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养小首辅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第二日薛庭儴终于开始写题了。 先打草稿。 这次是三场放在一起考,也就是除过第一场七道题外,另还有第二场和第三场的题要同时一起做。 所以他的草稿写得很慢,整整写了一天。 这一天没有发生什么事,除了吴文轩依旧抓耳挠腮,而吴阁老的脸比昨日更冷了一些。 第三日依旧是打草稿。 到了第四日,薛庭儴终于将草稿往考卷上誊抄了,他写得很快,下午便交了卷。卷子是交给负责看守他的禁军护卫的,拿到考卷后,便有人进行了誊抄,之后留下朱卷,一队禁军护卫护送着墨卷回了宫。 至于吴文轩依旧还在考着,不过这已经和薛庭儴没什么关系了,他已经离开贡院回了家。 会试在五月十七结束,所有卷子在经过最初的整理、誊抄后,九位主考官离场,阅卷官入场。这次阅卷官是嘉成帝亲自指派的,人数多达三十人,所以五月还没过完,卷子就审完了。 顺天贡院里,正榜已经填完,只待明日放榜。 乾清宫里,大理寺送来了前会试总裁官翰林院侍读学士侯文清的认罪奏章。 乾清宫,一片灯火通明。 龙案后,嘉成帝面色阴晴不定。 郑安成服侍在侧,却是连头都不敢抬,眼观鼻鼻观心,只寄望这一切能赶紧过去。 蓦地,一阵冷笑声在大殿上响起:「朕的吴阁老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朕还以为他能一直若无其事下去,没想到临到这时候,他终于有动作了。」 既然嘉成帝都说话了,郑安成自然不能继续在装死下去,陪着笑道:「大抵吴阁老也是心疼后辈。」 「心疼后辈,心疼后辈拿我祁氏江山当做儿戏!心疼后辈,就置朝廷的颜面不顾!」一本奏折劈空砸了出来,落在地上,无力地滚动了两下,终于化为沉寂。「朕的这群好大臣日里倒是个个装得挺好,为江山社稷着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际上个个胆大包天,寡廉鲜耻!都来向朕示威,很好,都很好!」 随着一阵阵扑通声,殿中服侍的太监们都跪了下来。 「陛下息怒。」 「息怒?朕怎么息怒?郑安成,吴阁老告病几日了?」 郑安成低了低头:「回陛下的话,已经三日了。」 「信不信?明日这老东西就会上书请罪,然后朕的那一群大臣就会出来劝和。」 「这……」 这事郑安成还真信,他在嘉成帝身边服侍多年,当年先帝当政时可是见过的。那些文官们真是惹不得,动不动就上吊、抹脖子、撞柱子,轻点儿就是跪在太和门外哭。饶是先帝英明神武真龙在世,也拿这些文官们没什么办法, 后来先帝各种手段,倒也压服了一众大臣,他们也一改之前动不动就死谏,而是改为了抱团。甭管彼此之间斗得再怎么厉害,反正对上是挺一致的。 有时候郑安成一个没了子孙根的老太监,都替嘉成帝憋屈,可没办法,总不能江山社稷都不要了。 「陛下息怒,总不能气坏了龙体。」 嘉成帝冷哼了一声,正想说什么,一个小太监急火火地就冲进来了。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郑安成几个大步窜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子,就照着脸抽了两巴掌。 「嘴上不把门,脑袋不想要了?」 这小太监是郑安成的干儿子,名叫顺喜。见干爹这么气急败坏的铲自己,也知道自己坏了规矩,忙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扇着自己。 「奴才该死,陛下饶命。奴才也是太心急,才会坏了规矩,那、那侯文清在大理寺吊死了!」 啪的一声,隐隐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嘉成帝眼中寒芒闪烁:「好,很好,前脚上书认罪,后脚就把自己吊死了!」 侯文清的死让满朝哗然。 之前也不是没有官员在大牢中‘畏罪自杀’,可那几人官衔并不高,也许让人侧目,却并不足以让人吃惊。 可侯文清的死就让人震惊了,他可是前途无量。 能升到侍读学士一位,待这次会试过后,且不提一科三百进士都是他的门生,放入六部至少从侍郎做起,再过几年入阁也不是不可能,可这样的人竟然畏罪自杀了。 还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里,林邈再度登门。 不同于上次,这次那弹琴的青衣人终于给他了个正脸。 此人虽被林邈称作师叔,却比林邈要年轻许多。大约也就只有三十岁的模样,一头墨发尽数披散在肩后,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束成一束,眉眼清俊,竟有一种罕见的魅力。 林邈走进来时,他正坐在窗下喝茶,淡金色地阳光从窗外洒射进来,让他的肤色有一种晶莹之感。手指纤长,骨节如玉,好一位翩翩佳公子。 「师叔。」 「你来了?」虞钦眉眼不抬,只是低着头啜茶。 「师叔,侯文学死了。」 「此事我知,他注定是要死的。」 见林邈眉间阴郁,虞钦哂然一笑道:「他死了,不但保全了吴阁老,还保全了很多人。不管是于吴系一派来说,还是其他人来说,他作为乙酉科会试总裁官,只有他的死,才能平息这场纷争,这也就是当初我不让你搀和进去的原因。」 林邈没有说话。 「在这场事中,你看到了什么?」 「我……」明明比此人年长,可面对此人时,林邈竟有一种自己是个初出庐毛头小子的错觉。 「是不是觉得很诧异?明明之前我与你讲过很多,可听来的总不如看来的更让人记忆尤深。其实我早就说过,这世界本就没有全然的对和错,以及敌我之分。」虞钦长叹一声,道:「你看他们与吴阁老斗得你死我活,实际上在某些时候,也会有短暂合作的时候。譬如这次,继续追根究底下去,只会把所有人都拖下水,所以侯文清死了。」 第2章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是官必然有好坏之分?前朝亡于党争,其实并不是妄语,很多时候争与不争,不过是迫不得已。但凡人能达到一定的位置后,必然有无数附庸之人,这些人参差不齐,有亲近的,有不亲近的。有的时候,保别人,也是在保自己。」 林邈陷入沉默。 见此,虞钦道:「好了,不说这些,说说其他的吧。」 林邈点点头,将吴阁老病中上书请罪的事说了出来。 就如同虞钦所言,连以往和吴阁老不怎么对盘的一些大员,都出面替吴阁老求情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下来,但料想以嘉成帝一人之力,恐怕是抗衡不了这么多朝臣。 听完后,虞钦讥讽一笑,又道:「那你那学生呢?」 闻言,林邈一愣,想起那日薛庭儴去找他时说的话。 「老师,学生本是想按捺,无奈形势不由人。经此一事后,恐怕我们师生情分再也不能延续,不过老师您放心,在学生心目中你永远是学生的老师……」 「痴儿,你可知,你这一去可能就是九死一生。即使侥幸成功,也是满朝树敌,你以后……」 看了怔忪地林邈一眼,虞钦摇了摇头:「此子倒是个好胚子,就是可惜了。」 这可惜之意即使虞钦不说,林邈也清楚,心里当即弥漫上一阵痛苦来。 就在朝堂上因为吴阁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乙酉科的会试也终于放榜了。 顺天贡院门前人头攒动,不多时关于薛庭儴中了会元的消息,就传回了井儿胡同。 消息传来时,薛庭儴正抱着弘儿看花。 听到那声捷报,明明身边的人都是笑容满脸,他却没有几分喜色。 招儿打发了报喜人,转头回了房,就见薛庭儴坐在窗下若有所思。 「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欢喜。」 招儿叹了一口,这会元来的实在是有些艰难。其间种种艰难自是不必说,而从今往后这一屋子人恐怕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亲密。 不过两人并未感伤太久,紧接着而来的两个喜报,让井儿胡同里又陷入一片喜悦的气氛。 这次不光薛庭儴中了,毛八斗和李大田也中了。虽是二百多名,侥幸挂了个尾巴,可大小也算是个贡士。 一众人聚在一起庆贺了下,林邈不在,陈坚也不在。 这些日子陈坚一直在翰林院修《明史》,是薛庭儴专门让人给他递了话,让他不要回来的。 这天晚上薛庭儴喝了酒,不光他喝了,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喝得大醉淋漓。三人聚在一处喝到三更才罢,第二日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接下来的日子里,新进贡士们又陷入一片忙碌的喜悦中。 这次会试不同之前,以前会试有主副两位总裁官,十八房同考官,加起来不过二十人。这些人中主副两位总裁官,是座师,十八房考官是房师。而这次是九卿监考,三十多位阅卷官,认真来讲这些人都能攀上座师和房师的关系。 那些阅卷官也就罢了,九卿作为主考,这可是现成的人脉关系。历来有会试后拜谒座师的规矩,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也因此最近几位阁老和大员府上颇为热闹。 到这个时候,这些跺一跺脚朝廷就要抖三抖的大员们,一改之前矜持威严的模样,哪怕是忙里偷闲都会在家中静坐等候的。 为何历来主副考会让人抢的打破头?因为这些都是人脉,是资源。 一科三百进士,过了会试这一关,只要榜上有名,会试顶多会影响排名,并不影响其身份根本。这些人以后或是入了翰林院,或是入六部任主事,或是外放为知县,遍布朝野内外,很多时候某一系的势就是这么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而朝堂上最亲密的便是师生关系,哪怕是当今九五之尊也不能辩驳,不然就是违背了伦理,就是让人陷入了不忠不义的境地,这是大不韪,谁也不敢触犯。 连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出去与友人一同拜谒座师,唯独薛庭儴闭门不出。 其实毛八斗两人也不愿意去的,他们素来以薛庭儴为马首是瞻,还是薛庭儴劝了他们。其实道理很明白,随着几人纷纷入朝为官,势必有一日会分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不该是为他人所左右。 而薛庭儴之所以不去,也是出自一种识趣,经过之前击登闻鼓连带出舞弊大案,现如今朝堂上大抵没有几个官员会待见他,何必自讨没趣呢。 连薛庭儴都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会到了孤臣的境地。他的座师乃是他的靠山只能是嘉成帝,这是一条一个人的路,那日薛庭儴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走过棋盘大街,来到午门前就有了这种觉悟。 毛八斗和李大田连着出去了好几日,这日回来后毛八斗与薛庭儴说道:「这几日他们都忙着递卷头,那武呈明让我和大田也赶紧写了四处递一递,也好谋个好前程。」 这是讨教来了,反正在毛八斗眼里,经历这次登闻鼓的事后,本来亲近无比的师弟突然一下子拔高许多。 其心智、眼界、谋略都不是他和李大田可比的,现如今薛庭儴在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眼里蒙了层纱,总觉得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事实上薛庭儴也确实知晓,这所谓的‘递卷头’便是私下里的一种约定俗成。殿试是不糊名不易书的,也就是说是时读卷官会直接看到考生们的姓名和字迹。这时递卷头的效用就显现出来了,你提前递个卷头给哪位大员看一看,他若是欣赏你,想提拔你,是时看到你的自己笔迹自然不言而喻。 殿试虽是当今主考,可当今怎么可能去审阅三百多份卷子,自然是有读卷官的,且读卷官也能很大程度上影响殿试中排名的情况。 第3章 「那你和八斗的意思,是递还是不递?」薛庭儴问。 「自然是递的。大家都递,我们不递,太另类太扎眼了。」顿了下,毛八斗干笑着道:「庭儴我不是说你,你的情况有些特殊,就算要递卷头,也该是递给陛下才是。」 最后一句话显出毛八斗的秉性不改,这种时候还不忘打趣,薛庭儴失笑地摇了摇头,笑骂道:「行了,就别拿我打趣了。那你的意思是?」 毛八斗挠了挠脑袋,道:「我和大田的意思是,我俩这次能考上,还不知道是怎么考上的,又挂了个末尾,可既然老天给了机会,自然要试上一试。自打入了京以来,所知所见超出我们想象太多,以前以为只要堂堂正正,谁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现如今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总不能永远被动挨打不能还手,等你入了朝后,处境肯定不会太好。我和八斗想的就是至少我们俩总是要奋斗一把的,这样一来以后也能帮到你。当然这是暂且的想法,最后会怎样谁也不知,可总要努把力的。」 听到这话,薛庭儴的脸崩得很紧,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毛八斗的肩膀,便去了一旁拿纸笔。 就这炕桌,薛庭儴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他首先划掉一个吴字,道:「这个是不用想的,此人心胸狭隘,最喜迁怒,你们二人与我的关系瞒不住,即使之前我做了种种准备,你们落在他手里还是不落好。」 跟着他又划掉一个沈字:「此人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且根基不稳,这次我恶了他,他恐怕对我等都是避之不及,所以也不用考虑。」 语毕,他又连划掉冯和费两个字,这两人认真来说算是吴系,自然也是不用考虑地。最后只剩了徐、马、谭、杨四个字。 薛庭儴想了想,划掉徐字,吴阁老素来认为徐首辅是平生大敌,恨不得能除之后快。哪日徐首辅若是倒了,他下面的人都讨不了好,且在那梦里徐首辅最后是倒了的。 「这个心明眼亮,却最喜和稀泥,以他的性格,恐怕不会收了你二人,且他大概在内阁中也待不了几年了。」薛庭儴点了点谭字。 也就只剩下马和杨了。 看着这两个字,薛庭儴蹙紧了眉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让毛八斗两人自己选。 「若论心思少不招惹是非是他,这个却是最喜欢栽培门生的。」最重要的是这两人都是在那梦里,得了善终之人。 毛八斗目光闪烁不已,只凭这简单的几句之言,薛庭儴就让他们了解朝中大部分局势。 「庭儴,那北麓呢?」毛八斗忍不住问道。 北麓? 北麓也是薛庭儴记忆中唯一的变数,不过在那梦里北麓却是自打傅友德黯然归去之后,就渐渐沉寂了下来。可这一世却是生了意外,上一世在他记忆中是没有林邈的,林邈也没有作为探花被选入翰林院,后又以中书舍人的身份入住文渊阁。 「算了,还是不提北麓,看似师伯师兄挺是热闹,逢上有事的时候,一下子都没影儿了。」说到底,毛八斗心里也是有些意见的,包括对林邈。 「八斗,朝中之事没有这么简单的,先生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太过计较。」薛庭儴苦笑道。 「先生也就罢,可他会如此,难道北麓那边没有关系?行了行了,咱们不说他们,我去和大田商量商量,反正我俩小鱼小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旁人也不一定能看不中我们。」 毛八斗很快就离开了,留下薛庭儴不知想到什么,又暗叹了口气。 纷纷扰扰中,殿试很快就来了,就在这满朝风雨还未停歇之时。 到了殿试的这一日,晨光熹微之时,三百贡士便齐聚宫门前。 这些新进贡士穿着崭新的袍服冠靴,面带喜色地静静等候着。因为殿试只排名次,不像赴会试时那边前途未卜,所以大家都很轻松,见了面都是互相拱手作揖,有那出类拔萃之人身边还拥簇着不少人。 过了会试,这一科的三百贡士日后就是同科同年,自然要多套交情,以后才能便宜行事。 可薛庭儴这个会元身边却空无一人,以他为中心点,空出了个两米的空地,明显就能看出是被人孤立了,一改之前会试时人人都以与他相交为荣的境况。 也不过一月不到之间,待遇从天到地,其实也是考中了贡士,自然不同以往。有同年同科,自然也有同座师,在经过之前的拜谒座师后,这些贡士们对朝中的情形也有些了解,自然知道薛庭儴如今说是人鬼皆避也不为过。 毛八斗和李大田倒是想和薛庭儴一处,可惜来之前薛庭儴就交代过他们,从今以后对面相逢不相识即可。甚至两家人还另择了宅子,搬离了井儿胡同。 一名守宫门的禁军侍卫走过来,让这些新进贡士往旁边避一避,众人正是不解,就见不远处有一辆蓝呢官轿行来。 不多时,官轿在不远处停下,从上面走下来一名穿着云雀的补子的文官,是四品的文官。 这名文官的到来拉开了序幕,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官轿行来了,官轿只是停下从上面下来一名官员,便赶紧抬到后面去,就是为了给后面的人让路。 有轿也有马,文官坐轿,武官骑马,朝廷规制。 贡生们满眼钦羡地看着这些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大人们谈笑风生,尤其是那穿朱红色官服的,更是惹来无数羡慕。 朱红色官服当是三品以上大员方可以穿的。 有鼓声在宫门上的城楼上敲响,这些官员当即止了交谈声。宫门大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背影消失在那幽深的宫门洞里。 人群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大意是在说若有一日自己如何如何,伫立在一旁薛庭儴暗叹一笑,不知为何竟有一种沧桑的感觉。 又过去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从宫门里行出两名礼部的官员。先是宣讲入宫后该注意的规矩,另一个则是让贡生们列队。 第4章 薛庭儴在前,其他二百九十九位贡士在后,以薛庭儴为首,新科三百名贡士往宫门里走去。 出了宫门,入目便是在晨光下微微散发着金色光芒的金水桥,以及高大耸立的太和门。过太和门,便是外廷三大殿,为首的是太和殿,依次是中和殿和保和殿。 他们这次进行殿试的地方是在保和殿。 因为沿路有肃立在甬道两旁的禁卫军,这些新进贡士们显得十分拘谨,手里握着考篮,一路目不斜视地一直到了保和殿。 早就有许多王公大臣们在保和殿前等着了,新进贡士们在丹陛前停下。又是一阵等候,直到宫乐声大作,一身明黄色的嘉成帝出现在丹陛之上。 三跪九叩,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后新进贡士分成两排登阶入殿。 这是全天下读书人最盼望的一刻,天子临轩发策,贡士金殿御试,从此鱼跃龙门自此不一般,从此便是天子门生。 保和殿中早已摆放了一排又一排的考案,有点类似于炕桌,有桌无椅,每个考案后只置一个包裹着淡黄色的绒布的坐垫。 虽是殿试,但圣上并不监考,监考的乃是翰林院大学士内阁首辅徐首辅,并礼部尚书谭亮,户部尚书杨崇华等人。 这监考阵容强大,不亚于之前会试的九卿监考。 徐首辅手捧着之前从嘉成帝手里接来的殿试试题,亲手开封后,有礼部官员一一发了下来,随同一起发下的还有殿试的试卷。 比之前会试的试卷更要考究一些,乃是白宣纸装裱几层而成的册子,长一尺余,宽四寸些许,两面一开,共计十余开。最首一页是供考生填写姓名、籍贯、年龄以及三代以内情况。册首之下便是试卷正文,上有红线直格,与会试相同。 殿试只考一题时务策,也就是所谓的金殿射策。 这策论书写皆有格式规范,例如开头要用臣对臣闻,结尾要用臣谨对之类的话语。且对策时但凡提到皇帝,必须要抬头两格书写,而抬头之前的那一行要从头写到尾,不得空格。 若是格式不对,任你文章写得天花乱坠也要落到三甲去。 针对此,众贡士们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挨着数字数,并打好草稿。当然草稿打得要合乎规范,不然很可能就会发生多了字或是少了字,是时该抬头的没办法抬头,该一行从头到尾却少了字,是时可就是悔之晚矣了。 薛庭儴在梦中考过一次,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他打开置于考案上的黄色题纸,上面写着一行字—— 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保和殿里一片安静无声,只听得到纸张翻动声和写字时发出的沙沙声。 上首处空着一张龙椅,其下两侧各坐了数名监考官。 已经有很多贡士开始做题了,薛庭儴却是看着面前的黄色题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薛庭儴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眼前一帧帧画面闪过,有梦里的,有现实中的,交汇成五彩斑斓的颜色,让他径自出神。 「杨阁老,你说那贡士怎么坐在那里发起呆了?」鸿胪寺卿赵良玉问着杨崇华。两人刚好坐在一处,一人在上一人在下,交头接耳起来特别方便。 杨崇华抬头顺着看过去,当即轻笑一声,道:「你大概没见过他,他就是那让吴阁老至今抱病在家的薛庭儴。」 「竟是他……」赵良玉喃喃一声。 「至于他为何不写题,之前会试时吴阁老也问过一次,据此子所言他生性愚钝,且每次下场都紧张,所以惯是喜欢先打腹稿。」 杨崇华的口气里带着点儿揶揄地味道,赵良玉砸了砸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若真是生性愚钝也就罢,偏偏此子可是五元在手,若是这次殿试能得状元,便是六元及第,开天辟地第二人。这种人愚钝,莫怕是说笑话吧。 还真是说笑话,大抵是在说吴阁老的笑话。赵良玉心领神会,再不多言,又转头去喝自己的茶。 一直到殿中有考生起身如厕喝水,薛庭儴才开始写下自己的姓名籍贯等信息。之后搁下笔,起身去如厕进食。殿试是不禁这些的,要从早考到晚,若是不吃不喝不准如厕,恐怕所有人都受不了。 不光不禁,还有茶房供考生喝水,并有宫饼发下供以食用,薛庭儴在茶房中就着茶水吃了饼,方净手回到殿中。 此时关于他心中症结已经想清楚了,现实不同梦里,梦里他初出茅庐,百般皆可,现实他却只有一条路可走。 既然只有一条路可走,还想着掩藏什么锋芒,自然是嘉成帝想什么,投其所好便可。 薛庭儴重新在考案前盘膝坐下,执笔蘸墨,在稿纸上写下两行字—— 「臣对: 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汉武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 …… 今天下大患在于贫,吏贫则黩,民贫则为盗,军贫则无以战,而其源在不俭始…… …… 臣闻: 人君一天也,天有覆育之恩,而不能自理天下,故所寄其责者,付之人君。君有统理之权,而实有所承受。故所经其事者,法之吴天。用是所居之位,则日天位;所司之职,则日天职;所治之民,则日天民;所都之邑,则日天邑。 …… 臣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 随着夜幕降临,保和殿的殿试已然结束,而集义殿的阅卷方正开始。 监临官乃是锦衣卫指挥使杜继鹏,由他亲手从受卷官那里接过卷箱,当众在桌案上打开。 第5章 这次的读卷官由六位阁老及数位高官组成,内阁里除了吴阁老、费迁,都来了。另还有刑部尚书尹年、鸿胪寺卿赵良玉、国子监祭酒阮成杰等人,共计十位读卷官,桌案挨着桌案,围成了一个圆。 杜继鹏拿出考卷,依次分发下去。 乙酉科贡士三百,也就是三百份考卷,每个人分下来也就是三十份儿。 这一次徐阁老和谭亮都没有像以前那样,找个什么年老体衰之类的借口先离场,而是让人多摆了两个烛台在桌上,便拿起卷子阅了起来。 读卷官看完一份,会将卷子传阅给下一个读卷官,轮流传阅一圈算是结束,此举又称转桌。读卷官阅完一份,就需在卷角上留下自己的意见,这些意见一般以‘圈’、‘点’、‘竖’、‘叉’为表现。 其实会试评卷规矩就是从殿试里学来的,殿试因为读卷官人数较多,显得更复杂讲究一些。 例如这几位读卷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一般不会太扫对方面子,如果第一个读卷官在考卷上打下‘点’的符号,后面的人必然不会画圈。 画圈就是代表你觉得这份试卷好,你觉得好,别人觉得次,这不是大家互相不给面子,不给面子就得‘打架’。 当然肯定是不会打架,只会另派读卷官再次阅卷,还需经过首席阅卷官审核。一般情况下,读卷官们都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所以也就是说卷子会第一个落在谁手里至关重要,至少对一个贡士来说,能不能进头两甲,就得看自己在首阅官上的运气如何。 此时十位读卷官看似在认真看卷,实则大部分都在找一份卷子。 这份卷子便是薛庭儴的。 在来之前,有些人便看过薛庭儴的字迹,也因此只要卷子到手就能认出,可这份卷子偏偏没落入想找卷子人的手里,而是到了鸿胪寺卿赵良玉手中。 赵良玉拿到考卷,便看了起来。先不看内容如何,而是看是否有犯了忌讳或是错漏的地方,一般阅卷都是这般开始。 迅速浏览了一遍,赵良玉满意地点点头,才仔细去看内容。看完后更为满意,此卷文章可谓上等,既不会显得假大空,又言之有物。且在对当今歌功颂德之上,既不会着墨太多,显得过于逢迎,又不是太少,而是恰到好处。 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此卷都是可圈可点,不列入上等对不起天下文章。他在卷角上画了个圈,并在圈后签自己的姓。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冯成宝,卷子甫一入手,冯成宝便认出是谁的卷子了。按他所想自然画个大叉最好,可他又不想做得太明显,便犹豫地将卷子看了一遍。 一遍看完,犹豫心更重,这般考卷若是他给个太差的评价,坐在他右手边的是尹年。尹年此人素来是个混不吝,且一直和他不对付,他若是意见相左给个高一等的评价,这事可就不好圆场了。 冯成宝往右侧看了看,尹年边上是沈学。沈学虽是面上从不与阁老来往,可两人却是姻亲关系,于情于理他都该站在吴阁老这边。 就算沈学不给面子,沈学的旁边是阮成杰,阮成杰是他们的人,自然认得出薛庭儴笔迹。而阮成杰的右侧是翰林院侍读包铭,包铭也是他们的人。 他若是给上一个圈,哪怕不算上沈学,也有两个不会打圈。前三名即一甲的试卷必须是八个‘圈’,所以只要后面的人随便给个不是圈的评价,薛庭儴就稳稳当当入不了头甲。 而这次他的任务就是不让薛庭儴入头甲,只要不是头三名,卷子便不会到嘉成帝手中,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如此一来,既不会将自己显出来,又能达成目的,何乐而不为。 为了确保万一,他在打圈后将卷子递给沈学时,还专门看了对方一眼。 冯成宝也没看出沈学有没有看出来,因为左边又递来卷子了,他便忙佯装认真看卷。不过他眼角余光倒是看见沈学在阅过卷子后,在上面画了一笔,见此他心中大定,认真投入阅卷中。 阮成杰从沈学手里接过卷子,细看之下也认出是薛庭儴的笔迹,见上面画着两个圈一个点,也猜出冯阁老的意思,他也没细看卷子,便在上面画了个点,交给下面的包铭。 与此同时,乾清宫里,薛庭儴遗失的稿纸正握在嘉成帝手中。 东暖阁里,烛火明亮,淡淡的龙涎香从一角处鎏金饕餮三足的香炉里吐了出来,晕得满室淡香。 嘉成帝面色阴晴不定,眼中异光闪烁,目光时不时投注在那张纸上。 这纸张着实称不上体面,上面许多涂改,不过倒也能看出写了什么。恰恰是那些一看就涂改掉的只字片语,让嘉成帝独坐近半个时辰,时不时下炕来回踱步一番,看得出内心汹涌澎湃,郑安成几次想凑上前看看,都没敢上前。 「郑安成。」 「奴才在。」 「去再跟徐首辅说一次,务必要保证薛庭儴的卷子递到朕的手里。」 「是。」 此时集义殿里正安静着,只能听见纸张翻动和偶尔喝茶的声音。一个小太监端着茶盏来到徐首辅身边,徐首辅看了他一眼,便长叹一声道:「这上了岁数,不如你们年轻人火力旺盛,各位稍坐,老夫去去就来。」 徐首辅乃是首席阅卷官,又是首辅,众读卷官俱都放下手中的卷子,向他拱了拱手,待其离开后,放又继续看起卷子。 不多时,徐首辅就回来了,而此时薛庭儴的卷子已经到了包铭的手中。包铭自然也是要画点的,画完后卷子便流向右边去。 就这么转了一轮,薛庭儴的卷子算是阅完了。 经过紧锣密鼓的一日,在第二天晚上之前,殿试所有卷子才算是阅完了。 接下来便是评卷,先将八个圈以上的择出,之后按圈的多少为首要评卷要点,圈数相同者再比点,再比竖,以此类推。 第6章 这次也是巧了,八圈以上者只有两个,也就是说头甲只选出两人,还得从七个圈里择出一个填入头甲三名之列,才能送到御前,选出状元、榜眼、探花的名次。 七个圈的那一摞考卷很快就被择了出来,冯成宝心中生了一丝不安,却没当成回事。他并不认为薛庭儴有这么好的运气,除过沈学、阮成杰和包铭,但凡后面只要有一人画上圈以外的,他就还是与头三名无缘。 一番对比后,七个圈的优异者很快就选出来了,恰恰就是薛庭儴的卷子。 其实还有一个优异者,可惜薛庭儴有三个点,对方有两个点一个竖,还是略输了一筹。 冯成宝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恼怒至极。他哪里知晓后面画圈者都是看了前两个的评卷,能连得两个圈,文章本质定是上佳的,之所以后面会得了点,大多是因为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的缘故。 当然也有其他原因,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冯成宝眼睁睁地看着徐首辅将三份考卷,命人送去乾清宫,心里还在想着怎么跟吴阁老交代。当然最后悔的还是自己为何要怕惹麻烦,故意画上个圈。 一圈之别,境遇就是天翻地覆。 且不说这边,嘉成帝拿到了三份考卷。 看到其中一份考卷,他笑了起来。笑完后,他命郑安成将那张稿纸拿来。 对照着看了一遍,嘉成帝面色似怒非怒,似喜非喜,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这小子倒是个懂得藏拙的。」 郑安成还正在好奇陛下何出此言,就见嘉成帝执起朱笔,在那份考卷的第一折 上写下:第一甲第一名。 并让郑安成捧来印,在其上留下印记。 郑安成顺势瞅了一眼,恰好看见薛庭儴的大名,心中当即对这个新进的状元爷,是如何讨陛下欢心有了些数。 要知道最近朝中连着发生许多大事,陛下龙心不悦了好些日子,能是这般也属难得。 又是一日黎明将至的清晨,三百新进贡士齐聚宫门前。 此时天色微亮,淡白色的晨雾缭绕,却遮不住新进贡士们脸上的跃跃欲试。 其实也就他们能显出这般,常年做京官的无不怨声载道上朝太早。卯时上朝,寅时就要起,还有那住的离紫禁城远些的,甚至半夜就要爬起来,摸索着前来上朝。 东方渐渐染上一抹红霞,天际终于褪去了灰色,昭告着今日将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伴随着庄严肃穆的钟声,午门上的五扇门齐开。 老百姓只道紫禁城正门的午门只有三个门洞,其实不然,在三个门洞外,还另有左右掖门,只是左右掖门极少打开,所以有明三暗五之说。 因今日嘉成帝在太和殿举行大典,此时自然门户大开,也是代表着皇权者对天下人才之重视及笼络。 有礼官唱道,文武百官携贡士觐见。 还是如同殿试当日那般,薛庭儴打头,率着其他二百九十九名贡士,尾随在百官身后踏入幽深的门洞。 他们走的是左侧门。 按规制,百官走左侧门,宗室王公走右侧门。当中的正门只有皇帝才能出入,皇帝大婚时,皇后可进一次。当然还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金殿传胪后,新科状元、榜眼、探花可走一次。 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哪怕位列九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又是在科举中拿到一甲名次,也只能望洋兴叹。 门洞黑且深,再加上前面后面都是人,也因此当出去后,格外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太和殿前,一字排开的卤簿发驾让人肃然起敬,太乐署设中和韶乐与大殿两侧,还有让人看得眼发晕的金甲卫等等,无不显示着皇权的威严。 在鸿胪寺官员的调动下,这些新进贡士们让跪就跪,让起就起。其间,文武百官依照次序鱼贯入了太和殿中。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徐首辅捧着皇榜从太和殿走出,将其放置在太和殿丹陛前的黄案上。乐声起,徐首辅退开,一名鸿胪寺官员宣制:「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乙酉年六月初二,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顿了一下,似乎想让众人消化了这些话,此名官员才又继续宣道:「乙酉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乙酉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乙酉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三百贡士跪于太和殿丹陛之下的广场上,这丹陛长约几十米,而鸿胪寺官员站在丹陛之上的台基上,声音要想传下来,只能靠一个个人的接力。 此时,接力从上之下,毫无停顿,汇集成一股巨大的声流响彻整个天际,似乎耳廓中全是薛庭儴的名字。 按制,一甲头三是要唱名三次的。 上面还在继续着,薛庭儴其实并不意外,却有种震耳欲聋之感,头脑也有些发胀。他的身后全是钦羡的目光,似乎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这时有名鸿胪寺的官员走上来,低声对他道:「状元郎,快别发呆了,出来谢恩啊。」 薛庭儴忙走到正中御道上,掀起衣袍下摆,先是三跪九叩,再是谢恩。 整个金殿传胪进行了很久,方才结束。 礼部官员迎了金榜,悬挂于午门外,三日后恭缴内阁。这边一甲头三名则被鸿胪寺官员引去更衣,只待之后的跨马游街。 原本深蓝色地进士服被换为了朱红色的朝服,腰间的革带则换成了银带,就连那乌纱帽上,也被簪了两朵花。这是薛庭儴第二次簪花,上一次是乡试,不过那会儿是一朵,这次则成了左右各一朵。 待他从里面出来,见到新科的榜眼和探花。一个三十些许,面白微须,高大魁梧,乃是榜眼卢申明。另一人面黑且瘦,看模样也有四十好几了,正是探花孟浩昌。 第7章 两人与他相同,都是一身红衣,乌纱帽上也簪了花,却是一左一右。 薛庭儴心里顿时舒服多了,特意叫来内侍拿镜子再给自己照一照,着重看了下头上簪花的位置。 嗯,他生得斯文白净,胜在年轻,即使簪花也是风流倜傥,翩翩佳公子。至于另外两人嘛,就不可细说了。 薛庭儴不说,可一旁服侍的几个小太监已经在憋着笑了,俱是因为榜眼和探花簪的那花,实在不妥。 尤其是探花孟浩昌,人本就黑,还簪了朵大红花,怎么看怎么怪。不过这些可不是他们能做置喙的,只是心里这么想,倒是这年轻的状元公,若是得个探花还能相得益彰,也不知晓今年京城中等着看探花郎的女子会生出何等失望。 且不容多说,三人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从午门的正门出了皇宫。期间披红跨马至顺天府饮宴,自是不细表。 宴饮毕,方是跨马游金街之始。 正阳门大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沿街两旁的茶楼酒肆二楼更是站满了人。 随着一阵锣鼓开道,三匹高头大马驮着新进的状元郎、榜眼、探花来了。其后还跟着彩旗、牌仗,以及负责维持秩序的兵丁。 就见状元郎居前一个马身,榜眼和探花在后。都是一身朱袍,头戴金花,身上披着红。 「状元郎来了……」 「探花郎呢……」 一声声尖叫拉开了跨马游金街的序曲,不管男女老少俱是双目放光的看着马上的那三个人,其实不乏年轻貌美地女子。 往常不敢做的不敢说的,今日都可百无禁忌,甚至有些女子手里提着花篮,里面装满了鲜花,一见人从面前经过,便抓了鲜花往那处掷去。 主要的目标还是状元郎,榜眼一看就老相,探花是个黑瘦子,唯独状元郎年轻斯文又俊秀,一看就还没娶妻。那一身红衣,再被高头大马一衬,当即宛如天神下凡一般,俊美不可言。 「好俊的状元郎……」 薛庭儴哪里经历过这种阵势,尤其又都是些女子,各种鲜花手帕香囊从天而至,他狼狈地在马上躲着。 状元郎的狼狈之态,惹来一阵阵低笑。两侧的榜眼和探花俱是钦羡不已,只恨爹娘为何不给自己生一副好皮囊。 一处酒楼的二楼,招儿也带着弘儿来看热闹了。 弘儿趴在栏杆上往那处喊,可喊了好几声爹,都没能传入薛庭儴耳朵里。 「娘,爹怎么不理我呢?」 「这么多人,你爹听不见呢。」 「为什么会听不见,那我叫更大声些。」说着弘儿就趴在栏杆上,扯着嗓子往那边喊:「爹!爹!我是小狗子呀,你快看我,我在这里。」 招儿下意识去捂儿子的嘴,可已经来不及了。 这小子十分兴奋,在她怀里挥臂蹬腿的,幸好她力气还算大,不然指定孩子就扔出去了。 弘儿兴奋得脸发红,虽然小人儿还不知道大人们在热闹啥,但也能感受到这种气氛。他知道大人们都在冲他爹欢呼,也因此喊得更是兴奋:「爹,我在这儿,小狗子和娘都在这儿呢。」 招儿简直想捂脸。 自打那次弘儿来问她,他为什么没有乳名,大毛二毛都有。她没当回事,与他戏称说他其实有小名的,叫小狗子,他就记住了。 明明跟他说过无数次人前不能乱说,可他偏偏记不住,反而引以为傲,逢人就跟人自己叫小狗子。 当爹的是如何脸色且不提,反正当娘的觉得挺丢脸。也因此招儿当即就制止道:「快别乱喊了,你爹他听不到的,你要是再乱喊,我们就回家了。」 「爹怎么可能听不到,爹肯定能听到的。」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招儿下意识转头,就见几个打扮光鲜亮丽的妇人站在一处,正眼含讥诮地往这里看。看这几人的模样,出身似乎不低,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戴着金翠首饰,就是不知怎会来这种酒楼。 其实招儿所在的这处酒楼还算是挺大的,能在这条正街上开酒楼,酒楼规模也不会小,招儿只是没想到这种一看就是富家太太们竟会来这处。 她哪里知晓这几人都是举人家的太太,今日专门结伴出来看新科状元跨马游金街的。但凡是读书人,没人不希望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跨马游金街赴琼林宴。而作为读书人家的太太,自然也希望有朝一日丈夫能中进士光耀门楣,也能给自己挣个诰命夫人做做。 京城本就民风开放,再说了今日新科状元跨马游金街,乃是举城上下欢庆的日子,男女老少都出门看热闹了,也没人去计较个什么女人家不能抛头露面什么的。 没见着往新科状元头上扔花扔手绢的,都是些大姑娘小媳妇吗。 所以这几人也是来看热闹的,正在一处说那些个大姑娘们也不知害羞,就听见旁边有个孩子在管新科状元叫爹。 侧目看去,那小孩儿大约也就两三岁的模样,长得倒是雪白可爱,被一个穿身棉布衣裙的妇人抱着。 小孩也就算了不懂事,难道大人也不懂事,就不知道管管?几人的目光当即讥诮起来,又听见那妇人对孩子谎称什么你爹听不到,几人更是讥讽,这不就有了之前那一幕。 见招儿望了过来,其中一个瓜子脸的妇人撇着嘴道:「也不知羞,想男人想疯了,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招儿这才反应过来这话是说她的,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而对面几个妇人中有人见同伴说话有些难听,便从后面去拉对方,似乎还跟她说了些什么。 看得出这个瓜子脸是个气性大的,将同伴的手挥开,嚷道:「怎么,我难道说错了,哪有让自家孩子乱喊爹的。」 理是这么个理,可又不管你家什么事,你激动个什么! 第8章 一旁不免有人腹诽着,可到底不管自己事,也没插言,料想这被刺的妇人恐怕受不住了,哪知倒是那个小娃娃说话了。 「小狗子没有乱喊爹,那就是我爹。」 瓜子脸又嗤了声,瞅了瞅同伴,那意思似乎在说,瞧瞧当娘的疯了,当儿子的也疯了。 别看弘儿现在还小,可这么大的娃娃已经会看人脸色了,知晓这个人是在笑话自己,他就想证明给对方看,扭头就拽着栏杆冲下面直喊爹。 招儿本不想轻饶那妇人,论吵架她可自认不输谁,可儿子闹成这样,又见整个二楼的人都盯着这边看,她也局促得厉害。 「走了,弘儿乖,咱们回家,等晚上爹就回来了。」 「不嘛不,那婆婆说爹不是小狗子的爹,明明就是小狗子的爹。」 这边招儿正想办法想将儿子抱回去,那边瓜子脸当即脸就气歪了。 婆婆?!她有那么老? 她哪里知道在弘儿这般年岁的小娃娃心里,漂亮的年轻的都是姨姨,年纪稍微大点的是婶婶,再老一些的是婆婆。可他现在还不太分得清怎么才是老,让他来看脸老脸丑的都算婆婆,这瓜子脸不就成了婆婆了。 瓜子脸显然不是个气量大的,气急败坏骂道:「你到底会不会教孩子?我就这么老,冲我叫婆婆!」 招儿这会儿正心浮气躁着,压着脾气道:「小娃娃不懂事,用得着去计较这个?」 「怎么不计较,让你被人叫声婆婆试试……」 瓜子脸的声音特别尖锐,整个二楼就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咋呼。弘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被吓哭了,更是大声喊爹爹。 「爹,有个坏婆婆欺负娘……」 一听这话,瓜子脸更是气急了,冲上来就伸出爪子要去抓招儿的头发。 招儿可是见多了乡下妇人打架,一般就会几招——抓头发,挠脸,踹肚子。可不会吃她这一套,见她手伸过来,当即一把钳住,顺手一推,瓜子脸就摔倒在地上了。 瓜子脸疼得脸都扭曲了,一面往起爬一面骂道:「你给我等着,我家老爷可是举人,还是国子监的监生……」 招儿有些囧囧然,心想要不要跟她说自己男人是进士,进士比举人大? 而另一头,薛庭儴满心无力,恨不得当即策马就离开。 可一来他并不是太会骑马,二来也是人太多,将前面的路都给围住了。好不容易负责维持秩序的兵丁将前面道路清出来,他勒紧缰绳正欲走,突然听见路边有人说上面有个娃娃在叫爹。 他下意识就看过去,当即不走了。 状元郎的异常引来不少人的关注,大家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一处临街酒楼的二楼,有个胖娃娃正伸着手冲这边喊着什么。 因为往那边看的人太多,引得街上所有人都看过去了。 本来拥嚷嘈杂的大街安静下来,也就显得那娃娃的叫声特别明显:「爹,小狗子在这儿……」 这娃娃是认爹认错了吧?怎么管状元公叫爹。 许多人都这么想着,却见状元公竟是调转马头往那边行了去。 难道真是爹? 可明明这状元公看起来还不大!很多人都以为状元公还没成亲,因为脸实在太嫩,这也是为何鲜花手绢都往他头上砸的原因。 状元公还没成亲,若是一个对眼就看中了呢?可现在瞅着这情形,哪里是没成亲,孩子都快会打酱油了。 薛庭儴在楼下停了下来,正对着二楼的栏杆处。 弘儿见真把爹喊来了,兴奋得不得了,还不忘嘴尖告状:「爹,有个坏婆婆欺负小狗子和娘。」 薛庭儴凝眸看向招儿。 这种情况下,招儿莫名局促,赶忙道:「你别听他瞎胡说,没事,真没事……」见他还不走,她就撵他:「你快走,快去办正事,晚上等你回家吃饭,我做了你最爱吃的……」 说到这里时,招儿才反应自己说了什么,忙就去抱弘儿要走。可这臭小子又不配合啦,拽着栏杆不丢,指着那马儿道:「爹,骑马马,带小狗子骑马马。」 招儿急得脸通红,骂道:「臭小子骑什么马啊,你还没长到马肚子高呢,快跟娘回家。家里有你最喜欢吃的……」 「不要,就要骑马马。」 招儿这边窘得头顶都冒烟了,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边薛庭儴就要下马,被一个兵丁拦住:「状元公可不能下马,这时候下马不吉利。」 按规矩是要游完街归第。所谓归第,一般都是回当地会馆,榜眼和探花将状元公送到会馆,自己再回会馆,这一遭才算完。若是半路下马,太不吉利,当官的可最怕‘下马’、‘落马’之说,寓意着官字到了头,说不定还要丢命。 「本官不讲究这些。」 「那也不行,真不能下马,我的状元公。」眼见说服不了固执的状元爷,这兵丁连忙给同伴打眼色。他本意是想让同伴也劝一劝,谁曾想他这同伴是个二愣子,竟撒脚就去楼上抱孩子了。 等孩子抱下来,递到状元公怀里,兵丁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当即恨不得将同伴痛打一顿,可说与规矩不符,状元公又径自不听,总不能一群人就杵在这儿,只能命鼓乐开道,继续往前走去。 薛庭儴在离开时还干了件事,这件事让招儿事后每次回想起都脸红不已。 他竟是顺手摘下帽子上的金花,冲她掷了来。 直到怀里落了个东西,招儿才反应过来。就见那花格外不同,沉甸甸的,枝叶皆银,饰以翠羽,其牌用银抹金。 恍惚间,听见他说:「在家等我。」还有女子低声尖叫:「状元公掷花的样子好俊,为何那花竟不是给我!」 第9章 「状元公本来就生得俊……」 「她为何这么好命!竟能嫁给状元公!」 「啊,在家等我——状元公……小女年方十七,家住……」 眼见那大队人马都走了,这些人还是盯着自己不放,且看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招儿当即怂得捏着花跑了。 至于那瓜子脸,她并没有在意,自是不知此女方才就趁着人多的时候走了。 随着锣鼓声渐渐远离,拥嚷嘈杂的人群也离开了,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尾随着队伍去了。 空气中还弥散着鞭炮的火药味儿,和阵阵脂粉香气,地上散的都是鲜花和花瓣,被来往行人踩成了一片狼藉,铺子老板面上带着笑,命伙计赶紧把门前清理了。 吴宛琼一直看到那低头匆匆而去的女子走远了,才收回目光。 本来她也是来看新科状元公的,却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出大戏。 「姑娘,咱们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莺歌步上来道。 吴宛琼又看了窗外一眼,才站了起来,让莺歌服侍她穿上披风,又带上兜帽,才低着头让莺歌搀着下了楼。 马车就在外面等着,主仆上了车后,就往吴府驶去。 回到家中,能很明显感觉到一股低气压在无形中酝酿着。 最近吴阁老的情况不大好,虽是许多朝中大员都替他求了情,可嘉成帝却一直没什么表示。 这就有些僵了,于文官和帝王来说,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君强臣弱,君弱臣强,这些都是相辅相成的。 一般不到撕破脸皮的时候,皇帝都是要给大臣留有颜面的,这是一个仁义之君的典范,也是为了向成千上万的官员表现属于帝王的大度和容让。 可这次嘉成帝却没给吴阁老面子,虽然他也没说要怎么处置吴阁老,甚至吴文轩也一直在关在大理寺。但处在吴阁老这个位置,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也不为过,请罪和告老的折子竟被留中不发,已经能很说明问题了。 哪怕是嘉成帝最近忙得连轴转,也遮掩不了君臣之间已经十分紧张的关系,所以吴阁老怎么会高兴得起来。 这一次若是弄个不好,可能就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吴宛琼回到自己的院子,换了身衣裳便去了吴阁老的书房。还没进院门,就见安伯直对她做手势,她当即停下了脚步。 「姑娘,您还是别进去了,老爷这会儿正怒着。」安伯小声道。 「发生了什么事?」 「还不是冯阁老办的那桩事,老爷听说今日是金殿传胪状元郎跨马游街的日子,就砸了砚台。」 吴宛琼叹了一口气:「爹如今气性越来越大了。」 「也是二老爷不好,竟是瞒着老爷办了这么一桩事,如今可把人都给坑坏了。」 吴宛琼抿着嘴,她二叔之所以会这么大胆,无外乎仗着他爹没有儿子,吴家就吴文轩这么一个独苗。 而这件事看似到最后已经和吴文轩没什么关系了,事实上他却是起因,若是没有这件事,自然不会无故招了那个人,那个人也不会闹出来。 吴宛琼眼前又出现一片耀目的火红,和火红下那张白皙如玉的淡漠脸庞。她今日之所以会出门,就是好奇那个敲响登闻鼓,将京城搅合得风云变色,让她爹只能抱病在家的人是谁。 她没想到竟是他,而自己也曾见过他,就是那个被莺歌骂做伤风败俗的一家三口中的丈夫。 没想到他竟是新科状元。 她想起之前状元公抬手摘花掷上楼的场景,想起一身大红色状元袍的男人抱着个雪白可爱的娃娃,就这么堂而皇之去游街了,还想到之前那女子含羞带怯的眉眼,柳眉不禁蹙了起来。 吴宛琼并没有发现自己脸上还带了些许钦羡,只是那钦羡很淡,转瞬即逝。 「安伯,那我就不进去了,您劝着些我爹,让他不要太急上火。」 「是,姑娘。」 望着吴宛琼远去的瘦弱背影,安伯不禁暗叹一口。自家姑娘性子这么好,唯独就是有些命苦。他摇了摇头,便进院子里去了。 当薛庭儴从山西会馆里出来,天已经擦黑了。 这还是他以儿子在身边作为借口,暂时先行离去的。 因为山西出了个状元,再加上按规矩状元跨马游街后要归第,所以山西会馆这边不光准备了庆贺的酒宴,甚至还请了戏班子助兴。如今还在京城逗留的山西举子们都来了,当然也还有这次山西的新科进士,大家共聚一堂,把酒言欢。 毛八斗和李大田也在。 这次殿试中,两人只中了三甲同进士,虽难免有些失望,可能中贡士本就是意料之外,同进士虽多了个同字,到底也算是进士。 进士总比举人强,就算入不了翰林院,大小以后也是个官。 按规制,头甲前三名是默认入翰林院的,状元为修撰,榜眼和探花为编修,分别授予从六品和七品的官衔。至于二三甲还需要经过传胪后的朝考,也就是俗称的馆选。 成绩合格者入翰林院,也就是庶吉士。被刷下的,一般都是外放出去任知县,或者进入六部任主事这类的小官。 每科选取的庶吉士人数不定,但一般处于三甲者,是极少能被选入翰林院的。除非是表现特别抢眼出色,所以毛八斗和李大田也默认自己以后就是被外放的结果了。 山西会馆的庆贺宴上气氛并不太好,大抵也是不太热闹的缘故。 附近几个会馆,每处都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唯独这里实在有些不像似出了状元公的地方。 本来这种场面是少不了山西一些在京中做官的人出面,一来是表示庆贺,二来也是表示下同乡之谊。官场中同乡和同乡之间免不了抱团,这都是以后可供使用的资本。可这次倒是出了奇,会馆的主人倒也出面下帖邀了不少人,可这些人俱都没到场。 第10章 会是这样不外乎是因为怕和薛庭儴扯上关系,当然也有沈家的原因在内。后面这一点,是薛庭儴自己猜测的。 唯独出现能撑住场面的两名官员,就是林邈和陈坚。 这也是酒宴没散掉的另一个原因。 不过薛庭儴并没有久留,再加上弘儿并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便提前告辞离开。 「庭儴。」 正要上车时,一个人从会馆里走了出来,正是陈坚。 「怎么了?」薛庭儴笑问道。 他怀里的弘儿,也是好奇地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 陈坚的表情很复杂,幸好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路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倒是没人注意到路旁这一人一车。 「我……」 「不要多想,阿坚。」薛庭儴劝道。 「我、我觉得你不该面对这些,这些对你来说不公平!」陈坚好艰难才将这些话说出来。 薛庭儴叹了一口气,抱着弘儿下了车,来到他身前。 两人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 「这世上没有所谓的公平和不公平,阿坚我很好,从未有过的好。其实这种情况与你来看,似乎待我不公,但何尝不是我的机会。」 「你是说——陛下?」 薛庭儴笑着点点头。 「真的?」陈坚问了一个很天真的问题,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极为罕见,也着实是心神大乱。打从薛庭儴出了那场事后,陈坚就彻底乱了。 「旁人越是避我如蛇蝎,陛下更是会重用我!」 陈坚没有说话,良久才长吐一口气,道:「庭儴,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薛庭儴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欲走:「快进去吧,我得回了,招儿还在家中等着。」 「嗯。」 马车很快就没入苍茫的夜幕中,陈坚一直看着那个地方久久回不过来神。 林邈从会馆里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是叹息:「走吧,进去。」 陈坚点点头,眼前突然浮现一个画面—— 白中透着粉的鸡蛋,在晕黄的灯光下显得莹润而光滑,带着一种魅惑的光泽感。 他下意识就接下了。 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转身走了。 没有施舍,没有怜悯,什么都没有,可恰恰是如此让他不觉得自卑和局促。 那颗蛋他最后一直没吃,直到坏掉了,才偷偷地找了个地方埋了。 陈坚捏了捏手心,突然下了一个决定。 薛庭儴回到家时,招儿正在灶房里做饭。 弘儿在回来的路上就睡着了,这小子今儿累得不轻,大抵也是极累了,像只小猪似的还打着小呼噜。 薛庭儴将他抱回房里放下,把他的鞋和外衫脱了,又给盖了被子,才转身去换衣裳。 他穿了一身半旧的青袍,便去了灶房。 进门就见招儿背着他,正在案板上忙着做什么。 「回了?弘儿弄去睡了?」之前薛庭儴进门时,招儿就知晓儿子睡着了。 薛庭儴嗯了一声,招儿还是背着身道:「喝酒了?我看你满身酒气。」她站在这儿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喝了一点。」 薛庭儴两步走上前,从背后将招儿一把抱住。 随着年岁渐长,他现在已经比招儿高出了一个头,就着这个姿势可以很好地将脸埋在她颈窝里,无比契合。 「怎么了这是?」招儿推了推他,没推开。 「我就想抱抱你。」薛庭儴埋首在她颈窝里,含糊不清说道。 「都说人生四大喜,你这也是人生一大喜,我怎么看你似乎不太高兴。」 「没有,就是喝了酒,有点头疼。」 招儿转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那要不回屋睡一会儿?这饭等会儿就能做好了,你先回屋睡,做好了我叫你。」 薛庭儴也不抬头,道:「不。」 「头疼就回屋睡,怎么反倒不干了。」 「就不!」 自此,招儿算是明白了,男人这是在撒娇呢,就像他小时候似的,哪儿不舒服了或者不开心了,就会故意找茬,怎么着都不行,就得人哄着他,最好再抱着他摇一摇晃一晃。可如今男人长得这么干,哪怕招儿自诩力气不小,也干不了这种事啊。 「那你就自己杵着,我做饭。」 招儿往旁边移了一些,去拿菜来切,薛庭儴就趴在她身上,跟着她移动,可把招儿给气笑了。 「你又不是小狗儿,怎么这么黏人。」 「我是大狗子。」 「那大狗子快去跟小狗儿一起睡觉。」 「大狗子不去,大狗子要跟小狗儿他娘一处。」 招儿被打败了,也不再撵他,任他杵着。 薛庭儴也就杵着,就靠在招儿肩头看着她的颈子发呆。 招儿终于把菜切好了,去了灶台前。锅里正炖着鸡,掀开锅盖就是一股夹杂着肉香味儿的白烟迎面扑来,招儿用大炒勺翻炒了一下。 锅里咕嘟咕嘟的响,薛庭儴道:「这之后八斗和大田他们可能就要离开京城了。」 招儿顿了下,问:「是出京做官吗?」和薛庭儴在一起久了,她对一些事情也算有些了解。这次毛八斗和李大田能考上,也算是走了狗屎运,翰林院不用想,六部的话没有人脉关系也不用想,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外放任一方父母官。 「那也不错,京城这地方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也觉得京城不好?」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招儿想了下答:「也不算是不好吧,就是发现这里不如咱家那边单纯,京里的人心思太复杂了。」 第11章 「以后可能会更复杂。」 招儿哦了一声,将之前她切好的配菜放进锅里,将锅盖盖上。 「你怕不怕?」 「怕什么?咱一不贪赃,二不枉法,有什么好怕的。」 「我以后入了朝堂,可能会受到一些排挤。而京中各家各府上,妇人都是看当家男人处事,所以你可能会被……」 招儿轻笑一声:「你怕我被人排挤?」 「可能不仅是这样。」薛庭儴的声音很纠结。 招儿好笑地回头看他,却只看见他的大脑袋,乌鸦鸦的一团,像黑子的狗头,她下意识就伸手上去揉了揉:「你是不是想多了,你不是说你就算中了状元,入翰林院也就是个从六品小官,可能还得在翰林院熬个几年。即使熬过了,还是从小官做起,想升到三品以上大员,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后。即是如此,你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顿了下,她又道:「再说了,那群妇道人家能拿我怎么滴吧,论力气她们不如我,论心眼,我又不是傻子。另外,我成天忙着生意都来不及,我哪儿那么多空就和她们是非去。还有,你既然说会受到排挤,肯定连我一起也排挤上了,我正巴不得如此,落得轻快。」 照招儿这么一说,事情好像还真是这样。 他不走寻常路,招儿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所以还怕什么呢。 他想了想,道:「咱家也得买几个丫头,还有车夫什么的,总不能什么事都指着你做。」 这事之前薛庭儴就和招儿说过了,只是最近有些忙,也是没找到什么合适的。 「我明儿再去趟人市看看。」 「我陪你一同。」 招儿本以为事情算是说开了,薛庭儴纠结的不外乎就是那几个问题,可谁曾想他还是不走。 不光不走,似乎这会儿酒劲儿上了头,显得很有闲心。 在她身后扣扣摸摸,时而捏捏她的耳垂,时而对着她脖子吹口气儿。招儿可是熟悉薛庭儴性子得很,他这般肯定是又没想什么好事。 可她又不能明说什么,这厮太狡诈,若是她老老实实把心里话说出来,他肯定要说是自己想歪了什么。之后再做出什么事,定是‘随她心意’,反正到最后一定是她吃亏上当赔了人,还要落个名头,招儿又哪里愿意如他心意。 她只能借着弘儿当借口,让他回房去看看,又说了些杂七杂八的琐碎话。例如他喝酒了肯定没吃饭,弘儿也没吃,大人也就算了,小娃娃不能饿。 其实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暗示他,她要做饭,让他别招惹她。 可她忘了薛庭儴可是最擅长装傻的,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他这会儿不饿,弘儿也吃过东西,言外之意她这饭做不做都可以。 「就算你们都不吃,我还要吃。」 「那你就做吧。」薛庭儴很好说话。 可他这么着,她怎么做?! 招儿感觉有一只手在她腰间游移着,此时又往下滑去,她终于忍不住了,按住他的手。 「快别闹了。」她声音急促,带着哀求。 「我没闹。」薛庭儴的声音很无辜,顿了下,他又道:「我很认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就靠在她颈窝里,似低喃耳语。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橘黄色跳跃的火苗倒映在墙上,将满室晕的一片温暖,一种暧昧的气流无形在四周流淌翻滚着。 薛庭儴声音低低的,很有磁性:「以前大田他们跟我们住一处,如今大田阿坚他们都搬走了,小东西也睡着了,如此难得的机会……」 招儿下意识也将声音收得很小:「那也不该是这儿!你看这样可不可以,等待会儿吃了饭,把弘儿哄睡了再……」 「不行。」 他手指一勾,就有什么东西从裙子里掉了下来,招儿下意识弯腰去拿,却被人钳住了腰。 「我等不及了。」 …… 六月的天正值暑热,可因为有风,再加上灶房门没关,时不时就有一阵风从门外钻进来。 夜色静谧,院子里有蛐蛐的叫声。 招儿裙下一片清凉,让她忍不住想夹紧了腿。 比下面更快的,是薛庭儴袭上胸前的手。夏天里本就穿得薄,招儿就穿了一身豆绿色的夏衫,绵软的布料下连中衣都没有,如今衣襟被人拉了开,便露出里面藕荷色绣荷花的肚兜。 薛庭儴咬着她的耳垂,修长的大掌从肚兜下缘钻了进去。 是左手。 他虽不干什么粗活,可因为常年练字,掌心倒是柔软,可几根指腹下都生出了薄薄的茧子,尤其是食指、中指和大拇指,茧子比别处更要厚实一些。 招儿就感觉一股电流顺着他一路蜿蜒而上,停留在那顶端处。他拧了一拧,又顺了下去,拖着浑圆的下半部分掂了掂,道:「你瞧,好大。」 她也就顺着他说的去瞧,就见自己那一只饱满硕大的乳儿被他拖着,那红艳艳的小尖翘着,一颤一颤的,像是在乞求谁的垂怜与疼惜。 「好可怜的的小东西,是不是想让我吃了……」他一面低哑说着,一面用生了茧子的指尖逗弄起来,又是拧又是蹭,一阵酥麻感顺着蜿蜒而上,招儿有一种头皮发麻之感,也就是呼吸之间她就觉得那乳尖儿硬得像似小石头。 此时她已经不抱希望他能放过自己了,便去求他:「那我们回房吧。」 他一声轻笑,道:「你瞧外面月色正好,如此良辰美景,又是人生大喜,何必拘泥何处。」 招儿可看不到什么月色正好,她就感觉着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坚硬硕大的巨物,隔着裙子挤进了她腿间的下凹处。她本是下意识往前躲,刚好随了他的意,硬是顶着齐腰的案板挤了进来。 第12章 他往前推了推,又往后退了退。 「招儿,你好湿……」 招儿的呼吸早就乱了,小声道:「那是汗,今天太热了……」 他发出一声质疑的鼻音,也不说话,又来回顶弄了两下:「那我得加把劲儿了,你不出水,又怎会是想我入你。」 招儿大窘,清了清嗓子,慌张道:「我才没有想让你入我,是你非要弄。」 「真不想?」 「真不想。」招儿摇了摇头,似乎在强调自己的所言。 薛庭儴唔了一声,也不说话,就扶着她的腰轻轻地顶弄起来。 今天的他,少了平时的急促,多了几分慢条斯理的悠闲。像一头忠实的老黄牛,一下一下开垦着身下这块肥沃的地,固执而坚定。 硕大的巨龙隔着一层布料捣弄在柔嫩的花瓣上,那布料已被濡得湿润,似乎已经不妨碍什么了,反而因为布料的纹理更添加了几分快感。招儿屏住呼吸,每次感觉他要冲进来时,他总是摩擦而过。快感在堆积,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甚至沁出点点汗珠,顺着流淌下来。 她咬着牙,扶着案板,拼命忍着想腿软的冲动。小腹又涨又酸,像是灌满了水,就觉得顷刻水就要流淌而出。 「招儿,你在吸我,是不是想我进去?」寂静中,他突然轻笑道。 「才没、才没有……」 「真没有?」他一面说一面又狠捣了两下,招儿就见眼前窜出五颜六色的烟花,可这烟花还没升空,就掉落下来。 还不够,还差一点,她下意识蠕动了下饥渴的小腹,翘臀也不自觉往后套弄了两下。那感觉又起来了,可还是不够。 「要不,你进来吧?」 「你想我入你了?」 「你说什么胡话,亏你还是读书人,哪能说话如此粗鲁。」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他的嘴就靠在她的耳边上,近乎耳语:「肏弄,日弄?」 ‘日弄’是余庆村当地的土话,也是骂人的话,招儿很小就听那些汉子和们之间互相笑骂说什么日弄你媳妇。每次但凡有人说这话,一旁的人总要哈哈大笑出来,似乎是什么好玩的事。 以前她一知半解,反正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后来嫁了人之后,才知道是这种日弄法。 招儿不禁想起以前的那些场景,他是那么狠的对她,像头狼崽子,似乎要将她撕了。 两人如此契合,只差最后一层薄纱,自然清楚彼此的反应,薛庭儴很清楚地感觉当他说出这些时,她那处又热又烫,甚至蠕动吸吮了他好几下。他低笑着:「没想到招儿竟是喜欢这样,那你喜不喜欢我日弄你?」 你喜不喜欢我日弄你? 随着这话,招儿的脑子里爆了开。 一同爆开的还有她的身体,她只感觉到一阵凉,就有东西冲了进来。她一口气儿接不上来,悬些没厥过去。 然后便是一阵疾风骤雨迎面打来。 …… 招儿无力地扶着案板,承受从后面来的冲击。 挺翘白皙的臀被撞得一颤一颤的,汁水淋漓的巨物带出大量的淫水,顺着她的腿儿蜿蜒而下。修长的白掌揉搓着泛红的乳肉,不停地挤弄揉捏,将那两团软肉揉变了形状,怎么都不愿意丢手。 她喘不过气儿,细碎地呻吟在嗓子缝里钻出:「好狗儿,你慢一些……」 「你到底是想要让我慢还是快?」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快停下,我受不住了……」 「招儿就是喜欢口是心非,每次都说受不住,每次都吸着我不丢。」 看似薛庭儴语气悠闲,实则额上青筋毕露,此时他哪还有往日的斯文儒雅的模样,倒是像头红了眼的野兽。感觉里面吸力越来越大,他突然退出,将她翻了过来,两人面对面着。 招儿被他拖着靠在案板上,随着两人的动作,本就是用木头做的案板发出可怜兮兮的吱呀吱呀声。 薛庭儴低头看着两人的交汇处,那嫣红的花瓣被蹂躏得一片狼藉,一根红紫色的巨物在里头进进出出的。随着他的动作,有嫣红的嫩肉被带了出来,旋即又随着他的狠捣撞了进去。 再去看她,就见她本来清亮的杏眼一片迷离,已为人妇的她比以前少了几分爽朗,多了几分娇媚。那魅是骨子里的,常人看不见,就好比她现在,杏眼半阖,眼尾上翘,瞳子里似乎含了一汪水,顷刻就要将他淹没也似。 「招儿可真贪吃,恨不得把我嚼断了。」 这下招儿忍不住了,连呸了几口,软声央求他:「快点儿,若是弘儿醒了……」 「那小子睡得像头小猪仔,不会醒的。」 就在这时,有个小人儿揉着眼来到门前:「爹娘你们在干什么?」 招儿受到惊吓,忙在薛庭儴身上挣扎了一下,可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角度,让两人同时达到了那不可言说之境地。 她哆嗦着,差点没急哭了,想要跳下来。还是薛庭儴够镇定,不着痕迹去拉下她的裙子,又转头对儿子道:「你娘迷了眼,我给她吹吹。」 灶房里灯光本就暗,再加上小孩子懂得啥,见确实有些像爹每次给娘吹眼睛时候的模样,倒也没再发出什么奇怪的疑问。 弘儿揉了揉胖乎乎的小肚子,道:「娘,我饿了。」 「饭马上就好了,等会儿就能吃。」 随着招儿站直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响起。她差点没摔出去,幸好她腿长腰细,平时也是上山下地啥都能干,再加上薛庭儴扯了她一把,悬悬站住了。 就在这时,灶膛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她的心总算是松了下来。 弘儿来到近处,指着灶膛里已经只剩余火的干黑炭:「娘,你做饭怎么火熄了。」 第13章 「呃,因为这菜已经烧好了,所以火自然就熄了。弘儿乖,这里头烟熏火燎的,我让你爹带你回屋,等会儿就能吃饭了。」招儿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 「我给娘烧火。」勤劳孝顺的小弘儿,就想去那灶膛前的小杌子上坐下,却被他爹凌空抱了起来。 「好了,让你娘做饭,咱们回屋。」 「烧火。」 「不烧火,等你以后长大些再给娘烧火。」 见他终于将儿子哄骗走,招儿这才狠狠的挖了他背影一眼,忙转头去收拾自己。 招儿整整生了一夜的气,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原谅他。 她也不得不原谅他,这厮太无赖,硬是赖在床上不起来。不光自己不起来,也不让她起来,然后一家三口就在炕上磨蹭到日上三竿才起。 薛庭儴说他今天没事,大后天赴琼林宴,赴了琼林宴后,才会忙碌起来,所以这两日他很闲。 招儿索性连饭都没做,一家三口出去吃。 靠米市口有很多吃早饭的小摊小店,而褪去了状元服,薛庭儴就是个长相斯文的读书人,京城这么多人,人有相像之处,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这是薛庭儴给出的解释,招儿本来还担心他被认出来了,可他既然这么说,她就听着。 弘儿要吃馄饨,到了一家馄饨摊前,薛庭儴去跟老板说下三碗鸡汤馄饨。老板看着他,有些疑惑道:「我怎么看小哥长得有些像那状元郎?」 薛庭儴眨了眨眼,脸都不红地扯瞎话:「你看我像?还别说这两天跟我这么说的人不少。我若是状元公,能来这种小摊子吃馄饨?」 老板也不生气,点点头赞同道:「还别说,状元公也不能来。」 等薛庭儴来到招儿身边坐下时,招儿瞅着他抿嘴直笑。连弘儿也笑,出来的时候娘与他交代过,不能当着外人说爹是状元公,不然就不能出门玩耍了。 对弘儿这种年纪的小娃来说,不能玩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自然闭紧了小嘴。 一家三口吃完了馄饨,便往人市去了。 所谓人市,其实就是买卖人口的地方,不过并不会昭然若揭点明了是卖人,都是以骡市、牛市作为遮掩,行那买卖人口之实。 但凡是京城本地人,没人不知道这地方,可没人管,久而久之老百姓们也都视为寻常。经常能在人市里看到标草自卖的人,都是些家里穷得过不下去,只能到了卖人的地步。 尤其是逢上河北、河南、山东一带出现灾情,京城这里更是会人满为患。且人口十分便宜,每到这个时候,都是各府各家大肆买人的时候。 招儿其实并不想来这种地方,才会薛庭儴之前就跟她说了,她一直没办。如今也是眼看不能拖下去了,才会提出来人市。 可她还是把这里的情形给想象得太好了。 随着日头的攀升,天越来越热。 招儿手里抱着弘儿,薛庭儴则在她身边撑了把纸伞。虽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多少挡一挡太阳,而招儿的目光则放在跪在低矮破旧房檐下的人。 其实能跪在房檐下,已算是待遇极好了,招儿注意了下,只有那些看起来十分虚弱的人才允许躺在房檐下,其他的都是跪在露天下,遭受烈日的暴晒。 他们身上又脏又臭,瘦得皮包骨头,嘴唇干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来到什么人间炼狱。 招儿只顾去挡着弘儿的眼睛,倒是薛庭儴主动走上前,问道:「这位大哥,我记得平时人市上没有这么多人,怎会突然多了这么多人?」 那私牙也没想瞒他,也可能是一贯地套路,愁眉苦脸道:「小兄弟你大概不知,河南那边发了大水,许多老百姓家的房子地都被冲没了。这不,实在过不下去了,才会卖人。我这人心善,也见不得人来求,多少花些钱将他们买下,说不定也能救一家子人。」 薛庭儴没有说话,而是侧头去看那些人。 私牙见他似乎有些兴趣,便忙凑在一边搭话:「这小兄弟,你要卖人?尽管买,放心,都是实诚的乡下人,给口饭吃就能帮你拼命干活儿。也不贵,五两一个,你可瞅着了,平时像这种壮丁,怎么也得卖一二十两。这不,实在是我这里快容不下了,就想便宜些卖算了,也能给他们找条活路。」 见薛庭儴不光看他家的人,目光又投去了另一边,他生怕生意跑了,又忙道:「我再给你少一两,四两!四两你随便选,看中哪个就拉哪个回去。」 招儿在一旁听得心浮气躁,忍不住道:「庭儴,走吧,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这私牙看似卑微,一说一脸笑,听他说话似乎也是好心人。可若是知些事的便知,他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无不透露出吃人血馒头的意思。 这些人哪里是被他买下的,不过是给口吃的就跟着走了。招儿不敢去看这些人的眼睛,那些人眼里没有活人的光,虽然还在出着气,可形同死了一般。 薛庭儴走过来,道:「怎么了?不是说要买人。」 「我胃里有些不舒服,这里的味道太难闻了,弘儿也不喜欢,咱们走吧。」 弘儿眼神可怜地看着爹,似乎有些被吓着了的模样。 薛庭儴喟叹一口,道:「那咱们就走吧。」 那私牙跟在一旁不愿走:「小兄弟真不买一个?我给你便宜,三两!三两一个,你看中不中?」 