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养小首辅 卷六》 第1章 【正文开始】 天越来越冷,离年关越来越近。 明明刚下了一场大雪,外面冰天雪地的,京城到处一片喧嚷热闹,连寒冷的天气都无法阻挡快新年的喜气。 大街上行人如织,都忙着置办年事。 这办年事里的讲堂可多了,大到请酒待客,小到家里各种应备的年货。幸亏招儿和薛庭儴这趟从广州回来,也带了不少下人,有下人帮着操办,总不至于自己劳累。 就是宅子小了些。 如今薛家一家人还住着当年初进京时,置办在井儿胡同的小宅子。 当年毛家搬走后,隔壁的宅子就给了招儿他们。招儿让人把两间宅子从中打通,加上对面以前置办给高升他们住的宅子,也就将将够自己住。 之前回京那趟,她就让人在京里置办了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不过这宅子位置不好,在北城三圣庵附近。那里离皇城太远,薛庭儴进一趟宫都不方便,只能还先住在这处,就把多余的下人和车马都放在那处宅子里。 这些日子招儿一直让人留意着买宅子的事,可惜地段好的没人卖,地段不好的还不如三圣庵的宅子。 按招儿想,宅子最好买在宫门附近,这样薛庭儴进出宫也能方便些,不用起得太早。薛庭儴笑她,说这种地方的宅子可没人买,都被一众王公贵族朝廷重臣占了,这种地方也没人敢卖,都是陛下赏的。 招儿这才歇了心思。 不过小宅子有小宅子的好处,那就是热闹、暖和。不用一家人见面,还得九曲十八弯走很久的路,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喊一声就能听见,幸亏招儿和薛庭儴也不是挑剔的性格。 这日,薛庭儴从外面回来。 他身穿深青色丝绒鹤氅,脚踏黑色翻毛皮靴,随着他的进入,一阵寒气跟着卷了进来。 屋里烧着炕和火盆,暖意融融。 招儿穿着玫瑰紫吉祥如意纹样的对襟小袄,底下是一条银灰色鼠皮裙子,正坐在炕上和挺着肚子的招娣说话。 招娣自打和沈平成亲后,一直没怀上身子。她本想莫是年纪大了不好怀,不过这事沈平倒是并不在意,只把葳哥儿当亲生的看待。哪知今年薛庭儴他们出京时怀上了,明年三四月的产期。 招儿就在和招娣说孩子这事,正说着薛庭儴回来了。 她穿了鞋下来服侍他脱掉鹤氅,招娣也从炕上下来了,道:「庭儴回来了,我就不陪你了,回去睡会儿。」 「姐,你走路小心点。」 「就两步路,你还怕我摔着不成。」招娣一面说着,就掀开棉帘子出去。招儿这才转头看薛庭儴,道:「瞧你这身子冰的,去雪地里打滚了?」 薛庭儴倒没去雪地里打滚,不过是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提起这个人,招儿也认识,不过薛庭儴并不打算跟招儿说。 「路上耽误了会儿。对了,这东西给你。」 「什么?」 招儿接过来看,发现好像是张地契。 至于为何会说好像是,这是因为招儿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与她寻常见多的不大一样。 「这是圣上赏的宅子,之前就说了,只是我一直没空去户部。今天去户部一趟,顺道拿了回来。」 「赏的宅子?」 「你不是说想上宫门口弄套宅子,如今也不用弄了,就在东华门附近。我刚才去看了下,地方不大,也就三进,不过也够住了。」 「也就三进?」招儿眉眼都是笑的,调侃薛庭儴:「现在我们薛大老爷口气越来越大了,是谁之前说这种地方的宅子有钱都买不到,都被一众王公贵族朝廷重臣给占了?现在我们薛大老爷成了朝廷重臣,倒是嫌弃宅子小了。」 「我说话的口气像你这样?你胆子不小,敢笑话你家老爷。」 薛庭儴就去挠招儿的痒,招儿最怕痒了,笑着直躲。两人嬉闹着就上了炕,一阵耳鬓厮磨,薛庭儴半趴在招儿身上,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红艳的小口。 「不过这宅子现在最好先别住,风口浪尖,还是等这次的事完了再说。」 招儿被压得喘不过来气儿,伸手推他:「怎么,外面最近又谣传上什么了?」 总而言之,现在京里妖风正大。 随着吴阁老被收押,嘉成帝和众朝臣打了半个月的太极,才将审理案子的主审权分给了锦衣卫,另派薛庭儴及刑部大理寺陪审。 吴阁老那日被气得吐血,案子自然暂时审不了了,可与此同时,京城里却有各种小道消息流传起来。 其中传得最多的,就是薛庭儴和吴阁老的恩怨。 什么朝中重臣看中年轻俊美的状元郎,想招之为婿,可惜状元郎已有妻有子,遂严厉拒之。大官哪里被这么驳过面子,一怒之下将状元郎贬去穷山恶水之地。若干年后,状元郎风光归来,大官倒是变成阶下囚。 按理说这是个励志的故事,状元郎也俨然是一个正面角色。 可结合到时下局势,这明显就是影射,京中但凡耳目灵敏些的,都知道这是在影射什么事。 朝堂上也就不提,关键老百姓们爱吃这一套啊。也不知是谁,将这编成了故事,戏园子里唱一唱,说书的各处酒楼说一说,就风靡了整个京城。 最近谁不是在议论这个,甚至把原型都给挖出来了,正是当下风头正盛的太子少傅薛庭儴,和两朝老臣吴阁老。 新贵对老臣,又和自古以来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中了状元当驸马’的狗血故事吻合。如今大街小巷都在流传,连招儿都有所耳闻。 其实这事她早就心中有数,只是薛庭儴不说,她也就没问过。 如今作为故事里那个身为糟糠,却让状元郎不忍抛弃的原配,她也是风头正盛啊,俨然成了当下最让大姑娘小媳妇们羡慕的存在。 当女当是王氏,寻夫当寻薛状元。 第2章 这是时下当娘当爹的,最常拿来教诲女儿的说辞。 所谓外行开热闹,内行看门道。 老百姓们只当个乐子看,可对于朝堂上来说却不是如此。 虽是嘉成帝展现铁血手腕,一下子抓了这么多人,着实让一众朝臣成了蔫鸡。可自打这处戏上演,便有人纷纷建议起薛少傅当要避嫌。 不过关于当日薛庭儴对吴阁老的说辞,也在朝野上流传开来。 是杜继鹏透露出去的,也是代表嘉成帝的意思。 总而言之,最近关于这事还没有个说法,就是暗地里少不了有些人上蹿下跳。 薛庭儴翻了个身坐起来,道:「这事你别管,要不了几日就要消停了。」 「怎么?那吴阁老的病好了?」 好倒是没好,不过河南那边押解上京的罪官,马上就要到京城了。 薛庭儴昨天才收到的消息。 本来早就该到了,可大雪封路,路上堵了几日,大概明后两天就会到。 等到那时候,乐子才大。 与此同时,位于西城柴木厂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有一对男女正一前一后的走着。 这一片是京城出了名的贫民窟,倒不是住在这里的人有多穷困,而是相对比其他外四城,西城最靠边缘地带,又不如东城有诸多寺庙与花儿市街。这里入内城并不方便,所以没什么官员在此居住,住的大多都是平民老百姓。 当然也不是没有官员住的,会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些又穷又酸的小官,甚至在小官里也属于垫底的存在。 「我还当你这阁老家的姑娘,有多大脸面呢。瞧瞧,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你,连认识都不认识你!我看你爹是没救了,也别说我这当女婿的不管老丈人。」 天冷,这里地处偏僻,路上扫雪全凭住户自愿。 都不愿意清扫的结果,就是路上的积雪被人踩来踩去,都变成了一洼洼的黑水。关键雪又没化干净,若是一个不慎踩进雪窝里,就是一脚的雪水,非把人冻得从头到脚冰凉,寒气儿直往骨头缝里钻。 男人只顾和女人说话,一个不慎踩进了雪窝里,他当即抬腿晦气地摆了摆,也没能阻止雪水往棉靴里头渗。 又冷又埋汰,男人忍不住就迁怒了。 「瞧瞧我娶你有什么用,别人家的妇人精女工,你倒好,饭不会做,衣裳不会洗,连做双鞋都能做成这样,不怪我娘不待见你。」 那挨训的妇人身形瘦弱,穿一身姜黄色的长袄。 这棉袄似乎不是她的,正身太宽松,袖子倒有点短,既没形又没状,颜色也老气。她眉眼倒是不俗,可惜却被眉心的深褶和眼角的细纹给拖累了。再加上打扮老气,明明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硬给穿老了十多岁。 此时面对男人的训斥,她不言也不语,只是低垂着头。 男人见到她这副样子就丧气,刚好到了家门,他推开门就进去了,根本没管这妇人。 妇人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推门走进去,果不其然听见男人正在屋里和他娘抱怨。 「当初我让你娶了桂花,你倒好,偏偏嫌弃你表妹出身配不上你。以为你考上进士,咱家也就有指望了,可瞧瞧这日子过的。翰林院的老爷听起来倒是风光,可惜银子没几两,又弄个这种女人进门!哎呦我的天,让娘说,你能在翰林院一待就是这么久,连外放都出不去,就是被这女人拖累的。」 「娘,你就别提这事了行不行。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让我说就休了她!哪家娶个儿媳妇,当婆婆不是享福的?我倒好,成天侍候了儿子,还得侍候儿媳妇。让她做顿饭,不是砸了碗就是扔了碟子,咱家又不是富贵人家,经得起她这么砸,你有多少俸禄够她砸的。」 男人的声音压低了些,听得断断续续的。 「……她家到底不是一般人,再说……平时不是有人送东西来,那些东西不都是娘你收着……」 「什么不一般?阁老家的姑娘就不一般了?我看你这个当女婿的,也没沾到丈人什么光,如今她爹被下了大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砍头,有个被砍头的老丈人,说出去你脸上有光是不是?」 这母子二人一高一低的在屋里说着,妇人也就站在院子里听着。 她面色枯槁,仿若说的不是她一样,一片波澜不惊。可想起之前的情形,她眼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波澜。 连吴宛琼都没想到,她会和薛庭儴再见。 …… 那场事后,吴宛琼彻底在家里失了宠。 吴阁老对她不闻不问,下面人待她轻忽,因为浙江的事安伯也受了罚,被派去江西打理那边的生意,吴宛琼自然没了照拂。 后宅里是冯姨娘当着家,冯姨娘早就看这个大姑娘不顺眼,自然免不了给她穿小鞋。 如是过了一年,吴宛琼哪里还像是个千金大小姐,连一般得脸丫头的日子都不如。 久了,冯姨娘看她也厌了。 搁这么个东西在家里,她还得操心做表面功夫,劳心费力不讨好,还让人心中膈应。索性便跟吴阁老说让把吴宛琼嫁出去,经过这番提醒,吴阁老才想起这个女儿。 到底是亲女儿,吴阁老就算有恨,也早就淡了。再加上那些日子他的处境并不太好,哪有心思操心这些后宅之事,便把这事交给了冯姨娘。 冯姨娘也给尽心尽力办了,选的就是曾经吴阁老打算招为婿的陶邑同。 这陶邑同经过那次事后,在翰林院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色。平常没少受人挤兑,日子过得也不太如意。 再加上作为曾经差点娶上阁老之女的人,陶邑同心里一直憋着口气,就想哪天娶个高门贵女,也好扬眉吐气。 第3章 可经过之前的一出,就算有人看中他,也不敢也是不想去捡吴家不要的东西,也因此他竟是一直未娶,一大把年纪了,至今还是光棍。 如今倒好,兜兜转转,男未婚女未嫁。 牛郎配织女,合该是天定的因缘。 吴阁老听后,也没说什么,既然是他曾经选中的,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并不知道,那些外表光鲜瓤子里苦的婚事可多了,冯姨娘给吴宛琼选中了陶邑同,可不是让她去享福的。 其实若吴宛琼在吴家的地位不变,这门婚事并不差。 陶家的家境虽是差了些,但有吴家的帮衬,吴宛琼又是吴阁老独女,陶家能娶回吴宛琼,无疑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惜吴宛琼如今爹不疼娘不爱,还被亲爹视为灾星,没有吴家的帮衬,她无疑是从一个苦水窝,又滚进了另一个苦水窝里。 陶邑同没爹,就个寡妇娘。寡妇娘本来在山东,可总不能一直和儿子分开,就搬来了京城。 陶家本就穷,京城居大不易。之前陶邑同一直赁房子住,如今住的房子还是吴宛琼的陪嫁。 当初冯姨娘给吴宛琼准备嫁妆,吴阁老甩手不管,反正也不能实地去看,宅子一座,那就是宅子一座了。 就是宅子破了些,偏了些,也小了些。 至于银子没给一分,全给的不能吃喝的家具布料。看似嫁妆也不少,其实过起日子来,谁过谁知道。 这些吴宛琼都忍了,本来经过那一场事后,她便心如死灰。嫁不嫁人,嫁给谁,怎么过,她都无所谓。 可真过起来,她才知道其中有多苦。 陶寡妇是个厉害的,撒气泼来人鬼皆避。 吴宛琼倒是个才女,也有脑子,可斯文人的处事方法和泼妇对上,且这个泼妇在名义上是自己的婆婆,那只有一败涂地的下场。 陶寡妇本就嫌弃吴宛琼是个寡妇,又见儿子娶了阁老家的姑娘,也没能改变家里的情况,就更是嫌弃儿媳妇。 陶邑同本来还护着吴宛琼,后来知道吴宛琼被吴家人厌弃,自身的不如意都被迁怒至对方身上。 一去几载,其中心酸不用细述。哪知这次轮到吴阁老倒大霉了,吴家如今被锦衣卫的人看了起来,吴阁老被关入北镇抚司。吴宛琼这个做女儿的,平时无人问津,可若是真是出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事,她就算是个外嫁女也跑不掉。 尤其陶邑同是个官,是官就怕被连累。 这不,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是硬拉着吴宛琼去拦了薛庭儴的车。 说薛庭儴是主审官,让薛庭儴不看僧面看佛面。 吴宛琼就是这种情况下,见到薛庭儴的。 去之前陶邑同没告诉她,反而哄她说是过年给她买布做身衣裳,谁曾想竟是堵了薛庭儴的车。 …… 「本官并不认识这位…姑娘,若是无事,你们还是速速退去,不要拦住本官的去路。」 薛庭儴负手立在车旁,一身深青色丝绒鹤氅,显得格外高大威严。 青色之下是不经意露出的朱红,繁复的金绣蟒图,格外耀眼,给他清俊的脸添了几分尊贵的气息。 也是三十而立的年纪,这个年纪的男人无疑是最有魅力的时候。 斯文、儒雅、英俊而内敛,风淡云轻的眉眼,那是一种闲庭若步的气度,代表着大权在握的举足轻重。 吴宛琼幼年之时,曾在她爹身上看到过这种气度。转头在看看身边急赤白脸的男人,看看自己粗鄙的衣裳,憔悴的容颜,一种自惭形秽淹没了她。 陶邑同还在说着:「当初我二人也是翰林院同僚,没想到如今薛大人富贵了,倒是瞧不起同科……」 有些人能站在云端,有些人却只能仰望,其实也不是没道理的。 …… 「嫂子,嫂子你没事吧?」 一个女声在吴宛琼耳边响起,竟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回过头去看,看到一张有些陌生却又熟悉的脸:「你是……桂花?」 桂花害羞带怯地点点头,清秀的脸,有点黑,虽是不美,但也不丑。 「你怎么来了?」 「我、我男人死了,姨妈心疼我没个去处,便让人接我来京里侍候她。嫂子你快进去吧,外面冷。」 正说着,屋里传来一道高昂的女声:「反正你不干也得干,她连个孩子都生不出,你打算绝后是咋滴?反正桂花我已经接来了,明年我就要抱孙子!」 陶寡妇的话让外面两个女人都尴尬了。 吴宛琼僵着脸,桂花却是脸刷得一下就红了,手足无措解释道:「嫂、嫂子,你别误会,我、我……」 ‘我’到最后,那句话还是还说出口,桂花捂着脸跑了。 吴宛琼看了正房一眼,又去看跑掉的桂花,慢慢走回房。 她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等手脚都捂暖了,才去了厨房。 厨房里,桂花正在做饭。 灶膛里的火苗,将昏暗的厨房照出一大片橘红色的光。桂花头上包着头巾,鼻尖上隐隐有汗珠。 厨房里很暖,一阵热气迎面扑来。 桂花看到吴宛琼,吓得就是一抖,瘦弱的肩膀垮了一些,头也深深地埋下了。 吴宛琼也没说话,去了灶前烧火。 桂花偷偷看了她一眼,小声说:「嫂子,我其实没想……我男人你也见过的,从胎里就带着病,没熬两年就死了。我家里嫂子不待见我,姨妈可怜我没有依靠,才说接我来京里侍候她。我没想、我没想的……」 吴宛琼轻轻地嗯了一声,说不清什么意味。 「嫂子你放心,过两天我就走了,我……」 第4章 桂花哭了起来,是那种无声的哭,肩膀一颤一颤的。 吴宛琼这么哭过,知道什么样的情形才能哭成这样,她心里莫名的浮起一股悲凉感。 「其实你就算想,也没关系。」她轻声道。 桂花诧异地抬头看她,清秀的脸上还悬着泪珠:「嫂子你……」 「他总归需要一个孩子。而我,嫁过两次,都没有孩子。」 说到这里时,吴宛琼不禁又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奶娃子,软嫩嫩地拉着她喊宛姨。 可同时她又想起那个孩子长大的模样,睁着一双清亮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声音清清冷冷:「我记忆中的宛姨不是这样的,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叫你宛姨。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让我觉得很恶心。」 吴宛琼紧闭了一下眼睛,才发现眼眶里没有泪水。 她站了起来,又回到那个小房间。 她感觉很累,就睡下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也是这么满身疲倦,身上似乎压着一座大山,而她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前看那棵芭蕉。 看它叶黄了,看它叶绿了,看外面的雪,看外面的雨,看外面的风。 好像一直都是她一个人,没有别人。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不要再碰见你!」 …… 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看窗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感觉有些饿,便爬了起来,穿上衣裳,出了房门。她刚走出去,突然从正房里蹿出个人,瞪着她:「你做什么!」 「我饿了,找些东西吃。」 陶寡妇忍了忍,才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灶上有剩饭,去吃吧。别去打搅同儿,他在看书。」 她的口气有些不大对劲,吴宛琼下意识看了她一眼,顺着她闪烁的目光看向西厢房那里,心里突然明悟了。 晚上,陶邑同一直没回房。其实吴宛琼已经习惯了,陶寡妇一直管着她和陶邑同同房,认为房事过多会掏空儿子的身子。 又是一个黎明升起,吴宛琼以为这一天与以往的无数天,不会有什么区别。可当安伯来看她时,她的心却跳动了两下。 「安伯,我想离开这里。」 安伯诧异地看着自家姑娘。 同时他也看见从正房棉帘子后伸出头的陶寡妇,他堆起笑,道:「老太太,府上给姑娘送了些东西来。」 陶寡妇的眉眼这才洋溢起来,走出来兴奋地看着安伯身后那一车东西,甚至体贴地让吴宛琼把安伯请进去喝茶。 其实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自己安置这些年礼。 安伯知,吴宛琼也知,只是没人跟她计较。 吴宛琼领着安伯进了屋,安伯才问道:「姑娘,怎么想离开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离开。」 安伯陷入沉默中。 那次事后,安伯被彻底流放了,说是去打理江西的生意,其实就是吴家在那里有个矿,让安伯去看着。 一去就是两载,等安伯找机会回京了一趟,才发现姑娘已经嫁了。 过得自然是不好的,可他如今失了势,连个普通的下人都不如,自然是无能为力的。最多能做的,就是每年找机会回京一趟,买些东西送来陶家,让陶家人知道吴家还记着姑娘。 「安伯,你大概不知,我爹被锦衣卫抓了,吴家要完了。陶寡妇给陶邑同找了女人,让她给陶邑同生儿子。安伯,我累了,我以为这里是可以安稳度过余生的地方,实际上并不是,我想离开。」吴宛琼没忍住,将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 「姑娘!」 安伯从江西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来陶家,还不知吴家发生的事。 看着自家姑娘形容枯槁的模样,安伯心疼难忍,自是恨极了造成这一切的冯姨娘和陶家人,可现在最重要的是,他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安伯,我爹犯的是弥天大罪,当年他为了保吴文轩和吴钱,竟然让人把虞城县河段的河堤给掘了,又借着吴家的名义捐了二十万两,才得以重回朝堂,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虽是出嫁女,可事情若是有了定论,陶家为了撇清关系,肯定会休了我,将我送回去的。」 「姑娘,老奴刚从江西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先别急,待老奴去打探一二再说。」 随着以项竘为首的一众罪臣入京,将案子提上日程,也成了当务之急的要事。 最起码要在过年之前,要审出个眉目来,不然这个年恐怕谁都过不好。 按规矩,罪臣入京,要先核对身份。 几位主审官都到场了,确认无误后,这些人被关入刑部大牢。 「此乃非常时期,还望尹大人能多重视,以免节外生枝。」临离开时,薛庭儴拱手对尹年道。 尹年乃是刑部尚书,以脾气火爆着称,倒是个忠君之臣,且向来以和吴阁老做对为最大乐事。 这也是万般调停下,为何会决定将一众案犯关在刑部的原因。 尹年巴不得能扳倒吴阁老,自然不会让事情出现错漏,而薛庭儴此言,不过是画蛇添足。 到底是年轻了。 大理寺卿王崇耀在心里感叹了一声,不过表面却是笑吟吟的,什么也没说。 「薛大人放心,老夫方才专门交代了下去,一个蚊子都不会放进来。」尹年一挥大掌笑道,红光满面的,像是碰到什么喜事。 之后又寒暄了几句,几人才散了。 刑部大牢里,常年不见阳光,只能靠烛火借亮。 靠通道尾部有几条窄道,每条窄道里都有二十多间单独的牢房,专门用来关押一些重案犯,项竘就被关在这里。 第5章 至于其他人,项竘不知他们管在哪儿,从进了这里他就是一个人。 其实也不光是他一个人,他的左右四周还关着其他人,他看不见对方,但却能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像似在哭,又像似在笑,有的还会唱小曲,疯疯癫癫的。 项竘当了多年的官,知道这是什么,都是被关了太长时间,给关疯了的人。 夜已经深了,项竘却丝毫睡意都没有。 他想可能明天开始,就要审他们这些人,是时会怎么审呢?听说锦衣卫的人这次专门出动了,陛下本是打算让北镇抚司的人来审,却被朝臣们抵制,截止到现在也就吴阁老被关在诏狱里头。 吴阁老肯定没有承认,才会提了他们来审,作为罪魁祸首之一,他这次能不死,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一阵脚步声远远地传来,不多时项竘就看见两个狱卒来到这座牢笼前。 他们也没跟他说话,只是看了看他,又检查了下栅栏门上的锁,才转头又走了。 