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 第1章 今时长安忆年少 大军攻破了旧时繁盛的天子府都。 现在的长安城是荒凉的,荒凉到只有一家客栈和一座还像宅邸的王府。 客栈建得普通而完善。有门有窗,有招牌,招牌上是四个隶字“悦来客栈”。因为客栈的主人叫薛悦来。 薛悦来是天下第一的富豪,很多人会尊称他为薛老板。 门左右还有隶字联。 上联写:青衫一袭,堪压江湖百年; 下联写:寒芒几寸,曾违阎罗三更。 薛悦来从悦来客栈中走出,走到一棵枯树前,道“百晓兄,哪几位爷呢?” 秋叶瑟瑟,一个白衣清冷男子就站在树下。 说话的人是薛悦来,站在他面前的清冷男子叫百晓生。 百晓生是百晓堂的堂主。按制度,每一届堂主都要被称作百晓生。 长安城已经破败,但来往行人依然多。却只有薛悦来发现了百晓生。 因为百晓生在枯树下,没人会对没有价值的东西感兴趣。 而且百晓生又太冷,太安静。 百晓生面容有些疲倦了,因为他杀了人,杀了太多人。他杀人的时候很少会想怎么杀人,他更多时候是在想那个人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 百晓生知道薛悦来走过来,也听到薛悦来说话。但他没有看着薛悦来,只是冷冷道:“他们总会来的。” 百晓生眼瞳有一瞬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光芒。 薛悦来知道百晓生看到了那块匾。匾上是太宗亲笔,“渊清王府”。 这是薛悦来精心选址的结果。只是很多人都没办法在这个位置看到那块匾,他们无法感受到薛悦来的用心。 这对薛悦来来说是痛苦的。当你做了一件自认为伟大的事情后,如果得不来理解和瞻仰,那无疑是难受的。 但百晓生感受到了,他那双只有纯粹冰冷的漆黑眸子有了光亮,那是克制后的泪光。 薛悦来心中有暖意,道:“我一直在等你们。” 百晓生微微侧头看了薛悦来一眼,眼中冰冷又淡了一点,道:“多谢。” 日落,见万丈霞光,却更显悲凉。故城不在,故人呢?也不在。 长安的叶枯黄而落了,好像又到了秋末冬至的日子。 今天薛悦来想要迎接六个人,对他来说,这六个人是天下为数不多的真豪杰,他永远以认识他们为荣。 虽然看样子他只迎来了一位,但他仍旧以迎六位的规模准备了餐具和食物。 最重要的,还有酒!最烈的汾酒。 他仍旧希望在今夜,他可以见到他心向神往已久的六位故友。 他觉得他们是他的故友,但他害怕他们不这么觉得。 薛悦来富甲天下,无数人都想富豪做朋友,做手足兄弟。因为无度的挥霍,无限的享乐,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薛悦来大多时候也是为了这个目标去成为第一富豪。 薛悦来的记忆中,他们六个人也喜欢挥霍,甚至有时候挥霍起来比自己还夸张,比自己还无度。 但让薛悦来无奈的是,偏偏他们的钱全部加起来都没自己的多,又偏偏自己的挥霍的时候远没有他们看起来开心。 偏偏他们最不想和富豪做朋友。他们说,“钱花不完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薛悦来不懂,他们说他们也不懂,这句话是先生说的,先生叫荀珍。 先生说的话,很少有错的时候。至少这句没有错。 薛悦来也知道,没有人不喜欢和富豪做朋友,只是刚好富豪身上有他们不喜欢的地方。 他一直在找,也一直在改掉。 人可以做自己,但要有标准。 薛悦来的标准其实不是他们六个人,而是另外两人。 入夜,无星无月。 夜间的凉风又吹倒了诸多逃难的人。薛悦来和百晓生还在枯树下,还在沉默。 薛悦来既在默默等着百晓生开口,也在默默等着其他五位故友的到来。 薛悦来觉得他们一定会来的,因为这里是长安。 虽然是已经被攻破的长安,但破败的长安,才会让他们马不停蹄的赶来。 薛悦来已经想好了,这座门店会一直开下去,直到他不想开了。 如果被拆了,他就继续建。 他本不是建不起客栈的人。天下第一的富豪重建不了年少时的长安城,难道还建不了一家战乱中的客栈吗? 薛悦来在长安已经待了四天了。这四天,其实对薛悦来来说,也是危险的四天。 天下第一的富豪坐在流寇强盗、残兵败将的中心。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件识时务的事。 何况,据说,薛悦来的武功,不过寻常。只是谁说的,大家都不知道。 但薛悦来还是在这里待了四天,仅仅是希望开店的前一夜,可以见到他想见的人。 其实薛悦来也说不准,有可能开店前会来,也有可能开店了才来。 但他已经决定今夜后,如果人还没有来,他便要离开长安了。 钱就在那里,你不去赚,别人就会去赚。薛悦来一想到许多的钱落到了某些人手里,他就浑身难受。 所幸,他要等的人来了。不幸的是,他要等的人本有六个,但可以看见的,只来了一个。 来人是百晓生。 天地是寂寥的,但薛悦来的心中有暖意。 但他们还是沉默。 薛悦来没有打扰百晓生。他想喝酒,但他不敢。只好一遍又一遍回忆自己年少的模样。 但其实,立志要成富豪的人是不能回头看的。 成富豪和成高手最大的区别是,成富豪最忌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而高手偏偏越多情,就越强。 剑永远是无情的,但人呢?人却是有情的。 薛悦来不知道百晓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需要想多久。但薛悦来不着急,他看到百晓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取消了所有的计划。多久,他都需要陪着百晓生想下去了。 两个小厮抬了桌椅和酒菜到枯树下。这两个小厮是薛悦来在来长安的途中遇见的。两个小厮是兄弟,一个叫黎安,一个叫黎平。 黎安问薛悦来需要仆从吗?薛悦来说你怕不怕死。 黎安说不怕。薛悦来又问你想不想赚钱。 黎安说想,想赚很多钱。薛悦来又问你想不想活着。 黎安说想。薛悦来说那你跟着我去长安开店。 黎安刚从长安逃出来,但他没有怀疑,简洁又认真地说了声好。 不怕死,想赚钱,要活着。每一个都是赚钱需要的品质。 黎安说他还有个弟弟,他的弟弟和他一样,也不怕死,想赚钱,要活着。 薛悦来说,我叫薛悦来,你们可以叫我薛老板。 “老板,酒菜已备好。”黎安和黎平手脚干练地将一众事物备好。黎安又小心翼翼凑到薛悦来旁边,仅用气声跟薛悦来汇报。 薛悦来似是满意点点头,手掌在袖下不着痕迹地一挥,示意二人退下。 二人没有看见薛悦来的动作,但他们感觉得到自己该退下。 薛悦来正想着怎么请百晓生落座,百晓生便落座了。 杯中有酒,酒前有人,人当然就会喝酒。 百晓生提杯,杯中又有悲凉,一杯饮尽。 薛悦来也坐了下来。 “太宗十四年的时候。”百晓生开口了,他的人是冰冷的,他的声音却是那么澄澈,像水滴遥遥坠落湖面,荡开毂纹一般。“十四年的时候,我和罗爷、小阳来给将军和先生庆生。你好像也在,那好像是第三次见面。” “是第三次见面。”薛悦来点头接话。 百晓生接着道:“我记得你过来要和我们喝酒,罗爷和小阳都与你欢喜碰杯,他们虽然喝酒很少,但开心的时候总会喝很多。那次他们很开心,大家也都很开心。” “是。”薛悦来欢喜道。 百晓生道:“我也很开心,但我还是很厌恶你一身的铜臭,冷了你几次脸。” “是。”薛悦来有些黯然。 百晓生道:“后来二爷也过来和我喝,和我单独喝。我当然要喝,而且一饮而尽,又复一杯。”百晓生似乎激动了起来,有什么比少年狂歌纵酒还更具豪气的呢? “是。没有人能拒绝和二爷喝酒。”薛悦来的眼中有光。 百晓生道:“后来,二爷和我说,其实细论,你比我们都更有人情味。我当时不懂。罗爷,小阳,长灯兄,乱言小哥,天儿爷,哪个不见浩然之气。” 薛悦来不语,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百晓生手中的酒杯举了起来,他在敬薛悦来,“现在我懂了。” 薛悦来忙将酒杯拿起,神色复杂,更多的应当是喜悦。被认同的喜悦。 两人同饮了一杯。 这一饮,薛悦来拼了命要喝出洒脱超然,为此他甚至练过数百次,数千次,但一杯饮尽,他觉得仍是富贵奢靡。 有钱人的酒比侠客浪子的酒要好得多,但有钱人很多时候品不到酒的滋味。 这是有钱人和侠客浪子共同的不幸。 薛悦来他放下酒杯的时候,他是开心的,这杯酒他等了好久。他却也是落寞的。 百晓生面容俊雅,人却是冰冷的,简直比长安城的瑟瑟秋风还要冷。 白衣含月华,不语若冰霜。 但百晓生这一饮,却是说不出的豪爽洒脱,浩然磅礴。薛悦来竟仿佛看到桌前站满了三教九流,百晓生正与他们拼桌赌酒,快意生杀。 酒杯空了,恩怨淡了。百晓生淡淡落杯,又淡淡提起银白酒壶。 百晓生为薛悦来倒酒。 薛悦来惊得两手欲接过酒壶。薛悦来知道,对他百晓生来说,这世间能接得他侍酒一杯的人,除了那么几位,也仅有死人了。 和死人喝酒,百晓生觉得很帅。这是百晓生的原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谢听舞在和死人喝酒。 薛悦来不知道自己是否已有资格同他们并论。他只是又开心地同他们其中一位碰了一杯,饮了一杯。 这一杯,薛悦来觉得自己饮出了三分豪气,“好酒!” 百晓生忽然有些玩味讥诮地笑了。他一笑,冰河消融,薛悦来忽觉春风迎面。 薛悦来却疑惑,有些冷冷道:“这不是好酒?”桌前的酒,薛悦来从十年前就开始找,就开始存。他知道百晓生一定喝过好酒,但他有信心他拿出来的也是好酒,而且最好的酒。 不管是谁,精心准备这么多年,都不希望换来玩味讥诮。 百晓生淡淡道:“是好酒,最好的酒。” 薛悦来面色缓和,问道:“我喝酒的样子好笑?我知道我……。” 百晓生摆手,清秀脸庞又忍不住挂着笑意,道:“你喝不到好酒的时候,会不会难受?” 薛悦来道:“当然会。” 百晓生道:“这里有好酒,有最好的酒,但有人想喝又喝不了,这是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 薛悦来疑惑。 “那个时候在快活林。先生说在外面,有酒要快点喝,有菜要快点吃,有软床要快点睡,不要怕花钱,哪怕没有钱。你先喝先吃先睡,总比突然被人割了脑袋,或者突然死了,再也喝不了,吃不了,睡不了好。”百晓生说得很认真,一边说又一边笑。 薛悦来也笑了,像年少时一样笑,道:“这是和小天哥说的。” 百晓生道:“是的,只是天儿爷好像不是很听话的。” 薛悦来忽然懂了什么,不禁凑近了百晓生,欢喜又害怕道:“小天哥来了?” 百晓生含笑点头,又举杯。 薛悦来也举杯,也笑了。他突然表现得很解气,就像一个被欺负了很久的孩子突然解了气一样。 他们又笑,又喝,不知东方之既白。 在悦来客栈的一里外,数十个不同流派的杀手已然待命。 他们在等,等百晓生和薛悦来饮下的酒气散到丹田里,等他们醉了。 他们本来等得差不多了,但现在他们却不敢上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们身前不到丈二的位置立了道影子,影子的肩部又凸出一块骨头。 年轻些的杀手会有按耐不住的时候,他们绝不想放弃成名与富贵的机会。但所幸经验丰富的杀手显然会更理智一些。老手明白,在这块一眼即窥全貌的荒地里,这道影子可以不知不觉落在他们眼前,那这道影子也可以不知不觉落到他们身后。 想到这里,他们就一阵阵地发冷。 他们喜欢黑暗,甚至说热爱。但他们并不喜欢被黑暗凝视着。 他们对黑暗的恐惧难以诉说,正如他们对黑暗的痴迷一样。 天快亮了,远方天际开始发白。 这些杀手从来没有在黑夜中如此煎熬过。 杀手不该是煎熬的那批人。江湖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他们的江湖中真正快意恩仇的人。 他们不能煎熬,煎熬会让他们出手变慢,会让他们杀不死人。他们杀不死人的时候,通常是要被人杀死的。 所以他们终究还是选择动手了。 他们是杀手,他们挥刀的时候,是杀人的一刀,也是杀己的一刀。 杀手的临时首领以一个手势发起了进攻。 很快,实在太快,数十道身影齐齐跃出,在一瞬间若飞鸟离巢。 他们离那道影子越来越近,终于看清楚了。 影子是个人,胸前抱着用灰布包起来的长刀。 他们笑了,只要是人,就吃不住一刀。 思考间,经验尚浅的杀手已经到了长刀客的身前。 年轻杀手虽经验浅,不知出头鸟的危害。但却也全凭艺高。 只见年轻杀手在离长刀客身前不足一尺时,忽然右臂猛甩,见一阵寒芒亮起。 近身才拔刀,这是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 长刀客也不动,只是左手一抬,便用刀鞘接着了来人的划击。 众人见有空挡,一齐拥住,如同一个黑色罩子盖下。他们明白,只要近了长刀客身前三尺,届时一齐出刀,纵使长刀客有三头六臂,也绝不可能抵挡得住。 但他们也有不明白的。 长刀客左手放开刀鞘,使原来架住的刀同刀鞘一齐下落,而后身形一挪,左手握住长刀刀柄,顺势出刀。 这一拔刀之势,竟直接震飞了原先的年轻杀手。众人只见年轻杀手不受控制的向后滚飞,待要变招,已是来不及了。 只见长刀客仍旧是左手挥刀,众人却不曾想这一刀的威力竟见所未见。 横刀挡罡气不住不说,手中刀竟也被弹飞,身形被刀罡扯在空中,使动身法不得。未等落地,众人又觉脚边传来无数破风声,不等惊呼,只等来了数百道血色绽开。罡气直直划过他们的致命之处。 众人落地,已是无声。 年轻的杀手看到了,他看到了长刀客只挥出了一刀。 他看不明白为何一刀之力,竟是数百又数千的斩击。他明白的是,这一刀成为了他今后拔刀的梦魇。 他还活着,这或许是最强刀客对勇敢刀客的慷概馈赠。 杀手退了。抱着长刀的人还是不动,像他们没有来过一样。 彼时,店中的两人已完全睡熟。 第2章 旧日饮满街头 店中熟睡的两位,一个叫百晓生,是江湖第一堂的主人;一个叫薛悦来,是天下第一的富豪。 店外不远处站着的长刀客叫小天。 最开始小天没有名字,很多杀手为了自身的安全,都愿意用序列号,久而久之就不再有自己的名姓。 因为自己的序列号沾了更多血,名声更大,也更吓人,当然就更赚钱。 名声越大,杀一个人通常可以有很多钱,只是被杀的可能性也会更大。 序列号很简单,小天是申九十九。序列号是申九十九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小天刚来的时候,申九十九刚好死了。 被谁杀死的,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兴趣。 序列号的命名是黑市的规矩。 黑市是乱世的残留,坐落在阳关和西域之间。有人说黑市的存在比乱世还久远。只是乱世太乱了,比黑市还乱。所以黑市的作用微乎其微。在只有权欲,不讲道德的时代,黑市这种阴暗的存在,就像路面忽然立着一块巨石,值得多看几眼,但不特别。 在太宗经历了长达十数年的乱世斗争后,终是中原问鼎。后来登上函谷关的时候,望着疮痍河山,颠沛流民,心生悲凉,提出了与民更始,不兴刀兵的国策。 而后,便派遣百余支使团出使各方,同西域等众多小国宣扬国策。各国敬畏于太宗和谢将军的威名,选择撤兵守关,等待时机。 这样一来,各国的交界便成了两不接手的地带。不知何处来的奇人,竟能将这各个零零落落的地块串联起来,干起了市面下的买卖——这便是黑市的由来。 黑市地盘无数,大小不一。内部基本分成三个构系。 首领五门,分:乾鬼、震殇、坎魑、离血、艮煞。 其下天干十处,其下地支十二。 每一支的领袖简称甲一、乙一之类,其下再分二三。而五门掌握协调着黑市各大势力网和财政网。 同时他们也十分之神秘,很多人怀疑这个五门只是用来唬人的,因为似乎从来没有人见过。不过这也不重要,他们只需要黑市的便利,黑市确实便利。 黑市会不定期在不定的分域开市。尽管黑市的混乱凶恶早有人知,但奈何于黑市是人性自由之所,只有你给得起价,世上有这样的东西,有这样的人,那你的要求总会得到满足。 因此,黑市也成为了天下大多仁人君子行方便之路的好去处。 有位前辈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江湖就是恩恩怨怨,恩怨是去鬼门关的指路明灯。 后来的杀手申九十九叫了小天,没有改名,只是取了个名字。名字是谢听舞取的。 谢听舞问小天叫什么名字。 小天想说序列号,但序列号不是名字。 谢听舞便给他取名“问天”,因为小天如果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那就只有天知道。 荀珍说“问天”太呆。无论是谁,总是问天,都不会是好事。 荀珍叫谢听舞作小舞,那问天便叫作小天。 约太宗二年,小天不知年岁几何,看相貌骨骼大抵也只是十二三岁。此时的小天叫申九十九,是黑市的新晋杀手。 十二三岁的小天还不高,略莫六尺不到。 他的刀却有三尺半。而且那甚至都不能说是一把刀,只是有个握柄,握柄的另一端插着一块厚厚的黑色铁块。 这样的搭配说不上是什么兵器。它总不会是剑,因为剑是君子,它形容精致,挥舞潇洒。 使剑的人可以不是君子,但剑本身是。 这样的兵器不是剑。有握柄,又有突出的铁片,那只能算是刀,一把三尺半的长刀。 刀不需要讲究太多,能杀人的就是好刀。 小天觉得自己这把刀是把好刀。 他的刀是自己在铁匠铺打的。那日他蹲在铁匠铺对面,从铁匠开铺,一直看到深夜。 快熄火关铺的时候,小天去问铁匠老大能不能让他用一下铁匠铺的火炉和材料,时间是两个时辰。他想自己打一把出行的工具。 出行的工具是刀,杀人的刀。 任谁也想不到一个瘦削六尺的小孩,要打一把杀人的刀。所以铁匠老大说可以,但需要钱,需要十两银子。 这是在打劫!这个小小的铁匠铺一天恐怕都挣不了十两银子。 铁匠老大不想打劫,但他还是这么说。 小天看了铁匠老大打了一天的铁,铁匠老大也知道小天看了他一天。他以为小天是来找活求生存的,但他不愿小天掺和到打铁这个行业里来,打铁不是看看就会那么简单的事情。 打铁是个苦力活,小天实在太瘦弱。 其实铁匠老大觉得十两和一两,对眼前这个瘦削孩子来说,都是一样,都拿不出来。只是十两听起来更好听一些。 小天不是来找活干的,但确实是来求生存的。 小天在铁匠老大满脸惊讶中递过去一锭五十两的雪白纹银。 十两是买铁匠铺两个时辰,四十两是因为铁匠老大是个好人。 其实好人值得更多钱,只是小天身上只有这五十两了。 五十两从哪里来的,小天也忘记了,他只能记得,这五十两能到他手里,是因为某一个或几个人死了。 这五十两从哪里来的,铁匠老大更不会打听,好人也需要钱。因为通常好人是没钱的。 铁匠老大在一旁看着小天打铁,他还是担心小天连铁锤都举不起来。他问小天想打什么出行工具,他可以来打。 因为小天给的钱够多了,他明天甚至都不用开业。 但小天说自己没有钱了。说的滞涩冰冷,没有情绪,像戏曲中没有生命的傀儡。 铁匠老大想说钱已经够了,但他被小天的语气怔住了,只是愣愣退到一旁看着这个瘦弱的孩子。 铁匠老大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小天那可以用干枯来形容的手臂只是轻轻一提,便将大铁锤举起。 铁匠老大的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张着嘴,睁圆了眼睛。他确实没有识人的能力,但这样的孩子有这样的力量,足以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小天打了第一下,只听“当”的一声。 铁匠老大的嘴便合上了,他看出小天压根不会打铁。只是学着自己的动作。每个动作都学了,但都不是那么回事。 他想上前,但他不敢。 快两个时辰后,申九十九的出行工具打好了,是一把看不出来是什么兵器的长刀,是一把杀人用的长刀,长三尺半。 铁匠老大觉得那是把拐杖,开锋处只是为了简单防身。 小天有自己的想法,他不矮,却也不高。长一点的刀方便可以更快砍到别人的脑袋。 虽然,这种想法压根不合武学的道理。 但杀手的想法本不会合道理,杀人这样的事情绝不是合道理的事情。 小天计划再杀几个人,适应了这把长刀,就去找谢听舞。 想要让谢听舞投胎的人不在少数,但小天并不想让谢听舞投胎。 他只想知道,他与这位天下闻名的武学顶峰相比,究竟差了多少。他也知道,这一试,是用自己的生命去试。 他想,如果见识到了绝顶之后不死的话,必然会有极大的突破。 但他还是想得太多了,他与谢听舞的差距实在太大。两人只是两个照面便决出了胜负,而这两个照面所发生的事情,也是小天数年后才想明白的。 大致如下: 小天凭极快的身法掠到谢听舞面前,而后是拔刀,自下往上的划击是许多刀客的经典技法。谢听舞微微向后一仰躲过,这是第一个照面。 这样的应对方式已在小天的预料之中。 一击不中,而后是长刀自上而下的斩击,这一击与刚才的划击相连,逆势出刀,却无半分粘滞,非用刀大家所不能为。这样的技艺出现在一个年不过十二三的少年手中,饶是谢听舞,也是暗暗赞叹。 第二个照面是,小天的刀自上而下势成,而形未成的时候,谢听舞竟抬脚迎上了小天的刀刃。在小腿离刀刃不过毫厘之瞬,谢听舞便踢中了小天的肩井穴,将小天直直踢飞出去。 这不是江湖高手相拼的技法,而是战场上的杀人术,避虚用实,一切出招以简单有效为主。 后来,对小天来说,练武便只有三个动作,拔刀,挥刀,收刀。 好像小天理所应当成为了最强刀客后,大家说,挡得住这一招的人,就是天下第一。 后来也有好几个人挡住了。一个叫黄阳、一个叫李长灯,还有一个挡住了,还了一招后又挡了第二招的人,叫作罗然。 但他们都没说他们是天下第一,也没人去这么说。因为他们明白,这一招如果不是谢听舞使出来,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招的极限在哪里,哪怕他们觉得小天使出来的已然是极限了。 小天被谢听舞那一脚踢晕了三天。 荀珍说是小天不愿意醒,这孩子的脉像“伤孤” “先生,伤孤是什么?”说话的人是长安赌坊的小混混言朔,凭着一手胡搅蛮缠的本事,加上人畜无害的相貌,大家溺爱地笑称他为“小言爷。”许是说他小小人儿说话托大装人。 言朔百无聊赖地趴在房梁上,听闻伤孤,方才起了兴致,抬起了头。 “言爷的脉应该也是伤孤才对,过来让我摸摸。”闻声是一位身着白衣绣竹纹的男子。 男子双眉浓而长,眼睛澄澈若覆星河,给人以坚毅睿智。虽是取笑,坐行之间,尽显翩翩姿态。此人是渊清王府的管事,也是当朝帝师,叫作慕齐落。 大家都会尊称他为二爷,哪怕是谢听舞和荀珍亦不例外。 “别别别,我好着呢,二爷。”言朔吓得翻身坠下房梁,将要摔下之际,忽地一阵凉风扰起,只见言朔斜斜滑到荀珍身后,哇哇叫嚷着:“先生,二爷又要欺负我了。” “果然好身法。”慕二不由暗暗赞叹。 荀珍和慕二相视一笑。 慕二又对荀珍做了一礼,便坐下,尽有儒子体范。 荀珍侧头看了一眼小天,说:“伤孤,是指自出母胎后,便孤苦一人,受尽冷眼苦难,心中之气郁结,常人遇此郁结之气,不消两三年便难有命。若是有习武,郁结之气就会随着周天之气流转全身,使经脉浸在郁气之中,久而久之,其脉便变得沉而闷。” 荀珍把身后的言朔拉到床边,示意言朔按小天脉门,问“感觉如何?” 言朔略一思考,说道:“气冲而无力,气流转强劲却时断时续。这是回光返照,快要见阎王爷的脉象啊。奇怪!老大那一脚明显收着,不然肩膀都给踢穿了,不应该踢出内伤才是。” 荀珍点了点头,说“你还用功,不然我就要打你板子了。” 言朔嘿嘿一笑,冲着房内众人比起鬼脸,一副询问是否厉害的样子。 众人也是回应一笑。 “气虚则生化无源,血虚则脏腑亏损。虽有习武修功,强行再造丹田之气,最终恐怕也是要夭折。”慕齐落叹道。 荀珍道:“气分二气,一气是先天之气,一气是后天之气。这孩子性子坚韧,全凭一股后天之气撑着。小舞那一脚,恐怕将他的心气给踢散了。所以才一直醒不来。” 谢听舞忙道:“欸,别赖上我,我见这孩子出手干净,不忍伤他。” 荀珍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吗?” 谢听舞摇摇头,“杀我的理由太多了,你说他伤孤,那我想不到了。” 慕二补充道:“与其说杀将军,不如说挑战。” 荀珍点点头,“是了。这孩子身上的旧伤颇多,大概都是练武时留下的。最严重的是有过走火入魔的内伤,虽不知为何能挺过来,却也留了后症。但可以知道的是,这孩子算是个武痴。或许乱世之中,是不得已自保吧。”荀珍又微微沉吟,“也或许是给自己定了活着的意义吧。” 言朔扰扰头:“我听不懂” 慕二道“先生的意思是这孩子来找将军,是为了看看武学大宗师的份量,看看自己还差多远。只是将军那一脚,恐怕以他如今的眼界,还看不明白。人对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会遗忘得很快,越想记住就忘得越快。如今他的脑子里恐怕只有自己拔刀挥刀的动作,全无将军出手的画面。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极大的打击,是夜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众人点点头。 言朔不服,又道:“我也没看懂啊,我只看到了老大侧身躲开了一刀,然后出脚踢中了他的肩井穴。这其中的奥妙我看不出来,要我做,我也是做不出来的,硬要做,只能把腿给这小哥砍了。” 慕二招手让小厮上了茶具茶叶。而后他含笑解释道:“这是我们小言爷的造化了,心无杂尘。” 众人又哈哈笑。 慕齐落接过茶具茶叶,先将茶叶放置在了陶壶。拿过正烧开的泉水,倒入各项茶具中,伸出食指指向茶具,虚空一搅,只见杯中水缓缓画圈,静静听来,似有烟浪。 这是沏茶中温杯的一步。众人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慕齐落。对他们来说,慕齐落在沏茶,也在挥毫、在弹筝、也在剑舞。 而后是高提风炉,水自高点倾下,到陶壶中却无半点溅起。静默片刻,先卸了初壶涩气。再提风炉,倾水、静默,低倒入茶盅,最后归于玉杯。慕齐落放下茶盅,恭敬端了一杯至谢听舞面前,“将军,请”。 谢听舞颔首一笑接过,缓吹轻抿,只觉茶香缓缓淌入六腑,神飘气轻,不由啧叹。 慕齐落再端一杯至荀珍面前,道:“先生,试饮。” 荀珍笑道:“不敢托大,二爷茶未冲成前,我已见得味道了。” 慕齐落躬身后回座,招呼众人上饮。 期间,再将茶具归洁。 谢听舞微一定神,望着荀珍道:“子生,可愿意医一医?” 谢听舞只是问了荀珍可否愿意,因为他知道,对荀珍来说,这样旧年沉积的死疾却并不是什么棘手的难事。 但神医总有怪癖。 从古至今,可以与阎王叫板的神医都会给自己立下某些条件,只有满足这些条件的人,才有资格被他们医治。 很多人都觉得,这是神医为了让自己少点负担而想出来的损招。他们知道,这世上贪欢寻乐、追名逐利的人太多,这样的人一多,各样的疑难杂症就会多。 荀珍作为天下共推的医术第一,自然也不会例外。世人都知道荀珍有三不治。 不为世之豪杰,不治; 不想治,不治; 谢听舞不想治,不治。 荀珍缓缓道:“你这样说了,我终归是得医的。” 残阳如血,抱着长刀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这道影子一直都没动,悦来客栈长安分栈开始有了座客。 数不清楚有多少游侠路客从这道影子旁走过,好像在小天的周边,形成了一个圈。 这个圈里的世界只属于这个无双的刀客。没有人会走进来,也没有人能走进来,他们不敢,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还不配。 有多少人想追求顶点呢?又有多少人开始在追求顶点? 几乎所有人,都只能以一种炽热的目光凝视着小天,然后放低姿态,缓缓绕过。 这个男人,是为数不多可以不被谢听舞,这个三个字光芒所笼罩的人。 很多人都说,谢听舞很好,他比以往所有倾压江湖的传奇人物都好,因为他给后人留下一把了斩开新时代的刀。 他让旧时代的人没有机会叹江湖之颓唐,让新时代的少年人可以看到旧时代的绝妙篇章,以及新时代绝美的开篇。 长安斑驳城楼上。 “没曾想你们来的这么快。”百晓生缓步朝墙头走去。尽头是两个男子,一个身着素朴,另一个是一袭蓝袍,两人都慵懒地依靠着城墙,旁边立了把用布条包着的剑。 两个人原先都一动不动地望着城下的小天,好像小天站了多久,他们便看了多久一样。 两人见百晓生走来,也都笑着立直了身体,走了过去。身着素朴的男子叫罗然,是目前天下另一部分的人心中的第一。 罗然快走了一步,搂住百晓生的肩膀,道“小阳说得对,你不该接这个摊子的。越来越像个书呆子了。” 百晓生听后也只是苦笑,似乎默认了罗然的评价。 如是认识百晓生的人,看到这副样子,必然是要惊骇许久。这个已成为杀伐果断代名词的百晓堂堂主,竟也会被人搂着肩膀戏谑。天下第一就可以吗?不是的,你是天下第一的武者,我却是天下第一的堂主。 只是说:见到少年时的知己,犹回到少年时。 此刻,不是绝顶高手搂着第一堂主,而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子许久的再会。 百晓生见蓝袍男子走来,拱手道:“言兄,百晓见礼。”而后,又望了一眼仍旧立在墙头的剑,眼眸中有了些许波动。 来人正是昔年长安赌坊有名有气的街头小混混,言朔。 言朔也还了一礼,道:“百晓小哥来得好快!按理你离得最远才是,看你这酒足饭饱的样子,怕是来了一两天了。” 百晓生笑道:“算是昨天到的吧,要不是天兄来早一步,恐怕两位今天就见不到我啦。” 罗然又望向小天的方向,道:“看见了,这一刀比上次看到的更让人绝望。” 言朔听后就笑,轻轻一跃,如风旋一般落在墙上,朝小天方向喊道:“喂!别站着了,过来喝酒!!” 声音传至,满城皆惊。 原先属于这座城的人,后来来这座城的人,他们都知道,这座城自城破后,就好像失去了声音。 不知多少人被这一声惊得掉落手中东西,多少人被惊得仿佛死去了几秒。他们恍若数年、数十年未听到这座城发出声音了。 实际多久了,自城破,好像连五天都没有。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凉风,吹过那道身影,惹得鬓角发丝飘摇,身影仍旧笔直,像没有生命,不知疲惫。 那些望向小天的敬畏目光,已经全部变为惊骇和渴望。 这天下还有谁敢在这个人、这把刀面前无礼呼喝?他们在期待,在渴望这把刀挥动后,穿过三十丈荒凉后,会是什么样子。 但他们不会看到了,至少这个时候是看不到的。这把刀可以没有任何理由地向任何人挥出那肆虐倾压的一刀,但绝没有任何理由向城墙上凛凛站立的言朔挥出带杀意的一刀。 小天慢慢转过了头,身体还是不动,刀也没有动。 嘴角却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 就似乎只是这仿佛未曾出现过的一笑瞬间,小天就消失在原来的地方,那道笔直的,只随着光阴转动的身影也消失了。 目力好的人,看到城楼上又多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把他的刀倚在了墙头。 是的,刀客把他的刀放下了,天下无双的刀客放下了他的刀。 城墙下的人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这位无双刀客宁愿自己死,都不会伤害他分毫的人。那位曾经长安的小混混,如今洛阳城中的第一人。 这个江湖发生的故事太多太多了,多到满门绝户的事情都不具备被在第二顿饭的时候提起的资格。但言朔的故事,却一直在。当大家论数如今奇人轶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不发出由衷的赞叹。 城墙下的人会想起那一抹斜阳待归洛阳城外西山的时候,曾闻见:数万重甲临洛阳,笳鼓旌旗连阵开。 只见一个头戴铺霜曜日盔,身着亮银重甲的将军朝言朔躬身,恭敬道:“您要在长安,我实在不知怎么下令好。” 这个时候,城下的人分不清谁不会伤害谁了。 罗然看到来人,笑着搂了上去,道:“笑一笑呗,天儿哥” 百晓生上前拱手道:“天兄,见礼” 小天轻轻点头示意,而后看向言朔。 此时言朔眼眸中原先充盈的少年气已经开始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沧桑喟叹。 言朔走上前来,抬手扫了扫小天肩膀上的黄沙,笑道:“好像,家没了……”说罢,言朔分不清楚是何种神情,见他咧开嘴一笑,然后可见眼眶中有莹光缓缓下坠。 见此情景,罗然也笑不出来,松开手默默看着两人。 他突然想起来,其实他很难过,在来的时候心里是一阵又一阵的酸楚。他觉得自己到了这座荒城的时候,一定会站在一个最高的地方,以沧桑老人的姿态俯视着自己少年时侯的悲欢。他完全可以这样做,但他突然想起,自己那一阵又一阵的酸楚,与眼前的两人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他和百晓生、薛悦来以及陆续前来的江湖大家也罢,游侠路客也罢,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为了瞻仰曾经住在这座城里的两个人,他们有一种企图与他们二人沾上一丝回忆的打算,所有能和这两人有过攀谈交织的回忆都是值得回忆和诉说的。 而比起来其他人,他和百晓生不过是有更多的往事需要回忆、更多的恩情未报答而已。 “他们是回家啊!”百晓生心想,也看了一眼罗然。 罗然也看了过来,罗然知道百晓生在想什么,缓缓点了点头,两人都不再说话。 小天看着咧嘴笑的言朔,仍旧面无表情,他好像习惯了这样的表情,上一次哭是在他意识到他无法再见到谢听舞和荀珍的时候,他哭的比谁都难看,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哭。 小天抱住了言朔,言朔哭的更大声了。 而后两人相拥而跪,像将瘫软在地一般,全凭互相支撑,方才堪堪不倒。 此时的罗然和百晓生已经不再红着眼框了,他们的神情变得严肃,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被调动了起来。他们两个人明白,此刻无论是哪一个想要杀小天和言朔的人,都能轻易将这两人杀死。 他们不能再死了。 他们哭完了,拿上了各自的刀和剑。 罗然和百晓生了背上了拿着刀和剑的他们。 四人就这样下了城楼。 下城楼的时候,夜已然入暮了。 薛悦来一直站在店门口望着城楼,望着四人的举动。他不知有多少次想飞奔到城楼上。 他看到了四人下来,薛悦来轻轻挥手,店里涌出许多小厮。 四人还没到店门口,便有了一桌齐全丰盛、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当然,重要的是还有酒。 这是盛世都难喝到的酒,但此刻已摆满了桌子的四周。 薛悦来又一挥手,让众人退下。 他提起酒壶,倒了四碗酒。薛悦来讲过,倒酒是门学问,同一种酒,不同的酒器喝起来会不同,不同的倒法喝起来也会不一样。 薛悦来倒完了第四杯,四人也到了。 酒是杏花汾酒,这是最烈的酒,最烈的酒配最大的大豪杰。 酒器是玉杯,这也许不是最好的玉杯,但用的人是最大的大豪杰。 倒酒的是薛悦来,是名动江湖的大富豪。 喝酒的是四个又哭又笑的大豪杰…… 第3章 尽一年风雪1 长安的叶落完了,秋霜终染够了家家户户的悲凉,凉意酿成了冬季不绝的雪。 雪落在旧时广陵的江上,江面结了冰,冰上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男子在滑行。 滑行的尽头是江岸,岸边立着一家说不上新旧的客栈,酒旗上面写的是“悦来客栈”,客栈门口挂着一盏用黄皮纸包着的熏灯,勉强照着来人进门。 整个夜是黑的,整个天地却是白的。黑白中打着人间的光亮,光亮中发出碰壁的笑声。 男子推开了客栈的门,惹得一阵风雪侵入。店小二赶忙又关上店门,笑道:“客官,哪里来?住店还是吃饭喝酒?” 男子解下毡帽,不白不黑的皮肤也叫冻得通红,呵了口热气在手中,笑道:“小二哥,这店可否既住店又吃饭喝酒啊?” 小二哈哈笑道:“当然可得,小哥这边请!” 男子也哈哈一笑,坐在最靠里得桌子上。待到坐定,才看清这家酒店的全貌。 靠门处是一伙大汉,各自旁边倚着用布包起的物件,大家都知道这是刀枪剑戟,再多的无非就是未曾想到的兵器罢了。 看得见的总比看不见的好,比如刚落座的男子。 再往里一些是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小女孩,也许是他们的弟子,也许是他们的孙女,也许小女孩是主家。 三人闲靠门处的大汉颇为吵闹,便皱着眉头上了楼。 坐在男子左旁桌的是一个书生状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约莫十岁的俊雅小孩,小孩衣冠凛凛,提筷举杯之间尽如大人一般。 右旁桌的雅致要差一些,一个老乞丐搭着一个小乞丐。小乞丐在抽泣,老乞丐在叹息。 其余各有谈笑推杯之桌。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见再无事发生,逐渐平息了对男子的讨论。 男子的酒也热好,菜也上齐。囫囵便吃了起来,不一会便是一盘牛肉见底。 小二见状笑嘻嘻又上一盘。 有人哼哼笑道“怎么这位少侠更像个乞丐。” 男子也不理,只自顾自吃着。 人见无趣,便也不再出言。 突然长吱一声,风雪又侵入了栈中。 进来了四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四人黑衣黑裤黑鞋黑剑鞘,倘若再加上个黑布蒙在脸上,活像个夜行盗贼。 四人站在门口不动,扫视着栈中众人。目光扫到门口的一群大汉时,大汉心中一凛,手不知何时已触到了兵刃旁。黑衣人也不理,继续扫视着,直到目光落在了男子的身上。 栈中众人心道:“果然不是善人。” 小厮见四人不动,也不出声。壮着胆子上前,问道:“四位大侠,吃饭喝酒还是住店啊?” 领头的黑衣人也不搭话,推开店小二径直朝男子走去。后面再跟一人,余下两人仍留在店门口。 领头黑衣人走至男子桌前,却将剑架在老少两乞丐的桌上,冷冷道:“这孩子,归我了!”说罢,便一手提起小乞丐,像拎起一个小包袱一样,朝外走去。 老乞丐哭喊着求放过,紧着身体便要抓领头人的手臂。另一黑衣人左手一抓,将老乞丐的手腕扣紧,随意一甩,老乞丐便被扔到墙边。 众人才看清,老乞丐原来少了一条腿。 领头黑衣人也不回头,拎着小乞丐朝门走去。 忽然风雪又侵,众人还未缓过神来,屋内又进来了五人,一众猎人模样。 守在门口的两个黑衣人见状,急忙抽剑而出,直指五人。 五人之中走出一个年轻男子,猿背蜂腰,披着紫貂长裘,头戴兽皮毡帽,帽下是浓浓的眉毛和一双明晃晃的大眼,晶莹得像月光淌在广陵江面时一样。 男子道:“在下姓重名泉,无意与诸位为敌,但请将这个小孩给我,诸位尽管开价。” 提剑的两个黑衣人也是一惊,喃喃道“重泉……” 靠门边的一位大汉忽地站起,惊道“可是风雪剑重泉重少侠?” 重泉侧头向大汉颔首道:“不才” 风雪剑。好像这把剑冷极了,寒透了。 见过重泉的剑的人,都说他的剑确是当世少有,但是他的剑,势若奔雷,急如闪电,你可以说他的剑快到看不见,但没法子说他的剑像风,像雪。 事实上,一点儿都不像风雪。 只是有个叫谢听舞的人说,“这把剑冷极了,寒透了,像埋在风雪里百年千年一样。”说罢,还假式假样的呵起了气。 自此,重泉就有了风雪剑的名号。大家不知道风雪剑什么意思,只知道风雪剑的剑,像闪电一样让人惊悚,很少有人能听到风雪剑出剑的声音。 因为闪电的声音总是会来得迟一些,而人死的速度总是要得快一些。 领头的黑衣人走了上来,冷冷道:“重少侠,这孩子值什么价,我老头子开不出来,如果你还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我便跟你换!” 重泉叹道:“是了,怪我无礼,这孩子本就没有价格,要有价格,只能求他有个双胞胎兄弟,两个可以换来换去。” 黑衣老人道:“你既知道,就也该知道我绝不会给你,还请重少侠让路,帮扶老头子一把,日后若有需要,尽快开口,老头子定当相报。” “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这一走,他怎么找你呢?”一道稚嫩却有些冰冷的声音传至众人耳中。 众人一惊,闻声音看去。 只见原先那个像小大人般的孩子正举杯,不管多少人盯着自己,他都仍自顾自夹菜。浑不将这随时拼杀的局面放在眼中。 黑衣老人冷冷道“哪里的小孩,真不怕舌头掉了!” 黑衣人正要发难。小孩同座的书生急忙站起,喝道:“不得无礼,怎敢在王老前辈面前卖弄口舌!” 黑衣老人一听,不由惊道:“阁下认得我!?” 书生拱手含笑道“威震江南的疾风剑王正原王老爷子,谁说不认得,恐怕是要被人笑的。” 王正原拱手还礼道:“不敢,先生好眼力,敢问尊姓大名!?” 书生道:“在下名不多传,说出来老前辈不认识,那在下就无地自容了,还请老前辈能恕犬子年幼无礼。” 王正原见书生自作谦卑,却能一眼认出自己,可知绝非等闲之辈。心想,这书生底细不明,不知是不是哪处的高人,既无与我为难之处,还是不多生事为妙。当下即道:“童言无忌,只怪我老人家较真了,还望先生担待。” 书生道:“不敢。” 那大汉道:“没成想是疾风剑!这不是巧了不是,风雪剑重少侠遇上疾风剑王老爷子。不知道哪位的剑更快!?” 王正原听言脸色一冷,道:“阁下可要试试?” 大汉闻言,欲语不敢,只好悻悻假笑坐下。 重泉道:“原来是王老前辈。我那风雪剑的名头原是我一朋友笑言,实在不敢与老前辈争锋。但这孩子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如若老前辈不允,小可还是要冒着性命危险试一试老前辈的疾风剑的。” 王正原哼了一声,将手中的小乞丐扔给另一黑衣人的同时,身形又往后退了数尺。 这一下看似多余,却是显出了王正原老辣的江湖经验。若只是将手中小乞丐扔出,难免手中要有滞留,重泉若乘机出手,纵使他王正原拔剑再快,也是没机会拔剑的。 王正原立稳身形,道:“早听闻风雪剑之快,今日老夫倒要试一试!” 重泉叹道:“我有一个好朋友劝我不要随便杀人,所以我本不想杀你的。” 王正原道:“哼,好大的口气。” 话音未落,只见王正原身形急速飞驰向前,手中长剑出鞘,黑色的剑鞘,银色的剑。只见黑色在见,银色随后而至,一上一下,分击二处。 重泉见状也不躲,只含笑看着。 王正原剑尖离重泉越近,重泉眼中含笑杀意也就越盛。待疾风剑将触重泉之际,众人只觉眼中有一道寒芒闪过,快连眨眼都不必。 待众人神定再看,只见一男子侧在王正原身前,以双指夹着重泉的剑,手臂顶着王正原的身形,使再不能上前。 男子正是坐在栈中最里,既要喝酒吃饭又要住店的那位。 众人呆住了,他们谁都没有看到重泉出剑,再看到的时候剑已在男子的双指之间;更重要的是,在疾风剑离重泉连三寸都不足的时候,重泉的剑还没有出现。 实在太快了,风雪剑太快了!而男子的身法已经没办法用快去形容了。 更惊骇的,是重泉和王正原。 重泉其实已可以想象到自己如电一刺后,长剑从王正原吼间取出归鞘的模样。而王正原也早已感受到自己将在那道寒芒中魂归九幽。 但此时,男子像一道隔绝阴阳的墙,挡在两人中间,他这边是生机,另一边是无穷无尽的死气。 男子又叹又笑道:“不是说好了少杀点人吗?” 重泉本准备变招,听闻声音,迟疑了一会,眸中神情从惊疑转变成惊喜,喊道:“将军!”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王正原更是瞳孔收缩极为夸张,愣愣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男子。 一直淡然从容的书生此时也眯起了眼,打量着男子。 王正原结结巴巴道:“莫…莫不是…不是谢听…,谢将军。” 男子双指松开长剑,转头笑道:“小子不叫谢听,谢渊谢听舞。王老爷子,小子见礼。”说罢,拱手行礼。 王正原一见谢听舞行礼,更是惊惧,慌忙迎上还礼,忙道不敢。 众人见状也惊疑不定,慌忙一同上前见礼。 重泉也收起了长剑,惊喜道:“早闻将军东行,未曾想来得这般快。” 第4章 尽一年风雪2 谢渊,字听舞。这个名字是当朝皇帝皇后取的。但取这个名字的时候,皇帝还不是皇帝,皇后自然也还不是皇后,谢听舞也还不是谢将军,是襁褓中哭得只能哼唧喘息的婴儿。 关于谢听舞身世几何、从哪里来,怎么来,世上能知道全貌的人已很少了,但没人会在意这些事。 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太多太多了,在这个散乱的年代,人是散乱的,秩序是散乱,所以发生的故事也是散乱。 但,无序造就了不可预料的精彩,无数绝妙的人,有无数精彩的故事。 今时的九五至尊,是彼时乱世中的谢大帅,谢清。 经过了十数年以天下为棋盘的乱世博弈后,也终于到了最终的决战时刻。 谢清秉持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和“活到最后才能赢”的历史宝贵经验,成功带着他的军队苟到了真正较量的时候。 谢清先是以极快的速度吞并了独木难支的诸侯,将版图一再扩张,又施“仁德”于天下百姓。 几番下来,已不需再同往日一样唯唯诺诺,偏安一隅示人。 这务必是要引起暂时站在乱世顶点的两大统帅——邝英和张均杰的注意。 虽然谢清的扩张速度十分夸张,但对他们来说,谢清不过是在吃他们的残羹剩饭罢了。 但是一向无能的人若突然站起来对抗那些强大的人,那些强大的人势必是要按住他的。 他们惧怕的不是他突然的自信,而是他身上的未知。没有人可以担保他是爆发还是薄发,并不是所有的强者都会惧怕弱者的崛起的,但如果强者拥有得太多,能放下得太少,势必要牵挂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拥有得太多的人,会看不清的东西总是会更多。 他们有时候是对的。 谢清扮演的是蛰伏的角色,蛰伏是表面的弱者,绝对的强者。 他们是对的,所以他们会联合起来,先扼杀不稳定的萌芽。 彼时天下竟形成了合纵之局,二强对一弱。 已经说不清三方经历了多久的战略转移和短兵相接。 在某一个挑灯长夜里,谢清和他的部下仍旧是冷着脸在大帐里。 谢听舞睡在帅案上,谢清轻轻帮谢听舞盖好了被子。而后走在沙盘前,对众人道:“再不想个法子,这次就危险了。邝英和张均杰任挑一个,家底都比我们要殷实得多,现在两方合力围剿,若不谋出路,这座城迟早要破的。” 又道:“先生向来有奇策,本帅这次也再向先生请教了。”说罢,面向一身着青衣,书生打扮的男子,见了一礼。 男子剑眉修长,眸蕴星河,正是谢听舞部下十八位将军中排第二的慕齐落。 这十八位将军是异姓兄弟,老大姓傅,叫傅明,要年长慕二约二十岁。他们十七位兄弟自小是傅明拉扯大。 在乱世之中,傅明带着十七个大小不一的小孩穿行过人间百态,二十余年弹指一瞬,如今十七个孩子皆成名动一方的名将。 对他们十七人来说,傅明是昔日长良川前告天地而拜的大哥,也承担起了十七个小孩心中父亲的角色。 慕二还礼,长剑指向沙盘中:“这是我军的位置,这是邝、张二军主营的位置,这是前来合击我们的邝张联军。诸位有发现这四处位置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说罢,慕二收起长剑,含笑地看着众人。 傅明知道他这二弟智计无双,却总喜欢说话留一半,打禅机哑谜,此时是什么时候? 帅帐之中,大帅面前,如今紧要关头之间,怎能卖弄? 傅明皱了皱眉头,道:“二弟,不要打谜,赶快说给大帅和众位听。” 慕二虽一直谦逊有礼,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有天纵之才,不仅有过目不忘的奇能,更兼奇门八卦、天人之法,可卜测吉凶生死,且不能算则矣,一算即中。 因此,他眼中的事物再不能和常人看到的相同,常人看的是表,高人看的是里,他看的却是“道”,万物造化不穷之道,生生演息之道。 拥有这样能力的人,无论他如何让自己谦逊,让自己不表现得高于众人,都是无法避免的,他的心已然是不可避免地凌驾在众人之上。 慕二自得成此道以来,仅有三人,让他钦佩至极,一个是有养教大恩,亦兄亦父的傅明;一个是正酣睡帅案的谢听舞,一个是此时还未曾缘遇的神医荀珍。 慕二见大哥语气有些生气,也不敢卖关子,赶忙道:“我们已到了邝、张两方主力的中间。往北是邝军、往南是张军,我们此刻紧急,无非是腹背受敌。倘若能避开双方合击之军,大军直插一方主营,无论是坐北向南,还是靠南迎北,皆能重定天下格局,届时二方相争,将军和大哥各率大军,沿黄河两岸,无论上下,绝不是一方能抵住的。” 谢清虽早已焦头烂额,但在慕二开始讲策之前,他早已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个人若是在绝望中,是会太渴望得到生机的。 谢清不能让自己在此时有渴望的感觉,他并不是说不相信慕齐落,但他也不能完全言听计从。 他能完全相信的人,是正在清点仓库的妻子和睡在帅案上的弟弟,只有他们两人,才会完全站在自己的生死安危思考。 谢清听了慕二的分析,沉默了许久,反复的来回看着慕二所指的路线和地点。 众人也不敢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谢清,他们都知道在计策上他们是远不如慕齐落的。他们要做的是,只是克服策略上会遇到的困难。比如上山铺路、过河搭桥。 谢清深吸了口气,道:“先生之计……”谢清不再说下去,他看得出来这一步许多的违和,他相信慕齐落也会想到,谢清需要留更多的精力去判断慕齐落接下来的分析是否可行。 慕齐落点点头,道:“大帅是在想怎么绕道吗?” 谢清道:“先生教我。” 慕齐落指了指沙盘上一块凸起的土堆,这象征着一座山岭。 慕二道:“此岭当地称鬼哭岭。当地百姓称,此岭每逢春尽夏初之时,便会生呜咽啜泣之声,山岭中百兽奔逃、树木倾倒,巨石滚落,轰击山泉;若遇雨季连绵,全岭涌动,活似鬼怪将欲挣脱囚笼。故名“鬼哭岭”又叫“百鬼笼”。 众人也不觉有什么惊悚奇异,像他们这种沙场宿将,能站在帅帐之中,与帅议策的,哪一个不背着一身的冤魂,若是这世间有鬼有怪,要找上他们的,何止一百一千。就算来了,谁怕谁也说不定。 一人道:“二哥啊!我和老五从北而来,也看过这座山,这座山林丛密布、野兽穿行不说,更兼两侧奇陡无比,我说都不叫什么“鬼哭岭”了,叫枪头山更形象,两边斜斜,顶头尖尖,你我兄弟要过不难,咱们八万兵马要过,恐怕和登天没啥区别。”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说话者身着金铠,身高八尺,面如冠玉,虽额头间横着一条浅浅的伤疤,伤疤上又斜斜铺着等间距的线口,不仅不怖人,更愈发显得英气逼人,勇武非常。此人正是十八骑主中排行第三,林裳。 慕二听后笑道:“不仅难如登天,恐怕比登天还难。” 傅明见慕二又起性子,呵斥道:“老二,赶快说来,莫要耽误。” 慕齐落见傅明呵斥,赶忙收起笑意,朝傅明眯眯眼,这是他自小面对傅明呵斥的应激反应,因为他发现,每次他眯眯眼后,大哥总会不再教训他。 慕齐落认真道:“三弟说的不错。数万大军从这座山直上直下必是不可能的,就算可以,等到越过的时候,邝张联军也早已打到家门口了。这鬼哭岭遇烈风则凄鸣,遇洪雨则涌动,我料和鬼怪无关,而是和山体有关!” “山体?” 慕齐落点点头,道:“不错。此山必有土软石脆之处,而且也必是直通另一端的。否则,绝不会有如此尖锐破风声。” 林裳若有所思,他深知二哥慕齐落极擅寻风问水,对天下群山脉络判断从未有出过差错,昔年他们兄弟遭遇围剿,全凭慕齐落一手风水奇术,才从古墓逃脱。所以,林裳想的不是慕齐落说的合不合理,而是这座山的特点应该怎么去用。 如果说慕齐落是看风水的好手,那么他林裳便是土里的好手。 林裳猛拍沙盘,惊道:“二哥,莫不是要挖山过去?” 慕齐落点点头。 谢清皱着眉头道:“先生之言,我是信的。但所挖之处是否处处松软,是否挖过之后能保证不塌方,尽管此山可挖通,毕竟是整整峭壁,大军数万一起动工,也非一两日所能完成。一旦动工,前有大山相隔,后有联军逼近,我大军将陷更大绝境。” 慕齐落道:“大帅所言三难,前两个我已有考虑,算不得大难事。小裳曾经有过机缘,和一位老前辈学过地下的学问,若他领军开凿山道,我料三五日,必能通山。这点我慕齐落敢以性命担保。” 谢清摆摆手,道:“先生言重了。今我困穷在此,能得诸将军不离,已是感激不尽,莫要再说这些让我羞愧的话。” 林裳剑眉一横,显一脸坚毅,拱手道:“大帅,我二哥向来能看常人所不能看,我信我二哥对山体的判断。末将也敢担保三日内必能通山。” 谢清点点头,仍不敢展眉,道:“三五日的时间虽然看似短,却足以让联军攻至眼前了。若调大军去拦,此处人力骤减,山体再松脆,三五日也绝不可能挖通的。” 此言一出,林裳也泄了气,他虽有奇法可以通山,但也需众多人力支撑。 慕齐落叹道:“这便是第三难了,也是最难。我有一计,思来很久,一直不敢和大帅提及。” 谢清忙道:“先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时刻,先生但说不妨,我绝不怪罪。” 慕齐落道:“我大军能战之士在此有八万,联军虽号称三十万虎狼,探马来报建灶之数,我思之料定应只有十五万逼来。这十五万虽左出右进,时而分兵,时而聚拢,不过都是故作玄虚,让我军无法集中做好防备。但在下敢担保,联军十五万必仅分两路,一路沿北江而来,朝我大军脑袋上重重砍一刀,另一路要远绕雁门长关,只要联军一过雁门长关,马上就会对我军形成首尾夹击,到那时,我军除了会飞,绝难逃出。” 傅明道:“如果联军这么打,哪怕我们死守,被击溃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慕齐落断然道:“他们一定会这么打的,因为陈默平在,他在,就能想出最好最绝的打法。” 陈默平,是这个乱世另一绝妙色彩。 他是旧王朝的布衣书生,每天都坐在街头看一遍又一遍的书,受一遍又一遍的嘲笑,偷一遍又一遍的食物,挨一遍又一遍的打。 后来,一计定天山,三策震南北两岸,仅三年不到,让张均杰一个小城义军首领拿到逐鹿中原的资格。世人皆称陈默平,极王佐之才。 连天纵才智的慕齐落也叹,在乱世之中,他慕齐落在同等条件下,非陈默平的对手。 如果说谢清、邝英、张均杰等人是这个乱世的开局者,那么,他们开局之后,便为无数豪杰奇士开创了施展的舞台。 这个乱世充满了悲剧,但因为某些人,让这个只有版图利欲的时代,在血雾之中绽开了一朵又一朵让人心生向往的花。这些人,如傅明、慕齐落等名将的英姿、也如陈默平这等惊才绝艳,更如谢听舞…… 慕齐落想起了陈默平,他的眼眸中是无法形容的情感。这个让自己学会谦卑的人,是他今生再不能轻易提起的人。 这是他眼中的敬畏,但在慕齐落的神情中,还有另一种情感,是轻蔑的笑意。 陈默平很好,极王佐之才,但他不会明白,这个世上,还有个谢听舞,一个至少至此刻,比起四大名将来说,不能算有名的将领。 但慕齐落知道谢听舞的恐怖,如果不是大哥被谢听舞纵横的豪气所折服,不是被谢清心怀天下的仁心所感动,他也要劝大哥不能再与谢听舞为敌的。 慕齐落有天授的才能,他能凭借自己的智慧看到想到许多人穷极所有都不能发现的东西。他时常在自己的虚空里看到谢听舞,谢听舞不是乱世中绽开的花朵,是轰鸣爆裂的燎原。 没有什么花朵可以禁得住烈焰,何况是举天而起的燎原。 慕齐落隐隐觉得这样的画面越来越近了,在乱世的末尾,谢听舞会成为乱世最让人唏嘘赞叹的结尾。 慕齐落强压着颤动的心,告诉谢清,他确定陈默平会摆大军于前,布两万之多于后,入雁门长关而来。 谢清大军八万,留六万开山,备两万据险正面守敌。 而雁门关守备,仅谢听舞一人! 第5章 尽一年风雪3 慕齐落说,大军六万不能削,少削,雁门关无险可守,多派,则开山延期。 一人守关! 谢清像看着疯子傻子一般看着慕齐落,他反复确认一人守关,至声音越发不受控制。 慕齐落却平静了,只点点头。 傅明等人已骇然。 谢听舞的武学造诣有多深,他们不敢说已窥全貌。只知道谢听舞一人也只能战平林裳和老七司远,他们料想,谢听舞再强,也只能和傅明在伯仲之间了。 相反的,如果说到武学修为,傅明等人都觉得谢听舞能到如此境界,已属于气运大吉了,因为谢听舞的根骨实在太差,同世间凡夫并无二样,这样的根骨,能列在乱世顶点,已然是不可思议了。 他们所钦佩谢听舞的,从来不是谢听舞如何高深的修为,而是谢听舞身上有他们心向神往却怕永远抓不到的东西,一颗超然于世间的坦然和坚韧的心。 就算他谢听舞一人能战败他们兄弟十八人,他们兄弟十八人也不敢说能挡两万大军不前。 那可是两万大军,不管是何等的武学宗师,怎样的心境超然,站在两万大军之前,黑云摧压,角鼓轰鸣,光气势也要被压得荡然无存。 江湖高手和正规军队之间的谁输谁赢,从来不是一件难以猜测的事情。 在众人一阵又一阵的骇然后,慕齐落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次他要比任何时候说的都严肃,好像说错一个字,他的生命也随之要消逝一样。 “领这两万大军的人,一定是袁雄,因为入雁门关是在下和陈默平之间的阳谋,却也是奇兵。袁雄是陈默平最信任的将军,而袁雄也绝不会让两万大军即刻绞杀将军,他知道在大帅心中,将军甚至比自己都重要,对大帅来说,江山比起夫人及将军,一点可比性都没有。” 傅明沉着脸道:“所以老二,你觉得他们不会杀了将军,将军可以借着他们的忌惮,硬撑几天,最后的结果是将军被擒,我们往北奇袭攻破了张均杰的大都,以张均杰做筹码换回将军。” 傅明越说越冷,大家都知道,这是傅明暴怒的边缘。 傅明一生虽受尽苦楚,饱尝人间冷酷之处,但他的一生却是光明磊落的一生,在他的教导和影响下,不管是绝顶才智的慕齐落,还是热衷杀伐的老七司远,都从不会行阴巧之事。 傅明的武功虽强,但乱世的名将之中,未必便是最强,他却被世人称作四大名将之首,并被其他三位所认同,或许靠的便是他异于乱世的磊落胸怀。 天下名将之首是一个很好,好到不得了的头衔,只有不需要这个头衔的人才真正担得起。 傅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向风度翩翩的二弟,居然会想出这样的攻心之计。 这一计攻的是谢清的心,如果谢清同意了这一计,谢听舞被擒,大军顺利奇袭攻破张均杰的大都。 而后是陈默平押着谢听舞来到城下,他谢清,一个不图半寸江山,只忧天下百姓的乱世英雄,要怎么抉择?只差一步便尽得天下,和让出战果,给联军得以喘息之机,重新回到如今的僵持的局面,要怎么抉择?最终看似也算解救了如今的危机,但世事多变,失不再来,焉知他日是何种境况? 慕齐落在攻谢清的心,仿佛像一个大智慧者在验证一颗英雄的心,是否真如他自己表现的一样。傅明觉得这样的策略,用在谢清身上,是卑鄙可耻的。 傅明看着谢清此刻已死灰般的脸,更觉心中是无比的愧意。刚想发怒,却见的慕齐落缓缓摇头。 慕齐落如布星河一般的眼眸开始流动,露出了极自信又极神秘的神情,就像是神算子测完天命,正准备说出结果的神情一般。 慕齐落缓缓道:“大哥会觉得将军会被擒,但我觉得不会。” “怎么不会?不会被擒就只能被杀了。”林裳急道。 傅明也十分着急,箭步走至慕齐落旁边,说道:“老二,你究竟是怎么考虑的?” 慕齐落不再接话,只是道:“大哥,行不行,非你我决策。”说罢,慕齐落看向面无表情的谢清。 谢清似乎是察觉了众人的目光,仰起头长吐了口气,道:“我领五千守雁门关,小舞暂代我大帅之职。林将军,我替你争三天的时间。相信陈默平见是我守关,更不会激进强攻,活捉我必然是他的首选。他若看不出慕先生开山之计,那便不会急着破关,一切便会求稳,抓我只是时间问题。” 傅明摆手道:“不可。大帅去守雁门关,绝对退都退不了。袁雄是何等人物,论武功谋略并兼,天下间能胜他的,只怕五人都没有。想要守三天便跑,除非将他打退,否则绝不可能。这样一来,大帅也必要被擒。” 众人沉默,谢清欲语无言。 慕齐落看着坐在帅案上,晃着双腿的年轻将军。 不知何时,谢听舞已然醒来,坐在帅案上,身上还披着谢清为他盖的被子。 只见他慢悠悠打了个哈欠,随即嘴角扬起,露出赤子般无邪的笑容,道:“哥,我觉着可行。到时候觉得撑不住了,我就投降,就算被抓了,到时候找人救我不就好了,傅爷和其他兄弟,也不是吃干饭的。再不行,像傅爷说的,把我换回来就好了。总比现在进退不得好。” 谢清回头,看着谢听舞无邪的笑容,不知为何,心中原先的烦乱便消去了一大部分。 谢清慢慢走至谢听舞的身前,有力的大手按着谢听舞的脑袋,沉默了许久,方才一字一字道:“一!定!不!能!硬!撑!” 对谢清来说,没有夫人和谢听舞,就算是万里江山,又何足为贵。但此刻若不先开山跳出包围,最终也只是守到死。 谢听舞看着谢清,笑得更灿烂,道:“也一定不要先和姐姐说。” 谢清闻言,只觉一阵又一阵酸楚,红着眼慢慢点了点头。 …… 林裳挖开了鬼哭岭,谢清大军夺了张均杰的大都。 谢清等人等了一个月,也没有等到陈默平带着谢听舞的来换张均杰。派出去的探马得到的消息仅有两个。 一是陈默平正调集各处兵马。 慕齐落判断谢听舞没有落到陈默平手中,否则首要大事应该是换人,而不是聚兵。 二是雁门关外横陈尸体两万余,但找不到谢听舞的尸身。 另外,他们看到一位身着满是血垢的金甲将军,他紧握着“张”字帅旗,静静的站在两万尸首的中央。 唯一违和的是,他心脏部分的铠甲有了破碎,铠甲的金属凹进了不可见的黑暗——袁雄死了,四大名将第二的袁雄死了。 谢听舞独破两万余甲!并在两万余甲之中杀死了四大名将第二的袁雄! 这个消息还没被证实,但已经是个让天下惊骇的消息。 无论是谁从谁那里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觉得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个疯子。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两万余甲中仅存的一人。 他已经疯了,极大的震撼不断撞击着他的心,这样的情况下,不疯是很难的事情。 据这位士兵疯狂且散乱的描述,得出:他挥动长戟,仅与谢听舞的亮银枪交触一瞬,便觉扑面一股可怕气浪袭来,整个人直直倒飞出去,重重摔地之后,只觉全身无力,除了头部,其他地方再不能挪动一丝。 而后,他成了坐在第一排的观众,也是唯一的观众。然后他安安静静地看完了两万同袍倒下。 他本想喊的,但喊不出来。 很多人,觉得这位小兵是幸运的。 没有人能相信这样的事情,当陈默平得知,两万大军因一人而尸体皆横陈雁门的时候,生平第一次惊得昏厥在太师椅上,醒后仍然面如死灰,愣愣的望着房梁。 天下习武之人太多,能独破十余精锐兵甲已算的是二流中等的高手;能破百甲已是一流水平。 至于千甲,非天下武学宗师不可与之争锋。 而两千甲呢?三千甲呢?两万余甲呢? 其实到了能破百甲的一流境界的时候,他们都会明白一个道理,破百甲和破万甲的方式并无太多的区别。 对一流水平的高手来说,杀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也不过只要一招即可,杀两个,有时候也只需要一招。但他们的气息会随着每一次出招出现微妙的紊乱,他们的气势会出现不可察觉的衰减,他们的神志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血幕喷发中变得疯狂。 破至百甲,他们的精力会消亡,他们的神志会恍惚,他们的攻守要变得散乱,他们身上将出现无数致命的空隙。 破百甲和破万甲之间,只缺了一个东西,平和的心境。 每一个武夫都知道,他们最强的时候,是他们浑身热血沸腾,而心却安静得吓人的时候。这是许多人可遇不可求的姿态,往往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进入了这样的状态的时候,却是他们远离这样的状态的时候。 武夫们给这样的心境取了一个听起来极其遥远,不可触摸的名字——天道。 天道执中。 陈默平惊得不是计策失败,也不是两万余尸体横陈,而是谢听舞。惊得也不是谢听舞的武学如何之恐怖,对陈默平来说,武学再高,在铁骑掠过之下,也不会剩下什么。 陈默平昔年兵行均州,但见武当山林木郁苍、冷烟绕翠、余流缠壁,不由叹乱世之中,难得有此佳境。 于是命兵甲停军休整,自己带着袁雄叩拜山门。 两人近得山门,也不直言身份,只说乱世浮沉小辈,来访仙山道宗,只求得见仙颜,略诉心中烦闷。 小道童按原话上表了真人,真人示意请进。 陈默平和袁雄跟着小道童身后,起初陈默平还大展学识,以诗以典评赞名山风水,只听得小道童心生钦佩。 后来,心极放松之处,不由思却自己浮沉尘世久矣,沾满血色无数,读遍圣贤大典,终日追名逐利,思来自己早已不成少年模样。想到这里,不由连连轻叹,搞得道童和袁雄莫名其妙。 直至殿前,陈默平轻拍路尘,整理衣装,拱手坦然言道:“弟子陈平,叨扰仙山,今日缘见道宗,幸极甚矣!” 只见殿中走出一如仙老道,一袭灰白长道袍,袖挂二极图案,发丝如雪,长须似莲,虽将近百岁高龄,浑没有一丝龙钟老态,反倒行来双袖生风。更为惊然的是,老道双眸清澈无杂,神思内敛,若不是心境清明,不萦万物,怎能有此等姿态? 只听老道言道:“山中野人自闭久矣,未知贵客临来,无有准备,还望海涵。” 陈默平心中不由赞叹,相由心生,此等超尘模样,非大修行者不能生为。当下更是恭敬,道:“不敢,弟子行路迷茫,知真人修存大智大慧,今方叩登,只求真人疏解心中困苦。” 袁雄虽无陈默平的洞然灼眼,但他毕竟是四大名将之一,盛名之下,也难有虚。 袁雄纵横疆场一生,平日无论是见得哪一位高人,对其武学修为深浅都能窥得一二。但此时无论如何端详眼前的老道,只觉眼中一片虚无,和常人并无二样。可少林武当,并称武林大宗。袁雄自己幼时便得少林大师指点,深知少林武学之精妙,穷他一生恐都不能参详。要他相信武当宗师是个无武学修为的常人,把他杀了,他都不会相信的。 想到这,心中已然粟然,后背更是冷汗直冒。再不敢以名将自持,躬身见礼,侍立一旁。 就这样,老道士和陈默平于真武大帝前,真武殿中央,席地对坐,于经史子集、天地玄黄之间,彻谈一夜。 至东方发白,陈默平又欲请教。老道士轻轻摆手,笑道:“居士有俯仰天地之心,修补乾坤之能。山野俗言,何须执着追底?” 陈默平悟得老道士话中禅机,直身再拜。 侧身远眺殿外,见雍雍鸣雁,旭日始旦,阵阵流晖淌洋,不禁长吁一气,扫灭胸中浊气。 而后陈默平站起身,长揖道:“弟子有俗事未了,不敢以利欲之身再叨扰真人,只望来日有幸得见终果,再拜真人,只求真人能收我不堪之身。” 老道士也站起扶起陈默平,手掌轻拍陈默平手背,淡然神情中却多了一丝神伤,道:“若居士得成大业后,还能有此心境,已不必再来这里了。” 陈默平抬头望着老道古井般深邃的眼睛,暗暗点头。同袁雄一齐见了一礼,便下山去了。 此刻的陈默平呆滞地望着屋梁,想起了昔日际会的武当真人,又想起了谢听舞。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某些方面,已在陈默平的眼中重叠。 陈默平明白,如果谢听舞还活着,回到羽翼已丰的谢清旁边的话,此后他再做的任何事,都将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了。 陈默平在期待,谢清等人也在期待。 谢清等人已在城墙中苦望一月有余了。 原本巾帼不让须眉的大帅夫人,苏唐,也忧得病在榻上。 二十年前的凉州,正逢大雨连绵六日,倾泻而下的雨和弥漫的硝烟混合在一起,揉成朦胧的灰雾,灰雾里是正四散奔逃的凉州百姓。 少女苏唐抱起尚在襁褓中的谢听舞,对谢清说:“你瞧这孩子就我抱着的时候不哭,和我有缘的紧,我们就养着他好不好?” 苏唐望着谢清,笑吟吟的眼中充满了期待,苏唐的眼睛本就如新月里铺了无数的辰星一般,此时笑起来,更像是轻轻的雾里绽开了柔柔的花。 谢清见此,早生万分柔情,哪里舍得拒绝,只缓缓点点头,道:“世道不好,我们也只能尽量供这孩子吃喝,若到危急时刻,我们……。”谢清也不忍再说,若他有能力,他何止只想这一个孩子有归宿。 苏唐点点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道:“我明白。” 谢清道:“唐儿,那咱们就当这孩子的父母吧!你给这孩子取个名字” 苏唐没好气地推了谢清一把,娇嗔道:“你又没个正形,你是娶我了,还是我嫁你了,就占我便宜,说什么当父母。” 谢清尴尬地挠了挠头,见香靥凝羞,心中也不由生万分柔情。 苏唐道:“你我把他当我们的兄弟,我是他的姐姐,你是他的哥哥。” 谢清急忙道:“那以后我们要是成了夫妻呢?” 苏唐捏了捏谢清的脸,笑吟吟道:“那也不变!” 谢清看着古灵精怪的苏唐,也是没办法,只好说道:“那也得给我们兄弟取个名字吧。唐儿姐姐” 苏唐沉吟道:“这几天都好大的雨,这孩子还看不明白,也不知道大家伙是在逃难呢,还是在雨里跳舞,只能边听边哭,我们给他取个表字,就叫听舞好不好。”说罢,苏唐对着襁褓里的谢听舞,低下头笑吟吟念了句“听舞听舞。” 谢清念了一遍“听舞”,若有所思,又道:“那名姓呢?” 苏唐又捏了捏谢清的脸,道“肯定是姓谢啊,你叫谢清,他就叫谢渊。渊清玉絜。一对兄弟名。” 谢清听后就摇头,道:“我是兄长,他的名字怎么能排在我前面。” 苏唐调侃道:“能者居前,谢将军又安知以后能胜过我们的听舞呢?”又对着已睡熟的听舞,说道:“你说是吧,我的小舞。” 谢清欲语无言………… 第6章 泠泠将军年少 谢清靠在床头,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望着窗外逐渐低沉的日色,思绪万千。 奇袭破城后,众人还没来得及收拾残局庆祝一番,苏唐便提着长剑进了帅帐,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长剑直直指着谢清,嗔道:“小舞去哪里了?” 苏唐新月般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寒霜,但在寒霜下,又好像还淌着星河的灵动。好像不管什么年纪,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或哭或笑,或闹或凶,苏唐的眼睛永远都带着少女如星如月般的轻灵。 谢清看着指向自己的长剑,顺着长剑又看向那双像开着冬季海棠的眼睛,也顾不得大帅的身份,躬着身子哄着苏唐,慢慢走过去,握着苏唐白玉般的手,欲撤下长剑。 苏唐哪里肯,略一挣脱,长剑横扫,竟使了招“长虹贯日”,身姿矫健之美,携长剑寒霜之盛,离谢清脖颈不过丝毫。 帐中众人哪个不是身手一流之辈,换作别人剑指主帅,剑没拔出,早就被众人夺剑后,当扔垃圾一般随手扔出去。 可此时却是大帅夫人,常言道:“好人莫占夫妻中间。” 这个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帮哪方都不是,万一自己成了攻击对象,又何处说理去? 再见苏唐面若寒霜,皆皆噤若寒蝉。见苏唐长剑提起,众人皆不动声色地撤开一片空地,留给他们夫妻二人对峙的空间。 谢清见长剑离自己脖颈一寸不足,剑上透过来的寒意直让谢清后背冷汗直流。慌忙举起双手呵呵赔笑,向众人使眼色。 仿佛在说:“勤王保驾之功,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谢清见众人不动,直直看向慕齐落,示意“不是你出的主意,快点救主啊!” 慕齐落似察觉目光射来,忙低头看起手中长图,不时摇头皱眉,欲思虑周全一般。 谢清见慕齐落不理,又看向傅明。傅明心有不忍,欲上前说话。 慕齐落心说“哎哟,不好”,忙拉住傅明,林裳见状,赶忙帮手拉住。 “狗日的!”谢清暗骂。 苏唐见众人状,更不耐烦,长剑又送,喝道:“快说!” 谢清最终仍架不住苏唐相逼,只好全盘托出。 苏唐未听一半,早已头昏目眩,摇摇欲坠。其实以苏唐的机智聪明,怎会猜不出谢听舞此时处境堪危。苏唐自抱起谢听舞的时候,就已知道乱世之中,自己和谢清都不敢说可以保存自己,更不说是一襁褓小儿。 经年来,苏唐待谢听舞已如亲弟弟,亲生子一般,甚至犹有过之。但苏唐一路浮沉走来,不知见过多少人家生死离别,多少英雄不遂人愿。在谢清和谢听舞数不清的杳无音讯、生死未卜中,苏唐早已学会告诉自己,“死就死吧,哪有不死人的,我跟他们一块死就好了!” 苏唐早将他们三人的命当成乱世的一笔油墨了,为了这个时代的精彩,该被画上去的时候,她也不会做太多喟然长叹的蠢事。 但令苏唐不敢相信的是,谢听舞的绝路竟是谢清亲手推上去,以一人独挡雁门关外两万雄兵,还不如直接给他把刀,让他自己捅自己来的快。 苏唐那双像永远开着花般的眼睛此时已沁满了泪珠,但没有泪珠流下。她紧紧地盯着谢清,泪雾中又生出了几分怨恨。 谢清见状,赶忙说:“我早已考虑好,如果小舞落在陈默平的手中,我就把城和牢里的张均杰一块给他,把小舞换回来。当时境地实在危急,如果不这样,我们和大军要被包围蚕食。”谢清说完就好像心里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始终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家人。但不知为何,这半月来,他的胸中始终憋着一股莫名的闷气,尽管是此时全部交代清楚,这股气也一直弥留着,清晰感觉得到。 苏唐听完谢清的话,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爱慕的男人,随即冷笑、苦笑。谢清更被苏唐看得心里直发毛,只觉胸中闷气更盛。 “你难道觉得小舞会让自己成为筹码来阻碍你吗?”苏唐说的很慢,像一字一顿一般,却又十分无力。 此言一出,一字一字同利刃一般直插谢清心口,谢清只觉胸中凝塞难舒,脑袋“轰”的一声,顿时眼前一黑,晕厥在地。 谢清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如果只有一个人能知道,那个人也一定是他谢清。 谢听舞绝不会让自己成为谢清的负担,哪怕是曾经的执戟小兵,也从没有让谢清有过任何累赘的感觉。 他知道,但他却不敢让自己想起来。 谢清明白了自己胸中的闷气是什么,他一直和自己说,哪怕谢听舞被俘虏也没关系,陈默平一定会拿谢听舞来和自己换人换城的。如果说两万大军不能生擒一个谢听舞,那更是可笑的事情了。 谢清给了自己一个高尚的安慰,一个可以让自己只差一步便坐拥天下的安慰: 只要挖开了山,他坚信奇袭一定能攻破张均杰的城,这是一定的。 他也知道,只是不让自己想起来,谢听舞除非能让两万余甲都陈尸雁门,否则,谢听舞的最后一口气一定是用来自绝。 他怎么会相信一人能独挡两万兵,还加上一个名将袁雄? 谢清无力地靠在床头,他想怪罪慕齐落,但他再做不到这样的事。谢清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天下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在雨中抱起的孩子会成为他走向乱世顶峰的最大助力,至少在二三年前他都绝不会这样认为。 谢听舞根骨差在军营里是出了名的,学招法总是要落后人一截,刚招来的懵懂小士兵学得都要比谢听舞快些。但谢听舞总是要那些人要强,别人三次就会,他就早已做好了三十次、三百次的准备。只是尽管这样,大家都觉得谢听舞在驰骋沙场这条路上走不远,他可以练练武来强身健体,更多时间去读读书,假若有幸安定天下,借着谢大帅弟弟的名头,当一个坐享清福的皇家子弟。 他们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一个气量大度,不惹事的皇家子弟,在哪一朝哪一代都算得上是稀世珍宝。 但在谢清心中,谢听舞是个极好极好的弟弟,谢清不愿任何人说他们两人不是亲兄弟。在谢清的印象里,谢听舞从不会把行军苦累说出来,在每一次死里逃生之后再看他,他总是喘着气在笑的。这种从来不会被命运磨灭的笑意,时常给了谢清一种这个孩子不应该只是如此的违和感。更多的,谢听舞远超自身能力的心境,总让谢清隐隐觉得是他走至如今的关键原因。 谢清不得不承认,哪怕是能力平庸时期的谢听舞,都曾教会他许多许多东西。 谢清闭着眼,他已没办法判断江山和权势对自己来说是否那么重要了。在他心里,开始勾勒出了举兵雪恨的蓝图。 天又蒙蒙亮,冷雾罩着整座均州。 傅明已然决定,城中已安定部署完毕,这一觉醒来,再没有消息,便要动身亲自去找了。 这件事于公于私,对他们兄弟来说,都是需要直面的大事。 于公,主将不知所踪。 于私,慕二定计虽救了全军,但谢听舞如今这情况,他也难辞其咎。傅明是当世大豪杰,怎会埋怨自己兄弟?尽管一开始便拒绝此时,但最终还是妥协。如今所料事已发生,他作为众人兄长,定要承担这个责任。如果最终结果是将军落幕,他们也绝不会恤惜自己的命。 慕齐落却不说话,右手折扇束紧,安安静静地拍着左手。 城墙上刚换班的兵卒揉了揉惺忪睡眼,在原地跳了几跳,以图忘记在被窝里的舒适感。还未等他们采取最终的措施,给自己两巴掌的时候,突觉背后凉意猛升,不禁挺直身体,握紧手中长戟,像随时要进入拼杀状态一般。 在他们后面,走过一个穿着黑金色盔甲的男子,身高和三爷林裳差不得多少,若说林裳是擎苍纵马,纵横沙场的豪杰将军,那么他就是林裳掠过沙场之后,骑着马静静从尸体上走过的人。他的眼中好像从来没有生机,也同样没有悲欢。 “七爷!”一带甲偏将见男子走来,赶忙迎上,携长枪肃然拱手,眼中是无限的敬意。 带甲偏将所说的七爷,是十八骑中排第七的司远。司老七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脖子上挂了一个“生人勿近”牌子的感觉。但对军中兵将来说,他是除了谢听舞之外,最想跟随的将军。 傅明武功盖世,豪气纵横;慕齐落智谋无双,翩翩君子;林裳风发意气,英勇无畏;更不说其他将军各兼才名凶名。但这些对小兵小将来说都太遥远了,这些名将如果不在大纛之下,他们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但他们都认识司远。司远的将职在军中仅次于谢听舞和傅明,与林裳并列。但他没有自己的营帐,他有时在士兵的营帐中睡去,有时在草堆中爬起,他的兵书寄放在某一个部下中,他的行军家当随意地放在二哥的帐中,不见了又要冷冷盯着二哥,苦了慕二论谈天下后还得回来整理七爷行囊。他可以午时同大帅大将拼杯,然后晚间在兵卒群中,用饼裹着碎肉,喝着米汤,接着像普通士卒一样,明哨暗哨地待着。 当然这还不够,这对于士兵来说,只能算得上岂曰无衣。他们见过司远挥舞着黑色长枪的疯狂,不管是对他们,还是对敌人来说,那杆被慕二爷称作“东栏雪”的长枪,犹如腾起的玄色巨蟒,无情地绞杀着生机。 “东栏雪”倚在城墙上来的楼梯口,晨来独有的冷雾裹着漆亮的枪身,带着丝丝血色的初阳闯过雾气映在枪身上,玄色枪身瞬然绽开如雪般白的光芒。 司远对偏将轻轻点点头,示意回岗,接着继续往城墙的另一端走去。 那个换班的兵卒恭敬地目送着司远走远了些,便侧头望向远方的浓雾。 忽然,浓雾中出现了一道斜斜黑影。换班的兵卒穷尽目力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当下也不敢乱喊乱报,忙招来目力极好的士兵,着急地指清方位,让他快看。 被招来的士兵果然好眼力,只凝神一眼,便瞧了个大概,却瞬间浑身颤抖,手指指向雾中的身影,结结巴巴半句话说不出。急得换班的士兵直拍的肩膀,催促声音不由提高。 司远听得吵闹,微微皱眉回头。只见那个目力好的士兵推开另一个士兵,向他跑来,没跑两步又摔倒,嘴唇一直颤动,奈何半个字吐不出,只是手一直指向墙外。 司远见状心中一紧,轻轻一跃便落在半丈高的城墙上。随即极目望去,那个士兵目力虽好,怎能比得上司远。 司远目光落至那道身影,已看得分明,不由浑身一紧。左手迅速从腰间掏出一柄小刀,手指捏着刀尖,直接向左丢去。 原来为防止敌军忽至,哨兵传讯不疾。每占一城,慕齐落都会安排好手打造多口响钟,安至城中各处。 只见司远挥出小刀,刀柄直撞响钟。瞬间“砰……”的一声瞬间炸开,惊得城中四下浑身一颤。哪怕是三五大汉就近推着木捶撞去,恐也不能做到这般动静。 钟声余悸还没缓,却见城中四处暴起多道身影,直奔墙头而来。众人皆知今日是七爷司远当守谢将军,以他的能力和性子,若非十万火急,绝不会有这声响。当下也不敢耽误,皆放开身法赶来。 城中更是顿时涌起乌泱泱大片兵士将领,又瞬间归整,再化为七阵,齐齐疾行至城下待点。 傅明恍若乘风而至,与半空中便见得雾中身影行来,身形还会落定,便回头朝林裳急喊道:“老三,请大帅来!” 众人只见: 谢听舞长发用血白色布条绑束着,左手拖得长枪在地,枪尖滑过地面,一路行来,只见身后是一条黄沙带血色的线,白袍银甲已经染遍了猩红,猩红已不再流动,像在盔甲上结成了血痂。 终此,陈默平得探马回报: 雁门长关两万将士全军覆没,袁雄将军一枪身绝。 守关者,仅一人一骑一枪而已! 第7章 又试江湖风雨 有前辈说,天下事,起于江湖,终于庙堂。 骑牛老道说,万物,生于有,起于无。 广陵江上的月已经升的极高了。 广陵江岸的悦来客栈也归复平静。 只听谢听舞道:“重兄,这一路也有些踉跄,从土里出来的时候,发现离江边约仅有五十里了。居高看得灯光,就过来挡挡风。没想到撞上人贩子了。”说罢,谢听舞戏谑地看着王正原。 王正原被谢听舞这一看,看得冷汗直冒,站在原地颤颤巍巍,不知所措。 他明白,哪怕风雪剑再快,再来一遍,他也不至于再那般不堪。但面对谢听舞,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在这个千军万马不过等闲的天下第一将军面前,他的疾风剑不过是废铁,他王正原不过是一个二三岁拿着树枝的小儿。 重泉道:“将军不知道这个小孩的事情吗?” 谢听舞摇摇头,道:“我只看得出他是个小孩,还是个吃的不好,睡得也不怎么好的小孩。现在看来,恐怕性命也不好了,你知道的,我不想看到这个事情。我兄长平定天下未久,百废待兴,你们不该给他添乱的。” 重泉尴尬一笑,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又道:“那将军听过荀珍吗?” 谢听舞看向重泉,道:“嗯。给万马堂莫成风治好了沉疴,听闻莫堂主要将半份家业都作医资,他给拒了,说了句不过小疾,讨辆马车当行脚就好。这样听来,倒是个洒脱的奇人名士。怎么?这小孩是他的?” 重泉无奈苦笑,这位于乱世之中背负无数孤魂而出的无双将军,总是语出稚嫩,若非重泉认得谢听舞,此刻也要觉得眼前的人是假冒的。 但敢假冒谢听舞的人,怕是不会有的。 重泉叹道:“若是他的孩子,谁敢动这小孩?普天之下,除了你和那几位外,恐怕没人敢得罪荀珍吧。” 谢听舞却不在意,道:“只要活着总会有遇到死的时候,谁都不想得罪可以让自己晚点死的人。” 重泉摇摇头,道:“荀珍的威名没有将军那般盛传,但他的凶名,恐怕要还在将军之上。” 谢听舞道:“是了,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出来的人自然也有本事把人送去。反过来就难了,杀人总是比救人要容易得多的。大家应当都更喜欢做简单的事情。那这孩子应该也和荀珍没关系了。” 重泉道:“本应该是没关系的。将军可知道这孩子是谁?” 谢听舞摇摇头。 重泉略微沉思,道:“关内虽定,但江湖上又不平静起来。这几个月更是风云搅乱,几个江湖大教都先后遭吞并取缔。其余的不说,半月前北方明月谷中的长生教忽逢内乱,说是传出教主李自来为练教内禁术,任意杀害门人。各堂堂主不信,约定奔赴总坛,要与教主说个分明。哪料各堂主刚进教坛,便见李自来长发散乱,在祭坛上任催真气,震飞教中弟子。众人料是李自来修炼邪功走火入魔,当下也不客气,齐上想要制住李自来。却没想到集齐众人之力,也没能伤到李自来分毫,最后还是掌教大使水如天赶到,方才制住李自来。” 谢听舞缓缓点头,道:“二爷也曾在府内点评过天下教宗,我记得明月谷长生教教门真武是一部称“长生诀”的心法,相传该心法练半即可堪破气机,修成混元一气。大成是要转乾坤于气海,有指天开门,往世飞升的造化。这样听来,长生教虽不称正,但也是正统武学门第,怎会有要杀人才能修的邪功。” 重泉摇摇头,道“也是众说纷纭,也许是长生长生,是夺气血而生;也许是强行破境,走火入魔。” 谢听舞看了眼被黑衣人打晕裹挟着的小乞丐,道:“那这小孩就是长生教教主李自来的了!” 重泉点点头。 谢听舞不解道:“且不说人家教内纷乱,你们赶着抓这小孩干嘛?以重兄和王老爷子的身手名望,总不至于要为水如天做事吧?是因为觊觎武学宝典,还是因为那位神医荀珍?” 王正原见谢听舞插手,心下就对小乞丐不再起什么念想。 要在谢听舞手下把这小孩带走,他王正原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是不敢妄想的。 为避免谢听舞起厌,忙道:“将军明智。正是因为那位荀先生。荀先生似乎同李教主是好友,得知长生教内乱,李自来生死不明,老仆携少主出逃等事后,当即宣告江湖,他荀珍要保李少主。如果有人能将这少主带至荀珍面前,岂不是卖了荀珍一个大大的人情。荀先生虽然性情不羁,但却从来不欠人人情的。” 谢听舞又摇头,道:“荀珍固然有本事,但一个人情就值得两位南下北上的跑?” 谢听舞确实有不信的理由,重泉剑法超群,声名日显;王正原富甲一方,儿孙满堂。若是荀珍在家门口有难,两人凭着神医的名头出手相助,结交一番,倒能理解。你说南下北上,奔越数城,就是为了荀珍一个人情。这个人情能干嘛? 救将死之疾?天下医术高超者多矣,药王谷、百草堂皆有起死回生妙术。退一步讲,就算荀珍真有凌驾杏林之手段,他重泉和王正原又焉能保证将死之时,荀珍便在身旁?一个人情便想把一个人绑在身边,换作常人都不肯,用在江湖游士身上,岂不荒唐? 重泉似乎看出谢听舞心中所想,笑道:“将军久在长安庙堂,未知江湖人才辈出。这荀珍出名虽短,但名声却是显赫得吓人。将军可知上棠谷七鹰吗? 谢听舞点点头,道:“旧时南方统领邝英的属下,极擅埋伏暗杀。似乎是七个人的眼睛都异于常人,夜间视物不仅如白昼一般,更夸张的是对手奔跑得越快,他们看的越清楚。‘七鹰’一说恐怕就由此而来吧。后来被三爷给逮了,兄长希望他们归降。他们反说早已厌倦乱世利欲争杀,只想回到自己旧时长大的地方,也就是上棠谷。希望兄长可以放过他们,他们愿发毒誓,此生再不出上棠,若违此誓,就怎么怎么样,这些我就记不得了。他们和荀珍也有关系?” 王正原原本恭敬站在一旁,唯恐谢听舞发难。听了谢听舞说起该段往事,不禁摇头讥笑。 谢听舞见王正原讥笑,不解问道:“王老爷子,为何发笑啊?” 王正原一惊,暗道不该,深知躲不过,咳了两声,忙道:“将军不知,这‘七鹰’虽说不出谷外,但借着上棠谷横跨南北两界的地势,也不知劫了多少财色,害了多少人家。” 原来上棠谷地势奇特,两端渐缩,像两个三角以尖相抵。中间一大段丛林高涨,闭天遮日。白昼尚不能分清周边事物,到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也不夸张。 但对一流高手来说,盲斗也仅是寻常,尽管不如可视的时候那般如意,但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只是上党谷深处丛林极其密集不说,遮天大树更不只一二。其中林木交横纵错,倘若不是耀日白昼,林下常年皆是暗影,连穿行都极为困难。更何况展开身手,拔出兵刃相斗? “七鹰”凭天生眼睛夜视,又加熟悉上棠谷地势拥挤,在此如鱼得水。也有江湖高手或为除害而来、或为正名而来、或不得不过,全是只进不出。 谢听舞叹了口气,想旧时兄长一番仁心,却换来如此结果。如今位登大宝,励精图治,满腔雄心要安定天下离乱。 这本是好事。 可他这一路走来,却不知见了多少险恶。此时又见旧时的仁慈成了如今作乱的刀,也不禁有些恍惚神伤。 重泉见谢听舞沉默不语,以为他起了杀心,便道:“这七只鹰都死在荀珍手中了。而且进谷到出谷不过两个时辰时间,旁人要赶路过上棠谷,就算没人阻挡,也是要两个时辰的。” 也就是说,荀珍甚至在谷中和夜中的“七鹰”交手,都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谢听舞惊疑哦了一声,未曾想医术极高之人,竟也有如此武学修为。 人的潜力虽然无限,但精气总有尽时,一个人若想成为当世名医名士,他是绝难再修成武学大道的。 毕竟若非全心全思,怎能悟到终极之处?而且大道大术之成,也不是仅靠人力天资强为,便可以左右的,若老天爷不该给此气运,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古往今来,称得上惊才绝艳的人不知有多少,但两道兼修,能成大者,却是寥寥无几。 谢听舞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小家伙这瘦削无肉的小肩膀竟担着两大家的人情。”说罢,向抱着小乞丐的黑衣人招招手。 黑衣人毕竟只是个苦力跟班,见得重泉一剑就制住了领头王正原,已然是浑身发愣。这下子见得名满天下的谢听舞更是连动都不会动,只是云里雾里的听着他们对话。谢听舞突然招手,他竟也做不出任何反应,双眼仍旧愣愣地看着谢听舞。 王正原老辣江湖,见此情形,忙走过去扯过小乞丐,抱至谢听舞面前。众人虽知道了这小孩身上有笔大买卖,但面对谢听舞,他们连不甘心的心思都起不来。 谢听舞接过小乞丐,左手撑着小孩腋下,右手轻轻捏了捏小孩实在无肉的脸颊,笑道:“醒醒啦,大哥!” 谢听舞这一声“大哥”叫出,直叫众人瞪大眼睛发愣,谢听舞的“大哥”? 只重泉无奈苦笑。 王正原毕竟老练,先是一愣,而后心里也是直发毛。 谢听舞名满天下久矣,江湖上提起他,无不是将他同武学宗师耆老并论。谁能记起这个无双将军也才二十出头,少年玩笑心性依然尚在。又见得谢听舞只是捏了捏小乞丐的脸颊,小乞丐便缓缓转醒睁眼,更是惊骇得张嘴无声。 旁人也许不知道,在抢过小乞丐时候,为避免意外,王正原早用独门手法连点小乞丐多处大穴。此时谢听舞无任何动作却让小乞丐转醒,这份修为,不知超出自己多少。 小乞丐朦朦转醒,只觉眼前如云如雾,闪烁多处。突然又觉眼前一暗一亮,惊吓之下反而定神,看得原来是一双大手正在自己眼前摇摆。 谢听舞见小乞丐眼神定下,摇摆的大手摸了摸小乞丐的小脑袋,笑道:“醒啦?你叫什么?” 小孩原本定神后,见身旁如此多人,老乞丐又不知到何处。虽然性子要强,极力克制自己,奈何遭逢大变,力弱身薄,身体仍不受控制直颤抖,只是强咬下唇,将泪珠已盈在眼眶。 突然觉得自天灵一股暖流流下丹田,又遍布周身,全身说不出的舒畅,才略微定性心神。 小乞丐抹去原本快要流下的泪珠,有些痴痴地望着谢听舞,张开嘴欲说未说,似乎还在辨认谢听舞是什么模样。 谢听舞见状,在小孩惊恐中将其抱起,走向原先被摔出的老乞丐。 小乞丐见到老乞丐,不由大叫道:“平叔!”左右乱扯,欲挣开谢听舞。 谢听舞蹲下身子,缓缓将小乞丐放下。小乞丐随即跑向晕倒的老乞丐,左右推搡,带着哭腔不住叫着“平叔!平叔” 小乞丐虽带着哭腔,但却未曾流下一滴眼泪。 谢听舞含笑走去。 小乞丐似有察觉,忙伸开两只小臂挡在老乞丐身前。 谢听舞借势双手伸至小乞丐双腋下,抱到一旁。 未等小乞丐做出反应,谢听舞右手双指伸出,似点未点地滑过老乞丐“膻中”、“气海”各大要穴,出手虽慢,却任意潇洒,无半分滞留,极富大家风范,众人不禁点头暗赞。 “额……”老乞丐有些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双眼刚睁开,呆呆看着众人,眼睛落至王正原身上,脸色一变,暴喝一声,身体猛地弹出,一拳便朝王正原砸去。 只见谢听舞仍旧半蹲未动,右手以掌接拳,缓住老乞丐一拳之势,右掌灵巧滑至虎口,掌作爪状,摁住“合谷穴”,略催内息。 只见老乞丐身形将起未起,僵在半空。 老乞丐吃疼,却有对策。单腿直踢谢听舞脑门。他本就单腿,这一腿踢来,身形在空中无力支持,踢至谢听舞时已掉至肩膀处。 谢听舞也不动身去躲,按住合谷穴的右手往左一甩,变抓为握,将老乞丐缓缓放下。 第8章 银针寸许,敢违阎罗三更 老乞丐见这两招应变之快,自己见所未见,自知再来十个自己,也绝非对手。自忖哀叹“辜负教主嘱托,有何面目再见他老人家。”当下若被摔出不死,自己也起了自绝之心。 哪料谢听舞竟缓缓将他放落。老乞丐虽然认不出谢听舞用的是哪门武功,只觉谢听舞出手凝练精简,大气昭然,若非名家大师,怎么会有此手笔。也抱了他出手相助的希望。 当下单脚立稳身形,忙拱手抬头,却见眼前仅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不由一愣。左右探头还想找到心目中的大师,却见小乞丐红着眼眶呆立一旁。大惊之下,连跳数下,毕竟大难脱逃,又连夜奔波,就算不伤,此时也是已到了极限。还未跳数下,人就摔落地下。却不停下,双手乱扒,匍匐朝小乞丐爬去。 小乞丐见状,忙跑至老乞丐面前,将其扶起。小乞丐身形虽薄弱,但撑起老乞丐却也只是双手略微用力。 谢听舞见两人抱在一起,泣泣不说话。走过去拍了拍老乞丐的肩膀。老乞丐浑身一震,转身右手横砍过来,谢听舞似动不动,那横砍脖颈的右手就像穿过谢听舞脖颈一般。 谢听舞无奈道:“老伯,说两句再打嘛。” 老乞丐见没打到也就罢了,他连眼前人怎么躲开自己这一招都没看到。大惊失色,愣愣道:“阁下是?” 谢听舞拱手道:“小子谢渊。” 老乞丐微一皱眉,转念沉思,忽然大惊失色中又增惊骇,结结巴巴道:“莫……莫……莫不是长安谢……谢听舞将军” 谢听舞点头“啊”了一声,道:“老伯,那是我表字。” 老乞丐随即大喜,口中喃喃道:“有救了,有救了,真是天不亡我主!”随即忽然欲跪。 谢听舞离老乞丐约有三尺,只见他只是左手虚撑,老乞丐膝盖只能略微弯曲,再跪不下,似有阻隔一般,这一跪竟停在半空中。老乞丐见这等手笔,更加坚信不疑。带着哭腔道:“久闻将军仁义,望将军能够屈尊救救我家教主和少主!老奴就算是肝脑涂地,当牛做马,也必报答将军大恩。”老乞丐说的激动,加上身带内伤,一口气竟难以维续,不由咳了起来。小乞丐忙左手放在老乞丐胸前,右手放至背后,帮老乞丐梳起气来。 谢听舞本想说话,见老乞丐越咳越厉害,知伤势本就危急,这一趟大落大起,悲喜交加,更是雪上加霜。 要明白,人常言五毒夺命,未知情绪才是真正杀人不见血的穿肠毒药、腐骨之毒。 谢听舞上前一步,扶起老乞丐往自己原先坐的位置处。重泉见状,忙上前帮扶。 谢听舞对重泉道:“这老伯本就有伤,这段时间恐怕又是劳累过度,心思郁结,已成重疾。不是武道内力就可以治好的,我用内力也只能保他暂时无奈,这附近可有良医?” 重泉摇摇头,道:“我也是自北赶来,一路也不敢多停留,对附近人士也不熟悉。我这里有些内伤药,可否先试试?”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烫花纹玉瓶,递给谢听舞。 谢听舞接过,倒出瓶中药丸,见药丸上布红、蓝、青三纹,隐约散开清香。认得是重家祖传秘药,“三纹归续丹”。也不多疑,欲让老乞丐服下。 只听楼上忽然响起一个苍老尖锐的声音,讥笑道:“原来名满天下的谢将军,竟是长生教代教主水如天的走狗。” 声音响起,众人不惊。话一说罢,众人惊骇不已,哪家宗师敢对谢听舞这般污言?重泉手按剑柄,冷冷向上望去。 众人见一身穿棉袍的老汉搀着一个身着紫色大裘袍,雍容华贵的老太,正下楼梯朝众人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同样身着华丽,脸色平静,恭恭敬敬的女童。众人正猜是哪个大派大家的太上。 却听重泉冷冷道:“老人家好生无礼,既知道将军之名,怎敢胡乱出言辱名?” 老太缓步走至众人中间,不屑瞥了一眼怒目而视的重泉,呵呵笑道:“若不是走狗,怎么要杀了旧教主的心腹老奴。” 众人皆惊,齐齐望向谢听舞。 重泉大叫一声“胡说”,众人只觉栈中忽闪寒芒,却顿时又淡了下来。再看去时,只见谢听舞正按着重泉的欲拔剑的手。谢听舞这一按,栈中众人方才看到重泉拔剑英姿。王正原更是直冒冷汗,原以为两人相差不大,重泉不过是借了灯光暗弱,以静制动之势,方才胜了自己,未曾想,这次如此好角度观察,都未能看清何时拔得剑。出手之快,真是闻所未闻,令人咂舌。长江后浪推前浪,王正原不由豪气陡减,起了欲退隐江湖,安享暮年的心思。 谢听舞拍了拍重泉的肩膀,示意无碍。面朝老太,也不生气,反而笑道:“你这小哥怎么回事,好好的年轻小伙不当,怎么装起这副老态。” 老太一愣,心道果然真将军。朗声道:“江湖险恶,在下身微力薄,没有阁下这般修为,不敢自持过大,故而略微修改外容,还往莫怪。” 众人听得原本苍老尖锐的声音忽然转为温润如春的声音,才知原来是易容。这般声音之下,不知又是哪家翩翩少儿郎。 忽得一阵风过,众人只见紫裘飞起空中,待到落下再披肩上时,已是一个手持折扇,凛凛站立的年轻男子。 男子剑眉如漆绘,双瞳有藏辉,光洁白皙之肤中透出棱角分明的清雅,通身看去,如月如雾,泠泠淡然,紫色裘袍披肩,如覆一层隐隐华贵气纱,长身而立,坦然含笑。光风霁月,不外如是。 众人不禁暗赞,好个绝世佳公子。 谢听舞见男子姿态,笑道:“有个人跟你蛮像的,只是他的眼睛比你要正常些,你的眼瞳透着点绿。” 男子见谢听舞这么一说,心下一惊,却也不多牵扯,悠然道:“阁下可是要杀了此人?”一边说一边用折扇指向老乞丐。 谢听舞道:“正想法子,让他起来喝酒聊聊天。” 男子道:“那你这药,就不能喂了。” 重泉怒道:“哪里来的野狐禅,这‘三纹归续丹’是我重家祖传秘制,不知解了多少急难。你这人知也不知,跑来这里装腔作势?” 谢听舞点点头,这“三纹归续丹”他也听得慕齐落说过,是治伤圣药,一丸下去,内外皆可急治。若从内伤救急而论,除了药王谷的“通灵续命散”,江湖中再未见什么比这好用得丸药了。 男子也不接话,淡淡再问道:“阁下可知这老乞丐何伤何病?” 这一句本是朝着谢听舞问,重泉却不耐烦,冷哼一声,冷冷道:“本有内伤,操劳过度,命在顷刻。” 男子点点头:“是了,若有内伤,阁下要怎么治?” 重泉快速道:“输气归本,内用良药。” 男子翻转茶杯,一边提壶倒水一边又问:“那操劳过度,又要服什么样的药?” 重泉见荀珍仍不急不慢,似调笑一般,心生不满,但又见谢听舞无半分急意,自己也不好发作,耐着性子道:“补气存元,内服清心补气丹一类的缓……。” 重泉“药”字未说出口,已知问题出在哪里。 只听荀珍连说两声不错,道:“这‘三纹归续丹’本是治疗内伤圣药,服用之后,可令气海运转,短时间内自运周天,解开脏腑凝滞之处。其实天下各治疗内伤之药,功用皆是如此,只是这‘三纹归续丹’调动气海速度更快、调动气力更盛。这本是急救内伤妙处所在,但这位半死不活的老乞丐内伤之上又加劳累郁结,丹田气海必然无气可生。这‘三纹归续丹’服下,体内无气可盛,必然要借生气,这生气一被调出,岂不是只剩死气?如同大虚之人遇上大补之药,本就无力吸收药效,药入体内,吸收与不吸收再非人力所能控制,必然要调动仅存呼吸之力去吸收药效,药效虽吸住,人却被送到奈何桥。” 谢听舞点点头,道:“不知阁下有何妙法?” 男子笑着站起身来,走到谢听舞面前,道:“我若能治,阁下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谢听舞道:“请说。” 男子道:“给在下做回打手。” 谢听舞却笑道:“你是商人吗?” 男子不解。 谢听舞继续笑道:“不然怎么做的一手好生意?” 男子更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谢听舞解释道:“你本就想救这老伯,不然就不会出声阻止我喂他‘三纹归续丹’。现在人也救,还想赚我当苦力,直接赚到姥姥家,岂不是妥妥一个‘奸商’?” 男子见被瞧破,也不尴尬,笑道:“还请谢兄让个位置。” 谢听舞让开位置,见男子扶住老乞丐,便松开了手,站在一旁。谢听舞虽并不精通医理,但行军多年,对些许医理常识也是清楚的。此时老乞丐之疾,话说出虽然只是身心劳累过度加上内伤久拖不治,但严重程度,绝非言语表面那般,几乎已经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地步了。谢听舞见这男子也不发话需要准备什么,右手折扇拍着左手掌心,挂着笑意轻轻松松走过来,便欲开始医治老乞丐。 谢听舞心下预想这男子手段必然高明,当即也不多说话,凝神立在一旁静静看着男子。 只见男子左手扶住老乞丐,收起笑意一瞬,右手忽然动起,众人只见男子右手忽化成三道残影,正不知所谓。待再见老乞丐时,老乞丐背后那破旧脏乱的衣服上已多了一十八根银针,针针布住老乞丐后背各大要穴。 只见老乞丐先是猛咳,愈发严重。众人皆道不好,这小子故弄玄虚。 又见老乞丐吐出一口浊臭黑血,头顶上冒出蒸腾黑气,再见脸色,已是由灰转红,由红转黄,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归为正常颜色。方才知道必是一十八根银针针透过衣服,严严实实,不差分毫地扎入老乞丐的各大要穴,起到了养气除滞的作用,才能有此效果。 且不说出手之快,认穴之准。单单是这隔衣施针便是令众人咂舌。也有听说药王谷当代谷主药疴沉也能做到此法,但也是隔着薄薄汗纱。这老乞丐虽然穿得破旧,此时毕竟是寒冬月冷夜,破旧之中也有御寒棉物,细细医用银针,穿过层层不差分毫,更兼奇快奇准。 众人不禁惊呼,这小店今夜是怎么回事,来了南北两大名人疾风剑王正原、风雪剑重泉也就算了,更来了个天下第一等的人物谢听舞,此时见男子出手何止“不凡”二字就能形容得当的。懂得些许医理的人家,更觉眼前施针男子恍若扁鹊华佗在世,或许就算二位到此,也不能有这般作为吧! 众人未能看明白荀珍如何出手,便是惊叹不已。谢听舞看得真真切切,却也忍不住点头赞叹,心生钦佩。 谢听舞何等人物?本在万军若雪飘,自来人间无动摇。 在谢听舞眼中,荀珍扶住老乞丐时,右手手指便展开奇诡手法,携一十九根银针在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三谷之间各持六根,针尖向外,食指与大拇指捻着一根,针尖向下。笑容一失,右手捏针迅雷出手,而身形只是微微一振,岿然不动。一气连送一十八针,除了“大椎”、“陶道”等脊柱随穴不动之外,看去仿佛后背大穴都扎了个遍。更见一十八针每一针出手轻重不一,一针穿入之后,更是兼带了“针捻”之法。待一十八针定住,反手四指自下而上扫过一十八针针尾,带丝丝风意振动银针。 这一扫,借势扫过老乞丐头顶,原本捻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第一十九根银针又顺势向下,直入百会大穴。而后存息捻转,复收了这第一十九针。故而,终了时,众人只看得一十八针。 其中之精妙,已不必多言。 第9章 明月夜,瑟瑟雪1 荀珍见众人惊叹,脸色却淡然,浑不把一声声惊叹当回事。再望谢听舞,只见他咬着大拇指指盖,盯着自己右手袖口,知他已看得自己行针全貌,也看到他收回了第一十九根银针。不由脸色微变,却也不多话,呼来老汉,吩咐两句,便走开让老汉喂下药丸。 这老汉原本走来身形佝偻,此时却健步如飞,解针过火、取药喂药一气呵成,众人才知也是易容。 见易容老汉服下药后,长吁一气,脸色已归红润,不仅全无彼时命在顷刻的模样,更连跋涉奔波的倦感都若少了七八分。 此等神技,众人不由连连赞叹,皆起了同男子交朋结友的心思。若是有一个这样医术通神的朋友,恐怕睡觉都要更香甜七八分。 毕竟人生在世,不过权名利禄、生老病死,唯病唯死,不由人半分说辞。 这一道众人,哪个不见亲朋好友病死塌上,哪个不见倾家荡产只为治的沉疴略缓,想在这人世间再撑过几载。 男子这一瞬息几针,便和阎罗王要了条命回来,再见男子脸色平静,丝毫不把这绝妙医术当回事,更料这让众人艳羡惊叹的绝艺,对男子来说不过是常规技法。 在男子这一手笔下,连一旁谢将军的光辉都不由淡了不少。 男子对老乞丐道:“老爷子,今夜好好睡上一觉,明日起来便无大碍了。” 老乞丐激动朝男子拱手,刚欲说话,却又转回愁容。如今主教蒙难,生死不明,他却吃好睡好,岂不是辜负教主知遇之恩,愧对生死相托? 谢听舞似是看出了老乞丐心中所想,笑道:“老伯,常言道‘有命青山不改,无命万般皆空’,如若把自己给累死了,岂不是什么都没了,别说什么大事未了了,连在这里叹气心忧的本钱都没有。还不如吃好睡好,养足精神,再一试风云,你道如何?” 老乞丐言下称是,道:“多谢将军和这位……” 老乞丐停顿一下,又朝男子拱手,道:“敢问恩人名姓,在下若能大难不死,定当衔环相报。” 男子左右挥了挥折扇,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谢听舞眼观六路,早见王正原欲语未语。知王正原自小便投身江湖,六十余年江湖浮沉,必然见多识广,有他这一辈未能见闻的事情,恐怕能猜得这绝妙男子的一二来历。当下朝王正原笑道:“老爷子,这位公子不报出家门,又在我等面前现出绝技,必然是想试试我们眼界如何,是否能猜出他的家学渊源。我和重兄等皆是后学末进,见少识浅,还望老爷子能指教一二,莫让这位公子嘲笑我们这些愚人不认绝技,不识高人。” 男子听谢听舞如此说,心道“好小子”。原先他在楼上观看客栈中发生之事,见得谢听舞身形闪动,双指夹住疾如电闪风雪剑的场面,也不禁暗叹“好强”。又见谢听舞言语举止不羁,才知道这人虽武功修为深不可测,但行为举止却常有赤子天性,玩笑不羁,极没有沙场宿将的冷冽,更没有游走江湖的老辣。但此时这话一出,便堵了自己的后路。自己若再不愿报出名号,便给自己安了一个心高气傲,无视众人的帽子。又借王正原作缓冲,料想王正原六十余年江湖游历,见闻之广也是有知晓自己武功门路的可能,就算猜错,自己也可以顺坡下驴,借着这个台阶再报名号。 这一套老辣言语又怎像刚才称小孩作“大哥”,嬉笑随意的样子。 男子心念之间,却是不由嘴角轻扬,凝玉之肤上显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如春风吹拂柳梢头,润得万物无声。 王正原被谢听舞这么一提,老脸不由急得一红。他确实心下已料得几分,只是见这男子武功如此之高,若不愿提出自己名号,他王正原怎会强出风头?此时谢听舞却是冷不丁提起了他,男子身负绝技,这谢听舞又何尝不是一身的超凡,夹在两边着实让他这六十余年的经验一点都用不上,心道“怎么这么倒霉”,不知怎么出声是好。又低眼瞥了眼男子,见他只自顾自吹抿新茶,也不说话。当下定了心神,小心试探道:“老头子不敢在将军面前卖弄,只是在年少时确实见过一位老前辈使过一套相似的针法,却不知是不是和这位公子用的同一门。” 谢听舞点点头,道:“这样的针法见过一遍,恐怕是忘不了的。” 王正原尴尬地“嗯”了一声,又瞥了眼男子,见男子仍是不出声,也无任何动作,只是停了手中新茶,静静坐着,浑如事不关己,只作听客一般。 王正原见状,只好咬咬牙,朝男子道:“敢问公子,这套针法可是称‘素血’?” 男子含笑点头,道:“正是,有劳前辈记了这么久。” 王正原颤颤巍巍道:“不敢忘却。不知那位是您……” 男子打断道:“连前辈都说是幼时见到他时,都得称老前辈,要是活到现在岂不是成精了。” 王正原见男子有意打断,也知趣不再询问。他知道好奇心永远比命更重要,没有命就不要提好奇心了。 谢听舞未听过什么“素血”,这一趟下来,又是给他整得云里雾里,敢情说了半天,也是一个名字也没说明白。正待出声,却听重泉“啊”了一声。 重泉惊道:“‘素血针法’!?”愣愣望着男子,嘴唇动了许久,却久久不能出声,显然大惊之下未能换过气来,只待平复良久,又低声带着惊疑问道:“阁下是荀珍先生?” 此言一出,栈中连出“砰砰砰”几声,原是有人扶桌倒椅,惊骇非常,以至腿软无力,不能自持。 再见男子浅笑点头。 众人更是不由脱口骂脏,才能暂缓内心强烈的惊骇。 这小客栈怎么回事,这一夜之间,竟聚齐了谢听舞和荀珍这绝代双骄。 