“神神秘秘的,你们就欺负我这武官不懂朝堂上这些弯弯绕绕呢。” “不过小将军”,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挺好奇的,“你为什么会喊大人大哥啊?” “为什么啊……”唐云忠抬起头,大约是因为陷入了回忆,脸上不由得浮现出怀念的笑容,“我本来是被爷爷带去边关,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是在北境长大的。虽然唐家军的兄弟对我都挺好的,但是当时的太守,还有其他将领手下的将军,都不太看得起我。” “后来我毕竟年纪小,有一次退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生了一场大病。爷爷没有办法,只能借着回朝的功夫把我也带到京城,给我找太医看看身体。我当时身体不好,人又瘦小,像个野孩子似的,居然胆子大到在宫里乱窜,结果就在水池边上撞了头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是大哥发现我把我送到了太医院。” “后来我爷爷大约和杨皇后说了我的情况,杨皇后问我为什么要在宫里乱跑。我说因为没有人告诉我我要待在哪里,太医也都是随便帮我看一看,没人跟我说我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哪里,杨皇后听完就不说话了。” “大约过了没几天吧?杨皇后带着大哥来太医院说带我去她宫里暂住。还让我喊温贤太子大哥,她说是因为太子生性内向,想要给他多找些朋友兄弟。”说起曾经的事情,唐云忠显得有很是怀念,“我当时傻乎乎的,还以为是真的,还到处拉着大哥玩,想让大哥多交朋友。其实大哥人缘可好了,大家都乐意跟着他做事情……反倒是我后来稀里糊涂多了一个太子义弟的身份,再没有多少人敢欺负我。” “杨皇后真是太好了。”我回忆着他们说起过的杨皇后,只觉得对方好像真的是那种神仙一样的好人,“她当年可能只是觉得你幼小可怜,便以那种方式给了你一重保障。要是皇后泉下有知,能看到如今发生的种种,大概也会觉得很欣慰吧。” 唐云忠略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说起来,我第一次忤逆大哥就是为了姑姑。这事儿要是起了矛盾,姑姑可要负全责啊。” “你们兄弟俩起矛盾,何必把我拖下水?”我撇撇嘴,“在下说到底不过一女子尔,你们兄弟俩不拿我做个人情成人之美,反倒在这里相争。岂不闻王司徒风波亭之事?” “哈哈哈。”唐云忠笑得前仰后合,“我不是吕奉先,大哥与董卓那奸臣南辕北辙,姑姑嘛,除了同为女子,也与那美貂蝉没有半分相似。我们仨怎么演风波亭?” 我拿橘子丢他,又在这边暗搓搓讥讽我不够漂亮。 唐云忠笑嘻嘻地接过橘子,剥开了往嘴里塞,看起来我丢错了,丢了个甜的:“正是因为是真的兄弟,才应该争,正是因为没有猜忌,才应该真心相处。我与大哥在大事上一条心,从未有过离间。云忠平生所望,便是为大哥保土守僵,最好还能征战八方,让那些蛮夷匈奴都对我大越俯首称臣。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情感上的事情,那些酸腐儒生觉得是小义,可以割舍,我却不那么以为。” “阿梨你啊,从不是任人摆布的。我成全你们也好,恪己大哥成人之美也好,你到底都不在乎,你有你的决断,这个决断我和大哥都影响不了。所以说到底我们不是在争,因为你也不是争就能争得来的。” 我一脸无语,心说不是在争就是在玩,你俩还挺有闲情雅致的。 唐云忠感慨地叹息一声:“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情就该是这样,什么成人之美美女赠英雄都是瞎话。正是因为人心复杂、抓不住,这事儿才有意思。若将佳人当作宠物玩意佩剑,只是与另一个男人争夺,被夺走了就咬牙切齿说对方夺人所爱,那仔细想想,既无聊至极又乏味之至。” 唐云忠这话挺冒昧的,我封建保守,一时间只是摇摇头:“这一点上其实小将军还有点像老国公呢……” 唐云忠橘子已经吃了一半,抬起头:“怎么说?” “乐得逍遥呗。虽然逍遥的方向不太对……”我不咸不淡地补充,又来了一瓣手里的酸橘子,真是酸得我提神醒脑。 小将军还想跟我说话呢,外面就听到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未看到人影便已经听到了声音:“几时回来的?怎么没有人来叫醒本侯!” 我立即蹭一下站起来,脚还撞了一下案几,疼得我龇牙咧嘴暗自抽气,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本能就是一个立正,跟犯了错一样规规矩矩往前面一站。 “眼下你们倒学着自作主张,我交代的事情是半点不听了是吗?”我鲜少听到周恪己这么说话,虽然比起宫里那些贵人,就这么个强硬程度简直都算不上在发脾气。但是专事对专人,周恪己这么个音量说话我就知道他差不多已经是气急了。 唐云忠递给我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我硬着头皮迎上去:“大,大人!我回来了。” 周恪己一愣,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分别的那一身,除了把冲天冠换成了小冠之外,里面那一身衣服都没有换,眼下虽然还是一身体面模样,衣领处凌乱的褶皱却略显狼狈。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会,乖乖低下头:“昨儿是……大部分是我不对,大人您别生气。” 唐云忠在背后嫌弃我倒戈如此之快,龇牙咧嘴地拿白眼翻我 我就当看不见,乖乖站在周恪己面前,好一会看他没有反应,就小步磨蹭过去,拽了拽他的袖子,抬头装得可怜兮兮的:“我们和好吧大人,本来也没有多大事情。” “……你这恼人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恪己捞起我拽着他衣角的手,“我也是有错的,怎么的全要你来道歉呢?难道你就觉得我在耍性子么?” 我抬眼看过去,就看见周恪己眼中红红的,看起来多了几分憔悴,他带着些埋怨地瞪了我一眼,复又垂下眼,“我明明都想好了要如何与你道歉,怎么这种事情还要与我抢?” 我看着他垂眼的同时睫毛飞快扑扇,感觉心尖尖就仿佛被挠了一下:“我不该不说一声就去与那人会面。不过大人,我确不是那可以坐在后院的女子,若大人当真……” 一只手忽然抵住我的嘴,吓得我一下闭上嘴,一阵香木气息迎面而来。周恪己垂着眼好一会没有说话,半晌才微微摇摇头:“后面的不用说了,昨日我关心则乱,确实糊涂了,阿梨从前如何,今后就该如何。” 我被他整得有点小羞涩,左右看看还是怪不好意思地退了一步,不过也挺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变,变化的话,肯定不能说原来怎么样今后也怎么样,根据身份改变一些行事作风。但是,但是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将就的!” “是。”周恪己看着我,认认真真地答应了一声,却又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添了几分埋怨,“但是无论什么事情都该商量才是,如何一整夜都没有消息?我在这里如坐针毡一夜,阿梨当真半点不曾怜惜?” “我不是……”我有点左右不是人,周恪己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是我欺负了他似的,弄得我眼下百口莫辩,“昨儿不是,咱们谁也不让谁嘛。事情又着急,我不就没有说吗……” “阿梨你总说是我出了温贤阁便变了心思,我倒要问问阿梨,可是我今日稍稍恢复了些权势,得了这么个边陲侯爵身份,阿梨便觉得我仿佛不值得怜惜了?便觉得我仿佛没有从前那么弱小而可怜,于是觉得我到底是乏味了?” “啊?”周恪己这时候声音不大,那话语却听得我一瞬间懵了,仿佛听不懂话了似的。 那几个下人又被忽然有了些眼力见的唐云忠赶出去了,眼下就剩下我们三个。唐云忠那眉毛仿佛能顶了天似的,眼下他那眉毛就跟要说话似的,吐槽都不用开口,就看那俩上下飞舞的眉毛就能知道了。 “分明如此。”周恪己摇摇头,很有点埋怨地盯着我。 “这……”我想提醒周恪己唐云忠在那看戏半天了,又害怕这俩相互演戏呢。最后硬着头皮一点头,“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的!我反思了!” ——鬼知道我在反思什么东西,反正男女感情不就是相互讲胡话吗? “姑姑可当真再不会了?” 我硬着头皮点头,试图赶紧跳过感情戏进入事业篇:“我肯定不会了。” 周恪己上下扫了我一圈,那眼神写满了不信任。好在也就是眼神里表达了一下:“好,那可得好好记住今日所言,此事暂且算了。” “好好好,不再犯了,肯定不犯了。”我也不管答应啥了,眼下我着急讲事情了,“大人,我昨夜冒险前往大有收获啊!这拦街告状一事背后果然有人出谋划策!” 唐云忠一步跨过案几,往外看过去,确认下人们都已经不在了:“能想出拦街告状的人可不可能是农家子,这帮人让百姓弄这一通热闹,其背后必然另有计划。到底是谁?” 我对他们点点头:“——千姓堂。” 周恪己神色微微一动,表情有些复杂:“千姓堂……那个刺杀姑母的,千姓堂?” 太妃在深宫被刺杀一事几乎影响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那起至今我都弄不明白的暗杀其背后作俑者正是千姓堂。 唐云忠和周恪己对视一眼:“坐下,慢慢说。” 第九章 设彀藏阄 我将我是如何认识周豺,周豺又是如何带着两个妹妹来到北川父亲故交,最后阴差阳错负担起了抚养家庭重担,并因此结识了千姓堂的游侠,从他们那里得到了这个计策这一系列事情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眼下那两个游侠据说去寻找其他同伴,要刺杀江樵。” 周恪己和唐云忠对视一眼,唐云忠神态里还带着几分憨厚,憋了半天来了一句:“感觉还是挺好的啊,还帮我们省事情了。” 我内心深以为然,表面上还得装出高深的模样:“唉,小将军怎么可以如此短视!” 唐云忠翻了个白眼:“那你说说你长远之计是啥?我觉得挺好的!” “江樵虽然可恶,但是倘若千姓堂真的把江樵杀害,那便是更大的祸患。”周恪己在一旁摇摇头,“两位可还记得当年圣上为何多允我一年性命,为此,还把阿梨调到温贤阁。” “太妃遇刺一事?” “不错,太妃是母后的姑母,母后入宫前几年都是太妃在旁悉心帮助照料。我从小在太妃膝下长大,她一生未有子嗣,视我如亲生儿女一般。姑母死后,我曾不止一次想过,为何千姓堂会暗杀一个深宫妇人,倘若真如他们所言,只是为义愤而做,无论如何也不该祸及后宫一个母族都早已被问罪的太妃……我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 唐云忠倒吸一口冷气,猛得站起来:“难不成是太妃!” “我想不到别的理由。”周恪己背过身,很久没有说话。好一会似乎才平复了情绪,“当时我身陷冷宫,痛不欲生,又身患重病……太妃怜惜我,又不能在圣上面前求情,唯有用其杨氏的身份保我一条性命。” 这话说起来实在伤感,不知周恪己已经在无人的夜里思索辗转了多久,才能将这一番话平静说出。我和唐云忠一时都有点接不上,用眼神打了好一会仗,最后还是唐云忠硬着头皮先把话题绕过去:“……如此,倒是能说得通。只不过太妃薨逝与如今北川之事又有什么关系?倘若当真是太妃愿意以命换命,虽令人哀伤,这大哥与千姓堂之间却并无血海深仇,如今他们要杀江樵,乃是对我等有利,又为何踟蹰?” 唐云忠问得颇有些鲁莽,然而意思倒是比弯弯绕绕好得多,我连忙接过话:“臣女也以为如此。昨夜臣女只恐大人与千姓堂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如今依着大人的意思,太妃薨逝虽令人哀婉,却亦为荫庇后代的壮缪之举。江樵并非不可动之人,既然千姓堂有次意,大人为何忧虑担心呢?” 周恪己叹了一口气:“太妃十五岁进入后宫,五十四岁薨逝,期间四十年一步未曾远离,倘若此时当真与太妃有关,她是从何处知道千姓堂的?” 我和唐云忠一下便愣住了:对啊,一个生活在深宫中数十载的妃子,从哪里能知道千姓堂呢?而且还能牵桥搭线合作上…… “大哥可是担心此事与杨氏有关?” 周恪己平复了心绪,点点头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千姓堂来路不明,虽然多行义举,行事却极为危险,从抓到的为数不多的几人来看,这千姓堂聚集的多是些亡命之徒。倘若此事当真与杨氏有关,一旦当真引起朝廷注意,追查下去,母后、太妃、甚至云行都难逃过清算。我万不可以再冒险行事,需自行弄清这千姓堂的来历,才能决定下一步究竟应当如何。”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本来也该如此,既然想要合作,自然应该互通有无,倘若相互存在猜疑,又怎么能推心置腹真心相待?我正有意沿着周豺追查下去,到底这个千姓堂是什么来历,届时一定告知大人。” 周恪己眉头一蹙,最后微微垂下眼,点点头:“好,但是凡事多小心,一旦有什么发现先与我和云忠说明,待我们商量后再拿主意。” “如此,大哥负责与世族周旋,从他们那边把地买下来。北川周遭大约有四万亩耕地,我们只要能把其中一万亩收归自己帐下,屯田就大有可为。而这底下被夺取耕地的百姓那边,阿梨你去交涉,我看那个叫周豺的或许是个人才,阿梨你与他合作,务必让那些眼下无地的百姓愿意相信我们,一旦大哥这边地拿了下来,这边就要赶去耕作。” “至于我嘛……眼下我虽然只管得了唐家军,但是同在边关守卫,消息到底灵通一些,我到底要去把人揪出来看看是那个蛀虫在中间吃回扣。” 周恪己点点头:“云忠若查到线索,可速回来告诉我,切不可打草惊蛇贸然行动。” “是。”唐云忠抱拳答应了一声,他低下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我这边倒还好办,阿梨你那边怎么办?” “我办法可多了去了。”提起这个事情我就来劲了,“别忘了是你爷爷给了我一个名号,让我以司药监女官的身份来北川看看能不能培养一批可以随军的药师。既然如此,我去附近乡间招募少年子弟学习医术岂不是应该的?” 周恪己抿嘴对我笑着点点头:“那我给姑姑批一些钱财,姑姑可以在北川建一座医馆,一方面做些善事,另一方面也能有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教授孩子。” 我跟他拜了拜:“那就多谢侯爷了。” “如此安排甚为合理,我们三人同心戮力,此局绝非不可解。”周恪己示意我们到地图旁边,指向了不远处的北向蛮荒之地,“一旦后防线无忧,北境还有什么可胆怯的,这草原十八部落可汗的项上人头,还不是云忠的囊中之物?” “大哥说得不错!”提起建立军功,唐云忠眼睛都亮了起来,“云忠日夜训练,操练出一只骁勇铁骑,只待朝廷一声令下,我唐家军的铁蹄定然要踏破这草原荒漠,叫那些匈奴见到我唐家旗帜便汗出如浆!” “知你素来有建功之志。”周恪己拍了拍唐云忠的衣领,“那日契骨乌木太后欲加害于你,幸而得阿梨解救。眼下这口气为兄也是咽不下去,这从长计议到最后也正是为了让北境后防无虞,让那些老说着要休养生息,甚至想到要割地保安的贪官污吏无话可说。” “嗯!”唐云忠点点头,憋了不知道多久后忽然一把把我连着周恪己一起挤在怀里,畅快地笑出两个小酒窝,“有你们感觉真好!” 我被挤得眉毛都快能骂人了,结果一下看到唐云忠笑得正开心的模样和周恪己无奈里带着几分舒畅的笑容,也就微微叹了一口气,就随他们去了。 · 大约隔了几日,周恪己又去了一趟崔家,这趟倒是没有带我和唐云忠,只自己去了一趟,回来便说此事还是要江家先开个头才好。 江家不会拿出自己家中的本钱和北川侯做买卖,但是北川侯的名声放在那里,若完全置之不理也不可能,外甥王靖家中那接近千亩的土地,江樵未必不愿意拿出来做个人情。 “崔家比之江家要更加疏懒,我今日去探过,他们仗着家资颇为深厚,并无争锋之意,只是跟着江家后面模仿。江家占地,他们也占地,江家倒卖私粮,他们也倒卖私粮。就这么跟在江家背后吃一些残羹冷炙。” “所以核心还是应该想让江家动起来?江家一旦有所作为,这北川大小世族必然闻风而动。”周恪己一只手玩着一个玉璋,低头思考了一会,“眼下,如何把王靖手上的地弄到自己手里才是眼下要紧的事情。” “……王靖自己脑子不好,但是他凡事都听江樵的。”我坐在旁边探头看了看周恪己的神色,“大人这是有主意了?” 周恪己一笑,也不多言语,只是叫我去库房点点还剩下多少私银,多少官银。 我去点了,我很快回来了——北川侯府好穷!几乎快跟我的小金库差不多了,这么百两能谋划什么大事情啊。 唐云忠看我们囊中羞涩,挠着头不知道思考了多久:“我这里还有一百二十两?” 好,第一步就卡住了。 我们仨面面相觑,加起来的银子虽然比起普通百姓人家已经好了不知道多少,但是区区几百两别说买更多地,就是买下王靖手上的地都不够。 “这……我去让爷爷赞助点?”唐云忠挠挠头,提了个不可行的方案。 周恪己摆摆手,把我带回来的账簿放下:“阿梨,你去找找封侯诏书一起送来的册子,里面有我可以决定的官职,把名单拿过来我看看。” · “我王靖不过乡下一个粗人,怎么能劳烦北川侯亲自登门呢?”王靖笑着为周恪己添了一杯茶,“不知道北川侯今日特地到访,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议?” 周恪己端起茶气定神闲喝了一口:“无什么大事,只不过前几日拜访江老爷,他说起自己有个外甥很有些能力,我颇有些好奇,故特地登门拜访。今日一见,果然气度豪爽洒脱,难怪你那叔父如此喜爱。” “嗨,侯爷这说得哪里的话!俺们可都是乡下人,侯爷才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两句话说罢,王靖已经舒缓了态度,大声对着外面呵斥,“拿酒菜啊!没见着侯爷来了吗?平日里一个个都吃白饭呢,今儿这么重要也不能有点眼力见!” 周恪己抬眼斜觑一眼那王靖,忽而低下头叹了一口气:“王老爷,你我一见如故,我确有一事想与王老爷商量。” “哦,侯爷请讲?” “本侯初到北地,空得侯爵之位,却没有辅佐之人,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可惜这城中太守并不为我所用……于是这几日本侯只能四处奔波,寻找有志之士收入麾下,为自己所用。眼下见壮士豪情壮志,乃有万夫不当之勇,不知王老爷可愿来我北川侯府做事?” 此话一出,王靖一愣,转而似乎想起了什么:“这,在下乃是一乡野匹夫,实在难承大任啊。” 我心里立即明白了过来:“看来确如如同周恪己所预料的那样,江樵已经将周恪己想要推行屯田的事情告诉他这个外甥了,对方才会有所防备。” 周恪己不疾不徐,伸手拉过了王靖那一双粗糙而厚重的大手,很是亲密地拍了拍:“壮士何出此言呢?您也看着了,我本侯眼下正缺可用之才。王老爷行事果断,正是我所需要的人才啊。此事何必推脱呢?” “如此,我可找舅舅先商量去才好呢。”王靖连连推脱。 谁知,周恪己听到了这句话,却忽然一愣,冷笑一声松开对方的手:“王老爷这个外甥做得可真是孝顺,眼下自己就是做不做官都要听舅舅的意思。” “侯爷这哪里的话……” “江老爷自家万亩良田,黄金白银堆满仓,他们想不起来您这外甥,您倒是天天还想着他们呢。”周恪己微微摇头,显出极为失望的模样,“有人劝本侯,说不必费力招揽您,您是跟着舅舅做事情的,本侯当时还想着不该如此吧。大丈夫生于人世,难道当真甘心久居人下?就没有些自己的志向?却不想你们当真是舅甥情深啊。” 他说罢,摆摆手站起来,冷淡地一拜:“如此,本侯也是冒昧失言。公既然不愿虽本侯图大事,本侯也不打扰了。告辞。” 我们走了好一阵,我偷偷撩开马车帘子往背后看过去,只见王靖还是站在门口,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大人,这样真的有用吗?” 周恪己胸有成竹地坐在马车正中:“这段时间恰好可以仔细从四野招募一些幕僚,若当真要图大事,总不能真的除了你与云忠再无助力——王靖与江樵均非能信人之人,从前王靖愿意跟在江樵背后做打手,不过是有利可图,而江樵未必当真重视这个外甥。今日我抛下这个饵,只待他日王靖这尾鱼儿自投罗网便可。” 第十章 苛政猛于虎 大约十一月初的样子,我们迎来了第一个帮手。我没想到我们所得来的第一个人才不是周恪己招募的,而是远在南方的裴公道的堂弟,出生巴渝的新科进士裴元裴子德。 朝廷上有人助力自然是好事,不过我们自强也是关键。我这几个月得了空就抓紧给周恪己从民间找找有没有蒙尘明珠可以带回去当个座上宾的。正好周恪己说好要给我弄好的医馆已经快要完工,行事便更加方便。医馆就在靠城门的位置,后院不大,通过北川侯身份买下来花了八十两银子。 这几天唐云忠喊了几个唐家军兄弟帮忙先把内外布置一遍,门窗都是老旧的,还要换新的。眼下医馆装修,我跟在里面也是添乱,干脆去找袁豺帮忙在四下乡野招募起十岁左右的小孩子进来学习医术。 今天据说裴子德要来,周恪己在府内已经摆下了筵席。这事儿跟我关系不大,我继续出去在周遭村庄之中借着招揽孩子学习医术和开设粥铺的名号,寻找可用的人才。 眼下我跟着袁豺四下跑,身边基本上是带一个侍卫,大多是唐云忠的心腹,今日跟我一道去的是方群,这孩子今年二十岁,家中只剩下他一人,他心一横便来投奔唐家军,恰好被唐云忠看中,让赵敢带着。后来跟着赵敢去神武营练了两年,这次恰好又能回到唐家军。 “姑姑,咱们今天去的是沙子沟,那边比较偏僻些,都是些吃不饱的穷人。”袁豺在外面赶着牛车,“我已经照姑姑的吩咐把米和布袋子准备好了。只是那边人穷得久了,只有我与方官爷两个人的话,只怕场面容易失控。” 我坐在后面车里算了算米大约够发多少户,赵敢在旁边帮我扎口袋:“无妨,今日先去瞧瞧情况,倘若此地确实穷得厉害,我自要告知侯爷——届时如果需要上报侯爷那边,袁大哥你得跟我一道去侯府走一趟。你说北川侯这样好的人,带人亲切和蔼,你却总怕他为什么?你俩不见面,交代起事情来多耽误事情啊。” “姑姑,你就饶了小的吧……”袁豺这方面总是带着一种常年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我有意在周恪己面前举荐他两句,都要被他战战兢兢推辞掉,“小的也不是干大事的人,一想到那些大人物我就害怕,眼下给姑姑做个马夫挺好的。” 我虽然略有些惋惜,但是人各有选择,我不能强求:“但是总该见一面。” “那就听姑姑的——前面就到了,姑姑!” 我撩开帘子,扑面而来是粗糙的,仿佛多年没有见过雨水的干燥风沙。十月的天气里我却硬生生在干冷的风里打了个哆嗦。等到好一会眼睛适应了风沙,我这才放下袖子,眯起眼睛看向这个贫瘠干涸的村庄。 沙沟子村,顾名思义处于一个微微下洼的地方,从村口方向可以俯视村子里的情况。整个村子只有十来处房屋,大多还都是已经摇摇欲坠的土房子。一个赤裸身体的小孩啃着手指看着我,他蓬乱的头发和鼓起的肚皮显出极为不健康的浮肿。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吓得蹲下身取下自己的斗篷叠了一半披在他身上——那分明是个已经起码五六岁的女孩子,怎么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小女孩眼睛瞪得很大,她脸上的皮肤带着砂土结块后的皲裂,半点不像这个年纪孩子肌肤的娇嫩。我用身体将小女孩遮挡住,蹲下身一边帮她把披风整理成一件衣服,一边跟她说话:“小娃娃,你可能听得懂我说话?”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点点头,神色里多了几分活物的生动:“你是谁?” “我是司药监女官。”我总算把她身上整理好了,确保这孩子再也不是衣不蔽体,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小娃娃,你爹娘现在何处?可在村里?” “我爹死了,我娘在前面住着。”小女孩回身指了一下背后,“好神仙,你能不能救救她?” “你娘可是病了?”我探头看过去,小声问。 “我娘和弟弟妹妹睡了几天了,我饿得很。你帮帮我,好不?” 方群从车里跳下来,单手拦在我面前:“姑姑不可贸然前往,小将愿先去打探。” “我与你同去吧。”我扭头跟袁豺交代一句,“袁大哥,请您先看着车,倘若有何意外可回城禀告北川侯。” 见袁豺答应了,我回车上拿了药箱和一小袋米,跟着小姑娘进了村子。 从高处看的时候只觉得这村子是一片死寂,真正走进来之后除了那死寂之气,空气里还多了些呛鼻的焦炭味道,那种零星大块的灰尘漂浮在空气中。我憋了很久还是没有忍住,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哪里来的尸臭啊?” 方群也有些忐忑,我们走了七八个村子,第一次遇到这种似乎没剩下几个活人的近乎消失的村子:“姑姑,我也闻到了,这不像一个人的啊。” 尸臭主要就是腐肉的味道,南方潮湿之地,人死后若长期不处理还会肿胀庞大,气味基本没有人可以抵挡住。北方干燥,气味上淡了不少,死后一般也会随之风化,能在这干燥之地留下这么浓烈的味道…… “小娃娃,你们村子里有多少人,你可知道?” 小女孩转过头,大约很吃力地想了很久,扳着手指给我算了起来。只不过她说话似乎不大利索,句子短一些的时候尚且可以勉强听懂,一旦讲的话开始吞吞吐吐,我就根本听不明白了。只能跟着她先往家里走。 一走进她家我就知道情况不对,门口只剩下半张木板吱呀晃动着,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呛鼻的味道。 小姑娘顺着门缝爬进去,帮我把门板拆下来,我看着她摇摇晃晃走到一个土炕边上:“娘,弟弟妹妹,我找到人来了!” 我跟着踟蹰了一步,转身嘱咐方群在门口等着,自己捞着衣角走进去。床上蜷缩着一个已经有些脱水的女人,她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并没有穿衣服,只盖着一条泛黄破烂的毯子。矮小的身体瘦弱得几乎已经消失在厚重的棉被之下。脸上的皮肤紧贴着骨头,眼窝深陷,双眼昏暗无光,双手蜷曲在身体两侧,如同枯萎的树枝没有一丝生机。 我呼吸微微一滞,只见小女孩从床边爬了上去晃晃早就没有呼吸的女人:“娘?” 女人胸膛边上还躺着两个孩子,也都早已没有呼吸。这个样子别说我,就是普通人来看了也一眼就能看出这家眼下只剩下小女孩一个活人:“这村子怎么回事?” “是狼啊。”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我差点没有跳起来,再回头就看到一个拄着拐的老人被一位正值壮年的汉子扶着,两人也都是瘦得出奇:“您是北川侯府出来的人吧?” 我拍了拍胸口好一会才缓过劲,略带些狐疑:“您是?” “我是这个村子的村长叫赵有福,这是我儿子赵大胆……”那个瘦得一把骨头的老人颤颤巍巍走过来,“之前我儿子去外面讨饭吃,说附近几个村子来了个女菩萨,是跟着北川侯来的。在周围几个村子都发过米粮了。我还想是不是咱们村子被忘了,眼下女菩萨您总算来了。” 我终于遇到了个能说话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过来只遇到了这个小娃娃,是半点都弄不清情况,咱们这村子是怎么回事?我一路过来,也没看见如此凄惨的景象啊?” 赵大胆对我一抱拳,言辞间居然有几分读书人的文雅:“这事儿一句半句说不清,能否请大人到我们家中,草民好细细道来?” “如此,便劳烦了。”我抽空还把小女孩抱了起来,“这孩子一并带过去吧,眼下把她放在这里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赵家几乎已经是沙子沟这里最富裕的人家了,可即使如此,我一进门便看到两个饿得眼神精光的孩子,那脸尖瘦得仿佛老鼠一般:“爹!爹!我刚刚吐了……” 赵大胆骂了一句:“吃饭都能吐出来,我看你们这帮兔崽子是活腻歪了!眼下多少人想吃都吃不上,你们还往外吐。” 我去旁边拿起碗看了看,是那种难以下咽的粳米,我又看了看一旁看起来和小姑娘差不多大的孩子,最后也只能叹了一口气:“赵大哥,你先跟我说说这村子怎么回事吧?” 沙子沟村原来虽然也贫穷,但是并没有这么穷。村里大大小小几十户人家也能分到接近一百亩地。但是后来,王靖把村里的公田占了,大半用来孝敬舅舅江樵,小部分占为己有。沙子沟村的村民虽然不服气,但是纵使告到了太守那里也没有用,好几个告状的年轻人还被打杀蒙受牢狱之灾。 村长赵有福没有办法,只能带着村里人去开垦私田,然而这北方边陲之地狼群众多,他们开垦的私田附近就有狼群肆虐,这两年间伤人无数,甚至于已经进村滋扰村民。村里有不少人逃难去了,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眼下大约只剩下两百余人。 我听得连连叹息:“这可真是苛政猛于虎也……袁大哥,能否请您在此看护一晚?村里多是老弱妇孺,纵使留下米面,他们也难埋锅造饭,您且先帮着赵大哥这边,今晚先把粥棚支起来,让村里百姓先吃上东西。眼下此地受灾严重,绝非开设粥铺就能一劳永逸,我和方将士需赶回北川侯府中,将此情况先告知侯爷,明日再来接应。您看如何?” “袁豺义不容辞。”袁豺对我一拱手,“那我先去把牛车赶来,将粮食从上面拿下来。” 赵家父子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赵有福眼见着就要给我下跪,我连忙一把扶住老人:“老天有眼哦!老天有眼!女菩萨当真是大好人!” “老人家快起来,您先起来。”我赶紧扶着他,示意赵大胆把他父亲架住了别太激动,“这些事情都是北川侯交代我们去做的,我不过是来分发粮食而已。您如果真的要谢,就谢谢北川侯周璟吧。” 回程的车上,我和方群心情都有些沉重。方群家小时候是遭遇时疫,而我则经历过那场水患,大约是想起了自己原本可怜的生活,颇有些感同身受,我们回去几乎都没有说话,等到进了城,方群才叹了一口气:“许姑姑,那小姑娘趴在她娘身上的时候,我险些受不了了。” 我一声叹息:“谁说不是呢……这孩子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办呐,眼下她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倘若我们今日不去,她怕是也熬不过几日了。” 方群有些忐忑,憋了一路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姑姑,你说侯爷救得了一个村子,那能救得了这么多人吗?” 我微微摇摇头:“今儿你也听到了,这北川地界,最要紧的问题就是地根本不在这些百姓手里,地不在他们手里,他们就吃不上饭。眼下侯爷要把地重新收回来再发给百姓,虽然不一定人人都能吃饱,但是一定不会出现今日这般惨状。” “咱们将军说了,侯爷是大好人,让我们就听他的。我可信了!”方群笑嘻嘻的,反过来还有宽慰我的意思,“眼下侯爷身边人才越来越多,北川百姓肯定能过好的!” 我想了想眼下虽然艰难但是一日好过一日的日子,不由得点点头:“是啊,今日还来了一个经天纬地的奇才呢,据说这人策算管账整理户籍是一把好手。眼下大约已经到侯府了,有了他,估计侯爷又能得不少助力呢。” 方群有些好奇:“哦?那是谁?” 我还未回答,忽然侯府后门内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驴叫,吓得一向情绪稳定的牛都倒退一步。方群一个激灵:“哪里来的驴啊?” 我眉头一皱,忽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十一章 裴氏有儿初长成 裴子德其人据说也是个世间罕见的怪才,和他堂兄裴公道一样,主打走的是口耳相传的天才路线。 在去年的科举中,裴子德据说几乎风头无二,先是乡试,县试连中二元,后来又在殿试的试卷写了一篇关于“何以养民”的文章,写得文采斐然,据说圣上阅读后连连赞叹,他也就此拿了第四名。 由于前三名分别是户部尚书的嫡长子,西面湎乡侯家的次子和郭虞的某个远房外甥,且基本都已经是年近四旬的老考生了,所以这个第四名分量可谓举足轻重。 眼下北境三郡封了北川侯,自然要从朝廷再调一些人过来。朝堂上那些老油条知道北川侯初来乍到,又深谙周恪己为人耿介,必然会和本地世族产生些过节,便都推脱不想来北川,可这裴子德却自己请命说想要来此。 我听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本来是挺高兴的,无论是裴公道从中出力,还是这位裴子德自愿跟随,都是恪己大人明良的佐证。不过后来唐云忠嗑瓜子时候给我讲了个八卦,说这裴子德在巴渝一代有个别称叫“坦荡狂士”。 这个别号由来已久,据说发生在裴公道入仕前。当时裴家已经穷到无法吃饱饭,还要凑钱让裴公道去乡里考试,裴家不堪重负,有想让裴公道放弃科考的想法,结果裴子德当街脱下自己的衣服,坦坦荡荡敞怀说要“卖衣助兄”,被两边父母阻拦后痛骂长辈短视,要断送堂哥的前程。这件事后来被湎乡侯知道了,于是湎乡侯便资助了这对兄弟。 所以裴子德才会与湎乡侯之子同年科考。 这个第四名含金量实属相当高,加上他资助兄长早有善名,据说朝中都判断他是否会接替南调的堂兄在户部的职位,却没想到他居然主动请缨来到北境。 “公道师弟知我不善账目户籍清算之事,身旁又无可用之才,故让堂弟子德前来助我。此举既为子德之忠义,亦为公道之筹谋。他们兄弟二人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我这无才之人,我无以为报,唯有造成大业,方能不辜负他们今日的心意。” 周恪己招贤纳士,以礼待人,心胸开阔,不拘小节。听闻裴子德要来满心只有欢喜,然而我跟唐云忠唠嗑的时候却对这个故事有了几分补充。 “这个裴子德,他好色成性。”唐云忠咬着果子,神态里略带几分犹豫,“我是从唐家军底下一个兄弟那边知道的——这人好色出了名的。他当年在京中大放厥词,说驭女如驭马,越烈越得趣,这话说得想要向他提亲的那些世族都纷纷放弃。这人据说考试前一夜还在花柳地睡着,当真是不要命的。” 本来我还挺期待来一个类似于魏合魏大人那样既靠谱又沉稳的成年人。毕竟魏合大人办事极为妥当,为人面面俱到,年纪又稍长于我们,要是能来一个这样的人,周恪己身上担子也能轻不少。结果来的居然是这么个人…… 我极其怀疑要不是巴渝那个地方的风水就有点问题,要不然就是这裴家确实有点东西,怎么这堂兄弟俩都能做到在办事上一把好手,在生活上惹人沉默。 “这驴叫虽然高亢激昂,但是在尾调中似乎隐约带了一些婉转之意。”我坐在牛车上,一时没拿准主意是下车还是不下车,只觉得伴随着那种越来越高亢的驴叫,内心想逃跑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方群被吓得也有些不知所措,转头问我:“姑姑是什么意思啊?可是这驴叫声有古怪?” 我拍着胸脯只觉得很有些胆怯,下意识往后坐了一些:“这不像驴叫,像人叫……” ——北川侯府眼下共有十人左右,除去唐云忠两名护卫,侯府的几个仆役。眼下能肆无忌惮的唯有恪己大人、小将军和初来乍到的裴子德…… 这驴叫莫非是…… “放歌狂饮边城外!日月山川入我怀!”那驴叫忽然转调成了高亢激越的歌声,吓得我和方群隔着门都不敢说话了,齐刷刷坐直了起来,“经纶筹谋不足贵!立业建功只朝夕!” 方群听得云里雾里,只是怯生生凑到我身边:“姑姑啊,这……这人是不是有些?” 里面的歌声一个转调,声音里透着一股畅快的笑意:“赤心义胆草堂住,千载风流陋室间!蒙荫受恩展襟怀,莫叫年华空对酒!哈哈哈……” 我被那人隔着门都笑得浑身毛毛的,不由得拍了拍身边的方群:“方护卫,要不等他们吃醉了咱们再进去吧,眼下可不是进去的好时候。” 方群似乎早有此意,连连点头:“姑姑说的是,姑姑说的是。” 我听着那透着三分醉意的笑声,不由得摇摇头,小声吐槽:“这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忽然里面安静了下来,好一会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门内传出:“门外可有佳人偷听?” 我一愣,跟着仿佛被人发现的狸子似的警觉起来,那后门忽然被打开,一个鬓角戴着花的青年一个踉跄靠在门口上。他眼中含笑,目光盈盈如一汪春水,眯起眼带着几分醉意上下打量我一番:“啊,美人为何不下车进屋一叙啊?” 我寒毛直竖,倒是方群反应更快,一只胳膊拦在我面前:“大胆狂徒,谁允许你这样和许女官说话的?” “天,是天让我这样说话的。若非天偏要分出男女,天下何来孟浪之词啊?”他一声大笑,摇摇晃晃从门板上站起来,差点一步跌在地上,“哎哟!险些摔着了。” 我瞧着他喝得糊糊涂涂的模样,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活该。 唐云忠从里面跑出来,一个箭步架住了那位狂士:“真是个祖宗!什么玩意啊!”他一脸苦瓜相地看向我,“阿梨你可算回来了,这家伙就是裴公道的堂弟裴子德。” 我抽抽嘴角点点头:“看出来了,不然还能是谁呢?” 唐云忠大约是被挣扎得不耐烦了,在裴子德后颈劈了一个手刀,看着他倒在自己肩膀上,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总算能收拾他了,要不是恪己大哥拦着,我早就把他绑起来揍一顿了。哎,他没冒犯你吧?” 我一声长叹,托着下巴看着狼狈不堪的唐云忠:“习惯就好了。这可真是个狂才啊……” 我们进屋之后,周恪己看起来也是疲倦不堪,扶着额头坐在一片狼藉的筵席之中,瞧见我似乎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只微微点点头:“阿梨回来了?” 满屋都是酒香,地上泼洒着深褐色的酒渍,满地的杯盘狼藉,仿佛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暗杀似的。我见着触目惊心,小心绕开地上好些泼洒出来的酒:“这动静,也不是一般人能弄出来的啊。” “当真是狂士啊。”连一向持重少言的周恪己也忍不住了,摇着头默默叹了一口气,“云忠,你扶子德坐下,我已经遣人去煮醒酒汤,等会儿让他喝点汤再睡下,否则明日要头疼呢。” 唐云忠一脸不服不忿,似乎对照顾这个醉酒疯子的任务很是不满意,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大喊了一声是表示不满。 周恪己交代了那边,又让下人上了一个坐垫:“阿梨今日匆匆赶回,想必也是有急事吧?” 我也顾不得感慨裴子德这厮,连忙将沙子沟村的事情向周恪己和盘托出:“恪己大人今日未曾见到村中惨状,臣女也算真的见识到什么叫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孩子就睡在母亲尸首旁,五六岁的小姑娘,却连一件蔽体的衣服都没有,那妇人也是横死家中,就好像牲口一般毫无尊严。大人,我眼下同你再说起来,都觉得不忍心。” “这附近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 周恪己从唐云忠那边接来地图,摊开在案几上,我顺着今天的路指过去:“就是这里!” “这山坳之地确实难以发现,纵使受了欺负,也没有其他办法……真是糟糕,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周恪己连连叹气,“粥铺可已经搭起来了?” “大人无需多虑,我已经让袁大哥在那边留下帮忙。今日带的米足够四百人吃三天的,量是管够的,眼下那边的百姓大约都已经吃上热粥了。”我说到此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然而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那边实在过于偏僻,又赶上了狼患,眼下私田也去不了,狼群还经常入村滋扰。这光是发粥怎么能解村中百姓之急呢?” “到底是因为田地被江家占了。”周恪己叹息一声,转头嘱咐,“云忠,狼患一事周遭除了这个村子肯定还有其他村子也深受其害,这般情况可好让唐家军帮忙?” 唐云忠眼珠子一转:“大哥,这事儿本来唐家军到底是不好弄的,不过倘若狼群侵犯到我军营附近,这便好办了。眼下我叫方群去给赵敢传个话,让他安排两个兄弟放点消息就说狼群干扰放哨,这样我们就能派人去解除狼患了。” “如此甚好。”周恪己点点头,“那狼患一事便交给云忠了。” “我办事,大哥放心。” 周恪己对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去库房里找找,我应当还有几副剑穗,帮我挑几件送给你身边亲近的几个兄弟,这些事情上他们帮忙许多。狼患关系百姓民生,需根除之,但是叫唐家军兄弟们小心些,你们是大越北防,不可伤了自身。” 唐云忠爽朗一笑:“大哥说的哪里话,我们唐家军要是收拾几只野兽都得负伤,那还奖赏什么?我必要罚他们!至于奖赏,大哥现在的家底比我还薄,还是攒一攒吧。奖励他们的事情我自会去办,大哥无需忧心。” 周恪己欣慰地点点头:“到底是一方名将,军营的事情你比我熟悉多了,那便全交给你了。” “是!” 周恪己解决了一件事情,面对地图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只不过,沙子沟村的问题根源还在于占地,这要怎么解呢?如何让江樵把地还给村民呢?” 提到这个事情,我们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眼下最要命的问题就在于北川侯为圣上新封的地方侯,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北川侯的具体职权和对地方的把握眼下都是含糊其辞,北川太守前几年抱病归乡后北川大约有三年都是江樵在当一个所谓的“代太守”。 周恪己眼下既没有权,也没有钱,那些世族又并非愚钝,一旦北川侯起势得权,他们势必不能入今日一般监守自盗敛财于乡野。眼下一个个都装傻充愣,只当周恪己这北川侯是个空架子,自己手里的权钱都不分出半点。 “北境荒凉之地,天高皇帝远,早已习惯了各自为政。眼下就是圣上给侯爷撑腰,命令这些人把权力交出来,怕是他们都不一定愿意。更何况……”我说到此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周恪己神态黯然,似乎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大约刚刚想开口给我打气,忽然一阵大笑声打断了我们的思路。 “哈哈哈,不想着如何能破解困局,怎么如今反而枉自嗟叹起来?”被唐云忠丢在旁边的裴子德兀自坐起来,摇摇晃晃伸了个懒腰,“白日梦一场,仙人抚我顶。睡得真是舒服啊!一时间到底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 我眼下看着他都头疼,话都不想说。到底还是周恪己好脾气,示意两个下人递过来一碗醒酒汤,自己起身走到裴子德身边端给他:“子德,醒了的话先把这汤喝了吧?至于府内之事明日再做商议。” “侯爷,侯爷……”裴子德小声喊了一句,脸上带着几分醉态笑了起来,“百姓之事只争朝夕,侯爷为何要子德明日再谈?不过是区区百亩土地,如何还需要等到明天,子德已经得了办法,只待明日一早,子德自会让那江家将土地悉数奉还。” 周恪己一愣,下意识看向我与唐云忠。我挑着眉表达我的不信任,唐云忠则挠了挠脸,撇嘴不做任何回答。 “子德有何妙法?” 裴子德摇着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我有何妙法,大人明日便可知晓。” 第十二章 裴氏计谋 大早上我在唐府迎接了新一天的日出,早膳是唐府两个据说最近才招揽的侍女准备的,都是我比较习惯的南方口味,甚是得我心意。 眼下十一月,已经过了匈奴容易小范围内犯我边境的时节,故唐家军事务不是很繁忙。 唐云忠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北川,听他的意思大约是想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把新年过了。据他自己解释,一般是春种到秋收这段时间,边关会比较吃紧,届时他也只能待在唐家军营地里。眼下到过完春节,草原阴冷风寒,不宜出战,他得以自由得来往于北川和军营之间。 这是好事情,有唐云忠在,借着唐家军的名头办事,总归更加方便。不过这几个时间截点也是变相在提醒我们要抓紧在春种前将还地于民的事情做好。不然拖拖拉拉又是一年,北川百姓可等不起这一年复一年的损耗。 眼下我在唐府居住,唐云忠极为自觉,暂住在街上自己那个小民宅之中,有时候甚至去侯府借宿。要不说男女有别呢,我住哪里是一定要按照礼制来的,但是唐云忠却可以想住哪里就住哪里,真是好不快活。 我这边还在吃银丝面呢,就听着他声如洪钟地一路喊了进来:“阿梨,阿梨!你起来了没有?” 大早上的精力就能如此旺盛,我头都有点疼:“小将军您别喊了,隔着两个院子都听着了。” 唐云忠跨进来,像只大狗一样甩了甩脸上手上的水,我见他脸上还有些未干的水渍,便知道又是早起随便在脸上拍了两下水就来找我了,便嘱咐侍女再去弄一碗面来,“坐下来陪我吃完面再说。” “哟,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呢?”唐云忠乐颠颠地坐到我对面,“多放点面,我昨儿晚上就没吃饱!都怪那个疯疯癫癫的裴子德!” 我慢条斯理地在吃我的那一小碗,总算嗦完了一口面条,拨弄着碗里的鸡蛋:“我总觉得那个裴子德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唐云忠的面上来了,他一边吸溜一边对我比了个大拇指:“英雄所见略同!” 我有点嫌弃地后撤一步:“你咽下去再说话——那家伙说今天就能把地要回来,我倒要去看看他打算怎么要,他要是说大话的话。” 我一口鸡蛋摇下去,哼哼唧唧:“我必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 等到我们赶到侯府的时候,裴子德和周恪己已经准备好要出门了。裴子德穿着一身官服,这次他高中又自请远赴北地,被高封为别驾从事,官居从五品。 由于琅琊郡目下并无郡守,周恪己之前曾经猜测是否这也是对裴子德的一次考核,倘若他真的能够把北川附近这些世族整得服服帖帖,一条路是让他继续待在北地三郡,或可能将他破格擢升为郡守,还有一条路是让他回到司隶台。不管哪一条路都大有可为,也能看出裴子德虽然与周恪己之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却并没有真正影响他的仕途,眼下他只要能做好,今后加官进爵的路可真是少不了他的。 裴别驾穿上一套官服,打扮得体面得体。裴子德本身生得确实是一副好模样,他身长八尺,与周恪己差不多高,只比唐云忠稍矮些许,剑眉星目、姿容风流。要不是昨日他戴着花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实在太过于触目惊心,眼下我少不了还要为他这一派好相貌赞叹几句。 “子德当真有办法?”周恪己虽然也装扮了起来,表情上却微妙没有几分忐忑,“何不先说来与我等商量一番?” 裴子德笑得一派潇洒,拽着周恪己就要往外走:“如今百姓还在嗷嗷待哺,这般小事何以还要商量?侯爷信我也不信?” 周恪己看着赶来的我和唐云忠,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信,既然要用子德,如何能不信子德?且在前面引路吧,也叫我看看子德的本事。” 周恪己还要摆出一副相信对方的模样,我却能把质疑和不服不忿写在脸上:“裴别驾倘若真有主意,何必憋在心里?说出来让我等学习学习如何?” 裴子德仰天一声大笑:“既然是佳人相问,小子便道来一二。北川侯仁义天下皆知,却在此地处处受到掣肘,姑姑可知为何吗?” 我皱皱眉:“大人尽可道来?” “若说品性道德,天下无有几人可与大人比拟;若说良将相助,唐小将军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骁勇战将;若说才学智识,侯爷博古通今,我等儒生也望尘莫及。眼下无论是品性、才学、辅佐之人,侯爷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可惜啊……” 我抱着手臂看他在那里摇头晃脑:“可惜什么?” “可惜大人多了一样东西。”裴子德眯着眼笑了起来,他眼下和堂兄裴公道一样都还没有续须,自然没有办法故作高深地捻须,不过那装模作样的架势倒是半点没少,“大人多了的,就是咱们脸上的这张皮啊……” 我还没问出声,就听到江家方向那边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吵闹声。 裴子德似乎半点没有意外,对着周恪己微微躬身:“侯爷这边请。” 等我们到达江府门口的时候,只见一群愤怒的村民聚集在江家门前,手持着各种简陋的工具,怒气冲冲地高喊着要还地。江府的家丁们则站在富贵人家的大门前,焦躁地挥舞这手里的木棒,试图驱赶那些莫名其妙忽然出现的百姓。突然间,一位年长的村民挥舞着手中的木棍,冲向了家丁,口中喊着什么“再不把地还回来咱们就同归于尽”。一时间一呼百应,其他村民也纷纷加入战斗,场面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土石飞溅,尘土飞扬,一时间惨叫声、哭声、咒骂声、驱赶声混作一团。 不知道哪家的狗被惊动了,一开始还在狺狺狂吠,大约是被这一伙打起来彼此不分的人吓到了,反而缩着脑袋跑回小巷里。 唐云忠帮我拦住了一个滚过来的土缸,气得喊了一声:“这里是怎么了!北川侯的地界,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当侯爷不存在了吗?” 这不喊还好,一喊这两帮人倒是一起看了过来,我和唐云忠下意识把周恪己往背后拦了一下,我动作比脑子快,刚刚挡在周恪己面前才想起来当真遇到事情我估计比周恪己还不能打,正在想着我能捱住几拳,结果面前眼前一片昏暗,一下被周恪己一个错身挡在了后面,只能听到他在我面前声音平静地问道:“这里是怎么了?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江府门口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我探头想看热闹,被唐云忠在旁边用佩剑抵住身子压回周恪己身后。 我和唐云忠闹了半天,总算把自己的头从周恪己身后硬生生挤出来一点,结果我才冒了个头,就听到带头有人喊起来:“是女菩萨!是前几天来施粥的女菩萨!这位一定就是北川侯!” 我定睛一看,也吓了一跳,这不就正是我前几日才去的村子里的人吗?那时候我还安抚他们说北川侯正在想办法,然后设立了粥铺膳堂,想着先让他们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再说,怎么一扭脸的功夫,他们居然跑到北川城里来了?这是终于气不过来直捣黄龙了? “北川侯可真好看啊,怪不得人家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呢。”“你看他那个眼神,看得我骨头都酥了。”“该不是女扮男装哦……” ——我怎么听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左边右边都是叽叽喳喳地说不清楚,没一会不仅我们没搞清楚情况,反而来了不少人看热闹。眼见着情势越来越不受控制,裴子德这才款款从旁边走出来:“乡里百姓,大家不要着急。我是朝廷新来的别驾从事,你们有什么事情,为何在这城中街道上喧闹,且与我先道来!” 为首一个老人一声跪在地上:“大人啊,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的地已经被江家夺了去,眼下他们还要我们准备好明年多加赋税,我们哪里掏得出来啊?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只想有讨个活路,却没想到这江家越来越过分,眼下分明是连活路都不给我们!” 裴子德一阵惊呼,怒目圆瞪:“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情?” “大人,我们好苦啊!”“大人那些地本来就是我们的啊!”“大人,王老虎家那几个畜生还打了我的媳妇,我以后怎么办啊!” 眼见着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周围人也凑进来你一句我一嘴地喊了起来。到最后这一声更比一声高,就差没喊破天把江家踏平了。 这时候,江樵才终于姗姗来迟,在几个家丁的保护下小跑到了门口。他一见着周恪己便苦着一张脸,一脸后悔的倒霉相:“侯爷,哎哟侯爷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啊?咱们先移步府中,我且为侯爷慢慢解释。” 周恪己眼下大约猜到了几分什么,犹豫了片刻,面上忽然浮现出几分怒意:“若江老爷当真有什么可以的解释,不如就在这府门外,恰好百姓也在,你们哪边说得不得道理,自然一眼就能分辨。何故要我随你入府?” “哎哟侯爷啊……我是糊涂了,错听了旁人的话啊!眼下这般流民这般无礼,万一伤了侯爷怎么办?侯爷还是快些和我入府吧?” “侯爷不可!”裴子德忽然跪下,“侯爷乃是一方之主,与北川百姓性命相依,而这江家不过是区区一个颇有些显贵的家族,倘若侯爷眼下跟随进入江府,百姓不明所以,必然疑心侯爷与江家暗通曲款。如此民心涣散、相互离心,侯爷如何才能治理好北川呢?” 我这时候一点点反应过来,再看着匍匐在地上的裴子德,心说这些不会都是他搞出来的吧? “侯爷,臣此言虽然僭越,实为不得不谏,望侯爷明察!”裴子德再抬头时候,脸上已经挂了两行眼泪,看起来恳切又可怜,“若侯爷因此要问责在下,臣引颈就戮!” 周恪己似乎已经彻底反应过来了,一把捞住了裴子德:“别驾哪里的话?本侯自然明白你的一腔赤胆忠心。”说着,周恪己看向一旁的江樵,朝他拱手一拜,“江老爷,您也听到了,眼下本侯应该以百姓为重,至于江老爷您究竟做了什么,我还要听这些百姓说过再做判断。如今倘若入府听您一面之词,本侯只怕会愧对北川百姓啊。” 不知哪个眼力见好的一下跪下大喊了起来:“北川侯仁德!”一呼百应下不少人都跟着喊了起来,乱七八糟跪了一片。 裴子德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呢,倒是半点没忘记继续他那个不可道也的计划:“侯爷,总是堵着路也不是回事,要不然先带着这些百姓去郡守府中,眼下北川郡守暂缺,臣身为别驾从事可暂代郡守之责。” “好,如此便交给别驾了。诸位请勿忧心,倘若你们当真有委屈,本侯自会替你们做主。眼下诸位先跟着裴大人去郡守府中,我随后便到。” “侯爷,侯爷!”江樵这下可是真的有些慌了,周恪己装得极为妥帖,眼神里写满了对他的失望和冷淡,若不知内情的,大约肯定以为周恪己是觉得江家不把他放在眼里,故而心生嫌隙。 江樵哪能看不出这一点,着急地想要解释:“侯爷,草民当真是被人蒙蔽了,此事确有隐情啊!侯爷休得听一面之词啊!” 周恪己神态冷漠:“孰是孰非我到了府衙一问便知。江老爷出生尊贵,对这些百姓不以为意。然而我既然身为北川侯,这北境三郡的百姓于我就如同儿女一般,我岂能容许他们被随意欺侮?倘若江老爷清清白白,又何须畏惧?但是,倘若你们江家当真有鱼肉百姓之暴行,以至于他们要登门喊冤,那么本侯也当叫你这草民见识见识本侯的手段!” 第十三章 开庭受审 那些百姓们得了承诺,好些大约是终于委屈起来,不由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松了一口气才从周恪己后面挤出来,就看到一个老奶奶抱着一个不知道什么瓜,一边哭一边递给我,我不知所措地接过来,重得差点没抱住。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指了指自己,用手势跟我比划:“吃,你们吃!” 我想把那个不知道什么瓜还给她,又怕这么重的瓜贸然递过去给摔在地上弄坏了。推拉了好一会还是唐云忠看不过,单手接了过来:“老人家,谢谢您!您跟着去府衙那边,中午我们煮点粥让大家吃。” 老人这才抹着眼泪跟在百姓后面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回头刚想谢谢唐云忠帮我解围,就看到他饶有趣味地抱着瓜看了一圈:“这玩意,要是能砸在匈奴头上也不错哦?咱们确实该加一批锤子了。” ——这孩子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走过江樵身边的时候,只见他战战兢兢,肃穆地立于门口,却也不敢多言。唐云忠抱着那个偌大的瓜瞟了他一眼:“江老爷,看在往日情分上小将提醒您一句。您眼下要是不跟着去府衙听听,到时候可别清算到头上了再来喊委屈。” 我们这浩浩荡荡一行人前往破败已久的郡守府衙,除了这一路上跟随的百姓,还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多数是瞧着有热闹看就来了,然后一看到人就走不动道了。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没憋住就笑了起来。 周恪己凑过来一些:“阿梨在笑什么?” 我歪着头看他一身珠光宝翠的:“大人还记得自己曾经跟随赈灾的粮船到过一次清河县吗?清河县百姓都在岸上给您磕头谢恩呢。” 周恪己歪着头想了好一会,不由得笑了起来:“莫不是阿梨也在那些百姓中间?” 我没忍住,点着头捂嘴笑起来:“那些叔伯婶子都在那边感慨,说大人真俊,长得跟神仙似的。他们还说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大人呢。” 周恪己听着也想笑:“他们肯定没想到是阿梨这样的女子。” “我没说完呢大人。”我拽着周恪己让他凑近一点,“其实我当时看到大人了,就大人在船上我在岸上,只惊鸿一瞥。然后我们当时终于拿到赈灾粮,县城都在重建,有个说书的天天在县城中心给大家讲故事,讲武帝金屋藏娇,李斯东门黄犬,刘备三顾茅庐什么的。我那几天抽空就想去听,还挺入戏的,看到了大人,我偷偷就跟我娘说,若不能得此美人,总有江山万里又何足为贵。” 周恪己一个没憋住,别过脸笑了起来,耳朵尖倒是微微泛着红,好一会才转过头:“我原以为姑姑是器重恪己的才华品行,怎么说得仿佛见色起意似的?”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了起来。 “令堂闻言如何?” 我撇撇嘴:“我娘将我揍了一顿,说我胸无大志,恩将仇报……真是恼人得很。” 周恪己哑然失笑,隔着袖子扯了扯我的手:“那下次阿梨给娘亲烧香的时候可要记得叫上在下一起,我要告诉阿梨的娘亲,这可不是恩将仇报,在下是乐意的。” 我脸上微微一烫,低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进布满了灰尘的府衙的时候,裴子德一边挥开面前的灰尘,一边差使下人一扇一扇地先去开窗。我看着那些村里的百姓一边碎碎叨叨不知道和旁边人在说些什么,一边跟着摇晃进去,大约有几个人打头喊了什么,剩下来的人跟着找了些活干起来。 刚刚把瓜递给我们的老奶奶颤颤巍巍走到门口,把快掉下来的木板拆下来,又挪着小步子一点点蹭到角落里把木板丢下来。唐云忠刚刚想去帮忙,就被一巴掌拍回来了。我们仨就这么看着刚才在江府门口差点闹起来械斗的一帮人,眼下极为默契地收拾着早就破败不堪的府衙。 周恪己颇为感慨地看了一会,转头对我和唐云忠摇摇头:“到底是我太年轻了,又久居深宫之中,我总想着我该救天下百姓,但是百姓到底是什么呢?现在想起来,尽管天天把天下黎民百姓挂在嘴上,我却连他们到底是什么都有些说不明白。这么久了,我却忘记了最为直接的府衙。” 我也沉默了,别说周恪己,连我也没有想到这种最为简单又直接的办法。明明这郡县府衙就是用来给百姓伸冤的,但是我们三个人来来回回几个月,居然连最简单的方法都忘记了。 “自从我知道江樵代郡守之责以来,我知道江家和郭虞在朝廷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以来,我似乎就下意识觉得,这间小小的府衙又能做什么呢?”周恪己叹了一口气,看向面前正在忙碌的人群,“……或许,是我错了?” “侯爷。”裴子德从旁边笑眯眯地走过来,朝周恪己一拱手,“等会儿下官要带行郡守之责,审问江家占地扣粮一事。还请侯爷在旁监督,以免下官偏私。” 周恪己颇有所感地点点头,望着面前自发将府衙已经快要整理好的几人。裴子德了然地看着他,转头望向那些村民百姓:“这是他们自己的田地,他们如何不上心呢?” “子德,本侯空得一个仁爱爱民的美名,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今日看到他们,内心颇受震撼,子德可能解我心意?” 裴子德一拜,表情了然:“臣当然明白大人心里所想,那江家豪横乡里,百姓深受其害而无法反抗。侯爷担忧百姓,故想要自己与江家斡旋,待拿到土地,再将土地分给底下百姓。此中心意,堂兄早已告知于我。” “子德以为不然?” “大人可记得《孟子》中所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先贤圣人便曾经说过这番道理,得天下要紧的是得到民心。大人熟读四书五经,何以心中有疑惑呢?” 周恪己一时有些哑然,神色里带着几分犹豫,他抬眼看着面前的场景,只是微微摇摇头。 裴子德微微一笑,手里的扇子在身上轻轻拍了几下:“大人,可曾想过为何得民心者可得天下?倘若这民当真只如牲口牛马一般,其职只在耕种纳税,那么得民心与得耕牛又有什么区别?”裴子德停顿片刻,等到周恪己沉吟片刻看向他,方才继续说下去,“民,穿甲则为兵,落草则为莽,科举可做官,一旦天子失德,黄天当立,他们自己穿上冕服,未尝不是又一个陈胜吴广。” “大人高坐庙堂,由此怜恤他们,将他们看作那柔弱的婴儿一般,纵使用自己的肉身作为食料,又能救几个人呢?大人,臣下何尝不是自这些民中走出来的呢?侯爷身旁的许姑姑又何尝不是从他们中走出来的呢?我们如何能忘了自己来自哪里呢?” 周恪己微微点点头,颇有所感地笑了笑:“子德所言,本侯受益匪浅。还请快些准备,接下来便全看子德的了。” 不大一会儿,府衙终于被清理出来。场面上确实有些简陋,但是这可是郡守府衙时隔四年的审理,不少人都凑过来看热闹。 裴子德把卷宗摊开,跪坐在主位之上,示意一旁两个侍从维持着秩序:“台下何人?挨个将所报之事与本官细细说来。” 大约是带头的一个妇人扑通一声跪下:“大人,民妇乃是二泉村冯家妇人。民妇要状告江樵唆使其外甥王靖骗地夺粮!不仅用五两银子骗走我家一亩五分地,还让人过来叫我们另交出二两银钱的‘迎侯钱’,我家被他夺了地,本就吃不上饭,哪里交得出二两银子?我家男人不给,王靖就让家丁打伤我家男人!” “‘迎候钱’?”裴子德隔壁抵在案几上,满脸疑惑地左右看了一圈,“这‘迎候钱’是什么钱?本官常年研究户部税收制度,怎么从没听过还有个‘迎侯钱’?” 那冯氏虽然出生微寒,态度却是不卑不亢的:“回大人的话。那王靖的家丁过来与我们说,说北川新封了北川侯,乃是大喜事,我们这些小民都要纳贡讨喜,说这虽然未曾写在纸上,却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江樵还说……”那妇人忽然有些忐忑地瞟了周恪己一眼,“说……” 裴子德叹息一声,放缓了声音:“你且道来,北川侯宽仁,不会怪罪你。” “那家丁还说,如果我们不交‘迎侯钱’,就是我们对侯爷不恭敬,存着谋反之心。”说罢,那女人一低头,吓得噤若寒蝉。 周恪己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垂眼,片刻后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江樵:“真是新鲜,本侯行事素来与秋毫无犯,只愿治下百姓生活丰足,怎么还得了个‘迎侯钱’的罪名呢?” 冯氏抬起头,言辞格外恳切:“民妇素来听闻北川侯善名,哪里是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那日王靖家丁在村中闹过后,我们便觉得不对劲,故今日到江府想要讨个说法。” “如此说来,便是这江樵假借北川侯之名敛财无度?”裴子德冷哼一声,厉声呵斥,“大胆刁民,是受何人指使?你这民妇可知自己所言的严重!北川侯乃是皇室子弟,若江樵当真借皇室之名敛财,那可是死罪!” “侯爷,侯爷冤枉啊!”江樵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分明是刁民信口胡言,我如何能借侯爷的名头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呢?” 周恪己摆摆手,示意江樵不必继续说了,转头看向那名妇人:“你要状告江老爷,可有证据?” 妇人指着背后,近乎于声泪俱下:“侯爷,我们村几乎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他们都可以告诉您他们的地如何被江家骗走,他们也都看见了江家昨日如何索要钱财。倘若侯爷还是不信,我们隔壁村子也可以出面佐证。” “你们这群刁民,分明是受人唆使要陷害我!”江樵终于忍不住,指着那妇人厉声骂道。 周恪己扫了一圈百姓:“江老爷,倘若一人两人说您田产来路有问题,状告您借本侯之名索要钱财,本侯尚且要疑虑一番,然而这全村近百户皆有怨言,这莫非也是诬陷?” “我江家赤诚忠心,望侯爷明鉴!”江樵急得无话可说,只能连连稽首,“这帮刁民一直未曾有地,他们垂涎我江家田产已久,眼下不知什么人在背后出招,他们便糊糊涂涂状告好人,江樵实在是冤枉啊!” 江樵这话一出,那妇人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畜生,我们怎么会没有地的你还不清楚吗!” 周恪己斜着他,好一会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声呵斥至府外传来,就见到两个大汉压着一个中年人,连拖带拽仿佛捆年猪一般把他提过来砸在地上,那人如同胖头鱼一般在地上弹了弹。两个莽撞大汉指着他对着堂上裴子德大喊一声:“裴大人!这就是那天来征款的混账!我们把他找到了!” 那人大约已经挨了一顿打了,眼下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瞧见江樵就仿佛见了救星一样:“江大人,这帮刁民闯到我家中,就这么把我绑走了,您要为我做主啊!” 江樵一时没了声音,好一会大约是怎么也憋不住了,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还在解释,语气中反而透出几分疲倦与心虚。 眼见着这局面已经彻底变成了江樵百口莫辩的情况,我心里这一下便舒坦了——今天可谓大获全胜,左右江樵必须吐出点东西了。 唐云忠和我一起站在周恪己身后,他对我偷偷努努嘴,示意我注意裴子德的方向:“你说他到底布置了多久啊?” 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裴子德,缓缓摇摇头,不由得感慨道:“当真还是有几分手段哦。我眼下就好奇那个‘迎侯钱’到底怎么回事?” 唐云忠摇摇头,似乎也带着几分好奇:“江樵一向谨小慎微,却忽然间弄出这档子事情,这事儿必有古怪。” 第十四章 得道多助 我就知道这事情肯定是裴子德搞的鬼! “眼下江樵为自保只能暂时把三百亩土地还给各村百姓,可多亏了在下的计谋啊。”裴子德坐在侯府榻上,依靠着扶手,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咱们这一遭,得了道理,又不用继续和江家维持着表面的善意,可谓一箭双雕啊!” 我走到院门外,让下人都下去歇息,接过他们手里的茶水走进屋内。用木勺舀起了一些茶水放到小炉子上先煮着。唐云忠蹲在煮茶用的小炭盆边上烤火,斜着眼睛觑裴子德:“行了,别架大人也别卖关子了,怎么回事这下总能说了吧?” 裴子德也靠过来烤火,面上带着几分狡黠:“怎么,小将军还没猜出来?” “猜出来和你说出来能一样吗!你这个人怎么遮遮掩掩的,好不干脆!”唐云忠恨不得上去啐裴子德,我见缝插针给唐云忠投喂了一个半剥开的柿子,让他用小木勺挖着吃,以防他真的跟人打架,结果还收获了唐云忠一记恩将仇报的白眼。 好在裴子德没有继续卖关子,而是仰头笑了一声,示意我们都凑近一些:“大人可听过浑水摸鱼之策?虚实不定,真假莫测,若能善用此道,则官场纵横捭阖,无往不胜。侯爷以为江樵其人如何?” 周恪己思忖片刻:“做事谨慎,城府极深。” 裴子德点点头:“江樵其人,只见小利而难顾全局,属实为庸碌之辈。今日他可在北川跋扈横行,一来是倚仗朝中势力,二来是他深谙媚上欺下之道。” “对付这种无名小卒,倘若以强权压他,他则露出谄媚之态自轻自贱,叫人无从下手;倘若以道义责问他,他则讥笑圣人言全为空谈。唯有以上位之姿态责问以道义之言,又以法度惩戒恫吓之,他才无言以对,方寸大乱,以至于口不择言。” 周恪己点点头,忽而又转过头:“不过,我知江樵素来谨慎,为何此番却忽然在乡野敛财?” 裴子德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这事儿不难,江樵的谨慎是对上的谨慎,对下面的百姓,他不仅不谨慎,还颇为放肆。我预先安排了两个人在村中早早做好内应,这二人扮作过路商贩,在村中找到有主见能担得起事情的人,与他们经常走动,在暗中散布消息称温贤太子为救民而被排挤,以至于被贬为庶人,眼下可能要被封侯派往北川。” “那位冯家妇人正是子德发现的?” 裴子德点点头:“下官手下说起本地有一位奇女子,大胆而明事理,口才不输一般世族子弟,下官便叫人多于冯家妇人互通消息,在其心中埋下反抗之野火。” “在臣下得了谕旨可以赴任北川时,在下派一心腹之人先一步快马赶来北川,以行商之名拜会江樵,恰好侯爷此时初到北川,江樵见大人性格柔顺又年轻少言,便心生怠慢之情。此时我为其出计,诱导其借大人之名敛财乡野,他果然听从。” 裴子德拍了两下扇,眼光狡黠中透着几分得意:“江樵只当那些村人是牛马牲畜,照样是不会反抗的,可他哪里猜得到,我早已将侯爷善名散播民间。那些家丁这次欺负人,那些百姓可不能由着他欺负了。” “这府衙一旦重开,如炳烛之明破北川黑夜,四方村中其他人一旦知道了这个事情,必然四起反抗。眼下北川侯重开府衙,那些世家大族不可能半点不忌惮,此时他们慌不择路,必然效仿江家交出部分土地以示臣服之意。如此这般多次,明年春种之前,侯爷手里少说能拿到两千亩土地。” 裴子德颇为得意地笑了笑,从铁丝网上捻了两颗花生,姿态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将花生皮捻开抵在唇上,微启朱唇门齿咬住那点小果实:“北川之患在于田不在民,税不入户。臣下知晓侯爷善谋而远见,必然会从源头重建屯田之度,这便是臣下为侯爷谋划的计策。” 唐云忠似乎有点迷糊,看了我一眼,我听得也有点似懂非懂,努努嘴示意他等会去问周恪己。周恪己微微吸了一口气,眼光都明亮起来:“如此筹谋哪里是一日两日可以布置好的?子德这是准备了多久?为何不先让公道修书一封,让我们在此配合呢?” “半载而已。”裴子德拱手对周恪己微微低头,倒是难得表情上倒是露出几分真诚的笑意,“如此小事何必劳烦侯爷?倘若这点事情还做不好,如何能留在侯爷麾下,为侯爷做事?” 我和唐云忠对视一眼:这裴子德浩浩荡荡弄了这么大一场戏,原来是这裴子德的投名状啊。 周恪己愣了一下,反而笑了起来:“子德愿意于此时为我远赴边关,这份情谊已让恪己深受感动。如何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证明才能呢?” 说到此处,裴子德却忽然改了那副放浪形骸的模样,他站起身走到周恪己面前,直着腰跪下:“借兄之名非子德所愿,从于危难也并非借口。在下出生微寒,深知百姓疾苦。这皇室之中,再无有侯爷这般仁义之人,子德虽放浪形骸,亦知唯有仁德之主乃是民生之众望。子德愿追随侯爷,任凭驱使,绝无二心。万望侯爷勿弃鄙贱!” “子德,快快请起。”周恪己扶起裴子德,上下端详一番,微微点点头,“璟何其有幸,能得如此助力,何来推辞之意?” 我和唐云忠站在旁边不服不忿:“哼,话说得真是好听,小将一介武夫,可没有那么好的文才,说漂亮话眼睛都不眨。”“我看什么风流盛名,他分明就是冲着恪己大人来的,那些好色都是借口罢了,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谁不是从于危难啊?就他清高!我们这些人就是不会说罢了,做得谁比谁少啊!”“就是,藏着掖着这么久,不就是想一波好好表现吗?眼下可好,倒像是他成最聪明的。” 周恪己扶起裴子德,有点好笑地转过头:“你们两个怎么在那边哼哼唧唧的。等会儿用过午膳还要回府衙好好整理卷宗呢。” “大人,下午我就不跟去府衙了。我带着药去沙子沟村看看情况。昨儿将袁大哥丢在那里,我今日正想着去看看情况。”聊到正事,我也算找到了机会拜别两人。 “如此,还是让方群在旁边伺候着吧。”唐云忠抻着懒腰走过来,跟猫似的打了个哈切,“那我就回一趟唐家军营地吧,最近老是来这里,这帮兔崽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既然眼下裴大人在这边帮着大哥,那我也能稍稍放心一些。正好回去管教管教那帮臭小子!” 周恪己忽然喊住了唐云忠:“云忠等下。” 唐云忠一脸苦哈哈地回过头:“大哥,你可饶了我吧。我真的不喜欢做案头工作,那些卷宗大哥你和裴大人一起去看不就好了吗?” “没有叫你去整理卷宗——你陪阿梨去沙子沟村一趟,我看了一下沙子沟村边上自己开垦的私田的位置,恰好和唐家军营地距离不远。你过去可以看看,那边或许能开出个一百亩地作为紧急之用。” 我点点头,理解周恪己的言下之意是希望通过唐云忠过去这件事情也算告诉沙子沟村,眼下北川县正在管田产归属这个事情:“行,那小将军我们一起走一趟!” 唐云忠倒还有点踟蹰,好一会指着自己,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和阿梨单独去?” 这话不说倒还好,一说出口现场一下有些尴尬,周恪己目光在我们两人身上绕了一圈,最后一愣:“这……这有什么的?” 我一拍脸,心说这唐云忠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这下我们还没笑呢,裴子德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侯爷,不若让姑姑先行去村中打探,带明早由下官同唐将军一块陪着侯爷巡视乡野百姓,以彰爱民抚恤之情?” 唐云忠可算松了一口气,周恪己点点头:“那边依照子德之言行事。阿梨你先去为村民诊治,本侯明日亲至。” · 这次无需带东西,我便骑马出行。我奔走乡间两个月有余,一路上时常遇到百姓朝我招手打招呼。尤其是路过前几天刚刚去过的一个村子的时候,从树上跳下来一个小姑娘,闺名叫奴儿,前几日我便看中她聪慧伶俐,有意教授医术。 “许女官!许大人!”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小跑到我的马旁边,仰着头垫脚看我,“大人,我听旁的村子来的小贩说,北川侯大人和新来的郡守大人去审了江樵那个老匹夫,把地还给前面村子的人了,是不是真的啊?” 我勒住马,俯下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糕饼递给她:“不是郡守,是别驾从事,你可喊他裴大人。” “那,我们家被占的地是不是也能要回来啊!”奴儿接过糕饼,兴奋地踮起脚。 “如果是被强占的地,总归都会要回来的。不过奴儿的娘不是说嘛,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什么事情都要慢慢来呢。过几日城中药铺就要开了,到时候奴儿你可要来啊。” “奴儿早早就等着了!”她跟着跳了起来,抬起腿让我看她脚上的鞋子,“大人您看!这是奴儿娘亲给奴儿做的新鞋子,她说今后奴儿好好学习药理,也可以像大人这样入朝为官!” “你若好好学习,未尝不可啊。”我笑嘻嘻地俯下身,捏了捏她的脸蛋,“眼下我要去前面的沙子沟村,你回去吃饭吧。” “好!”她答应了一声,立马又要上树玩去。 我眼见着她有跟个小猴儿似的攀着树上去了,不由得哭笑不得:“哎!不可以上树!眼下摔断了腿,过几日可怎么上课啊!” “我摔断腿已经有好几天了,眼见着大约是站不起来。这下多谢女菩萨了,多谢女菩萨了。”我一边帮一个老妇人检查腿伤,一边和她絮絮叨叨。 “您何必谢我。眼下北川侯与裴别驾知晓北川百姓处境凄苦,命臣女先行为百姓医治。”我又仔细清理了一遍伤口,在疮口处撒上药粉,“不过您这个伤口拖得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眼下我只能尽力医治,今后却仍会留下旧疾,您以后干活可不能太过劳累啊。” “哎,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地里,我要是不干活,我家女儿女婿怎么办啊?”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脸上差点掉出两行泪来,“我们家是被那王靖占了地,前两年他骗我儿说八两银子租借一年,我们商量后欣然应允,却没想他欺负我们不识字,竟然骗我们在地契上按了手印,眼下我们把地当给王靖那畜生,他要我们还二十两才能把地拿回去。” 老妇人擦了擦眼角:“我女儿女婿都是好孩子,这两年我女儿一直纺纱织布,女婿也在外打短工,我一把老骨头也想着要帮忙,就上山采药材晾干了卖给药谱,前几日里不曾想山上下了场大雨,山路湿滑,我就摔伤了。” “哎,真是人老了,也不中用了……” 我听着,却忽然生出些兴趣:“这么说来您和我倒还算同行呢?这么看起来您对这附近山野之中的草药大约很是熟悉?” 说到这事情,老妇人精神显得好了不少:“这可不是我吹牛,老太太我啊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是我在山上采药少说也有几十年了,这山上哪里有药我比谁都清楚。有些东西啊,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写,但是我认得呢?像什么草止血、什么草可以煮水,什么草可以炒鸡蛋,大人你问我比问谁都好使!” 我眼珠子一转:“止血?这山上也有止血的草药?” “怎么没有!这边隆山上面好多水洼洼边上长了那老些黄不拉几跟苞米似的东西,就是可以拿来止血的!” “蒲黄?”我一愣,“这边隆山上也有蒲黄?” “多着呢……也就是人参难找一点,其他的你就跟我说,我腿一好就带你上山采去。” 我转头看向屋外夕阳顺着隆山起伏的山势缓缓沉入山坳,心里忽然生出一些特别的想法——多少战场上士兵将领都是死于医治不及时,倘若这隆山真的有各种草药,将北川作为中转站制作打仗所必备的药材,那兵士将领因延误治疗而伤亡数量岂不是可以大大减少? 第十五章 月明星稀 我不确定是否唐家军目前的军需药材到底是从哪里供给的,于是决定等唐云忠来了再跟他讨论这个事情。如果可以的话,这个计划是当真可以很有效地减少战场将士伤亡的。 袁豺抱着一个海碗过来蹲在我边上,从怀里掏出两个热乎的白面饼:“给,姑姑,馍馍我拿来了,咸菜和菜汤在那边可以盛。” 我过去拿着海碗打了一碗菜汤,赵大胆见到是我,特地从旁边擓(kuai)了一小勺猪油垫在汤底下,热乎乎的汤浇上去一下就冲开了,菜汤上面立即漂浮出一朵一朵小油花:“许大人您今儿受累了,这汤里面没啥油水,菜叶子也少,您要是不够吃等会儿再来盛啊。” 我还没客气几句,赵大胆的爹颠颠跑过来,手里还握着一个鸡蛋:“再加个蛋,这个滚水里刚刚煮出来的,姑姑吃一个啊。” 我实在推脱不过,拿着鸡蛋饼子,抱着菜汤回去跟袁豺和方群一起蹲在马车旁边吃。 方群和我的饼子都是那种白面的奶白色,相比起来袁豺在咬的饼子看起来粗糙不少,大约是看出来我的疑虑,袁豺把饼子递过来给我看了看:“姑姑和方小将的饼子是专门蒸出来的白面饼,俺们吃的是里面掺了好几种碴子的。” 我从地下撕了一点下来,一边嚼一边皱眉,好不容易才咽下去:“那村里眼下发的,也是这种饼?如此粗糙,实在是有些难以下咽啊。” “姑姑吃的这种,在这里实在是太金贵了,我们平时能吃上这种饼就已经感天谢地了。”袁豺见我皱眉,豪爽地笑了笑,把手上的饼一点点撕开泡在菜汤里,“这玩意要这么泡在汤里吃才能吃得下去,姑姑刚刚那么吃,怎么能吃得下呢?” 我咬着手上的白面饼,看着面前汤里的油花,不禁叹了一口气:“我在此吃着白面饼,却叫你们吃这粗饼,心里属实不安啊……” “姑姑何须不安?”赵大胆也抱着饼子走过来,一边掰饼丢在汤里,一边笑嘻嘻地唠家常:“若无姑姑奉北川侯之命送来粮食,我村里这老小这两天饱饭都吃不上呢。眼下咱们实在没啥好东西,我们还觉得怠慢了,哪里来的还让姑姑不安呢?” “总归还是让你们委屈了……” “哎呀,许大人说得哪里的话?听闻大人乃是下河郡平民出生,大人幼时多少也吃过这些东西,我们这都习惯的。” 这句话却叫我忽然注意起来:“不然,我虽为平民出生,然而下河粮食充足,我自小食稻米长大,也不过是下河水患两年间,吃了些杂粮……北川此地耕地千里,黑土肥沃,照理来说粮食不该如此短缺啊?” 赵大胆并没有去过南方,似乎一时也愣住了:“这,莫不是下河郡寻常百姓都能吃得上稻米?如此奢侈?” 我一时间也察觉问题所在——下河一代水土肥沃,素来有‘天下粮仓’美誉。不过仔细想来,比起北川三郡,下河才是真正的民多而地寡,何以下河几乎人人皆能食白米,而北川则饿殍遍地呢? “赵大哥,我素来听闻北川城外沃野千里,产出的稻谷雪白而饱满。即拥有这般良田,为何连这附近百姓都无法吃饱呢?” “这……”赵大胆之前似乎未曾想过这个问题,“草民本以为咱们这种下贱人哪里都是吃不上饭的,真真是没想到还有咱们这种庄稼人都能吃上饭的地方。姑姑这忽然一问,我倒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袁豺却似乎有些想法:“豺辗转多地,对此倒是有些想法。” “袁大哥请讲。” “北川城外确有沃野千里,然而尚不能供给北川百姓口粮,其因在下看来有三:其一是北川天寒,下河一年可种两季粮食,北川只能种一季,产量自然比不上下河;其二是北川世族横征暴敛,除了税收之外还假立各种名目,有地的百姓几乎要上交所有粮食,何况本就无地的可怜之人;其三就是北境之地管理混乱,外有匈奴经常滋扰,内又常有虎患狼患,那些世家大族只顾自己敛财,却半点不在乎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一旦遇到些事情,又无人帮助,还会错过一年的农时……久而久之,可不就没东西吃吗?” 我听罢叹了一口气:“袁大哥久历四方,见识广博,非我等所能及也。如此看来,若想北川百姓能得富足日子,还需从长计议啊。” 赵大胆倒是憨直地笑了起来:“不怕不怕,麦子是一季一季长起来的,好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过上的,咱们北川的小老百姓啊,眼下就盼着日子一天能好过一天。今儿能吃上饭了,明儿能吃饱,后天可不就大家都能吃白面馍馍了吗?” 一群人哄笑起来,赵大胆神采奕奕地看着我:“一想着明儿北川侯要来,俺心里啊就乐呵得不行。我听说侯爷可是一等一的活菩萨,不仅对百姓特别好,还长得跟画里的神仙似的。咱们北川这些可是有救啦!” 旁边凑过来一个面黄肌瘦却眼神明亮的年轻人:“有不有救的,咱们也习惯了,眼下俺只想看看北川侯到底是什么模样……要知道那可是温贤太子啊,试问天下谁不想见见看他到底什么模样。据说之前北川郡守家女儿有一年在京中就远远地见了一面,居然数月茶饭不思。到底是什么模样能传得这么神乎其神啊?” “你们可不知道,咱们这北川侯是杨家后人,他娘亲就是杨皇后,那隆山杨氏那可是以貌美而出名的家族啊……之前那个崔家不是求着想要娶杨家不知多远的旁支家地闺女吗?当年我去给他们喂马的。我见过那夫人,哎哟那不是我说,就那位夫人在场,你都不记得旁人的模样,这么漂亮据说还是旁支,那都不敢想的!” “明儿我定要好好看看,这人都两眼一鼻子的,还能漂亮到哪里去?” “你这就是嘴硬罢了,明日等见了侯爷定叫你哑口无言!” 我憋着笑在旁边一边吃饼,一边听他们侃大山。倒是方群不服气了起来:“要论长相,我们家将军也是威风凛凛,不输侯爷。” 赵大胆看方群就像是大哥看弟弟一般,笑着调侃一句:“方小将是在哪位将军帐下做事?夸下如此海口?” “哼,方才许姑姑说明日情况不定,叫我不要说明,我方才一直未曾言明。明日不光是北川侯要来此地,我家将军也将跟随来此。届时你们大可看看我家将军的风采,看看什么叫匈奴闻之色变见之胆寒的宣威将军!” “宣威将军?你家将军不会就是唐家军少帅唐戬?” 方群瞬间得意了起来,头恨不得仰到天上:“不错,正是我家将军!宣威将军的威名,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家将军生得威风凛凛,乃武神下凡!明日你们可算有眼福了!” “哎哟,许大人之前怎么不说明啊?这,咱们村里就剩这么点白面腊肉,怎么招待啊!”赵大胆蹭一下站了起来,抱着碗急得团团转。 我扶着额头颇有点好笑地望着方群洋洋得意地与旁人炫耀自己家将军如何打得匈奴败退八百里:“方小将,如此藏不住事情,明日倘若见了云忠,我可要叫他罚你!” 方群倒是并不怕我,朝我眨巴眨巴眼睛讨饶:“姑姑饶命吧!小将可是憋不下去了!再说了万一明日将军当真来了,他们可不反而吓到?您就允了小将,把事儿说了吧!” 我笑着摇摇头:“你又不服我管教,我一个妇道人家难不成还能军法治你?明日问起来,我可叫小将军来训你。”说罢,我用下巴指了指那边都已经急得仿佛热锅蚂蚁的赵大胆,“之前不说明白便是顾及着不要吓到村中百姓。眼下赵大哥这晚怕是都要睡不好了。” 方群跟我陪了会笑脸,没忍住又去人堆中间吹嘘唐云忠去了。 我笑了笑,在旁边继续跟袁豺蹲在一块吃饭,火光明灭之间,方群大约是讲起了唐云忠如何破敌的事情,眼光明亮神态畅快,那恣意的气概举手投足淋漓尽致。 我咬了一口饼子,转身轻轻拍了拍袁豺的肩膀:“袁大哥,我知千姓堂为民除害。然而依照许某愚见看来,若只是斩杀蛇头,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非救治根本之道。纵使杀了江樵,也必有人取而代之。若当真为百姓着想,比起快意恩仇,更应当从田地赋税等制度徐徐改善。” “杀江樵乃是一时之快,而非一劳永逸,真正亟待解决的问题还在这碗中和这地里。望袁大哥多多思忖在下所言。” 袁豺沉默片刻后对我拱手低头:“袁某记下了。” 天上挂着一轮弯弯的月牙,不知是不是这边塞村落之中鲜有灯火,那兽牙似的弯月似乎比起京中更加明亮而清晰,奶白中透着昏黄的黯淡光晕,那兽牙的锋芒尖锐处勾在几缕墨蓝色的流云的边缘:“多好的一弯月亮啊,也不知阿莲在京中,能否也看到这弯月?” · 晚上我和那日遇到的小姑娘凑活一晚上,眼下那小女孩家中母亲和弟妹均已安葬,赵大胆的媳妇拿自己孩子的衣服给她改了一件小衣服,勉强总算得了可以穿的衣服。 晚上这门总在吱呀作响,我睡得极其不安稳,一只手拍着小姑娘一边昏沉地半梦半醒着。不自觉地就等到天亮了,我坐起身,只见娘的背影沐浴在晨曦微光之中,在灶台前忙碌着。 “总算醒了啊,小懒猪?”娘没有回头,语调里透着轻快。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这般娇气?听了噪音睡不着,床不软和睡不着,东西不新鲜吃不下,东西不清爽干净吃不下,这床被子还是我特地去镇里那家铺子给你做的,眼下总算舒服了吧?可别再跟我哼哼唧唧说睡不着了。” 娘声音里带着笑意,一边忙着一边调侃我,“你说说你,真是富贵身子投了穷人家,生下来就破讲究的!前几日你外婆还和我说呢,说你有福气,看做派生来就是个公侯小姐的命。你说说你,怎么生到我这穷苦妇人家里了?” 我坐起来,看着娘亲忙碌的背影,听着她三分嗔怪三分嬉笑的声音,一种格外怀念的情绪涌上心头:“生到娘亲家里,娘亲不喜欢?” “娘亲可喜欢了!娘亲是可惜我家乖乖生在我们家就享不了福咯。” “谁说的我生来享不了福了?”我顺着娘亲的背影走过去,“什么叫富贵命,难道天下只有那些王公贵族才有喜怒哀乐的权力吗?难道我生在普通人家,我便生来就应该分不清这日子苦还是甜吗?挑剔好坏几时也成了特权了?” “阿梨这是什么话?普通人家有什么可讲究的呢?” “娘,普通人家不是不讲究,是没办法多讲究。绸缎柔软,麻布粗糙,鲜肉多汁,腊肉干涩,冬日里怕冷,夏日里畏炎,这不都是人本能所选吗?世间哪里来的所谓富贵命,这话不是说有些人生来便该享福,有些人生来便该吃苦吗?” “阿梨可是觉得不对。” “当然不对,没人生来就该吃苦的!” 娘笑了起来,她转过头,在恍惚的光影中我难将她看真切:“万望阿梨不要忘记今日所言,勿辜负这北地三郡百姓。” 我眯起眼,感觉怀里暖和和的,迷迷糊糊低头看过去,就看到小娃娃靠在我怀里,睡得正香。屋外格外安静,忽而飞过几只鸟,扑扇翅膀的声音自漏风的门外传来。不一会我听到了一个急匆匆的脚步,紧接着是方群洪亮的呼喊声:“姑姑!可醒了?方才报信的已经到了,北川侯和宣威将军,别驾从事大人等会儿就到了!” 我做起身,打了个哈切,迷迷糊糊地还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好梦:“我知道了,方小将稍等片刻,容我整理下仪容便来。” 第十六章 征地屯田 我哈切连天地站着,就看着赵大胆在我旁边抖得仿佛筛糠一样……多新鲜啊,我居然还得等着他俩呢。站得都快睡着了,只听前面一阵喧哗,我晃了晃脑袋,就看着远远的一辆马车自曲折而多年未曾好好修缮的小路向这里靠近过来。 打头的唐云忠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他倒是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直接着铠甲,只穿了一件象牙白印花鱼纹金边垂胡袖,那绸缎布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反射着银白色的光彩,腰间除了老国公赠与的佩剑外,还佩戴着我之前绣的那只香囊。 他隔着老远大约是看到我了,放缓了速度先等着马车追上,凑到车窗边不知和周恪己他们商量了什么,紧接着便打马快步赶到我们面前,利索地跳下马,将马背侧面勾着的一个包袱递给方群,顺道对着几人一抱拳:“各位父老,在下唐家军少将军唐戬,此前听许姑姑说起这村中有一大片私田毗邻我军营地,故特来查看。贸然打扰,还请诸位勿要怪罪。” 唐云忠平时虽然没有个正形,到底是老将军麾下长大的,又久经沙场,这么忽然一看倒是真的挺像那么回事的。玉面虎躯,猿臂狼腰,加上一身少年将军桀骜肆意的气息,他微微垂眼看着我,忽然挑了挑眉,小声凑过来嘀咕:“干嘛看我?” 我看他没正形地挑挑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您这一身好招摇啊。” “怎么?我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难道我连几件华服都没有了?还是在姑姑眼里,只有大哥能穿好看的,我穿便是浪费了。” 我摸着鼻子,心说你俩那好看衣服是半斤对八两,我才是那个官服穿到破的可怜人:“这不是第一次看小将军穿这种绫罗绸缎,惊为天人吗?” 我语气里带着点调侃的意思,唐云忠这个皮糙肉厚的倒是挺受用:“哦,是吗?我平日里舞刀弄枪,自然没办法穿这些贵重衣服。” 他有意在我面前踱步转身走了几圈,就仿佛炫耀彩羽的鸟雀一般微微歪着头:“不赖吧?” 我看着好笑:“不赖,自然不赖。”结果这边还在笑着唐云忠呢,一转头就看到方群呲着大白牙盯着我俩,笑容略带诡异。 我一下就觉得似乎自己也成了热闹一部分了,心里有点毛毛的:“方小将,你这是什么表情啊?怎么笑得这样高兴。” 露着大门牙的方群大约没想到我会忽然转头点他,一时间愣住了,随即低下头乐了起来:“没!没有!末将是……额,是见着小将军高兴呢!” 唐云忠一声嗤笑,在他胸口锤了一下:“油嘴滑舌的,也不知想什么鬼点子呢。快帮我去把马拴好,别就顾着傻笑看热闹。” 方群去拴马,唐云忠小跑去车边上。 门帘被拉开,裴子德先弯腰走出来,随即把门帘在一旁用挂钩拴好。他沿着脚凳走下马车,背着手并不行礼:“本官乃是北川别驾从事裴元,尔等可为沙子沟村村人?” 赵大胆战战兢兢上前一步,弯腰跪下:“回大人,草民姓赵名大胆,草民父亲正是沙子沟村村长,不过父亲年事已高,所以特别让我管理村中事务。” “如此,这村中大小事务便由你做主?” 赵大胆忐忑地停顿了一会儿,随即俯身:“回大人,村中事务,确由我负责。” “本官听闻,尔等前些日子在村外开垦私田百亩,可有此事?” 此话一出,背后原本还在笑着说闲话的村人瞬间陷入了沉默,赵大胆的背脊很快便透出湿意,他仓皇地抬起头:“大人!此事皆因北川江樵与其外甥王靖设计骗走我们的地,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才只能在隆山北面开垦出一片荒地,种点粮食勉强度日……” 裴子德示意赵大胆不要继续解释:“本官只问你有还是没有?何曾问起缘由?” “这……”赵大胆怯怯地跪坐下来,仿佛瘫在地上一般,“有,有……” 他即刻又立起身子,拱手疾声道:“不过,这全是我见村中妇孺多有饿死,家中又再无余粮,故倡议村中男子去隆山荒地开垦,只为吃饱饭,绝无……非分之想!这村中百姓都是老实良善的,若非万不得已,我们绝不会瞒着府衙开垦荒地,望大人明察!” 裴子德上下扫了一眼赵大胆,那狡黠的目光里倒是透着几分欣赏的笑意,好一会他拍了拍手中的蒲扇,微微摇摇头:“本官可曾问罪于你?为何如此战战兢兢?” 赵大胆大气都不敢出,高大的身体蜷缩在地面上,整个人抖如筛糠。 袁子德就这么上下打量他好一会,最终才笑了起来:“起来吧,又无人怪罪你,如何弄得这般可怜?”说罢,裴子德走到马车边,对着马车一拱手,语气恭敬,“回侯爷,方才下官已经问清,隆山北面私田确为沙子沟村开垦。” 一只白玉一般的手扶着马车边缘,紧接着一个一身通身响着环佩之身的人微微低头,款款自马车中走出来,从长袖中伸出手搭在裴子德手腕上,顺着脚凳走下马车:“辛苦裴别驾。” 裴子德低头退到稍微后面一些的位置。微微躬身让出一个身位,周恪己走下马车,立于此处,对我微微点点头:“许大人此番辛苦。” 我拱手一拜:“臣女借侯爷盛名而得行善举,何言辛苦?” 周遭一圈村人此时倒像是哑了火似的,寂静地鸦雀无声,连一点窸窸窣窣说小话的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是有几人大约是没有衣服穿扯着身上的几寸破烂麻布,羞耻异常地想要躲到人堆后面。 周恪己环视一圈,向前两步伸手扶住那个因衣不蔽体而退后的村人,上下细细打量一番后,不由叹息蹙眉:“眼下已经是十月深秋,老丈何以穿着如此单薄?” 那两鬓斑白的老人低着头,又想躲着又似乎不敢忤逆。倒还是一旁赵大胆跪下拱手道:“侯爷,我们村的地都被收走了,除了新开垦的一点点私田,连饭都吃不上,更,更不要说什么衣服了……眼下大雪将至,村里还不知如何过冬呢。” 赵大胆已经是村里最为体面的人,这个季节却仍旧穿着草鞋,袖口处磨损颇多,周恪己上下细致打量一番,将他扶起来:“方才在车中听汝所言,行事颇为干练。本侯知汝等这些年多受蹉跎,心中难免有所愤懑,但是今日北川既为本侯属地,本侯自当尽心竭力。许大人前些日特今日引唐将军来汝等村中商议事情,可否引我等入村中再做详谈?” “这,当然,当然可以!”赵大胆慌忙抓起旁边一个正在抹鼻涕的小男孩,“快回去和娘说,把水烧上!快!” 等到赵家那个小孩一路跟个猴子一样奔进村里,赵大胆才躬身:“几位大人请跟我去家中商量吧。” 赵大胆自从见到周恪己的那一瞬间便陷入了格外的局促和不安,这种局促不安在周恪己只能微微弯下腰进入他家那透风且随时在吱呀作响的门时似乎到达的顶点。他就这么在狭窄又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破旧屋内转了好几圈。 周恪己今天穿着的是诸侯的冕袍,不过没有戴冠,原先他似乎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样貌穿着,或者更多时候刻意穿得朴素质朴一些。但是廖清河在他重新受领侯位后劝过他好几次,他转述给我听: “师父劝我说,我虽崇尚简朴,但是今后要做一方之主,凡事不可以只以自己想法为重。所谓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颜色齐、辞令顺。华服不一定和我的心意,却能够让百官见我生畏,百姓见我则仰慕。如此,我断不能随自己的性子,我得让旁人看了便知道我身份尊贵,唯有我身份尊贵了,旁人不敢欺负我,我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从此好像周恪己就常备了一些漂亮衣服,我很有些唏嘘感慨,不过最近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不对啊,如果华服真的有什么身份标志,那我这两年就这么三套官服换来换去是什么意思?就没有人关心下我的仪容呗? 眼下周恪己穿着的冕服为明黄配红色衣襟,格外光华夺目。 赵大胆的媳妇战战兢兢站在屋里,看起来极为局促:“这桌子也是脏的,凳子也是,到处都太乱了,没地方下脚的。” 这屋子本来是好好的,但是周恪己走进来的时候,好像忽然就变得脏乱起来。最后竟然仿佛似乎多待一秒都不行了似的,我瞧着赵大胆家那妇人一直走来走去,仿佛没头苍蝇似的。过不会儿就要擦一遍桌子,不过因为那抹布更脏,擦过后不仅不见干净,反而冲出来一股难闻的馊味,这便弄得她越发局促。 “屋内昏暗,不如到外面坐坐吧?”周恪己忽然提议道。 于是一帮人便跟着把椅子条凳搬出去,见赵家夫妻总算似乎放松了一些,周恪己这才道明了来意:“前些日子许大人告诉本侯,说沙子沟村这边因为公田被占,故不得已下开垦一些私田。恰好那日唐将军在我府上做客。” 周恪己笑着示意唐云忠坐下一起聊:“许大人本意是希望本侯能为你等做主,再多送些救灾用的粮食来确保村人能挨过这个冬天。唐将军本来也只是听个话儿,却恰好在地图上发现你们开垦的私田位置在隆山北面,靠近唐家军营地,便想着能不能请本侯在中间做个担保,想要跟你们谈一笔买卖。” 周恪己一个眼神递过去,唐云忠随即点点头:“是这样,小将将为北境唐家军副帅。眼下咱们营地虽然兵粮足备,然而粮草多要从隆山以南运送来,山路遥远难免多变,倘若粮草一时间供给不上,营中便难以稳定。恰好营中有些将士从军前便是农家子,小将便一直想着若能在营地附近开辟一些田地,一来可以种植些新鲜蔬菜让将士们改改口味,二来可以开些农田,倘若一时间粮草无法运送,还可以勉强支撑一段时间。” “这,将军可是想从我等这里买下那些地?”大约是想起了之前地被骗走的事情,赵大胆与媳妇对视一眼,眼里不由得生出些恐惧之情。 “自然不是,私田本就不合田亩制度,何来买卖一说。”裴子德接过话,“小将军的意思是说,咱们给村里一笔钱,这地就当作是营中将士开垦的。如何?” 赵大胆一时没有主意,怯生生地踟蹰了好一会:“大人,我这全村就仗着这点地过日子,眼下再充给军营,我们怎么过啊?” 唐云忠摆摆手:“当然不是白要你的!不然本将军能把侯爷请来做中间人吗?我唐家军素来军纪严明,勤于操练,就是真给那么多地,我们也不能保证天天有人在地里呆着。本将军的意思是,先给村里一笔钱,这笔钱呢一来多谢你们帮军营开垦荒地,二来也是让你们继续在地里耕种,不要让地荒废了。但是具体种什么,由我们说了算。种出来的粮食蔬菜,我们唐家军收六分,你们可自己收四分作日常饮食。在此之外每一季交了粮食,我们再给一些报酬,如此您看可好?” 赵大胆和媳妇对视一眼,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计划能这么发展:“这,草民斗胆问一句,咱们开垦的这些地,打算用多少钱买?” 唐云忠和周恪己对视一眼:“此地为北川,我唐家军虽驻兵于此,到底是应该客随主便。自然是侯爷说多少便是多少?” “唐将军既然有意做此事,本侯自然不会疑将军之诚意。眼下北川别驾乃是裴大人,大人精通内政,此事便由大人定夺吧。”周恪己说罢,扫了一眼赵大胆,给裴子德递了个眼神:“只是,本侯看这村中老幼生活不易,还请别驾多顾着些村中百姓的生计。” 第十七章 屯田乾门 “侯爷此言真是折煞下官,这也是下官治下百姓,下官如何不袒护呢?”裴子德在旁算了一会,转头看向唐云忠,“既然是私田,想必肥力远不如公田,如此便按照五两银子一亩,今后每年按照产量付一到二两银子,均由唐家军出资。如何?” 一般公田大约能卖到十五两以上,裴子德这价钱给的倒是真不高。不过眼下这些地因私下开垦砍伐了林地,要是不充做军队屯田,就要被直接兼并入公田中,就是拒绝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不过裴子德虽然言之凿凿,但是我还是有一些顾虑在。这五两银子确实不高,万一赵大胆不愿意接受,或者迫着周恪己的面子才接受,那么岂不是反而加深了他们的创伤吗 我们还在这里神色交流,那一边几个村民却忽然喊了起来:“真的要给我们钱吗?”“好几百两呢……”“大胆叔!快卖给官爷啊!” 赵大胆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那,那能现结吗?” 周恪己一下表情就变了,给裴子德递了个眼神,裴子德连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意思是之前有人没有现结?” 赵大胆低下头,很有些踟蹰:“也不算,就是之前王靖让家丁来收地的时候原本说租地,但是租的钱分几年给,后来第二年说不还了,他们就说那要地的话剩下的就不给了,算在我们要还的钱里面,最后我们一亩地大概只收到了三两银子。” 我想起那个饿死床上的母亲,怒火中烧,一下子没憋住:“这什么王八蛋啊?赵大哥你之前怎么都没告诉我?” 赵大胆低着头,似乎有些怯懦:“我,我爹的腿不是不好吗……就是我们一开始想去找郡守讨回公道,便号召村里能干活的一起去府衙告状。但是当时的郡守没管我们,只是留我说明了当时情况,按了个手印就回来了,后来王靖家几个家丁就来把我爹的腿打断了,还扬言我们要再敢去闹事,他就……” “他就如何?”周恪己语气里带着一丝隐隐的怒意。 “他就拿我小女儿开刀……”赵大胆低着头说完,他家夫人在旁边抱紧怀里左不过四五岁的小姑娘,看起来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周恪己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摆摆手,示意裴子德继续说下去。 连裴子德此刻脸色都不太好看了,本能地想要接着问下去,最后唇间吐出几个气音,还是按捺下来:“唐将军,您也看到了,眼下村中人只收现钱,您意下如何?” “我们唐家军做事说一不二,明年春种之事,一亩地五两银子,自然全部送上。只是本将军也想先了解下,这里一共有多少亩地?” “八十多……” “赵大哥!”我忽然喊住了赵大胆,示意他过来一下。等赵大胆云里雾里地走过来,我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大哥好糊涂啊,您听着将军的意思没有?他是问明年春种能种多少亩地,而不是问眼下村里有多少亩地,眼下您就是多开一些地也没人来查了,反正都是唐家军开的嘛。等于是五两银子算一亩地的开垦费用,这么好的买卖怎么照实了说啊?” 赵大胆恍然大悟:“那,那我说多少好?” “咱们村子里不是有百来人吗?您盘算盘算等开春了能开多少地,到时候让大家都能分一分钱,也算来年有点保障,不好吗?” 赵大胆愣在原地好一会:“这,这……一时间我说不准啊!我感觉我们能干到一百二十亩,但是万一不到,大人会不会怪罪啊。” 我示意他不用紧张,转头对唐云忠交代:“他们之前也没有具体计算过,只知道大约一百多亩,眼下具体数量等开春还是找几个人来重新量一遍比较好。” 唐云忠点点头:“如此,那劳烦裴大人开春带着人来重新丈量一遍土地具体数量,届时我再通知粮官把钱交给村里。” 眼见着事情已经谈妥了,赵大胆却还是似乎有些踟蹰,我心里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但是有意叫他自己说出来。 赵家妇人憋不住了:“俺,俺有件事情要跟大人们说!就那个地那边,就……” 听到自己媳妇要说话,赵大胆吓得冲过去拽住她,压低了声音开始窸窸窣窣。 我抱着手臂优哉游哉转回了周恪己边上,心里知道他俩估计正在为到底要不要说山上有狼患的事情。我倒也不是不理解他们的顾虑,不过眼下这事情由我开头到底不好,归根结底总会解决,就看他们愿意早一点还是晚一点了。 好一会,赵家妇人还是挣脱出来,我只听到了她忽然提高声音:“那万一伤了军爷怎么办?我们不就成大罪人了!你要瞒着你瞒着,我可不做害人的事情!” 说罢,她怒气冲冲走过来,吸了一口气之后跪下,言辞恳切:“侯爷,咱们那个私田附近有狼患,若狼患不除,那边根本没办法种地。倘若唐家军想要把地买下来,总得给我们几个月把狼患清理干净,到时候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春种呢。” 赵大胆过来,扯着自家媳妇的衣角,小声嘀咕:“你这说的啥?我不都说了冬天里我带人上山打狼去吗?你这说的……万一他们不买了怎么办?那又不是啥好地方,眼下还要偷偷摸摸种地,这大好的机会被你错过了咋整?” “你这说的,万一来年真有军爷种地被狼咬了,你这肥脑袋要不要了?我看你才是胆子肥死了,要钱不要命。” 眼见着夫妻俩眼神都快打起来了,唐云忠一下没憋住笑,立即干咳一声化解尴尬:“这北面田里有狼?是这意思吧?” “就几只!\/不少呢!”夫妻俩说完,怒瞪着对方,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对方咬死了似的。 唐云忠憋着笑摸了摸鼻子:“这地离村子不远,府衙那边没人管吗?” 赵大胆见瞒不过,才期期艾艾道来实情:“没人管,一来这边是我们开垦的私田,哪里敢让别人知道,二来嘛,哎……那府衙里面本来也不剩几个官老爷了,基本都是方家的亲戚朋友,他们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啊。” “本侯在村里看见不少有外伤的村人,可是被狼所伤?” “是,狼已经咬死了七八个人了,眼下村里不少人家连门也没有,有一回狼直接闯空门拉走了一个孩子。”赵家媳妇说起这些事情,忍不住呜呜咽咽哭起来,“他娘正好是我表舅那边的表姐。她男的就是之前被王靖家的家丁打瘫了,每两年就走了。就剩下个孩子,还被狼叼走了。后来没得过几天她就冲上山,我们也拦不住,再也没看到人了。” 我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微微摇摇头:“怎么这样可怜。” 周恪己站起身,单手虚扶着妇人,引着她站起来,接着走到唐云忠面前:“唐将军,本侯有一个不情之请:您看这片田地离唐家军营地不远,确实位置优越。若您能帮忙除去狼患,这块地能供给不少粮食,您也算造福一方百姓。您看如何?” “这不简单?我唐家军将士职责在开疆拓土,也在保护大越子民,眼下这些老弱妇孺有难,本将军焉能置之不理?待我回去与帐下副将商议,不日便平了这狼患。” 周恪己躬身一拜:“如此,本侯替治下百姓谢过将军了。” 唐云忠摆摆手,现出一副极为轻松的模样:“举手之劳,侯爷何足挂齿?” 听闻此言,赵大胆与赵家媳妇对视一眼,这才不由得发自内心笑了起来。 · 正好到了沙子沟村,唐云忠便邀请我、周恪己和裴子德去唐家军屯聚的乾门关看一看,顺便也能去隆山北面先看看情况。机会难得,我实在有点好奇所谓北方第一关的乾门关到底长什么模样,便撺掇着周恪己快点答应好一起去看看。 从北川到沙子沟村骑马要接近一天,从沙子沟村到乾门关坐马车又要接近一天。我昨天没睡好,眼下上了马车便哈切连天起来。周恪己眼下的马车形制不算宽敞,且仅有一辆。眼下挤了四个人实在略有点拥挤。 临近出发的时候,没想到一个小东西挤上车。我打着哈切一看,这不是村里那个没有名字的小女孩吗?便把她提起来给周恪己他们介绍。小孩在村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而且由于其父母并非赵家人,与赵大胆家关系较为疏远,他们照顾得确实也不太上心。 周恪己怜惜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要不暂且带回去抚养吧,帮她再找个好人家,让她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怜的孩子又岂止这一个呢?这一个倒是好交代,但是更多的可怎么办呢?”我把小孩抱起来放在腿上。眼下小姑娘没了娘亲,才三四岁的年纪,什么都是懵懵懂懂的,不过大约也觉得孤独,这几天就非常黏我。 不过我这方面似乎比周恪己更多了一些心狠与冷静,也可能是因为我更加厌恶那种不劳而获的想法:“紧着可怜的便救,虽然好,但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而且倘若我们当真给予这个小娃娃照顾,不是反而容易助长丢弃儿童的风气吗?” “那也不能丢了她吧?”唐云忠看起来倒是很喜欢这个小娃娃,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看着她憋着脸要哭出来又吓得一把抬起来塞回我怀里,“她妈妈家人都没了,许姑姑你得多狠的心才能把她抛下不管啊?” 小娃娃大概是好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围着我们转了一圈,难得跳了跳,扶着周恪己的膝盖贴过去,嘴里吐了个口水泡泡出来。 “管肯定要管啊——”我叹了一口气,伴随着马车吱呀声,我回忆起一段不那么美好的往事。 那是当年我还在清河县做一个野猴子上山下河的时候,当时县城里不少女孩子之间流行起一阵听故事的风气,市面上出现了类似于“风尘女得遇状元郎”之类的故事。我们隔壁的隔壁对面有个女孩子闺名叫阿玉,长得端庄又漂亮,比起我这种爬上爬下摸草摘花的小女孩,她似乎很早就展露出极为成熟的一面。 我喜欢阿玉,她会给我讲故事,还会给我染指甲,虽然基本上过两天就会被我弄掉,但是起码染上一瞬间,那种红通通的指甲还是很好看的。 她做饭也很好吃,还会做糕点,声音也温温柔柔的。 那段时间类似的故事风靡起来的时候,我对男女之事其实还没有什么认识,但是阿玉很喜欢,她不仅自己看,还喜欢拉着我给我讲。但是我不喜欢这种故事,我还是喜欢阿玉之前讲的那些仓颉如何造字,共工怒触不周山,武王伐纣之类的故事。 阿玉就笑我没有长大,还不懂这些事情。 不过虽然我没有长大,阿玉也并不嫌弃我,她依旧给我做零食染指甲,我也投桃报李,经常把一些好用的药材送给她。 后来那场大水来了,清河县沦为人间地狱。阿玉家里还有一双弟妹要养活,阿玉便是街上第一个被变卖的女孩子。阿玉温顺地接受了命运,还劝我:“别担心,阿梨,你听过那个故事没有,花魁得遇状元郎。没事的,我肯定很快就能遇到如意郎君了。” 我娘说,阿玉死了,她在埋尸的地方看到了阿玉,埋尸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坑洞,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人,堆满了就压上土再挖一个。 从那一刻我就恨透了那个写故事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我恨他,是因为那人居然将这么可怕的事情包装得仿佛是命运的转机一般。 故事里那个不知名的女子,这灭顶的祸事却成了她好运的开始,阿玉觉得自己或许也可能是那个女子,这一点微小的希望软化了阿玉的愤怒和恐惧,最终弱化了她的反抗。 我叹了一口气,抱起膝盖上的小女孩:“如果阿玉更清楚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可能就会逃跑吧,说不定她就能活下来了……所以我讨厌所有把不幸当作转机的故事。” 第十八章 长河落日 说完,我自觉有些唏嘘,便也不说什么了。只是叹了一口气,把小女孩抱在膝盖上拍了拍,兀自发呆起来。 好一会,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戳了戳我,就看到唐云忠不知道走哪里弄来一根枯黄梆硬的草杆,在我胳膊上戳了好几下:“要不然,你就把这个小娃娃放在唐家军,反正我也是在这里养大的,跟我们一起吃大锅饭也不错啊。” 我一愣,抽了抽嘴角:“不可能不可能!你在想什么啊?一个小女娃娃怎么可能在你们那边长大,而且你们会照顾人吗?这么个年纪冷了热了说不定生个病就没了我怎么能把她放你那边!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如果能有个地方既能照顾这些失去家庭的孩子,又不至于完全凭借个人运势决定好坏就好了……”周恪己似乎想到了什么,”比如宫中孩子倘若母妃早逝就会被送到国子学,由内务专门差人抚养长大。若是百姓家的孩子也能有类似的机构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大部分被抛弃的孩子最多也就是被寺院道馆捡到后抚养长大吧,我还没见过有什么专职养育孤儿的机构呢。”唐云忠掀开帘子,“哎,方群,你当时村里如何安顿少而失怙的孩子的?” 唐云忠这话问得怪冒昧的,好在方群也不在意,只是仔细想了一会儿:“我那阵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有剩饭的人家给我一口,就这么糊弄糊弄不就长大了吗?” 方群估计刚刚也是看到了小姑娘,还隔着帘子跟她扮了个鬼脸,逗得小女孩扭脸就埋在我怀里,哼哼唧唧像什么小牛犊一样拱啊拱。 方群这小屁孩乐得坐在马背上笑得直颠,模样欠兮兮的:“不过,我当时都已经八岁了,还是个男娃娃,这小妹妹才五岁,这个时候确实不好过啊。” 我原本想着小女孩是不是不喜欢方群,刚刚想让他不要逗小姑娘,却没想到小女孩在我怀里闷了一会,自己转过头,对着外面的方群叫了一声:“大马!” 唐云忠愣了愣,不由得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想要骑大马?” 小姑娘点点头,嗦着手指眼巴巴盯着方群:“骑大马。” 方群似乎也察觉出一些逗小孩的趣味,放慢了马的速度,靠近马车边上:“马车里黑洞洞的有啥意思?你喊我一声哥哥,哥哥就带你骑大马好不好?”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最后软软地喊了一声哥哥,听得我们一圈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这下我也没辙了,叫马车停下后小心翼翼把小姑娘抱上马,叮嘱方群一定不能松开小孩子。 “等会儿要是累,想进马车休息就跟哥哥说哦。” 小姑娘骑在马上,这两天难得笑了起来,眼睛一下眯起来:“我不累!” “噢哟!胆子好大的咧!”方群来劲了,“那我们跑起来你怕不怕?” 小姑娘摇摇头,比起周恪己唐云忠这些看着气场就强又是第一次见的大人,她似乎还是更加亲近年纪小一些又见过一次的方群:“我不怕,你让他快快跑。” “真的不怕哦!那我们就跑了哦?”方群说着,夹了一下马腹,带着小姑娘冲出去老远,“我们跑咯!马儿跑起来咯!” 我听着小孩子的尖叫声和着方群的笑声就这么远远奔出去了,颇有些担心地挠了挠脸,好一会才重新爬回车上,心里还是带着几分不放心,撩开帘子听着前面老远传来的尖叫声:“方群不要紧吧……” 周恪己从旁边碟子里拈起一小块牛乳糕,送到我手上:“方侍卫年纪小,性子活泼,你让他多带带那个小姑娘,她反而比起跟我们一块高兴呢。” 这话说得确实有些道理,我一边咬着牛乳糕一边坐回去。方才一直若有所思的裴子德忽然抬起头:“不过,我倒是觉得设立一个机构专门用来帮助这些孩子,倒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行之道,北川这里虽说没有溺毙女婴的习惯,但是一旦入冬食物不足,也经常会抛弃家中孩子。倘若能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吃口饱饭,无异于给了这些孩子一条生路啊。” 周恪己颇为欣赏地点点头:“确也是个好建议,不如等这段时间把屯田这事儿忙过去了,咱们就来商议看看如何付诸实际。” 就这么闲话些有的没的,我坐着都有些困乏了,忽而听到车外传来方群的声音:“将军!咱们到营地了!” 我本来半梦半醒着,一下子清醒过来,撩开帘子探头看过去,只觉一阵刺骨的朔风扑面而来,不远处的山脉间逶迤着一条黑蛇般的城墙,而我们面前那高耸而厚重的城门前面,是一个木制的营寨大门,一面印着“唐”字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唐云忠似乎有些兴奋,掀开前面挡风用的门帘,隔着暖炉拍了拍我:“这就是我们唐家军大本营了,姑姑看看可气派否?” 我们尚在门外,却已经能听到营中将士训练时发出来的号令声,虽已经地处荒僻之境,然而军营里的烟火气却丝毫不输一个县城,一些大约是训练所使用的刀枪剑戟,被整齐地安置在武器架上。我跳下车,有些好奇地走到哨兵面前,左右探头看着那手持长戟而立的年轻士兵,好一会才颇有些惊叹地跑回去:“唐家军军容严整,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似乎让唐云忠很是高兴,他走到两个放哨的士兵面前,微微点点头:“可见着方群了?” 两人总算稍微放松了一些,其中虎须圆脸的那一个指了指前面:“回将军,方才方副将骑着马去火头兵的帐子那边了。”他圆溜溜的眼睛偷偷在我身上瞟过去,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周恪己和裴子德赶来的方向。 唐云忠似乎知道对方在好奇什么,在我后背拍了一下,倒是挺不拘小节的:“这位是六监女官许梨许大人,许大人受朝廷之命,打算在北川建立一些医馆,培养有治病看伤能力的辅兵,这样如果你们受了伤,就不用担心救助不及时了,如何?还不错吧?” 站岗的哨兵眼睛随即亮了起来,我刚以为他想问问医馆的事情,还在愁要怎么解释,就听到那人好奇地凑过来:“许梨大人?可是将军经常提起的许梨大人?” 唐云忠刚想要回答,周恪己和裴子德已经走了过来,周恪己颇为赞许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放哨士兵,又看到内部地面整洁,训练有素:“唐家军治军果真名不虚传。云忠,何不领我们先去营中看看?” 唐云忠被一下打断了节奏,倒也没有太在意:“那咱们先去火头兵那边找方群那个臭小子!等会儿咱们在营地里吃个饭。明儿一早咱们回北川。” 我看着有地方可以上城楼,立马来了兴趣,指着了望台的方向:“那边看出去是不是草原,我们可以上去看看嘛?” 周恪己往前跟上来两步:“阿梨怎么感觉格外高兴呢?” “因为没见过啊!”我一想到自己已经到了只有在诗词里才看过的塞外,就觉得格外兴奋,“大人您听过《敕勒川》没有?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之前觉得我一辈子不可能到这么远的地方呢。” 我一想到那种书里说的无边无际的草原就在那高耸的城墙外面,就很有点激动,挠心挠肺地想要上去看看。不过话虽如此,我也不是那种小孩子,在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之后,我连忙又摆摆手:“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眼下就是带你去草原上转一圈都没什么的。”唐云忠从后面过来,拽着我的袖子就要带我上城楼。 周恪己倒是一把叫住他:“云忠,休得胡闹,规矩就是规矩,既然身在军营,你作为统帅,岂能随意破规逾矩?” 唐云忠看到周恪己还是有几分胆怯,低着头好一会,示意周恪己附耳过去:“难得嘛!大哥你说说这北面又冷又累,我不是看那个谁难得说有点东西特别想要的,反正这事情本来就是也可也不可的……大哥就不能通融一回吗?” 周恪己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不由得笑起来:“你和底下将领说,北川侯想要登烽火台巡查北境边防情况。北川是我的属地,我来此巡查乃是天经地义,这不就解决了?” 唐云忠一抱拳,不由得笑出来一颗小虎牙:“还是大哥有办法,我这就去找人安排!” 我在旁边听得有点云里雾里,还有些小担心,摆着手让他们别麻烦了:“刚刚是我多话了,不好上去就是不好上去,想想也是,营地的烽火台哪里是随便能上去的呢?小将军身为主帅怎么能率先破了规矩?” 倒是裴子德在旁边了然一笑,顺手拦住我:“姑姑别急,纵使小将军做事略有鲁莽,侯爷办事您还不放心吗?侯爷是不会坏了军营的规矩的。” “主要是最好不要太兴师动众吧。”我担忧地探头看向周恪己和唐云忠,有点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咬牙想了想,还是想走上前阻止他们,“不成,不看就不看吧,我也没有非要看,还是不要劳师动众了。” 不过我还没走过去呢,就被裴子德拦住了:“姑姑为何要那么怕劳烦别人?都说了是可以的,姑姑便等着他们去做就是了,如何这般不放心呢?”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说这位裴子德大人虽说有天纵之才,然而说话着实有些阴阳怪气的:“可以归可以,却不至于为了我突发奇想的这点好奇多废这么多心思。” “他们这样尊贵的人物,倘若不乐意花心思,便是按着脑袋也有办法找到托词,姑姑又何必恃宠而骄呢?”说着,裴子德笑了起来,“以退为进,姑姑也是好手段。” 裴子德这话说得我怪怪的,我不由得皱了皱眉:“我可没有什么手段……裴大人这话说的。” “既然没有手段为何要扮作可怜模样?事情已经定下便不要推脱,此事如此,其他事情亦如此。”裴子德颇有些过来人意思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上天赐予的赏赐,便应该尽数接下,与其在细节上推推拖拖故作客气,还不如在大是大非上果断而正直。” 我思考一会,转头看向裴子德:“这可是大人经验之谈?” “自微末起身者,纵多有豪情壮志,也难免因习惯过去谨小慎微的生活,而分不清孰轻孰重。下官自田间一步步走到此处,对此感触颇深,故将心中想法告知姑姑。望姑姑不因为在下言辞耿介而心存不满。” 我沉默片刻,随即微微拱手:“裴大人所言,在下记住了。” 过没一会,唐云忠小跑回来:“成了!成了!咱们快点上去,眼下时间刚刚刚好,上去还能看到边塞落日的壮景呢。” 长河落日!那可是多少年来边塞诗词里都描述过的壮丽景色。我一时有些心情澎湃,一路跟着几人后面,沿着城门石阶小跑上烽火台,就在我登上最后一阶石阶的那一刻,一片红色的夕阳撞入我眼中。 如擂鼓一般的风声一瞬间便吹乱了我的头发,一只褐色的大雁发出一声鸣叫,撑开翅膀孤独地在日边贴着天际线飞过。无垠的枯黄草原无边无际地延伸着,与红色的天空交织出一道弯曲的地平线。 似乎终年不曾停下的劲风迎面而来,带着砂砾一般的寒冷的感觉,如同刀割皮肤似的。我眯着眼睛靠在凹陷的观察口往外看过去,就看着那赤红中翻滚着金光的太阳在很遥远地地方蓬勃地悬于空中,仿佛草原所有生灵都被凝练为了那一个火球一样的太阳。 周恪己跟着走过来,低头看着我笑了笑,复指向远方:“那里住着匈奴十八路单于,等他们都俯首称臣了,我就带你再去那里骑马。” 第十九章 乾门唐家 晚上,唐云忠特地在大锅菜之外给我们安排了两个小菜。唐家军军营内无论军阶高低均不许饮酒,唐云忠特地吩咐火头兵给我弄了个面条。那个小娃娃自从有了方群这个哥哥之后就彻底不理我这个无聊的大人了,吵着闹着要方群给她撕羊腿吃。 赵敢正在那边给烤全羊刷油,看见我端着碗过去看热闹,笑嘻嘻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渍:“还有一会儿呢,许姑姑。”他偷偷拽着我,指了指羊腿的豁口,“等会这边这根都是姑姑的,你看我刀口都帮忙留好了。” 我作眼前一亮的表情,喜滋滋地给赵敢递了一个大拇指:“这肉油香扑鼻,我本来还担心抢不过呢,多亏了赵大哥在这里——不过这羔羊肉虽然肥美,但是我不事劳作,哪里吃得了这么多,给我片几片尝尝鲜,莫要叫他们都抢走了就是。” “嗨,姑姑放心,咱们这边隔三差五就去抓羊,不会亏了我们吃喝的。”赵敢一边撒作料,一边坐下来与我闲聊起来,“我家那口子给我寄了信,她说她明年想带着儿子来北川投奔我,我爹娘也劝了,但是我家那口子姑姑见过,那牛脾气我都害怕的。她不听劝,非要来。” 我抱着碗坐在旁边吃面条,听到了还挺高兴:“那也是好事啊,大嫂来了之后一家还能多见见,不然就唐家军这样一年见不了一次的,到时候父子感情都生疏了。” “这我当然也有这种私心啦,老婆孩子热炕头多舒服啊,我想想都觉得安逸。谁想一天天就跟这帮老爷们睡通铺啊?不过我也烦啊……” “嗯,大哥这是烦什么?” “最要紧的还是这边冬天苦啊,比起下野村苦多了,我也是怕她跟娃儿过来吃苦遭罪。还有嘛,就是咱们在北川城中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万一人来了没地儿住怎么办啊?” 我瞬间明白了赵敢的意思:“这,我在北川只能暂居唐家府上,平日里倒也孤独。如果大嫂不嫌弃的话,我等会儿去问问小将军与侯爷,能否让大姐来此与我同住?”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赵敢连连答应,停顿一会后复又补充道,“眼下倒也不着急,他们要来也是明年七月了,等到那时候我再来问问姑姑的意思吧?说不定到时候我也能找到房子自己住呢。” 柴火堆里发出啪嚓一声,一根树枝烧断后掉入中间的位置。几个看起来不过总角年纪的小兵嘻嘻哈哈跑过来:“赵大哥,好了没有!这羊肉闻得我都快馋死了。” 赵敢骂骂咧咧从烤全羊上面剔了几块边角料,用叉子刺过去,甩到那几个孩子碗里:“馋个球儿!一个个的天天都喂不饱,我们将军还没吃呢你们跑上来要吃的,个不要脸的玩意!” 我乐呵呵地看着几个人得了点烤焦的肉皮,捧着碗盘腿坐在地上大快朵颐起来。我抬起头左右看了看:“你们谁看到方群啦?” “方群带他妹妹去找糖了。”一个饭包满嘴的小孩子抬起头回答我,好不容易把东西咽下去又抹了抹嘴,指着前面的帐子仿佛跟我告状一般,“刚刚我看方群抱了个好可爱的小娃娃,我就想说你把小孩借我玩玩呗,结果方群不给,说是他妹妹。” “他鬼扯去吧!这荒郊野岭的哪里冒出来的妹妹!” “刚刚他听说灶台那边藏了点石蜜,就抱着小娃娃说去讨一些哄孩子用,眼下估计正在人家黄叔帐子里求蜜呢。”“捡了个小娃娃,瞧他高兴的。我老家难道没有妹子吗?”“乐呵得嘴都合不上了,谁家没有妹妹啊!瞧他那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其中眉眼较为温和的一个人倒是忽然开口:“也不能这么说,你们想想,方群家里啥亲人都没有了,捡了个小娃娃,可不高兴吗?咱们还是不要多说了。” 这话说得周围几个年轻将士都沉默了下来。 我见几人一时间都仿佛犯了错的小孩子似的,连忙出言安慰:“方小将得了个小妹妹,多是件喜事。干什么愁眉苦脸啊,我看,他等会儿还来借着妹妹的名义跟你们要零嘴呢。” “哼,瞧他得意的!