夜越来越深,项竘有些撑不住了,看了看身后那一堆稻草,最后还是躺了下去。 正是寒冬腊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以他身上的衣物,根本不足以御寒。 他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最后整个人都钻进稻草堆里,才稍微暖和了些。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了门锁响了。 …… 墙壁凹槽里放的几盏油灯,足以将这里照得灯火通明。 四方木桌上摆放着酒肉,此时几个狱卒却丝毫没有心情去吃喝,而是如坐针毡地看着坐在桌前的那个男人。 是一个很文弱的男人,却是高大、仪表堂堂。 他穿一身黑色兜帽鹤氅,只兜帽垂放下来,露出一张如冠玉般的俊脸。 之前薛庭儴出现时,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是不知他怎么进来的,也是他这等身份夜里不睡觉,跑来刑部大牢做什么。 「本官拿了些酒肉来,给你们驱驱寒。」不用他们询问,薛庭儴就满脸带笑地说明来意。 倒也没人排斥这些,只是这人却是坐下不走了,还说要陪大伙喝一盅。 其实到了此时,这几个狱卒已经差不多明白这薛大人是来做什么了,大抵是不放心那几个案犯。有人觉得没什么,有人却如坐针毡。 「都愣着做甚?难道你们还跟本官客气?也是本官来得有些突兀,在家中实在心中难安,便来看一看。你们知道的,这案子陛下很重视,本官压力很大。」薛庭儴苦笑道。 人的互相疏解,大多都是从抱怨开始。或是你抱怨,他听着,或是听着听着,便生了感触。 一个狱卒道:「可不是,上面下了命令,让咱们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好这些人。以前夜里都是两人看整个牢房,如今派了这么些兄弟来,一个时辰巡逻一次,薛大人尽管放心,一定不会出任何纰漏。」 「不出纰漏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案子一日两日审不完,还不知审到什么时候,你们要多辛苦了。」 「大人,不辛苦,小的们不辛苦。」 就这么你来我往,狱卒们也觉得这薛大人十分平易近人,再加上薛庭儴再三邀请,便都坐下与他一同喝起酒来。 狱卒们长年累月待在这种地方,本就贪酒,再加上薛庭儴拿来的酒又好,个个酒瘾都犯了。却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喝醉,大多以吃菜为主,酒倒是喝得少,半晌喝一口,反倒薛庭儴喝了挺多。 这时有两个狱卒站起来道:「头儿,差不多也到时候了,我们去巡逻。」 狱卒头子是陪薛庭儴的主力,已经喝了不少酒了,醉眼惺忪的。 闻言,他笑骂一句:「怎么这会儿倒是这么积极,之前催你们都不去。」却也没有阻止。 两个狱卒偷偷看了薛庭儴一眼,讪笑着从墙上取下钥匙,正打算离开,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等一等,我怎么听到里头有什么声音。」薛庭儴手指的位置正是通往牢里的窄道。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一愣,旋即狱卒头子笑道:「这里面有些人关了多年,这个地方有些不太正常。」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哦,原来是这样。」薛庭儴点点头,旋即站了起来:「还是不对,我听着里头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他竟是疾步就往那处走去,狱卒们忙手忙脚乱地跟了上。 ……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这些狱卒的预料。 他们进去后才发现,牢里一片大乱。 有些牢门竟是打开了,里面一片群魔乱舞。 大抵这些人真是疯了吧,竟是跑进其他牢房袭击里面的犯人。且他们见人就打,见到从外面进来人,就围了上来。 狱卒们这才反应过来,匆忙之间竟是忘了拿刀。幸亏薛庭儴的几个随从都跟了进来,拳脚功夫也不错,又从外面叫了守大牢的兵卒,才将暴动镇压。 死伤惨重! 死的大多都是牢房里的犯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薛庭儴等人进来后,就直奔几个重犯的牢房去了。 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罪官境况凄惨,有的被吓得屁滚尿流,有的差点没被人掐死。 项竘就差点没被掐死了,险些没被救下来。 明明已是深夜,京城的大街上却并不平静。 负责巡夜的兵丁已经连着拦下了几拨人马,先是拦了锦衣卫的那些爷爷,再来竟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车轿,很是挨了一通训斥,却也知道可能刑部那里出事了。 因为这些人去的方向正是刑部。 刑部大牢里,此时一片灯火通明。 之前那些暴动的犯人全部被捆住堵了嘴,隔离到其他牢房去了,之前出事的牢房都空了出来,薛庭儴等人面色暗沉,气氛压抑至极。 第6章 已经找来大夫看过了,项竘等人并没有什么大碍,就是受到些惊吓。 尹年暴跳如雷,刑部关于负责大牢这一块儿的官吏,都被叫了过来。 「查,让他们给本官好好查,人刚关进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让本官以后有何颜面见人!」 刑部一干人俱都噤若寒蝉,不敢搭话。 杜继鹏上前一步,道:「此事还是不有劳尹大人了。」 尹年看过来:「杜大人是为何意?」 杜继鹏一点面子都没给他,道:「本官是何意,尹大人应该懂才是。在你刑部大牢发生这样的事,尹大人让本官和陛下如何还能信任刑部?」 尹年颇觉得没有脸面,僵着脸道:「这次意外,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尹大人还想以后?您有没有想过,若不是薛大人实在不放心,亲自前来坐镇,这次项竘等人真有个万一,恐怕你、我、薛大人、王大人,都脱不了干系。」 「好了,你二人也别在争吵了,同为主审官,谁都不愿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次大抵也是意外,经此尹大人肯定会彻查整顿一番……」 「这不是意外!」不远处,薛庭儴的声音突然响起。 附近几条甬道的牢房被全部清空,是薛庭儴的意思,之后他就在四处查看。因为也没看出个什么来,大家也都没在意,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你们过来看。项竘等人的牢房都是单独一间,为了防止他们串供,他们所在的牢房是分散开来的。可你们看看项竘所在的这间牢房,还有这锁,锁上没有砸痕,牢房的栅栏也没有遭到破坏,那些发了疯的犯人,是怎么进入这些牢房的?」 说着,薛庭儴又去了一处牢房的门前:「你们再看这间牢房,这间的铁锁上也没有砸痕,牢门也完好无损。可再看看这间,这间的锁上有砸痕,明显是有人砸开了锁,才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随着跟随薛庭儴查看了几处牢房,杜继鹏脸上凝重起来:「薛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刻意砸开了锁,才把里面人放了出来。」 薛庭儴摇了摇头。 杜继鹏端详他的脸色,突然冷吸一口气:「薛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刻意没锁牢门,所以里面的犯人跑了出来。项竘的牢门也没锁,也就是说有人想借着牢里犯人之手,害死对方,所以他牢门的锁上才会没有砸痕。」 薛庭儴点点头:「是也不是,查看过其他案犯的牢门,就能有所结论。」 杜继鹏微微一抬手,便有锦衣卫的人四处查看去了,连刑部的人都没有动用。 不多时,锦衣卫的人回来禀报,说从河南押来的一众案犯牢门上的锁,都没有被砸过的痕迹。 至于其他犯人的牢门,有的锁被砸了,有的没砸。 「薛大人、杜大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我刑部内部有人刻意串通他人想杀人灭口?」 「这——」薛庭儴顿了下,含蓄道:「本官可没有这么说。」 「是尹大人你自己说的。」杜继鹏插言。 「你们——」 「其实要想查明,也挺简单。人们在做事的时候,都会有一种下意识的心态。杜大人,若是你想借犯人之手杀人,你会怎么做?」薛庭儴问。 「这——」杜继鹏略微沉吟一下,道:「自然就是像今天这样了,有人查起完全可以推说是意外,是那些犯人发疯暴动,为了他们便宜行事,最好不关牢门。」 薛庭儴无视尹年难看的脸色,笑着道:「光是这样还不够。怎样才能做得不露痕迹?自然是让这一切看起来像自然发生。可这些都是人,是人就没那么容易操控,难道你让他们去杀人,他们就会杀人吗?这个时候就需要有引子了。」 「如果是我的话,我不光会做到你说的这些,我还会刻意选几个脾气暴躁,以前有过袭击他人记录的,有这些人带头,自然水到渠成。你说是不是,尹大人?」说到最后,他含笑的看着尹年。 尹年愣了一下,旋即斥道:「薛大人,你问本官做什么?本官怎么知道他人怎么想,难道你是怀疑本官就是那背后唆使之人?」 「本官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尹大人做了刑部尚书多年,想必没少看见一些奇案,本官想尹大人应该见多识广才是。」 尹年寒着老脸:「本官不知道!」 「是也不是,我让人去查一查名册就知道了。」杜继鹏道。 很快查的结果就报上来了。 之前也说了,这条甬道里关的都是比较重要的犯人。 像刑部大牢里,大概有三种犯人,一种是普通犯人,一种是有功名有官职的犯人。 普通犯人自是不必说,进了刑部大牢,还想过好日子那是妄想。至于戴罪之身的犯人,待遇也有不同,有的被好吃好喝的供着,有的和普通犯人没什么区别。 以上两种犯人,大多都是短暂停留,很快等处置下了,就会或者被砍头或是被流放。 至于第三种,也就是重犯要犯。 这种犯人要么是刻意被人整,不能放出去。要么就是有些秘密不适合外人知道,也不能放出去。还有一种则是有危害百姓安定之嫌,例如有暴力倾向,例如恶贯满盈。 这些人都是有记录在案的,同时牢房也是固定的,甚至每个新来的狱卒都会被交代这些人的过往,以免发生被伤之事。 所以这件事很好查,确实就和薛庭儴所猜测的一样。 至此,结果已显而易见,确实就是刑部自己里面出了鬼。 而这鬼就在今晚当差的狱卒们之中,至于背后有没有人指使,这是毋庸置疑的,狱卒和案犯也没什么关系,无缘无故怎会去害人。 尹年说要亲自审问,被杜继鹏阻拦了,他命手下的人当场把所有的狱卒以及项竘等人,通通都押回了锦衣卫。 第7章 场面闹得极为尴尬,反正尹年和杜继鹏是撕破脸皮了。 王崇耀倒是想劝,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等明日天亮后禀明陛下再说。 薛庭儴和杜继鹏一同离开。 行在路上时,杜继鹏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尹年和吴阁老暗通款曲?」 薛庭儴笑了笑:「我猜的。」 他自然不可能告诉杜继鹏,因为那个梦,他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包括尹年和吴阁老,两人看似势如水火,不过是幌子罢了。事实上谁能想到平时卯足了劲互相作对的两人,实际上攻守同盟。 这大抵是两人之间给彼此留的最后一条退路。 天亮之后,事情报上去,嘉成帝果然雷霆大怒。 这次直接下命吴阁老一干人等皆由北镇抚司收押,案子也由锦衣卫亲自审讯。四位主审官并不撤掉,但一切以锦衣卫经手,其他三人只做监督之用。谁人都不得插手、制止,否则按同犯处置。 之所以会下此命令,也是因此刑部发生的事,着实骇人听闻。万众瞩目之下,竟敢用此手段杀人灭口。 锦衣卫把刑部的几个狱卒带回去,并没有审出什么结果,倒是有两个狱卒招了,却是被人花钱收买,而那个塞他们银子的人,连他们自己都没看清楚真面目。 当然此事的发生,也不是没有好处,也算是直接给了锦衣卫审讯的权利。 消息传出后,京中一片风声鹤唳。 而杜继鹏早就等着大展拳脚了,命令发下的当日,就给这些人上了刑。 北镇抚司荒弃多时的大牢里,哀嚎声不断,已经有人受不住刑讯,开始招了。 一间散发着各种难闻气味的牢房里,墙上的钉子上被绑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还安然无恙,另一个早就被打得奄奄一息。 「项大人您身份不同,我们自然放在后面审问,可为了不让您多吃苦头,就特意带您来见见世面。世人都说刑部大牢里刑罚齐全,只有世人不敢想的,绝没有他们没有的,殊不知咱们锦衣卫才是吃这行饭的祖宗。」 随着一声嗞啦响,有皮肉被烫焦了的胡臭味儿,然后又是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 项竘被吓得浑身直抖,脸色惨白。 薛庭儴不禁掩了掩口鼻,和杜继鹏说了一句有事先走,便离开了这处。 出了锦衣卫大门,薛庭儴便上了停在路旁的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他将车窗打开了些,有冷风吹进来,那股反胃感才下去了些。 他并不为案子审不审的出来担忧,有锦衣卫这些人,审出是迟早的事,就是看早晚了。 不过以吴阁老的个性,办这种事情,他不一定会留下把柄,所以就算审了项竘,也不一定能落到什么实处。 突然,马车一顿,车外响起一阵吆喝声。 「你这老头拦我们的车做甚?」 薛庭儴掀开车帘,看见车前站着一个人。 是个熟人。 「薛大人,老夫找您有要事相商。」 是安伯。 宽敞的车厢中,薛庭儴肩披黑色的鹤氅,盘膝坐于青碧色的地毡之上。 车厢一角放着只鎏金的熏笼,里面烧着上好的银丝炭,烤得整个车厢里暖意融融的。 他单手扶着车帘,墨色的宽袖蜿蜒垂了下来,眼中含笑,又带着一丝疑问:「你是?」 安伯半垂眼帘:「大人应该见过老夫,当年在定海城……」 「如若说定海城,本官见的人多得去了,本官并不认识你,如若没事就退开,不要拦着本官的去路。」薛庭儴打断他。 「大人……」 「听见没有,还不速速离开,我家大人乃是朝廷命官,若再是唐突,就送你去五城兵马司。」 「薛大人,老夫乃是吴家的下人,曾陪着姑娘见过大人一面。」不得已,安伯也顾不得故作高深,只能匆匆自报家门。 「吴家,可是吴阁老的那个吴家?你有何事?」薛庭儴的目光这才又落在他身上。 「此地说话并不方便,不知大人可否与老夫单独寻一处说话。」安伯道。 他料是薛庭儴不会轻易答应,哪知对方却是随意抬手一指不远处的一个茶楼,道:「那就那处吧。」 两人先后进了茶楼,择了一处雅间落座。 薛庭儴端着香茗轻啜,一面道:「若是有事就说,本官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你耗费。」 「大人,是因为我家老爷的事。」 「如若你是来替吴阁老求情,还是免开贵口。一来我们并不熟识,二来此案如今也不归本官审。」 「老夫是有一事想求大人,希望大人能帮一帮我家姑娘。」 薛庭儴扬眉看他,突然笑了起来,满是讥讽与嘲弄:「你们吴家的人可真是可笑,寻常你们求人帮忙就是这么求的?」 他无视安伯有些难看的面色,脸冷了下来:「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一来我们并不熟识,二来此案如今不归本官审。再说白一些,你吴家与我有积怨,我为何要帮你们吴家的人。」 「薛大人……」 薛庭儴扯了一下嘴角:「你们吴家人该不会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吧?」 「薛大人……」 他站了起来,拉上兜帽:「本官茶也喝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想必吴管家是个聪明人,千万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已经自取其辱了! 若是有别的办法,安伯不会来找薛庭儴,可偏偏没有办法。 那日安伯离去后,就去了吴家。 可吴家现在被人锦衣卫的人严密把守,不许进也不许出,安伯离得老远看了许久,只能掉头离开。 第8章 而远离京城这几年的他,早已不同以前,倒是试过去找吴阁老的那些门生打探些内情,可根本没人敢见他。 这几日他听闻审讯权移交给锦衣卫,安伯就知道吴家这次彻底完了。 吴家可以完,姑娘却不能完,尤其他今日一早又去了陶家一趟,正好碰见陶寡妇闹着让陶邑同休了吴宛琼。 他大怒,还和陶寡妇吵了两句,却根本不是那老泼妇的对手。 万般无奈之下,他终于决定实施之前的想法。 可惜弄巧成拙,他因一时无法真正低头,竟是触怒了薛庭儴。 薛庭儴刚走到门旁,就听到扑通一声响,转头看去,却是安伯跪了下来。 「若是小的之前态度让薛大人心中不悦,还请万万别跟小的见识,小的是真心实意来求薛大人的。小的知晓往事不堪回首 ,还请薛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小的一般见识。」 薛庭儴看着他,眼神晦暗。 似乎看出对方有些动摇,安伯道:「我家老爷行事历来谨慎,哪怕是与门生之间,也极少有书信往来,偶有书信,也都是找他人代笔。你们审项竘,根本审不出什么,即使他本人认了罪,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我家老爷指使。而我家老爷乃是两朝元老,深受太祖看重,没有真凭实据,只凭几个人空口无凭,根本动不了他分毫,顶多就是罢官为民。」 薛庭儴的眼神变得饶有兴味,他回到桌前坐下,看着安伯:「若是我没弄错,你是吴家的管家,深受吴阁老信赖,只是因为之前惹了场祸事,遭了冷落。怎么?你这是遭了冷落心存怨恨,所以想报复主子?」 安伯面色狼狈地一暗:「薛大人怎么说都可,而小的今日前来,就是想和薛大人做一笔交易。只要大人能保住我家姑娘安稳,小的便奉上一物,此物足以让大人心想事成。」 薛庭儴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眼中满是冷然:「你想保吴宛琼?当日我妻遭海盗袭击,是你和吴宛琼弄出来的吧?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去保一个仇人?」 「难道你不想吴阁老死?」安伯一急道。 「我想也好,不想也罢,与你何干?」薛庭儴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树倒猢狲散,一个注定下场不会好的人,本官并不会放在心上。」 安伯静默了下,道:「姑娘只是个女子,如今她过得并不好。如果薛大人心中有怨,直接往小的身上撒就是,当日之事也出自我手,与姑娘并无太大关系。」 「本官其实挺想不通,世人有趋利避害之本能。你倒好,什么罪都往自己身上揽,做奴才的做到你这种地方,也算是罕见了。难道说吴宛琼其实是你的女儿,所以你才会如此尽心尽力照顾她?」 安伯的脸僵了一下:「薛大人乃是读书人,知书达理,还是不要妄然猜测,这会让自己失了风范和气度。」 「我这人出身乡野,哪有什么气度可言,倒是对这事十分好奇。」薛庭儴笑着,瞥了他一眼:「不怕跟你说了,我这人心眼小,爱记仇,可没有什么不跟女子计较的习惯,吴管家若是没有能说服本官的理由,那么请赎本官无法答应了。」 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后,安伯道:「姑娘其实是夫人和小的所生。」 薛庭儴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这无关其他,不过是此事超出他想象。 其实他结合那个梦里的记忆,一直对此有些猜测,但万万没想到竟真有如此狗血的事发生。 「……夫人因为身子弱,并不得老爷的喜爱,而老爷后宅姨娘通房甚多,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后来……」 其实怎么遮掩,都无法掩饰安伯是个卑劣的人。 他因记恨吴阁老,才会留意上吴夫人,甚至之后发生的一些,看似意外,实际上都是他刻意安排的,就是出于一种不能示人的肮脏心态。 对于一个男人什么样的侮辱最大,无外乎妻子被淫。他抱着这样的心思靠近,却是不慎掉了进去。尤其吴夫人意外获知那晚不是吴阁老,而是吴安后,急怒交加,身子更快的垮了下来,最后与世长辞。 这一切都成了安伯心中的病,治不好的病。 他其实早就死在吴夫人没的那一日,之所以会苟活于世,不外乎因为吴宛琼。 「那吴阁老多年无子,也是出于你之手了?」这件事薛庭儴早就怀疑上了,在那梦里就有所怀疑,不过那时他恨吴阁老甚深,自然不会管这件事。 安伯僵了一下,点点头:「小的就是个下人,夫人就姑娘一个骨肉。没娘的孩子没了庇护,若是当爹的再不上心,日子会过得极为艰难。」所以他借着吴阁老的信任,一直在他茶水或是饭菜里下药,所以吴阁老才会多年无所出。 「本来本官是不会答应你的,但你说的这个故事让本官心情不错,愿意听一听你所谓的将吴阁老置之死地的方法。」 项竘招了。 杜继鹏第一时间来找了薛庭儴。 与薛庭儴之前所想的一样,项竘虽可出来指认受吴阁老,但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吴阁老指使。 薛庭儴耳语了杜继鹏一句,杜继鹏当即带着人去了吴府。 其实吴府早在吴阁老被收押之时,就被里里外外收了许多遍。如今府里除了些下人和妇孺,一个能当家管事的都没有。 冯姨娘到底是个女子,早就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吓破了胆。府里上下惶惶不安,生怕哪日圣旨下,自己等人不是被砍头,就是被发卖。 锦衣卫的再次上门,又是引起他们一阵恐惧,不过锦衣卫并未逗留太久,拿了东西就离开了。 东西藏在吴宛琼院子中一处假山里,乃是安伯跟随在吴阁老身边多年,记录下经由他的手所办之事。 确切到某日某月什么人什么事,当然也少不了几封应该被销毁,却被安伯藏下的书信。 第9章 有这些东西,足够吴阁老死无数次了。 东西交上去后,朝野震动。 不过这东西却没被嘉成帝公示,只公示了吴阁老当年如何指使项竘掘了虞城县河段的河堤,以及如何密谋重回朝堂,还有吴家在沿海一带走私的部分信息。 只凭这些信息,就足以让人为之震撼了。 嘉成十九年,注定是风雨飘摇的一年,而嘉成十九年的结束,也是以血腥杀戮作为结束。 吴阁老及项竘等涉案官员,皆被判以满门抄斩,家产抄没。其他涉案较轻的官员,则是被处以罢官为民,或是流放充军等。 腊月二十这一日,菜市口人满为患,都是前来看杀头。 随着一声令下,刀落头断,也是破了自打大昌建朝以来,高官还是文官罪不至死的惯例。 既然是满门抄斩,那就是老少皆不放过。 陶邑同果然赶在皇命下来之前,把吴宛琼给休了,甚至主动送去了锦衣卫。且不提他这行举如何受人嘲笑,吴宛琼既然已被休弃,自然就不再是陶家妇,而是吴家女。 她此次也在被抄斩的行列中,却无人知晓人早已被换下了。 