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宠婢 上》 第1章 【正文开始】 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暗夜的厮杀已从前廷蔓延至后廷。 厮杀声、脚步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宫殿描金彩绘的长廊被火舌渐渐吞噬,却无人顾及。 位于某处宫殿的台基上,五皇子一身甲胄,满身肃杀之气。其下侧站了无数甲胄分明的兵士,个个手提长刀,浑身是血,血水顺着铠甲蜿蜒流淌至地面,着实骇人。 能杀到这里来,说明五皇子已经得手了。其实不用想,秦艽就知五皇子一定会得手,他忍辱负重,筹谋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地面,坚硬而冰冷,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秦艽半伏在地,抬头看着台基上的五皇子,目光平静。 「秦尚宫,你知本王为何而来?」 「知。」 「可还有什么话想说?」 「无。」 五皇子冷笑一声,步了过来,蹲下。 「真无?心中就没有遗憾,就不想问问本王为何要杀你?」 「不想。」 五皇子捏住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来。 指下的肌肤馥软,隐隐散发着馨香,女子眉目如画,堪称绝色。 她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眼长而眼角微微上翘,墨染似的浓郁,瞳孔极黑,晶莹剔透,似乎会反光。 五皇子在她眼中看到了暗红的火光,还看到自己扭曲愤怒的脸。 他为何要愤怒? 今夜过后,他将是大梁至高无上的帝王,坐拥天下,再也无人能碍了他的眼,他该高兴才是。可他就是愤怒,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的鼻息声。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棋逢对手的分庭相抗,哪怕她就是个奴,卑贱地跪在自己脚下,也从来没对他真正屈服过,他知道他从来不是她心目中唯一的那个王,她心里装的是老六。 一个瞎子!一个废物! 为了那个瞎子,她假意屈从,忠心耿耿为他办事;为了给那个瞎子报仇,她鸩杀了皇后,勒死了贵妃。这个女人实在太好用了,她也许手无缚鸡之力,可在这后廷,就是她的战场,她可以轻易办到任何事情,而他今日的顺利,又何尝不是因她之故。 可惜—— 「其实我可以饶你一命。」五皇子轻声道,声音舒缓,带着一股惑人的力量,「你去把老六杀了,证明你是真心效忠于我,我就留你一命,我不光留你一命,我还封你做我的妃子。」 他的手掌在秦艽脸颊上轻轻抚弄着,动作缱绻不舍。 「你知道我一向心悦你,可你太固执太倔强,我也不想勉强你。马上我就会成为大梁的皇帝,你是一个那么有野心的女人,难道你不想做皇后,大梁的一国之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 秦艽突然想笑,她也这么干了,晶莹的瞳子泛起一阵波纹,渐渐蔓延至嘴角,划出一抹讥讽的弧度。 「你笑什么!」 五皇子收紧手掌,长指深陷在雪白的皮肉里,秦艽觉得脸阵阵生疼。 「你不愿?」 「即使你不愿,你觉得他能活?」 至此,一直波澜不惊的秦艽才终于有了情绪波动。 「你答应过我的!」 看着她紧盯着自己的瞳子,五皇子反倒平静了。 「我答应过你什么?」 脸被人捏着,秦艽需要一字一句才能把话说出:「你答应过我,会放过他,让他做一个闲散王。」 五皇子轻笑一声:「我现在反悔了。」 「你——」 看着她的表情,五皇子更是讥诮,他扔开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已经给了你选择,剩下就看你自己如何做了。」 秦艽再度摔倒在地。 她今日穿了身浅红色高腰襦裙,袒领大袖,肩披云雾烟罗帔帛,露出雪白纤细的颈脖,小巧精致的锁骨,长发披散在肩后,颇有一股弱不胜衣之态。 实际上秦艽是从床榻上被人硬拽起来的,她想过这一天会到来,因为她知道太多秘密,这些秘密绝不能示人,但她没想到五皇子会这么迫不及待,甚至到了事成当晚就想除掉她的地步。 只要再给她两日时间,就足够她在他最得意的时候击溃他,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在算计对方的同时,对方何尝不是在算计她。 与虎谋皮,棋差一招,怨不得人。 秦艽爬坐起来,慢慢地理着散乱的长发。理完长发,又去理衣衫,动作优雅从容,仿若她还是那个矜持不苟的六局最高尚宫。 做完这一切后,她端坐在哪儿,抬目看向五皇子。 「皇后娘娘临终前,告诉我一个有关殿下秘密,殿下可想知道?」 五皇子嗤笑,这女人真是无时不刻都在想跟他讲条件。 「与殿下的母妃有关。」 至此,五皇子终于变了颜色。 「你想交换什么?」 「兑现你之前的承诺。」顿了顿,秦艽又说:「不过我现在不相信你了,盟约承诺殿下说翻脸就翻脸,让我如何再信任你?」 「你觉得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此言一出,秦艽平静的表情龟裂,但她还是想强制镇定地抿着嘴角。 五皇子悲天怜悯地看着她:「其实本王不想杀老六,他本就是个瞎子,对本王造成不了任何妨碍。这样吧,你把秘密告诉本王,我留他一条命,毕竟这场事后,本王也没剩几个兄弟了,总要掩人耳目。至于你,条件更换,成为我的妃子,或者死,两条路你自己选。」 这样的条件对秦艽目前的情况来说,已是非常宽容,明眼可见她似乎动摇了。 五皇子上前一步,再度蹲下:「怎样?如何?」 第2章 秦艽一咬牙,显然有了决断:「殿下附耳过来。」 五皇子也就凑了过去。 秦艽附在他耳边说着话,一道银光突然从她手中射出,朝五皇子袭去。两人本就离得近,眼见那道银光即将没入五皇子的胸膛,一只大掌抓住她的手腕。 当啷一声,匕首落地。 「秦、艽!你这个贱人!」五皇子目眦欲裂,反手抄起匕首,刺入她的胸膛。 