等会儿咱们也弄点零嘴,哄那个小娃娃也叫声哥哥去!”其中大约是排头兵的少年一挥手,“走,咱们回帐里找找零嘴,转头就去寻那小兔崽子!” 主意一旦拿下,其他几人欣然应允。一路吵闹叫嚷着就要往营帐里面去。其中一个人却似乎忽然想起来什么,小跑回来到我跟前:“许大人,等入夜了您可别随意出咱们营寨!” 我本来正在专注等着烤羊腿呢,闻言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 “乾门关一代鱼龙混杂,常有山贼流寇作祟,他们潜伏于山间隐蔽处,若想要剿灭也不容易,好在他们倒也不敢来犯我唐家军营寨。”少年沉默了一会,低下头,“不过,遇到灾年荒年吃不饱了,他们倒是会来这里偷些东西走。恰好今年天旱,保不齐他们会下山来。总之大人毕竟是妇人家,还是多多小心为好。” 我了然地点点头:“多谢你们提醒,我自会注意的。” 见我答应,几人才松了一口气,相互推搡着回营帐了。 唐云忠抱着他的大海碗过来了,把碗递到赵敢边上示意他片点羊肉进去:“一帮小屁孩,没个正形的!刚刚他们跟你说啥来着?” “他们说附近山上有山贼,叫我晚上别出营地。”我慢条斯理地用手把小葱撕开一条一条,往旁边让了让,“你坐下来吃,又没人催你,怎么狼吞虎咽的。” 唐云忠加了几片烤羊肉,正在卖力地吸溜面条,闻言打了个嗝,坐下来略显嫌弃地看着我只盛了一个底的面条:“你就吃这么点?” “还要吃多少啊?都跟你似的,一顿大半碗?那晚上还睡不睡觉了?”我小声嘀咕,把葱丝洒进面条里面,又吸溜了几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对了,正好时机凑巧,等会儿吃完之后小将军不如带我去你们放置常备药品的地方看看吧?” “好啊,好像跌打损伤的药都是放在后勤那几个帐篷里面的吧?——不过你要看什么啊?” “想来这两年边关安稳,大约伤病草药早已经放在那里积灰了,万一遇到突袭,若是后勤补给不足,不知多少将士要无故遭难。我去营帐看看什么东西要添置,什么东西已经放坏了,帮你们整理一下,以备不时之需。” 唐云忠一时没说话,我瞥了他一眼:“怎么?嫌我多事了?我好歹也是第一名考入六监司药监的女官,这配药的本事纵使比不过太医院,这里怕也没几个人当真能超过我吧?” “我哪里敢嫌弃你!”唐云忠这才笑了起来,低下头沉吟片刻,“我是在想,我们这段时间自以为准备充足,兵粮足备,但是你一问起随军使用的药,除了常见那几种,似乎真的没人管过……万一当真遇到匈奴突袭,若一时间药不够用,那可遭了大罪了。” “除止血化瘀的草药外,还有防止时疫的,治疗腹痛头痛的,这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这些药纵使一时间用不到,也该随时准备着,一旦需要时没有,那就是人命关天呐。”我把碗放下来拍了拍手,心里有了主意,“我还想要是你们这里有人一直管着我也就不打扰了,既然一直无人看管记录,那你等会找人带我去营寨,准备一下笔墨纸砚,我来点药品数量够不够。” “那感情好啊,你可帮大忙了。”唐云忠抱着碗又跑去找管后勤的兵士。 我本想让他吃完再去,奈何一句话还没说呢他蹭就跑了老远,周恪己晚上吃得少,早早已经把碗筷都收拾好了,眼下消食一般晃晃悠悠走过来坐在我边上。 我看着唐云忠抱着碗的背影,自觉挺好笑的,扭头跟周恪己吐槽:“嘿,大人你看小将军这模样,说干啥就干啥的,谁也拦不住啊。” “云忠可不一直是那个性子吗?”周恪己婉拒了赵敢递过来的羊肉,“方才听着阿梨说要做什么,可是要帮云忠看看军需药品还缺什么?” “大人深知我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到了这事情,便不能当做不知道似的,万一哪一日当真需要用到却没有,臣大约要后悔今日的怠惰。” 周恪己点点头:“如此甚好,阿梨术业精湛,能帮助唐家军,也算是功德一件。不过夜间不可过于劳累,若觉得疲倦还是要早早去休息。” “遵命。”我笑着答应了一声,略带促狭地捣了捣周恪己,“我这偷懒成性的性子大人还怕我劳累?怕不是大人怜香惜玉着了?” 周恪己无奈地瞟了我一眼,没忍住笑出一个小酒窝:“阿梨你啊,小事情上虽然躲懒,但是一旦你觉得重要的事情,你几时有过一分怠慢?我知你性子如此,才提醒你不要太累着,可给他们打个样,且做一些,叫云忠派人再去做剩下的。” “我倒想这样……不过这营中少见知晓药理的人,我纵使有意交付他人,却也忧心他人做事不如我细致,草草了事。”我叹了一口气,“先做着吧,就看看能做多少,大不了回北川路上你们全都下去骑马,把车让给我补觉。” 我说得理直气壮,赵敢在对面偷偷看了我一眼,随即低下头。周恪己倒是摇摇头笑了:“阿梨真是好大排场,叫将军侯爷给你做先锋官呢?” “那侯爷就说允不允吧?”我乐得恃宠而骄。 “允,当然允。”周恪己无奈地笑了笑,“怎么能不允呢?” 我得了允诺,器宇轩昂如同斗胜的鹖鸡,把碗收拾收拾丢在旁边的木桶里,抻了抻胳膊,远远地看着唐云忠带着两个人回来了:“有侯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我就去忙啦。” “还是留心不要劳累着。”周恪己还是不放心地在背后嘱咐了一句。 我看着面前落了灰的几个箱子,好一会不知如何下手,不由得转头看向那个年纪稍长的辅兵:“这,这就是唐家军所备的药品?” 这话问得有些冒昧,那中年人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确都在这里了。” 我掸了掸箱子上的灰尘,跟着捂住口鼻,好一会待灰尘散去,才打开箱子。唐云忠好奇地凑过来,从里面拿出一小块黑漆漆的东西:“这玩意是啥?”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石浆,都不知放几年了,快准备扔了吧。” “石浆?石头做的?”唐云忠蹲在地上,听话地把手里黑漆漆的东西丢在地上,“这玩意怎么长得椭圆形的。” “这是蜚蠊晒干以后做的,大人您快别摸了,我怀疑当初买的时候就没挑好,这个都没晒好就急匆匆卖给你们了。”我指着那团黑黢黢的东西,有点嫌弃地皱了皱眉,“你看它肚子那边都烂掉了,一开始就没好好处理。” “噫……”唐云忠甩开手上的东西,看向面前的箱子,啧了一声,“这么多你都要慢慢看?” “我当年在六监不就是干这个的吗?”我正在记录第一条,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不对,我没干过几天正经女官该干的工作,就被卷进你们这些破事里面了。” 唐云忠小声哼唧:“也不怪我啊。那我先帮你把箱子搬开擦一擦?” 我翻着第一个箱子,深感工程量巨大地叹了一口气,回头答应了一声:“顺便帮我准备点茶水提神吧,我今晚是不用睡了。” 夜半三更,唐云忠和辅兵都熬不住回去休息了,我抱起杯子给自己添了一勺茶水,揉了揉眼睛,顺着名录又写下一行。 忽然,帐外传来喧闹声,先是几声喧闹,紧接着就是号角轰鸣之声,隐约能听到帐外似乎有士兵喊叫:“山贼下山截粮草了!快准备!” 第二十章 隆山有匪 我吓了一跳,恰好我所在的后勤物品安置的营帐就在存放粮草的营帐边上,我本能就觉得不好。匆忙从案几边上站起来,看向一旁装饰在墙上的佩剑,跑过去抽出剑锋双手紧握剑柄,警惕地盯着门外。 话虽如此,我却没有那么慌乱:眼下外面可是唐家军,我还不信他们能越过营寨大门的守卫打到这里。 果然,杀伐混乱之声很快便仿佛远了不少,大约是唐家军将士已经将贼人打出营寨了。 我松了一口气,正欲放下剑继续回去整理药品。忽而帐门被一把挑开,一个手持短刀的人闯入帐中。灯火一瞬摇晃起来,我未能看清他的模样,只瞄见此人一身短衣麻布,确是山贼的打扮,他本已经举起短刀,见着我却忽而愣住了:“他娘的,怎么营中还有女人!” ——他娘的,昨天没有女人,明天也没有女人。你怎么偏偏今天来呢? “哼,山野匹夫,安敢闯我营帐!”我持剑对着他,心里格外慌乱,表情上还要装作气定神闲,“汝速速退去,且能留一条性命,不然,唐家军必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是何人,敢如此说话?”那山贼左右扫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我还没收拾好的药材上面,神色微微一变,“你在整理药材?” 这人虽为山贼,观察却细致入微,反应也很是敏锐。 我冷笑一声:“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你既然能在唐家军中整理药材,必然精通医理……”他忽而抬起头,如猛虎猎豹一般朝我袭来,一瞬间我便看到他短衣绣着一只猛虎,那刺绣姿态威猛,栩栩如生,竟然不输宫中绣娘之作,绣虎神态逼真,在那山贼靠近的一瞬间,猛兽似乎正朝我扑来。 我吓得下意识想要举剑反抗,却被他仅一个闪身便躲过去。 我才觉不妙,还未能喊出声,便忽而后颈一阵剧痛,什么也记不得了。 · 尚未睁开眼,我便听到一阵山间空谷才能听到的鸟鸣声。 方才还未曾觉得头痛,眼下意识虽然只是稍稍恢复,却觉后颈仿佛被火烧过似的,疼得我一时间其他事情都忘却了,下意识先按住脖子后面热辣辣的地方,果然摸到了一大片淤青的浮肿:“怎么……这么疼啊?” 我到底是怎么了? 这问题让疼痛难忍的我茫然了好一会,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似乎我是遇到山贼了?” 营帐、对峙、那忽然袭来的黑影,记忆终于恢复,这下我可是彻底清醒了,一翻身捂着脖子坐了起来,眼前发昏了好一会,才终于由一片混沌的重影变回了山林景象。 眼下我身处于山林一间破旧废弃的土地庙之中,周遭乃是一片茂密的灌木,庙宇中坍圮的神像堆积灰尘,黄色的经幡自横梁垂直悬挂,却已经褪色为灰蒙蒙的一片。我被放在神像前的一些干草上,头枕着一个落满灰尘的蒲团,一转身便能看见那落在香案上的佛头慈眉善目地俯视着我。 周遭分外安静,那山贼却也不见踪影,周遭除了鸟鸣风声再无动静。 我略有几分忐忑地左右观察一番,见庙外旭日初升,大约盘算了下距离昨夜遭贼也不过二三个时辰。我心里登时有了主意——此人带着昏迷的我必然走不了多远,我只需往低处走,必然能回到唐家军营地。 眼下此人不在,我匆忙站起身,顾不上掸去身上尘土,在庙内仔细窃听一番,确认周围没有脚步后,便小心翼翼走出庙门。 山势险峻,树丛茂密,虽然已经是深秋时节,然而这山上毕竟与田里不同,多的是树丛灌木。我听着一路虫豸啾鸣,扒开树丛只管往低处走。 走着走着,居然没有路再往低处了,只能再上坡,然而再上坡后却又是数不清的灌木树林,半点也找不出哪里有下山的去向。 这山路的复杂叫人略感不安——虽然打定主意要埋头前进,但是遇着这种情况,我难免有些越走越没有信心,眼下比起山贼,我倒是更怕自己迷失在隆山之中,再也出不去。尤其最近还有狼患,万一再遇到狼群…… 我打了个哆嗦,警惕地四下张望着。 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年幼时外公带我上山采药,曾经教授我如何寻找下山之路。 “对了,应当寻溪流山泉而去,水自高处流向低处,沿着水走总不会错。” 有了主意之后我便快速辨认其附近是否有水声,就这么一路寻声找去,当真被我找到了一条小溪自山间川流而过。 顺着小溪往下走去,逐渐见着灌木间有人走动的痕迹,我随即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是不用死在荒山之上了。大约又走了几百步,小溪与另外几股水势合流,沿着峭壁垂直落下,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瀑布。而瀑布最下面,则积聚了一汪潭水。 我悄悄扒在石头上看了一眼,倒是看不清模样,只能瞧见一个虎体狼腰的背影,倒是威风凛凛的。眼下山里多有山贼,我不敢惊动此人,便在灌木后面偷偷潜行,防止自己被发现。 小心翼翼地转到潭水侧面时,我眼尖瞟见了石头上随意散落的几件衣服。那人我虽然不眼熟,但是这短衣上的猛虎我可再熟悉不过了,与我昏迷前所见的连污渍位置都对得上。 我透过石块咬牙切齿地瞪了一眼还在水里洗澡的人:“把我打昏带上山,自己又跑到山脚下洗澡,这是什么又没脑子又神经质的混蛋玩意!” 眼下我盯着衣服看了几秒,计上心头,偷偷捞起衣服和裤子,提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爬走了:“我叫你绑我!等会儿我看你怎么回去!光着吧你!” 我爬出去没几步,正想着是不是可以松口气,却忽然听得耳旁一声鸟鸣——灌木中休息的乌鸦被我的动静吓到,惊起振翅而飞。 我暗道不好,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叱:“什么人!” 眼下可不是慢慢爬的时候了,我连滚带爬跑起来,顾不得灌木扎手,拽着那山贼的衣服就跑了起来——我就不信了!这么多灌木你要怎么追我! “他娘的你站住!——我衣服呢!我衣服哪去了!” 我听着背后的怒吼,哪怕在逃跑的危急关头也没忍住冷笑了一声:叫你惹我!我斗不过周恪礼唐金玉之类的我还斗不过你个小小山贼吗? 不过,我到底没能高兴几秒,只是匆匆回头看了一眼,本来以为那人多少要束手无策了,却没想他提着一把短刀一边咬着牙一边破开灌木就这么赤身裸体朝我逼近过来:“他娘的,竟然敢把我的衣服拿走!你等着,等我抓到你!” 我一声惨叫,更加飞快地拨开灌木落荒而逃。 那山贼也不顾灌木在皮肤上划出的无数口子,神情怒火中烧,一边劈开灌木一边追过来。 见势不妙,我吓得往后把衣服丢过去,心想这下你总要穿衣服顺便给我留点间隙逃跑了吧。哪里知道那家伙就跟杀红了眼似的,瞪着一对眼睛就盯着我了,从旁边扯过自己的衣服,一刻也没有停留立即又追了上来。 “你有病啊我衣服都还你了你快穿啊!”我惨叫了一声,着急地继续往前逃。 “你站住!你给我站住!你再不站住我要你好看!” 他扯着自己的衣服一路跟感觉不到疼一样追赶上来,赤裸的肉身看得我越发头皮发麻,越发加快脚步:“鬼才站住呢!”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忽然一下冲出了灌木林,就看不远处唐家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不敢停步驻足一秒,飞快地跑下山,一边喊一边连滚带爬地朝营寨冲去:“救命啊!救命!来个人帮帮忙啊!” 正在营地外不知忙些什么的小兵大约是听到了动静,抬起头看到我的方向。这一抬头我便认出来了:“方群!救我!” “许大人莫要害怕,小将来了!”方群当机立断抽出剑冲了过来。他身边两个人随即返回营帐,剩下两个人跟紧来接应我。 等到我被那两个小将拦在身后,才觉心放了下来,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吓得他们二人连忙回头扶我。 我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喘着粗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胆战心惊地看着方群和那个赤身裸体的家伙颤抖在一起。 那山贼当真好生凶悍,这般未着寸缕居然与身着铠甲的方群打得有来有回,还似乎隐约间占了上风。我身边两个年轻将士看得也颇为着急,一个人最终还是没忍住:“你且保护许大人,我去帮方群!”说罢,提剑冲过去,三人缠斗在一处。 我看得心惊胆战,那小将似乎也怕不能护我:“许大人,为大人安全着想,不如先回营中,我等好放手与此人搏斗。” 我深知自己站在这里也是累赘,连忙同意:“如此甚好。我从外墙绕回营中,你且去帮他们,不要受伤。” 那小将答应一声,瞪起一对圆眼,从腰间抽出佩剑:“你这贼人胆敢在我唐家军营中劫走许大人,合该受死!看剑!”喊着,便也冲上去。 唐家军不愧是军纪严明、训练有素,这般三个小将都能配合默契,将那人围在中央,兵刃相交间发出铮铮铁鸣,三人包抄那山贼,居然没有一丝缝隙可让他溜走。纵使最先与之缠斗的方群已经受伤,却仍没有半点退却之意,三人宛如铁壁牢笼将那山贼困在其中。 不过眼下容不得我看戏,我顺着营寨外围一路跑到转角处,柳暗花明终于看见了唐家军营寨的大门。只见周恪己正被方才两个小兵带着跑出来,他左手提着一把弓,神态很是着急慌乱,眉宇间只有威严压迫之感。也不知那两人如何与他说的,只见他大步流星地在前面,几乎是带着两位兵士在跑。 “大人!”我喊了一声,这才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彻底落地了。 周恪己抬眼看向我,瞬间神态便柔和起来,好一会才从惊愕中缓过来,微微皱眉一笑:“阿梨?” 我愣了愣,继而朝他小跑几步,只见他也跑过来一些,情切之下一把拉住我的手,上下看了好几遍:“怎的如此狼狈?这脸上也多了些伤口?” 我此刻才察觉脸上却有几分刺痛,才想摸一摸就被周恪己拽住了手:“你这手上全是尘土,怎么能碰伤口呢?” “大约是逃跑中被灌木划到了,不妨事的!”我朝他笑了笑,随即嘱咐周恪己身后兵士,“那山贼极其雄壮,绝非常人,你们速速去找人帮助,莫要叫自家弟兄受了伤。” “是!”两人飞快答应,随即跑去营中叫人去了。 我见他们已经去喊了人,便赶紧招呼周恪己:“大人我们也快回去吧!” “休要逃跑!”只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叱,我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回过头,就看那人居然已经挣脱了三名披甲戴革的将士,如同野兽一般朝我扑来。 我在惊惧之中不由得回过身,下意识拦在周恪己身前:“大人快走啊!” 我话音未落,却感觉一阵疾风顺着耳边擦过,只见一道飞矢破风而出,其力道之大,威力之强,贯穿那贼寇的肩膀的同时居然把他硬生生带飞出去倒在地上。连着赶来救援的唐家军兵士都呆愣在原地,没有料到眼前的发展。 我好一会都没有反应过来,忽然间才意识到什么。猛然回头时便看见周恪己还举着那张弓,神态凛然中透着杀气:“念在汝未曾伤及许大人性命,我且留你一条命,若再敢反抗,第二箭必取汝命!” 却不想,那人纵使已经肩部身中一箭,却还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捂着半边肩膀,仿佛困兽一般摇晃着身体朝我们蹒跚上前几步,嘴里还在念叨着:“不可,你必须跟我走……救人……” 话还未说完,他轰然倒地,居然就这么晕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探其真伪 “小将军回来了!”“小将军,许大人已经回来了!” “许梨眼下正在何处?可有受伤?”唐云忠焦急的声音自帐外传来。 “许大人身子无恙,眼下正在放置药材的营帐中歇息。” “这次事情过去全部给我加倍操练!小小一个山贼能从营中劫走一个大活人,说出去我们唐家军还不成了天下的笑柄了!” 我本来继续抄录草药名目,就听到帐外动静响了起来,连忙出帐迎接:“哎呀,还没见着人呢就听着您的动静了……别跑了,我在这呢小将军!” 唐云忠本来已经走过了,听到声音回头看着我,眼神忽然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阿梨!” 我摊开手示意自己没事:“我可没事了,对了,大人方才让你去找他——哎,你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我被唐云忠带着转了个圈,晕头转向地跟着左右被摇晃了几下:“你这是干什么嘛!哎哎,我头晕,别转!” “晕什么!怎么会头晕?”我又被摆弄着转回来,就看见唐云忠皱着眉担忧地上下打量着,“谁说的无恙?脸上这么多伤口……头晕可是撞到哪里了?” 我无奈了,掰开唐云忠的手让他可别继续拿我当个陀螺抽了:“脸上是逃跑时候被灌木刮伤的,您别扒拉我了,转得头都晕乎了——对了,那山贼已经捉到了,就在里面帐中,眼下恪己大人正看管询问着呢,正好我们一起去看看。” “大哥独自询问?” “和裴大人一起呢。” 唐云忠愣了愣,不由得摇摇头:“大哥素来手段宽仁,我们还是早些去看看,我恐怕那人惺惺作态便将大哥蒙蔽。” 我们才匆匆走到帐外,便听到周恪己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帐内传来,声音里虽然还是透着素来的温厚平淡,却似乎缺了些亲切之意:“方才汝所言本侯皆已知晓,令堂身患重疾确实可怜,汝情急之下作此反应虽颇为冒昧,却也合母子之情。” 我和唐云忠对视一眼,唐云忠朝我皱皱眉,小声嘀咕:“大哥语气不对?” 周恪己那腔调听得我略有些毛毛的,打不定主意,只能朝唐云忠摇摇头:“我听着也觉得怪怪的。” “本侯可以救汝母,若汝答应给本侯一件东西,本侯即刻便派人去山上请汝母下山休养身体,请名医为其医治疾病,让其在我治下颐养天年。汝看可否?” 帐中沉默良久:“侯爷此言当真?” “本侯从未有过虚言。” 帐中又一次陷入了难熬的沉默之中,我与唐云忠对视一眼,我示意他先进去,他示意我先进去,我们两个怂包就在帐外角力。 就在我们还没分出到底谁先去的当口,忽然听到帐内一声喟叹:“侯爷所要的,无非是在下项上人头吧?” 这话一出,帐外的我和唐云忠都愣住了。唐云忠戳了戳我,表情颇有些扭曲:“那个小毛贼是什么意思啊!” 我连忙摇头,内心也焦急起来:“我哪里知道啊!” ——这毛头小贼,把周恪己想成什么人了?倘若当真如他话中所言,乃是救母心切才把我劫走,如此孝顺之人,周恪己应当是格外宽仁才对。他这话岂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却不想周恪己笑了起来:“倒是聪明——汝为护佑母亲孤身闯入唐家军大营,劫走朝廷女官,本就犯了死罪。不过念在汝一片孝心,本侯可替你赡养母亲。汝如今自诩孝顺,如今便该以死证道,这样本侯方才能相信汝所言皆为真心。” 周恪己这话说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那人大约受了伤,声音中还透着几分虚弱,言辞间的决绝却半点未曾减少:“好,有侯爷这句话,我便再无挂念!阿母抚养我长大,我纵使万死也难报答——今日死而无憾,只求侯爷答应我勿要将此事告知阿母,只说我不知所踪,她过几年便能忘怀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掀开帐帘跪地拱手道:“大人……这……” 我一时想劝,却又不知如何劝起,急得汗都要冒出来了:“大人,此人虽然可恶,竟然敢趁乱将我劫走,但是也未曾害我性命……眼下看来,他也是救母心切。虽然军法无情,但是瞧他这模样不过是山中氓流,大约是不懂规矩的。无知者无罪,何况臣虽然被他劫走,却也已经窃其衣服报过仇了……大人可否暂且饶他一命,倘若再犯,再要其性命不迟。” 我越说越没底气,说到最后也只能微微拱手,也不知道还能如何解释。 唐云忠那家伙总算跟进来了,在我身边跪下:“大哥!我知军法无情……”他沉默片刻,却忽然软了声音,“然而此事既然已经与许大人扯上关系,大哥此时要这贼人的命,岂不是叫许大人白白难受么?只此一次,便饶了他吧。” 唐云忠所言我虽未曾言明,却也是心中最为顾及之所在——此人我虽然不认识,但是我却也知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倘若他今日在此殒命,我虽知这也是情理之中,却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其尸首,如何面对周恪己。 周恪己微微叹了一口气,扶着我的胳膊引我站起来:“阿梨是怕此人因阿梨而死,还是怕我因阿梨而杀此人?” 我一阵沉默,片刻后不知道为什么却仿佛有些被吓哭了似的,眼睛微微发酸起来,不由得偷偷用袖子擦了擦:“都怕。” 周恪己垂眼叹了一口气,再抬眼时神态已经又是那温和而仿佛可以包容万物的神态了:“阿梨大可放心,本侯并无杀他的意思。” 我不信,皱着眉看向周恪己,满脸狐疑:“我,我刚刚……反正就怎么可能没有吗!”我一时失言,险些把我和唐云忠听墙角的事情秃噜出去,赶紧嘴里一阵含糊,“就刚才,分明是要杀他的意思嘛!” 唐云忠对我翻了个白眼,大约是嫌弃我把他直接就卖了。 周恪己微微一笑,随即摇摇头:“法度无情,若要为此人破例,总得探探他的底细吧,他既然说自己所做皆为家中阿母,那么我以死诈之,他也应当引颈就戮。倘若他当真无畏无惧,便足以证明他所言皆出自真心,此等孝顺之人,为其网开一面倒也合乎人情。但是倘若他百般推辞,那不正说明他所言之孝顺不过托词而已,这般以家母为借口而求自己脱身的小人,我以法度处置,又有何不妥?” ——如此说来,方才那人倘若真的贪生怕死,那么周恪己大约此刻虽大约不会要他性命,却也会依照法度处置他,刚刚那人从容就义,反而证明了自己的品性,得了一条生路。 我恍然大悟,随即举起大拇指,满脸欣喜:“大人这招甚妙!”我颇为嫌弃地瞪了一眼床上哑口无言的病患,“唉!你这人,侯爷放你一条生路,此刻你不谢恩?” 他一脸茫然,反应比我还慢,片刻后只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之前所说的为我阿母治病的事情可还作数?” 我见他神态紧张,不由得嗤笑了起来,小声吐槽了一句:“真是个呆子……” 周恪己笑了笑,颇为温和地拉过我的手,不知为何我却从他神态中读出了几分调侃:“旁的暂时先不说,阿梨可否给在下与云忠先解释下窃其衣服是怎么回事?在下于营帐外见此人时衣不蔽体未着寸缕,可也是阿梨的手笔?” 我抽了抽嘴角,一时间哑火了:“这?” “此人虽为一介草莽,生得倒是一副好身子……我知阿梨素有爱美之心,不知?” 那人左右看了看,一副没搞清楚状况的呆头鹅模样,最后愣头愣脑地指着我告起状来:“就是这女子趁着我洗澡,把我衣服通通偷走,好生卑鄙!” “还是洗澡啊……”我背后传来一声不咸不淡地感慨,唐云忠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阳怪气,“却不知是不是有意偷看讷?” “云忠此言差矣,许大人素来是有德之人,如何能做出偷窥这等事情呢?”“纵使不是有意偷看,无意看到因而心中雀跃怕是少不了的。” 我这下彻底忘记了方才的紧张和不安,焦急解释又百口莫辩:“不是你们先听我解释!我偷衣服不就是为了让他没办法追上来嘛,谁能想还有人能跟野人似的不穿衣服冲过来啊!还有我哪里来的爱美之心,大人您平时到底怎么看我的啊!” · “那山贼乃是孤儿,未知名姓,与襁褓之中被丢弃于关外,恰好被一妇人捡到。后来我母族杨氏被问罪流放,北川世族蚕食百姓钱粮,那妇人是个人物,随即落草为寇,占据隆山以北深林百里。历经十年,已然自成一个小山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本来他们已经决议避世不出,不想那女子却身患重疾。那贼人被抚养于膝下十多年,早已将妇人看作亲生母亲,此去下山本就是来偷盗药材的。” 唐家军派了一支小队带着山贼上山去寻其母亲了,留下周恪己为我们解释来龙去脉:“他们熟知唐家军地形,先派小部队佯攻营寨大门。而此人因为天生神力,行动如飞,便可趁乱爬入后勤营帐之中,这才会恰好撞上阿梨。” “那人体力好生诡谲,行动仿佛野兽一般。”我刚刚去帮方群看过伤,还有些心有余悸,“我方才帮方群瞧过了。只能说那人确实没有伤我之心,不然我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方小将眼下伤势如何?” “倒不严重,不过他怪懊丧的。”我想起方群那郁闷的模样便不自觉摇头笑了起来,“眼下那小娃娃黏着他,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母亲,居然寸步不愿离开。倒是方群自己臊得慌,觉得在妹妹面前跌份了。” 周恪己闻言也笑了起来:“到底是少年人,就虽他们玩闹去吧。” “不过我听几位与之交手的兄弟说,那人其实并未受过训练,所用兵器也不过是山贼常用的短刀而已,却能从营帐外顺着木栅栏爬进来。大约确实是天生神力……”唐云忠似乎有了些别的想法,“此人虽然驽钝,却孝顺善良。若能让他为我等所用,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周恪己微微皱眉:“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观此人外貌,倒不像我们这些关内中原人,照其身世来看,他莫不是匈奴出生?” 我回忆起那日天子寿诞上的契骨勇士岂合木达达,似乎确实有几分相似,不过这山贼并没有那么壮硕的身体,就其体型来看倒和唐云忠差不多,仅仅略壮一些而已,似乎当作北川流民抛弃的孩子倒也没什么奇怪。 唐云忠似乎对此人格外欣赏:“即使出生匈奴,这么多年其心之所念,皆在关内,如何不能用之?此人力大无穷,且勇猛善战,虽无将帅之风,却也能看出匹夫之勇。我有意想要将他收为己用,还请大哥首肯。” 周恪己似乎还有什么顾虑未曾言明,却还是笑着摇摇头:“云忠眼下为唐家军副帅,要用谁如何还需我首肯呢?不过此人常年在山野之中游荡,疏于管教,唐家军以志军严明着称,留在唐家军恐用处不大,还会给你们添乱。我倒恰好有用此人的地方,还希望云忠让一让为兄。” 唐云忠倒是一下愣住了:“哦?大哥何处要用此人?” 周恪己讳莫如深地笑了笑:“眼下子德初来乍到,处事锋芒毕露又切中要害,势必惹人记恨。我知子德素来行事伶俐,杀伐果断,然而其一介文弱书生,手边可用的也不过是经纶书卷,对付那些豺狼虎豹可是远远不够的。子德既然有意为北川除此大患,我便有意送他一把利刃。”周恪己说着,微微勾起嘴角,“毕竟,光有些计谋盘算在这边陲之地是远远不够的,我总得帮他准备些霹雳手段在身上。” 第二十二章 京中来书 那山贼的母亲自称隆山夫人,为人甚是豪爽。她本不愿下山,宁死也要守住山寨,却没曾想到周恪己见其态度坚决,便亲自上山请其下山养病。 隆山夫人似乎早已听闻温贤太子的善名,见到周恪己后态度随即友善起来,待周恪己与其约定只要他们不滋扰百姓,唐家军也不会贸然剿匪后,便下山住在北川府衙中修养身体。而那被隆山夫人称为“阿虎”的山贼,自然就留在了裴子德身边,两人同出同进,最初似乎还相互有些别扭,后来不知怎么的,越相处越相互欢喜起来,眼下仿佛成了双生兄弟似的,每日一大早便出门了,等到傍晚才回来。 我很有些好奇到底这阿虎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央求了周恪己几次,他才答应放我跟着两人去村里看个究竟。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才真是大开眼界。裴子德摆着别驾从事的架子按个去世族家中讨要土地,穿着官服模样好不高调,开口便说起是“奉北川侯令”,别人问起缘由,便是“江氏一族私自占据土地,还以侯爷之名向百姓收纳钱粮。此事惹得侯爷震怒,故而命他彻查北川私占田地一事”。 有聪明些的世族知道此事大约躲不过,便自己主动交出一部分曾经从百姓手中骗来的地。 遇着这样的世家,裴子德便糊弄过去,对方缴纳多少,余下的也不去详查。 不过北川地处边陲,不少世族仗着天高皇帝远,根本不怕事。好一些的闭门不出,只当听不到,更有甚者居然排家中护卫试图殴打威胁裴子德——这个时候,阿虎的作用也就彻底发挥出来了。 阿虎的拳头足有沙包那么大,神态凶煞狠厉,想他那日能一人战胜四位兵甲具全的唐家军将士,眼下对付几个混混出身的家丁就仿佛老鹰抓小鸡似的轻松。 有时候,武力的威胁确实有其独特之处,很快地,这俩人就结成了刀枪不入文武双全的上好组合,北地世族见了他们,就跟见了索命鬼似的。 有些世族在朝中颇有些关系,便写信送到朝中亲眷处,想要参裴子德一笔,然而周恪己这北川侯虽无实权,却颇有威信。后来他特地多次巡访最为贫苦的沙子沟村一代,又拒绝了江樵的拜访,其态度不言而喻就是要为裴子德撑腰。那些朝中官员何等聪明,眼下局势晦暗不明,圣上态度动摇游移,谁也不敢再做出头鸟,遂无人敢上报此事。 最后倒是江樵写信到京中送与老国公与郭相国,陈明此事。唐老将军对此只一笑置之,只道此事不足挂齿,便再无回应。倒是郭相国借势在圣上面前好好参了北川侯一笔,说其放肆无礼,得到机会脱离了京城便肆无忌惮,压榨地方良绅,搅动得北川不得安宁。 于是,便有了这封上谕。 我、唐云忠、裴子德三个人围着诏书坐成一个圈,我看着两人,只见二人神色都极为凝重,弄得我也是心神不宁的:“干,干嘛!你们这副模样做什么?” 唐云忠看看我,委屈兮兮地瘪瘪嘴:“我这不是紧张吗!这可是谕旨啊!” 裴子德表情分外忧虑:“此谕旨由北川世族上书状告而发,言辞中却无怪罪之意,内容反而如同父子间的家书一般,这究竟要如何应答呢?” 我托着下巴,愁得眉头皱出了一个川字,拿过那封谕旨:“这里面居然还问周恪己的身体好不好呢?措辞这么亲切,看得人真是寒毛直竖!” “这些弯弯绕的,我可看不懂!”唐云忠直接放弃思考,站起身转了几圈,“大哥怎么还不回来?这么大的事情不解决,我怕是觉都睡不好!” 正着急呢,就听到外面有人通报:“报将军,北川侯已回侯府,现已往府上来了。” 唐云忠一下站起身:“我去相迎!”说罢,便快步跨出门去。 我拿着御诏,颇有些踌躇:“这谕旨,既是人人尽可观之,为何又以父子亲情相叙?虽提及北川世族之事,却也只一笔带过,岂不是主次颠倒?” 裴子德摇摇头:“这……下官也正担忧此事,本以为圣上要下书怪罪,我等也好解释。可如今面对此宽柔之词,若多作解释,反而刻意。这可怎么好啊?” 外面传来唐云忠轻捷的脚步声,他一步跨入屋内,着急地往后喊去:“大哥,你倒是快些啊!” 周恪己大约是从不知哪个村寨匆匆赶回来,这几天他简直像个巡回的戏班子似的,四处去百姓中间问问生活收成,眼下脚上还带着泥土,进屋先跪下俯身扫了一遍谕旨,接着才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裴子德:“宫中送谕旨来的差人眼下在何处?” “已安排在府衙中歇息。” 周恪己点点头:“我先去问候,再回来上书回复此谕。”大约是见我表情忧虑,他朝我安慰地笑了笑,“此事发展在我预料之中,诸位无需紧张。” 说罢,周恪己便又匆匆出门去了,徒留下一脸狐疑地唐云忠坐下来拿起谕旨仔细扒拉着看了一遍,再抬头看向早已无人的门外:“这在哪门子预料之中啊?” 如此等候片刻,周恪己方才匆匆赶回,令左右下人退到院门外后,周恪己又细细端详起谕旨,片刻后不由得轻叹一声,放下手中谕旨:“此书非写与璟,乃是写与天下观之。” 裴子德又拿起读了一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还是不明所以,给唐云忠递了一个眼神求解,他回了我一个更加困惑的皱眉。 周恪己抬眼看我二人,不由得笑了笑:“圣上谕旨,将交由史官记录而垂于青史。先前我因故被囚禁于温贤阁,此事已经惹出一些非议。眼下我新得了北川侯名号不到一年,倘若圣上此时因江樵一事问罪,恐民间后人猜疑圣上早有除我之心。此谕言语虽虽宽厚慈爱,实非圣上真心所言。我自当表态,以成全圣上美名,消除其忌惮忧虑之心。” 我闻言再看向谕旨,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惆怅:“原来,圣上是这般用意吗?” 周恪己沉默了片刻:“云忠、子德,你们可先去忙碌,我等会写好书信后便邀二位观之。阿梨,去帮我取笔墨来。” 气氛一时虽然不复紧张,却多了几分凝重惆怅。唐云忠和裴子德大约也知道周恪己想要静一静,便拜退暂时去了别处,我去隔壁书房取来了笔砚,默默坐到周恪己对面,扶着袖子帮他磨墨。 周恪己很久都没有动,只是望着窗外院落内消瘦的枯枝:“眼下看到这院落枯树,我便想起之前在温贤阁的日子,那时,多亏有阿梨陪伴。若没有阿梨,只怕在下已经如同秋后落叶一般随风飘去了。” 他收回视线,微微叹息一声,又拿起谕旨从上而下读了一遍:“从前我总是直言进谏,父皇在我眼中便是天下至明之人,我自当尽心竭力行太子之责。那时我写奏折,不可以父子相叙,只能呼作圣上,然而我心中却知道我是将天下说与父亲听。”他说着,不由得苦笑起来,“眼下,倒是我第一次在上书中称圣上为父皇……真是无常啊。” 我此刻不知如何安慰他,放下手中墨锭,叹息一声,隔着案台轻轻拍了拍周恪己的手背:“大人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一二,我爹也是个混蛋!” 周恪己原本还有些惆怅,忽而抬起头愣住了。我也愣了好一会,这才发觉自己大约是与周恪己独处,说话着实没了分寸:“啊,我不是这个,我是说我忽然想起我儿时之时!” “阿梨这嘴巴怎么如此莽撞!今日罚你抄书!”周恪己皱着眉小声训斥我,“这几日闲暇时候再去将论语抄写一遍!不可怠慢!今日在我面前失言是小,他日阿梨若因此蒙难,你叫我如何苟活于世?” 我捂着嘴小心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错了。 “总之,我小时候挺崇拜我爹的!他又很会装样子,什么大道理说得都是一套一套的。他最喜欢听陈胜吴广的故事,然后就跟我说那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听着也觉得心情格外激昂!我就也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直到水患后家里没有余钱了。父亲忽而又跟我说,父母之命不可违背,眼下我应当有些担当,不应该之顾全自己。”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挺失望的,“那么困苦的境地里,我爹不是不辞辛劳,也没有做出什么壮举,他能想到的事情居然是摆出父亲的架子要把女儿变卖。” 我叹了一口气:“从那时起,我便逐渐明白,我爹喜欢陈胜吴广,并不是喜欢他们反抗暴秦,也不是喜欢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情壮志,他是希望他也能做王侯将相,生来便有权力美酒相伴的。只因我爹未曾生在富贵人家,看着这句话便着了魔,若他生在富贵人家,只怕也是个专研权术而无所作为的庸碌之人。” 周恪己听着,似有所感地笑了笑:“阿梨是安慰我呢……” “我素来少读书,讲不出什么漂亮话,都是些笨道理。”我把周恪己的手握在手心里,柔声开解道,“我只是想起我后来再去想我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才恍然大悟,我爹从来都是那样的人,是我儿时对他期望太甚,觉得他仿佛应该是什么样的人物。我知道大人的心情,也知道大人心中感触良多,不过大人应该惋惜的是自己曾经的信赖最终错付,而不是将这一切以为是世事变化吧?” “人焉能无情,幼时依赖家中爹娘,自然觉得他们无所不能,可事实往往并非如此……”我低下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只希望大人不要因此而伤怀便是。” 周恪己笑了笑:“阿梨心意我自然明了,且容我先将奏折写好。” “儿臣蒙父皇恩典,受领北境三郡,赴任北川,尔来已有一年。北川与乾门关呈唇齿之势,北川诸事与北境大防息息相关,此等重任于肩,儿不敢怠慢。自赴任以来,夙兴夜寐,未尝有半分懈怠。 然儿才微德薄,处事多有不稳妥之处,每每遇到此时,便念及当年父皇谆谆教诲,心中且愧且哀。 别驾裴元,处事机敏,得其帮助,北川大小诸事现已处置稳妥。 儿与父皇相别已有一年,前日读左传郑庄公之事,不觉泪如雨下,甚悔往日所行。儿臣清剿狼患时发现一头白狼甚是美丽,故教人以其皮毛编制手围,现随书上奏,聊表儿臣心意。 眼下北川已是白茫茫一片,不知京中是否也已入冬落雪? 面北而长跪,书不尽所言,万望圣上安好。” 周恪己放下笔,不由得叹息一声:“到底是违心之言,惺惺作态。” 我看着哼唧了一会:“我也要写信!” “阿梨要写什么信?”周恪己总算从那种怅然的情绪里抽离出来,疑惑地看向我。 “我要给阿莲写信啊!我上次给她写信已经是一个月前了!”我盘腿坐下来,“她上次给我带了一件棉衣呢,这次我给她送点什么呢?” 周恪己笑了笑:“一个月一封书信还不够?那点月俸怕不是拿去寄信了。” 我哼哼唧唧,已经准备取纸笔写起来了:“我乐意着呢!” 周恪己将回奏的上书晾在一旁等待墨迹干透,走到我身边坐下:“那阿梨可否代我与六弟说几句?我与他不便书信往来,只能借着阿梨与游姑姑的书信暂叙几句了。” 我往旁边挪了挪,让周恪己也能看到我写的内容:“那大人要平摊书信往来的费用!” “这是自然,别忘记请六弟去问问云行来年开春可愿来北川与我同住。”“知道啦,这不已经写上了吗?”“……为何要写阿虎壮士当日之事?这身材魁梧,极其雄壮又是怎么回事?”“啊啊啊啊,这段是我们闺房密话,大人不要看!” 第二十三章 悠闲冬日 谕旨寄走后暂时没有其他动静,不过既然谕旨已经到了北川,里面还没有任何怪罪之词,大多数世族也算知道朝廷的态度了。江家自此就从原来的高朋满座变得门庭冷落,虽然倒也依旧富裕,但是早已不复几个月之前。 而江家逐渐没落的当下,王靖作为江樵的外甥,见风使舵,很快就忘记了舅舅,转头巴结起周恪己。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周恪己没有怎么搭理王靖。 王靖想起往日里周恪己如何敲打他,颇有些悔不当初。最终左右为难下降自己手里的两百多亩地悉数奉还。周恪己这才算稍微给了他些好脸色,在府衙举荐封了个徒有虚职的小官,暂且也算将他稳定下来。 “眼下我们手上一共有三千多亩地,可比想象中好不少呢!”裴子德为周恪己舀了一勺茶水,“年前我们已经发了一部分地到百姓手里,剩下这一千亩年后再发。” 周恪己点点头,忽而想起来:“沙子沟村那里如何了?” “唐家军与山上勇士齐心协力,很快便为百姓将狼患铲除。眼下找村长带着人夜以继日多开垦田地,大约能有一百多亩吧。” 周恪己点点头:“多亏子德从中协助,此事方才如此顺利,眼下我们已经占了北境土地十之有一,是时候开始屯田了。” 我趴在旁边看他们聊重要的事情,略有些心不在焉。眼下正当腊月,家家户户都要准备着过年,无论是富裕的人家还是贫寒的人家,这个时节都是很忙碌的。我原本觉得年底就可以把药谱办起来了,没想到一入了腊月,杀猪杀羊、熏腊肉、炸丸子、赶大集……村里人都忙碌起来这种事情,这招药师郎中学生的事情,大约是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了。 我之前的计划里面根本没有过年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刹车,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却没想到目前就是沙子沟村的老奶奶都开始忙着过年,不愿意带我上山。 这变故就像马车轮子忽然陷入了泥潭,打乱了我焦躁的节奏。 周恪己倒是心态好,只跟我说我们也要给自己放松放松,不能总是紧绷着。眼下百姓歇息,山林歇息,我也可以跟着歇息。只有养足了精神,来年春来惊雷,才能奋力生长。 周恪己的本意是叫我休养生息,不要过于忧虑,这提醒倒是及时的,不过一旦松懈下来,眼下确实是有些无聊了。我打出生起没有怎么有所谓悠闲玩乐的经历,为数不多有记忆的就是小时候跟着外公上山采药。我跟野猪似的满山乱跑,外公才是那个真正在采药的。当时我最喜欢的游戏就是随手捏一个什么叶子果实之类的,到外公面前递给他看,让他猜猜这个是什么,我是在哪里手欠抓的。 外公几乎都能说出来,在当时的我眼里真的是无所不能。 但是自从外公去世后,我便要天天去药铺帮忙,就没有时间去山里玩了,后来清河水患之后,我和娘自立门户开了药铺,就更加忙碌。再后来通过女官选拔,上一世在宫中日夜忙碌,这一世则随时要看护周恪己,虽然偶尔也能去鲧山围场遛马、去街上逛街买点东西,但是一来时间都不长,二来似乎总能惹上些别的事情。想来我还真的不知道所谓“休息玩乐”到底是什么状态。 周恪己虽然说着叫我放松享受,他和我也是类似的。他年少时一天要完成十多个时辰的功课,后来作为太子辅政更加忙碌,唯一算得上清闲的一段时间反而是温贤阁遭难那一年,不过那时候可容不得我们像今日这般悠闲自在。眼下周恪己忽然也进入了安逸闲适的生活,对此的迷茫陌生比我只多不少。 ——要不说我俩确实有点缘分呢,虽然他忙的是大事,我忙的只是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我俩这操心的性子倒是极为相似。 侯府虽然节俭,但是不至于需要我们忙年。唐家和侯府的下人们热热闹闹坐在一起准备年货,而府衙里裴子德则在治下各村落安排了一些腊八粥的施粥点,他第一年上任,周恪己又是初封北川侯,他有意为周恪己和自己挣一些好名声。 安排去施粥的人回来感慨说不少重新分到地的人精气神都好了,好些村子里还摆上了供奉北川侯的画像。 大家都有各自忙碌的事情,反而原本忙得不可开交的我和周恪己彻底闲下来,开启了我们长达一个半月的沐休生活。 下午,窗外街市上传来叫卖热闹的声音,我翘着腿坐在榻上在看话本,周恪己则坐在案前画画。屋中央的暖炉烧得屋里热烘烘的,我和他的手边还放着两个暗色的碟子,我的碟子里是几颗还冒着热气的炸丸子,周恪己的碟子里则放着一些茶点。 肉丸子非常鲜嫩,据说是某村前几日重新得到了地,高兴之下便杀了一只羊,特地取了些羊肉送到侯府。是村里一个颇有威望的长辈来送的,颤颤巍巍地送过来,休息了一夜才又颤颤巍巍坐牛车回去。 羊肉是上好的羊肉,侯府新招的大婶看着那肉就喜欢,说要一半做成羊肉丸子,一半做成水煮羊肉、眼下羊肉丸子刚刚炸好,又酥又香,一口下去肉汁还能在嘴里爆开,那一点点羊肉的膻味也显得格外有特色。 我可喜欢这个味道了,动不动就去捞几个来吃。后面侍女采薇大约是注意到了,就特地给我盛了一碟让我一边看书一边吃。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眼下似乎所有人都有意不让我和周恪己忙碌,一看到我们又要忙些什么,就抢着过来先把事情做好,眼下甚至零嘴都送到旁边,茶都煮好了放在火上,生怕我们帮忙似的。 我打了个哈切,又翻了一页:“这个故事是什么老黄历的东西了?忒没意思!这几年话本小说都不创新的吗?” 周恪己端坐在桌前,姿态虽然依旧板正,到底还是挺悠哉的,还能接我的话:“昨儿晚上还说着喜欢呢,怎么今天就觉得无聊了?阿梨这是在看什么书?” “大人你不看的,是市井之间流行的玩意,小姑娘家看的。”我趴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这个第一册还是挺好玩的,现在到第九卷已经很无聊了。这本还是我特地托阿梨买的呢,阿梨说这一卷发展很大,我就满怀期待地看了。” “然后呢?”周恪己放下画笔,用镇纸压住了画纸边角任其晾干。然后总算从桌前站起身,走到我的旁边弯下腰好奇地想要探头看看,“阿梨不喜欢?” 我索然无味地打了个哈切:“然后阿莲说的飞速进展就是这个商娘生了一个男孩……这算个啥进展啊?我现在看了半卷了,都是商娘学习如何保胎,看得我都嫌困。”说着话呢,我又翻了一页,这一页倒是进展飞速,商娘终于从五个月变成七个月了。 周恪己不喜欢吃其他零嘴,偶尔倒是喜欢吃点果脯之类的。他捧着自己的碟子过来坐到我边上,从碟子里捻了一块杏脯递给我。 夏末时候府中下人知道了周恪己这点小爱好,便着手晒了好几斤果脯。北方也就桃、梨、杏几种果子,种类不多,时令也短,夏末秋天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忙碌着晾晒,眼下终于可以拿出来吃了。 我捻了一块子吃:“可给她们也分一些了?在北川弄到这些果子也不容易,她们都是花了大力气的,眼下叫她们一起尝尝嘛。” “都吩咐过了,府里上下尝过都说不错。云忠帮助找的几个侍卫丫头都挺伶俐的,到了过年我打算给他们包几个红包。”周恪己叹了一口气,“不过眼下也是北川这边百姓朴实,要是在京城,也不能对他们这样好。不然可要翻了天了……” “人嘛,不就总活在一种对和谐的追求中吗?”我又翻了一页,对管家之类的话题兴趣不大,“老实的便好好对待,不老实的也不用管教,换了便是。干嘛非要努力去管教他们呢?” “大人你知道这书吗,这书叫《金屋藏娇》,讲的是汉代有个角色美人叫商娘,商娘的爹爹当了大官,便将商娘和母亲接到京城。这边商娘刚刚启程,那边商娘的父亲却因为被奸贼所害而死于非命。商娘母女到了京城才发现她们两妇人无依无靠。” “调查商娘父亲死因的司马秦谧见母女二人实在可怜,便做主收留了商娘与母亲。这个故事就是围绕着商娘父亲究竟为何人所害而展开的。” 周恪己了然地点点头:“那商娘父亲究竟为何人所害?” 我摇摇头:“不知道,眼下早就没有怎么写商娘父亲的事情了,大约第四本以后,商娘和秦谧成亲,便开始围绕家常里短写了起来。我就是好奇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眼下都到了第七本了,秦司马都纳妾了,还没知道商娘的爹到底为何人所害呢。” 我索然无味地把书丢开:“不看了,叽叽歪歪了好几本,看着生气!” 周恪己哑然失笑:“怎么还纳妾呢?” “上一部商娘为秦司马去御前请命,模仿程门立雪得了风寒,说可能不好生孩子。我当时便觉得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叽叽歪歪看着难受,没想到商娘为了不让秦家绝后,就为秦司马张罗了一门外室。当时看得我血气上涌啊!” 我想到当时我还在京城,当时周恪己还被囚禁于温贤阁,我本来就过得挺郁闷,结果看到那个情节更是浑身刺挠难受。我挠周恪己的袖子,悔不当初地哀叹:“大人你不知道啊!这里面还一直写那个妾室如何年轻貌美,然后以此衬托秦司马情深不寿……后来嘛又说妾室有了身孕,然后生了个女儿,旁人都说妾室要取代商娘。商娘好不容易怀上,就生了个儿子。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看这种小说啊!” “看个书怎么给自己看恼了呢?”周恪己哑然失笑,又递过来一片果脯,塞到我嘴里,“吃点甜的,可不许再生气了,故事罢了,怎么还认真了呢?” 我嚼着桃子,撇撇嘴分外郁闷地叹了一口气:“下一本我可不买了。从前商娘为了秦司马去圣上面前求情的时候,我还觉得大有可为呢。怎么一扭脸又家长里短了?商娘到底还在不在乎她爹是怎么死的了?” “莫要生气了,你这抱怨连连的,不知道还以为谁欺负你了。”看我气得直冒泡,周恪己反而笑得挺高兴的,“要我说啊,难得休息,平日里师父给阿梨布置的这许多书都没有看完,如何还嫌没看够呢?眼下不如出去走走吧,我给阿梨买点零嘴回来。” 我翻身坐起来,把书丢在一旁,对周恪己的提议有了几分兴趣。结果跳起来坐在塌边上思考了半天之后,又泄气地瘫了回去:“不行啦……肯定不行啦……” “嗯?”周恪己大约没想到我会拒绝,愣了一会,神态里多了几分犹豫,“可是阿梨嫌弃在下生性无趣,不愿与在下出门游玩?” 我连忙摆摆手:“怎么可能,我是怎么也不会嫌弃大人的啊!”我哼哼唧唧了一会,自己挑了一个肉丸子吃下去,“但是大人真的是完全不理解自己眼下的处境吧!” 周恪己听着想笑,戏谑地看着我:“本侯有什么处境?” “大人生得如此好看,又在北川广播仁义,眼下北川谁人不识大人,出门的排场岂止是掷果盈车?每一次跟大人出去,逛逛吃吃都被人簇拥着,真是好恼人的!”我抱怨连连,“和大人一起上街玩,想来也知道肯定又是要被人围着,大人多看一眼什么立马送过来,那哪里还叫逛街呀?” 周恪己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仿佛两轮新月似的,格外明亮。等笑过他轻轻拽拽我的袖子:“那我来想想办法好不好?” 第二十四章 杨宅诡事 “这就是大人想的好办法?” 周恪己脸上沾满胡须,头上包了短巾,只露出一对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如何,是不是不大能看出来了?” 我哑口无言地望着瞬间老了二十岁的周恪己:“……大人,为什么是虬须?” 我原本想象中,周恪己即使到了蓄须的年纪,也应该是仙气飘飘轻捻美髯那种,怎么忽然就给粘了个络腮胡呢? “这样不大容易被看出来。”周恪己压了压鬓角的胡须,略带得意地看着我,“眼下我不是变了一个人么?” 我挠挠头发,心说这样子倒是真的看不大出来。 我俩就这样做寻常人家打扮,出门逛街去了。我心里倒还是有几分忐忑,不过等发现周围人都忙碌于自己摊位的事情的时候倒也不甚在意起来。 说是逛街,其实过年要置办的东西家里侍从都已经准备妥当,着实没有太多需要买的东西。我在路边看着了卖羊肉包子的,一打开蒸锅,一股热气混着肉香扑面而来,白色的水汽飘向空中,后面包着头巾的店主喊了起来:“刚蒸出来的羊肉包子咧!一文钱一个!” 我咽了一口口水,拽着周恪己去买包子。 旁边肩上搭着一捆腊肉的大爷上下打量我一番,忽然喊了一声:“耶?这不是许大人吗?” 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我自己姑且也算在北川小有名气:“啊,是啊!您赶集来的?” 好在百姓虽然和我挺热络的,却不至于像面对周恪己那样围上来看,那老大爷指着我对里面卖包子的大娘介绍:“这是许大人,是宫里的女官,医术不得了的咧!” 那中年女子黝黑中透着通红的脸颊上露出一抹憨实的笑容:“哎呀,是许大人!俺家侄子的风寒还是你看好的呢!来来来,自己拿包子,千万别跟我客气!” 我这段时间经手的病人数量实在太多,自己也数不过来了:“您侄子是哪个村里的?” “就城外面往北走,大槐村,您不是还感慨咱们村里那棵大槐树长得老高了。我侄子就是发高热,好几天没下床了,您看过之后安慰我们说不打紧,后面又留了几贴药,我们给他把药煎了吃过,病就好了。” 那婶子大约是看我不伸手拿包子,从后面挤出来,在蒸笼上抓了三四个往我手里塞,“吃哎!许大人你不要嫌弃,我家包子可好吃了,这附近都知道的,都是新鲜羊肉做的呢!要不是大人上上次留下的药,我外甥那个病秧子估计头七都过了。”大婶爽朗地笑了起来,说出了极为不吉利的话。 见我接过却没有吃,大婶抓着一个包子直接塞到我嘴里:“哎呀,你这闺女!怎么这么客气呢?快点吃呀,这个冷了就没有热着好吃了。” 我差点被噎着,腮帮子鼓出好大一个球,下意识看向周恪己求救,却见周恪己在旁仿佛看热闹一般盯着我。眼角带着几分看热闹的笑意,并没有为我解围的意思。 我差点被一口包子噎死,连忙嚼了几口要咽下去,可能是尴尬的姿态太明显了,一旁有人责怪起大婶:“你看看你,你给许大人都噎着了!” “你包子那么老大一个,给人自己塞嘴里,人家许大人跟你似的一口一头牛啊?人家精细着呢!”“还傻站着呢,给许大人倒一碗汤啊!”“就是就是,快盛碗热乎乎的羊汤啊!” 我嘴里塞着包子百口莫辩,只能奋力摇着手表示不需要,不过这些百姓倒也不在乎我的表情,七嘴八舌说着什么的都有,没一会儿呢,一碗羊汤又端了过来,撒了一小撮盐碎,又铺了一层韭菜末碗还没放下来,一股浓郁刺鼻的肉香顺着热气扑面而来:“许大人,来,再喝我们家这羊肉汤,这汤都是我拿棒子骨熬出来的,你可好好尝尝!” 我没忍住,拿汤顺了一口羊肉包子下去,顿觉浑身都暖和起来,在微微刺鼻的辛辣味道后,羊肉汤居然品出一丝回甘微甜:“这汤甚是醇厚,格外美味啊!大婶,这包子多给我包几个,加上这碗汤,一共多少钱?” “不要钱不要钱!怎么能要钱呢?”那大婶连连摆手,“我还想让许大人带点东西给侯爷呢,就是许大人带的这个仆役怎么看着这么瘦?能提得动吗?” 没想到话题一下跳到了背后的周恪己身上,我一下嘴里打了个秃噜,生怕周恪己被看出来。不过好在百姓到底还是挺朴素的:“这,这人是侯爷身边照顾的,今日我无聊了出来走走才随行的,不能随便叫他干活。” “哦……是侯爷身边人呐?”一旁老丈新鲜地上下扫了一遍周恪己,凑近问道,“哎!这位汉子你叫啥名儿啊?” 周恪己笑眯眯的,一对眼睛倒是格外好看,就是占了半张脸的络腮胡确实挺抢戏的:“我叫阿离,离别的离,平时在侯府里面伺候的,您没看过我倒也不奇怪。” “哦哦,是阿离大人啊!” 我呛得一口汤顺到了嗓子里,用眼神谴责了一下周恪己,没想到周恪己只是嗯嗯答应了几声,反而挺得意的样子。大婶连忙招呼他也坐下吃碗汤面。大约是顾及着胡子,周恪己最后还是拒绝了羊肉汤,只是试了两个羊肉包子。 他素来是个不爱多吃荤腥的人,我还有些担心他吃着是否习惯,结果他吃着还点点头,小声凑近跟我说:“这个,真的不错呢,买点回去吧。云忠他们都喜欢呢。” 我们坐下来以后,身边好些人也不忙着赶集了,做到我边上想要聊天,我见着坐的人越来越多,给大婶抛了一吊铜钱:“大婶,多给大家也上点羊汤——你们这些人,占着人家桌子又不买东西,人家还做不做买卖了?存心了讹我请客呢?” 一时间周围其乐融融的,方才看着桌子被占据了还有些不安的大婶松了一口气,麻利地盛着羊汤:“你们这帮街溜子,叫许大人破费多少!还好意思叫人家请客!” 众人嘻嘻哈哈,有几个臊得想走的,被旁边人拽着:“啊哟走什么啊,这羊肉汤面等会就好了,眼下走了回头可饿肚子了。” 周围坐了一圈吃面的,自然也有人开始说闲话。一个货郎打扮的年轻人抬起头:“唉!许大人你听没听过咱们这边有个杨家啊?” 我一愣,下意识看向周恪己的方向,却见他眼神也是微微一动。 “杨家?可是已经去世的杨皇后家?” “对,对对!就是杨皇后他们那一家,侯爷说起来也算半个杨家人讷。”周恪己母亲出生北川杨氏,北川百姓多了解他们一些也是常态,“咱前几天过了隆山去进货,回来的时候恰好从杨家旧宅那边过去,咱好像……好像见着里面有人……” 那货郎说到此处,语气里带了几分胆怯:“当时恰好日头已经偏西,杨家屋檐下面偶尔我们走货的来不及回城里,就暂时在那边歇息一晚。但是那天我听着里面有声音,后来扒着门缝看了一眼,就见到里面屋子里点了灯,透着窗户还看着人影,好像在喝酒……那吓得我也不顾夜已经深了,飞快就溜了。” 一旁老人一脸嫌弃:“你这瞎编的吧!吓唬谁呢?” “我没吓唬人,我就是再糊涂我能拿这个事情吓唬许大人?”货郎高声辩解起来。 我赶紧示意他不要着急:“这位小兄弟,你先莫着急。这事儿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你且细细道来。” 那货郎喝了一口热乎乎的汤,似乎这下才接着这点热汤攒足了勇气,终于道来了他的遭遇。 ——腊月初十,刘汉背着许多东西,终于走过了剑阁最后一道关卡。北川城远远地坐落于平原之上,虽然目及可见,但是刘汉多年往来北川三郡之间,深知今晚是肯定没办法到北川附近人多的村落了。 这是一个清朗的冬夜,月亮将满而略缺地高悬中天。 刘汉这样的货郎知道,倘若来不得回村,可以先去附近一处已经荒败的府邸暂时休息一晚。府邸原属于杨氏一族,十年前因杨美人入宫后行刺圣上而满门流放,自此,这奢华雅致的府邸便空了下来,昨日许多繁华都如泡影般消散徒留下一栋鬼宅在黑暗中影影绰绰。 刘汉并非第一次不请自来,早已熟门熟路的他对此地毫无惧怕。 杨家宅邸是已经被贴了封条又融了金锁的,货郎自然不能进去。然而宅院前面门头处屋檐下却有个开阔的房檐,恰好与石阶形成一处类似亭台的建筑,可做过路人的暂时栖身之处。若胆子再大一些,还可以绕到宅院后面半坍圮的马棚中,那边还有些之前货郎新整理出来的干草,恰好铺成一张床铺,可以在上面歇息一夜。 刘汉急于回家,这次便不打算去后面马棚睡觉,只是坐在前门屋檐下打瞌睡。 杨家宅院位于隆山东侧,可远眺北川城,刘汉坐在房檐下打着瞌睡,远远望着灯火,数着自己家的位置。 忽而一个带着寒意的夜风穿过,风势恰好敲在门板上,金色的锁随即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 刘汉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依靠着角落坐在地上,眯着眼打盹,打算捱过一夜。 不一会儿,刘汉在半梦半醒间忽而听到了仿佛有什么乐器敲打的声音,却又似乎不大像大越民间的曲调。他本不在意,那声音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最后竟然似乎就是从身边早已荒废的院落中传出一般。 刘汉陡然清醒,一瞬间便出了一身冷汗。此刻他才确凿地听见了,那奏乐声并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确确实实从身后杨家宅邸中传出的礼乐声,甚至于,那声音中还跟着人和唱的曲调,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藏在钟鼓乐器声中时隐时现。 那冷风迎面袭来,吹得浑身湿透的刘汉一个寒颤,这才如梦初醒般跌跌爬爬地站起来。一道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暖黄色的灯光还透着几分温馨美好。 刘汉惊惧交加地喘着气,好一会才壮着胆子哆哆嗦嗦走上前,透过门缝看过去,只见这昏黄的灯光自正厅透出,隔着纸窗能看到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似乎坐在桌边喝着酒,耳边除了乐声,仿佛又响起了钟鸣鼎食之家欢饮达旦觥筹交错的热闹声。 刘汉吓得跌坐在地上,两股战战,那黄色的高朋满座的夜宴透出的欢喜让他背脊发凉。等到腿上好不容易攒了一些力气,刘汉便蹭一下站起身,刚回头跑了几步,又腿一软摔在地上。恍惚间仿佛听到开门的声音。 他头也不敢回,东西也顾不上捡,手脚并用地狼狈逃走了。 货郎刘汉讲完,我只觉得刚刚喝了热汤暖和起来的身体似乎从脚底生出一股凉意。 身旁几乎没有旁人说话,后来还是一个大叔啐了刘汉一句:“讲的什么东西,大过年的说这些晦气玩意!我瞧你就是想引起许大人注意呢!” “我没有!我没事编造这些缺德玩意干什么?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何必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那货郎大约有些生气了,转头看向我,“许大人,你说我拿这些事情跟你开玩笑干什么?我能这么分不清轻重吗?” 我轻轻出了一口气,笑着安慰了一句:“我当然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能拿来开玩笑?不过我看这事儿大约也不是什么怪力乱神,可能就是山贼见这大宅院空了太久了,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据点,与手下饮酒作乐,恰好被货郎大哥发现了。” 周遭人闻言都松了一口气:“还是许大人说得靠谱,我看八九不离十呢!”“是啊是啊,我就这么觉得!不然还能是什么?” 我跟着笑着附和众人的话,一缕不安却隐隐约约在脑子徘徊不去。 第二十五章 秘密行动 唐云忠赶到府衙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雪,他走进门的时候伸手掸去肩上雪花,急匆匆跨过门槛,小跑到火盆边上,吐出一口白气:“冷死我了冷死我了!这他娘的天气,真的是遭了老罪了……我刚还在山上剿狼呢,大哥忽而让方群报信叫我赶回是有什么要事吗?” 周恪己示意他先坐下,又舀了一杯热茶递给他。唐云忠见我和裴子德都在,表情也并不轻松,这才确认事情大约并不简单,连忙转身确认了院内已经无人,才在软垫上匆忙坐下:“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这幅样子?” 我叹了一口气,将今天市场内听闻的怪事对唐云忠道来:“……杨氏的宅邸照常理应该是被锁了十年了,怎么会会有灯光人影乐声呢?” 唐云忠听完,眉头也皱了起来,不由得缩着脖子挠了挠身上:“你别说了,这怪吓人的!” 周恪己叹了一口气:“虽然阿梨用山贼匪徒霸占空宅暂时搪塞过去,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事情哪里这么简单?倘若真的是山贼,左不过就是鸠占雀穴,寻个地方喝酒作乐罢了,哪里来的乐器声?更何况山中草莽做事莽撞,难道外面便看不出任何动静?此事定有古怪。” “那咱们不如进去查查吧?”唐云忠提议道,“与其在此猜测,还不如去探个究竟!” 裴子德耽了一眼他,幽幽叹了一口气:“问题便是,我们不好进去啊……” 唐云忠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周恪己,随即了然地移开:“哦,也是,确实不好调查。” 周阶级倒没有隐瞒的意思,大大方方道来了原委:“眼下在圣上心中,本侯依旧是不可轻率放心之人,此时倘若杨家宅邸再有什么异动,很难不怀疑到本侯身上,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我们试图去调查杨氏宅邸,最终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祸端。” “而且,”周恪己看向我们三人,犹豫片刻后才缓缓道来,“当年杨氏全族流放,虽然罪名确凿,我却多察觉其可疑之处……如今想来,此事或许并非表面上所见那般明了。我担心关系此事的秘密恰被藏在宅邸之中,无意间被货郎看见。倘若宅邸中真藏有往事的秘密,我们若上书要调查宅邸,岂不是更让圣上疑心?” “当年之事?”唐云忠皱了皱眉,“当年之事不就是皇后殿下的胞妹,大哥的四姨母刺伤圣上一事么?大哥是觉得另有隐情?” “倘若正玄门兵变便是圣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么杨氏所谓行刺谋逆,未尝不无可能乃是圣上假借此名残害杨家。” 唐云忠沉默片刻,带着几分迷惑摇摇头:“可是,理由呢?” 周恪己沉默了片刻:“此事最古怪之处本侯以为不在行刺谋逆一事。而在行刺圣驾乃是死罪,可杨氏却是全族流放……流放的地点又偏偏选在西北吐蕃一代,而非常见的东北方向,而且云忠多方打探才知道,杨氏族人并非被囚禁关内,而是送到了大越疆域之外。” “唯有云行一人活了下来,也只有云行才知道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唐云忠沉声补充道。 周恪己摇摇头:“云行从前也已经说过,他们被送往一个语言与大越截然不同的地方关起来,少饮食,又潮湿阴冷,不少族人因此去世。后来她几经辗转才逃出来。眼下云行知道的不比我们多,他目不能视,也不一定知道其中到底有多少隐情。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要多依靠我们几人去寻找。” “或许,当年的秘密就与这一桩怪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周恪己对我点点头:“阿梨与我想到一处了。无论如何,我们都该进去一探究竟,只是眼下不知寻个什么理由才好……” 我思忖片刻:“不如我与周豺大哥、阿虎假借上山采药之名偷偷潜入,只些微查探一番,一旦发现不对,便立即下山回报。” “不可!”周恪己下意识喊出之后,便忽而似乎想起什么,抿着嘴焦急地思考了片刻,“毕竟更深露重。二位壮士虽然赤胆忠心,有过人胆识。但是阿梨毕竟是文弱女官……璟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我知道他是想起我愤然离去彻夜未归的事情了,老实说那事情也我也并非无错。眼下此事我一时间的安排确实也并不全然妥当:“那,再加个方小将?” “我跟着去!”唐云忠忽然出声,似乎已经有了主意,“大哥万万不能去,去了便说不清楚了。等到行动那日,我可命一心腹扮作我的模样来侯府,大哥在侯府上设宴款待我与裴大人。而我本人则扮作侍从与阿梨同去一探究竟。” 周恪己点点头:“若是云忠与阿梨去,我倒更加放心些。事关机密,阿梨便不要惊动两位壮士了。” “大人放心,我和小将军速去速回。” 周恪己还是眉头深锁,憋了半晌总归没忍住:“阿梨、云忠,一旦发现有异常立刻离开。切莫伤了自己。” 这事情倒是在民间传得更广一些,袁豺特地赶来报告我这件事情,他倒是提出另一个猜想——里面还有可能是千姓堂那些亡命之徒暂时栖身的地方。 不过眼下事关唐云忠身份,我便也只能叫他不要再牵扯此事,事关重大,侯爷另有打算。袁豺听后便明白过来此事我们不打算让他参与。大约是好不容易以为自己发现了大事却忽然不得重用,袁豺一时间颇有些郁闷。不过我将巡访更偏僻村落,并寻找适合地点搭建粥铺一事交给他之后,他心情便又重新愉快起来。 ——千姓堂?这未尝不是一种可能。寻常山贼可能还没有胆子如此放肆,但是千姓堂的话,在杨氏宅邸击筑而歌,欢饮达旦倒也未尝不可能。 就这么忐忑着想了无数种可能。周恪己和裴子德总算将该准备的事情都准备稳妥了。恰逢腊月十五,周遭几个村落都在办着迎天帝祭祀先祖的热闹庙会,所有人都热热闹闹地赶集看庙会的时候,我和唐云忠顺着山路往杨家宅邸的方向去了。 · “之前我也说过,我曾经受恩于杨皇后。”唐云忠跟着我先绕上山,一边走一边讲起来他所知道的为数不多关于杨家的事情,“其实杨家从前虽然在民间并没有廖太师、唐家军那么出名,在朝堂内却也是颇有美名的大家世族。一来是杨家累世公侯,却依旧低调行事,纵使家中女子入宫为后,也并无争夺权力的先例,叫人很是放心;二来杨家人行事低调,简朴而纯善,与之交友如饮美酒;最后一点也正是琅琊杨氏一族那过人的美貌。” 我扒开水边苔藓仔细找了找有没有能用的草药,随口回答:“长得好看也算?那这天下长得好看的人未免也太多了吧?” 唐云忠蹲下来,这个没有耐心的家伙不帮忙就算了,还在旁边揪灌木的叶子玩。我看他还在摧残那些树杈,挥手把他挡下来:“不许弄那些树杈,这种大山是有灵气的,你取你要的东西就好了。一直这么玩弄树杈子,小心以后山就不给你回报了。” 唐云忠停下手里祸害灌木的动作,惊讶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还信这些?” “为什么不信?治病救人的草药都是大山给的,哪个朝廷要能给百姓这么多救命的药,百姓上香的脚步怕是要把门槛都踏破了,怎么换了这大山,大家就觉得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了?”我从潮湿的水渍中剥出来一块白树茸,沿着根部掐断,丢到背后的背篓里面,“这是我外公教我的。外公说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灵的,我们也是山的一部分,我们因为渴了饿了或者病了去山上打猎或寻找草药,这就好像山间精怪灵兽饮山泉吃野果一样自然,但是我们如果非要让自己高高在上,认为山上一切都该我们所有,那么山也会将我们从山上驱逐出去。” “山又不能跑了,它怎么驱逐啊。” “山不能跑,不能阻拦人上山。但是山可以变得荒芜、山涧可以干涸,山上草木可以凋敝。这不就是山把自己的馈赠收回去了吗?你觉得山没有动,但是山上什么都没有了,那这座山还是它本身吗?”我蹲下身,扒在树根看了半天,“这边有灵芝!快帮我拿下镰刀!” 唐云忠把镰刀递给我:“你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那你碰到闽蚋怎么办?尤其是在耳边嗡嗡的,我们有些将士可烦这些小虫子了,一天天都咬了一身包。”唐云忠说着,下意识隔着棉服挠了挠胳膊:“看……这个季节也有虫豸讷。那你们不打这些虫子吗?” “打啊。”我随手拍开一只飞虫,“我会心怀对大山的敬畏杀死每一只飞蚊。” 唐云忠抽了抽嘴角,小声吐槽起来:“所以,只要心怀敬畏就可以了吗?——话题都被你带跑了,原来说到哪里来着?” 我抬起头思考了片刻:“过人的美貌?” “对对对!那是你没有见过杨氏一族聚会时候,我说实话我当时真是感觉自己好像到了仙境了,你就想想大哥、云行,他们的模样哪里是一般所谓好看呢?” 我停下脚步,思考起当年在赈灾粮船上对周恪己的惊鸿一瞥,那时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然而唯一清醒的就是那宛如楼宇一般高耸的华美木船上,一道纤细昳丽的身影,几乎遮蔽了周遭所有人的光华。又想起之前杨云行在御前如何装扮鬼神。 最初想到的时候只有惊艳,细细思考了许久之后,我居然有点背脊发凉的意思:“……好像是有点奇怪啊。好看若只是好看倒也罢了,可是我总觉得,如果大人和云行确实是杨家人的长相,那杨家人的美貌之中,好像透着一丝……诡异?” “感觉完全会被牵着走,对吧?” 我点点头,抱着胳膊有点毛毛地挠了挠肩膀:“美而近乎妖异了……”周恪己大约是中和了周氏的长相,眉宇间还带着端庄平稳的气度,杨云行便是周氏旁支与周家小姐的孩子,其容貌神态中那种摄人心魄的蛊惑力,现在想起来确实宛如鬼魅一般。 “莫非杨氏真有什么古怪?”我说完,自己又觉得似乎相当没有道理,“不对,哪有因为人家漂亮便觉得一个百年大家族有什么古怪的?怕不是有人拿着杨氏做文章吧!” 唐云忠摇摇头:“能教导出杨皇后那么好的人,杨家怎么会有什么大问题?不过怀璧其罪,一整个家族都长得这般天姿国色,如何不引人嫉妒羡慕,想要据为己有。纵使杨家纯良,我怕有人偏偏不肯让他们安稳生活,非要拿他们做文章啊。” ——做文章?除了红颜祸水之外,美貌有什么文章可做? 我心里实在疑惑,却见着唐云忠神色里隐隐有几分阴霾:“小将军可是想到什么了?” 唐云忠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没什么,不过是几年前征讨吐蕃边境小国时候隐约看过一些民间的闲言碎语罢了……想想看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空谈而已,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我听他话里有话,不仅有些狐疑:“什么闲言碎语?” 唐云忠摇摇头,似乎不愿意更深讲下去:“不过是蛮夷之地的胡言乱语罢了,我听着都觉得恶心,阿梨就别听了……我泱泱大越幅员辽阔,乃是礼仪之邦儒道之乡,岂是这种弹丸之地的未开化之言能动摇的?” 我颇有些好奇,照常来讲唐云忠可是不屑于做这种老学究发言的,也不知道那些吐蕃人到底是有多过分,竟然能把唐云忠都气成这样。 不过,没等我细问,唐云忠却先看了看周围天色:“周围黯淡下来了,我们这架势也差不多摆到位了,眼下快点去杨家宅邸附近找个地方翻进去吧。” 第二十六章 古宅深夜 逢每月十五,恰好是满月,前几日虽然下了一场雪,今夜却很晴朗。月色很好,也没有风,虽然冷,但是冷得格外叫人清醒,而且因为没有风,山就格外安静,既没有落叶扑簌吹散的动静,也没有树枝相互敲击的声响。 杨家旧宅坐落于山脚下略高处,可以俯视北川城,它静默于此大约已经有十年了。恰如那货郎所言,房檐下与马棚倒是干净些,灰尘也被清理了大概,然而浇筑的铜锁上依旧落着厚厚的灰尘,似乎并没有人当真试图打开过这里。 山中的夜枭发出几声短促的呜鸣,唐云忠扶着我的袖子,拨开周遭依旧半人高的杂草:“阿梨,你抓着我别松开,我们先找个能翻进去的地方!” 身处这黑暗荒败的山脚下,叫我心里格外不安:“我不松开。” “别害怕,荒废了十年的地方,又是夜里,总归是鬼气森森的。”唐云忠拨开草丛,仔细观察片刻,“这里有一个狗洞,只是早就被填上了,眼下看起来我们只能从上面翻进去了。” 循着白墙一路摸过去,顺着外墙走了一圈,唐云忠似乎夜间辨物极好,他左右寻找了半晌:“这里四面都是一样高,我们从后面马棚翻上去,还稍微轻松些。” 冬日里鲜少听见虫鸣,只偶然闻一声凄怆的鸟叫。 借着好的月光,唐云忠总算设计出一条翻进杨家的办法,先踩在马槽已经倒塌的石块上,抱着马棚的围栏竹竿,而后可以踩着一根半高的本来用于拦住马儿的栏杆,借着慢慢爬上马棚的木顶,从木顶边缘爬上杨家的围墙,这样便是一条大约可行的路了。 唐云忠在前面大头阵,我则在后面小心翼翼跟随着,就这么好不容易唐云忠翻上了围墙,而我则跪坐在马棚摇摇欲坠的木顶上,等着他下一步指令。 “里面黑漆漆一片,杂草丛生,应该是没人的。”唐云忠匍匐在围墙上观察了好一会,才扭头对我点头道,“阿梨,你慢点爬过来——里面看起来已经荒废许久!” 唐云忠话音未落,忽而一阵音乐声忽而从他背后响起。首先是一声脆生生的仿佛击筑而留下的声音,此后便是一些似乎带着西域风格的曲调摇摆而诡异的音乐。 唐云忠话说一半,呼吸微微一滞。 我本能地直接捂住自己的嘴,不想发出半点声音,心里一时间抖得厉害。 伴随着音乐的响起,杨府内忽而亮起灯光,居然恰如那货郎所言。里面仿佛忽然就热闹了起来,似乎一场彻夜欢饮的夜宴刚刚开始。 唐云忠对我轻轻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动,自己则转过头,压低身影趴在围墙上。好一会才回过头,脸色有些格外苍白:“错不了,屋内有人。” “凭空出现的?”我小声问道,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麻,“我没有听到半点脚步。” 唐云忠没有说话,扶着我的手臂把我拽到围墙上,小心地指了指里面:“你看。” 我趴在围墙外侧,探出头战战兢兢往屋内望去,我们眼下所能看见的院落恰好是最外围的正厅,往右手边看,就能看见正门的屋檐,而往左边看,就能看见关着门的正厅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数个人影映照在窗户纸上。 其中最为明显的是一个端举酒杯的男人的背影,他姿态舒展而恣意,右手捏着酒盏,似乎正在畅快地吟诗放歌,也正是因为他站起身展开双臂,身影才会如此清晰地倒影在朦朦胧胧的纸窗之上。 随着烛光的摇晃,他似乎变化了动作,然而当我仔细盯着他看的时候,才发觉那人僵硬地一动不动,保持着那个潇洒飘逸的姿势,像是静止的木头雕像一般。 “……你瞧院里的草,倘若真的有人进入了庭院,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才是。”唐云忠小声对我说道,“这间宅院确实应该荒废许久了。” “里面那些人也应该不是真的,他们一动不动。”我微微松了一口气,顺着那个最为鲜明的背影看过去,在他左右坐着不少只露出半身的人影,“应该是有人用人影和灯光编造了谎言。如果是透过门缝猛得看过去,确实感觉会仿佛真的一样。” 唐云忠点点头,左右再三确认后方才翻身跳进了院内,巨大的动静惊得后面山林中的夜枭忽而振翅飞去。我捂住嘴,惊惶地摈住呼吸,等到唐云忠直起身体,左右环视一圈,周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后,我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没人?” 唐云忠走上前,隔着纸窗看向正厅内:“都是假人,暂时没有事情。” 我悬着的心这下才慢慢被吞回嗓子里,随即笨手笨脚地翻过围墙,看着接近两人高的地面,颇有几分胆怯地咽了一口唾沫:“那我也翻进来……稍微等我一下。” 唐云忠并没有在原地等我,而是扶着墙伸手:“你先踩我手上。” 这有些逾越礼制,但是眼下顾及不了那么多。我哆哆嗦嗦地扣着栏杆,脚试探性往下踩,好一会才觉得仿佛踩在什么不太稳当的东西上面,大约这就是唐云忠的手心。 就在我怀疑到底怎么才能平稳落地而不扭了脚踝的时候,唐云忠在底下小声喊:“往下跳一步,我接着你。” 我愣了一下:“直接跳?” 唐云忠沉默片刻:“你要想转着圈跳我也不管你。” 这玩笑话说得我一点也笑不出来。虽然我确实因为采药比起一般女子身手矫健稍许,那也只是稍许,我并没有飞檐走壁,翻过围墙的经历。 大约是看出了我的踟蹰和不知所措,唐云忠声音温和了些许:“没事,你往下倒就可以。余下的交给我。” 时间紧迫,我也不能继续犹豫了,我松开扒着围墙的手往侧面倒过去,仅仅须臾地悬空后就觉得自己撞在一个臂弯里。唐云忠嘶了一口气,等我站起来之后甩了甩胳膊:“怎么样,我就说没问题吧。” 我拍了拍心口,平复着呼吸,开始打量眼前的宅院,除了房间内那诡异而忽然亮起的灯光外,其余最可怕的大约就是那突兀响起的乐器鸣奏。然而此刻稍稍冷静下来,再仔细辨认,就能发觉那似乎是击筑的声音并不是惯常所听的曲调,或者说那不像是音乐,反而更像无意中拨弄出声响的感觉,尤其是其中杂乱的高低音和短促而并不流畅的节奏:“这乐器声……似乎并不是真正的音乐?” “那天那个货郎说没听过这种音乐。”唐云忠也在四下张望,寻找着声音源头。 我循着声音从杂草间小跑而过,最终终于在房檐下发现了那诡异音乐的源头,以及发出那宛如窸窸窣窣人声的源头:“当然不是音乐,音乐怎么可能没有乐手呢?” 唐云忠跟着我小跑到侧院,随即也看见了那个装置——一个灌了米的竹筒以微妙的平衡在房檐下摇摆,而在竹筒下方,则悬挂着一面竹席,竹席最底部挂着一根细小的铜棒,风一旦吹来竹席就仿佛风帆一般鼓动,而竹席上方挂着的竹筒里抖动的五谷便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最下方的铜棒则会顺势敲响一旁竖直的鼓面。 那鼓面透出一股焦黄色,大约是用桐油在表面镀了防水层一样。鼓面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上面的细小纹理格外细腻,铜棒的瘦小鼓槌每一次敲击鼓面,那焦黄色深浅不一的鼓面就会微微凹陷,随即振动发出低沉的呜咽。而那我所在意的击筑声,则是鼓面被敲击后一旁一串金属片相互振动而发出的声响。 虽然五谷碰撞的声音和风吹动鼓响的声音都较为明显,但是两种声音混在一起便难以察觉,再加上那挂在鼓周围的青铜碎片,几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若非亲眼所见确实很难辨认。尤其倘若是在门外稍远处听见,加上黑夜之中本来就惊惧交加,又看见灯光亮起,会误以为是音乐声和宴会交谈声也不意外:“灯光一旦亮起来,倘若有人从外面往里看,便下意识感到恐惧,接着听到这声音自然就会联想到乐器与人声。” 我走上前,只见那竹席上画着朱褐色的古怪符号,让我不是很想去触碰:“照我看来,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小手段罢了。” 唐云忠走上前,大约是看见了这小伎俩,心里也不由得轻松了不少:“弄这些小伎俩要做什么?不知道还以为要行巫蛊呢!”说着,就要伸手把竹席摘下来。 我连忙拦住他:“还是不要动里面的东西比较好,我可不想你触了霉头。这竹席上的图案看得我总觉得格外不安,既然已经知道了声音来源,何必过多与这种东西纠结。眼下我们还是去看看那个灯光是怎么回事吧。” 唐云忠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鼓面,不由得皱起眉。我不知他是想要说什么,但是他最终也只是缓缓摇摇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正是唐云忠那欲言又止的神态,让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钉在柱子上的鼓面,心里不自觉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我略感忐忑,小声试探道:“小将军,你干嘛一直盯着鼓面啊?” 唐云忠没有说话,只是又盯着鼓面看了一会,随即浑身一抖,脸色渐渐变得青白,转身匆忙抓住我的手腕:“不要看那种东西……我们继续去正厅调查就好。” 正厅院落里,那灯光依旧在摇晃,照得里面的人影斑驳而诡异,尤其是最突出的那个人影,那个纵酒狂歌的身影,此刻仿佛鸿鹄展翅,似乎下一秒就要直冲云霄或者翩翩起舞起来。看起来大约是有人想要让杨家宅邸内仿佛有人一般,才会做出这站立坐下错落的身影,模拟宾主尽欢的宴会场所,而其中这个站立者也有可能是舞蹈者或歌者,这样,才会有两边都是坐着的,唯有他靠门而立的这一排阴影。 唐云忠抽出腰间宝剑,警惕地走上前,示意我往旁边退开一些,这才略显忐忑地走上石阶,他顺着门锁看过去,未曾回头,只是对我小声交代:“门锁已经生锈,上面没有人开过的痕迹,里面应该没有人。” 在试探性在左边窗户敲了两下之后,唐云忠忽而一脚踹开了那落锁的大门。一股冲天刺鼻的气味伴随着恶臭扑面而来,纵使唐云忠久经沙场都下意识瞬间捂住口鼻,而当他看见屋内场景的那一刻,他先是一愣,忽而转过头对我大喊:“不要看!” 为时已晚,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我便早已经看见了屋内那人间地狱般的场景,而且因为我站得比较远,我甚至不需要像唐云忠那样捂住口鼻,那股腐烂的恶臭此时才悠悠荡荡地传到我鼻尖,就像是在提醒着浑身都已经陷入麻木的我,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一圈早已腐烂发臭的尸体呈圆形环绕,他们有些已经自然倒下,更多则维持着死亡时候的姿势,弓着腰跪坐在地上。而这圆环的中心,从房梁上垂下三根细丝,将中间那人的双手和脖子悬挂于横梁上,而我一直以为的酒盏,实际上是一个形状诡异的礼器。与身旁早已腐烂不堪,甚至四肢掉落的尸体不同,最中间被悬挂的人似乎还维持着生前的姿态,虽然头颅耷拉着,全身却看不出一处自然腐朽。 “为什么……只有他不一样……”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那种感觉很奇特,仿佛那声音并非我发出的一样陌生。 “因为,只有他不是人。”唐云忠一步跨进屋内,拽起那个悬挂的人给我看,我这才发现,那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被悬挂在房梁上的妆容精致的人偶。 唐云忠环视一圈:“这些人,都是杨府下人打扮,当时明明说着下人便从轻发落,他们为何会死在这里?” 第二十七章 神秘仪式 等到我缓缓平复下来,这才壮着胆子走上前,眼神扫过周围早已死去的杨府下人们,最初恐惧过后,心里只剩下哀恸:“这些人既然是杨府下人,或许曾经还与恪己大人一同生活……他们遭遇此刻灾厄,实在是太叫人难受了。” 唐云忠微微点点头,默默叹了一口气:“……说不定我还见过他们,一想到这些心里似乎就不那么害怕了。”他望向周围倒在地上的尸体,目光里忽而闪过几分怜悯,“——反而觉得,似乎有几分戚戚。” 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年,那些倒在地上的尸骸早已腐朽,我蹲在地上小心地绕到他们背后,蹲下身仔细观察他们背在身后的手臂:“他们的手被捆在身后,这个结将手和脚捆在一起,让他们维持着一种极为痛苦的姿态跪在地上,一直到死去。” “他们是被活活折磨死的。”唐云忠一声喟叹,大约是实在不忍心继续看,他侧过头,走到一旁开始寻找其他线索。 我却无法不继续注意面前的残忍的景象,似乎里面藏有一些什么秘密等待着我发现。 这间屋子里一共有十二具尸体,所有人都被迫摆成跪伏的姿势,呈现环形面向最中间被吊在房梁下的人形木偶:“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在跪拜中间的木偶吗?” 屋内的光源来自一盏油灯,它被固定在后面的香案上。唐云忠从香案边走过来:“光源并不是火,而是虫子。” “虫子?” 我走过去,就看到早已落满灰尘的香案上摆放着一个用来驯养飞虫的竹罩,竹罩上面停着几只飞虫,那些飞虫从外形上倒是与夏日的萤火虫略有些相似,只不过本身自身能发出的微光更加偏向黄色,大约是我和唐云忠闯进屋子惊扰了它们,那些飞虫随即散开。 唐云忠指着屋顶的一个细小的洞口:“这里香案上本来摆上的应该是一些生肉,你看这边还有鹿头留下的白骨,后来这些虫子就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屋内安了家,以吃这里的腐肉为生,繁衍子嗣。等到越来越多,屋内到了晚上就会亮起所谓的‘灯光’了。” “是巧合啊……”我点点头。 “大约是凑巧吧?”唐云忠挥开那些虫子,有意不要让他们继续糟践屋内的尸体,“这小虫子看起来真是可恶,食腐肉却还恬不知耻地冒着光。” 我叹了一口气,重新看向最中间的人偶:“那边还有香案,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周恪己经常说我在没有人干扰的时候思维会格外缜密,就像眼前这个景象,在我看来就极其古怪——按照大越一般的习俗,神像或者雕塑会放在香案上或香案内侧的神龛,而一般如果要拜神的话,就会将蒲团或软垫放在神龛香案前面。遇到供奉神明的时候,香客或信徒就会面朝香案跪在蒲团上,以示诚心。 然而这十二名无辜受到屠戮的杨府下人却被特地围成一个圈,而中间木偶人所处的应该就是一般所谓供奉神像的位置。 这种罕见的格局让我想到了之前在廖清河送我的诸多古书里看到的一种西域的教派——火祆教。据说火祆教最初是从吐蕃以东一些地方传过来的,他们为了在大越境内发展教徒,便派一位使徒进宫面圣,向圣上讲述了他们的信仰。 火祆教信仰火的力量,他们认为火象征着光明、至善、纯粹等美好的事物,教徒会围坐在一个燃烧着火的圣坛四周静坐。而那个围坐在火堆四周禅修的方式,恰与面前所见的景象不谋而合。 这是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那么为什么西域的火祆教会出现在北境的杨家? 可我还没思考出个所以,那边唐云忠忽然喊了起来:“大哥?” 这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扭脸才发现他站在那挂着的木偶面前,半撩开木偶头上的一个假发髻,忽而神态很是紧张。 我匆忙跑过去,恰与那人偶打了个照面——假发下的人偶脸上精致的五官虽然已经有剥落的迹象,却依旧保存着最初美好鲜妍的神态。 那个人偶,那个被悬挂在这间正厅正中央的人偶,制作是如此地精美。 他脸上的身体全部是用工笔画成,极为细腻真实。那人偶生着一对极其富有杨家人特点的桃花眼,眼尾带着些许上挑,神态宁静而和蔼,面上用炭笔勾出一条笑容,比起神像,似乎更像是贵族少年小时候请画师来到家里为其雕刻的塑像,那慈悲柔软又透着鲜活生机的模样,与周遭人间地狱般的可怖景象格格不入。 时间在这个房间里发酵孕育了吃人的虫豸,他们啃噬了所有带着血肉的生命,却唯独留下了一个木头架子,沉闷地浸泡在腐臭发酵的气味中,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时间都在腐烂的粘稠中变得格外迟缓。 唐云忠略有些忌惮地往后退了半步:“这个塑像是杨家的少爷……” 我走过去,那吊在房梁上晃晃悠悠的人影显得格外可怖,那片鬼影笼罩在我与唐云忠身上:“与杨家相关的少年公子,除了大人和云行外,还有其他人吗?” 唐云忠大约是觉得有些压抑,下意识捂住心口的位置,引着我先到院子里:“里面尸气太重,我们先出来说话。” 中天悬挂着一轮很清晰月亮,它表面似乎不那么平整,带着坑洼造成的阴影,明亮的黄色与晦暗的阴影相互在一个馕饼的圆形上密密麻麻地斑驳着,照得这间荒废的小院格外清晰,我们走出来的时候恰好惊动了院里在在过冬的老鼠,它们在石板下飞快地窜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唐云忠回头对着屋内拱手一拜,我也有样学样,躬身恭恭敬敬一拜。等拜完后,唐云忠虚掩上正门,这才缓缓道来关于杨家的往事:“杨家世世代代都是女多男寡,所以杨家的小姐一般不会出嫁,而会在稍远的旁支中寻找上门女婿。杨皇后那一辈里面,一共生下三个男孩和七个女孩。其中阿梨你没有听过的是恪己大哥的表哥,杨皇后姐姐生下的王帆王大哥。” 我思考片刻,忽而察觉异常:“杨皇后,不是杨氏长女吗?” 唐云忠摇摇头:“不是,杨家真正的长女因为言行悖乱,被逐出杨家,四处流浪,最终不知所踪。杨氏多出美人,当时圣上初登帝位,欲纳杨氏女入后宫,原来的杨氏长女早已与家中下人互生情愫,不愿入宫,最后竟然绞了自己的头发。最终杨氏没有办法,只能说长女患上癔症,最终将其逐出杨家,也算是给圣上一个交代。” “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杨家老夫人哪里能真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走上绝路?杨家长女其实过得并没有那么凄惨,杨家的老祖母到底舍不得自己的亲闺女,虽然造出了留言说其不知所踪,然而却暗地里资助自己女儿与那个下人。那人虽然地位不高,却也忠厚老实,两人隐姓埋名成了北川普通农户,倒也乐得自在。” “本来杨家内部都是知道的,逢年过节时候那位姑姑还会带着孩子回来陪母亲吃饭。恪己大哥和王大哥关系也不错。王帆大哥像他父亲,模样很忠厚,脾气也好,我小时候跟他说过好几次话。不过后来杨家惨遭灭门,原来的杨大小姐反而成了唯一未受牵连的人,恪己大哥也不敢去寻找他们,只是当他们不存在,万一被发现,那他仅存的亲人还要受到牵连。” 我闻言微微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两人即使相互遇见,也只能装作不认识吗?” “其实我之前见到他们了,就在我们四下奔走分地的时候。是王帆大哥扶着他娘来签字分地的。”唐云忠叹了一口气,“我瞧着姑姑比几年前瘦了不少,人也格外憔悴,看得人心里真是难受……但是一旦真的说了话反而会惹麻烦,只能装作不认识。好在他们一家似乎很是和睦,那男人对姑姑依旧是很好的,王帆大哥也娶了妻子,是个看上去温和朴实的好姐姐。眼下他们得到了地,今后也一定能和和美美走下去。” “倒也是安慰。”我叹了一口气。 唐云忠一声叹息,话头一转:“总之,杨氏这一辈一共三个男孩,就是王帆大哥、恪己大哥和云行。里面那个木头人像,穿着杨氏的衣服,画着少年的脸,我想,必然是三人中一位。” 王帆、周恪己、杨云行,明明是同一个家族的三个孩子,却被不同的姓氏所捆绑,走上完全不同的命运之路…… 我将火祆教的猜想告诉了唐云忠,他沉默了片刻,努着嘴示意着偏院的方向:“你还记得最初开始我们看见的鼓吗?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人皮鼓,当年我跟随祖父去过一次吐蕃附属的某国。他们在宴会上便敲击此鼓,我一开始还不以为意,甚至觉得有些好玩,便想要上去也敲一敲,然而他们却在我笑着敲完之后告诉我。” 唐云忠似乎陷入了一种极为痛苦的回忆:“那位亲王向我炫耀着这面鼓的独一无二,最后,就在我已经不知道如何附和他的时候,他告诉我,这是用迎接我们入城的那个女孩的皮做出来的鼓面。” 在月光的映照下,唐云忠的脸色显得青白而惶恐:“我们与吐蕃一直维持着相对友好的关系,而吐蕃的诸多亲王则对我们多有谄媚之意。那时候我应该是十四岁,那一年圣上派祖父去吐蕃巡访,而我也作为副将跟随。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我只记得那边的风沙很大,四周都是戈壁,那座城就仿佛是被遗弃在那片荒漠中一般。来迎接我们的是神殿的所谓神女,其中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她负责端水。她偶然间问我,愿不愿意娶她,我当时只觉得她在说瞎话,但是她过了一会儿忽然又说,如果我不带她走,她就要被杀死了。” “我当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祖父叫走了。大约等到晚一些的时候,我问爷爷这个话是什么意思,爷爷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说,神女都是他们那边的奴隶,我们大越的将领不可以娶一个奴隶。后来大约过了十天,亲王说他们终于将乐器准备好了,邀请我们去赴宴——我当时还在想为什么要现准备乐器,还要十天这么久,等到那天我们击鼓唱歌玩闹了很久,那个亲王才将一切沾沾自喜地告诉我。腿骨做的笛子,人皮做的鼓……我那天看到的所有乐器,都是之前来迎接我们的那些女孩。” 唐云忠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一直在做噩梦,拍着鼓面时候的那种触感似乎就黏在我手上了一般。我有时候会后悔,是不是当时答应她了,好歹她能活下来?但是那么多女孩……我纵使让她活了下来,其他人又怎么办?我刚刚看到那鼓面的时候,瞬间就回忆起我在吐蕃看到的人皮鼓了。不会错的,我不会认错……” 我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却又一时无话可说。 倒是唐云忠自己先冷静下来,叹了一口气左右转了一圈:“总之,杨家最终流放去的是吐蕃,而这边的人皮鼓也是我在吐蕃东部靠近河西走廊看见的,阿梨你发现的这个火祆教特征的仪式也有可能从吐蕃传来。如果三件事都指向同一个地方,那边必然不是巧合。” 我点点头:“我们得再找找线索!” 院落里格外安静,我在偏院寻找线索,唐云忠则去后院看看情况。大约过了许久,唐云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踩着杂草走过来:“后院里面锁着一个人,早就饿死了,他留下了这个东西,我想里面应该有我们要的答案。” 我小跑过去,看向唐云忠手里有些破碎的信纸。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并不熟练的汉文。 第二十八章 古旧来信(上) 伟大的智慧之主阿胡拉 您最虔诚的信徒,今日将因为他自己的傲慢与愚昧而将于此地消亡。仆并无意愿去责怪任何人,当我回忆起我来到大越的种种时,当我终于从那混沌的金钱和美色的欲望泥淖中挣扎出来之后,当我将于此地枯竭之时,我终于愿意平静地思考这个问题——我的死亡并非一场意外或者谋杀,这一切都是我的咎由自取。 我将把我在大越所发生的一切写下来,并不为任何取证,而仅仅是为了倘若有人看见,可以以我为鉴,勿要接近那个疯子,勿要讨好那个疯子,勿要允诺那个疯子。 ——那个端坐于皇位之上的疯子。 五年前秋天,我离开乌兹国,打算去往吐蕃做点小买卖。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供奉着伟大的智慧之主阿胡拉·马兹达,我们的家族之爱因为共同的神明而更加牢不可破。 然而,仅仅是依靠信仰与爱并不能支撑我们的生活,我必须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大越、吐蕃与西域四十八国之间,通过往来贩卖商品补贴家用。尽管行商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赚钱买卖,事实上,我们却经常入不敷出,赚到的一点点钱也仅仅够糊口而已。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这三个地区做事的风格完全不一样,他们有些人就像强盗那样完全不懂得应该给予正常的报酬,有些则并没有金钱的概念,而只能以物易物,有些语言不通作风野蛮,更有甚者会通过关隘过路费的手段扣押我们的货物。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这样漂泊的商人究竟谁才能保护我? 在这样凄苦而无定的日子里,我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扭曲——尤其在信仰方面。我开始指责和埋怨伟大的阿胡拉,我开始愤怒地认为我的神对我所遭受的欺侮袖手旁观,在我心中,它的智慧与善良逐渐扭曲。 我依旧信仰伟大的阿胡拉,但是并不是那个善良温和全知全能的神只,而是一团阴暗、粘稠、潮湿的不可名状之物。 我开始固执地认为,阿胡拉并非善良的神,而是一个冷漠、易怒的神,他并不是以爱感化所有人,而是用愤怒和恐惧统治这个世界。而这其中最为扭曲的一点,则是我错误地以为神并不需要真心的信仰与真诚的跪拜,他需要权力财富和沾染着血泪的好东西。 这个发现让我获得了世间最为本质的认识,我感觉一下似乎便豁然开朗,我所经历的一切委屈,我遭受的欺侮,我流离失所的悲惨遭遇,我被抢走货物在沙漠中郁郁独行的绝望……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最终都有了解释。 我的妻子发现了我的异常,因为我不再参与静坐,并且不再定期清洗干净自己,我就像是一个野蛮的盗贼,对肮脏和臭味毫无察觉。她感受到了困惑,并向我表达了她的不满,勒令我去洗干净然后参与礼拜。 我打了她。 我清晰记得当我坚硬的拳头砸在她柔软的身体上时,那几乎毫无反抗的温顺是多么叫我狂喜。她的尖叫仿佛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音乐,我沉醉在其中,继续着我那灭绝人性的暴行。直到我们的孩子冲过来,他们跪下战战兢兢地恳求我放过我的妻子,我才似乎从一场惊世骇俗的美梦中惊醒过来。 妻子蜷缩在地上,只能发出短促的呼吸,她的头发像一丛乱蓬蓬的草。孩子们围绕在她周围,仿佛我是一只误伤了他们母亲的野兽,他们不理会我,也不与我说话,只是专注地望着他们的母亲。我的妻子躺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着。大约过了很久,她终于在孩子们的呼唤中用手肘撑着身体,缓缓坐直了起来。 那一刻,属于人类的理智最后一次造访了我的身体。我感到一种分外的恐惧将我与家人深深地相隔开。我没有做好任何准备承接我所做出的暴行的后果,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忽然间的失控。我开始恐惧,下意识猜测妻子的反应,她会愤怒,还是会斥责,还是甚至勒令我离开这个家? 我一时间做出了这样可怕的举动,无论她将要如何面对我,都是我应该遭受的。 然而,当她抬起头的一瞬间,我一切正常的想法再一次沉入无边际的黑暗中,我的愧疚懊恼都随之烟消云散——当我看到妻子眼中的顺良与恐惧的时候。 我无法用言语形容我看到妻子那温顺态度的瞬间,内心涌起的感受,我赶到愉悦、满足,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神那么喜欢恐惧。当我的挚爱之人以恐惧的目光臣服于我的时候,那是我灵魂最为满足的一个瞬间,我感到权力和欲望都在以疯狂的长势迅速膨胀,他们一瞬间淹没我所剩无几的理性。 是的,恐惧与权力,这才是最美好的贡品,若我以这些东西上供于神明,伟大的阿胡拉一定会感受到我的成长。 后来,我在家中建立了等级森严的制度,我的妻子并不能和我一同吃饭,她必须在旁边服侍我和男孩吃饭,才能去厨房吃点剩饭,而女儿则必须学习她们的母亲。很快我就在我小小的家庭里做起了绝对的统治者,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天才。如何折磨我的妻子,如何让儿女害怕,我就仿佛无师自通一般,对于如何把玩仅有的权力得心应手。 那时候我每天都很快活,把挚爱变成奴隶的感觉非常奇妙,我明明大约曾经也有过几个瞬间仿佛觉得不应该这样,然而那种感觉太有诱惑力了,我依旧爱她,爱我的妻子,但是因为她低贱,我不再需要关注她的情绪,和她商量事情,我不需要尊重她,不需要关爱她,不需要担忧她的身体。 我省去了很多麻烦,可是我依旧保留了一颗爱她的心 这种仿佛梦幻般的爱最终令我感到乏味,我开始觉得我仿佛是一个人,而与我同住的则是一堆牲口,他们没有智力,少言寡语,没有思想。 无边的空虚催促我再一次走上商路,这一次,我不仅仅要赚到大钱,我还要去找更适合我的伴侣,而不是一只仿佛只会干活生育的牲畜。 我处事变得更加成熟,在得到了我当时眼中认为正确的指引后,我面对那些人更加游刃有余,如果是与我一样醉心于权力的人,我便低下身卑贱地对待他,如果是没有权力而张牙舞爪的人,我便花钱雇佣旁人去殴打他。 很快,我反而有了些名声,不再像从前那样做什么都寂寂无名。 后来我再一次来到乌兹国,今非昔比,这一次我已经是颇有些声望的大商人。我很快解释了乌兹国亲王的兄弟,那是一个外表阴柔有些疯癫的男人,但是我知道,他的内心包藏着这个世界的真理,他能洞悉世上一切变化。 我与他讲述了我所感悟的阿胡拉,我本以为他会将我看作疯子,却没想他引我入了寝宫,在那无边际的风沙肆虐的夜里,他告诉我另一个我曾经一无所知的黑暗世界。 那位伟大的贵族将关于智慧之主的一切都告诉我了。他说:世界根本是一团火,这团火其实是一位更高于阿胡拉的神明的心脏,我们所看见的火光的跃动实际上正是神的心跳。 因为我们,乃至智慧之主阿胡拉都只是这个更为巨大的神明心脏上一些微不足道的存在,所以这位神明被称为“超越智慧之未知者”。 这个神明巨大、藐视万物,他对于终日在他心中生活的人充满蔑视。他对于智慧同样充满蔑视,因为在他眼中看来,一切都太渺小了,而对自己渺小并无察觉的生物则会让他更加嫌恶。就好像汉语中经常说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因为这样的心智,“超越智慧之未知者”对不满足于现状的人有着格外的垂怜,他们钟爱追求财富的人、追求长生的人、追求权力的人。如果这样的人还杀伐果断,那么他就会格外怜爱他。 “超越智慧之未知者”坚信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别的,就像他坚信我们与祂之间存在差别。谁能发现这个差别并且坚信其中的规则,谁就能获得他的认可。 我们聊了几天几夜,我几乎感受不到外界的时间在流逝,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所描述的“超越智慧之未知者”的神秘世界里。眼下我极为虚弱,所以无法将所有我们所交流的东西一一记录下来,这是我的遗憾。 我完全相信了那位贵族老爷的所有话,并根据那些箴言重塑了我的信仰。我将我是如何在家庭里仿佛受到神的指引一般如何运用规则让我和妻子间不同的地位最终变得分明的事情告诉了那位贵族,他为我拍案叫绝,称我为“有灵性且无师自通之人”。 不过,他紧接着就指出我的不足,因为我虽然终于使得我与妻子间本来就存在的差距重见天日,可我对妻子依旧存在着同类之间的怜悯。 ——我们是不同的,我们具有更高的价值。为了我们的快乐、健康、安宁,我们应该像宰杀牲口那样果断地对他们做出适合的安排。这不是牺牲,而仅仅是自然的选择。 他如此说着,指向身旁正在打手鼓的女孩:“你看见她了吗?她是我们的奴隶,我们把她的姐姐做成了这面鼓,然后让妹妹亲手为我们奏乐。因为痛苦和挣扎,妹妹敲击鼓面的节奏会稍稍有一些迟缓,而这些微的迟缓和犹豫则会让这声音更为美妙。” 我感到无比震惊,深觉自己在这个领域仿佛还是一个儿童一般稚嫩。我知道的东西是那么少,那么有限,那么贫瘠,我所引以为傲的对家人的把控与面前的天才相比是如何相形见绌? 我虔诚而敬畏地趴在地上,匍匐到他身边,怀抱着世俗的疑虑与好奇问道:“他们不会反抗吗?如果他们反抗,您又是怎么解决这个麻烦的呢?” 阴柔而美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微笑,我从那笑容中仿佛窥见了他对我有着长辈对晚辈的和蔼与慈祥:“会,当然会反抗。就像如果你要宰杀动物,动物也会反抗一样。你会因为恐惧牲畜的反抗而放弃吃肉吗?不,你会想出办法的,因为他们永远不如你,你永远能想出办法对付他们。” 天才的想法,这无比天才的想法,与他相比,我就好像是一个卑贱的动物一般,只是因为自己有了一些体力,便洋洋得意。 从此我便服侍在他身边,我供他取乐,为了让他高兴,我经常扮作婴儿的模样装作仿佛依赖父母一般对着他哭泣。我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一切,我知道我在服从他的同时我也在践行一种秩序,倘若我这样服从他,那么比我低贱的人也自然应该服从我。 那位贵族老爷更加信任我,他开始将自己的想法与我分享。他希望更多人能意识到这个世界存在一种真理,尤其是应该知道这个真理的伟大之人。 我理解了他的想法,他想要将这个理念传播出去,让更多人知晓世界的真实。那种想法让我不由得激动起来。一想到一旦有一天,我们的想法会铺天盖地地统治整个世界,我就忍不住兴奋到头皮发麻。 “那么,我们应该去往哪里呢?哪里存在着还不知晓世界真实的伟大之人呢?” 他眼睛格外明亮,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吐蕃的首领,突厥的可汗,还有那掌握着更多土地的,大越的皇帝。我们应该去向他们诉说真理,普通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他们一定会理解。” ——大越?那个所谓文明而开化的以农耕生产闻名的陌生国度?是啊,那里应该是一个极好的地方。 第一张纸由此写到了尽头。 我和唐云忠对视一眼,隐约感到一阵凉意自背后窜上来。 第二十九章 古旧来信(下) 我是如何来到大越的,这其中有太多艰难可以诉说,我并不想让我最后一封书信沉溺在喋喋不休的诉苦中,在其中我最为庆幸的是当年我为了生意曾经费力学习过大越的汉文,而这项特别的技能也使得我在那位大人的众多追随者中脱颖而出。在经过了许多事情之后,通过那位大人的介绍,我最终以乌兹国使臣的身份来到了大越。 那是一片如何富饶的土地啊! 我的嫉妒之心随着一路所看见的良田而越发扭曲,当我看到大越的良田、高台、城楼时候,我只觉得自己仿佛又被抛掷到一个更大的天地中间。此时当我再想起我的妻子儿女时,我心里只剩下耻辱和压抑。那时候的我沾沾自喜,自以为获得了权力的巅峰,然而这里,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却拥有富足的物产和数不尽的粮食。而且这里似乎很多人都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我半生所领悟之事。 在我们上京的路上多次借住驿站,我也得以与诸多贵族绅士聊天。在此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比起我故乡那贫瘠的风沙中的村落,或乌兹国那一眼能望到头的城池,这里的繁荣滋养出更多有灵性的人。在这里,仅仅是一个不起眼的地主,也坐拥百亩良田,他们习以为常地驱使着其他奴仆,想尽办法为自己取乐。 而且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着一种独特的优雅,我曾经看到过一个贵族人家的少年,他需要走过一段有积水的小道,那遍布泥浆的土黄色路面眼见就要沾湿他的衣摆。就在我观察他即将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的时候,我却忽然发现无需他呵斥,他身旁边有一个随从模样的人早已跳出来呵斥身边奴仆模样的几个男人躬身跪在泥地里快速铺上厚厚的稻草,而那位贵族打扮的少年甚至不需要开口斥责他们以至于露出狰狞的表情,便轻而易举地走过了泥泞的路面。 多么天才,多么精致,他们甚至连高声说话所带来的野蛮和粗鲁都寻找到专人代劳。与之相比,纵使是那位我最尊敬的仿佛得到了神谕的大人,似乎也显得仿佛有些刻意。他所引以为傲的用那些少女身体做成的乐器,在对比之下,终究是因为残忍而无用显得有些惺惺作态,似乎是刻意在炫耀权力而非享受权力一般。 与之相比,那位少年拥有着多么精妙的智慧啊! 如果大越连不知名姓的贵族少年都拥有这样的天赋,我甚至不敢去想象,在这里能够驱使所有人作为他的奴隶,仆从,工具的那个人,到底会是怎样精致伟大的存在。 我们这些异邦使节想要见到大越的“圣上”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经历数月的颠簸、终于到达京城后,我们漫长的等待才刚刚开始。官员在马车抵达的当天就将我们安排在京城一处宅邸内,据说如果想要见到当今圣上,必须先由礼官为我们通传。在将我们觐见拜谒的目的告诉那个据传闻全知全能的统治者之后,他将通过自己的判断选择是否接见我们。根据身边比丘国的一个中年的使节所说,即使得不到接见,他们也会给予我们一份昂贵的礼物,而他也正是为了这份礼物而来的。 他们言语间调侃着要见一回大越的统治者多么不容易,说我们起码要在这个小小的驿馆内等待数月才能等到通传。他们讥笑着这里的一切都是繁琐而没有必要的,转头去炫耀自己那小小的城市国度内,那些统治者是如何用黄金铺成栈道,用宝石砌满宫墙。 他们的愚蠢和短视让我发笑——黄金也好,宝石也罢,那些不变的死物如何能激发权力的快感?纵使拥有了再多,他们又如何能体现一个统治者真正的权势? 他们听完我的话,却忍不住发笑起来:“啊,照你这么说,门口给我们看门的聋子老头,比香料珠宝更加宝贵?哈哈哈,那我们去拿香料珠宝去吧!你就去守着你觉得对的东西。” “啊,不是这样的。懦弱丑陋低贱的人,人间没有人看得起的人,他们本来存在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是说美丽的人、尊贵的人、智慧的人、品性高洁的人,如果能让他们像奴隶一般为自己干活,甚至像牲畜一般随便打杀,那才是最接近神、最能理解神的人。” 他们听我说完没有继续笑下去,而是阴沉着脸,像是沙漠里那些没完没了的老鼠一般窸窸窣窣地凑在一起,面色不善地议论着我的话。而我则仿佛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因为我将那些话说出口之后,他们便不敢嘲笑我,蔑视我,而是用恐惧和惶惑的眼神斜着瞟向我。 恐惧的眼神,多么诱人的东西…… 后来我被其他使臣孤立,他们不愿意与我说话,甚至不愿意与我独处,这一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些狭隘的注定得不到真理的牲口一辈子都只能像骆驼一般在沙漠中背负着行囊缓慢前行,而我则与之不同。我在意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个天下最为尊贵的统治者,这片将权力玩弄到出神入化的土地的至高者,他是否能认同我,指引我,走向一个更加光辉的未来。 大约四个月之后,陆陆续续有些使臣告辞,果然他们都得到了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我暗自认为这也是一种权力的顶尖运用,我们在京中的等待觐见就仿佛是一场无止境的时间的磨难,很显然,那位统治者并不会随意让他的尊容被无法虔诚等待数月的人看见。 一想到这点,我的内心越发涌起一种想要崇拜他爱他的情绪,我越发无法克制地执着于我的目的:我要见那个人,我要告诉他关于一切的真理,我要赞美他的伟大。 终于,大约五个月之后,我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我们从正玄门的偏门进入,正门则紧锁不开,当我像侍从问起时,他似乎有些犹豫,很久后才解释道只有祭天登基等时刻才会打开正门,而且并不是谁都能从那最巨大的门下面走过。 ——啊,权力,渗透到每一个细节里的权力。那种无边无际的甜蜜让我欢喜到几乎眩晕。我在这无形的打压中越发理解了自己的地位,而这种豁然开朗的清晰让我对那个男人越发敬佩。 终于,我终于见到了他。 那位统治者,出乎预料地仗着一张敦厚温和的脸,他五官宽阔且浓重,端正的仪态和肃穆的神色显得很有威仪。倘若只有他坐在那里,大约世界上没有人不会称赞他的成熟与英俊。然而,他身边却坐着一位少年贵族,而那位公子的存在,几乎掩盖了这间雍容奢侈的宫室里一切尊贵之物发出的光华。 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我究竟看见了什么,我所学习的语言也没有能够去描述那位公子的语句。若一定要说的话,我曾经数月在风沙中禹禹独行,几乎接近死亡,而最终,我在沙漠中寻找到一小片绿洲,那一汪比蓝宝石更加璀璨而生动的清水,那沙漠中我的拯救者。我见到那个少年,就好像重新变回那个在绝望之际面对那一片绿洲的行商。 这并不是说那位少年是蓝色的,或者拥有某些异域来客那种碧蓝色的眼睛,而是指他能无端让人感受到一种被拯救的感觉。当你面对他的时候,你会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想要去倾诉心中的委屈,你会想要从他那里得到拯救。 他的耀眼几乎掩盖了周围一切光华,以至于当我意识到我一直期待见到的男人是坐在正中间的男人时候,我还有些恍惚。 依照计划,我向那位统治者简单介绍了我们的信仰,却不想,我越发急切地想要说明,身旁那名少年的表情便越发不虞。我满心惶恐地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在我所不知道的情况下,我已经被那名少年完全控制了我的情绪。 那么一个瞬间,当我看到他不愉快的表情时候,我甚至第一次对我所相信的“超越智慧之未知者”产生了疑虑。这样美丽的人,他所拥有的智慧难道不应该超越所有人吗?为何他竟然会不赞同我所笃信的东西呢? 我那天所说的内容我已经重复过千百次,他几乎成了一种本能。我无需真的让我的心扑在那些语言里面。所以我得思绪开始沉入惶恐与不安,他们几乎淹没了我,让我无处藏身。我所说的一切都只会让自己更加羞愧。 我被请出去,诚惶诚恐地回到了我居住的驿馆。那天夜里,我独自趴在那里痛哭了很久,那个人对我的厌恶,那个人对我的鄙夷,那个人对我的不理解,这种种情绪就好像是利刃刺伤了我的内心——不,他不可以厌恶我!他那么精致而美丽,仿佛是造物主额上的珍珠,他的厌恶比死亡更让我难受。 一些疯狂的想法在我心中积聚,我惶恐地思考着,我一层又一层扒开自己的伪装,试图找到一些那位神明大约会喜欢的话题,然而最终,我几乎扒开了自己身上所有的想法,包括阿胡拉与祆教、那位原先我尊重的贵族、家庭与幸福、美德与良善……我思索了这么多年我一切接触到的词汇,最后,我忽然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空虚。 我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事实上,我并没有再次见过那位少年。 大约十多天之后,我又一次被接入宫中,我能本能地感觉到,这次的情况与上一次的情况截然不同。那位统治者这一次身边并没有跟随太多人,他端坐在我面前,与上次极为端正严肃的态度不同,他这次在眉眼间显示出几分亲切。 “朕对您所说的内容非常感兴趣,不过先前人多口杂,朕与先生间难以交流。眼下可否劳烦先生将此事细细道来?” 我那仿佛已成灰烬的心忽而又鲜活地跳动起来,那位统治者幽深的眼眸将我从被那位少年厌弃而生出的绝望里拯救出来,让我再一次找到了自己到此的目的。 我开始滔滔不绝地对那位统治者讲述起“超越智慧之未知者”,我的笃信和狂热在言语间逐渐复活。 出乎我的意料,那个尊贵的统治者似乎对于我说的话有着些许不耐烦,在我滔滔不绝讲述“超越智慧之未知者”的诸多事迹的时候,他甚至还颇为困倦地垂眼摆摆手。 “忽略这些不重要的话题,朕想要知道的是你其中所提到的长生。你只需要将那一部分细细讲来就好了。”最终,他还是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泱泱大越有太多更加奇妙的故事传说,这些故事着实不足为奇。我只是想知道,你所说的长生之法,到底是什么?” 那位统治着富饶之地的男人微微矮下身体,仿佛急于捕猎的野兽一般前倾身体,粗犷而宽厚的眼睛带着狂热的火焰,贪婪地凝视着我。 ——长生不老?我有讲过这个吗? 我一时间陷入了恍惚和思考,或许是我夸夸其谈的时候,无意间在言语中加上了那蛊惑和诱惑的文字?还是我曾经以哪句胡话说服了哪位大人物,我便把那谎言带到了下一次对话中? 在短暂的沉默后,我忽然仿佛得到了神的指引。这尊贵之人至高无上的欲望笼罩着我,就像是一个靶面诱导我将下一支弓箭对准那通红的靶心。 “是的。”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它带着诱惑的私语,“您说的不错,伟大的大越的统治者。因为有些生命生来是要为另一些生命付出的,有些生命的价值值得被无限延长,而有些生命则毫无价值。按照‘超越智慧之未知者’的意志,无价值之物的生命应当为您这样伟大而尊贵的人做出他们应该做出的贡献。” “用他们的生命,帮助您延长伟大的生命。这不是牺牲,而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忽而,一阵奇异的马蹄声自远处响起,我和唐云忠具是一惊。我瞬间把两张纸塞进衣服里:“有人来了,我们快离开!” 唐云忠点点头,一把把我背到背上踩着假山借力跳上围墙翻出这地狱般的宅院:“那马蹄声从北川来的,我们先往剑阁方向去!” 第三十章 水落石出 其实虽然说起来仿佛有些打扰,我还是挺感谢那个脚步声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文字看得我很有些背脊发凉,就似乎自己也被裹挟着进入泥淖里面一样。 不过好在很快我就回到了现实,毕竟眼下在唐云忠背上颠簸,我那点为数不多的晚饭都要给颠出来了,谁还能想着那些诡异的事情啊? “谁啊你就跑!”唐云忠奔起来跟只山老虎似的,手脚并用地往丛林深处躲藏去,我就跟个未成年的猴子似的,一时间别说思考,差点没给颠吐出来。想从他背上下来半天都没找到机会要怎么开口。 “谁知道谁啊!眼下被发现就死定啦,不管是谁都得跑啊!”唐云忠背着我步伐矫健,不仅可以在半人高的灌木中行动自如,居然还能直接跳过水塘越过小溪。一眨眼我们就扎进深林之中好一段距离了。 虽然这么说很有些丢人,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极为可悲的现实。唐云忠背着我跑起来居然比我自己努力跑的还要快得多。基于这一可悲的现实,目前我并没有对这个憋屈的处境提出任何异议,只是捂着嘴一边探头观察。 远远地,果然看到有亮着火把的踪迹,大约是有什么人在附近搜索。我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把两张纸掏出来,在唐云忠背上分辨一番之后着急地把第一张纸从中间撕开,放到嘴里就开始嚼。 “许梨你在我背上干嘛呢?”唐云忠被我带着晃了一下,抱怨连连。 我不跟他废话,把手里半截废弃的纸塞到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跟他叽歪:“我一个人,嚼嚼嚼,吃不掉,嚼嚼嚼……你帮忙也吃点!” 唐云忠一瞬间被嘴里那一团糊嘴的浆糊纸恶心地脚下都打了个趔趄:“他妈的什么东西啊!又臭又脏又恶心!我要呕了!” 我本来就有点想吐,嘴里多了这么一团烂玩意,嚼又嚼不烂,吞又吞不进去,仔细品味还能吃出一丝淡淡的尸臭,我差点给吐在唐云忠脖子上,连忙捂着嘴又给自己塞回嘴巴里,反正自己也不能嫌弃自己恶心:“不能吐!是刚刚我们看得那封信,这东西只要留在这世间就是个巨大的隐患!不能吐!你给我也吃下去!” 唐云忠喉结卡了卡,大约是原本都已经做好吐出去的准备了,硬生生又给憋了回去,一边苦不堪言地往下生吞,一边干呕着疯狂赶路:“……祖宗,你杀了我得了……” “我不也在吃吗?”我捂着嘴一边干呕一边往下咽,心里只想着等回去再给自己来个一剂泻药清清肠子,我看谁还能知道世界上还存在这么危险的内容。 “另一张没看完的呢?” “等看完再吃!就差个尾巴了我还能也给嚼了啊。”我总算把嘴里那点东西生吞下去了,霎时间自觉好像抱着尸体啃了半宿似的,那味道给我恶心地一直反酸水。 “你就不能等我们寻个僻静处烧了吗?非得吃啊!”唐云忠绝望了,用目前咬耳朵的距离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哀鸣,“我真的要吐了!” “怎么可以!万一我们被抓住了,你还指望当着他们的面吃纸啊!眼下全世界也就我俩知道这封遗书的存在,事情在我们这边断掉才最能保密。后面纵使我们把信处理掉能怎么样?事情既然跟圣上知道,圣上肯定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啊!” “我们的核心不是要保密信的内容,而是保密我们知道这件事情的事实,也就是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存在过这封信!” 唐云忠一时没有说话,片刻后在一片稍微开阔的泥地停下脚步,恰好一束月光透过树丛的缝隙照下来,唐云忠颠了一下背上的我:“快看,看完吃掉!” 我不多迟疑,飞快从怀里拿出来。 那里面的内容,让我倒吸一口冷气,甚至不知道如何跟唐云忠形容,最红干脆从背后勾着他,把纸递到他手里:“你自己看……” 唐云忠狐疑地接过纸,也是微微吸气,几乎好几秒都没有其他反应。好一会,他才把纸交给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我把纸一撕开两半,一半塞到他嘴里,一半自己吃了进去,一边干呕一边往下咽:“你让我下来走吧,不累吗?” 此刻,唐云忠才似乎恢复了理智,却没有答应我,只是把我往上颠了颠:“不能放下来。” “眼下又不是不能走,你好歹保存些体力啊!” “我常年打仗穿甲,早就习惯了。”唐云忠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小声道,“眼下,我们只留下了一个人的脚步。” 我一下惊觉,回过头看着我们走过的路面,只见湿滑还带着些许残雪的泥泞道路上,只有唐云忠一个人沉重的脚步,他们从我们跑来的方向一直延伸到这里,每一步都深深刻下一个足迹。他颠了颠背上的我,体力比起一开始确实有些下降,脖子里也冒着热气:“反正不可能一点点印记不留下,那么何必一定要留下两个人的呢?” “你跟大哥管这叫什么?权衡之术吗?” 我一时间哑然,只能无言地抱着他的脖子,任由他继续带着我逃离。我们又跑了好一阵,我犹豫地开口:“真的全部都要告诉大人吗?” 唐云忠一时沉默,片刻后哑着嗓子回答:“这是杨家的事情,他们是大哥的亲人。” “那么我们就是这个,找机会和大人说?” 唐云忠又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能默默叹一口气:“再说吧,再说吧……我也需要一点点时间。” 我理解唐云忠的意思,他纵使在周恪己一事上也对圣上颇有些微词,然而老国公乃是忠良之臣,他又性情率真,即使在小事上略有不满,他也大约并没有想过真的会面对那种现实:“云行,幸好他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下次要对他再好点,再好点。” 提起这件事大约是唯一的幸存者杨云行,我更加难受,叹了一口气:“大人说得不错,今年就是应该找个机会把云行接过来。从前他过得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眼下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该重新给他一个家。” “还有王帆大哥,他或许也知道些什么,毕竟他们一直在北川,不可能无知无觉……”唐云忠抿着嘴,“我还是不相信圣上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呢?或许,那封信里面还有假的成分呢?毕竟那封信疯疯癫癫的,一定不是这么简单的。” 唐云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那些几乎毫无依傍的猜测漂泊而无目的地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疑虑的地方:“也有可能,从根源上,这就是一出离间计……圣上虽然做过许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我也不能说毫无微词,但是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 唐云忠没有能够继续说下去,最终他所有声音都沉入了隆山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知道,他相信了,就像我一瞬间就笃定那封信里面大多数内容必然不会有假一般。我相信那封信是因为我对当今圣上人已将老的昏聩笃信无二,而唐云忠相信,则是他常年处于朝堂政斗之中,深知有些欲望就仿佛是挥不去的梦魇,能让那些万人之上的权势之人做出连三岁稚童都不一定会做出的荒唐举动。 “当年始皇平定天下,命方士徐福带三千童男童女去海上蓬莱仙岛寻不死仙丹。那三千孩子,他们没有父母,没有家人么?