就在菜市口人满为患之际,一辆青帏小车悄悄驶出京城。 他们的方向也许是江西,也许是江南,不过谁又知道呢?注定引不起任何波澜。 嘉成十九年,注定是充满了新气象的一年。 随着河南等地,以及朝中吴系一派人纷纷落马,自然空下了许多位置。嘉成帝提拔了不少官员,朝中一片新气象。 而因为嘉成帝手持那本从吴家抄出的册子,谁也不知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还有什么内容。所以与吴系以前有过来往的官员,俱是人人自危。 都十分消停的情况下,嘉成帝自然朝权在握,朝廷上下如臂使指,说不出的顺心如意。 借此机会,内阁也有所变动。 随着吴阁老被满门抄斩,高居首辅位置的徐阁老终于可以功成身退。 其实以他的年纪,早就该退下了,尤其近两年多是健忘,入宫来内阁的次数屈指可数。 之所以嘉成帝不许他告老,不过是占个首辅的位置。 内阁本是八人,这一下去了二人,还是首、次辅的位置。表面上大家与寻常并无两样,实则早已蠢蠢欲动。 嘉成帝的安排彻底打消了这种蠢蠢欲动。 他提了前浙江按察使叶莒,及礼部左侍郎林邈入阁,又提了谭亮谭阁老作了首辅。 命令发下后,朝中一片哗然,却又不意外嘉成帝会这么干。 这样一个专断独行的皇帝,怎可能把首辅之位让给有才之人。当然也不是说谭亮无才,不过谭亮的年纪也就比徐阁老小了几岁,如今也是七十好几的人,这般年纪能做什么,不过是占个位置罢了。 其实嘉成帝的种种安排早已有了迹象,叶莒乃是嘉成帝的人,也是位能臣,因为资历不够,所以先是放出去主持各地乡试,为其积攒人脉,再是放置浙江这个至关重要之地。 如今镀金回来,也合该是入阁了。 倒是林邈的入阁,让朝中很多人都有些看不明白。 因为此人一直籍籍无名,虽是入翰林院后,就被提拔成了中书舍人,后升至侍讲学士,再之后做了礼部右侍郎。 这确实是为朝臣入阁的路线,可朝中比他出众的朝臣不是没有,怎么偏偏就轮上了他。 只有那些许人明白,此人能入阁大抵还是因为收了两个好学生。 一个陈坚,明摆着是徐阁老的接班人,只是资历和年纪都不够,暂时还在翰林院里任着侍读学士,教着几位皇子读书。 干得是清贵的差事,待熬够了年头,入阁是可以想象的。 一个薛庭儴。虽是这师生二人自打入了朝后,就不再来往,可这种不再来往明摆着就是做个样子,谁知道内里如何。 于名分上来讲,此二人就是师徒。 这个薛庭儴就不得了,浙江平乱开阜,不过十年不到,便坐上正二品的高位。这趟回京又被封为太子少傅,去一趟河南赈灾,直接把吴系一脉俱都拉下了马。朝中文武百官,舍他其谁,恐怕没人有这种手腕。 这样的国之栋梁,再加上其六元及第的光环,日后铁板钉钉的阁臣,青史留名的人物。 所以,林邈会入阁也能想象。 不管下面人是如何猜测,总而言之朝堂上经历了一次新的洗牌。洗牌之后,朝堂又是如何局面,暂时谁也不知道。 而值此之际,薛庭儴也有了实缺,被任命为户部右侍郎。 以其的资历,乃至功劳,都足够了。 可三十岁的户部堂官?也算是创了新例。 薛庭儴又大出了一次风头,其中种种暂不细表。 对于招儿来说,男人升不升官,对她来说似乎没什么区别。 她现在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搬家。 搬家这件事看似不起眼,实则里里外外要打理的事太多,再加上又面临招娣临产,薛庭儴升官了,总要摆个酒吧。 这些都是事,全压在她一个人头上。 连着忙了半个多月,这些事才算弄罢,一家人俱都迁至东华门附近的薛宅里。 到底是御赐的宅子,怎么可能会差。 看似只有三进,但因为有个很大的园子,比起那些五进的宅子也不小。在交接过来前,都是新修葺的,崭崭新新,雕梁画栋的,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 最重要的是位置好。 如今薛庭儴有了实缺,每天都得去上朝。若是换做以前住的地方,估计三更就要起来,如今五更起,卯时上朝,根本不怕会迟。 第10章 外面已是晨光初露,薛庭儴还赖在榻上。 「你到底起不起?再不起去迟了,是时被监管朝仪的御史记名,那该多丢丑。」 招儿很心累。 养个男人,却跟养个孩子没什么区别。平日里他倒是很正经,可不正经起来,比毛孩子还让人累心。 又不是她要上朝,弄得自己比他还累,每天都要准点醒来,然后叫这个活祖宗起来上朝。 其实这么长时间,薛庭儴还没迟过,不过招儿将此归咎于她的劳心劳力,自然觉得责任重大。 薛庭儴在她胸脯上揉了揉脸,眼睛依旧闭着:「再睡一会儿,昨晚半夜才睡。」 「你也知道你半夜才睡,谁让你昨天闹那么晚。」提起这个,招儿又气又恨,揉着腰的同时,一把将他掀开。 他也就滚在被褥里,继续睡着,一点都没有作为当爹当人丈夫当一位朝臣的自觉。 招儿穿好衣裳,回头看着褥子里的男人很无奈。 她扬声叫丫头们备水,等水壶、帕子都拿进来了,她又将人挥退,拧了帕子,过来给薛庭儴擦脸擦身。 任劳任怨地擦。 擦完后,又拿出中衣给他穿。 这厮一点都不愧疚的,明明闭着眼,还知道该抬腿抬腿,该抬手抬手。好不容易穿完,招儿也被累得不轻,一巴掌拍在他腰臀上。 「你快起来,不然等会我把宁宁叫来,让你没脸当爹。」说着,招儿就背过身去洗漱了。 等她洗漱完,男人已经起来了,就是哈欠连天,还没睡醒的模样。 「你这阵子干什么了?总觉得你好像很累的样子,陛下让你去当苦力了?」 招儿不过是一句戏言,实际上还真让她说中了。 薛庭儴就是被拉去当苦力。 薛庭儴到户部,在经过一番熟悉环境后,就投入了日常职能之中。 户部掌管整个大昌疆土、田地 、赋税、户籍、官员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其下按每个省份又设十四个清吏司,并有掌铸钱、掌库藏、掌仓储及盐务、漕务的专属衙门。 算是六部之中,官员最多的一个府部,同时也是担子最重、最忙碌的一个。 每年到户部核算国库收支,及两季收粮、税银押解、官员发俸之时,经常忙得几天几夜都不合眼,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因着尚书杨崇华还兼着次辅的位置,所以左右侍郎的担子格外重,下面什么都要管,也什么都得管。 可户部不同其他,涉足的方方面面太多,这都需要薛庭儴去进行深入了解,才能明白其中的门道。 最近薛庭儴就忙着看鱼鳞册、黄册,各省近几年的收支情况,以及各省赋役、漕运、盐务等有关的文书。 这些文书整整塞满了好几间屋子,薛庭儴每天除了上朝,及处理府部公务以外,还得看各种文书,也不怪他会累成这样。 大致将自己每天要干的事说了一遍,招儿咋舌之余,不免有些心疼道:「你不是总告诉我要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怎么现在自己倒是凡事都亲力亲为上了。你可萧规曹随,事情先让下面办着,你多看些日子也能摸个明白,何必逼自己这么紧。」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收拾停当,春芝她们也把早饭提了过来。 两人去了次间用饭,招儿这时也想明白了。 「难道你是想干什么事?」 还真让招儿又猜中了,薛庭儴确实打算干些事,才会如此上心。 见他不说话,招儿边吃边道:「我虽不知道朝廷的户部是怎样的,左不过就跟咱们做生意一样,只要把账本子管住了,活计也就齐全了。就算不能齐全,也就是些边角零碎,光指着你一个人肯定不行,你得弄几个放心的账房才可。」 其实招儿也就是给他打个比方,不过倒是给薛庭儴找了些思路。 匆匆吃罢,薛庭儴穿上官袍去上朝,招儿则去睡回笼觉。 下了朝,薛庭儴回到户部。 他这个副堂官空降而来,当初也在户部是引起阵阵热议。 后来见他管事少,倒是成日和那些死物较上劲儿了。他这行径搁在别人眼里,要么是个喜欢揽权的,要么就是个大傻子。 后者肯定不可能,而前者还有尚书杨崇华,和左侍郎彭俊毅,怎么也轮不上他,久而久之也没人对他太过在意。 不过都知道他是陛下宠臣,倒是都愿意给他几分薄面。 也因此他从外面进了户部,一路上都是‘薛大人’的招呼声,他一面点头回礼,就进了自己的值房。 来到桌案前,上面摞着几本厚厚的册子,他坐下后继续埋头苦读中。 …… 户部左侍郎彭俊毅下了朝后,并未回户部,而是去了内阁大堂。 这各部长官都兼着阁臣的差事,寻常回府部少,居内阁的多,免不了各部副堂官会来商议部内之事,所以大家也都视如平常。 值房中,彭俊毅向杨崇华禀道:「最近薛大人调阅了各省的鱼鳞册、黄册,以及各省赋役、漕运等文书,所涉之广,让人难以猜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杨崇华六十左右的年纪,瘦长脸,留着一缕胡须。双眉之间有山字纹的深褶,看面相是个内敛认真之人。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杨崇华在朝中风评甚佳,多年来执掌户部,极少出现什么错漏。而早些年国库虚空,全指着他‘管家有道’,才能让大昌各处运转下去。 这次首辅之位空缺,都以为他要坐上首辅的位置,他的呼声也是最高,哪知却被老迈的谭亮以资历最老给占了,而他只能沦为次辅。替其抱不平的官员数不胜数,他本人倒一直宠辱不惊。 「你还是多盯着些,以陛下的个性,将此人放进户部,必有其目的,且目的不小。我等虽都为朝廷效力,但有些事还是提前知晓,以免措手不及。」 第11章 「部堂大人说的是,下官已经命人盯着他了,若是有事,必然禀来。」 之后,二人又说了一些户部其他事,彭俊毅才离开内阁。 京城的天暖的迟,但进了四月,百花也盛开了。 到了这个时候,各家各府上都热闹起来,这家摆个酒,那家办个赏花宴。赏完了兰花赏海棠,赏芍药,名目繁多,让人眼花缭乱。 其实说起来是赏花会,不过是一些官夫人彼此的交际罢了。 官夫人们的圈子也分很多个,最上等的就是一些公侯权贵与高官之家的女眷。 如今薛庭儴也算是朝中新贵,人年轻,官位高,作为其夫人的招儿,自然也炙手可热。 只是招儿不喜这一套,也和这些官夫人们打不来交道,出门极少。 不过她也不是没朋友,像陈坚的夫人徐氏,因着两个男人关系不错,两个女眷免不了有些来往。而借着徐氏,招儿也认识了一些官夫人。 徐氏是个很典型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颇通文墨。她与陈坚成亲后,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感情还算不错。 孕有一女,名叫如月,比宁宁要大一岁。 这日,徐氏邀招儿前来家中做客,招儿带了宁宁同来。薛庭儴今日刚好休沐,就送了母女二人到陈府。 到后,他和陈坚在前院说话,招儿和宁宁则是来了后宅, 平时招儿见多了徐氏温婉淑静的模样,今日到来却见她面上带恼,好像被谁惹生气了。 「这是怎么了?」招儿在徐氏对面坐下。 徐氏摇了摇头,默默不语。 倒是如月多了句嘴,似乎有些不忿道:「是三姨母和四姨母,她们说娘占了徐家的大便宜,如今不过是来借些银子,便推推挡挡,不把她们当姐妹。可她们已经借了咱们家很多银子没还了。」 这—— 招儿不免有些错愕。 徐氏忙道:「如月,娘怎么和你说的,家里的事不要当着外人说。」话说出口,她也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又道:「你带宁宁妹妹出去玩,我和你招儿姨说话。」 如月听话地带着宁宁下去了,徐氏这才苦笑地看着招儿道:「招儿姐,你别生气,我只是……」 说着,她露出赧然之色,有些难以启齿。 招儿浑不在意道:「没事,谁家没点儿破事,不当你如此说。只是若真如如月所言,此事你光生气也没用,还得想个解决的法子才是。」 徐氏叹了一口气,才道出原委来。 徐家是山东望族,在当地也是根基深厚。像这种传承多年的大族,一些旁系支脉特别多。 徐氏是徐首辅老来女,徐氏被生下的时候,徐首辅已是花甲之年,也算是铁树开新花,让人咋舌不已。 徐氏上头有两个哥哥,四个姐姐,自然不是一个娘所生。事实上徐氏也不是嫡出,不过是徐阁老一个姨娘所生,徐夫人早已去世多年。 兄弟姐妹彼此之间年纪悬殊太大,也致使几个姐姐都嫁了,徐氏方正年幼。 值得一提的是,徐阁老的两个儿子都是平庸之辈,再加上朝堂上的局势错综复杂,徐阁老能让嘉成帝信赖多年,就是因其不朋党,不徇私。 所以徐阁老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在朝为官,而是在山东老家待着。 不过不能提拔徐家人,不代表不能提拔其他人,像徐阁老几个女婿,都算得上是人才出众。可惜不像陈坚赶上了好时候,又确实是个人才,徐阁老的重心便慢慢转移到陈坚的身上。 如今外面都知道陈坚是徐阁老的接班人,虽他现在不过是个闲散的侍读学士,但俱是不敢小觑。 头上顶着个当阁老的先生,最好的同门位高权重,陈坚又教着几个皇子读书,前途不可限量。外面人也就只能看着,这里面人就免不了会眼红。 其中就有徐氏的几个姐夫。 姐夫都有意见了,姐姐自然也少不了受影响。 尤其这几个姐姐年纪俱都比徐氏长不少岁,免不了在徐氏面前摆些长姐如母的架子。 至于借银子这事,也是基于这种心思。 徐氏的几个姐姐总觉得陈坚两口子占了徐家的便宜,自己没占到,再加上徐氏出嫁时,嫁妆确实比上面几个姐姐丰厚些。而陈坚出身贫寒,自打娶了徐氏后,日子明显过得富裕起来,她们免不了觉得陈坚两口子把整个徐家都搬空了。 所以明明也不是日子过不下去,总会找些由头管徐氏借银子。 一次两次也就罢,徐氏偷偷的也就借了,可都来管她借,又不止一人。陈坚的俸禄也不高,一个五品官,能有多高的俸禄,很多时候还得徐氏的嫁妆贴补。 一家人过日子都是能省就省,如今倒好,省下的银子都被人借走了,还一副你就该借我的模样。 不怪素来脾气好的徐氏会生气。 就是她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就只会气自己。 「那这事,阿坚可是知道?」听完后,招儿问道。 果然徐氏摇了摇头。 事实上谁不要点面子呢,自家姐姐闹出这样的事,徐氏怎么好意思当着丈夫提。 如此这般可就难办了。招儿一时也给不了什么好主意,便问道:「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今天拒了她们,希望她们能识趣些,以后别再来了。其实我大姐二姐还好,就是三姐、四姐……」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过这种事招儿也不好插言,只能安慰徐氏既然她自己有主张就行。 而与此同时,前院书房里,陈坚和薛庭儴也在说话。 「庭儴,你真打算这么干?你要知道,这事一旦提出,你可就成了众矢之的。」 第12章 「我当然知道。阿坚,你该不会以为有灾就赈,只要朝廷有银子贴补,这事就算完了?并不是这样!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沿海几地开阜,海上贸易日异月新,生机勃勃,为朝廷广纳天下之商税。银子要多少有多少,国库终于不虚空了,军饷有了,赈灾银子也有了,朝廷越来越富,俨然太平盛世即将到来。」 薛庭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却突然戛然而止。 「难道不是这样?即使还有贪官污吏,可吴系一派倒塌,已经根除了一半,朝中虽有弊政,但陛下文治武功,未来可期。」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成船的丝绸和瓷器,以及我大昌产出的各种货物,从大昌运出,换回的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看着非常喜人,可其背后代表着什么含义?」 薛庭儴站了起来,说得语重心长:「织丝绸需要蚕丝,蚕只有吃了桑,才会吐丝,桑得有地才能种出。你可知仅是去年一年,有多少江南一带的百姓改稻为桑?又有多少百姓弃农从工?民间有云,苏松熟,天下足,可近几年苏松乃至湖广一带,产出的粮食却年年都在减少。 「不光百姓们改桑,那些大户人家们也将许多良田都改成了桑园。都以为拿着银子就能买粮食,实际上等真正需要粮食的时候,拿着银子却不一定能买到粮食。就好比去年。」 听到最后一句,陈坚不禁一抖,手里的茶盏被打翻了。 他顾不得去管这些,急道:「那你的意思是?可、这其中实在没有什么必要的关联。难道去年买不到粮,不是那些大户人家故意屯粮,待价而沽,怎会和开阜扯上关系了?」 薛庭儴叹了口气,来到桌案前,提起一根狼毫笔在宣纸上画了个圆。 「明太祖定天下税亩八百万余顷,征粮三千万石,于是下旨‘永不起科’。我大昌与前朝相比,土地一寸未失,征粮却一年比一年少。为何会一年比一年少?因为那些免赋税的人,一年一年在增多,每个秀才免多少,每个进士又免多少?拢共只有这么大的饼,前来吃饼的人却在增多,而如今又多了一个——开阜。」 所以不是大昌没粮,大昌有粮却屯在极少数的大户手里。老百姓眼馋改稻为桑中间的差价,自然会拔了稻换种桑树,可老百姓的数量却是占了整个大昌所有人口近九成之多。 朝廷管不了那些大户,只能从百姓手里收粮,稻田都改成桑园,收上的粮食自然就少了。且大昌素来有这种规矩,若是粮食不够,缴价值同等的银子也可,所以朝廷手里的粮食也少了。 若是无灾也罢,一旦闹了灾,百姓只有银子,没有存粮,就只能饿死。 朝廷空有银两,没有粮食赈灾,只能面临下面大乱的境况。 「那照这么说来,朝廷开阜反倒开错了?」 薛庭儴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开阜自然是好的,不但能输出大昌多余的东西,还能解决百姓劳力过剩的问题,让那些没有田地的百姓,可以养家糊口。 其实问题还是出在最核心的地方,土地兼并太过严重。当然也有些其他原因,而归根究底还是在土地上。 这也是薛庭儴为何想去捅那个马蜂窝的主要原因。 恰恰,这也是嘉成帝想看到的,这才是他为何会把薛庭儴放到户部的原因所在。 听完薛庭儴的解释,陈坚竟是冷汗如注,久久无法平静。 是被惊的。 未曾想到这片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下,竟潜藏着如此大的危机,而他毫无察觉。 同时也是心太乱,他与薛庭儴相交多年,清楚他的性格。他的性格便是,要么不说不做,既然说了,肯定是要做的。 可一旦做了,就是与整个士林为敌。 这是全天下除过皇帝以外,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代表着全天下所有的读书人。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为何?不言而喻。 「你真的想清楚了?」 薛庭儴微微一哂:「即使我不提出,陛下也会进行,不过是迟早而已。此事宜早不宜晚,我本命人让外海寻找合适种粮的新大陆,可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要知道,众观各朝各代,但凡推行新政者都……」 「都什么?」薛庭儴看着陈坚,突然一笑:「死无全尸,骂名一片,千夫所指,人亡政消,遗臭万年?」 他突然叹了一口,道:「阿坚,跟你说实话,其实我也挺犹豫的,不然今日也不会与你提起这件事。」 「你可是和老师提过?不如问问老师,集思广益,看是否能找到两全之法。」陈坚也是有些乱了,才会这么说。 薛庭儴自是知道,他微微的摇了摇头:「你别忘了老师身后的那些人。」 是北麓书院的人。 当日知晓北麓书院坐拥福田乡近半数土地,书院中的学生因此受益不少,薛庭儴等人都不以为然。此时想来,北麓书院的田地多,附近所居百姓的田地自然会变少,所以羊毛出在羊身上,受苦的还是下面的老百姓。 「庭儴,你还是先缓缓,让我想想。」陈坚道。 「阿坚,其实我今日跟你说这件事,并不是想让你做什么,只是……」薛庭儴苦笑一声,道:「看来我错了,不该与你说这样,反倒乱了你的心神。」 「庭儴你为何要这么说,难道没当我是朋友,还是……」陈坚竟是有些恼了。 薛庭儴忙道:「打住打住,你看看,我不是没把你当做朋友,只是这件事注定是与万万人为敌之事,我不该连累你。这种事我一个人来做就够了,不需要你也搀和进来。」 「我承认我是有些怕了,但我的惧怕不是因为我自己如何,我是怕你……」 「好了,阿坚。」薛庭儴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意思我懂,我也明白,你是在担心我。」 第13章 他来到窗前,往外看去:「只是打从我击响了那登闻鼓,就万般皆不由己了。其实我不是圣人,也会为己谋算,趋利避害。包括我现在的想法,也不是那么坚定,只是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试一试吧,也许行呢?」 书房中陷入一片沉默,陈坚看着立在窗前的薛庭儴。 两人相交于野,同窗同师,本应该也是同科,可庭儴的命运总是波折不平,所以最终错过。 一直以来,陈坚都没有把自己当做过真正的状元,每次有人提起陈状元如何,他的心里总会说,若是那个人来,状元不会是陈焕之,而是薛庭儴。 恰恰也是这一次的错过,两人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如今他所走的路,才是一个状元真正该走的路,荣耀、安稳、尊贵、体面,而不是像庭儴一样,每往上爬一步,都必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偶尔在外,听闻有人说薛庭儴年不过而立,便如何如何。 他总是特别容易激动。 因为只有他才知道,庭儴到底走了怎么样一条路。 孤身一人,呕心沥血,披肝沥胆。 也许之后还要加一个,虽千万人而吾往矣。 「值吗?」寂静中,他听见自己有些颤抖的嗓音。 近些年陈坚虽默默无闻,但也一直看着,知道薛庭儴被从广州召回的原因。这便是作为一个臣子最大的悲哀,要么随波逐流,要么标新立异,可标新立异的同时又怕犯了帝王的忌讳。 薛庭儴蹙起了长眉,摇了摇头:「我不知。可我知道,值不值,不是他人说,而是自己看。」 突然,他朗笑一声:「罢,这话题太沉重了,且我也不是当下就会打算去做。咱们还是说些别的,也许我念头一转,心思就变了呢?」 「好。」其实陈坚现在心情也挺复杂的。 一直到下午,薛庭儴才带着妻女回府。 路上的时候,招儿和他说起陈坚的家事。 薛庭儴感叹道:「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阿坚的日子也不好过。」 「也怪你们的俸禄太少了,瞧瞧就比如你来说,堂堂一个正二品堂部高官,一个月的俸禄才不过一百五十两不到。这些银子给老百姓,自然可以过上一年半载,可给咱们。 「你瞧瞧咱们家的下人、车马、各处的人情往来,还有孩子们的花销及你我的花销,一个月这点银子怎么够。更不用说阿坚现在了,他这官职说起来清贵,还真是又清又贵的,一个月不过五十两的俸禄,户部那里还总是拖着,凡事都得妻子拿着嫁妆贴补。」 见招儿说得义愤填膺,薛庭儴有些窘然:「你和徐氏在一起不会就说这吧?」 招儿斜了他一眼:「怎么?还不能说这事了?」 他摸了摸鼻子:「倒不是,只是你们两个妇道人家坐在一起排揎自己的丈夫,是不是有些有违妇道?」 「说这就是有违妇道了?」招儿竖起眉毛。 薛庭儴连忙讨饶,跟着义愤填膺:「好好好,都是我们这些老爷不中用,还得让夫人养着。说起来也是堂堂的官员,朝廷只发我们这点子俸禄,还总是拖欠,怎么够养家糊口,害得我们被夫人排揎,夫纲不振,世风日下,人心……」 「哎呀,你够啦,越说越不像话了。」招儿嗔他。 