秦艽被人狠狠地摔落在地,她感觉胸口很疼,头也很疼。隐隐的,似乎有很多脚步声响起,嗵嗵嗵的,震得人心发慌。 似乎又有火光来了,眼前被照得一片通明,她远远瞧过去,似乎来了很多人,那些甲胄分明的将士中,有一抹白色身影格外惹眼。 近了,似乎更近了。 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眉眼,这张面孔有多久没见着了,遥远的似乎在脑海里都模糊了。 那眉,那眼,那清隽的脸庞…… …… 身穿粉色高腰襦裙的小宫女,一步一步悄悄靠近盘坐在大案后的男子。 男子一袭青衫,竹纹广袖,面如冠玉,说是潘安再世也不为过。可细看就能发现他与常人不同,那狭长的俊目毫无光彩和焦距,如玉的长指轻触着桌上竹简,似乎目不能视。 「殿下!」 小宫女走近了,突然大喝一声,可惜却并未吓到男子。 「小艽,不要闹,我早就听见你的脚步声。」 「那殿下怎么不出声?」 「我想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就是想吓一吓殿下。」 「顽皮!」 …… 那是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光,可惜早已一去不复返。 隐隐的,那抹白色似乎走近了。 她伸手去够。 「快走……」 「你在说什么?」男子蹲下来,将脸凑到她脸旁。 「对不起。」 可惜终究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在触到那张面孔的前一瞬,纤细的手臂轰然垂下,世界变得一片黑暗,最后的画面是男子错愕的脸。 「殿下,快走!」 秦艽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又做那个梦了。 自打她被采选入宫做了宫女,一闭上眼睛,就会重复不停地做着一个梦。 在梦里,她就像现在这样,应选入宫当了宫女,可皇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初进宫的小宫女,除了熟悉陌生的环境,跟着大宫女学规矩,还得做各式各样的杂役。 能被送进宫当宫女的,出身都不好,不是家里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谁会把女儿送进这地方来。别看一提起皇宫、做娘娘,天下女子都是趋之若鹜,可当宫女却没几个愿意。 无他,皆因宫女进宫就是来侍候人的,且一旦进了宫,得年满二十四才可放出宫。时下女子都是十六七岁出嫁,二十四出宫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到时候婚事都艰难。 秦艽就是家里孩子太多,她又不受她奶奶喜欢,官府去家中挑人,几个适龄的女儿,她奶挑中了她。 她奶跟她说,让她别怨她,家里适龄女孩中就她最泼辣,泼辣点在外面不受欺负,可她奶不知道宫里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梦里的秦艽就是在这地方挣扎浮沉着,几番险死还生,最后坐上那尚宫之位,可还是没逃过一个惨死的下场。 …… 这间屋子并不止秦艽一个人住,另还有几个小宫女,她的惊叫声吵醒了大家,翻身、坐起的动静此起彼伏,还有人下床去点了灯。 去点灯的人是丁香,她就在秦艽旁边的铺位,见秦艽脸色惨白,额上都是冷汗,她凑近摸了摸她额头道:「六丫姐,你没事吧?」 六丫是秦艽的小名,丁香和她是同乡,还是同村,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这次也一起进了宫。 「我没事。」 一个长着瓜子脸丹凤眼的小宫女,嗤笑一声:「六丫,难听不难听,冯姑姑不是给改名了吗?所有人都改了,就没改她的。」说到‘没改她的’,她瞪了秦艽一眼。 她叫银朱。 「我……」 秦艽拉住丁香:「好了,丁香我没事,你去把灯熄了,免得吵到大伙儿睡觉。」 「你已经吵到我们睡觉了,每天晚上这么来一次,谁受得住?!」银朱气愤道。 「就是,本来睡得好好的。」 「我要找秋兰姐姐换屋子。」 「我也不愿意跟她同屋了。」 见大家闹成这样,丁香着急道:「你们别跟秦艽计较,她也是刚入宫害怕,才会总做噩梦。我替她给大家陪个不是,看在同屋的份上,大家原谅这次。」 「凭什么让我们体谅她啊?!晚上睡不好,第二天受罚的可是我们。」一个长着小圆脸,名叫豆蔻的小宫女说道。 「就是!」 丁香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正想再说几句求情话,被秦艽一把拉住。 「睡你的觉,别管她们。愿意去就赶紧去,没人拦着你们。」后面这句,是对银朱她们说的。 「好你个秦艽,竟这么不讲理,你看我去秋兰姐姐那里告你一状!」 「我也去,咱们找秋兰姐姐换屋子。」 秦艽冷眼看着她们:「都说了让你们赶紧去,你看秋兰姐姐是半夜替你们换屋子,还是因你们吵了她睡觉,罚你们在外面站上一晚。」 几个小宫女顿时不说话了。 是啊,半夜三更闹腾,以秋兰的性格,怎可能会管她们,更大的可能是迁怒,外面更深露重,就这么在外头站一晚,谁也受不住。 第3章 「行了,都赶紧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叫连翘的小宫女打着哈欠道。 闹着要去换屋子的几人,面面相觑一番,各自进了被窝。 丁香去熄了灯,屋子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所有人都睡着了,秦艽却瞪着头顶上的黑暗,任杂乱的思绪漂浮。 她本是不信这个梦,可梦里发生过的事一一验证。例如这改名之事,因她嫌六丫这个名字难听,冯姑姑问大家名字时,她就报上村里郎中给她的取的名字——秦艽。 秦艽是一味中药,冯姑姑似乎觉得这个名字很特别,就没改掉她的,而是把银朱几个的名字都改成了与她相同的中药名。 就因为这件事,银朱几人记恨了她许久,一直有意无意与她为难。在梦里是没有发生今晚这件事的,但是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银朱等人故意攀扯她,还害她受了罚。 天还没大亮,房门就被人砰砰敲响了。 