他们这一番出海再也无归来,他们的家人不会哭泣吗?他们自己又何尝愿意呢?最后居然只是为了去寻找什么不老仙丹,真是可笑。” 唐云忠叹了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好了,已经没有声息了。大约并不是对我们来的。等会我们下山吧——去告诉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恪己的沉默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他本来是极其重情重义的人,许多人喜欢把帝王家形容得薄情寡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做好一个皇帝。然而,周恪己却并不是这样的,他虽然是被帝王术养大的,却不见身上有半分感情的枯竭,他似乎永远还有力气去热爱这片江山,这原本曾经属于他的万里沃野,爱他的姓氏,爱他的家族。 等我们好不容易说完了昨夜发现的内容,周恪己和唐云忠都一脸凝重,两人相顾无言。气氛一时间有些紧张,我左右看看,却也不敢贸然打扰他们。毕竟圣上对他们来说,真的是曾经无比尊敬的,看着尊敬的人居然曾经做出那种事情,心里的不甘和哀恸自然可以想见。不过,我对此却没有他们那种震动,我不了解我们这位圣上,最多也就是见了他必须跟其他人一样下跪罢了,而曾经经历过一次宫变的我对于我们这位圣上的昏聩和残忍深有体会,更何况我作为所谓微末之人,既没有受过他的恩德,自然说不上对他有什么敬爱,于是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最多唾弃一声,倒也谈不上难以置信。 “母后若是泉下有知,应该多么伤心啊……”到了最后,周恪己也只是低下头微微叹息一声。似乎他想要说出的所有内容都凝聚在那一句短短的话之中了。 我有些替他难过,走过去坐在周恪己边上坐下来。 唐云忠用眼神示意我稍微看着一会儿周恪己,转身出去,把屋内留给我和周恪己两个人。 周恪己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让人觉得这个人过得实在是太压抑了,他在自己的事情上几乎没有脾气,哪怕是蒙受冤屈被囚禁于温贤阁,哪怕一朝从太子沦落为罪人,似乎周恪己最多的愤怒,也只是感慨一句父子离心:“大人素来都是这样,把心思压在自己心中,也不和旁人诉苦,只自己难过……” “我……”周恪己张开口,刚刚想要反驳,很快就怅然地合上嘴,眸色忧郁深沉。 “我原先以为,我和大人的爹都是混蛋。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周恪己不骂,我帮他骂了,“我爹跟大人的爹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大人的爹就是一等一的大混……唔!”我被周恪己一把捂住嘴,差点咬到舌头。 “阿梨!”周恪己难得记得神态里都多了几分慌张,捂着我的嘴,几乎一瞬间手心里就起了一阵薄汗,“阿梨你在说什么呢?” 我呼呼他的手心,又拍了拍周恪己的手腕示意他松开我,等到周恪己好不容易放开手之后,我委委屈屈地揉了揉腮帮子:“干嘛忽然捂我嘴巴?” “这话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万一,万一被听到了怎么办?”周恪己着急起来,“阿梨本来就因为我身陷险地,眼下倘若再因为我的缘故被怪罪,要我怎么办?” “那么不被听见不就好了吗?眼下小将军守在外面,侯府都是咱们的人,谁能听到呢?大人扪心自问,大人到底是害怕被人听到,还是害怕把那句话说出来?”我盯着周恪己,一连串问完之后又着急又无奈地看着他,“大人……我,我知道,没有一个孩子真的希望自己的父亲是那么样地的,尤其大人的父亲还是至高无上之人……大人?” 周恪己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双手颤抖着,我能感觉到他的力量在自己与自己博弈。那力道时而控制不住地加深,时而又紧绷着放松一些,像是怕把我箍疼了一样:“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了,阿梨。我多么希望是假的,我多么希望那是假的。杨氏全族,就为了一个长生的贪念……” 我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周恪己的后背:“眼下只有我们俩,大人若有想要说的委屈,就对我尽数抱怨吧……” 过了好一会,周恪己轻微的啜泣声从肩上传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想想他眼下的心情,心里越发替他难过,不由得拍了拍他的后背。 第三十一章 促膝长谈 周恪己就这么哭了好一会,似乎才缓过劲,等到他从我肩头抬起一双泪汪汪的杏眼的时候,我超级无敌不合时宜地心中一动,翻涌起一阵缱绻怜爱之情。 真是太冒昧了,这事情我自己在心里该好好反思,再怎么样也不能在人家正伤心的时候起旖旎的心思才是。 周恪己拿手帕擦了擦眼角,眼圈红红的,好生可怜的模样。他生来就是杨家人的白净皮肤,那一抹红色的眼尾就更加显得楚楚动人:“真是不像话……”他忽而低头小声嘀咕。 “什么不像话?”我看着他发愣,声音一开口,轻佻得我自己都没法听,恨不得瞬间甩自己一个嘴巴子清醒清醒。 “在阿梨面前不像话,总是不像话。既不像皇子,也不像王侯,总是让阿梨看笑话。”周恪己放下擦眼泪的手。他生来就有些清瘦,虽然看起来是一等一的贵气,但是也是真的清瘦,身上又常带着一股清淡的草木气味,仿佛生下来就是不能吃半点苦的。 “大人要在我面前像皇子,像王侯,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我笑了起来,脑子里不由得畅想那种场景,“不对,其实也不错,在大人这边当个臣子,当个下人都不错。大人也不克扣薪俸,还会给节日红包,生病了也会找医生,还有沐休……这么想着,给大人做个仆役也不错,如果大人当真做了皇帝,我依旧在司药监做我的司药女官,似乎也是很不错的。” 周恪己喟叹一声:“那多么遗憾啊……” “没有发生过,那算得了什么遗憾呢?不过是我们又选择的一条路罢了!”我掰着手指头给周恪己算,“不过唐金玉算了,她定然能将后宫搅和得乌烟瘴气。换个德行良善的杨皇后那样的人物,然后我们舒舒服服在底下干活领俸禄,大人您说这多好啊!” “母后那样的妻子么?”周恪己大约恢复了些情绪,顺着我的话思考了起来。片刻后,他只是笑着摇摇头,“不好,那样的话,我也太寂寞了。一个人总有一个人的缘分,阿梨和我才是刚刚好的。” 我愣了愣,原本想着是周恪己大约会叫我勿要妄自菲薄,说出一些我比起杨皇后也不差之类的胡话,或者也可能说些好听的叫我高兴,却不想他忽而这么说。哑了一瞬间之后不由得抽抽嘴角苦笑起来:“什么刚刚好的,大人别叫人笑话了。我就是再没有自知之明也知道,我可不是做皇后的好材料。不对,别说皇后,我做侯夫人都不是好材料!” 人家说,安慰不愉快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显得比他还倒霉,这样对比之下,对方似乎心情也就能好一点了,我原本觉得这办法不一定有用,不过就是周恪己反过来安慰我几句,也算是能给他心情打打岔。却不想他忽而笑起来,眼若弯月眸光流转,甚至还轻轻遮住嘴,似乎不想叫我瞧见似的:“那倒是的,若是当真阿梨做了皇后,我收每日上谏的折子,估计都要收到手酸了。” “哈?”我愣了愣,瞬间来了脾气,一下子坐直了起来,“谁啊?凭什么参我啊!我那么善良!做事也光明磊落,凭什么参我!” 周恪己终于忍不住,一下笑了出声,一边笑一边拽着我:“阿梨你说呢?” 我一瞬间哑然,竟然无话可反驳。撇撇嘴小声嘀咕:“我人前装一装不还可以吗?” “当皇后要不停生孩子哦,子嗣稀少那是皇室大忌。” “儿生一遭母死一遭!我才不要呢!而且生个孩子两年都得小心着,人一辈子多短啊,我就这么天天揣肚子耗着啊?” “要管理六宫不能嫉妒哦。” “这事儿我早就跟大人说了,倘若相爱之人当真不存嫉妒,那便是不爱。不然怎么只见到男人叫女人不要嫉妒,却不见那些老爷给自己夫人找几个年轻貌美的少年陪伴在侧,叫夫人无暇嫉妒呢?” “不能随便出宫哦,做什么都要符合规制,不可失礼。” 我一个头两个大,最后看着周恪己略带戏谑的眼神,叹了一口气:“大人饶了我吧,明知道我怕这些东西,还拿这些东西来吓我呢。” “怎么是吓唬呢?这些,都是母后要做的……更何况还有更多更加复杂难办的事情,处处都要留心处理,半点不比圣上轻松呢。” 我一张脸皱了起来,抽了抽嘴角——周恪己能回到他的皇位上自然是我们所愿,哪怕眼下计划是六殿下加紧努力,作为大哥的周恪己在旁帮助,然而甚至连周恪法本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大哥比他更加适合这个皇位。 虽然眼下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然而我一想到那个美满幸福的未来之后自己要面对的一地鸡毛,不仅开始畅想一些光明正大的脱身之计…… “又想着怎么辞别我回老家找两个漂亮少年服侍在旁边呢吧?”一句调侃中带着几分无奈的话在耳边响起。 “两个有点太多了,养起来也贵,一个……”我下意识回答起来,说了半句才忽而意识到什么。扭脸硬着头皮对上周恪己略带谴责鄙夷的目光,话在嘴里转了个弯再说出来的时候都带了几分讨好,“一个也不要!当然是一个也不要啊!再说了我见过大人这样的神仙,外面一般的俗物哪里看得上?到时候只怕就是有这个想法,等见了面看着对方的模样,便觉得无聊普通,就此作罢啦。” “有这个想法?” “没,没有这个想法!”我慌慌张张摆摆手,服软地说好话,“秉烛之明安能与日月光辉相提并论?我得了一次大人的垂爱,哪里来的别的想法?” “日月尚可老,安知人心不会变?”周恪己嗔怒地瞪了我一眼,“说起漂亮话倒是好听着呢,倒也没见收心过一寸。你这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又想着法子逃开我身边,不知道去哪里享福去了。旁的女子像一朵花、像一只鸟雀,要不然颜色艳丽要不然歌声婉转,你知道你像个什么吗?” 我心虚地摸摸鼻子,知道下面是没有好话的,不过眼下莫名其妙又变成周恪己对我的抱怨,我只能顺着话讨骂,心虚地接了一句:“像什么?” 周恪己眼睛难得瞪着人,倒是比平时更加有神采一些:“像个泥鳅!又黏糊又滑溜,怎么也抓不住,一旦叫你从手里跑脱了,你转头就在泥巴里钻个洞跑了!” 我知道周恪己是真的在骂我,但是我真的没忍住,一下噗地笑了出来:“大人你走哪里知道的泥鳅?这水里泥巴颜色的小东西连御膳房也进不去,您走哪里知道的?” “今年我们刚刚到北川那会儿,你可还记得你云忠去干什么了?”我一阵失忆,见我一脸的茫然,周恪己无奈地提醒,“你们是不是去抓泥鳅了?弄得一身泥巴,回来问起来还说是我不该知道的东西,却自顾自说着炸泥鳅如何好吃。” “这……”我好生心虚,低着头小声嘀咕:“确实不是大人应该知道的嘛,这东西也太脏了,都是泥巴里长的。” “你们俩没有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说着仿佛是体谅人,却是竖了一道隔膜,真是让人难过。”周恪己说出了几分委屈。 “那,那我们下次玩一定喊上大人!”我拽了拽周恪己,“一定!我保证!” 周恪己盯着我笑了笑,好一会没有回答我的话,盯得我还有些毛毛的。到我感觉自己都有点手脚不知所措了,周恪己才忽然换了个话茬:“阿梨可知道,我为何心悦于阿梨?” ——嗯?这问题我有兴趣! 我一瞬间抬起头,就差把“夸我”两个字写在脸上了:“为什么为什么?”原本我一直想着,大约是周恪己最落魄的时候恰好是我在他身边陪伴,便生出几分感情,若是换了旁人有同样的经历,大约也能打动他,这事情虽然想起来略有些泄气,但是我也认了。 运气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我既然在那里,我既然承受住了那一刻的压力,我就担得起他的心悦,无论这喜爱是否长久,那一刻就是我该得此赏赐。至于到底持续多久,天下无盛宠不衰,无百代长兴,无长生不老,就是赏赐了金银宅邸都能收回,何况那无凭无据的宠爱呢? 但是周恪己忽然这么说,便是他有了理由?这事儿能有什么理由?论品德我虽却也不错却也绝对称不上高洁,论纵横权谋的能力我打出生便输了不少人,论医术周恪己又不是来考核我术业专攻的,论样貌嘛就更不用提了……周恪己真的有理由? 心悦的理由?除了从于危难还能有别的理由? “大人可是想说,我与大人相识于危难,未曾相背?” 周恪己摇摇头:“心悦阿梨的理由,自然在阿梨身上。倘若我在自己身上找心悦阿梨的理由,那算什么心悦?” 我一下来了兴趣,凑近一点,一脸期待地等着表扬:“猜不出!大人可告诉我!” 周恪己眯着眼一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阿梨想知道?” 我挠心挠肺,连忙点头:“想!可想了!” “我不告诉阿梨。” 我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周恪己说了什么。之前我胃口都被吊起来了,就等着周恪己夸我两句呢,眼下不上不下难受透顶了:“大人——” 周恪己笑了笑,伸手捏着我的鼻子摇了摇:“我偏要吊你胃口,叫你不好受。” 闹了一番后,周恪己放松了下来,神态忽而端正了些许,对我点点头,话锋一转:“多谢阿梨,眼下我心情好多了。阿梨去请云忠回来吧,杨府之事,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确认……尤其是其中关于火祆教的部分,这与我从前的猜测不谋而合。” 话题忽然跳了回去,我也无暇继续跟周恪己拉扯,琢磨了一会周恪己的意思之后,我恍然大悟:“莫非大人怀疑,这火祆教正与眼下潜伏于朝堂波谲云诡之下的郭相国和巫蛊之患有关?这件祸事或许持续的时间远远长于我们预期?” 周恪己微微点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想。 · 除夕那天,我终于等来了京城阿莲的回信。不过刚刚读了几行,我便顿觉一道晴天霹雳在我头顶炸开,我寻了个桌子气得捶着木板:“气死了气死了!阿梨还是被拱走了!” 周恪己本来在旁边读着廖清河寄来的书卷,看见我这样子放下书走过来:“这又是怎么了?” 我哼哼唧唧将信递给了周恪己,瞬间又倒回去拍桌子了:“这简直是罄竹难书!我最最最担心地事情还是发生了!大人您看!” 周恪己接过信纸,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笑了起来。唐云忠抱着一盒零嘴进来,一进屋子就看见周恪己在笑,我在疯狂捶桌子。他左右惶惑地看了一遍,一口把肉干嗦回去了:“怎么了这是?” “云忠来得正好,恪法来信了!”周恪己眉目舒朗,疾步走上前,将信纸在唐云忠面前打开,“到底他是聪明的,我都没想到这个办法写信!” 唐云忠看着面前的信纸,颇有些迷惑,盯着字看了半天无奈地抬起头:“这,不是宫里那位游莲姑姑寄来的吗?” “云忠你仔细看看,里面字体是不是有区别?”周恪己难得情绪外露了些,指着里面几个字,“你瞧,这几个字可不是恪法的笔迹?” 唐云忠凑近看了看,忽而恍然大悟:“当真如此!这些字可以串起来读‘一切安好兄勿念’,这小子怎么就给大哥写了话啊!” 周恪己笑着也不回答,颇为珍惜地将信纸捧在手心里摩擦。 我在旁边继续捶桌子:“那不是重点啊!重点是阿莲怎么都要成婚了啊!好生气好生气!我就一年没看着,阿莲怎么就嫁作他人妇了!” 第三十二章 除夕来信 阿莲居然要和六殿下成亲了……不对!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个决定确实是相当圆满的,而且阿莲和六殿下从想法上也有着相似的一面,实在算不上真的应该去阻止的地步。而且六殿下这个人虽然上辈子让我背了黑锅这辈子还给我使了绊子,但是归根结底这事情也不能说完全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毕竟上辈子我一世附庸权贵从他的角度看确实不像个好人。而这一世要是没有他我还遇不到恪己大人呢…… 但是仔细想想还是心有不甘啊! 阿莲性格那么温和可爱,世界上不可能有不喜欢阿莲的人,或者说即使有那种没有品味的人,但是数量一定也不多。六殿下虽然从世俗意义上确实是位高权重,但是他对人很冷酷啊,还有点自大,而且虽然这么说不大好,但是当今圣上看起来精神也是有点问题。虽然说概率很低但是据说孩子和父亲总归会有点继承的关系,而且之前确实偶尔也会觉得六殿下脾气好像比恪己大人刚烈不少的。 不对,仔细想想,六殿下的坏脾气好像有时候有点针对我。有时候完全是类似于姑嫂矛盾了吧?那不是就说明六殿下有点心眼小吗?这也是大问题啊! “阿梨?阿梨?” 虽然邢美人是一位很不错的夫人,我只给她送过一次药,但是她待人很亲切,而且气质也非常飒爽,一看就不是会随意刁难高高在上的那种媚上欺下的人。而且关键是,在几次事件中,邢美人虽然没有正面发过声音,但是若非她允许,六殿下不可能一直在旁协助恪己大人。所以她一定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夫人! “哎?大哥,她想什么呢?怎么都不回我们话?” 可是正直善良虽然在大是大非面前很有用处,但是婚姻归根结底就是一地鸡毛吧?即使互相知道是很好的人,有时候也会备受折磨。尤其阿莲居然还要跟周氏皇室成亲,对方在子嗣上礼仪上都会给她很多压力吧? “怎么表情看起来越来越严肃了?”“不知道啊?感觉像要提刀去砍人似的。” 如果万一六殿下以后还要广播子嗣,肯定还会有一些外室吧?游莲脾气那么温软,而且出身在那个满是贵胄的京城也只能说是普通人家。万一外室出生高门,性子又像唐金玉那样……不对,那种工于心计只会扮可怜的也不可小觑!还有貌美柔顺的…… 那可是当今六殿下,要是真的按照信中所言,今年还将被封为“广王”,多少人将对这位皇室新贵趋之若鹜。经过这两年多,六殿下早就就不是那个活在太子和三哥阴影下的籍籍无名的皇子了,之后难免没有富贵人家押宝在他身上。到时候他助力多了,游莲怎么办? 我越想越着急,仿佛脑海里面已经浮现出几年后失宠的游莲在广王府阴暗的后院被下人欺凌,薄情寡义的周恪法对她的苦难视而不见,傲慢恶毒的外室在旁高声讥笑她无法留住王爷的心。临到冬天,阿莲只能用被冻出褥疮的手颤抖着捧起一碗菜叶子汤,眼泪吧嗒吧嗒全部掉在不带半点油花的汤里:“啊啊啊啊啊啊!不行!阿莲怎么能嫁给皇室的人!这也太不靠谱了!” 我下意识喊了一嗓子,抬起头的瞬间跟周恪己四目相对。就见他先是一愣,接着委屈地皱起眉:“阿梨说的什么话?莫不是要反悔不成?” ——完了,最近线路实在是太亲民,我早就忘记周恪己也是周氏皇族了…… 我多废了好一番唇舌,才让周恪己相信我不是又在琢磨什么逃婚回老家开店的破点子,又赌咒发誓了半天自己真心天地可鉴,并且再三强调我对周恪法的小小偏见纯粹是我俩之间存在必然不可能调和的妯娌矛盾,跟我是否对皇室本身存在偏见没有半毛钱关系。 说得我嘴巴都干了,周恪己总算是勉勉强强接受了我一时东拼西凑出来的说法,表情上还是心有戚戚的,对我的怀疑也完全不加掩饰:“今日姑且放过阿梨,若还有下次,我可不会轻饶了!” 我连连点头答应,眼下天大地大,哄好我家大人最大。 一番打岔之后我们总算回归了正题——阿莲这封信走的是快马加急,为的就是在年前把信送到,邀请我回去参加她与周恪法的喜宴。 周恪法成亲一事周恪己也是才知道。本来皇子之间信息就不存在互通有无,更何况目下朝堂行事诡谲,周恪己与周恪法连信件往来也不敢有,连我与阿莲的往来书信里都顾忌着不提及他们。 周恪己大约是很替自己的兄弟高兴的,我瞧着他难得有些坐立不安:“定在四月份,倒是好时节呐,恰好是春日万物生机勃发之时,想来便是好兆头。我想着给恪法置办一件礼物,权作新婚贺礼,届时就让阿梨带回京城,可好?” 我原本还有些犹豫,毕竟时间不等人,眼下要做的事情太多,倘若我真的要回京赴喜宴,来回路上就是两个月,如果再加上等待的时间,我大约二月底就要出发,最早也要五月才能回来:“其他倒是小事,不过本来就打算年前就要开始教授医术的,眼下岂不是要拖到六月了?我本来打算着今年底就教出第一批学生可以开始做事情了,眼下计划不是全然打乱了?” 说我不想回去参加阿莲的喜宴,那是假话,但是我总有种什么在背后催促我快点努力,尽我所能去跟上北川这边重建的速度的紧迫感。无论多么好的事情,似乎总觉得自己有点放心不下来的压抑。 唐云忠倒是想得开:“我得守着边关,春季农耕时节这边最离不开人。这两年爷爷年纪大了,总是把这里交给我一个人,我半点不敢懈怠。” 周恪己点点头,接过话:“目下北川事务虽有子德代劳,我不必事事过问,然我既然已经奉天子之命守土,便不可擅自离开。尤其眼下还是六弟的婚事,一旦我有任何逾规之举,大约都会有人以此寻衅上书参我。” “那我不也是朝廷命官嘛……”我小声嘀咕一句,“我真的能返京吗?” 唐云忠叹了一口气,抱着胳膊略带些嫌弃地看着我:“你完全没有好好看诏书对吧?我就是再怎么不喜欢看这些文绉绉的玩意,也知道一旦收到诏书必须每个字仔细阅读的。”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小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之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专门的诏书嘛,一般我都是放在一堆名单里面,自然有姑姑给我们讲规矩的。”就是上辈子混到顶天了我就是个六监管事女官,那诏书也就是任职当下发了一道,也没改过内容,我们跟着规矩办事就好。哪里想到重来一遭我自己还破格收了真的诏书,而且还是专门为我写的,那些字我看得糊糊涂涂的,就记得反正我是来帮助唐家军在北川建医馆的。 “阿梨的我早就细细看过了。”周恪己过来安慰我,“本来这事情就复杂,那诏书我都读了半天,何况阿梨呢?此事不怪阿梨,只是我们这些人弄得事情实在不好办了。” 唐云忠在这方面倒是毫不留情,对我哼了一声,转头恨铁不成钢地朝周恪己一声叹息:“大哥你怎么能如此偏心!从前我们单凡有半点怠慢,你都会拿竹篾打我们手心的!眼下她连自己的诏书都没有好好读,你都不骂她。” 周恪己敷衍地安慰了唐云忠两句:“那时候不是为了你们养成好的习惯吗?再说了,阿梨有什么事情我都会过问,那些繁文缛节的东西本来就难懂,万一解读错了反而要惹祸。还不如全部由我代劳,遇到什么我转达给阿梨就好。” 唐云忠抱着手臂生闷气,我在周恪己背后相当恃宠而骄地对他挑衅地晃了晃脑袋。 经过周恪己细致入微的解读,我才总算明白了眼下我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状态——目前我虽然在官职上仍旧挂职在六监,然而由于我增加了廖清河太师义女的身份,所以六监对我来说反而成了屈就,于是我在职位原定不动的情况下被抬了两级,目前从从八品掌药女官被抬为正七品司药女官。而这整件事情,则被包装为我自请赴任边关,想要为唐家军建设一套军队内部的医药管理办法。 所以我拿到的诏书自由度很高,里面提及了虽然我不可以擅离岗位,然而只要廖清河思念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义女”,我便可以借探亲之名回京。所以虽然我不能去往其他地方,但是在京城和北川之间往来自如还是绰绰有余的。 “原来如此!”我听完周恪己的解释,恍然大悟,“所以说是虽然我不能随便乱行动,但是只要廖清河想我我就可以回去,然而什么想念不想念的,这个什么时候都可以,所以才说我可以往来自如?” 周恪己点点头:“阿梨当真不想回去?” 我带着几分犹豫:“阿莲的喜宴啊,怎么说我都肯定想回去啊!不过眼下几个月就这么空着,实在是让我有些焦躁。” “事情不可急于一时啊。”裴子德不知何时也来了,把手围取下来掸着肩上细密的雪花:“瑞雪兆丰年,今儿除夕这么大的雪,来年开春有得忙活了。” 周恪己嘱咐着让裴子德先喝点热茶:“还好子德来得早一些,眼见着今晚雪还要大呢。我叫人收拾两间房,若是晚上雪还没有停,子德你与阿虎就在侯府过夜吧。” 裴子德肤白如雪,穿着一件正红色的棉袍,整个人显得极为端正贵气。他一边掸雪一边抬头笑着问:“阿虎眼下还在后院栓马呢,我都还没说,大人怎么知道阿虎跟着一起来了?” “我素日不饮酒。子德要来,肯定少不了带两壶酒,眼下看你两手空空,想也知道,想必那酒坛子都是让阿虎抱着呢吧?”周恪己笑得调侃了他一句,“眼下许姑姑遭了罪收服的壮士,倒是跟子德配合得默契呢。” “侯爷就别调侃下官了。”裴子德接过热茶吹了吹,美美地灌了两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可算暖和起来了,外面冷得浑身都没知觉了。” 阿虎跟在后面掀开门帘,带进来一阵风雪。满脸写着无辜:“冷吗?” 我跟着被雪花喷了一脸,飞快地跑过去把帘子合上,回头略有点嫌弃地看着甚至还穿着单衣身子上冒着热气的阿虎:“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阿虎你自己看看我们现在穿什么,你穿的什么,多冒昧啊。等会儿把冬衣取走穿上,别到时候说起来别人以为北川别驾苛待下属,冬天连件棉衣也不发。” 阿虎看看我身上的棉衣,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单衣,嗤笑了一声:“你这样,弱小又畏寒,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弱小又畏寒的我翻了个白眼,心说真是白说了这么多。 我们几人坐了下来,裴子德倒是率先开口了:“方才我听着侯爷和许大人说话呢,下官冒昧多说几句。许大人这番还是应该回去一趟。眼下这边的事情我们谁都能代劳,然而往来京中北地之事,却唯有许大人做得到。侯爷心中必然想要回去看看自己六弟的喜宴,眼下自己去不了,姑姑替他看看,也算了了兄长对幼弟的情谊。而且我们这些人虽然目下身在北川,然而自己的亲眷友人都在京中,若姑姑可以回去,还能替我们将东西带回去。” 是啊,普通信使的来往书信里面也不敢写什么亲切的话,我这趟回去,也能帮忙各边传话,如此想来,这事情仿佛也显得合情合理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呢!”周恪己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阿梨这次回京中,可把云行一并带来,眼下叫他再留在京中,我甚是不放心。” 对了,还有杨云行的时期,这假手他人也不好办的:“如此,我便暂定三月一日回去吧?” 唐云忠扳着手指算了算日子:“那段时间我也没办法来北川,等你回来的时候恰好夏天到了,那些匈奴又老实不少,我回来看云行!” 周恪己看着我们笑了笑:“那也别在这里站着了,让厨房备菜去吧。今儿过年,大家都不要拘束,今儿府里特别吩咐多做了不少菜,大家畅饮饱足才好。” 第三十三章 回京旅途 我原本以为我还要许久才能回去,但是这一次回去却比我想象中早太多,甚至一年都没有到。因为我已经离开过一次家乡,所以我对孤独和异乡有着区别于旁人的漠然。可能因为我是女子,未曾婚配的女子,所以并没有什么天然属于我,我带着父亲的姓氏生活,之后要去生出一个异姓的孩子,村里似乎是有祠堂的,那祠堂里面供奉着许家先祖,他们的子孙后代至今在清河附近耕作,然而,那长明烛光的祠堂不欢迎我,那肥沃的公田也不会分给我。 世上对我最好的都已经长眠入土,他们走了之后,全天下对我就是一个陌生的异乡。清河的土地不属于我,皇城的宫墙内也不缺一个我,所以我仿佛就失去了扎根世上任何一处的力气。 马车外的风景在颠簸中飞速倒退,赵敢骑着马在窗外出现,笑着跟我喊:“许大人!前面就是下河村了!” 我愣了愣:“这么快?” “这都快走了一个月了,哪里快哟!”他笑容藏不住地停在脸上,那眼神怎么都离不开前面的路,“您瞧,前面那个路口从官道往左边转跑一个时辰就到了。眼下农忙时节,我估摸着我家那口子正在田里干活呢。” 我探头好奇张望,再看向赵敢脸上那藏不住的灿烂笑容,不由得调侃了一句:“赵大哥这是想家了?” “才不想呐!”赵敢拍马跟我的马车并排,提到自己家就是满脸嫌弃的笑容,“你大姐你又不是没有见过,那破锣嗓门能把全村鸡喊起来!哎哟隔着半个村子都能听到她那破动静!我老跟她说,你学学人家京城里的女人,人家轻声细语的,看起来多端庄,哪像你似的,这一看就是个乡野村妇,忒上不得台面!”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大约是兴致上来了,冒出几句家乡话的腔调:“然后他妈的她居然给我啐了一顿,说我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京城里的小姐夫人,还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我一想,嘿,这话他妈的居然还有几分道理?我一个大头兵,她一个村妇,这不是啥锅配啥盖吗?要不人家说一个被筒子睡不出两种人呢?” “过日子适合最重要,旁的都是虚的,自己高不高兴快不快和只有自己知道。”他凑近了一些马车,压低了声音,“说实话啊,这话说起来恁酸,但是我确实有点想她,也有点想我爹娘和那臭小子……臭小子比我命好,生下来就认了小将军当干爹,这辈子单凡不犯错,他可比我过得好多了!咱们可都是靠自己拿命拼出来的啊!” “这还不是您为他拼的吗?”我笑着回了赵敢一句。 “嗨,自己家儿子,我不给他的人生铺路,我给谁铺路呢?”他感慨了一声,默默转开视线,半晌,略带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我眼见着离路口越来越近,伸手招了招,示意赵敢凑近一些:“赵大哥您回家陪几天大姐呗,反正我回京城也是去太师府,都安全得很。” “这!”赵敢一愣,表情多了几分犹豫,“这,不安全吧?小将军可是交代咱和方群要时时刻刻保护着姑姑啊!” “眼下谁对我动手啊?再说了方群不还在吗?等回了京城我进太师府你们俩总归也不能一起进去吧?别多犹豫啦,这机会也难得,纵使以后大姐和孩子一起去了北川,但是家乡爹娘兄弟姊妹到底带不走,大哥你也别跟我客气了,快去吧。错过了多可惜啊!” 赵敢一番犹豫后,对我一抱拳:“多谢许大人体恤,待问候过家中爹娘,赵敢必然快快赶回京城。”说罢,调转马头朝左边小路奔去。 方群大约有几分好奇,小跑过来扒我的窗口:“大人,赵敢大哥怎么往小路去了?” 我指了指尽头方向的炊烟:“那边是赵敢老家。我知道他难得回来,就叫他回去去跟家里人说说话,我们这边反正一来你在,二来前面也就是京城了,早过了土匪多的地界,眼下也用不着你们时时警惕。” 提起家人,方群多了几分没落,不过随即似乎硬气起来:“眼下我也多了个妹妹呢!真是的,我这一走几个月,她不知道要想我想成什么样子!” 我哑然失笑,心说那几岁不会说话的小娃娃哪里记得什么人,都是谁逗她她便亲近谁:“那咱们去了京城,上西市去买点小玩意带回北川,好好弥补你的妹妹。好不好?” 提起妹妹,方群笑出两颗小虎牙,对我点点头:“京城新鲜玩意可多,咱们随便在街市上买点什么,都是北川没有的好东西!等到回去再把东西送给她,到时候她可不是要崇拜死我这个做哥哥的了!” 我看着方群熠熠生辉的神采,眼里还透着藏不住的期待,不由得笑着摇摇头:真是小孩子脾气,自己还是第一次上京城呢,却非要说得头头是道,弄得好像对京城很是了解一样。 不过虽然跟他们打趣玩闹很有意思,但是我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毕竟以我对我那不熟悉的义父的了解,我这般懒散懈怠的表现,还特地跑回来喝喜酒,免不了要被骂一顿。 “胡闹!你胡闹、小将军胡闹,眼下连殿下也跟你们学坏了,也胡闹!”廖清河在正厅转来转去,说起之乎者也头头是道的嘴巴斥责起人来翻来覆去却只有那么几句,“眼下正是应当谨小慎微的时候,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六殿下与殿下之间还存着联系。可是你居然这般大张旗鼓回来赴喜宴,生怕旁人不生怀疑吗?” ——我就知道!这顿骂肯定免不了的!眼下周恪己唐云忠都不在,这顿骂还得是我来挨。 沛儿一句话不敢多说,等到廖清河说得咳嗽了就很有眼力见地递过去一杯茶,等到廖清河喝了茶又恢复了些体力,沛儿再帮他拍拍背脊。等到廖清河又有了些力气,继续开始说我,一开始还算是绕着这个事儿,后来越说越没谱,开始数落我的言行举止:“你瞧瞧你,如今也是要做侯府夫人的人,这一身是怎么回事?我从前如何教你的?侯府夫人的规制应该如何穿衣乘车,这都是有规矩可依据的。眼下你依据的是哪一套礼制?” 我怂头搭脑地挨骂,闻着空气里传来的食物味道,心想今晚好像还准备了鸡汤呢。 “还有,从前我便和你说,衣服一旦有脏污便要换下,切莫让底下人看笑话。你瞧瞧你,我这样老眼昏花都能看到你衣角上还有污渍,怎么能这么马虎?你想让北川百姓看着他们的侯夫人是连服饰整洁也难保持的人吗?如此,他们如何尊敬你?如何尊敬北川侯?” 我拱手一拜:“义父有所不知,北川事务繁多,我多要奔走于乡野,哪里来的时间随时换上整洁的衣服呢?”说罢,我把我们在北川做了多少事情简单告诉了廖清河,“此番儿原本也心存犹豫,一方面是顾及自己身份,另一方也是北川重建在即,要摸清隆山地形,定下采药的线路,训练医师和采药人。然而这是儿闺中好友的喜事,也是北川侯胞弟的喜事,要是错过总觉得实在遗憾。最后思来想去,才会回到京中的。还请义父莫要怪罪。” 廖清河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语气柔缓了不少:“什么怪罪不怪罪的,你回来必然得了侯爷首肯,老夫哪里能僭越侯爷去怪罪你呢?不过是忧心忡忡罢了。沛儿,搬个椅子过来请许大人坐下——如此说来,那北川确实如传闻中所言,豪强欺压百姓,处处都是难处。那你们眼下如何了?子德与我说过,他去往北川就是去帮助侯爷的,眼下可好些了?” “有了裴大人帮助,眼下情况已经好多了。”我坐下来,将我们屯田,如何从世族手里收回不少土地分给百姓的事情都讲给了廖清河,“眼下有了这许多土地,大人手中就有了粮食的源头。今后再去解决公粮私粮的问题,便不会像从前那般处处受掣肘。” 廖清河听完,微微点点头,捻须笑道:“到底是你们聪明,那么混乱的状况下还能找到源头,眼下疏通了源头,活水源源不断,便不愁下游干涸。此事做得稳扎稳打,很是不错。” 我有点得意地哼哼地两声:“其实,恪己大人的计划远非遏制私粮本身。阻断其恶行而不立规则,不消多时恶行又会卷土重来。恪己大人是想要利用北川作为边关第一城池的地理位置,以北川城为中心,为边境建设一整套后勤保障设备,同时以兵养城,帮助北川百姓重新夺回田地,号召他们多学医术、编织。” “与其长途奔波运送物资,不如直接给予资金,让北川及附近负责生产军需。不错,确是个好主意,如此若真的可以做到,那么兵部和户部都能省下钱。” “而且边关机动性也能随之上升。”我对周恪己这个建设计划相当支持,“甚至还能通过这种办法开化边陲百姓,真可谓一举多得啊!” 廖清河颇为赞赏地点点头:“不过凡事还是要谨小慎微,毕竟眼下京中形势诡谲。依老夫看,不若找一个中间人合作,不要直接和唐家军合作,而是另外找一支队伍在其中做一个缓冲。这样也能搪塞朝廷中不少声音。” 我点点头,记下了这个不错的建议。眼下廖清河这边总算是脾气温和下来,我才把周恪己对他这位古板老师的挂念带到了:“此番除了喜宴外,大人也让我问您身体是否康健。您让我们带去的书大人都已经看过了。他做了一些心得摘抄,都已经整理好了,等会儿我去马车上拿下来给您过目。” 廖清河捻须赞许地点点头:“如今侯爷早已学有所成,老夫日渐昏聩,辩论文章琢磨道理都不及他,除了寻章摘句还留着点功夫,余下的都要向他学习才是,哪里还能总摆着师父的架子而徒有虚名呢?比起过目,只能说是相互交流罢了。” “大人还问您身体是否康健,我们从北川带了些北地才有的人参。” 廖清河赞赏越发强烈:“老夫怎么能受侯爷如此大礼呢?我身体尚可,沛儿生性伶俐,将我照顾得很好——不过沛儿,眼下你也十七岁了,不能总在我这行将朽木的人身边做个书童,应当寻一条路子去成就自己的事业。” 沛儿笑了笑:“如今我才十七岁,如何要早早离开先生身边?这事儿等过几年再说也不迟。” 我知道这话的意思是沛儿大约要等着给廖清河养老送终了才会去思考自己的事情,一时居然有点好奇两人是如何成为这种主仆父子兼而有之的关系的。 廖清河倒也没有坚持,只是叹了一口气:“还是要早些做打算才好,纵使你没有入朝为官的想法,成家立业总要上心些。恰好许大人回来,你若是有什么钟意的姑娘可以与她说说,到时候也麻烦许大人帮忙引介适合的良人。” 我微微拱手,上下打量一番沛儿:“沛儿体贴文雅,多的是女子喜欢呢。不过义父,依儿所见,沛儿眼下心思大约不在嫁娶上,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 廖清河微微叹了一口气,落在沛儿身上的目光慈祥又无奈:“眼下好歹我还是太师,身上多少有些余钱,怎么都也能请几个仆人伺候着。你们跟着担心什么呢?倒是沛儿,你大好年华,正当立业,天天照顾我算怎么回事呢?我当年教你读书,也不是为了叫你管我的身后事的,你若有志向,还是应当出去闯荡才是。” 沛儿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笑,好半天见话题绕不过去,才走到一边给我们添茶:“沛儿受恩于先生,虽然生性驽钝,却也能做到倾心服侍。眼下唯恐旁人照料不及我用心,更何况沛儿本就没什么大志向,眼下这样照顾先生,偶尔听先生讲讲学问,沛儿便知足了。” 我看向廖清河,只见他微微叹息一声,目光里满是无奈的关切,正要开口呢,就听到门外传来通传声:“唐将军到——” 我一愣:唐老将军?我这屁股还没坐热,他来干嘛? 第三十四回约定赴宴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将军的人影还没看到呢,先听着他豪爽的笑声自院内传来,伴随着还有那慷慨有力的脚步。他见着我,故作惊喜地一笑:“哟,我还想来报喜,却不想还是迟了一步。昨儿边关来信说太师大人的义女回京了,没想回来得这么快,就差着一日便到了——许大人一路鞍马颠簸多有辛苦,我家那混小子在北川可好?” 我对唐老将军可谓半点好感没有,且不说唐家内部那些风流事,单是之前我和周恪己婚事上他使的绊子,就足够叫我一看见他就想起笑面虎,怎么都亲切不起来。 “多谢国公关怀。至于唐小将军的事情,眼下我倒也不甚清楚,因边关到北川还有一天多的路程,虽然见过几次,却也没有机会聊天谈心。” “哦,是这样啊。”唐老将军笑了起来,捻须摇摇头,“这就奇了怪了,云忠在信里倒是说,之前经常在北川玩,过年的时候你们还一起吃了饭?” 我抽了抽嘴角:“那……有可能是侯爷和小将军一起玩,他们没有带我?” 唐老将军闻言大笑了起来,声如洪钟,肩膀都跟着颤抖。与行为端正的廖清河相比,他看起来有种贵族子弟世代留下的玩世不恭与久经沙场烙印在身体内的放浪形骸:“北川侯大人和我家那臭小子一起游玩,然后没有带上许大人?” 我顺着谎话往下说,一点也不脸红:“让老将军见笑了。” 唐老将军笑了几声,忽而摇了摇头,像是审视着什么一样看着我,上下打量着:“北地严寒,朔风倒是把许大人的脾性吹得越发凌厉了。” 我拱手一拜:“我能去往北地,还是多亏了大人。若没有大人牵桥搭线,我一个区区从八品女官又哪里有机会去北地施展抱负呢?” 唐老将军微微摇了摇头,毫不顾忌地礼节地审视着我。 他是我目前需要面对的人里面最难琢磨的。历史故事也好,古典小说也好,神话传说也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对待一位地位低下的出身微寒的弱女子的。我能察觉到他似乎并不讨厌我,然而他依旧给我造成了目前最大的麻烦。他想做什么?唐家到底在这一台热热闹闹的戏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老将军,请恕晚辈冒昧。您这样长时间盯着一位未出阁的女眷,似乎不大礼貌。” 唐老将军微微摇摇头,他脸上带着些讳莫如深的笑容:“一般来说,这句话并不应该由你说出来,你说出来,老夫倒真的显得冒昧了。” “我出身微寒,不知世族女子遇此情况当做何反应,还请老将军赐教。” “当避之。” “被人盯着看,不能说出来,却反而要自己躲避?怎么,被人瞧着说了是我的不是,不说只任由旁人看去也是我的不是,只有回后院守着一方天井,才是我该做的?”我笑了笑,微微摇摇头,“所以说,这仕宦人家的女子,倒也一般人做得的。我就做不来,不懂得这里面种种弯弯绕绕的。” “倒是有脾气的。”唐老将军却没有多与我反驳,只是笑着打趣了一句,顺手将贺帖递给了廖清河,“老夫登门拜访也非无缘无故,前几日恰好去鲧山打了一头鹿,就想着太师家中寂寞,想请您上将军府吃鹿肉去。恰好许大人回来了,你们可同去啊。” “这……”廖清河带着几分顾及望了我一眼,“多谢老将军,不过眼下孩子刚刚到家,还没时间歇息,我这一把老骨头又吃不下什么荤腥,便不去打扰了。” “唉!太师此言差矣。说是请你们去吃鹿肉,不过是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商议罢了,怎么还能真的为了几块不起眼的荤腥请太师屈尊光临鄙人府邸呢?既然太师家的闺女说自己听不懂这弯弯绕的,老夫便说得明白一些,这样方便理解吗?” 我微微皱起眉,转头看向廖清河,在最初的愕然后,廖清河却似乎明白过来,他只是望着我点点头:“阿梨,你这几天可有空闲陪老夫去将军府上?” 我抿嘴犹豫片刻,此刻,我很希望自己是那种古代故事里世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真正千金小姐,这样,无论是廖清河还是唐将军,一定会都以和蔼又没有威胁的目光,仿佛看着什么应当得到宠爱的名贵动物一般看护我,我不用这么紧张,不用一直做决定,不用面对这样踟蹰的时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老将军毫不掩饰他心中的算计和博弈,就这样直白地戏谑地仿佛等着看我们的笑话一般,凝视我。 “我有时间,即使没有,如果您真的希望跟我开诚布公,我也一定会挤出时间。”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到最后,我只能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被那种过度紧张带来的心悸影响,“而且我也有想要当面询问您的事情,即使别人给我许多猜测,我也想知道您是出于什么打算,才会做出那件事情。” “阻挠你和北川侯的婚事,但是又让你有了远赴北川的机会?” 我点点头:“我想从您口中知道,您到底希望得到什么。” “你是想知道,老夫的目的是否能和北川侯的目的达成一致吧?”唐老将军对廖清河笑了笑,语气中多了几分调侃,“探花郎,你这个义女当真不能送给在下做个孙媳妇?” 廖清河松了一口气,大约是替我紧张过度了,一下子放松有些腿软,在沛儿的搀扶下慢慢坐回去:“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真难为将军还记得。眼下许梨虽然未曾与北川侯有婚姻之实,然而两人婚约早已定下,男女婚配乃是大事,绝非儿戏,岂容修改?” “战场瞬息万变,哪有什么不容修改之事?”大约是意识到我在好奇,放松下来的老将军笑着给我解释,“那年科举,你这位义父可是高中探花郎。我记得还是成帝临朝二十年时候的事情吧?当时宫花就是这位廖太师送给圣上的,还留下了一桩美谈讷。” 廖清河捻须微微叹了一口气:“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如何再在晚辈面前提起呢?” 气氛一旦放松下来,听着老年人讲八卦的乐趣倒是越发强烈。我好奇那桩美谈到底是什么,又苦于不敢当着廖清河的面问,只能偷偷和沛儿递眼神,让他帮忙问一句,结果他又把眼神递回来,示意我快点问——真是又怂又好奇。 我俩眼神打架了半天,倒是唐老将军先忍不住了,大笑起来:“当时京城里达官贵人都知道殿试进来一个年方十七的少年人,因为当时太师便喜欢穿着素色,就称呼其为‘白衣廖郎’。不知道京中多少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太师呢——” 廖清河干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敲敲桌面,打断了唐老将军的话:“我们都是黄土没过头的人了,怎么还揪着那点旧事不放呢,状元郎?” “状元郎?”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唐老将军是武状元,老夫则是进士探花。”廖清河算是给我解释了一句,低下头似乎是感慨般一声叹息,“昔日宫中欢饮恍如昨日,六十多年匆匆过去,宴席上的风光热闹如今却只剩下你我二人。” “成帝宽仁、非崇帝能及也。现如今圣上光复成帝之德,乃天下大幸。只可惜我们那些可以说说话的同僚,却都已经作古,眼下朝堂之中,从成帝在位时走来的文武百官居然只剩下我们两个老东西了。” 我对前朝半点记忆没有,毕竟圣上临朝二十年,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所听所见所闻都是我朝的故事了。不过之前倒是听周恪己讲过他爷爷的故事——崇帝喜军功重用酷吏,调高盐铁价格,据说他在位的三十年间虽然屡建军功,匈奴不敢来犯,但是却也因苛捐杂税导致民不聊生,尤其是崇帝在位后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那时候不少人纷纷自诩陈胜吴广,起义昭告天下。正因为此,许多地方世族在朝堂号召之下纷纷招募私兵,通过帮助朝廷镇压各地起义的功勋建立起家族势力,,后期这一团混乱的局面愈演愈烈,险些大越就要分崩离析。好在后来当今圣上励精图治,终于保下周氏世代基业。 最初,崇帝被盛赞为有武帝之威仪;最初,当今圣上也有励精图治之时。最初似乎都是好的,但是眼下……我想起那夜所闻的杨氏一族的际遇,不由得多了几分落寞。 唐老将军和廖太师又相互调侃了几句,大抵是他们这个年纪的通病,哪怕贵为国公太师,一旦上了岁数就会很喜欢回忆过去一些林林总总有的没的,两个人大约是聊开了,关于过去的事情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格外起劲,因为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里面提到的人我也几乎都不认识,逐渐地,听着我逐渐都有点乏。 “成帝在位时候,和煦郡主是不是非你不嫁来着?可是你偏偏不领情!气得人家广王参了你四五本,差点把你贬到海上去!你就说有没有这回事吧?” “广王有意用我,我却不愿随他摆布,郡主不过是个由头,都是些无聊之人编出来的故事戏说罢了。若说起来,唐将军在男女之事上才算得上是风流天下闻。当年所谓的那‘立雪将军’的故事,可是传遍内廷,连太后也有所耳闻。”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时期了,太师先前不叫我翻旧账,眼下怎么还自己翻起来了?再者说,人不风流枉少年,老夫年轻时候确实糊涂过一阵子,后来还不都早就处理好了。眼下膝下子孝孙贤,老夫乐得享天伦之乐啊。” “子孝孙贤我看未必吧。”廖清河有点促狭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倘若真的那么顺心如意,家和万事兴,唐将军又何必来找我这不成器的义女麻烦?老夫不像将军,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眼下年逾八旬才借着圣上面子得了这么一个义女以后为我养老送终。倘若老将军眼下别无他求,而笃信唐家后人当筚路蓝缕延续唐家军血脉,何必欺负我一个八旬老人和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娃娃?” “娃娃?你真是老糊涂了,这个年纪的姑娘着急点的都在等着做外婆了。”唐老将军斜了我一眼,“而且我看她可怕得很,万幸是女子,倘若真是男子,我还真有点为朝堂上那些不成器的小辈担心。” 我听得如坐针毡,心说你俩互呛带我干什么? 正在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脱身,却听到门外又来人通传:“临淄王到——” 唐老将军一开始还在和廖清河打嘴仗,听到这通传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太热闹了,看起来想要请许大人赴宴,可真还要赶个先来后到呢。” 周恪法跟着两个侍从快速走进来,见到唐老将军在这里不由得一愣,下意识挡了一下跟在他后面的小侍卫,好一会表情才恢复过来,拱手一拜:“本来是想着来找廖太师说说家常,没想到老国公在府上歇息,真是凑巧了。” 由于年岁渐长,圣上有意体恤两位老臣,唐老将军和廖太师眼下均是虚跪。 “临淄王说得哪里话,是老夫打扰了。”唐老将军身子骨比廖清河硬朗不少,廖清河还在缓慢地被沛儿扶起来,他倒是早就站起来,虎虎生威的模样看起来也就六十上下,他朝周恪法一抱拳,“既然临淄王找太师还有事情,那老夫也不打扰了,改日还请太师来府上一叙。” “老将军慢走。” 唐老将军背着手走到周恪法身边,促狭地看着他背后缩着脖子的侍卫,不由得一声轻笑:“临淄王府上倘若缺侍卫,可以从神武营调遣神武营将士。这贴身侍卫看起来如此柔弱,老夫实在担忧其难以保护临淄王周全啊。” 第三十五章 旧友重逢 周恪法闻言面色半点不变,神态反而放松下来。他低头拱手一拜:“多谢老将军关怀。” “还有月旬便是临淄王的喜宴了,老夫先贺过临淄王新婚之喜。”唐老将军笑嘻嘻地拱手说道,“那老夫先行告退了。” 等到唐老将军走得看不见了,一个小脑袋从周恪法背后颤颤巍巍探出来,左右探头探脑好奇地看了看,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止不住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吓死了吓死了,刚刚怎么恰好能碰到唐老将军啊!” 我一下跳起来:“阿莲?” 方才也不是没有这种察觉,只是我总觉得这也太夸张了。这不像是阿莲能干出来的事情,非要说的话,还比较像我自己会干的混账事。 游莲扶着侍卫的冠帽,从周恪法背后惴惴不安地小跑出来。紧张地对着廖清河一拱手:“六监膳食堂,从八品膳食堂女官游莲,见过太师。” 廖清河愣了一会,用力在案几上拍了一下:“胡闹!简直胡闹!” 游莲被吓得浑身一抖,瞬间就缩起身体,小声喏喏地辩解起来:“对不起,是我太冒昧了……” 周恪法有点无奈地挡在游莲面前,对着廖清河一拱手:“太师勿要怪罪,这都是学生的主意。因为一旦成婚后,游莲便无法往来自由,而需要待在王府之中。到时候若想要见面只怕更加困难,所以学生才会出此下策。” “纵使如此,也不该……”廖清河颇为不赞同地摇摇头,“还让老国公知道了,万一惹上什么麻烦可怎么办呢?” 游莲不像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被骂烦了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她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因为做什么事情也都妥帖优秀,所以极少被人训斥,眼下在宫里跟我做朋友这些年,应该是把她人生中没有遭过的批评全部挨过一遍。 眼下被廖清河斥责了,她神态瞬间就像是淋了雨的小狗狗一样,整个人都蔫了下去。弄得我都有点跟着难过起来。我左右看看,决定帮阿莲吸引点火力:“其实啊,还好阿莲你来了——不然的话我有在思考今晚到底怎么爬墙进王府找你哦!” 此话一出,三人登时全部看向我,游莲反应最快,一把拽着我示用力摇着袖子示意我不要说了。我摆摆手,别有所指地胡扯起来:“这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毕竟眼下阿莲肯定是不能出门的,如果我不想点什么特殊手段,我们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见到啊!” 周恪法抽了抽嘴角,小声吐槽:“不至于吧?” “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我打断他,说瞎话不眨眼睛,“毕竟我身在北川,也就到五月就要回去了,这一别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而且边关刀剑无眼,气候恶劣,谁知道有没有个万一之类的。如果今天六殿下不帮忙,我肯定还要自己想办法啊。” “虽然眼下是我们最后能自由见面的机会,但是毕竟规矩就是规矩,我们明面上不可能有机会见面的。如果这种委屈说给别人听,人家也一定会觉得有点矫情,反正那么多闺中密友最后大抵不就是这样吗?因为各种礼节,婚前被关在房间里,被人劝说忍一忍不见到也不会真的怎么样,以后还有机会。然后就是生孩子,管理家庭,等着不回来的丈夫,这样重复循环地过完孤独悲惨的一生。最后大多就是抱着遗憾远远地看一眼彼此,即使彼此间情谊丝毫不逊色于高山流水,但是就因为我们各自附属于各自的家庭,所以哪怕只是聚会说说话也是夫家的恩赐。哎,一想到这样的未来,我就不得不制定一个爬墙的计划啊。” 我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要你们这些君子丈夫去理解也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吧,毕竟你们可不用被关在后院里,只能数着枯草过日子……” 我本意是帮着游莲剖白一下心思,却没有想到她最先眼泪汪汪起来:“阿梨,你说得好有道理,我以后真的会数着枯草过日子嘛!” “难说啊难说。”我就当没有看见六殿下威胁的眼神,撇撇嘴顺着游莲的话往下说,“毕竟人心难免善变,好多男人都觉得,把正妻位置给女人留着,就是仁至义尽,女人就应该感恩戴德。然而女人没办法出去,总要留在家里,久而久之就好像跟院子里的石头融为了一体,既然化为了死物,谁还会珍惜呢?” “许梨!”周恪法跟炸了毛一样的狸子似的喊了我一嗓子,“我就不该带阿莲来看你!” “你看你看,是不是还说不得?”我抓了把柄,痛心疾首地抱着游莲的脑袋,“我们家阿莲性格这么好,以后要去伺候六殿下去了,我好难过啊!” 游莲被我说得晕晕乎乎的,倒是很乖巧地抱上来,哼哼唧唧在我怀里碎碎叨叨起来:“不要紧,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我松开她。 “我是说不要紧,我是乐意的!”游莲说着笑了起来,嘴角漾起一洼小酒窝,看着格外惹人喜爱,白面团一样的脸颊上飞起一抹娇红,“六殿下对我可好,他不会那样的!我也,如果是我的话……” 游莲转头略带忐忑地看向周恪法,得到了对方一个肯定的点头之后,她才信心满满地转过头对我笑了笑:“我也不会允许自己被困在后院一辈子的。虽然我没有阿梨你那么大的胆子,但是我也不是甘心在后院消磨一生的人。虽然我到底应该怎么做,这件事情我还在摸索,但是,我和六殿下会找到办法的。” 我微微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在她脸颊上捏了捏:“不要太相信男人哦……都是一些只会说混账话的家伙,你看历史故事就知道,最近我把廖太师让我看的史书和诗词都翻完了,我发现男人写的情诗啊,一般都是写给青楼女子的,好像多么怜悯对方身世可怜一样。但是这些人明明自己家中也有妻子啊,真是不忠诚的坏人!” “可是阿梨。”游莲颇为怜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沉重地说道,“恪己大人……不也是你所说的坏男人吗?” 我一哽:“那能一样吗!恪己大人是恪己大人!外面的君子大丈夫是外面的君子大丈夫!这其中云泥之别不用我说明吧!” 游莲还没反应,一声嗤笑从她背后传出。周恪法捂着嘴略带些戏谑地上下扫了扫我:“确实有点道理,皇兄有天人之姿、尧舜之德,寻常男子确实难以望其项背。不过……”他微微摆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想知道皇兄到底为什么就被鬼迷了心窍。到底是看上你哪里了?一回来就打扰我和阿莲,真是气人。”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能和恪己大人认识还多拜六殿下所赐呢。记得两年以后我们喜宴的时候,六殿下你还欠我一声大嫂哦。”我朝他挥挥手,笑得我自己都觉得讨打。 周恪法看着我好一会没有说话,最后绝望地坐下来默默捂着脸嘀咕起来:“……我当时怎么想起来把你带去给我哥看病的。” “谁知道呢,毕竟‘姑姑乃是司药监掌药女官,专事后宫方药事宜,有姑姑为兄长诊治,乃是兄长的福气’。”我搓着指甲小声嘀咕,促狭地看着周恪己。 “……” “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是我们刚刚见面的时候六殿下说的。” “……” “说完以后就恐吓我,用我的恐惧威胁恪己大人接受治疗,最后害得我额头上嗑出来好大一块淤血。真的是惨绝人寰啊。”我摇头叹了一口气,“虽然是为了救恪己大人,但是您当时怎么威胁我的可都还历历在目哦……区区一个女官的性命,死不足惜什么的。当时真的是把我吓得头大尾小欲哭无泪呢。” 游莲大约想起来当时我额头上的肿块,忽然倒吸一口冷气:“那不会就是小将军回宫那天你额头那个伤口吧,那块淤青很严重的啊!” 我苦巴着脸连连点头:“就是那个伤口就是那个伤口!”说罢,斜着眼睛看着在旁边有苦说不出只能等我的周恪法,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好可怕啊,六殿下,不像我……”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恐吓威胁我的时候大概周恪法也没有想到他还能有今天这般境况吧?眼下他可爱的妻子和敬爱的哥哥都是我的人,上辈子的杀头之仇加上这辈子他欺负我的那不少事情,我就眼下讲两句坏话就算清了,我可真是大度宽宏的好人。 我斜眼看到周恪法那个有点憋屈的小样子,忍不住在心里一阵得意。 过了一会,我和游莲想要说小话,我就偷偷带她去我房间里,留周恪法和廖清河讨论婚宴现场必须要注意的礼节。 等到我们坐下来,我才好歹有机会好好看看游莲。她在京城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神态也是跟我离开时一样天真烂漫。不过她看着我,好一会倒是忽然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阿梨,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变瘦了也变黑了?” 我愣了愣,想起来北川的风雪,还有我那些在外奔波的日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觉得仿佛说什么都是不重要的。许多当时觉得特别辛苦的事情,再回忆起来就觉得还好:“我一直在外面帮忙,我还被山贼抓走了!我在信里面不是说了吗?当时特别特别凶险,然后我把他衣服偷了,却没想到他光着身体还在追我,吓死了。” “天啊。”游莲小声叹息,“我看你的信吓得差点没昏过去。还好是你给我写信,我姑且算知道你已经平安度过了。当时小将军和恪己大人应该都紧张死了吧。” “嗨,能不紧张吗?我一个大活人在唐家军营寨被掳走了。”我笑了笑,“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跟你说呢……”我点了桌角的油灯,开始讲起我到北川之后的种种遭遇。 从北川那些地方豪强如何气压百姓,到周恪己和裴子德如何离间舅舅和外甥,从那个害惨了北方三郡的私粮制度,一直说到我们是如何设计拿到了几千亩土地,再把它们分发给百姓。从我在沙子沟村看到的地狱图景,到唐云忠特地允许我看到的边城落日。 “那草原一望无际的,就好像永远看不到边际一般。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太阳缓缓沉入天边山峦之中,都觉得内心好像被什么攥住一样,又凄怆难受又格外享受那美景……那种天地浩渺的景象,只有真的去看到了才知道有多震撼呢!” 游莲叹了一口气,眼中带着几分羡慕:“真是精彩啊,我光是听着都觉得好刺激!真希望有一天我也有机会可以看到北境落日。” 我言之凿凿地点点头:“一定可以的!小将军说了,在他有生之年,唐家军的铁蹄一定会踏上草原,叫那些匈奴俯首称臣!” 游莲对我笑了笑,低头抓住我的手:“我觉得,你过得好自在啊,阿梨。你之前就过得好自在,眼下到了北川,我觉得你好像过得更自在了。” “阿莲也可以这么自在啊!” 游莲对我摇摇头,神态倒是难得成熟起来:“阿梨,不是每个人都需要那么多自在的。我羡慕你,但是我扪心自问,我做不到你那样。如果真的要我去面对你现在面对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我们这样就很好。” 我惊讶于游莲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仔细想来,她似乎在这些方面一直比我更加敏锐温和。我总是很难接受自己比别人差,这种固执上一世甚至也变成我不断追求名利的一重枷锁,眼下我虽然摆脱了名利虚弱,但是这种骨子里的孤僻和好胜却半点没有改善,相比起来,游莲处理这些问题总是比我成熟:“是啊,因为不一样,所以选择不一样……不过我们骨子里都没有那么循规蹈矩,所以才能做朋友,对吧?” 阿梨笑了笑,歪着身子往我身上倒了一下——这熟悉的头槌,感觉回来了! 第三十六章 闺中密话 我们俩又聊起了商娘那本小说,游莲又给我推荐了好几本京城最近流行的话本,并且邀请我等过几天可以跟着太师去王府做客:“眼下我已经搬到王府居住了,不过六殿下住在东厢房,我暂时住在西厢房,等完婚后便可以搬到一起了。我娘最近来府上暂住,一方面是教导我喜宴上的种种礼仪,另一方面也是照料我生活,防止别人说闲话呢。” “那眼下你还在宫里做事吗?” 游莲小幅度点点头:“我在宫里还能多去照顾邢美人,自从大殿下从冷宫出来后,太子殿下和郭妃便越发吓人,动辄就打骂底下做事的人,连六监也被牵连。我们做事的人每天伺候都是噤若寒蝉,生怕有哪里伺候得不到位。殿下担心母亲遭受牵连,心里虽然焦急,却不敢贸然干涉此事。我便建议还是留我在六监做事,等婚后再看看有没有适合的机会将邢美人接到王府躲避。” “他们便如此肆无忌惮吗?”我有些心焦,“如此看来,你们在京城的日子也不好过。这般暴戾,难道圣上也没有察觉吗?” 游莲叹了一口气,默默摇摇头:“别说我了,六殿下都不清楚,这话也不好在信里问你。我原本来想着若大殿下一起回来,能告诉六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呢?你不在,大殿下不在,六殿下眼下只剩下一个人面对京城的波谲云诡,我看着他都觉得好累啊。” 我愣了愣,拍了拍游莲的肩膀,戏谑地望着她:“我们阿莲这是不忍心了?” 游莲脸颊绯红,躲开我呲着牙扮凶:“不许逗我了!我,我只是说实话而已!六殿下真的很辛苦啊……眼下不仅要盯着太子和郭相国,防止他们耍坏心眼,还要盯着朝廷里面的文武百官。晚上从西厢房往东边看过去,经常不知道几点了,还能看到殿下房中灯亮着。”游莲指着自己的眉心,“你看到殿下的川字眉没有?最近忧虑的事情太多,他眉间都开始出现皱纹了,怎么会这样啊?” “哎?”我倒是没有观察周恪法的习惯,仔细回忆了一下周恪己外貌有没有什么变化,从眉眼细节到五官再到身高,“六殿下有变化吗?总觉得还是那样啊?” “有啊!变化超大的!”游莲随即反驳我,“首先是嗓音,不觉得他声音变低沉好多嘛?原来声音还是清亮亮的,最近感觉跟殿下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哑了,我还照着你说的方子准备了护嗓子的凉茶,但是喝了似乎也没什么效果。原来有段时间又低又哑,现在好一些了,就是低沉不少。而且脸上也是,好像骨相更加明显了。最近我有发现殿下需要每天上朝前要去刮脸哦!其实我还蛮遗憾的,我想看殿下蓄须的模样。” “六殿下没有蓄须吗?”我有点好奇,“恪己大人之前难得抱怨过,说自己几乎不长胡须,别说蓄须,就是留点胡茬也难。” “因为顾及圣上威严啊,殿下说不希望眼下圣上觉得自己仿佛有独立之心,就还学着少年把胡须全部剃掉——好可惜,我觉得殿下蓄须一定很有威严的!” 我畅想了一下周恪己留胡子的模样:“恪己大人的话,感觉不太适合胡子啊……而且就目前来看,以后可能还要准备假胡子,毕竟目前这点胡须都长不出来,以后要留长须也很困难吧,留短须又觉得超级不合适。” “六殿下和小将军倒是比较适合短须哦!”游莲说完,不由得笑了起来,“真是好奇怪啊,我们居然会聊这种话题……我刚入宫干活的时候,还以为谈婚论嫁这种事情离我好远好远呢。结果好像一下子几年就过去了,真的就好像《论语》里面说的那样,逝者如斯夫……” 我略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帮她补上了后面半句:“不舍昼夜——阿莲你为什么会开始看《论语》?你之前明明不看这些啊……” “是殿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梨,你不要觉得殿下真的很讨厌你。他之前曾经跟我说过,最初听说廖太师一定要你读那些经典的时候他挺嗤之以鼻的,因为他总觉得妇道人家应该学习的是治家之术,为什么要去读那些东西。但是后来他说他不那么看了,如果有什么东西是男子读起来获益匪浅的,女子读起来也会获益匪浅。” “他说原本他觉得你配不上大殿下,也觉得世界上没有人配得上大殿下。后来看着你寄来给我的信,他有些改观了。他告诉我,原来他总觉得皇兄无所不能,所以才会觉得女人只要能够帮他料理后院,不要让他烦心就好。” “但是看着你描述你们在那边做的事情,看着你怎么帮唐家军整理药品,怎么思考如何建立边关适合的医疗军需补给制度,他也觉得很好,很有意义。所以他问我想不想试试看多读读书,试试看不要把自己关在后院里面。即使没有办法像你那么自由,但是我们也可以不要像那些世家大族那样,把内外分得那么清楚。我当然欣然答应!” 游莲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些对未来的期许:“阿梨,我只是浅浅看了一些,但是我觉得读书真的好有趣。没有读书的时候我还没有怎么羡慕过男子,但是真的读了一些以后,我真的好羡慕他们可以从小读书明白各种道理。” “真是的,我们也识字啊……”我笑了起来,下意识伸手在游莲发丝上揉了揉,“不要想那么多,除了那些君子士大夫,多的是目不识丁的人、终日耕作的人,和我们一样只能学习某一门技艺的人。本来就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有机会看治学经典,我们今天能有机会读到这些东西,并不是只要换一个男儿身就能实现的。” 游莲对我眨眨眼睛,笑了起来:“你说得对!阿梨,你果然眼界比我开阔好多……我一直纠结的事情,你好像一下子就解答了。” ——眼界开阔吗? 我叹了一口气,坐在榻沿上晃着脚,从屋子看出去只有一堵浅色的墙,世界被裹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似乎本来人间就只有这么大。 然而,我知道墙并不是世界的全部,人间还在这围墙的后面,那边不仅有世家大族的尔虞我诈,还有贩夫走卒的市井人生,有金戈铁马风雪不归人,也有阳春三月江南洗衣妇。而且到了北境后,我更加确切地意识到,这人间不仅有我们大越,还有匈奴、吐蕃、和更远更远的地方……他们共同生活在这堵墙的后面,生活在皇宫的墙外面,生活在北境的城墙外面。 我从前总以为,所谓“成长”就是一劳永逸,我变得更加厉害,一定能解决所有问题。然而,我每往前走一点点,世界似乎就更加广阔一点点,我遇到的问题则更加复杂一点。 现实真是让人沮丧,我似乎怎么都找不到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永远都在奔跑,都在奋力地往前追赶。每当我以为自己解决了最难的问题时候,新的问题又会出现。 这种怎么都不敢听下来的焦躁,疲倦和自卑交织的无奈,我上一世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呢?为什么我越来越觉得,我曾经那十年就像是昏睡中朦朦胧胧的梦境一般,找不到什么留恋的东西,找不到鲜活而热烈的感觉。 为什么呢?上一世我怎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弱小呢?为什么我上一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有这么多没有做到的事情呢? “阿莲,我之前其实有段时间挺郁闷的,但是我不知道我的郁闷要跟谁说——我总觉得自己不够有用,我总觉得我没有办法像大人他们那样起巨大的作用。我很头疼,因为我要做好多决定,我要思考好多事情,很多时候我扪心自问,我真的对吗?” “可我给不了自己答案,甚至恪己大人也没有办法给我答案。一切都只能交给现实。就好像那些农户春播时候将种子种在地里,将能做的耕耘灌溉施肥除草都做了以后,也只有忐忑地等到秋天才能知道这一季收成如何。” “那种焦躁,那种忐忑,在最近一年越发强烈。连小憩都让我觉得仿佛是在偷懒。我以为的进步是一步登天,然而真的进步就是绕过一堵一堵的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旦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被困在什么具体的事情里面,就仿佛走上了一条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的艰难之路,道阻且长。” 我叹了一口气:“不怕阿莲笑话,我其实还想过自己要不干脆不回来好了。我不知道我在努力什么,但是我一刻也不想停下,我总觉得一停下来回头一看,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在堆积如山的事务中间多么微不足道。” “阿梨……”游莲有点难过地喊了我一声。 “但是我后来自己思考了许多,我不该焦躁,应该顺应时间,让他们到了时节自己结实,我的焦躁除了揠苗助长没有用处。”我撇撇嘴,表示自己已经想明白了,“阿莲,不怕你笑话,其实我在回京之前大约有三五个月没有看书,在回来的路上我才重新开始读那些经典。最初读那些书的时候会觉得,好厉害啊!我要是全部学进去了我岂不是天下无敌了!后来看了很久就忽然颓丧起来,连写出这些文章的人都没有让这个人间更好,更何况我呢?” “会有这样的感觉吗?”游莲好奇地问了一句。 “会哦!尤其是看到那些尔虞我诈,那些以阴谋诡计沾沾自喜的所谓正人君子,会不可抑制地想要把所有经典撕烂,看到那些荒村里的饿殍干尸,看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孩子,看到老而无人养,幼童弃于道,就恨不得扒开那些士大夫的坟头,拽着他们起来看看,这个世道为什么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但是,最后所有的情绪都会淡去,崇拜也好愤怒也好……都会逐渐散去。”我挠了挠头发,笑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忽然意识到了这些文章写作的时候,他们也在面对着这样一个人间吧。这些书里面,是他们世世代代面对这摊世界而做出的思考。想到这一点,我就又开始重新读书了。我终于看到了他们当年或也曾看到的问题,而现在,我想知道他们的答案和思考,就好像把他们变成了无声的先生一般。” “阿莲也辛苦了。”游莲心疼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能够明白这么多事情,一定很不轻松。” “超级累的……”我抱着游莲的胳膊撒娇,“你看我这一年又变黑了又憔悴了,还是恪己大人好,完全不带变的,还是那么好看!” “大殿下没有变化吗?是不是因为阿梨你一直待在身边,所以才没有察觉到啊?” 这话倒是让我回忆起周恪己的模样:“确实好像……不对,还是有不少变化的,可能是成熟了一些?因为从认识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两年多快三年了吗?虽然平时没有想那么多,但是一旦意识到,总感觉恪己大人也变了不少。” “我们都认识三年啦!”游莲歪着头接过话,“这么说起来,时间真的过得好快啊。我还觉得女官考核就在昨天呢,这么一想我在膳食堂当差都有三年了!” “说起六监,月檀她们现在如何了?姑姑她们可还好?” “都好讷。”游莲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太医院的王谏太医倒是托我问阿梨,边关是不是需要人?他一直有志向想要在边关大展身手,之前听说阿梨你在边关改良边关的医疗制度,他很感兴趣,想要我帮忙引介一下。” “王书言?”我眼睛一转,“他医术在我之上不少,许多我不清楚的地方他都能补充。而且我主修药理,医学相关的内容许多不了解的,若王书言来了,这方面的问题便有人商讨。而且两个人相互轮班教学出诊,压力确实可以减轻不少——帮大忙了阿莲,下次我来去找王大人商量一下这件事情!” 游莲笑着点点头:“我也觉得王大人如果能过去帮你们,阿梨你的压力会小很多。” 两句话不到我们又说回了闲话,天南海北地瞎扯一堆,等到沛儿在院外喊我们吃饭,这才恋恋不舍地约定下次还要找机会说小话。 第三十八章 往事如云行 “云行!云行!”杨云行睁开眼睛,坐起身,寻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唐云忠攀在树枝上像只猴子一样用脚勾着树枝,“云行!来救我一下!我要掉下去了!” 杨云行扶着草地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刚刚睡醒的时候脚还有点发软。他发着懵往前踉跄跑了两步,腿一软就摔在地上,瞬间清醒过来,趴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 那边唐云忠吓了一跳,下意识手一松,瞬间摔在树根位置上:“哎哟!” 一个穿着明黄色宫服的贵族女子焦急地从殿内跑出来:“怎么又哭起来了?”她见着两个小娃娃趴在院子里,一个摔在地铺上嚎啕大哭,一个摔在梨树树根下面抱着脑袋抽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先扶哪边,“哎呀,这……” 两个侍女小跑着去扶两个孩子,那女子往前走了一步,忽而似乎意识到什么,左右看了看,只是站在中间没有动,等着侍女把两个孩子扶起来抱到她面前。 唐云忠脸上挂着些心虚的小表情,手指在身前搅啊搅。杨云行一把抱住了她的腿,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姑妈!好疼啊!” 杨皇后蹲下身,帮着杨云行挽起裤腿:“哎呀,擦破了些皮呢。怪不得疼得很……云忠,过来,你也让本宫瞧瞧。” 唐云忠绞着手指,心虚地抬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杨皇后白玉一般的面容:“我,我就不用了,我没有摔到,我不疼。皇后娘娘,方才我,不是,末将不应该喊杨公子……末将知错了,您,您罚我吧!” 杨皇后愣了一下,葱白一样的手指捂着嘴,片刻后居然笑了起来:“方才本宫在殿内还听着你喊云行喊得好亲切,怎么就变成末将了?难不成是看我们云行身子弱腿脚不稳,不愿意跟他玩得好了?” 杨云行一开始还在哭,被这话吓得哭声愣了一秒,眼泪憋回去的同时打了个嗝:“姑母,不,不疼的!我也不疼!我走得可好了,最近都有在好好吃饭,也没有得风寒。” “云行真棒啊!妹妹要是看到你这样,一定会特别高兴的!”杨皇后在杨云行头上轻轻摸了摸,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让他们坐在石凳子上,“云忠,云行这么努力地吃饭了,身体也好了很多,你要是再嫌弃他,本宫就要跟你生气咯!” “我,不是……”唐云忠还没来得及解释,杨皇后已经在他面前蹲下,小心地撩起他的裤腿,“皇后不可,末将身份卑微!” “你个小娃娃,哪里学的那些弯弯绕的说辞,你还没到说这些话的时候呢。”杨皇后在唐云忠小腿上看到一大片涨红的痕迹,“这是隔着布擦在树根上了吧?怎么不说呢?” 唐云忠怯生生地僵硬身体,露出一截擦伤的小腿等着包扎:“不,不疼……” 杨皇后慈爱地瞟了他一眼,并没有拆穿这句小谎话。她找了个石凳子坐下,看着侍女为两人清理伤口包扎:“云忠,以后在其他地方本宫管不了,但是在这里,你不需要这样拘束惶恐。我既然问老国公把你带在身边,便不是想叫你这样日夜战战兢兢的。” 唐云忠乖巧地点点头,结结巴巴学着爷爷教他的话:“末将得皇后垂怜方有今日,凤德厚恩无以为报,自当鞠躬尽瘁,马革裹尸。” 杨皇后一声没憋住笑了出来:“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啊?” “爷……唐老将军。”唐云忠哼哼唧唧一声,怯生生地抬眼看着杨皇后,“我知道这些话的意思,我以后要为大越上阵杀敌的。” 杨皇后欣慰一笑,将两个孩子拉到身边:“云忠,你看看云行,你知道他是谁吗?” “云行,就是云行,是我弟弟。” 杨云行有样学样,一把抱住唐云忠,亲亲热热地晃了晃,扭头看着杨皇后,奶声奶气地回答:“我知道,姑母我知道!这是唐家的云忠哥哥!我们一起玩的!” “你们知道这个就好。今后,无论你们经历多少事情,你们都要记得今天——云忠,云行是杨家长子,今后是杨家家主。北川以北乾门关就是唐家军的营地,今后你们兄弟同心戮力,一定能建起大越最坚不可破的铁壁。” “我,我以后要当大将军!”唐云忠眼睛一亮,抱着杨云行蹭了蹭,“到时候大哥做了皇帝,云行做王侯,我就在北边守护大哥的天下!” “我,我帮你!我到时候也一定长大了,是不是姑母?” 杨皇后微微一笑,看着面前像两个面团子一样的小娃娃,欢喜地在他们脸上轻轻捏了捏:“是哦,到时候你们都长大了。” “不行,不行!云行你不一样去打仗。”唐云忠一本正经地摇头,“打仗很辛苦的,要穿很重的铠甲骑很久马,还要跟敌人打架,云行你身体柔弱,不能去战场!大哥也不可以!你们只需要等着我就好,我会把所有敌人打趴下的!” “我,我要去,我已经不生病了,而且现在我也吃得很多。到时候我一定会长得比云忠哥哥高,浑身都是力气!让你刮目相看!” 杨皇后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们杨家好像素来身体都纤瘦体弱呢……算了不打击孩子了。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经典,云忠多学习武艺兵法。对不对?” 两个人欢欢喜喜地答应起来。 过了没一会,远远传来周恪法的声音:“皇兄今日的文章又如此漂亮,廖太师看了都说不出不好来,只能让皇兄切莫骄傲。”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点伎俩在廖太师面前本就不值得一提,他不过是觉得我这个年纪能做成这样还算不错罢了。为兄倒是很喜欢皇弟的文章呢,等会回去不如我们再去书房研讨一番吧?” “好啊!我正好也有问题想要问皇兄呢!” “不,不可以!”杨云行一听到这个对话着急起来,从杨皇后怀里窜出去,奶声奶气地扑向周恪己,“表哥说好的,今天要陪我和云忠哥哥玩的!我们早早就说好的!” 周恪法也急了:“我们是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才不是玩闹这种小事呢!皇兄贵为太子,肯定是以课业为重啊。” “我不我不,我们说好要玩的。”杨云行差点又哭出来,扒着周恪己的衣服,像个大狸子一样抱着腰,“就玩一会会,就玩一会会。玩一会表哥再去忙好不好?” 唐云忠还有点拘谨,毕竟自己身为臣子,连在唐家都说不上话,更何况这里可是皇后宫中。他从记事开始便在边关,只偶尔来一趟京城。从前他回来便住在唐府,和唐揆荣那一家人一起吃饭,是他最不喜欢的事情。唐家人对他的嫌弃和鄙夷,即使是孩子也能鲜明感受到。不过这次杨皇后特地要他留在宫中,生活仿佛一下就好玩起来。 “云忠不去跟他们玩吗?”杨皇后笑着拽着他,白皙纤瘦的手牵着他走向还在争吵的三个小孩子,“好啦,不如这样,等三天后正好是谷雨时节。我们去金元围场游玩,到时候我可以玩一整天。今天就先忙课业,好不好?” “我想放风筝!” “哎呀,那要开始扎风筝了,到时候本宫再去问问邢美人要不要带着八公主。那云忠云行,你们跟我去扎风筝,恪己恪法,你们先去书房讨论文章吧?” 三个孩子答应了一片。杨皇后笑眯眯看过去,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成熟稳重的孩子身上。他才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已经老成持重可以处理政务,仪态端庄,待人谦和。杨皇后看着自己孩子背着手微笑看着几个弟弟,不由得失笑:“你呀……” 周恪己本来看着自己几个弟弟正感到欣慰,忽然便察觉自己的母亲正在看着自己发笑,那没由来的笑让他颇感茫然:“母后?” “你呀,这般老成无趣,今后遇着喜欢的姑娘怎么办讷?人家多半要嫌弃你无聊了。” 周恪己脸上微微一红:“母后莫要取笑儿臣了。儿心中只有黎民苍生,无暇顾及儿女私情。” 周恪法板着小脸走过来,对杨皇后一拜:“皇后娘娘,恕恪法多言!天下大志岂是一般女儿家懂得!皇兄若要寻找良配,必然是深明大义端庄贤淑的女子,怎么会为了一点点琐事就觉得皇兄无趣!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得上皇兄!” “就是啊,姑母,表哥今后的妻子必然是温婉贤淑,神仙模样的女子!一般寻常女子怎么配得上表哥!一定要是世间顶漂亮顶聪明的那人才可以!” 杨皇后听着他俩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跟着笑了起来,转头问向唐云忠:“你们俩这点上倒是齐心。恪己这么无聊的性子,也就你们不嫌弃了——云忠,你觉得呢?” “什么?”唐云忠愣了一下。 “恪己大哥哥以后总要成婚,你说我的孩子找个怎么样的合适呢?” ——这话是可以问我的吗? 唐云忠茫然了一会,望向杨皇后那和煦的笑容,结结巴巴地说道:“一个快乐的……” “快乐?” 唐云忠说完,才觉得自己怪冒昧的,这话真是没头没尾的:“臣,末将的意思是说,大殿下以后的妻子,应该是一个……高高兴兴的女子。” “嗯?”周恪法不赞同地皱起眉,“什么叫高兴的女子啊!当然是端庄稳重,深明大义的女子才配得上皇兄啊。” “这样啊……那恪己,你以后可要加油啊,要寻一个深明大义又高高兴兴的姑娘。” 周恪己看着自己的母亲,对母后这种突发奇想早已习以为常,只相当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唐云忠和周恪法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形容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女子,小了几岁的杨云行在旁边吃着手指,似懂非懂地听着,一边重复他们两边的话,一边不停加上各种夸张的形容。一阵带着暖意的风拂过衣服,带着初夏的暖意和安稳。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深明大义又高高兴兴……儿臣一定尽力。” “侯爷?侯爷?”周恪己从梦中缓缓醒来,就看着裴子德举着灯台望向自己,“夜已深沉,这些公文明日再看不迟,侯爷先回府歇息吧?” 周恪己刚刚从梦中醒来,还带着几分迷蒙,好一会才从空气中嗅出北地的风沙味道,他转头看向裴子德:“我是睡着了吗,子德?” “许大人回京后您总挑灯工作,这样可不行。”裴子德为周恪己披了一件毯子,坐下来笑道,“这许多事情都应当是由我来处理,如何要麻烦侯爷呢?” 周恪己听出了语气中的调侃,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笑:“阿梨离开之后,总觉得回侯府冷冷清清的,眼下连云忠也回了乾门关,就更加静得让人难受。还不如留在府衙处理点事情,偶尔还能跟你说说话。” 裴子德哑然笑了起来:“这些事务分下去做就好了,侯爷要是真的觉得无聊,下官自然愿意饮茶相陪,何必拿这些事情来排解寂寞?不过,侯爷怎么是这样耐不住寂寞的性子?” 周恪己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不过倒是遭难之后柳暗花明,这几年活得越发放肆,人就变得娇气起来了。眼下连一个人都觉得好生难耐……真是羞愧。” “对侯爷来说未必是坏事。” 周恪己笑地摇摇头:“自然不是坏事,是天大的喜事,虽然身份不比从前,上天却以无价之宝馈赠于我,除却感激再无言语。眼下我只盼着阿梨早些回来,我与云行能够兄弟团聚,再将北川治理得妥当富庶,便已经格外满足了。” 裴子德不赞同地摇摇头,劝说道:“大人有天人之才,天下之志,岂可止步于此?” 周恪己未曾回答,只是默默笑了笑,转头看向窗外夜空,不禁小声喃喃:“希望云行能愿意来北川。眼下……杨氏的亲人,只有他了。” 第三十九章 唐府赴约 “云行!你真的愿意跟我去北川吗?”我一拍桌子,又惊又喜地确认道。 我原本还以为杨云行会推脱,没想到他很快便答应了下来,我那准备的一长串说辞都没有用武之地,弄得我在惊喜之余多了几分不知所措。 “表哥和云忠大哥几番邀请,而且我也早想去和他们一起生活……先前是顾及着圣上,毕竟之前为了九皇子,我曾在圣上面前面前露过脸,不过眼下郭相国有意疏远我与圣上。我顺水推舟也不争取,这半年多再无联系。眼下离开想必也不会引人注目。” “更何况我也思念云忠大哥和表哥,眼下终于能与他们团聚,我如何能不着急呢?只不过——”杨云行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只是脖子转向屋外。我顺着看过去,就看到他那个真的一副江湖骗子模样的师父眼下穿着一件人模狗样的道袍,正在灶台前忙活着,“可以的话,我想继续和师父待在一起。虽然师父他有些市侩,但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他救了我。眼下我也已经习惯了他照顾。所以如果要去北川,能不能带上师父一起?” “这个自然可以啊,之前恪己大人还特地嘱咐我邀请你们师徒一起去呢。一来他也很感激云行的师父这么多年对你的照顾,二来他也害怕这些年你已经习惯了和师父一起生活,忽然分开的话会不适应。眼下既然是希望你可以高高兴兴的,自然不愿意教你为难啊。如果你们愿意一起来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杨云行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笑起来:“云行当年落难时候如何想到还能有今日呢?” 我想起那封信里的内容,神态不由得一变,随即笑起来:“从前让你吃了那么多苦,你那两个哥哥都眼巴巴等着要好好把这么多年你该享的福气都给你呢。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们一定会护着你的!” “嗯!”他笑起来宛如春水吹皱一般,“谢谢嫂嫂。” “哎呀,什么嫂嫂……”我声音一下小了不少,半天不由得傻笑了一声,“还有一年多呢。” 今天我虽然来得早,不过和杨云行说了不少话,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眼见着日头偏西,我也打算离开了。临走前我把前些日子做的草药眼罩递给杨云行:“我之前在北川各地走访知道了一个方子可以治疗眼疾,前几日我找了医书特地对过很多本,自己稍微改得更加温和一些。我之前听你说起你的眼睛和烟熏有关系,而且还能勉强看到些光点,所以我想着或许能改善一些症状。” 我牵过他的手,让他感受我眼罩的形状:“我用纱布把草药缠起来,你可以把它放在火炉边上烘热了,摸上去温温的,然后就能敷在眼睛上。我怕让你不舒服,用的都是温和的草药,你多用一段时间试试,倘若觉得舒服,我就再给你去做。” “这是?”他摸着眼罩,好一会脸上忽然带上惊喜的笑容,“这是嫂嫂给我做的吗?” 我笑了笑:“我之前帮你在太医院问过了,有太医建议最好是针灸试试看,但是我从大人那边知道你本来身子就弱,又吃了这些苦,便觉得不能这么武断。这个也不是让你看见的神药,而是缓解你眼部酸疼的药。” “哎?嫂嫂怎么知道?我明明没有与人讲起……” 我看着他惊讶的模样,颇有点得意:“你确实没有与我们说起,但是你的眼睛是遭了烟才会看不见的。这种酷刑之下眼睛即使看不见也会酸涩疼痛,这我可是知道的,别忘了我可是司药女官啊,你们这些病人到底什么症状,我能不知道吗?” “眼下要徐徐图之,不可以冒进,只有那些不懂药理的人才会想着一步复明。你先用这些药敷眼睛,等到眼睛那边的酸胀疼痛缓解后,我们再来想办法。这样一步一步慢慢来,或许有一天还能让你重新看见我们讷!你已经十年没有见过恪己大人和唐小将军了,一定也很好奇他们变成什么样了吧?” “真的有可能吗?我的眼睛!”杨云行听完,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我真的还有机会看见吗?” “可能,当然可能!虽然只是可能,但是只要我们一起去尝试,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接受治疗,总归会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我拍了拍那些草药眼罩,“所以你可一定要记得敷这些草药,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让你师父来城中太师府上找我,我们再调整方子。” “好,谢谢嫂嫂!”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我,我还没见过你的样子呢?从前我总笃定唯有这天下第一的美人才配得上表哥,想来嫂嫂一定是天人之姿花容月貌!” 我眯着眼睛笑了笑:“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长相无什么特别的。比起恪己大人他们更是平平无奇。” “那我,可以摸一摸吗?”他犹豫了一会,轻声说道,随即着急地解释起来,“就是摸一摸脸,眼下我看不见,只有这一个办法感受别人的模样……有些冒昧了……” 我大概有些理解周恪己唐云忠他们对杨云行的宠爱了,他真的太讨人喜欢了!我笑嘻嘻地把脸凑近一些,扶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摸吧摸吧,再怎么说我也算你未来嫂嫂呢,你想知道我的模样那不是很正常吗?” 冰凉又柔弱无骨的手指在我脸上划动,时不时挠得我有点痒痒的,好一会,杨云行的指腹在我的脸颊上停顿下来,蹭了蹭:“嫂嫂有个酒窝?” “有哦,不过只有一边脸颊有。”那力道实在是太轻了,像是什么羽毛拂过脸颊一般,我被挠得有点想笑。 杨云行又顺着我的鼻梁摸到了眉骨,顺着眼眶点了一圈之后放下手,未语却先笑了起来。 我摸着自己脸颊,在痒痒的位置狠狠挠了几下,跟着他笑了起来:“也不用笑吧。我就是长得没有那么好看,倒也不至于长得招笑的。” “不是。”杨云行摇着头憋了片刻,随即忽而又笑了起来,“我想起了小时候,姑母问我们表哥适合什么样的姑娘,然后云忠大哥说,高高兴兴的!” “什么?”我一愣。 “云忠大哥说,表哥适合找个高高兴兴的姑娘,没想到旁的话倒是另说,这看似离谱的话倒是一语成谶了。” 我皱着眉想了一会,最后不由得也失笑:“如此离谱,倒像是唐小将军说出来的话呢。” · 高高兴兴?高高兴兴个屁,整个大越没有比我更不高兴的人了! “哈哈,我家那个娇生惯养的孙女当时不知道为北川侯花了多少心思,结果没想到北川侯最后居然为了你在圣上面前请旨赐婚。老夫还在感慨这缘分当真捉摸不透,我家那不成器的孙儿又信誓旦旦说非你不娶,弄得我们懂事温婉的竹兰也好生尴尬。” 唐老将军爽朗地大笑起来,举起酒盏跟一旁略带几分嫌弃的廖清河一撞杯:“清河,你这义女是有几分手段的,你可不能小看她哦!你瞧瞧,我家两个好姑娘,说出去都知道是京城一顶一的漂亮识大体,却就是比不过许大人呢。” 我拿着筷子假吃,抬眼战战兢兢地望向对面的唐金玉和唐竹兰,两人脸色都格外难看,在唐老将军调侃她们的时候表情便越发难看——他奶奶的,这是什么全新的杀人方式吗?借刀杀人吗?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 我该说什么?这个场面下我还能做什么?不要说得好像是我刻意去抢什么一样好吗? 需要我提醒你吗老将军,唐金玉是自己避嫌周恪己,害怕被牵连,在我出现在温贤阁前几个月内,她都没有试着去探望一次,甚至后来亲近三皇子也是她先开始的。而唐竹兰则是唐揆荣这帮老狐狸打算用来牵制唐云忠的工具,为的就是让唐家兵权不外落。这两件事情的核心都是你们唐家的算计和布局,别弄得好像多么偶尔一般。 眼下这么复杂的事情,这老匹夫说得就好像我们几个男男女女在相互纠结在一起演话本故事一般。里面的那些盘算和诡计是只字不提,看这意思哪怕由头是利益驱使和懦弱,目下唐老将军也要假扮成仿佛我抢了男人一般吗? 要换个地方大约我就要掀桌子了。可惜,这里是唐府,我虽然脾气爆,但是我胆子确实不大,眼下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在唐家掀了唐老将军的桌子啊。 “……老将军这话说得,许梨这孩子忠厚老实,哪里有什么手段,年轻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就是捉摸不透,何必因为这种小情小爱做文章呢?”廖清河在府里虽然训我训得格外欢实,出来之后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北川侯德薄,断然配不上唐家女儿,眼下听闻金玉将要与太子喜结连理,这才是金玉良配。至于唐小将军,北川苦寒,京城高门女子如何能在那苦寒之地长久居住?目下听闻竹兰将与礼部侍郎之子成婚,两人均在京中居住,便忍受骨肉分离之苦。如此安排,不比唐小将军合适么?” “你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老家伙,这话说得真叫人生气。”唐老将军闷笑起来,为廖清河添了一杯酒,“眼下你可有得苦恼了……你这一个女儿忽然招了两个女婿上门,你这做老丈人的心里不得盘算盘算?” “北川侯已经向圣上请旨赐婚,此事断不得更改,何来的两个女婿?” “此言差矣,眼下这道旨意可是已经收回了。老夫知道太师您偏心北川侯大人,毕竟那也是您最得意的学生。不过我们家云忠虽然比不得北川侯天人之姿,德行昭昭,但是也是英武不凡一表人才啊。而且许大人这般跳脱的性子,要我说可要找个活泼些的一起玩闹才好呢。北川侯温文尔雅,是儒家君子典范,与他成亲难免要拘束性子吧?” 唐老将军的话让我微微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他非要唐云忠在我和周恪己的关系之间插一脚做什么,他真的是在说婚配之事吗? “老将军真是,不知的听您这话说得,还以为您老糊涂已经昏聩得不成模样了。”廖清河皱皱眉,小声吐槽了一句,“这是圣上钦定的姻缘,您非要横插一脚做什么?眼下旨意只是暂且收回,又未曾修改,岂容我等臣子置喙?” “哎……清河你哪里懂呢?圣上要老头的命,老夫绝不辩解半句,然而事关子孙,心里难免生出不忍。为了这些讨债鬼,就是把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也无所谓。我这般见惯生死的人,看到自己孩子不愉快,还是总想帮帮他。” 唐老将军叹了一口气,抬眼瞟向我:“云忠这孩子说,娶不到许姑姑,这辈子便再不成婚了,我是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道理说得嘴都酸了。他还是执着,老夫能怎么办呢?这么多子孙,他陪在我身边时间最长,这么小便跟我出生入死。我哪里忍心看他这样呢?” 他叹了一口气:“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见着他就这么没了啊,我不忍心啊。所以才要为他争取争取。我这般薄情的人,怎么最像我的孙子反而是个情种呢?” 我一愣,从那话里有话的感慨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到这一顿尴尬的筵席总算散场,我带着一个回去还得填一碗面条的胃准备上马车。老将军出来送我和廖太师,他站在马车边等了一会,忽然转头问我:“许大人可知道答案了?” 我点点头:“大约猜出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神态褪去了一贯的豪迈放荡,眉眼间忽而显露出几分老态与疲倦:“猜出便好猜出便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夫也只能道一声抱歉了。” 第四十章 忙乱喜宴 夜风微凉,吹在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我们就这么站在将军府后门位置等着马车讨好,沛儿在帮廖清河披上棉布披风。最近廖清河身体越来越弱了,很容易受风寒。好在沛儿心细,出门总记得厚薄衣服都带上,随时帮廖清河换上。 他们先一步上马车先穿披风,留我一个人和唐老将军并排等在冷风里。眼下我也上马车真的会显得格外没有礼貌的,我只能硬着头皮陪唐老将军站着。 “其实,我眼下倒是有时候会觉得,廖太师的做法也有他的道理。我虽然子嗣众多,知心的却没有,若论起来,我那些孩子们只怕还没有廖太师那些学生靠得住。我对他们狠不下心来,纵使知道很多事情不该如此,然而事已至此,老夫也没有大义灭亲的魄力。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折腾去——不过云忠这孩子像我,又跟随我这么多年,我是真的不舍得他啊。即使是揆荣,我也不能让他害到云忠头上。” “您家里的烂摊子,倒也不用推出来叫我们这些外人解决。”我小声吐槽了一句,“而且谁不知道您一言九鼎?眼下您在世一天,唐家还不是您说了算。” “小娃娃,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啦。很多事情,只有等你有了孩子才能知道。”唐老将军沉在阴暗中的侧脸被一点微弱的火光映照出苍老的弯曲线条,“从前,我还总是嘲笑那些豪杰大丈夫,他们一世英名却总是晚节不保。没想到,自己到了这把年纪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自己生出来的。” “你知道唐揆荣不成气候,为什么不早早锻炼他?你但凡拿出对待唐云忠一半的狠心,都不至于让他们变成在京城只会发展自家势力的蠹虫。” “我风流成性,多亏家中妻子温婉贤淑才未被人看了笑话。她极其宝贝揆荣,我怎么敢让他真的去北川锻炼……许大人去过唐家军营地了吧?几年前条件更糟糕,缺衣少食、风寒病痛、更不要提与匈奴的多次正面交锋。纵使身经百战的将军,也难保没有万一,揆荣也好,宣文也罢,我到底舍不得他们真的拿命去拼军功。” 我感觉一口气堵在嗓子里:“那你当时怎么想的?你把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带到边关,让他在走路都困难的年纪与将士一同训练,又在十几岁,便带着他南征北战,长途奔袭。倘若他当真战死沙场,你又将如何呢?” 唐老将军好一会没有说话,一阵打着旋的冷风窜过,那种寂静的沉默让我没由来地替唐云忠生气起来:“你打从一开始,就想到了他早夭的可能对吧?他的祖母本就是你当年一夜风流的异邦女奴。后来被你赏了个宅邸养在北川。你早就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可是真忘记了倒也罢了。过了这几十年,当你那好孙孙早已不知道边境苦寒,眼见着唐家军后继无人的时候,你却又想起了那个早就被抛诸脑后的女人,和她那个身体强健的小孙孙。” “你不怕唐云忠出什么事情,即使他死了,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一个稍微有些血缘关系的小孩子早早夭亡罢了。他徒有一个唐家姓氏,却未曾享受过荣华富贵。倘若当年不是杨皇后出手帮了他一把,你是当真是把他往死里逼的。” 唐老将军沉默良久,最终叹了一口气:“所以,云忠才会那么感激杨皇后和温贤太子,甚至不惜冒着得罪圣上的风险,也一定要站在他们那一边。” “谁真的对他好,唐小将军岂会不知?” “许大人所言,大多确实是老夫从前心中所想——然而今日,老夫已经无法那么笃定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十多年我逐渐老去,营中后继无人,身边多数时候只能带着云忠。他就这么从我膝盖那么高一直长到现在比我还高,我眼下越来越舍不得他,有时候还会操心他的婚事子嗣,经常想着想着,夜里还辗转反侧。这一年多我身子不如以前了,常常留在京城,但是我总是恍惚,觉得好像云忠在喊我,一转头再看到金玉、宣文他们,却总觉得好像没有云忠那么亲切。真是奇怪了,明明这里才是我唐家正统血脉,然而在这里我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个客人。揆荣他们不喜欢研究兵法,对功夫也兴致缺缺,纵使天天以笑容面对我,说些好听话,老夫却找不到几句话与他们说的。” “倒是常常想起云忠,偶尔看到什么有趣的,也想让云忠好好看看。”唐老将军叹了一口气,最终只是看向夜空,“两年前云忠先回京城,老夫是随后回来的,大约就是那段时间他认识了许大人。这孩子藏不住事情,一看我回来就跟我说想向你提亲。我听着都懵了,几句糊涂把他先斥责打发去,然后便坐在那里想着他的婚事。” “我想了好久,眼下也不怕瞒着许大人。我当时觉得你这孩子出生不幸,帮不上云忠。性格又如烈火一般,两个人怕是天天要吵嘴。最关键的是你当时正在温贤阁做事情,我从金玉那边听说你似乎与温贤太子早已心悦彼此。我便格外替那臭小子担心。” “等到揆荣他们找到我,说起竹兰与云忠的婚事,又陈说里面如何有利于唐家,我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压根没想过云忠的婚事会怎么帮着唐家,从始至终我想的就是,我想给云忠找个好姑娘家,应当善良和蔼,书香门第。能让云忠好歹有个家可以歇息歇息。最好呢,能借着妻子家中帮助自立门户,在朝中争得一席地位。” “我是真的把云忠当作自己的孩子了。”唐老将军微微叹了一口气,语气忽然软化不少,“许大人,老夫当然知道您是侯夫人。眼下也不过是借你的名义,为云忠多争取几年时间,等到他在军中地位稳固,揆荣他们的心思也就差不多能收收好了。” “几年后,倘若云忠这孩子还没有打算的话,姑姑能不能替老夫想想办法,在周围姑娘中找找有没有适合的,介绍介绍?你别看他过得没心没肺的,前半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这么大年纪,活得有一天算一天的,揆荣他们我是不担心的,唐家这么大的基业留给他们,他们就是坐吃空山都能好好活下去。但是云忠……” 那边,马车夫终于将马准备好了,转头喊了我一声:“许大人,我们可以走了。” 我应了一声,转头看向唐老将军,等着他把后面半句话说完,只不过他忽而顿住,半晌后只是摇摇头,再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犹豫了一会,脚刚迈出去半步,扭过头看向唐老将军:“我们不会抛下云忠不管的。” “我也好,北川侯也罢,我们是不可能看着唐揆荣他们算计唐云忠,妄想着侵占他这么多年的军功的。唐小将军虽然不拘小节,但是豪爽大气,眼下他早已不是那个六岁的无知稚童,与其总担心着他,不如好好约束唐揆荣他们。”我皱皱眉,犹豫一刻后还是把最后一句说了出来,“老将军顾念亲情,北川将士可不会如此,我与北川侯更不会如此,唐云忠眼下是镇远大将军,可不是那任人宰割的小孩子。他们拿朝堂上世家掣肘的一套来盘算唐云忠,可还要掂量掂量到底眼下到底能不能压得住呢。” 唐老将军愣了愣,接着笑着朝我挥挥手:“多谢许大人提醒。” · “阿梨!阿梨!”游莲的娘亲着急地从里屋小跑出来,“哎呦,你有没有看到那包花生啊?我方才还放在手里,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把游夫人拉过来,直接安排旁边侍女去取备用的花生干果:“没事的夫人,眼下不要去找了,这边需要用的我全部准备了两份,就是防止这种情况的。” “许大人,挑开盖头的秤在哪里?” “已经跟着车送到临淄王王府去了。你们三人现在去一趟王府,把要用的东西清点一遍,一旦有任何缺漏的就找个腿脚快的仆役回来告诉我。” 我本来以为自己只需要负责吃吃喝喝就好了,却没想到阿莲是真的喊我回来使唤我的。游莲父母本就是老来得女,膝下也就阿莲一个女儿,两边家族人丁并不兴旺。即使六殿下在宫中身份并不算高贵,也是堂堂皇子王爷,游家夫妻自从开始准备喜宴的事情,人便眼见着憔悴许多。许多不能假手宫中人帮忙的事情让已经年逾五旬夫妻俩头疼了快半年。我自从知道了这个情况,便主动请缨来游家帮忙。 最初老夫妻还是客客气气不敢让我多忙碌,但是随着大喜日子越来越靠近,什么截点要做什么事情,轿子什么时候入府,安排哪些人员随行入宫,如何安置彩礼,洞房花烛夜要在新的王府准备什么东西……应接不暇的情况让他们一点点顾不上客气。最后干脆彻底全部放给我来安排,半点找不到当初的客气。 “干果早就备了一套在王府,这一套等会跟着彩礼车一起去,去了直接进库房,不用和彩礼分开。今晚本来就事务繁杂,最要紧的是化繁为简,确保每一件事情都能稳妥进行。”我开始交代等会彩礼要走的方向。 为首的两个老道的嬷嬷跟我一件一件确认彩礼,等到清点三次无误后,我找来了领队又忙着确认马车行走的路线。 今晚的喜宴流程大概是游莲单独于吉时着喜服乘宫中专门的御车,自东直门进宫与周恪法一同面见圣上与邢美人,行婚嫁大礼。等到宫中喜宴结束后,游莲和周恪法不会留在宫中过夜,而是乘车从正玄门出宫,移驾圣上御赐的临淄王王府。游莲的爹娘并没有资格入宫,对游莲爹娘的拜高堂之礼则会在王府进行。等到第二次大礼完毕后,再将两人送入洞房,今天这着急忙慌的一天就算可以收尾了。 “喜糖喜饼带了吗?若有百姓围观,就散一些喜糖喜饼给小孩子,让侍卫注意,今日前往不可与百姓冲突,尤其是喜车,既不可停下也不可着急。前面两队神武营侍卫一定不可懈怠,一旦前面有速度上变化,必须第一时间传递到后面的马夫。相互速度要控制好。” “知道了。姑姑之前提醒的京城人最多的三个路口都已经早早安排了侍卫,想来一定是一路畅通无阻的。” 我点点头:“辛苦诸位。等会儿等游家老爷夫人准备好,咱们就可以去往王府先等着了。” 交代完,我转头就去找游家夫妻。两人眼下倒是没什么事情要做,我在后院看到二人的时候,他们正坐在一块看着面前挂在架子上的广袖靛紫色暗纹罗裙——那是游家半年前就开始找人做好的明早游莲要穿的衣服:“伯父伯母,喜车都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带上衣服出发吧?” 两人见我进来,似乎还有些恍惚,游家夫人低头擦了擦眼角,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视线,轻轻答应了一声:“那许大人与我们一起去吧?咱们坐一辆马车。” “我要在这里等着以防有变化,等宫里来消息游莲已经顺利从正玄门出来了,我再从小路骑马过去,这快得很。”眼下仆人侍卫都在两边跑,游家父母去了王府,那我就得留在这里看这情况,“应该有些朝中官员会去王府送贺礼,伯父伯母到了那里可以找到魏合魏大人,我与大人打了个招呼,那边他会在暗中帮衬着直到婚宴结束。” “哎,好好。”游莲父亲连连答应,好一会感激地看着我,“多谢许大人了,我家阿莲不知道有怎样的福分,能得临淄王垂爱,还能得到许大人这样的友人。” 我抿嘴笑了笑:“客套话以后有得是时间说,伯父伯母快准备去王府吧。” 第四十一章 举案齐眉 等到看着游家父母离开了,我才稍微放松了一下表情,抱着手臂靠在柱子上微微叹了一口气:“真是提心吊胆的一天啊……” 沛儿从后院走过来,看着我靠在柱子上歇息,递来一个草药包:“眼下府中上上下下都热闹欢快,许大人怎么看着如此疲倦?” “我这心,得等今天事情平息了才能放下。” 我努努嘴,示意他注意眼下正在装车的彩礼:“这边我和你看着,车队里面我特地把赵敢和方群早早安排进去,王府那边魏大人借贺礼之名等待多时。我也就能想着先这么安排了,其他的也只能听天由命。” “许大人真是谨慎。”沛儿笑了笑,看起来倒是很轻松的模样,“不过我瞧着今天倒是不像会出事的样子,许大人也不必如此紧张。” “从临淄王到广王,前朝已经有人知道,那太子他们更不可能全然不知了。”我微微叹了一口气,示意沛儿靠近一些,“眼下周恪法势头正盛,太子可不是能容人的好性子,我们不多加提防,难保他不会在大喜的日子使绊子。” 上一世周恪法的广王封号还是周恪礼为他请的,他们两人当时呈合作关系,加上周恪己已经死去,唐云忠大约也是英年早逝,周恪礼早早坐稳江山,自然对周恪法并不设防。单身狗这一世,唐云忠和恪己大人不仅都还健在,而且在北川早已结盟成为不可小觑的势力,这般压迫之下,周恪礼不可能再像上一世一般傲慢轻敌,眼下他既然到现在都没有拉拢周恪法的意思,自然也不可能任由周恪法休养生息,巩固自身势力。 今日是周恪法的大喜之日,他怎么可能全然没有动静?游莲家中虽然有些薄产,但是也不过是较寻常人家更富庶一些罢了,按照常理推断,在游家这边下手,确实是不错的主意。 沛儿思虑片刻:“太子殿下纵使再忌惮也不敢于此刻出手吧?” 我微微摇摇头——倘若是别人,此刻出手确实愚蠢,但是周恪礼偏生就是这样的人,见小利而忘命,倘若他当真有哪怕周恪己一半的远见,便不可能让周恪己真的找到机会东山再起,更何况,我对他除了眼下渺远的认知,还有着上一世十年的相处,那种谨小慎微,生怕哪里又得罪了他的胆战心惊,直到现在我还是记忆犹新。 周恪礼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还能不知道吗? 不过这很多东西我也不好和沛儿说明,只能含糊糊弄过去:“他有没有这个心另说。总之无论如何,要先做好防备才是。” 依照我的推断来说,周恪礼肯定是想要在喜宴上折辱一把周恪法。但是其中的程度他大约也思虑再三。既不能弄得太过招摇折辱天家颜面,这样一旦查下来肯定没有他好果子吃。也不能太过轻微以至于无伤大雅。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游家和王府这边最容易出事情。 皇室婚礼细枝末节的东西太多,哪怕出了一点差错。后面传话都能说得很是不堪,除了前期一定要控制住,后期到底如何跟圣上上表情况也是需要注意的地方。 不过上表一事廖太师也会在其中帮忙,除了廖太师外,如果我猜测得没有错,唐老将军或也会若有若无地帮一把,唐老将军的态度是我最近最大的意外之喜,他在唐云忠和唐家本家那些庸碌之辈中摇摆,便注定了他没办法狠下心对付我们。 朝中各方势力现在如蜘蛛网缠绕,我不需要关心太多,他们自然会按照各自的目的自行运作。我能做的就是把眼下自己能想到的都做好。 “许大人总是很操心呢。”我还在思考,沛儿的话却打断了我的思路。 “啊?” “在下之前便觉得许大人倘若是男子,大约很适合在礼部做官,做事细心又妥帖。”眼下随着游家夫妻前往王府,游家这边事情少了许多,沛儿之前忙碌清点彩礼,眼下总算有空坐下来和我说说话,“这么多事情许大人都能安排得如此妥帖,难怪连老师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呢。” “义父还夸了我?这倒是难得!”我给他递了一个枇杷,自己也拿了一个咬开,“平日里明明总是批评我,怎么到背后还夸我呢?” “太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嘛,我伴读这么久,他总也是面上挑剔我,实际上对我可好了。”沛儿说到廖清河就挺高兴的,“眼下你们离了京城去往北川,太师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是很惦念的,他常常叫我去驿站问问从北川回来的人,北川眼下如何。那些人大多都说自从北川侯赴任后北川日子越来越好,太师听了就很高兴。” 我也笑了起来,不禁打趣道:“真是不公平,明明我也是努力了许多的,最后功劳都是恪己大人的了。” 我本意不过是打趣几句,却不想沛儿忽然反驳:“谁说的,我还听到了许大人的事情讷!” “我的事情?” 沛儿笑着正要开口,忽然面前传来嘈杂声,我们连忙站起身,朝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嘈杂的声音是从偏院传来的。我跟沛儿走进去,就看到几个王府来帮忙的下人围成一圈,窸窸窣窣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见到我和沛儿,几个侍从惴惴不安地让开一条路,其中领头的年纪稍长的嬷嬷喊了我一声:“许大人,是千姓堂!” 我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眼前赫然是一封被钉在门柱上的信。我和沛儿对视一眼,他心领神会一般默默退开半步,大约是飞快去调查到底多少人已经知道此事了。我从墙上摘下信,打开看了一眼,便随即合上。 沛儿很快回来了,在我耳边轻声道:“人员没有出入。” 我点点头,示意已经听到了,随即把信纸递给沛儿,嗤笑一声:“假的,倒不知是哪个不识趣的,今天想要搅和临淄王的大喜事呢。” 沛儿心领神会:“假的?” “千姓堂做事一向是事后留名,哪里见过什么事前预告的?我看啊,这八成是哪个妒忌心重的,想要借千姓堂的名号搅混水呢。” 周遭仆役均松了一口气,沛儿好奇地问了一句:“可是有人对王爷不满,存心刁难?” 我瞟了一眼他,知道他是把话递给我,为的就是把问题引到其他地方:“什么王爷啊……游氏原只是京城市长家的姑娘,却机缘巧合因为做事踏实得了邢美人的垂爱,眼下一朝要王妃了,这可把京城不少人家嫉妒坏了。” 我嗤笑一声:“自从几年前宫里传出些流言蜚语,莫名其妙什么牛鬼蛇神都敢自称千姓堂。眼下这也不知是哪户人家使出的小计谋。沛儿,等会儿你跟着车去王府,就告诉游夫人,多多注意最近什么人家有意要向临淄王示好,这事儿多半就是他们弄出来的。” “是。”沛儿答应了一声。 我走到王府管事嬷嬷跟前,那妇人早些时候是陪在邢美人身边的,沉默但是极为可靠。我朝她微微点头:“钱嬷嬷,眼下临淄王新婚燕尔,才搬出皇宫,各方面都要嬷嬷多多照顾了。你瞧瞧眼下这事情闹的……” 钱嬷嬷愣了愣,微微摇摇头:“王爷王妃年纪都小,老身定然好好服侍。多谢许大人提醒。” “最近可有人不满王爷婚事?可有人家欲嫁家中女儿为王府妾室?”我小声提醒了几句,瞧着钱嬷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朝她点点头,“有劳嬷嬷多多提防了。” 钱嬷嬷好一会回过神,冲我拱手一揖:“许大人放心,老身已经有了几分主意,王府下人老身也自当好好约束。” 我笑着点点头,目送她招呼着其他下人离开,手伸到袖子里按住另一只发抖的手,那张纸被我的手汗彻底浸湿,捏在手心里仿佛一团灼热的火:“……” “许大人?” 沛儿的呼唤声让我恍惚惊醒,我看向他担忧的目光,随即笑了笑:“没什么,不过是争权夺利的下作小手段罢了,可别扰了今天的好性子。走,我们也准备准备去王府吧。” 那封烫手山芋被我攥在自己手心里,一点点藏在衣服间的夹层中。藏住了一行几乎让我一瞬间跌入万丈冰窟的话: ——六监掌事许梨姑姑,重活一次的感觉如何? · 王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无论前面排演了多少次,真到了今天晚上依旧是忙忙碌碌地不像话。游家几个小丫头在门口给来往的百姓散喜饼喜糖。许多京城的平民人家都过来说了几句吉利话讨口喜酒喝。 游家夫妇早已经准备妥当坐在正厅里面。见我终于赶到,游夫人扶着发髻匆忙过来问我:“阿梨你可算过来了,你快看看我的发髻乱没乱?方才马车颠簸了一路,我就怕它乱了,又不敢去后院重新梳。” 我帮忙仔细看了看:“没有乱,多亏之前头油擦得足够了,眼下每一根发丝都很端庄。” 游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还是你来了好,之前你不在,我总觉得不安心。这一通忙活,仿佛阿莲多了个姊妹,我多了个女儿似的。” 我笑了笑,亲昵地拉住她的手:“我也很高兴,仿佛在京城有了家人似的。” 游家夫人拍了拍我:“今日太忙了,等来日空了,你来家里玩,我们再好好聊聊。” 说着话呢,就听到门口有人来报临淄王与王妃已经到了门外了。正堂又是一阵慌乱,游夫人扶着发髻匆忙坐回高堂位置上。只听得外面一阵锣鼓喧天,炮竹炸开的声音和欢欢喜喜的吉利话编织成一片热闹的画卷。 游家父母紧张地坐在椅子上,你看我我看你,看着对方还要小声斥责对方不端着姿态,但是下一刻又忍不住想看着对方。等到两道红色的身影映着昏沉的夕阳出现在正厅外面,游夫人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我家闺女……” 赤红而浓烈到接近于漆黑的天空以余光为两人披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两人并肩而立走了进来。周恪法样貌堂堂仪表非凡,游莲难得如此沉稳,明眸皓齿端庄大气。两人走到游家夫妻面前,连游家老爷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在人群最后默默站着,心里颇为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我感觉有人捣了捣我。扭头就看到方群瞟了一眼天空的方向,小声对我惊喜道:“许大人,快看!” 天边的几抹流云扭曲聚拢成成一条龙挂。我抬眼一耽,直接把方群的手拍了下来:“别声张,不过是云而已。” 他一脸惊奇:“可是那条云是龙的形状啊!” 我点点头,望向正在对高堂行礼的游莲和周恪法:“倘若真有预兆,必然有实现的那一天,除此以外,不过是天空中几抹流云罢了。你可别不知轻重地什么都喊啊!新婚当天天有异象,你当真以为是好事啊。” 方群这才委屈兮兮地收回手:“知道了。” “夫妻对拜!”伴随着礼官的声音,游莲和周恪法转而面向彼此。那娇艳明媚的脸上说不出的感动和惊喜就这么撞在周恪法的眼里。 他微微一愣,接着跟随礼官的指引跪下身,与游莲面对面跪下。外面还在热热闹闹地散着喜糖喜饼,那些祝福的吉利话混杂着传入耳中,没由来地听得人飘飘然。 “王爷。”周恪法回过神,就看到游莲跪在对面,偷偷地用手指指了一下自己的嘴角,“王爷不要笑了,不端庄了。” “本王没笑。”周恪法收起嘴角,小声反驳了一句,接着又瞧见对面王妃不知为何听完这句话反而抿出一对小酒窝,又不由得提起嘴角,小声反驳,“明明是阿莲在笑!不许笑了,再笑不端庄了。” 游莲点点头,板着脸大约也就憋了一瞬间,对着周恪法又不有自主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风波又起 成亲就这么结束了,虽然经历了一些微小的波折,却不至于真正闹出事情。三皇子也并没有乘着这个日子给六殿下找不愉快,反而倒是送上一份极其奢侈隆重的新婚礼物——一副多子多福石榴图。此图乃是前朝画师的名作,有市无价,可也算是极其重视的表现了。 后来廖清河与我分析,游莲家中并无助力,周恪法选择游莲作为正妻,基本上就断了他可以依傍外戚争夺皇位的可能,而这一举动也很好地让三皇子安下心来。甚至还在六皇子新婚燕尔之时,便以太子之名上书,希望可以加封临淄王为广王,统领岭南两广一代。 “一南一北,这是要彻底将大殿下与六殿下分格开啊。”廖清河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讳莫如深,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眼下你们几个孩子虽然都是极好的,纵使是我也找不出可以指摘的部分,但是你和游氏都是平民出生。杨氏遭遇灭顶之灾,而邢美人本就是皇上从民间讨来的女子,家族更是微末。太子虽然前些时候惹出不少祸患,然而目下他与唐家联姻,郭妃又位同皇后,由此看来,三殿下的太子之位倒是越发稳固起来。” “那,义父的意思是?” 廖清河没有回答,可能他自己也在思考,就在我以为他暂时也无法给予我更好的答案的时候,忽然我听到他喃喃道:“杨氏之变……” 我看向他,廖清河形容枯槁的苍老身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更为单薄,我很难想象曾经的他是如何潇洒风流的探花郎,毕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苍老消瘦的清癯模样。 “崇帝在位之时,唐镇远曾经救过我一命。杨氏之败总是让我不由自主想起那件事情。” 我愣了一会,默默坐到他身边。 “这件事,恪己怕也不知道,这样的宫闱丑闻,早就被掩盖得彻彻底底。那是崇帝在位二十年的事情。当时西域有一小国名为乌兹国,其国民上下不过万余人。为求生存,国王向吐蕃称臣。后来便在吐蕃做起使臣,于是在崇帝五十千岁节随吐蕃使臣来大越贺寿。” “当时崇帝是五十岁?” “不错,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随行的一个乌兹国亲王通过花言巧语哄骗崇帝,恰好当时崇帝染上眼疾,时常不能看见东西,眼前朦朦胧胧的,而且那不光是眼疾,还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甚至于有时候会忽然昏倒,太医都束手无策。那使臣给崇帝出了一个招数,说如果能用未出阁的少女的眼睛做药引,不日便可痊愈。” 我倒吸一口冷气,那封只有我和唐云忠看过的信里面的内容忽而又出现在脑海中,同样是乌兹国,同样是亲王,同样是使臣。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后来圣上大约是被那种眼疾折磨得昏了头,居然真的开始从民间搜罗十多年的少女,挖去双眼做药引。我看不下去,便以死上谏。那时候天子疯魔,所有朝中官员都是避之不及,我在那情况下上谏劝阻,自然引得龙颜大怒。” “我被当庭关入天牢,挨了不少杖责,满心以为自己要死了,不过后来只是昏昏沉沉被关了一个月多就被放了出来。当时我已经年逾五旬,从来都是拿笔杆子,哪里受得住这种折磨,出来以后也恍恍惚惚的,高热不退又修养了半年,才勉强好起来。那时我才听说是唐镇远特地从边关赶回为我求情……” 我有点意外:“义父和唐老将军关系那么好吗?” 廖清河摇摇头:“从前便不是一路的人,不过是都在天子治下为大越尽忠罢了。依老夫后来所见,大约是前面时机未到不好劝说,老夫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却也好歹有个太子帝师的名头。唐镇远是知道我被贬入狱的时机是劝谏圣上的最好时机,才会借着为我求情之名劝阻圣上不要再滥伤无辜了。”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后来那些女孩怎么样了?” “大多就没了,毕竟不可能只是取走眼睛,我记得是十三位姑娘,她们就死在这一场荒唐的巫蛊之患中,他们的亲眷父母应该多么伤心难过啊……只可惜我们高居庙堂之中,总归对于真正的民间疾苦难以察觉。最令老夫觉得惊心的,是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在整个事情里面并没有发过一言。”廖清河说到此处停顿了很久,大约是在思考究竟要不要把话说出口。 最后,他微微皱起眉,再三踟蹰后还是一声叹息:“圣上只是后来继位后,偶然有一回提起此事。圣上说,先帝眼疾不治而愈,或可溯至异域奇诡之术。” 我呼吸微微一滞,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廖清河,那件事情应该和廖清河商量吗?其实他已经猜出大半的,过往一切皆有迹可循,我们这位大越的圣上骨子里对奇诡之术的狂热,早就埋下了伏笔。 “义父,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义父。只是事关机密,还请义父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片刻后,我还是决定将杨家所见之事告诉廖清河。毕竟等到周恪法离开京城后,我们能够倚仗的也只有廖清河,倘若他不知道事情全貌,如何能帮我们搜集需要的情报呢? “大约新年前腊月的时候,北川杨府旧址忽然出现了闹鬼的传闻。我与唐云忠唐小将军翻进去探查了一番,找到了吐蕃贵族的人面鼓和火祆教的祭坛。我们还在那里发现了一封信,那封信里面记录了一个乌兹国使臣来大越如何传教的事情。” 我将信中的内容告知廖清河:“杨家……是祭品,杨家上下百余口人,都是是圣上延长寿数的活祭品。” 夜很安静,廖清河很久没有说话。他的身影仿佛化为了一棵不会动作的老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恍惚地低下头:“果然,是这样啊……” 那是一种极为压抑的沉默,我曾经在周恪己身上也看过类似的情绪,那种怀疑最终成真,随之而来仿佛什么东西坍圮而碎裂的恍惚,都隐藏在压抑着保持平静的外表下:“恪己,已经知道这些了吗?” 我点点头:“恪己大人已经知道了,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义父,便叫我自己决定。我原本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是听到义父讲起前朝的事情,我便觉得还是应该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义父。” 廖清河点点头:“恪己,还好吗?” “恪己大人自然是很难过的,但是我和小将军劝慰他很多次,加上最近几年的遭遇可能他也早有些心理准备,所以还好。” “不过,如此一来有一件事倒是终于得了解释。”廖清河叹了一口气,大约是提起不愿提起的事情,他微微侧过头,“——正玄门宫变之事。” “正玄门?不正是将恪己大人贬为庶人的事情吗?这两件事情如何联系起来的?” “哎……”我能察觉到,仿佛有什么一直以来支撑着廖清河脊骨的东西在缓缓地破碎,月光下他的倒影都更加佝偻一些,“是猜忌啊!纵使恪己并不知情,但是一旦他知道他的父皇居然用他母后的家族性命去做了这样的事情,他心中能不憎恨吗?” “所以,在周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圣上便已经将他当作需要忌惮的仇敌了。”我小声说完了后半句,居然感到一种无言以对的愤怒,“坦坦荡荡的遭了难的人反而叫那仇杀他的人当作是仇敌吗?