薛庭儴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想起招儿说拖欠俸禄这事。 其实这事他还真知道,还知道的不少。以前拖欠官员俸禄,是因户部没钱,如今户部倒是有钱了,但还是拖着,却是京里官员太多,而户部又太忙,弊政陋习,惯性所制。 现在一时半会儿,他光琢磨那事也无用,还不如先从边角做起,说不定逆水而行,就会变成顺势而为了呢。薛庭儴磨蹭着下巴想着。 拖欠俸禄这事不同其他,就是户部所管,自然想做就能做。 等薛庭儴真下去问起这事,才发现此中弊处太多。 大昌沿袭前朝旧制,包括官员的俸禄也是如此。 官员俸禄可年发,也可季发,可发银,也可发米,这得看发俸禄时户部什么东西最多。除了银米之外,也曾发过绢布什么的,不过这种情况极少,且都是发生在没开阜以前,朝廷没银子,才会用绢布充之,当下大多是都是银米。 总而言之就是挺混乱的。 刚好这次正逢上发一季禄米的时候,薛庭儴索性改了章程。 官员俸禄不再从广盈库发放,而是新组建了一个薪俸司。 这薪俸司里的官吏暂时由户部其他处抽用,待朝廷下发命令,方正式提上台面。 此事一经下发,惹来纷纷热议。 京中一些小官前去广盈库领禄米,却被告知如今发放不经广盈库了,而是从薪俸司。且现在也领不到,得薪俸司下发文书后,方可领俸。 一时间,怨声载道,户部弊政总是拖欠俸禄的事,又被拿出来抨击了又抨击。 不过都是些低阶官员,即使不满,议论了也不当什么用。 至于户部里,那就更别提了。 下面一些官员俱是议论,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原来是打算烧这里。平时也就够忙的,还要无事找事,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人。 此外,就是广盈库及那某些个别人了,这道命令下发后,多少人坐立难安,私下奔走。 彭俊毅本是一直没出面,见下面闹成这样,免不了找上薛庭儴说道一二。 「薛侍郎来户部的日子也不短了,应该知道咱们这里人少事多。这次关于俸禄发放,你临时改变章程,也该和部堂大人议一议,瞧瞧现在下面闹的,本官本是想为你说话一二,却因不清楚内情,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其实彭俊毅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在责怪薛庭儴事先没与他打声招呼。 第14章 只是他二人品阶相同,虽是彭俊毅为左,地位上比右侍郎要高上那么一点点,但薛庭儴是嘉成帝看中的人,自然也分不出个高下。 闻言,薛庭儴一愣后,歉意道:「我见彭大人公务繁忙,又想此事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本官见广盈库一者兼二事,担子太重,给他们减轻事务罢了。」 「他们既为朝廷命官,就没有担子太重一说,哪能动不动就叫苦不迭,如此还不如不当官也罢。」 薛庭儴笑道:「彭大人所言甚是,不过做长官的,哪能对属下之事视若无睹。我曾去那广盈库巡视过,他们既管着仓储,又管着核算每一部官员的俸禄及发放之事,这发放中既有米又有银,琐事着实太多,免不了出些纰漏。 「像那日我去,就是碰见有官员抱怨户部发放的禄米太差,里面搀有砂石,食不得,扔了又可惜。后,听那库大使解释,也能明白广盈库公务繁重,所以才会叫停了广盈库,而改为组建薪俸司发放。」 「原来竟还有这等事?」彭俊毅摸着胡子诧异道。 「可不是,本官也挺诧异的。不过转念想想,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会敢拿京官的俸禄儿戏,左不过是广盈库担子太重,中间出了纰漏罢了。」 别说,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还真有,还不是一个两个。 京城虽是皇城根下,可也不是每个京官都能见到陛下,见到主管一部的堂官。且米这东西经过长途跋涉押运上京,会因外力而显得碎了些许,实乃正常。 碎可以是外力,其中搀了砂石,也可说是百姓缴粮实在不仔细。你一个当官的难道还能跑到地方上,和一个平头老百姓,甚至下面管收粮的衙役计较? 一般都是自认倒霉。 久而久之,众官员皆知,发下的禄米食不得,拿出去换钱也卖不出价钱。 可这其中就牵扯到俸禄发放之上了,官员俸禄如何发怎么发都是户部一言堂。有米发米,没米折成银两,但折算银两的时候少,发米的时候多。 无他,皆因米粮最容易动手脚。 碎米乃至搀了砂石的米,比一等粮便宜太多。户部按一等粮给官员们发放俸禄,折算也按照一等粮的粮价来计算。可问题是户部这么算法,发下的米拿出去卖却根本卖不了一等粮的价钱。 这其中差价?自然是填了那些蠹虫。 这也是为何每次发放俸禄时,一听说折算成银,下面官员人人高兴,一听说发禄米,个个像霜打了茄子。 这些都是在抠他们的俸禄,大昌官员的俸禄沿袭明制,本就微薄,这么个抠法,日子过不下去,能贪的自然要贪。 薛庭儴的话让彭俊毅有些接不下去了,难道说户部胆子就是这么大,敢拿官员俸禄儿戏? 是不是儿戏,其实户部里的人大多心里有数。 蛇有蛇路,虾有虾道,各行其道,却殊途同归罢了。 罢,就看他得罪了一个部里的人,以后还如何办事。 彭俊毅含笑拱手道:「薛大人体贴下属,实是细心,本官自叹不如。」 「彭大人日里忙得都是大事,这种细枝末节看不到也是正常。我初来乍到,对部里的事还不是太熟,只能在一旁拾遗补阙。」 一番互相寒暄后,彭俊毅就离开了。 这一季的俸禄本是该三月就发,却是拖到了四月。 如今临时改了章程,又从四月拖到五月。 就在下面的群情激奋,连宫里的嘉成帝都有耳闻时,户部终于下发了文书,于五月初十开始发放俸禄,历时五日,过期不候。 只有五日,还过期不候,这让许多人都吃了一惊。也因此连那些不在乎这三瓜两枣的高官,都不免交代了家中下人,是时记得前去领俸。 到了当日,户部后门大街上排了两条长龙。 队伍中有穿着官袍的低阶官员,也有做家丁打扮的下人。因为不知这次发放俸禄,到底是发米还是发银,他们手中都拿着布袋。 离这里不远处,还站着一群人,商人打扮为首,身边围了几个苦力,一旁还有拖车。也许别人不懂这些人是干什么,可一些低阶京官都知。 有些官员领了禄米,家中不吃又无用,便倒手就卖给了这些人。价格自是低廉,也因此看到这些人,一些低阶京官都挺厌恶的。但也知道这些人背后有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队伍看似排的挺长,实际上往前进的挺快。不时就有人从前面挤出来,手里捧着两张纸,模样错愕。 这些是赶在最前头前来领俸的,大多家境不太好,等着米下锅,所以户部说今天发俸,有些人夜里就来了,就为了排在前头。 「李兄,这是怎么了?怎么既不见米,又不见银,倒是发了两张纸?」 有那排在后面的人,认识已经领到的俸禄的官员,见对方模样错愕,免不了多问上一句。 可这位李兄也不答,只能从队伍中走出,凑近来看。 就见其中一张纸上写着这位李兄的姓名以及官衔,后面还有两行字。这两行字上各有类目,一列上写着俸,其下是一行小字,一列上写着恩,下面也是一行小字。 这人自然识字,也看清那两行小字写着什么。 一个写着三十六两,一个写着三两。 按照惯例,他们来领的的第一季的俸禄,也就是说三个月的俸禄。这位李兄是个八品小官,每月俸禄折银计十二两,三个月也就是三十六两。 数目是对的,那后面这三两是? 这位李兄道:「户部说,以后官员俸禄皆折算为银,定时发放,次月头五日可来领条。」 闻言,这人当即笑开了。 「这是好事啊,折银总比发米好。」 第15章 「户部还说,陛下有感众官辛劳,所以这一季每人按品级另有恩赏。」 「这也是好事啊。」 「就是没银子,每人发了张会票,说可以去泰隆票号领银子。」 闻言,此人当即愣住了。 与此同时,有更多的人已经领到东西,从里面挤出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 「这户部到底想干什么?折银好,有恩赏更好,可这去泰隆票号领是个什么章程?」 「泰隆票号也算是大票号了,是不是户部觉得每次发俸,事务繁琐,所以转交给他人了?」 「商给官发俸禄,这叫什么事!」有那迂腐之人道。 「这也不算是商给官发俸禄吧,户部不是给了会票,也算是给大家发了,就是没实物,得自己去兑换。」 「咱们还是赶紧去看看,能不能兑换银子再说。」 一阵议论纷纷后,领到俸禄的官员俱都散了。 而听到这些话的人们,心中忐忑不安地继续排着队,都搞不明白户部想干什么。 …… 整整一天,京城里各处都在因为此事议论着。 不光官员们议论,百姓们也议论。 百姓们议论是因为今天出了稀奇事,总能看到许多穿着官袍的官员,行事匆匆,进了票号,又从票号里出来,面色诡异。 难道票号里发银子? 闹得许多好事的百姓,也不免跟进去看热闹。才发现票号里也不发银子,不过这泰隆票号最近不得了了,竟受朝廷所托给官员发俸禄。 事情顿时传得京里大街小巷都知,为此还给泰隆票号带来了许多生意,当然这是后话。 因着这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免有那迂腐之人觉得有失体统,告到了嘉成帝面前。 还不到下午,薛庭儴就被叫去宫了。 到了乾清宫,几位阁老和户部两位堂官都在,加他是第三个,算是户部的堂官到期了。 「你跟朕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都闹得御史跑宫里来找朕告状了。」 薛庭儴顺着嘉成帝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一个面黑留着长须的老者。 此人乃是都察院御史茅文浩,以铁面无私着称。人称茅滚刀,意思指此人有滚刀肉的特质,油盐不进,不讲人情,谁都敢弹劾。 在朝中是人憎鬼厌,但其两袖清风,穷得当御史至今有近二十载,在京中还是赁房子住。后来还是嘉成帝看不下去了,赏了他一座宅子。 自此,此人更是觉得受到了褒奖,将这滚刀肉的品质发挥到了极致。 薛庭儴收回目光,答道:「其实微臣也是革除户部弊政陋习,微臣早年外放在外,自打回京以来,少不了听闻有官员说,俸禄发放不及时,以及禄米太差之言。这次臣蒙陛下圣恩,调往户部做堂官,就报着为朝廷排忧解难,报效陛下而去。既然是弊政陋习,自然就得改,臣苦思良久,方想到此法。」 彭俊毅假笑道:「听薛大人之言,是在指责本官不作为?殊不知户部虽只一部,可涉及到方方面面的事情太多,谁人不知论起六部,户部的官最累,也是最容易受到抨击。也就是所谓的活干得最多,骂挨得也最多。」 他对着嘉成帝一拱手,说得是满腹心酸:「大昌地域辽阔,六部之下有十三省,一省又有无数府县衙门。下面交上来的税银税粮,都得户部点算,银子也就罢,朝廷规制有成色。可米这东西是各地粮长、里正、衙役们负责收取,当官的还能因为米不太干净,去和百姓们闹?自然是不能!所以下面交了什么粮食上来,我们户部往下发的就是什么粮食,说是禄米太差,着实是冤屈下官等。」 「陛下,彭侍郎所言非虚。微臣也曾就此事在内阁中提过,甚至报到陛下面前,陛下您说天子不与百姓争利,种粮食不易,不用太过较真,百姓们都能吃这种粮,难道当官的就不能吃?所以有时税粮押解上京,户部这里的查看并不苛刻。」身穿绯色官袍的杨崇华,上前一步道。 嘉成帝微微颔首:「此事朕知,话也确实是朕所言。薛侍郎,你初入京不久,也不用人云亦云。」 怪不得自己无论在户部里干了什么,都无人阻止,原来还有这么一招等着他。嘉成帝曾经说过的话,薛庭儴并不知,就算有人告知他,说不定他还会以为对方为了牟利,故意哄骗自己,自然不会听从的。 等事情闹大,再参他一个办事毛躁,不重时务。大事肯定没有,但必然会在陛下面前落一个做事激进,不动脑子的印象。 若是他再年轻气盛些,和这些人争论起来,看似是与这些人争,其实落得是嘉成帝的面子。 一次两次也就罢,久了必然会惹来嘉成帝的厌弃。 薛庭儴对杨崇华及彭俊毅并不陌生,但也没有太多的认知,因为在那梦里,杨崇华是出了名的缩头乌龟。 这话并不是贬义,而是指此人凡事不搀和,只管户部的一亩三分田。他能站到最后,该倒的都倒了,就他没倒,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手腕在这。 薛庭儴甚至怀疑,吴阁老能落到之前这种下场,是不是也有此人的作用。 自古以来,最狠的莫过于捧杀。 「就不提这禄米如何,薛大人,若是本官没弄错,那泰隆票号乃是你妻舅的生意,你在户部任堂官,该是户部给众官发的俸禄,你让一个票号出面,难道这就不是徇私?」茅文浩道。 又是一计重锤砸在薛庭儴的身上。 随着这句话,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一身绯色官袍的年轻人身上。 到底是年轻了,也许适合除旧布新,可到底还太稚嫩了。 京官和外官不同,在外做官,天高皇帝远,无人掣肘。在京里当官,上面下面四面八方,多少在外面风光至极的封疆大吏,回到京城以后老实做人。皆因这京城里的水太深,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第16章 一众身着绯色的官员,俱是目露怜悯的看着薛庭儴。这其中还有一人,正是林邈,他目光闪烁,却是欲言又止,到最后含在嘴里的那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何为徇私?何为不徇私?」 薛庭儴目光沉凝地看着茅文浩,又去看诸官:「只要是利国利民者,微臣就不认为这是徇私!世人皆知,为官者须正德,要以民为先。位高如陛下也说,天子不与百姓争利,种粮食不易,不用太过较真。在此,微臣有几句话想说,还望陛下恕微臣冒犯之罪。」 「说。」 薛庭儴一鞠之后,方直起腰来,说道:「陛下太爱护百姓,国库虚空那几年,宁愿自己节衣缩食,也不愿与民争利,不愿多征赋税。彼时,臣虽是没有入朝为官,不过是个莘莘学子,也总是听闻老百姓说,皇帝是个好皇帝,爱民如子。 「但须知百姓是民,官也是民。以一个八品京官来算,月禄米十二石,折合为银是十二两。这些银两以一家三口数,要承担所有人衣食住行,人情往来。如果节衣缩食,也将将够用罢了,却攒不下任何剩余。但前提只是一家三口,试问哪位京官家中就三口人? 他顿了一下,忽然面向茅文浩,问道:「茅大人,你家中几口人?」 茅文浩一愣,下意识道:「本官家中五口人,有老母一人,妻一,子女二。」说着,他挺直了腰杆,京中像他这么清廉如水的,大抵没有几个。 薛庭儴点了点头:「那请问茅大人,您的俸禄可是够用?」 「这——」哪怕滚刀肉如茅文浩,也不敢当着嘉成帝面说俸禄不够用,人都快要穷死了。 可他也说不出够用的话,只能黑着脸瞪着薛庭儴。 不过就他这种表现,是个人也能看出其意思。 薛庭儴也没有理他,继续道:「微臣如此计算,是基于禄米折换成银两。如若还是按照禄米来发,现如今一等粮每石大概在一两一二左右,就按一两为数。而二等粮、三等粮的价钱,却是要折半再折半。如果拿着这种粮出去卖掉换银,能换银几许?用换来的银去购买其他生活所需,又能换来多少?」 「茅大人,本官听闻您家中无下人,每次户部发放俸禄,都是您亲自前去领。为此,没少和户部吏役发生口舌之争。茅大人,下官还是想问您之前那个问题,您的俸禄的可是够用?每次所发的禄米拿去兜售是否能养活一家人?」 这连着两个问题,问得茅文浩是面色大变。 他并不蠢,自然明白薛庭儴的意思。 若说够用,此事传闻出去,就是他趋炎附势,是时举朝上下都会痛骂他。 众口铄金。别看他平时骂别人痛快,轮到他人骂他,自然是不愿的,尤其是这种骂名。 可若说不够用,等于是站在薛庭儴这一边,是时得罪的岂是一两个朝臣。 茅文浩并不蠢,若是蠢,也不会得罪了那么多朝臣的情况下,还能安安稳稳继续做他的监察御史。 他十分清楚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能惹…… 一时间,他是冷汗直流,竟说不出话来。 「茅大人,这个问题难道很难回答?」 茅文浩现在恨不得把薛庭儴给扔出乾清宫,同时更是深恨自己为了名头,竟是惹上这个祖宗。 「茅文浩,朕从来欣赏你敢言人不敢言,怎么今日……」 茅文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回陛下的话,臣的俸禄不够用,若是折算为银还好,若是只发禄米的那一季,下官一家人要节衣缩食,并需找友人拆借,才能度日。」 话既出口,似乎也没什么顾虑了,再加上茅文浩早就对此事积怨在心,反正已经得罪人了,也不怕什么。 「那些恶吏往禄米里掺杂砂石,为此臣与他们争吵过多次。且他们见人下菜碟,不同人发的米也不一样,诸如像臣这种人憎鬼厌之辈,抑或是位卑言小之人,发的就是那最差一等米。可臣食君之禄,替君分忧,身为监察御史,当敢言人不敢言,不能因为惧怕恶势力,就紧闭了嘴,做那睁眼瞎之人……」 茅文浩越说越悲愤,竟是说着说着,就伏地大哭了起来。 薛庭儴也就借着机会道:「此乃微臣革故鼎新之本意。既然发粮发银都可,不如发银,众官才能得到实惠。至于为何不从户部发放,而是‘徇私’找了泰隆票号,一来是受了吾妻之启发,二来也是为了给户部减轻负担。」 「你妻,这又和你那妻子有何关系?」正想发怒的嘉成帝,被吸引去了注意力。 「微臣出身微寒,当年微臣之妻为了供微臣念书,做了些小生意用以养家糊口,才会有之后微臣蒙陛下圣恩,点为状元。这些年生意一直未停,臣做官做到哪儿,她的生意便做到哪儿,是兴趣所致,也是她心知做官俸禄之微薄,不足以撑起整个家。 「她是个乡下妇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百姓苦,当官的不能从百姓身上捞银子。所以这些年说来惭愧,臣虽居于高官之位,吃喝花用却全是我妻所挣。微臣心中惭愧,每每有闲也帮她看一二账本,免不了就生意之事与她商议…… 「她曾困顿于生意天南地北,不能面面俱到,若是其他也就罢,若管事的从中亏空银两,她却不能察觉,不是舍本逐末?经过一番摸索,也找出两全之法,那就是用两班不同制度下的人互相监督。」 薛庭儴停顿了下,待嘉成帝吸收完这些讯息,才又继续道:「微臣这次之所以会安排泰隆票号代之,就是基于这种考虑。当然,可能会有人说,既然米粮不行,可发银。但需知银两还有成色之分,若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以次充好,官员们有所顾忌,还是陛下居于皇城,却根本不知皇城根下发生的事。 「至于可寻其他票号,为何偏偏寻了泰隆?臣以为举贤不避亲,微臣信任微臣之妻,所以便找了泰隆。就如同陛下信任诸位堂官诸位大人,将天下之重负托于众人之手一样。还请,陛下明鉴。」 第17章 说完,他叩首在地,再是不言。 殿中一片寂静。 突然,一个声音在龙座上炸响。 「好一个举贤不避亲!好一个赤诚相待!好一个还是朕居于皇城,却根本不知皇城根下发生的事!好,很好!」 嘉成帝一下一下的用大掌拍着腿,冷笑着环视众人:「你们来说说,你们可是对得起朕的信任?!」 太监们是最先跪下的,然后大臣们一个个都跪下了。 「陛下,臣有愧。」杨崇华跪在最前面,俯趴在地上道:「臣作为户部尚书,下面发生这种骇人听闻之事,臣有失察之嫌。」 彭俊毅跟随其后:「陛下,臣有罪。部堂大人忙于内阁之事,户部一些事物都是微臣看着。可为官员发放俸禄之事,之前是由原户部右侍郎方大人所管,臣着实不知。」 「方大人?可是方安贤?」嘉成帝问。 彭俊毅道:「正是此人。」 这方安贤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去年因吴阁老的案子被牵扯落马,嘉成帝念他一把年纪也不容易,就判了个流放三千里。 若是早知道还有这一出,估计嘉成帝杀他的心都有了。 如今人已被流放,大昌也没有罚了一次不解恨再罚之理,只能不了了之。 至于那方安贤,到底跟这贪了下面的禄米有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如今人不在,自然成了无头公案。 其实都知晓事情没这么简单,若只是一个方安贤,至于让那些低阶官员敢怒不敢言? 可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却是不能说,包括薛庭儴都没说,似乎并不能洞悉其间内情。 「你那妻子也是个好的,一个乡下的妇人都知百姓疾苦,当官的不能从百姓身上捞银子,那些贪官蠹役们难道就不知这个理?连个妇道人家都不如,你们说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陛下息怒。」 嘉成帝骂了几句,大抵也因薛庭儴之前的所言,没有像以前那样穷追猛打。 此时,薛庭儴又道:「臣还有事要奏。」 一听这还有事要奏,杨崇华和彭俊毅的眉心当即一跳。 「你说。」 「臣之所以会选泰隆票号代发俸禄,还有一因。票号本就是做各地汇兑的生意,他们在各地皆设有分号,朝廷每年押解税银上京,人力物力所耗甚大,朝廷完全可以通过票号进行汇兑。这样一来,既给朝廷节省了人力物力,也可避免掉火耗之损失。」 听到这火耗两字,殿中一众官员俱都心惊肉跳起来。 这厮他可真敢,竟敢去动火耗。 所谓火耗顾名思义,指的是朝廷收缴税银时,因百姓所缴之银皆是零碎,这些碎银经过融化铸为银锭时产生的耗羡。 其实还是与赋税有关,历朝历代赋税对朝廷来说,都是一项大难题。 而关于赋税如何收,怎么收,也是不停地根据时局变换。只拿前朝来说,前朝起初是只收粮食,不收银钱,后一位叫做张居正的首辅施行一条鞭之法,改为收取税银。 这样一来,既能节省输送储存之费,不经保甲粮长之人代办征解,也可免除侵蚀分款之弊。 法子虽好,却还是有弊端的,此法最终被废弃。 及至到了大昌,大昌沿袭前朝,还是以谷粟实物为主,偶有折银。而这交上来的银子,便需各地县衙融铸为银锭,才能押解上京。 碎银融化必然产生折耗,这折耗不可能让地方官员自己承担,于是便被分摊到百姓头上。 也就是说百姓除了缴自己该缴的税,还需多交一定比例的火耗钱,有的甚至要多收两三成,这钱自然就饱了贪官的私囊。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十万雪花银中,有多数都是生在这火耗之上。 这也是为何税粮年年降低的原因之一,百姓上交税银才能捞到银子,下面的县官知府自然愿意百姓是缴银子的。 这件事嘉成帝并不是不知,所以他登基之后,便提出过将火耗归公之法。可惜彼时国库里穷得叮当响,就算嘉成帝想慷慨,也慷慨不起来啊。 于是便只能不了了之。 近两年嘉成帝倒也提过这事,可惜一直受阻,如果薛庭儴所言能成真,这可不失为一个利国利民的好法子。 「薛爱卿所言可是真?那朕就不解了,这火耗乃无法避免之损耗,若把碎银交给泰隆票号,泰隆票号利用自己的法子押解上京,并进行通兑。难道这火耗由他们自己承担不成?」 「这——」薛庭儴顿了下,含笑地环视了一眼几位阁老,才又垂下眼帘道:「回陛下,票号做的便是通兑的买卖,自然有其法子将火耗的损失降低到最低。至于那点微末损失,天下商人无不以成为皇商为之骄傲,能为朝廷办事,这是最至高无上的尊荣,自然不会去斤斤计较这些。」 说着,他露出汗颜之色:「也是微臣徇私了,才会厚颜说出这些话。」 到此时此地,一众阁臣们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们作为上位者,这火耗之事本就与他们干系不大,就算下面人捞了银子是孝敬上峰。可有没有火耗,该孝敬的还是在孝敬,不会损失分毫。 现在明摆着这薛庭儴是有备而来,又有嘉成帝在上面递梯子,自然是能少一事是一事。 