几个小宫女从通铺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把衣裳往身上套。 「半夏,你快帮我看看头发梳好没?」 「豆蔻你也帮我看看。」 这里面最镇定的大概就只有秦艽,认真来说,她一晚上都没睡着。 她先把自己的衣裳穿好,就去给丁香帮忙。刚入宫的小宫女除了衣裳都是制式的土黄色袄裙,发型也是制式的,梳双环垂髻,用与衣裳同色的发带绑住。 她帮丁香梳好头发,又让丁香帮她梳,两人弄罢,把被子叠放好,相继出了房门。 门外庭院中,叫秋兰的大宫女正等着她们。 刚入宫的小宫女不熟悉宫里情况,需要有大宫女带着,本来是一个大宫女带四个人,可这次采选入宫的小宫女太多,就由秋兰带了她们八个。 等人陆续到齐,秋兰才开口训话。 「从明天开始,我就不会再叫你们了,卯时起身,先去饭堂用早食,再去训导司集合,去迟了不用我说,你们应该知道是什么惩罚。」 「是。」 秋兰又挨个检查了她们的仪容,没挑出错来,才挥挥手让她们走了。 …… 这皇宫雄伟壮阔,反正刚入宫的小宫女是没看到边际。 她们从一入宫就来到这个地方,据说这里叫掖庭,是宫女们居住的地方。而她们现在身处的地方是训导司,一般小宫女入宫,都得经过训导司调教,才可真正入宫当差。 自打她们来到这里后,就在这条长巷的范围内活动。长巷很长,排列着数个大院子,里面住的都是刚入宫的小宫女,长巷的底部就是训导司的所在了,所有刚入宫的小宫女都在这里受训。 秦艽和丁香到时,训导司的院子里已经站了很多人,两人没有说话,去了后面站好。 时间一点点过去,陆续有小宫女匆忙赶来,秦艽见银朱她们都来了,唯独半夏没到。 「半夏呢?」连翘好奇问。 「临走时她说她忘了什么……」 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管事姑姑。长脸,单眼皮,看面相十分严肃古板。她梳着单刀半翻髻,穿联珠纹锦半臂,蓝色襦衫,红蓝间色裙,姜黄色印花帔帛。 此人正是负责教导她们规矩的冯姑姑。 这些刚入宫没两天的小宫女没人不怕冯姑姑,一提起她都是闻风色变,没少有人被她罚哭过。 「都来齐了吗?」 旁边站着的一个叫秋叶的宫女道:「回姑姑的话,还差一人。」 正说着,半夏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一见所有人都等她一个,脸当场就吓白了。 「你叫什么名字?归哪个宫女管?」 「我叫半夏,归、归秋兰姐姐管……」 打从半夏一开口说话,很多人心里都叫着要遭。无他,在宫里说话也是讲究规矩的,有人问话,视对方身份,有不同答话的方式。例如半夏跟普通的小宫女,可以自称我,但是对着大宫女或者管事姑姑,就不能说我了,而是奴婢。 可惜她初入宫没两天,即使昨日冯姑姑已经教过了,她一时也没改掉这个习惯。 果然,冯姑姑的脸当场拉了下来。 「那你为何会来迟?」 「我、我……」 半夏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别人不知她为何会来迟,同屋的几人却知道,只看她头上的珠花就知道了。 半夏历来爱俏,进宫时带了一对珠花,这种小东西是可以带进宫的。自打入宫后,小宫女从头到脚都是宫里发下的,灰突突一片,看着就让人丧气,有一对好看的珠花戴,格外显得与众不同。 就因为这对珠花,让半夏受了很多小宫女的羡慕,她今儿就是出门时忘了戴珠花,吃完早食回住处拿,谁知道正好撞在冯姑姑手里。 半夏也不傻,自然知道这事是不能拿到台面说,不然她的珠花肯定会被冯姑姑没收。情急之下,她看见不远处站着的秦艽等人,指着秦艽道:「都是因为她,姑姑,她自从进宫后,每天晚上闹梦魇吵醒大家,我也是被她吵得半夜睡不好,才会来迟了。」 这一幕又和梦中吻合上了,只是梦里没有梦魇之事。 在梦里,她无辜被半夏攀扯,心中不忿,她从来不是吃亏不出声的性格,就和半夏当场吵起来了,甚至道出半夏为何会来迟的原因,才总算让自己洗清污水。 可这么做非但没让自己免于受罚,反而陪着半夏一起被罚了。经过这件事她才知道,宫规森严,在这皇宫里,管事姑姑面前,哪是她可以大吵大闹的地方,一般这种情况甭管谁对谁错,都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下场。 「你说她梦魇,吵得你晚上睡不好?」冯姑姑问。 第4章 「是的姑姑,就是因为她。」 冯姑姑看向秦艽,秦艽半垂着眼睑,并未替自己辩解。 这种行举反倒惹来冯姑姑的注意,她在宫里待的年头长,手里训练过数不清的小宫女。这些小宫女来自民间,刚入宫很多都改不了习性,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没受过委屈,不服输,不懂规矩。 殊不知宫里就是让人受委屈的地方,如果连委屈都受不了,也熬不到够年头出宫。 「你为何不替自己辩解?」 「姑姑不让说话,奴婢不敢开口。而且奴婢相信是非曲直姑姑自有公道,不是可以随意任人诬陷的。」 「很好。」冯姑姑赞赏地点点头,又问半夏:「你还有什么话说?」 「姑姑,真的是她害我昨晚没睡好,不信你问和我同屋的其他人。豆蔻、银朱,白芷,你们帮我说说话,是不是秦艽昨晚梦魇吵醒了我们?」 一看冯姑姑的态度,就知她是偏向秦艽的,银朱等人哪里敢帮半夏说话,都是嗫嚅着不敢出声。 冯姑姑皱起眉:「既然是你来迟,来迟就要受罚,秋叶。」 「是。」 不用冯姑姑明言,秋叶就领着半夏去了一边,拿了个装着水的铜盆给她,让她跪着用手捧着,捧够半个时辰才能休息。 见此,很多小宫女都变了脸色。 这两日她们受训的内容,除了背宫规,就是练顶盆。 在铜盆中放上水,从小半盆到半盆,再到一满盆,能捧上半个时辰面不改色手不抖为合格。然后是练顶盘,将铜盘顶在头上,不掉下来为佳,最后是顶着盘子走,以盘中之水不会荡出为合格。 她们现在还处于捧盆的阶段,盆里只放小半盆水,昨天练了一日,所有人都是苦不堪言,大家站着捧都难以支撑,更何况是跪着了,所有重量都集中在手臂上。 果然也不过一刻钟不到,就听得哐当一声,盆落水洒,淋了半夏一身水。 半夏被淋成落汤鸡,委屈地哭了起来。 秋叶快步走过去,用竹篾板打了她两下:「还哭,嘴给我闭上,宫里不是哪位贵人薨殁,一概不许哭……」 挨完了打,继续顶盆,连衣裳都不准换。 