其实还真如招儿所想,这些人都是他去灾地捡来的,给口吃的就有人跟你走。每次哪处闹了灾,连官府的人都不如这些私牙们消息灵便,他们会宛如蝗虫也似冲到灾地。 无本的买卖,人弄回来就能生钱。 这私牙这趟去河南运气不错,就先回来了,可他清楚后面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入京,这也是他为何会降价卖的主要原因。做什么生意都是有风险的,若是供大于求,这些人到最后只能砸在他手里,每天白贴口粮,所以私牙想赶紧脱手。 第14章 「咱们现在不买,你去找别人卖吧。」招儿道。 「我再给你便宜,十两四个,最便宜的价钱,保准你走遍整个京城都没有这么便宜的价。」 招儿的脸绷得很紧,薛庭儴正想出面帮她撵人,谁曾想突然听她道:「十两五个,你这里的人我都要了。」 薛庭儴怔住了。 那私牙也有些吃惊:「所言不虚?」 「不虚!」招儿咬着牙道。 这里差不多有四五十号人,十两五个,也就是得一百两左右的银子。其实银子倒不是最大关系,而是这么人弄回来放哪儿? 薛庭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了解招儿的性格,她做下决定的事,很难有人能改变的。再说,其实四五十号人也不多,两处作坊就能放下。 招儿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把这些人送到她给的地方,也正是那两处作坊。私牙也答应了,接着就见他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两辆破骡车,将这些人都赶进骡车里。 明明一辆骡车装十人就会很拥挤,可硬生生被他塞了二十个,这私牙还笑道:「幸好有两辆车,一趟就去了。」 随着这些灾民麻木的站起,掩在他们背后的一个人暴露了出来。 这人似乎受着很严重的伤,不光脸上沾满了尘土,似乎腿也有问题。他身边人想帮着搀他一把,却没搀起来,再加上私牙用鞭子抽他们,就赶忙上了车,任此人摔倒在地上。 薛庭儴目光一凝。私牙见此,怕招儿他们反悔:「你们之前说好的,十两五个,都要了。这个人也就是受了点伤,我是没钱给他治,你瞧他块头这么大,治好了肯定是个壮劳力。」 而此时,薛庭儴也终于从那张肮脏的脸上辩出一个人—— 胡三。 为何胡三竟会出现在这儿? 就在薛庭儴发愣之际,招儿说话了。 「我们也没说不要,你不用这么着急,只是人既然伤了,为何不给他治,你就不怕出了人命?」 很显然招儿的话让这私牙十分不屑,不过他肯定也不能当面得罪招儿,也没说什么话,就是赔笑了几声。招儿也心知肚明,不再说什么。 因为要带这些人去作坊,所以招儿又雇了辆车,而私牙的那两辆骡车实在放不下这个受伤的人,就把人放在招儿他们这辆车上。 一路上,弘儿对这个人十分好奇,而此人方才摔了那么一下,已是人事不省。走到半道上的时候,招儿说先将他送去医馆,却被薛庭儴制止了。 「他脏成这样,医馆不会收的。」 这倒是实话,招儿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焦虑,先把这些人送到作坊,让薛湖他们帮忙安顿了,然后又让人去请大夫。 这期间找人给此人清理了身上的脏污,洗掉了满脸的尘土和剪掉那些打结的胡须,才发现此人脸上竟是受了伤。 是刀伤,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那伤口已经翻卷了,此时结成了一道狰狞的暗红色血痂,像一条大肉虫趴在脸上,触目惊心。 他受伤的还不止这一出,后背也有刀伤,腿也摔折了,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后来从那些灾民们口里才得知,原来此人竟是那私牙捡回来的。 私牙贪财,见此人晕倒在河边,又还有气,以为这人是失足落入河中侥幸没死,谁曾想捡回来后才发现,竟然伤得这么重。私牙几次想把此人给扔了,却碍于这些灾民同病相怜的苦苦哀求,而此人就靠着灾民们,你一口水我一口饼的一直撑到现在。 大夫来后给他治了伤,又开了好几副药,让好生养着。 看此人奄奄一息的模样,被人折腾了这么半天,都没有醒来的征兆,招儿真怕他会死。可大夫却说,此人顽强着呢,要死早死了,不会拖到现在。 她这才放下心来。 高升收到信也来了,招儿将安顿这些人的事交给他,就和薛庭儴回了家。这么折腾一番,等回到井儿胡同已经是快下午了,招儿忙去做饭。吃罢饭一家三口便歇下了,本想着就小憩一会儿,谁曾想等醒来后天都快黑了。 于是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高升来了一趟。 说那个人醒了,就是问他什么都不说。高升还说看此人模样,以及他身上受的那些伤,不像是个普通老百姓,问招儿怎么处置。 于高升来想,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留的,没得给自己找麻烦。招儿也赞同高升的说法,打算等这人伤好了后,就让他离开。 倒是薛庭儴似乎表现的对此人十分有兴趣的模样,还说了明天再过去看看。按下不提,第二天早上起来后,招儿做了饭,一家三口吃罢饭,就收拾着出门了。 作坊在西城的边缘处,离东城有些距离,招儿就雇了辆车。 到作坊的时候,工坊里已经开工了,招儿站在门口往里看,就见许多工匠正紧锣密鼓赶制着绢花。 如今王记花坊的生意做得很大,高升他们来后,有了他们帮着在外面联系商户,接送货物之类,招儿俨然一副北直隶最大的绢花商人之一。 只是人手还是紧凑,这也是招儿为何愿意买下这些人的主要原因。一来是于心不忍,二来也是想培养一些自己的班底,这样也不用成日为人手不够而发愁。 招儿只是随便看了看,就往后面院子去了。 工坊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平时用来做仓房,也能用来居住之用。那些灾民们就被安置这里,床铺肯定是不够用的,幸好现在是夏天,怎么都能将就一番。若是换做冬天,光考虑怎么安置他们,就足以让人头都大了。 受伤的那人被单独安排在一间房里,招儿到时,薛庭儴似乎在和此人说话。她也没放在心上,就去看那些灾民了。 第15章 经过了一番收拾,这些灾民们比昨天看起来好多了。 衣裳还是破旧褴褛,但最起码人没有那么脏了。招儿这才发现这帮人,也不光都是男人,还有几个妇人,有老有少,最大的年纪好像有四十多岁,另外还有两个小孩儿,一个男娃,一个女娃,都是七八岁的模样。 见招儿盯着她们看,一个瘦弱的妇人似乎有些慌张,抱着那女娃就道:「东家你放心,我们都能干活儿的,我闺女也能干活。」 她这是怕招儿嫌弃她们。因为昨日私牙卖人的时候,一直以壮劳力当幌子,这几个妇孺都是鱼目混珠进来的。其实昨天招儿便看见里面有小孩儿,不过她当时什么也没说。 「大姐你放心,我不会撵你们走,先好好住下吧。至于干活,也得你们把身子养好了再说。」 这些人看似都好好的,实际上身子都亏得不行。 是被饿的。 那私牙虽说给他们口吃的,但也真是只给口吃的,饿不死就算了,哪能让吃饱喝足。再加上适逢大变,这些人都是惊魂未定,招儿可做不出让人现在就给自己干活的事。 在一片感恩戴德中,招儿走出了这间大仓房。 她的心情有些低落,老百姓是最苦的,尤其是这些乡下人,一辈子靠天吃饭,老天爷甩个脸子,就能使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就是这些人,也是超出她能力之外了。 「招儿姐。」 招儿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高升,两人去找了一处说话,其实也就是商量以后怎么安置这些人。 高升知道招儿姐心善,所以见她弄这么多人回来,他也没说什么。不过他也想了,以后做生意总是要用上人,到外面雇人,哪有用这些有身契的人放心。 再不济,他们就在京里把送菜的生意也做上,总能让他们混个肚儿圆。 高升的想法和招儿不谋而合,两人细细地商量了一番,又谈了些生意上的事,招儿才去找薛庭儴。 而另一头,薛庭儴看着眼前胡三,心情并不平静。 在那梦里,这胡三是‘薛庭儴’的心腹之人,那薛庭儴孤苦一身,六亲断绝,若论最亲近的,也只有胡三这个贴身的随从。 胡三跟了薛庭儴几十年,可能在他死后,身后事也是胡三办的。 可在那梦里,胡三最起初却并不是薛庭儴的人,是薛庭儴帮他报了大仇,胡三才誓死追随的。 到底是不一样了,现实中的命运已经和梦里差之千里,不光薛庭儴的命运改变了,连胡三这个本该是几年后才会出现的人,也提前出现了。 薛庭儴初见胡三,胡三是身负血海深仇,而两人的仇人竟然相同。彼时,薛庭儴是吴阁老最看重信任的乘龙快婿,而胡三是暗杀不成反被抓的阶下囚。 是薛庭儴的人抓住了胡三,一问之下两人竟如此有渊源,薛庭儴就把胡三收入了麾下。 那时薛庭儴见到胡三时,胡三就已毁了容,瘸了腿。照现在来看,这很显然就是胡三毁容瘸腿之始,这期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让本该应是延迟几年的事,提前发生了? 薛庭儴百思不得其解,而胡三一直用防备的目光盯着他,并没有打算说点什么。 想到胡三身上的遭遇,薛庭儴放弃了追根究底的打算。 毕竟此时非彼时,以胡三的性子,现在也不可能对他说什么。再说了,他也解释不清自己为何会知道那些事,反而会弄巧成拙。 所以薛庭儴只是问了问胡三的来历,胡三也编出一套家中遭灾,只剩了他一个人,又运气不好碰到歹人,才会受伤至此的说辞。 刚好这时招儿来了,闻言叹了口气,让胡三不要多想,好好养伤。 接下来的日子里,薛庭儴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先是赴琼林宴,再是受赏状元朝服并受封翰林院修撰,跟着是状元代表新科进士上谢恩表,而后是去国子监‘拜褐簪花’。 忙完这些琐碎事后,便是立进士题名碑。 国子监孔庙的外院共立了一百多方进士碑,从元开始至大昌,其中元代三方,明代七十七方,而大昌也有三十多方。 这进士碑分碑座、碑帽、碑身三个部分,青白石底,其上刻有每科所有进士的甲底、姓名和籍贯。 这大抵是一个读书人最至高无上的荣誉了。不说名留青史,至少立在这些进士题名碑前,见着那几百年前的碑上,镌刻的一个个名字,即使其上有很多大家都不认识的人,但也让所有人都不禁肃然起敬。 更不用说这碑上还有许多名留青史的名臣,他们或是流芳千古,或是遗臭万年,可俱是一代人杰。如今自己等人竟能与他们位列一地!想象着若干年后,自己已变成一抔黄土,可后人还是能从进士碑上瞻仰出自己当时的种种风采,所有人都有一种豪气干云,意气风发之感。 报效朝廷,不负皇恩! 当进士碑立起,以薛庭儴为首的新科进士俱是如此宣誓。 听着这些慷慨激昂的声音,薛庭儴不禁有些感叹,皇权者最是会笼络人心,打从及第之始,这一出出一幕幕无不是如此表现。 而他,明明经历过两遭,此时也有一种甘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激奋心情。 就是不知这些情绪能维持多久,也许若干年以后,这些朝廷的新进人才会忘掉自己的初衷,也变成那汲汲营营、只为自己谋私的官员。 不过,谁又知道呢?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馆选的结果也出来了。 毛八斗和李大田果然不在其上,也就是说他们入不了翰林院,只能如之前所想的,或是入六部从基层做起,或是外放出京任一方父母官。 当然留京是最好的。俗话说天子脚下好升官,可这只对有背景有门路的而言,没背景没门路的,就只能被外放出京。唯一寄望的是能被外放去一个好地方,而不是那种穷山恶水之地。 第16章 不过此时说这事,还有些为时尚早。即使是外放,也得等待有了空缺,才好填补。 毛八斗两人也是到了此时才知道,即使中了进士,也不代表就能安枕无忧。京里如今还有许多进士、举人以及期满回京述职却没有补上缺的人。 这些人又称候补官员,也就是没有实缺,不受朝廷俸禄,只有等到补上了缺,才能叫做朝廷命官。 其中候补中又分几等,最高一等就是翰林院散馆出来的,又叫老虎班,有缺就补,其次是进士出身的,以此类推。 至于那些出身较低,或是没有门路,或是没有钱财去疏通,只能一年一年的熬下来。有时候得等几年,才能补上一个缺,还不是什么好缺,日子过得非常清苦。 幸亏的是毛八斗擅长交际,这些日子在京城也结交了一班友人,这些日子他和李大田两人便忙着四处奔走,就为补缺事宜。 据说陈坚也在其中为之出谋划策。 而与此同时,薛庭儴也按部就班的来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其实说白了就是给进士们进修之地,其中又分了庶常馆、起居注馆,与国史馆。 庶常馆乃是普通庶吉士学习的地方,起居注馆掌侍皇帝政务之起居、记录皇帝言行之地,而国史馆则是编撰国史的地方。 薛庭儴即为修撰,自然是在国史馆。本是以为要和陈坚共事了,谁曾想在薛庭儴入馆之前,陈坚就升任了左春坊左中允一职。 这詹事府本为辅导太子的机构,后来成为翰林们的转迁之地。其实说白了就是如今还没有什么大任交付给尔等,你们先等着,等朝廷需要你们效力之时,自然就有尔等的用武之地了。 说是这么说,这也是高阶京官的升迁的必经过程。 翰林素来金贵,自然不能与其他相提并论。就好比陈坚,他再往上升一级就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官衔,常侍皇帝身侧。像乡试考官选差之类,都是由他们这些人中选拔,哪怕是有朝一日外放出去,也是从知府做起。 当然,以陈坚这种升迁途径,不大像是会外放出去的。也许过几年就会入了六部,从侍郎做起,再苦熬个十多年,可能就入阁了。 阁臣后备役极少有外放出京做官的,当然也不是没有,这要视情况而定。 这是以薛庭儴的眼界而获知,他打心底为陈坚高兴,不过对于陈坚的升官之喜,他并没有出面,而是让毛八斗帮着带了礼。 与陈坚不同,薛庭儴入翰林院后的日子就艰难许多。 这艰难指的不是其他,而是没有什么人愿意与他相交。若是换做别人,以薛庭儴六元及第的光环,愿意与之相交逢迎的人会如过江之鲫,偏偏就是他颇受冷遇。在翰林院里,也没有什么人与他搭话,顶多是说说场面话即过,再多就是没有了。 幸好他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子,也不太在意这些。 每日就是按时点卯,去翰林院坐班,而所谓修史书也就是面子上的活儿,只要嘉成帝不想起这事,是没有人关注这些的,他每日也就是在国史馆里喝喝茶看看书,闲情雅致来了做篇文章什么的。 与庶常馆的那些庶吉士,方入翰林院,就要面对一个月后的馆考,而显得十分紧张急迫,他的日子过得简直不知逍遥到哪儿去。 也因此薛庭儴吃胖了。 一大早,吃过早饭,薛庭儴就该去翰林院点卯了。 招儿将他的官服拿出来。 等他穿上后,她左看右看,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太对劲,细看之后才发现这官服的腰身和腋下都有些紧了。 「你吃胖了。」招儿发出控诉。 薛庭儴有些微窘,辩道:「不是吃胖了,是我又长高了。」 「长高了吗?」 招儿说着,就拿手比划了下:「好像还真高了一点点。」 以前薛庭儴还没招儿高,这几年过下来,他却窜出了一头有多。轮廓变得坚毅了些,喉结也明显许多,骨架大了,看起来终于像个成年男子了。 可就是白皙还如以往,明明经过了半个夏天,招儿都被晒黑了不少,偏偏他还是那么白。 就算偶尔被日头暴晒,也只是泛红,从来不见黑。 「看来你这官服要换了,这才发下来多久!」 按规制,朝廷命官的官服都是由朝廷所下发,每样就是一身,又分朝服、补服和常服。 这一身衣裳是要一直穿的,若是有脏污、破旧,就得去专门做官服的地方做。因为是垄断生意,这一身官服看似不起眼,却十分昂贵,得几十两银子。 「人家都说十八以后就不长了,你怎么还在长?」 薛庭儴眯了眯眼,一把扯过她:「难道你不希望你男人长高长壮一些?」 他这样子,招儿太熟悉了,忙讨饶道:「没有啊,我当然希望你长得又高又壮。」 薛庭儴呵呵了一声,松开她,将衣袖捋顺了,便拿起一旁的囊袋,踏出房门。 院子里,弘儿正在玩耍。 这孩子是个精力旺盛的,每天一大早就起来了,然后便是一刻不得安闲。招儿每天放在他身上的精力,要比别人多了许多。幸好如今有胡三帮忙看着,倒也能省了许多心。 是的,如今胡三从作坊里搬到了井儿胡同来。 他伤势好的很快,也不过半月的时间,就能下地走路了。而那些灾民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后,如今各有差事,连那叫桃花的小丫头,都能在作坊里帮着娘给大家做饭,他一个大男人怎能安心白吃饭。 可他毁了脸,又瘸了条腿,干别的活儿都有些妨碍,最后在薛庭儴的建议下,他来到井儿胡同,给薛府当个门房兼车夫。 招儿本来还有些不太习惯的,可这胡三沉默寡言,干活儿也勤快。再加上胡三会赶车,平时她出门有人接送,倒也十分便宜。 第17章 最重要的是弘儿特别喜欢他,她也就什么也没说。 弘儿非常喜欢胡三。若是换做一般小孩儿,早就被胡三的脸吓跑了,可他偏偏似乎并不害怕。 这不,一大早他就在院子里挖个土,捉个小虫子什么的,拿个小棍儿四处捣弄,胡三哪儿也没去,就在一旁看着他。 见薛庭儴从房里走出来,又是一身官服,弘儿就知道爹这是要去上值了。 「爹,你回来给我带炒栗子。」弘儿蹲在花坛前,头也不抬说道。 「知道了。」 胡三走过去将院门打开,等薛庭儴出去后,才将院门关上。薛庭儴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薛庭儴一眼。 胡三总觉得这薛大人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可他为什么从来不问他? 想着自己的心思,胡三一瘸一拐地来到弘儿的身边。 弘儿又从土里挖了一条蚯蚓,看起来十分恶心的东西,这小毛孩儿倒是十分热忱,已经挖了好几条,一条一条的排列着,搁在地上。 若是有蚯蚓不识趣的爬远了,他就用小棍子将之挑回来,总要它们排着,还要排得整整齐齐。 「胡三,你说咱们拿这蚯蚓,去钓鱼好不好?」 「小少爷,那咱们下晌再去。等太阳没那么烈了,就去火神庙街旁边那片小海子。」 「好耶!那我去找个小罐子把这蚯蚓装起来,免得待会儿都死了。」说着,弘儿就蹦了起来,冲向灶房。 招儿早就听着外面儿子在说话,见此忙站在门前喊道:「不准拿娘洗干净的小坛子,你说说咱家被你砸了多少。你还有个小碗在灶台下面搁着,用那东西装。」 「可那小碗没有盖子,蚯蚓会跑掉的。」 「那也不行,只能用那个小碗,娘的小坛子一个都不能动。」招儿板着脸道,无视弘儿的目露乞求。 见此,弘儿总算放弃苦肉计了,连蹦带跳地去拿自己的小碗装蚯蚓。 招儿失笑地摇了摇头,也不知这孩子跟谁学的,越大越狡猾,会威胁,会讨好,还会装可怜。 招儿觉得自己这么小的时候,肯定没这么多事,所以都是随了孩子他爹。 她交代了胡三一番,便去前面开店门了。 如今几家分开来住,林嫣然、薛桃儿她们也不能帮忙了,所以这店平时都靠她来打理。幸亏如今王记花坊也不光靠门市生意,她也就只开半天门,到了下午就关门了。 其实招儿也知道这样不行,既然开了铺子,铺子又名声在外,哪能就这么随意。可实在没给她帮忙的人,只能她一个人先顶着。 她甚至打算将涂婶几个训练一番,能独当一面最好。 涂婶她们就是这次那些灾民里的几个妇人,你说让她们洗衣裳做饭带孩子都成,可若是让她们帮忙看店。招儿也提过这事,可涂婶她们都诚惶诚恐的,总怕砸了生意,于是招儿也没勉强。 幸亏最近她结识了一个小媳妇,这小媳妇是个寡妇,又无亲可靠,见她店门前贴了告示说招女伙计,就来问过。 她和那女子交谈,见其谈吐大方,看得出教养不错,也是颇为属意。那女子说处理了家事就来,今儿便是两人约定的日子。 招儿刚把店门大开,还做开门第一单生意,那女子便来了。 此人容貌极好,虽是穿一身素色的衣裙,也难掩好颜色。反正招儿每每见之都有些感叹,这么好的人儿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命。 「宛琼姐,你来了。」 女子有些局促,道:「老板,你不用叫我姐姐,叫我宛琼便好。」 招儿浑不以为然地笑着道:「你比我年长,我当叫你一声姐姐。来,趁这会儿还早,也没什么生意,我给你讲讲咱们店中的一些事。其实你不用太过紧张,咱们铺子是做妇人的生意,来往交际也都是女人家。每样东西都有定价,当然也有一定的浮动,这些你都可以做主的,事后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另一头,薛庭儴已经到了翰林院。 这翰林院位于六部衙署一侧,与之并列,却又靠里一些。共有三重门,最后一重又叫登瀛门,寓意进了这道门就好比登了瀛洲,到了仙境。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比起三省六部各大衙署来说,翰林院就宛如仙境,明明身处在红尘俗世,却又超凡脱俗。这里不像是朝廷的衙署,反倒像是书院这种比较学术派的地方。 不过今日却有些异常,打从薛庭儴进门,因为他耳朵比较尖,已经听见好几个人说吴阁老病愈回内阁了。 其实也不是薛庭儴耳朵尖,而是这些人掩耳盗铃,说小话就说小话,偏偏一见薛庭儴来了,就赶忙噤了声。似乎也清楚薛庭儴和吴阁老有旧怨,生怕他听见了也似。 可该听见的,人家已经听见了。 薛庭儴进了值房,他是有单独值房的。 他先去给自己泡了盏茶,才在书案后坐下,并拿了本书看,可心思却不在书上面。 这是说君臣之战,还是臣赢了? 吴阁老好本事!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给他解了疑。 是陈坚来了。 薛庭儴如今的值房,就是陈坚以前用过的。他是以遗留了什么东西为借口,找来了翰林院。 与薛庭儴不同,陈坚如今升了官,明显可见以后前途无量。所以薛庭儴坐在值房里,就听见外面有人与陈坚寒暄客套。 又过去了一会儿,陈坚才进了来。 「怎么今日有空前来?」薛庭儴起身迎客。 陈坚也没耽误,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下,又道:「吴阁老今日回了内阁,我怕你听了外面传言,心中难安,就特意来了一趟。」 第18章 「先坐,再说。」 薛庭儴去给他沏了盏茶,陈坚坐下后,才道:「河南发了大水,户部却无银赈灾,吴阁老一系辗转托人将话递到圣上面前,说吴家愿意散尽家财出二十万两白银襄助朝廷赈灾。吴阁老又上书乞怜,说是吴家就吴文轩一个男丁,请圣上看在自己年老体迈的份上,给吴家留一条根。」 说到这里,陈坚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可薛庭儴却是明白了。 其实事情肯定没有陈坚说得这么简单,能办成这种事情,大抵也就只有吴阁老才有如此能量。既要顾全朝廷的颜面,和嘉成帝的颜面,又要达成自己所想,其中要动的干戈,要费的心思,远超常人所想。 可吴阁老办成了,嘉成帝也默认了,这就是本事。 若不,又怎会有吴阁老回内阁之说。 其实打从乙酉科舞弊大案后,凡是牵扯在内,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可关于吴家乃至吴阁老的处置,一直没出来,薛庭儴就有这种明悟。 嘉成帝一直拖着,是不甘心,也是为了自己的颜面。 如今吴阁老借着机会主动出来求和,里子面子都给嘉成帝顾全了,他必然会服软,哪怕是为了朝廷社稷。 不过可以想象,嘉成帝此时心中定是积蓄了一腔怒火。可很显然朝廷社稷与个人荣辱来相比,自然要更为重要。 「陛下发了怒,却是转头打回了吴阁老请罪告老的折子,说是朝廷不能没有吴阁老,江山社稷不能缺了良臣,让吴阁老快快回阁。」 所以吴阁老就回来了,可以想见此时定是意气风发。 「这事是老师跟我说的,也是老师让我来跟你说一声。老师说,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众目睽睽之下,他即使想做什么,也不会堂而皇之。」陈坚又道。 薛庭儴点点头:「帮我谢谢老师,也谢谢你阿坚。」 陈坚叹了一口气:「不要谢我,这是我现在仅能为你做的。其实你也不要太在意,吴阁老一系受挫,损失了不少人,现在他不会妄动,也不敢妄动。只是你平时还是要小心谨慎,免得着了对方的暗手。如今你在翰林院待着也好,他总不至于将手伸向这里来。」 薛庭儴默然。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陈坚就匆匆离去,他本就是借口来寻物,也不适合待太久。 待他走后,薛庭儴拿来一张纸,在其上写了几个字。 分别是河南,吴阁老,胡三。 他执笔在河南上圈了个圈,又在吴阁老上圈了个圈,然后在两个圈上连了一条线。怔怔的看了许久,他起身将这张纸烧了。 与此同时,内阁大堂中一片热闹。 吴阁老病愈还阁,哪怕是为了装个面子,众人也得表示庆贺一二。 所以这些人老成精的阁老们,揣着明白当糊涂,煞有其事地问候了吴阁老身体安否,又说了些次辅大人可要一定保重身体的话。 之后各回值房办差,诸位阁老们下台了,两房的中书舍人们又挨个去了吴阁老面前献殷勤。 这两房又是诰赦房和制赦房,乃是直属内阁之下,其实也就是所谓的书办,专管起草文书之类的事。 与那些阁老们相比,这些人的嘴脸就要巴结多了,一口一个吴阁老乃是陛下的肱股之臣,朝廷缺了谁也缺不了吴阁老。 将吴阁老捧得是满面红光,抚着胡须连连直笑。 当然也少不了说些小道消息,例如吴阁老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些什么事,谁有什么异动等等。 这内阁中除了徐首辅和谭阁老以外,也就是吴阁老入阁的时间最久,资历最老,自然在这内阁中也有其一套班底。 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吴阁老出了内阁大堂,往乾清宫行去。 从内阁大堂到乾清宫可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如果以为入阁叫做‘入直文渊阁’,就以为内阁设在文渊阁那就错了。前朝的时候,内阁确实在文渊阁,后来大昌建朝后,文渊阁失了场火,内阁就从文渊阁挪至紫禁城南城根儿下。 也就说从内阁到乾清宫,差不多是从午门东侧一路往前,经过文华殿、文渊阁、箭亭,过景运门,才能到乾清门。不过这些阁老们也走惯了,倒也不觉得会远。 一路上,偶遇了许多内侍和官员,见到吴阁老都是毕恭毕敬,吴阁老也就捏着胡须做微笑状,一直到入了乾清门,才改作了恭敬之态。 吴阁老到乾清宫殿前,正好中书舍人林邈从殿中走了出来。 林邈这个中书舍人可与内阁两房的中书舍人不同,全称应叫做中书科中书舍人,直接对应皇帝,而不是像内阁诰赦房和制赦房中书舍人,是协助阁老们完成各项政务的。 其实都是打杂跑腿,不过因为服务对象不一样,地位自然不同。 也因此吴阁老还特意和林邈说了几句话,顺道问候了嘉成帝的龙体安否。 即是给林邈面子,二来也是表现自己忠君之心。 「陛下龙体安泰。中堂大人,下官还有要事要办,就不多陪了。」林邈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便匆匆忙忙走了。 留下吴阁老回头看了他背影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厉芒。 他可没忘了自己经历之前的那一遭,全都是因为此人的学生。好你个林邈,好你个北麓,别以为你们佯装划清了界线,就能抹掉其中干系的。 吴阁老可不是一般庸人,自然知晓有的时候很多东西都不能从表面视之。 这时,郑安成从殿中快步走了出来,还未到跟前,脸上的笑就拉开了。 「中堂大人,陛下在殿中久候多时。」 见了这笑,吴阁老心中更觉安定,便也挂着笑和郑安成唠了几句家常,便随着他入了殿中。 第19章 到了御书房,嘉成帝正伏案批折子。 吴阁老眼圈徒然红了,疾走两步上前,便扑通跪了下来。 「陛下。」 「吴爱卿来了?怎么……郑安成,还不快去扶吴阁老起来!」 郑安成忙哎了一声,就上前去扶吴阁老。吴阁老就势站了起来,一副无颜面对,又是苍老病弱之态:「老臣羞愧,老臣治家不严,竟是惹出这等大事,陛下竟还顾念老臣,老臣无颜面对陛下。」 嘉成帝放下手中的朱笔,越过龙案,走了过来。 「吴爱卿乃是朝廷肱股之臣,为朝廷效力多年,不过是家中晚辈不懂事,朕又不是无道之君,岂会做出那等株连之事。」说着,嘉成帝叹了口气:「只是吴大人要体谅朕,朕毕竟乃是一国之君,要面对天下苍生和满朝文武,所以才会判了你侄儿流放三千里之罪,还望吴爱卿不要埋怨朕。」 「老臣岂敢!老臣还要叩谢陛下网开一面,可怜我吴家只这一脉,这若是换做他人是要抄家灭九族的大罪,是陛下给老臣留了颜面,不至于让老臣这张老脸丢个干净,老臣真是……」 说着,吴阁老又要跪下给嘉成帝叩头,却被嘉成帝让郑安成扶了起来。 嘉成帝回到龙案后坐下,道:「如今吴大人病愈还阁,也算是阖朝上下的喜事,还是不要说这些让人不美的话了。吴大人对朝廷的一片赤胆忠心,天知地知朕知满朝文武都知,虽说朝廷律法森严,但法不外乎人情。」 「陛下圣明!」 这次吴阁老的下跪没人再阻,直到他跪了又磕了头,嘉成帝才仿若大梦初醒让郑安成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之后君臣之间又说了些体己话,嘉成帝才挥退了吴阁老。 「老匹夫!」 待吴阁老走后,嘉成帝目含怒焰砸了手里的折子。 「陛下息怒!」郑安成忙劝道。 「朕,怎么息怒?!」嘉成帝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半晌才道:「先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是搬了这块儿石头来砸朕的脚。」 这话其实是有缘故的,当初先帝和一班文官斗,他作为一国之君,自然不能亲自下场,自然是培养自己的班底来借力打力。可那一班人倒是压下去了,又培养了一批蠹虫。 等先帝反应过来,已是为时尚晚,之后先帝鼎成龙去,自然将祸害留给了嘉成帝。 这话郑安成可不敢接,只能垂着头做鹌鹑状。 说完,嘉成帝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了,又改口道:「先帝艰难,也是这帮文官误国,祸害了前朝,如今又来祸害我大昌,总有一天朕要把这群老匹夫都给挫骨扬灰!」 作为一个一国之君,能说出这般狠毒的话,看得出嘉成帝也是恨急了。 怎么不恨?! 堂堂的一国之君赈灾没有银子,竟得依靠大臣募捐才能凑足银两。国库穷得叮当响,寅吃卯粮,可大臣们个个肥得流油! 若论嘉成帝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群人给抄家灭族了。甚至期望太子康复,都没有如此执念。 提及这个,嘉成帝自然又想起太子,浓眉紧缩。 「走,去看看太子。」 太子的情况更加不好了。 那些个太医们用尽办法,都束手无策,便开始寄托在各种偏方之上。如今能用的偏方用尽,除了将太子的身体折腾得更是虚弱,也别无他用。 现在太子模样甚为恐怖,手脸上的疮烂了好好了烂,如今变成一块块紫红色疤痕留在表皮上,像蟾蜍身上的毒囊,让人望而生畏。他最近甚至有些癔症了,每日都是嚎哭尖叫,现在的东宫形同鬼蜮,若不是实在逼得没有办法,没人愿意进来。 甚至一向看重太子的嘉成帝,在屡屡见到这一幕后,都不禁起了厌烦之心。 本来嘉成帝的心情就不大好,来了后更是不好,发了通怒后,便离开了东宫。 出了东宫大门,嘉成帝问道:「皇后最近如何?」 郑安成弯着腰答:「娘娘最近凤体比之前好多了,马嫔娘娘经常带着三皇子去探望娘娘,如今娘娘欢颜渐多。」 嘉成帝叹了口气:「皇后也是——」顿了下,他又道:「去看看皇后吧。」 一行人便折道去了坤宁宫。 这叫宛琼的女子颇为聪慧,很多东西招儿都是一点就通。 之后来了客人,招儿刻意让她上前试试。 虽是可见紧张之色,到底也算是有模有样,可以料想假以时日后,必能独当一面。招儿很满意,也因此更是用心教她,宛琼也是悉心学着,两人相处融洽。 中午是招儿回去做了饭,吃罢后拿了一份来店里。 宛琼一面夸着招儿做饭手艺好,又好奇问道:「老板,你即开着铺子,难道家中没有下人,居然还要你亲自下厨?」 招儿笑着道:「咱俩都这么熟了,还叫什么老板不老板的,叫我招儿吧。你叫我老板,我听着也不太习惯。」 「这——」宛琼犹豫了一下,到底也是改了口,唤了一声招儿。 招儿又说:「至于你说下人这事,咱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寻常都是自己做惯了的,有个下人我也不习惯。」 「还未知晓招儿的夫君是做甚的?我见你做妇人打扮,又说有孩子,应该是嫁人了吧?」宛琼目光闪了闪,问道。 「我家夫君?他啊,就是个小官。」 宛琼做吃惊样:「没想到招儿还是官夫人,如此一来我更不能叫你招儿了。」 招儿忙挥手道:「可千万别说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我不是说了,我家夫君就是个小官,我也到不了做夫人的地步。」 之前小两口就为这事议过,薛庭儴受封六品修撰,按制招儿作为其正妻,妻随夫君官职,可加封六品安人。 第20章 虽是按时下风气,只要丈夫为官,都能称之夫人,可正经来说只有一二品大员的夫人,才能被叫做诰命夫人。所以招儿才会这么说。 「既然是官家,就更应该有下人了。」 招儿也不懂这宛琼为何就和下人较上真了,不过她也老实的回答:「咱家宅子小,再说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也用不上下人侍候。至于做饭,他们爷俩也吃不惯外人做的饭,所以平常就是我自己做了。家里倒也有个下人,但当门房和车夫之用,丫头倒是没有。」 「招儿你可真是贤惠。」闻言,宛琼感叹道。 招儿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不贤惠。」 之后,待宛琼吃罢了饭,招儿将碗筷收拾了回去。陪着弘儿午睡了半个时辰,等起来后她去店里,见宛琼依旧坚守着,这期间宛琼也做了好几笔生意,店里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见此,招儿对宛琼更是满意。 到了差不多申时,招儿想着薛庭儴快下值了,再加上到底是第一天,就让宛琼回家,让她第二天还是老时间来,并打算将店门关了。 宛琼也没有拒绝,帮着招儿将店门关了,才离开王记花坊。 她一路走出井儿胡同,一直走到手帕胡同,才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中,丫鬟莺歌正等着,一见她就急道:「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奴婢快急死了。」 吴宛琼浑不在意说:「急什么,不是让你先回去,等到了下午再来接我。」 莺歌委屈道:「奴婢哪敢丢姑娘一个人。再说了,奴婢若是回去了被人发现,可不好交代。」 这么说来,莺歌可是坐在马车里等了吴宛琼一天。 见此,吴宛琼道:「辛苦你了,明儿你就别在这儿等了,随便找个茶楼或者酒楼喝茶都可。」 「姑娘,你明日还要来?」莺歌大惊失色道。 这话就有些僭越了,吴宛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莺歌忙吓得不敢再吱声。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车都动了,莺歌才小声道:「姑娘,你说你让人打听那新科状元,又找到他家铺子里,此人可是已经娶亲生子了。」 吴宛琼抿了抿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越来越多话了!」 莺歌哭丧着脸道:「这事若是让老爷知道……」 「我爹不会知道的。另外,你也不要多想,我对此人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我只是对他的妻子有几分好奇。」 「可……」 接下来的话,莺歌再不敢多说,也心知姑娘虽是性格柔和,但若是惹了她发怒,结果不是她能承受的。 且不提这些,之后吴宛琼便每天都来铺子里做工。 过了几日,招儿差不多觉得她能独当一面了,就与她定下了每天她负责开门,吴宛琼辰时来店里,到下午申时的时候,就可以下工了,剩下的时间招儿看店。 至于工钱的话,一个月是一两银子,不过可以从卖掉的东西里提到不等的银子,以招儿对自家店里生意的估计,宛琼一个月可以得到三两到四两不等的工钱。 这份工钱对京城这地界来说,已是不菲,足够她一个人生活。 其实招儿打算是再请两个女伙计的,可因为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手,便只能搁置下来。 因为吴宛琼每天都是申时下工,而薛庭儴也是申时从翰林院下值,所以两人并未撞见过。薛庭儴只知道招儿请了个女伙计,具体详细却并不知晓。 这日,薛庭儴从翰林院回来,只胡三一人在家。问过之后才知晓,招儿和弘儿都在店里,他也没在意回房换了衣裳,坐着歇了歇脚,又喝了一盏茶,还是不见母子俩回来,便找去店里。 此时王记花坊中正忙碌,今儿也是巧了,逢着吴宛琼要下工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客人。这种情况下,她自然不能走,便留下来帮忙。 世人千千万,有些人买东西爽快,有些人则是磨叽,而今日这几个女客人就是性格磨叽的。也是王记花坊的东西都不便宜,自然要多做斟酌。 好不容易将这波客人侍候走了,又来了两个客人,招儿和吴宛琼两人便一个忙着招呼客人,一个看店并看着孩子,顺道不忘插言给些建议什么的。 终于这单生意总算做下了,招儿说得口干舌燥,正坐下来喝水。 薛庭儴来了。 「你今天下值怎么这么早?」说完,招儿下意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反应过来自己忙忘了时间。 「今天生意很好?」 招儿又喝了一口水才道:「可不是,每天生意都不差。」 「找伙计的事要抓紧了。」 招儿嗔了他一眼:「你说起来倒轻巧,哪有那么容易,就是宛琼也是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男伙计倒是好找,可女伙计……」 说着,她叹了一口。 薛庭儴总觉得宛琼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正想说什么,突然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了。 「瞧你这小手脏的,等回去后姨姨帮你洗一洗。」 招儿笑着站起来,道:「眨个眼的功夫,这小坏蛋就跑不见了,多亏了宛琼你帮忙看着。」 「招儿,你这么客气做甚,方才那客人实在太难应付了,若不是你出面这生意指定得丢,我帮忙看着些弘儿也没什么……」之后的话语,在看见薛庭儴后,莫名其妙失了声。 招儿见她脸色有些不对,还以为是见了外男紧张,忙道:「宛琼,这就是我家夫君。」又对薛庭儴道:「庭儴,这是宛琼。」 此时吴宛琼已经恢复了镇定,拉着弘儿拘谨地站在那里,半垂着眼帘对薛庭儴点了点头,不过没说话。 薛庭儴面色一下子就变了,眼中各种晦暗翻滚。 第21章 这时,弘儿一下子扑了过来:「俊俊爹,你今天给我带好吃的没有?」 薛庭儴被撞了个猝不及防,为了掩饰,他顺势将弘儿抱起来,垂眼与他说话:「爹给你带了豌豆黄。」 「那好呀,咱们去吃,小狗子饿啦。」 「不准吃多了,不然晚饭你又吃得少。」 「娘,我知道了。」说着,弘儿又催薛庭儴赶快抱他去吃点心。 父子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招儿这才不好意思对宛琼笑了笑,道:「这孩子就是皮,成天稀奇古怪的话特别多。」 这话是在解释之前弘儿叫薛庭儴为俊俊爹,此话起源于一次薛庭儴和招儿玩笑,却被这小崽子听去了,然后薛庭儴就成了俊俊爹。 吴宛琼有些钦羡道:「弘儿真是可爱。」 闻言,招儿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佯装去收拾台面,并跟她轻快的说,时候也不早了,让她赶紧回去。 吴宛琼又看了那门口一眼,跟招儿道了别,便离开了王记花坊。 等她走后,招儿却叹了口气。 她能看出宛琼的羡慕,却不敢多说什么,宛琼年轻守寡,又没个孩子在身边,孤单是可以想象的。她就怕跟她说多了,是时她回去后难免会伤怀。 招儿又守了会儿,见时候也不早了,便收拾着将铺子关了。 回去后,薛庭儴正抱着弘儿,拿了本书与他讲,小家伙儿也听得有滋有味的。 父子俩一个说,一个听。 听着听着,当儿子就问起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然后当爹的也不厌烦,一一解释给他。 招儿笑了笑,换了身旧衣裳就去灶房里忙上了。 晚上吃罢饭,先给弘儿洗澡。 这宅子里专门辟了间房子做浴间,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浴桶。小的是给弘儿专用的,其实也就是个小木盆。 如今天还正热着,所以招儿备的水是温水,把弘儿剥光丢进盆子里,他显得十分兴奋,不停地把水往盆子外撩,招儿蹲下给他搓泡泡,他又抹了泡泡往招儿脸上抹,可把招儿给气的。 母子俩就这么一面洗一面宛如打仗,笑声在书房里都能听见。 正房的西间,是薛庭儴的书房。 此时他坐在书案后,外面的天已经擦黑了,他却没有点灯,任自己沉浸在无边黑暗之中。 他终于想起梦中遗漏掉的那一段了,就在见到那个人的时候。 在那梦里,他是入了翰林的,却只是普通的庶吉士。 过了馆选后,他便匆匆回家了一趟,却没有久留,就匆匆回了京城。 招儿母子没与他同来,一来孩子太小,不适宜长途跋涉,二来也是京城这边还没安顿下来。 再之后,初入官场的混乱与琐碎,占据了他所有时间。 吴阁老是他的座师,他免不了上门拜访一二,尤其吴家和沈家又是那种关系。 薛庭儴也不知吴家是怎么看中自己的,毕竟当初他实在称不上出类拔萃,比他优秀比他样貌更好的人数不胜数,可偏偏有一天有人暗示他,吴阁老有一独女,待字闺中。虽是之前嫁了一次,但男方是个没福气的,成亲不过半载,便出了意外身亡。 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凡处在官场里的人都明白。 可彼时他初出茅庐,又下意识觉得自己有妻有子,难道抛妻弃子去攀高结贵不成?便拒绝了。哪怕他十分明白若是答应下来,对他寓意着什么,是一条通天大道摆在他的面前。 他有想过这么一来肯定会得罪座师,但又想座师乃是堂堂次辅,不至于跟他个毛头小子计较。 之后事情果然来了,他因犯了错被逐出翰林院,下放到一个穷山恶水之地任县令。 那时候,他还是有些年轻气盛的,心知肚明这是刻意报复,可他一不贪赃二不枉法,就不信他们能拿自己如何。 这事他没有敢和招儿说,他顾忌着颜面,也是不想让她担忧。所以招儿还以为他在京城,实际上他已经离京远赴那个边陲小城上任了。 直到去了那个地方,他才明白在官场中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有多么难。 作为一个农家子的出身,他心知农人的艰难与辛苦,所以曾经他是想过以后定要做一个为民请愿的好官。 看似说得简单,实际上想做到却是难之又难。 巴结上级,应付下面各个小吏,是首先要做到的。 不讨好上级,考绩拿不到上等,升官是不用想,说不定遭到贬斥。而历来就有这么一句话,任你清官似水,难逃吏滑如油。讲的就是地方官都是吏部铨选外派下来,且是三年为一任,自然不若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吏熟悉当地环境。 有些‘大人’若是不能洞察秋毫,很轻易就会被下面的一些人联手架空。而吴阁老既然想刁难他,自然不会给他选个什么好地方,而他上任的那个小县就是如此。 他甫一到任,就连吃了好几场闷亏。 从一开始的固执己见,到为了对付那些小吏,他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拉拢打压,还学会了以权谋私。 终于,一片清明,他终于可以是个当家做主的县太爷了,也替老百姓做了几件实事,却面临任期满被调离的事情。 到了新上任的地方,面对的又是与之前差不多的处境。 如今他也算是有了经验,该敲打敲打,该拉拢拉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底也是疲于劳累,偶尔他也曾想过若是自己当初答应了,是不是不用经历这一切?是不是也可以像那些同年一样,安安稳稳坐在翰林院中,喝喝茶谈谈天,等着加官进爵,步步直上? 他不太敢往更深层的地方去想,此时的他已经见识到太多的人性,也意识到自己的改变,他并没有自信若是重来一次,自己还能像当年那般坚守本心。 第22章 一去就是几年,此时招儿也知晓他被外放之事,一再提出要来找他,说弘儿现在已经大了,却根本不知道爹是什么样。 他心中愧疚难安,自惭形秽,又想到底处境比之前好了不少,便递信回去让她来找他。 而招儿就是在找他的途中,所坐之船在路上出了事。 自此便是天人永隔。 收到消息的他,不敢置信。 不顾朝廷明令禁止官员无故不得离开所属辖地,远赴出事的地方亲自查证,却面对船毁人亡的事实。 那段时间,薛庭儴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等他终于开始有了自己的理智,为招儿母子俩办了丧事,回到所属辖地,却面临被上峰问责,并上奏朝廷弹劾他失职之罪。 他回京述职,情况十分糟糕。 彼时,沈家待他宛如路人,而他因为匆匆被下放出京,也没有几个可帮上忙的友人。他几近万念俱灰,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所有一切都不在乎了,却突然有一个人来找了他。 是他的一位同科,两人熟识,也有几分交情,却并不是太深。 此人十分殷勤,为他出谋划策,让他去求座师吴墉。还说座师历来大度,定然不会对他置之不理。 出于一种诡异的心态,他听从此人劝说备了礼上门,吴阁老虽是对他有几分冷眼,但架子端得并不算高,也答允为他出头。 那一刻,他心里便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个阴谋。 果然他顺水推舟与吴阁老尽释前嫌,又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羞愧和后悔,之后在吴阁老的帮助下成功留京,在一个水到渠成的时候,有人对他提了吴阁老想招他为婿的事情。 他何德何能! 这个问题,梦里的他不止一次自问过,还是在娶了吴宛琼以后,才得到了解答。 此女心态诡异,竟对他有一种十分莫名其妙的执念,这份执念来得很诡异。而这份孽缘的起初竟是一次他并不知晓的偶遇,以及沈吴两家宛如儿戏似的默认。 得知了事情真相后的他,觉得可笑至极。 因为一份来得莫名其妙的好奇,因为沈吴两家要再次联手,所以他的整个人生都被改变了。 …… 招儿好不容易才给弘儿洗了澡,已是累了一身汗。 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她拍了弘儿小屁股两下,却惹得他哈哈大笑。 「薛庭儴,快把你儿子抱走!」 听到喊声,薛庭儴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匆匆去了浴间。 浴间的门从里面打开,招儿衣裳湿了大半,呈半透明状贴在身上,发梢上脸上都是水,衬着白里透红的脸,宛如一朵出水芙蓉。 薛庭儴当即就愣住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招儿瞪了他一下,将用大布巾裹着的儿子,塞进他怀里:「看什么,快把小臭蛋抱走!你去给他穿衣裳,把头发擦干了!我先洗,我洗完了,你再洗。」 她的声音凶巴巴的,却满是鲜活。 鲜活得让薛庭儴依旧还沉浸在之前回忆里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几下。 「怎么了?」见他也不动,模样有些怪怪的,招儿忍不住问道,又用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发什么癔症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刻意看了她一眼:「我看好看的。」 好看的? 招儿下意识低头看胸前,就见那薄薄的布料已经阻挡不了异常的凸起了。 她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因为他的注视,那处敏感的挺得更高昂,就像一朵儿欣欣向荣的小花儿,正在摇曳生姿展现自己的美丽。 她的脸刷得一下红了,砰一声将门关上。 薛庭儴低头看了看怀里好奇看着爹娘在搞什么的,细皮嫩肉粉扑扑的小崽子,当即心情愉悦起来,那就是个梦而已。 如今他既然知道了梦,自然不会让那一切再发生。 谁也不能! 终于一家三口都洗白白躺在炕上了,招儿也累去了半条命。 她时不时便去揉自己的腰,薛庭儴瞅见了,便去给她揉。他手大,力道不轻不重,揉得十分舒服,招儿就任他揉。 弘儿见此,也忙上去给娘揉,不过他哪里揉得好,就是拿个小手拍来拍去的,纯粹捣蛋。 但招儿却是笑眯眯的,还说弘儿长大了,知道孝顺了。 弘儿知道孝顺是什么,爹跟他讲过故事,知道娘这是在夸他,得意的同时更是努力的忙来忙去。 可惜没当爹的段数高,被薛庭儴一阵指挥,就指挥去给娘捏腿腿了。 薛庭儴和招儿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吴宛琼身上。 招儿把吴宛琼的身世说了一遍,而后感叹道:「宛琼也是可怜,年纪轻轻没了丈夫,也没个孩子傍身,孤零零的一个人。」 薛庭儴轻哼了一声:「你倒是容易信任人,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你去让人查过来历?」 招儿一愣,道:「这倒没有,不过人骗我这事做甚。再说了,你以为我蠢啊,来历不明的人就敢往铺子里收,我看过她的户册,还有保甲开具的文书。确实是京城人士,夫亡,独留她一人,也没有子嗣。」 薛庭儴眼光一暗,这吴宛琼做事倒是面面俱到,不愧是吴阁老的女儿。且这种事对旁人来说也许很难,但以吴宛琼的身份来说,随便造一份太简单了。 他之所以会没说是吴阁老,因为吴阁老不可能会让自己女儿去一个商铺做工,并以女伙计的身份进入他家中。 如今两家算是仇敌才是。 唯一能解释清楚的就是,这是吴宛琼个人行径,且吴阁老并不知情。 至于吴宛琼为何会如此费尽心机,干出这等莫名其妙的事。薛庭儴只能用莫名其妙的执念来解释,反正吴宛琼心里想什么,在那梦里薛庭儴不知道,也不屑知道。 第23章 如今亦然。 「反正你平时多注意些,人心隔肚皮,而京城这地方水太深,都是尔虞我诈,居心叵测。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是你的对手,派来专门刺探你商业秘密的?」 这话倒是把招儿说愣住了,也许她以前还不相信什么商业秘密之说,来到京城后却是相信了。地方大了人就多,人多了就会产生竞争,为了抢生意什么事做不出来?就好比她之前盘下的那两个作坊,不就是人想挤兑她没挤兑成,反倒被她弄垮了生意。 「还有,你之前不是说京城商会和山西商会,有人上门来拜访过你,可你却懒得与他们打交道?」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招儿就满肚子气。 随着王记花坊渐渐在京城崭露头角,如今招儿也进入各地商会视线范围内。 所谓商会,起源于商人地位太低,一种抱团守望相助的现象。直至发展成为了保护同行、同业乃是同乡的利益,以联合成立会馆或者商帮的形式,进行垄断、划分、排他。 每个商会都有龙头老大,而商会中又划分了很多行业,例如做粮食生意的,有粮食生意的顶尖人物,做笔墨纸砚刻坊之类的,也有他们一系公认的龙头人物。每个龙头人物其下都会有很多或大或小的鱼虾,这些人把持着整个市场。 而王记花坊得突然崛起,再加上其侵占当地绢花市场的速度太快,难免侵害到别人的利益。 这不,就有人仗着自己在京城年头长,又在商会里有几分薄面,就让商会出面从中说合。 说合是好听的,其实就是暗示招儿,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招儿不同这些人,乃是野班子出身,至今做生意除了自己摸索,就是薛庭儴言传身教的一些东西。 她哪里会吃这一套,也是没什么见识,开始当对方是想来讹人,就把人撵走了。等再次来,招儿从薛庭儴口中获知商会是干什么的,这才明白其中的干系。 不过她依旧没怎么给这些人好脸。 说白了,规矩都是针对下面人的,那商会的高层几个大商人,个个做着垄断的生意,也没见着谁跳出来说侵害了别人的利益。 招儿可不吃他们这一套,她这人历来没有把吃进嘴里的肉,往外吐出去的习惯。且向来吃软不吃硬,若是有说有量,也许她会为了大家都遵守这项规则,也去克制自己顺时随俗,偏偏对方瞧不起她,给她甩了脸子。 你都甩脸子了,我还能把脸贴上去给你打不成?所以招儿才懒得搭理这些人。 且招儿在弄清楚商会是干什么的,自己也琢磨过了,她如今这绢花生意可不是靠门市来做,而是走了之前和王记菜行一样的路—— 由点及线,全部都分散了出去。 京城这里是各个小摊贩、货郎,及小地杂货铺,然后由京城往外扩散,每个地方差不多都是同样的模式。 你跟小摊贩、走街串巷的货郎以及杂货铺说商会? 别说这种小老百姓知不知道,即使知道,人家也懒得搭理你啊。一来,你不会动大干戈去对付一个小摊贩,二来摊贩千千万万,有本事都去制裁去。 所以,在招儿眼里,这些商会就是纸老虎,根本吓不住人。 对于她这种想法,薛庭儴既觉得错愕,又觉得好笑。 错愕的是招儿的想法历来与众不同,好笑的是她这想法似乎也没什么错,那些商会牵制的都是些大商人大商行,人家哪里会去跟个小老百姓计较三瓜俩枣去。 可问题是,偏偏这三瓜俩枣动了太多的利益。 这些利益对那些日进斗金的大商贾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却也已经被人注意上了。 这就说明,说不定假以时日以后,王记花坊就会被人正式,而到那时候可能迎来的就是整个商会的联手压制。 为此,薛庭儴特意对招儿晓以利害。 这不,为了防范,也是为了不被人从材料货源的根本上压制,招儿已经让高升前往江南那边了,就是为了能找到充足而稳定的货源。 其实招儿本来就有这种想法,从京中的布商手里拿货,等于让人扒了几道皮,江南一带是出产各类绢布丝绸的地方,还不如从源头着手。 「你该不会以为宛琼是那些人派来的吧?那他们也太看得起我了!再说了,弄个人在我身边能有啥用,偷学秘方技术?咱家也没有啊,那绢花人人都能做,咱们抢了不过是先机而已。」 薛庭儴摸了摸鼻子:「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句而已,凡事小心为上,毕竟今时不同以往。对了,京城商会你可以不搭理,山西商会还是可以接触一二的。这样一来消息灵便,二来也是拉拢借势,凡事有利有弊,全看你怎么去做了。」 招儿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其实她倒也不是排斥去接触外人,只是如今有个孩子,总觉得当娘的就该守在孩子身边,而她身边如今确实没有当用的人手。 越想越头疼,她也懒得再多想这件事,便推说以后再说。遂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道:「说起这个,又到了给秀兰他们送红利的时候了,我账也没盘。」 如今关于王记花坊的生意,李、毛、陈三家自打搬离后,就再未插过手,可当初即是合伙生意,自然还是要分红利的,不过所占份额并不多。 一来当初招儿出的铺子和主意,二来几家投进去的钱也不多,再加上现在生意只靠招儿支撑,招儿当初说给几家一家一成,他们都没有要,只是一家要了半成。 即使这半成,也是所获不菲,等于当初用极少钱买了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唯独陈秀兰如今还依旧兼着给花坊研制新花样,和做一些更高级盆栽,还能另外再获得一份银子。 招儿想起攒了多时,一直没抽出时间盘的账,脑袋都是疼的。 第24章 想到若是自己来弄,可能一夜都做不完,她不免就将主意打到了薛庭儴的身上。她伸手戳了戳薛庭儴的胳膊,道:「你帮我看两本呗。」 求人都没有个求人的样子,薛庭儴眼皮都懒得撩她一下。 招儿大窘,想了想不甘心,又去戳他,嘴也甜了许多:「你算盘打得比我快,看账也比我快,你是咱家当家的,家里的事难道你不管?」 听到这句当家的,薛庭儴眉眼儿都活泛了起来,但依旧端着。 招儿瞄了他一眼,往旁边一倒,还借着弘儿的遮挡装哭:「弘儿,你可要快快长,等你长大了,就帮娘打算盘看账本,可不要学你爹,你爹不会心疼人。」 「娘,你别哭,弘儿很快就长大了。」 薛庭儴气笑了,顺手就在那结实挺翘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不心疼你,你以前那些账本是谁帮你看的!」 说着,他就去炕柜里,把招儿攒的那些账本拿了出来。并在炕桌上摊好,又把算盘摆上,放好了笔墨纸砚。 这时,招儿凑到了近前,讨好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薛庭儴回了她一记冷哼。 「照这么说来,原来招儿你当初和你丈夫是这么成亲的啊。」 吴宛琼口气有些怪怪的,招儿下意识就觉得怪,却又想不出哪儿怪。她去看对方的脸,见其面色自然,眉眼儿都是感叹,说完后又继续做着手里的针线,便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 其实招儿并不太愿意提这个话题,可与吴宛琼两人说话时,却聊到了这件事上。吴宛琼说她丈夫是他爹的学生,而她爹是个落魄秀才,见其上进好学,刚好也到了岁数,便将自己许配给了学生。 说完自己的事,又顺口问上她了。招儿见两人平时相处融洽,闲来无事也会聊一些彼此的事,便没有隐瞒自己是薛家童养媳的事,也因此才会有这么一出。 招儿历来不是个喜欢恶意揣摩人的性子,事情罢了就转头扔在了脑后,两人又说了些其他事,这时有客人上门,吴宛琼便忙丢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去招呼客人了。 招儿拿起吴宛琼的绣绷子看,见上面那鸳鸯戏水绣得栩栩如生,不免感叹其绣艺精湛。 而她就不行了,做做衣裳,绣个简单的花样还行,这么复杂的就只能望洋兴叹了。幸好她也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性子,看了看便放下了。 那客人只是进来看看,很快就离开了,吴宛琼走了回来,刚好看见招儿放下自己的绣绷子,笑着对她道:「招儿,你喜欢吗?若是喜欢,等我把这副绣活儿做了,到时候帮你做在裙子上。」 招儿连忙摆手:「还是不了,你绣得这么辛苦,再说了我也穿不了这么花哨的样子。」 「那要不做成肚兜也可?」 招儿当即道:「宛琼,真不用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也干不来这种事。这花样我见你绣了这么久,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吴宛琼也没再多说,只是道:「我打算帮弘儿做身衣裳,到时候做上小老虎的花纹。弘儿生得白净,到时候肯定穿上好看。」 「那怎么好意思?」 「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得谢谢你留我在这里做工,弘儿生得可爱,我喜欢都还来不及,给他做衣裳也不枉他叫我一声姨姨。」 见她提起弘儿,眉眼顿时鲜活的模样,招儿犹豫了一下,道:「宛琼,你那亡夫也去了几年,难道你就没有再嫁的打算?」 吴宛琼愣了一下,垂下头去:「在这京里,我孤身一人,也少与旁人有交集,再说了我也不想再嫁了。」 「你还这么年轻……」 正说着,就听见弘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在门后响起,还夹杂着薛庭儴的声音。 却是薛庭儴从翰林院下值了。 薛庭儴已经换了身衣裳,还是他惯穿的青色长袍,却因为身形修长,人又生得白净俊秀,显得格外有一股儒雅的味道。 此时他正低着头和弘儿说话,父子俩手拉着手,看起来格外温馨。 弘儿进来后,就直往招儿扑来。 欢快地叫了声娘后,才去了吴宛琼面前叫了声姨姨。 招儿去了薛庭儴的身边,笑道:「你日日这么早下值,就不怕上峰训斥于你?」 其实她这不过是笑语,薛庭儴也就笑着说:「我上峰见我恪尽勤勉,为人上进,夸我都还来不及,又怎会训斥于我。再说了,我若是回来晚些,你不是要怀疑我和同僚去喝那花酒,是时拈酸吃起醋来,晚上不让我上榻,我可就冤枉死了。」 薛庭儴这话有些突兀,不过他向来在自己面前没个正形儿,招儿也就没多想。唯独觉得当着吴宛琼说这种夫妻之间的秘事,多少觉得有些窘然。 这喝花酒其实是有典故的,那还要说到之前毛八斗他们还在的时候。 一次林嫣然和毛八斗闹了起来,事后他们才知道原来竟是林嫣然在毛八斗身上闻到了胭脂香味儿,而那种胭脂林嫣然没有,一问之下才知道毛八斗李大田两人,和同乡去喝花酒了。 其实就是喝了酒,根本没找姑娘,且当时两人也是抹不开面子,才去了一趟。可就为了这事,林嫣然和毛八斗闹了一场,闹完连累李大田也吃了牵连。 好不容易把那边劝住了,两人回了房,招儿就问薛庭儴有没有喝过花酒。 其实就是顺口一句,可能也有点儿想问的心思,薛庭儴就笑话招儿是个大醋缸,两人嬉闹了一通,日后才会有这吃花酒一说。 这边招儿担心被吴宛琼听了去,那边吴宛琼可能也觉得尴尬,便拉着弘儿去了门边。 见此招儿总算松了口气,才继续和薛庭儴说话。 吴宛琼拿着一朵花给弘儿玩,眼睛克制不住往那边看去。 第25章 就见这两口子似乎因为身边没人,就少了许多顾忌。那薛庭儴一改斯文儒雅的模样,竟是对招儿动手动脚起来。 时不时捏她鼻尖一下,或者拿手去触她的脸颊,更甚是还去搂她的腰。而招儿似乎毫无察觉,也似乎觉得这样没什么。 她哪里知道招儿是被薛庭儴耳濡目染习惯了,所以才会觉得没什么。 「姨姨,花花都被你掐烂了。」 弘儿的声音,让吴宛琼顿时惊醒过来,她这才发现自己本是顺手在门口的花盆里摘了朵花,想给弘儿拿着玩,却是因为手劲儿太大捏得花都变了形。 「哎呀,姨姨掐错了地方,姨姨再给弘儿摘一朵。」说着,她慌忙把烂掉的花扔在花盆里,又从里面摘朵。 这花是用来装饰门头的,里面种的都是些野花,是之前拆建小花圃时移植出来的。招儿见生得旺,舍不得扔,便用了花盆养着,平时就丢在店门前,也不用管,只用时不时修建一下就可以了。 为了掩饰,吴宛琼又从花盆里摘了几朵,给弘儿缠了个小花环,让他拿着玩。而另一边薛庭儴看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你在看什么呢?」招儿的声音蓦地响起。 满是冷漠的脸当即变成了春风和煦,薛庭儴示意招儿去看,并笑道:「我在看那臭小子,不知道拿着花儿又去哄哪个女娃娃了。」 那边弘儿拿着小花环,便乐滋滋地跑了。 招儿笑了笑,道:「你快跟去看看,宛琼也该下工了。弘儿若是饿了,你先给他吃些东西,等会儿我就回去做饭。」 薛庭儴点点头,却并不走,而是拉着招儿往里面去了点。 「你干甚?」 薛庭儴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招儿当即窘道:「你行了啊,这是在外面。」 他还是拿手指点了点脸,又去看外面,一副你不干我就不动的样子。 招儿又急又窘,又怕被人看见他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到时候里子面子都没了。也心知这货是个固执的,想干什么不干着绝不罢休,忙垫脚对着他脸颊碰了碰,薛庭儴这才施施然去了外面。 这一切别人没看到,却被门边的吴宛琼尽收于眼底,见薛庭儴走出来,她忙转过头做认真看着不远处弘儿的样子。 薛庭儴从她身旁经过,本是已经走过去了,却又往后退了两步,也没看她,就道:「招儿让你下工。」 之后,便留了个背影给她。 阳光灿烂,可洒进这阡陌纵横的巷子里,却被切割成了一片一片。 刚好薛庭儴便走进了一片阳光灿烂之处,淡金色的阳光下,青色的背影挺拔如竹,满是绝然与冷漠。 不知怎么就刺痛了吴宛琼的眼睛。 她下意识抬手遮了遮脸,里面响起招儿唤她的声音,她匆忙站起来,也没进去,就在门口对招儿说一声回去了,就匆匆走了。 留下招儿看着她遗留的绣活儿,想了想还是忍下叫住她的冲动,反正明天还是要来的,没带回去就没带回去吧。 还是在老地方,吴宛琼登上马车。 车里坐着莺歌。 也知道这么着不是长久事,所以吴宛琼特意在自己陪嫁宅子中择了一处,她去上工的时候,莺歌和车夫阿五就待在那宅子里,等她下工时再过来接她。 莺歌似乎看出自家姑娘的异常,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吴宛琼用手抚了抚脸,道:「没什么,就是可能被晒着了,有些头晕。」 莺歌心疼得不得了,小声抱怨道:「姑娘,你说你这是图了什么。」 图什么? 吴宛琼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本来该是洁白无瑕的,却因为这阵子做工,难免粗糙了些。 这种粗糙与之前的她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可她偷偷看过招儿的手,那是一双还不如她身边丫头的手,满是薄茧,手背肤色不均,还有几点颜色很浅,一看就是久远的烫疤。 洗手作羹汤。 她不是没有做过,却从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只用动动嘴,其他的由下人做了便是。她见过那种从油锅里溅出的油点,吓得她当即避远了,后来厨房里的下人一概受了罚,她以后也再不往灶台前靠近。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偏偏有人爱之若宝。 也许旁人没注意过,吴宛琼却是不止一次见到过,薛庭儴趁人不注意偷偷摩挲招儿的手,好像是最上等的玉石摆件儿。 她到底图什么呢?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吴宛琼放下手,悄悄藏进袖子里。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什么。 在车到吴府之前,吴宛琼便在莺歌的服侍下,换了一身衣裳。褪去那身粗棉布的衣裙,换上了华服,她不再是那个小寡妇宛琼,而是吴家大姑娘吴宛琼。 吴宛琼是从后门进的府,刚回自己的院子里,就有人来请她了,说是老爷请她去一趟。 整个吴宅中,守卫最是森严的,当属吴阁老的书房。 不过这种森严对吴宛琼来说,却是并不存在的。 她刚到院门前,就有人将她请了进去。进去后,吴阁老正坐在书案后,面前放着一卷东西。 见女儿走进来,吴阁老将那卷东西递给她。 吴宛琼愣了一下,旋即抿了抿嘴,似乎明白了什么。 果然她摊开后看了,上面罗列着一个男子的身世背景,并附有一副小像。 天下女子中,大抵也只有皇室的公主,才能用这种方式来选夫君。 「你看看这人如何?」 说是询问,实则应该是吴阁老看中以后,此人的资料才会摆到吴宛琼的面前。 第26章 她细细的看了一遍—— 山东人,现年二十三,父早亡,母卧病在床,如今在老家养病,是来不了京城的。而此人出身贫寒,却是天资聪慧,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如今是翰林院的庶吉士。 而且此人的相貌不差,甚至称得上仪表堂堂。 吴宛琼心中轻叹,他爹大抵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果然她前脚刚这么想,就听见她爹道:「可还满意?琼儿你放心,爹不会委屈了你的。」 见女儿不说话,吴阁老又道:「此人出身贫寒,无父,虽有母,但也等同是无,你不用担心会有婆媳之间的相处。他长相端正,一表人才,堪得上是个青年才俊。能力也算不差,能靠一己之力考中进士的,以后若是爹不在了,也能扶持吴家一二。」 吴阁老特意这么申明,是有缘故的。 按时下大昌的风气来看,男子大多都是十七八岁便成亲了,二十多岁必然已经当了爹。即是和吴宛琼年纪相仿,又是两榜进士出身,前途无量,还生得仪表堂堂。且没有父母亲眷,连吴家无后之事也解决了。所以吴宛琼所想没错,吴阁老能挑中这样一个人,其实费了很大的力气。 吴宛琼心中有些悲凉道:「爹,您可万万不当如此说,您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也——一定能看着咱们吴家一直繁荣昌盛的。」 吴阁老笑了笑道:「爹也巴不得如此,最好是能看见外孙出生,若是能亲自教养他长大成人,接下我吴家的担子,爹死了也瞑目了。」 之所以会是外孙,而不是孙子,是因为吴阁老从始至终没打算招个上门女婿。找上门女婿,那是绝了户头的人才能干得出的事,他吴阁老不会,也不会这么做。不过选出个这样的人来,即使不是上门女婿,也与倒插门无疑了。 吴宛琼抿了抿嘴角,勉强地笑了一下:「爹这个愿望肯定能达成。」 「你若是觉得可以,那么就定下此人了。过两日我就让吴安安排他上门一趟,让你也看看,这样也能放心。」吴阁老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垂头又去看桌案上放着的邸报。 谁曾想,吴宛琼怔忪了下,却道:「爹,您能容我再考虑一下?」 吴阁老没料到女儿会这么说,目光从邸报上抬起,看向女儿。 吴宛琼显得有些紧张,也似乎有些局促。 见女儿这样,吴阁老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心道是不是逼得太急了,便叹了一口气,道:「宛琼,你还在想着子期?」 「爹,我没有,我就是——」吴宛琼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我就是没有准备,想再一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你之前不是答应爹了?」吴阁老目光严厉起来,有些语重心长:「琼儿,你该知道咱们吴家处境。」 吴宛琼嘴唇抖索起来:「我知道爹,我就是……您就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 吴阁老长长叹了一口气:「那行吧,你也不要想太久,该知道,你年纪也不小了。」 「是,爹。」 吴宛琼很快就离去了,吴阁老却是若有所思。 半晌,他才叫来安伯:「姑娘最近可是有什么异常?」 安伯愣了一下。 国史馆除了薛庭儴这个修撰外,还有另外两位编修,榜眼卢申明和探花孟浩昌。他们和薛庭儴一样,虽不用和那些庶吉士挤在庶常馆里,但也是坐着冷板凳等待着机遇。 国史馆里的日子是很悠闲的,有时候静得让人觉得可怕,可能一天下来都不会有人上门。当然,国史馆也不止就他们三人,另还有几个书吏,是专门协助他们修史的。 这日,薛庭儴起身去茶房里泡茶。 刚到门前,就听见里面有人在议论着什么,议论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他清了清嗓子,里面的声音当即停了下来。 等他走进去就看见,几个书吏正给自己泡茶。见了薛庭儴,他们似乎有些心虚,点了点头又叫了声薛修撰,便纷纷都离开了。 唯独一个人走不了,那就是编修孟浩昌。 在国史馆的这些日子,薛庭儴对这两位同科还算有几分了解,不同于卢申明的好人缘,孟浩昌因为长得不好,平时不太受那些趾高气扬的新进翰林们的待见,再加上此人在性格上有些特殊之处,也与他一样颇遭冷遇。 不过这孟浩昌倒是和下面的一众小吏书办打得火热,不然也不会在茶房里就聊了起来。 「薛修撰喝茶?」孟浩昌黑瘦的脸上满是尴尬的笑,去帮薛庭儴泡茶:「是要龙井还是要毛尖?」 「龙井吧。」 孟浩昌将茶泡来,他就打着哈哈想走了:「那没事我就先走了,你自便啊,自便。」 人刚踏上门边,薛庭儴状似随意问道:「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闻言,孟浩昌当即停下脚步,红光满面地凑了过来:「薛修撰没听说?」他一副吃惊的模样。 见他这样子,薛庭儴心中苦笑。这便是孟浩昌性格上的特殊之处,那就是特别好是非,他以为八斗算是比较喜欢是非的了,可此人远超过他。 到了什么地步呢? 孟浩昌寻常没事,就满翰林院乱转,能去的地方就去,方方面面四处他都知道。这种情况若只是普通的也就罢,偏偏此人最是乐于津津乐道人的隐私,比那乡下长嘴夫人也不差。 例如某某侍讲学士家里有三个小妾,其中有个小妾是个扬州瘦马,还例如哪个翰林一打嗝就放气,放了气还不承认,非推到被人身上。 但凡是隐私,都是人不愿示人的地方,你说他人缘能好? 「我该听说什么?」 孟浩昌一派大腿,当即兴奋得黑脸更是黑红黑红的,拉着薛庭儴就想坐下来。等拽住对方衣袖,他才意识到这里可不是他们乡下,可没门墩子可坐,便拉着他去了靠墙了椅子处。 第27章 就在这处,孟浩昌给薛庭儴讲了这两日在翰林院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 事情具体起因不可知,消息是谁传出来的,也不太清楚。