要知道如今内阁可不像以前,是铁板一块。就算真吵着阻拦,能不能成功还是两说。 他愿意去得罪所有官员,就让他去得罪,总有一日坑得是自己。有人忍不住这样恶意想着。 不过到了现在,已经没人再抱着之前的念头,去小觑这个年轻人。 年纪倒是轻,装腔作势、心智手腕皆是不差。吴墉败在他手上,看来也不是之前许多人所想,全靠着运气。 第18章 「……过了五月,应该会有一批税银押解上京,此事交由你去办,由你全权统筹,户部从旁协助,不要让朕失望……」 这边各有心思,那边君臣二人已经就此事议上了。 听了嘉成帝所说这话,几位大臣俱是心中苦笑。就算想反对,这也没给他们机会。 「臣还有一事要说。」 「还有事?说。」 「陛下爱民如子,百姓是民,官员也是民。官员俸禄微薄,又要维持为官的体面,臣当年外放为县官,衣食住行,乃至车马轿夫、师爷、杂役,除过朝廷供给外,都需自己承担。不怕陛下笑话,当年刚到定海时,还被拙荆笑话年俸不够请个师爷。所以臣请奏陛下为诸官加俸。」 「加俸?」嘉成帝喃喃了一句,意味不明。 下面几个官员面面相觑一番,继续保持默不作声。 「陛下,俸禄不够养家糊口,贪墨些许还能理解,可若是俸禄足够,还是贪,那就……」 剩下的话,薛庭儴没有说完,嘉成帝却是眼光一亮。 他沉吟了下:「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各有公务,此事留待明日早朝再议。你等都退下吧。」 恭恭敬敬对嘉成帝行礼后,这些高官们才鱼贯退出。 无人与薛庭儴同行,也就茅文浩缀在其身后不远处。 快走到宫门处,茅文浩快了几步:「薛大人,你可是害惨了老夫。」 这话所谓何来? 不过经过之前那一出,薛庭儴也看出这茅文浩是个妙人。遂一笑道:「茅大人该是感激本官才是。」 「老夫为何要感激你?」 「茅大人该感激本官成全了你的忠君之心啊。」说着,薛庭儴朗笑一声,飒然而去。 留下茅文浩怔怔地看着他背影,半响回不过神。 次日早朝,便就此事议上了。 也是嘉成帝有意为之,竟没有提昨日乾清宫发生的事,只说了给官员加俸。 世人谁不喜黄白之物,还是朝廷给加俸,自然乐意之至。 百官就着这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开来,个个兴高采烈的,还不忘对嘉成帝一番歌功颂德。昨日乾清宫在场的几位官员,俱都怜悯地看着这些掉入坑里不自觉的傻子。 值此,薛庭儴又当朝提出种种加俸之法。 诸如可在原有俸禄上,根据当地物价进行上调,每个品级上调的标准不等。京官的俸禄比同品级外官要高一些,但地方官有车马杂役等补贴。吏部每年对官员都有考绩,可根据考绩,再设置不同数额的嘉奖。 还有高官,尤其是地方官,诸如巡抚、总督、按察使此类高官,可设置一定的养廉银。养廉银数目不等,按其官位设定,革除陋规,朝廷出银养官,杜绝从百姓身上收刮等等。 这一新法,更是引来种种热议。 若是此法真能推行,受惠的将是所有官员。尤其是那所谓的养廉银子,竟是可达到原本俸禄的数十倍数百倍之多。 都知道贪银子会被罢官砍头,若是朝廷愿意补贴给官员,大抵谁也不会冒着风险去贪吧。 当然,在这加俸之法外,同样对革除陋规进行了严厉的处罚及重罚。一旦被抓收受贿赂,却不宽容。 这件事整整议了五六日,才总算议出了大概。 之后,嘉成帝又将此事下发给户部,让他们出一个确切的章程,之后经由内阁下圣旨告知天下。 与此同时,税银的押解更改也昭告了百官,火耗自然是没有了。 可不知出于何种心情,朝臣们虽也有些反对之声,但这些声音并不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 嘉成帝刚给下面人加俸,还加的不少,自然不好意思与之作对。 不得不说,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至少比薛庭儴想象中更为简单地完成了这件事。 当然,他也不是没得到好处,就拿泰隆票号来说。因着如今做着代朝廷发官员俸禄之事,又替各地府州县承担了押解税银上京的差事,如今在各地可是让人如雷贯耳,又增添了许多生意。 这也就罢,光这替朝廷通兑税银,以后泰隆票号的车队船队通经各地,都是方便之门大开。 「知道漕运之船上京是什么样的待遇不?沿运河各地,所有船只尽皆退避,谁都不能阻挠。」好不容易休沐一日,就着这事薛庭儴又跟招儿吹了起来。 「那我得谢谢你了。你说想要什么好处?薛大人也是二品大员,小女子少得拿不出手,多的没有能力。」招儿笑吟吟的,眼波一转:「这样吧,以后每月多发你一百两银子的零花,浑当是奖赏了。」 薛庭儴先是错愕,再是被气笑了。 他笑着扑上去挠招儿的痒痒,招儿可最受不住这个,缩着身子躲,两人闹成一团。 「那我得多谢薛夫人的打赏了,薛夫人想要小的如何报答,以身相许如何?」 招儿笑得喘不过气来,推他道:「快别闹了,待会儿宁宁来看见,像个什么样子。」 「不管她……」 他嘴里含糊着,手下不老实,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招儿起先是推,推着推着就不推了,反而环上他的颈子。 这时,从堂间到次间的珠帘一阵响动,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人已经出去了。 招儿忙把薛庭儴推开,薛庭儴低咒了一声,坐直起身。 「谁这么不长眼!」 招儿瞪他一眼,低声道:「还不是你不正经!」 说话之间,她已经整理好衣裳,端坐直了,才扬声叫了进来。 是春兰。 脸红红的,低着头有些局促,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可看夫人和老爷佯装无事的样子,她也不敢说什么,只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第19章 「夫人,薛管事来了,找您有事商量。」 春兰口中的薛管事是薛湖。 当初招儿和薛庭儴去定海,又在定海组建了泰隆商行,薛青槐、高升及姜武等人都被叫了过去,薛湖就管着京城这一摊子。 如今王记花坊、菜行等,都还是他管着。 「我这就去见他,让他在花厅等我。」 一晃十多年过去,如今薛湖已经成长为一个沉稳的男子。依旧有些微胖的他,留着两撇小胡子,看起来不像二十七八,倒像是个中年人。 也是年纪太小,出去做生意没人信服,才刻意如此打扮。 不过见着招儿,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招儿姐。」 这臭小子依旧没改口,明明该叫婶儿,偏偏就是叫招儿姐。不过碰见薛庭儴时,倒是一口一个叔。 薛庭儴还没蓄须。穿着常服时,不像个朝廷大员,反倒像个书生。长相老成的他叫薛庭儴叔,那场面别提多令人发笑。 「坐吧,什么事?」招儿在首位坐下道。 她今日穿了身桃红色的夏衫,下着水蓝色真丝缎地花瓶马面裙。颜色鲜艳,明丽照人,原该是似水柔情,偏偏让她穿出几分爽朗的气质。 尤其她大马金刀往首位上一坐,格外生出一种威严感,让人不敢小觑。 「还不是那石志友的事。」 闻言,招儿眉心微蹙,问:「又怎么了?」 这石志友不是别人,而是陈坚之妹陈秀兰的丈夫。 这十多年里发生的事太多,薛湖等人都陆续成了亲,陈秀兰自然也嫁了人。 陈秀兰性格内向,为人腼腆,招儿等人出京后,她就一直在王记花坊做事。她手巧心灵,做出来的绢花和各式仿真盆栽,曾在京城引得无数人追捧。 人称巧手娘子,说得便是她。 但无人知晓把仿真盆栽做得引起无数文人墨客追捧的巧手娘子,其实是个才不过十五六岁的丫头。陈秀兰也甚少出门,只是沉浸在研究新式样中。 彼时王记花坊的生意越做越大,她作为花坊中金字招牌,平时免不了因材料关系,和下面的一些伙计有所接触。 而这石志友,便是其中的一个伙计,也是当初招儿买下的那群灾民之一。 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对年轻人就看对眼了,不过陈秀兰胆子小,有了心上人也不敢和陈坚说,还是薛湖无意间发现,告诉了陈坚。 陈坚本就忧心妹妹的婚事,他倒也曾给妹妹寻思着找个人家。可陈秀兰不爱出门,胆子又小,再加上早先年受了罪,至今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是瘦小干瘪。容貌别说中等了,顶多只能称之为清秀之姿。 而他结交的大多都是官员、翰林,再不济也是个进士。这些人们,怎么可能看中陈秀兰。 陈坚再三询问妹妹,又见过石志友,才勉强同意二人的婚事。 也是见妹妹一门心思就想着石志友,而这石志友虽是出身低了些,但相貌堂堂,踏实肯干,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后生。 陈坚想得并不多,也从没指望拿妹妹去联姻什么的,只图找个能对妹妹好,能照顾她的人就行。 反正妹妹有手艺,石志友也有手有脚。招儿看中陈秀兰,当初以陈秀兰的手艺为入股,从自己的四成中,分出一成给了陈秀兰。有这一成干股,足够小两口安身立命了,陈坚倒也放心。 就这样,陈秀兰嫁给了石志友,而石志友也摇身一变,从伙计变成了花坊股东之一。 两人成亲后,生了一儿一女,倒也幸福美满,让陈坚百感交集当初决定是正确的。 可人心总是善变,陈秀兰也就罢,她嫁人后相夫教子之余,也没丢下手艺。这些年她研究出的新花样,可是为王记花坊赚了不少银子,那些远销海外的花就有她的一分功劳。 但石志友却变了。 可能是觉得王记花坊能有如今声势,都指着陈秀兰,也可能眼红王记花坊的日进斗金。他先是有意无意在薛湖面前提着陈秀兰的功劳,又隐晦的说只拿一成干股,王记花坊亏待了陈秀兰。 彼时招儿正在定海忙着组建泰隆商行的事,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觉得王记花坊能有今日,确实陈秀兰居功甚伟,便又从自己的干股中拿出一成,给了陈秀兰。 不过招儿手里剩下的干股不是两成,而是六成。 当初这王记花坊是三家合伙,毛八斗和李大田两家各三成,招儿四成。 之前也就罢,分红并不多,可随着王记花坊生意越做越大,一成干股每年至少能分一万两银子。这钱拿着实在太烫手,再加上当年两家每家也就出了二十两,点子和店都是招儿出的,又从不管店里的事,也没脸拿这么多,遂都要把干股退回来。 一番推拒之下,每家退了两成,只留下一成。 也是薛庭儴心存照顾两家,外放的日子不好过,光指着那点俸禄,可过不了日子。 所以招儿根本不在乎这点,给了也就给了,毕竟关系不一般。 可惜欲壑难填。 这一成干股也就管了三年时间不到,陈秀兰这边又出幺蛾子了,正确应该说是石志友。 此时招儿已经有些厌烦了,但顾忌着彼此情面,又拿出一成。也就是说,如今王记花坊招儿占了五成,毛、李两家各一成,陈秀兰占了三成。 「还不是那石志友,仗着自己是股东,便各处分店指手画脚。花坊的店也就罢,到底是另在外,可商行的店他也如此。每次从商行里拿了东西都不付银子,商行拿了条子来花坊结账,我就从每月分红里扣掉,他却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这次他不知从哪儿灌了些马尿,还带了个妓女去商行里拿东西,那东西太过贵重,商行里不给欠账,他就把商行给砸了。」 第20章 「谁把商行给砸了?」却是薛庭儴来了。 「庭儴叔。」薛湖当即站起来,毕恭毕敬唤道。 「怎么回事?」薛庭儴来到招儿身旁的坐下问。 招儿就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关于石志友闹出来的事,她一直没跟薛庭儴说过。 一是薛庭儴忙,二也是怕他知道后护短,而陈坚又在那里杵着,计较不计较都是麻烦。 「这事阿坚知道?」 招儿摇了摇头,她特意交代薛湖他们,这事不准给陈坚知道。 「罢了,不过是点银子。」说着,招儿对薛湖道:「你去跟商行那边说,以后石志友再去商行拿东西,一律付现银,不准欠账。」 「这怎么就是点银子了?这种玩意,没得惯着他张狂。」 一些私房话不好当薛湖面说,招儿就让他离开了。 等人走后,招儿才看着薛庭儴,有些无奈。 「我倒不想惯着他,可秀兰夹在里面,还有阿坚。闹大了,彼此脸上都不好看。你也别上火,幸亏当年我没做糊涂账,把花坊、菜行和泰隆商行隔开了,他愿意闹就闹吧,不用太上心。」 其实也是招儿生意做得太杂,当年她卖菜起家,王记菜行是和姜武、薛青槐他们合伙的生意。转头来了京城,又和毛、李两家做了花坊。后来去定海,当时局势复杂,生意算是她自己做,姜武他们不过是来帮忙。 之后组建票号和商行,商行里有姜武他们的干股,票号却是招儿一个人的。 就是因为这里面太复杂,所以招儿弄了几套账目,各算各的,也免得搀和在一起。 以如今招儿的身家,她还真没把花坊看在眼里。 「你这是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自己男人闹成这样,别说陈秀兰不知道!」薛庭儴冷笑道。 招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这恰恰才是招儿不愿将此事闹大的原因所在,大抵是眼界变了,也可能是如今有钱了,有时可以用银子来解决的事情,她并不太愿意坏了情分。 石志友是小,陈秀兰也是小,陈坚才是大。 陈坚和薛庭儴多年情义,当初薛庭儴在沿海,朝中全靠他支撑。陈秀兰因为个男人迷了心,可她毕竟是陈坚的亲妹妹。 陈坚若是知道,该如何自处? 处置了石志友,损了兄妹之情,陈坚因当年没能保护好妹妹,一直对陈秀兰愧疚,招儿也是知道的。 不处置,他和薛庭儴的情分又该如何自处? 「不行,这事得给阿坚知道,都嫖妓女了,自欺欺人成这样,也真是够了!」薛庭儴这个护短的,当即起身朝门外走去,明摆着不打算放下这事。 石府,陈秀兰泪眼婆娑看着石志友。 有大把的银子,石志友自然不会亏待自己。这些年石家换了好几处宅子,宅子越换越大,俨然一副富豪之态。 「你怎么又去泰隆商行了?那商行跟咱家没关系,你这么做,我以后还怎么见招儿姐,若是我哥知道……」 「什么叫跟咱家没关系,那商行里卖着咱们的花,就跟咱们有关系。再说了,要不是靠着你的手艺,他们能开起这么大的商行。如今倒好,这么大的商行开着,却分成两家,一分银子都不分给我们。就花坊那里,也是抠抠索索,也就你是个傻子,为他人做嫁衣裳!」石志友半靠在榻上,英俊而有些虚胖的脸上,一片忿忿不平。 陈秀兰穿一身暗青色的衫子,本就消瘦的身形在这么深的颜色下,越发显得干瘪。 白净的脸,也就清秀之色,带着一种久未见到阳光的苍白。 梳着妇人发髻,倒是脂粉未搽,头上只戴了根素银簪子,素净得不像是这石府的太太。 连石府里的丫头都比她穿得鲜亮。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带了女人去的……」陈秀兰嗫嚅道。 商行里的人自然不会替石志友遮掩,所以陈秀兰是知道的。 石志友有些厌恶地看了妻子一眼,敷衍道:「我在外面做生意,免不了逢场作戏,我又不把人带回来,你吃个什么味。你自己出去看看,哪家的老爷不是三妻四妾,通房成群,这么些年我就守着你一个人,难道你还委屈了?」 陈秀兰抹了一把脸,小声委屈道:「我不是吃味,可你总是这么着,若是传进大哥耳朵里……」 「那我以后不去了还不成?你烦不烦?我这会儿心里烦着,你让我自己待会儿。」 见此,陈秀兰只能站起来道:「那我去做花。」 提起花,陈秀兰才来了点儿精神,脚步匆忙就离开了。 等她走后,从外间走进来一个青葱似的丫鬟。 见这丫鬟,石志友当即眼睛亮了,招手让她过来。 这丫鬟也就过来了,石志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抱着就是一阵乱亲。 穿桃红色衫子的丫鬟,一面假装去推他,一面道:「老爷,可不成这副样子,人家以后还要嫁人呢。」 「你个小妖精,还想嫁谁?就该给老爷洗脚暖被生儿子。」 丫鬟眼睛一转,嗔道:「那也得老爷给人家一个名分,不然这像什么话。」说着,她似乎有些委屈了,将石志友一把搡开道:「你骗我也骗够了,以后我可是不会让你再占我便宜。」 石志友被败了兴致,有些烦躁道:「名分这事不用提,有她那哥哥杵在那儿,除非你打算和我一起被撵出去。不过把你养在外面,也不是不可,老爷我多的是银子,你在外面当奶奶,难道不比在这里给人伏低做小的好?」 「那老爷可要说话算数,我也要一座大宅子。」 石志友又抱了上去:「行,你要多大的宅子,老爷都给你买。」 第21章 今天乃是休沐之日,所以陈坚也在家中。 薛庭儴去了将此事与他说后,便坐车离开陈府。 行经刘记的时候,他想起招儿和宁宁爱吃这里的糕点,便下车去买了两包。 这店里的伙计与他熟悉,特意给他拿了新出炉的,还热乎着。 怀揣着热乎乎的糕点,薛庭儴的心情当即好了起来,正打算上车,旁边突然有人叫他。 「庭儴老弟。」 竟然是岳步巅。 自太原乡试一别之后,这些年薛庭儴和岳步巅再未见过。 后来多少也知道些他的消息,知道他又考了三次,终于中了进士,还入了翰林院。而薛庭儴之所以会听说岳步巅,倒不是因对方翰林的身份,而是不癫居士的画。 岳步巅像那个梦里一样,其所作之画突然风靡大江南北,连带其人也是声名大噪。不过和那个梦不同的是,岳步巅没有死,反倒成了官。 因为靠着一手妙笔丹青,岳步巅颇受嘉成帝赏识,已经做到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的位置,乃是正五品的官衔,如今是二皇子之师,专授其画艺。 薛庭儴回京后,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 不过他身份敏感,从未去找对方叙过旧情,未曾想今日倒是岳步巅找上来了。 「步巅兄,多年未见,如今可好?」薛庭儴含笑道。 「好,好,只是不如你好,而立之年竟已成二品大员。」穿一身靛青色直裰的岳步巅,眉眼飞扬,丝毫不改豪迈之气质。 「步巅兄谬赞了,不过是运气。」 「我若是有你这般运气,恐怕做梦都要笑醒了。」 两人一阵寒暄,岳步巅看了看天色道:「多年未见,这也快到饭点了,我请你饮酒,可去?」 「这……」想着怀里的糕点,薛庭儴不免有些犹豫。 「怎么,可是不方便?」 「这倒不是。」薛庭儴转身回到车前,从怀里掏出糕点,吩咐随从送回府,并告知招儿今晚不回去用饭,才走到岳步巅面前。 「那步巅兄,咱们走吧?」 岳步巅笑容更是灿烂,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驱车找了家酒楼,又要了个僻静的雅间。 一番杯盏交错后,免不了各叙经历,如今岳步巅是二皇子之师,自然少不了也提一提二皇子。 嘉成帝共有九位皇子,除了太子早逝,二、三、四、五皇子都已成年。因太子之位悬而未定,几人都未分封就藩。 这位二皇子乃是钟贵妃之子,钟贵妃出身定国公府,钟家在建朝之时也是立了汗马功劳,因此封了个国公,也是世代安享荣华富贵。 二皇子现年二十有四,性格勇猛果敢,颇有嘉成帝之风。在皇后至今无子的情况下,其出身高贵,乃是当下储君的热门人选。 岳步巅是二皇子之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还提了二皇子,其寓意不言而喻。 这正是薛庭儴觉得自己身份敏感的原因所在,嘉成帝封了他个太子少傅的衔儿,可如今太子人选未定,也因此自打他回京后,多有皇子门下对他示好,只可惜薛庭儴都唯恐避之不及。 「我也就不卖关子了。步巅兄,你这趟而来是为我二人多年未见而来,还是为了那位而来。」薛庭儴问道。 拈着酒盏一直似乎有心事的岳步巅愣了下,他放下酒盏,长舒一口气,道:「罢,我也就不遮掩来意。其实我早就想来找你,可碍于身份。我这趟来既为了多年未见,也是为了那位。」 「叙旧情,我乐意之至。为了那位——」薛庭儴苦笑一下,道:「步巅兄也知道我身份,陛下突然闹这么一出,无太子却封太子少傅,这明摆着是想架我在火上烤。如若我与皇子有所来往,恐怕不光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皇子。」 「庭儴贤弟难道就不能换个念头,也许陛下初衷并不是想架你在火上烤,而是视你为国之栋梁,治国之能臣,才会封你为少傅,就是希望未来的储君能与你交好,才能全了这份君臣之谊。」 闻言,薛庭儴当即愣住了。 如果照岳步巅这么说,那么嘉成帝对薛庭儴看重,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为岳步巅的话明显是指,嘉成帝封薛庭儴当太子少傅,是因为太过看重他,让他来选择大昌未来的帝王。这样才可以避免未来君臣不合,薛庭儴的才能无法得到施展。 可这实在是来令人难以置信了,也太令人觉得魔幻。 嘉成帝是什么样的帝王? 他确实是个好皇帝,他有一颗爱民之心,可他恰恰也专断独行,刚愎自用,猜疑心重,拥有许多帝王都有的特质。 这种特质注定会成为孤家寡人,也注定帝王心深沉。所谓的君臣之谊听听也就罢,万万当不得真。 且嘉成帝为何要这么做?他正值壮年,就算薛庭儴人才出众,他想借其推行新政,以他的年岁,也足够自己完成了,而不至于寄托于新君。 总而言之说不通。 「步巅兄,还是莫开玩笑了。」怔忪之后,薛庭儴摇头失笑。 「连你也觉得我这是玩笑?那试问陛下何以会无太子却封少傅?」 「这——」这点薛庭儴至今未能猜透,只能失笑道:「也许不过是一时兴起。」 其实连岳步巅也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有些无稽,可他看似狂放不羁,实则却是个认死理的性子。每每各种奇言怪论总会遭来人们的耻笑、诧异,久而久之别人不信,他也不就不再说,只是心中依旧这么固执的认为。 「罢,咱们不说这些,还是喝酒。只是希望庭儴贤弟能多关注关注二皇子,在为兄心目中,诸位皇子之中,也就二皇子有潜龙之势。」 薛庭儴面色郑重起来,道:「步巅兄,这话你当着我说也就罢,万望不要当着人前也说。需知陛下龙精虎猛,正值壮年,作为臣子就这么大张旗鼓拥立储君,若是失了分寸,乃是大忌。」 第22章 「此事我自然知晓,多谢庭儴贤弟提醒。」岳步巅虽是这么说着,却是爽朗一笑,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薛庭儴见之,心中摇头。不过岳步巅位不高人也不显,不过是个奇才,却不是为官之奇才,既不在漩涡之中,想必也无人对他太过上心。 之后二人畅饮至月上枝头,就不细述。 薛庭儴来去匆匆,只撂下一些话,根本没问陈坚打算怎么办,就离开了。 留下陈坚怔在那里,良久都没缓过来神儿。 「……阿坚,我们也认识不是一年两年,不管怎样,我都不希望损了彼此的情义。可招儿的为人处事,你是知道的,她不是一般女子,她心胸宽阔,从不与人计较这些零零碎碎,尤其是自己人。 「对自己人,她从来是事无巨细,替他人着想,顾忌彼此的颜面,顾忌彼此的情分……可你家那东西实在太膈应人……狗玩意的,他恶了招儿就是恶了我!我看在你面子上,这次我不动他,再有下次,我摁死他!你到时可别对我哭诉没了妹婿……」 这些话说得倒是挺狠,可配合着他的来去匆匆,似乎弱了几分气势。 可陈坚怎么可能不知薛庭儴为何如此,不外乎牵扯到彼此的软肋,既觉得不能纵容,又怕伤了彼此的颜面,所以留了空余给他下台。 只是他怎么下台? 「去请夫人来。」 徐氏很快就被请来了,她并不知之前发生的事,有些摸不着头脑。 「夫君,可是有事?」 「秀兰最近过得如何?」 问起这些,陈坚才发现自己疏忽妹子了太久,朝中事务繁忙,他殚精竭虑,好不容易庭儴从外面归来,他总算能松一口气,却又连着发生了那么多事。面临着吴阁老一系倒塌,岳丈告老,朝堂势力更替。 这些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吴阁老能倒这么快,也是有外力干系。 