谢听舞和荀珍两人恐怕不知,他们虽从未碰面,轰动江湖的方式更是天差地别,却早在江湖中被人并称“绝代”。江湖上常将两人私下暗暗对比,若不是怕谢听舞和荀珍不喜旁人拿他俩作谈资,早将他二人名字摆在墙头,各开论坛。支持谢听舞的一坛,支持荀珍的一坛,各自舞文弄墨,唾沫横飞,也可文坛和江湖并力,再起江湖文坛盛景。 此时已有人捂着口鼻,骇然地挪了几步,远离了荀珍。江湖上不知哪个不嫌事大,传出了“神医荀珍,医压药王,毒倾唐门”的名号。各个皆惧怕荀珍同四川唐门子弟一样,身怀五毒,沾之即死。 谢听舞“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重兄和王老爷子就是为了你的人情跑上跑下,来抢这小孩的。”说话前,又摸了摸小乞丐的小脑袋,小乞丐小脸一恼,挥手欲拍掉,却无论怎么挥,怎么拍,碰都未碰到谢听舞一下。挥得累了,只好一脸郁闷,嘟着小嘴,任由谢听舞将他的脑袋当作撑手的工具。 荀珍笑道:“将军也信?” 谢听舞道:“本来不信,见荀兄这一手笔,我都想要卖你这个人情了。” 荀珍看着重泉和王正原两人已十分局促,冷冷道:“不过是拿在下当个由头罢了。”此话一出,两人更是忍不住颤抖。 谢听舞见状,疑惑道:“怎么说?” 荀珍看向老乞丐,见他此时已运功将药力吸收好,道:“看来将军对此事还是一知半解,李教使可否为将军陈情?” 被荀珍称作李教使的老乞丐忙拱手对荀珍道:“未认出荀先生,老头子实在该死!” 荀珍摆摆手,道:“教使不需多礼,一年前同自来兄坐谈饮酒,我见你等时,是作了易容的,你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未想不过一年,教中却起了如此大变,我这番过来,听得自来兄或死或伤的,或正或邪的都有,实在想不明白情况如何。找了丐帮兄弟,说在广陵东岸见过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却不是本帮中人。我料应当是你们了。正进客栈时,又见谢将军滑冰而来,起落之间,银雪飘舞,不知敌友,故而坐观了半天。”说着说着,又从袖中掏了一个竹筒状的东西,捏在拇指和食指中间,笑道:“你看,我在楼上把药都配好了,只待争起来的时候用一下。” 众人一听,更是愕然,不自觉又离荀珍远了几步,都在想这热闹还看不看。 却见谢听舞不退反进,大步跨过长椅,坐在荀珍对面,提起水壶倒了杯茶,道:“那还请李老伯介绍介绍呗。” 老乞丐看了一眼谢听舞,又看了一眼荀珍,道:“这……”显然是觉得此时此地,不好陈说。 荀珍笑道:“将军既在,教使不必多担忧了。” 老乞丐点了点头,先不说谢听舞名声如何,以他谢听舞的权势,也绝然不可能对长生教起什么心思的。若是有,那他不仅不担心,还会觉得激动,毕竟长生教经营到此,能让这位看上,还起了吞教之心,那不知长生教得强大到什么地步。再说,众人在此,若是谢听舞和荀珍担起这件事,虽不敢说江湖无人再敢管,但此时客栈中的众人必然是不敢插足此事了。 只听老乞丐道:“敢蒙将军和先生出手相救,老头子感激不尽。我名叫李平,是长生教五教使之一,这位是我家少主,名长灯。”说罢,恭恭敬敬地朝小乞丐点了点头,小乞丐红着眼眶不动。 李平叹道:“我家教主自与先生饮酒论道之后,便说,得蒙先生启开心智,不再执着以往修学旧念,神思便觉清明,隐隐觉得抓住了‘长生诀’更上一层的契机,于是便决定闭关。将教中大事全权交由掌教大使水如天管理,告命我等需得尽力辅助掌教大使,勿要耽误教中各事。这个就算教主他老人家不说,我们几个兄弟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 说至这,小长灯早已两个小拳握紧,咬紧牙关,本来红着的眼眶却似被怒火烧红一般。 荀珍道:“这个我在华山时已听说过了,都说水如天代为掌教以来,与周边各帮各派相交甚好,处理教众得当,教内教外都是称水如天有扬徐二州教帮领袖之风。可见虽不走李教主两不相关的老路,却也经营十分得当,前半年长生教不也还被推为‘扬徐第一教帮’,水如天却说,教主闭关未出,这等大事他无权敲定,还需等教主出来商议才是。说的众人更是赞叹真君子。” 李平“嗯”了一声,还是有些不甘地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水如天代教不过一年,长生教名声在扬徐二境内便已一时无两。他是教中老人,长生教若可以一扫旧日颓唐,走向高处,他自然是十分欢喜的。 李平道:“先生说的是。当时我们都佩服水如天得紧。水如天本是上代教主的后代,却说‘大位有能者居之’,一力推扶原先还是掌教大使的教主坐上教主之位。并带着我们兄弟平息教中内乱,这才有了长生教这十多年的安稳。这本就是极大的功劳了。再说他代为教主,更是让长生教一日比一日繁盛起来,我们几个老兄弟看着也是欢喜得很。” 谢听舞笑道:“看来这位掌教大使还是个枭雄。” 荀珍疑惑道:“自来兄的性情我是认得的,若是这水如天确实有这番能耐,自来兄不应会贪恋这个教主之位的。” 李平道:“先生真是我家教主的知己。我家教主与我们几个兄弟时常饮酒谈心,也说论起管理教中事务,他比不得水如天,原想将教主之位传给他,这也合规矩,他既是上代教主之子,更为教中做出的贡献无人能比,相信教众都会服他。我们几个兄弟也深以为然。我家教主却说,他自修炼触摸到长生诀第五层瓶颈后,心境之中已有奇变,对善恶分辨有了无法言说的感觉,每次见得水如天,他都会心生悸怖,更让我等代为监察,但莫要走漏风声,免得因他修为不纯,恶意揣度,寒了兄弟的心。” 第10章 明月夜,瑟瑟雪2 荀珍望向谢听舞,于武道修为至深是否可以窥破人心,他觉得谢听舞应当是很有发言权。 谢听舞和荀珍对视了一眼,却是摇摇头。荀珍也不知谢听舞是什么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能做到。当下也不纠结,只是再问道:“然后呢?水如天野心暴露?” 李平却摇摇头,道:“一切都很好,好极了,水如天时常同我们几个老兄弟商讨教中各事,事后也是赏罚分明,偶有得空,还会邀约我等一起饮酒作乐。说句无义的话,那段时间我们还忘了教主闭关的事,全然把水如天当成了教主。”说罢,连连捶足叹息,十分羞愧悔恨。 谢听舞心想:“这老爷子虽说爱讲故事,一不顺心就要又哭又闹,却是个性情汉子,也还算可爱。” 荀珍也是有些云里雾里,心想这老头说话虽绕,但事情却是越来越怪。他此前虽说重泉、王正原二人是借自己作由头来抢长生教少主李长灯,但为何要抢,他却是想不明白。荀珍和谢听舞想的一样,重泉和王正原虽说没有长生教水如天那般势大,却也不至于任水如天驱使,南上北下的跑来抓一个小孩。是交易吗?交易筹码何在? 荀珍心觉或许快要理清了,又问道:“那作乱契机何在?” 李平悲恸道:“全是因为一个叫“未全僧”的西域番僧!” 李平说到“未全僧”三字时候,言语举止俱带愤怒,但神情却是扭曲着恐惧,眼中更是强压不住的畏惧,好像他提起“未全僧”三个字,的眼中就出现了这个叫“未全僧”的身影。 不仅是李平,谢听舞更感觉身旁的重泉明显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重泉是何等人,却光听名字便让他有如此巨大反应。而这个名字,谢听舞却从未听到过。 不仅是谢听舞,栈中似乎除了重泉和李平、李长灯再无人听过,而以荀珍的见闻之广,竟也从未听过。 荀珍笑道:“未全僧?这名字连名带姓一起读,有悟禅根骨,只看名,却像个邪和尚。” 其实对于荀珍这等人来说,名字的好坏贵贱对他们来说并无任何特殊的作用,他们从不觉得名字叫“李二狗”的,杀不死名字叫“李富贵”的,也不会觉得名字叫“李富贵”的,会比名字叫“李二狗”的强到哪里去。他们要赋予自身情感的,是赋予这个名字生命的人,而不是这个名字;是这个活生生的人背后让人唏嘘不已的故事,而不是使用这个名字的人。 荀珍正欲再问。 李平忽然伸出双手欲抓荀珍右臂。 只见荀珍右手折扇后发赶上,以大扇骨压住李平手腕,眼中升起丝丝寒意。与他随行的易容老汉和女童脸色也一变,身形一动,立在李平左右。给小长灯惊得小脸煞灰白。 却见李平眼中带泪,荀珍方知这老爷子性情使然,情绪到了,不受控制,便抓自己的手臂。于是撤开折扇,顺势挥了挥折扇,示意易容老汉和女童退下。 李平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带着哭腔说道:“还望先生能够救我家教主!” 荀珍无奈笑道:“平爷子也莫要一惊一乍,且算要帮,总要先说说这始作俑者‘未全僧’的来路吧?” 李平点点头,右手手背手心来回抹掉眼睛鼻涕。看的荀珍剑眉一皱,也不知荀珍手中折扇上何时多了块白色手帕,只见荀珍拿着折扇挑着白帕,递给了李平。 李平欲用抹了鼻涕的手推开折扇,一推之下竟落了空,身体撞在桌子上,震得桌上茶杯“铃铃铃”乱响。 李平撑着桌子,立直身子,自作潇洒道:“老头子不用这么讲究。” 荀珍却不说话,原先撤掉的折扇又再一次挑着手帕递过去。李平本想拒绝,见荀珍剑眉蹙急,玉脸含霜,也不敢再说话,接过手帕胡乱擦了一下老脸,又擦了下双掌,一块白洁洁手帕也成了黄黑抹布。又憨笑称谢,复递给荀珍。 荀珍见状瞪了李平一眼,吓得李平老脸一白,忙将手帕塞到胸口。 李平坐定,尴尬咳了几声,便讲起了初见未全僧时的事情。 那日恰逢大雪,李平记得很清楚,是腊月二日。 长生教代教主水如天会同五大教使正于明月大堂商讨教中事宜,一年将尽,来年复始,如何安排谷中教内事务,俱各有说道。 只见大堂上方立着用皂色耗牛尾制成的大纛,长五尺,高八尺,纛体四边布藏青虚白似游龙条纹,正中间自上而下,俨然三个大字“长生教”。 相传此皂色大旗自开谷谷主明氏时期就有,历代精心护存祭拜,虽难避免有岁月斑驳痕迹,但斜立明月堂堂顶那昏暗灯光中,旗中条纹大字若隐若存,远看,庄严神肃,近详,神秘悚然。 皂色大旗之下摆纯黑檀木所制太师大椅,正是教主大位。大位之下,又摆约二丈长,半丈余宽的长桌。 长桌首位坐一不到三十五六,身着藏青色大裘男子,男子猿背蜂腰,浓眉大眼,凛凛睥睨,颇具一派领袖风姿。 再见长桌左右,左侧是五位发须黑白不一的老者,各身着黄,棕,红,蓝,白教袍。右侧是五位显干练粗犷的中年男子,各身着黄黑,棕黑,红黑,蓝黑,白黑教袍。 长生教崇祭无名神主,以黑为万物源头,意为天地初开,先见茫茫沉夜。所以教中弟子皆着黑色绣云纹教袍。又以五行色为万物成色,故左边身着纯色教袍五位老者正是教中长老,右边五位为教中掌旗教使。又见李平末座五长老之后,是教内长老教使。而首座凛凛男子,不是水如天是谁? 只听水如天缓缓道:“这一年过得好快!想去年春尽时,教主说‘万物盈满则亏,天地损有余而补不足。此番盛春生力待尽,却又见夏虫生机。正合荀先生说不识天地周旋连绵,生生不息,气机与阴阳同造化的道理,却将武功分为一重重修炼,顾此失彼,南辕北辙。’说完这句,顿地有感,便觉胸中滞涩全消,欲闭关修习镇教神功‘长生诀’。便将教中一众事宜急了了交付于我。我自代为掌教以来,夙夜忧叹,且不说我徳微力薄,难以服众,生怕搅乱教中大好气象,污了教主识人之明。幸赖诸位长老教使忠诚为教,不以我卑劣,尽心帮扶。才让这一年来,有天公垂怜,能交四海英雄,广大长生教教业。” 众人知水如天无论武功修为,或是治理教务,皆远在自己之上。又见他将长生教一年来远交近攻,教业有成的功劳皆推让在自己身上。此德此能,不由令众人心悦诚服。当下众人拱手谦让奉承,更不必多说。 水如天见堂中氛围正暖,咳了一声,示意众人安静。待众人平复,便接着说道:“自古以来,万事不进则退,我长生教成教以来,已百年不止,若说明月谷开谷先祖,细算下也有四百年沧桑。我教崇祭真神,不与世争,四百年来,只求正道心安。而今乱世初平,原以为我辈可以安稳祭守吾神,未曾想江湖风云涌起,各帮各教暗流涌动,早传来有数个小教被分割吞并。本使觉得若我长生教教徒仍坚持毕生守教,不扩壮自身,终有一日也要步那些小教的后尘。” 言至此处,水如天却不再言说下文,只看各人神情各色不一,似是各有心思。 沉默半晌,只听位落左侧第三的紫面短须老者拱手言道:“代教主所言各教吞并之事,我也曾听得。老夫深居谷中,若能传至我耳朵里,恐怕事态已是如火如荼了,我教确实不可不忧。但不知代教主有何谋划?” 众人听后皆点头表是,侧身恭敬看向水如天,请代教主提论。 水如天见状,道:“季秋九月时侯,谷外往来客友增多,仰慕真神,欲投我教之人更有数百。我即与大长老商议,虽我教不纳外人,但也不可自视过高,于是定好在谷外十里处建一分坛,作结交用。不曾想,这四五月来,那些江湖客人自发成立长生教教坛,极壮我教声势。我觉可以此为契机,于谷外设立五行旗下五坛,归五旗教使统管。以此,往远说,可繁兴我教,往近说,也可以起到自保的用途。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五旗教使为管理谷外事务之职,于谷内教徒封闭不同,多见江湖大帮大教气象,早已是艳羡。试问,手下领成群帮众,睥睨一方,岂不是豪客快事? 当下得知五旗教使之下欲各增五坛,每坛少不止五十人,多更是全凭自身能力。不由心神激荡,忙连声附和,代教主远谋,我等定当竭力为教! 却听紫面短须长老冷冷道:“代教主可是要破开教规,把长生教改作江湖俗派?再说,此事也非代教主可以同我等商议的吧?教主闭关未出,代教主未免欲霸太急了吧?” 水如天虽眼睛中闪过寒意,但脸上仍旧作好脾性状,正欲开口讲话。却右侧位坐第一的黄黑袍中年汉子起身朝紫面长老拱手,恭敬道:“教中弟子都知道,咱们长生教所存武功奥妙无穷,却生涩难懂,诸位学着固然还好,但教中兄弟要学,却是极难有成。三十年前,教中出一奇人,道我教武学虽承真神指点,先祖录载,非凡奥妙,已不可言喻好。但毕竟人性不可全通神意,我教中弟子多学来晦涩,不仅起不到强身健体,还多费身心,徒劳无功。后便提出要改革教中武学典籍,分新旧两本。便有人说此人欲污神籍,应当以判教大罪论处。他却凛然不惧。所幸彼时教主深明大义,言道,若此人有损我教,甘辞教主之位,与之同受教戮。最终,此人潜心闭关五载,遍修我教武学,以此才让教中弟子人人都能染悟真神之意,更在二十余载乱世之中,能够有力护存我教。诸位说,此人是污了我教真神,还是我教真徒?” 话说罢,左侧众教使更有附和,右侧众长老眯着眼睛,浅笑点头不止。唯那原先质问水如天的紫面短须长老红着老脸,显局促不安。 左侧末尾身着白黑教袍,见容颜才三十不到的男子赞叹道:“何止是真教徒,更是大大的神性高人。任大哥,你快说是哪位,我老五一定要好好敬他几杯酒。” 黄黑袍汉子笑道:“莫老弟,你年纪浅,不知教中往事。真神使就在你面前,你却不识。” 白黑袍男子忙道:“大哥,莫要急刹我,我定要连敬他几杯,他要我喝几杯就几杯,喝死我我也情愿。” 黄黑袍汉子眼睛斜瞥紫面长老,又努了努嘴。此中意思已然明显。 白黑袍男子迟疑道“难道是……,唉,我真是该死,刚心中却还对二长老不敬。”说罢,离了座位,撤身一步,隔着长桌对紫面长老行了个大礼。 紫面长老知这莫旗使虽年轻,天资却是教中佼佼者。见的莫旗使如此大礼,也是不端长老姿态,起身见礼,道:“陈年旧事,又何必再提” 左侧位落第三的长老抚须笑道:“二哥陈年往事,却是教中生死大事。理应让小辈知道,代代相传,才有推陈出新,永保教存的警悟。” 水如天道:“二长老,如天教中后学末进,自以为所想分坛之事已是教中无人能想到的事情,未知二长老珠玉在前,早知不可守旧的道理。如天卖弄,还望二长老能担待!” 紫面长老虽潜心修炼数十年,奈何心上得意往事忽然被提,众人又是感叹钦佩,心中不免得意无法自持。又听水如天这一说,心中意满羞愧并有,一时间竟不知做何种神态,只是愣愣说到:“老…老夫则只是…只是觉应当等教主出关,再商讨一二才好。” 黄黑袍任旗使见紫面长老已不作异议,不由狡黠一笑。 第11章 天下执黑者 水如天朝紫面长老点头浅笑,随即又趋上半身朝左,恭恭敬敬地朝左侧首位,须发雪白的老者道:“大长老,如天为教生死,甘当骂名,还望您老信过!” 大长老垂眸不语,众人也只能看着老者缓缓捋动长须,不敢出声催促。 只见大长老沉吟道:“教主闭关之前,曾有吩咐,我等当尽力辅佐代教主,不得懈怠。只若代教主行有不当之时,才能按教规罢黜,今代教主德才兼备,为我长生教千秋有计,我等应遵教主之命,尽力辅佐才是。” 水如天听此,复直立身体,见众人态度。 众人见大长老已说此话,不管觉得行不行,也一齐道了声“是”。 李平多次欲语,却总被掐断,此时更不再有发声机会。 突然堂中响起一阵敲门声。水如天淡淡道了声进来。只见一身着黑袍的女子低头推门进入,后跟六个同样装束女子,显是教中仆人。 首进来女子指挥余下六人分放茶水点心,众人一时不语。 水如天见开合门缝处有银屑飘落,问道:“外面可是下雪了?” 首进来女子点头,笑吟吟道:“掌使不知,您同诸位长老和旗使会讨不过半盏茶功夫,天下就下起了雪,越下越大,现在正是大雪纷飞。” 大长老抚须道:“今年的雪来得要比往常的早啊!” 水如天起身,长吁一气,拧了拧脖颈,放松道:“既有所商定,大家不妨一同到堂外看雪去!”众人皆笑称好。 水如天双手拉开朱红漆木堂门,堂外已日色沉沉,只觉风雪瞬间涌入堂中,径直扑向门前众人。堂内原有热炉火旺,一屋子不见半分寒意,加上众人又都是修为高深之辈,各有各的道行。在堂内谈之过久,不免暖意过剩,略觉身懒神乏,昏昏沉沉。此时得风雪迎面,扫却倦感,不禁长吐浊气,顿感神清气爽。 今年的大雪确实奇大,雪还未落尽,整个山谷便被一片银装素裹,沿着山脊仍有渺渺茫茫霜白可见,似是直往天际去来。明月谷有花明月梅,雪压明月梅,倚落枝头不摧,有幽香隐发,作人间山谷诗话。 大长老走前一步,尽览雪景,赞叹道:“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啊!” 水如天沉思道:“雪晴云淡日光寒,谷中雪色虽佳,却视野有限,不能一览天地畅怀,我等不如在谷外设宴,酌酒赏雪。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连声道好,吩咐仆人准备,随即一齐散步谷外。 谷外果然开阔,早一片苍茫无际,雪幕垂延万里,天地只见一色。众人原也是历经多次生死,见过大世面的江湖客,乍一见如此世间气象,也不由惊呼咂舌。 不久时,只见弦月勾挂,霜华铺洒。众人推杯换盏,谈武说文。豪气正浓时,忽觉月光下,大雪中闪过一道身影,要细看时,却又不见。水如天等人是何等老到谨慎?怎会觉是酒后花眼,见此情形,不由神色一交,表面仍旧谈笑碰杯,各自早已起了戒心。 但他们发现自己的戒心是没必要的。身影是有,也是朝他们过来的,但移动的速度很慢,像在雪中艰难行走,但身影是笔直的。因为地势凹凸,有时遮挡了他的身影。 正奇怪间,身影已经越来越近了。水如天等人见这人丝毫不隐藏影踪,料是来客更多。也不再装样,起身走至谷边望向身影。 身影走了很久,明月谷方圆百里除了数月前设的接待坛外,再无人家。这百里,已然都是积厚的大雪,常人陷进,恐怕抬脚都要费一般功夫。但他还是笔直地走着,仿佛这百里大雪中,他没有疲劳倦感,甚至严寒饥饿,都消失了。 来者是一个和尚打扮模样,身着暗红色布袍男子,唯一御寒的仅有头上的破烂毡帽。但众人也看不出这破烂毡帽有什么御寒的作用,正嗤笑间,转念一想,如此大雪寒夜,身着单薄,行有百里,看行动却毫无萎缩,如在凉秋,内力恐怕早已臻境界,再不敢轻视,一个个神色严肃,严阵以待。 水如天也见得此状,却是迎面上前。 布袍和尚见水如天上前,停了脚步,缓缓双手合十,低头见礼。 水如天也双手合十,问道:“大雪寒夜,大师迎寒访我明月谷,不知有何缘由?” 布袍和尚听言抬头,水如天这才看得样貌。 布袍和尚浓眉之下略凹丹凤眼,薄唇抿成一条线,鼻梁高挺,却不似鹰钩,看来非中原样貌,是西域人更多。 布袍和尚缓缓道:“寒夜大雪,忍倦赶来,只为一见故友。” 水如天未曾听说教中有弟子曾结交西域人士,更不说眼前这武功修为连自己都看不出深浅的僧人。心下也是起疑,问道:“在下明月谷长生教代教主水如天,大师若是特来拜访谷中好友,在下可以为大师请出,只是不知是哪一位?” 布袍和尚略显惊疑地“哦”了一声,问道:“居士姓水?” 水如天迟疑点头。 布袍和尚道:“贵教教主和居士是何关系?” 水如天迟疑道:“教主与我情如手足。” 布袍和尚听后却是呵呵一笑,摇头不止。 水如冷脸道:“大师不信?” 布袍和尚摇摇头:“只是觉居士年纪尚浅,他却与居士手足相称,足见他赤子心性。我与贵教教主二十年未见,听得故人终能放下心中执念,玩味人间,是既高兴又有些怀疑。故而失态,还望见谅。” 水如天听得云里雾里,再问道:“敢问大师的故人可是敝教教主?” 布袍和尚含笑点了点头。 水如天却摇头:“敝教教主不过天命之年,听大师这般说,却有六七十了。” 布袍和尚惊道:“天命之年?!”又盯了水如天良久,只觉得眉眼似曾相识,忽然右掌扣出,抓住水如天右手手臂。 水如天大惊之下,便要挣脱,却觉手臂被死死钳住,动弹不得。水如天功力早已入境,放在整个江湖上,也可论有一流上品,此时一抓一挣之间,竟瞬间落入下风。眼前不知来历的和尚看起来年纪约莫和自己相仿,武功竟如此之高,水如天心下不由大骇。再见布袍和尚并无下一步动作,只是缓缓柔柔捏着自己手臂,水如天右手也不再有动作,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布袍和尚的周身动作,左手手掌显出淡淡青气。 却见布袍和尚便捏便激动道:“不错!不错!” 水如天仍旧绷直身体,盯着布袍和尚,口中冷冷丢出一句:“大师这是何意?” 布袍和尚道:“你父可是贵教教主水洛明?” 水如天仍旧淡淡道:“先父水洛明,敝教上代教主。” 布袍和尚眼中本有喜色,听此不由黯淡,叹道:“二十载未见,再访却是阴阳相隔。居士可否引贫僧往墓前凭吊好友。” 水如天愣愣道:“大师所说好友,可是…先父?” 布袍和尚缓缓点头。 水如天却是皱眉,似有怀疑。眼前和尚看年纪最多不过大了自己两三岁,二十年前不过十余岁儿郎,明月谷自来封闭,他父亲水洛明更兼雄才,怎会和一个十余岁少年结交?他亦听闻如今有个惊才绝艳的将军,年也已有二十出头。难不成此人更夺天地造化? 水如天心中疑困重重,若确是先父好友,此等修为,必能助自己成一番大事。哪怕无心江湖,也是日后自己的一大靠山。当下也不敢乱言,只是皱眉看着布袍和尚。 布袍和尚似是察觉水如天心中困惑,呵呵一笑,道:“贫僧年岁已有六十了。若要论辈,我和居士以‘叔侄’论也无不可。只是贫僧已遁空门,不沾俗世半点缘,便不必讲究这些了。” 水如天表情古怪,张着嘴不知说些什么好。心想这和尚莫不是有失心疯,或是冻坏了脑子。忽然脸色却是一变,似是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道:“大师名讳可是‘杨尚’?” 布衣和尚摇头,淡然一笑道:“贫僧俗家名讳,居士称我‘未全僧’便好了。 未全僧话未说完,水如天身子便猛然一颤,脸上惊愕更盛,饶是以他的定力,也是不由自主倒退了半步,半步后整个人又好似魂魄震乱一般呆在原地,眸中说不出是惊是喜。 或许这个世界上能知道“杨尚”这个名字的人已经是极少极少了。但长安皇城,未央大宫之上,坐落九五尊贵的谢清恐是一生难忘。 都要说乱世是棋局,棋盘展开,以天下芸芸众生为子,引无数英豪上座执棋,以命相赌,赌利欲贪心,赌青史留名,赌人间一趟风流。乱世欲终时,若棋手幸存,却已成人间富贵之极,早无谈笑落子的生杀魄力。仅棋盘上留有一两分生气,全凭谢听舞、傅明、陈默平、慕齐落等人撑起最后一气。二十余载,竟散尽了人间英雄气。 乱世终焉,陈默平败落东海,披发喟叹大江奔流,后却淡然一笑:“我归东海而去,从此诸君,留猪狗圈中。”说罢,倾身东海,逐流黄泉。 谢清是最后的执棋者,却不过是中途的入场者,他的对手是张均杰,是邝英,是许许多多的一方霸主。但继续往前呢,无数执棋手以命入局,命陨离场,交迭更换,直至最初执黑先行模样,只见执黑开局者,乃杨尚也。 执白者,天下众人也。 一个姓韩的太监仅凭一把尺余小刀便将象征皇权的头颅砍落阶下,随即拉开了在朝夺位、在野起义、在边叩关的乱世开局。如此简单到荒唐的一刀砍下前,众人可见一道身影,穿梭在彼时还只是屠肉织席户、牧牛养马人的各诸侯之间。这道身影,叫“杨尚”,率先执白棋者,称他为“夫子”。 执棋手已然落子,便再无力从中抽身了。乱世是乱的,棋盘局势也是乱的,执棋手的内心更是杂乱的。嗜血的争锋,巨大的权欲,早将他们撕扯得不再是当初落子的求道棋士,他们已成吞食同类的异兽。他们再不会去想黑子第一步落在哪里,那个名叫“杨尚”的夫子无了踪迹,这个名字也随之埋葬在了黄沙血色之中。 二十年前,杨夫子的最后一站是明月谷的长生教。杨尚在明月谷待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教主大院寂静得可怕,唯一隐约的唰唰声是尚为童子的水如天在白沙中画剑谱。 后来,水洛明时不时会和水如天谈起“杨尚”这个名字,但从未提起两人是如何的好友。水如天只知道,两人初次见面是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分别是在这一天的两天后,而后两人再没有联系。至少在水如天的认知中,两人自此之后,再没有任何往来。 这一个对水如天来说,未曾交谈过一句,只是简简单单对视一眼的人又出现在他眼前。水如天记得那双眼睛是含笑的,但对已悟剑意的少年水如天来说,那双眼睛朝他看过来的时候,是翻江的剑气朝他涌来。此时再看这双眼睛,覆盖着佛观人间的慈悲。但水如天明白,他再不是初悟剑意的赤子少年,他观微的能力已臻化境,但观微的本能已寥寥无几。 在这一瞬间,水如天心中已是千头万绪,眼前的和尚或许百岁年头,观样貌却与自己相差无二。 彼时是夫子的杨尚,如今叫未全僧的和尚,看着脸现惊骇的水如天,又升起了佛观人间的慈悲,轻轻一笑,合十低头道:“愿助居士成好友未竟之业。” 而后,在李平散乱的讲述中,谢听舞等人仍旧不知道这个雪中来访的方外之士有何意图。只知道,未全僧在明月谷中待了两个月后,长生教教主李自来出关,修得长生诀第五重,自信能与天下高手论道长短。与未全僧更是一见如故,把盏谈说两夜。仅半月后,便下令封闭祭坛,未经传召,只许水如天和未全僧进入,连少主李长灯都不能得见一面。封闭祭坛又半月,便传出了教主以教中弟子生命修炼长生诀。一时教中人人惊恐,得遇传召,更是不敢接命,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进了祭坛,同样再无音讯。教中渐起纷纭。 如此又过一月,一日深夜,李平辗转难眠,得想这几月教中乱象,全因教主封坛不语,教中又怪言丛生。他是教主老仆,更是亲信好友,绝不信以李自来洒脱性格,会做出这种残忍无道的事情。当下百思不得其解,胸中隐隐作闷,烦躁不安。 忽听窗边隐隐传来一声“李教使”。李平惊疑之下,翻身大步向前,防备推开木窗。放眼无人,正奇怪间,又往下一看。只见窗沿下缩着一道身影。李平认得是照顾教主起居的贴身小厮,自教主封坛以来,再不见人影,以为是随教主进坛,或惨成练功养料。此时出现在此,李平不由大惊,忙问教主近况。 小仆却不搭话,从怀中掏出半块青玉纹龙玉佩,语速极快同李平说道,教主吩咐若封坛难出,教中有所异象,将此玉交由李教使,让他带着少主逃出谷外。有好友荀珍,或可再论生死。说罢,便跳墙而走。 后来,李平携少主出逃,中途被发现,以胁迫少主,叛教论处。追逐之中,中白黑旗莫旗使一刀,斩断了右腿。或许天公怜忠敬义,老仆少主逃至广陵。此中情形更不必再说。 第12章 灼灼惊才初相试1 雪好像停了,广陵江岸的雪已然停了。 夜入极深了,广陵江岸边的悦来客栈仍旧烛光绚烂。 谢听舞左手托着下颌,右手百无聊赖般在吱吱作响的烛焰旁摆动,彷佛取暖一般。可见的是,任凭谢听舞如何摆动,烛焰都不起摇曳,只是静静舒展。 荀珍细看那半块青玉纹龙玉佩,一时间也看不出端倪。 众人一时沉默无言。 只听谢听舞淡淡出声:“想必重兄和王老前辈也认识这个叫‘未全僧’的西域和尚吧?”说话间,谢听舞的手仍旧慢慢在烛焰旁摆动,仍不见风起。 荀珍听闻,也是朝两人审视一眼。他知二人此来目的不纯,绝非是卖荀珍一个人情这种屁话。只是事态百转,他一时间也不得空去细问辨别。 王老爷子似乎本已出神,此时听这谢听舞这一问,脸色忽显苍白如纸,嘴唇似张未张,不住颤抖。 重泉却似乎早有预料谢听舞会有此一问一般,没有了刚听未全僧三字时的惊恐,却是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是沉落下了胸中重重的枷锁。随即面露伤感,红了眼眶,星目噙着泪意。 谢听舞仍旧淡然,却似不见,只待重泉下文。 重泉惨然道:“这西域番僧简直非人,江湖传出长生教少主被胁还未几日,他就来了城阳,不知以什么手段,竟能让我父亲命我南下抓捕李前辈二人。我虽不才,但得将军相交,怎能没由来做这等事情。大怒之下,提剑便想先杀未全僧,再和父亲好好解释。未曾想,我一息之间连出十剑,竟连他衣物都不能沾到丝毫。却中他虚空一掌,而后他双指指住我父亲风府大穴,只要运气,我父就算不死,也得终身残废。却不想我父亲也不做任何反抗,我愤激之下,气海大乱难止,喷出一口郁血,晕死在地。醒来时,已被丢在家外十里的小镇边,身前唯有这把已输尽的剑。” 旁听众人不由摇头惊骇,风雪剑如何之快之寒,众人早已见到。一息十剑不中便罢,还被反制一掌。才知世界之大,自己井底之蛙,当下有的起了偏安一隅,不惹风云的心思,也有的起了今年大雪一过,便要出广陵,游历江湖的意图,决心一死也要见江湖风华。 重泉沉默片刻,脸色惨然之中又添惊恐和无奈,失声道:“恐怕将军都……”后面不敢再说,只是一双已全是死气的眼睛恍恍惚惚看着谢听舞。可想而知,重泉说的虽简单,实际经历之中,不知绝望几何。 他没想到谢听舞会笑,而且笑得还是那么淡然。就像他初次在城阳街头酒肆见到谢听舞一般,谢听舞举杯静观市井百态,浅笑小酌,若游人间。重泉看着谢听舞,没任何理由,心就慢慢定了下来,眼中又有了些许的生气。 谢听舞恍若不闻,只是对荀珍说道:“荀兄,既是好友相托,不知有何打算。” 荀珍更如无其事,笑道:“天下三分月色,二分月色在扬州,又说明月谷占扬州月色七分,此等佳境,是不得不看的。” 李平听荀珍这么一说,大喜拱手,正欲说话,却又皱眉。 荀珍见状不由呵呵笑道,“我以命观景,更有谢将军一同作伴,李教使何必多忧?” 荀珍心下也有盘算,知此事既到这个地步,谢听舞绝不会不管。这个西域番僧看似只搅乱一教,却似有蛊惑人心的手段,近来多个教帮相互吞并,恐怕和此人也不无关系。要知道,这天下毕竟是姓“谢”的,跑到主人家来砸桌子摔椅子,那叫什么事?何况主人家还是谢听舞这个名满天下的第一神将。尽管这不速之客听起来奇诡神秘,修为高深莫测,但在荀珍眼中,若要和他眼前这个静观烛焰的男子相比,谁强谁弱,却也难定。 谢听舞心中也定下要见见未全僧的主意。若有蛊惑人心的手段,他自己倒也不怕,但为了长安皇城中的两位,他却是不得不防患未然。 谢听舞和荀珍商定,李平和小长灯身心已然劳累至极,这一趟去往明月谷,也不知是何模样,定下在栈中休息两夜一晚,再做出行打算的计划。谢听舞并与重泉说明,若是其父是受未全僧牵制,那此趟明月谷之行也可一并处理;但若是其父生了再起风云的心思,那他谢听舞也不会多加干涉江湖风波,只是劝好友莫要越陷越深。重泉也表示明白,愿与将军同行。 谢听舞却拒绝了,他并不是信不过重泉,甚至在场众人,只有重泉与他有过相识,两人豪饮醉倒过城阳街头,谢听舞一个劲拉着重泉欲结拜。幸亏重泉保留一丝清醒,不敢酒醉占皇家便宜,展开身法连滚带爬,只为不让谢听舞把从炉中拿出的火把交到自己手上,以作结拜插香用。 谢听舞有自己的打算,其父受人所制,而他用其子,是为不仁;与朋友交,逼其所不愿为,是为不义。江湖行客又怎知,旧时乱世第一人,又怎会全凭至深修为? 是夜,众人退散,唏嘘不已,皆叹今日一夜,胜平生数十载,以往皆是枉存人间。 谢听舞却不回房,只是交待重泉,让他留在栈中保护李平二人,再给了两只慕齐落制作的小巧信号弹,便出了客栈。 谢听舞沿着广陵冰岸又走了约莫二里,地势上陡,谢听舞提气略纵,便上了土山,找了块尚有几簇枯草的草地,略扫了扫雪,躺了下来。 谢听舞自小便跟着哥姐行军,相比暖被柔床,睡在雪中草地上,更容易稀释他的紧张感。虽然今时今日的他,再没有旧时那种如临大敌的感觉了。 谢听舞口中百无聊赖地嚼着枯草根,静静地注视着似乎咫尺的半月,慢慢等着倦意来袭。 忽然口中枯草不动,却见谢听舞嘴角上扬,侧咬着枯草,笑道:“荀兄也是贫苦出身,睡不惯扬州丝被吗?” 只见不远处的斜道上缓缓走上一人,白衣折扇,霜华润玉,皎皎公子,正是荀珍。 荀珍折扇合闭,负手缓缓踱步,径朝谢听舞位置而来。 荀珍低眉看了谢听舞一样,道:“谢兄好兴致,如此寒夜,也要观江月。”说着,便也扫了扫谢听舞身旁枯草上雪,弓膝坐了下来。 谢听舞仍旧双掌枕头,注视夜空,道:“荀兄呢?也有此份兴致吗?” 荀珍却不答话,突然咦了一声,再没动静。 谢听舞本欣赏着北斗腾挪,听到一声后心觉奇怪,怎么突然惊疑起来。正待后文,不想过了一会,仍没有动静。正准备侧身看荀珍动静,谢听舞人还没完全转过,忽地上半身往后急仰了一尺,几乎同时荀珍也向谢听舞方向凑近一尺。 这一下竟分不出谁先谁后。 谢听舞看着眼睛直直盯着自己鼻子的荀珍,楞楞道:“干嘛?” 荀珍也不搭话,又往前凑了半尺,又几乎是同时,谢听舞挺直脖子,上半身往后又仰了半尺,惊疑地瞪着荀珍。 谢听舞失声道:“你喜欢男的啊!?” 荀珍无奈白了谢听舞一眼,却也不说话,还是皱眉看着谢听舞的鼻子。 谢听舞见状也不动,两人虽并坐着,但相隔有一尺余,如果这个距离荀珍能突然发难杀了他,那荀珍能杀自己的机会就有千千万万了,他谢听舞也不急着躲这一次。 荀珍嘶的一声,倒吸了口冷气,坐直身体,啧啧摇头。 这一下给谢听舞搞得莫名其妙,心想尝草药吃坏了脑子? 只听荀珍旁若无人,喃喃道:“也见古籍有载,大道至成,神莹内敛,体重力拙。凡人若练武,必先养气,气之所存,全在气海,气海修炼之终,归于芥子,不藏半分气机在身体之中,与天地归成一体。所以神莹置于天地之间,恍若无物,身形置于天地之间,与天地相同。故此,悟道之人仅从观察来说,基本与常人无异。常人不启心智,不修体神,如天地不争不动,任万物疯狂。但这人根骨之差就不说,这呼吸短促虚浮,病痨一般。将军久负盛名,怎会有虚。在客栈中三招二式惊艳四座,看神态也不过牛刀小试。就算这般年纪便修成大道,也不该显得根骨这般虚浮。难不成反者道之动,慧极则蠢极?” 荀珍气声虽小,谢听舞却听得分明,悠然调侃道:“荀兄也很厉害啊。不仅兼通医毒两道,易容变声,还博览古今,对武学修炼还颇有心得。这不比我慧极了?” 荀珍却还是不搭话,似乎思绪更深。 谢听舞见荀珍一直喃喃自语,皱眉沉思,便伸左手在他眼前摆了摆,叫了声喂。 荀珍拍开谢听舞的手,复归从容状态。 谢听舞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医术这么好,会不会治狗啊?” 荀珍抿嘴有些得意笑道:“只要是还没死的,都可以。怎么?谢兄来访江湖,还带着宠物陪伴?” 谢听舞似未听出其中调侃之意,认真摇头道:“两天前在赶路的时候,看到一个老伯驾着驴车,一直叹气。我生好奇,便停下来问了一问。 老伯道:“我家大白狗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从早上到现在一直瘫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这条狗是我自小养起,聪明伶利,很通人性。我老汉一人生活,有这只大白陪着,日子倒也有趣许多。如今阎王爷乐见离别孤凄,让我老汉又是一个人。”说吧,连连叹息啜泣。 谢听舞询问老伯家中情况,才知老伯妻子皆失于乱世年代。谢听舞心想自己也不过仅是乱世幸存者,纵马多年,也不知道是否曾直接间接害了这老伯孤苦,心中不免愧疚。 又查看大白狗情况,觉得白狗内息大乱,却不是吃错东西,不知道被哪个倒霉催的,运内息给踢了一脚,脏腑恐怕都已经伤了。 谢听舞随即运气护住了白狗的心脉,保了白狗三天不死,再把随身携带五十余两尽数给了老伯,让他去找找良医,望能一救老伯的晚年好友。最差,也不至于老伯再一人艰苦余生。 谢听舞看此处多是游侠学子,际遇名医的机会也是不大,只能尽力而为,听天由命。叹息之下,也只能复上行程。 这番遇上有神医称号的荀珍,便要问问能否可行。 荀珍本听得从容,听到被踢一脚,两天前脏腑已然俱损时,心下便知无术可救。还未等他出言告实,却听谢听舞说自己输气保了白狗三天心脉不损,不由大惊,直直看着谢听舞。 这人兽本有分别,治病就分人医兽医,原因在于二者气脉构联相差极大。平时觉得都是有口有鼻,能跑能跳,无非是姿态心智差异较大。殊不知,一旦有疾,放在医治上,差异之大一下子便体现出来。远的不说,第一步望问把脉就无处下手。更不说人与兽内息传输,难度之大,就连荀珍遍览古今秘典,都没有见过这等治法。 第13章 灼灼惊才初相试2 抛开古籍记载的灵兽不谈,常规走兽体内并无和人一样有可修炼的气海。若导气进走兽体内,内力无处可存,便无处可养化成自身的气,只能游走于筋脉之中,一呼一吸便被散出,根本起不了人与人之间气力互传相救的效果。以此可见,谢听舞以气保白狗心脉,还三天无事,这样的事在荀珍看来根本不可能做到。若可以做到,眼前之人,究竟是个什么怪物?难不成还是个千年修炼得道,化为人形的妖怪? 谢听舞被他这么一瞧,心觉莫名其妙,道:“荀兄,我看你在客栈中从容不迫,风度超群,怎么到了这里,跟个呆子一样,一会惊一下,一会愣一下。能不能治,给句痛快话。” 荀珍被谢听舞这么一说,心里也是一沉。回想起来,他也发现自己虽博闻强记,近年来行走江湖,更是阅人无数,哪怕是江湖从来没发生过的怪事,他也在古书上看得不少。自入关以来,几历生死,心中着实没有太多波澜。此时与谢听舞接触才不过半夜,便多次惊骇到出神。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无名俱意。 荀珍假意咳了一下,收了收心声,点点头道:“若保全心脉,可治。” “好!”谢听舞“嗖”的一声起身,展颜笑道。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慌慌忙忙站起,说道:“都过去快三天了,我怕老伯见医救无望,给白狗埋了。往东直走,有个村庄,叫作“瓜皮村”,你东走在路上问问就能到,我先赶过去,你加快点快来。”说罢,余音还没落,身形已经弹出,几个起落,愈来愈快,不一会竟出了十丈。 荀珍本想着“瓜皮村”是什么怪名字,却听谢听舞让他尽快赶来,却是剑眉一皱。神医鬼医,盛名凶名虽显赫江湖,毕竟也只是个二十四五年岁的少年郎,哪个矫矫少年郎无几分要胜之心?荀珍兼修医毒二术,单拎一个出来讲,就是稍有疏忽,便会要了自己性命的勾当,绝不容偏差分毫,况乎二者皆神?因此早已修得心神安定,但此时谢听舞却一句“我先赶去,你后来追上。” 未有相比,便自以为胜。 荀珍本就已有欲与谢听舞相比,这一下荀珍怎会服气,势要打脸谢听舞一番。 当下提气飞身,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出去,又是一瞬,也出十丈。竟与谢听舞如出一辙。 谢听舞心道好身法,原先还怕此处丛林错杂,荀珍看不见自己,迷失了方向,便放慢了身法等他。此时见荀珍能紧紧跟在一起身后,也是赞叹一笑,身法更快,竟如凌空踏虚一般。 荀珍更不搭话,全身心放在谢听舞身上,提气逼上,紧紧跟着谢听舞,竟有逼近谢听舞之势。 路上行人只见月霜下两道斜长黑影于空中滑过,连是什么事物也未看清。 谢听舞疾掠之中,忽然身形一沉,如同掉下去一般。 荀珍见状心中暗笑,以为谢听舞体力不支,暗笑不行了吧!? 还未来得及出言嘲讽,忽觉眼前横架一黑色之物,大惊一下急使了个“千斤坠”,身形斜下沉了五寸,贴着那黑物滑过。又觉右脚脚踝被抓,忙左腿一踢借力,整个人倒转飞出。 只听荀珍闷哼一声,后脑不知被什么棍类兵器打到,从触感来觉有碗口粗细。 荀珍心想何等高人,怎能出招如同死物一般无声无息,他竟察觉不到一丝动静。这等修为闻所未闻,把谢听舞再加上一个谢听舞也绝不可能做到。但荀珍毕竟久历生死,心志坚韧,怎会被吓住。 当下也不由分说,左袖鼓风一振,飞射出三根银针,这三根银针虽是一齐发出,却各有手法不同,三根银针前后不一,笼住对手周身变换,荀珍料哪怕对方是谢听舞乘三倍,也可拖住一瞬。同时乘机身体往后拔出两三丈,欲拉开空间取出夜明珠,看个分明。他荀珍就算是天妒英才,要死在这里,也不能连被谁干掉了都不知道。 只听“嘟嘟嘟”三声,显然是三根银针嵌进了木板类的东西。 荀珍听到声音,心下起疑,忙从右袖中取出一个绣着烫金云纹的随身袋,左手拇指食指刚一扯袋口红线,便见青光涌出。荀珍反手捏住袋底,长臂一震,一颗仅比龙眼略大的暗青色珠子急速旋飞出袋。顿见万束青光,周围十丈,除去颜色青暗,可视程度几乎与晴日白昼无异。 此物名叫青尘珠,在江湖第一情报机构“百晓堂”,所列“珍宝榜”中排第二十六。原产域外鲛人岛,稀有珍贵,世间仅有一颗。但除了极佳的夜中照明手段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对达官贵人来说,是连城之价,但对江湖行客而言,带个特制的小型火把也没有寒碜到哪里去。此物一是珍奇,二是携珠主人名望过重,故而才列榜中二十六,也有物凭人贵的成分在里面。 荀珍借珠光看去,却是阵阵无奈。这多种贴近才能看清的黑物原来是树木。他施展精绝身法,霎时间千种应对变招,竟是与树木较量,这也还罢,还惊得把后脑撞向树干,这会还隐隐作疼。 这好好大路,怎么还长了片丛林。 荀珍本全心全意追赶谢听舞,加上对此处路况不熟,此处云蔽月华,难以视物,陡然之间有树影横斜,实是难以仔细分说。这荀珍应变奇快,不可视之中,竟能与死物拉扯。却聪明反被聪明误,若换作常人,第一下躲闪不及,撞到额头也就知晓是什么情况了,更不会搞得这番心惊肉跳。 荀珍见得景中全貌,心下暗骂自己。不由忘了身形仍在空中后撤,待回神反应,忙左臂一揽,收会回青尘珠,一拧蜂腰,转过身形,欲再追去。却不想刚拧过身去,又有一大树在前,荀珍应变不及,额头重重撞在主干之上,整个人躺倒往地面摔去。 荀珍这一息之间连换身法,已是生死关头的急变。就算是荀珍天纵之才,几次连变之后,亦再难施展应变,只能提气轻身,任由身体缓缓躺落。 只听荀珍还是闷哼了一声,显然摔得仍旧不轻。荀珍躺在地上闭眼些许,才爬了起来,缓步走出林中。 这林子长短不过六七丈,荀珍一会便走了出来。借月光看去,见荀珍一袭白衣之上,四处各分布青黑污渍,显然是泥土和树苔的功劳。发丝散乱,发髻之上又有二三枯叶,额头正中淤痕明显,其余地方更不必再说。 荀珍取出一玉盒,打开有乳白色药膏芬香扑鼻,轻掠药膏于指尖,抹了抹额头伤处,不时剑眉微皱,显然一撞不轻。又取银针微刺风府,略微轻捻,觉头部沉重晕厥之感顿消,长吁一气。再放眼望去,已再难见谢听舞踪影。 荀珍自知再难追上,再看身上脏乱,无奈叹了口气,“你大爷的!” 心下也再不牵怀。想起谢听舞说往东直走,有一“瓜皮村”,即能见老伯所住之处。当下也怕延误了,白狗性命有忧,忙辨别方向,纵身掠去。 不一会,天已渐白。 荀珍急掠之下,应已赶出十余里,仍未见村落。正怕错了路途,低头见小路上有一老伯拿着锄头砍刀,想是晨起前往山中劳务,忙飘落下来询问。 给老头吓了一跳,举起锄头挡在身前,叫道:“啥子东西哟!我勒个乖乖!” 荀珍见状却是一笑,折扇放胸前,微微躬身见礼,道:“老伯别惊,我是赶路人,找不到路,想跟老伯问问路。” 老头子似信不信“哦”了一声,缓缓收起锄头,眼神动作本还有防备,却见眼前男子长的实在儒雅俊俏,也不能是个强盗恶鬼吧! 当下操作口音努力调整成官话道:“原来系赶路的书生娃子哟,咋莫没声没息的,给老头子哈一跳!” 荀珍道:“老伯莫怪,友人在前方等我,我实在着急,所以唐突了。想问下此处可是有个村叫作‘瓜……’”荀珍刚欲说出“瓜皮村”三字,却觉实在不雅,更不信哪个村落会取这样的名字,就算是村长一时脑有淤血,取了这名字,村民也不能答应吧? 当下吞吞吐吐,也不知怎么问好。 却给老头子急到,不耐烦道:“嫩这书生娃子咋说话磨磨唧唧的,系不系要库‘瓜皮村’哟?” 荀珍听闻,不想还真有这名字,忙点头说道:“正是!还请老伯指个路。” 老头子笑呵呵道:“嫩这读书娃子就系有礼貌!喏,往前再跑个一里地差不多就到咯。”说着,指向自己正后方,又提醒道:“娃子小心哟,前面有大坑和沼。看勒身上青一块、黑一块的,一定是受了不少苦。嫩娃子这么可人,老头子带带勒库!” 荀珍无奈笑道:“多谢老伯好意,在下不走地上,他日有缘再遇,定请老伯喝上两杯!” 老头心想奇怪,不走地上还能飞不是。 却见荀珍右足轻点,再踩头上枝干,如鹞鹰纵起,眨眼间便不知去向,空中却传有“多谢老伯”话音。 老头子颤颤道:“勒奶奶个腿,咋嫩牛一个娃子,还会飞不是!”说罢,摇着头咂着嘴,扛着锄头砍刀便再赶路。 荀珍立稳心神,遥遥见一竖碑,碑上隐约有字。荀珍料想定当是“瓜皮村”了。又纵落一二,便到了石碑前。 一看碑上朱红字样,便是郁闷。只见石碑由上至下刻着‘光平村’三字。 荀珍心想:“这帮老爷子说不清话就算,你一个大将军跟着起什么哄。” 荀珍认定地方不错,抬步便往里走去。只见天虽刚刚见白,村落之中早有窸窸窣窣劳作声音。 初晨带冬雪凉意,却正合宁静,又见村落烟火气象,荀珍不觉心中平静闲适许多。 走不几步,荀珍见右侧俯着三道身影。料想正是此处,忙大步上前。 谢听舞似是察觉来人,转头看去,见得荀珍正来。起身迎上,正急欲拉着荀珍去治病。近前看得荀珍衣物各布青黑污泥,发丝略散,额中还有淡淡淤痕。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荀珍本已不在意,此时见谢听舞问起,气便不打一处来,上前右手一抓谢听舞衣领,恶狠狠盯着谢听舞。 谢听舞却不反抗,仍由荀珍拎着。只是往后仰着脖子,疑问地看着荀珍。 荀珍似觉失态,勉强挤出笑容,修长手掌重重拍在谢听舞胸口,却像在帮他整理衣襟一般。咬牙笑道:“你别落我手里!”说罢,又拍谢听舞胸口,顺势推开谢听舞。径直朝老人和白狗走去。 谢听舞被推的往后踉跄两步,挠头不解,“这小哥怎么阴一阵,阳一阵的?这么复杂!”又见荀珍已俯身查看白狗伤势,也不多想,忙走上前去。 荀珍拍了拍愁容满面的老头,柔声道:“老伯,别担心,我来看看。” 老头疑惑侧头,看着眼前的俊俏公子,若说这位公子花重金请良医来看,他还能相信。 谢听舞上前道:“老爷子,这位先生便是我说的神医了,你放心站一旁,给他腾个位置。” 老头见过谢听舞的本事,本来他的大白狗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忽然谢听舞从天而降,见得谢听舞手掌贴在大白狗肚皮上,贴合处隐隐青气萦绕。青气一散,他的大白狗已然能睁开眼,只是眼中痛苦也只是稍稍缓和,但老头已经深信谢听舞有高深本领。见得谢听舞如此说,也不疑惑,忙给荀珍让了位置。 只见荀珍左掌不急不缓地在白狗肚皮上按压,右手又撑开眼睑细看了一番。便知和谢听舞所说不差,确实被武夫踢了一脚。沉声道:“这是穿心腿法。将军难道不知吗?” 谢听舞缓缓摇了摇头,道:“只是听慕二爷说过这项遗失绝技,言是‘中者心脉血液淤堵,瞬间暴毙身亡’。” 荀珍问道:“慕二爷?可是有‘无双谋士’之称的慕齐落?” 谢听舞点点头。 荀珍道:“慕二爷说的不错,只是对一只大狗,倒没必要认真踢上一脚。这穿心腿法是孤煞老人所创,但这位早已隐匿江湖十余年,是生是死也不好说了。也没听说他有什么传人,就算是传人,跑到了广陵江边来干嘛?” 谢听舞蹲下也学着荀珍按了按白狗的肚皮,认了这穿心腿的特点。笑道:“总不能是和我一样误入纷争吧?” 荀珍点点头,道:“如果是和重泉一样的目的,那这水如天的本事可就要比李平说的大了,也或许,是和那个叫未全僧的西域番僧有关。” 谢听舞见荀珍脸上思绪愈深,催促道:“诶诶,荀兄,治完再想呗,不然白狗要撑不住了。” 老头也是着急,带着哭腔欲跪求荀珍。 荀珍赶忙伸手一托,柔声道:“老伯放心,在下治的了。”说罢,从袖中取出银针盒,于客栈中不同,此次荀珍却是缓缓施针。 谢听舞见他取针、提插、捻转,时不时轻轻震颤针尾,每次震颤能见肚皮内隐隐黑血流动,白狗也是发出呜呜呻吟。 不时,荀珍已收完银针。 只见白狗缓缓睁眼,眼中苦楚已无,看向老人时,已能摇动尾巴,呜呜往老人怀里钻去。喜得老人不由提掌擦拭泪花。 谢听舞见见效如此之快,不由赞叹医术竟如此高明。 又见荀珍从衣摆上扯下一块衣布,随手拿过一块木炭,写了两三味药名,和老人道:“老伯,这药方你拿着去村里的老郎中那里抓药,我来时看到,他外面正有晒着。记着每日一次,喝了药后,将残渣研磨成粉,再抹在狗肚皮上,料三日,便能好全了。” 老人家忙接过白布,连声向二人道谢。 荀珍又问:“老人家可见过踢了白狗的人吗?” 老人家摇摇头,“若不是两位公子说,我老头子还以为是这畜生顽皮,吃错东西了。” 荀珍点点头,见再问也无益。便和谢听舞示意是否可以走。 谢听舞见状,同老头道:“老伯,那我们走啦!” 老人欲留吃过早饭,两人含笑辞了。 第14章 闲得村车浅谈 两人辞别老人家后,见天已昏白,旭日初悬,因一夜奔波,也不愿再急赶回去。雇了辆驴车,且谈且息且回客栈。 于是乎,这被称江湖绝代天骄的二人便倚靠驴车之上,合目养神之间闲聊起此去明月谷一行之事。 只见荀珍缓缓睁眼,星目看向倚倒车上的谢听舞,道“不知明月谷一行,将军有何谋划?” 谢听舞合目浅笑,道“荀兄不必客气。叫我谢渊,或是表字听舞,同是江湖游子,直呼名姓就好。” 荀珍也是轻笑,他自然知道这“江湖游子”四个字和谢听舞恐怕没啥关系。且不论谢听舞这一身自己都未能尽览的修为,单论权势,谢听舞的身份也是恐怖至极。其兄当朝九五,位称万岁。谢听舞自己是钦封第一将帅亲王。 长安南城王府,悬刻皇帝亲笔,“渊清王府”。谢渊在前,皇帝谢清在后,等同告明天下,府中主人受宠之极,尊贵之极。 荀珍听得谢听舞言语之间丝毫不将这等身份放在心上,也是不由暗暗点头,略显郑重道了名字,“荀珍,子生。” 谢听舞撑起身子,略倚靠车板,:“子生兄,听江湖闲谈,你是从关外来的?” 荀珍点头,道是,“关外烈风苦雪,荒凉过盛,不如关内多地四季如春,更有风月佳事。” 谢听舞知荀珍此话也只是表面说说,见他不愿道明入关之意,初次交遇,也不妥多问。他荀珍虽眸染碧意,所修非正,也担心入关有图,害了他兄长苦苦刚安定不少的江山。毕竟谢听舞觉得荀珍既精通药性,若要搅乱天下,比起武夫来说,可以说是有着极大的便利。 武夫杀人,无论修为怎样高深,总是要提刀上马,挥军冲阵。若荀珍这等人来,洒毒入河,搅弄瘟疫,杀人无声无息不说,更是一下一大片。谢听舞虽不了解荀珍医毒能力深浅,毕竟这玩意与练武修为不同,无法体现在气息周行之中,但谢听舞却隐隐信得荀珍有如此本事。如果说荀珍有表露作乱野心,此刻谢听舞必是要废了荀珍后再前往明月谷的。 只是谢听舞见荀珍翩翩君子,虽有傲气,却也不自持过高,出手言语皆有坦然,不管是治李平还是医白狗,都有“医者仁心”之态,道:“王老爷子讲,荀兄所学医术是‘素血针法’。” 荀珍左手从右袖缓缓取出一块带纽扣的折叠白帕,单手捧住百帕打开,见数十根银针排布,原是存针的针包。针包中间排布三十六根长约二寸细银针,两端又各放两根如铁钉般粗细的大银针。谢听舞看这四根铁钉银针比起医人,更像是用来杀人得多一点。 荀珍取出一根二寸细银针,竖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现于谢听舞面前。荀珍双指修长,骨节分明,似沁满月霜温润,此时举夹银针于日色之中,却不见反光闪耀,托得银针透出阵阵寒意。 荀珍道:“针法不过是医治之法中的一条大道,并非医术全貌。”说着,舞动银针。荀珍挥得虽慢,却舞动之间能听针尖传来阵阵清鸣。 荀珍星目略沉,神情变得严肃了些许,“‘素血’听起来虽响亮,但若是从针砭医治角度上,也不超出提插捻转等术,与旁家比起,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对人,讲了一个‘心正’而已。” 谢听舞伸右手双指,学着荀珍模样夹住眼前银针,刚一触到针体,便觉指缝间寒意突盛,不由失声道:“好凉!” 荀珍见了,也不拒绝,见谢听舞已夹稳,便收回了手。 谢听舞举银针至眼前,略有所思,重复荀珍话道:“心正。” 荀珍点头,“针法精妙无非认穴、巧力二种,多入一分少入一分,先刺此处再刺彼处,功效确实有所不同,但这些终归可从古来经典看得,并不什么稀奇的地方,只是有无缘分看到罢了。何况今人未必逊色古人,哪怕未能从前人学得,自家去创也无不可。唯施针心力胆魄,古今往来,名医百种,以此心能否正,来划分凡神医凡夫。认穴精准,入针不差,刺捻有法,可称名医典范,而至见分歧处,全凭一心之正。故老人家取名‘素血’,并无他意,只是说心纯而已。”荀珍说此,见谢听舞举夹银针之稳,丝毫不差自己半分,赞道:“若听舞兄学此针法,未学针理,便已成此功一大半了。” 谢听舞双指一弹,银针急射而出,却见银针稳稳插回荀珍手中针包原位。谢听舞沉吟道:“所以说‘素血’针法还是奇在杀人上。” 荀珍一愣,而后又是咧嘴笑道:“‘素血’针医法上还是全凭施针者应变,只是列了个总纲供熟读践学。若论武斗,有六道法门,天、阿修罗、人、畜生、饿鬼、地狱。” 谢听舞调侃道:“创‘素血’的老人家还是位青灯修业果的信徒啊。” 荀珍摇摇头,叹道:“老人家在法门总纲列说,天下人本不该杀,却有痴邪淫痴,贪嗔百毒,遇之,与其让他在人间徒劳恶业,还不如送他转世轮回。” 谢听舞看向针包左右两端四根略粗银针,道:“那这四根银针便是演用‘素血’六道的吧?” 荀珍折盖针包,放回袖内。随后略显狡黠道,“用树枝也行,只是比起这细小银针,我觉得粗一些,扎人起来要疼一下。” 谢听舞却面无表情,又躺下望天空云淡,缓缓道:“希望不是扎我。” 荀珍微眯星目,也道:“我也希望。” 谢听舞释然一笑,想起明月谷一行,道:“听李老伯讲,荀兄应该去过明月谷。此去首要还是先潜入找出长生教教主李自来,摸清这人是受蛊惑还是确实练功入魔,不管怎样,先打晕带出总是好的。不然水如天有人质在手,若起争端,我们也不好动手。” 荀珍点点头,皱眉道:“若要进谷,仅有一条羊肠小道可行,往常安排一二人守在谷门前,互相照应,哪怕来人身法再快,也绝不能无声无息潜入谷中,更不说若是水如天等人如今应有所防备了。” 谢听舞略一沉思道:“既是山谷,前朝山原,应当会背靠群山。” 荀珍也是认可,道:“是了,虽谷后斜谷险要,地势崎岖广大,但若是听舞兄,料也无难事。” 谢听舞定策道:“凡事皆讲一阴一阳,奇正相辅。此次明月谷一行,或可我一人从谷后潜入,劳荀兄照看李老伯二人,正处直入,在明月谷不远处找个地方歇息,等我出谷再细商后续。不知如何?” 荀珍应声道好,用车上枯草木屑作山作水,同谢听舞演讲了明月谷的地形山势。 荀珍本就有过目不忘天资,能言善绘,三言两语,摆草列木,便将明月谷内外地形说得通透。更兼谢听舞万军统帅,曾率烈烈铁骑纵横南北,图行阵演,早是寻常。这两人此时撞在一起,荀珍讲一句谷中阁台,谢听舞心中便多搭一处架构。不过半盏茶功夫,两人便如同一齐游了一遍明月谷一般。 荀珍略扫了扫枯草木屑,似是想到了什么,剑眉微蹙,沉声缓缓道:“其实此次应承前往明月谷,还是有些贸然了。当时栈中重泉和王正原对峙,听舞兄又解乱局,而后又是沉疴解病,这一夜发生的事少而杂乱,将氛围托得过于紧张了。后面李教使说起明月谷生变之事,又加江湖多有言闻,大家都不由深信。此时想来,却不过是李教使一面之词。虽说可确定大差不差也是水如天和那位西域的神秘番僧有所图谋,所图是何暂且不说,只是这客栈中的一老一小,恐也未有全言告知。” 谢听舞知荀珍正想什么,他本是江湖游客,无意牵扯江湖名利争斗,故局外观局,许多事情便要早洞然。但谢听舞却也不说,只是接着荀珍的话道:“荀兄可是觉得那小孩哥有蹊跷?” 荀珍略点头,道:“相信听舞兄也看得出那小少主修为匪浅吧。虽说已装得虚浮潦倒,但眼中压不住的生气却是实实在在的。我也在长生教教主李自来眼中见过这等奇象,想是这孩子也练了‘长生诀’,而且修为不浅。这眸中神姿总是难以时时作虚的……” 荀珍刚说到这,正眼看向谢听舞,却是不由停了下来,心下便觉自己说错。荀珍自小也学观气之术,于识龙凤驽马之姿颇有心得。所谓观气,便是观人,气存失则人生死,气浊清则人虚扬。观气者,一观静,二观动,三观神采。所谓静动,常语有言,“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所谓无事安定其心,有事若烨烨雷电。正合圣人说,“必有事焉”。常人无事便要乱动,徒耗脏腑精血,亏损周身气机,常人遇事便要慌恐,萎缩不动,伤神思气力。这动静扰乱,久而久之,形于行走之中,现于面容之上,观之则知动无理,静不安,绝非大修为者所为。又说观神采,若是内功修为至深人物,眼中包罗万象,能养澈澈清溪,能存万顷波涛,见迷象如古井无波,观之神采便知其中精妙,妙不可言。 但这一套用在谢听舞身上,就像是街头拿着招幡哄骗千金小姐的道士一般,听着听不懂,却觉十分悦耳得体,深究却是字字无用,句句骗人。观静、动、神采,哪一样放在谢听舞身上,都是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驽马一个”。 但若是谁会这样去想谢听舞,那个人不是疯了就是痴儿。 荀珍绝不是疯痴,但他仍旧看不明白谢听舞这表面一身的颓唐。 谢听舞见荀珍话说未尽,便停住看着自己,也知荀珍在想什么,道:“子生兄何必时时挂怀呢?” 荀珍假装心伤,摇头叹道:“我已将自己的老底和听舞兄说了个遍,没曾想听舞兄还是拿在下当外人,处处藏虚,不肯告知一二。” 谢听舞似被逗笑,哈哈道:“我的老底,天下皆知啊!” 荀珍一听又楞,想想不无道理,随即也不纠结,一笑了之。 第15章 车中浅试心性 黄沙大道。 被碎屑般散落的雪染白,雪地上是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表面素朴简洁,若掀车帘,触之才觉竟是寸棉寸金的蜀江锦。帘招再看,可见楠木层层裹厢壁,地铺秋香雪狐毯,两侧布兽皮丝绵枕,正位铺着青锻靠背坐褥。车厢外细细飘雪寒风,车厢内层层暖被沁香,不似寒冬赶路人,反倒更像富贵家一游江湖景。 坐褥间,只见一身着淡蓝棉衣男子左手持着一本千金方,抬眸低眉,徐徐观览。 车厢右侧坐一老头,两只带茧大手撑着座位,略显局促,只低头下看。下看,才知老人竟只一腿,虚空抬着,似是不敢落地。 单腿老人呵呵道:“荀先生,老头子自幼奔波,是个劳碌命,今虽遇小人,失了一条腿,但所幸先生出手医治,现无甚大碍,实在不用特地造此豪华马车,给老头子养伤。”单腿老人说着说着,眼眶便要感动略红。 荀珍偏头,打量了单腿老人一眼,淡淡道:“教使多虑了,在下出行自来如此的。”又看了一眼老人提起的单腿,“可将脚放下,这毯子不值钱。你这外练功夫,举着虽不累,但倘若精神一直绷着,突遇危险,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平听荀珍如此说,知道会错了意,老脸不由一红,悻悻放下脚。 荀珍见状也是不由一笑,又偏头看左边,见李长灯斜靠皮枕,闭着眼睛,吐纳均匀,用书拍了拍小长灯,柔声道“嘿,小孩,问你点事。” 李长灯似是惊醒,猛然睁眼,一张小脸绷紧,防备地看着荀珍。 荀珍推了推小桌上的点心,示意小长灯吃些,见他仍是防备不动,荀珍抓起一块桂花糕便往小长灯嘴里塞,小长灯也是一惊,却是不由张开了小嘴,待回过神来,桂花糕已是进口一半,忙用牙咬住,仍是戒备地看着荀珍。 荀珍笑道:“好吃吧?”又调戏般问道:“你这孩子练了长生诀是吧?” 此言一出,惊得李平原未踩实的脚猛的一沉,关于教主是否暗地里将长生诀传授给小长灯,李平并不知情。此时却听荀珍突然提起,不免猜疑不定,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头绪纷乱之间,难说明白半句,只好愣愣道:“先生,这…” 这长生诀本是长生教仅历代教主方可修习的不传绝密。虽说各帮各派都有自家的本事,但长生诀正害了“长生”二字,相传长生诀练至大成,有本固心体,起死回生的大用。江湖往来本不争夺长生诀,一是因长生教久闭明月谷,旁人不知虚实,况长生教自来不参与各帮各派的斗争,各帮各派自然也不会将长生教作为第一吞并的对象,对他们来说,长生教这种角色,更适合最后一个处理;二是长生诀修习大成,是何模样,江湖却无人能知晓,早传长生教先代教主曾凭长生诀睥睨江湖,若是贸贸然前去,心法未争到,小命留在谷中,岂不是大大的蠢驴一个。 如今这教主失踪,少主蒙尘,倘若少主李长灯身带长生诀,岂不是一个夺取“长生诀”心法的极好机会?此时若荀珍发难,他李平拼死一搏,恐怕也是徒劳。 似乎除了见得荀珍那超然的医术神技之外,江湖上还没有人见过荀珍出手与人拼斗,好像见过荀珍出手的人,都已然不在人间了。 大家都明白,这个当世神医,也可以有另一个名号,人间太岁。 荀珍似是知道李平在担忧什么,慵慵懒懒地摆了摆手,道:“李教使勿忧,在下对贵教武学并不感兴趣,只是见这孩子跟你连月奔波,初见时瘦削怏怏,神懒气缺。歇一天一夜后却是飞扬神采,神完气足。想是什么高深心法的功效,想来想去应该也只有贵教只传教主的‘长生诀’吧。故而问问,权当闲来说笑,也可一解舟车乏味。” 李平见荀珍如此说,才呵了口气。心下又觉十分郁闷,这江湖欲夺,长生教视若珍宝的至高心法,却成了眼前男子舟车赶路之间解倦的谈资。若是其他人在李平面前这样说,哪怕李平不能在武功上和其一较长短,心下也必然是看不起如此托大。 但此时面对荀珍,李平也只能是郁闷地接受。他确实听过荀珍的些许传闻,但对他来说还不足以到达恐惧的程度。只是有一次,他这一生最敬佩的教主李自来在谈起荀珍的时候,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若能修得长生诀六七,或可一见先生藩篱”。 李平在与教主李自来的时常谈论之中,得知长生诀共分三境,一境又分三层,大成需修九层之功。李自来不过刚破五层之瓶颈,便说可同天下英雄论道深浅。而更往上,或可见先生藩篱,成了李平对荀珍最直接的印象。 李平心念之间,稍稍缓神,只见少主小长灯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盯着荀珍,紧闭唇齿,似是定了半个字不吐的决心。 李平这一路来,拼死也要护得少主长灯性命,并非是对小长灯有极深厚的情谊,而是忠心为主,一死也要全得教主重托。事实上,李平对这位少主知之甚少,只知这位少主在教中性情一向孤僻,天资也未见有出众的地方,时常是在旁冷眼观看众人,在教中并无任何显眼。但却极得教主宠爱,教中弟子觉教主中年得一子,溺爱也是人之常情,便也没有多少在意。 当下也不知道这个小少主作何打算,只好一脸愁容的望着两人一问一不答。 荀珍见小长灯依旧是唇齿紧闭,直直盯着自己,却也不恼,继续笑问道:“是不是你爹爹和你说,无论别人问起你什么,都不要说话,装个哑巴就好,免得人家问出你心中的秘密。” 小长灯仍旧不说话,但眼眸渐起流动,也说不上是惊还是惧。 李平却是心中刚刚平复,此时又不免担忧起来。别看眼前男子此时温润如玉,翩翩君子,若是知晓了他的狠辣,恐无人敢面对他发问时,久久一言不发,除非这个人压根不想活了。 却见荀珍还是自语一般,接着说到:“自来兄穷十余载光阴,不过修悟长生诀一半之功,你小小年纪居然已修有三四功力,真是令人咂舌。” 李平听此,一双略显浑浊老眼布满不可思议,他知荀珍既能与教主李自来坐论一天一夜,还得教主时时赞叹,绝不会是眼浑之辈,他荀珍不说则罢,既说出,绝不会空口胡诌。李平想此,心下又惊又疑,直勾勾盯着小长灯,愣愣道:“这……少主您……。” 小长灯终于是动了,不知以何手段,坐姿虽仍是不变,身形却往后移了半丈,还显柔软的小后背紧贴着车舆。小脸上已再不是防备、惊疑,而是坦荡荡望着荀珍,如同豪侠正遇敌手一般。 荀珍道:“这是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说罢,复靠在了坐褥上,含笑看着小长灯,“你觉得你打的过我吗?” 小长灯缓缓摇头,毕竟年浅,眸中难掩失落之意。 李平见李长灯这一难测身法,已知尽管不是修炼长生诀,也必然是教中禁秘高深心法。也猜得李长灯一路不显山水,也不同他说明情况,也是为了保全二人。若是江湖得知一个七八岁孩童身怀“长生诀”,且不说水如天定然更要斩草除根,江湖上诸多帮派也肯定是要明争暗斗一番。赶忙道:“先生,承蒙先生能念同我教教主旧日友情,出手相救老奴和我家少主,已是感激不尽。又得先生大义,愿一同营救教主。若是天可垂怜,此番救得我主,相信我主为感先生恩义,定不会吝惜教中珍宝。” 这一番说辞,便也是许以厚礼,并缓兵之计。李平毕竟深谷闭世老人,自己强行演起人情练达,却不知尴尬百出。 荀珍玲珑心窍,听得这番说辞,也知这老人家时时担忧别人盯着他们长生教的长生诀。心下也是不由无奈,想这老爷子怎总是一惊一乍,强作老练模样。谷中封闭多年,未知江湖绝才层出,前日不才见过自己与谢听舞并演奇技,难不成这双沧桑老眼,看不出这小试牛刀之下,更兼超然修为。 荀珍也是再叹,虽不想再费口舌解释,但一来,这老仆重义轻生,忠肝义胆,荀珍虽不表露,心下也是敬佩;二来,后续深入明月谷境内,多有交涉牵绊,若是心有多种芥蒂,不免要生意外。故有常言道:“攘外先安内。” 心念至此,只见荀珍也是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再缓缓说:“李教使,在下刚有说明,只是舟车倦懒,略笑谈,以作解乏。李少主有自来兄绝艺重托,故而谨言慎行,我自是明了。在下闲聊心性,若是有不当之处,还请二位担待。” 李平见被猜中心思,老脸一红,忙道:“不敢。” 荀珍见小长灯仍旧是背靠车舆,一双清澈明亮而坚定的眼睛盯着荀珍,只是身子较刚才有所松动而已。 荀珍又忽然问:“那你觉得未全僧水如天厉害,还是谢听舞厉害?就是那个穿着青袄,摸你脑袋那位。” 小长灯眼中闪烁流光更盛,他多希望谢听舞能够赢得那个番僧和水如天。小长灯终是开口,却因长久紧张不曾启齿,只是发出滞涩气声,“不知道。” 荀珍还是笑,笑得仰头,却也不再言语。 第16章 暮沉且试寒光淡1 明月谷。 前览百里山原,背靠斜谷万丈。因明月正中,朗照谷中万户人家,竟与扬徐各处不同。故有明月谷之称。有人说,天下三分月色,扬州二分,二分之中便有七八分要归明月谷。 此刻却非朗月寻空,可见暮色沉沉,西垂日色,东隐月华,正当时节特色。 如血残阳,壑壑群山中陡射一道身影飞出,只见一身着淡青色衣袍男子负手凌空登谷,身姿飘逸轻灵之极,轻足靠斜谷一点,即上十丈有余,如此反复,又登约有百丈,男子立稳身形,呼吸匀称不乱,仿佛百丈峭壁,不过寻常。 “看来是没跑错地方。”谢听舞如同幼童初入陌生地方一般,摆动头部上下左右全看了看。 这闯谷救人,打探消息,原本应是一袭黑衣,伴月色昏暗而行,才能起到不被人发觉。谢听舞却在黄昏时分,一袭常服青衣纵入谷后。谢听舞虽修为难测,但行军多年,绝非自持过高之辈。只是他若要做窃取军情、穿窬之盗的事,已习惯黄昏时分出手。 这一招的由来,却是谢听舞被多次劫营后学乖的。始作俑者,正是昔日那连慕齐落都要叹服的无双谋士,陈默平。 夜幕之中,人虽会有困累,但换一班人持续岗哨即可,更有独特者,夜间反而会更活跃。而且人在黑夜之中,其警惕性比起白昼,不知强出多少。而黄昏沉沉,人望残阳生孤苦,哪怕休息得当,到此时候,也不免要起倦懒之心,饱食过后,眼涩体乏,光线又恰逢暗淡交接之时,岂不正是梁上君子出场的好时候? 梁上君子偷盗人家,常夜间行走,于百姓安平之家可行,若要用在江湖帮派之中,却是要凭艺高人胆大了。 谢听舞缓步走至崖边,俯望明月谷格局。谢听舞的身上那股慵懒天真,小孩子观景的稚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着谨慎,五官所觉范围极速放大,身上每一寸肌肉都进入了随时调动的状态。像是身着盔铠,立目黄沙战场一般。 谢听舞并不急着动身,他一一对起与荀珍同绘制在心中的地图,发觉所差不大,除了从高处也难以看到的几处地方,其余只是多了些新楼阁,挡了几条原有可通行的道路。心中也是暗喜,没有地形不熟的忧虑后,谢听舞要做的,便是尽快找出教主李自来被囚的地方。 只见谢听舞纵身而下,如鹞鹰展翅沉落,尽选山壁遮挡之处,几次停落,便如叶般轻飘飘吹落谷中。还未等身形定稳,足尖又轻点地面,笔直朝小巷偏僻处射去。于阴暗角处静观一番后,身形又幻残影,在谷中停停看看,如若进无人之境。 长生教内格局不大,但全部房屋都沿用旧代阁置,坐落参差,各个山洞开口模样、守卫程度基本一致,外不设匾牌,内不见构式。谢听舞单从外观看,除了隐约看得几个估摸用作议堂的大阁之外,压根分不清哪些地方是用作什么,更别说找出囚牢所在。当下按着李平和李长灯二人估摸或有收获的地方反复探找,皆是徒劳。 不觉间,夜幕已落。谢听舞基本都快完全记下每一条路的模样,每一个房屋山洞的作用,愣是连李自来的痕迹都未发现一条。 谢听舞却也不忧不烦,他来之前便也猜准这谷中虽然百屋林立,但恐怕没有一座是用来囚禁李自来的。毕竟这种时候玩虚虚实实,还不如真的找个隐秘之处把李自来关押,秘密看守。一来避开教中弟子耳目,二来拷问看守也方便。只是为保万无一失,还是应当妥善查询一番。 谢听舞又一纵落,翻过围墙。谢听舞靠墙坐下,心下想着:既然暂无痕迹,便也不徒劳,毕竟若是谷中有暗道秘阁,他一外来人短时间也难以有所发现。当下便计算暂且原路返回,同荀珍他们会合商量商量,再做打算。 既已定下,谢听舞起身便欲往来路走。忽然耳中传来丝丝人语,距离约有十丈之远,听不得说些什么。 谢听舞双指一敲脑袋,心道:“哎哟!这一趟只顾着找房子,怎忘了去看看水如天他们在做什么,或许也能听得些许有用消息。也奇怪,我这入谷二三时辰,也没听得什么人说话。” 谢听舞哪里能知道,这年夜将近,谷中人多数出外购买年货。又加水如天实行分坛教策,谷内多个堂主正在谷外打理各分坛事宜,好回谷中同总坛兄弟一齐过个好年。这一派一出,谷中便仅剩巡逻看守,端茶造饭等人,哪里会闲来言语什么。谢听舞又是一心各用,既要记这各处外形一致的房屋山洞,又想时时看好周边情况,一下子便没察觉谷中少有人言的情况。 此时听得言语,虽不知是不是水如天等人声音,也要去看一看,碰碰运气。 谢听舞耳力极好,刚还只是窸窸窣窣,阵阵杂音。又走几步便听得真切了。 只见离谢听舞过墙,再五六丈位置有一灯火敞亮小屋。阁中传来一低沉浑厚声音,只听声音道:“派出去的人追他们到广陵江面便找不到了。据说后面有一批人找到了广陵东江面的悦来客栈,看见了一队黑衣人,听口音是南方人,冲进栈中与栈中人起了争斗,他们在客栈外看得拔剑相向,又见一年轻男子快剑杀了黑衣领头人,带走了他们。” 谢听舞听后先是一愣,随即不由摇头轻笑。 他和荀珍出客栈之时,便兴起同当夜众人说了不得透露今晚之事。他们二人也没想众人会真乖乖听话。未想到众人各自听过谢听舞和荀珍的各大传说,再见得二人出手精绝奇妙,是又敬又怕,又怎敢与他们作对。不仅不敢暴露消息,心下还怕谢听舞二人为避免事情败露,杀他们灭口。当下听得谢听舞这随口一说,便把话记得死死的,还相互对了口供,砍了后半段事情。更有甚者,那几个大汉为怕连累自己,连夜收拾了行装要走,走前还恶狠狠威胁众人,“若是谁敢出卖将军和先生,就算是二位爷仁慈,被我知道了我也要拿刀杀他全家。” 后来果真有长生教弟子追到,分问了口供,栈中众人各自都按约定作答,长生教教徒对得一致,便都深信不疑。回来禀报,又为邀功,体现于他人不同,竟将这事说成是自己亲眼见得。又说忌惮那人剑快,怕出手有失,后跟踪到一林中,便突然失了踪迹。 谢听舞原本就不怕水如天等人知道自己踪迹,他这一来,本不是主为救李自来而来,这长生教变故不过是江湖常事。而是为了要一见这西域番僧,弄清楚此人来历,是否近年江湖风波不止与他有关。谢听舞这一行,是本就要当面与水如天等人对峙的,不怕他们不知道自己要来,就怕他们要跑。只是阴差阳错之间,和荀珍站了同一阵营,见荀珍确实有意要救李自来,谢听舞心下便打算先帮荀珍,救了李自来后,也不影响同西域番僧对峙。 才有了这将军作探子的戏码。 此时谢听舞听得屋内传来这话,猜想此人若不是水如天,也必是和水如天有所牵搭。而他们既然所得消息错乱,谢听舞也乐得如此,省了些麻烦。毕竟偷袭总是比中军对阵要有主动权的多。 又听屋内传来一迟疑声,“莫非是师父找的人?” “应当是了。大师北上处理其余事时,便也说要找一找得力帮手,想必是此人。”声音又停了停,又轻松道:“其实是谁倒也不怕,只要不是荀珍就好,这几年也未听得荀珍用剑,此前见他也是不带兵器。” 另一声音冷冷道:“你这教中的人也是饭桶,连老头小孩也抓不住。” “唉……我已加派几个得力心腹去寻那使快剑的人,他既劫了二人,不管敌友总会来明月谷做笔交易的。”又啧啧疑道:“也是奇怪,虽说李平老头横练外家功夫,单论脚力,比起你我,也是不输丝毫。但毕竟是断了一条腿,又带了个小孩,东躲西藏之间,竟比几个堂主的小队还要快。” “你是说你们那少主有古怪?” “难说。就算是李自来私自把长生诀传授给了他,毕竟八岁年纪,能有多大功底?就怕有人暗中相助。只是中途走了,被另一个使快剑的劫了?”声音越说越低,似是思绪渐乱,又悔道:“当时真该亲自去追。要不是大师出谷,你又未到,我怕李自来突然暴起,能挣脱束缚,教中弟子敬他余威,又要生变。若是杀他,毕竟名头不够,于教中弟子,又是不好交代。” 另一声音道:“我没有怪你。李自来那长生诀确实不好对付,若不是师傅亲自出手,给他施了心魔,乱了他的心智,光凭你我,要擒住他,也是不那么简单的事。” 只听又“嗯”了一声,屋内便不再有说话声传出,只是隐约翻书声。 谢听舞坐靠墙边,正对屋窗,坦荡荡听着屋内讲话,一点不似窃听要小心模样。听了这番对话,猜得那低沉浑厚声音应该便是水如天,只是另一声音应当不是那个西域番僧未全僧。听屋内二人声音总提起“大师”“师父”,料想所提才是未全僧,另一人便是未全僧的徒弟了。 见二人久久还是不说话,谢听舞猜是不是正看什么绝密东西,或是私语什么。便即起身,提起纵身上了房顶。谢听舞轻功身法早已是登峰造极,于闭室寂静之中,尚不能听得丝毫,何况寒夜风大。 谢听舞俯下身体,又听不得说话声,便要拆卸一块青瓦,看屋内究竟。刚拿起檐上青瓦,便道不好。他毕竟不常干这梁上君子的活计,此时月光正盛,卸开一瓦虽然无声无息,但月光却要透入屋内。 还不等谢听舞放回青瓦,只听一声断喝“谁?”。话音未落,一阵嗖嗖破风之声袭来。谢听舞猛地直起身子,见三颗铁蒺藜划过眼前。 谢听舞转身便要走,又听脚下一阵急风升起,忙拔高身形于空中。 只见一和尚状瘦削男子撞破屋檐飞出,身着红色布袍,脖颈又围着一条飘长红巾。原本察觉有人,应是从门追出,哪料这和尚身形瘦削,性格却如此之莽撞,竟当机立断,撞破屋檐冲出,也给谢听舞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好跃在空中,躲过这“迎脚一击”。 那红衣布袍和尚也不搭话,直飞着朝谢听舞去,伸手抓住谢听舞的脚便要往下扔。 不曾想,抓是抓住了,谢听舞左脚被抓,右脚却忽地并拢,夹住了红衣和尚的手,蜂腰一拧,竟将和尚往上甩去,自己一个翻身落在屋顶之上。 这一下变招又奇又快,力道更是奇大无比。红衣和尚被甩空中,无论如何展动身体,身形竟被力道扯得扭转不得,只能直直往上飞去。不由冷汗直冒,若是来人身带暗器,或是再发一掌,自己空中躲闪不得,不死也要重伤。只好凝气护住周身要害,希望佛祖保佑,后续一击自己能扛得住。 若是换作以前,以谢听舞战场之上的雷霆手段,绝不会对自己的敌人手软。但此刻的他却再不能杀人了,又想这和尚功力不俗,可乘机先制住,避免后续有其他麻烦。心中犹豫之间,又觉身后传来层层罡气,忙控力一掌打向空中,随即连变身法,躲了如麻罡气。 谢听舞往空中一掌本因犹豫出得急促,又加不愿杀人,拿捏着力道。而空中红衣和尚又尽全力使了类少林派的金钟罩功夫,这一收一放,谢听舞掌力打在和尚身上,也只是让和尚略感胸口一闷。 和尚心下不由狂喜,以为谢听舞刚才变招已是用尽功力,现在后继无力,并不是自己所想的绝顶高手。见水如天已和谢听舞交上手,忙使了个千斤坠落定,足尖一点,也朝谢听舞攻来。 水如天和这和尚功力已算是江湖一流。两人并力缠斗谢听舞,一剑一掌,剑罡掌气笼住谢听舞周身变换。 这两人招法说来也奇怪。水如天出招狠辣凌厉,刁钻古怪,招招直击谢听舞要害,可为阴损。似又因承自明月谷教中心法,以大道周天内功为基,内息浑厚开合,至正至阳。而那和尚修的是佛门功法,一招一式皆狠辣要立毙谢听舞,却不免带了二三分仁慈。 第17章 暮沉且试寒光淡2 谢听舞见这二人内功浑厚,招式精要,却使得不伦不类,心中也是不免苦笑。瞧了个机会,侧身划过长剑的同时左手蓄了一气,归了右掌,不等站稳,右掌单掌喝出一击。 那和尚本想乘谢听舞绕过水如天长剑后,短时间难以再变身法,欲扣制谢听舞腰间。哪料掌变爪还未到,只觉身前猛然一股巨浪袭来,忙以攻换守,双手交叉护在光头前,又使了个金钟罩。 只听“当”的一声,和尚被掌力推出二三丈,金钟罩却未损,心下正喜。哪料还不等冷笑,这一掌竟还有后劲。和尚又觉罩前一股又一股巨浪涌来,力道竟一股胜似一股。金钟罩只再挡了两股气浪,听“当当”两声,红衣和尚再撑不住这刚柔并济,层层叠叠的掌力,金钟罩外化气壳瞬间被震碎。却还不完,又一股气浪撞在红衣和尚胸前,登时便震得和尚口喷鲜血,瞬间如同离弦之箭倒飞出去,撞到在围墙之下,欲要爬起,直觉气海翻腾不止,又忍不住吐血倒地,连坐起调息都难以维持。 这一掌,竟连绵层层劲浪,一股胜一股。 红衣和尚自学成以来,在域外,莫说在同辈之中已是难逢对手,就连前辈高手遇到他也是十分头疼。进得关内,一路识人,除水如天他入得几分眼之外,其余人在他眼中皆是蠢猪笨牛,毫无天资。此时面对这年不过二十三四的青衣男子,竟连一掌都未能挡住。 “亢龙有悔!”水如天失声惊道,已不敢再攻。 谢听舞见水如天提剑不前,也是收了掌,原本掌中滔天之势,瞬间归于平静。 水如天反手握住剑柄,拱手道:“敢问少侠可是洪十四洪爷亲传?” “洪十四!?天下第七!”檐下有人惊呼。 谢听舞愣了愣,随即也想起了那腰悬玄色绘青蛇酒葫芦,手提绿玉长棍的不羁中年乞丐。那日率军行过襄阳边野,乞丐洪十四半露着胸膛,嘴中嚼着根枯草,领着一个五六岁,怯羞羞,头上只有正中一撮头发的小乞丐。大摇大摆走到大军之前。说看上了他座下的战马夜照玉,要与他赌斗此马。 谢听舞言说:战将全凭马力多。这匹夜照玉不仅是他的坐骑,更是能定他生死。若是要赌也可,也要洪十四相赌同样可赖生死的东西。洪十四自然应承。 谢听舞以枪应对洪十四一双肉掌,交手五十招不分胜负。谢听舞见洪十四掌法大开大合,内息纯正归元,若非真英豪,怎会有此修为。自知若再打下去,他也无太大胜算。当下也敬洪十四气概非凡,收手不愿再出招。又请洪十四留在军中,若他不肯束缚军中,谢听舞也情愿认输,将夜照玉输给洪十四。 洪十四却都拒绝,对谢听舞言道:“乞丐洪十四。我丐帮建帮以来,以守护天下安平为己任,愿在太平世中作游乐行乞。如今世道荒唐,我辈徒承祖宗绝学,却难担祖宗托付,实在是不肖子孙,简直是一个乌龟王八蛋。十四领着这小徒儿挡在将军面前,并非为难将军而来,是听传闻将军英雄,愿担天下百姓兴亡,特来拜会。今日一试,可知所言非虚。但将军枪法虽已是当世无双,毕竟受外物所制。若遇绝顶,短时间内施展不开,确是十分危险。若将军不弃,愿将刚才所用掌法尽数教给将军。” 谢听舞本欲推脱,见洪十四眼眶通红,说的认真,全不似刚才洒脱不羁模样。又见洪十四所用掌法,刚柔并济,劲力吞吐更显世间无双。若无缘则罢,有缘怎能舍弃? 谢听舞便不扭捏,坦坦荡荡于万军面前,朝洪十四躬身见礼,道:“晚辈谢听舞,请前辈受教。只是晚辈根骨愚钝,学东西都是极慢,还望前辈不要怪罪。” 洪十四见谢听舞行如此大礼,忙出手托起。听谢听舞如此说,以为只是谢听舞谦虚,也不多想,接着介绍起这门掌法,“这套掌法虽是只有帮主才能习练,但也有非帮主修习的先例,今日为大义,我也不去管那么多规矩了。掌法虽是我帮绝学,却非我帮中弟子所创。只知那所创高人侠义非凡,天下为怀。从《周易》之中衍化天地气机,共创一十八掌。后机缘巧合,又传于我帮。将军且听总纲言:‘乾:元、亨、利、贞’。又曰:‘九二:见龙在田’、‘上九:亢龙,有悔’……” 洪十四边讲边演,但见洪十四手中隐隐金光,若有轰鸣。约莫一盏茶功夫,将总纲讲演完毕。却见谢听舞双眼发愣,皱眉挠头。 洪十四以为是自己所讲过细,若是传授他人是正好不过。但他想起谢听舞出招之间,内息浑厚纯正,已是一流顶峰行列。心想:“虽不知将军所学是哪家功法,必也是道宗玄门正法。将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道门根基,其慧心根骨,自不用多说。我将总纲讲演如此详细,虽是好心,怕有所遗误,却不免小看了他。” 心念之间,洪十四还是试探问道:“将军要不先试出一掌?” 谢听舞“啊”了一声,惊闻道:“前辈已经教完啦?” 洪十四不明所以,心中也不免犯嘀咕,怕自己跟不上谢听舞修学速度,本是来传绝艺,不要被反客为主,失了丐帮颜面。当下只能轻声道:“刚同将军所讲只是总纲,总纲讲完,不知将军体会,请先出一掌,我等再探索其中精要。” 谢听舞挠挠头,尴尬道:“不知前辈能否再讲一遍?” 洪十四见谢听舞也不像装模做样,想或许是兵刃之技和掌法总有殊途,谢听舞短时间内学来也有所滞涩。心中也是松了口气,又将总纲讲演了一遍。 这一十八掌其中精妙,洪十四本已熟透。圣人有云“温故知新”。洪十四这番讲解,又带了自己这段时间的新感悟,不禁越讲兴致越高,演练越演越细,手中金光愈盛,轰鸣之声更深。这一讲,又是约莫一炷香时间。 讲至总纲完毕,仍是兴致盎然。又见谢听舞仍是愣着眼看着自己,心中腹诽:“这家伙怎么回事。”再问谢听舞,谢听舞却说仍未听懂。 洪十四大惊,哭笑不得想就算殊途,也不能差这么远吧。却也没办法,只好将总纲一一拆解,逐招演变,直至夜幕,才让谢听舞学了个差强人意。中间洪十四实在忍不住,给了谢听舞脑壳几个板栗,疼得谢听舞躺倒,双掌直搓脑袋。洪十四方才舒缓了心中烦躁,继续坚持讲演下去。 看得就地扎营将士心惊肉跳,提枪握剑做好准备,就等谢听舞一声令下,一拥而上,乱刀砍死这一老一小两个乞丐。 谢听舞此时在明月谷中复又听得“洪十四”这三字,不禁右手挠了挠脑袋,似是隐隐作疼。对水如天道:“也算是吧!” 水如天想自己跟洪十四素无瓜葛,怎会有他弟子夜闯明月谷。问道:“不知少侠所来为何?可是尊师有何指教?” 谢听舞看了看屋顶大洞,又见檐下已是围满了巡逻弟子。知道这一场暗中打探的戏码被自己给搞砸了,只能到此为止。既到了如此地步,便也不掩饰,本想问问李自来的下落,开口却是说:“不知未全僧大师今在哪里?” 水如天瞳孔骤然一缩,心中惊疑不定,只好试探道:“不知尊师找他有何事?” 谢听舞道:“洪爷不找他,我找他。” “不知少侠何事?” “问问是不是他挑起了近年江湖争斗。”谢听舞恍若无事,只是淡淡道。 水如天却是冷汗直流,不知如何出声。望向檐下众人,见来人已多,远边巷道也传来密麻脚步声,心下便盘算起一拥而上。 水如天正想一博,却听“阿弥陀佛”。一道空玄声音由远至近缓缓传来,众人四处张望,难以分清声音来向,竟如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般。 谢听舞侧身偏头,含笑凝视远方。 众人见谢听舞这番姿态,也随着谢听舞目光望去。只见远远黑幕中先是一道光点闪烁,仅是眨眼之间,光点化成一道赤色残影,徐徐飘落到原先红色和尚倒地之处。 水如天失声道:“大师!” 谢听舞望了一眼水如天,又看了墙下和倒地红色和尚装束相似的中年和尚,料想此人便是未全僧了。也不先动作,只是静静看着未全僧有何作为。 未全僧落地,双掌合十朝檐上谢听舞见了一礼。 谢听舞见未全僧双掌合十如未开青莲,躬身若磊磊生尘,确是一番得道高僧气象,也是颔首见礼。 未全僧抬左掌轻轻放于红衣和尚百会穴上,合目缓念佛号。只见红衣和尚身上不一会便散出白气,随即爬了起来。红衣和尚又捂着胸口咳了几咳,吐了淤血,看神色内伤便也好了七八分。 红衣和尚忙用衣袖擦了擦脸上血渍,十分惊恐朝未全僧合十一拜,颤颤巍巍道:“师父。” 未全僧也只是含笑点了点头,全无责怪之意。 长生教弟子本就笃行神明,此刻见未全僧超尘姿态,心向神往,部分弟子更不禁合十朝未全僧礼拜。 谢听舞于檐上微眯双眼,心道:“原来是这样的手段。” 又见未全僧飞身上了屋檐,一举一动皆含慈悲姿态。 谢听舞上前笑道:“若不是见过真佛祖,连小子也要被大师给忽悠了。” 未全僧浑不理谢听舞话中机锋,眉目含慈道:“将军,贫僧有礼了。” 谢听舞挑眉,也还了一礼,带疑问道:“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大师,是老师傅好,还是大师傅?” 不等未全僧回答,水如天失声道:“你是谢听舞?” 谢听舞点点头,道:“夜间闯谷,未经主人家同意,有所冒昧,还请见谅。” 水如天双眼失神,只是呆呆望着谢听舞,敷衍说了声“不敢”。心下早有悔惧,不曾想避开了荀珍,招来个更凶的。 谢听舞冷笑道:“水兄不必不敢,你应当还不是主人家。” 水如天顿时生怒,欲要动手,却是真不敢。刚才不敢动手是不明身份,怕牵扯过多,现在却是十分忌惮。只能紧握长剑,看向未全僧。 未全僧呵呵笑道:“施主明心慧眼,贫僧佩服。” 谢听舞摆摆手,道:“大师不必奉承小子,大师修为,小子不能及,更不说窥破大师修为玄机了。只是从外貌看,大师弟子与大师基本同岁,那位红衣师父又敬大师如父,觉得有些悖常理罢了。” 未全僧含笑不语。 谢听舞又道:“大师认得我?”谢听舞心想尽管这未全僧是从武功内息上认出自己,但他与水如天二人动手时候,谢听舞是能肯定周边没有这样的高手存在的。 未全僧道:“贫僧曾有缘见过将军英姿。” 谢听舞“哦”了一声,又仔细辨认了未全僧样貌,却是摇摇头,道:“小子却不认得大师。” 未全僧道:“见得将军的时候,将军约莫才这般高,修为也未曾想能到如此境界,真是令贫僧又汗颜又敬佩。”说着,未全僧左手掌心朝地,放至股间,比了个高度,右手仍是单掌见礼。 谢听舞不由瞳孔微缩,蕴着丝丝寒意。眼前未全僧基本和自己同高,若是在这般高度便见过自己,自己当时应不过六七岁。这倒无妨,毕竟自己也不羞于见人。只是自己六七年岁,正当乱世起伏年代,这和尚如此修为,又能活到现在,绝不会在那个时代碌碌无为,自己却从未听说过。更深思一层,自己当时年岁,除了有个大帅弟弟的名头,基本与庸人无异,这和尚能见到自己,恐怕是在和自己哥哥姐姐会面时分。藏名如此之久,这番来和自己陈说旧事,总不会确实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如实应答吧?莫不是挑衅自己,撑大辈?若不是这般无聊,便是在提旧时他会面的两人了。 “威胁吗?”谢听舞本是百无禁忌,却龙毕竟有逆鳞,谢听舞这一生唯在乎长安皇城那极尊贵的两位亲人。莫说是有意图害两人,就是嘴上说说,谢听舞也要防患未然。 想到这,谢听舞眼前的寒意已经不再浸在眸中了,竟如同实体般散发出来,裹住未全僧。 水如天站在未全僧一旁,仅是看了谢听舞一眼,身体便止不住发软,手中长剑不住颤动,忙运内息,才勉强撑住身形,额头滚珠冷汗却早已密布。再看未全僧,却若无事。水如天这才知道,自己的凌云壮志,在这等人物面前,不过是过家家一般。当下心中豪气便被削减一大半,虽在场中,只不过是根木头一般。 谢听舞冷冷道:“大师可是在威胁在下?”话音未落,谢听舞周身已包裹层层青光。 未全僧阴冷着脸,双眼如毒蛇一般凝视着谢听舞,嘴中却是阴恻恻说“不敢”。未全僧自出场以来,一直以一派慈悲示人,此时突显恶态,更让人惊惧厌恶。 谢听舞冷眼更盛,杀意更浓。欲要出手,却听檐下传来一嘲笑声。 “哎呀,谢将军啊谢将军,你说你夜潜明月谷被发现就罢了,怎么还中了这么烂的心计呢?这可不像一向视惊变若平常的江湖浪子啊。”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檐下人群中走出一巡逻弟子,面貌无奇。男子足尖轻点,便越上屋檐,虽话中是嘲讽,却是含百般笑意朝谢听舞走去。 谢听舞闻言一愣,听声音却有些熟悉,原本已被杀意染红的瞳孔便涣散了些许。转头凝视来人,本是疑惑,待来人走近,却是认出,眼底闪过喜色,不由一笑。又回想了刚才男子话语,才知自己虽有所防备未全僧勾引心魔之术,却不想三言两语之间便中了招。当下又是释怀自嘲一笑,长吁一气,浸在空中的杀气登时飘散无踪。只是未全僧威胁非虚,事关他的两位亲人,谢听舞虽中了一招,却也不会就此罢休,一双久历沙场,坚韧冰冷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未全僧。 这一时,水如天这等修为的人便明显察觉了谢听舞身上的变化。刚才的谢听舞杀意凛然,一如江湖顶尖高手决斗姿态一般。而此时谢听舞身上浑无半点气势,但从他身上透过来的感觉却是十分复杂,逼得人寒毛卓竖。此时的谢听舞给了人一种身披重铠,立目于残阳黄沙之间,俯看冰河铁马的感觉。 男子缓缓走至谢听舞右身侧,含笑搂住谢听舞肩膀,慵慵懒懒靠在谢听舞身上一般,说道:“我虽不知道这个假模假样的秃驴哪里戳中了你的软肋,但从对话中,他不得在你六七岁时候便见了你,又是长生教上代教主的好友,就算是修炼了什么奇妙心法,驻颜再有术,也不能是这个年轻模样吧。” 谢听舞点点头,他看得出眼前的未全僧并非是易容,确实是想到功法作用。虽说返老还童功法,他也不知世间有无这等神奇,但尽管是有,绝不会违背天道,可以做到驻颜却不损伤心体。若是修为至最深处,能做到返老还童,那他在武当少林二处所见到的,就不应该两个白发白须的慈蔼老人了。 男子又道:“这位大师说他在你幼时见过你,便是幼时见过你?我若对大师说,我也在他幼时见过他,不知他能信否?” 未全僧又复归了慈悲状,双手合十朝男子见礼,道:“不知施主何人,还请担待。” 男子哈哈一笑,扯开脸上人皮面具。相比刚才平平无奇样貌,这张脸却是惨白得吓人,幸好眉目之间存了些许书生气,看得像是个人的面孔,否则大半夜在街上,也要吓死打更的。只听男子缓缓道:“在下荀珍。” 水如天不禁后退了两步,神色麻木,打量着这个自称荀珍的男子,颤巍巍提起长剑,“不……不……你……不是。” 荀珍扬眉笑道:“当时拜访贵教教主,为避免多惹事端,也是带了张面具,还望水掌教莫要见怪。” 水如天口中仍是喃喃“不,不”,忽然神色一敛,提剑便朝荀珍刺来。 水如天大乱之下,脚步虚虚浮浮,剑尖更是抖得不像样。荀珍见状,右袖随手飞出三道寒光,银针丝毫不差刺入水如天各穴。 水如天闷哼一声,便晕倒在地。 第18章 暮沉且试寒光淡3 未全僧见状,眼底也是不由一寒,这一手看似随意,其中变化哪里简单。水如天身手本就不差,尽管是心境大乱,脚底虚浮,也断不是几根细针随手就能制住的。脸上却不显示,含笑道:“荀先生,贫僧有礼。” 荀珍却不客气,道:“我既诚信告名,不知大师能否也不冒用他人名姓?” 未全僧略显狡黠笑道:“本未欺瞒两位,贫僧自来此,也还没来得及说出名姓,以为将军猜得,便不敢多言。” 谢听舞却笑,他这一笑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想起了出长安前,慕齐落叮嘱他:“天下之大,非我等所能尽窥,但可知天下能胜将军者不多,能害将军者却不少。将军这一路,多看江湖风尘,务必要事事警惕。” 天下能胜将军者不多,能害将军者不少。 谢听舞却是在此刻便明白慕齐落这一话语。沙场铁蹄视江湖若蝼蚁,未知江湖视沙场宿将不过莽夫。 荀珍看着捧腹大笑的谢听舞,眼中尽是赞许。前脚被控了心魔,后脚又输在自作聪明,将军之名五岳轻重,竟也一笑了之。 荀珍看向假未全僧,伸出右臂做了个请,缓缓道:“请问。” 假未全僧似是得意,刚欲张口,只是眨眼间,身前忽掠过一阵风,再要反应,只见谢听舞右手早搭在自己左肩。此时谢听舞若是再运气,自己不死也是重伤。 谢听舞饶有兴致道:“敢问大师名讳?” 假未全僧嘴唇略颤,瞳孔骤缩,眼中惧意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回复平静模样,只叹道:“果然不错。” “不错什么?”谢听舞问。 假未全僧道:“若不能搅动将军心境,我非将军十招敌手。” 谢听舞笑道:“大师好像还未告知名姓。” “金零风。”说罢,便作了一揖,似是很是郑重一般。 “大师还用俗名?”谢听舞不解。 金零风望着荀珍的方向,却像是望着极遥远的地方,他的神思似乎也随着回到了遥远却又似在昨日的过往。金零风缓缓道:“恩师说我修为未入门,不准我用本门佛号,故还用俗名,时时警惕自己仍旧身在俗尘。” 谢听舞不禁眉头一皱,觉得这个和尚话中禅机空灵,耐人寻味,但所作所为却是攻人心性,争锋名利。他虽见过表里不一之人,却没见过在众人面前拿着屠刀,以慈悲姿态口念“阿弥陀佛”的。 荀珍也走过来,道:“不知大师作何打算?若是要打,恐怕……” 金零风接口道:“贫僧已然败了,就算是谢将军一人,我等便是纠缠不住了,何况荀先生又是站在将军这一边。只是不知怎样发落贫僧?” 荀珍心下暗叹,“好韧的心性!”面容却不做变化,又道:“可否拿大师换长生教教主?” 金零风目光闪烁,低头道:“却是怕将军不肯。” 谢听舞放开金零风左肩,道:“我虽不会做生意,但也知道这是比好买卖。只是大师方外之人,有佛祖庇佑,我制大师,恐怕比大师制住长生教教主要难得多,所以说一换一,却是不等的交易。便还想再请大师再附加点报酬,听舞心中也才不至觉得吃亏苦闷。” 金零风觉肩上威压不再,身体顿感轻松。转身面朝谢听舞,仍是双手合十,道:“将军富贵,天下无人可及,贫僧又能给将军什么报酬?” 谢听舞道:“几个问题,不知金大师可愿赐教?” “贫僧洗耳恭听。”金零风道。 谢听舞沉吟道:“大师虽不是见过我幼时的人,但这件事应该是有的。” 金零风先是皱眉,又舒展眉目道:“不知将军几个问题?” 谢听舞笑道:“大师也是生意人?这般精打细算。” 金零风恭敬道:“佛曰:有不可说。” 谢听舞道:“刚才的问题可说?” 金零风点头道:“确有此事。” 谢听舞冷冷道:“何人?” 金零风不缓不慢,“贫僧恩师。” 谢听舞沉声道:“未全僧?” 金零风含笑点头不语。 谢听舞仍是淡淡道:“尊师还活着?” 金零风长眉骤然轩起,脱了慈悲做派,露出了人间怒意,恨恨道:“将军如此无礼,恩师为世间光明,自然甘守俗尘。” 谢听舞觉金零风仁义慈悲为皮,却是名利权欲为骨。抛开武功权谋不论,单是他这作慈悲作到真假难辨的心性,便已经是了不得。此时谢听舞急于答案,问答之间略有失于礼态,没曾想这金零风反应如此之大。 谢听舞刚还吃一堑,长一智,觉得这和尚话语不能尽信,只是先记得,日后也好判断。此刻见自己失礼问言未全僧,金零风便如此失态。也知在金零风心目之中,未全僧亦师亦神。想来刚才所言,并不如何作假。 想到此,谢听舞心中却是鼓鼓不定。见他弟子金零风手段,可知人也非凡。若从他幼时活到现在,必也是穿过战乱二十余载,其中份量,不可不谓让人心生寒意。若要明了,恐怕还是得回长安,一问兄长,才能得出下步分由。 谢听舞便也不多臆想,欲再问什么,却是不由语塞。若谈论旧年代之事,与今日恐怕无益;若细究未全僧或是金零风等人图谋之事,就算是金零风信仰不坚,全盘招供也没多大用处。这世间的纷争,不管是在哪里,无不是“权欲”二字,这其中再多心计布局,终了也不过是背靠这两个字。今夜这一场小打小闹,谢听舞知金零风也好,水如天也罢,不过只是棋子。执棋的未全僧,或是其他人,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在旧年代里,谢听舞不知看到了多少无常降临在无辜身上,他倦了,所以他想走的路,总要是一击即中的。那日在雁门长关,他眼前是无数寒芒乱颤,但他的眼中,只有中军纛下的袁雄。他倒下,无论多少虎狼在侧,不过尽是杂鱼。 一时间,谢听舞再无甚言。转头看向荀珍,道:“子生兄,还有什么需要问的?” 荀珍疑道:“你问完了?” 谢听舞点点头,道:“再问也差别了。” 荀珍偏头撇了撇嘴,一向谨慎细致的他从来都是会把各关节的分寸拿捏在手中。但面对眼前的谢听舞,荀珍总是会有种他想的更少,但更对的感觉。心下也不再纠缠这种异样,道:“那便有劳大师说下李教主的所在了,这样大师也可以早日离谷多念些经。” 金零风一下子从容不住,惊道:“先生不知?” 荀珍莫名其妙,笑道:“我若知道,何必问你?” 金零风苦笑道:“二位真是奇人,人质未救,便现身争锋缠斗。” 谢听舞道:“大师不也是人质吗?” 金零风道:“贫僧若携李教主而来,二位不是便有所束缚了吗?” 金零风刚到谷外,听谷中突起异响,忙赶过来。远远便看到谢听舞滔天气势的一掌,以为是李自来已被救出,正在拦截。否则这般功力,以水如天和自己徒弟的修为,怎会发现。赶来虽未见李自来,料也是谢听舞断后,其他人早已乘乱离谷。 谢听舞、荀珍二人俱是一怔。这个二人进谷前确实有商议过,而后随着谢听舞被发现,又起争斗,便心想以奇技震慑众人,再相逼解出李自来。但事已至此,却是阴差阳错,二人一怔后又相视一笑。 只道:“请大师带路。” 后三人便前往密室解了李自来。虽心中揣摩难有如此顺利,可无常之中,人力怎能料准? 谢听舞二人也不食言,解了李自来后,便目送金零风、水如天、红衣和尚以及作乱部下离谷。 荀珍看渐行渐远的一众,叹道:“将军更喜欢养虎为患吗?” 谢听舞笑道:“不足为患。” 荀珍冷冷道:“你不像是自大的人。” 谢听舞道:“我本就不是啊。” 荀珍沉默,他觉谢听舞比此前自己理解的要复杂许多,但很快释怀。他明白自己对谢听舞一直有错解,甚至恰恰是因为接触了谢听舞后,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解。谢听舞从来就不应该是一个简单的人,也不应该是一个按着常理推断的人。谢听舞这般年纪就能有这样的修为,其心性天资必定是要超尘脱俗的。这样的心性天资放在任何一副躯壳里,荀珍相信今夜明月谷都不至于闹出这样的动静,可偏偏在谢听舞身上发生了。 倘若要说明白谢听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是很难的。或者只能说“他是一个很难琢磨的人”。毕竟一个简单的人,是不会站在英雄辈出时代的顶端的。 很多人都不承认这个时代不如旧时,但荀珍承认。 谢听舞见荀珍眉头微锁,笑道:“这回多谢子生兄了,否则我就要中那和尚的勾心计了。” 荀珍道:“你本来就能杀他,哪怕是中了那玩笑般的心术。只是我看你不愿杀人,所以提醒提醒你。” 谢听舞笑了笑,道:“还是多谢啦!若是强杀了他,我的心境也是要跌得厉害,总是得不偿失的。” 荀珍调侃道:“没想到如此将军,也会有这般不禁挑拨的软肋。” 谢听舞却不反驳,望向远方,脸上的笑意更明显。荀珍很少看到这样的笑,这样的笑是满足的笑,这世间本不该存在这样的笑容。 但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了眼前。 谢听舞缓缓道:“是软肋,亦是盔甲。” 荀珍挑眉,“我在茶坊听过说书人讲过你的盔甲,银枪白马少儿郎,千军万马避白袍。只是你这名字脂粉气太重,如果你还未成名,我听了这名字,一定会觉得这个人武功再好,使得武功也一定是扶风弱柳之类的。” 谢听舞笑道:“我姐姐也这么说,她说她后悔取这个名字了,每次想我喊我,都会连带回忆某些画面,总会让她觉得感伤,所以她后来就叫我‘小舞’。” 荀珍笑得咳嗽,“小舞,脂粉气更重了。”说着,控制不住连摆折扇。 谢听舞无奈,又道:“不去看看李教主吗?我看他虽然没有什么皮肉伤,但心魔牵挂太久,心境是一损再损,若在晚些,恐怕没人杀他,自己也是要自断命脉的。” 荀珍道:“我试了两针让他先休息了。他亢奋太久,如绷直之弦,再去扯动便要断了。” 谢听舞点点头,却没有多少情绪。他也是人,若非是自己在意的人,其生死也不过是人间寻常。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少死一些人。 并且,他做的,已然不错了。 谢听舞又问道:“你们怎么进谷了,我进来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荀珍笑道:“将军作贼,确实不熟练。” 谢听舞挠了挠头,讪讪一笑。 荀珍接着道:“原先定好夜深会面,见你迟迟不来,夜中无事,便先来明月谷附近瞧瞧。小舞兄这一动静,莫说谷内人都被引过去,我们在谷外也是好奇得很。李教使那一老一少毕竟扎眼,我就先装扮进来。后来听巡逻的人喊水代教主有危险,谷中巡逻队伍就都过去,料想这个时候李教使他们就趁机进来了。” 谢听舞看着荀珍道:“说起这个,你哪张脸是真的脸?” 荀珍道:“小舞兄不是认得出我吗” 谢听舞道:“我认出你,和模样没关系。” 荀珍笑了笑,道:“真将军面前,不敢有虚。” 谢听舞道:“你这张脸做的,像做了水鬼的书生,可以的话便脱了吧,不要吓到老人小孩。” 荀珍愣了愣,随即边笑边撕下面具,露出原本容颜。荀珍虽仍旧穿着谷中巡逻用的黄黑色普通武衫,但容颜曝露月霜时,衣服却也生辉熠熠。 不管是哪个说皮相不如心相的人,看到这张脸,都只能说这张脸不在他们的陈述范围。 谢听舞伸手要拿人皮面具。 荀珍很自然地递给他,就像这张面具本来就是谢听舞的,他不过是借来用用,现在到了还给谢听舞的时候。 谢听舞接过面具,单手搓了搓人皮面具,问道:“什么材料?” 荀珍笑道:“人皮,当然是人啦。” 谢听舞也笑:“你说其他材料我肯定都会信的,除了人皮。” 荀珍饶有兴致道:“你觉得我和你一样不愿杀人吗?” 谢听舞盘腿坐了下来,像是有些疲惫,膝盖撑着手臂,手掌又托着下颚,摇摇头,连带着手臂也摇晃起来,显十分倦懒,道:“我不知道,只是我摸过的人皮比较多,这个不是人皮。” 荀珍明白谢听舞的意思,哪怕谢听舞说他盖过人皮,他都会信。他看到谢听舞的时候,他便分不清与谢听舞并称双骄,是谁沾了谁的光。 荀珍道:“面粉。” 谢听舞道:“这么简单?” 荀珍笑道:“我这人花在吃喝住行上比较无度,所以花在这方面就比较少了。” 谢听舞又反复看了看,捏了捏手上的面具,仍未看出这张几乎与人皮一样的面具和面粉有什么关系,叹道:“你做的面具,比二爷做的要好,而且要更持家。” 荀珍道:“慕二爷?你经常提起他。听说书的讲,他是你的军师,你们并力,胜得千军万马。” 谢听舞望着远方,似是看到了兵荒马乱的样子,笑道:“还千军万马,好几次被追到无路可跑。还好二爷会堪舆,躲到墓里,又从另一端钻出来。因为这样,有段时间还给我们取了个名字,叫阴兵,搞得老百姓见我们就要焚艾煮柳。” 荀珍却没有再说话,他的故事有很多,谢听舞的故事也有很多。他不好说他和谢听舞相比,谁的故事比较多,但他知道,谢听舞很多故事都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被天,被地,被他,被世人知晓都没有关系。 但他的,不行。 他的故事,似乎只能被天,被地知道,他自己,都不想知道这些故事。 他想说,但他没有,嘴唇只是反复动了动,喉咙时不时要翻滚。 荀珍没有再说话了,所以谢听舞也没有再说话。 夜好像变寂静了,也不像刚刚那般暖。 楞鸟扑翅欲飞。 又见东天既白,寒意初盛。 谢听舞还是盘腿坐着,膝盖还是撑着手臂,手掌还是托着下鄂。 荀珍还是站着。 谢听舞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天地间的寂寥,他从来都是打破局面的人。 “该去看看李教主了。” “嗯”荀珍手握折扇,略转了转身体,便欲要走。又看谢听舞未有动作,问道:“怎么?” 谢听舞尴尬一笑,“腿麻了,等一等。” 荀珍剑眉微锁,嘴角却是一扬。也不问谢听舞哪只脚,左袖出针,刺入谢听舞左膝膝盖,隔着层层裹寒衣物。 谢听舞顿觉左膝酸麻滞涩感如水般缓缓流动,只一瞬便感受到了左腿的存在。 “你这针法真是好用。”说着,便爬了下来。 荀珍淡淡道:“你若要学,应该很快。” 谢听舞忙摆手,道:“我可不学,我学东西慢得很,又容易惹人生气,你会就行了。” 荀珍皱眉不语。 第19章 不强则强 李自来屋。 久未人住,屋子也无打扫,似乎从未有过这间屋子一般。 匆匆扫过,难除旧尘。屋内陈设无几,仅一帘黑幔,四五把椅子和一张圆桌在屋正中。 床在屋内深处,李自来躺在床上,已渐醒,时时呜咽。 谢听舞和荀珍二人走了进来。 李平正在坐在椅子上,扶靠桌子叹息。见谢听舞二人进来,忙站起来,欲跳着迎过去。 谢听舞远远便道:“李老伯不方便,不客气了。” 李平憨厚一笑,老脸上却是压不住的愁容,道:“教主睡了半夜,现在时不时醒来,言语糊涂,只剩呜咽声。” 荀珍摆摆手,从容道:“无妨。”脚步也不停,径直走向屋内深处。 走至床边,见李长灯俯在床沿,皱眉合目,稀疏眉发不掩英气。 荀珍看到便笑,认真的小孩总会带给人好感,何况是个长得精致的小孩。 用扇子轻柔柔敲了敲李长灯的后背,轻声道:“别装睡了,小孩,让个位置。” 李长灯确实没睡着,但也确实很想睡。 荀珍这一拍,让他全部睡意倒退。忽地一下便转身站起来,说不上戒备,却是很认真地打量着荀珍。 荀珍笑着要摸他的头,因为小小个的李长灯着实要强,也着实可爱。 手还未到,李长灯的小手却挥过来。 不快,但也不慢,涌动着丝丝白雾。 荀珍也不快不慢的收回手,叹道:“我以为你性子是这样,但我想起你对谢将军却是亲近得很。你好像对我总不是很友好,我可是救你爹来的。” 李长灯沉默了好久,荀珍也耐心等了好久。 李长灯全身都没有动,但他那独属于他这个年纪才有的清澈双眼却在动,准确的说,在闪烁。 “你不是好人。”李长灯说的很慢,却很有力量。想是考虑了很久,下定某种决心。这样认真且有力的话语,连荀珍自己都有相信的瞬间。 荀珍愣了愣,却笑:“那谢将军便是好人吗?” 李长灯用力地点头。 李长灯还是那么认真,荀珍喜欢认真的小孩这一点还没有变。所以荀珍还是笑了,走到床沿,“好好好,李少主,坏人要帮你治你爹啦,能否给坏人让个位置。” 李长灯的表情是犹豫的,身体却是让到一边,一脸担忧地望着床上呜咽病吟的父亲。 荀珍侧头看了眼李长灯,道:“我有时候治病不喜欢给人看,喜欢给别人看的时候,通常是我杀人的时候。” 李长灯不说话,默默走了出去。 荀珍望着那道小小却沉重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却只是一瞬,神情便变得平静,这种平静里,似乎就算是有把剑抵在他的咽喉,他都不为所动。 李长灯低着头走出来的时候,谢听舞在窗口看着渐起的东日。 谢听舞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日出了。以往他都是靠着草堆,靠着尸体或是靠着也累倒的马看日出。记忆中的日出颜色其实更鲜艳,但他觉得没有此时的好看。好看到他忍不住伸出手掌,去触摸那股暖意。 谢听舞感觉到了暖意,也感觉到了低落。 谢听舞朝站在一旁低头不语的李长灯招了招手。见李长灯没有反应,又“嘿”了一声。 李长灯抬起了头,看到了谢听舞在招手。李长灯眼中的疑惑和低落交织在了一起,但他竟然走了过去。 人离谢听舞还有一尺多,谢听舞便伸手要摸李长灯的小脑袋。 李长灯还是本能要躲,但总是躲不开,被谢听舞的手压得瘪着嘴。 谢听舞笑道:“年轻浅浅怎么总是苦着张脸。” 李长灯抬眼看着谢听舞,谢听舞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很精致。 李长灯缓缓道:“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谢听舞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听过李长灯好好说过什么话,李长灯在客栈中说话都是喊着叫着。若连这些喊着叫着的声音都没有,他会以为李长灯是个小哑巴。 谢听舞见过不喜欢说话的人,但他们只是不喜欢说太多过程中的话,他们总能够一个人并很快地做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但很明显李长灯不是这样的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这应当是谢听舞第一次听到李长灯好好说了一句话,谢听舞没想到这孩子的声音这么好听,他原觉得荀珍的声音已然是极温润了。