目睹了这一切的小宫女们,俱是被吓得脸色发白,宫廷的残酷之处第一次在她们面前一览无遗的露出狰狞的爪牙。 站在高处的冯姑姑,环视一众人,双手交于腹前,道:「记住了,在宫里,位高者不说话,你们不可抢先出言,言必自称奴婢,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还记得宫规的第一条是什么?」 「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1。」下面一众小宫女异口同声答。 「很好,记住这个,多干活少说话,你们在宫里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上午的功课是背宫规,以及练习行走站姿。 这些小宫女年纪都在十二到十四之间,很多出身市井乡野,大字都不识一个,练习行走站姿也就罢,背诵宫规真是为难了她们。 有人学了两日,也就只能背几句,还是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今天可没有昨天那么好了,冯姑姑说了,背不完二十句不准吃午食。 早食不过是稀粥加窝头,很多人早已饥肠辘辘,午食再不让吃,下午还要练顶盆,再挨到晚上谁也撑不住。也因此本来不太上心的小宫女们,都加紧在心里牢记,生怕中午不给饭吃。 在这些的督促下,一众小宫女都完成的极好,有几个背得不太流畅,但负责检查的宫女都让过了。 丁香揉着胳膊,和秦艽一同往饭堂走。 「很疼?」之前练站姿的时候,丁香总是不对,挨了秋叶两记竹篾。 丁香点点头,泫然欲泣:「她们打人好疼,宫里好可怕,秦艽,我想回家。」 秦艽往四周看了看,拉着她去了墙角,摸了摸她手臂道:「以后可别再说这种傻话,忘了姑姑怎么说?宫里不能哭,除非哪位贵人薨殁,就算要哭,也不能在人前哭,记住了?」 「记住了。」丁香擦擦眼泪道。 「至于回家?」秦艽仰头看了看在灰色宫墙切割下,显得很小的天空,叹了口气:「我们都不能回去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学,争取少挨打不挨打。」 「可我……」 「好了,马上就能吃到午食了,难道你不开心?在家有什么好,你不是说宫里好,能吃饱肚子,家里总是挨饿吗?」 丁香比秦艽小两岁,今年不过十一,还像个孩子似的,她和秦艽不同,秦艽是因为在家里最泼辣被送进宫,而丁香却是因为在家里最老实。 冷酷和温情的手段,带来的效果总是不太一样,因为她奶说得无情,秦艽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进宫后就从没动过想回家的念头,可丁香还心心念念一直想回家。这个体贴懂事的女孩,一直觉得自己进宫是给家里减轻负担,可以帮家里减免徭役,殊不知不过是她最老实,才挑了她。 据秦艽所知,当初官府让每家出个人,丁香家只有她二姐的年纪合适,可丁香二姐在家里闹着要死要活,最终丁香爹娘给丁香多报了一岁,将她送进了宫。 「也是哦,在家里每天也是要上山砍柴打猪草,还得带弟弟妹妹,却总是吃不饱,在宫里干活还能吃饱饭,这么说宫里也没有那么不好。」 丁香有一双大眼睛,一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十分可爱。 秦艽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头:「这么想想不就开心多了。走吧,我们去吃饭。」 所以说性格单纯也不是没有好处,最起码不多想就不会觉得绝望。 饭堂也在长巷,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 小宫女吃的饭和大宫女乃至姑姑们是不一样的,小宫女也没有资格进饭堂里用饭,都是在外面打好饭,随便找个地方蹲着就吃了。 第5章 午食是黍米饭,和一些烧得看不出颜色的菜。不过味道还行,至少不是淡而无味的。量也多,每人满满一大粗瓷碗。 秦艽和丁香找了个没人的拐角蹲下,丁香吃得津津有味,秦艽却没什么胃口。 那个梦对她的影响太大,明明前一刻啖的是山珍海味,下一刻却让她吃这种最下等宫人所吃的饭食,她又怎么可能吃的进去。而且秦艽心中还有一个巨大的隐忧,她临死前见到殿下了,这应该不是她的幻觉,那么殿下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宫煜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儿,她想杀他未遂,他定然猜到她冒死杀他是为了殿下,势必会迁怒于他。 殿下会是个什么下场?他眼睛不好,一直少在人前走动,遗世独居,她一直想保护他,不想害他,可终究还是害了他! 只要一想到这些,秦艽就五内俱焚,可她现在根本出不了训导司,只有等到半年后期满合格才可。 就在秦艽正想得心情烦躁时,突然面前光亮被挡住了,从旁边撞来一个人,她躲避不及,被撞坐在地上不说,饭也洒了一地。 「哎呀,真是对不起,我没看见你蹲在这儿。你说你们蹲哪里不好,偏偏蹲这儿?」 是豆蔻。 秦艽抬头去看,不光有豆蔻,还有银朱、白芷和半夏,三人站在豆蔻身后不远处,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豆蔻你干什么啊,每人只有一碗饭,你把秦艽的饭撞翻了,她吃什么!」丁香着急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时银朱捧着碗走过来,对秦艽说:「秦艽,你别怪豆蔻,她也是没看见你和丁香蹲在这儿,要不我把我的饭匀一些给你?」 「银朱,你给她做什么,给她了你吃什么。」白芷说。 丁香虽然单纯,但也看出银朱和白芷两人故意挤兑秦艽。 「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秦艽,不怕我去告诉冯姑姑。」 「赶紧去告诉冯姑姑,你看谁给你们作证,你们两个人,我们可是四个人。」豆蔻得意道。 丁香往四处看了看,果然这角落只有她们几个人,本来她和秦艽是为了找清净,没想到却给银朱几人可趁之机。 无奈,她端着碗去了秦艽身边:「秦艽,你别生气,我把我的饭分一些给你,这么大一碗,也够我们两个人吃了。」 