而这外力自然少不了徐系,也少不了薛庭儴,不过薛庭儴和徐阁老不能出面,都是陈坚这个看似清闲的清闲人来做的。 距离上一次陈坚和妻子认真对话,还是上个月,身为妹妹的陈秀兰可想而知。因为知道自己忙,陈坚特意将照顾妹妹的事,托付给了徐氏,吩咐她平时多照顾那边一些。 也因此才会有这一问。 徐氏一愣后,道:「秀兰过得挺好啊,我前阵子刚让人送了些补品过去。」 「真的?那秀兰和王记花坊的事,你可知晓?石志友在外面花天酒地的事,你可知晓?」 「我……」 见了徐氏的脸色,陈坚冷笑道:「你都知道,却还在说秀兰很好,你这个嫂子做得可真好哇!」 说着,陈坚就大步朝门外走去,徐氏过去拦他:「夫君……」 可是根本没拦住,她只能坐视陈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徐氏腿一软,跌倒在地,哭了起来。 陈秀兰正在工坊里做花,突然收到下人禀报,说是大哥来了。 这间工坊是个单独的小院,正房三大间里摆的都是陈秀兰平时用的布料和器物,里面乱糟糟一片,也就只有她才能准确找到自己要用的东西,也因此平时她从不让人进来。 听闻大哥来了,她心中高兴,忙站起来想往外走,才发现自己穿了身做工时穿的衣裳。 只能回房重新换过,等过去见陈坚,却是耽误了不少时间。 陈秀兰到时,陈坚正在同外甥和外甥女说话。 两个小娃大的六岁,小的才四岁,长得雪白可爱,也活泼,就是似乎和娘不太亲。见到陈秀兰来了,并没有叫人,还是奶娘低声说着,才叫了声娘。 陈坚一阵心疼,闭了闭眼,抬手让人把外甥和外甥女领下去。 「怎么了,大哥?」即使迟钝如陈秀兰,也看出了异常。 陈坚深深地看着妹子,无法想象当年那个瘦小的女孩,已经成长为人母人妻。可惜似乎没有长大,又或是长大了,却被人给带歪了。 「石志友在王记花坊做的事,你可是知晓?」 陈秀兰的脸一下子白了,见此陈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秀兰,还记得当年大哥在学馆求学,突然有了银子,我兄妹二人终于可以吃饱肚子,大哥不用为束修发愁?可还记得那年冬天大哥给你买了第一件花衣裳,是件红底儿蓝花的棉袄,当时你高兴坏了?可还记得那年过年咱家有肉吃了,你因为馋肉,吃了整整一碗,后来闹肚子,大哥半夜送你去医馆?可还记得大哥中秀才后,带你去薛家的时候,跟你说的那些话?」 陈坚的声音起先很轻,渐渐加重了语调,充满了回忆、惆怅,甚至疲累。 「你可还记得,回答大哥的话!」 「大哥……」 「你可还记得初来京时的寄人篱下,可还记得连门都不敢出,大哥忙于翰林院差事,是哪些人日日找着与你说话,带你出去见世面,是谁给了你这份手艺,让你终于有了寄托,又是谁给了你今日的这一切?」 陈秀兰的脸一点点白了下来,直至变成惨白。 「做人不能忘本,我没想到我陈焕之的亲妹妹,竟成了如此忘恩负义,偶变投隙之人。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说着,陈坚站起来,就往外走。 陈秀兰呆滞着,突然冲上去拉住大哥,她哭得满脸都是眼泪,摇着头:「大哥,我没有,我都还记得,我……」 「你都还记得,你纵容石志友去讹王记花坊?一成红利不甘心,要两成,两成还是填不了你们贪婪的心,所以要三成。是不是招儿哪日把花坊给了你们,你们就消停不闹了?」 「大哥,不是的,他找招儿姐要红利,我不知道。我开始不知道的,后来等我知道了,他已经要到手很久了。他说我这么辛苦,该是我得的,我见招儿姐也没说什么,就想招儿姐应该觉得也是我该得的。」 第23章 「那第二次你也不知?」 第二次陈秀兰却是知道,哪怕石志友再浑,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背着陈秀兰搞事。且招儿顾忌颜面,薛湖可不顾忌,刻意找到陈秀兰面前。 那一次石志友是怎么和陈秀兰说的? 说他们有儿子,以后要和舅舅一样,当个大官。可当官就得念书,念书就得银子,还说陈秀兰每天这么辛苦,有点空闲就在研究新式样,连两个孩子都没空照顾,请奶娘买丫头都得银子。 还说毛、李两家,什么都不用干,每年净得三成红利,凭什么陈秀兰才两成。 被他缠了多日,陈秀兰便同意了。不过她没脸主动去说,还是石志友出面。 其实陈秀兰怎么不知有点过了,这也是为何招儿一家回京以来,她从没有露面的原因所在。她害怕大哥知道了,害怕招儿姐瞧不起自己,可她又实在说服不了石志友,他但凡有些事不如意,就跟她闹,她能怎么办? 其实现在陈秀兰也不知怎么办,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那石志友在外面花天酒地,你也知道了?」 「他说他在外面做生意,免不了有些应酬。不过大哥你放心,他从没有将人往家里带,他也说了,一辈子就守着我一个。」陈秀兰怯怯道。 「他吃你的,喝你的,花你的,拿着你的银子包粉头,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做错了?」 陈秀兰眼中噙着泪,虽然没有说话,但神情无不是默认。 成了亲之后,陈秀兰才知自己还是害怕与人接触,尤其是夫妻之间的亲密,每每让她不适,所以她和石志友同房的次数极少。 她甚至不会和自己的孩子相处,她喜欢那软绵绵的小人儿,却又害怕碰触他们,害怕他们哭闹。 而每当她退缩起来,她都想躲进工坊,只有做花才能让她安适。 为人妻为人母的职责,她都没有做到,这些恰恰都是石志友可以利用之处,也因此形成了如今的这副局面。 陈坚痛苦地闭上眼,身子不禁晃了两下。 他的心一阵挖心似的疼,终于明白为何招儿从不说,甚至不告诉庭儴,而素来行事果断的庭儴,今日罕见妇人之态。 俱是因为他,因为他啊! 秀兰在人格和性格上都有短板,这些作为亲哥哥的陈坚怎么不知。陈秀兰是他一手带着长大,可他是个男人,除了让她吃饱穿暖,别的他也不会教,更不知道怎么教。 这也是他为何会同意将妹妹嫁给石志友的原因所在,他不求什么,就求这个男人能对自己妹妹好一些。 如今看来,他还是错了。 「你现在跟我走!」陈坚抓住妹妹的手,就往外走去。 陈秀兰一面挣扎,一面问:「大哥你要带我去哪儿?」 「回陈府。」 「我不去,大哥……」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收到消息的石志友,匆匆赶来,人刚走进院子里,就看见是这样一副情况。 陈秀兰挣扎着:「大哥你快松手,我手疼,我还要做花,别人已经订了很久,我得……」 「大哥,秀兰既然说了让你别拉她,你就别拉她了。我家秀兰可全指着手吃饭,拉坏了怎么成。」石志友呼呼喝喝走上前来,先把陈秀兰的手从陈坚手里解救出来,才将妻子护在身后道。 「秀兰,你真不跟大哥走?」陈坚没有理会他,只是紧抿着嘴角看着妹妹。 陈秀兰没敢去看大哥的眼睛,垂着眼小声道:「大哥,我还得做花,我……」 石志友假惺惺地笑着说:「大哥,就算秀兰惹你生气了,你也别怪她,到底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大哥……」 陈坚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了。 「大哥……」 「你们都瞎了不成,还不去送舅老爷!」石志友呼喝道,转头拥着哭得泣不成声的陈秀兰往里走:「兄妹哪有隔夜仇,大哥肯定不会真的生你的气,过两日我再带你去和大哥道歉,到时候大哥肯定就原谅你了。」 「可我……」 「对了,你不说有花等着交货,还不去做?」 「对哦,我还要做花,我去做花……」 陈秀兰狼狈地抹了抹眼泪,就匆匆忙忙走了。 等她走后,石志友才得意地呸了一口,转身进屋。 心知还有人等着,岳步巅离开酒楼,就去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祁邴果然等着他。 祁邴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长相肖似嘉成帝,浓眉虎目,面部线条刚毅,穿一身深青色暗纹的锦袍,头戴赤金冠,端得是满身威仪。 听完岳步巅的叙述,他面上带着失望之色,但什么也没说,而是让人把岳步巅送走了。 等岳步巅离开后,一个四十多岁的华服男子从屏风后走出,正是二皇子的舅舅定国公世子钟青杨。 「舅舅,你觉得这岳步巅所言是真是假?」 「真也好假也好,拉拢薛庭儴都没什么错。此人少年成名,天纵奇才,深受陛下看重。吴阁老一系在朝中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多少朝臣为之避让,唯独他还未入朝就与其对上。此人也是吴阁老的前世冤家,硬生生将之连根拔起,落了个晚节不保。」 「可若说父皇打算让此人来挑选储君,未免有些无稽之谈。」 对此,二皇子是一直不屑一顾的,只是他甚为看重岳步巅,也是心存拉拢薛庭儴的心思,觉得不管如何,能把人拉拢过来就是真,心里却并没有将此言当真。 钟青杨笑得意味不明:「这岳步巅素来以离经叛道着称,为人也是狂放不羁,若不是名头在外,又是个闲差,恐怕不知死了多少回。他说着你听着,也就罢了,何必去计较长短,你如今的心思不该放在这上头。」 第24章 「舅舅说的是,只是父皇态度一直不明,豆.豆.网。那马妃没少在皇后面前伏低做小,皇后久病多时,我和母妃就怕皇后动了将老三记在名下的心思。」 这才是二皇子一系最大的阻碍,自古以来储君都是立嫡立长,自打太子死后,皇后的身子就弱了下来,再无所出。 近几年病得越发狠了,如今皇后早已不管事,后宫则是交给钟贵妃和淑妃、马妃暂管。眼见皇后也没多少日子可活,可她只要还活着一日,就一日是皇后。哪怕钟贵妃再怎么势大,也只能对其俯首下拜。 「若是皇后不将老三记在名下,我与他还有一争。如若不然,就只能出京就藩了。」二皇子紧拧着眉道。 「此事光急也无用,再说了就算皇后想,陛下也不一定同意,所以关键还是陛下那儿。你也不要多想,平时该如何现在还是如何,千万莫乱了方寸。」 也只能这样了。 招儿正在家中看账,徐氏突然找上门。 徐氏将那日之事说了一遍,才哭着道:「自打前日他从石府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除了去翰林院,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去找他,他也不见我……」 招儿心里暗叹一口。 之前她便觉得有些异常,陈坚不可能放任陈秀兰不管,哥嫂都在身边,却发生了这么些事。若不是她心知阿坚不是那种人,莫怕是要多想。 阿坚没有问题,那问题就出在徐氏身上,可她和徐氏见过几面,觉得徐氏也不是那种人。 那么只有一个,这夫妻二人之间交流恐怕有些问题。 因为不清楚具体,她也不敢多插言,这也是为何她容忍陈秀兰那边闹出的幺蛾子,可惜该爆发的事还是爆发了。 趁着徐氏哭诉之间,招儿端详对方。 徐氏双目红肿,面容憔悴。招儿虽对徐氏不太了解,但清楚对方是个注重仪表体面的人,是个正经的大家小姐,能狼狈成这样,恐怕心里是很在乎陈坚的。 她叹了口气道:「阿坚是个情绪内敛的人,打从我认识他,他一直就是那种默默无闻,但当你需要的时候,他一定会站在你身边的人,有苦又累从来不说,即使打落了牙齿也是和血吞。」 徐氏没料到招儿会这么说,还是以这种方式,停下啜泣,看着招儿。 「你想知道阿坚以前的事吗?」 徐氏一愣,垂下头没有说话,过了好半响,才点了点头。 「阿坚和庭儴是在一个叫做清远学馆的地方相识,不光有他们二人,还有八斗和大田。那是一座很小的学馆,彼时四人都还是农家子的出身……」 招儿讲了很多,有些是薛庭儴告诉她的,有些是她通过薛庭儴几人相处之间得来的,说了很久很久。 「阿坚幼年的时候其实很苦,在没有遇见庭儴他们时,秀兰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与你来看,兄妹之间既然各自成了家,彼此就不该僭越太多,毕竟那是别人家的事,可对于阿坚来说,却不是这样的,他一直将秀兰当做自己的责任。」 「他怪我知道小姑家的事,却不告诉他。其实我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至于石志友在外面包粉头的事,我其实并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大抵是徐氏第一次对人如此剖心析肝,她从小的教养就是女子情绪不易外漏,当得秉持着大家闺秀的教条,要保持体面。所以从她懂事开始,她已经学会捏着帕子,嘴角噙着得体的笑,哪怕她当时并不太想笑。 尤其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被一个恶心的男人用那种污秽的目光看,是极其让之屈辱,甚至羞于启齿的。 基于这种心理,致使徐氏并不太爱去石府,每次所谓的嘘寒问暖,她大多都是让下人去的,下人自然发现不了什么。 招儿蹙紧眉:「你没和阿坚说过这事?」 徐氏摇了摇头,道:「像这种没影儿的事,怎么拿来说。就算我告诉夫君,夫君去质问他,他肯定不会承认,只会倒打一耙,可到时候我的处境就尴尬了,恐怕会惹来夫君的厌恶。」 招儿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件事你该和阿坚说,阿坚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好好说,说清楚了,总不至于会误会。就像上次我去你家,我问你那事可是告诉了阿坚,你说没有,我也不好插言。夫妻夫妻,既然同床共枕,就不该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我……」 其实说白了,还是因为两人的婚事不像毛八斗和李大田他们的那样,是因为心仪,是因为喜欢而结合。两个本来陌生的人突然被凑在一处,所谓的夫妻之情,就是相敬如宾。 各有各的心结,各有各的顾虑,自然同床异梦。无事还好,若是一旦有事,误会很容易就产生了。 因此,招儿也突然想起自己和薛庭儴之间的结合。 若说毛八斗和李大田他们,都是因为互相心仪,才会成亲。那她和庭儴呢?招儿突然发现她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徐氏很快就离开了。 招儿也不知自己与她说的这些话是否有用,但希望是有用的。而她,因为这突来的念头,竟是纠结了整整一日。 经过这一天时间的梳理,她觉得自己是喜欢庭儴的,可庭儴对她呢?是基于父母之命,是基于一种习惯,还是其他什么。 天黑之际,薛庭儴才从外面回来。 用晚饭的时候,招儿一直若有所思。 薛庭儴看在眼里,却没有详问,直到用罢饭,将几个孩子都送走了,夫妻二人收拾着准备歇下,他才若无其事问起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也没隐瞒,就把徐氏今日来所说之事,说了一遍。 「我总觉得我是不是对徐氏有些太苛刻,明明这其间她并没有错,我反倒让她去理解阿坚,去主动寻求谅解,解释误会。」 第25章 见她困扰的样子,薛庭儴笑了起来,越笑越乐。 「你笑什么?」招儿有些恼了。 薛庭儴这才道:「这跟对错无关,这和脑袋的方向有关。我跟你打个最简单的比方,若是八斗大田和媳妇吵架了,我肯定是站在他们二人一边。你呢?」 招儿下意识道:「我肯定是和桃儿嫣然一起的。」 「那不就行了,人还有远近亲疏之分,若今天是桃儿来找你诉苦,你肯定不会这样,而是当即去找大田兴师问罪了。」 招儿叹了一口气:「也是。希望阿坚能和徐氏好,不然……」 这个‘不然’之后,招儿并没有说,但薛庭儴知道是什么意思。 当年出了登闻鼓的事之后,陈坚便不知怎么和徐阁老亲近上了,及至他被外放出京,没多久阿坚就娶了徐氏。 也许旁人不知,薛庭儴却知道陈坚为何会娶徐氏,认真说来也和他有些关系。 男人都有功利心,这是薛庭儴早就熟知的事情,可经历了梦里一世和梦外一世,薛庭儴觉得什么都没有她在身边最重要。 「当初不懂,现在看来八斗和嫣然,以及大田和桃儿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大抵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闻言,薛庭儴有些发愣,拿眼睛去瞅已经躺在榻上,也不知想到什么了,径自发出感叹的招儿。 「你很羡慕?」 招儿坦率地点点头:「当然,你看八斗他们,再看看阿坚。」 「这么说的意思,你不幸福了?」 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脸,招儿眨眨眼道:「那倒也不是,只是你看当初八斗娶到嫣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个人现在多恩爱啊,咱们当初成亲,好像是因为父母之命?」 薛庭儴的眼睛眯了起来。 招儿莫名有些心虚,道:「难道不是,我记得你跟堂爷说咱们亲事的时候,是说的父母之命,而且你也没说过心悦我之类的话。」 「王招儿!」 「干啥?你凶什么凶,眼睛瞪得大了些,就代表你有理了,你本来就没说过。」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我当初送你的那根鸳鸯簪子,还有……」 「还有什么?」 薛庭儴有些无奈,也有些恼怒:「我为你做了那么多……」 「你做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薛庭儴彻底被招儿打败了,气急败坏道:「你不光眼睛瞎,心也瞎了!」 想继续骂,可看着这张脸实在舍不得,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道:「以前的那些都不提了,我现在告诉你,王招儿,我薛庭儴很心悦你,这辈子非你不娶,什么大家闺秀给我,我都不要,只要你。我这颗心里装得全都是你,除了你,谁也搁不下……你这个磨人精,现在你满意了。」 招儿被他无奈的样子,给逗笑了,笑得没心没肺。 「不行不行,你不是读书人嘛,说得一点都不优美,我记得八斗那会儿为了哄嫣然,还写了很多情诗,你怎么都没给我写一首。」 薛庭儴往榻上一倒,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我读书行,写诗不行。」 「那你换一句也行啊。」 「不换。」 这是气了。还转过身,给了招儿一个脊梁。 「你真不换?」 招儿在他背后戳他,专捡着他腰戳,戳得他痒痒,一缩一缩的,就是不回头。 「不换!」 招儿凑到他耳边,拿嘴吹他耳朵,他耳朵一抖一抖,还是不理她。 「你不换,那我换了!」 还是不理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这句话是凑在他耳边说的,近乎咛喃,然后招儿就见薛庭儴耳根子一下子变得通红。 薛庭儴十日休沐一日,每逢休沐的时候,一家人就会聚在一起用早饭。 吃饭的时候,宁宁总拿眼睛看爹和娘。 可是看了又看,她也没看出什么来。 从正院里出来,宁宁拉着大哥的手追问。 这问题问的,薛耀弘怎么知道娘今日看起来怪怪的,爹也怪怪的。 其实在薛耀弘来看,也算不得什么怪。 他打小看多了,小时候不明白,长大了却知这是代表爹娘恩爱。 如今薛耀弘在国子监读书,也认识了一班官宦家的子弟,哪家不是庶子庶女一大堆,也就他家和姨母家清净。 只是这话肯定不能和妹妹说,他只能说妹妹看错了,他怎么没看出爹娘哪儿怪怪的。 见此,宁宁只能放弃大哥这边,去了泰哥儿面前寻求助力。 平时她从不认为自己比二哥小,还曾试过让二哥给她当弟弟,借口是别人家都有弟弟,唯独她没有。可泰哥儿不理她,她没有得逞。不过她平时极少叫泰哥儿哥哥,除非某种情况下。 例如现在。 「二哥,你也觉得我看错了,你没觉得爹和娘都怪怪的?」 对于这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临时抱佛脚,泰哥儿从来都是用无动于衷,来表示自己洞悉一切。 这种表情把宁宁给惹恼了,决定放弃两个哥哥,去找表哥帮忙。 宁宁气呼呼地跑了,薛耀弘瞄了萝卜头大小,却一派沉着冷静的弟弟一眼,道:「大哥知道你也是疼她的,怎么总是故意气她。」 泰哥儿回了他一眼,道:「大哥,你从哪儿看出我也是疼她的?」 说完,也施施然走了。 留下薛耀弘摸了摸鼻子,打算不继续纠结这件事。 正房里,薛庭儴满脸哀怨道:「你欠我个解释。」 第26章 妆台前,招儿挥退了春兰几个,自己梳发挽髻,忙的不亦乐乎。 「我欠你什么解释啊?」、 梳好了发,她便去更衣,不多时穿了一身莲青色滚宽边刺绣的夹衣,及青色真丝暗纹打籽绣马面裙出来,又回到妆台前坐着,描眉画眼。 「就是昨晚……」 「昨晚发生了什么,我都忘记了。要不,你提醒提醒我?」 「你——」薛庭儴气急道:「王招儿,你这么无赖,你姑娘知道不?」 「宁宁不知道。」招儿答。转过身来,手里拿着根簪子问他:「你看这根簪子配不配?」 薛庭儴分神看了一眼,说了句不错,才又道:「那你把昨晚说的话,再说一遍,我就原谅你了。」 招儿站了起来,对着琉璃镜照了照,十分满意,才走到他面前来,满脸无辜:「你原谅我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还有什么昨晚的话,我昨晚说了那么多话,我怎么记得是哪句。对了,你不说今天要去阿坚那儿,我收拾好了,走吧。」 薛庭儴气得鼻子都歪了,恶狠狠地拉着她,使劲在她的裙子上揉了两下,揉得招儿连连嗔道别把衣裳弄皱了,才放过她说了句走。 两人坐车去了陈府,等了好一会儿,陈坚才带着徐氏出来。 招儿远远瞧过去,见徐氏粉面桃腮,眉眼带着娇羞,料想夫妻二人之间大抵有了转机。心中安慰之余,也不免松了口气。 看来这徐氏也不是个傻子,大抵之前一直拘着,也不懂什么夫妻相处之道。如今开了窍,只要努力一把,两情相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另一边,薛庭儴见陈坚在自己的盯视下,眉宇间有些不自在。 这不自在此时在他眼里,是多么的刺眼。不禁更是拿刀子似的眼,使劲往陈坚身上戳。 陈坚清了清嗓子,问:「庭儴,你这是怎么了?」 这声音惹得两个女人都不禁忘了过来,薛庭儴被看得有些恼羞成怒,道:「秀兰的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听之任之,任那狗玩意欺负了?」 陈坚的脸僵硬了一下,道:「我要带她回来,她不回。」 「她不回你就不管了?你这当哥哥的真是……」 「庭儴!」陈坚痛苦道。 招儿插言:「你今天怎么像吃了枪药似的。这事肯定要解决,对付那石志友的法子很多,就看阿坚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干股是我给的,我想收回来随时可以,花坊那边秀兰如今也就做一做仿真盆栽,供着那些文人墨客,做与不做并不影响生意。至于石志友,我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他身契至今还在我手中。」 闻言,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招儿才有些不好意思道:「当年我和庭儴在定海,突然收到消息说石志友娶了秀兰,我本是打算将契给毁了,可当年那些人的身契都在一张纸上,又要去顺天府销名,因为中间没有回来过,所以这事一直拖着没办。」 也就说石志友还是奴籍? 