总而言之,据悉吴阁老打算招一位叫做陶邑同的翰林为婿。 因为这件事,可在宛如一潭死水的翰林院中激起了好大一阵风浪。 读书人无不想入翰林,可真正入了翰林,才知道翰林的尴尬之处。 这尴尬就在于,世人都说翰林前程远大,包括这些人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实际上在翰林风光发达之前,日子都过得极为清苦。本来就是清闲差事,自然俸禄极少,又不是什么紧要官职,没有炭敬冰敬这些,在京城这地方,开门七件事,样样都得银子,可能吃顿肉都得悠着。 这对一些抱着入了翰林就能走上人生巅峰,一展抱负的人来说,都是极为痛苦和难熬的。 这种苦处薛庭儴从来没受过,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中,因为有招儿这个贤妻在侧,总是将他一切打理得无不是精细,可能与那种富贵人家不能比,但俱都是实用舒适的。 不过这种苦,薛庭儴能明白,他更清楚翰林们的前程远大,也要看人。若是混得不行,三年后没能留馆,照样被外放出去,甚至被留馆,也可能坐一辈子的冷板凳。 至于从苦熬到风光发达,这段路到底有多远的距离,谁也不知道。也因此当听说有某一个人要风光发达了,大家总是特别喜欢津津乐道。 这种津津乐道自然是夹杂着钦羡和眼红的,从孟浩昌羡慕的脸上,薛庭儴就看出了这些,只是他没料到竟是这种事。 薛庭儴心里泛起一种诡异感,这种诡异感一时也说不清楚,总让他有一阵历史重演之感。 「这种事孟兄怎么会得知?」他好奇问道。 「当然是听人说来的,不过我也去问过那陶邑同了,他虽没有直言,但看他那模样,算是默认了。」一面说着,孟浩昌砸了砸嘴,又道:「这小子真是好运气,听人说吴阁老家就这一个独女,且生得天姿国色,又是难得的才女。」 「唯独有点不好,就是前头死了个丈夫,不过能摊上这样的,陶邑同这小子这辈子算是全乎的。」说着,孟浩昌看了薛庭儴一眼道:「让我来看,薛修撰长得比那小子一表人才多了,吴阁老怎么就没看中你?」 看得出孟浩昌对长相不过人,心中是有些介怀的。若是也能过人,说不定抱得美人归的就是他了。 薛庭儴忙道:「陶庶常还未娶亲,我可是有妻有子了。」 「那倒也是……」孟浩昌还想说什么,这时卢申明从门外走进来,看模样也是来泡茶的。 两人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薛庭儴终于明白之前为何所有人都作鸟兽散了,实乃是人之本性。 不过他要镇定多了,若无其事道:「我先走一步。」 临出门的时候,见孟浩昌又拉着卢申明说了起来,他心里甚至忍不住猜想,这事是不是他给传的,不然实在解释不通,怎么一夕之间就传得路人皆知。 不过,这注定是个不解之谜。 总体来说,薛庭儴对这件事是乐见其成的。 去祸害别人,总比祸害自己的强。 唯独就是那个至今还每天都去花坊上工的吴宛琼,让他有些头疼。他希望此女能知难而退,而不是非要闹得撕破脸皮,毕竟他应该不认识吴家的大姑娘才是。 眼看到了申时,薛庭儴将值房收拾了一下,就打算下值。 走到翰林院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一群人,正是与他同科的这些新进翰林们。 被围在正中的是个十分英俊地年轻男子,正是这次流言的中心点陶邑同。就见他格外意气勃发,与身旁的人似乎在说着什么。 一见薛庭儴走出来,这些人当即不说话了。 陶邑同本是背着身,见身边人异常,才转过身来。看见薛庭儴,他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又抬高下巴,点了点头:「薛修撰。」 「见过薛修撰。」 其他人俱是纷纷施礼,唯独陶邑同没动。薛庭儴看了陶邑同一眼,才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便越过这群人走了。 等他离去后,陶邑同方不屑地哼了一声。 有那刻意讨好之人,凑到近前道:「陶兄又何必与这等人计较,别看他六元及第,还被封了个修撰的衔儿,可谁不知道他就是个坐冷板凳的。这冷板凳啊,大抵是要坐一辈子了,哪能与陶兄相比。」 陶邑同年轻的脸上满是倨傲,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这个‘什么也不说’,是陶邑同最近方学会的,其实以前他就知道这些,可以他的出身家世,又哪有资格与旁人端着。可今日不同往日,而他也不是往日的那个他了。 一阵意气风发充斥着他的胸腔,他环顾四周,朗声道:「择日不如撞日,我请诸位喝酒如何?」 「哪能让陶兄请,自然我是我等请陶兄才是。」 这群翰林们一面说着,一面就离开了。 离这里不远处的街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吴宛琼拿帕子掩面哭着,边对坐在她对面的安伯道:「安伯,您看看,这般得势便猖狂的人,我爹竟要让我嫁一个这样的人。」 吴阁老的原配吴夫人早亡,现在的吴夫人是个续弦,却是个安静懦弱的性子,至少在吴阁老和吴宛琼面前是如此。而吴宛琼自小没个什么亲近的女长辈,吴阁老忙于朝堂上的事,很多时候安伯反倒像是她另一个长辈。 所以这次的事,吴宛琼反倒求助了安伯。 方才那一幕,安伯自然也看了个从头到尾,见此叹了口气,劝道:「姑娘,若是你实在不愿,就与老爷说一说,想必老爷也不会说什么。」 「可我爹他……」 第28章 「姑娘,若你实在难以启齿,这事老奴和老爷说,老爷定然不会明知是个火坑,还硬是逼着姑娘往里跳的。也是老爷心急了,姑娘你可千万不要埋怨老爷。」 「我又怎么会去埋怨爹,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可是这人他实在是!」剩下的话,吴宛琼没说,但能看出满脸鄙夷。 「姑娘这陶邑同尚且年轻,年轻人难免气盛,一朝得意沉不住气,也是理所应当。」 「可方才那人怎么不会?」吴宛琼一时心急,下意识说道。 安伯顿了一下:「姑娘说的可是之前那个年轻人?」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望着吴宛琼道:「姑娘,你怎么认识此子的,你可知他是谁?」 吴宛琼遮掩地笑了笑,垂下头去拿帕子擦泪:「我怎会认识这人,我只是见他明明听见那些人说的话,却是那般反应。」 「真是这样?」 安伯这话里的含义太明显,吴宛琼愣了一下,慌忙道:「安伯,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怎么可能会认识他……」剩下的话,在看到安伯的眼神后,终于消了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问道:「安伯,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安伯重重叹了一口:「姑娘,你可知道他是谁?」 吴宛琼没有说话。 「他就是那薛庭儴,就是那个害得老爷差点颜面尽毁,害得咱们吴家差点一世清名毁誉一旦之人,你怎会与这种人有牵扯?若是老爷知道了——」安伯的样子十分痛心疾首:「姑娘你可真是糊涂。」 「安伯,是不是莺歌跟你说了什么?」 「姑娘,这事还用莺歌与老奴说?」 是啊,吴府有什么事是安伯不知道的?即使不知道,他作为吴府的总管,又是吴阁老的心腹之人,他若是开口询问,莺歌乃至阿五都不敢不说。 吴宛琼的脸僵硬起来:「安伯,你把这事跟我爹说了?」 安伯摇了摇头:「老爷倒是问过,但老奴什么也没说。姑娘,你可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吴宛琼的脸更是僵硬,嘴也紧抿了起来,虽是一言不发,可面上表情无不显示着她内心深处的抵触。 「姑娘,你该知道此子害得老爷损失惨重,他绝非良配。」 「即非良配,也比那人好了千倍万倍不止!」话说出口后,吴宛琼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但此时想收回已经晚了,只能继续保持着倔强的沉默。 安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姑娘,老奴该说的已经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老奴从小看着你长大,又怎会害你。且不提此子与吴家乃是对头,他有妻有子,姑娘你难道与人做小去?」 话都说到这种份上,吴宛琼也不好继续沉默下去,只能小声道:「安伯,你说的我都懂,这事你不要告诉我爹,我不会继续下去了。」 安伯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也只能点点头。 薛庭儴回到家中,像以往那样换下官服,便去了前面的铺子。 令人惊奇的是,今日吴宛琼竟然不在。 难道是终于死心了? 他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吴宛琼家中有事,便请了一日的假。 招儿看了他一眼,好奇问道:「你最近倒是挺奇怪的,怎么对宛琼如此上心?」 薛庭儴心中一紧,做若无其事状:「有吗?」 招儿点点头:「当然有,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的,哪怕是嫣然和桃儿她们还在时,也没见你问得这么频繁。难道说——」招儿眯起眼睛,又瞪大了上下打量他:「难道说你对宛琼有什么心思?」 这话本就是戏言,可说完后,不光薛庭儴心里不舒服了起来,连招儿也有些不舒服。也因此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怪了起来,忍不住又去看薛庭儴。 薛庭儴将她一把拉了过来:「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这种人?」 「你是不是这种人,我怎么知道?大戏里不是经常演,一些人做了官老爷后,就纳小妾讨小老婆,还对家里的丫鬟动手动脚,说不定还要偷一偷同条街上住的小寡妇。宛琼是个寡妇,长得又美人也贤惠,说不定你看中人家了。」 薛庭儴被招儿说得非常无语,忍不住道:「你这看得到底都是些什么大戏,怎么什么都演,我不记得听你说你爱看戏,在哪儿看得大戏?」 「还不是那些草台戏班子,在集上或者村子里演的那种大戏,我小时候可是经常看的。」 这种大戏薛庭儴知道,都是些在城里混不下去的,只能四处搭台唱戏讨生活的野班子。人少,扮相也简陋,且十分粗俗,都是演一些恶霸欺压良家妇女,官老爷棒打鸳鸯强占民女,或是一些贴近乡下生活的苦情戏。 开头和过程必然是凄苦的,但结局必定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薛庭儴很小的时候就不爱看这种戏,可架不住广大的底层老百姓喜欢。尤其是乡下人,男女老少都爱看,知道哪儿有唱大戏的了,能成群结队走十里路去看。 「你是大戏看多了!」薛庭儴恨恨地拍了她屁股一下,招儿忙去掐他手,还说这是在店里,可不是在家里,不准乱来。 说着,薛庭儴又问招儿是不是吃醋了,招儿自是不承认。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这话题自然歪到了天边去。等这茬闹完,一看外面天色,两人赶忙收拾着将店门关了,而招儿的猜疑还没冒起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是薛庭儴没事找苦吃,晚上歇下后又问起这茬,还问招儿若是有一天自己真的讨了小老婆,她会怎么办。 招儿很爽快地答:「这还不简单,我把弘儿带着,咱娘俩过自己的日子去。至于你,就好好的抱着你的小老婆美去。」 「想都别想。」没事找虐的薛大状元,只能气呼呼地将大老婆压在身下,才能平息自己内心深处的羞恼。 第29章 且不提这茬,吴宛琼休了一日后,第二天就来上工了。 招儿待她如同以往,可之前的事还是存在,便不免留意起对方来。 女人总是善于给自己找假想敌,招儿拿自己和吴宛琼比着,比过来比过去,发现自己除了会挣钱这一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如人家。 为此,平时从来疏于打扮自己的招儿,终于开始正视起这件事情。 可惜也就是三天的兴头,很快她就把这事扔在脑后不管了。 这日,招儿拿着一把瓜子吃着,一面和吴宛琼说闲话。 正好就说起之前薛庭儴给她讲的,翰林院流传的那件事。 「你说说这事,稀不稀奇?也是咱们生得不够富贵,若是咱身份够,也能像那个吴家姑娘一般,天下的男子随便挑。」 她并没有发现吴宛琼有些怪异的脸色,很没眼色地继续道:「幸亏那吴姑娘看中的不是弘儿他爹,不然我指定要跟他闹。」 「那若是吴家姑娘看中了弘儿他爹呢?招儿,你会咋办?」 招儿失笑地看着她:「宛琼,你该不会当真吧,我就是说着玩。那吴家姑娘多么金贵的阁老姑娘,能看中咱弘儿爹?弘儿他爹虽是年岁不大,可都是孩子他爹了,还有媳妇,吴家姑娘除非是脑袋被门给夹了,才会看中弘儿他爹。」 「凡事总有个万一。」 招儿眨了眨眼:「万一吴家姑娘脑袋被门夹了?」 吴宛琼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万一若是看中了。」 「那她就是不要脸。」 「啊!」吴宛琼没防备招儿会骂人。 见她这大惊失色样,招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事要是搁在咱们乡下,就是不要脸。凡是个人知道都得呸她一口,骂她一句不要脸,抢别人的男人,脸上多有光!」 吴宛琼有些坐不住了,匆匆站起来,对招儿说道:「招儿,你先看一会儿店,我去一趟恭房。」 「你去。」 等吴宛琼身影掩在门后,招儿眼中才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吴宛琼满心烦躁地从恭房里走出来,耳边还回响着那句不要脸。 她一直知道招儿就是个乡下人,可平日里见她言谈举止,也瞧不出来有什么粗鄙的地方,今日一看,还真是乡下人。 她有些心事重重地往前走去,因为也没看路,以至于撞到人才反应过来。 「啊!」 她被人搀住了,抬头才发此人竟是胡三。 吴宛琼平时一直不敢直视胡三的脸,通常都是能躲就躲,此番迎面撞上,那种突来的惊吓,差点让她心脏骤停。 招儿在前面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惨叫,下意识就跑了过来,才发现竟是这种情况。 「宛琼,你没事吧?胡三没有什么恶意的,他就是、就是……」 「招儿,我没事。」吴宛琼匆忙道:「也是我不好,走路没看路,才不小心撞到了胡三。」 胡三也没说话,松开扶着吴宛琼的手,一瘸一拐地走了。 招儿觉得闹得有些尴尬,胡三虽是人丑了些,但为人勤快,平常话也不多。这宛琼也是,又不是没见过,至于闹成这样。 不过这话她也不好直言,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蓦地响起:「这是怎么了?」 却是薛庭儴从外面回来。 「没什么,就是宛琼不小心撞到了胡三,好像……」 吴宛琼打断了她的话:「招儿,我没事,我先回店里了。」说完,她就急急忙忙走了。 招儿这才将事情说了一下,薛庭儴看了看不远处的胡三,又去看吴宛琼,不知怎么,眼神饶有兴致起来。 却只是一闪即逝,很快就掩过了。 「你去跟胡三说一声,让他别往心里去。宛琼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胆子小了些,我去看看她。」招儿说道。 薛庭儴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招儿走后,他才去了正低头在厨房前劈柴的胡三身边。 「招儿让我跟你说,别放在心里,女人家胆子都小。」 胡三含糊不清地唔了声,手下动作也没停。 他劈柴的手艺很不错,每根都是一般粗细,寻常人可劈不出这种柴。薛庭儴瞄了一眼,也没说话,正打算离开,胡三突然说话了。 「那女子不是个什么好人,平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套女东家的话。」 薛庭儴来了兴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胡三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方道:「小的听来的,小少爷也会说,只是小少爷人还小,不懂。」 薛庭儴点点头:「既然你告诉我一件事,我也告诉你一件,此女是吴家的人。」 就听得哐的一声,胡三手里的斧头掉落在地上。 寻常胡三从不直面对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半低着头,此时大抵是真的十分惊讶,竟是将整个脸暴露在空气下。 认真说,胡三其实长得不差,轮廓较为粗犷,深目高鼻,一看就是个硬汉子。可惜却被一道从左眼角到下巴,约有七寸长短的疤,毁了整张脸。 这道疤痕差一点就伤到了他的左眼,让人触目惊心。而本来一张端正硬朗的脸庞,也形如夜叉。 「你知道什么?」 薛庭儴的脚步顿了一下,背着身:「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为何会提到吴家?」 「吴家与我有怨。我这么说,也是想告诉你,我一直盯着呢。」薛庭儴声音里带着笑意,说完这句话,他便进屋去了。 留下胡三看着那道门,脸色变幻莫测。 这时,门里传来一个悠扬的声音:「弘儿在隔壁大妮儿家,你去将他带回来。这臭小子,爹回来了,也不知道回来。」 第30章 半晌,胡三才动了,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不多时,等他带着弘儿回来,屋里却没有薛庭儴。 胡三关了大门,跟在跑得飞快的弘儿后面走,越过那个小花园,就到了铺子地后门。 弘儿已经钻进去了,胡三在后门处站定,就听见男东家没个正形儿正和女东家调笑,胡三不用看,就知晓那姓吴的女人脸色肯定不好看。 胡三走南闯北多年,见多了这种女人。 这种人可怜又可悲,总是觊觎别人的东西。当然这是胡三之前的想法,今日却因为薛庭儴的一句话,他改变了想法,忍不住去猜测此女来到薛家的目的。 晚上,招儿带着弘儿去洗澡了,薛庭儴正在书房里看书。 八月的天,还带着秋燥,而今日格外显得闷热,所以书房的窗扇是大敞着的,微微的凉风从外面拂进来,平添一丝凉爽之意。 胡三默默地走进来,睁着一只可怖的眼睛,看着薛庭儴。 「我该相信你吗?」 「你可千万别相信我,我连我自己都信不过。」书案后的薛庭儴,只穿了一身文士袍,却是衣襟大敞,看起来颇为放荡不羁。说白了,就是被热的。 「那我还能相信谁?」这大抵是打从来到薛家,就一直沉默如金的胡三,第一次露出这般迷茫之态。 「你还是相信你自己吧。」 「东家,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就在这时,只听得外面轰隆一声雷响,紧接着昏暗的天际划过几道闪电,大雨毫无预兆自天上倾盆而下。 雨声雷声中,传来招儿的唤声,薛庭儴站起来道:「好了,你还是等会儿再说吧。」 一夜的大雨磅礴,让天顿时冷下来了。 早上起来,天阴沉沉的,吴宛琼紧裹着披风,莺歌扶着她,两人匆匆往外面行去。 刚出院子,迎面撞上几个人,为首的正是一脸阴沉的吴阁老,安伯面色有些犹豫地站在吴阁老身后。 吴宛琼心里一紧,脸色当场就白了。 吴阁老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又给女儿下了禁足令,方离开吴宛琼所住的院子。 回到书房后,他心中怒气还是未消,眼中带着火光看着安伯。 「这种事你就敢帮她瞒着我?」 安伯苦笑:「老爷息怒,姑娘自打从何家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好不容易她愿意出门走走了,老奴也不好拦着。再说了有阿五跟着,又有咱们吴家的名头在外,姑娘也不能发生什么事,所以老奴才会有所疏忽,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其实本来安伯是没打算说的,可那次吴宛琼答应他后,却依旧我行我素。安伯又与她说了一回,她都是嘴里答应着,私下该怎样还是怎样,安伯这才忍不住禀了吴阁老。 「这丫头被鬼迷了魂,堂堂的大小姐竟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子里做工,而那铺子竟是薛家的。简直是可笑,可笑至极!」 吴阁老气得来回踱步,哪里还能见着平日里满身威严的阁老风范。 「老爷,姑娘也是……」 吴阁老大掌一挥,斥道:「你也别替她解释,这丫头就是被我惯的,惯得她越来越胆大,竟干出如此丑事,我说她为何对那婚事总是推三阻四,原来全应在这处。」 安伯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吴阁老终于气消了些,在书案后坐下,才道:「老爷,其实姑娘眼光还是不错的。」 「眼光不错?」 「老爷您想想,自打开科取士以来,拢共也就出了两个六元及第,这薛庭儴算是千百年来第二个,还是以不足二十之龄。人才是有的,智才也不差。一个寒门小子,单枪匹马就能挑动得整个京城风声鹤唳,拉下了多少朝廷大员,关键是他至今还能安然无恙。光是这份谋略,便不容小觑。」 安伯顿了下,见吴阁老在听后,才又道:「老奴这绝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是在想,既然姑娘喜欢,而此子身后又没有其他人,不恰恰就是最合适的人选。那陶邑同与之相比,却是连提鞋都不配,也不怪乎姑娘会不喜欢。 「当然,也是老奴有私心,实在是心疼姑娘。上一门亲事姑娘就不怎么情愿,终于嫁过去了,可惜那何姑爷实在太没有福气,闹得姑娘郁郁寡欢了这么久。老奴虽是个奴才,可也是看着姑娘长大,实在是于心不忍。」 安伯一个奴才都会于心不忍,吴阁老就这么一个独女,又怎么不心疼。只是知道不忍也不行,必须得忍。可当他听到这么一番话,也不禁有些沉默了。 「这小子背后怎么没人,不是还有那北麓书院。」半晌,吴阁老才道。 「老爷,经过之前那一遭,恐怕靠山称不上,不结仇都是好的。」 这倒是真的,换谁能不恨,师门也就罢,老师也是袖手旁观,而对他自己,却是一个不慎就九死一生。 「他即是连北麓都给恨上了,能不恨吴家?」 安伯淡然一笑道:「可做这事的却不是阁老,而是二老爷父子俩,甚至连老爷您差点都被连累了。」 这也是实情。 「再说了,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入了这浑水之中,遭了冷遇那么久,想必此时他已经明白权利的可贵之处。」 若是再给那薛庭儴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肯定不会选择得罪吴阁老。上位者就是有这种凌驾的优势,根本不用说什么做什么,下面的人就比想象中更有眼色。 「且老爷之前不就一直在说着,要不要提拔提拔这姓薛的小子,一来是做给天下人看,二来也是向陛下示好——」剩下的话,安伯并没有说完,可吴阁老怎么可能不明白。 似乎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吴阁老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有些感叹道:「吴安,我当初真后悔,不该因为舍不得你,将你留在身边。若你也能去考个功名,有你在朝中相帮,我又何须如此疲累。」 第31章 安伯面上带着谦卑的笑,道:「老爷,别说你舍不得吴安,吴安也舍不得您。老奴也许在小事上,还能插得一二言语,对于大事,老奴却是力所不及。」 吴阁老点点头,又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此事不急,我自有斟酌。」 「是,老爷。」 安伯慢慢地退了出去,思绪却是不禁飘得很远。 当年他作为吴家大公子的书童,也有读书的机会,他甚至读得并不差。 安伯知道吴阁老方才的感叹之言,其实就是一时感叹之言。越是聪明的人,他越是不会放离身边,因为吴阁老就是这样一个气量狭小之人,又怎么会允许身边的下人比自己更聪明。 可惜—— 可惜当年他太年小,不懂的遮掩锋芒,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 他走不掉了,永远都走不掉。 人的际遇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让薛庭儴想起一句唱词,一句在他那梦里出现过的唱词——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此时薛庭儴带着这种诡异的心态,听着孟浩昌绘声绘色给自己讲着,庶常馆中那陶邑同如今是多么的失魂落魄,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 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陶邑同误解了。 陶邑同本是带着迫不及待的心情,迎接幸运时刻的到来,可是一等不至,二等不来,便忍不住去问了之前与他提这事的人。 谁曾想对方倒是将他斥了一顿,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吴阁老的独女是他能想的?! 陶邑同受不住打击,当即病倒了,这事自然遮掩不住,就传了出来。 好不容易等他病愈,回到翰林院,境遇从天到地,当时有多少人捧他,如今就有多少人笑话他。 薛庭儴不想承认,他其实也在其列。 谁叫那小子还太浅,也不会做人,还没怎么着,鼻孔恨不得就对上了天。 八月的天,一天比一天凉。 褪下了夏衫,换上了秋衫。 而与此同时还发生了一件事,吴宛琼竟是消失不见了。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突然一天她就没来王记花坊了,招儿还以为她莫是有什么事,来不及过来说一声,可第二天还是没来,招儿就急了。 招儿手中是有吴宛琼家地址的,是在西城。她便让胡三驾车送她去了一趟,哪知到了地方,有这么个地方,却并没有这个人。 这下招儿可懵了。 「我早就与你说,让你凡事小心为上,我在朝中本就有不少对头,你在京里得对头也不少,找伙计是找伙计,必须当是确认放心之人方可用。如今你看看,这是没出什么事,若是那吴宛琼将咱们弘儿给拐走了,你是时怎么办?」 这话说得招儿一身冷汗,她自然也想起吴宛琼可是最喜欢弘儿的,而平时她也没少领着弘儿在四处玩耍,若真是对方动了什么歪心思将弘儿拐走。招儿想,自己的天肯定要塌。 寻常薛庭儴说招儿,她总能有话说,唯独这次她什么也说不了。 第二日,她就发了狠气,去人市买人。 只捡着那些十岁左右大的小丫头买,哪怕这些丫头是人市里最贵的,她也咬牙买了好几个。 对此,薛庭儴是表示赞同的。 说一千道一万,什么都不如身契捏在手里最放心,他还对招儿说,她的生意只会越做越大,人手的问题不能总拖着不解决,如今是该想想了。 他还替招儿拿出了一套法子,让招儿从那些灾民中挑一些聪明伶俐的男孩,最好是能买一些男孩回来。岁数太小的不要,只要那种十一二岁,教他们认识一些粗浅的字,并学会打算盘,扭头就能拿来当伙计用了。 出众者可重点培养,若干年后这些人就是招儿手下的大小管事,甚至是掌柜账房。 为了这事,招儿最近可是忙得不轻。 而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也面临了人生的一次转折。 上面下了任令,命他兼任内阁制敕房中书舍人,近日就去内阁报道。 这选用的调令是从内阁中发下的。 虽朝廷选用官员,历来遵循文从吏部,武从兵部的规矩,可内阁制诰两房却不在其列。皆因内阁设两房中书舍人,本就是为了协助诸位阁老大人处理政务,且位卑言小不受重视。 只是这种不受重视,随着内阁在朝堂之上所占据的分量越来越重,这些在阁老身边扮演着书办角色的中书舍人,才渐渐显眼起来。 说白了,不离一个‘近’字。 因为近阁臣近皇帝,所以虽位卑,但言重。 而内阁是什么地方?每天从内阁发出的文告诏谕,以及从下面各处递上来的奏折数不胜数。发生了什么事,有个什么风向,都是内阁里的人最先知道,所以这些中书舍人们地位格外崇高,走到哪儿都是人们巴结地对象。 甚至各处低阶官员以及新科进士们,无不竞相争抢,却是不可得。 制诰两房额定二十名中书舍人,哪一个不是背景深厚,抑或是本身就是阁老自己的班底,非不一般人做不得。 「在这里先给薛修撰贺喜了。」 「谢过何中书。」薛庭儴拱手作揖道。 何游一手扶着他的臂膀,一手将调令塞进他的手里:「可万万不当如此,这件事中堂大人可一直惦着,日后薛修撰若是发达了,还望不要忘了提携一二。」 说罢,他也未久留,笑着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走了。 待他离去后,国史馆的人都涌了上来,纷纷跟薛庭儴道喜,甚至还有庶常馆的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的。 「万万没想到薛修撰竟有如此造化。」孟浩昌说道,羡慕之意流于言表。 第32章 「若是可以,我其实挺想和孟编修换换的。」薛庭儴苦笑着说。 可惜却没有人相信他这种说词,只当他是做个样子,故意如此。卢申明平日里极少与两人说话,此时又是羡慕又是眼红得站在一旁,忍不住说道:「谦虚乃是人之常情,若是谦虚太过,就有些过犹不及了。」 这话太过阴阳怪气,薛庭儴却懒得与他争辩,只是叹了一口,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关于薛修撰要调任内阁的事,就在翰林院的里传开了。 甚至是吴阁老提携的,也传开了。 何游乃是吴阁老身边的人,调令是何游拿过来的,方才何游又是那边模样,不是吴阁老还能是谁。 此事引来纷纷热议,自然也传进了陶邑同的耳里。 实在是他不想知道也难,事情发生后,便有人主动告知了他。 陶邑同想起那日翰林院门前偶遇,又想起自己当日做出的事,心中嫉妒难忍,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说不定是有人暗中行那攀附之事,只是不为外人知晓罢了。」 这话说得就要让人猜疑了,尤其又是从陶邑同口中说出。 想起此人的遭遇,再想起这薛庭儴本是得罪了吴阁老,才屡遭冷遇。忽然一夕之间从地到天,又是吴阁老提携的,难道真是大家所想的那样? 不过这一次,可没有人敢当面议论。 哪怕不是忌惮吴阁老,就是那薛庭儴,眼见人家入了内阁当值,谁也不愿意得罪这样的人物。所以俱是对视一眼,讪笑几声说了几句别的话,就各自散去了。 且不提这里,薛庭儴回到家,将此事告知招儿。 不过并未告知她其间种种关节,招儿还当是男人升了官,颇为高兴。亲自下厨做了桌好的,以示庆贺。 匆匆两日过去,薛庭儴将翰林院杂事一并交付清楚,便至内阁大堂赴职。 内阁大堂就在南城根下,进了宫门,再过西侧协和门就到了。 大门朝南向,入了大门,迎面就是面阔三间的大堂,并东西耳房各三间,皆为硬山顶式,覆黄琉璃瓦。 从外表看去,这里与紫禁城里一贯巍峨耸立的宫殿相比,着实有些不起眼。可这里就是整个大昌的政治中心,内阁大堂。也是这里,掌控着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化,而历朝历代的阁臣们,就是在此与帝王们进行种种拉锯战。 站在内阁大堂前,薛庭儴有些唏嘘感。 明明应该是没有来过的,可这里的一砖一石,他都似乎十分熟悉。还有这里的味道,那种久违的味道。 「薛修撰来了?」何游从里面迎了出来,似乎非常亲近的模样:「此时早朝未罢,所以阁老还未回来,我先领你进去。」 整个内阁大堂分为几个部分,居中的大堂自是不必说,乃是阁老们的值房,左右两侧的耳房则是制敕房和诰敕房。其后还有内阁大库等等,就不细述。 虽是阁老们都不在,但两房中书俱是早就到了,各自忙着手边的事。薛庭儴的到来并未引来他们侧目,何游引着他一一去拜会过,有的是点点头就罢,还有的则是起身寒暄一二。 明眼可见,能起身与薛庭儴寒暄的,大抵都是吴阁老在内阁之中的班底,明显是拿薛庭儴当做自己人看待。 自己人? 之后,何游离开回了制敕房,留下薛庭儴在诰敕房。他来到自己被分配的一张书案前坐下,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虽然如今他还没弄清楚吴阁老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但不得不说吴阁老这一出,让他颇为难受。 难受其一在于不知其目的,难受之二在于这样明显违背了他之前的想法。 这些日子薛庭儴虽是一直坐着冷板凳,但他心中却并不焦急,嘉成帝迟早会用他,就看早晚。为官者,若是连这点耐心都无,还是不要做官的好。 可如今吴阁老弄得这一出,嘉成帝知道后会如何想?会不会以为他耐不住寂寞,和吴阁老眉来眼去? 好一个自己人,明摆着在釜底抽他的薪。 想着这些的同时,薛庭儴不免想起一直没见动静的嘉成帝,难道说嘉成帝忘了他? 事实上,嘉成帝还真是把薛庭儴给忘了。 之前他倒是想着,哪日命人将这小子叫来,问他一些话。谁曾想朝廷连番出事,先是舞弊大案,再是吴阁老不省心,与众大臣缠磨多日。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河南一地又闹了水灾。 赈灾是老话题,户部没钱也是老话题,追究河道与当地官员,还是老话题。这一摊子事要挨个办,挨个问,都堆积起来,嘉成帝还真记不起薛庭儴是谁。 等再听到这个名字时,却是薛庭儴被吴阁老弄进了内阁。 嘉成帝心里的那个气啊,又是气,又是恨铁不成钢。 气是对吴阁老,恨铁不成钢是对薛庭儴。 「陛下息怒,说不定事情不如表现的这样。」郑安成在一旁劝道。 「不是这样,是哪样?」嘉成帝阵阵冷笑:「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这老匹夫还不忘对天下人做名声。还有那小子,一刻都赖不住?不成大器!」 嘉成帝只差明说,薛庭儴不该去抱吴阁老大腿,而是应该来抱他这根龙大腿才是。足以见得,他对薛庭儴还是挺看重的。 其实想想,可不是!六元及第,才不过二十之年,有勇有谋,堪是个人才。 「吴阁老乃是阁老之尊,内阁有随意从六部各司调动五品以下的官员,充盈内阁两房缺失的权利。如果是吴阁老下了调令,恐怕薛状元也不敢抗命。当然,这是老奴一己之见,还望陛下明鉴。」 嘉成帝看了郑安成一眼,才哼了哼,道:「命人看着那边。」 「是。」 第33章 另一头,几位阁老从早朝回来后,薛庭儴就一一来拜见过了。 这是规矩。 最先拜见的自然是吴阁老。 这并不是薛庭儴和吴阁老第一次见面,却是第一次这种直面相对。 在这一刻,梦里和现实有着甚是诡异的重合,看着对面那张端着笑的老脸,薛庭儴目光暗了暗,大礼拜下。 吴阁老亲自起身,将他扶了起来:「薛修撰实在太见外了,老夫还未曾对你道一声谢。」 薛庭儴顺时随俗摆出不解的姿态,吴阁老叹了一口,满脸唏嘘道:「当日屈了你的人,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儿。」 这时,冯成宝走出来道:「次辅大人还在为此事烦愁?虽是自家子孙不成器,到底此事实非出自您的授予,您也是事后才知晓。为了这事,您大病一场,连番上书请罪,只差乞骸骨回乡养老,还是陛下再三挽留,您才继续留在朝中。」 顿了下,他侧首看向薛庭儴,道:「次辅大人心怀愧疚,一直念叨着这事屈了你。可你也知晓人难免偏私,而适逢当时情况,次辅牵一发而动全身,才会默认不言。幸亏陛下明察秋毫,乙酉科会试重考,才还你冤屈为你昭雪。 「你六元及第,金榜题名,当是实至名归,而次辅大人一直想着要补偿于你。这内阁两房中书,是什么位置,不用明言你也知晓。有了次辅大人的提携,你好生学着办事,日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 这又是感叹又是唏嘘,又有人专门道破玄机,让薛庭儴看得是连连乍舌。堂堂两位阁老大人在他面前演了这么一出,他真是何德何能。 也就说,戏台子已搭好,你唱还是不唱? 当然要唱,不唱怎么知道这些人葫芦里卖什么药! 薛庭儴年轻的脸上闪过震惊、诧异等等颜色,精彩得像是万花筒。终于,一切都归于受宠若惊,他低头又是一拜:「学生实在惭愧。」 冯成宝笑道:「当日我与次辅大人等人监考,也都算得上是你老师,这声学生倒是当得受的。您说是不是,次辅大人?」 吴阁老面露微笑地点点头,对薛庭儴道:「至于老夫之前所言的谢,若不是你当日之行举,也许老夫泥足深陷,尚且不自知。」 薛庭儴露出不解之态,吴阁老也并未对他解释,只是道:「你以后便知道了。」 似乎两全其美了,不光吴阁老的行径有了解释,连薛庭儴都为他披上了一层赤子之心立了大功的光环。 这种情况下,自然相谈甚欢,吴阁老还考问了薛庭儴的学问,教导他学海无涯,要活到老学到老。 而外面,因为次辅值房里传来的笑语声声,让整个内阁大堂的气氛都诡异了起来。 其他阁老们且不提,制敕和诰敕两房的那些中书舍人们,无不明白了一件事情,近期这薛庭儴想必将是内阁大堂里势头最旺的大红人。 制敕房因为紧挨着吴阁老的值房,所以里面有什么动静,这里听得格外清晰。 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浑厚的笑声,几个中书舍人面面相觑一番,冯青站了起来,来到何游的身边。 「小弟见何兄待此子格外亲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见何游目露询问之色,冯青才道:「何兄可是次辅大人身边第一人,如今来了这个小子,瞅这势头恐怕日后何兄在他面前,还要退一射之地。」 明知道这冯青是个小人,也明知道他这话有挑唆之意,可何游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舒服。 不过这种不舒服定然不会显露,也因此他只是笑了笑,道:「各凭本事罢了。」 「自然是各凭本事,谁不知晓何兄在制敕房时间最久,也最得次辅大人信赖。可此一时非彼一时,真本事架不住小人的趋炎附势,这小子能哄得阁老如此愉悦,定然是有其本事的。小弟觉得何兄还是要多多上心,也免得多年的罗汉好不容易快修成了佛,却被人拦路截了胡。」 何游若不是知晓冯青不可能也不敢当面讥讽自己,还真以为对方是故意讽刺他。 这制敕和诰敕两房的中书舍人之位,世人无不竞相争之。不光因为乃是近臣,又处在关键位置,地位格外崇高,也是因为此乃镀金之地。 内阁因为在朝中地位超然,与六部各司少不了有些来往,而这些负责跑腿的中书舍人就在这一来一去之间,便能结识许多高官。无不是六部各司重要官员,这对以后将来离开内阁,都是必不可少的资源。 众观各朝各代,中书舍人最后入直文渊阁的,并不在少数。而从内阁之中放出去的中书舍人,最低也是从五品官做起,且都是处在关键位置。 当然前提是,能放出去,有人抬举。 这也是这些中书舍人为何会各靠山头的主要原因,有着阁老抬举,干什么都事半功倍。 何游在内阁中待了六年,时间最长,资历最老。这些年来见了无数同僚离开内阁后,或是入了六部做要官,或是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吏,而自己依旧是个七品的中书舍人。 走出去,倒是人人追捧,可在这位置上处久了,谁愿意永远当个跑腿打杂的,不想当家做主人。 急,自然是急的,可阁老也说了,首辅未退,大事未成,如今内阁里离不了他,还许诺以后定不会亏待自己。 就靠着这些,何游坚持了六年,至今看不到头。 难道这一个也要越过自己? 「多谢冯中书的关心了,尽其心做其事,多想无益。」何游淡淡一笑道。 冯青瞄了他一眼,见对方露出不想再多言的模样,讪讪地笑了一声:「我只是替何兄不值,当我多言了。」 说罢,他便匆匆走了,留下何游目光翻腾了许久。 薛庭儴之后又拜访了杨崇华等人。 第34章 这些阁老们俱是待他不咸不淡,明显不愿深交。 唯独少了一人就是徐首辅。 徐首辅实在太老迈了,如今并不是每天都来内阁,甚至是上朝都不一定每日都去。只是陛下给了如此荣宠,旁人自然也说不了什么。 薛庭儴在内阁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内阁之中每天的琐碎事特别多,阁老们发下一句话,或者有什么事需要和六部各司交涉,这些自然不可能是阁老们出面,只能是两房中书舍人。 薛庭儴每天就是起草各种文告诏谕,或是奔赴各部转送奏章、文书。每天天不亮进宫,天黑了才能回来,回来后吃过饭就是倒头大睡,实在是被累得不轻。 关键这种累是推脱不掉的,也没人愿意推脱。 让你跑是看重你,若是就让你蹲在两房中做些书写之类的活计,几个月见不到外人,那才是要抹着眼泪哭呢。还做什么中书舍人,直接换个地方做官吧,翰林院倒是清闲,没见着那些翰林们打破了头都想出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转眼间就入了九月。 进入九月,天就凉了下来,可内阁中不见清闲,反倒越发忙碌。 九月乃是收获的季节,这个时候各地就该往京城缴送今年税银税粮了,如今户部穷得叮当响,就等着这茬来填补国库。 内阁忙,六部各司也忙,整个九月就是在一片忙碌之中度过,终于到了十月下旬,总算一切停当,也是该歇一歇的时候了,可这个时候也是每年户部盘点的时候。 盘点什么? 自然是盘点今年一年朝廷的各项收支,盈余和亏空。 每到这个时候,户部上下都要忙得连轴转。不光是户部,这个时候也是内阁里最爱打架的时候。 诸位阁老都兼着各部长官,哪一部若是亏空多了,这些都要议。大议小议天天议,上面的人议,下面的人就是各处跑。 薛庭儴外穿深青色的官服,里面还穿了件夹棉的薄袄,他刚从工部回来,这一路上不能坐车骑马,全凭两条腿,一趟跑下来,浑身热气腾腾,额头上也冒了薄汗。 他掀帘从外面走进来,带进一阵冷风。 如今他身边也有一二附庸之人,一见他回来了,便有人主动凑上前搭话,还有人泡了茶与他端来。 薛庭儴坐在椅子上,接过茶就是一通牛饮,方道:「这鬼天气,冷得吓死人,却又躁得慌。一通跑下来,嗓子干得直冒烟,也是出了奇。」 「莫是薛中书昨晚吃了什么大补之物,才会虚不受补?」同是诰赦房中书舍人的程维,笑着打趣。 「去你的,我吃什么大补之物,我怎么不知道。」薛庭儴笑骂。 「还别说,往年这时候也该下雪了,可今年倒是只见冷不见雪。」一旁的蔡广插言。 这时,邵厚明从外面走进来,低声道:「几位阁老又吵起来了。」 闻言,几人面面相觑一番,对了个无奈的眼神。 蔡广问道:「这次又是吵什么?」 「兵部今年核算的比去年超出了一百万两银子,户部那边不给盖章签字,冯阁老便跟杨阁老闹上了。闹得徐首辅和吴阁老都出来说话,冯阁老便攀扯为何工部超出的给签,兵部却不给签,是不是见人下菜碟。」 这样的事,最近这些日子屡见不鲜。 朝廷没钱,户部自然也没钱。往年各处用度没个限度,都是各部各司缺了银子,就去户部支。等到了真正要用银子的时候,户部急得抓瞎,其他几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大抵杨崇华也是烦了,前几年便奏请嘉成帝换了章程。 户部年终盘点核算收支,各部也把明年的用度给事先报上来,明细数额交给户部核算。能通过,户部就给盖章签字,不能通过,打回去重做。 到了次年,若是各部再有超支,自己负责,户部一概不管。 这种一刀切的办法很显然不行,毕竟凡事哪能算得这么精确。可嘉成帝同意了,各部各司也没办法。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不,每到年底核算的时候,大家都是往多里报,能多报就多报,不能多报,也要多报些。 若是一个两个也就罢,可个个都这样,每年都要上演一出扯皮大戏。扯来扯去扯到最后,都是几个阁老出面共同处理,更甚是闹到嘉成帝面前去。 不过户部甩锅的目的是做到了,从自己承担,变成大家一起出来商量解决。这大抵就是杨崇华本身的目的。 「照这么下去,估计又要廷议了。」程维说道。 其他几人虽是没点头,但心里俱是这般想着。 果然随着冯成宝摔门而出,不出所料是去找嘉成帝,到了下午,乾清宫那边便传来口谕,明日廷议。 每次廷议,内阁便要派一名中书舍人侍班。 往年都是何游充之,如今薛庭儴是诸位阁老面前的大红人,自然舍他其谁。 离廷议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以徐首辅为首,诸位阁老便离开了内阁大堂,往乾清宫行去。 陪侍在身侧的,是薛庭儴。 薛庭儴自然看出何游的脸色不好,可吴阁老愿意给他面子,徐首辅历来不管事,可不就是他了。 到了乾清宫,便有内侍领着众人进去了。 在乾清宫东配殿中,二十多张条案在下面分了两排,一字排开。每张条案后都放有一张椅子,陪在最末处也有一张条案,却是比那些条案要窄了许多,也矮了许多,乃是负责记录的中书舍人之座。 上首正中乃是龙案龙椅,是嘉成帝的位置。 随着时间过去,一位位身穿朱色官袍的大员们,从门外走进来,一一列坐。他们互相寒暄客套着,一直到有内侍来到殿中,高呼一声陛下驾到,这些声音才静了下来。 第35章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恭敬地目视着从侧门步入的嘉成帝。 不光是嘉成帝一人,还有陪侍在侧的郑安成及林邈。林邈也是作为侍奉在侧的中书舍人出现。 嘉成帝来到龙案后坐下,环视下方的诸位大臣,才道:「都坐下吧,你们中不少人都上了年纪,这一议还不知何时能结束,都坐下来说话。」 「叩谢我皇圣恩,陛下仁慈。」 照例是一番歌功颂德后,诸位大臣们纷纷坐了下来。薛庭儴也坐了下来,坐在他的专座上。 不得不说这条案太矮,椅子也太硬,这高不高低不低矮了人半头,就好像是阉割了的马,坐起来着实有些不太舒服。 不过薛庭儴却不为所动,面色如常地将纸墨摊开,静候上面开始。 「开始吧。」上首处,嘉成帝道。 徐首辅作为首辅,廷议自然是他来主持,他看了看各位同僚们,咳了一声后,道:「每年各部各司都要因为银两这事打架,甚至还闹到陛下面前,此乃我等做臣子的无能。多说无益,还是按照惯例,大家把各部各司的实际用度报上来,大家都来议一议,能批下的,户部给行个方便,不能批下的,大家再议。左不过有陛下在此,也不用怕谁偏了谁,谁帮了谁。」 之后,各部各司便一一将各自需要的用银说了一遍,具体到哪一项什么数额。 户部那边都有记载,不合理的地方也都是事先挑出来了,听到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户部侍郎左侍郎彭俊毅便代户部诉出不能批的原委。 到了兵部的时候,此事本就是兵部尚书冯成宝闹出来的,他格外义愤填膺,瞪着眼睛看着杨崇华,道:「诸位都知道今年金人不安分,屡次袭击广宁一带,害得我大昌损兵折将。兵部推测明年金人肯定会大举来犯,自是要提前做些准备,增加军费开支乃是当务之急。」 众人都没有说话,上面嘉成帝道:「国之军务,确实关键。」 杨崇华站起来道:「这一增加就是一百万两银子,我大昌每年各项税收,陛下及在座的各位都清楚,户部实在拿不出这笔钱。不是户部刻意刁难,实在是与其现在答应,事后没钱,不如提早说明,也好做其他准备。」 「那怎么工部说修河道,要增加一百万两,你户部就有钱了?」冯成宝冷笑着道。 「黄河改道贻害两岸百姓,又遗毒运河部分河段。运河乃是我大昌命脉,南粮北调,边关吃饷,北直隶一带所需之物,乃至江南一带丝绸茶叶输出各地,都得经过运河。不修河道,不治运河,你冯大人坐在家中没粮可吃的时候,你就知道工部这钱花得值不值了。」不用杨崇华开口,马奇便说道。 工部尚书马奇素来沉默寡言,唯独事关这种事的时候,他说话从来不让人。刀刀扎心,把冯成宝气得是面色又红又青。 不过冯成宝可不敢说,即使京城一大半的人都没饭吃,他也不会少了饭吃,只能郁在心中,又重提了一遍边关军情的重要。 「此事先搁置,继续往下议。」 既然嘉成帝发了话,众人自然只能暂且略过不提,先说其他部司的事情。 一通议下来,能当时议出个子丑寅卯,都当场拿出了解决办法。唯独还有近三百万两的缺口,暂时没办法填补上。 这其中有兵部的增加军费,及工部治理河道所用,还有各司各部一些其他的零碎,看似无关紧要,却都是必不可缺。 三百万两,大昌朝每年各种赋税加起来能有七八百万两,地方截取当地所需,剩下近六成全部上解至京,也不过只有四百万两不到。如今缺了这么大的缺口,朝廷却是拿不出钱来,删减哪一项,在这些大臣们嘴里都是动摇社稷根本。 都得出,朝廷却没钱出,该怎么办? 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住了。 本就天寒,殿中烧了炭,让殿中温暖似春,可现在却让人觉得闷得难受,心里发慌。 嘉成帝没有说话,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十分沉默,当然若是没有那宛如蕴含着千斤力的目光,就更能让人安适了。 「怎么都不说了?明太祖定天下税亩八百万余顷,征粮三千万石,于是下旨‘永不起科’。这些粮食能换来多少银子?盐茶两项每年税收,又能换来多少银子?我大昌与前朝相比,土地一寸未失,为何到此年年税征不上,即使征上来,也入不敷出。你们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来给朕算算这笔账,为何就是入不敷出。」 寂静中,嘉成帝的声音宛如炸雷似响起。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次廷议上,他会如此一语切中要害,几乎是将大昌如今面临的本质问题,单刀直入地戳中了核心。 坐在最下面的薛庭儴,小心地抬头环视下了在场所有官员的脸色,又将目光投向龙椅上面目有些不清楚的嘉成帝。 这是这位有着铁血手腕的帝王,打算对大臣们宣战了? 事实上,在那梦里,薛庭儴入朝为官之时,朝中局势并不太好。 嘉成帝专断独行,复辟了锦衣卫稽查巡捕之权和司礼监批红之权,皇权的爪牙横行无忌,朝中百官人人自危。 只是作为下面的小鱼小虾,顶多管中窥豹,却是没办法众观大局。只知道众文官前所未有的抱团,试图和皇权做抵抗。这其中牺牲了多少,有多少人倒下了,又有多少人站起来,谁也不清楚。 事实上和皇权做斗争又有几个能讨好,当其不顾百年后史官的笔诛之时,就是其进入了狂暴状态。人挡杀人人佛挡杀佛,觉得自己脖子比屠刀要硬的,尽管可以试试。 这一场君臣之战,嘉成帝看似赢了,却又没赢。 赢了是指皇权高涨,臣子势弱。说没有赢则是当皇权高涨时,就是下面所有臣子抱团成铁板一块之际。 难道说嘉成大黑暗时期已然到来? 第36章 是的,那几年被后世的一些士林之人称作大黑暗时期,文官的地位遭到前所未有的扼制,朝堂一片血雨腥风,让人胆战心惊。 而这一切直至嘉成朝结束,方休。 就在下面薛庭儴陷入回忆之际,上面的君臣之战已经拉开帷幕。 嘉成帝已登基近十载,这个耐心本就不是太好的帝王,能忍到此时此刻实属难得。当他自认为已经准备好的时候,就是其露出锋利獠牙之际。 而嘉成帝也不会蠢得就自己上场,自然藏了数把利刃。 随着嘉成帝发难,下面各个大臣眼见推脱不得,只能拿出解决的法子。 有的说是在盐茶两样加税,很快就有人说盐茶本就是重税,再往上加就要激起民怨。一番争吵之后,盐茶加不得,就只能在耕田上加税。 这项建议虽也有人反对,但反对得并不激烈,打从建朝之始,赋税之事便是重中之重,太祖曾下旨申明永不起科,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是萧规曹随。 如今若是加一些,倒也不是不能行。眼见这项决策获得殿中所有官员一致认同,就在这时,都察院右都御史郑赟杰发难了。 郑赟杰这个由嘉成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右都御史,竟是当场弹劾起苏州知府姜望纵容族人侵占平民良田,引来民声愤怨。又单刀直入提出户部鱼鳞册上记载的税田日渐减少,这些良田都上哪去了这个尖锐的问题。 没有田,自然收不上来税,收不上来税,朝廷自然没有钱。 早在之前薛庭儴就觉得户部提出的提前审核的法子,有些本末倒置,除了让各部各司扯皮打架,降低了朝廷办事效率,与朝廷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原来都等在这儿! 让你们打,天天为了三瓜俩枣打,争得面红耳赤算什么,没打破头都是好的。 先内斗,斗得分不出输赢,就该上面人决定了。可就那么一个饼,你多吃了,自然我少吃,每个人心中都有积怨。当积怨平息不下的时候,嘉成帝就出手了。 可以交税的地呢? 地自然是被那些士绅地主官员们霸占了。 从基层来讲,一个秀才可免五十亩地的苛捐杂税,举人五百亩,进士则是三千亩。而朝廷三年一取士,每科取进士三百,举人约一千五百人,秀才五六千不等。这只是每一科的,还有那些早已身负功名,还在继续往上考的人。 这些人总共加起来有十万之数。 而各地投献之风盛行,有这么一句话形容,士一登乡举,辄皆受投献为富人,足以可见形势是多么严峻。 当然最为严峻的还不是这些底层的士子们,而是进士以上的各级官员,越是位高者,免税的数额越是巨大。 大家都是受益者,又是朝廷制度的核定者,自然是怎么优厚怎么来。 在座的哪一位官员不是大地主,即使本身不是,亲眷族人也是。就好比在那梦里,山西有半数以上的地都姓薛。 嘉成帝竟然想捅马蜂窝! 薛庭儴掩住瞳子里的惊诧,听着上面郑赟杰慷慨激昂的斥责之声:「臣窃见甸畿等处奸民恶党竞指空闲田地以投献为名……陈请者无效,则投献者自止,占籍之民庶不罹兼并侵夺之害……」 他心中对嘉成帝此举,并不报太多希望。 动静倒是挺大,可动得人实在太多,去捅这件事,无疑是在捅马蜂窝。砸一个人的饭碗也就罢,大家顶多就是围观,可砸了所有人的饭碗,估计所有人都要尥蹶子。 果然不出薛庭儴的所料,郑赟杰前脚言罢,后脚就有人斥之荒谬绝伦,还说不能一概论之,将个别现象当做如今国库虚空的主因。 紧接着有高官站起仗义直言,说到既然发现了问题,自然要解决问题,朝廷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此言迎来所有人的附和,诸位高官俱是提出一定要彻查,若是属实,严惩不贷。 从哪里开始查?自然是从苏州知府姜望。 一阵商议之后,当场定出数名钦差亲赴苏州当地查案,各位大臣们还劝慰嘉成帝要多注意龙体,不要太着急上火。 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但如果以为这样就是胜利那就错了。 从京城到苏州,路上至少要走半个月,等到了当地,差不多正好是年关。过年不查案,这是规矩,开了年开始查,等查清究竟钦差还朝,想必已是明年四五月。 薛庭儴不用想就知道,到那时候结果会是怎么样。 姜望的下场不必提,自是严惩不贷。可好不容易提起的土地兼并之事,在经过这几个月的时间回缓,即使嘉成帝是时还能记起,那股劲儿也泄了。就算没泄也不怕,总有替死鬼出来,再这么来一次,不行了多来几次。 这么一来二去,可能嘉成帝自己就厌烦了。 嘉成帝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也因此脸色特别难看。 可大义在此,规矩在此,他也只能憋着,总不能谁有嫌疑便冲上去一顿抄家,是时朝廷只会大乱。 随着一阵高呼万岁之中,嘉成帝背着手怒气腾腾地离开了。 待其走后,下方的各位大臣们互相对了个眼神,各自散去。 事情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自然不可能。 临近年关之时,都察院右都御史郑赟杰被人弹劾收受贿赂,攻讦政敌。 证据是铁板钉钉,证据,证人也有。 大理寺上门查案,还在其书房里查抄出一本小册子,其上记载着收过谁的好处,又帮其办了什么事。 简直是骇人听闻! 都察院本就掌纠察百官百官,提督各道之事,如果此案查实,郑赟杰就属明知故犯,罪上加罪。 自此,蒙在朝堂之上的那层薄纱,终于以如此狼狈之态被撕扯了下来。原来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也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彼此结党营私,互相倾轧,不问青红皂白,只分党派之争。 第37章 其实此事暴露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不过首当其冲的就是嘉成帝。 之前,郑赟杰还信誓旦旦弹劾各地土地兼并之害,痛斥着苏州知府姜望为官不仁。如今爆出这种事情,谁敢信他所言是真是假,是不是又受人指使故意构陷。 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官员之间彼此攀扯攻讦,一片乌烟瘴气。嘉成帝每日上朝脸都是黑着的,明眼可见酝酿着一股滔天怒焰。 见此,一些低阶官员俱都低下头颅做人,大佬们厮杀斗殴,可不是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可以搀和进去的。 而与此同时,内阁中得气氛却是罕见的和谐。 平时几个阁老面和心不合,时不时还要撕一场,如今见面一派和睦,偶尔还会坐在一处喝喝茶。 至于薛庭儴,如今俨然一副两房中书的第一人。自然少不了有人嫉妒眼红,但架不住吴阁老愿意抬举他,寻常做什么都使着他去,经常在外面行走多了,六部各司都认识他。 他也没少借着位置‘以权谋私’,替毛八斗和李大田走了门路,将两人外放出京的事敲定了下来。自然不可能是他出面,而是中间易了几道手。这些对薛庭儴来说不算困难,甚至可以说驾熟就轻。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谁知道他这个大红人的中书舍人还能做上多久。连着发生了这么些事,薛庭儴内心深处总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 就在薛庭儴在内阁中混得风生水起之时,陈坚似乎也没闲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徐首辅再在人前出现时,身边总会跟着陈坚。 薛庭儴有些吃惊,却并不意外,梦里梦外似乎总有一些事情会惊人得重合。他特意选了个晚上,和陈坚见了一面,两人交谈了什么谁也不知,不过人前见面之时,两人如同以往,不过是个陌生人。 嘉成九年的这个年,过得并不平静,纷纷扰扰似乎总有些事,京城的上空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太子殁了。 太子是正月十六这日殁的,就在满城老百姓通宵达旦庆贺的上元节次日。当天嘉成帝在东宫里待了很久,甚至为了此事休朝了三日,文武百官俱皆上表劝慰,朝堂之上一片哀悼。 随着太子大殓小殓丧事办完,再上朝的时候,文武百官发现嘉成帝清减了不少。 本来刚毅的脸庞,如今更显棱角分明,鼻子两旁出现一道深深的法令纹,嘴角总是紧抿着,似乎凭空老了数十岁。 转念一想,嘉成帝躬勤政事,又值此白发人送黑发人,会有些苍老也属正常。 唯独薛庭儴眼中含着惊骇,心中不停得咆哮着,就是这了,就是这样的。在那梦里,他第一次觐见嘉成帝时,嘉成帝就是这般面相。 薛庭儴的预感并没有错。 二月十八,苏州知府姜望被押解上京,自此朝堂上开启了一片血雨腥风。 本来按理这种案子该是三司会审,可锦衣卫却出动了,带走了姜望。 此事发生后,引来朝堂一片震动,数位大臣纷纷上书锦衣卫不该越俎代庖,而是该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审理,哪怕是顺天府都可,可唯独不该是锦衣卫。 ‘锦衣卫’这个词似乎让一众文官们十分敏感,前朝厂卫之祸历历在目,当初残害了多少忠良,锦衣卫就宛如一众官员头上悬着的一把屠刀,顷刻就可能会落下来。 可惜的是,无论这些大臣们怎么晓之以理,嘉成帝似乎并不为所动。随着姜望被带走后,又有数名朝廷命官被牵扯其中,京城一时闻飞鱼服而色变。 二月二十五,太和门外跪了三十多名大小官员,苦劝嘉成帝收回成命。 帝,置之不理。 次日,三十多名官员变成了五十多名,嘉成帝依旧如故。 再次日,五十多名官员增加到一百多个,太和门外哭声震天,这时嘉成帝祭出大杀器,廷杖。 他似乎也想像明世宗那样,寄望用廷杖来打服这些士大夫们,可惜此一时非彼一时。 至此,许多高官终于坐不住了,纷纷出面上书。以吴阁老为首的数位内阁大臣,也来到太和门前。直至年迈老衰的徐首辅,也在陈坚的搀扶下来到此地,乾清宫的嘉成帝终于变了颜色。 锦衣卫放回了姜望等人,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唯一不同的是宫里派来了内侍全程跟进。 这一场事下来,反倒是姜望不重要,不过是一场君臣之战的延续。 而谁也没有赢,百官没赢,嘉成帝也没赢。 该存在的,依旧在,没有解决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看似已经风平浪静,可实际上依旧焦灼着。 阳春三月,该是春雨纷纷之际,却没有下雨。 进入四月,京城依旧不见有下雨的征兆。 不光如此,北直隶一带,甚至河南、甘肃、山西一带,尽皆无雨。 春雨贵如油,这句话可不是闹假的,没有雨水,这一季的庄稼可该怎么办?老百姓们纷纷骂天,朝堂之上一片缄默。 这种时候,自然少不了流言的滋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有流言在市井之中流传,说是因为陛下在太和门前仗责了百官,所以老天才会不下雨。 连招儿听了这种说法,都不免咋舌。 「老天下不下雨,和圣上打不打那些官的屁股,有什么关系?!这些人疯了!」 薛庭儴也觉得这些人疯了,好不容易嘉成帝终于消停了,不管是不是偃旗息鼓,至少暂时没闹事,就不能好好的处几日,非得闹出点儿什么来。 再把嘉成帝逼急了,恐怕又要有人遭殃。 他也清楚这些文官们想干什么,这是想一棍子将嘉成帝打服了,免得他以后再生事。 第38章 可嘉成帝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九五之尊,别看一群人和他扳手腕是赢了,可若是一个对上一个,还不知道谁死。 暂时没人死,倒是钦天监的监正监副换了几个。 四月初八那日,嘉成帝坚持不住了,下了罪己诏。 一时间,百官欢庆,至于下不下雨的,谁还记得去管这事。 而值此之际,嘉成帝却是病了。 太医们诊断,嘉成帝是积劳成疾,再加上适逢太子英年早逝,陛下悲恸郁结,因此诱发了病因。 用白话点儿讲,就是嘉成帝自登基以来,太躬勤政事,又屡遭打击,才会大病了这么一场。 圣上病了,作为下面的官员们自然要多做关心的,内阁数位阁臣纷纷觐见慰问,言外之意让嘉成帝不要太操心朝政,有这么些肱股之臣在,朝廷不会发生什么大事的。 可问题是,嘉成帝病了,内阁票拟之后,谁来批朱。 所谓票拟就是各地各处递上来的奏章,在送给皇帝批示之前,由内阁将批阅建议写在纸上,并贴在奏章上进呈。票拟只是给皇帝提供意见,决策权依旧在皇帝的批朱之上。 当然若是皇帝的批朱与内阁的政见不符,内阁有权利对此进行封驳。不过这种事发生的极少,一般发生这种事情,都是当臣子和皇帝撕破脸皮。 而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些,而是嘉成帝命人重建了司礼监,提郑安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暂代批朱之事。 是的,暂代。 经过了之前这么一场,嘉成帝也意识到和这些人不能硬碰硬,只能迂回着来。 文官们素来喜欢打着大义的旗号,所以这次嘉成帝也用大义对之。君父龙体抱恙,你敢说逼着他主持政务,敢说不需要批朱,只用内阁票拟即可。 但凡敢应一句,前者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后者是妄图颠覆朝政,企图独揽朝权。 这些大帽子太大,谁也背不起,只能这么着。 于是,打从前朝灭亡之时,就泯灭于历史洪流的司礼监,再度粉墨登场。 其实对于下面的一些小官来说,谁批朱真是不太重要。 各部府衙还是那个府衙,该卯时点卯,还是卯时点卯,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就好比内阁两房的这些中书舍人,他们也许能明白阁老们内心深处的担忧,却不能感同身受,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往票拟之后,是送往乾清宫,如今则是送去司礼监。 此时的司礼监并没有单独的府衙,就暂时搁在临着贞顺门附近,挨着城墙根的一排房子里。 不过里面倒是气象万千,反正薛庭儴去送票拟时看过,该有的都有,什么都不差,完全不像是暂代的表象。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暂代就是个幌子,说白了就是嘉成帝感觉仅凭一人之力,斗不过这些大臣们,所以培植了一些帮手起来。 前有锦衣卫无疾而终,后有司礼监横空出世。 这两者可都是前朝皇帝集中皇权,对付官员们的两样大杀器。 曾经梦里的薛庭儴研究过前朝灭亡之根本,除了党争之祸外,还有厂卫崩塌之因。什么东西都是物极必反,皇权太过,失去了扼制,就会独裁。而臣子们的权利过大,扼制了皇权,就必然会生乱。 当是两者刚刚好,互相监督,互相牵制,方能开创太平盛世。 这是基于薛庭儴两世的眼界与积累,才能看出这些利弊,不过很显然这一切很显然都不是现在的他能管的。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问题,吴阁老终于向他摊牌了。 这个摊牌自然不可能是吴阁老亲自出面的,而是何游这个吴阁老以前身边的第一人。 「薛中书,想必你也是聪明人,我说的这话意思你应该能听明白。」何游端着酒盏笑吟吟地说道,可惜笑意未及眼底。 薛庭儴装得一副诚惶诚恐,却有些懵了的模样:「何中书此言太深奥,可否能容许我细细想明白。」 「这事还用想明白,这可是阁老抬举你,你该识趣才是。」 薛庭儴看着何游的笑脸,心中有些晦暗。 正常来讲,既然充当何游这个角色,应该不会将话说成这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是不同的意思,何游这是想激怒他? 一时之间,万千思绪划过薛庭儴的脑海,他也收起脸上的笑:「何中书这是在威胁我?」 「我可不敢。」 「可我听你此话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威胁。」薛庭儴之前被何游劝了几杯酒,此时白皙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不怕对你讲了,莫说你来,就算是中堂大人亲自前来,我也是这么个态度,我薛庭儴有妻有子,受不起中堂大人如此抬爱。」 「薛庭儴,你要对你自己说的话负责。」 薛庭儴一拂袖子:「你当我像那有些人,最是两面三刀?」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倒是何游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 …… 吴府的书房中,吴阁老一身家常衣裳坐于书案之后。 「他真是如此说?」 何游一副惶恐却又难掩激愤的模样:「中堂大人,下官可万万不敢欺瞒。我专门找了空闲,还特意约了他来家中喝酒,就是想说成此事。谁曾想此子不识抬举,还说出什么莫说是我前来,哪怕是中堂大人亲自前来,他也是这么个态度。」 「不识抬举!」 何游抬头瞅了一眼吴阁老脸上的薄怒,又往里加了把柴:「他说自己有妻有子,受不起中堂大人如此抬爱。中堂大人,你可千万别为了这等不识抬举之人,气坏了身子。」 吴阁老睨了他一眼,点点头,就叫来安伯将他领了出去。 待人走后,吴阁老让人叫来吴宛琼,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你是我独女,从小千娇百宠。爹何时如此放下身段过,为了一个毛头小子,你爹这张老脸都不要了,亲自出面为其造势。可你瞧瞧,你瞧瞧人家是什么态度。」 第39章 「爹!」吴宛琼惨白着脸,垂下头去。 「经此一事,你也别再想了。那陶邑同你即不喜,爹再来为你换一个就是。好了,你回房吧,爹还有事要做。」 吴宛琼低着头,让安伯领了出去。 她这些日子被关在房中,身子又见清减,以前的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看着就让人不忍。 「姑娘,你快回去吧。」将吴宛琼送到院门外,安伯叹了一口气道。 吴宛琼点点头,也没说话,就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她突然转过身,跑到安伯面前。 「安伯,我爹他不帮我,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安伯有些手足无措:「姑娘,老奴一个做奴才的,实在是没办法能帮你。」 「能的,肯定能的。」吴宛琼胡乱点着头,晶莹的泪珠顺着消瘦的脸颊,滴落下来。「安伯,我还记得我娘走的时候说,说我爹就忙着做官,肯定管不了我,我以后肯定会有后娘,说不定后娘会苛责于我。还说若我有事,就来找你,你肯定会帮我的。安伯,如今就只剩您能帮我了。」 安伯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看着低头站在他面前的姑娘,眼前又出现那个寂寞而苍白的女子。 吴宛琼肖母。 只是这件事如今吴府里的人极少知道,甚至可能吴阁老都忘了,可唯独有一个人没忘。 安伯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调:「姑娘,你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也许以后你可能会后悔自己现在的这种想法。」 吴宛琼紧抿着嘴:「我都知道,可我……」 「此事没办法一蹴而就,姑娘得有耐心,且老奴不一定能办成,姑娘还得有心理准备才是。」 「我知道的。」 「姑娘快回房吧,若不然让老爷知道又该生气了。」 见安伯如此说,吴宛琼心中有数这是答应了她。 安伯看似不过是个下人,可他即是吴阁老的心腹,又是吴府的总管。吴钱能办到的事,他能办到,吴钱办不到的事,他也能办到。 想到这里,吴宛琼放下心来,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倒是安伯看着她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薛中书失宠了。 之所以人们会得出这个结论,俱是因为沉寂已久的何游再度活跃起来。 而与此同时,薛庭儴受到了吴阁老的冷落,往常总是办事叫着薛中书,如今薛中书似乎从吴阁老口中消失了。 能在内阁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也因此薛庭儴开始坐冷板凳。 往常薛庭儴干得都是最长脸的活儿,如今则是就闷在诰敕房起草各种文书。也是这些中书舍人们最是喜欢捧高踩低,手里有着什么活儿都使着他做,再加上何游有意打压,现如今薛庭儴从以前跑断腿,到现在累断手。 看似没什么区别,实则区别大了。 天又热了起来,今年的天热得有些反常。 以前招儿从不知冰为何物的,今年实在被热狠了,薛庭儴略微一点拨,她就命人花了大价钱去买冰。 有了冰降暑,日子好过了许多,就是花钱如流水,幸好如今她也不在乎这点儿。 薛庭儴手腕肿了,回来就使着招儿拿着跌打损伤的药酒给他揉。 招儿一面揉,一面骂内阁的人都不是东西,以前是揉腿,现在是揉手,都是些什么人,没人干活了还是咋滴。 她可不清楚其中纠葛,薛庭儴也不打算告诉她。 总而言之,在内阁当差,就辛苦两个字可以诉说。 「让我来看,你这状元也当得忒憋屈,还不如像八斗他们那样,外放当个小官,乐得自在。」 开了年,毛八斗和李大田就携带家眷离京了。 这一去就是山高水远,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过那会朝中一片乱象,薛庭儴巴不得他们能在外面多待两年,离这些纷扰远点,等哪天风平浪静再回来也不迟。 他是不能走,若是能走,他也想走。可真到现在可能会走了,心里又有些不甘心,总而言之复杂得很。 「你当外放日子好过,若是外放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日子才难熬。」 招儿不以为然:「能有什么难熬的,当初你在余庆村都熬过来了。怎么,当了两天小官,就过不了苦日子?再说了,如今咱们有钱,在哪儿过日子不是过。」 薛庭儴听完一愣,再一想,可不是。 现实不是梦里,他也没那么多苦大仇深,倒是有一仇人,可如今仇人还不是仇人,顶多就是对头。而对方分量太重,他又太轻,对方挥挥手就足以让他灰飞烟灭了,也因此人家连想认真对付他的心思都没有。 既不是文官一系的,也不是嘉成帝的人。充其量他现在就是个七品的中书舍人,还是个因为不识抬举,遭受冷落,可能不知道会流落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小官。 