倘若真的问心有愧,为何不早先放弃这疯魔的举动?” 廖清河没有说话,他神态很疲惫,比不上平日里精神矍铄,反而像极了八十多岁的昏聩老者。 · 三日后入夜时分,我孤身来到了京城郊外的某个已经被废弃良久的凉亭之中。 喜宴上射中游家门柱的那封信,根本不是什么京中女子妒忌之语,而是一封千姓堂邀我去见面的请柬,见面的位置就在郊外这处凉亭里面。 我本来不敢一个人赴宴,但是想来这千姓堂知道其他事情倒也算了,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我那莫名其妙的重生转世?纵使只是为了解开这个谜题,我也必须走这一趟。 郊外巳时,一轮新月挂上夜空,周遭树丛中已经隐隐约约出现些着急的虫鸣。我坐了好一会,便听得一个脚步声自林中走来,循声看去,是一位穿夜行衣蒙面的男子,单看身形的话,不知道为何,居然让我一时想起宫中月下那刺杀太妃的黑衣人。 “别来无恙,许姑姑。” 我转头面向他:“我们几时见过呢?” “杨太妃遇刺那夜,曾在六监寝月下相见。” 我一怔,再仔细看过去,似乎连肩上的旧伤也跟着隐隐作痛:“不怪人家说千姓堂是好手段呢,那般围追堵截之下你居然都能躲过。” “我们本来打算在北川再施展一次手段,没想到北川侯行动如此迅速,半年不到便让江家不复往日权势,让人看着索然无味。”他微微摇摇头,“大概那位江樵江老爷也未曾想到,北川侯居然救了他一命吧,这可是天大的人情,他不知道怎么行呢?” “你们到底是谁?你让我到此处要告诉我的又是什么事情?” “我们,千姓堂吗,我们每个人的来历都不一样,如果许姑姑真的有兴趣挨个听完的话,大约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呢。” “你们和杨家呢?你们和北川杨氏有什么关系?”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笑了起来:“已经猜出来了吗?我们确实曾经受到北川杨氏的资助。” “资助?” “最初千姓堂是当年崇帝巫医旧事时,一个年轻女子的情郎。那周氏天子为了自己的眼疾居然残害那么多少女性命,那男子看不过去,便集结数名勇士,组成了千姓堂。” 我刚刚听廖清河讲过这件事,却没想到那一件巫蛊之祸居然还和千姓堂有所联系:“所以当时杨氏帮助了你们?” “杨氏给予了我们庇护与资助。渡过了最难熬的时期之后,逐渐地我们也可以自给自足了。毕竟争权夺利谋财害命这种事情放在哪里都不新鲜,总归会有源源不断的生意找上门。后来杨氏衰败后,我们也曾派兄弟前往吐蕃寻找,然而等我们找到时候,唯一活着的只剩下杨家小少爷一人了。” “所以杨云行能回到大越,是你们在暗中保护?” “要不然姑姑以为,他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体弱而眼盲,当真能够穿越西域古道的风沙,躲过乌兹国的追兵,一直回到大越吗?为了报恩,我们并没有将事情告诉他,只是派遣不同的兄弟扮作各地商户,沿途轮流照顾他一段路,最终才能将他安全带回。想来我们做事小心,应该没有引起他的疑心。” 我点点头:“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那我的事情呢?我的事情你们又是如何得知?” “这件事情目前还不能告诉您。我能告诉您的只有一件事情,您过去的一切经历都是真的,并非梦境,而您之所以能够穿越十年的时间回到眼下,也并不是命运垂怜于您,而是……” “而是因为北川侯周恪己,对吧?”我分外笃定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人愣了愣,微微点头:“不错,但是远远不止于此。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我点点头,知道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关键的事情。转而提及信中所讲的最后一件事情:“那你在信中所说,今夜必须告诉我的事情,究竟是什么?该不会就是这件似是而非的事情吧?” “你们在杨府探查的时候,唐小将军的衣摆被扯掉一小块布。加上走的时候只留下一个人的脚步,眼下探查的人早已回京汇报了。” “什么!”我忽然愣住了,“那岂不是?” 那黑影对我点点头:“不错,圣上已经知道唐小将军进过杨府了。” 第四十三章 真相渐近 这一句话,宛如当头棒喝,我好一会都没有反应过来:“圣上知道了?圣上全都知道了?” “圣上知道唐云忠必然进过杨府,然而杨府里最重要的那封信,你们确实已经藏好了,这世界上除了你我仨人外再无知晓之人。” “你怎么会知道那封信!” 我下意识问出口之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脑海中所有画面逐渐相互联系起来,最初的灯光,半夜的鼓声:“杨府鬼祟的传闻并非机缘巧合,而是你们刻意制造出来引我们去看的?那你们知道那封信!” 既然他们知道那封信,那么未必不可能是…… “十年的东西,假装也装不出来。”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微微摇摇头,“我确实先你们一步发现了这件事情,但是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只是希望你们可以知道真相。” “是你,而不是你们千姓堂吗?” “我爹娘本是杨家下人,受恩于杨氏。当年杨氏被满门流放,我父亲为报答素日里的恩情,便跟着流放车队走了十几日。只可惜后来到了吐蕃便不可随意出境,才会将他们跟丢。后来父母便加入了千姓堂,为的就是找出杨氏当年为何会遭此灭顶之灾的证据。” “你爹娘现在何处?” “均已经过世多年了。” “你也一直在调查杨家的事情,后来你是如何发现杨府里面的秘密的?我唐云忠翻进去的时候,里面并没有人进出过的痕迹。” “父母去世后,我便在千姓堂其他兄弟姊妹的帮助下独自生活,老堂主是光明坦荡之人,他待我如同亲生儿女一般,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不过在此期间无论我如何探查都找不到门路。后来机缘巧合下我接手了刺杀太妃一事,才终于借着这件事情发现了一些端倪。温贤太子正玄门兵变本就是皇帝自编自导的一出戏,当时杨太妃深知寻常做法已经难以保全温贤太子性命,才会拜托千姓堂最后帮她一次。” “太妃之死让天下悠悠众口议论纷纷,圣上也不得不放宽对恪己大人的处罚。从这一点上看来,你们确实救了恪己大人一命。” 黑影动了动,他鬼魅似的身影在夜色中晃动着:“太妃临终前嘱咐我,去北川,去杨府,那被关起来的杨府里面,藏着所有事情的秘密。” “秘密就是,活人祭祀延长寿祚吗?” “虽然我并没有找到更多证据,但是我想杨太妃的意思远远不止于此。乌兹国的秘密,至今无论是你还是温贤太子,都一无所知。” “子不语怪力乱神,其中的秘密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话语罢了。” “那么你的经历又是怎么回事呢?你要如何去解释时间居然可以倒流回到十年前?” 我沉默不语,事实上,我也确实没有办法解释这件事情。甚至我一度以为,那谨小慎微的十年不过是我自己的南柯一梦。然而,眼前的人到底是如何知道的,他也和我一样拥有过去的记忆吗?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那十年,你究竟知道多少?我知道你不会愿意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想知道,你是否拥有跟我一样的记忆。” 他沉默了一会,微微叹了一口气:“试探我究竟知道多少吗?我要是无法说服你,你大概也不会相信我吧——许梨女官,你是太子的心腹内臣。在明昭太子登基后被提拔为六监掌事姑姑。后来广王叛变,你因谋害温贤太子而被处以枭首之刑……是这样的吧?” 分毫不差,和我记忆里的世界分毫不差。 “上一世你忙碌于讨好太子,所以根本没有在乎民间吧……你有想过在北川侯和镇远将军都已经去世的那种情况下,广王为何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杀入皇宫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当真以为那一切都只是机缘巧合吗?” “民间,百姓……”我沉吟片刻,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混沌沌。我想不起任何关于百姓的事情,上一世我总感觉仿佛一切都是在我苦熬十年后忽而顷刻崩塌,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却真的是一无所知。 是啊,一个宫中女官,怎么可能去关心民间疾苦呢?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这一世也不可能真正像现在这样熟知北川的民情民意,熟知粮食的供给和税收多少。 “所以那被抹去的十年里,民间早就苦不堪言了,是吗?” 那人沉默良久,最后微微撇头叹了一口气:“民间疾苦你定然比我了解,具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多说许多了。但是唯有一点我希望你可以知道。” “什么?” “北川失守,整个琅琊郡都被匈奴十八单于瓜分,唐家军名存实亡。” “北川失守?唐家军名存实亡?这一切的源头,是唐云忠的死?”我思忖片刻后盯住那人,语气不由得焦躁起来,“他到底怎么死的?很多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唯有这件事情,唯有这件事情……我到现在都只能靠猜测!是不是唐竹兰!还是唐揆荣?我到底应该防着谁?你叫我过来就是提醒我这件事情对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唐家害唐云忠之心早已有之,我既然能救得了周恪己,再给我一些提示,我照样可以救下唐云忠。你也好我也罢,我们穿过这溯洄而上的时间,不就是为了避免曾经的错误吗?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办?怎么才能保下唐云忠!” “我不能告诉你,一旦我告诉你真相,你反而会被干扰,甚至可能做出完全错误的判断。你必须自己找到那个杀害唐云忠的罪魁祸首,你必须自己去找到他。你都已经意识到问题在哪里了,这对你来说应该易如反掌吧?” 我暗自啧了一声,被这种说一半留一半的故弄玄虚的态度弄得很是不爽:“……什么都不说,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仅仅是为了提醒我注意早就注意到的事情吗?” “不,我当然有你需要的信息可以告诉你——许姑姑,你猜在原来的时间里面,北川陷落和唐云忠早亡,到底谁在前,谁在后?” 我不屑地嗤笑:“当然是唐云忠死后北川陷落。且不说乾门关固若金汤、唐家军纪律严明,就是唐云忠本人,也不可能让北川在自己手上陷落,就是已经到了万般危急时刻,他也必然会和北川共存亡。除非……” 我忽然愣住了,一个猜想在脑海中缓慢成型:“除非……唐云忠在此之前已经不是唐家军副将,无法临阵讨敌。” 那黑影并没有回答,只是沉浸在夜色中,像一抹盯着我的鬼影一般。 “上一世,唐云忠有去调查杨家的事情吗?上一世的唐云忠,难道也知道了这个秘密吗?”我着急地对着他喊了出来,“进入杨府知道当年秘密的事情在上一世也发生过对不对?唐云忠其实上一世就知道了杨府的秘密,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我的一切质疑都仿佛石头砸入了古井无波的水面。 很久以后,我才听到他慢悠悠的声音:“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接下来只有依靠许姑姑自己的力量去查出真相了。” 我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黑影借着月色,又要潜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稍等,我还有一句话。”我忽然叫住他,“你知道袁豺对吧?那个带着两个妹妹孤身前往北川的少年,你们千姓堂曾经利用他做传声筒试图暗杀江樵。” 那黑影一愣:“……不错,是有这么个人,听姑姑这么提起来,我倒是想起来了。” “我不知道你们千姓堂往日的做法,但是即使那少年不以为意,我却知道你们是将其作为诱饵意图使计划更为顺利:你们故意让他散播消息,拉拢乡里,甚至与我联系,将其置于危险之中。”我小幅度摇摇头,“一旦袁豺出了意外,你让他两个妹妹如何生存?他自己大好的人生又为什么要赔给你们的宏伟大业?以这样取舍鲜明的方式对待无辜百姓,你们又与那些世家大族有什么区别?” 那黑影在沉默中似乎上下仔细打量着我:“利害关系我们已经和那少年说过,他是自愿要介入这个计划的。没有人威逼利诱。” “二十岁不到的年纪,他一个见识有限少年而孤的庄稼人如何对付得了你们那张巧舌如簧的嘴?这话你们骗别人去可以,拿来糊弄我却不行。今日你们既然可以为江樵之事蒙骗袁豺,明日你们未尝不会因为更大的仁德之举拿恪己大人、唐小将军作筹码。” “我知你们有心与我合作。既然是想要合作纵使做不到开诚布公,也不能满肚子自己的算盘打得响亮。如此,我怎么可能相信你们?” 那黑影思考片刻,对我一拱手:“某,谨记于心。” 话音未落,只听风声窜过林中惊起一阵深林鸟鸣,那黑影须臾已然消失不见,徒留下树影幢幢,照在凉亭的石阶之上。 · “真的不多待了吗?”游莲叹了一口气,帮我添了一杯茶。我俩在王府的后院说话,今儿游莲盘着一个坠马髻,穿着一身水蓝色的明亮广袖裙。明明和成亲时候比起来也就差了十多天,却总感觉她仿佛成熟了不少,“六殿下这才成婚几天,他就向圣上请旨,希望能加封王爷为广王,统摄岭南两广一带。” 我安慰她:“这是好事啊。” 却没想到阿梨确实比起原来不好骗了许多:“好事?我看未必!眼下太子请旨后首先就是以岭南边境南人作乱为由,让王爷早些去封地。依我看,恐怕是借着这个由头让王爷早早离开京城,好留他一人在京高枕无忧吧。” 我是真没想到,眼下那个天真烂漫的阿莲居然能读出这么多心思:“封王是必然的,既然有了封地,那么离京赴任也是理所当然。纵使这是太子的算计,但是能到自己的封地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游莲叹了一口气,模样颇为惆怅:“之前王爷也这么劝我的,但是,倘若明年我们真的要去广王在岭南的封地,那就真是天南海北,不是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这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无论如何,一定会再见的。”我忍不住笑起来,摸着发髻安慰她。 我本以为这话会像平时那样囫囵吞枣地糊弄过去,毕竟游莲从来都是喜欢安稳的,她不像我,有种过度刁钻的执着。平日里但凡能够这样大概也许过去的事情,多半也就大概也许过去了。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就在我给自己剥桔子吃的时候,好一会没说话的游莲却忽然开口了,“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我刚刚剥开橘子,才放了一片在自己嘴里,忽而被她问愣住了。 游莲紫葡萄一样大而且圆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望着我,我被她眼里那种不加掩饰的好奇吓得一愣,下意识居然避开了目光:“什么时候?说不准吧?” “阿梨,之前你说的,说我们肯定不会像那些闺中好友一样,一辈子见不着的。但是你不告诉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又怎么知道呢?” “我?”我愣了一下。 ——我知道?我能知道什么?眼下我自己就是乱麻一团,什么都弄不清楚。 然而,当我对上游莲的目光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此刻我不能再哄她了。我自己知道,我不再是那个做什么都权衡利弊畏首畏尾的许梨,阿莲也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埋头做饭的游莲了:“我也不清楚。” “因为广王和北川侯是否能回到京城,这件事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抓住游莲的手,微微皱起眉,“但是,如果他们一起努力,我相信那一天不会很远的。但是在此以前,我们要各自忙碌好自己的事情,因为唯有做好应该做的,才更有可能回来!” 游莲拽着我好一会没有松开,最后才默默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第四十四章 疏林不做美 “真是的,阿梨也就算了。为什么月檀也要跟着去北川啊!”前几天我才把游莲哄好了,眼下听说汪月檀也要和我去北川,游莲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告别的时候拽着我们吧嗒吧嗒掉眼泪,“本来眼下王府里面人就少,原本我还想阿梨走了,我还能找月檀说说话,好歹还有个过度,为什么你们都要去北川啊。” “我娘早就有打算把绣楼开满大江南北,正好女官三年任期也结束了。我想着与其回家去继承绣楼,还不如蹭阿梨的马车去北川先帮我娘探探路。” 女官最少要做满一个三年为任期,大多会做满五年,极少数能升职加薪的就会跟我上一辈子一样一直留在宫里。月檀家中是京城第一绣楼,她娘亲的手艺连宫里妃子也要偷偷塞钱去买他们家的绣品。跟我这样进宫真的是讨生活的人不同,月檀本来进宫也就是镀个金准备回去继承家业的。 眼下已经换下官服穿着一身浅紫色便衣的汪月檀笑得倒是很舒心:“你们两个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看得我心里好不痒痒。回头想想回家继承绣楼也就那么回事。我尚且年轻正当进取,此时我身无旁物了无牵挂,不恰好是抓紧时机游历四方,学习各地不同技艺的好时机吗?” 月檀倒是潇洒了,看表情满脑子都是大展宏图四方游学的美好畅想,徒留阿莲眼泪包在眼眶里转圈圈:“那跟我去岭南不好吗?岭南一定也有很多机杼工艺啊!” ——够了,我们俩是什么离婚分居两地的父母在争夺自由自在的孩子的抚养权吗? 月檀在这方面倒是雨露均沾:“不要急不要急,我又不是你们俩,来去不自由的。这大好河山我不好好走一遍怎么能回家呢?北川要去,岭南自然也要去!” 我抽了抽嘴角,小声嘀咕:“你要去哪里不反对,但是可别忘记答应我的事情。这个做不好我可不放你离开北川,到时候你就看着书上的岭南荔枝流口水去吧!” 游莲上上下下在那边跳着要参与进来:“什么什么,你们又在说什么?你们又答应了什么!你们是不是背着我约定什么了!你们两个自从我成婚之后一直在孤立我!不要以为我没有发现,太过分了你们两个人!这次又是什么事情,快说快说快说!” 我被她从背后蹭得头发都乱了,有点无奈地扶着发髻:“……阿莲你现在是王妃唉……” “所以呢?这是你们孤立我的原因吗?”她委屈地控诉我们,“阿梨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跟大殿下很早就在一起而孤立你,一直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但是,你们现在就因为我变成一个区区王妃,你们就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吗?” 我扶着脸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在旁边还是一脸溺爱的六皇子:“……六殿下,王妃这样,你当真半点不拘束吗?” 本来六殿下看着游莲的背影本来笑得怪宠溺的,见我找他说话,随即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阴阳怪气模样:“不是许大人让在下珍惜阿莲本真的模样吗?既然叫在下珍惜,眼下又为何要我拘束她的性子。” ——我也不想拘束,但是再不拘束我就要披头散发了。 我们还在闹着的时候,身后传来马车的声音,我转头看过去。匆忙扶着头发梳理了几下,提起衣角小跑到马车边一拱手:“义父!” 廖清河坐在马车上,上下仔细打量我一番,不满意地摇摇头:“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怎么如此散乱?还有为何提着衣服跑过来?那么多仪态都没有好好学着吗?我总叫你在旁人面前要端庄持重、不苟言笑,你刚刚呲着牙跑过来像什么样子?你以为自己还是乡野村妇,想笑便能笑,想哭便能哭吗?” 我一边听着已经让耳朵起茧子的话,一边敷衍地点点头:“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北川侯的夫人,未来北川的颜面。眼下我的面子不是我一个人的面子,也与北川侯恪己大人紧密相连。” 廖清河被我说得哽住了,片刻后叹了一口气:“我如何操心啊,眼下我都已经是土埋过头顶的年纪了,你们这样叫我怎么能放心得下。你们总觉得礼节不过是些微末的东西,故而不在意。这般懈怠,一旦到了关键时候,岂不是叫别人看了笑话去?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和谁学的,只看了几眼这朝堂,便言之凿凿以为自己弄清楚世上所有事情,便以为老夫说的不过是些惺惺作态的虚假言论……唉!” “没有!我真没有!”我在马车边上蹦蹦跳跳,着急地想让廖清河别难过了,“恪己大人也总是记得义父的教诲讷。我们自有我们的路,义父在京中不要为我们忧虑。眼下倒是我和大人总是担忧义父的身体,义父独自在京中,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这句话也是胡闹!哪有主公这样与臣子说话的?”廖清河斥责我一句。 我一下得了道理:“怎么没有?当初唐太宗在魏征病重时常常关心他的身体。等到魏征快要病逝的时候‘帝将以衡山公主降其子叔玉,时主亦从帝曰公强视新妇征不能谢是夕帝梦征若平生及旦薨帝临哭为之恸罢朝五日。太子举哀西华堂。诏内外百官朝集使皆赴丧,赠司空,谥日文贞,陪葬昭陵’。这还是义父你叫我读的呢,眼下怎么自己还忘记了?” “老夫一辈子不过是一个教书匠罢了,如何能与魏司空相提并论?我早先就让你这孩子不要学了几句圣人言便出来卖弄,你非不听我的。” 我又听廖清河骂了我几句,听得神清气爽,那骂得那叫一个舒坦。 赵敢和他媳妇两个人在前面麻利地收拾东西,孩子交在方群手里照顾着,一年多没有见,当时还只会趴在床上吐口水的肉嘟嘟的小胖墩已经变成了一个能跑能跳声如洪钟的大胖小子,眼下正在抡着拳头在方群怀里玩大风车。方群苦不堪言地想要摆脱怀里那团咕蛹的大肉团子:“大嫂,大嫂我来搬!这孩子您抱回去!求求了,他要滑走了!” 赵家大嫂在车上麻利地捆东西,闻言头都不带抬的:“哎呀么事,这么多事情我等会就弄好了,弟弟你帮我抱着娃,别把他摔了就好。” 赵敢汗流浃背地抬起头,看见方群捧着孩子大气不敢出的样子,站在车上哈哈大笑起来:“噫!知道的你是抱了个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捧着个什么脏东西呢!你把他放下来!他都三岁多了,能走路了!你把他放下来让他自己跑,你看着就好。” “我我我,我不敢!”大胖小子跟泥鳅似的在方群手里滑来滑去,他急出了一脑门汗,嘴里忍不住抱怨起来,“赵大哥你来接把手吧!我真的……哎呀!要掉了掉了掉了!这我妹妹抱在手里安安静静的,怎么他跟个胖泥鳅似的停不下来!” 赵敢走过去把孩子接到自己手里,吐槽了一句:“噫,泥鳅就泥鳅了!怎么还胖泥鳅上了!你给我小心点哦,这可是小将军的义子,是小将军的干儿子!” “哼,那也没有我妹妹可爱!”方群终于把一个大麻烦脱手出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甩着手抱怨起来,“我妹妹抱在手里可是乖乖巧巧香香软软的。哪里像这个小泼猴,恨不得转成个经纬仪了。” “嘿!你还嫌弃上了!你看我家这小子拳头邦邦硬,以后可不是当兵的料吗?要我说还是活泼点好,活泼点以后能成大事。” 我看着他们斗嘴,笑了一阵子。转头扶着廖清河慢慢走下车:“义父放心,我们在北川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了纵使恪己大人没办法回来,我也可以在北川和京城之间畅通无阻,等过一年我再单独回来看您就是了。” “别老想着我,等再过一年三年便到了,届时你们完婚后,你应该多想着怎么帮北川侯扩充子嗣,皇室血脉延续这才是头等大事。”廖清河谆谆教诲,听得我又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无奈,“你们不要总觉得自己年轻,皇室血脉延续乃是天下大事,不能总是一拖再拖。” 我无奈地答应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义父。” “子德在北川,公道和季岳在岭南,万幸我学生众多,总还有些能帮得上你们的。眼下等将你们送去北川后,老臣还要和临淄王商议岭南之事。” 周恪法点点头,拱手一拜:“岭南虽然偏僻辽远,幸而公道与季岳两人早在探查清楚当地情况,加上南人虽然剽悍,却不成气候,与北面十八部落匈奴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对手。眼下皇兄的境况还是要更加危急。” 我叹了一口气:“一个往南,一个向北,要不然是酷热潮湿之地,要不然是苦寒破败之地,都是倒霉蛋,何必在这里互相比来比去呢?” 周恪法难得笑了笑,也不知是出于自嘲还是确实被我这个不招笑的笑话逗乐了:“皇兄的贺礼我就收下了,劳烦许大人替我谢谢皇兄。此去岭南便更难再见,山高路远,纵使是信件也要走三五个月。不过归期虽无定,与君心意同,总归会有再见的一天的。” 我点点头:“我会转告恪己大人的……不过话说,恪己大人的贺礼到底是什么?真的不能告诉我吗?他也是你也是,怎么一个个都神神秘秘的?” 周恪法脸上难得露出些孩子气的洋洋得意:“这个嘛……既然许大人和家妻之间可以有些小秘密,我和皇兄之间有些小秘密不也是人之常情嘛。” 我被堵了一下,上下打量着他哼哼唧唧:“神神秘秘的,我回去问大人去!” 周恪法笑眯眯地对我摆摆手,一副慢走不送的表情。等到我转头准备上车的时候,忽而听到背后传来周恪法的声音:“皇兄就拜托你了,皇嫂。” 我转过头,就看到他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摆摆手。 我挑了挑眉:“我家游莲也多多拜托王爷照顾了。” 等到上了车,便看着杨云行眼睛上蒙着纱布对我笑:“嫂嫂说得好有意思。六殿下这是承认了嫂嫂的意思呢。” 我心情很是不错,语气里还要装模作样:“我可不需要他承认呢。反正恪己大人都认了,木已成舟,我这个嫂嫂他再不满意也得认。” 话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朝着游莲努力挥挥手,心里难免有些怅然——等下一次,即使我还可以回来,游莲大概也已经去岭南了。虽然安慰她的时候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然而当我真正开始面对自己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 “云行,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还可以再见呢?” “大约七年后吧。”我本以为杨云行不会理我,然而却不想他居然认认真真地回答了我这个无意义的问句。 “七年后,怎么会这么准确呢?”我扭头笑着打趣他,转而又对路边的游莲和廖清河挥手。 “嫂嫂不要忘记,我可是有预知能力的人啊。”杨云行蒙着眼睛,端坐在马车座位上对我笑了起来。大约是终于要和周恪己相见了,我能感觉杨云行的心情很好。 随着前面赵敢赶车的声音,马车很快也动了起来,我、杨云行和他的师父、赵敢夫妻和唐云忠那个三岁的小义子,汪月檀、王书言,便浩浩荡荡地又踏上了回北川的路。游莲垫着脚朝我挥手,就和上一次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我一边对着越来越遥远的几人挥手,一边不以为意地小声嘀咕着:“七年啊……那时候我才三十岁而立之年,想起来也没有那么遥远。真是好时候啊,倘若真的只需要七年就能见到,那可真是太好了!” 第四十五章 剑阁重逢 最初一段路程后便要穿过鲧山,其中有大约十天的路程根本没有驿站休息,只能在马车上休息。等进入鲧山地界之后我便将马车让给了杨云行和照顾他的师父,自己则去和月檀挤一辆马车。结果月檀累积了不知道多少八卦,一到晚上快睡觉了就讲给我听,听得我夜里比白天都精神,跟夜猫子似的。 最后十天马车坐下来我憔悴了一圈,人都蔫了不少。连方群都能看出我没有休息好:“许大人这是怎么了?这次没休息好?我觉得最近一段时间蛮凉爽的,也没有下雨,虽然马车不太舒服但是晚上幕天席地睡得还挺香的。大人怎么反而看起来更憔悴了?” 我哈切连天地擦着脸,差点蹲在水塘边上睡着:“小孩子别问,我在思考很重要的事情。”脑子里翻滚而过的全是些宫中不能说的秘密传闻,“这个世道真是太险恶了,真的是什么人都有……不过那也太离谱了吧?真的假的啊?” 方群看我对着水面嘟嘟囔囔的,陪我蹲下来:“许大人,你在看什么啊?” 我很想回答一些非常严肃认真的话,但是昨晚月檀给我讲的故事实在是冲击力太大了—— 皇上身边一个我曾经见过的内侍前些日子仗着权势想要强占一个民间少女,内侍已经年逾七旬,又惯会做低伏小,看起来形貌猥琐,那少女正当妙龄,自然不愿意。可惜那少女家中却有对贪财的父母,他们以一百两银子的彩礼钱把少女许配给老内侍。 这种戏码虽然可恶但也不算罕见,故事到这里本来也就差不多行至终章,却不想那少女被他强迫后居然性情大变,变得神神叨叨,自称自己看到了那个内侍的死法,说他会被倒吊在树上被野狗啃噬而死。 这件事情本来是被那内侍闷在家里不敢声张的,却不想有一天那女子披头散发跑了出来,在大街上当街大喊,说她看到了京城变成了一大片火海,看到有一个女人的人头被悬挂在正玄门上,还说看到有军队闯入了正玄门。 这下不得了了,本来只是家中一桩丑闻,瞬间变成妖言惑众大逆不道之行。眼下那名可怜的女子据说已经被秘密处死,而那名内侍也被革职查办。 倘若她说的当真只是风言风语倒也还好,但是她所描述的场景,分明就是上一世我最后的结局。广王率兵闯入正玄门,京城化为一片火海,四处是逃难的百姓和慌乱不已的达官贵人。而我作为所谓谋害太子的主谋,被枭首后人头悬于正玄门上倒也是可以想见的。 ——只不过,那个年轻少女为何会看到那些?她难不成也是千姓堂那个不知名的黑影人?到底我为什么会回到眼下这个时间,究竟还有多少人能意识到曾经的未来是被抹去重塑的?这一系列问题困扰了我一整夜。 就因为月檀讲的这件事情,我昨晚一整夜都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各种可能,不知不觉天都亮了。我拘起一抔水泼在脸上,左右摇晃着脑袋,好一会才觉得意识回笼些许:“烦死了,自从有一个人开始神叨叨,所有人都开始神叨叨了……” 眼下我们恰好停下车队埋锅造饭,我顶着俩黑眼圈走到杨云行身边坐下,还未开口,先叹了一口气:“云行,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杨云行的师父刚刚帮他煮好面条,眼下杨云行捧着一个海碗正在模样矜持慢条斯理地吃着面,闻言朝我的方向微微歪过头:“嫂嫂请说?” “你之前不是说你能预知未来吗?你真的能知道未来发生过什么吗?” 他愣了愣,好不容易拿下蒙着眼睛的布条,眼下一对无神昏暗的眼睛毫无焦点的对着我的方向,和他美艳的脸结合起来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嫂嫂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捂着嘴半天没有想到怎么描述:“就是我昨晚上看话本,里面说有个人活到了四十岁,但是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又重新变回了二十岁,因为这个人已经经历过一次人生,所以当他重新体验的时候,他很多地方就能预先去避开不好的结局。我看着这个故事觉得挺新鲜的,就想问问看你知不知道预知未来啊,回到过去啊之类的事情。之前你在殿上跳的那个舞不就是先知预知的祭祀舞蹈吗?” 杨云行沉默了一会,有些疑惑地歪过头:“嫂嫂怎么会相信话本里面的故事呢?那都是骗人的。至于我跳的舞蹈,也只是师父教给我的用来装神弄鬼的罢了。” 我一愣:“你师父编的?” 杨云行笑着点点头,四处喊了几声,那个嘴碎又尖酸的男人才佝偻着背脊从旁边小跑进来:“我在给你洗碗呢,又怎么了祖宗?” 杨云行指着我笑得颇有点小得意:“师父,我嫂嫂想要看看你当年编的那个舞蹈。就是用来在殿前展示的那一段,你能不能再跳一下给她看看啊?” “哈?”那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瞬间皱起眉,“这谁还记得啊?跳大神不就是随便跳嘛。”他一边抱怨一边跳了起来,大约是由于他的身形更为佝偻,看起来却仿佛和农家神婆神汉跳大神完全没有区别。 我将他的动作与记忆里杨云行那优美而诡谲的舞蹈对比一番,最终丧气地发现,居然真的是同一个体系下的产物:“是因为跳的人不一样吗?差距正真的好大……” 那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有点怕我,只敢小声隔着好远和我说话:“大人您是金枝玉叶,没见过农村乡间,这种跳大神到处都是。我被一个老神汉收养之后就跟着他学叫魂占卜。我们这个行当居无定所,也很少有成家的,一般都是年纪大了就收养个娃娃等着给自己养老送终。几年前我恰好流浪到大越与突厥边境,就遇到了小云。一开始我还觉得自己撞大运了,这孩子这么漂亮,保不齐能有个好出路呢。后来没想到他居然是个瞎子。” 他叹了一口气:“但是都处出感情了,再把他丢了我也舍不得,最后倒好,给自己抬棺材的没有找到,反而多了个累赘。” 我本来略有些不满他说话的腔调,不过看着杨云行倒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便也就没有插嘴——一个人自有一个人命,若他真的伤了杨云行我肯定不同意,但是只是两句没轻没重的话,说了就说了吧。这么多年处下来,情同父子,也不是一两句话能撼动的了。 ——只不过, 我叹了一口气:原本还想从杨云行这边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却没想到他们当时玩的还真就是怪力乱神的小把戏,这下我又得去寻找其他突破口了。 · 马车就这么走走停停又十多天,摇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总算听着外面赵敢的声音:“许大人,许大人!远远能看见剑阁了!” 我匆忙挽着头发扎成一束,撩开马车上的帘子,探头探脑地巴望着:“已经看见剑阁了吗?那就是再有几天就能到北川了?” 忽而,马车停了下来,我还在纳闷,就见方群沿着小道一路跑过来:“北川侯在前面迎接我等,诸位下车下马。” 我微微一愣,心头不由得突突跳了起来,匆忙一把掀开帘子,连脚凳也来不及放,我便从侧面跳下车,抱着衣角绕开马车想要跑到前面。从三月底到眼下六月多了,我和周恪己从认识以来还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昔我往矣杨柳青青,今我来兮雨雪霏霏。这几个月,我也算真的琢磨透了一把这句话的意思,不由得感慨过去从来没有什么牵挂的自己,居然眼下也有这么风花雪月铁汉柔情的时刻。 等我抱着裙子跑到最前面一辆车,忽然便豁然开朗,周恪己立于剑阁前不远处,着浅色绑袖圆领袍在最前面,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 他见我眼睛一亮,脸上仿佛一瞬间有了神采一般。我的心仿佛吞了一大块甜甜蜜蜜的糖块似的,没见着的时候还觉得也不会太过想念,一旦真的看见了周恪己站在那里,反而心里痒痒的,似乎怎么都静不下来。 我干咳一声,总算把我撒欢乱跑的理智拽回来一个尾巴尖,一下跪在地上:“臣女许梨,叩见北川侯。” 我跪下了,身后也林林总总听着跪下一片。大约就这么跪了一会,我面朝泥土,总算觉得自己心情似乎平稳了不少,一双细软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将我扶着站起来。我看着周恪己目光盈盈如春水似的望向我,虽然话语间只是冷着说了一句“免礼”,不过那情绪都已经写在眼睛里了。 我愣了一会,觉得心中一阵柔软,对周恪己一拱手:“臣女此番回京,无一日不思念北川。眼下总算回来了这里,才觉得安下心来。” 周恪己眼里汪汪一片地看着我,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之前一直在车上,也懒于梳头打扮,本想着等靠近了北川再想办法打理一番好体面点见周恪己,却没想到他反而早早等在剑阁这里。 方才还沉溺在重逢的喜悦之中,眼下两厢对比才觉得咬牙切齿。这个坏家伙自己穿着一身素色圆领袍,打扮得虽然简单却看起来优雅端正,反倒是我一路上仗着马车有门帘,连绑起来的发髻都懒得梳好——就不能早点给个时间让我好歹绑个发髻吗? “大人好生过分,自己穿得这般体面来接我,却叫我连日奔波,一身疲态地迎接大人。”眼下意识到问题之后我便分外不好意思起来,躲躲闪闪不想让周恪己看我,“好了好了,见也是见到了,大人放我回去先、先把发髻绑好……这样子见到大人,可是太难看了。” “难看?哪里难看了?”众人面前,周恪己虽然立马站着凑近了我,但是两只手都紧紧背在身后,像是自己也怕做出什么亲昵的举动来。我俩暂时都没有上马的意思,就这么隔了一个肩膀并排走着,“我远远看着便觉得阿梨仿佛更好看了一些,怎么会难看呢?” 我捂着脸半天没说出话来,这话换了个男人说我多半要嗤笑他谄媚之言睁眼说瞎话,不过偏偏是周恪己说出来的。他偷偷往我的方向看,时不时跟我撞上一下目光。目光就这么撞了好几次,我咬牙切齿地捂着脸,语气委委屈屈地跟他讨饶:“别看了大人,山里走了十几天。脸都没什么机会好好洗一把……” 我咬牙切齿地恨啊,我怎么就没在前面那个小河停下来好好洗把脸呢? 周恪己回头看了一眼车队,凑到我耳边小声问:“云行呢?” “和他师父在一辆车上,身体挺好的。”我小声回答,杨云行和师父名义上只是搭便车跟我们来北川修行,此刻和周恪己见面自然不妥,“他挺想你的,之前和我说了好多你们小时候的事情……我们快回北川,你们兄弟团聚吧。” 周恪己闻言笑了起来,点点头:“云行都和你说了些什么?——阿梨不要坐马车了,陪我骑马到剑阁下山口那个驿站,我们再一起换马车。” 我好几个月没有和他说话,眼下心里倒是乐意相处的,不过还是忍不住打趣:“京中告别前,廖太师还特地嘱咐我要遵守礼制,不能做无礼逾规之事,眼下这还没有到北川地界了,我就把大人带坏了。要是太师看到,可要对我不知道训斥多少遍呢!” 周恪己微微一笑,下意识伸手想勾我的手指,忽而又收回手干咳一声:“老师可还康健?” “只是偶尔有些腿疼,其他方面可比我精神奕奕多了,沛儿照顾得也很好,我听沛儿的意思,倒是暂时没有入仕为官的打算,应该还能照顾太师几年呢。” “沛儿善良欣喜,他在老师身边照料,我到底放心一些。那六弟如何?” 第四十六章 众宾欢也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侯府,红儿她们还在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今日的晚宴。等到终于把人各自安置了出去,别说急性子的我,就是周恪己都有点等不及了:“云行在哪里?” “走偏门进来的,走正门也太明目张胆了。”我走在周恪己前面,一路小跑带着他去偏门,“还好大人早先在北川城中帮赵副将家人置办了一处住处,要不然今晚赵大姐他们住在哪里还要多花许多心思思考呢。” “子德知道我今日性急,将汪姑娘和王太医接到府衙暂住,不过到底有些不合乎礼制。” “哎呀,大人就是太过迂腐了。王太医本来就是来北川帮忙的,住在府衙不是理所当然吗?至于月檀,她可是要来北川开锦绣楼分楼的,这可是北川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一旦这边开了锦绣楼,不少姑娘都可以到绣楼里面当绣娘解决生计,周遭的棉花也有地方可以收购。如果办得好的好,不少北川百姓日子都能好起来呢。就凭着这一点,让人家住在府衙怎么啦!” 周恪己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我:“阿梨说得不错——方群小将呢?我原想着他在北川举目无亲的,得给他安排个住的地方,不过一眨眼功夫就找不到他了。” “哎呀大人真是操心,方群跟赵副将去他家了。人家袍泽之情可深刻了,哪还能让他露宿街头啊。”我拽着周恪己,“这些人都不是小娃娃了,大人你还担心人家找不到住处啊?那边,那边就是云行他们那辆马车!” 周恪己眼前一亮,就看到杨云行扶着他师父的胳膊,一步一步颤颤巍巍从马车上走下来,他疾步越过我,小跑到马车边,一时间却又愣住了。 目不能视的杨云行手微微一颤,沉默了好一会之后语气发抖地问:“表哥?” “云行!” 那素来在我们面前虽然看着柔弱却内里早慧坚韧的杨云行,却忽而露出一种委屈而泫然欲泣的表情,伸手在空中晃了好一阵子,被周恪己接到自己手中。握住杨云行手的那一刻,周恪己的眼眶也跟着红了:“云行,云行……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我在不远处看着,心里又是有些感慨又是觉得温馨。就在这本来已经相当愉快的时刻,红儿凑过来跟我说,唐云忠到了前门了,眼下总算是到齐了。他们这打小一起长大的,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坎坷,总算还是相互再次遇到了。 我朝还靠在一起说话的表兄弟二人挥挥手:“大人、云行!唐小将军已经到了,咱们去正厅继续说话吧!” 周恪己本来低着头和杨云行正在说话呢,一边红着眼眶一边擦着眼角,我这么一喊两人抬起头,看向我的方向…… 我老脸一红,登时转过头不敢看他们俩:怪不得人家说北川杨氏出美人呢,这还只是两个人靠在一起我都快遭不住了,都不敢想当年杨氏家宴是怎样一出美景。 正厅里两个小丫鬟正在热热闹闹地布菜。唐云忠抱着胳膊在旁边一圈一圈转悠着,这几个月边境可不稳当,他黑了一圈不说,下巴上也冒了不少胡茬没有清理,看起来平添几分岁月。看到我,他眼前一亮,小跑一步凑上来:“云行呢?” 我指了指身后:“和大人在一块呢,他们这么多年没有见,两边又都经历了许多,眼下大约是有说不完的话。” “哎……”唐云忠插着腰,颇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昔日在宫中玩耍打闹,去围场放风筝的时候,哪里想到要经历这么多事情呢?” “不过眼下虽然经历了一些磨难,但是姑且也算重新开始了对吧?”我见他这么乐观的人都多了几分惆怅,忍不住在他背上使劲拍了几下,“别哭丧着脸啦,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今天可是杨家两兄弟重新见面的大好日子,你怎么还苦瓜着脸呢?走走走,我们去找他们去!等会来了就吃饭,我都离开几个月了,大人不得弄点好吃的给我啊!” 从前我和周恪己刚刚来到北川的时候,侯府还是一片孤独破败的景象,里面只有周恪己一个人居住,也没有什么人烟气息。想到过去的景象,在看到眼前热热闹闹的场景,连我也不禁有些感慨地叹息一声。 “云行此番自京城到此,可觉得有什么不适应的?北地干燥,若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的需要早早告诉为兄。” “不曾有什么不适应,虽然在路上难免有些疲倦,但是这一路上想着早早能和表哥见面,所以总不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就是偶尔身子上有些劳累也不觉得疲倦。” “如此,我便放心许多。”杨云行和周恪己坐在一块,周恪己顺手就开始帮他剃鱼刺,将挑去鱼刺的雪白鱼肉盛在小碟子里放在他面前,“我记得云行从前是喜欢吃鱼肉的,特地找人去买了几条鱼回来,不过这里鱼到底不多,你尝尝可喜欢?” 杨云行乖巧地点点头,摸索到筷子,又在桌上摸了摸,总算夹起小块鱼肉抿了一口:“好吃,清甜的,我之前都想好了,来了北川总归要吃肉。没想到表哥还记得我喜欢吃鱼……” 周恪己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眼里充满疼惜:“你小时候就喜欢吃鱼,但是又嫌弃鱼刺多,我当时帮你挑鱼刺挑了那么多次,后来我课业忙碌,便找云忠代劳。结果我和母后就一顿没有看着,你就卡住了,你还记得吗?当时云忠拿着匕首哭着要自刎,你嗓子里一口一口咳血。母后后来心有余悸地跟我说,她进门的时候觉得自己眼前都是一黑。” 坐在一旁的唐云忠不由得放下酒盏:“那还不是六殿下的问题!我当时正在挑鱼刺挑得好好的,他非下午跟我摆的沙盘里面我那几个斥候的位置他非说翻不上去。我要不跟他吵吵那个事情,我能挑到一半忘记了吗?” “你还说呢,当时恪法都快吓死了,你们两个那个样子,我母后又恰好进门,他以为自己闯大祸了,回去三天没睡好觉。”周恪己笑着抱怨起来,给杨云行挑鱼肉的功夫里还忙里偷闲给我挑了点递过来。 “大哥你给云行挑鱼刺就算了,为什么许梨也有份啊!”唐云忠眼尖看着我面前的小碟鱼肉,略感委屈地抱怨起来,“她啥时候这么娇气了?” 我隔着周恪己和杨云行跟唐云忠龇牙咧嘴——你听听你说的像话吗! 周恪己不为所动,左边在挑一点右边也挑一点:“北地能找到的鱼刺多,阿梨又素来耐不下性子吃鱼,万一卡着了怎么办?” 唐云忠用眼神骂人了好一会,看我吃着鱼肉摇头晃脑的样子:“大哥你在想什么?许梨她是下河郡人啊!下河郡可是水泽鱼米之乡!她哪里可能不会挑鱼刺!” · 周恪己素来是节俭朴实的性格,几乎没有什么物质欲望上的执着。去年入冬后天气那么冷,他也没舍得给自己多添一些炭炉,日常穿的衣物除了那几身用来会客的和几套礼服,大多数也就是简朴的粗布衣服,甚至还有几身是我买多了布料给他顺手做的。本想着我做东西样式粗糙他应该不会穿,却不想他还挺经常穿的。 眼下杨云行来了。他居然特地在北川附近包了一个小鱼塘和两亩地,就专门用来养殖杨云行喜欢吃的鱼和菜苗,想也知道他是真的宠爱这个表弟。 接下来几天唐云忠和周恪己和杨云行只要一得空就要凑在一起热热闹闹说小话,他们分别这老些年,见了面多说几天话也正常。他们倒是希望我跟着一起,只不过我在的话总归有些格格不入,本来那也是独属于他们的秘密,我更想把时间留给他们内部去解决。 所以他们再喊我,我便托词要去找汪月檀。 ——也不能说是托词,我确确实实有事情要找月檀商量。 锦绣阁正在大张旗鼓地装修,我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不少百姓仰着头好奇地张望。汪月檀插着腰站在刚刚搭了第一层的锦绣楼前面,意气风发地抱着肩膀。 “监工呢?”我走过去从她侍女那边讨了个李子吧唧吧唧吃了起来,“锦绣楼打算建几层来着?我看着比我预想中可是恢弘不少啊!” “三层,一层卖绣品二层做大买卖,三楼放给绣娘干活。” 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我建议你一楼让绣娘干活,外围卖些便宜绣品成衣,二楼买昂贵一些的成衣绣品,三楼布置出来谈买卖。” 汪月檀转过头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一楼大好的店面白白少了一半。” “不是让你把稍微便宜些的放在一楼入口处买卖嘛。你们锦绣楼本来就不是做平民人家的衣服的,你把主要店面设置在二楼,反而让那些想买贵一些东西的客人逛得安静些。再加上我之前也去你家楼里逛过,你们那个织机踩起来,你让楼下人怎么买东西?你还记得你娘不就是让踩织机的绣娘在楼下做活儿,绣花的送到楼上去吗?你倒好,全给放在顶楼,这二楼谈着生意呢,三楼嘎吱嘎吱的,这怎么谈啊?” “而且你别看北川城中人不少,却不像京城各种东西多了去了,平日里大家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你让绣娘在一楼踩织机,他们多少会在外面看看热闹。到时候还愁卖不出去几件东西吗?” “话虽然这么说,不过……”月檀思忖片刻,颇有些忧虑地摇摇头,“小姑娘家家的,虽然也有我们这样喜欢抛头露面的,但是也不乏不想天天叫人看去的。我这边倒也必须以手艺为第一位,总不好逼着人家天天在大庭广众下踩织机。” “谁跟你说要小姑娘了?”我轻笑一声,“你找一堆小姑娘在这儿,多的是街溜子看热闹。他们不买还闹事,谁乐意惹这么一堆人?你找些绣工好的婶子婆婆,她们天生就喜欢热闹,在你这里干活还能补贴家用,也能和人说说话,多好。” 汪月檀点点头,琢磨了片刻后笑了起来:“说得挺有趣的,我可得好好想想。你这法子可是帮我大忙了,想要什么啊,我给你买啊?” 我捣了捣她:“我想要的自己也有俸禄买,不过有件事我倒是想请你帮帮忙。” “嗯?” “我之前认识一个哥哥带着两个妹妹,那俩小女娃娃眼下才五六岁,他们在北川没有田产,举目无亲。汪姑娘愿不愿意给我做个人情,让那两个小女娃娃跟你学绣工啊?” “那两个?”汪月檀回忆了一会,皱起眉,“你说的不是方群侍卫那个小尾巴?” “不是,那家人你还没见过,眼下住在城外远亲家中,哥哥为了赚钱养家在跑商。就把妹妹托付给那家人平日照料。” “倒也是不容易——行啊,我本来还想着收些孩子学细巧点的手艺呢。这个人情我就记下了。不过我还以为你要让那个小尾巴跟着我学绣工呢。” “想什么呢!那孩子我早就看上了,她腿脚灵便,嗅觉也极其出色,关键是胆子真的大,做什么都稳稳当当的。别说我了,王太医都早就蠢蠢欲动想要收她做个学生了。” “说起来王太医呢?这几天我忙着锦绣阁的事情,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帮我修改课本去了。早些我写了个课本,眼下他在帮我修改增加内容呢。”我站累了,直接翻到围栏上坐下,“再过几天我们就打算开始上课了,到时候我俩分工,一个在北川,另一个就去乾门关。早晚要把北川和乾门关在医药上彻底连通起来。” “真好啊。”汪月檀眯着眼睛看向面前已经起了一半的锦绣楼北川分店,“感觉一切都在欣欣向荣地往上走呢。” 一个中年男人挑着两筐子草帽走到我们面前,摘下草帽露出一张沧桑中透着些许局促的脸:“我听说,这里在招编织的工匠,这儿——这位夫人不是?” 我一愣,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不是卖我昭烈草帽的大哥吗?” 他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穿着昂贵的汪月檀,视线忽而又望向我:“莫非夫人就是眼下街头巷尾都在说的京城女官许大人许神医?” 我一愣,倒是汪月檀笑了起来:“哎哟……神医,许神医!” 我抽抽嘴角:“父老谬赞,我不过是普通医官罢了。大哥这是来?” “哦!”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听村里人说咱们这边要开个锦绣楼,在招编织的匠人,虽然我只会编织草帽草鞋,但是也想着万一用得上呢,就来碰碰运气——我们家二月拿到地了,我忙完了春种才出来的,要是这儿不要我,我就回家种地去。要是这边要我,正好能把地分给村里其他人种。” 我看着他圆润了一圈的下颌和明显有了些光泽的皮肤,不由得笑着点点头:“听着倒是都不错。” 第一章 客从远方来 “哎!阿梨!” 大老远就听着那声如洪钟似的呼唤,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直起腰循声望去:“怎么啦,唐大将军?” 唐云忠穿着一身软甲,还未能等着马停下便飞身而下小跑两步凑到我身边,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一脸郁闷:“你怎么才回来?原本不是说好你先回来我再回来的吗?路上又在哪里耽搁了——他娘的,这个天都快热死了……” 他过来瞬间就像是一个火炉朝我逼近,我嫌弃地往旁边退了一步:“沙子沟村赵大哥留我住了一晚,可不就耽搁了吗?再说了我哪里像你似的骑马三天都不带累的。从乾门关骑马到北川,路上我总要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啊。你那个胡子啊,真的不理一理吗?看起来乱七八糟的。” “这段时间在草原上,哪里有工夫打理——那你没能早回来,我绿豆汤怎么办?” “你就这么点小癖好,大人怎么能不记得?。这两年为了云行的病,大人总算是把那个地窖挖出来了。眼下还能存点冰块水果什么的。我们呀,都是沾了云行的光呢。”我说得自己都觉得无奈了,扭头看向唐云忠下颌上的长须,“恪己大人上次还说呢,羡慕你这胡子。” “这有啥羡慕的?”唐云忠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过数月不去修剪,胡须便乌黑浓密,要不是边关吃紧加上他生性大大咧咧,感觉留个半年弄个美髯公应该不成问题,“赵义这臭小子天天抓我的胡子,赵敢真的是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军营重地居然把自己儿子也带进去了!真是反了天了。” “得了吧,赵大哥等到赵义八岁送进来的,是正经进去训练的,他都当没有这个儿子,人家小孩也不是胡闹,该训练都是认认真真的。是你每次看到都心软,觉得人家还小,吃不了那个苦,然后把人家带到你营帐去躲太阳。” “我那是心软吗?我那是实事求是。哪家好人把自己八岁的孩子往军营里送的?刀剑无眼,真不怕自己孩子出个意外呢!” 唐云忠言之凿凿,我也不知道他是早就忘记自己六岁就跟着来了军营,还是单纯出自对年幼自己的一些不可言说的补偿,才会对他年少时候认的义子格外照顾。 我甩甩头,决定不去思考这个颇有些伤感的问题:“你有空关心赵义,不如给你爷爷写封信,我和恪己大人这算怎么回事啊?说好的三年呢?这都三年又三年了!游莲家的小胖墩都能喊人了,朝廷里面是真的不着急大皇子的婚事啊?” “你以为我没问啊!那我爷爷能说什么?上奏说我觉得大皇子眼下改好了,他的婚事也能照常进行了?那不是把圣上越过去了吗,他是老了又不是嫌命长了。” 唐云忠说得倒也是这个道理——周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成亲,只有皇上发话才可以,眼下据说连京中的九皇子都有定亲议婚的打算了,眼见着我都奔着三十去了,这圣上就是闭口不谈这件事情。要是换做一般皇子,好歹可以上书问一问自己的父皇,然而周恪己身份特殊。他来做北川侯就是所谓圣上对他戴罪立功的“考验”,而我与周恪己的婚事,则被包装为一个所谓“通过考验才能获得”的奖赏。 只要圣上一天不发话说考验已经通过,他便一天不能主动提起自己的婚事,除非周恪己不希望圣上继续考验自己。 这一场父子之间不公平的博弈还在继续。至于我,不过是被无妄之灾波及到罢了。 不过回头想想,不成亲的感觉倒也挺好,自由自在不说,眼下成不成亲反正也不碍着我和周恪己好着呢。不过就是这也老些年了,看得着吃不着的日子不知道还要素多久,想得我都有些泄气了:“哎,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都怪你爷爷当年多那句嘴!” “说起爷爷,他要来北川了。” “他都一年不来了,不是说身体不好吗?眼下过来做什么?” 唐云忠茫然地摇摇头,随即笑了起来:“说不定是身体又好起来了,老爷子又耐不住性子了呢?这两年匈奴那十八个部族很不老实,联合起来常常突袭边境,万幸最艰难的乾门关这一段大哥和我一起守着,眼下粮草辎重、后勤补给、包括军械药草都能随时跟上,我们才能把北境线牢牢守住这么久啊。” 这是我们来到北川的第七年,我本来以为七年时间不知道多长呢,结果没想到真正过起来就仿佛白驹过隙,几乎是一个恍惚七年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北川都已经变成这副好模样了,偶尔看着还真有些感慨啊。” 街上往来摩肩擦踵,很少能再看到衣不蔽体的穷人,大多数都是乘着挑着东西来城里售卖的农户,眼下街上除了原来专供达官贵人喝茶享乐的地方,还增加了不少书社茶楼酒家之类的地方,偶尔经过时能看到里面一派热热闹闹的,不少穿短衣的人蹲在门口买了大碗茶或者打点散酒就找个条凳坐着跟人侃大山。 不过要说这几年北川最受欢迎的地方,还是月檀的锦绣楼。 最后月檀还是部分采取了我的建议,将较为便宜的绣品和粗布成衣放在一楼,二楼用来卖昂贵的绣品和成衣,三楼除了接待客人还可以看看风景喝喝茶。最初也就是我和月檀没事会坐在上面玩,不知哪里传出来上面有个隐藏宝藏小店,一来二去的,好多不大出门的闺阁小姐便喜欢上来这里找小姊妹喝茶聊天。 汪月檀作为一个合格的商人,看见商机瞬间抓住,规定了只接待女客不接待男客后,绣楼的三楼渐渐就成了北川女子聚会喝茶的地方。 眼下琅琊郡百姓生活宽裕不少,逢年过节的都喜欢去锦绣阁给自己买一身衣裳充当牌面。平日里就是没有那么多钱的时候,偶尔也会在一楼铺子上看看簪花手帕之类的。 “汪姑娘好像又跑去哪里了?” “她前些日子听说巴渝那边来了一个绣娘来附近村子里投奔亲戚,这不马上就跑去想看看人家蜀绣的手艺到底什么样的。”我叹了一口气,“眼下谁能拦得住她啊?我之前见她听意思说下半年打算去岭南,正好去阿莲那边考察考察。真羡慕,一把年纪还活力四射的。” “广王那边估计也挺欢迎吧?毕竟又不是什么坏事。”唐云忠随口回答道,“说起来之前你那个好朋友游姑姑是不是来信了?又讲她家那个小金童了?” “现在升级了,是金童玉女一对。阿莲来信说她又生了一个小郡主。哎呀,想想看广王殿下真是好福气啊,眼下在岭南做他的广王,还儿女双全。” “小屁孩有什么好的?我可不羡慕这种东西……”唐云忠不屑一顾,“再说了,孩子多了问题也多,别最后弄得兄弟阋墙,鸡飞狗跳的。” 我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前尘旧事,半晌后无语地看向他:“你可真会说话。” 说话间便走到了侯府后门,我熟门熟路拍了拍门,去年红儿引介的远房表妹翠微过来给开门,一见是我和唐云忠,粉里透红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小将军、许大人回来了。” 我朝她点点头,顺手将肩上包袱交给她:“包袱里都是些药材,放我卧房便好,别让脱脱闻到,要打喷嚏的——这几天侯爷可好?” 她接过我的包袱,笑着点点头:“侯爷什么都好呢,就是惦念着许大人。眼下侯爷正和裴太守在书房聊事情,大人可要过去?” “你们不要进去打扰,等他们说完出来再说我们已经回来了。既然裴太守特地前来,估计也是要紧的事情——府里眼下有绿豆汤吗?” “有,昨儿侯爷就吩咐我们煮了,就等着许大人小将军回府呢。” 唐云忠把马交到马厩仆役手里去了,这时候才笑着走过来:“我就知道大哥肯定还记得呢。那劳烦端一点来院子这边,我们说着话喝点绿豆汤。阿梨,走,我们找云行说话去。” 杨云行坐在后院的树下,偌大的树冠将他笼罩在安静清凉的夜风之中,而他那个驼背形容丑陋的师父则在旁边为他敲着核桃,已经敲出来一些放在碟子里。大约是听到了动静,他抬起头耳朵朝我们走过去的方向动了动,片刻后笑了起来:“云忠哥、嫂嫂!你们回来了?” 我有时候真想问问杨云行是不是故意选的这么一个略有些微妙的称呼,但是又觉得问出来的自己显得格外奇怪——这个嫂嫂初听觉得可满足了,总觉得表哥和嫂嫂,那可不就是一对吗?但是后来等到他开始喊唐云忠云忠哥的时候我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妙。” 这嫂嫂到底是哪个嫂嫂啊!怎么就一个称呼还能做到这么含糊不清的? 我颇有点泄气地坐在杨云行身边,心说我们这一档子含糊不清的关系不会真的要一直含糊到我而立之年去吧?我娘亲在我眼下这个年纪都已经摆脱我爹那个混账了,我怎么到了同一个年纪,我活得还是糊糊涂涂的。” 还好绿豆汤很快端上来了,我端起来喝了一小口,顿觉桂花清甜、绿豆软糯,一扫刚刚的愁云惨淡——糊糊涂涂就糊糊涂涂吧,古人常说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的。这样糊糊涂涂的也挺好,不然问题没解决,反而把自己纠结死了。 · 我此去唐家军是去检查药品储存情况的,现在那边基本上已经把后勤管理得像模像样。一旦有什么缺漏,立刻就能发现并且补足。我去查了查,大致没有什么问题便又回来了。 “我回来路上正好看到鲧山脚下有些草药可以做香包驱蚊的,就随手采了一些。”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放在桌子上,唐云忠手快,从里面挑出两片薄荷叶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这绿叶子是啥?薄荷?” “嗯哼,这个薄荷品相可太好了,我当时闻着就觉得真是恨不得挖回来养算了。你看我都没舍得揪大的叶片,每一颗就摘了两三片。这个薄荷等晒干后弄香囊一包,夏天闻着可舒服了。到时候云行你床头挂几个,就没什么蚊虫咬你了。” 说着话呢,周恪己和裴子德从书房的方向过来了。周恪己见我,不由得微微一笑,轻轻点点头:“阿梨,云忠,都回来了?”说着,引着裴子德到我们身边坐下。 “云忠回来得正好,方才子德和我提到,唐老将军的车队已经过了剑阁了,在鲧山山脚下的驿站停留一晚,大约明天午后就能到北川了。”说到这里,周恪己和裴子德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唐云忠本来也是挺高兴的,毕竟他也有两三年没有见到爷爷了,不过眼下周恪己和裴子德的表情让他也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这里是唐家军,爷爷是唐家军主帅,眼下他来看看有什么不对的?还能有什么事情?” 我左右看了看,忽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老将军是一个人来的吗?” 唐云忠一愣,脸上笑容瞬间就消失了,转头看向周恪己:“大哥?” 周恪己抿着嘴沉默了片刻,忍不住还是叹息一声:“阿梨猜得不错。这次老国公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唐揆荣的长子,唐宣文一起来的。”他转头看向唐云忠,语气柔缓了不少,“在你的婚事上老国公抱着得罪我的打算也站在云忠你这一边,唐揆荣他们不可能意识不到。眼下你战功赫赫,风头无二,唐揆荣不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唐家大权旁落,让你当真顺顺利利做了唐家军主帅。云忠你既然拒绝了和表妹的亲事,就应该料到这一劫是在所难免的。” 唐云忠抬眼望向周恪己,好一会才垂下眼,勉力提起嘴角笑了笑:“是啊,这一遭总是在所难免的。” 第二章 唐家旧事 老国公已经有三年未曾来过边关,而且纵使是三年前,他往往也只是绕道从北川城外直接去乾门关,并不会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到访北川。别说我们,就是一般的百姓也看着热闹议论纷纷:“据说老将军带了一个少将军呢,看着文文弱弱的。” “那个好像也是唐将军呢。” “那咱们这个唐将军是什么?” “哎哟,你不懂了吧,这事儿我还是走货到京城才知道的。咱们常见到的宣威将军其实不是唐家长子,这次来的才是真正的唐将军。” “什么真的假的?你瞧他那个坐马车都虚的样子,就是把唐家军交给他能放心吗?咱们宣威将军光是站在那里都威风凛凛的,这个白面书生怎么比得了?” “就是,你说这唐家也蔫坏啊,这么多年没见过他们影子,眼下眼见着唐家军主帅要易旗了,他们倒是蹦跶出来了。” 我跟在人群里面听了一会儿,又默默退了出去,在回到侯府,只见周恪己已经换好了一套冕服,神态华贵地坐在正厅里,见到我微微点点头:“百姓多有议论?” “自然是议论纷纷,不过大多都还有些分寸,眼下云忠已经去城外迎接他们了。估计再不过一会儿老国公就要带着他那个宝贝孙子进城了。” “老国公到底还是舍不得当真将唐家三代心血的唐家军全数留给云忠。我曾经与唐宣文有过些交情,他做事稳扎稳打,不像是武官家庭出来的孩子,他虽然不算聪明绝顶,但是处事老道,倘若能在朝中文官倒也是不错的。只可惜……” 周恪己微微眯起眼睛,眼神里多了几分凛然。周恪己已经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眼角隐约可见多了几缕细纹,倒是显得更有威仪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到底是父子,他眼下思考时候有些讳莫如深的神态确实能看到几分当今天子的影子。 “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唐家军中的威严是云忠靠着一次次出生入死换来的,怎么说拱手让人就能拱手让人?”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周恪己微微点点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只希望云忠不要被这一变故彻底伤了心才是。” 府外一阵热闹声,红儿从门口疾步走进来:“侯爷,许大人,老国公的车马已经停在门外了。老国公随行只带了唐少爷,其余人都已经在驿馆住下。” 周恪己点点头,转头看我:“阿梨,随我出去迎接。” 侯府正门外只停了一辆马车,唐云忠和唐宣文尴尬而陌生地站在马车边,似乎光是站在一起,就让这对陌生的表亲兄弟格外难熬。 血缘真的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唐云忠一身武将打扮,这几年常年在塞外疾驰夜奔,本就更加粗粝,加上他又开始蓄须,更显得铁马金戈英雄气。而唐宣文大约是在京中过惯了安稳日子,总有些低眉顺眼的姿态,看起来比唐云忠富态不少,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人家少爷。明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但是站在一起却似乎一眼便能看出两人同宗同源,甚至焦躁紧张时候抱着手的习惯都是如出一辙。 周恪己迎到门口,老国公总算在唐宣文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走下来,唐云忠下意识想要扶,看到唐宣文习以为常迎上去之后又默默退后一步。我知道他心情不好,越过老国公和唐宣文,小跑到唐云忠身边:“回来了?” 他抬眼看向我,目光恍惚了一瞬间,才点点头:“嗯,回来了。” “那我们先去把马牵到后院去。”我拽过唐云忠那匹马的笼头,带着它的缰绳往前引几步,“唐将军您牵上那一匹跟我来。” “许大人,这些年不见,都不和老夫打个招呼吗?”我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唐镇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一句话没说就要走呢?” 我背对他撇撇嘴角,转头提着嘴角笑了笑:“老国公这话真是折煞小女了,这不想着先把马匹安顿好,入府自然好叙旧呢,哪曾想操心之下倒是怠慢了老国公和唐少爷。老国公贵安,唐少爷贵安。” 唐宣文对我微微拱手算作回礼,他大约也对老将军给我编排的那一出爱恨大戏略有耳闻,加上六年前我们曾经在一起匆匆吃了顿饭,眼下看我的眼神全然都是审视。 我懒得理会他。唐家本家那些妖魔鬼怪我一个都不喜欢,这帮人当年合起伙算计一个六岁小孩的时候,怎么想不到今日还要腆着脸跟人家抢兵权。 唐云忠恹恹地跟在我后面,等我们把马拴好,我回过头,看他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得靠在马厩旁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模样,看着叫人真陌生……你爷爷总算来了,无论有没有其他人跟着一起,你总要高兴些啊。” 唐云忠垂着眼叹了一口气:“我们进去吧,爷爷等着我们呢。” “谁说我们要进去了?”我瞧他这模样,挠了挠头发,知道总归是要用上昨晚跟周恪己说到的手段了,“心情这么不好,便是不想和你表兄喝酒去?那你跟我去酒楼吃去,何必赴这没意思的酒席?” 唐云忠总算有了点表情:“这?老国公在这里,我们不进去吗?” “为什么要进去?老国公带着孙儿拜见北川侯,跟你我本就没有关系,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他们还能说出不是来?” “可这……”唐云忠一时间语塞,“可是这,这不是摆明了让爷爷知道我……” “就是要让他知道啊。”我啧了一声,少见唐云忠这么瑟瑟缩缩的模样,不耐烦地抓过他的手,刚想潇洒地把他拽着走,却不想手仿佛被砂纸划过一样,疼得我一个激灵,箍着他的手腕把手掌翻过来,“你这手怎么扎人啊?” 唐云忠布满老茧的手掌摊开在我面前,他下意识缩了一下,想要把手掌合上,见我不放开,才委委屈屈又摊开手心,小声抱怨:“我天天舞刀弄剑,手上本来就全是老茧,谁知道你会忽然抓着我的手啊?” 我看着那手掌里粗犷的纹路和厚厚的茧块,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凭什么没脾气?这么多年苦都吃过来了,眼下开始偷梁换柱了?真正的唐家少爷粉墨登场了?你就应该有脾气,你有脾气老将军才能知道你也是个有感情的活人。不然还真当你是唐家一把好刀呢。” 唐云忠大约是想笑,又不知道想起什么,眉头微微皱起:“可是……” 我打断他犹犹豫豫的话:“你想没想过你就是今天跟他们生气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唐云忠猛得抬起头,茫茫然地看着我,重复着我的话:“他们能怎么样?” “是啊,他们能怎么样?眼下你祖父亲自带着唐宣文来北川,意思还不明显吗?他就是来帮唐宣文争取唐家军统帅之位的。所以你就是不高兴,他又能怎么样?能撕破脸?能罚你?你现在统帅之位都快没了还怕罚吗?”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你在此历练这么多年倒给别人做了嫁衣,难道连点脾气都没有么?而且这模样都快把你当后院的妾室欺负了,如何还要处处小心?那京城来的少爷连风沙也没见过却想着执掌北境大防,你若是就这么让了他,才是你糊涂至极!” 话说到这份上,唐云忠总算是没憋住笑了起来:“你这嘴,这么多年怎么越来越毒了?我当时还想着你总跟大哥在一起,脾气可要变好呢。这么多年就看着你这张嘴越来越气人了……眼下还把我比作后院妾室,还不如当年的许姬呢。” “我那是一语成谶。”我凑上去戏谑地上下在他身上逡巡一圈,“这响当当的大将军哟,见了唐家人怎么转头便自觉矮了一截,只会自怨自艾起来?你这犹犹豫豫的样子要是让当年被你斩于马下的匈奴看了,怕不是要含恨九泉。” 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眼睛小心观察着转了一圈:“我俩溜了,也太对不起大哥了吧?” “这种场合大人最会应付了,我昨儿就跟他说到这个事情。这情况他早也料到了,不至于应付不来。”我说着,挠了挠脸颊,叹了一口气,“再者说,你最对不起他的事情是为了你那个破婚事,把大人的婚事都搅黄了,眼下还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呢……” 唐云忠笑了起来,手指往后指了指:“那咱们开溜,今儿杏花酒楼本将军请客,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敞开吃。” 我指着他笑得颇为得意:“可是你说的,别付账不认。” · 杏花酒楼是眼下北川城内最大的酒楼。本来这是江樵一处私产,他落魄后便把城中产业都变卖去村里做个不大不小的地主去了。一开始裴子德还在思考要拿这几处产业怎么办,当年在开庭受审中跟裴子德里应外合的的冯家妇人倒是找上门,和裴子德商量能否把酒楼盘给她。 她确实是个利索有能耐的女子,不过几年的功夫,杏花酒楼已经发展得有声有色,自己也从农家妇人一跃成为商家贵妇。 唐云忠要了一间单间,点了七八个菜和一壶杏花酒。 不出一会儿,酒菜都已经上齐了。果然点了我最喜欢的叫花鸡:“这叫花鸡做得深得我心,做法跟我们清河那边差不多,就弄一小撮盐调个味道,不像北地这边喜欢弄那种面糊糊的大酱。”我跟唐云忠没啥客气的,上手便给自己扯了一条鸡腿下来,“吃呀吃呀,等会儿冷了就不好吃了。” 唐云忠在我的催促声中夹了另一根鸡腿,咬了两口之后又放了下来,踟蹰良久后仰起头给自己灌了一盅酒:“其实,我一直不太知道怎么跟唐家人相处。” “我有记忆以来就是在唐家军营帐长大的,只有很仔细回忆的时候,才能隐约想起来自己爹娘的模样。长途奔袭,缺衣少食,辛苦训练,对我而言就是仿佛生来就要做的司空见惯的事情。我当时觉得好像我天生就是在唐家军长大的,甚至我记得有一次我爹娘偷偷来看我,窝还觉得很不耐烦,也不跟他们说话。” 唐云忠忽然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经历,表情似乎是有些难过的:“我是等到长大了才知道,当时是爷爷把我强行带走的。我娘当时很舍不得我,但是也没有办法,爷爷做好的决定没有人可以动摇。我娘只是北境一个商人家的女儿,自然也没有办法留下我。” “不过现在你都这么大了,不是有很多机会可以跟他们重聚吗?”我安抚他。 唐云忠摇摇头:“大约第三年他们就又有了一个孩子,从此便不怎么提到我了。听说当初是因为祖母非常讨厌老将军,见我与老将军亲近,便只当我不存在,父亲怯懦,跟着母亲的意思生活,而我娘虽然最初挣扎过一段时间,但是到底不希望天天以泪洗面。她后来又有了一个儿子,渐渐地便把我忘记了,眼下据说他们又有了几个孩子,一家人日子虽然简单朴素但是也极其美满。” 我如鲠在喉:“……那你算什么?” 唐云忠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仰头便灌入了喉咙,大约是被辣到了,咳嗽了几声后眼圈周围红了一片:“我算什么?我算什么呢?” 他抽了一口气,忽然笑起来:“哎,阿梨,你还记得当年刚刚认识的时候,你说广王王妃曾经对我有点意思的事情吗?” “阿莲?”我回忆了好一会,不由得怀念地笑了起来,“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当时还怼了我一番呢。明明人家少女心思,你当时却说得好生无情啊。” 唐云忠吃吃地笑起来,带着几分醉意眯起眼睛:“我当时其实有点生气,你提到那件事情让我很不高兴……但是我没办法告诉任何人,只能憋在自己心里。” 这件事情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十岁生辰?” 唐云忠颇为感慨地点点头:“是啊,我的十岁生日——我唯一在京中过的生日。” 第三章 无可归处之人 “那是我第二次来京城,其实我并不是回来特地过生日的,我是回来养伤的。当时匈奴闹得很凶,乾门关终日是恶仗。最初我只是肩上挨了一枪,但是因为边关条件恶劣,后来我的伤口便开始溃烂,我当时才九岁,终日高烧不退,睡了半个月。爷爷总算是不忍心,等到战事暂时休整后便安排了快马送我回京看病。” “我当时本来就烧得迷迷糊糊,加上马车又颠簸,我一边赶路一边吐。我其实已经没有那段时间的意识了,那些天的情况我都是是听赵敢说的,他说我最后吐出来的东西都是绿色的,看得人触目惊心。” “大约走到半程的时候,唐家军的兄弟看不下去我这样,说我再坐马车都要吐死过去了。于是赵敢和其他几个大哥抱着我用脚硬生生跑了十几天,最后是把我抱回京城的。” “小将军,小将军?” 唐云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年幼的身体将痛觉更加清晰,肩膀上火烧火燎一般的疼痛,他皲裂发白的嘴唇发抖,眼睛半闭半睁地看向床边:“赵副将?” 赵敢吓得背脊发凉,手背贴在唐云忠额头上:“哎哟祖宗啊,怎么这烧还不下去——水呢?毛巾呢?伺候的人都哪里去了?” 唐云忠又恍惚了一会,头歪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拽着赵敢:“这是哪儿?乾门关……呢?怎么不出操啊?” 赵敢接过一条毛巾,搭在唐云忠额头上:“小将军你受伤了,咱们先回来治病养伤。” 唐云忠点点头,却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懂,他目光左右逡巡一圈:“我热,是不是烧炕了?热得我发昏,撤掉。” 赵敢被吓得不敢说话,唐云忠身上分明还在发抖,脸颊却是通红一片,手指冷得好像死人,额头却烫得吓人:“我热,给我扇扇风,热得我脑子疼!”说着,唐云忠歪着头哭了起来,的眼泪顺着眼角往外滚,“烫死了,好难受……被子拿开。” 赵敢匆匆忙忙掀开一点点给他扇风,又害怕他把被子全打了,只能用手箍着肩膀无用地劝着:“小将军别打被子,你这是发烧了,不能打被子。” 话还没说半句,臂弯里一沉,唐云忠又昏了过去。 “我到了京城也没好,大约昏迷了十几天。本来据说都已经在给我准备棺材了,后来我居然自己慢慢扛过来了,等到爷爷回京后,我已经能起来走路了。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当时也就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娃娃,这么一场大病差点都要了我的命,照理来说我应该是安安稳稳养病的。可惜,唐家人并没有让我好好养病的打算——” “父亲,此次边关大捷,圣上盛赞唐家军英勇非常,此等表现的好机会,父亲如何能因为云忠一点点小病而错过呢?” 唐云忠被窗外的声音吵醒,他肩膀开始恢复了,每一天都是又疼又痒,总是要熬到后半夜才能睡着,白天总也是昏昏沉沉的,人眼见着就瘦了一大圈。眼下下午好不容易睡着,却又被这恼人的声音弄醒了。 “荒唐!云忠这一遭在鬼门关走了个来回,这生死边缘的事情什么小事?若宣文出了事情,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父亲,我知道云忠这一遭凶险,但是这不是好起来了吗?眼下他天天闷在门里偷懒,我们也没有说他什么,这不过是叫他配合着到圣上面前充充门面,对他也是好事啊。父亲您才回京,不知道朝堂上的事情。这两天圣上都提了四五次要看看十岁杀敌的小将军了,眼下他也能起身了,为何还要躺在家里呢?” “你当真是狠心,云忠我才看过,眼下还在断断续续发低烧,走路都走不了。进宫的路你要他怎么走?” “父亲,连宣文也能走完宫道啊,他跟你在边关历练那么久,什么苦没有吃过?眼下您跟我说他连走个宫道都不成了?”两道黑影凑在一起,声音随之压低一些,“我看您是将他当作唐家的孩子了吧?您这是糊涂了啊,我们在一块才是唐家人,他不就是您捡回来的小娃娃吗?眼下我们能让他去面圣,不也是给了他的机会吗,我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眼下难道您还觉得我对这孩子不够好?我总不能真当他是我们的孩子吧?” 唐云忠躺在床上,睫毛颤了颤,胸口剧烈地一阵起伏,窗外那两道黑影就像是风中摇摆的树影一般,他就这么盯着地面上摇晃的黑影,不一会又睡了过去。 “……后来,后来……我真的就拖着那个身体去面圣了。当时我刚刚恢复一点点,要从正玄门外面一路走进去觐见。当时细节其实我不太记得了,因为我越走越觉得昏昏的,整个人都没有力气了。我只记得我似乎是顺顺利利见到了圣上,虽然撑着没有晕过去,但是那病恹恹的模样估计还挺吓人的。后来恪己大哥就提议让我先去旁边休息。我在太子东宫温贤阁一直睡到宫门都关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从白天变成深夜,大哥在我旁边温书,见我终于醒了,便喊了两个下人来照顾我,还给我准备了些点心。” “唐戬小将军表字云忠?” 唐云忠从汤碗里抬起脸,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大约是觉得自己吃相实在难看,手在嘴边擦了擦油渍,小声嘀咕:“末将唐云忠,见过太子殿下。” 周恪己笑了笑,接过侍女手里的盅,放在床边矮凳上:“还喝得下汤吗?这个乌鸡汤孤让他们下午就炖着了,要是能吃得下就稍微喝一点。” “我,末将诚惶诚恐。”唐云忠局促地搓着手,他虽然已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好几年,却终日只是吃风沙,几乎没有见过达官贵人。第一次独自相处,便是和太子这样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未来圣上,唐云忠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对方,“太子厚意,末将万死不辞。” 周恪己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只是按着他的拳头让他放松下来:“眼下并非朝堂之上,唐小将军大可放松一些,这般紧张,等会儿伤口怕是又要疼了。” “太子殿下如何知道?” 周恪己笑了笑,将床头三两个菜稍微整理了位置便坐到唐云忠榻侧,那种稚气未脱的脸在黄色的灯花下气度已经颇为沉稳大气:“听闻小将军在边关以总角年纪立下战功,父皇甚为欢喜。小将军回京后父皇本欲立即召你入宫领赏,不过当时父皇并不知小将军受伤颇为严重,后来听说小将军昏迷不醒,父皇便说等你好起来再进宫领赏,还送了好些药材补品往唐府。这事也传入后宫之中,母后怜惜小将军年幼便要随军作战,且遭此大难,便遣人送了一根百年野山参到唐府以备不时之需,还准备了些炖煮的上好佳品送到唐府。” “听闻小将军今日要应召入宫,孤算了算日子,心知小将军伤势未愈。如何这般匆促应召?就是在家中多休息一段时间也不要紧,何必这般紧张?” 唐云忠局促地缩了一下手,再看看已经被自己吃空了粥碗,又觉得仿佛自己格外穷酸上不得台面,不由得鼻子发酸。 周恪己上下打量着他,也不催促,目光在衣服上停留片刻:“这衣服,是唐府买的成衣吧?似乎不大合身呢。” 唐云忠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眼下大约是有人已经伺候过了,身上只剩下了一件素白的里衣,他穿着还挺舒服的,除了袖子仿佛长了一些,肩又窄了一圈,余下可比军营里那些粗布衣服舒服多了。他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我不清楚,是婶婶给我准备的。” 周恪己微微皱了皱眉,继而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喝点汤吗?” 唐云忠总算醒过来,眼下真的有些饿,不过饶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他,也在犹豫此刻再多吃温贤阁的东西,会不会不大好,一时间居然踟蹰起来。好在肚子替他先做了回答,忽而就发出一声咕噜的声音。 “我,末将……不是。”他一开口脸就红了,抱着肚子咬牙切齿恨自己好丢人。 周恪己听着那声音倒是笑了起来,他当真笑起来的时候眉目都舒朗起来,一副云消月现的温润模样:“还想瞒着?都是专门为小将军做的了,何必推辞呢?” “末将,实在是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周恪己为他把盅端过来,又拿了一个小碗先舀了些鸡肉放在碗里,递给他,“小将军险些为大越马革裹尸,孤身为东宫之主,难道连一点饭食也不该款待吗?” 唐云忠这才放心下来,端起碗嘿嘿一笑,埋着头又吃了起来。 唐府平日里并没有特地为唐云忠准备专门的饭食,唐府的菜色都是京中常见富贵人家口味,油腻咸味浓重,唐云忠刚刚恢复那几天吃着就要呕,只能用水泡了饭来吃。眼下倒是适应一些了,不过还是没有胃口。他总还以为是自己疏于锻炼才会胃口不好,结果周恪己这般的饭菜才吃了一点点,他就感觉自己胃口大开,那乌鸡汤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半点油花也看不到,喝下去既有鸡汤的鲜味却又仿佛清水一般清爽,甚至回味还有一丝甘甜。 见唐云忠又给自己添了一碗,周恪己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唐将军和唐夫人家中的饭食可是吃不习惯?” 唐云忠梗着脖子把一块鸡肉吞下去:“之前吃的倒是习惯的,但是最近可能是因为受伤了一直没有办法训练,感觉吃什么都没胃口。不过太子殿下这宫中饭食我吃得很好吃呢!真不愧是宫中御厨做的!口味真是一等一的好。” 周恪己笑了笑,沉思了片刻:“小将军,既然喜欢,这段时间不如住在温贤阁吧?” 唐云忠一愣,这个发展彻底让他懵了:“这……” “倘若小将军不嫌弃,我明日与母后说明,正好我有个表弟也要入宫住一段时间,你们可以做个伴,等你伤愈再出宫不迟。” “大哥……就把我,留、留在宫里了……后来……后来我恰好,要过生……日……”唐云忠趴在桌上,说到这里,他总算不胜酒力,呼呼睡去。 我端着茶抿了一口,探头看了看他手边的两壶杏花酒——平日里说得多么夸张呢,这酒量看起来跟我也差不多啊:“生日然后呢?” 唐云忠没有回答我,只是趴在桌上,没过多久从他那里就只能听到轻微的鼾声了。 这家伙倒是舒服了,一通委屈诉苦完倒头就睡,留下我面对这么一个烂摊子,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他搬弄回去。正在思考是在楼上干脆开个客房给他丢在里面,还是想办法联系下唐府的人把他接回去——啊,唐府不行了,唐府眼下里面住了两个不识趣的人,不如送回侯府去吧?反正恪己大哥肯定会回收他的。 就在我还在犹豫的时候,背后包厢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我转过头,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取下兜帽,露出那张熟悉的脸,他看着对面睡着的唐云忠眼神一滞,对我无奈地笑了笑:“喝了多少这是?” 我伸出手指,比了两根手指:“两壶杏花酒,可能心里有怨愤,所以醉得格外快。” “心里有怨,酒喝得快,难免醉得厉害。”周恪己叹了一口气,在我们的桌边坐下,“云忠怕唐家人,比怕匈奴还要怕得厉害。” “他们在年幼时看不起云忠,等到眼下他成了大将军又在提防他,这样的一家人却是他唯一的亲人,能不唏嘘吗?”我微微叹了一口气,“云忠心里唯有老国公才是他的爷爷,于是便掩耳盗铃,这么多年当唐家人不存在,老国公只是他的爷爷——眼下老国公带着唐宣文来了,这对他的打击不是利益休戚相关这么简单的。” 周恪己叹了一口气:“夜深了,我们带云忠回去吧?” 第四章 美满破灭 接下来几天,唐云忠没有去乾门关,而是留在北川陪同唐老将军,按照唐云忠所言,他们要做一些准备,等着七月份的时候老国公带着唐宣文一起去乾门关,这位唐家军正牌继承者总算要第一次去往自己家的营地了。 这几天车队慢悠悠整备,老将军半点没有提及第一天宴会上我和唐云忠的不告而别,仿佛这事情压根没有发生过一般。我还有医馆的事情要忙碌,借着晚宴不辞而别表达过不满之后也没有继续和他们争斗的心思,只问了问唐云忠要不要跟我一起忙碌。 ——我知道他心情不好,这段时间周恪己处于礼节总要照顾老国公那边,不能随意怠慢,我倒是无所谓,于是我便想着让唐云忠多躲在我这里。 却没想到唐云忠醉了一次之后倒是振作起来稍许,大约是明白我的意思,他反而拒绝了,只是同我说自己不能真的一直这样躲在别人身后。 “倘若宣文表兄当真有能力执掌唐家军,我岂可因为一己私欲非要将唐家军纳入自己麾下。倘若宣文兄并无能力执掌,我也该知道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才是。无论哪一种,我总不能一直这么逃下去……” 这话说得真让人替他难过,不过我也知道这是唐家军自己的事情,我能做的最多也就是给他提供一个地方暂时歇息,真正的问题哪怕周恪己也不可能替他做决定。这是唐云忠注定必须自己收拾的烂摊子。 眼下我和王书言两人轮替负责医馆,连课业也是一人负责一半,最近恰好轮到王书言正在教经脉针灸之类的技法。我便趁着夏日百草丰茂多去山里找找草药,顺便去周遭村里转转有没有人需要医治。 之前本来我是想要练一练针灸技法的,等到真的提起针,我才意识到当年六监寝月下那一箭是真的断了我能学习针灸的一切指望。我左手只要提起来就会忍不住颤抖,骑射的时候还不觉得很明显,拿上针才发现抖得实在厉害。 这事情说来虽然也不算要命,但是到底让人惋惜,原本我还想趁着王书言在学习点技术呢,结果却意外想起这旧伤来。关键是本来我都已经快把这个事情忘记了,至此以后却又忽然在意起来,尤其是肩膀每次一阵隐隐作痛的时候,我便会回忆起那个黑衣人和他说的话。 ——人各自有各自的一团乱麻,谁也别笑话谁。 我骑着马正打算出城,刚刚走到锦绣楼下,里面一对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冒出来,其中略高一些的看着我挥挥手,笑着大喊一句:“许大人!” 我认出是袁豺家里那对妹妹,远远点点头,将马勒住后停在路边:“看你们这样子,又是要帮哪个姐姐跑腿去啊?” “楼上两个姐姐在喝茶聊天,忽而想吃杏花楼的龙井茶点了,姐姐们就让我们俩去买了送回来。”大一些的小姑娘更加外向活泼,牵着妹妹跑过来看着马背上的我,一脸羡慕,“许大人又要去村里帮百姓看诊吗?还是要去采药?” “都是。”我看着她们可爱,欢喜得很,低下头够着捏了捏她的脸颊,“你们哥哥呢?上月不是说去下河那边走一趟货吗?眼下可回来了?” “哥哥几日前回来了,不过又去跑了,这次不用跑远,所以说着七八天就能回来呢。”小姑娘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在地上就像是小狸子一般跳了跳,“啊!许大人您稍微等等我!我哥哥给许大人带了礼物,原本叫我们交给汪姐姐转交给大人的。眼下既然见到大人,我就直接拿给大人吧!” 说着,小毛球拽着妹妹又风风火火冲回楼里了:“许大人稍等我一下嗷!” 我在后面着急地叮嘱:“跑慢点,别摔了!” 不一会儿,黏在一起的两个小姑娘又跑了出来,一路跑到我的马边上,把手里的东西高高举起来:“大人,大人!我们找到了!这是哥哥要送给大人的!” 那一串小东西挂在她白白嫩嫩的小手上面,我俯身捞过来一看,是一串别在腰间的穗子:“这穗子很好看啊。看着倒是像下河那边的风格呢。”下河地处江南一代,和京城在工艺品上也有不少区别,尤其是颜色。 下河喜欢素色,比如藕色、月白、水蓝之类的颜色,而京城则喜欢更为浓烈的颜色,鸦青、胭脂之类的。袁豺带给我的挂件是两三个柿子挂在一起的欢欢喜喜的小纹样,薄柿和豆青的颜色搭配显得稍显稚嫩。一般来说,也就是十多岁未出阁的小姑娘才会搭配着。 我笑了起来:“这是在下河买的吧?” 两个小娃娃在地上仰着头,努力点点头:“嗯!哥哥特地在下河买的。”“哥哥说家乡的东西,多少看着都是亲切的。”“许大人喜欢吗?” 我将穗子在腰间打了个结挂住,笑嘻嘻地给她们看了看:“我喜欢呢,毕竟是家乡的东西,如何不喜欢呢?帮我谢谢你们哥哥,说礼物我收到了,非常喜欢。” “好!”“我们回去就和哥哥说呢?” 前几年我劝过袁豺早些安定下来,在这里找个好人家姑娘成家,不曾想袁豺似乎并不着急,对此兴致缺缺。再劝他,只说是想把两个妹妹和当年义兄家嫂嫂与遗腹子两人看护好。 ——许多事情并不能细合计,也不好开口去问,袁豺到底是什么心思他自己斟酌去,我也不可插手太多。 不过万幸的是两个小娃娃眼下在锦绣楼倒是真的学了些手艺,看这模样今后多少能让自己生活得不过错,眼下他们也算欣欣向荣地发展着。 我看着两个小姑娘跑去买茶点的背影,又忍不住喊了一句“慢点”,这才扯了扯缰绳,打算继续赶路出城。却不想再一抬头,面前居然是一个不速之客立马挡于我身前。 我一愣,在马上一拱手:“唐少爷。” 唐宣文拽着缰绳,背着一把弓,神态略带防备打探地看向我:“许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去城外村里给百姓看病,去鲧山上采草药。”我笑了笑,“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罢了——唐少爷才是,背着弓这是要去哪里?” “在城里闷得厉害,想要去城外溜溜马。恰好遇到了许大人,不如同行?” 我一愣,垂眼思考了一会,不由得笑了笑:“行啊,能与大人同行倒也不至于一个人寂寞得很。那咱们走吧?” 我们就这么慢慢走在街上,唐宣文沉默了一会,快步赶上与我并肩:“堂妹竹兰去年嫁给了礼部侍郎之子,那人倒是很忠厚的,为人踏实可靠,是个良配。” “那不是很美满吗?唐大小姐乃是当今太子妃,眼下唐家二小姐又与礼部侍郎之子喜结连理,这本是大好事啊。”我笑着敷衍他。 唐宣文沉默了很久:“许大人,云忠眼下已经到了这般年纪了,他也不可能和竹兰喜结连理了,你就放过他吧。”他看着我忽然扫过去的目光,踟蹰了一瞬继续说道,“您劝劝他,找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成家吧,这么蹉跎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我看着他,好一会转过头笑了起来:“好,我劝劝他,不过他听不听,我可不知道。” 唐宣文失望地皱了皱眉,微微摇摇头:“父亲从前跟我说的极其美满——云忠和竹兰年纪相仿,云忠性子热烈,竹兰性子柔顺,他们性格恰好互补。而且云忠身份低微,在唐家待着颇为尴尬。不过他若能与竹兰相配,便恰好能解决身份上的困窘,到时候我们便是欢喜和美的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便也不用相互提防,届时云忠可在唐家军做稳副将的位置。” “这本是多么美满的一件事情,却因为您的缘故,眼下弄得一团混乱。眼看着云忠都快而立之年,既没有婚配,更毋宁谈子嗣。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他总还妄想着能与您百年好合。他当局者迷,我却看得清楚,您是断然不会和他在一起的,他等再久也是徒劳。既然已经选择了北川侯,为何要蹉跎云忠呢?” 我几乎要气笑起来了:“……坐稳副将的位置?恕臣女冒昧,宣威将军做副将,唐家军打算由谁来做主将?” 唐宣文忽而一愣,再看向我的时候,目光仿佛被烫了一般忽而移开:“这,谁做主将本是不重要的,我们都是周氏天子手下的忠臣良将,要紧的是能守土开疆。” “既然不重要,为何唐云忠只是副将?” “这……荒唐,难道云忠还想着图谋唐家军主帅之位吗?”唐宣文摇摇头,显得极为愤怒,“云忠分明是极为忠厚的性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图谋?哈哈哈哈……”我仰头笑了起来,“照您这么说,您也图谋唐家家主之位,不是吗?” “我本就是唐家长子,何来图谋一说?” “军中无长幼,能者自居之。您若心中有主帅之人选,不妨先比较比较他到底立了多少军功,不妨问问他有什么本事,不妨问问他在乾门关吃了多少风沙。倘若这些都没有,那还是不要贸然说出这般糊涂话了。” 他白色微胖的脸上泛起气急的红晕:“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许大人要造反吗?”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心想唐揆荣还真是会粉饰太平,弄得自家孩子都已经为人父了还是这么天真愚蠢:“造反?我造什么反?倘若你觉得唐家军乃是唐家私有,便不是我造反,是你们唐家有不臣之心。” 唐宣文彻底着急了:“……你这平民小户出生的妇道人家懂什么东西?我们这般世家大族家里的道理岂是你能懂得的?” 我勒住马绳兀自站定:“唐少爷,非我有意冒昧。不过既然大人非要以这种男女出生论辩,那么我也乐意奉陪。我义父乃是当朝太师三朝元老,我乃是当朝从六品司药女官,圣上知我在北川帮助管制军需颇有微功,亲封忠肃夫人。” “论起辈分也好,官职也罢,都应该是你父亲唐将军来与我商量事情,何时轮到你这小子来与我指指点点?”说罢,我笑了笑,上下戏谑打量他一番,“唐少爷且回去告诉老国公,臣女知老国公用心良苦,愿小辈相互和谐相处。然而许多事情可不是一番含糊便能糊弄过去的。臣女这般不识趣的微末之人,人微言轻、不知变通。还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吧?” 说罢,我夹紧马腹,丢下唐宣文兀自离去了。 ——唐宣文这样的人物我可见得多了,若不是老国公非要他来找我,他是断然不可能与我多说一句话的,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喊着金汤匙长大的,受宠爱受了一辈子,怎么会特地给自己找不愉快。若是唐宣文自己的意思,大约一辈子也只当我不存在罢了。 老国公让他来找我,无非是想要我态度软化一些,尤其在唐家军主帅交接一事上面。老国公这举动到底是心虚,他也知道临时叫唐宣文来顶替唐云忠,既伤了唐云忠这么多年一腔热忱,也让唐家军将帅看了笑话,还可能将唐家军毁于一旦。 然而,可能这就是血脉最为可恶的一点,一个那么杀伐果断的老将军,却在这件事情上糊糊涂涂的,这个时候选择唐宣文,能找到的理由只有一点,这是唐家嫡长孙。而就是这一条理由,却能胜过上面那么多隐患,甚至隐患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唐家军内部了。 我骑着马走在小路上,内心暗自想着:老国公糊涂,这把年纪开始想着一家人和气,他眼下最希望的大约就是我与恪己大人与唐宣文相处下来,觉得唐宣文似乎也是不错的,大家一团和气把唐云忠推到副将位置上,或者再过分些让唐云忠自立门户。这样,便能达成唐宣文口中所谓的美满了。 真是好算盘! 就在我越想越气的时候,忽然一道身影闪现到我面前。我拽住马定睛一看:“阿虎?你怎么在这里?” 阿虎小跑过来,满脸忧虑:“许大人!大事不好了!” 第五章 人心动摇 “什么?匈奴?”我懵了,呆呆站着好一会才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季节匈奴打过来了?” “真的!千真万确!我阿娘在山上看到了!” 我仰头看着天上一轮烈日,抬手在下巴上擦了擦汗,半晌抽了抽嘴角:“这个季节?大中午的?匈奴这不是热昏头了吧?” 和唐云忠相处这么久,兵法我也粗浅懂了不少。我也是真的了解了兵法之后才知道比起那些看起来就厉害诡谲的兵法,最简单的天时地利,人数压制,训练兵士才是更加常见的。别看唐云忠看着粗糙,半点书都不乐意读,乾门关附近的山川草原地形他背得一清二楚,甚至哪里有山道,哪里有水源他都熟记于心。 眼下接近七月,天气分外炎热,这时辰地上摸着都烫脚。我在树荫下走到现在都觉得受不了了,刚刚还打算去前面茶铺停一下等太阳落一点再往前走。这个季节草原上半点遮蔽没有,简直就是个大煎锅,别说兵士,就是战马也撑不了太久。倘若这件事是真的,我只能觉得不知是哪个部落的单于估计脑子是热昏了。 “俺也纳闷,但是阿娘叫我赶紧通知人,我这不就跑来了嘛!” 阿虎的阿娘隆山夫人是山上一方山贼之主,堪称巾帼英雄,她若察觉此事颇为蹊跷,那么大约是当真确有其事。 我匆忙翻下马,把缰绳递到阿虎手里:“军情紧急,阿虎你骑我的马去报告!我先去找你阿娘打听情况。” 阿虎倒也是爽快的,翻身上马对我点点头:“阿娘就在寨中,我先去找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姑姑去找阿娘问清楚吧。” 我思考片刻:“你去北川先去侯府找北川侯,侯爷后面怎么安排你听他的就好。” 阿虎一愣:“不找子德吗?” 我摇摇头,仔细和他叮嘱:“眼下太守府中客人太多,人多口杂,难免一时间失了判断,阿虎你听我的就是。你到时候跟侯爷说是我嘱咐的,侯爷自会明白。不过如果遇到其他人,便什么都不要说,也别说我的事情,就说我把马借给你而已。” 阿虎虽然有些迷糊我为何如此嘱咐,但是也赶紧答应了一句,双腿一夹马腹,顺着小道一路就往北川方向赶去了。 我见他背影后跟着一片马蹄扬起的沙土,也开始匆忙往山寨赶路——虽然不知道匈奴为什么忽然脑子不对劲了,但是既然来了定叫他有去无回。唐云忠的事情恰好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让那京城来的少爷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战场,让他也算真正见识下自己与唐云忠之间到底有多大差距。 倘若能把他吓回去那就更好了。 大约跑了一个多时辰,我总算爬上了山寨,累得差点没把那点早饭吐出来。隆山夫人的那个细皮嫩肉的“干弟弟”正在山寨门口焦急等着,一看我是一个人跑上来的吓了一跳:“许大人?您怎么一个人来了?还这样快?” 我把包袱交给他,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我路上遇到阿虎了,听说这个情况便把马借给阿虎让他快些赶到北川,自己先爬上来了。佟姐到底发现什么了?这个季节这个时间,哪个匈奴会不知死活来犯边境啊?” 佟姐就是隆山夫人,后来她养好了身体,便又搬回了山上居住。只不过眼下北川日子逐渐好起来之后,他们也从山贼转而做上了正经营生。除了山下分到一些地可以耕种外,佟姐还在山里特地给我开了几片药圃,平日里他们山寨中人也会打猎拿到北川去卖了换钱。一个山寨俨然过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山村。 那个“干弟弟”接过我手里的包,据说他是附近村里一个没钱上学的孩子,后来隆山夫人给他点钱让他读了书考了个秀才,所有人都想着他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又上山,也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这么不清不楚起来了。 虽然眼下两人依旧以姐弟相称,然而山寨里人人都知道他们有些隐晦暧昧的关系,除了阿虎。他明明还比这位“姐夫弟”大个几岁,却仿佛对这些全然不知。真的是惹人感慨:有些人十来岁已经明白心中所爱,有些人眼下都二十多岁还在天天光着脚傻乐呵。 “姐夫弟”长得一副细腻白净的模样,远山眉下一对水汪汪的杏眼,一身粗布裹着白净牛乳似的的皮肤,若说大概的话,大约是和恪己大人与云行是一种类型的长相。我还记得唐云忠第一次见着他就呆住了,过没一会就把我拉到旁边要我把杨云行藏好点。 “许大人!”佟姐正在和几个男人商议事情,见我匆匆赶来连忙站起身,“许大人怎么来得这么快?侯爷太守呢?” “我路上恰好遇到阿虎,把马借给他去北川找人,眼下估计快到北川了。我自己正好就在不远处,便先行过来了。”我接过一旁递上来的水,灌了好几口下去,长长出了一口气,“佟姐,你先跟我说说怎么回事。这边山寨怎么会越过乾门关发现匈奴的踪迹?” 提起这件事,佟姐倒是冷笑了一声:“我们可不是越过乾门关,是唐家军自己乱成一团麻,疏于执勤报告,我们才只能代劳的。” 唐家军乱成一锅粥?这我倒是头回听说。虽然最近确实少见到赵敢方群他们,但是他们训练任务不轻,从前也是经常见不着人,一两个月待在营地里都是常见的。我倒是压根没往唐家军内乱这边想:“唐家军乱到了延误播报军情?这是怎么回事?” 佟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怎么回事,原因当然就在北川城里啊。你见过天上有两个太阳吗?眼下唐家军两个主帅,你叫底下这帮士兵听谁的?他们一半人铁了心要跟着唐云忠干,就是从此改姓易旗也不愿意转投那少爷帐下;还有一半人眼见着风向不对,要跟着老国公的意思走。主帅换了就换了,反正谁坐那帅帐里面,顶的都是唐家军的旗号。” 佟姐身边一个虎须圆脸大汉嗤笑起来:“这当兵立功,队伍名头响才是硬道理啊。” “人本就各怀心思,眼下唐老国公非要往水里投这颗石子,水面能不起波澜吗?就为了那些匈奴的事情,他们吵了一天,哪边也不愿意先派传令兵。最后还是赵副将看不下去,偷偷过来跟我们讲了消息,我想着这事情休戚相关,最终还是没忍住管了下来。” “军情紧张,岂容耽搁?”我有点不悦地摇摇头,“再这么混乱,也不该知情不报,万一酿成大祸要怎么收拾?” “那也要军情当真紧张才行呢。”一旁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戏谑地笑了起来。 我茫然地看向他:“这位大哥,此话怎讲?” “哪有顶着酷暑突袭的道理?这一伙儿肯定不是有备而来啊。”那男人身边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补充道,“我们也觉得不对劲,便派了密探去探查一番,消息回来,果然是部族内斗,这些人是单于胞弟的兵马,被驱逐出来后慌不择路,才会在烈日炎炎下奔袭。” “这么说,他们不会是来投降的吧?”我挠了挠脸,略有些狐疑。 “谁知道呢?不过这么烈日炎炎的,就这么几百人马。说出去哪里不是军功一件?我看这帮小将士大约是不知道先报告老国公还是唐将军,最后才会左右为难吧。” 这么一说我大约也就明白了:这摆明了是功劳一件,要是换做平时,大约他们早就积极上报了。然而眼下这唐云忠和唐宣文到底谁接手主帅之位尚未可知,两边都有些支持者,既想着自家副帅能借此机会立下功劳,又想提防对方立功。 我叹了一口气:“军心涣散,恐生哗变。长此下去如何是好?” “无论是唐将军,还是那个京城来的唐少爷,老将军都该早做决定才是。”佟姐极为不满地摇摇头,“就是因为主帅踟蹰,反而让军中人人都摇摆不定。眼下只怕唯有快刀斩乱麻,尽早决定主帅之位才是。无论是哪位将军,都好过今日举棋不定。” 我轻轻点点头,片刻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本不该有这一遭的,真是气人。” · 为了能早些和唐云忠说明情况,我决定早些下山进入营中等待周恪己和唐云忠。唐家军营地于我而言可是毫不陌生,这几年里面我没有来过几百次,几十次总是有的了。甚至可以自负一点说,这唐家军后勤营帐里面的药品,我都是能如数家珍的。 不过这次进营地却发生了些意外。我背着小包袱刚刚来到营地外面,便被两个面孔陌生的年轻传令兵拦住去路:“军营重地,不可擅闯,违令者斩!” 我愣了愣,瞬间想起方才知道的唐家军内部争斗的事情,便退后一步,恭恭敬敬一拱手:“两位军爷,在下乃是司药女官许梨,奉谕旨诏书为唐家军整理军需药品。眼下听闻乾门关外有匈奴来犯,故特来整理药品以备需要,请二位行个方便,容我去后勤物资帐中清点药品。”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有些踟蹰:“怎么办?放不放?”“哪能随便放人,去问监军大人作何打算啊!” 他们大约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们。意识到这一点,让我略有些不安——唐家军编制稳定,才能做到训练有素,这些年除了征兵时候补充些新面孔,平日里是没有新人的,那这两人到底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么想着,我不由得笑起来朝两人一拱手:“两位小将军看着倒是面生,从前我往来此地多次,倒未曾瞧见二位。二位可是新来唐家军?” “我等乃是京中……”“莫要与此寻常女子说明!”另一个人厉声呵斥了正想要说话的兵士,再看向我时候眼里全然是忌惮。 这般态度傲慢,又是自京城而来。我心里一下有了底:这两人应该是神武营出生的。不过神武营我六七年前也算是常客,其中将士大多起码都能认识我。倘若他们是神武营,又不大认识我,那么应该就是最近六年间加入神武营的兵士。 最近六年都是老国公在神武营调教兵士,神武营与唐家具在京城,不难想见这位年逾八旬的老将军最近六年大约都在花心思为唐宣文铺路,只不过他的方式不是把他送到北川,而是让他先在京城与禁军神武营打通关系,再将神武营将士们调任北川,以此在唐家军中预先安排下唐宣文的支持势力。 ——真不愧是亲孙子,父母为子女计长远,老将军如此用心良苦,居然是为了从唐云忠手下把唐家军的军心往唐宣文转移。 我内心略讽刺地冷笑一声。 不过这一番推论也算解决了方才我心中的按捺的疑惑:真正的唐家军兵士如何能如此糊涂,为了主帅的位置而不报军情呢?现在想来,大约是这些本身出生武将大小世家的“聪明人”把京城神武营的好风气带到边关来了。 而这内乱,想来也与这些新来的神武营将士脱不开干系。眼下原本在乾门关的守将不服不忿,新来的神武营军士又盛气凌人,两边头次相处便是针尖对麦芒,不出乱子才有鬼呢。 唐镇远啊唐镇远,你当真如此糊涂?为了给你唐家铺路,居然到了明知动摇唐家军也要将唐宣文推上主帅之位的地步?这还是前朝赫赫有名的那个屡战屡胜的“天武将军”吗?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我得想办法进唐家军的营地:“小女确是军中医官,若不相信,二位军爷可去通传长官,看看眼下是否用得上在下,小女便在这门外候着。” “本将军在此,如何需要其他长官。”一个颇有些傲慢的声音响起。 我循声看去,却忽而一愣——这不是几年前跟在唐金玉身后马首是瞻的江家那个纨绔子吗?怎么他也跑到这里来了? 第六章 军中争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漏又遇打头风。眼下本就是万分焦急左右为难的时候,偏偏这家伙还出现在这里,真是惹人讨厌。 那江家的中郎将上下打量我一番,也是微微一愣,忽然笑了起来:“我还当这寻常女子如何能靠近军营重地呢,原来是许大人。多年未见,许姑姑还是这般忙碌。” 我皮笑肉不笑地朝他一拱手:“将军还是如此一表人才,既然是故人,臣女便不多客套。军情紧急,还请将军放行。” 那人坐在马上姿态很是倨傲,他单手勾住缰绳,另一只手拈须晃着头轻笑:“啊呀,并非小将不讲人情。这军令如山不可动摇,唐家军营地唯有唐家军将士能入内。眼下匈奴来势汹汹,小将更不敢随意放人。还请许姑姑海涵。” “这军帐内药品可还是我整理的,唐家军如今便当做不认识我了?”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从前唐家军管理散漫,如今既然老国公已经归来,眼下自然要多多约束才是。”江家那家伙在马背上微微躬身,“还请姑姑见谅。” 我被气得笑了起来:“荒谬之言。唐家军从没有所谓‘唐家军营地唯有唐家军将士能入内’这条规矩,我看将军初来乍到,怕是把军规都背错了,唐家军军规所言,为‘唐家军军士不可随意出营,若非军需军令,外人不可入内’,我管理军需药品,如何不可入内?再说,倘若外人皆不放行若,于我不放行,那于北川侯何?于北川太守又如何?” “你!” “怕是军规没看几遍便上赶着趁威风吧?多读几遍吧,那是唐家军传了三代的规矩,若是学不明白,今后在这里怎么做事?”我冷笑了一声,看那人恼羞成怒。 ——七年前就说不过我,怎么会觉得在京中锦衣玉食这些年,眼下就能对付我了呢?这人真有意思,又卑贱又傲慢的。几年前就这样,眼下还是如此。 那江家的中郎将瞪着眼狠狠地上下扫了扫我,片刻后移开视线勒紧缰绳:“从前是从前,如今整肃军纪,自然不能允许你随便进来。至于姑姑所说的军需药品,我们唐家军难道自己整理军需都不会吗?还需要旁人帮助。” 我闻言下意识眉头一跳,心想这话说得真的是有够白眼狼的。不过话到了这里,我没有必要继续坚持,反正在这边外面等着,高低过一会周恪己他们估计也就过来了。眼下真的跟江家这个守门之犬吵上一架,未免也太过冒进。 于是我便在营帐周围的树荫下找了一块石头,稍微把上面的草屑扫开,坦然坐下,就这么休憩着等着人来帮我开门。 那江家的子弟气急败坏,但是我坐在他们营帐外面,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瞪了我一眼回去了。 北川本来就没有下河天气那么炎热,虽然中午那一会儿晒得吓人,但是等到日头偏西之后,偶尔还有些舒适的小凉风。我靠在树上打着哈切,也不怎么着急,眯着眼睛养精蓄锐。偶尔掏出水袋干粮吃吃喝喝补充点体力。 时间一下过得很缓慢,仿佛一切忽然按了暂停键一般,我眯着眼睛感受着风呲溜地吹动着脸颊,留了一些心眼注意着军营的方向——从北川过来乾门关并不算太近。几年前我往来的时候更加艰难,大约两年前裴子德主持终于把官道修好了之后倒是比原来更加方便不少,眼下骑快马从北川直接过来大约只要三四个时辰,但是唐老将军的体力肯定是不能骑快马的,那么他们应该就是坐马车过来,那基本就是一天的路程。 如果把阿虎去北川,交代事情的时间算上,今天他们能不能过来的尚未可知。或许也有可能今日修整,明日再出发。思及此处,我便想着倘若等到太阳偏西还没有人还得上山到佟姐那里借宿一晚上。 就这么一直到了日头略有些偏西,我面前的营寨里面却忽然窸窸窣窣地传出了奇怪的动静,似乎发生了什么争吵。 我本来已经靠在树上有点打瞌睡的意思,这下倒是被吵醒过来,眯着眼睛朝军营门口看过去,就看到刚刚拦着我的两个传令官正在和赵敢对吼,而夹在他们中间的。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起来,瞬间清醒过来——被夹在中间的不就是赵敢的儿子和唐云忠那便宜干儿子赵义吗? “什么斥候!眼下你们摆明了要兄弟们送死,我怎么可能同意!”“不就是让这个小兵扮成小孩子出门试探吗?眼下天都要黑了,万一他们抹黑偷袭怎么办?”“那你的办法就是拿兄弟的性命去试探吗?江耀生你算什么东西!你们这帮神武营的废物东西,以为我怕你吗?” 我站起来,看着眼下这个情况,表情严肃了不少,也顾不上刚刚的禁令,匆匆就赶了过去。 “啰啰嗦嗦这么多,你不就是心疼你自己的儿子吗?”江耀生趾高气昂地笑了起来,“眼下军令如山,你既然让你儿子来唐家军当兵,连这点任务都想不到吗?怎么?就想着让儿子来争军功,压根没想着吃苦?” 赵敢脖子通红,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像倔强的牛一样梗着脖子。倒是他儿子赵义左右看看,拽了拽父亲的衣服角:“父亲,我可以去探查敌情!” 赵敢瞪了儿子一眼,张口就骂了起来:“狗屁,你边去!” 倒是江耀生笑了起来:“唉,你看看。赵敢副将,你儿子自己都说可以呢……小伙子是好样的!你才是真正的唐家军军士。” 赵义才十岁不到的年纪,说两句好听话便屁颠屁颠起来,反而好像得了道理一般,仰着头期待地看着赵敢:“赵副将,我可以去的!您就派我去吧。” “你他妈去个吊!”赵敢眼睛通红,低下头一巴掌甩在赵义脸上,“这里有你什么事,滚!” 赵义被甩得往后踉跄了几步,栽在地上,捂着脸好一会都没有缓过劲。 我蹲下来掰着他的下巴看了看,确认没有脱臼,这才站起来,默默挡在小孩子面前:“眼下是什么事情?打外面都听到你们在吵。将军方才还说着什么唐家军军纪严明,等下你们就打算把这一出街市斗殴展示给唐老将军看?” 赵敢看着我,愕然了好几秒,才忽而求救一般喊了一声“许大人”。 倒是江耀生颇为不忿地撇撇嘴:“许大人,没人请您进来吧?” 我没理赵敢,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江耀生:“你们这一通吵闹外面都能听到唐家军的笑话,眼下我来,不过是提醒你们注意点唐家军颜面,别匈奴未来,先自乱了阵脚。还请江副将莫要怪罪——眼下这是在做什么?如何能如此吵闹?” “在下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会如此复杂呢。”江耀生瞟了一眼赵敢的方向,“眼下那支匈奴小队逼近乾门关,在下深知军情紧张,害怕入夜后他们偷袭乾门关。故想要派这位小将去打探一番,毕竟他年幼,看起来如同孩童,想来那些匈奴应当不会起疑心。” “你放屁!乾门关背后就是唐家军,眼下忽然出现一个小孩子,你当匈奴傻子啊!”赵敢破口大骂,看表情似乎恨不得将江耀生生吞活剥了。 我拦住赵敢:“赵副将,如何说话呢?大家都是袍泽弟兄,为何这般无礼。” “可!” “无论如何也不该这般无礼——更何况依照臣女拙见,这位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啊。”我说着,笑着回头看向江耀生,“将军所言之顾虑,确有存在。这帮莫名其妙的匈奴也不知是流寇、还是残部、或者是先锋官、也可能是斥候。不管是哪一样,今晚注定都是个不眠夜。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些打探清楚对方想要干什么。” 我在赵敢狐疑的目光里拍了拍赵义的肩膀:“出于这个目的来看,确实应该派人去探个虚实。” 江耀生愣了一下,一时间居然没有接上话。好一会,他才点点头,颇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许大人高见,非我专横独行,只是此事可是半点马虎不得啊。” 我点点头,笑嘻嘻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不过,既然将军也知道此事半点马虎不得,却独独派一个总角之年的孩子,倒是是何用意呢?” “这……” “眼下这局势,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半点马虎不得,若是换了一般人在这个位置,大底要为了挑人烦透心了。可将军却能独具慧眼,将如此重任交给一个如此稚嫩的孩子……”我微微停顿片刻,“恕臣女冒昧,替唐家军各位兄弟问一句,将军如此安排是何用意?” 江耀生不耐烦地皱起眉:“你这妇道人家,从前便如此不知好歹,非要掺和这些大业。我自有我的安排,与你有什么可说的。” “将军不说,怕是被臣女揭穿,无话可说吧?”我瞪眼看过去,“江耀生,这里是唐家军,是要正面迎击匈奴,被称为八百里铁壁的唐家军。我知道你在神武营靠着些嘴上功夫得了不少名声,然而你要把那一套拿到唐家军。眼下你口口声声说着叫赵敢副将不要顾及私情,那么你能说明白您放着唐家军那么多成熟的斥候不去派遣,却偏偏选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执行吗?到底是谁在以权谋私,你倒是说来听听!” “你!扰乱军纪,擅闯军营,来人,给我把这女人带下去!” “谁敢!”我一声呵斥,“江耀生,你最好弄清楚。赵义不过一个无名小卒,不足挂齿,但是要因为你的私心任务失败了你又该当何罪?你用人不当,明知故犯,你的错处当真以为我不说就没人看到吗?” “军令如山,岂容质疑!” “军令如山不是只要底下将士服从,也要你上面将领说一不二!军令不可违为的是能够不延误时机,抓住一切机会战胜外敌,而不是给你这种沾沾自喜自私自利的人找个借口随意摆弄下面将士的性命。若换了以往唐家军,眼下大约自己出关打探情况都有可能,怎么还会一边说着军情紧张,一边在这里磨磨唧唧耍心眼。” 江耀生被我说得气极,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你这!你这!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我挠了挠头发,很有些无奈——果然我就是不乐意和这些人说话:自己怀着恶劣的心思做坏事,却拿出冠冕堂皇的威压试图让别人闭嘴。一旦碰到了指出龌龊之处的人,便随即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似乎被反驳本身比事情的对错更叫他恼怒。 这样的家伙总以为人与人的恩怨唯有地位间的压制,却早就忘记了挨骂的原因不过是他一开始就存了坏的心思。 “我算什么不重要,眼下匈奴就在关外,与其与我争辩,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唐老将军来之前把事情收拾妥当,届时才能交代清楚。” “你这家伙,你这妇人!若你不来,我早就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如何收拾好了?那这孩子的命去收拾,然后哭丧着脸堂而皇之地说我们都已经牺牲了一位兵士,以此做托词说你收拾好了?” ——早就说过了,我在六监也不是白混到掌事姑姑的,这些腌臜龌龊的心思,就是这些人自己做着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也能一眼看得出。这江耀生可真是可笑,还当我是赵敢那样莽撞的人,能被你两句话忽悠了去。 “你就是站在唐云忠那一边的!就是你们这帮人把唐家军风气都搞坏了!”江耀生破口大骂,手指几乎抵在我鼻尖上,“扰乱军纪无视军威,对唐家军要事指手画脚,我现在就是砍了你,你看谁敢说一个不字。” “哦?”我还没说话,一个语气平淡的声音自我们身侧传来,“江少爷要砍谁?” 我转过头,就看到周恪己骑在他那匹温顺又透着几分狡黠的高头大马上,自上而下俯视看向江耀生,眼神透着冰冷:“几日不见,唐家军这般热闹啊。” 第七章 各怀鬼胎 周恪己勒紧缰绳,上下打量了还一脸懵的江耀生一眼,扭过马头,走向姗姗来迟的唐云忠:“云忠,那位小将是谁?许大人在军中为军士劳碌多年,其心意热忱连圣上也看在眼里,最后就换了一句狠话吗?唐家军就是这般忘恩负义吗?” 周恪己这话面上是斥责唐云忠,实际上却是讲给老国公听的。跟在后面不远处的唐云忠一愣,大约也明白了周恪己的用意,只微微摇摇头:“我离开乾门关已经有一个月旬,此前我未曾见过这位将军,想来大约是新来的,才会冲撞了许大人。” 唐镇远落在最后,亲孙子唐宣文扶着他的胳膊。他这几年确实眼见着老了许多,大约是底子好加上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看起来比廖清河健康不少,脸上有些红晕,身子骨看着也没有瘦到让人觉得害怕。不过都已经是奔着百岁走的人了,如何健康不也就是这般模样。 “哎呀……”唐镇远走近,左右看了看局面,那讳莫如深的脸庞下也闪过一丝为难,“年轻人难免嘴上逞能,想来大家都是为了唐家军如何更好,本不至于恶语相向。北川侯可否看在老夫的面子上,给这年轻小卒一个机会容他改过呢。” 周恪己微微一拱手,并没有说话,只是斜觑一眼江耀生,转头对我柔声道:“阿梨,这毕竟是唐家军内部事宜,我等外人且先退下,容他们先商议。老国公三朝老臣,不会是非不分,更不敢在军机大事上偏私,阿梨不必忧虑。” 我听周恪己这么说,知道他大约有他的打算,便点点头,顺手把赵义往怀里一捞:“……这孩子刚刚被打了,虽然说是唐家军兵士,却也总归是个总角之年的小娃娃,我先带他去包扎。” 周恪己点点头,终于从马上翻下来,扶着我的胳膊:“本侯陪你去。” 说罢,周恪己对着老国公一拱手:“让老国公见笑了,眼下这营中之事还请老国公多多费心。” “老夫才是,让北川侯看了笑话,实在不应该。”唐镇远面露羞愧,对着周恪己一拱手,“老夫这就来好好问清楚,如何能有这般无礼之举。” “有劳老国公了。”周恪己妥帖而得体地微微颔首,“本侯本也不愿多问,然而乾门关与北川三郡唇齿相依,本侯奉天子命统领北境三郡,自然也忧心乾门关安危。至于许大人,这些年她为唐家军后勤内需药品如何置办费了许多心血,她一时忘情,失了分寸,还以为自己与唐家军早已休戚与共,才会贸然插手营中事务。还请老国公见谅。” “这谈何见谅?这几年唐家军伤亡锐减,老夫深知与后勤补给息息相关。许大人以拳拳真心对待我唐家军军士,眼下却被唐突之言冒犯,老夫实在惭愧。是老夫该请许大人见谅才是,怎么会是许大人失了分寸呢?” 周恪己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一拱手,示意我跟他先去后勤的营帐暂避。 我匆忙拽着赵义,带着他跟上了周恪己,疾步快走了好一段才探头探脑回过头:“大人,咱们就这么走了?不看着的话,老国公多半要把这事儿给唐宣文立功了。” 周恪己侧过头对我笑笑:“没必要追得太着急,你太急了反而显得刻意。眼下我们是为了保护云忠,如果跟唐宣文锱铢必较反而是本末倒置。区区几百匈奴残部,若真的让唐宣文立功就让他去吧。方才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老国公自会掂量轻重。” 我把赵义的耳朵捂着,有点好奇地转头问:“说了什么?大人不过为我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也有用么?还是我漏了什么地方吗?” 周恪己有些狡黠地忽然一抬眼,一双杏眼微眯起看向我:“阿梨猜猜?” “我猜?” “猜猜嘛,阿梨如此聪明,肯定能猜到的。” 我牵着赵义一脸难以置信,一边跟着周恪己走,一边暗自吐槽怎么周恪己都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反而有时候比二十岁那端庄持重的模样还要调皮不少。 · “张嘴,让姨姨看看牙齿有没有歪掉。”我掰开赵义的嘴巴仔仔细细看了看,嘴巴里面倒是也肿了一大片,牙齿上都是血渍,看得出赵敢真的是下了猛劲打的那一巴掌:“我的天哪,你爹下手可真狠啊,还好没把你牙打掉了。不然刚刚换好的牙多可惜啊。” 赵义一对眼睛包着眼泪眨巴眨巴通红地瞪着我,哭得还打起嗝了。他一边打嗝一边张着嘴,样子又委屈又滑稽。我一个没注意瞥到他双拳攥紧眼睛睁得老大,眼泪从眼角滑落的一瞬间。 我没忍住,被那副英勇就义的模样逗得一歪头笑了起来:“噗……咳咳咳。” 赵义噙着眼泪合上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满是迷惑:“许大人你为什么要笑?” 他脸上肿了一个馒头块大小的包,我刚刚是万般不该笑的,奈何那小模样实在是太招乐了,我一抬头看见他左右不一样大的脸就忍不住又把脸捂着:“没,没。哎呀你脸疼不疼?刚刚你爹下手也太重了,这要养不少时候呢吧。” 赵义捂着脸委委屈屈地吸了吸鼻子,声音里还带着点脆生生的奶音:“军中没有父子。” “好好好,军中没有父子。”我在他已经开始掉婴儿肥的脸颊上捏了捏,“不过你爹是关心你的,今天情况不同,他才会对你这么凶。各中道理,你以后就明白了。” “我爹,他就是针对我!”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赵义的眼泪唰就下来了,那表情也绷不住,嘴巴像是耄耋老者一样向下撇,看得我险些又笑出声,“他对其他弟兄都没有那么凶,只对我才这么凶……他老说我是唐将军的义子,不能给将军丢人。可是唐将军也没有对我这么坏!他一定是嫉妒我是唐将军的义子,才会对我这么坏!” “啊呀这个……”我拍着他的后背,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赵敢跟在唐云忠后面叫“义父”的场景,吓得我浑身一哆嗦,“不是,不是啦,你爹只是对你太严格了。这样,我跟他说说,对你温柔一点好不好呀?如果你爹不行,我就去找你娘说说,对你好一点嘛。” “我娘也站在我爹那一边。”