但李长灯的声音却愈发清澈空灵,若清晨古林白雾,如午间小溪山石。 谢听舞突然就不希望李长灯长大,他担心这样的声音会是成长过程中需要遗弃的。 听到这样的声音,谁的唇角都不会不由自主地上扬,谢听舞的也不例外。 “说说看。”谢听舞没有太多和小孩子沟通的经验,甚至说李长灯是第三个真正意义上,算得是坐下来和他聊一两句的小孩。 第一个是他的侄子,他是潜龙,仪态端庄,一板一眼,所以谢听舞也不由要一板一眼,一板一眼的话虽然说出来很枯燥,但总算是很容易说出来。 第二个是长安赌场的小混混,谢听舞在长安时会时不时去看看他,但大多时候是小混混在说话,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第三个是李长灯,李长灯既不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他要强倔强,同时却也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这全都在谢听舞的应对经验之外。 谢听舞突然更希望李长灯要杀了自己,这样他起码有一千种,一万种应对的方法。 可惜的是,李长灯非等不想杀他,还是来请教他。用着如雾如溪般的声音,带着认真要强,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哭腔。 谢听舞只能极力控制自己的语气,使其尽可能柔和,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我要怎么做,才能和你一样强大?”李长灯如雾如溪的声音又响起,却多了一丝血腥味。 谢听舞微微皱眉,他换了个姿势,背对着攀爬的东日,正对着李长灯,“变强了要做些什么呢?” 谢听舞问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很蠢,想要变得更强,换句话来说,就是想要打别人的时候,别人会更痛,更刻骨铭心。 不过谢听舞的语气还是那样柔,但没有了哄李长灯的感觉。 李长灯有些切齿,道:“我要报仇。” 谢听舞道:“谁的?” 李长灯一字一句道:“我的,我父亲的。” 谢听舞安慰道:“他会活着的,荀珍可以治好你的父亲。” 李长灯道:“但他还是会死。” 谢听舞道:“人总是会死的。” 李长灯低头不语。谢听舞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谢听舞感受到了他眼中的恨意。 谢听舞叹道:“你们的长生诀心法很好,哪怕我没看到李教主,我看到你,我都可以知道李教主会是个长寿的人。” 虽然长生和长寿是两件差距极大的事情,但长寿总归是一件好事,何况李自来是一教之主。 李长灯带着哭腔,“但不再是了。” 李长灯的声音还是那般清脆,只是更像兵戈交碰的长鸣。 七八岁的谢听舞在七八岁的李长灯面前,一定是条连雏形都不配拥有的生命。谢听舞明白李长灯的意思,他一直都明白,他只是没想到李长灯会在这个年纪明白。 李自来的心境已经被心魔扯乱了,意味着他终生孜孜苦求的无上心法长生诀成了阎罗王的请帖。只是这张请帖发的过早,谢听舞预计,应当是早了是十年。 好像自己苦求的东西总会在某一瞬间成为送葬自己的礼乐。 十年,好像已经很多了。李自来也已全活人间五六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甚至谢听舞和荀珍都觉得已经够了,如果他们的一生可以像李自来一样,在自己的天地里轰轰烈烈前半生,后半生有酒有月,还有个这般可爱认真的孩子,他们总会是知足的,哪怕还想再享受一些时日。 谢听舞和荀珍已经轰轰烈烈了,甚至不只是在自己的天地里,在无数人的天地里,他们同样轰轰烈烈。只是他们的后半生,是否可以有酒有月,他们压根无从得知。 他们做的,更多是在轰轰烈烈里寻找有酒有月的日子。 因此,对他们来说,李自来无论如何,都算是幸运的一批。 但对李长灯来说却不是的。谢听舞知道,哪怕李长灯不会遇到什么机缘,按他的心性,他的天资,谢听舞已经可以看到十年后,一个轰动江湖的凛凛少年奇才。如果那个时候谢听舞还活着,他一定希望可以和李长灯交交手。但最希望看那个凛凛少年奇才的人,应当是难以看到这一幕的李自来。 没有哪个父母是不想望子成龙的,也没有哪个成龙的孩子不想被自己的父母看到。 这样的闹剧,如果李长灯不知道,谢听舞和荀珍永远都不会提前揭露。他们知道,李自来也不会。 谢听舞的手掌还裹着李长灯的小脑袋,李长灯的小脑袋仍旧垂落着。他还在等着谢听舞的答案。 “我要怎么做,才能和你一样强大?” 谢听舞道:“我有很多个方法,但我不知道哪个方法是正确的,而且每一个方法你恐怕都试不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试。” 李长灯抬头,他想大声说自己一定要去试。 但勇气和决心卡在了喉间,因为谢听舞的食指指尖已经点在了他的眉心。 李长灯第一次露出了疑惑的慌乱,他感觉一股几乎是天地间最纯粹的内力从眉心涌入了他的气海。这股力量,纯粹到几乎就是天地本身,而万家修为,无不是从天地汲取。 这股力量本该让他的气海翻腾的,但李长灯觉得他的气海仍然平静,平静到没有任何想要反抗的态势。 半晌,谢听舞指尖青气收敛,同时李长灯恍恍惚惚后退两步。 谢听舞笑道:“好玩吧?” 李长灯不理解,他以为谢听舞会给他传输极强大的力量,但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便觉周身,连谢听舞气息的痕迹都没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谢听舞缓缓道:“嵩山古刹里,有一群和尚。一群和尚中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剃了度但没出家的小和尚。老和尚和我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我说我听不懂,他便和我刚才一样,朝我的眉心一点,只是他的气要比我纯粹得多。” 李长灯惊道:“还有比你更强的?” 谢听舞笑道:“我应当不容易打过他。” 谢听舞接着道:“我没有什么修炼悟道的好法子,如果老和尚没诓我,或者我没理解错的话,那这个就算是我给你的答案了。” 李长灯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若有所思。 认真的模样让谢听舞又不禁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第20章 冬雪消融后 明月谷内层层积雪渐消融了,谷外的雪虽还未消融,但也没有了飘雪的迹象。这场雪来得急迫,去的却也荒唐。 许多人家女子见大雪连绵倾飘,急忙忙拿出陈年棉絮,又购制新棉,连夜织作,就为给夫婿情人,父母子弟添几件在外劳务或出门游玩可供御寒的衣物。不想天公不作美,徒劳梦幻一场。 他们哪里知道,冬雪消融,正当最冷时节。 最冷的时候,寻常人家要拥衾暖炉,但江湖人不行。最冷的时候他们要练自己最强的武功,如果自己的对头在最冷的时节选择了温软与美人,那他们就可以看到来年时分,自己的对头倒在自己脚下的模样。 想起这样的画面,他们就不觉得冷了,因为他们的心更冰冷,而他们手中的剑,手中的刀也就更快,更无情。 手中的剑,手中的刀是无情的,但人却是有情的。 有情的人在最冷的时节通常会选择喝最烈的酒,有情的人是无情之后才活下来的。 明月谷往西要再走百里,有家“东娘小肆”。 小肆外停靠着一辆朴素陈旧的马车,这辆马车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引起注意,何况是在这样的时节里。 小肆内是两个有情有义的人在喝烈酒,但应该不是最烈的酒。 最烈的酒只有在心最冷或最热的时候才能喝到。这两个人,却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他们的心大多时候都是平静的。 这无疑是他们的悲哀。 他们,一个叫谢听舞,一个叫荀珍。 荀珍还是一袭白衣,外着了一件绣纹的白狐毛琵琶坎肩。在雪中,他如雪般霜洁,在酒侧,他若酒般醉人。 荀珍边给谢听舞提壶倒酒,边笑道:“你很会哄孩子。” 谢听舞示了个谢,苦笑道:“如果有人排一个‘最不会哄孩子’榜,我肯定是排第一的。” 荀珍道:“我看那小鬼出去的时候沉着个脑袋,双瞳木然。我出来的时候却见他神思清明,虽无表情,但总是比原来要好得多。” 谢听舞“诶”了一声,似乎想到什么,问道:“你和他说了李教主寿命的事情?” 荀珍却反问:“他看出来了?” 谢听舞点头。 荀珍似有所思点头,又叹道,“天纵之姿。这样浅的年纪可以本能感受到生命的兴垂。” 两人不语,相碰了一杯。 谢听舞提壶倒酒。 荀珍也示谢,问:“不知将军有何打算?” 谢听舞感叹道:“年关将近啦!得回长安过过年,不然我哥哥姐姐要打我,他们打人可疼。”说着,谢听舞有模有样的装起了疼。 荀珍浅笑,他已习惯这个正经人的不正经。 谢听舞道:“不知子生兄呢?也是回家?关外?” 荀珍摇头,释然笑道:“小舞兄是暂作江湖浪子,在下恐怕是真的,只是带了点富贵病,不是那么浪而已。” 谢听舞有些黯然,又笑:“那子生兄作何打算?” 荀珍道:“先去趟药王谷。” 谢听舞皱眉、眯眼、却是含笑,像是在看一个精神失常的人。谁去药王谷,谢听舞都不会有这样的反应。虽然谢听舞没有去过药王谷,但如果没遇见荀珍,他也是有去的可能的。 但荀珍不应该去,因为他不用去。谢听舞不觉得药王谷的绝代神医能比得上眼前的翩翩男子。 荀珍看了一眼谢听舞,似是知道谢听舞在想什么,语气中带了些不屑,“我自然不是去治病的。” 谢听舞挑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荀珍接着道:“去药王谷找一味药。” 谢听舞道:“你治病还需要药吗?” 治病当然需要药,但荀珍更多时候都是化腐朽为神奇,这几番下来,他都是用随处可购的常规草药去治对别人来说,很棘手的病。 荀珍当然也知道谢听舞的意思,无奈道:“有些时候好的药也很重要。” 谢听舞同意,对他来说好的兵器,好的马也很重要。 “可以和我去长安,库里或许有你需要的。”谢听舞缓缓道,有种荀珍需要,便随便拿的感觉。 荀珍悠然道:“皇家宝库里一定有很多好东西。” 谢听舞淡淡道:“我不常看,但二爷他们是鉴宝高手。” 荀珍道:“只是我现在需要的,你那边一定没有。” 谢听舞没有怀疑,道:“药王谷会有?” 荀珍道:“有可能会有。” 谢听舞道:“你需要的叫什么,我可以帮你留意。” 荀珍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得我亲眼见到了,我才知道它是不是我想要的。我说你那边一定没有,是因为那东西只能在特殊的土壤里养着,才会有药性。天下间,只有药王谷才有这种土壤。药王谷的先人会选择落建颍川之处,想来也是因为这块土壤。” 谢听舞点了点头,道:“那就一直待在药王谷?” 荀珍笑道:“找得到就带走,找不到就走。待在药王谷里干嘛?教他们怎么治病吗?” 这种话,谁说都是惹人嗤笑,甚至惹祸上身的,但荀珍不会。 谢听舞道:“那正好来长安找我。” 荀珍道:“我向来不喜欢做客的,做客要讲规矩。” 谢听舞道:“我不请你做客,你愿意住我家就住,不愿住我也可以找间跟你的马车一样好的屋子给你,我做什么你愿意来就来,你做什么我不管你。” 荀珍挑眉沉吟道:“那倒是笔好买卖。” 谢听舞笑道:“本就是笔好买卖。” “好!”荀珍断然道。 谢听舞也起身,“那趁着日光,咱们出发吧。” 荀珍点头,道:“多谢款待了。” 谢听舞疑惑,“不必多谢,说好我不请你坐客,更不说款待了。” 荀珍抬折扇指了指酒桌,道:“在下指的是这顿酒。” 谢听舞笑道:“子生兄何必这般吝啬。” 荀珍摇头,“我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很少有吝啬的时候,有时候我也不吝啬自己的小命。” 谢听舞道:“我记得你有个沉甸甸的钱袋。” 荀珍笑道:“将军不做贼的时候,却比做贼的时候要专业许多。” 谢听舞道:“便是有了。” 荀珍还是摇头,“小舞兄什么时候看到的?” 谢听舞抬头眯眼,似是回想,道:“客栈的时候。” 荀珍道:“现在不是客栈的时候了。” 谢听舞摇头,“但你应该没时间好好喝杯酒,如果你没时间好好喝杯酒,那你的钱袋子应该还是沉甸甸的,至少不会是空的。” 荀珍双臂张开,像是给谢听舞展示自己一般,道:“这身衣服很好看,穿起来也舒服,值得那个价。” 谢听舞看着君子翩翩的荀珍,也只好同意,但他也只好叹气皱眉。 因为谢听舞不仅是个酒客酒鬼,还是个不赖账的酒客酒鬼。此外,他还是当朝皇帝的弟弟,皇帝制定的国法正巧也是他的家法。大多时候,家法比国法更重要。 悲哀的是,对谢听舞来说没有区别。所以,这笔酒债他一定是要给的。如果荀珍不给,他也不会同意。 荀珍见状怔住,道:“小舞兄不会没酒钱吧?” 谢听舞叹道:“这是肯定的。” 荀珍笑了起来。 谢听舞道:“这不是件好笑的事情吧。” 荀珍还是笑,“若你没钱,那这世间就都是穷鬼了。” 谢听舞叹道:“没钱和没带钱是两回事,没带钱和花完了又是两回事。若是在长安,我没带钱也是有钱的。” 现在轮到荀珍叹气了。 其实他们可以赊账,哪怕是酒店老板不同意他们赊账,他们还是有能力赊账。只是他们不是赊账的人,他们从不赊账。有多少酒钱他们就会喝多少的酒,和荀珍身上这套花光银子买来的衣服一样,以他的身份和能力,穿更好的也可以,只是他的囊中有些羞涩。 这是谢听舞的原则,也是荀珍的原则。他们的原则刚刚好是一样的,所以他们从刚认识的时候一直聊到现在。 这次是例外了,他们都以为对方不会没钱付账。谁会觉得天下第一神医是没钱呢?谁都不会觉得天下第一的将军王是没钱的。包括他们自己也这样认为对方。 谢听舞和荀珍还在苦着脸。一个小二哥却忽然赔笑着走过来,道:“两位大侠都不必愁,已经有人替两位大侠结账了。” 谢听舞和荀珍一听即展眉,轻轻松松碰了最后一杯酒,起身便往店外走去。他们愁的是没钱还酒债,却不愿意费心思去猜谁帮他们付的账,也不愿意去想为什么要帮他们。 如果那个人很有钱,不愿意看他们因为酒债愁眉苦脸,那他们会很开心,因为有钱的人不会找他们要钱,这样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白喝一顿酒。 如果那个人有钱,想通过这顿酒卖他们人情。那无论是谁,都会觉得那个人是疯了。哪怕是帮他们付一千次、一万次的账,都不是找他们帮忙,或是请他们出手的理由。他们本就不是缺钱的人,等他们有钱了,十倍百倍的酒钱也给得起。 所以谢听舞和荀珍甚至还一句话都没有交流,就齐齐往门口走去。他们走的时候要比来的时候还要轻松许多。 谢听舞和荀珍已到门口,一道声音却拦住了他们。 “两位大侠,可愿一同陪小可再闲饮几杯?”声音浑厚有力,在这样的天气里,还能有这样稳定的声音,不是件容易的事。 “讨债来的好快!” 两人转头,本想婉拒,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他们认识说话的人。 准确地说,他们认得说话的人。 说话的人,是广陵江东岸悦来客栈中,指出疾风剑王正原的中年书生。当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大人做派的小孩。 小孩还在,只是又经数个寒夜,这个小孩似乎更稳重了不少。 谢听舞二人缓步走了过来。 中年书生含笑起身,那个小孩也站了起来,面无表情,似是应该站起来,自己却并不很想站起来,但他也习惯了。 中年书生拱手道:“不知二位还记得在下否?” 荀珍折扇置肩前,笑道:“悦来客栈一行,有赖初揭面纱。” 中年书生道:“不过是在下多嘴失言,还正怕惹上麻烦呢。” 荀珍道:“阁下可不像是怕麻烦的人。” 中年书生浅笑不语,抬手示意二人请坐。 二人也不客气,颔首坐下。 中年书生和那个大人般的小孩便也坐下。 谢听舞开口道:“敢问尊姓大名?” 中年书生摆手笑道:“将军面前,不敢用尊,百晓乘风。” 荀珍星瞳微缩,道:“百晓堂代堂主?” 谢听舞疑惑道:“不是有言说,百晓堂历代堂主,永承一名,叫什么……” “百晓生。”荀珍接道。 中年书生略微苦涩。 谢听舞“哦”了一声,喃喃道:“代堂主。” 荀珍缓缓道:“在下听闻乘风堂主已然是百晓堂这一代中天资最为卓着者,如今修为,恐怕遇上堂中几位隐世的长老,也是不遑多让。百晓堂自来又多藏武林秘典,若乘风堂主勤加钻研,再有十年,未必不能够得先祖荣光。” 百晓乘风又轻轻一叹。 荀珍这一番言语确有来历。百晓堂亦曾是江湖第一堂,也是江湖第一宗派。如今虽也声名不弱,却也算颓唐半百。 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每个朝代都会没落,何况是江湖帮派。只是江湖帮派比历朝历代好的一点是,他们的没落大多时候都不是被灭亡取缔,没落帮派中的人给他们的颓唐取了一个别样的叫法——蛰伏。 这或许也是小打小闹的好处。 只是百晓堂蛰伏太久了。百晓堂的名声一直在,却只是因为他们有三年一新的江湖榜谱。江湖上许多人都会翘首以盼每隔三年后的新榜单,这无疑是江湖一大盛事。 但对百晓堂来说,他们是从首座变成了台上的戏子,极尽奇诡巧妙去博名声,这并不是多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事情。对历代百晓堂来说,网罗天下情报,汇编群雄榜单,仅仅是因为他们是武林的公信,恰巧又有这样的能力。 第21章 杯酒为曾经 他们的荣光从来不是靠这些。 但他们荣光黯淡太久了,那些对旧日辉煌向往到近乎疯狂的堂中子弟已经受够了,苦求不得,甚至久久不得,确实是一件极易让人疯狂到畸形的事情。 百晓乘风苦涩道:“在下在堂中不管天赋如何高明,在二位面前,亦是不及万一” 万分之一是夸张了。但很多人都明白,如果百晓堂要做一方霸主很容易,但要重振旧日那个天下第一堂的荣光,仅凭妥善经营,汇览情报是远远不够的。无论是朝代和帮派,要想一扫旧日颓唐,崛起至顶端,需要的东西很多,但首先要有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当然谢听舞和荀珍也明白,但他们没有出声,好像百晓乘风这句话不是对他们讲的。 他们有他们自己想要想的事情。 谢听舞在想回长安前要给哥姐带些什么,回到后又要说些什么好话,才能逗他们开心,谢听舞喜欢他们开心的样子。荀珍在想去药王谷后要怎么找到他要找的东西,药王谷不是市井摆摊叫卖的大叔大嫂,光是进去肯定也要费一番功夫。 他们有好奇心,但他们并不喜欢多管闲事。他们也不用想怎么婉拒,他们本就是擅长拒绝的人。 百晓乘风似是本就知道他们会是这般态度,神色并无多大变化,还是一脸愁色。就算他不皱着眉头时候,眉目之间依然挂着无限的忧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就是这样的面容。 百晓乘风侧头看了一眼坐在他左侧的小孩,看到的时候眼中终于露出了除忧愁以外的神色,怜爱、自豪。 这样的眼神,一定是所有孩子想从父母那边得到的眼神。 但这个大人做派的小孩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还是那样安静,那样面无表情。他坚毅的小脸正对着谢听舞和荀珍,他那双沁着些许蓝意的眸子也正对着二人,但他好像没有在看他们,甚至他什么都没有看。 他的眼睛只是单纯的睁着。只是睁着的眼睛本来应该是空洞的,但他的双瞳又是那般的澄澈有神。 百晓乘风对二人道:“这是犬子。”又对小孩道:“同将军和先生闻声好。” 小孩的脖颈仅比桌面略高了些,站起来问好时候还需等脚落地。 “将军,先生,好!”很简单的话语,很清脆的声音,很得体的姿态。 谢听舞和荀珍含笑点头。 百晓乘风也点了点头,似是对小孩很是满意。 荀珍笑道:“将军不仅很会哄小孩,还很有小孩缘。” 谢听舞道:“如果百晓堂主愿意制一个最没有小孩缘的榜,我也一定是排第一的。” 百晓乘风没有笑,也没有接他们的话,江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去笑,去接这样的话。 荀珍看了眼小孩,问道:“不知令公子名姓?” 百晓乘风苦涩道:“丙三十三。” 二人瞳孔微缩,又相视一眼。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二人都是杀人的好手,而且是好手中的好手。杀人好手中的好手自然会接触很多杀人的事情,这样的序列号,通常要么是杀手的身份,要么是被杀人的顺序。 但杀手的身份不会轻易暴露。 但如果自己要被杀,也不应该是从自己父亲的口中说出。 谢听舞和荀珍又沉默了,静静地看着百晓乘风和那个序号是丙三十三的小孩。 他们不喜欢管闲事,但他们有好奇心。谢听舞和荀珍或许没有总结过,有好奇心的人通常要管的闲事会比没有好奇心的人要多很多,这是一点。第二点是,有好奇心的人通常死得很快。 本来应该死得很快的人偏偏不死,那他区别于其他人的速度就会很快,有时候会快到吓人。无疑谢听舞和荀珍就是这样的人。 百晓乘风又沉思半会,道:“相信将军和先生应当知道我百晓堂昔日模样。” 荀珍道:“自建堂以来,十三代惊才绝艳,领袖江湖。” 谢听舞挑了挑眉,眼底闪过有些复杂的笑意,若是他哥哥的千秋万代能连遇三代明主,他都觉得是他的坟被雷劈到冒青烟了。 百晓乘风接着道:“十三代先祖代代有成,却成如今模样。二位可知道是为何?” 两人不知。 百晓乘风叹道:“这本就不是两位会知道的,这是我们百晓堂,或者说是我们族内的最大秘密,我们百晓堂总舵有块禁地。” 荀珍插话,语气中带着玩味:“很多地方都有禁地。” 百晓乘风肃然道:“百晓堂的禁地也是我们的族墓,葬在那里,象征自己的功绩被族内认可,这是我们的最大的荣光。世世代代的族人本都应该葬在那里,但自从百晓堂第十三代堂主在将死时候含笑走进禁地之后,族中再无人有资格葬在族墓里。” 荀珍冷笑道:“仅是因为后十三代没落?” 如果因为没有祖辈厉害,就不能进墓葬群,那荀珍觉得谢听舞的后代估计都只能另外找个皇陵躺着。 百晓乘风摇摇头,“未能承继祖先基业,确是我们后世子孙的大不肖。但不能入葬禁地的决定性原因是百晓堂后十三代先祖都没有得到传承。这一代恐怕也……唉……”说着,不禁复杂地看了眼旁边仍旧安静的丙三十三。 “传承?” “是的。” “传承什么?” “先祖灵气。族中有录,自二代以来,凡进入我族子弟进入禁地,可借祖宗遗世灵气,获洗髓易筋,脱胎换骨的大造化,此后不仅是武功心境与凡俗不等,各样天资更是妙不可言,这也是百晓堂内族的最大秘密。”百晓乘风忽然激动起来,言语之间不掩神往心思,“不仅如此,有代代先祖积攒灵气于禁地,后辈子弟越往后更是受益无穷。只是不知为何,到十三代,却仅有一人获承造化,后世更是再无一人能得先祖蒙佑。” 说到这,百晓乘风也是不禁泛红眼眶,连灌了三杯。 荀珍看着百晓乘风这番模样,不似谎言。心中却有疑云,他对灵异神鬼之说,自来都是敬而远之。他只知有气运相承的说法,死后灵力累世存留相传,确实闻所未闻。 心中纠辩不定时,听谢听舞言道:“怎样才能传承?” 百晓乘风摇头:“若我们知道,即便是难得传承,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荀珍道:“传言百晓堂内,总会有许多小孩夭折,大多数都活不过九岁年纪,有人说是百晓堂前代先祖为图称霸,用秘法透支了百晓堂累世气运,如今气运终竭,到了消败灭亡的时候。” 百晓乘风猛拍桌子,怒道:“一派胡言。” 引众人侧目。 荀珍却笑:“自然是一派胡言。” 百晓乘风也觉失态,缓了缓起伏剧烈的胸膛,歉道:“流言欺人,望两位勿怪。” 谢听舞笑道:“前辈拍的不是我的桌子,吼的也不是我,何来怪罪。” 荀珍摆折扇道:“百晓堂主何必多礼,只是关于夭折之事,不知是否确有其事?”荀珍一直相信空穴不来风,哪怕某个传闻和传闻中的主人公毫无关系,这个传闻也肯定是在某个地方某个人身上发生过。 百晓乘风叹道:“确有其事,只是不能算是夭折。” 荀珍道:“也与传承有关?” 百晓乘风点头,道:“先生慧心。我族中子弟进禁地授传承日,定在孩童九岁时。后十三代中,十代以前,尚有生还。十代之后至今,凡进禁地求授传承的族中子弟,却是无一回还,尽皆永留禁地之中,生死未卜。” 谢听舞道:“进得禁地,便可获得传承?” 百晓乘风道:“前十三代时,是如此。” 谢听舞道:“禁地是何模样?为何会这般诡异?” 百晓乘风摇头,“未知。” 谢听舞道:“不是早有前人获授传承生还?” 百晓乘风叹道:“获授传承的先辈出来之后,都是再绝口不提传承之事。问之,也是说全然记不得。” 荀珍看了眼丙三十三道:“那这孩子之所以称‘丙三十三’也是因为你们这个传承禁地了?” 百晓乘风道:“十代以后,我们再不敢将族中九岁子弟全部送入禁地之内,逐年削减人数,皆是生死不知。上代堂主有父母之心,不忍再见这般无由来的别离,计划要暂关禁地传承事宜。但族中老人却有说辞,上代堂主亦是不妥协,两方各有说辞,所幸各退一步,定下了历年天资最高者进禁地的族规。” 谢听舞叹道:“那你们恐怕不仅不会懈怠修行,甚至是要拼命拔头筹,博取获得传承的机会。” 谢听舞并不了解百晓堂的人,但他看到了百晓乘风。尽管百晓乘风表现得儒雅随和,谦谦有礼,但谢听舞仍旧知道他是个血性男子。百晓堂能培养出百晓乘风这样性情的人,绝不会是偶然。 血性男子总会拼上自己的一切,去蔚为万夫雄。 但血性男子不总会是成功的,他们甚至是成功率最低的那一批人。因为他们死得总是很快,死得惊人,惊起又一批血性男儿。 百晓乘风愣了愣,望着谢听舞的眼中是感激。 荀珍道:“百晓堂主亦是其中奋力修行的一人吧?” 百晓乘风自豪又落寞的点了点头,道:“我输给了我的兄长。” 荀珍道:“他也没出来?” 百晓乘风抬头看了眼屋梁或是其他,他没有笑,只是嘴角有弧度的扬起。好像在庆幸自己还活着,又给了人一种没死成的落寞。而后,百晓乘风也只是淡淡道:“也没出来。” 荀珍点头,他说出来的时候便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又沉声道:“丙三十三,却是为何?”话语间,寒意森然。 历年一人进禁地接受传承的话,荀珍能理解,这是一个家族迫不得已的希望。但‘丙三十三’却不是一个好的寓意,这样的数字放在一个家族里,更像是一个实验品。 荀珍不喜欢实验品。 谢听舞也是微微皱眉,侧头看了眼荀珍,他记忆中荀珍初次这般冰冷,这个时候的荀珍似乎更接近江湖传言中那个让人丧胆敬惧的鬼医。 百晓乘风的反应更激烈,他的眼中已然射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憎恶,似是强压着怒气道:“族中有些人已经受不了这种不高不低的日子了,他们总说先祖在责备我们的懦弱。” 荀珍冷笑道:“所以他们又把自己当成了判官,列明生死簿,更不注名姓,清点一般,开始了大规模的禁地传承。” 百晓乘风泛红着眼眶,只是低头叹息。似乎万千愤懑屈恨,欲到倾诉之时,总是难以言表。 这总是许多人的无奈之处,一如百里乘风。 谢听舞若有所思,喃喃念了句“丙三十三”。 三人不禁皆皆看向他。 谢听舞道:“那你不想进禁地吗?” “我想,但不是时候。”丙三十三开口了,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澄澈。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丙三十三平静地说出了这四个字,好像这四个字一定是这个问题最标准的答案。这个答案却只是让百晓乘风一人愕然,他应当问过很多次‘什么时候’,也应当听过许多次‘我不知道’,但他依旧愕然。 “我希望我可以活到我想进去的时候。”丙三十三又开口了。 他的声音是那般清灵澄澈,正当八九岁烂漫天真时候。语气却又那样安静坚定,坚定地吓人。这样的语气里,除了坚定,再没有其他的情绪。 很多人都应当听过这样的语气,这是不怕死的人去赴死时候的语气。 本就没有人能阻止少年武者去赴死。 “这是请我们喝酒的原因吗?”谢听舞笑道。 请他们的喝酒的是百晓乘风,但谢听舞是对丙三十三说。 “是的。”百晓乘风接口道。 丙三十三又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坚定已然用完,再不敢说话,生怕开口动摇了心中摇摇欲坠的信念。 荀珍又问了一遍,道:“他想什么时候进去?” “很快!一年或两年,不会超过两年!” 百晓乘风说的很快,似乎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生怕说的犹豫,生怕没有说出的机会。 丙三十三的俊秀清眉也终不再安静,微微蹙动。这句话他和父亲应当也说了很多次。 第22章 大道莫欺心 荀珍道:“我想让一个人好好活下去,他通常是死不了的。” 百晓乘风展眉,忙道:“是的。” 荀珍又道:“但这个人需要一直在我身边,要离我很近。” 百晓乘风叹道:“这很难。” 荀珍看向谢听舞,百晓乘风和丙三十三也一齐看向谢听舞。 谢听舞看着三人神色各异盯着自己,不由悠然一笑,问荀珍道:“你想帮他吗?” 荀珍点头。 谢听舞笑道:“我虽认识子生兄连半月不到,但我知道你很少会主动帮助人。” 荀珍淡淡道:“这次是例外,但我帮不了。” 谢听舞道:“我欠你一条命。” 荀珍冷冷打断道:“你没有欠我。” 谢听舞又笑,道:“那现在你要欠我了。” 荀珍扬角。 荀珍不会时时把一个小孩带在身边,谢听舞自然也不会。但谢听舞的权势可倾天下,他手下或许不会有谢听舞和荀珍一般的人物,但睥睨百晓堂的人虽然不多,却是不少。 万军之将,已非江湖一流可比。 百晓乘风与丙三十三此番出逃堂外,本就是为找一处安身之所,能让丙三十三缓过这两年之期。不知是否是父母看自家孩童,总是越看越好。百晓乘风总会隐隐觉得,他这个九载过来,还无名姓的儿子总有一天会以某一个名字录入内堂族谱之中,甚至这个还未取定的名字将会有名扬天下,位列群雄的可能。 在悦来客栈中认出听舞和荀珍之时,百晓乘风便已有了苦求二人的打算。百晓堂本就是收览天下事闻之所,二人之强,卷卷在案,策策过目。若能将孩子托付给二人,便已是最好庇护所了。 当下打定主意,在客栈之中又不便相求,只好一路寻至明月谷,以求缘遇。 此番见到二人,百晓乘风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发怵。他虽是江湖第一情报堂的代堂主,但在此二人面前,怎敢托大。 此时百晓乘风一听二人此番对话,便知事半功倍。忙激动拱手道:“多谢将军,多谢先生了!”又拉着丙三十三道:“快谢了将军和先生的大恩。” 谢听舞浅笑示意不用,又道:“既是要保护周全,那就不能再用‘丙三十三’这个名字了。” 百晓乘风点头道:“将军说的是。这孩子得蒙将军和先生庇护,已同再造,望两位能赐名姓。” 荀珍摇摇头:“我虽因此欠了谢将军,但如果是他都觉得麻烦的事情,他不来找我还人情,我也是要去看看的。所以这次护着小孩,麻烦的还是他,取个好名字这种事情也不该落到我身上。” 三人又将目光落在谢听舞身上,丙三十三似是更为期待。 谢听舞笑道:“既子生兄如此说,我也不敢说赐,便给丙三十三兄想个日常称呼吧。取个什么好呢……?” 谢听舞略微沉思,又问荀珍道:“刚才你说历代堂主叫什么来着?” 荀珍淡淡道:“百晓生。” 谢听舞断然微拍桌面,“诶”了一声,道:“好名字,好名字。子生,百晓生。就叫百晓生好了。” 此言一出,荀珍拍扇直笑,口中“好”字由轻到重,要大笑又抑制得仰头。 谢听舞见荀珍这番认可,眼中悦色便更深了些。 百晓乘风和丙三十三望着二人虽有悦然之色,却绝非取笑。当下心中鼓鼓直振,欲语不能,直憋得脸色哭笑不算,僵着不动,最终只是怔怔望着这不仅修为惊才绝艳,思维方式同样让人捉摸不透的二人。 对于百晓堂的人,“百晓生”这个三个字称得上是最熟悉的陌生。这个名字曾经带领着百晓堂开出十三代辉煌荣光,领袖江湖数百年有。百晓堂的人奉此名若神明,又仰首俯身苦等此名十三代至今,提起该名,无一不是百感交集,喟叹难止。 若换平时,谢听舞这般不敬此名,拼得性命难保,百晓乘风也要讨一个公道。但此时却是怔怔难言,他心中何尝不希望这个“丙三十三”的儿子真真实实称得“百晓生”之名。 这样的情绪放在八九岁的丙三十三身上,也是只强不轻。 百晓乘风和丙三十三不知愣了多久,谢听舞和荀珍已然不再笑,也不管这二人神色古怪,在发愣什么。他们只要举杯,轻酌,换盏,各有洒脱逸然。 谢听舞也不等二人缓过心思,又一杯后起身便道:“时日不早啦,我们该出发了,百晓小哥。” 他这一声,叫的已然是百晓生。 刚才的丙三十三,此时的百晓生不再木然,毅然点头,起身又朝百晓乘风行了大礼,无一言语,便随谢听舞走去。 荀珍见状,也起身折扇见礼,“百晓堂主,在下也不多陪了,告辞。” 百晓乘风仍是纳纳拱手,一脸难认眼前事,怔怔看着三人走出店外。 ………… 大雪消融,积雪不厚,官家有命将大道残雪扫清,推积两旁,以供百姓出行。 雪泥混合之上,可见一马车飞驰而来。 马车素朴简洁,料不过寻常人家出行。 驾马车是一约莫十五六岁白衣儿郎,旁边坐着一个睁大眼睛左顾右盼的小女童,似乎这样风景她从未见过一般。 只见白衣儿郎原本全神贯注望向远方的坚定眼神募地转成恭敬,道:“先生,天色渐晚了,是不是在前面找家店先歇了,早些再赶。” 夜色欲来的天地本是寂静的,消融的大冷更磨杀生气,此时白衣儿郎有力平稳声音响起,才让这天地的寂寥缓和了些。 只听马车内传出一道温和,“好,前面应该是三山镇了吧?” 白衣儿郎道:“是,那里福源小店的米酒可好喝,醇香温厚,烫好了喝起来整个身子都是温热的。” 马车内声音又传出来,显是带着几分悦色,先是断然了一声“好”。又道,“那便去暂歇吧。” 白衣儿郎似因能被认可,又可以喝上心念的米酒,不由开心道:“好,先生。”后又猛然喝了声“驾”。 矫健快马又长嘶放纵奔起,小女童不由也欢呼起来。 马蹄滚滚,碾过雪泥鸿爪,天地间的生气又多了几分。 马车是简洁的,车厢内却是奢华,各种艳丽不知为何竟能融合,不显扎眼。 厢内有案,案上有卷,卷前是为身着白狐裘坎肩男子。男子星眸垂览,凝神不语。 左侧是与览卷男子年纪相当的另一男子,正抱胸躺倒,双目微合,神思怡然,似睡未睡一般。 右侧是一八九岁孩童板直了瘦削小腰,恭恭敬敬,不靠车壁,更不观览,只是目视另一侧车壁,连垂眸看眼躺着的男子都不曾。 三人自辞别百晓乘风后,便不多话,踏上了同样的路程,奔向各自的道路。 一路时缓时疾,不久便已近黄昏。 残阳渐有血色。 荀珍似是览卷有乏,微微皱眉合目。又睁眼时,看着板板正正的小孩百晓生,不由摇头一笑。他觉得他以前都没有接触过什么小孩,一旦遇上了,遇见的小孩却都很古怪。那个纳纳呆呆,心藏万象。这个正正经经,恐无人不知道他不好惹。 这是两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不同的地方。 相同的是,他们同样害怕。 难道人活一世,无论年纪几何,都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能安生下去?荀珍曾这样做过,但他不再这样做了。他又看了眼旁边抱胸躺倒,神色安静的谢听舞,眸中却也变得更复杂。 他觉得谢听舞恐怕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荀珍突然道:“你看过书吗?” 谢听舞合目不语。 荀珍自然问的便是百晓生了。 百晓生略微迟疑,盯着荀珍看了会,确认问的是自己后,方才缓缓说道:“先生看的是《大学》。” 荀珍星眸之中闪过光彩,道:“你认得小篆?” 百晓生仍旧平静道:“族内多数秘典用的还是小篆,虽有译本,但怕前人有失,不能悟全先祖遗典,故而自小也要学小篆。” 荀珍点点头,他开始明白百晓堂十三代无惊世之才,至如今在江湖上仍有盛名的原因。 百晓生又道:“先生怎么会读《大学》?” 荀珍笑道:“我怎么不会读。” 百晓生问出话时便就后悔,心中暗骂自己心性不定,胡乱开口失言。他在心中不知重演了刚才开口的语气画面,无论哪次,都觉得自己说得嘲讽冰冷。 此时听荀珍反问,百晓生小脸急得有些涨红,心中想不出如何一句话解释自己的本意,说得多了又怕惹人厌烦,话语凝塞喉间迟迟难出。 却听荀珍柔声笑道:“没有德行的人总要看一些有德行的书,这样可以帮助自己做好一个人,起码像一个人。” 他说的这样温和,那般洒脱,裹住百晓生的促促不安。 百晓生似乎被这样的谦和推动,着急之中又脱口而出道:“只是觉得先生看医书会更多。” 说完,小脸更红,似是又觉自己今天的话太多。 百晓生口中言语混乱,但心中所思却有千回百转。 谁看大学这样的书,百晓生都不会觉得奇怪,他自己也看,只是不敢看太多。 八九岁和十八九岁,对要杀自己的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区别可能是八九岁更好杀一点。 如果可以有一段时间是可以不陷在杀与被杀之中的话,他们的选择通常是尽可能的利用时间多挥一次手中的兵刃,多行一次气海周天,以求在杀与被杀的日子里可以更熟练的杀与不被杀。 百晓生觉得像荀珍这样站在万众瞩目中心的人,他活着应当很不容易,死的时候恐怕容易得让人难以想象。 荀珍如果有这样坐在马车上的时候,要做的不应该是看这些书,非要看书,起码应该看看自己的老本行,看几本医书或者几本如何更好毒死人的书。 反正绝不是看大学这样的书。 每天都可能杀人,和被杀死的人看不了这样的书。 荀珍叹道:“治人的法子我学得差不多了,杀人的法子我不想学,但没办法。” 百晓生不语,只是点点头,他也不知道他听懂了什么,只是这些话如果是从荀珍口中说出,他都会默默记住。 荀珍也不再说话,伸手轻推左侧车窗,欲一览黄昏。 窗只是轻轻吱了一声,让出了一道赤色染金的光。残阳洒落在了谢听舞安静的脸上。 谢听舞缓缓睁眼,竟没有常人合目过久后初见光亮时的不适。他这双眼睛,似是本就是为迎接光芒而生的。 荀珍道:“叨扰将军休憩了。” 谢听舞长长吐了口气,笑道:“多谢先生赏霞光一览了。” 荀珍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霞色,眸中微微绿意染红,本白皙透红的脸庞斜跨阴阳分明。 荀珍道:“这孩子要待在长安被藏一二年月吗?” 谢听舞道:“总是不能到处跑的。” 百晓生忙道:“我需要一个人好好修炼。”他并不想再给二人添麻烦。 荀珍侧看了百晓生一眼,眸中平静淡然,却有说不上的萧索。 荀珍缓缓道:“不是谁都有资格闭关的,闭关的人通常不是为了开始想某件事,而是为了继续想某件事。” 百晓生澄澈的眼眸开始像澄澈的湖面。 荀珍说的很少,但告诉了百晓生很多。 百晓生这一刻也接受了很多。 他骗了很多人,也骗了自己。 他和他的父亲出逃百晓堂的时候,并无多少惧怖,甚至他满怀了自信和决心,他深信自己只要能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供自己修炼两年,他定真正有资格进入禁地获得传承。遇到阻碍越强烈,他就越兴奋,他对未来的期待也就更真实。 但当他真真正正不需再担忧哪里是安全的时候,他却迷茫了。原先的自信和决心,乃至期待全是建立在他不去想如何开始上。 他并不知道一年到两年的时间,自己是不是会有足够的资格可以从禁地中走出来。他更不知道如何开始,才能让自己有这样的资格。 荀珍的话太突然,突然到仅一瞬便轰碎了这个八九岁孩子自己编织了许久的外壳。 百晓生眼眶泛红,有莹光穿过红霞。 百晓生的下唇已然被咬出猩红,他开始第一次像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第23章 云水禅心处 谢听舞忽地将手一撑,身子在车厢半空之中不知旋了多少圈,复躺在百晓生腿上的时候,已将身体扭转力道全部卸完。这一躺,百晓生竟察觉不到腿上有任何力量挤压。 谢听舞伸出手替百晓生擦掉迟迟不肯坠下的泪珠,笑道:“别咬啦,再咬破相了,挺英气一个小伙,说不定以后长得比子生兄还好看。” 荀珍道:“不敢在将军面前卖弄皮囊。” 百晓生觉得自己如潮汹涌的痛感瞬间被稀释了许多,他甚至想要笑,他不知道什么叫作流泪时候的笑,他从来不敢,此刻懂了一些。 只是他仍不敢笑,但觉得自己已然安静下来。 荀珍似是累了,顺势一倒,左手枕着脑袋便躺了下来。 荀珍道:“如果你待在长安,那这小鬼在长安就很好。” 谢听舞道:“长安很好,也很无聊。很好的地方总很无聊。我不能待在无聊的地方太久,会很累。” 荀珍同意,又道:“他也不能待在很好又无聊的地方。” 差不多要死的人需要一个很好又无聊的地方,但百晓生属于另一种差不多要死的人 ——差不多快要去送死的人。 快要去送死的人不能待在很好又无聊的地方,因为万一他运气不好,喜欢上很好又无聊的地方,那他去送死的时候就不会死得开心惬意。 死得不开心,这件事怎么想,都不会是件好事情。 许多人或许本可以过得很好,但仍不愿意过得很好。也可能是这个原因。 谢听舞道:“所以他有个更好的去处。” 荀珍笑道:“他本来就会有的,在你答应百晓乘风护这个小鬼周全的时候,他就有了。只是你不说,你觉得知道的人太多,再好的去处也会有危险。” 谢听舞道:“是的,不过我没有答应百晓乘风,我是答应了你。” 荀珍断然道:“好,你答应我的。” 谢听舞笑着点了点头,虽然他没有把自己的重量放在百晓生的大腿上,但发丝的摩擦之间也让百晓生觉得有些痒,只是百晓生不敢去抓,也不好意思说,他始终想的是自己寄人篱下,应当要谨言慎行。 他认真在听两人的对话,也认真在后悔自己刚才说了太多。 哪怕他只是开了头。 谢听舞道:“如果他知道了这个去处,哪怕他不想说,也只是在安安稳稳的时候不说,或许父亲不会出卖儿子,但有时候人连自己都会出卖。” 荀珍并不否认,只是道:“你不该在小子面前说他老子,他本来对你很有好感。我和他说了半天,都把他惹哭了,你一起来,他就开始忍住不笑。你确实是很有小孩缘。” 荀珍又道:“不知道将军的女人缘怎么样。” 谢听舞本在谈论中又闭上眼,此时又睁开看了眼百晓生。他枕在百晓生细弱的大腿上,只能看到百晓生修长的睫毛和眼中的半片星河。 谢听舞道:“他恐怕自己都这样觉得。你说呢?百晓小哥。” 百晓生不看谁,也不语。 谢听舞叹了口气。 荀珍摇摇头,道:“我想不到有比在你那里更好的地方。” 谢听舞道:“你想知道吗?” 荀珍玩味道:“你会告诉我?” 谢听舞笑道:“我是来帮你的。” 荀珍还是摇摇头,缓缓道:“这并不矛盾。” 谢听舞坐了起来,不管是谁都喜欢睡觉,特别是这样的天气,这样舒服的马车。但不管是谁,都会有睡够的时候,很多人睡够了,就喜欢靠在睡觉的地方,再回味饱尝睡意的余温。 但谢听舞不会,他无论怎样他都是个人,他也会喜欢回味余温,但他习惯不回味了。在角鼓随时会铮鸣,血随时会流,一流就要染红一方土地的时代,不回味,永远是个好习惯。 谢听舞坐靠着车厢,伸手伸脚活动了筋骨。 荀珍不语,他只是静静看着谢听舞。 不止荀珍喜欢静静看着谢听舞,很多人都喜欢。 如果你只是随便看一眼,只要谢听舞在你的视线范围内,你都可以看到他。等你看到的时候,若你还想继续去端详凝视他,视线就会很突兀地变模糊。你周边的景象是如此的清晰,而谢听舞呢?却像盖上了一层雾。 你无从得知他身上这层雾什么时候来的,也不会知道这层雾什么时候散。至于这层雾从何而来,到哪里去,就更是不能深究细想的事情。 这样的时候,你要么不看,要么就继续看着等,等这层雾散掉。 荀珍很耐心在等谢听舞活动完,说出下一句话。 谢听舞终于活动完,道:“我当然会告诉你。” 荀珍道:“你不怕我说出来?” 谢听舞重复道:“我是来帮你的。” 荀珍笑道:“这也不矛盾。” 谢听舞道:“那你会说吗?” 荀珍道:“自然不会。” 谢听舞道:“你不会说,自然就没人能让你说。那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 荀珍不否认。 他有三十三种方法可以让宁愿失去性命也不会吐出半个字的人说出他不想说的事情,但这三十三种方法之中,他觉得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让他自己说出他不想说的话。 通常他做不到的事情,很少有人会做的到。 谢听舞继续道:“去少林。” 荀珍显然很意外,但只是一会,他又不意外了。 荀珍道:“衍悔大师吗?我倒是忘了。” 谢听舞笑道:“他希望有人忘记他。可我偏偏总是会记得。” 荀珍道:“听说他很厉害。” 谢听舞啧啧道:“厉害得吓人。” ………… 常言说,出世入世,入世出世。出世是入世的本心皈依,故要说“空门”;入世却也是出世的缘起,故要称“修行”。 老和尚是在空门里修行的人。 少室山的最顶端有少林寺,少林寺的最深处有藏经阁,藏经阁后的小院里,有一个身着青色布袍,发须灰白的老和尚。 如今他已不愿见天下人,而天下人见他,即皆合十礼拜,道一声“大师”。 老和尚如今的法号叫“衍悔”,是自己给自己取的。 无欲空,也无欲觉,只要一悔。他悔的是什么,世人已难觉知。 当今武林与他唯一同辈,是武当青松下悟真的老道士。 老道士有曾抚须喟叹,“悔入世、悔再出世”。至于何意,门下弟子不得窥破,也不敢多问。 原意是道为道知,凡俗只能顿悟,莫要枯求。 张老道在武当松柏下悟透玄机下山的时候,老和尚已经又上了山。 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两位,谁才是真正的当世第一。 现在却开始有另一些声音,是在问谁才是真正的当世第一。 嵩山少林寺,万家武学之祖,天下门派之宗。在通往少林寺的阶梯长道上,距少林寺玄色烫金匾额不过十丈处,路边立了块黑金色雄伟厚重嵩山石,上用朱色正楷刻“少林”二字。 对于寺中弟子和香客子弟来说,这块黑金色嵩山石是凡人求佛的摆渡碑,见得此碑,可知再上五丈,可见庄严佛殿;见得佛殿,再上五丈,即到了修往脱凡尘的地方,终此青灯古佛,余生般若。 但对天下一等豪杰,一流高手来说,这块石头不过是通往少林的某一条道上的某一块石头。他们飘然于云端,纵马在人间大道,绝不欲见枯叶死石。 他们纵身入少林寺,只为拜山、只为访友、更只为寻仇。 他们却绝不愿纵身搅扰少林藏经阁后一个小小的院子。在庄严雄伟,地占六万五千七百方的千年古刹中,尽管是小沙弥所住的地方,都要大过这个院子许多。这个院子,不起眼到似乎只是寺院旁一个守佛参拜的飘零农家,于院中大格局来说,可有可无。 若入少林古刹,见得十方禅院,又拜大雄殿前,往右直入,经万骨林塔,缘遇达摩,又随青石小道行二三里,才见藏经阁。阁建正、垂、戗、围、角五脊,上铺孔雀蓝琉璃,带朱色雨。左右飞檐勾举,空雕鸱吻。正是武林大学、佛家大典安梦处——藏经阁。 藏经阁侧门沿墙再出得十丈,才能见一宽不过仅供一人行走的小门,门下有槛,低至不过两尺。 有人说,两尺门槛外是如浪红尘,门槛里是真就云水禅心。 门槛里是给自己取名叫“衍悔”的老和尚。 老和尚在扫地。 剃了光头但没出家、同样穿着灰色僧布袍的小和尚也学着老和尚在扫地。 老和尚手中的扫帚和他的脖颈一般高,他的脖颈已布刻几束皱纹,但始终有光泽,有力量。 小和尚手中的扫帚也和老和尚的脖颈一般高。他双手只能握着扫帚中间部分,但挥动扫帚的速度同老和尚一样快,也一样慢。 小和尚像是小时候的老和尚。 只是小时候的老和尚此时正裸着胸膛练达摩拳。 老和尚通常一扫便可让枯叶从雪泥中飞出,飘飘摇摇躺进簸箕之中。 小和尚却总是携泥带土。 老和尚衍悔说泥土混合着雪,等雪融了之后,土壤会更沃腴,来年用来种杏子、桃子,杏子和桃子会更大更甜,自然也就更好吃。但如果雪泥里有枯叶在,那来年种得的杏子和桃子就会差好多,自然就没有那么大,那么甜。 不管是什么,抗住严寒不萎,等到大雪消融后,总会变得更好,更不一样。 小和尚喜欢吃杏子和桃子,还喜欢吃甜的东西。 老和尚自然知道。 所以小和尚虽然很烦恼也很委屈,但还是会瘪着小嘴把雪泥枯叶从簸箕中倒出来,再慢慢扫,慢慢挑捡。 小和尚像挑选自己最喜欢吃的杏子和桃子一样认真,挑出来后又像捻着自己最讨厌的红豆一样丢到簸箕里。 他不喜欢红豆,自然也不吃红豆。红豆的味道是苦涩的,做出来却是甜的,他不喜欢原来不甜的东西。 他本来想赶快把手中的泥痕擦干净,但想起自己要洗自己这身小小的布袍,又不敢擦。只好继续瘪着小嘴,强忍着哭意,继续挑杏子和桃子,继续扔红豆。 小和尚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就哭倒在地,哭腔大喊“师父”,双腿双臂胡乱摆动,卷飞好不容易挑好扫好的枯叶。 老和尚就慈爱含笑看着他,招了招手,柔柔叫了声:“然儿。” 等小和尚泪眼婆娑找到老和尚位置的时候,老和尚又柔声道:“过来罢。” 叫然儿的小和尚便忙爬起来跑过去。 等到了老和尚跟前又是忍不住的哭,把小脑袋埋在了老和尚的怀抱之中。 老和尚只是呵呵地笑,缓缓揉着小和尚开始有些扎手的脑袋。 等小和尚哭声慢慢变成抽泣,他再缓缓蹲下,用自己的衣袖替小和尚擦拭泪珠,又替小和尚拍落坐倒雪泥地上沾起的泥痕枯叶。 老和尚也没有拍,只是一扫,小和尚布袍身上的泥痕枯叶就飞散,连根拔起地飞散,竟要比用水洗过还要干净。 “袖里乾坤。”小和尚拖着哭腔,抽泣声说道。 老和尚用的这一招正是少林绝技“袖里乾坤”。 这一招使出本应该是摧枯拉朽,声势滔天的景象,但老和尚修为已臻化境,分寸把握,已非寻常。 这一招随手之间,重而化轻,大而化小,便可见宗师模样。 老和尚笑的时候已会牵动脸上皱痕,道:“是了。” 小和尚无论怎么哭,他的小脸始终还是那样白皙红润。 小和尚道:“师父,您能不能把那招扫叶子的功夫教给我。” 他说的时候,泪痕还没干,但已经开始笑了,拉着老和尚的手臂甩动。 老和尚呵呵一笑,似乎是很喜欢小和尚这样子,“你不用学的,以后就会了。” 每次小和尚想要学什么,老和尚都会这样说。小和尚其实听不懂,从五岁开始就听不懂,但他一直相信老和尚。 没有功课要做的时候,他就蹲着台阶上,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等着自己学会的时候。 至于自己什么时候会学会,学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一点都不知道。 第24章 游子归长安 长安古城,天子府都,万家气象,不必多言。 那日谢听舞与荀珍与颍川地界点头分别。 荀珍道若是寻药顺利,赶得新春节日,便去趟长安,一览六朝风采。 谢听舞笑说一定寻得。 谢听舞更喜欢纵马狂奔的感觉,与荀珍分别后,便找地购了两匹好马,与百晓生一同奔赴长安而去。 百晓堂虽位处沿海,但自来以“博学”为主,越是百晓堂不易接触的事物,越会让门人弟子花时间琢磨,而后又是一代传一代。 因此百晓生虽尚且年幼,却也有一手好骑术。再加上百晓堂所在地势多不平坦,久经锻炼,百晓生于驭马之术也多有心得。 百晓生知两马同槽而食,并无分别,甚至自己胯下马儿还要比谢听舞的健硕干练不少。起初还想着寄人篱下,莫要逞能,只与谢将军保持平行,略慢马头,不吃沿路灰尘即可。 出了集市城门后,谢听舞便一路纵马奔驰,百晓生见状也是赶上。 起初还是在百晓生掌控预料之中,时时保持慢了谢听舞一个马头。 却不想谢听舞无论何种地势,何种弯路,只要不惊到行人,从不拉紧马头减速,甚至放松缰绳,任由狂奔。每每到惊险要人仰马翻之处,百晓生总忍不住要惊呼小心,只是“小心”还在喉间未出,却见谢听舞总是稳稳当当过去。 百晓生却不得不拉紧缰绳,调整速度再赶上。 如此反复,两人距离便越来越远。 饶是百晓生无论如何使动技巧,马儿始终不能超过谢听舞的马,甚至连齐头并进都极为困难。 百晓生一路而来,跟在谢听舞后面,也不知扑面多少路尘,本干净白皙的小脸庞也是抹上了一层层、一条条土色,更不说身上衣物如何难堪。只能俯下身子,避免溅到更多泥土。 却不想俯身之后,发丝也难逃泥尘搅浑,沾了点点泥滴。 但百晓生始终少年心性,仍凭如何装扮老练,骨子中总要是骄狂无羁,怎能一直忍受这般吃瘪? 俯身许久,又染了不知多少泥尘。再不忍受,小脸坚毅中带着怒气,仰起头来学着谢听舞放马狂奔不说,凭着自己的记忆和不要命的胆气,仅匆匆看过谢听舞在前方纵马一次后,便学着谢听舞,不拉缰绳直奔惊险地势而去。 但却也不是这般好学的。 每每至险要关键处,百晓生见路况恶劣,自己无半点应对经验。虽是心中有千百骑术,惧意一生,不免迟疑。 但在狂奔之下怎能迟疑,只迟疑不过眨眼,百晓生便感胯下马儿将将倾倒。只好蓄力双腿双臂,扶正马身,强行勒住马匹,自己却是被甩出数丈。 有时疾速之下,难以把握身形,摔落地面,吃了一嘴灰尘也是寻常。 如此反复,百晓生虽也落了伤,幸好也只是皮外伤,除了行坐之间,有所疼痛之外,倒也不影响赶路。 有所特别的是,百晓生以前不苟言笑,是因为胸中时时有一股愁思萦绕。现在虽然这股愁思仍萦怀,但他现在的不苟言笑却是努力装出的。 他觉得不苟言笑,遵守规矩,总是会死得慢一点。 他的经历证明,他也是对的。 …… 长安城外,谢听舞牵着白马缓缓走至,百晓生安安静静跟在一旁。 年岁将近,虽说路遇少林不远,但谢听舞还是担心这一绕道,迁延时日,若不能早些回到长安,同兄姐一块布置迎春事物,恐怕又要惹得二人伤心。 百晓生抬头望向城墙,天子府都,确实与他地不同,且不说城墙巍峨高耸,如山而立。单是来来往往行人,与他所见其他地方相比,便少了许多江湖气。 百晓生一时明白了自己不能久藏长安的原因。 他人还在城外,便看到城内已初具新春模样,处处结彩,楼楼装灯,来往士民商贾嬉笑忙碌,刷墙漆门,剪纸贴红。屠者骨上挑花,布者镌绣春彩,士者诗赋盈楼,兵者赫赫当立。 百晓生觉得自己如果两年后一定会死,那长安城一定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但他跟着谢听舞来这里,是为了两年后还可以活着。 谢听舞拍了拍百晓生的肩膀,笑道:“到地方了,走,带你回家。” 百晓生心中一紧,“家?” 还未等他细想,谢听舞又道:“带你见个人,他可能像你长大后的样子。” 百晓生怔住。与谢听舞和荀珍这一段接触下来,他的心中早把二人当作来日要成就的模样。 他想得很深,他觉得谢听舞很好,荀珍也很好。如果要选择成为他们其中一个人,他更想成为荀珍那样的人。 因为谢听舞情绪变化很少,他好似全不把人间当回事。他游戏江湖之中,又带凛凛侠气,嬉笑之间,万事寻常。 百晓生觉得这样的人,活着一定很累。 而百晓生从记事起,就是累的。谨小慎微,察言观色,成为了他记忆中的全部。他觉得这样的日子累极了,所以他以后要么死了,要么不再这样累。 百晓生的累虽然和谢听舞的不一样,但总归都是累。 百晓生希望自己像荀珍那样,他觉得荀珍是一个快意恩仇,从不拖延恩怨的人。这样的人本不适合活着,可他偏偏活得比谁都好。 至少比他见过的人活得都好,至少百晓生是这么觉得的。 百晓生想得更远了,他想起了那日在马车上。 荀珍坐在他对面,静静的览卷。谢听舞坐在了车厢首位,闭目养神。 自己只能时不时看着二人,他觉得气氛似乎很尴尬,他一直在想说些什么,想了千百句,可他都不敢言语。后来觉得,就这样安安静静赶路也挺好。 荀珍览卷有乏,长指挑帘观景。百晓生不由盯住了荀珍,似是枯燥之中终于有了新的动静,是一件很值得在意的事情。 观景之间,马车路过了一群彪形大汉之间。 寒冬之际,他们披了毛裘,袒露半边胸膛,各个手握长鞭酒袋,腰胯弯刀,散发勒马,言语之中或有污秽乐趣,粗犷大笑不止,俨然郊野山匪习气。 荀珍却不理会,自顾挑帘赏景。 也有大汉见荀珍雾月清秀,又起大笑之声,道:“这马车里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擦粉贴眉的,乍一看还是是个娘们,再看这胸前也没有二两肉挂着。哪个兄弟帮我上车去拉开看看有没有肉啊!?”说罢,又是哈哈一笑。又听咕噜一声,想是灌了一口酒。 其余大汉更是附和大笑。 百晓生本已皱眉,见荀珍眼中更是冰冷如铁,森然恐怖。 他平日见的荀珍,无时不是一派雅致君子模样。此时却见荀珍眼底阴鸷之色寒如刀锋,不禁额头渗出冷汗,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竟连呼吸都变时断时续。 他紧盯着荀珍,正等他下一步动作。却见右侧光影一闪,百晓生连惊呼都来不及。再看时,见谢听舞已起身,半个身子挡在荀珍身前,右手却伸至窗口,手指捻住。 百晓生看谢听舞的动作像骤起抓物,却不知抓住了什么。他压根没看到什么东西出现。 只见谢听舞叹了口气,道:“不必这样吧。” 说着,撤回身体坐下,将手指捻住之物放在桌上。 百晓生看准,才知是根银针。针尖上又见紫气青芒,百晓生知道这是剧毒,却不是常规那些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样的毒更多时候会用在报复仇敌,折磨囚犯上。因为这样的毒都是慢性的,又区别是常规的慢性。它不瞬间致死,却一进体内,便要让人时时痛楚万分,不致死却生不如死。中这种毒的人,通常都是选择自尽的。 报仇的最佳方式,大多时候应该就是让仇家受尽折磨后,自尽谢罪罢。 百晓生还没来得及想这些。他现在脑中是空白的。他没有看见谢听舞是何时出手的,这很正常,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荀珍身上。 但他却也没看见荀珍何时出手。荀珍的右手始终挑帘,左手始终放在大腿之上。百晓生向自己保证,保证自己绝对没有恍惚,他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但他无论怎么想,就是没有荀珍出手的画面。 他甚至都放弃想这些,他在想这根针就这样直直射出去,要怎么掉头向后去杀人。 他知道这根银针如果没被谢听舞拦住,后面一定会死人,因为这根银针是荀珍射出的。后面一定会死人,那银针也就一定是奔着杀人去的。 百晓生还在想,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方向。 荀珍眼中冰冷未散,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玉瓶,冷冷将瓶中粉末洒在桌上。 百晓生回神又疑,见粉末覆盖之处,忽冒紫气,瞬间化白。再看桌面,却是由紫转为正常黑色。 百晓生见状瞳孔猛缩,这毒竟连死物都能渗透。谢听舞那一拦,恐怕在一瞬之间也避开了针上之毒。 荀珍冷冷道:“你何必管。” 谢听舞道:“他们只是说的多了些,若是打几下,教训几下,也就可以了,何必用这玩意。你这毒恐怕沾了就中,附在表皮上不退,别人再去碰他,就又是一具尸体。” 荀珍道:“说话不干净,就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谢听舞无奈道:“好好好。我去给你抓过来打两下出出气,好不好?”说罢,便要起身。 荀珍伸手便拦住。 谢听舞一愣。 荀珍冷冷道:“不敢劳驾将军出手。”说罢,撤手抱胸,合目不语。 谢听舞挑眉撇了撇嘴,乐得清闲,躺倒车厢不说。 两人已经不语,百晓生也没说话,但百晓生是怔住了。 他小嘴时张时合。这便是天下绝代的对话吗?百晓生觉得从语气来说,与稚童并无半点分别。 站在长安城外的百晓生还在想,但谢听舞的声音却传来。 谢听舞已走到大门前,冲他喊道:“过来啊,发什么愣,事情再多,总得先把年给过了吧!” 百晓生应了一声,牵着马匆匆上前。 路过行人无不驻看一眼百晓生。毕竟他八九岁,不过四尺半多高,却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再见他眉眼英气,俊秀清冷,行动之间士子风范。 有声音咯咯笑道:“谁家公子这般俊秀可爱。怕是大官子弟,随父进京参宴。” 又有声音道:“不会是那人生养的吧,看相貌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般年轻,啧啧。看装扮倒不像是官员,像是江湖客。难道是新来的大户?” 其余各有评头论足言语。 谢听舞目视前方,缓缓道:“长安城虽是皇城,但百姓自来淳朴,此刻新春佳节将至,气氛烘托,人人喜气洋溢,你又是突兀,故而多说了几句话,不用太过局促。” 百晓生颔首道:“学生知道。” 两人一大一小,又走了一刻钟。 似是被街边嬉闹气氛渲染,百晓生也多了些话,主动问道:“将军,府上是在城南吗?” 谢听舞柔柔道:“是啊。城南兴平街。” “兴平。”百晓生喃喃道。 百晓生又道:“我见高楼,好像宫府在城北。” 谢听舞笑道:“哥哥娶亲有家室,所以分家了。” 百晓生知是谢听舞说笑,也不由莞尔,笑意刚要蔓延至眼中时,却是顿时凝固。 百晓生察觉周边有人在盯着他们二人。再看谢听舞,却恍若未闻,心中不免起疑。心下寻思:“我若发现,将军恐怕早已发现了。为何无有作为,仍走大道,莫不是引一段路后再出手,避免影响行人百姓。” 当下不由惴惴不安,离谢听舞的距离不由近了一些。 谢听舞看了,却是扬角一笑。 两人又行了一刻钟,转过一角。不再走大道,径入小巷。 百晓生见状,手心不由沁出冷汗,喉咙控制不住翻滚。对百晓生来说,临阵对敌次数虽不多,却也不少。他心有悸怖的是等待。 盯着他和谢听舞的人还在,多少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手他也不知道。 这是等待,他希望他们快点出手。 他们出手了。只见两道巨大身影豁然出现在谢听舞和百晓生面前。 但百晓生没反应过来,他时时等待,不放过一分一秒的时间,不放过一草一木的变化。当两道身影来时,他还是控制不住愣了一下。 两道身影太快,又太过庞大。 第25章 王府后巷 百晓生也只是愣了一会,瞬间双眸回神,还没看清来人模样。小脸一紧,嗖的一声,身体猛然的弹起,右拳猛砸左边身着黑色棉坎肩大汉,见右脚攻势也是向右边蓝色棉坎肩大汉踢去。 百晓生这一拳一脚,确是老练精准。小小年纪,这般造化,已属不易。 但这一出招精准变化有余,速度力量与一流高手相比,却远远不足。 这一招去势毕竟太慢,两大汉都是不动。右边大汉含笑反扣百晓生攻来手腕,左边大汉又制住百晓生脚踝。 百晓生被贴脸制住,两人哈哈一笑便将百晓生举起。 原来两人身高有八尺,体型巨大无比,单单一看,胳膊便要比谢听舞大腿都粗了几分。此时两人一个抓手,一个抓脚,举起百晓生,恍如老鹰捉起小鸡一般。 百晓生被这一举,登时慌乱,怎么挣扎不开,左手左脚虽未有被制,但一时却也用不了。心想:“怎么将军还不动手。” 当下也不容再想,多年沉浸,早有坚毅性子。瞬间又沉下心,调动气海,欲一拼性命。 正想再动,却听谢听舞笑道:“两位,不要捉弄孩子了。给人家印象不好。” 又听右边大汉哈哈一笑,道:“将军,我们兄弟也不想动手,只是这小兄弟不说分明便出手,我兄弟一时也要自保。” 谢听舞无奈,知道自己若不出言,以他们性子,恐怕百晓生还得被他们举在空中调戏半晌。又道:“先放下吧,不然我动手了。” 两人一听,调笑面容瞬间凝固,忙放下百晓生,讪讪又憨厚一笑。 百晓生被放落地面,猛升猛落,加上心思百转,血脉贲张,一时间不由头晕目眩,被扣之处也是无由来的酸疼。 还想凝神调整之间。却觉一双大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侧头一看,见谢听舞已俯下身来,疑道:“将军?” 谢听舞道:“别看这两位体型臃肿,所练尽是擒扣分筋的细致手段。”说话间,已把百晓生右手手臂捏了个遍,又道:“加上他们力量奇大无比,旁人使出的擒拿手法,到他们这里就成了激荡筋骨脏腑的夺命杀招。” 两巨型大汉听谢听舞如此说,不由相视一笑,嘿嘿一笑,似是谢听舞说在了二人得意之处。 百晓生“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谢听舞懒懒道:“你以后怎么长,估计也不能和这两位爷一般身材。再遇到这种壮硕自己许多的人物,哪怕你出招再快,变招再奇,也再不能腾空出手了。” 百晓生点点头,他被制住之时,心中悔意已起。毕竟力从地起,凌空之中,若有急变,便是性命之虞。再想到若是两人有意伤害自己,刚才自己早已无力挣脱,两人要是左右一扯,恐怕自己此时已是分尸两处。 想到这,莫说百晓生八九年岁,饶是江湖老手,也是不由双腿一紧,浑身一抖。 谢听舞似是感受到百晓生这一变化,此时已捏着百晓生的右腿,笑道:“这二位爷身形硕大非常,各处有天然防守资本,直击命门确是好事,只是不该凌空而起。” 百晓生又“嗯”了一声。 谢听舞接着道:“来日若再遇到这种实力悬殊的,能跑就先跑。跑了虽不赢,起码没输,更不会被分尸了。” 百晓生又“嗯”了一声,反应“分尸”二字是刚才心中所想。被谢听舞料中心思说出,不由小脸一红,低头不语。 谢听舞缓缓道:“要是跑不了呢,就求饶,求饶也不管用。就应先攻下盘,来人身体沉重,地力极稳,身手也快,但架不住肚大,低头一眼看不到脚。你先攻脚,他判断不得距离,就要多退一些。改天遇到你家荀先生,再让他教你几招射银针的本事。把来人逼退几步,用肚皮做掩护,自下而上骤然出针,直取对方双眼而去。那就,嘿嘿……。” 谢听舞本说的平淡,说到用招奇诡之处,却是不由一笑。 这一笑,却给旁边二位笑得冷汗直冒。心中哪里还有半分取笑百晓生的意思,各个都在思考若对手按谢听舞这般出手,自己如何应付才行。 高手过招,往往以奇取胜。故而少林武功虽名满天下,更兼技艺无双,但与人对敌,多有不胜,只因招式用老。若非内功修为深厚无比,能将招式中威力尽数显现,往往使出时绝妙,用出时捉襟见肘。 二位心知若是谢听舞出手,自己再怎么想应对方式,也是无用。但此弱点确实存在,招式更兼毒辣,一招不慎,落得双眼失明不说,小命都是难保,不由想得愈发认真入神。 谢听舞站起身来,摸了摸百晓生的脑袋,笑道:“去吧,给二位熊爷见个礼,赔下贸然出手的礼。” 百晓生本觉头晕目眩,身体酸麻。但谢听舞这一番讲授,虽说招式简单,其中妙处却是不可胜数,不由在心中细细拆分,想象实战画面。 这一来,反而忘记了身体不适之感。谢听舞一摸他脑袋,百晓生又回神过来,忽觉身体原来不适之感尽皆全消。想到谢听舞刚才原是替自己舒缓受拉扯的经络,不由心生感激。 百晓生自小便只能做枯学武道,阅览江湖旧历之事,父亲又是百晓堂代堂主,为证公道,大多时候都不会给自己的孩子公道。虽说逃出百晓堂有月余,其中惊险之处,难以言尽,但能与父亲朝夕相处,获父亲拼死保护,百晓生也觉比堂中安稳枯燥日子要更有温情。 此时谢听舞这般细腻关怀自己,小小人儿心中也是泛出暖意,不由红了眼眶,失神不懂动。 谢听舞再拍一下肩膀,让其过去同两位巨汉见礼,百晓生才缓过神来。 略定了定神,整理衣襟,从容抬起一步,近得二人面前。 虽说是面前,不如说是肚皮前。 百晓生拱手坦然道:“小子冒昧,无有分由便出手,冒犯两位前辈,还请见谅。”说罢,又微微躬身,其中礼仪风范,大气坦荡,加上小小年纪,谢听舞也不由心生喜欢。 两巨汉想得出神。左边身着黑棉坎肩大汉心性更定些,见百晓生走来,已收回心神,低头看去。 见百晓生举止得体,待人有度。他虽生得粗犷,早前更是横霸一方的大盗大匪,但心中却是细腻。此时见百晓生小小人儿,颇有风范,也是不由由衷赞赏一笑。语气也不似刚才粗狂,变得柔和许多。 “小哥儿不用多礼,想来是这一路江湖风雨紧张,多有暗袭,并不怪你。我哥俩突兀现身,也是我们的不是。不过将军在侧,小哥儿何必这般紧张。” 说着,也是拱手。见旁白边身着蓝棉坎肩大汉仍是怔怔出神,便用手肘戳了戳。 蓝棉坎肩大汉轻轻“啊”了一声,回过神来,也不知发生什么事,见大哥正在拱手施礼,也忙跟着模样拱起手来,嘿嘿憨笑一声。 百晓生原见二人身形巨大,黑熊一般壮硕横肉,犀牛一般棕褐铁皮,淡赤色浓眉一字横额,下颔用红绳松系胡须。虽然面容并不狰狞,却也有非常怪态。此时却听得说辞有礼,行为谦和,不禁暗道奇怪,实是不可貌相。 正欲回话,又听道:“我和我兄弟是山里来,得蒙将军收留。我叫熊亡,我兄弟叫熊屠,都是自个胡乱取的诨名。” 百晓生似是想起什么,一惊之下,失声道:“熊岭双煞?” 话一出口,又觉失言,想要弥补却也不知道说什么,额上不禁沁出冷汗,小脸也涨的紫红。 百晓生自幼便是被要求尽览堂中典籍情报。与枯学武功相比,每日一个时辰阅览江湖旧闻,便算得上是百晓生幼时唯一的消遣。 长安尽北之处有一山岭,名黑熊岭,该岭原名东来山,因其物产丰饶,其中又多珍稀宝物,如同古时“东来国”一般。旧时不知多少土匪强盗欲占此道,却自从一对怪物兄弟上了此岭,几番争斗之下,只听哭喊响彻黑熊岭,自此再无一匪一商敢冒昧上山,若不进贡一二,绝不能上岭采集珍贵物料。 后因旁人不知此岭匪徒凶恶,听“东来”二字便欲登岭观赏,次日便见头颅被随处扔在岭下。慢慢“东来”二字就再不敢念,以免误害他人。后因听说占山大王活似黑熊成精,这东来之山也渐渐被称作“黑熊岭”。这占山的恶匪兄弟,便也被江湖称作“熊岭双煞”。 百晓生虽不知熊岭双煞名姓,但听他们名姓,又见身材巨大,与记载几乎吻合,不由失口。他只觉谢听舞这般人物,若不遇到还好,倘若遇到这类强盗,就算不拿人怎么样,也不能留在家中做客才是。 除外,自来大恶之人,在江湖之中无不被冠宽以“鬼”、“怪”之称,比如黑市排行前十杀手的“千面鬼”,称作“千面怪”也是一样滋味。 恶人既做绝坏事,自然不怕恶名,他们更享受世人惧怕的滋味,冠以“鬼怪煞妖”一类称呼,他们反以为荣。但哪怕私下痛骂不屑千百次,当面见到也不得不称一声“千面杰”,“千面大侠”一类。 百晓生脱口便出“熊岭双煞”,初来乍到,未免也有低看之嫌。 却听两人爽朗一笑,道:“没想到我们哥俩名气这么大,竟连这样一个小娃娃,都听过我们的名号。真是江湖兄弟抬举了。” 百晓生见二人神情也不像怒极反笑,当下拿捏不定,也只好不答。 谢听舞道:“二位怎么跑到后门来?” 熊亡调侃道:“这句话该是我们问将军吧?府主回家,不走正门,反走后巷。” 谢听舞无奈道:“我还未进城,便被盯上,此时不知做了什么准备在正门迎我,我一个带兵的武夫,受不了这些玩意。” 百晓生听了一惊,他自觉路上已经提起十分警觉,没想到已被观察如此之久。 还没等二熊答话,却听小门后又传一声音,只听悠然道:“将军不喜欢,我们兄弟几个也省了这个麻烦。” 只见朱色半掩小门后走出一男子,但见男子身着一袭淡青色锻袍,长身凛凛,面容清秀,虽眼角之间依稀有皱纹,难掩岁月斑驳,却仍是有压不住的儒雅英气。 众人不由眼前一亮。 见熊亡、熊途俩兄弟躬身见礼,道了声“二爷”。 男子听闻也是颔首点头,却是脚步不停,径直朝谢听舞走来,躬身道:“慕二参见将军。” 谢听舞点点头,道:“我出去这么久,府中全赖二爷了。” 自称慕二男子正是昔日乱世之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十八骑主中排行第二的慕齐落。 自谢听舞的兄长谢清昭告天地称帝之后,论功行赏,除去谢听舞不说,首功便要落在谢听舞率领的十八支重甲骑兵——铁浮屠。 这十八支骑兵之主,要论功劳之大,莫过于如今位当天下兵马大将军的老大傅明和昔日运筹帷幄的老二慕齐落。 论赏之时,谢清也同皇后苏唐及谢听舞商议,欲拜慕齐落为太子师,位列三公。两人深表同意。慕齐落却言道:“曾有测算自己命格,一生享不得半点富贵,莫说是三公之贵,哪怕是九品加身,也要使我半道夭折。皇上何忍落得如此下场。” 此言毕竟荒唐,谢清位称九五,尚未励精图治,大展宏图,怎么能被阴阳学说缠身。但他也了解慕齐落测算之准,实在不假。但有功之臣,不赏不能,又何况慕齐落这般大功。谢清也是为难。 又听谢听舞道,“不能富贵加身,当个老师便就无妨。哥哥不如立个‘帝师’之位,也不入官册,二爷总不至于再推脱。” 谢清觉可以,慕齐落便也受下。 后来各分宅邸,谢清知慕齐落不仅智计无双,更有雅才,诗词歌赋,无所不精。便亲自给他点了块长安才子佳人最盛之处。 慕齐落又觉独居无味,各兄弟自有家室要职。自己一人虽可坐客长安城中各处词楼诗家,但真豪杰者怎会流连此等场所,况且慕齐落才气之高,又加多年纵马杀气,一诗一赋便惊得无人敢接。如今仍挂各楼受各大才子景仰。 实在无趣,一日来访渊清王府。见诸人虽勤恳务劳,但府中仍是纷乱如麻。只因天下始定,庙堂初开,百废待兴。若是皆由谢清一人牵头,虽无不可,毕竟事事繁琐。谢听舞虽不喜拘束,却为兄长身体,甘愿进宫担起协政之责。 自来天下无二帝,却不知谢清喜爱信任谢听舞非常。庙堂初开,登临龙位,初言便是“渊清王若至,如朕亲临。开国纲领各事,渊清王之意,便同朕意。诸卿勿有虑疑。” 第26章 檐边有酒 自来天下无二帝,却不知谢清喜爱信任谢听舞非常。庙堂初开,登临龙位,初言便是“渊清王若至,如朕亲临。开国纲领各事,渊清王之意,便同朕意。诸卿勿有虑疑。” 谢听舞便同谢清约好入朝领政一年。 万军一帅,或许平衡朝堂权势捉襟见肘,但领政统筹可见得心应手。 只是政务一忙,连日在外,府中事务便要搁下。毕竟当朝第一将王之府,许多琐碎小事,比起其余官邸,哪怕谢听舞并不在意,手下之人却不得不要万分细致。如此一来,便有许多事情需有个决策人,虽说渊清王府原先管家已是皇后苏唐亲自为谢听舞千挑万选后才派出,在其他官邸或许如鱼得水,在渊清王府这等招牌的压力之下,却不由如履薄冰。 小心虽驶得万年船,毕竟太慢。 慕齐落见得王府这番乱象,也不禁唤来管家问明事由。 大致清楚后,便列了总纲细则,再将管家裹足之处一应拍了板。管家深知慕齐落与自家王爷虽是上下属级,却是同袍知己,从不以官位权势提论。慕齐落若担待,必然不至于惹火到自己身上,当下也是喜得连声答应,忙按慕齐落安排吩咐下去。 待谢听舞又二日,在宫内午膳回来,见府中气象恍然一新,不由惊讶。问了正剪花的丫鬟,丫鬟口齿伶俐,三言两语便将慕齐落入府领事之事说了通透。 谢听舞一听便笑,忙问慕齐落现在何处。丫鬟答,二爷早上已来过,半个时辰前刚刚回自己府上休息。 谢听舞听后也不理自己全身倦乏,抬腿便奔往西北城,慕齐落住所去。 慕齐落本居长安西南之处,周边尽是才子佳人云集,赏花弄月之所,算是城中第一风雅地方。 慕齐落却有言道,若是没打过仗住在这里倒也不错,打了仗,杀了人后便要觉得这里的脂粉气太重,酒也不够烈,肉也不够大块,更重要的是,遇见蠢材,不仅不能绑起来,表面还得称兄道弟。实在是折磨。 他笑吟吟这么说,听的人都朗声大笑。 慕齐落在西北城的住所是自己设计的小楼阁,用的是重檐阁制,高有四丈余,共三层,一层是自己的藏书,二层是自己的藏宝,三楼便是自己日常起居的住所。 他这样设计,兄弟同袍之间也有指点,一是起居之所设置重檐,有客栈买卖之嫌,略有突兀;二是起居之处定在三层,实在不便,若有好友来访,不免要多爬那么几层楼梯,虽说对自家兄弟来说,莫说三层,十层也无差别。但总有些许名宿耆老欲来拜访,讨教帝师学问,年迈筋骨,爬着三层后,哪还有力气谈古论今。再者,若是自己返居疲惫,还要爬这么许多阶梯,不免更没心思爬到三层,只随便找块空地躺着,也是不好。 慕齐落却也有说辞,一是藏书藏宝在底下二层,万一走水或是其他,也方便多抢救几本书,为此他还反其道而行之,旁人都是将珍宝深藏密室,慕齐落却把自己最爱看,最爱研究的古卷异宝放在了靠门。 二是阴雨天时,重檐可见檐雨潺潺,如同昔年营帐帘前,见漫天雨雾,万千雨敲碰千万重甲的场景。若不是慕齐落也不愿见天下百姓流亡失所,他倒希望这仗一直打下去。他不是好战的人,他的才能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绝对没法被埋没,他只是不屑把自己的才能用在太平的时代。 天才总是会很奇怪。 毫无疑问,慕齐落是绝世的奇才。他也想出家求道,但他的大哥傅明不准。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其他情绪。大哥说的话他总是会听,大哥总是对的。 将军也摇了头,那出家求道这件事必然就是错的了。 慕齐落没有去求道,谢听舞正在找他的时候,他拿着本《周易》坐在重檐边上。 檐边没有椅,他坐在地上。 檐边有桌,桌上是折扇一把,白纸几张,寻常砚墨一盘,狼毫笔一支,还有一只玉杯,杯中是清澈的水。 杯中本该是酒的,但一个人喝酒的时候喝好酒的话就太浪费,不是好酒他又不想喝。所以他换了杯清水,清水一半用来润口,一半用来洗笔。 慕齐落远远就看到谢听舞轻点屋檐而来,谢听舞的身法永远都是那么简洁,从不拘泥任何技巧,也没有任何技巧,纯粹的快,纯粹的难以捉摸。这样的身法本来更多应该像野兽扑食,迅捷残忍。但谢听舞却完全不同。 青衣一袭,若雪纷舞,如霜流转。 光阴昏淡之间,慕齐落见一青蝶渺渺。 慕齐落看到谢听舞的时候,谢听舞自然也看到了他,两人一笑。 慕齐落忙起身,欲把珍藏好酒拿出。他的兄弟都太忙,来往坐客的人虽多,他觉得好酒和他们喝又太无聊,他们带的酒他又觉得不好喝。 终于等到真正豪杰英雄坐客,慕齐落要去拿最靠门边的酒和最靠门边的酒杯。 这一下,慕齐落是对的,对的不能再对。 最好的东西就要放在最靠门的地方。他刚把门打开,最好的酒和最配的酒杯就拎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拎着最好的酒和最配的酒杯到了檐边的时候,谢听舞正好如长溪柳叶飘飘落在栏上,还没站稳,谢听舞的小腿便勾着朱红色木栏坐下。笑吟吟望着慕齐落。 酒是最烈的汾酒,慕齐落看到谢听舞的时候,就已经欣欣然做好醉得不省人事的准备了。事实上,他准备了好久。 杯是木藤杯,木藤是长白山谷底的千年古藤。慕齐落把古藤在汾酒里浸泡了三个月,用的汾酒是东城酒家陈年最好的汾酒,也是天下最好的汾酒。 杯还没有盛酒,人就已醉了二三分。 黄昏。 谢听舞醉了,他本想来请慕齐落去替给他做管家的管家。因为让慕齐落做管家,就算是他谢听舞,也没有这么大的谱。所以谢听舞想了个新名目,叫管家的管家,管家的管家是谁?通常是主人家。 不过谢听舞醉得很厉害,他醉得时候想得只有再喝几杯,哪里能想管家,还是管家的管家这样的小事。 谢听舞醉得厉害的时候,慕齐落已经晕得趴在一旁吐了。 不管谢听舞说什么,慕齐落都是一边吐一边摆手。 谢听舞就笑,大笑。笑中带凌云豪气,这年不过二十三的少年将军,这一笑,仿佛竟要将这长安之中六朝古都的豪气、英雄气都卷揽过来。 谢听舞在大笑的时候,慕齐落已经吐完坐在谢听舞面前。 他是醉的,醉得如坠迷雾之中,行动之间又轻又重。但他的眼中是肃杀,是酒气都挥散不去的肃杀。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在杀戮后,他们倚靠街头硝烟,坐在黄沙血幕边,如同此刻一般痛饮。但无论如何痛饮,如何痛饮多少烈酒,他们眼中的杀气都未曾有过迷离。 慕齐落是将军中的书生,书生的杀气会让君王倾跪。 谢听舞什么都不是,他是当朝领政的渊清王,是纵横天下的第一将军,是不受拘束的游侠浪子,是姐姐苏唐眼中长不大的孩子…… 第27章 归家也问停几时(1) 残阳如血,又见紫烟袅袅。 昔日长安西北的慕家楼阁,檐边雕栏朱红漆色渐淡,慕齐落移居渊清王府又是三年。檐边捧着《周易》的书生不在,绝代的将军也再没有如蝶一般倚落栏前,檐边的酒不在了,但酒气还在。 三年后,路经楼阁的百姓还常会津津乐道昔日两个英雄豪杰在阁楼上饮酒笑谈,纵声狂笑的那个黄昏。 现在也是黄昏。有人说,楼阁檐边的酒气还在,散到城南的渊清王府。 城南的渊清王府正摆上酒,倒酒的是淡青色衣装的慕齐落。 谁倒酒都一样,但谁倒的酒都没有慕齐落倒的味道醇厚。 慕齐落本不用倒酒,但要喝酒的是谢听舞。 谢听舞与众人举杯。 一饮而尽,谢听舞道:“游子归故里,还是应该先去看看长辈。我得去宫中一趟,见见我哥哥姐姐。诸位自行畅饮,我后续再来。” 众人各饮美酒,甚觉香醇。再看首座又是钦慕想念已久,终于归来的谢听舞,更觉杯中酒好,能解闷愁。各个提壶又倒,欲多敬谢听舞几杯。 自古男儿应豪气,有酒呈敬世豪杰。 各自喜得笑颜逐开。却听谢听舞一杯即停,便要去进宫。又想拦下痛饮,又是不敢。毕竟天家威严,怎容侵渎? 众人不禁强颜咧嘴,相视无奈一笑,不敢说话。 百晓生初来长安陌生之地,桌上虽不乏豪爽之人,也难免认生。 再者,百晓生跟随谢听舞等一众,从后门一路行进,过园林锦簇,穿三间垂花门楼,绕四面抄手游廊,又一路青石板砖,中间假石山水更是应接不暇。王府雍容富贵之极,与百晓生所认识的谢听舞也是格格不入。 百晓生虽然也有富贵之处,但毕竟是江湖客,怎能与天家相比,何况谢听舞又是位尊极贵。见此富丽辉煌,又是皇家府邸,也怕规矩严格,自己不能注意,要冲撞许多。 因此本就心有担忧,此时听得谢听舞要离府进宫,自忖谢听舞恐怕也不能带着自己。虽说初来便见了这许多高手,寻思在府中安全无虞。但他八九孩童,自己唯一可依赖之人不在身边,总是不免要惴惴不安。此时便低着脑袋,僵直身体不语。 正在谢听舞说话间,又觉一双大手放在自己脑袋上,心绪方才略微好转。 慕齐落见众人状,笑道:“好酒要陈年,多存几日,便多了几日的滋味。将军去探望二尊,我等也好筹备酒宴,等将军回府,一应俱全,再痛饮岂不妙哉?” 众人听慕齐落这么一说,心道也是。众人想着年关将近,谢听舞必然快回长安。虽是日夜想着一同醉酒,却也没法子日日备宴等候。 此时谢听舞来得不免突然,众人准备也仓促,虽豪雄饮酒,不拘繁琐,有好酒便可。但若能准备齐全再行痛饮,也正合各自再见将军时的心中喜悦。 想此,众人复大笑道是,说着各自家中藏有美酒好物,到时一同带来佐酒。 慕齐落又道:“将军去见陛下皇后心切,但应也要好好整装下,起码洗脸,换身衣服也好。” 谢听舞抬手看了自身衣物,多有风尘。他轻功身法虽属天下绝顶之列,平时行走却是脚步虚浮无力,多溅挑泥泞。 他和百晓生同停同行,这身上脏污之处却比百晓生多了许多。 谢听舞寻思还是应该归整归整,这般模样去见姐姐,又要说“瘦了”,“不会照顾自己”,“尽早成家,有个人照顾”这类的话。 每到这时,饶是自己平时一贯从容,遇此也只能讪讪不语。 当下也道了声“是”,又道:“二爷说得有理,要是这般模样去见哥哥姐姐,恐怕又是给我一顿数落。各位且饮,不必念我。我去换个衣服,也就进宫了。”说罢,微微颔首,便要走出。 慕齐落道:“将军直去便好,清洗衣物及事宜已备好。” 谢听舞回头一笑,“有劳。” 慕齐落颔首道:“不敢。” …… 洗去江湖游子尘,归还庙堂将军身。 寒芒曾有君臣问,今朝逍遥不杀人。 谢听舞消了一盏茶功夫洗了身子,换了一身姐姐苏唐亲制的浅蓝白色襕衫。骑上昔日“好友”战马夜照玉便往宫门去。 夜照玉在百晓堂所载的《神骏册》中前列第三,身长丈二有余,高又八尺。一体雪白,浑无杂尘,千里日行,不过寻常。又因左耳生细短犄角,马肚四旋儿若鳞熠熠,不似凡俗神马,反倒如人间龙种。故而又有“玉龙驹”、“赛龙雀”称呼。夜照玉虽列神骏第三,但因谢听舞声名实在赫赫,这第三之马,名气却要比第一、第二响亮得多。 长安又落小雪,似玉兰摇落。又见雪中蓝衫白马。 此时骏马当街,背负泠泠将军。谢听舞一派悠然,夜照玉亦是因再见谢听舞,漆亮眸子不掩欢喜。 一人一马,悠然宫门而去。 有认得谢听舞,夜照玉者,不敢打扰,驻足远远凝视,喟叹“英雄当如是。”有不认得者,只道“不知是哪家公子,也不知是否婚配。” 谢听舞未到宫门前,便有一队五人带甲守卫迎上前来。 谢听舞认得是林裳部下的飞羽军。 林裳为十八骑排行第三,开国后授将骠骑,封镇安侯。提领当朝第一兵“铁浮屠”副统领之职。 又因林裳率下的飞羽军,极具守卫侦察之能。谢清虽有意调飞羽军镇巡皇城,以保宫府平安。但谢清也知林裳诸事繁忙琐碎,不忍大功之将在太平年代还多受劳累苦楚,便没有再起这般心思。 谢听舞心念兄姐安危为重,欲调慕齐落调教的“天蝠营”来监守长安。慕齐落道天蝠营本是战时暗杀窃报的将兵组成,若在暗哨还可,白日当街巡逻,却不如寻常守卫。 谢听舞想来也是,请杀手作保镖,这虽然不能说是最蠢的事情,却可以是最蠢的事情之一。只好亲自去铁浮屠校场拉着林裳的手,请他兼理宫门守卫。 林裳性情豪爽,协理事务更有独到心思,又见将军亲自来请,怎会扭捏,也是爽快应承,更不说什么“若有闪失,不要怪罪”之类的话。 谢清也是欢喜,又加长安提督一职给了林裳,给他皇城之中,凡有祸乱,先斩后奏之权。自此,飞羽军也成了皇城外围禁军。 只听铠甲碰撞,五位守卫疾奔至谢听舞面前。为首队长肃然而立,眼中是说不尽的敬意。其余四人却是面带杀气,各自握紧手中未出鞘的胯刀,一脸只等令下,便要动手的感觉。 只见谢听舞挑眉道:“常晔?” 为首小队队长登时脸色肃然,握稳胯刀,单膝拱手跪下,高声道:“飞羽军第九营第三支第三小队,常晔,参见将军。” 第三小队或有新人,或是新选提拔。加上谢听舞久不在长安,除常晔外,竟无一人识得谢听舞。见谢听舞悠悠骑马而至,从容淡然,自带威势,又是良驹当前,远远一望,不由眼前一亮,略有艳羡。 但宫门前无由来纵马而行,却是悖逆。见队长疾奔而上,各个都做好擒谢听舞下马押监的准备。 没曾想奔至后,队长扑通一声便单膝跪下。惊得众人虽不知所谓,也是本能随队长单膝跪下拱手。后又听常晔队长高喊将军二字,再挑眼看了眼前白马,便知了个大概。各个顿时肃然,见礼之手也变有力端正。 谢听舞见状,翻身下马,含笑扶起跪落的常晔,又虚举右臂,道:“各位兄弟,不必多礼,起来吧,天子禁军,与百官同。” 后四守卫听得谢听舞此言,难掩得意之色。他们经过层层选拔,又不知熬过多少非人训练,方才能带甲宫前。天子禁军,皇城守卫,虽无品阶官职,却可束约百官,除天子及统领外,哪怕是遇上当朝宰辅,也能不跪不遵。若遇良机,来日仕途,更是贵不可言。 此时听谢听舞这番言论,正中心怀,不由得意。 却听队长常晔正色道:“将军面前,岂敢造次!” 此话既是说给谢听舞听,恐怕也是说给后面四个稚嫩守卫听。吓得后面四个守卫登时收敛,低头肃立。 谢听舞却是莞尔,道:“你家三爷呢?” 常晔“啊”了一声,道:“将军同三爷约了宫门相见吗?三爷半时辰前正从门前赶去校场,应是有要紧事,故而匆匆赶去。将军稍等,我马上去请三爷过来。”说罢,挥手要下属快牵马过来。 谢听舞忙拉住常晔手臂,笑道:“常大哥不用这般着急,我和你家三爷并无约定。初回长安,过来要去看下哥哥姐姐。遇到你们,刚好问起。” 常晔一听,也知自己太过心急,差点有擅离职守之罪。坚毅脸庞不由涨红,结结巴巴道:“将军,请恕末将,末将之罪。” 常晔自战时便跟随林裳,武功不弱,遇事又自来稳重担当,实是领队之才。故而谢听舞虽只是见过几面,也是不由印象深刻。也是如此,才会被林裳放在宫门最外,经过他滤选过后的人,多无大碍。 此时慌张,却是因谢听舞传说过盛,江湖之上已是神乎其神,长安城中夸张程度,更是不言而喻。常晔久久未见心中仰慕英雄,已经极力克制,突遇一问,又不想林裳失约谢听舞,左右为难,加上性子耿实,便不由慌乱。 谢听舞也清楚,只是拍了拍常晔肩膀,道:“没罪怎么恕。我进宫去啦,有劳诸位了!”说罢,便就上马。 众人拱手齐声道:“将军,请!” 长安天子宫府。 茫茫清冬玉色,点点吹梦长安。 丈八朱红漆门敞开,谢听舞纵马缓步,不觉思却旧年趣事。 谢清初登九五,有造兴天下弘誓。给谢听舞造了所好住所,自己的宫殿却只是计划在旧时上略微修缮,连匾额装饰等都不必修改,说是不影响朝政出行即可。 有臣工谏言,新皇居旧殿,有大不吉。 谢清却是哈哈一笑,道:“我当了这皇帝,肩扛天下安危。干得不好,说不定还得被在座哪一位推翻阶下。这还不算最大不吉吗?” 此言一出,堂下臣工脸上皆是青一阵,红一阵,无有话说。 事虽如此,但不管文臣武将,都觉新皇旧殿,此事大为不妥。说服不得皇帝,只好皆皆跑去渊清王府找谢听舞讲清其中道理。 那一日,一百三十三位朝臣纷纷涌入渊清王府,看势头竟要将王府门槛给踢破。 门下来报,惊得谢听舞只是白袜,靴子未穿便走出来,生怕晚到一步,这一百三十三人得把自己家给拆了。 大堂之中本就被这一百三十三朝臣的喋喋不休,搞得哄闹。 此时谢听舞从屏后出来,众人见得,大堂顿时轰雷一般响起,人群乌泱泱直奔谢听舞而去,各样声音连绵不绝。 饶是谢听舞的定力,也是愣愣往后退了两步。 谢听舞听得乱哄哄一阵阵说辞叫嚷。他耳力虽好,能听得大致,也能将说话之人方位认清,但却是连说话人在哪里都看不到。自己说话也是刚出口,便被埋在喧闹里。 本想用内力将声音压下,又看百位朝臣之中也有不少老迈气虚者,恐一喝之下,断了开朝的中流砥柱。那这乌龙就闹得有些大了! 见众人又往前挤来几步,像数百饥民抢食一般。谢听舞忙足尖轻点,一个翻身越到众人身后,大步走出堂前。 前排官员见王爷翻身出去,欲掉头去找,后排官员又不知前面情况。两边相撞,乌压压又倒一大片。看得谢听舞心惊胆战。 寻思这些人治国之时,举重若轻,谈笑之间可担举国重任。怎么这个时候,这般痴呆。 正想着如何先让百官安静,却见林裳带甲慌忙奔来,喘着气道:“将军,府上还好吧。” 谢听舞知林裳内功深厚,跑几步不至于这般喘气,多半是吓的,便无奈笑道:“三爷自己看看就知,何必多问。”边说着,便指了指堂内。 林裳寻指尖看出,只见堂中红服紫袍一片,不是一品就是二品,当时就有些眩晕,道:“巡逻的飞羽军早就看到这百十号人奔王府而上,他们本想押住问个明白,追上却见红服紫袍一片,要是一两个还好,这大一片怎么是好。要全给逮了,明天这朝还上不上。跑去校场说给我听,我还不信。这真是邪了门,怎么全跑将军府上来了,你欠他们钱了?” 谢听舞道:“我倒想欠他们钱,这般架势,怎么看都是比欠钱还大的事。” 林裳看着乱象,略缓了口气,深吸一气,正想用内力摧压,却见谢听舞横手一拦,道:“有老人家在,带兵进来吧。看到兵甲就能安静些,我也方便问问事由。” 林裳迟疑道:“兵甲进府?皇上要知道了……。” 谢听舞见众人已渐缓局促,正调转方向又要挤将过来,忙道:“快带进来,什么时候了,还那么多规矩,小时候他还天天拿着刀枪冲我房间里呢。” 林裳一听,也只能哑然一笑。转头便朝府外去,不一会,便领百十黑甲士兵涌入堂边,赫然而立。 众朝臣见飞羽当前,果然个个噤声。他们闯入虽说触法,更有违逆皇家之罪,但全凭一身忠心赤胆,料想若谢听舞问明事由,得知他们用心良苦,也绝不会为难他们。此时却见禁军在前,如同刑律当头,个个虽是一腔热血,也不由怔住,欲看清形势再说。 只听谢听舞朗声道:“诸位大臣,这早朝刚退,就算屈尊来探望我,也不能屈一百尊吧。” 众臣哪个不是权谋智才,听得谢听舞此言,知晓意有讽刺。也知自己当朝重臣,饱学之士,此时却如同小儿成群,泼妇闯门骂街一般,当下各个不由都紫红着脸,再不敢出声。 半晌才见一须发皆白,身着朱红羽鹤官袍的老者走上前来。 当朝之制,红紫蓝黑。一至四品穿红紫官袍,红为文臣,紫为武将;五至九品穿蓝黑官袍,蓝为文臣,黑为武将。 老者身着羽鹤绯袍,正是朝中二品太常寺卿,九卿之首,主司宗庙礼教。姓桓名泽,字常清。 第28章 归家也问停几时(2) 只见桓泽上前恭敬朝谢听舞做了个揖逊。 谢听舞忙扶起,道:“桓阁老探访听舞,实我幸事,不需拘泥礼数。” 桓泽呵呵一笑,又正色道:“此番仓促闯王爷府中,虽说是事出有因,却有犯上之过。还请王爷拨冗,听我等呈报完毕。后续有何罪责,我等自去刑部认领。” 众人忙附声道是。 谢听舞摆手含笑道:“阁老但说,听舞恭听。” 桓泽略微沉思,便朗声道:“今日朝会,我等奏报事宜,圣上处置,无不合当,更有我等不能察觉之妙。逢遇明主,润泽苍生,实是我等朝工幸甚,更是天下黎民幸甚。” 谢听舞含笑不语。他知桓泽自来处事老道,这一番大肆宣赞之后,恐怕就是一顿埋怨了。但听得如此大儒,也能这般认同兄长,谢听舞也是欢喜。 桓泽接着言道:“但今日议最后一事时候,圣上处决之法,我等虽知圣上良苦用心,但为天下安定,我等仍是介怀。只是皇命在前,不遵不忠。左右为难,心急如焚。圣上最喜王爷,特来求王爷评个分明。” 谢听舞道:“且说何事?” 桓泽道:“宫殿修建之事。” 谢听舞笑道:“此事工部造办即可,何必亲劳阁老与诸位大臣。” 桓泽苦闷道:“圣上为节流国库支出,否决工部提出修建宫殿方案,说是按原亡国之殿略微清洗即可。” 谢听舞皱眉。 桓泽正气道:“天下未完全平定之时,圣上便约同我等臣工,商讨定都之事。我等提出‘长安’、‘洛阳’、‘金陵’三地,三地皆是圣君造兴盛世之都,虽有昏君无道,却不掩龙气中兴,福泽天下之大气象。” 谢听舞点头,道:“此事兄长也同我说过,诸位所提之处,于定于治,皆有当然之处。” 桓泽有些苦笑道:“后圣上与我等再议,说是王爷喜欢‘长安’二字,就将皇都定在了长安。” 谢听舞一听便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挑眉看着桓泽。一想,自己确实这么说过。 那日谢清坐案前沉思,自己在一旁览卷。 忽然谢清便问自己,“长安”、“洛阳”、“金陵”哪个好一些。谢听舞不假思索便笑说,“都好听,只是‘长安’寓意更好,若得长久安定日,何必敲开洛陵城。” 不曾想此言竟用来定都。谢听舞虽自性游戏人间,却不想自家兄长比自己还荒唐。 桓泽被谢听舞这么一看,也是心有疑惑,道:“王爷?” 谢听舞回神一笑,道:“听舞失态,阁老请继续讲。” 桓泽点头,接着道:“定都长安后,我等就着手迁定安都事宜。圣上在长安地图上各圈两地,城北不动,仍做宫府。城南正对便要给将军建造府居。” 谢听舞道:“是。” 桓泽道:“圣上又说,宫府修建大而繁琐,天下还未全定,不宜兴此土木。可先建王爷府居,并修缮百姓、官员住所,使长安城中官、商、士、农一应兴起。我等也是赞叹圣上所瞻高远,已见圣君气象。” 林裳惊道:“不曾想还有这段渊源。我还奇怪,我破东北诸城,所获金银物资不计其数。收兵归来长安之时,按将军命,沿地各存金银入库,以资当地官员修建战时之损。到长安时,仍有一半清点入库,虽说不知是否足以重建宫殿,却也不至于还像如今这般破败,跟全无修过一般。” 桓泽不禁眉眼含愁,脸上本就密刻皱眉又显得多了许多,叹道:“镇安侯开朝之前,久在征伐,不知缘由也正常。这都快半载了,天子宫闱就只是刷了刷漆,修了修补损,更不谈修建了。” 谢听舞、林裳点头不语。 桓泽接着道:“非有罪王爷之意。想当初王爷建府,圣上便说军中所有,任意挑选,无有不批。所要的只是王府务必恢宏磅礴,又不能太多流金之气,要奢要雅,我等也是寻遍了天下巧匠,穷尽奇思,方有王府落建城南兴平。” 谢听舞道:“承劳诸位了,听舞初见此府恢宏之大,也是不敢来居。” 桓泽“诶”了一声,朗声道:“王爷之功,再扩二府,也可住得。莫说我等无异议,天下之人哪有二话。”心思一转,却又愁眉叹道:“王府富贵,当无二话。只是天子宫府,怎堪如今破败?也不说吉利与否,吾皇胸怀天下,又有王爷和诸位辅佐,中原中兴,指日可待。届时享万邦朝拜,此番气象,不免失了大国风范。再者,天子直接延居亡国之所,不免要使朝野之间人心浮动,难揣圣意,有再乱之虞啊!王爷!” 桓泽出身于名旦之家,自幼耳濡目染,熟通曲律,还算年轻之时便谱有《霜血》、《还离》等悲歌仍流传今日。如今饱读经传,又自有一番大儒气派。两者兼当,此番话说下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更显壮阔高远,义胆忠肝,无半点垂暮之气,反像高歌之士。竟听得谢听舞、林裳也是不由感同身受。更不说后面有臣工激动的,不由举袖拭泪。 谢听舞也觉有理。寻常百姓重振家族气象,也不免要修缮祠堂,再差些,也要装扮居所,更换新衣。何况一国之君。 谢听舞自然也知道兄长谢清自幼是苦寒子弟,连年征战,风餐露宿,更是寻常。兄长平安天下,本也不为富贵荣华,若非不忍天下再乱,百姓流离,自己也要丢了这千斤重担,返归故里。言道:“长安气象,首重宫闱,阁老所言不差。不知需要我做些什么?” 桓泽听谢听舞能明意,当即展眉。年岁虽高,双眼却精亮如炬,此时眼中不由更亮更明,喜道:“王爷能明此理,是再好不过了。圣上平日或有决断,除了王爷和皇后外,无人能劝说扭转。后宫我等朝臣不便前去,只能请王爷入宫同圣上说明道理,准工部修善方案,尽可能节省开支,但宫殿修建之事却是既不能否,也不能延的。” 林裳听到便忍笑,寻思若是一百多号人敢闯后宫,搅扰皇后庭前,管你是谁,全给逮了。此时无事,还能侃侃而谈。也是因为沿街之上,人数又多,担忧引起骚乱。重要的是,找的又是谢听舞,他的性子,就算这一百多人把他府门拆了,只要不触动在皇上皇后,他也无有多大怒气。 谢听舞笑道:“单我一张嘴,说干了,我哥恐怕也不听的吧?” 桓泽一怔,迟疑道:“这……。”登时也不知怎么接话,沉吟半晌,又只能道:“还请王爷想个方法。” 谢听舞笑吟吟一把搂住桓泽瘦削肩膀,顺势背对众人。谢听舞身材修长又高大,桓泽虽也不瘦小,毕竟年老体衰,身形显得单薄。再加谢听舞突然一搂,桓泽不由惊得一缩,众人看来,如同谢听舞将桓泽裹住一般。 众人只见谢听舞和桓泽背对,再无动作,更无声音。不由满脸疑惑,又不敢上前冒犯,只能伸长脖子,拉长耳朵,瞪大眼睛,企盼有所发现。 林裳就站谢听舞身旁,此时看得谢听舞只是嘴唇在动,无半丝声音传出。便知谢听舞用了内力传声。自己内力虽深,却不能和谢听舞相比,这个距离连气声都听不到一丝。只好悄悄挪了几步,凑近听了起来。 只听谢听舞道:“阁老,你先将我哥原来否决的方案发回工部重核造价,不求多省,省得一百是一百。再请我哥批阅,他驳一次,你就给他讲一次道理,往来两三次。我去找第一巧匠鲁开开,请他帮忙改良,他多有巧思,定能又省下一笔,后续我们再把鲁开开的预算砍一刀。提呈给我哥的时候,你就像刚才一样给他多讲几句,说说请鲁开开如何艰难,再说我也帮忙连夜去请,去核算,熬了几个大夜。他这一听,多半就松口了。就算不行,我过去也有话说。” 桓泽起初见谢听舞避开众人说话,言语又认真。不由提起心来倾听,却是越听越骇。骇得倒不是此计多妙,而是谢听舞竟要耍着皇帝来。不由惊呼;“这不是欺……。” “欺君之罪”四字没能出口,便被谢听舞捂住嘴巴。 众人听好不容易有点声响,却没听清,“七什么?七百万两?圣上定然不准啊!”悉悉窣窣又是一阵议论,又不敢上前问明。 林裳在一旁听得憋笑。 谢听舞还捂着桓泽,道:“阁老,不要声张。” 桓泽瞪圆眼睛点点头。 谢听舞方才松手。 桓泽说不上是阴是晴,道:“王爷此法,虽是意料之外,却有说道。只是砍掉那一半预算,总要补上,偷偷挪用国库,可是九族之罪……。” 谢听舞淡淡道:“我补上就好了。” 桓泽连道不可。 谢听舞道:“每次有东西都往我这里运,我又用不了那么多,仓库都堆不下,腾了好几间客房出来存放。趁着这个机会,赶快拉走。他给我的,我这会再给他,有什么不可。” 桓泽一听更是哭笑不得。他偶有听闻谢听舞并非是当朝圣上的亲弟弟,平日里和谢听舞所辖不同,接触甚少,对这位本朝第一将王也不熟悉。虽是闲言,他也不上心,却不免总是记得。此时哪怕是谢清当面说谢听舞不是皇族血脉,他桓常清恐怕也不信了。 这哥俩,简直胡闹! 但天子宫殿最后依桓泽所请,按部就班,顺利建成。 …… 谢听舞一路纵马漫想,不知不觉已穿过三墙大门。 听得左侧猎猎作响,谢听舞侧头见一绿袍打扮的年轻寺人飞跃而来,起落之间,章法有度,显是有名师指点。谢听舞也不奇怪,宫中寺人多有身怀武功之辈,其中更不乏高手。加之寺人基本不出宫闱,武学等各样传承多是在新人之中择选。 而且寺人习武,前期总要比平常人快速度。修习最讲心境凝一,百思无尘。寺人断了色根,当头恶欲已无,其余欲望也隔在宫闱之外,一二贪嗔,略用心思便能消除。虽说有所偏锋,却也歪打正着。只是体内阴阳失衡,修为至最高处,难调体内一气,攀登绝顶一事,对寺人来说,属不可奢求之事。 但自古以来,能有资格攀登绝顶者又有多少。 因此,大内之中,往往最神秘者并非都统侍卫,反倒是那些日夜侍立君王左右的寺人总管。他们常最惹人嗤笑,也常最让人恐惧。 年轻寺人身着绿袍绣花蟒,头戴乌纱巧士冠。谢听舞认得衣装是宫中一等寺人。宫中一等寺人,只侍君王皇后一侧。往来一般是四十年岁,才能有侍立君王的经验和修为。未曾想此人却是如此年轻,恐比谢听舞还要小个四五岁。 谢听舞翻腿侧坐马上,静等来人。 绿袍寺人稳稳落在谢听舞面前,见得身姿俊雅,顺势躬身拱手见礼,道:“奴才参见王爷,王爷万福。” 谢听舞跳下马道:“敢问称呼?” 绿袍寺人躬身更低,道:“不敢劳王爷下问,奴才莫雨。” 谢听舞笑道:“你好哇。” 寺人莫雨听言便怔住。若是说“起身”一类还好,这一句“你好”丢过来,难辨意思。也不知自己迎面奔来,是否有失礼仪。当下惴惴不安,僵着身子不敢乱动。 谢听舞二月离长安之时,莫雨还是厨房打杂的无等阶寺人。只因年幼良善,又加根骨不凡,总管大监莫岑奏报皇后苏唐,请愿将莫雨收作徒弟。苏唐欣然允准,又赐名莫雨。 不曾想人缘际会,如此离奇又当然。十月之间,打杂无名之人成了皇后身边一等侍从。 此时莫雨被苏唐吩咐来请谢听舞过去。想到这是初见当朝威名第一的谢将军,一路上不免忐忑。他尚在膳房打杂之时,便听了身边许多宫女寺人谈论谢听舞的故事,有人说他义结十八骑的故事,有人说他汉水河边,单骑救主的故事,还有许多故事,众人闲时便是日夜说转重复不停,加之各自幻想,每一次都各有滋味。 令莫雨最为深刻的,是那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在雁门长关一人屠戮二万重甲的故事。他没杀过人,但他知道杀人很难,杀了人之后可能再杀人就很容易,但一下子杀一百人肯定很难,哪怕是一百个人全部站着不动让你砍,你能坚持砍到多少个? “我也不满二十岁。” 莫雨在和自己说。 有人称谢听舞作“人屠”,他在想银枪白马的人屠会长什么样。他脚下不慢,但一路都在想。 “人屠”一定是冷血无情的!他也见过冷血无情的寺人。但莫雨没办法把他们和谢听舞融在一起。因为他们只是在自己的窝里无情,他们见到比自己厉害的,地位高的人就只会摇尾乞怜。 他也没办法把谢听舞想象得多阴冷。因为当皇后苏唐提起谢听舞的时候,神色之中总是蕴着万分的柔情关爱。能让苏唐这样绝世惊艳的女子都时时惦念的谢听舞,莫雨没办法想象是带着一副阴冷的面孔。 莫雨觉得他应当如雪般皎洁透澈,又如晨阳般绚烂温暖。 第29章 归家也问停几时(3) 莫雨还在想,想很多,想自己是否有所失礼,在想谢听舞是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子。刚才远远奔来,许是身法太疾,尽管是谢听舞后来侧坐马上,正对着自己,他也只看到了一袭蓝白色襕衫。 他的目力不该这般差的。 哦,对了,他记得他还看到了谢听舞安安静静浅笑等他的样子,但他一下子却没法将这幅画面在心中拼凑出来。 莫雨想得太多,但没有想出答案。想太多也有好处,他一下子就变得不紧张了。只是还是躬着身子,还是低着头。 谢听舞见他一直不起来,也是疑惑。便蹲了下来,又使了个小铁板桥,钻进了地面与莫雨脸庞的空隙,认真地看了莫雨一眼。 莫雨眼前闯进一阵阴影,再看时便看得一双眉目近前,惊得他猛然站直,倒退几步。又意识到失礼,忙又要躬身,嘴中道:“王爷恕……。” “罪”字还没出,人也没躬下。便被谢听舞扶住。 只听谢听舞道:“莫中官不必客套了。你是我哥哥还是姐姐那边的?” “哥哥?姐姐?”莫雨喃喃,忽有醒悟,急道:“是皇后娘娘派奴才来请您的。” 谢听舞道了声“好”,沉吟道:“还是得先去见下哥哥,再去后府。你跟着我去就好了,我和他哥哥碰个面,说声便马上过去,你也好交差。” 莫雨也不敢催促。寻思皇后娘娘要亲自给谢听舞烹调晚膳,一时半会也不能成。便道了声“好。”便尾随谢听舞径去未央宫。 谢听舞心念谢清和苏唐许久,此时欲见二人之心也是更重,便想弃马而行。摸了摸夜照玉脖颈处的柔软白毛,轻声道:“你且回府吧,明日此时再来找我,我带你去郊野玩会。” 夜照玉似是真的听懂,听到要自己独自回去,漆黑眸子不免神伤,又听明日郊野奔玩,又见喜色,健硕非凡四蹄也是不由原地走了几步。 谢听舞见状一笑,拍了拍夜照玉马背,道:“去罢。” 夜照玉便调头徐徐往宫外走去。 谢听舞朝莫雨道:“走罢。”话音未落,便纵身直去。谢听舞看得莫雨身法不弱,想到既然是在姐姐苏唐身边服侍守卫,也需试一试深浅,自己也好放心。脚步便也更快了些。 莫雨仍是低头,轻轻道了声诺。 莫雨原本还低头紧紧跟着谢听舞,却觉得谢听舞离自己越来越远。抬头看得分明,只见谢听舞行影如烟如雾,赞叹果然好身手。又一想,自己若是再不催动内力赶上,恐怕谢听舞去了未央宫,再到皇后住所长信殿的时候,自己还在路上兜转,岂不是大大失职。但刚才使动身法,是因一路平坦大道,又无许多人影。此时沿路有高墙低阶,自己若任意高飞低走,实是没了规矩。 心中犹豫不定之时,再看谢听舞,已成了一个黑点。不有多想,一咬牙,快走了几步,身影同样迷幻了起来,又如离弦之箭急射出去。 这不动身法还好,既动了身法,莫雨便起了和谢听舞一较高低的想法。虽说已知恐怕难胜,但又怎么压得住心中年少轻狂心性。这心思一定,身法更快,袖中猎猎作响,卷动沿路雪飞。 远处站立二人,尽皆身着紫色官袍,一人侧绣雄武狮王,正是当朝一品武将;一人又绣吊睛白额猛虎,属武将二品。 二人正看着谢听舞和莫雨飞驰而过。 那二品武将咂舌道:“四哥,这是不是得拦一下,越跑越快了。” 被称四哥的一品武将懒懒道:“将军试那小公公呢,我俩凑啥热闹。到了宫前,自己会停下来的。” “也是。”二品武将听闻,也觉有理,找了根漆红柱子靠了上去,又伸了个懒腰,“二哥遣人过来说将军回来,还正想赶紧去城南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我们不去打个招呼吗?” 那一品武将摇摇头,道:“先让将军办完他的事吧。我们先去城南等着他。” 二品武将疑惑道:“将军都不在,我们过去干嘛。对了,也很久没去见过二哥了,得去瞧瞧他。” 一品武将点点头,眸中有了敬意,道:“大哥应该也知道了将军回来,这会恐怕也在过去城南的路上了。” 二品武将一听,身子也不由立直起来,道:“那咱们赶快去吧。” “好。” 莫雨修为本就难媲美谢听舞,又让谢听舞先行了数十丈,此时再追赶,哪怕使出全力,也仅仅只能保持看到谢听舞身影的程度。 远远看见谢听舞登阶进了未央宫,便只能停在阶下,垂手肃立,等谢听舞出来。 未听宣召,不得进殿。是宫中最普通也最重要的规矩。 谢听舞刚至“未央宫”玄金色匾额之下,便见一众寺人宫女俯身要跪倒,谢听舞朗声便道“不跪了,诸位,留着下次。” 一众侍从知谢听舞脾性,听谢听舞如此说,半躬身子便又起来,高声道了声“参见王爷。” 众人声音还未落,又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从殿中传出,说不上是埋怨还是喜悦,但或许是因为久在高位,语气中自带了一股自上凌下的威严,“你小子终于舍得回来啦?” 声音一出,众人便齐齐跪倒。 天子威严,岂容平视? 谢听舞还未见得来人,便咧嘴笑了起来。听得兄长声音沉稳,料身体无恙,他也是安心许多。 只见殿中走出一人,年将五旬,双鬓见白,却见身躯凛凛,堂堂相貌。玄色帝袍麟羽飞舞,手挽腰间玉带,大步走出。墨玉黑瞳含威含笑,扫览之间若睥山河。不愧昔日乱世统帅,今朝九五帝皇。此中气象,除了谢清还有谁? 谢清一见谢听舞,脚步更快。身后寺人一见皇帝若行若奔,不由紧张,赶上作势虚扶。 只见谢听舞也迎上。谢清一把便抱住谢听舞,重重拍着谢听舞后背,道:“你小子,二月如今,莫说人影,书信消息都不传来半条。你知道给你姐姐急成什么样了吗?” “年关都近,你姐姐日日问我你什么时候归返长安,我咋知道,只能说快了快了。你这几日再不回,我都准备贴皇榜,调大军寻人了。” “我还让慕军师派了他的那个‘天蝠营’,好不容易有你几条消息,说是沿广陵方向去了,跟了你没几个时辰,又找不到你人影。你说你小子小时候老老实实的,怎么长大后鬼精鬼精的。” …… 也不知谢清用力抱着谢听舞,自言自语说了多少句。 待得谢清声音渐缓,谢听舞撒娇似,轻轻喊了声“哥。” 谢清一愣,又重重拍了谢听舞两下肩膀,道:“好,回了就好,我也能跟你姐姐交差。” 谢清身后一年老寺人缓缓上前,躬身道:“王爷万福。” 谢听舞笑道:“莫总管好啊。” 被谢听舞称莫总管的年老寺人,正是向苏唐请愿收莫雨为徒的莫岑。 莫岑不由呵呵一笑,虽说年老,却不显龙钟之态,眼中精光澈澈,举手投足如风轻扬,显是修为颇深。只听莫岑道:“王爷也好。皇上,王爷,此间风雪渐来,是否先进殿,再慢慢叙谈。” 谢清侧头“嗯”了一声,拉起谢听舞的手,又柔声道:“走,进去聊。” 谢听舞却不动,道:“哥你还有事吗?” 谢清虽有疑惑,还是缓缓道:“还有些。