秦艽没有说话,低头拍身上的饭粒。 银朱几人得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打算离开。 丁香以为这事就算了,去捡秦艽的碗,想给她拨些饭。谁知秦艽站起来后,却突然往银朱几人的撞了去。 银朱等人背对着她,根本没有防备,被撞得往前扑,好不容易你拉我我扯你的站稳了,可手里的碗也摔了出去。 她们可没有秦艽走运,秦艽方才蹲着,碗摔出去但没碎,她们的碗全都摔碎了。 「秦艽,你干什么!」看到这副惨剧,银朱有点崩溃了。饭没了大不了挨饿,碗碎了她们都要挨罚。 「我要去告诉冯姑姑。」豆蔻都快急哭了。 「快去,你看冯姑姑会信你们?我一个人打翻你们四个人的碗?!那你们也太蠢了,就眼睁睁地任由我去砸?」 刚才豆蔻说的话,现在都被秦艽摔回了她们脸上。这还不算完,秦艽几步走出这个角落,大声道:「银朱,你们也太不小心了,怎么把碗都打碎了,这下你们要挨罚了。」 声音高昂,引得在附近吃饭的小宫女们都看了过来。 被拐角挡住的银朱等人脸黑如炭,忙跑了出去,可现在什么都晚了,先机已经被秦艽给占了,她还装模作样说要帮她们去跟冯姑姑说情。 「什么事要找我说情?」听到外面的动静,冯姑姑从屋里走了出来。见那满地狼藉,她皱起眉:「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银朱等人说话,秦艽上前一步道:「冯姑姑,您不要责怪银朱她们,她们也是绊到了裙摆,才会不小心把饭碗给砸了。」 「碗砸了?碗砸了那就别吃饭了,下午顶盆一人多加半个时辰。」 说完,冯姑姑环视众人,目光在秦艽身上停留了一下,才回到屋里去。 …… 银朱几个蔫头耷脑去拿了扫帚,把地上的饭和碎了的碗打扫干净。 秦艽拉着丁香,换了个地方吃饭。 一大碗饭,一人半碗,本来秦艽不打算吃丁香的饭,可丁香坚持,说不吃饭下午肯定会饿得没力气顶盆,秦艽才答应。 「秦艽,你干嘛那么对银朱她们,这样做实在太……」丁香不会说人不好,说得磕磕绊绊。 秦艽瞅着她笑:「你是想说我陷害她们,还害她们挨罚?」 丁香点点头。 「你记住了,你不主动去欺负别人,但别人来欺负你,你也不能不还手。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这一切是为什么,起因不过是半夏怕挨罚,故意攀扯我,后来攀扯不成,还被冯姑姑罚了,心中不忿才会故意报复撞翻我的饭。 「如果今天都让她们得逞了,我是什么下场?我不光会被冯姑姑罚,还会没饭吃,下午说不定还有顿罚等着我。我无害人之心,人却有害我之意,既然如此那就还击回去,让她们知道你不好惹,下次就不敢再轻易来招惹你了。」 「秦艽,你说的太复杂了,我有些听不太懂。」丁香皱着小圆脸说。 「你慢慢就懂了。」 那个梦到底是真是假,秦艽暂时还琢磨不清楚,但她就是这样一个性格,记仇还睚眦必报,再活几辈子都改不掉。 下午的练习顶盆,简直是所有人的噩梦。 一场结束后,一众小宫女都是腰酸背疼的,尤其胳膊更疼,个个龇牙咧嘴的。 不过还不能休息,她们还要去吃晚食。一天三顿饭都是定时定点,去晚了没饭,只能挨饿。 第6章 吃过晚食,是沐浴。 为了防止新进宫的小宫女,从宫外带进虱子或者其他不干净的东西,初入宫的这些天每晚都要泡药浴,药浴要泡够半个月,这是秦艽听秋兰说的。 沐浴是在一间很大的房子里,里面有两个很大的水池。会有人提前烧好水注入水池中,再往里面加入熬好的药汁,以供小宫女沐浴之用。 秦艽她们都不太喜欢药浴的味道,可秋兰却说她们不知好歹,要知道做宫女也就这阵子能每天洗上热水澡。过了这阵子,烧水不便,只能半个月洗一次,平时想洗,只能自己用冷水擦一擦。 因为这话,一众小宫女一改之前的态度,每次吃了晚食就会匆匆赶去浴房。 秦艽和丁香到时,浴房里已经有许多人在洗了,两人把衣裳脱了,进入水池。 浴房里烟雾缭绕,离远了谁也看不清谁,隐隐只听见有人嬉笑玩水。 这是小宫女们难得放松的时间,所以即使有大宫女在,也浑当没看见。 秦艽和丁香先洗干净身子,又互相帮忙洗了头发。洗发的事是姑姑们专门交代过的,每天都要洗,还要通,怕藏了虱子。 「秦艽,你真白,看我黑的,跟你都不是一个颜色。」丁香有些羡慕道。 秦艽看她那样,没忍住笑:「你好生养一养,也能养白。」 「我娘说这是天生的,你家里人白,所以你也白,我家里人都黑,所以我也白不了。对了,秦艽,你那里疼吗?」 丁香小脸红彤彤的,顺着她的眼神,秦艽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地方。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个做甚!」秦艽下意识捂住胸口。 「可我也快长大了呀,我看我二姐这里长大了就会疼。但是秦艽,你跟我二姐差不多大,怎么你那里比我二姐小很多,像一颗小鸟蛋……」 秦艽整个人都快爆炸了,一把上去捂住她的嘴,凶凶地道:「不准乱说。」 丁香一脸无辜样:「好了,我不乱说了,你把胳膊给我,我给你揉揉。」 秦艽把手臂给丁香揉着,脑海里却浮起一副画面。 …… 「殿下你别动,奴婢帮你把头发擦干。」 少年只着中衣,盘膝端坐在榻上。湿润的长发微微带些弯曲的弧度,蜿蜒而下,直至腰间。发梢往下滴着水,打湿了上衣下摆,腰部的布料粘连在皮肤上,即使隔着一层布料,也能看出那结实纤瘦的腰身。 他的身边,一个粉衫小宫女正忙碌着。 少年身量很高,所以明明坐着也不显得矮,小宫女个头娇小,要伸直了手臂才能够着。她忙上忙下,额上微微冒汗,擦到前面的头发时,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她脸红心跳,乱了呼吸。 越忙越乱,她一个不慎往前跌去,少年眼波不动,伸手扶住她。 「小艽,你没事吧?」问话的时候,少年的面孔微微侧了一点,却并不是对着小宫女的方向,似乎目不能视。 「殿下,奴、奴婢没事。」不知为何,小宫女的舌头有点打结。 少年点点头,收回手的瞬间,捏了捏掌下之物。 「这是什么?」 隐隐有抽气声,小宫女声音里带着哭腔:「殿下,被你发现了,奴婢吃晚食时,偷偷藏了两个馒头,准备夜里饿了吃。」 「馒头?司膳司越来越偷工减料了,这馒头好像做得好像比往日小了些。」 