赵义捂着脸哭出了一声猪叫,“我娘觉得我爹是对的,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我干咳一声,连忙一边安慰孩子一边控制表情:“哎呀,真是可怜的……” 赵义哭了半天,最后一边拿手背擦鼻涕一边抽抽,委委屈屈地小声嘀咕:“还是义父好,我果然还是喜欢义父!我爹太讨厌了,我不要当我爹的儿子了,我要当义父的侍卫!” “唐将军啊……”提起唐云忠,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眼下这么乱七八糟的情况,最难过的大约就是唐云忠了,若老国公当真混蛋成我爹那样倒也好办。眼下最痛苦的在于,唐云忠早就没有什么亲人,他亲生父母早就当这个孩子不存在,而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唐镇远,“哎呀,唐将军眼下也难办啊。” 我本也就是嘀咕一句,却没想赵义抬起头:“我知道,所以我才说我愿意去打探军情!” “哦?”我愣了愣,不由得好奇俯下身小声问,“那你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赵义吸了吸鼻子,一脸认真地看着我:“那个新来的,是坏家伙。他们说有个新来的将军要替代义父做唐家军统帅。凭什么?义父天威神武,哪里是他们说换就能换的?他们一定是用了什么坏手段,打小报告。这种人最讨厌了!” “哦……”原来连十岁不到的孩子都能看出眼下情况啊。 “而且义父从来都是和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还会多给我肉肉,说我要多吃点才能长高。但是那几个家伙来了以后从来没有和我们一起吃过饭,我们在外面吃菜汤,他们在军帐里面吃烧肉。而且他们还说这才是京城军营的规矩,如果将领和士兵吃得一样是没有规矩!许大人你说他们是不是好气人?” 我点点头,附和:“真是过分!” 我这话倒不是随便说的:唐家军能军纪如山,成为大越第一道铁卫,除了军容严整训练有素,待遇一致也是不可忽略的一点。从唐家军创建伊始,便默认下来从统帅到士卒便同吃同住,谁都不许有例外。甚至于,哪怕我来了唐家军,也是自觉统一待遇,我在这里享受过最大的优待也不过是嗓子不舒服坑不了大饼的时候唐云忠给我开小灶下点白水面条。 我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唐云忠,就是老国公如此重视排场面子的人,这么多年征战边疆也是与士卒同吃同住。将士睡什么样的吃什么样的,主帅就是什么待遇。而这种上下一致的待遇从根本上让唐家军成为了吃一个灶的兄弟袍泽。 唐宣文方耀生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还觉得神武营上下尊卑有别那一套在这里也应该吃得开,真以为世界上哪一处都是人人各怀鬼胎的。 “所以我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赵义得意洋洋地抬起手,“我想要帮义父把这些坏人全部都消灭掉。” 我本来还在想事情,被他这么一说牵扯回来注意力:“嗯?你要怎么帮唐云忠?” “那个家伙让我去当探子。可是他不知道我跟义父最好了,到时候我回来就胡编点东西骗他们,然后把把真正的情报传给义父。”赵义颇为得意地看着我,“到时候他们除了差错,只有拿到了功劳的义父才能立功!老将军自然就能看清到底是谁才是唐家军的统帅啦!” 我愣了愣,随即低声呵斥:“怎么能这么想!军情紧急,不容半分差池。你在这种大事上撒谎,就是罔顾袍泽兄弟的性命!” 赵义本来得意洋洋的,忽然挨了骂,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我只是想要义父是统帅。我没有罔顾袍泽兄弟的性命!我不是!” “你说他们出了差错,你说在战场上出了差错,到底害的是谁的性命?万一有你的哥哥叔叔去执行你撒谎的任务出了事怎么办?赵义,无论你怎么讨厌他们,军情是半点不容马虎的,绝对不能有半点虚报。听到了吗?” 赵义听罢,委委屈屈地点点头:“好吧……” 我叹了一口气,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太紧张,你想想你义父是如何英明神武。难道你义父和这几个家伙对比,都需要使些不光彩的手段吗?你要相信你义父啊。” 他被我说服了,点点头:“嗯,我知道了许大人。我当然相信义父!义父是天底下武艺最高强、兵法最厉害的人,他们怎么比得过义父!” · 等到赵义睡着了,我才松下一口气。起身掀开营帐中间隔断的帘子,周恪己在外面药箱间仔细端详着,见我出来,他对我笑了笑:“可是安慰好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毕竟只是十岁的孩子呢。” 周恪己目光温和地扫过一排排药箱:“这些都是阿梨整理出来的,看着可真是不容易啊。” 我扫过去,无所谓地耸耸肩:“嗨,这就是我们分内的事情,本是不足挂齿的。大人当真不去看看老国公如何解决的吗?我还有些挂心呢。” 周恪己摇摇头:“先按兵不动看看情况吧。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没有必要操之过急。眼下北境三郡的军需粮草药品补给都已经捏在我们手里,这唇齿相依的关系,老国公当真要做什么事情,还得掂量掂量我们的意思呢。” 这话说得颇有些阴恻恻的,我被吓得一个激灵。忽而回忆起周恪己之前对我说的话:“老国公自会掂量轻重的意思莫非是?” 周恪己对我眨眨眼:“阿梨可是明白过来了?” 第八章 单独行动 我恍然大悟,片刻后拽着周恪己的袖子,再看他的时候都觉得有些陌生:“眼下唐家军与北川早就建立起来牢不可破的关系,唐家军日常的军需补给全部是从北川采买。大人这是半点颜面都没有给老国公留下啊……” 周恪己认真反思了正玄门兵变一事,最终和我感慨,必须要把一部分实权抓在自己手里,否则哪怕自身半点错处没有,也会被人戕害构陷。 这几年间,周恪己已经牢牢把北境三郡抓在自己手里,并且借助军部开销的巨大需要,将北川改造得日新月异。北川能够在几年之间飞速发展起来,与边关十多万将士的日常需求可谓息息相关。北境除了唐家军还有数十万兵士,他们平日里的衣食住行处处都能带来巨大的商机,在裴子德的斡旋下,北境几乎所有军营的日常开销都要经过北川转手。而这种转手也给予了北川飞速发展的机会。 最初是几千亩良田,后来逐渐开设了磨坊、熟食店、铁匠铺、成衣店……只要有需要,北川就能很快把东西做出来。 久而久之,北川就成了北境第一大城池。城中除了各类小店铺外,除去我主要关注的药品这方面,更大的需求来自粮食、兵械、和衣服。眼下北川城内几座大型磨坊昼夜不停地工作着,除了锦绣阁外还有好几家制衣坊正在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新的衣服送到边关。 而这一切最终不仅带来了北川的强盛,也带来了北川侯势力的不断扩大。眼下虽然京城里不少人还没有怎么察觉,实际上周恪己早已经牢牢控制住北川三郡及周边的军政、生产、农事等等方面。 “大人这是在向老国公施压。这不全然为了云忠吗?” 周恪己点点头:“老国公心思敏锐,眼下又多有犹豫不决之意,我不过是给云忠加些砝码而已。而且纵使不论兄弟情谊,若在边关再升起波澜,唐家军风气败坏,那我们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甚至大越的北境都会不得安宁。” 此话一出,我忽而一愣,不由得想起那个千姓堂刺客告诉我的事情——北川失守,唐云忠去世。周恪己此番顾虑,该不会和那件事情相互暗合吧? “大人,您说老国公怎么会忽然带唐宣文来边关呢?”我不由得问道。 周恪己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大约这是早就安排好的事情,而且京城那边也不可能看着唐家军被唐云忠占了,大约给老国公不少压力吧。”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在周恪己身边坐下来,贴着他叹了一口气。 ——如果只是一个老国公,那怎么样都还是好办的。但是怕就怕那件事情,并不是千姓堂拿来诓我的…… 第二天我的注意已经不在那区区几百匈奴残部上面了,心里只剩下那个猜想,于是焦急地要回北川一趟。周恪己虽然不明所以,不过眼下这情况他留在乾门关还有些用处,我留下也是空耗时间,这么想着,他倒也随我去了。 我快马回到北川后根本没有时间回侯府,便匆忙去去了袁豺家中。 平日里我不大去袁豺家,毕竟他目前暂居在北川附近一户丈夫早逝的女人家中,到底是有些不方便的。偶尔有个话需要传递,也是让他那两个伶俐的妹妹传达。不过眼下事态实在紧张,我便也顾不得是否冒昧。 袁豺难得没有出门走货,在门口割韭菜。一个看起来大约比我们更加年长些的女人搬着小板凳坐在他旁边晒谷子。见我牵着马走过来,下意识低下头,有些拘谨地躲开视线。 我隔着一段路拱手打了个招呼:“这位姊姊,冒昧打扰真不好意思,在下实在有要紧的事情要找袁豺商量,故而不请自来。还请姊姊见谅。” 袁豺原本在地里干活,看见我愣了愣:“许大人。” 我对他点点头:“周大哥,事情紧急,能不能移步一叙?” 袁豺茫然地与女人对视一眼,接着在衣服上擦擦手,带着我走到旁边稍微僻静处:“许大人这是有什么事情忽而这么着急要找在下?” 我抿着嘴犹豫稍许:“袁豺,你可知要如何联系千姓堂?我现在必须找到千姓堂。” “什么?”袁豺退后半步,目光里透出几分惊异,“千姓堂?许大人这是?” 我对他点点头:“详细的事情眼下我不能告诉你,但是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们?事关北境安危,越早找到越好!” “这?”袁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也是上次之后便再和千姓堂没有联系了。不过眼下许大人既然说事关北川安危,我无论如何也要去试试……不然今夜城外土地庙?”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点点头:“可以,那就麻烦周大哥了。我早些去土地庙等着。” 袁豺犹豫了片刻,目光却忽然落在我腰间的穗子上面:“这穗子,她们都给许大人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还没感谢袁豺:“这穗子我很是喜欢,是我家乡的手艺。多谢周大哥了,若不是眼下事态实在紧急,我可得好好回礼一番。” 袁豺憨实地笑了笑:“不打紧的,本就是便宜的小玩意。许大人能喜欢就好……千姓堂不是好相处的,许大人还要多多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对他一拱手:“多谢提醒……等这阵儿不太平的过去了,我再带些礼物登门拜访。” 说罢,我对着门口局促的女人一拱手,也算作是打了招呼。便骑上马匆忙赶回去准备了。 · 是夜,我早早等在北川城外的土地庙中,大约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一个黑影从树影婆娑处走出来,依旧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夜行衣打扮。我犹豫了片刻,走上前靠近一些。 “许姑姑。”那人开口,倒还是熟悉的声音。 我松了一口气,知道对方就是曾经有过点头之交的熟人:“真没想到你居然又恰好在北川,你们千姓堂脚力还是不错的啊。怎么?可是千姓堂打算在北川做什么文章吗?” 那人仿佛并没有听出我话语间的试探,只是对我一拱手:“许姑姑忽然找到在下,是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吗?” 我见他不回应我的疑惑,倒也不算意外:“我确实是有要事才会找到千姓堂……你们除了杀人还能买信息吗?我有件事情想要你帮忙查一下。” “哦?”那人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我们千姓堂一般不做信息倒卖的买卖,但是如果是许姑姑眼下想要知道的事情,某大约有些头绪。” 我笑了笑:“如果你知道那就更好了——我想知道唐家军主帅易位之事,到底是谁的意思。” “唐家军主帅吗?”那人似乎早有预料,“真有意思,许姑姑怎么想到问这件事情?” “我如何想到的你难道不知吗?几年前你曾经告诉我,唐云忠偷偷潜入杨家宅邸的事情被当今圣上知道了。眼下唐家军主帅之位唐突易位,与此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那人讳莫如深地低下头,片刻冷笑一声:“许姑姑担心的不是老国公,而是当今圣上?” 我按捺着脾气,点点头:“不错,所以唐家军易帅到底是谁的意思?” 那人立于黑暗之中好一会,转头看向我:“我们千姓堂也不能处处都布有人手,我能够告诉姑姑的是,大约三月份的时候,圣上曾经秘密召见老将军。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但是从那一次会面之后,老国公就开始着手准备北上之事。” “果然如此……”我喃喃道,随即抬起头,“我可以委托你一件事情吗?” “朝廷命官委托千姓堂做事?”他语气里忽然多了几分戏谑。 我眼下没心情跟他开玩笑:“报酬你可以开啊,再说了我相信你们也不是第一次接朝他命官的委托,这朝堂中尔虞我诈有多黑我不比你少知道。总之你愿不愿意先听听看?” 他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先说说看。” “这段时间劳烦您在暗中保护宣威将军唐戬。” “因为害怕暗杀,所以委托杀手来保护唐将军吗?”那人琢磨一阵,“可以,我会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搜集情报,保护唐将军安全的。” 他愿意答应我自然是松了一口气,拱手对其一拜:“那就多谢了。” “那么,报酬呢?”他对我伸出手,语气轻松不少,“一声谢谢可不顶用,你得把报酬给我才是。” 我原本想着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却没想到人家不愧是靠这个行当吃饭的,怎么都没忘记吃饭的家伙……只不过我这么多年虽然官职高了不少,但是却依旧没有存下太多钱。毕竟我基本上一年也就是拿点朝廷的俸禄,眼下虽然薪水涨了不多点,但是也最多算是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别说什么屯田占地,就是盖私宅也得攒上好几年,更别提眼下雇佣千姓堂了。 我挠挠头发,在脑海中盘算着自己到底还剩下多少钱:“那你算算报酬大约要多少吧?看在我这几年与民秋毫无犯的份上,您看着稍微能不能便宜点……” 那家伙忽而仿佛得了道理一般,颇有些洋洋自得地晃了晃脑袋,那讨人厌的模样隔着面纱都透了出来:“让我来想想……能有机会敲许大人一笔,这个机会某可不能怠慢了。当初月下,大人暴露了在下的位置,可是害得某险些死于宫闱之中啊。” “你还差点废了我一条胳膊讷……”我不服气地小声嘟哝,心里暗自愤恨怎么还要靠这家伙去保护唐云忠,“怎么那么小心眼啊。” “不如……”那人惺惺作态地绕着我走来走去好一会,忽然得了主意一般扭过头,指着我腰间的小坠子,“你把腰间的那个小玩意送与在下吧?” 我低头看去,那人指着的恰好是袁豺送给我的小坠子:“这个?” 那人点点头:“就是这个小玩意。” 我犹豫了一下,用手轻轻遮在上面:“既然知道是小玩意,又何必拿在下寻开心呢?换一个吧,这个小玩意是友人送给在下的,颇为珍惜。” “比唐将军的命还要珍惜?” 我笑了起来:“这当然不至于。只不过这小玩意也不是我们之间合作不可缺少之物。您想要这个小东西,也不过是寻个开心。既然只是寻个开心,何必夺人所好呢?再说,我离开清河县已久,好不容易得了一件家乡的小玩意,实在是珍惜得紧,要不换一个吧?” 那人不置可否地哼哼了几声,听声音比起方才要年轻许多,嗓音似乎好像有些熟悉。就在我想要仔细听一听的时候,他声音似乎又变得低沉且陌生:“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许大人这么说了,那么某便也不夺许大人心爱之物了。这样,某来算算……这暗中保护收费最为高昂,毕竟杀人只要一次,保护人却要时时留心。这价钱可不便宜啊。” “……您就说明白多少吧?”我看着他,略有些无语。 “寻常来说,我们是不会接这么麻烦的买卖的,但是看在我们有些交情的份上。”他伸出一根手指,“我姑且收,一千两如何?” “一千两银子?”我失声惊叫,“你怎么不去抢啊!” “是一千两黄金!区区一千两银子您还指望千姓堂接这个买卖?再说了,您要我保护的可是眼下正在风口浪尖的唐大将军。我这已经是很低的价格了,您真是根本不知道黑市买卖的价格,要是他们知道我就给您这么便宜的价儿,估计要气到咬牙跺脚了。” 我捂着脸沉默了好一会,最后思来想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真的,要不我还是把那个坠子给你吧?” 那人朗声大笑起来,在夜色中居然有几分突兀的畅快:“都说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某自然不会自讨没趣。不然我再给您打个折吧?” 我垂头丧气地抬眼看他:“多少?先说好,我真的真的,没钱!我就是靠着那点薪俸过日子的朴实女官罢了。” “我来给您算算……” 第九章 劝说老国公 ——招募暗卫为什么会那么贵啊! 第二天早晨等到城门打开,我才骑着马回城,一脸欲哭无泪。 最后那家伙确实没有要一千两黄金那么离谱的价格,而是要了我五十两银子。这个价格一看就是压根不缺钱的情况的纯粹来给我添堵的——虽然比起他们真正的价格来说,五十两银子简直连零头都不到,但是要知道,在我涨了薪俸之后,一年统共的收入大约也就是那二十两银子的俸禄,里面还包括了来到边陲之地才会有的车马费用补贴。 也就是说为了唐云忠我直接花了我两年多的俸禄啊!还好我可以去将军府和侯府蹭饭,不然在半年我都要喝西北风了。 “我还想过年时候去月檀那边给自己订一套新衣服讷……眼下这点钱都没有了。”虽然确实做好了花钱的准备,甚至我从侯府出去的时候就带了这段时间存下来的七十两银子,但是真的把钱交了之后还是格外难过,“我还打算买个小民居呢,眼下北川城自从繁荣起来之后,地契涨价那么多,我好不容易攒到一个一进出的小房子的钱。这下又没有了。” 我骑在马背上啃着指甲咬牙切齿——等事情过去之后,一定要从唐云忠那里把五十两银子讨回来!不对,我还要增加利息,就按现在北川城地契涨价幅度算利息! 之前我还有些疑惑,照理来说比我还不会折腾副业的周恪己应该比我还穷才是,怎么这些年侯府吃穿用度虽然简朴却从来没觉得短缺呢。后来听我这么问他,周恪己才告诉我诸侯和地方王的俸禄是从辖地税收里面抽成的……也就是地方税收越高,侯爷收入就越高。 虽然前几年调低了税点,但是因为北川总量这几年翻着翻往上涨,所以周恪己早就在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得到了我理解之外的收入。去年我才拿着朝廷户部的税收统计公示算了半天,最后总算对周恪己和周恪法眼下大概的收入有了个模糊的认识。 难怪阿莲上次生日给我寄了那么贵的首饰,走的还是快马加急……要是眼下她管的是广王府的收入,那么那点钱确实对她不算什么。 ——真是苦酒入喉心作痛,算了一圈我最穷。 不过什么时候我要是跟周恪己能成亲,那么北川侯府的钱岂不是也可以由我来管吗? 我坐在马背上畅想起来那富裕的好日子,一个没忍住嘿嘿笑了起来:“到时候别的先不提。我先去买个两桶牛乳糕吃到尽兴为止!那玩意到底凭什么卖到那么贵啊……不对,眼下其实我要吃都是随时有的,但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果然还是自己的钱花起来爽快啊!” 我越想越美滋滋,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又忍不住郁闷了起来:“还是得从现实里的问题一点一点解决开始啊……唉,什么时候我才能过上衣食无忧招猫逗狗的悠闲日子啊……” 小声嘀咕后,我抬眼望向眼前将军府的招牌。无奈地撇撇嘴:“真是的,踏踏实实地活着对这些世家大族来说就这么难吗?” 我牵着马走上前,轻轻叩叩门。不一会,一个侍卫打开门,看见我疑惑地眨眨眼:“许大人?眼下唐将军不在府上呢。” “我知道宣威将军还在乾门关,但是唐老将军不是先一步回来了吗?我这次是有事要拜访老国公的,劳烦您帮忙通传一声。” 那看门的内侍跟随唐云忠多年,虽然有些不解,但是还是对我点点头:“那您去前厅坐着歇息一会吧,我这就去里面问问老将军。” 我将缰绳交给另一个侍卫:“那就有劳您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国公没一会便从后院走了出来。他精神略有些困顿,这次见面,我能很明显察觉到他似乎苍老了很多,比起前几年壮心未已的模样,仿佛一夜之间便被抽走了一些精气神:“许大人怎么会来府上?” 我恭恭敬敬对着唐镇远一拜:“真是惭愧,臣女作为晚辈早该登门拜访。之前种种事情拖延,眼下恰好得了空闲,便想着来看看老国公,顺便叙些闲话家常——老国公近来身体可好?” “这把年纪可不就是一日不如一日吗?”唐镇远接过我递给他的茶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挥手间让左右下人都到门外去候着了,“这几年看着我这些子孙后代,无一日不忧心如焚,无一晚不夜不能寐,眼下看着他们不成气候的模样,总觉得心中格外怅惘。他们若没有一个好归宿,我怕是连死都不能瞑目啊。” “唐家多俊杰,老国公何必如此担忧?”我又递了一块茶点过去,坐在唐镇远对面。 他斜觑我一眼,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何必对我这耄耋老人说些没感情的话呢?瞧着你,我就想起你义父那个老混蛋,眼下他倒是清闲自在,明明身边就一个没有血缘的小书童,但是那孩子那么尽心尽力地伺候着他,衣食住行无一不是亲手操持。两相比较起来,倒显得我更加可怜了。” “当年我还笑话他没有自己的孩子连尸骨也无人收,眼下看来……哎……不提也罢。这帮不肖子孙,也不能指望着他们帮我收尸啊。” “宣威将军呢?他可是有情有义的人。”我坐在他身边,问道,“就是你这样对待他,他也没办法发自内心地责怪你。” 唐镇远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云忠啊……” “唐云忠没有办法做唐家军的主帅,应该不是您的意思吧?”我凑近了一些,“臣女斗胆来猜猜,是不是圣上的意思?” 唐镇远瞪大眼睛,片刻后四下观察一圈,凑近我稍许:“你如何猜出?” “这次来访北川,您虽然将唐宣文一并带来,却处处含糊犹豫,想来并非真心希望唐家军易帅。于是臣女便斗胆猜测,并非您想要易帅,而是另有其人。” 唐镇远点点头,不由得喟叹一声:“真不愧是云忠心悦的女子,当真聪慧过人。” 我凑近了一些,焦急地确认:“所以如果在您看来,还是唐云忠更加适合主帅之位吧?” 唐镇远苍老的脸上露出晦暗不明的盘算神色:“事关唐家军,我不可能像是料理唐家产业一般任由他们恣意妄为。唐家眼下在京中的权势和财富揆荣他们早已攥在手中,这些财富权势纵使坐吃空山也足够他们享受好几代。但是乾门关乃是军机要地,容不得半分儿戏,老夫万万不可能仅仅依照谁更为亲近来决定谁是主帅。” “论声望、兵法、胆略、武艺,宣文没有一点能与云忠媲美,乾门关这片兵家必争之地交到宣文手中,恐怕实在是难以长久守住。加上军中素来都是能者居之,老夫此时易帅,不免军心动荡,甚至可能发生哗变。” 唐镇远讳莫如深地看了我一眼:“更何况,北川侯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如果唐家军真的交到宣文手里,他纵使不去特地搅混水,只要不像这般尽心竭力地维持着两边的合作,这种复杂的合作过不多久就会破裂。早晚有一天,唐家军都会不复今日的荣光。” “届时,唐宣文又将怎么被史书书写呢?”我在旁戏谑地加了一句,“唐家军,大越二百年的铁壁,眼下就好像一只烫手山芋,传到谁手里一旦败落,都会让这个人在史书里留下罄竹难书的一笔罪孽。倒不如说,唐家从长远来看,应该庆幸有唐云忠这个傻子接了这么一个烂摊子,他们才可以在京城高枕无忧。” 我看向唐镇远,从他的沉默中我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我所描述的也正是他这几年最终确定的想法。唐云忠接任主帅之位,而唐揆荣他们则留在京城思考转向文人世家的途径。 “比唐家更加重要的是唐家军,唐家是可以糊糊涂涂过日子的好地方,而唐家军则半点不容许马虎。这件事老夫后来也算想明白了……让揆荣放弃唐家军,不仅仅是为了云忠,也是为了他们,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保全两边。” “臣女也觉得这样不错。”我敷衍地答应了一声。 “……所以老夫也想知道,为什么圣上会忽然希望唐家军易帅?”那昏聩的眼中陡然闪过一抹精光,“许大人恐怕已经猜到了什么吧?” 我思考了片刻:“老国公以为,是为了什么?” “既然已经有了猜测,何必再来试探老夫呢?我原本想着的是,圣上大约是不愿意云忠与温贤太子交好,将其看作北川侯一派的人物,才会对云忠心有不满。老夫来到北川也是想要摸清状况,提醒云忠与北川侯保持些距离。” “然而您也看到了,北川和唐家军眼下唇齿相依。正是这种密切的合作最终才能让唐家军更加强大,眼下拆开北川侯和唐家军,无异于自寻死路。”我急切地强调,“恪己大人是几乎没有私心的人,正是因为他与小将军相互的信任是发自内心的,这个默契的合作才能在短期内达到这么好的效果。这几年十八单于来势汹汹,若并非他们在此守护,只怕北方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是啊,老夫这几日在北川多处观察,深知这是不可以断开的联系。纵使圣上忌惮北川侯,也不该是现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 “而且这几年,北川侯虽然势力在北地三郡发展壮大,却未曾有过半分僭越的意思。从那江副将的态度就能知道,朝中不少人应该都觉得,北川侯眼下不过是一个被驱逐到北国朔地的地方诸侯罢了。老国公,你想过为什么当今圣上至今都忌惮恪己大人吗?” 唐镇远未置可否地看向我。 “老国公可否记得,崇帝在位时那一场巫蛊之乱?” 唐镇远呼吸一滞,好一会,安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他略带浑浊的吸气声:“……你的意思是?” “杨氏之乱,到正玄门宫变,这疑点重重的两件事情中间,一直存在着当今圣上不愿意被人知道的联系——圣上当年曾经误信某个西域使臣,将杨氏一族作为祭品来延长自己的寿命。他对温贤太子的一切不信任,都是源自于他自己对杨氏做出的恶行。” “此事,你如何知晓?” “前几年杨氏旧宅中传出闹鬼的异闻。因为担心传出不好的传闻,我与唐云忠便去调查情况,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人皮鼓、人血祭祀、和那个被关在屋中饿死的外国使臣,他在临死前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记录了下来。” “……杨氏的事情,确实留下太多疑点。”唐镇远思虑片刻,忽然抬起头,“不对,照你这么说,云忠也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 我点点头:“不错,是我和唐云忠一起知道的。我从发觉您其实并不希望唐家军在眼下易帅之后便一直在怀疑,圣上突如其来态度的变化,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唐镇远低下头,大约是在回忆那次与圣上见面时候的场景:“如此……虽然眼下还未曾有定论,但是许多事情便能说得通了。此事你还告诉旁人?” “只有我、云忠、恪己大人、义父四人知晓,眼下您是第五个知道此事的人。”我刻意回避了千姓堂的部分,毕竟这个消息还是他们告诉我的,眼下虽然不牢固,但是我们姑且还算是合作关系,“我怀疑,可能是圣上其实一直有监视着这里,他知道了唐云忠和我进过杨府。” 唐镇远攥起拳头垂着眼不知思考了多久,最终他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啊!” 我松了一口气,看着老人瞬间垮下去的肩膀,我知道这件事多半他已经相信了。或许之前他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又或者那些隐瞒的细节被补充上之后恰好让整件事情变得好解释起来。不过眼下总算不需要我更多地去说服了——唐镇远已经相信了我们,也相信了这桩埋藏的阴谋。 第十章 马谡之才 我们就这么两厢沉默了许久,唐镇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眼望向我:“虽然老夫不能全然相信你,但是如此说来确实都能说得通了……包括圣上对那臭小子忽然间的疏离,如果当真是你说的那样,那么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见唐镇远态度有所松动,连忙乘胜追击:“老国公,您也知道当年正玄门兵变乃是莫须有的罪名。眼下圣上种种举动,不过是忌惮北川侯诘问当年杨氏之事,心中有愧……但是军中岂容儿戏?如果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就要更换主帅,那么便是顾小利而失大义啊!” 说罢,我略带些期待地看向唐镇远,就差没有直接给他一拳让他快点给点表示了。 唐镇远从最初的愕然中缓过来,看着我眼巴巴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神态意外地还有几分慈祥和蔼:“……那依照许大人之见?想要老夫如何呢?” 我皱起眉“啧”了一声:我告诉您老人家这么多是为了什么,您老人家不知道吗?个老狐狸现在装什么装? “我要什么?不是我要什么的问题呀老将军!我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啊!是您孙孙和您的家族现在需要您做什么才是!”我搬着凳子凑近了一些,着急地伸长了脖子,使劲压着声音给老国公细数眼下的利害关系,“咱们一开始不都说明白了,您也知道这唐宣文接手唐家军最终只能是两败俱伤,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唐云忠接手唐家军,让唐宣文接手唐家已有的财富和权力。圣上的猜忌是意料之外的阻碍,您应该想办法把这事儿搪塞过去才是,眼下万万不可圣上说什么便怎么做啊!” 他毫无反应,只是仿佛看小孩一般戏谑地上下打量着我。 “您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我这个毫无保留什么都告诉您了,您好歹也要有个反应嘛!”我急得颇有几分上火,心说别赔了夫人又折兵。万一老国公铁了心站在皇上那一边,我这岂不是给糟糕的事态压上最后一根稻草了? 唐云忠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片刻后颇有几分和蔼地摇摇头:“你办事很是聪明,就是这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臭脾气,确实要改一改。多亏了有你们几个朋友,不然我家臭小子眼下这个局面,哪里有破局的可能呢?” “这么说,您有主意了?” 老国公笑了笑:“什么主意,圣上的旨意老夫还能抗旨不成。只不过老夫也已经年逾八旬,舟车劳顿、劳心劳力,难免身体扛不住。这土没过头顶的年纪,随便什么小病都是要命的,身子不争气扛不住,也只能回京养病。余下的,就只能交给这帮孩子自己去解决了。” 我眼光一点点亮了起来,不由得笑了出声,一想起来刚刚老国公还提醒我要板着脸,瞬间又努力把笑容憋了回去:“确实,到了您和我义父这把年纪,还是自己的身体最要紧!” 唐镇远对我摇摇头,片刻后不由得笑了笑:“别说,就你这个坏主意全部写在脸上的德行,真有点像廖清河那个老东西。看着就叫人生气得紧!” 我心情好,朝他微微拱手:“老国公谬赞,老国公谬赞。” 唐镇远笑着摇摇头,片刻后稍微严肃了表情:“我知你们讨厌宣文,但是他毕竟是唐家长孙,许多事情还请看着我这老骨头面子上多多担待着。其实依照道理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主动知道能力不足,自行回京去就好,届时我再借病推辞一段时间。你们大可放心,我只要不在背后支持,宣文他自己是成不了气候的。” 我连忙答应:“这是自然,大人乃是良善之人,小将军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唐少爷。至于我嘛,没事,有他俩看着我,我顶多翻几个白眼罢了。” “你这孩子,真是——”老国公忽然话锋一转,“前日里在乾门关外流传的一百多匈奴士兵,据说是部落单于之争中落败的王族,寻求我们的庇护。宣文主张开门迎接他们以备后用,云忠则觉得应当谨慎行事,我当时听了宣文的建议。” “还是为了给唐宣文立威?” 唐镇远点点头:“宣文想要借故反击,留下他们打探情报。不过我这几日反复思考,总觉得此事还是有些纸上谈兵。许大人倘若还要去乾门关,帮忙提醒北川侯注意那些人的动向。” 我点点头:“臣女记住了。” “好。”唐镇远沉默了好一会,“云忠那边,许大人帮老夫……不,算了,许大人就多多留意那孩子的情况吧?最近一段时间也难为他了。” 我松了一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等事情过去,云忠回京的时候,有什么话老国公当面和他说吧?” 唐镇远叹了一口气,微微点点头:“也好。” · 大约两天后周恪己便也回来了。老国公舟车劳顿又感染了风寒,不过几天便不能起身。为了老国公身体问题,周恪己操办了车队送老国公先回了京城。 我把情况和周恪己大概交代了之后,周恪己也显然松了一口气:“不愧是阿梨,连我也没有注意到这处细节,阿梨却能用此扭转了局面。” ——其实要不是千姓堂从中通报消息,我也想不到两件事情之间的联系。不过眼下倒也没有必要和周恪己说关于千姓堂的事情。这事儿还和我那莫名其妙的重生有点关系……我思来想去都觉得目前这事情当个秘密最好。 等事情结束再把我的五十两银子要回来。 眼下老国公暂时回了京城,不过临行前他提醒我的事情,我倒是赶紧又和周恪己说了:“所以眼下乾门关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就走了这几天,怎么就大不相同了?” 周恪己闻言也多了几分严肃,示意我跟他到书房来。 “离乾门关最近的这支匈奴的部族名为‘鬼方’。他们的首领叫赫连昌,赫连昌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哥哥也就是现在的单于叫赫连笏,弟弟叫赫连笳,这一次来投奔我们的,就是这位单于的兄弟。”周恪己打开了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示意我走上前看,“你看这边就是鬼方经常活动的地区,从这片水域一直到乾门关。” 我凑上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有了北川城做参照,我对北方那大片的草原总算有了点概念:“从河一直到乾门关?这么大?我记得义父给我们那些书里说过,他们都住在帐篷里面,不怎么建造城池,那么他们大概住在哪里?” “不确定,他们以游牧为生,哪里草多适合放牧就会停在哪里。”周恪己在地图前思考了片刻,“不能用我们的思维来思考他们,长途奔袭和骑马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乌木太后不还曾经跟圣上说过,他们是‘马背上长大的孩子’吗?” 我回忆了好一会,确实想起来这句话:“那乌木太后她的部落在哪里啊?” “这边,乌木太后领导的叫‘昆夷’,就在昆仑山以西的位置。所以他们生活习惯更接近于吐蕃和西域某些民族。”周恪己指着老远昆仑山脉西侧的点对我解释,“他们似乎已经不会像鬼方这么大规模地不断游猎了。目前好像在这一片定居下来。” “所以匈奴十八部落都在这一大圈里面?”我顺着大越北境线划了一个大圈圈。 “嗯,都在这里,鬼方在其中算比较大的部族了。可惜最近几十年间没有出现能够一统草原的厉害人物,眼下这些人各怀鬼胎,成不了大气候。不过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前几年才能勉强得些喘息的机会。” “从前没有,今后未必没有呢……”我颇有些忧心地叹了一口气,“寄希望于敌人衰弱才能保全安宁,这种想法是万万要不得的。” “赫连兄弟为单于之位兄弟相残,兄长将失利的胞弟逐出部族,赫连笳才会带着几十名不足来到边关。宣文的意思我其实很明白,他想要借着赫连笳的帮助把‘鬼方’吞下去。虽然最近几十年我们没有战败,但是如何让匈奴俯首称臣依旧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如果宣文真的能把鬼方吃下去,那么这件功绩足够他拿下唐家军主帅的位置了。” “并不是用兵法,而是用朝野之中的权谋斗争吗?”我找了板凳坐在周恪己边上,看着地图头疼,“我并不是觉得这样不行,只是权谋斗争说到底拼的是信息不对等。我们对这对赫连兄弟的了解能够做到对他们的行为了如指掌吗?” 周恪己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宣文来到乾门关之后压力很大,他心气高傲,看到云忠便觉得着急,眼下他急于立功证明自己,难免行为冒失。” 我皱着眉看向面前一堆摊开的纸张,不由得拍在上面:“不行,我还是要去乾门关去一趟,虽然让其他人去告诉也可以,但是眼下云忠状态不好,加上事关唐家,他难免彷徨犹豫。我去多少能帮着他,要不然万一出什么事情怎么办才好?” 周恪己神色凝重了片刻:“……此时乾门关危机重重,不如同去?” 我犹豫了许久,心里说不想周恪己跟着一起去肯定是假的,但是理智也告诉我此时再一起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可是北川眼下离不开大人,而且总是来往边关,万一有人上表到圣上那边去,大人也不好解释。眼下老老将军已经回了京城,大人还是不要轻易离开北川才是。” 周恪己叹了一口气,伸手把我的手勾住拽到自己手心里:“……总觉得不安。” 我也有点不想走,且不说这几天马骑得浑身骨头疼,就说这天天担惊受怕也不是人过的日子:“没有办法啊,只能尽早去尽早回来了。不然只有云忠一个人在那里,他总是喜欢躲着唐宣文,害怕抢对方风头,这样不出事才怪呢。” “老让你这么担惊受怕的,真是惭愧。” “大人这话说得……谁不担惊受怕啊?谁活着都是担惊受怕啊,朝中的官员、后院的妇人、赶考的学子、边关的将士,哪有人不害怕呢?我这比起一般女子可好太多了,也不用担心丈夫、也不用担心孩子,又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又可以做一个受人尊重的朝廷命官。我本来就是高兴都来不及呢,哪里会抱怨呢?” “话虽然如此,但是未免太辛苦劳累了……等宣文这事情过去后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 我一下有了兴致:“我们俩?” 周恪己笑了笑:“嗯,好久没两个人呆着了,到时候可以去北川附近找个地方。登高远眺再准备些糕点佳酿,阿梨觉得怎么样?” “真的好久没有两个人呆着了!”我连连点头,“好哦好哦!那地方大人选,我想吃点江南风格的糕点!” “嗯,我会提前安排好的,等到唐宣文这事儿过去了,我们就去散散心。” 得了这个应允,我瞬间有些活力四射,感觉好像再骑马去乾门关都没有那么累了:“之前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区区一个唐宣文,我还真的能怕他不成。当他扛不住了哭着回去找爷爷,咱们就上山去好好玩他个几天!” 周恪己坐在一旁笑着看我,时不时点点头:“好,那我就等着阿梨回来了。” 经过了好些磋磨,周恪己这几年气质沉稳了不少,第一次见的时候还觉得仿佛是谪仙人下了凡尘,眼下倒是多了几分厚重的现实感。眉眼似乎是变了一些,周恪己没有唐云忠变得那样明显,只是些微在眼角神态中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非要说的话,我倒是更喜欢周恪己眼下的状态,之前总觉虽然有些距离感,却没有什么威仪,可能是这几年要把北川抓在手里难免要用点小手段,气质里难免多了几分算计和不动声色,反而更有点勾人。 …… 我不是好色之徒,我只是常怀爱美之心。 第十一章 赫连笳 等我赶到北川的时候,迎面差点撞上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我扬起头,一瞬间就被他挂在鼻子上的硕大金环震撼到哑然:“……” 他低下头盯着我好一会,忽然震惊地挑眉:“女人?为什么,女人?” 我上下狐疑地看着他,从包里递给他一包草药:“上火了吧?给,泡水喝——我是负责唐家军后勤药品管理的女官,我姓许。” “许?你姓许?”那打扮夸张的家伙有着一对狭长又微微上挑的眼睛,高耸的眉骨让他五官显得很深邃,不过从带着点肉乎乎的脸颊能看出他应该年纪不大。那身草原独有的打扮确实和我们完全不同,不仅是璀璨的鼻环和耳环,还有满头杂乱的编发和几乎袒露的上半身,一看就知道是鬼方的残兵。 我在内心默默吐槽,面上还得应付:“是,我姓许,您叫我许大夫就好了。” 他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忽然俯下身,相当冒昧粗鲁地凑到我身边像脱脱那样嗅了嗅:“你身上有股药草的味道,看起来你没有骗我。” 我吓得退后半步,他长得比唐云忠还高,感觉都跟阿虎似的像一座山似的了。凑过来的时候阴影直接打在脸上,我只觉得头皮都跟着发麻了,小声嘟囔抱怨:“举止如此粗鲁!” “你会治病?”他拎起手里的草药包甩了甩,“这个是你的草药?” “我会治病,我是大越从五品司药女官。”虽然抱怨连连,但是毕竟面前还是面子上投靠了唐家军的匈奴将士,面子上还是要笑脸相迎。 “什么病都可以治?”他歪着头好奇地问道。 “什么病都可以治的叫神仙,别说我,什么神医都不敢说自己什么病都可以治。”我停顿了一下,“不过,你们应该有感觉到吧?这几年唐家军伤亡的数量大大降低了。大约有些老面孔,你在关外都见过不止一面。” 他眉头微微一挑:“你是想说,这些是因为你?傲慢的小东西,你长得就像没出栏的马驹一样,眼下却想说眼下唐家军那么多战士能得到医治,都是拜你所赐?” 真不知道这帮匈奴吃什么长的,足足比我高出两个头不说,身体还魁梧得像山一样,他上前稍微凑近一些,就只能弯下腰俯视我。 我吸了一口气,对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可以不相信,但是我们确实做到了,这件事情可不是给某一位伤员看个病这么简单的……如果你愿意真正与大越结盟,或许我就可以把这些方法教给你们,这样你们也可以少牺牲很多兄弟。” 他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对他微微一拱手,绕开那山一样庞大的身躯,进去找唐云忠去了。 营帐内,唐云忠靠在行军榻上翻着兵书,我对他向来是不客气的,撩开帘子就走进来:“去去去,上旁边去,给我腾个地,这一路骑马颠过来我浑身骨头都疼。” “你怎么越来越没有女人的样子了。”唐云忠见我进来,抱怨连连地挪开地方,去旁边端了一个小马扎过来坐下,“哪有你这样的?你进来了我都给给你让位置。” 我瘫坐在行军床上松了一口气,捶了捶僵硬的腰:“你不让也行嘛,又不是非要你让。谁不知道你是将军啊,让我坐会儿休息休息都不行啊?亏我这几天往来两趟呢。” 唐云忠本来有点发蒙,被我一顿吐槽之后无奈地转过头:“行,你别说坐帐篷里,你就是坐帐篷顶也行。真是怕了你了——对了,你进来遇到那几个匈奴兵士了吗?” “遇到一个在鼻子上挂金环的家伙,老大一个,可把我吓死了。不过万幸他能说汉语呢。” “赫连笳?”唐云忠愣了一会,“你遇到他了?” “那个大块头就是赫连笳啊?这么说他就是‘鬼方’单于赫连笏的弟弟?”我好奇地凑近了一些,“他这人看起来可不老实了,我说几句话就发现了,这家伙能是真心投降的?” “哎……”唐云忠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也是不信的,但是爷爷既然认可了表哥的选择,我也没有办法。或许是我这几年越发多疑起来了吧。” 我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把他拽起来:“你在想什么?我跟你说,我回去见过老国公了,我也问了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问了什么?”唐云忠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我,“你问了爷爷……我,我的事情?” 我点点头,略有点嫌弃地在他后背拍了两下:“你在想什么啊!我有什么不好问的?弄清楚主次关系哦!是他老人家先让你吃了二十年苦,又莫名其妙把好孙子带来摘现成的桃子。你凭什么不能问?委屈不要藏在心里,懂事的孩子没糖吃。” “……你这真是。”唐云忠一阵话语磕磕盼盼,好一会才忽而低下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恳切问我,“所以爷爷到底怎么说的?” ——小样,自己也好奇却这么久都不问,非等到现在眼巴巴问我吗? 我没忍心继续逗他:“你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非要我来问呢?你们这些大丈夫,说得冠冕堂皇的,实际上最会扮可怜惹人心疼了——这事情不全是老国公的意思,圣上在其中推波助澜才是主要原因。” “圣上?”唐云忠一阵思索之后笃定地看向我,“杨家的事情,圣上应该知道了。” 我点点头:“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可能,不过也有可能因为你和恪己大人交往过密,毕竟圣上看起来年富力强的,目前大概还不希望大越的唐家军效忠自己的儿子多过自己。总之都有可能——而老国公,他的意思从几年前就比较明显了。他并不仅仅是你们的祖父,更是唐家军的主帅,你才能管理好唐家军,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但是毕竟圣上的意思摆在这里呢,他不可能公然反驳。在我把前因后果都已经告诉老国公之后,他就称病回了京城,眼下只能是拖一步是一步了。” 唐云忠听完表情很是复杂,他摩擦着虎口好一会,才释然地吐出一口气:“原来,爷爷真的有把唐家军交给我的意思啊。太好了,我之前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觉,尤其是爷爷让宣文来北川,我总有种好像被背叛的感觉,很难过。眼下总算好多了。” “唐家军主帅有什么好的?又苦又累,唐家真正赚钱享福的产业眼下都在京城,那些资产你爷爷可半点没想着你啊。”我盘腿坐在他床榻上,颇为嫌弃地看着他眼里的欣慰,“唐家军主帅你以为是什么好事情哦!享福的事情半点没想着你,说到底还不是偏心吗?我们这种普通人家道理简单得很,钱给谁就是亲近谁,你本来应该得的东西给你了你有什么可感动的?” “哼,唐家军就是唐家最宝贵的财富,那些虚名浮华的东西,我才不屑于要呢。”唐云忠这下得意起来了,“说给你听你又不懂!” “是是是,我出生小门小户,哪里懂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道理呢?”我不跟他掰扯,看他最近心情不好的份上,我很是谦让,“所以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他高大的身躯蜷缩在小马扎上,抿着嘴思索了好一会,垂下眼点点头:“好多了。”说完,他停顿了好一会,侧过脸小声哼唧了一句,“多谢。” 我噗噗两下子,耷拉着脑袋看他:小样,认识都快十年了,整这羞涩的。 沙子沟村从几年前起开始养羊,目前全村加起来大约有个几百只,已经颇具规模。最初是赵大胆发现沙子沟村附近的土质比较特殊,作物不好长,但是还挺适合割草喂羊的。后来在他牵头下,沙子沟村七八户人家都开始养羊。村子离乾门关比较近,乾门关这边军营要是想吃羊肉,就可以去沙子沟村买,也不用再跑到北川。有了唐家军这个稳定客源,沙子沟村的羊数量便一天多过一天。 这两天大约是为了与赫连笳交好,营中伙食好了不少。我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准备了七八只羊,骨头熬汤,肉剔骨烤着吃。大家聚在一起喝羊肉汤。 我端着木头做的小碗等在赵敢旁边,他的脸被炭火熏得通红:“许大人来了?您在那边等等啊。我偷偷把眼睛周围的肉切给您,这个嫩!” 我端着小盘子等着吃肉,四下找着赵义:“阿义呢?我怎么这么久都没看到他?” 提到儿子,赵敢罕见地沉下脸色:“那臭小子,我都不想提他,自从上次我给了他一巴掌之后就跟我闹脾气了。他娘的我是他爹,我就是把他打死也是他该的!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跟我闹脾气?他妈的长本事了!” 我看他气急,只能出声安慰:“大哥何必这么生气呢?阿义都这么大了,在营中训也都这么久,他也有自己的尊严啊,你那天给他那么大一嘴巴,孩子也有脾气嘛。过段时间把话说开就好了,你们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 “哎。”他忧愁地叹了一口气,“要是那孩子也能像大人这般聪慧便好了。”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聪明的人,在十岁的年纪我天天跟着外祖父在上山撒野,那时候哪里能想到今日的遭遇呢?我比起阿义可差远了,这孩子这么小便经受着这么残酷的锻炼,心性坚韧处事聪明,假以时日必然能成大器。” 赵敢脸上露出一抹憨实的笑意:“这臭小子哪里有许大人说得这般厉害?我就觉得他又鲁莽又拎不清的,许大人再夸他,怕是那小子狐狸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 “有几分傲气又不是坏事。倘若他当真半点傲气没有,赵大哥你说什么他便听着什么,那么到时候只怕大哥又要气急败坏喊着怎么这孩子半分性子都没有了。” 赵敢仔细想了想,不由得笑了起来,弯下腰为我割肉:“听许大人说完咱都不生气了,也想明白了。要不怎么说咱们将军对许大人如此执着呢?” 我接过那几片羊肉,心里暗自吐槽:我这边帮你们调解父子关系,你怎么还带着给唐云忠刷存在感呢? 就在我干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忽然一个人蹭着我坐下来。我本来以为是唐云忠,刚想转过去说他两句,结果一转身便看见一个戴着大金耳环的庞然巨物。他满不在乎地瞟了我一眼,用自己的小刀把两片羊肉挂到自己的饼子上:“许大人这碗里的羊眼边儿可是好东西,鲜嫩得很。” “赫连将军?”我抽了抽嘴角,要不是碍于面子我真的是想问问他为啥非要挨着我坐下。 他咬着手里的面饼,那面饼我一顿吃半个,他一口下去都快赶上我一顿了:“别那么生疏,我叫赫连笳,笳是我们草原的一种乐器,你见过没有?” 我摇摇头。 “赶明儿我做一件,让你听个声音,那玩意不输你们大越的笛子古琴。” 这话题开得我莫名其妙,只能笑道:“那我还真想听听看呢——对了,赫连将军怎么不跟唐将军喝酒去,反而来找我说话?” “找唐将军喝酒?”他斜了我一眼,狡猾又豪爽地笑了起来,“你说哪位唐将军?” 这话问得我越发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只能干笑着装聋作哑。他却兴致盎然地用下巴点了点唐云忠和唐宣文的方向:“那位白白胖胖的唐将军,不过是个南方来的庸才,是你们大越喜欢的文官,我对他可没有兴趣。” “至于另一位唐将军,我可不是第一次见他了……我倒是很想与他切磋切磋兵法,聊聊如何行兵打仗,不过可惜他倒是防着我。跟一头处处戒备我的猛兽聊天,也没什么好玩的。比起他们,还是许大人你比较有意思。不欢迎我吗?” 我看着他无语了好一阵子,最后叹了一口气:“欢迎,我们大越欢迎草原上任何勇士。” 第十二章 风雨欲来 就在我思考着要找个什么理由脱身离开的时候,唐云忠拿着一个酒袋子走了过来。 唐家军营中一般是不允许喝酒的,但是最近一段时间规矩坏得厉害,唐宣文自从得了这些降将心里很是畅快,经常一同畅饮。唐云忠无奈又不能明面上拒绝,便弄了个酒袋子装水,就当做是逢场作戏了。不过要我说,只要赫连笳一天还在唐家军营地,唐云忠便一天不可能碰一滴酒,他眼下警惕的程度不亚于抱窝的母鸡。 唐云忠走到我身边,瞟了一眼坐在我边上的赫连笳,转身坐在了我的另一边两个人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丝毫没有顾及到我被他们已经挤得快要夹成小馅饼了。 “羊肉不错吧?”唐云忠灌了一口酒袋子,囫囵擦去胡须上的酒,他盯着面前的火堆,语气随意而轻松地问着,“特地为你们准备的,不知道有没有草原的风味。” “羊肉很是鲜嫩,多谢唐将军了。真没有想到唐家军待俘虏是这般宽仁。” 唐云忠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如果当真能像约定的那样老实,我们自然是盛宴款待,不过如果你们存着什么歪心思,也只能可惜这么好的羊肉了。” “唐将军玩笑了。眼下咱们的兄弟都和唐家军的兄弟坐在一块儿喝酒,这不正是一直以来我们期盼的事情吗?唐将军何必还这样处处防备我?” “我提防着你,是为了让我的兄弟们能好好喝酒吃肉,我不让他们提防着你,是我希望你的兄弟也能好好地喝酒吃肉。”唐云忠拿酒袋子跟赫连笳撞了一下,“你那个哥哥可真不是个东西,居然逼着自己的弟弟只能屈身投降敌人帐下,来换取一线生机。万幸你遇着我们,大越素来是不记仇的,不然换了你们草原那些部落,谁能这样真心的帮助你啊。你今日既然有心恳求我们帮助,他日可不要忘记这份恩情啊。” “这是自然。”赫连笳笑了起来,他很是失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更何况,这位女官大人刚刚还告诉我们,假如我们老老实实的,她就要教我们怎么治病救人。我们草原上不只是军中,那些部族里面多少人都受着疾病之苦,倘若真的能习得你们的医术,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活下来。这么好的买卖,我就是为了自己的族人,也不可能胡来啊!” 唐云忠未置可否地转开视线,并没有接这句话。 倒是赫连笳兴致勃勃,乘着这句话又转过头问我:“许姑姑,你什么病都能治?那么你可知道女子难产要怎么办才好?” 这话问得太过具体,我反而有了几分在意:“难产?怎么突然问到这个?” 赫连笳不甚在意地豪爽笑了笑:“我想起了我的女人,她眼下还被困在我哥哥身边。万一有一日我们重逢然后诞下子嗣,我可不想她出事情。” 我有点讶异地看向比我年轻不少的草原贵族,心说那边成亲未免也太早了,不过转念一想阿莲都有了两个孩子了,不由得多了几分泄气。 不过这个话题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坏心眼,我作为医者自然也是如实相告:“能够体察妇人生产的不容易,你还是挺在乎你妻子的……妇人生产的事情,在我们大越一般是接生婆负责,一般不会请我们。倘若真的要请我们了,那么情况就已经比较凶险了。” “民间的接生婆?那我们部落里面也有的,但是如果遇到凶险的情况,我们的大夫似乎并不知道怎么救人,他们并不关心女人,只研究如何治疗外伤。因为外伤治好了会有人奖赏他们,而妇人如果因为难产死去,却没有人会去关心。纵使是单于的妻子,也是不足惜的。” “那就是你们的问题。”我思考着相关的知识,到底是多年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知识有些生疏了,“不过说起来,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鬼门关走一遭,万一遇到个胎位不正、大出血之类的情况,别说你们,就是宫里的太医也束手无策。” 赫连笳神色黯淡不少:“这么说,如果遇到大出血的情况,你们也没办法?” 我摇摇头:“《鹖冠子·世贤第十六卷》里面曾经记载庞暖游说卓襄王时提到,神医扁鹊虽名满天下,医术却不及他两个籍籍无名的哥哥。若要问起为什么,是因为他的兄长往往能在病灶出现前便察觉病因,早早治愈后杜绝了隐患,反而名声就不如扁鹊。你们把目光只放在发病痛苦的一瞬间,自然无法可解,但是若长远地从饮食起居源头思考起原因,便不难在早期就改善生活习惯,自然那些凶险的情况便会少很多。” “哦,还可以这样?”赫连笳又来了性质。 “当然,《黄帝内经》里面就曾经提到‘上工治未病’,这有什么奇怪呢?” “那是什么原因?” 我耽了赫连笳一眼,觉得他如此在意此事未免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不知道你们部落的习惯,自然没办法知道你们那边的原因。不过我原来在工作做掌药女官时候,倒是从太医院略了解过原因,我想在你们那边可能也有相似的问题——这部落中出生高贵的女子,是否在难产中死去的概率更大些?” 赫连笳回忆稍许,点点头:“你这么一说,确实好像如此?” “那你们那边便是也有这样的问题。这贵族女子怀孕后,往往锦衣玉食,不事劳动。而孕期胃口较大,身体又容易疲乏,久而久之,等到足月之时,胎儿过于强壮,母亲又因为缺乏锻炼而身体孱弱,母弱而子强,则极易难产。” 我观察着赫连笳,只见他恍然大悟地抬起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态很是怅然。 “反而是普通人家的妇人,纵使怀孕后也要劳作操持家务,最多不过能多吃一两个鸡蛋,孩子长得小,自己又一直在劳作之中,自然出事情的概率要比其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子要小不少。所以之前我还写信特地叮嘱我闺中密友,即使在孕中也不可不加节制地饮食,要多吃清淡少油的食物,纵使疲倦也要多多锻炼,这样腹中孩子和母亲才能维持在一个均衡的状态。如此这般,出事的概率自然少了不少呢。” 赫连笳沉默良久,微微摇摇头:“原来……背后居然就这样简单吗?” “调整生活习惯这事儿可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我连忙强调,我心里本就对女子充满怜爱,眼下不由得多说几句,“等咱们真正合作了,我可以去你们部落看看你们平时吃什么,根据你们平时吃的东西再调整食谱与作息。” 我怕他不理解,还强调了一句:“这事情要经年累月地坚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似乎多有怅然,神态里透出几分十几岁孩子才有的不知所措,我看着他局促地放下碗,不知道摸什么地在身上到处找了找,片刻后对我点点头,“我去那边看看。” 我颇有些迷茫,却也只能点点头:“你去吧。”看着他远去的有点委屈的背影,我好奇地扯了扯唐云忠的衣袖,“他是不是眼眶红了?我没看错吧?” 唐云忠对我挑挑眉:“……你可真行,我们上下猜忌这家伙这些天他都一副皮笑肉不笑地死出。你倒好,才说了没几句话呢,把人家小孩子给说哭了。” 我茫然回头,摆摆手:“你问我我问谁啊?我这还不够老实回答的?谁知道他是想到什么了?我看啊这问题他不是白问的,里面肯定有文章!” 唐云忠目光紧紧跟随着赫连笳,微微点点头:“是啊,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第二天和第三天无事发生,第四天早上起来便觉天空中阴云密布,似乎风雨欲来。起风了之后边塞便更显得萧瑟寂寥,那阵阵阴风从早上便吹得我心里慌慌的。 唐家军将士过来加固帐篷。我怎么都坐不住,便趁着他们忙碌的间隙想着出去走走。 这一波朔风带来的是忽而降低的温度。我本来穿着七月份的单衣,眼下不由得有点发冷。眼下正是操练的时候,我见着他们在训练,唐云忠扶着佩剑在队列最前面指挥,我知道眼下不好打扰他,便从旁边绕了过去。 他大约是看到我了,远远对我点点头,便又回去盯着兵士训练。 我朝他打了个招呼之后便继续抱着胳膊瞎转悠,营地里到处都是给帐篷加固而忙碌的兵士。黑云压向乾门关,让明明是上午的天气阴沉得仿佛黑夜一般。我走了一会,想着老是这么转着也没啥意思,正打算早点回去帐篷暖和些,却没想赵义从队列里小跑过来停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条披风:“许大人,唐将军让我把这条披风给您。” 我远远地看过去,就看到唐云忠刚刚还披在身上的灰黄色披风已经不见,大约就是赵义手里这件。我笑了笑,接过来:“……真是的,多久没洗了,要不是冷得很可真不想披这玩意。” 赵义闻言笑出两个小酒窝,语气也活泼起来:“义父说得果然没错。” “嗯?”我一边给自己披上披风,一边上下打量他那欠嗖嗖的笑容,“你义父什么没说错?” “义父说,等会儿许大人说什么,就回答‘唐家军就这个条件,爱穿就穿,不穿就还给他。不许嫌弃’。”赵义模仿着唐云忠的语气说完,板着的小脸上笑出一个小酒窝。 我也没忍住笑了一声,把披风系好了,给他背后拍了拍:“快回去吧你,还插科打诨呢!” 得了披风我暖和不少,便又有了兴致到处走走。走到靠近乾门关的位置,就看到赫连笳指挥着几个他的手下在努力搬沙袋。看到我过来了,赫连笳朝我挥挥手权作打招呼。 我停下来有点好奇地看过去:“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赫连笳转过头看了看,对我憨厚一笑:“哦,就是这城门口土太软了,我们用石头压一压,省得今天下了雨之后,明天这关门陷在里面。” 我听得云里雾里,正想要追问,就听城楼上一阵鼓角之声,随即便跑下来几个兵士:“域外鬼方来袭,都做好准备!” 赫连笳脸色一变,随即转头便要去拿兵器,百忙之中还不忘回头交代我一句:“兄长他们的队伍来了,许大人快点撤退回后勤的营帐里面。” 我秉持着不添乱的原则,连忙点点头,逆着人群小跑回了后勤的地方在帐篷里乖巧地等着他们抵挡住这一波攻击——不过我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些怪怪的,这鬼方的队伍怎么恰好这个时候来呢?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太凑巧了。 这一波鬼方来势汹汹,外面声音嘈杂。我没想多久就有伤员送过来了,我只能暂时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专心开始救治兵士。一直忙碌到暮色深沉,将要看不见的时候,随着一阵惊雷,一场暴雨姗姗来迟。 暴雨让本就看不见东西的黑夜更加扑朔迷离,这样的环境两边都打不下去。我这边正给一个年纪小的弓兵包扎呢,就听到外面暴雨声中传来鸣金收兵的声音。 我营帐里坐了十来个将士,他们大约也是听到了,纷纷抱怨起这古怪的天气。其中一个年级稍长的摆摆手:“没得打!这个天在草原上能看见个鬼!估计鬼方他们得先赶紧找地方扎寨吧,这雨怎么一瞬间下这么大。” 我没接话,总觉得不安地感觉越发强烈。 入夜后,暴雨转小不少。我睡不着,便坐起来点了一盏灯整理药谱。帐篷外很是安静,细密的雨声中偶尔能听到执勤士兵的脚步声,雨越来越小,等到我困意上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只剩下万籁俱寂的黑夜。 大约后半夜的时候,忽然一声战吼响起,我惊得从桌上猛然翻坐起来,惶然地左右看去,只听得帐外一片混乱之声,隐约听到有人在喊:“都起来,准备迎敌!” 第十三章 雨夜惊变 我吓了一跳,扶着油灯胆战心惊从营帐边缘拉开一条缝,探头探脑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营帐外一片泥泞,来来回回的铠甲在没有月色的夜里几乎只能看到微弱的光影。其中一个人跑到我身边:“许大人,快点往隆山上跑!有人暗中通敌打开了乾门关的城门!” “什么?”我一下懵了。 又一个黑影从背后冲过来,冒冒失失地骂了起来:“他妈的,我就说不该留那帮牲口,一定是他们!养不熟的狼崽子!鬼方的狗东西来了,快备战!” 话音还未落,他们又着急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抬头望向天空,逐渐理解了情况:浑浊的暴雨遮蔽了鞭声肃肃,那些匈奴正是趁着夜色昏沉,才会偷偷打开城关大门:“可恶,就不该相信他们!” 后勤的营帐虽然在营地靠北的位置,但是整个营地也就这么大,长久地待在这里到底不安全。眼下一片兵荒马乱,自然不会有人来照顾我。我稍作犹豫,随即把灯放回军帐的书桌上,抱起药箱背在身上,又从木头架子上扫了几瓶止血的药粉丢在巷子里,最后匆忙拿了几圈绷带往箱子角落里一丢:“好了,眼下赶紧要先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才是。” 到处都是一团混乱,连我脚下的泥巴地也是一踩下去要拔半天才能拔出来。 红色的火把仿佛晃动的鬼影,喧哗的声音在浓稠的夜色中翻滚。交错的杂音与红与黑糅杂在一起的阴暗,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晃动,那种强烈的画面让我甚至一瞬间感觉有些想吐。 我把鞋子从泥潭里拔出来,准备逆着人群朝隆山上走。却没想还没走两步呢。我忽然看到前面树下倒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上去一看,居然是胳膊受了伤赵义。 我蹲下身,把他拽到一边草丛里,一边熟练地从包里掏出止血的药,一边着急地问着他:“阿义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爹呢?唐将军呢?” 赵义小脸冻得苍白,好在反应还算正常,看起来除了胳膊上的伤大约是性命无虞,他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不远处乾门关的位置:“赫连笳他们偷偷打开了关门,他们趁着夜色突袭了我们的营地。我爹让我先跑,我不听他的,他把我丢在这里自己回去了。” 我听了便也了然——赵义就是再怎么懂事早熟,也才十岁不到的年纪,讲话还漏风的年纪到底还是要我们这些成年人多多保护的。我把绷带给他缠上:“那你护送我上山,我们先去山寨找隆山夫人他们求援。” 谁曾想赵义却果断地摇了摇头,指着远处的乾门关:“我要偷偷过去把城门放下来,这样后面的匈奴就进不来了。许大人您先去避难吧!” 我愣住了,顺着他的指尖看到在夜幕中仿佛庞然巨兽一般的乾门关:“你要去干什么?” 赵义虽然年纪小,对乾门关却极为熟悉:“乾门关面向匈奴的城门有两道枷锁,第一道是靠内的六尺厚木门,一般是从内用金属门栓挡上,一旦金属门栓被拿下来,里面这道门就形同虚设。而更为严密的是第二道叫‘铁门闸’,是使用铁索和绞盘来升降,那个绞盘就在乾门关的城楼上,我要去把那个东西关上!” 我瞠目结舌:这小孩在说什么啊? 赵义眼睛亮亮的,不等我说话便蹭得站起来就要往门口跑,我吓得一把拦住他:“你等等啊等等!这么黑,到处都是匈奴和唐家军混战,你说你要去关闸门?” 他认真地点点头,漏风的声音里面透着奶声奶气的坚定:“我也是唐家军的一员!” 我急匆匆拽住他:“我知道你也是唐家军一员,我知道你很勇敢。但是你都没到那些匈奴的腰,你过去不是送死吗?不行不行,你必须跟着我!万一你要是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啊!你不许离开我身边,听到没有!” 他转了转眼睛,就在我以为我是不是把他震慑住的时候,忽然他抬起头,在黑夜中眼巴巴地看着我:“既然如此,许大人我们一起上吧!” “……哈?” “我,我一个人也有点害怕的,但是如果我们一起的话,胜算就大了很多啊!”他看起来仿佛已经被自己的聪明才智蛰伏了,拽住了我的手腕看着我,“走吧,许大人,眼下唐家军正需要我们讷!我们早一点把门关上早一点” 我哑然了片刻,喉咙里转过无数话,比如唐云忠很有可能已经在思考怎么办了,比如他们估计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但是最后居然全部都化为了一声叹息——我被这小屁孩说服了,万一他们真的没有注意到闸门的话,我们真的可以救不少人呢。 想到这一点,我扶着赵义的胳膊叹了一口气:“你把唐家军铠甲脱下来吧。” 他茫然地看着我:“许大人?” “你那俩小铁片子也没啥实际作用,眼下穿着唐家军的衣服反而是活靶子。你还不如直接扮作我的药童,万一被抓到,也不至于被一榔头砸脑袋上。”我咬牙切齿地说明着,满脑子都是说不出的委屈和郁闷,“我打匈奴?这真是,太离谱了……” · 我就这么踉踉跄跄跟赵义两个人鬼鬼祟祟地绕着外围转了一圈,总算是到了城门附近。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我不禁感觉有些古怪:鬼方眼下到底想要干什么呢?这点人虽然能在这里大闹一番,但是眼下就这几千人看起来也不像能打多远的样子啊……他们这里应外合折腾了半天,不会真的以为就这点人就能把唐家军打散吧? 不过形势容不得我思虑太多,眼下最要紧的是去把闸门关上。 等到我俩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来到城门下面的时候,忽然我被人从背后拽住了。我本来就战战兢兢,一瞬间吓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刚想要喊出来,嘴巴就被一把捂住了,就在我感觉自己心跳都要停下的时候,就听到耳边熟悉的声音:“别动,是我!” 我一愣,转过头看着手持佩剑颇有些狼狈的唐云忠,用力拍了拍胸口:“你干嘛从后面捂着我啊!我都快吓死了!” 唐云忠擦了擦脸上的泥泞,眉头紧皱,左右警惕地看过去,拽着我和赵义飞快躲在城门旁边的石柱子后面:“我才被你吓死了!他妈的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去找佟姐了!” 赵义在我旁边瑟缩了一下,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可能惹了唐云忠不高兴,一个字不敢多说。我瞟了小孩子一眼:“我害怕你出事,就想着混进来说不定能把闸门关上——眼下情势如何?可还顺利?” “你真是疯了,也不怕有个好歹……”唐云忠对着我骂了一句,接着微弱的光上下打量一番,“我哪里需要你来帮忙?没受伤吧?” “没呢。”我摊开手让他好好看看,“既然遇到你了那就好办了,咱们去把闸门关上吧?” 唐云忠也来不及说更多,点点头,带着我和赵义往城楼上冲。 等到上来了之后才发现城楼上还挺热闹的唐宣文带着两三个亲信正在一边抵御着匈奴的攻击,一边着急地用轮盘回收闸门。 然而,那股让我感到异样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我左右看去,虽然闸门在不断升高回收,但是匈奴并没有撤退的意思。哪怕是城楼下的匈奴士兵,也对关上的大门置若罔闻,似乎他们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必须要今晚在唐家军营地做些什么。 ——他们真的是来占领乾门关的嘛?这鲁莽的战术,古怪的行为,当真是这些千锤百炼的兵士想出的攻略北境的方法嘛?还是说,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唐云忠冲上前,以臂甲为唐宣文挡下一击,而后反手一剑从行军软甲的缝隙间刺穿了那名匈奴士兵,看着那人不再挣扎后将其从自己的佩剑上踹下去,看着尸体滚到一边:“他妈的,我说了他们肯定有诈!你当时为什么不信我!” 哪怕是在夜幕中,我也能看见唐宣文脸色凝重而惨白,他没有回答唐云忠的话,只是在闸门终于关上的一瞬间尖叫起来:“好啦!现在是瓮中捉鳖了!事情都已经恢复正常,你还要怎么样?你不就等着我犯错嘛?现在你满意了吗?” 唐云忠的剑上还在滚落着匈奴的鲜血,听闻此言,他猛得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即使在黑夜中也瞬间吓得唐宣文哑然无言。 “我满意?他妈的我满意什么东西!”唐云忠长久以来的不满似乎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他走上前扯出唐宣文的衣领,拽着他走到城楼边上,将他压在那还沾着鲜血的垛口上,“他妈的你自己看看,这他妈都是唐家军的士兵!他们因为你想要争功的那点龌龊心思死了!没了!我现在恨不得把你丢下去给他们陪葬!我满意个屁!” 唐云忠连日来的委屈求全都在此刻化为充满悔恨的愤怒:他本来想要的东西是圆满和亲情,为此他没有任何忤逆老国公的意思,只是在暗处提防着唐宣文异想天开的想法不要造出巨大的灾难。但是今夜,这暴雨之后的混乱与毫无意义的牺牲,最终将他的血性彻底点燃:“我是不是提醒了你很多遍,我说过他们两兄弟忽然间的手足相残其中大概率有诈。你呢?你作为主帅,未曾提防他们,未曾看管好乾门关,竟然最终让一帮蝼蚁闯入唐家军镇守的乾门关?你知道这是多大的耻辱吗?” 唐云忠的爆发在我意料之内,但是此刻我却无暇顾及他——我的目光被城楼下还在死战的匈奴士兵吸引了。乾门关的闸门都已经关上了,他们为什么还在拼死搏斗?而往草原的方向看去,虽然可以看到鬼方的营帐,却也能看见对面并没有继续派追兵的意思。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这举动比起攻城略地更像是专门从事刺杀的死士在刻意制造杀戮。 我忽而感觉似乎想通了什么事情。仔细顺着目光看过去,那些还在浴血作战的匈奴士兵时不时在左顾右盼寻找些什么,就好像他们是有着某个目的的。 “这难道是,一场披着所谓‘夜战’名义的刺杀?那么对象只能是……”我小声嘀咕。 就在此刻,背后却忽然传来唐宣文爆发的声音:“唐戬!你这个卑鄙龌龊的小人!你早就等着看我的笑话,然后名正言顺吞下唐家军了吧?居然还要状告的御前,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唐云忠看着他目眦尽裂的凶狠模样,扭过头漠不关心地将佩剑收入腰间:“这件事情不可能瞒得过别人,这本来就是你非要留下的人,难道还想着让别人给你顶罪吗?”他上下鄙夷地扫过唐宣文,“我本来还想着倘若你有几分能耐,你做主帅我为副将也不是不可……眼下看来还真应了那句话,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你最好早早想明白怎么向爷爷解释吧。” 说罢,唐云忠便不再关注那个已经濒临崩溃的唐家天之骄子,而是转身看向我:“阿梨,看什么呢?” 我正想要说我的发现,却忽而哑然了——银色的剑尖透过唐云忠的铠甲缝隙,在点点夜色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唐云忠面对着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就在张嘴的瞬间粘稠的血从齿间顺着嘴角涌出来。 唐宣文松开了佩剑的剑柄,颤抖着退后了两步,一下瘫坐在地上,嘴里还在喃喃道:“我只是一时失察,不许告诉任何人……” 我倒吸一口冷气,匆忙上前扶着唐云忠摇摇欲坠的身体。唐云忠的手下意识握住我的手腕,身体仿佛山峦倒塌一般栽倒在我怀里,将我都带着跪在了地上。 这般心口还在突突地跳着,就听到楼下有人在喊:“他们都在楼上!唐云忠在城楼上!” 我心里一沉,知道自己猜对了:这帮匈奴夜袭的目的根本不是攻占乾门关,他们就是冲着杀死唐云忠来的! 第十四章 初到草原 唐云忠高大的身体倒在我的臂弯里,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右手用佩剑抵着地面,不住地咳着血。我并不能确定唐宣文那一剑到底刺在哪里,只是本能觉得不妙:“唐云忠,你还能说得出来话吗?” 唐云忠皱着眉嗓子里压抑着吞咽了一会,好不容易才张开嘴,一口血直接吐到了我身上,紧接着就是一口又一口的血浆往外涌。 我心里暗道不妙。抬头看过去,唐宣文已经彻底被吓傻了,他浑身都在发抖,手指扭曲着不停扣着地面,而他两个亲随显然也是彻底呆住了,一时间傻愣在原地,像是断了傀儡线的木偶一样。赵义倒是反应快,抄起身上的佩刀挡在我和唐云忠身前,戒备着唐宣文和那俩人。 我暗道不妙,凑到唐云忠耳边小声交代:“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唐云忠点点头,痛苦地眯了一下眼睛,顾不得嘴里还在往外面冒血,大口呼吸起来,拿着佩剑的手吃力地举起来,把往我这边推了推。 按照常理来说,唐云忠也不是第一次受伤,照道理不该一剑就成这样,但是这人身上有些部位碰了就是要命。我心里忐忑,害怕唐宣文那一剑刺中了什么要害,不过眼下可没有机会为唐云忠卸甲,他受了伤,身上还穿着几十斤的铠甲,无异于加重了折磨:“底下的匈奴可能不是为了突袭唐家军来,而是为了杀你来的死士。” 唐云忠眼睛微微眯起,侧过头把嘴里血吐出一大口,总算挤出来了一句话:“你快走。” ——这家伙完全不听我说什么啊! 唐云忠已经接近昏迷了自然指望不上,眼下能依靠的只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想也知道还得靠我自己想办法。背后匆促登楼的脚步声越发靠近,我心绪更加混乱——倘若是可以用脑子的我可还在行一些,但是如果是真刀真枪拼杀,那我可真是毫无办法啊。 就在我心乱如麻之际,忽而一道黑影落于身前。 我眼前一亮:我怎么忘了我花五十两给唐云忠请的保镖了呢! 那家伙还是一身黑黢黢的夜行衣,落地一瞬间就吐槽了起来:“亏了,早知道保护唐将军这么难,咱这活儿就该收五百两黄金的。” “你前面都没保护好他!我不扣你钱就算好的了!” 他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这事情可不怪我啊,谁知道他这位好兄弟能在背后捅刀子呢?” 我没时间跟他废话:“快带将军走!那些匈奴就是冲着他来的!你把他送到隆山找隆山夫人,快点止血,不然这样下去可危险了。” 那黑影不置可否地看了看我:“那你呢?” 我还没回答,就听到背后传来赫连笳那生疏的汉语:“唐云忠在这里!” 一回头,几个浑身是血的匈奴勇士手执兵刃,凶神恶煞地冲上来。我脑子一热,松开唐云忠的手的瞬间还隐约感觉被他扯了一下。 “带唐云忠走!快!”我剥开他的手,半点来不及犹豫就冲了上去,颤颤巍巍提着唐云忠的佩剑拦在几人面前。 本来赫连笳都已经打算冲过来了,却被我生生打岔脚步慢了一步,等我再小心翼翼回头的时候,就见到地上除了唐云忠留下的血迹,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天边亮起一线微茫的鱼肚白,赫连笳左右看了看,狠狠叹了一口气:“可恶,那人什么来历?轻功如此好?”大约是搜寻了一圈无果后,他目光再一次落在我身上。 我手里聊胜于无的佩剑被我直接摔在地上:“这……你们目的应该就是唐云忠吧?眼下他逃脱了去你们也没办法了。要不咱们讲个和?这样你们也能留个活路……”我越讲越心虚,声音越小,“……我也能留个活路?” “哼!”只听赫连笳一声冷哼,胳膊一扫把冲上去的赵义扫开:“为了唐云忠的性命,折损了我多少兄弟,眼下你跟我说算了?” 我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脸上心虚地笑了起来:“沉没成本不能计较嘛……眼下你杀我一个小女官有什么意思呢?后面那家伙就是个废物,唐云忠没有他只会更强。咱们各退一步不好吗?再说眼下你们也出不去,不如你们放过我?我们给你开闸门怎么样?” 赫连笳傲慢的冷笑在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光里越发清晰:“这一道破闸门就想拦住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耳边破风之声势如惊雷。一转头只见那千斤重的绞盘居然被打得歪斜过去,铁链飞快地转动着,随之就是脚下一声沉闷而厚重的闸门落地的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惊叹这种怪力,就觉得脑后一阵麻木,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我被俘虏了,我这一辈子过得可太精彩了。 我被捂着嘴捆在地上,只能像条鲶鱼一样扭动蹦跶,身边一对样貌极其相似的兄弟正坐在一起喝酒,其中一个正是把我绑来的罪魁祸首赫连笳。 如此想来,在他身边样貌相似,只是气质打扮都略微沉稳些的少年大概就是他们这对双胞胎中的哥哥,鬼方”部落现在的单于,赫连笏了。 他狐疑地看着在地上奋力鲤鱼打挺的我,转头对赫连笳用汉语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来自大越的女神医吗?” 赫连笳看了我一眼:“说是这么说,而且我问了她一些难产的事情,我觉得她还是有些本事的——再说就是再不济,也能拿她的命换唐云忠的命。他俩暗通曲款,唐云忠不可能不管她。” “呜呜呜!” 我奋力挣扎着:你们话不能乱说嗷!我暗通曲款的另有其人……不对,我和北川侯那叫正大光明,什么暗通曲款! 那赫连笏看着疯狂蹦跶的我,戳了戳他弟弟:“这女人是不是想说什么?” “她这家伙和大越那些人一样擅长花言巧语搬弄是非,最好别听她说什么。” ——你才十几岁你懂个屁!我讲的都是切实的道理! 赫连笏上下打量我好一会,最终大约是看不下去我跟个大鲤子一样蹦跶,蹲下来将堵着我嘴的布条解了下来:“先听听看她要说什么吧?” 嘴里布条取下来的一瞬间,我就喊了起来:“他们骗了你们!你们还没发现吗!” 两人均是一愣,对视一眼后赫连笏盯着我:“谁骗了我们?”“兄长!她一定是在危言耸听!不要听信她的胡言乱语!” 赫连笏对自己的弟弟摆摆手:“你什么意思?我们被骗了?我们被谁骗了?” 我冷笑一声:“……亏你还是堂堂一方单于,心思怎么如此单纯?自然是让你们刺杀唐云忠的那个人,你们被他骗了!” 赫连笏神态一愣,转头看向赫连笳,后者则连连摇头,吓得嘴巴都有些打瓢:“哥,你要信我!我什么都没说!” 赫连笏瞟了一眼我,转过头用奇怪的语言和赫连笳说了什么,赫连笳只是连连摇头,不知道回答了一句什么。两人这么窸窸窣窣了好一阵子,那极为相似的带着些稚嫩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又商量了好一会,赫连笏吨在我面前:“你怎么知道的?” “很难猜吗?”我笑了起来,“你们昨夜在闸门关上后还在寻找唐云忠,不就证明了你们就是冲着他来的吗?弄出这么一场轩然大波却只为了唐云忠的性命,我不相信你们毫无目的。唐云忠的死对你们部落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起码并不是哪怕赔上单于胞弟的性命也必须达成的要紧事情。那么自然就能猜出,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你们才会做出如此行为。我说得没错吧?” 赫连笏还没说话,赫连笳从后面跑上前,担忧地看着他哥哥:“哥,她怎么都猜到了?” ——你们这俩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到底怎么当上单于的啊!不会是纯靠着爹爹死得早吧!要不你们教教我家大人呗,大人哪哪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爹爹实在是事多命硬。他要是能像你们的爹爹一样合时宜多好呢。 大不敬的想法在我心里翻腾了半天,最后我叹了一口气,决定继续给这俩小孩子一点阴险成年人的震撼:“而且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个以诈降为幌子的刺杀,应该也是那个人给你的计划吧?他们许诺的好处应该不少……让我来猜猜……” 我上下打量了一眼对面看着十分亲密的兄弟俩:“他们许诺的,应该是我们大越的土地吧。或者更具体一些,应该是隆山以北包括北川城在内的土地吧?” 看着他们诧异又震惊的眼神,我颇有些故作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小样,我在皇城如履薄冰的时候你们还在草原捡羊粪蛋子玩讷。我玩心眼玩不过那些人精,我还玩不过你俩小孩吗? “糊涂啊糊涂!我要是你们,我现在就祈祷那夜唐云忠没有事情,眼下你们进退维谷,危如累卵而不自知,唯有唐云忠无事,你们才有一线生机。” 俩兄弟对视一眼,赫连笏将赫连笳按在一边,走到我面前:“唐云忠乃是唐家军大将,纵使我们不与那人交易,铲除唐云忠也能让唐家军军心涣散。为何要说唯有唐云忠无事我们才有一线生机?我们有何危险?” 我脑中回忆起周恪己告诉我的事情,加上唐云忠说的,逐渐一切都清晰了起来:“你想要知道自己有什么危险,却绑着我?我是来救你的命的,你就拿绳子招待我?”我笑了几声,“莫不是,这是你们鬼方独有的待客之道?” 赫连笏这次没有多犹豫,将我身上的绳索解开,又递了一个眼神给身后的赫连笳,我就看着赫连笳不情不愿地提着一块毯子过来丢在我身边:“给你,坐吧……真是完蛋了。” 赫连笏又瞪了一眼赫连笳,示意他不要继续说话了,转头坐回主座上,对我伸手道:“既然是救命之言便请道来,不过倘若连我们兄弟也说服不了,许大人还是不要多挣扎才好。” 我活动了几下胳膊,略作整理后跪坐在地毯上:“依在下猜测,那人应当是以宣威将军一旦去世,唐家军必然后继无人,他在从内接应,可助大王一举夺取北川为理由。劝说大王及赫连笳将军二位诈降刺杀唐云忠,对吧?” “不错。” “二位请看。”我用手指沾了水,案几上大致花了几条线:“此线以南隆山绵延百里,而后才是北境三郡其余两郡,而北川所在的琅琊郡则是唯一在隆山以北的大越疆土。这里是乾门关,这条线以北则是‘鬼方’与其他部落。即使那人所说全部为真。他果真帮助鬼方占领琅琊郡,但是乾门关对大越来说是一条防线,对你们来说却是一条桎梏。” “一旦你们进入了大越境内,其余匈奴部落势必过来分一杯羹,届时你们为保住乾门关只能将关外鬼方全部迁入关内。” 赫连笏明白了过来,倒吸一口冷气:“我们在草原的地盘都没了。” “不错。乾门关对你们北人而言实际上是一块鸡肋,你们兄弟年轻,才会中了那人的诱骗,觉得北川这块应当取之。我纵使算你们最好的情况,真的拿下琅琊郡,然后呢?你们向北打不出乾门关,向南又越不过隆山,届时可不就腹背受敌吗?” “更何况,倘若有人拿你们诈降之事做文章,大越皇帝一怒之下举兵镇压,而其他部落坐收渔翁之利,届时你们又当如何?诈降暗杀均非大丈夫之举,你们这么做了之后只会落人口实,到时候那些对你们部落早已虎视眈眈的人打着义兵旗号前来,你们要如何抵御呢?” 我抬眼看向两个已经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人:“眼下我所说的,可是最好的情况,就是最好的情况你们也逃不出腹背受敌的结局,更别说其中万一还有人包藏祸心了。万一大越和你们背后其他部落不谋而合,借唐云忠的名义前后夹击,那你们就更不好过了——大王以为,此是否为救命之言?” 第十五章 天苍苍野茫茫 鬼方是一个汉化很成功的部落,他们大部分族人都已经开始讲大越的汉语。据说这和某一位老单于有关系。本来大越应该是专门有部门整理周遭地区的历史的,不过我翻阅了不少描述,最近几年我们并没有努力搜集和整理过匈奴的资料,这几十年间发生的事情我并不知晓。 历史荒废,这大概率与圣上这几年越发神神叨叨有关系。这对年轻的兄弟和他们部落所表现出的文明的复杂,从根源上并不比我们逊色。他们学习了我们的文字,开始书写历史,记录信息,倘若当真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将大有可为——不过他们之前一直都想错了方向,他们可为的方向,不在大越,而在北方才是。 我接过赫连笏的妻子递过来的马奶,道谢之后灌了一大口。草原上风很大,大约是因为毫无遮蔽,连无形的气息都仿佛沾着砂砾的质感。赫连兄弟在帐篷里面窸窸窣窣不知道商量什么,把我都给赶出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大越待习惯了,最初的陌生和惊惶过后,我居然意外发现他们其实整体生活习惯跟北川差距已经不大。赫连笏有两个妻子,她们分别是赫连兄弟的表姊妹乌娜仁和一个从另一个部落逃难出来的女奴萨仁。 她们俩看起来关系倒是很亲密,尤其是那个小女奴,走到哪里都跟着娜仁。看见乌娜仁给我倒马奶,她便捧着肚子在一旁等待着。 见我注意到萨仁隆起的腹部,乌娜仁温和中带着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身体不好,在草原上生产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以……” 我了然地点点头:“那你们都不太轻松啊,萨仁也是,你也是。” 乌仁娜闻言摇摇头,转身握住萨仁的手:“不,我是没有资格说这个话的。萨仁是鬼方勇敢的女孩。而我,只是个病弱而无用的人罢了。” “请不要这样说。”萨仁小声阻止她,接着低下头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您这样说,可汗也会不高兴的。” 乌娜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而好奇地看我:“许大人呢?你的丈夫和孩子在北川吗?” 说起这个,我颇有些小郁闷,只能对着她无奈地笑笑:“我目前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 “您眼下还没有与人成亲吗?”她们对视了一眼,目光里莫名其妙交换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信息,最后还是乌娜仁先开口问了起来,“是没有遇到心爱的人吗?” 我这情况也不知道怎么跟她们说明,就在想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萨仁拽住乌仁娜,示意她站起来,两人就这么当着我的面咬起耳朵来。好一会,乌仁娜吓了一跳似的捂着嘴:“那就是南面唐家军那个主帅的?” 萨仁言之凿凿地点点头:“嗳,笳大人好像是这样说的。” 乌娜仁再看向我的时候神色多了几分诧异:“您莫非是那位唐将军的侍妾?” 我一口奶喷了出来,下意识声音就高了八度:“我?唐云忠的侍妾?” 乌娜仁和萨仁对视一眼,有点疑惑地重新看向我:“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我们是,那个……”我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努力思考半天要怎么描述我目前的身份和我与唐云忠的关系,“我们其实是同僚才对!我是大越的女官啊!对对对,我们都是朝廷的官员,这才对嘛!” 乌仁娜更加惊讶了:“大越的女人可以做官吗?” 我干笑了几声正在犹豫要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呢,就听到赫连笳的声音:“许大人!” 他挂着一把弯刀,身上颇为壮观的黄金配饰随着走过来的动作而叮当作响:“大哥……单于有事情喊你!你过来一下。”他走到我们身边,对乌仁娜和萨仁点点头,“要起风了,都先回营帐休息吧。” 乌仁娜点点头转身扶着萨仁:“萨仁,我们先回去吧——许大人,倘若您这几天有空,可以和我们继续聊天吗?” 我微微躬身,学着他们的礼仪向她示意:“我很乐意。” 赫连笳走到我身边,我们一起注视着两人回自己的营帐:“乌娜仁是我们的表姐,已经三十多岁了。从前她嫁给了我们的父亲,但是兄长一直爱慕着她,所以父亲去世后,兄长不顾反对娶了她作为妻子。” “反对?是因为曾经是他父亲的后妃吗?” 赫连笳摇摇头:“不,是因为乌仁娜的身体太差了,不能孕育子嗣。她在刚刚嫁给我们的父亲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孩子是她拼了命生下的,不过后来很快就夭亡了。我们这里的医官说她这一辈子都不能有子嗣。” “所以你才会问我?” 赫连笳点点头:“我们的母亲就是死于难产,所以大哥格外害怕乌仁娜也会出事……这是不公平的,无论对乌仁娜还是萨仁。” 我沉默了良久,想要从不同的方面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是一声叹息:“……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上工治未病’吗?若是真的想要解决问题,盯着问题去思考为什么变成这样,每一次都想着力挽狂澜是不现实的,得在一切开始前找到隐患——你们的生活习惯,医疗,无节制地对子嗣的追求,这些才是要去改变的。” 赫连笳转头看看我:“你们大越女子都像你这样吗?还是只有你如此?” 我看着她们走回帐篷的背影,吐出一口气:“虽然我也想自我炫耀为天下无双之人,但是现实就是现实。我们那里有很多我这样的女子,我只不过是其中幸运的那一个罢了。” · 赫连笏坐在营帐之中,见我进来,他示意让我与赫连笳两人坐下。我才坐下,他便有些急切地转过头:“许大人,你下午说的事情我们都已经仔细商议过了。您说的确实有些道理。我们想和您详细聊一聊这件事情。” 我恭恭敬敬地对着赫连笏拱手一拜:“大王,鬼方与大越情如兄弟,百姓相亲。大王欲取琅琊郡,虽一时或可有所成就,却无异于立于危墙之下,难以久居。” 赫连笏点点头:“此番道理我们已经明了,然而我兄弟尚且年轻,鬼方眼下虎狼环伺。大人既然说有解决之法,还请赐教。” 我扫过面前的赫连兄弟,干咳一声开始故作姿态:“我见二位皆有少年天纵之才,为何要对区区一个琅琊郡如此执着?而忽略这北方其他部落所在之广袤草原呢?” “北方?”两人面面相觑。 这其实是周恪己最开始告诉我的,不然我走哪里知道那么多东西去。不过眼下既然是我首先找到这俩憨憨的,那么就由我来先劝劝看吧:“北方草原幅员辽阔,各部落各自为政,不足惧也。我观二位有呼韩邪之英雄气,有吞吐天下之大志向,为何不依据天时地利向北而一统草原,反而要与唐家军在这北疆弹丸之地斡旋呢?” 赫连笏有些举棋不定看向胞弟,而赫连笳则犹豫片刻后对哥哥点点头:“兄长,如果能一统匈奴十八部落,那是我们原先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啊!” “可是,鬼方勇士虽然勇猛,比起其他部落而言数量上却并不占优势。何况纵使依靠征伐吞并一两个部落,其余必将群起而攻之。我们怎么才能一统十八部落呢?” “大王既然有一统草原之志,则应当知道这兵战乃是下下策。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能顺应天时民心,则免于兵戈苦战。” “顺应天时民心?” 好的,这到了我的盲区了,不过我面对他们倒是半点不带怂的:“不错,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点滴心意汇聚成江河,必定一往无前!攻无不克!而你们现在缺的,不过是一个契机和一个——一个可靠的同盟者。” 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跟着赫连笏台上的油灯在风中忽而摇晃了一瞬,就好像有什么一直以来藏在迷雾中的东西忽而清晰了起来。我忽然想起来廖清河的叮嘱,我想起来他让我反复地看那无聊的《郦生陆贾列传》。 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想不到有一天,我最烦的那篇文章里的话,居然会自动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你是说,我们和唐家军?”赫连笏大约早已经明白了我所指,语气间却多有犹豫,“这,唐家军凶悍勇武,眼下我胞弟伤了唐家军主帅唐戬。你纵使能说服我们,可是你保证他们不因昨夜之事而记恨我们吗?” “此事二位不必担心。目下北境三郡为北川侯所管辖,北川侯仁义宽厚、早已不愿两地百姓受苦。我为二位引介,与北川侯周璟会面,再图合作之道如何?” 赫连笳眼睛一亮,却忽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可是其他部落又当如何?” 这个倒是问到了我的盲区:“凡事不可一蹴而就,不如我引二位先与宣威将军与北川侯会面如何?届时倘若二位觉得此法不可,再做打算不迟。眼下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二位以为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赫连笏对我点点头:“许大人说得也有道理,鬼方眼下倘若能与南面的唐家军化干戈为玉帛,我们也不至于如此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啊。” 赫连笳点点头,对我抬了抬下巴:“嗳!如果我们真的合作的话?能不能让我们的族人去你们那里卖东西?我们茶叶、草药、盐、还有成衣布料都挺缺的。” “倘若真的有合作,怎么可能止于贸易呢?我们的学堂、医官、工艺,都应当互通有无相互交流。”我别有所指地停顿片刻,“尤其是我们的医术,农经……北川侯这几年正在编写适宜于北方的通识农经。倘若真有合作,这些岂能不共享?” 赫连笏目光缓缓定了下来,朝我点点头:“好,我们兄弟俩虽然年轻,却也知身为一方之主,应体恤民情。倘若与北川侯合作交好当真有这么多的好处,我们何必为了自己一点虚名而折耗兄弟姊妹的性命?明日我们便遣军中勇士护送大人回乾门关,劳烦大人将我们两兄弟的真意告知北川侯。” 我心中暗喜,面上还得装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在下必然将二位英雄的真意告知北川侯——不过既然有交好之意,二位为何不派一使臣随我一同去往北川,一来可让其亲眼遍观我们北川之繁华盛景,二来也能让其在北川侯面前为鬼方陈述真意。二位以为如何?” 两人面面相觑,过一会赫连笳拽了拽哥哥:“使臣?” “就是我们这边派一个能言善辩的人过去然后和北川侯谈条件。”当上了单于的赫连笏知道更多,正在对赫连笳解释,忽然瞟了我一眼,换成了他们的语言,“应该差不多就是类似许大人这样的人……” 看表情也知道,这俩年轻的部落首领估计之前完全不知道什么是使臣,眼下正在紧急商量中。没想到他们没说几句呢,忽然我背后传来一声略有些低沉的女声:“可以让萨仁去吗?” 我们看向门口,就看见乌仁娜站在门口,对上赫连笏的视线,她温顺而害怕地垂下眼,却又重复了一次:“我想来送点酥油茶,却听到了你们在说‘使臣’,如果许大人可以做使臣,能让萨仁做鬼方的‘使臣’吗?” “阿姊,你这是?” 乌仁娜垂下的眼里氤氲着水雾:“阿弟,你知道的萨仁想要什么的。我知道你需要更多继承人,但是我们不该把萨仁绑在身边,利用她的善良。让她去做‘使臣’吧,我知道她一直都好奇着大越的一切,就让她去吧。” 赫连笏还没有开口,却见萨仁从黑暗中抱着肚子脸色苍白地撞进来,一伸手就拉住了乌仁娜的手臂:“不,夫人。您在说什么?” “萨仁?”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自由,萨仁,我与阿弟不能因为我们无法拥有子嗣把你捆在身边。” “我不接受这样的事情,您是在赶我这奴隶离开鬼方吗?” “阿姊你不要激动!萨仁也是,你们先别着急!” 我左右看看,突如其来的爱情话本剧情让我兴致盎然,手边忽而有些空着,要是有把瓜子就好了。 第十六章 定下盟约 看着他们仨拉拉扯扯好一会,我也算看满足了,才慢悠悠地站起身,决定结束这场乱七八糟的戏码:“乌仁娜夫人,我非常抱歉,但是我认为萨仁眼下并不是适合的使臣人选。” 乌仁娜扭过头,带着几分惊惶和茫然地看着我,好一会才有些失落地低下头:“为什么?是因为觉得我们草原的女人还是没办法像您那样吗?” 我听出她语气间稍许的不满,倒是有几分替她高兴——会生气、会不满意是很好的事情,只有生气了不满意了才会最终去改变。我总觉得,妇人也好,穷人也罢,总不能像驽马那样不知愤怒地度过一生:“不是。萨仁眼下还带着身孕,从乾门关到北川骑马要一天,后续还要在北川附近考察,即使全程都用马车也难免颠簸。目下没有必要为了这一次机会而冒着巨大的风险。更何况,萨仁虽然能说几句汉话,但是她眼下并不知道什么叫辞令,如何做游说,她并不知道你们部落的优势,她无法说服北川侯,也无法记录相应的信息回到你们这里。” “夫人,我迫切希望能有更多我这样的妇人,我也十分欢迎萨仁,甚至是您来到北川,但是眼下倘若萨仁真的希望能成为鬼方的使臣,那么她还必须学习使臣需要什么能力,而后才能真正成为使臣。” “我以为,眼下萨仁可以先将孩子生下来,然后学习汉文和汉话,在简单学习一些为官的技巧之后,我们才可以考虑让萨仁成为鬼方的‘使臣’。您以为呢?” 乌仁娜听罢愣了好一会,略有些怅然地点点头。再抬头时候已经有些羞愧难当了:“阿弟,我让你丢人了。我真是不称职的夫人……” 赫连笏也松了一口气,他单膝跪下身,将乌仁娜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长生天赐福,阿姊是我唯一的夫人。没事,我们听许大人的,倘若萨仁当真被拘束在这里,等孩子生下后,我愿意还给她自由,我愿意送她去读书,让她拥有地位,她今后将不被任何羁绊。可以吗,阿姊?” “我并不是被困在这里的。”萨仁也在小声解释,“我从来不是,是夫人将我从部落战火中救出,我此生都不想要再离开鬼方了。” 他们仨还在演着话本里烂俗的爱情戏码,我戳了戳一旁的赫连笳:“眼下我觉得你比较合适,赫连将军。要不然你有没有更推荐的人选?” 赫连笳耸了耸肩:“我们部落里只有少数贵族会汉话,若要说对北川有些概念的,应该也就我和兄长了——不然就我吧,我也正好没有去北川看过呢。” 我点点头,转头看着还在互诉衷肠的三人:“如果我们这次商谈顺利的话,北川侯可以邀请单于及夫人去北川城。我想,不仅仅是萨仁想要去北川看看,乌仁娜夫人自己心里也一定很好奇我们北川是什么样子吧。” 赫连笳好奇地抱着胳膊“所以,北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笑了起来:“高楼林立,人声攒动,白日闹市喧嚣,夜晚灯火通明,学堂书社一应俱全,酒楼茶馆处处繁华……是你绝对不会失望的模样。” · 第二日,在派了传令官去乾门关报信之后,等到下午太阳已经西斜,他才匆匆赶回。因为传令兵并不懂汉语,我便写了一封信送到乾门关。等到传令兵回来后先跟赫连笳报告。赫连笳听罢有点惊讶地对我解释:“北川侯已经到了乾门关了。” 也是,唐戬身受重伤,我作为朝廷命官又被掳走,怎么想都不是小事情……北川侯会到乾门关一点也不意外。只不过不知道恪己大人是否知道唐云忠受伤的真相,如果大人不知道真相,眼下又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的话…… 糟糕,赵义不会有危险吧! “哎!你又皱起眉头来了,一天天的真不知道你在烦什么。”赫连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他站在马边,有点别扭地扯了扯身上难得包得严严实实的衣服,“走吧,眼下传令官也回来了,我们可以正式出发了。” 我答应了一声,过去牵住鬼方送给我的那匹看起来便相当活泼的小马:“真是一匹良驹,我之前还以为北方只有高头大马,没想到还有这种南方也难找到的马这里居然也有啊,而且看起来品相也很好,真是多谢赫连笏单于了。” “你们真是太小看我们草原人了。”赫连笳走过来拍了拍我身边的马。 比起那种十尺向上,连马背都有八尺高的高头大马,他们送给我的马匹马背也才五六尺高,然而和一般宫里为我们这种女官选择的小型马匹本身都会比较瘦弱。眼前这匹马虽然矮一些却很有活力,看起来似乎一种特别的马:“马是我们最重要的财富,我们会花费更多心思对待他们。你看到的这种马是我们专门挑选出来的,供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骑的。” 眼下骑马多了之后上马下马都已经格外熟练,这种体型恰好适合的马匹我可以直接翻上去。大约是不放心,赫连笳在一旁帮我拽住缰绳等了一会,等到我在马鞍上坐好,他将缰绳递给我:“你马术在越人中算不错的,不过和我们比就差远了。我看这小家伙配你也挺好的,如果马再大一些,你骑着可能不太舒服。” 他说得其实没错,我身量虽然谈不上矮小,却也是下河郡一代妇人平均的身高,从前哪怕我很努力地练习,过于巨大的马鞍依旧让我不太自在:“这种马,如果卖到北川的话,或许会很受欢迎……就比如月,我的一个商人朋友,估计就会立刻买下来一匹。” “贸易?” 我点了点头,扯过缰绳左右晃了晃。这匹马虽然稍微有些急躁,服从性却也很好,性格并不是御马那种千挑万选出来的柔顺性格,但是驾驭起来也并不困难:“我们大越有许多女客,不少男子也没有你们这般高大,倘若不作军用,这个身量的马匹应该会蛮受欢迎的。” “你还真是想了很多啊。”赫连笳翻身上马,在前面一些带着我,“……说起来,乌仁娜跟我说你到现在还没有成婚?你并不是宣威将军的女人?” 我叹了一口气,一边跟着他骑马慢悠悠地往乾门关去,一边老实回答:“你们怎么人人都要问一遍呢?我是唐将军的同僚,并没有成亲。” “也是啊,你们南越的男子似乎都喜欢那种温柔贤惠的女人对吧?我看你这么凶悍,大约没有人愿意娶你才是吧?”赫连笳笑了一声,上下瞥了一眼我,“乌仁娜告诉我你和她差不多大?你到现在居然都没有成亲吗?” 我白了他一眼,心说就该带萨仁回来,好歹萨仁真的很安静:“早成亲没有什么好处,你这个小屁孩不懂,成亲以后生活难免不自在,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好。” “我都是当父亲的年纪了,是你古怪才对!”赫连笳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你应该快点找个男人成亲,不然……” “不然怎么?”我有点好奇地凑近他,“不然我会怎么样?” 他哽了一会:“你就会老了。” 我拽着马头离开他一些,不由得畅快地笑了起来:“不错不错,我如果一直不成亲,我就会老了,如果持续得久一些,我可能还会老死呢。” 他憋了很久,脸上都微微发红了:“没错,是这样的,你干嘛笑?” “没什么没什么……”我笑着摇摇头,敲着赫连笳那张年轻里带着几分耿介的模样,不禁忽然产生了一些逗小孩的恶劣心理,“其实我本人一直以来也都期盼着能跟人成亲呢,只不过,哎……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呢?” “这有什么难的!你们大越成亲那么复杂吗?” “哎,我出生贫寒,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少爷看不上我啊。” “出生怎么了?你们南越那些病恹恹只能坐轿子的家伙才会看出生!” “哎,我性格张扬,书香门第家的老爷夫人不喜欢我啊。” “你这个性格也没什么不好,你看你不是挺厉害的嘛。大哥喜欢那种温温柔柔的,我可不,连主见也没有,看着真是干着急。” “哈哈哈。”我终于还是憋不住了,一边拍着腿一边笑了起来。顶着赫连笳有点愕然的视线,我指了指远处站在乾门关前已经能看到身影的周恪己,“我只说我没有成亲,我几时说过我没有心悦之人了?” 说罢,我策马跑到周恪己身边,笑嘻嘻地转过身对着赫连笳有些木然的脸:“赫连将军,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订婚之人,北川侯周璟。” ——虽然眼下不是,但是如果你一定要叫我北川侯夫人的话我也完全没有问题呢! 周恪己眨眨眼,微微俯下身对我耳语:“这跟我想象中的场景可不大一样。” 我毫无愧色地面对着这个目前能让礼官挠头尖叫的场景:“我第一次当使臣,礼仪规制上哪里做得不妥当的大人还请多多包容吧。” · 唐府里弥散着药材的干苦味道,有几个下人忙碌着烧水,大约是因为伤口疼痛会不停出汗,要不断擦身体的缘故。我顺着后院直接去了唐云忠常住的东厢房,病榻一侧晾着一碗药,他靠在软枕上和另一个副将说话,见我进来了微微抬眼,抬手示意那个部下先退下去。 我进来之后拿起药闻了闻:“这是王太医的方子吧?” “嗯,他说是退热用的。”唐云忠扶着额头闭上眼睛,好一会才又懒倦地抬起眼,“我和大哥担惊受怕了两天,你看起来倒是很自在。” 我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看着他身上缠绕的纱布:“王书言怎么说?” “应该是伤着肺了。他让我这段时间好好修养……万万没想到最后不是伤在那些匈奴手里,而是折在了唐宣文手里。”唐云忠说着,不由得捂着心口小幅度咳嗽了几声,摊开手一小滩血渍,他习以为常地在床头水盆里洗了洗,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唐宣文呢?”我把药递给他,示意他快点喝下去。 “我把他关起来了,眼下不能让他逃回京城,不然这事情可过不去——我不想喝。”他侧脸躲过药,又咳了几声,就像是什么受伤的猛兽一般虚弱里带着愤怒。 “不可以不喝的,你还在发烧呢。”我看这种病人多了去了,给他塞到最嘴边上,“快喝,不然你烧退不下去,伤口怎么都难愈合。” “……等一会吧。”唐云忠躲开脸,眉头微微皱起来,“等会儿我自己喝。”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到门口去问侍女拿了一根勺子,坐下来舀了一点喂到他嘴边:“你别用力吸,让它顺着你嗓子滑下去。我知道你现在抽气就浑身疼,这是正常的。等会我去跟他们交代,再给你拿一个枕头,你侧着睡会舒服一些。” 唐云忠垂下眼,把药含在嘴里,仰起头的同时喉咙微微动了一下,总算把药咽了下去:“确实感觉好一些了……这是你想出来的吗?” 我点点头:“行医不仅要多读书学习,也要多观察。除了治愈,缓解疼痛,消除不安也是很重要的。降低对疾病、痛苦、乃至死亡的恐惧也是我们应该去做的事情——眼下就把事情交给我和恪己大人吧,多多休息。” “嗯。”唐云忠点点头,并没有过多去逞强。过了一会,他犹豫着看向我,“眼下是准备要和鬼方合作吗?” 我愣了愣,想到那夜的血战,虽然一切都在黑暗中发生,但是一定也有唐家军军士为此而牺牲阵亡。虽然其中不少是唐宣文的决策失误,但是赫连笳的计谋确实有些阴险。一想到为此牺牲的唐家军将士,难免唐云忠会郁结于心:“你会觉得对那些兄弟不公平吗?” 第十七章 北川游历 唐云忠垂下眼,就这么沉默良久,最终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我之所以如鲠在喉,是因为他们以那样卑劣的手段偷袭我们,而最终,阵亡的将士什么名声都没有获得,甚至还不如在战场马革裹尸……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能放下干戈,更多的百姓也会受益。可以帮我问问大哥,是否能为夜战中阵亡的将士祭酒祝祷?” “这个你就放心吧,恪己大人正在和赫连将军商议等到赫连笏单于来北川和谈后,就在鲧山北侧为长久以来两边的阵亡将士修台祭酒。”我安慰他,“你别继续忧心了。本来现在就虚弱,又是重伤又是发烧,你要是继续忧心这个,估计躺几个月都不带好的。” “我这两天睡不好,很多时候经常做着梦就想起来很多奇怪的事情,之前也未尝不曾受过伤,但是却没有这么彷徨。”唐云忠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见我看向窗外,他忽而按住我的手背,“你要去哪里?是要回去了吗?” 我本来确实是要回去的,但是看到他的脸,我意外地愣了愣,话都到了嘴边又转了方向:“不,我只是想帮你关上窗户,晚上风大,屋里太凉了。” 唐云忠松了一口气,把手匆忙放开:“我,不,我觉得这样很好,今后没有其他无辜的牺牲了,这也是我期待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责怪唐宣文,甚至已经按捺不住那种愤怒。你得看着我,许梨。这段时间你得看着我,不然我未必不会杀唐宣文。” 唐云忠的话有点颠倒,我知道他已经累了,重伤才过去三四天,他能清醒这么久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我进来之后他就顶着高热一直在说话。 “你得控制着我,我不能杀唐宣文,他是爷爷的亲孙子,我要是真的伤了他,爷爷会难过的。但是我又无法不对他生气——你被赫连笳掳走之后,他们大约第二天天将明的时候才找到我。我被那个人送到隆山夫人那边,当时刚刚勉强处理了伤口。” 唐云忠有些困顿地眯起眼睛,好一会才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几分疲倦和拖沓:“我知道你被抓走,虽然着急,但是我知道赫连笳不会把你怎么样。” “为什么?对我的口才那么有信心?” “不,是医术。赫连笳很在意你的医术,他们那边缺少你这样的医者,他知道你的价值,是不会将你作为奴隶随意处置掉的——我当时见到他的时候虽然愤怒,却不至于这么生气。但是宣文找到我之后,我以为他要来让我去善后,我还思考了很多办法,但是他却忽然跟我说,如果爷爷知道这件事,我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他说能不能把这个事情推到手下士兵手里,到时候谁也说不清,反正天黑。” “然后你就被他气厥过去了?”我坐在床榻边上反正也没有事情,就捡了个橘子剥了起来,“你还是定力不行,这种人看面相就知道怕事的很。平日里就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情,出了事他可不就第一个往后面躲了?——噫,好酸!” 我被酸得鼻子都皱了起来:“这橘子一点也不好吃,等晚一点我去给你买点蜜饯。放心,恪己大人肯定不会让他这么做的。而且这次事情必须彻查下去,毕竟它可不是简单的一起假意投降,我们这边也有人参与呢。” “什么?”唐云忠忽然转头问道。 我点点头:“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开了门进来也就百来号人。他们不应该是为了夺取乾门关而来。所以当我被他们带到鬼方之后,我第一时间去确认了这件事情。这个计策并不是赫连兄弟想出来的,而是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他们的目的不是夺取乾门关。” 唐云忠目光里透露着几分震惊:“那他们是在做什么?” 我指了指他:“他们是来暗杀你的,这是一场披着诈降之名的刺杀。” “什么?”唐云忠一时间愣住了。 我点点头,理解他一时间的诧异:“不错,而且他们并不是盲目地来杀你,有一个陌生的使臣过去找到他们,描述了这个计划,并且告诉鬼方单于赫连笏唐家内斗的事情。那个人以此作为诱饵,劝说赫连笏与赫连笳执行了这个危险的计划,并且许诺他们一旦可以杀了你,他就会在大越境内暗中协助他们夺取隆山以北琅琊郡的所有土地。” “这么说,我们中间有内鬼?” 我点点头:“而且此人既然能允诺这种事情,他身份也必然不简单。会不会是……唐宣文?这里最恨你的就是他了。” 唐云忠闻言思忖片刻,却摇摇头:“不对,唐宣文虽然糊涂,但是这事情对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他纵使再恨我。出事的那一刻唐家军主帅是他,他不可能在自己在任之时落下如此话柄。对他来说,立功远比杀了我更有价值。” 我疑惑了起来:“不是唐宣文?那会是谁?” 这话一问,连唐云忠也陷入了茫然,只是默默摇摇头:“不知道。” 我茫然了,毕竟我一开始满脑子都是唐宣文干的,却反复脑筋打折一样硬生生没有想到其他可能,可是听唐云忠这么说之后,又觉得似乎唐宣文没有必要这么做。而且他最后手足无措之下刺伤唐云忠的行为不是更加坐实了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中了诈降的事情。他自己又怎么会设计这样一件计谋呢? 不是唐宣文,难道这事情另有旁人在背后指使? 唐云忠思虑片刻,却似乎是忽然有了主意,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有一计,可以让此人自投罗网。” 我有点惊讶地看向他:“哦?” “此事只能与大哥一人说明,断然不可告诉其他人。”唐云忠神秘兮兮地示意我附耳过去,“且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 第二日,我才赶回侯府,赫连笳正在和周恪己看周恪己养的几条锦鲤,大约是之前没怎么见过这种通身如黄金般闪耀的生物,赫连笳看得很是认真仔细,看起来饶有趣味。甚至于蹲下来自己喂了一把鱼食:“他们看起来就好像游动的黄金一样!” 周恪己笑着点点头:“这鱼的名字为金鳞,将军倘若真的喜欢,不如等我们两地互通有无之后,我找几个工匠为你们造一个庭院如何?” 赫连笳有点心动:“这,太麻烦了。而且我们草原上的男人哪里需要那种温柔乡……” “有一处庭院能定下来不也挺好的,而且纵使男子可以一直在外面奔波,这家中女眷天天在外奔波,难免身体不适。能有个安定些的居所,也是好事啊。” 他们两人还在说话呢,我走近了一些,接过一旁翠微递过来的毛巾帕子擦了擦脸:“侯爷、赫连将军,可是在观鱼呢?” 赫连笳再看到我,脸上难免有些尴尬。倒是周恪己走过来:“用过早饭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早上云忠状态不好,他已经三天高热没有退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怎么都没有人告诉我呢?眼下这情况不好办啊。” 周恪己忽而一愣:“怎么忽然这么严重?昨日不还说起来吃了些东西吗?” “伤势本就严重,还耽搁许久,眼下因为重伤而害了病,时好时坏也正常。”我担忧地叹了一口气,“要不侯爷去看看吧?眼下我刚刚嘱咐他们煎好了药。要是侯爷不去,我等会儿就回去继续盯着。” 周恪己忧心地摇摇头:“本侯去看看,劳烦阿梨为我招待一会儿远客。”说罢,他略有些抱歉地回头对赫连笳一拱手,“因之前夜里宣威将军重伤,眼下不得不去看看情况,说好今日一同去北川城逛逛也只能让许大人代劳了。多有怠慢,还请赫连将军担待。” 虽然并非直接原因,但是唐云忠重伤也算与赫连笳有着密切的关系。听闻此言。赫连笳脸上露出稍许羞愧之色:“没事,我不打紧的……草原上虽然没有你们那么多医书药谱,但是我知道有几种秘药治疗外伤很是不错,若是宣威将军需要的话,我可遣士兵送来。” 周恪己耐心地等他说完,方才摇了摇头:“眼下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暂且不劳烦草原上的兄弟了。倘若当真有需要,还要多多劳烦将军才是。” 大约是想起了那午夜的事情,赫连笳的声音里透着些许心虚:“应该的,是应该的。” 周恪己朝他微笑示意,回头对我点点头:“阿梨,带赫连将军去锦绣阁那边走走,我午后便回来。翠微,云行可已经起来了?他若起来了便跟我一同去唐家看望云忠吧。” 我眼见着他们走远,才对身边赫连笳笑了笑:“赫连将军,那咱们就去北川好好逛逛吧。” 赫连笳看着我,大约是想到了那天的事情,有几分不自在:“哦,那就走吧。” · “这里就是我们北川眼下最繁华的锦绣街,其中最出名的就是这个京城锦绣楼的分店。里面囊括了大越能够买到的所有织品。”我指着锦绣楼给赫连笳介绍,“等会儿将军可以去二楼给两位嫂嫂挑一些礼物带回去。这锦衣华服哪有女子不喜欢呢?” 赫连笳颇有些好奇地仰头看着锦绣楼:“你们这里的衣服会买卖嘛?不是女人在家里缝制?” “当然大部分衣服都是自己家做的。但是这种贸易眼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哦,这边一楼也有卖藤甲竹筐之类的编织物,那个竹筐用来装东西是很方便的。我们这边不少人家都会买几个簸箕回去装饲料——你们那边也很需要吧?” 赫连笳哼了一声,走上前拿起一个竹条做的簸箕颠了颠,故作不在意地放下来:“装饲料的东西我们草原上也有啊,又不缺这一个。再者说这种竹子做的肯定很贵,用这玩意装饲料也太浪费了。” 我哼哼哼一阵讳莫如深地冷笑,指向旁边的价格牌:“将军哪里觉得这个会很贵吗?这个竹子做的簸箕,只要四文钱一个!” 赫连笳原本都已经装得满不在乎了,一听这话又把东西拿起来了:“四文钱?就是我们那里一罐牛奶的钱就能买到这个?” 一旁卖编织品的大叔适时地举起手里的新产品:“现在还有新产品,这个是带把手的,大人您看上面这个地方特地做了一个收口设计,这样可以把饲料倒得又省力又均匀。现在太守府中马厩用的都是我这个东西呢。” 我看着憋不住心动开始在摊位上挑选的赫连笳:“怎么样?我们这里的竹子本身很便宜,所以竹子的东西自然也就跟着便宜起来。怎么样?虽然说你们那边都是直接让马儿吃草,但是我也看到你们需要喂马喂羊一些饲料,要是有这玩意是不是就方便多了?” 由于前段时间痛失五十两银子至今未曾索回,目前我是没啥银钱请客了,就嘱咐锦绣楼后面直接拿着账本去侯府要钱就好。赫连笳也没有继续和我客气,不仅在楼下挑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去楼上给两位嫂嫂各挑了一身成衣,最后心满意足地下楼给自己买了个竹陀螺,还非要甩给我看看。 我看着那陀螺在地上飞速旋转着,内心不禁感慨这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年纪爱干的事情是半点也跑不了。 等到我们收获颇丰地从锦绣阁出来,我转头就邀请赫连笳去杏花酒楼吃饭。并且跟他说可以等吃过饭之后去我常工作的医馆看看,顺便给萨仁和乌仁娜带点保养的药品回去。 就在我们点了个包间坐下来之后,侯府来了个侍从急忙忙地过来通报:“宣威将军身子不大好,侯爷说今儿下午估计也来不了了。” 赫连笳闻言有些局促,我却分外了然:“可需我一同跟去?” 那人摇摇头:“侯爷已经喊了王太医去唐府,许大人无需忧心。侯爷只交代让许大人好好款待赫连将军,花销都记在侯府账上,万不可轻慢。” 我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退下去了。 ——看来,他们已经在布局,就等着鱼儿入网了。 第十八章 南人北人 虽然我心里大概有些底气,自然也没有什么心绪波澜,但是赫连笳并不知情,倒是生出有几分唏嘘感慨:“唐将军可是情况严重?” 我叹了一口气:“那夜被自家兄弟从背后刺伤,除了身体上的伤,心里的难受也是难免的。” “谁说不是呢?要是我兄长这般对待我,我宁可他直接割了我的头。这世上,要是连亲人都只会伤害你,那这人活得也忒没意思了。”赫连笳戳了戳面前的菜,“这是什么?” 那是一道鱼蓉莼菜羹,本来北方是没有这道菜的,但是老板娘自从知道我是南方人之后便特地在菜谱里面加了一些特色菜。这本来也就是她对我们的善意,却不想这几年北川繁荣起来之后来这里讨生活的南方人多了不少,加上北川人生活日益好起来,饮食上便趋于精细,这些下河特色的功夫菜便格外受欢迎起来。 洁白的鱼蓉漂浮在看不到油花的汤里面,底下垫着一层莼菜,鱼蓉经过反复捶打,肉质紧实饱满而鲜甜爽口,配上口味清淡中带着一丝微苦的莼菜,只需要洒薄薄一搓盐花,就能将汤头的鲜甜完美凸显出来。 赫连笳怀着些许好奇试了一口,随即皱了眉头:“淡出个鸟了!” “就不该给你推荐。”我有点郁闷,转而声音高了一个八度,“你喜欢吃肉嘛,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乌仁娜、萨仁?之前你不是问我难产的事情吗?孕期如果一直吃肉,又不运动,胎儿难免过大,不吃自己身体又弱。这个时候吃这些不就很好嘛?清淡又美味……” “难怪萨仁之前有点时间吃什么都呕,最后我们只能挤马奶给她喝。如果有这个鱼,她应该就能吃下去了。”赫连笳似乎理解了,连连点头起来。 我点点头,见他对我喜欢的菜有了改观,心情不由得愉悦几分:“对嘛对嘛。而且你看啊这个鱼肉是不是一点点都不腥?这都是我们北川城周遭一些农户养的,本来肉质就细腻,还要经过工艺反复打磨,最后才能保留鱼肉清甜软嫩的同时不留下一点点腥味——说多了你也不懂!等以后乌仁娜萨仁来了我请她们吃!” 赫连笳闻言抱怨了一声:“谁说我不懂啊!只不过之前我们都是吃肉,这个鱼虽然好吃,但是又吃不饱,草原上没多少人会吃的。只有你们这种富贵的人才会吃这种吃不饱的肉!” 提起这个我可有道理说了:“谁说只有富贵人家才会吃这种肉?我老家就天天吃鱼啊。在我们老家那里,鱼才是平时吃的肉,至于猪肉,那可是偶尔过年才能吃上的。羊肉鹿肉什么的就更不用提了,我第一次吃都是到了京城呢!” “你老家?”赫连笳似乎有点兴趣,“你家是哪里的?” “我家在下河郡的清河县,被人称为鱼米之乡,有一条大河穿过我们的县城,水道在城中蜿蜒崎岖。大家的房子都是挨着河道建造的。每一家都会在后门留一个石阶可以走到水边洗衣服打水。我们也会去旁边山林子里采药,去水边摸鱼。” 赫连笳听我说起下河,似乎有些陌生:“城里那么多水?那不得淹了?” “大部分时候淹不了,少部分时候那天灾来了大家只能自认倒霉呗。我家乡每到春天就连绵下几个月的雨,也不大,就一直这么淅淅沥沥地下。到了北方我都不习惯,这么久了也就前几天遇到那么一场大雨。” “下几个月的雨?那可不得潮死了。”赫连笳说着自顾自笑了起来,“你居然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的?我还以为你最多就是南越都城来的呢。” “没有,我家下河再往北就是广王的岭南地界了,到大越的都城是两个月多的车程,大越都城到北川是一个月,算起来如果要去下河,要走整整三个月呢。” 赫连笳抬起头看看我,好一会都这么仔细地看着,盯得我有点毛毛的。赶紧给他盛了一碗饭:“看我干嘛,吃饭吃饭啊!下一个菜胡椒烤羊肉可是你喜欢的。” “难怪我觉得你长得跟我们有点不大一样,原来是因为你不是这边的人啊。”赫连笳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你脸比我们圆一些,皮肤也显得白好多,而且你看起来比我们小好多。就是矮矮的,原来我还在想你们大越女子都这么矮吗?现在我知道了,大哥之前告诉我,南面的人比我们要矮一点,原来是这个缘故啊?” “……” “而且你脸上看起来都是小小的,你不骂人的时候看着就很好欺负。怪不得我总觉得你长得很像个小孩,有时候又显得有点,有点坏……你干嘛瞪我啊?我这是夸你呢!” 我捂着脸用最后的体面把白眼翻在掌心下面:“吃饭吃饭,您就好好吃饭可以吗?” · 吃过饭之后,我们去了一趟医馆,我去给萨仁抓些安胎助眠的药材,赫连笳就好奇地在后面看学生们学习医术。