年关近了,宫府之中也要开宴,以庆兴和。我仍是要从简,但其中名目大小,依旧纷杂。刚好你来了,也可以帮我拿个主意。还有个事,是关外满家王族齐齐多隆氏,请旨要入长安一同庆春,说是特来朝拜大国气象,不知搞什么鬼。” 谢听舞不语,只是静静看着谢清。 谢听舞从小就这样,不想听谢清话的时候,他就站在原地静静不说话。谢听舞不想违背谢清,也不想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他也不怕谢清动手,因为通常只有苏唐在的时候,谢听舞才会真的乖乖不动。 现在谢听舞还是乖乖不动,因为孩子大了,不能打。当然也有其他原因,比如打不过。 见谢听舞这般,谢清迟疑沉思了会,忽然惊呼道:“对对对,得去看看唐儿。我早遣人知会了你姐姐你回来的事情,这会恐怕正等你。我这脑子,差点又惹她着急。” 谢听舞笑道:“姐姐刚派人来找我,现在阶下等着。我想着先来看你,再赶过去,也不耽误。” 谢清捏了捏谢听舞脸庞,发现手感早没有儿时那般好,道:“好小子,没白疼你,快去吧。别让你姐姐等,待会又说我。” 谢听舞“诶”了一声,朝谢清做了一礼,便转身向阶下走去。 刚下了二三阶梯,便朝阶下的莫雨喊道:“走,莫中官,去长信殿。”话音不落,人已飘起,见雪落人间,又见将军点雪而行。 莫雨听得谢听舞声音,便即抬头,道了声“好”。看得谢听舞于头顶掠过,正要去展开身法去追。却见谢清和自己师父莫岑正在阶顶看着,忙俯身一拜,道:“奴才驾前失礼,还望皇上恕罪。” 谢清大手一挥,高声道:“免礼了,快赶渊清王去吧。” 莫雨恭恭敬敬道了声“诺”。起身便赶谢听舞而去。 谢清望着谢听舞飘洒纵过宫墙,已不见身影,却仍是静静望着远方。 莫岑躬身轻声道:“皇上。”欲提醒谢清回殿。 谢清叹道:“小小个人,长得这般快。”又侧头对莫岑笑道:“朕这弟弟,如何?” 莫岑肃然道:“王爷神武之英。” 谢清笑意更浓,似是莫岑在夸赞自己一般。也不多言,转头便朝殿中走去,又高声道:“赶快宣左丞和户部等官员来殿。朕赶着去长信殿。” 第30章 归家也问停几时(4) 长信殿。 见淡青色帘幕悬挂。 谢听舞已至长信殿中。 人无再少年。苏唐红颜尚在,仍是绝艳。较同少女时,少了几分灵动,多了几分端庄。此时苏唐已卸下华贵饰品,正亲自为谢听舞调制酱料。 谢听舞示意众人不语,自己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苏唐右肩。 宫闱之中,除了谢清和谢听舞外,还有谁敢如此大胆?不管是谁来了,苏唐都会欢喜,只是此刻她更希望是谢听舞来。 手上汤匙玉碗没放下,便含笑急转身。 转身却不见人,如雾如花般眼眸不禁略过一丝疑惑,“是自己过于激动,出现幻觉了?”还正在想,又觉后面左肩又被轻拍。 苏唐便知是谢听舞来了,眸中欢喜涌起,却假装小脸一鼓,俏脸又含愁,她这一蹙眉尖,便有万种风情不尽。 只听苏唐假意叹道:“还以为是小舞来了,也是,他若来了,怎么忍得逗我,肯定是远远便要欢喜喊我的。” 谢听舞站在苏唐身后,笑吟吟道:“姐,小舞知错啦。” 谢听舞话音还未尽,苏唐忽然转身便扣住谢听舞腰间。她这一式来得虽快,可见功底,却哪能碰到谢听舞。 但白皙玉手还是扣住了谢听舞,雾月一般的眼中说不尽的欢喜,道:“你啊你。” 还未来得及说尽心中欢喜,神色又不由变得心疼怜爱,左手轻轻拂过谢听舞发间眉目,道:“瘦了,也憔悴了些,在家里多好,我又不约束你。” 谢听舞含笑不语,只是任由苏唐捏着,端详着自己。 苏唐见谢听舞笑,她也就笑。他觉得谢听舞笑起来总是很好看,不知怎么说谢听舞笑起来的样子,她觉得她的小舞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很有感染力。 苏唐拉着谢听舞走到软榻上,还没说得几句。又见莫雨匆匆赶至,到苏唐谢听舞面前,又兀然跪下,颤巍巍道:“参见皇后娘娘,奴才有罪,请娘娘责罚。” 苏唐便疑,道:“怎么了?” 莫雨道:“接娘娘吩咐,去迎王爷来。奴才修为浅薄,没赶上王爷。” 原来莫雨辞了谢清后,见谢听舞纵过宫墙之后,不由急赶而上。他原觉谢听舞刚赶至未央宫时已是极快,此时奔往长信殿途中,在后面追赶谢听舞,却才知自己和谢听舞的差距有多大。一路调动气海全部气力,竟连谢听舞影子都看不到。 苏唐笑道:“起来吧,若你没去喊小舞,恐怕他这会还得被他哥留下处理政务。” 莫雨恭敬道了声诺,起身侍立一旁。 谢听舞道:“中官是和莫总管学得武吗?” 莫雨道:“正是恩师。” 谢听舞道:“中官武功不凡,常侍我姐姐身边,其中琐碎,还请多多注意了。” 莫雨急躬身道:“奴才万死不敢懈怠。” 苏唐娇嗔道:“我又不是你,总要别人替自己操心。” 谢听舞笑道:“我的身体可一定比姐姐好。” 苏唐黯然道:“比我好才好。” 谢听舞知有失言,略显局促,只能同往日小时一般躺下枕在苏唐腿上,合目似要睡着。 苏唐轻轻一笑,平平静静替谢听舞理着额前鬓角。 不一会又问莫雨道:“太子那边有请过来用晚膳吗?” 莫雨略躬身道:“已经请了,娘娘。过去的时候宋大人还在考功课。按以往时间,还有一炷香功夫也就可以过来了。” 苏唐点头“嗯”了一声,也就没在说话。 谢听舞仍合目,开口道:“云明近来可好啊?” 苏唐叹道:“好是好,只是功课紧,我和你哥原没有要求他什么,世事天定,学得藏书万卷,练得武艺万般,顶不过中道夭折,还不如正常学一些,平平安安的好。只是这孩子跟你们兄弟俩一样犟,又一样拼。几次晨起过来问安,都是熬了个大夜过来的。还说开年后,想去军中历练一下。” 谢听舞道:“也不怪他,他身上担子重。” 苏唐道:“小舞觉得好吗?” 谢听舞道:“什么好?” 苏唐捏了捏谢听舞鼻尖,道:“去军中历练啊。你哥觉得好,说你们俩本就是军旅定的天下。但我还没有答应,你觉得呢?” 谢听舞道:“我觉得治好天下就好了,百姓过得好,没人愿意打仗。” 苏唐莞尔一笑,又见海棠花开。她觉得一下子安心了很多,柔声道:“姐姐有个事情要请教我们小舞,不知道愿不愿意赐教。” 谢听舞也笑,佯作夫子状,道:“但说无妨。” 苏唐道:“你小时候,我是怎么教你的?” 谢听舞不理解。 苏唐接着道:“最近云明也常来找我,说我以前怎么锻炼你的,现在也原样锻炼他就好,甚至再折磨些也没关系,不要心疼,什么苦他都吃得了。” 谢听舞还是不理解。 苏唐道:“他说他才比小四岁,却说自己远远不如你。我一想,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刀枪棍棒就使得明明白白,四书五经也是信手拈来。你十二三岁的时候在院子里练枪,还不小心失手把你哥刚洗好的裤子扎了个大洞。”苏唐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莫雨看在眼里,眼中也有暖意。苏唐对他很好,他也尽自己全力照顾好苏唐,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苏唐这样开心地笑过。 谢听舞挠了挠头,有些窘态。 苏唐道:“我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特殊培养过你,他们都说你很厉害,我觉得你和小时候也差不了多少,就是长高了,更有英气了,和你哥一样。只是不是那么黏我,那么听我话了。”说着,苏唐假意叹了口气,如月如雾般的眼睛还是含笑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谢听舞,又问:“你很厉害吗?有多厉害?” 莫雨站在一旁,听着苏唐调笑谢听舞,也被这种亲情暖意感染。又听苏唐问谢听舞“他是否厉害”这样的话,却不由怔住了。他觉得无论是谁问谢听舞这样的问题都是荒谬的,如果是苏唐,当然也就更荒谬。 谢听舞笑道:“我当然厉害啊,只是没有苏唐大师厉害。” 谢听舞在苏唐面前出过很多次手,那个时候谢听舞还是那个一挥枪要么打到自己,要么捅破裤子的小杂兵。后来很多人开始尊称谢听舞作“将军”的时候,谢听舞再也没有在苏唐面前出过手,因为他不会让任何危险接近苏唐,他自然也就没有出手的必要。 苏唐的印象里,那个传闻中天下无双的神将——谢听舞。好像不过就是那个在自家院中,拿着一杆和身高一般长的银枪,随处乱捅的小屁孩。这个小屁孩后来征袭万里,每次出征的时候,他都会请求傅明、慕齐落等人一定要照顾好谢听舞,保护好他。 傅明和慕齐落等人每次都只能愣愣地应承下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听到了一件很离谱的事情。 苏唐笑道:“再厉害也要吃饭吧?” 谢听舞道:“是有些饿了。” 苏唐对莫雨道:“就在这里吃就好了。皇上要过来吗?” 莫雨道了声喏,又道:“皇上刚差人来报了,正过来。说是让娘娘备着让王爷先吃,不打紧。” 苏唐含笑点头,正要吩咐摆桌。 谢听舞道:“来啦。” 苏唐还想问什么来了。 只听门外传来一声爽朗笑声,道:“好香啊,好饿。” 又听得一声声“皇上万岁”。 便见谢清身着玄色龙服跨过漆红门槛,走了进来。 谢听舞起身。苏唐也迎了上去,笑道:“往来不见你说,这次知道是我做的,特意说给我听,是不是。”说话间,含娇含嗔。又替谢清解了朝服,换上轻简黑色常服,递过一边给了莫雨。 谢清柔情万分看着苏唐,道:“往常不是你做的,味道不香,我当然不会说好香了。” 苏唐道:“我盖子都没掀,你就能闻到?” 谢清道:“这香味,我离长信殿一里地就闻到了。不信你问问小舞。” 谢听舞走了声音,道了声“哥。” 谢清“诶”了一声,眸中尽是疼爱。 苏唐笑道:“小舞最乖,你别扯上他。” 谢清哄道:“好好好,我们用膳。太子呢?” 苏唐道:“他功课紧,我差人送过去了,晚些我们再去看看他。” 谢清“嗯”了一声,却不禁微皱眉头。 膳中。 家常小菜。 苏唐含笑看着二人大快朵颐,到后面不由蹙眉,担心自己做的太少。 谢清道:“小舞,年关前有何打算?”言语间,无帝皇威严,反倒如一家之主关怀子弟一般。 谢听舞沉吟道:“我回长安后,虽无细看,沿路也可见繁华。这般乐业虽好,却担心哥哥劳思过度。” 谢清笑道:“我无妨,左右丞有决断,六部各尽其能,太子也能理政。只是你小子不肯接我位置,不然我领着你姐姐就回老家了。” 谢听舞浅笑不语。 侍立众人却是瞪大眼睛,不敢出气。 苏唐嗔道:“吃饭还谈政,要不要我去殿外吃,给你们腾个位置啊。” 谢清赔笑道:“好好好,不谈。说说你年关的打算,我看你也没带什么过来,估计又不来宫中住了。” 苏唐愁道:“你久久回来一次,这次又不来家里住。” 谢听舞笑道:“久回长安,也要打理些事情,虽不住宫里,但我肯定常来呀。到时候我就睡长信殿了。” 苏唐道:“你要来,睡哪里都行。罢了罢了,快过年了,后宫也有诸多事务要理一下。以前打仗替你们看人看钱,现在不打了,还得替你们兄弟俩管家管事。” 两人嗤嗤一笑,不敢说话。 谢清又道:“关外满家王族齐齐多隆氏,请旨要入长安庆春,不知有何企图。皇后怎么看?” 苏唐沉思道:“虽是关外小族,难得愿千里冒雪来朝。皇上如今管着天下,胸中自然也要能装着天下。既不知人家是否有诡,应不能以小气量拒之。以免伤了皇上胸怀天下的仁心。” 谢清神色认真,边听边思,不由点了点头。又看了眼谢听舞。 谢听舞一笑。 谢清断然道:“好!那刚好趁着佳节,也见见异域风情。” 第31章 当然可以 颍川。 颍水潺潺,水澈味甘。 一白衣男子从简朴马车下来,接过白衣少年递过来的水,浅饮了一口,赞道:“好水,这样的水用来种药再好不过。药王谷应离这里不远了。” 少年一听,忽然就打起了精神,“先生,这药王谷可真不好找。和谢将军分开都五天了,才到了地方。一路上问谁也都不知道药王谷在什么地方,这药王谷不是很有名吗?” 荀珍为了到药王谷寻药,在颍川地界和谢听舞分开后,便一路往颍川深处走,药王谷就在颍川深处的山野之间。却不想一行五日,才刚刚有些药王谷位置的眉目。 荀珍道:“不肯说罢了。” 少年道:“为什么不说,万一有人快死了怎么办。” 荀珍淡淡道:“你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人是快死的。有人快死,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少年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少年又道:“您真不带上我们吗?”看少年神色,似是很是担忧荀珍一人过去。通常只有荀珍顾不了他们的时候,才会不把他们带上。 荀珍道:“我荀珍仇家多,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往常去别的地方还好,我此时要去的却是药王谷。” 少年不解,眼中有疑惑,“先生,药王谷很危险吗?” “治病的地方怎么会有危险。”荀珍有些讥诮地笑了,带着不屑,“只是开始治病后,就不一定了。” 少年听懂了荀珍的意思,荀珍在说药王谷的医术并不好,甚至治起病来,有危上加危的可能。只是药王谷名震天下,一个人要名震天下或许很难,但一个帮派要名震天下却是难上加难。少年觉得药王谷声名在外,江湖上也有起死回生的传说,不该外强中干。少年问道:“先生觉得他们的医术不好吗?”他觉得荀珍若以自己为标准,那天下也不会有什么神医了。 荀珍缓缓道:“也不全是,有些人还可以。但他们人太多,人多了,势力就大,名声也就大。只是治病不是凭人多,更不关名声大不大。” 少年道:“先生是在说药王谷也有滥竽充数的人?” 荀珍道:“哪里都有滥竽充数的,这并不是稀奇事,更不是值得注意的事。” 少年更不解了。 荀珍没有继续说药王谷的事情,却道:“小三。” 少年一听便本能似立了身体,肃然道:“先生,我在。” 荀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你小三吗?” 少年叫白当和,荀珍说没有成名时,再好听的名字都是平平无奇的,不如取一个简单又容易让人记住的名字,这样哪怕以后名声不大,记得自己的人也会多一些,多多少少可以混口饭吃。荀珍说,“你是第三个跟着我瞎混的人,就叫小三吧,白小三,你的姓不错,和你的本事一样。” 白小三道:“知道,因为我有两个师兄。” 在江湖上,关于求医这件事,大家通常会记得一句打油诗: 幽幽南星救魂残,青阳苏暮解内伤。药王谷,死生还。若是三家治不得,治不得处访明堂。明堂若说生死后,此间不必再求方。 意思是如果惊风晕厥之症,最好去幽州找一个叫李南星的;如果是武斗修炼的内伤,最好是去青阳找一个叫苏暮的。除此之外的症状,最好是去找药王谷。如果有什么病是连幽州的李南星、青阳的苏暮、药王谷的医仙医圣都治不了的话,就要去琅琊明堂,琅琊明堂住着荀珍。若荀珍都说赶快安排后事吧,那病患也就没有必要再到处求药方,乖乖等死就好了。 三十五岁李南星和四十岁的苏暮,江湖传言是二十几岁荀珍的弟子。但他们从来不承认。 白小三知道他们是不敢承认。荀珍不主动说有关系的时候,没人敢去乱攀。 荀珍缓缓摇头,“他们不算是你的师兄,当然你也不算我的弟子。” 白小三眼中黯然。 荀珍道:“医道难全才。其实他们已经很好了,起码他们不会治的病,他们就不治。若他们不会还要装模做样,既治不好也治不死,我就会让你去杀了他们。” 白小三悚然,怔怔不知怎么答复。 荀珍又问:“你会去杀了他们吗?” 白小三恍惚半晌,又重重点了头。 荀珍道:“你学的也很好,我还不知道你还能学多少。但以后如果你也装模做样,我也会……。” “我会自己杀了自己。”小三抢话断然道,彷佛立了决心。 荀珍笑了,笑得温和。 白小三又肃然问道:“要怎样才可以做您的学生。”对白小三来说,或者对任何一个徒弟来说,获得名师的认可,是修炼过程中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荀珍道:“我的学生一定要是全才。如果他是一个只会治头,不会治脚;只会治人,不会杀人的蠢材,我会很没面子。” 白小三迟疑了,“和您一样?” 荀珍笑道:“总要比我更好。” 白小三又怔住,他觉得荀珍要是这么想,那他这一门,可能就此断香火了。隐隐又希望自己可以,但这种想法不敢放大。 白小三从不觉得有谁可以复刻荀珍。他一直拿荀珍当作追逐的对象,但他从没奢望过有一天可以和荀珍并肩,更不说超越。 这其实不是没志气,反而是白小三的运气。一个人愿意追逐,追逐的时候既知道极限,也不设终点,一定会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白小三苦涩道:“先生,这恐怕不可能。” 荀珍笑了,笑得很玩味,“我原来也以为没可能,但居然遇见了。” 白小三知道荀珍说的不是自己,他想到一个人,但他觉得很荒唐。压不住心中的好奇,还是试探性道:“谢将军?” 荀珍缓缓点头,脸上笑意更显玩味。 白小三已经不是怔住了,而是傻了,甚至有点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荀珍,他觉得荀珍可能想传宗想出失心疯了。他从来不会对荀珍不敬,但此刻没办法。哪怕荀珍在自己心中如神明一般,小三也不会痴汉到觉得谢听舞会被荀珍折服,做他的弟子。 荀珍似是看出了白小三在想什么,笑道:“我没那么大本事,能让他做我徒弟。” 白小三缓神了一点,他觉得自己的老师起码脑子还算是正常的。 荀珍接着道:“只是如果真能遇到这样的人,那就代表了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人,还有个期盼。有期盼总比没期盼好,很多事情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白小三点头。两人又短暂沉默。 荀珍喝完了水。白小三双手接过牛皮制的水袋。 白小三又在想,在想荀珍刚才说的话,有一些他觉得很恍惚,有一些他觉得很受益,又道:“先生又不是去药王谷治病。” 荀珍笑道:“我当然不会去。我要是自己看不了,我宁愿让你帮我看。” 白小三眼中有悦色,“那先生可以带我们去药王谷了。” 荀珍道:“为什么?” 白小三得意道:“因为药王谷治病才有危险,先生又不是去治病,自然就没有危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荀珍多余担心的地方,所以说的很快也很欢乐。就像是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好物件一样。能找到荀珍思维的漏点,对白小三来说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荀珍淡淡道:“当然会有危险。” 白小三又疑惑,他觉得自己没有想错。 荀珍道:“我去药王谷做什么?” 白小三回答得很快,“找药。” 荀珍道:“这是你知道的,别人会觉得我去干嘛?” 白小三沉思道:“治病?”去药王谷,总不会是去娶亲的。 荀珍道:“什么样的人才需要治病?” 白小三道:“有病的人。”他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他觉得荀珍的问题不会这样简单。想改口,却不敢,也不能。 荀珍却道:“是的。” 白小三疑惑地看了荀珍,他尽量用看待正常的目光看着荀珍。 荀珍笑道:“如果你要杀我,什么时候杀我最好?” 白小三一听,手中的水袋就抖了起来,慌道:“小三不敢。” 荀珍道:“如果。” 白小三略缓了缓心神,迟疑道:“受伤的时候?”没人愿意无端挑战正常状态下的荀珍,这和自杀不会差多少。 荀珍点头,“想杀我的人很多,他们雇的杀手如果水准高一点,会一直盯着我。如果他们知道我要去药王谷,他们一定会很感兴趣。带着你们,对你们不大好。” 白小三失声道:“可先生没病,也没有受伤。他们总该看得出来。” 荀珍却道:“我没病吗?” 白小三张嘴要说“没有”,但停住了。没病的人找什么药呢?但他从来没见过荀珍有什么不适的症状。 白小三沉默了。他想问,但他不敢。 荀珍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若有若无的雪花飘入颖水之中。 两人都不语。 却听得一阵歌声,唱道: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歌声清脆无邪,浪漫天真。此时虽大雪暂停,仍有寒风冽冽。忽而听得江南软语,二人不觉冬雪消融,心神一暖。 歌声中又夹杂悉悉窣窣的声音,二人身后被雪染白的枯草丛跳出一小女童,只见她笑吟吟,手中拎着一个灰羊皮制的袋子,边唱边跳,彷佛不在寒冬里一般。 白小三看到小女童,脸上不由露出疼爱,迎将上去,替她扫了扫衣上的雪尘,又摘了摘发丝缠着的枯叶,道:“你啊,到了这不熟的地界,不能再到处跑了,给先生惹了麻烦,我可要揍你。” 小女童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似是没听白小三说了什么,笑吟吟,一脸得意模样,举起手中的羊皮袋子,喊道:“看!” 白小三欲拿过来看。小女童却不许,把羊皮袋子藏在身后。 白小三无奈,又宠溺笑道:“这是什么呀,妮子。” 小女童是白小三的妹子。白小三叫白当和,小女童叫白当真。 荀珍初次听了这名字的时候,就觉得这名字取得太孤零。这世上不管什么事情就怕当真,嬉笑怒骂怕当真,勤学苦练怕当真,争名夺利怕当真……本来当真就不好,偏偏还是白当真。 荀珍说,叫白真真就好。 白当真却用力摇头,摇头的时候,扎着双马尾的红绳也使劲摇起来。她说不行,因为哥哥的名字已经改了,她再改,以后爹爹娘亲就找不到他们。 荀珍从白小三那里知道在他五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已经下落不明了。他和他的妹妹白当真住在舅舅家,只是舅舅家也清苦得很,只能供他们有块草席睡。白小三只好又乞讨又劳作,自己养着刚满一岁的妹妹。 白小三刚十二岁的时候,他的舅舅舅母一同得了病。白小三卖掉了自己赖以生存的烂锄头,白当真卖掉了自己最喜欢且仅有的拨浪鼓。凑了三文钱,在街上求医。 当然没人愿意医。白小三牵着八岁的白当真一次次被赶出来,被丢出来。 荀珍说他这个江湖野郎中却想医。白小三不可置信,他求了那么多人,当有人愿意帮他的时候,他却没法相信。因为他没钱,谁都知道他没钱,但他怕眼前的俊雅男子不知道。他穿得那么雅致,又是那么俊雅清秀,笑起来好像冬末春来的第一股暖风一样。白小三害怕寒冬,他总觉得自己会冻死在某一个寒冬日里。 这样的人就算会治病,诊金也一定很贵! 白小三颤颤巍巍,又那么小心谨慎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破烂抹布,又从抹布里拿出三文钱,像如数家珍一样数到另一只小手里。他和荀珍说,我只有三文钱。说的时候,声音几乎已经听不见。他也怕荀珍听不见,但他没有勇气再说一次,哪怕还是那样小声去说。 荀珍却听见了,也笑了。白小三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笑得那般温暖。荀珍说他治一个人的病,刚好只要三文钱。如果治不好,他还会赔十万两。 白小三不懂十万两和三文钱有什么区别。他也没有欢喜,只是又很害怕,很小心地用气声和荀珍说,他的舅舅舅母都病了。 荀珍却说,他现在打折扣,三文钱治两个人。治不好,照样赔十万两。 白小三的舅舅舅母得的是疟疾。这样的病,在荀珍眼里,和瘟疫肺痨没什么区别。 但白小三的舅舅舅母还是病死了。荀珍说他们不想活,所以他不治。 “幸幸人间走一遭,偏偏不许安贫道。不如往脱亡羊去,何苦念念生死牢。” 荀珍没治好,给了他们十万两。 白小三说他不要。问荀珍十万两能不能请他教自己本事。白小三在路边偷听过说书的贾瞎子讲过江湖上的事情,白小三觉得荀珍这样的人很像贾瞎子说的那种高手。 荀珍说当然可以,一个人有十万两做什么都行。还问白小三确定要给他当学费吗。 白小三狠狠点了点头。 荀珍同意让他跟着自己。两个条件,一个是他不想教了随时可以不教,同样的,白小三不想学了,随时可以不学;第二个是,白当和改名白小三,白当真改名白真真。 白小三同意。 白当真不同意。 荀珍同意。 白当真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问荀珍,十万两是不是真的可以做任何事。 荀珍说,当然是。 白当真问能不能帮她找到她的爹爹娘亲。 荀珍说可以。 白当真问荀珍,能不能帮她找。 荀珍说,十万两已经用来当学费了。又问白当真还有没有十万两。 白当真不知道十万两是多少。 荀珍说,是一百万个拨浪鼓。 白当真也不知道一百万个是多少个。 荀珍说,一个个拨浪鼓串在一起,从这里串到那边山的尽头就是一百万个。 白当真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他从来没去过山的那边,山的那边一定很远很远,可拨浪鼓又那么小一个,而且他唯一的拨浪鼓已经卖掉了。但她不害怕,也没有退缩,只是再一次问荀珍,是不是有十万两了,荀珍就可以帮她找到她的爹爹娘亲。 荀珍说是。 白当真认真地问如果找不到呢。 荀珍说我会赔你十万两,二十万两也可以。 白当真却摇头。 荀珍饶有兴致地问那要赔什么。 白当真认真,一句一句的说,我会杀了你。 白小三惊恐地睁圆了眼睛,要去捂住白当真的嘴,向荀珍求饶。 荀珍却笑了,白小三觉得荀珍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温和,更让人觉得有安全感。 荀珍说,当然可以! 第32章 三个烧饼 午间,雪不落了。 河面有些已经结冰了,河内多卵石,颖水不知撞击的是卵石还是冰块,水声圆润而甜美。从白茫茫的枯草枯树丛间隙望去,可以看见有一条铺满雪的小路。路的尽头似是有袅袅白烟。 白小三笑道:“妮子,你要让我看,又不打开,我怎么看。” 白当真俏皮地做了个鬼脸,“你猜。” 白小三抬头摸着下巴,似是在思考。 白当真认认真真地看着白小三,似是很期待答案。 “烧饼。”荀珍仍望着枯树丛后的小路,眉间不知何时染上了雪。 白当真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荀珍,走过去道:“先生,你怎么知道的。”白当真说起长句的时候,声调有幼童独有的抑扬顿挫,加上她本身声音就那样清脆响亮。一句话说完,就像是酷暑里檐边的风铃响了一会。 荀珍缓缓道:“闻到了。” 白当真把羊皮袋子拿到鼻子旁边,使劲嗅了嗅,也没闻出什么味道。这袋子外表皮虽是用的普通羊皮,内里却是天下第一巧匠鲁开开设计过,绝不会透过任何味道。平日里荀珍是用来装草药,有些珍奇药物的味道很复杂也很奇怪。 白当真道:“没有呀!” 荀珍道:“是不是烧饼?” 白当真认真地点了点头。 荀珍笑道:“那我没闻错。” 白小三走上前来,“妮子,你从哪里找到的呀?” 白当真道:“路下有。”她说的是山腰。 白小三道:“那快拿出来给先生用些。”说着,伸手便要去拿白当真小手攥紧的羊皮袋子。 却不料白当真小手又是一缩,转身面朝着白小三,把羊皮袋子藏在身后,红扑扑的小圆脸一脸不乐意地看着白小三。 白小三不解,又有些尴尬,道:“妮子,怎么了?” 白当真又转身过来面朝着荀珍,一字一句道:“你要吃吗?” 荀珍转头看着白当真,道:“有好吃的,我通常都是想吃的。但也要看愿不愿意给我吃。” 白当真明亮澄澈的眸子闪过光芒,笑道:“一个烧饼五文钱,你要几个?” 白小三慌了,忙道:“妮子,你怎么能和先生要钱。快拿过来给先生。”说着,就要去夺。白当真死死攥紧着手中的羊皮袋,也不管小手已经涨得通红。白小三也怕伤到白当真,不敢用力去夺,这一紧一松,僵持了许久,也没有结果。 白当真眼眶已经泛红,但小脸坚毅。 白小三突然就手足无措,手上虽还扯着羊皮袋子,但已经不再使劲。 “我要两个。”荀珍伸出食指和中指,边笑说着边分开手指。 白当真的小手虽然已经有些涨紫,眼眶已经红了一大片,但听到荀珍说要两个,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又认真道:“两个,要十文钱!”模样如同真的在街边和荀珍买卖烧饼。 荀珍突然摇摇头,“我记得路边写的是三文钱一个,你却卖我五文钱。” 白当真登时就慌了,还是强作镇定,咬着嘴唇小声说:“我特地跑到路下去买的,很辛苦!” 荀珍道:“好!辛苦当然要有回报,五文就五文。”说着,荀珍把头一偏,示意白小三给钱。 白小三迅速取出钱袋,抓了十文钱给了白当真。 白当真摊开肉肉小掌小心翼翼接过。眼中是说不出的欢喜。 接过了十文钱,她又马上蹲下,把羊皮袋子夹在腹间,认认真真,一文一文地数着,“一文,二文……十文!”数到十文的时候,她清脆的声音更清脆更欢乐。又谨慎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青棕色绣玉兰花钱袋,只见那朵刺绣玉兰纯白如雪,皎洁似月,凝神细看,竟似隐隐有暗香浮动。这等工艺,非女工大家,不可为之。 白当真一文一文将铜板放到钱袋中,似是又数了一遍。然后再将钱袋小心翼翼放回怀中,放好后还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荀珍笑道:“这袋子都用了快一年了吧,我再给你换个。”白当真怀中的绣玉兰钱袋,是荀珍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绣制的人是天下第一的女红高手,江湖人称神针织月的江南奇女子——陆灵儿。她绣一匹布,曾要一万两。尽管这样,还是惹得无数达官贵人、豪门女子踏破门槛求得神针一线。很多人也说,那些达官贵人都是色鬼,说是心慕技艺,无非就是为了望得江南第一美人一眼。至于那些豪门女子为何也要来踏破门槛,他们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白当真一听这话,蹭的一下马上站了起来,又发觉夹在腹间的羊皮袋子要掉,忙小手一捞,轻轻把羊皮袋子揽到怀中单手抱住。这一下竟是又快又准又柔。 又见白当真小手一伸,摊开手掌,道:“给我!” 荀珍道:“什么?” 白当真道:“买袋子的钱。” 荀珍道:“你知道袋子多少钱吗?” 白当真疑惑了,迟疑嘟囔着:“两文?三……不!”突然就像敲定价格一样喊了一声,“五文!” 荀珍笑了,“好,就五文。”白小三又迅速从钱袋中掏出五文。 白当真也欢喜,又认认真真重复了刚才收钱的动作。 待到放好钱袋,白当真打开了羊皮袋子,登时透出一股油香。白小三本就腹中饥饿,此时不由咽了口唾沫。 白当真先从袋子中拿出一个烧饼给荀珍,待荀珍接过,又拿了一个出来递给荀珍。荀珍再接过。 荀珍刚要转身咬烧饼,却见白当真又递过一个烧饼给他。荀珍笑道:“我没钱啦,一个烧饼要五文,可贵死,妮子。” 白当真咬着嘴唇,似是再下定决心,小手拿着烧饼又往前送了几寸,“呐,送你一个。你平时吃三个才能吃饱的。这个不要钱。” 荀珍笑了,“你说的不要钱,确定?” 白当真用力点了点头。 荀珍接过。 第33章 清平一茶 从荀珍三人暂歇的枯树丛出发,再往西去二里就到了荀珍看到的那条白茫茫小道。 荀珍让白小三兄妹俩先去来时途经的“清平镇”,那里有家“清平小栈”很不错,荀珍让他们多点几个菜吃饱,然后美美睡上一觉。 荀珍又和白小三要了一些钱。白小三从钱袋里拿了一张一万两的银票给荀珍,问:“先生,这些够吗?”说着,还要从袋子里掏。 荀珍无奈道:“给个五十两碎银,权当喝茶盘缠便好。” 白小三又细心捡了十来块散碎银子给荀珍。白当真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张大了小嘴,说不出话。 白小三担忧道:“先生,我们和您去吧。我们不怕死。” “不怕死的人才应该尽量活久点,不然这世上不怕死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荀珍笑道,“带你们过来是来认路的,如果三天后我还没有去找你们,你们方便过来替我收尸。” 白小三失声道:“先生!” 荀珍似是没听到,继续缓缓道:“然后找一家镖局,把我的尸体送到长安给听舞将军,我既答应过他有空的话要去长安找找他,死了的话,就有大把空闲,自然要去找他。” 白小三想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荀珍这样轻松,实在不像是在交代后事。他记得他的舅舅舅母快死前,虽然是在笑,但瞳孔还是放大,眼角还是渗出了泪。白小三记得那是恐惧的反应。 荀珍接着道:“不过不要和谢听舞说我是因为什么死的,我不想他替我报仇,但是如果他不替我报仇,我又觉得很没面子。所以还是不和他说好。” “去罢!”荀珍站了起来。也不管愣在原地的两人,负手握着折扇,大步朝那条白茫茫的小道走去。 沿小道再走二三里,看得小道边有一家茅草小店,简陋轩敞,四面可见风雪。寒风吹起土黄泛黑的幌子,幌上有字,字沾白雪,只见隶书四字“清平一茶”。 荀珍心下暗喜,“看来离药王谷不远了。” 这样山野能存留一家茶店,必定是多有病人往来求医。 荀珍还没走入茶店,店中的小二郎便躬着身子笑嘻嘻跑过来,道:“公子,天气冷,喝杯热茶吧,颍川本地上好的普洱,洞庭的碧螺春也有,您过来看看,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 荀珍寻思这样破落的小店,能喝杯不隔夜的茶便算运气了,说什么普洱碧螺春。却也不计较,笑道:“赶路人也不讲究,小二哥看着给杯热茶,一份点心就好。” 荀珍落座。见店中也有八张桌子,张张齐整干净,桌面更是无甚雪花,应该是时时擦拭,以待来客的样子。荀珍心中也嘀咕,这店莫不是常有满堂来客? 还不到半盏茶功夫,小二郎便笑吟吟端着漆紫红托盘上来。 小二郎吆喝道:“客官,久等啦!上好的洞庭碧螺春,看您腰系扬州刺绣的锦带,像是特地从扬州过来,小的斗胆给您做主,选了碧螺春。若不喜欢,小的再给您换。”他说得又快又清晰,语气起落有致。荀珍心觉这样的人在哪里干跑堂都不会差到哪里,怎么跑这山野里。 荀珍叹道:“好茶!果然是洞庭湖的碧螺春。这碧螺春盛产春分谷雨,春夏之际喝来最鲜爽甘澈,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在这样的雪天还能有如春夏一般。” 小二郎惊道:“公子真是神了!连盖子都没打开,竟能闻出味道。”又将托盘中两碟点心放至桌上。一碟是软糯的年糕,一碟是松软的桂花糕,正配碧螺春甘澈滋味。 荀珍笑道:“这一路来,也路过十余家茶家酒店,论起滋味,却不如小二哥这家茅店。” 小二郎道:“全是主家吩咐得当。我就是个跑腿的。” 荀珍点头不语。小二郎也是识趣地走了开。 荀珍抿了口茶,便静静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二郎此时店中无人,不由闲了下来,到处走走擦擦。又见荀珍只是抿茶,却不吃点心,忍不住过来躬身笑道:“公子哥,这年糕和桂花糕是主家秘制的配方,可好吃的很,您试一试,若是不好吃,我郭小福做了主,不收您的钱。” 荀珍笑道:“你不怕我吃了却说不好吃?” 小二郎原叫郭小福。只听郭小福道:“公子哥长得这般俊雅,白衣折扇踏雪而来,我常听有的客官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公子这般容貌气度,却要胜雪三分,压梅一段。我眼光虽鄙陋,却瞧得公子不是这般人。” 荀珍扬角一笑,笑得却是有些嘲讽,“我也不曾想郭兄这样装饰独具风格的店,也能有这般精致的茶品,这样雅致的小二郎。” 郭小福讪讪一笑,见荀珍仍旧不吃,也不敢强逼。时下无聊,忍不住道:“公子是从扬州来的吗?” 荀珍点头。 郭小福道:“那公子去过广陵江东岸的‘悦来客栈’吗?” 荀珍一听,便抬头望了一眼郭小福。郭小福一愣,不由后退了一步,小心道:“公子?” 荀珍觉得郭小福面容似曾相识,便道:“客栈里的跑堂是你家兄弟?” 郭小福登时就激动起来,不由凑近荀珍。却见荀珍漆黑眸子突然一冷,郭小福顿时后背突然一凉,吓在原地不敢再动。他能在这山野之间接待各式客人,还活到现在,也不是纯粹的命硬。 郭小福强压着心中激动,道:“公子,那是我弟弟。” 荀珍有了好奇,瞧郭小福这等举止,与他兄弟必是极好,怎么分隔两地,又如此之远。道:“怎么两兄弟离这么远,我瞧广陵那边也不缺你一双筷子。” 郭小福道:“公子不知,我和我弟弟是一个主家。” 荀珍抿茶,示意可坐。 郭小福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坐在长椅沿。接着道:“我弟弟叫郭小禄。爹妈死得早,全靠主家养着。主家姓薛,原来是在广陵西岸捕鱼营生,天生水性好,又不知和哪位老头学了一手航海的好本领。人呢,爱挣钱,不怕死,又惜命。几次有水耗子过来找他一同出海去捞货,他都去了。去了四次,也不知攒下多少家当,就在东岸开了家店。”说着,又给荀珍添了茶。 荀珍颔首,道:“便是‘悦来客栈’了?能在那地界攒下一块地方,也算是富贵了。” 郭小福不由嘻嘻笑了起来,道:“公子有所不知,原来那‘悦来客栈’叫的正是‘富贵客栈’。只因我那主家生了个娃娃,取了名字叫‘富贵’。后来孩子大了,说不好听,私塾里的娃娃们都说他这么名字太俗太土。我那主家又没读过几天书,平日里学的也都是记账啊,生意经的东西。取不出什么好名字,找人取又不想,愁得吃睡不好。后来好像说是去听书解闷,听了说书先生一说起江湖上的客栈,都叫‘悦来客栈’。主家脑袋一转,就把‘薛富贵’改了‘薛悦来’。把客栈名字也改了‘悦来客栈’,希望以后自家客栈能向说书里面的一样,一提来就只有他这一家。” 郭小福说的流畅欢快,津津有味。定是时常和人讲起主家的这般故事,每次再讲起也别有一番滋味。 荀珍却只是浅笑点头。下属喜欢讲老板的故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郭小福来说,或许这位薛富贵的故事很是精彩有趣。但对荀珍这样的人来说,却只能算是茶中的笑谈。哪怕荀珍今日没遇到郭小福,也会有某一个‘万小福’讲他的老板‘古富贵’的故事;哪怕没人讲故事,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郭小福似是讲得起劲,也不理荀珍想不想听,屁股挪到了椅子正中,坐稳了身子,接着道:“后来广陵的悦来客栈安稳了,主家就想着要建分号,奈何本金不够,不敢乱投。不知怎么想到,选了这地方做试点,说是人多又没成本,只管做好生意就好。本来想取名字叫‘悦来小栈’,又没本金投建,这破破烂烂的,怕辱了‘悦来’的名声。就随便取了这个‘清平一茶’的名字。” 荀珍笑道:“果然是有心栽花花不开,取名字也不是全凭用心就可以。” 郭小福不懂,问:“公子何意呀?” 荀珍摇摇头,示意继续讲。 郭小福又说:“主家说,‘虽是试点,但也要是贴心干练的人帮忙看着,我兄弟俩跟着主家也有五六年了。不敢说事事办的妥当,却也没有给主家惹麻烦。原来和弟弟都是帮着主家看广陵东岸客栈的。” 荀珍道:“看店却干起了跑堂?” 郭小福道:“我主家说,现在产业干得还不大,连个小老板都算不上,没必要看高自己,整天待在柜台跟个泥塑一样,又没什么用。只要把账面的事情理好,没事还不如多跑跑堂,练练本事,了解客人的喜好。”说的时候,郭小福也不禁有赞叹之意,显然是很敬佩自己主家这一长远目光。 荀珍只是点了点头,又抿了口茶。 郭小福又道:“主家就说想要在我俩兄弟中选一个来试点。我弟弟虽勤奋,人却有些倔驴脾性。我担心外面危险大,便和主家自荐过来。到此也已经是一个寒暑了。这趟年关将近,我也要回广陵找找他了。客官要是再晚来两日,恐怕便见不得我了。”说着,眸中却有些挣扎。却只是转瞬即无,又道:“叨扰公子听我讲这么多,就是想问问我那弟弟如今怎么样了,虽说再过不久也就可以见到他了。” 荀珍却是摇头苦笑。 郭小福心中一紧,生怕弟弟有事,一急之下,两只手便欲抓荀珍右臂。却扑了空,他明明见得荀珍手臂放在桌面,这一抓虽急但却不快,只是连荀珍何时撤得手臂都没见到。一愣也没多想,忙道:“我那弟弟怎么了?” 荀珍缓缓道:“小二哥莫忧,令弟无碍。我只是觉世事无常,你甘愿冒险远涉江湖,却不知还是把弟弟留在虎狼穴中。” 郭小福听到“无碍”,本松了口气,又听荀珍说“虎狼穴”,不由又是提起心来,却不知道问些什么。 只听荀珍接着道:“广陵东岸多少江湖人往来,那些都是拿着把大刀长剑,一点委屈都受不了的主,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不得拿软柿子出气。你弟弟莫说跑堂伺候了,就算是站在柜台,也免不得要如履薄冰。这日子久了,身体总是要出问题。我见你弟弟面色黧黑无泽,虽是欢喜迎客,难掩眸中无神,双目又有浮肿,气虚两亏,若不早些调理医治,早晚是要……” 是要什么还没说出,郭小福却是“哎哟”一声,急得站起,打断道:“我真是悔。”又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公子,我见你说得有理,一定是懂医,求您给个方子,救救我那苦命的弟弟。您要多少钱,我都凑给您。” 荀珍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声,他虽没骗郭小福,可郭小福却如此轻易相信。且不说是否心思单纯,这等兄长关切之心,荀珍也是甚觉可贵。伸手扶起,缓缓道:“小二哥莫激动,你既给我讲了这么多故事,我也当给你写个方子做回礼。可有纸笔给我用下?” 郭小福闻言欢喜诶了一声,匆匆翻找纸笔,口中喊着:“公子,公子,纸笔。”到了桌前,又察觉无墨,失声喊了句“该死”,又忙跑去翻找拿过来。 荀珍沾墨,一气落成。将纸对半折起,递给了又皱起眉头的郭小福,“都是寻常药,药店都有,不必牵挂。” 郭小福这才展眉,口中不停道:“多谢公子”。 荀珍一笑,拿起桌上桂花糕便要吃。郭小福慌忙一把握住荀珍拿着桂花糕的手腕,失声道:“不能吃。” 荀珍笑道:“我虽给你写了方子,是还你讲故事的情。这茶钱我还是不差你的。放心。” 郭小福急道:“不是,公子要吃,我给你换盘新的,这盘冷了。” 荀珍道:“这桂花糕虽说热着吃好,但冷着吃也有滋味。” 郭小福神色更慌张,握着荀珍手腕的手也不觉更紧了些。 荀珍笑道:“是冷了不能吃,还是吃了会死,所以不能吃?” 第34章 何为无辜 荀珍淡淡一句笑问,却惊得郭小福有些黢黑的脸顿时煞白,口中期期艾艾,“不……公子,没……我……怎。”一阵结巴中抓着荀珍手腕的手也是不由又紧又松。 郭小福还没能说出只言片语,又见荀珍一双星目早已没望着自己,却是冷冷看向前方。郭小福不由也僵直着侧头寻着荀珍的目光看去。这一看,只见眼前无声无息多了四道身影,正冷冷看着他和荀珍。吓得郭小福脊背一凉,顿时松开了手,惊恐地后退两步,转身就要跑,又见身后又是四道身影,也是冷冷盯着。前后局促,踉踉跄跄,便不受控制跌倒在地。 前后八人各身着不同,荀珍眼前两人青衣,两人紫衣,身后四人皆是黑色武袍。虽说穿戴各异,神色却是一致,一致地带着冷漠,见惯了血的冷漠。 他们眼中是冰冷的,手中的兵刃更是冰冷的。他们一定是职业的杀手,因为他们半句话都没有说,甚至连半分声响都没有发出,就已经准备动手了。 他们拔出了各自的兵刃。荀珍看到,有冰冷的长剑、冰冷的大刀,女子使的双刺、卷裂骨头的长鞭……都是杀人的好物件。拔出的声音与鞘的摩擦,“叮”的一声彷佛午夜勾魂铃声响起。 荀珍温和含笑的声音也响起了,荀珍的声音那样温柔,八人却登时瞳孔一缩,停住不动,凝视着荀珍,在判断他每一寸肌肉的动作。他们表面虽是冷静,心中的忌惮却是不言而喻。 荀珍道:“我觉得你们很聪明,又觉得你们太笨。” 八人不语。 荀珍却也不说话,他居然吃了还拿在手中的桂花糕。 郭小福“啊”了一声,失声道:“公子……有” “有毒”二字还没说,荀珍已是咬了一角桂花糕咽下,又把桂花糕放下,叹道:“冷了确实不好吃。” 郭小福见状,急得便要哭出来。但又哭不出来,他突然觉得荀珍确实吃了块甜爽的桂花糕,他家的桂花糕就是这样味道。 眼前的青衣男子突然道:“是我们太蠢了。对毒圣用这种伎俩的毒,和敲锣打鼓说要杀他没什么区别。”声音低沉有力,许是中年。 职业杀手用的毒不一定是最好的毒,到总不会太差。杀手这门挣钱的活计比起其他三教九流要有趣得多,三教九流挣不到钱便也没办法,杀手挣不到钱的时候,往往是杀不了人的时候。他们无时不刻都要杀人的,杀不了人的时候,通常是因为被杀了。所以他们杀人的工具一定要是尽可能最好的,起码要自己用得安心的。 荀珍点头,似是同意,“你们却又很聪明。” 青衣杀手道:“怎么讲?”他本不该多话的,但荀珍吃了那块他们精心设计的毒糕,却还是谈笑自若的时候,他们的气势便输了一大截。 杀人其实是一件很不痛快的事,许多人杀人都只能憋着一口气杀。一旦松了这口气,不管是人,还是手中的刀,都是迟钝许多。迟钝的人和刀通常连杀猪都很费劲,更别说杀人,更不说杀荀珍这样的人。他们只能等。 荀珍道:“我想郭小哥都不知道要杀的是我。” 青衣杀手惊道,“怎讲?” 荀珍道:“因为你们本就没跟他说要下毒害我,甚至你们都没跟他说过糕点中有毒,他恐怕也从来没见过你们。” 郭小福已经不抖了,却面如死灰。 青衣杀手冷笑一声,“你说的很好,说得很对,你的脑子比你的医术毒术都要好。要想不动手而杀你这样聪明的人,除了找一个本就不想杀你的人杀你,我想不到什么好的方法。” 荀珍点头,“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 青衣杀手摇摇头,“这是杀人的好方法,却不能用来杀你,你这样的人,除了用刀用剑抹断你的脖子,刺穿你的心脏,没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杀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余七个人的兵刃仿佛又有了光亮,他们已经重新拾回了杀人的冷酷。 青衣杀手又道“可我不明白,希望请教。”请教自己的猎物,这是猎人的高尚。 荀珍笑了,道:“我也有不明白的。” 青衣杀手道:“为什么这个小二知道糕点有毒?” 荀珍侧头看了眼郭小福,长叹一声,“这也是我不明白的。”神色却变得复杂,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怜悯。 郭小福的嘴唇已闭成了一条线,喉咙不断翻滚,面容之中是悔意和惊恐翻涌交替。显然,这时再说不出半句话。 荀珍道:“我可以猜猜吗?”他问的是郭小福,郭小福已经怔住,也不知是否听到荀珍说的话。 “可以。”回答的人是青衣杀手。 荀珍缓缓道:“或许你们下在食材中的毒早已被他看出。” “绝不可能!”青衣杀手断然喝道。他第一次露出了怒意与不屑。站的太高的人,荣辱心总是不可避免会更重。 荀珍却点头,虽然在荀珍眼中,这群杀手下毒的痕迹隐藏得并不高明,但也绝不是这样一个小儿郎可以看出的,“这是唯一的解释。” 青衣杀手说不出话。 荀珍道:“或许你们不是今天才到的。” 青衣杀手道:“我们两天前就到了。” 荀珍道:“或许你们也不是见我过来了才下毒的。” 青衣杀手道:“我们一到就下了毒,在所有的面粉里。” 荀珍笑了,他觉得杀手通常是最懂人心的。缓缓道:“水是一定要喝,卖面点的人通常不到逼急了,也是一定不会吃面点的。除了打算对我下毒这件事外,你们做什么事都很有头脑,我相信死在你们手里的人,一定不会少。” 青衣杀手冷笑,似是得意,“本就不会少。” 荀珍道:“两天,有没有可能他看到了被毒死的人,或者不是人。” “绝……”青衣杀手本也想说“绝不可能”,因为他下的是慢性毒药,彻底毒发毙命前,更多作用是压制内力,吃一块糕点并不需要用到内力。但他突然想起了一条狗,一条两天前便见到在郭小福身边摇尾巴的狗,青衣杀手甚至记不起那条狗的毛皮颜色。 青衣杀手的神色本是有些慌张的,他不喜欢事情不在自己把握中的感觉。但慌张很快就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讥诮地冷笑,他彷佛高高在上唾弃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面如死灰的郭小福,冷冷道:“你这样的人不干我们这一行实在可惜了。面不改色杀了这么多人,我们都看不出来。”说着,又是桀桀摇头,笑声中的讥讽更是显露无疑。 郭小福大喊道:“我没有!我没有!是你们!是你们!”他像被人掐住一般,在地上挣扎,任由指甲插在雪泥里。 第35章 何为无辜2 荀珍没有再说话了。他见众生无分别,求生是人性最根本的东西。他绝不敢怪罪任何一个祈求努力活着的人,尽管他们的方式错到荒谬。 郭小福早早知道了面粉有毒,但他不得不照常做成糕点卖出去,他无二选择。要么选择揭露,然后大义凛然把面粉全焚掉,却也不知何时会被杀死被取代;要么照常欢笑迎客,然后伺候与人间缘尽的客人喝完最后一杯茶,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再欢笑送他们上路,郭小福的眼中甚至只能有欢笑,语气步伐必须自然而轻松,绝不能被瞧出一丝端倪。 哪怕是最熟练的杀手,杀起人来也没法面带欢笑,做到自然而轻松。但郭小福却做到了。他几乎可以算是江湖上一片落叶,在雪地里化作春泥,也无人会知晓在意。 荀珍明白,如果他再晚几天来,郭小福恐怕也要疯了。他恐怕都忘记了糕点有毒,才会盛情请自己吃些,或许某一天某一刻,他自己都会吃一点解解腹中饥饿。 荀珍杀过人,杀过很多人。但此时,有很多他连见到都没见到的人,因为自己死了。青衣杀手冷笑说是郭小福杀的,郭小福歇斯底里说是他们下的毒,他们杀的。荀珍黯然了,星目之中有了波动,他的心神动摇了。 荀珍的心神动摇了,寒光和杀气也就是时候动了。 没有任何征兆,八道身影突然动了起来,滚滚的杀意割开了飘落的雪。 又下雪了。积雪灯花随着荀珍轻敲桌面的声音落下,又落在茫茫的雪泥里。 又没有任何征兆,八道身影突然不动了,他们手中的兵器以各样姿势握在手中,兵刃上的光芒黯淡了,他们的杀气先凝固而后陡然消逝。 所有杀手的瞳孔都是猛然一缩,他们的神情极易辨认:恐惧和不可思议。 他们僵着脖颈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各处的银针,银针或在璇玑和俞府之间,或在膻中和鸠尾之间,或在神藏和灵墟之间,或在天泉和青灵之间……绝没有任何一个银针制中穴道,这绝不是刺偏了,恰恰正是精准到恐怖。 他们都看见银针袭来,但都躲不开。银针确实快,但不是因为快,而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荀珍会在这样时候的出手。他的心本来已经有所动摇了。一个心神已经不再沉稳的人,无论他再如何强大,也绝不可能发出如此快,又如此准的暗器。 但荀珍发出了。 因为荀珍骗了他们。他的黯然是真的,他的心动摇却是假的。 青衣杀手已经落寞地放下了手中的寒白长剑,胸前的银针虽只是皮肉伤,却也隐隐作疼。他突然明白了坐在自己面前的白衣荀珍才是最适合做杀手的人。永远沉稳的心,迅猛奇诡的技法,这样的人做什么都可以,但不做杀手却太可惜。 “你的头脑很好,那么多人没杀得了你,我觉得再正常不过。”青衣杀手虽然是在夸人,但语气还是冰冷的,只是细微处依然有颤抖。 荀珍笑道:“惭愧,你们有八个人,而且一定都是高手。我只有一个人,要不被你们杀死,我只能想到几个人。可惜的人,那几个人里没有我。” 青衣杀手突然肃然道:“多谢!” 荀珍道:“什么?” 青衣杀手淡淡道:“我们本该死了,你这一针很好。”青衣杀手似乎很平静地在说这句话,仿佛他的生命与他并没有任何关系。 荀珍摇头道:“你们不该谢我。” 青衣杀手沉默不语,可以看出他的不解。 荀珍接着道:“如果你们谢我,我就得谢你们。谢一个要杀自己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我一直尽量不去促成这件事。” 青衣杀手摇头道:“我们只会杀人,不会帮人,至少我不会。” 荀珍笑道:“随着我的那两个小鬼,你们没有拎着他们的脑袋走到我面前,我就应该感谢你们了。不杀一个人岂不是就是帮了一个人,甚至帮了好多人。” 青衣杀手冷冷道:“很久不杀人我会很难受,但让我免费杀人,我做不到。所以你不必谢我。”杀人确实是一件容易上瘾的事情,但它和赌瘾酒瘾又不一样,多杀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会让人感到扭曲的不适。 荀珍笑了。起身,走上前去取下了青衣杀手胸前的银针。 青衣杀手没有动,有些怅然地看着荀珍,道:“你的名字?” 荀珍取下了第四根银针,背对着青衣杀手,道:“你们来杀我,自然知道我的名字。” 青衣杀手肃然道:“荀珍。” 荀珍慢慢往桌后四人走去,边道:“每次有人喊我的全名,我都会觉得奇怪。” 青衣杀手道:“董狂徒。”这是青衣杀手的名字。 荀珍已取完八根银针,再给郭小福刺了一针。郭小福只觉自己恍若梦呓了许久,此时突然醒来,神台方方清明了些,但还是怔怔望着众人,不过眼中开始有了意识。 荀珍缓缓道:“这是个不容易让人忘记的名字。” 青衣杀手不语。 荀珍对郭小福道:“给你的药方很好用,建议你马上出发去广陵,把药方交给你弟弟。如果还想活的话,就去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不管那些吃了糕点的人因为你我,还是他们才死的。杀我的人通常都会被我杀死,杀你的人通常都会把你杀死。我想,为了情感和形式上的泄恨,他们更偏向于把你找出来。” 郭小福的脸上铺着泪,泪落到雪里,雪泥里还有血。 荀珍说完了。 从童狂徒的身边走过,一直往铺满雪的小路走去。 第36章 诊金十万 还是午间,雪渐落了。却也暖和了些。 荀珍呵了口气,在雾中看见了一道身影走来。他走的路是去药王谷的路了,从对面走来的,自然是从药王谷出来的人。荀珍不由加快了几步走上去,他突然很想快些到药王谷,哪怕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药,也可以尽快出发往长安去。 “姑娘。” 荀珍和迎面而来的红衣女子对视了一眼,荀珍开口道。 “可以!”红衣女子突然道。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清脆空灵,好像一色穹庐之间突然绽开了一朵脱俗的红梅。 “什么?”荀珍微怔。 红衣女子嘻嘻一笑,“没事儿,请问公子何事?” 荀珍道:“敢问姑娘是否知道去药王谷的路?” 红衣女子不答,反问:“你要去药王谷吗?我看你没病啊。” 荀珍道:“去找药。” 红衣女子又弯腰嗤嗤笑了起来,“不管谁去药王谷,都要是说求医求药。你却说找药,这样的态度怎么给你药嘛。” 荀珍扬角不语,眸中露出了玩味不屑。 红衣女子又道:“我叫徐凝。” 荀珍道:“姑娘是药王谷的什么人?”药王谷分内外族,也并非仅靠血脉相承。药王谷旁支考核进外族,外族考核进内族,这也是药王谷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毕竟名医生出来的不一定能够就是名医。只是不管内外,若是从旁支入外族,皆是要改姓为“药”。此时红衣女子既是姓徐,自然是连药王谷外族都算不上。只是无论什么关系,既然是迎面而来,总会对药王谷有一二了解,都比荀珍闷着头找好。 徐凝却不语。 荀珍微蹙眉间,“姑娘?” 徐凝重复道:“我叫徐凝。” 荀珍微怔,又拱手道:“在下白当和。” 徐凝笑道:“白公子好。” 荀珍又突然像念书一样,道:“白当和,白雪的白,当然的当,和光同尘的和。白当和。” 徐凝怔住,伸出手便想按荀珍脉。 也不知道荀珍如何躲开,道:“在下没疯没病,只是在找失散多年的父母,没有其他的线索,只有这个名字。姑娘即是江湖子女,多有游历,故冒昧提一下,混个熟。” 徐凝略有黯然,忙摆手道:“公子莫怪,我不知你……。” 荀珍摆摆手,道:“不知姑娘和药王谷可有渊源?” 徐凝又有愁色,“我还以为你是来求医的。” 荀珍只好重复,“我是来找药的。” 徐凝瞪大眼睛,有些迫切道:“你找药一定是用来治病的吧,我都可以治,我的医术很好。只是……”徐凝突然红了脸,期艾不语。 荀珍见她扭捏,为了让她讲完问路,只好递话道:“怎么?” 徐凝小声道:“只是……费用有些高。”又突然提高声音道:“如果公子拮据,也是可以商量的。” 荀珍淡淡道:“姑娘需要钱?”荀珍话出口,又觉得自己问的并不好,谁都会需要钱。 徐凝突然变得坚定起来,“需要。” 荀珍道:“需要多少?” 徐凝摇头道:“我不要你给,如果你需要我给你治病,那你就付我诊金,如果你没病要治,给我再多钱,我也不会收。” 荀珍略抬额沉吟道:“你是药王谷三十三旁支中的一支,为参加外族选拔而游历。” 徐凝听后便觉惊讶,她惊讶的时候,那双晶莹澄澈的眸子就会闪动,“你怎么知道?” 荀珍道:“在江湖上,药王谷选拔并不算什么秘闻。你既是只要诊金,也就是合了药王谷外族的选拔要求。”荀珍停顿了半晌,似在回忆,又道:“这应当是第一轮的考核要求:旁支有资格参与选拔的弟子,需出门游历江湖看诊,定期为一年,一年后返回药王谷,以诊金多少为胜。” 徐凝黯然点头。 荀珍笑道:“这倒是忽悠人给自己赚钱的好买卖。哪怕取巧通过了第一轮,后续的也可以淘汰掉。” 徐凝道:“我是三十三支中的第三支,专司游历山野林泉采药,药王谷定了支名,叫‘寻隐’。” 荀珍缓缓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看来药王谷里的人还是很有头脑,再贪权恋势,姿态也不能摆得太明显,总要附庸风雅些。” 徐凝虽性格也有不羁,但自小便是在药王谷分支‘寻隐’中,任何人提起药王谷无一不是敬畏肃然,心向神往。徐凝耳濡目染,又痴迷医术,心中对药王谷的恭敬自然不必多说。这三言两语的交谈中,可见荀珍对药王谷着实不是如何客气,不由板起脸道:“公子,若是这般无礼,恐怕连药王谷的大门都进不去,更不说找药求药了。” 荀珍缓缓伸出右手,手心朝上,递出手腕。 徐凝愣愣盯着荀珍,本来俏脸寒霜又布了迷雾。 荀珍道:“我有病,姑娘既然是名医旁支,一定也有手段。烦姑娘替我治治。” 徐凝凝视着荀珍,一脸狐疑,“当真?” 荀珍笑了。不管是谁,笑的时候一定要比不笑的时候要好看。荀珍本就清秀俊雅,不笑的时候已然如雪皎洁纯澈,笑的时候,又像是一地白银雪色中铺落了旭日暖阳。徐凝一下子也不由看痴了。 荀珍点头,“说自己有病不吉利。” 徐凝紧闭双眼,脑袋有细微地抖动,似是在摇醒自己,惹得青丝挂饰飘摇。突然睁大双眼道:“我的诊金可贵。” 荀珍道:“请姑娘开价。”说着,本递出的手腕又做了请势。 徐凝俏脸又起红晕,举起右手四指,却也不好意思开口。 荀珍见状不由含笑道:“四千两?” 徐凝小嘴微张,眼睛紧紧盯着荀珍,一双眸子晶莹闪烁,分不清点头还是摇头。 荀珍道:“看来姑娘今年生意做得并不如何景气。” 徐凝低头,俏脸涨红。虽是窘迫,却如桃花初绽,娇艳不失清雅,更显动人。不管哪一个男子面对着这样的少女,都不会舍得为难她。 荀珍道:“姑娘需要挣得多少诊金,才能通过考核?” 徐凝低声道:“五万。” 荀珍又将右手手心朝上,递过手腕,朗声道:“姑娘替我诊病,我给姑娘十万。” 徐凝一听,登时将头抬起,瞪大双眼,似是不可置信。 荀珍道:“姑娘看我是个穷人吗?” 荀珍一袭锦绣白衣,华贵而又雅致。其中针线讲究,徐凝也通女红,自然看得出荀珍富贵。徐凝道:“不像。” 荀珍道:“姑娘觉得我给不出十万两?” 徐凝不掩饰地点头。 荀珍笑道:“姑娘且诊,诊后十万两定当双手奉上。” 徐凝仍旧一脸狐疑,一双明眸紧盯着荀珍,见荀珍平静含笑,只好愣愣抬起右手,又递纤纤双指按在荀珍手腕上。她手指触到荀珍手腕时,神色登时便认真起来。 两人都不动,雪各落二人肩头。见白衣胜雪,红梅傲霜。 第37章 药王谷前 半晌。 徐凝蹙眉摇头,叹道:“你又没病。” 荀珍却认真道:“多谢姑娘诊治。” “啊?”徐凝掩嘴道:“你又没病。” 荀珍笑道:“诊断出没病岂不是一件极大的好事?” 徐凝迟疑道:“那你要付我诊金?” 荀珍点头道:“自然的。银货两讫。” 徐凝展颜,若风拂柳。见徐凝忙从袖中取出张黄褐色牛皮纸,又取出一只漆黑短笔和一方小砚。先将牛皮纸递给了荀珍,道:“那麻烦公子签个字。”说着,又蹲下来磨起了墨。 荀珍略显疑惑接过,打开对折牛皮纸,见纸上隐隐绘有树状异纹,荀珍认得是药王谷的标识,称“长泽纹”。纸上又从左到右列了十三个字迹不同的名姓,名姓上也有荀珍曾有听闻的,只是这十三个名字连一张牛皮纸的四分之一也没有布满。荀珍心下冷笑,觉药王谷既是要借选拔赚取一笔家用,又要冠冕堂皇列这繁琐无用的流程。大街上随便抓几个人签个名姓,至于诊金,谁又会太在意实际出处。这姑娘未免过于认真了。 “给。”徐凝站了起来,将短笔沾匀了墨,递给了荀珍,一脸期待望着荀珍。 荀珍颔首左手接过,右手捧着牛皮纸,便要签。 徐凝“咦”了一声,道:“公子你不是惯用右手吗,我见你递手腕也是右手。” 荀珍边签边缓缓道:“小时候穷得厉害,一只手拿筷子吃不过别人,就练了两只手吃饭的本领。后来习惯了,就也不分左右了,用到哪只便算哪只。” 徐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虽分不清荀珍是否说笑,但想到眼前这样俊雅的男子双手齐用筷子,大快朵颐抢食吃的画面,也是极为可爱有趣。这一笑,更显少女灵动娇美。 荀珍签完字,倒转笔尖将牛皮纸和短笔一同递了过去。 徐凝道谢接过,捧着牛皮纸,见最右侧上书正楷三字“白当和”。徐凝不由赞叹道:“好漂亮的字!公子,你这字齐整大方,用来写药方再好不过了,也不怕买错卖错。”又小心将牛皮纸对折,放进袖中。伸出手摊开道:“公子承惠。” 荀珍道:“什么?” 徐凝迟疑道:“不是诊金十……。” 荀珍笑道:“还得劳烦姑娘带我去趟药王谷。” 徐凝道:“这当然可以,只是能不能进去,我没法同公子保证。” 荀珍道:“到了地方就行,姑娘不必烦心。” 徐凝眼中又渐渐亮了起来,道:“好,请公子先付诊金,够了诊金我就可以回谷结算考核。” 荀珍道:“我还没有十万两。” 徐凝俏脸一寒,刚要发作。又听荀珍道:“到了药王谷,就会有的。这点我可以和姑娘保证。” 徐凝凝视着荀珍,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谎言欺人。只是自己选拔大事,若是因贪恋美色耽误了,岂不是大大的糊涂。又转念一想,自己本来也没机会,日期在即,短短数天自己也不可能凑够四万两,还不如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便装作义气深重道:“好吧,公子,我徐凝信你,希望江湖儿女,务以信义为重。” 荀珍不由一笑,道:“这是当然。” 药王谷,藏山林深野之间,可见道路曲折蜿蜒,林木掩盖。荀珍随着徐凝一路大路小路不知转了多少,每每到了路尽之处,徐凝只是用手一拨或是一跃,又见新径。这要是沉病之人,经过这般折腾,便也不必去药王谷求医,先去黄泉投胎来得更便捷些。 徐凝俏脸含愁,低声道:“白公子。” 荀珍“嗯”了一声。 徐凝道:“公子,听你话语,似是和我们药王谷有过节,若是要找事,我劝你赶快折返,我再送你回去。你这诊金,我也情愿不要了。”徐凝说的很快,一路上二人都没甚言语,似是徐凝一直酝酿着这番话。 荀珍却不接话,打岔道:“姑娘还不是药王谷的人。” 徐凝娇嗔道:“公子!” 荀珍淡淡道:“我诚心找药,并无过节,姑娘只管带路便是了。” 徐凝叹道:“你这诚心找药,一个‘求’字也不说,自来都是求医,哪有找医一说,何况又是药王谷这样的地方。哪怕你巨富诚心,要是半点头不低,谷内又怎会给你。” 荀珍点头道:“姑娘说的在理,在下记住了。” 徐凝见荀珍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虽不擅心机,也知荀珍只是敷衍,便也不好再出声,只是眉间不展。 两人又兜兜转转二三里。荀珍远远便看得一拱约有四五丈的石门,门上镌刻长泽纹。以往荀珍见得此纹,常是在纸上,此时四五丈大门将长泽纹线条流转,一一呈前,荀珍不由一怔,心想:“这绘的竟是人体经络穴位,只是细微之处有所差异,是有意为之,还是陈年风蚀所致?” 徐凝道:“到啦!白公子,前面就是药王谷大门了。” 荀珍一时间对这药王谷的“长泽纹”也无甚思绪,只好且不想,拱手道:“多谢姑娘了。” 徐凝见荀珍神色如常,眉间仍是含愁道:“公子,药王谷不比他处,还是请多多小心。” 荀珍淡淡道:“多谢,抬步便要上前。” 徐凝“诶”了一声,似要叫住荀珍。 荀珍回头,见徐凝俏脸微红,笑道:“姑娘选拔,需要在此处核算诊金吗?” 徐凝道:“自然是进了谷内。” 荀珍道:“那便一同进去吧。这十万诊金我定当一分不差付给姑娘。” 徐凝有迟疑,见荀珍说完便走,只好小跑跟了上去。 两人刚走几步,见迎面走来一男一女,皆身着淡棕色衣袍,各约莫二十五六,神色冰冷,倨傲不恭。 徐凝认得是药王谷外族弟子,此番在门前,定是来记录选拔人员入谷。忙赶前一步施礼,见徐凝右手五指指尖抵住了左手指端,恭敬道:“寻隐徐凝,见过二位使者。” 那男使者迎面似是见得徐凝面容姣好,眼前一亮,便起笑容,刚要开口,又听那女使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又挺直身板,冷冷应了一声。 二人虽显傲慢,徐凝也不敢懈怠,忙从袖中取出一块琉璃质短牌,恭恭敬敬递了上去,道:“二位使者,请查验徐凝考牌。” 男使者随手接了过来,眼珠子上下扫量一番,又翻了一面,再看了看,递过去给女使者,柔声道:“苓儿,没啥问题,你看看。” 那位被唤苓儿的女使者含怒瞪了一眼男使者,颇显不烦,碍于任务在身,只好蹙眉接过考牌,打量一番,又斜瞥了一眼徐凝,便把考牌随手丢给了徐凝。徐凝一惊之下,险些接不稳。 女使者道:“验明无误。你的呢?”说着,目光直接跳过了徐凝,落在手握折扇的荀珍上。虽语气仍冰,面容却缓和了许多。 此时已略渐黄昏,霞光隐隐,白雪湿红,更显人间绝艳。 荀珍不动,只是静静看着药王谷大门,星目之中却见古井无波,眼中仿佛无此使者二人,甚至连常人得见药王谷的惊喜震撼都没有。 女使者见状眼中闪烁不定,眉间蹙紧,红唇小嘴微张,不知说些什么。 男使者见心慕女子一派强势作风,此时却局促不语,不由心生怒意,流星大步上前,喝道:“你的考牌呢?没有考牌,一律当废试处理。” 徐凝忙上前道:“使者,他叫白当和,不是参与选拔的,是特地来谷内诚心找……求药的。” 男使者冷笑,似是更觉高高在上了些,道:“选拔阶段,非相关人员一律不得入谷,更不接待求医的。你赶快走。” 荀珍不语,似是仍在思考。 女使者也走上前来,喝道:“药银,谷中哪有这规矩,你若是再无礼,损谷内声名,莫怪我不客气。” 叫药银的男使者一听女使者怒喝,登时便泄了气,略躬了躬身体,赔笑道:“苓儿,我这不是怕选拔大事,有歹人破坏,给各主持长老添乱嘛。” 女使者冷哼了一声,也不理药银。对荀珍见礼,礼态同徐凝所用并无二致,“白公子,医者药苓,请问可有拜帖?” 荀珍摇头。 药苓面露难色,她从未听过“白当和”三字,自然知道与谷中并无关联。只好道:“若无拜帖,还请补齐,由守卫弟子呈交。往此东行三里,有谷中所设客栈,公子可以在那里暂歇等候消息。” 荀珍道:“烦劳姑娘通报贵谷谷主,便说,我是谢将军引路而来的。有所仓促,未备拜帖,还请担待。” 药苓一听不禁面露惊疑,虚掩红唇,道:“可是长安谢将军?” 此言一出,原本在一旁敌视的药银也不禁怔住,愣愣望着荀珍。 徐凝寻思难怪出手这般大方,原来是王权门人。 荀珍含笑点头。 药苓忙道:“公子且先进谷正殿等候,我去通报在值长老。”又转头朝药银命名式道:“你将白公子引进正殿奉茶。”说罢,又对荀珍见了一礼,忙回头朝大门奔去。 刚到药银身旁,却被药银一把拉住。药苓含怒甩开药银握住自己的手,喝道:“你干嘛?” 药银讪讪一笑,又低声道:“万一是假冒的呢?” 药苓怒道:“谁吃了豹子胆,敢一人在谷前冒用此名讳。”说罢,头也不回,直奔谷内而去。 药银望着奔去的俏影,眼中又起爱慕。又回头看了眼仍持扇亭立的荀珍,只好皱眉上前。虽心中对荀珍颇有不喜,但心想若真是谢将军门人,怎能懈怠?当下也是见礼道:“请随我来。” 荀珍却不动,在药银疑惑之中对徐凝道:“徐姑娘,你知道正殿位置吗?” 徐凝不想荀珍突然问自己此话,微微怔住道:“知道。” 荀珍道:“那请姑娘带路吧。”说罢,便径直越过药银。 徐凝见状,看了眼怒目而视荀珍的药银,心里一横,也是引着荀珍进谷。 许是药苓进谷前交待过守卫,门前绿衣守卫见荀珍二人走来,也是低头示礼,不仅不曾盘问,更是引着荀珍二人继续往谷内走去。 一进药王谷,便别有一番气象。望眼去,远远可见磅礴古殿,古殿之下又有青石砖铺成的四方演武场,容纳千人也有余。演武场往下又有二三里大道才到谷门前,左右又有大道两路,分往正殿偏处。在此深林山谷之中能造此等气象,可见药王谷财力之雄厚。 进门往演武场的大路之上,左右设立各摊各位,见谷中各色衣着弟子来往谈笑。这自来规行矩止、板板正正的药王谷,一时也别有一番人间烟火生气。 也有认得徐凝者,刚想上前,却见徐凝前走着一绿衣守卫,又见徐凝身旁有一清秀俊雅的白衣男子,他们不知缘由,不敢上前唐突冒犯。各有或担忧,或乐祸之人。 徐凝小心回头看了眼药银,见他仍是远远呆在原地不动,对荀珍低声道:“公子真是谢将军的门人吗?” 荀珍淡淡摇头,“不是。” “啊?”徐凝不由惊呼,见引来周边人侧目。身前守卫回头道:“怎么?” 徐凝忙摆手,“没没没。以为丢了东西,现在找到了。” 绿衣守卫虽是皱眉,但也是和和气气说了声:“进了殿,见了各尊,切莫再如此。” 徐凝重重点头,道:“谢谢守卫大哥。” 绿衣守卫“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徐凝凑近荀珍几寸,低声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大,敢在药王谷冒用谢将军的名讳。” 荀珍轻松道:“我没冒用。” 徐凝道:“你刚才说你是谢将军的门人,这会又说不是。公子你不要觉得自己有钱,就随便乱来啊。” 荀珍笑道:“我从没说我是谢将军的门人,更不会觉得自己有钱就可以乱来,因为我不是个有钱人。有钱人是怎么乱来的,我自然不知道了。” 徐凝急道:“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不然药苓怎么会急急忙忙去请长老,等会长老到了怎么办,我又不能和你一起作假,你说你要作假连我也骗了就算了,这会又跟我说,我又不想害你,你反而来害我。” 荀珍看了眼急得眼眶泛红的徐凝,不由柔声道:“你不害我,我怎么会害你。若有人问你,你就说我不是就好了,没人问你,更图个自在。” 徐凝欲语不能。她本来也算口齿伶俐,在门中也是能说会道,此时荀珍说话总是淡淡语气,说出话来半点常理不守,却也一派自信安然。任谁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话,都只能干着急。 两人说话之间,身前守卫突然掠起往前,似是迎接什么而去。 荀珍纵目望去,只见四方高台演武场之上掠出一道灰色身影,眨眼前在目中还是豆点大小,眨眼后竟忽至身前。 来人更不搭话,右手指作剑诀,直此荀珍左肩。 这一下身形来得既快,出手又疾,众人来惊呼都来不及,再等回神,却见荀珍已和来人交起手来。 只见荀珍微侧身形,折扇挡住来人手腕,能见来人指上隐隐寒气渗出。荀珍借势旋身拉开身位,来人提指逼上,不容荀珍腾出半点空间准备。指虽离荀珍尚有三尺,却有剑气凛凛闪烁,罩住荀珍周身三尺。 徐凝掩嘴神色担忧,心下想:“连话都没说,就被识破,这可怎么办,我就算出手帮他,也无济于事。” 此时荀珍身形悬空借力不得,本是再难变招。却见荀珍袖中寒光一凛。灰袍人只觉眼前陡然一亮,毕竟老练,忙收指撤身往后一纵,只听“嗒嗒嗒”,竟见三根薄如细丝的银针深嵌入青石板上。 这等内力修为也不禁让灰袍人瞳孔一缩,当下求稳不敢近身,这等力道,不说三针,只是被刺一针,也是定当疼痛难忍,若被刺中穴道,不死也得脱力瘫痪。只见灰袍人指尖虚空往上一指,瞬时间指尖凝聚青气,又平指向荀珍,作出剑状,指尖之上隐隐听得破鸣之声。 不知何人惊呼:“半夏清音诀。” 荀珍逼退灰袍人,刚落稳身形。便见灰袍人指尖青衣涌动,自己耳边又似萦绕细微蜂鸣之声,忽觉眼前恍惚,竟有如中了“半夏”之毒一般,当下眉头一皱。 这一皱之间,剑已出鞘。 剑出鞘了,银针也发出。灰袍人又见眼前三根银针前后不一袭来,他已有准备,指尖青气划动,指前三尺彷佛生出青锋挥舞,往袭来银针挑去。青锋刚要挑落银针,却见银针如同有灵一般,划过青锋,又直逼灰袍人而去。这一下,何止是奇,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青锋本是内力所化,若是长久使用,未免损耗内力过多。但此时刚刚交手数合,正是内力流动充盛之时,比起常规手中兵刃,内化青锋一出,便不仅仅是一把长剑,而是长剑之上,更浮动层层气劲,莫说是这细小银针,便是扔了个流星锤过来,也要被这气劲搅落,绝不可能穿透而过。 可荀珍发出的银针却透了过来,灰袍人大惊之下,忙掠身直退,手指尖青锋连变十数招,却见率先而来的银针如同毫无重量的飞雪一般,在层层气浪之中绕过数道凛冽剑气,半点速度不减,急射而来。 灰袍人双指一收,凭空青气顿散,双掌于腰间回旋提气,身形往前一倾,大喝一声,又见大风暴起,掌力卷起地上雪泥直击银针而去。这一掌,乃是药王谷“半夏清音”中的掌法“牵机”。 只见汹涌气浪之下,银针僵持不住,登时来势变慢,果然摇摇欲坠。灰袍人心下暗喜,又蓄力再推二掌,卷起前后三根银针,双掌再平压,见气浪猛然下垂,将银针重重撞于地面。灰袍人正想如法炮制,再出一掌直取荀珍,料他银针手段再也无用。而一掌未出,荀珍却已到身前。 灰袍人更是大惊,此等汹涌气浪,肉身怎能硬闯?但荀珍已然到了身前。 第38章 药王谷主 灰袍人双掌将出未出,荀珍忽至身前,再要凝气已是不得。当下全神贯注,只待挡住荀珍欺身一招,再行反击。只见荀珍右手双指并拢,欲点灰袍人肩井穴,出手迅若惊雷,只听袍袖猎猎,一阵残影。灰袍人更显老练,左手荡开荀珍攻势,荀珍只觉手中劲力如沉泥沼,彷佛被灰袍人左臂之气裹挟而去,身体如同击空一般,往前一倾。彼时灰袍人右掌已凝气正好,欲击荀珍小腹。这一挡一消一凝,看似三招平平,其中刹那间出此反制,更不差分毫,若非百战经验,安能做到? 这凝气一掌若出,已是落幕。却见荀珍和灰袍人之间有一道寒芒陡亮,直刺灰袍人而去。只听灰袍人闷哼一声,登时右掌气劲全消,整个人显摇摇欲坠,而后僵直不动,惊骇望着眼前的白衣男子,而后惊骇之中又是明了感激,明了感激之后却是黯然,输家的黯然。 原来荀珍提指欲点灰袍人肩井穴时,随提指之势,袖中又出一针直奔灰袍人上腹鸠尾穴而去。荀珍提指迅捷如电,灰袍人瞬息急切之间要挡已是全神贯注,哪里还能料到如此残影之中还有间隙可以再出一针。这一招,已非荀珍取巧而来,反而是荀珍怕指上出手过快,控力不住,制灰袍人肩井穴时直接将其肩骨点碎。故而出招中途又取一针,既缓了出手之速,又能制敌不伤。灰袍人百战老练,被制之后安能想不到荀珍出手留情,心下早已感激,又想二者差距之大,难免神伤。 众人见灰袍人被制住,除了有人惊呼一声:“六长老。”其余人等皆是噤若寒蝉。谁能想到一个如此清秀年轻的公子哥竟不到十招便制住了谷中武学修为可排前十的六长老。 荀珍却只是淡淡望了眼灰袍人,此前攻势急剧,未有闲暇看清模样。此时看去,见是一紫脸短黑髯中年男子,着宽大灰色云袍,也可见身材略显瘦削,虽被制住,眼有神伤,不掩眸中精光烨烨,想必是一行事雷厉风行之人。 荀珍不语,转头便要朝正殿走去,也不知道如何手法,转身之际,银针脱体而出,复归袖中。 银针一解,灰袍人身形便颤了颤。常人大穴被制,若不得及时解开,过时便要瘫痪。虽说灰袍人内力深厚,被“素血针”制住,一时解开也不由觉全身酸软,不由倒退几步,将将欲倒。又见二身着白色练功服,弟子模样的男子忙跑至灰袍人身前扶住,有一人忙按住灰袍人脉搏,凝神半晌,察觉无毒无碍,才暗暗松了口气。 众弟子见长老不敌,虽说惊骇荀珍武功之高,毕竟是自家地盘,人多势众,稍稍缓神,便涌上一群,围住荀珍。 徐凝本见荀珍和六长老缠斗。她武功虽不浅,却也未窥大道模样,荀珍和六长老这番交手,她也只能瞧个表面模样。心中一向以药王谷为尊,何况此时又是内族的六长老。加上她见荀珍贵贵公子,雅雅书生,又能懂什么武功?这一上一下,也不知看轻了荀珍多少,只觉荀珍不仅必败无疑,生死也难料。此时更不能辨识荀珍使了什么手段,只是见他手中寒光飞舞,身形若迷若离,体迅飞凫,飘忽若神,不由看痴。又见六长老呆住不动,知是荀珍技高一筹,当下又惊又喜。正想跑向前去,又见一群谷内弟子围住荀珍。急切之下,忙高声喊道:“他只是过来求药的。”说着,便往人群里钻,跑至荀珍身边。 又在荀珍疑惑眼神之中,对众药王谷弟子施礼道:“他是来求药的,无意冒犯的。” 众弟子见徐凝忽然闯入,以为是帮手,正想先发制人。又见包围圈中跳进一着黑袍的中年男子,急切切施礼道:“各位尊者,这女娃娃是我们寻隐的弟子,江湖阅历不深,此次参加选拔,出门游历,怕也是被奸佞之徒给欺骗了,才冒然出言,对各位尊者不敬,还请各位尊者勿怪,我即带她下去,严加管教。”说着说着,便是额上冷汗直冒。 带头弟子认得黑袍纹饰是旁支门主,也不敢自恃身份,“既是旁支兄弟,赶快离开。” 中年男子忙诶了一声,拉着徐凝手臂就要往外走。徐凝用力一甩,叫了声“老师”,欲要挣脱。不想中年男子如有预料一般,大手又一捏,徐凝顿感无力,只能任由中年男子将其带出。 荀珍见徐凝全身瘫软,神色仍是担忧自己模样。心中不由一叹,自己把他们长老都打了,又多解释什么,还不如趁乱撒把毒药迷药,拉着自己跑算了。 心念之间,正想如何先见了正主再说。忽听一声爽朗笑声传至,又听一中气十足的老者声音,“贵客光临,老夫未能远迎,实在失礼,失礼。” 众人循声音看去,蓦地便响起阵阵跪倒参拜之声。 “参见谷主。”只见人群之中顿时单跪一片。 其余选拔考核之人,虽从未见过药王谷谷主药疴沉,此时见闻跪拜声音,也是慌忙跪落,虽是一心好奇,也不敢抬头半分。 一时间,场中立者,仅荀珍,及其身后的紫面短髯六长老,和迎荀珍面走来的三人。 只见率前之人正是谷主药疴沉,其年岁已有六十年纪,却见容光满面,发鬓之间仅有几根银丝,行路而来,若虎行龙移,半点无龙钟老态不说,生生之气更如少年。药疴沉含笑而来,对荀珍行江湖之礼道:“谷中弟子无意冒犯尊驾,只是听闻先生王府而来,又是二十五六年纪,便以为是那位担忧声势过大,冒名来访。我辈子弟山野粗夫,不通礼数,早闻昔年英姿,便想一试赫赫威名,故而动手冒犯,还望先生莫怪。过后老夫定当问责” 荀珍颔首不语。又见药疴沉冷声朝荀珍身后的短髯六长老道:“怎能如此无礼,还不过来与先生见礼。”语气之间如同兄长呵斥不懂事兄弟一般。 短髯六长老被药疴沉一喝,也不惊恐,只是讪讪一笑,挠了挠头走了上来道:“先生,在下一时技痒,有所冒昧,还望不怪。” 荀珍见二人一唱一和便要将此事盖住,听得言语恐怕也是因为猜得自己身份,故要出手一试,不管是与不是,试一试总是好的,杀了自己反倒更如他们所愿。却也不想纠缠,只是淡淡道:“此事不提了,在下来的冒昧,也请谷主恕罪。” 药疴沉摆手呵呵笑道:“不敢不敢,先生大驾光临,谷内蓬荜生辉,岂有罪名之说。”说着,又指向短髯六长老道:“这是我结义的六弟,药不执,担着这外部的事宜。平日里就要个输赢,敬仰先生声名久矣,才不由出手。” 药不执拱手道:“先生修为,在下佩服。” 荀珍见二人先生长先生短,已是将自己身份认定,不由奇怪,便道:“谷主认得在下?” 药疴沉笑道:“先生之姿,刚已有见。除先生之外,恐怕无人敢冒用将军名讳了。早听闻先生与谢将军在明月谷一齐解了长生教教中危难。本以为事闭之后,谢将军会邀先生一同游逛长安新节,不想先生反到了谷中。只是莅临谷中,有何见教?” 荀珍道:“二事相烦。” 药疴沉挑眉道:“先生何必说烦,老夫能行之事,概不推辞,也算一赔慢客之罪。” 荀珍道:“一是囊中羞涩,和谷主讨笔钱财。” 药疴沉和药不执听后俱是一愣,医者常富,何况是荀珍这样的。药疴沉也不多问,道:“先生要多少?”此话说出,却含试问意思,药王谷财力虽丰,但能让荀珍开口,怕不是笔小数目。 荀珍道:“十万两。” 药疴沉道:“黄金?”语气之中,已多轻松随意。 荀珍摇摇头,“白银即可。” 药疴沉大方道:“先生既开口,岂有不遵?且先进殿奉茶,已在备宴,替先生洗尘。” 荀珍道:“谷主若便,此刻便要。” 药疴沉一愣,“谷中诸事,若先生想办,但说无妨,何必动用钱财。在谷中游玩二日后,老夫亲自送先生出谷,届时一齐奉上,权当给先生做了路资。” 荀珍道:“多谢谷主慷慨美意,荀珍确实急用,还请担待。” 药疴沉又是疑惑凝视了荀珍半晌,见他不似搅闹,心想:区区十万,又不是什么神兵珍药,也不能在谷中翻起风浪。他又不是缺了这十万的人,我再推迟,也有不妥。当下抬手招了招身后仆从,道:“疾奔账房,取十万银票来殿中。” 仆从躬身应了声是,转头疾奔,两个纵落,便只见豆点般人影。 荀珍听闻,拱手道:“多谢谷主,荀珍来日带息奉还。” 药疴沉摆手笑道:“区区小资,不堪先生之名万一,更不说带息之话,岂不是笑我药王谷寒窑一座?” 荀珍仰头望前方古色正殿,叹道:“名山隐谷,古殿磅礴,怎不叫人心向往之。” 药疴沉一笑,做了请势道:“先生,请殿中奉茶。” 荀珍颔首道:“烦扰谷主了。” 荀珍与药疴沉并肩在前,药不执与另一仆从随后而上。四人径往正上大殿而去。 场下有人低声轻言:“这男子是谁啊,这般年轻,竟能胜了六长老,谷主还对他这般礼遇。” “不是说是长安的谢将军吗?” “肯定不是啊,刚才不是一直称他作先生吗?” “好像他还自称荀什么,荀珍了。” “荀珍?啊……莫不是那个江湖人称神医第一的?” “什么神医,还第一。这里可是药王谷,又不是外面那群门外汉。” “听说他用毒比蜀中唐门还要厉害。” “他长的……好好看!” …… 众人熙攘之间,见徐凝双手指尖搓着红色裙带,神色复杂。 第39章 请君解药 药王谷正殿。 万千气象,全列一阁。 药疴沉引荀珍入殿,殿中左侧又坐有二银须老者,见谷主走来,起身含笑迎上,不着痕迹打量了荀珍一番,笑道:“谷主,这位便是近年江湖不世出的我辈杏林奇才,荀珍荀先生了吧。” 荀珍淡淡道:“浪子取巧得名,羞于人提,更不敢与方家列说了。” 药苛沉呵呵一笑,指向左边灰袍绣金纹老者,道:“先生,老夫同你介绍下,这位是我谷中三长老,药不用。” 荀珍颔首道:“还魂针药老前辈。荀珍有礼。” 药不用眼中一亮,笑道:“老夫隐谷久矣,不曾想虚名还牵扯江湖不断,实是罪过。今日先生重提,颇是感慨。” 荀珍浅笑不语。 药苛沉接着指向右边棕色长袍老者道:“这位是我谷中四长老,药不常。” 药不常拱手道:“久闻先生大名,老夫得幸一见。” 荀珍淡淡道:“江湖热闹,虚应故事,不敢在阎王敌不常前辈面前托大。 药不常拂须含笑。 药苛沉道:“来,诸位请坐。” 便见左右主客分坐,药疴沉与荀各珍坐左右首位。 二侍从状女子上了茶,荀珍颔首,按礼抿了一口,沉吟道:“谷主,此来冒昧访谷,一是囊中羞涩,其二,便要谷主行个担待了。” 药苛沉心中也一直耿耿于荀珍所说二事。若是二事都如十万两一般简单,荀珍也绝不会在此苦寒天气冒雪访谷。此时听荀珍终于提起,心下好奇,神色却不变,道:“请讲。” 荀珍缓缓道:“久闻谷中有一天造之地,名为‘神农福地’,此地所种之药物,其药效功用尽在寻常药物之上。荀珍此来,特访此地。” 药苛沉与两位长老相视一眼,神色复杂。要是其他人要去还罢,此番却是荀珍提出。对医者来说,珍奇药物诱惑力丝毫不逊于武夫遇到秘籍神兵。早见荀珍十招便制住了六长老药不执,其中武功深浅,难以尽窥。若是荀珍迷心突然发难,以神农福地为依仗,一时间怕谷中要起大风波。 药疴沉面露难色道:“先生不知,我先祖原非祖籍颍川,三代边访五湖四海,九州各地,终才偶然寻得此药家福地,于是便建了这药王谷的基业。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谷中子弟虽获此福地,也从不敢将此地之事对外言说,奈何代代相传之中,不免人心混杂,这‘神农福地’之事便也因此泄露了出去。” 荀珍颔首。天下已行已有之事,若是不关乎他人利益,做了一千件一万件也不会引起半点风浪,若是关乎他人,便是深藏山谷,往投黄泉,也终有被揭露的一天。 药疴沉接着道:“先生高洁侠义之名,老夫自是知道。只是这‘特访’之说,未免不实。” 荀珍早知不说实情,难以分说,便道:“我知福地之中多有奇药,特来寻一昧药用。” 药疴沉道:“何药?” 荀珍道:“不知。” 药疴沉三人又相视一眼。 荀珍接着道:“我也不知是否有此药,但若是我能见到,便能认出。” 药不用道:“先生寻药何用?” 荀珍一笑道:“治病。” 药不用老脸一红,微咳一声道:“不知治何病,有何症状,又是何人?” 荀珍抬眼看了一眼药不用,沉吟道:“不知病名,也还不见症状,至于何人,恐不便告知。” 药不常冷笑道:“莫不是先生自己?” 荀珍也扬角一笑,伸出右手手腕,道:“请前辈诊治。” 药不常先是一怔,起身抬步便想上前。刚走出一步,便听药疴沉喝道:“先生是贵客,怎能无礼。” 药不常既听其言,也不敢违抗谷主,同荀珍不情愿拱手道:“先生勿怪。复回座位。” 药疴沉道:“管理不严,还请担待。” 荀珍道:“不敢。” 药不用问道:“既是无名无症,又怎能说到寻药治病?药本三分毒理,先生不应不知。” 荀珍道:“前辈岂不知医者之术,原不止病后而医,更有防病于前。” 药不用三人一听不禁面面相觑,神色渐有恍惚。药不常原先眼中对荀珍嘲讽之意顿时荡然无存。三人不禁同想,这一生自己对疑难杂症之研究投入不知多少,若是再有不如人处,只能认作天资有限,其他于心无愧。此时荀珍简单一句,如同雷劈入顶,登时脊背一寒,皆想自己求大法一生,竟也只是在一地周旋,如井底之蛙,尚不知天高海阔。” 药疴沉叹道:“先生一言,有如乍见桃园,豁然开朗,不甚感激。” 荀珍道:“我入福地,若是有心仪之药,只取一昧。若是没有,半刻不待,即可离谷。” 药疴沉道:“先生一语,我等便见了与先生医法差距。自来宝剑赠英雄,珍药也不该落到我等愚夫手里。只是有一事本来羞对人说,先生即来,便想请先生不吝赐教。” 荀珍道:“不敢言赐,谷主请讲。” 药疴沉道:“福地之中除去日常所种之药,原有自生奇药一千零三十三种,我十数代先祖穷尽一生,遍查各式典籍,更不惜以命试药,方也才记下其中六百三十三种于后代。” 荀珍不禁点头隐隐吁气,他本是不世出奇才,更兼年少,不管遇人如何有礼,骨子中一派傲然却是抹不掉的。此间于殿落座,殿中三位老者不管是在杏林之中,或是在江湖之上,皆是资历非凡。但荀珍坦然受三人之礼不说,谈话之中更不畏缩半分。此时听得药疴沉说起谷中十数代以命试药,却是不由眸中带敬,本是慵懒倚靠桌沿的身姿,也是微微坐立,不愿亵渎古殿英灵半分。 药疴沉也知荀珍自持大才,自见他后,便是一阵捧扬,言语之中却难掩疏离。此时见得荀珍这等转变,心中也是对此年轻人起了几分好感。当下话语便少了几分客套,“我这一代,也不敢辜负先人苦心,但才学智短,又也只解了三十四种奇药的功效,记录在册。余下三百六十六种却仍是百研不得。” 荀珍道:“十数代方有三百余见册,谷主一代已有三十余种,早不屈先人之名了。更何况谷主所解已是前人难解之药,纵是只解了一二种,也并不枉废前人授业恩了。” 药疴沉点头浅笑,又道:“先生若要去福地寻药,无论有无,还请先生留福地半月。” 荀珍冷笑道:“谷主之意,是要我试药?” 第40章 夙愿难消 药疴沉忙道不敢,:“先生只需留谷半月,福地之内随意观览,若有心得,只烦请记下留谷便可。” 荀珍神色稍缓,摇摇头道:“谷中有奇药之事,也不算禁密。我于心中要寻之药,已有半年思索,就算是福地之中有药万余,我也只消二日,便有分辨。谷中风景虽好,却不如江湖曲折多变,来得自在有趣。荀珍游子一身,命里多舛,过不得清闲日子。更不说留谷半月了。” 药疴沉面有黯然,沉思半晌,略有高亢道:“先生,老夫一生,从不求虚名,自家师去后,除少年好友极力相邀,我从不出谷,一心只在医道与勘究福地奇药之上。非我不知自己天资有限,而是这福地之中奇药百千,穷我代代先祖命数,我师更因试药过度反噬而亡。”说到这,药疴沉神色之中已有悲哀之感,再看众人,皆是低头浅叹不语。 药疴沉接着道:“如今我等暮年垂老,心力尽悴,已到灯枯之时,哪怕是我等以命去试,料想也仅能再解一二种。虽是家丑,却不敢相瞒先生,我辈此代之后,后续子弟良莠不齐,所能入目者,竟不到十人。想我药王谷三千之众,十代繁荣,也终逃不过‘五世而斩’。” 荀珍点头。近年来江湖亦多传药王谷弟子治死人,人命虽贵,事态却小。一来药王谷家大势大,在江湖之中更是处处好友,治死一二俗人凡夫,又有何人敢问责于谷?二来求医之事,自来便有好笑说法,病者本将死,故而求医,医者不能治,病者本该死,更不谈什么治死了。 药疴沉悲壮道:“老夫也不谈什么千秋万世这样自欺欺人的话,只想圆满先人遗愿,将这福地奇药多多研破,留与后人济世。若能如此,纵使明朝归落黄泉,也不至愧对先人。” 药疴沉话到激昂,不由站起对荀珍拱手道:“先生自在之体,我等也不敢强留,只愿能谅我夙愿,尽心一观,纵使无甚结果,我等也绝不多言。” 荀珍天性本也是痴医之人,若非孩童之时全心求学探究,天资再好,也绝不能有如今成就。见药疴沉一谷之尊,对他话语之中却多恳求,想来确是夙愿难消,牵怀不安,不由心中也敬他淳淳一心。只是荀珍虽自信哪怕药王谷十数代前人皆立于此,他荀珍也不会输其半分。但若说到福地奇药研解,天生造化,人力又怎能枯求。荀珍虽有痴迷,却从不愿做坐守枯禅学问之事。因此,荀珍自己,对此事也并无多大把握,更不说兴趣。见药疴沉此般恳求姿态,只好叹道:“荀珍小辈,不敢得谷主如此恳切厚望。我与谢将军本有长安之约,新节在即。我于谷中留察五日,无论分晓,还请谷主不使荀珍为难。” 药疴沉忙欢喜道:“全凭先生安排,有劳了。” 荀珍也起身道:“既是如此,事不宜迟,烦请领我去趟福地。” 药疴沉虽也急迫,但东家礼数需到,“荀先生,已备下酒宴,不如饱饮一番,明日再作计较。” 荀珍摇摇头道:“有劳谷主费心了,只是多事在即,我也无心多饮,败了诸位兴致便不好。不如来日访谷,再图一醉。” 药疴沉道:“既如此说,老夫也不好强求。”又朝殿外喊道:“请药苓过来。” 荀珍正有疑惑,不去神农福地,还喊人作何?只见药疴沉又见礼道:“如今新春在即,谷中事务多忙,我等老头子没法陪先生游览福地,实是不该,还请见谅。” 荀珍寻思刚还想喝酒,这会又说事务多忙,这老头也是一阵一阵的,前后不搭调。当下也只是道:“不劳谷主多陪,差人引我到福地,其余我自行安排便好。” 药疴沉喜道:“如此,先生不怪罪便好。只是游览,无人作陪,反倒是我谷中无礼。特派后辈干练弟子作引,先生随意吩咐即可。” 荀珍略略挑眉,不管是否是来盯着自己,他也并无多大在意,“也好,有劳谷主。” 说话间,只见一蓝白裙女子已进殿中。虽不施粉黛,蓝白裙色素裹,仍难掩娇媚。含笑走来,如有步步花开。 只听女子施药王谷礼道:“药苓参加谷主,两位长老。见过……见过荀先生。” 药苓山谷门前做使者时,原是身着门派一色青衣,此时却换了自家的蓝白裙衣。 药疴沉呵呵一笑道:“苓儿,荀先生欲访谷中福地,一是寻药,二是替我谷中勘解未辨奇药,劳你随先生一同前去,做一做陪引。谷中选拔之事,你即可交接一下,便引先生前去。” 药苓眸中带喜色,恭敬道:“是。”又看了荀珍一眼,见荀珍低眉似思,不曾看自己一眼,不由眼中黯然。 药疴沉朝药不用使了个眼色。药不用心领神会,抬步朝药苓走去。 药苓见药不用过来,收敛心神,静静等候。 药不用对药苓道:“如今谷中诸弟子皆有要务,你一时也不好找人交接,我随你去一趟。” 谷中弟子千余,事事皆有备用,怎会出现人手不足的情况。药苓虽觉奇怪,但心思自来玲珑敏捷,只是应了声“是”。便不多言,跟在药不用身后走了出去。 药不用,药苓二人刚走出去,便见原先去账房取银票的男仆从匆匆进殿。见得药疴沉便施礼道:“谷主,取账内银票十万,请过目。” 药疴沉“嗯”了一声接过,略略扫了一眼,道:“退下吧。” 男仆从恭敬道了声“是”。便离了殿。 药疴沉含笑道:“先生,银票十万,请笑纳。” 荀珍接过银票,道:“多谢谷主慷慨。”略扫了一眼银票,便放入袖中,“谷主,殿中炉火温暖,让人舒适困倦,可准荀珍自行出殿逛逛?” 药疴沉抬手做了请势道:“先生随意。” 荀珍道了声谢,便负手握扇出了殿。殿内药苛沉二人微微眯眼凝视着荀珍背影。 药不常低声道:“谷主,特地安排药苓陪同,是何用意?” 药苛沉道:“贤弟以为不妥吗?” 药不常沉吟道:“药苓是谷中后一代难得的好材料,又是二哥的孙女,便也是我等的侄孙女,届时若是荀珍突然发难以她做要挟,我等不免投鼠忌器。” 药苛沉正色道:“你可知雇佣去的黑市杀手如何评价荀珍?” 药不常冷笑道:“兀自托大,一个猎人被猎物饶命而回,还有何脸面说话?” 药苛沉沉声道:“你可知雇佣的杀手是哪一家?” 药不常一怔,不知道药苛沉所指,迟疑道:“乾鬼直属,董家。” 药苛沉道:“董家派出的人是董狂徒。” “是他?”药不常不由失声,喃喃道:“他居然也会……。”语气之中,大有骇然。董狂徒是黑市之中排行第九的天才杀手,在江湖上凶名极盛。有人说他是纯粹的杀手,因为他从来只是为杀人而杀人,别人杀人可以是为了钱财,可以是为了私恨,而董狂徒,仿佛只是为了杀人而来,因为他杀人的时候,眼中只有猎物,从没有感情。他的眼中没有快感,连决绝都不曾有一丝。这样的人,不管杀了谁,都是正常的;不管被人杀,也是正常的;但被谁饶了一命,却是没有人会信的。这样的人,只会杀和被杀才对。 但他没有杀了荀珍,也没有被荀珍杀死。 药苛沉长叹一口气,望着荀珍已难见的背影,缓缓道:“童狂徒说荀珍,侠肝义胆。” 这样的话,从一个杀手嘴中说出来,不管是谁都会觉得是可笑的,是嘲讽的。 但药不常笑不出来。 药苛沉继续道:“这样的人,会被物欲诱惑吗?” 药不常不想说,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太了解童狂徒,一想起这个名字,他就想起那把称作“归暮”的剑,肩上那道已经好了数年的伤疤仍会开始隐隐作痛。“不会。”药不常咬着牙。 药苛沉道:“需要挟持吗?” 药不常道:“不会。”他还是咬着牙。 药不常道:“那谷主派药苓前去的意思是?” 药苛沉回头看了一眼药不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觉得他们两个人有没有可能……。”药苛沉一下子笑得奸诈。 药不常一怔,道:“这……。”他没想到药苛沉会用出这一招。 …… 荀珍已至殿外明堂,居高略扫了扫二三里外场下众人。他目力极好,仅是一眼,看得分明。足尖轻点,从侧面飞落,又纵跃小巷而下。虽说选拔大典,谷内人影重重,却无一人发现荀珍身影。 荀珍轻飘飘落至一小屋后面,此屋外观与谷内其他房屋并无区别,只是后面门窗皆被上了锁。 荀珍看了一眼被铁链上锁的后门,便是抬脚一踹,这一脚去得随意,却见铁链登时“当”的一声便断开掉落地面。 锁链碰撞之声还未停,又听一女子惊呼一声,随手便是“吱”的一声,正门猛的打开,日光射进屋内,又顿时被两道彪形人影盖住。 屋内惊呼的原是徐凝,只听徐凝愣愣道:“白公子?” 荀珍还没说话,两彪形大汉便冲了过来,又听一声闷哼,两大汉登时瘫软倒地。 徐凝惊呼:“大宝,二宝。”跑过去替二人诊脉。 荀珍道:“只是昏睡一会,过后便会醒来。” 徐凝探脉,也知无恙。怔怔起身,忽然回神,指着荀珍,似质问道:“你叫什么?” 荀珍慢慢从袖中取出银票,放在桌上,道:“银货两讫。” 徐凝不愿改变姿势,免得低了气势。伸长脖颈欲看清楚银票模样。 荀珍见徐凝摇摇晃晃,便将银票挪到徐凝跟前。 徐凝看清了是十万金额,迟疑道:“我的?” 荀珍道:“现在还是我的,你拿过去了就是你的。” 荀珍又补了一句:“诊金。” 徐凝迅速伸手掠过桌面,将银票放进怀中,又提指质问道:“你是谁?诶?” 荀珍已不见。 第41章 眉目含情 药王谷神农福地。 有山,群峰环绕。有水,挂瀑随风。神农福地养溪两侧。虽年末冬时,一眼而去,各色峥嵘,竟与四时不同,果然药家福地。 “先生,你看,前方便是谷中福地了。”药苓伸出葱指指向瀑布之下。 荀珍依指望去,道:“有劳姑娘带路了。” 药苓道:“福地外延多种寻常草药,越往瀑布去,药物更珍更奇。” 荀珍轻轻应了一声,虽不出言,药苓却看得出荀珍正认真听自己介绍,不由心中一喜。接着道:“爷爷说福地生成,有土沃之功,也有水澈之用。我们学医者,亦和福地生成一般。土沃为自身修养,水澈为医法精纯,二者缺一,医道不成,二者相合,可凭医济世。” 荀珍眸中一亮,道:“你爷爷?” 药苓似是看见了什么,快走了几步,摘起路边一朵黄花,捻在玉手之中,转身一笑,娇媚无限。药苓道:“是啊,我爷爷是谷中的二长老。” 荀珍道:“药清。” 药苓笑吟吟走过来道:“就先生敢直呼我爷爷名姓了,平日里连谷主见到他都要敬三分呢。” 荀珍淡淡一笑。 药苓道:“对了对了,只顾着和先生介绍,忘了先生寻药大事。”说着,便要加快速度往瀑布走去。 荀珍将脚步缓了下来,道:“姑娘同我慢慢介绍吧,既到此处,寻药之事,便不急一时了。”荀珍嘴上虽是这么说,神色之间却是未有过的认真。他并没有骗任何人,他要寻的这味药,他确实既不知叫何名,也不知是何模样,甚至连这世上有没有都不知道。 他只是在数日数月数年的冥想之中,心中慢慢想出了这味药。这味药,对荀珍来说,在他没遇到之前,他无法诉说万一特征,但荀珍觉得如果自己遇到了,就一定会认出。那样的感觉,就像是万丈深渊中忽然冒出一束白光,一定耀眼夺目。 但荀珍此时又不得不慢下来。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他在紧张,在期待,在畏惧。他需要让自己回到还没到福地之前的状态,否则,他不会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情感是追逐目标的动力,但绝无法成为制胜的利刃。 他还没有安静下来。 所以他的脚步越慢,药苓的脚步也跟着变慢。 药苓道:“先生寻药是为了什么?” 荀珍道:“治病。”这个问题他回答了无数次,答案也越来越简洁。 药苓道:“治谁的病?” 荀珍道:“你在殿外的时候应该听见我和你家长老的对话了。” 药苓俏脸微红,更显妩媚,“原来先生知道了。” 荀珍不语,眼中已扫过几株形状奇异的花束。 药苓接着道:“谷中有医术高超,也好武功极好的,像先生这般皆精的,却是没有。见你与六长老在门前切磋,竟十招不到就胜了他,真是厉害。” 荀珍道:“他用的是什么武功?” 药苓怔住,“谁?六长老吗?” 荀珍点头。药苓沉吟道:“是谷中三大秘技之一,叫‘半夏清音诀’,使出之时,剑气万千,带铮鸣之声,能让人如同中了半夏之毒一般,晕眩失神。” 高手过招,本是半点大意不得。这等武功以拳为剑柄,以指尖气劲为剑身,已经算得上是高深武学,不曾想竟还有制人精神的手段。江湖之中,多是恩怨拼杀,这药王谷要屹立百年不倒,果然也不是凭着一手好医术。医人者,也要先自保才行。 不料荀珍却淡淡道:“凭内力催发的声音,若遇内力更深对手,也有反噬的风险。” 药苓分不清荀珍是喜是厌,却又一贯玲珑作风,捧着荀珍道:“还好先生手下留情,不然六长老就要自己害自己了。” 荀珍却摇头,“这武功虽有弱点,我却没法用。” 药苓迟疑道:“先生武功不是要高于六长老吗?” 荀珍道:“他五六十载的内力,我怎么比得过。只是胜了他而已,并不是一回事。” 药苓于武学之道并不如何熟悉,此时听荀珍说法,也是云里雾里,不愿深究。指向前方路侧的巨石,道:“先生,你看。” 荀珍寻指望去,见药苓所指是巨石遮掩的阴影,阴影之中有二三株绿衣小草,远观如同是杂草,近看却见根上左右各生五叶,生气勃然。背阳而生,竟也有此姿态。荀珍也不禁暗叹福地水土,万物生力。 药苓道:“这叫重明草,也是福地之中生有的异草,名字是三代谷主取的。” 荀珍忽然感慨道:“取得好名字。” 药苓却是一怔,心想荀珍这样修为高深的人居然也会浮于表面,又想他莫非知道为何取此名字,这在谷中已是多数人知道的,但却从未听闻传到江湖之上,尽管传到,荀珍也不会有此突兀感慨了。想到这,迟疑试探道:“先生知道这名字的由来?” 荀珍摇头,倚靠巨石,细细看了起来。 药苓又道:“那先生知道此草的作用吗?” 荀珍脱口道:“治眼。” 药苓惊道:“先生怎么会知。”药苓的惊骇非是荀珍饱学,而是担忧谷中有人泄密。 荀珍却道:“看出来的。” 药苓一怔,又似有思,喃喃道:“好像也是这样。” 荀珍看了眼蹙眉自语的药苓,道:“怎么?” 药苓“啊”了声回神,道:“只是想起三代谷主取此名的故事。也是听谷中老人说的,也不知真假,只是和先生描述有些类同。” 荀珍起了兴致,他并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更不说和前人有什么类同了。问道:“何事?” 药苓沉吟道:“重明草药效如先生确实是用来治眼睛的,而且功效极好,只要眼部不堪大损,以此药半敷半用,三日便能见分晓。只是了解此药功效,却不是偶然服用,也非苦心钻研。” 荀珍恍然,“是一眼瞧出?” 药苓神色复杂看着荀珍,点了点头。又正色道:“三代谷主将垂之时,说是要再见一眼福地。谷中弟子将他抬至福地时,他便说‘天生福地,乘轿有亵渎’。谷中弟子只好将他放下。三代谷主强撑着身子走了几步便倒了下来,却刚好看了一眼路边大石头下的重明草,忽然回光返照般大声道:‘此物重明,不可荒废。’话音刚落,便驾鹤而去了。” 荀珍若有所思。 药苓接着道:“后来弟子虽一下子不得其意,但有了前人破题,再去探究就简易了许多。原先这路边左右各五块大石头之下,都有生长许多重明草,因药效比起针灸或是其他手段要好得多,谷中前人就索性一直用了。不知为何,重明草自开始使用之后,生长之速年年剧缓,到了这一代,才只剩下这二三株。谷中一直视为珍宝,禁止再用了。” 荀珍叹道:“造物无穷,只是肤浅不识罢了。” 药苓身子一震,蓝白裙摆轻轻颤动,道:“先生何意啊?” 荀珍虽有好奇之心,却并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只是想起自己此番寻药访药王谷禁地不说,还顺了人家十万银票。虽说两件事对自己来说,皆无足轻重。但毕竟有所应允,便缓缓道:“重明治目,目为肝主,肝为五行之木,生发条达,舒畅发散。而木又为向阳之物。重明草背阳而生,姑娘觉得其性如何?” 药苓迟疑道:“背阴而生,是为……是为阴物?” 荀珍摇头:“天下之道,大而千种,小而归一。阴极自然阳生,重明草非但不阴,反而是极阳之物,才合了‘重明’的功效。我说此名取得好,是因《易经》有讲:重卦,离,下离上离。谓之两重光阴,照于四方,光明不断,是谓重明。” 药苓眉间蹙紧,似是思考。荀珍只好停下,等她想完。他本不是考虑他人感想之人,此时却是因为自己心中因寻药之事时时翻腾不安,也需要多些时间调整。 药苓忽然展眉,痴痴地看了荀珍一眼,眸中说不尽的仰慕。 荀珍转头看了一眼药苓,两人正面相视。药苓俏脸涨红,低头不语。 荀珍皱眉道:“你不记一记?” 药苓怔住,道:“记什么?” 荀珍道:“你家长老不是拉你出去,叮嘱你什么了吗?” 药苓方才恍然,“啊”了一声,忙从袖中取出纸笔,见纸笔铺整有序,显是精心准备。刚摊在手中要记,脸上又是一红,抬眼看着荀珍。 荀珍道:“我也和你家谷主做了条件,你随便记便是了。只要不觉得我在胡说便是。” 药苓月眉轩轩,红唇微张却是不语,又听得“瑟”的一声极轻。荀珍再看去时,只见药苓媚眼之中已噙着泪花。不由剑眉微皱,要是以往,他要么一针让药苓昏睡过去,要么转身便走。此时却是走也不得,动身也不得,只好静静看着药苓。看得久了,心思便凝在了药苓媚眼间的泪花之中,等着几时落下。 药苓见荀珍一直盯着自己,又不由红着脸,有些委屈般娇嗔道:“你觉得我过来,就是因为受了任务吗?” 第42章 真情假意 无论哪样男子看到这般娇艳欲滴的佳人为了自己眼带泪花,都会忍不住柔声上前安慰。药苓自然也是这么认为。可荀珍却是一叹,道:“姑娘小看荀珍了。” 药苓一愣。 荀珍接着道:“真情假意我还是分得清了。希望姑娘这样的手段还是别对我用了。免得害自己成了药肥。”荀珍站在原地淡淡出声,神色没有动,好像就是寻常聊天一般。许多人都会忘记,这副俊秀皮囊,住了个谦谦君子,还睡着个人间太岁。 药苓瞳孔一缩,泪珠便坠落,掉在沿路的药草上,晶莹生光,如清晨雾露一般。随后就怔怔看着荀珍,眼中神情愈发复杂,比较原先,已多了捉摸不透,过了好一会,突然妩媚一笑道:“先生勿怪,小女子见先生眉眼心事重重,心有不忍,才开开玩笑。”说着施了一礼。便捧着纸张,握着短笔记下了荀珍刚才关于重明草的诉说。不曾想药苓字正,画更好。仅又几笔,便在纸上绘出了路边巨石之下重明草随风飘飘,一派悠然景象。又捏在玉指指尖,似孩童邀奖一般,道:“看!我记的好不好?” 荀珍挑眉,见药苓转眼之间,如同换了一副心肠,心中不免有了些许忌惮。无论是男人女人,只要是人,都是值得忌惮的。只是有时候女人会比男人更可怕些,因为许多女人武器不是剑,不是刀,而是欲望。绝色女子就如同握着一把不知随时会出现的最强杀器。而男人不是剑鞘,更不是坚固的盾,他只是寻常肉体,不管什么肉体,都顶不住利刃一刺,更何况是最强杀器。 当然,这样的事情用在女人身上,同样合理。 药苓接着道:“那先生说,造物本来无穷,但人见识肤浅是什么意思?是说谷中培育不当吗?” 荀珍道:“都剩两三株了,还说什么培育的话。” 药苓被噎着说不出话。 荀珍缓缓道:“重明草极阳之物。阳则正也,阴则是邪。邪者,同而不和,若聚齐在一起,必生嫌隙,继而溃散;正者却如星火汇聚,能发成倍光亮,能成燎原之势。重明草虽是草药,其循环之道却和人并无多大差异。你们有此珍奇,却造用无度,损了其中根基,阳气渐弱,自然再无法并力生长了。” 此番说法药苓从未听闻,但凝神细思之下,便觉十分有理。心下登时骇然,她自幼在谷中学医,名师良友,没有数百也有数十,每日讨论经络穴道,奇花异草,疑难杂症,就算是聊起趣事,也是医史之中的怪闻。从未有如荀珍一般,论起医道,却抛开手法药效不谈,句句只说周天变化之道。心下虽是千思百转,手上短笔却是不慢,荀珍将将讲完,她便也记完了。 荀珍看着药苓虽不免有风尘之气,行事天资却是难得,不禁暗暗点头。忽然心中一惊,心道:“糊涂啊,荀珍,怎能以表取人。”他自来明镜如洗,绝不以表轻人,此番兀地警醒,不觉额上浸出冷汗。他自知心中因寻药在即,不免心境搅乱,无论是谁,面对自己苦思数年之物,都觉难以保持平静。荀珍虽是非常人,却也是人,他只是表现得平常人更安静下,但心中的汹涌却不比常人弱多少。他又想到,“此番因寻药便失了判断,日后若是遭遇其他,再次心神迷乱,却如何是好?”想到这,警悟在前,心中反而慢慢定了下来。 药苓见荀珍似盯着又不似盯着自己,见他额出汗线,又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玉颊之上泛出淡淡红晕,却似真情流露,柔声道:“先生热吗?” 荀珍摇摇头,淡淡道:“走吧。” 药苓又无奈“哦”了一声,引着荀珍继续往前。 又行了一里有余,荀珍遇奇则谈,药苓遇谈则记。一时间便真像个先生在郊外授课,弟子忙碌笔记一般。 荀珍忽然停步。药苓写完句末一字,也抬起头来,见眼前丈七有余的宽溪,虽是雪冬,却不见冰结,溪中流水,晶莹如翡。天色渐沉,也见折色生辉。沿溪上看又见飞瀑悬挂,如雪色丝带,纷扬飘下。 药苓道:“先生,这溪的对岸,就是多珍药之处了。” 荀珍点了点头。 药苓又道:“先生,请沿上走,进瀑布处两岸距离会短些。我们再跃过去就好。谷中怕有损地气,便没有在此处动工建桥。” 荀珍道:“本是当然。我先过去看看,你若想跟着便跟着。” 药苓不知荀珍所指,想说若荀珍着急,一同跑去便是。话未出口,便见荀珍足尖轻点,整个人如同抛出雪线一般,又轻飘飘落至对岸,却也不回头,径直往深处走去。 药苓一下看呆,本想如法炮制,心中却没底气,只好快步沿上跑去。 皓月当空。 花间明月,松下凉风。 药苓扶着下额抬头看着石壁上的荀珍,荀珍已立着石壁突起处一个时辰之多。 荀珍居高缓缓扫视福地中的奇花异草,虽也见诸多珍药,却不多看,一时辰之中,便已将瀑布前所有之物看了遍。 