几人面面相觑一番,最终目光都落在招儿的脸上。 「其实也不怕秀兰会想不通,就是怕阿坚会舍不得。重病还得重药医,让我来看其实秀兰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她的问题在这里。」 说着,招儿伸手去点自己的胸口,却又发现这么做好像有些不雅,转而点在薛庭儴的心口上。 这一番举动,可把徐氏看的,目瞪口呆。 见薛庭儴满脸无奈,却又隐含着宠溺的目光,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偷偷地看了眼陈坚。 哪知陈坚也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正好撞在一处,旋即就分开了。 「她鼓不起勇气走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外人说什么也没用。」招儿做下结论。 现如今就看陈坚是如何想了。 陈坚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吐了口气,问:「该怎么做?」 「我说,你先听听,大家都可以出一出主意。」 酒色从来不分家,当然还要加上赌。 尤其是石志友这种突然暴富之人。以前石志友就会赌几把,输赢也就是几百两的事,可这次他去赌坊,却被里面的老熟人带着去开了开眼界。 自然是以石志友的身份,去不了的地方。 在那里,石志友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一掷千金,也见识到了什么是一夜暴富。 银子似乎来得特别容易,不过是举手之间。 他不可避免就下场赌了几把,关键运气也不错,把把都赢,赢到最后,银子对他来说似乎就是个数字。 按理说,若是这个时候收手,他可以赢上一笔平生没见过那么多数目的银子,可惜他红了眼,生了贪婪心,之后就是一泻千里。 不光赢来的银子输光了,身上的银子也输光了,还管赌坊的人借了不少。 等赌到赌坊的人已经不愿意再借他银子的时候,石志友才知道自己输了所有身家。 他毕竟不是什么大人物,赌坊怎可能放他独自回去拿银子,所以他是被押着回去的。 石府的下人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老爷被押着回来,掏空了所有的银子不说,府里的东西也一样一样被折价抬走了。 即使这样也不够。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说过我会还银子,我大舅兄是翰林院的陈坚陈大人。你们这是不想要命了?」 赌坊的打手笑得满是鄙视:「你别说翰林院,六部里的人我们也不放在眼中,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有后台我们在这皇城根下能开赌坊?」 「你们快去请舅老爷!」石志友气急败坏道。 石府里一片大乱,陈秀兰也被请了过来,她一脸无措地看着这一幕,根本回不过神来。 第27章 「我还有王记花坊的股!秀兰,你快把契拿出来。」被暴打了一顿的石志友喊道。 「契?什么契?」 「就是花坊那三成干股的契。」 陈秀兰又慌又急,哭道:「志友,你是不是魔怔了,我们哪里有契,不都是口头说好的,我没有契啊。」 石志友的脸一片死灰,这才想起来他们根本没有契。 从一开始就没有,后来他要过两次,王记那边很痛快就给了,每月到时候红利就送过来了,从没有拖欠过,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 眼见那几个打手又逼了过来,他脸上的伤还隐隐作痛,石志友强笑道:「我没有骗你们,我家真在王记花坊有三成股,不信的话,我这就叫人去请王记花坊的人来。」 「怎么,这是找机会想去报官?」 「我真没有骗你们。」 那打手头子眼睛一转,摸着下巴道:「就算你真想报官,老子也不怕,还不知谁弄死谁。行,我让人陪着你去。」 府里的一个小厮被委以重任,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一同出了府。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小厮哭丧着脸道:「老爷,花坊那里说了,那三成股只作犒劳,不会分割,也从来没有分割过。他们还说花坊已经不打算用太太了,让你以后不要在外面打着花坊的名头招摇过市。」 闻言,不光石志友呆了,陈秀兰也呆住了。 「他们怎么敢这样!怎么敢!你大哥呢,还不快让人去找你大哥。」 陈秀兰啜泣道:「那天我大哥气成那样,我现在怎么有脸去找他。」 「什么有脸没脸的!你这个不中用的女人,让你去就去!」石志友上来就甩了陈秀兰一巴掌,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像魔怔了。 陈秀兰被打倒在地,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行了,你们也别在这里演戏了。没有银子,那就用人和房子抵!」打手道。 最后,把石府的房子都抵了,又把府里所有下人算了银子,才刚刚够把石志友欠的银子还上。 他和陈秀兰两人被丢出大门,浑身上下除了身衣裳,什么东西都没给两人留下。 石志友倒也拉着陈秀兰和两个孩子去了陈府,可惜连门都没进去,门房说老爷说了,以后就当没陈秀兰这个妹妹。 自此,天才终于塌下来。 坤宁宫里,明黄色的帘幕低垂,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药味儿。 进出的宫女和太监个个都缩手缩脚,生怕发出一点儿动静。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是药碗砸在地上的动静。 金红色的地毡上,一个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面前不远处的地方砸碎了个药碗,深褐色的药汁泼在地上,像光鲜的人头上长了块儿癞痢。 「你好大的胆子!」是个宫妃打扮模样的人。 她生得一副我见犹怜之态,明明脸上惊怒交加,却让人感觉不出几分气势,只会觉得这人大抵不是个胆大的。 「行了马妃,你也不要太过激动。」 凤床上,馨香高软的被褥中,躺着一个面容苍白、骨瘦如柴的女子,明明只是半阖着目,也只说了一句话,却是一股无形的威压在空气中飘荡。 「娘娘,实在不是妾身冲动,而是这、这……」 「把她拖下去,问问是谁吩咐她这么做的。」 随着一声命下,便上来几个宫女将跪着的那人拖了出去,那宫女吓得神魂俱丧,使劲的挣扎着,可惜声音在还没出喉咙之前,就被人堵住了。 只有那绒里显得凌乱的地毡,才能证明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 直到这时,马妃包在嗓子眼里的话,才脱出口:「娘娘,这钟贵妃欺人太甚!」 「你怎么就确定是钟贵妃?本宫重病在身,那些妖魔鬼怪早就开始作妖了。」皇后阖着眼道,脸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蜡黄,哪里还能看出当年风华绝代的模样。 美人迟暮,其实最可怕的不是迟暮,而是明明正当年,却只能任自己一日日病弱下去,被病气吞噬了自己的所有。 连多说一句话,都会觉得力不从心。 「可是除了钟贵妃,还能是谁?」 是谁? 人多了。 「好了,马妃。你也辛苦多日了,回去歇一歇吧。」 「娘娘,妾身不累。」 不累?怎么可能不累,只是有东西撑着吧。 皇后身边的贴身大宫女已经上来请马妃了,她也只能无奈地被请了下去。 其实皇后知道马妃求得什么,这也是个可怜人,出身太低,只能小心翼翼曲意承迎。 若是换做自己,可能也会如此,可惜她…… 「娘娘,您再睡一会儿吧?」 睡?每天都在睡,其实皇后并不困倦,只是这身子撑不住她维持太久的清醒。说不定,哪日她一觉睡过去,便再也见不到天明。 睡…… 「去请陛下来,说本宫有事与他相商。」 嘉成帝看着榻上的皇后,眼前又出现当年两人大婚时她的模样。 此时的她,与大婚时,完全是两个人,这也是嘉成帝不太愿意看到皇后的原因。 不是不喜,只是看见她总会提醒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就流逝了。 然后下意识就会恐慌。 「你找朕有事?」 「陛下,臣妾想将三皇子惠记在名下。臣妾已经没多少日子了,不想死后连个供奉自己的人都没有。」 「你胡说什么!」 其实嘉成帝并不意外皇后会提出这个,可真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意外。 第28章 「你乃朕的皇后,一国之母,就算真有那一日,也就是高居祖庙,受大昌皇族世世代代供奉,又怎会无人供奉。」 「可臣妾膝下无子无女,若真有那一日,恐怕再无人能记住我,陛下……」 「皇后还是不要多想了,好好养病才是。」 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嘉成帝站了起来。 「陛下,真的不能?」 「为了江山社稷,我以为你懂,没想到你还是让朕失望了。」 「江山社稷,江山社稷?」 看着那明黄色的背影,皇后突然笑了起来,抑不可止。 「江山社稷能换回我的皇儿?我以为陛下教养太子多年,应该了解自己的儿子,太子从不会是流连那种地方的人。我皇儿得了那种脏病没了,年纪轻轻,临死之前还嚎哭不已。这究竟是谁,是谁害了我皇儿?我以为陛下明白的,定会替皇儿复仇。你才让我失望,彻彻底底的失望。」 嘉成帝突然转过身,紧紧地攥着负在身后的手,看着榻上那个状似疯癫的人:「皇后,你失仪了。」 「失仪?一个快要死的人,说什么失仪不失仪。」 「你这是在谴责朕?无凭无据的事,朕要怎么做,才不至于让你心中充满怨怼。生在这皇家,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适者生存,就算真有人故意蛊惑他,只能怨他意志不够坚定。」 「你果然无情!」 「相信朕,这世上再没有比朕更不希望那一切的发生。可既然发生了,就该去面对。」嘉成帝转身往外走去,有声音被留了下来:「你若真想在名下记一位皇子,朕可以答应你,但不是现在。」 「可臣妾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嘉成帝的脚步一顿,过了几息,才踏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离开了坤宁宫。 从坤宁宫出来,已是月上枝头,清冷的弦月悬挂在暗蓝色的天空上,冰冷而又无情。 一阵微风吹过,平添几分凉意。 有人靠了上来,将披风搭在嘉成帝的肩头。 「陛下,时候不早了,可是要回乾清宫。」 嘉成帝咳了两声,道:「去把刘太医请来。」 嘉成二十年初秋,皇后曹氏山陵崩塌,举国齐丧。 帝哀痛不能自已,辍朝五日,命京城上下停鼓乐、婚嫁,禁屠宰等,持服二十七日。诸王公及文武官员、众内外命妇,齐集举哀,。 连招儿都没想到,她第一次进宫竟然是来哭临的。 本来按理她作为二品命妇,合该在受封之后入宫拜过皇后。可惜皇后病体已久,这茬就被免了。 这趟入宫哭临,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倒有个徐氏,可惜徐氏品级不够,跟她不在一处。这入眼都是惨兮兮的白,她也分辨不出谁是徐氏。也只能女官说什么,就做什么,跟着那前面的人起立、跪下、哭。 连着三日下来,身体强壮如招儿,也有些受不住了。期间,有些年迈病弱的命妇,昏倒的也不再少数。 等这一场办罢,招儿整整在家中歇了数日,才缓过来。 整个八月,京城里比平时都要寂静。 皇后殁了,这是国之大殇,哪怕是走在路上说句话,还得注意言行,不能说笑,也免得遭了人眼,被治个大不敬之罪。 至于婚嫁、筵宴等,更是早就停了,得停过二十七日,才能重拾。 一直到入了九月,京城才重现了鲜活劲儿,恢复了以往的热闹与喧嚣。 同时热闹的还有朝堂,因为就在这个时候,薛侍郎薛少傅又闹出了新的幺蛾子。 薛庭儴当朝提出提高商税之事,并阐述种种,引经据古,旁征博引。 先从前朝说起,延伸至今朝。 不光拿出农税的种种数据,甚至拿出朝廷在沿海开阜以来,对朝廷乃至民生带来的种种影响。上至皇帝,中到百官,下到黎民百姓,谁人不争相称颂,实乃利国利民之大好事。 所以提高商税迫在眉睫,大昌的太平盛世只待此遭。 别看薛庭儴说得好,可此言还是遭来众大臣的反对,他们群起而攻之,竟是当朝就和薛庭儴争辩起来。 本来半个时辰就能结束的早朝,因为这件事竟是拖到了午时。 看得出嘉成帝对此十分有兴趣,竟是赐了百官廷食。 这百官赐食早在前朝就有惯例,只因‘职事众多,供亿为难’被罢停。从常例变成了偶例,其实也很清楚的表达了嘉成帝的意思——众爱卿歇一歇,吃过了咱们再继续。 太和殿外的檐下和台基上,摆满了小条案,百官跪坐于蒲团之上。负责朝仪的监察御史来回走动巡视,也没能抑制住下面的嗡嗡的说话声。 至于嘉成帝,早就摆架回了乾清宫,自然不会在此相陪。 其实这些人议论,也就是议论提高商税之事。 正是吵得脸红脖子粗之际,突然被叫停,能忍下的大抵没几个。不过大多都是些低阶官员,高官却是极少有人如此不顾朝仪的。 即使议论,也不过只是轻言细语几句。 薛庭儴的位置既不靠前,也不靠后,这排座都是按着品级来。条案上的饭菜并不丰盛,但也不差,一荤一素,另备有汤。 还有提着茶壶的太监在一旁候着,显然是要百官们吃饱了喝足了,可能能吃得下的官员却寥寥无几。 唯独薛庭儴。 他不光把一荤一素两个菜吃光了,还吃了两大碗黍米饭,此时又抱着碗喝汤。引来众官员纷纷侧目,心中鄙夷其能吃能塞能搞事的人不在少数。 「薛大人真是好饭量,能吃能喝是福气。」正是坐于薛庭儴斜对面的,通政司右参议卢炳福,正四 第29章 品官衔。 此时薛庭儴刚好喝完了汤,正放下碗筷,从怀中掏出帕子擦手抹嘴。 他仔细地擦完后,将帕子放入袖中,方道:「卢大人夸赞了,本官因赶着早朝未用早饭。」 说着,他看看自己面前,再去看卢炳福面前分毫未动的饭菜,一点都不羞愧道:「难道陛下御赐的廷食竟让卢大人不喜,所以才未动分毫?不过也是,本官年轻力壮,正是食量大的时候,自然不能和卢大人相比。」 这话看似清清淡淡,却把卢炳福气了个仰倒跌。 他这话明显就是讥讽,可对方反倒说他夸赞了,并以此来讥讽他年老体迈,还给他扣大帽子说是不喜陛下御赐之食。 这话往轻里说,可以是上了年纪食量小,往重里说可以是藐视圣恩。 卢炳福脸色顿变,忙拿起筷子道:「本官哪里是不喜,不过是早饭吃多了些。」 薛庭儴领会地点点头:「卢大人真是好饭量,能吃能喝是福气。不过养生之道讲究饭吃七分饱,卢大人还是要注意些啊」 卢炳福刚进口的菜当场喷了出来,并剧烈地呛咳着,老脸通红一片。 薛庭儴忙扬手叫人,还关切道:「本官知晓卢大人有感陛下圣恩,可也不用如此匆忙。俗话说催工不催食,卢大人就算腹饥难忍,也实在不用如此心急。」 等监察朝仪的御史到了,他还帮着卢炳福说了几句好话,让御史不要将之记名。另帮他找小太监要了茶水,可谓是呵护备至。 经历这么一出,哪怕心中再是含了怨怼万千,也无人敢找薛庭儴逞口舌之快了,知晓此人是个牙尖嘴利的。 不是牙尖嘴利,方才在朝堂上舌战群雄,能会不败于下风? 都是官场的老油子,其实没人不懂这个道理。可关系到切身利益,也是心知薛庭儴受陛下宠信,若此事真让嘉成帝提上日程,损失的可是众人,也因此难免失了方寸。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这商税了。 大昌一直是个重农抑商的国家,从前朝开始就是如此。朝廷重田税,而轻商税,商人地位低下,从士农工商的社会等级,就可窥见一斑。 虽随着时间的过去,各地的商业越来越繁荣昌盛,商人的地位日渐增高,可是商税依旧没正式进入朝廷征收赋税的范畴之中。 这其中的原因太多,最大的原因无外乎官商勾结。 朝堂上历来南官多,北官少。之所以会形成这种情况,不外乎一词解释之,良性循环。 南地自古以来就比北地繁荣,气候、经济等等都是原因,而人们富裕了,最大的体现就是读书人多。 读书人多,出的朝廷官员就多,本土出身的官员免不了扶持家乡。文风鼎盛的情况下,读书的人就更多。 南地普通老百姓识字的都不在少数,可北地的想要供出一个读书人,得举全家之力,就足以证明! 同样,南地历来都是商业繁荣之地,江南一带多少富豪商贾,其生活之豪华奢靡,估计连嘉成帝都要退一射之地。 为何收不起商税,不外乎南官占了朝堂大半江山。提高商税等于动了他们的饭碗,这就是为何沿海开阜艰难,而想提高商税更是难之又难。 前朝曾几次都想提高商税,无奈都是腹死胎中,俱是来自于朝堂上阻力太大。 而这些官员一面收受着那些豪贾的好处,一面阻挠朝堂提高商税,等于吸了万民之血,来中饱自己的私囊。 明白这些的官员并不在少数,可要么随波逐流,要么泯灭于众。因为但凡敢提起这个的,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所以说,薛庭儴此举,真不亚于捅了马蜂窝。 薛庭儴吃饱喝足,又怼了人,难得神清气爽。想到待会儿还有一场持久仗要打,便想出恭。 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失仪什么的,这会儿失仪,总比等会儿吵架吵到一半失仪的好,遂叫来监察御史,小声说了自己的需求。 御史自然不会阻挠,于是薛庭儴便在众人如炬般的目光中,离开了。 等他走后,又是一阵议论声起。监察御史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是听不到也看不到。这时,又有一人起了,却是陈坚。 他也要出恭。 别看出恭这件事简单,实则但凡扯到皇宫,就不会有简单的事。 皇宫乃至圣上住的地方,可不是来给你出恭的,所以最起初前廷并没有给官员设置茅厕。 因这不仁道的行举,多少官员漏夜赶来上朝,却米水不敢进。若是早朝结束的早也就罢,拖晚了饿晕的也不再少数。 自然也少不了当廷便溺出丑者。 因为这样的事不少,当时的皇帝才特意在前廷设置了一处茅厕,专供朝臣使用。茅厕设于南城墙根下,距离内阁大堂没有多远,也是方便阁臣们使用。 薛庭儴一路从太和殿奔至南城墙根下,路上在心里是骂了又骂,直到终于到了地方才解放。 这茅厕挺干净的,不光设了几个恭桶,还以隔间分之,并熏了香,一点污秽之气都无。 薛庭儴净了手,正打算出去,陈坚从外面进来了。 见此,他忙装作腹痛,又回到隔间内。 领路的太监在外面守着,若是压低了说话,外面其实是听不见的。 陈坚坐下后就道:「你这是捅了马蜂窝!之前不是说的那事,怎生又弄了这出?」 对方压低着嗓音,又是这么个环境,薛庭儴哪里经历过这种,心里是囧囧然。 「这啊,这有些不好说。」 其实并不是不好说,而是薛庭儴不知该怎么说。 事情还要说到之前,孝安惠皇后的梓宫刚送入皇陵,嘉成帝突然召见了薛庭儴。 第30章 倒也没说什么,就是言语中有暗示之意。 嘉成帝早就想动土地兼并的事了,早在十年前薛庭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时,就曾在廷议中提过,那次的事最终不了了之。 可这样的帝王,又怎能会放下心中的宏愿。 薛庭儴以为嘉成帝明白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他确实有想逢迎之心,是为了大昌,也是为了百姓。可此事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无疑是身在烘炉,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他难免会有所犹豫。 可惜…… 可惜嘉成帝等不急了。 薛庭儴不知嘉成帝到底在急什么,可显而易见若是没有这一遭,他完全可以偷摸打诨,且行且看。 这么一来,他只能被赶鸭子上架,也因此才会有今天这一出。 「罢,既然你意已决,等会我会声援你。我会尝试带着徐系一派的人,可你是知道的,徐系一派的人恐怕也不愿意看到朝廷提高商税。」 身处浑水中,谁比谁干净呢。 所谓的干净,不过是合没合皇帝的意。世上哪有全然的敌我之分,为了同样一个目的,可以是敌。也可以是友。 诚如之前斗垮吴阁老,诚如当下。 明明这种让人发窘的情况,有些不合时宜,薛庭儴心里还是一阵感动。他笑了笑,道:「这事你不用插手,我志不在此。」 百官进了廷食后,便翘首以盼。 盼了近一个时辰,才盼来似乎小憩了片刻的嘉成帝。 大臣和皇帝自然是没有比的,譬如高坐龙椅神清气爽的嘉成帝,譬如下面一众腰酸背痛,说不定还内急难忍的众官。 关于提高商税的第二场朝议,就这么开始了。 不同于上午,彼时众官没有准备,又被薛庭儴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次他们明显经历过悉心准备,说不定还打了腹稿,嘉成帝的‘各抒己见,权衡利弊’刚说完,就有朝臣上奏。 奏的自然是提高商税有多么的不人道。 对于这种不人道之诠释,此人拿了前朝万历年抗税案做以旁证,细述了提高商税会引起百姓的暴动,社稷的动荡之种种。 其实此人有些牵强附会了,万历抗税案乃是万历皇帝识人不清,宦官为祸。那些充作税使的宦官去了地方,各种巧立名目,大肆横征暴敛,并从中渔利。以此惹来当地百姓心生不满,并致使暴动。 当然,宦官为祸之余,这暴动之中有没有受人指使且不提,但此案确实是每次有官员提出加收商税时,攻击对方的必备之救命良药。 但凡是帝王,大抵就没有不怕激起民变的,所以此人也是对症下药。 而打从这名官员开始,一个又一个官员连连上奏,都是附和此言,说得是声声如泣,用心良苦。 只差摇着嘉成帝的衣襟说,千万不要听薛庭儴这个小人的,他这是居心不良,妄图动摇国之根本。 是的,在驳薛庭儴之上书的同时,这些人并没有忘记将他打成奸邪小人。 这是朝堂上一贯的论调,凡有异者,皆是奸邪小人,意图蒙蔽圣听,企图动摇国本。 招式不怕老,够用就好。 这招老套是老套了些,但架不住好用。如若薛庭儴是奸邪小人,听了奸邪小人的嘉成帝不就是昏君了? 没有皇帝愿意被人说是昏君的。 又或是被打做奸邪小人的定力不好,一时受不住攻击乱了方寸,那就更好了。不用人打击,就先不战自溃。 于是本来是攻击提高商税的种种弊端,到最后变成了批判薛庭儴的专场,直到嘉成帝听得十分不耐,说道改日再议,才散了朝。 等众朝臣走出太和殿,已是红日西沉。 几个今日在朝堂上大出风头的官员十分得意,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身边更是拥簇了许多官员,纷纷低声议论着。 在见到薛庭儴从此经过,大多的表情都是讥诮地笑着,不屑一顾。 「薛大人,年轻气盛是好的,可做事多多少少讲究些方式。」冯成宝大摇大摆走过来,圆胖的脸满是居高临下的笑。 「冯阁老所谓何意,下官有些听不懂。」 「听不懂啊?今天不就懂了。」 丢下这句高深莫测的话,冯成宝便离开了。 留下薛庭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色深沉。 不远处,陈坚遥望此处,身边站了几名官员。 其中一名官员道:「陈大人,当下情形,明哲保身乃是正途。这薛大人有想法,人才也出众,可惜……」 可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都是蠢的。 陈坚没有说话,依旧看着远处明黄色的琉璃瓦,以及视线尽头被橘红色笼罩的金水桥。 就要开始了吗。 已经开始了。