因为王书言去为唐云忠看病了,医馆眼下在自习温书,大约是出于好奇,赫连笳走到方群那个妹妹,也就是我在沙子沟村捡到的小姑娘方燕身边,对着她的书仔细看了看:“你在学习什么啊?” 方燕看向我,见我对她点点头,才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在学习穴位图,这是我师父编写的针灸医术,里面都是人身上的穴位。” “师父?”赫连笳回过头看向我,“这孩子说的是你吗?” 我笑嘻嘻地走上前:“不是我,是王医生。” 赫连笳看着那孩子,又看看我:“我以为你肯定是她的师父呢?” 我摇摇头,有点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笑着对他指了指和自己的胳膊:“当年胳膊被刺客一箭贯穿,从此拿针就拿不稳了。后来再想学习针灸号脉之类的医术都不太行,也就只能靠着自己对药材的了解度日呢。” 赫连笳一愣:“你手臂?难怪看你下马的时候总觉得习惯性用右边手臂……” 我点点头,隔着衣服指了指肩膀位置,龇着牙吓唬他:“一箭透过去,当时差点没死了。” 赫连笳有些疑惑地绕着我转了一圈:“我还以为你是南越哪个大户人家的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想到你经历也这么坎坷,你是怎么被刺客盯上的?在边关吗?” 我笑了起来,打了个马虎眼过去:“这才哪里到哪里啊!别说肩膀,我还被人砍过脑袋呢?” “真的假的?砍脑袋还能活,你骗我啊?” “真的真的,保真保真。我脑袋被割下来之后还被吊到那个城楼上呢,在风里飘飘荡荡的,因为是死不瞑目,所以俩眼珠子还瞪着,可吓人了。好在当时被砍头的也不止我一个,一排人头叮叮当当挂上面,跟风铃似的——风铃你见过吗?” 赫连笳听得眉头直皱:“什么风铃?这不就是腊肉串子吗?你说起来怎么那么恶心?哪有人能看到自己死了以后的模样的?再说你是犯了什么事被砍了头啊?” 我乐呵呵地给药扎上草梗:“我被人诬陷谋害太子,然后就被砍了,憋屈吧?” 赫连笳听不下去了:“拉倒吧……你们南越的女人都跟你似的,说瞎话不眨眼的?可真是一帮坏东西,一点没有我们草原的姑娘好。” “我哪里说瞎话了?”我把包扎好的药递给赫连笳,“萨仁吃的,一天一包,煮开了喝下去,安神助眠的,之前乌仁娜跟我说她总是睡不好。要是害怕喝下去药效太冲,也可以点旁边的香晚上熏一熏,但是注意防火嗷。” 赫连笳接过我的药抱在怀里,还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你没说瞎话?你张口就是瞎话!哪有人被砍了头之后还能活着的?还有,你还说你没有成亲,可是你明明已经和北川侯有了婚约。你不是骗我是什么?” “我只说了我没有成亲,我几时说过我没有婚约了?”我走到学生中间随手查了几本作业,帮忙圈了药理方面的几个错,“他们有几个错题犯的人太多了我要讲一下,赫连将军您在那边等我一会儿啊。” 赫连笳蹲在门口也不看我,好歹倒是安稳坐着,只是嘴里不住碎碎叨叨:“骗子,就是骗子。怪不得我哥说,南方的人狡诈阴险,都是骗子!” · 后来几天,周恪己依旧不见踪影,接待赫连笳的任务完全落在我身上。每天早上几个人都是早出晚归的,过去看诊的王书言表情也是一天赛一天的不好。 赫连笳颇有些忐忑,趁着我俩出门的时候又询问起来宣威将军的情况。我虽然知道是做戏,但是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毕竟这一来二去阵仗实在是吓人。不过内心忐忑归忐忑,赫连笳毕竟是外来客人,我总不能在他面前露怯:“没事,北川侯看着那边呢。” 第四天,我有点笑不出来了,因为周恪己已经不大有空和我说话了。一大早我就发现唐家焦躁地忙碌起来。侯府几个侍卫在着急地备马,我过去就看到之前经常帮我赶车的李叔正在装马鞍:“李叔,这是要去哪里啊?” 李叔回过头,脸上神情很是不安:“许大人啊?侯爷交代我们快些去乾门关把宣威将军的几个副将喊回来,说……” “说什么?”我有点急了,这可没说过啊,我们的计划里可没有什么病重的情况,不就是很简单地唐云忠装病,暗卫彻查吗? “说宣威将军可能不太行了,侯爷让我们去请他的亲随来北川先把事情交代了。” 我脑袋一懵,只觉得一阵嗡嗡的:“不行了?” “前几天还好好的呢!王太医说是因为这次的伤引发了毒热牵扯了其他旧伤……许大人你也去唐府看看吧!” 我着急地点点头,也顾不上太多,到了正厅便和赫连笳交代了一声:“我要去趟唐家,要不赫连将军在这里稍等我片刻吧。” 大约是看我面色不虞,赫连笳站起身:“宣威将军怎么了?” “……不知道呢,就是去看一下。总觉得放心不下。” 赫连笳提上他的一把佩刀:“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可是?”“意外发生那夜毕竟与我们有关。眼下宣威将军倘若有什么意外,我们与北川侯如何还能交好?” 我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那我们就去唐府门口问问吧?” ——是啊,没有人眼下希望唐云忠出事,唐宣文也好、赫连兄弟也罢,哪怕是仇敌也应该知道,眼下他倘若出了什么意外,那么势必会牵连更多,场面也就更加不好收场。纵使是那个眼下还躲在黑暗中的人,眼下计划败露,他大约也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 ……等等,我是不是有哪里漏考虑了? 等我们急匆匆赶到唐府的时候,只看见周恪己在门口交代裴子德,阿虎跟在裴子德身后,一如既往在神游,看见赫连笳之后却倒是愣了一下。 赫连笳目光与阿虎接触一瞬,也不由得呆了一瞬间。阿虎长得比裴子德高了一个头多,又魁梧又壮实,方实的脸上长着北方人特有的吊梢眼:“这体格也不像南越的人啊?” 不过眼下我没有心思理会他们,提着衣服小跑两步冲上台阶:“大……侯爷,宣威将军眼下如何了?可需要我来帮忙?” “太守,去将唐将军从狱中接出来,将他请到唐府。”周恪己和裴子德交代完最后一句话,转头对我勉力笑了笑,大约是几天没有睡好,脸色颇有些苍白,“阿梨,赫连将军。” 赫连笳一听也有些着急:“恕在下冒昧,眼下这宣威将军到底是如何情况?宣威将军位同唐家军主帅,倘若他有什么不测,这不是南越一边的事情。还请北川侯告知在下。” 周恪己笑了笑,神态间却透着几抹怅然和心不在焉:“二位不必担忧,眼下云忠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事情到底要做好些准备才是。” 说罢,周恪己拍了拍我的肩膀,也没有继续说什么,转身便回了唐家。只留下我和赫连笳忐忑地面对着弥散着焦躁气息的唐家,面面相觑。 第十九章 阴谋渐显 眼下唐云忠这个情况,我和赫连笳都有些逛不下去了。但是很显然是,周恪己并不希望我参与唐云忠眼下的情况。不过更有可能是因为赫连笳在这里,总得找个人看着他,交给其他人不放心,眼下便只能交给我。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应该积极配合,也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首先要把安排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做好,才能去忧心其他事情。 然而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恰好看到了唐府的侍女小茹端着一桶汗湿的衣服从侧门出来,我赶紧小跑两步叫住她:“小茹!” 小茹敲着也是累得很,倒还是转过头对我微微颔首了:“许大人。” 我跑到她身边:“小茹,你帮我进去跟北川侯和你们将军说一声,倘若王太医有什么忙不过来的,我也能去搭把手。”她看着我好一会,大约是有些泫然欲泣,忽而低下头带着哭腔答应了一声。 那哭声听得我心里一颤,随即吸了一口气,凝神屏息:“你,你莫哭,还有北方客人在这里呢——还有,还有……你帮忙进去带个话,说,万一有什么好歹,就……不不不,算了,你就带上门那一句就好了。” 说罢,我自己吸了一口气,对她笑了笑:“就,就问问他们要不要帮忙吧,其他都别说了。” · “你心思不在这里。”我愣神地扭过头,就看到赫连笳骑在他那匹高头大马上,皱着眉看着我,“你要是真担心宣威将军,你可以找其他人带我游历北川。” “心里这么大一件事,能心无旁骛吗?”我对着他叹了一口气,“别把游历不当事情,这些可都是咱们今后合作的基础呢。” “倘若宣威将军不治身亡,南越与鬼方的合作还能继续吗?” 赫连笳这话问得我一阵沉默,片刻后才笑了笑:“别想那么多,无论如何一定要合作,这不是唐云忠一个人的事情,是咱们两边百姓的福祉。虽然眼下看起来随随便便的,但是边境这边这么多年战乱不休,耗费多少人力财力,百姓抱怨连连,你们部落应该也是一样吧?眼下能有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不过说起来真是凶险啊。”赫连笳叹了一口气,“要不是你跟我搭话说你会医术,后面我根本不可能把你掳走,要是不把你掳走,怎么可能有今日的和谈呢?” “要不怎么说确实是凑巧呢。要是唐宣文没有失控,唐云忠没有受伤,我没有……”我本来还提着兴趣在跟赫连笳打趣,结果越捋越觉得情况不对,“等等,一开始到底那个人想要什么来着?如果事情按照他的安排发展,到底会是什么情况?” “啊?”赫连笳在旁边喊了我一声,“你说什么?” 我隐约察觉到其中似乎有什么问题,一个巨大的偏差仿佛正在缓缓露出水面。恰好赫连笳一嗓子把我喊回现实:“……在想其中会不会有诈。走吧走吧,今天带你去周围村子里逛一逛,这几年我们这里农耕收成很不错,跟着我的话,会有很多村民送你新鲜的菜哦。” 我故作轻松地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赫连笳没有跟上来,只能牵引缰绳调转马头:“赫连将军,怎么了嘛?” 赫连笳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了:“我知道你一直觉得宣威将军的事情可能是什么计谋,所以才能如此气定神闲。但是如果真的不是呢?” “万一不是,要怎么办?” 我一下愣住了,跟着赫连笳的话语呢喃重复了一遍:“万一不是……如果不是的话,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是计谋?别开玩笑了,赫连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这么说的,怎么可能不是计谋呢?唐云忠真的出事了?不会吧,前几天明明看起来还好好的呢,也能吃也能思考的,就是因为受伤一直在发烧,那种情况不会怎么样吧?再说,真的出事了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他们……? 我感觉有点混乱,一种强烈的冲动催着我想要去唐家亲眼看看唐云忠的状况:“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赫连将军咱们先去周遭转转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面我带着赫连笳去看了一些我们这里的农田和药圃。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叔叔婶子摘了一盘菜给我们吃,还给我们送了几个热乎乎的野菜团子。我吧唧啊吧唧吃着热乎乎的野菜团子跟赫连笳搭话:“你看这里买米和面都比你们那边便宜吧?” “但是你们这里没有牛肉?”赫连笳咬了一口团子,难得赞赏地点了点头。 “大越的律法规定,不可以宰杀耕牛。久而久之大家基本就不吃牛肉了,大部分大越百姓都只会吃一些猪肉或者鸡肉。” “难怪在你们南越,牛奶那么贵。”赫连笳蹲在我边上跟我算,“按照你们的物价,假如鬼方的平民过来买卖,他们一桶牛奶就能换到三斗面粉,一袋菜籽,还能剩下半吊钱?” 我点点头:“眼下入秋要过冬了。如果夏天的时候来北川,锦绣阁会特别从南方运送很多桑蚕丝过来。做成的衣服又轻薄又舒服。你想想乌仁娜萨仁他们夏天是不是总觉得原先的麻布分外酷热?” “毛皮夏天穿确实很是炎热……北川的毛皮挺贵的?” 我点点头:“因为宰杀牲畜有着严格的律法,即使是猎户,大规模捕猎也是不可以的。所以北川之前应该就有不少人偷偷和你们做生意购买皮毛,以后如果能达成正常的贸易,对我们来说都能买到很多想要的东西,可不仅仅是衣服上面。” 赫连笳无声地勾了一下嘴角:“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你说的一统草原的事情,希望宣威将军能熬过这一劫,我早就想会会这位年少成名的战神将军。” 我从旁边掰了一截菜瓜嚼起来,又把剩下半截递给赫连笳:“就着这个吃,别噎着——如果他能挺过来的话,或许你们还挺有共同语言的。毕竟我可搞不懂那些兵法战术有什么好玩的。一天天推沙盘乐此不疲的。” 晚上,我又去问了唐府的人,这次出来的是方群和赵敢,赵敢在夜战里挂了彩,脸上的刀痕还触目惊心,好在没有伤到眼睛。他沉默地看着我背后的赫连笳,神态里多了几分晦暗不明。 我想着他大约不愿意这么快看见自己的敌人,便想着让赫连笳躲开一些。却没想赵敢主动走上前,对赫连笳一抱拳:“赫连将军。” 赫连笳对他点点头:“赵将军,是吧?” 赵敢只是微微点点头,并没有过多寒暄,转而面向我,态度柔和了不少:“许大人放心,我们行伍之人古来便是如此,不可如流寇草莽那般快意恩仇,总归还是两边百姓才是最重要的……这点轻重我们唐家军将士还是分得清的。” 我有些难过地点点头:“我理解,多谢赵大哥这番话。” “更何况,我已经听阿义说过那晚的情况了……实在是不知道要将怒火发泄向哪里。”赵敢嘀咕了一声,沮丧地垂下头。就这么沉默片刻后,他却似乎想起了什么,拦住了要进去的我,“差点都给我忘记了——许大人,将军他说,能不能请您暂时不要见他?” 我一愣:“……为什么?” 赵敢挠了挠自己的脸,显得有点局促:“将军说自己眼下过于虚弱,实在是太落魄了,他不想被您看到。” “哈?”刚刚我还是担心居多,一听这话跟着火大起来,声音都跟着高了一个八度,“什么玩意?因为太落魄不想给我看?” 赵敢连忙一把拦住我:“许大人,许大人,您就依将军一次吧!” “他好好的我看他干嘛?他就是不好我才要看啊!这个什么歪理邪说啊?”我气不打一处来,这家伙摆明就是给我摆谱呢,“你们俩也是,跟着他胡闹吗?他烧昏了你们也烧昏了?我是大夫唉!你们以为我是进去哭哭啼啼的吗?起到一个情绪上的作用?” “哎哟,不是不是。” “还是唐云忠觉得他妈的我能因为看他落魄的样子就对他失望?”我火气上来了——我又不是要什么天上的星星,我就是想见他确认下他到底是在玩心眼还是真的受伤,这帮人就这么不乐意告诉我吗? “许大人……”赵敢声音都变了,窝窝囊囊地挡在我面前,“许大人您就不要刺激唐将军了。求求您了。我们知道您是关心,但是眼下唐将军唯独不想让您看见啊,您总要体谅他才是。” “唯独不想让我看见?”我气得都有些胡言乱语了,“恪己大人能看,你们能看,府里侍从能看,连唐宣文也能看,唯独我不能看?” “许大人……将军毕竟是男子。” “我第一天知道他是男子啊!” “世间男子,但凡有几分血性的,哪个希望让自己心悦的女子看不起呢?病中的模样何其衰弱、何其肮脏,将军不想让您看见,您总要体谅他才是。” 我眉头一拧,声音不由得小了一些:“能有多衰弱?人本来就是那样啊,我难道不知道人受了伤到底是什么模样吗?我这么多年在司药监干活,我不知道人受了伤什么样吗?你们非要,非要瞒着我一个人,这个怎么不让我生气?我当然知道人受了伤有多落魄,我也在军营帮着你们照顾过不少兄弟,眼下怎么就不让我进去看看呐?” “这一点将军如何不知道呢?”赵敢摇摇头,目光里透着几分恳求的意思,“但是将军大人总希望您别把他当作一般病人似的——这点心愿,您就遂了将军的意思吧。” 我有些无言地放下手,沉默了好一会点点头:“算了,他如果希望这样……就这样吧。” 赵敢一拱手,带着方群默默离开了。 赫连笳从后面走上来,看模样还有几分心有余悸,也不知他在怕什么:“宣威将军,好像也挺喜欢你的?许大人这般受欢迎吗?” 我心里仍有几分惴惴不安,不过对着比我知道得还少的赫连笳也只能笑了笑:“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 “……没,看不出来。” “没看出来就对了,只有世间罕有的男人才能理解在下的魅力。”我朝他摆摆手,回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唐府,“走吧,我们规划规划明天去看什么,不如去走走商道吧?我们可以从隆山间的商道官路走一段,顺便去看看镖局和驿馆。” 好在唐云忠危险了两三天,又传来消息说身体似乎好了一些。那日周恪己特地拉了唐宣文和他的几个亲随副将到侯府,我去见赫连笳的时候恰好遇到三人在和周恪己道别:“眼下云忠身体总算稳定下来不少,我也算放心了。” 唐宣文大约是关了一段时期,连锐气都被磨挫平坦了,听见周恪己这么说,也只是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还好,这情况没有继续坏下去了。万幸如此,万幸如此。” 几人从我身边擦身而过,又和来找我的赫连笳恰好在转角撞上。分别之后我见赫连笳一直频频回头:“怎么了?一直看那几个人?” “我记你们大越的人脸不大熟悉,但是总觉得其中好像有一个人曾经见过。”他忍不住又回过头,“那日那个密使离开后,我偷偷跟着他,发现他在和一个将士说话,好像就是刚刚路过的人。” 我忽而一惊:“你说的是中间那个唐宣文吗?” 赫连笳颇为在意地又回过头:“不是,是左手边那个,原先我在唐家军营地的时候好像就见过他几次,但是当时我也不敢贸贸然找上去。方才走过来的时候阴影恰好打过去,我才觉得好像是他。” “左边那个?”我算了算刚刚我看见的顺序。 ——走在唐宣文左边的,不正是江耀生吗? 第二十章 抓住你了 入夜,北川城白日里的喧闹逐渐停下,一阵入秋后的冷风窜过冰冷的街道。江耀生走在路上,心事重重地搭着手里的佩剑。 他格外不喜欢北川,哪怕北川眼下的繁华早已经不逊色于京城,他面对北川也多有鄙夷和嫌弃,毕竟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一片蛮夷之地。从前是蛮夷之地的地方,今后必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蛮夷之地生长出来的生灵,也一定透着笨拙和低贱。 唐云忠是个驽钝的家伙,唐宣文却也不比他聪明多少。 为什么要执着于唐家军呢?没有了唐家在背后撑腰的唐家军还能蹦跶多久,就是送给唐云忠又怎么样,还能博得一个好名声,将这烫手山芋甩出去,岂不是一举多得?这么便宜的买卖不做,非要争主帅,为了那点没啥用处的血性,要抛下这到手的好日子,真是让人觉得滑稽。 谁要争北川这点地方啊?谁在乎北川这点穷酸的犄角格拉啊?也就是今日周恪己被贬到这里做一个名存实亡的王侯,不然哪一日他有了机会,也必然要抛下北川,去往那些富庶之地呆着。就像他身边那个有名而无实的女人——眼下也不过是落魄时候消遣的玩意,等到当真回到尊位之上,谁在乎一个乡下流民出生的女人呢? 江耀生越走越快,左右探头探脑望过去,便小跑着藏入阴影之中。 北川喧闹的街道上来来往往走着不少急匆匆赶出城门的商户。他们腰里扎着一圈粗布,推着车的脸上沁出圆滚滚的汗珠子,见着江耀生也笑呵呵打招呼:“军爷好啊。” 江耀生立即感到一种莫名且发自内心的恶心——这帮不懂规矩的北方蛮夷,连打招呼也是这样惹人厌恶,要知道在京城,连喊错称呼都是是要被砍头的。眼下我是副将,按照规矩他们应当给我平地升一级,喊我“将军”才是,怎么能喊一个什么都不是,连大头兵都能这么称呼的“军爷”呢? 没有规矩的北方愚民,死不足惜的家伙们。只有虚伪的圣人言才会觉得他们仿佛是也有价值的,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应该谄媚的、应当讨好的、应该尽心竭力的,都不在这里。这里只有分不清“将军”和“军爷”的驽马而已。 江耀生的愤怒持续了好一阵,他内心仿佛被那个称呼狠狠刺伤了,这比他以往所受的最严重的的伤更加让他难受伤心,然而这种难受和伤心却又无法言说与旁人。 “果然,相国是对的,为什么要留下这里呢?这里这么远,和另外两个郡又远隔隆山绵延数千里的山脉,为什么非要守着这一块地方呢?为了这里,将那么多地钱粮白白送给唐镇远那个昏聩的老东西,那个好大喜功的武夫,这样的付出,如果拿来供给京城发展自身,那么去年作罢的山间祭台、鲧山下围场的重建,这些不都有钱去做了吗?” 他心口随着那个伟大的计划而疯狂跳跃起来,仿佛一只雀跃的小鸟正在他的胸膛里婉转鸣叫轻快蹦跳着,那种孩子才有的快乐让他脸色充满了喜悦的通红:“是啊,剑阁,剑阁才是最好的屏障,剑阁后面有潢水,还要越过一片褐山才会到京城,每个人都一惊一乍地守着乾门关干什么?如果没有琅琊郡,用隆山来阻挡匈奴,管他们闹成什么模样,这隆山起伏山脉可以把一切都隔绝在外面,届时他们在北方草原相互残杀,而我们也不用看着那些蛮夷的嘴脸胆战心惊过日子,多好啊!” 我们是文明的,是讲道理的,和那些家伙不一样,他们那种牲畜不可能理解我们在做什么——就像北川那个农民居然能分不清“将军”和“军爷”,都是可恶又愚昧的家伙。 今天,不顺心的事情是这样多,不顺心到仿佛这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了。 本来原先一切都是好好的,甚至出乎意料地顺利,唐宣文在重压之下不堪重负,最终举剑刺向手足,而赫连笳虽然没有杀死唐云忠,却掳走了北川侯的未婚妻许梨……世代仇怨本应该由此结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局面眼见就要到来。 偏偏又是那个女官,居然说动了那对没脑子的赫连兄弟来北川讲和交好?不过也难怪,这两人年轻气盛初得单于之位,眼下还没到手足相残的时候,想要大展宏图又不得法门,遂听风便是雨,谁的话都当作是真理名言一般,本就是不可信的。那贱民出生的村妇又是天生善于巧言令色,自然几句话一煽动,这两人便屁颠屁颠地跟来北川城讲和,连唾手可得的大好琅琊郡也不要了。 眼下一旦鬼方当真和我大越讲和交好,这北境防线岂不是又归了唐家吗?这一番功劳全部算在唐家军与北川侯身上,岂不是越发不利于我等?如此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唐家已经在这北境做了几十年主,如今也该轮到其他人来坐一坐了。 前几日倒是有了些转机——唐云忠那伤口溃烂腐败,由此引起了高热。本来倘若他就此一命呜呼,那么大越与鬼方的仇怨便彻底结下,届时再从中斡旋,或还有可能依照计划而发展,然而交代过后事安排后又修养几日,唐云忠却又好了起来。 好起来了?他怎么能好起来呢?唐云忠好起来了,这大业不就坏了吗? 这鬼方与大越的仇怨由此消散,加上北川侯从中撮合,两边交好势在必行,一旦边关稳定,这唐家的权势可就更了不得了。 江耀生握紧腰间的长剑,肃穆而阴暗的神色落在黑暗之中,只留下一片阴晴不定的狠厉在眉眼间倏忽闪过:“唐云忠,唯有眼下一搏了……” 唐家的侍从们这两日看着轻松了不少,总算开始说小话玩闹了,瞧见江耀生,几人也不防备:“将军怎么是一人独来的?” 江耀生笑了笑:“午后做了个噩梦,梦着唐将军出了事情,被吓到醒了过来,眼下仍然是心有余悸。本来也不想打扰宣威将军休息,但是实在是心中不安,就想着过来看看。” 唐府的剪红没什么防备地笑了笑:“将军真是关心咱们唐将军讷。唐将军这两日伤口不疼之后便有些嗜睡,眼下午睡未起,我带将军去后院。” 江耀生阻拦了一下:“没事,你们休息吧,我就去看看,这地儿熟门熟路地走了这么多趟,也不至于不认得。” 剪红正在和旁人缝衣服,手上本就忙得很,听到江耀生这么说也没有坚持:“那将军等会儿您回来之后,记得留下吃个晚饭。” 江耀生笑着答应了声,随即走向后院。 唐云忠住在东侧厢房,院内眼下无人看守,大约是见他难得熟睡,便都撤出去让他好生休息一段时间。今天早上见到唐云忠的时候他脸上已经不似前几日蜡黄如纸,脸上多了些生动的血色。和唐宣文简单说了几句家常之后,他便说起今日想要洗澡重新束发。 北川侯劝他说可以再等等,但是唐戬却没有等待的意思,一直闹着身上气味难闻,要烧水擦洗身体。虽然后面他们没有继续留下,但是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皂角味道混合着角落里燃烧的安神香的味道却也猜出来,大约还是没有拗过唐云忠,给他清理过身体了。 眼下唐云忠的胡须大约是因为前几日昏昏沉沉东西又喂不进去,还总是呕吐,那一撮引以为豪的美髯被用刮刀剃干净,只留下一点点胡茬。 经过一场大难,短短几天之内唐云忠的颧骨便瘦得突出起来,眼下看起来倒是更加沧桑英武。这张脸京城里不知道多少富家千金隔着门都要痴痴地看着,自己倒还无知无觉,非要扮作痴情人引得旁人更加心痒痒。 说来真是惹人讨厌,京城那么大一个名利场。纵使如自己这般的青年才俊,婚配之事上面往往两边相互盘算,从爹娘的官职,到家里的财富,到儿女本身在家中的地位,到这一双新人本身的才貌,恨不得所有条件都掰开揉碎放在秤上细细秤到半点不差才好。 但是唐戬这个家伙,本来说到底就是个平民出生的野孩子,是老国公不舍得唐宣文才把他送到了乾门关,这家世混沌,保不齐还可能马革裹尸。偏偏京城那么多女子恨不得学卓文君一匹马就来找他,在这里陪他过苦日子。 “怎么遇着你了,她们便不去算那些细枝末节的条件了?怎么遇到你,就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江耀生借着夕阳默默看着唐云忠平静的睡颜,那背光的眼里挤出一丝扭曲的嫉恨和洋洋自得的傲慢,“那些到底是年轻女子的幻想罢了,你也是,北川侯也是,她们总以为面上一副好模样是你们的真面目,殊不知不过是你们藏得比较好罢了。” 一抹银光从江耀生腰间闪过,他沉默地拔出匕首,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求仁得仁,我便用一死成全你的好名声吧。” 就在须臾瞬间,榻上之人猛得睁开眼睛,藏在被褥下的护臂挡开匕首的攻击。江耀生措手不及,倒是那病中人如狩猎的猛虎一般半点不曾犹豫,右手以千钧之力上前钳制住江耀生的手腕,左臂手肘对着江耀生的腋下便是猛然一击,听闻惨叫的同时反剪住他的胳膊,就在这片刻之间已经将他压制在床榻之上了。 江耀生瞪大眼睛,就听脚边一声脆响,脸蹭着被子看过去——自己的佩剑已经被连着腰带解开,落在地上了。 唐云忠映着烛光的脸上透出些许苍白,神态倒是已经恢复如常,他的剑尖抵在江耀生脖子上,目光顺着江耀生的脸上下扫过去,最终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露出一抹讥笑:“别来无恙,中郎将……不对,是卖国贼才是。” “你,你没有伤!”江耀生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咬牙切齿。 “哼。”唐云忠略带得意地一笑,却未曾正面回答,“有伤如何?无伤如何?对付你这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小喽啰我还需要看日子吗?” 江耀生还欲反抗,就听背后脚步声不绝,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传到他在耳中:“耀生,真的是你吗?” 唐云忠松开他,随即两个唐家军将士便接手将他困住——其实此时再困住他已经意义不大了,江耀生扭头看向背后脸上带着难以置信表情的唐宣文。 他的计划,已经彻底败露了。 · 唐云忠甩了甩手,上身只缠了绷带朝我走过来,下意识伸手捻须,却只摸到了一片有点扎人的下巴。他略带失落尴尬地放下手,叹了一口气站定在我面前:“喏,眼下你总算看到了,我没事吧?你看看?” “……” “唉,我真没事,但是前几天就是为了骗过他们几个,所以弄了点奇奇怪怪的药喝了,上吐下泻的一身臭味……我可不想被你看到,不然你肯定要损我好久呢。”唐云忠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可怜巴巴地一抬眼,“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没回答,倒不如说,我现在也不太想跟他说话——看到他在这边活蹦乱跳起来,我才终于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石头落地的一瞬间也才发觉手臂早就因为抱着重物酸疼不已。 真是,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一帮人? “你们是有什么计划非要瞒着我吗?”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不要太生气,“这是计划吗?就是不能让我参与的,是这样吗?” 唐云忠下意识看了一眼我身边的周恪己,微微低下头,声音忽然小了很多:“也可以,也可以这么说?当时告诉你不好嘛……” 周恪己左右为难地看了看,对我摆摆手,示意我跟他出来:“先让他们把江家那人抓起来。阿梨你跟我来,我来跟你解释。” 我憋着一股气点点头,跟着周恪己出去了。 第二十一章 所谓赔罪 我以为周恪己就是带我到亭子那边,却不想他手拽着我走了半个后院,找了个秋千——我都没留意这边什么时候造了个秋千,他拂去秋千上的草灰,示意我坐下来:“这里是云忠给你和云行弄出来的,栽了一棵大槐树,说夏天给你弄槐花吃。” 我哑然:“别说我了,云行现在都奔着三十去了,他这秋千弄给谁玩啊?” 周恪己轻笑了一声,在我背后推了一下,秋千跟着轻轻晃了起来:“你瞧,这不就有人玩了吗?有谁规定的到了年纪就不能玩秋千了?” 我撇撇嘴,火气随着一摇一晃的节奏也消散了七八分,眼下便只剩下委屈和难受:“你们不信我了?” “怎么可能?云忠确实不想见你,他前几日模样落魄,他不想见你是正常的。你总得给他留点体面,不然他白天又吐又呕应付人,晚上还要难过被你看到那副样子,他心里也不好过啊。不过……” 周恪己手扶着我的肩膀,等我慢慢停下来仰起头疑惑地看他:“不过?” “不过不告诉你真相,让你担惊受怕,却是我决定的。所以这些事情你怪在云忠头上,我也于心不忍。”周恪己眯着眼睛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本来云忠的意思是告诉你让你不要担心,是我执意决定要瞒着你的。” 我愣住了,脚下意识点着地停了秋千:“为什么,大人?” 周恪己神色稍微严肃一些:“阿梨,我知道你能守口如瓶,但是你能保证旁人猜不出吗?” 我一回想,忽而就明白了一些。 “我让你待在赫连笳的身边,那人又跟赫连兄弟有过密切交往,他当然会盯着你和赫连将军的动向。你就是有意装,真的能让那人看不出吗?这计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所以我不敢赌告诉你之后要怎么办?万一被看出来了,万一被那人将计就计了,万一那人不去了,到时候要怎么办呢?所以,只能让阿梨担惊受怕几日了。” 我撇了撇嘴,皱眉嘀咕了一句:“……坏人,就会找理由。” 周恪己无奈地笑了笑,扶着我的肩膀,神态严肃了一些:“我不能拿这么重要的事情开玩笑,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阿梨不好受,但是凡事都要有取舍……这是我的决定。” 我恹恹的,心想他真的是拿捏我了:“要是我在大人的位置上,应该也会这么做……我真的脸上那么藏不住事情吗?” 周恪己抿嘴一笑:“又不是坏事情,阿梨清亮得好似山里一汪清泉一般,才有这么多人愿意相信阿梨。不是么?讳莫如深如我们这般又有什么好的?叫人看了就不敢相信,叫人看了就要多生几个心眼子,相互利益勾连,盘算计谋……如果是我去草原,未必能把赫连将军带回来。所以什么都写在脸上哪里不好了?” 我心里已经不气了,嘴里还是忍不住嘀咕:“说得那么漂亮,说到底还不是嫌弃我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我就是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啊……都跟你们似的,真气人。” “都说了也不是嫌弃,是什么情况自有什么情况的判断。阿梨若还是生气,我便赔罪是了……要如何赔罪阿梨才能不生气?”周恪己又在我背后软软地推了一下,声音里透着一丝笑意,“绫罗绸缎、宫阙楼台、奇珍异宝、珍宠瑞兽……” 我好奇地侧过头:“有吗,这些?”就周恪己那个侯府我还能不知道,掏出几百两银子还凑活,上面说的那些无价之宝哪一个他那点小钱能搞定的,“算了算了,也算是为了北川遭点罪罢了……我也不是分不清好赖,我确实脸上藏不住事情,江家那个家伙八百个心眼子,不告诉我是对的,不然万一露馅了,那唐云忠白遭罪了。” “不要我赔罪了吗?” 我摆摆手,想要从秋千上起来:“北川侯府有多少银子我还不知道啊?再说我也不是乱花钱的主儿,给我买两桶牛乳吧,最近可馋了。” 我还没起身,却没周恪己从背上按在肩膀上,力气不大,倒是手上动作柔柔的,隔着领子弄得人酥酥麻麻:“大人?哎哟,我怕痒呢……” “我还没说完,阿梨就说不要,我可伤心了。”周恪己那声音自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比少年时候低沉些许,语气仿佛很有威严似的,不过他如果温温柔柔说话,声音又会偏向少年时候那种酥软的调子,就跟嚼酥糖一样甜得腻人,“绫罗绸缎、宫阙楼台、奇珍异宝、珍宠瑞兽……这些北川侯府眼下都没有。” 他走到我面前,借着月光蹲下身,将头抵在我膝盖边,抬起眼睛透着月光明亮亮地望着我:“不过,这里有一件国宝,虽然已经被废弃了,但是好歹曾经是国宝,送给阿梨赔罪好不好?” 我愣了一会,只觉得耳朵尖仿佛被水烫了一样:“你,你……大,大人?” “嗯。”周恪己点点头,模样温顺中又带着些许亲昵的狡黠,“怎么,阿梨可是不喜欢?难不成阿梨只喜欢我矜持端庄,却非要我做个没感情的泥菩萨么?我也是男子,男子有的心绪我自然也会有,傲慢、攀比、愤怒、自私,那些分外不得见人的心思偶尔也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弄得我没办法独善其身。” “那赫连将军,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活泼又烂漫,像自由自在的小马驹一般。那种大越罕见的灵秀和野蛮,就仿佛山水画泼墨而成的天造之物。”周恪己目光盈盈的,他仿佛为了这几句话已经等了很久,只是把额头靠在我在膝盖上,以那一种有些可怜的姿态抬眼看我,“他看着你的时候,目光里带着火热和欣赏。” “他……就是个小孩?” “可不见得,就算如此,小孩子的贪心可不比成人少。”他就这么看着我,虽然是柔软的目光,却不知道让我读出了一点点谴责的味道,“他的双胞胎哥哥已经要做父亲了。” 我脸上有点烫,下意识地觉得似乎周恪己在生气,但是这种生气仿佛又和平日里那种讲着大道理的生气不一样。我有点飘飘然地想:周恪己在生气,但是这种生气并不强烈,他不在于说明白什么,而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了,甚至,我似乎有点享受他的这种生气。 这种情绪真有点让人陌生,我知道周恪己在生气,但是我似乎并不想找出我错在哪里,他生气的样子非常地……漂亮?我也不觉得很紧张? 最后,我忍住继续欣赏的心情,手拂过周恪己的侧脸:“大人?我能解释什么让你好一点嘛?” “不,不用,我在想我过往所学的东西,要怎么去解释我眼下的心情才好。自从遇到了阿梨,似乎什么事情都变得难以言说,我眼下满心的嫉妒,又有些暗自地窃喜。”周恪己有点泄气地叹息一声。 他原先什么事情都是一板一眼的,几乎从来没有这般恣意妄为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我待久了,最近觉得仿佛他表情也多了许多。 我眨眨眼睛,看着这样的周恪己,真的是半点脾气也没有:“我可以……离赫连将军远一点,要是大人不喜欢的话。我总归是希望大人高高兴兴地才是。” 周恪己摇摇头:“我们这样说归这样说,但是就像我不会因为阿梨难受就剖白云忠的计划,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和鬼方的合作。阿梨知道怎么跟他们斡旋,知道怎么说服他们,我怎么能以这些小心思去打扰你呢?” “嗯。”我被他骗得晕晕乎乎的,“都依大人的。” “但是,阿梨不是曾经说嘛?说我们这些男人都是混账,见一个爱一个,说我们自己三妻四妾,却不许女子嫉妒。那么阿梨可不能做了自己口中的‘混账’啊?这些人颇有些眼力,瞧见了阿梨的好,但是阿梨可不能被两三句话便骗了去,辜负我的心意。” “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是谁也不能食言。” 色令智昏,周恪己太会拿捏我了,我甚至知道他明明是在拿捏我,但是我完全生不出一丝丝反感——他有无数种更加虚伪的,更有说服力的话语,他有无数道理可以拿来对付我。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柔软地,又楚楚可怜地这么和我说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怎么可能食言!这天下我上哪里去找大人这样的神仙似的人物?我眼下若还是不知满足,真活该下十八层地狱去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起来,大人也真是老实,全部推给云忠不就好了吗?非要认领这事情,也不怕惹我生气。” 周恪己扶着秋千站起来,小幅度掸去衣服上的尘土,对我笑了笑:“阿梨就是生气,那气也该是对我的,凭什么让云忠占了去?旁的事情让他可以,这事情我可不让他。” 我跟着没心没肺哈哈笑了一会,往东厢房走的时候回味琢磨了好一会:嘶,这话怎么听着有点怪怪的啊? · 等到我和周恪己回去的时候,江耀生已经被绑好安置在角落里了。唐云忠正在有点笨拙地套着衣服,因为胸前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动作很有点吃力。 见我回来,他挂着衣服扶着床沿小步走过来:“你,你还生气吗?” 我撇撇嘴,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不气啦,你都这个可怜样子了我干嘛还跟你生气。但是你眼下可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当真是不要紧了吧?” “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了!”唐云忠见状一把掀开自己的衣服,一副颇为冒昧的样子展示在我面前,“你自己看嘛,真的半点不要紧了!” 我默默举起袖子挡了一下,闻到空气里一股皂角的味道,又使劲嗅了嗅,再看向唐云忠,一身虽然凌乱,却是干干净净的:“你洗澡了?” “啊……对啊!我洗澡还不行嘛?”唐云忠心虚了一瞬间后立刻理直气壮,“我身上都难闻死了我自己想洗个澡都不行?” “你!你带着外伤洗澡!谁允许的!”我才说的不生气,瞬间怒火中烧。 “我,我自己的府邸,我洗个澡不行吗?”唐云忠越说越心虚。 我瞥到角落里的江耀生,刚刚想要继续训斥唐云忠的话暂时咽回去:“下次再跟你算账——大人,这家伙怎么办?这人撺掇鬼方偷袭咱们,鬼方也有不少士兵因为他死了。” 赫连笳在旁点点头。 周恪己没怎么思考:“通敌卖国乃是一等一的大罪。先扣押下去,等审问结束处斩。” “北川侯!你要知道,这事情可不是我的意思!你要治我的死罪,你可要多掂量掂量!”江耀生目眦尽裂,几乎是口不择言地喊了出来,“你杀了我!你得罪的人可就多了!你把我送回京城,我们还有的商量!你要杀了我,你这好不容易从烂泥里爬出来才捡到的侯位,可又要不保了啊!” 唐云忠听得怒火中烧,差点拔剑,被周恪己一把拦住。 周恪己表情没什么变化,神态却微微冷下来,他神态冷漠地看向江耀生:“你说……这不是你的意思?朝中另有人做主?” 江耀生仿佛得了道理一般笑了起来,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笑容:“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你自己掂量掂量吧,眼下杀了我,你要怎么办呢?” 他那可恶可憎的狡猾模样,不要说我们,连赫连笳都抱着手臂,晦暗不明地望向周恪己,仿佛在等着周恪己做一个决定似的。 周恪己沉默了片刻,冷冷的笑了起来,那种看不清心思的阴沉笑容与周氏皇室的一贯样貌确实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本侯就依你所言,掂量过了——来人,将京城江氏次子带下去,三日之内审完完,依军法斩立决,首级暂且留下为鬼方与大越枉死的兵士祭祀祝祷,待祭祀仪式结束后,将头与身体一并送回京城。不得延误!” 第二十二章 斩首行刑 赫连笳此行收获颇多,在江耀生被斩首后他便带着周恪己亲手写下的结盟书信回了鬼方。赫连笏一拍即合,即刻单独率部来到乾门关,鬼方单于和北川侯定于十月初五在乾门关为白露当夜枉死的兵士祭祀。 江耀生被斩首那日我没有去看,我虽然看惯了血腥场面,却依旧对此喜欢不起来,哪怕是险些害得琅琊郡落入匈奴之手的卖国罪臣,我也对其行刑无什么观看的兴趣。据说江耀生被斩首前吓得两股战战,模样滑稽又凄惨,一张京城常见的敷粉何郎的俊俏容颜上只留下惊愕和颓丧,他到最后一秒都在低声喃喃自语,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免死的借口。 “血喷了老远,那个年轻将军的头像个西瓜一样掉在前面的框子里面。翠微当时吓得差点哭了,我却觉得好畅快,那家伙险些害得北川百姓流离失所,倘若不严惩他,怎么能震慑住其他坏家伙呢?”红儿说着,语气里颇有些畅快的意思。 她向来是伶俐又口直心快的,说起今儿行刑的事情满脸都写着畅快。 我心里却是有些堵着的,总觉得闷闷的谈不上愉快,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红儿的话,总觉得连吹到身上的风都比往日要凌冽一些。 这种心绪说起来非常地复杂,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仔细琢磨起来,大约是砍头这件事情本身就让我有一种极为痛苦和不舒服的感觉。 大约我是全天下唯一一个真正经历过砍头的人。我知道那一个过程,要先游街,脚上戴着锁链,锁链有莫约十斤重,走几步路脚踝便被磨破了皮,然后就是刺骨的疼与钻心的痒。那诅咒与愉悦的目光目送着,目送着我一步步走上行刑台。 刽子手磨刀的声音急促里又带了一丝不耐烦。恐惧就像风一样无孔不入,我想要下跪,我想要求人救救我,我想要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只是跟着三皇子做事情,我只是择主而事,为什么偏偏是我迎来这么一个结局。 我的头,是不是也是像西瓜一样咕嘟地滚落在竹筐里面?是不是也有人对我的尸体踹了几脚?我吊在城楼上的时候,是不是也迎着风沙和落日,迎着咒骂,一滴一滴最后干涸成一块包在皮里面的骨头。 我的脖子,我至今还记得,那柄沉重的大刀如何斩断我的皮肉和骨骼,那只有一个瞬间,只有那么一瞬,但是我却怎么都忘记不了。就好像这些痛觉被烙印在石头上,哪怕被风沙掩埋,只要吹拂开上面的砂石,那瞬间的感受依旧那么清晰。 “阿梨?” 我浑身一个瑟缩,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就看到周恪己俯身担忧地看着我,而红儿大约是做完了活,已经不见踪影。他上下仔细瞧着我好一会,接着抬起手腕捏着手帕为我擦了擦额头,目光里流淌出不加掩盖的担忧:“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阿梨?” 我一个瑟缩,抿着嘴险些怕得要哭出来了:“没什么,我,我想到一些害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打紧的。” 我本想着把这事情糊弄过去,却不想周恪己打量一番,在我身边坐下,了然笃定地说:“是今日行刑之事让阿梨想到那个梦魇了吧?” 我愣了片刻:“大人怎么……” “你说那个梦境那般真实,怎么可能不害怕?阿梨,那都是假的,不要紧,眼下你和我们在一块,没有人能那样欺负你的。”他拽着我的手,将我拉到怀中,小心地在我背后拍了拍,“阿梨这般善良聪慧,天地都应当怜惜,怎么可能那般枉死?梦总归只是个梦,算不得数的,那江家副将自作孽不可活,居然行如此大逆不道丧尽天良之事,人人得而诛之,怎么能与那一场梦魇相提并论呢?” 我靠在他肩上,一点点觉得似乎好了起来:“我不是可怜江耀生,大人。我只是想起梦里被斩杀的细节了,因为实在太疼太可怕了,所以只要想起来就会很害怕。” 周恪己在我背上轻轻拍着,目光里带着怜惜:“不要去想了,眼下才是真的,那些都是专门吓你的梦魇罢了。” “我,我在梦里的时候以为我并没有做很过分的事情,但是眼下回忆起来,我并没有出手做,却并不代表此事与我无关。我知道明昭太子的恶行,我知道他如何横征暴敛,我知道他如何打压忠臣良将,我知道他如何兄弟阋墙,如何玩弄权术。但是我只是想,那些是他做的,他做的应当与我无关,我只要做好我的司药就好了。” “但是不是的,不是的。倘若我真的活在那个时间里面,我继续留在那场梦魇里面,再过十年我未必不会变成一个江耀生……” “不会。”周恪己笃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会的,纵使是对我视而不见的阿梨,也断然不可能变成江耀生。” 我仰头看着周恪己:“为什么?我明明,明明已经开始对恶行漠然旁观了……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点我就要变成江耀生那样的人了。”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周恪己把我搂紧了一些,带着亲昵地摇晃着,像是安慰我一般,“倘若阿梨当真漠然旁观,怎么可能记起来呢?你分明什么都记得,你甚至记得我,记得当年只是为你们送去一点点粮食的我这无用的太子。” “那不是一点点粮食,是救命的赈灾粮!”我认真反驳周恪己。 周恪己瞧着我,哑然失笑:“你看,你分明都知道呢。” “阿梨,江耀生那样的恶人骨子里总有些作恶的天赋的,但是这事情叫他们觉得可耻,他们长大后克制不住了,便四处炫耀宣传,说这世上作恶是天生的,行善是虚伪的,为自己是率性而为的真性情,顾全大局确实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他们巴不得阿梨以为,自己总归也是要变成他们那样的,既然都要作恶,他们也不过是比旁人早些作恶罢了,这心里一下子就好受多了。得了这个道理,他们再作恶起来,便不以恶人自居,而以先贤哲人自居。” “这些人到底是狡猾的,阿梨这么通透的性子,也难免要被他们蒙骗呢?”周恪己低下头看了看我,“我也谈不上什么圣人,诗书道理经典打小多读了一些罢了。眼下我们身在北川,我就想为北川百姓多谋些福祉,百姓能吃饱、边关将士少征战、这北川赋税少一些、女子都能有个好人家,多些孩子可以识字读书、普通人家病痛也能有地方医治。这对我来说便是叫我高兴的事情,比让我穿绫罗绸缎,住玉宇琼楼高兴得多——阿梨觉得,我可与那江家孩子是一样的本性?” “当然不一样。”我即刻便回答。 “那便是了,我瞧阿梨与我是知己。我既然与那江耀生不同,阿梨自然也与江耀生不同。” 我心情这才好了不少:“大人真是……” 周恪己见我笑了,这才跟着笑起来。等到气氛稍缓,他忽而严肃了神态:“但是有件事情倒是和阿梨梦中的情况相似。” “什么?” “江耀生背后也有人唆使。”周恪己放开我,“阿梨跟我来书房一趟,我跟着地图跟你说。这计策比我想象中更加复杂。” 我一听便跳起来,跟着周恪己去了书房,只见他取下一卷地图摊开:“阿梨且看,这是琅琊郡,琅琊郡以南是隆山绵延潜力的山脉,山势巍峨,路况险峻。可以进入中原的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从剑阁出发,沿山中低矮狭窄谷地而行的官道,大约有二十尺宽,最狭窄处只有十尺上下。” 我点点头:“这条道我走过,一般都是要走十多天,一路上既没有驿馆也没有旅店,因为是谷地连安营扎寨都做不到,只能睡在马车上。每一次走都好累啊。” 周恪己点点头:“不错,眼下剑阁一线乃是来往行商官员必经之路。而另一条则在高处,连我也未曾知晓全貌,只知道入口处大约在这里。”周恪己手指着隆山夫人山寨后面的一条小路,“这一条乃是云忠借助天时地利设计开凿的一条密道。” “那边,不是直接进山了吗?”我有些古怪,顺着周恪己的手指往前挪了好几步:“这里不就是我之前听沙子沟村那个药婆婆说的,经常去采药的地方吗?我都不敢再往上走,万一真的迷失在山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是一条密道,只有要紧的时候才会用的,连云忠自己都说用不到就更好了——总之,能从隆山以南往北目下只有这两条路可走。这也就意味着地形险要复杂的隆山几乎是一道天然的屏障,纵使北方匈奴真的打过来,他们也很难越过隆山。” 我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只要但凡我们能有些反击的余力,他们一旦开始试图翻阅隆山,我们就能有时间去阻拦他们。” “剑阁上下两门之间的狭长之道,与天险无异。在前朝宋武成帝之前,就曾以隆山为界,以地形之优势北拒匈奴。一直到宋武成帝即位后,当时的宋才趁着单于内乱,此地无人防守打下琅琊郡,由此,我母族杨氏才在此地安生居住下来。” 周恪己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下:“江耀生希望能回到前宋时期。以隆山为界。一来能够打压唐家,减轻乾门关的压力,提高北方向朝廷的税收,二来京城江氏眼下的势力恰好在隆山以南的湟水一代,倘若琅琊郡失守,唐家也就必然失势。那么他们这几个依据地形而守的家族便自然会得利。” “就为了这个理由,就为了自己家族能多得到些权力,居然要将自己土地拱手让人?”我惊异地抬起头。 “乾门关不失,唐家军不倒。所以这些鼠目寸光的小人,便想出了这个谋略。对于他们来说,北川是怎样的他们不在乎,他们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京城那个富贵窝,只会觉得区区北川,区区一个琅琊郡,有什么要紧的。” 周恪己叹了一口气:“君子自强不息,世间万物不思进取则必然腐朽。哪怕这些人年少时候曾经有过些许聪明智慧,然而一旦怠惰沉湎于享乐,往往便会一叶障目,注意着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忘记了哪怕最基本的生而为人的道理。” “从前宋到大越,凡雄主无一不对琅琊郡视若珍宝。琅琊郡地处隆山以北,背倚隆山面对草原,恰好位于山势内收平缓之处。琅琊郡是大越唯一需要直面匈奴之地,换而言之,倘若大越有意进取,琅琊郡便是唯一可突破之处。” “若得琅琊郡,则草原在我大越目及所至之处,若失琅琊郡,则山高路远,再无精益的可能。于情而言,琅琊郡百姓乃我大越百姓,不可弃之,于理,琅琊郡攸关我大越一统天下之志向,不可弃之。于情于理都是要紧之地,然而江耀生却被一己私欲蒙蔽双眼,听信妖言惑众,实在是可惜可叹。” “那妖言惑众,是郭相国吧?”我揣测一二后,颇为笃定地开口,“眼下朝中能让江耀生听话,能够开出这种条件的,应该只有郭相国了。” 周恪己点点头:“不错,正是郭相国。” 提到那个老东西我就生气:“这家伙在京城弄得乌烟瘴气还嫌弃不够,还要来北川搞事情,有没有王法了啊?我当时就看这个只会装神弄鬼的老头不爽,没想到他居然越来越过分!眼下已经打主意到了大越的土地上。” “我寄了一封密信给圣上,告诉郭相国怂恿江耀生之事,希望圣上可以严加处理。” “密信?”我转过头,心里不由得浮现出种种疑惑,“为什么要寄密信?这么重的罪责,直接上书参一笔不可以吗?这也不是小事情了。” 周恪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息一声:“希望……此事能就此了结吧。” 第二十三章 年关将至 这事情传到朝堂里的震动却比我想象中小不少,本以为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最终也只是将京城江氏在朝为官的男子革职查办,连抄家也不曾有过,而周恪己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也没有引起什么水花,郭相国依旧执掌朝中大权,眼下唐镇远和廖清河虽然依旧是肱股之臣,然而毕竟年岁已老,眼下朝中权势几乎集中在郭虞一族身上。 周恪己底下偷偷与我说起此事,他说每到想起眼下朝堂的局势,有能力者不得重用,世家大族相互勾连,忠臣良将后继无人,他就觉得很是不安。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安慰他眼下先将咱们的北境三郡治理好——最近他开始努力把琅琊郡以外的洛安和韩泽两郡纳入整个北方的治理版图之中,洛安沃野千里,素有北方粮仓之美誉,韩泽山灵水秀,素来有文人雅客多喜造访落户。 眼下既然琅琊郡已经稳妥,向北如何与匈奴沟通更多便是唐云忠和裴子德的事情。余下两郡如何治理,三郡如何连通彼此,才是周恪己下一步要思考的问题。 日子一天天地过,凡事也只能慢慢地来,很多事情心急不来。在祭酒祭奠之后赫连笏便出使过两次北川,大约到了又一年腊月,萨仁生下了一个男孩。我借此机会邀请他们来北川修养身体,由此定下腊月初十为期限,此后鬼方百姓可以按时间到北川来买卖商品。 “沿途多设置些休息的地方……上山多安排些巡逻的士兵。”裴子德在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周恪己这一通安排可把他忙碌得够呛,一个多月没有沐休不说,有时候头上放浪形骸的小花都不带了,一双明眸善媚都变成了混混沌沌。 周恪己忙碌得不遑多让,这件事情由他促成,他凡事自然要多亲力亲为,而且据说从江耀生那里查出了不少有用的消息,他正在找人一步步追查下去。 而唐云忠得了一个知己赫连笳,又总算得了机会可以去草原探查地形,这下他也顾不上自己还重伤未愈。捂着半愈合的伤口天天往乾门关外面跑。我深觉有些惊悚,好害怕他把伤口又给崩了,不过眼下看着他活蹦乱跳的,倒也不像是有性命之虞的模样。 他们忙他们的去,我倒是难得有了一段清闲日子,眼下学堂那边第一批学生已经可以开始代课,乾门关那边也都井井有条地每月按时上报后勤内需的情况,我劳碌这些年,总算得了点闲暇时间做甩手掌柜,激动地两天没睡着,把这些年没看的小说先恶补了一遍,看腻了就扛着我的小鱼杆找了个小溪去钓鱼。 结果冬天只能冰钓,坐在外面又冷得很,我悻悻而归。 就像是所有习惯忙碌的人一下子清闲下来都有些报复性地玩耍一段时间一样,我这段时间也格外地放浪形骸。眼下其实需要忧心的事情不少,尤其是从江耀生那里知道的事情。京城里居然有人想要卖国求荣?而且看他们问出来的架势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 但是此事关系重大,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一天两天能有结果的。而且眼下周恪己这么做了之后,他估计在圣上那边的危险程度又不知道翻了多少翻上去了。 愁啊,愁也没用啊…… “然后呢,然后呢?”萨仁手里抱着还没满月的孩子,就是三句话只能听懂一句也没碍着她听八卦,眼睛亮亮地把小单于夹在怀里,用磕磕绊绊的汉话催促,“后来,那个书生回来找,找他干娘了吗?” “什么干娘,回来找姐姐了。”汪月檀跨着腿嗑瓜子,模样像极了村口讲八卦的婶子姑婆,“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抱着他干姐姐的腿,哎哟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哦。那些好听的话讲了一筐子,哎哟不知道多酸人呢。” “那姐姐,答应了吗?” “咱们大越有句话,这烈女怕缠郎,更何况这弟弟长得清秀又风流,这么一通好听的话说下来,可不就留在山上了嘛?” 看着乌仁娜和萨仁在对面专心致志地听八卦,我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佟姐知道你把她的事情描述成这样子吗?” “讲八卦图的不是真,是有趣。”汪月檀在我肩上沉重地拍了两下。 “哪天我找人把你和王太医的故事也编个话本,我让你知道有趣的感觉有多好。”我小声地吐槽了一句,吧唧吧唧地咬瓜子。 萨仁和乌仁娜眼下彻底沉迷在锦绣楼的茶楼里面了,茶社里除了原本的茶点水果,还摆了些流行的话本,还有些路双之类的游戏可以玩,眼见着项目越来越丰富。 我本意也就是带萨仁和乌仁娜来体验体验北川的娱乐活动,没想到她们一来就喜欢上了,加上来这里的女子大多脾气温和,也愿意与人交往,大家很快便熟络起来,等到腊月汪月檀从南面回来之后,锦绣楼的三楼越发热闹起来。 “说起来,我和萨仁昨日听到一位小姐说起,说北川有个游戏叫荡秋千?”乌仁娜听完了故事,捻起一块点心有些好奇地问,“那位妹妹说,荡秋千的时候就好像飞起来了一般,仿佛要变作飞鸟似的。这‘秋千’是什么?我和萨仁能不能玩玩看讷?” ——秋千? 我一瞬间想到的就是唐家后院那一台秋千,但是姑且是唐云忠的宅邸,我也不好邀请他们:“这秋千一般都在人家后院里面,一般就是找棵大树挂着。要是最近要找个秋千……” 汪月檀挠了挠脸:“我家里倒是没有,秋千流行起来的时候我们都二十多了,也不怎么玩这些东西——阿梨,侯府和唐府里面呢?有没有秋千?” 话到了这里我也没辙了:“唐府倒是有一台,不过我得去问问宣威将军。让他将后院先打扫一下,这样我们才好玩得高兴呢。” “宣威将军?宣威将军家中不是没有女眷吗?”乌仁娜一愣,看我的眼神瞬间就带上一点暧昧的探究意思,“这秋千是给谁准备的?” 我抽了抽嘴角,心说要不我还是上山摘草药去吧:“后院有个秋千有什么奇怪的。” 对面三个人瞬间眼神里就充斥着暧昧,尤其是汪月檀,如果说萨仁和乌仁娜还带着几分远道而来的矜持,汪月檀这厮就差没有把“你俩有问题”写在脸上了:“这唐家几年前不是翻新了一遍嘛?也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弄的秋千吧?” 乌仁娜还带着点单于妻子的矜持:“那日似乎瞧着,唐将军很是关心许大人。” 唐老将军散播的那点破消息北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汪月檀早就想找个人讲这个由八旬老头操刀写出来的大八卦了:“夫人有所不知,这位许大人……” “哎哎哎,怎么当着我的面就编纂我的八卦啊!” 汪月檀不满地回过头对我摆摆手:“说你点八卦怎么了?两位夫人远道而来,就听你点八卦怎么了?再者说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你那些破事情北川人尽皆知,多两个人知道怎么了?” “两位夫人有所不知,这位许大人别看眼下其貌不扬的,她当年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那时我们一同进宫当差,我在制衣阁,她在司药监。后来阴差阳错之下她就认识了北川侯和宣威将军,本来她已经和北川侯订婚,北川侯也找了圣上赐婚,却不想宣威将军居然说非她不娶!” “哇!”萨仁捂着嘴,眼睛都跟着发亮,“好像是故事里面的那种故事,最后呢?最后那位许大人和谁在一起的?” ——萨仁夫人您要不转头看看呢?那位许大人就在旁边你为什么要问月檀啊? “我觉得北川侯看起来温和宽仁,应当是很体贴人的。虽然此言对宣威将军颇有冒犯,但是谁不想有个知冷知暖的体己人呢?以我之见还是北川侯更加适合一些。”“不过北川侯看起来总有些文绉绉的,宣威将军看起来威风凛凛的,而且很爱笑,要是我的话,我还是觉得和宣威将军在一起会比较开心。”“但是宣威将军看起来有些风流……总觉得今后大约会后院充实难以招架啊。”“北川侯殿下眼下还是白面,看起来不大稳重老成呢。” ——为什么还替我挑起来了啊!越来越奇怪了啊! 我们说笑嬉闹了好一会,大约到了午后我把两位夫人送到驿馆休息,我打算回去和唐云忠商量商量两位夫人想去他府上玩秋千的事情。 回到唐府的时候,杨云行恰好在后院休息。唐云忠难得回了府里,在后院石凳上靠着树休息,杨云行在他旁边弹着琴,声音倒是婉转悠扬。 大约是听见了我的脚步,琴音停了下来。唐云忠从树上撑起脑袋,嘴里还有些没睡醒的含糊鼻音:“嗯?怎么不弹了?” 杨云行顺着我的方向抬起头,眼睛上缠着白布:“可是嫂嫂来了?” 我笑着走过来,蹲在他面前:“云行这耳朵倒是灵巧。眼睛如何了?” “多亏了嫂嫂和王大夫,已经能些许看见模糊的人影了。”杨云行笑了起来,白瓷般的脸上如今也有了一丝丝浅浅的纹路,“只不过看一会眼睛便会酸痛,早上没忍住多看了一会儿树影,眼下便觉得眼睛发酸,只能又蒙上了。” “一次不能看的时间太长。不然眼睛要酸了。”我解开白布检查了一下,“看着还可以,晚上我做一副药贴给你贴一下就没事了——你云忠哥哥怎么回事?你都眼睛酸痛了,他居然还叫你弹琴给他助眠呢?” 唐云忠揉揉眼睛,捂着伤处坐起来:“哎!话可不能瞎说!天地良心,我问了云行的情况,方才他可没跟我说眼睛不舒服。我本来也就想着回屋休息会儿,看着云行抱着琴在这边找地方练习,我就想着在他旁边听着琴音睡觉。哪里知道他眼睛不舒服啊?” 杨云行笑了起来,手指在琴弦上拨弄出几个音儿:“这是我昨夜想到的曲儿。昨夜里表哥回来得早,带着我去院子里赏月,我朦朦胧胧透过树影瞧见了鹅绒一样的月色。忽而有所感,便做了一首《纱笼月》,权作游戏之作的。” “云行做了这般风雅的曲子,却弹给只知道呼呼大睡的家伙,可真是浪费。” 唐云忠有点警觉地看着我:“你怎么又暗地里贬我呢?我哪里听不懂了?这曲子本来就是夜深人静听着让人安眠的,我都听睡着了,可不是听得明白透了吗?” 杨云行跟着笑了起来,手按停还在颤抖的琴弦,纤白的手指柔柔抚弄过琴额:“对了,嫂嫂忽然回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来:“说起来也真有——云忠,赫连笏单于的两位夫人不知道咱们大越的秋千长什么样子,我想带她们来唐府做客,你看可以否?” “这有什么?”唐云忠爽朗一笑,“我让剪红她们将后院打扫一下,明日请两位夫人来府上做客不就行了。正好我明日再去乾门关,也算避开两位女客,这样可好?” 杨云行在一旁乖巧地听着,忽而插话:“反正都要邀请两位夫人,为何不干脆摆个酒席邀请单于。好不容易才回来几天,又为了避开女客返回边关,云行哥哥你这伤打算养到猴年马月去?将表哥一起邀请来不就好了?” 唐云忠听着感觉也很是不错:“那也行!我午后去问问大哥是否妥当,若大哥首肯,我们一块吃个饭拉近些关系也不错——那两个小孩很有些本事,别看他们不懂咱们官场上这些弯弯绕的,做事果断干脆得很。我瞧着咱们在背后推他们一把,保不齐真能靠着鬼方变着法把匈奴吃下来。” “若能结长久盟约,对大越,对鬼方都是好事。”我点点头,“明年四月便要准备启程了吧?我听赫连笳的意思,明年打算先吞并一个部落试试看?” 唐云忠点点头:“不错——四月你不是刚好要回去京城探探情况吗?等你回来那时候,说不定鬼方又大了一倍了。” 提起回京的时候,我还有些头疼:“也不知道京城眼下是什么情况讷……江耀生的事情这般平淡过去,我总觉得惴惴不安。” 第二十四章 暗流涌动 上次回到京城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廖清河生了一场急病,沛儿喊了加急快马送信过来,我一路上都着急心焦,结果到了京城才发现两个月过去,廖清河的病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于是我和沛儿一起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不过好在挨骂之后便是好酒好菜的清闲日子,恰好当时是冬天,我便在京城躲了两个月才恋恋不舍回了北川。 “许大人,越靠近京城,怎么觉得仿佛越不舒服呢?”跟在我身边的翠微嘟囔了一声,“自从过了咱们隆山之后,尤其再越过褐山之后,我总觉得好像心里惴惴不安的——多谢许大人允许我一同上马车,在底下真的怪害怕的。” “这有什么好谢谢的,红儿让你来照顾我,我本就该负责你的安全——这一路上也是邪了门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些流民。各地府衙看起来也格外萧索。” “六年前咱们北川还是不毛之地,京城是繁华之处,怎么才几年过去,北川就成了人人向往的好地方,反而京城倒是不行了呢?”翠微和红儿一个性子,口直心快,她拽拽我示意我附耳过去,“难怪人家当年就说,咱们侯爷是麒麟降世。这麒麟到哪里,祥瑞就去了哪里。咱们侯爷到了北川,北川就从原来没人愿意去的苦地方变成了如今欣欣向荣的模样。” 我笑着摇摇头:“什么麒麟不麒麟的?可不能瞎说啊。子不语怪力乱神,北川如今能繁荣发展,乃是上下一致,勠力同心的结果。这地里的粮食,仓库中的兵械,都是实实在在一步一步做到的。如何加之天意呢?” 翠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说的是,这是咱们北地三郡一起努力的结果——不过这几年京城确实不大行了,许多原本在京城讨生活的游商都要不北上去北川侯治下,要不南下去广王治下。京城赋税太高了一般人根本负担不起。” “大约如此吧?”我看着道路两侧的农田,明明应该是春耕时节,然而田里却是荒凉一片,只有大约不到一半的土地在正常地播种着,“我记得去年还是前年朝廷曾经来书要求全国赋税统一,但是大人以北川民心初定为借口拒绝了,只是升了一些冶铁的税。” “广王那边好像也只升了不到一半,我有个表哥前些年得罪了村里的老爷,被问罪贬去了南边一个海岛上。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我娘担心他早就死了,不过去年他总算寄了一封信给我娘,信上说自从广王去了岭南之后,他日子好多了。原本他们这些流放犯人总是被人欺凌,但是广王过去约束了狱卒,还将他们的卷宗一一整理过,凡事有冤屈的都重新审理,眼下他的事情已经沉冤昭雪,终于不用在那里继续做苦役了。” “真的吗?那他终于可以回家了?”我听着也很为他高兴。 周恪法崇尚法家思想,将那几卷法家经典背得滚瓜烂熟。他公正无私,赏罚分明。虽然大部分时候,习惯于藏在铁律背后的周恪法比起哥哥周恪己总显得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就像恪己大人一直赞赏的那样—— “恪法,国之度量也。” “倒也没有,表哥说他眼下在岛上种甘蔗,可以做成甘蔗糖的那种。他说那边的糖税这几年很低,他要努力在那边赚一些钱再回家。”翠微捂着脸叹了一口气,“别说他们了,眼下就是在湎乡侯、成王治下,也比在京城好多了。京城但凡能赚钱的买卖没有关系都挤不进去,而且那些老爷夫人可难伺候了,整体板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动辄便生气记恨我们这些下人,弄不好便要掉脑袋,想想都觉得待在京城可没有意思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 到了城外已经是当天午后,进出城门的队伍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多少有些人烟稀少的意思。不过一旦进了城门,京城的繁华便再一次展现在眼前,甚至比起几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瑰丽而宏伟的建筑矗立于正和街两侧,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在夕阳下越发显得奢靡而冷清,路上少见叫卖的小贩与匆匆从东西市离开的小贩。明明街市上人少了许多,那看着就吓人的店却莫名多了起来。甚至有一处看着便不对劲的酒楼就藏在正和街旁边的巷口里,门口挂着红绸子正在准备开张。 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匆忙便带着翠微回了义父的太师府中。 太师府中略有些冷清萧索,从后门进来之后一路上都落满灰尘,我有些忐忑,疑心大约是圣上有意疏远孤立廖清河。等到进了后院,总算多了些温馨的感觉,尤其是靠近伙房的位置晒了不少腊肉咸鸡,按照廖清河一般的习惯,这些大约是为我准备的。 廖丰,也就是曾经的沛儿本来在院子里晒书,双手绑着襻膊,看见我进来了惊喜地喊了一声:“许大人!” 我把手上的礼物递给沛儿:“好久不见了,义父呢?” 沛儿及冠礼后,廖清河本来想着给他做媒成家,但是沛儿说什么也不愿意。廖清河没法子,因为沛儿家中已经没有其他亲眷,便只能收为养子,取名单字为“丰”,字沛德,如此一来好歹沛儿有了个像模像样的名字身份。 沛儿,不对,眼下应该叫廖沛德才是。廖沛德把我手里的包袱接过去:“昨日老将军大约是身子好了些,便邀请太师上门喝茶叙旧,眼下太师还没回来呢。” 原本我还想着老国公这装病还挺尽职尽责的,都几个月了还在装。但是这么大一波事情来来回回,唐宣文的过错虽然最终在多方斡旋操作下总算是没有造成什么恶果,但是毕竟是雄心勃勃去的北川,最后不过几个月便铩羽而归,丢脸起码是肯定的。 老国公不会不知道唐宣文如何在情急之下给了唐云忠一剑,险些害得唐云忠丢了性命。说实话我要是他,就是一开始是装病,听完这一通乱七八糟之后估计也要真的被气病了。 眼下正是低调的时候,我可不想惹上什么事情,自然是留在太师府乖乖等廖清河回来。闲来无事,我便帮着廖沛德一起收拾东西,顺便跟他唠起家常:“沛德,我来的路上看见京城周遭的村落很是破败。怎么明明是春种时节,田地里却没什么人呢?” 提起这一点,廖沛德叹了一口气,神情很有些无奈:“眼下赋税越来越高,去年少雨收成不好,也没有降低税收。许多人租不起地就丢下田地逃走了,他们需要征收的部分被平摊给其他征户,一般来说附近州府大约是要收缴三分之一给朝廷,但是要再层层分下去,农户辛苦一年,能存下当年四分之一的收成已经不容易了,那佃户和短工就更不用提了,大抵也就是讨一口饭吃罢了。” “琅琊郡眼下对占有十亩以上土地的人家是征收是十亩土地算自种土地,税收为五分之一,十亩以外的土地收四分之一,如果愿意付给佃户当年收成去除税收后的四分之一,那么就能少缴纳税收,大约只需要缴纳五分之一给府衙就好。这几年还鼓励耕种荒地,北川附近不少佃户已经有了自己的地,倘若是自家耕种,一般也就缴纳五分之一就好……只不过因为这样,所以不少人家不愿意报多的土地。眼下郡守大人养了一批‘裁亩官’,每年两次算各家土地大小,姑且也算把事情解决过去了。” “只要五分之一……”廖沛德叹了一口气,“其实前两年太师为我将来考虑,为我在城外置办了两三亩薄田。然而我自己管了一年多,才知道眼下种田讨不着活路是真的,我本来将田地租给了一个少年,也没想着捞什么本回来,就想着不能荒废才好。” “可是后来隔壁户跑了之后那几亩地属于的村子就要摊征。这么一均摊,本来我自己都快倒贴钱了,那租户一年起码还要交付些银钱让他生活吧?加上去年收成不行,丝绸价格又下跌不少。我自己的小金库都快养不活那几亩地了。最后太师也觉得不能这样,便帮我在岭南广王那边买了三亩地,每年的收成折成现银寄给我。” “都要买地,怎么不来我们北川买啊!”我兴致勃勃跟他推荐,“北川眼下除了旱地还有些药田,虽然说种起来有点麻烦,但是收入也高啊,而且你还可以聘请咱们那边专业的药农,他们虽然比一般佃户贵好多,但是人家技术好的咧。你想想我个五品官一年也才二十多两银子,那药田一年赚个三十两五十两可不成问题。” “北川,我现在哪里买得起北川的地啊!”说到这里,廖沛德倒是抱怨起来了,“许大人你知道现在北川的田多少钱一亩吗?” 我眨巴眨巴眼睛,最近几年我忙着东奔西跑,倒是完全没有注意田地价格,“多少钱?七年前那会儿刚刚重新分地的时候好像是十两一亩?不过当时可以先租赁,两年就能靠工钱拿一亩地回去。眼下就是涨了一番,也就二十两吧?” “我年前才问过钱庄,眼下北川的地均价是四十两!” 我差点没兜住瓜子:“多少?你说多少?” “四十两,这还不是最靠近北川的,那边更贵,据说已经涨到六十两了!” “就,就我们那旱地?种麦子的?”我瞠目结舌,颓丧地往地上一摊,“坏了,这几年光顾着做贡献,忘记关注土地价格了——我估计就是八十两也难买个宅子了。怎么办,要不直接让唐云忠赔我一处宅子好了。” “眼下岭南土地还是二十两,能买两倍多的土地。再说岭南气候温暖湿,我想着等过两年太师告老还乡后就带他去我那里常住,北方到底寒冷,还是岭南更适合养老。” 我听着他描述,也觉得心情不错,嘴上却不忘记调侃:“哎,两个儿子都在南面,我这义父啊也就不管我这个去了北面的闺女咯。” 廖沛德还没说话,一个苍老中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老夫日日夜夜都记挂着你们,到头来还嫌弃不够,还要怎样?老夫就该离你远一些,省得一把年纪了还睡不好整日地发愁。” 我一下从石头上蹦跶起来,转头看向廖清河:“义父,您回来啦。” 廖清河将肩上披风褪下,递给一旁的廖沛德,虽然看着确实仿佛又苍老了些许,不过气色倒是很不错,前几年有一度廖清河都已经病弱到需要拐杖了,眼下不知道为啥又精神奕奕起来,甚至腰背都挺拔不少:“回来了,一回来便听着你在说我坏话呢。” 我哼了一声:“什么坏话?我是肺腑之言,义父当真要告老还乡,为何不去北川,非要去岭南?可不是岭南多有义父的得意门生吗?别说我,大人听了都要生气。” 廖清河背着手笑了起来:“你呀……我这一把老骨头也耐不住北方的天气了,你可算饶了老夫吧,南方气候好,天气也暖和,又是我娘的老家,我早就想去看看了。今日老夫去找老国公还说起这件事情,到了今日,唐镇远那家伙倒是羡慕起我来了。唐家那些后生晚辈自己不争气,却日日烦扰他。眼下分明是自己闯了祸,却一心想着要他出面撑腰,让他好生难受。” 说着,廖清河捻须颇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今日他还假模假式地夸了沛德,说沛德比他所有儿女加起来都要孝顺体贴,还问我倘若去南方,愿不愿跟他搭个伙!看了几十年的老家伙,我告老还乡就是图个清闲,谁要和他一起?再说,他才舍不得京中这些荣华富贵呢。” “义父怎么想到要告老还乡的?”我为廖清河沏了一杯茶。 廖清河闻言无奈地笑了笑:“老夫难得能活到耄耋之年了,着实也是掺和不动这些事情了。本想着做个魏司空,不过眼下这局面,也确实累不动了。” “眼下这局面?” 第二十五章 闭目塞听 提及此事,廖清河不由得长叹一声:“你们久居北川,应该还不知道京城这几年的变化吧?眼下当真是不好过啊。” 我察觉出廖清河话里有话:“方才听沛德讲过京城周遭的赋税,加上来的时候一路上所见所闻,大约猜到一些——不过义父三朝老臣,德行天日昭昭无可指摘,纵使局势再坏,就是看在先皇的面子上,总不能连义父也一同不好过吧?” 廖清河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摇头,捻须沉默良久后才再次开口:“圣上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此后便有些脾性无常。这几年京城经常传来大殿下与六殿下的好消息,可是圣上每每听闻两广安定,北川富足,其神态常凛凛然而不似欢喜。” 我沉默了很久,安慰一般对廖清河笑了起来:“义父这话说得,仿佛是父亲在嫉妒憎恶儿子一般,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我这话说起来自己都是不相信的,因为当年的“正玄门兵变”就是一场父亲忌惮儿子而衍生出来的闹剧。 廖清河到底是稳重的,并没有直接反驳我的话:“……三年前,你曾经将在杨氏宅邸的见闻告诉老夫,其中你提到,杨氏正厅之内有一个中间悬挂木偶的活人祭祀。阿梨你可还记得?” 杨家家仆的血肉如何凝结为污浊的淤痕,布满整个正厅。诡异的血腥与死亡的可怖随着时间而褪色为一大片一大片的黑暗,那枯瘦的身躯里面最终露出森森的白骨,短暂的暴行后只留下无边的静寂和怅惘:“我当然记得。” “为了弄清楚那个以杨家家仆血肉为祭祀的仪式到底是什么,这几年老夫查阅了许多古书,最终还是在前朝崇帝中期留下的一本典籍中找到了相似的描述——那时候正好是崇帝痴迷于巫蛊之术的时候,宫闱中的不正之风吹到了民间,也才会留下一些荒诞的记录。” “那本典籍中间描述到有一种自西域乌兹国传入的巫术,其名为‘借福增寿’。” 廖清河示意廖沛德扶他去一趟书房,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廖清河手上多了一卷残缺泛黄的古书,那卷乍一看便上了年代的书卷封面上印着四个字——“借福增寿” “老夫说也说不清,你自己看吧。”说着廖清河将书卷递给我。 ——书中详细描写了那种邪术,大约是为了让不识字的人也能阅读,在每一步的文字旁还有一副插画作为说明,书卷只有短短二十页,加上文字不多,几乎随便一翻便能全部阅读。 尽管这只是一册简要而劣质的对如何进行“借福增寿”仪式的指南,可这字里行间的透露出的诡异与可怖,却不亚于那些文人小说家绞尽脑汁想出的可怖故事。 “借福增寿”这种邪术,最重要的是准备好一个‘活祭’,一般都是极为漂亮的青年;男子属阳,则以少年阳气续命,而女子属阴,则会选豆蔻年纪的少女。因为“借福增寿”本质上是抢夺他人的寿命和健康,所以如果“活祭”本身不够年轻或者不够健康,不仅可能达不到借寿的目的,还有可能会被反噬需要承担“活祭”的苦难。 仪式开始前,需要先选择十八名平日里伺候‘活祭’饮食起居的仆役作为所谓“药引”,两男两女四位孩童名为‘叩门’,需要以棍棒击打使他们嚎哭出声,而这个哭声便会引来天神,等到孩子们被活活打杀哭声停止后,便意味着天神已经降临。 而后便是将男女侍者手脚束缚,以内外两圈圆弧状将摆放围绕在“活祭”四周。内圈外圈均为七人,若活祭为男子,则男子位于内圈女子位于外圈,若活祭为女子,则女子位于内圈男子位于外圈。紧接着以先外圈后内圈的顺序斩杀十四位侍者。 每杀死一人,需高喊一声“福生无量,寿祚绵长。” 等十四人死去后,最终才会轮到“活祭”本身。一般来说处理活祭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活祭本身在场,则需要活祭依据需求而付出相应的代价。这卷古书上示意的图画是增加寿命,所以活祭被吊死在房梁上,而前朝崇帝相关的那件丑闻中,崇帝便是挖去眼睛作为祭品。另一种则是“活祭”本身不在场,甚至可能不知情,这种情况下一般会使用木头雕成人偶穿上活祭平日里常穿着的服装,悬挂于房梁下,在前面的仪式结束后将温热的猪血泼洒在人偶身上的衣服上即可。 大约是因为这本图卷本就是民间跟风而作,除了文字能看出明显木板痕迹,印刷工艺深浅不一外,那些配图也是格外劣质。插图里面所有人都挂着格外诡异的笑容,那是一种僵硬而死板的笑容,配上残暴的动作,显出一种道德沦丧而常理不复存在的压抑。 我有些头皮发麻,实在没忍住相当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把书页合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派胡言,真的有人会这么做嘛?真的有人相信只要残忍地杀害别人,便能延长自己的生命吗?” 廖清河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 “借福增寿、借福增寿,又是借福增寿?这些人自己的命活了还嫌不够,又要借别人的命去活吗?名字听起来这么纯良无害,内里倒是一肚子坏水,真是气煞人了。” 廖清河拽住我小声叮嘱:“可不敢出去乱说啊!” 我虽然憋着一肚子气,却也知道这事情上不得台面,连只是有可能知道此事的唐云忠都能被圣上这样针对,我就更不能大意暴露了:“我知道,我不会出去说的——不过义父,您眼下告诉我这件事情,应该不只是为了解惑吧?可是京城发生了什么,让您联想到这件事情?” 廖清河点点头:“确如所言。圣上这两年身体欠安后脾性越发阴晴不定,眼下他不大相信我们这些臣子,却多相信郭虞。” “郭相国?” 廖清河伤怀感慨地点点头:“是啊,大约是郭相国更了解圣上眼下心中的忧虑,能帮圣上排忧解难吧。眼下郭虞主持在鲧山南侧建立了一座恢弘的皇家寺庙,虽然他总名义上说着这处寺庙乃是为圣上祈福而建,然而我总觉得惴惴不安。” 我点点头:“郭虞那些把戏来路不正,多是怪力乱神之言。义父怀疑得有道理,这个档口上忽然建一座庙宇,圣上欣然同意,其中必然有问题。” “可惜郭虞对庙宇中陈设之时缄口不言,圣上又有意包庇,老夫就是再担心,到底连里面究竟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不过是白操心罢了。”廖清河说着,微微摇头,“眼下只希望这寺庙当真是祈福的……可千万不能再来一次巫蛊之患啊。” 廖清河似乎对此已经没有主意,然而我心里却浮现出另一个计划——这诡异的寺庙到底是做什么的总得去探探。既然明面上的路走不通,那么暗道也是可以一试的。 · 是夜,我试探性地来到京城郊外的某个已经被废弃良久的凉亭之中,这里正是我与千姓堂那人会面的地方。 更深露重,周遭除了草间窸窸窣窣的些许虫鸣设什么声音都听不着。 我坐了一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说今天大约是要无功而返了——其实想想也不大可能。前几次可能真的是意外,总不能我在北川这人就在北川,我在京城这人就在京城。如果这次他再出现,那这家伙明显就是在跟踪我啊。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我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的明月,把随身携带的水袋子打开灌了好几口,不禁有些感慨:“多好一轮月亮啊……也不知大人他们有没有看见这轮明月讷。” “天边月是眼前月,异乡人非眼前人?” 我一口水顺着石阶喷了出去,被吓得一个激灵从亭子石座子上蹦起来:“呜呼骇人也!谁啊?” 一个黑影从影影绰绰的树丛中冒出来,站在树影下抱着手臂看我:“许大人既然在这里等我,为何要反问我是谁?” 我无语地盯着他,拍着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啊?我走到北川你在北川,我回了京城你又到京城。我就过来碰碰运气能不能找到千姓堂的踪迹,怎么每次遇到的都是你?你别不是……”我欲言又止,狐疑地看向他。 “我在跟踪许大人啊。”他理所当然地接过话,“您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这便是我的职责。” 我没想到他能说得这样理直气壮,哑了一瞬间才抽抽嘴角:“……你还挺坦然的?” “你身上有千姓堂需要的东西,你可以带来转机,我们一对一盯着你很有必要。”他坐到我边上,浑身上下就露出一对眼睛,就那一对眼睛还朦朦胧胧藏在一片黑纱后面,也就能从身形和嗓音听出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子,“十年,就快到了,只要十年到了,一切就是崭新的开始,届时你也自由了,我们也自由了。” “十年?” “广王兵变,你还记得吗?” “十年……”我沉默良久,反复琢磨着这个字眼,“被斩首示众那日,我恰好回到十年前,一切重新再来,而我不能重蹈覆辙,就这么过着过着,又一个八年多过去了。眼下离上一世的广王兵变只剩下一年半。” “是的,只要十年安稳地过去,一切遗憾便被洗刷干净了,往后便是我们都不知道的崭新的时间。”那人认真地说着,“借此,千姓堂的使命总算得以完成,我们也能和这样胆战心惊的日子彻底说再见了。” “千姓堂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冤屈从我不再有,一点寒芒斩不平。”他站起身,“天底下谁的命不是命?谁家爹娘死了孩子不伤心?谁不想健康长寿地活一辈子?但是怎么办呢?总有些人觉得只有他们的命是命,而穷苦人家的命,不过是利益博弈中一枚一枚的棋子罢了。为了让唐家老将军不生嫌隙,下河郡百万灾民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为了帝王一双明目,那么多少女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为了长寿,权力永固,杨家上下百余口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既然总能这么想,那么总该有人让他们知道,倘若这些平民、灾民、流民的命是不值钱的,那么那些王侯、将相、世家子弟的命,也可以是不值钱的——千姓堂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复仇之人的相互联合罢了。” 我哼了一声:“要是我没有进宫,大概会加入你们吧,虽然你们可能不需要。” “现在变成了许大人,所以不再认同我们这些亡命之人了吗?” 这话问得颇有点讥讽酸涩的意思,我摇摇头:“不是。只是除了仇恨与杀戮,总要有人来好好种地,总要有人纺纱织布,总要有人说书耍把戏……眼下我更希望能从正面去帮助这些真正在努力支撑起这个天下的人。快意恩仇虽然洒脱,但是不让官吏欺负百姓,不横征暴敛不过是为官的基础,如何能真正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才是眼下我更关心的问题。” “……”他沉默了良久,不由得笑了起来,“北川这几年,确实挺舒服的。” “不错吧?不过每件事情到底怎么做,都是要努力去思考的。” “是不错,找我做生意的人都少了,弄得我都开始接些护卫的买卖补贴家用了。今后万一你长久留在北川,我还得想想有什么行当能做的。” 这话说得有点滑稽又有点冷,也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只是在调侃。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找我又是有什么买卖要做?” 说到重要的事情,我自然也不跟他客气:“郭虞在鲧山上为圣上造了一座寺庙祈福,但是那寺庙不允许外人进入,又不知其中供奉哪个教宗。我觉得有些不妙,看这样子别不是又在做什么巫术妖法,所以想请你能不能潜入进去看看情况?” 第二十六章 夜探古寺 那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手虚指鲧山方向:“就是最近大兴土木的那一块吧?我比你早几天来到京城,一来便有兄弟告诉我那边在修建一座寺庙。然而因为有神武营重兵把守,所以目前还没找到机会进去一探究竟。照许大人的说法,那寺庙是郭虞主持建造的?” “不错,这工事就是郭虞全权负责的。圣上因为身体欠安而心中忧虑,郭虞于是便提议在鲧山为其建造一座寺庙祈福延寿。” “相国大人啊……”那黑衣人沉吟片刻,“原先我想着不过是祈福的寺庙,没必要冒那么大风险,然而眼下既然这么说,确实应当一探。许大人可要与我同去?” 我本来松了一口气,他这话一说我差点没跟着哈一声:“我干啥?我跟你一起去?我?” 我用手指用力指向自己的脸,通过绝望的五官试图让他理解我的不解和惶恐:“上次我和唐云忠潜入杨家旧宅你不可能不知道,就我这个三脚猫的功夫,弄不好咱们都得折在里面!” “那你就完全放心由我去查看?”那黑衣人似乎打定了主意,“再说,我就是有意和盘托出,你怎么能确定我便能事无巨细观察一切?与其后面再一五一十告诉你,不如直接带你进去让你亲眼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话说得我瞠目结舌:“虽然,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是……” “你且安心吧,穿着铠甲的唐戬我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你小巧轻便多了,带着你没什么不方便的——就看许大人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这家伙,一天天的见不得我过好日子呢。 · 三日后夜里,我换上准备好的夜行衣,有点紧张地跟在那黑衣人身边:“我觉得这事儿,确实不是很好,万一我死在里面了,你任务也失败了。” “你当然可以不跟我进去——前提是你得赌我告诉你的是真的。说实话即使你现在不怀疑我,但是他日你把这件事情告诉北川侯,他当真能相信我吗?倘若我们当真看到了极为诡异的画面,他能够相信他的父亲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我接过他手里的黑布,把口鼻捂住:“弄得好像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一样。” “我确实没有进去过,但是揣测并不是难事。金銮殿上高坐的那位,他的脾性我们这些人反而比你们更加清楚。曾经在杨家旧宅的那个阵法仪式,说到底是用太子的命换自己的命——北川侯死里逃生,于绝境中偷得生机,那么眼下,这位天下之主又会把主意打到谁头上呢?” 我微微一愣,一个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淡薄的牙牙学语的小娃娃忽然出现在我脑海中:“难不成,他又要故技重施打主意到九皇子头上?” 那人摇摇头:“虽为我个人猜测,却未尝不可能。” 想来九皇子已经是十岁出头的年纪,也不知道他和郭美人如今怎样,只是听廖清河提起等九皇子十五岁时,大约是猪呢别要封为上陵王,留在京城。眼下既然没有其他消息,想来起码这对母子应当还是安稳地生活在那不得见人的宫闱之中。 我蒙上脸,活动活动四肢:“好!接下来我们要怎么混进去!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那人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虽然隔着一层黑纱,我却仿佛看到他脸上的无言以对:“……你做了什么准备?” “我热身了,今天下午我特地给自己煮了一碗醒神汤喝,保准到明早我都不会睡着。”我蹦哒了两下,给他展示我灵活的身手,“姑且我也是经常爬山的人,体力还是比一般人好一点的。你看我身手还行吧?下面怎么做?”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会,递过来一个东西:“咬着。”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接过来一看是一截植物。犹豫了一下在表面擦了擦,塞在嘴里咬住,因为外面有些软,咬住的时候嘴只能微微张开。倒是咬不出什么味道,只能吃出一股子木头渣滓的味道。我有点难受地半张嘴问他:“这是啥?” 谁想那人掏出一根布条,压在木头上把我嘴牢牢绑住:“唔?唔唔?” 他在我脑袋后面打好结,又上下仔细看了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没什么,是用来让你不要咬舌头的。” “唔?” 我就背后被他用一条绳子拉过去,直接绑在他背上。他把我背到身上,示意我紧紧扒牢,接着捞着我的手小幅度颠了颠:“这个重量啊……还行。”说着,他蹲下身把脚上缠着的布解开,两块钢板应声落地,“差不多了。你可要扒紧一点哦!” “唔?”我惶恐不已地一把箍住他,“唔唔?” “对,最快的办法就是我直接把你背进去。毕竟我的轻功独步天下,也就失手过一回,不慎被人发现了,你猜猜哪一回?” 我还在疯狂思考到底是哪一回,忽而就觉得身体仿佛被一股劲风吹过,险些松开手,匆忙一下勒紧对方,连牙冠也死死咬住软木,再下一个瞬间就感觉自己好像奔着月亮而去,飞身到了高处。 接下来便是轻巧而飞快的疾驰。那速度仿佛比骑上了快马还更加迅猛,耳边只有猛烈的风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那晃眼的月亮便一直高悬在头顶上,仿佛也开始摇动似的。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那人一跃而下,总算停了下来:“我们进来了。” 我闻言松了一口气,从他背上下来的时候差点没有腿一软坐在地上,好不容易总算将软木取了出来,我才开始观察起周遭的环境:“这里是?这里面居然没有工匠?” 那人把帮我的绳子重新系在腰里:“你刚刚压根没看是吧?这寺庙分为两层,外面那层还在建造,我们现在是进来了已经建好的内部。” 我刚刚跑动起来的时候也就偶尔眯个眼睛,头都不敢摆一下,真是什么都没看到:“两层?你是说这个寺庙里面这部分已经建好了,外面在建一个新的寺庙?” 我顺着墙壁看过去,这个内部已经建好的寺庙……不,比起寺庙,这里整体上更像是一间祠堂,或者民间常见的那种一进出的土地庙,几乎一进门就能看个通透——暗红色的外墙上依照东西南北划分为二十八星宿,在唯一一间屋舍前的地铺上以石头铺就而成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样,乍一看倒是没有杨家老宅那么吓人,不过只需要稍微加以观察,就能发现这院落缺少了最为重要的东西——门。 “这间院子,门在哪里?”我顺着红色的外墙看了一圈,有点不寒而栗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怎,怎么?这屋子还能没人进出么?” “这不是给活人进的屋子,要什么门户呢?”那人走上前,左右扫了一圈:“墙上是星宿图,地上是八卦阵,中间的屋子房檐上刻着莲花,飞檐又挂着经幡——这一圈求的到底是哪一路神仙谁知道啊,看起来倒像是什么病急乱投医的东西。” 我走上前,果然在屋檐下又看到了唐云忠在杨家曾经给我解释过的人皮鼓:“那些星宿图、八卦阵大抵都是唬人的,这密宗从乌兹国传来,乃是西域祆教与吐蕃当地密宗结合而生出的邪说异端,你看墙上就是吐蕃那边有些密宗会使用的人皮鼓。” “……残暴至极。”那人骂了一句,接着走到四面都没有门的回廊下,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这院子还好翻进来,就是这屋子要怎么办呢?这四四方方的盒子连个缝隙都没有。总不能硬闯进去吧?” 我连忙阻止他:“不行不行!万一被发现了那你也危险了……这房子从里到外盖起来,建造的工匠总要留个出入口进来出去吧?还能当真连出来的地方都没有?就是皇陵也能找到个密道讷。咱俩先找找。” 谁曾想那人闻言只是摇摇头:“你要是这么想就不用找了。建造这里的人,怎么可能让他们留个活口呢?应该是都还留在这间屋子里讷。” 我一听,有些寒毛直竖。就是过了这么久,仿佛我还是不大适应那些人处事的办法:“……那怎么办?虽然有窗户,但是直接破窗而入也未免太明显了,有没有不那么明显的办法?” 那人上下看了看。走到围墙边盯着房檐瞧了许久:“我上去看一眼,若能拆掉几片瓦片,大约是最隐蔽的办法了。” 黑衣人上房揭瓦去了,我乖乖在底下等他。周遭十分安静,大约是因为这地方没窗户没门的,甚至墙外面都难听到守卫的声音,想来可能神武营也只是把手了正在外围建造的寺庙,他们也压根不想靠近这个诡异的地方。 过不多时,他飞身跳下来,伸手让我扒着他:“屋子里有些闷,但是憋不死人,应该是这些假窗户到底还是能透些气进去,我们速去速回。” 情况紧急,我也不多犹豫,手飞快箍住他,由他带着我两步飞上房顶,从一个狭窄的黑洞口跳入那黑漆漆的屋子。 跳下来的那一瞬间,我身边只剩下一片黑暗,那黑暗中漂浮着恶臭和湿热的味道,明明是没有人住的屋子,进来的一瞬间却能感觉到一种潮湿的温暖。我在黑暗中下意识退后半步,便觉得仿佛踩上什么东西,吓得一个激灵。 那人拽住我,自己蹲下身顺着我脚后面摸过去,片刻后站起身:“那就是你刚刚想找的工匠,小心点别踩到了。” 我顿觉全身发冷,无止境的黑暗和凝滞的尸臭让我很是作呕。 “这里不能点火,所以我们只能靠摸。你跟在我后面。”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是那人给自己带上了羊皮手套。 我们就这么穿行在黑暗中,那人一点一点摸过去,而我仅仅是跟在身后,也已经感觉到寒毛直竖,腿上时不时会被绊一下,我甚至不敢想到底是什么绊着我:“这两边都是死人,手和脚都被捆住了,排列得应该是很规整的。” 我想起廖清河告诉我的那个“借福增寿”,不由得心里悚然。 那些窗户上的纸还是透入了一丝月光,在黑暗中待了好久,我眼前勉勉强强能看到一些轮廓,依旧是看不清人形的,只能看到一团一团的黑影倒在地上,余下的什么也看不清。 黑衣人已经走到了最中间的位置,他直起身,顺着黑影摸过去:“这里吊着一个木偶,看样子似乎是个小孩子?” 我跟在他身后想要上前看看,却忽然被绊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好像心里有着什么感应一般,隐约觉得仿佛似乎应该看看那个人,于是我壮着胆子蹲下来,顶着扑面而来的臭气,将那人翻过来凑近仔细辨认。 “说起来这人偶的大小应当就是九殿下吧?只不过这不过是一个小人偶,这上面好像雕了五官——许大人,你来看看这是不是……”“这就是九殿下。” 我声音里带着自己都哑然的颤抖,借着那一点点幽暗的月光,看向面前被绑住双手双脚死去的老人:“这就是九殿下,把他抚养长大的嬷嬷……她就在这里。” 方才我还觉得恐惧,然而当我看见管嬷嬷的脸的时候,当我想起她向我和大人诉说郭美人的情况的时候,我心里的恐惧忽而仿佛消散了一般——是啊,有什么可害怕的,这些都是可怜的人罢了,他们是被残害杀死在这里的,此前,他们也只是和我一样的人罢了。 “要不是冬天,这数月的时光我大约已经看不出你了,管嬷嬷。”我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就仿佛说给她一般,“放心,我知道了,我知道这里就是为九皇子准备的。” 那悬挂在屋内正中间的人偶显得格外刺眼,它的黑影摇摇晃晃地招摇在透过纸才能看见的冰冷月光中就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小神,无知而无感地俯视着一屋的惨状。 就在我很有些感慨愤怒的时候,忽然身在角落的黑衣人喊了我一声:“许大人,你先来看这里是什么?” 第二十七章 秦风黄鸟 “你过来看这几个字。”我匆忙喊那人过来,“你看这边有字。” “这边写着‘如可赎之’,你跟我一起找找看!这四个香炉背后应该都写了诗句。”我说着,便兀自找到与之相对的墙角,扒着墙角看过去,果然看到了另一句。 “彼苍者天——没错了,没错了。” 那黑衣人不明所以地翻着角落:“你找这个干什么?不就是几句诗吗?估计也就是为了好听故弄玄虚罢了。你怎么这么在意呢?——这里确实有一句,这是,歼?‘歼我良人’?” 我扭头看向最后一个角落:“肯定没错了,那最后一句就是……” 我走到香炉边上,蹲下看着墙角,那里果然写着最后一句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之,人百其身。不错,这就是《诗经·秦风》里面那一首《黄鸟》。” “黄鸟?这个跟这个有什么关系?这诗是讲什么的?”他走到我边上蹲下,先是好奇地看看我,转过头又重复念叨了那句诗,“人百其身?这是什么意思?” “《左传》中曾经记载:‘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三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秦穆公死后,依照当时活人殉葬的制度,选择了秦国三位杰出的贤才为人殉,他们分别是奄息、仲行、鍼虎。这一次殉葬引起了秦国普通百姓的不满,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君王而白白去伤害三位贤臣的性命,这里用的是这首诗中的四句,大概意思就是,上天啊,你为什么要残害忠良之人,倘若可以的话,我们都愿意替他去承受这次人殉。” “替他面对死亡?”那人一阵思考,“这不也是借福增寿吗?这不就是一个意思吗?” 这话问得我一愣,我下意识觉得哪里不是这样的:“不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啊?”黑衣人有点犯嘀咕,“你不要想那么多,人百其身的意思不就是说哪怕我们这一百个人去换他的命也是可以的嘛?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但是就是本能觉得不一样:“感觉不一样嘛,感觉这东西就是说不清啊——再说了,这里也没看到死人啊。就一些打碎的泥偶。我从地上拿起碎掉的陶土片,你看,不管怎么说这里能用泥偶代替真人,都好得多对吧?而且《黄鸟》这首诗比起说支持这种行为,更多是反对才对。是秦国百姓抱怨凭什么要让秦国三杰殉葬才对,听话不能只听音儿,不听意思吧。”我嘀咕了一句,从地上捡起来两片泥块想要团起来,“这什么玩意?怎么这么丑啊?” “你还嫌弃上了。”黑衣人从地上捡起来几块泥巴也学着我拼了拼,不由嗤笑出声,“你还别说,手艺真的太磕碜了,你看这人脸捏的,这俩眼睛就是俩泥点子吧,还是不一样大那种。” 我看他手里那半不溜秋的圆脑袋,笑了起来:“这里面献祭家仆的地方用的是泥偶,在中间的‘活祭’又不知所踪,看着倒是比起那些血淋淋的要让人宽心不少。” “这里可真奇怪,原本还想着这么危险的地方怕不是要折在里面。最后居然是这么纯良无害的吗?”黑衣人放松下来,干脆坐在蒲团上,“前面看了那么多血腥都还能忍耐着,刚刚居然被这个地方吓出来了一声冷汗,想想都觉得可笑。” 他拿起手里的泥偶,对着我晃了晃:“你说用泥偶多好啊,你看这里的空气被压在那么血腥的屋子底下,都干净很多,血腥气那么重的地方,你说能有什么好事呢?用那种方式祈求长生不老,只怕会折寿哟。” “人吃五谷牲畜不过是为了生存,生存以外去为私心戏耍生灵,并非良善之为。”我顺着一丝流动的空气顺着墙摸过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是寻常人家孩子也懂得这个道理。寡恩多疑之君,必聚谄媚虚伪之臣——不过你感觉这里透风倒不是因为那些道德仁义的缘故,而是因为这里有风透过来。” 我蹲下身,用手在石砖的缝隙间感受一番,果然隐约感到有一些风透过来轻轻地挠在手心里:“这面石墙后面,应该有可以透过风的密道。” 那人走过来,蹲下也探了一会,大约是确实感觉到了风声,他试探性地用指节敲了敲石砖,又凑近听了听:“……这里面确实有风?” “这是,难道是可以出去的路?” “是不是的,试试看不就知道了?”那人手指忽然用力,猛然对着墙壁一击,就见到那砖块松动些许,被他用手指捏住一角,石砖被扣开了一个角,一道白光穿过幽深的洞穴从遥远的尽头处透过来。 “白光?天亮了?”我忽而觉得不妙,拍拍那个人示意他上去看看,“我们下来才多久啊!怎么能天亮了讷?你上去快看看!” 他神色一凛,蹬着墙壁翻上去,就听见他低声骂了一句,瞬间又缩进来:“真的天亮了!真是见了鬼了,这么一会儿功夫怎么能就天亮了呢?” 我扒着石砖的缝隙,看向尽头处的微茫的白光:“这里到底通向哪里?居然能看见白光。” “鬼知道通到哪里,不过有光的地方就有出口。”那人像一条蛇一样又钻了回来,“上面不不能走了,这白天我就是功夫再高也不可能白日玩消失啊。” 一时间我也有点懵,这屋子四面方方正正的,倒是密不透风,不过周围可就不一样了,趁着夜色混进来姑且还算容易,但是想要大白天再出去那就成问题了。我站累了,找个蒲团坐下来一边把玩手里的小人偶,一边问他:“那怎么办?咱们在这里再等到天黑再说?” “我们从这里出去吧?”那人思考了一会,指着地道的缝隙,“你就不好奇这条道到底会通向哪里吗?说不定别有洞天哦。” 说句实话,我还真不是那么好奇,但是眼下有一种刺激过后的麻木与混沌,感觉眼下就是这人跟我说我们一起杀出去吧,我也好像能接受。这种状态充斥在我回到入宫那一天的这一世的方方面面,大概是一种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的自暴自弃:“那咱们就走吧。” 黑衣人回去将地砖合上,在做好简单的掩饰之后,我便和他一起把砖块扣出来,大约取下来八九块的时候,一条狭窄的坑道出现在我们眼前,方才大约是因为视野过于狭窄,我总觉得仿佛那坑道尽头就在不远处,掰开砖头一看才发现这条密道看起来可不容易爬,不仅长度惊人,而且只有不到半人高,我们只能面前在其中缓慢爬行。 我有点踟蹰,犹豫间手按在密道里面,立马嫌弃地抬起手甩了甩:“怎么黏糊糊的啊?” 见我用衣角擦着手掌上的泥巴,黑衣人在一旁解释起来:“这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地道,能一直不坍塌已经很好了,你还嫌弃上了?你看,这条道曾经有人走过。” 我俯身看过去,就见狭窄的暗道里,确实有着一条早就风干的拖痕:“这个人是跪在地上爬出去的——他两条腿留下的痕迹好像不一样啊?” “或许是个跛子呐。”黑衣人对着洞口看了看,没太在意地上的痕迹:“总之这人既然没死在地道里,那就意味着这里可以出去,我们走走看吧。” 我颇有点怀疑地探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洞穴:“这点高度也不能叫走了……我们爬着看看吧。” “你知道吗?”我跟在后面爬得气喘吁吁,“其实当年我想过我嫁给北川侯以后的生活,我这人想什么事情都挺悲观的,所以我当时总觉得自己会很倒霉。我想过有很多种倒霉的法子,比如……”我推开一块石头,狼狈不堪地继续往前爬,“比如争宠争不过其他女子啊,学识见解输于人家,不会小意温柔而被厌弃啊。我也想过我自己被关在后院只能吃剩饭,我还想过自己生孩子后被疏远,从此开始学会做一个泥塑像。” “你是爬糊涂了吗?”那人在前面开路,他比我高一些,听声音倒是比我爬得轻松不少,“在说什么东西——小心这边有个石头会咯脑门。” 我爬了一段,已经气喘吁吁,再蜷缩起来跟个虫豸似的蠕动避开额头上的石块:“但是我从没想过自己要从一条这么窄的洞里跟在一个杀手背后爬出去,真的太荒谬了。” 他回头隔着黑纱略带嫌弃瞟了我一眼:“你还嫌弃我了。” “没,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如何敢嫌弃您啊。”我疲倦地又爬了几步,软趴趴地摊在地道里,“不行了,古有望山跑死马,今有见光爬死人。您帮忙看看还有多远吧,再远您让我睡一会休息下继续爬行不行?” “就你这样子还自称体力好?”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嫌弃,“别趴着了,洞口已经能看见了,你听到鸟叫了吗?” 我循着前方看过去,屏息听着空气里的动静,果然听到一声渺远清脆的鸟鸣:“啊!果然有鸟叫,那真就不远了!” “嗯。”那人带着总算又打起几分精神的我沿着光爬了出去,他先一步爬出洞口,转身对我伸手,“没问题,这里应该是鲧山后山的一处山洞。” 我拽着他的手一把被提溜出洞口,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洞穴之中,外面天光大好:“这里怎么还有篝火?” “多是山里猎户。想来这条密道大约没人发现,你看这附近已经没有脚步了。”他松开手,往洞外走去,“走,这边有条路可以往山上走走看,我们上去看看到底是哪里。” 我撑着膝盖气喘如牛,心里暗自吐槽这人可真是好体力:“你等等我啊,我都快累死了。” 他顺手给我掰了一根树枝做拐杖,等到我们爬到山头,他左右一看才笃定下来:“这里是鲧山北侧,那条地道应该是从鲧山东南侧一直延伸到了北侧山腰的洞穴内,你往北面看能看到那边有些村子吧,那边就是邯庄县。” “邯庄县?啊,那不就是下野村吗?”我一下想起来赵敢的家乡不就在那里吗?平日里我们坐车要从京城南面绕过鲧山,需要一天多才能到,没想到穿过鲧山只需要几个时辰。 从高处向北而望,满野的翠色仿佛海浪一般被风抚弄出一片一片的波纹,而在星星点点的村落之后,在目及所至能看到的尽头,我瞧见一道白练挂在嶙峋的山崖之上。 只是看着,我心里便翻涌出欣喜地怀念之意。我拽着黑衣人的袖子,就仿佛向他介绍老朋友一样欢喜地说道:“那个瀑布,你看见了吗?” 他探头看了好久:“那瀑布不大啊?它怎么了?” “那叫麒麟渊,是邯庄县下野村外面一处景致,据说泉中有麒麟居住,那深潭旁边还有一个神龛,里面供奉着一头小麒麟,可威风了。” 他不明所以地看看那边,大约是觉得没啥意思:“你很喜欢那边?” 我认真地点点头:“不仅仅是喜欢,更是感激——我原来也是不信的,但是当年皇上出巡泰山封禅之前我去打扫过那个神龛,后来大典之上远处出现了麒麟的吉兆,可壮观了。” 他歪歪脑袋,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还是没有:“泰山封禅啊?我好像记得有点印象,当时声势还挺浩大的,似乎就为了让周氏能好好祭天,把周遭百姓都驱逐走了。” “嗯,我也因此认识了一个朋友。”我叹了一口气,“当时他一个少年带着两个妹妹无所依靠,本来只能在泰山附近做猎户,又遇到要封山祭祀,我还担心他们往后的生计要怎么办。”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就是和你们联系的镖师,袁豺。他原本是泰山附近的猎户,因为家中无人才去北川投奔朋友的,眼下他两个妹妹在学着做绣娘,瞧着日子一日好过一日呢。” 黑衣人答应了一声,似乎心情很是不错,他扭头看向一线白练的麒麟渊:“我见过那人,是个忠厚老实的大胆汉子。大约是当年大典的福泽也庇佑了他,让他运气好了起来吧。” 第二十八章 此去一别 我回到太师府门口就知道大事不妙,本能地脑子里警钟狂响。做了好一会心理建设之后才蹑手蹑脚先溜达到后门,打开一道门缝探头探脑地看了好一会。 后院寂静无声,目及所至都是一副平常而萧索寡淡的模样。 我松了一口气,心说这个点大约廖清河在书房看书,或许他也没在意我到底在哪里。想到这里,我一个闪身溜进来,一路畅通无阻地小跑回自己院子里,就在我已经编好自己要如何描述自己睡过了的情况的时候。 结果刚刚一打开门,就看见廖清河坐在我的桌旁,手里拿着一卷《荀子》,对着我空荡荡的床铺一言不发地看着书。见我进来,他头也不抬地翻过去一页纸:“是何公务让许大人如此繁忙,居然要披星戴月夜不归宿?” 我心虚地缩了一下脖子,说到底我是有道理的,也是为了重要的事情。但是廖清河这么一问我总觉得格外心虚:“没,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我探头探脑看着廖清河的表情,小声在后面加了一句,“我,我不是故意的,玩着玩着时间就过了。” 廖清河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合上书卷看向我,神态中带着几分无奈:“老夫知道许大人性子自由奔放,但是就是再如何奔放,此番夜不归宿也着实有些过分了吧?” 我小声哼唧:“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居然还伙同沛德一起来蒙蔽老夫,真是胆大包天!”廖清河哼了一声,“眼下我已经罚沛德抄书去了,你也不许少,等会你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在回去北川前要把《礼记》和《论语》各抄一遍给我。” 我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一声,心里不由得地对遭了无妄之灾的廖沛德道了一声抱歉。 “眼下,许大人也该将昨晚到底去做得什么大事告诉老夫了吧?”廖清河总算把自己手里专门用来阴阳怪气我的书卷放在案上,“也不是十多岁的孩子了,总不至于在外面玩到忘记了回家吧?” “这……”我刚刚要开口将情况告知廖清河,忽然一愣,一种察觉到危险的本能几乎是让我下意识就抿上嘴不愿继续说下去了。 廖清河对巫蛊之术忌惮非常恨之入骨这一点我已经深深地知晓了,用他的话说“纵使是千古一帝的汉武帝,也险些因为巫蛊而亡国。上行而下效,若帝王风气不正,则官吏肆无忌惮,最终生民涂炭”。 眼下我要是告诉廖清河庙宇中的真相,难保他不会上书谏言。本来因为廖清河支持周恪己,圣上已经对他颇有些忌惮,万一他再秉忠直言,我真怕他活到九十岁还不能善终:“没,没什么!就是玩过了,真的是玩过了!”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廖清河,企图用我跟天真烂漫扯不上关系的眼睛给自己弄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玩得忘记了时间……我下次不敢了。” 廖清河看着我,上下扫了一眼:“和谁出去玩的?” “……新认识的朋友。” “新认识的朋友?是哪家的千金可让老夫见识见识。” 我抽了抽嘴角,心说之前也没见廖清河查这么严,我名义上虽然是他的义女,但是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我这身份是沾了周恪己的光也仅仅是沾着周恪己的光。这些年虽然我也算努力维持着一种热络和熟悉的关系。 廖清河是周恪己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周恪己和廖清河之间是君臣而亦父子,是师生而亦知己。我知道廖清河愿意在当时周恪己还是戴罪之身的情况下收我为义女是一种多么大的支持,所以我一直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女儿,尽可能不要辜负他们相互的信任。 不过这种平衡并不是只有我在努力,而是一种相互间默契。我和他热络放松,但是那并非是绝对的肆无忌惮,归根结底,我知道他首先是周恪己的师父,其次才是我的义父,而廖清河也知道我首先是周恪己的妻子,其次才是他的义女。 在此前,廖清河也没有过多盘问我的生活,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他要这么步步紧逼:“义父,我真的没有,没有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廖清河看着我,良久叹了一口气:“是郭虞主建的庙里查出了东西是吧?” 我一愣,很有些哑口无言。 “你从来不是冒失的孩子……我们前些天刚刚说完那件事情,昨夜你彻夜未归,回来以后又对我三缄其口。老夫是老了又不是糊涂了,你们这点小九九我还不清楚。” “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犹豫了一会,知道自己就是继续隐瞒大约廖清河也不会相信了,边想着把这件事情含糊过去,“里面确实有些古怪,但是天太黑,守卫又很多,我也没怎么看清楚,就看样子感觉就是普通的寺庙呢。” “……”廖清河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桌边沉默良久,“阿梨,老夫知道你回去一定会将情况悉数告知北川侯,你们肯定是有你们的主意的。可是老夫在你眼里,就是这般不堪用吗?这么多年,你纵使不把老夫看作父亲,姑且也应该将老夫看作可以商量的长辈吧?” “当然不是!您怎么能这么说?”我连忙否认,心里一边怀着愧疚,一边着急地找着借口,“真的,那边没有您担心的东西!真的没有!” “阿梨,老夫早就跟你说过了,你是个通透的孩子,你不会骗人,你怎么想旁人一眼就看透了。”他一声叹息,看向我,“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哑然,瞬间多了几分泄气——我怎么连骗人都不会。 · “事情就是这样。”我最后还是大概交代了一下里面的情况,倒是忽略了底下第二层的密室,“那围墙四面不透风,那个‘借福增寿’的仪式就在里面。” 我交代完事情,略带忐忑地抬眼看向他:“就这么多了,我知道的都说了——但是,但是这次真的不严重。圣上大概是年纪大了,难免会相信这种东西,犯不上真的在意的!” 廖清河没有说话,只是对我点点头,片刻后,他望着门外的院落,平静的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阿梨,你知道为何老夫如此惧怕憎恶巫蛊之术吗?” 我摇摇头:“依女儿愚见,世间诸多恶行,巫蛊虽然听着可怕,却……却不是影响最广的。赋税徭役远比,远比这可怕多了。义父,就此打住吧。” “始皇、武帝、司马家那些不成气候的帝王……古往今来血淋淋的教训无一不说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个帝王倘若还能存有理智,还在思考生民百姓天下兴亡,他是不会以这样悖乱道德的行径为自己谋求长生的。天下之主,其一言一行当记载垂范于青史,其德行操守将记载于千秋。总是心中难免有僭越的想法,一旦想到自己坐于高位,言行为天下表率,都不会轻易触碰这些巫蛊邪术。” “反之,如果一个帝王已经开始沉迷于巫蛊,那么也就意味着此刻他觉得名声、天下都不再有自己的寿命来得重要,他已经看不见这悠悠苍生了……看不见天下的人执掌天下,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沉默了很久,心里觉得极为不安:“也有许多无能的皇帝,也有许多昏庸的君主。不要紧的,义父。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是不要紧,大越眼下还是强盛之国。” “阿梨,没有亡国之君觉得自己应当是亡国之君,他们都觉得一时之失是无足轻重的,然而这多少错误合在一起,谁知道哪一件最终会引起轩然大波呢?”廖清河说到此处,大约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便拍了拍我的背脊,“放心,老夫知道你是好孩子,这样做也是关怀老夫。眼下已经到了这把年岁,老夫也多少学会圆滑了一些。凡事孰轻孰重心里多少有分寸,你不用替老夫担忧。” 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但是廖清河既然这么说了,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点点头。 我在京城又呆了十多天,察觉廖清河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之后,才在他的催促之下准备回北川了。这次在长亭外只有沛德和义父为我送行,场面有些萧索凄凉。眼下阿莲和广王都在岭南,少了他们也就少了不知道多少热闹。 廖清河悉心地嘱咐我带好东西,又从包里掏出一卷手抄的《南华经》递给我,说是倘若路上无聊可以看看解解闷:“你们在北川做得那么好,连我也听闻一二。只可惜圣上至今并未发一言允恪己回京,眼下你们还是只能在北川那边带着。” 我明白廖清河的忧虑:“放心,义父,多等一段时间,总归会有机会回到京城的。再说了,眼下无论是和匈奴单于的合作还是和连通北境三郡,都还要时间。眼下我们并未懈怠,而是励精图治,义父还请放心。” “老夫岂不知你们都是好孩子?”廖清河一声叹息,“只不过许多事情,哪里是你们努力便能解决的呢?正玄门之变坐实了反叛逼宫,能够宽恕已经是天大的恩典。眼下这情况,圣上一天不允许北川侯回京,恪己便被困在北川。如此下去你们就是努力再久又能怎样呢?” 廖清河所说的也是我最为担心的——周恪己看着蒸蒸日上,但是他做得越妥帖,反而越遭到圣上的疏远和太子的嫉妒。虽然总算不用像过去那样有性命之虞,但是长此以往,最多不过是封个地方王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如何京城还是权力最为集中的地方,到时候就是再风光,身为地方侯照样要为明昭太子做事情。 眼下圣上日渐昏聩,他越多依赖郭虞,太子周恪礼的权势便越发统一。哪怕在北川治理得再好,山高皇帝远,哪里抵得过在京城的朝夕相伴呢? ——必须要回到京城,眼下最为要紧的就是找到回京城的理由。 不过我可不想用我的想法干扰廖清河,只能又宽慰他几句,说着什么一日好过一日的空话,又多多嘱咐他要照料好自己的身体,早些告老还乡去南面享受享受当年陶公的闲适田园生活,别到了这把年纪还在为我们这些不省心的家伙盘算筹谋。 廖清河一一都答应下来了,就跟前几次一样由廖沛德扶着在长亭边远远地送我。我从马车里探出头,跟他大力地挥着手:“义父,义父回去吧!外面晒呢!” 廖清河也朝我摆摆手,他枯瘦的身体裹在洗得有些褪色的官袍里面,好像一颗暗红色干瘪的枣核。直立在长亭外面,只伸出一只干枯瘦削的手远远仿佛一根麦秸一样在空中挥舞着。 “义父,回去吧!外面晒着呢!”我又喊了一句,他还是站在那里不住对我挥手,那沐浴在中午时分灼灼烈日下的身影瘦削和苍老得教我有些胆战心惊。 廖清河不喜欢高声说话,对着马车呼喊离别话语对他来说仿佛是很不符合礼节的事情,我们每一次离开,他都只是这样挥着手跟我们告别。就在我以为这一次也将亦复如是的时候,忽然听到风里传来沙哑而混着喘气声的苍老声音:“照顾好自己。” 我心里不由得一动,更加大力地挥舞着手臂:“我会照顾好恪己大人的!义父放心!” 他的声音透过初夏有些燥热的空气急促地传来:“你们都要好好照顾自己,都要。” 热气蒸腾得他的身影仿佛像是摇晃的海市蜃楼一般,我对着那有些模糊的声音喊了起来:“我记得了!等我下次再回来看您啊!” ——然而,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是年七月初四,我还没有回到北川的时候,廖清河上书请奏拆除目下正在建造的祈福寺庙,并直言郭相国在暗地里行巫蛊之术。 龙颜大怒,廖清河被幽禁在自家府邸内,由神武营将士日夜把守。 第二十九章 如可赎之 模糊的灯光之中,廖清河坐在床沿上,太师府被围住不过十多天的时间,他便觉得自己仿佛忽而老了许多,就好像过去七八年都是在梦里过,眼下一下才真的察觉到自己切实地老了。风吹过那些门板窗沿,将一股寒意送入这已经被定了罪的府邸。 廖清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他听到关城门的钟声从远方传来,一轮孱弱的落日贴在鲧山起伏的山坳上,就像是他扶着廖沛德一般。 陌生的脚步传来,廖清河抬眼,不意外地对上唐镇远那凝重的神色。只是,他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有些恍惚,总觉得仿佛唐镇远不应该是这样佝偻瘦小的模样,连夕阳拉长的影子都显得单薄而沧桑:“唐将军……”他愣了一下,忽然忘记应该说什么了。 老了就是这样不好,上一秒仿佛还想到什么,下一秒就忘记了。记忆就像是一锅吃了好多顿的羹汤,彼时的玉盘珍馐都成了馊饭泔水,一汤勺进去不知道会舀起来猴年马月的剩菜。 就像这个时候廖清河努力地想,却好像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颠来倒去地只有一个念头——唐镇远怎么就这么老了?明明是山一样的人,眼下像虾一样佝偻着背脊,他是怎么打匈奴的啊?记得那时候他一枪把匈奴单于挑起来,像是举着旗帜一般,由此还得了一个“刚勇将军”的称号,那能把匈奴挑起来的手臂几时这么瘦了? 那才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不过是崇帝五年……哦,已经四十多年了啊…… 不过人到了一把年纪,总不至于总是和自己生气,廖清河拍了拍廖沛德的手背:“去扶着老国公进来——他也到了跨门槛都艰难的年纪了。” “你这嘴啊……和你闺女一样,从来都是不饶人的。”唐镇远手上端着一个食盒,缓慢地挪了进来,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吃力地喘了一口气,“你家这门槛和你一样,碍事。” 廖清河看着唐镇远手里的食盒,笑了起来:“所以圣上要拆了我这碍事的门槛?” “是啊,谁叫你这样碍事呢?”唐镇远把食盒放在案几上,打开上面一层,一股白色的雾气飘散在空中,“从前咱们圣上年富力强,能跨过高门槛,他自然喜欢你这样的门槛,毕竟门槛越高,门里面的东西越尊贵。但是现在不一样啦,圣上老了,他跨不动了……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把你拆了啊——嚯,这几个菜还热着呢!” “为臣者,却怀抱私心,我不冤枉。” 廖沛德想要帮唐镇远拿东西,被他用手推开:“最后一顿,我来为太师布菜。” 廖沛德闻言肃穆了表情,眼眶瞬间红了不少。不过他依旧一句话没有说,只是点点头,静默地退到一旁候着。 一碗奶白色醇厚的炖汤,两个颜色清淡的小炒,两碗白米饭,一壶女儿红,两个小酒盅。廖清河看着面前满满一桌子菜,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你这家伙,知道是最后一顿,却也不给我做些好的,就拿这些家常菜糊弄人么?” “干干净净了一辈子,走的时候何必吃不喜欢的东西呢?你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别拿来搪塞我。你吃东西说着不挑,但是不新鲜的不吃,不洁净的不吃,不清淡的也不吃。别人只觉得我整日大鱼大肉穷凶极奢,殊不知你才是真的挑剔。”唐镇远把菜摆好,从竹篮子里面摸出一双筷子递给廖清河,“放心,这些菜都是唐家地里最新鲜的时令菜,安心吃吧。” “《庄子·秋水》曾言: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我少年时读此篇,深有所感,心向往之,不知不觉便在饮食上格外挑剔起来。不过眼下想想,或许我终其一生,也只是模仿鹓鶵的鸱罢了。” “我不懂你那些劳什子的东西,但是你要是模仿了凤凰一辈子,你还能是别的什么吗?”把酒倒上,“吃吧,尝尝看唐府的手艺。” “等下。”廖清河忽然抵住唐镇远的筷子,“你下在哪里了?” 唐镇远闻言,故作糊涂地反应了一会:“什么下在哪里了?” “……毒,你下在哪里了?” “怎么,老太师可是不想死了?”唐镇远手臂支撑在桌面上,浑浊的目光里透出一丝狡黠的算计,“倘若你真不想死,我也不是毫无办法。” 廖清河叹了一口气:“我,必须死,你,不能死——你得活到尘埃落定为止,你受朝廷俸禄五十年,这是你该的,你该为大越做最后一件事,你要是把这一摊烂摊子留给他们,你就是不忠不仁之懦夫!” “懦夫?哈哈哈……廖漃,这俸禄你也吃了五十年,我眼下死了是不忠的懦夫,你呢?你明明知道圣上的逆鳞,你为何要去触碰?你枉活了八十年,你一把年纪偏偏要找死吗?” “尽忠直言,本就是为臣的本分。”“放他妈的狗屁!” 唐镇远一掌拍在桌上,那搁在碗碟边的筷子应声沿着白瓷盆滚落,又恰好击中了食盒上一个金属的装饰,发出一声琳琅脆响。 寂静,一瞬间昏暗的室内只有寂静。唐镇远愤怒的目光像要把廖清河生吞活剥了一般:“直言?你们这些文绉绉的文官说得好听,天底下几个皇帝真的能让臣下直言?你们天天研究这研究那,不就是为了不触怒皇上的情况下尽可能多说点真话吗?三朝为官,五十载仕途,你还看不清楚吗?” “我做应该做的事情,从不为外物动摇。” “应该做?你有什么事情是应该做的?审时度势是臣子的本分,皇上需要你尽忠直言你大可直言不讳,但是如果他不需要,你还喋喋不休,那就是你该杀。