药苓娇媚眸中显百无聊赖,视线又不愿离开荀珍,不管是任务在身,还是天性所致,盯着荀珍看,她都觉得是一种享受,忍不住道:“先生,夜深了,要不先吃饭吧。” 荀珍闻声,低头淡淡看了眼药苓。心想虽是急事,总不会少了吃饭休息的功夫。自己心神虽是兴奋,半点也不觉倦怠,看到天亮都是没有问题。但还是强行压了继续寻找的意头,长吁一气,纵身飞落。缓步走至药苓所在石头前。 药苓见荀珍跃落,神色一喜,便拿出食盒,紧张有序将晚餐布置好。见荀珍已至眼前,又拿起筷子递了过去,道:“先生,请用。” 荀珍嗯了一声,接过又道:“多谢。” 药苓眸中闪烁,喜道:“这都是我做的,先生试试合不合味道。” 荀珍看了药苓一眼,夹起一块扁豆,入口便觉尚有余温,凉凉夜中,能吃到热食,不免心神略缓。看了眼餐盒,知是有蓄温手段。 药苓盯着荀珍,含笑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荀珍淡淡道:“黄鹤楼的手艺。” 药苓惊道:“你真厉害,我可是在黄鹤楼求了九把刀师傅好久,他才愿意教我几个菜。” 荀珍抬眸看了一眼药苓,道:“求吗?” 药苓“哼”了一声,“先生可不要以为我是什么人。” 荀珍笑道:“姑娘自己多想了。九把刀武功虽不算绝顶,却也是一流。性子中也有痴根,除了食材厨具,一概不敢兴趣。我猜你一定是偷了家里什么好物件去换的。”说着,又夹了一块肉放在口中。 药苓见荀珍又动筷子,细嚼慢咽,知道自己所做合他口味,心中更喜,道:“先生真是聪明。不过可不是偷,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算偷。” 不管是偷是拿,能让九把刀都动心的物件,一定不同凡响。荀珍奇道:“你又不缺钱,就近请几个名师就好了。好端端何必跑那么远,又偷……又拿贵重之物。” 药苓坐直道:“要学肯定要学最好的。” 荀珍道:“武功不学,医术不研,学厨艺做什么?”荀珍虽是这么说,语气却是柔和,纯粹只是询问,对他来说,吃好点确实很重要。 药苓道:“以后招夫婿好用啊。先生觉得我好不好看?” 荀珍已坐在了石头上。药苓还是站在雪泥里,慵懒倚靠着石头,身姿冶艳灵动,极具魅惑勾魂。手撑着下颚,悠然看着荀珍。 荀珍垂眸看了一眼药苓。药苓正抬头笑吟吟看着荀珍。 月华之下,药苓娇媚脸庞揉入月霜清冷,剪水双瞳中有星有月,顾盼之中,也不知眼睫之上染的是霜是雪。 荀珍淡淡道:“好看。” 药苓本就笑着,此时更是欢喜道:“好看,厨艺又好的女子,是不是很惹人爱,是不是更容易被心上人喜欢。” 荀珍缓缓点头,接道:“不仅好看厨艺好,还会医术,又会些许武功,这样的女子怎么想,都很适合做心上人。” 药苓脉脉凝视着荀珍,道:“那先生喜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荀珍摇摇头道:“不喜欢。” 药苓淡眉一轩,诧异道:“为什么?” 荀珍道:“我武功好不好?” 药苓点头。 荀珍又道:“跟你比怎么样?” 药苓叹道:“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了。” 荀珍接着道:“我医术如何?” 药苓沉思道:“听说绝世无双。” 荀珍笑道:“就是绝世无双。”荀珍又忽然学着药苓的样子,用手撑着下额,手上还握着筷子,筷子上还夹着一块翻卷的肉。无论荀珍怎么晃动,那块翻卷的肉都牢牢钉在筷子上,如同冻住了一般。荀珍突然问道:“姑娘觉得我好不好看?”荀珍学着药苓说话,将“先生”称呼改成了“姑娘”二字,语音生调,无一不像,只是眼光中还是平淡,无一情绪波动。 不管哪个男子问哪个女子这个问题,女子肯定都会觉得反感恶心。药苓也不例外,但对荀珍却例外。因为荀珍在学她,而且声音学得很像,她几乎是呆住了,紧紧盯着荀珍,继续辨认声音的来源是不是荀珍发出。她确认是了,扑哧一下就笑出来,如春花初绽,“传言说先生易容本事,也是当世无双。不知道现在是不是真的。”药苓本来诧异的眼神又渐渐转为柔情,望着月色之下的荀珍,心中竟生出了想要抬手抚摸荀珍脸庞的想法。 荀珍道:“易容是为了让人认不出来,别人见惯了我的真实面目,我再易容时,便只需要将自身的特征全部扭转,这样,即使是再熟悉自己的人,也就无法认出了。不过,啧……有个家伙倒是例外。” 江湖上还有一个易容的好手,黑市杀手,“千面鬼”江一和。他与荀珍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据江湖所说,从未有人见过江一和的真实面目,有人说见过的都死了,有人说是他永远都戴着人皮面具。这样的易容方式,在荀珍看来,易容不易骨。太依赖某样方式的人,久而久之会产生一种理所当然的错觉。荀珍对白小三说过,“如果有一天‘千面鬼’死了,一定是死在最自信的时候。”荀珍也告诉白小三,永远不要太看重自己的本事,也不要低估自己对面的人。 药苓见荀珍这样说,脱口道:“我一定认得出先生的。”又反应过来自己太过着急,玉颊生红,娇羞柔情地看了一眼荀珍,便低眉不语。 荀珍挑眉,不当回事,又道:“那姑娘觉得我好不好看。”这次用的是自己的声音。 药苓不仅没有任何反感,反而觉得自己一下有些燥热,胸前即刻起伏不定,抬眸愣愣凝视着荀珍,半晌才道:“好看。” 荀珍道:“所以啊,一个女子样样都好,但样样不如一个男子,那个男子怎么会喜欢她呢?反过来,姑娘觉得那个女子会喜欢那个男子吗?” 药苓急道:“还有厨艺呢!” 荀珍笑道:“江湖浪子,哪有锅碗瓢盆给你做饭。姑娘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好吃的吗?” 药苓秀眉蹙紧道:“不知道。” 荀珍道:“因为好吃的东西我吃得太少了,平日里都是野果泉水,最近吃好点的,还是三块烧饼,哦,对了,还有你这一餐。” 药苓嘟囔道:“成了家后,就不应该到处乱跑了。” 荀珍似乎没听见,放下筷子,喝了口茶,便躺倒在石头上睡去。药苓也只是蹙眉痴痴看着。 第43章 来访长安 “先生,前面就是长安啦!”雪泥之中,但见一简朴马车滚滚而来。车上拉着马缰的是白小三,另一旁坐着白小三的妹妹白当真。白当真还是将世间一切当真,瞪着眼睛好奇地四处乱看。 “嗯。”车厢之内只传来淡淡回应,分不清喜怒。 白小三却不在意,想到快到天子府都——长安城,心中便又紧张又激动,手中缰绳不由握紧又放松了些,“先生去过长安城吗?” 荀珍仍旧淡淡道:“嗯,小时候去过,八九岁吧。” 白小三兴奋道:“那先生很小的时候便认识将军啦?” 荀珍传去不解声音:“为何?” 白小三道:“将军这般年纪便名震天下,一定是天赋过人,小小时候必定就非同凡响了。” “非同凡响?他那个时候能保住自己不被自己拿枪捅死就不错了。”荀珍语气之中带着悠然。 “啊?”白小三明显难以相信。谢听舞自有“枪剑双绝”,枪承古时英雄的龙胆亮银,剑却不知道是什么剑,江湖传言说是把上古凶剑,只是白小三没法把凶这样的字眼想象在谢听舞身上,每次见到谢听舞,他都觉得很安心。想到要见到谢听舞,可以去传说中天下第一豪华的“渊清王府”玩,他不免又忍不住扬起嘴角,神色之中独有一番少年英气。 白小三心神激动,不免多话,又突然问道:“先生,你真的有病吗?” “你才有病。”车厢之内又传出荀珍淡淡声音。 “额……”白小三显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迟疑道:“那没找到药没关系吗?”还未等荀珍说话,又道:“您觉得长安城宝库里会不会有?若是有,再珍奇的东西,我想谢将军都一定会给您的。” 荀珍道:“你怎么知道?” 白小三得意道:“我就是知道。” 白当真忽然笑嘻嘻道:“我也知道。” 荀珍不语。 白小三又突然有些谨慎道:“先生,跟你过来客栈里的那个姑娘是谁啊?”这个问题白小三从在客栈中就想问,一直憋到现在,趁着荀珍多说了几句话,借势问了出来。问完后,却不听车厢中传来任何声音,不由紧张起来。拉紧了些缰绳,让车速缓了下来,静静听着车厢动静。 半晌,荀珍却仍旧淡淡道:“哪个?” 白小三怔了下,用肘悄悄顶了下白当真。白当真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白小三。 白小三低头凑到白当真耳边,低声道:“有两个吗?” “两个什么?”白当真声音清脆响亮。惊得白小三一身冷汗,作势要白当真小声点,又小声道:“两个姑娘。” “有啊!”白当真学着白小三的模样,小心谨慎地说话,眼光中却尽是顽皮可爱。 白小三纳闷喃喃道:“我怎么没看到。”又大声朝车厢里道:“就是那个穿着蓝白裙的大姐姐。” 荀珍道:“药王谷的弟子。”又道:“她长得好看吗?” 白小三想到药苓蓝白衣裙亭亭而立,腰肢婉约,不盈一握,一颦一笑皆是妩媚,丹田不由起异样感觉,不禁脱口道:“好看。” 荀珍笑道:“那你想娶她吗?” 白小三一怔,道:“先生不会……。” 车厢中荀珍已经躺倒,眉眼之间含有愁色。荀珍这趟药王谷之行,不仅没有收获,还招惹了两个姑娘。他几乎是被徐凝和药苓追着跑出药王谷,一个问他“到底叫什么”,一个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荀珍从来不克制自己的情绪,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对二女产生什么情愫。但他在跑出药王谷的时候,突然起了不舍的感觉。他在药王谷福地待了三天两夜,每天就是看花看草,到点就吃饭,到点就睡觉,那三天两夜里,他没有发出过一根银针,没有动过任何杀人的念头。此刻他在车厢里回想这一时光,忽然就很疲惫,也很怀念。恍恍惚惚便合上了眼。 合目的前一刻,他再没有想任何人,任何事,而是突然想到了谢听舞,他听过很多谢听舞的故事,谢听舞的故事无论从哪一方面,荀珍都觉得比自己所经历的要精彩一千倍,一万倍。因为但凡有英雄气的男子,都更向往战场上持枪立马,黄沙之中见血色残阳的景色。 荀珍的英雄气,可与世同。 荀珍在想:谢听舞会不会也有这样疲惫的时候。但荀珍还没有开始想结果,便昏昏沉沉睡着了。 马车慢慢不再疾驰了,马蹄“嗒嗒嗒”声变得缓慢而有序。荀珍知道已到长安城不远了。他睁开眼,缓缓起身,掀开窗帘,见飞雪如花,恍若枯树生芽。 白小三兴奋道:“先生,看!长安城。” 荀珍偏头往窗外看去,见城墙高耸威严,十丈高门之上俨然御笔“长安”。 马车至城门处。 一带甲中年守卫上前拦住,拱手高声道:“按例盘查,请先下车。” 白小三知荀珍脾性,要他乖乖听吩咐,可是难事。当下犹豫不定,心性不足,尴尬局促神色不免露于表面。 中年守卫似是老练,见白小三神色,不由皱眉,左手胯刀,右手不知做了什么手势,马车之前不知不觉又多了三个带甲守卫。 车厢之内,荀珍淡淡道:“下车罢,烦军爷检查。” 白小三应了一声,拉着白当真跳下车。荀珍掀开车帘,也跳了下来。 四名带甲守卫神色略缓,那原先阻拦的中年守卫上前朝荀珍拱手道:“这位公子,新春将到,长安之内人员繁杂,为保城内安定,按例检查,还望勿怪。” 荀珍浅笑颔首道:“烦军爷检查。” 白小三低声朝荀珍道:“不愧是皇都,连个守卫都这么大方得体。” 荀珍看了眼背身站在不远处的中年守卫,淡淡道:“他们是特训的,应该也是战场活下来的。时节特殊,才担了这门卫责任。” 白小三惊讶道:“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荀珍笑道:“猜的。” 白小三无语,也不敢反骂荀珍。 不一会,搜索的带甲门卫朝中年守卫做了个手势。荀珍见来应是军事用语。 只见中年守卫点了点头,转身朝荀珍等人道:“诸位,冒犯了,请进城。” 荀珍三人颔首,便往车上走。荀珍走过中年守卫身边之时,中年守卫不禁眉间一皱。荀珍正要上车,中年守卫又高声道:“公子。” 荀珍“嗯?”了一声,回头又看中年守卫。 中年守卫施礼道:“公子,长安城中有两面奇景,不知公子可知?” 荀珍道:“两面?请军爷赐教。” 中年守卫道:“寻常人来游玩长安,若论怡然自在,太平长安,长安城不输天下任何城。” 荀珍点头,还未进门,他便见得门内红火一片,嬉笑玩闹之声不绝于耳,雪色茫茫,竟也盖不住城内一片生气盎然。荀珍道:“这个在下已知。” 中年守卫忽冷冷道:“若是有意搅扰,长安城便和炼狱无二般区别。” 荀珍笑道:“这个在下也知。” 中年守卫也笑,神色之中不免有上位傲然之色,“在下建议一言,若有冒犯,还请见谅,公子请。”说罢,做了请势。 荀珍颔首,又似争锋道:“多谢军爷了。军爷这面具做的不好,若有需要,在下可为将军制一个好的。”说罢,便进了车厢,对白小三道:“进城罢。” 中年守卫眼底一寒。旁边另一守卫上前低声道:“十三爷,这小子似乎有点本事,不知来路,我找几个兄弟把他逮了吧,没什么问题的话年后再给他放出来。” 中年守卫道:“他应无恶意,只是不喜我话中威胁,否则也不会揭破我带了面具一事。去找几个‘天蝠营’的兄弟跟着吧,也让他们把这事跟二爷说下。” 守卫拱手断然道了声“是”,便快步朝城内走去。 中年守卫不禁摸了摸脸颊,嘟囔道:“摸起来,看起来都很真啊。这小子怎么看出来的?二哥做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难道二哥偷工减料了?” 第44章 心向往之 长安城内风光,自不用再提。白小三和白当真毕竟孩童心性,看街上热闹非凡,总忍不住从车上跳下来左看看右看看。荀珍见马儿一时直走一时弯扭,索性就放开二子去玩,自己拉着缰绳,驱车往城南兴平大街去。 刚至城南兴平,便有一老爷子弓着身子过来,嘿嘿一笑道:“公子爷,是要去王府吗?” 荀珍停住马车,倚靠在车上笑道:“是啊,老爷子,不知有何指教?” 老爷子呵呵笑道:“公子爷听口音是关外人士吧,可是第一次来的长安?” 荀珍一听,心中不免一时警惕起来。他虽是关外来的,可却并无什么口音,另外他声线自来温纯,身姿修长儒雅,全无塞外豪犷之气。若他自己不说,恐无人会觉得他与塞外有什么关系。此时这素不相识的老爷子一句话便说了自己的来历,多少有不寻常处。荀珍下了马车,道:“老爷子好耳力,也确实是第一次来这天子都城。” 老爷子道:“那就不怪公子了,这兴平街啊,再往里就是王府啦,可是呀,这王府门前,可不兴车马往来。” 荀珍道:“这倒没听说。若是骑了车马过去,是要怎样?” 老爷子哎哟一声,拉着荀珍的衣袖低声道:“可不敢这么说啊,公子哥。这可是皇帝爷定下的规矩,只是那王府的主人觉得不好,说是什么,万一有个紧急事,不能骑马岂不是耽误事。” 荀珍学着老爷子样子,笑道:“那这主人可是瞎糊弄了,又不是整条街不给骑马,差不多到了门前下来跑一段路不就好了。”荀珍本就是极擅长易容,他这一学,除面貌有所违和外,竟如老爷子在照镜子说话一般。 老爷子也是一怔,不想荀珍如此大胆。又道:“公子爷是唱戏的吧?学我老头子学的这么像。” 荀珍玩味道:“只是不知道老爷子是学谁的?” 老爷子嘿嘿讪笑,忽然喉咙一阵翻滚,再说话时已是另一声音,只听声音温和悠扬,“方家面前卖弄,确是不该,还请不要怪罪。”话音未落,又听老爷子身上传来阵阵“咯咯”声,整个身形以肉眼可见拔高,肌肉逐渐丰匀,不一会便见八尺身姿,与荀珍并立。老者本身着极宽松衣物,此时身材陡然放大,衣物却刚好变得贴身,只见挺拔如松,虽仍是老者容貌,却难压儒雅英姿。 荀珍不禁微眯双眼,他也见过缩骨之术,只是未见这般夸张的。旁人用了缩骨之术,虽也能同老者一般,前后身形差异极大,但行动之间却必须格外小心,多是只能畏畏缩缩,全神贯注,不苟言笑。而老者走来与荀珍攀谈之间,动作语言却自然随意,半点无缩骨之态。 荀珍道:“乡下人初访皇都,多有冒昧,主人家不要怪罪才是。”荀珍见此本事姿态,也多少可猜得来人是谁。言语之间,已多了点名之意,也是同老者说我既知道,也不必再戴着面具了。 老者眼中一亮,也知是再瞒便是不尊了,左手放至百会穴处,也不知在摸索什么,忽然一停,便是一扯,只见不只是脸皮,连头皮毛发都一块扯起。原来这面具与其他常见易容方式有所不同,把整个脑袋也一同仿了进去。 老者左手垂拿着面具,头发因扯掉面具一时飞扬散乱,披落双肩。荀珍只见来者姿态颇有:英姿飒爽思奋扬,面如玉盘身玉树。又见漆黑长发散乱在肩,不觉儒雅之中多了些许冷感。只是温和含笑之间,眉眼之处也不免有细纹浮现,想来古今英雄,也难逃岁月斑驳。 男子收起面具,又从袖中取出一条白色头巾,将头发一卷一拉一系。妥当之后,见礼道:“在下慕齐落,敢问可是荀珍荀先生?” 荀珍眼中一亮,不禁打量了慕齐落一番,只见翩翩儒子在前,暗叹果然名不虚传。也拱手道:“慕二爷有礼,正是荀珍。”荀珍自来傲骨,寻常和旁人客气时,神色之中多有冷态,但此时与慕齐落见礼,语气神色却多是诚意。恐怕也是幼时多听了几句说书人讲无双谋士慕齐落的故事,青春懵懂孩童,不免心向往之。 “哦?”慕齐落笑道:“不曾想许久未曾涉足江湖,能让先生记得名姓。” 荀珍道:“小时候常听说书的讲。” 慕齐落听后一怔,显然没想到荀珍是这样的话。又见荀珍朝街口喊道:“小三,过来。” 只听一声孩童稚嫩声音“诶”了一声,又听得街边一阵吵杂“哎哟,这孩子,小心点啊,别撞到了”。吵杂声中窜出一道身影,见白小三手拿着一书状物品,斜背挎包,咧开嘴含笑喘着粗气,左右摇晃脑袋,似在找人。猛地见了荀珍,抬步赶快跑了过来。 慕齐落见白小三身法,脚步轻且实,虽显稚嫩,却已有风范,显然是名家指点。 白小三跑至荀珍跟前,仍一脸兴奋道:“怎么了,先生。” 荀珍道:“把你那短笔拿给我。” 白小三道:“被妮子拿走了,她说要画长安的灯笼。” 荀珍道:“快去拿过来。” 白小三“诶”一声,急忙忙又钻进人群中。 慕齐落道:“先生要用笔,进府里伺候便是了。” 荀珍脸依旧朝白小三去的方向,神色之中颇显急切,道:“二爷且等等。” 慕齐落在众多情报之中,也知荀珍手段天赋之高,各种传闻更是骇人,此时见他急切,不由心中一凛,一阵思索却想不出有何事值得荀珍如此紧迫,但料想长安城中,又是王府门前,应不会有多大风云,便静静等个分明。 不一会,只见白小三拉着白当真从人群中挤出来,跑至荀珍跟前。 荀珍伸手。 白小三却没动静,道:“在妮子那里。” 荀珍看了眼白当真。 白当真也同白小三一样,斜背了挎包。在挎包中一阵翻弄,拿出一根漆黑短笔,娇声道:“用一次一文,要买的话,要等我有了另一根,再卖给先生。” 荀珍知她是认真,也不多话,手上忽地成一道残影,再看时,白当真手中短笔已到了荀珍手上。还没等白当真委屈大叫,荀珍朝白小三道:“给她。” 白小三迅速掏出一文给了白当真,白当真才不说话,同往常一般乖乖站在一旁,等荀珍吩咐。 白小三又凑上来道:“先生,你看。”说着,递过来一本蓝皮书,上写“百草名说”,见残缺模样,也有些年代。 荀珍早便看到,此时看都没看,便淡淡道:“假的。被骗了多少钱,记着还我。” 白小三“啊”了一声,左翻翻右翻翻,一脸不可置信。白当真见状,忙将刚拿出来的钱袋收在怀里,两只小臂抱紧胸前。 慕齐落柔声道:“《百草名说》是上代药王谷主药方思所着,他惯用左手,用力朝右,左偏锋处应是虚力。小哥儿拿的书是右手抄录的。应是前几页得了残卷抄录作假,后几页就随便抄了些其他医书混在一起。” 白小三闻言翻至末尾几页,见上面又写“无地消散,病笃而死”,又写“六气所伤,各有法度”,才知慕齐落所言不差。小脸顿时一沉,咬牙切齿,欲去寻个公道。猛地又回头,朝慕齐落躬身见礼道:“多谢大侠告知。” 慕齐落见如此认真可爱,不由浅笑颔首,又含笑看着荀珍。 荀珍不解。 慕齐落笑道:“先生凶名在外,让人惊骇。早知先生是这般亲和,我也就不亲自来打探情况了。” 荀珍挑眉,递过短笔。慕齐落登时疑惑,怔怔接过了短笔。 又见荀珍“唰”的一声打开折扇,见山河气象。荀珍道:“签个字。” 慕齐落剑眉紧蹙,不知所谓。又见荀珍神色认真,只好写上瘦金三字“慕齐落”。 荀珍满意收回折扇,道:“二爷好像早知我会来。” 慕齐落点头道:“也不算早知,只是觉先生或许会来。先生与将军在颍川分别后,便不知所踪,料是去了药王谷。这七八天中,二位在广陵边所做之事,也传在江湖了,还多了些许唱词。” “什么唱词?”白小三高声道。 慕齐落道:“我也只记得开篇了,约莫是‘广陵江头,二子并力主沉浮;长生教中,双骄携手扭乾坤’。” 白小三和白当真登时便”哇“了一声。 荀珍叹了口气,问道:“听舞兄在否?” 慕齐落道:“将军去赌坊了。” 荀珍微皱眉头道:“百晓生呢?” 慕齐落道:“一同前去了,先生可先入府,晚些将军便回来了。” 荀珍心觉奇怪,道:“有烦二爷将这两位安顿下,我过去看看。” 慕齐落道:“赌坊,长安城西。” 第45章 长安赌徒 长安城西,万利赌坊。 当朝左右丞裴鸣、程半北也曾向皇帝谢清提出:长安始建,万象更兴。旧朝原先建于城西的风花雪月场所,理应一并废弃,以光新帝弘德,励精图治,与民更始之心。谢清却拒绝,道:“世本残缺,何必不暇。”二人只好不再提。 万利赌坊对面是一家酒栈,匾额上写“松风客栈”。招牌看来日久,匾额之上有被厨烟熏黑之处,也有被风雨打磨颜色暗淡之处。阵阵酒肉香味散在街巷,小厮跑堂吆喝、食客碰杯谈笑,各式声音揉杂,哄哄闹闹一片。 谢听舞与百晓生正面对面坐在客栈二楼靠窗处,从窗口往下望,正好是万利赌坊大门。 谢听舞正饶有兴致看着窗外行人,有时能看到赌坊门口有人因赌债大打出手,百晓生顿时认真,看谢听舞何时出手。却不想谢听舞压根没想动手,稍过一会便有一队官差快速驰来,呼喝两句,解了街边小风波。百晓生百无聊赖,也不敢提出想回府练功,只好学谢听舞看着窗外,只是没看一会,眼神便登时涣散,一下子就发起呆。这对百晓生来说是很新奇的经历,对以前的他来说,发呆是一种奢望,他没有时间发呆,有时候是因为学业繁杂,有时候是因为命在旦夕。 两人一时不语。忽耳边响起一声吆喝声,“来啦!客官,本店招牌特色:香酥肉。还有上好的毛尖,精制的茶点。您二位慢用。” 谢听舞和百晓生俱颔首一笑,以示谢意。 百晓生还没看桌面上的菜,便闻得一股浓浓的肉香,肉香之中又夹杂酱油、面粉酥炸的香味。百晓生早晨同谢听舞出来,本以为有要事,早餐便不敢多吃。王府之中早餐精而不奢,都是市井小巷的小吃点心,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大师亲自烹制,做出来的模样味道比起市井之中,好了不知多少,更重要的是,并无多少贵气,吃起来就如同坐在街边畅意大快朵颐一般。百晓生也是极力克制自己,甚至屏息凝神,在方方克制下来,只吃了几块,喝了半碗稀粥便停了筷子。 谢听舞也同百晓生说了好几次“多吃些”。百晓生一下犹豫紧张,便脱口说出:“已经吃饱了。”此话一出,再想吃几口,也是不敢了。 此时百晓生同谢听舞在客栈之中坐了大半天,加上无所事事,日至中天已久,不免腹中饥饿。又加上眼前这一阵阵肉香扑鼻,不仅更加饥饿难耐,喉咙忍不住翻滚。却见谢听舞仍是望着窗外不动,便也不敢动筷,强忍着饥饿,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学着谢听舞朝窗外望去。 百晓生却不知谢听舞内力之深,耳力早已非寻常可比。这喉咙滚动之声,早已被谢听舞听得清楚。谢听舞听得百晓生阵阵咽口水,却还是不动。不想暗叹:“这孩子。”随即将目光撤回,在竹筒之中拿起两双筷子,递给百晓生一双,道:“好香啊,赶快吃。”说着,便夹了一块香酥肉,咬了一半,细细品味起来。 百晓生见状一喜,但还是拘谨双手接过谢听舞递来筷子,见谢听舞夹了香酥肉后,方在急忙忙一下夹了两块香酥肉,各咬一半,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随即又将筷子上一半送入口中。 不一会儿,香酥肉和两盘茶点已然见底。谢听舞又招呼跑堂小二哥再原样上一份,再添些水泡茶。小二哥立即谄媚“诶”了一声,跑下楼去。 百晓生忙道:“将军,不用了,学生已足够了。” 谢听舞笑道:“我还没吃呢。” 百晓生小脸一红,见谢听舞神色之中并无怒色,更有闲适感觉,扑扑直跳的心才缓了一些。百晓生忽觉心有暖意,暖意刚升不多,顿时又是一沉,只因想起了一两年后禁地传承之事。便又起了想要早点回府中练武,练多一刻也有一刻的好处。 谢听舞见百晓生眉眼之间一会惬意一会含愁,柔声问道:“怎么了?” 百晓生似被惊到一般,“没……没什么。”又忽然鼓起勇气问道:“将军,我们出来做什么?”虽然在赌坊旁边,但他绝对不会认为谢听舞是过来赌钱的。一般需要赌钱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缺钱,或者说闲钱来得慢;第二种是钱太多,又实在游手好闲,染上了瘾头。谢听舞这样的身份,自然和这两种八竿子打不着。倘若实在缺钱,以他的本事,杀几个难杀的人,挣的钱都比在这里赌一天多。 谢听舞反问道:“在府上做什么,那么多事,那么枯燥。” 百晓生怯生生道:“我想找块地方,静心准备进禁地的事情。” 谢听舞道:“你知道怎么练功,练得最快吗?” 百晓生一听,登时正色问道:“请将军教我。” 谢听舞被百晓生这一下整得一愣,又笑道:“我不知道才问你啊。” 百晓生也一怔,一时不懂谢听舞在讲什么。 谢听舞神色仍自然,继续问道:“这样看,你也不知道?” 百晓生点头道:“学生不知。” 谢听舞道:“那你准备什么?” 百晓生一时无言。他想说虽然不知道,但静心去想或许会有结果,总比此刻坐在此处,无所事事要好。但他话在喉间,却说不出来。谢听舞虽坐在他对面,但对他来说,谢听舞却是遥不可及。谢听舞就如站顶峰,而他百晓生呢?只如刚刚登山者,或者连山在哪里都没有找到。这样的谢听舞,无论说什么让百晓生觉得荒诞、匪夷所思的话,他都需要细细思考,哪怕一下子心中便有反驳话语,他也难以说出。 因为他明白一个很浅薄的道理:夏虫不可语冰。 谢听舞继续道:“武功修为,自然应是成年累月。只是你要忽然拔起,一要有名师高人指点,二要有机遇。” 百晓生眼中一亮,迫切盼望般盯着谢听舞。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如果能得谢听舞传授,修为定能突飞猛进。 谢听舞却叹道:“关于名师高人,我是没办法,得等子生兄来长安,看他有没有什么见解。” 百晓生听言,难掩失落。他并不觉得谢听舞有所藏私,但谢听舞既如此说,自然有他的道理。百晓生年纪虽浅,城府却不浅,他也明白二十余岁即成天下宗师的人,绝不是按部就班,刻苦修炼的。至于因何而成,谢听舞不说,也自然没人能逼他说。 谢听舞沉吟道:“至于机遇嘛……。” 百晓生又抬起头。 谢听舞道:“机遇总是在门外的,出来走走说不定就遇上了。古往今来,那些大侠客大宗师,哪个不是先到处跑才修得一身本事。” 百晓生默然,又道:“学生谨记了。”百晓生虽得谢听舞这一番说辞,胸中愁云渐散,心中却不由一阵恍惚。原来人之成事,也凭天意。想到这,心下也就畅快了不少,只想着若是无事,便勤加修炼就好。此番心境,与昔日在扬州“东娘小肆”之中的豪云壮志又有了不同。 谢听舞忽然道:“你赌过钱吗?” 百晓生摇摇头道:“没有。父亲说修大武大道之人,不可多有欲望,心中无尘,方能领悟至高境界。” 谢听舞笑道:“他骗你的。人有六识六尘,以此方开修习法门。若将尘识全摒弃,以何为修啊?不仅不要消除,更应拾起,于人间求脱人间。” 百晓生若有所思,沉吟道:“这像是六祖的法言。” 谢听舞挑眉含笑道:“你看的书倒多,比我厉害。我是从老和尚那听来的。” 百晓生想起那日马车之上,谢听舞同荀珍说起年关过后,将他带去少林寺衍悔大师处,便问道:“是衍悔大师吗?” 谢听舞点头道:“是的。” 百晓生还待请教,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童声,“哇!发财啦发财啦,我赢啦!” 百晓生听得声音,觉年纪与自己差不了多少。却又想这般年纪,沉迷赌博,不禁皱眉,低目望窗外望去。 只见一身着灰色破棉袄的八九岁男童张开双臂,兴奋得从万利赌坊中跑出来,手中还拎着一个小破袋子,似是钱袋一般。百晓生眼尖,见袋中摇晃重量,想来并无多少,除非是黄金,否则也无有多少钱财。又听得声音叮叮当当,不仅不是黄金,恐怕连细碎白银都不是,只是几串铜钱,看其重量,约莫五十来文而已。只听街边摊贩还似调侃似关怀道:“言儿爷,赢钱了不是,这次可要存好了哦,以后长大娶媳妇用。” 他拍了拍瘦弱胸脯,一脸傲气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又拱手朝四方道:“各位街坊邻居,不必替言爷担忧。”他说得虽认真大气,但此情境之下,此声音出自一六尺余孩童身上,稚嫩脸庞再是坚毅,也不由逗得四下小贩哈哈大笑。男孩却不在意,大步昂首继续往小巷内走去。 谢听舞笑道:“出来了。” 百晓生却心如迷雾,寻思莫不是将军等了许久,就是为了这个小赌鬼? 眼见那小赌鬼拎着破钱袋,跳着脚进了小巷。 谢听舞起身胡乱夹了几口新上的香酥肉放到嘴里,又灌了半杯茶,对百晓生道:“走。” 百晓生虽不知谢听舞在这小赌鬼身上能干嘛,但还是应了一声,干练地跟在谢听舞后面。 只见二人快步出了客栈门,谢听舞不跟男孩后面而去,进了另一小巷。百晓生紧跟其后,跟着谢听舞几个纵落,又进了一条光线偏暗的小巷。这一下,百晓生不由紧张起来。 谢听舞抬头看了一眼墙壁高度,道:“上去看看,声音小些。” 百晓生认真且紧张点了点头,蓄力一跳,轻飘飘落在了墙沿之上。 百晓生落得墙沿,见那小赌鬼正从破门里出来。门边、台阶、树下、石墩各处都躺着身着破烂之人,百晓生才知这是贫民所在之处。他先是一惊,不曾想繁华如长安,也难免如此。心中又是一凛,想此处如此景象,莫不是为掩人耳目,被将军发现,特地带我过来,也好锻炼锻炼我。想到此处,心神不由更加凝练。 只见那小赌鬼沿路同门边台阶各人都笑嘻嘻打了招呼,口中“诶诶,阿婆,张爷李叔”不断,直至小赌鬼又出了门,到了巷中。 谢听舞低声同百晓生道:“去,把他钱袋子抢过来,应该藏在怀里了,他有些本事,你小心点。” 第46章 至纯之息 百晓生似心中早已做了准备,轻轻“嗯”了一声,眼中顿时锐利。手撑着墙沿便跃下数丈高墙。并步来到墙边,小脑袋谨慎探头一看,只见那小赌鬼正背对自己悠然而走,没有一丝防备心。 百晓生心中一喜,正觉是好机会。转头欲请示谢听舞,不想往上抬头一看,不见谢听舞身影,又往后一看,哪里有人?一时心慌,四下观望仍不见谢听舞。百晓生虽突遇意外变故,但自小便受百晓堂诸多非人训练,略缓了缓,心神便定,心想谢听舞不告而走,必有急变来不及说。又想既是已给了指示,要他夺取那小赌鬼怀中的钱袋,必是钱袋之中有重要机密,故借赌坊之手掩人耳目。当下不再多想,细细观察正大摇大摆走着的小赌鬼。 百晓生初来此处,人地不熟,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取巧之计,见巷中狭窄幽静,正是突袭好时机。心念一动,便又纵身跃到对面房墙之上,俯身紧靠遮挡而走。百晓生行动迅疾谨慎,那小赌鬼却一派悠然模样,时不时停停蹲下来看看,也不知道看些什么,每次蹲下都惊得百晓生心中一颤,急速俯低身子,趴紧墙沿之上。 虽有坎坷,但不一会百晓生便到了小赌鬼头上墙壁之处。百晓生瞧准时机,也不犹豫,纵身直下,双指并拢做剑而出,先落至那小赌鬼左身后侧,气贯双指,朝其气户穴一点,却觉指尖隐隐有一股相对而来的气力将其指尖之力抵消,又见那小赌鬼“啊”了一声将欲转头过来,百晓生来不及多想,又是一纵,从小赌鬼身上跃过,落至其右身后侧,指尖又点天宗穴。他原想落下抢点气户穴,本是为制住小赌鬼,将钱袋和小赌鬼一并拿了交给谢听舞,却不想那小赌鬼身后竟不知为何,突生出一股内力挡住了自己突袭。此时再点右肩天宗穴时,已不再大意,凝神聚气,疾速而点,这一下若小赌鬼能挡则挡,不能挡就算不登时毙命,半身也要瘫痪。 不料百晓生指尖似到未到小赌鬼左肩时,忽觉一股磅礴内力涌来,惊得百晓生撤指又飞退三丈。落地之时,只觉指尖被震得隐隐发麻,暗骂自己不该大意,失了良机。此刻与那小赌鬼正面而立,只能全力一较高下。当即摆开架势,左掌示掌心在前,右掌示掌背在后,竟是华山派绝妙掌法“扶风手”的起手式“迎客洗尘”。此式为后发而至的妙招,迎客而来,送客而去。只因百晓生见这小赌鬼一身内力不浅,不知底细,也不敢冒然抢招过去。 小赌鬼只觉左背先是一麻,正想回头看得分明,又觉右肩一酸。吓得整个人跳转回头,却见一个白衣清秀小书童状的男孩站在自己面前,双手若虚若实,扶风而立。大声道:“你小子是不是有病啊。没事拍我背干嘛?” 百晓生一怔,又喝道:“把东西交出来。” 小赌鬼又嚷道:“什么啊?” 百晓生冷冷道:“你怀里的东西。” “我怀里的东西?”小赌鬼不自觉摸了摸自己胸口,摸到中间便有凸起,才意识到是自己的钱袋,心中一怒,喊道:“你们赌坊要不要脸啊,输了钱还来抢回去。再说了,我你奶奶就赢了五十三文钱,这也要来抢回去,你这一身,一条带子就比五十文都多了吧。”他越说越气,憋得小脸涨红。 百晓生见他气愤叫嚷自己是来抢钱,不由剑眉一皱,心中奇怪,莫不是将军搞错了。又觉实在不可能,心念一转,“定是他与我交手,没有把握,胡言赚我和他说明几句,以此等来救兵。”想到这,当即便想速战速决,一下盯紧小赌鬼,眸中如有冷电射出。惊得小赌鬼一颤,愣愣道:“你干嘛?” 还不等小赌鬼再说,百晓生便变守为攻,左掌为后,右掌直出。百晓生原离小赌鬼有三丈,手臂再长也不能打到,但他脚下身法巧妙,右掌击出之时,身形便已离小赌鬼只有三尺,只见右掌直朝小赌鬼左肩攻去。 小赌鬼显然惊到,不禁倒退几步,这一退本是下意识,却恰好卸了百晓生掌中力道。百晓生也不气馁,当即左臂反挥,左脚又是虚踩,意在左臂先至虚招,左脚后攻实招。这一下却已非“扶风手”招法,却如昆仑派的“分山腿法”。 却不想左臂虚招正正甩在小赌鬼的右脸,一下就将其抽飞出去。百晓生虽是一愣,心中不免一喜,只想他内功虽好,招式却是平平。再抢攻而去,单掌变双掌蓄劲,又变单掌朝小赌鬼打出。正见崆峒派“飞虹藏锋”。这一下浑圆力沉,若得击中,便见胜负。 小赌鬼口中哇哇乱叫,双臂乱挥,却恰恰好以掌对掌接住了百晓生此掌。百晓生正遇再变招,突觉掌中一股纯阳劲力钻入,顿时脸色一变,一脚踹中小赌鬼小腹,将其踢飞出去。自己也撤身二丈。一时二人又从混战分开。 见小赌鬼重重摔在地上,胡翻乱滚,口中一直喊着“哎哟哎哟,你是不是有病啊,怎么上来就打。”气力却中气十足,显然百晓生虽击中几招,却并未伤到他。 百晓生心中骇然,凝神半晌才将钻进自己体内的内力排掉,只见掌中淡出隐隐白雾。百晓生额上已冒出冷汗,不想小赌鬼与自己年岁相仿,武功如此怪异。百晓生虽不落下风,一时间被他古怪内力搞得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这也不由百晓生骇然。自来内力相拼,虽是多有遇见,但如小赌鬼这般仅仅对掌一刹那,便能将自己内力导入对手体内的,除非是内力胜敌数倍,以倾压之势猛然灌入,除此之外,绝难再有。但若是如此,百晓生体内必然是翻江倒海,更有可能一息难转,登时气闭而死的可能。可他虽觉有内力涌入,但运转周天,此股内力便随自己的内力一同流转,又一齐排出体内。如同此股内力,本属自己一般。 百晓生熟读古籍,知道此等造化,若非内力至纯,能兼容万物生机,绝不能做到。但眼前这和自己年纪相仿,不过八九岁的孩童怎么能做到,就算是谢听舞,百晓生也不敢确认他已达这等修为。 百晓生心道不可能,只道是他所学内功怪异,才有此效果,只要自己出招之时,以气封身,不令劲力有空隙钻入,应当可解。 第47章 巷中乱殴 心即定下,身形一闪,便又来到小赌鬼身前,只听小赌鬼又叫苦了一声“还来!”。话音还没落,小赌鬼吼间就闷哼一声,被百晓生击中小腹。小赌鬼吃疼,下意识欲抓百晓生。百晓生一击小腹,察觉并无和先前一般有内力钻入自己体内,不由一喜,又见小赌鬼不反击自己空挡之处,却来抓自己手臂,便想到那可以钻入人体内的古怪内力,定是需由掌心作为媒介。 百晓生既知道了招式古怪之处,再不容小赌鬼掌心碰到自己。右臂一抽,小赌鬼登时抓空,见百晓生右臂抽走同时,左掌便挥来。又听小赌鬼“啊”了一声,百晓生左掌重重扫到他脸上。接着百晓生见小赌鬼招法混乱,无攻无防,抓住胜机,一股脑把能想到的所有招式全部用上,百晓生掌变拳,拳变掌,迅见残影,势若奔雷。打得小赌鬼只能抱着脑袋一直往后撤。 百晓生见状,更是只攻不守,一时打得头脑发热,只见百晓生连攻五十余招,其中招式五花八门,各门各派无所不用。无论是哪派人家到此观之,都会觉此子已悟本门招法要旨。 他们两个一个吓得只会抱头鼠窜,一个打得热血上涌,只会出拳出掌,偏偏又只打头。百晓生猛攻了半天,只觉小赌鬼内力深度不如自己,但内力流转却见生生不息。百晓生攻出五十招前,和攻出五十招后,只觉双掌撞在小赌鬼手上时,他手上生出的反弹之力前后并无二致。 如此又打了小赌鬼一刻钟有多,热血减缓,心思也定了下来,见小赌鬼只是抱头后撤,没有变招,登时就想起自己还有双脚,猛地抬脚,一招青城派的腿法“平步青云”,将小赌鬼踹飞两丈,重重甩在地上。 还不等小赌鬼叫苦,百晓生两步做一步又赶到小赌鬼身前。此时小赌鬼倒在地上,身体蜷缩。百晓生应敌经验虽不差,却哪见过这等阵仗,哪有高手蜷缩在地上等人来打的。百晓生怕救兵赶到,一心只想速战速决,不免紧张慌乱,一时想不出以如何招式再攻小赌鬼。见小赌鬼迷迷糊糊要爬起来,心中一急,登时便骑到小赌鬼身上,一顿乱拳打出。打得小赌鬼刚刚撑起一点的身体又趴了下来,只能双臂抱着脑袋,任由百晓生殴打。 百晓生骑在小赌鬼身上越打越凶,每一下都重重撞在他护住脑袋的双臂之上。此时百晓生手中再无招式,只有挥拳,打得他白衣之上沾满雪泥,发带乱飞,额上发丝散乱,如同街边市井两个小孩斗殴一般。 小赌鬼双臂抱头,怀间本有空档可以将钱袋取出。百晓生却忌惮小赌鬼那古怪内力,生怕他只是卖自己个空子,等自己伸手进他怀中时,身体一卷,将自己的手臂裹住,再一拧,自己的手臂非断了不可。当下不敢冒险,只想重拳乱撞,将小赌鬼打晕便是。心下了然,手上拳头便愈快愈狠。 正打得酣畅时,百晓生忽觉自己扬起左臂被抓,全力挣脱却不见半点动摇,如被箍在铁壁之中一般。脸色一沉,心想这小赌鬼救兵已到。虽遇急变,他心血澎湃,再没有一丝慌乱,反而心如止水,本想转身一脚腾空踢出,这一下若出,自然势大力沉,有千斤之力。但转念想到小巷之中,初遇熊岭二煞的时候,谢听舞便告诫自己不到紧要之时,再不要腾空出招。便见百晓生被抓左臂凝气,欲牵引对方注意力,右拳本朝小赌鬼而出,却半路突然一变,朝自己身后击出。 百晓生腰间力气还未转完,右拳也只到自己胸前,整个人便突然被甩飞起来,尽管后招有万千精妙,此时忽被甩飞,再难使出万一。却见百晓生本要被甩飞出去,却又忽然被拉了回来。百晓生觉这番来势既快却柔,自己身上被这股柔气一裹,周身流转之气顿时一懒,身体便再使不上半点力。心道不好,自己完全非此人对手。还没等自己合目等死,又觉自己被轻飘飘放落下来。 只听来人笑道:“你比我小时候聪明多了,和你说不能腾空出手,一下子就会举一反三。” 百晓生落地之时,只觉头晕目眩,听得声音,心中一喜,有些迷糊却惊呼道:“将军!” 谢听舞看着还迷迷糊糊的百晓生,笑道:“你认识他?” 百晓生运动气海,心神才渐渐缓定下来。听谢听舞如此说,知道自然不是在问躺正在地上滚来滚去,口中啊啊乱叫的小赌鬼。不是问他,此处再无别人,自然只能是问自己,愣愣道:“学生不识。” 谢听舞道:“那你打他打这么狠,我还以为你们有过节。” 百晓生更怔住,道:“将军不是让我……。”百晓生话还没说完,脸色突然一变,手上拳头又是一紧。 只见小赌鬼已然挣扎爬了起来,百晓生既惊也惧。他这百十来拳可是实实在在打在小赌鬼身上,虽说双臂抱住了头,但内劲透过,就算没有重伤,也不能一下子便站了起来,见小赌鬼双瞳虽是迷迷糊糊,却不见半点浊沉,显然并无内伤。 他惊疑之中,又待出手。却见小赌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朝谢听舞冲过去。百晓生本以为是朝着自己来,已做好迎击,却不想见势越来越偏,竟绕过自己奔着谢听舞而去。 又见谢听舞抬头便按住了小赌鬼脑袋,不让其再近身半寸。小赌鬼仍旧哇哇直哭,双臂胡乱挥舞,鼻涕眼泪横飞,带着哭腔道:“救命啊!老大,这人是个神经病,逮住我就给我一顿乱打。”小赌鬼身形动作仍旧矫捷,呼喊之间气力十足,哪像是被压在地上打了半天的人。 百晓生剑眉微蹙,见谢听舞虽是伸手挡住了小赌鬼,但脸色温和,手中可见无半点劲道。又听小赌鬼喊着谢听舞“老大”,虽不知“神经病”是什么病,但两人显然认识,看神色举止颇显亲昵。却不知为何谢听舞要让自己去袭击小赌鬼。 第48章 赌圣言朔 百晓生愣愣道:“将军,这……。” 小赌鬼闻言便站定,眯着眼睛盯了谢听舞一会,忽然眼中精光一闪,瞪圆了眼睛道:“哦……!我明白了,老大你不厚道啊,看我发财了,居然找人来抢我钱袋,还给我打成这样。”说着,又扬起自己两条手臂,见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百晓生确实是照死里打。 谢听舞看了一眼笑道:“你还委屈。” 小赌鬼登时便跳了起来,“我去,老大,我被打了,我还不能委屈,你出去一趟学了什么回来,一点道理都不讲。你再这样,我可报官了。” 谢听舞揉了揉小赌鬼的脑袋,或许确实是生活窘迫,小赌鬼的毛发摸起来远不如百晓生和李长灯柔顺,甚至还有些腻手。谢听舞道:“我二月离开长安的时候和你说了什么?” 小赌鬼登时没了刚才的嚣张模样,低头用气声道:“不能赌博,赌了就要打我。” 谢听舞道:“那你怀里的钱袋是怎么回事?” 小赌鬼还是低头道:“刚赢的。”忽然又抬起头,眨了眨十分灵动调皮的眼睛,和谢听舞道:“那可是对天牌啊,老大,我这一年算上这一次就只抓了三次。唉!要不是我本金不够,现在都在你家旁边买房子了。” 百晓生闻言就是小嘴一张,他自来杂学,自然也懂一些牌九,天牌确实不错,但他想不到本金得有多少才能在王府旁边建房,何况这恐怕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但百晓生也分不清眼前这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小赌鬼究竟是什么身份,敢和谢听舞这样对话的人,他是初次看到,一时便也不敢插言。 又听小赌鬼“哎哟”一声,双掌按在脑门上一直狂搓,口中一直叫囔着“好疼好疼!嘶嘶……” 谢听舞道:“以后还赌不赌了?” 小赌鬼小脸一紧,又吼道:“我可是要当赌圣的!”话音刚落,两只手掌又贴在脑门上揉,口中还是叫道:“嘶嘶……怎么这么疼!” 谢听舞抬手作势要打,小赌鬼赔笑忙道:“诶,别别别,老大,我不赌,我跟您学,做大英雄。” 见小赌鬼挣扎都不挣扎,便认了错,谢听舞也没办法,只好放下手,叹道:“你小子。” 百晓生才明白小赌鬼怕是挨了谢听舞一记弹指,只是他就在眼前,却连谢听舞什么时候出手都没看到。看小赌鬼从刚才搓到现在还没有停下来,脸上神色显然有疼不假。自己刚才把他按在地上打了半天,也不曾见他这番模样。 谢听舞看着小赌鬼还在揉,忽然道;“要不,出来给他看看呗。” 百晓生心中一凛,左右一看,不见人影,再见小赌鬼身后,顿时喜笑颜开,惊道:“先生!” 荀珍正白衣飘飘,握扇微蹙眉头站在小赌鬼身后,道:“这小鬼是怎么回事?” 小赌鬼也是一惊,猛得转头。一看荀珍,便喊道:“真帅啊!” 荀珍伸手便抓了小赌鬼右臂,小赌鬼下意识要挣脱,却发现半点反抗不得,已全然不同刚才和百晓生殴打模样。只能惊道:“你不会是下半场吧?” 荀珍并无理会,手指已握着小赌鬼手腕,凝神诊脉,神色却是一变,百晓生第一次在荀珍脸上看到这样惊疑古怪的申请。荀珍朝谢听舞道:“他这内力怎么回事?” 谢听舞道:“我也不知,他自己也不知道。看来你也不知。” 荀珍不语,似在思考。百晓生一时也不知什么情况,他也知小赌鬼身上的内力古怪得很,若论深度,与自己伯仲之间。可若论体量,自己打了他半天,他的内力并无消减分毫。若论精纯程度,百晓生却不敢想象。如此庞大至纯的内力,本该如同万丈浩瀚大海,磅礴汹涌,但在小赌鬼身上,表现出来却也只是小溪流淌。 谢听舞道:“要不先给他瞧一瞧吧。” 荀珍放下了小赌鬼的手腕,小赌鬼还觉脑门上疼痛不减,想继续去搓脑门,忽然觉得自己脑门上一点异样的微微刺疼,不由抬眼看去,只见一根被日光折射得晶莹的银针正插在自己脑门上。刚想大叫,却觉脑门原先奇痛正慢慢缓解,顿时一喜,道:“不疼了耶!大哥,你真牛,这个能不能教教我。我以后被人打,自己扎一扎,也可以少疼一会。还有,我这手臂上被那小哥给打得青一块黑一块,你能不能也给我扎一扎,还有……” “闭嘴。”荀珍不堪其扰,冷喝一声。吓得小赌鬼登时禁言。他刚才已知道了荀珍的手段,凭他市井混迹的小聪明,也知眼前这位惹不起。 谢听舞笑道:“他的手臂不用看看?” 荀珍神色缓和些,道:“他这内息已不是纯阳纯阴了,自身调节,比起刚才,手臂上的伤又好了不少。过会喝点水便排出去了。” 百晓生看去,小赌鬼原来如同斑点狗一般的手臂,现在已只是残留淡淡的淤痕而已,心中更是不解。 谢听舞点了点头道:“你去过家里了?”谢听舞见荀珍手头无行囊,跟在他身边那两个小童也不在,也不易容,他这样的人一进城必然就要盯上,若不是讲明了关节,也不能这般潇洒从容站在这里。 荀珍道:“见过慕二爷了。” 谢听舞笑道:“来,小言爷,给荀先生打个招呼。” “得嘞。”小赌鬼高声应了下,清了清嗓子,正了正满是污泥的灰布袍,忽然便装作大人模样,朝荀珍做了礼,道:“荀先生,言朔有礼了。” 荀珍见他手势,双掌平贴,左掌上,右掌下。疑道:“他是西蜀皇族的遗孤?” 言朔背对谢听舞,故谢听舞也不知荀珍所指意思。踮脚从上往下看了一眼言朔做的手势,笑道:“应该是跑去听戏学的。” 荀珍皱眉,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言朔。虽说仪态学得不差,但毕竟是学戏曲中的动作,戏曲动作不免有所夸大。用在平日里,便显得在打趣玩笑。荀珍本来不喜言朔这种溜须拍马,装模作样的人,但此时却厌烦不起来,只是单纯觉得这孩子话多且乱,听着聒噪罢了。 再看言朔模样,皮肤黝黑,身材枯瘦。荀珍刚摸他骨相,也知他年纪与百晓生相仿,身材却小了百晓生一圈,更比百晓生矮了一头。只是骨相之中英气难掩,加之那至纯的内息,眼中精光烨烨,半无流民地痞气息,越看也是愈发耐看。 荀珍打量了言朔一番后,又朝百晓生走去。 百晓生不由站直了身子,恭敬道:“先生,学生有礼。” 荀珍微微颔首,凝视了百晓生半晌道:“不错,比起分开时好不少。” 百晓生虽不知荀珍所指,但听得荀珍夸赞,神色不由一喜。他心中本对荀珍是又敬又惧,这段时间,跟着谢听舞兜兜转转,全无静心修炼时候。此时见了荀珍,本惴惴不安,不曾想荀珍却是出言夸奖。 谢听舞摸了摸言朔脑袋道:“去吧,那位叫百晓生,跟你年纪应该一般大,认识下。” 言朔迟疑地看了一眼谢听舞,似在询问谢听舞真的要过去吗?刚才被百晓生一顿乱打,显然心中仍有余悸。 谢听舞含笑点头。言朔六岁便认识谢听舞,三年过来,若不是谢听舞,自己早就不知被扔在哪座乱葬岗了。既谢听舞这样说,他便乖乖走了过去。 言朔走至百晓生跟前,又打量了百晓生一番,只见他发丝虽然散乱,小脸也沾了地上乌黑雪泥,仍旧是一派清秀英气。自己干枯瘦黑,穿着个打着补丁的破布袄。二者相比,贵贱立现。只是言朔小小年纪,心中却是自来坦荡无尘,从不在意自己不如人处,此时到了百晓生面前,虽是显得自己贫寒穷贱,但神色姿态与之前相比,却没有半点变化,仍自潇洒。荀珍见状,饶是他这等博闻,也是不由暗暗点头。 言朔朝百晓生道:“百兄,你好啊。”他这一下,却是学得谢听舞打招呼的方式。 百晓生见状一愣,知他性格如此,也不在意,只是拱手淡淡道:“百晓,名生。” 言朔挠了挠脑袋,讪讪一笑道:“哦哦,百晓小哥。” 百晓生伸出小手,淡淡道:“请言兄惠赐。” 言朔道:“什么?” 百晓生变掌为指道:“怀中钱袋。” 言朔道:“啊?打了我这么久,还不过瘾,还要我钱。” 百晓生正色道:“将军吩咐任务,不敢不遵。” 言朔见百晓生这么认真,嘟着小嘴回头看了不做态度的谢听舞,嘟囔道:“不就五十文嘛,我赌圣明天就赢回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打着补丁的破钱袋,放在百晓生手上,又凑过去低声道:“这里面有四十九文钱,要不先赊我五文,我去翻个本。” 百晓生一把收走,不理言朔说什么,径直走向谢听舞,恭敬道:“将军,钱袋。” 谢听舞右手小指穿过钱袋上的绳子,将其拎了起来,掂了掂,便收了起来,“干得不错。” 百晓生正色道:“是。” 谢听舞道:“走吧,荀兄,去府上坐坐?” 荀珍点头。 谢听舞道:“小言爷,也赏个脸?” 言朔本想趁着日色,再去赌一把,却也不敢违背谢听舞,只好有气无力应了声,垂着脑袋跟在谢听舞后面。 第49章 满堂名将论家常 渊清王府。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荀珍既来长安,谢听舞自是喜不自胜。 慕齐落午间见了荀珍,将荀珍随行的白小三兄妹安顿后,便命人去长安各处请了在京的诸位结义兄弟。 这十八位乱世猛将,虽各自封侯拜将,心中却自有一片心向往之的江湖。甘留朝政之中,一是为报谢清谢听舞知遇救命之恩,二也是傅明已然六十年岁,排行第二的慕齐落却方才将近中年。对这位亦兄亦父的大哥,他们能报答的,也只是让他少忧心些自家兄弟。此刻听得慕二爷说江湖鼎鼎有名的“神医”荀珍来到长安,加之早些日子已听得他与将军在明月谷中的趣事,对此人也是颇有几分好奇。故而收到慕二的消息后,便早早赶到王府大堂之中等候。 十八骑中在京的有七人,其余按傅明向皇帝谢清请命意思,于各处驻守,为的也是趁着好时候,多多锻炼一番。 如今王府大堂之中正坐五人,他们是手足至亲兄弟,自来不讲论资排辈的规矩,此时主人家不在,他们便随意分坐两侧。 慕齐落安排宴席来晚,听得众兄弟已至,便嘱咐几句赶了过来。刚至大堂前,听得堂中各兄弟阵阵嬉闹,不由莞尔,大步上了台阶。刚至堂前,便见堂中众人起身迎来,皆道:“二哥。” 慕齐落含笑点头,道:“你们来得好快。大哥呢?” 一额上横着道浅浅伤疤的男子道:“大哥原在未央宫里和圣上谈论年后各地换防之事,这会应该回府里换好衣服正赶过来。” 男子姓林名裳,十八骑中排行老三,授将骠骑,拜镇安侯。慕齐落望向三弟林裳,林裳比自己还要小个五岁。二十二年前,他们兄弟十八个在长良川前对明月叩天地结义的时候,最小的老十八也才三岁。十八个兄弟在乱世之中四处流浪之时,就像一个大家族没落,中年父亲领着自家子孙四处求存。慕齐落那时在如浪流民中牵着林裳到处找不见傅明各兄弟身影的时候,林裳的个头也才刚到自己腰间。如今林裳虽身着常服,却是猿背蜂腰,八尺凛凛威武,慕齐落不禁也是欣慰含笑,“各兄弟先坐吧。料想将军片刻便到了。”说着,慕齐落为方便也是就近坐在了堂中左侧末位。众兄弟待二哥坐下后,也才一一就近又坐下。 又有一人道:“二哥,那个穿白衣服的清秀男子就是荀珍?”说话者,是荀珍初到长安城前,有过一二对话的守将,排行十三,名唤陈开。此时陈开解了脸上的面具,见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将有三十年纪。陈开性耐心出奇的好,加之行事自来事无巨细。如今年关人群熙攘,城中守备是第一要务,林裳兼管长安提督,调管城中守卫,便找了自家十三弟过来看一段时间门,自己才放心些。 慕齐落点头道:“是了,还好你学乖了,不再那么莽撞,不然动起手来,不调兵的话,得找将军和大哥过来才行。” 陈开啧啧道:“真有那么厉害?” 林裳道:“二哥和他交过手了?” 慕齐落摇摇头道:“倒是没有,我这易容术也被他识破了,此人言语虽有礼,性子却冷淡得紧,心思缜密,气度超群,着实不凡,武功确实难知深浅,只是怕他手段特殊,若非将军和大哥,不好全身而退。” 众人听得慕齐落都这般说,神色一时各有忧色。 林裳道:“这样的人物进了长安,是否有引狼入室危险。我听说边关有一流寇聚成的村落,叫什么‘苍狼寨’,寨中聚集的尽是关内外被扫荡后逃往的草寇,个个残忍凶猛,借着地势和不要命的劲,一时间连戍野边军都奈他不得,只能僵持。应是三年前,一夜之间寨中三千来人竟全都口吐白沫,横尸各处。” 另一男子沉声道:“当时老十四正戍边,回京时候,也和我聊过,说是就近有一群猎人,黄昏时分便听得寨里一阵阵鬼哭狼嚎传出,他们吓得俯在草丛之中不敢动,那阵阵惨叫直至天明将停住,有几个胆子大的,摸进去一瞧,只见成堆尸体裸露胸膛,口吐白沫躺在地上。”说话者八字分眉,杏眼寒光,深沉非常。正是此前皇城之中观看谢听舞和莫雨相试身法的一品武将,排行老四,姓秦,双名宁甲。 林裳点头道:“后来老十四也带队去看了,除了为首者额前有几个致命针孔外,其余尽皆是中毒而死。虽说无生还者亲证是荀珍作为,但一路也有村民樵夫见得一白衣男子驾车过‘苍狼寨’而去,按容貌手段推测,十之八九也是他了。” 秦宁甲八字眉一轩,冷冷道:“有这样厉害的毒药?”秦宁甲谋胜于武,若论战场心计诡谋,他比起慕齐落、陈默平等人也不遑多让。他们皆是沙场惯战猛将,若是有这等恐怖的毒药,来日若再起兵戈,荀珍这等手段不得不防,想着荀珍既来了长安,众兄弟都在,不如趁此便除了后患,也不管是敌是友。 这堂中五人是至亲兄弟,多年战场庙堂配合,默契更是非常。此时秦宁甲虽只是问毒药之事,但语气冰冷,众人也知一贯信奉斩草除根的秦老四已起了杀心。荀珍武功底细虽不明,但真论起来,他们兄弟几个倒不在乎,毕竟有兵有将,还是在自个地盘,天王老子惹到他们,他们都敢冲上去。只是荀珍是应谢听舞邀请而来,其中关节他们也不清楚,若越过谢听舞,暗中动手,绝不是明智之举。众人心念如此,尽皆不语,齐齐看向慕齐落, 慕齐落见各兄弟都把眼光聚在自己身上,苦笑了一下,沉思道:“荀珍有‘神医’之称,也有‘毒压唐门’的名号,像他这般医毒两道一身担的,古来也只有他一人了。这类毒药古籍也有载:紫雾若魅,生机无存。想来应该是毒气一般的手段。” 林裳啧啧道:“这要是用在战场上,可是一扫一大片。这小子比炸药还好用。” 秦宁甲却不依不饶,沉声道:“二哥,您给个态度,这小子底细不明,是敌是友不好说,虽是将军邀请而来,但将军的本事我等又不是不知道,他哪会将什么事情放在心上,我等却要替他盯紧点。” 慕齐落明知故问道:“老四怎么想?” 秦宁甲低声道:“杀。”秦老四从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昔年若非谢听舞出面要保那三万俘虏,秦宁甲必然下令全部坑杀。若论狠辣,十八人之中,无人能和他比肩,他也得了个“活太岁”的凶名。 虽说秦宁甲未免偏激,但所思确实不错。荀珍这样一个一夜之间能毒死三千草寇的人,放在长安这等繁华的皇都里,无论谁知道了,恐怕都不敢出门过年。慕齐落正要说话,忽听得堂中生出一沙哑声音,“大哥来了。” 众人先瞧了一眼说话的男子,一袭漆黑衣袍,双眼无悲无喜,坐在堂中不出一言,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与众人显有格格不入,正是老七司远。此时他说了声“大哥来了”,眼中方才有了些情感波动。 众人还没再确认,便听到堂外传来一声爽朗有力笑声,又道:“你们都来了啊,我倒是迟到了。” 堂中众人听了声音,忙皆站起,往堂外走去。只见来人发须虽黑白掺杂,颇有年岁,却见身躯凛凛,极其雄壮。着一袭宽大灰色布袍,一双锐利鹰眼射寒星,两弯墨漆浓眉展豪情,流星大步踏罡走,千丈凌云威风行。真不愧十八英杰居首座,百万军中可当雄。除了傅明,还当有谁? 众人见了,齐齐恭敬道:“大哥!” 傅明呵呵含笑,径直往堂中走去,“大家进去说。”众人分让左右空出路来,待傅明走至堂中,才随后跟了上去。傅明一来,众人座次便再不敢随意。只见傅明大步走至左侧首位落下,慕齐落便坐了右侧首位。林裳等人便按着大小依次落座,只空出了上方左右位置,显是主客之位。众人一时落座,各自气度非凡,一时间王府正堂如同豪雄会盟,亲情之中又添了满座英雄气。 傅明扫了一眼众人,见各自兄弟都有所成,自己这个做大哥的也不禁十分欣慰欢喜,又突然想起京外司职的其他十一个弟弟,虽收得他们各自来信请安拜礼,知道尽皆无恙,但如此年末佳节,不能齐聚一堂,总归是遗憾。本来含笑锐眼,也不禁染了层落寞。 慕齐落心细如发,见大哥笑容忽然滞涩,也猜得分明,出声道:“大哥,京外十一位兄弟,我已差人将年货送去,已有五位回来复命,其他料也无差。其余各兄弟的年货,都在内堂,等会各自领去。” 众人欢喜应了一声,又说年关一过,便去请命将其他兄弟换回来,自己也去外面见见世面,一时间堂内又是嘻嘻哈哈一阵哄闹,就算是一派冷淡的老七司远也附和起来。 傅明见众兄弟模样,也不由一笑。待众人安静些许,又道:“辛苦老二当着咱们这个家了。”众人又是不禁点头。 慕齐落浅笑颔首,他们兄弟之情,不需多少客套。 傅明又朝老四秦宁甲道:“老四,刚才进来见你身上透着杀气,又憋着什么坏,如今佳节将至,将军也回来了,可不要搅起风云,若非紧急,待过了节再说罢。” 秦宁甲心中一惊,不曾想大哥武功化境如此,自己时过之变,他也能察觉端倪,讪笑道:“让大哥担忧,是老四不是了。”秦宁甲刚想说起缘由,见大哥神色之间缓显疲惫,知他军政繁忙,担忧自己说起又是一长段,让大哥多起深思,便道:“二哥你话语干练,帮我给大哥说说。” 慕齐落也知秦宁甲心思,便三言两语将荀珍之事说给了傅明知晓。 傅明不禁点头道:“竟有这般人物,老四所想也不无道理。” 秦宁甲如被大人夸奖的小孩一般,不禁心头一喜,“不知大哥如何打算?” 傅明虎目望了一眼慕齐落道:“老二,你如何打算?” 慕齐落笑道:“看来大哥也不想动手。” 傅明呵呵一笑:“你啊,太聪明。” 秦宁甲忍不住站起身道:“大哥,若不定策,是否有风险?” 傅明抬手摆了摆,示意秦宁甲坐下,笑道:“将军在此,我等兄弟在此,纵是此人有通天本领,又有何惧?何况将军自有识人之明,这点你我兄弟想来也不会有疑。” 秦宁甲虽心仍有疑虑,但大哥既如此说,说得也在理,自己便也不好再说什么,恭敬道了声“是”,便乖乖坐下。 傅明又扫了一眼众兄弟,目光落至老七司远身上,忽然“啧”了一声,道:“老七,你怎么穿成这样,大过节,在将军府上穿得这样,未免不好。” 林裳笑道:“你看看,我就说你这样穿,肯定挨骂,还不信。” 司远只是低头不语。 傅明道:“这孩子,天天闷着。老二,你去给他找几件喜庆一点的衣服,这几天进宫入府,好穿着。” 慕齐落颔首应了声“是”。 傅明又似哄孩子般,柔声朝司远道:“老七,待会跟你二哥去选几身衣裳,这几天穿着,可好啊?” 司远恭敬应了声“是”。 傅明展颜,又道:“将军还未到府中?我听陛下说他午间前便出宫了。” 慕齐落道:“回来了,又带着百晓家那位跑去城西了,估摸着去找咱们小言爷了。” 傅明笑道:“将军该不会要把那活宝领来府上过年吧,那小子,闹腾得很,你可得盯紧点。别又让他差点把自己给杀了。” 众人想起陈年趣事,又是一阵哄笑。 第50章 九把刀传奇 正说话间,谢听舞同荀珍三人也亦到了堂前。 谢听舞朗声道:“诸君何事如此欢喜啊?” 众人听得声音,忙站起身来。还未等出迎,谢听舞已至堂中,摆手示意众人不需多礼,安坐便是。又道:“这位是荀珍,荀先生。” 荀珍并至堂中,星目望去众人,皆皆如渊停岳峙,坦荡自如,心中不由一叹。他扫过已相识的慕齐落时,二翩翩君子相视一笑。目光又落至傅明身上时,见他虎目龙须,不怒自威,饶是荀珍定力,心中也是一凛。他是来客,自然先语,倒转折扇,抬臂拱手道:“诸位有礼,荀珍,荀子生。” 众人见荀珍白衣立堂,比起慕齐落风雅,更多江湖清冷;比起谢听舞自在,更多谨慎。如云若月佳公子,万丈飞雪尽作尘,众人心中也起了敬意好感,皆拱手道:“先生有礼。” 荀珍颔首,随谢听舞径直走至上方右客位坐正。百晓生和言朔就近坐了末位。 谢听舞道:“来时听得诸君欢笑,不知何以为趣?” 傅明呵呵道:“猜得将军要带小北爷来府中守岁,想起了去年他自杀的事情。” 百晓生心道:“小北爷是哪位?”又见言朔忽然跳起来,边朝傅明走过去边道:“傅爷,这可别提了,现在想起来,我还从后脑勺凉到屁股蛋。” 林裳捧腹直笑,还没待言朔到傅明跟前,就一把捞过言朔。言朔身材瘦小,林裳八尺身躯,削肩猿臂,虽是坐着,看着也要比言朔威武壮硕许多。他只是伸手一揽,言朔就如同小鸡一般被卷了过去,也不嫌言朔身上污泥,将他夹在腋下。言朔不反抗,也知反抗不了,眨了眨精明双眼道:“干嘛,三爷,我没钱请你喝酒啦。” 林裳笑道:“你自己养得活自己就不错了,爷还用你请喝酒。拿着,三爷请你喝酒。”说着,丢起一个红袋子。言朔伸右手一接,左手挣扎着从林裳腋下出来,打开袋子一瞧,竟是“二十两纹银”。登时一喜,“三爷,你太帅啦!”两只手反抱住林裳就要亲。 林裳后仰着脑袋要躲,眼见快要被亲上,手上柔劲一发,将言朔轻飘飘甩了出去。言朔被甩空中,仍旧用嘴咬着那二十两纹银要辨识真假,半点不在乎自己处境。直至被甩到地上,又是滚了三滚,“嗖”的一声,整个人又笔直站起。百晓生见言朔如此俗气,不由皱眉。其余众人却是眼前一亮,言朔在地上滚落,卸了林裳护他的柔劲不说,还将这股柔劲化作自身气力起身,这等对内息的掌握,非名师指点就能做到,自身天资可见一斑。 谢听舞刚要出声没收。言朔把银两往怀里一揣,郑重其事道:“这二十两我绝对不用来赌!” 谢听舞笑道:“那你用来干嘛?” 言朔道:“攒着娶老婆。” 众人又笑。林裳笑道:“那小北爷日后迎娶佳人,莫忘了赏三爷一杯喜酒喝。” 言朔叉腰拍了拍挺起胸膛道:“这个自然,三爷是第一投资人。” “投资人?投资人是什么?”荀珍道。心想长安皇城,或与外处不同,自己初来,当地风俗习惯还是应多多留心。荀珍倒不是会入乡随俗的人,于他来说,一是谢听舞在侧,二是当作增加游玩阅历。 谢听舞道:“这孩子说话总是不着调,我们也听不懂。” 荀珍点头道:“他叫言朔?言小北?” 慕齐落笑道:“这个是我取的,朔本极寒,先生看他破衣烂衫的,最怕冬季,名字里担着个“朔”字未免更冷,朔即在北,北亦长安。” 荀珍点头。 众人谈笑间,忽有小厮躬身进堂,他垫着步走来,身形虽恭敬,行走速度却极快,显然轻功不差。小厮弯腰行了参礼,道:“王爷,宴已备好,不知何时起宴?” 谢听舞朗声道:“既已备好,大家移步偏堂,共且一醉如何?” 众人齐道:“有酒喝当然好。” 王府精心之宴,自然非凡,何必过多言语。 众人入席。 慕齐落也差人唤来白小三白当真兄妹。不一会,便见白小三恭恭敬敬入堂,牵着蹦蹦跳跳的白当真,浅红色裙摆沾着些许雪泥。 谢听舞在首位,进得堂前首目便是他,白小三更是在熙攘谈笑众人之中,一眼便见得谢听舞,本来眼中恭敬有礼,目不斜视,此时登时起了欢喜。对他来说,谢听舞和荀珍都很好,只是他与荀珍毕竟师生有别,虽有谈笑玩耍,更多时候还是恭敬侍立,潜心修学。而与谢听舞相处那几日,不仅玩得十分自在,谢听舞人间绝代,在他身上所见所学,岂止非凡二字可以囊括。虽未得谢听舞传授一二,却觉自身心境得以充盈许多。而且谢听舞在时,荀珍也从不拿起他教学的架子,似乎变得更加耐心,讲得也就更加仔细,白小三学得也就更加舒服些。但白小三此时虽欢喜,碍于众人在,不得失了礼仪,免得加了荀珍管教不当的坏名,只好强忍着心中的激动。白当真却不管那么多,她进得堂来,便是左顾右盼,哪都好奇,直至眼光落到谢听舞身上时,登时便惊呼一声“将军!”,扯开白小三的手,张开双手便跑了过去。谢听舞含笑等着,待白当真至身前,一股柔力将其托起,抱在腿上,笑道:“妮子,许久未见啦。” 白当真也不说话,小手抱着谢听舞胳膊。 白小三也从众人身后走过,至谢听舞面前道:“见过将军。”又小声呵斥白当真:“不得无礼,快下来。” 白当真一时嘟囔起嘴,看了眼在旁的荀珍。 谢听舞笑道:“妮子,你看,这么多好吃的,你不下来,我和你都吃不了了。” 白当真这才转头看向眼前檀木大桌,桌上更是珍馐美味,坊间小吃,一应俱全。白当真眼中一时亮堂,略有不舍松开了谢听舞胳膊。白小三见状牵着白当真坐在了荀珍左侧的两个空位。 谢听舞见人已到齐,便招呼众人动筷。言朔本就蓄势待发,只待谢听舞一声令下,又站又坐,手中筷子夹出残影,一时间碗中便堆了座小山。再看一旁百晓生,不紧不慢,礼态周全。 荀珍夹了一块狮子头入口,道:“没曾想真是黄鹤楼的手艺,只是比如今在厨的师傅还要好不少。”谢听舞天下极尊,请来天下第一楼的大厨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此中味道,比起荀珍吃过,尤又胜之。 慕齐落笑道:“先生好口味,这是自家师傅做的。” 荀珍道:“莫不是昔日天下第一厨神‘九把刀’都成了听舞兄府上客了吧?” 此时言朔近前餐食已换了一茬。谢听舞道:“九师傅一心钻研厨艺,不愿招惹太多是非名利,跑到我这来躲个清闲。” 荀珍点头,笑道:“谁都来这里躲清闲,主人家便不清闲了。” 众人便笑,谢听舞也笑,荀珍却不笑了。 说说九把刀。九把刀本姓仇,具体名字是什么,他自己恐怕都忘记了。九把刀是江湖上有名的奇人,自小味觉灵敏非常,六岁时候便无师自通做了如今仍旧名满天下的绝味素丸子“少小离家”。天赋异禀的少年九把刀,为了追求更高的厨艺,游涉江湖,亦是在江湖之中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后来拜师当时的天下第一神厨豆如意,名师高徒,更成一时绝唱。九把刀出师之后,为了追寻更精妙的刀法来配合他的高超厨艺,不顾性命安危,拜师昔年号称第一魔刀的刀不封。刀不封并不疯,他只是比古今任何人都痴迷刀,验证自己的刀是否是天下第一的最好办法就是杀了天下第一。天下第一是个好头衔,谁都想要拥有,但没人敢说出来。于是天下第一成了被动的名号。 昆仑神剑卓剑,号称北方剑圣。后来卓剑的头颅被他的昆仑分月剑吊了起来,挂在了他经常喝酒的地方。致命之处只在一刀。 岭南飞刀客冯相,一柄手中握,空中舞的飞刀震住岭南江湖七年,意气风发,不外如是。后来他的飞刀插在了他的咽喉处,验尸后发现这柄飞刀是死后才被插入的。致命之处也只在一刀…… 这是个疯子,为了证明自己是天下第一刀,不分恩怨到处挑战,而挑战的结果往往是要一方得生,一方是死。江湖是恩怨,而不讲人情的恩怨是不容存在的。 刀不封并不疯,这是第一魔刀名号的由来。沾了一个“魔”字,便足以让天下武林正道围而杀之。那些正道人士还在追查刀不封下落的时候,刀不封出现在了武当山,遇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破衣道士。 破衣道士看见了持刀冷眼走过的刀不封道:“你的的刀很好,但人不好,刀好人不好,自然不会很好。” 破衣道士闲话太多了,他本可以活着的,但他摆明不想活着。所以,刀不封出刀了,他的刀还是很快,快到根本看不清刀的样子。他的刀本已经将破衣道士横切成两半,但他的刀锋却在破衣道士抓在了手中。自认为是天下第一的刀如今最锋利的地方被人轻易握住了。 刀不封并不疯,甚至此刻他比谁都清醒。无论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不可置信,不可置信的冲动和愤怒会驱使他失去判断,盲目冲杀。但刀不封没有,他缓缓收回了刀,又把刀横在双手,单膝跪下,把自己的刀献给了破衣道士。刀不封依旧平淡,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给你,我会来取。” 破衣道士抚了抚黑色稀疏短须道:“何时来取?”破衣道士握住了那把刀的刀柄,忽然便觉得心神一荡,胸中热气扬起,竟起了些许杀意。 刀不封依旧淡淡道:“不知。我没来,就是你的了。” 破衣道士却道:“我会给他找个好刀客的。” 刀不封抬头注视了破衣老道半晌,第一次说了声“多谢”。转身便下了山,从此消失在了江湖。 这个传奇到了九把刀的耳中,他要学的不是天下最好最精妙的刀法,而是天下最痴迷于刀的刀法。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找到了销声匿迹的刀不封,他下一次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依然是天下前十的刀客。天下前十的刀客是一个拿着菜刀的厨师,也是天下第一的厨师。 第51章 少年醉酒有得失 宴上觥筹交错,除了尚且年幼的言朔四人,哪一个不是当世的豪杰英雄,豪杰遇见豪杰,英雄遇见英雄,千言万语,千招万式又怎能敌得过千杯万盏。 千杯万盏,又半分内力不使,自然会醉。 他们醉了,他们提盏长啸,飞舞堂中,个个如风如云,飘忽若神。谢听舞提杯醉步,手中青衣挥扬,登时双指凝气成剑,便见堂中青光阵阵,梨花飞乱。谢听舞忽高声道:“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 轻盖拥,联飞整,斗城东。 轰饮酒站,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闲呼鹰喉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乐匆匆。似黄梁梦,辞丹凤。 明月共,漾孤篷。 官几然,怀偿惚。 落尘笼,簿书从。 鼎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次日有晨。 百晓生从言朔身上醒来,他第一次喝的这般醉,整个人完全失去意识,却也第一次这般痛快过。他突然便怕死了,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好,太容易让人眷恋。 言朔也醒来了。百晓生醒来见言朔双掌枕着自己的脑袋,便知言朔比自己还要早醒,只是为了等自己完全醒来,才一直躺着。心中不免感激,对这个破破烂烂,礼态粗俗的同龄孩子也起了好感,又不禁暗叹言朔身上这股至纯内力的功用,竟是百无禁忌。一下子不由艳羡,想想自己如今,对一年多后禁地一行毫无办法,心生苦闷,便上眉梢。 言朔道:“昨晚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又皱起眉头了。你知道我刚睡醒,看到一个皱着眉头的人,对我今天的赌运影响有多大吗?” 百晓生不明就里:“说好了什么?” 言朔跳起来道:“哇,你小子喝了酒,什么都能忘,以后不能喝了。” 百晓生不由锁眉更紧,努力回想半晌,一拍大腿道:“对了,找先生!” 言朔拍了拍百晓生肩膀道:“诶,这不就是了。不就是禁地吗,那个白衣的荀先生看起来就很牛,那天扎我那针,我离他那么近都没看到他怎么出手的,功夫肯定很厉害,你求他教你,肯定有用。” 百晓生心道:“若先生倾囊相授,比起禁地传承这种传奇之事,也不会差了多少。”心下一喜,便和言朔道了声谢,鼓起勇气便要去找荀珍。 言朔却一把拦住了他,笑嘻嘻道:“那百公……哦,不,百晓公子,那你那个赌术很厉害的朋友可不要忘了介绍给我哦。” 百晓生又觉疑惑道:“什么赌术很厉害的朋友。” 言朔一下便又急了起来,指着百晓生鼻子道:“你怎么回事,我费了老鼻子劲安慰你,你这会给我装傻。” 百晓生仍旧想不起来,见言朔样子也不想胡言,正色拱手道:“言兄于我有开解之恩,这等恩情,百晓不得不报。若是确实答应了言兄什么事情,总是性命有虞,我也绝不会假装忘怀。” 言朔见百晓生忽然正经起来,不由一愣,挠了挠后脑勺道:“也没有那么夸张,就是你说你家里有一个赌术很厉害的,说是扬徐鬼手的,赌术很厉害,你说你若是得禁地,得性命禁地。嗯……哦,对了,得性命于禁地,就能当上你们那个百晓堂的大哥大,就可以让那个鬼手教我赌术。” 百晓生听言朔这么一说,便有了印象,失声道:“百晓骨殳?” 言朔道:“对对对,就这哥们。” 百晓生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释怀笑道:“若得性命归来,自为言兄请来!” 言朔道:“好!好兄弟。” 百晓生道:“若是言兄无其他事,我便去寻先生去了。” 言朔道:“去吧去吧,我溜去赌坊了,你可别跟老大说。” 百晓生心想若是将军不问,自己自然不会说,但若是问起,又怎能瞒骗将军。也不点头,也不答应,转身就往门外走。 言朔看到百晓生离去,想到即将有名师指点,不禁边穿好衣服便哼起了小调。穿好破烂衣服,正要从窗户溜出去赌坊,忽然想到,“这哥们这么板正,万一那个荀先生不教他,他又不会死皮赖脸求他,一下子就垂头走了,那我的赌术师傅岂不是就落空了。”想到这,心说不行不行,得去看看,便快步赶上百晓生,远远看到他,就慢了下来,一路鬼鬼祟祟跟着百晓生到了荀珍安置处——竹林小筑。 一路上自然也有巡逻暗哨,小厮仆人,见言朔这般怪样,却也已经习惯。他和谢听舞的关系说不清,知道谢听舞除了不让他赌博外,其他的对他十分之好,平日里若他来府中,也是仍他闯荡,这府中上下,言朔哪里没去过?此时见他这样,心中也只是想:“小北爷又在玩闹什么。”便远远看着他,也不出声打扰。 竹林小筑,原是谢听舞请了天下第一巧匠鲁开开给慕齐落建的。慕齐落见竹林小筑清静素雅,扫却俗尘,心中也是十分喜欢,便住了下来。未料到王府之中不仅要打理府中事务,往来各式官员协调,政务处理,更是多不胜数。竹林小筑虽好,却离王府正堂有段距离,慕齐落常在东厢览卷,觉得二处归置搬动,徒费人力,便索性住了东厢。后来竹林小筑便无人配得住起。 慕齐落在兴平街中初次见了荀珍,便想到了将荀珍安置在竹林小筑再好不过。 百晓生穿过竹林之中的青石板小路,远远便见一座竹苑,竹苑前又有一块空地,空气沿墙之处又有一个花圃,花圃之中见白当真正卷起裤腿,在花圃中挖泥种花。 百晓生觉荀珍或还在醉中,不敢打扰,轻推竹门走进到白当真背后,轻声道:“姑娘。” 白当真被吓得一抖,急忙转身,惊吓之中又见欢喜,笑声扬起道:“呀!百晓哥哥。” 百晓生虽不知白当真为何突然对自己这般亲昵,但见她这般天真可爱,心中也不禁疼爱。忙做了噤声手势,担忧吵醒荀珍被罚。 白当真见百晓生这样谨慎,水汪汪眼波流动,凑近百晓生,学着百晓生低声道:“怎么了,百晓哥哥,是不是要来偷东西,我知道先生的东西放在哪里,我带你去,只是你偷到后,要分我一点。” 百晓生一愣,见她说的又认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当真也不管百晓生神色,拉着他的手,果真就要往屋里走。 百晓生忙拉住白当真道:“妹子,别吵了先生。” 白当真回头道:“他不在,没事儿。” 百晓生道:“先生去哪了?” 白当着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去问问我哥。”说着松开了百晓生的手,一边跑到屋门前一边喊道:“哥……哥……百晓哥哥来了,问你先生去哪里了。” 白小三“诶”了一声,从屋里出来,正拿着一本有些陈旧的书。看到百晓生便跑过来笑道:“百晓,醒酒可还好?屋里还有些先生亲配的醒酒汤,给你盛完来。”又转头对白当真道:“妮子,给你百晓哥哥盛完醒酒汤来,记得别太满,免得洒了,自己也要小心脚下。” 白当真兴奋诶了一声,光着脚便往屋内跑去。百晓生刚想说不用,见二人如此盛情,心中一暖,也不想推辞。 白小三看了眼被白当真身后一排排污泥脚印,想道又得忙活,不由愁得叹了口气,眉间却宠溺却是不减。 百晓生看到白小三模样,猜得几分,不由浅笑,心中也想若是自己也有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妹子,自己大抵和白小三差不了多少。又瞥了一眼白小三手中书,认得是荀珍笔迹:“已好了许多,多谢白兄关怀。” 白小三摆手笑道:“百晓既与舍妹结了金兰,自然也是我的家人了。” 百晓生心中一惊,“金兰?”,他虽疑惑,但有了醒酒之后和言朔对话的经历,知道自己恐怕确实是不胜酒力,酒后做了许多事情,此时这一件“金兰结义”恐怕也是自己醉酒之事,暗道不好:“不知自己还做了什么事,不要惹出祸端才好。” 正努力思量间,白小三见百晓生一下出了神,便觉奇怪,试探道:“百晓兄?” 百晓生回过神来,心想有个这般可爱的妹妹着实不是坏事,自己独生一人,母亲又早逝,家人之中独父亲一人,能多个家人,于心中自是多了份念想,当下也是将错就错认了下来,又道:“不知先生去了哪里?” 白小三道:“晨起之后喝了茶,吃了送来的早点,便说要去逛一逛,我和先生说王府花园飞雪塑雕,实在好看,或许先生会去那里。”说话间,白当真小心翼翼,一步一停,双手捧着一碗浅紫色茶便过来。白小三见状便要接,白当真却不许,双手捧着碗躲掉,又抬手递给百晓生道:“百晓哥哥,你喝,可好喝了。” 百晓生不由柔柔一笑,说了声“有劳妮子了”,便俯身双手接了过来,一饮而尽,刚入口中,就觉十分甘澈。虽说醒来身子沉闷,凭借内力散出积存酒气,便自在许多,但头部隐隐沉闷却也不可尽数消散。此时一茶入肚,顿觉精神一震,神清气爽,不禁暗叹荀珍医术通玄。 百晓生饮尽,啧啧一叹。又双手把瓷碗捧还白当真,白当真笑嘻嘻接过,见百晓生爱喝,十分欢喜,又要去盛。白小三忙拦住:“可不乱喝,酒气淤积,此茶解气,酒气散出就是,再喝就要伤内力了。”白当真似懂非懂眨了眨圆溜溜眼睛,便也作罢。 百晓生又觉白当真实在可爱,想到明日便是除夕守岁之日。他虽小,但白当真更小,自己既是他的结义哥哥,应当给压祟之礼。便要伸手从怀里拿出钱袋,哪料摸了半晌,空空如也。顿时便想:“不好,莫不是被言兄拿去当赌资了。” 白小三见状道:“百晓兄是在找什么?” 百晓生略显穷迫道:“明日是上日节了,想着给妮子些压祟礼,有个平安念想。” 白当真一听便一脸期待。白小三却忙说不用:“百晓兄昨晚已给了真真一袋银子,已足够作礼了,不得再破费了,她这么小,要那么多银两也没用。” 白当真却嘟起嘴,嚷道:“有用,有了钱,就可以找娘亲了!” 百晓生知道自己又是酒后乱来,却也没办法,给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只好挑眉自嘲一笑道:“白兄,那我先去找先生了,晚些再聚。妮子,我走啦,晚点再来找你。” 两兄妹皆道了声好,目送百晓生离去。 白小三又见一熟悉身影,辨认后疑道:“诶?怎么小北兄不进来?” 第52章 小园中,于心求法自归一 小雪,枯叶生花,分不得是雪是梅。 百晓生一路行至王府花园之中,远远便看到栏杆之上倚坐着一人,凝神览卷之间,有脱尘之气。百晓生顿时欢喜,更快步上前,将到那人四五丈之处,便慢下脚步,生怕打扰。到了那人身侧,垂手低头轻道了声:“先生。” 荀珍却不说话,只是翻过一页。百晓生见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垂手低眉后撤一步,侍立身后,避免挡到览卷之光。 此时言朔已翻到墙头,只露出半个脑袋,精明灵动双眼骨碌碌扫视二人,见百晓生上前,嘴巴动了动,就不再说话,反而还躲到身后站着,急得他直挠头,担忧百晓生脸皮太薄,架不住人家冷脸,后转身就走。言朔又想上前打圆场,又觉不是时候,只好趴在墙头守着,待百晓生起了退意自己再上前说话。 哪料百晓生虽不说话,一站却是半天。此时日照午间,小雪稀疏纷乱,点点金光于空闪烁。 荀珍忽然轻叹一声,百晓生登时浑身一紧,不禁上前挪了一小步。荀珍心中却叹:“不怪百晓堂代代颓唐,修行之人如此拘谨束心,岂不知大道在心,这点便不如那小子了。”心中虽如此想,却也还是被百晓生诚心毅力打动,侧头望了一眼百晓生,笑道:“我看书不需要很安静,有话直说就好。若是要服侍我,也不能只是待在一旁,起码要拿个盘子捧些茶点。”荀珍声音不大不小,侍立身后的百晓生听得自然,趴在墙头的言朔也听得分明。 百晓生躬身道:“打扰先生了。”这话言朔也听得,急得他直磨墙,心想说重点啊! 荀珍道:“何事?” 百晓生欲要说话,一时却扭捏起来。荀珍复归览卷。 又是半晌沉寂,百晓生忽然大声快速如背书一般道:“想请先生教我用针。”这一声来得突然,吓得墙边言朔一激灵。 荀珍淡淡道:“医还是武?” 这话一出,百晓生虽紧张,但心思聪慧,也听得出荀珍已然同意传授,断然道:“武。” 荀珍叹了口气。 百晓生连忙改口道:“若是先生觉我学医更好,我也可以。” 荀珍道:“我叹气不是因为你轻医术而重武道。而是将二者分开了。” 百晓生愕然。医武二道,若要勉强沾上边也是可以,但若说是一体不分,却是闻所未闻。 不知何时,银针已出,针在指尖。百晓生眼中一亮。 荀珍抬起银针,曝于日光之下,针体折射耀眼光芒,百晓生不禁微微眯起双眼。 荀珍道:“我虽不是什么刻板严谨的夫子,但既学我法,自然也该知道法门来历。” 百晓生颔首,凝神静听。 荀珍拇指与食指捻住银针,两指相向而旋,银针立即旋转起来,旋转之速疾不可视,百晓生恍惚之间,竟看不到银针转势,银针恍如静静立在半空之中一般,若非耳边传来撕鸣之声,百晓生便要觉银针被定在空中了。荀珍这指尖一旋,其势见来柔软温和,其力却是沛然浑厚,百晓生心中更是钦佩不已。 直至荀珍收手,银针竟仍旧与半空悬舞,不见下落。 银针仍旋,荀珍盯着银针,漆黑双瞳忽然恍惚,也不知是看着银针,还是望着远方:“这套针法是我在塞外学的,老头子教我的时候是为了让我自救,性命垂危之际,便要领悟得快许多。你性子虽稳,但过于规矩,天下大道向来从心而不逾矩。你瞧你家将军,便可见一斑了。” 百晓生听得荀珍说“性命垂危”,心中一惊,未想到惊才如荀珍,也会遇生死危机。又再想想,先生修为再深,也不是生来便如此,也是需要经历一番常人所不能预见的苦难,方才有如今成就。心想如此,不由起了干劲,道自己勤奋刻苦,又得指点,终会有所成就。却又听得荀珍说自己“性子古板”,也是暗暗起了愁思。 荀珍又道:“先说说这套针法吧,虽然故事奇幻,但说个来历给你听便好了,快要到午饭时间了,日后闲来再作笑谈。” 百晓生道:“是。” 荀珍道:“这套针法是前几代一个姓李的道士创的,他又极擅占卜观星,测得紫薇暗淡,恐紫薇一坠,天下大乱。于是下山入朝为官,创得此针法,为皇帝医。后来此阵法经过他好友改良,威力更深,多用武道,以巧劲入穴,可消人内力于无形,若用重力,废人一身武学也只在瞬息之间。” 百晓生心中惊叹。 荀珍缓缓道:“不过刺穴废人武功这种事情,后代人又觉得很是鸡肋。若是比自己强的,莫说将针以法刺入,自己小命能不能顾得上,也是未知。若是遇到比自己逊色的,一刀直接砍了就是,何必做散人内力这种养虎为患之事。要知道不只有武功才可以杀人。一个人活着,本就是他可以杀人的条件之一。” 百晓生心思又转,原先惊叹亦变得若有所思。 荀珍道:“后来此针法又转为医道妙法,经了数代名医。只是世人一心只在快意恩仇,武道在前,医道之法虽妙,名声却也不显赫。” 百晓生心下也觉有理:“纵是先生这般绝代医术,若无高深武道修为,也难以在江湖之上有所锋芒。” 荀珍轻叹道:“一个人身怀奇技,自然不愿岌岌无名,后来此法又转为侧重武道,加了各式暗器手法,武功心诀。却也歪打正着,医道武道各有发展,至如今成了此绝妙之术。上一代之人也凭借此针法在江湖上闯下大名,不过他既已隐居,也就不提了。” 百晓生又想:“难怪如今厉害,竟是数百年不断改良沉淀。”又想着百年之中,兼容各家之法,学来定然繁杂细碎,待会务必要全神贯注,仔细听学,莫要让先生失了兴致。 荀珍却道:“法门虽多,我却只同你说一件。” 百晓生心中一沉,刚想说自己不怕繁杂苦难。 荀珍又道:“这一件便算是众多法门了。”说罢,抬手握住悬在半空中的银针,百晓生觉耳边撕鸣之声登时消散。 荀珍又将银针递给百晓生。百晓生谨慎接过,以食指中指夹住银针,作代发之势。 荀珍指向五丈之处一树上凋零枯叶道:“若要你出针,能否射中?” 百晓生心中略一模拟,便道:“可以。” 荀珍又道:“若要你射中叶中自下而上第四道左侧沿边一寸叶纹,能否射中?” 百晓生凝神眯住双眼,沉思片刻,答道:“可以。” 荀珍道:“若风来,此叶纷飞不定呢?” 百晓生自知极难,却也不愿放弃,便道:“学生可一试。” 荀珍淡淡道:“若是生死较量,不由一试。” 百晓生语塞:“这……。” 荀珍道:“若你不想射中,这片树叶尽管如墙般宽大,心中也知绝不会射中;若你想射中,枯叶就算是如蚊般细小,心中所想绝不该有一丝偏差。至于出手之后,是不是真的如心所想,便是平日苦练的事情了。” 百晓生抬起银针,针身正对荀珍所指枯叶,一时沉思。 荀珍起身伸了懒腰,笑道:“我教完了,你慢慢想吧,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把针射出去,然后把射中的叶子拿来我看。”说话间,左袖又一抬,只见一道寒芒陡然飞出,直射言朔所趴的墙头而去。 言朔趴在墙头,为了自以为的隐蔽,整个身子都藏在墙的另一端,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些枯草,围了个草圈套在头上,整个人只露出一双澄澈双眼,骨碌碌观察着荀珍二人,他一心只想做天下第一的赌圣,无心学武,在此守着本也只是怕百晓生不敢求荀珍教他武功。又听得荀珍同意传授百晓生射针的本事,心中欢喜,再不担忧,跳下墙便想走。又听得荀珍讲起前尘往事,他自来便喜欢听故事,心想“不如听一会,等他教武功的时候自己再走”。便又爬上墙头仔细听了起来。后来荀珍说到武功,言朔便不想再听,却不知为何,荀珍的声音如在耳边一般,自己如何不去听都不能,声音之中更似有一股极强的吸引力,牵着自己起不了半点走人的心思,凝神静静听着荀珍讲完,恍惚之间,自己便是站在荀珍旁边的百晓生一般。 此时荀珍银针来势如电,言朔眼中只见寒光逼来,身子半点反应做不出来。只听“嘟”的一声,针尖如刺入纸中一般透入青石砖瓦,只要往上再偏半寸,这股力道非射穿言朔脑袋不可。言朔怔怔瞧着不住抖动的针尾,待到回神,后背登时一凉,整个人瞬间半点力气使不出,又是“砰”的一声,言朔直直摔落地上,又听“哎哟”一声,接着是一阵悉悉窣窣的翻身声音,再往墙门处,只见言朔揉着屁股踉踉跄跄跑走。 荀珍望着仓皇逃窜的言朔,不由一笑,又忽然轻叹道:“可别用来害人啊。” 第53章 皇庭内,凭剑问君何所思 众人昨夜千杯大醉,尽管各自不愿使动内力散出酒气,到危及身体之时,体内气海也会自动流转,将污浊之气尽数排出,只是修为深厚不同,排出耗时便有所差别。谢听舞体用自然,自是早早便将酒气散出体外。想到今日便是岁除日,寻常百姓家中尚且是要礼拜父母长辈,何况是规矩礼仪繁多的皇室子弟。谢听舞虽自来洒脱,但于兄长姐姐之事,却从不马虎随心。当下一早便留了吩咐给府中人后,便进了皇宫。 谢听舞直入长信殿见了兄长皇帝谢清和姐姐皇后苏唐。说起昨日关外满家王族齐齐多隆氏到了长安,便在宫内开了宴。本派遣莫雨去请谢听舞来宴,莫雨来报见谢听舞与众将军好友正当醉舞,谢清便索性让谢听舞自在畅快一番。只是来朝拜的满家王族似是很想得见谢听舞,听得暂且见不得,不由怏怏半晌。 长信殿后,凝德楼前,假山清池,见谢听舞、谢清与苏唐三人行走谈笑。后面又跟着莫雨与另一寺人,两人之后又是两排宫女,每排二人。 苏唐边走边道:“昨儿个你没来,我见那王族公主长得十分可人,性子又好,身段也不错,本想你来了,也可以见见,说不定还是段良缘呢。” 谢听舞挑眉,心中庆幸,抿嘴道:“这么好,我可配不上,姐姐不要耽误了人家。” 谢清笑道:“连渊清王都配不上的女子,可是难为了。” 苏唐也附和道:“是啊,若是真有这般女子,连我们小舞都配不得,我倒是要亲自去看看。” 谢听舞见二人一言一语灵犀配合,知道言多必被抓住漏洞,假意赏花观山,静默不语。 谢清又故作沉思道:“唐儿这么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位女子。” 苏唐道:“谁?” 谢清悠悠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我唐儿姑娘了。” 苏唐双颊泛红,艳若桃花,娇嗔道:“这么多人在,你这皇帝还不正经,也不怕人家笑话。” 谢听舞嘻嘻一笑,犹如孩童时候一般。 身后众人哪觉有趣,个个惊骇,生怕见了皇帝这般模样,要被找个由头处置掉,哪个敢出一声?苏唐平日待人宽厚,自不用说。但天子威严,谁人敢触?旁边的谢听舞虽有“神将”之名,其“人屠”、“人间太岁神”之称亦是响彻寰宇,谁人敢乱抚逆鳞。 谢清嘿嘿一笑,半点无羞怒样子,众人这才安心不少。又听苏唐说道:“小舞,不打趣说,也该成家了哦。给你们谢家多留条血脉才是。”谢清寒门子弟,自幼学儒,后经萍乱世,投身江湖,在江湖数载之中结识武林世家苏唐,后来起义兵,荡诸侯,涤群寇,位列九五,成王霸业,自不用再提。说来也怪,书生投武从戎,自带一股不同侠气英姿。许是阅览千古,心中自有一番气象。也或是如此,谢清与众帝王不同,清明政下无三宫六院,唯愿与苏唐一人偕老,此也是当朝一大奇事。不知情况之人,说苏唐魅惑,或是谢清怕老婆,无论何种说法,对苏唐尽是不好,但于苏唐心中,此中甜蜜,却是不言而喻,怎不让天下女子艳羡? 谢听舞刚想说话,却听一阵脚步急促,便不言语。苏唐正疑惑间,身后一道身影闪来,来者虽快,礼仪体态,无不合矩。 谢听舞认得是寺人书谨。只听书谨躬身道:“参见圣上、皇后娘娘、王爷。” 谢清早已收起适才家中闲谈姿态,此时正襟危坐,凝神静听,手指轻敲石桌之间,不喜不怒不言不语,自是一派帝王威严,等闲不可同列。书谨无意识之间不由躬身更低。谢清淡淡“嗯”了一声:“何事?” 书谨愈加恭敬道:“殿中来报,满家齐齐多隆氏来请安,回报陛下娘娘,不知是引往长信殿,还是于其他殿会见。” 谢清看了一眼苏唐。 苏唐沉吟道:“主不失礼,虽说此处见面闲聊正好。人家却毕竟是满家王族,我们还是不要失了礼节,在正殿召见,会好一些。” 谢清含笑点头,又淡淡对书谨道:“于未央见,吩咐礼部,按外宾礼待,不奢不简。” 书谨又恭恭敬敬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皇庭之中主客相见,无不是各自见礼,而后叙谈家常,参差国事,再后就是入宴酌酒。寻常来说,不喜参宴,大多是因为自己在宴会之中,并无说话谈笑资格,却又不得不去。谢听舞列坐谢清左侧,谢清苏唐与外宾交谈,家事国事三言两语,无不是要提及谢听舞,此中宠爱之至,东宫太子且不可得。 满家王爷满名齐齐多隆·克由,此时关内汉族强大,为顺天下大势,取了汉名,叫赵由。赵由体型壮硕,苍髯铁戟,一双细长双眼,如嵌珍珠,言语之间炯炯寒电,独有气势。育有长子次女,长子名齐齐多隆·由兼,汉名赵兼,相貌与父相似。次女齐齐多隆·赵由月。 此女肌肤胜雪,玉泽容颜,星雾双眼,莞尔一笑之间,娇媚更添俏皮。席内谈笑之间,或有娇羞时,玉颊见红霞流动、十二月飞雪寒夜,却见丽色生春。若遇问答两邦家事国事,端严礼态,连谢清与苏唐也是暗暗陈赞。二人对视之间,也是会心一笑。于公于私,心目之中已将这位赵由月公主当作最佳弟媳。 只是谢清苏唐在私下虽与谢听舞十分随意,但大庭之中,却是十分在乎尊重谢听舞,宴席之上见谢听舞与满家王族,只是简单客套一番,也能猜到谢听舞对这位公主佳人并无兴趣,便不主动提起联姻之事。 雪夜,仍是小雪,月在清宵。 月下假山如雾,假山上有青衣,青衣是谢听舞。谢听舞手中捻着枯叶,一人静静望着弦月。他毕竟浪子心性,见得大臣王公等酒在兴起,尽皆起身四处推杯笑谈,便闪身出了大堂。谢听舞身手绝非堂内外众人可比,他这一闪出,竟无一人察觉。待到谢清回神要找谢听舞不见,也知弟弟心性,便随便找了个理由解释任由他去了。既是连皇帝都这般说了,众人哪敢有猜疑反驳之心。 谢听舞不知在观月还是在看什么,倚靠假山之上出神不动。他虽没有动,但内景之中能见身后有一人悄悄走至。谢听舞转身缓缓落下。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啊,谢将军。你在这里。” 谢听舞见是满家公主——赵由月。此时银色月华浸润赵由月俏丽身姿,当真洁若冰雪,清丽秀雅。 谢听舞颔首见礼道:“公主。” 赵由月有些兴奋道:“将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谢听舞笑道:“公主找听舞有事?” 赵由月笑盈盈道:“没有,只是找将军不见,自己又觉无聊,就偷偷跑出来。”赵由月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一轮新月,新月之上又好像布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白雾,十分俏皮可爱。谢听舞也不得不承认,赵由月笑起来,和苏唐一样好看,除此之外,他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子可以笑得这般好看。 赵由月见谢听舞浅笑不答,又学着谢听舞模样拱起手来:“谢将军,小女子祝你千秋万福,新春吉祥。” 谢听舞笑道:“多谢公主了,公主也千秋吉祥。” 赵由月道:“将军叫我由月就好。” 谢听舞扫了一眼赵由月腰间:“由月公主使剑?” 赵由月先是惊讶“啊”了一声,而后俏皮凑近谢听舞道:“我知道了,宴上将军对我敬而远之,原来是看出我腰间缠绕的软剑,担忧我行刺不是?只是殿外守卫盘查之人都没发现,将军却一下便发现了,果然厉害。” 谢听舞闻言心中一笑,殿中暗哨高手何止一二,何况掌监莫岑又是紧随谢清苏唐二人。若是赵由月能在此等情况下袭杀谢清,那有剑无剑实际上相差不大。只道赵由月毕竟王公贵族,年纪又轻,语出稚嫩,自然没法相说。此时偶然相遇,不知说些什么,便找了个自己还算熟悉的话题浅谈几句,便好分手。 赵由月轻点足尖,婀娜身子半空一旋,手在腰间一揽一甩,便听“唰”的一声,一柄细长软剑便在手上。宝剑在玉手,绝世容颜之上又加侠女英气。月色之上,软剑寒芒绽开,显是锋利无比,却又能藏于裙带之中,取材之贵,不必言语。谢听舞料想裙带必然也是特制,便想到关外冶炼之术竟比关内,不逊分毫。 赵由月皓腕一抖,剑身如银蛇一般游动,又听“当当当”几声。赵由月负手拿剑又凑至谢听舞身前笑吟吟道:“听我哥说将军的枪法当世无双,不知道剑法如何?” 谢听舞道:“年少时也曾学过一些。” 赵由月食指贴在玉颊上滑了几滑:“羞羞羞,将军才多大,就说年少时,没由来学我长辈模样。” 谢听舞哑然失笑,也知赵由月说得并无错,常人所见自在潇洒,不拘一格。只是自己奔走乱世江湖十数载,要许自己归来仍是少年心性模样,却是极难了。 赵由月见谢听舞忽有恍惚之色,轻声道:“我说错话,惹将军生气了吗?” 谢听舞浅笑摇头道:“公主说得很好,我怎会生气。” 赵由月忽然道:“将军笑起来真好看。”说话间,她也笑了起来,谢听舞又见弯弯新月在前,朵朵春花荡漾。 谢听舞道:“公主为什么称我为将军?”庙堂之人多称谢听舞为王爷,只是军中旧部仍称谢听舞为“将军”。江湖之上多有游侠义士,虽说主君不昏,但仍不愿与庙堂权贵沾上半点,便是称谢听舞为将军,也是对他天下传名“第一神将”的认可钦佩。 赵由月道:“将军不是将军吗?” 谢听舞道:“自然也算是。” 赵由月道:“因为叫将军好听,将军不觉得吗?” 谢听舞笑道:“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赵由月正色道:“小女子有事求将军,不知将军能否答应?” 谢听舞道:“公主请说。” 赵由月道:“想问一问将军的剑。” 谢听舞见赵由月神色认真,秋波凝华,知她并非无聊取笑,便道:“请公主赐教。” 赵由月皓腕一转,剑在正手,俏脸一紧,提剑直指谢听舞:“秋水软剑,长三尺二寸,宽一寸,请将军试。” 谢听舞见剑身玉立修长,薄如蝉翼,莲花翻瓣柄,秋水流转身,轻叹道:“很好的剑。” 赵由月得谢听舞一赞,心中不由一喜。又见谢听舞朝一旁树下走去,解下一截枯枝。正疑惑间,却见谢听舞单手提枯枝如剑:“将臣,长六尺二寸,重,不知道重多少。” 赵由月见谢听舞手中枯枝易折,也只是三尺长短,刚想出言询问。却听谢听舞道:“请。” 赵由月便想斩断谢听舞手中枯枝之后再说。心念一动,莲步一晃,软剑一刹之间便到了谢听舞身前。见软剑刺来,剑身不住抖动,难分左右。谢听舞却知是虚招,只是侧身一躲。果然虚招,赵由月一刺不中无半分停留,就要横剑平扫。只听“噔”的一声,赵由月柳眉蹙紧,谢听舞既不是以树枝挡住锋锐软剑,也不是又躲一招,却是枯枝斜出,点在了软剑剑身之上,使软剑反转横扫不得。赵由月内力又比谢听舞差了许多,一个凝气于剑,一个凝气于枯枝,枯枝竟将软剑堪堪压弯。 赵由月心中一惊,抬腿要踢谢听舞命门。谢听舞后撤一步躲开。赵由月得了空隙,撤剑立稳,一瞬之间又递出数招,哪料每招每式将变未变之时,都被谢听舞以枯枝枝头抵住剑身挡住。纵使软剑剑锋森然,也是无半点用武之地。 赵由月俏脸一冷,剪水双瞳曝露霜电,显是起了好胜心。又是撤剑再递招,此时出招非刺非砍非挑,却是用剑身拍来。本就是被谢听舞以枯枝递出剑身不得出招,此时反其道而行之,谢听舞不由暗暗扬角一笑,仍旧是以枯枝枝头抵住剑身。枝头抵住剑身中部不动,赵由月却是俏皮嫣然一笑,一副得逞模样。皓腕不露痕迹一抖,软剑上半剑身便如银蛇一般,剑身曲动,剑尖似银蛇吐信朝谢听舞脸颊袭来。哪料谢听舞枯枝抵住剑身,又似早有预料一般提枯枝横移,软剑剑身朝谢听舞每袭来一寸,谢听舞就横移一寸,寸寸抵住剑身,这一招“银蛇吐信”到最后竟成了平平无奇的一招漫无目的的直刺。 赵由月毕竟对敌经验浅,虽有宝剑奇招,经谢听舞这见所未见的破法,虽已经出了数十招,但招招未使完便被谢听舞卡住。寻常人练剑养剑,皆讲究一个流畅自然,此时或剑出一半被卡,或未出便被挡住,人能使剑,剑也能牵动人心,赵由月不由心浮气躁,又胡乱攻了几招,自然也被谢听舞依法挡住。便无可奈何撤了剑,问道:“你怎么不出招啊” 谢听舞笑道:“公主剑法奇快,我只好一心防守。” 赵由月哪里会信:“我来问将军剑,知道会败,只希望能一见传说风采。” 谢听舞将枯枝随意插在一般假山上,摇头道:“我不会什么剑法。”赵由月蹙眉。谢听舞又道:“我会的都是些杀……简单直接的东西。”谢听舞本想说自己会的都是些杀人招式,但眼前娇艳佳人,也不忍提起残忍血腥之事,便改了口。 赵由月道:“你刚才每每都能挡住我出剑的路数,用的不是极精妙的剑法吗?教我剑法的老师说,这世上有一门只攻不守的剑法,是他见过举世无双的绝妙。” 谢听舞笑道:“是有这么一门,我这一门是只守不攻的。” 赵由月道:“你若要攻早就攻了。老师说,那门剑法只攻不守,是因为招招能料敌先机,出招在前,招招遏制对手路数,叫作截剑,因为自身变化全由对手招数而变,本身没有招数。” 谢听舞道:“这是无招胜有招的说法了。” 赵由月凑上前道:“将军所使的便是了吗?” 谢听舞摇摇头:“看起来差不多,只是内里不一样,我只是看得到公主出剑的方位,出手比公主更快了些,所谓后发先至,内核和前人的无招胜有招并不一样,差距甚远。所以自己也没有什么剑法,只是出手更快一些,气力更足一些而已。” 赵由月似懂非懂点点头,又问道:“将军刚才说将臣是什么?” 谢听舞道:“和公主的秋水一样,是剑的名字。” 赵由月道:“将军的剑?” 谢听舞道:“是。” 赵由月道:“六尺的剑?” 谢听舞道:“是,类似斩马的大剑,只是长的不是很好。” 赵由月不懂:“长的不是很好?” 谢听舞道:“并不算一把剑,有点像脊柱的样子。” 赵由月忽然一阵悸动,见谢听舞清风霁月,也不像残忍之辈。 谢听舞见状笑道:“二爷讲,相传是一个上古邪灵的残躯被九天玄火炼化,唯有脊柱不焚,便说是灵归于一处,故而不化。又有数代能工巧匠,穷尽古今冶兵之法,将脊柱冶炼锤磨,成了一柄不像剑的大剑。剑身类关节处,刻了“将臣”二字,我觉着念着上口,便这样叫了。” 赵由月和谢听舞已靠着假山坐下。谢听舞是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一类人,赵由月便也随之靠在假山旁。扶着下颚静静听谢听舞讲故事。 赵由月道:“那是把很厉害的剑了,比我的厉害多了。” 谢听舞沉吟道:“只能说用着会比较顺手,公主的剑我也很喜欢,轻巧便捷,缠在腰间也适合出远门。我这人出去也不喜欢背着拿着东西。” 赵由月一喜:“那我送给将军,是见面礼,也是谢谢将军指教。”说着,便将手中软剑递了过来,谢听舞抬手接过。赵由月又想解开裙带剑鞘给谢听舞,忽然俏脸一红,道:“剑鞘我请巧匠再做,然后亲自给将军送来,将军喜欢什么款式的腰带,和现在的一样可以吗?” 谢听舞并不想要,但第一次见到这等巧妙软剑,习武之人遇见神兵奇器,自然会想细细观看。谢听舞接过软剑,只觉触手如玉温润,多是赵由月玉手合握较久。他感觉得到这是把干净的剑,干净的意思是还没有杀过人。天下没有杀过人的宝剑实在太少。谢听舞见赵由月容颜绝丽,对自己也是如此关怀,也是心生好感,道:“多谢公主好意,只是我很少会用剑。”说着,又递了回去。 赵由月心思聪慧,谢听舞情绪一瞬多变,她也瞧在眼中:“将军刚才在想什么?” 第54章 未出之剑:北月 谢听舞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公主的剑很干净很好看。” 赵由月好奇地看了看在谢听舞手中的剑,就好像第一次看这柄剑一样,因为自己的剑获得这样的评价也是第一次。对一把剑最好的赞誉是它是一把名剑,是一把好剑,这就已经足够了。对于一个对剑痴迷的人,如果你要赞扬他的剑,你可以评价他的剑是一把最适合杀人的剑。一柄很好看,很干净的剑,这样的评价用在任何一柄剑上都是新奇的,大概率都会是第一次。 赵由月并没有想那么深,她和谢听舞所经历的绝不会一样,自然想到的事情,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情也绝不会一样。赵由月白皙玉颊忽然浮起红晕,她想起了这柄软剑时常是系在自己腰间裙带的,睡觉时候更是和自己的肌肤相贴,此时这样一把软剑握在一个男人的手中。月色正浓,纷雪漫天,两人都没有戴帽子,自然各自生出了白发。 谢听舞拿着这样一柄散发着少女幽香的软剑说很干净很好看,无论是哪个女子都会把这样的话当成流氓纨绔,但如果说话的男子是自己心慕的英雄,却要另当别论了。赵由月想起了一句诗,“他朝若是同淋雪。” 谢听舞没有看到比雪还皎洁的女子脸上浮现的红晕,这是他的遗憾;这片红晕是为他而起的,这是他的幸运。幸运和遗憾一起来的时候,最好的状态是都不知道。谢听舞是最好的状态。 赵由月羞怯怯问道:“为什么?” 谢听舞道:“什么?” 赵由月壮了壮胆子:“将军为什么说我的剑很干净很好看。”说到最后,语气还是不受控制羞怯怯低了下来。 谢听舞道:“因为没有沾过血。”谢听舞不想在这样的少女面前提起这种玩意,但他觉得这是最好的回复。 赵由月沉默。 谢听舞叹了口气道:“好像做什么事情都要杀人,所以有一把没杀过人的剑,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谢听舞是赵由月心目中的大英雄,谢听舞所经历的事情,但凡有记载有传颂的,赵由月说不定记得比谢听舞还要清楚。所以赵由月当然知道谢听舞杀过人,杀过好多人。古今的王侯将相,哪个没杀过人?何况又是这么大的一个大英雄。赵由月忙说道:“我回去就请父王请来全天下最好的冶兵师傅,给将军打造一把新的剑,和我这把一样的软剑。”一把刚打造出来的剑,自然是没有杀过人的。 但剑是不会杀人的,人才会杀人。剑没有杀过人,不代表人没有杀过。 谢听舞当然懂这个道理,但他忽然就轻松起来:“好啊。多谢公主赠我宝剑。” 赵由月兴奋道:“不是宝剑,是干净好看的剑,一把很干净很好看的剑。” 谢听舞点头道:“多谢公主赠我一把很干净很好看的剑。礼尚往来,不知公主需要什么?”谢听舞没有送过礼物,很多东西都是恰好随手带来,一路向东后回长安,送给兄长姐姐的礼物是皇宫不远处很好吃的桂花糕。 赵由月沉吟道:“将军给剑取个名字吧,这样就算帮我一个大忙了。我就不用想破脑袋想名字,取了半天不好又怕将军笑话。” 谢听舞笑道:“公主倒是便宜我了。” 赵由月道:“取剑名可不是一件便宜事情,取得不好我也是不要的。” 取得不好不要。这倒让谢听舞为难了,谢听舞对各式事情一直都是不拘泥,何况称呼这样的小事。说要取名的时候,谢听舞脑中便浮现出好几个名字“北风剑”“东风剑”“西风剑”“南风剑”无不可以,单单只是念剑名,去掉“剑”字,“北风”“东风”这等称呼也是十分有气势,反正谢听舞自己是这么觉得。此时赵由月却说自己还要筛选一番,想到赵由月给自己软剑取名“秋水”,这风来风去的名字恐怕是不能如眼了。但谢听舞既已应承下来,也不好再改口。沉吟半晌道:“那就叫北月罢。” 赵由月喃喃念道:“北月。月在北方。” 谢听舞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笑道:“是啊,公主从北而来,由月北来,我这名字起的好吧?” 赵由月俏脸一红,低声道:“是好极了。” 第55章 无相少年无相剑 除夕夜,园中问剑。 新年夜,酩酊大醉。 隔天,谢听舞又起了个大早。昨夜大醉,他和荀珍赌酒,两人一大碗一大碗喝了将有三四十碗,随后又觉不尽兴,便拎着酒坛喝,又是喝了十来坛,直喝得解衣解带,把傅明等人都看傻了。 却也无人敢上劝,这二位都是喜欢忽然动手的主,平时接待尚且注意三分,此时喝成这样,再去劝,二人没倒,劝的人反而被放倒了。 荀珍说自己今夜一过便要离开长安了,长安是个好地方,自己再过四十年来也不迟。 谢听舞看得出荀珍说的虽自在,但他有一定要离开的理由。他不说,谢听舞自然不会问。 谢听舞会问很多问题,也不会问很多问题。这是他和很多人的区别。 荀珍不得不走,谢听舞也不得不走。 他不得不走的原因也有很多,以前是待在长安很累,待在长安还会影响很多东西。谢听舞在时,长安就只有皇帝和谢听舞两个人,至于东宫太子什么的,却是在后面了。现在谢听舞不得不走又多了一个理由——他心中隐隐约约有的不安。这股不安来自于哪里,他自己也没法子说出,但一定不在长安。 谢听舞的智慧和荀珍、慕齐落等人有很大的区别,他们是博学多闻,心思缜密,谢听舞凭的只有直觉,没有人欲的直觉,没有人欲的直觉是天理,天理是天道。这句话是后来慕齐落总结的。 天道很难会错。尽管此时谢听舞并不清楚自己常能遵天道而行,但他永远都相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他也要走,而且要比荀珍更早走。因为送别人走和自己走,后者一定是更洒脱更悲凉,谢听舞喜欢洒脱的自己,而悲凉,他在战场上早已习惯了。 谢听舞离开长安,第一要务是带百晓生去少林寺找老和尚——衍悔大师。这是他对荀珍的承诺。离开长安之前,他想了想还是不去找谢清和苏唐,他们也知道自己会离开长安的,所以这几天他们从来没有问起谢听舞年后的行程,有些事情不预知答案,选择等结果慢慢来会好很多。 谢听舞放心不下的是言朔。 那个一心只想做天下第一赌圣的长安赌坊小混混。谢听舞觉得言朔很特别,并非他的天赋有多好,而是他做的事情总让人意想不到。他的养父被赌场的打手打死在眼前,他选择的是立志成为天下第一的赌圣,要把所有赌坊都赢倒闭,使天下再没有地方可以赌。 这样的报仇方式是一个六岁小孩想到的。 还有不可否认的,言朔的天赋极佳,以谢听舞阅历之深,眼界之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所认识的绝顶高手,抑或是天之骄子,单从武学天赋论,荀珍、言朔和少林寺的小和尚罗然可并列第一。 以言朔的武学天赋,加上体内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雄厚至纯内力,只要加以引导,修炼个把精妙招式,不出十年,便能与天下英雄论道长短了。何况对付一个普普通通的赌坊打手,那个时候若是自己指点言朔,一个时辰后言朔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杀死一个比自己体型大了三四倍的赌场打手。 谢听舞还想起,自己想过若是那个时候言朔求自己教他武功报仇,他还想好了怎么开解言朔的话。 毕竟杀人这种事情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让一个六岁的孩子牵念太多。 不曾想言朔确实是来求自己,却只是求自己帮他将其养父背到郊外找块地葬了。 然后言朔便坦坦荡荡在自己养父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就招呼自己回城里。隔天谢听舞还不放心,也是起了个大早便偷偷去瞧他,却见他叼着一块有些发霉的馒头,哼着小调就去了青楼打杂活。 后来,谢听舞回长安后,根据慕齐落讲述的情报,言朔实实在在是奔着成为赌圣去的,每天在青楼里打完杂活,都会腾出一个时辰去赌坊挥洒自己身上的几文钱,输完了就出来,赢也只赢一个时辰。 按言朔的说法是“成为赌圣,首先要锻炼自己的得失心”。无论是做什么,得失心都是至关重要的。就这样,短短半个月,他就无师自通,从零胜率逐渐提升到二十胜率。 