「秦艽,你的脸怎么那么红,是不是泡太久了?」 秦艽回过神来,道:「我没事。」 「来,换你给我揉吧,赶紧洗了回去。」 不像秦艽,丁香十分怕疼,被秦艽揉得直抽冷气。 这其实是她们乡下的土方法,乡下人皮实不娇气,若是下地干活儿累着了,哪累哪疼就揉哪儿,把僵硬的肌理揉开了,第二天就不会酸疼。可若是扔着不管,会疼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好。 「疼了忍着,现在疼只疼一会儿,明天就不会疼了。」 「我知道。」说是这么说,丁香还是差点没疼哭了。 …… 两人沐完浴,匆匆往住处赶。 现在不过三月天,天气还冷,回到住处,还需把头发烤干才不会受凉。 在这一点,宫里还是很照顾刚入宫的小宫女的,也是怕她们受凉会生病。冯姑姑专门拨了炭下来,每间屋子每天供应一盆炭火,足够所有人把头发烤干。 两人回去后,发现银朱等人早就回来了。 银朱和白芷已经烤过头发,两人正坐在通铺上,互相给对方梳发。半夏几个则披散着长发,围坐在炭盆前。 不过炭盆拢共就那么大,一次烤四个人已经是勉强,可插不进去秦艽和丁香,两人只能等她们烤完了再去烤。 见此,丁香倒没说什么,秦艽的目光却暗了暗。 索性也没事干,两人把自己的铺位收拾了一下,又提前把床铺好。可等她们忙完后,那四个人还没烤完。 茱萸和连翘见秦艽和丁香等着,又觉得头发差不多也干了,便站了起来给她们让位置。半夏和豆蔻虽没有说什么,但明显脸色不太好看,又磨蹭了会儿,还拿着梳子在炭盆前把头发通了通,才起身让开。 就这么一盆炭火,烤了两拨人,等秦艽和丁香去烤时,炭盆里的火已经快烧尽了。 两人借着余温烤了会儿,最后头发也没烤干,连半干都没有,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把炭盆端出去,把炭灰倒了,这次就算罢了。 「你们几个到底什么意思?每次烧炭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烤头发故意磨蹭,等你们磨蹭完了,别人还烤不烤了?」 连翘走过去翻了翻炭盆里的残炭,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第7章 「连翘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故意磨蹭?头发不烤干,我们着凉了怎么办,你怕生病,别人就不怕生病了?」豆蔻说。 「你也知道怕生病,你们怎么不想想我们后面的,你们回来就把炭盆点上了,等我们回来就剩了些余火,我看你们就是故意的!」连翘一把将火钳砸在地上。 银朱听着不顺耳,冷着脸道:「什么叫我们是故意的,有本事你们也提前回来,自己洗澡拖拉,倒怨别人回来早了,还能不能说理了。」 「你——」 「好了连翘,你别跟她们吵,有什么话好好说。」茱萸在一旁劝道。 「我去找秋兰姐姐去!」连翘气冲冲地出去了。 茱萸看看秦艽和丁香,两人沉默的回看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打上次后,银朱几个就似乎和秦艽丁香做上了对。之后数日,每次从浴房洗了澡回来,银朱几个都会先回来把炭点着,等秦艽和丁香回来,多数炭火快烧尽了,因此还连累了茱萸和连翘。 连翘素来脾气暴,和银朱几个争了几次,今天明明已经提前往回赶了,却还是没赶上,也不怪她会气成这样。 「秦艽,我们也去看看吧。」丁香说。 秦艽看了她一眼,跟她一起出去了。 两人还没到秋兰房间门前,就听见里面秋兰训斥连翘的声音。过了会儿,连翘从里面走出来,脸上挂着眼泪。 丁香跑过去,拉着她的手:「连翘。」 秦艽道:「对不起,连累你了。」 「秋兰姐姐不管,没等我把话说完,就让我滚,说我没事找事。」走到没人的地方,连翘才说话。 秦艽并不意外是这个结果,宫里的宫女数以万计,看似秋兰管着她们几个,其实她是不会费心去管下面小宫女的。 无亲无故的,人家凭什么管你呢?管了你规矩,还要管你吃喝拉撒,谁都会不耐烦,尤其大宫女也有自己的差事,谁都不比谁轻松。 「让我看,她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挤兑我们。」 「应该是挤兑我和丁香,只是把你给连累了。」秦艽无奈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要不算了,就是不能烤头发,反正在家里也没炭火烤头发,也都过来了。」丁香性子软,也不愿和人起争执。 「那能一样?凭什么她们占了我们的炭,冯姑姑拨下来的炭,可不是就给她们烤的。」 「可我们又抢不过她们,明明都是一起用晚食,可她们每次都比我们提前回来。而且那炭也太不经烧了,一盆炭就烧那么一会儿。」 秦艽目光暗了暗,没有说话。 讨论不出个所以然,三人往回走。 连翘突然问:「茱萸呢?」 「茱萸没来。」 回到屋子,刚踏进门屋里的气氛就冷了,茱萸脸色有点尴尬,因为连翘几个进门时,正好撞见她正和银朱说话。 「你不是去告状吗?秋兰姐姐怎么说?」半夏扬着下巴问。 连翘脸色难看,正想跟她吵,被秦艽拉了一把。 「时间不早了,再不熄灯,等会秋兰姐姐该来骂了。」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很快屋子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一夜无话。 一场春雨而至,天又凉了几分,竟倒起春寒来。 早上起来,秦艽就发现丁香的情况有点不对,有点咳嗽,连翘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去井边打水洗漱的时候,同屋的几人谁也没理谁,茱萸有几次想找连翘说话,都被她躲过了。 茱萸红着眼圈,端着脸盆走了。 丁香对连翘说:「算了连翘,你也别不理茱萸,我看她挺可怜的。」 「她可怜?她明知道我为炭火的事,和银朱她们吵过两次,扭头就跟她们好上了,既然好了就别来找我。」 「茱萸也是,也是……」丁香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其实这事确实是茱萸做的不地道,茱萸和连翘是同乡,两人一同进的宫,平时关系总要比旁人来得亲近一些。