他又何必将梦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硬往自己身上套,这些日子跟着朝中发生的事忧国忧民,忧得头发都快白了,其实这一切关他卵事。 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 这么一想,薛庭儴一改之前颓唐之态,来了精神,对招儿道:「那我想想法子,找个地方外放出去?」 招儿背着身去搁药酒的手一顿,心中大悟,还真是碰到什么事,怪不得之前颓成那样。不过这话她自然不会说,而是点点头:「这要看你的想法了,我怎么样都行。」 薛庭儴扭了扭腰,将脸埋在招儿腿上,汲取她身上的清香,咕哝了一句:「我本来还想努把力,给你讨个夫人的诰命。」 「当了夫人,我头上能多根角?既然不能,夫人和安人有什么区别。」 「你个傻子,区别大了。」 第40章 「我没看出区别在哪儿,我就知道那些当大官的个个年纪都不小,你才多少岁,跟人家比什么比,不是找不自在!让我看外放当个县令不错,你看徐县令,人家的日子不也是过得挺好,走到哪儿都是县太爷县尊大人,多么威风。总比你待着那内阁,天天给人跑腿打杂的强。」 招儿的话糙理不糙,可不是就是这样。 待在内阁里当孙子,和出去了做爷,傻子都知道怎么选。问题是他今年也就二十,至于去跟那些老狐狸们斗智斗勇?江山社稷太过沉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该是嘉成帝该是那些阁老们担着,而不是他一个朝不保夕的毛头小子。 薛庭儴躺在招儿的腿上,让她用银叉子叉了寒瓜喂他吃,浑身一阵轻松之余,觉得格外舒爽。 他眼珠转了转,这一幕被招儿看见了,问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能打什么鬼主意?」 「你就别装了,自小到大,你每次这样的时候,就是在打鬼主意。」这一切可瞒不过招儿。 薛庭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银叉,扔在炕桌上,兜头就亲了过去。 「我能打什么鬼主意,我每次鬼主意都是用在你身上。」 招儿推他,嚷道:「别,小心待会儿被弘儿撞见了。」 薛庭儴才不管,就去扯招儿裙子下的绸裤:「撞见了就撞见了,那小鬼头要是问,我们就跟他说给他生妹妹,他不是想要个妹妹。再说了,还有小红她们看着,他这会儿来不了。」 「那也不行,光天化日的……」 「又不是第一回 ……」 天上的日头仿佛着了火似的,炙烤着整片大地。 紫禁城的树本就少,尤其是外廷,薛庭儴一路走到司礼监,可被晒得不轻。 正值午后,司礼监里也没什么人,薛庭儴刚踏进去,就撞见个太监,对方与他打着招呼:「小薛大人,好久不见。」 「原来是喜公公,这是打算去哪儿?」 顺喜领着他往里走,边走边道:「我能去哪儿,瞎晃悠。你是来找郑公公?我干爹这会儿可不在,在陛下身边服侍着呢。」 「我不找郑公公,就是没事瞎晃悠,想着好久没见过喜公公了,就特意过来看看。」 「亏得你还记着我,这会儿没事吧?既然没事就跟我进屋里避避热去,这天真是热得见了鬼,连点儿雨星子都不见。」 薛庭儴随着顺喜进了间屋子,两人在炕上坐了下来。 如今这司礼监也是人员齐备,掌印、秉笔、随堂太监都有配备。顺喜因为干爹是郑安成,得了个随堂太监的衔儿。看似倒是挺威风,其实就跟薛庭儴一样,是个坐冷板凳的。 只是这种冷板凳不像薛庭儴,而是因为司礼监整个都不受人待见,所以处境显得十分尴尬。 主要原因自然是因为内阁。 嘉成帝本就是以自己抱恙,让郑安成暂代批朱之事,才重建的司礼监。也就是说司礼监就是个附属的,还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撤掉了。 当然这是外人的看法,具体内里是怎么一回事,没人去在意。也因此如今形成了这样一种情况,内阁那边凡事只对郑安成,也只找郑安成,司礼监其他人俱都没有放在眼里。 会是如此,也是潜意词在说,等陛下龙体好了,你们这些阉奴该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这种情况暂时是没办法改变的,只能靠时间,抑或是随着司礼监慢慢崭露头角,才能慢慢改变。可很显然嘉成帝现在不想重蹈之前锦衣卫的覆辙,一切都在徐徐图之。 而内阁那边唯一例外的,大抵就是薛庭儴。他有那个梦作为提示,自然知晓许多旁人不知晓的东西,所以对于司礼监这边,他虽没有上杆子倒贴,但寻常处事之间也给自己留了后路。 像顺喜,就是后路之一。 两人坐下后,就不知从哪儿钻出个太监来,给两人沏了茶。 顺喜自然问起薛庭儴最近忙什么,怎么许久没见过他了。 两人年纪相仿,虽然一个是太监,一个是低阶官员,但薛庭儴这种性子,《豆-豆-网》上上下下牛鬼蛇神都能结交,这是本能,也是本事。 认真说来,他和顺喜算是挺熟的,那会儿顺喜还在乾清宫御前侍候时,两人就很熟了。闻言也没瞒对方,露出一抹苦笑,将自己的境遇提了提。 「哟,没看出来,这些老大人们翻脸比咱们这些太监们还快。」 薛庭儴苦笑地摇了摇头,道:「你说,换咱们正常人来想,这本就是结了天大的仇,突然弄得这么一出,我也如噎在喉许久。如今这么一来,我也能安适,免得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前面有什么等着。」 顺喜手肘撑着炕桌,露出一个笑,往薛庭儴那边凑了凑:「小薛大人,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些老大人们都是人精。人家和咱们这种人不同,要体面要脸,所以你越是得罪了人家,人家越是会捧着你,这样才能显得人家大度。难道跟咱们一样?你今儿得罪了我,我明儿就恨不得找回场子。人家说咱们这种叫小人,叫寒碜,叫眼皮子浅,不能相提并论的。」 所以说,宫里处处都有人才,顺喜说得确实很在理。 薛庭儴苦笑一声:「若论君子和小人,我反倒喜欢喜公公说得这种小人。这种人实在,不闹心,不用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你,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遭了秧。」 顺喜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薛庭儴的胳膊,道:「小薛大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是个妙人啊。」 薛庭儴一本正经:「有,拙荆说过。」 闻言,顺喜又笑了起来,笑得抑不可止。半晌,他才停下,端起茶啜了一口,道:「小薛大人伉俪情深,让人羡慕。让咱家来说啊,那有些人就是不识趣,非得上杆子倒贴,也不问问人愿不愿意,当谁都稀罕他克夫的老闺女。」 第41章 对于顺喜的话,薛庭儴并不吃惊。 太监就是这样的人物,能伏得了低做得了小,也能耀得起武扬得了威。没了子孙根的人,就是没了姓氏没了祖宗,这样的人轻易莫得罪,这个经验是那个梦告诉薛庭儴的。 他静默了下,道:「我和喜公公虽不是一处,到底也算是能谈上两句。如今这内阁,我恐怕是待不了几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以后再见恐怕是难了,所以今日前来,也是想跟喜公公道个别。」 见薛庭儴难掩落寞,顺喜安慰道:「让咱家来看,小薛大人不用过多烦愁,您六元及第,乃是难得的人才。陛下是政务繁忙,顾不上,指不定哪天就想起了您,您就等着飞黄腾达吧。」 薛庭儴哈哈一笑,凑趣道:「那某就托公公吉言了。」 「好说好说。」 之后两人又聊了几句,薛庭儴才告了辞,而顺喜则收拾了收拾,一路挨着墙根躲太阳,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嘉成帝刚歇下,郑安成正站在东暖阁的炕前,就着炕桌给奏章批红。 如今这批红之权,虽是由郑安成暂代,但实际上还是嘉成帝,不过其上的笔迹换了一个人罢了。 这种地方,可没有太监坐的地儿,郑安成已经就着这别扭的姿势,批了快半个时辰了。 顺喜从外面走进来,忙把边上侍候笔墨的小太监给挤走了,自己上前去给干爹磨墨。他按照惯例,将今日碰见的人和事说了一遍。 提起薛庭儴,他不免带了些情绪,感叹了一句,小薛大人也是倒霉。 郑安成睨了干儿子一眼,继续往那奏章上写着字,其上的内容,都是嘉成帝之前说了,他牢记在心的。 「干爹,你就帮帮小薛大人吧。我瞅着姓吴的那老匹夫,恐怕会给他小鞋穿。」 「你倒是对他挺上心,一口一个小薛大人的。」 「这不是小薛大人待人亲和,从来不拿咱们不当人看。儿子虽是还年轻,办事都得干爹提点着,可论起看人,儿子眼里还是有些内容的。那些个大人们,每次来乾清宫,看着面上带笑十分和蔼,其实眼里都写着不屑,可小薛大人不会这样。怎么说吧——」 顺喜挠了挠脑袋:「在小薛大人眼里,咱们是个人,不是个没了子孙根的阉奴。」 似乎阉奴这个词触怒了郑安成,他顺手就把顺喜给搡开了。他扶着袖子将朱笔搁在砚台里,才从怀里掏出块儿帕子擦了擦手。 行举之间,眼中冒着冷光。 顺喜见干爹寒着脸,吓得缩着脖子:「干爹,儿子说错话了。」 郑安成哼了一声。 他生气自然不是因为顺喜,而是因为之前和内阁那些老匹夫们交手,又受了对方的气。 这些老杀货们,总有一天刮了他们。 他步去一旁,从那些奏章里抽出一份,扔进顺喜怀里。 顺喜是识字的,他摊开了看,发出一声惊叹:「竟把小薛大人放去了那地方。」 郑安成睨了他一声,方道:「收起你那副吃惊样,此子简在帝心,可不是让你去同情的。」 顺喜干干地笑了一声:「干爹,我这不也是……也是……」 「不过你与他交往是可以的,陛下打算借着咱们和内阁分庭相抗,若是我们在朝中有交好官员,以后也能便宜许多。」 「干爹,您说得儿子记住了。」 郑安成看了他一眼:「行了,去吧,瞧你那急不可耐的样子,总是教不上道。」 顺喜嘿嘿一笑,一溜烟跑了。 薛庭儴从顺喜口中得知他即将被外放的地方,就自己琢磨上了。 如果他没记错,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若是被外放至穷山恶水之地,顶多是吃点苦头,可那地方局势复杂,一不小心可是要丢命。 为了确定自己没记错,薛庭儴专门去了内阁大库中,翻阅了一些有关当地的资料。 翻完后,默然。 而很快上面的调令就下来了,发下当日薛庭儴还在内阁大堂之中,一听说大红人薛中书竟被外放出去当一个小小的县令,所有人都是暗笑在心。 免不了会假惺惺上来说一些宽慰之词,薛庭儴一一寒暄过,又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拜别各位阁老。 这是少不了要走的过场,不同于下面那些中书们,这些阁老们倒是十分会做表面功夫,从他们口中薛庭儴哪里是被贬斥外放,而是成了国之栋梁,肩负社稷之重的栋梁之臣。 其实都是些场面话,也幸亏这样,才让本来尴尬的场面才不至于太尴尬。幸好吴阁老不在,倒是免于仇人相见,薛庭儴拿着自己的琐碎物,离开这个他待了大半年的内阁大堂。 来时风光得意,走时黯然神伤。 虽然他并没有这种心情,但可以料想大家都是这么看待他的,灰溜溜地就这么走了。 快到协和门的时候,薛庭儴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不远处那层楼叠榭。 他想,他有一日还要再回来的。 接下来便是收拾行装启程。 从接到调令到赶赴上任,其间有三个月的时间。而从京城赶往浙江,一路上都可以走水路,倒是并不难行。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便可抵达,所以薛庭儴他们并不匆忙。 京城这边的生意,只能是交给高升了。幸亏平时招儿插手不多,大部分的事都是高升他们在做,倒也不怕出什么错漏。 至于这次去那定海县,除了薛庭儴一家三口外,另还带着胡三和小红几个。 小红她们就是招儿那次买回来的丫头,分别叫小红、小绿、小蓝、小紫。蓝和紫留在京中帮忙看铺子,红和绿招儿则是打算带去。 第42章 这么定下后,就要打算启程了。 薛庭儴却是又从那些灾民中,挑了十来个没有家累的汉子,充当随从。这一去,就是山高水远,而浙江沿海一带并不平静,身边的人手多点,也能安心。 招儿并不知道那定海县是什么地方,可从薛庭儴种种行举来看,那地方似乎不是什么太平地方。 免不了心中会有忧虑,可当着面她却什么也没说。 借着临行之前,薛庭儴还让胡三教他们一些简单的武艺招式,甚至每个人都配了刀。招儿这才发现自己平时真够傻的,胡三是她弄回来的,可胡三会武艺,她竟然不知道。 胡三说他就只会几下庄稼把式,招儿瞅了瞅薛庭儴,又瞅了瞅胡三,决定相信他。这时,小红在叫招儿,说是外面有人找她。 「谁啊?」 「我问她,她也不说,是个女的。」 …… 招儿走后,薛庭儴继续和胡三说话。 「……浙江福建一带走私最为猖獗,当然这都是藏在台面之下的,表面却打着时不时有海寇沿海肆掠的幌子,让朝廷心生厌恶,禁止商人私下出海进行交易……这些年来海禁管得越来越紧,不过是朝中有大员为了牟利,联手压制不让开海……定海县不过是个沿海小县,可有个地方却是海商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什么地方?」 「双屿岛。」薛庭儴点了点桌案上,他花高价钱请人刻印的一份舆图。这种东西也许旁人弄不到,可他在内阁,内阁大库中关于这种东西很多。 他所指的那两个小点儿,刚好正对着定海县,两两对望。 「前朝严令禁止私商对外贸易,所有的外贸又以朝贡形式进行,随朝贡而来的船舶,称为贡舶。嘉靖年间,发生了倭人争贡事件,两队贡使的内讧,以至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浙江市舶司的嘉宾堂被毁,东库被劫。倭人贡使甚至追杀到绍兴,沿途烧杀抢掠,嘉靖震怒,下令关闭浙江市舶司。 「由于市舶司的关闭,致使许多货物积压,彼时又适值宁波大灾,经过中间人牵线,当地商人便以此为据点和倭人贡船进行合作,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之后此地便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走私之港。直至此地被朝廷捣毁,共计生存了二十余年,曾有文献记载,如是这般描述,‘十数年来,富商大贾,牟利交通,番船满海间’。」 胡三听得目光连连闪烁,薛庭儴顿了下,又道:「因为有高昂的利润,此地龙蛇混杂,各大海商、海寇不胜枚举,为了争抢货物乃至生意,各方经常诉诸武力,甚至有亦盗亦商之像发生,挂上旗子为商,放下旗子为寇。而此地后来之所以被捣毁,起因却是当地望族谢氏,与红夷人产生了一场纠纷。 「谢家乃是当地望族,族中出过阁臣的官宦之家,谢氏为了垄断舶来货物,以压价和恐吓要报官作为手段,因此激怒了双屿岛那些海商以及红夷商人。他们袭击了谢氏,烧毁对方的房屋,并杀了人。谢氏为了报复,便报官说是有倭寇伤人。」 「也就是说没有倭寇,其实所谓的倭寇,都是他们自己弄出来的?」胡三目光一闪,问道。 薛庭儴点点头:「自然是有的,却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而袭击事件之后,朝廷派来了浙江福建海道巡抚朱纨,此人调动福建水师,一举捣毁了双屿港,重创了当时盘踞在岛上的走私商人。后,因为双屿四面濒海,地势孤危,难以立营守卫,且福建兵本就是借用,而浙江兵俱都被买通,朱纨便下令聚桩采石,填塞了双屿港进出的港门。从此,双屿港便泯灭于历史洪流之中。」 「那大人所说之意?」胡三的目光徒然一闪,惊诧道:「是不是此地又死灰复燃了?」 薛庭儴点点头:「当地望族眼馋走私之暴利,一些大海商或是本身氏族便在朝中有官,或是收买了朝中官员为其说话,以至于先帝屡屡想开海禁都不成。表面上时有流寇袭击沿岸,朝廷为了普通民众屡屡内迁,实则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便利。那双屿港被填掉的港门,近些年早已被人给挖掘了出来,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 「那大人此行——」 「此行吉凶难料,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告知你具体,至于去也不去,你自己斟酌。」 「小的能不去吗?」胡三突然问,旋即又道:「我胡家血海深仇,还指望借大人之手得报,哪怕此番是龙潭虎穴,胡三也陪大人走一趟。」 薛庭儴哂然一笑:「我一无人,二无势力,不过是阖家老小,并这十数个人。如今全数交付于你,此行是吉是凶尚不好说,但手中有得力之人,多少要便利一些。」 「这些不用大人说,小的便知。」 薛庭儴点点头,胡三便出去了。 走到门前,胡三突然转身问道:「大人为何知道如此详细?」 薛庭儴一笑,道:「我说有人托梦给我,你可是相信?」 胡三无奈,这薛大人时而稳重,时而不正经,真是让人分辨不出他的真性情。不过胡三才不会信他这大胡话,想必是有人指点,薛大人才会知道如此详细。 按下不提,胡三又继续去操练那十多个可怜的汉子了,这边薛庭儴独坐思索片刻,才想起半晌没见过招儿。 他在屋里扬声询问:「你家太太呢?」 小红在外面答:「有人找太太。老爷,我这便去看看。」 「你不用去,我去看看。」说着,他便站了起来。 …… 门外,招儿冷笑道:「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我以为我说的,你应该能听明白。」 「我听不明白!我就知道有些人脑子有问题,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的那话?那姓吴的脑袋被门夹了,臭不要脸!该得多贱啊,盯着别人的男人不放,全天下的男人死绝了还是怎么?」 第43章 「你——」 「你要是认识那姓吴,记得跟她说一句,有病早点治,延误了医治,恐怕以后会更严重。对了,我忘了你也姓吴,说不定你俩是亲戚。」 那暑日里还披着披风,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人,气得浑身发抖。 招儿看了她一眼:「以后没事别来了,我可不认识你。」说完,她便转身打算走了。 那人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冷笑,道:「休得你牙尖嘴利,总有一日他在那苦寒之地熬久了,就会后悔,是时你有何面目面对他?!」 招儿转首看她,眼中的光灼灼发亮,充满了自信和不屑:「我为何没面目面对他,他乃我之夫,我乃他之妻,我俩相互扶持一路行来,经历的风雨,不是你这种大家小姐能懂的。倘若有一日他真生了攀附之心,我自动退位让贤,不过你放心,绝对不会是你,到那时候你早已是人老珠黄,成了老菜帮子,咱要找也找年轻的。」 说完,招儿便推开门走进去,又将门从里面阖上。 她一时心情难以平复,直到有个黑影笼罩了她。 「怎么了这是,谁找你?」竟是薛庭儴。 「还能是谁,是大妮儿婶婶的小叔的大姨母家的闺女,她家不是想来咱店里做工,我嫌那妇人太埋汰,就拒了。这不,又找了来,拉着我说了半天。」 这事薛庭儴是知道的。他看了招儿一眼,又看看那紧闭的大门,寻常没事的时候,招儿可不会大白天将大门关得这么紧。 不过招儿拉着他说起大妮儿婶婶的小叔地大姨母家的闺女,他也没功夫去细究这点子疑惑。 「对了,咱啥时候启程?」 「再过十日吧,时间有充裕的。」 招儿看了他一眼,蓦地道:「那我得再检查检查行李去,可不能少带了东西。出门在外,一去这么久,东西都得带充裕了。」 说完,她就急火火进屋去了,留下薛庭儴看着她背影一笑。 十日后,薛庭儴一行就悄悄地启程了。 挥别了亲人友人,挥别了这帝王之都,这一去就是千山万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定海县原名望海县,几经易名,直至前朝起,放改为定海。 海定才能波宁,其对宁波府的寓意不言而喻。 可如今的定海县却一改早在前朝的繁荣,而是显得十分萧条。 薛庭儴一行人从通州经运河一路南下浙江,在绍兴停留了一段时间,才又换船奔赴前往定海。到定海县的时候,离三月之期还有数日,算是不早也不晚。 时下县官调任,得是双方官员交接大印后,前任县官方可离开。等薛庭儴一行到了地方,胡三本是说命人先行去县衙通知,却被薛庭儴给阻了。 一行人且行且走,沿路观尽这陌生之地的风光,走了三四日,方到了定海县城。 定海是个大县,辖下有十乡九十六个里,有三万多户,数十万人。 当地老百姓以打渔种田为生,定海有四处盐场,光定海一县出产的盐,便占了整个宁波府近四成,有盐乡之称,所以治下老百姓过得还算是富裕。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打从大昌建朝以来,朝廷连着数次下令内迁,先是将舟山群岛附近老百姓强行内迁至陆地,又在承天二十五年,内迁五十里。如今沿海一带再也见不到渔船,甚至是盐场也迫停了两处。 这一路行来,就见老百姓们大多都无所事事,有的衣衫褴褛穿的是粗布麻衣,有的却是衣着光鲜,不下府城之民。 哪怕是招儿,都看出了些许端倪,且市井之中少不了有人随身携带了刀剑,一看就非善类。 想要获知民风民情,直入县衙是没用的,还得深入民间。 这个建议是薛庭儴之前在绍兴请来的钱粮师爷包宜兴的建议,薛庭儴也就听了他的话,一路多听多看,不急着去县衙交接。 这么看下来,果然甚有收获,毕竟不管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薛庭儴都未曾来过浙江。 对浙江,对定海县,乃至于对那些走私的海商,他不过是听人所言。甚至在那梦里他受过这些人不少好处,但只看到了银子,却不明其中内里。 如今他即生为父母官,嘉成帝不言不语将他扔到个这么地方,必然有其深意。而这份深意还得靠薛庭儴自己破解,才能从四面楚歌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至于包宜兴这个师爷,是薛庭儴特意前往绍兴请来的。 绍兴人杰地灵,当地有许多师爷活跃于地方官场,有这么一句话,无绍不成衙。可见一斑。 在那梦里薛庭儴吃过初来乍到、单枪匹马的苦头,再来一次他肯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所以在来定海县之前,就去了一趟绍兴,不是自己人不怕,反正没人料到他会折道去绍兴。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能出得起大价钱,许得了好前程,足够有许多附庸蜂拥而至。 银子的话,薛庭儴不缺。至于名头,光这个开天辟地第二遭的六元及第,就足够吸引许多人来了。 所以别看此时是包宜兴站在这里,实际上他能来到薛庭儴身边,还是经历了一番争抢,才能拿下这个定海县知县钱粮师爷的名头。 另还有一名刑名师爷,叫侯万谦,也是绍兴当地的有才之士。如今这两个师爷初来乍到,也是争抢的厉害,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为了抢夺薛庭儴身边第一人,两人已经交手过几个回合了。 这一切大抵也就薛庭儴心中有数,至于招儿只见今儿是这个胖胖的师爷出现了,明儿是那个瘦瘦的师爷。 这两位师爷为了博得新东家的欣赏,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到前朝往事,小到地方民生,各种时务,信手拈来。 反正让招儿来看,这一个月二十两银子花得值。 第44章 是的,这两个师爷都是高价请来的,这个价钱比薛庭儴这个知县还高,要知道他这个七品的朝廷命官,每月的俸禄折合下来,还不如这两个师爷。 「普通老百姓能随意携带刀剑,难道就没有官府管?」招儿诧异道。 包宜兴解释道:「太太有所不知,此地不同内地,时不时就有海寇骚扰边界,这携带刀剑,也是为了自保,是没有官府去管这些的。」 「海寇骚扰?」这还是招儿第一次听说海寇这件事,难免诧异。她看了看包宜兴,又去看薛庭儴。 薛庭儴暗暗瞪了包宜兴一眼,才对招儿说:「你别听他说,这不过是个别现象,光天化日之下,哪有那么多海寇……」 此言还未落下,就听见人群里响起一阵骚动。 「倭寇来了,快跑啊……」 一行人呆滞脸的状态,就见身后的铺子嘭嘭嘭全部阖上了门,一些小摊贩们拿起摊子上的重要东西,撒丫子就跑了。 也不过顷刻之间,大街上的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地狼藉与那摇晃不止的幌子,昭告着之前这里还有许多人。 「都跑了,咱们也跑吧?」招儿道,伸手去拽薛庭儴。 可此时已经晚了,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响,一并的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吆喝声,从远处疾驰而来。 这些人打扮得稀奇古怪,大多数都是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身上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裳,还有那蹬蹬直响用木头做的鞋。他们手里拿的武器形形色色,刀剑棍棒什么都有,还有几把估计不知从哪户人家抢的菜刀。 只有为首骑马的两人,手持着锋利细长倭刀。 完了!招儿心里想,下意识将弘儿钳在怀里,又伸手将薛庭儴往身边拉。 这大街上,就他们这一队人马醒目。 一行十多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只狗和几个姑娘家。招儿就见那些人停下脚步,睁着可怖的眼睛看了过来。 「这里有花姑娘……」那一群人中,也不知道是谁,用着古怪的口音说道。 包宜兴吓得腿发软。 绍兴和宁波毗邻,平日里只听说这里时不时有海寇上岸骚扰,谁曾想竟是这么倒霉。刚到地方,就碰见这么一遭。 不过他也知道想跑是来不及了,只能壮着胆子,上前一步道:「识趣的,你们就赶紧走,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 对面那些人笑了起来。这些人笑也与常人不一样,各种难听至极,有的像老鸹叫,有的像是夜猫子哭。招儿怕吓着了儿子,忙去伸手掩他耳朵,可惜就一只手,顾此失彼。 再说了弘儿也不让她掩,扒拉着娘的手,只露一双大眼睛,精神奕奕地看着那些怪怪的人。 笑罢,有个人操着怪异的腔调说:「那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胆子倒是挺大。我看你倒是挺胖的,杀了拿来炖肉,肯定能吃得很饱。」 包宜兴的脸刷的一下白了,白了的还有招儿等几个女眷。至于胡三几个,则是虎视眈眈地瞪视着这些人,除了胡三,其他几个随从也都有些胆怯,但也清楚如今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唯独薛庭儴,似乎没听见这些话一样,也没看他们,而是看向不远处的街口,嘴里念叨着怎么还没来。 他这异常自然为对面那些人看见,其中有个人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这人倒是说得汉话,可话方一出口,就被领头的一个人瞪了一眼。 很快他们就知道薛庭儴在看什么了。 就见街口那处,匆忙跑来一个身穿鹭鸶补子官服的人。 此人正是定远县知县刘必昌,其身后跟着大队小队的衙役,差不多有三十四号人。 刘必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人方站定,就狠狠地瞪了那些海寇们一眼,并道:「薛知县,本官来迟,让你受惊吓了。」 同时气急败坏命身后那些衙役:「还不给我打!这些人胆敢惊扰薛大人,抓住后定斩不饶。」 随着他的呵斥,那些衙役们便嘴里喊着杀啊,抽出腰间的大刀,向那些倭寇冲过去。 双方战做一处,打得不可开交。 一个倭人重重的摔在路边的摊子上,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他大喊一声:「我受伤了!」 同时这么喊的还有许多,领头的那个倭寇阴测测地看了这些官兵一眼,命道:「撤!」 然后这群倭寇便一溜烟撤了。 定远县的衙役追了很远,直到这边薛庭儴和刘必昌都客套了几个来回,才有人回来禀道:「禀大人,那些倭寇实在太狡猾,竟在城外藏了马,属下无能,让他们给跑了。」 他身后还一瘸一拐跟着几个衙役,似乎伤得不轻,一看就是尽了力。 刘必昌长叹一声:「罢,你们也辛苦了,不是你等无能,实在是倭寇来去如风。待之后我定将此事报给定海卫所,让他们出兵剿了这些人。」 一番长吁感叹后,他对薛庭儴道:「薛大人,快与我回衙门吧,此番你受了惊吓,我得好好摆一桌为你接风洗尘。」 薛庭儴对胡三使了个眼色,让他护好招儿母子,便率先随着刘必昌一路往县衙行去。 定海县衙门离此处并不远,两人边走边说。 薛庭儴问道:「刘大人,难道此地经常发生这种事?我见方才他们宛如入了无人之地,老百姓们的躲避看得出也不是第一次经历此遭,要知道这里可是定海县,而不是下面的小乡镇。」 刘必昌感叹一声道:「薛大人你有所不知,这些人也就是抢些物,一般是不会伤人的。这定远县因为毗邻着海边,少不了有些过不下日子的海寇上岸抢夺一番。说起来本官也是堂堂一知县,可惜县衙里兵力有限,实在捉襟见肘啊。」 第45章 「哦,原来是这样。」薛庭儴目光闪了闪,并未再多问。 之后,刘必昌便与他简单地介绍了一番当地民生时务之类的事情。说到一半的时候,便到了定海县衙。 这县衙与一般县衙没什么两样,可能是因为地处沿海一带,少不了有台风海啸肆掠,所以这县衙建得十分结实,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大功夫。 县衙前有一照壁,照壁后是牌坊,牌坊往里是大门,大门两侧的墙呈八字形。八字墙用来张贴一些告示、榜文之类的公文,所谓八字衙门就是由此而来。 再往里走就是仪门,正中是正门,两侧是角门。仪门之后便是县衙中最大的一进院落,院中树立一座小亭,名为‘戒石亭’,其上刻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 戒石碑下有甬道向北,到了月台,台上即是县太爷办案的公堂。 公堂之后还有二堂三堂,两侧则是县衙六房办事所在,以及马科、承发房、铺长司等也都在此。至于三堂之后就是内衙了,乃是知县生活之处。县丞、主簿等官吏的住处也在此,一般都是依附在左右两侧。 刘必昌将薛庭儴迎去了三堂,那里早已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定远县县丞、主簿等官吏皆是陪在左右侧,除了包宜兴两位师爷和胡三,招儿等人已经被接去内衙安置了。 一番酒菜过罢,薛庭儴已经和这些人打成了一片。 他喝了不少酒,斯文的脸通红一片,见此刘必昌也不好再劝,命人将他扶到内衙去安置。至于交接大印之事,只能等待明日了。 待薛庭儴走后,刘必昌面色化为一片阴沉。 「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办事的,逢着新知县走马上任,闹得这么一出,害得本官费了多少口舌,才将他敷衍过去。」 县丞满脸苦涩道:「大人,此事也不是咱们控制,谁知道这姓薛的突然弄这么一出,人竟是到了县城,才命人前来传信。」 「就是,咱们根本准备不及。」 刘必昌睨了这些人一眼:「这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反正过了明日,本官就要离开这里了。至于这定海县以后的天是晴是阴,是塌还是陷,都与本官无关。」 下面几人面面相觑一番,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等出去后,县丞樊大柱对主簿周礼使了个眼色。 两人挥手让一干小吏退下,方结伴去了位于内衙右侧,樊大柱的宅子里。 「不是我说,这姓刘的也未免太翻脸不认人,他是捞够了打算走,咱们还得侍候这新来的薛县令。」 樊大柱在椅子上坐下:「这刘必昌是个狡诈的,他未必不能连任,却是胆子太小,想急流勇退。你也别发愁,我见这薛县令说不定是个识趣的,你看今天这场戏演得这么假,他却什么也没有说。」 周礼捏着胡子:「我巴不得如此,也免得给咱们找事。」 「就算找事也不怕,你忘了这地界是谁说话算数?他除非是不打算要命了。」樊大柱不屑道。 两人对视一眼,得意地笑了。 而与此同时,薛庭儴一家安置的那间屋子里。弘儿已经睡下了,薛庭儴被送回来,招儿便让人打了热水服侍他梳洗。 两人在榻上躺下,招儿还去把帐子掩了掩,方来到薛庭儴身边,对他耳语道:「我觉得这地方有些不对,之前那些倭寇看起来好像跟这伙人认识。」 薛庭儴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 得到确认,招儿当即一个翻身就坐起来了:「那这地方可不能待,咱们走吧。」 她这动作将弘儿惊醒,小家伙坐起来,揉着眼睛看了看爹娘,方又倒头睡下了。 「瞧瞧你,大惊小怪的,没得把弘儿给吓着。再说了,你想往哪儿走?」 招儿一愣,道:「总比待在这地方强,若是他们看咱们不顺眼,半夜伙同那些倭寇把咱们杀了怎么办?」 薛庭儴笑着,一把将她拉躺了下来:「你以为你是萝卜白崧,随便来个人就能把你剁了?好了,你夫君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他们不敢的。」 招儿用怀疑的小眼神看他:「真的?」 好吧,不是真的。薛庭儴摸了摸鼻子,拍了拍她:「你别担心,至少他们现在不敢。」 「那以后呢?」招儿不愧是招儿,薛庭儴的敷衍之词根本骗不了她。 「以后?」薛庭儴心里暗叹一口:「以后再说以后的事,你放心就是,这事我自有主张。」 见此,招儿也不好再问,只能忧心忡忡地睡下了。 次日一大早,刘必昌就和薛庭儴交接了大印。 之后薛庭儴升了公堂,在公堂里见了县衙里大小官吏,自此就算是这定海县的父母官了。 而另一头,刘必昌并没有多留,急匆匆地带着家眷离开了定海县。 并没有什么当地老百姓去送他,似乎换了谁做知县,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倒是胡三禀来,说是刘必昌一行车队,车辙留下的印子很深,大抵里面装了不少黄白之物。 不过这一切和薛庭儴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是来做知县的,而不是来查前任知县到底贪墨了多少银子。他与刘必昌虽没见过几面,可从接触来看此人处事十分谨慎小心,所以县衙的账面上不可能会有什么问题,他即使想查,可能也查不出什么来。 果然,之后包宜兴及侯万谦领着人和下面人对了账目,账面上没有任何问题。那账面比想象中做得更为漂亮,似乎这县衙里从上到下,都是清廉正直的好官,不屑于去贪那点黄白之物。 薛庭儴初为知县的第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他很忙,招儿也很忙。 招儿忙着带着小红小绿安顿,那刘必昌一家走得太仓促,平常所用的家具和一些器物都没有带走。她带着人择了一些当用的出来,又上下进行了扫除。 第46章 幸亏县衙里还留了几个粗使婆子和丫头,倒也不缺人手。问过之后才知道,这几个丫头婆子都是县衙本身配备的,并不是某一任知县家的下人。 薛庭儴一家人就这么在县衙里住了下来 当了官太太,招儿才知道当家做主是个什么意味。 这县衙里上上下下,见了她无不是恭敬万分,幸亏她本性不是个跳脱的,不然指定被捧得不知天高地厚。 而薛庭儴初来乍到,要办的事许多。 熟悉了县衙里的下属,之后便是找县下各里的里老粮长训话问事。 与此同时,包宜兴和侯万谦也没闲着,两人忙着接手县衙里粮科和刑名、文书之上的事务。作为一个地方父母官,且不提教化治下百姓之类的琐事,最重要的不过是钱粮和刑名,这些当是捏在自己手里,方能放心。 本以为说不定会有人从中作梗,哪知进行得比想象中更为顺利。 继之前县衙上下不贪钱之外,他们似乎也不贪权。 薛庭儴走马上任多日,衙门里除了偶尔下面小吏会贪懒迟了点卯,几乎没发生过任何事情。甚至百姓词讼之事都极少,似乎这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百姓安居乐业,地方官爱护民众。 一片和谐,可恰恰是这种和谐,反倒让薛庭儴有一种无从下手之感。 这日,日暮散衙后,薛庭儴回了后宅。 樊大柱和周礼对视一眼,难掩得意之色。 「我就说了,此人是个嫩头青。六元及第又如何,还不是不知时务,这样的人最好对付。」 周礼是个五十多岁,留着两撇山羊胡的干瘦老者。闻言,他砸了下嘴道:「那咱们就这么哄着他,那具体内里暂不告知?」 樊大柱瞥了他一眼,道:「你着什么急,难道这样不好?待的时间久了,他自然就会知道内情,之前那个不就是如此,论起来比谁都贪。这世道啊就是如此,谁叫咱们都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当不了主官,当当这佐贰官,日子也不难熬。」 之前那个指的就是刘必昌。至于这两人还真不是正经官身,樊大柱本身是举人出身,久考不中,就托人填了个县丞的缺儿。而周礼连举人都不是,不过是个秀才,却架不住其本人有门路,才填了个主簿。 不同于正官三年一任,他们这种差事可能一干就是一辈子,所以两人在这定海县待得年头也算长了。 「行了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的婆娘。让我来说,咱们比他们可舒服多了,两榜进士又如何,还不是被咱们耍的团团转。」说完,樊大柱就甩着大袖走了。 周礼看了看他的背影,一笑之后也回家了。 按规矩,地方官到任后,若是当地无卫所便罢,若是有卫所,当去拜访卫所长官。 两者虽分属不同,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将,可地方难免有借用卫所兵卒之时,这个关系还是要走好的。 所以薛庭儴待一切安顿罢,便亲自带人驱车至定海卫所。 大昌沿袭前朝旧制,也是设立卫所屯兵制,有事调发从征,无事则还归卫所种田。这定海卫所其实本身不叫这个名,而是叫定海后所。按制,每卫共计有五千六百名军卒,每卫设前后左右中五个千户所,每所一千余人。 像定海后所不过是个千户所,只不过因为设立在舟山岛上的前、左、右三所均被撤回,如今反倒是一直居在后方的定海后所出了头。 卫所独处一地,所下自有屯田,虽也在地方官管辖范围内,但两者互不相干。所以薛庭儴到了地方,可没有什么人夹道接迎,不过是来了个几个兵卒盘问一番,便将他一行人马放了进去。 军营里并不见操练,反倒人迹罕见,一直到了矗立在军营正中间的那处高大的房子前,才见得门外守卫着十多个兵卒。 一个身穿武将官袍的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此人年纪约在四十岁左右,个头倒是挺大,但面部浮肿,眼眶下乌黑,一看就知是个酒色之徒。 他倒是满脸带着笑,听闻樊大柱出面打招呼,薛庭儴才知此人是卫所里一个百户,姓陈。 陈百户将薛庭儴等人迎入堂中,待都坐下,又让人奉了茶,才道:「千户大人不在卫所中,而是被召去了镇海楼议事,还望薛大人不要见怪。」 见怪? 自然是不敢见怪的。且不提薛庭儴初来乍到,人家则是地头蛇,从品级上来讲,薛庭儴这个知县是七品官,百户则是六品。只是因武官向来不如文官有地位,再加上薛庭儴到底是一方主官,这陈百户才会如此客气。 至于镇海楼则是定海卫指挥使坐镇之地,长官召下属议事,薛庭儴更是不能多说了。 「自然是不会见怪的,本就是我不请自来,还望陈百户别怪本官唐突才是。」 「自然不会,自然不会。」 正主儿不在,自然也说不了什么,且薛庭儴此次本就是来混个脸熟,也没有其他事情。所以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盏茶,便婉拒了陈百户的款待,一行人便离开了。 薛庭儴自是不知道待他走后,这陈百户去了一间屋子,里面所坐之人正是千户耿云长。 这耿云长不到五十的年纪,生得壮硕魁梧,面目可见老辣之色,又有一股漫不经心之态。 「你见此人如何?」 这陈百户一改早先满脸讨好之态,而是面带几分不屑之色:「年纪太轻,内功修得还不到家。下官方才说大人不在,看出他面带了几分不悦之色,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所以隐忍不发。这些个金贵的读书人们素来如此,会摆架子会装相,等哪天装不下去了,嘴脸可是比一般人要丑陋许多。」 陈百户会有此言,也是基于前两任定海知县。 他们虽是不屑这种小官,但架不住这是人家的治下,定海后所又在人眼皮子底下。想要好办事不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自然是要拉拢一二,至于这怎么拉拢就讲究手段了。 第47章 「这眼见十月快过半,这趟就是今年最后一趟了,你跟那边打声招呼,无论如何都得将他唬住,免得生事。至于其他事物,等开年回暖了再说。」 「是,大人。」 薛庭儴本想探探这定海后所的深浅,谁曾想无功而返。 之后的几日里,他又陷入一片百无聊赖之中。 实在是这衙门里没什么事可办,他走马上任的不是时候,到了地方已经是九月快结束。今年的秋粮早就收了,税粮税银也已押解上京,每年到这个时候,几乎已经是没什么事了,只等着过年开春,自然想找事做都找不到。 就在他闲得已经开始教弘儿写大字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场事。 倭寇又来了。 事情是下面衙役报上来的。 樊大柱是县丞,专管全县捕盗、治安等事,他十分义愤填膺,且恼怒至极,咆哮着说一定要把这伙人给抓起来,并激动到不等薛庭儴开口说话,就命下面人行动了。 「大人,您且等着,这次定把这些人拿住。」樊大柱说着,突然他站了起来,道:「不行,我这便去报给卫所,请他们出兵帮着剿了这些人。」 「又何必劳得樊县丞亲自跑一趟,让下面人去就是。」 樊大柱连连摆手道:「卫所到底不如咱们下面的捕房,不是咱们能差遣得动的,还是下官亲自走一趟。」 「那本官陪你一同。」 「不不,知县大人身份贵重,外面形态不明,又哪能亲自赴险,还是下官自去就是。」 说完,樊大柱就一副慷慨就义之态,匆匆出了衙门。 过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再回来,满脸忧虑之色,向薛庭儴禀报这次倭寇闹得不小,竟是好几股流寇,卫所已经出兵围剿去了,让薛庭儴无事万万不要出门,以免被倭寇所袭。 衙门里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一片如临大敌。 当天晚上胡三单独出去了一趟,等再次回来,与薛庭儴一直商议到夜里。 次日,招儿本是打算歇下了,哪知薛庭儴却是换了身黑衣,打算和胡三出去一趟。 招儿见他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张脸在外头。 「你这是上哪儿?」 「我跟胡三出去看看。」薛庭儴一面说,一面弯腰将裤腿给绑紧了,又穿上一双黑靴子。 「上哪儿去看,外面乱成那样,樊县丞不是说那几股倭寇还没抓着……」说到这里,招儿也反应了过来:「难道他们是骗我们的?」 薛庭儴点了点头:「昨天胡三出去看过,外面并没有所谓的倭寇,就是有老鼠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怕被人撞见,为了以防万一,才会打着倭寇的名头。」 说到这里,胡三已经来了,在外面敲了敲门,并低声叫了声大人。 薛庭儴去开了门,让他进来。 「那你们若是被那些老鼠撞见怎么办?不行,你还是别出去了,就算要去,我跟你一起。」招儿道。 「你一个妇道人家去做甚?」 招儿瞪大眼睛,低声斥道:「我妇道人家怎么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小时候背着你上山砍柴,也没见把你丢了。」 薛庭儴有些发窘:「你说这个做甚,我现在都长大了。」 见他窘,其实招儿也有些窘窘的,她低声嚷着:「那也不行,光是你和胡三去,我不放心。胡三腿脚不方便,你又手无缚鸡之力,我跟你们一起,有事也能帮帮忙。」 「你还是在家……」 「太太若是想去,也可以去。现在这种时候,外面比平时更加安全,只要小心注意隐藏踪迹即可。」胡三插言道。 见此,招儿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去他方才拿夜行衣的地方,也摸了一身夜行衣。 这衣裳也不知薛庭儴什么时候备下,拢共准备了两身,刚好还剩一身招儿可以穿。 招儿去把小红叫了来,让她看着弘儿。 小红满脸惊疑不定地看着大人和太太,可什么也不敢问不敢说。 招儿很快就换好了夜行衣,跟着两人出门了。 出去的路是胡三提前安排好的,一路上什么人也没碰见,出了门就见外面停着一辆马车。车身全黑,若不是车头前挂了一盏气死风灯,还真看不见这里停着一辆车。 两人上了车,胡三赶着马车便往前行去。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四处静悄悄的,县里本是有宵禁,也有巡夜人四处巡逻并敲梆子提醒天干物燥,可今日却是静得出奇。 四处黑洞洞的,只有天上若隐若现的月洒下些许银辉,给四处增添了些许光亮。 一直到马车快行到城门处,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动静,招儿下意识掀起车帘子往外看去,心怦怦直跳,一种莫名的不安感笼罩着她。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马车停了下来,招儿这才看清外面的情况。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停了很多的货车,宛如一条长龙,绵延了很远,而他们就停在尾巴处。 没有人说话,就好像这些货车只是车,并没有人。唯独那每一段亮着的气死风灯,似乎是唯一的活物。 招儿有些惊惧地看向身边的薛庭儴,他也正在往外看。借着昏暗的光,她只能看见他光洁白皙的脸颊,和似乎皱着的眉。 薛庭儴伸出手,安抚地抚了抚她的头,那手指很温暖,在沁凉的夜里,格外让招儿觉得安心。 她不由自主就放松了下来。 城门处亮着几个火把,有人似乎守在那里,正一个一个往外放着人。 前面的车队行得很慢,半晌才见车往前动了下。过了好久,才轮到招儿他们这辆车,本来招儿紧张得不行,谁曾想对方什么也没说,就让车过去了。 第48章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车和这灯都是有讲究的,没有人会细致地去一一查看。而胡三也是胆大,竟就把车停在人家后面,前面的以为他是后面的,后面再来的车队以为他们是前面的,就这样蒙混了过去。 至于为何胡三穿着夜行衣,却未引起别人的注意,据薛庭儴说赶车的那些人都是这么穿着。 马车出了城,速度就快多了。 招儿就感觉车有节奏地摇晃着,按照平时这会儿她应该是睡下了,被这么晃悠了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感觉有阵阵凉风拂来,这风的味道很怪,带着一种咸腥味儿,招儿这才反应过来是到了海边。 她睁开眼,就发现只自己一人睡在马车里,薛庭儴和胡三却是不见了。她下意识就爬了起来,从车中探出去才发现,薛庭儴和胡三站在马车外不知在看着什么。 她下了车,来到两人身边,还没站定,就被不远处的亮光处吸引了眼球。 就见在视线尽头,一副喧嚷热闹的画面。 那里亮了无数火把,火把将整个海面都照亮了。有船,看不清有多少船停在那里,只知道那船很高很大,与招儿以前见过地截然不同。 与岸相接的是一条条用木头搭建的,无数个像蚂蚁一样的苦力正沿着这些栈桥往船上运着货物。一旁聚集的还有无数的卸货的大车,绵延排了一里多长。 这里太黑太静,而那边太亮太喧嚷,乍一看去,甚至让人以为是幻觉抑或是海市蜃楼。又好像是在看没有声音的大戏,只觉得眼花缭乱,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是……」招儿下意识地噤了声。 这就是定海县隐藏在下面的东西。 其实打从一开始来到这里,薛庭儴就意识到其中的端倪。 那些‘倭寇’的怪异,刘必昌的急切,还有樊大柱和周礼的异常。包括那日去定员后所,薛庭儴猜测耿千户肯定是在,却是故意不见他。 甚至之前闹出有几股倭寇流传作乱,也都是假的,樊大柱的着急恐惧是假的,说要报去卫所出兵剿匪是假的,包括定海后所正在外面剿寇也是假的。 一切都是为了掩藏眼前的这一幕。 其实转念想想,也能明白。那双屿岛即使死灰复燃,也必然需要有内应,大昌的东西想出去,西洋的货物想进来,这些都需要有人里应外合。 什么人可以里应外合? 光靠那些大海商是不够的,大昌是有律法的,知县上面有知府,知府上面还有按察使、巡抚,乃至总督,而地方民政和驻军是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百户所上面是千户所,千户所上面是卫指挥使司。 定海县因为地利之便,距离双屿岛是最近的,所以这里便是通往双屿岛的通道。而要想瞒过朝廷,光买通卫所的关节还不够,还得是当地县衙。 怪不得那些人在他面前故意演戏,大抵就是想他初来乍到,怕他坏事,所以先吓住他。怪不得这个县里的老百姓那么奇怪,成天无所事事,地里都长满了杂草,可每年的苛捐杂税却从来没少纳过。 竟是全县都参与了走私! 薛庭儴看着那处宛如蚂蚁似的劳力,忍不住地想他治下的老百姓,究竟有多少参与在其中。 他甚至想,明天上街,会不会在街上根本看不到几个人。因为夜里都忙着呢,白日里自然不会出门。 不光是薛庭儴,包括胡三和招儿,都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住了。 直到一阵湿冷的海风吹来,三人才如大梦初醒。 「大人,回去吧。」 三人上了车,默默地往回行去。 等到了城门处,已经是三更天了。 城门大敞着,只墙角靠站了几个兵丁。 胡三埋着头,也不说话,就赶着车往里面奔去。 这动静惊醒了那几个看门的兵丁,一个人站直起身,伸手做阻拦状,道:「那车,停下来检查。」 可胡三根本不理他,直接闯了过去。 「快,拦住他!」 随着一声呼唤,跑出来一队兵卒,见这车呼啸而过,他们随后就追了上去。 「前面的车给我停下!再不停下,抓住了按倭寇处置。」 现如今的情况是,被抓的倭寇可不经过朝廷,直接就地诛杀。事后报上去,不但不会被追责,反而会被记功。 「之前我们出城,不是挺好的,怎么现在——」招儿紧抓着车窗,努力维持着平衡。 薛庭儴苦笑:「这个时间,出城的那些人可不会回来。」人家都忙着发大财,估计不到天亮不会归,可薛庭儴却不能不归,这种敏感的时间,谁知道樊县丞和周主簿会不会半夜探访。 马车以风驰电掣之势,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着,后面那些兵丁很有毅力,竟一直追着。 「大人,要弃车了。」外面的胡三道。 薛庭儴似乎并不吃惊,说了声好。 在拐入一个巷道之时,胡三将马车停了下来,三人匆匆下车。 「大人,我去将他们引开,你和太太速回,我们在县衙里碰头。」说着,胡三就从这处黑暗的巷道奔了出去。 招儿这才发现,胡三奔跑起来,竟看起来并不瘸。 「那咱们快走吧。」 两人手牵着手,没入了黑暗的巷道。 等走了一段路,薛庭儴和招儿才发现,他们竟然迷路了。 也是四处太黑,两人对路况也不熟悉,只能凭着记忆一路往县衙的方向走着。 隐隐地听见前面有阵阵脚步声,两人赶忙拐入一个黑暗的角落,直到那些兵丁过去了,两人才继续往前走着。 大路不敢走,只敢走那些逼仄曲折的小道,月光照不进这里,只能摸着黑往前行。 第49章 蓦地,一个黑物从两人面前窜过,很快就窜上了墙头,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 竟是一只野猫。 招儿松了口气,正打算往前走,却发现薛庭儴不动了。 「怎么了?」 「没事。」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招儿才发现薛庭儴的步伐不对。 「脚崴了?」 「没事,快走吧。」 可这次换招儿不走了,薛庭儴拉了拉她:「怎么了?」 「我背你。」 薛庭儴被气笑了,又扯了她一把:「你以为我还是小时候?」 「快上来,别耽误时间。」招儿摆好姿势。 薛庭儴还是不动。 招儿急了,强行将他驮在背上,迈开大步就往前走。 她掂了掂,道:「你重了不少,不过我还是能背动。」 招儿能扛两百斤粮食,不费吹灰之力。她以前尝试过,反正薛庭儴是挺诧异她力气都是打哪儿来的。 招儿见他不说话,问道:「咋了?你就算长大了,我也能背你。」 「我是男人!」 「哪条律法说女人不能背男人了?真是的!」 说着,招儿就不再理心思怪异的他,努力辨认着方向,往前疾行。 招儿跑起来快多了,薛庭儴这才发现之前之所以会走那么慢,竟是招儿一直顾虑着他。 在薛庭儴的指挥下,两人很快就到了县衙后门处。 招儿伸手敲了敲门,三长两短,之前约定好的讯号。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竟是胡三守着这里。 「大人,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正打算出去找找……大人,你这腿是怎么了?」 「他脚崴了。」招儿多嘴道。 薛庭儴板着脸,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威严。 可惜一丝用处都没有,因为他这副样子不光被胡三看见了,还被小红也看见了。小红是个丫头,哪有什么见识,就见自家太太竟是把老爷背回来了。 背回来了,背的!太太背老爷! 还被弘儿也看见了,他是被吵醒的,睁眼就看见爹被娘背着。他眯着大眼笑了起来,那手指搔脸道:「羞羞脸,爹你都这么大了,还让娘背。」 要知道,这话可是以前薛庭儴用来笑话儿子的。 「这件事,以后谁都不准提!」被招儿放在榻上的薛庭儴,恼羞成怒地说道。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很快,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来到门外。 「大人,可是歇下了?」竟是樊大柱的声音。 这不是废话,里面的灯还亮着,自然是没歇下。 「大人,下官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您大概不知,方才有人来报,有倭寇闯了城门,如今卫所兵士正在四处搜捕,下官此番冒昧打搅也是实在担忧大人的安危。」 房中的人你望我我望你,一时之间竟都不敢说话。 还是招儿灵机一动,抄起桌上的茶杯砸在了地上,并哭骂道:「有倭寇你们就去抓,凡事都指着老爷,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姓薛的,你老实跟我交代,他是不是你搬来的救兵?你今天不跟我老实交代,就甭想安歇,竟然趁着老娘哄孩子的功夫,偷摸和丫头眉来眼去……还有你这丫头,胆子忒大,当老娘是死的不成……」 樊大柱本是为了以防万一,才会走这一遭,谁曾想到了后,竟听见有人说话。这大半夜里,知县不安歇,跟谁说话?哪知道竟是撞见这种事。 知县偷小丫头,被知县夫人发现了,大半夜里闹了起来。 樊大柱一阵脑袋大的听着里面的哭闹声,还有男人低声讨饶及丫头的解释声。他心中一阵轻松,同时也有些失笑,这薛大人平时看起来倒甚有夫纲,没想到竟是个惧内之人。 「既然大人没事,那下官就告退了。」 一直听到外面的人都走远了,屋里的动静才停下来。 几人一阵面面相觑,招儿有些窘,薛庭儴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更不用说小红和胡三了。 胡三咳了一声,小声道:「大人先歇着,小的退下了。」 薛庭儴点点头,胡三和小红便退了出去。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转身去柜子里翻跌打的药酒,这东西她常备,以前在京城的时候,经常拿来给薛庭儴揉手腕和小腿。 她蹲下给薛庭儴褪下鞋袜,果然脚腕肿得不轻。这时小红已经端了盆热水来,招儿接过后,便让她下去休息了。 先用热水泡了脚,然后拿药酒搓脚腕。 招儿一面给他搓着,一面道:「你这脚恐怕过几日才能好,你得想好明日怎么敷衍樊县丞。」 灯光下的招儿,脸红扑扑的,是方才激动后留下的余韵。 如今正值双十年华的她,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大大的杏眼,高挺的鼻梁,娥眉修长而浓黑,显示出她性格中的倔强与好强。皮肤虽不是羊脂白玉般的白,但也不黑,而是一种很健康的浅蜜色。 招儿是经不起晒的,本来在京中已经把肤色给养白了,可大暑天的出京远赴浙江,这一路上虽不是顶着日头晒,但还是晒黑了一些。 「家有河东狮,夫纲不振。」薛庭儴噙着笑道。 招儿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是在说自己,手里动作一重,差点没让薛庭儴疼呼出来。幸好她很快就松了手,他才将将把喊声憋了回去。 「你谋杀亲夫啊!」 招儿嗔瞪了他一眼,便收拾着去洗手了,等再回来薛庭儴已经上了榻,在哄弘儿睡觉。 一夜无话。 第50章 次日,衙门里一众衙役就发现自家大人瘸了。 免不了有人询问,大人就说是不小心崴了脚。可这话很显然骗不了谁,很快就有人知道,大人昨夜犯了错,被夫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衙门里的人这才知道,原来平时十分和蔼亲切的夫人,竟是个河东狮。 「唯小人和女人难养也。」薛庭儴听闻下面如此议论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站在二堂中跳脚骂着。 下面听到他这气急败坏的骂声,俱是摇头窃笑不已。 随着外面日渐风头甚紧,薛庭儴十分关心抓倭寇的事情,每天都要问上几遍。若不是现在他行动不方便,甚至打算亲自外出剿寇。 樊大柱被他问得头疼不已,没想到这满身书生气的知县大人,竟如此意气用事。 也是薛庭儴实在啰嗦得厉害,每次询问都会问得十分详细,从倭寇在哪儿出没,到卫所派出去多少人,甚至各种和樊大柱猜测倭寇的藏身之处。 樊大柱本就心虚,被他这么盘问着,说句话都得时刻绷紧了神经,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这日,又来了人说大人有请,樊大柱心中一阵烦躁感。甚至恨不得全盘托出,到底如今正逢关键时刻,他也不敢画蛇添足,只想着等这几日过去再说。 哪知去了后,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不对劲的是薛庭儴的脸色。 薛庭儴如今已经好多了,就是走路还有些瘸,他冷笑地看着樊大柱,那目光像是一条盯紧了猎物的蛇。 樊大柱心中就是一慌,还要佯装无事问什么事。 薛庭儴夸张地冷笑了一声,才道:「将人带进来。」 胡三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薛庭儴的两名随从,这两人手里拎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倒是看不清面目,但只看其衣着打扮,樊大柱的心就止不住往下坠落。 他还在装傻:「大人,这是?」 「樊县丞看此人可是眼熟?」 樊大柱心中更慌,正想狡辩一二,就听薛庭儴骂道:「不是我说你们酒囊饭袋,就这么几个倭寇便抓不住,你瞧瞧你瞧瞧,这不是抓住了!」 胡三一脸巴结的奉承,当然若是没脸上那道疤就更像了。他一改平日里的沉默寡言,口齿伶俐道:「老爷,不是小的说,那些卫所的兵卒实在不中用。小的就是靠您的运筹帷幄和算无遗漏,才能抓住这个倭寇头子,您不知道,小的抓住这人的时候,他还在一处民居里睡大觉呢,被小的端了个正着,可惜就他一个人,其他人倒是未曾看见……」 听了胡三的话,樊大柱才哭笑不得的发现,这叫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真没有想到,薛庭儴每日拉着他碎碎念分析各种,竟是私下里动了心思,瞒着人让自己的随从去捉人,还真就让他给捉住了。 如今该怎么办?难道真要全盘托出,若这薛庭儴是个认死理的该怎么办?樊大柱樊县丞实在没准备好。 就在他纠结无措之际,薛庭儴也说话了。 他满脸得意之态,瞅着樊大柱笑着道:「实在容不得本老爷不佩服自己,不过是掐指随便一算,就把这头子给抓住了,也不知上报朝廷,朝廷会赏本老爷点儿什么?」 樊大柱被他雷得哑口无言,继发现薛大人是个嫩头青,书生气太重之外,他还发现此人是个狂妄且不知的。 怪不得有这么一句俗话说,人的本性是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慢慢展露无遗。这薛大人之前刚上任的时候,可完全不是这样。 那边,薛庭儴幻想完朝廷会如何封赏自己后,可能是因为心情太好,又调侃起那宛如死狗也似趴在地上的倭寇头子。 「不是本老爷说,你做什么不好,做什么倭寇?」 胡三不识趣地插了一句:「老爷,这倭寇可不是自己选的,天生就是那种类,爹生娘养的,改变不了。」 薛庭儴窒了一下,喃喃一句:「好像还真是这样,爹生娘养的。」旋即,他换了口风,继续骂:「你就是做个倭寇,也要当个好倭寇,没事跑出来抢什么老百姓,落在老爷我手里的吧。」 胡三又道:「老爷,这倭寇只是一个行当,就跟有人做官,有人做寇一样。他不是因为是倭寇,才做的倭寇,而是他本身就是倭寇……」 薛庭儴伸出瘸腿蹬了他一脚,胡三顺势就倒在了地上。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是你是老爷,还是我是老爷?什么倭寇不倭寇的,一句话都解释不清楚。你,你来说!」他指着樊大柱道。 樊大柱下意识答:「这倭寇本身并不是叫倭寇,不过是倭国的人,倭国太穷,很多人吃不饱饭,便有很多人出海做了浪人。这浪人是他们本土的说法,用咱们大昌的说法,就是出来做小偷、盗贼,专门靠打劫为生。」 「瞧瞧,瞧瞧!」薛庭儴用手指点点樊大柱,才去对胡三道:「跟人家樊县丞学学,瞧人家说得多通俗易懂。」 胡三委屈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看了樊大柱一眼,才道:「小的知道了。」 薛庭儴哼了一声,算是听见了,突然又问了一句:「方才我说哪儿了?」 樊大柱当场一口气悬些没接上,倒是胡三似乎非常了解自家老爷的性格,答道:「老爷你方才说到,就算做个倭寇,也要当个好倭寇,没事出来抢什么老百姓,落到老爷我手里了吧。」 薛庭儴点点头,继续骂:「你知不知道干倭寇被官府抓住,是要杀头的?不光要杀头,说不定会凌迟,你们倭国有没有凌迟这道刑法?所谓凌迟就是把人捆在柱子上,衣裳扒光,用渔网裹紧身躯,刽子手就会顺着从渔网里露出了的皮肉割起,手艺好的刽子手,能割三千刀犯人才会死。当年老爷我还在京城的时候,曾在菜市口见过一个,那人叫一个惨啊……」 第51章 随着薛庭儴血淋淋的诉说,那趴在地上的倭寇挣扎起来,就听他用怪气怪气的腔调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薛庭儴满脸可惜道:「不是老爷要杀你,是律法大如天。你难道不知道朝廷特别重视沿海一带倭寇生事的事,老爷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做官,就是因为朝廷想重惩严惩你们这种人。你即是头目,所犯罪过定然不小,老爷不会在这里就杀了你,会将你押解上京,咱京中的老百姓还没看过刮倭寇的呢,这次能让他们开开眼界……」 田原小次郎也没想到这文质彬彬的大昌官员,竟是如此歹毒阴狠。哪怕在他们倭国,敌对之人被抓,大不了就是剖腹自杀,也万万没有用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去对付一个人的。 他被抓了本就心慌,要知道他在倭国也算不得什么英雄人物,更是称不上是扶桑浪人。能称为浪人的,俱都是他们倭国的武士。 武士是不怕死的。而他不过就是个倭国底层的流民,因为快饿死了,才跟着船来到大昌。 大昌这里土地富饶,物产丰富,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就比倭国的中层武士过得好。而这里的老百姓是那么羸弱,竟然怕倭寇。所以他就变成倭寇了,偕同一班同样是流民的倭国人四处抢掠为生。 可惜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他就被人抓了。本以为要死,谁知道对方竟找他谈了一桩买卖。 田原小次郎还不想死,他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还没过够,大昌的花姑娘是那么美,比他们倭国那些脸上涂着白面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美多了。若是可以,田原小次郎想留在大昌一辈子,成为大昌的子民,娶一个大昌的花姑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可如今这个梦破碎了,他还要被抓去用渔网捆着,割掉身上所有的肉而死。这个大昌的官员实在太狠毒,他从没有见过如此毒辣之人! 「樊县丞,樊县丞你救救我,那人说过,就算我们被抓,你们官府也会保我们的!」田原小次郎用着并不流利的汉话道。脸已经被吓得扭曲了,此时众人才看清他的真面目,竟是一个面目苍白,眼睛小的只有一道缝的中年人。 见多了当地人提起‘倭寇’,便闻风丧胆的场景,包括薛庭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就是生啖人肉活喝人血的倭寇? 樊大柱听见这倭寇竟攀扯他,心中唾骂的同时,也有些慌了。 「你说什么?本官听不懂,来人啊,快把这个倭寇给押下去,择日便押解上京……」 「樊县丞!你能解释解释,他说的什么意思?」薛庭儴眯着眼,问道。 樊大柱被问得一阵愣,却是再也没办法装傻下去。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道:「大人,可否先将此人带下去,下官容后再表?」 薛庭儴使了个眼色,胡三便让人将田原小次郎给拖下去了。 「好了,你说吧。」 樊大柱抹了一把脸,低声道:「其实这事本没想瞒大人,瞒也瞒不过去,只是大人上任的时间不太凑巧,正好赶上今年最后一趟,怕大人坏了事,才会如此大费周章。」 之后,薛庭儴便从樊大柱口中听到所谓的真相。 其实真相与他猜测的般无二致,这事在当地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以樊大柱的身份,他其实知道并不太多,只知道有人借着定远县那早已废弃的港口往外运东西,且数量极为庞大。而打从他做上这县丞的时候,这种现象已经存在了, 这些人不光买通了地方县衙,也买通了当地卫所,替他们保驾护航,甚至府城那边也有他们的人,势力极大。 很久以前,这些人是极为猖狂的,只是近几年怕惹来朝廷的关注,他们行事才会越来越谨慎。包括田原小次郎这些人,就是上面吩咐弄出来的。至于是谁弄的,樊大柱并不知晓,只知道他们县衙不要抓这些人就行了。 不过樊大柱不知道,不代表薛庭儴不知道。 这不过是些小手段,在那梦里他就拿着海寇肆掠,阻挠过朝廷开海禁。而有这些指哪儿打哪儿的倭寇,颇有掩人耳目的作用,不光能哄骗朝廷,还能让那些不知内情的老百姓,平时没事少出门,以此来给这些人行那见不得人勾当的机会。 这些薛庭儴早就猜到了,他今日会演这么一场,一是为了从樊大柱口中得到真相,二来也是另有所图。 「樊县丞,你既身为朝廷命官,该知道朝廷命官是做什么的!」薛庭儴十分痛心疾首。 樊大柱似乎也破罐子破摔了,道:「薛大人,入境随俗,想必这话您也听过。您是两榜出身的进士,来这里也不过就三年,而我这种所谓的朝廷命官,很可能就会待在这里一辈子。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这些人我惹不起,也不想去惹。这天底下就没有嫌银子扎手的人,送上门的银子,不拿白不拿。」 「你可对得起治下被倭寇抢掠的老百姓?」 「这些倭寇不会杀人,顶多就是抢些物。再说了,薛大人你可知道这些老百姓很久以前过得什么日子?」 薛庭儴一愣。 樊大柱满脸讥讽地看着薛庭儴,冷笑道:「定海县本就临海,土地不够肥沃,指望地里的出产为生,每年还要给朝廷交那么多税子,老百姓早就该饿死了。幸亏还能靠打渔为生,当地又有几处盐场,虽是辛苦些,到底能换一碗饭吃…… 「……朝廷说禁海就禁海,朝廷说内迁,就一律往内迁。盐场停了两处,渔也不能打了,你让老百姓靠吃土过日子?粮长催交税子的时候,您大抵没见过是吧,卖儿卖女的也不再少数。这勾当确实见不得人,至少能给人一条活路。」 「可若是有一日被朝廷知道?」 「你不说,我不说,山高皇帝远,朝廷不可能知道。即使能知道,上面还有那么多人,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樊大柱冷笑道。 第52章 说完,他就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了一下:「对了,薛大人,忘了告诉你,我就是本地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薛庭儴愣了下。当地人,意思就是他之前所言非虚? 「那若是我上奏了朝廷?」薛庭儴声音很轻道。 樊大柱连头都没回,边朝外走边道:「要去尽管去吧,但有一句话要提醒薛大人,你的奏章不一定能出宁波府,说不定过两日您一家三口便没了。」 樊大柱已经走了,薛庭儴的脸色却是阴了下来。 「大人。」胡三在一旁犹豫道。 薛庭儴摆了一下手,胡三住了嘴。 樊大柱回去后,本是心中忐忑等着薛庭儴接下来的动静。 哪知他却一点动静都无。 每日都是瘸着腿上公堂,装腔作势摆着他的官架子,可扭头后宅里却会传来大人惹了夫人生气,又是如何和夫人讨饶的消息。 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而因为衙门里的人都太能干,也是入了冬事情便少了下来,薛庭儴竟是一改早先积极的模样,上前衙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几日才会过问一二。 他这般如此,也能让人放心,巴不得他什么事都不要管。 当然薛庭儴也不是闲着的,隔三差五就会出去一趟。樊大柱也派人盯过,却发现这个薛大人性子很诡异,似乎对他那日所言十分上心,竟是颇有兴致的乔装起普通老百姓来,探听那些以前的事。 樊大柱还真不怕他探听,也许他那般说辞确实带有为自己解释的私心,也是想说服对方,但他所言非虚。 薛庭儴出去过几趟,似乎就失去了兴致,竟是显得意兴阑珊起来,越发在政务上显得懒怠。樊大柱也没派人再盯着他了,他想,人有趋利避害之本能,谁会官还没做两日,就自己找死的呢。 尤其又过了几日,樊大柱往薛庭儴手里送了笔银子。 银子并不多,只有一百多两,可对于一个一年俸禄才不过几十两的知县来说,已经算是一笔不少的银子了。 而据樊大柱所言,这不过是别人孝敬过来的炭敬。 也就是说,一年之中,并不只是这一笔。至少有炭敬,就还有冰敬,每年两百两打底,说不定还有更多。 而银子,樊大柱也没送到薛庭儴的手里,而是送给了招儿。 招儿并未推迟,一把就接了过来,还对樊大柱的妻子毛氏说,以后会让自家老爷好好的提拔樊县丞的,将一个贪财而又眼皮子浅的小妇人扮演得极好。 可把毛氏给呕的,表面上笑呵呵,扭头回家直对樊县丞骂就这样的人还是县官夫人。 毛氏可不想巴结这样庸俗的人,所以两家的宅子就在隔壁,也极少上这边来。可她不来找招儿,招儿反倒来找她了。 招儿十分憋足地装腔作势了两日,终于坦露自己的目的。 招儿告诉毛氏,她也是做生意的,不过就是在京城开了个卖绢花的小铺子。但她对做生意极感兴趣,正确应该是对银子感兴趣,反正毛氏是听出了这点儿意思。所以招儿特意向毛氏来讨教,怎样才能赚到更多的银子。 她虽没有明晃晃地说想干什么,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打听那见不得人得勾当。 毛氏可被她吓得不轻,哪怕是她,也从来没敢动这样的心思过。不过为了不在招儿面前丢丑,她特意掩住了这种诧异,扭头却把事跟樊县丞说了。 就在樊县丞还在琢磨,这事到底是夫人想的,还是夫人被大人授予,大人就主动找他了。 薛庭儴极力想掩饰自己惧内的本质,却又佯装一副被妇人所烦的无奈。 樊县丞十分理解地同他感叹着,两人话还没说上,就各自感叹了一番家中的河东狮。 感叹完,似乎也有共同话题了,两人也有了点心照不宣的默契。再之后进入主题,樊县丞也隐晦地告知薛庭儴,他虽是知道些其中大概,可从来没动过心思,也是不敢动。 