他这样生存,本该饿死在街头,或者头脑一时发热把自己终生交待在赌坊里的。但谢听舞每次见言朔的时候,都觉得他比自己还要开心,开心的人过得通常都会很好。这一切的特殊,还要基于那年他才六岁。 谢听舞放心不下言朔,因为言朔不喜欢练武。他这样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需要武功才能活下去,或者说才能按自己希望的方式活下去。 优胜劣汰,强者当先,只有更强的人才有选择如何活的权利。 谢听舞不想承认,但他没办法,哪怕自己的兄长再励精图治,也极难解决这样的现状。 一个在未来二三十年后,有望一争天下第一的天之骄子,居然是一个一练武就喊累的小鬼头。彼时十二三岁年纪的谢听舞,多么渴望自己是一个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但他不得不接受自己根骨奇差,只能勤学苦练,能学一点是一点的命运。有时候,谢听舞会觉得言朔就像是自己年少时希望成为的样子,除了天天钻研赌术外。 昨夜众人大醉,言朔一定也醉了,他不玩的时候都比别人要好玩许多,何况玩起来的时候。没有人送言朔回来,因为哪怕言朔睡在谢听舞的床上,都不会有人阻止,明眼人都看得出谢听舞对这个孩子的关怀备至,更没人会想到一个小屁孩会放着软床丝被的王府不住,悄悄溜回西城破旧的杂草小院。 谢听舞轻轻纵跃,就悄无声息落在了言朔所居住小破院的墙头上。和谢听舞想的一样,以言朔的内力,昨夜的酒气也会很快被排出来。此时的言朔正坐在门槛上,认真甩弄着自己那几颗破旧的骰子。他穿着青楼打杂的绿色小衣,显然是等着上工时间一到,就继续开始自己的生活。这几天的皇家奢靡玩乐,没有击破一个穷困潦倒少年的心,甚至似乎连一丝影响都未曾发生。 谢听舞笑着“诶”了一声。言朔登时闻声转头往上看,惊呼道:“老大!” 谢听舞含笑跳了下来,在言朔眼中谢听舞就像是仙人飞下来一样,潇洒自如。 言朔也没顾上骰子,起身就跑到谢听舞跟前。言朔比百晓生还要大一些,个头却比百晓生少了一截,也只是刚刚到谢听舞腰间多一些。谢听舞见多年荒唐玩乐后,言朔的眼中仍是精光四射,澄澈如洗,还是不禁点点头。 “一大早就起来赌。” 言朔嘿嘿一笑,叉腰道:“一日之计在于晨,要成为天下第一的赌圣,就一定要刻苦勤奋!” 谢听舞道:“好好好,赌圣小哥,我要走啦。” 言朔眨了眨眼睛道:“这么快啊,我还有几刻钟才要去上工呢,老大你再陪我聊一会,刚好我给你看看我新钻研绝世千术,你看看你能不能看出来,你要是看不出来,赌坊那群草包肯定得被我骗我晕头转向,乖乖把钱交上来。” 谢听舞叹道:“还研究千术,等会手都被砍掉。” 言朔嘻嘻一笑:“老大你放心,我赌圣都是诚信经营的,练千术是为了不被人出千,我主要的钻研方向还是赌术手法。” 谢听舞心想自己再不逼他学点武功,来日再见恐怕阴阳相隔了:“我要离开长安了。” 言朔啊了一声,他虽知道谢听舞和以往一样,不会久住长安,却不想到这次这么快便要走。谢听舞对他之好,他自己自然也能感受到。自从养父被打死后,他心目之中便把谢听舞当作唯一亲人,有时说是如同父亲一般依赖也无不当。苦闷道:“这么快啊,老大,以往不是等到元宵节时候再溜的吗?” 谢听舞瞧着一下子愁眉苦脸的言朔,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怎么,赌圣不是孤胆英雄吗,怎么还儿女情长起来了。” 言朔一听,有些枯黄眉毛一轩:“我才没有,老大你才是儿女情长,是不是舍不得我呀?”忽然小脸一紧道:“你不会舍不得我,要带我出去罢?我可不去啊,我可是要潜心修炼赌术的。” 谢听舞微微皱眉,确实觉得十分好笑。自己本想走之前,教言朔一套自己的绝学。此时见他虽然心善,但时而豪横时而狂妄,地痞流氓之气和天生灵动之气互相掺杂,若是教了他绝妙武功,加上他那一身至纯的内力,无人管教,不得把长安闹翻了天。想了想,不教也不行,这般性格,迟早惹到性急之人,又有性命之虞,便道:“不带你走,过来看看你,顺便教你点东西。” 言朔眼中一亮:“啥?” 谢听舞道:“教你三招剑法,我不在的时候可以防防身。” 言朔眼中一暗,切了一声道:“我才不学呢,那么累人的事。” 谢听舞也知道这小子油盐不进,抬起左臂,言朔以为要动手,忙抱住脑袋。却见谢听舞掌中青气一凝,竟将三四丈外门槛上的骰子吸了过来。言朔见自己的“修炼法宝”要是落入谢听舞手中,肯定要粉身碎骨,忙伸手一抓。却是抓空,再要去抢时,骰子已经夹在谢听舞指尖。 言朔哭喊道:“老大,你不要玩啦,快把我的强哥给我。” 谢听舞眼底却闪过一丝惊讶。他这一凝一吸,本就是想速战速决,将骰子拿过来要挟言朔学了三招剑法,虽不能说全力以赴,却也用了五六分气力,所以骰子来势极快,自己收在指尖还需往后卸掉一部分力道。除非江湖一流之上高手,否则这骰子来势是绝难反应过来。而言朔适才那一抓却是十分精准,分明是瞧了个明白才能动手。要不是自己半途又加了一分内力,这骰子便要被言朔中途拍落了。 谢听舞淡淡道:“学不学?” 言朔叹了口气道:“学学学,快还我。” 谢听舞不由好笑,自己虽不自持身份,但若他要开门立派,也不至于会到耍手段要挟人学武功的地步。谢听舞道:“这套剑法大无相剑阵,教你三招,叫‘人相剑’、‘众生相剑’、‘寿者相剑’。” 言朔漫不经心嗯嗯了两声。 谢听舞也不管言朔,眼中一定,右手双指并拢,凝成剑诀,往上一划一指,只见指尖忽隐忽现凝成青气剑身,忽然便见他周边萦绕青气白雾状剑体。谢听舞指尖一剑舞动,又见其身形飘忽若隐,剑舞之出,一剑之中又见十数剑绽开。 谢听舞道:“这便是人相剑,我即人,我相却非人相,即此招若出,心中无挂碍,无忧无喜,一心只有出招。”言朔被这一幕震撼,不自觉仔细观摩起来,见谢听舞说法,也是若有所思。 谢听舞也不和言朔搭话,只见指尖白雾状长剑又起,那十数柄长剑登时立现,绕在谢听舞周身,忽然“轰”的一声又炸开,顿时谢听舞便被隐在白雾之中。言朔睁大眼睛细看,一时也只能见到雾中黑影。忽然觉后颈一凉,吓得转头看去,见谢听舞已持剑在身后指着自己。谢听舞又道:“人即众生,众生相却非人相,众生或在眼前,或在身后,非六感可定,若寻众生,此剑即众生。” 言朔刚要出口询问,却见谢听舞指上白雾剑顿时消失。言朔见眼前逐渐消散的白雾,问道:“不是三剑吗?老大,你这还要偷工减料。” 谢听舞往上一指。言朔面露奇怪,抬头向上一瞧,小脸登时一变。只见自己头顶上约有五六丈处,居然顶着一个白雾绘成的八卦,卦中八门各垂吊一柄白雾状长剑,剑身模样各不相同,阵中隐约见一作单手合礼的庄严佛像,又有一个仙风道骨,手持拂尘的老道士,似乎还有一个拿着本书,神采矍铄的持剑中年书生。 还没等言朔看个明白,忽然听到谢听舞喝了一声“落”,头顶上剑阵八剑激射而下,八剑身后又见万千白剑急旋交错袭来。言朔登时吓得惊呼一声“啊”,忽然眼前一黑。 再到言朔醒来,见到谢听舞含笑看着自己,又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身上已经被吓得湿透,心觉不好,忽然低头左右观察。 谢听舞笑道:“没尿裤子,帮你看了。” 言朔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么大人了,要是被吓得尿裤子,岂不是又要被傅明林裳那几个名将大英雄嘲笑,这对赌圣的一世英名可是大大的受损。 谢听舞道:“刚才是你的内景,众生皆归寿者,生不知何时,死亦难料,此剑不为胜负,只问生死,便是‘寿者相剑’。如此,便是我教你的三剑,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言朔爬起来问道:“那刚才那么多的剑,和一个大八卦,都是假的喽?还有看着我笑的那三个人,好像是个和尚,老道士和一个看书的,都是假的吗?” 谢听舞道:“也不算吧。” 言朔一脸兴奋道:“那我用出来的时候,也能又那么多的剑,还有一个八卦顶人脑门上吗?” 谢听舞笑道:“那只是内景幻象,没有那么玄乎。用出来能保命就不错了。”言朔听闻没有那般场景,一下意兴阑珊道:“哦,知道了,老大。” 谢听舞正色道:“这三招你要早晚各练习一次,你记性好,我所说的你记住后,每日也要多多反复思量。” 言朔又“哦”了一声。谢听舞见他这样,知道后面一天能练一次,想一次已是不错了。叹了口气便将骰子朝上一扔。言朔一下便来了劲,双手乱抓接了两颗,再把掉在地下三颗捡了起来。欢喜站直身:“多谢老……诶?人呢?唉,老大走啦,完了完了,要误工了,赶快去,不然老鸨要扣钱了。” 第56章 收拾行囊 辰时三刻。 谢听舞复归王府。谢听舞从西而来,直面王府东墙。也不绕道正门后门,一个纵跃便翻过五丈高墙。刚落地,身前便见两带刀岗哨过来,一个身材瘦削,一个略显臃肿,但二人手握腰间横跨长刀奔来,沉稳不失灵动,端的身手不凡。两人到了谢听舞身前,单膝跪落,俯首恭敬道:“参见将军。”谢听舞虽被御封为“渊清王”,但旧时军旅之人多称谢听舞为将军。 这二人是明哨,藏于角落暗哨二人见是谢听舞后,便再没把目光注意力放在谢听舞周边,对暗哨来说,能引起他们注意的,永远只能是危险。这是慕齐落说的,也是黑暗中的原则。 谢听舞道:“四位辛苦了,起来罢。午间就都去领了年钱,然后回家去罢,王府啥都没有,白日就没必要看护了,而且二爷他们也在。还烦你们去和其他兄弟说下,午间一并领了钱回家好好休息去。二爷问起,就说是我说的便好了。” 二人不禁喜上眉梢,那身材瘦削男子道:“替众位兄弟多谢将军了,昨儿账房张管事已经发了年钱了。将军恩惠,足足有五十两之多。” 谢听舞笑道:“我可没那么多钱,都是荀先生给的。”前几夜荀珍醉酒,大手一挥,千金如土。慕齐落乐在有人补贴府用,便将这笔钱用在年俸之上。荀珍世间神医,医者求财,比求什么都容易。荀珍虽经常囊中如洗,但若想坐拥万金,也只不过弹指之间便能办到。 二人又齐声拱手恭敬道:“多谢将军,多谢荀先生。” 谢听舞又朝左侧远处喊道:“你们也是,不用躲着了,午间也一并回了罢。” 暗哨中二人见谢听舞所看方向分明是二人藏身之所,不由一惊。谢听舞从不管府中岗哨安排之事,他们自负藏身守卫之术,未曾想谢听舞只是越过墙壁,便察觉到他们所在。当下一商量,跃出一人,七尺瘦削身材,行动如风,眼中精光四色,确是暗哨优选。来人一瞬之间便到了谢听舞身前,仍是军礼:“天蝠营段行见过将军。” 谢听舞点头道:“你是战时的?” 段行面露惊喜,恭敬道:“是,二爷属下,破云山大战,将军和七爷率领过我们小队从攀后山奇袭过。” 谢听舞笑道:“是了,你的轻功极好,一直紧跟着我。那一战,你们是首功,怎么还在王府领暗哨?” 能得心目偶像赞赏自己得意之处,饶是段行这等沉稳之辈,也不由欢喜。恭恭敬敬侍立一旁。 谢听舞道:“好,那大家便散了吧,我还有事,就不多陪了,咱们日后再叙。” 三人齐声恭恭敬敬道:“恭送将军。” 谢听舞别了三人,又穿过两道园门,一时停了脚步,左右观察,忽然皱眉深思。看到不远处走过一个粉衣丫鬟,正捧着一块檀木盘子,上有一青花瓷瓶和几幅艳红春联。谢听舞叫道:“姑娘。” 粉衣丫鬟闻言侧头看了一眼,辨认之下发现居然是王爷,登时慌了神。口中嘟嘟囔囔也不知说什么,急忙忙便赶将过来。没走出两步,由于脚下着急踉跄,檀木盘上青花瓷也跟着摇摇晃晃。 谢听舞不动也不出声。倘若自己一时出声,哪怕只是说句“慢些,无妨”的话,都不免让粉衣丫鬟误会,便要愈加着急。当然,更重要的是,谢听舞自然也有把握无论丫鬟手上青花瓷何时掉落,他都可以轻松接住。 谢听舞含笑待丫鬟紧张踉跄跑至身前。 粉衣丫鬟道:“见过王爷,奴婢不知王爷过来别院,还望王爷恕罪。”说罢,便要跪下。 谢听舞笑道:“不必多礼。姑娘,我问你,这里是百晓生住的地方吗?就我带回来的那个穿白衣的小鬼,每天正正经经的,有时候喜欢发呆。” 粉衣丫鬟眼中惊讶,但缓过紧张后,举止便控制得十分得体了。百晓生在府中数天,粉雕玉琢样貌,谦谦有礼举止。老的疼爱,小的喜欢,怎会有人不认识?更不必谢听舞多加形容了。 粉衣丫鬟道:“回禀王爷,别院正是百晓公子住处。二爷说百晓公子是王爷请来贵客,自要礼待,我等也是每日服侍,不敢懈怠。” 谢听舞颔首点头道:“具体是哪一间,你可知道?” 粉衣丫鬟略显轻松道:“这个知道。过了此门,将军左手边直走,见一小亭,小亭旁边屋子就是了。”说着,便伸出葱指往谢听舞身后的石拱门指出。 谢听舞道了声“多谢”,便往粉衣丫鬟所指方向走去。 粉衣丫鬟低首恭敬道了声“是”,直等谢听舞走远,才敢抬首望了谢听舞半晌,直至见不得身影,轻叹一气,自顾自忙去了。 王府小院,百晓居处。 谢听舞穿过石拱门,认定方向后,又是一个纵身,不一会便见到粉衣丫鬟所说的小亭,随即落至小亭旁边屋顶。往下瞧时,看见小亭旁边立着个木架子,架子上晾着几件小小白衣白袜,显是百晓生住所。谢听舞细看木架,居然是荀珍所住竹林小筑内的竹子做的。这小鬼,平时看起来老老实实,居然敢在阎王爷面前偷东西。 谢听舞坐在屋顶上,慢悠悠伸了个懒腰,发出了些许声响。随之就听得“吱”的一声,身着白衣的百晓生就跑了出来,抬头见得谢听舞,神色不由一喜。略微躬身,恭恭敬敬道了声:“将军。” 谢听舞悠然道:“走呗。” 百晓生不解,但他没有询问去哪,只是又恭敬道了声“是。”就作势准备飞身上屋檐。 谢听舞却叫住了他,“带几件衣服,把你家先生送你的银针也带上。还有收了多少压岁礼,藏了多少银两,都带上。” 百晓生迟疑道:“我们是要出远门吗?” 谢听舞笑道:“你不想走啦?我可要走了。” 百晓生道:“将军要离开长安吗?” 谢听舞道:“我本就是从别的地方来长安的,既然来得,自然去得,也谈不上离不离这种悲壮的话了。” 百晓生道:“是。学生无知。” 谢听舞居高而下,静静地打量了百晓生一会。谢听舞看得出百晓生不舍离开长安,不舍离开王府。王府其实是个有人情味的地方,智谋无双的慕齐落自然能把诸事想得体贴,百晓生自从进了王府,身体内外都是可以感觉到温情。更何况有一个从不拘小节,能带自己修识各色人间的谢听舞,后来还来了一个自己心向往之的荀珍,便也不必再提各个豪气纵横的将军大爷了。百晓生这数天的欢愉亦非他这个年纪,他这个遭遇可以轻易抛弃的。 谢听舞淡淡道:“你不想走吗?” 百晓生没有回答,只是问道:“那先生呢?” 谢听舞浅笑不语,也不再看着百晓生,百晓生也不知谢听舞在看什么,反正不是在看自己。谢听舞没有强迫他,没有和他讲大道理,甚至连一言一语,一个眼神都不曾给出,他没有给百晓生任何提示,给足了百晓生自我选择的空间。这恰恰让百晓生一时间纠结万分。 他忘记了太多东西,这是人不可避免的弱点和缺点。 谢听舞没有看他的时候,百晓生意识到了这一点。自我救赎是第一步。 百晓生还是拱手恭敬道:“将军稍候,学生这就去收拾行囊。” 谢听舞颔首点头。 第57章 或说不得已 辰时五刻。 佳节热闹衬托下,此时的长安城不免有些安静。只听得到几个小贩照常叫卖,几个小孩依旧奔跑街头嬉闹。或许对引车贩浆者来说,长安佳节的热闹其实是他人的热闹,小贩并没有复归平淡,嬉闹的小孩也不算是节后余欢。他们本该平淡,他们也本该欢乐。 谢听舞和百晓生已出了东门。让谢听舞有些欣慰的是,收拾完行装后的百晓生和刚到长安城时的百晓生开始慢慢没有多大区别。一个人如果能在几天内便发生本质上的改变,大概率在另一个几天,也会被同样的改变。 而道的本质总该是不变的。 “将军,我们去少室山吗?”百晓生想起了在颍川地界时,谢听舞和荀珍在车上对话。谢听舞说过给百晓生选了一处很好的去处,即少室山少林寺。 “是的,少林寺。”谢听舞淡淡道。他的心思还不在去少林寺上,因为他的眼前多了一个人。一个身穿着鹅黄色长袍的谦谦君子——慕齐落。 慕齐落负手而立,浅笑望着谢听舞和百晓生两人,似是已经等候许久。 “见过将军。百晓公子好啊。”慕齐落微微颔首。 “等了多久?”谢听舞笑道。 “见过二爷。”百晓生显得十分恭敬,又是招牌式的躬身拱手。虽正经得有些木讷,但除了那么几个人,无论是谁和慕齐落接触过,都不得不对他起敬畏之意。慕齐落的武功如何,百晓生并不知道,但他太聪明,聪明的吓人。那些百晓堂中被人捧上天的奇才,什么过目不忘,三岁一眼便能熟记剑谱,在百晓生心目中压根就不能跟眼前的这位比。慕齐落不是武学天赋有多高,而是没有谁的心思可以不被他看出。很多时候,他只是不说不点明,只是津津有味看着你自以为聪明地胡闹。 慕齐落道:“昨晚醉得太厉害。早上窗前的铃铛无风自响,醒后觉头疼欲裂,便信手卜了一卦。” 谢听舞道:“看来二爷酒量不如子生啊。” “虽说不愿承认,确是大大不如。”慕齐落轻叹道。又问道:“将军不问卦象?” “且说测的是谁。” 慕齐落笑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在下自然是先顾着自己了。” 谢听舞道:“那就好,我还怕测个大凶之卦,二爷特地来此拦我。” 慕齐落道:“将军之气运,非我这等常人可测。” 谢听舞挑眉道:“二爷这般说了好多次了。有人还说二爷有问卜鬼神之术,无有不测,说不能测我其实是个推辞。实际是测了我的命数,是大凶,不敢说,怕我不敢去。” 慕齐落笑道:“纵是必死,将军不敢去乎?” 谢听舞浅笑不语。 慕齐落接着道:“有夺鬼神天机之法,却没有问鬼神天机之命。将军的运数,只能将军自己去测了。” 谢听舞惊道:“我还能测自己?我连什么卦象都看不明白。” 慕齐落摆摆手道:“此事无妨,等将军想测一测的时候,唤我便可。” 谢听舞若有所思,又道:“二爷且说今晨卦象。” 慕齐落沉吟道:“天火同人,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谢听舞沉思道:“乾上离下,谓君子在野,当明辨是非,和光同尘,与君子交。虽说卦意甚好,倒有些寻常了,可有变卦?” 慕齐落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说来与将军一解离愁。无风铃响,风从南来,南方有事,怠之悔矣。君子在野,谓之友人将别,旧人有言说‘南风吹梦,更伤别离’,我料南门有友相别,故猜将军恐怕要不辞而别,故来此等候将军,做一做离愁情绪。” 谢听舞缓缓点了点头,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远行。不与诸位说,还是想着不给各位增此麻烦,反正来日方长,终有再会之时。二爷这样,倒显得小题大做了。” 慕齐落摇头浅笑:“将军虽常远行,此番走得确是格外早。” 谢听舞道:“二爷心细,不妨试猜?” 慕齐落缓缓道:“将军既不愿别人给自己送行,自然也不愿给别人送行了。” 谢听舞叹道:“果然事事瞒不过二爷。” 慕齐落道:“些许小事,只是多留了心而已。荀先生似是今夜便要走了。” 谢听舞点头:“他喜欢走夜路,遇到山贼流寇的机会会大一些。这几天在府里,除了喝酒和大家聚一聚,他似乎就是在看书讲课了。” 慕齐落眼底渐沉,缓缓道:“长安是个过于安定的地方,长安这四道门好像隔绝了江湖。像将军和先生这样的人,待不住也是正常的。” 谢听舞却黯然一笑。 慕齐落忽然凝视起了谢听舞,“将军觉得自己不该在长安吗?” 谢听舞道:“二爷觉得呢?” 慕齐落不语。大家都知道,谢听舞太强,内力纯厚,心绪凝一,很多人给谢听舞的定义是“天下第一”或是“难逢敌手”。但很多人会忽略的事情是,如果谢听舞不去涉险,他的寿命会十分之长。这种事情并非臆断,参考武当山和少室山那两个老不死的便知道了。在武当张老道和少林衍悔大师退隐之后,这个江湖绝代是属于庙堂的,准确来说,是属于庙堂上的谢听舞的。这样的结果放在庙堂上也是一样的,当今的皇帝谢清注定是活不过谢听舞的,谢清倒下,谢听舞便是这个庙堂的最高点,这样的最高点不流于高位上,而是在众人的心目中。谢清的信任,苏唐的信任,长安十八骑的鼎力拥戴,谢听舞个人的绝佳魅力,造就了百姓心目中的神——谢听舞。 神是谢听舞,下一任的皇帝自然该是他,谢听舞可以活得很久,无论是哪一点,谢听舞都是大臣百姓心目中下一任帝皇的最佳人选。但皇帝有嗣,其名云明。而皇帝有弟,其名听舞,为天下共仰的无双将军。 第58章 少林峭壁 “二爷,还有一事要问,我也问了兄长,他说并无印象。前代之事,只能问你了。” 慕齐落恭敬道:“将军请讲。” 谢听舞道:“二爷可知战时有一人,名叫‘未全僧’的?”问后,谢听舞又将广陵一行所见所闻之事,简单同慕齐落讲了讲。慕齐落本对明月谷之事知晓大概,此时谢听舞一讲一理之间,慕齐落心中便分明。又不禁一笑,想到此等事情谢听舞回长安十数天居然能只字不提,如此定力,不由心生敬佩。 “将军体恤下属,不愿惹起年前纷扰,我代众兄弟谢过了。”慕齐落道。 谢听舞一愣,旋即明白慕齐落所指是自己没有一到长安,便提出该事,一笑道:“其实也是我心有倦怠,只想着好好游玩一阵子,故而不想提起,便也忘了。哈哈。” 慕齐落颔首,知道谢听舞向来不愿受人赞誉,便也不多说,略微思索,蹙眉摇头道:“未全僧这名字,听起来有些邪气,倒像是西域的喇嘛番僧。将军既问,应是诸侯刚起时候了。” 谢听舞道:“说是见过我六岁时候。问了我哥,也说并无此事。” 慕齐落道:“那时圣上已是一方将领,所见人必然纷杂,但若是西域番僧这样外来奇异之士,应当不会没有印象。这样看来,当时的未全僧恐怕还不是个和尚喇嘛,圣上才会想不起。” 谢听舞点头,显然他也这般想过,“还有个名姓,叫‘金零风’,这个年纪只是比我大了数岁,恐怕也不能作线索了。” 慕齐落却道:“顺藤摸瓜,虽是无奈之举,但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方法。既然近年江湖无未全僧之名,想必是个蛰伏隐居之辈,将军此番出去,按着这个名姓找,恐怕难有所获,不如多留心金零风或是水如天的。而且不知此人是何心思,但见近年江湖,此人所图不小,在下在长安,也会注意。” 谢听舞道:“二爷说的也在理。” 谢听舞轻吐一气道:“要走啦,再不走,子生他们就醒了。” 慕齐落略微躬身,恭敬道:“将军慢行。” 谢听舞拍了拍百晓生肩膀道:“走,小鬼。” 慕齐落望着二人背影,朗声道:“游龙归田海,险在浅水鱼虾,二位保重。” 百晓生闻言回头,恭敬一礼,又见谢听舞脚步不停,只是背身抬臂摇手,做了个告别手势,忙小跑跟上谢听舞。 出长安,将军已是江湖浪子。 ………… 如此走了五天,二人一路无阻到了少室山下。很多时候,只要谢听舞不惹事,都不会有事。 “少林寺。”望着那块黑金色厚重嵩山石上刻着的“少林寺”朱红大字,百晓生逐字念道。 谢听舞道:“你来过少林寺?”谢听舞闲暇时候性子很慢,进了少室山地界,大多时候都是百晓生走着走着便走到谢听舞前头,一路上或拐弯或直走,见百晓生在前头所走分毫不差,谢听舞才有此问。 百晓生点头道:“学生来过。小时候和父亲来少林寺拜访过,当时是空性大师就任主持大会。怎么当时不见将军?”以谢听舞的名望武功,虽是庙堂之人,但如此江湖盛事,自然应当请他出席才是。 谢听舞笑道:“我去了,只是去了衍悔大师那里,聊得太久,等到回过神,才发现错过了大会。” 若是刚认识谢听舞那会,百晓生还会震惊于谢听舞的马虎,但此时已然不以为意,在闲暇时候,一眼望去谢听舞其实和常人并无不同,只是多了些随性自在。 “回来回来,咱们不走这。” 百晓生刚欲登台阶而上,却被谢听舞一把拉了回来,“咱们是过来逃难的,又不是过来拜年拜寿的,怎么能走正门,引得大家都知道呢?” 百晓生迟疑道:“这……。”谢听舞说的不无道理,但佛门圣地,别人偷偷翻进去也就算了,名扬天下的谢听舞偷偷翻进去是否合适,百晓生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谢听舞催促道:“快走,再不走,等会被下来的和尚发现了。”说着,谢听舞轻轻一跃,便上了左边的小山坡。百晓生见状,也运起真气,双臂一抬,双足先后一点,纵身而上,跟在谢听舞身后而去。 少林寺依山而建,前朝大道,一览群山万象,寺后千仞峭壁,飞鸟难渡。少林寺千年古刹,屹立江湖大宗数百年不倒,除了少林寺武学精要囊括天下之外,也未必不归功于这绝妙的地势。而衍悔大师隐居小院,正是少林深处,一墙之后,便是万丈悬崖。 百晓生展开身法,跟在谢听舞身后。起初还能紧跟半步,而后脚下地势愈发陡峭,百晓生不免多费内力,才能稳住身法,如此速度便不由慢了下来。而谢听舞身形移动一如既往,丝毫不受地势险要影响。两人这一变一不变,两道身影便逐渐拉开了距离。好在百晓生自幼家学渊源,根基稳正,加上他心思沉着,才不至于被谢听舞甩得太远。 两人如此约莫奔了一盏茶功夫。 百晓生忽然叫住了谢听舞,“将军!” 百晓生话出时,谢听舞已在半空,听到百晓生声音之后,于半空中腰间一拧,转过身来,左臂往山壁上轻轻一搭,便握住了峭壁上凸起处,整个身体便仅靠这一握之力维持不下坠。谢听舞稳住身形时,身体还时不时悬空晃动两下,而手上与峭壁凸起处竟是纹丝不动。 “咋啦?”谢听舞道。 谢听舞稳住身形说话间,百晓生已赶到谢听舞身前两丈处。谢听舞虽问,百晓生苦于一时间无落脚说话处,只得又攀爬了一丈,找到一结实凸出处落脚,方才答道:“将军,虽有三年未曾到过少林寺,但那时也远远瞧见过寺内的藏经阁,若是记得不差,此处往上便是藏经阁后的小院了。”藏经阁后的小院,是衍悔大师的住处,也是二人此行的目的地。 谢听舞点头笑道:“你记性倒不错,比我好多了。我等来访古刹,不行正门拜会已算得上无礼了,只是事出有因,也就不必拘泥。衍悔大师是当世神僧,德高望重,于我有解业之恩,如今带你来寻访他老人家,于你更多了一份恩情。此时已到了人所不知地方,就不能行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是应该再走一段,从侧面进了少林寺,再从小院正门进去。” 百晓生闻言,心中杂陈,有些失神道了声好,就不再说话。 谢听舞也不多说,转身复往前去。百晓生缓过神来,小心辨识脚下情况,紧跟谢听舞身后。 第59章 墙前笑谈 谢听舞又纵身奔了约莫十丈。百晓生无谢听舞这般身法,面对千仞绝壁,也不敢同骑马一般直接模仿,只能使动壁虎游墙功贴紧墙壁攀爬。 “从这里上。”谢听舞单脚足尖轻轻踩住山壁一处凸起处,抬头仰望辨认。又对百晓生道:“你小心些,我先上去。”说罢,足尖一点,身形猛然拔高四五丈有余,缓缓落于地面。百晓生见状,也不敢心急,稳定心神,斜斜爬上,待离地面约莫二丈处,四肢扣紧山壁凹槽,内力涌出,双臂双脚同时一撑,整个人瞬间飞起,待快到地面,百晓生察觉飞起之力渐沉,双掌扣紧地面,再一撑,方才落到地面。 百晓生上来后见谢听舞靠着墙壁坐着,正欲和谢听舞说话,却见谢听舞嘴唇张合,手指指向墙壁,却听不得半点声音。百晓生心思灵敏,仔细辨认出谢听舞在说“被发现了”。 百晓生心生疑惑,被发现了?被什么发现了。刚欲出声询问。就听到墙另一端传来一阵佛音: “阿弥陀佛,施主远涉苦劳来访敝寺,我等不胜惶恐。若是诚心求经问佛,请转道正门而入,自有弟子接迎奉茶。若有其他心思,还望施主心有慈念,就此去罢,以免损伤自己。” 百晓生心中一惊,小脸又忽然一红。墙内声音待百晓生上来之后方才传出,明显是他被发现了,一时便懂了谢听舞刚才口语之意。心中紧张,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复好。 谢听舞便道:“觉行师兄,许久未见了。” 墙内先是一片寂静,接着是一阵悉悉窣窣低语,墙内人惊道:“可是将军来了!?” 谢听舞道:“听舞不告而来,还请二位师兄不要怪罪。” “真是将军。”那道声音更惊更喜。 “我……我去同主持说。”另一道声音响起,惊喜之情不亚于被谢听舞称作觉行师兄的那位。 谢听舞忙站起身道:“别别,师兄,听舞不告而来,只想见一见衍悔大师,怎敢惹动空慧方丈。” 觉行道:“将军说的哪里话,主持若知将军来访,定然十分欢喜。且先进来,偏院用茶,我们即刻去报告主持。” 谢听舞苦笑道:“师兄,我此番前来,我兄长并不知晓。他若察觉我不在长安,必然要命使者查我行踪,若是问到少林寺,不愿说我来过,也不能不说我未来过。岂不是让他老人家为难?” 这一番话乍听有理,其实错漏百出,纵使告知使者谢听舞来过少林寺又有何妨?谢听舞出了少林寺,或南下或北上,又怎能得知?但少林寺僧人体念修行,参禅悟道,虽是根器有利,但于人世间种种机关心思,却又是晦明难辨了。此时听得这一番话,又是谢将军所说,怎会有疑?不仅不疑,还迟疑道: “可我等此时已见了将军,若是方丈问起,却是不能妄语,这又是大大为难了。” 谢听舞轻笑道:“师兄哪有见我?” “啊!?”墙后惊疑未定。听谢听舞又道:“师兄不过是听我声音罢了,天下人声音虽有各异,但差别不大的也并非没有,何况还有口技高手模仿之像,与本人无异。” 墙后二僧虽说也有游历江湖,但终年在山上修佛,哪懂得这般变通。听得谢听舞这番话,不禁沉思起来,想了半天,也觉这等声音,这等一墙之隔也难以辩位的身法内力,还有一下便能认出自己声音,除了谢听舞,再难有第二人了。当下便道:“可墙外不就是将军吗?” 谢听舞只好又道:“是我是我,可师兄未曾见我面,是我非我还是个不定之数。若是空慧方丈问起,‘汝等可有见过谢将军啊?’,你若说有,又未曾见到我,说有便是妄言,若说没有,可心中明明认定墙后是我,说没有亦是妄言。只能说‘弟子不知,难辨真假’。既不违事实,亦不违本心,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觉行虽听的迷糊,但也能理解些许谢听舞这等“不定之数”的道理,只是心中始终有点不适之处,一时难以作答,传出声音只道:“这……。” 此时百晓生亦是大为惊骇,他生性聪颖,因百晓堂特性,自幼多历江湖,这种说难听点叫插科打诨的话语,当然是一听就听得出其中不对关节,并无什么可取之处。但他对谢听舞钦佩之至,有了这一层先入为主的神圣印象,谢听舞一旦行此手段,在他眼中便是大为奇怪。 谢听舞见墙后觉行有所松动,继续道:“师兄知道是听舞来了不是?” 觉行道:“是。和尚不该认错。” 谢听舞道:“若是我进了少林寺,可会有乱?” 觉行立即回道:“自然不会,将军来访,可是极大欢喜。” 谢听舞道:“如此,师兄去别处巡逻,我过了此墙,自在少林寺中走动片刻,便离开,是否也并无差错?” 觉行道:“将军在寺里,莫说片刻,就是十天半月,也无差错。” 谢听舞道:“那便请师兄行个方便,先去别处走动一会,我此来只为探望下衍悔大师,实在不愿搅扰他人,来日拜山,必求师兄一茶,再叙旧日畅谈。” 觉行道:“将军既如此说,我等也不敢为难,觉行静候将军,将军多多保重!”说着,便对另一人道:“此处既然是将军在,必然无碍,我等在此迁延过久,已误了他处巡逻时间,赶快过去罢。” 那人道:“是。” 觉行又道:“将军自便,我等去了。”接着便是传出一阵踩踏草地声音。 谢听舞道:“多谢二位师兄了。” 待二人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声音全无又过了半晌,谢听舞便道:“没人了,进去吧。” 百晓生整顿形容,恭敬道:“是。” 第60章 平平无奇的老和尚 两人越过院墙,起初百晓生还十分谨慎,微弓身子,略点脚尖,生怕造成太大响动,招得其他僧人过来。谢听舞见状便道:“没事,他们不来了。” 百晓生轻轻嗯了一声,可能是前面谢听舞将二人行踪渲染得过于重要,致使现在百晓生难以从小心的氛围中出来,虽是答应了一声,微微挺直身体,但眼珠还是左右观察,一副随时动作的准备。谢听舞轻轻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他喜欢这样的少年,比他那个时候好得多。自己在这个岁数,要是有这样的本事和机敏,估计谢清和苏唐做梦都得笑醒。 两人约莫走了十来步,就远远看见一漆红色小院门,院门并不宽敞,谢听舞和百晓生一大一小并行而入刚刚合适。 谢听舞看着院门,往事在心头,笑道:“那个候我来,这道门还是木头色的,小和尚长大了,提得起漆桶,估计就给门刷红了,很有年味。” 百晓生不知谢听舞所说的小和尚是谁,心想估计是服侍院内衍悔大师的僧人。衍悔大师虽说超尘脱俗,但毕竟还是个人,是个人总是少不了烟火琐碎,有个人照顾侍奉自是更好的事,而衍悔大师自然也是担得起。百晓生问道:“空慧方丈就任主持时候,将军应不是第一次来少林吧?” 谢听舞点头淡淡道:“很久前便来过一次了。走吧,我们进去。在这里敲门他们听不到。他们,应该指的就是衍悔大师和那个不知名的小和尚。 百晓生恭敬应了一声,跟在谢听舞后面进了小院。 这藏经阁小院因衍悔大师之名变得神圣不可搅扰,但从布局来看,却无多大特别之处。进得院门,便见一道有青石板铺成的小路,直通到里。青石板小路左右两旁树木虽说因初春未发,仍是枯木,但稀稀落落几颗低矮的树,就算是长得全了,也不尽多茂盛。青石板小路尽头便见用各色木枝编成的篱笆院墙,篱笆内见一竹制的高脚楼。 两人刚刚走进篱笆墙,便听到一声稚气惊呼:“小舞爷!你来啦!” 百晓生寻声音向左看出,只见六七丈外一个四尺左右孩童双手环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筐。木筐内装满各色果品,孩童走起路来吃重,筐内果品便也跟着摇摇晃晃欲掉出来。百晓生再细看,才发觉那小孩脑袋上只有些许灰色发刺,想来便是谢听舞所说服侍衍悔大师的小和尚。 小和尚远远远远瞧见谢听舞,抱着木筐惊呼一声,见谢听舞果然回头一笑,忙放下木筐就要跑过来,跑了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折返回去,从筐内取出三个熟透红果,一脸兴奋跑至谢听舞面前,也不多说,直接塞了一个红果给了百晓生。百晓生一脸迷惑接过,又见小和尚将手上其余两个红果递给谢听舞,稚嫩声音再次响起:“小舞爷,你吃,可甜了,是院外的师孙、师侄、还有几个师兄送来的。”、 小和尚一边说一边掰手指数着。更是听得百晓生一心疑惑。这般年纪,稚气深种的小和尚居然能有师孙、师侄?如今的少林寺人丁如此匮乏,连襁褓婴儿也要拉来当和尚吗?百晓生少年老成,加之世事多变,早将自己当成涉世已久的江湖游子,此时便将这与自己年纪个头都相差不大的小和尚当成小屁孩。 谢听舞道:“好像长高了啊。然儿爷。” 小和尚名叫罗然。罗然兴奋道:“我就说是啊,我和师父说了,师父还说我有年头长呢。” 谢听舞笑道:“那可能是我变矮了,衍悔大师说的一般不无道理。” 罗然旋即垂头,吐了口气。 百晓生听两人一说一答,这小和尚居然是江湖传奇,少林神僧衍悔大师的徒弟。江湖传说衍悔大师一心修佛,早已勘破红尘,于武道传承早无半点执念,至于佛道,此道想来在悟不在学,见性即佛。从未听说他收了个弟子,还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和尚。百晓生并非自视甚高,只是这小和尚行走奔来,气息混乱不说,那一筐果品虽有负重,若是学过些许内力和劲道窍门,也不至于双手环抱,还摇摇晃晃。莫不是衍悔大师超然悟道,选一个资质极度平庸的弟子,挑战凡俗眼光?百晓生又快速打量了罗然一眼,他比罗然还要高出有半个头多,瞧见他灰毛刺脑袋上没有戒疤,又觉奇怪。 谢听舞摸了摸罗然脑袋,手感极好,柔声道:“你师父勒?”声音如同哄小孩一般。 罗然道:“出来的时候还在后面扫雪呢。” 谢听舞道:“好,我们进去吧。” 罗然扭扭捏捏道:“小舞爷,你帮我把那筐搬进去呗,太重了,我搬不动。” 谢听舞道:“搬它干嘛,你师父又不吃这些。” 罗然委屈囔道:“我吃啊,快快快。”说着,小手便拉着谢听舞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往筐的方向走去。 谢听舞眼底掠过一抹惊奇,道:“大师还不教你武功啊?” 罗然道:“师父说我到时候自然就会了。”他说这话时候快且流利,与平时语气大不相同,彷佛是说过很多遍,熟能生巧了一般。罗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稚嫩脸庞竟闪过一些谄媚:“小舞爷,你帮我跟师父说下呗,他老人家忙着念经,您教我两招。” 谢听舞道:“快把筐搬进去。” 编筐其实有两根皮带供人背,只是罗然年纪太小,加上不会武功,背起来铁定跟乌龟摔倒一般四脚朝天,翻身不得。谢听舞单手拎起筐,便走进院内。百晓生和罗然二人也并肩随其后。 三人进得院门,便见老和尚身着灰色僧袍,手中拿着一把扫帚,正弓身扫地。百晓生一时惊到,刚在院外通过篱笆见院内空荡荡并无他人,不知何时老和尚已到了眼前。罗然显然见怪不怪,只有谢听舞神色如常,上前放下筐后,恭敬道:“大师,听舞来了。” “绝壁行来,如履平地。数月不见,小友又有所不同了,此等造化在你身上,也算是天下江湖的福分了。”衍悔大师停下手中动作,感慨道。 衍悔大师已有百岁高龄,虽然武学修为之深空前绝后,却又怎敌岁月斑驳。几根稀疏长须已然全白,扫动雪泥之时,行动迟缓无力,与一个年迈老僧并无差异。百晓生若不是听谢听舞言语,又要猜测此人亦是寺内派来扫雪的平平无奇老僧。忽然心里又咯噔一下,他起初见谢听舞时,何尝不是这种普普通通的感觉。 第61章 暂歇 对百晓生来说,他到了少林寺,才算是真正开始自己的修行之旅。 谢听舞在少林寺待了一天后便走了,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谁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何况是谢听舞这样的人。 百晓生送别谢听舞的时候,谢听舞和百晓生说,“少林寺的一年或两年,你不是为了闯过那所谓禁地而修行的,你是为了自己,为了心安,做一件事,心安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其中的得与失,谢听舞给百晓生留了一个玉佩。 谢听舞道:“子生兄给了你他的银针,作为新年礼,也作为见面礼。我们也很有缘分,很有缘分的人应该留些念想。” 百晓生接过了谢听舞给他的玉佩,触手冰凉,百晓生认得是云南暖玉,正面刻着雄鹰展翅,背面是四个字,笔划卷着玉碎,明显这个四个字是刚刻上去的。而且绝不是用剑,更不是用匕首,因为谢听舞从不带杀人的东西。谁都知道,谢听舞不喜欢杀人,但谁都知道,谢听舞杀的人最多。 更不幸的是,谢听舞本身就是最好的杀人利器。 百晓生摸着背面这四个字,感受着手指的起伏,念道:“你可以的。” 不得不承认,百晓生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愣了一会,这样的氛围,本该刻着大道理,刻着大学问。但谢听舞刻了“你可以的”。 谢听舞摸了摸百晓生的脑袋,笑道:“愣什么,这不是好话吗?我觉得这是很吉利的话了。” 这确实是很吉利的话,如果一个人做什么的都将可以,那这个人的成就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会多么伟大。百晓生掌心握紧了玉佩,恭敬道:“谢谢将军。” 谢听舞走了。百晓生看着谢听舞渐行渐远的背影,很少有人可以见到谢听舞的背影,百晓生见到了,他忽然发现潇洒如谢听舞,他的背影却是那么孤伶萧瑟。 那不是高处不胜寒的萧瑟,百晓生本以为是,但他见到了衍悔大师,他看到了何为高处不胜寒。而谢听舞,是纯粹的孤伶飘摇,谢听舞在哪里都必然是万众瞩目,他强大,智慧,没有在意的东西,从不会被威胁,这样的人,注定是无敌的。 但这样的人,注定是孤独的,一个人倘若没有在意的东西,他怎么会不孤独。 百晓生回到了少林寺后院,开始了求心安的修行。他数了数,自己还有一年半的时间。过去的半年里,他玩得很开心,太热烈后的平淡,会滋生不该有的落寞和不安。 他突然就明白了谢听舞所说的心安是为什么。 衍悔大师盘坐在香案前,香案上没有佛像,佛在心中。香案上只有一部《金刚经》,一串佛珠,佛珠是黄檀木制的。如果你也念佛,或者你喜欢盘核桃,你会知道黄檀木的佛珠如果年年夜夜用来念诵,那它就会是琥珀色的。琥珀色不会带红,如果你也杀人,你会认出佛珠上的红是血,血没有干,流到了佛珠里面。 衍悔大师的旁边是剃了度但没有出家的小和尚,罗然。 罗然小和尚已经闭上了眼,若他光溜溜的小脑袋没有一上一下点动着,仍谁都会觉得他已陶醉在这梵音之中。 因为百晓生已陶醉了。他没有练武,没有修行,或者说他在修行,他的修行是求心安。 很快,离谢听舞离开少林寺就过了一个白昼,夜色沉沉,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和一个小书生因为念经睡觉,几乎错过了整个黄昏。 第62章 劫道 洛阳郊野,骄阳当空。 谢听舞赶了两天的路,也在各地的郊外睡了两天。 谢听舞伸了个懒腰,不由觉得好笑。若是和荀珍同行,哪怕不赶路,都要找一间舒适的客栈休息,而且还要叫两壶本地最好的酒和本地最好的菜。没钱的时候,他只要找一个江湖上的门派庄府,和他们说“我是荀珍”,接着就会被迎到大堂上坐,在可以吃到免费的好酒好菜之前,荀珍会开始诊脉治病,通常没病的人见到荀珍都会忍不住给他查查,没人能拒绝知道自己会不会死的诱惑。 就这样,在酒菜还没上之前,荀珍就拿到了数目可观的诊金。酒菜上的时候,荀珍通常就不在大堂里了,他可能在路边的酒庄,也可能在某个软床上躺着。如果当地实在没有好的客栈,他会去青楼。因为青楼是给男人用的,它最懂男人,除了女人荀珍不需要外,其他的所有东西都总会让荀珍满意。需要说明的是, 荀珍也需要女人,只是他需要好看的女人。这当然是废话,只要是男人,都难以否认自己需要好看的女人。 但荀珍是学医的,学医的人看皮相骨相总会和普通人有很大的差别。普通人是很难理解一个最好的医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的。 谢听舞坐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马车的声音。 在洛阳这样大城市的郊外有马车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那辆马车很显然是辆囚车。 囚车其实也并不特别,像谢听舞这样见惯沙场的人,关于车车马马,他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能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囚车里面的人,他虽见过很多人,但人总是不同的。只要人是奇怪的,无论看多少次都很难觉得不奇怪。 囚车里面的人足足有十尺高,黑背猿一般的身材,那样的身材哪怕是没学过武功,要挣开那脆弱的木笼也只需要伸个懒腰便行了。 他的琵琶骨没有被穿,而且最让谢听舞惊讶的是,这个十尺巨人会武功,而且并不低。这不是谢听舞的观察能力有多好,或者修为有多高,而是他有过十六年废材的时光,对于一个人是不是废材,他实在太有经验了。 谢听舞纵身而下,足尖轻点便掠出十丈,落在了囚车的不远处。他望着囚车缓缓驶过来,他想要救出这个十尺巨人。 一个人绝对不会被抓住的人,如果被抓住了,那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救他。至少,谢听舞要弄清楚他为什么要被抓住,至于为什么会被抓,如果二者没有必然的联系,谢听舞就不打算知道了。谢听舞的好奇心总是很奇怪。 “停!”为首的捕头抬臂喝住了队伍,马儿忍不住哼了口气。 捕头警惕地打量着谢听舞,捕头叫云飞鹰,是洛阳最好的捕头。如果一个人可以在洛阳做到最好,那他基本上一定是中部最好的。 中部最好的捕头必然有他独特的地方,一个人若是武功好,或许可以当个镖头,但如果想要当一个最好的捕头,却是不够的。云飞鹰的眼睛和鹰的眼睛一样的锐利,他的眼睛不是用来追踪的,而是用来辨人的。一个好人和一个恶人的细微表情和无意识的动作是截然不同的。 这个很好理解,一个人若是作威作福习惯了,让他当乞丐,他肯定是翘着脚抖着腿,吐着瓜子躺在街边。 不过有“一眼善恶”之名的云飞鹰却皱了眉头,迟疑地盯着谢听舞。一个人若是突然出现在囚车前面,哪怕他再有善意,毫无疑问他都是来劫囚。 但谢听舞站在那里,就像是在等他们过来问话的。 “他是江湖人。”这是云飞鹰的第一印象,因为谢听舞太放松太自在,身居高位的人会给自己带上自重的枷锁。 “他武功不高。”这是云飞鹰对谢听舞的第二印象。这当然是错误的印象,但这不怪他,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用看的方式得出谢听舞是否会武功。 一个太放松太自在,武功却很低的人,不仅没有威胁,甚至有些可笑。云飞鹰面无表情地走了上去,在他眼里,谢听舞或许就是那个门派庄主家的二世祖。 云飞鹰冷冷道:“阁下在此处做什么?不知我等是公干吗?”他有意告诉眼前这个“二世祖”,哪怕你的老爹爷爷声望再大,也绝不能和朝廷作对,尤其是不能和他云飞鹰作对。洛阳第一神捕的名号,是不会给心慈手软的人的。 谢听舞笑道:“不知道的话,怎么会在这里。” 不怪谢听舞太狂妄,一个人若是计划好要劫囚,就没必要先礼后兵了。 云飞鹰冷笑道:“阁下莫不是冻坏了脑子。” 谢听舞悠然道:“今天天气很好。”说罢,谢听舞又伸了个懒腰,他实在不像个统率过千军万马的将军。 这便不怪云飞鹰看不出来了。但云飞鹰还是很疑惑眼前这个人的身份。是来劫囚的吗?劫囚的人云飞鹰也见过,但直接站在路上等囚车过来劫囚的,从没有过,也不该有。 不该有的事情不代表不会有。云飞鹰还在紧紧盯着谢听舞的时候,谢听舞就消失在他眼前了。 等他全身一紧的时候,才发现谢听舞已经落到了囚车上。 所有人都开始惊慌起来,但囚车里面的十尺巨人却静静和他眼前的谢听舞对视了一眼。这下没有人会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个二世祖了,他是来劫囚的,而且武功很好,很强,强到对他动手都只是职责本能。 十数杆红缨枪瞬间全部朝谢听舞刺来,他们当然不会刺中,哪怕是一百杆,一千杆,都不具备刺中谢听舞的条件。只在一瞬间,谢听舞就跟拎袋子一样将木制的囚笼拎了起来,在十数杆红缨枪还没有到来之前,他已经抓住十尺巨人的手凌空飞了起来。 但想在洛阳第一神捕手上劫囚,实在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就算那个人是谢听舞。 谢听舞还没飞出两丈,一道寒光就直奔谢听舞腰间而来。寒光太快,快到就算是谢听舞,在半空之中也绝难躲开。 谢听舞虽然可以很容易看出一个人武功深不深,但他确实不具备看出这个人武功好不好的能力。这是两码事,有武功和会用武功难道不是两码事吗? 这奇快无比的以刀为暗器的出招,着实在谢听舞的意料之外了。显然这个洛阳神捕不仅有鹰一般的利眼。 寒光直逼谢听舞而去,眼见着就要插进谢听舞的腰间。 云飞鹰看着这道寒光,脸上的轻蔑也是藏不住的,但下一秒他的轻蔑就成了阴冷。 谢听舞居然在一瞬间抬腿蹬飞了那个十尺巨人,两个人在空中各自朝一边横移了三四尺,躲过了那道寒光。 云飞鹰哼了一声,抽身飞起,逼上谢听舞。 第63章 姓名 云飞鹰果然是只飞鹰,踩在囚车之上,整个人便如鹰一般飞起,抬臂如爪就要扣在谢听舞脸上。 但他却没有如愿在谢听舞含笑的脸上扣出五道血印,甚至连摸都没有摸到谢听舞。 谢听舞横移了四五尺躲开了飞来的长刀后,那一蹬之力居然犹存,待云飞鹰赶上时候,又临空翻了个身,躲开了云飞鹰,双足轻点树干,却如离弦之箭一般弹了出去,直奔十尺巨汉而去。 十尺巨汉还没落地,谢听舞赶了上来单手便拎起了他,直奔山林而去。 那些捕快缓过神来,还待要追,却被云飞鹰抬臂拦住。 一人道:“云爷,这……。” 云飞鹰尽管是鹰一般的眼睛,也早已看不到谢听舞。他慢慢取下自己脖颈处的树叶,由于他变招太快,树叶虽软,却也割破了他的皮。不敢想象,这树叶若是一把兵器,哪怕是再钝的兵器,他云飞鹰现在估计只能躺在地上抽搐,乖乖地等自己变成一只死鹰。 一个人若是有本事在激斗之中将一片树叶紧紧贴在自己脖子上,你又何必怀疑他能不能杀了你。云飞鹰望着手中带着自己血的树叶出了神,淡淡道:“人家既然不想杀我们,我们何必冲上去让他杀。” 众人只能愕然。 山丘之下,谢听舞放下了十尺巨汉,比放下一个婴儿很简单,毕竟婴儿放不好还会哭。十尺巨汉当然不会哭,他甚至还会说话。 十尺巨汉道:“你是谁?” 谢听舞笑道:“救你的人,很明显。” 十尺巨汉道:“为什么救我?” 谢听舞也坐了下来,这才有机会慢慢看一眼这个十尺巨汉。他尽管是躺下来,谢听舞都觉得眼前横着台火炮,谢听舞有八尺,猿背蜂腰,这样的身材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男人。但和眼前这个人比起来,谢听舞就是小小的一只,谢听舞觉得他恐怕都不止十尺。 巨汉也看了一眼谢听舞,似乎愣住了,就好像觉得救他的人不应该是眼前的谢听舞。 谢听舞也愣住了,因为这个巨汉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当时谢听舞就在心中,因为自己的偏见骂了自己。这样的巨汉应该是什么样子?不修妆容,满脸胡茬,恶臭难当,痴呆魔怔? 全部相反,他除了头发不可避免地垂落,却是面容清整,些许胡茬在脸上,或许只是因为被关在囚车里没办法修剪。他这样的模样,若不是身材如此高大,仅凭一张脸便足以获取不少女子的芳心了。 谢听舞道:“我还没有救你。” 十尺巨汉却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只是从囚车里跑了出来,并不能保证自己安全了。而且如果他在囚车里,他还是处于那种随时可以挣脱囚车的状态,但若是有人说自己可以随时挣脱掉谢听舞,那实在是痴人说梦。 十尺巨汉不认识谢听舞,但他已知道谢听舞有多强,是不是比他强,他不知道。 十尺巨汉道:“我叫唐劲。” 谢听舞又是含笑点了头,这样的话似乎应该是他们二人对话的开头,没想到却接在了这里。谢听舞对于有趣的事情最习惯地回应方式就是轻轻笑一下。 谢听舞似乎笑得有些累了,抬头看了看天,道:“唐?你是唐门的吗?” 唐劲淡淡道:“很多人都认识唐门吗?” 谢听舞的表情有些尴尬,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江湖上有不认识唐门的吗?有不认识唐家二爷唐千叶的吗?有不知道他那最恐怖的暗器——千叶共舞的吗?如果你不想突然死去,最好知道不要随便惹唐门的人。 谢听舞点了点头。 唐劲似乎很失望,他好像很希望眼前的人不认识唐门一样,他有淡淡道:“你叫什么?” 谢听舞又觉得开始这个十尺巨汉很有趣,或者说可爱。一个男人如果要觉得一个人很可爱一般有三种情况,一个是对面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另一个是对面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孩,最后一种是一个人做出了与他本身决然相反的事情。 唐劲是第三种。他这样的人尽管心地善良,也不会是安静平和的人。一个人若是天生拥有这副身躯,再小的时候就决不会受到欺负,一个人若是从小就没有受到欺负,他的脾气怎么会好呢? 但唐劲的脾气很好。不过谢听舞也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因为笑着杀人的人很多,安安静静杀人的也不少。 谢听舞想了想,道:“我叫谢听舞。” 唐劲一直在等着谢听舞回答,谢听舞回答后,他似乎一下子没听见,隔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谢听舞问道:“听到我的名字,你似乎很满意。”谢听舞这三个字应该是很有名的三个字,只要你出来走走,总会听到关于这个名字的传奇。不好说一个人听到这个名字会有什么反应,但似乎不应该是满意的反应。 他好像只是想知道眼前的人叫什么,至于叫什么,并无所谓。 这样的感觉,可以这么形容。杀手要杀人,总是得先知道自己要杀的人的名字。至于叫什么,他并不好奇。 唐劲还是很平淡,“很好听的名字。” 谢听舞笑道:“你会写字吗?”显然谢听舞还是有着刻板的印象,太大的或者太小的人都应该和常人不一样。 还没等唐劲回答, 谢听舞就随手拿起了身边的一根树枝划了起来,写了个“言”字,道:“这是谢的一边。另一边是射箭的射。你说奇不奇怪,言加上一个射,就成了谢谢的谢,这叫什么,这叫先礼后兵,先说两句好话,看对面态度,要是对方还是不要不要的, 就可以动手了,然后对面就会对你说谢谢。”谢听舞说着说着,唐劲没感觉,谢听舞反倒笑了出来。 唐劲凑了过来,他并是凑过来看的,甚至不是友好地靠近。 仅仅一瞬间,他十尺地身躯就如射出地箭一般撞了过来。他和谢听舞离不到两尺,谁能在两尺的距离内躲过满弦射出来的箭?仍谁都不会想到唐劲会突然发难,仍谁也想不到一个十尺身躯的大汉,居然会有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身躯和速度带出来的力量,足以让一只吊睛大虫瞬间脏腑全碎。 但仍谁也想不到,在一瞬间,谢听舞就动了,身形忽然暴起。 第64章 相斗 唐劲也没有想到有人会躲过这一下,所以他也愣住了。 不过谢听舞也没有因此得到喘息的机会,尽管他几乎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弹出了两丈,但唐劲仅仅是愣了一下,便追了上来。 接下来谢听舞几乎就认为自己是个大傻子,他怎么会以貌取人,怎么会就认定了十尺如熊的唐劲的速度就会比谁差。 无论是谁,如果仅凭感觉去判断自己的对手的强弱而轻视对手,因此而吃亏是他必然的结局。 仅仅是一拳,谢听舞以掌接了唐劲一拳,人就又飞了四丈之远。这一下实打实是接了一拳,本来慢下来的身形瞬间又加速倒退,谢听舞感觉周边的风扯得脸皮都有些疼。 谢听舞略一凝气,使动身法沉下身体,方才有所定了下来。他很久没有吃到亏了,很久没吃亏的人注定是要吃亏的。他几乎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唐劲如万箭齐发一般的拳影就贴了上来。 谢听舞却没有躲。 第一次拳对拳的时候,谢听舞略显仓促,只觉手臂微微一麻。 第二次拳对拳的时候,谢听舞已调整过来了,他没有直接接住唐劲那几乎撕开风声的拳力,谢听舞在拳拳相交的一瞬间,以拳变掌,捏住了唐劲的虎口,这一下只要是江湖老手,都看得出是少林的七十二绝技——龙爪手。 这可是天下人公认的最强擒拿手。七十二绝技中的绝学当然很多,甚至有人觉得七十二绝技没有一招,没有一式是沽名钓誉的。但这七十二种武功中,只有龙爪手被誉为某一项武功的最强。因为这门武功在近身的对拆之中绝没有破招,无论是谁,面对这门武功,都是要离对方四五尺才行。曾经有一个绝世少年奇才破过这一门龙爪手,他采用的方式也只是凭他超乎于常人的天赋临时模仿了这门武功,方才有了胜算。 不过今天谢听舞却发现了这门武功的另一种破法,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破法。因为唐劲根本没有任何动作,谢听舞使出龙爪手扣住唐劲的虎口时候,劲力登时吐出,他的本意只想制住唐劲。但他这一吐,发现另一股内力瞬间涌了上来,与他的内力激撞在一起。他发现自己没扣住唐劲的穴道。 原因很简单也很特别,唐劲的皮太厚。谢听舞从来不觉得皮糙肉厚是一门武功,但今天他觉得是了。 这一扣不仅半点便宜没得到,反而让自己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因为唐劲绝不会放弃这一个空档。 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如果你打了人一下,没有伤到他分毫,那毫无疑问,下一个回合挨打的就必然是你。 因为人一旦得到就容易庆幸,一旦庆幸就会不做下一回合的计划。高手对决,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就算这一招能把人置于死地,也不该不再准备下一招的。 这个道理谢听舞当然也懂,但旧有的经验困住了他。他已经扣住了唐劲的虎口,接着劲力一吐,就算你有绝世的武功,绝世的内力也必然难以再使出分毫,但绝世的皮糙肉厚起了作用。 几乎就是谢听舞劲力吐出,却起不了半点成效的时候,仅仅是谢听舞微微皱眉的那一瞬间,唐静如黑熊般硕大的巨腿就扫了过来。 谢听舞内力一散,罡气护住要害,硬接了这足以踢断任何生物骨头的一腿。 仅仅是三个回合,谢听舞就吃了两次亏。唐劲,绝不是唐家的人,唐家的人或许可以用毒,或许可以用他们那神鬼莫测的暗器让谢听舞这样吃亏,但绝不可能以如此简单直接的方式击退谢听舞。任何人见到唐家那绝妙繁杂的技巧后都会不禁喟叹,但如果有人得以见识到唐劲这三招,他们的感觉只有强大,无与伦比的强大。 “这是哪家的武功呢?”谢听舞被踢飞在空中,好奇地望了一眼唐劲。但没一会,他兴致勃勃的瞳孔就控制不住的收缩。 谢听舞已经飞出离了唐劲将有六七丈之远,唐劲却没有再故技重施追了上来,却是凝神蓄力,左拳在前,右掌在腰间,气生周天,拳掌似虚似实,双臂齐出,轻轻哼了一声,便是一股滔天巨势直奔谢听舞而来。 谢听舞眼见一路树木摧枯拉朽一般被这个力道折断,忙气凝一身,身形猛然一震,便卸掉了唐劲那一脚的内劲。身形不待站稳,因为压根来不及站稳,那道掌力已到谢听舞身前三尺。 三尺,剑便是三尺,谢听舞的剑便是三尺。 但他没有带剑,只是他自己本身,就是一柄最好的剑。最好的剑不一定是最强的,但一定是用的最舒服的。最舒服的剑足以在一毫一厘之间拔出。何况给了谢听舞三尺的空间。 剑还没有出,谢听舞先发了一掌,这一掌劲力先强更强,劲力源源不断叠加在一起,除了洪十七辛辛苦苦所传的掌法“亢龙有悔”还有什么掌法能在须毫厘之间有如此威力? 这一掌足以抵消唐劲直奔六丈的滔天之势,只是飞尘散尽,木屑飞尘之间只见一道寒光闪出,这必然是兵刃的光,但又不是兵刃。 谢听舞指尖凝剑,一剑掠出,何止飞尘,万物便被隔绝在这道剑气两端。 “无相剑!” 这一剑来势之巧,攻势之凌厉岂不更胜昔日传授言朔时的数十倍。 但唐劲却接住了,他不是用任何霸道或精妙的武功接住这一剑,而是用身体,身体周身布满了内力,以几乎和剑气一样的速度奔剑气而去。 在唐劲的眼中,那道剑气的速度在一瞬间增加了一倍,它的恐怖却增加了何止百倍。但就在一瞬间那道剑气忽然就黯淡了下来。 因为使剑的人的心忽然动摇了。 无论是谁用唐劲这样的方式去接谢听舞这一箭,都是最蠢的方式。 蠢的方式,必然导致死亡。 \"他想死!\"谢听舞大意了,如果谢听舞不劫囚,唐劲本来就是会死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辆小小的囚车就可以困住的。道理很简单,他自己想死。 唐劲太矛盾了,他既想死,却又想杀死谢听舞。谢听舞不是个好奇的人,但奇怪的事情他没办法避开。 一个人若是到谢听舞这样,想要避开奇怪的事情实在太难。 第65章 人情 想死的人何必杀呢? 所以这不怪谢听舞的心动摇。只是一瞬之间,谢听舞想的只是“他想死”,却忘了唐劲虽然想死,但同样也想让自己死。 剑气忽然就变得破碎,唐劲巨大的身躯裹挟着涌动的白色护体罡气,还没碰到这道剑气,剑气就完全散了。 这一下,是谢听舞第三次吃亏。剑气的余威还弥漫在指尖,眼前的光线已然被十尺身躯完全遮挡住。十尺身躯忽然就像百丈一般庞大。谢听舞不由多看了两眼。 唐劲到了谢听舞,却和以往不同,没有再不停滞的猛攻。反而是双臂张开,像是美人袒胸露乳,张开藕臂任人欣赏一般。 只不过若是有一个十尺巨汉在你面前张开双臂,你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话,那你真是蠢到不行。虽然聪明人死的概率不会比蠢人低,但不会死的那么蠢。 谢听舞忽然就蹲了下来,几乎是同时,唐劲双臂贯力,猛地合掌,只听衣袖猎猎作响,双掌相拍所生之势压得周边三四丈草木低头。 谢听舞惊道:“大空明掌?” 谢听舞虽然已算得绝代的高手,但他所知晓的招式恐怕都不如百晓生多。但这一招空明掌却有来历。昔年谢听舞下武当,论道龙虎赵天师,便见识了这无双无对的空明掌。只是赵天师之空明掌,源绵流长,徐徐之间却见气吞山河之气象,不愧是道门空净,六尘清明。 唐劲这一下显然同“道门空净,六尘清明”无半点关系,但其意不足,其势犹胜。若非谢听舞不识百家武学,无有其他影响,恐怕也难以认出。 唐劲似无听到谢听舞所说一般,或者是压根不知道谢听舞在说什么一般,合击双掌借势向下一抓。却又两道寒光闪出,逼得他不由后退两步。 唐劲当然想死,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甚至谢听舞都不怀疑这一点。但只要是活人,都有本能,自己快要死的时候,都是不得不躲开的。谢听舞陡然射出这两道寒光,来势不急不慢,既能逼得唐劲下意识躲开,也决不让唐劲有半点思考的机会。 所以唐劲后退了两步后,明显愣住了。瞬间面目狰狞,暴怒吼了一声便要抓谢听舞。他似乎是被谢听舞逼急了,但谢听舞知道,是他对死亡的懦弱让他难以接受,他在羞愧。 无论是唐劲还是谢听舞,在此时,都想要结束这场闹剧了。所以唐劲拼身而上,谢听舞抬臂接住唐劲青筋如铁的手臂。 一大一小,两个绝顶高手,居然开始角力。 这样的事情任何人都会惊讶,包括唐劲。他恐怕往后想了数百招,但他没想到谢听舞居然选择接住他的拳头,谢听舞的手掌恐怕都没有他的拳头大。 唐劲绝不手软,他势必要杀死这个不让自己死的人。大喝一声,便将谢听舞举了起来。他举起来,似乎没有费一丝一毫的力气,接着就要把谢听舞往下摔。但动作在空中却停住了,唐劲没有心慈手软,也没有对自己心慈手软,他只是忽然摔不下去了。 因为谢听舞的脚踩在了唐劲的脖子处。唐劲若要把谢听舞往下摔,势必要被谢听舞借势甩出去。唐劲恐怕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招法,这样的招法换来的绝对是膝骨反向被扭断。没人敢用自己的腿去赌唐劲的力气有多大。 谢听舞没有赌,唐劲也不怕摔。但谢听舞的内力已经裹住了唐劲,唐劲几乎都呆了。如此磅礴至纯的内力就算出现在一个百岁老人身上都是足以被震惊的。但眼前这个与自己角力的年轻人,恐怕连三十都没有。 唐劲停了下来,放开了谢听舞。谢听舞挑了挑眉,顺着势便坐了下来,拍了拍身旁的空地,示意唐劲也坐下来聊聊。 虽然谢听舞不喜欢把人打服了再讲道理,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方式简直屡试不爽。 唐劲坐了下来,谢听舞瞬间晒不到阳光,他一下子就觉得有些冷。 唐劲的另一半被阳光晒得暖和,另一半和谢听舞一样觉得冷。 半晌,唐劲淡淡道:“你叫什么?” 他问过了,谢听舞也回答过了,但谢听舞并不介意。“谢听舞。” 唐劲道:“对不起,谢听舞。” 谢听舞怔了怔,旋即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唐劲平静道:“刚才我想杀你。” 谢听舞点了点头,“很好的杀人动作,空明掌,比赵老天师差了点,不过是我见过第二好的了。”实际上,谢听舞只见过赵老天师一个人用过空明掌。 谢听舞论道龙虎山后,下山前把一个盒子给了赵老天师,盒子是武当张老道托谢听舞带过来的。之后,除了新任的赵小天师和张老道外,恐怕没人知道赵老天师为什么退隐了。谢听舞此行,如果有机会,也一定要去再拜访拜访这位退隐的老人家。 提起赵老天师,唐劲明显沉默了下来。 谢听舞又道:“你为什么想杀我?”如果因为救了他,他就想杀自己,那对谢听舞的打击也太大了。你想死完全可以等谢听舞走了再一掌拍碎自己的天灵盖,何必要杀谢听舞?逼谢听舞杀了自己吗,一掌空明掌下去,天灵盖不碎成粉末,也基本要变成十块八块。 唐劲道:“我以为你救我,是来利用我的。” 谢听舞点了点头,救人一命,确实是个很大的人情。如果有人知道唐劲武功这般好,恐怕劫囚这件事就轮不到谢听舞来了。 唐劲道:“虽然我想死,但你救了我,我还是欠了你人情。我不想欠着人情死。” 谢听舞笑道:“所以你想把我打伤,然后不杀我。这样我们的人情就抵消了?一命换一命,实在没问题。” 唐劲道:“这不是个好方法吗?” 如果要被杀的人不是谢听舞,那谢听舞还是会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方法。 唐劲接着道:“后来我发现别说伤你,连杀了你都很难。但我还是想试试。” 谢听舞躺了下来,谢听舞是那种能躺着决不会坐着的人。 唐劲又道:“所以我哪怕死也想杀了你,然后撑着最后一刻把你埋了,让一个人入土为安,也是份好的人情。” 谢听舞想起了打斗时候轰塌的土坑,原来那是别人给自己订制的坟。 唐劲看了一眼谢听舞,谢听舞笑着回应。 唐劲叹道:“再后来,我发现要杀了你几乎是不可能的。恐怕没人能用这样的方式,正面杀了你。” 唐劲说完了,山林又回到了安静,风袭扰过山川,能听到鸣笛一般的呜咽,像极了少女的泣诉。 第66章 有冤 沉默。唐劲终于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他重重的吐了口气,然后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萎靡了不少。十尺身躯也就不再那么巨大了。不得不承认,精气神对一个人至关重要,尤其是对一个高手。 谢听舞道:“你没有杀了我,对我来说应该是件好事。不过你也没有欠我人情,因为你没求我,如果你求我救你,恐怕我就不会救你了。” 唐劲道:“你为什么救我?” 谢听舞却道:“你想说的,说完了吗?” 唐劲沉默了半晌,慢慢点了点头。其实为什么想救他这个问题也不重要。 谢听舞道:“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唐劲道:“这是你救我的原因吗?” 谢听舞道:“你不想回答的时候,可以不回答。” 唐劲点头道:“好。”有了期待,他好像又恢复了精气,好像这么一会,他是不想死的。 谢听舞道:“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抓你,那个捕快不差,他应该也看得出你也不差。” 唐劲道:“他是洛阳第一神捕,云飞鹰。”第一当然不会差,有些时候天下第一倒霉蛋都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天赋。 谢听舞道:“他既然不差,就没有理由觉得用一个破木头做的囚车就可以困住你。” 其实那个囚车虽然是木头做的,但做的很精美。当然囚车不能用精美这个词,不过那确实是谢听舞见过的最好的囚车了。这样的囚车显然是云飞鹰特意为唐劲准备的,两个人之间必然也有一段故事。 唐劲道:“我想要被抓住。” 谢听舞道:“为什么想要被抓住?” 唐劲道:“我杀了人。但他们抓不住我,我只能主动被抓。” 虽然自己的老哥总是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很多事情确实只能先打打口号。特别是对于唐劲这种人,他若杀了一个人,谢听舞能想到朝廷里可以抓住唐劲的人,恐怕不会超过十个,这十个人,大多数都不能当捕快使。谢听舞想起了谢清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这天底下没有武功这东西。” 杀人对唐劲这样身手的人来说太平常了。虽然谢听舞不想承认,但如果你是一个绝顶的高手,你至少是要杀过人的,杀了人后你才能见到了解真正的武功是什么。所以唐劲肯定是杀过人,若说他因为杀了一个人就要自首,那这个人必然对他很重要,他无法接受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个人恐怕是个女人。冷漠强大的男人通常会折在女人手里。 谢听舞道:“女人?” 唐劲果然点头,但他接着说道:“还有一个男人。不,应该是两个男人。” 谢听舞坐了起来,沉思了半晌,和唐劲这样的人聊天,你没法子期待他给你讲一长串故事,只能靠猜。“你是为了某个人杀人?” 唐劲难得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谢听舞,谢听舞知道自己猜对了。 接下来就是唐劲发生的故事。若只是一个普通囚犯的故事,谢听舞现在要做的就是拍拍屁股走人,但如果是一个十尺巨汉的武功高手的故事,实在没人会拒绝。 在唐劲的描述里,那个时候已经有人下地了。洛阳的春寒虽然重,但二月便也可以开始忙活一年的活计了。 二月时分,唐劲来到了洛阳郊野的一处小村庄——洛水镇。这样的村镇光听名字就可以想到一条清澈长溪。 唐劲坐在长溪的下游,脸色苍白,气息紊乱,捧水的手染红了溪水,但很快,溪水就失去了这抹艳丽的红色。唐劲没有和谢听舞说他为什么受如此重的伤,谢听舞也没有问,对他这样人,受伤实在是太平常的事情。 唐劲的不远处开始有脚步声响起,唐劲已经跑不动了。 唐劲看着眼前又像渔夫装扮又像猎人装扮的男子,皱起小山丘似的眉峰。 男子咦了一声,说道:“居然是个人,这么大一个人。”唐劲称呼这个人叫阿信哥。 阿信哥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啊,不会吧,我还以为山里跑来的熊呢,还想着给英子做床褥子呢,最近寒气这么重,木头上都是湿的。” 唐劲随即看到阿信哥身后走上来一个完全是猎人装扮的男子,手拿着三叉戟,正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自己。这个人叫阿金。是阿信哥的打猎搭档,两人是极好的兄弟。 阿信哥刚想走上来,阿金就将他拦住,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这样体型的陌生人忽然出现在眼前,阿金的表现实在正常。 阿信哥笑道:“无妨,都是穷苦的兄弟,他要是抢杀的恶人,也不会这般模样坐在这里了。” 唐劲当时只是穿着一件灰色,又极不合身的车夫马甲。阿信哥都好奇他坐着不动,是不是怕一动就把衣服裤子扯坏。这样的人要是是恶人,那实在是不正常。 阿信哥忽然就苦笑了一下,又大大方方走了上去,朗声道:“兄弟,你好,我叫刘阿信,我是这一带的渔夫加猎户,山上水里都熟,你有什么难事,不妨和我们兄弟说说,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帮衬。” 唐劲看了他们一眼后就不看了,现在又抬头看了一眼刘阿信,然后便晕了过去。 唐劲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换了,但换上的衣服更像是一块布绞了几个洞。不过比起自己那身紧身衣,这块布传来的柔顺和宽敞,让唐劲忍不住动了动身体,摩擦了下。 “咳咳。”虽然舒适,难免牵动身体,唐劲觉得四肢百骸又传了一阵酸麻,但比起晕倒之前已经好了不少。 “诶,你醒啦。可还疼吗,怎么那么多伤口啊,我都瞧不出是什么东西打的,伤口奇奇怪怪的。” 一串铃声就这么响起,唐劲还没有偏头去看,人就已经到了眼前。 唐劲躺着瞧着女子,不知道是有防备还是痴了,惹得女子不由脸红。 女子不好意思地扯了扯粉花纹的头巾,道:“我是把你搬回来那个人的妻子,你叫我阿溪就好了。” 唐劲点了点头,他本已经死了,这个时候实在没必要有太多的防备。 第67章 邻居 叫阿溪的女子见唐劲许久没有说话,便关怀问道:“你是怎么了?看你的衣服像是个车夫,我们这乡下地方,赶牛赶驴的很多,不过都不是穿你这衣服,你是从外地来的吗?是来投奔亲戚的吗?” 阿溪一下子说了很多,要是换作平时,唐劲肯定是烦了,但阿溪的声音轻灵,官话说的异常的好,还夹杂着点口音。异调喜人,唐劲这才知道这句话不是骗人的。 唐劲还是沉默了半晌,然后又慢慢合上了眼睛。 阿溪见状也是撇了撇,自顾自抱着木盆往屋外走去。 阿溪走了,唐劲又醒了。他勉强让自己坐下来,环顾了四周,这是个说不上格调的房间,唐劲的第一感觉是空旷,因为东西很少,陈设很简单,除了一些陈旧但干净的桌椅外,最醒目的也就只有一张同样朴素的梳妆台。 唐劲忽然安心了很多。他看的出这里是主人家住的地方,也看出了救他的人家境虽然不算不好,但也只能说勉勉强强。这个救命的人情或许比他想象得更容易还。他从那个时候就不喜欢欠人人情了,偏偏最欠人情的事情却让他遇到了。 唐劲也有自己的逻辑,对他当时来说,性命是很重要的,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一个人如果在找寻过程中死去,无疑是最不甘心的。而对这个家境不大好的刘阿信,阿溪来说,一笔足够他们下半生在这个小村子里衣食无忧的财富,便是他们最需要的了。 最重要换最需要,是很好的还人情方法。 想到这,唐劲心头一喜,但仅仅是一眼之后,他就不再这样开心了。 他想盘坐起来,运功好好看看自己的现在情况,判断下自己要多久才能还这个人情,要多久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去找寻自己想找到的。但很不幸的是,他爬起来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看了一眼床尾。 唐劲足足有十尺还多,普通人木床怎么可能容纳这般庞大的身躯,所以不知是阿溪还是刘阿信,居然把他们的床尾给锯掉了,只是为了让唐劲昏睡的舒服些。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偏偏这个屋子举目无华,偏偏唐劲虽不是个好人,却是个情感细腻的人。 上天赋予了强大的天赋,自然需要给他留下一些弱点。 他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还这个人情了,所以他在这个小村子里待了一年。 过了半个月,唐劲便能下了床。勉强扶着在他看来十分小巧的桌沿、妆台、门边,一直走到了屋外。半个月未亲身浸泡在阳光下,此时春风拂面,骄阳暖人,唐劲忍不住闭眼轻叹了一声。 刘阿信见了,惊道:“妹子,大兄弟能起来了。兄弟你真的是大黑熊一般的体魄,我初看你那样的伤口,都担心那些草药没用。” 唐劲看了眼刘阿信,迟疑了片刻,还是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朝刘阿信点了点头。又看到阿溪从一旁的茅草屋出来,额上挂着汗珠,领子都有些湿润,隐约能见雪白。 阿溪脸上笑意不减,远远便冲唐劲笑道:“真起来了呀。你可真高,又壮。阿信哥和阿金两个人一前一后把你扛来的时候,我都以为老天爷保佑,抓了只大黑熊。没想到你这一站起来,比大黑熊还大不少呢。” 刘阿信宠溺喝道:“妹子,不许胡说,莫让兄弟觉得我们取笑他,让他寒心。” 唐劲没有寒心,似乎是听习惯了,他的目光既没有在暖言的刘阿信身上,也没有在娇美可爱的阿溪身上,却静静看着阿溪出来的那间茅草屋。 唐劲说他很有经验,一眼就能看出这个茅草屋是刚建不久的。一下子唐劲的心就完全沉到谷底。 唐劲淡淡道:“这个茅草屋……。“ 刘阿信迟疑地顺着唐劲的目光望去,半晌笑道:”哦,这个是我和妹子暂住的,兄弟你再过几天,能跑能跳了,可就得把屋子还给我们夫妇了,可不能仗着自己高大欺负我们哟。” 阿溪嘻嘻笑了一下。 唐劲愁眉不展,人情还没有开始还,却好像还不完了。 唐劲道:“你们有什么仇人吗?”唐劲除了建茅草屋、家务打杂,最擅长的只有杀人了。 刘阿信愣了一下,“啊?没有啊,怎么了,兄弟,你是不是还有啥子不舒服,我去请王老爷子来给你看看。” 唐劲道:“不用,我好很多了,谢谢二位。你们有什么想做的做不到的事情吗?”唐劲只能尝试挑战下自己了。 刘阿信和阿溪的脸上都没了笑容,两人疑惑地相视一眼,其实一个古怪的十尺巨汉站在你面前,你很难说不害怕。 刘阿信道:“兄弟,你这是?” 唐劲淡淡道:“报恩。”人情要还,还了要让人知道,这样两者互不亏欠。 刘阿信松了口气,笑道:“兄弟,咱们都是在外求生存的。你这一身伤我虽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但我也不问,你好好养伤就好了,我给你用的那些草药你别看它灵验,其实都是山里的土货,漫山遍野都有,我救你没花啥东西,你不用介意。大不了伤好后,你帮着我在山里劈几根好木材,咱们就算两清了。然后想在咱们村子里做活呢,我就给你介绍介绍,你这身板,到处都有人要。要是有自己的事业做呢,咱们有缘再见就好了哇。” 唐劲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回头按着原路撑着身子往床上去,接着便是盘着腿继续运起养伤。不急躁,是他学会掌控自己身体的第一步。 又半个月,唐劲便行动自如了,虽然内伤还没全好,但在这个小村子里,没人可以让他用到内力。 唐劲如约帮刘阿信砍了几根最结实最细腻的木材。在刘阿信的瞠目结舌中,五百斤的木材被唐劲扛在肩上,走了二十里路之多。这一路,每个人看到都不由惊叹钦佩。 这个朴素的村庄,似乎没把他的不同当作怪异,他们敬佩踏实吃苦的人。 唐劲帮刘阿信修好了床,帮他加固了他的木屋。然后把刘阿信暂住的茅草房改成了一间精美的茅草屋。 这样,唐劲和刘阿信夫妇便成了一个院子的邻居。 第68章 移情 谢听舞点了点头,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而且这个开始延续了一年。 无论是谁得到了唐劲这样的人,必定会有很大的改善。何况是刘阿信这样普普通通的猎户加渔夫。 上山能打虎,下洋能捉鳖,用来形容猎户版的唐劲最合适不过了。 谢听舞道:“我想你是在那段时间学会说话的,对吧?” 唐劲看了一眼谢听舞,点了点头。其实这个世上很多人都不会说话,他们只是在发出声音,能像唐劲这般说话的人实在不多。 谢听舞道:“后来呢,你杀的人,是刘阿信,阿溪和阿金?” 唐劲有些控制不住颤抖,但声音还是很平淡,“我杀了阿信哥和阿溪,阿金?是谁?” 谢听舞笑道:“阿金是救你的人,看来你人情还未还完。” 唐劲摇摇头,“我帮他们做了很多事情,都是他们做不到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谢听舞点头,能自洽的人总是难能可贵的。 谢听舞接着道:“另一个人是谁?" 唐劲道:”他叫杜一夫。“ 谢听舞嗅到了江湖的味道。 唐劲的眼神已经开始恍惚了,像是又开始了一段回忆,“杜一夫……。” 那是个秋天,山野红叶飘飘扬扬。经过两季的复苏和热烈,很多动物都要准备休息了。动物和人一样,都要冒着性命危险,多出来走走,以求获得更多的食物资源度过将来的寒冬。 但阿信忽然不想动。因为杜一夫来了。 一个带着把长剑,身着淡黄绸缎,面如冠玉,衣冠楚楚的杜一夫来了,最要命的,这个杜一夫是阿溪的前夫。 那个婚夜,杜一夫为了追求更好的自己,忽然就消失了。阿溪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成为了刘阿信的妻子。 选择一个自己爱的人,还是一个爱自己的人,这确实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麻烦问题。 一个不算晚的黄昏里,阿溪出了门,没有和刘阿信打招呼。 唐劲看到刘阿信跟在了后面。 唐劲不知道阿溪是不是故意让刘阿信跟着的,因为刘阿信虽然确实是一个杰出的猎户,但他的紧张、期待和绝望交织在一起,是他的步伐变得沉重而疲软,几乎每一步都结结实实踩在了秋季的落叶里。 河边,洛水河边。刘阿信在这里救了唐劲。 今天阿溪在这里见他曾经爱上的男人。 杜一夫盯着远方不知在看什么,他单手持剑,傲然挺立,还没转过身,还没说话,便让躲在草中的刘阿信自惭形秽。其实阿信是这个小村庄中最好的猎户,如果他的妻子不是阿溪这样娇美可爱又勤劳能干的女子,村庄里的很多女子都会出现在刘阿信的院子旁边。 唐劲皱着眉头,心里开始有些不安。一个是他发现爱能使一个人自信,也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卑微。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杜一夫不应该发现不了刘阿信,因为刘阿信的动作太拙劣。 但杜一夫转过身来,春风一样温暖的笑容印进了阿溪心上的同时,他只轻轻说道:“溪妹。” 阿溪急促的脚步停了下来,唐劲看不到阿溪的表情,但可以看到阿溪在颤抖,那恐怕更多是激动。 阿溪颤抖着声音道:“一夫哥……。” 杜一夫开始离阿溪越来越近,近到一伸手就可以抱着她的时候停了下来,“我来了。” 阿溪轻声“嗯”了一声。 阿溪没有躲,所以刘阿信所在的草丛发出了悉悉窣窣的声音。 唐劲听的那样真切,但两人还是没有发现。 等到唐劲再去看那两个人的时候,他们已经抱在一起,还有一段距离,杜一夫就可以把自己的嘴唇贴在阿溪的嘴唇上。 阿溪尚存理智,她开始挣扎,“不行,一夫哥,我已经是阿信的妻子了,咱们已经是过去了。” 杜一夫没有废话,“你爱着我,不是吗?” 唐劲看了一眼刘阿信,如果一个女人同时认识刘阿信和杜一夫,选择刘阿信的几率实在太低。但唐劲也明白,如果一个女人只想着好好生活,幸幸福福,平平安安的生活,选择杜一夫的几率也实在太低。 因为杜一夫手里拿着剑,剑是兵器,兵器无论如何装饰,都是凶器。热衷兵器的人不一定热衷杀戮,但他绝不甘平静。 阿溪手里没有剑,但不知道为什么,阿溪开始犹豫,半晌羞涩低声道:“嗯。” 话音还没有落下,杜一夫就如同青楼嫖客一般,迫不及待地就将自己嘴唇贴在了阿溪身上的每一处。 阿溪还在挣扎,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推开了杜一夫,杜一夫不可置信地看着阿溪。 阿溪颤抖着声音,“阿信哥对我很好。” 杜一夫回答得还是那么快,“我会对你更好。” 这句话出来的时候,唐劲就感觉阿溪被刺了一剑,这一剑刺穿了多年的平淡生活,似乎安稳的爱终究抵不住神秘的江湖浪子,阿溪整个身子忽然一下子就软了,陷在了杜一夫的怀里。 他们开始喘息,直到阿溪开始露出了身上的雪白,刘阿信转过了头。走了两步便看到了唐劲,淡淡地看了一眼唐劲,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劲也要走了,走的时候看到了杜一夫的笑容。 谢听舞看着越来越安静的唐劲,问道:“后来你终于等到还人情的机会?” 唐劲点头道:“是的,是刘阿信救了我,人情是他的。” 谢听舞道:“但你不会主动出手。还人情是要在别人需要的时候。” 唐劲道:“是的。” 那天夜里,刘阿信挚爱的妻子和杜一夫在河边。刘阿信双眼血红,敲开了唐劲的茅草屋门。 吱的一声,唐劲把门打开。刘阿信身体已被折倒,声音却安安静静,道:“我是不是救了你?” 唐劲道:“是。”唐劲对谢听舞说出“是”的时候,谢听舞清清楚楚感觉到了唐劲溢于言表的欢喜。 刘阿信道:“你是不是说过要还我人情。” 唐劲道:“是。” 刘阿信道:“还算数吗?” 唐劲道:“算数。” 刘阿信开始激动起来,“什么都能帮我做吗?” 唐劲依旧平淡,道:“你说。” 刘阿信开始惊恐,几乎是花光了所有勇气,一个字一个字吐了出来,“杀!人!” 唐劲笑了,这是他第三擅长的事情。他第一擅长的是建茅草屋,这个任谁见了他建的茅草屋,都不会怀疑;第二个是干苦工打杂活,这个光看他十尺如熊般的身体就看得出来;第三个就是杀人,谁都可以杀人,但擅长杀人的人实在不多。包括唐劲,他之所以把杀人当成他第三个擅长的事情,是因为他除了第一和第二擅长之外,就不会其他的事情了。相比其他的杀人,对他来说确实轻松许多。 唐劲轻轻推开了门前的刘阿信,朝院外走了去,方向是洛水河边,目标是洛水河边可能正在享受余欢的阿溪和杜一夫。 唐劲刚到院门前,就忽然停了下来。 刘阿信怔怔望着唐劲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忽然停下来的时候,刘阿信感觉自己的心脏忽然就不跳了。 唐劲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已经失魂落魄的刘阿信,淡淡道:“杀一个还是两个?” 刘阿信几乎说不出话了,“一个!不……不!两个!都杀了!不……还是一个吧。” 唐劲慢慢点了点头,他和刘阿信似乎离得很远,以至于刘阿信几乎崩溃的情绪完全传不到唐劲身上。 第69章 还债 谢听舞点了点头,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谢听舞道:“后来你杀了杜一夫?杜一夫应该是洛阳城杜家庄,鬼面剑杜一兴的孩子吧。名声在洛阳传得很远,不过应该不是你的对手。” 唐劲道:“我用了两招。” 谢听舞却有些惊讶,“两招吗。” 唐劲问道:“他并不弱,他并没有骗阿溪,他的确是闯荡了名头回来的。” 谢听舞笑道:“我只是觉得应该是一招。” 唐劲点了点头,“我被他刺了一剑,用了一招来解了他的第二剑。” 谢听舞道:“看来阿溪确实很爱他。” 唐静道:“是,我不能杀她,所以第一招没有递出去。” 谢听舞道:“好,你接着讲。” 唐劲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赤裸地拥抱在一起,窃窃私语,远远唐劲就能听到阿溪那银铃般的笑声。第一次听的时候如同夏季的山风,这次听,其实也像。 唐劲刚到他们四五丈的地方。杜一夫就警觉起来了。 阿溪也明显察觉到杜一夫的变化,顺着目光看了过去,惊恐了叫了一声,慌乱地找了件衣服盖在身上。 阿溪惊恐道:“唐大哥,你你……。” 其实阿溪已经遮晚了,谢听舞发现唐劲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也不由变得炽热。能同时让刘阿信和杜一夫这样的两个极端难以忘怀的女子,确实非同凡响。 唐劲道:“那不是你的衣服。” 阿溪怔住,看了眼身上的衣服,是杜一夫的。而自己两条雪白长腿还全部裸露在黑夜中。 唐劲没有再看阿溪了,他是来还人情的。在没有做完自己要做的事情的时候,情感和欲望是最大的阻碍。 唐劲在看杜一夫。杜一夫也在看他,眼神透着不屑,嘴角扬起,笑的得意狂妄。 杜一夫站了起来,不知何时已经穿好了裤子,光着屁股和人打,在心理上确实没有优势。 唐劲给了杜一夫穿好裤子站起来的机会,谢听舞觉得唐劲把刘阿信的仇恨,愤怒和痛楚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这确实是不错的方法,代入雇佣者的情绪,能让杀人的时候有更好的快感。 还了人情还享受了快感,实在是笔好买卖。 杜一夫的剑还没动,唐劲就慢慢走了过来。 或许在阿溪的理解中,俊俏风流的杜一夫对上十尺钢铁般身躯的唐劲,根本不可能有机会。 所以在唐劲离杜一夫两位身位的时候,阿溪张开双臂站了起来,樱唇微微颤抖,晶莹的泪珠在眼眶内滚动。 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已经足够让唐劲停下来了,何况阿溪站起来后身上的衣服顺着光滑洁白的皮肤滑了下来。 一副纯洁无瑕的胴体在温润的月光下闪烁。唐劲的眼睛似乎停了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往下看的时候,另一道藏在月光下的冰冷闪了出来。 这是刺中唐劲的第一剑,剑从阿溪腋下穿了过来。两个身位,加上唐劲钢铁一般的身躯,实在没理由让唐劲受到什么伤。 就像唐劲说的那样,他的第一招是空明掌的震劲,解了杜一夫第二剑后。他的第二招居然如鬼魅一般同杜一夫的剑一样,穿过了阿溪雪白诱惑的身体,分毫不差地震乱了杜一夫的内脏。 谢听舞沉吟道:“旋劲。” 唐劲有些惊讶,“你对空明掌很熟悉?” 谢听舞笑道:“被打过,当然。” 唐静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谢听舞道:“这一掌足够把杜一兴杀死了,何况是他的小子。” 唐静道:“是的。” 几乎就是一瞬间,杜一夫就喷出了血,温热的血溅在阿溪的肌肤上,刺激得阿溪也是忍不住一抖。 阿溪转过身趴在已经没了气息的杜一夫身上,唐劲已经看不到阿溪的表情了。阿溪的叫喊声中有很多情绪,恐惧、悔恨、怨毒、关心。 唐劲看了一眼赤裸背对着自己的阿溪,转身便走了。 谢听舞道:“你的人情还完了。” 唐劲道:“是的。” 谢听舞道:“你去自首了?”这个时候唐劲哪怕慢悠悠把东西收拾完再走,都不会有人发现,更不会有人拦得住他。 唐劲道:“还没有,我只是还人情,我杀了人,却不算是我杀的。” 谢听舞点头,他并不算同意这样的说法。只是同意唐劲没有去自首,因为他杀了人就去自首,那他也不会到了这个小村庄,而是在某个牢狱里吃着公家饭。 谢听舞道:“是了,你说你杀了一女二男,刘阿信,阿溪和杜一夫。” 唐劲道:“后来我回到了阿信哥的地方,他靠在我的茅屋门前,像酒鬼一样。” 唐劲回到了刘阿信的住所,刘阿信瘫倒在唐劲的茅草屋前,不知道为什么唐劲会把刘阿信形容成酒鬼,但谢听舞觉得唐劲这样的人,形容某一件事物的时候,应该是最直观,没有任何修饰的。 所以刘阿信恐怕醉了,只是没有喝酒。似乎在梦中呓语。 唐劲再没有瞧刘阿信一眼,自顾自推开门进去。 刘阿信爬了起来,跟在唐劲后面。 唐劲开始收拾行装了,他来的时候全身上下只有一身不合适的车夫衣服,这一年攒了很多东西。 刘阿信怔怔道:“你要走了?” 唐劲还在收拾行装,背对着刘阿信道:“人我已经杀了。” 刘阿信落寞,苦笑道:“是吗?谢谢你。” 唐劲说他并不理解刘阿信的情绪,但他的东西收拾好了,两件衣服,还有一些干粮腊肉。 他可以走了,穿过刘阿信,径直朝门外走去。 刘阿信叫住了他,走了过来,刘阿信再一次感觉到了唐劲的高大,他抬起头看着唐劲,“这个你拿着。” 唐劲看到是一个袋子,这是刘阿信的钱袋,这是为他和阿溪的孩子准备的。 刘阿信接着道:“这个恐怕用不上了,你拿着,兄弟你虽然本事好,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个拿着,找份活计,在外面不求人。”说完,刘阿信忽然就咧开嘴十分真诚的笑了。 这是个很好笑的说法。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句话本身不假,但唐劲从不以英雄自封,如果唐劲是英雄,他大概会劝刘阿信成了阿溪和杜一夫之美,而不会急于还了这个人情债。关于钱,只要唐劲出了这个小村庄,只要他看到一家倒霉的大户,他就会瞬间腰缠万贯。 但唐劲的心还是颤了一下。 刘阿信笑得很真诚。 所以唐劲也同样咧开嘴笑了。 谢听舞道:“你笑得好看吗?” 唐静似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当时我很痛快。” 谢听舞道:“因为还了债?” 唐静似乎是默认。 第70章 自杀 唐劲拿了这笔钱,因为他如果不拿这笔钱,这笔钱刘阿信一定会给了阿溪,这个院子,这个院子的一切都会无条件给了阿溪。 阿溪已经到了门口。唐劲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她。 阿溪怨毒地瞪着唐劲,唐劲没想到那个娇媚可爱的女子也会有这样的神情。 爱和恨同样神奇,给了阿溪挑战唐劲的勇气。 阿溪冲过来的时候唐劲已经到了院门口了,他正准备头也不回的走了。 但他突然回头了,这次他是猛地回头了。 唐劲听到了一声歇斯底里地怒吼和一声平平淡淡的闷哼。 刘阿信只让唐劲杀了杜一夫一个人,因为阿溪他想亲自来。 刘阿信是用刀杀的,这把刀从刘阿信成为猎户加渔夫开始,就一直收在腰间,如果有一天有人看见刘阿信,觉得他今天很奇怪,那一定是他没有把他的刀收在腰间。就算是唐劲,都会觉得无论谁用这把刀,都不会有刘阿信用得顺手。包括他自己。 刀不长,长一尺不到,只能说是一把小刀。 小刀全部没入了阿溪的身子,唐劲看到了刀尖上滴落的鲜血。阿溪的腰细腻紧致,是无数男子女子都梦寐以求的那种。 刘阿信的五官几乎扭曲在了一起,而阿溪呢?没有像看见唐劲那样愤怒,而是平静地扬起嘴角。 唐劲分不清是刘阿信动了手,还是阿溪自己往上撞。 但可以分清的是,阿溪死了。死在了刘阿信的怀里。 唐劲难得叹了口气,十尺的身影居然遮住了月光,刘阿信和阿溪完全陷在黑夜里。若不是阿溪的血不停地滚到刘阿信的手上,身上,刘阿信一定觉得阿溪只是睡着了。 唐劲要走了,他知道他要离开的时候一定大家长亭外,古道边一样送别。因为他欠了救命的人情,救命的人情只能用命偿还。无论是谁的命丢在这个小村庄,都不会是件值得欢呼的事情。 何况天还没亮,已经丢了两条命。 第三条命是刘阿信的。 谢听舞沉吟道:“所以刘阿信让你杀了他?” 唐劲摇了摇头,“他是自杀,只是他不想握着自己的刀杀了自己,又想被这把刀杀了。他说希望和他的妻子死在同一把刀下,那把刀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让他们夫妇幸福地活到今天的黄昏。” 唐劲又补充道:“应该是昨天的黄昏了,当时天开始亮了。亮的很快,刚才还是昏沉的夜,远远的地方忽然就冒出了光。” 谢听舞道:“后来你走了,云飞鹰追了上来。” 唐劲道:“是。” 云飞鹰是洛阳第一神捕,就算他不是第一神捕,他只是个普通的小捕快,他都能想到三个人一起住,两个人死了,洛水河边还有一具尸体,那剩下的人岂不是极大的嫌疑? 谢听舞道:“你不会打不过他,当然也不好说。因为你刚杀了一个人,又隔了太久,恐怕动作会有些疲惫。” 唐劲有些惊讶道:“你很懂杀人?”显然谢听舞没有说错。 谢听舞轻扬嘴角,居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唐劲接着道:“你看起来不像。”在不久前,唐劲起码安安静静杀了两个人,所以他有发言权。 谢听舞笑道:“你很会安慰人。相信你也把刚才和我说的故事,和云飞鹰说了。” 唐劲点点头,“只是和你说更详细。” 谢听舞道:“但他和我不一样,我会觉得人世的唏嘘。而他是捕头,还是个尽职尽责的捕头,所以他只能尽量用了好一点的木囚车送你去洛阳官府,当然这需要你同意。” 唐劲淡淡道:“那是个很精美的木囚车,我不该不上去。可惜被你打破了,没想到是为了救我。” 谢听舞道:“这就是你为什么被抓住的故事了吗?或者你的故事讲完了吗?” 唐劲道:“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再讲一遍。” 谢听舞笑道:“那我可以问第二个问题了吗?” 唐劲站了起来,他似乎要走,“不能。” 谢听舞道:“你应该不缺这点时间。” 想死的人当然不缺这点时间了,除非他不想死。 唐劲道:“无论如何,你都救了我一命。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给你讲了我最好的故事,已经算还了人情了。是吗?” 谢听舞道:“当然,只是我明明救了你两命。” 唐劲回头望了谢听舞一眼。 谢听舞眼中透出了狡黠,道:“你是不是杀不了我?” 唐劲冷冷道:“我已经说过了,能正面杀了你的人恐怕已经没有了。”唐劲运气实在不好,他恰恰只会正面杀人。 谢听舞道:“我却能杀得了你。” 唐劲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就是没有反驳,也就是默认。 谢听舞道:“你还活着,这岂不是我救了你一命。” 这实在是扯淡,若是言朔在这里,非大吼大叫起来。但唐劲坐了下来,谢听舞确实没说错,他实实在在活着。 谢听舞神情得意,无论是谁,胡搅蛮缠成功了都会这样。“我不拦你,只问你第二个问题。” 唐劲沉思半晌,道:“你说。” 谢听舞道:“你为什么要被抓?” 唐劲道:“我杀了人。” 这当然不可信。唐劲接着道:“我不知道那是我第几次杀人,但那一次杀了杜一夫和阿信哥后,也让我没了活着的兴趣。” 谢听舞摇了摇头。 唐劲冷冷道:“你不信。”谢听舞如果不信,那等于他对唐劲这样的情感感到不屑,甚至嗤之以鼻。这对情感细腻的唐劲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谢听舞还是慢慢摇了摇头,“我相信你说的话,只是觉得你讲的故事有些奇怪。” 唐劲站了起来,几乎快到看不出他坐下来过。唐劲的眼神变得冰冷,像毒蛇一般盯着谢听舞,这种眼神其实更适合唐劲,如果他能延续这种眼神,相信他不会有那么多情情爱爱的故事。 谢听舞还是坐着,甚至躺了下来,合了上眼睛。 谢听舞淡淡道:“你有妻子吗?” 唐劲冷冷道:“没有。”他几乎算是本能地回答了一个不需掩饰的问题。 谢听舞又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唐劲没有说话。 谢听舞继续道:“你喜欢的人叫阿溪吗?” 第71章 真相 唐劲的眼睛已经眯起来了。 谢听舞伸了个懒腰,“我突然有好多问题想要问,有些是关于你的,有些是关于我的。” 唐劲先是沉默,又冷冷道:“你说。” 其实唐劲不该顺着谢听舞的话往下继续的。他和谢听舞完全不对等,谢听舞有随时终止话题的能力,但唐劲没有。原因很简单,唐劲并不是谢听舞的对手。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唐劲怕死,谢听舞的强大和放松让唐劲感到畏惧。反过来说,一旦唐劲屈从于谢听舞的问话,也就是说唐劲一开始的视死如归是假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因为视死如归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也该都是假的。这个谢听舞并不好确定。 不过有一点是好确定的。也就是原因之三,唐劲是个好奇的人。他好奇他的故事是否可以让人相信,他也好奇他的来历和目的,是否可以被人猜出来。一层层揭开伤口的过程是鲜血淋漓的,但确实是刺激到令人痴迷的,无论是揭开的人, 还是被揭开的人。 而唐劲的故事恐怕是真的,情感这东西很特别,它的演绎做不得假。谢听舞早年曾经偶遇过梨园第一剑“花戏子”梅庭花。谢听舞问梅庭花,“梅兄,你在台上出将入相多豪爽,儿女情长尽凄凉。人间我辈多情在,若是遇上你,恐怕皆要被你这番真假难辨的技艺情感所骗了。” 梅庭花答:“将军怨我假情深,不知庭花观众生。台上千面子,台下柔心人。我既见将军风采,虽演不了乌江自刎,却可得霸王英姿勃发。” 大意便说,梅庭花出神入化的演技并非只是自己关上门,锤炼出来的。梅庭花他观众生,游人间,识百态,自己便将人间五味尝了个遍。他演的时候虽是在台上,其实是在心中。演的是乌江自刎,却也是自己见过的英雄落寞。 唐劲的情感很真实,所以他的故事虽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但应当还是真的。谢听舞并不是个擅长作茧自缚的人,他不会去想假若还是假的怎么办,谢听舞想的是,倘若是假的,那便更有趣了。 谢听舞看了唐劲一眼,笑道:“你没有人情欠我的了,这是你让我问的。” 唐劲没说话。 谢听舞道:“第三个问题,你的空明掌是哪里学的?” 唐劲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意外,他如果刚才有在心中猜测谢听舞的问题,相信也没有想到谢听舞会问这个。 唐劲淡淡道:“你也做替人清理门户的活?” 谢听舞笑道:“这个我还没试过。不过要是清理你的话,也轮不到我。你当然很厉害,不过赵老天师如果想要留下你,你不可能出得了龙虎山半步,哪怕你有最好机会溜出来。” 谢听舞没有危言耸听,龙虎山赵老天师远超上辈的“大罗洞观”,并不是和人闹着玩的。 谢听舞缓缓道:“而且你的空明掌路术其实和龙虎山正统的空明掌路术完全不同,若不是我懂的门派武功少,恐怕也认不出来。既是如此,你的空明掌就不会是偷学赵老天师的了,他既不会闲着没事把自己的看家本领改得面目并非,你也不可能先把空明掌学了个遍,再来改,这岂不是脱裤子放屁。” 谢听舞摸了摸下巴,“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有个人学了空明掌,教你的时候并不想让人知道,又改了路术。那这个人本事不小啊,空明掌可不是说学就学,也不是说改就改的,内要似是而非,路术异而同途……” 唐劲打断了谢听舞,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谢听舞笑道:“其实我应该见过你建的茅草屋,我当时看到还纳闷,那群道士闲着没事干,把茅草屋建的这么好干嘛,有这本事直接招募到营里搭帐篷就好了。还有,你地扫的也很干净。” 唐劲神色变得低沉。 谢听舞看了一眼唐劲,道:“怎么?我夸你你不开心吗?” 唐劲道:“我只是想起个道理。” 谢听舞道:“什么?” 唐劲道:“不该和人说太多话,尤其是关于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想法。” 谢听舞摇摇头道:“有人愿意安安静静听自己讲完故事,我想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这句话其实并不算对,也不算错。只是说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听你讲完你的故事,还不因此而忽视你在其中的情感交错,也不因此而嘲讽你的多愁善感,就算他听完默不作声,似乎没听懂一般,也已经是对你莫大的友好了。 何况是谢听舞这样的听众。 所以唐劲怔怔望了谢听舞一会,无可奈何点了点头。 谢听舞笑道:“我想不会有人平白无故教你的武功的,总是要有些筹码。叫你武功那个人的筹码是什么?” 唐劲还是没说话,但仔细看了谢听舞一眼。 这已经是答案了。 谢听舞道:“我?那个人是谁?” 唐劲摇摇头,分不清是不知道还是不说。 谢听舞没有追问,先坐了下来,又站了起来。谢听舞得往后退一步,才能清楚看到唐劲的眼睛。 谢听舞道:“最后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你叫什么?你叫刘阿信吗?还是叫唐阿信?” 或许唐劲的故事需要打乱重来了。 谢听舞的意思是阿溪的存在的,杜一夫是存在的,唐劲和刘阿信也是存在的,但唐劲的刘阿信是同一个人。 如果故事是这样的:杜一夫确确实实在婚夜放弃了洞房之中的阿溪,阿溪心灰意冷出走到洛阳城郊偏远的一个小村庄,救了满身是伤的唐劲(或是刘阿信),两人成了夫妻。后来杜一夫来了,旧情重燃,连清凉的秋月都变得炽热。 唐劲或是刘阿信杀了杜一夫,阿溪羞愧殉情。死在唐劲或是刘阿信的刀下。 只有这样的情感,或许才能让唐劲这样的人,心甘情愿出现在牢笼之中。 唐劲的泪已经落了下来,神色还是很平静,哀大莫过于心死。 谢听舞没有问唐劲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唐劲和刘阿信两个人,或许这样的暗示能让唐劲少一些阴霾。 唐劲缓缓道:“我叫唐信。” 第72章 唐信 黄昏。 林野盖上了一张血黄色的幕布。霞光从唐劲身上的缝隙穿过,零零散散落在了谢听舞的身上。 唐劲就是刘阿信,唐劲叫作唐信。所以在那个故事里,唐信的情感才会那样的真实。 后来,谢听舞和荀珍他们说起这件事,他们问谢听舞到底是哪一点让谢听舞笃定了这么奇怪的想法。谢听舞只是尴尬笑说,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有这个想法的。其实自己应该是听完了故事,唏嘘几下,转身拍拍屁股就去下一站的。 其实唐信的故事很简单。 唐信是唐门的人。 好像每个时代都会有唐门的人冒出来说两句。很多人对于这个家族的畏惧不单单是来源于他们那杀人于无形的毒术和诡异精绝的暗器手法,也有这个家族历经数百年不倒的强大传承。他们与百晓堂有极大的不同,他们似乎在江湖上没有很大的说话权,但江湖人谈起他们,总是会谈虎色变。 这个原因很简单。 这是人的本能,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踏出江湖的第一步总希望是光明磊落的,那些以疯狂卑劣为荣耀的,往往是被黑白两道所共不齿的。因为尽管你是杀人如麻的魔头,你也不希望你身边的人有一个卑劣阴险的小人。这是共性,也是矛盾。 唐门的强大既在于他们庞大而完善的家族体系,也来自于他们经过数百年锤炼下来的毒术和暗器。这样的江湖手段,辅之于诡谲的身法,无疑不是行走江湖最好的方式。因为他们往往不需要露头,通过暗杀就可以完成自己的目标。枪打出头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时候你身边的好友莫名其妙被毒死,你明明猜得到是唐门的功劳,但哪怕说破天也没有证据。 师出无名,是所有事情的忌讳。 唐信是唐门的人。这对于许多江湖人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艳羡。 但唐信离开了唐门。这是显然的事情,因为唐信在和谢听舞交手的过程中,没有一招是有唐门武功影子的。 不过这恐怕不是唐信崇高的道德品质,让他不愿意去学唐门的武功。反之,他是学不了,才到了龙虎山,才在机缘巧合下,遇见了一个人,学到了这身不同于龙虎山路术的空明掌。 谢听舞叹道:“其实除了唐千叶那一辈几个人外,现在你们家天赋上比你好的应该是没有了。” 唐信眼底居然闪过一抹喜色。能在自己的家族中展露锋芒,确实是一件让人难以拒绝的事情。 谢听舞笑道:“不过也挺有趣的,现在的你恐怕也看不上唐家的武学了。就算学学,也只是年少时的不甘心吧。” 唐信点了点头,朝谢听舞露出了感激的眼神。这种话是他无数次想起自己家乡的时候,用来安慰自己的话,但没办法从自己的口中说出,那会惹人笑柄。但如果是旁人,是谢听舞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唐信不适合练唐门的武功,或者说不适合一开始练。因为唐门武功走的是无形无声,像唐信这样的十尺大汉,要想做到无形无声,实在太难。哪怕他真就在一家客栈里,无声无息把人毒死,这一眼便就认出了他是唐家,唐信。 而唐信练了空明掌,是龙虎山天师府三大绝学之一,对修炼者的天赋和心境要求极高。尽管唐信所学的空明掌是另一路术,但谢听舞也看得出来,唐信这身空明掌的威力绝不亚于原版。 学了道门如此精深晦涩的武功,便是一通百通,再要去学唐门那些千繁万杂的技巧,便如同掌上观纹了。 但大道在前,哪怕是唐门本家,斗到最后,靠的也是他们手中的兵刃和苦练的杀招,而非那些在外人来看变幻莫测的唐门毒术与暗器。唐千叶那所谓最强的暗器手法“千叶共舞”,最致命的也是唐千叶手中的红伞,伞中是一柄剑。 谢听舞道:“你知道吗,我每一次出来,都做好了撞见怪事的准备。” 唐信道:“有时候不是怪事的原因,是怪人的原因。” 谢听舞好奇道:“我是怪人?” 唐信冷冷道:“如果我知道对面的人是和人做了交易才来找自己的,我不会这么悠哉。” 谢听舞点了点头,他觉得很有道理。他现在还是个筹码。 谢听舞脑中鬼使神差就冒出了一个名字,他忽然正色看了一眼唐信,似乎不容自己错过唐信的任何表情。 谢听舞 道:“未全僧?” 唐信的表情告诉了谢听舞。 谢听舞没有想到自己还未找到这个名字的任何消息,他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谢听舞道:“他让你来杀我?”如果这是真的,谢听舞反而会放松一些,一个连自己对手是什么角色都不知道的人,注定是要失败的。 唐信沉默,叹道:“他比你想象恐怖许多。” 谢听舞挑眉。其实谢听舞倒没有怎么想象过,但“恐怖”这两个字他却是同意。一个可以改掉空明掌,使它保有原来水准的人,谢听舞很难感受不到他的强大。谢听舞甚至都会觉得,未全僧应当还有其他武功可以让唐信学,而他偏偏要改了空明掌,这或许也是在向谢听舞传达两点:一是他的神秘强大,二是他对谢听舞也同样了解。 