你也是这样,你培养的学生也是这样——当年温贤太子要不是听了你的教诲,非要去为那些灾民说情,若他一直谨小慎微,此刻说不定已经继位了,哪里来的这么多糊涂事情?” “诚然,恪己若不为清河县而谏言,或许不会那么早引起圣上的忌惮。” “是啊,是啊,你当时为什么不劝他忍耐呢?你此刻自己为什么不忍耐呢?兵法常言,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就是压不住那个性子啊!你就是迂腐啊!这么多年我早看透你了!” 沉默的怒意在两人间发酵,廖清河看向唐镇远,他眼中灼灼的怒意仿佛要吃了他似的。 “阿梨……我的女儿,如果当年恪己真的谨小慎微了,眼下她早就没了,她早就死在清河县那一年的千里淤泥里了。”廖清河一声叹息,目光里仿佛看着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只是在欣赏着落日,“镇远,每个人都只是活这一世,驽钝也罢,机敏也罢,都不过是数十载罢了。我们一句轻飘飘的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背后,是无数百姓的血泪啊,这忍耐的痛楚,不是在我们身上应验的啊!” “你不是要我学着忍,那是要我学着睁眼看他们遭难的残忍。”廖清河摇摇头,“我快九十岁了,我学不会了,纵使我继续活下去,我也学不会——镇远,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啊!已经过了,不能继续闭目塞听啦,再一步一步错下去,大越就没有了!” “唐家军在,大越就在!要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担心什么?” “要不是阿梨和北川侯机敏,若非鬼方单于有所保留,唐家军眼下已经没有了。失去了乾门关,失去了唐戬,失去了那一套军纪军法,唐家军剩下的不就是空壳吗?” 唐镇远用力地吸了两口气,仿佛被怒意激得已经忘记了呼吸:“纵使这样,那你……你也不该……巫蛊之祸放在哪一个皇帝身上不是天大的丑闻,这要是被史官记载下来要如何是好?你为什么要说啊?你为什么不能私下谏言,非要朝堂之上说啊!” “圣上为什么让你来送我最后一程,唐老将军想过吗?” “哼,还能是为什么?你这老东西活了这么久,靠着得罪人空得了不少好名声,圣上亲自动手,怕不是要被后世耻笑,只能借老夫的手一用了。” “是也,所以如此看来,我的命还是有些值钱的。” 唐镇远忽然一愣,他扭头看向廖清河,就仿佛过了五十年,他才第一次认识这个不对付的同僚那君子方端外表下的一颗忠义到有几分疯魔的心:“你……” “我就像这一轮夕阳,哪一刻坠入山谷都是不奇怪的,如果终有一死,我也想为我最好的学生和我那不省心的女儿铺个路。”廖清河笑了起来,夕阳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落下一道一道沟壑状的阴影,“眼下我活着是不值钱的,但是我怎么死的,价值却分外不同。” “……你是当真希望正玄门之变成真吗?” “我只是不希望郭虞这样的人再把持朝政。眼下就是北川侯、广王他们做得再好,他们依旧没有理由回京。看看眼下朝堂里那些世家子弟吧?他们最会睁眼装瞎,最会等待不知道什么的时机。纵使就剩下一个京城,他们也能在这宫中一团和气。” “必须有一个由头,必须有一件事为他们今后铺路,眼下代价是不够的。” “你要拿自己的命给那些小屁孩做导火索?”唐镇远难以置信地望着廖清河,“你……你,相识五十年,你居然这样想?” “他们没有回来的理由——镇远,你和他们一样早就钝化了,几个下人的死,在你们眼里就和死了牲畜一样没什么区别。朝廷里面这些风浪不够大,不够把他们唤回来,也不够把郭虞掀翻。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没有什么遗憾。眼下能最后为他们做些什么,死得其所。” 唐镇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分明知道,我才将金玉嫁给太子。” “一个今日依靠郭虞谄媚讨好圣上的太子,你信他去吧,我不信。” “大越没有那么孱弱。” “大越刚强是大越百姓刚强,让他们吃饱,逼他们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大越迟早孱弱。眼下我们还能支撑,依靠的还是当年成帝励精图治留下的基业啊。可你看看这世道,世族林立,国库空虚,往日的基业已经将被消耗,你可不要坐在空荡荡的粮仓里想着昔日骗自己啊。” “那是我唐家的血脉啊,我疼爱她就像你疼爱那个小女官一样,你叫我眼下去帮你的学生,这不就是害我的孙女婿吗?我的孙女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啊……” 廖清河沉默地看着唐镇远,目光里没有什么感情,他微微拱手:“老夫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老夫愿以此身换大越百年昌盛,虽死无悔。道不同,则不相为谋,是帮着那些孩子,还是继续为唐家铺路,在老国公一念之间。” “你这……当年我就不该千里奔回救你,就该让你死在崇帝那时候。” “我欠你一条命,眼下还你一条明路。”廖清河端起酒杯,兀自碰了一下唐镇远的酒盏,一口抿了下去,大约是不善于喝酒,大约是年纪大了,一口下去廖清河便咳嗽起来,眼睛里滚出了浑浊的眼泪,“真辣,也不知道那些文人墨客到底为何喜欢。” 唐镇远怅然地叹息一声,没有回答,只是端起酒杯陪了一杯:“你这疯痴的……” “我还有一件礼物送给唐将军。”廖清河挑了点菜吃了几口,语气一转倒是轻快起来。 “眼下你已经送了我一份大礼了。”唐镇远跟着吃了起来,似乎忽然间多了几分泄气的郁闷。 廖清河笑了笑,转身对廖沛德招招手,等到他不明所以地走上前,才拽住他的手:“沛儿跟我多年,聪明灵巧,心思纯善……他照顾人体贴入微,就是顶贵的那些侍女书童也比不上。我把沛儿送给将军做书童如何?” 第三十章 性命相托 “你……”唐镇远忽而愣住了,“你说什么?” 廖沛德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忽然一抽手,往地上扑通一声跪下:“太师!求太师允许沛儿在九泉下继续服侍太师!” 廖清河叹息了一声,摆摆手:“犯不着,犯不着,我本是无牵无挂的人,为何还要平白担上你的性命呢?你因为我死了,我便更加不高兴——将军看这样如何?” 唐镇远哽了一会,大约知道廖清河不会再改主意了,叹息着上下打量一番跪在地上啜泣的廖沛德:“聪明伶俐,有情有义,倒是个很好的奴才。这大礼我收下了……放心吧。” 廖清河点点头:“所以你把药放在哪里了?” “这里。”唐镇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打开之后倒出来一个白瓷的小药瓶,“这菜色都是精挑细选的,我可不乐意改他的本味。再者说这最后一顿,总要吃好再上路。” 廖清河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那便无需多言了,将军请。” “先生请。”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吃起菜。最初大约是难免想到即将的事情,还都有几分沉默,后面放松下来,两人就着酒还说起了话。八十多岁的年纪也难说什么新鲜事情,都是捡着陈芝麻烂谷子的近年旧事掰扯,甚至年轻时候都不屑一顾的东西,眼下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拿出来说道。 “崇帝十二年的时候,你是不是参了我一本。”“我参你的本子多了,你说的哪一本?” 唐镇远看着对面满脸写着理所当然的廖清河,表情欲言又止了好一会:“你真是……就是当年你参我克扣军饷挪为私用,这件事给我使了多大的绊子啊。从那一次之后,我就发誓与你不共戴天。” “那件事情你不问你的儿子反过来却要问我?”廖清河撂下酒杯言之凿凿,“倘若你说其他事情倒也罢了,当年唐揆荣为什么在唐家军没有一官半职,你可还记得?他将军饷钱粮收入自己囊中,克扣士兵待遇。用难以下咽的粳米代替新稻,险些引发军营哗变,这事情我身为朝廷命官怎能熟视无睹?” “就因为你参了揆荣一本,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在军部任职。”唐镇远喟然叹息一声,“而宣文小时候身体又孱弱……最终,我才会想到北川那个早已被忘记的孙子。” “分明是你自己家教不严,身为将领居然能在粮草辎重这样的大事上糊涂,唐揆荣但凡不是你的儿子,眼下早就人头落地了。你还好意思和我讨个说法!” “哼,我也没想到那小子能糊涂成那个模样——惯坏了,到底是惯坏了。”唐镇远给廖清河斟满一杯酒,“到底是我家里那一位,她娇惯这些孩子。” “你将这责任都抛到妇人身上吗?”廖清河冷哼一声,脸上微微泛起酒醉的红晕,倒是继续皱着眉喝了一口,“你这话瞒旁人去吧,别把自己也骗得心安理得——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家本就是你的本分。你自己在外面逍遥自在,满心满眼你的功勋卓着,忽略了约束子孙,这是你的错,而非你妻子的错。” “你这话说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就是有疏忽之过,但是这孩子确实是她溺爱的。这些年我说到底虽然有些风流,到底从来没有辜负她,到了你嘴里怎么都成了我的不是?对我们这些武人来说,风花雪月都是瞎话,我当年便觉得我的妻子就该宜其家室持重端庄,家妻年轻时虽然不算明艳出众,但是温柔乖顺家学渊博,我也是想到未来自己大约无法顾及家中,需要有人教养子孙,却不想她如此溺爱揆荣,以至于酿成大祸。” “……那是你的家事,我可不知道。”廖清河未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但是唐家你说一不二,唐家有失,无论到底是谁的错处,都应当算你的问题。而且镇远,你也好我也罢,都是到了这把年纪才明白如何做一个父亲。纵使我终生未曾娶妻,纵使你子孙满堂,但是在这点上我们是一样的——你是从唐云忠那里才明白如何做一个父亲的,从前的唐家不过是依傍于你的附属品罢了,你是从云忠那里才真正开始把唐家的孩子当做有感情的人来看的。” “你的妻儿,此前你们对他们的全部期待不过是为你保全一个体面而堂皇的唐府罢了,可是谁没有感情呢?你忽视的唐家那些孩子,你的结发妻子,他们最终既不敢反抗你,也不能疏远你,最终他们只能谄媚地欺骗你,心里默默地憎恶你。这苦果你自己又不是吃不出来,我们这些人看真情假意看得如何透彻,将军何必要自己骗自己呢?” “真心、假意、他们谄媚我……哼,你大约真是听多了你那个女儿不着调的话了。”唐镇远冷哼一声,“那小孩最会花言巧语,才会把云忠骗得找不着北。关键是这孩子还不乐意和云忠在一起,真是气煞我也。” 廖清河得意地捻须笑了起来:“我的女儿绝非寻常女子,自有过人之处,又不是只有云忠一个孩子对她念念不忘,哪能旁人喜欢她便答应讷?这孩子灵秀聪慧,果敢善良,就是心思重,一腔真心被磋磨得粗糙。” “我是真心想让她做云忠的妻子……她是善于教养孩子的性格。” “她能做的岂止在后院教养孩子?何必大材小用?”廖清河抿着嘴摇摇头,“旁的事情眼下我能应允的都应该应允,可惜阿梨就这么一个人,将军就是再真心也没用。” 唐镇远有些惋惜地笑了笑:“你如此会说教,就该成亲多有几个孩子。你倘若多有几个女儿,我就是朝堂上与你再不愉快,到了时候也得灰溜溜找人上门提着礼物说媒啊。” “阿梨又不是我养大的,造化钟神秀,她的人生是自己走过来的。” 唐镇远没有说话,只是闷了一口酒,眼里目光颇为复杂。 片刻后,他从怀里将瓶子掏出来,倒在了廖清河的酒杯里:“……我知道,你给圣上最后一次的机会,就是他到底怎么处置你。倘若你参了他巫蛊之祸,他悔过反思,那么你这诱饵也白下了……你失望了吗?” 廖清河对着面前推过来的酒盏:“为臣,不会对主上失望。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倘若我做了应该做的,却招来了祸患,那便是祸患早就已经潜伏于此了。” 唐镇远用自己的酒盏撞了一下廖清河的杯沿,犹豫许久后终于松口:“大越不可分割,黎民不该因此而遭难。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神武营和禁军我自会权责范围内为他们想办法。” 廖清河闻言如释重负地笑了,端起酒杯灌了一口,只喝下去半杯便呛得咳嗽起来。不过须臾便觉得喉咙里血气翻涌:“有劳了,武状元。” 唐镇远看着那枯瘦苍老的身体晃动几下顺着榻边倒下,不由得侧目避开视线,片刻后只能叹了一口气:“走好,探花郎。” 窗外初夏的热风蒸腾着暑气,那沉闷的燥热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一般。唐镇远坐了很久,转过头看向一旁早已面色苍白的廖沛德:“你跟老夫走吧,太师把你托付给老夫,老夫自然会好好安置你的。” 唐镇远扶着榻沿迟缓地站起来,刚刚走了一步,没有听到脚步,回头不由得抱怨起来:“走吧,这地方还有什么呢?这老东西活着死了都会给人添堵。” 他回头刚想催促廖沛德,却在转身那一刻愣住了。 廖沛德举着廖清河剩下的半杯残酒,眼角带着通红看向唐镇远,举杯一饮而下:“黄泉路上,太师总要有个人照顾才是——老将军,保重。” 一声身体倒地的声音,惊起蝉鸣与蛙叫,又在须臾后恢复暑热时分的寂静,这院子里最终只剩下唐镇远的呼吸声。 · 我回了北川第一时间和周恪己说明了情况,并且把心中惴惴不安的担忧也一并说明。 周恪己听着表情也分外凝重:“阿梨说得有道理,老师惯常秉忠直言,未必能忍耐不上谏。” 我连连点头:“我想了一路,眼下大人应当速速修书一封,托心腹之人快马往京城送去,在信中与义父言明利害关系,劝其以稳妥为重,方才能阻止义父。” 周恪己对我点点头:“阿梨所言甚是,我这便修书。” 话说到这里,周恪己未曾耽搁一瞬,匆忙便去书房寻找笔墨纸砚了。我本来还想跟着周恪己去看看,没想就摆包裹耽搁一小会,唐云忠和赫连笳浑身冒着热气从外面走进来,看着我唐云忠立刻笑了起来,小跑两步停在我面前:“前日里听着说你要回来了,我便快马加鞭从乾门关赶回来。正好咱们大胜而归,缴获了不少黄金首饰,你等会跟我来挑挑有没有喜欢的。” 赫连笳也在,我一下走不开,只能跟他们打起招呼:“你回来便也算了,怎么赫连小将军跟着一起回来了?” “他啊?”唐云忠大约已经和赫连笳彻底混熟了,回头捣了捣他的盔甲,笑嘻嘻地打趣,“鬼方骑兵骁勇善战,唐家军又擅长长途奔袭,眼下咱们连续打下三个部族,几乎把草原南面都吃干净了。赫连将军觉得这事情挺得意的,就想亲自来跟你炫耀。” 赫连笳一下炸毛了,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上浮出黑红色的愠色:“我没有!离一统草原还早得很,我又岂会炫耀这种小小的功绩!” “哦?”我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那就是……回来蹭饭?” 这话不知为什么好像问得赫连笳略带局促,他暗暗地瞪了唐云忠一眼:“才不是。我是替单于来向许大人道谢的——从前鬼方骑兵速度过快,往往医药补给跟不上,许多兄弟因伤情过重而亡,自从学会了许大人那一套补给跟上的办法,眼下我们鬼方兵士死伤瞬间降下去不少,救了我们不少兄弟呢。” 赫连笳说的我倒是明白了——那是我前几年帮唐云忠琢磨出来的小法子。从前医疗用品和医官一般是跟着后面粮草辎重一起走。但是粮草辎重毕竟走得慢,一般如果需要冲锋或赶路的时候,粮草和先锋部队难免拉开三到四天距离。 不过一天不吃饭到底不打紧,兵士身上也总能带些饼子对付几天,一天不治疗伤口那可是真要死人的。所以我算了前后速度和大部分伤情的有效治疗时间,把医官和应急药材从后方粮草部队转而放在主帅所在的部队中。确保医官与先锋部队最远不过一天路程。这个办法其实挺简单的,不过唐云忠用了觉得很是不错,眼下大约也教给我们的同盟者。 唐云忠走上来搭在赫连笳肩上,笑嘻嘻地姿态亲切:“这种小事情如何这么正经?再说了你们也帮我们唐家军训练了骑术。咱们这也算互通有无嘛。” 我看着他们和睦,心里也爽快。从沛儿给我准备的包袱里面摸出来不少果干。都是廖清河知道我和周恪己喜欢果脯,特地让沛儿晒的,口味很不错,我来这里的路上已经吃掉了一包了:“你们吃果脯!这都是我从京城带来的,是我义父给我准备的。” 赫连笳接过果脯,好奇地打量一番:“你义父?” 我颇有点得意地笑了起来:“当朝太师,是大越学问最好的人了。” 说着话呢,一匹快马的马蹄声从墙外传来,一个穿着神武营铠甲的传令兵从马上翻下来,匆忙跪在唐云忠面前:“奉老国公之命,快马来报。太师廖漃上谏虚言、扰乱朝纲,被圣上罚闭门思过——眼下,眼下……” 我心提到嗓子眼,只觉得浑身发冷,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眼下什么?” 那传令官不敢抬头,低着头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眼下太师已经服下毒酒,畏罪自杀。” 第三十一章 筹谋归路 我和周恪己对坐在书房内,周恪己手边的书信墨迹未干,而我手边的果脯篮子里还剩下不少沛儿带来的各式果脯。唐云忠从外面疾步走入,左右瞧瞧我们俩,挠了挠头发略显尴尬地抱着胳膊:“我把那小孩暂时安置到驿馆去了……眼下怎么办?” 周恪己一时没有说话,我只觉得万分后悔:“要是我没有这么早回来就好了,当时我就觉察到不对劲,明明已经觉察到不对劲了……” “没用的,阿梨你不可能不回来,而我们也没有机会回京。”周恪己过了很久才从桌前坐起身,嘴里呢喃着,“……巫蛊之患,又是巫蛊之患。” “是谁派那人来报信的?”唐云忠找了个地方坐下,“我爷爷可知道了?他虽然素来和太师不对付,但是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消息正是老国公派人送来的,不可能有失误。而且依照老师的性格,倘若圣上当真要行巫蛊之事,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不过老师三朝老臣的身份在这里,加上上谏之事本就是臣子尽忠直言的本分,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此刻……”周恪己低头看着还摊开在案台上的信件,不由得喃喃自语起来。 我听着,却不知道应该回应什么,一边庆幸着周恪己似乎还有理智,一边又隐约觉察出似乎周恪己此刻已经有些失控。 “大哥……”唐云忠走上前拍了拍周恪己的肩膀,但是凝固很久都没能继续说下去,最终,他也只能沉默地按在周恪己肩上,“大哥。” 周恪己看着窗外很久,忽然回过头看向我和唐云忠:“阿梨、云忠,我要回趟京城。”大约是看出我们表情错愕,他坚定地点点头,“我要弄清楚老师到底是怎么死的,老师是三朝忠臣,恪己而自律,这也太……” 我心口也有些闷闷的,一想到一个月前的再见居然就成了永别,再想到那些刺目的字眼,别有用心的诬告和轻描淡写的谋杀:“我也要回去!” 唐云忠一手拦住我们一个,那表情就是说一个头两个大也不为过:“你们俩稍微冷静点,虽然太师之死很让人悲痛,但是里面蹊跷的内容实在太多了,而且眼下只顾一时气性回去,名不正言不顺,还会打草惊蛇,你们可不要一时冲动啊。” “云忠,为兄绝非仅仅出于师生之恩情而决意要回去。阿梨在京中发现郭虞正在主持修建的寺庙中又有那种西域传来的巫蛊祭祀。眼下老是因为上谏此事而获罪,并死于府中。更何况就在不久前,我们才发现江耀生作为郭虞的爪牙,居然想要戕害同僚,甚至卖国求荣。”周恪己摇了摇头,“种种事件累加不断,眼下我再置身事外,便是枉为周氏子弟。” 一种莫名的预感忽然从我心里升腾而起——周恪己被彻底激怒了,眼下他分明依旧是不能回去的,但是他似乎已经笃定自己要回到京城,这结果不就和千姓堂的期待不谋而合了吗? 那黑衣人的话历历在目,千姓堂试图引诱我作为导火索,就为了打破周氏父子间现在微妙的平衡,从而让周恪己回京……既然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让周恪己有理由回到京城,那么他们未必不会盯上周恪己唯一的老师,也是当朝太师廖清河。 想到这里,我又是怀疑又是愤怒:“我要城外查一件事情!” “你要去干什么?”唐云忠大概是想要喊住我, 不过我眼下也顾不上他,眼下我一定要去找那黑衣人问个明白,倘若真是因为他们的缘故——我必然不会再与他们合作一次! 唐云忠看看我离开的方向,又看看坐在桌边仿佛入定的周恪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不冷静……这可怎么办啊?” · 我一路策马出城,等到日落后夜色深沉,那熟悉的黑影果然从树后面暗处走出:“我义父死了……当朝太师廖清河死了。他上谏阻拦圣上行巫蛊之事,被罚闭门思过,后来他便自杀,其名义上说是为了谢罪,但是明眼人都能察觉出,他是被人害死的。这是你们的手笔吗?” “……你是在怀疑我们吗,许大人?”他语气里中透出压抑的沉痛,“我们毕竟曾经同生共死,眼下你居然怀疑我吗?”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怀疑千姓堂。千姓堂眼下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把恪己大人逼回京城,重新让他去争夺皇位吗?你们连我的性命也算计过,我怎么能确定你们不会利用廖清河!”我察觉自己的手在不断颤抖,那种彻骨的愤怒和无头苍蝇的焦躁让我甚至无法克制自己的怒火,“你前脚刚刚和我剖白你们的计划,你说千姓堂希望我能死在京城,这样周恪己一定会回来的。这都是你们说过的。” “眼下我活着,义父却没了,这难道是巧合?” 我们之间沉默良久,他低头沉默不语,而我也逐渐从愤怒里醒了过来,夜里冰冷的空气让我一点点冷静下来思考这个局面:“……” “千姓堂没有出手。”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抬起头语气里带着几分疏远,“我们确实算计过你,但是廖太师的死并不在意料之中。” “……理由。” “你是知情者,廖太师不是,千姓堂不会将无辜的局外人扯入这件事情。更何况我们并不能确定廖清河的死是否会让周恪己不顾圣上命令而返京。”那人叹了一口气,“而且,杀死廖清河的是唐镇远将军,如果你真的返京向他询问,他会供认不讳的。” “什么?”我一瞬间懵了,只觉得反复被人一拳砸在脑门上一般,“老将军,是老将军动手的?是他杀了义父?” “唐镇远不可能将此事向密探和盘托出,但是你若是当面去问他,他应该不会欺瞒你。” “为什么?唐将军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因为廖清河必须死,但是如果由圣上动手的话,后世必然唾骂他残害忠良。所以只能找一个人为他把事情摆平了。如何处置唐宣文尚未有定夺,圣上用此事作为要挟,让老国公去做一次恶人,他自然只能照办。” 我沉默良久,心里只觉得戚戚然:“我一直以为,老国公虽然嘴里嫌弃,但是依旧还是把义父当作知己好友的……不过想来倘若圣上已经做好了决定,那么老国公纵使拒绝,也大约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可能,他也没有得选吧?” 我失魂落魄地说着,不由得低下头。眼下我的理智一点点回到我的神智之中,但是理智一旦回来了,那一股困兽的愤怒便逐渐冷却,而没有边际的悲伤才鲜明地涌上心头:“对不起,我刚刚怀疑质问你……” “如果他有得选呢?”那黑衣人忽然打断了我絮絮叨叨的道歉。 “什么?”我抬起头,带着几分疑惑看向他。 “我说,如果唐镇远有得选呢?” 我反应了一会这句话的意思,忽然感觉浑身发冷:“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老国公有得选他怎么可能不救义父!” ——唐镇远我虽然不算喜欢他,但是我也能从他和义父相处的细节里知晓他不可能真心用义父的性命为自己的孩子铺路。五十年同朝为官的情谊,怎么也不可能拿生死的大事情开玩笑,倘若有得选,唐老将军怎么也不可能就这么看着义父死去。 “你如果真的想要知道,那就应该去问知道答案的人。” “老将军?” “……最后见到太师的人就是他,只有他知道最后的时刻他们聊了什么。无论你在这里依靠自己想再多东西都是徒劳,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重回京城,当面和老国公问清楚。” 我沉默地看着他,那黑衣人依旧是一身夜行衣,我似乎能透过面纱看见他脸上纠结的神色,他一定知道什么细节,一定知道什么没有说出来的有关廖清河之死的细节。 半晌,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对我有所保留,但是不要紧,我本来就没有一定要逼问你的打算——虽然我刚刚才怀疑过你,但是我们之间应该信任彼此。答案在京城,既然你已经这么告诉我了,那么眼下我就要回去和大人思考如何回京了。” 他微微躬身向我行礼。 · 等第二天我回唐府的时候,看见杨云行坐在树下那个秋千上,心情颇为不佳地摇晃着身体,大约是朦胧地看着我了,他微微转过头:“嫂嫂?” 我点点头,答应了一声:“大人和将军呢?” “在里面商议事情。表哥和云忠哥几乎都一晚没有睡,眼下他们累得很,我劝他们先休息着,但是他们也不听我的——我从没有看过表哥这样。” 我安抚一般拍拍他的肩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恪己大人并非只是因为一件事情而如此,杨家的仇怨,正玄门的诬陷,对江耀生一事的冷处理,那罄竹难书的巫蛊邪术,在加上老师的死……这么多的事情,他总要讨个说法。纵使古人常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是也并非是给了父亲绝对的豁免权。” “嫂嫂,我们会去京城吗?”他坐在秋千上望着我。 眼下杨云行比起几年前能看到的东西更多了,明暗明显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出物体的形状,也正因为此,他眼下比起本来就能看见的人更喜欢盯着人说话,这大约是失而复得之后的一种本能的执迷吧。 “会的。”我在他肩上拍了拍,“我本来想的是等到匈奴的事情暂且平息下去再想办法,但是目前看起来,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在逃避——是应该回去了。” “阿梨。”听到喊我的声音,我抬起头,就看见周恪己神态憔悴地望着我,小幅度地对我笑了笑,“你回来了——有打听到什么情况吗?” 我点点头:“唐镇远老将军是最后见过义父的人,圣上知道此事身为不光彩,便秘密委托老将军为义父送行。眼下到底最终是什么情况,唯有去京城唐府才能探明。” “嗯。”周恪己大约对此并不意外,垂眸点点头,“眼下回去是一件定下的事实,只是到底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回京,也得好好打算才是。” 说起这件事情,我不由得苦笑起来,没忍住调侃了周恪己一句:“是必须好好打算,不然你走在半道上,大约已经成了造反的叛军了。” “大哥自己回去其实还是有法子的。”唐云忠跟在后面走了过来,也是眼圈乌青胡子拉碴,看起来就知道他们俩跟我一样,都是一夜未睡,“但是倘若不带着我的嫡系部队回去,纵使大哥一个人回了京城,也不过是中了请君入瓮的计策罢了。但是要带我的部队回去,没有一个适合的由头也不能轻举妄动。” “明年春天是圣上六十岁的千秋节,借着这个由头回去贺寿也不行吗?” 周恪己摇摇头:“云忠说得不错,我们几个人回去倒是好办,但是如何把唐家军抽出一部分带回去才是问题关键。如果不带军士回去,那么回了京城也只是回到神武营管制之下,倘若不留心还可能再度被困在京城。” 闻言,我都不由得沉默起来——眼下的周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太子,这么多年在北川之地发展,与唐家军及其他边关将领交好,他早已控制了北方的边防线和北川三郡的财政大权,然而山高路远,此行没办法名正言顺带兵回去,后期难免受人掣肘。 但是一旦带兵回去,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便是存心要逼宫。 “你们想要带兵回京城?”赫连笳从院外走进来,大约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表情颇有些得意,“这还不容易?就为了这事情犯愁啊?” 我有点茫然:“哪里容易了?赫连将军说得倒是简单呢……” 想不到赫连笳闻言笑得更加开怀:“对你们来说倒是不容易,但是对我哥来说,岂不是易如反掌?” 第三十二章 返京之路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越呢。”乌仁娜看什么都好奇得很,手边放着好几个沿途买到的小玩具,用小布偶逗着萨仁怀里的小孩子,“啊呀,这些小玩具真新鲜,比咱们鬼方种类多好多啊。萨仁,等会咱们到了下一个镇子再停下看看还有没有新鲜的玩意可以买给孩子的吧?” 隆山一个寻常的夜晚里,为了明天能赶到驿馆,车夫正在三班倒地加速向隆山以南疾驰。 至于为什么我会和乌仁娜和萨仁在一辆马车上,这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当时赫连笳听到了我们之间的对话,于是向我们提出了一个计划。眼下在唐家军的帮助下,鬼方连战连胜,不过半年的时间,已经先后战胜三个部落将南面草原收入自己麾下。而赫连笏作为鬼方的单于,也自然地统领起南方草原,被称为“那都单于”。 在经历数次合作之后,赫连兄弟早有与大越联盟之意——不对,与其说大越,倒不如说他们早有与北川侯及唐家军有联盟之意。眼下恰好千秋节在即,赫连笏便向京城修书,希望能亲自到京城为圣上祝寿。 纵使再忌惮周恪己,圣上也不能拒绝赫连笏的到访,最终只能折中从京城又征调一百名神武营将士随同保护。不过这区区百人对一邦之主的护卫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眼下毕竟是单于首领到访,半点不能马虎,唐云忠也自然有了理由将亲随部队带回京城。 周恪己向周恪法修书一封,希望他也能回京为父皇祝寿。 我记得周恪己把信交给亲信那日午后,他在案前坐了很久,一直到夕阳透过漏窗笼罩在他身上。我走上前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大人,腊月就要准备出发了。” “阿梨。”周恪己把手递给我,我自然地接了过去,“阿梨,你说为什么求一个圆满这么困难呢?你说老师会不会对我很是失望呢?” 我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怕他的手臂——从六十岁开始,圣上的千岁节都会取九而过,也就是明年二月的千秋节,实际上是圣上五十九岁寿诞。 从我通过女官考试正式入宫算起,眼下已经过去了九年又四个月,也就是离所谓十年只剩下八个月了……而在上一世的明年二月起,就将先后发生“圣上病重”“托孤郭相”“太子登基”“广王造反”这一系列的事情,而对我来说这一切的终点就是我因“谋害前朝温贤太子”被斩首示众。 那个黑衣人说得没错,只要明年七月顺利地过去,一切就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了。 马车里,乌仁娜和萨仁并没有在意我心里这波澜起伏的情绪,玩得很是愉快高兴,尤其是乌仁娜,这一路上借着孩子的名义不知道买了多少新鲜玩意。萨仁有点无奈地抱着孩子:“夫人,这孩子还在吃奶的年纪,平日里除了哭闹只有睡觉,真不需要为他买这么多东西。” “他不需要萨仁你也可以玩啊。”乌仁娜把路上买到的小泥偶在座上摆了一排,把里面几个猪羊狗形状的泥人拿在手里摇摇晃晃,“看,这是牲畜,再摆一对男女,这就是一个家了。我们可以拿着玩家家酒呢。” 萨仁嘴角憋出来一个小酒窝:“我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能玩这种东西。” 三十岁但是还没当娘的我和乌仁娜对视了一眼,她理直气壮地给萨仁面前摆满了小玩意:“真是的,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那时候我也还喜欢这些小东西呢,当时没人跟我买我自己偷偷攒钱都要买。因为当时的单于大人没有阿弟这样宽仁,所以我们过得很辛苦,眼下你应当珍惜,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才是。” 乌仁娜眼下重新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几乎看不出半点阴郁,真就像她的名字所指的“太阳”一般,阳光开朗,温柔和煦。如果单从外表上看,是无法看出她从前经历的坎坷的。 她被迫嫁给赫连兄弟的父亲,鬼方的上一任单于。那位早已过时的雄主虽然在制度改良和扩充部落上励精图治,但是在私人事务上却多有不妥当之处。他的后宫最充实的时候有过八十多名妃子,可是等到赫连笏继位时只剩下十位不到。那些草原美人半数左右都死于难产或产后其他疾病,余下的也有不少不堪颠簸而早早亡故。 赫连兄弟的亲生母亲就是在他们五岁时候因难产带着他们未降生的妹妹离开人世的。而乌仁娜虽然从难产中勉强捡了一条性命,却也因此身体变得格外孱弱,根本无法再次孕育子嗣,她的孩子也在不到三岁的时候永远地离开了她…… 倘若换做一般人,失去了依傍大约已经心如枯槁了。但是乌仁娜依旧可以振作起来,用她那缝缝补补的真诚和善良关怀着萨仁。也难怪赫连笏真的很喜欢她吧。 “多亏了许大人,眼下鬼方总算开始意识到女人怀孕后需要被稍微呵护对待。当时一旦遇上部族迁徙,征战打仗。我们还要跟着其他人长途跋涉。有时候快要生产了,还要喝生水。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鬼门关走一圈,鬼方十几年前那个模样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我了然地笑了笑:“都是我应当做的,而且咱们说好的互通有无,我们能够帮助鬼方的地方一定竭尽全力。鬼方从前游牧为生,在卫生和养护方面不太在意。一旦学习了我们大越的医疗和保健,那么今后生孩子就没有那么凶险了。” 萨仁有时候还是小孩子心性,听我和乌仁娜说话大约是感觉有些无聊,低下头开始带着自己的宝宝玩泥人偶,乌仁娜看到后不由得慈爱地笑了笑,在她头发上轻轻拍了拍。 就这么走了二十多天。我白天和萨仁乌仁娜一辆马车,帮忙照顾孩子顺便和他们说话,晚上再回自己的马车睡觉休息。 等到走过隆山之后,车队的速度便彻底慢了下来,原因也简单。赫连兄弟作为贵客往来官员自然要好生款待,于是我们每到一座城池,必然要停下休息一天,观赏一下当地歌舞,品鉴一下当地美食。 乌仁娜吃得脸圆了一圈,抱着从上一个太守那边顺来的胡椒手撕鸡肉吃得鼻尖通红:“这也太好吃了吧?你们越人也太会吃了,萨仁你看这个肉真的好酥脆啊!” 萨仁正在给孩子喂米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乌仁娜说笑着。我掀开窗帘看了看:“等会要到邯庄县了,邯庄县前面这片山就是鲧山,过了鲧山咱们就到京城了。” 马车停了下来,方群一路小跑过来跪在车边,他身边跟着一个礼部文官模样的人,那人战战兢兢低着头:“许大人,皇城内驿馆还在布置,眼下还请几位暂时在邯庄县休息几日。” 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回去和乌仁娜与萨仁交代了一下情况。乌仁娜和萨仁能够在这地方多待一段时间还挺高兴的,尤其是乌仁娜,听说有机会可以多玩几天,甚至拽着我的袖子:“许大人,你这知道这里附近哪里有好玩的地方?” 有一说一鬼方和我们之间确实习俗不同,像我们遇到同盟首领来访,都要提前几个月开始准备,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几乎每一个细节都要由礼部精心策划,生怕有一个地方不合乎礼数礼制。然而赫连兄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草原民风彪悍,加上他们二十岁不到就继承了部落,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比乌木太后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松弛感。 乌仁娜是半点紧张感都没有,弄得本来有些紧张和忐忑的我都有点情绪分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文化下意识回答:“附近玩的地方?麒麟渊?” “麒麟渊?”乌仁娜和萨仁对视一眼,显然都有了兴趣,“那是什么地方?” 我将当年的奇遇讲给他们听,没曾想不讲还好,一讲她们彻底对那个小水潭子升起了好奇心:“这不就是你们这边诗里说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吗?这么说那里真的有麒麟?我可要去看看!” 我虽然比起那些礼部的官员胆子大一些,但是随即也觉得仿佛自己刚刚言多必失了:“这,那边还挺偏僻的,不好吧?万一出点什么事情,那我可真是担待不了呢。” 说着我递了个眼神给萨仁,原本想着乌仁娜有时候有些跳脱,但是萨仁却到底是靠谱的,我想着这利害关系我稍稍一暗示,大约萨仁就能把乌仁娜劝住了。 却没想萨仁摇摇头,难得稍微坚定了一些:“许大人,我也想去看看。” 这一变故弄得我有些哑口无言。 萨仁低下头颠了颠怀里的孩子:“如果那里真的有麒麟的话,我想到那个神龛前面为孩子祈福,他是未来草原的主人,我希望他能获得麒麟的庇佑和福泽。” 这话说得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余地,于是只能无奈地站起来:“那我去问问北川侯与赫连可汗,倘若他们应允的话,咱们就去看看吧。” · “所以为什么是我一起去啊?”唐云忠抱怨连连,随手拿起瓜子往嘴里塞了一颗,吧嗒吧嗒又把瓜子壳吐出来。 我和云行坐在一边,乌仁娜和萨仁坐在另一边,萨仁似乎对杨云行很感兴趣,一路上都在好奇地看着他。我顺手给他剥了几个瓜子仁,倒在唐云忠手心里:“这有什么办法?北川侯和单于总不能擅自离开,但是保护单于夫人周全这样的要事,又不能随便委托别人,不就只能劳烦唐将军来做下侍卫咯?” 唐云忠到底不擅长面对这种局面,眼下和女客挤在一辆马车上难免局促,时不时收着脚坐立难安地抱怨:“不过就是个小水坑,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能这么说?那云中出现的麒麟异象都已经被史官记载为百年罕见的吉兆,这水塘肯定不简单呢!”我连忙反驳,“反正我觉得这边可灵了,你别乱说话,坏我仙界人脉。” 唐云忠不由得干笑两声,拽着杨云行坐到他身边:“还好云行愿意陪我。” 杨云行欢欢喜喜地跟唐云忠挤在一起,一副柔弱无骨我见犹怜的可爱模样:“我也好奇到底是什么样子,才会请嫂嫂带我出来玩玩。在北川的时候总是待在家里,就是家里再多好玩的也有些看腻了,眼下能出来玩玩就很高兴。” 这话说得比我们还软乎,唐云忠大约瞬间就心疼了,声音都轻了一个八度:“之前在北川确实忽略了,只顾着自己忙活,忘记了你也要出门多走走的。今后不会这样了,我定然多多注意,多带你出去玩。” ——有时候我真的在思考,要是杨云行是女子,唐云忠怕是早就要娶了她了。 我们说笑着便到了麒麟渊附近,自从之前廖清河来此提过字之后便衍生出一个小小的风水宝地,不少文人墨客都来此祈福,祈求仕途顺遂。而当年那个被荒草遮蔽的神龛前是热热闹闹,那脚上缠着一圈翡翠绿的麒麟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面前还被摆着一些供果。 神龛与瀑布间的杂草被清理干净,从神龛前面能看见背后的飞瀑如同一道白练坠入深潭,轰鸣的水声在这幽静处更显得气势如虹。唐云忠对神龛没什么兴趣,径直走到水边又慢慢走回来:“水边满是青苔,路面湿滑,两位夫人就在这里远远观赏便好。” 乌仁娜和萨仁连声答应,生长于草原的两人大约到现在还没见过瀑布,不由得抬起头望向麒麟渊飞流而下的壮观景致:“真是神奇,水居然会从高处直接落下?萨仁,难怪说这里是神仙居所。咱们为小王子和单于大人祈福吧?” 萨仁也欣喜地点点头,抱着孩子跪在神龛前面,让睡着正在吐泡泡的小王子和那神龛里的麒麟打了个照面:“求上苍庇这孩子此生顺遂平安,庇佑鬼方能风调雨顺,牛羊康健。” 第三十三章 无名将军 我也跪下来,恭恭敬敬和麒麟拜了拜。比起祈福,眼下我对这神龛更多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与感念,回想起昔日里它曾被葱茏的杂草掩盖,彼时我也困顿于处处受到掣肘,在宫中日日担忧夜夜不得安眠。 然而到了今日,它面前香火鼎盛,而我,也明白了自己到底要什么,这种故人相逢的熟悉的感觉叫我心里格外感慨。甚至于想要拿一杯酒坐在它旁边一边喝一边倾吐感慨。 唐云忠倒是没有和它的亲切感,只是无奈地找了块石头坐下,却没想到坐下来忽然一个趔趄,就听他一声惊叫,向后倒在草丛里:“哎哟!” 杨云行探着头想要去扶他,被我匆忙拦住:“你别管他,这边石头多,你再摔了怎么办?我去拽他就好。”说罢我提着衣角小心翼翼踩着稳妥的石头跨过去,一边走一边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将军怎么还能被一块石头绊倒呢?” 唐云忠摔在一堆破碎的石块上,那仿佛是一个土堆,又仿佛什么都不是,他摔了个屁股墩的地方,只有那一块的杂草似乎长得很蔫。我朝他伸出手,笑嘻嘻地调侃:“你瞧瞧你瞧瞧,到了麒麟爷的地盘也不打招呼,活该你摔一下,现在信了吧?” “切,大丈夫岂能信这种怪力乱神的玩意。”唐云忠拽着我的手站来来,有些忿忿地回过头,似乎是要找到什么东西害他摔了一跤,“这玩意忽然就空了?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 我见他扒拉那一小堆没有长草的泥沙,就跟着摸了摸,果然拂去上面一层砂土后,底下露出一片晃动的石板。 唐云忠得了道理一样:“呐,我说的吧!这土里被人埋了一块石板,刚刚我想坐在这里才会不稳当的,哪里那么多神神鬼鬼的东西!” 我拂去石板上的砂土:“你这人真是没劲,就拜个麒麟跟怎么你了似的——喏,这石板上面还有字呢,你让开点,我要看看。” 说罢,我挤开唐云忠,凑近了一些饶有趣味地看着石板,顺着字读了下来:“无名将军衣冠冢?这是?” 我一愣,看向身边的唐云忠,他大约也是没反应过来,只是摇摇头。倒是杨云行摸索着走过来,看神色居然有几分紧张:“嫂嫂,你刚刚说是石板上写了什么?” 我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防止他摔倒:“这里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一块石碑,按照石碑上所写,这里可能是一位无名将军的衣冠冢?” “无名将军?”乌仁娜和萨仁也相互搀扶着走过来,我连忙站在身后扶着两人,萨仁好奇地俯下身,“无名?这名字好奇怪啊?” “不是,无名的意思不是说他叫无名,而是这个人的名字没有被记录下来,或者不想被别人知道,就会用这种办法为他建造一个小小的石碑。”我跟萨仁解释起来,却不由得再次低头看向那块石碑,“前几次来都没有注意到……这里居然曾经有一位将军的石碑吗?” “应该是罪臣吧?”一直未曾说话的唐云忠忽然接过话,他手指沿着石碑缓慢抚摸过去,眼里流露出些许伤怀,“既然能立碑,便不至于连姓名都没有,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位将军大约被禁止立碑,所以只能偷偷在这里为他做一个简单的衣冠冢。” 我看着唐云忠深沉的表情,意识到他大约想到了什么:“原来如此。” “也有可能姓名对这个将军来说是灾厄,所以墓碑上才会什么都不留下。”杨云行忽然说道,他手指顺着石碑的缝隙摸过去:“比如……这位将军被他的家人害死了,被他的家人陷害了,如果这样的话,还要他用那个名字死去,那不是太残忍了吗?” 我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唐云忠,只见他也是愣住了,片刻后才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也是啊,如果当时我真的被江耀生害死了,我大约是不愿意用唐戬这个名字下葬的……最好就把我随便抛掷在哪里,叫我和乾门关的石壁风沙一起日夜受着朔风的侵蚀,那才是我应该的结局。” 顷刻间,我们都有些各怀心思默默无语,最后,我只是蹲下身,拂去石碑上的砂土:“咱们帮无名将军把碑重新立起来吧?” “不,埋回去吧。”唐云忠摇摇头,“他已经在这里埋了这么多年,那就是来祭奠他的人都不在了,与其重新让他再受一次日晒风吹,不如埋回去让他长眠吧。” 我们埋了石碑后就打算回去了。无论怎么说,麒麟渊之行乌仁娜和萨仁都还是玩得很高兴。她们很喜欢看瀑布和山水,大约是因为草原上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草场和大河远山,所以看到这种精细而小巧的景观便格外新鲜。随着我们在邯庄县待的时日变长,她们玩起来越发肆无忌惮,有时候甚至连我也不告诉,偷摸着就上街去溜达。 我为此事特地和赫连笏说过,然而赫连笏虽然贵为单于,却和将女人看作附属品或玩物摆件的父亲不同,他对乌仁娜是一点办法没有。纵使为了安全稍微硬气一些,只要乌仁娜露出委屈的神色,他立刻就心软了,反过来还拜托我好生看护两位夫人,只要能保证安全,便随她们心意。 赫连笏的心软无端增加我的工作量,每日我都要看着两位活泼开朗的王妃和那个还在萨仁怀里只会吐口水和忽然大哭的未来的草原之主,年关将近,县城和村镇都开始赶集,热闹得不像话。这热闹乌仁娜可不舍得错过,一旦发现了周围有人堆,她就非要去看看究竟。 就这么鸡飞狗跳了大约十天后,腊月二十六宫里总算传来了消息,京城里专门为单于建造的驿馆已经收拾妥当,可以择一良辰吉日入住。 周恪己思前想后,还是建议赫连笏早些带着两位王妃赴京,这样新年可以在京中看烟火。草原民族并没有过新年的习惯,不过赫连笏还是很相信周恪己的安排,在除夕前一天入住了京中新建造的“天鹰府”。 “没想到大越的皇帝如此有心,知道我鬼方崇拜草原上的雄鹰,特地为我们建了这座府邸。”赫连笏在礼官带领下参观着自己暂时的居所,不由得满意点点头。 我和周恪己一同陪同赫连笏一起在他们的宅邸参观,看着开阔的房间和屋内精致奢侈的布置陈设,心里不仅涌起一阵羡慕——别说我,就是周恪己在京城的所谓“侯府”也比这差远了。 周恪己看着我的样子大约是觉得有些好玩,戳了戳我的背脊:“喜欢了?” 我坐在人家正厅里抬起头看着雕梁画栋的天花板,不由得点点头:“羡慕,真的好羡慕啊,大人你看这些装饰,多好看啊。” 我们正在说话呢,就看着赫连笏从后院回来:“阿姐和萨仁在后院收拾东西呢,等会就过来。等会就到午时了,侯爷今儿准备请我们去哪里搓一顿啊?你们越人不是最重视这个新年了吗?那你可要请我们吃一顿丰盛点的啊。” 周恪己还没说话呢,外面忽然传来通传声:“太子府议郎李鹤在府外等候。”那通传的人是周恪己的亲信,说完场面话之后走进来又小声加了一句,“李议郎手持请帖,大约是太子想要请单于去府上赴宴。” 赫连笏听着有点疑惑地看向周恪己:“太子?是侯爷的兄弟?” 周恪己不动声色地挥袖,示意那人退下,转头对赫连笏和蔼地笑了笑:“正是本侯的三弟。三弟派了府中议郎来递请帖,大约是想要与单于拉拢关系,交好亲近。” 赫连笏倒是没想太多,起身就要往外走:“既然是太子来请,我总要去看看,反正我来就是为了让鬼方和大越能达成同盟关系啊。” 周恪己没有阻拦他,表情里却多带了几分犹豫。我忍不住上前拽住他:“大人,这?” 我话还没说完,周恪己不动声色地对我摆摆手,示意我暂时别说话:“外宾来访,太子设宴款待本就是分内之事,也无需草木皆兵。我们且先跟去看看情况再说。” · 正厅里,太子府的李议郎对着赫连笏躬身一拜,脸上显出讨好的笑容:“大王与夫人远道而来,周车劳顿,想来格外辛苦。太子殿下特地在府中准备了上好佳肴,还请大王与二位夫人赏光,至太子府一叙。” 那李议郎瞧见了周恪己,只是礼节性地拱手一拜,却没有出言邀请的意思。 周恪己并不意外,并未回礼,只是带着我默默退到一侧,给赫连笏留出一些私人空间。我还有些担心,不过周恪己倒是一把拦住我,与我小声耳语:“无论如何,在外总归是要兄弟和睦的,不然旁人不知道到底谁做主,反而会加速内部的分裂。” “大人倒是有远见筹谋,就怕那位是半点情面没有呢。”我小声跟周恪己抱怨了一句,有点郁闷地等在他身边。 ——有脾气归有脾气,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周恪己说的是对的。鬼方是同盟,而把内部的矛盾展现在同盟面前看,无疑是将弱点暴露于他人面前,这是万般不该如此的。 说话间,乌仁娜和萨仁从后院有说有笑地出来了,这次换了是乌仁娜抱着孩子。看到她们二人,赫连笏小跑过去接过乌仁娜怀里的孩子,让他趴在自己肩上颠了颠:“阿姊身体弱,怎么能抱着如此沉重的孩子呢。” 乌仁娜埋怨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多重啊,萨仁刚刚生完孩子没有几个月,我这个做姐姐的帮他抱抱孩子分担也不行吗?你有体贴我的功夫,平日里就应该多体贴萨仁一些,多和宝宝玩耍,做个好父亲才是。” 赫连笏挨了批评,山一样的汉子却委屈兮兮地弯下腰,小声讷讷地答应:“知道了,知道了阿姊,我以后一定多体谅萨仁。” 萨仁似乎也对此习以为常,四下张望,却对忽然出现在正厅里的陌生人李议郎生出几分胆怯,不由得躲到乌仁娜背后:“夫人,那边有人。” 乌仁娜把孩子交给赫连笏之后看起来轻松不少,顺着萨仁的视线看过去,李议郎连忙笑脸迎上来,对着乌仁娜又是拱手一拜:“久闻王妃倾国倾城,今日一见果真绝非凡女。时值新春,太子殿下在府中设宴,邀请大王与两位王妃前去小叙。” 萨仁闻言大约是知道了对方来意,松了一口气,乌仁娜表情却一点点凝重起来,甚至连嘴边一向挂着的笑容都渐渐消失。 不过李议郎并没有在意乌仁娜的表情,他重新转头看向赫连笏,看神态大约是等待着赫连笏给一个准话。赫连笏刚刚想把孩子递给下人,大约是想起乌仁娜才教训过他,撇撇嘴给自己的儿子拍了拍嗝:“既然是太子邀请,那我们自当前往赴会,不过北川侯与许大人不与我们同去吗?既然准备了佳肴美味,多些人品尝不是更好?” 周恪己先一步接过话茬:“本侯与太子已经约好家宴,今日还是不多打扰了。” 赫连笏也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便打算带着两位夫人便打算跟李议郎一同去太子府上。李议郎微微躬身在前面引路:“太子殿下知晓单于与二位夫人初来乍到,特地命我等准备了舒适的马车。眼下马车就停在府外,请大王与二位夫人随我来。” 我也跟在后面,心想着等会他们去太子府,我要顺道去老国公那边一趟,将义父的时期问清楚才是。 不过没想到,刚走到正门外,又生出了变故。 门口停着一辆一乘的马车,四匹上好的黑马身上披着绫罗绸缎,就连缰绳都绞入了金线,马车看起来仿佛是一件上好的艺术品一般。 就在我啧啧称奇的时候,身边忽而传来一个清脆中带着几分怒意的声音:“去回禀你们的太子,我们不会去赴宴,也请他把马车带走。” 第三十四章 名门之后 此话一出,别说我,连李议郎都没有预料到这种变化。 倒是在身后的周恪己似乎对此并不意外,用眼神示意我往后退一点,跟他站在一起把这出戏给看完,我接收到信息,连忙退后到周恪己身边,好奇地看着眼前场景。 乌仁娜神态愤怒,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脸上头一次露出如此凛冽的神态,连赫连笏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弯腰靠近乌仁娜耳边:“阿姊,怎么了?” “李议郎,我们鬼方虽然土地不及你们大越,但是也是一方之主。当初我们感念于北川侯与宣威将军的友善宽厚,以真心与你们结交,想不到今日太子居然用这些小手段来折辱我主,真是叫人失望透顶!” 我还在思考,一眼看向马车,忽然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大人,太子送的是一乘的马车?” 周恪己神态颇为赞赏地对我点点头,示意我继续看。 “这,夫人何出此言?”李议郎一脸焦急地看向乌仁娜,随之一个大礼,“若下官有哪里疏忽,夫人大可以斥责下官,下官亦甘愿领罚。万不可以两国邦交玩笑啊。” “玩笑?李议郎可真是出言不逊!”乌仁娜神色凛然,“你当真将我们鬼方当作鲁莽的蛮夷之人,对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一无所知?” “下官万万没有啊!” “当初在北川时候,北川侯称呼我主为‘单于王’,意在平等交好。而方才,你却称呼我主为‘大王’?我们早已熟识中原文化,岂能不知若不带称谓,在你们的话语里,大王指的是藩属国君主,而非友邦之君?我们并非臣服于大越,为何以‘王’称呼我主!” “这,这是下官言语失察,还请夫人恕罪!” “一次是言语失察,那么两次是什么!”乌仁娜瞪了一眼李议郎,“您好好看看面前的马车,其规制为一乘,纵使外表再华丽,这个规制在你们大越,也不过是王侯的乘具。眼下太子不仅要我主乘坐此车,还要将这不合规制的马车赠与我主。请问太子是何用意!” 李议郎一时间百口莫辩,脸上汗出如浆:“王妃真是折煞我等了……” “我闻当年乌木太后来京,圣上以三乘马车相迎。我主虽然年轻,但是眼下辖地早已不输乌木太后,为何你们大越的皇帝要如此厚此薄彼?” “这……这……” 乌仁娜说罢冷哼一声,转头拽住赫连笏的手:“回去转告太子殿下,我们鬼方是来邦交结好,绝非俯首称臣,倘若这一点尊重都没有,非要在这些规制礼仪上做春秋笔法,那么我们也绝非非要结盟不可的。” 说罢,便拽着赫连笏和萨仁扭头回府去了。 周恪己走上前对脸白如纸的李议郎一拱手:“李大人,事已至此不可多耽搁。本侯先去劝慰单于及夫人,您回去转告太子殿下,让太子殿下再做安排吧。” 李议郎大约是被吓坏了,不住用袖口擦了擦汗,闻言连连点头:“如此劳烦北川侯了……此事可不能闹到圣上那里去啊。” 周恪己也没有回答,敷衍地拱手,带着我转头回了府邸内。 我进了门才好奇地拽着周恪己的袖子:“周恪礼这又在耍什么小聪明?这不是摆明了要欺负人家不懂咱们大越的礼制吗?非要弄这一出,这下好了,眼下事情可闹大了。” “恪礼有他的打算。”周恪己一边走一边小声和我咬耳朵,“眼下我和鬼方是平等邦交,他自觉作为太子,理应压我一头,所以才会特地用藩属国的规制对待赫连单于。而且眼下建交结盟是我的功劳,他自然想要分一杯羹,眼下最符合父皇心意的做法就是让鬼方露出从属之意,无论是自觉还是无意识的……” 顺着周恪己的思路,我总算想明白了:“对啊,如此单于面对大人您只是有结交之意,而对待太子却有臣服之心,那么说出去也会觉得,似乎太子比您更有手腕。” 周恪己点点头:“不错,这正是恪礼一贯的做法。” 我低下头颇有些感慨:“只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乌仁娜夫人反应能如此迅速。” “不,这一点是半点不奇怪的。”周恪己倒是笑了起来,“阿梨有所不知,乌仁娜的母亲乃是前朝使节黄玟之女,黄玟素有‘累世辩才’之美誉,其家学之渊博不输于我。我观其举止言语,便知道这使节纵横捭阖的能力到底是传了下来。如此大贤的孙女,如何能连这点小诡计都看不破呢?” “恪礼但凡多查查他们的来历,也该知道这位看起来和气的夫人,她看待事物大约比赫连笏单于还要清楚呢。”周恪己说着,不由得感慨摇摇头,“可惜三弟学习了这么多年,依旧这样急功近利,甚至连自己这傲慢短视的毛病都不知道要改正。”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眼下太子只能重新准备马车了,而且大约纵使单于再次赴会,他们也没办法交好了……” 周恪己摇摇头:“不止如此,眼下我们首先应当向单于和两位夫人道歉才是。”说着话,我们回到正厅,周恪己对着坐在主位上的乌仁娜一拜,“胞弟多有得罪,还请夫人海涵。” 乌仁娜转过头,哼了一声。还是赫连笏在旁边打圆场:“阿姊,你可不要生气了,说不定真是人家一时失察讷,你再气坏了身子怎么办?” “什么一时失察?连这个房子都修了两个月,细节处恨不得滴水不漏,能在马车称谓上失察?他们分明就是欺负我们不懂大越的规矩。”乌仁娜脸上都气出绯红,撇过头不看我和周恪己。 周恪己叹了一口气,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胞弟绝非针对鬼方,只是因我才会一时糊涂,还请单于与夫人不要见怪,今日之后,他也不敢再有其他心思了。” “针对侯爷?”乌仁娜总算表情好了一些。 我走过去挠了挠头发,按下周恪己继续解释的意思,换了个比较直接的语言:“就是太子殿下其实处处都嫉妒侯爷,侯爷和赫连单于如此亲近,他在外交结盟上至今未立寸功,免不了就想要强占侯爷的功劳。眼下侯爷促成了大越与鬼方的合作,他为了显示太子能力要强于王侯,便弄了些龌龊的小手段——对不起啊,乌仁娜。” 乌仁娜听完瞠目结舌:“这是什么人啊?怎么这么糊涂?” 我点点头,看她缓和下来,总算松了一口气,坐在她身边:“谁说不是呢?这人就是没有功硬立呗,也不是第一次了。侯爷老被他针对呢。” 周恪己喊了我一声,示意我不要抱怨了。 赫连笏左右看看,放松地把孩子交给侍女,和乌仁娜一起挤在主座上。大约是发现乌仁娜还有好奇问下去的意思,连忙打断:“各家自有各家的事情,我们作为外邦来客也不便多问。不过刚刚多亏了阿姊反应快,不然那我都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我当年可是曾经想和外祖父一样成为使节的,早些年也算学习了不少知识,这些小伎俩在我眼里自然不值一提。”说起过去的事情,乌仁娜眼睛亮亮的。 “阿姊……” 大约意识到了什么,乌仁娜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不过虽然略有些惋惜,但是眼下我觉得很好,能和阿弟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的身体孱弱,也没办法做使臣,而且目前我身份特殊,万一真的在哪里出了意外,反而会招致灾祸。再说了,从今天来看,过去那些知识也没有白学,不是吗?” 眼见着他们之间气氛又活络起来,我和周恪己对视一眼,彻底松下口气来。 · 又陪着二人说了一会话,我便借口回京中家里收拾东西,约好晚上再来吃饭。从“天鹰府”出来,我不想太过招摇,便走路去了东市以北的唐府——眼下唐云忠就在府内,我也是想通过他来看看能不能见到老国公。 “……”我站在唐家后门,等着两个侍从进去通传消息,稍微有些不耐烦了,便蹲在门口扒拉路边的野草玩,“嚯?车前草?” 唐府对面也不知道是哪家,恰好面对唐府的红墙是背阴的,墙根里藏着不少湿润的土地,除了沿着缝隙生长的青苔外,从石头缝里面还探出几根簇野草。 那一小片刚刚从土里萌发出来的嫩芽看得我饶有趣味,左右偷偷看看没人之后我拿手指尖掐了一搓嫩芽下来,用手指搓了搓,左右探头探脑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把尖尖放到舌尖上嚼了嚼:“品质还不错,有点甘甜?” “许梨!”随着一声声如洪钟的呵斥,我吓得一个激灵,好险差点把自己呛咳嗽了,心有余悸地看着唐云忠跨过门槛走到我面前一脸嫌弃,“你怎么又在路边拔草吃!” 我把舌尖上只有半片叶子的车前草嫩芽咽下去:“什么拔草吃!我这是尝药呢!要不说京城就是京城呢,路边杂草都是车前草。” 唐云忠上下扫了我一眼,不带半点掩饰地嫌弃起来:“走吧走吧,快跟我进去吧,你这埋汰玩意……你说你在隆山吃草就算了,回了京还在城墙根刨草吃你是真不嫌丢人。” 我跟着他后面总算进了唐府,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唐府的雕梁画栋和错落有致的院子,一边小声反驳刚刚的话:“都说了不是吃草!是尝药!在隆山也是尝药!” 唐家比我预想中更加富丽堂皇,老国公不愧是注重场面排场的人,和这里相比,太师府简直就像是寻常人家的民宅一样……而且眼下里面也太空旷了。 思及此处,我心情跟着晦暗起来,再看着屋内的草木也觉得索然无味。唐云忠在前面引路,顺手提醒我注意石阶:“爷爷自从太师走后身子越发不爽利了,原本都是闭门不出的,刚刚我还在想你大概见不到他,没想到他听说你来了,便让我快些带你去见他。” 距离受伤过去了好几个月,唐云忠虽然还是有些受影响,到底也已经恢复到七七八八,眼下大约是回京后和爷爷聊过了,我觉得他精神倒是好了很多,在唐家一路走过去,他基本也是无视其他人:“你眼下住在唐府吗?” 唐云忠摇摇头:“晚上我去城外军营睡,要是真在这里吃住我才寝食难安呢。白天主要是过来多陪陪爷爷——你注意这里到处都是台阶。” “唐府建造得不仅奢侈,还很精致,这种风格倒比较像我们南方的园林。” “老爷子只是什么看起来昂贵就喜欢用什么罢了。”唐云忠摆弄了一下伸入回廊的枝干,对此颇不感兴趣,“南方园林看起来比较精致高级,老爷子就找了工匠过来修了唐府。我倒是觉得很没有必要,睡着用的不过是方寸之地,弄这么多花花草草还招虫子,看着都难受。” 说罢,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唐云忠回头瞪了我一眼:“据说这边的花草都要喷药水,你不可以随便吃!” 我把刚刚掐下来的尖芽偷偷藏到手心里,丢到旁边树丛里面:“我是那种会随便吃路边花花草草的吗?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啊?我好歹也是正五品女官呢……” 就这么绕着回廊不知道走了多久,唐云忠总算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他示意我在这里稍等,自己便先走进去,我打量起这间江南风格的小院子,除了拱门能够看到一块平地旁边摆着兵器架能看出主人武将的身份,整体陈设倒是像极了那种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院子角落里还养了不少太湖石,形状品相都是极好的,静静地立于水池中央。 过没一会,唐云忠从屋内走了出来,示意我可以进去了:“爷爷最近身体不好,哪怕他哪里惹你生气了,你也不要太去与他争辩,我在门口帮你们看着,要是我喊你,有些话你就不要继续说了。” 我点点头,径直走进院内。 第三十五章 以图大事 屋内昏暗一片,唐镇远拄着一根拐杖从昏暗处走出来,抬起干瘪的眼皮露出一对浑浊的眼,对我点点头:“来了啊。” 与浮夸的外在不同,屋内的设计倒是朴着而沉稳,用的都是深色厚重的木制家具,与喜好轻巧竹制品的廖清河截然不同。唐镇远从旁边抱过来一个食盒,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叠糖果子,金色泛着油光的表皮上撒着一层浅黄色的糖霜:“我前几日看着年关将近,就买了点糖果子在家备着。等到见着金玉宣文他们,我才想起来他们都已经是孩子的爹娘了,也早就不喜欢这些小零嘴了。” 我给老将军和自己各沏一杯茶,坐在他对面挑了几个果子放在手里拿着吃:“我也不是来吃果子的,我有事情想要请教您。” “太师的事情,是吧?” 我点点头,凑近了一些:“有人告诉我,是您杀了义父——但是我不幸,所以特地来找您求证当时到底如何?” “有人?”他抬眼打量了我一眼,目光里闪过一丝精明。 “可信之人,此人的消息准确,若非他告诉我,我只会当做无稽之谈。”我凑近一些,不掩饰自己心里的焦急,“请老国公告诉臣女,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镇远垂眼漠然良久,片刻后抬眼望向门外:“你如何能信老夫?” “您与义父面上虽有不和,却都是大越的忠臣良将,五十载同朝为官,心中所想皆为大越繁荣昌盛。这些,晚辈都看在眼里……”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望着唐镇远,“老国公,若说您与义父有什么政见不合,我半点不存疑,但若说您要害义父性命,我万般不能信。” 这话说完,唐镇远似乎愣了愣,片刻后他只是垂眼没有说话,最终抬头对我笑了笑:“……你这孩子,坏就坏在不够坏,你将我们想得那么好做什么?当年不和之时,老夫咬牙切齿要把那老东西千刀万剐的次数也不在少。哎……” 屋外吹过一阵朔风,凌冽的风声破窗而入,吹得炭火盆里的黑炭忽而一亮。 “是我杀了你的义父。”唐镇远突然开口了,他声音带着几分轻松,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是我杀了他。” 我只觉指尖发冷,虽然并非没有预兆,但是我还是觉得心中一沉:“为什么?” “廖清河要做一件大事,做一件他平生未曾做过的大事,所以这是他应得的。”唐镇远抿了一口茶水,神态带着几分寂寥。 “什么大事?” 他昏沉的眼斜睨我:“北川侯回到京中,这件事情还不够吗?” 一时间,我寂然无声,室内的沉默压得我喘不过气:“就为了,这件事情吗?” “就?许大人,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啊?”唐镇远嗓子里发出几声沙哑的讥笑,他神态中透着苍老的狡黠,“老夫问你,北川侯是为何从温贤太子变成如今的北川侯的?” “这,是……是,最初是正玄门兵变失败,温贤太子被贬为庶人,后因圣上感念父子之情,见其有悔过之意,虽免去其幽禁责罚。泰山祭祀大典上,天降麒麟云祥瑞,才重新封大人为北川侯?” “不错,所以无论眼下你们治理北川多么有功劳,温贤太子依旧是是逼宫弑君的罪人。北川侯名义上是封赏,实际上为发配。” 我急忙解释:“但是,但是正玄门兵变明明是!”“是圣上自导自演的。” 唐镇远冷静里透着几分讥诮的话语打断了我的解释,我愣了好一会:“您也知道?您,难不成您当时?” “老夫当时已经将金玉许配给恪己,断然不会去断送自家的前程。正玄门兵变老夫正在乾门关备战,是半点不知情的,等到老夫回来已经尘埃落定,再无回旋的余地了。”唐镇远说着,叹了一口气,“当年圣上以杨家百余口人为人殉,以求借福增寿。纵使温贤太子不知情,但是怀疑早已埋下伏笔。在将皇后母族残害后,圣上大约无一日不惧怕太子知道真相,无一日不怕太子继位后清算其过错。” “所以,正玄门兵变就是圣上自导自演……” “但是文武百官不知道啊。他们眼里,北川侯依旧是那个曾经险些犯下弑父杀君大罪的皇子。他是不可以随意归来的,因为管理北方三郡不仅仅是封赏,也是对他的惩罚。眼下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记载。” 我想要反驳,脑子里转了一圈之后却泄气地发现自己也无话可说:“的确,无论大人如何问心无愧,在面上他就是德行有失。” “眼下朝堂内多为郭虞的爪牙,若北川侯任性归来,那朝野上下必然人人忌惮,流言四起。而如今之情况下,除去我家那孙儿,京城能有多少人坚定站在他那一边呢?如此状况,纵使得了江山,后人又当如何记载?”唐镇远叹息一声,放下茶盏,“必须为北川侯增加砝码,增加他名正言顺回来的砝码,增加他重新入局的砝码。而这一切的根源……” “是让更多人知道,眼下的圣上早已昏聩不堪,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情况了?”我这才慢慢意识到什么,眼睛顿时酸涩起来,“可是,可是,那也不用!” “没有什么话语能比一个三朝元老的死更能让人看清很多事情。而且北川侯这孩子虽然正直,却略显循规蹈矩,他需要一些不破不立的刺激,这死气沉沉的朝廷也需要一些刺激。”唐镇远望着门外,似乎有所感慨,“阿梨,庙堂上待久了,往往会变得一意孤行,往往会一叶障目,所以古往今来的朝堂,在败落前大底最终都会变成几个人的游戏。你义父看到了这一点,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的,这四四方方的皇城越来越不见外面的天日,越来越固守自己的功名利禄,最终离变成死水不远了。” 我瘪着嘴半天还是没忍住,擦了擦眼角:“我只是觉得不管如何,义父也不用……” “你知道你义父如何告诉老夫吗?他这么着急到底为什么,你想过吗?” 我转过头看向唐镇远,擦擦脸上的水渍:“为什么?” “北川侯强,广王强,但是明昭太子如此下去是弱的,他不懂怎么治国,继位后怕是还不如如今的圣上。倘若地方强而朝廷弱,你以为会如何?” 我顺着往下一想,旋即明白了唐镇远所指,慌忙解释:“不会的!大人和六殿下都是忠直之人,不会做出出格逾规之事!” “温贤太子与广王殿下不会,但是下一任的北川侯与广王呢?阿梨,一旦局势真的定下来,我们就无力去改变什么。郭虞比我与廖清河年轻三十多岁,眼下他继续把持朝政,玩弄些指鹿为马的手段,最终这朝廷只能越来越死水一潭,就是想要变好,那也是难上加难。” “我和你义父老而无用了,但是我们头脑还算清醒。与其等待着后来人去料理这一堆烂摊子,不如先下手为强。我们这些老臣应该早先帮忙把蠹虫铲除干净,恭迎应当为尊之人复位。” 我心中一颤:“您的意思是?” 唐镇远带着些算计地笑了起来:“不是我的意思,应该是我问,北川侯的意思是?” · 回到府邸后,我将老国公的意思转述给周恪己。虽然说仿佛是得到了老国公的支持,但是我心里却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大人,这事情您觉得老国公是真心的嘛?” 周恪己半晌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皱着眉沉思。良久才抬起头,将我拉到他身边坐下,未曾开口先长长叹了一口气:“老国公的真心应当是不假的,我只是心里有些难过——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了。” “可是老国公为何态度变化如此大?” “虽然未曾言明,但是我想触动老国公最深的事情应该是江耀生和郭虞的阴谋。”周恪己颇为感慨地叹息一声,“有些错误不可避免,而有些错误一旦触碰无异于宣告犯错之人已经无可救药。江氏自从从北川走出,早有取唐家而代之的野心,然而唐家纵使内部多有波折,又岂是他江氏可以动摇的。从前老国公连郭虞都不放在眼里,何况这些小角色?但是这一次,他的两个孙儿,唐家军,甚至整个琅琊郡都险些遭遇不测,再看到圣上对郭虞的包庇,我想老国公估计也是大失所望了。” “那日我都要紧张死了。”我有些戚戚然,想起那凶险的事情,“万幸赫连兄弟还是有深谋远虑的,最后居然能因祸得福,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但凡有一步不那么顺利……” “是啊,但凡有一步不那么顺利……”周恪己叹息一声,似乎下定了决心,“是,不能再来一次了,这一次我们得了天时地利帮助,下一次可能不这么顺利了。老国公说得对,朝廷弱而地方强乃是分崩离析的先兆。不可以这样下去了,为了大越江山社稷,我也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名声。” 周恪己这么说,我心里忽而也揪起来——逼宫,这个罪名周恪己已经顶了十年了,难不成眼下真的要将污名坐实了吗? “大人?”我扯了扯周恪己的袖子,“您当真决定好了吗?” 虽然我常常腹诽反正周恪己都已经被诬陷逼宫多少年了,不如真的逼宫拉倒。不过他神情凝重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也才意识到嘴里说说和现实里当真要做还是有着万般不一样的。 “阿梨,有很多事情,我甚至在想是不是一语成谶?我其实既没有那么忠良,也没有那么仁厚,只是从前我自己也信了老师的谬赞,还觉得自己仿佛起码可以做一个贤君的?” “大人为何要这么说?”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都不用说别的,我的性命就是大人仁厚的证明。倘若大人不仁厚待人,为何要多为寒门百姓说话?为何要管下河郡的水患?为何要谏言遏制世族发展?” “哎。”周恪己叹息一声,把我拉到他怀里,让我靠在他肩上,“阿梨,这一路走来你都在我身边陪伴。今后,你可愿继续伴我身边?” 我靠在他肩上还挺舒服的,周恪己和我这不讲究的不一样,他身上仿佛天然带着一股兰草香气,隔着布料从比常人体温略低的皮肤中沁出来。闻言我疑惑地抬起头:“我这一辈子当然是一定要和大人在一起啊?忽然说这话做什么?” 周恪己表情放松不少,只是笑而不答。 我以为是他怕连累我,连忙直起身给他打气:“不要紧的大人,眼下我们兵马充足,大人是民心所向。那郭虞虽然玩弄权术把持朝纲,他们那些人却没有真才实学,是外厉内荏的绣花枕头,若真刀真枪碰起来,他们是不足为惧的!” 周恪己没有应答,却拽住我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细细摩擦着。他白玉一样的指腹沿着我的虎口缓慢摸过去,分明是寻常亲昵动作,却弄得我脸上有些发烫:“大,大人?” “阿梨,说好的一辈子,那你可要说话算话。”他歪了歪头,忽而又补充道,“不对,这一辈子听着也不好,人一辈子到底多长久这谁又说得准呢?只说一辈子算什么深情?这些话你拿来唬我可没意思。” “这……那我也不能?” 周恪己一对杏眼忽然瞪向我:“阿梨医术高超,保自己长命百岁也不行吗?先有长命百岁,再说相守一辈子,这才勉强像那么回事。” 这就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了,我才想出言反驳,抬头对上周恪己盈盈目光:“……行!我努力!” 周恪己这才笑了起来,像小孩子抱狸子一样把我抱在怀里,声音却透着几分压抑:“母后走了,老师走了……阿梨,你不能走了,你得陪着我,长长久久的。” 第三十六章 小心你自己 根据周恪己发回的最新消息,目前逼宫计划已经初具雏形,根据主要执行人周恪己的直接口述,计划分为三个部分:分别为第一步,烧个废弃宫殿作为由头;第二步带领唐云忠亲信扮作的神武营兵士进宫探查;第三步,直接拿下正阳殿,以清君侧之名杀了郭虞,把圣上关起来再做打算。 ……真是言简意赅的计划。 我原本是没想到哦啊这么可怕的事情最后定出来的计划居然这么简单,甚至都有些简陋了。周恪己告诉我此番计划只是大略,其中究竟如何做还要一步一步计划,尤其是到底什么时候谁做什么事情,这些还需慢慢布置。 眼瞅着这下周恪己和唐云忠便又忙碌起来,此番事情机密,我自觉帮不上忙,便不想着去打扰他们,等着他们什么时候需要我知道什么自然会来告诉我的。 第二天恰好是除夕夜,我贪睡懒倦地在床上赖到了日上三竿才哼哼唧唧爬起来。出门就看到杨云行和他师父坐在后院剥花生。这几年杨云行的师父的肩膀越发驼背厉害,眼见着本来就矮小的男人眼下更是缩得仿佛虾米一般。 我走过去偷偷顺了两颗花生:“哪里来的花生?是零嘴还是晚上年夜饭要用啊?” “这都是前几日表哥从胡商那边买的,昨日已经用水煮过了。红儿姐姐她们忙不过来了,我就想着反正没事情,就自己剥点花生,这样嫂嫂和表哥晚上回来了还能吃点零嘴。” 我笑了起来,在他脸上轻轻捏了捏,这才想起来杨云行也都二十多了,实在不合适,立马又放开手:“大人已经出去了?” “说是去唐府送些年礼,嫂嫂也要出去吗?” 我搂了一把胳膊上的篮子,里面是两沓子黄纸和几个早些时候准备好的碗碟,里面都是我昨夜里做好的菜:“去给义父和沛儿烧纸。也就回来抽空去了一趟坟上,当时也没仔细看,正好今天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填土的地方。” 杨云行点点头:“那嫂嫂是要出城吗?表哥说若是嫂嫂要出门,可以用府上的马车。” 我摆摆手:“不劳烦了,我骑马一样的,再说我还想着跟义父说说话,到时候回来晚了,车夫万一被堵在城里回不去自己家就错过难得团圆了。” 说罢,也不多耽搁,只是远远和杨云行打了个招呼:“若大人回来就跟他说一声,我会早些回来一起吃饭的!” 廖清河死得糊糊涂涂,圣上含糊其辞,既不定他的罪,又不赦免他。最终,这三朝元老,儒学大家,却连个死后的谥号都没有定下。这墓葬规制也不过是按照平民百姓的规制建造的,非要说也不过是体例大了一些,整体上用尸体垒出来一个圈。但是所谓主室耳室石道之类的常见规制却是没有的,那坟头隆起来一个小土堆,看起来仿佛是个“土馒头”。 我看了看前面空白一片的石碑,心里觉得好一阵钝痛——也是,谥号都没有墓碑上还能写什么字呢? “许大人?” 听见呼唤的声音,我扭头看过去,就看到工部魏尚书对我拱手一拜:“方才远远瞧见,还觉得有些陌生,凑近了才敢相认。多年未见,许大人安好?” 我朝魏合一拜:“魏大人安好。” 魏合看着沧桑了不少,浓密的黑色虬须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他年轻时候比现在略胖一些,仿佛一块敦实的黄山石,眼下年近四旬,干瘦的面部倒是更显得刚毅而坚实。大约是看到我篮子里的东西,他愣了愣,走到我旁边的位置开始摆碗碟。 “摆在一块吧?”我蹲下身将篮子放在石碑边上,空出一片地方给魏合,“上次入京匆忙,还未曾恭喜大人升任工部侍郎讷。” 见我让出了地方,魏合也没有继续客气,将手里的瓷碗挨个放下来:“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眼下工部无人可用,升我也不过是为了后续皇陵营造做些准备。” “圣上准备开始建造皇陵了?”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找了几个风水先生在到处看讷,到时候可能连着皇后的墓也会再搬迁。最近我们已经在设计工程图了,万一有什么差错,大约我就能下去陪老师了。”说着,魏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似乎被自己逗乐了一般。 我沉默了良久,最终也只能叹了一口气:“义父肯定不希望太快看到你们。” 魏合没有回答,语调忽然轻松起来:“前几日北川侯遣一个侍从给我带了些年礼。他说眼下你们身份特殊,又在接待贵客,不便来我家中叨扰,等千秋节过后后再找机会相聚。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弟还是那么礼数周全。” “大人一向如此——对了,魏大人家中妻儿可好?” “具都康健,小女今年已经十二岁,家中妻子最近张罗着想要为她提亲,要是许大人什么认识什么年龄合适容貌端正的少年,可以为我们引介。”提起女儿和妻子,魏合显得很是愉快,“家世什么的倒是不要紧的,关键是品性要好,而且这几年内不能急着要子嗣。” “嗯?”我有点好奇,“这是为何?” 魏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早年勤于读书家中又落魄,婚姻大事便拖累下来,后来是科举殿试后才经过师父牵线同家妻结为连理。家妻小我十岁有余,本想着快些要个孩子,却不想女儿几乎要了家妻的命。每每想到当年情景,我便心有余悸。” “后来,我特地问了相熟的太医,他才告诉我说,世人只知道女子年纪大了有孩子不好,却不知道年纪太小有了孩子也容易遇到凶险。而且人与人体质不同,这娘亲要是生孩子不顺利,多半女儿也不会特别轻松。我那姑娘虽然比不得金枝玉叶,但是也是我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从前面对妻子不知道这些已经犯下错误,眼下既然知道了,哪里还能再犯一次呢?” 这话却让我生出几分心境相同的感慨:“魏大人说得是。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重蹈覆辙地一次次犯下相同的错误。” 魏合没有回答,而是将最后两个碗打开,四个菜加上一碗堆得冒尖的米饭,满满当当地摆在廖清河墓前,接着跪下身,在石碑前磕了三个头:“老师,学生来看你了。” 我心想着魏合可能有什么话想要和廖清河说,便想着要不要先离开再说。但是魏合随即站起身,拦住我:“我不多打扰了,许大人和老师多说说话吧。” 我虽然憋着不少话想要和他说,面对这种情况却也只能点点头:“那我也不送了,等清明时候大约我和大人都会有些忙碌,所以届时可能还要麻烦魏大人为义父烧点纸。” 魏合一拱手:“这本来就是学生的本分,何谈麻烦?”言罢,他忽然停驻片刻,“许大人,若北川侯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我心头一动,转头对他躬身一拜:“多谢魏大人。” 魏合的手指轻轻扫过光滑的石面,那敦厚而温和的脸上忽而仿佛泄露出几分锋芒来:“来年春天,我们再来为老师扫墓之时,这里应当已经写好了石碑了。” 这话说得我心中凛然,然而魏合没有多说,只是转头离开,这寂寥而阴沉的树林中,终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孑孓独立。 远处来了一对老夫妻,摇摇晃晃地给一个新坟头放菜,看模样也不过是寻常的农户,我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义父,您说您为大越劳心劳力了一辈子,最终却连个单独的墓葬都没有,周遭埋葬的,也多是目不识丁的百姓……您在底下怕是找人说话都难吧?” 我将我和魏合带的碗整理了一遍:“沛儿大约是怕您孤单,无人照顾,才会下去陪您。眼下您要是嫌闷讷还是多和他说说话吧。正好今儿过年,多给您准备些好吃的。”把东西都摆好后我在石碑前跪下,“义父,保佑大人吧,保佑事情最后能圆满地解决,保佑这巫蛊之祸不要再卷土重来了。” 说完,并没有什么回应,枯瘦的草叶被风推着在黄泥的地上一路滚过去。我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格外怅然,明明来之前还想到了很多东西,但是不知道为何坐在这里之后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时竟然与墓碑有些相顾无言。 “大人,过段时间来看您……这次大人回京虽然是为了义父,名义上却是招待赫连笏单于。所以为了避嫌他至今没有来过,您不要怪罪他……义父,您说我们要做的事情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呢?这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纵使说得再好听,如何为了黎民百姓,可是错的到底是错的……我是不怕被骂的,我早就习惯了,大人很好的,我想到大人被诬陷为阴谋算计的小人,我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去与他们争斗,自己也要放下颜面和尊严,不与他们争斗,反过来还要被泼脏水。义父为官这么多年,到底是如何解决这些情况的呢?”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有点委屈,“很多事情您还没告诉我,就离开了……眼下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十三岁前,我觉得天塌下来我娘亲都不会让我受苦的,可是她就这么离开我了。眼下我三十岁,前几年我总算开始觉得,凡事京城有什么变化,廖清河一定会给我们想出办法的,但是眼下义父也没了。这事情说起来带着几分无奈,就好像老天刻意地提醒我,别去依赖任何人,你总要学着自己长大的。 “……义父,你说,这么做是对的吧?”“如果是错的你就不做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一个激灵,一扭头果不其然又是那个家伙:“你到底为啥天天跟着我啊!我给义父上坟你都要跟着!” 黑衣人一脸理所当然:“我职责就是跟着你,一来为了监视,二来也是保护。再说了你上坟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跟来怎么了?” 我沉默无语,顺便给他让开点距离:“……来都来了,你也给我义父磕一个吧。毕竟好歹你保护我这么多次,将你作为朋友介绍一下还可以的。” 黑衣人左右看了看,有点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说罢,他倒是对着石碑躬身抱拳,“拿你没办法,晚辈见过廖太师了。” 我松了一口气——从前只觉得他是那个往来莫测行事诡谲的千姓堂刺客,这么多次相处下去却觉得越发亲切起来了:“你从来不会无端出现,这次又是什么事情?按照以往的情况,你肯定是有什么要和我说的才对吧?” 他点点头,表情严肃不少:“不错,我确实是特地来找你的——眼下圣上对北川侯多有提防,你们的计划郭虞虽然未曾完全知晓,但是也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 我一愣:“这么一会儿功夫,居然这么多人都知道了?难怪人家说京城藏不住秘密呢。所以千姓堂是从何处知道的?眼下知道此事的人不超过四人,你怎么知道的?” “有些秘密,千姓堂是通过探听消息的,而有些事情,我们早知道会发生。许大人可还记得十年前广王闯入京城的时候吗?” “当然记得,那日上午我还在照常清点药品,等到下午就听说神武营秘密出动了,那日午夜时分,广王的队伍已经破了正玄门。所有事情都仿佛是在几个时辰内的一般……”我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这个计划仿佛就是周恪己讲给我的计划一般,甚至连借口回京庆祝新皇登基这样的细节都是一致的。 “难不成,这就是上一世广王的计划?” “不错,上一世四月,广王在裴公道的帮助下引介百色国王与王妃到京城祝贺新皇登基,在回京后以迅雷不及很快攻陷了皇宫。很像吧?” 我一时有些恍然:“……所以你们不是探听到,而是知道这件事情必然发生?那你要告诉我什么?” 那人神态严肃不少:“我来只为提醒许大人一件事情,小心你自己。” “——小心有人要害你。” 第三十七章 竹兰和离 心里面揣着很多事情,结果又是一年春节没过好。 黑衣人的话让我有些在意,尤其是他最后的话——我必须承认他提醒的是对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很安全的,但是仔细想想,周恪己也好唐云忠也罢,倘若以我为要挟去威胁他们,到底多少都能捞到一些好处的。 以妻儿威胁别人这个方法过去也不是没有过,但是多少是上不得台面,而且大多数时候,两边都是心知肚明,知道但凡有权势的男人是不会将妻儿放在眼里的,倘若以此作为威胁,不仅没有用处,反而还会被广而告之,引起耻笑。 但是病急乱投医也不是没有过,无论如何,我还是应该仔仔细细地想好我自己在局势里到底能做些什么,或者可以尽力不去做什么。 我心事重重,周恪己和唐云忠忧心的事情更多,眼下倒是赫连笏置身事外,天天带着他的阿姊和阿姊的妹妹萨仁到处玩闹,甚至乌仁娜还去京城的女子诗社晃荡了一圈。不过这不晃荡不要紧,乌仁娜倒是带回来一个我意料之外的消息——唐竹兰与丈夫和离了。 “我从外祖父那里知道京城里不少世家有才情的女子会聚在一起写诗,就想着去诗社玩一玩,大家确实都挺有才情的,我一开始玩得也算愉快。后来也不知道谁提起,说今天写的是‘四君子’为题目的诗,她有些惋惜说唐家二小姐没有来。” “我想到姓唐的,不就是宣威将军家的人吗?就有些好奇,多问了几句,他们便告诉我,说这位唐二小姐名叫唐竹兰,乃是宣威将军的表妹,前几年与礼部侍郎之子结亲,但是这才几年过去,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我愣了一会:“唐竹兰与丈夫和离了?” 乌仁娜见我似乎认识这人,点点头,语气里不免带上些兴致昂扬的八卦:“许大人认识?这位唐家二小姐到底是谁?当时我有些好奇,但是那些小姐夫人大约是察觉到我毕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所以没有多说什么?想想真是有些好奇。” 在几次相处中,我已经察觉到乌仁娜智慧过人,有什么事情能与她商量多半获益匪浅,眼下我们休戚相关利益与共,很多事情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和她聊聊或许也会有收获:“唐竹兰是唐云忠的堂妹,是上一任唐家军主帅唐镇远老将军的孙女。” 我说着,将当年的事情掩去我重生的经历娓娓道来:“……真没想到这才几年,她居然会与丈夫和离?眼下我总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觉这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乌仁娜表情严肃了一些,她走到屋外瞧了瞧,大约是确定没有人在偷听,才重新坐回我身边:“许大人怕的,是唐家故技重施吧?” 我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是这样,但是仿佛又不止这样,其实这件事情里最无辜的到底还是唐竹兰。拖延的计划耗费了她最美好的几年青春,而这种计划失败后,她被草率安排嫁给了一个可能不合适的人,虽然这可能和我们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但是我依旧似乎觉得她的和离是和我有关系的。眼下唐竹兰和离,如果唐家继续榨干她的价值,我们所有的反抗必须先打在她身上才能正中唐府的要害,真是没意思。” 我说着,心里莫名生出一种郁闷。 乌仁娜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理解你的感觉……世家的女儿,无论哪个国度,都不过是家族斗争的筹码,哪怕我外祖父是大儒,但是当年我依旧是被迫嫁给了阿弟的父亲。女人的命运就是在这些算计里被白白消耗——所以我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我?”我一愣,忽然无奈地一笑,“……是,我在这方面受到了太多恩惠。” “我认为你一直在做着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你不仅为鬼方带来了新的医术,同时,你也让鬼方很多小女孩看到了成为妻子以外的可能。”乌仁娜忽然笑了起来,“眼下我总是骗部落里那些小女娃娃,说大越女人都在努力做官呢。” 我挠挠脸,仔细思考了一圈:“原来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内臣,还要被人看不起,完全拿不到外臣的功名地位呢。但是我因为运气很好所以变成了例外,不过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经验,完全没有任何效法的价值。” “也不能这么说,纵使没有办法全然模仿,但是让知道这些事迹的姑娘们能有一个理由去对抗自己的生活,这本身就是一种意义。而且纵使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完全地自由自在,建立功业,但是从没有收入到可以攒一部分钱给自己,从不能出门到可以走出门卖卖东西,从随意被买卖到姑且有得选择……事情不是一蹴而就,只要比过去好一些,或许我们未来的姊妹,总有一天可以每个人都过上你的生活,不是吗?” 我有点感动,一把抓住乌仁娜的手放在掌心里蹭了蹭:“怪不得单于钟情于夫人,您的话真是有道理又中听呢。” “哎呀,许大人真是谬赞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按照您的说法,那宣威将军和唐家二小姐不就成了同姓通婚?这个我祖父教导过我,似乎在大越是不可以的吧?” 我之前也没有细合计这个问题:“可以不可以不就那么回事情吗?这些大家族做不可以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总有办法搞定的。” “不过依照我的经验,还是可以去深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乌仁娜沉思片刻,“因为这件事情并不是所谓‘暗地里的肮脏事’,所以唐家肯定不会轻易提出这个婚约,他们背后必然准备好了一系列计划和谋略。” “唉?”这话似乎是有点道理,但是却没能完全吊起我的好奇心,“这个里面还能有什么门道呢?反正都已经过去这好多年了。” “有没有门道不能总是看表面啊?”乌仁娜小口小口地抿着果脯,神色间不经意透出一抹狡黠,“总要看得深刻一些,才能知道有没有意义。” 我放下手里的花生:“但是眼下唐家只有老国公愿意和我们说点实话,不过就是老国公,也不一定知道他们的打算,就是知道,为了帮助隐瞒他也不一定真的事无巨细告诉我们。眼下我要怎么探知真相呢?” “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什么?” “还有一个关键的人物,一个事情的亲历者,许大人为什么不找她聊聊呢?” · “你来看竹兰堂妹?”唐云忠站在后门,稀奇地望着我手里的礼物,“不是,你忽然来看竹兰堂妹做什么?不对,你就是要找竹兰堂妹也不该来唐府找啊?堂妹早出嫁了啊。” 看着唐云忠无知无觉的脸,我心里登时对情况的预料更加糟糕了一些——唐云忠已经回来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面甚至过了腊月和新年,可是他却完全不知道唐竹兰已经搬回家住了。这也就意味着,这一个月唐竹兰没有出门吃过一次饭。 这哪里是和离回家,这简直是被囚禁起来了。 “那就奇怪了啊。”我瞧见唐云忠背后几个装模作样正在打扫的家丁,故意放大了声音,“这可不是我要带的东西,而是乌仁娜王妃托我给唐家二小姐带的一些礼物,要是找不到人,我这也没办法回去交差啊。” “哈?”唐云忠表情越发古怪起来,“王妃?竹兰什么时候认识王妃的?” “是诗社。” 唐云忠有点懵,顺着我的话重复了一遍:“诗社?” “诗社就是女孩子聚在一起聊天品茶的场合,跟锦绣阁三楼类似的。乌仁娜王妃去诗社玩的时候看见了竹兰留在那里的诗词,很是喜欢。但是听说她因为和丈夫和离所以最近都没有来诗社,颇为惋惜,我就是替王妃来送一些礼物宽慰唐小姐的。” “和离?”唐云忠一扭头望向身边的仆人:“竹兰和丈夫和离?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就在您归来前月旬。”“是你们的少爷唐宣文出事的时候吧?”我笑嘻嘻地把话接了过去,“云忠,难怪他们不愿意告诉你讷。” 唐云忠对我挑挑眉,听出我话里的揶揄:“本来就是一家人,你说话可真奇怪——怎么我回来这么久都没有人告诉我?你们是真当我不存在吗?” 几人战战兢兢也不敢回答,就听到屋内一阵小跑声音,唐揆荣身后跟着两个侍者一路急匆匆地赶过来,看着我的一瞬间便皱起眉,随即换上一张笑脸:“啊呀许大人,真是有失远迎。” 我对他躬身一拜:“贸然来访,实在惭愧。鬼方乌仁娜王妃托我给府上二小姐带了一份礼物,还有些话希望我能见面和二小姐说说,能劳烦唐老爷为我带路吗?” “这……并非我有意推辞,只是竹兰自从回来后,大约是郁结于心,一直不愿意出门,身体也是每况日下,只怕不能见客。” “我倒是无妨的,不过这毕竟是王妃一番心意,要不唐老爷还是通融通融,我进去好歹将王妃的话传达到了,这样你我都好交差,不是吗?” 唐揆荣盯着我看了许久,不知道盘算了什么东西,最后他转过身,示意我跟上他:“既然如此,那还请许大人怜恤竹兰身体孱弱,不要久留。” 唐府内部极为复杂,唐竹兰所在的小院子在后院最深处,需要穿过两处院落再经由一条小路才能到达,唐云忠跟在我身边一直走到院落的门外,左右看着两边冬日里枯败的杂草:“我都不知道府里还有这么一处院子呢。” 唐揆荣在前面带路,话语里透着几分心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竹兰自从回来之后就变得精神极为不稳定,一旦听到什么动静便会惊叫。我们也是出于无奈,才只能让她暂时居住在这僻静院落内。” “……”我看着石板上许久未曾清扫的落叶,只觉面前人的说辞真是虚伪可笑。 到了唐竹兰院外,唐云忠却在门口踟蹰片刻,俯下身小声对我说道:“你进去吧,我就站在这里等你好了。” 我点点头,转身走进那间荒败的小院,还没有进屋,便听到一阵咳嗽声从屋里传来。声音不高,很有些虚弱,我犹豫了一瞬,推开门走进去,就听到窗帘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饭菜放在外面桌上就好,我等会去吃。” 桌上还剩下上一顿的饭食,没有动几口,饭的顶上是一块锅巴,那泡在油水里的两碟菜都已经凉透,看着就有些恶心。我绕过桌子,走到床帘不远处:“竹兰妹妹,我是司药监女官许梨,受鬼方王妃乌仁娜之托,想来给你送点礼物,也宽解你的心情。” 床帘里沉默了许久,好半天话语未能传出,先是一阵咳嗽声:“许姑姑,请稍微坐一会……我披一件衣服便下床来见。” 我坐下来,眼睛扫过屋内。角落里积聚了不少灰尘,有几只死去虫豸翻着肚子倒在地上。虽然正厅里摆着一张木榻,但是已经旧得仿佛一下子就会塌,我想了想,还是选了个圆桌边上的板凳坐下来。 过了好一会,沉重的窗帘才被拨开,唐竹兰消瘦又病态的脸从黑漆漆的床铺里探出来,她身上披着的衣服却好像就是七年前我在饭桌上偶然看她穿过一次的那件淡绿色棉服,枯瘦的手扶着门帘,大约刚想要说什么,却又忽然咳嗽起来,扶着床帘的手一下没扶着,堪堪斜倒在床上,眼周泛起殷红。 见她这样,我慌忙起身,也不好继续坐着,小跑到床榻边帮她把门帘挂在床角位置,又搬了凳子直接坐在床边:“咱们虽不相熟,但是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几年前看你还是典雅清秀的模样,怎么突然生得这么大的病呢?” 她垂眼低声叹息,本能地躲开我的目光,显出谦卑而谨小慎微的模样:“多谢许姑姑关心,这事情说来话长了……” 第三十八章 上元面圣 “当年堂哥与家中决裂,扬言此生非你不娶,但是伯父伯母并不放弃。当年爷爷为了血脉正统,几乎将唐家所有子嗣都分家出去。我爹本是家中不起眼的庶子,理应也领一份田产然后便从唐家出去。不过家父自幼身体孱弱,没有置办产业的本事,加上性子柔弱,于是伯父便开恩让我们在唐府继续居住。”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从小便知道在唐家我们总归是客人,应当顺从伯父和爷爷。他们安排我与堂哥成亲,我并没有说不的权力……而且我回头想想,其实当时我也总觉得如果能和堂哥在一起,或许以后就真的能有一个好的依靠了吧?毕竟堂哥真的是很好的人,如果和堂哥在一起的话,总觉得生活好像似乎也有点盼头。” 唐云兰捂着嘴咳嗽几下,落寞地垂下眼:“到底是我福气薄,配不上堂哥。” 我挠了挠脸,在脑海里翻涌出几句安慰的话:“也不能这么说,不过后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这唐家人到底怎么回事?唐云忠都回府一个月了,还不知道你也回来了呢。” 说到这里,唐竹兰眼睛上蒙着一层水雾,她忽然拽住我的手腕:“这些话我本是不应该说的,但是眼下没人和我说话,自从回来开始,许姑姑您还是第一个愿意和我说说话的。我眼下再不说,怕是已经没有机会说了。” “——礼部侍郎的嫡长子年长我三岁,伯父伯母只说他是个老实敦厚的性格,虽然并非权势之家,但是小富小贵总还是能保住的。我当时已经快要二十岁,也正是着急的时候,伯母伯母这么说,我便也随了他们的意思。但是成婚后我才发现,那礼部侍郎一家娶我只是为了谄媚伯父伯母,我嫁入他们家之后,他们大约是摸清了伯父伯母对我并没有那么关切,于是便越发轻慢地对待我,夫君也娶了两房妾室,几乎不来我屋里。” “那段时间,我心里戚戚然又无人诉说,只能去诗社和京中其他人家的姐妹写诗算打发打发时间——本想着这一辈子不过也就是这样过去了,但是却没想到忽然又生出变故。”唐竹兰擦了擦眼角,“前段时间,我只听到他们说什么郭虞,又提到爷爷、宣文……我当时就觉得心里慌慌的,总觉得他们在商量很不好的事情。但是丈夫不和我说话,我晚上没法子了想要去问问他,可是他却说没事情,还骂我是无用的蠹虫,从前依靠唐家,眼下又要依靠他。” 说着,唐竹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当时就想着不妙,但是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忽然待我更为刻薄起来,仿佛刻意要将我逼走一般。我吃饭要挨骂、喝水要挨骂、我哭都要挨骂。但是我总想着忍一忍,再忍一忍,他们看在伯父伯母面子上,也不敢对我太过分的。” “但是下半年的时候,他还是和我提了和离,缘由是我嫁到府中多年没有子嗣——他一年来不了我屋里一会,我身体本就不太好,哪里来的子嗣?”说罢,唐竹兰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会,好多时候才总算平静下来,抽泣着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就稀里糊涂又回了家里,后来我就被安排住在这里……甚至没有人告诉我,我到底为什么就要和夫君和离!” 我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一切:“是郭虞?” “许姑姑您说什么?”唐竹兰看着我,神态中有几分茫然,继而仿佛想通了什么,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您知道是因为什么对吗?” 我点点头:“礼部侍郎……若我猜得没错,您夫君应当和郭氏关系匪浅吧。” “是,夫君的官职也是相国大人举荐的。” “那就错不了了。竹兰妹妹,你知道北川发生了什么吗?” 唐竹兰看着我,茫然地摇摇头:“发生了什么?” 果然是这样,就如同往常所有经历一般,很多时候女子的不幸就在于她们甚至连知道的权力都没有,唐竹兰的和离分明是唐镇远和郭虞对立后底下官员站队的副产品,但是她却只能茫然又无措地抱怨着不能生养这样的事情,而对那切实的利益纠葛却只能朦胧地察觉,还以为天下所有不幸的事情都是因为她的肚子不争气。 “你知道唐宣文差点杀了唐云忠吗?” 唐竹兰一阵迷茫后,忽然吓得一个激灵:“谁?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们到底是一家人啊?” 由此,我也算彻底弄清楚了,从前我对唐竹兰心怀忌惮,因为上一世唐云忠死得不明不白,我总觉得唐竹兰未必没有在其中做些什么,尤其她还嫁给了三皇子,但是转念一想,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其实我都没有好好和她说过几句话。 “京城江氏在乾门关设计陷害唐家军,背后主使正是郭虞郭相国,这一出计谋虽然被破解,但是却引发了老国公的不满,尤其是唐云忠重伤,乾门关险些失守,这事情已经非同小可。于是,江家孩子江耀生被直接斩首,尸体被带回京城,也就正是宣告唐家和郭氏决裂。而你的夫家过去两者联手的时候能一起讨好,今日两家决裂,他们显然偏向讨好郭虞,所以自然就看你不过眼了。” “……” 我见她不说话,还以为是心里难过,连忙扶着她的肩膀:“竹兰妹妹,我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非要去烦忧,我是想叫你宽心——此事与你无关,就是你做得再无可指摘,就是你再忍让他们,这倒霉事还是免不了的。” 唐竹兰蜡黄凹陷的脸上忽然露出茫然的神色,很久后我听到她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和难受:“许姑姑,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呢?” “怎么我都已经这个年纪了,我自己家里的事情,我反而没你清楚呢?”说罢,她仿佛才是真的委屈了起来,捂着脸嚎啕大哭,“我到底活得是什么东西?这天下就没有一个看得起我,那我当人看的人吗?” 我手足无措地安慰了她半天:“你也不要这么说——你写过一首《七月五日观竹有感》对吧?”我把乌仁娜的礼物打开,最上面是乌仁娜特地抄写下来的诗,“喜雨如酥落京城,破土拔地节节升。可怜浮萍无依傍,却羡青竹自顽强。” 我把手里的诗递给她:“王妃很喜欢,这是她特地手抄下来的,她觉得你应当是很有才情的女子,所以特地托我给你送点补品过来。” 我把礼物放在唐竹兰面前,她望着面前的营养滋补品,好一会才停下抽噎,从里面挑出一件小小的金器:“想不到当年在诗社的游戏之作,还能被王妃看见……果然世间总是充满着机缘巧合。” 她擦擦眼角的泪水,扭头看着我的时候却不知下了什么决心:“多谢许姑姑,要不是您我可能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 我见他神态坚决了不少,很是为她松了一口气:“这有什么可谢的?你本就是当事人,事情究竟如何你不是最应当知道的吗?不过我今天也绝非只为探病而来,我有一件事情多年都没有想通,眼下想要跟妹妹求教。” 唐竹兰茫然了一阵:“我能知道什么呀?许姑姑尽管道来,我若是知道,必定知无不言。” “当年唐揆荣想要让你与唐云忠成婚,可是你们乃是同宗同姓,于礼法是不能结婚的。当时唐揆荣对此可有什么别的打算?” 唐竹兰愣了愣,反而笑了起来:“这个,我倒是真的知道——伯父希望能让堂哥改姓。” “改姓?”这倒是我完全意料之外的做法。 “不错,伯父伯母的意思大约是可以通过战功的方式让皇上给唐云忠赐一个新的姓氏,有了新的姓氏堂哥也就顺理成章地不再是唐家人了,我想他们应该是想用这种办法将唐家军主帅的位置抢回来,毕竟唐家军的主帅怎么能不姓唐呢?”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明面上说的是希望你可以和唐云忠喜结连理,但是实际上想用这个由头为唐云忠讨一个新的姓氏,这样唐家军主帅就无人跟唐宣文争夺了。确实是不错的算计,如此一来即既避免了唐云忠改姓带来的非议,又能有个孙女婿的正当理由重新让他在边关为唐家披肝沥胆。真是好算计啊?” 唐竹兰愣了愣,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也可能不至于吧……” 我刚想反驳,忽然意识到她与我到底立场有些不同,只能摆摆手把问题敷衍过去:“没事没事,我就先假设看看的。” 我到底还是知道了唐云忠当年的婚约的真相,但是似乎这一切又确实和目前的局势没啥关系:“行,弄清楚这件事情,我也算放心了不少,多谢竹兰妹妹愿意告诉我这些。” “等,等一下!”她忽然喊住我,犹豫了片刻,“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关键的事情,但是这个主意不是伯父伯母最先想出来的,是有人给他们盘算出谋划策的。” “什么?”听到了意料之外的情报,我反而多了几分疑惑,“有人出谋划策?谁啊?” 唐竹兰摇摇头:“那人行踪诡异,无名无姓,某一日忽然拜入府内留下这个计划便又走了。我只在墙角偷偷见过他一会,那个人大约是个少年模样的人,穿着白衣,看起来却仿佛有鬼似的,很是吓人!” ——有鬼似的? 回去的马车上,我想着唐竹兰的话,不由得心里很有些惴惴不安。唐云忠打着送我回侯府的旗号跟我一道溜了出来,片刻后还是没忍住,问起我们谈话的内容:“竹兰堂妹跟你说什么了?你这眉头都能夹苍蝇了!” 我将从唐竹兰那边听到的计划告诉唐云忠,最后说起那个古怪的白衣门客:“竹兰说所有方法都是那个人提出来的,而且说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我寻思这人真是古怪又吓人。仿佛就像是凭空出现似的。你说这家伙是谁啊?” 唐云忠对此却似乎并不关心:“江湖道士呗,还能有谁啊?眼下咱们有更加要紧的事情,你关心一个多年前的道士做什么?”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是我心里还是很不安定,只觉得这个莫名出现的白衣术士身上仿佛有什么秘密一般。 就这么到了元宵节前后,京城内一片张灯结彩。周恪己最近告诉我大约的时间已经定在千秋节前夕,他们就打算行动了。这时间一旦定下,他也就越发忙碌起来。我不想打扰他们,加上侯府总还是有些社交上的事情要去安排,于是便专注于帮他们打掩护。 元宵节上午我带着乌仁娜和萨仁又去了诗社,唐竹兰气色好多了,大约是知道王妃欣赏她,唐揆荣总算没有把她继续关在家里,她看到我后亲切了不少,又和两位王妃打了招呼。我们吃了汤圆,又分了一些茶点,一直玩到下午太阳缓慢沉下去才准备各自回府。 将两位王妃送回府后,我正在起码赶回侯府的路上,却在离侯府还有两条巷子的位置被人拦住了。定睛一瞧,拦我的人居然似乎是皇上身边的内侍。 我勒停马后飞身跳下来对着来人一拱手:“不知大人有何要事?” 那年老的内臣抬起眼,昏聩的眼里流过一丝精光,随即躬身:“许大人,圣上多年未曾见到你,甚是想念,遂派咱家来接许大人进宫说说话,聊聊家常。” 我寻思着我和你有啥好聊的,但是面子上自然还是要客客气气:“原来是这样,倒是晚辈的不是了。如此晚辈先回府告诉一声,即刻便随大人入宫面圣。” 我还没走出一步路呢,眼见着面前就被人黑压压拦住了一圈,那内臣又是客客气气一拱手:“圣上心切,还请许大人无要让圣上多多等待才是。” 第三十九章 深宫博弈 那内臣在前面引着我往宫里去,素日里这个时候应该早已经是宵禁了。不顾今天恰好是上元花灯夜,到了这个时间反而街市上面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城外的喧闹声和放飞的花灯都能透过城郭宫墙清晰可见。 而在这热热闹闹又欢喜团圆的时刻,我却跟着这一堆鬼影往皇宫赶去。那些皇帝身边的内臣,从很久之前我便觉得他们看起来都是一些让人分外不舒服的家伙,眼下依旧对他们喜欢不起来。我们这位圣上有一个习惯,他不喜欢旁人比他更为高大,一旦觉察仿佛他在众人眼中不是最为高大的那人,他就会心中不快。 圣上虽然体型高大,但是也不可能处处都是最为高大的,于是贴身服侍的人便从此遵循起来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本身如何高大,一旦贴身服侍皇上,便要谨记躬下身显示出比以往更为低矮顺从的一面,久而久之,干得最好的人大多都驼背得厉害,肩胛骨高高耸起,脖子仿佛乌龟一般往前倾,神态变得阴郁又沉默,体型又在长年累月地瑟缩里变得佝偻。 久而久之,我仿佛觉得这些人已经变成了一堆枯树藤蔓,窝窝囊囊地聚在一起,明明已经极尽任人摆布的谄媚,但是就从那沉默的神态和麻木的眼神里,又仿佛觉得他们生来就是要欺负人的。而他们所有的委曲求全,最终都会再次向下去咬噬欺压其他人。 我们从东直门进入皇宫,绕过正在欢饮庆贺上元的正阳殿,从黑漆漆的宫道进入了圣上的书房,我身旁的内臣佝偻着虾一般的脊背,这两行虾兵蟹将笨拙但是规整地引领着我,在黑夜里打着两盏灯笼,晃晃悠悠朝着御书房走去。 等到了宫门前,他们便进去先焚香烧炭起来。那内侍并没有为我搬来凳子,我也只能在一旁安静地等着,我看着他们沉默而井然有序地开始收拾打点,为等会即将回来的圣上做些准备。 一旁一个伶俐的侍女正在点香,香炉里面飘出一缕的青烟,瞬间一股庙宇里时常闻见的香气便在屋内弥散开。可是我总觉得那气味很熟悉,并不是作为庙宇里常见的烧香的味道熟悉,而是我曾经切真地在什么地方闻过这个味道。 到底是哪里呢?我回忆着,却不由得有些寒毛直竖。 周恪己是极为坦荡的男子,但是他的父亲不是,撇去皇帝的光环,他是一个阴晴不定的男人,是一个敏感神经质又易怒的人,他像是一大片阴云,笼罩着周恪己,笼罩着皇宫,笼罩着天下,尽管他没有完全地阻隔阳光,尽管地上的人和庄稼还在疯长。 但是我抬起头了,而我一旦看向天空,我便察觉到他笼罩着万物。 阿公在我小时候跟我说起一个很有趣的事情,阿公说,只是埋头种地,埋头找草药是没有用处的,你得时不时看看天,看看今天会不会下雨,看看明天会不会放晴。如果只是低头种地,那么天上下大雨就会冲了粮食,数月干旱又会让山林田野寸草不生。 所以不要嫌直起腰太累,总要记得抬头看看天才是。 不知道站了多久之后,宫殿外传来通传的声音,过了好一会,便听到有些迟缓的脚步声自身后而来,我看见圣上的龙袍,于是匆忙跪拜在地:“臣女许氏,参见圣上。” “都是半个自家人了,何必如此拘礼?胡诚,为许大人赐座。” 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也学着那帮侍从的姿态,弓着身把头埋下去,结果大约是平日里就没怎么做低伏小过,才低头不过一会儿功夫,脖子便已经扯得生疼了:“多谢圣上。” 这次我们之间并没有隔着帷幔,但是也不像是当初在泰山那样和颜悦色,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中,他的目光从我身上上下逡巡而过,可惜那目光中并不带有长辈的慈祥,而是略带些不耐烦与愤怒,临到需要说话了,才勉强从话语中挤出一丝和蔼:“多年间政务繁忙,疏于关心你们这些小辈,你可不要怪罪朕啊。” 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面上倒是温顺地拱手:“何谈疏于?臣女微末之身,能得圣上关怀已属三生有幸,哪里还能因此斤斤计较?” “今日月色正好,乃是团圆佳节,这些年那些孩子都各自闯荡去,每逢团圆时节,朕心中便倍感思念。”圣上说到此处,不由得叹息一声,“尤其想到温贤阁中曾经种下两棵梨树,树下梓潼领着孩子们嬉笑玩耍,不由得感慨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啊。” 说罢,他忽而叹息一声,目光中满溢温情:“这恪法不在京城倒也罢了,恪己却也不愿来宫中赴宴,真是叫我寒心。方才才与恪礼与妻子唐氏在家宴小叙,席间多亏了小九儿,他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能给我带来不少宽慰。” 这话说得我没头没尾,也不好应答,只能继续姿态顺从地听着。 “我知恪己对我颇有怨怼,尤其是去年太师之事,想来你们大约也听了不少流言蜚语,觉得仿佛是我在背后刻意要陷害太师似的。”圣上微微叹息,“你们对朕报以敌意,朕却难对你们生出狠心,到底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朕如何舍得伤害尔等性命呢?” “圣上之心,臣女与侯爷深知,圣上无需多虑。” “既知我心,必知当日之事,可为朕言之。” “这……臣女短识德薄,如何能言朝堂之事?” “父兄之事,焉能不知?” “义父为民间留言所蒙蔽,关心则乱,上谏民间虚妄之言。言虽假,其间一片拳拳之心却可昭日月。臣女知圣上并无杀义父之心,可惜……” 那男人忽而神色轻快不少:“可惜,可惜汝义父一生刚强,竟然不能接受自己上谏虚妄之言,反而以死明志。听闻太师自尽,朕也是惶然而泪下啊。” “圣上之心,侯爷与臣女未曾有过半分逾越猜忌。” “我亦未曾猜忌尔等,在朕心中,你们总还是孩子时候的模样,眼下瞧你这么大了,朕倒还是有还恍如隔世之感。”圣上摆摆手,旁边站立等候的宫人送上来一些点心茶水。摆上一些吃食后,倒是有了几分长辈的亲切了,“来,这都是宫中上好的点心,尝一尝合不合口味。” 我虽然有些怕,倒也知道眼下忤逆更非良策,便食不知味地尝了两口,点点头敷衍几句夸赞道:“不愧是宫中的点心,甜糯可口。” 见我吃了点心,他微微颔首笑了笑:“喜欢便多准备些,过几日便是千秋节,恪己来宫中拜寿的时候也能尝尝看。” 我隐约察觉不对劲——我还未曾和圣上说过周恪己会赴宴千秋节,然而他的语气里仿佛笃定周恪己一定会出现,虽然周恪己是借着千秋节的由头回来的,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回来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帮他庆祝寿诞。 “那这也是极好的。” “千秋节,名头响的很,不过是朕这把老骨头又虚度一岁罢了。不过既然你与恪己回到京城,那么想必一定是已经准备好寿礼了吧?” 闻言,我随即笑道:“……圣上有所不知,侯爷分外在乎千秋节,想着能与父亲解开嫌隙,父子和好如初。为了这个目的,侯爷可是废了不少心思,他准备的寿礼连臣女也不曾告诉,臣女倒是自己准备了一条白狼裘,乃是去年冬日猎狼所得,珍藏至今,打算等着千秋节就送给圣上,还望圣上不要嫌弃。” “你们送的礼物都是一片心意,朕又怎么会嫌弃呢?”圣上叹了一口气,“回望这十多年,朕与恪己父子离心,梓潼在天上若能看见,怕已经心碎伤怀。往事不可追,来者尤可鉴。从前的事情朕也有些不是,加上恪己年轻,难免有些脾气。眼下到了这般年纪,朕只想着能重新与恪己重修父子亲情,也不负梓潼临终夙愿。” 这话说得何其虚伪,杨皇后一家都因为莫须有的“借福增寿”而遭难,唯有杨云行逃过一劫,杨家上下几百口的性命忘得干净,倒是还扯着故剑情深的大旗算计周恪己呢。 不过眼下可不是生气的时候,我就是有万般脾气,今夜也是不能发难的。真正的计划已经定下,我眼下要考虑的不过是如何做低伏小安全离开这正阳殿罢了。 思及此处,我拱手一拜:“圣上之心亦为侯爷之心,臣女虽无大能,也想略尽绵薄之意,回府后,自会将圣上真意说与侯爷。” “朕,何时说过你可以回去了?” 忽而的话语,让我如坠冰窟,转头看向圣上时,就见他表情晦暗阴沉地盯着我,晃动的暗黄色灯火照得他半张脸都沉在黑暗之中,讳莫如深。 “圣上,这是何意?” “你何必再在我面前装糊涂呢?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许诺你做恪己的妻子。你这无父无兄的婢子,只会玩弄唇舌,分不清主次尊卑。就是因为你在身边,那孩子才会在错路上越走越远。” 我愣神看着面前忽然拦住宫门的一圈神武营将士,转头看着依旧端坐的圣上,这才清晰地意识到——他今日压根没有想我活着离开这里,无论我刚刚说了什么。 眼见着仿佛已经这样了,我便也笑了起来:“圣上废了这么一番周折,就是为了杀一个既无权势又无家业的女子吗?这说出去到时要被后世耻笑吧?” “天子杀一民间女,何须理由,何谈周折?” “如此排场,就是当年吕后杀淮阴侯也不过如此,圣上还要说不够排场吗?” “确实如你所言,这么大的排场就为了你这民间女子,着实有些浪费了,但是今日再不杀你,他日恪己受了你的怂恿,怕是正要跟朕来一场正玄门之变了。怪就怪你看了不该看的事情,说了不该说的话,掺和了本不该你掺和的事情。你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最终才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那么圣上以为,臣女的位置是?” “你名为臣,实为奴,为奴则应以寡言少听为要义,方才能偷得苟安。你瞧我身边这些极好的侍从,他们才是你的榜样。而你总是越俎代庖,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如此侃侃而谈,圣上仿佛对如何做奴才,倒是很有主意呐。”我笑了起来,眼瞧着周围一圈人,心里反而有种一往无前的坦然。 “死到临头还在逞口舌之快,倒也是你那个不合时宜的义父的性子。”皇上冷哼一声,这时候倒是说了真心话,“朕本不愿动他——朕岂能不知,三朝老臣死于我手,这史书要如何治朕的罪?天下人又要如何不满?可惜,他手伸得太长了,与他无关的事情,如何要去管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杀,往后只会有更多人打着尽忠直言的旗号来阻挠朕。” 这话说得我怒极反笑起来:“圣上,不如我们最后来打个赌吧?”我忽而忍住笑意,直直地望向那代表九五之尊的男人,“我知道您最喜欢那些神鬼怪谈,恰巧我身上其实也有些预知未来之能,您可愿趁着这最后的夜色听听我的占卜预测?” 他神态微微一变,上下打量一番我:“说来便是。” “我唯有两件事想要告知圣上,其一,您以为是您逼死了义父,然而实际上义父并非死于您之手,凶手另有其人。” “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的惊讶,继续说道:“其二,您以为您今晚就要杀了我,然而实际上我今夜不会死。” 我话语未落,只听殿外一声尖锐的鸣哨,紧接着屋顶陡然坍圮,一个黑影落在我身边,我拽住了他的肩膀,被他一把扛在肩上,几乎一瞬间便被带出宫殿,只能看到那尊贵之人震惊的神色,我对着越来越远的人畅然大笑:“体己的话还是留给您自己和大人说去吧!” 第四十章 镜花水月 “能耐啊你!”那人抱着我左右一扫,旋即躲入隐蔽处,“他妈的杀杨太妃都没有这么大动静,你是真不怕死还是假的啊?” 我不理会他的调侃,咕蛹到他背后用力扒着唯一的依靠,左右打探宫中侍卫的动静:“快快快,我要回安全区域,带我回侯府先,然后你也躲在侯府好了。” “还躲在侯府?晚啦!北川侯打过来了!”黑衣人骂骂咧咧地回答,听到我的话嗤笑一声,“还侯府,眼下我们就该早点想办法从皇宫脱身。” “北川侯打过来了?大人?”我满心狐疑,还没问出下半句,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匆忙抱着黑衣人的脖子,跟个爬山虎似的攀附在他身上,一阵辗转腾挪之后又被靠着一个墙角放了下来,我捂着嘴差点没吐出来,还没呕出来呢被自己又憋了回去,“你,你慢点!我要吐了!” 他头都不回,依旧左右警惕地察觉着动静:“别吐我身上——神武营兵士从东直门和正玄门在往里进来,虽然只要出了宫门就能和接应上北川侯的队伍,但是问题是!”说到此处他语气忽而一怔,随即又捞住正在墙角干呕的我,又踩着墙砖飞了起来。 “不是,大哥我们……”“有人来了!” “等下,咱们能不能……”“危险,先别说话!” 我趴在墙角吐晚饭,他在我边上一脸嫌弃地拍了拍我的背:“你怎么这么弱?不是已经学会骑马了吗?颠两下就吐了?” “我哪里知道今天晚上还有这一死出,下午的时候诗社准备了好多点心,一样来一口本来就吃得积食了。而且你刚刚都顶着我的肚子了……”我总算吐干净了,从旁边水池子里面掬了一捧水含在嘴里,漱了漱口之后一口吐出来,总算站起来,“好了,接下来怎么办?”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半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最后皱着眉半晌,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口跟着抱怨一句:“我真是倒了霉了。怎么就遇到你了。” “这话说得,甭管怎么说都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眼下我们到底往哪里去?” “眼下神武营已经几乎全员出动了,再往南面或者东面想要出去都不太现实。而且万一被抓住了,眼下你就是要挟北川侯的把柄。” 我赞同地点点头:“所以眼下还有什么办法?” 我俩现在也不知道这一路上怎么咕蛹的,反正总算堪堪到了皇宫的西北角,背倚着的只有高耸的宫墙和黑夜中仿佛怪物似的鲧山。 “眼下还是留在这里的话,早晚要被他们找到的,要想个办法逃出去才是。”我左右一转,忽而一个寺庙尖塔引起我的注意,那正是之前郭虞主持建造的寺庙:“地道!” 我对着他喊了一声,拽拽他的衣角:“我们从地道不就能绕到鲧山背后去了吗?” 我能想到这一段,和皇宫现在的格局有着很大的关系,眼下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皇宫到那座祈福的尚未建造完成赐名的寺庙中间的围墙被打通了,反而在寺庙外围通向围场的位置又建了更高的围墙,弄得好像这座寺庙本来就是皇宫的一部分似的。 我见他还没什么反应,又使劲拽了拽衣角:“你愣着干什么啊?我说我们那天发现的那个地道,要是从那边走不就能直接到邯庄县了?” “这?” 背后又传来神武营侍卫的脚步声,我们急匆匆躲到暗处,宫墙外在喧闹的人群烟花孔明灯之外,仿佛混入了什么更加急躁和喧嚣的声音:“眼下我们向外去参与战局,无疑是给他们添乱,为今之计最好便是先要确保自己的安全。” “好。”他在片刻犹豫后点点头,一把又把我捞住,紧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夜风呼啸——大约今夜京城里没有人能安稳地睡上一觉吧。 一番仓皇逃窜之后我们又一次摔进了那个院子,依旧还是上次那些尸体,维持着上一次我们为他们松绑后将他们排在屋内角落的模样。我忙中对他们小幅度拜了拜,扭头就去扣地上的石砖,好一会才把当初那一块取下来,忽然间一股燥热的气息从底下传上来,我不由得捂着鼻子咳嗽几声,那瘴气一般的烟雾倒是不难闻,而且还很有些熟悉。 片刻后,我的记忆彻底复苏:“这不就是御书房里的味道吗?” 他周遭看了一圈之后又来帮我搬砖块:“什么御书房?” 我又对着底下的石室探头探脑嗅了嗅,总算确认下来:“错不了!这个味道就是刚刚我在御书房闻到的味道。御书房用的就是这股香!但是就这么想着,我反而越发寒毛直竖——不对啊,这上面这样子也没人进来过,没人进来过的地方谁来点香啊。” 那人脸色一变,忽而退后两步:“……” 我看他神色悚然,手里茫然地抱着半块石砖:“怎么了?就是有烟也得下去啊,这地方神乎神乎的,发生点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情也不奇怪,眼下这条路最靠谱,不从这边走从哪里走啊?” 他蒙在黑布下的脸呆愕地望着面前的地宫,片刻后皱起眉:“许大人,有句话眼下不说,大概怕也是瞒不住了——其实我并非自己亲身经历过你那个所谓身首异处的故事,经历过那段故事的另有其人。” 这突如其来的自白有些突兀:“你说什么?” “千姓堂堂主,他才是真正与你经历过同一个故事的人,而我,不过是他安排在你身边的傀儡罢了。”他低头解释,语气里却没有歉疚,只留下深深的胆怯,“我们上一次进入地宫之后,我曾经和他汇报过一次情况,他当时是这么告诉我的。” “此时非今时,此地非本地。天下唯有你与他二人可以第二次踏入这间石室,其余人均不可进入第二次。”说完,他仿佛有些怕似的,往后退了半步。忽然,他拽起我的手腕,“不成,太危险了!你得跟我走!就是在这里暂时躲躲也不要紧,你不能下去!” 这话来得我奇奇怪怪:“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而且刚刚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不早点说?” 那地宫里的青烟仿佛把他的恐惧一并勾起了一般:“……我之前还嗤之以鼻,心想哪有一个地方一个人只能走一次,全天下只有你和他可以走两次的?但是这荒废多年的地宫里面烟雾环绕,此事必然有蹊跷。不成,我们换条路逃!” 然而我却一点点反应过来了,重来的十年、十年就会有崭新的开始、命运的变迁与晃动,仿佛一切都有了一个统一的指向,而答案就在那散发出淡淡青烟的地宫之中:“你们的堂主有告诉你一件事情吗?” 那人一愣:“什么?” “他有告诉过你,是我可以走第二次,还是我必须走第二次?” 我听到周遭一片沉默与死寂,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他和你说的应该是我必须走第二次,而你不可以走对吧?” “你这一次,不该听他的。” 我叹了一口气:“他从前让你告诉我的,都是对我们有利的,我不能在最后关头说我不听他的了,他们喜欢捡着自己喜欢的话听,我不能这样。” “那我陪你一起下去!