就因为一盆炭火,她明知道连翘和半夏她们闹得不愉快,偏偏也不知忌讳,最近行走进出都与她们一处,甚至比以往还亲近了几分。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好处,现在半夏她们行走带上她,她也不用发愁没炭火烤头发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连翘和茱萸吵了一架,两人彻底不说话了,而茱萸的倒向,致使连翘也跟着站了队,站到了秦艽和丁香这一边。 「先别说这些了,别等会去训导司迟了。」秦艽说。 三人顿时顾不得说话了,回屋放好脸盆,就匆匆去了饭堂。 吃早食的时候,秦艽三个听旁的小宫女说,昨晚有两个小宫女被送走了。 跟她们不是一个院子的,不过昨晚三人都听见了哭声,因为当时已经熄灯,外面又黑,也不敢出去看,此时想来哭声大抵和这件事有关。 丁香的脸被吓得发白,连翘也神色难看。 「秦艽,你说她们是不是被送去了安乐堂?」丁香抖着嗓子问。 安乐堂是这群小宫女们才知道的地方,这次采选入宫的小宫女大约有一百多人,免不了有几个体质虚弱,或者不习惯宫里的环境生病了的。刚开始大家也没把生病放在心上,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生病了请大夫开点药吃,或者用些土方法治都行,可这些在宫里是完全不存在。 宫里有规矩,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以证取药。也就是说生病全靠自己扛,能扛过最好,不能扛过,若是越来越严重,上级宫女就会请示管事姑姑将之送走,以免过病给其他人。 送到哪里? 就是这安乐堂。 安乐堂是专门收容一些患了病的宫女和内侍们的地方,若是宫女内侍一生没有出宫,待到年老体迈了,也是送到这里。 第8章 这里本就是收容患病者的地方,病这东西最怕过病气,再加上无人照料,又缺衣少食,被送进安乐堂的宫女和内侍,极少能有人从里面再出去。 之前就有两个小宫女病得太严重,被送去安乐堂,没想到又来了两个。 果然之后她们听来的消息,证实了这一想法。 据说那两个小宫女都烧得说胡话了,管她们的大宫女实在留不住人,昨晚就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人送走了。 会挑晚上送走,就是怕会吓到这群小宫女们,谁知还是走漏了消息,所以整整一个上午,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中午用午食的时候,打了饭后,秦艽没有忙着去吃,而是端着碗去找了银朱几个。 见秦艽突然出现,几个人都有些诧异,但都佯装没有看见她,甚至还彼此说笑着。 秦艽走到银朱面前。 「你干什么?」看秦艽直戳戳地看着自己,银朱忍不住道。 「银朱,如果我之前得罪你了,我向你道歉。你看现在天突然变冷,你还这么挤兑我们,是不是有点太过了?昨天刚送走了两个人,这事你们也知道,如果因为这事害得我们生了病,到时候你也逃不了干系。」 银朱脸上闪过一抹慌乱,很快又恢复了镇定,道:「秦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挤兑你们?你也太可笑了吧,我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 可事实上,半夏那日谁也不挑,就挑中秦艽诬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银朱。 不光是因为改名的事,还因为当初在进京路上,秦艽就和银朱因为她欺负丁香的事起过争执。 秦艽性格孤僻,相反银朱就会笼络人多了,如果没有她的挑唆,半夏不会那么凑巧就诬陷上了秦艽。 当然,也有一屋子八个人中,就属秦艽样貌最好的原因,一个样貌出众又有点不合群的人,不怪大家会针对她。可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罢,现在这事已经不是小打小闹了。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中有数,适可而止,别太过分了!」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银朱板着脸道。 「秦艽你干什么?你是不是又想欺负银朱?你天天欺负人还不够?」豆蔻义愤填膺道。 匆忙跟过来的丁香,上前拉住秦艽:「秦艽,算了。」 又?天天欺负? 秦艽冷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等秦艽和丁香走后,白芷有点忐忑道:「你们说,她会不会是去找冯姑姑告状?」 豆蔻翻了她一眼:「你怕什么,我们又不是没给她们留火,谁叫她们回来的晚,秋兰姐姐都不管的事,你觉得冯姑姑会管?」 茱萸犹豫道:「可昨天才送走了两个人,要是她们生病……」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舍不得连翘?我们都跟你说了,你要是能把连翘拉过来更好,可她反倒跟秦艽一起怼我们。生什么病,哪有那么容易就生病的,谁这么矫情啊!」 半夏十分不乐意地嚷着,吓得茱萸顿时不敢吭声了。 「又没有谁想害她们,炭火拢共就这么多,让着她们,我们怎么办?这宫里格外比家里冷,我这两天感觉嗓子有点不舒服,怕是着凉了。」银朱说。 「我也感觉有点不舒服。」 「算了,赶紧吃饭吧,等会还要去训导司,去晚了又要挨训。」 晚上沐浴时,丁香和连翘正打算洗发,被秦艽拉住:「别洗了,把外面一层头发沾湿就行。」 丁香和连翘有点发愣,秦艽又道:「现在天气转凉,又没有炭火烤头发,你们想生病被扔去安乐堂?」 一提起安乐堂,丁香就想到那晚的哭声:「我不想去安乐堂!」 「我也不想。」连翘说。 「可门口会有大宫女检查。」怕这些小宫女敷衍了事,或者洗不干净,浴房门口专门有个大宫女守着,检查她们是不是洗干净了。 「她只会看,不会去翻你们的头发,银朱她们都敢敷衍了事,洗发时连头发都不通,你们怕什么?」秦艽说。 