薛庭儴当时没说什么,扭头过了几天,又找上樊县丞,大概坦述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按照薛庭儴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他即是这定海县的父母官,这县里的一切都该是他主持。没道理别人吃肉,自己喝汤,干系担着,脑袋悬着,还落不下三瓜俩枣。 这些樊县丞倒是心有感触,想当初他刚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也是成天睡不着觉。可不是如薛大人所言,别人吃肉,自己喝汤,干系担着,脑袋悬着,还落不下三瓜俩枣。 不过樊县丞胆子小,背后也没人,自然什么心思都不敢动。 可薛庭儴不一样,按他说的话,他曾经也是翰林院修撰,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见过阁老面过圣,还跟阁老们在一起喝过茶。虽然是人家喝着,他站着,到底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这话里的潜意思很多,大抵就是在说自己上面有人。 怕樊县丞不相信,他还着重申明了一下,自己的老师如今在陛下身边任中书舍人,每天侍奉在君侧。若是那些人敢不让他入伙,他就让他们鸡打蛋飞,不信试试! 说这句不信试试的时候,薛庭儴年轻的脸上带着几分贪婪的凶恶。 直接把樊县丞给震住了。 不过这事也没了下文,因为马上就过年了。 这个年,过得颇为热闹。 到底如今不一般,也是个地方父母官。 且不提下面这些人都得来孝敬,哪怕是拎一只老母鸡呢,也是份孝敬。有孝敬来,薛大人就受着。 现如今大家都学会了,给大人送礼别送本人,大人是读书人,读书人视银子为阿堵物。不过夫人喜欢,送给夫人就好了。 所以招儿的这个年过得十分快活,下面那些官吏家的太太们连着来给她拜年,每天她都被人围着捧着。就连弘儿,明明也不过就是个四岁的小娃,却被人形容成观世音娘娘座下的童子,文曲星转世,以后要像爹一样当状元的。 第53章 好话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不怪招儿天天笑得合不拢嘴。 终于这个年过去了,天气慢慢回暖。 进入三月,外面又开始流言说县里哪儿出现了倭寇,惹得老百姓们成天惶惶不安。 而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的一项行举却是差点没把樊县丞吓死。 他竟是不知从哪儿让人送了一批生丝、丝绸、茶叶之类的物什,说这一趟就要下海。 不光如此,他最近每天都把衙门里的皂、壮、快三班衙役,叫出来训话。训话的主要内容就是,老爷大如天,老爷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得干什么,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问题是这些不是废话吗?自然是老爷让干什么,就让干什么了。 可很快他们就知道老爷让他们干什么了。 像定海县这种小县城,是没有专门守城门的兵丁。 一般都是衙役们兼着,也叫门吏。 拢共就两处城门,一处派个几个人看着就成,当然这也是指的平时,逢着紧要时候,地方卫所就会专门派兵丁前来看守。 至于什么紧要时候?自然是逢有倭寇作乱之时。 可这次倒是出了奇,当定海后所的人前来接管城门的时候,却被拒了。据门吏所言,他们老爷说了,看守县城之门户,本就是县衙职责范围之内,卫所拢共就这么些人,还要四处搜寻倭寇,还是不劳烦各位卫所的军爷了。 卫所的兵卒无功而返,事情报上去后,耿千户等人也没当成回事。只当是这薛知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特意想表现一二。 可他们很快就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别看定海是个小小的县城,来往的车队马队可是许多,往常进出城门,从来无人盘问,如今倒好,守门的卒子竟借着搜寻倭寇讹上了。 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大家心照不宣,过去也就算了。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老百姓的面搜,这不是明摆着没事找事。 不就是些银子的问题,既然能来到这儿,自然都不差钱,塞些银子也就过去了。当然没少有人抱怨,只是暂时也没个管事的,自然抱怨不为人所知。 到了出货当日,大街上早就宵禁了,可当夜幕降临之后,却有一队又一队的车队往城门处行去。 阵势极为好大,宛若一条条暗夜出行的长龙,若是哪个老百姓半夜出门,估计要被吓死。 与往常一样,城门大开,不同的是,城门前拦了一些栅栏。 栅栏前围站了十几个衙役,个个手里举着火把,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见被挡着不准走,就有人下车询问上了。 这人一身黑衣,还蒙着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儿来的采花大盗。 「官爷,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我们老爷说了,经我此路,过我此门,此门通蓬莱,要想经过拿银来。」那守门的门吏困难地说着从自家大人那里听来的打油诗,实则心里怦怦直跳,不知道这些话能不能唬过这些人。 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上,县太爷就是他头顶上的天,他今天敢说不干,明天就让他滚蛋。 「这是讹上了?」能干这种买卖的,有几个是简单的人,虽是背后东家都没露面,可下面的跑腿人也不简单。所以一听这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面说一面冷笑着。 「我们老爷说了,这不是讹。你们这么些车,天天打这里过,路都被压坏了,事后你们走了,还是得我们衙门里的力役修路。修路不要银子?管人吃饭不要银子?还有你们每次来,咱们衙门里就得全员出动四处巡逻,这么些人力物力不要银子?」门吏努力回忆着县太爷给他们训话时的模样,虽不能学个十成十,倒也能像了五六分。 「说来说去,就是要银子?」 「我们老爷说了,这是要银子,也不是要银子……」 门吏的话被打断了。 「你们老爷的名堂可真多,说来说去不就是死要钱。」 「您要是这么认为也行,我们老爷说了,不给银子不能从这里过,您还是换条道吧。」 「你——」 「马六,给他银子!」 后面一辆马车中,有人说道。明显就是负责押送货物的总把头。 马六不甘不愿地瞪了门吏一眼,问道:「多少?!」 门吏嘿嘿一笑,紧张地舔了舔下唇道:「我们老爷说了,一车十两,按车收钱,你多少辆车,就给多少银子。」 这次商行里可是一共来了二十几车货,照这么算,光过门钱就要给两百多两。 此人是个性子暴躁的,当即骂道:「你们怎么不去抢?」 门吏还是那副蔫头耷脑的死样子,道:「我们老爷说了,我们是官,不是匪,自然是不能用抢的。」 马六还想说什么,却被人喝止住了,老老实实掏了银子,门吏才指挥身后的人,让开地方。 等打头的那辆马车经过时,车里那个没露脸的人问道:「你们老爷还说什么了?」 正在看手里银票的门吏道:「我们老爷说得可多了,您确定要听?如果真要听的话,今儿后面那些车都不用过去了。」 车里没人说话,车队很快就过去了。 待这行车队过去,门吏又拦下一盏气死风灯,重复了之前说的话。 为了赶时间,也是因为不想生事,几乎所有人都给了买路钱。 所以这一晚,县衙收获不少,那负责收银子的门吏手都抖了,身前挂了一个临走时他家老爷亲手给他挂上的书袋,里面装了满满一袋子的银票。 门吏一想到这袋子里装了多少钱,就忍不住心打颤。 第54章 他不知道收了多少,只知道很多很多,而且他们老爷说了,收上来的银子人人有份,一辆车给他们提二两银子的辛苦钱。今晚一共过了五百多辆车,也就是说有一千两来着。 衙门里一共有多少吏役?他已经算不清了,反正就是每人都能分到不少银子。 门吏心满意足地揣着银子回衙门了,而他家老爷薛大人此时正领着一众人在大堂上等着呢。 大堂上灯火通明,薛庭儴坐在大案后,模样威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正审什么大案。可见到这门吏后,他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连连招手,是一个守财奴也似,将钱袋子抓过来,翻弄了一下,才将递给旁边站着的一个小丫头。 这小丫头正是小红,她身旁还站着小绿。 两个丫头年岁都不大,也就十多岁的模样,梳着双丫髻,看起来嫩生生的,可当拿到钱袋子,就完全换了个人。 两个丫头领着钱袋子去了一旁书吏的案桌,就见她们一阵倒,洒出许多银票来。明明没有声音,可所有人都听到银子铜钱哗啦哗啦响的声音。 就见这俩丫头,一个手脚伶俐地清点银票,另一个丫头则拿出一个算盘噼里啪啦的打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算出今晚所得,共计五千六百四十两。 听到这数额,下面所有人都诧了一下,包括樊县丞和周主簿。 小红择出一千一百三十两的银票,递给薛庭儴。 薛庭儴将一叠银票放在手里数了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手。他这才给了胡三,道:「给他们都发一发,按照之前老爷说的发。」 紧接着小红又数了一叠银票,交给薛庭儴。这次薛庭儴对着樊县丞招了招手,直到对方来到他面前,他才高坐在大椅上,纡尊降贵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老樊啊,这些你拿下去给周主簿他们分了。老爷说过,老爷吃肉,至少让你们也尝尝肉味儿,绝不会老爷吃肉,让下面人连汤都喝不上。」 「大人,我就怕……」 「别怕别怕,照老爷说的做就成。老爷保管你以后升官发财,样样不少。」 不知什么时候,薛庭儴已经走了。 樊大柱手里拈着那一叠银票还在发呆,下面那些吏役们已经分起银子了来。 一千多两银子,哪怕把衙门里扫地的算上,拢共也就百十多号人。一人至少能分上七八两银子,与以往分到手里,也不过只有区区数两,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关键这银子收得爽快,以前都是当孙子似的觍着脸,才能分上三瓜俩枣,现在则是当着爷收银子。 说不让你过,你就不能过,有本事改道去! 别看之前那门吏蔫头耷脑的,都是壮着胆子和那些爷们说话。这会儿可是得意嚣张的很,惟肖惟妙地给大家演着之前是怎么收银子的。 「嘿,我一说让那人改道,他当场脸就黑了……」 「王大牛,那黑灯瞎火的,你咋就看人家脸黑了?」 叫王大牛的门吏一阵呵斥:「什么黑灯瞎火,不是点着火把!」 「就是,插什么嘴,让王大牛讲!」急着想听故事的人道。 「可别看他脸黑,黑了也得给掏钱,改道他也出不去,这城门可都是咱们的人看着,最后还是蔫头耷脑地给咱掏了银子……你们不知道,车里有人不服气,还问你们老爷还说了什么,我说我们老爷说得可多了,你要不要都听听,不过等听完,今儿你们也不用过了。那车里的人没吭气,我猜他肯定气得不轻。」 一旁的衙役都是嘿嘿的笑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道:「就是,老爷说得可多了,改天换我也去守守门,到时候我给他们学学。」 「你们学的没有王大牛学得像。」 「你咋知道我们学得不像?」 「当初不是比过吗?是老爷专门挑了大牛,说他有老爷之风,才赋予他这般重任……」 那叫王大牛的瘦小衙役抬头挺胸着,一副不敢当不敢当的模样。 周礼来到樊大柱身边,一把抓过银票:「发什么呆,赶紧分了,回去睡觉。」 「可……」 「可什么?」周礼往一众衙役那边瞅了瞅:「这种情况你还有什么好可是的!行了,上面怎么吩咐怎么办,天塌下来,不是还有那位顶着。」 「我就怕天亮了后出事。」 「就算出事,那也是天亮后,先去睡了再说。」周礼打了个哈欠,就一摇一摆的走了。 等所有的货都装点上船,明明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几个商行的总把头也半分睡意都无。 或是气急败坏,或是风淡云轻,但无一例外都干了一件事,派人去了定海后所。 耿荣海,耿大千户,早上还没从小妾被窝里起来,就被火烧屁股的陈百户叫醒了。 「大人,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陈百户把昨晚发生的事一一说了,耿千户的脸当场就阴了下来。 「这小子他可真敢!」 陈百户嘴里不说心里想着,他已经敢了! 「去把樊县丞给我叫过来,姓薛的这官,是不是不想做了!」 樊县丞很快就被叫过来了。 不同于周主簿,他一夜没睡,眼下泛着乌青。 大抵也是身心俱疲,所以当耿千户咆哮质问的时候,他显得很平静。 「他是我上官,我只能劝说,不能阻挠。」说着,樊县丞将薛庭儴在他面前说的话,都大致复述了一遍。 现如今的情况很明显,摆明着就是这薛庭儴吃相难看,且此人极为胆大猖狂,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反正从樊县丞的描述来看,此子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 第55章 关键是耿千户拿他没办法,两人分属不同,即使耿千户品级比他高,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到了此时,耿千户也意识到此事有些棘手,眼神阴测测地连连闪烁,显然实在拿着主意。 他挥挥手,让樊县丞离开。 「大人,如今这事?」待樊县丞走后,陈百户问道。 「若是此子没有任何背景,咱们动动手脚也就解决了,可关键此子不一般,虽是近乎流放被派遣到这里,可朝中毕竟还有与其关系亲近之人。此事先暂时搁置,我去一趟府城再说。」 陈百户点点头,而耿千户连早饭都没用,便让人备马匆匆赶去了府城。 谢家,一直是宁波当地数一数二的世家。 虽是近些年来在朝中的势力不如以往,可到底在当地根深叶茂,只凭着这宁波一地,就足以让其在江浙一带脱颖而出。 耿千户来见的人的是谢家三爷,谢启荣。 这谢启荣年不过四十,却是管着谢家台面下所有生意。 谢家到底是诗书传家,主要方向还是放在科举和官场之上,只可惜近年来谢家没几个有出息的子孙,谢家之所以能保持着现在的光景,还是托了谢启荣这个不成器子孙的洪福。 谢启荣生得眉目俊朗,是个器宇轩昂的美男子,微微有些瘦,穿一身青色缂丝道袍,看上去十分沉静,但眼神清亮。 只看这般面相,恐怕任谁都不敢相信他便是谢家的谢三爷。 可他偏偏就是。 即使素来威风惯了的耿千户,在面对他时依旧毕恭毕敬的,似乎惧怕着这名男子。 听完耿千户叙述,谢启荣从桌案上拿起一叠纸,递给他。 耿千户翻了翻,其上竟写着薛庭儴此人从幼时到现在的所有生平。 「三爷,这——」 「看看吧,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耿千户没敢违逆,静下心来看。 前面他倒也没看出什么,只看出此子在一夕之间性子大变,从此人生的轨迹就变了。 先是连中三元,再是一举成名,之后到了嘉成九年,见他凭一己之力,搅动的朝堂风云变色,却是全身而退。又见他六元及第,金殿传胪,风光至极。自然也看到他因为得罪了吴阁老,在翰林院坐冷板凳,以及吴阁老突然改变了态度,将其提携至内阁。 然后便是一夕之间从天到地,被外放出了京。 耿千户别的倒没看出什么,他就看出此子所言不虚,他确实和阁老们喝过茶,老师和同门都侍奉在君侧。 「三爷的意思是?」 「此子牵扯甚广,即使是我,一时也看不分明。可就是因为牵扯甚广,他暂时还动不得。若此子有其他目的,我们可以慢慢看,若是此子只是贪婪,那我们则安枕无忧。」 谢启荣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不过是些小钱,又不是贪你的,何必太在意。」 「可那些商行……」 「他们那里,我来说。连中堂大人想打死都没能打死的人,就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他们若是不愿,那就不要做了,多的是人愿意来。」 「是。」耿千户道。 且不提谢三这边如何交代下面的,反正到了夜幕降临之时,县衙里的人又是全员出动。 依旧如同昨日那般,唯一不同的是与昨日相比,今日那些衙役们明显格外振奋。 可不光是樊县丞等着看动静,都等着呢。一天都没有动静,那就说明老爷真没说假话,老爷上头有人,所以那些人服软了。 还有比此事更值得振奋的消息吗! 于是便出现这样一副场景,守城门的衙役个个亢奋至极,目光如炬。而那些穿着黑衣,打扮得像黑老鼠也似的人,个个都捏着鼻子掏银子,眼中含着怒。 当然,像这样的好事也不是天天有。 按照惯例,从三月下旬开始,每隔一个月到两个月,便会来这一遭,每次持续五六日不等。一直到十月天气转冷,海上不适合航行,这一年就算是结束了。 都想着这姓薛的知县就这样了,也玩不出什么花式。唯独樊县丞苦着脸,眼中含着担忧和同情。 果然到了第四日的时候,薛知县薛大老爷又出了新招式。 竟是让人押着货物在城门处守着,强买强卖! 凡是经过此地的商行,必须买下一定的货物,不然不让过。 都是应时的物什,也就是在那些西洋人眼里紧俏的东西,例如生丝、丝绸、绢布、茶叶、瓷器等。 都是这样一些,那样一点,加起来数量倒是不少,但十分零碎。 放在懂行人的眼里就知,这些东西大抵都是零散着来的。别看那些夷人稀罕大昌的东西,可和各大商行合作久了,人家可不吃这种零碎的,要吃就吃大批量。 简直是吃相难看! 听闻对方不光强买强卖,还要翻两倍卖给他们,所有人都气得不轻。 「你们可知道我们是谁?」排在最前面的一辆车里,有人如此斥道。 「您没露脸,我们自然不知道您是谁。不过我们家老爷说了,各位做的都是大买卖,东西都是翻几倍卖给那些人傻钱多的夷人,他就翻了两倍而已,真不算多。」 听着这话,所有人都差点没吐血。 夷人人傻钱多,那如果他们买下这些东西,不也是人傻钱多?! 「你们这是逼着我们闯了?」 没人愿意吞下这样的屈辱,仗着跟车押货的人多,车里的人如是威胁道。 而随着此人之言,负责赶车的两名汉子跳了下来,也不过呼哨一声,便有人从后面涌来。俱都是穿着黑衣,虽是手里没拿家伙,可光这么多宛如蝗虫也似的人,就看着挺渗人的。 一时间,气氛极为紧张,颇有些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 第56章 而很显然这些衙门的人不会赢,他们就十多个人,哪里能敌过这么些人。 那负责说话的门吏不为所动,还是慢悠悠的,让人想揍他一顿地说:「可别!我家老爷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你们能插着翅膀绕过这定海县。」 他身边的同伴虎视眈眈地看着那些藏在黑暗里,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头的黑人们。 「熊什么熊!胆子都不小,以为蒙着脸,老爷们就认不出你们谁是谁了?不是我说,在这定海县里,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跟大老爷顶牛,一家老小都不想要了是不是?」 随着几个门吏嚣张至极的呼喝声,本来已经围过来的人们,不禁往后退了一退。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没退,那门吏不惧不怕手指连连往前戳,差点没戳到一个人的鼻子上:「李大麻子,以为蒙着脸,爷就不认识你这一脸麻子了?」 被戳的那人当即怂了,连连摆手,干笑道:「官爷,可不敢可不敢,就是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混口饭吃没人管你,可别不知道谁是大小王!」 「当然,当然。」那李大麻子点头哈腰道,退进人群中。 经此一遭,再也无人上前,那些本来还想闯门的商行之人当即尴尬了。 他们这些货物天南地北而来,自然不可能带着人来运送,都是找当地人做苦力。如今这些做苦力的人都退了,就剩他们这些许人,还真是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得给卧着。 「好,你们很好!」 就在这时,定海后所那边的人收到消息,耿大千户亲自赶来。 也不知他是怎么和那些负责押运的总把头说,总而言之薛庭儴这批货被人吃下了。是被几大商行分着吃下的,银子都是现结,和夷人做买卖,可从来没有赊欠之说,所以说都有钱,还是现银。 薛庭儴的十多车货换了近二万两白银,这只是翻了两倍的价钱,不怪乎这些人挤破了脑后都要坐这等见不得光的买卖,实在是暴利。 三月的这趟终于结束了,而随着各大商行纷纷回归,定海县那个吃相难看的知县的名头,也在私下里传得广为人所知。 官确实挺小,搁在平时两根指头就捏死了,可架不住地处关键,为人所忌惮。且此人极为不要脸皮,颇有一种滚刀肉的气势。 人不要脸是最可怕的,因为当他不要脸的时候,已经接近无敌了。 薛庭儴直属上官宁波府知府孙刚,特意召他说过话,可惜薛庭儴完全不接茬,装傻卖憨功力过人,差点没把孙刚气死。 关键孙刚也不能明言,他是朝廷命官,如果明言那算什么了?以后可能都是把柄。 无奈只能将之挥退,心里想着待任期满就将之调离,看你还能嚣张什么。 招儿还没进书房,就听见薛庭儴哼小曲声音。 这厮也不知是不是戏演久了,如今完全换了一副样子。哪里还像之前那个斯文矜持的状元郎,反倒像是在底层磨砺多了的油滑小吏。 进了书房,果然见他拿着一叠银票数着,时不时摸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阴人的招。 招儿松了一口气,薛庭儴抬头看她道:「来了?」 「你去府衙没什么事吧?」 薛庭儴浑不在意道:「能有什么事?现如今我就是那火上烤的栗子,吃了烫嘴,不吃难受。只要不是太过分,越过他们底线,不会拿我如何。」 说着,他调侃地看了招儿一眼,道:「再说了,老爷我上头有人,他们不敢拼得鱼死网破。」 见他这模样,招儿有些忍俊不住:「你上面有没有人我还不知道,别牛皮吹大了,小心吹破。」 「老爷我上头当然有人。」 招儿见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有些疑惑,就听他又道:「老爷上头是夫人,你不是在我上头。」 他说着还对招儿挤挤眼,招儿当即明白过来,红着脸呸道:「瞎胡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还不懂?」 两人一阵腻歪后,招儿微微喘着气,整理衣襟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将这个贪婪无厌的县官做下去!」 这日,县衙里突然下了布告,通知各里甲登记造册所在里甲的所有壮劳力。 像这种关于核查当地人口的事,隔几年就要来这么一次,所有人都没当成回事。只当县太爷无聊了,没事找事干。 经过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各乡各里的黄册就交上来了。 过了数日,县衙里又下了布告,限令所有登记在册的壮劳力,必须加入一个叫做定海工会的组织,逾期若是不加入,后果自负。 消息放了出来,一时间议论纷纷,都不知道县衙那边到底想干什么。 可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地方官那就是头顶上的天,也容不得平头老百姓抗议什么。 再加上从表面上来看,就是加入那劳什子工会,既没强纳粮,也没抢人房子地什么的。基于底层老百姓都是隐忍的,不逼到一定程度,没人敢反抗。虽是有人少不了胡乱猜测,但也都去县衙里登记了名儿。 当然也有人猜测是不是县衙要修什么地方,要抽劳役干活。 自古以来,丁役都是常事。只要还是民,隔几年被抽上一次丁役很正常,只要不是那种九死一生的兵役,是没人在乎的,顶多就是辛苦些日子,就能回家。 事实上,县衙还真是抽劳役干活。 不过却不是无偿白给官府干活,而是有工钱的,虽然工钱并不多,但对于已经做好准备,打算白干的老百姓来说,也是一样惊喜了。 这些汇集了全县壮劳力三分之一数量的老百姓,被人带着在县城西北处盖了许多仓房。 第57章 一排排,一行行,白墙黑瓦,一看就不是用来住人的,人也住不了这么大的房子。且工艺十分粗糙,只求结实,不求舒适。 还带着他们去修了路,将两处城门之间的那条大街重新拓宽,并平整了一下。期间动了不少民宅,幸亏县衙那边出手大方,也没发生老百姓不愿迁居之事。 尘土飞扬捣腾了一个月,终于完工,而就在这个时候,陆陆续续又有商行运着货来到了定海县。 这次与以往不同,这些车队在进城之始,就有县衙的人出面讲明。 不允许这些货物杂散在各处民居,以免发生扰民、火情之事,而是要统一存放,官府这边可提供仓房。 听了这话,很多人都是一头雾水。 这是在干什么? 吃人不吐骨头的薛知县收银子收多了,良心不安,打算吐出一些造福老百姓? 不过经历了之前的种种事,如今可没有人这么想,被连坑了好几次的各大商行,十分小家子气且认真地询问了,关于官府提供仓房的种种事宜。 问过之后才知道,居然还是要收银子,就知道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薛知县,不会放过这么好捞钱的机会。 「你们这是强买强卖!若是我们不用你们提供的仓房该如何?」一个身穿深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和守在城门前的衙役们理论。 他身后跟了一个车队,大约有十多辆车的样子,在这些车之后,还排了不少人等待入城。 如今定海县可是大变样,城门虽变动不大,但进行了清理。本来灰黑长满了腐烂的苔癣的城墙被铲得干干净净,城门前的广场也被平整过了,看起来格外比以往光鲜。 不光如此,如今守门的门吏,衙役服都是新换的,一水的青衣皂帽红布甲,腰间别着红缨大刀,看起来格外威风凛凛。 「这可不是我们强买强卖,我们老爷命下面人查过以前的旧卷宗,光前年一年,发生过四次不等火情,烧毁民居十多座,烧伤人二十余人不等。这些是为何,想必你们都清楚,所以我们老爷才会专门命人建了仓房。仓房附近并无民居,且专门配备了防火墙防火沟等,确保尔等货物的安全。当然,你们若是不想用也可,那就在外面候着吧,别进城了。」一个门吏说道。 「你——」 「你们若不想进就赶紧让开,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进城。这位管事的,别说我们给你们唱衰,咱们定海县历来多雨,如今又是雨季,您可别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啊。」 蓝衣中年人绷紧了脸,也不说话,明显被气得不轻。 见此,便有衙役引着他们往一旁让,若是换做之前的城门,这会儿定然是堵上了,可如今城门前的广场被拓宽,往旁边挪一挪,还能空出让后面人提前入内的余地。 在后面等着入城的人,已经有许多看到这一幕了。 有人基于心中担忧,不愿用官府的仓房,但有的人长途跋涉送货,本就累得不轻,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问过价钱后,觉得和平时赁民居相差无几,便点头答应下来。 这时便有衙役拿着一纸契书而至,契书上的文字简明扼要,大约就是列明了赁多少间仓房,用时多久,作价为何。有租赁人,有承租人,当然也有租赁者应尽的义务,例如会保证对方的货物不出差错,如发生被盗被烧事件,作价赔偿。 这租赁者自然是以官府的名义。 见到这纸契书,有人乐呵了:「你们这讲究还是挺多。」 那拿契给他签的衙役笑道:「这是我家大人定的规矩。我家大人说了,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乃是分内之事。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让你们出银子出的安心」 那人失笑不已,拿过契书,大笔一挥签上大名,又付了租银,就专门有人领着他们进城门了。 这般与开启特殊通道无疑,本来城门前分了两处,一边过的是普通百姓,车队则是在另一边。 这边付了租银,那边就有衙役将普通百姓往后靠,专门空出一条路,供车队通行。只是不一会儿,车队就入了城,让那些还在后面等着排着的人,眼红不已。 出了城门洞,眼前的场景又是不一样。 只见一条可供六辆马车并行而不拥挤的大路,正对着众人。路宽了,地方看着就敞亮,格外有一种耳目一新之感。 车队的领头人和负责领路的衙役搭腔:「瞧这架势,你们县太爷恐怕费了不少功夫?」 「那您说的,为了这次整修县城,我们老爷可是动了大干戈,光劳役便招了几千人。就说这条路吧,可是几千人不吃不睡花了五六天才修好。」 「那可真是费了大功夫。」 衙役瞅了对方一眼,见此人打扮模样像是个管事的,便跟他唠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做买卖的,背地里怎么寒碜我们老爷,说他吃人不吐骨头变着法捞钱。但我要说句公道话,银子我们老爷是捞了,可也不是他一人得,下面这么多人,谁家不是上下三代养家糊口。还有这修路修仓房,以及那些劳役们的工钱,可都是我们老爷自己掏的荷包。」 一提到这种话题,对方自然不想跟这衙役再说了,可也不想得罪对方,只是打着哈哈,面带不以为然之色。 衙役一见此人脸色,就知道对方想什么,也懒得再多解释。 很快就到了城西,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是一道高耸的石墙。 这石墙大约有两丈高,正中有一扇大门,门也是放大版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到了哪座城池。 到了大门前,那衙役跳下车,对着石墙上的了望台吆喝了一声,便有一物扔了下来,静看才发现是个系着绳子的竹篮。 衙役一面从身上拿出一块儿牌子,一面对那领头的人道:「以后你们再来,在付过租银后,会有人发这样一个木牌给你们。其上写着你所赁的仓房号,以及租赁的时间。只有把这块儿木牌给了上面的人,才会有人给你们开门,也只有拿着这块木牌,你们才能把货物运出去。」 第58章 随着说话声,他将木牌放进竹篮。 松开手,那竹篮便被拉了上去,不多时那扇巨大的木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过了这道门,才算是真正入了仓房。 就见一排排高大耸立的仓房矗立在那里,每个仓房都比人想象中更大。仓房上没有窗,只有一扇门,全部都是青砖构架,一看就十分结实牢靠。 「这仓房不错。」 那衙役得意地一笑道:「可惜时间紧急,就只先建了这二十多栋。不是我说,你们早进来早安心,那些舍不得银子的人,迟早要吃亏。」 一提到这茬,对方自是懒得理他了,再之后便是将货物一一搬进去安置。 这时候就需要用苦力了,那衙役不慌不忙道:「别急,人马上就到。」 话音方一落下,就有一群穿着粗布短褐的汉子们来了。 一般做苦力的,都是这般打扮。不过今天却比以往多了一些花哨。就见这些人穿的短褐上还套着一个马甲,马甲上写着定海两个大字。 也没用这领头之人说话,衙役使了个眼色,这些汉子们便默不作声上前去卸货。 车队领头人砸着嘴:「这该不会又是你们那个老爷弄出来的吧?倒是生财有道。」此人脸上似笑非笑,一听话音就带着些许讥讽之意。 这衙役仿佛没听见也是,笑眯眯地答:「还真是我们老爷安排的,我们老爷说了,作为父母官,自然要守牧一方民。可别以为这是不用花银子的,该给的工钱可一分不能少,不过县衙分文不取,还是这些劳力们得。」 这领头人就觉得稀奇,还有那薛知县不雁过拔毛的? 似乎看出此人的心思,那衙役又道:「基于每次你们前来,县里总有人因为抢工,而发生殴人事件,甚至有两个村之间械斗流血无数。所以我们老爷命人组建了个定海工会,专门管理这些人做工之事。别怪我多话,如今在这定海县里,不经过定海工会,你们大抵是找不了劳力为你们做工。」 闻言,这领头人当即愣住了,不是因为前面的那些话,而是那句找不到劳力为你们做工。 而与此同时,城门那处。 有些人进城了,有些人却没有进城。 这不进城的原因自是因为出于谨慎,再加上也是不能当家做主,想等着上面递话。 这些押送货物之人,寻常也是走南闯北惯了,自然不怕露宿野外。既然打定主意不进城,自是就命人在城门附近就地扎营,打算先熬过这一日再说。 随着时间的过去,渐渐到了下午。 在城门附近扎营的人越来越多,却是各自为界,并不互相搭话。 城门那处已经空了下来,一个门吏走过来喊道:「你们要进城的,就赶紧进吧。我们老爷今儿一大早就说了,下午有雨。人也就罢了,若是货淋了雨,恐怕就毁了。」 没有人搭理他,却都是眼含讥讽地看着这人。 如今正值六月暑天,天上只差没下火,再看天上万里无云,还狂风暴雨,又是这句‘我们老爷说’,你们老爷就只会死要钱! 这时,一个背着背篓的黑瘦老汉走过来道:「听这位官爷的,老汉在定海待了几十年,熟悉这里的天气,最近天气反常,瞅着这天,下午莫怕有大风。」 可惜依旧没人理他,只当这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薛知县,故意找人演了这么一出。 见这些人那模样,门吏当即气走了,就是那老汉还锲而不舍地与这些车队一一诉说天气的反常。 说了一会儿,见这些人无动于衷,老汉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走了。 车队中有人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沉重。 过了一会儿,一个车队突然动了,竟是拆掉已经扎好的帐篷,打算入城。 「没想到金华周家如此胆小,竟是被个老汉就吓怂了。」 这金华周家指的是金华府周家的人,其在金华当地也是首屈一指的大户。本来按照惯例,即使大家心照不宣,但都是不提名道姓,而这出言之人显然是坏了规矩。 可若是了解此人所在的刘家和周家有什么渊源,大抵就能明白为何会针尖对麦芒了。 「我不过是个送货的管事,担不起损货的责任,若是你刘家不怕,尽管继续待着就是,何必与我逞口舌之快。」 说完,这一行车队便渐渐驶向城门处,倒是那刘家的管事目露讥诮之色,转身回了帐篷。 见周家动了,又有几个车队也犹犹豫豫跟在后面入了城,只剩了七八个车队的模样。而剩下这些人因为之前车队的离开,难免有些惴惴不安,私底下议论着。 「管事,若不咱们也进去算了,等上面人发话,一来一去至少得两天。而这几日还有从别处送来的货到,咱们也总不能把所有货都堆在这里。定海临海,海上的天气千变万化,又是夏季多雨之时,咱们就算挺过了这一日,后面几日谁敢说下雨不下雨。」 这也是之前为何有车队改变主意的主要原因。 一般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都不会将货一次性运过来,而是分几批走。今日只是头一批,接下来的日子,还会有很多货物从各地运来,总不能都堆在这里。 左不过每次都要租赁民居做仓房,租谁的不是租,还不如租官府。虽是心中有数,如此一来又让那姓薛的得逞了,可到底各家都有各家的顾虑。 如今这定海县薛知县的大名,可是为许多人所知晓。浙江一带但凡沾了这走私的行当,谁不知道此人的事迹。 提起他都是恨得牙痒痒,可关键此人乃是当地父母官,越过谁也越不过他去。说到这个自然有人怀念之前的刘知县,那个知县可就听话多了,哪会弄出这么多事。 接下来,又有两家车队入了城,只剩下五家。 第59章 而剩下的人越少,这些人越是惴惴不安,唯独那刘家的管事依旧端着冷笑,斩钉绝铁对手下道,绝对不会下雨。 可是很快,他就被打脸了。 申时刚过半,本来艳阳高照的天突然阴了下来。 是一下子就阴了,阴沉沉的,空气里回荡着一股狂躁的因子,昭告着即将而来的暴风雨。 当即就有人跳了起来,招呼着手下赶紧起营进城。有些聪明的,直接让人赶着车就往城门去,竟是连那些帐篷都不打算要了。 只有那刘家的管事依旧还在嘴硬道:「慌什么慌,不会下雨的。」 城门前乱成一锅粥。 而此时,天气又起了变化,竟是刮起一阵大风,将人的衣衫刮得猎猎作响。 这些车队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马也惊叫了起来,平添了几分焦躁的气息。天越来越阴了,明明还是白日,竟宛如夜幕降临。 人声马叫混杂在一处,不可开交,所有人都慌了。 这哪里是要下雨,莫是天要塌了。 只有那些许人知晓,临海的地方就是如此,一旦刮起海风,把人刮飞了屋顶刮走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就在这时,从城门里跑出来几队衙役,边帮他们牵马往里赶车,边说道:「我们老爷今儿一早就说了,今天要下雨,告诉你们都不听,总觉得咱们要坑你们一样。」 此时这些人哪里还好与衙役们犟嘴,都是巴不得能赶紧在雨下来之前,将货找个地方安置,若是这些货淋了雨,杀了他们都赔不起。 「幸亏我们老爷神机妙算,就算到你们有些人油盐不进,特意空了这么个地方。不然今儿你们恐怕都要惨了。」将车队领进城,门吏领着他们来到位于城门一侧的一处场地中。 这地方建得颇为奇特,有顶无墙,面积极为宽广,多的容不下,挤一挤还是能塞下十几辆货车的。不光这边有一处,对面也有一处,呈两翼之态拱卫着城门。 见到这地方,所有人都不由地松了口气。也不敢停下歇气,而是把车往里赶,好给后来人挪出位置停车。 此时外面的风更大了,同时还有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打在地上,溅起灰尘。可是很快这些灰尘就被更多的雨滴砸了下来,在地上汇集成一条条小河,往四处流淌而去。 排在后面的车队,或多或少都淋了些雨,幸好车上盖了油布,速度又够快,倒是没怎样。唯独那刘家的车队落在了最后面,等其他人都进去躲雨,只有他们还在手脚慌乱往这边赶车。 可惜马不听指挥,人也被雨砸得睁不开眼,再加上拢共就这么些地方,他们最后来,只能靠在最外侧,有近半数的货车无地可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暴露在雨势之下。 这刘家的管事哪还有之前的嘴脸,哭爹喊娘地骂,骂了老天,骂其他人,说都是因为他们,才害得他如此狼狈。 关键此人也是个极品,骂完了不解气,还冲进里面宛如疯狗似的拽别人的车,好给自家的车挪位置。 能在这里的,又有几个是吃素的,几个人搭着手就把他扔出去了。 他就趴在那雨地里痛骂,直到渐渐没了声息,才有人顶着雨去把他拖了进来。 另一边,那几家反应够快的,刚好在雨来之前,将货物送进仓房。 自是对定海县如今的变化,以及这些仓房布置合理感到惊奇,这些就不细述。听见外面哗哗的雨声,这些被拦在仓房暂时不能走的人,都是心有余悸。 「刘家这次恐怕要亏大了。」 十几车的货,加起来总要卖数万两银子,刘家主做生丝和茶叶,这两样都是经不得水的,这次刘家那押货的管事不死也要脱几层皮。 此言自是对周家那管事说,方才也幸亏此人行举,让本就犹豫不定的几家,都跟了进来。 这周家的管事依旧是一副沉稳的模样,对与他说话的几人拱了拱手,道:「我们这些做管事的,不过东家的下人。既然是管事,自然管着货,货不出问题,就是管事,货出了问题,就会连累一家老小不得安稳,所以还是谨慎些好,当不得意气用事。」 「兄台所言甚是。」 「这句意气用事说得好,其实咱们也是意气用事了,就算把消息递回去,上面发了话,左不过还是得进城。这定海县方圆数百里,也就只有这定海县城有地方安置货物,还不如早先便入了城,顶多就是挨上一顿训斥,总比冒着损货的风险。」 此言迎来众人纷纷点头,再不甘心气愤又怎样,到了别人的屋檐下,自然该低头还是要低头。 不过这一路,他们也算是看出来了,那姓薛的知县虽是吃相难看了些,但也不是没干实事。至少这仓房建得好。若是换做以前他们进城后租赁民居,若是租到不好的地方,逢上这种天,还要担心房子被涝了。 如今站在这高大宽敞而又干燥地仓房里,看着门外瓢泼大雨,之前的那股气愤感倒是淡了不少。 此时位于城中的一处宅子里,一个身穿青色便服之人正在和耿千户说话。 若是之前那个领路的衙役在,就会认出此人正是之前那个说薛庭儴生财有道的人。 正是谢家三爷谢启荣。 这次他不过临时动了念头,想来定海县看看那位让人久闻大名的薛知县,所以才会亲自押车前来,却未曾想到竟会见到这么多事。 「三爷,您说这小子到底打着什么目的?」 方才刚有兵卒前来禀报,将刘家的情况,以及那些侥幸没让货物淋到雨的事情都说了,耿千户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关键,才会有这一问。 谢启荣正捧着茶盏喝茶,外面雨太大,天气顿时就冷了下来。这就是沿海一带和内地不同,内地夏日下雨,只会闷不会冷,而这里却会气温骤降。 第60章 他啜了一口热茶,方道:「心思奇诡,让人猜不透看不明。」 「若说他受人指使,可他到底生了什么样的胆子,才敢干出这种大不韪之事?若说他没受人指使,他未免也太嚣张跋扈了。不说他,甚至是孙大人,守牧一方,都不敢说如此堂而皇之,将这种事搬到台面上。」 「不是奇蠢,就是奇诡。」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那到底是奇蠢,还是奇诡?虽是只差了一个字,却是大有不同。 「这事若是被上面知道,就是抄家砍头的大罪。」耿千户道。 谢启荣长指抚着茶盏边缘,敲了敲,方道:「也许,他仗着的就是我们都不会说。不光不会说,还会替他遮掩。」 听了这话,耿千户当即就愣住了。 可不是如此!此人的行举着实不符合常理,但若是换一个念头,就能解释通了。 都知道这事见不得光,所以才会费尽心思遮掩,可偏偏来了个不按牌理出牌之人。 此人行举嚣张,格外高调,且吃相十分难看,惹得天怒人怨。 关键大家都还必须忍着他,因为捅破了这层纱的同时,就是这门生意做不下去的时候。 为了这一地,不光是谢家,其他几家费了多少心力,如今银子还没赚够,又怎能放任这里出事。 退一万步来讲,银子且是其次,关键是那几位大人那里如何交代? 所以不光得忍着他,还得替他擦屁股,行那遮掩之事。皆是因为此人赌得起,而其他人赌不起,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如果真是这样,此人的心机深沉,就让人有些咋舌了。 不光耿千户,连谢启荣的眼神都翻腾了起来。 之前他也一直未想通,没想到倒是因为一句随口之言,竟是洞悉了如此玄机。 半晌,他才深深地吐出口气:「继续看着吧,如果真是如此,此人目的不过是为了银子。他是个聪明人,懂得不要越界,所以不用担心他会闹出什么事来。」 「是,三爷。」 与此同时,县衙的后宅里,薛庭儴正在书房中临窗赏雨。 他一身青色的宽袖儒衫,格外的仙风道骨,手里端着一盏茶,面带微笑。 「如此一来,他们不想低头,也不得不低头了。」 坐在书案后,正抱着弘儿描红的招儿,嗔了他一眼:「你太坏了!若是被人知道,他们大抵吃了你的心都有。」 这坏是有缘故的,早在数日之前,薛庭儴便找当地精通天气的老农看过了,看出近几日有雨,所以他前几日就开始布置了。 为了刻意拖延这些车队的行程,这两日定海县坏掉的路突然就多了起来。一直到昨天傍晚,薛庭儴才拿到明日有雨的消息,然后那些修路的力役突然动作就变快了,直到今日这些车队到了定海县城。 包括今日也有故意拖延时间的嫌疑,那些个守门的门吏只要动作稍微放慢一些,就总有一些人被坑。 至于这些被坑的人是吉是凶,那就只有看老天了,反正薛庭儴是给了许多机会。只要能正中他的下怀,结果都不会差到哪儿去。 「这不是坏,是兵不厌诈。」 不管是不是兵不厌诈,至少因为这场雨,许多人的心思都产生了一些变化。 这雨下了一夜才停,龟缩在城门那处的几个车队的人,是如何熬过这一夜且不提,等雨停之后,许多人都获知了刘家货毁的消息。 自是心有余悸,不用细表。再之后,县衙那边再提出任何过格的要求,所有人都不觉得过格了。 位于县衙大门右侧是急递铺,乃是专司县衙递送公文之地。此时这急递铺的左侧专门建了一处房子,正是定海工会之所在。 车队若是用工,需得来此登记造册,并付上一半的工钱,事后付剩下另一半。而工会这边会根据车队什么时候用人,用多少人,来进行安排。 虽然那些劳力们起初都不太习惯这种模式,可架不住县太爷大如天,且试了几日,觉得比以往轻松许多。工没少做,也不用四处去找活儿,只用等着便有工上门,还不用怕被拖欠工钱,都是被县衙那边一手包办了。 所以如今这定海工会很是受人欢迎,不光减少了因为抢工矛盾,最重要的就是一些当地百姓不用像以前那样藏头露尾,要知道当初蒙头蒙脸出来做工,就是因为怕被人发现。如今这些都经过了县衙,再也不用怕惹上什么事。 对一个老百姓而言,赚钱养家糊口重要,可他们也最怕惹祸。 这一次也有数家车队并没有选择入城,在打听到城门设了关卡,他们就自作聪明地折了道。也是上次薛庭儴吃相太难看,让许多商行对他厌恶至极。既然你卡着城门强行收取银子,还强买强卖,那咱们不进城了总行。 所以这些人便在附近几个村里赁了民居,专门用来存放货物。当听说那么多人都服了软,去赁了官府建的仓房,俱是不屑一笑。 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先是那场大风和大雨,散落在乡野之间的民居哪里能和城里的仓房相比。住在沿海的乡下人,每年最怕的就是狂风暴雨天气,因为担心家里的房顶被掀。 且当初建造民居的时候,老百姓们也不是太懂排水防涝,若是雨只下一会儿便罢,时间长了就唯恐水从外面蔓进来。 这些人就碰上了这种情况,本是心中忐忑地待在屋里看着外面的狂风暴雨,谁曾想突然之间房顶就没了,一片哭爹喊娘。最人倒是险陷没事,货却出事了。 还有的则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浑浊的水,一点点升高,从外面蔓了进来。为了防止货物进水,他们舀了一夜的水,到了第二天都是累成死狗样。即使如此,最下面一层的货也沾了水,所幸损失不大。 第61章 这些人自是心中气氛,且憋屈至极,难免将怒气撒在租他们房子的村民身上。 可当他们刚露出一点,要让村民担干系的模样,呼呼啦啦就来了一村人。还有人村民叫嚣着,房子是你们非要租的,之前也都说明了这房子不结实,当仓房怕是不行,是你们硬要租。如今出事了,跟我们也没关系,再闹事咱们就去见官。 最后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当然也有比较幸运的,两种情况都没遇见的,可是很快他们就遇见一个问题,他们竟然找不到劳力为自己干活。 大雨方歇,县城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但空气格外清新,让人神清气爽。 当然这是对于本地人而言,对于外来之人就有些受到惊吓了。这场暴风雨太大,持续了整整一夜,有不少民居被掀了房顶,更不用说路两旁洒落了不少被连根拔起的大树。 这狂暴的一夜后,又连续下了数日小雨,绵绵不断,让窝在屋里不能出去的人,都不禁有一种发霉感。 好不容易等天气终于放晴了,县城各处都显得十分忙碌,那些随车押送货物的人们也四处忙上了。 早先都是眼高于顶,互不搭理,如今却有一些人连连到访,好话说了一箩筐,为的不过是想找人均出些货来。 这次损了货的有数十家,若是量小便罢,关键还有那损了许多货的人。交货的数量是提前就约定好的,本来准备这些货就花了不少时间,一时之间想补充一大批货,简直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尤其山高路远,就算弄到了货,再运到定海,到那时候黄花菜也凉了。 损货的几家管事都收到了各自家主的命令,若是这次生意弄砸了,都不用回来了,也不怪他们会急成这样。 可别家的货也就是只够自己用,又哪里有多的可以匀给别人。就在这几家管事万念俱灰之时,有人给他们递了话。 去找薛知县啊。 你们忘了上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薛知县,可是弄了不少货强买强卖,这次他肯定不会放弃到嘴边的肉,所以若论现如今定海这里谁手里有货,肯定非薛知县莫属了。 可找薛知县?那个雁过拔毛手不软的家伙?谁蠢谁才会找他! 到底命比脸重要,还是有人心情忐忑的上门了。 到了县衙时,县衙里正一片忙碌,这次有不少老百姓的房屋都受了损,如今县衙这边都忙着帮老百姓修房子呢。 修房子的钱是县衙这边出,消息一放出去,老百姓们都喊青天大老爷。有人出银子,劳力是不用愁的,十里八乡最多的就是劳力。 而这薛知县也是出了奇,平时一副懒怠办公的模样,干什么都是当甩手掌柜,没想到对帮老百姓修房子很是上心。不光亲自掏腰包,还亲自上门去查看。 所以人自然是没找到的。 连着来了几趟,薛知县都不在,所有人都绝望了。 就在这时,有人不忍心给他们递了话,这事找县太爷没用,找夫人去,货都是夫人管着呢。 可几个大男人去找县太爷夫人,这不是明摆着找刺激。银子塞了不少,终于又有人给他们通了信。 不方便找夫人,就找夫人的丫鬟。 于是小红和小绿就被人找上了。 话递到招儿那里,她也没拿架子,十分干脆地发了话。 要货?简单!市价三倍。 你怎么不去抢! 可不管怎么唾骂,各自的小命都还悬在裤腰带上,若是这次货交不齐,且不说在夷人那里失了信誉,必然会被人抢去一部分生意。这次是损失一部分,很可能双方搭上线,下次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这也是为何各家的家主,都下了那般命令的原因所在。 哪怕是为了将功折罪,这一次的生意也不能砸! 表面上都是唾骂两口子吃人不吐骨头,士可杀不可辱,背地里谁家跑得都不慢,生怕被人抢在前头,货被抢光了。 等货终于到了手,心终于放了下来,再去瞅外面动静,才发现似乎几家的货都被补齐了。 这批货的数量加起来可不少,若不是自家毁掉的货还在那儿扔着,他们真要怀疑是不是那薛知县使了什么妖法偷换了他们的货。 话不多说,很快就到了出货的日子。 幸亏的是交易很顺利,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也是这次实在太不顺利,一路上就没少碰见事,到了地方又是逢上那种天气,让人心中惴惴。 终于一切尘埃落定,各家各商行的人都离开了,定海县从上到下都丰收了一笔。 最大的赢家当是薛庭儴,没少给县里创收,自己也做了一大笔买卖。 尤其这种无本的买卖,做起来格外有成就感,就是把高升等人累得不轻,为了这些货好些日子没睡一个好觉了。 薛庭儴有了银子后,又开始折腾起来。 扩建仓房是其一,他又带着人去了码头,连着数日都去看了,看得定海后所那里心惊肉跳之际,得来一个消息,薛知县要修码头了。 薛老爷说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码头实在太破旧了,还是修一修吧。 知县大人说修,自然全县开动去修。 不光把港口拓宽了,码头也重修了一遍,全部被铺上了青石砖,简直与之前不能同日而语。 这一修便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很快又到了下次交易的时候。 这次所有人都学了乖,进城的时候该塞好处的赛好处,仓房也都定下了,租银一分都不少。到了出货当日,不用门吏说话,就按照一车货十两银子给了买路钱。 一切都皆大欢喜,可这一次却出了事。 还是一场不小的事。 第62章 薛庭儴正搂着招儿睡得香,被人给叫醒了。 是县衙里的衙役,说是海边出了事。 薛庭儴正打算带人去看看情况,被樊县丞死拉活拽地拽住了。 「去不得,去不得!」 樊大柱满脸惊疑不定,似乎被吓得不轻,手里拽着薛庭儴,嘴里命着衙役:「出去敲锣,让全县戒备,锁紧城门,没有上面的命令,一律不准开。」 那些被匆忙召集而来的衙役们,衣帽都还没穿戴整齐,就匆匆忙忙跑出县衙。 很快外面就响起一阵鸣锣之声,一下子整个县城就从梦中惊醒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倭寇,是倭寇!」 樊大柱连番下了许多命令,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此时被薛庭儴拽着询问,也只能回了这么一句。 「什么倭寇不倭寇的!」 一旁的周礼哭丧着脸,说:「大人,这次是真的,真的倭寇!」 若论倭寇闹得最凶的时候,还要追溯到前朝。 所谓的倭寇最起初不过是倭国战乱,以至于民不聊生,一些在本土混不下去的武士、平民,成群结队袭击邻国沿海一带。而大明朝的海岸线是最长的,难免被其骚扰。 不过这只是最起初,之后闹倭寇的原因就有些复杂了。 朝廷本就对开海之事敏感,因为闹倭寇的事,海禁是紧了松,松了又紧。而一些沿海商人因为不满朝廷海禁,便雇佣了一些倭寇在沿海一带生事,暗里行走私之实。其实雇佣的人员混杂,都是临海一带各国流民,其中少不了有些倭国浪人,却因为倭寇的名头在外,自然就被一并论之。 这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因为倭寇禁海,因为禁海,倭寇闹得越是凶。渐渐因为禁海的原因,也有一些沿海的老百姓日子无以为继,也反身成了倭寇。更有一些走私商人因为利益分配不均,发生了一些流血事件,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有一些倭人,自然关于倭寇的风浪就越来越大。 前朝中后期,东海南海中近到濠镜,远到琉球、吕宋、倭国、满刺加、文莱一带,也算是百花齐放,诞生了无数海盗海商,在这片海域中掀起种种风浪。更有不少西洋来的夷人,在其中搅风搅雨,而这些人所有的目标不过是华夏这片物产富饶的大地。 古有丝绸之路,而今有海上丝绸之路。 曾有人云:「盖海外之夷,有大西洋,有东洋……是两夷者,皆好中国绫缎杂缯,其土不蚕,惟籍中国之丝到彼,能织精好缎匹,服之以为华好,是以中国湖(州)丝百斤,值银百两者…… 可见一斑! 不光是丝绸,还有各类绢、棉、纱、缎、天鹅绒、金丝、金襕、瓷器,乃至纸张与各类中药,甚至是沿海一代百姓造作小巧技艺,以及女红针黹,皆于洋船行销。 这片富饶而辽阔的大地,对外面的人来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藏宝窟,引得无数人蜂拥而至。 这些人有的消失在茫茫海洋,有的被官府打击远遁海外,还有不少人依旧汲汲营营。而定海县的这处港口,不过是沧海一粟,因为和双屿岛隔岸相对,双屿岛面临琉球,倭国等国,又南邻南海,北接东海,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才会在近些年来再度兴起。 而海面是如此辽阔,有人垄断,自然有人不甘。 所以樊大柱口中所言的倭寇,并不是真的倭寇,不过是有人眼红这些世家商行的暴利,即是打击也是掠夺。 接下来衙役们传回来的各种消息,皆证实了这一切。 定海后所已经全员出动了,定海卫靠海,又有保护海岸线一带的职责,所以卫所里是有战船的。 坐在县衙大堂里,都能听见不远处的海面上炮声隆隆,可以料想今夜县里大抵有许多百姓都会彻夜不眠。 城门那处已经全线戒严,甚至连薛庭儴都不顾阻挠登上了城墙。 暗夜里不时有人仓皇而归,俱是那些为了养家糊口彻底做工的苦力。 让人庆幸的是,薛庭儴当初为了弄出点噱头,每个定海工会的人皆有一件特制马甲。就靠着这些马甲的标识,城门从里面打开,将这些神魂俱丧的人放了进来。 没有马甲的人,一概不许入内,就怕有人借机混进城。 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定海后所大败而归。 唯二的两艘战船被击沉了一艘,还有一艘也是满目疮痍,那些世家和商行的货都被劫走了,死伤无数。 整个定海县一片风声鹤唳,老百姓都不敢出门了。 与此同时,谢家等几个世家的人纷纷赶至这里,齐聚定海后所。 这一切自然和薛庭儴没什么关系,别看他是当地的父母官,到底不算自己人,人家议事时也不可能叫上他。 定海后所中,汇聚一堂。 谢三坐在首位,面色十分阴沉。 也是他实在倒霉,本就是因为好奇,才会亲自押着货前来。出货那日,本来也用不上他出面,可他因为实在太闲,便跟着走了一躺,谁曾想就是这趟出了事。 此时的他,哪还有以前的从容自若,脸上多了些细小的刮伤,有一只手也被伤了。 他身侧坐着耿千户。耿千户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肩膀上和胸前都缠着白布,却是也受了伤。 其下两排太师椅上,各坐着数个打扮不一,但年纪俱都不小的人。 都是在浙江一带经营多年的本地大户,打个喷嚏浙江都要抖三抖的几个世家,虽都不是家主,但在族中也是数一数二能当家做主之人。 「这该死的红帮!」耿千户骂道。 红帮便是这一次出面劫走这批货物的一伙海盗。 与普通的海商不同,红帮专门靠打劫过往海商为生。不过蛇有蛇路,虾有虾道,福建及广东沿海一带才是红帮的地盘,谁都没想到他们会捞过界来了浙江。 第63章 且来得无声无息。 这定海口和双屿岛本就是近几年方兴起,早些年双屿岛港口被填,以至于慢慢泯灭于历史洪流之中。而外海形势错综复杂,稍微小点的势力但凡做大,迎来的就是各方势力的吞并。 是基于商人本性中的逐利,也是想躲避纷争,这些浙江当地的大户们才会联手掘开了双屿港。 事实上他们这么做是对的,与掘开双屿港付出的代价相比,其得到回报用暴利相比也不为过。而双屿岛也在近几年渐渐又有了繁荣之态,眼见恢复往日的昌盛指日可待,没想到又迎来这一场事。 小股的海盗他们根本不怕,却没想到会是红帮。 那个在南海一带让人闻风丧胆,坐拥帮众数万,数百艘战船的红帮。 红帮的事迹太多了,也许内地人不清楚,沿海一带却无人不知。他们胆大至极,哪有银子就往哪儿钻,自打满刺加被灭国,船坚炮利的佛郎机人就无人敢惹,唯独红帮视若等闲。 后,佛郎机人辗转来到濠镜,曾和红帮的人几次交手,都败于下风。无奈之下,只能服从红帮的规矩,但凡从南海经过,便必须得向红帮缴纳保护费。 「三爷,这次的事该怎么办?货物被劫走的那几家,颇有一番兴师问罪之态,若不是一直压着,恐怕……」 「兴师问罪,他们想找谁兴师问罪?往回捞银子的时候,怎么挺高兴,今日损了一批货,就换了张脸?」谢启荣冷道。 「这……」 其实若认真来说,别人想追责,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几大世家以下的那些人家,可没少被人从中抽水头。 所谓抽水头,也是行话,意思就是从所赚利润中抽取一定的辛苦费。而这边的水头格外高,不管赚与否,都要给上面抽一成。 这一成可不是盈利中抽一成,而是抽总货物价格的一成,也算是十分高昂的了。 历来都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说法,按理说即抽了这么高的水头,应该保护货物的安全,可这次货却被劫了,还伤亡了不少人,不怪那些人会生恼。 不过走私这行当,到底和其他的不同,也不能按寻常规矩视之。之前在入行之时,便知会过了,这买卖见不得光,且风险大,若是不能承担风险的还是不要入行,而这些人以前都是满口答应的。 「如果只能赚,赔不起,这门生意他们不做也罢。」 若是换做以前,谢三可不会如此意气用事,大抵也是这次损了面子,格外没有耐心。 「当初咱们几家之所以会从中拉拢这些人,不外乎势单力薄,如今红帮之事还未解决,老夫觉得还是不宜节外生枝。」 谢家虽是领着头,到底其他几家也不是完全不管事,丁家的人才会如此说。丁家这次的来人是丁家十三爷,丁华东。 看似排行很低,可若按辈分来算,还比谢三高一辈。 柯家的一个老头子也点点头,看来和丁家是同样的意见。 耿千户见谢三脸色有些不好,忙从中插言道:「现在说他们做什么,现在该说的是这事怎么解决。事情到底报不报上去,报上去该怎么办,不报上去又该怎么办。」 一提这茬,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而是看向了谢三。 他们这些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浙江只手遮天。 大昌行省乃是三司行政,其上又有巡抚和总督。三司分别是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与提刑按察使司。 其中都指挥使司分管一省卫所军务,对上听命于兵部;提刑按察使司负责监察司法的,听命于刑部;而承宣布政使司,主管一省民政,直接对应六部。 巡抚和总督又分短驻和常驻,随着改朝换代慢慢沿革,巡抚已经成为了每省常置,而总督则是因地制宜。像分管浙江军政大权的总督乃是闽浙总督,不光管着浙江一带,还有广东。 「裴总督被召回京述职,我估摸着这闽浙总督莫怕是要换。」谢三沉吟一下后,道。 闻言,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了,要知道打通一个关节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每年要往上进贡多少银子,才能保一方太平。 裴克俭的态度一直不明,不过却也没有拒了他们的银子。没有拒就是默认,也是代表会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闹到上面去,都会视若无睹。可若是闹大了,随时都会翻脸。 一般所谓的‘大人’,都是这般行事,做人做事滴水不漏,好处没少收,责任不多担。可这样的情况,已经算是极好了,总比那些连你的银子都不收的人,那才要让人心惊胆战。 再换一个来,会是什么样,谁也不敢说,那以后这门买卖到底还能不能再做? 即使不能做,也要做,若是没有这点儿狠气,沿海的一带的海商们早就该死绝了。所以谢三很快就换了一副脸色,沉着道:「京中那边的情况,我会密切关注。至于这边的事,还是能瞒着就瞒着吧,那些大人不会愿意下面人给自己多找事,往上报只会横生枝节。」 也就是说不往上报了? 这想法迎来丁家等人的一致赞同,做商人的就没有几个愿意和官打交道的,因为每一次打交道就代表要脱几层皮。 可这事却让耿千户有些不悦了,他卫所里死了不少兵士,这可不是死鸡死鸭,死了也就死了,死了人是要往上报的。 到时候怎么报? 还有战船,一艘直接没了,另一艘就算还在,也是满目疮痍。这些东西可不是萝卜白崧,说处理就能处理的。 耿千户将这些事道出,迎来一众人的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谢三拍了板:「报还是要报的,就看怎么报,不如就照以往惯例来吧。至于战船,也不是不能再造,这笔银子就由我们各家出。」 第64章 闻言,耿千户当即不做声了,倒是丁家等人却说要往上禀报,得了上面的话,才能决定。 不过禀不禀,这事也就这样了,除非打算接下来的生意不做了,估计谁家都舍不得。 如此以来,今日该商议的事,差不多也算是商讨完了。如今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善后,例如那些没拿到货的夷人那边该如何交代。还有就是经此一事,以后务必还要防范红帮再度来袭,各种安防准备都是要做的。 不过这些事也不是一朝一日能完成,只能后续再做商量。所以说这海盗真不是东西,随便进来搅合下,就能搅合坏许多事情。 就在这时,一个兵卒匆匆进来禀报:「大人,那姓薛的知县来了,吵着一定要见你,我们怎么都拦不住。」 「他来做什么?」谢三和耿千户面面相觑。 之后在谢三的示意下,耿千户打算见见薛庭儴,至于丁家这些人则避开。 堂中空了下来,谢三也避去了隔壁,薛庭儴很快就被引进来了。 还没站定,就听他道:「怎么?就耿大人一人?我明明听下面人来报,几家商行的管事,可都来了定海后千户所。」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多了,耿千户面色一阵阴晴不定,方堆着笑道:「薛大人是在说那几个商行的管事?他们倒是在卫所中,只是本官觉得没有薛大人重要,便将他们丢下了,还不知薛大人找他们何事?」 「当然有事,事不小,你最好将他们叫出来。」 见状,耿千户也不好改口,只能命下属去请人过来,又招呼薛庭儴坐,让人与他上茶。 谢三等人很快就到了,耿千户正想从中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就见薛庭儴站起来道:「闲话我也就不说了,本官事务繁忙。这次出了倭寇劫货之事,别的也就不提,定海工会的人也死伤不少,这些抚恤安抚之事你们各大商行需得负责。当初用工之时便说过了,如若你们还有什么不明,可看看当日签署下的那张契书。」 「这——」 一听说当时签了契,契上有抚恤之说,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印象,也是这些都没有经过他们的手。 可很明显今天这个薛知县来此,就是为了抚恤之事,知晓此人雁过拔毛的性格,指望县衙出面是不可能了,索性都是些小钱,几家也没人会在乎,便都点头答允下来。 也是非常时期,不愿节外生枝。 「还有这次倭寇肆掠,不知耿千户打算如何处置?本官作为当地父母官,此事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本官打算先报给府衙和都指挥使司,定要严厉打击这些作恶为害老百姓的倭寇!」 这边薛庭儴说得义愤填膺,那边耿千户和谢三脸色都不好了起来。 他们所有都算到了,唯独没算到还有个薛知县。 按他们惯性思维来想,主要的就是上面,重点也是上面,而一个七品小官自然不是上面之列。可偏偏此人就像是那拦路的门槛,看似不起眼,也引不来多少注意,可每次从那门前经过,若是一个不注意,总会被他绊一下。 如今,不就来了! 两者的想法明显互相抵冲,这薛知县到底想干什么? 这话自然不该由谢三等人来说,毕竟目前他们的身份不过是个商行的管事,要说也该是耿千户。 耿千户看了谢三一眼,在对方的示意下,才皮笑肉不笑地对薛庭儴道:「薛大人真是年轻不懂事啊,这种事怎么能往上报。」 「不往上报,那你们打算如何办?被劫了就劫了,死人了也就死人了?」 这话明显是在众人心口上插刀,尤其薛庭儴那表情那语气,简直就是在说众人是个冤大头无疑,只差赤裸裸的嘲笑了。 耿千户僵着脸皮,道:「薛大人大抵还不懂官场上的一些规矩,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新官上任不久,治下便出了这种事,若是报上去,不利于考绩……」 薛庭儴打断了他的说辞:「本官的考绩不重要,本官既作为当地父母官,自当以老百姓的安危为首要。这些倭寇张狂无忌,竟敢来犯我大昌边境,伤我治下老百姓,劫我治下商户的货物,本官势必不能放过他们! 「还有耿大人,亏你乃是行伍出身,竟如此胆小怕事。什么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本官虽乃是一介书生,但也耻与你等有这种想法的人为伍!」薛庭儴一摆衣袖,一副不屑鄙夷之态,可把耿千户气得,钢牙都恨不得咬碎了。 这两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个个都是精疲力尽,心累不已。耿千户被这般唾骂,也失去了与之周旋的心态,索性挑明了说:「薛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本官不信你不知道这买卖见不得光。既然见不得光,自然不能往上报,你执意要往上捅到底是为何意?你若是有什么话就明说,不用如此兜圈子。」 这是当薛庭儴又想开讹了。 不光是耿千户一人这么想,其他人都差不多如此,看着薛庭儴的目光充满了厌恶。 「原来耿千户也知道这买卖见不得光啊!」薛庭儴哈哈一笑,总算是挑明了? 这话说得太刺人,将薛庭儴领进来的陈百户当即暴起:「姓薛的,此地可不是你定海县衙,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啧啧,这主人还没说话,狗倒是吠上了!」薛庭儴连连啧道。 「你——」 耿千户使劲地摆了下手,制止了陈百户,才阴测测地对薛庭儴道:「薛大人不愧是个读书人,牙尖嘴利得厉害。可你要知晓咱们这些做武将的可没读过什么书,尤其本官这些属下,个个大字不识一个,也不通什么大道理,若是被薛大人挑动得失了控,到时候发什么事,本官可就不能保证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薛庭儴哂然一笑,掸了掸衣袖,道:「没想到耿千户如此经不得玩笑,我听人说行军之人素喜玩笑,原来都是骗本官的。既然如此,本官索性就挑明了,这定海县既然是本官的治下,本官又是这里的地方官,就容不得以后再发生那晚之事。 第65章 「千里为官只为财,本官银子想要,但小命也想保。本是想来和耿千户商议一二,是不是上报都指挥使司那边增添些援手,可耿千户又说不宜上报。既然如此那本官打算就地招募些民壮,再多造几艘战船,总是不能再发生倭寇在海上打,我们站在岸上连边都够不上的窝囊事。」 这话又是在骂人,骂的还就是耿千户。 定海后所那晚之所以会损失这么大,恰恰就是吃了这种亏。战船太少,而对方火力太猛,也是那红帮的人太狡猾,竟是选了货刚上船的时候动手。 又趁装货之际,派人悄悄潜上了货船,以至于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对方劫了货扬长而去。 耿千户倒是也命人追击了,却是不敌对方火力,明明人比别人多了数倍不止,却因为无可用的战船,只能黯淡收场。 这明摆着指着和尚骂秃驴,本来发生这样的事,便让人心情郁闷。上面的这些人还好,知道红帮的手段,可下面的那些可不知道这些。这两日明里暗里骂了多少次耿千户,都是说他只知道收钱,关键的时候不起用。 所以一听这话,耿千户当即就被点着了,只差站起来和薛庭儴动手。 就在这时,坐在下面的谢三轻咳了一声,又端起茶盏喝茶,这边得耿千户才硬压下怒气,复又坐了下来。 「薛大人说得好像是挺容易,招募民壮,以何等借口?若是上面不同意,你这就是擅置私军,还打造战船,你以为战船是萝卜白崧,想做一艘弄点烂木头就做了?」 薛庭儴无视耿千户的冷嘲热讽,看了谢三一眼。 见对方只顾低头喝茶,也不接他茬,他讪笑了一下道:「办法总比困难多,那照耿千户说得这样左右都不行,意思就是说你们这些商行的生意都不做了?」 自然不可能不做,不过就算不做,也不会跟你说什么。 似乎洞悉了这些人的想法,薛庭儴笑了笑又道:「你们可别不做了,不是我自贬身价,好不容易见到银子长什么样,不管如何你们都得再坚持几年,等哪日老爷我被调离了,到时候你们再不做,老爷我保证没二话。」 这人真不是来故意找茬的? 句句扎心,句句都透露出一种不要脸。 谢三失笑一声,放下茶盏道:「薛大人倒是坦率。」 薛庭儴看向他:「好说好说。」 「可耿大人所言都是必须要克服的问题,薛大人也总不能就靠自己想,便能事事如意吧。」谢三慢条斯理道。其实他还算是说话含蓄的,用白话翻译,薛庭儴就是只管在脑子里画图,不管做这些事究竟有多难的现实问题。 薛庭儴随便找了张椅子往那里一坐,刚好是处于谢三对面的位置。 之前谢三等人离开,等再回来时,谢三就从首位换到了左手下方,而薛庭儴本是在首位右侧,如今突然这么坐了一下,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蕴含了许多深意。 谢三目光闪了闪,而那边薛庭儴已经侃侃而谈起来。 「其实这事吧,说起来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例如招募民壮之事,朝廷本就有政令,非一般时候,若当地驻军无暇兼顾,地方官可自行招募民壮保卫地方安全。定海县临海,又屡屡闹倭寇,也算符合这一条规矩。 「至于造船嘛,倭寇不同于山寇,山寇有迹可循,便于围剿,海寇却是据海肆掠,一逃窜便是无影无踪。上阵杀敌也要先磨刀,没有刀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至于这刀怎么磨,难得到我这个读书人,难道还能难到你们?」 说到这个你们的时候,薛庭儴是看着谢三说的。 谢三笑了起来,也不再遮掩道:「薛大人的想法确实面面俱到,只是这招募民壮,少了不起作用,多了且不提会不会引起人注意,也需要大笔的银子。还有耿大人之前所言非虚,造船可不是萝卜白崧,随便弄些木头就能做了,这也需要银子。船造好了还需配置枪炮,这些就更需要银子了。」 薛庭儴用一副‘你说了半天,说的都是废话’的表情看他:「这些我之前已经给出解决方法了。」 谢三怔了一下,似乎为了肯定他所想,薛庭又道:「不是还有你们!」 丁华东诧异道:「你得意思是让我们出银子?」 薛庭儴笑着点点头,赞道:「老爷子慧眼如炬,本官正是这般想法。」 「简直是荒谬至极,你想招募民壮想造船,如今倒是让我们出银子了!」 「就是!你把我们都当傻子吧。」 连耿千户都是呵呵冷笑,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薛庭儴,唯独谢三皱眉思索起来。 「你们这些人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本官这般是为了谁,可是为了你们,难道是为了我不成!我堂堂一介朝廷命官,又不和夷人做那劳什子生意,被劫了货的人也不是我。这私下通夷可是杀头大罪,本官被你们强行赶鸭子上架,愿意干也得干,不愿意干也得干。