谢听舞没有要问的了,未全僧既然能把唐信送到自己眼前,无论原因是什么,都无法让谢听舞做出下一步判断,甚至还会影响自己。不过有一个信息是好的,未全僧曾经在龙虎山附近出现过。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是粗浅的道理。 谢听舞拍了拍唐信的肩膀,“大块头,因缘际会,缘起则生,缘灭则寂。你要怎么做,我不拦你,我已经救了你,你也成功忽悠了我在这里待了一天。这一天里未全僧做了什么,我得去看看。再见了,有缘再见!” 谢听舞转身便走。 唐信望着谢听舞渐行渐远,忽然喊道:“你还有一个问题没问我。” 谢听舞抬臂摆了摆手,“下次吧,我们老家有个规矩,朋友告别不能回头,不吉利。” 唐信怔住,喃喃道:“朋友……朋友吗?朋友,希望你可以活下来。” 第73章 酒鬼 洛阳城。 最开始朝中许多官员是想定都洛阳的,因为洛阳四通八达,城内繁华兴旺,城外士民商贾络绎不绝,在这样的都城里做官,肯定很舒服。 谢听舞也这么觉得。或许是自己睡了好几天的郊野,也可能是洛阳随便一家客栈的条件都好到无可挑剔。谢听舞洗了澡吃了饭,便一觉睡到了午间。 午间的时候,外面已经喧闹起来了。 小二郎含笑端着洗脸盆敲开了房门,进来边走边笑道:“爷,您醒啦,小店环境可还好,您休息得可还满意。” 谢听舞笑道:“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小二郎或许是难得遇到这样好脾气的,笑容更盛,“那是爷您抬举。一应用具,我给爷放着了,好了后放在原处,小的晚些便来收拾。爷您有吩咐随时招呼。” 谢听舞招了招手,问小二郎道:“小二哥,最近可有看见什么陌生人,和尚之类的。” 小二郎皱起眉头,呲牙咧嘴想了一会,便道:“和尚倒是没有,不过倒有个怪人,是个酒鬼。” “酒鬼?”关于酒鬼,谢听舞认识的可就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 谢听舞道:“小二哥可记得长什么模样?” 小二郎笑道:“爷您算是问着了,我小张甲别的不敢说,在客栈这里,人来人往,我瞧人一瞧一个准,模样记得那是死死的,别说长麻模样,就算是几个痣咱们也能记得清楚。 谢听舞道:“这倒是个好本事。有劳描述下。” 小张甲沉吟道:“那酒鬼倒也奇怪,看模样应该是中年了。天天喝酒,喊着醉生醉死,衣冠却算整齐,脸上除了一直有醉意外,也是很干净的一张脸。除了爱喝酒,后背别了把破烂的桃木剑外,其他倒没有了。对了,还有点小胡茬,不过小的看起来,像是精心修剪,不知道用啥修的。” 谢听舞嘴角扬起,眼露笑意,道:“用剑,破烂的桃木剑。” 说着,谢听舞便在小张甲愕然的目光中,径直朝门外走去,“老板,拿坛最好最烈的酒。” 最好的酒没办法说,人不同,酒便不同。最烈的酒便好说了——霸王醉。 霸王醉还没有开封,就有人醉了。醉醺醺倚在石桥河边的石阶上。 路过行人只当他是个不着家的酒鬼,便离他远远。若是有人愿意停下来细看,便看得出水面已经上涨了一个台阶,所以这位酒鬼并没有躺在石阶上,却是躺在一柄陈旧的桃木剑上,而这柄几乎算是一文不值的桃木剑正浮在水面上。 水上有剑,剑上有鬼,酒鬼。 酒鬼的脸上很是享受,就好像他刚做了一件天底下最舒服的事情。 谢听舞到了石桥,下了石阶,到了酒鬼面前。 谢听舞笑道:“令狐兄,别来无恙。” 酒鬼“唔”了一声,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似乎是看不清,又微眯了起来,半晌才道:“哦,原来是你小子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谢听舞心觉奇怪,问道:“令狐兄知道我要来?莫不是跟了我一路?” 酒鬼放声一笑,惹得桥上行人侧目,连忙避得更远。 酒鬼道:“哈哈,天下美酒好酒陈列,我令狐一杯从南到北求之唯恐不及,哪来的心思跟你。再说,你小子又是那么好跟的?” 谢听舞缓缓点头轻笑,坐在了台阶上。 令狐一杯,实在是个好名字。 不是因为这个名字取得好,这个名字取得实在不怎么样,但这个名字的名声实在太大。 令狐一杯心向神往的是上几代一个复姓令狐的剑客。那位剑客的剑法已臻化境,可谓举世无双。最重要的是,他的酒量同样举世无双。 不过对令狐一杯来说可惜的是,虽然他的剑法同样举世无双,但他的酒量恐怕远不如那位复姓令狐的剑客。关于这点,令狐一杯从来不愿承认,但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无论怎么练,怎么喝,他都是还没喝尽兴,就趴倒在桌下。 所以他叫自己取名叫“一杯”,他没法子喝多,就希望可以有一杯顶好的酒,绝世的酒,一杯就能让他尽兴飘飘然。 令狐一杯,原来叫什么大家并不知道,只知道令狐一杯是从南边的一个小村走出来的。 一个粗布烂衫的青年,腰胯黄黑色酒葫芦,背着一把崭新的桃木剑出现在了剑阁——那是天下所有初出茅庐的剑客一定会去的地方。最强的剑不可避免的孤傲,因为他见识了天下所有的剑,便能想象出最强的剑是什么模样,再不必去看剑,问剑。 有人问上一代的剑神莫钟,“如何成为最强的剑。” 莫钟坐在石头上,剑在旁边,“如果我的剑是最强的,那么,这便是我留给天下所有剑客的话。” 莫钟走了,话在石头上。石头后来成了石碑。 以这块石碑为大门,建起了剑阁。剑阁阁主聂无锋诚邀天下剑客来此试剑,只为让所有剑客都能看到不同的剑。 令狐一杯大步走上了演武厅,在四座议论之中,朗声道:“我叫令狐一杯,南方人,这是我的剑。” 接着,令狐一杯便取下了后背的剑,一柄崭新的桃木剑。 瞬间哄然,天下名剑在阁中,在台下,在众剑客手中。他们的手中,或是吹毛断发,或是大巧不工,绝没有一柄是木剑。就算是不带剑的谢听舞,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剑——将臣,是一柄神兵重器。 剑阁阁主聂无锋朗声道:“众位,诸位,剑有高低,却无贵贱。昔年莫剑神摘花飞叶,皆可为剑,花叶为高,谁笑其剑?” 台下默然。 聂无锋做了请势,道:“请令狐少侠解剑。” 令狐一杯转身朝聂无锋拱手,又回身道:“诸君笑我剑无奇,却不知,我拿此剑,可摧风起、可令魂崩、可问鬼神,可转乾坤,便为‘四象剑诀’,山川河流、人间百事、黄泉碧落、沧桑千古,皆可见于此剑。” 台下有人冷笑,质问道:“阁下拿剑前莫不是说书的,学了这般怪话。” 令狐一杯解了胯间酒壶,仰头抿了一口,笑道:“我会说怪话,我的剑不会。” 令狐一杯晨间登台,午间又饮了一口酒,已有醉意,摇摇晃晃跳至台下。台上有倒下的人,有撑着身子愕然看着令狐一杯的人,没有笑声,更没有声音。 聂无锋站在阁上,如渊停岳立,微眯双眼凝视着摇摇晃晃的令狐一杯,忽然道:“令狐少侠,且慢。” 令狐一杯回头,笑中带醉,“不知阁主还有什么吩咐?” 聂无锋道:“已见少侠风起、魂崩之剑,不知可有兴一问鬼神、乾坤二剑?” 话落,剑已在手,剑阁阁主之剑,天下名剑第二,小白! 剑身剑柄通体一白,森然寒气已穿进令狐一杯的粗布之中。 令狐一杯不禁打了个寒颤,却挠了挠头尴尬笑道:“那两剑我还没学会。” 第74章 价格 令狐一杯“唔”了一声,伸了个懒腰,惹得水面阵阵毂纹荡开。 令狐一杯总算把眼睛完全睁开,无论是谁单看这双眼睛,都绝不会把这双眼睛的主人当成酒鬼。令狐一杯笑道:“走了这么大一圈,还是你小子比较靠谱,知道看人不能两手空空。” 谢听舞当然知道令狐一杯指的是什么,提起一旁的酒坛,伸手去拿令狐一杯腰间的酒壶,笑道:“来,给令狐大爷倒酒。” 但谢听舞没抓到,他并没有做做样子,就是单纯的没抓到。谢听舞的手了的时候,酒壶已经在令狐一杯的手中,令狐一杯的另一只手已经拿过谢听舞手上的酒坛,摇头晃脑道:“只要那些蠢牛烂猪喝酒才要人倒,自己喝的酒当然是自己倒,倒多少,什么时候倒,关系到这口酒喝起来好不好。” 谢听舞摸了摸鼻子,想起自己有时候别人给他倒酒,确实没有他自己倒喝起来痛快,难怪大侠喝酒,都至少要一人一坛在手中。看来自己也是令狐一杯口中的蠢牛烂猪。 令狐一杯仔细嗅了嗅未开封的酒坛,赞叹道:“霸王醉,你刚上桥我就闻到了。果然是霸王来了,也得停下来醉一醉。” 说着,令狐一杯指尖一抽,那破旧黄葫芦居然在空中旋转而不掉落,待到令狐一杯悠哉游哉将霸王醉拆了封,抬起酒坛倒满酒葫芦后,拿住酒葫芦,酒葫芦才停下了半空旋势。 令狐一杯抬起葫芦刚要喝,谢听舞忙伸手拦住。虽然被躲了,但令狐一杯这口酒也没喝下。 谢听舞知道以令狐一杯酒量,本就醉醺醺,这一口喝下去,再来问他话就难了。便道:“诶诶,不急,常言道,礼尚往来,我既带了好酒来找你,总得先聊聊天吧。” 令狐一杯不耐烦道:“喝一口再来也不迟,别闹别闹。”说着,又要喝,谢听舞故技重施,伸手去拦,令狐一杯一躲,这口酒又是难以入口。 令狐一杯瞪了谢听舞一眼,见谢听舞笑意盈盈,叹了口气,知道不说两句,谢听舞这家伙肯定不会罢休,若被他缠住,别说这口酒喝不舒服,后面还能不能好好喝一次都难说。 令狐一杯无奈道:“说说说说说说。” 谢听舞笑道:“令狐兄怎么知道我会来的?” 令狐一杯道:“我啥时候说过恁会来?我又不系神算仔。“令狐一杯跑南跑北,官话没说好,反倒是学了一身的口音,喝得迷糊时候抓起哪个就用哪个。 谢听舞道:“刚才你还说,‘原来是你小子啊’,岂不是早知我在洛阳?” 令狐一杯道:“我有这么说吗?” 谢听舞点点头。 令狐一杯咂了咂嘴道:“诶,你小子不是记性不好吗?咋随便一句都记得这么清楚。” 谢听舞笑道:“和你们这些过目不忘的比起来,我记性当然算不好。不过我虽然记性不好,但我也不是健忘,好伐?” 令狐一杯哈哈一笑,“你小子口音学的倒是挺快。”顺手就要喝一口,谢听舞猜到如此,又给截下来,惹得令狐一杯又是怒目而视。 谢听舞满不在乎,又道:“快说,不然别说这口酒,下口,下下口,令狐兄也莫想喝的安生。” 令狐一杯怒道:“我真想抄起剑把你宰了。” 见谢听舞还是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令狐一杯也是骂到棉花上,只好悻悻道:“听舞大爷劫了洛阳第一神捕云飞鹰的囚车,洛阳都传遍了,云飞鹰那小子都引咎停职,回家反省去了。” 谢听舞摇摇头,“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是我。” 令狐一杯道:“你小子真是蠢,我真搞不明白你这身武功咋学的。云飞鹰要是知道是你谢听舞劫的,别说他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洛阳府知府,附近三州大吏都得往洛阳赶,只求见天下无双的谢将军一面,在皇帝老子面前说说好话。” 谢听舞知道令狐一杯不喝酒时候就不正经,喝起酒来嘴更没把门。他这阴阳怪气的性格,若不是有那柄鬼神也俯首的剑,早给人剁了喂狗了。当下也没在意,又道:“那令狐兄如何猜到是我?能劫云飞鹰的车可不止晚辈一人哦。” 令狐一杯迟疑道:“这……。”思考间,不知是不自觉还是刻意为之,抬臂又要喝酒。 谢听舞仍旧是拦了下来。 令狐一杯更不耐烦,一个翻身就站了起来,剑本来在水中,令狐一杯站起来的时候剑已经在他的手中了,指着谢听舞,大有你再过来,我就动手的感觉。 果然是柄陈旧的桃木剑,沾了水更将剑上的岁月刻痕清晰地描了出来。 谢听舞心里一沉,却不是因为要动手,而是令狐一杯似有逃避问题之意。谢听舞也知道,令狐一杯这种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你再硬能有他的剑硬吗? 谢听舞嘿嘿一笑,赔笑状上前搂住令狐一杯的肩膀,又握着他的手将剑放了下来,“别急别急,先聊天先聊天,聊完就喝酒,我保证。” 令狐一杯道:“你娘的,你咋软硬不吃呢?” 谢听舞继续赔笑道:“吃吃吃,先坐先坐。”说着便拉着令狐一杯又坐了下来。 谢听舞道:“我快点问,你快点答,别耽误了我喝酒。” 令狐一杯急道:“你……!” 谢听舞打断道:“第一个,是不是有人和你说我要来了?” 令狐一杯收敛表情,神色平静地凝视了谢听舞一眼。 谢听舞知道这或许才是这柄天下闻名桃木剑的剑客。 令狐一杯道:“是。”剑客的话应当和他的剑一样明确,没人会觉得“酒剑鬼”令狐一杯的剑会滞涩。 酒是他腰间的酒葫芦,剑鬼才是他的剑。凡人对仙、对神是敬畏,对鬼通常只有惧意。 谢听舞问道:“那人让你来杀我?” 令狐一杯道:“是。” 谢听舞继续问道:“你认识唐信吗?” 令狐一杯淡淡道:“那是个什么乌龟王八蛋。” 不得不承认,唐信在令狐一杯面前,确实不够看。 谢听舞沉默半晌,缓缓道:“未全僧?” 令狐一杯摇头道:“不是和尚,一个装模作样的小白脸。” 谢听舞沉思,又道:“你要杀我?” 令狐一杯没好气道:“没办法啊,人家开出的价格太好。” 谢听舞道:“啥筹码?”谢听舞这倒不是想要比谁的家底雄厚,而是他很好奇什么东西可以叫动令狐一杯。如果唐信是因为授业之恩,那令狐一杯呢?如果未全僧连令狐一杯都能教出来,那谢听舞觉得对付未全僧最好的方式,就是回长安,调大军。 第75章 问酒 令狐一杯挑了挑眉,得意地望着谢听舞,颇有身怀巨宝的感觉。令狐一杯凑近谢听舞低声道:“千日醉!”说罢,又撤了回去,继续得意地看着谢听舞。 这他娘的哪像是来杀人的。谢听舞也是摸不着头脑,千日醉?谢听舞道:“酒?” 令狐一杯瞪大双眼,吼道:“你不会连千日醉都不知道吧?!那你还是快滚吧,杀了你污了老子的桃木。” 谢听舞当然不是不知道千日醉是一种酒,他还知道千日醉在天下名酒位列第二。不管什么人事物一旦在前面加上“天下第几”这几个字,比的就不是表面了,而是功效。 千日醉,传说凡俗武夫喝了就要醉上千日,这千日之中若能保得性命无虞,醒来后便自得一番脱胎换骨的造化。令狐一杯当然不是觊觎那脱胎换骨的造化。 谢听舞面露不可置信,试探道:“你不会为了藏一口酒,就答应别人把我干掉吧?” 令狐一杯叹了口气,道:“我是不大想动你的,你小子哪那么好动。前几年没剁了你,现在恐怕就难喽。可一想到那瓶千日醉,我就心痒难耐,糊里糊涂就到了这洛阳城了。” 谢听舞心中苦笑,这哪是糊里糊涂,明明就是有组织有预谋。 令狐一杯继续道:“说老实话,你小子合我胃口,要让我杀你,我确实下不了手。只好在城中到处喝酒,让自己醉倒又醉醒,反正就是不能清醒,就是不能生起找你的想法。想着就这么避开你,没想到洛阳城这么大,你就是往我脸上撞,真是晦气!” 谢听舞尴尬笑了笑,看来还是自己找死,又道:“那现在呢?” 现在便轮到令狐一杯面露尴尬。令狐一杯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全身下就这口牙最干净。令狐一杯道:“这个,这个,听舞小哥啊,这个东西嘛,你确实怪不得令狐大爷我了,千日醉啊,天下名酒第二,这玩意全天下估计就只剩下五瓶吧,那是喝一瓶少一瓶,我要是不抓住机会赶一赶,错过了我就死不瞑目了。” 谢听舞完全能理解令狐一杯的,“那前辈不会真要动手吧?” 令狐一杯叹了口气,埋怨道:“我第一次见你小子的时候就觉得晦气,都劝你说不要到处惹事,这让我纠结得很啊。起初那小白脸和我这么说的,要不是我急着喝酒,早一剑送他去见他太奶了,结果他居然掏出了一个酒瓶。” 谢听舞道:“千日醉?” 令狐一杯眼中炽热,赞道:“光是闻一闻,我都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要是喝一口,哇,啧啧。” 谢听舞看见令狐一杯光是想想都忍不住吸口水的样子,心想若是再不整点动作,自己今天这条小命恐怕就麻烦了。便笑道:“前辈可知这千日醉如今花落谁家?” 令狐一杯瞥了谢听舞一眼,一脸不屑道:“大爷我从南到北找了不知多少年,你来考我这个?” 谢听舞道:“请指教。” 令狐一杯道:“你们六扇门那个什么顾问,“酒探”姜进酒的,冷不丁喝了一瓶,若不是醉倒在家里三四天,有人找去,估计都给蚂蚁搬走了。醉了二十三天,娘妈的,真有这么好的酒。” 令狐一杯继续道:“还有就是那个要杀你的小白脸,手上的那一瓶了。” 谢听舞举起两个手指头,笑道:“还有三瓶呢?” 令狐一杯略显促狭,“这……。”又猛然一惊,忽地抓住谢听舞的衣领,低声质问道:“莫不是在你小子手里?” 谢听舞笑道:“要是有,我早广撒消息,你在天南海北,我都要把你找过去一起喝了。” 令狐一杯放开衣领,“你小子有良心我知道。没事,别怕,我下手很快的。” 谢听舞摸了摸下巴,沉吟道:“不过我知道哪里有剩下三瓶。” 令狐一杯一惊,简直就跟色中恶鬼一下子见到一百个裸体美妇一般,慌道:“在哪!?” 谢听舞却不慌不忙坐了下来。令狐一杯便也跟着坐下来,顺带给谢听舞捏了捏肩膀。 令狐一杯讨好笑道:“谢将军,不知那另外三瓶下落何在啊?” 谢听舞道:“令狐兄乃武林前辈,我……。” 令狐一杯接道:“不敢不敢,痴长几岁,不及将军英武,威名远播。” 谢听舞轻笑道:“我不敢相瞒前辈,只求令狐兄解惑,算是以答换答。” 令狐一杯忙道:“快问快问,莫说一个两个,十个百个也不成问题。” 谢听舞略定心神,道:“令狐兄在哪里见到那个要杀我的人?” 令狐一杯道:“徐州。” 又是徐州?谢听舞初次知道“未全僧”这个人的时候,也是在扬州,不曾想居然又绕了回来,扬徐之地是有什么? 谢听舞问道:“广陵吗?” 令狐一杯道:“差不多,寿春。” 谢听舞一听就苦笑,还好自己问了,这能叫差不多? 谢听舞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情况可以和我说的吗?” 令狐一杯不耐烦道:“唉,你小子几年不见,怎么变得这般小气了,不就是要杀你嘛,要杀你的人多了去了,何必就盯着这个不放,没有了,就这些。” 谢听舞点了点头,他当然相信令狐一杯,若他是千日醉,恐怕令狐一杯还能知道多点。 令狐一杯嘿嘿一笑:“那谢将军,轮到在下的问题了吧?” 谢听舞道:“令狐兄可曾听说过荀珍?” 荀珍入关五年,早是风声鹊起,令狐一杯这种南北任游的人,自然知道。 令狐一杯迟疑道:“在他哪?” 谢听舞含笑点头。 令狐一杯忽觉棘手,传闻之中的荀珍不仅有点本事,还是个十分讲究的贵公子,脾气怕是和令狐一杯不太搭。令狐一杯继续道:“其他两瓶呢?” 谢听舞笑道:“三瓶尽归他一人。” 令狐一杯简直不敢相信,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任谁都可以看出他的不可思议。令狐一杯苦苦追求的“千日醉”,一个刚出江湖的小屁孩居然有三瓶。令狐一杯怎么可能相信,猛摇了摇头,“你小子莫要诓我,这怎么可能?” 谢听舞知他不信,解释道:“若你身怀千日醉,却病在膏肓,得知天下第一神医乃嗜酒之徒,你如何请他来?” 令狐一杯登时便道:“当然先把千日醉喝了,爱医不医,死了也不亏。” 谢听舞怔住,也发觉自己是在蠢了些,对眼前这个酒鬼怎么能举这样的例子,便继续道:“若身怀千日醉的令狐兄,而是旁人呢?” 令狐一杯道:“唉,我自然知道你的意思,那些谈起酒来就高谈阔论的英雄好汉,肯定知道命比酒重要了,别说一瓶千日醉了,十瓶百瓶也难比自己的一条小命啊。真是蠢材,愚夫,大大的蠢材,大大的愚夫。” 一瓶最好的酒能和自己的命做比较吗?谢听舞也没办法说清。只是道:“所以,令狐兄觉得荀珍有没有可能包揽这三瓶酒。” 令狐一杯点头道:“何止有可能,简直大大的可能。早知道老子当初就学医了。” 谢听舞一笑,这天下自然缺荀珍这样惊才绝艳的神医,但此时在令狐一杯身侧的那柄桃木剑,同样也不可或缺。 第76章 大醉 令狐一杯道:“不过我可听说那小子傲气的很,而且本事也不小,这年头尽出你们这样的怪胎,我总不能因为三瓶酒把人家给杀了吧?” 谢听舞欲哭无泪,刚才还因为一瓶酒就想动手干掉自己,此时却这般正气凛然。果然君子好汉有三不惹,不惹泼妇,不惹酒鬼,还有就是不惹喝醉酒的泼妇。 谢听舞道:“令狐兄放心,我和荀子生有数面之缘,颇合得来,到时我替你说,他肯定是愿意给的。” 令狐一杯大喜,忙道:“那咱们快去找他,免得他嘴馋,给喝了。” 谢听舞道:“这个倒请放心,荀兄也不是闲的住的人,通常是到处游览的,没得功夫喝这千日醉。而且我也有要事要帮,一时半会也不能专心去找他。“ 令狐一杯朗声道:”好!好酒不怕晚,老子想喝点霸王醉顶一顶,你可千万别诓我,不然你就算躲到你哥哥龙椅下面,我也一剑捅进你屁股里。” 谢听舞道:“这是当然。” 谢听舞转念一想,既然未全僧能找人杀自己,自己何尝不能找人去找找他。此时这个想法谢听舞在长安时候就有了,但一来未全僧功底如何,自己不知,这个人选实在不好选,二来江湖流浪不比金戈铁马,长安众人要行此事,反而束手束脚。而眼前这个令狐一杯,岂不是最佳的人选。 谢听舞道:“令狐兄,知道你那位心向神往的剑客前辈,晚年心心念念的酒是什么吗?” 令狐一杯道:“如何不知,葡萄美酒夜光杯。那一日他和他的红颜知己可是贪欢一晌,真叫人艳羡啊。” 谢听舞心想眼前这位酒鬼艳羡的恐怕不是红颜知己,而是葡萄美酒。谢听舞道:“是了,而且这酒,还不能是关内酿的,必须是塞外那苦寒之地催酿出来的,带着塞外的萧瑟肃杀,冰河铁马,再将那深红如血晶,晶莹如琥珀的葡萄酒倒入碧色剔透的夜光杯之中,杯中凉意浇灭塞外的涩滞,一品一饮,其中滋味难以诉说,难怪那剑客前辈如此牵怀……” 令狐一杯打断道:“哎呀,兄弟你别说了,说的我喝这霸王醉都没味道了。唉,世间美酒好酒如此之多,可我令狐一杯,偏偏连尝一杯的命都没有,真是时运不济,呜呼哀哉。莫不是学了这剑,折了太多的气运,才变得这般倒霉?” 如果这般都算倒霉,恐怕天下间十之九点九的剑客都想好好倒霉一次了。 谢听舞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趁热打铁道:“比这夜光盛来葡萄酒,还要更好的喝法,令狐兄可知道?” 令狐一杯一惊,忙道:“兄弟,快说!快说!” 谢听舞缓缓道:“这夜光杯虽是清凉器皿,要完全消解塞外燥热滞闷之气,恐怕不易。” 令狐一杯点头道:“有理,自然是不易。” 谢听舞道:“若是有冰呢?” 令狐一杯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有理有理,而且还不能是普通的冰,必须是用内力催发出来的冰,寒冰掌,寒冰真气一类的武功。” 谢听舞道:“仁兄智慧。” 令狐一杯忽又垮下脸来,“虽是如此,夜光杯好寻,寒冰气直接抓一个过来便是,这塞外美酒,却如何能寻,普通塞外人家的还不如这霸王醉呢!” 谢听舞道:“那自然得是塞外王族精酿沉淀十年以上的,方能入令狐兄之口了。” 令狐一杯叹道:“是啊!” 令狐一杯“诶?”了一声,大喜道:“你小子不就是皇家的,那些王族要讨好你们,不得进贡?” 谢听舞含笑点头,终于说到这了。 令狐一杯急道:“那还等什么,走走走。” 谢听舞道:“去哪?” 令狐一杯道:“长安啊!喝酒去!” 谢听舞笑道:“我好不容易出来,怎么可能这般便宜就回去。” 令狐一杯道:“你这就不厚道了啊,我可是为了义气连现成的千日醉都不要了,你就不能也讲讲义气吗?” 谢听舞道:“令狐兄莫急莫急,且坐。酒不用我去长安,你也能喝的到。” 令狐一杯骂道:“你哪里学来的坏毛病,怎么这么磨叽,快说。” 谢听舞笑道:“你帮我个忙,我给你写张条子,你去长安南城找慕二爷,你认识的,就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站我旁边那个书……” “那个小白脸,我记得,你快说啥事,我知道你小子不吃亏。” 谢听舞神色收敛,低声道:“想请前辈帮我查查是谁想杀我,请你来的那位恐怕还不是幕后的。这个人神秘莫测,也不知道暗中搞些什么,我这趟出来,也是为了找出他。我大概知道他应该有‘未全僧’的名姓,而且年纪不小,上一辈或者上两辈都有可能。” 令狐一杯见谢听舞这般认真,也一改放荡模样,点头道:“拿人酒财,与人消灾。小听舞等着吧,贫道给你找一找。”令狐一杯拿着桃木剑,自然也可以是个道士。 谢听舞笑道:“多谢道兄!” 令狐一杯道:“说完了吧?” 谢听舞道:“怎么?” 令狐一杯笑道:“说完就要喝酒啦!这么久,我才喝一口,就是遇到你小子我才这么晦气。” 谢听舞大笑道:“好!干!”谢听舞抬起酒坛就灌了一口,用袖子一擦,赞道:“果然好酒!” 一个人心情再好,喝的酒也是闷酒。两个人心情再差,喝的酒也是好酒! 令狐一杯也猛灌了一口葫芦中的酒,登时脸便红了起来。令狐一杯,恐怕不仅是要尝一杯最好的美酒,也是一杯的酒量。 又是数次碰杯豪饮,令狐一杯眼神已见迷离。谢听舞含笑望着他,知道凭眼前人的内力,若是不想醉,将酒逼出来便是,这样一杯复一杯,岂不是尝个够? 但似乎令狐一杯从来不做这种事情,他说,“喝了又不要,喝它干嘛?” 谢听舞觉得比起喝酒,令狐一杯恐怕是更喜欢醉的感觉。他问过慕齐落的看法,慕齐落说,或许是牵挂着某一人事物而不可得,再难得,所以借酒消愁吧。 谢听舞觉得这样的解释很有道理,放在谁身上都有道理,但放在令狐一杯身上,却有些不合适。 因为他的剑,登临绝顶。很遗憾,绝顶的剑,总是不受什么束缚的。 令狐一杯又举起酒葫芦,喝道:“娘的,喝醉了啊,盯着老子看什么,你小子这年纪不娶媳妇,是不是喜欢男的!?” 谢听舞哈哈一笑,又是碰杯。令狐一杯醉意更盛。 令狐一杯忽然问道:“你是不收徒弟了?” 第77章 龟子 谢听舞脸见疑惑,“徒弟?”忽然转念一想,莫不是说言朔?只是看言朔那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让他出长安恐怕还不如直接把他杀了,拖着他尸体出来痛快。若说令狐一杯为了找自己追到长安去,也是不可能的。 谢听舞迟疑道:“言朔?” 令狐一杯迷迷糊糊道:“啥子?言朔?不知道哇,好像是叫言小北吧?你小子看着人五人六的,居然还喜欢开宗立派,收那么多徒弟养老啊?” 谢听舞一惊,那小鬼怎么跑出来了,忙道:“言朔就是言小北,你在哪里见到他的?” 令狐一杯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了半晌,才道:“好像是秃驴那里吧。” 谢听舞道:“少室山?”心想难不成遇到什么事了,跑去少林寺找自己。 谢听舞问道:“你见他的时候,他情况如何?可知道为什么出了长安?” 令狐一杯不耐烦道:“哎呀,你小子怎么这么喜欢问问题啊。他过得比你好,少年英雄智救美女杀手,艳福不浅啊,等那女子醒后,岂不得以身相许。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咕噜噜。” 谢听舞云里雾里,道:“杀手?” 令狐一杯点头道:“乾鬼的应该。” 谢听舞觉得自己得调转方向了。 令狐一杯笑道:“你小子收了个好徒弟啊,啧啧,天资不输给我当年啊。比你可强多了。” 谢听舞挑眉,不可否认。 令狐一杯接着道:”不过你这人自己练的板板正正的,怎么教徒弟那么挫?他那无相剑用得我看的都着急。真是瘸子的屁股——邪了门。别人都是形似神不似,他反而学了个形不似神全。还有,他那身内力你传给他的?” 谢听舞两手一摊,笑道:“令狐兄觉得我有这本事吗?” 令狐一杯摇摇头,“若不是他使出你那无相剑,又合我脾气,我早一剑给他捅了,那股不正不邪,又至纯的内力,以后要是学坏了,那就麻烦了。你可得好好教啊!不然你这拼了小命攒下来的功德,可都败在那小鬼头身上了。” 谢听舞知道令狐一杯不是酒后胡言,按他的性子,这种事做得出来,不由略显庆幸,还好言朔那小鬼头舍得花点时间练一练。又道:“令狐兄,你见多识广,看得出他那股内力的情况吗?” 令狐一杯脸已通红,骂道:“老子要是知道还问你干嘛?” 谢听舞语塞。果然酒鬼说话都不讲理。于是他也要变成酒鬼,这样他才能占理。 只是令狐一杯没给谢听舞当酒鬼的机会,两人又猛灌了几口,谢听舞正起酒兴,令狐一杯却醉的不省人事了。 谢听舞只好叹气,自己对着河上明月独酌,清风袭来,水波不兴。 谢听舞喃喃道:“小鬼,可别死了。” ……………… 长安城。 万象俱新。 但自命为“天下第一赌圣”的长安小混混言朔言小北,恐怕就没有那般好。 二月春风醉人,惹燕回莺啼,杨柳依依。昨夜高楼醉千客,今朝江湖死何人?正合清明欲纷纷。且看人间,百般见闻。 谢听舞离开长安多久,言朔就不知道了。言朔比很多人有趣的一点是,他从不过度地沉溺于自己的情绪。假若明天谢听舞就回来,言朔的做法还是在青楼上完工,然后去赌坊按例好好赌上一把,接着就是按部就班地吃饭练赌术睡觉。睡醒后如果谢听舞就在眼前,他一定会立刻满心欢喜地迎接谢听舞。 换而言之,谢听舞走了后,言朔一下子便从离别的情绪中跳了出来。 言朔现在的人在青楼厢房的门口,心在青楼隔壁的赌坊。 青楼叫醉春院。隔壁的赌坊叫富贵楼。言朔守着的房间叫满春房。 这是言朔在醉春院的工作,每天守在这些接待嫖客的房间门口,等到嫖客过完了瘾,他便进去收拾房屋被褥,替姑娘擦拭身体,用醉春院老鸨姑大妈妈的话来说,“小言子,你要保证姑娘们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迎接下一个客人。” 这份工作其实也只能言朔这样的年纪做。不难想象,一个正常的男人进去收拾嫖客完事后的屋子,进到里面后如果看到的是一副香汗淋漓的赤裸胴体正躺在床上喘息,他最正确的做法恐怕不是低着头把房间收拾干净。 言朔叹了口气,在他的心中,他又输了一把。这一把是三天前输给刘麻子的,他想了三天,也没有想明白刘麻子怎么出的千。言朔明明记得那副骨牌,自己是要赢的。 言朔还待再复盘一次,忽然就听到里面尖叫一声。这一声还传出来,瞬间就被楼下淫笑哄闹之声盖住。 言朔已经见怪不怪了,遇到色鬼投胎的,还没进房间就在门口把自己裤子脱了,压在姑娘身上的都有。 言朔撇了撇嘴,刚想继续想下去,房内又传来数声的尖叫,还有器皿摔落的声音。 言朔心道不好,“该不会是遇上变态了吧?” 这可不行,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这些姑娘就是对那些龟公嫖客无情无义(言朔年纪尚浅,这样的被叫作龟子),对自己还是很好的。平日那些姑娘要活下去,无可奈何要被那些男人玩弄。但若是遇上性子变态的,万一打坏了姑娘脸蛋哪里,岂不是断了她的生路。那姑大妈妈平日里一个一个心肝宝贝的叫着,若是姑娘们没了这脸蛋,没了这酥掉嫖客骨头的曼妙胴体,在姑大妈妈眼中,恐怕还不如他这一个龟子小赌鬼。 言朔猛推开门,就要直奔床上去,一把扯下嫖客再说。未曾想刚推开门,言朔人便怔住了。 房间里的姑娘叫怡春姑娘。此时的怡春姑娘和谢听舞想的差不多,发丝散乱,脸色苍白,几乎是惊吓到麻木,就是缩在床边瑟瑟颤抖。但不同的是,怡春姑娘的衣服除了沾上些酒菜的污渍,基本是完好地穿在身上。 而且扫了眼床上,也不见嫖客。 言朔心觉奇怪,难不成是完事了,跳窗跑了?这应该不算自己没看住人吧? 第78章 嫖客 言朔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怡春姑娘,迟疑道:“姑娘,你……?” 怡春姑娘眼神呆滞地望着言朔,颤抖着手指指向她的另一面,贴红的嘴唇抖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言朔寻着怡春姑娘所指方向转头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言朔自己全身都麻了。 衣橱上躺靠着一个人,时不时抽搐两下,口中还流出一些白沫。单看衣服言朔能看出是那个胖嫖客,但看脸实在看不出是张人脸。那张人脸就好像跟摊煎饼一般直接铺在了皮肉上,一张脸有言朔三四倍那么大胖嫖客躺着的周围还有许多一团团棉絮状的东西,这种情况下,言朔也分辨不出是什么玩意。 言朔看了眼怡春姑娘,见她完全已经吓傻了,要是这个时候喊她,指不定会不会被吓疯。言朔心想还是互不打扰,让她在那里发会愣好。 言朔习惯性的用两只手搓了搓自己的肋骨,深深吐纳了一气,略定了定心神,慢慢走了过去。他虽然不想抖,但小腿还是控制不住地猛抖起来。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有时候心和身体确实是分开的。 走的近了,言朔发现那些白色棉絮状的东西居然是棉花,怎么会有这么多棉花? 言朔也不多想,继续走了过去,中间那个不知死活的胖嫖客还会时不时猛得抽搐一下,吓得言朔退后好几步。这走几步退几步来回折腾,短短一间屋子的距离,言朔心觉快走了半天。 言朔已经走到了胖嫖客面前,发现那张巨大的脸好像就是跟一张饼一样铺在胖嫖客的脸上。谢听舞忽然就想伸手过去揭开,看看这张巨大的饼脸下面是什么。是血淋淋的骨肉吗?那言朔这几天估计就别想吃好睡好了。 言朔感觉自己的手已经触到了那张脸皮了,手指似有非有地传来凉意。忽然凉意就窜遍全身,因为言朔伸出的手嗖的一下就被胖嫖客的大手抓住了。 言朔下意识挣扎了两下,他没想到那个一动起来,浑身上下都在动,走两步都喘气的死胖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言朔登时就想用武功解决,结果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无论是偷学荀珍的“素血针法”,还是谢听舞临别时候传的三招“无相剑阵”,他小半年下面,练了恐怕连三次都没有。安慰自己的理由,还是因为打工和去赌场,所以没有空闲时间。 言朔在脑子里想了一会,身边没有针,不如先用无相剑阵试试。双指还没举起来,就感觉自己被抓之处一麻,接着就是一股气流瞬间穿进自己的体内。 言朔虽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却觉这股气流恶臭难当,他几乎就要吐出来。心道:“完了完了,这死胖子弄什么东西进来了,一代赌圣不会就此收场了吧!?” 言朔心中一急,别说无相剑了,谢听舞是谁都忘了。身体上跳下跳,却不能挣脱分毫。 忽又停了下来,因为言朔发现这股恶臭难当的气流虽然直奔自己的丹田去,但一进到丹田,就好像消失了一般,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惜言朔的眼睛没长在头顶,不然就可以看到自己头顶正涌动着青烟,甚至还发出嘶嘶的烟浪声。 既然没事,言朔一下子就恢复平静了。见胖嫖客还是抓着自己不放,只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言朔也就不管他了。主要的原因还是言朔压根挣脱不开。 百般无奈,言朔也不能傻站着。便将目光放在了嫖客的脸皮上,这一看又是一麻,发现那嫖客居然又换了张脸,既不是第一见的那张臃肿肥胖的脸,也不是刚才那张饼一样巨大平铺的脸,而是一张瘦削沧桑,还有些书生气的脸。 这哥们是个变脸的? 言朔正要凑近看的仔细,胖嫖客忽然就睁开了双眼。眼睛还是初见面时候的那双眼睛,但给言朔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有种一下子被定住的感觉。 言朔此时离胖嫖客的脸已经颇近,见他醒来,一时局促,尴尬笑道:“大爷,您没事吧?” 胖嫖客看了一眼言朔,又扫了一眼屋内,皱眉道:“刚才是你和我交手?” 言朔用眼神指了指被抓住的手臂,道:“如果大爷指的是这个的话?那就是我了。” 那是交手吗?那不是单方面挨打吗?言朔此时还有些忌惮,那股恶臭难当的气流是否有后患。 胖嫖客又是疑惑地打量了言朔,忽放开了言朔手臂,拱手感激道:“多谢少侠了。咳咳。” 少侠?言朔见他放开了手,忙后退了两步,这样仔细一瞧,发现人是醒了,但脸色怕是更难看的,额上乌青,双颊惨白,嘴唇更是不见半点血色,那咳了两下的红润也是瞬间被苍白盖了下去。 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自己,言朔内心还是有些小爽,知道对方应该是个江湖人,虽然不知道自己干了啥,他要多谢,但礼貌还是要有的。言朔便谢听舞的模样,拱手道:“哪里哪里。“ 胖嫖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在下吴由平,江南人士。” 言朔匆匆忙忙做了个姿势,朗声道:“在下言小北!” 吴由平点头,苦笑道:“都说长安都府,宫廷内外高手如云,在下本是不信,未曾想言少侠如此年纪,便身怀盖世武功,江南武林竟落后如此,真是令人悲叹。” 都被你当小鸡一样抓住了,还盖世武功。言朔心想眼前这人看着人五人六的,恐怕是个半吊子。言朔道:“吴大爷,你还好吗?要不要给你叫大夫?” 吴由平勉强呵呵一笑,“呵呵。少侠既替我吸了体内毒素,怎会不知道我早已回魂无力了。少侠武功如此,心性又善良,武林正道有福了。可惜我无缘得见了。” 言朔听得一惊,敢情刚才那玩意是毒,忙要问自己吸了过来会不会有事。吴由平便接着道:“少侠你内功如此深厚,自是不会受到这区区毒素影响,只是也没必要替我徒耗功力了,这毒我刚出江南时候就中了,到这里,早已是深入五脏六腑了。” 言朔松了口气。试探道:“那你是要死了吗?” 第79章 路资 吴由平怔住,旋即又苦笑点了点头。好像很多人都怕死,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反而会平静一些。 也或许是吴由平疯狂的时候,言朔并没有看到。 言朔也点了点头。老实说,他对人快死了这件事并没有太多忌讳。他后来发现,像李大有那样赌博还不了债的人不在少数,同样被打死丢在某个地方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种时候言朔都会想起谢听舞那样认真对待死去的李大有。和谢听舞一样,言朔也从来不认识那些死去的人。 所以言朔也和谢听舞一样,选择挖个坑把死去的人埋了。一来二去,他杀人的本事不见长,埋人的水平却是日增月进。 吴由平见言朔神情平静,低眉沉默半晌,才下定决心道:“少侠,吴某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应允。” 言朔摇摇头,道:“不可。” 吴由平似是没想到言朔如此“爽快”,有些激动道:“少侠, 此事关乎武林兴亡,还请少侠以武林同道为重啊!咳咳。”激动之时,伤势难以自持,也不由重咳了起来。 言朔见状也是没办法,上前帮忙顺了顺后背。半晌吴由平才缓了下来,只是胸膛还是猛烈起伏,言朔总感觉吴由平眼中的生气又淡了许多。 这事越说越大,言朔更不敢应承了,但看吴由平颇有死不瞑目的感觉,心想死者为大,先听他说说,大不了先哄着他,让他安安心心死了再说。 言朔道:“你别激动,先说说。” 吴由平听言方才缓和一些,又重重缓了两下,方才道:“少侠武功绝伦,却隐居在此,吴某自然知道你是不愿意沾涉江湖琐事,若换平时,哪怕是吴某人头落地,我也绝不愿强少侠所难。只是此时却是事关重大,吴某不由苦求。” 言朔心道,这么重要,那你娘的快说啊!言朔道:“吴某你快说。” 吴由平缓缓道:“我有几件事物放在城东郊一个破城隍庙里,需要少侠替我取出来,送到江南一平庄庄主,吕一平手中便是了。此事对别人来说难,对少侠来说应如同囊中取物了。此时成后,吕庄主必有重谢少侠的。” 言朔原本听到跑到江南,登时便打起了退堂鼓,又听到有重谢,不由眼睛一亮,问道:“重谢什么?” 吴由平看了眼言朔,觉他不像是在说笑,略沉思了会,道:“十万之数也不能报谢少侠万一。” 言朔道:“十万两?” 吴由平道:“是。” 言朔呀呼一声跳了起来,随即又摸着下巴想了一会,“我要那么多钱干嘛?差不多数目当赌本就好了,后面自己赢就是了。”于是便蹲下道:“吴爷,十万两你现在有吗?” 吴由平苦笑道:“自然是没有。” 言朔道:“那你现在有多少?” 吴由平道:“这一路过来,为报性命,已经散尽钱财了。” 言朔听着好笑,敢情好酒好菜好姑娘招待的是一个白嫖的,老鸨故大妈妈知道了,岂不是得气炸了脑袋。 吴由平勉强又撑了撑身体,道:”少侠勿虑,吕庄主财力颇雄,更以少侠英姿,吕庄主结交都来不及,绝不会吝啬这十万之数的,“ 言朔挠了挠头道:“你这么厉害,从江南到这里,都说散尽钱财了。我啥都没有,光两条腿,咋走到江南?” 吴由平一怔,忙道:“少侠说的是,怪吴某唐突了。”说着,又皱眉想了一会,似是想到了什么,吃力抬起手臂便往怀里伸去。 言朔心想果然还是留了点带进土里的,真是贼。 吴由平此时伤势已重,加上被言朔整得情绪起落,浑身的气力都完全散掉。伸手进怀里掏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急得言朔都想上手自己来。 吴由平的手臂又动了动,言朔紧盯吴由平手臂,正想会是多少银两。结果却见吴由平掏出了一团棉花,又随手撇在一旁,继续伸手进怀中摸起来。 言朔这才知道,原来“胖子”是用棉花撑起来的,那张臃肿的脸估计也是把棉花塞在里面包起来,敢情那张跟饼一样大脸是块人皮面具,真是江湖险恶。 历经磨难,吴由平终于掏出了一块玉佩,递给了言朔。 言朔接过,是一块曲形龙纹玉佩,触手生温。不过言朔不懂,问道:“这是啥?” 吴由平道:“这是云南产的暖玉,名家雕刻,价值数百两总有,权与少侠做个盘缠。” 言朔狐疑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实在看不出有数百两银子的样子。转头看了眼缩在床边的怡春姑娘,见她虽然脸色还是有些白,但还是有些好奇朝这里张望看看。 言朔心道,这姑娘也太不懂事了,死人怕成那样,活的反而凑过来。不知道活着的更可怕吗? 言朔走了过去,把玉佩递给了怡春姑娘,问道:“姑娘,这东西你认得吗?” 怡春姑娘双手接了过去,仔细端详了会,低声道:“小言子,这是好东西,他给你你就收下,你这辈子都不用干这下贱活了。”说着,怡春姑娘不由艳羡得叹了口气,将玉佩递还了言朔。 言朔道:“值多少钱?” 怡春姑娘道:“我见过一个富商说过,这种在长安当铺都值个五百两银子,卖得好,七八百都不成问题的。” 言朔一惊,转头又跑去吴由平身边,问道:“这个真给我了吗?” 吴由平道:“少侠若愿意相助,何惜一块玉佩,何况我也是将死之人了。”说着,也是苦笑了下。 言朔又跑回怡春姑娘那边,道:“这个卖给你,你要不要,姑娘。” 怡春姑娘惊道:“这……我没有那么多钱。” 言朔道:“你有多少?” 怡春姑娘迟疑举起一根手指,道:“一百两。” 言朔断然道:“好!就卖给你!好不好?” 怡春姑娘却皱眉道:“小言子,你年纪小不懂,这是块好东西,你拿着就能赎身了。” 言朔道:“赎啥身?” 怡春姑娘道:“傻孩子,和姑大妈妈签的卖身契啊!” 言朔撇了撇嘴,道:“那东西,傻子才签的。”又改口道:“我不是说你们啊。” 怡春姑娘怔住。 言朔急道:“你要不要嘛,姑娘,我可忙了。” 怡春姑娘迟疑道:“果真要一百两卖给我吗?” 言朔道:“大丈夫,一言九鼎。” 怡春姑娘还是不敢相信,微蹙眉头看着言朔半晌,才转身在床底下摸了摸,取出一个香囊,拆开香囊又见一方红布,红布内见一张十分新整的百两银票。 言朔大喜,接了怡春姑娘递过来的银票,瞅了瞅。 怡春姑娘叹道:“拿反了,小言子,这是一字。“说着,又给言朔指了指。 言朔抿着嘴看了会,笑道:“好,姑娘,我记下一百两这三个字了。谢谢你。喏,这是玉佩,银货两讫,你拿着快去赎身吧。”说罢,言朔便将银票折成一小块,塞进了腰带里。 怡春姑娘怔怔道:“小言子,你这……。” 第80章 搜查 言朔拍了拍胸膛,昂起头笑道:“赌圣赚钱就是来造福百姓的,姑娘你快去找姑大妈妈赎身吧,我去看看那位爷的情况了。对了,你不要和别人说起这件事哦,我看这个人惹的祸不小,你要说了我们还得有事。” 说完,言朔便朝吴由平跑去。 怡春姑娘蹙紧眉间,本想说话,望着言朔小小的背影,也只能苦涩的笑笑。 “咦?我滴孩。”言朔惊道:“这哥们死球了。”言朔探了探气息,发现半点动静没有。又轻轻抽了吴由平脸两下,发现确实是死透了。 言朔叹了口气,道:“吴大爷,虽然我小言子不是个人物,但是呢,也算是说话算话的真男人。你好好睡觉吧,你的事言爷包了。” 言朔左顾右盼,跑到床上卷起一床被子,包住吴由平,又从怀里掏出条麻绳裹住吴由平。略凝了凝气息,便将吴由平尸体整个抱了起来。虽然言朔压根不喜欢练武,但不得不说,学了几招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身手确实厉害了不少。 在怡春姑娘疑惑的目光中,言朔将吴由平抱到窗口,慢慢用绳子送了下去。窗口的另一边是后院的大树,言朔不想听姑大妈妈下工后训话的时候,都是偷偷从这里溜去赌坊。 待把尸体稳稳放至地面,言朔朝怡春姑娘笑道:“姑娘,你帮我和姑大妈妈说下,言爷去拯救世界一趟,很快就回来给她当龟子。让她不要想我,也不要骂我。” 怡春姑娘怔怔点了点头。 言朔也不管怡春姑娘有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咧开嘴笑了笑,就直接往窗口跳了出去,抱着大树一路滑了下去。 怡春姑娘啊的惊呼一声,跑到窗口见言朔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望着手中温润的玉佩,再看着扛着棉被渐远去的言朔,秋波流动,不禁出了神。 言朔埋人也是埋出了经验。出了醉春院的后门,到了小巷,先找了辆木车将吴由平的尸体放了上去,再用草堆盖好,接着才大摇大摆从东门出去。 言朔是醉春院和赌坊的常客,这个条件就足以他几乎认识了所有街面上的混混。另外,言朔年纪虽小,性格却豪爽,平日里在赌坊里输了且不算,赢了的话基本上是会“与民同乐”。仗义每多屠狗辈,大家伙见言朔十岁出头小孩本就生活拮据,爹又死了,还愿意拿出几个子和他们喝酒聊天,这份情谊在那些混混心中,绝非轻易说得明白的。 因此这一路,言朔推着这辆木车十分顺畅出了东门,路上遇到那些别人避之不及的混混,反而还成了他推车的助力。当然,他们没兴趣搜车的原因,还是因为小言朔能有啥好玩意? 言朔找了个小山丘,很快便把吴由平埋葬好。他不识字,找了块木牌研究了半天,只好按自己理解把吴由平的模样画了上去。可怜了吴由平一代江湖豪杰,临死前连个遗容名姓都没留明白。 画好后,言朔便使劲插好了木牌,又对着埋着吴由平的小土堆拜了三拜,双掌合十念道:“吴大爷,得赌圣一拜,来生必定大富大贵,逢赌必赢,下辈子就不要再混风里来,火里去的倒霉江湖了。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急急如意令。” 言朔拜了拜衣裤上的泥土,想着要出远门得回去收拾行李才是。便从东门一路赶到西城住的小破院。 言朔想了半天游荡江湖要带什么,到了小破院后才发现自己想多了,自己一贫如洗,哪有东西可以带,能带两件不破的衣服穿穿就不错了。 言朔把卖玉佩的一百两拿了出来,又从床底下的老鼠洞取出存的三百三十文和二两整纹银。三百三十文是养父李大有留给自己,说是让自己卖剑的。结果铁匠铺一把剑最少也要一两半。另外的二两纹银估计就是自己大钱输成小钱的了。 言朔将这些银两聚拢到一块,全部放在了自己的小破钱袋里,用一根暗红色细绳绑好,塞进了自己的裤腿里面,再把红绳寄好在腰带上,这是他自创的防盗手法,这次出远门,没钱可就寸步难行了。 准备完毕,言朔正欲出门,想起还得去醉春院一趟,刚才出来的急,忘记把自己的骰子带上了。长夜漫漫,没有骰子可怎么活? 很快,言朔便到了醉春院后院的那棵大树下,言朔既然已经偷偷下工,此刻就不能大摇大摆走进去了,否则非得挨姑大妈妈一顿训不可。刚想从大树上爬进去。就听到醉春院里面哐当哐当好几声。 言朔心觉疑惑,就绕过大树走到大堂的一个窗边,往里面看了进去。 大堂之中,老鸨姑大妈妈和姑娘们正被一群黑衣人围住。刀光森然,吓得醉春院众人缩在一起颤抖啜泣。 一黑衣人手拿着张画像模样的东西在醉春院众人走了一圈,冷冷道:“你们有谁见过这个人吗?” 言朔凝神看去,心头一沉,发现上面画的人居然是吴由平。心想怎么画的比自己好这么多。 见众人还是颤抖着不语,代号为蝮蛇的黑衣人朝为首的黑衣人低声道:“狸猫,不像是装的,恐怕是真的不知道。” 狸猫应当也是个代号。狸猫皱眉道:“不应该,人就是在这附近没了的,其他地方都盘查了,各个关口也有人守着,那家伙中了丧魂掌,算算日子已经到了催命的时候,这妓院的房间都搜了吗?” 蝮蛇道:“已经搜过了,确实没有。” 狸猫道:“这便奇怪了。莫不是他还有什么本事我们不知道?” 蝮蛇闻言忽然眼中一亮,“跟这姓吴的到了长安,这地方毕竟不是别处,他们也不敢太多张扬动手。中间那姓吴的在客栈房间里待了半天不见出来,进去的时候就发现人不见了。这中间肯定有什么是遗漏的了。” 狸猫道:“你的意思是?” 蝮蛇道:“那群外雇的,不过是一群只会杀人的莽夫,那姓吴的若是用了点易容术,再混在人群中出了客栈,那群蠢才恐怕也不会发现。” 狸猫惊道:“易容?让他走了,这岂不是大海捞针了?” 蝮蛇摇头道:“你说的也没错,他中了丧魂掌,基本是到了催命的时候,压根不可能走远。或许是找到了接头人,将东西给了他。至于尸首,肯定也是被处理了。” 狸猫迟疑道:“接头?恐怕不会,他们来不及做此准备。” 蝮蛇冷冷道:“那便是托付给这妓院的某位了。” 狸猫道:“这里还有这种人?” 蝮蛇哼了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狸猫点点头,知道自己是作茧自缚。走上前抓过一个颤抖着最厉害的龟公,冷冷道:“你们人都在这了?” 那龟公早已吓成筛糠,哪里说得了话。狸猫见状刀光一闪架在他脖子,“说,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似乎是求生本能,那龟公抖着嘴唇道:“是,是,大爷。除了,除了小言子,都在这了。” 一 第80章 逃亡 “小言子……”狸猫眼神一冷,连带着刀上的寒光都更重了些。转头看了眼蝮蛇。 蝮蛇心领神会,点了点头,缓步走向姑大妈妈。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她那猪头一般的脑袋,笑道:“你就是老鸨吧?” 这一笑,差点没将姑大妈妈的魂都笑没了。姑大妈妈两条腿蹬的飞快,奈何水缸粗般的腰摊在地上,容不得半点挪动。姑大妈妈神色痛苦,颤抖道:“是……大爷,我真的不认识那个人,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蝮蛇又是淡淡一笑,柔声道:“你不想死对吧?” 姑大妈妈点头如捣蒜。 蝮蛇欣然道:“好,那我问你问题,你当然不会拒绝我了。” 姑大妈妈道:“是,是,当然。” 蝮蛇道:“小言子是谁?” 姑大妈妈道:“院里一个小孩,就十岁出头,肯定没招惹过几位大爷的。” 蝮蛇与狸猫对视一眼,又道:“他在哪?” 姑大妈妈扭动着脖子左右看了一眼,“这……早上还在的。” 蝮蛇猛然站起身,略显激动道:“谁最后见到那个小言子的。” 众人沉默。 言朔心道不好,这人有点脑子。本来言朔还以为咋想都不能逮到自己身上,没想到三言两语就给盯上了。 言朔也不敢再看,转头拔腿就跑,什么骰子都不管了。按着吴由平说的,直奔东郊城隍庙而去。 一路狂奔,言朔想起谢听舞带着自己跑的样子,感觉自己也不遑多让。结果跑到近中午才到了东郊的城隍庙。 城隍庙从战时至今,还未修缮。虽有善男信女自发修补下,但也只是勉强遮遮雨日。 言朔进了城隍庙,按吴由平所说的,他是把东西放在了石像里面,在石像后背中间位置是有个机关,说是言朔见到了就会明白。 言朔爬上了供台,绕到了石像后面。光线一下子便暗了不少,言朔只好用手摸了摸,却啥都没有发现,担心那些人追了上来,一时着急,不由有些气闷。 抬头缓了两口气,看着宏大的佛像,心中哎呀一声,就想给自己两巴掌,吴由平比自己高了不少,他说的佛像中间自然和自己理解的中间不大一样。又爬回台下,捡了个几个破蒲团叠起来站了上去,这才伸手仔细摸了摸。 摸到正中位置的时候,发现佛像触感一下子便有些了粘稠。言朔凑上前仔细看了看,暗骂道:“奶奶的,弄些浆糊粘上去也能叫机关。这吴大爷究竟靠不靠谱啊!” 没奈何,毕竟收了人家的钱,总得把事办好。言朔又慢慢摸了摸,从沾浆糊的边缝判断这个石块的大小刚好够一只手伸进去,应当就是这里了。 正欲拆下石块,轻轻一推便发现石块极易松动,言朔心想:“这人一出手就是几百两,这里面不会是什么更值钱的玩意吧。别给弄坏了,那不就白死了。” 便也不敢用力推进去。想了想,想起了“人相剑”里面的凝剑术。按言朔现在的水平,若是用这套剑法来动手,无异于找死,不过用来吸个石头,还是驾轻就熟的。 言朔五指成爪贴在佛像上,按着法门运起气来,指尖隐隐见白雾裹挟。言朔心中一喜,催动气劲慢慢送入石块里,气劲便如同钩子一般从内部钩住了石块。感觉差不多了,便缓缓将石块抽了出来。这一招凝剑术如此大材小用,若是谢听舞见了也得哭笑不得,这样使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举一反三了。 言朔取出石块后,忍不住得意一笑。探脑袋往里面看去,言朔发现这石像并不是空心的,而是被人硬生生向下凿出了一个深数尺的长洞,洞口基本也仅能容一个正常人的手臂伸进去。 言朔心想这估计就是吴由平藏宝的地方了。心中也是不由钦佩起吴由平是个硬汉,身受如此重伤,还能在不损坏石像表面的情况凿出这个洞。 言朔毕竟单打,见状便是直接伸手进去,几乎整只手臂都没入了石像之中,手掌在底线捞了捞,手指才感觉勾到了什么东西,抓稳后方才拿出了洞。 铺开从洞中拿出来的东西一看,发现是一幅地图和一块不知什么材质的牌子。那幅地图摸起来有点像是羊皮的,言朔不识字,别说看明白地图中是什么,连自己有没有拿正都分不清。 那块牌子言朔也在手中掂了半天,同样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 言朔挠了挠挠脑袋,嘟囔道:“这两个玩意就能拯救那个什么江湖?” 言朔琢磨不明白,心想自己不过还只是个小混混,哪懂得这么多,万一这东西真那般贵重呢?想着就想揣进怀里,按着吴由平的托付,交到江南一平庄的庄主手上,自己便马上溜长安,继续练自己的赌术。 刚想将东西放进怀里,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呼喝声言朔认出是醉春院那些黑衣人。言朔虽是紧张,一个心扑通扑通直跳,但也是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把东西仍直接扔回了洞里,再将原先堵住洞口的石块捡起来小心塞回去。自己则是俯下身子躲在石像后面,连个脑袋都不敢探出来看。 只是一会,那群黑衣人便涌进了庙中。 狸猫冷冷道:“人呢?来迟了?” 这话说完,言朔就再没听到任何声响。但他知道,人没有走,反而言朔还有种人在慢慢靠近自己的感觉。 言朔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完蛋了。自己拿了蒲团,一定是拖了一路的灰,那群黑衣人三言两语就能逮住自己和吴由平有关系,这种事情他们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言朔心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心中又默默回忆了下谢听舞教过的无相剑,伸出右手双指,凝起白雾。猛得起身便见一个黑衣人立在眼前。两人皆是一愣,言朔率先反应,也不管其他,直接便将指中白雾递出。 那黑衣人没见过此等招法,更见言朔指上白雾涌动,不敢硬接。整个身子猛然低了下来,用肩膀抵住了言朔的小臂,使了个蒙古摔跤的法子直接将言朔甩了出去。 黑衣人似乎也是没想到言朔居然是个花架子,这般轻易就着了自己的道,本来准备好的下一招用不出来,人也是怔在了原地。 言朔被这么一甩,整个人直接在空中翻了一圈,言朔直觉天昏地暗,半点气息都提不下来。却在将摔落之时,言朔腰间忽然一拧,竟是稳稳当当落了地。 那台上的黑衣人见状,骂了一声,“他娘的,被耍了。” 言朔也不知自己如何就化险为夷,落地之时,一眼就看到庙门。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要往庙外冲。疾奔了两三步没有,忽然就看不到庙门了。 应当说是眼前多了两个黑衣人挡住。言朔认得就是醉春院中的蝮蛇和狸猫。 狸猫冷冷道:“好本事,小心点,不要着了道。” 蝮蛇点了点头。不知如何,手中便多了一只铁制状的判官笔。 第81章 寻夫 言朔有过刚才三两下的交手,虽然半点便宜没吃到,不过也算第一次真正用无相剑和人交过手。如谢听舞、令狐一杯等人所说,言朔天资非凡,仅是这初次交手,他便悟到了“无相剑阵”些许奇妙之处。 只不过临阵磨枪,怎么敌得过狸猫蝮蛇这等江湖老手,仅又是两招,便被狸猫瞧了个空,腹部挨了一脚。整个人又飞了丈余,重重摔落在地上。人还没爬起来,便觉气血一阵翻涌,胸闷难当,气息一时岔走,整个人迷迷糊糊就晕了过去。 只听到一句,“原来是个草包。”便人事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言朔便醒来。刚开始还如同睡醒一般习以为常伸了个懒腰,忽地猛然张开眼睛,大叫一声,便跳了起来。浑身上下到处摸了摸,道:“还没死?” 身后传来一阵柔声,“你醒啦?” 言朔一惊转身,发现身后居然站着个面容姣好,看起来温柔知性的女子,一身江湖儿女的紧身衣衬起身姿婀娜。不过言朔在醉春院当龟子那般久,什么胴体都看习惯了。 言朔道:“你是来抓我的吗?” 女子奇怪道:“抓你?抓你干嘛?” 言朔道:“我听说人死后,是黑白无常来索命的,没想到居然是个漂亮的大姐姐。” 女为悦己者容,饶是江湖女子也不可避免。听得言朔童言夸赞,女子也不由泛起桃红,捂着嘴轻笑了下,道:“我叫点酥娘,可不是什么黑白无常。你也活得好好的,那群黑衣人,我将他们打跑了。“ 言朔喜道:“真的呀!?” 点酥娘道:“这还有什么骗你的。我查了你的伤势,应是小腹处被踢了一脚,受了内伤。你年纪小,我虽替你治好了伤,却不敢冒失挪动你,怕还有什么伤势我没看出来,想着等你醒了,再看看情况。看你这跳起来的牛劲,应该是没其他问题了。” 言朔摸了摸自己小腹,想起确实是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当时就感觉自己上不来气,才晕了过去。忙道:“谢谢姐姐,还是你人美心善啊,不然我就交代在这了。” 点酥娘见言朔小小年纪,正经中又待了混混气,不由被逗笑,道:“你没事了就快走吧,免得那群人又追了回来。到时候人一多,我可没法护住你了。” 言朔一听就怕,道:“那你不走吗,他们很恐怖的。” 点酥娘苦笑摇了摇头,“我要在这里等他们。” 言朔道:“为啥子啊,你才一个人,没必要和他们硬拼吧,你们江湖人不是讲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点酥娘笑道:“你懂的还挺多。道理是如此,只是我来这里是来找一个人,但我没了他的消息,那群黑衣人或许知道,或许我得等他们来找我。” 言朔道:“你来长安是找人吗,除了北城我不熟外,我都熟,你和我说说,说不定我知道。” 点酥娘迟疑道:“这……好吧,劳烦小哥儿帮我想想,长安城中可是有来了一个叫‘琢玉郎’的,他许是前几月才到,也可能是这几天才到的。” 言朔摸了摸下巴,“琢玉郎”三个字他一个字都不认识,问道:“外地人的名字我就不知道了,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点酥娘沉思道:“身长有七尺多,面容看着有些书卷气,但却是坚毅得很。” 言朔忽然就有感觉这人在哪里见过,又啧了两声,“名字念起来也对不上啊。” 点酥娘美目一亮,忙道:“小哥儿有印象吗?” 言朔道:“是有一个,可是名字不一样。” 点酥娘道:“小哥儿,他被人一路追过来,命在顷刻,换个名字也是可能的。” 言朔想想也是,便道:“你认识吴由平吧?” 言朔话音还未落,没想到点酥娘浑身便颤抖了起来,激动地抓着言朔肩膀,道:“他在那里?” 言朔怔怔道:“这……土里。” 点酥娘美目含疑。 言朔又道:“他死了,我给他埋了。” 点酥娘一听,眼中一暗,便瘫倒在地。吓得言朔忙将她扶住,“姐姐,你咋了。” 点酥娘将晕未晕,似有慢慢缓过神来,抽泣道:“小哥儿, 吴由平便是我要寻的琢玉郎的化名,没想到一路赶来,却连玉郎哥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言朔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看着怀中的点酥娘。 点酥娘又道:“玉郎哥走前可有说些什么?” 言朔刚想说,又觉得不大妥,毕竟吴由平说了此事重大,只能他一人知道。言朔便道:“没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 点酥娘泣泪苦笑道:“未曾想年前方才互定厮守,如今却阴阳相隔,我连他最后一面,最后一言都未能……。” 言朔虽然听不懂点酥娘在说什么,但见她这般悲伤,也觉二人不是普通好友关系,也想着转移转移点酥娘的悲痛情绪,便道:“你是吴大爷的家人吗?” 点酥娘苦笑摇了摇头,“只能算他未过门的妻子吧。” 言朔啊了一声,道:“你是他老婆啊!” 点酥娘叹道:“只恨天公不作美。” 言朔心说这不是撞上了吗?便道:“姐姐你不早说,其实吴大爷死前是和我说了些事情的。” 点酥娘激动道:“什么?” 言朔便将自己和吴由平之事大体说了下。言朔混迹市井,言语谈吐流利,绘声绘色讲起来,竟也让点酥娘停下抽泣,一心集中听了起来。 第82章 好计 点酥娘听完言朔所讲后,也是沉思了半晌才道:“不知那东西小哥儿取到了没有,现在何处?” 言朔得意道:“取啦,本来拿着要溜的,结果就碰上那群黑衣人,我灵机一动,又给扔了回来。嘿嘿。” 点酥娘娇媚一笑,“小哥儿真是机智过人。你快去取出来给我吧。” 言朔挠了挠头,犹豫道:“吴大爷说要这东西得亲自交给江南的吕一平才是,你……。” 点酥娘打断道:“小哥儿,可不是姐姐瞧不起你,你一无江湖经历,二者身手也只是平平,玉郎把事情托付给你,也只是身旁无人的无奈之举。当然,若非有你仗义相助,这东西便要落到那群黑衣人手中了。此中恩情,我和死去的玉郎自然是铭记于心的。” 点酥娘略显宠溺捏了捏言朔手臂,柔声道:“姐姐既然来了,一是不能让你一个局外的小孩家继续受这等奔波劳累的苦,二者事关重大,不是姐姐信不过你,可路上艰难也是半点不由人的。” 言朔点了点头。其实他自己也不想硬逞这个英雄,在长安市井混迹了这么久,他学到最深刻的道理就是本事不行,逞英雄就是笑料。只是他既然收了吴由平的钱财,也接了下了这份承诺,若是不做到,他估计自己摇起骰子都会不自在。 此时点酥娘和言朔这么一说,言朔也觉十分合理。他和吴由平不过是萍水相逢,临死托付也只是因为身边就言朔一个人,总不能找个妓女做这样重要的差事。既然他的未婚妻都找了过来,把东西交给点酥娘是再合适不过了。” 言朔道:“好,你等等,我把东西还给你。“说罢,就转身要解下裤腰带。 点酥娘惊道:“你做什么?” 言朔回头道:“吴大爷给了我一块玉佩当酬金,说是价值七八百两,但是形势紧迫,我卖了一百两,吴大爷也是同意的。这个事情既然不用我干了,那这钱我就还给你了。” 点酥娘道:“玉郎临死前能结交你这样的少年,也是不枉此生了。你不用拿了,我做了主,就当时我和玉郎报答小哥儿的舍身相救了。“ 言朔心中还是不舍这百两银票的,只是于心有愧,不得不拿出来还给人家。此时听点酥娘这么说,登时便把腰带重新系好。转身咧嘴一笑,“好,谢谢姐姐。我去给你取东西,你等等啊。” 说着,言朔便再次爬向祭台,绕到佛像后面。点酥娘也跟了上来,言朔虽然看见,但也并不在意,毕竟东西对他们来说似乎十分宝贵,等不及也是正常。 言朔故技重施,取下石块,转头笑道:“看,东西都在这了。” 点酥娘点头一笑。言朔却笑不出来了,因为言朔感觉眼前的点酥娘笑得实在让他笑不出来。 言朔心里一沉,登时起了要跑的心思,脚还没迈出一步,就感觉后脑挨了一下,闷哼一声后便觉昏昏沉沉,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用不上,不禁趴倒在地。要命的是,言朔闭着眼睛倒在地上,虽然全身酸麻半点力气用不上,意识也模模糊糊,但人却还是醒着。言朔有种将要将要睡着的感觉。 言朔听得点酥娘道:“我就说一个小屁孩,哪用得着费那么多事,你们这些大男人,动不动就是杀杀杀,吓唬人,干事一点都不利索,光把心思花在床上了。” 刚才柔情似水的江湖侠女,居然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副泼辣狐媚模样。这样的变化,对一个在长安市井待了十数年的少年儿来说,不由是难以理解的。 又听到一个男子柔声道:“还是你厉害,演得这般好,晚上好好奖励你。” 言朔听得声音似乎是蝮蛇。 点酥娘娇嗔一声:“讨厌,不正经。快把东西拿出来走吧,这里这么脏。什么点酥娘,不就是一个狐狸精,取这样的名字。” 蝮蛇嗯了一声道:“没想到吴由平居然没和这小鬼说起点酥娘,还好你反应快,临时又编了个故事,把这小鬼唬住了。” 言朔也听明白了点酥娘这名字虽是真的,但刚才那个却是个冒名的。言朔心中不气反笑,心道:“还能这样搞,真是好计。” 蝮蛇忽然咦了一声,言朔心中不由叹了口气,知道他们肯定是拿到东西了。 假点酥娘却疑惑道:“怎么了?” 蝮蛇道:“据情报,应该还有另一个物件。” 假点酥娘道:“两个是一起的?” 言朔听到“两个”,也是摸不着头脑。心想不就是两个吗,混江湖的难道都不识数吗? 蝮蛇沉吟道:“应该是不同地方的,吴由平跑了那么地方,钻深山跑老林,迟迟不回江南,起初还不知他是想做什么,现在看来是还在找另一个东西。” 假点酥娘冷冷道:“吴由平已经死了,那这个小孩就是唯一线索了。” 蝮蛇道:“这小孩不过是个青头,身上除了个钱袋也无其他东西,他应该是不知道。吴由平只是让他送到江南。” 假点酥娘迟疑道:“要是只给一件上去,上面恐怕要发火。” 蝮蛇笑道:“他发火你就去灭火就好了。” 假点酥娘嗔道:“我是你的女人,你再乱说,我可不让你好过。” 蝮蛇道:“好好好,不说不说。”又沉吟道:“既然吴由平什么都不交代,便让这小孩把东西送过去,或许另一物件的位置线索就在这块玄铁令上。我们拿回去慢慢研究就是。” 言朔越听越奇怪,本来就是两个东西,还找啥,真想睁开眼睛看分明,却半点力气使不上来。 假点酥娘道:“那快走吧,免得有其他人过来,对了,这小孩怎么处理。” 蝮蛇男子道:“杀了吧,免得节外生枝。” 言朔心道完蛋,一代赌圣的传奇还没开始,就落幕了。 假点酥娘犹豫道:“刚才我去那个破院子里问,有个老头说会不会去王府了,莫不是和哪一位有点关系?” 接着就是一阵沉默,事关自己小命,言朔也是着急,奈何除了意识逐渐清醒外,身体仍是动弹不得。 王府?言朔心想说的莫不是老大? 蝮蛇迟疑道:“这……若是和他有关系,杀了这小孩那可就麻烦了, 假点酥娘冷冷道:“这小鬼要是真和那位有关系,才更要杀,我们的事情若是走漏半点风声到他耳朵里,岂不大大的麻烦?” 蝮蛇阴沉道:”何止是麻烦,简直是大难临头。” 言朔一听,便知小命难保。他想过自己各种死法,要么饿死街头,要么赌到最后和李大有一样被人打死,甚至连走在路上被马车撞死都想过,实在没想到会因为别人太害怕谢听舞而被杀的。 第83章 出发 言朔正准备等死,又听到蝮蛇和假点酥娘各自惊呼,接着就是一阵兵刃交碰声音。 言朔忽觉又有转机,不由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听到蝮蛇闷闷说了声,“走。” 接着又是沉默。 忽然言朔便觉自己被翻了个身,眼皮就被撑开,他看见了一个带着蒙面斗笠的人。接着眼皮就被关上。 那人在言朔身上拍了几下,言朔便觉身上的酸麻登时退散,渐渐手指便能动了,不一会整个人一骨碌便爬了起来。言朔刚经历过假点酥娘事件,此时对眼前这个蒙面人不由十分防备。 蒙面人似是看了一眼言朔,听声音又是个女子。蒙面女子冷冷道:“吴由平死前有没有和你说其他消息?” 言朔怔住,这么直接,现在不演戏了?言朔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他并没有骗眼前这个人,至于她信不信,言朔也没办法。 蒙面女子并不废话,上前几步,不等言朔说话,一下子便把言朔拎了起来,晃荡了两下,发觉不了什么后。便开始伸手脱言朔的衣服。蒙面女子的身手显然比蝮蛇他们更好,虽然言朔下意识要挡住,但半分都没有影响到蒙面女子脱言朔衣服的动作。 不一会,言朔就被脱得只剩下一件裤衩。凉风吹过,言朔也是忍不住一抖。见状如此,把心一横,自己便直接把裤衩脱了下来,大声道:“真啥都没有,这下你信了吧?” 蒙面女子转身过去,冷冷道:“小小年纪不学好。”说着,便丢了个东西给言朔。言朔接住一看,居然是二两银子。 蒙面女子道:“这事和你没关系,从哪来回哪去,别做什么英雄梦。小心命都保不住。” 言朔仔细端详了下手中的二两银子,又咬了咬,确认是真的后,就想道谢。抬头却发现人已不在。 正奇怪,忽然觉得凉飕飕的,迅速穿好衣服,再把二两银子放到自己的钱袋后,又塞到裤裆里。要走的时候,不由叹了口气,自顾自道:“吴大爷,不是小言爷我食言,实在是拳头没有人家硬,脑子也没有人家的好使,搞不过他们,现在东西也被他们套走了,这也是你命里不该成这件事。希望半夜不要跑回来怨我,我每年清明都去给你上香。“ 言朔念叨完毕,正要回长安城里,又觉奇怪,为什么刚才蝮蛇一直在说只有一个东西,自己明明看到的是一张地图和一块牌子,听蝮蛇和假点酥娘对话,似乎只是找到了那块叫玄铁令的铁牌子。 言朔心起好奇,就走到佛像背后又看了几眼,刚想把手伸进去摸摸看,就有些后怕。大声道:“姑娘恩人你在不在啊,你在的话出来一下,不要再给我来一场戏了,我受不了。我觉着可能还有一个东西他们没有拿走,我现在去看看,如果还是有,我拿出来给你,你不要学他们把我敲晕了,等会给我敲傻了。我遇到别人也绝不会说的,而且你蒙着脸,我又看不到的模样,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不会出卖你的,别人问起,我就都说是那两个人干的。你要是和他们一伙的,就当我没说。” 等了一会,除了庙外乌鸦扑腾嘎叫之外,言朔再没听到任何声音。 言朔撇了撇嘴,也不管那么多,伸手便往洞里掏,摸了半天,里面确实空无一物。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道不管了,便把手抽了出来。又发现衣服上沾了许多黏糊,便想在石像上敲了点灰下来擦一下。 这一敲发现洞口上面居然也是空的,心中一凛,便再次伸出手往上摸了摸,心里咯噔一下,居然掏出了刚才看到的皮制地图。言朔虽不识字,但记性极好,认得出这幅地图便是刚才看到的那幅。 言朔心道怎么会跑到上方去了,难道这图还会飞不成? 又研究了下皮制地图,发现地图上沾了些许浆糊,估计是取出洞口的时候黏上的。言朔想了想,猜测估计是刚才丢进去的时候,太紧张用的劲力往上了,所以地图恰好黏在了上面,而玄铁令自是粘不住便掉了下来。 那蝮蛇应当也是习惯性往下摸,毕竟佛像背后光线本就昏暗,光凭肉眼去看,压根就不可能发现这上方的空间。 言朔看着手中的地图发起了呆,本想着没自己事了就可以回长安,但既然手上还有一个东西,那和吴由平的约定就应该要继续。但自己还没出长安,不仅就丢了玄铁令,小命还差点没了,要跑到江南去,自己还有命活没? 而且,言朔已经知道了蝮蛇的脑子好用,说不定他们反应一下就会折返回来。自己还是应该快点离开这破庙。至于去哪里,长安肯定是不回了,直接去江南的话,要是撞上蝮蛇他们,那摆明就是告诉他们自己身上还有东西,那到时自己非得客死他乡不可。 言朔正苦难,忽然就想到了谢听舞,一拍大腿。心想蝮蛇他们看起来是凶神恶煞的,但本事看起来,压根和谢听舞没法比,要是能找到谢听舞,让他带着自己去江南,说不定一场生死江湖行就变成了惬意的江南游。 心中一定,言朔立即屁颠屁颠溜出城隍庙。 下一站,少林寺! 第84章 罗然 言朔前往少室山的这一路上,出奇的顺利。他穿着破烂,性子又聪明,专挑人多的地方走,多数人也只当他不过是一个流落的小乞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一个小乞丐的裤裆里,居然揣着百两银子。 一路上还结识了一些自称是丐帮的弟子。言朔性格洒脱,虽然没有把自己的钱袋拎出来给人看,但与这些乞丐结交之中,也从不吝啬钱财。于是乎,这一路上,总能看到一群乞丐围坐在巷口喝酒猜拳吃烧鸡的画面,也是惹得路人啧啧称奇。 丐帮子弟多数最是仗义,言朔如此性子也是十分受他们喜爱,一路上多有丐帮弟子互相交代,陪着言朔一路前行。如此,言朔这一路又多了一层保障,便是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到了少林寺。 陪同言朔一起上了少室山的乞丐,是丐帮的四袋弟子季小司,比言朔大了五六岁。 季小司指着少林寺前那块刻着漆红色“少林寺”三字的黑金色厚重嵩山石,道:“你瞧,小北,这就是少林寺了。” 言朔道:“瞧啥,我又不识字。” 季小司嘿嘿一笑,道:“不识字可不行啊,你要是搞完了自己的事,没去处的话就来我们这,我替你引荐,你这人,我们舵主肯定喜欢的。到时候我给你找个识字的媳妇,你们一边谈情一边识字,多好。” 言朔撇了撇嘴,道:“敢情你们是挂羊头卖狗肉,当着乞丐过着大官的生活。” 季小司哈哈一笑,道:“说的在理,说的在理,真是坏风气。” 言朔抬头上看,见一步步台阶不见终止,道:“老季,这多高啊,别等我人没上去,先累死在路上了。” 季小司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我没来过,不过应该不是很高。帮中其他人前几年来参加过一个大会,他们都能上去,你肯定能上去了。” 言朔点点头,略微宽心了些,又道:“你不上去吗?” 季小司道:“我是丐帮的,和少林寺同是武林大派,没啥事还是不要接触好,免得给舵里惹麻烦。” 言朔也不勉强,毕竟季小司陪自己走了四五天了,就算是还酒债也是还清了。言朔道:“那你打算干嘛去?” 季小司道:“我肯定就回舵里去啊。你放心,回去沿路上我会和帮里的兄弟打好招呼的,路上都会照应你,你只要不惹事,没人会欺负你的。” 言朔举起大拇哥,“够义气。” 季小司得意一笑,道:“小北,你来少林寺真是来找人的?” 言朔道:“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季小司道:“你要是来学武功的,现在就跟我回去,我们帮里的武功不差这里多少,你看我不就知道了。” 言朔挑眉打量了一眼季小司。这也不怪言朔看不上季小司的武功,虽然他自己水平不怎么样,但见了谢听舞和荀珍的身手后,季小司的水平确确实实难以入得了言朔的眼。 季小司见状不服气道:“咋了,你还不信?” 言朔道:“信信信,不过我真是来找人的。” 季小司叹道:“好吧,那你上去吧,我走啦!”说着,季小司神色收敛,拱手道:“小北,保重,江湖再见了!” 言朔怔了怔,学着季小司的动作也道:“啊,江湖,江湖再见,老季。” 言朔望着季小司下山的背影,吸了吸鼻子,感慨道:“等我成了赌圣,挣了钱,再来周济你。” 言朔内力纯粹,虽不会运用,但爬这千来步石阶对他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很快,便是连跑带跳到了少林寺门前。 抬头上去,见一块恢弘漆金匾额,书三大字,言朔猜估计便是“少林寺”三子。大字右侧地下还有一行五个小字,小字旁边还盖了章。至于是什么,言朔便看不明白了。 言朔正欲上前,便见一青年灰布和尚迎上前来,双手合十谦恭道:“阿弥陀佛,请问施主有何贵干?” 言朔见这人如此客气,也是匆忙学着他双手合十,拜了一拜,道:”我来找我老大,叫谢听舞,你认不认识?” 守门和尚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下言朔,道:“这……可是谢将军?” 言朔激动道:“是,是,他在这吗?” 守门和尚道:“谢将军自从数年前主持大会之后,就未有得空莅临寒寺了,贫僧也是十分挂念将军的风采。” 言朔迟疑道:“他没来过吗?”这不可能啊,按谢听舞的脚程,就算百晓生那小子再拖油瓶,也不可能几个月了还没到少林寺。难不成出事了? 守门和尚摇摇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将军莅临如此大事,贫僧不可能不知。冒昧请教施主,可是丐帮的子弟?” 言朔道:“不是不是,你这和尚,你看我哪里像乞丐了。那你认不认识百晓生呢?” 守门和尚看言朔这破衣碎发,活脱脱就是一个小乞丐,哪里不像?但也不敢失态,继续道:“这个也不曾听过。” 言朔知道守门和尚没理由骗自己,正苦难白跑一趟,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候,就听到一声激动叫声,“我知道我知道。” 声音是从寺中传来,两人循声望去,发现是一个小和尚提着一个篮子正屁颠屁颠跑过来。 守门和尚见到小和尚,愈发恭敬,合十躬身道:”小师叔祖。” 小和尚十分自然道:“慧本侄哥,今天是你守班呀。” 守门和尚慧本道:“是。” 这小和尚便是罗然了。衍悔大师较当今少林方丈还要高了一辈,罗然自然便与少林方丈同辈。这少林寺佛门圣地,对规矩伦理一事,自然是十分看重,故而罗然虽然年幼,但寺中子弟,对罗然也是不得造次半分。 言朔看着眼前这个提着木篮的小和尚,一脸稚气,脑袋光光没有戒疤,居然是个师叔祖。 罗然看了一眼言朔,道:“你是来找小舞爷和穷酸鬼的吗?” 小舞爷,言朔还能理解是谢听舞,穷酸鬼又是哪位?怔怔道:“穷酸鬼?” 罗然道:“你刚才说的百晓生呀!” 言朔皱了皱眉,要说百晓生酸,人太正经确实是酸了点。穷的话倒不至于吧,那一身绫罗绸缎穿的,跟个二世祖一样。言朔道:“他们还在吗?” 罗然道:“小舞爷走了好久了,穷酸鬼还在,我带你去找他。你是不是叫言朔言小北呀。” 言朔道:“你咋知道?” 罗然道:“你先进来,我得赶快回去了。晚点师父又要罚我瞧木头鱼了。” 言朔忙跨了门槛,跟着罗然进了寺内。 第85章 第一 少林后院,石板小路。 罗然担忧回去晚了被衍悔大师责罚,一路都是小跑。言朔只能跟着罗然一路跑着,也没机会说话两句。 言朔也分不清穿了多少处回廊小院,直至进了藏经阁朱红小门,见了一条青石板小路,罗然方才停了脚步。 小路两侧的绿竹青翠已染到一丈多,比起谢听舞来时要幽静深邃得多,更具洗心明性之境。 罗然弯腰重重喘了两口气,缓了半晌,才站直道:“差不多了。” 言朔本来见守门和尚慧本如此尊敬罗然,还觉得罗然本事不小。没想到跑这两步就喘成这样。别说自己学了点功夫,就算是没学的时候,也比这小秃驴强不少。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言朔恭敬道:“请问这里是哪里?” 罗然却不客气,道:“你真笨,我都说了要回去,这里肯定是我住的地方啊!” 言朔撇了撇嘴,心想这小秃驴还是个呆瓜,也不想和他多纠缠,便问道:“百晓生在哪里?” 罗然指着前方道:“前面有个院子,和我师父在里面念经呢。咱们走过去。” 言朔点了点头,与罗然并肩走着。 言朔偏头瞧了一眼罗然,见他小小个,连自己肩膀都不到。道:“你叫什么?” 罗然道:“罗然,你可以叫我然爷。” 言朔暗骂一声,遇到自己还会摆谱的了。都说少林寺和尚清心寡欲,咋么寡出这么一个小屁孩。言朔道:“我叫言小北。”人在江湖飘,还是用另一个名字比较保险。 罗然笑道:“我知道,穷酸鬼和我说了。” 言朔想起此事,便问:“你怎么叫百晓作穷酸鬼?” 罗然道:“他念起经来,总是摇头晃脑,跟那些来庙里上香的人一样。有一些师侄哥就会说他们是穷酸腐儒。” 言朔想想确实是这样,不过罗然这副模样确实有点颠覆他对和尚的认识。他在长安也不是没有见过小和尚,走起来路来两只手掌贴的紧紧,肃然规矩。哪像罗然这样,提着个木篮,大摇大摆,都要把篮子甩到天上去。 言朔道:“你的师父是衍悔大师吗?”言朔想起百晓生说过谢听舞要带他去找衍悔大师。 罗然道:“是啊。我师父很有名气的。好像在你们江湖上,还当过天下第一呢。” 言朔觉得连谢听舞都得来找这个衍悔大师帮忙,本事自然是小不了,没想到这么厉害。言朔便道:“那你一定很厉害才是啊!\" 罗然一下子便有些郁闷,道:”我师父还没教我武功呢,只是让我每天敲敲木鱼,说我以后就会了。” 以后就会?言朔道:“啥意思?” 罗然摇头,“不知道。” 言朔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他肯定是要你先拜佛念佛,接着再学武功。你们少林寺的武功肯定和这个有关系。” 罗然道:“师父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佛祖无相,那些金碧辉煌,庄严神圣的佛像只不过是因为世人杂念太重,需要有个借力引导他们。而且师父也不会让我学佛,他说学佛是因为心不安,我不用学。” 言朔道:“那他还让你敲木鱼念经。” 罗然道:“他说我敲得好听。” 言朔怔住,心想原来小不正经是因为老不正经。 罗然顿住脚步道:“到啦。他们还在屋子里念经呢。我们在外面等等,再过一会就好啦。” 言朔点点头。两人就坐在门槛上。 言朔闲着无聊,又道:“你师父要是不教你,你就别学了,学武功可累了。我看你们这里和尚这么多,你待在这里,不到处乱跑,没人欺负你的。” 罗然瞪大眼睛,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惊道:“你这人真怪,我看好多人都是挤破头要进少林寺俗家院学武功。不过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看穷酸鬼天天要么念经,要么就是在院子里射石头,跳上跳下。看着都累,还无聊。” 言朔终于找到知己,笑道:“你小子还挺聪明。” 罗然还是摇摇头,“我师父虽然不教我武功,不过我觉得我以后估计是天下第一。” 言朔震惊到往后仰,看傻子一般看着罗然,道:“你?天下第一?什么天下第一?” 罗然若无其事道:“武功啊。”说着,还比划了两下。 言朔见罗然比划这两下,简直比自己还差劲,都生怕他打到自己。言朔算是知道为什么衍悔大师不教罗然武功了,一个呆瓜学了也是白学,指不定还给自己气死。言朔拍了拍罗然肩膀,鼓励道:“你努力。” 罗然眨了眨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言兄!”说话间,院内传来一声惊呼。 言朔站起身来,一眼便瞧见推开门出来的百晓生,同样惊呼了一声,跑了上去,一把抱住百晓生。 百晓生纵是再遇言朔,十分欢喜。被言朔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也是整得不知所措。 百晓生道:“言兄,你怎么来了。” 言朔道:“我滴老天爷,见到你太好了。你拿着你拿着。”说着,便把那张地图递给了百晓生。 百晓生疑惑接过,道:“这是什么?” 言朔道:“我不知道,老大去哪里了?还会回来吗?” 百晓生道:“将军不在少林寺了。至于行踪,我便不知了。”说着,摊开地图一看,皱眉道:“这是外族的文字,有点像梵文,也不大像。” 言朔连本土的文字都不认识,更不说梵文不梵文了。心想谢听舞不在这里,这东西不如先放百晓生这,自己回了长安,或是谢听舞来了少林寺,都可以交给谢听舞。自己带着这玩意,实在太瘆人。要是硬着头皮往江南走,有没有这么好运实在难说。 百晓生道:“衍悔大师或许认识梵文,我拿去给他看看。” 刚转身便见衍悔大师走出。百晓生道:“大师,这是长安的好友,言朔。” 衍悔大师慈祥一笑。言朔看了一眼衍悔大师,见他稀疏白发,除了腰杆比其他老僧直了些,便无太多区别。但不知为何,自己无由来对他起了敬畏,恭敬道:“你好,衍悔大师,我叫言小北。” 百晓生将手中的皮制地图递给衍悔,道:“大师,您认得这文字吗?” 衍悔大师并没接过,先是双掌合十回了言朔的礼,接着只是浅浅望了一眼,就朝木阶下的罗然道:“然儿,今天的功课要做完。” 罗然哦了一声,垂着脑袋穿过三人,走进屋内。衍悔大师也随着罗然进去,不一会屋内便响起了一阵木鱼清音。 第86章 心安 言朔见衍悔大师头也不回就进了屋子,撇嘴道:“这老和尚怎么这么拽啊!” 百晓生知言朔性子如此,道:“衍悔大师年轻时曾独自前往西域礼问佛道,精通域外之语。应当是看出了什么,方才如此。他老人家不说应该是有什么考虑吧。” 言朔心想连这位老和尚都忌讳起这张图,自己带在身上岂不是随时都有可能嗝屁。忙凑近低声道:“百晓,这东西我先放你这,行不?等见到老大,再给他。” 百晓生点点头,他正想如此,这东西既然如此诡异,言朔带着岂不危险。百晓生身在少林,东西既在这里,自是再妥当不过了。百晓生道:“言兄,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言朔便将事情简单同百晓生说了说。 百晓生感慨道:“一别数年,我身在空门,不曾想言兄磨难如此。” 言朔这才得空仔细端详了下百晓生,发现他略微瘦了些,估计是在少林寺天天粗茶淡饭,碰不得荤腥的原因。另外,言朔还觉得百晓生给他的感觉有了些变化,似乎是沉稳安静了不少。以前的百晓生也是沉稳,只不过更像是逼自己这样做,而如今呢,却有点真真实实的味道了。 言朔道:“你每天在这里干嘛啊?我听那个小光头说你还念经敲木鱼啊?!” 此时屋内木鱼清音仍在传出。百晓生细细听了会,才点头道:“每日做些功课,求个心安。” 言朔不屑道:“求心安才是真的不安吧!” 百晓生点头道:“言兄说的在理。无心可安,自然无心不安。” 百晓生忽然打起禅机来,言朔大字不识,连百晓生说什么都难以听明白,更不说接话了。言朔扯开话题道:“那你这样,那个禁地还去不去了?” 百晓生轻松道:“自然是要去的。” 言朔道:“可你天天念经,啥都没练。总不能进了禁地,给你的先人念佛经,求他们放过你吧?” 百晓生笑道:“因缘而生,缘灭则寂。武功在练,禁地也会去的。” 言朔迟疑道:“你有好方法?” 百晓生摇头道:“在这里得蒙衍悔大师诵解佛法禅机,已渐渐淡了此心,只想时间一到便去了结这件事情,无论生死,结识将军、先生和言兄各位,早已不失人间一趟了。” 言朔本来心中还挂念着百晓堂的千术高手——百晓骨殳的事情,见百晓生说得怡然陶醉,也不敢再问下去了。免得百晓生反客为主,给自己一顿大道理讲解。言朔也是暗道衍悔老和尚竟如此恐怖,这才数月没有,便将一腔热血,满心愁闷的百晓生说成如此模样。自己要是继续待在这里,指不定会不会被忽悠到剃了光头,原地做和尚。 既然地图已经移交给了更靠谱的人,言朔心中也再无负担。听得屋内木鱼声已停,知道老和尚要走出来了,急忙道:“百晓,你慢慢做你的事情吧,我要回长安了,就算拿刀架我脖子上,我也再不出来了。这外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百晓生重逢好友,还想再留。言朔哪敢再待?急忙拒绝,转身便要往外跑。 言朔刚下了木阶,还未跑出两步,便见眼前一闪,一道瘦削身影无声无息挡在身前。 言朔情急之下,停不住身形便要往衍悔大师身上撞去。忽然自衍悔身上涌出一股罡气,磅礴纯厚的内力一下子迎面撞向言朔。 这股气浪还未到,言朔便觉自己全身被扯住,浑身骨头顿时被挤压得咯吱直响,疼得几乎要叫出来。忽然言朔感觉自己小腹之中涌出一股气浪,还没等自己判断一二,这股气浪直接从周身百骸涌了出来,和自衍悔身上而来的罡气碰撞在一起。 这两股磅礴纯厚的内力一撞,瞬间便惊起一声嘶鸣。百晓生不得不运起内力勉强抵抗,不会武功的罗然更是直接被震晕了过去。 两股内力僵持没一会,言朔的内力便被衍悔的裹挟住。言朔随即便是闷哼一声,整个身子控制不住被震得倒飞出去,撞倒在阶下。言朔忙爬坐起来,发现自己只是擦破了点皮。但紧张感却为因此缓解不少,他也不知道为何有人突然动手,这数月的奔波也让言朔成了惊弓之鸟,挣扎两下愣是没爬起来。 却听衍悔大师缓缓道:“天下至纯,造变无穷。” 言朔一听声音才停了下来,看准了是老和尚。心里暗暗骂道:“这老爷们发什么疯,我又没惹他。” 衍悔走上前便坐在了言朔身侧,吓得言朔不由用屁股挪远了些。 衍悔道:“言施主,赤子纯粹,不分正邪,福祸相依。” 言朔皱着眉头盯着衍悔,也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根本没听懂。 衍悔慈笑望着言朔,缓缓道:“施主可有愿入了空门?” 言朔看了眼一旁的百晓生,道:“空门?” 百晓生脸露惊讶,只是怔怔指了指地面。 言朔却是立时领悟,一下子便跳了起来。 罗然不知何时已醒来,若无其事跑到言朔眼前,兴奋道:“好啊好啊,这个人这么有趣,可以陪我玩!” 言朔暗骂一声“有趣你二大爷,死光头,别落我手里。” 心里虽是这么想,在人家地盘言朔可不敢造次,嘴上恭敬道:“弟子是个长安的小混混,可不敢糟蹋了你们这个清净的地方。我这次来就是来找百晓生。事情解决了,我就要走了。不敢打扰老师傅清修的。” 衍悔出奇没有再劝言朔,只是合十闭目念着一应随心,正道茫茫之类的话。 在言朔听来,不过是神神叨叨。见衍悔没有其他动作,言朔小心翼翼,试探往外挪了几步。见衍悔果然没有动作,便匆忙和百晓生挥了手,一溜烟就跑出了院子,直奔少林寺大门而去。 百晓生望着言朔背影,拱手道:“言兄,一路保重。” 罗然还抓着衍悔衣袖,道:“师父,你怎么教他易筋经呢?” 第87章 住店 言朔出了少林寺大门,也不敢停留。三步作两步直往山下奔,生怕衍悔缓过神来,追上来把自己逮回去。 言朔下了少室山,便一路往西北奔去,心中想到自己在长安城里豪掷裤裆里百两银子的情景,不由心痒难耐,愈发不知疲惫。连赶了一天的路,直至夜深,方才觉得肚里无食。 言朔举目四处张望了下,也不知自己到了什么鬼地方。见前方不远处有个灯火摇曳,便跑了过去。离的近了,看清是个驿站。 驿站虽说陈旧,但有顶有墙,遮风挡雨不成问题。 言朔见了心中欢喜,至少不至于流落街头,还可以找点东西吃。 进了驿站,言朔也不废话,和驿站小二郎要了几个热馒头,再让小二郎把自己的水袋装满。忍痛给了五文钱后,便坐在大厅大快朵颐起来。这一天无食,此时馒头就水,便似人间美味。 吃饱喝足后,言朔看着柜台撑着手臂迷迷糊糊瞌睡的小二郎,凑到耳边,低声道“小哥儿……” 小二郎猛地一惊,瞧准了是那个小乞丐后,才捂着胸口松了口气,不耐烦道:“干嘛!?” 言朔见得逞,捂着嘴嘻嘻一笑,道:“你这里有睡觉的地方没有?” 小二郎冷冷道:“通铺一晚三文,房间……” 言朔打断道:“就通铺就通铺。” 小二郎低目不屑瞥了眼言朔,道:“跟我走,在后面。” 言朔早习惯了人情冷热,挑了挑眉就跟在小二郎后面。 掀开前厅门帘,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十分空旷的后院。 言朔是没想到这么一个斑驳驿站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后院。其实言朔为了赶路,都是挑着官道大道走,道路之上的驿站主要还是为了镖夫路客暂歇一夜用,这些人多数是不会像言朔这般乱吃外面食物,所以驿站自然是把更多空间用来做休息的房间。 小二郎远远指了指正对前厅最深处的一间房间,房门虚掩。小二郎道:“喏,就是那,你自己去吧。” 言朔应了一声,刚要过去就被小二郎拦了下来。 小二郎抬起手臂,也不屑说话,两根手指在言朔眼前搓了搓。言朔又忍痛给了三文房间。小二郎这才哼了一声,再不管言朔,转身掀开门帘回了前厅。 言朔轻声走到通铺房门前,见房门虚掩,幽幽射出一条黑色的缝隙。搞得言朔不禁吞了吞口水,半晌壮了壮胆子才敢上前推开房门。 进的房门,言朔见通铺正对大门,床铺横有三丈之宽,屋内仅点了一盏滋滋作响的红烛,烛光微弱。 言朔目力不差,一下便将屋内情况看了大概。言朔与众人相视,一扫之间,屋中有十四人之多,加上自己便有十五人。只不过自己一路上破庙草地,哪里没睡过,此时有顶有床,对言朔来说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唯一不好的,屋内十四个人,一个个看起来都是走江湖的彪形大汉,自己一个十来岁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确实是劣势得很。 言朔心疼自己交出的那三文钱,心道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自己也非睡这里不可。于是,举目看了看通铺,便在众人注视之下,选了靠墙最左的一块地方爬了上去。 刚爬上床坐稳下来,就有一大汉问道:“小哥儿是要去少林寺当和尚不是?” 言朔循声看去,见一个坐在椅子上,赤裸着上身的壮汉正瞧着自己。言朔听声音也算温和,并无恶意。自己又起了乱言的性子,随口胡诌道:“是啊,被赶下来了。” 大汉又取笑道:“是不是查出了小哥你非处子之身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哈哈一笑。屋内登时便热闹起来。这说法本是用在女子身上,此刻用来取笑言朔,必是觉得言朔进来沉闷不语,不够畅快,像个娘们一般扭捏。 言朔一听,不怒反喜,更是继续胡诌道:“可不是嘛,那老和尚问我如果进了少林寺,还能不能持守戒律啊。我就问他有什么戒律啊,老和尚就说入我沙门为弥,应当守我佛祖十戒。我就问是哪十戒。他就掰着手指给我数,说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说到这里,我就打断他说,不邪淫是什么意思,老和尚就说即是保持贞洁,不可沾染女色。我就说若是已然沾染怎么办,老和尚就说空门空门,入空则空,俗尘往事一概烟消不执。我说就是以后不能碰姑娘了是不是,老和尚就骂我粗俗,没有慧根。” 言朔记性本就好,胡诌起来更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直接把自己平日里听的评书戏曲里面的词句串上,再用说书的腔调说出来,唬得这群大汉一愣一愣,不由信以为真。又见言朔突然不言语,便有人催道:“说啊,小哥儿,后来呢?” 屋内大汉适才取笑言朔,言朔便故意要卖个关子,吊着他们的胃口。此时见他们果然中招,心中一喜。 言朔忽然假装正色紧张道:“有人。”又做了噤声手势。 屋内众人一时不知所谓,愣了半晌。 言朔见那群大汉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措。更是忍不住就要笑出来。 刚要出声,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道阴桀声音:“好厉害的小子,居然能识破我的藏身。” 声音幽幽传入屋内,根本分不清是哪里传来,饶是屋内皆是江湖大汉,也是一时个个吓得浑身一紧,半点声音不敢发出。都是瞪大眼睛瞧着言朔。显然是把言朔当成了和这道声音对峙的隐藏高手。 可言朔不过是贪玩,哪里知道怎么回事。心道:“我就随口一说,不能真的这么倒霉吧!?” 还未等言朔想明白,忽然“滋滋”一声,吓得桌边两个汉子砰的一声摔倒在地,却是红烛将灭声音。 声音又传出道:“既然能道出我所在,必是道上高手。阁下能听我呼吸辨识我位置,此等耳力兄弟敬服。阁下易容成孩童模样,想是身份尊贵,又身兼要事,怕被人识出。兄弟我也是身有要事,本不应打扰,却不知是否和阁下所求同一件事,便请出来,今夜咱们便说个分明。避免你我误会相斗,失了良机,让别人占了便宜。” 第88章 扮相 这番话说的言语得当,连言朔都信了屋内有隐藏的高手。可是环顾一圈,发现屋内众人都是惊疑地盯着自己。 难不成这高手还能是自己? 言朔心里是直叫苦,直接摊牌说自己是胡乱喊一嗓子的,这道声音的主人会不会相信?这人发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显然是内力不俗,若是摊了牌,把他惹火了,直接冲进来给自己一下,自己岂不是登时归西? 言朔越想心跳得越快,冷汗直冒,惹得身上凉意更盛。 那道声音沉默下来,似是在等言朔回音。屋内众人又是死死盯着言朔,期待他做些什么。言朔心里愈发害怕,漫无目的地又看了看屋内众人,恰好与刚才取笑他的那个大汉对视了一眼。 烛光昏暗,那大汉只能看到言朔转头扫视,哪能看见他惊慌失措的神情。此时被言朔盯上一眼,只道是因自己刚才取笑了言朔,而言朔有事在身,不想惹麻烦,方才没有动手。 此时言朔身份被揭露,便不必管那么多,一定是要报了刚才的羞辱之仇。忙挣扎扑腾一声就跪了下来,朝言朔方向不住磕头,战战兢兢哭喊道:“大侠饶命啊,小人不知大侠易容,贱嘴放屁,熏到了大侠,还请大侠饶命,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言朔见状也是被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见那大汉哭着哭着便动手猛扇起自己的脸,不一会嘴角就渗出了血。 言朔心软,就算是多说一句都可能要了自己小命,还是勉强出了声,道:“停了吧。” 声音一出,那大汉先是怔住,又是欣喜若狂,忙又磕了几个头道谢,“多谢大侠饶命,多谢大侠饶命。”便缩在一旁墙角再不敢出声。 言朔也是一怔,因为紧张过久,喉咙干涩,言朔这“停了吧”三字发出,说的虽响,却半点不是自己平日说话的语气,反而显得十分冷淡沉着,连言朔自己听了都有种神秘莫测,一言定人生死的感觉。 门外那人声音又起,“请阁下出来,避免夜长梦多。” 语气之中显然比此前更多了几分恭敬与忌惮。估计是那人不知屋内情况,又听得大汉求饶,言朔饶恕之声,自己又不见闻任何动作声响,一言一语之间坐实了言朔隐藏高手的身份。 言朔此时出也不是,留也不是。心急如焚,忍不住便要跳脚起来。 门外声音又到,却又带了几分怒气急躁:“阁下莫不是瞧不起我,不愿相见,即是如此,请恕我无礼了。” 话音一落,只听嗖嗖嗖三声,屋内飞入三颗铁蒺藜,窗门应声裂开。这三颗铁蒺藜不仅是快,出手之法更是巧妙。 铁蒺藜并时而发,朝大汉刚才求饶地方偏寸余袭去,显是猜了言朔和大汉所站位置。 言朔此时正躲在床铺上瑟瑟发抖,这铁蒺藜自然是不可能碰到他。只听“砰”的一声,铁蒺藜直奔床铺上方而去,听声音嵌进墙壁之内怕有一寸之多,离床上大汉脑袋仅有寸余不到,几乎是贴着头发过去。吓得床上大汉直接瘫软在床上,抬着眼睛紧紧盯着上方墙内的铁蒺藜。 言朔见此情形,更是吓得差点尿裤子。还好屋外人预想自己站着和大汉对话,若是按坐着高度,这一下非砸得床上大汉脑壳破碎,鲜血脑浆乱喷。 床上大汉怔怔颤抖半晌,忽然“啊”的一声就往外冲。他惊吓过度,这一冲,带得四个大汉也惊喊了一声,跟着便往外冲。 言朔一时惊到,心道不好。这般冒然冲出去,屋外人怎么可能饶过。言朔失声道:“不要。” 话音未落,言朔便觉头顶一凉,一阵风过后又是“嘟”的一声,脑袋上面三寸墙壁之处又嵌进一颗铁蒺藜。 这一下怕是没想到这屋内的高手居然是个孩子,若是言朔再长个几岁,登时就得去见阎王。 还没等言朔庆幸。又听门外“啊”的一声,听得兵刃唰的一声,扑通一声。月色朗照,言朔从断裂的木窗往外看,见一道无头身影坠坠倒下。 刚跑到门外众人见此情形,登时吓得倒在屋内,嘴唇抖了半天冒不出半句话,只能不住颤抖,挪着屁股往后倒退,显然被吓得不轻。而此时大门已然全部敞开。 言朔借着窗缝月色瞧见这无头大汉倒下,已是吓得魂飞魄散。这四个大汉却是明明白白看到了剁头的全过程,此时吓成这样已经算是胆子大了。言朔想着若是自己,非立即尿了裤子不可。 言朔眼中忽然进入一道黑影,一看才发现屋门已然全开。那屋外人的身影射进屋内,被拉得长长的,更添了几分恐怖。言朔见这道黑影虽想上前,但似乎还是拿不准屋内的情况,仍有犹豫。 言朔心中明白,已经有人死了,开了这个口子,这个屋子里的人全死了也是正常的。而这些人,却是因为自己一个玩闹而死。命运多舛,那个被砍掉的大汉怎能想到自己奔波江湖讨口饭吃,劳碌一天本可好好睡一觉,却因为一个孩童玩闹没了性命。 不管有意无意,言朔都知道这条命是算在自己身上的。他也没想到自己背的第一条命竟是如此荒唐。若自己再不说话,或许就马上有第二条、第三条,甚至这一屋子人的命都要因自己而死。 “这样算,才死一条命,也不吃亏!哦,不,两条。”言朔忽然安定下来,心中一笑。 门外声音又传:“无声无息便能躲过我的暗器,阁下好俊的身法。” 言朔已经恢复了以往玩世不恭的心态。心道:“俊你二大爷,我动都没动。” 言朔习惯性用手掌搓了搓自己的肋骨,鼓起十来年攒下的勇气,又将这十来年的勇气化作一句淡淡的叹息:“阁下也厉害得紧啊。” 这句话说出,已然全非言朔的语气了。若是在场有人认识谢听舞,就会听出是谢听舞的。 对言朔来说,自己印象最深刻,也最神秘莫测最厉害的人,莫过于谢听舞了。学他装高手,已经不是装得像不像的问题了,而是学得像不像。 学得很像! 言朔的声音不大,却响在整个屋里。屋内各个大汉一时将目光全部聚集在言朔身上,他们没有怨恨,只有庆幸感恩。然后就用着这种庆幸感恩的目光把言朔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送出了门外。 第89章 假威 从墙角到门外,言朔每走出一步,脑子里都是在回想谢听舞的所有模样。心中也在暗暗祈祷,“老大保佑,保佑我学的像,保佑我对面是个傻子。” 言朔一出屋外,便见庭中积水空明。月色之下,立着一个持剑紫衣男子,虽说不上眉清目秀,气质也颇为不凡,又想到不由分说便一剑削了人家脑袋,言朔心中也是暗骂一声人模狗样。 与紫衣男子对视一眼,言朔的小心脏还是不由扑扑乱跳,还好夜色昏暗,没被瞧出神色之间的破绽。 紫衣男子拱手道:“深夜搅扰,还望阁下勿怪。” 自己再迟点出来,估计都提着剑冲进来把自己给砍了。这会还说别让自己怪你,真没有天理。 言朔心中嘟囔,嘴上一时却不知说什么。脑中只在想若是谢听舞在此,会做什么。不知想到什么,鬼使神差往前踏了一步。 便见自己男子神色一紧,往后移了一步,手中长剑微微颤抖。 言朔知道此刻停了便失了气势,硬着头皮径直朝紫衣男子左侧走去,走向那跑出门大汉的断首处。 走到大汉被削下的脑袋处时,言朔见得脑袋四周一团黑影,心知是血。庆幸是黑夜,若是光线好些,让言朔见到这血肉模糊一幕,不得登时狂吐露馅。 言朔瞧了脑袋半晌,看着脑袋上一双眼睛瞪得快要凸出来,惊恐之中,忽然就生出悲悯,不由俯身下来。 此时俯身下来,言朔已是完全背对着紫衣男子,若他趁机动手。以言朔的三脚猫功夫,十条命也不够用。 身后紫衣男子声音传来:“阁下莫怪,忽然跑出一人,不知所为何事,只好自保。” 言朔没有说话。俯下身子之后,血腥之气登时冲入鼻中。悲悯之心到底是没有胜过心理上的恶心,言朔脑中一混沌,便要吐了出来。 但这脑中混沌一起,谢听舞的声音却忽然响起:“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言朔以为是谢听舞到来,心中既惊又喜,没等睁眼,脑袋之中又响起老和尚的声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言朔怔了怔,才知道是幻觉。这每个字言朔都听得清楚,奈何自己大字不识一箩筐,更不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了。但“所有相”和“泡影”言朔却认识。言朔学了“大无相剑阵”,也玩过泡泡。知道剑阵的最后是白雾散尽,泡泡的最后是破碎沉寂。 言朔的心慢慢就安静了下来,但他也不敢多看地上的脑袋,只是叹了口气,伸手合住了脑袋上的凸出的双眼。又抓着头发将脑袋拎了起来,走回尸身处,将脑袋缓缓放下,尽量拼在了一起。心道:“大叔,你要怪我就来找我,但千万不要把我带走。有什么遗言和我说就好了。” 言朔站起身来,安安静静地用衣袖擦了擦自己手上血迹。顺势伸手摸到自己腰间的细绳,一拽绳子,便将裤裆里的钱袋拽了出来。又把钱袋往屋内一扔,淡淡道:“找个地方帮我把这位爷葬了吧。”随即转身,神色平常地看着紫衣男子。 后来言朔和好友说起此事,也有些恍惚,不知当时是模仿谢听舞还是自己就本想这样做。 紫衣男子嘴唇紧闭,显然是被言朔这一顿淡定从容,神秘悲悯的操作给镇住了。 紫衣男子拱手道:“请阁下庭中一叙,阁下既赏脸,何不以真容相见,莫不是觉在下武功浅薄,瞧不起?” 言朔心道:你别聊着聊着一剑砍了我就好,我可不敢瞧不起你。 嘴上只能强装镇静,淡淡道:“兄台既知我身有要事,需得易容,何必为难我。此间事情一了,我自当真容同兄台请罪。”说出此话,言朔心中就是一喜,觉得十分妥当,自己现想现编,真是厉害得紧啊! 紫衣男子嗯了一声,沉吟道:“不知阁下所为何事?” “我怎么知道自己为了什么事?”言朔此刻只想喊救命逃跑,除了这件事那还有其他事。假装迟疑道:“这个,便不好说了吧。” 紫衣男子道:“阁下莫要误会,我非想窃闻,只是在下此来也有一桩十分重要的大事,怕与阁下有所误会,便想要说个分明,也好双方不生猜忌。”他话语虽好,但语气之中已然冷冽,如是言朔所求和他相同,大打出手,也是一瞬之事。 言朔灵机一动,反问道:“请问阁下所为是?”这一句也不知该不该说,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反正心中已打定主意,不管他说什么,言朔都是一口说不是同一件事。 紫衣男子迟疑道:“这……阁下可是为了,为了那位,叶……姑娘?” 言朔立即摇头道:“此来不为这个,请兄台放心。”说罢,便要朝门外走去。准备溜之大吉。刚到门处不远,身后又响起紫衣男子声音:“等等。” 言朔心中一紧,紧闭了眼睛,调整了下,转身道:“兄台还有何指教?” 紫衣男子冷冷道:“我既已和兄台坦言,还是请兄台告知所为何事,否则兄弟也不放心。”话语间,紫衣男子手中的剑已变得异常沉稳。江湖老手,在极度紧张之下,往往会表现得异常沉稳,这是他们活下来的关键因素。 言朔本还想故技重施说不便告知,但忽然就觉得不妥。自己说不是为了那个什么叶姑娘的,就不是了? 对方虽然对自己有所忌惮,但若是逼急了动起手来就麻烦了。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见紫衣男子提剑渐渐逼近,言朔心中一横,右手双指并拢,学着谢听舞模样要凝气成剑,先发制人,使出大无相剑阵看能否偷个空子,一招制敌。没想到一招用出,不说凝气成剑了,就连白雾剑气都见不到丝毫。一时间是紧张又尴尬。 没想到紫衣男子却更紧张。停住了脚步,惊骇至失声道:“大无相剑阵!?”登时倒转长剑,不敢提剑相向,有所忌惮道:“不知贵使与那位是什么关系?” 言朔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没想到紫衣男子认识大无相剑阵,怕也认识谢听舞,自然是把言朔当成谢听舞什么人了。 言朔有了倚仗,心中又稳妥了一些,还是故作神秘,语气平淡道:“兄台既然识得,便是最好了,那位的事情便不好追问了罢?”其实言朔心中对“那位”是否是谢听舞,还是没底,就没有直接说出谢听舞的名字,避免又露了馅。 紫衣男子见言朔这么一说,果然不敢再问,便恭敬道:“自是不敢。” 言朔一见对方居然如此畏惧,强忍激动道:“那在下是否可以走了?” 紫衣男子道:“贵使请便,今夜唐突,实属事出紧急,若是那位问起,还望帮兄弟言明,来日必有酬谢。” 言朔撇了撇嘴,心道:“别杀了我就不错了,还说什么酬谢。”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就走。走出十来丈,回头看他确实没追上来,立即拔腿就跑。 第90章 又逃 也不知跑出多远。言朔因紧张过度一下子喘不上气,只得停下猛喘两口。才发现自己几乎是一身的冷汗,衣服裤子都是湿透了。黏糊糊的十分难受,便想撑开衣服透透风。拉开裤子扇了扇,忽然便觉不对劲,猛地一下叫了出来,“我钱呢?我钱呢?啊!?” 言朔着急地快把脑袋塞到裤裆里去找,忽然心念一闪,想起自己刚才大气把钱袋甩出去的画面,心道:“完蛋,装过头了。” 那可是足足一百多两银子,自己还想回长安豪赌一把的。 言朔虽然害怕,但还是想要溜回去看看,假若紫衣男子还在,那一百两就当是给自己买命了。