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薛庭儴比想象中更为不屈不挠。 每日早朝上他都会提出其他的佐证,用以证明提高商税确实乃是利国利民之举。渐渐,朝堂上也开始有了声援他之人,起先只是一两个本就有清名低阶官员,到后来越来越的官员加入,竟不乏中阶官员。 这些人与百官相比,自然不能相提并论,首先从数量上便不能相比。可这些人也是起到作用的, 最起码集中在薛庭儴一人身上的炮火,被分散开了。 而就在朝堂每日都因此事吵得如火如荼之际,薛庭儴又生惊人之举。 在后世中,被誉为大昌王朝转折点的《醒世疏》,就是在此时诞生。而此时在众人眼里,这份奏疏不过是薛庭儴被围攻狗急跳墙的哗众取宠。 此奏疏现世,便引起朝野内外震动。 第31章 在奏疏中,薛庭儴痛斥朝廷种种弊政,贪官当道,吏治不修,百姓民不聊生,前朝之弊历历在目,可惜一些官员蒙着眼佯装不知,而大昌看似一片太平盛世,实则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的上疏自然不是空口白话,而是旁征博引举了许多实例。 从定海开阜说起,阐述了其中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又以广州任巡抚所见所闻为佐证,辅以河南赈灾的经历,及至入了户部后,种种陋规恶俗,让人触目惊心。 而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不外乎为了引入大昌如今面临之危机,要想化去这些危机,朝廷急待改革。 改革之重为二,其一为提高商税,其二为清丈土地,重提前朝一条鞭之法,并在此基础上拾遗补阙。此二者相辅相成,才能做到真正的利国利民。 这份奏疏直戳核心,等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朝廷乃至官员们最后一层遮羞布扯下来。而这次打击面更为广阔,甚至涉及到土地问题。 难道薛庭儴说的这些,别人看不到吗? 当然看得到,不过大家都不说,也就都不说罢了。 都是读书人,从踏上这条仕途开始,就注定利益是共通的。而这利益之共通,不外乎朝廷对于士大夫的优待。 投献之风历来盛行,有这么一句话形容,士一登乡举,辄皆受投献为富人。 所以朝廷看似还是那么多地,可这么多地其中有许多都是不收税的,甚至有些人为了避税,勾通当地官吏,将重税转嫁在老百姓头上。 大昌的人口在一天天增多,可能收到税的土地却在一年年减少,又有朝廷开阜,那些奸商们为了更大的利益毁田种桑,甚至不惜谋夺百姓的稻田,看似换取了巨额银两,实际上不过是在饮鸩止渴。 于己身没有直接的干系,可于一朝一国来说,危机早已悄无声息的逼近。 「微臣知晓现当下有不少人认为微臣这是疯了,之前重提加征商税被众官围攻,还历历在目,可微臣不想再沉默下去,也是微臣经历了这些日子,突然有了底气。因为臣不信圣明如陛下,会坐视不管;臣不信这朝堂只是藏污纳垢;臣不信这里只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臣不信熟读圣人书的诸官可以泯灭良知;臣不信他们心中只有孔方,而没有大义…… 「所以臣站了出来。孰是孰非,自有公论,即使如今不能盖棺论定,百年之后还有史书,还有无数后来之人,是时定然能见分晓,而我薛庭儴问心无愧!」 其实最起初,薛庭儴本不是这么打算的,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打算以提高商税作为契机,经过种种布局,而后切入清丈土地之事。 一切不可操之过急,而是温水煮青蛙。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底线,只要不越过那道底线,完全可以慢慢操作。 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是因为渐渐有未泯灭良知的官员站了出来,是因为这些越来越多站出的官员让他知道,大昌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大抵基于那个梦的原因,一直以来薛庭儴对诸官都是失望的,这些官员没有作为一个官应有的品质。他们无利不起早,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不问对错,身为官员不知民生疾苦,只为自己谋求私利。 所以他在面对与这些人博弈之时,惯是阴谋,而不喜用阳谋。 是力所不逮,也是因迂回为之更为便宜。 可这次他不想这么干了,他想堂堂正正的站出来,看一看。看看这朝堂上还有多少官员有药可救,而这天下人之中,又有多少心怀天下之人。 而这一句‘我不信’,述尽了薛庭儴心中挤压了许久种种。也许打从他连着几夜伏案奋笔疾书,他已经完全变了,不过谁又知道呢? 也许真如他所言,还待若干年后,史书自有公论。 这道《醒世疏》就像一道龙卷风,席卷了个整个大昌。 从北到南,从朝堂到民间,到士林,无数人都在议论着。 唾骂其妖言惑众者无数,骂其哗众取宠也不少,这世上骂人骂得最好的,便是这群读书人。口诛笔伐,一时间各地都充斥着唾骂,甚至不少士子写时文痛斥。 可与此同时,薛庭儴也迎来了无数人附庸。 诚如他所言,他不信那些人只有孔方,而没有大义。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他们或许性格上有各种不讨喜,甚至私德有亏,甚至也曾做过许多错误的事,可同时他们心底也有良知未被泯灭。 就如同那星星之火,只要给其一个引子,便足以燎原 前朝之亡,历历在目,难道真要到了那一日,才知道清醒。 …… 还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里,林邈再度登门。 不同于以前,经过这近十年的岁月,彼此之间都有了许多变化。 两人面对面而坐,一个青衫,一个红衣。 青衫之人容貌未变,红衣之人经历了这些年朝堂的倾轧,和那些掩在水面之下的尔虞我诈,面容苍老,眉宇疲惫。 「怎么?」 「师叔,这些年我生为人师,却束手旁观,任其沉浮。只因你说为了大局,为了北麓一系的未来,为了复社再兴,为了我们心中的大义。可到了如今,我已不知我们心中的大义是否尚存。 「我实学派生自心学,却反对心学、清谈,抨击空、无,主张反虚务实,反对逃世、主张救世,以救世为己任,所以我们入仕。我还记得《复社纪略》中所言,‘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才日下,吏治日偷’,此为大误,误国、误民、误己。 「现如今我已不想再深究继续中立下去,未来是不是我复社大兴,我只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只知现如今已有人站了出来,我不该继续沉默。不光是为师,也是为臣为人,所以我打算卸下北麓一系未来山长之位,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第32章 虞钦本是闲适端在手中的茶盏,发出一阵悦耳的清脆之声。 他将茶盏搁于案几之上,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么做,可是对得起你师对你之栽培?」 这十年里发生的事太多,北麓山长鲁桓卿寿元耗尽,与世长辞。而同时随着林邈的入阁,北麓一系再度立于朝堂之上。 鲁桓卿逝世后,北麓群龙无首,因着林邈是当下中流砥柱,所以北麓一系都是以他为马首是瞻。 如今他要撂了挑子走人,北麓其他人又该如何。 「我不知我是否对得起老师的栽培,但老师若是一直以复社社义为主张,想来他定是愿意看到这一幕。此子徒有徒孙之名,甚至根本不知复社为何,可所作所为无不是光复我复社核心社义之己任,也许老师在天有灵,会后悔当日对其袖手旁观,可我不想再后悔一次了。」 …… 次日,礼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林邈上书,附议户部右侍郎薛庭儴之奏疏。 他的此举引来朝野内外纷纷侧目,同时也宛如一记强心剂,打入以醒世疏为核心一众官员心中。 紧随其后,陈坚也下场声援,与之一同还有数名清流官员。 这些人看似极少,却已列入高官之列,而真正能动摇朝廷大局者,低阶官员作用并不大,还属高官。 尤其林邈阁臣的身份,分量极重。 早朝散后,自打薛庭儴站出来之后,第一次没有冷嘲热讽,抑或是群起攻之,而是罕见的沉默。 这种沉默象征着一种不安宁,可这种不安宁却是对方阵营之中。 薛庭儴离开拥簇着他的一众官员,往这边行来。 「老师。」 林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可他紧绷的脸皮已经述明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平静。 林邈离开了,留下薛庭儴和陈坚两人。 「老师还是这么的内敛。」其实陈坚想说的是脸皮薄,可惜他不是毛八斗,说不出这般话来。 薛庭儴含笑,点点头。 「这次我们一定能赢。」 「希望如此吧。」 当郑赟杰以及叶莒也下场后,才真正奠基了反对一派的失败。 这两人一人是嘉成帝手里的枪,一个是其心腹,也算是侧面代表了嘉成帝的态度。 现如今早已不是十年前,也许嘉成帝在朝堂上还做不到真正的一言堂,可其威严已经深入人心。 当嘉成帝开始表态了,难免会有人踌躇掂量。 有踌躇就有可趁之机,趁着这个空档,改革派一鼓作气,群起而攻之,终于定下择地试行的章程。 这是折中之法,就好比当年定海开阜,先选一地试之,这样就算有了疏漏,也不怕会危害社稷。 事成这一日,多少人夜不能寐,多少人纵酒高歌。 下面一些官员甚至组织了庆功宴,汇聚一堂。 薛庭儴自然是要到场的,可看见大家高兴的模样,他说不出这一战其实刚开始之言。 事实上确实刚开始,如若说沿海开阜损失的是极个别人的利益,提高商税是损失大昌最富裕一部分人群的利益。那么清丈土地,整合赋税,则是侵害了数万数十万大小地主地方乡绅的利益。 大昌乃是农耕之国,其奠基之石便是下面万万人的农民而自古以来就有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和乡绅之说。乡绅代表的是无数农民,侵犯了他们的利益,随时可能激起民变。 所以最难的并不是朝廷颁下制度,而是制度的推行和完善。 可惜这一次薛庭儴不能身先士卒,深入地方,只能将此事分派下去,而他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薛庭儴将此次的试点定在河南的开封,也就是张盛的治下。 之所以会选在这里,是有许多考虑和顾虑的。 河南一带初遭旱灾,百废待兴,且薛庭儴赈灾一举,在当地颇有名望。如若是他推行新政,不管能不能成,至少当地百姓不会抱着抵触之心。 而张盛是个嫉恶如仇,心中颇有方正之人,也是个能臣。由他来推行,薛庭儴是能放心的。 可在推行之前,还是做了许多工作。 下发政令之前,张盛提前就招来治下各县县令,将朝廷的新政以及其中具体详细解说,并特意选中他所看重的一个县重点实施。 阳武县就是这次推行的地方,县令孙海英为官清廉,受百姓爱戴。在接到上峰命令后,就将自己的亲信派往各乡各村广而告之,晓谕百姓。 虽这些事当地里正便可以做,可各地里正便是乡绅之一,若是他们故意曲解朝廷政令,引起百姓的恐慌,是时闹出大乱,新政无疑会腹死胎中。 即是如此,还是碰到了许多阻力,县衙之人前脚离开,后脚就有当地乡绅妖言惑众,说这次清丈土地乃是朝廷要加赋税。 农人的赋税本就沉重,除了每家每户的人头税、田税,还有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 尤其早些年朝廷颁布政令,体恤百姓,银粮皆收,有地方官为了牟利,只准百姓缴银为税,并不收粮。 百姓为了缴税无法,只能在收到粮食的时候,将粮食卖掉换银。可每年收成之时,历来是全年之中粮价最低的时候,又有粮商勾通当地官吏刻意压低粮价,百姓平白要被剥削几层。 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收来的粮食还不够缴税。很多百姓都弃掉农田,落为流民,抑或是拿着自家田地投献,寄身在乡绅之下,沦为佃户,才能苟且偷生。 虽是近两年因为换了县令,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各地受了灾,朝廷都是要免税几年,供以百姓休养生息。而如今不但不免税,反倒要加税,甚至把各家开垦出的荒地都要计算上。 第33章 要知道乡下几乎没有人家不垦上几亩荒地,供以补贴家里日常所需。这些田大多不是什么好田,产出也极少,可即使如此,也能让农人得以有个喘息之地。 这种每家几亩不用缴税的荒地,是乡下一种心照不宣的老惯例,如今突然说这种地也要缴税,也容不得下面人不慌。 阳武县大溪村,村头的麦场上集合了许多村民。 一个庄稼汉打扮模样的人站在最前面,满是义愤填膺地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去年闹旱灾,各地死了多少人,后来才听人家说,不是朝廷不赈灾,是朝廷赈灾的粮食都被那些贪官污吏一层层扒皮了,等落到了我们百姓手中,一天三顿稀都不够。如今灾年刚过,家家户户刚有了收成,朝廷就弄了这么一出,这是想要我们老百姓都去死啊!」 「谁知道是不是朝廷的政令,说不定是那些贪官污吏们搞出来的,就是为了剥削咱们的粮食。」 「这马上就快到了秋收,这时候清丈土地,明摆着是冲着秋粮来的。我们不能让这些贪官污吏抢了咱们的粮食,我们不能让一家妻儿老小都饿死!」 「咱们去县衙找他们要个说法去,若是没有说法,咱们就去府衙闹。」 「走,大伙儿都去!」 这些汉子们不由分说便各自回了家,安顿好妻儿老小后,便拿着锄头、铁锹之类的农具,走出家门。 「那些衙役会打人,咱们要带上家伙,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这些人汇聚成一条长龙,往村外走去。 就在这时,顺着村头驶来一辆骡车。 这车的车厢颇为怪异,是加长了的,车顶上还做了凹槽,可以在上面堆放东西。车厢上漆了几个大字,农人们都不识字,自然不知道写的什么。 不过他们都认识这车,这是王记菜行的车。经常下乡来收些农家产的菜、鸡、蛋、肉之类,有时候还会收粮食,价格童叟无欺,大家都是老交情了。 果然这车到了前面停下,车夫与众人打招呼。 「王大山,你们这是去哪儿?难道又是隔壁村截了你们的水,跟人家干仗去?」 这是旧事,也是调侃之言。 「多大点儿事啊,好说好商量就是,大家都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闹成这样。」 「刘小哥你是不知,朝廷要逼着我们去死,县里说要清丈我们的田地,你也是附近村里的人,知道家家户户少不了开些荒地补饥荒,如今朝廷要清丈俺们的荒地,等于这些地都要缴税,你说这日子还能不能过。」 这姓刘的伙计确实是附近村里的人,王记菜行一直走的是深入乡下的路线,各乡各县的伙计都是雇的当地人。 尤其是下乡收菜的伙计,都是附近村里的村民,因为很多地方固守排外,只有当地人才能打成一片,所以刘伙计是很清楚当地民情的。 刘伙计满脸诧异,有些犹豫问道:「你们说的是不是朝廷推行的新政?」 「怎么刘小哥也知道这事?」 刘伙计挠了挠脑袋,笑着道:「如果是这事,我还真知道。咱们王记菜行的大东家,就是推行这次新政的薛大人的夫人。大东家两口子出身农家,深知百姓疾苦,大东家创建了菜行,替乡下的农户拓展营生,哪家哪户有吃不完的菜,经由菜行卖掉就能换钱。 「而薛大人就是之前来咱们河南的赈灾的钦差,他有感百姓疾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朝廷整合赋税,免掉人头税,清丈土地,按土地缴纳赋税。以后大家就不用发愁缴纳人头税了,孩子想生几个生几个,想抱几个孙子抱几个孙子。这是大好事啊,怎么你们倒是——」 说着,刘伙计一脸诧异,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些村民一阵面面相觑,有人问道:「不是要清丈咱们荒地收税?」 「这个我倒不清楚,我一个平头百姓的。不过是听上面的管事说了一嘴,说是此乃利国利民之举,以后百姓们有福了。再说了,你们算算看,就算真清丈荒地你们怕什么,以前自留地不收税,可各家除了缴人头税,还要缴田税,以及一些苛捐杂税。等清丈了土地后,就只缴田税了,怎么算都是只会比以前缴的少,而不是多收。」 人群里,有村民问着周围人:「之前县衙来人宣告新政,你们谁在那儿听着,到底是怎么说的?」 「是有说会免了人头税,可李狗蛋说朝廷这是巧立名目收咱们自留荒地的税,说免了人头税,都是骗咱们的。」 「我也是听李狗蛋说的。」 「我也是。」 刘伙计插言:「这李狗蛋是谁?难道是县衙里的衙役?」 「李狗蛋是赵大户家的佃户。」 自此,终于有人明白过来被人当枪使了。 「你们这群囊蛋,李狗蛋说什么你们就听什么?」人群里,一个老庄稼汉气急败坏骂道。 刘伙计道:「你们村里的事我也不清楚,不过这新政是对老百姓有利,损的是那些大户们的利。你们想想,你们一家不过几亩地,可人口多,要缴多少税?那些大户们多少地,才几口人?这事我一个外人,也不适宜插言太多,我觉得你们最好找几个可信的人,去县衙里问清楚最好。而不是闷头闷脑,手里拿着家伙就去了县衙,像你们这么去,是藐视朝廷,要蹲大牢的。」 说完,刘伙计便走了,明显打算这趟连菜都不收了,事实上这种情况下,他想收菜也收不了。 这一群村民面面相觑,有人提议去找李狗蛋问个清楚,村民们便就此折道去了李狗蛋的家,刚好把其本人堵在家里。 经过一顿痛打,这李狗蛋说出实情。他确实是受赵大户的唆使,挑唆村民去县衙闹事,为的就是阻挠县里清丈土地。 第34章 不光是村里,县衙那里赵大户也收买了人。 等村民去了,就会有人刻意生事,激起村民攻击县衙。 是时,这些村民死的死伤的伤,不死的下大狱,等此事引起大范围的恐慌,朝廷新政自然推行不下去了。 此事很快就被报去县衙,孙海英知道后大惊失色,同时也恨得咬牙切齿。 在肃清县衙中被收买的衙役后,亲自出面拿了赵大户。 事情被开封府所知,知府张盛亲自下了命令。 赵大户挑唆百姓,意图激起民变,乃是十恶不赦之大罪。朝廷颁有明令,有恶意阻挠朝廷推行新政者,情况严重可抄没家产,判处斩首之刑。 府衙亲自来了人,当众斩了赵大户,并抄没了对方家产,其田地也被均分给附近百姓。 有了赵大户的例子在,阳武县的其他大户们即使有什么幺蛾子,也不敢随意乱使了。县中清丈土地进行的很顺利,赶在秋粮下来之前,清丈土地的事宜已全部完成,县衙下了告示说,今年秋粮的赋税就按新法收。 不光免除了人头税,还将一切苛捐杂税全部免除,并入田地税中,并承诺永不加税。 一时间,百姓人人拍手称快,都唱着新法好。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此事自然被附近几个县里的百姓所知,得知阳武县的百姓今年要比自己少缴许多赋税,其他县的百姓们都坐不住了。 不时有人风闻消息,亲自赶来阳武县观望,见当地百姓个个喜笑颜开,再听他们细细述说,那心啊就像猫爪了似的。私下里议论纷纷不说,还有人耐不住问上所属县衙。 一问才知,新法确实正筹备中,不日就会施行。 可这个不日是多久?于是附近几个县的新政,竟是被人催着施行的,都想赶在缴税之前施行新政。 自古以来,人心所向者无敌,在经历有人大肆宣传阳武县之事,许多目不识丁的百姓都知晓这新法是朝廷惠及百姓,损害的是那些大户们的利益。 而一切阻挠新政的,都是大户们施展的阴谋诡计,万万莫要相信。 在这种情况下,新政的进行的非常顺利,虽期间少不了有人干涉,可有铁血手腕也不惧这些。 这些说起来简单,实则难之又难。 晓谕百姓是其一,避免百姓受人蒙蔽是其二,而这些当地大户关系盘根错节,少不了有亲戚什么的在做官。清丈到自己头上,就会托人走关系走门路,托人带话给当地主持新政的县官。 大昌是个人情社会,免不了会面对这种问题。人情加上前程的威胁,上上下下所受到的压力,都是前所未见的。 幸亏开封有张盛这个敢于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府台,而去年河南落马了一批官员,又补了一批新进官员。 这些官员年轻有志,身上的棱角还未被世俗磨光,他们从小受圣贤书教诲长大,还是懂得礼义廉耻,懂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道理。 其实并不是每个官员天生就是贪官,而所谓的贪,是需要合适的土壤让其生根发芽。这些官员初入仕途,被省去了这一道程序,由这些人来推行新政,事半功倍。 当初薛庭儴将这些人安排来河南,本意并不是为了谋求此事,只是来到此地赈灾,见到当地乱象,不免生了怜悯之心。 也是有感张盛此人的刚直,与难得的清正,特意伸了一把援手。 在收到开封新政进行的很顺利的消息后,他万分庆幸当初之举。 不过这庆幸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就投入忙碌之中。 如他之前所言,这一战不过刚刚开始,新政可以推行,也可以阻挠,而大昌疆域辽阔,在还没彻彻底底推行下去,谁也不敢言成功。 其实这些日子,薛庭儴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新政由他主持,所有的暴风骤雨都需他顶在前头。 幸好他如今有了许多帮手,不至于孤立无援,而他只用将一切身心都投入新政推行即可。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让薛庭儴颇感无力。 那就是加征商税之事。 本来此事只是作为新政施行之契机,可既然提到了台面上,自然要跟着新政一同推进。趁着革新派都忙得脚不沾地的同时,此事被司礼监半路截下了。 被人摘了桃子,换做谁都不甘愿,尤其前朝关于征税的宦祸还历历在目,自然让人心中忧虑。 可此事嘉成帝已经答允,而革新派在应对朝中攻讦的同时,还得将新政推行下去,自然抽不出手来忙商税之事。 即使不甘,也只能看着。 而司礼监似乎也想办成一件大事,特意组建了清税司,并选了苏州作为试点。 新政还是碰到了阻力,且是无法避免的,那就是士绅阶层。 所谓士绅,入则为官,出则为绅。 其实用白话点来讲,就是那些身负功名,且在当地享有声望者。这些人或是本身具有功名,或是到了年纪告老回乡,或是无意官场闲赋在家,抑或是家中至今有人在朝为官者。 这些人无疑是一尊庞然大物,越过了那些地方小地主,首当其冲就是这些作为当地士绅的大地主。 也是心知不可能一蹴而就,薛庭儴如今已在筹备新的《优免则例》,身负功名者不是不可免丁税,而是需要建立新的规矩。 薛庭儴已经拿出了新的则例,朝堂之上又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最后还是嘉成帝亲自拍了板,定下就按新的则例来。 嘉成帝早年一直有口舌刻薄之名,近多年顺心如意多了,便一改早先秉性。 这次再度语出惊人,他说:「既然你们争得急赤白脸,以后朝廷就不设一品官衔了。朕养一个一品官,不但得每年付出高额俸禄,还得优免一万亩田税。你们都说你们自己是清官,这一万亩田是从哪儿来的?」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