如今出了这种事,本官为你们着想,替你们出主意,现在倒成了我荒谬至极了。」 薛庭儴越说越是气愤,忿忿地站起来道:「想我好生生的一个地方,不是你们这些人跑来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能发生这些事?我只管做我的地方官,三年一到,拍拍屁股走人。如今倒好,被你们弄得乌烟瘴气,本官还要想着给你们擦屁股,收拾残局! 这话听起来虽有些刺耳,但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这么看来这姓薛的知县,是被他们连累了?可转念又想起此人吃人不吐骨头的雁过拔毛,总觉得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 「既然你们都觉得本官多管闲事,那本官索性就不管了,你们的生意爱做不做,是时事情闹大,咱们一起玩完!」 说完,薛庭儴就一甩衣袖,作势要走,却被谢三给叫住了。 第66章 「薛大人还请息怒,他们并不是这般意思。只是突然碰上这种事,大家都有些心烦意乱。」 薛庭儴顿住脚步,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直到谢三对他点头微笑,他才道:「怎么?难道说你与他们想法不同?」 「我对薛大人所言有些兴趣,就看是否可行。」 薛庭儴一摆手,似是没心没肺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民壮由县衙招募,造船也可以由县衙出面,再不济还有千户所做幌子,天不至于会塌下来。这样一来用则进,弃则退,进退自如,两厢安好。」 「这——」很显然这种事,也不是谢三一时之间能决定了,所以他显得有些犹豫。 「如果这么好的法子,你们还是拒绝,那活该你们生意以后做不了。反正本官也不损失什么,言尽于此吧。」 「薛大人可否容易我考虑一二。」 就在薛庭儴迈步又要走时,谢三突然这么说道,无视耿千户诧异的目光。 「要考虑就赶紧考虑吧,这耽误一日,可就少赚一日的银子。对了,先跟你们说明,县衙里可是没有银子补贴你们,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我还有一事不解,薛大人为何劳心费力至此?」谢三看似风淡云轻,眼睛却是一直盯着薛庭儴。 「为何会劳心费力至此?」 薛庭儴转过身来,看着谢三笑了一笑:「你可以当我怜悯当地百姓生活无以为继,也可以当我爱财如命。只要你们生意做下去,我就能财源滚滚来,何乐而不为。」 薛庭儴已经离开了,谢三却依旧陷入深思中。 倒是一旁的丁家等人有些着急,生怕谢三一时想不开,上了那姓薛的当。 「谢三爷你可千万想好了,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哪怕就算是你这边答应了,我们也要回去各自禀报家主。」 谢三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此举是目前唯一可实施的办法,也是最有利我们的。」 见对方要说话,他抬手打断,道:「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只顾担忧红帮下次还会不会来,而停下所有的生意。可若是不防范,再来这么一次,所有人都要元气大伤。这些银子与其便宜红帮,不如自己组建防护力量,可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若是动了战船私军,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牵连全族。想必这也是大家一直犹豫,而不敢轻易去涉及那个雷区的主要原因。 「如今这件事有人帮忙做了,不管基于此人是何等私心,会不会暴露。这天下本就没有万全之策,我们只能去赌不会暴露。退一步来讲,若是此事暴露,难道有一个现成背黑锅的人不好?」 这背黑锅的人自然是薛庭儴,是定海县衙。 民壮是县衙出面组织的,船是县衙造的,扯破大天去,也找不到谢三等人身上来。像这种事,耿千户不合适,谢三等人也不合适,最合适的当是定海县父母官薛庭儴薛大人。 终归究底,还是谢三等人顾虑太多,若是换做前朝之时的谢家,又哪里会受这种窝囊气。可现在是大昌,不是前朝,谢家也不是以前的谢家,不过是各种势力之下,夹缝中求生存的谢家。 若不然何至于费如此大的力气,重新辟了双屿岛这处港。双屿岛和定海县再好,大昌的海岸线如此长,比此地更好的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只是谢家沾不到,也沾不得。 当然,谢三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想法,只是这个想法他暂时并不打算说。 下面一众人面面相觑,丁华东率先开口道:「此事我们做不了主,还得禀报家主。」 「那尽快吧,就如这薛知县所言,耽误一日,耽误的不是时间,而是银子。另外还望各位与各家家主说明,不管这一遭你们入不入,谢家是入定了。」 「三爷!」耿千户诧异出声。 谢三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见此,丁华东等人也并未多留,而是拱拱手便走了。 待这些人走后,耿千户似乎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谢三却是看着他道:「耿叔,你说这薛庭儴的背后可是有人?」 「这——」若是一般人,耿千户怎么都敢断言一二,唯独这姓薛的虚虚实实太多,他竟不敢妄言。 「如果有,那个人又是谁?」 五日后,谢三派人给薛庭儴送了一笔银子。 此举不言而喻,自然是答允了他之前所说之事。 薛庭儴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这次定海工会中死伤的人家进行抚恤。其实抚恤早就在进行了,虽是死人的人家难掩悲痛,到底身处在这种地方,总是多灾多难的,再加上官府给的抚恤银并不少,有了这一笔银子,足够养家糊口几年了。 至于几年后,又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身为底层百姓的命运就是宛如浮萍,一个大风大浪来了,就足以天翻地覆。 县衙门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 薛庭儴一身素衫,双目微红。 他身边站了好几个衙役,正在为这次死伤的人家,发放抚恤银。 一个接一个的人走到前面,从衙役手中拿到一包银子,有的拿着银子就走了,有的却是感动地哭了起来。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当家的走了,我正想着我们这孤儿寡母可该如何是好,没想到官府给咱们发了一次银子,今天又发一次。」 「我很抱歉,本想着给大家找一份工,总能养家糊口,却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薛庭儴神情黯淡道。 之前一个刚领了银子的老妪抹着眼泪道:「大人,可不当你这么说,这不关你的事。咱们的命天生就苦,早些年被倭寇烧杀抢掠,后来好不容易倭寇来少了,日子却又过不下去了。为了养家糊口,我那儿才铤而走险干这样的活,其实在干上时就有心理准备了,早晚赔上命……老婆子活了这些年,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走了也好,不用留在这世上受罪了……」 第67章 老妪一面说,一面蹒跚着就走了。 听了这话的人,有的神情黯然,还有的忍不住地就哭了起来。 会哭的人,大多都是心有感触。 薛庭儴感觉心里很堵,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看着眼前这些神情悲痛的人,却不知怎么就是启不了口。 「大人?」却是樊县丞的声音。 薛庭儴恍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本官有些累,先回县衙。」 说完,他就急急地走了,留下樊县丞微微有些发愣,还不忘对一旁的老百姓道:「大人这是累了,自打发生了那事,大人多日吃不好睡不好,已是强弩之末。」 「大人是青天大老爷啊。」 「大人是个好官,我们都能理解。」 「让大人好好歇歇,都是凡胎肉身,又不是铁打的。」 一旁的周主簿连连对樊县丞使眼色,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别看薛庭儴能走,他们可不能走,他们还没忘这趟主要是来干什么的。 两人一阵眼神交锋,最终由樊县丞走上前,对那些围观的百姓道:「对于这次的惨剧,我们都心生悲痛,尤其是知县大人,多日彻夜未眠,为了不再让以后发生类似事情,县衙决定广招民壮……」 不远处的街头,停着一辆马车。 车中的人正是谢三。 「三爷,您真想好了?恐怕这趟回去,老爷会发难。」 「走吧。」 …… 县衙内宅里,弘儿看着爹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解地问招儿:「娘,爹这是咋了?」 招儿看了紧闭的门一眼,叹了一口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爹啊,你爹其实是个心肠非常软的人呢。」 如今的定海县,完全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褪去了那场祸事的阴影之后,又散发出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机。 招募民壮的事进行的很顺利,可能是倭寇会再度来袭的隐忧,可能是冲着县衙开出的优渥报酬,县里响应的民壮很多,定海县衙很快就组建起一个民壮团。 民壮团共计招募了五百多人,皆是青壮年男丁,由定海后所统一进行日常团练。 除了最基础的陆地操练外,还会对他们进行船上和水上训练。都是出身沿海一带,甚至因为很多人祖上便是打渔为生,所以这些民壮们对船和水,有一种天然的熟稔感,也因此格外事半功倍。 而与此同时,造船之事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定海县本就有船厂,虽不如福建长乐及江苏太仓的船厂有名,但也是造出过许多船的老船厂。只是近多年海禁管得越发严,再加上几次内迁,所以船厂逐渐被废弃了,但有手艺的老工匠还在,还是能造出船的。 只是造船的工艺太复杂,再加上海上行使的船不同其他,最短的工期也得数月之久。这还是中小型战船,诸如赶缯船、沙船和定海当地盛产的乌艚船。这三种船都适合在近海是用,即可当战船又可做货船。 像那种大型的福船,没有个一年半载,是造不出的。 定海县这边暂时用不了远航船,所以便以当地最为适用的乌艚船为主,碍于资金有限,只造了五艘。这五艘其中两艘,还是薛庭儴个人出资,他从定海县捞到的所有银子,如今都砸在这两艘船上了。 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谁都懂,他自然不会本末倒置。 团练民壮和造船这些都需要时间,这期间以谢家为首的这些商行自然不可能一直把生意停着。几经商讨和周折,他们还是决定冒险试一试,总不能一直因噎废食。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红帮没有再度来袭,耿千户也带着人在附近巡航,一切都是风平浪静,似乎那一次只是红帮的临时起意。 值得一提的是,谢三竟来到定海县,在这边住了下来。 每日显得十分无所事事,不是在千户所待着,便是去船厂看人造船。 这般如此了几日后,薛庭儴好奇了,顺口问了耿千户一句。 哪知这话似乎戳到了耿千户某根神经,最近因为团练之事,两人难免有所交集,也一直很和睦,可这次耿千户却给了薛庭儴脸色。 事后,薛庭儴才知道为何,原来谢三竟是被谢家处罚了。 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有闽浙总督裴克俭回京的原因,也有谢三平时得罪人太多的缘故,不过会致使这一切的导火索,却是谢三没经由家主同意,就擅自做主出了十万两银子给定远县出资招募民壮和造船。 谢三本是谢家旁枝的庶子,因为在经商上面颇有天赋,又长袖善舞擅于交际,成年后一直替族中打点生意。 而真正改变其命运的,却是他提出掘开双屿港的主意。 彼时谢家的处境并不算好,从表面上看也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可实际上外强中干,不过是表面光。 家族中人太多,而谢家又讲究面子讲究排场,早就是坐吃山空。虽是也有不少生意,可江浙一带最不缺的就是做生意的人,没有独门的买卖,所赚取的银两根本撑不起谢家每年巨额的花销。 谢三不免就想到了双屿岛,当年谢家就是在这双屿岛上摔了一跤,才会一蹶不振。当年谢家何等声威,有银子便有权,有权便会有更多银子,这些都是相辅相成。 同理,没银子也就没权,渐渐就衰败了下来。 掘开双屿港的想法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可偏偏谢三将这件事办成了,甚至借此联合了不少势力,并以此为跳板,与许多权贵挂上关系。自此谢家一改早先颓势,俨然又成了浙江一带首屈一指的家族。 可随着谢三风光的同时,自然有许多人看他不顺眼。 外面的人且不提,谢家本家便有不少,这其中便有家主直系的子孙。 第68章 谢家中早就有人想对付谢三了,这次不过是刚好碰上机会,裴克俭离开让谢三失去了一道可以狐假虎威的屏障,而谢家先是一大批货被劫损失惨重,紧接着又是谢三擅自做主,几件事加起来致使谢三如今赋闲在家。 谢家倒也没怎么着他,就是说他辛苦多年,让他歇一歇。其实这就是一把撸掉他手中的所有权利,这也是为何耿千户会迁怒薛庭儴的原因。 耿千户和谢三关系不一般,既是谢家门下之人,又是谢三亲爹的好友。当年耿千户不过守了个又穷又苦的破县城,也是因为谢三,才能有今日之势。 不过这一切薛庭儴并不知道,他其实只知道一些浮面的东西。 之所以会在谢三身上动主意,也是出自那个梦。 在那梦里,谢三算是他的门下,每年三节六礼的孝敬从来不少。让他来看,此人识趣,懂趣,会办事。且在那梦里,能走到他面前来的没几个笨人。 就是谢三比他岁数还大,他死的那会儿,谢三已经死了十多年,谢家由谢三的儿子掌着。 基于这些,薛庭儴才会刻意在谢三身上动注意,只是没想到竟会害得谢三被逐离了家族中心。 不过这其实也好,本来薛庭儴就十分缺人手,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 也因此,他最近总去找谢三,两人聊聊造船,聊聊琐碎事,倒也相处融洽。 就在薛庭儴忙着县里的事时,招儿其实也没闲着。 这几次卖给那些商行的货,都是招儿操持着从外面弄回来的。她不能离开,便往京城递信将高升叫过来帮忙,不光是高升,薛青槐和姜武也从山西出来了,还带了不少人过来。 如今王记菜行发展的不错,平阳府就不说了,有着薛庭儴和北麓书院的势,也没什么人为难他们。再加上这菜行本就是走乡下包围城镇路线,赚的又是菜钱这种小钱,也没什么大商贾会看中这种买卖。 大豪门看不中这点儿小钱,小家族即使看中了,也不敢招惹,所以王记菜行很快开遍整个山西,往北直隶蔓延。 这不,菜行往北直隶蔓延,花坊从北直隶往外省进军,两者终于在去年接轨,如虎添翼的同时,人力物力都大大减少了。 现在山西那边是薛青柏带着一众薛家本家人看着,薛青槐和姜武都去了京城。招儿往京里递信说需要人帮忙,两人和高升便都来了。 至于京城那一摊子,丢给了薛强和薛湖,两人负责外面的一切事物,陈秀兰负责研究新花样,小蓝小紫两个管着铺子和账。再加上之前招儿他们还没出京的时候,培养的那一批伙计都能当用了,人手倒是绰绰有余。 如今高升三个就负责在外面跑货的事,这可不同小打小闹,都是大批量的。一般某样东西在数量达到一定的高度后,没点手段和手腕,还真没人会卖给你。 在入冬之前,定海县的船终于造好了。 船造好后,需要经过几次试水,待一切正常之后,还会举办一些特殊的仪式,之后便是首航。 首航这日,薛庭儴亲自出面。 不光有他,还有谢三和耿千户。 团练多时的民壮们由卫所的老兵带领着,一阵号子响后,船便驶离了定海港口。 船是乌艚,型如槽状,船体是黑色,船头两侧绘着双眼,故才以乌艚为名。这种乌艚船是在渔船的基础上改变而来,以灵活机动性强着称。本身都不大,船长大约在十五米左右,宽则是五六米,十分适合近海使用。 薛庭儴还没去过双屿岛,也不过提了一句,这船的首航便定在了双屿。 出了定海口,往前经过双屿湾便是双屿岛。 进入双屿湾时,薛庭儴见耿千户等人格外慎重其事,才知道原来所谓的掘开双屿湾被填掉的地方,其实并不算是完全掘开了。不过是只掘开了一道航线,所以行驶的时候得格外小心,以免下面触礁。这也是定海极少有外来之船进来的原因所在,不是熟悉路况的,还真走不进来。 双屿岛很快就到了,与薛庭儴想象中的并不一样,这座小岛十分荒凉。上了岛后,来到岛中央,才看见了几处十分简陋的房子。 据谢三称,这些房子不过是暂做逗留之用。他们每次都会和那些夷人约好交易的时间,是时带货前来,而对方会在离岛的另一处航道等着,双方进行交易。 所谓死灰复燃的双屿岛,不过是一条路,一条可以通向海外的路,又哪里还有曾经的风光。那堵死的海道,似乎就是绝了双屿岛的风水,让其从生机盎然,变成一滩死水。 薛庭儴围着双屿岛走了很久,边走边看,甚至问了许多详细。 谢三也是知无不言,自此薛庭儴才脱离管中窥豹,真正获知了海商走私的冰山一角。 「这么说来,如果说这片海是一个大湖,你们只能算是其中的一只小虾,小虾米?」 薛庭儴每次打比方都让人哭笑不得,谢三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一行人很快就起航回定海了,薛庭儴眼中充满了失望。 站在船舷,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感。 远远的,他似乎看到了一片模糊的黑色。 「咦,那里是何处?我们之前出来,似乎没看见这片地方。」 谢三顺着看去,目光闪了闪:「那里是舟山群岛其中的一处小岛。」 「能去看看?」 旁边一个兵卒插言道:「那里可去不得,那里有海盗。」 「海盗?」 薛庭儴看向谢三,谢三点了点头。 「那为何?」 他指了指那处,又指指自己所在的这条船。见谢三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恍然大悟:「难道说那地方也和这里一样?」 第69章 快入冬的海面上可是极为冷的,尤其浙江一带在东海,而不是在温暖的南海。 所以靠着船舷站着的两名男子,完全没有大袖飘飘的磊落,而都是穿着厚厚的棉袄。 尤其是薛庭儴,这趟出来前就伤风了,鼻子被冻得红通通,眼圈也有些泛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指的那地,是他的许久未归的故乡。 明明非常严肃的场面,谢三却有一种忍俊不住感,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讲解道:「如果说整个定海附近的区域是个角,定海就是角尖,其两侧各有一股。这边是定海卫所在,那边是郭巨,郭巨面对着舟山主岛,继双屿废弃后,舟山岛就渐渐兴起。那片海域散布着许多小岛,利于藏身,因为岛上闹倭寇之声渐大,朝廷才会下令让岛上百姓内迁。」 当然,事实上肯定不是因为倭寇,不过是有人从中间动了手脚罢了。 薛庭儴从袖中掏出帕子,一面擦鼻子,一面盯着那片模糊的黑色看,脸色阴晴不定。似有些扼腕,又似有些可惜,复杂至极。 良久,他才有些感叹地收回目光:「三爷可是知道那地背后之人是谁?」 谢三哑然道:「这就有些不好说了。这么说吧,定海这边的生意不过是前往那处各地外海的夷商顺道做下的。」 也就是说,他们其实吃的是别人吃剩下的? 薛庭儴最近好不容易积攒的振奋感,顿时没有了,怎么想怎么不得劲儿,也因此他又看了过去,眼神里带了点儿恶狠狠的光芒。 「是姓吴的,还是姓冯的,抑或是姓马的?姓谭的,姓费的?」 他只差把内阁中的几位,一一都说上一遍。 「这个——」 「都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薛庭儴又开始打起哑谜。 谢三心中一跳,眼睛亮了亮:「吴家乃是江浙一带的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其下产业密布,所涉之广,无所不含。」 听了这话,薛庭儴有种觉得被辣到耳朵之感。明明他记得这谢三没有功名在身,怎么说个话比他还绕。 「那定海,不会也是吴家——」 「自然不是。」谢三苦笑:「以咱们的人脉,还到不了吴阁老面前。」 「不是就好。」 谢三看了对方一眼,心里猜测那吴阁老是不是和这薛知县有仇。转念一想,他之所以从京中被扫出去,似乎就是那吴阁老的手笔,两人之间有仇似乎也属正常。 薛庭儴实在有些受不住这海面上的海风了,伸了伸被冻僵的身子,道:「罢了,有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碗饭,还是老实点把这一亩三分田的活儿给干好了再说吧。」 说完,他就进了舱房,谢三看了他背影一眼,也跟了进去。 每年到了冬天,都是定海县最悠闲的时候。 忙碌了一整年,也就靠这段时间能够歇上一歇,养精蓄锐,以待明年开春。 别的也就罢,养精蓄锐倒是真的。 闲下来后,薛庭儴每日就是处理下县衙的公务,看一看那些民壮训练的情况,当然少不了在家里养养肉,顺道教教儿子。 弘儿也快五岁了,零零散散被爹娘教着,所以早就启蒙了。 薛庭儴一直说给他找个先生,可惜定海县这里实在偏僻,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好先生。也因此只能薛庭儴自己先教着,所幸弘儿还算伶俐,也让他费不了什么心思。 至于招儿,有高升他们的帮忙,如今比以前要清闲多了。 空闲下来的她,总算有功夫给父子两个做些好吃的,尤其冬天本就是养膘的时候,也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薛庭儴和弘儿的脸就吃圆了一圈。 现如今薛庭儴最爱的干的事,就是窝在床上不起来,最好吃喝拉撒看公文邸报都能在榻上解决了。实在不怨他懒,而是这南方的天气太冷,湿冷湿冷的,比北方的干冷要冷多了。 关键还没有炕。 去年不觉得,可能是心里一直安静不下来,总想着还有许多事要办,今年空闲下来,他就觉得这种天气特别难熬。 熬了几天,实在简直不下去了,他折腾起来找人给他修炕。 可定海这地方可没人会修炕,每年冷也冷不了多少日子,有时候连雪都不见下,要炕做什么,熬一熬就过去了。 关键薛知县薛大老爷熬不住! 他好不容易做了大老爷,好不容易舒坦了,为什么还要熬! 于是招儿就哭笑不得地见这个小气巴拉的男人,就为了一个炕的事在她面前碎碎念了几日,直到薛青槐从外面回来,才算是消停。 薛青槐会修炕,西北的又是乡下的男人有几个不会修炕的。唯独,薛庭儴算是个例外吧。 修炕这活儿简单,弄了点砖,薛青槐一天都给修好了。 又晾了两天,还没等晾实了,薛庭儴就折腾让人给他把炕给烧了。果然烧了炕,屋里顿时暖和了,就是刚修的炕得给烤干了才能用,便又空了两日。 待到了可以用的那日,薛庭儴亲自动手给炕上铺了一层席子,又在席子上铺了一层绒毡,再是铺上一层不厚不薄的褥子,上去试着滚了下,果然神仙来了都不换。 弘儿见爹在炕上滚,便也脱了鞋上去滚,父子俩闹得一屋子热闹,黑子也跑去贴着炕边卧下来。 北方的狗来到南方格外不能适应,挨着炭盆睡,哪有贴着炕睡暖和。 黑子年纪也不小了,细算下来也活了十个年头,如今精神头儿也不如以往,以前还能陪着弘儿疯闹,如今只是趴在那里看着静静地看弘儿疯闹。 薛庭儴和招儿嘴里不说,其实心里都怕,还没听说狗能活多少年的,可他们都希望黑子能活得长长久久,一直陪着他们。 西间里,招儿正带着小红小绿盘今年一年的总账。弘儿和爹玩了会儿,就暖呼呼地睡着了,薛庭儴给他盖上被子,翻身下炕,黑子伸着鼻子在他腿边碰了碰,他弯腰揉了揉黑子的狗头,便趿拉着布鞋出去了。 第70章 出了后,就倚在门边看她盘账。 那么多账本堆在长案上,她就埋头坐在那里,身边是小红小绿,还有两个小丫头在旁边一面打下手一面学着。 招儿感觉有人在看自己,便抬头望去:「弘儿呢?」 小红小绿和两个小丫头忙叫了声老爷。 「睡了。」薛庭儴笑了笑:「炕上暖和,他自己就睡了,也没缠着非要爹抱娘抱什么的。」 这人太小气,有点机会就不忘调侃下儿子。小孩子家小小的,自己捂不暖被窝,可不是要和爹娘睡了,就他一直记在心里念念不忘。 招儿站了起来,揉了揉肩膀,吩咐小红小绿先算着,便走上前去了他身边。 两人一同往外走,招儿笑着道:「照这么看,你闹着修这炕,也算是立了大功?」 薛庭儴摇了摇头:「不不不,我这是造福大众,造福自己。」 招儿还没反应过来,薛庭儴就凑上来了,将她挤在墙角处。 「这炕大,臭小子自己睡,到时候我们想干什么干什么。」 招儿的脸有点红,瞪大了眼睛:「你想干什么?」 他挤眉弄眼地冲她笑,笑得又坏又好看:「弘儿也这么大了,你不给他生个妹妹?」 「谁要生妹妹,我才不生。」 「我要跟你生。」 招儿推开他,红着脸往前走:「没个正经,反正我不跟你生。」 薛庭儴将她拉回来:「你不跟我生也不行,说办就办,这个冬天咱们就趁机把妹妹生了。你说我这县太爷做得可真是亏,别的县太爷都是吃香喝辣,养十几房小妾,唯独我天天累成了狗,好不容易有点儿闲情逸致,还有个小兔崽子在一旁打岔。你说我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以后这后半辈子可怎么过。」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招儿就去捂他嘴,想捂没捂住,反倒被他揩了不少油。 这两口子要走不走,在门外就闹上了,西间的小红小绿对了个眼神,低下头继续看账。倒是那两个小丫头,脸红扑扑的,大抵是还没习惯。 这时,门上的帘子被掀开,胡三匆匆走进来:「老爷,谢三……」 话还没说完,就赶紧背过身。 挨着次间的落纱罩那里,薛庭儴转过身,将手背在身后咳了咳。 招儿瞪了他一眼,就钻进落纱罩去里面了。 他这才往这边走了几步,问道:「谢三来有什么事?」 胡三一脸沉凝:「莫怕是什么重要的事,我看谢三的脸色有些不太好。」 事实上整个浙江这会儿知道这消息的,没几个脸色能好。 那闽浙总督裴克俭回京述职,果然被留在了京里,闽浙一带看似平静,实则下面早就开始乱了。 裴克俭在闽浙一待就是近十年,这两地多少人指望着他吃饭。如今人走了,还不知道换个什么人过来,明摆着闽浙两地面临着一次大洗牌,谁能安稳得住。都是趁着最后的疯狂机会,能捞一把就先捞在手里,实则眼睛一直盯着京中那边的政令。 关于闽浙总督换谁,朝堂上掰扯了几个月都没掰扯清楚。 下面举荐上来的人,不是嘉成帝不满意,就是内阁那边觉得不合适。期间具体内情,外面人都不清楚,只知道大佬们掰手腕掰得让人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到了年挨根儿,人选终于下来了。 是吏部右侍郎邵开。 这邵开是无锡人,而吴阁老兼着吏部尚书,具体是谁的人,自然不用明说。 吴阁老一系笑了,其他派系的人是什么脸,反正外人也看不见。下面那些大臣只知道嘉成帝的脸连阴了几天,还是腊八那日见了几分笑容。 到底选的是闽浙总督,这人选对京城的老百姓还真没什么影响,就是浙江一带动荡颇大,不然谢三也不会如此失态。 那天谢三和薛庭儴说了什么,没人知道,这个年还是一如既往的过着。因为有高升他们,比去年更加热闹了。 等开了年,薛庭儴就开始忙碌起来,甚至比以往更忙,因为他打算干一件大事。 这是他对招儿的说法,然后每天都是神神秘秘地出去,还带着人频频出海。事后招儿才知道他去干了什么,他竟是带着人去掘双屿港了。 当初谢三他们碍于掩人耳目,就只掘开了两条航道,一条进,一条出。这次薛庭儴也不知哪根神经抽了,竟是打算把那些被填了地方都掘开。 这可是一样大工程,填的时候容易,掘开却很难。尤其随着时间过去,当初被填的位置,已经被许多海草和淤泥堵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初谢三他们掘航道的时候,进行过探测,如今只用按照位置一点点清理就好。 很快天又暖了起来,又是阳春一个三月,定海县再度热闹起来。 招儿还没出过海呢,这趟薛庭儴跟船出去,她特意跟了上。 幸亏如今薛庭儴在定海县是最大,不然她估计上不了这船。行海的人都迷信,讲究特别多,其中有一点就是女子不能上船出海。 按他们说法是女人有月事,月事是污秽的,晦气。而在海上航行特别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所以才会避讳。 开始薛庭儴还不跟招儿说,后来还是她见别人听说她也要去,眼神都有些不对劲,追问了起来,他才实话实说。 招儿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却也心中明白即使能以势压人,可人们心底的想法改变不了。遂在出门前特意换了身男人衣裳,那种怪怪的眼神才少了些。 本来招儿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薛庭儴心里有些计较,跟她掰扯了半天她不用这么干,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 是招儿自己说,她其实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只是有些事情既然存在,明明可以让大家都安适,实在没必要为了一己之私,去刻意让所有人心里都不舒服。 第71章 海洋变化莫测,出海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最大的盼望就是能平平安安出去,安安全全的回来。 这样便好了。 话都说成这样了,薛庭儴自然再说不了什么。 船到了某一个地方,突然停了下来。 这趟一共出来了两艘船,随船带了两百多人。 船停下后,另一艘船上的民壮便开始忙起来。他们拿出了许多手腕粗细的皮绳,又在船舷上架起特制辘轳,那辘轳有人高,需得数个精壮的汉子合力才能搬起。待辘轳架好后,他们就开始将皮绳往辘轳上缠。 另一边有几个汉子换上水靠,每人都背着一个特制的水肺,打算下海。 招儿之所以会知道那是水肺,还是薛庭儴告诉她的。 他们很快就准备好了一切,每个人身上都系着一根绳子。在入海前,他们检查了一下携带之物,例如锄头、小刀,还有一些防大鱼的药等等。 这防大鱼的药,是管福建那些常年采珠为生的采珠人买来的,那些采珠人常年深入海中,自然有其独门手段。 这些人很快就跳入海中。这边招儿望着那平静无波的海面,不免有些心悸。 大海实在是太大了,人反而是那么的渺小,所以难免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慌感。 过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海面上的绳子被人拽动了,船上的人快速地拽动着绳子,很快就从海面上冒出一个人。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所有人都冒头,并上了船。 船上,数十个汉子合力摇着那人高的辘轳,刚开始很缓慢,直到听见一句起来了,就快了起来。 船动了,拖着那个不知名东西,一路往前航行,一直到了某个特定的方位才停下,方才那些入海的民壮又下水了,合力解开绑着那物的绳子,就见海面上泛起一阵波纹,那物又沉了下去。 所谓的掘开航道,就是如此这般进行的。 那片水面下堆积了许多山石和沉船,体积小的、重量轻的,能挖起来的就挖起来,不能挖的只能移到某个深水处。反正这片海域有深有浅,只要不会让船只触礁,随便堆积在哪儿都行。 经此,招儿总算知道薛庭儴平时在忙什么了。 望着他没被晒黑,却被晒起了皮的脸,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她的手被薛庭儴抓住。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等这片航道打开,你大抵要脱一层皮。」招儿浅笑着说。 薛庭儴哈哈一笑:「辛苦的是他们,可不是我,我只用看着就行了。」 可不是,每个人都很辛苦,每个人都在努力着。 招儿突然有一种她还不够努力的感觉。 因为女子的身份,又因为弘儿之前还幼小,她总是尽量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顶多是做一些盘账,或者发号施令的活儿。 每当看着别人忙忙碌碌而来,忙忙碌碌而去,她也是挺羡慕的,却知道任性不得。如今弘儿也长大了,前阵子薛庭儴从外面聘了先生,在府里做了西席,教授弘儿念书。 儿子总算不是日日缠着娘了,刚开始招儿还有些挺不习惯,这也是为何今日她会生出想出海看看的心思,实在是最近有些无聊。 看来,她也该给自己找些事做了。 一直到了夕阳西下,薛庭儴他们才归。 招儿第一次看到海上的日落是什么样的,那种奇景特别壮观。 回头看了看海面上那坨橘红色,招儿依旧有些恍不过神。 「待这里被清出来,定会恢复很久之前番船满海间的盛景。到那时候,我来这里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大半。」薛庭儴朝海面一挥手,对招儿道。 「那到那时候我们去哪儿?」 「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郭巨山下是郭巨镇。 郭巨三面环山,一面临海,隔海对面就是舟山岛。 因浙江一带总是闹倭寇,郭巨又临着海,所以当地便有卫所驻扎。 定海卫与之不同,因为舟山岛上百姓内迁,定海前卫、左卫、右卫均被撤回至镇海楼,独留了定海后所驻扎在定海县。 定海后所只不过是个千户所,郭巨却是整整驻扎了一个卫。 此时郭巨卫所中,刘千户正在向指挥使贺维禀事:「这阵子那些高丽、倭国以及佛郎机商人,要货的数量越来越少,下面的那些商人已经连着反应好几次,这次甚至有商人带了货来,却只销掉了一半不到。便有人起了疑探问,这些夷人却是闭口不答,后来还是许家的人生了一计,特意将那夷商灌醉了,又施以美人计,对方才说了些内情。」 贺指挥使乃是一个四十多岁魁梧汉子,留着一脸络腮胡。 他为人粗犷,最是不喜别人跟自己说话,说一半留一半,也因此浓眉不禁一皱。 见此,刘千户也知道自己臭毛病又犯了,忙又继续说下去:「之前您让属下查查这事,属下便一直记在心中,这次根据许家的禀报,又专门派了人尾随而至,才发现竟是定海县的那群人,抢了咱们的生意。」 闻言,贺指挥使下意识地掀了掀眉,明摆着有些不信。 都在这一片讨饭吃,贺指挥使知道定海那处。说白了,就是捡他们的残羹剩饭来吃,他从来就没放在过眼里。 卧榻之侧能容他人酣睡,这个理谁都懂,只是那伙人都是浙江一带的传承多年的氏族,单挑一个不起眼,可加起来就有些棘手了。再加上又攀了前闽浙总督裴克强的关系,贺指挥使便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样的地方,抢他们的生意? 贺指挥使会有这种想法,也是基于清楚双屿那片的地形。 第72章 那地方早先是好,扼多条航线之要冲,且洋流和缓。打从南洋到东洋,最近的一条航道便是经由此地通过。过了双屿,才是舟山,所以当年双屿才会成为远近闻名的走私之港,皆是占了地利之便。 可那也是以前,打从前朝时那地方的港口和航道被填,就成了一处死港。最近这几年之所以能死灰复燃,不过是那些被撇除在外的一些氏族不甘心,重新又在上头动了心思。 作为掌管郭巨一地,说一不二的人物,贺指挥使清楚那地方吞吐货物的能量,也因此才会存着质疑。 「具体属下也不清楚,可那夷商说了,那处货物价格要比咱们这低了不少,所以他们更愿意去那个地方。若不是和咱们合作多年,且咱们这儿有些货那处没有,他可能就不会绕远路来咱们这里了。」 贺指挥使一拧浓眉,面色慎重起来:「此言当真?」 刘千户苦着脸:「属下哪敢骗你,千真万确是这么说的。本来属下也不信,就双屿那破地方,货船想掉个头,都得小心翼翼,免得被下面的那些东西被绊了。可有这夷商之言,再算算咱们最近损掉的生意,也做不了他想。」 「让人去查!」 「大人怎么查?」 「怎么查还要老子告诉你?想办法去查!」 刘千户当即灰溜溜地退下了。 之后,他特意弄了条船,佯装是商船靠近那处,就见海面上船来船往,哪里还有以前航道逼仄的样子。这才得出一个结果,原来这群人竟是学了那愚公移山把下面被填的航道给掘开了。 他大惊失色回来禀报贺指挥使,之后又派了几路人各种暗中查探,才知晓定海那边发生了什么。 打从前年起,定海就来了个薛知县。此人十分贪财,雁过拔毛,却是雄才大略,颇有城府。到任以后,百姓爱戴,他本人也大展拳脚干了不少实事。 其中之一,就是带着人硬是把这被填的航道和港口给掘开了。 「这是哪儿来的毛头小子,如此胆大包天!私通外夷,这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抓住了要杀头!」听完刘千户的回禀,贺指挥使怒道。 刘千户眼神闪烁,嘴里没敢说,心里却道,你说的这些咱们自己就在干,大家彼此彼此而已。 贺指挥使很快也意识到这点,这用句俗话讲,就叫乌鸦别说黑猪黑,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货色。可那能一样,拿自己与一个七品县令相比,总有一种让他恼羞成怒的感觉。 人们历来就是如此,谴责他人的时候,从来不会反省自身。贺指挥使如今就是这种心态,可在怒过之后,他也发现自己竟没有直接的手段对付这小子。 其一,他只是卫所指挥使,和地方官不搭边。其二,别人正在干得勾当,他也没少干,甚至比对方干得更大。 不过贺指挥使也不是没有办法,他很快就给宁波知府孙刚递了信,让他管管自己下面人。 他相信孙刚会识趣的。 如今的定海县比起去年,又是一番大变模样。 县城里的道路比以往更平整宽阔,靠着城西一带本是贫民窟,内里道路复杂,房屋低矮逼仄,一片破瓦寒窑,现在都已拆了,全部改建成了仓房。 更不用说县衙了,现在到了定海县衙,最惹人瞩目的不是县衙前的那座牌坊,而是原急递铺所在之处修建的那座大房子。 这便是定海工会和仓房管理处所在的位置,招用劳力和租赁仓房,都在此处办理。 原本只是薛庭儴随便找了几个人先管着,去年招儿给他提了建议,何必让门吏堵着城门收过路钱,这样既影响不好,也显得县衙吃相太难看,还不如在货入仓之时,便一并把银子收了。 美闻其名货物管理,按货物数量收取费用,至于仓房租用就当做送了。这样一来既不会让那些商人心里抵触,也可以节省人力物力。 薛庭儴试着推行了一下,果然比之前更方便,也因此便专门设立了一个仓房管理处。里面设置书吏若干,账房若干,由衙门这里统一进行安排。 他甚至还和谢三商量着进行了‘招商引资’,由谢三出面拉拢一些浙江当地的豪门氏族,而定海县提供渠道对外通商。 不过这一切都是暗里办下的,表面上只看见来定海县商行和货越发的多了。 方是巳时,仓房管理处这里正忙着。 衙役们进进出出,还有许多做商人打扮的人,正在堂中等候。不多时就会从里面出来一名衙役,领着一个商人进去,再出来时两人脸上都面带笑容,很显然是事情已经办妥了。 不同之前的遮遮掩掩,如今在薛知县的带领下,与夷人通商在定海县已经成了台面上的事。所以不时就能听见他们正谈论着生意上的事情,当然也免不了感叹一下如今比以往更方便并省时省力了。 谢三踏入大堂,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他是熟面孔,所以也没人拦他,便任他进去了。在堂前站了一会儿,看着这里的情形,他有些感叹,却是浓眉微皱。 现在谢三俨然被谢家排除在核心之外,家主上了年纪,又大病了一场,如今谢家的事是其长子管着,所以他被打压也属正常。 这一年多,他待在定海的时间,比待在府城的时间更多。他已经许久未见过孙刚了,所以这次孙刚孙府台找他,他还挺有些诧异。去了后,果然他内心深处一直的担忧的事发生了。 「……你也算是本官晚辈,本官一直对你十分欣赏,所以即使谢家那边屡次来找,本官都是置之不理,只认你一人……若是之前,本官完全可以不理会那贺维,可如今你也知晓,新的闽浙总督刚上任,县官不如现管,本官还是要顾忌一二的……」 「三爷,大人正在里面等着您。」一个衙役来到他身前,小声说道。 第73章 之前谢三便去了县衙,可惜没找到薛庭儴,衙役说他在仓房管理处,他便找了来。 谢三微微颔首,往里面行去。 「怎么了,有事?」 薛庭儴一身便服,坐在圈椅上。手旁的花几上摆了两盏茶,一盏是他的,另一盏不用说,自然是给谢三准备的。 谢三也没客气,便在薛庭儴身边坐了下来。 「昨日,孙府台找了我。」 薛庭儴端着盖碗的手,顿了一下:「说什么了?」 「贺维找了他,让我们适可而止。」 薛庭儴朗笑了几声。 一面笑着,一面撇着茶上的沫子,直到喝下一口茶,舒坦地喟叹了口,他才道:「适可而止,如何的适可而止?」 谢三没有说话。 「这些人都一把年纪了,吃得盐比我吃的米还多,怎么都如此天真?」 随着薛庭儴的话,谢三看向他,就见他年轻的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嘲弄,又带了些许居高临下的鄙夷之色。 有时候谢三会很困惑薛庭儴的态度,他是一个很擅长观察的人,就是因为薛庭儴言谈之间,不经意透露出的种种,才会让他渐渐的下定决心将宝押在这处。 处在他这个位置和他本身的经历,都让他不太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也许最起初的伸手,不过是出于某一种隐晦的心思,之后被谢家逐离,旁人以为他必然会狼狈不堪,实则不然。 谢三之所以能立于世,不是因为谢家,而是因为谢三就是谢三。都以为他是被放逐到了定海,实则他不过是来看着自己的东西。 那个时候,他对薛庭儴还是处于一种观察的状态,而之后的倾囊倒箧,则是源于此人给他的信心。 他总是觉得此人一定有很多底牌,才会做出这些注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事。薛庭儴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会自己找死吗?很显然不会,所以他一定有底牌。 只是这张底牌出于一种非常隐晦的默契,他从来没有问过。 两人既不是主仆,也不是从属,充其量不过是合作关系,关系没到一定的程度,这种话并不适合问出口。 包括去年得知闽浙总督被换,他的处境变得极为困难,他依旧没有问出口。可现在他却有些想问了,因为他最近承担的压力实在太多。 「你……」这个你字还没出口,突然被薛庭儴打断了。 「若是换做你,你会将吃到嘴边的东西吐出去?」薛庭儴看着谢三,眼中含笑。 谢三下意识摇头。 吐了第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总有一天会连给饱腹的东西都不给你剩下。所以要么不张嘴,一旦打算张口,那就只能是进自己肚里,不作他想。 「那不就行了!」薛庭儴又笑了起来,拍了拍谢三的肩膀:「所以,不要理会他们。」 不知何时,薛庭儴就走了,等谢三反应过来,室中已无一人。 薛庭儴回了内衙,没见着招儿,问过小红,才知道招儿出去了。 最近招儿很忙,其实隐晦中方方面面的压力早就来了。江浙一带是产丝大省,而生丝和各种丝绸绢布,是夷人们最喜欢的东西。 早在之前薛庭儴和谢三合作后,他就正式将自己的生意也摆到台面上,强买强卖到底不如自己做买卖比较好,卖给别人落个吃相难看的名头,也不过只能赚到三倍,可卖给夷人则可以再翻一翻。 可若想做成生意,首先得解决货源,货从哪里来?这些货可不是萝卜白崧,随便上街就买了。 江浙一带的丝绸大户们,早就被各大商行豪族垄断,他们这种突然入场的人,只能从小织坊里弄来一些货物。都是十分零碎,需得辗转各地,才能凑够货量。 而随着航道被掘开,来到双屿的夷商越来越多,这些货量早就不够了。 如今高升、薛青槐以及姜武,都在外面跑货源的事,所以定海这边的生意是招儿管着的。 见媳妇不在,薛庭儴去书斋看了看弘儿。如今弘儿白日里都是跟着先生念书,早中两餐都在书斋里解决,只有到晚上的时候才会回来。 没人陪自己用午饭,薛庭儴就随便吃了些。 之后小憩了半个时辰,便出了一趟县衙,等到晚上回来,已是暮色四合。 招儿早就回来了,还难得下厨做了饭。 薛庭儴吃招儿做的饭多年,所以只闻味道就能闻出。 父子俩吃得很香,薛家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所以一家三口一面吃饭一面说话,薛庭儴还抽空问了弘儿的功课。 用罢饭,弘儿便回自己的房了。 自打启蒙以后,他便一改早先还要跟爹娘睡的习惯。儿子越来越懂事,其实当娘的反倒有些不习惯,可到底每个孩子都是要慢慢长大的,总会有这么一天。 两口子洗漱后上了炕,招儿和薛庭儴说自己想去南直隶一趟。 为了找货源,高升等人长年累月的在外面奔波,像高升就在南京一带。招儿现在懂得要想赚钱就得舍得砸钱的道理,所以几人出门在外,所带银钱十分丰足,走哪儿都是一副大豪商的模样,挥金如土之下,也结交了不少友人。 这不,高升便搭上了江宁织造的一处关系。 好说歹说,银子没少塞,对方才算松了口,但对方也不是愣头青,知道高升不是当家做主的,便要见当家人。 高升早就将信递回了,只是招儿一直犹豫着。 随着她跟在薛庭儴身边,市面越见越广,她现在也懂得了作为官员家眷应该懂得避讳,再说她也怕薛庭儴不愿意。 就这么一直拖着,直到她把手边的事都做了,高升又来了信,招儿今日才会提这事。 第74章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让胡三找几个人跟着,我再把小红给带上。那边有升子他们照应,不会出什么事的。」招儿说得有些心虚,眼睛也没敢去看薛庭儴。 见她这些,薛庭儴有些失笑:「你想去?」 这话里有含义,招儿不确定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为了办成这事,你才想去?还是因为你心里想去?」 招儿这下听明白了,在心里想了想,道:「是因为想把这事办成,也是心里想去,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每次听升子他们描述,我总觉得像雾里看花,终是隔一层。那日跟你出海,我觉得海很雄伟壮丽,这世上肯定还有各种各样的美景,和各种各样的人。 「且,你别以为你天天笑着,也不跟我说,我就不知道你的处境。你现在很缺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才能办成你想办的大事。你得看着这里走不了,那就让我去吧,赚银子的事让我来。」 薛庭儴脸色的笑容更大了。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眉眼弯弯,气质一下子就柔和了,还带着几分稚气。平时薛庭儴为了‘薛大老爷’的样子,总是故作深沉,唯独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才有几分附和他当下年纪的朝气蓬勃。 他将她拉进怀里,拍了拍,笑叹道:「你真是个傻丫头,想去就去吧。」 招儿靠在他颈处,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用胳膊使劲去勒他的脖子,一直把薛庭儴勒得骂她想谋杀亲夫,招儿才换了方向使劲挠他痒痒,两人在炕上疯做一团。 「那么,知县夫人,你一去就是数月不归,可否怜悯小生介个,以解小生独守空闺之苦?」 招儿趴在他身上,啼笑皆非道:「你贫就是!」 薛庭儴拽过一件衣裳,当做帕子掩着脸哭:「你这个没良心的,当小生不知你是回去应付你家中的那个死鬼老爷。想我昂昂七尺男儿,不过是因为一时行差就错,便自此跌入了你的红粉窝,再也翻身不得。我二人明明相互心悦,却只能做这地下夫妻,如今你为了应付他,弃我而去,我心中泛酸,却没处诉说。」 招儿笑得肚子都快破了,见他掐着嗓子唱道,便也佯装满腹犯愁蹙紧了眉,怅然地抚着他的脸,说:「你即知晓他是我的夫君,就知我的为难,其实我心里还是爱着你的。」 「怎么爱?」 「你想怎么爱?」 「那今儿你在上面。」 说着,薛庭儴就换了腔调,衔上招儿的唇瓣。 冰凉的薄唇带着一股茶叶的微苦,温热的舌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唇齿交缠之间,招儿就觉得快呼吸不过来了,鼻息之间全是他身上独有的味道。 恍惚之间,就感觉一阵凉意,突然薛庭儴松开口,招儿刚急着想呼吸几口,就被撞得差点岔了气。 他抵在她颈侧,咬着她耳垂,一面道:「夫人,你说是你家那死鬼老爷让你满意,还是小生能让你满意?」 呃…… 见她不答,他就折磨她,招儿只能如了他的意。 「肯定是你。」她呼吸不稳道。 「真的是这样?」 见他笑得宛如偷了灯油的老鼠,招儿转了转眼珠,也用唱大戏的腔调,小声唱道:「我的亲亲儿,你是不知我家老爷啊,不过是外强中干,银样蜡枪头,所以还是你得我心意。」 「敢说我银样蜡枪头?」 …… 次日,招儿就悄悄启程了。 犹豫了很久,她还是没告诉弘儿娘去干什么了,只是说要出门一趟,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弘儿倒是很懂事,让娘早去早回,招儿上了马车却是偷偷了哭了一场。 招儿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临海之滨的定海县还是如同以往宁静而又喧嚣。 唯一与以前有些区别的就是,随着双屿港渐渐为人所知,来到这处进行买卖的夷商越来越多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是约定好时间进行交易,而是经常有人主动找了来。 而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是舟山岛的日渐清冷,以及贺指挥使的震怒。 所以招儿走后的半个月,宁波府知府孙大人便亲自招了薛庭儴去府城一趟。 宁波府府衙的气派,自然不是县衙可媲美的。 薛庭儴到了地方,经过通报,就被人领着进去了。 一路过了大堂二堂,来到三堂,此地正是府台大人招待宾客之地。 孙府台穿一身深青色的常服,发色灰白,面庞消瘦,留着一缕长须。只看其面相,倒不像是掌管一府民生的府台,反倒像是哪儿的教书先生。 薛庭儴到时,他正立于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薛庭儴也没说话,就在下面站了下来。 孙府台写得十分投入,半响才放下笔,抚着须满意地看着案上的字。 到了这时,他才看见薛庭儴,道:「薛知县来了?」同时叫来下人奉茶。 可他本人却丝毫没有坐的意思,依旧是立在那处。这种情况下,薛庭儴自然也不能坐。 「早就听说薛知县的大名,倒未曾想到竟是这般的年轻。」 两人虽说一个是上峰,一个是下属,可按照朝廷的规矩,地方官员皆由吏部指派委任,若无甚大事,一般知府并不会招下属县官见面,寻常大多是文书之类来往,所以薛庭儴虽上任已有二年之久,两人却是未曾见过面的。 「府台大人夸赞了,古有甘罗九岁拜相,下官年逾二十,才不过是个七品县官,实在当不得如此夸奖。」 「薛知县谦虚了,需知三元常有,六首却是罕见,打从开科取士以来,六元及第也不过只出了两个,薛知县当得是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量。」 第75章 「下官受之有愧。」 拱手一鞠说了这一句,薛庭儴就没有说话了,倒是孙府台目中含笑看着他,像是十分欣赏他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对薛庭儴招了招手:「薛知县,这边来,看看老夫这字写得如何。」 薛庭儴也就恭恭敬敬去了,凑近一看,孙府台的字写得可真是不错。一笔字龙飞凤舞的,笔势连绵回绕,一气呵成,一股泰山压顶之感迎面扑来。 「大人好字!」他赞道。 孙府台抚须笑了起来,道:「看来薛知县对书之一道,也是颇有钻研,帮老夫念念这副字可好?」 薛庭儴一字一句念道:「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薛知县,可是知晓是为何意?」 这段话出自礼记,薛庭儴乃是两榜进士出身,若是不知其意,大抵别人都要怀疑他这六元及第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可偏偏孙府台不光让他念了,还让他解释其意,这行举里的意思可就有些耐人寻味。 薛庭儴目光翻腾了一下,也就解道:「此段出自《礼记》的曲礼篇,大义是教导做人要懂得中庸之道,既不能不及,又不能太过,过分便成了傲慢。欲望可以得到正当的满足,过分则走向放纵。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事上,都要遵循着过犹则不及的道理,都不能走极端。这样,才能在上下左右的关系中,和不断变化的环境中,站稳脚跟,并有所作为。」 「薛知县不愧是状元出身,这六元及第也是实至名归,解的好,解的好啊!」 薛庭儴面上含笑,没有说话。 「既然薛知县懂得此言之意,那么老夫就放心了。你尚且年轻,年轻人都气盛,像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都能理解,但万万记住,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凡事要懂得权衡利弊。」孙府台一面感叹地说着,一面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 哪里像是初次见面,俨然一副长辈教导家中晚辈之态。 薛庭儴若是不知这老匹夫在玩什么花招,该白活了这么多年。 说白了,定是上次此人向谢三递话,让他们适可而止,可他们非但没适可而止,还反倒其行。薛庭儴不用细想,就知晓郭巨那边没少有人骂他,说不定正想着怎么对付他,所以才会有今日这一幕。 不过很显然这一切都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薛庭儴若是能听进去,今儿也不会有这么一遭。 「看得出你很喜欢这副字,老夫就将他送给薛知县了。」 他能说他一点都不喜欢?心中腹诽着,薛庭儴还是从孙府台手中接下了这副字。 「既然薛知县事务繁忙,老夫就不多留你了。下次待老夫再写出满意的字,定命人邀了薛知县前来赏字。」 「下官定欣然前来。」 薛庭儴很快就离开了知府衙门,上了马车后,他才将一直捧在手中的字,给扔在了马车上。 「这些人也不知道累不累,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的事,偏偏要费这么大的功夫。」 胡三闻及此言,不禁问道:「大人,没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回。」 说是这么说,薛庭儴回去后却干了一件事。 他让胡三亲自护送弘儿离开定海县。 毛八斗被分派至松江府下的一个小县城里,薛庭儴到任后,两人也来往过几封书信,他让胡三将弘儿送过去,连同那个他请给儿子的先生。 「大人!」 「去吧,我只是以防万一,招儿走了,索性也把弘儿一并送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得防着他们狗急跳墙。」 「可若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难道你不信任你家大人?说了只是以防万一。」 胡三跟了薛庭儴这么久,心知肚晓他是什么性子。 别看平常总是笑眯眯的,可他一旦下了什么决定,全天下大抵也就只有夫人能劝得住,偏偏如今夫人不在家。胡三甚至怀疑,大人千方百计让夫人去了南京,是不是就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日。 「大人,您尚且年轻,其实不用这么极端,可以徐徐图之。」胡三难得插言道。 薛庭儴笑看着他:「胡三,有没有人跟你说你真的很啰嗦,像个老太婆。我都说了以防万一,再说了你忘了你家大人背后是谁?行了,都说是以防万一了,弘儿是我的软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搞出什么下作手段,我扫除了后顾之忧,也能好好跟他们斗一场。」 「至于你说的徐徐图之,这是不可能的,打从出了京,这一场就是不成功便成仁。」 丢下这句话,薛庭儴便出了这件屋子,留下胡三看着他的背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薛庭儴回了后宅,小绿已经将弘儿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爹。」 「你娘不在家,爹忙着县里的公务,也没空照看你。刚好你那毛伯伯一直说要接你过去玩,他家有个小妹妹,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妹妹?去和妹妹玩一段时间,过些日子爹再派人去接你。」薛庭儴蹲在弘儿面前,对他道。 「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薛庭儴见儿子紧皱眉头的小摸样,失笑地揉了揉他的头:「能有什么事,爹不过想着你和先生念书辛苦,如今你还没有读大学,学业也不紧张,刚好可以出去玩一玩。等以后读了四书五经,学业就紧了,到时候可能好几年都不能出门。」 「那爹你什么时候去接我?」 「两个月吧,两个月后爹一定派人去接你。」 就着暮色降临之际,一辆马车驶出了定海县衙。 送走了儿子,薛庭儴让下面人准备了酒菜,自斟自饮了许久,直到一壶酒都喝完了,他方捏着手里的酒杯笑了笑。 第76章 每当夜幕降临之时,就是秦淮河畔最热闹喧嚣的时刻。 华灯映水,脂粉流香,数不清的花船画舫飘荡在秦淮河上,两岸皆是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的顺着河流一直往蜿蜒下。歌声、水声、丝竹声,以及那些绚丽璀璨的灯火,组成了这片十里秦淮河。 「东家,没事吧?」 一处阁楼中,招儿脚步有些不稳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身边跟着高升。 高升满脸担忧地看着她,想扶却又不敢伸手去扶。 此时的招儿,哪里还像是个妇人家。她身材修长,穿一身天青色的直裰,衬得她气质格外清朗。一头乌发尽数拢在头顶上,以两指宽的嵌蓝宝的发带束成独髻,露出饱满的额头。 眉毛是描粗了的,招儿的眉毛虽是黑,也比寻常女子硬朗许多,到底不若男子。高挺的鼻梁,微微抿着唇,唯独微微有些泛红的双颊,昭示着她此时情况有些异常。 这阁楼门前站了几个穿各色纱衣的女子,酥肩半露,桃腮粉脸,见招儿这满身气派,又见她从里面走出来,当即偎上前来,娇声道:「爷,这是往哪儿去啊?都这个点儿,今晚不留留。」 江南的女子格外与他地女子不同,吴语软侬,身娇体软,幸亏招儿不是个男人,不然肯定挪不动道。即是如此,她也是被逼抱了个满怀。 就见她不避不闪,环着两个女子的腰,醉醺醺地道:「行了,今儿爷有些喝上了头,就不多留了。」 「莫怕是家中有母老虎等着,所以爷才舍了咱们姐妹。」 「顽皮。」 灯光下,招儿含笑,眼睛格外晶亮,像似里面藏着星子。那被她拥着的女子当即红了脸颊,拽着招儿的手指更是痴缠,恨不得将这玉面郎君勾回自己屋里去。 年轻、多金,长得又俊,若是能让这位爷看中,替自己赎了身,那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行了行了,都听话,爷明儿再来看你们。」 招儿拍了拍其中一女的翘臀,便走了出去,留下几个玉人儿站在那处,又是跺脚又是娇嗔,那委屈劲儿别提了。 高升额上流汗,别看他出入这花柳之地的次数比招儿多,但还不如她熟稔。他忍不住想若是薛庭儴看见这一幕,不知会如何想。 柱子已经去牵了马车来,招儿上了车,就靠坐在那里,闭着眼睛。高升随后上来,给她倒了一盏热茶,招儿咕噜咕噜灌了一通茶水,心里才舒服点儿。 「那孟所官已经答应给我们三万匹丝绸,你明日便带着人去一趟织造局,将东西运出来,然后让人押送回定海。」 闻言,高升诧异道:「答应了?我还以为这人还想拖着。」 招儿揉着眉心:「他还能怎么拖?再说了,我答应每匹丝绸多给他本人一钱银子,别人给不了他这个价,他自然会卖给我们。」 这江宁织造局虽是专办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可这不过是台面上,私下里没少借此牟利。孟所官是专管织染的南局主事,此人下面的匠户数千,多织少织都是他说了算。 而此人最是贪花好色,招儿连着请他喝了半个月的花酒。酒喝着,美人抱着,自然称兄道弟。尤其前日招儿又砸了银子给他包了个粉头,有那粉头从中说话,自然生意就谈下了。 其实之前说要见见的同时,这笔生意差不多就已经谈成了,就是这孟所官借此拿乔,想多给自己弄点银子,才会有这一出。 「有了这批货,再加上之前我们弄的那批生丝,想来定海那处应该可以暂时缓解一二。」 「我明儿就着手办这事,先把东西运出来再说。这些人天生滑头,各处都走着关系,就怕他几杯猫尿一灌,再是许了别人就不好了。」 虽是夷商都喜丝绸,可也不代表他们不识货。 这趟从南直隶运回来的丝绸,可是让那些夷商个个夸赞,一番哄抢就完了。还和定海这边约定,有多少要多少。 定海这边满口答应,夷商运着货满载而归,自然忘了自己本来之前是打算去舟山岛的。 舟山岛那边落了个空,这个叫做韩德伟的夷商可一贯是他们这边的大客户,眼见一等不至二等不来,一直监视着双屿岛的人回来禀报,说是看见韩德伟的商船去了双屿岛,贺指挥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子忒不识趣!」 到了此时,贺指挥使反倒是怒极而笑。 「大人,您说这事可怎么办?是不是那孙刚阳奉阴违,常年受用对方的好处,所以才敷衍咱们?」 「他敢!」 「可……」陈百户叹了一口气,小声道:「下面已经有几家商行有了异动,表面上跟着咱们同仇敌忾,可实际上都派了人去和定海那边进行了接触。」 贺指挥使并不意外这些,说白了这些人有奶就是娘,商人历来最寡廉鲜耻,趋利而生,哪里赚钱就往哪里挤。 可作为商行本身,会附庸郭巨,是因为这里有出海的通道,他们每年也没少给这边交银子。郭巨这边没了出路,会另谋出路也并不过分。 但是作为郭巨的掌事者,就不愿意面对这种情形了。 「大人,如果这件事不解决,长此以来咱们可就……」 「还用你说,当老子不知道!」 贺指挥使的眼中冒出狠辣的光芒:「这小子既然不识趣,那老子就教他识趣,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竟然敢跑到这里来撒野,王字不知道怎么写!」 「大人您的意思是?」 贺指挥使招了招手,陈百户附耳过去。 定海县东城门,一片拥嚷嘈杂的景象。 虽是人很多,车也很多,却都是有条不紊排了两队,次序前进。 一队自然是普通百姓,另一队则是见不到尽头的车队。不过守门的门吏都是干惯了,这边还在检查前头,就有衙役去了后面,这样一来也能快上不少。 第77章 「往常也没见着麻烦成这样,这趟来怎么这么多事。」一个负责押送货物的管事抱怨道。 旁边有衙役与他解释道:「这不是最近不太平,我们老爷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大家做这生意也不容易,咱们多费点儿功夫,保得你们太太平平,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将这管事说乐了,做生意都讲究个吉利,人家把话说成这副样子,也不好再发作。 天正热,晒得这些全副武装衙役满头大汗,嗓子里像是着了火。 一个衙役递了水囊给王大牛,道:「王头儿,喝些水。」 趁着王大牛喝水的空档,衙役抱怨道:「最近大人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如此慎重其事,这货入仓的时候还会查上一遍,至于让我们也查?」 王大牛顺手敲了他脑袋一下,道:「胆子不小,编排起大人了,银子拿得扎手是不是?大人让你做,你就老实做着,哪儿有这么多废话。」 王大牛自打得了薛庭儴的赏识,就从普通的门吏升了管这些门吏的头儿,甭管这官大小,手下也是有几十号人,也因此日渐威严。 「那倒不是,咱不也是闲的没事唠两句,可不敢编排大人。」 王大牛嗤笑,就在这时,不远处爆出一阵嘈杂声。 却是负责搜检的门吏,搜到什么异常之物。 「你这是哪家米铺的,运了这么多粮食过来?」 负责运粮的伙计低头哈腰的,可惜是个嘴笨的,也说不出话来。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挤到前面来,陪着笑道:「官爷,我们是蔡记米行的伙计,这不刚从松江那边运了批粮食,这怎生不让我们进去?」 门吏斜着眼看他:「咋了?你这是长时间没在咱们定海县待了?难道不知道县太爷下了令,但凡有货物进出,里面得有人接应,外面则需要路引。没有这些,任你天皇老子来了,说不能进就不能进。」 这管事抹了一把汗,掩住眼中的诧异,陪着笑道:「我一个专门在外面负责跑粮的,哪里知道这些。官爷你看……」说着,他借着袖子的遮掩,往门吏手里塞了锭银子,料想此人定是故意拿捏想讹钱,有了银子这下总得让他们过了吧。 谁曾想此人将银子搁在手里掂了掂,就大声向不远处喊道:「王头儿,有人贿赂我想进城,他们没有人接应,也拿不出衙门那边发下的路引子。」 王大牛当即就带着人过来的,一旁排着队的人们也都看向这边。将那管事看得一头雾水,脸色难看。 「嘿,你个不长眼睛的,塞银子塞到我们这儿来了!不塞银子,我不查你,既然敢塞——」王大牛命道:「给我好好查查清楚!」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几个衙役便宛如饿狼扑食似的上了。 这边王大牛拍着那门吏的肩膀,道:「好小子,有出息,有上进心。这就对了,咱们衙门里的人会看中这些小钱?不是辜负了老百姓对我们的信赖,等回去我就给你往上报,大人肯定有赏。」 那边的管事满脸慌张,如丧考批。 看到这一幕的百姓尽皆叫好,可把这群人给弄迷糊了,难道说现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衙门里这些死要钱的不爱银子了? 他们哪里知晓,薛庭儴早就下了命令,守门的衙役和门吏一律不准受人好处,大家互相监督,人人都可以检举,检举有赏,甚至自己也可以检举自己。 像方才那门吏就是,别看他损失了这块儿银子,可转头上面赏的更多。再说了,如今在县衙里当差,可都是肥到不行的肥差,谁脑袋被驴踢了贪这点小钱,倒是差事丢了,可是哭都没眼泪。 「收好你的银子,等会儿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那门吏将银子丢给管事,满脸鄙夷。 就在他转身欲走,突然生了大变。 那管事竟是转身从货车粮袋子下抽出一把大刀,随着他的动作,那些负责押送货物的伙计们纷纷都从车上抽出了武器。 站在门楼上的门吏看到这一幕,当即操起一把破锣敲了起来,同时大喊道:「有倭寇,老爷说了,抓住倭寇者有奖。」 就这一句话,一旁本来老实巴交等着进城老百姓们顿时变了脸,有的拿出木棒,有的直接拎着扁担就来了。更不用说那些正等着入城的车队,押货的伙计们顷刻就不知从哪儿变出了武器,围了上来。 直接又把想突围跑掉的这些人给弄懵了,这是进了狼窝的羊崽子? 他们没想到城门处会查的如此严格,所以那些货车上也就上面放了几袋子米粮,其他的都是沙土。见门吏如此刁难,眼见藏在下面的兵器就要暴露了,才会突然变脸打算突围。 料想就眼前这几个衙役,也挡不住他们,谁曾想顷刻就被一群饿狼给围住了。直到他们都被拿下,卸了兵器,被人给绑了,都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王大牛满脸带笑,道:「方才出力的人,都已经被记了下来,待会去衙门领赏。」又和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说:「曹管事,你们的人真是眼疾手快,竟拔了头筹。」方才这些人就是这姓曹的管事,带着人拿下的。 「好说,好说。」曹管事满脸堆笑道。 一旁有几个车队的人面上隐隐露出遗憾之色,似乎非常遗憾自己等人竟没快过曹家的。 这让那些被抓的人更是一头雾水,他们哪里知道薛知县的大方早已深入人心,既然县衙里说有奖,就不会用三瓜两枣打发了。 就好比之前就发出过一次,有人不识趣借机在县城闹事,被某个商行的人给拿下了,本就是顺手而为,谁知事后领了张五车货的条子。 如今来定海县做买卖的各家,每趟结束后县衙都会发下一定额度的批条,以供下一次使用。下次的货量只准照批条上来,多了不准进,每家的额度都不等。 这个定额当初曾引来议论纷纷,无奈县衙门势大,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不过事后就有人发现,这批条上的额度是根据上一次的出货量,以及交易过程中是否发生了不快,乃至其商行本身是否有信誉综合评定而来。 第78章 如若有夷商投诉上一次的货存在参差不齐,或者质量有什么问题,下一次这家商行的批条必定数量大跌。 当然也不仅是这些,其实说白了就是,你来定海做生意,要老实不惹事,听官府的安排,同时要秉持着商人诚信为本,别搞一些坏了声誉的小动作,批条的出货量自然会慢慢增长,反之则是下降。 有人试过往县衙走关系,甚至是送礼送到薛庭儴面前,想多弄些批条,可俱都没什么用。唯一一次格外放出批条,就是那次有人闹事了。 这就是这些商行的人,为何会如此积极的原因所在。 城门很快就恢复了次序,这些被抓的人也送去县衙。 可惜的是,无论怎么被拷问,这些人都不说出自己的来历,只说知晓定海现在富裕,打算来黑吃黑抢一票。 问题是最近黑吃黑的人未免也太多了,县衙里已经抓了好几拨。 很快就到了出货的日子。 不同于之前,如今既然摆上了明路,白天自然比夜里方便多了。 定海港的码头上,如今焕然一新。 码头被扩建了,以前那些简易的栈桥都被换了新,从两人可过,变成了能通行五六人,运货的速度自然大幅度提升。 天空碧蓝如洗,灰白色的海鸟在天空飞翔着。 装满货物的货船很快就出了港口,定海离双屿并不远,也不过行驶四十海里就可到,一个时辰的功夫。 两艘货船行在中间,左右各护持着一艘战船。 这些路都是走习惯了,闭着眼睛都能到,也因此哪怕是掌舵的舵手都有些百无聊赖。 …… 在离此大约有五六海里的地方,停着两艘战船,其周围还簇拥着十多艘小型战船。 薛庭儴坐在战船三楼的指挥室中,其身侧坐着谢三。 「你真想好了?」 薛庭儴失笑地看着他:「这种情形,已经避无可避了。他们手段用尽却无用,必然会用这一招。」 他站起来,来到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甲班和平静无波的海面上。 「这是最简单省事的手段,只是之前他不想大动干戈,若是换做你,既劫了货,又打击了咱们,扭头对朝廷那边上报说是打了倭寇。财得了,名得了,说不定还能官升一级,何乐而不为。」 大抵是薛庭儴轻松的态度影响到谢三,他笑着道:「他肯定不太愿意官升一级,离了这处一个指挥使还没他这么大的能量。」 薛庭儴笑了起来,谢三反倒收了笑容,有些迟疑道:「我就怕他倾巢而出,以咱们的势力,并不是郭巨卫的对手。」 「他不会,即使会,也不用怕。」 谢三并不知道薛庭儴是哪儿来的自信,难道说他还留有伏兵?他脑子里快速想着,可怎么都想不出他还能在哪里留有伏兵,毕竟在此的已经是定海全部的势力。 可这些对上郭巨,却并没有太大的胜算。 就在谢三又陷入焦灼的挣扎之时,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号角。 那号角声袅袅,传到这里来,已经十分微弱了,可这里很快就有了动静,一声绵长的号角声响起,船动了。 此时,定海县的船队已经被人围上了。 是五艘战船,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船上没有旗子,船上之人所穿的衣裳颜色混杂,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详细。 且这些人出手极为狠辣,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是打,哪怕是海盗船,都没有如此这般行事的。 战船在经过短暂的停顿,很快就迎面而上,货船上却是阵阵混乱。炮声中,有号角声响起,却是没人当回事。即使岸上收到消息,等赶过来这伙人早就劫了货撤退了。 炮声隆隆,海战不同于陆地,两兵没办法直面接触,自打火器被大面积普及海船后,几乎海战都是以火炮作为两兵交接。 甲班上,卫所的兵士带着民壮团的人,不停地调换着桅杆上的船帆,舵手疯狂地旋转着船舵,借以躲避对面砸来的炮弹。 这些炮弹都是实心铁弹,一旦落在船上,就会引起很大损伤。