反正横竖一个死。” “不行!你得去告诉大……北川侯和宣威将军我的去向,不能让计划生变。”我笃定了主意,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从过去到现在,你那个堂主从来没有交代过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我相信这一次。而且我从这边走,这样你没有负担从正面才能和大人汇合。” “不成,你得听我的!你根本不知道堂主……他,他那些邪乎的东西!” 我见他还有犹豫的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犹豫了,又不是第一回莽了——见到大人,只说我走了密道,你先来报信,其余一概不要多说!” 说罢,我顺着边缘扶着小心翼翼跳下去,就听到他仿佛跟在后面喊了一句什么,但是只听到一两个音节那声音便戛然而止,这次没有轻功加持,我摔在地上顺势跟着滚了一圈,最后仰面躺在地面上,刚刚想给上面的人报个平安,却忽然见到眼前高处的天花板居然已经封死了,仿佛压根没有被打开过一般。 我一阵心慌,飞快爬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确认能爬出去的密道还在不在,顺着墙面一路敲过去,到了附近的位置时候,果然指节处又传来一阵空洞的回应,顺着石壁撬开一个一人宽的位置,我松了一口气,飞也似的顺着地道往外爬,一边爬一边嘀咕:“能爬出去就好,能爬出去我还怕什么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比起上一次,这条路仿佛显得更加漫长,爬着甚至有一种在晃动的水上爬行的感觉,就好像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梦境中挣扎一般。 光亮一点点出现在出口的位置,狭窄的地洞逐渐变得开阔,最后豁然开朗。我顺着地洞爬出去,沿着钟乳石洞走上前,就看见一轮惨白的太阳悬挂在中天之上,那太阳并不明媚,却很是刺眼,我用手指挡了一下阳光,小声嘀咕:“我这是爬了多久啊?一个晚上吗?” 白色的瀑布在远处飞流而下,周遭格外安静,仿佛一切声息都还在沉睡中一般,与我预想中的喧哗与躁动完全不同,只能偶然听到几声乌鸦鸣叫:“怎么,完全没人接我吗?” 周遭的安静让我不由得有些心慌,就是不谈接我的事情,昨夜京城都闹成那副模样了,今日确跟什么没发生一般寂静,这事情说给谁听都仿佛其中有鬼似的。 郁郁葱葱的深林堆叠着层层叠叠的绿色,其中零星铺开一片又一片的枯黄,却不是这个季节常见的光秃秃的土山。而周遭声嘶力竭的蝉鸣和越发燥热的温度,仿佛都在提醒我这是夏末初秋时节的事情:“……怪了,我还能爬了几个月?” 四周一片寂静,在这炽热中带着几分慵懒的午后,惨白的日光在头顶晃动。我将身上的棉服脱下,心说眼下就在这山上也不是办法,索性先去下野村找到熟人再说。 就这么一路顺着山路攀爬下来,总算是到了麒麟渊前面,那瀑布的水声便从高处冲刷顺溜而下。在树上摘了几颗山野果解馋,一边吃着一边晃晃悠悠往下野村方向走,一看这个方向,心想着麒麟渊附近开了一条山路,不如先走到路上再说。 却不想左右转了半天,就是找不到那条路,甚至都靠近了潭水,也没察觉到有人经过的痕迹,连廖清河留在潭水边的字迹也找不到了:“正是见了鬼了,石碑呢?” 石碑不见了,麒麟的神龛也不见了,蓬乱的杂草密密匝匝地遮掩着山路。我顺着方向摸过去,没一会总算是摸到了神龛的边缘,但是再往旁边一看,那块无名将军的石碑连同那总算被我们重新堆了土的坟冢一同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石碑一样。 “石碑也没有了,老师的字也不见了?” 阴毒的太阳照得我出了一身虚汗,可是身子却还是感觉冷飕飕的,这里的一切仿佛就是下野村,但是似乎又带着微妙的不同。 我不敢多做停留,匆忙拿着棉服,拨开枯枝杂草,朝着下野村的方向努力地走着。走着的时候我总觉得惴惴不安得很,只能自言自语地安抚自己:“先别慌,不能自乱阵脚,等会见着赵大姐就都清楚了,先要赶到下野村。” 就这么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在山林中艰难前行,等到太阳都有些西斜的时候,我总算看见了下野村的炊烟。我松了一口气,匆忙朝着熟悉的方向赶去,脚步越发急切起来:“可算到了,可算到了……” 然而,一切喜悦都在看见院门外飘摇的白色丧幡时候戛然而止。在浓烈的红色的夕阳里,那招摇的白色仿佛也被染上血色,傍晚时分才会吹起的那秋日即将到来的微风将丧幡扯成一面迎风飞扬的大旗。 一个女人背着光从屋里走出,面目沉在阴影中,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第四十一回百川东到海 那女人看着我,大约也陷入了茫然和无措,片刻后孩子先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仿佛是乌鸦嚎叫一样,听得我心里毛毛的。倒是女人温柔地颠了颠孩子:“哦哦,不要哭哦!莫事的,莫事的,等哈给你喂奶……” 她就这么哄了一会,那孩子才静下来,吮着手指砸吧砸吧嘴又睡了过去。女人松了一口气,再看向我的时候神态似乎是和蔼不少,这一串动静也算是打破了相互的忌惮,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姑娘,你是谁啊?” 我有些瞠目结舌,眼前人分明就是赵大姐,但是她疲倦的双眼看向我的时候,却仿佛丝毫不记得我了:“赵大姐?” 她愣了愣,迟疑了片刻才犹豫地又一次打量起我:“你是?” “我是,我是唐云忠唐小将军身边的人,后来就认识了赵大哥。”我移开视线,望向身后那丧帷,“这段时间流落在外,总算逃出来后就近想到先来这里探探情况——我来得大约不是时候,还请嫂嫂见谅。” 说罢,我恭恭敬敬一拱手:眼下这里说不通,那就要先找到唐云忠或者周恪己才是。我心想着无论如何,先要到些情报在手里,才能定下一步计划。 “你说,你是唐将军的人?”赵大姐忽然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话一般,指着我声音发颤,“你认识我家男人,还是唐将军身边的人?” 我一片茫然,瞧着她忽然掉了眼泪,也是吓了一跳:“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哭!你先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刚想上前安慰她,却被赵大姐一把拽住手腕,她红着眼四下看了一圈,忽然拽住我,山一般的力气托得我只能跟着她一路小跑起来:“你莫要出声,跟我来。” 我心中一阵惊疑,乖乖跟着她进了那还在办丧事的屋子,赵大姐在我进屋后转身去门口左右看了看,警惕地把门关上了。 从前我也曾在这里住下过,那是一段颇为闲适轻松的回忆,当时赵义在土炕上爬来爬去,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发出什么怪动静,而我在旁边帮忙干些择菜之类的轻松活,和赵大姐坐在炕两头唠着家长里短。 然而今日,那土炕上铺着白纸,院子里两张桌子拼起来,上面躺着一具没了脑袋的尸体,穿着朴着的兵士战甲,脖颈的位置只留下了一个干涸的裸露白骨的血肉切面。 赵大姐看我愣神,低下头麻木地叹息一声:“当家的是犯了军法,被砍了脑袋送回来的,村里那些人平日多么亲近,此刻躲着我们,就好像躲避蛇蝎一般。” “……怎么会?” “他们说,是看守乾门关不利,合该受死罪。但是他一个伍长能管着唐家军?我心里是清楚的,那些人都坏透了,他们就是想拿他来定罪。唐将军不在了,没人再压抑着这些人,他们自然要弄死当家的。”说罢,那朴实的脸上从糊涂的麻木里生去几分愤怒,“我恨不得把那些人剥皮抽筋了!那些天杀的东西,他们害死了小将军,又害死了当家的。” 这突兀的变化让我好一会都没缓过神来,再看向横陈在木桌上的尸体,只觉赵大哥往日爽朗笑声依旧在耳边,怎么那么魁梧而豪爽的人转头便成了一具无头的尸首:“赵大哥死了,唐云忠也死了?但是赵大姐和阿义年纪却仿佛回到了过去……” ——莫非,这就是我曾经经历过的,另一个我对一切无知无查的世界? 我看着找大家年轻许多却又因为变故而突然憔悴的脸,心里一点点似乎弄清楚了眼下的情况。 赵大姐虽然顾念有外客来访,但是似乎也没有多余的闲心去照顾我,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坐下,擦着眼泪小声嘟囔:“当家的,有人来祭拜你了,眼下你头也没了,看不着人,我让姑娘和你说。” 赵大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已经带着悲伤过度的麻木,就好像她丈夫生来就是没有头的,就是看不见的,就是躺在这里不会动的那样。她扭头对我招手:“妹妹,你跟他说说——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旁的人都嫌弃他是犯了死罪,我点了两天的蜡烛,却没有一个人来看。你们过去相识一场,你来他一定高兴呢。” 我走近了一些,虽然还茫然着,却也顺着情况恭恭敬敬三鞠躬:“赵大哥,我是许梨,是宫中司药监女官……”一种茫然而不知说些什么的心情忽然涌上心头,我一时间居然只能哑然语塞,低头呆呆地望着惨白中透着青灰色的肌肤。 真是糟心,真是烦闷,我明明已经即将迎来一个美好的结局了,怎么回到了这个最为不堪的时刻?这时候“我”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思考着如何讨好三皇子?一想到这里,一股油然而生的压抑便涌上心头。 “姐姐,赵大哥是为什么而死的?乾门关失守又是怎么回事?” 赵大姐晃着怀里的孩子,仿佛说家常似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之前乾门关本来是小将军坐镇的,但是唐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老国公跑去圣上面前请旨说小将军军功卓着,希望皇上能赐他姓氏。” “小将军眼下是连姓氏也改换了吗?” 赵大姐点点头,晃着怀里的孩子:“这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当时小将军被赐姓‘白’更名为武,随后被安排娶了他原本的堂妹,唐竹兰。当时当家的就和我说,今后小将军难做了——我想也是,原来他姓唐,统领唐家军理所当然,眼下他却不姓唐,成了外人,以孙女婿的身份暂管唐家军。你说这能一样吗?” “我们这样寻常百姓都能看透的事情,后来果然应验了。去年唐家以小将军居功自傲为由,逼迫他与唐竹兰和离,他也被降成了左将军还是什么……然后前些日子,京城派了不少人跟随唐家那个少爷一起去接手唐家军,也不知道稀里糊涂怎么弄的,最后传回来就说小将军管理不力,发生了哗变。当家的被斩首示众,小将军前几天被押回来了,如今大约被关在京城呢。这些日子跑来了许多北川难民,我总给他们一口水喝,但是他们喝了水就骂唐家军是废物,我心里听着多难过啊……妹妹啊,你说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我听着,心中凛然,不由得喃喃自语:“……北川,失守了?” 赵大姐叹了一口气:“似乎是的吧?不然几个人真的想要背井离乡呢?我听他们说匈奴在北面烧杀抢掠,再不跑就没命了,真是天见可怜的。当年小将军一个人做主帅的时候,哪里有这些糊涂事情呢?到最后反而要我丈夫的命!” 说及此事,那迟钝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恨意:“当家的跟着将军在边关守了这么多年没有出过问题,那些人一去北川就丢了——明眼人谁看不出是谁的问题!这帮老爷就是官官相护欺负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呢。” 我凝神听着,北川的每一条街道,北川每一片风景,隆山上每一株草药都在我眼里划过。越想我越心痛,越想越是恼怒,再看着赵大哥只剩下死气的尸首。我吸了一口气,对着那个方向一拜:“大哥,若您泉下有知,眼下给我指个明路吧!” “咱们明明和鬼方已经合作了,咱们明明一起守住了北川,小将军明明也脱离了危险……眼下是要我再来一次吗?又重新走一次吗?这么多年的心血,这么多年的努力,又是要重头再来吗?千万人中,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来来回回?” 赵大姐大约是有点被我吓到了,听着我的胡话,她半晌没出声,复才拽了拽我的袖子:“妹妹,你在说什么啊?” 可是我忍不住——那是我亲手选择的未来,那是我认定了一切之后总算走出的道路,那是我不断反思的结果,可就差一条地道,就差那么一条百米的地道,我又被抛回了最初的起点,就好像我好不容易终于把东西搬上山,就在最后一刻,忽然又回到山脚下:“悠悠苍天,为何要如此对我?从前,我以为我要忌惮同僚姊妹,超过她们才能有好生活,我才能当上六监管事;后来,我以为我要对付的是天子,因为他,恪己大人才会落得那么凄惨的地步……但是眼下你又要说什么?我要对付的,难不成是你这无影无踪的命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面前的赵敢,心里不由得生出彷徨和无助,黑衣人替代教主所传的话忽而又出现在耳边:“只要把十年过去……只要十年过去,就是崭新的未来。可是,为什么是我被困在这十年里面了?” 这样想着,我不由得难过起来,甚至面前在风中微微飘起的白布也让我陷入更深的绝望,那仿佛是一面招摇的降幡,透过白色的麻布,只能看见一片逐渐昏沉的天空。降幡就这么在风中烈烈作响,隔阂在我和天之间:“为什么?明明就差一点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暮霭沉沉的夜色逐渐笼罩大地,无论胜利还是失败,无论是夜不闭户还是白骨露於野,天总会黑,明日又会亮起来。这光阴的变化仿佛是给了人希望的,仿佛无论如何,只要我们还能看着这轮太阳如何落下,我们就还能期待它明日如何升起。 然而,就在方才,我忽然看见川流不息的江水从汪洋倒流,它不再是不舍昼夜地朝着大海奔去,而在某个只有我知道的时刻,它又会悄无声息地回溯,回溯回到伊始的源头:“……不能这样的,不能这样的。”我摸摸捂住脸,小声地抽泣起来。 “皇天在上,倘若你当真以万物为刍狗,为何要独独愚弄我?还是我们的努力,我们的反思,在你看来就像是在皇帝身边抬起头的奴才一般可恶呢?” “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十年就要到了,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了。您为何要愚弄我这微末之身呢?” 忽然,我被人从身侧抱住,赵大姐热乎乎的怀抱就这样把我整个抱在里面,那一股鲜活的温暖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我:“妹妹,妹妹咱们不哭啊!不哭了!再把身体哭坏了!” 她碎碎叨叨地说着,像拍孩子一样拍着我的背脊,好一会才把我松开,粗红的手背囫囵在脸上擦了擦,露出一对通红的眼睛:“我这乡野妇人也弄不清你在说什么,但是咱们不用哭,无论怎么样日子要过啊,是不是?” “姐姐……”我哑着嗓子喊了她一声。 她点点头,转头又擦擦眼角:“哎,我知道你心里觉得跟做噩梦似的,觉得这天仿佛都塌了一样。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当家的刚刚送回来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我都想不起来哭,我觉得我是做了噩梦呢。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别人问我丧事怎么办,我才回过神来,那眼泪水是再也憋不住了。” 赵大姐鼻尖通红的,又呜咽了一会,她才红着眼睛继续说下去:“我到现在都觉得,这老天爷不公平啊,我知道你在骂什么。咱们这苦楚说不出,除了老天爷还能怪谁呢?是不是?姐心里都清楚的——但是妹妹啊,骂归骂,但是活着还得活着,还得想办法啊。” 我瘪瘪嘴,把头靠在她结实的怀抱里,那感觉仿佛回到我小时候,玩累了就躺在草垛子上面,麦香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白天麦秸被晒得暖呼呼的温度。我靠在她肩上很久,久到我觉得自己仿佛重新回到那个现在热热闹闹的下野村。 再抬头看去,眼前憔悴的脸和记忆里那总是爽朗大笑的脸就这么重合起来,他们还是他们,在我认识他们之前是他们,我认识他们以后,还是他们:“姐姐,我能求你帮个忙吗?” 赵大姐愣了愣,接着点点头:“妹儿,你有什么就说,我们能帮上的一定帮。” “能,能借我点车费吗?我要去京城,我要想办法见到唐将军!” 她愣了愣,一种特殊的神采忽然在她眼里亮了起来:“好,好!” 第四十二章 北川沦陷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我去院子里舀了一瓢水,蹲在门口咕嘟咕嘟地漱口,村东口的太阳恰好浮在山坳上面,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正上面悬着一颗奶黄色的光球,不刺眼,只是和昨天一样燥热。 赵大姐早早起来做了几个面饼子,把孩子背在背上,招呼我过去吃饭。我这人这么多年也没养出个尊贵的胃口,属于不算挑剔给啥吃啥的那种,看着面前的碴子粥坐下来赶紧先道了谢,捧着碗就开始呼噜——今天我可是要去京城,想想我现在身无分文的模样,心说今天大约就是靠这一顿过日子了,眼下可不是挑剔好吃不好吃的时候。 等到我们吃完,赵大姐抱着孩子让我等一下,我知道她大约是回去找钱了,心里格外有些歉疚——她在这个故事里本就贫寒,眼下还要费心资助我这身无分文的家伙。 想着,我走到院子里。天气虽然干燥,但是夏末的炎热还是蒸腾出一股作呕的尸臭,那熏天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小小的院落里。我捡起一旁的蒲扇,扫开赵敢身上停留的苍蝇,忍住少许不适坐在他身边:“赵大哥,我决定进京去寻找唐将军了。” “再来一次就再来一次,这一次也好,下一次也好,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从我重新活着的那段时间已经彻底想明白了。我应该做对的事情,因为我遇到的你们,我所在的世道,从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改变……对我来说是重复的,但是对你、对小将军、对恪己大人、对更多我在意的人来说,我每一次的选择都是只此一次的选择。” “所以我要出发了,虽然不知道这次又能做到哪一步,但是我又要出发了。” 忽然,借着太阳光一阵反射,我隐约看到赵敢胸口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这是?” 我挥开飞虫,想要看个仔细,就见赵敢的衣服下似乎藏着什么,被他压在甲片和皮革的缝隙里面,其中一片甲片大约就是因为重新被装了上去,所以对光照反射角度不一样,才会被我发现:“赵大姐!大哥铠甲下面好像藏着东西!” 赵大姐刚刚找到了钱,听见我这么说,愣了神小跑上前,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呀,真的呢!”她也没有多犹豫,上手便拔出一块甲片,就看到一张被多次折叠的纸被夹在皮革上面,大约已经有些日子,纸面都有些泛黄了。 赵大姐把纸条捡起来,刚刚想要打开,又局促地递给我:“妹儿,妹儿你打开!我怕给弄坏了,你打开!” 我顺着纸缝隙剥开,最终总算把那张纸剥了开来,上面是一封黑褐色的血书。赵大姐跟着倒吸一口冷气,小跑到门口左右看看,又跑回来,压低声音忐忑问我:“妹儿,你识字不,这上面写了啥呀?” “这是一封血书。”我闻着已经几乎散去的血腥气,盯着褐色的字迹,纵使有了准备,那熟悉的字迹还是让我不由颤抖,“这是,唐将军的遗书——” “啥?唐,唐将军?” “京城江氏伙同相国郭虞行卖国之事。某无能阻止,眼见北川尽失,该当死罪,惟愿卖国之恶徒可得报应,则见黄泉而无悔。某今无名无姓无家无后,身后之事不必操办,以马革裹尸抛掷路边与草木相融,才合我心意。切莫以姓名立碑,某死于姓名之下,不愿再见此名,此后只愿作无名之人。切记,切记。” 我愣住了,攥着那张纸的手有些发抖,我想起昨日我路过水边,却未曾见到那无名将军的墓碑:“难道说……” “妹儿,反面也有字!”赵大姐的呼唤将我思绪拉回,闻言我匆忙翻过纸张,就见到上面胡乱写着几个不清楚的字,大约是不怎么写字的人留下的笔迹:“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赵大姐听完便茫然地拽着我:“妹儿,什么袍子?啥意思?” “这是一首诗,讲的是在战场上兄弟情深,意思大概是你不要说你没有衣服,我们兄弟可以穿一件衣服……姐,赵大哥身上的衣服,铠甲里面的衣服,是自己的吗?” “你这说的,不是他的……”赵大姐低下头下意识看去,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哽住了,“这,这衣服不是他的?”她手里握着一只袖子,那衣服上因为沾染了血污而显得格外狼狈,但是细细看过去,走线细密、纹理清晰,分明是一件颇为精致华美的里衣。 “这?这不是当家的衣服?这是绸缎衣服!” 我顺着袖子看过去,能够看得最清楚的袖子上绣着猛虎样式的暗纹,我身边有一个就偏爱这样的风格,甚至我看过他穿一模一样的衣服,骑着马奔跑在草原上:“这是,唐将军的衣服?是唐云忠小将军的衣服!” “这?这为啥啊!当家的怎么会偷小将军的衣服啊!” 我摇摇头,一种被触动的情绪让我眼眶忽然就红了:“是赵大哥特地换的,这样他尸首送回来的时候,大姐或许能发现,就能有衣服给小将军立个衣冠冢了……小将军被压回京城,他从没有关心他的亲人,眼下又是罪臣,死后可能被抛在哪个乱葬岗。赵大哥是不忍心看这事情发生,才会在临刑前换了小将军的衣服。万一他尸体被送回来,万一他衣服没被拿走,他就能把这件衣服送到你手里,让大姐帮忙,帮忙给小将军找个归处。” 赵大姐听完,呆愣在原地好久,忽然哇一声嚎啕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着模板:“你这个该死的!你这混账!你不是说的你对他们没啥感情吗?你不是说了你就是混在里面的小喽啰,谁有权你就跟着谁吗!他们唐家的队伍,你跟着一个唐家都不要的……不要的……卖什么命!你机灵劲是让狗吃了吗!” 我在旁边默默地陪着,跟着她的嚎啕,眼眶忍不住红了一圈。 · “这就走了?”赵大姐早上哭过了劲,给我准备包裹的时候,一直吸着鼻涕,嗓子都沙哑着。 “嗯,不仅要找小将军,前朝温贤太子目前也是生死未卜。他们都在京城,无论如何我总要去找他们。” “对不起啊,我真的不知道温贤太子的事情……之前当家的回来就告诉我,绝对不能提前太子的事情。眼下谈前太子是要抓起来杀头的。” 这事情并非我意料之外,周恪己的处境远比唐云忠更加微妙尴尬,民间能够知道的和我所知道的几乎是一样的,他逼宫失败被囚禁,至于是死是活,恐怕眼下除了进宫打探别无他法。 ——之前起码还有个女官之位,起码能身处宫中,多多少少都能知道点消息。眼下我身无长物,仔细合计这事情只觉得每一步都仿佛难于上青天。 “……没事,我自己去打探去。”我点点头,伸手拍拍赵大姐的肩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开头总是最难的。。” “京城里面那么危险,你一个女娃娃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跟他似的傻。”说着,她仿佛反而从悲伤里复苏了起来,望着院子里的尸体无奈地笑了,“再停一天我就要张罗给他下葬了。如果小将军也不幸去世了,我也能给他立个衣冠冢,就当是满足当家的心愿吧。” “好。”我答应了一声,把她递给我装着饼和水的包袱背上,也没有继续说客气的话,只是摸了摸小娃娃的脑袋,“您也多保重。” “要是不顺利就来我这儿,我一个村妇帮不上忙,但是准备些热饭热菜还是可以的。” 我点点头,望着她鬓角新生的白发:“姐姐,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但是我懂啥呢?” “姐姐,你叫什么?”我深深凝望着面前的脸,那经历变故、痛失所爱与依靠后的憔悴容颜是如何挤出一丝微笑看着我的,“我叫你赵大姐叫了那么久,你叫什么呢?” 她愣了愣,似乎陷入了回忆:“……我爹姓单,我小时候是个胖丫头,他们就喊我圆儿。要是按你们的说法,我就叫单圆,是吧?” 说完,她不好意思地弯起红肿的眼睛笑了。 我也笑了起来,颠了颠包袱,朝她摆摆手:“单圆,善缘……真是好名字,那单圆姐姐,这干粮和路费我先欠着你的,他日若还有机会,我定会还你,若再无机会,也希望你不要见谅。” “这有啥?妹儿,你要见了小将军,要真的能见到他,你就帮我跟他说,说当家的跟了他一辈子,我觉得咱们对得起咱大越,你把这话说到了就够了。” 我点点头,顶着日头走上乡间的土路,路上的树很少,我走了很远回过头,那似乎有些模糊的身影依旧停在门口,凝望着我的方向——也是京城所在的方向。 暑气炙烤着大地,路边偶然可以看到几个过路人。我路过一个茶摊停下来,要了一壶凉水,就着怀里的饼囫囵吃了几口——我带着路费到了驿站才知道,眼下因为北地流民太多,车马费用滚着翻往上涨,借到的路费根本不够。 没办法,只能走着回去京城,万幸这些年我没有生疏了劳作,脚力还是挺不错的。 眼下茶铺里面鱼龙混杂,来往不少行人都各自找地方坐下喝茶。我把包袱抱在怀里,刚刚拿起饼咬了一口,就听到背后传来北川口音的抱怨:“你是原本就是税高一些,倒也能活着,哪像现在,大家都成了流民了……可真是造孽。” “噫,您这模样是流民,那我们成啥了,臭乞丐吗?” “我什么家底啊!”我侧过脸偷偷看去,那侃侃而谈一身穷酸破烂的男人挥舞着手臂,竟然是当年征地时候第一批见着风向就开始跟着恪己大人干,直接预捐了三千亩地的大户。我记得我们回京城前他还带着他的嫡长孙来给周恪己送贺礼,想要接触接触鬼方的人,看看能不能做些马匹运输之类的买卖。 我记忆里这人虽然是商户,但是颇有些雄才大略,几次反应都很迅速,而且是真正会看眼色听风向的聪明人。锦衣华服的身影和眼前落魄但是还在豪爽大笑的身影逐渐重合,他放下茶碗,落寞地叹了一口气:“我这一条过湟水的船,可是价值千金啊!我托着儿女跑的时候,为了把他们都带走,我花一千两银子包了一趟船。剩下那一点钱给他们安置在前面村子了。这不,眼下我也只能出来找找有没有要短工的人家。地没了,一大家子都要吃喝,眼下只能白手起家了。” “哎哟,这天灾人祸谁说得准呢?” “我真的应该知足啦,你们是没看到啊。那湟水北面乌泱泱的人,叫喊着过不来啊。那孩子嚎啕大哭,家里没办法,一看没辙了就想要游过来,但是湟水那么好游的啊?水面上人的尸首就跟滚水里的饺子一样,不一会冒出来一个,一个浪头来了又被拍下去。” “哎哟,惨死了,真是造孽啊。” “谁说不是啊?那小孩子哭得啊,他们哪里会游泳啊?我看着就像一片一片牲口似的被爹娘赶下水,一个浪来了,这孩子就没了。哭嚎声叫骂声就以湟水为界,响亮得不敢听啊,晚上听到都是要做噩梦的——在那边看过之后啊,什么富贵功名,都好像就那样了。家里人都还能平平安安的,我就该满足了。” “要我说,这就是天谴啊!”一旁戴斗笠的男人骂骂咧咧,“咱们温贤太子不是号称紫微大帝转世吗?之前对百姓也好,结果糊糊涂涂就废了。眼下这个明昭太子,才册封几年啊,大大小小的怪事就没有消停过。眼下北川都丢了,哪里还有脸见高祖啊……” 这话一出,周围霎时安静了一片,但是过不久却隐约响起一片附和声,又混杂着叹息声,窸窸窣窣地响成了一片。 第四十三章 明珠蒙尘 那各种不满的声音相互叠加嘈杂,好半天,其中一个人拽着一开始说话的斗笠男人,软着声音劝道:“嘘,嘘,可不敢乱说啊。这里离京城就半步路,那个名字可提不得啊!” “那是活菩萨啊!”“温贤太子当年还去查舞弊案,他查完之后两年都是平民状元呢”“”“前太子眼下怎么样了。” 就听到旁边一个阴恻恻的笑声忽然响了起来:“温贤太子怎么样?当然是死了!他是被饿死的……因为害怕被人找到尸体,所以现在还躺在床上呢。没人处理,没人管他,将他和温贤阁一起锁住就算了了。” 一旁有人窃窃私语,说那说胡话的是原来在宫里伺候的,具体官职虽然不清晰了但是也是个有能耐的。后来不知怎么疯了,就被赶出来,到处讨饭吃,时不时就会说疯话。 那人确实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刚刚还说话伶俐,这时候又蹲在墙角含含糊糊地吮吸手指说胡话去了。我看不过,走过去递给他半块饼:“倒是可怜的,这半块饼你拿去吃吧。” 他凌乱的发丝中露出一对糊糊涂涂的混沌眼睛,我一愣——这竟然是王书言。 他倒是没有任何反应,抢过我手里的饼含含糊糊地吃了下去,塞得满满当当的,也不知道嚼了多久,我看到他忽然哽在喉咙里,半天没有动。见周围人又各自忙去了,我蹲下来小声喊了一句:“王太医?” 他恍恍惚惚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仿佛烟火一般骤然又消散了,低下头继续咬着那个饼块子,后面店小二喊我:“姑娘,别管他了。要不是我们东家当年好像受过他什么恩惠,谁乐意管他啊!整体疯疯癫癫的老说吓人的话……” “你们东家是谁?” 一旁煮茶的伙计搭着一条毛巾回话:“我们东家姓魏,前几年做官,后来身体不好就辞官了。这茶铺茶水只要一文钱,就是咱们东家吩咐的。说来往百姓渴了一文钱能喝个饱挺好的。”“咱们东家心善,是真正的读书人呢。” 我喝饱了茶,眼见着太阳下去些,为了今天赶到城里,只能背上包袱再次准备出发。回头看去,王书言依旧抱着自己躲在角落里,嘴里止不住碎碎念着,眼睛不知道看着什么方向。 · 城门口神武营在照例盘查,我除了上京选拔女官那一次是真的过了盘查,此后因为有公职在身,都是直接通过的,这兜兜转转一圈最后又变成了需要跟着队伍过盘查的寻常人家。那官差倒是不好对付的模样,神态倨傲,我好不容易借着女子身份和一副纯良模样加上一点银钱打点,才总算进了城。 口袋里只剩下七八个铜板,旅店肯定是睡不起了。思来想去,我顺着小巷转道想去游莲家碰碰运气——一来游莲一家都是心善的本分人,我找个由头暂住两日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二来游莲父亲姑且曾经也是京城西市市长,到底知道一些消息。眼下我最要紧的是弄清楚京城局势到底如何,再从长计议。 游莲家在西市不远处,我想着到底是冒昧上门拜访,加上游莲母亲挺注重礼节的,就绕道进了西市想要先买点礼物提过去。 西市里人声鼎沸,来往都是嬉戏玩闹穿着绫罗绸缎的小姐公子,就好像外面的人间地狱半点没有影响到这里居民的享受玩闹。我抱着包袱看了一会,心里暗暗对比了价格:“这点钱也买不起什么东西……不如拎点糕点去吧?” 就这么寻找了一会,却忽然闻到了些许熟悉的气味,我不由得在一个糕饼铺子门口停下来,看着面前的酥饼甚是喜欢:“这酥饼里的油酥真漂亮,自从阿莲去了岭南,我就再也没有吃到过了——这酥饼怎么卖啊?” “这酥饼可是现做的呢,两文钱一个,五文钱三个,姑娘要来几个尝尝吗?”里面发丝凌乱的女人抱着臃肿的腹部,从后面几个还在冒热气的蒸笼边迟缓地走过来,大约是一直在蒸笼边忙碌,她蜡黄的脸上附着细密的汗珠,对我勉强一笑。 “……阿莲?” 游莲忽然一愣,看着我仔细观察了好一阵,才捂住嘴,难以置信地嘀咕:“阿梨?是阿梨吗?你不是还在宫里当差吗?” 我没回答,只是抿着嘴摇摇头,下意识伸手拽住她破旧的衣衫:“阿莲,你怎么在这里?” 游莲脸上惊喜的笑意还没褪去,忽然一愣,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去,声音转瞬便变得低迷下去:“这……我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抬起眼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眯着眼睛笑了笑,那些话也只转为一个苦笑。 我心里一揪,并不是为了她破旧的衣服,而是她蜡黄的脸和难以维持的笑容。就在我想要多问几句的时候,忽然从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绕过我直接对着游莲喊:“你干嘛呢?那边有客人喊你没听到啊?” 游莲匆忙点点头,忽然又不知想到什么,小声辩驳:“我和人说话呢,你不能照顾下吗?” “你谁啊?”那男人这时候才注意到我,张口便问。 那个男人穿着一件京城纨绔子弟平日里爱穿的圆领袍,不过领口却能看出泛黄的褶皱,手肘处打了两块细密的补丁,大约是为了不叫人察觉,特地用着和衣服同色的料子。他的脸像是老鼠一样尖瘦,一对细长的眼睛上下狐疑地打量着我。 那种视线看得我格外不舒服,不过眼下这人姑且是游莲的夫君,我只能客气地打了招呼:“这位老爷,多有打扰,在下是令正在宫中做女官时候的同僚,方才好不容易见着,心中分外欣喜,才会拉着阿莲聊了一会。” 他回头上下扫过我,片刻嗤笑一声,毫不遮掩地大着嗓门笑着骂道:“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阿莲同僚啊。你们当年在宫里伺候人挺辛苦的吧?比较女官都是内臣,跟那些侍从什么的一样,天天战战兢兢的。” 说着,他挥挥手示意游莲回去灶台忙碌,反而引我到旁边坐下:“你可还在宫里当差?我看眼下这风云突变的,想在宫里伺候也不好过。你可与人成亲了?对方可曾入仕?既然你与阿莲认识,那也算是个缘分,咱们两家不如相互认识认识呢?” 说着话,他狭长的老鼠一样的眼睛在那缝隙里灵活地转动着,明明是盛眼球都费劲的细窄山路,但是眼珠子转起来却依旧活泼。 阿莲被赶去干活,但是灶台前心不在焉地望着我们的方向,目光时不时担忧地看着我,半晌大约是到底忍不住了,小跑过来拽着男人:“算啦算啦,阿梨大约是远嫁去了,哪里会知道京城的事情——阿梨,我给你拿点点心啊,你坐着等等。” 这本是打了个圆场,却不想那男人忽然甩开游莲的手,重重拍在桌上,指着游莲厉声呵斥:“你这不长眼的妇人,亏你还在宫里呆了几年,却这般没有眼力见,怪不得闯不出任何名堂!眼下和你说话了吗?你出来做什么?” 我抬眼看向他,那人姿态傲慢,抬着下巴厉声呵斥着游莲,目光里只能看到轻蔑的嫌弃。他指责游莲的神态仿佛是在打骂家里的牲口一般。游莲本就是脾气软乎乎的性格,被骂了之后也只能无措地低着头,时不时瞥一眼我,那些责骂落在她身上似乎是习惯了,但是我的目光却又让麻木里生出了疼痛:“别说了……” “我说你几句还不可以了?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你这没见识的妇人,你倒是要起面子了?”那男人越说火气越大,“当年还以为你是有见识的知书达理的,才想着两家联姻,结果眼下你是说不得了是吗?” “我不是,我和阿梨好不容易见到。” “你们见面还不容易吗?眼下孰轻孰重你自己不清楚吗?我在聊着正经事情,你为何要打断我?难道我会害你的朋友吗?” 我听得火冒三丈,面上还是没忍住冷笑一声,对着那人摆摆手:“公子,无需多问了,我今日来京城另有要事。只是偶然遇到阿莲,才会与她多聊几句。” “你这娘子,说话怎么这样没有分寸?” “分寸,我与你要什么分寸?”我上下扫过他,轻蔑一笑,“敢问先生现居何职?令正既然还在劳作,想必应当还是白身?可考取功名否?可有乡绅举孝廉否?” “这……” “既是白身,为何要我对你客气?你可知我是何人,便敢与我这般说话?”我一眼斜过去。 那人本是一副忿忿而凶狠的模样,听我这么说却忽然愣住了,片刻后仿佛心里有鬼似的觑我:“那你是什么人物?不说出来怎么会有人知道?” 我笑了一声,站起身背着手:“我是什么人物,也是你问得的?”说着,我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这是唐家的信物,你以为在下是来找谁的?” 四周一片寂静,我将唐云忠送我的穗子重新放回怀里——我们相互之间赠送的的东西可不要太多,眼下要我掏恪己大人的、唐将军的、要我掏赫连兄弟的都不难。没办法,人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眼下我官职都没有了,给我过把菟丝花的瘾吧! “阿梨,你……” 我下意识想要拍肚皮,手都快飞到肚子上才想起来眼下扮演的是孕妇:“不错,眼下我腹中正是唐家的骨血,我正要去唐家讨个说法。” “唐家?”那男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忽而便不做声了。 我刚才虽然只是灵机一动,心里随即真的得了主意——眼下去唐家认孙媳妇,可比去游莲家小住快多了,他们家那几个人什么性格我可是门儿清啊,起码忽悠过去见到唐云忠总没有问题。而且更加关键的是,比见唐云忠更加困难的是如何见周恪己,除了唐云忠,找到老国公和义父,我才能有机会见到周恪己。 我说罢,便走到游莲身边,轻轻在她围裙上顺着腹部弧度拂过:“……你不该过这种生活,这是我的错,因为我没有作为,我从前以为,我只是忘记了大人的恩情,然而,其实我忘记的东西很多,比我想象中更多——阿莲,有时候不反抗也是一种错误。无论我有多少种自认弱小的自白,但是我依旧觉得,明知应当为止却无为,这就是我的错。” “阿梨……”游莲有些茫然地望着我,片刻后她歪过头,神态似乎有些不解,“这些年,你去了北川吗?是在那里吃苦了吗?” 我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我要去忙了,这个你拿着吧。” 游莲下意识接过,看着手心里的簪子:“这是?” “这是两广岭南一代才有的‘珊瑚’,据说是海里才有的色彩绚丽的奇异石块。”我犹豫了一刻,“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知道吗?” “我?”游莲愣住了,“可我从来没有去过两广岭南一代啊?” “你没有去过,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去过呢?”我说着,也被自己绕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没想到我没走几句,就听到背后追赶的声音,回过头就看到阿莲也顾不上摊子了,跟着我跑过来,抱着肚子,吓得我一把扶住她,生怕摔倒了:“啊哟小祖宗你慢点!” “阿梨,阿梨你不要直接去,那些家丁会打你的!你去我家找我爹娘,让我爹娘给唐家递帖子,等来了回帖再去!”游莲扶着我,小声交代起来。 我看着她本就心里揪着疼,见她一对上好墨石颜色的眼睛清澈透亮地望着我,便更觉得难过:“那你带我去你家吧,你也回家看看。” 游莲闻言眼先是一亮,却忽又胆怯地垂眼:“可,可眼下不是初二,我回去要被笑话的。其他人若知道我总回家,他们会觉说闲话的。” 我打断她反复的借口:“……阿莲,你只要告诉我,你愿意回去吗?” 游莲愣在那里,半天才点点头,眼圈居然都红了起来:“我,我有点想家了,明明都在京城,却回不去……心里空落落的。” “那就行了,那你就带我回去,倘若别人问起来,你就全说是我非要你这样的。” “可是,可是……” “管下人的规矩是为主人设计的,管女人的规矩是为男人设计的。就是就是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是淹不死的,我有什么怕的?” 我拽着她直接往她家方向去,一路上游莲紧张地左右望着,那些好奇张望的人仿佛刺伤了她一般,我一边走一边把她拉到身边:“阿莲,你可看好了,这来往行人,他们当真你的面上来说一句话都是不敢的,你怕他们什么呢?” 她这才战战兢兢抬眼,好一会都是呆呆的,仿佛低头久了,光是抬头都是新鲜的一般,好久,她左右环视,对我点点头。 四十四章天者诚难测 游家父母见着女儿先是说了一顿,接着我把我看到的遭遇说给他们听的时候,两人又忍不住心疼地哭。游莲的娘亲摸着游莲因为长期干活多生老茧的手,一边哭一边碎碎叨叨地重复着:“造孽啊,那小子这么多年连个举人也考不上,眼下有气就往你身上撒啊。” “这,不明不白就回了娘家,人家看着不知道要说多少闲话讷。” 游夫人都没听他说完,转头大声骂起游老爷:“就是你这混账东西,要不是你非要攀亲家,我们阿莲现在能在市场里天天忙得晕头转向吗?这家里祖上当过官又怎么的?都是老黄历的事情了。这废物这么多年年年考,哪里考中过?只心疼我女儿在家里都是享福的,嫁到人家家却要操劳。都是你害了我们闺女!” “那我也不知道啊,这人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的诗人,怎么半点才气未曾继承呢?” “你不知道?闺女的终身大事,你一句不知道就过去了?” 游老爷也是爱女心切,左右来回踱步半天:“大不了不过了!咱们跟他们提和离去!就这么一个闺女,万一有个好歹我过不过了?” “你这人,忽然说什么胡话?和离好听吗?说出去阿莲以后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让女儿回去受委屈你不舍得,和离你又害怕坏名声撕破脸,这不行那不行,我们总要拿个主意啊?” 游夫人哽了好一会,低头看着游莲:“阿莲,你跟娘说,你说你怎么好些,咱们就怎么样?” 这话忽然落在游莲身上,弄得她一时愣住了,好一会,她却转头看向我:“阿梨。你总是主意正的,那你告诉我,眼下我怎么办才好?” 我本来倒是在一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吵架,嘴里还偷偷吧唧着点心,结果这话题一下忽然跟抛接球一样被丢给我:“嗯?” “阿梨,你刚刚和我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虽然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是我总觉得你主意可正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告诉我眼下怎么做才好啊?” ——其实我知道,我知道最初的十年里面,我所有的注意,所有的热忱,所有的忍耐,都付诸给虚妄的名利。阿莲和我虽然认识,但是也不过是在最初考核时候同窗相熟一些,这是我们时隔多年第一次相见,她却能这样信任地询问我的建议。 虚怀若谷,接纳万物……眼下的阿莲,会知道她已经是广王的王妃,在两广岭南一代鼓励女子从事生产并教授更多女孩生存的技艺吗? 我望着她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那流露出信任的目光让我找到了熟悉的感觉:“阿莲,你想想我现在到底是什么人物,你还愿意信我说的吗?” “阿梨,我从第一天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能干大事情的。我性子柔软,很多事情拿不定主意,总会不自觉随波逐流,但是你不是的。眼下我随波逐流得了痛苦的事情,我想知道你如果是我,你会怎么做。你能教教我吗?” “……但求问心无愧。”我在胸口锤了两下,“长生久死乃是我们的命,我不愿意做违心的事情。那个男人,我虽不认识他,但是倘若他只是考不上举人,那本也不是大问题。能力有限,尚有可能,德行有失,药石罔医。但是他将自己不得意的闷气撒在阿莲你身上,他谄媚地想要讨好任何人,绞尽脑汁去思考向上攀附的弯路……这样的人,难道值得托付吗?” 游家三口人相互看看,似乎都冷静下来了。 游夫人点点头,小声跟游莲嘀咕:“阿莲,这位夫人说得对啊。那孩子自己无能,却欺负你撒气,若哪一日得意,你只会更难过。” 游莲捏了捏娘亲的手:“……但是阿梨,我,我还是有些怕。”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莲,不要着急。你爹娘这般疼爱你,你有着天下最强大的依靠,眼下你只要选择自己问心无愧的道路便好,你想,就是再怎么不好,你爹娘还是在你身边,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嗯。”我看着她嘴边两个熟悉的小酒窝漾了起来,心里总算落了地。 “不过眼下无论怎么样,我都还有一件事情拜托各位,十万火急,劳烦先听我说来。”我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唐云忠藏在赵敢身上的血书。 “——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这才是我必须要进入唐家的真正目的。” · 我掀开马车的窗帘,盯着唐府的大门,那暗红色的门头高大而压抑,总是让人心生畏惧。我放下帘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地方,来多少次都不喜欢。” 游莲和母亲坐在我身边。阿莲一手扶着肚子,另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阿梨,此后你一个人在京城,可要小心着。” 我点点头:“你们等会便离开了?” 游夫人抱着女儿,母女亲热地依偎在一起:“等老爷帮你打过招呼,我们便打算出城,之后和离的时候都让老爷去打点,这孩子我们阿莲遭了罪,凭什么留给他们家?我们一起要带走!眼下打算是先去附近村镇亲戚家暂住一段时间,等阿莲孩子生下再养好身体,我们便准备启程去岭南久住了。” 我默默地反手轻轻握住阿莲的手:“阿莲,以后……” 脚步声忽然从窗外传来,游老爷踩着台阶走上来:“许姑娘,唐家人来接你了,老国公总算愿意见你一面。”他压低声音,“你要抓住机会啊。” 我点点头,并没有多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游莲,便随即下了马车。 唐府的下人引着我去了老国公所在的书房。老国公正坐在书房里看着兵法,见我被带进来,也不多打量,继续低头看着书,只是挥挥手,示意下人退到屋外去。 好一会,房间内只剩下规律的翻书声。我紧张地站了一会,但是面前人似乎半点要理会我的意思都没有。规律的翻书声听着听着就有点想要走神,就在我开始盯着书橱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书页合上的声音:“怀着我唐家骨血,如何能久站?” 我一下回过神,就见老国公示意我坐在一旁准备好的椅子上:“男子在外面留下些风流债本就不是什么丑事,云忠年近二十,膝下却无一儿半女,着实让我担忧。眼下你虽来得无名无分,却也恰是时候——唐家在附近村中田产颇多,老夫择日将你送到乡下暂时居住,安心将府中孩子生下,如何?” 我一笑:“老国公误会了,民女所谓唐家的骨血,并非在腹中,而在心中。” 老国公大约开始已经想好如何打发我,闻言却意外地看着我,讳莫如深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一番:“唐家的骨血在你的心中?此话怎讲?” “唐家主帅是唐家的骨,唐家军众将士是唐家的血。” 他总算放下了手里的书,上下扫过我,面向我摆出一个倾听的姿态:“如果你只是故弄玄虚,你就别想走出唐府的门了。” “要我说也可以,但是我要先见唐云忠。”我立刻乘机提出了要求,“我知道自从乾门关失守之后,他就一蹶不振,还被以罪人的身份带回京城,关在府中。眼下只要我能见到他,确认他安好健康,我就把所有事情对您和盘托出。” “你以为就为了几句未辨真假的留言,老夫就要让你见到云忠?”唐镇远打量的视线落在我身边,“你总得说出些叫老夫信服的话,老夫才能考虑考虑。眼下只是故弄玄虚,你当真以为老夫是那些好糊弄的晚辈后生吗?” 我沉默片刻,站起身:“崇帝二十年时,曾罹患眼疾,药石罔医,遂行巫蛊之术,取少女眼睛做为药引,朝堂内外虽多有不满,但是崇帝生性专断,众人畏其而不敢上谏,唯有太子帝师廖大人尽忠直言,被关入大牢,是您千里奔袭,从乾门关星夜赶回,才阻拦此事继续祸害百姓,才救了廖大人的性命——臣女未曾说错吧?” 唐镇远忽然愣住:“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今日之事,乃是旧事重提。我能够告诉您的是,眼下巫蛊之祸正于暗处潜伏,北川沦陷、唐家军大败,乃至前朝温贤太子被陷害,均与此事息息相关。若您不相信我所言,尽可以去往北川杨氏旧宅,一切便可明了。” 唐镇远好一会不曾说话,低头思考良久后终于站起身:“你跟我来。” 我们从唐镇远居住的院子后门的石阶走入一条我都未曾涉足过的小路,唐镇远在前面背着手缓慢且迟疑地走着。就在我已经我们之间这种沉默会一直持续到见到唐云忠为止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有些沧桑的叹息:“云忠自从回来后,便没有开口说过话……乾门关失守对他来说打击太大了。我知道这背后肯定有猫腻,但是终归北川是在他手上丢掉的,而且在我赶到前,他的不少兄弟战友已经被处斩,眼下这孩子就像是空壳一般。” “……这一切背后,是郭虞在搞鬼,而郭虞身后到底是谁在纵容这一切发生,您比我更加清楚。” “清楚?呵呵,老夫不清楚,老夫一介武夫,所行所做不过是为了大越北防,你说的那些朝堂上的子丑寅卯,老夫从来都不清楚。” “您不是不清楚,而是害怕您的清楚会伤害到唐家本家的利益。为了唐家可以享受繁荣富贵,您甚至默许了您的孩子讲唐云忠的姓名都剥夺去。”“……闭嘴,你这妇道人家懂什么东西!唐家军主帅的位置只能是唐宣文的,这是正统。云忠虽然能力更强,但是他祖母乃是匈奴牧羊女,名不正则言不顺,眼下老夫不帮忙做出决定,难道叫他们今后骨肉相残吗?” “云忠改姓之后,便不是唐家人,今后大可以自立门户,不比眼前兄弟阋墙更好吗?” 他说罢,自己匆匆转开话题:“纵使是再巨大的失败,也不该颓唐这么久,今日恰好你去,我虽不知你姓名,但是想来你也应当是云忠这一边的。你和我一同劝慰他,无论如何这一次保下了性命,丢失的地方今后再找回来就是,大丈夫岂能因一蹶而不振?” 我心里想了许多,最终却半句也说不出,只能叹息一声,小跑着跟上唐镇远的脚步。 到了院落前,我才发现这是唯一一间落了铁锁的门。唐镇远先是打开了挂在门上的铁锁,带我进院子后继续开锁着屋门的铜制门闩。我看向久未曾打理的院子,语气里忍不住多了几分奚落:“到底是别家的孩子,住在这样破败的院子里,吃着些残羹冷炙,也是不心疼的。” 唐镇远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打开门闩,站在门口扶着门稍稍等了一会,才对着里面喊:“云忠,我是爷爷,我进来一下。” 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唐镇远听了一会儿,小声嘀咕:“又睡过了?这都大中午的了,眼下成天就是睡觉,这样松散懈怠怎么得了。” 说罢,他推开门:“云忠,你整日这般混沌……” 随着门打开的一瞬间,一股粘稠恶心的味道立即从逼仄的屋内爆发出来,那是一股腐朽变质混杂着铁锈味的恶臭。本来还在观察院子的我一瞬间便转过头,甚至是越过了呆站在门口的唐镇远,直接扑进了屋子里。 幽暗的房间里,唐云忠躺在正厅正中间,露出的手臂上全是一条一条密密匝匝的伤口,好些都已经结痂,还有些更加新鲜的随着他迟缓的脉搏跳动还在一丝一缕地冒出点点血珠,而脖颈右侧的位置则还在涓涓往外涌出暗红色的粘稠液体。 “唐云忠!”我一下扑上去,手指颤抖着按住他脖子上的伤口,但是指尖触到的迟缓的脉搏和唐云忠已经开始散瞳的眼神都在告诉我,没有什么能救得了他了,眼下他全身的小幅度颤抖,不过是将死前本能的痉挛和抽搐而已。 第四十五章 山有木兮 唐镇远从背后走上前,他脚步有些发软,进来的步伐透着不符合性格的迟缓:“云忠……大夫呢?我去找大夫!云忠,爷爷去找大夫!” “不用找了。”我抱着唐云忠的后颈,手指压在他的脖子上,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眼下为了将他扶起来,我只能跪在他的血泊之中,不一会的功夫,便能感觉冰冷粘稠的液体浸湿了膝盖的布料,让我几乎泡在那摊血迹之中,“这么多血,已经没有办法救回来了。” 唐镇远没有说话,我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唐云忠身边摔碎了一个盘子,其中一块碎片被他打磨成三角形的尖锥模样,我对着他的人中使劲掐了下去……接下来好一会功夫,我的记忆都是空白的,我似乎既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这样做。等到我回过神的时候,我正在一手按住唐云忠的脖子,一只手积压他的胸腔——我在做什么?他分明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了,血都几乎流干净了,我这是在做什么? 正当我迷茫时,却听到唐镇远颤抖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云忠!云忠你看看爷爷!” 就像从梦中忽然惊醒一样,我从那种本能的施救动作里惊醒,低头看过去,唐云忠刚刚已经失焦的眼里忽然多了一丝神采。他靠在我肩上,手指吃力地抬了一下指向暗处的墙壁,唐镇远和我看去,就见上面似乎写满了血书:“好,好,爷爷马上就去看。你坚持一下。” 唐云忠大约是松了一口气,手臂又垂了下来。 他忽然微微侧过头,用余光打量着我。从目光里流淌出一丝迷惑。 “我是……”我自我介绍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我要怎么跟他介绍呢?只是介绍一下姓名吗?或者这些年的经历,怎么才能告诉他呢?我本来已经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怎么就偏偏迟了一步呢?眼下让我再说什么呢? 就在我卡住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微凉的触感忽然从眉心传来。 我下意识用空着的左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就看到唐云忠带着血的手指滑落,最后对我略带些调侃和好奇地一笑,便倒在我怀里,再也没有了声息。 “唐云忠?”我喊了一声。 可惜,再也没有任何回应了。 · “杨家祖宅中有巫蛊之法,郭虞以此为诱饵蒙骗圣上同意了设计唐家军丢失乾门关的计划。”唐镇远看着墙上的血书,那些字迹分外缭乱,字字泣血,站在那面墙面前,他似乎一瞬间便苍老了许多,“……云忠,你要以死明志,就是希望爷爷能相信这些吗?” 我从地上站起来,唐云忠的身体被安置在床上,眼下他既然已经没有气息,那么身后事究竟如何,似乎也不再是急于一时必须处理的事情。我把唐云忠的手帕递给了唐镇远,一种怎么都提不起精神的疲倦让我连说话都觉得累得慌:“这是唐云忠在副将赵敢身上留下的遗书,当时他害怕万一自己回不来,大约把信息留了很多份,就为了能传递给您。里面讲的是同一件事情,写得比墙上还要简洁,我本想把这个东西交给您,作为合作的筹码,但是眼下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反正我最终还是迟了一步。” 唐镇远依旧站在那一面写满了唐云忠血书的石墙前面,手里拿着我递给他的遗书,仿佛风化的石像一般一动不动:“云忠,到了最后,你还是相信爷爷的吗?” 我没有说话,坐到床边去看已经死去的唐云忠,他肤色在蜡黄里透出濒死的青色,瘦脱相的脸上几乎找不出昔日意气风发的神采奕奕,唯一能让我稍稍宽慰自己的只有那舒展的眉头,最后一眼看着我的时候,他分明是笑了起来的。 我的眉心中间被他涂了一片暗红色,这让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脑门上盯着的大包。想着,不由得苦笑起来:“你到底……有多喜欢拿我寻开心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都已经逐渐西斜,我才听到唐镇远走来的脚步声:“你需要什么?老夫能帮你做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我抬起头,他沉稳而苍老的面容浸透在夕阳之中,看起来有种非人的肃穆和威严。 “我还没有和您解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呢。” “……”唐镇远坐在我对面,我们俩恰好坐在唐云忠床铺的一头一尾,老人下意识拽住孙子的手,似乎唐云忠此刻只是睡着了一般,“那你先将你要告诉老夫的一一道来吧。” 这一次,我没有再有所保留,从我重生前的事情,一直讲到我回到十年前,包括我们在另一种可能性下查到的一切情报,我都对唐镇远和盘托出了。 傍晚的夕阳带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 “然后我再一次从那间庙的地道爬出来,就又一次回到了这个时间了。眼下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好像黄粱一梦似的。”我说完了自己的遭遇,略带忐忑地望着唐镇远,“我知道这件事情大约很难让人相信,但是……” 唐镇远忽然站起身,用手示意我不要说话,远处传来了唐揆荣的声音:“父亲?父亲您还在和云忠说话吗?” “你在这里等老夫一段时间,老夫用完晚饭便回。”唐镇远说罢便走出屋,一路将门锁上,一路远远对着唐揆荣回答,“云忠难得愿意多说些话,老夫与他多聊聊怎么了?你这一辈子没有上过疆场的,怎么会懂这种感觉?” 我听着他说着遮掩的话逐渐离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唐云忠的手背:“太好了,你爷爷看起来应该会帮我的。” 等到午夜时分,我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屋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打开。唐镇远进来,眼睛忍不住瞟了一眼坐在床边睡着的我,回头带上门:“……这情况还能睡着,你这丫头倒有几分胆色。准备一下,我们立刻要准备进宫。” 我本来在屋里困乏了半天,迷迷糊糊打着盹,闻言却一下坐直了:“这么快?” 唐镇远递给我一套衣服:“云忠本来是应当死罪的,但是老夫不忍心,跑断腿总算将他担保下来。眼下云忠既然已经逝去,那么老夫也应当去宫里和圣上交代此事……你说你想要知道温贤太子的处境,此事莫说老夫,只怕宫里也没有几人知道。” 这情况来得如此突然,我呆住了好一会:“可您下午不是和我说,温贤太子不是早已去世吗?” “方才我去仔细了解一番,发觉事情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温贤太子在几年前却是应该已经死在温贤阁,但是老夫方才略施手段,确实套出一些消息——温贤太子可能一直没有死,而是被囚禁在宫中。” “什么?”我忽然愣住了。 我明明记得周恪己应该是死在我入宫几个月后的冬季,之前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我才会第一时间先想到要找唐云忠,而周恪己,这个时间应该早已死去才是,我要找他也只是找他的死因而已:“……周恪己没有死?” “你其实是个不太会说谎的孩子。”唐镇远忽然抬眼看我,“你看你如何称呼我家孙孙和温贤太子的。他们的名讳也是你可以随便称呼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装到一半又忘记了要注意称呼。 所幸唐镇远没有继续为难我:“老夫听你说了那么多,知道你最想做的是讨回北川和帮云忠讨回公道。此事也是老夫心中所念,但是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才行,非一时一刻能改变。依照我对云忠的了解,和你的说法,温贤太子与云忠乃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于情于理老夫都不能坐视不管。眼下总该先确认温贤太子是否活着,倘若有机会,总要救他出来才是。”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今晚一切都要靠我自己才行了。 “等到入宫之后,我会在正阳殿向温贤阁方向最近的地方要求停下马车,届时你便跳下车,按照我的猜测,温贤太子大约还被囚禁在温贤阁内,届时你便只能依靠自己,一个时辰之后,我会重新在那个路口等待。如此计划,可以吗?” 我点点头:“如果届时我没有按时回来,也请您不要多做等待。”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片刻后在我肩上拍了拍,“谢谢你照顾云忠,也谢谢你愿意信任老夫。今后,老夫也会更多思考关照这些事情的。” 闻言我叹了一口气,望着唐镇远牵着唐云忠的手,那手经过半日已经有些僵硬了,上面暗紫色的斑点越来越深越来越多:“我这就去换上衣服,等会我们就出发吧。” · 温贤阁的大门上落着一把巨大的锁。暗红色的大门甚至推不开一丝缝隙。我着急地顺着墙摸了过去,本想着起码能从门缝看点情况,却没想到连我还是低估了皇家要埋没一件事情的残忍,门缝都被水泥糊得紧紧的上下透不出一丝缝隙——里面忽然传出一丝动静,仿佛深夜里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里面有人!”我惊喜异常,打起精神顺着墙根继续摸过去——温贤阁有一个大多数人大约都不知道的出入口,是周恪己偷偷告诉我的,虽然后来我出入温贤阁非常自由,根本没有用上那个地方的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这么找了一圈之后,我总算在内院外墙附件的草丛里摸到三四块松动的砖块,扒开之后果然是一个狗洞一样的出入口。正常成年人根本无法正常进出:“只能顺着墙根一点点爬进去了……” 这个洞我并不陌生,本来是周恪己偷偷挖出来供自己的小狗脱脱进出宫室玩耍用的,后来脱脱被吊死,他格外伤心,便自己调了些水泥把那个小洞封上了。但是这里毕竟是随便弄了些砖块的松动处,多用力扣一扣也能破坏掉。 我顺着洞口一点点蹭进来,废了好一番力气,总算进入了温贤阁——刚刚站起身,我便觉察出不对,屋檐下的绑着两面我们在杨家祖宅见到的人皮鼓,夜风吹过便能发出悠长的鼓声。 “大人!”我愣了一瞬间,小跑上前用力推开门,一大片灰尘扑面而来,我虽然一把捂住口鼻,却还是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大人!大人!” 灰尘还没散去,我便冲进屋里,径直奔向周恪己的床榻:“大人!恪己大人!” 黑暗中,一阵咳嗽声从暗处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预示着主人的生命已经仿佛风中残烛一般。我寻声摸索过去,在黑暗中逐渐适应了过来,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佝偻着侧卧在床铺上。呜咽的风声从我们身边划过,他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一般蜷缩着身体,在这燥热的夏末的刻骨的寒冷中瑟瑟发抖:“大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十年的周恪己。一股熟悉而彷徨的感觉让我慢慢走到床边——我就是因为杀害温贤太子的罪名,才会被斩首与正玄门外,由此,才开始了一段我意料之外的人生。 他是我死亡的元凶,但是也是我最大的恩人。因为他的缘故我经历了一场莫须有之罪带来的死刑,但是同样是因为他我才能从清河县的万里淤泥里活了过来。可怕的是,无论是加害还是恩情,他都并不认识我,他不为救我而救我,他不想害我却害我。 这是一个未曾认识我的周恪己,也是一个我未曾认识的周恪己,这种感觉奇妙而让人心生感慨,我甚至有一种是不是走到这里就可以感觉。就好像这里是一切应当结束的地方,一切应当结束的时刻,而我所有的艰难和努力,从来都只是为了溯流而上回到此刻。 ——眼下,我终于确认,我回到此刻应当是有意义的,只是我还不知道那最终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而已。 我柔声唤他:“大人?” 他吐出一口没有温度的冷气,在黑暗中缓缓睁开双眼,看向正俯身凝视着他的我,那细弱的声音从嗓子里勉强挤出:“你是?” 第四十六章 大梦谁先觉 “我叫许梨,是司药监掌药女官。”我小声回答他,就好像我们第一次遇见那样。 他却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回答,只是对我哑着嗓子对我小声哀求似的喊着:“水,水。” 我愣了愣,下意识看向院子里,那棵梨树早已枯萎,上面一颗梨子也没有剩下。 周恪己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的啜泣,他只是清醒了一瞬间便随即又陷入疯疯癫癫的呓语之中。他在这张床上躺了几年,或许根本没有人为他翻动一下身体,我伸手摸到的腿仿佛竹竿一样细长冰冷。总是散发着淡淡香味的身体,此刻却好像一堆一只被人遗忘的垃圾,只能散发出身体上褥疮破裂而产生的腐臭。 “……对不起,我将你抛在这里,任由你被折磨。”我小声嘀咕,将他瘦小的身体揽在自己怀里,解开腰里的水袋,捏着周恪己的脸颊,小幅度地让水袋里面的水留到他的嘴里,“我为了活下来做出最初的选择,但是当我看到崭新的天地之后,才知自己过去的渺小,我才似乎意识到,不去竭尽全力,不去以命相搏,似乎都是一种残忍。” “我追随着想要自救的意志,走上了一条过去的自己难以相见的道路。”我小声地说着,扶着他的后颈,看着他小口吃力吞咽着不知多久没有碰过的洁净水源,“但是,我还是总在后悔,后悔太迟了。我的迟钝让您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 他大约终于缓过来,湿润的嘴唇叹了一口气,接着总算回应了我从前的话:“女官?许梨?” “不错,也是清河县灾民许梨。为报答太子恩德,我才会出现在此。” 他在黑暗中微微瞪大眼睛,片刻后眼睛弯了弯,嘴唇颤抖片刻,却并没有说话,良久后,他仰头看着我:“我已无力生存,何必徒费心力。我于此夜能……能遇姑姑,已心满意足,还请姑姑……速速离去。” “我是来救你的。”我小声对他说,仿佛为了更加明晰一般,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来救你的,我能救你一次,便可以有第二次。” “我们……见过?” “大人说未曾见过,便未曾见过。” 他比起现实里的那个相处十年的恪己大人更加弱小和年幼,瞪大的眼睛盯着我,好像在努力寻找着并不存在的回忆:“不对,我们好像见过?” “我只是您万千帮助过的人中间一位罢了。”我回答道,抬眼看着屋内的陈设,“圣上为什么没有杀你,而是要把你关在这里?大人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神色里多了落寞:“或许是因为,我做了错事吧?” “不,是因为巫蛊邪术……圣上用大人您作为‘借福增寿’里的活祭,以此借走您身上的生命力和健康。这本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巫术,被郭虞编入《万通玄妙录》。圣上正是因为听信了谗言,才会将您囚禁于此。”我拽住周恪己的手,“所以您从来都没有错,无论您做了什么,都免不了被当做活祭品的命运。” 周恪己呆愣片刻,恍惚地抬起头,看向门外,那两面挂在屋檐下的人皮鼓,在寂静的夜里一声一声地被风敲响:“原来……” 他似乎不愿继续说下去,所有的话最终变作一声叹息。 话虽说开了,可是眼下我又要怎么办才好呢?即使周恪己愿意信我,可是以我眼下的处境又能做什么呢?都不说别的,就我找地方钻进来那会功夫,时间也早就过了一个时辰,而且即使我真的回去找唐镇远,周恪己眼下对外就是已死之人,而且唐云忠又已经不在人世,怎么想都已经是一个不可破解的死局了。 “你在想什么?”虚弱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将我拉出无边无际的思考和纠结。我对上周恪己柔软的眼神,忽然心软到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挤出笑容,想叫他不要这么担心,“你怎么了?你刚刚的眼神,好像在思考很严肃的事情。” “没有,大人,我并没有思考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没有经历过北川的周恪己还是当年那个半点尘俗不染的太子殿下,就好像天下所有肮脏的,污秽的,决绝的,残忍的事情,都应该自觉地避开他。我知道如果周恪己永远是这样的,他便不可能从温贤阁走出来,但是再一次看到这样的他,我又觉得好像连我也分外怜惜这样的周恪己,仿佛叫他就这么温柔而宽厚地过,应当是我的使命一般。 “外面是怎样的?百姓安泰否?” “北川失守,百姓流离失所。” “……你可认识唐云忠唐将军?北川乃是唐家军属地,如何能失?” “唐将军遭奸臣暗算,丢失乾门关后,已经在家中去世了。” 压抑的沉默充斥着发霉的屋里,周恪己的眼角不由自主地划出一行眼泪,他转头将脸藏在暗处,默默擦了擦眼睛:“是吗,是吗,原来云忠也……” 我看着他强忍悲伤的模样,心里难受不忍,却也只能勉力安慰他:“大人,为今之计并非沉湎于悲伤,眼下我们应当找到新的出路才行。” 他好一会都不曾说话,只是恍惚地望着门外:“今夜的月色,却很好呢……这样的日子里,月亮依旧还是圆满的。” “大人……” 他兀自低着头,花了好一会去消化那些悲伤,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又是温和的笑容,只剩下还带着湿意的睫毛小幅度地颤动:“方才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一直想问,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你为何会熟稔地喊我恪己大人呢?”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但是周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似乎已经有了打算:“我们曾经见过对吧?若我们在我还是太子时候见过,那么你应当喊我太子殿下,既然你喊的是一个不明不白的称呼,那么我们应当是在我被贬为庶人之后见过吧?但是我却记不起你……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我觉得您暂时,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 ——因为那个崭新的未来能够存在的基础,是眼下活生生的周恪己的死亡……我明明抓住他了,眼下还要看着他迎接那悲惨的命运吗?即使这个世界真的破烂不堪,但是它当真一点点被拯救的意义也没有了吗?就因为我知道存在某一个可能比眼下好得多,我就当心安理得接受一切,将一切告诉周恪己,然后对他许诺一个虚幻的未来吗? 我到底应该如何看待我这乱七八糟的一生,这个问题似乎我已经很难去回答了。 “……大人,我们应该首先走好眼下的每一步。”半晌,我也只能这样安慰他,然后开始寻找有没有能逃出去的地方,“眼下您不用管那些其他的事情,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想办法从这里出去。只要能活着出去,就一定还有希望。” “可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 “……我什么想法并不重要,我被时光玩弄到如此程度,早就疲于奔命,眼下什么问题甩给我,我就先解决什么吧。” 我扶着周恪己让他靠在墙上,他全身都几乎瘦成骨架子,一头枯黄的头发蓬乱地披在肩上,他的腿和脚都已经细得好像是我的胳膊,尖尖的脸上一对眼睛大得有些诡异。最开始我遇到周恪己的时候,他虽然虚弱,但是状况远比眼下好了许多。周恪己的病态和消瘦是时间一一点点雕琢出来的,更加难以恢复,更加岌岌可危。 但是我还是舍不得放弃他。 我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我还有什么可以借力的存在?快点想起来!还有没有身在宫中的,蒙受周恪己的恩情,愿意帮助他的人?还有这样的人吗? 我忽然愣住了,一个诡异的主意从心里冒出来。是的,我知道一个人,她受恩于周恪己,活生生存在于这个世界,只不过眼下她自己陷入了迷茫,在无作为和谄媚中虚度光阴。我想,这个人大约是我最能相信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托付对象了:“……大人,我知道或许有一个主意,但是可能有些冒险,您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周恪己愣了愣,我以为他没有听清,飞速重复了一次:“您只要回答我是否相信我就可以了,反正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搏一把,您愿意吗?” “……我们这样多久了?” 突然的问话让我瞬间陷入哑然:“您说什么?” “我们这样多久了?你这样为我寻找机会,这样不知疲倦地努力,到底过了多久?”我脸颊上一阵凉意,周恪己冰冷的手在我脸上带着几分怜惜地抚摸过去,皱起眉目光里多了些懊恼,“我为什么什么都记不得呢?我们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对吧?你说你是清河县灾民,你到底花了多少努力才来到我的身边呢?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任何关于你的事情了?” “……记不得也不要紧,大人。”我抓住他的手,在手心亲了一下,对着他安慰地笑了笑,“只要大人还是大人,我还是我,这一切都不会变化,无论陷入何种处境,我们都要想办法克服——我要先去找有没有其他出去的办法。” 我心里打定主意要把周恪己托付给更为年少自己的,有了计划便急匆匆地跑入院子——刚刚的狗洞还有碎石子,我要看看能不能带着周恪己钻出去。 然后,正在忙于寻找逃跑之道的我,却没有发现一个小口袋被遗落在床榻边,周恪己看了一眼我离开的背影,捡起那个小小的锦囊,打开的一瞬间愣住了。 我把头钻出去,正在左右张望,忽然一阵脚步声急匆匆从转角处来,我吓了一跳,瞬间缩了回去:“这帮神武营,大晚上还巡夜……” 如果眼下我已经升任司药监管事姑姑,那么我应当就住在六监寝那个独立的房间,一路上跑过去的话,大约需要一个时辰,还要避开各处神武营:“大人,外面守夜的……” 我一边抱怨着一边走回正厅,话语却在看向周恪己床榻的一瞬间,全部堵在嗓子里。 周恪己手里捏着一个锦囊,另一只手扶着脖子,歪着头呕出一大口血。 “大人?” 他看着我,嘴角抽了抽,那染着血的薄唇微微颤抖,吐出两个气音:“快走。” 我跑上去,他手里捏着一个我并不知道为何会存在的锦囊。在他鼻息一点点停滞下去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一些朦胧的记忆——是王书言,在他清醒的那一个瞬间,他把这个东西塞给我。 我记得他的眼神只是清醒了一瞬间,在塞给我这个小东西的时候,他似乎小声呢喃道:“知内情者,当自绝。” ——他把我认作和他一起定罪的同僚了! 寂静的黑夜里,最终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这几天的劳心劳力,最终没有换来任何东西,一切,都还是这么无望地进行着。 周恪己靠着墙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似的。一线月光透过纸窗落在他脸上,朦胧的月色让他披上一层绒绒的银白色。 “我到底为什么回到这里?只是为了拷问我的良心吗?”我小声问他,但是无论我再问什么,都没有任何回答。安静的夜色里只能听到偶然巡夜的脚步声。 ——巡夜? 我突然愣住了。 一个可能突兀地出现在我心里:我到底为什么会重生呢?是因为我被判了死刑。然而我为什么会被判死刑呢?是因为,我杀了周恪己啊。 “原来如此啊。”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伸手擦了擦周恪己嘴唇上涌出的黑色血液,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万物皆有因果,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并非无辜之人啊。” 在帮周恪己整理好衣服之后,我走到殿外,拿起一根放在地上的鼓槌,盯着挂在高处的人皮鼓:“贪得无厌的家伙,用别人的性命来供自己取乐,用别人的健康来治愈自己的疾病。这一切也应该就此结束了吧?” 我举起鼓槌,用力地敲了下去。 在兵荒马乱之中,温贤阁逐渐被围住,我听到有人在拆水泥封住的大门。心里不仅还是涌起一丝畏惧之情,像是为了把那种恐惧压抑下去一般,我又用力敲了一下鼓面。 背后狗洞传来动静,我扭头看过去,就见周恪法手持利剑狼狈不堪地爬了进来,见我站在殿外,对我大吼:“你是谁!你对皇兄做了什么?” ——无论是什么结局,我必须把最后一笔给填补上,此刻,我总算可以确认了。从一开始,我就不无辜,而且从一开始,我就不是无足轻重。 短暂地愕然后,我对周恪法笑了:“我乃是清河县许梨,温贤太子已经为我所杀,若想为兄长讨回公道,十年之后我等你来取我项上人头。” 第四十七章 尘埃落定 “哎哟!”我一下倒在黑暗里,顺着视线,就看到黑衣人趴在洞口处,着急地看着躺在地上呈大字型的我:“喂!你躺着干嘛?后脑勺磕到了?” 黄粱一梦留下的惊悚让我恍如隔世。听着那黑衣人的呼唤,我想要动一动,脚上的剧痛在瞬间把我拉回现实:“啊!我腿,我腿!” “活该!你跳那么快干嘛!”那人咬牙切齿,从上面飞身跳下来,走到我身边蹲下来掰着我的脚腕捏了捏,“扭了,慢慢养吧。要是你再随便走路,就等着老了变成跛子吧。” 我抽了抽嘴角,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 那人简单检查之后,便抬起眼看向天花板的大洞:“什么我们不能下来两次,我看这下面跟上一次也没什么区别啊?堂主是这么调皮的小孩吗?” “谁知道呢?”我小声嘀咕,默默回忆着刚刚的遭遇,再看向周围真实感强烈的四面石壁,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眯着眼睛打了个哈切,“那种整天神叨叨的家伙说那种不负责任的话也是很常见的。将信将疑就好了嘛……哈,困了……” “你有点紧张感行不行?”他抱怨了一句,在我身边盘腿坐下,“我看咱们也别爬了,你这腿也爬不出去。等会儿我出去探一探情况,要是北川侯他们情况不错,等会就一起出去吧。” 在经历了一通那么绝望的乱七八糟之后,我觉得仿佛这些问题一下都不是什么事情了。手臂枕着后脑,懒懒地答应了一声,左右看了一圈墙壁:“说起来,上一次我就很好奇了,你说这间地宫里面到底是谁设计的祭坛呢?” “嗯?”那黑衣人还在观察外面的动静,似乎没有关照到已经开始神游天外的我。 “这是一个借福增寿的祭坛,我们一共看到过三个祭坛,第一个是北川杨家的,是为圣上准备的,将杨家众人作为活祭品,第二个是头顶上这个,同样是为了圣上,是将九皇子作为活祭品……那么这个祭坛又是为谁准备的,这里的活祭品又是谁?” “谁知道啊?”黑衣人眼下似乎对我的话题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满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只是偶尔敷衍我几句。 但是经历了方才的我却不这么觉得——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甚至连最初我为什么会被陷害,都仿佛是冥冥中的天注定,那么这一处祭坛,一定也有它存在的必然性。这里并不是圣上贪婪欲望的又一个证据,它一定有着更为复杂的意义。 这里到底又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偏偏是在这里,我的知觉连通了过去和现如今?这一切绝非是偶然,一定是有什么人在暗中操控一切。一想到我的命运居然被一个至今不知身份的人摆布,捏作一场大戏的主角,那种被控制的恐惧就让我寒毛直竖。 我顺着墙壁摸过去,暗淡的夜明珠散发着幽暗的光芒,周围并没有任何其他线索。只有厚实的石壁沉默地面对着我。 “……不对啊,这里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踏入两次?”一种朦胧的直觉抓住了我,我一下抬起头,看向身边的黑衣人,“对了,千姓堂……” “什么?”他正在思考怎么把我搬运上去,头也没回问了一句。 “……没什么,您慢慢爬先。” 我盯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墙:既然是他的堂主,那么问他估计也得不到什么有效的答案,不过一旦有了方向,后续调查就是靠自己也未尝不可。 · 三五个时辰后,我终于获救了。此时黑衣人已经先一步离开,我被放在破旧的祭坛之中,就看到面前红墙轰然倒塌,唐云忠踹开几块碎砖,生龙活虎地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剑一边找一边喊我:“许梨!许梨!” 我坐在废弃的宫室里,看着活生生的唐云忠,颇为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别喊了!我在这里呢!”眼下没啥需要我动的地方,我屁股都不带挪窝,等着人给我抬出去。 唐云忠循着声音小跑进宫室,带着厚重血丝的眼睛直直地撞向我。好一会才松了一口气,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环视一圈屋内,随即骂了一句:“他妈的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刚刚在正阳殿地下发现一个,这边又来一个?” “正阳殿地下也有?”这倒是出乎我预料,但是一想到那些熏香,仿佛又没有那么意外。 唐云忠大概是想骂什么,但是身后将士的脚步声让他打住话匣:“……这晦气地方呆着干嘛,走走走,赶紧回去了。等会我让将士过来把这里的人也确认下身份再另外安排下葬。” 我委屈地指了指自己的脚踝:“我脚扭伤了,眼下不能走!你以为我乐意坐在这里啊!” 唐云忠愣了一会,颇为无奈地蹲下来:“行行行,我真是服了你了,一个晚上不见踪影,我们都快急疯了,最后居然是腿给崴了,你怎么做到的啊?” 我嫌弃地用手指把他抵开:“硬邦邦的还带着尖刺,你是嫌我伤得不够重是吗?就不能找个不穿铠甲的扶一下我?” “就这情况你还挑上了?” 就在我俩争执不下的时候,忽然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瞬间看过去,就见周恪己束发戴甲,手握剑柄从外面走来,见着我神态一愣,一对秀眉微微蹙起,似乎很是可怜的模样:“阿梨,你可叫我提心吊胆了一晚上。” 我扶着唐云忠的盔甲单腿蹦跶,想要让自己看着稳重点,但是那个来来回回摇晃的模样属实不够庄重。我这人天生没受过什么礼节仪态方面的教育,做什么事情都是这副晃晃荡荡的模样,平日里倒也是习惯了,但是一看到周恪己身后其他兵士,心里难免还是有点害臊。便蹦跶两下,想要找个地方先坐下。 却没有想到我才蹦跶了一步,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捞起来,一下撞在硬邦邦的铁板上面,恰好磕疼了我刚刚撞在地上的后脑勺:“疼!”我单手扒着周恪己的手臂,扶着发髻回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大人,我脑袋磕疼了。” 周恪己微微一愣,伸手在我脑袋上揉了揉,声音都跟着柔软下来了:“这几日我就该多多看护着你,都是我太过散漫才害得阿梨受了伤……怎么这样可怜?这是撞到哪里了?是不是我碰到的地方?我让他们先送你回侯府好不好?” 我被揉得心满意足,扶着周恪己的手臂一边仰着脑袋一边满足地吹了声口哨——舒服了,日子果然还是这么过才成。 帮我揉了一会之后,周恪己手按在我肩上,好一会在我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是不放心,我带你先回去吧,反正事情也差不多搞定了。” 我咕蛹咕蛹翻过身,拽了拽周恪己肩上的一缕落下的碎发:“疯了呀?等会找个小兄弟送我回去就好了,你眼下事情还能处理过来了?还送我回去?” 周恪己皱着眉上下打量一番我,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老国公在暗中帮助颇多,我们几乎一路都没有受到太多阻拦,眼下正阳殿已经被云忠的人看住,就等着郭虞落网。” 我预料到此事绝非不可能,但是却没想到居然这么迅速这么顺利:“这么快?” 周恪己嘴角微微勾了一下,点点头:“兵不血刃。” “可是这短短几个时辰,郭虞都没有反抗吗?” 唐云忠走过来,在一旁补充道:“郭虞任人唯亲,手下值得信赖之人本就不多,爷爷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他们那边连最后可用的神武营和朝堂诸多武将也顺势倒戈了——郭虞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人物,不会真的有人愿意跟着他拼命的。你说是吧,大哥?” 周恪己对他欣慰地笑笑,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将士:“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郭虞以利益换取来的支持,最终功名利禄一旦不在,他们必然溃不成军。而且……之前义父的事情,也让朝中尽忠直言的文官纷纷倒戈,尤其是义父的学生子弟众多,眼下咱们大越朝堂半数以上言官都曾受过义父教诲。” 我有点感慨地叹息了一声:“其实,我反而倒是希望,义父没有这么多价值……因为义父的枉死才能让很多人觉得扳倒郭虞是必要的,我会有点难过。” 说着,我叹了一口气,对他们摆摆手:“算了算了,这种事情说了没有意义,往事不可追,事情最终能顺利解决就好。” “上元兵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其实主要是对我来说不明不白,毕竟那南柯一梦占了我那一夜绝大多数的记忆,在宫里一团兵荒马乱的时候,我在地宫里扣墙皮思考问题。结果最后就是解决了我好像还没有实际感觉。 反而有一种问题好像还没有完全解决的怪异感觉。 “恪法到了城外了。”周恪己进屋的时候,顺手取下肩上披风递给身边的红儿,“我派了使者去通话,眼下恪法不能进城,我还没处理干净。” 我叹了一口气,把话本放下:“……自己把脏活儿都干了,最后又将现成的果实拱手让人,所以兜兜转转一大圈,大人您还是那个大善人。” 周恪己接过手炉,坐到我身边:“阿梨不是善人?” “我不是,我是大坏人。”我嘀咕了一句。 周恪己嘴角勾起,眯着眼睛看向我,将暖炉放下,像狸子一样俯下身:“说这些糊涂的话,坏人也会喜欢善人吗?” “坏人之所以坏,就在于他们喜欢别人都是大善人……倒是善人怎么会喜欢坏人呢?”我伸手逗了逗周恪己的脸颊,这家伙真是,都已经三十岁了,脸上除了略微的细纹怎么半点没有变化,而且最可恶的是这人到了一定年纪好像变得更加圆滑狡黠起来,吃准了我扛不住他的脸,总是这样无辜地凑过来扮可怜。 “对旁人我乐意做善人,对阿梨,我却不然,阿梨待旁人一分好,就要给我十分好。若是做不到,我便要闹脾气,这算什么好人呢?”说着,他靠过来,翻着我的话本,“这书写得没意思,这男子在家便做老爷,又娶了年轻的外室,心安理得让女子操持家务琐事,却写得仿佛天下顶好的男人似的。” 我叹了一口气,拽着周恪己过来吧唧一口:“是是是,天下哪有大人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这是话本,他不写个三五个外室争风吃醋,如何把故事写得有趣啊?况且,寻常男子可不就如此这般,这个姑且能算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吧?” “姑且?平日里那么讲究,对这故事里的男子倒是将就了?” 我撇撇嘴,抄起书抵在周恪己鼻梁上:“大人何必和这种人物吃醋呢?大人日月之辉,这小说里的人不过是炳烛之明,我拿着这东西不过是打发时间的,大人您和他比什么啊?” 这么闹了一会之后,周恪己表情稍微严肃了一些:“之前阿梨拜托我调查的问题眼下已经有了眉目——郭虞在狱中交代,说这寺庙的选址并非他的手笔,而是一对吐蕃巫师出的主意,包括郭虞手上不少本事,也是从那人身上学到的。具体为什么选在这里,他也不知道。” “相貌呢?” “一高一矮,均为男子,其余一概不知。郭虞只是说两人应当是父子,因为其中一个身高较矮的人一直牵着另一人。” ——踪迹不定的吐蕃巫术父子,两人同进同出,精通祆教的巫蛊之术,这些东西别说大海捞针,简直就连能不能找到有这样特征的人都不一定。 “一高一矮,行踪莫测,从西域而来,关键那人应当是站在周恪己这边……”我拄着拐杖走在后院,将那个人所有的特征在嘴里反复嘀咕,“千姓堂的堂主,精通巫蛊之术,还有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忽然,背后传来锄地的声音。我扭头看过去,就见杨云行的师父在后院的小菜地里耕作,他的腰弯得厉害,几乎只有半人高,平日里他从来都是和杨云行在一起,今日确不知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在管着小菜园。 “……一高一矮的一对父子?精通‘借福增寿’?” ——忽然,一个可怕的猜想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由得拄着拐径直向那老人走去。 第四十八章 真相大白 “师父?” 那佝偻的老人回过头,颇为迷茫地看着我,半晌局促地弯下腰,含糊地喊了一声:“夫人。” 我一蹦一跳走到他身边,扶着一截木桩子坐下:“这是在种菜呢?云行呢,总是看着你们在一块,今日怎么就师父一人啊?” “云行去唐府看梅花去了。这不是云行眼睛一天天好了,我就想着弄点地打发打发时间。”那老人看不出年纪,灰头土脸的模样好像是田地里随处可见的土块子,见了我们姿态从来也都是低微而近于谄媚。 “弄点地好,种菜浇园,生活就是这么平平淡淡也不错是不是?” “您这话说得也对。” “之前郭虞郭相国送给你跟云行的那处宅院后面,也有一片菜园子对吧?” 那老人先是下意识笑着点头,忽然抬眼惊讶地看向我,而我则毫不意外地笑了笑:“郭虞落马之后,已经把什么都交代了,而我们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他当年送给为寺庙选址的‘吐蕃巫术父子’的宅邸,我在那里找到了证据。” “师父,郭虞提到的那对给他定下祭坛地址的吐蕃父子,就是你们对吧?郭虞为圣上建造的那间借福增寿的祭坛是大人刚刚出事的时候,是云行弟弟假扮巫师提议修建在金元围场靠近皇宫这一侧,其目的就是让新的祭坛可以恰好压在一个更加久远的旧时祭坛上面,对吧?” “……”那人神态忽然混杂了几分惊讶,随即抿着嘴一个字不愿意多说,“他,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们,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你们能走到今天。” 我摆摆手:“我没有质疑云行的用心,师父。我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你看我甚至都没有告诉北川侯和宣威将军这一切。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男人嘴唇颤了颤,就这一个微表情下,我就知道他肯定早就知道了我们之间的许多秘密:“我,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千姓堂的堂主曾经交代他的手下,说那间地宫只有我和他可以进去两次,我一直在思考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一直到我第二次掉进地宫,我才明白过来。经历过那个十年并且还保留记忆的人,应该就可以第二次进去。因为我们都将不可能倒流的时光又经历了一次,所以只能进入一次的地宫,唯有我们可以再进入一次。” “如果我猜得没错,云行就是那个堂主吧?我被自己迷惑了,我一直认为堂主一定是比那个感觉夜行衣成精的家伙还要厉害,却没有想过反其道行之。”我坐在木桩子上看着那个垂下头不说话的老者,“千姓堂如果真的和这一切有关,那么所有事情都将顺理成章。杨太妃的死正是为了挽留周恪己性命设下的局,杨家旧宅闹鬼的传闻也是为了引我们去见识‘借福增寿’真相而设下的陷阱。云行的一切行为无非两个目的,第一是保护他的表哥,其次就是引导我们去发现真相。” 老人缩着脖子听着,片刻后弓着身子小声哀求:“别追究了夫人,少爷不会有坏心的。” “少爷?” 他自知失言,慌忙闭上嘴不说话了。 “你是杨家的家仆?”我明白了过来,“难怪你这么多年照顾杨云行,原来,原来打从一开始你们便认识?” “……”他低着头不愿说话了。 “你是现在说,还是我告诉侯爷?”我压低声音,仔细观察着他神态中的犹豫,“我并没有拿出我的手段对付你们,是因为我知道云行是个好孩子。但是我不可能发现了问题,还让一切糊糊涂涂过去。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了。” 老人站直身体,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前我就告诉少爷,瞒得了一时,也难瞒一世的。眼下少爷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咱继续帮他瞒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本是北川一个孤儿,因为驼背厉害被家里人抛弃,杨家一位夫人瞧我可怜,便指了她的乳母给我做娘亲,收留我在杨家做个马夫。之前杨家有段日子是很好的,但是皇后娘娘薨逝后便急转直下,没几年就出了那件事情。因为是行刺,所以太子殿下有心阻拦也无力阻止,最后在他苦苦哀求下,我们从全族问斩减轻为全族流放,我一路跟随看护着小少爷几经辗转总算到了吐蕃。” “到了地方我便觉得不对,那地方太诡异了,他们在墙上画上那种红色的眼睛,把人捆着吊起来放血,还有剥皮、肢解的。杨家不少老爷夫人就是当时受不了刺激便疯了,剩下的人也整日战战兢兢。我当时便想,坏了,这肯定是个阴谋!” 我听着,眉头不由得皱起。 “他们不是一次把我们全杀了,而是分开关起来,我和小少爷关在一起。只能远远听到惨叫和各种奇怪的鼓声。后来大约一年后小少爷身体就很虚弱了,这段时间里我和牢里其他人挖出一条地道,最终由我背着小少爷逃了出去,其他人留下掩护。我根本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停下,背着小少爷跑了两天,到了村子也只敢偷点吃的。我只想着背着小少爷回家就好了,只要回到京城太子不会不管咱们的。” “所以你们回来为什么没有立刻找恪己大人?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到京城的?” “比和你们见面早一年。当时千姓堂来接应我们,后面的路便好走了许多。我和少爷回到京城的时候想要找少爷,但是却听闻不少圣上和太子不合的流言蜚语。于是我们便住到了离京城不远的下野村,打算在那里借助千姓堂的力量搜集些信息,再和大少爷团聚,但是就在那年六月,正玄门兵变发生了。” 我一愣,因为正玄门兵变时候,我恰好也刚刚到京城,但是我们当时还在考核,所以对此我无知无觉。也就是说,我来到京城的时候,杨云行和他的师父其实已经来到京城了:“正玄门兵变阻碍了你们和恪己大人见面?” “恰恰相反,云行少爷是在正玄门兵变后才坚定了要找到太子的心情。他甚至想到能不能通过金元围场找到六皇子,这样起码能有些联系。” “周恪法?” “不错,正是广王殿下。但是我们在找通向金元围场的地道时候,少爷找到了一个山洞。等到回来之后,他便性情大变,一直在喃喃自语说这就是命啊这样的话,不吃不喝,就坐在那里。然后我还听到他说……”老人抬起头,胆怯地看了我一眼。 “说什么?”我心里已经有了些预期。 “他说他看到了十年后,他知道是谁杀了温贤太子了,他说……” “是我杀的,对吧?”我笃定地开口,看着他面露惊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那个黑影到达六监,根本不仅仅是为了刺杀太妃,他一开始应该真的打算杀了我吧。” “但是眼下少爷已经不这么认为了!他对我说知道您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也知道这一切另有隐情。”“他知道是我的时候,想要杀了我,那么眼下他认定是其他人……” 忽然,我愣住了,抬头看着面前的老人:“杨云行到底在哪里!他根本不在唐府是不是!” 他倒吸一口气,对我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知无不言,也是因为少爷的目标就要实现了,眼下终于不用隐瞒所有事情了。” · 昏暗的宫室之内,响起有些拖沓的脚步声。 躺在病榻之上的圣上微微转过头,看向那雪白的身影,他一头黑色的长发如瀑布披散肩头,白瓷的脸上半点表情没有,灰白色的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 经历了上元那一夜的漫天灯花之后,病榻上的男人一夜之间仿佛便老而昏聩起来,他望着面前白色的身影,影影绰绰的美丽五官,伸出手哀鸣:“梓童!你是来接朕了吗?” 杨云行没有说话,他手里拿着一把匕首,葱白的手指紧紧握着把手的位置。 “梓童,你怪罪朕吗?你觉得朕对恪己太狠心了吗?” “恪己待我呢?他用怎样的手段对待我这个做父亲的,你就视而不见吗?这个孽种,旁人都觉得他是良善的,但是朕早就看透他了,他脑子里是长着反骨的,总有一天他会杀了朕。你瞧,朕这不是猜中了,他不鸣则已,一旦做,便干了古往今来一等一的坏事。” “这是你逼迫他的。” “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也是从太子做过来的,如何做低伏小我难道不知道吗?弑父杀君,他才是倒反天罡之人。” “那杨家呢?杨家上下几百口人,也是天经地义吗?”杨云行说着,眼角划出两行眼泪,“你知道多少人死在去吐蕃的路上,多少人死在那密宗魔窟之中。眼下你却说这一切居然只是你的一场长生不老的梦?” “梓童,我是皇帝啊。” 他浑浊的眼里燃烧着欲望的邪火,那种狂热在朦胧的视线里灼伤了杨云行:“我是皇帝啊梓童,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我更长地活下去,大越才能有更好的未来。我何错之有啊?难不成连你也觉得,我落到眼下地步是活该吧?难不成你都觉得,周恪己做得才是对的吧?” “你该死。”杨云行小声喏喏道,忽然举起手里的匕首,高高抬起,像是从魂魄里挤出一声惨叫,“你该死——!” “云行!”忽然,门被一把撞开,一道光照着许梨的身影,影子投入昏暗的宫室,她手里还拄着一个木拐杖,额头沾满冷汗,气喘吁吁地望着宫室内,目光最终聚集在云行手里的匕首之上,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云行不可以!” “……嫂嫂?”杨云行一瞬间怔忪后不由得咬住牙冠,“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他杀了杨家上下几百口,而且你知道,你知道云忠大哥和表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可以杀了他!一命换一命,我就是把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为什么不可以。” 许梨松了一口气,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跳进来:“我知道,我眼下终于都理解了,包括只有我们才知道的那个绝望的未来,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甚至猜到了你为什么会把我牵扯进来。” “……” “你看到了我因为谋害温贤太子被问斩的事情对吧?所以你认为我就是罪魁祸首,这才是你选择从我开始的原因。那个黑衣人那天是为了暗杀我才会从太妃寝宫绕到六监寝吧?” “……你什么都猜到了。” 许梨拄着拐蹦蹦跳跳走到杨云行身边,坦然地站定:“我早就说过了,我是很聪明的,即使没有办法第一瞬间弄清你们的算计,但是故事一旦开始,必然有迹可循。” “你既然知道,就更不该阻止我。”杨云行手上带着几分颤抖,他并没有杀过人,握着匕首的双手在白色的布料下发抖,“我只是想讨回公道,我只是想报仇雪恨,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许梨无奈地笑了笑,语气笃定地问道:“那么云行,报仇完你有想过自己怎么办嘛?”顶着杨云行惊讶的视线,许梨语气没有半分犹豫,“你压根没有想过,因为你觉得自己没有以后了,杀了他之后,你转头就会把刀尖对准自己,我说得没错吧?” “……你是怎么?” “他不仅仅是恪己大人的父亲,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当今圣上,眼下恪己殿下将他囚禁在此,就是不愿意坐实弑父杀君的罪名。你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你既然准备在当下杀了他,你就做好了认罪的准备。为了不让大人和将军难做,你最快捷的做法就是先把他杀了,然后自杀。这样无论外人是否相信,起码他们能找到一个刺伤圣上的罪人,不是吗?” 杨云行的手指在小幅度颤抖,神态里带着被拆穿的恼怒,一把拉开了我的手,阻拦了我夺走他匕首的动作。 第四十九章 广王入京 我看着他脸上斑驳的泪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会觉得你的性命与我们毫无联系呢?你要报仇可以,但是你想想你那俩大哥怎么办?届时等他们发现,一切都成了定局,唐云忠永远失去了他的云行弟弟,恪己大人失去了他母亲这边最后的亲人。我可不能允许你在这么美好的时刻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是想劝我放下仇恨吗?” “放下仇恨?”我走到他身边,拽住他的手,“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我从来没有说你要放下仇恨,但是眼下你比仇恨更加重要。”说罢,我转身看向背后躺在床上已经无力出声的老人,“而且眼下,他活着的价值也远比死去更加高。大人还有很多事情要用到这位圣上,局势已经逆转,再用奋不顾身的怒火面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物尽其用才是本分。” 杨云行手里捏着匕首,沉默地不说话。 好一会,我拽住他的手,他的手抖了抖,忽然一瞬间又收紧了。 “他们不能没有你,你还有亲人,你没必要和一个众叛亲离的家伙一般见识。我知道你想要他收到惩罚,但是,方法不一定是直接杀死他。” 杨云行好一会没有说话,最终一点点松开了手。 我从他手心里终于把匕首拿了下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转头再看向躺在床上的圣上,我俯下身看着他,他倒是没有怎么注意我,只是心有余悸似的张开嘴大口喘着气。 “圣上,你可认识我?”我哑着嗓子问他。 那人转过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用力喘着气,最终神态里带着几分恨意地点点头:“你是,恪己的妻子……六监司药监,女官……女人多生是非,朕早该知道。”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圣上博学多识,民女自愧弗如。既然圣上如此博闻强识,请问圣上可还记得当年清河县水患一事?” “……”他的眼里浮现出些许茫然。 “那年六月,整个下河郡被淹没在滔天洪水之中,而清河县作为下河郡中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方,是怎样一番地狱光景:遍地都是牛羊牲畜和孩童老人叠在一起的死尸,因为在水里泡久了,鼓囊浮肿的皮肤都泛着接近青灰色的死白。淹死之后就是时疫,时疫之后便是饥荒。我们熬过第一波,又来了第二波,第三波……我在清河的故人,多少倒在了那场天灾中,他们不是一次被水冲走的,而是一波一波,被水带走,被疾病带走,被穷困带走。清河县三万灾民,你可还记得吗?” 九五之尊的嘴唇微微颤抖片刻,大约是竭力在模糊的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朕,当时何尝不为清河心痛。不过,眼下看来,清河水患,是上天想要带走你这个……这个毒妇!”他说起清河时候,眼里还满是糊涂和冷淡,但是当他开始说起我的时候,那本来已经没有神采的眼里却忽然射出憎恶的光。 就好像,那场改变我一生的大水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这万里江山上一次司空见惯的记录,而眼下的夺权逼宫,才真正激发出他的怒火和恨意。 我从他的愤怒里读出了一种莫大的讽刺:古往今来多少皇帝,说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他们不过是将我们生存的土地当作一张无边际的权力的龙椅。他从没有从他的龙椅上下来的意思,而我们这微末的某一块木头的腐朽与坏死,只会引来他的不满。我们生来就是来托起他的,我们生来就是点缀他的,若我们需要维修,也只是因为他坐着不舒服了,而不是我们的哀鸣被听见了。 “天不会因为善恶而带走任何人,圣上。你曾经对下河郡的水患熟视无睹,你也曾以郭虞作为诱饵,为了夺唐家兵权而将北川暗地里让给他人,你曾经自导自演正玄门兵变,就为了隐瞒你对北川杨氏做的一切恶行,你偏袒谄媚之人,为了掩盖自己巫蛊的证据,居然毒杀了三朝忠直之臣。但是你看,上天还是没有收走你,你依旧穿着冕服,你还能做几个月的皇帝——你尚且如此,上天如何要带走我?” “你们弑父杀君,会遭到报应的!” “……”我听着他的话,忽然笑了出来,接着忍不住了一样把脸埋在手心里,笑得全身都在发抖。不知道这样畅快地笑了多久之后,我看向躺在床上的男人,“报应?圣上,你自己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是不是才感觉,这两个字的无力啊?” 他通红的眼睛瞪着我,全身都在发抖。 我拉起杨云行,另一只手晃着他手里的匕首:“罪己诏、退位诏书、传位诏书……还有许多地方用得到您了。您可要继续为咱们大越发光发热啊,太上皇。啊,如果您羞愤要自杀也可以,这样还省了很多事情,毕竟一个行巫蛊之术的太上皇被清君侧之后惊惧而死,百姓也只会拍手称快而已,您若是这么做,倒还省了看守您的力气呢。” 寝宫大门在我背后合上,连同过往的所有尘埃往事,一起紧紧被锁在朱门背后。 我拽着杨云行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红墙,转头对他笑了笑:“走吧云行,我们回去看看他们有没有回来。” 杨云行怅然地低着头:“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愣了愣:“沉重的东西背着久了,一旦放心心里难免反而不舒服,但是从今以后你不会轻松的,你要照顾的东西多了去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我。 “‘借福增寿’能够影响两代帝王,它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从前你只能作为千姓堂在暗处盯着最高处去铲除他们,但是它们一定是在民间异域处处扎根的。你如果还有恨意,就不要只是盯着那个老朽的太上皇了——铲除祆教在民间的势力,让更多人免于受害,这才是我们可以为杨家报仇的更好的办法。” 他跟着我走了好一段从背后拽了拽我的衣角:“对不起。” “嗯。” “我让舵主杀了你,我当时以为是你杀了表哥,所以……” “说起你那个舵主啊!”他不说还好,一说起那个夜行服精我就火大,“你不提还好,你提起来我就一肚子火,他到底谁啊?这么长时间就穿得跟个夜行服成了精似的,当时把我丢在那边就跑没影了,这几天也见不到人。这么久了我连他脸都没看过,气死了!” 杨云行一愣,片刻笑出一个小梨涡:“他啊,嫂嫂总有一天会知道他是谁的。” “你知道?他包成那个鬼样子是几个意思,那么见不得人吗?” “我确实交代他看住你,但是他包成那个样子可不是我教唆的。”杨云行晃了晃身体,一只手扶着我摸索着走在步道上,“而且我哪里能知道他穿成什么样子,我还是这两年才能看见一点点呢。” “那他什么意思啊?就不许我看嘛!”我扶着杨云行,提起那个家伙就抱怨连连,“你说一般人好歹露一双眼睛嘛?他什么意思啊?浑身裹得一丝光看不到!” 就这么一路吐槽,不多时就从东直门出去了,正好东直门不远处就是马肆。我还在一路和杨云行说话呢,扭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袁大哥?” 袁豺正在和镖头说话,闻言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我:“许大人,还有……这位是?” 我转头看着杨云行:“哦,我表弟!袁大哥你怎么到了京城了?” 袁豺憨厚地一笑:“咱们镖头接了个大单子,我就跟着一起来了。眼下总算把东西送到了,这不,正打算把寄存在马肆的马赎回来回北川去呢。” 我瞧着他兄弟都在,也不多打扰:“既然是你们镖局一起,那我也不打扰了,我们过几个月也回去北川,到时候在请你和妹妹们吃顿饭。” 袁豺憨憨地一笑,点点头,指着我腰间的小玩意:“大人还留着我送的小玩意呢?” 我瞧着腰间的坠子,有点心疼地拿起来:“腿摔断的时候磕了一个角,怪可惜的,好险还是好看的……袁大哥不远万里从我故乡带来,我总要好好保留着。” 袁豺憨憨地一笑。 我转过身的时候,忽然听到好像是风中飘来的幻影似的一句叹息:“所以宁可花五十两也不卖吗?”我一转过头,却见袁豺已经转身早就和镖头谈事情去了,那句话就像是风中的流云似的,一瞬间便不见踪影了。 “幻觉?”我小声嘀咕一声,拽着杨云行要离开,就听到杨云行一声轻笑,“云行?” “没事没事,我只是好像忽然知道舵主为什么要那么做了。”他笑着摇摇头,语调轻快地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 “阿梨!”游莲甫一下马车,便甩开两个孩子,提着两边的裙摆远远朝我跑来。原本我还有几分感动,等到她仿佛战车一般朝我冲过来的时候,我才一瞬间瞪大眼睛,在求生的本能中退后半步,被一瞬间撞得退后了两步,游莲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声音里都带着哭腔,“阿梨!我真的差点以为我们这辈子都要见不到了!” 我被她箍着,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只能用力拍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早点注意到我要被她勒死的现实。 好一会她才从我怀里冒出一个脑袋:“阿梨,你……”她上上下下扫了我半天,就在我以为她要说出什么厉害的话的时候,游莲愣愣地开口,“你黑了好多!” ——我天天在外面爬山下水,偶尔还要爬地洞骑马,我不黑难道你黑嘛!多冒昧啊! 她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黑了也好看了嘛,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多珊瑚,最近王爷在整顿私下采珠的买卖,府衙缴获了好多私下黑作坊下海采集的珍珠和贝壳珊瑚。我从王爷那边给你买了几件,余下的都低价卖给商户充当门面去了。” “买?”我看着游莲递给我的珍珠项链,好奇地问了句,“这个也能买吗?” 我俩挤挤挨挨地走在一起,游莲一边走一边跟我抱怨:“能买啊,不然怎么办呢?当时缴获了几千斤珍珠都充公了,但是珍珠也不是粮食,还能处理处理混在一起,直接上供朝廷数额太过庞大。后来王爷就想了个办法,就以府衙的名义按市价折算卖掉了那些藏品,卖出的钱在正常缴纳商品税款后,其他一部分用于给那些黑作坊的采珠人补偿。” “那不错啊!”我听着也高兴。 游莲笑眯眯地点点头:“嗯嗯!我也觉得办法不错,恰好我帮你挑中了几件,就跟王爷说我先把这几件定了下来,然后用自己的小金库买的!” 言笑晏晏的晚宴之后,周恪己示意我带着游莲先离开,我知道他是想单独和周恪法说自己未来的打算,便点点头,牵着游莲去后院,回头指着透出暗色灯火的房间:“他们要谈很重要的事情,给他们点时间。” 游莲嘴边还沾着些糕饼的粉末,一边用指腹擦去一边好奇地回过头:“什么事情啊?” “继位的事情。”前几天周恪己已经和我聊过了,眼下我心里清楚,对着忽然面露惊讶的游莲点点头,小幅度地指了指房间里,“大人希望六殿下能够继位,你还记得你们在城外被拦住了半个月吗?也是大人的意思,这一切都是希望六殿下能顺利继位。” “什么?”游莲捂住嘴,目光游移,“但是王爷,连我也觉得,应当是大殿下……” 我摇摇头,带着她坐在后院荷花池边:“正玄门兵变之后,无论殿下再做什么,他曾经逼宫犯上的罪名都不可能洗去,但是既然有了第一次,便不怕还有第二次。所以这一次大人希望能替代弟弟将坏事先做完,这样六殿下登基后,明面上他依旧未曾干过罔顾礼法的恶事。许多事情最好不要留下可因循的先例,比如如果大人真的继位,后来者若生反叛之心,他们便会堂而皇之说自己效仿殿下。殿下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也一样。” “但是,但是这样不公平,而且王爷经常和我夸赞大殿下的德行与能力,王爷经常说自己虽然精通法度,但是在儒学权衡礼制方面差大殿下许多。”游莲小声嘟囔。 我回想起这对兄弟,不由得笑起来,伸手捏捏游莲的脸颊:“但是对经历了几十年明一套暗一套的大越来说,一套法度是多么重要啊。大人也好,六殿下也罢,他们最先想的应当是怎么做能福泽百姓,护佑大越千秋万代,而不是在内部讨所谓的公平……我们都是站在不公平顶点的人,再谈公平不是很可笑吗?” “更何况鬼方今日与我们乃是盟友,时代更迭后未尝不会是对手。眼下北川刚刚有复苏之意,但是如何把北境真正建设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唐将军和大人还需要更多时间去真正建设出属于他们的北方铁壁呢。” 游莲叹了一口气,对我笑了笑,有些疼惜地望向那昏黄的透出灯光的窗户:“……王爷今夜怕是又要睡不着咯。” 第五十章 结局 千岁节过去得有惊无险,赫连笏携乌仁娜和萨仁送来了贺礼,在席间表现出商贸互通的意愿。在一团和和美美的气氛里,那在民间仿佛是子虚乌有的“上元兵变”似乎也被当做留言不攻自破了。 等到三月份的时候,由于草原事务繁多,赫连笏与我们辞别,准备回到草原。眼下与大越的联盟弥补了鬼方在军需和兵法上的短板,他现在踌躇满志,似乎一统草原已经指日可待。 千岁节后宫里便开始张罗新皇登基一事,在北川侯的推动下,加上圣上的旨意,三皇子的太子之位被很快废除,而广王周恪法就在几乎没有做过太子的情况下开始惴惴不安地等待自己的登基仪式,对此周恪法似乎多有微词,但是无论他说了什么托词希望周恪己能继承皇位,都会被难得强硬起来的周恪己否决掉。 周恪己在宫内忙碌肃清党羽,为周恪法的继位做好准备,我对这些事情向来不太了解便也算得了空闲。于是干脆开始打扫廖清河的旧屋子,打算把它清扫出来,今后我若是自己回来,就还是住在这个老地方才好。 四月三日,义父的养子廖季岳托六殿下给我送了请帖来,将魏大人,两位裴大人都喊上,说着想要吃顿便饭,顺便和我见一面。 我欣然同意,从王府借了几个侍从帮忙一起快些打扫屋子。 这本是廖清河学生间的聚会,可惜的是登基将近,周恪己实在忙得没有时间,于是便只能托我和其他人说声抱歉,约好等事情真的定下来再由他做东宴请诸位师兄弟。 四月三日,天气晴好,暖融融的春色让京城都披上一层雾霭般的嫩绿。我正在挑选茶叶的时候,就听到外面通传说几人到了,匆忙提着衣角跑到门口,就见到几辆朴素的马车停在前门。相熟已久的师兄弟正在互相打着招呼。 裴公道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堂弟,两个人虽然都是一副狐狸般狡黠的姿态,但是相互见到的一瞬间表情中的喜悦还是溢于言表的。而我也第一次见到了廖清河的义子,廖峨廖季岳,如果算起来的话,我和他还能算得上兄妹。 廖季岳看起来大约四十上下,虽然说着是文臣,但是这次随行在广王身边,倒是一副武官的打扮。他五官瞧着端正温和,神态沉稳,一举一动之间都透出一股北方城楼般厚重又踏实的气息。令我感到惊讶和感慨地是,我无论怎么告诉自己,廖季岳并非是廖清河的亲生孩子,但是两人在相貌气质上确仿佛真的有几分冥冥注定的相似。 他盯着我愣了好一会,犹豫稍许后后撤半步拱手道:“妹妹。” 我愣了愣,不由得笑了起来,上前一步回拜:“兄长,初次相见,有失远迎。” 在廖清河的旧屋子里面,我们几个人吃了一顿家常便饭,席间说起多年前的经历,我一边听一边跟着笑:“老师啊,老了才慈祥的!我拜入他门下的时候他六十多岁,别看就差十年,那时候咱们太师还是正当年呐。莫要说什么背不出文章这种事情,就是回答不让老师满意,都要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今天说我们只盯着蝇头小利,明日又叱骂我们只顾着面子漂亮,做事情劳民伤财。哎……” 裴公道一开始还是真心抱怨,说着说着却惆怅起来,到最后怅然低下头:“眼下这么抱怨,居然也不出来骂我没个正形,真是不习惯。” “眼下大人正在张罗着义父谥号一事,他还邀请我问问几位师兄师弟,他拟了几个,各位觉得是否合适?或者还可以想想别的。” “正德公不错,老师一辈子都说要以德为先。”“文直也可以啊,正德总觉得似乎有些大同小异了。”“文直有些过于小气了,我瞧着明慎也还可以。”“师兄,明慎如何可以?老师因何而亡故?就是取勇也不能取慎啊!”“我倒觉得忠肃就很不错,忠也算为老师平反,肃乃为正己慑下之意,确实适合。” …… 等到傍晚时分,本来我还想着是否要安排廖季岳的食宿,却不想宫里来了马车,一来是周恪己身边心腹过来交代说已经准备好了住处,二来是周恪己说有要紧的事情要我快些进宫。 ——眼下我这尘埃落定,还能有什么大事? 我带着满腹狐疑进了宫,就见正阳殿里面,新皇和皇后一人一边坐在宫殿两侧,相互撇脸不看对方,游莲气得脸色白里透粉,梗着脖子和香炉对视,周恪法抱着手臂一言不发,偶然转头偷偷看一眼游莲又立刻转过头去。 周恪己坐在中间,见我进来仿佛终于看到了救兵,抬头瞬间双眼一亮,随即放下手里礼部的折子:“阿梨,师兄师弟如何?” “都康健呐,正在为义父的谥号打破头地想,半天都没个主意——这是怎么了?”我给周恪己递了个眼神,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他俩这都俩孩子了,还学小孩子赌气呐?” 周恪己笑了笑,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大约是为了给两人一个台阶,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算响,但是这殿内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哪里有相好的夫妻不吵架的道理?当真好的,总要吵到七老八十才是。” 我瞧着新鲜,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地笑了起来,倒是没有为他们担心的意思:“大人这样急匆匆把我喊进宫,就是调解这小夫妻拌嘴呐?” “不是拌嘴!”游莲忽然抬高声音,愤愤地转过头,“是很严肃的事情,他就是不答应我。我又不是为了自己打算,也不是自己要穿金戴银,怎么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哼,你为自己要东西本王哪里会阻拦,但是你说说你那个事情,本王若是答应了,后世怎么看本王?哪里有这样的荒唐事?” 游莲急了,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就荒唐了,后世能怎么看你?你善待百姓任用贤才开疆拓土,史书上少不了给你留功劳。跟这个事情有什么关系?再说,这样的事情功在千秋垂范后世,今后有志向的女子感激你还来不及,你还怕留下骂名?” 我拽拽周恪己,小声跟他蛐蛐:“不得了,阿莲这次真的生气了,都不喊王爷直接喊你了。” “你可知道弟妹为什么生气吗?” 我老老实实摇摇头,心说管他呢,反正肯定和我没啥关系。 “那也不能把许……皇嫂封王啊!你见过一家两个王的吗?”周恪法终于憋不住了,站起来走到游莲面前,“古往今来,阿莲你见过几个给女子封王的!” ——啥? 我茫然地看向周恪己,就见他对我挑挑眉,示意我不要说话。 “往昔没有,今日就不能有吗?再说一朝双圣都可以有,凭什么北地双王就不可以?而且王爷你都要做皇帝了,却还是想着循规蹈矩。为什么你就不能开天下先呢?为什么就不能从你开始,女子也能封王呢?” 我指了指自己,狐疑地看着周恪己,小声用口型问他:“我?” 周恪己对我点点头,吓得我全身一个激灵。 “我知道皇嫂这些年在边关如何劳苦功高,而且在北境也颇有些威望。我大可以封一个护国夫人这样的头衔,不也是嘉奖吗?为何阿莲你非要执着于封王呢?这好处我是不会少了皇嫂的,但是封王一事是不能胡来的!” “王爷,我没有胡来!我怎么会在这样的大事上胡来!”阿莲跺跺脚,气得眼眶都红了起来,“什么护国夫人,我就是不想要阿莲只做一个护国夫人,才一定要她封王的!” “王爷,您真心同臣妾说,阿梨改进了边关后勤制度,终于让我们能和匈奴有结盟交好的机会,而让北境免于连年战火。若阿梨是男子,是不是应该封王!” “这……” “就因为阿梨是女子,你便拿一个什么护国夫人出来打发人。天下女子看了,她们怎么想?纵使我外能邦交,内可理政,我最多也就是个不伦不类的什么夫人,王爷你这不是让天下有志向的女子灰心丧气吗?” “……” “还有鬼方的王妃,她们盛赞我们大越女子也能从事官职,他们今日还不知道,我们所谓的从事官职,不过是给仆役编了个好听的名字吧。” “……哎” “王爷,妾身未曾求过荣华富贵,但是今日阿梨该有什么,就应该给她什么。这是天下的表率,是圣上您登基后做给天下人看的第一件事,我作为皇后,这件事情上我非要为天下女子争个明白!今日是阿梨一人,明日才能有千千万万女子走出闺房,实现抱负去。倘若阿梨今日做了远胜于男子的功劳,却还是只能拿个什么夫人,别说天下女子,就是臣妾也是寒心的!” 我愣住了,眼前的游莲忽然间就有些陌生起来。尽管这个姿态好像还是带着些稚嫩,但是她似乎真的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可以母仪天下的皇后。 ——是啊,我在成长的同时,阿莲也在成长着,不是只有变得尖锐和聪慧才叫有能之人,阿莲她有她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半晌,最终周恪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封王可以,但是只能有王位不能有封地,不然皇兄真守活寡去了,而且按照功绩来算,只能封双字王。” 游莲听着,眉眼一点点弯弯起来,她兴奋地跳起来一把抱住周恪法:“王爷!” “有事王爷王爷的喊,无事就周恪法周恪法地叫。”周恪法勾着嘴角小声抱怨,“等着吧,我要告诉那些史官这是皇后的主意,若是名垂千古咱们一起,若是被后人唾骂,阿莲也别想独善其身。” 游莲笑出一个酒窝,上下大幅度地点点头。 只有我在旁边脑子一圈风暴:“封王不封地?那我还是俸禄拿不着税收?我还是二十两保底?” 周恪己笑着把我比着二十两的手压在手心里:“乖,乖,你真讨了封地我怎么办?我那部分税收都是你的,我拿二十两行了吧?” · 景安十四年,广王皇六子周圭慧敏而明断,重法而公允,择吉日登基为帝,改年号为永昌,立游氏为后,立长子周珏为太子。 恪己大人被加封为晋王,统摄北地三郡的农商军政大权。至于我自己嘛…… “唉?元北王,你早上把我拿糕饼收到哪里去了?” “……柜子第一排。还有我名字是叫不得了吗?天天元北王元北王的!”我追着唐云忠从驿站打出去,一脑门都是火大。 遥想起封王时候周恪法在那边侃侃而谈:“元乃是万物初始,由此新生,寓意着朕希望天下女子从此得以有机会施展抱负,北乃是卿立下赫赫功绩之所在,故封元北王。往后世之人以卿为鉴,多多建立功业。” “……说得好听,我还想拿个好听点的封号呢,最后这个读出来这么奇怪,他就是在整我吧!” “哎哎,不能称呼他,要称呼圣上。”唐云忠在前面一条走廊阴阳怪气地提醒,“也不能称呼我,要称呼本王。你这以后怎么办啊,元北王?这天天读错称呼万一被史书记下来那可是不得了了,万世之后还有人要笑话你不懂规矩呢。” “烦死了,谁在乎啊,就我这点破功绩要还能青史留名才是莫大悲哀吧!”我抱着一大筐莲子往外走,迎面撞上了周恪己,“大……不对,王爷!唐将军又嘲笑我,他笑我封号不好听!” 周恪己笑眯眯地接过我手里的竹篮,递给马车上正在搬运货物的侍从:“好,等会儿我帮阿梨骂他去。”“大哥!你帮她不帮我吗?”“我夫君帮我不正常吗?帮你干什么啊!” 窗外盛夏时分格外浓密的树冠摇曳在暑气未曾消散的热风之中,忽然,我感觉自己的心跟着震颤一下,不由得停下脚步,仿佛听到什么声音一样望向空中。 周恪己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午时灼热的太阳,低下头拽住我:“怎么了阿梨?”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是我偏偏见过一次江河倒流,日月颠倒。 就在刚刚,太阳达到最高处的那一刻,那正是我被砍下头颅的那一刻。十年就在就在刚刚悄无声息地过去,从此后,我将面对的,只有一个崭新且再无预兆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