毕竟天大地大, 小命最大。 言朔很快就回到了后院,也不敢直接进去,爬上墙头露出脑袋扫视了一眼,发现毫无动静。便偷摸爬了进去,刚走到院中,便看见一团黑影躺在门不远处。言朔心里一咯噔,居然是那个被砍了脑袋的大汉。言朔又急忙扫视院中一圈,哪里有钱袋的影子? “娘的,拿了钱不办事。比我还不靠谱!”言朔骂了一声。 言朔看了尸体一会,叹了口气,道:“唉,实在不行去找个出殡的活吧,这辈子算是跟埋尸体较上劲了。” 言朔俯下身子,“大哥,走吧,送你入土。”说着,便将尸体的手搭到自己肩上要扛起来。 言朔还在努力找个好的姿势,忽然便听到不远处草丛之中悉悉窣窣声音。先是一惊,后想着,是不是拿了钱躲在这里的。 搓着手便要过去拎出来教训一顿,走上前,果然看见一个身影趴在草丛里。言朔心中一喜,大吼一声便扑上去。 结果触手柔软,哪里是江湖大汉的身体。言朔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闭着眼睛微蹙眉间,看脸色似乎不是很好。言朔手正按着女子腰间,发现手上湿暖,抬起一看发现居然是血。 心里一惊,忙用女子衣服将自己手上血迹擦干净。刚想试图叫醒女子,就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愈来愈近。言朔心想恐怕是这姑娘的对头,若是简单搜一下,这姑娘肯定没得跑了。 不过言朔并不想管闲事,奈何自己现在跑也来不及。只得先跑到院中,假装自己是路过。 来人已至,言朔看了一眼,心里登时一震。这不是那个紫衣男子吗?其左右还跟着其他人,夜色昏暗,月坠云中,对于陌生人言朔也难以看得明白。 那紫衣男子看见言朔,也同样震惊,“尊使怎么在这?”话语中存疑,眼神也藏不住冰冷,怕是觉得言朔骗了他,折返回来有所企图。 同紫衣男子前来的人,见紫衣男子如此称呼言朔,也是狐疑地打量着言朔。 言朔知道在这里待久了必然出事,故作着急道:“是你啊,你有见过王爷吗?”言朔这一下便是在赌了。 “王爷?”紫衣男子嘀咕一句,忽地一惊,似是反应过来,道:“那……那位来了?” 言朔故作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这不是废话吗!?若不在此处,我何必问你?” 紫衣男子脸色瞬间便古怪了起来,道:“这个,不曾见过。” 言朔轻轻嗯了一声,便从众人身边穿过,嘴中还念叨:“哎呀,王爷跑哪里去了。” 待言朔还未走出几步,紫衣男子便慌慌张张招呼其他人尽快离开。言朔见状,躲在一旁待众人走远,又跑出来扛起昏迷女子,也分不清方向,直往小路跑。 言朔背着女子跑到一夜,跑到了三四十里外郊野山林。言朔虽仍不觉累,但停下来时候见女子腰间伤口处虽不再流血,但脸色煞白,呼吸也时断时续。 在长安时候,谢听舞为了不让言朔出去赌博,便把言朔逮到竹林小筑。言朔十分害怕荀珍,在他面前怎么敢乱来,若无荀珍点头,他更是不敢出竹林小筑一步。 无奈之下也只好乖乖坐着,有时候荀珍教白小三医术的时候,言朔也听了一些,虽然没有机会实操,但言朔记性极佳,多多少少也记了许多。此时一套用,便知这女子情况十分危急,自己再跑下去她肯定得完蛋。 言朔担心追兵,恰巧见路边不远有块大石头,觉得其背面已算是现情形下绝佳的藏身之处,总比直接躺在路边,一眼就瞧见好。 言朔小心翼翼将女子抱到石头背面。看着气若游丝的女子,言朔也是一点办法没有,他虽记得理论依据,奈何荀珍上手的时候,言朔嫌无聊便半点都不看。 正苦恼间,突然想起了荀珍给了自己三颗丸子,说叫“九转归续丹”。说是给自己的压岁礼。 言朔原先还说荀珍抠死,这段时间跟着他,看着他不知买了多少长安特色,光是京城最贵的衣物店千丝坊他就去了不下五六次,每次不得整个两三件,这时候就给自己几颗药丸子。后来听慕二爷说这丸子在外面千金难买,是治疗内外伤的圣药,自己拿着卖给识货的人,可是一瞬暴富的机会。言朔登时就珍藏起来。 按着荀珍说的用法:若是内伤,则全服;若是外伤,则碾碎成粉末洒下,再用干净的带子绑好即可。若是内外皆伤,本应用两颗,但寻常人抵抗不住两颗九转归续丸的药性,有弄巧成拙的危害。所以先用一个药丸一分为二,一半内服,一半碾末洒在伤口上,待药性吸收完全后,再依法用第二颗。 言朔将丸子一分为二后,也不知道是先外敷还是先内服。想着先外敷试试吧,免得这药不好用,吃下去马上挂了就完蛋了。既然说是内外伤圣药,先试试外服的情况怎么样,也是稳妥。 言朔缓缓将女子翻转过来,伤口在后背腰间。正要把粉末洒在上面,言朔又想到这样洒,不全洒在衣服上。 只好将小心将腰带解下来,发现腰带系的十分紧。言朔估计是她受了伤后为了止血,情况紧迫之间直接用力系紧腰带,想到这姑娘对自己都这么狠,醒了要是知道自己解了她衣带,不得给自己活剐了。 不过后来觉得自己是她的恩人,以身相许都来不及,还动手就太说不过去了,岂不是有违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的作风。 言朔解开女子的腰带,把外衣卷在一旁,又掀起白色内衬,露出雪白后背,言朔也不敢掀得太高,只是见了全部伤口就停了下来,但还是依稀可以看见粉色衣物。言朔在青楼当龟子那么久,自然知道是女子的私物,也知道往上是什么。 言朔仔细看了伤口,雪白腰间布着一条三寸长的伤口,伤口已经翻开些许血肉,周边有一些血已经结了痂。言朔小心翼翼用两根手指捻起药粉,撒盐似搓在伤口上,以为叶依依会有什么反应,结果半点声响没有,伤口也没有什么变化。 言朔心想不会是假药吧。 又想不管了,按着荀珍说的来,生死有命,自己不采取动作,这姑娘肯定撑不到吃午饭。上药完毕,言朔解开自己的行囊,取出一件干净的白色内衬,这是慕二爷过年时候给言朔买的,自己舍不得穿,放在住的小破院里又怕被偷,就一直带在身上。此时女子伤口如此严重,用自己的小破衣包着非感染不可,只好忍痛撕下白衣上的一长条,给女子包扎伤口。 第91章 追兵 言朔手持白布,绕过女子腰间,为她包扎伤口。无意之中也能感觉到女子皮肤上传来的温软。言朔虽然尽量避免接触,但为了系好布带,也不得不贴近。言朔初始还好,后来隐隐闻到女子身上飘来的独特幽香,心里便控制不住扑腾乱跳。忙将布带包扎好,再手忙脚乱将女子身上衣物恢复原样。 言朔缓了缓,擦了擦额头汗水。再从行囊里拿出水袋,就要给女子喂下另一半“九转归续丹”。这喂药言朔也是第一次干,而且还是喂一个重伤昏迷的人。言朔在醉春院时也见过那些龟公强迫院里姑娘喝下避孕的药,此时便学着捏住女子吹弹可破的两颊,撑开贝齿,觉得差不多了,便把药放了进去。 本以为大功告成,却发现无论怎么样都喂不进去。三四口水下去全给吐了出来,药丸在嘴里进进出出感觉都小了不少。还呛着女子猛咳出了血。 言朔急道:“奶奶的,这样不行啊。再咳下去,伤口非崩裂了不可。” 言朔撇了撇嘴,凑到女子耳边轻轻道:“姑娘,没办法了,你不吃药,我只能用嘴喂你了。先说好啊,我可不想占你便宜。你也不要以身相许。你要是没意见,就别说话,我数五个数。” “一、二、三、四……唔……”言朔含了口水,闭着眼睛吻住女子樱唇,将水送了过去。只觉唇间温软,贝齿含香,言朔心中一下子也空了。 待得确认女子已将半颗药丸服下,言朔方才仰起头。自己也是忙的一身汗,瘫软在地上喘着大气。 好不容易缓过来,正想再看看女子情况。忽然一阵脚步声响在耳边,吓得言朔大气不敢喘,缓缓起身,身体贴着石头探出头看了眼外面,发现路上什么都没有,想到应该是自己太紧张了,刚松口气想要坐下。又听得声音: “她受了伤,不可能跑得很快的。”声音到的时候,六个人身影就出现在路面之上。言朔见他们越来越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看了眼昏迷的女子,发现她居然睁开眼了,正盯着自己,只不过看样子动不了。言朔忙给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不会追错路了吧?”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黑袍的中年男子,略莫七尺多身材,虎背熊腰,眉目含煞,看起来更像是个土匪强盗。 “不会,一路上问的人都说一个枯黑干瘦的男子抱着一个病美人朝这条路跑。”说话的是在客栈里和言朔对峙了半天的紫衣男子。 言朔心里暗骂一句:“你他妈才矮黑枯瘦,我这还没有发育好不好。” 其实言朔自出了长安,混在乞丐堆里,一路到了少室山。又自下山后,到如今,除了洗洗手吃东西,几乎是没有怎么清洗过自己。加上这有钱舍不得花,只是吃几个馒头便凑合,日积月累,早是成了枯黑干瘦模样。这副样子,背着一个美女,这样的画面任谁看了一眼,都不会忘记。 “老五,枯黑个不会说的是客栈里见到那个小子吧?”说话的是个棕衣男子,棕色皮肤,蓄着紫色短髯,脸部各处毛发旺盛,就像一张狮子脸一样。 “这……”紫衣男子迟疑道:“应该不会,他是那位的人,若是插足了这件事,没道理怕了我们。而且在客栈中他也说了,那位也来了,这样的话,更没理由逃了。总不能那位都怕了我们兄弟几个吧。”话说到后面,紫衣男子也不由带了几分无奈自嘲。 黑袍男子问道:“会不会是冒牌的?” 紫衣男子道:“不会,那大无相剑阵你们又不是没见过,见一次就不可能忘了,还是说你们觉得我会记错?”紫衣男子有些怒意,显然这么大的失误,他并不愿意承担,而且他恐怕也不会相信自己会看走眼。 “呵呵,老五,你急什么,老四也是提提可能,我们兄弟几个也好一一判断不是。”说话的是个相对矮个的蓝衣男子,估计六尺多些,小眼睛,鹰钩鼻,还留着两条鼠须。言朔一看就知道是这伙人的狗头军师,和说书里面的一模一样。 果然那个紫衣男子见鼠须男子发了话,就熄了怒火,有些不情不愿道:“听二哥吩咐。” 鼠须男子满意点点头,小眼睛射出精光看向始终站在一旁的身影,走过去拱手恭敬道:“您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言朔的目光跟着鼠须男子移动,这才看到了一个身着宽大黑色衣袍的身影,头戴着遮挡面部的斗笠,看不见容貌。言朔一惊,这人就在旁边,自己居然没有发现他。若不是鼠须男子走过去,言朔根本半点没注意到另一旁还有个人站着。 “到这里,她的气息就消失了。”疑惑声音从斗笠里传出来。居然是个女的,只是声音太淡了些,听不出多大年纪,看他们这群人这么尊敬她,估计是个武功高强的女高手。 鼠须男子闻言,也是不禁皱眉。 “老二,依你看,怎么办好?”棕衣狮子脸男子问道。 “我们几个里面,老五的武功最好,对敌经验也最足,那大无相剑阵也不是什么不入流的招式,那等画面,谁见了能忘记?何况是老五,料不会认错。”话说到这里,紫衣男子面容才缓和,站在一旁继续听鼠须男子说道:“既是会使大无相剑阵的,若他有意插足这件事,就算是没有那位撑腰,恐怕也不会怕了我们,更不会这样仓皇逃窜。我料应该是那女的还有一个接应的帮手,只是武功不济,不敢和我们对上。” “是,老二这说得有理。”狮子脸男子赞赏道。 除了那个好像事不关己的斗笠女子,众人也都颔首点头。听到和“那位”没有关系,也都是各自展眉,轻松不少。 言朔心道:“老大这名气可真大,一个名字就给这几个凶神恶煞吓成这样。”又觉得好笑,这几个人傻乎乎的,越想越歪,自己是记得剑法,但用起来时灵是不灵的,管个鸟用。不过有一个还真给说对,言朔真不敢和他们对上。 鼠须男子眯着小眼睛,手指捋着自己的鼠须,沉吟道:“那女的后腰中了老三的断魂刀,伤在要害处,命在顷刻,她的帮手肯定得找一处隐秘的地方给她治疗,他们跑不远,也不能跑。” “我那断魂刀带着寒冰内劲,隔了这么久,全身经脉早已被冰住,就算治好了刀伤,内力照样半点都别想运起来。”说话的是一个穿着船夫马甲的枯瘦男子,听语气十分得意,看来这断魂刀和寒冰内劲是他的得意之技。他穿着马甲,内里什么都没穿,袒露着胸膛,看不到一两肥肉,感觉比言朔都瘦削不少。背后却背着一把占了半个身子的鬼头大刀。 第92章 进山 言朔看着都替他担心,怕他这把骨头得被鬼头大刀压折。 言朔低头看了眼女子,见她神色又怒又愁,就知道那个枯瘦大刀男子没有吹牛。言朔心想武功原来用不了了,诶嘿,这下就算知道我亲了她,脱了她衣服,也拿我没辙,杀不了我了。 “好,我们也不能太过掉以轻心,还是应该加紧追踪。此处十字小道,来路我们就不必追了,另外三条道,我们六人二二一组,我和老五一组,往北追,老三和老四往南追,您就和老六一组,往东去看看。” “嗯。”斗笠女子淡淡应了一声。 “这一路我等要细细追踪,不要图快,若是有客驿停歇的地方,更要细细盘查。”鼠须男子正色交待众人。众人颔首道了声“是”。便按着计划各处追去。 听着他们脚步渐行渐远,言朔总算大大松了口气,但有破庙里面的经验被骗的经验,言朔还是不敢动,生怕被杀个回马枪,想着再等几刻钟看看情况。 “他们走了。”女子突然出声。言朔吓了一跳,不过也欢喜她能说话了,荀珍给的药还是有用的。只不过听声音还是有气无力,那把断魂刀确实给力。 言朔俯下身,看见她苍白脸上冒出了些血色,试探问道:“你没事啦?” 女子淡淡望了言朔一眼,“你给我吃了什么?” 言朔心想坏了,这可不能说,万一问我怎么给她吃的,岂不是完蛋。 言朔故作疑惑道:“没有啊,我自己都饿得半死。”言朔略显心虚,不由提高了些声音。 女子皱眉道:“奇怪。” 言朔嘿嘿一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啥好奇怪的。” 女子道:“你知道我奇怪什么?” 言朔道:“什么?” 女子道:“这里是哪里?” 言朔摇头,他初次出长安,能找到回去的路已经不容易了。 女子继续道:“这里是长安?” 这个问题,言朔便知道答案了:“不是啊!” 女子道:“你一个小鬼,不在长安,却在这里。” 言朔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言朔盯着女子,忽然觉得女子声音十分熟悉,惊道:“你是破庙里救我的那个侠女!” 女子冷冷道:“不入流的水平,也敢到处乱闯。” 言朔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嘴却硬得很,不服道:“你这么厉害,怎么被那几个人打成这样了?” 女子眼底闪过愁色,哼了一声:“黑木道的那几个我才不放在眼里,那个女的……” 言朔猜黑木道应该就是紫衣男子他们的团伙。那个女的…… 言朔道:“她好像很厉害阿!” 女子不屑瞥了一眼言朔,“你知道什么?” 言朔撇了撇嘴,“那你没事了,我就走了。咱们就算两清了,你也不用想着报答我。” 女子见言朔真的要走,心急一下便道:“等等。” 言朔回头道:“咋啦?” 女子双颊微红,犹豫道:“我动不了。” 言朔道:“那怎么办?” 女子道:“等我伤差不多了,你再走。” 言朔摇摇头道:“不行,我要回长安呢,钱都花完了,得去赢回来!” 女子面露厌恶,奈何此时需要用到言朔,只能强忍着厌恶道:“你赌术如何?” 言朔一下子便兴奋起来:“那可就有说道了……” 女子并不想听言朔扯淡,打断道:“一天能赢多少?” 言朔摸着下巴沉吟道:“运势好的话,得赢个一二两银子吧!” 女子怔住,看傻子一般看着言朔,吃力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扔给言朔,冷冷道:“待在我身边,直到我伤好,不超两月,这是酬金。” 言朔一听还有这好事。慌乱捡起,他在醉春院怡春姑娘那里学了“一”字的模样,这张银票上也有个“一”字,言朔数了数大字字数,有三个,惊呼道:“一百两!”真是失而复得啊! 女子冷冷道:“哼,真是贪得无厌,一千两雇你两个月,还不够?” 言朔惊道:“什么!?”其实一看,确实中间那个字和原来的“百”字不同。 女子见言朔乐得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见他蓬头垢面,一副市井流氓模样,不由更生厌恶,冷冷道:“过来背我,要是乱摸,你就死定了。” 言朔一心只在一千两的银票上,别说几句冷言冷语,就算架把刀在他脖子上,他现在也难以从兴奋中出来。欢喜的应了女子一声,走过去道:“谢谢姑娘,我叫言小北。” 女子不理言朔,手搭在石头上,撑了几下发现身体确实难以行动,只好忍着恶心让言朔背起自己。 言朔动作小心,倒不是怕摸到女子哪里,惹得她动了杀心,只是担心将她的伤口破开。言朔道:“姑娘,我们去哪里啊?我看他们三条路找你,要不我们原路回去?” 女子冷冷道:“蠢,万一他们不只有六人,一部分在原地等消息,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虽说也并无可能,但言朔却不认同。若是如此假想敌,那不如想象下此时就已经被人盯上了。但人家是雇主,言朔只得问道:“那怎么办?” 女子沉默,皱眉扫了周遭,决心道:“从你左边走!” 言朔瞧了一眼就觉得女子是不是脑袋也伤到了,道:“姑娘,左边都是灌木杂草,草里有没有路,有没有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走过去太危险了。” 女子怒道:“废什么话,我叫你走就走。”说着,怒气牵动内伤,不由压着言朔身体猛咳了两下。 言朔忽觉后背一软,柔声道:“姑娘,你别急,我走就是了。” 这条十字路由周边杂乱灌木树丛切开,灌木之中的路全别杂草铺盖,一脚之下究竟是路是泥,根本难以分清。加上灌木坚韧,树丛荫蔽,言朔一人破木前行已是困难,何况还背了个人。 女子在言朔背上,见他用手拨开树木,手上手臂已被划出多道细痕,却是一声不吭,还不断护着自己不被划到。心中对言朔烦怒之意也减了些,道:“拿我的剑开路。” 言朔早想用剑开路,只是背上的姑娘实在太凶,言朔半点要求都不敢提出。此时听女子开口,十分欢喜,空出一只手直接抽出系在女子腰间的长剑。 “唰”的一声寒芒映日。长剑在密集草木之中抽出,遇木则断,全无半点滞涩。言朔心中也是一惊,没想到这剑居然如此锋利。 第93章 山中 女子见言朔反手拔剑,正手又将长剑一掠,惊道:“你会用剑?” 言朔不解“啊”了一声,自己会不会用剑,其实言朔心中也没底。但这确实是他第一次摸剑。言朔老实道:“这是我第一次摸剑。” 女子哼了一声再不说话。 言朔利剑在手,胡乱一挥,剑过之处,灌木荆棘见芒则断,言朔只需小心脚下情况即可,一时轻松了不少。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言朔一路乏味,便道:“姑娘?” 见背上无反应。言朔不断提高声音又喊了几声,还是不见回声。心中一惊,便停了脚步想要将女子放下来瞧瞧。 女子冷冷道:“你再大点声,就把人招来了。” 言朔听到声音,松了口气。此时两人已经穿过那片灌木丛,进了山里,算是暂时安全了一些。言朔笑道:“姑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女子也见周围暂时安全了些,自己的伤势还未得空细查,拖下去有害无益,道:“找一处地方休息。” 言朔道:“你不说我怎么称呼你呢?” 女子不耐烦道:“随你。” 言朔却嘻嘻一笑,道:“要不我们玩个游戏吧。我在一个高人那里学过相命,最擅长的就是算人的姓氏,要是我算出你的姓氏,你就和我说你的名字,如何?” 女子心忧自己伤势,哪里有兴致陪这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混混瞎捣乱。 言朔见她又不说话,继续道:“你不说话,就是同意啦?” 女子启唇欲言,又想接了话,言朔更加没完没了,索性直接不说话,任他胡闹去,得不到回应自然会安静些。 可她哪里知道言朔是什么人。虽然只是一个学了点皮毛武功的小混混,但一心只有自己开心与否,怎么在意他人的态度。 言朔在驿站之中从紫衣男子的口中,早已得知了女子大差不差便是姓叶。此时故作神秘,神神叨叨念了一堆各地口音的话,女子半点都听不懂,反而却认真细听了起来。 言朔忽然道:“我和姑娘这一路,非草即树。要是说姑娘姓木呢,又和草没了关系。在下冒昧,断言姑娘姓‘叶’,不知可准?” 女子果然一惊,神色复杂,终是耐不住好奇,道:“你真会相算?” 言朔道:“若是对了,还请姑娘告知芳名。” 女子迟疑半晌,叹了口气,道:“叶依依。” 言朔得意点了点头,再不说话。 叶依依等不到反应,道:“你怎么不说了?” 言朔叹道:“好累,姑娘你好重!” 叶依依急道:“你……!”转念一想,才想起言朔已经背着她走了一夜。 天边虽未破晓,但依稀可见曙光。凉风扑面,稀释了许多攒了一夜的紧张感。 言朔道:“哪里有个洞,我们在哪里休息会吧!”也不理叶依依回应,小跑着直奔小洞,缓缓将叶依依放下后,摸着肚子便道:“我去找点吃的去。” 叶依依见言朔要走,不免起了疑心,喊住了他。 言朔也知叶依依在想什么 笑道:“要走我早走啦,你先休息下,我去找点吃的,饿死了。” 叶依依见言朔跑远背影,心想也是多想无益,不如早点把伤养好。再确认了下已不见言朔身影,方才吃力慢慢解下衣裳。她胸前中了那斗笠女子一掌,这才被那瘦削男子得了空。虽说叶依依避开了那分尸的一刀,但还是未躲开刀锋之上的寒冰气劲,被伤到了腰间。 中了这一刀劲后,叶依依便觉一股极寒之气顺着伤口钻进腰间经络,瞬间腰间酸麻无力,不一会腰间处全部经络便似冰住一般僵硬,下半身直接瘫痪,难以抬动下身半点。 但此时腰间寒气已全部被挡在皮肉之上,只待解了斗笠女子胸前一掌造成的内伤,活动开来,便能将这道寒气全部消除。想到这,叶依依欣喜之余,不由红了双颊。 叶依依检查了腰间包扎之处,虽然手法粗造,但还算有功效。叶依依手上无力,只是略微调整了下,便穿上衣裳,盘腿而坐,运气周天,检查内伤情况。 不知多久,只知初阳已至。 叶依依睁开双眼,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一掌看似无力,居然如此麻烦。半点内力调动不起,这怎么是好?” 还在忧愁间,便见言朔双手捧布正朝自己跑来。 言朔已换了慕齐落送他的衣裳。他摘果子时本还不舍得换,但若是用自己身上这身几十天未曾洗过的衣服装果子给叶依依吃,别说叶依依吃不吃,自己心里都过意不去。恰好见了条小溪,便一股脑搓洗搓洗,换了上了慕齐落送他的衣裳,再用包裹包起了果子和水袋跑了回来。 叶依依见言朔,眼前也是不由一亮。言朔数月奔波,虽然难免有些枯瘦,但早已褪去了在长安时的稚嫩。一袭白衣蓝纹衣裳换上,也有少年意气风姿。叶依依见衣摆之处有断裂,便是低头不再看。 言朔心觉奇怪,道:“你咋啦?” 叶依依冷冷瞥了言朔一眼,并不说话。 言朔道:“果子,我吃过了,都没事。” 叶依依还是不语。言朔也不管她,放下包裹后又拿起两个果子,就跑到一旁吃了起来。 言朔走后,叶依依难忍腹中饥饿,也拿起吃了起来。 果子山泉滋养,自是清甜。叶依依连吃了几个,腹中饥饿感消失,身体便困倦了起来。叶依依也知道自己身体早已极度疲劳,这一睡下去,不知何时才能醒来。便想叫言朔好好守着,不曾想言朔早已在一旁呼呼大睡。 叶依依哼道:“真是个青头。” 山林之中,野兽潜行,若是无人守着,睡下去就怕再没机会醒来。无奈之下,叶依依只好强忍着困意,等着言朔醒来。 奈何实在太困,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渐渐合目睡去。睡前眼中还见言朔做着美梦模样翻了个身。 第94章 识字 叶依依醒来,因为腰间渐觉暖意。一惊之下居然已可以翻身而起。 言朔正往火堆里扔柴,见叶依依起来,笑道:“你睡觉怎么还打咕噜啊!” 叶依依身体毕竟过于疲惫,又加受了内伤,呼吸不稳,沉睡之下,难免要出些声音。女子再冷傲,也不由在意形象,何况叶依依这样的姣好的容颜。叶依依脸颊一红,由羞转怒,刚要冷喝,眼睛一瞥,便见腰旁篝火,不近不远,正好让热气暖在腰间。知道是言朔有意为之,是为驱散自己腰间伤口的寒气,心里起了好感,反倒不气言朔刚才的调侃之语。 言朔见叶依依神色一时羞一时怒一时忽显悦色,心里直犯嘀咕:“这娘们不会在想怎么整我吧?” 叶依依看了言朔一眼,道:“你!” 见叶依依看过来,言朔登时收回目光。听叶依依叫自己,又假装不知,抬头道:“咋啦?” 叶依依道:“我伤很重。” 言朔点了点头。他不敢说话,因为他看过那道伤口。 叶依依道:“我胸口中了那女的一掌,几个大穴的经脉全被封住了,现在提不起真气。需要借外力打破脉络间的束缚。” 言朔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听不懂。 叶依依继续道:“你不会武功?” 言朔继续点头。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免得给谢听舞蒙羞。 叶依依叹道:“这便麻烦了。” 言朔不服道:“你不要瞧不起人啊,不会武功就不能活下去了?” 叶依依怔住,失声苦笑道:“我没这么说。” 言朔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叶依依脸颊一红,瞪了言朔一眼,吓得言朔又闭上了嘴。 叶依依沉吟道:“我现在需要外力治疗内伤,只有你才可以帮我忙了。” 言朔道:“我不会啊。”外力?要是直接打,言朔倒是可以勉强代劳。 叶依依从怀中取出一本淡黄皮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不过保存仍十分完好。叶依依道:“这是我修习的功法,‘玉女心经’,你拿去。” 言朔神色狐疑,接过翻了翻,有几张女子裸体图画外,其他全是字,自己根本看不懂,多看会都觉得要睡着。言朔摇头道:“我不学。” 叶依依嗔道:“要做平时,你想学还没有。” 言朔道:“要做平时,我都直接拍屁股走人。” 叶依依道:“你……!” 火光之下,言朔见叶依依喜怒哀乐,自有滋味,也是觉得叶依依和自己在醉春院所见的姑娘有很大不同。言朔道:“你是想说,我学了这个武功,才能给你治内伤是吧?” 叶依依不情愿点点头。 言朔心中实在不愿做学武功这苦差事,但收了叶依依千两银票,答应待她能正常行走后便走。若叶依依迟迟不好,自己岂不是一直走不了。想到自己在长安赌坊横扫四方的样子,言朔不禁心痒难耐,又翻开手中的玉女心经看了看,只觉那些文字就像苍蝇一般密密麻麻铺在上面,不禁看不懂,还让人十分不适。 言朔叹了口气道:“玉女,学了这个,我不会变成娘娘腔吧!?” 叶依依怔住,盯着言朔看了好一会,樱唇颤抖,也不知道闪过多少句话,最终只能无奈吐了两字:“不会。” 言朔松了口气,“那还好。不过还有个问题。” 叶依依道:“什么?” 言朔道:“你得念给我听,做给我看看。” 叶依依淡淡道:“你先背,背熟了,我再一一和你拆解。” 言朔道:“那你先念给我听。” 叶依依不耐烦道:“你先看。” 言朔一脸无辜道:“我不识字啊,我看不了。” 叶依依脸上表情已经分不清是喜是忧了,莫不是自己遭了太多杀孽,才让自己遇到这么一个倒霉蛋。 言朔见叶依依双眼失神,便凑上前去摆了摆手。 叶依依狠狠瞪了言朔一眼,无奈之下,叶依依只好做言朔的启蒙老师。 叶依依冷冷道:“现在开始学。” 言朔叹了口气,心道这一千两也不好挣啊。也没人说学武功要认字,看谢听舞和荀珍,都没说要看书什么的。 叶依依随手拿起树枝,写了“玉女心经”四字,道:“这四个字念‘玉女心经’,时间紧迫,我只教你认字,你记熟,每日考你三次,若是三次都记不得,我就打你,有问题吗?” 何止有问题,简直大大的有问题。言朔扭捏道:“学不会还要打人啊?” 叶依依心忧内伤,哪有空和言朔胡闹,冷冷道:“赶快记,自己在旁边对着写一遍,两刻钟后我教心法第一句。” 没等言朔说话,叶依依便盘腿合目,双掌一上一下,一正一反,凝神练气起来。她还是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在眼前这个不靠谱的小混混手里。 言朔再诶了两声,见叶依依也不理自己,烦闷地挠了挠头,幸好这四字笔画不多,言朔勉为其难便研究了起来。 两刻钟后,叶依依又是迅速写了心经中的开卷句,曰:“玉女贵妃生,嫛婗始发声。” 让言朔照读三四遍,便让他记完写完才能休息。言朔见这长长又密密麻麻的一行字,瞥了几眼,心思就飞到长安赌坊里。睡梦中,还梦到自己赢了数百两雪花纹银。 隔天,曙光初破。 言朔虽半夜才睡,还是醒的比叶依依早许多。叶依依醒来时候,言朔手中已拿着果子啃了起来。叶依依余光一瞥,见自己身旁也放了四五个用布垫着的果子。 言朔见叶依依醒来,道:“快吃吧,不够我再去摘,吃新鲜的。” 叶依依道:“字你认好了没?” 言朔得意道:“肯定啊!” 叶依依自然不信,一夜之后,她也觉自己这样逼一个小混混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此时哪怕言朔记不得一字,她也打定主意要耐心,否则自己的内伤迟迟不治,淤积过久,自己这身武功都得全废了。没曾想言朔居然好大喜功,心术不正,便冷冷道:“写来看看。” 言朔捡起一根树枝,走到叶依依身前坐下,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抓着树枝便开始写起来。 第95章 赤裸 言朔从未拿过笔杆子,握笔姿势既像握筷子,也像直接抓住,但手腕极稳,写出来的字也是板板正正,虽说少了笔锋笔势,但若论是初次识字的,言朔这水平却是独一档了。 叶依依也是看得一惊,狐疑看了言朔一眼,见言朔咬牙切齿抓树枝的模样,知道他并未骗自己。待言朔写完,叶依依一览,除了笔画结构散了些外,模样是分毫不差。言朔写完还笑嘻嘻,边数遍念了一遍:“玉女心经,玉女贵妃生,嫛婗始发声。怎么样?没错吧?” 叶依依抬头看了言朔一眼,心中一喜,没想到这小混混记性挺好。但嘴中仍是强硬,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得意的,接下一句。” 言朔确实不知道自己学的算不算快,挠挠头道:“你先吃点呗,不急这一会吧。” 叶依依研究了自己伤势一夜,全无收获,后面也是昏昏睡去,此时自然腹中饥饿。看了眼果子,道:“你去打水来。” 言朔道:“这果子很甜的,不用水。” 叶依依瞪了言朔一眼,“我要洗漱。” 言朔哦了一声,嘟囔道“真麻烦”。仍是乖乖将水打来。 水取来的时候,叶依依已吃过果子。用溪水洗了洗后,便开始一页页教言朔认《玉女心经》。 叶依依逐字边念边写,念至第三句时,再看言朔时,见他虽然凝神看着自己写在地上的字,却是不出声。叶依依暗叹自己还是太着急了,道:“你别急,慢慢来,我再给你说一遍。” 言朔道:“你继续讲啊,我刚听得有意思起来。” 叶依依惊道:“你知道我刚才在讲什么?” 言朔道:“不知道啊,不过你声音好听,念起来调子起起扬扬的,很有意思。” 叶依依冷脸道:“我刚才说了什么,你重复一遍。” 言朔微微一想,便念了出来,竟是半分不差。 叶依依暗暗吃惊。眼前这小鬼虽不解意思,但光靠死记,竟然便能过目过耳不忘。 叶依依也不由自己多想,既然言朔有此天赋,自己的伤势或许能快些治好。一股脑将整本心经边念边写,再让言朔照搬一遍。 未出两天,这不薄不厚的心经便全数死死刻在言朔心里。 叶依依见言朔从头到尾背诵一遍后已无差错,便道:“这本书是心经口诀,其中精还要搭配招式。你天赋好,心思也尚可,待我伤好后可以考虑收你为徒,传你武功。不过此时要是你修习心法,帮我疗伤为主。” 言朔撇了撇嘴,他虽不知道这心法练起来有多厉害。但见叶依依练了这武功还被那六个人打成这样,而那六个人光是听了谢听舞的名号便是吓得要死,其中谁强谁弱,直接分明。且不说委不委屈自己学武功,就算真的要学,也肯定是拜谢听舞才是。 叶依依自是不知道言朔在想什么,让言朔休息一下,接着便要同他拆分心法。 如此又是两天,言朔基本已能调动“玉女心经”的真气。叶依依却不如何欣喜,言朔还道是自己学得慢,让叶依依看不到治伤的希望。 言朔道:“姑娘,我这人确实笨了些,不过我既然收了你钱,肯定是会帮你帮到底的,你放心。” 言朔这五天练来,恐怕已比她修习两月进步都快了。叶依依只道是自己善为人师,哪里知道言朔内含至纯内力,又兼谢听舞所传“大无相剑阵”启了武学之路。加之天资非凡,这两三天方才会了真气调动,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了。 叶依依道:“你学的很好,我不是愁这个。” 言朔道:“那你是果子野味吃腻了?” 叶依依摇头道:“你不是已记熟了心法吗,末篇有‘真气互通,通达经脉,阴阳一成’的说法,你可记得?” 言朔道:“记得啊。” 叶依依道:“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言朔道:“我哪知道,你还没讲到呀。” 叶依依双颊泛红,欲语不能。言朔见状,也是奇怪,嘴中念道:“真气互通,通达经脉,阴阳一成”,又如此念了两遍。 忽然一拍大腿,不可置信地看着叶依依,怔怔道:“你不会要和我……那个吧?”言朔自幼就在醉春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对男女之事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此时见叶依依扭扭捏捏,又说什么互通阴阳,不由想到这个。 叶依依双颊更红,却是怒道:“你这小鬼,胡想什么!” 言朔道:“那你快说啊,要是有什么不行的,我就带你跑去长安吧,那里我有人,说不定他们有法子治你的伤。” 叶依依轻咬嘴唇,道:“你学了心经上的内功,便与我是同一门心法。你学了法诀,就知道这门心法虽说是‘玉女’,其实气机阴阳不分,也无正邪。最终是正是邪,全在修炼的人。” 言朔点点头。 叶依依继续道:“你用真气替我疗伤时,你我四掌相对,你将你的真气导入我体内,替我冲破封堵的经脉。而你和我所修的皆是不正不邪的内息,自然不会相互抵触,这样便可完好无损地替我解了内伤。” 言朔喜道:“那很好啊,咱们快来吧。还是说我还得练练?” 叶依依道:“你只要学会调动真气,互通的时候我只会领着你的真气进入我受损的经脉。” 言朔没想到如此简单,还以为要再练个十天半个月,于是道:“我现在已经可以了。” 叶依依迟疑道:“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言朔急道:“哎呀,姑娘,我还是喜欢你说话冷冷,几个字就把说明白的样子。” 叶依依眼波流动,似是纠结,半晌才叹道:“真气互通时候,你我体内真气蒸腾,身上……身上……” 言朔催问道:“咋啦?” 叶依依道:“身上必得一丝不挂,否则真气难散,二人都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不料言朔一听便笑,道:“这有什么难事。我们找个山壁,挖出两个洞,两洞中间只留两个孔洞伸出双臂就好啦。” 叶依依一听觉得有理,看了言朔得意样子,也是不由一笑,道:“小鬼头心思多。” 第97章 剑阵 但就算是言朔这个门外汉都看得出,叶依依这一拔剑都算是强弩之末了。剑尖止不住颤抖,额上也是豆大的汗珠挂着。全身上下,也就是一双剪水秋瞳还有些硬气。 那酒鬼果然只是轻松看了一眼叶依依,就不再管她。却是有些疑惑地看着言朔,道:“咦?你这不大对啊。”说着便往言朔走来。 言朔一惊,下意识举起双手。叶依依虽是脸色不变,但刚要挺剑上来,没跨出两步,气息一乱便要栽倒。言朔也管不了那么多,忙跑过去扶住叶依依。这一扶,叶依依手中长剑已在言朔手中。 叶依依强行提气,牵动伤势,脸色登时就变得煞白。喘着粗气道:“你快走,不是对手。” 言朔武功不行,脑子还是不错的。人家能不声不响跑到自己后面,且不说打不打得过,光是跑就肯定是跑不过这个来历不明的酒鬼了。所以言朔只是将叶依依扶下坐稳,手握长剑,正对着酒鬼。 言朔初次提剑摆好架势来正式对敌。忽然便觉体内热血澎湃,豪气陡生,虽是生死关头,心中还是不由一爽,嘴角也是不住上扬。 酒鬼吊着酒葫芦,咕噜噜喝一口,悠然道:“小鬼,别笑了,看好了。” 话音未落,酒鬼便成一道黑影。言朔根本什么都没看清,他没有多少临敌经验,在动手前心中是先盘算好第一招用什么,第二招用什么,半点都不考虑对方如何出招。此时虽说根本没反应过来酒鬼的动作,但酒鬼声音一出,言朔便已准备好了“大无相剑阵”的起手式。 只见言朔不管不顾,闭着眼睛使动长剑,他学了《玉女心经》虽是舍本逐末,但好歹懂了许多穴道和内息调动的窍门。此时调动气海之中至纯内力,那股内力自然而然便灌注到剑身之上,加之“人相剑”本就大开大合,不为拆解招式而去。言朔气息一到,长剑挥动,也不知撞上酒鬼手中什么兵刃,只听“当”的一声,接着白雾涌起,每一寸白雾竟如同寸余小剑一般,各自螺旋翻转,以多个角度朝酒鬼激射而去。 这般剑法,叶依依见所未见,不曾想到和自己相处多日的小鬼头,居然有此本事。叶依依虽是震惊,但她毕竟也是剑道好手,言朔连出两招,被酒鬼轻描淡写解开后,招式就不再凝一,瞬间散乱,破绽百出,看得叶依依心急如焚。 两人只过了两招,言朔手中长剑失了章法。酒鬼的剑锋几乎贴着言朔的剑气滑进言朔周身,直指言朔咽喉。 叶依依已见不妙,不由惊呼一声。 却不想剑锋离咽喉仅有数寸时候,剑锋忽然忽然一滞涩,剑尖又往下一斜。空档虽小,却已够言朔反应过来。言朔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挥剑挡开。 叶依依不喜反忧,瞧得奇怪。酒鬼那一剑言朔已是避无可避,绝不可能是言朔使了什么手段。叶依依一时也不由多想,只能心道或许是酒喝多了,拿剑有所不稳。 酒鬼把剑背在身后,慢悠悠绕着言朔走了两步,笑道:“小鬼,功夫不到家啊。” 言朔从学了无相剑到现在,连练带用恐怕连一手之数都没有,哪里是功夫不到家,简直是连路都不知道在哪里。 他学了三式九招。招与招之间连用还算勉强,而式与式却是无论如何也连贯不起来。但言朔也不纠结,连不起来就一式一式用。刚才已经耍了“人相剑”,那现在就轮到“众生相剑”了。 言朔心念所动,剑尖便微微颤抖。 酒鬼悠然道:“嚯,要动手了,来吧。” 言朔本想偷袭,打个出其不意,被酒鬼这么一说,不由一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言朔也管不了那么多,横剑在前,引动内息,不知是剑影响人,还是人影响剑,人与剑同时发出冷冽寒芒。 酒鬼也是收敛笑容,盯着言朔出招。 忽然言朔横在身前的剑就炸开,瞬间散出白雾裹住言朔。 酒鬼见状不由失声道:“这是教的好,还是不会教啊?” 没等酒鬼再看,剑已然袭来,从身后袭来。 酒鬼含笑侧身一躲。刺空的剑又炸开,散出白雾。剑在手上,剑没了,人当然也不见了。 言朔手中的剑已经不是从身后袭来了,而是从四面八方嘶鸣而来。酒鬼每躲开一剑,没等自己动手,剑就自己炸开,漫出白雾。如此反复,酒鬼身边已被白雾萦绕。 叶依依已看不到酒鬼的身影,但也没看到言朔的身影。因为言朔也在雾中。 如果叶依依能看到酒鬼的话,一定会大声喊着让言朔快跑,因为酒鬼脸上含笑,醉醺醺又喝了一口酒。 言朔的身影出现了。被酒鬼一脚踢在剑上飞出雾中。还没等言朔停稳,酒鬼的剑就到了。酒鬼整个人几乎是飘在空中,手中棕色剑影飞舞,逼得言朔边挡边退。 两人居然又过了五招。在任何人眼中,言朔的小命都必然没在第三招时候。而现在,两人已过了十一招。而十一招过后,言朔已渐渐由攻转守,甚至在酒鬼的招式下,言朔的招式从原来的九招已变成了十二招。 无论是谁都看得出,这已经不是生死搏杀了,或者说只是言朔单方面的生死搏杀。而酒鬼,却是在给言朔喂招! “他想干嘛?”叶依依既看不懂两人的出招,也看不懂酒鬼的目的。 “哎哟!”言朔又被一脚踹了出去,这一脚不是踢在剑上,实打实踹中言朔小腹。言朔在地上又滑了丈余才停了下来。 言朔一骨碌爬了下来,他突然兴奋得要死,因为他准备用自己最后的底牌。谢听舞使出剑阵,头顶悬空八卦三教圣人,万千剑舞交错而来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但言朔的手实在太慢,底牌还没亮出来,酒鬼就已经到了言朔的身后。酒鬼没有动手,如同醉倒一般压在言朔背上。言朔一下子便觉千斤大石压着自己,半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压得趴在地上。 酒鬼迷迷糊糊道:“好酒好酒。” 言朔喘着气道:“你大爷的,会不会喝酒啊,这两口都醉成这样。” “嗯!?”酒鬼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怒道:“好小子,居然敢说大爷我酒量不行,看来是个吞海的高手,敢不敢和我拼一拼。” 言朔赶忙爬起来,离酒鬼远远的,道:“怎么不敢!” 言朔说话间,眼睛一瞥就看到了酒鬼手中的剑。瞳孔登时一缩,那玩意居然是把木剑,是把桃木剑。 叶依依的剑如何锋利,言朔是知道的,说是削铁如泥都是说差了。刚才数次对碰,居然是自己的剑被压住。言朔心说估计也是把宝剑,把被人抢了才弄成这个样子。 酒鬼见言朔如此爽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将酒葫芦丢给言朔,笑道:“来,先来一口,让你大爷看看本事。” 言朔半信半疑接过,睁一只眼瞄了瞄酒葫芦内,一阵酒香飘出,勾得言朔也吞了口唾沫。言朔道:“你要是喝不过我,怎么办?” 第98章 疗伤 那酒鬼哈哈一笑,从怀里又掏了一个黑色的小葫芦,打开后继续往嘴里咕噜噜灌了一口。 言朔见状,也要起强来,拎起手中酒葫芦学着样子猛灌了起来。 酒鬼本要说话,见言朔居然和自己较起劲,也不服输,继续灌了一口。言朔更不让,接着喝了一口。 两人就如此拼起酒来。看的叶依依也是不知如何是好。这酒鬼单凭一柄桃木剑便能与自己的“红雪剑”交锋,其内力之雄浑,莫说是言朔,就是自己也不及万一。言朔怎么可能喝的过这个酒鬼。 哪料两人刚各喝到第五口,酒鬼便忍不住打起酒嗝,手臂垂低,摇摇晃晃不能自已。这显然是醉得不行了。 言朔虽是脸色红润,但只是喝酒太急,酒又辛辣导致。言朔还待再喝,就见眼前酒鬼眼神迷离,嘴角含笑,嘴中呜呜呜发声。言朔不由挠了挠头:“这就醉啦?” 叶依依小声将言朔喊了过来,道:“这人内力极深,不会轻易就醉的。应该是嗜酒如命,不舍得用内力散出酒气。” 言朔道:“这也不能就这点量啊。” 叶依依欲语不能,确实这人看着千杯不倒,没想到酒量比自己还差。 言朔哪管那么多,瞧了酒鬼一眼,确实醉得不像样子,忙用两根手指给叶依依比划了下,准备要溜。叶依依也觉得是个好机会,便点了点头。正想扶着言朔站起身。言朔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就朝深山里跑去。 叶依依本来还挣扎几下,但见言朔神色认真,一心只在看路,自己不由看得出神。 也不知跑了多久,等言朔跑到不认路停下来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言朔回头看了眼来路,见丛林密布,隐秘非常,也是松了口气:“我们再往上一点,安全些。” 叶依依嗯了一声,不知说些什么好。 言朔道:“你还能走动吗?” “我不知道。”叶依依俏脸微红:“你放我下来试试。” 言朔这才感觉到手上柔软,忙轻轻放下叶依依道:“你觉得怎么样?” 叶依依站稳了身子,合目半晌,叹了口气:“刚情势危急,动了真气,现在内伤更重了些,若是不早点治疗,这身武功就废了。” “这么严重啊。”言朔摸了摸下巴,倒不是很担心的样子,对他说没武功就武功,并不是什么太值得在乎的事情。“那我把你背上去,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上面是有座小山丘的,在那里挖两个山洞,我们一人一边,就可以开始了。” 叶依依点点头,“那我们上去吧。” 言朔却忽然不动了。 “你怎么了?”叶依依觉得奇怪:“刚才受伤了?” 言朔摇摇头,盯着叶依依打量了一会。看得叶依依不由低头检查自己,此时要是有镜子,叶依依恐怕就直接掏出来了。 言朔道:“你好像不大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言朔沉思道:“没那么凶了。” 叶依依脸上一红,嗔道:“小鬼,你找死?” “没有没有。”言朔赔笑道:“那我背你啦,你别嫌我脏嫌我浑啊。” “赶快!” 经过刚才的交手,言朔不仅没有觉得疲惫,反而对自己体内的气息控制有了新的认识。此时背着叶依依迎上而走,也是如履平地。看得叶依依也是暗暗奇怪,心道自己的《玉女心经》若是男子练了,便有如此功效? 很快两人便到了半腰,言朔背着叶依依走到一个小山丘前,道:“就是这个,你先休息一下,喝点水,我挖洞很快的。” 叶依依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言朔找了根树枝就准备挖洞。 叶依依道:“你说你挖洞很快,难不成你经常挖洞?” 言朔回想起自己这几年埋的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叶依依一下子呆住,她本来要说狗刨洞才厉害。但一向不正经的言朔忽然正经起来,搞得叶依依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言朔刨洞果然很快,只凭一根树枝,没一会便刨出了两个洞。言朔又左右看了看,搬了些石块堆在洞口。 叶依依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说疗伤过程中不能被打扰吗?”言朔边搬边道:“人进去后,用石头堵在洞口,不容易被发现。” 叶依依低声道:“你倒是有心。” 言朔拍了拍手上灰尘:“好啦,你进去,我帮你堵住洞口。” “嗯。”叶依依缓缓走进洞口,发现洞内居然十分宽敞,一点也不觉压抑。地上还铺了干草,加之洞内较外面清凉许多,叶依依不由轻轻呼了口气。 “差不多了,给你留条缝,不然黑漆漆的,你该害怕了。”言朔笑嘻嘻说了一声便自顾自爬进了自己的洞,连给叶依依骂他的机会也不给。 叶依依懒懒靠在山洞内,听着言朔呼哧呼哧搬石头的声音,嘴角不由噙出笑意。 过了一会,言朔搬石头的声音便停了。 “诶,你看到我的手了吗?”言朔喊了一声。 叶依依听得声音,低头看了眼,光线昏暗,但还是看得到言朔两只手掌从两个小洞伸了过来,正在挥动。 叶依依觉得这样十分妥当,心中也是欢喜,回道:“看到了。” “那我们脱衣服吧。” 接着就是窸窸窣窣一阵脱衣声,“你脱好了吗?” “嗯……”叶依依低声道:“你等会。” “哦。”言朔沉默半晌,又道:“是要脱的干干净净吗?” 叶依依刚解下外衣,光线透过石间缝隙映在白皙的皮肤上。“什么意思?” 言朔声音又想起:“我怕把裤衩脱了,等会什么东西咬我。” 叶依依咬着嘴唇,知道言朔心性如此,欲发火不能,丢了句:“脱了。”便不再有声音。 言朔只是“哦”了一声,又道:“那你好了和我说。” 不一会,叶依依道:“你把手伸过来吧。” 言朔应了声,便把两只手伸了过去。 叶依依瞧着言朔双掌,定了定神,也将双掌贴了上去,掌心对掌心。叶依依忽觉身体一软。 言朔内力至纯,对内力变化十分敏感,叶依依忽然一变,言朔便能感受到:“你咋啦?怎么感觉气息忽然加快了。” “没事,开始吧。”叶依依淡淡道:“你要记得,半个时辰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放开双手,也不能说话。你只要一直运起心法便可,其他的,交由我来便是。” 言朔点了点头,意识到叶依依看不见,又道了声:“好。” 第99章 闲谈 疗伤开始,言朔依言周而复始运起心法,其他的便也不管。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叶依依松开双手,道:“可以了,你休息下,我要自己调息下。再半个时辰后,再继续。” 言朔本就难以坐住,在洞中百无聊赖,哪会再待,听得可以休息,立马便穿好衣服,推开石头走了出去,感觉清风拂面,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言朔活动活动后,便将装着食物的包裹打开,放了些食物清水在叶依依的洞口。透过缝隙隐约还能看到叶依依盘膝而坐,一动不动的身影。言朔不敢多看,怕等叶依依伤好了一剑把自己捅了。 言朔也不敢走远,只能靠在洞口替叶依依守着。 安安静静过了半个时辰,言朔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望着夕阳又落,血红色的圆日就像在长安看的木偶戏一样,挂在云雾后面。 “言小北。”叶依依叫了声言朔,“你在吗?” 言朔回过神来,“啊,你好了是吧。” 叶依依嗯了一声,道:“我们继续吧。” “先吃点东西吧。”言朔还是一直坚持再苦再累也不能饿肚子的原则,“从早上出发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了,我把食物放你洞口了。” 叶依依犹豫了下,听言朔这般说也是意识到自己过于急于求成了,自己内伤淤塞过久,更要小心些才是。叶依依正准备去拿食物,发现洞口被堵住了,只有上方留了个小洞口。叶依依道:“你把吃的从洞里递过来给我。” 言朔哦了一声就走过去,刚想把食物递进去,目光就扫到一片雪白,虽然叶依依正背对着自己,但以言朔在醉春院浸淫多年的经验,还是可以想象其中风光的。言朔有些尴尬道:“姑娘,你伸手出来拿吧。”说着,言朔就把头转到另一边,只把东西递在洞口。 叶依依似乎已经转过头来。言朔觉得手中一空就马上将手抽走,道:“你慢慢吃,吃完了就开始。” 叶依依嗯了一声,接着便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 后来两人又依法又行了一次功。结束时候,言朔听得叶依依有些兴奋的声音:“再有一次,功力就可以恢复八九成了。” 言朔听着也是兴奋得很,在山里待了这几天,可把他憋坏了。一心就是想赶快回长安,赌上一天一夜。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叶依依道:“你笑什么?” 赌圣笑一笑怎么了?言朔道:“没有没有,休息好了吗,咱们继续吧!” 叶依依沉吟道:“别急,我有话问问你。” “你说。” 叶依依道:“你原来不会武功吗?” “原来?”言朔躺了下来,感觉裤裆嗖嗖凉,便拿了不知上衣还是裤子遮盖了下,“是说你教我心法之前吗?” “嗯。” 言朔道:“我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逼着学了点,但是都没什么成效,天天被追着打。你教我学了那个心法后,我倒是觉得自己有点底气。” 叶依依道:“那几招剑法就是你之前学的?” 言朔嗯了一声,道:“咋样,厉不厉害?” 叶依依沉吟道:“很特别,我看不懂。” 言朔挠了挠头,他不大懂“看不懂”的意思,也没什么兴趣知道。言朔问道:“你武功很厉害吗?”自言朔认识叶依依以来,不是躲就是逃,但从叶依依那股傲气上来看,言朔还是觉得叶依依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厉害的女人通常要比厉害的男人更厉害。这句话言朔很有发言权。 叶依依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下子就没说话。言朔在另一个洞内,眼前是一片黑暗。但他好像可以透过这片黑暗,透过这面土墙,看到叶依依俏脸含愁:“厉害,但又不厉害。” 这句话实在不好理解。但若是谁像叶依依一样满心傲气持剑江湖,却沦落到被一个小屁孩带着东躲西藏,便不会不好理解了。 言朔嗯了一声,他并不大懂。他其实自己连厉害怎么定义都不知道。 “你打得过谢听舞吗?”言朔好像自然而然就说出来这句话。如果谁问他觉得谁最厉害。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谢听舞。 言朔说的很自然,不曾想叶依依回答的也很自然。言朔本来还想和叶依依介绍下谢听舞是哪位。 叶依依很自然道:“打不过。” 叶依依又问:“你认识他?是了,你是长安的,哪怕你是个小混混,也不得不认识他。” “他很有名吗?”在言朔六岁之前,谢听舞是哪个王八蛋他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好像大家都认识他。” 叶依依不再用厌恶嫌弃的眼神看着言朔了,好像相处了这么久,厌恶和嫌弃都被时间给淡化了。这是个很不正常的事情了,一般来说,人与人相处久了,厌恶和嫌弃应该是逐渐加深的。 但叶依依没有,相反她柔柔地看了言朔一眼,有种看着宠溺的人的感觉。可惜她看到的是一片黑暗,一面土墙,言朔自然也不知道叶依依正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叶依依道:“没有比他更有名了。你见过他吗?” 言朔当然见过谢听舞,但他这会却不能和叶依依推心置腹了。因为认识有名的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一个人越有名,麻烦就越大。 言朔道:“远远看过几眼,他喜欢穿宽大的衣服,颜色呢,经常是青色的,不过也有蓝白色。不过都是很简单的衣服。” “他长得一定很英俊吧?”叶依依想到了言朔再过几年后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吻合,其实言朔长得也不差。 好像英雄豪杰都一定要是个容貌俊朗的。这不怪叶依依,她同样是个少女,虽然是个杀了挺多人的少女。 江湖嘛,哪有不死人的。有死的人,自然就会有杀人的人。有时候一个女子身上背着几条命,反而会让某些男子为之倾倒。何况是叶依依这样的绝美女子。 第100章 引开 只不过言朔没有感觉,他能屏蔽许多世俗的欲望。这说不清是他的天赋,还是受谁的影响。 “长什么样?这个……”言朔仔细想了想,他发现谢听舞的脸部其实很特别,随便看看还能看到,但如果仔细去看,仔细去想就会看不清,想不起他脸部的轮廓,就好像他的脸上罩上了蒙蒙的一层雾。 言朔实在不知道如何描述,就说比我差一点吧。言朔摸了摸自己脸,心想自己长得应该还不错吧。没人说过他丑,那自然就是帅了! 叶依依忍不住笑了一下,又不由蹙了蹙眉。 言朔道:“咋了,怎么不说话?” 叶依依淡淡道:“休息一下,应该再传功一次,就好了。” 言朔兴奋道:“那我就可以走啦?” 叶依依淡淡嗯了一声。 言朔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好像把这几天的疲惫都舒展开来。他一下子就很有干劲起来。 言朔的手还没有伸过洞去,叶依依的手就伸了过来。借着微弱的光,言朔可以看到一双白皙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掌,实在不像是一双握剑的手。 但言朔知道这双手实实在在就是一双握剑的手,而且是一双坚韧骄傲,绝不言放弃的双手。 这个言朔和她手心对手心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这是第三次双掌互抵,言朔仍旧惊讶于叶依依手指间的茧。 这三次疗伤还是很顺利。 言朔已经穿好衣服,没有小心翼翼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一把推开石头,滚了出来。 言朔看了一眼叶依依那边,发现没有动静,心想女孩子家穿衣服总归不会太快,便想着坐在洞口等叶依依出来,好好道个别自己再回长安。 有始有终,不能说一直是好事,但起码不能算是一件坏事。这是谢听舞和他说的。 不一会,言朔就听到了动静,不过不是叶依依发出的。 很远,又好像很近的地方传来了声音。 “快,刚才的声音就在前面。” 言朔一下子就听出了是驿站里那个紫衣男子的声音。言朔心里一沉,这些人要是过来了,叶依依就算伤好,无非就是再被打伤一次,而这次,恐怕就不会给他们时间逃跑疗伤了。 言朔急忙低声朝洞内的叶依依道:“姑娘,他们找上门了,咱们快点跑啊。顺便穿一穿就好啦,我不看你。” 话音落了好久,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言朔一颗心几乎是吊到嗓子眼。但叶依依还是没有声响。 言朔心觉奇怪,总不至于是叶依依好了伤疤忘了疼吧? 言朔透过石头缝往洞内看去,一副赤裸胴体便在眼前,叶依依带着汗渍的清雅侧颜晦明变化。言朔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安静而诱惑的叶依依。 但言朔没有心思看太多,他心里哎呀一声,恨不得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洞内的叶依依还在运功,他居然忘记了传功疗伤完了后,叶依依还得自己运气调理。 追的人还没有到,但言朔的内景中已经出现了他们奔来的景象。言朔无法弄明白自己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为什么眼中会出现如此真实的画面,真实到言朔甚至可以看到,感受到他们脸上的兴奋和期待。 言朔没有别的办法啦。叶依依动不了,能动的就只有自己了。 没一会,言朔就下了小山,他跳了下来,动作说不上灵巧,但很快。言朔抬头往上看的时候,他已经看不到那个洞口,自然也看不到洞口内的情况。 出来混,运气永远是很重要的。所以言朔没有担心太多,他只能做自己能做的。没奔去两步,言朔就看到人影了。 那些人似乎没有看到言朔,但言朔需要让他们看到自己。 那些人都是高手,要想让他们发现自己,实在是言朔这几天做的最容易的一件事。言朔只是简单了挥了挥手,动了一动,那些人的身影便急速朝自己奔来。 他们的动作远远超过了言朔的预料。言朔没想到他们居然一下子会如此之快,更没想到那个带着黑色斗笠的女子的动作更快。 在言朔的眼中,她几乎下一刻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但他们也没有想到一件事,言朔也没有想到。言朔的动作居然也很快,他的动作似乎没有什么技巧,甚至可以说是粗鲁蛮横的奔跑,但就是快。快到除了那个女子能一点点靠近他外,其他人基本都只能勉强和他维持原来的距离。 但女子还是没跟上言朔,她本来已经到了自己可以出手的距离了,她相信只要她有机会出手,那眼前这个不知名的人肯定是再也跑不了。 她是对的,如果言朔是任何一个沉浸武学多年的武林高手,那斗笠女子就一定能够成功。她那双纤细,看着柔弱无骨的手,几乎能算是死神他妈妈的手。 可惜言朔他不是沉浸武学多年的武者。从他开始学武功到现在,可能是六年,也可以是七年。但这六七年的时间里,言朔甚至花不到两天的时间在练武。但他又会武功,学得又是“大无相剑阵”、“素血针法”这样的武功,加上他那一身古怪的内力,叶依依那引以为傲的《玉女心经》在言朔这里,却都算不得什么。 一个会武功,又不会武功的人,他的动作绝对是难以被高手所理解的。如果正面交手还好,如果是不知对方底细,又只能不顾一切,急速追击的情况,那言朔这样的半吊子,实在是棘手。 言朔没有什么轻功的动作,该跳的时候他还是在跑,该跑的时候他就像跑不动一样在地上滚了两下,然后忽然就拐弯钻进了一个草丛里。等到看准言朔的位置后,言朔又已经离自己一大段距离了。 所有的武功都会有弱点,都会有迹可循,但如果这门武功“无相”,那对上的时候,就只能祈祷自己可以做到后发先至了。 斗笠女子武功虽好,但明显后发先至的功底还是太差,她似乎已经慢了下来,但从她后面仍在拼命追赶的那几个人看得出来,并非是她太慢,而是言朔,越来越快了。 也不是言朔越来越快了,人的真气是有限的,在这样不熟悉的地形奔跑,追着一个毫无规律可循的不知名高手,但凡是一个有过江湖经验的老手,都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下点防身的真气。 顾忌在事成的时候才能叫作谨慎。 言朔并不谨慎,而斗笠女子其实很聪明很老练。聪明老练的人最怕认真的人。 第101章 私奔 言朔当然很认真,逃命的人哪有不认真的。言朔已经甩开追兵一段路了,他不知道自己跑得多快,当然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 四周还是山林,但和自己前几天所待的地方已经大不一样。放眼看去,就可以看到一片光亮,那是这片山林的尽头。 黄昏。 晚霞渐散,满座顽云聚聚合合,云底平坦,云顶高隆,言朔这几天见惯了山,便也将那云层起伏当成群峰争奇。 言朔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不是跑不动了,他很聪明,如果侥幸甩开了追杀自己的人,那自己要做的就不能是匆匆忙忙到处瞎跑了。 因为他本就不可能甩开他们,言朔也不知道那群人在想什么。不过等他们想明白了,那自己还想用刚才的方法跑掉,就是痴心妄想了。 绿萍幽幽,凉意渐盛。言朔居然听到了哭声。 哭声抽泣,滴滴答答,像是别离,你侬我侬的别离。 言朔趴在地上慢慢拨开草丛,只露出一只澄澈的眼睛。偷窥这事,他实在熟练的紧。 草丛不远处是一男一女正相拥,言朔听起来觉得他们似乎是在抽泣。 男子忽然抓着女子的肩膀,在女子疑惑又悲痛的神色中,道:“我们逃吧!冰儿。” 男子叫叶峰。叶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与当地的江湖势力“青岚宗”有着极深的渊源。青岚宗宗主与叶家的老太爷为叶峰和青岚宗大小姐定下了一门人人都觉得是门当户对的良裴姻缘。叶峰这一次是上青岚宗学艺三年,也是熟悉产业三年。 但他居然想要逃,带着一个女子逃,显然他爱上了这个女子。 女子叫冰儿,如果没有什么隐藏的身世,她只是一个街头卖艺家的姑娘。 “这不可能的。”冰儿低眉叹息,但眼中有抑制不住的欢喜,或许真正的爱就是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选择的仍旧是不分离。不过她还是忧愁的,“青岚宗的人找不到你,肯定会你家里问的。你爹爹在这里的势力,你肯定比我更清楚,我们还没去地界,恐怕就……到时候,别说这样的偷偷见你一面,远远看你一眼恐怕都要成了奢望。” 叶峰沉默了。显然冰儿说的很对。 冰儿又在抽泣,似乎是在向命运低头。 叶峰和冰儿凝噎无言,言朔却急得只抓草地。他根本不是来偷听偷窥的,他是在逃命啊!虽然没有听到身后有什么声响,但就那群人的身手,自己一旦听到声响,却还在这里趴着,那肯定是死定了。 言朔急得要爬起来,悉悉窣窣的声音虽小,但显然名门望族的叶峰功力不浅,一下子目中寒光便朝言朔所趴的草丛射来,喝道:“谁?” 说出话时候,叶峰已将冰儿揽到身后,一只手护着身后的爱人,另一只手已经习惯地握在自己的剑上。 那样的动作,就可以判断叶峰并非是地主家的纨绔了,他不一定是个高手,但他一定是个男人,只有男人才会在第一时间选择保护自己的女人。所以叶峰握住自己剑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他握剑无数次中,手最稳的一次。 言朔慌忙便从草里跳了出来,其实他更怕叶峰的声音太大,把斗笠女子那群人招来。 叶峰瞧见言朔的时候,原来充满杀气的眼神不由泛起了疑惑。他下意识会觉得草丛中的人一定是家中的某个门人打手,如果他将此时发生的事情报备给自己的父亲,那迎接冰儿的会是什么,他自己都不敢想象。所以,无论草丛里出来的人是谁,他都必须死。 但言朔一点该死的样子都没有。他根本就不像叶家的门人。面容清秀,讪讪挠头的言朔可以是任何人,但他绝对不会是自己家的门人,因为他太放松,虽然他神色尴尬又惊恐,但他还是太放松,叶峰印象里,他们家的人都有一个家族特有的拘谨和神圣感。 他讨厌那种拘谨的神圣感。 “阁下是?”虽然眼前略显青涩的少年不是自己家的人,但并不是没有危险。 言朔尴尬一笑,看了一眼叶峰和他身后有些惊疑的冰儿,“这个这个……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我也没有听到什么,就听到了刚才那个姐姐说的一句话,你们在搞什么,我听不懂。” 叶峰怔了怔,但还是放松了些,因为言朔这样的对话,压根不是老练的江湖人该有的。 叶峰重复道:“阁下是?” 言朔道:“我叫言小北。” “言……”叶峰想不出当地有言的大姓,或许这只是一个在山林玩耍的少年罢了,但叶峰仍旧谨慎,“小兄弟,我不想害你,但我也信不过你。” 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明显,叶峰在告诉言朔他不能走,至少在他没弄清言朔是做什么前,言朔不能离开他的视线。 离开了会有什么后果,他的剑会告诉言朔答案。 言朔心里也是着急。这前有狼后有虎,只是还是拖延一下,岂不是直接交代在这里了。言朔忙道:“我真不认识你们,我是被人追杀来的,至于为什么被追杀,肯定也和你们没有关系。” 言朔虽然慌乱,但一个人可以在长安的混混群里活到现在,绝不仅仅是靠运气的。言朔并不像叶依依他们所想的那般天真无邪,在某些时候,言朔同样会下意识地不让自己的处境变得不可预估。 言朔肯定不认识叶峰,但如果言朔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叶峰听,说不定叶峰就认识了。 “追杀?”叶峰朝言朔身后望了一眼,忽然眼里便有了光。 言朔看到了不怀好意,那种不怀好意不是阴险冷酷,而是有种狡黠得意。相比前者,言朔更害怕狡黠。 叶峰握住了身后冰儿的手,兴奋道:“我有主意了。” 冰儿一脸疑惑,“什么主意?” 叶峰轻轻拍了拍冰儿的柔软的手背,眼中的自信和笑意比任何话都能让冰儿安心。叶峰径直朝言朔走来,剑在胯间,但不在手上。 叶峰拱手道:“兄弟你是被追杀,我也不问你为什么被追杀,你也不要问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只问你,我有个好去处,可以让你躲一阵子,你去不去?” 言朔遇到的江湖骗子不说百个,也有十来个,皱眉道:“你说说看。” 第102章 拜师 叶峰道:“青岚宗。” 言朔疑惑道:“青岚宗?是个什么地方?” 叶峰明显惊到,“你不知道青岚宗是什么地方?你不是闯荡的江湖的吗?” 言朔撇了撇,一下子也想不到一两句能解释清楚的说法,无奈道:“我刚出来。” “哦,难怪。”叶峰沉吟道:“青岚宗是此处第一大派,门下弟子有千,江湖之上拥戴交好者,更是不可胜数。若是兄弟躲在此处,是不是比你一路狂奔要稳妥得多?” 这确实不错。言朔点点头,沉思道:“那他们怎么会愿意让我去躲,你是青,青什么里面的人?” 哪怕叶峰真的是青岚宗的人,言朔也要继续问下去的。他没有帮自己,总不能是善心大发吧?言朔怎么看叶峰都不是个善心泛滥的人,因为他的眼里还是激动和期待,那样的眼神言朔很熟悉,就是赌坊里面赌徒快要赢的时候的眼神。 叶峰摇摇头道:“我不是青岚宗的人,本来要是,但却不是了,不过你可以是。” 言朔听不懂,没有说话。他需要分多点精力去思考,他不能每次做事都不过脑子,再好再多的运气也是会突然用光的,而且用光的时候根本不会提前告知自己。 叶峰道:“我叫叶峰。” 叶峰转头看了一眼左侧的山脉,指向那边连绵起伏的山峰道:“那里就是青岚山,青岚宗就在那里。还有一个时辰宗门里面的人就会到离这里十里的地方,那里是个小客栈。” 言朔还是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谢听舞。每当他遇到自己可控范围之外事情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谢听舞,想想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 谢听舞会坐下来听故事,因为他既不怕叶峰,更不怕后面追自己的人。如果后面追自己的人,看到他们追的人是谢听舞,肯定是吓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可惜的是,言朔不是谢听舞,他怕叶峰,也怕追自己的人。所以言朔要加快进度,他没心情听故事了。 言朔道:“他们是来招收小弟的?” 叶峰虽然想解释是招收弟子,但小弟并无不妥。叶峰道:“是。” 言朔道:“你是其中一个?” 叶峰道:“是。” 言朔道:“但你不想去,你想要和那个姐姐私奔。” 叶峰点头。 言朔已经明白了,“而且那些人不认识你,所以我可以替代你去,这样我就可以混进去了。” 叶峰眼中一亮,既有对眼前青涩少年的赞赏,也有对自己的庆幸。如果是这样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假扮自己,自己会有更多的时间跑得更远。 言朔却摇了摇头,“为什么?” 叶峰道:“你是问我为什么要逃?” 言朔点了点头。为什么要私奔他能理解,为什么不想去他不能明白。 叶峰也知道言朔的顾忌。现在言朔思考得越多,他越开心,这个即将要代替自己的人,越聪明就等于他能在青岚宗坚持更久而不暴露。 叶峰放松了许多,就好像急切之中终于看到了出口,他快步狂奔,最后当然是安适走出去。叶峰呼了口气道:“我不能去青岚宗,因为冰妹和青岚宗是世仇,如果我成为了青岚宗的弟子,那我们就绝不可能在一起了。你或许不懂,但你以后就会懂了。” 叶峰说的几乎要感动死自己。但言朔却是忍不住要骂人,因为叶峰明显就是在骗他。冰妹,那个躲在叶峰身后的女子,明显就是个弱女子,而且就算会武功,也肯定和自己一样是三脚猫的武功。为什么言朔可以看出来?因为几天前,他就是三脚猫的武功。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是什么表现,言朔再熟悉不过。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言朔这样的“推己及人”,这也勉强算是一种天赋。 言朔点了点头,他没有要问的,因为叶峰一开始就是在骗他,那除非他揭穿后重新问,重新判断,那才有继续问下去的意义。不过言朔显然没有那么时间了,他后背一阵阵发凉,甚至感觉下一个瞬间,那个斗笠女子就会如鬼魅般到自己身后。这种时刻紧张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叶峰明显更开心了,骗人虽然不太好,但骗人后达到自己的目的实在很让人愉悦。叶峰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牌子,递给了言朔。 言朔接过,材质比较普通,应该是块常规的铁牌,但上面的印章很特殊,看久了有种引人出神的古老感。正面刻着“青岚宗入试弟子”,反面是叶峰的身份简介。还好名字和身份没有忽悠自己。 叶峰拱手道:“小北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点路资,你拿着,后面或许有用。” 有钱言朔当然会拿,虽然讲道理,是自己要给叶峰钱,毕竟自己的小命肯定比他们的私情重要。不过人家这么大方,言朔当然不扭捏。言朔爽快接过,道:“多谢叶兄,那没什么事我就撤了。” 叶峰笑得更开心,这其实让言朔很不舒服。叶峰道:“保重!” 然后,不是言朔先跑,而是叶峰转头一把拉起冰儿就先跑了起来,而且他们跑得居然还很快,一点都没有解决事情后的轻松感,就好像言朔真的是来抓他们的一样。 言朔看着挠了挠头,不知所以然。也不多想,背后发凉抖了抖,拔起腿就往叶峰所说的客栈跑去。 第103章 公子 十里外果然有家客栈。 言朔从袖口掏出了那块铁牌,在掌心搓了搓,暗暗道:“我叫叶峰,我叫叶峰,我叫叶峰……” 这是他独特的自我暗示方式,从长安一个老骗子那里学来的。那个老骗子已经死了,他说他这一辈子都在骗人,而且十有八九都是成的。结果自己忽然倒在街头,却没人搭理,因为大家仍旧觉得这个老骗子在骗人。 言朔也被骗过,被骗了二钱银子。但幸好银子对言朔来说,就是银子,他大概只有饿的时候才会想起银子是个好东西,所以等到言朔路过那个街边,看到奄奄一息的老骗子的时候,言朔从对面的茶摊为他端来了一碗清茶。 老骗子说,“以前的事情我都记不住了,因为基本都是假的,自己是假的,发生的事情当然也是假的。假的东西太多,真的东西就会分不清,到最后想着不如就都忘了。” 老骗子在言朔的搀扶下又喝了一口茶,他甚至还咂了咂嘴,或许这碗茶就算是在他的一生中,也是无比清甜的一碗。老骗子喃喃道:“原来干净的茶这般好喝。” 言朔看他那模样,自己都想把手上的半碗茶一饮而尽,但死者为大,老骗子那么喜欢喝,自己实在不能夺爱。于是吞了口唾沫,问道:“老爷子,他们说你是个骗子,骗吃骗喝。对了,你好像还忽悠了我二钱银子。” 老骗子已经没力气抬头了,眼角朝上淡淡望了一眼言朔,道:“呵呵,老头子可记不得小哥你了。不过,现在我记住了。” 老骗子缓了缓,继续道:“是啊,我这辈子都是靠一个‘骗’字活的,而且活得有声有色,就是要死的时候窝囊了点。” 言朔不信,道:“每一次都能骗到人?” 老骗子居然不费力地点了点头,就好像这个头他必须点。 言朔道:“有什么诀窍吗?” 老骗子已经出了神,好像死了,但他的手还在抖,所以言朔知道他还没死。老骗子说:“先骗自己,再骗别人。” 言朔把老骗子埋在了东郊的一个小庙旁边。西城街头的王大妈说过,妄言的人死后是要下地狱割舌头的,言朔希望小庙的佛陀可以超度老骗子。 不知不觉,言朔就到了小客栈前头。客栈不繁不简,五脏俱全。店里的生意似乎很好,四张桌子摆到了栈外,而且四张桌子也都坐满了人。 每个人都不说话,但气氛却也不严肃。就好像醉春院的中午一样,枯燥无趣,又不能逃工,只能坐在门槛上,漫无目的地遐想,漫无目的地挥动手中的抹布,试图又毫无兴致地拍打着苍蝇。 那群人明显不敢这样做,因为他们虽然都是闷葫芦,但穿得都很得体,他们不动,不说话的时候,都很像是各家各地的人杰。 言朔走过来的时候,就像苍蝇一样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放在了言朔的身上,漫长的无趣之中,无论是谁,都会期待变化。 言朔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比这样打量戏谑还侮辱的目光言朔受过不知多少。但这些目光是否是侮辱,是否是高高在上,只是由世俗的理解去界定,而在言朔那里,这些目光好像就是一双双眼睛。 眼睛,言朔也有,而且他的眼睛虽然没有荀珍的好看,但要比荀珍的还要亮。所以言朔并没有兴趣去看眼睛,那些目光就好像不曾存在一样。言朔抬头去看客栈的帘旗,风是刚刚起的,吹动帘旗飘舞,旗上有隶书四大字。言朔心中默默念道:“悦来小驿。” 默念完后,言朔忍不住嘴角扬起。几天前,自己还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小混混,几天后,自己勉强算是一个认字的小混混。他识字这件事,一定能让谢听舞大吃一惊,能让谢听舞都大吃一惊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想到这,言朔的嘴角更控制不住,若不是突然有人从客栈里朝自己走来,言朔几乎是要笑出声了。 那人并不客气,冷冷道:“你是过来参加入试的吗?” 言朔点了点头。 那人道:“你的腰牌呢?” 言朔坦然递过去。 那人接过铁牌一看,脸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看了眼言朔,又看了眼铁牌,似乎是在仔细确认什么,半晌才道:“你在这等等,我去里面请人出来,等等啊。” 他没有那么居高临下,反而让言朔心里直犯嘀咕。相比那些客客气气的人,言朔其实更喜欢面对居高临下的人,因为这些人通常肉眼可见的瞧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对他没有威胁。反过来想,这样自己岂不是很安全? 言朔此时也是摸不着头脑,叶峰既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或许在江湖的宗门里也会有一些特权,这是见怪不怪的事情,想到这,言朔也是自洽了不少。 不一会儿,从客栈里就大步走出三人。那个刚才很是高傲的男子现在低着头走在后面了,待近得言朔身前,才抬起头,有些殷勤道:“长老,这位就是叶公子。” 公子。言朔没想到自己运气居然这般好。 走在男子前面的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黄脸黑须,一个白脸紫髯,他们面貌特征虽然不同,但在言朔眼里,他们居然有些相同。 黄脸黑须的叫作丁甲奇,白脸紫髯叫余不让。加上青岚宗的掌门宗主——卓正炎,便是叱咤西南武林的“云岚三剑”。 丁甲奇和余不让走出来的时候,栈外四张桌子的人也都哗哗站了起来,无一不是恭恭敬敬地注视着他们。他们都知道客栈中坐着这两个名扬江湖的人,但当他们走出来的时候,众人还是忍不住震惊。一场小小的入门选拔,居然会惊动这二位长老。 很快,他们就不觉得这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选拔了,但他们更不愿意相信,这两位跺跺脚都能震一震的长老居然是为了那个稚嫩青涩,衣裳凌乱的江湖浪子。 丁甲奇打量着言朔,深邃如炬的目光如电一般扫过言朔,神色也不禁出现疑惑。 言朔知道丁甲奇在疑惑什么,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只是武功不怎么样,但脑子实在不错,特别是在搞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的时候。 丁甲奇咳了咳,收敛姿态,略显恭敬道:“公子姓叶?” 言朔点头,“叶峰。” 丁甲奇道:“叶剑平老爷子是您的?” 言朔不假思索,直接道:“老爷子。”言朔其实不知道叶剑平是谁,他也没想到刚开始就要瞎蒙,但他对于瞎蒙这件事实在有经验。 叶剑平老爷子,自然就是老爷子了。 丁甲奇满意地点了点头。 余不让和他的名字一样,似乎不肯让别人太多,所以他只是在丁甲奇后面淡淡看了言朔一眼,道:“这么年轻?” “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言朔悠然道。他当然知道余不让在说什么。 第104章 婚约 其实言朔很老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以至于无论是谁刚接触他的时候都会觉得他是稚嫩天真的少年儿。 叶峰虽然年岁不大,却也不小。言小北是个很特别的人,和被迫逃出长安时候对比,他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但似乎还是那么青涩稚嫩。就好像江湖红尘这个大染缸到他这里的时候,染料刚刚好用完了。 余不让淡淡一笑,显然他喜欢言朔这样的回答。一个习惯被逢迎的人有时候是很贱的,遇到对自己出言不逊的人的时候,反而会觉得有趣。 丁甲奇呵呵一笑,做了请示道:“叶公子,请进栈内用茶,午后便开始选拔。” 言朔知道叶峰是当地地主家的少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钱在什么时候都是没有错的,虽然讨厌有钱人的人很多,但喜欢有钱人的人可是多得不像话。所以丁甲奇和余不让对自己格外客气,言朔还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言朔理解错了。一个土豪和一个乞丐,在一把沾满血腥的剑面前,根本不会有分别。 叶家的老爷子叶剑平是谁?上一代的西南剑圣,相传还是青岚宗宗主卓正炎的启蒙恩师。这层身份,哪怕叶峰是个白痴,他们都不得不礼貌一些。 当然,更不止如此。 言朔道:“不敢不敢,长老,我是来参加选拔的,还是坐在外面吧。” 丁甲奇赞赏地点了点头,道:“年轻人不骄不躁,谦卑有礼,叶老爷子名家出人杰,真是可喜可贺。不过却给我们青岚宗占了便宜,哈哈。” 言朔茫然,但心底已经察觉不对。叶峰和他讲的当然都是屁话,真相是什么,言朔并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快要知道了。 余不让又出声了,语气还是淡淡的,不过比起之前要温和一些,显然也接受了言朔。“姑爷,请吧,即使来了青岚宗的地界,虽是选拔弟子,却也还是上宾,便不必拘束了。” 姑爷?言朔一下子就想起了叶峰旁边的女子冰儿,他恨不得猛拍自己的脑袋,敢情叶峰他娘是逃婚的。那自己要怎么办?结婚?生子?继承一派? 丁甲奇道:“叶公子,莫理余长老,他这人就爱说几句胡话。” 言朔松了口气。 丁甲奇接着道:“虽说你与小姐有婚约,但一来小姐年纪尚小,再有几年才到出嫁时侯;二来叶公子此次主要还是参加选拔,以入宗修武,成就一番功业为主。” 言朔不住摸了摸下巴,心道:“那还行,只要不是马上赶鸭子上架就好,留点时间,自己躲过这一劫后,再想方法溜。反正用的名字是叶峰,逃了婚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头上。”正想得意一笑,心里又不由哎哟一声,这群人没见过叶峰,他的老丈人丈母娘会不会见过啊,要是见过,自己岂不是羊入虎口。 想到这,言朔便起了跑的心思了。 丁甲奇道:“叶公子,你……” 言朔啊了一声,知道是自己刚才神神鬼鬼的样子引起了疑惑,现在跑也不是办法,便道:“那我们先进去吧。” 栈中,又是四桌。言朔与丁甲奇二人坐在主位,其余众人皆是清一色的蓝白云纹练功服。言朔感慨,江湖大帮就是和那些小混混不一样,这阵势看着就厉害得不行。 茶已上。 丁甲奇抬臂做了请势,“请”字还没说出来,言朔便拿起茶碗一骨碌灌了下去。茶温正合适,味道清甜又回甘,真是解渴的好茶。言朔一路赶来,别说茶了,水也没得半口喝,一杯茶如何够?言朔嘿嘿讪笑,道:“能再来一杯吗?我这一路来,都没喝什么水,好渴。” 丁甲奇笑着说好,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眯了起来,本来整个人身材还算匀称的,一笑起来言朔就觉得他的脸胖胖的。丁甲奇道:“给叶公子再倒两杯茶来。” 丁甲奇道:“我看公子来,身边没带仆从丫鬟?” 言朔道:“没有,就一个人出来,刚开始还好,后面就不认路,到处瞎闯。” 丁甲奇点头道:“本以为公子身出名门,出门行走皆有章程,没想到心有江湖,倒是我等狭隘了,不愧少年英雄。” 言朔听闻丁甲奇如此说,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尴尬陪笑了两声。 无聊之余,言朔瞧了眼丁甲奇,又瞧了眼余不让,道:“二位长老是兄弟吗?” 丁甲奇怔了怔,笑道:“哦,倒是我等失节了,一直未曾报过名号。叶公子,老夫丁甲奇,是青岚宗的四长老,专司选拔等事。这位是余不让,排行老三。” “丁甲奇……余不让……”言朔喃喃念了念,便道:“那你们便不是兄弟了。” 丁甲奇哈哈一笑:“姓氏不同,若说是亲兄弟自然就不是了,但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丁甲奇瞧了言朔一眼,又问道:“公子为何有此问啊?我与余三哥相貌上也是差异得多。” 言朔挠了挠头道:“也没啥,就是觉得两位很像,感觉上很像。” 丁甲奇一怔,与余不让相视一眼,余不让做了一个言朔看不懂的手势。丁甲奇似是恍然,点点头道:“公子得承叶老爷子真传,果然灵气非凡。实不相瞒,我和余三哥师承一门,自小就在一块,我二人又合得来,日头长了,很多习惯都不免相似了。” 丁甲奇说的习惯,自然包括武功了。 言朔“哦”了一声,也不再追问。若不是实在无聊,他也不会提起这样的话题。 午间来得很快,众人简单用了午饭后。丁甲奇便站在客栈门口瞧着底下众人道:“各位休息半个时辰,考核便即开始。”又转头朝言朔道:“公子,虽说你是座上宾,但门有门规,还请屈尊到底下等候去。考核途中,我等自有照应的。” 言朔早在客栈里待烦了,巴不得出去外面透透气。丁甲奇话一说出,言朔就屁颠屁颠溜到人群中。言朔这才发现,此时人数比刚才所见,多了一倍不止。 言朔心中也是暗喜,人数如此之多,自己便更好浑水摸鱼了。 第105章 甩开 午后考核。说是考核,无非是问明各家门第,演看武学,看看根基如何。江湖帮派摆在台面上的收选弟子,无非是为壮大声势,也不甚特别之处。武当张老道门下弟子不过百,却与少林并宗江湖百年。少林武堂弟子真正习武者,算来也不过百来余,又有哪位豪侠敢明目张胆与少林掰手腕。 言朔本还操了会心该如何应对选拔考试,不曾想只是被问了几句话,告诫嘱咐了几句,便登记在册,含糊了过去。 后面又淘汰了几个实在不堪入目或年纪不符的人。丁甲奇便命人将入选弟子聚合起来。 众人在槛下,丁甲奇于阶上扫了眼众新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是语重心长对众人训示了一番,才道今日各自在栈内休息,明日一早便出发前往青岚宗。 言朔听丁甲奇唏哩呱啦说了一顿,早给他说得困得不行,听到可以去睡觉,一下子又精神了起来。想到明日就可以躲到山上去,也是不由暗暗欢喜。 不过还没等自己进客栈做个好梦,言朔胡乱一瞥,便瞧见几个熟悉的身影,登时脸色就沉了下来,一个心噗噗乱跳。 斗笠女子和那五个人已赶了过来,不过看五人神色衣装,居然都带了伤。那个斗笠女子带着斗笠,瞧不分明,但看黑色宽袍上灰尘污泥,也知没有好到哪里去。 斗笠女子等人还没说话。丁甲奇便瞧着他们,朗声道:“在下青岚宗长老,丁甲奇,不知诸位是过路,还是?” 斗笠女子本不想搭话,抬腿便朝前一步,大有立刻动手的意思。那鼠须男子见状忙赶上一步拦下,不着痕迹摇了摇头,斗笠女子方才停住。 鼠须男子上前拱手,笑呵呵道:“原来是青岚三剑的丁大侠,久仰久仰。在下是北边来的孔方京” 丁甲奇道:“孔先生啊,孔先生好。江湖虚名,岂敢在大家面前卖弄。” 孔方京这等人做个都是底下的黑买卖,名字多到自己都忘了自己叫什么,见丁甲奇似是听闻一般应了一声,也是不由好笑。此时捻了捻鼠须,道:“后面是我的几个兄弟朋友,此来是路过青岚地界,并无要事来访贵宗。只是有一桩要紧事,恰逢丁长老在这里,烦劳请教。” 丁甲奇见对方面目虽有些奸邪,但言谈举止尚合礼度,又听不是冲着青岚宗来的。在江湖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个朋友总不会有错,便道:“孔先生但讲。” 孔方京瞧了一眼丁甲奇身后众人,人数虽多,他却一眼扫过,半点不放在眼里,只是在余不让身上停了一会。 丁甲奇显然注意到,便道:“那是我派余不让。” 孔方京惊讶地“哦”了一声,道:“没想到今日有幸,一下子便见到三剑中的两位,真是平生幸事。”说着,便朝余不让拱了拱手。 余不让在江湖上的名声地位全凭自己手中剑得来,自来不喜欢多言客套话,但对方既然有礼,自己也不能端的太高,也是拱了拱手便罢。 孔方京也不在意,又道:“不知贵宗这是……” 丁甲奇道:“我派颓唐,百废待兴,招收一些有才有姿的弟子,勉强撑着不倒,也好不辜负了先人呕心沥血建下的基业。若是这些孩子日后有幸,还要请孔先生及各位多多指点照顾。” 孔方京道:“这是当然。” 丁甲奇道:“不知诸位前来是?” 孔方京道:“有一仇家,数次要害我众兄弟。行走江湖,我等一向是安分守己,但此人屡屡欲害我等姓名,此事若不了解,我等兄弟怎能安心过好日子!” 丁甲奇眼中略有不屑,但一会便无。行走江湖,万事皆在一张嘴,说什么做什么是真是假,丁甲奇这等老江湖又怎会只听一面之词,但事不关己,他也并不愿牵扯多问。只笑道:“能做孔先生等英雄的仇家,肯定是手段非凡了。诸位也看到了,我这除了我和我余三个外,就是我宗里几个年轻弟子和刚收的小子。这些显然都不可能威胁到几位。” 孔方京呵呵一笑,解释道:“青岚宗行事光明磊落,江湖人无人不知。在下自然不是这个,我那仇家身边还有一个小童,看年岁与长老身后新选弟子差异不大,就怕他混在里面。可否让在下……” 丁甲奇冷冷打断道:“阁下的意思是,要搜一搜我宗弟子了?” 孔方京知有此一问,神色恭敬道:“搜字担不起,只怕此人居心叵测,混在长老弟子之中,有意挑起你我两家的矛盾,这便不好了。” 若是这批人未入青岚宗还好,既是入了,做的事事便是青岚宗的脸面。要是任由孔方京这等来路不明的人任意搜查宗内弟子,传出去莫说是青岚宗虚有其表,他们这两个长老恐怕也是名声扫地。 丁甲奇沉着脸道:“什么矛盾?我派择徒向来严谨,若是不知来历,不知底细,怎么会轻易招收?后面新招弟子,各个皆有来历,籍贯出身,我是一清二楚,绝无阁下所说的,来历不明,居心叵测之徒。若无其他事,天色已晚,还请寻处歇息罢,我等明日还要回宗。” 孔方京被这么一说,也是怔了怔,没曾想这白脸黑须的长老居然如此懂人情世故,这番说辞下来,若是自己还要搜查,便是自己师出无名了,闹得大了,他们几个人恐怕都走不出青岚地界。 孔方京道:“丁长老既如此说,在下便明了了,今日有要事缠身,来日若有幸,定当奉茶。” 丁甲奇收敛怒意,拱手笑道:“请恕我等难以远送。” 孔方京回身便招呼众人要走。 紫衣男子愤愤低声道:“二哥,就这么走了?” 众人也是低声附和。 孔方京沉声道:“我们被那酒鬼缠住能全身而退,全因他神志不清。也不知那酒鬼什么来历,若是青岚宗的人,在这里动起手来,我们肯定半点便宜都占不到。再者,丁甲奇和余不让都不是常人,若是有来路不明的,他没有理由包庇。而且我们的目标也不是那个男的,还是去找叶依依要紧。到这里来,我才明白恐怕是中了计了,原以为那男的是要跑去报信的,这会想想,那小山丘恐怕就是他们的藏身之所。叶依依受了伤难以行动,我们尽快赶回去,还有机会能追上。” 众人听如此说,也不多话,皆皆转身便回了来时路。 第106章 上山 夜色,窗外清风,浅浅鸟语。 言朔和四个人年纪相仿的入选弟子睡在一张通铺上。言朔双掌枕着脑袋,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心思渐往。 言朔没想到这个和和气气的丁甲奇居然如此有本事,三言两语便把人给弄走。解决了身后追兵的事情,言朔也是松了一口气。 再者,就是关于叶依依的情况,按时间算,叶依依身上的伤就算没有全好,也是好了有七八成,她那机灵劲,肯定是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哎哟!”言朔忽然一拍大腿,忍不住苦叫一声。吓得身边三人噌的一声就坐了下来。言朔赶忙闭目装睡,嘴中发出轻轻声音。 一人松了口气,“原来是做梦啊,吓死我了。” 另一人不耐烦道:“该死,这还怎么睡?” 一道温和声音道:“叶兄性情洒脱,午间考核时候都睡得安稳。现在应该是离家太久,又加上一路劳累,才不由呓语。大家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虽说是进了宗门,到了山上是不是还有什么考验还说不准,要养足精力才是。” 其余两人这才睡下。 待众人再没动静,言朔方才睁开眼睛。刚才那一声他也是情不自禁。就怕叶依依不知自己已经脱困,跑去找自己,这不是反而自投罗网吗? 想到这,言朔又撇了撇嘴,“那姑娘心冷的很,说不定这会在哪里喝着小酒哼着小调,哪会管自己的死活。” 想着想着,言朔便带着一句“生死有命”睡了过去。 言朔起来的时候很早,起来的时候天色渐渐分明。其余人神色紧绷了一天,入睡很难,醒来当然也不容易。 言朔小心穿戴好后,见还没到集合时间。便没叫醒众人,先下了楼。到了大厅,见桌上已备好了热腾腾的馒头等早饭。食指一动,抓了两个就坐门槛上吃了起来。 “叶公子,起的这般早?” 言朔回头一看,发现是余不让,这个人很少说话,导致他一说话,言朔就觉得要么是质问,要么就有些阴阳怪气。 言朔觉得一直被叫“公子”实在难受。他的养父李大有说过,要不是在路边抱起他的时候,他脖子上挂着的玉牌写着便是“言朔”二字,他真想给言朔起个名字叫“李二壮”,名字简单朴素,比较好养活。 言朔想了想道:“虽说我身份特殊,但毕竟已是入门弟子,于长老还是叫我小北好了。” “小北?” “哦!”言朔道:“这是我小名,长老觉得不合适,叫我叶峰也是一样。” 余不让点头道:“若从你家看,青岚宗也在北方,小北倒是个好寓意。”余不让又欣赏地看着言朔,道:“你倒是有趣,出身名门,倒不像那些人一样装腔作势,自在得很呐,这点我是喜欢,不过你上了山,可要收敛点喽。” 言朔压根不在乎,他打定主意半路就溜了。起得早虽说睡得好,另一个也是想要找一条适合跑路的路线。 天已经全亮了,众人收拾好行囊。丁甲奇率一众弟子在前,余不让在后,言朔他们便被夹在中间。 换作平时,这是对雏儿很好的保护,但对此时的言朔来说,却是苦不堪言,这样子他就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溜走。他一看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跑得过丁甲奇和余不让。 无奈上了山。 又走了十来里山路和石阶,远远便见一座高塔直耸入云,云雾缭绕,颇有神秘肃然之感。 丁甲奇指着高塔道:“那是我派的登天阁,内藏我派多数珍宝,在内学得一日,抵得平常一月。” 众人惊叹,有人便道:“丁长老,要怎么样才能进入?” 丁甲奇呵呵一笑,道:“只要你们勤修武学,为宗门立下功绩,自然就可以踏入登天阁,更上一层楼。” 众人神色之间向往之意更盛。 “叶小北,你好像对这个禁地不感兴趣啊?” 言朔与余不让一齐走在队伍后面,本意是想趁机溜走,没曾想弄巧成拙。抬眼望去,见在队伍后面视野极好,基本前面有任何动静,都是一览无余,言朔知道溜走一事不必再想,索性就和余不让齐齐走在后面。余不让说话不多,正适合言朔此时郁闷的心情。 没想到余不让忽然发话。 言朔怔了怔,道:“感兴趣得很,不过我这样子,肯定是没机会啦,就不多想了。” 见余不让嗯了一声,便不说话。 言朔心中暗道:“这哥们看着不吭声,心思这么重,到处观察别人,我还是小心点好。别等会落他手里了。看来那些明里哇哇大叫的还不是最值得在意,值得在意的还是这种不吭声的。” 一路又是无话。众人都是有武学根基,走几段山路石阶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休息了。很快便到了宗门前。 言朔见前方跑来一个穿淡黄色衣裳,守卫模样的弟子,垂手朝丁甲奇道:“长老,掌门命我等在此迎各位前往演武场。” 丁甲奇抚了抚颔下黑须,回头和余不让相视点头,便领着众人进了门。 言朔眼前见一个极大的圆坪,用青石板铺成,上面还镌刻着许多看不懂的符文。四周连绵群峰,不远处还有一座大池,水波粼粼,骄阳之下,更显银光闪闪。 水面毂纹阵阵荡开,众人已上了演武场。 不知为何,一上了这演武场,言朔抬目往上,近处有旌旗飘飘,古楼恢弘,远处有那冲天的登天阁,不由起了股气在胸中滚动,忍不住轻呼一声。 演武场之上便是九脊正殿。殿中当先走出一人,身旁还有一个长相精致的豆蔻少女,随后的便是清一色蓝白服装的青岚宗弟子。 丁甲奇和余不让见了来人,拱手道:“参见掌门,此番收选弟子共二十一人,请掌门考察!” 随言朔一行的青岚宗弟子齐齐单膝跪落,恭敬道:“参见掌门。” 言朔见这阵势,比自己想象得可要宏大得多。不禁多看台上男子几眼。 青岚宗宗主卓正炎,约莫三十来岁,身披红袍,形容坚毅干练,长身负手,不怒而威。 言朔心中嬉笑道:“也是个作威作福的。” 卓正炎朗声道:“有劳二位长老为宗门延续跋涉,我备了酒宴,稍后还要和两位畅谈江湖风景呢!” 二位轻轻一笑,拱手道谢便皆站立一旁。 第107章 宗主 卓正炎笑意不减,扫视众人一番后,道:“先祖基业,授我于此,不得光大门楣,常是夙夜忧叹。所幸能得各位英杰不吝我门派颓唐,愿与我等一同兴建青岚。卓正炎不胜感激。” 卓正炎这一番话自然是客气,青岚宗乃西南首宗,放置于中原武林之上,也是赫赫有威。他本人剑掌双绝的本事在江湖上更是风声鹤唳。此时竟能以一派掌门之威说出此话,可见其气量之大。台下众人也都是初入江湖的青涩男女,得承这一番话,本来胸中的豪情一下子便更盛更烈,目光之中无不是激动期待之意,大有现在便为青岚宗死而后已的架势。 此时言朔正左顾右盼,他一进门,便见这青岚宗居然四周围山,除了山门一处之外没有半条可以溜出的路。本来他还想着在此处多玩两天也无不可,待得后面派遣弟子下山采购或是其他事的时候,自己争个头筹,轻轻松松就溜了。 但卓正炎身旁的蓝衣少女一出现,言朔心下就急得不行。他一猜便知那姑娘就是和叶峰定了娃娃亲的青岚宗姑奶奶。言朔性子虽然洒脱,但涉世未深,这一副脸皮虽厚,但若是放在这样闻所未闻的事情上,言朔便是手无足措,也不知如何面对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和“老丈人”。 卓正炎又说了许多,言朔一心在着急,耳边只能听得卓正炎的声音,但在说什么压根半点都听不进去。 待到言朔缓过神再抬头去看卓正炎,不知何时,丁甲奇已到了卓正炎身旁。两人低头不知说什么,接着先是丁甲奇朝自己看了一眼,言朔还不明就是,卓正炎如电目光便同样射来。 若只是给他瞧瞧倒还不要紧,可是言朔被这么一看,竟如被雷劈了一般,心神登时就乱,定在原地痴痴动弹不得。 忽然自气海之中一股暖气冲破束缚上涌,所过之处,春风化雨,言朔眼睛复归清明,但心中惊骇不减,怔怔望着卓正炎。 言朔这一路遇到的高手也算是有十来个,没有一人能像卓正炎这般给自己如此冲击,心想若不是自己大富大贵,赌圣转世,刚才那一下便把自己给送走不可。 卓正炎瞧着言朔这般情况,虽是疑惑,也不免欣赏点了点头。朝丁甲奇笑道:“叶老爷子教授有道,这点我等是不如了。” 丁甲奇呵呵一笑,只是点头不语。 随后演武台上上来三个年纪稍大的男弟子。为首的男弟子摊开手中名册,深吸一气朗声念道:“叶峰,甲字班第一位。” 言朔心道:“原来是分班啊。”他在醉春院时候,老鸨姑大妈妈为了便于管理龟公和姑娘,也是搞了个分名分班的办法。 言朔还静静等着念到自己名字,却没有等到那男弟子下一句。不免觉得奇怪,踮起脚还想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叶峰,甲字班第一位。叶峰,请出列答到。” 言朔仍不答应,一个劲地往前张望。几个和言朔玩得来,忙伸肘撞了言朔肋下,轻声道:“叫你呢,小北,咋不说话。” 言朔恍然,心道:“奶奶的,差点给忘了。” 忙“诶”了一声,慌慌乱乱挤过人群,举起手摆了摆,“在这在这,我是叶峰。” 那男子冷冷瞥了言朔一眼,道:“站我左侧。” 言朔又站了过去。 不时,这二十一人便分成了四个班。各自按身材分了衣服,让言朔眼前一亮的是,居然每人分了把剑。 言朔接过长剑,长剑材质虽是普通,但剑鞘和吞口之上镌刻青岚宗特有密文,颇显古典神秘。 言朔同其余新入弟子一般,忍不住握住剑柄,抽出半截长剑,细细盯着半截剑身之中的眼睛,众人不由眼绽异彩,皆有一腔豪气,各自都是暗暗对此时此剑立下了扬名江湖的决心。 言朔的眼中同样兴奋,但一想起养父李大有,眼底不免掠过思念苦涩。“李大有啊李大有啊,你瞧瞧你,为了送我一把剑,让小言爷我没了爹,一个人东闯西荡。如今我啥事没干,就发了一把剑给我,你说你在下面要是知道,不得气笑了。” 众人分罢衣服佩剑,便被引往各自住所。为了避免初来弟子有拉帮结派之举,各自的住所也是抽签安排,言朔与丁字班的陆平安同室。 各自卸了行囊后,又去讲经堂听执法长老赵正行讲了一个时辰的门规。言朔本来还龙精虎猛,这一堂课下来却给他折磨的不成人样。课一结束,言朔便是迷迷糊糊,站都站不稳。还好同室的陆平安心地善良忠厚,搀扶着言朔回到房中,才不至于让言朔直接睡倒在讲经堂中。 言朔一回到屋内,迷迷糊糊说了句“谢谢哥们”,便趴在床上呼呼睡去。 次日一早。 言朔还是起了个大早。不过他虽起得早,但却是起得晚的。 他起身的时候,已不见同室的陆平安。又发现自己的外衣鞋子都被脱了下来,整齐叠放放在床沿的四方椅上。 言朔知是陆平安帮自己解下。 这一路漂泊江湖,生死刹那,除了丐帮的季小司对自己还不错外,基本见谁都是尔虞我诈,防不胜防。没曾想这个只和自己说过几句话的陆平安对自己这般照顾,言朔小小人儿心中,不由心中一暖。 言朔看了日头,发现天也是蒙蒙亮不久。离规定的早课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之多,这陆平安是跑去哪里了?言朔心想:“不会也是一个要跑的吧?” 言朔想不明白,挠了挠脑袋,觉得腹中饥饿,便想先去食堂看看有没有东西吃后,再做打算。 简单洗漱一番便小心撑开房门,从缝隙之中钻了出去。这两边都是同来的弟子,他不愿惊醒他人。言朔孤身一人能在这江湖之中开开心心活到现在,这偷偷摸摸的习惯不能不说是立了大功。 言朔刚钻出门缝,便见陆平安皱着浓眉,嘴唇微微动着,闭目思考半晌后,便合上书。起身拿起剑,舞动起来。 言朔看了一会,见他舞得虽然有模有样,但言朔一眼便瞧见十数个致命破绽。 第108章 剑谱 言朔心道:“这小哥人品是不错,这架势也太差了。” 言朔哪里知道,他首学剑法便是谢听舞的“大无相剑阵”,如同一个人见识了千顷碧波翻涌,哪里会被花池中的毂纹惊艳。 他虽不上心思练习,但数次生死关头之际逼得他不由悟出许多法门。若是动起手,在高手面前,言朔仍是三脚猫的功夫。但若是论起见识,言朔早已算是初窥剑道门径了。 陆平安又挥了三招,剑势便开始凝涩起来,不由皱起眉头。再挥了两剑,更是不成样子,剑在人手,心在剑上,剑势一乱,陆平安登时便觉心烦意乱,不由停了下来,垂手猛吸了两口气,直至额上浸出虚汗,方才好了不少。 言朔见状,上前担忧道:“你没事吧?小哥?” 陆平安已缓了过来,见是言朔,神色略显慌乱,道:“我……我吵到你了吗?” 言朔摆了摆手,大气道:“我睡得早,醒的就早。要不是你帮脱下衣服鞋子,我还不能睡得那么舒服呢!真是谢谢你了。” “呵呵。”陆平安浅浅一笑,有些释然道:“我还怕你醒来怪我,你觉得舒服就好。” 言朔道:“这怪你什么。” 陆平安叹了口气道:“我这人笨的很,事情总是做错做不好,虽然我也不想,但还是没法子。就说这剑谱,我练了快三年了,只练到第七页。” 言朔原先还以为是青岚宗的剑谱,没想到是陆平安自己的,练了三年居然才练到第七页,想他言朔被叶依依逼得一天便背完了一本心法。 言朔道:“啥剑谱这么难练,练功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练不好就不管它了。” 陆平安大惊,瞧疯子一般瞧着言朔,半天说不出话来。莫说这江湖之上了,就算是寻常百姓家中,谁不想习得一身武艺,扬名立万。言朔这般说,实在不怪陆平安定力不足。 言朔道:“咋啦?” 陆平安缓了缓,苦笑道:“叶兄家学渊源,自是自小就被精心指导,何必说这些来劝解我。” 言朔见陆平安脸色又悲切又痛苦,知是自己说错了话。他自己是最懂这样的感觉了,在长安时候,若是有一个富家子弟劝言朔乖乖做青楼龟子,不要想赌圣那些有的没的,言朔非给他牙都打掉两颗不可。 言朔心道:“哎呀,他只以为我是名门的叶峰,说这种话便是大不应该了。” 言朔不知说些什么劝慰,只好转移话题道:“你练的是什么剑谱,啊,居然这么难练。我也懂一些剑法,要你帮你看看。” 言朔此言,实在是硬着头皮上了。想着再不行,大不了自己把“大无相剑阵”教给陆平安赔罪,反正谢听舞教自己的时候也没说不能教给别人。 陆平安听言,抬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将剑谱递给言朔,道:“叶兄见识非凡,若能得到指点,再好不过了。” 言朔尴尬一笑,接过剑谱一瞧。若不是言朔先入为主,知道这是剑谱,要是骤然瞧见,肯定以为只是一张张废旧黄纸,用一根脏得发黑发黄的白线串着。 言朔刚一接过,就不免小心起来,生怕一用力就把纸张揉碎。言朔看了封面,封面上也无剑谱之名,只有狂草二字——令狐。 言朔刚认字不久,哪识得狂草这等笔法,问陆平安道:“这是什么字?” 陆平安道:“这是狂草,令狐二字。” “哦。”言朔小心翻开第一页,又翻开第二页,便啧了一下。陆平安见言朔瞧出端倪,不免紧了紧身子,盯着言朔神色动作。 言朔一口子翻了十来页,呲牙咧嘴,一脸疑惑。 陆平安忍不住道:“叶兄,是看出什么法门来了吗?” 言朔抬头看了陆平安一眼,沉思道:“这剑谱你是哪里来的?” 陆平安怔了怔,脸红道:“我用二两黄酒从一个酒鬼身上换的,他说……他说这是本绝世剑法,练一半就是高手,全练成就是天下前十的……前十的剑道高手。” 陆平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信奉一个酒鬼的话,这一段话也是他坚持了三年的动力。不过此时把这段话说给外人听,陆平安不由羞得面红耳赤,说到后面,仅是用气声在说。还自嘲一句:“叶兄也是觉得荒唐对吧……” 言朔却是神色认真,心中惊骇。这他娘分明是前不久山林里面把自己打得到处乱窜的酒鬼所用的招式。虽说言朔天天被人打得到处逃命,但无疑那个酒鬼给自己的震撼最为强烈,甚至在他身上,他隐隐有对上谢听舞的感觉。 言朔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但记得很清楚。 陆平安见言朔神色时而肃然,时而害怕,不知所以,小心道:“叶兄,你这……” 言朔不是故作玄虚,他心里也是直犯嘀咕,不知如何说是好。这本剑谱记录的确实和自己记忆中那酒鬼使得剑法是一路,若是这样,那这本剑谱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就是好东西了,但究竟是不是原原本本就是一本秘籍,言朔也说不准。 言朔犹豫了下,道:“那酒鬼长啥样子啊?” 陆平安皱眉道:“这个……那时穿着一件敞胸蓝衫,手上是个黑色的不大不酒葫芦,虽说喝得脖颈通红,但面容却是十分清整,很是耐看。然后,比你我都要高上不少。对了,腰间还随意插了把桃木剑,看起来有些年份了。” “对对对对对对,他奶奶的,就是他。”说起那把给自己一顿耍的桃木剑,言朔就来了劲,兴奋道:“那家伙喝起酒来要酒不要命,估计酒瘾上来了,不管不顾,把看家本领都换给你了,你可是捡到宝啦!”言朔又把剑谱小心翼翼还给了陆平安。 陆平安迟疑看了看手中斑驳残破的剑谱,问道:“叶兄认识他?他很厉害吗?” “这……”陆平安倒是问到关键了,虽说那酒鬼给自己一顿打,但能这样打自己的不说一万,也有一千吧,言朔自己也说不好那酒鬼本事在江湖上算不算高。不过肯定比现在陆平安这三脚猫功夫要好太多,言朔道:“厉害啊,比你我厉害得多的多。” 陆平安不由攥紧了手中剑谱,看得言朔心里一惊。陆平安欢喜道:“叶兄见多识广,自是不会有错了。” 言朔见陆平安如此兴奋,道:“你很想学武功吗?” 陆平安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无论言朔问青岚宗的哪一位,他们都不会掩饰什么,这个放到整个江湖上,也不会差多少。陆平安感慨道:“叶兄,谁都有梦。谁不想仗剑江湖,饮马长溪,和那长安的谢听舞一样,纵横寰宇,立功济民,做个第一等的英雄豪杰。” 言朔心里一震,这数不清是他这一路多少次听到“谢听舞”三字了,心道:“老大这名号这么响亮的!?连他都认识。” 陆平安脸上一红,道:“叶兄,我说的不对吗?” “啊……”言朔回过神来,道:“对,大大的对。不过你学他的本事就好,可不要和他一样抠门。” 陆平安道:“叶兄和那喝酒的前辈很熟吗?” “喝酒?”言朔说的原本是谢听舞,陆平安却以为是那酒鬼,当下言朔也不想纠缠,再聊下去大家伙都醒了,他就不能好好找找逃跑的路了。“不熟不熟,他那么好的本事,居然连买酒的钱都不愿意出,是不是抠门啊?” “这……” 言朔拍了拍陆平安的肩膀,“你好好练,肯定能成的。我们有缘再见。” 陆平安笑道:“叶兄说笑了,你我同门,又是同处一室,已是有缘了。” “是是。”言朔摆了摆手,大摇大摆朝食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