或是船被砸个窟窿,或者变成绞肉机绞杀着兵卒,看似一颗不大的铁球飞射过来,经常是人神皆避,不然就是胳膊腿儿齐飞的下场。 在最靠后方的一艘战船上,指挥室中,贺指挥使拿着千里眼看着前方。 这次本不用他亲自出面,无奈他恨定海至深,定要亲眼看见他们全盘覆灭的下场,才能一解他心中郁气。 「大人,这些人打算跑。」 「围上去。」 对方会跑并不出贺指挥使的意料,敌众我寡,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可是很快就有消息递上来。 「大人,他们分头跑了。这定海卫的人胆小至极,似乎打算扔下货船自己跑。」 战船不同货船,货船因为运了货,吃水深行不快,可战船就不一样了,孑然一身,真加起速来,可比货船快得多。 海面上的动静,自然被纳入贺指挥使眼底,他得意地哈哈一笑:「一群孬种!留两艘船拿下货船,咱们追上去,这次定要将他们打残了,让他们敢跟老子斗!」 「是。」 说起来容易,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两艘货船上的人也不想坐以待毙,依旧以最快的航行速度往前行驶着。这掌舵之人似乎非常慌张,竟是和战船背道而行,只图先逃离这里,并不看路。 而两艘战船早就跑得只剩了个背影。 郭巨卫的战船分出三艘去分别追击那两艘战船,这边留下两艘战船缓缓向货船靠近。 货船见这偷袭的战船越靠越近,也放出几炮予以示威。 现如今货船上一般都装有佛郎机炮,不过火力并不大,毕竟货船的主要功能还是运货。 第79章 就在这两艘战船对着货船露出狰狞的微笑时,海面上突然出现一队战船,数量极多,云帆遮天,蔽日而来。 率先看到这队战船的旗手,使劲的挥舞着手中的各色旗子,下方的鼓手也擂响了巨鼓,鼓点急促,意味着敌袭。 本来坐在指挥舱中,等着拿下货船,好跟指挥使大人请功的周百户,当即就愣住了。 甲班上脚步凌乱,嗵嗵嗵踩得人心慌意乱。 随着一个脚步声急促响起,有人冲进指挥舱报道:「大人,船,很多船!」 其实不用属下禀报,周百户早已起身冲到窗前。这第三层指挥舱视线极为开阔,可以鸟瞰整个海面,就见在他们船后方不到一海里的地方,浩浩荡荡行来一队战船。 正中的是两艘中型的乌艚船,其四周拥簇着一些小型船只,这些船种类杂乱,反正周百户就从其中看见了鹰船、网梭船、沙船等,还有几艘怪模怪样的明轮船。 周百户当即就笑了,这哪里是什么舰队,明明就是不知从哪儿拉来了一些渔船充数。只是因为数量多,乍一看去,有些骇人罢了。 「大惊小怪什么!这些乌合之众也值得你吓成这样!」他一面骂道,一面将手中的千里眼扔给属下。 果然那名兵卒看了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属下也是听了示警,还以为是有敌袭。」 作为观察海面并负责传达各项指令的旗手和鼓手,他们发现敌情自然是要示警,只是碍于用鼓点和旗子,所以只能表达简单的意思罢了。 不过这么多船也足以让人慎重,蚁多咬死象,乱拳打死老师傅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在战场发生过。 周百户很快就有了指令,让属下和另一艘战船上的人联系,一艘对付货船,另一艘则是迎敌。 他并不惧怕这支船队,且不提这些船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只凭他座下的这艘战船是大型战船,其上配备了十几口佛朗机炮,就足够将对面这些船碾轧成渣了。 再说了他还有同伴,另一艘战船完全可以拿下货船后,再来帮他。 …… 定海的战船上,还是那件指挥舱,谢三看见对面两艘战船,船舷上黑洞洞的、一眼一眼的炮口,有些头皮发麻道:「你真想好了,咱们的火力不如他们。」 薛庭儴有些烦了:「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什么想好没想好的?难道眼睁睁给人抢?」 「那货船上并没有货。」 不过是诱敌之计。 「躲了这一次,难道没有下一次?」 谢三语塞。 他再是善于玩弄人心纵横商场又如何,来到这一片茫茫的大海上,两军对垒,顷刻就会有炮弹轰来,若是输了丢得就是性命,所以即使素来稳重如他,也不禁心乱如麻。 「即使真赢了,难道你真要……」 他下面的话被薛庭儴打断:「别说了,来了。」 谢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那巨大高耸的战船已经向这边行来了。 薛庭儴已去了窗前,面色如常,但面颊却是抽搐了两下,后槽牙紧紧咬着,目光如炬地看着那艘战船,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光芒。 「你祈祷我赢,也必须赢,要不然咱们都得死。」 随着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薛庭儴平生第一场海战正式拉开。 虽是如今地海船上大多都配了火器,可碍于风向和距离,其实火炮的准头有限。 而但凡能称之为是战船的,都是经过特殊工艺,露在水平线以上的船体,都不是整块船板,而是由很多块儿搭组而成。其上又包裹了铁皮用以防护,并随船配备有船工,随时破损了及时更换。 所以指望着几炮就把一艘战船打沉,十分困难。 在当下,一般海战大多都是这种模式,先是远距离互相炮轰,借以炮弹的威力打毁对方的风帆,及敌对之船的炮台和炮手,再是两船接舷,上人肉搏。 很显然,对方的战船是打着这个目的,迎面上来后,就听见炮声响了。 船上所有的兵卒和船工都绷紧了头皮,他们除了听着鼓点和看旗子各司其职外,根本看不到对面的情形。 急促的鼓点接二连三响起,船头船尾的舵手紧紧地握紧了船舵,负责风帆的船手也牢牢抓紧手中的粗绳,随时听命更改船的方向。 只听到炮响,却并未感觉到船的震动,隐隐听见落水声,这代表对方打空了。同时,这边的炮手已装填好炮弹,只待命令后,便随时可点燃放出。 薛庭儴已经不顾自己的安危来到了望台上,这里是整个战船视线最开阔也是最高的位置。 这个位置是旗手的。 能充当旗手的人,都是精通海战的老士卒,至少能做到即使主将未发出号令,也能暂时统领全局。 旗手有五人,一正一副,另还有三人候补。 薛庭儴紧紧盯着对面战船,在对方船体终于达到最佳射击距离时,他挥了下手。 很快主旗手便挥动了手中的两面旗帜,跟着位于下方不远处的战鼓响起。等鼓声传入耳中,位于左船舷的第三第四两个炮眼喷射出暗红色的炮弹。 对方战船并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和这边战船一样,走着之字形。这是海战中两军对垒的必要精通,随时可以调整着船的方向用以攻击,也是为了躲避。 大船有大船的优势,同样也有弊端,最大的弊端就是,你打对方是大炮打蚊子,而别人打你,打击面就要广得多。 所以郭巨卫的战船中了两炮。 可惜这两炮准头不行,既没打中风帆,也没砸中炮台。一枚砸中了对方船体,让其借着水的浮力晃动了一下,还有一个砸在了甲板上,在甲班上引起一阵混乱。 第80章 还没等这阵混乱平复,又是两炮击中西侧的甲班,却是另一艘定海的战船也发动了进攻。 …… 在经过起初的交火后,此时海面上的情形乱成一片。 定海的两艘战船呈夹击之态,却又不近战,只是不远不近的骚扰着郭巨卫的船。其实还是以躲为主,一面躲一面跑。若是郭巨卫的船追上来,被追的负责跑,后面的那个则集中开火。 郭巨卫扭头再去打后方开火的战船,则跑的那个又调转回头袭击。定海的船似乎并没有想和对方接舷的打算,似乎就想消耗对方的炮弹。 就这么来往了几个回合,明显能看出郭巨卫的战船已经暴走了。 「打,给我狠狠地打!」 一阵无差别左右轰击后,周百户终于冷静下来,命道:「盯准一个,强行接舷。」 可此时已经晚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一直游荡在远处不敢靠近的小型船,已经悄无声息地靠上来了。 这些船形体细长,最前方安着尖锐铁撞角,以飞射之态撞上郭巨卫的战船,宛如一根根钉子扎在上头。在撞上后,就见船的后半部分旋即脱离,随着后船的遁离,一连串爆炸声后,却是前船已燃起熊熊大火。 此船正是连环船,形似一船实为二船,专门用来突袭大船的。 因为这次袭击,郭巨卫的船上已经乱了,各处都在叫着船漏了,喊着船工去修补,可这般多的创口,又哪里是能修补的过来的。 同时,定海两艘战船的火炮又至,引起阵阵鬼哭狼嚎。 趁着这片混乱,又有小船靠近,这次却是贴近后便扔上铁爪勾紧船舷。定海卫的兵卒手脚敏捷的靠着绳索攀上船,因为人数太多,而郭巨卫的船上已经乱了,所以他们几乎没受到任何阻挠。 敌人未战先乱,便是一面倒的局面。 就在这之际,定海的两艘战船也靠近了。 …… 另一头,郭巨卫的另一艘战船几乎和这边是差不多的处境。 两艘货船近乎逗弄似的在前面跑着,明明看着跑得不快,却在战船快要靠近,突然加速。 跑得比兔子还快,俨然不像是上面装满了货物。 它们时而并行,时而分开行驶,时不时放上一炮骚扰,将人撩得火冒三丈,却又碍于其上有大量货物,彼方根本不敢开炮。 就这么一个追两个跑,这三艘船渐渐驶离了这片海域,等郭巨卫的船反应过来有诈时已经晚了。 定海卫的战船已吞掉了他的同伴,气势汹汹而来。 就在他们仓皇还击的同时,那两个被他们追得乱串的货船突然大变脸,竟从小白兔变成了饿狼,火力之猛,竟然不下那两艘货船。 他们这才发现,对方是扮猪吃老虎。 …… 就在这边打得如火如荼的同时,定海被追击的那两艘战船处境并不好。 近乎被追得落荒而逃,且船上浓烟弥漫,显然是受创不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他们是顺风而行,有着风的助力,跑得比平时更为迅捷。 随着几声炮响,船体一阵剧烈的晃动,甲班上的兵卒被甩得飞起又跌落。有惨叫声,有嘶喊声,宛如一片人间炼狱。 「大人,咱们的船漏了好几处,船工已经修补不过来了。」一个满脸黑灰的兵卒急急禀报。 耿千户攥紧拳头,沉声道:「别慌,咱们船上有备用船,且薛大人说了,他很快就会来接应咱们。」 「可是……」 「别可是了,去下令,全速前进,往那处走。等把他们引到那个地方,咱们就算是赢了。」 兵卒狠狠一点头,调头就跑了。 …… 紧随在其后不远处的两艘船,宛如猫戏老鼠似的在后面吊着。 其实前面的船已经慢了下来,以他们的速度完全可以追上,可惜到了此时,竟没太急切想追上对方的心。 「大人我还没看过船是怎么沉海的,这破船倒是挺顽抗,都破成这样了,竟然就是不沉。」一个年轻的武将唾骂道。 他身边一个兵士小心的陪着笑:「大人,您放心,咱们再来两炮,它铁定沉。」 另一个面容沉稳的兵士插言:「大人,指挥使大人独自率人去追击另一艘战船,咱们是不是速战速决,也免得……」 他的话被一旁满脸阿谀的兵士打断了:「指挥使大人英明神武,海威号又是咱们卫所首屈一指的战船,对付小小的一艘战船,无疑是大炮打蚊子,轻而易举的事,你少在这里说些败兴的话。」 很显然这个年轻的武将是比较赞同这个说法的,就见他点头道:「难得指挥使大人有兴致,咱们可别败了他的兴。最近大人满腹怒火,下面人人自危,让大人发泄发泄,也免得都将火发在我们头上。」 这话倒是实话,随着舟山那边日渐清冷,贺维已经多日没什么好脸色了。他本就是个脾气暴躁的,最近郭巨卫的人没少吃他排骨。 百户大人都说话了,小小的一个总旗自然只有听着的份儿。就在那个善于奉承的兵士指着前方不远处又受了一炮的船,正对着年轻武将说着讨喜话的时候,船体突然一阵剧烈的震动。 难道是中炮了?可什么样的炮能引起如此大的震动? 年轻武将正打算让人去询问,一个兵卒跌跌撞撞地冲进指挥舱,禀道:「大人,大人,咱们的船触礁了!」 这话让人下意识不信,大人上前一脚将此人踹翻在地,骂道:「触你娘的礁,这地方哪儿来的礁?」 可是这里没礁石,不代表没有其他东西,要知道以前这一片可是被人用巨石沉船给填上了。因为航道被填,所以这里一直荒无人烟,也就是被定海卫的那些人掘开了,这片才有来往商船经过。 第81章 填上?掘开?定海卫? 就在年轻武将脸色怔忪之际,那兵卒哭丧着脸道:「真是触礁了,因为缺口太大,船工根本修补不及,陈总旗让属下告知您,随时做好弃船的准备。」 …… 缀在这艘船身后不远处的一艘战船上,同样还是指挥舱里,两个总旗正在小声交谈。 「赵百户那边怎么停下了?」 「难道是赵百户不想追了,这个功劳想让给咱们?」 坐在不远处喝茶的一个中年武将,笑道:「赵百户年轻气盛,你们就别拿他打趣了。」 「可那边船真的停下了。」有人小声道。 「哦?」孙百户放下茶盏,来到窗前,当即有人恭敬地奉上千里眼。 孙百户接过来往那边看着,透过小小的一方视线,只能看到甲板上士兵面色仓皇,奔来跑去的,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靠近了去看看。」孙百户凝重道。 接了命令,当即有人下去吩咐,随着一阵鼓点响起,代表着全速前进。 就在用肉眼就能看到这艘船靠近时,对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可惜这号角意思不明,让人摸不着头脑。 旗手正疯狂地向这边挥舞着旗语,孙百户一字一句地读:「不要靠近,有暗礁。」 随着他的话,突然船体一阵剧烈的震动,指挥舱中所有人的脸都白了。 …… 在距这里十海里的地方,海威号终于追上定海的战船。 经过一番交战后,两船接舷,郭巨卫的人成功登船。 被人围攻的一位百户大声唾骂:「贺维,你身为朝廷命官,竟光天化日之下袭击同司的军官,这趟回去我定会禀明都指挥使,看你有何颜面立于世。」 此言引起阵阵讽笑,郭巨卫的兵卒都是满脸嘲讽,身穿着黑面红里披风的贺指挥使被一群属下拥簇走来,笑得狰狞:「那也得你能回去才成。」 「难道你——」此人一阵惊骇,正想说什么,就听贺指挥使道:「我们围剿的是倭寇,可不是同司军官。」 随着他此言落下,那位百户一阵惨嚎,却是倒地毙命了。 眼见百户大人都被杀了,定海卫的人当即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顿时有人扔了手中的兵器求饶,可惜迎来的却是丝毫不留情的屠刀。 见此,也没人想求饶了,都知晓今日是必死之战。 既然如此,拉一个垫背不赔,多杀一个是血赚,都是拼了命的打法。 就在这时,一阵号角声远远传来。 贺指挥使抬头眺望,就见海面线上一字排开行来无数战船,而正中的一艘船正是郭巨卫的战船。 他一把抢过属下手中的千里眼看过去,正好对上船头上迎风伫立之人。 此人面容斯文,穿一身半旧青袍,海风吹得其大袖翻飞,说不出的飘然之意,却与当下这种场景完全不符。对方嘴角含笑,似乎知道他正在看自己,突然举起手,对着颈子一划而过。 「轮到你了。」 明明对方只是嘴唇微微开合,贺指挥使却是读懂了这句话。 他的脸当场阴了下来。 郭巨卫的每艘战船,贺指挥使都认识,自是一眼就认出薛庭儴脚下的那艘船是胡百户所率的战船。 也正是方才被留下接管货船的两艘战船之一。 这么说来,这薛庭儴是耍了一招诱敌之计,定海的两艘战船弃货船逃遁,其实都是故意诱敌,他定是暗中藏了余力,顺势埋伏了郭巨卫的战船。 只是以定海卫的实力,怎么可能打下他们的战船?还有另外分出去追击那艘战船的人怎么还没回来?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因故有所延误? 一时间,万千思绪划过贺指挥使的脑海。 不过他并不慌张,只要赵百户和孙百户所率的战船可以迅速回航,鹿死谁手还说不定。 可是很快他就变了脸色,因为他看到对面船头被推上来两个人,正是赵百户和孙百户。 这两人模样十分狼狈,在确定船没办法修补,甚至渐渐下沉,他们就带着人弃船逃离。一般每艘大战船上都会备有若干小型战船,正好派上用场。 场面如何混乱且不提,偏偏就在他们登船准备离开的时候,方才那艘被他们追得落荒而逃的战船竟然返回了,借着大船的冲势打散了他们的队伍,并放下小船对他们进行收割。 结果自是不必说,两艘战船上的兵卒大半数被俘。他们估计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所在的船只是怎么就触礁了。 殊不知薛庭儴当初掘海时就留了一手,这片海域其下有数处藏了暗礁。尤其是这片海域,正是当初他带着人掘海时,用来堆放那些巨石的地处,海面之下有深有浅,不是熟知地形的人,恐怕来了后会和郭巨卫的人是同样的下场。 耿千户带领的战船哪里是逃,是将他们带入了万丈深渊! 之后,薛庭儴照事先约定来接应耿千户,双方汇合后,便一起回援最后这条船。 其实整个计谋并不难猜测,不过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以点击破,围魏救赵。薛庭儴这一整出可以说是将三十六计玩出了花,也是实力不够,只能绞尽脑汁。 看似说得简单,实则胆识、谋略、运气缺一不可。 幸好的是,被他干成了。 一直到此时,谢三都还有些回不过来神,目光连连徘徊在伫立在船头的薛庭儴的背影上。 此时薛庭儴,正通过旗手向对面喊话:「放弃抵抗,留尔等一命。」 旗手双手拿了四五面各色小旗,舞得像似开了花,向那边打着旗语。 那边很快就给了回复:「妄想!」 第82章 薛庭儴哂然一笑,摸了摸鼻子,这边回应的是一炮轰了过去。 也是负责炮台的炮手运气好,这一炮本是示威,谁曾想却是正好砸在海威号的桅杆上,就见那高耸入云的桅杆缓缓倒了下来。 海威号甲板上的兵卒哭爹喊娘到处奔躲,桅杆的倾斜使战船小幅度在海面上晃悠了着。 薛庭儴一阵牙酸,斥道:「谁让你们打这么准的,这船现如今是老爷我的,打坏了不用修?」 旁边站着的几个兵卒俱是讪讪,肩膀上裹着白布的耿千户苦笑。 薛知县不愧是薛知县,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还不忘往怀里捞好处。可经此一役,耿千户已一改早先对薛庭儴的态度,让他来看此子做个文官真是亏了,明明是个兵法奇才。 耿千户作为沿海卫所统帅,自然熟知海战。 海上打仗不同陆地,没有地形可以借,两军在海面上正面相对,战法和行军布阵对整个战局影响微乎其微,拼的不过是彼此的战船和火力。可偏偏薛庭儴今天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知晓海战还可以这么打。 这场海战对耿千户影响至深,以至于让他在未来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水师将才,凭借着华夏传承数千年的各种兵法结合,将那些胆敢进犯的夷人打得是落花流水,当然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 说起来很复杂,一切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贺指挥使眼睁睁的看着海威号的桅杆砸了下来。 两船离得太近,恰巧那桅杆砸的就是他这个方向,他倒是想保持威严不想躲,可惜危急关头求生欲还是站了上风。 贺指挥使一身武艺还是不错的,不然也坐不上这个位置。虽是近多年来荒废了,到底身体的记忆还在,他一个懒驴打滚就滚了出去,再是往旁边一窜,就逃离那片区域。 等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松了口气站起来,就发现一旁的兵卒都盯着他看。 他转身去看,才发现那根桅杆并没有砸下来,而是悬悬地卡在半空中,正好被对面船只和海威号的船舷给顶住了。 也就说他逃窜的毫无意义!?同时他也想起方才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姿势逃过的,老脸顿时紫红起来。 只差须发皆竖,他咆哮着:「看什么看!」 他的属下们俱皆低下头,可不远处却是传来阵阵大笑声。 明明隔得距离不近,可因为那边船太多,人也太多,笑声竟是汇聚成一股声浪,惊得天上盘旋的海鸟一哄而散。 尤其是站在船头的那个年轻男子,一面砸着船舷,一面捂着肚子笑着。 薛庭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对身边人说:「对那边说,这老驴打滚打得不错。」 这么复杂的旗语,旗手可打不出来。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下面人估计也是想打击对面的军心气势,很快就进行了一通传话。 不多时,海面上就上演了这么一出奇景。 二十多艘战船上,船舷处都站满了人,这些人举手在嘴边,做扩音状,同时大喊:「我们大人说了,这老驴打滚打得不错。」 这些声音比之前更为洪亮,聚成了一道洪流,响彻整个海面。 因为处在声浪中,很多人在一瞬间都有些耳鸣,依稀似乎听见有回音,那回音传得很远,在海面上飘过来荡过去。 薛庭儴听到这声音,先是错愕,旋即一笑,看向对面。 …… 「我们大人说了,这老驴打滚打得不错!」 这话能是说谁的,贺指挥使连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发出一阵咆哮,低吼道:「竖子猖狂,竖子猖狂!」 可惜他声音太小,那边还有声浪传来,将他淹没在洪流之中。 「你们都是死的,你们都是死的,对那边说,对那边说啊!」 他冲进人群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被他拳打脚踢的兵卒,耷拉着脑海小声喊了句:「竖子猖狂!」 「啧啧啧,恼羞成怒了?恼羞成怒你也别打骂下属啊,人家跟着你扮倭寇扮得可不容易,提着脑袋干活儿呢,瞧瞧你是做什么!」提着千里眼的薛庭儴,又是一阵调侃。 他身边的兵卒眼睛一亮,兴奋得又去传话了。 不多时,这些话就被原样照搬传了过去,差点没把贺指挥使给气晕过去。 刘千户冲上去抱着他,大声嘶喊:「大人,这会儿不是怒的时候,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老子跟他拼了!命各就各位,射击放炮!」贺指挥使已经完全气糊涂了。 「大人,这不是在咱们的船上,海威号的主桅杆已经被打坏。他们人太多,船太多,打不过的,打不过……」 「打不过?打不过……」也要打。 剩下几个字再度消声,不是贺指挥使没说,而是对面又放话了。 「放弃抵抗,留尔等一命,否则就按倭寇处置了!」 「大人你瞧瞧,军心已散!就算这次输了,只要咱们还能突围,不愁大仇不能报!」刘千户哭道。 「军心已散?」贺指挥使茫然地看向四周,郭巨卫的人大多都是惶惶不安,又或是满脸茫然。 输了? 五艘战船,郭巨卫半数力量,他以为会像捏死蚂蚁那样,捏死定海的人,没想到反倒是他被人打残了。 输了等于死。 这个死字,终于让贺指挥使脑海清醒了过来,就好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他感觉自己嘴很干,嗓子也哑了:「去把定海的俘虏弄上来,这次能不能回去,就看这一遭了。」 刘千户先是一愣,旋即眼中亮了起来,连滚带爬跑去张罗了。 不多时,定海的一众俘虏,均被带了上来。 第83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本来按照贺维的性格,这些人是一个都不会放过,可惜方才定海的战船出现,暂时打断了这一切。 幸亏被打断了!到了此时此地,刘千户竟有一种感激涕零感。 这些俘虏受伤都不轻,也就只剩了半条命,此时被推搡到船头上,东倒西歪地倒了一片。他们脸上黑黑红红的,黑的是灰,红的是血,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 对面船上的人当即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这些人。 方才的得意和喜悦,突然不翼而飞了,都是紧紧地抿着唇。 其实这趟来,所有人都是抱了必死之心。不过薛大人说了,谁战死了,定海县管他全家老小一辈子。 薛大人虽是贪财了点儿,但从来说到做到。都会怕,可事到临头反而不怕了,都知道在挣一线生机。 会打仗难免会流血,之前因为赶着回援,所有人都顾不得去伤怀死掉的人。可如今,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兄弟、同僚甚至友人,以这种方式出现,出现得让人猝不及防。 对面打着旗语:「放我们走。」 言下之意很明显,以人换人。 耿千户目眦欲裂地骂道:「贺维,老子跟你势不两立!」 一起骂的还有很多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看向薛庭儴,嘴唇发干的等待他的回答。 薛庭儴对身边人说了句话,很快船就动了,向那边靠近。 郭巨卫的人并没有阻止,事实上到了此时此地,他们做什么都是无用功。唯一的生路,就在定海的这些俘虏身上。 「放我们走,我们就把这些人还给你们,否则鱼死网破!」 见船行到差不多离这里五十米的地方,郭巨卫的人一面让定海的船停下,一面喊道。 定海的船停了下来。 薛庭儴目色暗沉,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翻滚着:「我若是说不呢!」 贺指挥使一个大步上前,推开正在喊话的兵卒,扬声道:「除非你想看着你的手下死。」 薛庭儴的眼睛看着他,先是怔忪,而后笑了起来:「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他们不是我的手下,正确应该是说他们是耿千户的手下。」 刘千户在一旁插言:「难道耿千户手下,就不是你们的人?方才我见薛知县好像挺悲天怜悯,关爱手下,怎么方才说我们指挥使是一张脸,如今又换了一张脸。」他说得义愤填膺,好像薛庭儴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闻言,薛庭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才又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脸,我的脸很好,就在我脸上。」 他收回自己的手,似乎失去耐心:「少跟我扯些有的没有的,我就不信我落在你们手里,你们就能让人用几个人就把我换走,都一把大岁数了,怎生都如此天真!」 这唾骂来得猝不及防,但话糙理不糙。若是今日双方处境互换,贺指挥使才不会为了几个属下,就放掉自己恨不得除之后快之人。 也因此,对面本来准备好的说辞,竟是骂不出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薛庭儴突然又说话了:「不想跟你们这些蠢人说话,说多了降低老爷我的智商。耿千户,那是你手下,今天你是主将,怎么决定还是由你来吧。」 这一幕让人所有人的回不过来神,包括耿千户。 这人是怎么了,难道打算甩锅? 除了无耻地甩锅,不做他想! 威风被他耍了,现在面临这种不管不顾注定失了人心,管了顾了一腔辛苦付之东流的为难场面,他十分滑头的把这个锅扔给了耿千户。 耿千户若是识大局,不管那些俘虏,失掉人心的是他。不识大局——以耿千户的性子,也不可能不识大局。 可这会儿没人顾得去骂薛庭儴,目光都焦距在耿千户身上。 耿千户面容十分复杂,依稀还残留了些猝不及防的错愕。 「我……」 「大人,别管我们了,我们都是伤了残了的,即使回去,以后也派不上大作用。」俘虏中,突然有个人道。 「是啊,大人,不怕死的兄弟们已经死了,我们这些都是怕死的。可就算是怕死,没道理让今日牺牲的人都白牺牲了,所以别管我们了。」 「大人,别管我们了……」 郭巨卫的人没料到这些俘虏会这么说,错愕之后就有人失控地冲上去对他们拳打脚踢。没人躲,都是满脸死灰,毫不在乎。 这一幕让定海卫的人看得目眦欲裂,有人咆哮:「你们这些王八蛋,老子等下要将你们挫骨扬灰。」 「杀了这些王八蛋!」 「挫骨扬灰那也得等我把他们都杀了再说!」对面有人还击道。 场上一时乱得不可开交,两方隔着船互相对骂着。 耿千户的脸上闪过愧疚、惆怅等等表情,最终这一切化为一抹狠绝与势要报仇的决心。 他抬起手,场上突然变得很安静,一切都在千钧一发。 不远处的谢三,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这时,突然有人说话了。 「行了行了,搞什么生死离别,好像本官多么不近人情。要让本官放掉你们也行,拿银子来赎。」 却是薛庭儴走上前来,而后面两句话他是对郭巨的人说的。 他一副卖菜小贩似的喊价道:「卒子五百,小旗一千,总旗两千。总旗以上拿火器和战船换,一个百户换五门佛朗机炮,千户拿红夷大炮或者战船来换。至于指挥使嘛,这个可不能便宜了,我要五艘战船。」 「你怎么不去抢!」刘千户诧异道。 这一次反倒是贺指挥使十分冷静,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薛庭儴,道:「跟他换!」 第84章 「大人!」刘千户诧异道。 银子也就罢,郭巨卫如今能动用的战船也不过只有十艘,因为有这些战船,郭巨卫才能叱咤浙江沿海一带,占了当地所有与夷商的生意。 要知道并不是没有其他临海的地方与他们做同样的生意,可能被打压的,俱都被打压了;不好打压的,也被他们用了今日同样的流氓手段碾轧成渣。 这是他们的根本!也是郭巨卫的根本! 若是失了这些船,一时半会儿即使有银子也没办法支撑起生意,卫所倒是无所谓,可上面如何交代,恐怕他和贺指挥使即使回去了,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很显然,眼前没有给他们选择的余地,舍不得东西就是丢命。命和东西相比,自然是命重要,所以刘千户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垂下头。 至于定海这边的众人,也是惊疑不定。 到底耿千户对放弃手下依旧内心挣扎,而薛庭儴又是主持这次战事的主将,见耿千户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唯独谢三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也松了口气。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对于交易数额,双方又进行了一场争论。 郭巨这边嫌弃薛庭儴狮子大开口,薛庭儴嫌弃对方小气。一番你来我往后,那些小兵小将们被还价至五万两银子,又定下以十五门佛朗机炮,两门红夷大炮的价钱,交换那几个百户和刘千户。 至于贺指挥使的价格,薛庭儴却是咬死了不丢,少一艘战船都不行。 双方说起来也都是堂堂的朝廷命官,竟宛如菜市买菜一般讨价还价,真让人不得不感叹世风日下。 而刘千户收起担忧之心,竟爆发了罕见的砍价天赋,就是为了多少给卫所挽回一些损失。最后还是薛庭儴一句‘换就换,不换拉到’之言,止住了对面的说辞。 价钱定下,就是怎么交易了,薛庭儴倒也干脆,放刘千户回去置办这些赎金。至于贺指挥使和其他人,还是留下当人质。 交易地点就定在双屿湾,期限为三天。 薛庭儴派了人送刘千户回去,自己则带着这些战利品浩浩荡荡的回去。 等到了定海时,贺指挥使却怎么也不愿下船,薛庭儴当然知道他为何不下船,索性便由着他。 一晃三日过去,这三日郭巨卫的人都十分老实,什么幺蛾子都没敢闹出。也是薛庭儴太苛刻,竟是只给水不给饭,就这么饿了三日,估计铁打的都受不住。尤其之前又战了那么一场,所有人都是精疲力尽。 到了约定的时间,刘千户果然带着东西来了。 一共五艘战船,远远看去就威风霸气,可到了交接之时,薛庭儴却小气巴拉地命定海的船工上船检查。 他这是不信郭巨卫的人,怕他们暗中捣鬼。 这一切放在刘千户眼里,自是庆幸之前他回去后,被其他几个千户怂恿暗中做点手脚,《豆#豆#网》他却是力排众议否决了这些的睿智。 检查整整持续了大半个上午,郭巨卫并没有做什么手脚,唯独就是这几艘威风凛凛的战船,就光是个空壳子,除了许诺定海的那些火器外,其他火器都被拆除了。 这一切并不出薛庭儴所料,若是换做他,答应的是船,自然就只给船。这也是为何他之前要了那么多火器的主要原因,再加上之前他从几艘战船上卸掉的那些火炮,足够装备这几艘战船了。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薛庭儴从郭巨卫缴获回来的战利品,除了两艘战船丝毫无损,有一艘报废了,还有两艘沉了。 不过沉了的地点他们已经记下了,只待日后再行打捞,反正都在定海的范围内,料那郭巨卫也不敢再来。 薛庭儴信守承诺的放走了郭巨卫的人,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可任谁都清楚双方的梁子这是结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薛庭儴又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重中之重就是抚恤这一次牺牲的兵卒和民壮。办完这一切后,他也并未闲下,包括谢三和耿千户都是忙碌至极,一个自然是挖墙脚不作他想,另一个则是忙着训练新兵民壮。 薛庭儴专门把谢三给派了出去,让他出面将在舟山岛做生意的那群商人都拉到定海来。谢三是当地人,谢家在当地薄有声望,方方面面自然都能搭上话。 事情进行的非常顺利,也是郭巨卫受创太重,失了战船,等于失去了一道防护的屏障。郭巨卫倒也胆战心惊地弄了几艘小战船,装模作样,招摇过市,可惜薛庭儴是个阴损的,隔上十天半月便让人开着战船,也不挂旗子,佯装倭寇去劫上一票。 让郭巨卫有苦道不出,明知道对方是谁,却还要保持缄默。如此这般下来自然影响了生意,眼见来此做生意的商人都跑了,贺指挥使除了恨得咬牙切齿,也拿定海没办法。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定海县也是越来越繁荣,如今浙江一带的大豪商们几乎没人不知道这处。 见一个小小的县就敢如此张扬跋扈,只当其背后当权之人,自然蜂拥而至,而薛庭儴每月光指着收货物保管费,就能进账不少,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这期间招儿回来了一趟,却是只待了几日,并没有多留。 她自然也知晓了她走后发生的事,也看出薛庭儴忙碌背后的寓意所在,同时也是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鞭策着她。 一切都在往更好的一面发展,可就在这时候偏偏出了场事。 其实这场事在薛庭儴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姓贺的如此沉不住气,来得这么快。 这日,乃是定海县的放告日。 薛庭儴虽平时不管衙门里的事,可刑名历来是地方要务,所以哪怕是再忙,放告日的时候他也会升堂的。 所谓放告日,便是老百姓词讼之日。大昌有律法规定,非是大案要案,一般只有放告日的时候,衙门才会受理词讼,每逢三六九都是放告日。 第85章 现如今定海县的治安很好,说是路不拾遗也不为过。能闹上衙门的,除了一些人命案,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例如你借了我银子不还,或者我偷了你的鸡什么的。 每逢碰到这样的案子,薛庭儴就是啼笑皆非,却也不得不来断上一断。 大堂外的月台前站了十多个百姓,俱是等着放告日来告状的。 大堂里,薛庭儴正在审一个父告子案。 大昌以孝治天下,孝道乃是国本,父告子不孝,又是一件极为严重之事。轻则羁押流放,重则丢了功名,哪怕是丢了性命也不再少数。 所以别看这案子不起眼,实则得慎重视之。 而今日也不是子不孝,父才来告。 那告儿子不孝的老汉一上来倒也装模作样的哭,说儿子不孝顺,不愿意奉养亲爹。实则薛庭儴目光如炬,早就看出端倪。 之后几经盘问,这老汉就露了馅。 其实和全天下父母偏心的事情是一样的,这老汉也是偏心一个儿子,不过他偏心的不是长子,而是幼子,而被他告的儿子是他第三个儿子。 认真来说这个儿子已经不算是他儿子了,十年前因其家贫将三子过继给了无子堂弟。那时三子尚且年幼,这些年也是那堂弟家将其抚育成人,并为其娶妻生子的。本想父慈子孝倒也是一桩美事,谁曾想那堂弟夫妇二人命薄先后去世,只留下嗣子一家和一份不薄的家业。 这份不薄的家业自是对乡下人而言,三子悲痛欲绝,帮养父母办完了丧事,事情似乎结束了。逝者已矣,活人总要继续过日子的,哪知这亲生父母却找上了门。 亲爹亲娘先是晓之以理,以养父母去世,当初也不是真心想将儿子送给别人养的理由,劝儿子回了家来。 这三儿子自然不愿,总而言之期间因为此事发生了很多事,更是让三子悲愤亲爹想借着劝他回家,实则是想谋夺养父母的家产。 事情在当地闹得很是沸沸扬扬,到底亲爹是长,家里也确实不好过,村里的族老和乡亲们都是劝和不劝分。 可这三子确实难得有主见,硬是咬着不松口,才会有今日这出父告子不孝。 「你本是将亲子过继给他人,既然过继了,又为何坚持要将儿子要回,你置你那信任你的堂弟为何地?你堂弟含辛茹苦将子养大,你坐享其成事后反悔,既然反悔,为何早不反悔,偏偏等到你堂弟死去后反悔,你这是欺负死人不能说话!」 「大人,小民不敢!」 那老汉哪里会料到县太爷会是这么说,孝乃是国策,任谁都不敢宣扬不孝是对的,县太爷掌教化民众,为了避免影响民风,一般都是选择的一刀切的办法,但凡有长者告晚辈,都是一告一个准。 不过这老汉可不懂这些,他只知道父告子是大罪,只要爹出面告儿子,儿子便要坐大牢,谁曾想这县太爷倒是与人不一样。 「怎么?你对本官所言不服?」 「小民不敢,小民不敢。」老汉吓得趴伏在地,连连摇头。 薛庭儴脸上挂着冷笑,从案后站了起来:「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父慈方能子孝,你即不慈,何来要求子孝?!望你等都能秉持着人义,这样才能家庭和睦。」 最后这句他是看着外面月台上的百姓说的,格外的语重心长,而那些围观的百姓俱是跪下赖,高呼听受大人教诲。 他们没想到这桩铁板钉钉的案子,竟会让大人如此判。 大人明察秋毫,不过是言语之间就洞悉了这老汉的私心,让其真面目昭然若揭。本来外面还有不少百姓听信了老汉之言,对那三子十分唾弃的,却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般纠葛。 等再度站起,几个本就是家庭矛盾的人家当即决定不告了。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羞愧,有这么个火眼金睛的大人坐在上面,即使告上去,恐怕私心不能全,反倒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还有的则是期间有所感悟,打算自己回家解决,都是一家人,又有什么说不开的。 而那老汉早就羞愧得低头掩面离去,那被告的儿子则是跪在地上哭着高呼大人英明,显然是心中积蓄太多的委屈。 薛庭儴笑叹了口,正打算接着审下面个案子。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这些脚步声节奏一致,乍一听去,还以为是来了千军万马。 薛庭儴面色凝重看过去,一个穿着盔甲的武将领着不少兵卒走进来。 这武将头戴红缨铁盔,穿山文甲,满身威严。 其后跟着的兵卒俱是戴大红折上巾和肩巾,穿短罩甲,手里拿着长矛和大刀。他们小跑进来,进来后就将四处给围上了,引来月台上的老百姓阵阵恐慌。 周主簿在薛庭儴的眼神示意下,走上前询问:「不知各位大人是?」 这武将并没有理他,而是转身恭敬地看向大门处。果然又有一群人从门外走进来。为首的是一位穿青色白鹇补子官袍的中年人,他面颊消瘦而严肃,不苟言笑,眼皮有些下拉,走进来后目光便看向堂上的薛庭儴。 此人乃是五品官,薛庭儴这知县不过是七品,按理是要起身相迎的。 薛庭儴从大案后走出,那武官也报明了来路:「我乃浙江海防兵备道下千户,你们可以叫我王千户,这位是浙江海防兵备道曹佥事曹大人。」 这兵备道全称‘整饬兵备道’,乃是朝廷在边疆及各省要地设置的整饬兵备的按察司分道,其主要任务是分理辖区军务,监督管理地方军队和地方兵马等。 兵备官本身并无额定品阶,皆随其本身官衔,一般都是按察司副使或是佥事兼任。兵备官对下可节制地方卫所、监督当地官员,对上受督抚节制。 第86章 其实用白话点讲,就是这位曹佥事是专管浙江一带海防要务的官员,但凡是和海扯上点儿关系,他都能管上一管。 所以当周主簿听说是专管海防兵备道的人,脸色当场就白了。 「你就是定海县知县薛庭儴?」曹佥事道。 薛庭儴慢悠悠地拱手行礼:「下官正是。」 「给我拿了!」 随着一声令下,旁边的卫所兵卒便宛如饿狼扑食也似地涌了过来。 周主簿急得满头大汗,从中拦着:「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啊。」 此时大堂上的情形,也传至樊县丞和县衙六房各处,樊县丞带着书吏和衙役们也匆匆赶来,跟着周主播一同在旁边劝阻。 「这位大人,你们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上来就要拿本县主官,这在哪儿都说不过去啊。」 「就是!凭什么拿咱们大人。」比起樊县丞和周主簿还讲究点说话的方式,那些衙役们可就没这么客气了,纷纷拿着水火棍上前阻挠。 薛庭儴也冷笑着看着曹佥事:「还未问本官所犯何罪,竟劳动曹佥事曹大人亲自来拿人?若是本官没有弄错,你兵备道督管的是军务,即使有监察当地官员之权,也轮不到你来拿本官。」 他这语气分外不客气,也因此曹佥事也一改方才肃色的模样,面上带着冷笑,眼神有些嘲讽地看着他:「就凭你通倭!」 果然! 也就只有通倭这一项罪名,能劳动按察使司下兵备道亲自出手,也只有这样才可以随意押走一县主官。 要知道知县虽小,却是朝廷吏部派往地方,为了提防上下勾结,哪怕是节制知县的知府,也只有参奏之权,而没有随意卸其官职以及羁押之权。 有这项权利的只有主官一方民政的布政使,及巡抚和总督,可即使是布政使、总督和巡抚,也只能暂时停职,需得向朝廷请奏,方能摘其官帽。 「通倭?可有证据?」 似乎并不意外薛庭儴会如此说,曹佥事冷笑:「自然是有证据的,薛大人还是老老实实跟本官走,是时你自然能看到证据。」 与此同时,王千户也呵斥着县衙其他人:「我劝尔等不要再试图阻挠,否则就一并按通倭论罪,识相地速速退去,不然本官就不客气了。」 见此,樊县丞他们都惶惶不安地看向薛庭儴。 到了此时,薛庭儴反倒镇定下来,转身回到大案后坐下,慢吞吞地对曹佥事道:「若是曹大人拿不出证据,请恕本官不能跟你走。」 「薛知县,你敢无视按察使司?」 「不不不,本官自然不敢无视按察使司,可曹佥事一拿不出证据,二也没有上面签发的羁押令,请恕本官不能轻易跟你走。」 这话似乎提醒了樊县丞,他当即按下心中的慌乱,上前说道:「曹佥事曹大人,羁押一县主官,按规矩需得有布政使、巡抚、总督大人出面,即使没几位大人出面,也该有巡抚衙门、总督署或者蕃司衙门签发的羁押令。」 「我按察使司办差,什么时候需要巡抚衙门和总督署及蕃司衙门出面了?」曹佥事怒道。 这话似乎让薛庭儴抓到了把柄,他一派镇定道:「按朝廷规制,羁押一县主官只有巡抚衙门、总督署及蕃司衙门有此权利,当然本官也知道有些地方为了便宜行事,若是按察使司出面拿人也不是不可……」 见对方软了口,曹佥事当即就想说什么,却被薛庭儴打断:「这样吧,若是曹大人能拿出按察使司签发的羁押令也可。」 他露出十分无奈地笑容:「本官自打上任以来,得罪的官员无数,若是没有上面签发的羁押令,本官实在不能也不敢随意跟你走。谁知道曹大人是不是本官对头派来的,随意给本官扣个通倭的名义,本官就这么跟你们走了,若是路上出个什么事,本官不是死了还要做个冤死鬼。」 薛庭儴这些话看似玩笑,实则无不是意有所指。 曹佥事面色难看地看着他,脸阴得能滴水:「薛知县,你可想好对抗按察使司的命令是什么下场!」 「能有什么下场?左不过本官就是个七品小县令,若不然曹大人给本官降一降,降到八品也可。再不行也可夺了本官的乌纱帽,不过不是本官狂妄,这事恐怕曹佥事还办不到,得上交去吏部。」 「你——」 曹佥事勃然大怒,可旋即他就收敛住了怒气,而是半转过身,一挥衣袖命道:「来啊,薛知县公然对抗按察使司的命令,着令将他拿下。」他又对薛庭儴冷笑:「既然薛知县敬酒不吃,那就别管本官动武了。」 随着他的命令,那些卫所兵卒当即扑上去要去拿下薛庭儴。 樊县丞如大梦初醒,突然喝道:「还不快保护大人,这些人没有公文,红口白牙就想带走大人,他们肯定有所阴谋,咱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了。」 「你们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公然来县衙拿人,又拿不出公文!」 场上一时乱得不可开交,县衙的衙役们都涌了上来,横加阻挠。 而另一头,月台上早就有百姓见势不对跑出去了,还有县衙里也有人跑出去找救兵。 县衙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定海工会,那里的人最多,吆喝一声就能叫上许多来。至于那几个百姓可就夸张了,尤其是方才那个父告子案里的儿子,跑出县衙大门就吆喝上了。 「县衙被歹人袭击了,这些人说薛大人通倭,拿不出公文就要带薛大人走。薛大人说自己得罪的人太多,拿不出公文不能走,他们就动武了。」 一听这话,这还得了,许多沿街摆摊开店的百姓,连摊子和店面都不看了,纷纷涌向县衙。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走了形,变成县衙来强盗了。于是更多的百姓手里拿着扁担、擀面杖,有的提着家里的菜刀,纷沓而至。 第87章 还有就是定海工会的人,定海工会什么最多,自然是壮劳力多,不过都不在这处,而是在西城那片。不过他们脚程快,收到消息,就飞奔而至,赶在那群老百姓后面到了。 县衙大堂前院里突然就涌进来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这些老百姓可不傻,知道来的是官爷,老百姓怎么能和官爷作对,可不能作对,不代表不能哭。 于是青壮们都在后面,前面的都是老弱妇孺,这些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弱们,一面抹着泪,一面就哭上了。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啊,薛大人可是好官,薛大人怎么可能通倭!」 「就是,这是哪个瞎了眼坏了心肝的胡说,这种大罪都往薛大人头上栽。」 「薛大人自打来了,爱护民众,组织民壮抗倭。上回还有上上回,那倭寇来了,可都是薛大人亲自带着人去打的。」 「我家儿打倭寇死了,还是薛大人给咱家发的抚恤银。」 「你们不能带薛大人走!」 「不说个明白话,不能带薛大人,要想带薛大人走,就从我们身上踩过去。」 这一幕直接把曹佥事和王千户惊呆了,更不用说那些卫所的兵卒们。 「你们、你们——」 「不能带薛大人走!」还有很多人因为进不来,只能在门外喊着,人声动天。 有卫所兵卒跑进来,仓皇向曹佥事禀道:「大人,外面来了许多百姓,衙门前围满了,外面的路也被堵了。」 曹佥事的脸直接黑了,「薛大人你这是煽动百姓对抗朝廷?」 薛庭儴无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曹大人可是见本官说了什么。再说了,曹佥事一个人就能代表朝廷?」 曹佥事自然代表不了朝廷,他也不敢代表,这话连应都不敢应。 看到眼前这一幕,即使强硬如他,也不敢再强行干什么。 当官的最怕什么,自然是民变。 一旦激起民变,谁也担不了干系。 「你很好,本官这便回去请公文,是时今日发生的一切,本官都会一五一十上报,看薛大人怎么和朝廷解释。」 「这就不劳曹大人费心了。」 曹佥事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就走了。 王千户等人也没有多留,忙随后离开。 直到这些人离开了,那些老百姓才停下哭喊,各自抹了抹脸上眼泪,再看身边人的模样,都露出些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薛庭儴走上前,清了清嗓子,道:「谢谢各位了。」 人群里发出阵阵干笑声,不时有人赧然挥手说不当什么。 最前头方才哭得最伤心欲绝的那位老大娘,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小声对薛庭儴说:「薛大人这不当什么,这些大官最怕就是老百姓闹事,咱们都有经验呢,他们不敢拿咱们咋样。」 薛庭儴错愕地眨眨眼,旋即笑了起来,同时也有些怅然。 穷山恶水出刁民,刁民都是逼出来的,朝廷几次内迁,百姓们都要吃饭,吃得都是要命的饭,所以与官兵都斗出经验了。 「不过本官还是要谢谢各位。」薛庭儴拱手一鞠,拜道。 这些百姓们都不敢受,十分狼狈地躲着。人群里有人说铺子没人看,还有人记起自己摊子还扔在外头,然后就一哄而散了。 等人群都散了,谢三从外面走进来。 「方才谢谢了。」薛庭儴道。 他知道之前能是这般阵势,自然少不了有人在背后指挥。 「我也不能做什么,其实还是这些百姓们自发前来。你是个好官,百姓自然是护着好官的。」 薛庭儴笑了起来,那笑里说不出是什么意味。有无奈,有好笑,有心酸,也有惆怅。 「只是你得做好准备了,他们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下次再来,肯定不会容易收场。」 薛庭儴没有说话。 谢三看了他一眼:「都这种情况了,你是不是与那位通个气儿?咱们动了太多人的饭碗,如今这浙江想把咱们除之后快的人不少。你官衔太低,官大一级压死人,总是这么着也不行。」 听到这句那位,薛庭儴目光闪了闪,面上却是点点头,道:「谢谢你的提醒,此事我自有主张。」 这时,樊县丞匆匆从外面跑进来,道:「大人,不好了,那些人没走,在县衙外面守上了。」 谢三徒然变色,这是怕薛庭儴搬救兵? 也就是说,这场事定然不止是这曹佥事一人弄出来的,他定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才敢这么干。 这么一来,薛庭儴就危险了。 为什么说是薛庭儴,而不是定海县。因为打从这些人来,明明县里有许多异常,他们却视若无睹,直冲衙门而来,来了后什么都不提,只拿通倭做了名义。其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就是冲着薛庭儴来的。 再说明白点,把薛庭儴给弄走了,这定海县自然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这可是一本万利买卖。 「他们愿意守就守着吧。」薛庭儴淡淡一笑。 见此,谢三满心疲累,却欲言又止,根本知道该说什么。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可薛庭儴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他至今没摸透。 薛庭儴已经往后面去了,谢三也只能转身出了县衙。樊县丞和周主簿交代下去,让大家各司其职,两人便结伴去了钱粮库。 这钱粮库也是县丞办公所在,两人进去后在椅子上坐下,便有衙役沏了茶端上来。 周主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道:「你今日可真胆大,竟就和那曹佥事对上了。」 樊县丞苦笑:「我这叫什么对上,不过是尽其分吧,大人平时对咱们不错,这曹佥事明摆着来者不善。就算我不出头,你没看下面人也憋不住了,与其到时候下面人都出头了,就咱俩都缩着在后头,恶了大人。不如早早的出来,就凭着大人在县里的威望,一个千户一个佥事来就想把大人带走,那是痴心妄想。」 第88章 周主簿叹了口气,他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摸了摸胡子,显得忧心忡忡的:「你说那些人都守在外面,他们到底想干甚?难道真是回去请文书了?」 「那谁知道,我看那曹佥事色厉内荏,莫怕是被那边的人请动,故意来对付大人。」那边指的自然是郭巨卫,谁不知道薛知县把郭巨卫得罪的不轻。 「他们就算把大人带走了,还能对大人怎么样不成,大人可是堂堂的朝廷命官!」 与周主簿不一样,樊县丞做县丞的年头长,见识也比他广。 听了他这话,斜着眼睛就看过去了。 「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周主簿惊疑地看着樊县丞,吸了吸牙:「难道——他们真敢?」 樊县丞嗤笑一声:「有什么不敢的,这沿海一带通倭历来是最好的罪名。想对付谁了,给你扣上个通倭的大帽子,只要人能落手里,假的也给你做成真,到那时候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人定了罪,你得往京里槛送吧,这么远的路,路上随便出点事,抑或是总得找地方关吧,到时候走个水什么的,多的是手段!」 「那你说咱们大人可怎么办?我瞅着这事恐怕不能善罢甘休。」周主簿急道。 樊县丞叹了一口:「你问我怎么办,我怎么知道,这事若是被捅出去,咱们都脱不了干系。不过我瞅着这阵势,不像是想捅出去,不然对付大人一个通夷的罪名就够了,何必搞出这么些事。」 「也是咱们太张狂了,我最近瞅这势头心里就怕,你说把人家饭碗都给砸了,还不是往死里对付,可我暗示了几回,大人都好像没听明白似的。」周主簿也叹道。 这事两人不是讨论过一次两次了,可关键也得薛庭儴愿意听才成。几次后,两人便再不说了,都知道大人是个有主意的人。 「你说咱们大人背后?」周主簿小声道,手指往天上指了指。 一提这事,樊县丞心里就厌烦。 他和周主簿自然没少猜薛庭儴背后有人,可有个什么人,这两年多了也没见着。寻常这县衙里也没什么陌生的来信,甚至是大人传说中的同窗和老师,也没见书信来往过。 有时候樊县丞真觉得自家大人的声势,都是自己做出来的。可谁背后没人敢这么干,又不是嫌自己活久了。 越想越头疼,他索性也不想了,道:「罢,咱们干着急也不管用,尽人事听天命吧。」 周主簿叹了一口,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便匆匆出去了,这当头下面可不能乱。 另一头,曹佥事和王千户留了十多个兵卒守着定海县衙,两人便打道回府了。 因为急着赶路,两人都是骑着马,后面还跟着十多个同样骑着马的兵卒。 「大人,您这真是打算回臬司衙门请羁押令?」 王千户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曹佥事让留了人看住那薛庭儴。都闹成这样,自然不做他想。 提起这事,曹佥事其实也是一头包。 上面将这事交代下来,他本是没当回事,心想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谅他也不敢抗令,可谁曾想那小子真就敢抗令。 如今差事没办成,他回去复命,还不知道上面会怎么训斥。 「上面命本官来拿他,如今人没拿着,自然要回去复命。至于请不请羁押令,那得看上面的命 令。」 这话说得就和曹佥事之前的态度有些不同了,王千户也不是傻子,搁在心里琢磨了琢磨,知道这是曹佥事大抵不想再沾这件事了。 其实想想也是,这知县虽小,可其背后的大人却不小,若不然小知县何以敢在这地界抢食,大抵是嫌自己的命活久了。 大人们斗法,怎么斗都可以,反正不损伤自身。可他们这些小喽啰就不一样了,牵扯太深,功劳没有一份,事罢再恶了哪位大人,到时候没人保得了自己。 两人各自揣着心事,一路直奔臬司衙门所在的杭州府。 等到了地方,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可连赶了几天的路的两人却不敢歇下,一个去求见按察使,另一个则是急急去了都指挥使司。 提刑按察使司又叫臬司,承宣布政使司又叫藩司,都是简称。前者乃是驻扎地方监察当地官员,掌刑名按劾之事。后者则是专管一省的民政要务,与专管刑名的按察使并称两司。 还有一司则是都指挥使司,掌地方军务。 三司权责分明,互相牵制,互不统属,各对中央负责。后为了防止地方集权,在三司之上又设巡抚,巡抚之上又设总督。 在前朝时,督抚本是临时差遣,到了大昌,便成了各省常制。 由于总督时常兼顾两省军政,总督署不定,而其他府部衙署则都是设在一省主要府城。 曹佥事到臬司衙门时,按察使窦准当即召见了他。 听完曹佥事的叙述,窦准陷入沉思中。 窦准乃是承天二十年的进士出身,官场上沉浮多年,如今也算是一方大吏。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心智自然非同一般,所以他也意识到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曹佥事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道:「大人,下官看这事您还是别搀和了。」 窦准抬头看向他,敲了敲桌案:「哦?你有何见解?」 曹佥事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道:「下官倒没有什么见解,下官就觉出了点儿不同寻常。您说,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就能干出这么大的事,就不说咱们臬司了,那宁波知府,那定海卫,还有蕃司那边,难道都是瞎子,就坐任他干出这么大的事不管管?甚是还动用到那位来对付他? 「按常理说,那位亲自动手,抑或是蕃司那边,都比咱们名正言顺,可偏偏这事就落在咱们手里了。宁愿饶了几道弯,都要落在咱们臬司这边,下官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第89章 他吐了口气,看了看窦准凝重的脸色,又道:「还有下官这趟去定海县衙,那姓薛的知县真是张狂,一般背后没人,可做不出这般模样来,所以属下总觉得大人就为了那点儿面子情,来蹚这趟浑水有些不值。」 其实曹佥事说得还算是含蓄,也许是他刻意说一半留一半,但不代表窦准不会想。 认真说来,窦准可不是谁的人。倒也不是没人拉拢他,不过他态度暧昧,左右逢源,一般无伤大雅的事找到他面前,他都会做个顺水人情。 这样的人也是天生就会做官的人,明明没有给实话,偏偏各系都觉得他能算上自己人。即使这个自己人要打些折扣,却几乎没什么人对付他。 就是靠着这份,窦准才会能做到这一方大吏之位。 这次同样如此,浙江巡抚诸炳桐让人给他递了话,他当时也未多想,便顺口答应了。 事后倒也觉得答应得有些冒失,所以他才会将自己的心腹曹佥事派过去。就是知道以曹佥事谨慎的个性,即使办不成,也不会办砸,左右还有回旋之地。 如今照这么来看,明显是对方挖了坑给他跳。 那他到底是跳,还是不跳? 窦准在心里权衡起来。 从目前来看,那姓薛的不过是个七品县官,而诸炳桐则是一省巡抚,甚至背后还站着邵开,站着那一位。他任期还没到,明显得罪了有些得不偿失,且就算任期到,回到京城,也还是在那位手下。 他完全不用顾忌,偏偏心里总有一层隐忧。 半晌,他才抬起头道:「你先下去,此事我自有主张。」 曹佥事点点头,就退下了,窦准却是独坐良久。 他扬声叫人,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随从模样打扮的中年人。 「你去一趟巡抚衙门,告诉诸巡抚,那人硬咬着海防兵备道和臬司衙门没资格拿人,要见到上面下发的文书。」 「大人,只说这些?」 窦准颔首道:「只说这些。」 窦准派了人去巡抚衙门,那边什么也没说,此事便没了下文。 不过留在定海县衙的兵,也没让撤。 又过了一日,布政使陈德前来拜访窦准。 「咱俩什么交情,这事你可得跟我说说,如今也只有老哥哥你能救我了。」 陈德体态肥胖,五十些许的年纪,因为人长得胖,又一说一脸笑,颇有些弥勒佛的模样。事实上陈德也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别看他与窦准这么说,其实两人的关系虽称不上差,但也没到这种地步。 不过这人倒是让人生不出恶感。 窦准已经被他缠了大半日了,无论陈德怎么问,他都是打太极,就是没一句实话。也不说原由,就是扯一些实在不关自己事的幌子。 见此陈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你个窦启晨,咱俩可是同年,当年你赴会试,带的米被那些搜子糟践了,还是我借了你一把白米,你才能熬过那三日。」 一提这些,窦准就有些窘了,又想着当初确实有这事,心不免就软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道:「你也别总提那一米之恩,这么跟你说吧,这事我实在不想沾。一大把岁数了,还不知道能做几年的官,如今朝堂上波诡云谲,圣上的脾气阴晴不定,实在让人不敢涉足太深,也免得自身难保。」 「你的意思是那姓薛的,背后站着——」陈德边说边往天上指了指。 窦准本不想答他,可看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遂迅速地点了点头:「也可能并不是,反正我是不打算搀和了。」 陈德的眼神复杂起来,长叹一声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罢,你不搀和,我也就不搀和了。」 陈德随后就告辞了,还不到晚上的时候,就听说布政使得了伤风,一病不起,大夫来诊过了,说病好之前不易见风。 这话是蕃司衙门递出来的,意思也就是说巡抚最近处理不了公务,你们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不能解决就找巡抚和总督吧,反正啥事都得等布政使病好了再说。 又遁了一个! 前脚收到消息,巡抚衙门那边后面就砸了杯子。 诸炳桐气得七窍生烟,在书房里来回打了好几个转,都止不住心中的怒火。 「好你个窦准,好你个陈德,平日里说得天花乱坠,关键时候都是推辞!」 旁边一个幕僚模样的人,劝道:「大人息怒,那陈德历来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子,处事也滑头。有好处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见麻烦来了,躲得也比人快。关键此人格外不要脸面,病遁的手段都敢用出来,为这样的人生气,着实有些不值当。」 「倒是窦按察使那里也推了,着实让小的有些诧异。此人颇有城府,多年来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可官也没少升。」这幕僚顿了一下,拱手迟疑道:「属下以为,若不这事大人也找个理由推了?」 诸炳桐来回走了两步,猛地一挥手,道:「此事休要再提,本官推不得。」 若是能推,他早就推了。难道窦准和陈德能看出来的事,他看不出来?这二人忌惮那姓薛的背后莫怕是圣上,他自然也忌惮,不然早在贺维第一次命人来递话时,就将那姓薛的处理了。 可惜他牵扯太深,整个浙江谁都能推脱,唯独他推脱不得。 「那索性便一不做二不休!」 诸炳桐看了过来,目光灼灼。 这幕僚道:「他即是要巡抚衙门的羁押令,那咱们就给他羁押令,反正人带出来,走到半路时便解决了,是时推给那些倭寇。人一死,就什么都说不了了。」 「经之前一事,他定然会有所防范,这张羁押令该如何解决?即使羁押令可以毁,可上面若是问起来,不可能不走漏风声。」 第90章 说了这么多,还是怕那个万一,万一薛庭儴是嘉成帝派下来的人,自己坏了圣上这么大的事,他可不是什么阁老,能顶得住圣上的雷霆震怒。 「大人您忘了,之前臬司衙门出过面,那县衙乃至县里的人可都知道这事,甚至那县衙前守着的人,也是臬司衙门派过去的。」 「你是说——」 「咱们就找人冒充臬司衙门的人,是时上面真追究起来,那也是臬司衙门的事。」 诸炳桐眯着眼,思索了一会儿,才笑了起来:「这个法子倒是不错。」 这两日薛庭儴也不是待在衙门里,哪儿也不去。 他每天都会出衙门巡视一趟,以前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唯独就是屁股后面多了几个跟屁虫。 这几个兵倒也不是拘着他,似乎就是提防他跑了。他到了什么地方,就在外面守着,让人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来监视他,还是来保护他的。 又是一天过去,金灿灿的晚霞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橘红色。 明明已是夏末,天还是热得让人难受。 薛庭儴回到后宅,屋里冷清清的,便让下人搬了张躺椅去外面纳凉。因为有蚊虫,便在不远处点着驱蚊香,有阵阵微风拂来,倒是能平添几分凉爽。 晚饭吃的面,不同于在山西用肉做浇头,这里则是各种鱼虾。自打招儿走后,薛庭儴吃饭就是有一顿没一顿,幸亏县衙厨婆子的手艺还不错,来了两年多,倒也能习惯这里的口味了。 等外面黑下来,薛庭儴就回屋了。 包宜兴来找薛庭儴说了会话,期间胡三来了一趟,薛庭儴回房换了一身衣裳,便去了前衙。 像定海县这种小县城,一到晚上城里是非常安静的。 有宵禁,过了时间还在街上游荡,被县衙里的人抓住要打板子。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这个例外整个县里的老百姓都懂,可自打薛知县来了,夜里干活儿的事就没了。 所以现在晚上守城门的活计非常轻松,到了时间关上城门,不是上面发话谁都叫不开。 可今儿晚上反倒出了奇,先是县衙那边让开了一次,守城门的门吏正打算睡下,又有人叫门了。 城门被人擂得通通直响,听动静像似有不少人。 门楼上一阵脚步声,几个门吏出了来,顺着门楼上往下看。 赫,好家伙,外面竟来了几十人。 都骑着马,手里拿着火把,看其穿着打扮俨然是哪里的官兵。 「我们是臬司衙门的,因公办差,速速开了城门。」 为首的人从怀里掏出一面令牌,虚晃了下,便收了回去。 门楼上几个门吏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门吏犹豫道:「各位大人,县衙里的有规矩,没有上面人发话,这城门不能开。您看能不能让小的们先去问个话,诸位大人稍等片刻!」 为首的是个武将模样打扮的人,似乎脾气十分暴躁,从腰间拔出了刀:「瞎了你们的狗眼,我臬司衙门办差,还要等着你们县衙发话!上次你们那县太爷不是说等着上面的羁押令,现在羁押令来了,速速开门,不然等老子进去了,治你们个阻挠臬司办差的大罪。」 闻言,这几个门吏当即慌张了。 这是来抓大人的?如果大人被抓了,他们可怎么办? 却也不敢再生阻挠之心,两个门吏下去开了城门,还有个则是匆匆赶回了县衙。 可惜他腿脚没有马快,刚到衙门口,就被这一行人马给赶超了。 县衙的大门被拍得通通直响,刚有人从里面打开门,这些人就宛如饿狼也似扑了进来。 「快让你们的薛知县出来回话!」 樊县丞、周主簿都被叫起来了,两人衣衫不整,面色惶惶。 「您看这半夜三更的,我们大人已经歇下了,诸位大人这样可好,下官先安置各位歇下,有什么事明天天亮以后再说?」 周主簿被搡了个趔趄,为首的那个千户模样的人大步往里面走去,边道:「少给我拖延时间,上次曹佥事来跟你们好言相商,倒是弄个铩羽而归。今日老子来可不会跟你们客气,我就想看看那姓薛的知县到底有多横!」 一旁还有兵卒附和道:「快让薛知县出来,让我们千户大人动了怒,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樊县丞努力稳住扑通扑通跳的心,理了理衣衫,上前一步道:「既然各位是来抓人的,不知可有上面的文书?」 那满脸横肉的千户嘿嘿冷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砸在樊县丞脸上。 樊县丞摊开一看,面色大变,慢慢又转为了死灰色。 「现在没话说了?让你们薛大人赶紧出来,再磨蹭我让手下的人去了,到时候闹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人,那就莫见怪了。」 「下官这便去请。」 樊县丞去了一旁,叫来一个同样心慌意乱的衙役,让他去后面请薛庭儴。 大堂中的气氛十分压抑,正中那副山水朝阳图在火把光的照耀下,平添了几分诡异之色。其上书着‘明镜高悬’的牌匾挂在最上方,泛着一种冰冷的金光。 樊县丞心中一片茫然失措,甚至不知明日的太阳还会不会升起。 那衙役很快就来了,却是满脸怯怯。 「大人说了他不来,他是朝廷命官,你们这等强盗行径,半夜前来,打得是什么主意。」 那千户被气笑了,道:「我等从府城而来,连赶着几日的路,到地方还要给你们挑个时间?就知道这些文官们屁事多,既然给脸不要,那就别怪我们不给脸了。」 说着,他就往后走去,显然是打算强行拿人。 没人带路,便有兵卒拿着刀,逼着那衙役在前面带路,于是这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去了三堂。 第91章 此时三堂中,薛庭儴一身笔挺顺滑的青色官袍,乌纱帽也是端端正正戴在头上。 官服作为大昌数万官员制式的常服,其实并不是适合所有人穿,有的人穿着还不如穿便服美观,可也有人能把这一套冠服穿得很好看。 薛庭儴就是例子,他穿便服时气质清朗,因为脸白,所以稍显文弱。可穿上官服,官服的威严就综合了他的文弱的气质,而显得威严英挺。 此时,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两盏茶。 灯光的衬托下,他脊背挺直,却略显单薄。 听到外面的动静,他抬头看过来,苦笑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死心啊。」 那千户走了进来,立在堂中,双腿微叉,面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冷笑:「薛知县,公务不等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期间伸手做请坐的姿势,可惜被这千户给忽略了,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视着他。 「还未请教这位大人名讳?」 这千户冷笑了一声,昂首道:「我乃浙江提刑按察使司下千户,姓李。至于名讳薛大人就别问了,本官只是来办公,奉命请薛大人去臬司衙门走一趟。待公务办完,谁也不识得谁,你们这些当官的应该祈祷不要见到我们,因为但凡我等出现,就是你们倒霉的时候。」 薛庭儴微哂,又道:「那还不知李千户可有羁押令?」 自打来后,已经有两个人问起这事,所以李千户格外不耐烦。不过他也清楚这是应该走的过场,眼神往后一斜,樊县丞就从后面走进来,捧着一张纸,送到薛庭儴面前。 「大人,您看看。」樊县丞声音里带着颤抖。 之前他就看过了,确实是臬司衙门发下的文书,关防大印都有,做不得伪。 所以这次薛大人是真要倒霉了。 薛庭儴端在手里看,看得很仔细。 看完后,他微微地叹了口气,脸上又挂起一抹笑,站了起来。 众人只当他是放弃挣扎,李千户露出得意一笑,樊县丞则是更是心中伤感。可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却没有上前,反倒进里间去了。 时间拉回到之前,还是城门那处,有人叫响了门。 不过骑在马上的人是张熟面孔,门吏什么也没说,就赶忙跑下去开了城门。 心中自然少不了疑惑,这种时候胡三爷怎么从外面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辆马车。不过在衙门里当差的,知道有些事可以问,有些事不能问。 这马车一路驶到了县衙后门,方停了下来。 从马车下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兜帽披风,只能从体格上看出是个男人。其身边跟着四五个随扈,哪怕是胡三都被隔在外面。 这一行人一路来到三堂,薛庭儴穿戴整齐,早已是等候已久。 他迎上前去,正打算行礼,却被对方伸手打断了。 这穿黑色披风的人率先步入堂中,胡三让人奉了茶。薛庭儴屏退左右,可惜此人的几名随扈却不愿走,还是他挥了挥手,这几个人才退去了外面,关上门。 「不知薛大人找本官来,所谓何事?」 薛庭儴脸色挂着淡笑,在此人对面坐下,伸手请茶,见对方不动,方失笑了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热茶。 「自然是有事情的。若是无事,下官也不敢冒然请大人前来。」 「你最好有个合适的理由,不然……」对方的声音慢悠悠的,却是隐隐带了点威胁之意。 薛庭儴叹了一口气,道:「此事对大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见此,对面的人也不再催促,而是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喝起茶来。 一盏茶过,还是薛庭儴沉不住气,率先出声了。 「难道大人不好奇下官有何事?」 此时反倒对方稳坐钓鱼台的姿态,一直未放下的兜帽挡着他的脸,慢条斯理的语气从其下传出。 「不管是何事,薛大人自会说出,本官就是急,也是无所用。」 薛庭儴笑了起来:「大人不愧是大人,光是这份定力,就让下官汗颜。」他搁下茶盏,顺了顺自己衣袖,道:「其实这次下官请大人来,是想救大人的命。」 「哦?」 这一声哦,蕴含了许多意思。即是疑惑,也是诧异,同时还有些轻蔑,似乎薛庭儴在说什么笑话。 薛庭儴哂然一笑,突然站起来:「大人请与下官来。」 这人并未当即站起,直到薛庭儴身影隐在那门之后,他方才站起跟了过去。 里面是间暗室,无窗,却是灯火通明。 像是间佛堂,却又不是。 面积不大,里面也并未摆放任何桌椅,只有正北方处摆着一张供案。供案上放着一个朱漆托盘,其上放了一样东西。 就是这样东西,让身穿黑色披风的人当即瞳孔紧缩起来。 那是一份圣旨。 明黄色,绢布玉轴,其上绣着祥云瑞鹤,一派皇权之威严气派。 薛庭儴并未说话,到了近前就先跪下拜了几拜,而后站起转身对他微微一笑。 「下官想,下官要说的话,大人应该都能明白。如果还不明白,请大人稍候,下官让人备了粗茶淡饭,另有一副上等的云子,下官虽是在棋艺上并不太精通,但也能陪大人下上一局。」 「那,请吧。」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已经道尽此人态度的转变。 随意用了些饭菜,薛庭儴便摆出棋盘,同此人下起棋来。 薛庭儴说是棋艺不精,可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码事。这大人自诩浸淫‘棋’之一道多年,难见一败,今日却被薛庭儴杀得片甲不留。 「再来!」 本是漫不经心,输了一局反倒起了好胜之心。 第92章 这一下,就是近了深夜,直到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 薛庭儴步入内堂之中,棋桌前坐着一个人。 此人的兜帽早已放下,正是窦准。 外面的动静,他早已听见,见薛庭儴走进来,他当即望了过来。 薛庭儴将那张以按察使司名义发下的文书,递入他的手中。窦准接过来看,脸色早已是阴得能滴水。 「现在大人可是明白下官所言是为何意了?」 窦准攥紧手掌,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捏着那张文书,他将文书搁到一旁的案几上,方道:「好狠,好毒!」 话音还未落下,已有杂乱的脚步声往里面冲来了。 「姓薛的,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千户这句话刚骂出,就看见端坐在椅子上那个身穿黑色披风的人,当即宛如被人剪了舌头一样:「窦、窦、窦大人?!!」 「好大的狗胆,竟敢冒着我臬司衙门的名义,行这等鸡鸣狗盗之事,谁给你们的胆子!来人啊,给我拿下!」 随即,窦准的几名随扈便从外面冲了进来。 一旁的樊县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这按察使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不知道?不过他也看出按察使大人的人有些少,便忙跑出去叫人,然后定海县衙里的衙役都冲了进来,将李千户等人团团围住。 李千户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李鬼碰见李逵。 可他能坐上这个千户的位置,也不是酒肉吃出来的,当即眼中闪过一抹狠辣的厉芒。正想仗着人多动手,哪知呼呼啦啦从外面跑进来一群衙役,他这才脑门子发凉想起此乃这姓薛的地盘。 看着站在那里噙着笑看着他的薛庭儴,他总算是明白为何此人一直镇定自若,合则人家早就找来了正主,正等着他们。 他带来的手下都是仓皇地看着他,李千户却是腿一软,跪了下来。 「按察使大人饶命!」 「把他们的刀都给下了,先捆下去看着。」窦准命道。 以他的几个随扈为首,衙役们为辅,将李千户的人都拿下去看着。这边,窦准却是当场审起李千户来。 「你来说说,谁让你来的,这张由臬司衙门签发的文书,到底是谁给你的?」 这李千户面色一片死灰,哪里还有之前的张狂,嘴唇了翕张了几下,却是说不出话来。 窦准见这样的人多了,死到临头还抱着侥幸心。 他看了对方一眼,道:「你不说也没关系,这上面的印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可以用。在维护别人的同时,先想想你的脑袋是不是还能安稳在你脖子上!」 这下李千户彻底坚持不住了,匍匐在地喊道:「按察使大人,实在不是小的有意为之,而是上面发了话,小的一个千户,实在不敢也不能不听命。话是巡抚衙门那里递下来的,这张文书到底出自谁手,小的却不知,小的只是听命将这姓薛的知县从县衙里带走。」 「带走干什么?」窦准厉声询问。 李千户抬头看了薛庭儴一眼,才道:「上面说走到半路的时候把船凿了,让薛知县溺水而死。」 薛庭儴一阵冷笑,瞥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而窦准的脑海里又想起之前薛庭儴说的话—— 「其实这次下官请大人来,是想救大人的命。」 「现在大人可是明白下官所言是为何意了?」 这薛庭儴是圣上派到浙江,专门为了海禁一事,只是因为朝中阻力太大,才会掩人耳目只给他了个七品县令做着。却是放在定海这种地方,就是为了给其一个撬动整个浙江所有大户的契机。 如果他没有料错,方才他见到的那封圣旨,是圣上给其护身之用,所以这薛庭儴才会如此明火执仗。 人是在浙江,好不容易干出点儿成果,却死在了浙江,且是他提刑按察使司出面提的人,是时圣上心中会如何想? 也许圣上为了掩人耳目,暂时不会动他,可现在不动他,以后呢?自己坏了圣上的大事,说要他的脑袋都是轻的,恐怕将他挫骨扬灰的心思都有。 不自觉中,窦准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竟是把衣裳濡湿了还不自觉。 他眼中一阵异光闪烁,深吸一口气,道:「将此人带下去,你们也都下去。」 随扈低头应是,堂中的人便都鱼贯退下了。 屋中只剩了窦准和薛庭儴两人。 窦准突然站起来,对着薛庭儴拱手一拜:「还望薛大人能为本官点明一条明路。」 此时此刻,他再没有之前的轻视之心。 也许之前,他还因为自身所在的位置,是居高临下看着薛庭儴,甚至薛庭儴派人来请他,他也是秉持着一份好奇。可在堪透其中如此多的弯弯绕绕,窦准却是越想越心悸。 薛庭儴为何会来找他,又为何会弄出今日这一出,圣上可是知道浙江的事?这一切都纠缠在他心中,生出漫天野草。 所以他才会以年长拜年幼,以堂堂一省按察使的身份,去对一个小知县摆出如此低的姿态。 知县虽小,无奈上可通天。按察使虽大,却是命悬一线。 薛庭儴轻吐了一口气,来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浑然不顾窦准还低头拜在那儿。他端起已经凉掉的茶,喝了一口。 茶凉了之后,会加深那股苦涩感,却是极为醒神,让他近日来因动脑频繁而显得疲惫的心神,当即有一振之感。 他伸手捏了捏鼻梁,方抬头道:「不知窦大人是想要保一时之路,还是保一世之路?」 窦准面色一凝,问:「不知此话怎讲?」 「保一时之路,今日此事就混当没发生过,大人这就便回去,以后就当不认识下官。大人唯一要担忧的便是那李千户嘴是否牢靠,若是他说了漏嘴,或者走漏了什么风水,那边对你心生猜忌,恐怕窦大人以后大抵是不得安稳了。」 第93章 「至于保一世之路嘛——」顿了顿,薛庭儴笑道:「大人如今应该知晓了圣上的些许想法,这次那闽浙总督换了邵开,浙江巡抚又是诸炳桐,此二人联手说是在浙江只手遮天也不为过。这种情形想必是圣上不愿意看到的,若是大人能趁机迎合圣上的心思,想必从今以后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窦准的眉头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薛庭儴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就不知薛大人说的迎合指什么?」 薛庭儴微微一哂,却是不答,而是问道:「不知大人对这浙江巡抚之位,可是有意?」 窦准心里一跳。 他虽为浙江三司之一的按察使,可到底若真想成为封疆大吏,却还是有些不够格。他在浙江连了两任,却一直是坐着按察使的位置,若说没想巡抚的位置,自然是假话,可他也知晓有些东西能想,有些东西不能想。 就好比这浙江巡抚的位置,就不是他能够想的。 这里牵扯甚广,但凡他没有表明立场投入某一方之下,就不可能会让他坐上这个位置。 作为一个文官,谁不把入阁封疆当做人生最大的目标。他也曾想过这次任期到后,他大抵会被调回京中,六部堂官是暂时不用想的,资历还不够,顶多回都察院。 可在都察院中,坐不上左右都御史,他就不可能入阁。但若是能坐上浙江巡抚的位置就不一样了,回京后怎么也是六部堂官,再往后入阁就是水到渠成。 他现年五十有二,可以再蹉跎五年,却是不能蹉跎十年。十年后,他已迈入高龄,即使给他个阁老做做,恐怕他也是精力不济。 窦准的心怦怦直跳,直到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他才开口问道:「薛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薛庭儴笑了起来:「大人不用紧张,下官既然能说出此言,就不是无的放矢。如今有一条通天大道摆在大人面前,就看大人愿不愿意走。」 「本官洗耳恭听。」 薛庭儴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小的就如同之前下官所言,混就当没发生此事。可若是往大里讲,堂堂一省巡抚竟如此费尽心机,就为了一个七品县令的小命,恐怕传出去都没人信。 「为何?因为下官扎了他们的眼,戳了他们的心,动了他们的银袋子,自然除之后快。可偏偏他们有所忌惮,才会假借大人之手来对付我。这么明显的坑放在大人面前,大人又怎么可能会傻的去跳,所以一计不成,他们又生了一计,索性便顺势栽赃。若是下官背后无人,自然大吉大利,若是下官背后有那惹不得的人,刚好有个现成的替死鬼。」 薛庭儴笑得连连摇头:「所以说这些人的心思啊,真是弯弯绕绕让人乍舌不已。」 窦准嘴里没说,心里却道,这些人心思弯弯绕绕,你不也是洞若观火么?也不知小小年纪,如何生得手段老辣。 「说了这么多,这话又回到之前了,窦大人可是对这浙江巡抚有意?」 「你——」窦准一个激灵,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 「如今我这边的事正等着禀上去,可这话不能是我说,也不能是圣上提。而大人遭受如此陷害,完全可以递了折子捅上去。此事若是为朝廷所知,诸炳桐这巡抚首先是不用做了,那么谁来做这个巡抚最好,自然是独善其身却又熟悉浙江当地情形的窦大人了。」 听完这话,窦准一口冷气倒吸,怔怔地看着薛庭儴含笑的眼。 在那双眼中,他看到胸有成竹,他脑海里各种思绪划过,心里飞快的计算着。 良久,他才道:「薛大人是不是早就算到老夫会答应此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下官又不是诸葛转生,又怎么能算到大人的反应。充其量下官只是尽力而为吧,至于成也不成,还要在天。」 窦准笑了起来:「好一个在天!薛大人年纪轻轻,心智过人,不容小觑。」他站了起来,道:「时候也不早了,老夫还得回臬司衙门,就不打搅薛大人歇息了。至于那李千户,本官就先带回去。」 「那不知大人打算什么时候上折子?」 「薛大人似乎很急?」 薛庭儴连连摇头:「不不不,下官只是有些东西想托大人一并递回京中。」 窦准想了一下:「那你这便交予我吧。」 薛庭儴也没说什么,走出去让人去将东西抬过来。 不多时,胡三等人抬着一个贴了封条的大箱子走进来,窦准并未多留,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待他离去后,胡三问薛庭儴:「大人,此人可是能信任?」 「能不能信任且不提,他如今不得不跟我们站在同一艘船上。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好了,胡三这几天辛苦你了,你也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说完,薛庭儴就去内室了。 看着供桌上供着的那圣旨,他哂然一笑拿过来,摊开看了看,才又卷成一卷,放进袖子里。 此时若有人在他身旁就能看出,这份圣旨乃是当年嘉成帝封授他这个新科状元的。 他摸了摸袖子,回到后宅。 多日未能睡上一个好觉,如今终于能够好好歇下了。 就在薛庭儴进入梦乡之际,窦准却已上了回杭州的船。 这一晚他注定难眠,舱房里的灯亮了一夜,而也是在这间舱房里,薛庭儴托他递回京的箱子也摆在那处。 窦准不是不好奇这箱子里装着什么,却没有打开来看看的想法,此时他正在为呈上去的奏疏如何写斟酌。 天方破晓之际,他方写下一道秘折,并让船靠岸,连同那个箱子送往驿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回京。 所以就在窦准第二天到杭州之时,他的折子和那箱东西也递到了嘉成帝面前。 第94章 作为一方大吏,窦准有资格直接向皇帝上递秘折,这折子也没经过内阁,便摆在了嘉成帝的御案上。 嘉成帝到底不是那种能甩手什么都不管的性子,所以薛庭儴离京不久,他便病愈了。但司礼监依旧没有撤掉,甚至在这两年之间壮大了不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司礼监掌着批红之权,就注定少不了有人附庸而上。而借着以郑安成为首的司礼监一众太监,嘉成帝也没少给内阁那边添堵。 这些太监们无疑是嘉成帝手里一把利刃,想打谁打谁,想干什么干什么。皇帝保存了名声,大臣们除了骂骂阉党误国,谁也不敢说皇帝半个错字。 嘉成帝其实也是才想明白这事,太祖总觉得前朝是被阉党坏掉了根基,自打登上这龙座,就撤掉了二十四衙门,将宫里的太监统一交给内侍监和内务府统管,自此这些太监们便淡出了权利中心,沦为了服侍人的奴才。 可嘉成帝登基以来,屡屡受那些文官们的气,他觉得太祖做错了,没了这群太监,皇帝才真正是孤家寡人。 太监再是搅风搅雨,永远是皇帝的奴才,除了贪些银子,他们不敢背叛皇帝。可这些文官就不一样了,他们看似恭敬,讲究天地君亲师,实则恨不得把他这君父给生吞活剥了。 嘉成帝从前朝回来,郑安成便凑了上来。 「有事?」 「陛下,浙江按察使窦准递了秘折。」 「说什么了?」 郑安成顿了下,低着头道:「是和诸炳桐有关,也和那定海县知县薛庭儴有关。」 听到薛庭儴的名字,嘉成帝当即面色一震,改变主意道:「把折子拿来我看看。」 折子很快就拿来了,嘉成帝一字一句看完。 看完后,他重新又看了一遍,哈哈地笑了起来。 郑安成当即跪了下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了。」 「好,好!这薛庭儴不错,这窦准也识趣!」 郑安成讨好地去了一边:「方才奴婢就想说,可想这惊喜还是陛下自己看的好,真没想到这薛状元,竟能在那地方干出这般大事。」 嘉成帝面上带笑,摸了摸龙案上的折子:「就是不知这薛庭儴是怎么把窦准拉下水的?」 「薛状元雄才大略,奴才早就看出其非池中之物,瞧瞧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竟只身一人把浙江的局势都给搅混了,还把窦准也拉了下水。如此这么一来,陛下一直放在心上的事,自然就迎刃而解。」 闻言,嘉成帝自是又想起之前因为闽浙总督闹出的那场事,心里阵阵恼怒上涌。可想起接下来那些阁老们会是何等脸色,他又愉悦地眯了眯眼。 「薛庭儴没递东西上来?」 郑安成弯了弯腰道:「自是递了,随着这封秘折,还有一个箱子。」 「里面装的是什么?」 「陛下不在,老奴也不敢打开,上面贴着封条呢。」 「让人搬上来,打开看看。」 「是。」 不多时,就有几个小太监抬着那箱子上来了。 箱子看似不大,可似乎挺重,几个去搬都显得十分吃力。见此,嘉成帝更是好奇里面装了什么。 「打开。」 箱子很快就打开了,里面倒没有装什么奇特之物,不过是一册一册的账册。 郑安成带着人一一去翻阅那些账册,良久才面带震惊之色道:「陛下,这是那定海县自打薛大人上任以来所有的账册,其中详细记载着那些海商每次交易的数额,货物的品类,以及与那些夷商交易的价格。另,薛大人专门建了仓房,每次有货入城皆收取不等费用,所获不菲。」 「共计有多少数额?」 「这两年多下来,扣除薛大人修战船所耗费之费用,还余下二百一十万九千四百两白银,如果算上所耗花费,有三百万两白银的进账。」 「三百万两?」这下连嘉成帝都不免动容,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因为人力有限,薛大人只送了五万两银子回来,折换成黄金五千两,其余尽数存在定海县银库之中。」 说着,郑安成让人把账册下的布掀起来,露出其下的一片金光闪闪。 皇宫里最不缺金制的摆件儿,可这么多金晃晃的金锭子突然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嘉成帝也不禁有些晃眼。 他见下面郑安成及一众小太监都是脸上带笑,他也不禁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敛了笑,嘉成帝走了开,在大殿上来回踱着步。 这是代表陛下在想问题,郑安成自然不敢打搅,忙挥手让一众人都退下了。 殿中寂静,突然嘉成帝道:「这薛庭儴不错。」 他边说边抚着掌,说明心情很是不错。 他来回又踱了几步,心情大好地对郑安成道:「你找个人去内阁对那些阁老们说,他们这几日不 正是在为辽东军饷扯皮,如今送银子的人来了。」想了想,又变了主意:「你先让人去把徐首辅叫来。」 郑安成服侍嘉成帝多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低头应是,便匆匆下去了。 徐首辅很快就被请了来,却不是他一人,还带着陈坚。 薛庭儴出京没多久,陈坚便娶了徐首辅最小的女儿,如今是徐首辅的乘龙快婿。不同于薛庭儴,陈坚如今在京里风头正盛,已从左春坊左中允升至六科给事中。 这六科给事中的官衔虽不大,但所掌权利极大,掌辅助皇帝处理政务,规谏﹑补阙﹑拾遗,并监察六部事务。可参与廷议、廷推,参与朝廷大政方针的制定,监督其执行。 而陈坚便是负责监察吏部的给事中。 徐首辅和陈坚在乾清宫待了很久,直到外面夜幕降临方离。 第95章 此时皇宫里已是华灯初上,平整的甬道隔一段路便伫立着一个石灯亭。 陈坚扶着徐首辅,慢慢往宫外走着。 徐首辅上了年纪,嘉成帝也赐了他可以在紫禁城里乘坐肩舆,可他却从来没有坐过。用他自己的话说,臣子当安守本份,不该僭越。 其实这恰恰是徐首辅的聪明之处,凭着这份识趣,徐首辅硬是坐了这首辅之位几十年,没让吴阁老越过他。 徐首辅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的那重檐殿顶,叹了一口气道:「又要起风雨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陈坚道:「你那同窗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以后不得了了。」 陈坚没有说话,徐首辅似乎也并未等他回答,迈着步又往前走去。 次日下了朝,嘉成帝便召了内阁一众阁臣议事。 等到了乾清宫,众人才发现,这次到的有些齐,不光一众阁臣来了,三司六部数得上号的堂官都到了。 这哪里像是议事,说是廷议也不为过。 嘉成帝坐在首位的龙椅上,下面按官衔站着一众大臣。唯独徐首辅上了年纪,得了个墩子坐在左手上侧。 「各部的事务繁忙,朕也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今日叫你们来是因为浙江的窦准上了份奏疏。」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许多人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窦准是谁,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窦准。 这是浙江出事了?一众人面面相觑,唯独吴阁老瞳孔一缩,他身边的冯成宝连连拿眼神看他,他却是置若罔闻,冯成宝只能无奈垂下头。 「郑安成,你给他们念念。」 郑安成恭敬应下后,便展开手里的奏疏念了起来:「……近日,臣查得宁波府定海县知县薛庭儴,胆大妄为,竟伙同一众奸商私通外夷,将我大昌货物高价卖于夷商……」 不知何时,郑安成已经住了声。 而下面,看似一片波澜不惊,实则内里早已是惊涛骇浪。 到底能屹立在此处的,都是在朝为官多年,这么点子镇定还是有的。 都察院右都御史郑蕴杰第一个站出来,道:「陛下,此等胆大妄为的县官,当立即着人拿下查办。」 这话引来附和声阵阵,都是说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唯独有那么几位因为看不清风向,一直保持着沉默。 「这般胆大包天的小官是该拿下查办,窦准也着人去办了,只是中间出了件事。」嘉成帝轻轻地拍了下龙椅扶手,道:郑安成你继续念下去。」 郑安成这才又继续念起来,说的自然是浙江巡抚诸炳桐假借按察使司的名义,命人私下去拿那薛庭儴,可惜事情不凑巧,刚好碰上窦准在定海县查案。 这李鬼碰见了李逵,事情自然兜不住了。 窦准便命人将那伙人拿了下,并让人递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入京。 「这窦准的折子朕也看过了,口气颇为委屈。你们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你们来说说,这诸炳桐心中到底如何想的,为何竟干出这么一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这话问得一众人俱都哑口无言,能窥出点端倪的,哪敢明言。那些搀和在其中的,自然也不敢深谈。 「昨儿折子递上来,朕便想了一夜,怎么想都觉得说不通?你们说这诸炳桐到底图什么?对付一个七品县令,竟用上这般手段,还栽赃同僚!」 大殿中,一片寂静。仅嘉成帝的声音在空中盘旋着:「怎么?难道朕的大臣们竟也想不通这诸炳桐行事之诡异?」 这话意有所指的味道太明显,也容不得继续沉默下来,便有人站出来道:「陛下,臣想,莫是诸炳桐为了查案,不想走漏了风声,以免打草惊蛇,所以才会刻意闹得此出,却不料被窦准误会了?」 这说话的人是冯成宝,冯阁老。 嘉成帝冷笑的看着他,目光越来越冷,就在冯成宝正后悔自己为何要跳出来,嘉成帝说话了。 「郑安成,再给冯阁老念一遍。」 于是郑安成又把窦准撞见巡抚衙门的人,是如何假充按察使司拿人的事复述了一遍。 冯成宝的脸涨得通红,这奏疏上写得非常明白,巡抚衙门的人就是刻意冒充按察使司的人。 「随窦大人的奏疏,还有一份当日那出面拿人的千户的口供。」郑安成道。不过没人吩咐,他自然不可能将口供也拿出来念一念,便又往后退去了。 就在一众大臣都在想那千户的口供里,到底说了什么,殿中突然响起一声冷笑,却不是嘉成帝的,而是刺头子郑赟杰。 「此事已经非常明显了,必然是诸炳桐和这薛庭儴有什么利害关系,且大到必须去除掉对方的严重性。诸炳桐大抵是为了怕上面追究,索性才栽赃给了窦准。」 嘉成帝一脸不解,疑问:「郑都御史,还有这等事?」 郑赟杰点点头,站了出来,环视着众大臣,并对嘉成帝禀道:「圣上大抵不知,沿海一带多倭寇,还多一样,那就是一些奸商买通当地官员私通外夷。这些官员们置朝廷的法令不顾,只顾中饱私囊,这些年来屡查不止,屡查不禁。虽近几年关于这方面的事往上报少了,但微臣料想定然无法断绝,不过有人为其庇护罢了。」 「等等。」嘉成帝打断了郑赟杰的说辞,道:「你的意思是说,诸炳桐和薛庭儴因为分赃不均,才内斗起来,因那薛庭儴是朝廷命官,诸炳桐不好直面下手,才会假借他人的名义?」 「这,微臣就不知了。」 嘉成帝喃喃道:「经你们这么一说,朕也想起那薛庭儴是谁了,不就是那击登闻鼓的薛庭儴,六元及第的薛状元,他是嘉成十年从内阁诰敕房被派往地方的。当时朕龙体抱恙,也没关心此事,难道说薛庭儴是内阁专门派到浙江一带去整顿当地乱象的?」 第96章 这话说得内阁一众阁臣接都不知道怎么接,都知道薛庭儴是为何被人从内阁里撵出去,问题是吴阁老还站在这儿,谁敢当面直言。 继冯成宝下不了台,又轮到吴阁老了。 不过吴阁老不愧是吴阁老,他当即站了出来,道:「回陛下的话,这薛庭儴年轻气盛,当初在内阁时没少指手画脚朝政之事,此乃是犯忌讳的大事。老臣不忍朝廷痛失良才,也是为了磨砺他,才会将他迁出内阁。至于外放到什么地方,乃是吏部所办,老臣却是不知。」 这明摆着就是睁着眼说瞎话,吏部乃是吴阁老的地盘,别处也就罢,唯独这里他看得十分紧,虽不至于只手遮天,却也是一言堂。若说薛庭儴被外放出去,吴阁老不知道地方,那明显就是在骗傻子。 「原来吴阁老不知啊。」 吴阁老的腰又往下弯了弯:「老臣确实不知,不过陛下放心,老臣之后便下去查问,当初此子外放之事是谁经手办的。」 这事说到这里,自然又接不下去了。 就算嘉成帝真较真要查,吴阁老也是扭头就能找出一个替罪羊来。绝对是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说不定还能把别人拖下水的人。 若是换做以前,嘉成帝肯定被气得不轻,不过今天他心情不错。 他挥了挥手,很大度道:「这不重要,现在议的是诸炳桐为何会将事情栽赃给窦准。这些年来窦准一直默默无闻,却称得上是肱股之臣,为朝廷办了不少实事,朕不能让他受这个委屈。不知,吴阁老有何见解?」 吴阁老咬着后槽牙微笑道:「诸位大人都没有什么见解,老臣怎么可能有。不过陛下也不用过多在意此事,这诸炳桐行阴私手段栽赃同僚,料想其背后必定有莫大阴谋,陛下不如下旨将其押解回京查问,是时孰是孰非自然一清二楚。」 嘉成帝看着下方那张老脸,吴阁老最厉害之处莫过于够狠,都说壮士断腕,可事到临头很多人都不一定有这个决心。可吴阁老不是,他该断腕的时候,从来不会犹豫。哪怕诸炳桐是他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费劲了心机才会安插到浙江巡抚的位置。 嘉成帝抚掌大赞:「吴阁老好主意,那就将诸炳桐押解回京吧。也别押解了,他毕竟是一方大员,此事尚且不清,用押解未免有些显得朕太不近人情。」 「是,陛下。」 「就是那薛庭儴有些可惜了,此子怎会如此愚蠢,犯下这种大错。」嘉成帝喃喃道。 下面一阵目光交汇,却没有人敢吱声。 这时,给事中陈坚站了出来,对着嘉成帝跪了下来。 「臣,有本奏。」 「不知陈事中有何本奏?」 「正是那定海县知县薛庭儴之事。」 嘉成帝讶异地望了过来:「讲。」 之后,陈坚便将薛庭儴去了定海县后,见到当地种种乱象,又是如何招人掣肘,以及有感当地种种民生,却是束手无策,最终索性入了浑水,以一己之身保一方太平之事说了出来。 「薛知县乃是微臣同窗同科,也是同师。他看是漫不经心,却心存大义,悲天怜悯。他曾在之前交给了臣一些东西,说若有一日他遭遇不测,就让微臣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当时臣万分不解,此时却是明白,原来他早就有感安危不保,为了怕这一切再度被人掩下,百姓受苦,才会留了后手。 「昨日,臣收到他一封信,信中将此事坦述,臣打开他交给臣的那个箱子,才知道箱子里装的什么。俱是两年多来,他在定海县所闻所见之事,以及他参与外通夷商所得之银两和账目。」 陈坚叩首道:「臣并不是为其辩解,但其书信中字字血泪。定海是沿海地带,沿海因地处不同,地里产出极少,又因海禁,当地百姓打不得渔,盐场又遭关闭,百姓们生活无以为继,只能做那要杀脑袋之事,就是为了养活一家几口人。 「当地走私成风,人人参与,他明知此行举有违朝廷律法,却是不忍过多苛责。又有感自己是朝廷命官,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一己之身干下这等之事。薛知县有一句话托微臣转述陛下,他个人生死不要紧,开海之事迫在眉睫,只有开了海禁,沿海一带的老百姓生活才能有着落,倭寇才会无处可藏,朝廷也能广开财路,以解财政之危机。」 殿中一片寂静,早料到事情不简单,没料到竟是以这种方式捅出来。 「薛知县送回的那个箱子?」 「臣今日特意带进了宫,就是为了转呈陛下。」 「去让人抬上来。」嘉成帝命道。 那箱子很快就抬上来了,搁在大殿的正中。 陈坚道:「这两年间,薛知县以租赁仓房为名,行收缴商税之实,共计得银近三百万两。这箱中有黄金五千,折换成白银是五万两,剩余尽数藏于定海县县衙银库之中。薛知县说银库钥匙放于一个不可说之地,若是有一日他出了事,可依照信中所言,寻了钥匙取银。」 一直坐在上头像似在打瞌睡的徐首辅,突然站了起来,对嘉成帝大呼道:「陛下,三百万两,这次打辽东的军饷有了!」 徐首辅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让殿中的人都是一愣。 之所以会愣,是因为声音突兀,也是打辽东军饷之事,当然还有徐首辅这般表现罕见。谁不知首辅上了年纪,平时说话慢走路也慢,更多的时候就像一个摆设,这般模样实属难得。 可若是提起军饷之事,倒也能理解他为何如此激动。最近朝廷因为边关军饷供不上的事,着实有些焦头烂额,嘉成帝已经连发了几场怒了,可惜户部那边没钱,别处也挪不出钱来,朝堂上气氛低迷,一干大臣们低着头做人。 若那定远县真能拿出三百万两银子,倒是可以解燃眉之急。 可问题是,那是薛庭儴包庇走私赚下的钱! 第97章 其实到了此时,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诸炳桐是浙江巡抚,定然没少暗中收人贿赂,包庇走私之事,可薛庭儴的到来,却抢了他嘴里的肉。 所以才会有诸炳桐手段用尽对付一个小县令的事,甚至不惜栽赃同僚。 为何诸炳桐不用直接手段对付,而是要拐着弯。 这件事恐怕就应在嘉成帝身上。 到此时,谁还看不出来这就是一场圣上连同徐首辅等人演出的戏,为的不外乎开海禁。而那薛庭儴肯定是被圣上私下授予,所以才会生出那么大的胆子。 如果用了定海县那边的银子,之后徐首辅等人顺势就会提出开海禁。可如果不用,又从哪里去变银子支撑边关的军饷? 当初太祖驱除鞑虏,平定天下,可也不过只将那些金人撵出了山海关以外。这些年来对方一直没放弃骚扰,朝廷自然慎重以待。每年光花在边关的军饷,就占了朝廷每年开支的一大半,关键哪处都可以省,唯独这处省不得。 圣上真是好手段,几面同时夹击,让人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其他大臣还在琢磨这件事如何解决,那边徐首辅已经说上了,所说之言不外乎给那定海县知县薛庭儴脸上抹金。 从用心良苦,到赤胆忠心,到圣上可以让臣子受苦,但绝不能让一个忠心的臣子流泪。反正光堂话说了很多,不外乎就是给薛庭儴脱罪。 明明是瞒着朝廷,带头兼包庇商人走私,在徐首辅嘴里就成了为国为民。 关键没人敢说什么,只要朝廷还想用那份银子,就必然得给其披上一层美好的面纱。不然一面骂着人贪官污吏要处置对方,一面还用着人家弄来的银子,那朝廷成什么了? 朝廷从上到下,谁不要脸?既然要脸,薛庭儴就得是好官,是忠臣。 「徐爱卿所言甚是有理啊,其实朕哪好责备于他。」嘉成帝满脸惆怅,似乎很感叹道:「此子虽年轻气盛,却是个心怀大义之人,知道爱护百姓的官员,即使他做了错事,也是个好官。更何况他所言未尝没有道理,堵不如疏,把老百姓逼得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朕的江山还怎么安稳。」 「陛下,圣明!」 徐首辅颤颤巍巍地就要往地上跪,却被嘉成帝示意一旁的郑安成给扶住了。 「能干实事,又愿意给朝廷做事的人,总比那些尸位素餐,坐着朕给的位置,贪着朕的银子的官强。」 提起这些,嘉成帝面上带了些薄怒,道:「郑安成,让锦衣卫的人速去速回,以最快速度将那诸炳桐带回京。朕倒要好好看看,那浙江的水到底有多深,为何一个初来乍到的小知县都懂得为朝廷排忧解难,那些做了这么多年官的人,眼睛都瞎了,耳朵都聋了不成?!」 「是,陛下,奴婢这便让人去吩咐。」 这话也成功打消了,下面有人想提出些反对意见的冲动。大势所趋,不被牵连都是好的,别的暂时也不敢多提。 嘉成帝又道:「首辅带着其他议一议,边关军饷之事要议,开海禁的细节也要议。至于其他的,还是等诸炳桐进了京再说。」 「是,陛下。」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 徐首辅等人很快就从乾清宫退出来了,还是各走各的。徐首辅带着陈坚,身边跟着谭阁老,吴阁老身边跟着冯成宝和费迁两人。至于其他的诸如杨崇华等人,则都是分开了走。 谁也没跟谁寒暄,都是步履匆忙。 吴阁老等人回到内阁,便去了单独辟给吴阁老歇息的那间屋子。 这内阁中,也就徐首辅和吴阁老才有可以供安歇的地方。房间也不大,就是一间,却是分着外间和里间。 费迁跟在后面进了门,就赶忙把门给关上了,外面守着人,自是望风免得被人偷听了去。 「阁老你可真是糊涂啊,那样的人,你怎么就把他放去了浙江。」冯成宝气急败坏道,完全忘了平时他是以吴阁老为马首是瞻。 吴阁老也没生气,就是脸阴得吓人。 「我说我不知,包括你们,都觉得是我是骗人的。当初我只说将他扔出去外放,可没有指定地方,事情是下面人办的。自打陛下那次抱恙,我们就仿佛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通常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我哪有什么功夫去关心个毛头小子!」 冯成宝还是一脸不信:「我就不信,那诸炳桐没告诉你?」 吴阁老重重吐出一口气,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还真没有说,还是贺维那边报了上来,我才知道这事。我当即就吩咐他,让他把这小子处理了,没想到竟闹了这么一出。」 冯成宝一脸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往他身边的圈椅上一坐,道:「那你说说吧,现在怎么办?」 吴阁老不说话,费迁走上来道:「照如今的情形来看,明显暂时是阻不了陛下开海禁。浙江那边我们都不干净,若是阻挠,就怕横生枝节。」 冯成宝看了他一眼:「不干净的又不只我们,他们那些人又有谁是干净的?」 「可他们至少没堵在炮口上。」吴阁老道。 「那你们就说怎么办吧?这事是管还是不管,就让朝廷开了?开了以后,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吴阁老被他的说辞气得不轻,骂道:「你就知道吃知道喝,你捞的那些银子还不够你吃喝几辈子?你迟早有一天死在这吃喝上!」 冯成宝满脸晦气,却是没有顶嘴。 费迁沉吟一下,道:「为今之计咱们只有先自保,再图其他。阁老,这事您得抓紧着办了,至少在诸炳桐入京之前,要给他递了话,不该说的不要说。」 「等出宫了,我便让人去办。」吴阁老揉着眉心,疲惫道。 第98章 「还有,就是之前说的,圣上这次开海禁,明显是势不可挡。可开哪处,怎么开,还有待商榷。」 「你的意思是——」 吴阁老望了过来。 「这开海禁损失了可不止是我们,别看他们都镇定着,指定早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此事光我们还不成,得拉着他们一同,能拖延一时是一时,能只开一处,就先开一处吧。」 闻言,几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就在京里一片混乱之际,浙江那边却是与以往没什么区别。 唯独诸炳桐,因为李千户一直没出现,心中莫名的有些忧虑。 他倒也命人去看过了,李千户一直没回来,甚至他这次带出去的人,也没有回来。 实在蹊跷得很! 又等了两日,他实在耐不住了,派人去了定海县。 可惜这次还没等他的人回来报信,从京里来带他上京的人就来了。 是锦衣卫。 当看到锦衣卫时,诸炳桐心中就是一惊,可无论他怎么询问,对方都不愿透露半点口风。还是行经一处驿站,有个人给他递了话,让他咬死了是和窦准私怨,才会栽赃陷害,其他一概不知。 就只有这么几句话,看守他的人就来了。 那人匆忙离开,再没出现,诸炳桐心中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至于另一头,别看薛庭儴把书信写得字字血泪,实则那就是给你上面人看的,他根本没当成回事。 甚至是定海县,以前怎样,如何还是怎样,生意一点都没少做。 窦准那边给薛庭儴来了信,说是诸炳桐被京里的人带走了,薛庭儴悬了已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估摸着以朝廷办事的速度,至少得一两个月事情才会有结论,便想着去把儿子接回来,顺道也把招儿接回来,谁曾想他这边还没动身,京里就来圣旨了。 是顺喜带来的圣旨。 两年多不见,不光顺喜比以往变了不少,薛庭儴也更见成熟。顺喜连圣旨都没宣,就和薛庭儴寒暄了一番旧事。 薛庭儴见他面上带着笑,言语之间没少推崇,就知晓圣旨里肯定是大好事。果然,叙完旧情,顺喜正经起来,一派装腔作势将圣旨宣读了一遍。 圣旨里的内容自然是薛庭儴想了很久的事,朝廷打算重建市舶司了,暂时只建一处,地点就设在宁波,并任命薛庭儴为提举,负责重建市舶司等事宜。 也就说薛庭儴升官了,虽然这官不大,市舶司提举也就是从五品的官衔,却是质的飞跃。 整个大昌就开了这么一出市舶司,可以想象这官有多么吃香。 等薛庭儴接了圣旨,顺喜又是一派笑眯眯,一面随他往里走,一面道:「这次陛下可是力排众议,薛提举可要对得起陛下这份苦心。」 「自然,下官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等两人进了堂中,其他人都退下后,薛庭儴才问道:「怎么就开了这一处?」 顺喜当即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那些人阻着。」 他将嘉成帝说要重建市舶司后,下面那些官员们闹得幺蛾子都说了一遍。反正是复杂之际,你来我往打了多少太极,还是嘉成帝怕横生枝节,当机立断定下先开一处看看情况,其他的日后再说。 「所以薛大人,咱家之前说陛下的苦心,可真不是蒙你的。包括你这提举的位置,也是陛下力排众议定下的,说你有经验,又熟悉地方,若是你还干不成,其他人更干不成了。如今这地方众目睽睽,多少人盯着,你这官虽升了,但以后担子就更重了。」 「下官一定不负陛下所望,定然竭尽所能。」 「不过你也别怕,咱家这趟来就不回去了,陛下说搁个宫里的人在这儿,旁人忌惮着,你也方便做事。以后还请薛大人多多照顾,咱家头次出宫办差,可不能办砸喽。」 薛庭儴一愣之下,笑道:「恭喜公公了,你这可是司礼监重建以来的头一份。」 顺喜笑眯眯地摆摆手:「还不是干爹愿意赏我脸面,才向陛下推举了我来。说起这,还是托了薛大人的洪福,也是因为咱俩早就熟识,才比旁人多了一分机会。」 「不敢当,是喜公公日里办事稳妥,陛下和郑公公才会委以重任。」 两人一番交谈,也是相谈甚欢,之后便去吃酒用饭,自是不必细述。 这趟不光是顺喜来了,一并的还有锦衣卫的人。 随着司礼监崭露头角,锦衣卫虽还是默默无闻,到底比以往出现在人面前的次数多了许多。 他们这次来是为了定海县衙银库里的银子,一共来了一百多人,嘉成帝似乎并不打算假他人之手。 将银库里的银子一一清点完毕,锦衣卫的人就押着银子走了。送走了他们,薛庭儴便马不停蹄的开始筹建市舶司等事宜。 首先的就是选地方。 定海县虽好,到底如今是整个宁波任薛庭儴选,他就免不了动了其他地方的心思。可拿着舆图左看右看,整个宁波似乎也就定海县的位置最佳,甚至是郭巨那边,都逊了一筹。 值得一提的是,那事发生后,郭巨卫从上到下所有将领俱被换了一遍,至于这些人是如何处理的,薛庭儴并不关心此事。 看了两日,包括和顺喜也商量过了,薛庭儴还是决定把市舶司定在定海。不过他打算大动作一番,将定海县扩大,一直扩到郭巨。 以双屿岛作为中转站,舟山岛作为主岛,至于扩大后的定海县则作为基地,攻守兼具。 这注定是一项大工程,薛庭儴甚至对着舆图画了好几份草图,因此延伸了许多想法,他打算在双屿和舟山建立商镇,符合条件的商人都可来此经商开铺子。 第99章 这项灵感来自于薛庭儴的那个梦,在他那个梦里,他知道琉璃群岛上有个叫做摩罗岛的地方,那里货物繁多,应有尽有,各国商人齐聚,是整个东洋一带最大的黑市之一。 就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摩罗岛这个地方,毕竟等他知道此地时,他已是花甲之年。 且不提这些,什么事都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 在位置决定好后,首先要做的就是组建市舶司衙门。 不光有日常办理公务的地方,还得有收缴商税之处,幸亏薛庭儴之前便是按照市舶司的思路在经营定海县,原样照搬即可。 而巡抚衙门那里,窦准不出所料的坐上了巡抚的位置,上面已发下圣旨,配合宁波市舶司的组建,一切便宜行事。 也就是说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能满足尽量会满足。 薛庭儴第一个提的要求,就是把耿千户调往郭巨卫任指挥使,定海后所则是交给了陈百户。 这是为以后打算,虽是他设想的商镇还没建起,但未雨绸缪总是要做的。 还有就是他若是卸任了定海县知县,这知县还得有个人选,薛庭儴素来举贤不避亲,便推荐了樊县丞。 他本是属意从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选一个的,可李大田在福建,毛八斗在松江。棋既然走到这一步,两人都各有用处。 还有便是谢三了,市舶司按制是设置两名提举,一个是薛庭儴,另一个则是顺喜。 顺喜是宫里的人,也就挂个名不管事,另有副提举一名,乃是从六品官衔,薛庭儴则推荐了谢三。 谢三在浙江经营多年,方方面面都熟悉。如今这宁波市舶司既然是自己的地盘,薛庭儴自然不可能还从外面弄人进来,现在正是起步阶段,是紧要关头,他可不想前面累着,后面还得担心被人捅刀子。 宁愿属下笨一些都可以,关键是不能不忠心。包括包侯两位师爷,如今都被薛庭儴弄了官身,在下面充着提控、照磨等职务。虽还不是正经官身,到底也是从民转化为了吏。 这些窦准都给办了,当然薛庭儴也没少卖人情,特意空了几个位置,给了窦准让他来安排。这也是隐晦暗示两人站在同一条船上,其实这都是过了明路,包括嘉成帝那边,为何会让窦准做了巡抚的位置?不外乎是撇除一切外在干扰,替市舶司保驾护航。 匆匆一个月过去了,宁波定海市舶司的牌子终于挂了起来。 办事衙门暂时还放在定海县衙,正经的市舶司衙门如今还在修建之中。 之所以会如此仓促,也是既然上面下了圣旨,事就要开始办起来。眼见入了秋,冬天就快来了,怎么也要趁着天冷之前,好好的干上一番,对朝廷也能有个交代。 关于宁波开市舶司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看着这处的商人多着呢,只是如今刚开始,都在观望之中。 薛庭儴心中有数,却并未理会这些,只是放出消息,今年从市舶司下交易的货物,减免两成税。 这税是结合了宋元明三朝市舶司的惯例而来,又分细色和粗色两种,细色指的是珍贵品,例如丝绸、瓷器、珍珠等属细色,品类包含繁多,大概有几十余种。其他则为粗色,也就是一般货物。 细色十抽一,粗色则是十五抽一。 比起之前定海县收取的货物保管费贵多了,但架不住一个,名正言顺。 毕竟谁都不愿去干走私这种行当,都是有家有业,走私若是被抓最轻的是抄没家产,严重一点的砍头也不是小事,谁愿意去冒这种风险。如今虽是收取的关税多了,但到底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所以之前在定海做生意的那些商人,虽是有诸多抱怨,到底还是愿意走老路。至于外面的商人,见涌向定海的人越来越,也知道机不可失,甭管以前干没干过这个,都带着货物来了。 定海这座临着海的小小县城,在短暂的时间便繁华了起来。 每天都有无数人远道而来,每天城里都有旧的房子被拆,新的房子建起,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象。 而更为忙碌的是双屿和舟山两岛,薛庭儴从窦准那里借了两县的劳役,又亲手画了图样,让他们照着图样修建。岛上一天一个样,想必离薛庭儴设想的蓝图已经不远了。 就在薛庭儴忙得连轴转的同时,招儿也不比他清闲。 在帮着定海的生意跑货源的同时,她将王记花坊也搬来了南直隶,如今虽不如那些在当地经营多年的老商行,但也占了一足之地。 而如今薛庭儴成了宁波市舶司的提举,又打算建设商镇,便宜不出外人。这不,招儿也正忙着组建自己的商行。 商行的名叫‘泰隆’,招儿本是还打算叫王记商行的,被薛庭儴给拒了。当下的商行取名都讲究吉利话,虽王记也不算是不吉利,到底显得太过平庸了。 招儿如今也是今非昔比,在那些老奸巨猾的大商贾们中间混久了,对一些台面下的你来我往也十分熟稔。 私下里打着市舶司的名号,没少有人给她行方便,当然肯定不能以提举夫人的名头,而是借用了薛提举夫人的娘家弟弟的名头。 这一忙就是到了年关,定海县来了个人。 正是招儿的亲姐姐王招娣,带着儿子葳哥儿来了。 薛庭儴命人给招儿去了信,也不过三天,招儿就从南直隶赶了回来。 「姐!」 招儿一身男装,这打扮恐怕任谁都看着不像是个女人,一派风流倜傥,手里还拿着把折扇,冲上来抱住招娣时,把王招娣吓了一跳,直到听到这声姐,才压住想暴起的冲动。 「你个臭丫头,男人不管了,弘哥儿也不管,一出去就是几个月不归,也就是庭儴惯着你,换成别家的媳妇,早就把你休了回去。」王招娣骂道。 第100章 此时的王招娣与三年多前又是一个模样,以前的招娣虽是性子刚强,却略显柔弱,娇滴滴的。如今浑身充斥着一股成熟女人的韵味,明艳照人,不可方物。 尤其自打招儿和薛庭儴离家后,随着葳哥儿一日日长大,她也不甘心总是让妹妹妹夫养着,便将成衣的生意接过来做着。 大抵是王家的女儿都有经商的天赋,这几年来她也做的有模有样,还成立了王记绣坊,甚至借着王记菜行和花坊的势头,将铺子开出了山西。像如今王记花坊在山西的生意,就是她管着的,经营得红红火火。 这一切经历给她增添了些干练的气质,又艳又辣,竟是宛如换了个人。 这次若不是薛庭儴打算在这里建立商镇,知道这处的商机比任何地方都大,她也不会丢下生意来了浙江。 也是实在想妹妹了,另外也是因为葳哥儿。 葳哥儿比弘儿大了半岁,也早就启蒙了。这孩子聪明伶俐,书读的好,也听话懂事,就是性子内向了些。 招娣一直挺担忧这件事,却是忙于生意。她认真想过了,妹妹妹夫在这里,弘儿也在这里,表兄弟在一处,也免得两个孩子都孤单。 别看招儿寻常一副沉稳干练的模样,搁在姐姐面前,她还是那个小妹。她面色干干地捏着手里的扇子,心想肯定是薛庭儴告状了。 这个狡诈的家伙,寻常当着他都是一副大度地模样,没想到还会偷偷告状。不过到底愧疚心还是占多,所以招儿显得十分心虚。 「姐,我不也是为了家里的生意。再说,我就是最近才出去的。」 招娣斜了妹妹心虚的脸一眼,哼道:「若不是我这个时候来,估计你过年都不打算回来了?」 「哪有哪有,就算你没来,我这几日也准备往回赶来着。」 其实招儿没说实话,她最近谈了笔生意,正是紧要关头,若不是薛庭儴让人给她送信说姐姐来了,她肯定要把生意谈成才会回来,到那时候大抵也是临近除夕了。 「赶紧去把你这身衣裳换了,弘哥儿和葳哥儿等会就回来了,被孩子看见像什么样子。」 见妹妹穿石青色织锦缎面金线纹样的长袍,腰束深一色的金绣腰带,头戴嵌蓝宝束带,大拇指上还戴着个玉扳指,十足的风流公子哥的模样,招娣眉头就没松开过,满脸嫌弃。 「我这不也是为了谈生意,穿得太寒碜,人家也不会理我。好了姐,我这就去换。」 招儿匆匆忙忙就进屋去了,小绿和小红去打水给她沐浴梳洗。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许久未穿过的女装,顿时男颜变红妆。 坐在妆台前,小绿拿着犀角梳给招儿梳着长发。 招儿的发质好,又黑又浓密,梳妇人发髻好上手,梳男人的发髻也不显得绵软。小绿看着镜子里的夫人,有些感叹道:「夫人换了身衣裳,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一旁的小红咧着嘴笑:「给你弄那么一身,你也能扮个十成十。」 小绿和她斗嘴:「那哪能一样,你穿身男装,其实看着还是个小丫头。但夫人扮妇人像妇人,扮男人就像男人。」 招儿被两个丫头逗笑了,道:「你们直接说我长得不男不女就得了。」 小绿忙道:「奴婢可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就是感叹,夫人穿男人衣裳,让姑娘家脸红心跳,穿上女装也不输谁。」 小红又在一旁插上嘴了:「绿姐姐你还别说,外面喜欢咱们夫人的女人可多了……」 「什么可多了?」 一个男声突然响起,却是薛庭儴从外面回来了。 「老爷。」两个丫头曲膝行礼道。 「你们方才说什么可多了?」 小绿道:「小红说外面喜欢……」 招儿忙站了起来,打岔道:「行了,你们先下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就成。」 小红忙一把拉着小绿,将说漏嘴不自觉的她给拉走了。 招儿满脸堆笑地看着薛庭儴,嘘寒问暖道:「怎么穿这么厚,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饿了没有?我去给你做饭。」 她忙把衣襟拢了拢,又去柜子里拿了件外袍穿上,打算去厨房里做饭。 薛庭儴斜眼看她,见她浅蜜色的脸上泛着水汽,微微透着点红润。从侧面看,她额头饱满,睫毛又翘又卷,鼻梁高挺。因为有些紧张,贝齿不自觉地咬着下唇,让人想上前去制止。 招儿是那种无论是从正面看,还是侧面,轮廓都极为好看的人。不像有的女子,杏眼翘鼻,看起来俏生生的,从侧面去看却是一点美感都无。 她的头发微微还有些湿润,随意的披在身后。一副腿长腰细的好身段,因为面前没绑着,所以高耸的弧度格外美好。只是薛庭儴怎么看,怎么觉得似乎比以前平了些,莫怕是绑久了的缘故。 「你看什么呢?」招儿实在受不了侧面来的目光,忍不住问道。 薛庭儴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 「那我先去做饭,有什么事等吃了饭……」 剩下的话和迈开的步子,都被薛庭儴接下来的动作给打断了。 「你还没跟我说,到底是外面喜欢咱们夫人的什么样的人可多了?是男的,还是女的?」 这话说的,明明听了个全套,偏偏还要故意问一问。 招儿窘了起来,解释道:「你别听小红胡说,那些个都是烟花女子,迎来送往的,当不得真。」 薛庭儴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缝,脸上却笑得更是灿烂:「烟花女子,迎来送往?王招儿,你跟我说说,你在外面都干什么了?」 招儿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不怪小红,真不怪小红,因为她自己就是个蠢猪。 看他笑得灿烂,却皮笑肉不笑的脸,招儿下意识想往后躲,才发现自己的腰已经被他钳住了。 第101章 「其实真的没什么,就是出去谈生意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命苦的女子而已。」她刻意轻描淡写道。 「出去谈生意?去哪儿谈生意?」他轻轻笑着,哼道。 「就是谈生意的地方,能是哪儿?」她连眼睛都不敢去看他。 「真的?」 「真……」招儿颓丧地吐了口气,道:「好啦,我跟你说实话,你也知道男人谈生意免不了去那些烟花之地,那些花楼里姑娘们多。不过你说我一个女儿家,即使去了花楼,也没什么是不是,我又不能做什么?」 「那你还想做什么?王招儿,你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了,竟然跑去喝花酒!」 招儿像被惊到的蚂蚱,跳了一下:「我没有喝花酒,你说都是女子,能干出个什么事。」 「你还想干出什么事?」薛庭儴越逼越近。 「我什么也不想干。」 「你还什么都不想干,都去喝花酒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去喝过花酒!」薛庭儴说得格外气愤。 招儿缩着脖子:「那你说咋办,改天我带你去喝一次?」 「王招儿!」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弘儿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娘,娘!」 站在门前的弘儿错愕地看着屋里纠缠在一起的爹娘,就见爹手放在娘腰下面使劲儿的揉着。 「娘,你腰又疼了?」听话懂事的弘儿,还记得以前娘累了,爹给娘揉腰的事呢。 招儿又跳起来了,一把将薛庭儴的手挥开,急急走了过去:「弘儿,让娘看看最近瘦了没有?有没有想娘,娘这趟回来给你带了好多小玩意。」 「娘,我都多大了,你还给我买小玩意。」弘儿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份不好意思,自然是因为身后不远处的葳哥儿。 「你能有多大,还是个小娃娃,就不能玩小玩意儿了?」招儿失笑地摸摸儿子的脑袋,感觉两个月不见,儿子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心里正有些感叹,就看见不远处睁着眼睛看着她的小男娃。 男娃和弘儿差不多高矮,却是比弘儿要瘦了一点。穿一身鸭蛋青色的衣裤,唇红齿白,眉眼十分像招娣,漂亮得不像话。 以前,招儿觉得弘儿长相随了爹,俊秀得像个女娃娃,如今总算见到什么才是长得像女娃娃了。 「你是葳哥儿?来给姨母给看看。」 葳哥儿就听话地走上前来,站在招儿的面前。 看见这孩子,招儿又高兴,同时还有几分心酸,心酸自是因为想起了二姐和这孩子的身世。 「葳哥儿真听话!走,姨母带你和弘儿去拿小玩意,都是姨母从苏州那边买来的。」 招儿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就走了,至于那个气黑了脸的男人,则是被忘在脑勺后面。 去把自己带回来的那一箱东西拿给两个孩子,招儿又陪他们玩了一会儿,便去厨房做饭了。 其实本用不着她做,可她还没忘记薛庭儴还气着呢,自然打着将功赎罪心。 她做了一大桌菜,虽是长时间没下厨了,但手艺还没生疏。三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儿,饱饱的吃了一顿。 吃罢,小红她们收拾桌子。 招儿则以长时间没见着二姐为由,去了招娣的房里。 如今招娣身边也有丫头,两个孩子被丫头带着下去洗漱睡觉了,姐妹两人则是在一起说话。 叙了叙分别之后的事,招娣让丫头打水来给她洗漱。见妹妹也不回屋,就是赖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说话,刚洗漱完的招娣叹了口气,挥退丫头,走了过来。 「怎么?今儿晚上打算留在这屋里陪我?」 「姐,你要是想让我陪你,我就留下来陪你就是。」 狡猾!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就完全换了个意思。招娣嗔了她一眼,在床沿上坐下:「怎么?吓得不敢回去了。」 「哪有。」 「不是我说你,姐知道你喜欢做买卖,但也要注意注意。庭儴如今做了官,你身份也不一样了,怎么还在外面抛头露面不落家?」 「姐,难道女子就一定要在家中相夫教子?」招儿道。 「姐可没这么说,姐立身不稳,自然不能拿这来要求你。可你要知道,你有男人有孩子,有你这样一出门就是月余不归的?你就不怕庭儴哪日弄个小老婆回来,这屋里没你占地地儿!?」 「他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招娣冷笑,看着妹妹道:「人心易变,尤其是男子,他们天生便能三妻四妾,坐享左拥右抱之福。他若是真弄个姨娘小妾什么的,你能把房顶给掀了不成?当官的,有几个身边没养几个通房姨娘的。」 招儿似乎有些不忿,也有些心虚气短,小声道:「当初我出去做生意,是他同意过的。」 「他同意你就肆无忌惮?你是真蠢还是假蠢啊,哪天等你回来家里突然多了个人,就有你哭的了!」招娣气得拿手指戳她脑门。 「大不了我到时候跟他分开过,我又不是不能自己过!」招儿犟道。 「不怕你嘴硬!」 招娣还想说什么,被招儿打断了招儿打断了。 「姐,你说的我都知道,咱们不说这些了行不行。」 招娣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还待在我这儿做甚,还不回屋去。」 招儿蔫头耷脑地站起来,说了句姐你早点歇着,便回屋去了。 回了屋,屋里的灯熄着,只卧房里亮着一盏灯,晕黄的光从里面透出来。 招儿刚走到门前,住在一旁耳房里的小绿便来了。 「夫人。」 招儿挥了挥手,小绿便退下了。 第102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她转身关上房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从她这个位置看过去,只能见到炕上靠坐着一个人。 正是薛庭儴。 他手边摆着个小炕几,炕几上放着一盏灯,借着灯光,他正神色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一本卷宗。 招儿磨磨蹭蹭来到炕边,这炕冬天用着就是暖和,挨边就感觉到暖融融的热气。这热气顿时让招儿觉得冷了起来,她脱了鞋,爬上了炕。 「你睡不?」 薛庭儴没有理她,她瞥了他一眼,佯装去整理炕上的铺盖。 可再怎么整理,总是有结束的时候。招儿拽了床被子,在薛庭儴身边躺下了。 她躺着,他靠坐着,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形状优美的下颌。 他薄唇微微的紧抿着,看起来有些严肃。招儿看了他半天,他都巍然不动,她便觉得有些无趣了,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只露了一张脸在外面。 躺了会儿,招儿睡不着,心里也惦着他约莫还在气着。可让她说软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口,她便伸出手指钻进他的被窝,有一搭没一搭的戳拽着他的裤腿。 戳一下,拽一下,就像是在玩,却越玩越起劲儿,又去摩挲他的腿上的硬肉。 突然,薛庭儴动了。 将书往旁边一扔,就躺了下来,睡自己的被窝。 这么一来,以招儿这种姿势,就看不见他的脸了。她收回手,换成了半侧的姿势,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看着他。 「你还在生气?」 薛庭儴半掀一点眼皮,冷笑看着她,就见她藏在被子里只露了一双眼睛的样子, 看起来是那么的无辜、纯净,又带了点不自觉的魅惑。 薛庭儴素了很久,内心深处早已是蠢蠢欲动,索性也不为难自己,连人带被子揽了过来。 招儿连反抗都不能,任他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扒下,扔在一旁。 柔软而温暖的被窝,带着薛庭儴独属的味道。很暖,两人又贴得很近,被子里的温度似乎一下子就升高了。 招儿衣襟乱了,露出修长的颈子和衣襟里若隐若现的红色肚兜。薛庭儴目光沉了沉,便伸手抚了上去。 他的手指有些凉,在招儿的颈子上游移着,带起一阵阵电流。招儿不自觉动了下,被他压在腿下双脚,脚趾卷曲。 薛庭儴不厌其烦来回抚触着,他手指摸到招儿颈子上的一处青色的血管,感受着那份跳动。 莫名的,招儿有一种口干舌燥感。 他咬了上去,可是又不像是咬,只觉得濡濡的湿。招儿感觉有些痒,正忍不住想缩缩肩膀,他突然移开了。 「胆子大了呵。」两人近乎脸对着脸,他声音压得很低,吹出的热气在招儿脸上盘旋着。 「没有。」她软软地说。 「哼,喝花酒。」他额头抵着她额头道。 招儿只想躲,却又躲不开,只能以这种被动的姿势承受着。 「我以后不了。」 他轻轻地哼笑两声,大掌在招儿的腰上摩挲着:「看来你这段时间在外面学了不少东西?都学会了什么,跟我说说,喝花酒?还有?」 「什么都没有了!」 「哼。」明显是不信的音调。 「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哦?」 招儿受不住了,也是被压得太难受,伸手去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榻上一般。 也是薛庭儴知道怎么对付她,知道以什么样的姿势,她才能使不上力,两人纠缠之间,招儿就感觉有异物越来越大,戳着她的腰腹,在其上跳动着。 她有些紧张,也有些莫名的渴望,忍不住润了润唇。正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哪知对方却是突然没动作了。 「累了,睡吧。」他说着,翻身躺下了,背对着招儿的姿势。 完了完了,这次是真气了。 招儿僵着身上躺在那儿,半响才有了动作,放松了身体,侧着蜷躺在那儿。 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她磨蹭了过去。 直到贴了上去,她才满足地在心里叹了口。 她贴着他躺着,伸出一只手环着他的腰,这种姿势是薛庭儴平时最爱干的。只是因为薛庭儴到底是男子,骨架和肌理都比招儿结实粗壮了许多,所以招儿也就将将能环住他。 「真气了?别气了,其实我真的没干什么,你知道有些人谈事喜欢搁在花楼里。我去那地方除了花银子,什么也干不了,再说了里面都是些可怜的女子。」 他不动,她也就靠在他脑后的软枕上,将脸凑在他颈子那处说:「她们都以为我是男子的,倒是有一个认了出来,不过她答应帮我保密的,后来那楼里有好几个姑娘都知道了。她们觉得我不易,定有难以启齿的苦处,所以平时都很帮我的。」 「再说——」她忽然换了腔调,声音压得小小的:「我又没有这玩意,我能做什么。」 被子外,两人一个说一个听,被子里早已天翻地覆。 招儿摩挲着,只觉得比那婴孩的皮子还要细嫩,她一寸寸的丈量,细细地摩挲。明明早就面红耳赤了,却还是忍住想逃的冲动。 她将脸埋在薛庭儴的肩颈处,只觉得手里捏着一个装满滚水的火球,顷刻就要炸开,却又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只能蒙着脸佯装无事。 蓦地,手被人抓住了,她以为他会转过来抱着她,谁曾想他却是拿住她的手。 明明感觉他很激动,甚至能听到血液的急速流淌,他的肌理一下一下地蹦跳着,低低的喘息就在她耳边盘旋,可他却一直没有转过头。 直到,一场结束,薛庭儴从软枕下摸出一条帕子,替她清理了下。 第103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灭了。 屋里一片黑暗,被窝里还是那么暖,甚至比之前还要热,招儿却满心沮丧。 寂静中,招儿也不知薛庭儴睡没睡着,可她却是睡不着了。 明明很累,这段时间为了组建泰隆商行,她几乎是连着轴转。就算回来这趟,也是日夜不停整整赶了两日的路,却突然没有了困意。 他也觉得她错了,难道她真的错了? 一夜无话。 招儿昨晚是后半夜才睡着的,也因此起得有些晚。 等她醒了,薛庭儴已经不在了,炕也只剩了些许余热。 她起身穿了衣裳,便打开门叫人,小绿匆匆忙忙端了盆热水进来。 「老爷呢?」 招儿素来喜欢亲手干活,所以她自己就着热水梳洗,小绿则是去收拾床铺。 「老爷去前面衙门了,不过最近老爷并不常待在衙门里,双屿岛上在盖房子,老爷隔上一两日就要出海一趟。」 「那房子盖得怎么样了?每次出海当天就回来?」 「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不过老爷每次回来,衣裳都很脏。我听别人说,老爷天天盯着那些人盖房子呢。」 小绿和小红也侍候招儿有几年了,寻常有什么事也不避着两人。像小红她们初来那会儿,招儿从不让两人帮着收拾床铺,不过现在都习惯了,所以小绿收拾到那条帕子。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红着脸塞进换下的铺盖里,便急急忙忙抱出去了。心理却是松了口气,心想夫人和老爷之间大抵没事了,都这样了,能有什么事。 接下来的数日里,薛庭儴和招儿都是如此。 从表面上来看,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实则到底有没有什么,只有招儿自己心里清楚。薛庭儴倒也不是不理她,就是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 到底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就是没以前那么亲密了。 还有一点最是让她气愤,明明他都生气了,还一副‘我不想和你计较,但我很生气’的模样,可每天到了晚上,他都会不老实一番,而不老实不是对着她的人,而是对着她的手。 关键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本来招儿低声下气赔了多少小心,甚至还在心里检讨了好几次,如此反倒被他给气笑了。 只是她顾不上与他争吵,关键是她也没想好怎么打开两人之间的结,而很快随着市舶司衙门的建好,一家人又面临着搬家的事情。 市舶司衙门建在东西门大街上。 这条大街即笔直又宽敞,乃是整个定海县最宽的一条大街,而大街上最好的位置就留给了市舶司。 而薛府就在市舶司后面,是随着市舶司一同建的,也是薛庭儴假公济私,不过银子却是自己掏的。 与县衙那边不同,这边也算是单独建府了,又没人帮着操持下人之事,都得招儿自己操持。 幸亏有招娣给她帮忙,姐妹俩商量着捋顺后,一条一条地分头去办,倒也井井有条。 最关键就是府里的下人。不过这事招娣到了后,薛庭儴拜托了她,就已经操持着让人去办了。 就是没告诉招儿,故意想让她急了一急。 以前招儿干什么都是一切从简,身边下人也是如此。因为生意,所以身边添了小红几个人,后来来到定海,她只带了两个丫头,幸亏县衙里还有些干杂活的下人,倒也不怕转不开。 如今可不行,建了府。 门房、回事处、马房、洒扫的、厨房的,到处都需要人。就算不要人侍候,面子总得顾忌。 马上就临近年关了,薛庭儴作为新进的市舶司的提举,甭管这官大小,但因为就这独一份,过年的时候必然少不了有人拜访。 当官的最讲究面子,人家上门拜访,你接待还是不接待? 接待是怎么接待?没有拿的出手的下人,难道主人家亲自上阵不成?还有这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吃喝拉撒都是事儿。 招儿忙得晕头转向之际,总算有些明白薛庭儴这次为何会那么大的火儿了生那么大的气了。 她的生意要紧,这薛府的事也要紧。当官可不只是当官,人情往来,应酬交际都需要。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内并不光是指待在内宅里,还是方方面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的年节。 今年的薛府比以往更热闹,门前车马如龙,就没消停过。 时下讲究冰敬炭敬,薛庭儴虽不是京官,但因为位置关键,又逢上这么好的机会,自然没少有人上门拜访。 但凡拜访,总是要随一份礼的,这里礼节。 毕竟过年嘛。 于是整个一个年节里,薛庭儴和招儿就等着在家中受礼。 一个在前头忙,一个在后头,招儿又重复了一遍去年前年的经历。不过与之前相比,前来给她拜年以及围着捧着她的人又换了一茬,身份比以往更高,也更富贵了些。 好不容易送了一茬客人走,招儿有些疲累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小红走了上来,给她捏着肩:「夫人,累了吧?若不奴婢服侍您去歇一会儿?」 招儿点点头,就站了起来,却是身子不禁地晃了晃,小红忙从一旁搀住她,她站稳了,又扶了扶发髻,才迈步出了这处花厅。 以前她不觉得,见的贵人也少,可这回赶在过年的前几天,薛庭儴却是命人送了许多衣裳回来。 有她的,也有招娣的,还有两个孩子的,一概都是好料子,样子也是最新的。 不光有衣裳,还有许多金银首饰,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招儿当时就好了奇,怎么他小气生着,还知道买东西送她,还是招娣点醒了她。 第104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不同招儿,招娣到底在沈家待了许多年。 该见的市面见过,大户人家什么规矩也都懂,知道但凡是富贵之家,日子就不会过得简单。 就不提男人们了,像后宅的女眷,若以为人家就是在家中等着人侍候,那就错了。一年二十四节气,就不提那些小节气,举凡是过节的时候,府上热闹才是富贵,若是门可罗雀,那就要检讨是不是不会平时不会做人,又或是自己男人当的官太小。 男人在外头应酬,女眷少不了在府里应酬,都是官太太、官夫人们之间的来往,这份体面可不光表现在你家住多大的宅子,有多少下人,下人是否规矩好,还体现在家眷的衣着打扮上。 人要脸,树要皮,而富贵人家,穿衣打扮就是那层皮。你的皮若是寒碜了,你自己不觉得没光不提,关键丢家里男人的脸。 而在官场上,太讲究各种虚套了,真以为女眷就是女眷,跟男人没什么关系,那是大错特错。来往之间,虚虚实实,男人和男人打交道,女眷和女眷打交道,所有的一切都在‘交道’二字之中,展露无遗。 「真不知道你上辈子干了什么好事,这辈子能找这样一个男人。什么都帮你想着办着,你说你一个当人家妻子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也不知道庭儴怎么就忍得了你。」招娣满脸嫌弃道。 这阵子,招儿没少被她各种嫌弃指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薛庭儴是她亲弟弟,招儿才是弟媳妇。 「这颜色适合你,衬皮肤。这根簪子也不错。」招娣一面嫌弃,一面还给招儿打扮。 这种打扮可和招儿以前不同,以前她的打扮虽也能见人,但对于官宦之家来说,就显得太过随意和素淡了。 其实用白话来讲,就是寒碜。 招儿一面被姐姐嫌弃着,一面还要被她各种折腾打扮,乃至指点。也就是经过这些指点和折腾,这次年节各家各府太太夫人们上门,她才没露了短。 就是累得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个招儿懂。她在外头做生意,这点是首要必备的。 唯独就是头上顶着数斤重的首饰头面,身上还要里三层外三层穿着体面的衣裳,让她格外不能习惯。 回了房,招儿就忙让小红将头面给取了,发髻也拆了,她才觉得舒服了许多。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麻的头皮,又敲了敲肩膀,便去了床榻前。 「我躺一会儿,晚饭就不吃了。」 招儿在榻上躺了下来,小红去把帐子放下,才悄声走了出去。 这一睡就是到了天黑,等招儿醒来的时候,薛庭儴刚从前面回来。 不同招儿,带女眷上门的人毕竟少数,所以今天他在前面可是见了不少客。身上满是酒味,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小红带着几个丫头捧着热水帕子进来了,招儿披着衣裳下榻,帮着薛庭儴洗漱换衣裳。 招儿没吃晚饭,薛庭儴今儿一天也光喝酒了,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便让厨房去下了两碗面端来。 豆腐做得浇头,大骨熬得汤底,配着鸡丝、木耳菜、香菇,还烫了些青菜。好吃的让人吞舌头,其实也都是饿的。 吃罢,又洗漱了一番,两人便歇下了。 卧房里就一角留了盏灯,晕黄的灯光透过帐子映射进来,看什么东西都是朦朦脓脓的。 招儿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正想着怎么开口,他突然就靠了上来。 自顾自的忙自己的,非常愉快。时不时吸一吸嫣红的小口,满脸闲适,看得出心情不错。 招儿就在暗中看着他的脸,眼里渐渐冒气火光。 就在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到了紧要关头,招儿突然一把将手里的东西扔开,道:「你够了,我忍你忍了很久了!」 【卷四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家养小首辅》卷一 作者:璃莫 02、《家养小首辅》卷二 作者:璃莫 03、《家养小首辅》卷三 作者:璃莫 04、《家养小首辅》卷四 作者:璃莫 05、《家养小首辅》卷五 作者:璃莫 06、《家养小首辅》卷六 作者:璃莫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