「可这药浴还要泡六七日,难道我们每天都这样?」 「你们别急,等我想想办法再说。」 等浴房里出来,秦艽三人没回住处,去了饭堂。 丁香和连翘一头雾水,秦艽让两人找个背风的地方站着,她则摸去了饭堂后面的厨房。 已经过了饭点,厨房里灶火都熄了,就只有几个烧热水的灶还燃着,一个小火者正看着火。 见秦艽走进来,小火者松了口气道:「你可算来了,姜汤我已经帮你熬好了,你快拿走吧,别让人看见。」 「来喜哥哥,谢谢你了。」秦艽笑容甜甜地道。 说是叫哥哥,实际来喜比秦艽没大多少,瘦长的身条,长得倒是清秀,穿着一身姜黄色小火者的衣裳,大约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他平时管着给小宫女们打饭,秦艽主动跟他说了两回话,两人就熟了。 见秦艽叫他哥哥,又看她笑容明艳,眼睛好看得不敢让人直视,来喜不禁红着脸挠了挠头:「这不当什么。」 他转身去灶上舀姜汤,趁着他转身之际,秦艽往后退了几步,背着手伸进一个坛子里抓了一把什么,悄悄塞进袖子里。 来喜舀好姜汤递给她:「你快回去吧,不然等会让人看见了,咱俩都要受罚。喝完了把碗藏好,偷空给我送来就行。」 「嗯,来喜哥哥,不用等明日,我马上就给你送来。」说完,秦艽就端着碗匆匆走了。 丁香和连翘已经等她有一会儿了,正疑问她怎么还不回来,就见秦艽端了一个大碗走过来。 「这是姜汤,你们快喝了,回去发了一身汗,再睡一觉,明天就能好。」 第9章 「秦艽你这是从厨房里弄来的?怎么弄来的?」 「你们别管,快喝吧,我还等着给人送碗。再说回去晚了,被秋兰姐姐知道了会挨罚。」 两人也顾不得说话了,忙分着把姜汤喝完了。 秦艽把碗送回去,正打算离开,来喜又拿出一碗姜汤递给她。 「我就猜你就是帮小姐妹们讨的,专门留了一碗给你。」 「来喜哥哥。」秦艽微微怔忪。 「快喝吧,我在里面帮你放了糖,千万别跟别人说。」 「嗯。」 秦艽把姜汤喝完,临走时复杂地看了来喜一眼。 三人回去时,炭盆已经熄了。 豆蔻看了她们一眼,道:「可不是我们不给你们留火,你们上哪儿去了,耽误这么久才回来。」 其他几个人坐在通铺上,互相帮着梳头,看似在梳发,实际上眼睛都看着这里。茱萸欲言又止地看着连翘,连翘板着脸,也没理她。 气氛尴尬成这样,自然没了说笑的心思,再加上天冷,几个人收拾收拾都进被窝了。 秦艽三人也打算休息。丁香是个勤快的,见炭盆扔在屋子中央,也没人收拾,明儿早上忙着赶去训导司,肯定没人顾得上,但这若是让秋兰看见,一屋人们都要挨骂,就想把炭盆拿出去倒了,却被秦艽抢了过去。 「你不舒服,我去。」 「秦艽。」 「快上去躺着吧。」 秦艽很快就回来了,也上了通铺,一夜无话。 又是一天过去。 其实被这么集中训练下来,小宫女们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生活,就跟冯姑姑说的,习惯了就不觉得累了。现在的累是为了让她们不出错,也是为了让以后更轻松。 惯例是吃过晚食去浴房沐浴,丁香和连翘本来不打算洗发的,却被秦艽拉着洗了头发。 「秦艽。」 「也不能天天躲,还是要洗一洗的。」 听这话,觉得也挺对的,两人就洗了头发。出来去穿衣裳时,果然银朱等人的衣物已经不见了,丁香已经无奈了,连翘还是不服气,拉着两人想赶回去。 回去后,银朱几个已经烤上了,茱萸站在旁边,还没轮上她。 见秦艽三人走进来,茱萸脸上有些难堪,偏开脸去。 她本就是因为害怕生病才会倒戈,谁知道倒戈后还是要退一射之地,平时她和银朱几个在一起不觉得,现在这种场面被连翘她们看见了,格外觉得难堪。 连翘是个藏不住话的,去把脸盆放下,边说着风凉话:「觍着脸往上贴,可惜后进去的,人家还是排挤,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关你什么事!」茱萸没忍住还了一句。 「咱俩可是从小一起长大,就为了这一盆子炭,你把我扔了跟这几个人混在一处,你说关不关我的事!?」 豆蔻道:「连翘你说什么呢,说的好像我们故意欺负你们似的,又不是不让你们烤,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的吧。」 这是豆蔻等人的老腔调,连翘转头想跟她吵,被丁香一把拉住了。 「算了。」 「有那点功夫斗嘴,过来我帮你们把头发再绞一下。」秦艽说。 丁香去拿了块干布,很乖地去了秦艽身前,让她帮忙绞头发。明明她跟秦艽差不多高,反而更像小孩子一点。 连翘也来了兴致,拿块干布坐到丁香身前,三个人排排坐,你给我弄,我给你弄,十分欢乐。 这场景让茱萸神色黯然,至于银朱几个则得意地看着她们,慢慢地烤着头发,甚至还故意说笑,就是想输人不输阵。 豆蔻羡慕地看着银朱:「银朱,你的头发可真好。」 又黑又亮,又顺又长,大梁的女孩子从六七岁开始蓄发,蓄到十三四岁长及腰间,就代表可以说亲了。可有的人头发好,有的人却不行,例如豆蔻的头发就有些泛黄和稀疏。 银朱笑了笑:「以后多养养,也能跟我一样好。」 正说着,炭盆中突然响起一阵哔剥声。 不过都没放在心上,小宫女用的炭自然是宫里最差的,里面有杂质,经常会烧着烧着就会响。 半夏拿起火钳,去翻了翻盆中的炭,就在这时偏偏出了意外,只听得一阵连续不断的噼里啪啦声,有什么东西带着火星从炭盆里迸溅而起,想躲都躲不及。 半夏离得最近,被迸了个正着,豆蔻也未能免俗,两人捂着头脸痛呼着。银朱和白芷慌着想躲,发梢却掉进炭盆里,很快就烧了起来。 至于茱萸,整个人都傻了。 屋中一片混乱,痛呼声惊慌声此起彼伏,其中还夹杂着刺鼻的烧焦味儿。旁边屋子的小宫女们听闻动静跑了过来,见了那火,大喊着走水了。 这时,秦艽从通铺上一跃而起,去墙角端起一盆水,对着几个人浇了过去。 事情惊动了冯姑姑,她很快就带着人赶来了。 屋中一片狼藉,有很多小宫女站在门外围观,见冯姑姑来了,忙让了开,并低头叫了声姑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秋兰先冯姑姑一步到的,已经询问清楚了详细,就把事情经过和冯姑姑说了。 「估计是炭太劣质,火星迸溅,才引起的。」 冯姑姑紧皱着眉,四处巡睃了下。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事发生,奴婢已经提前再三嘱咐她们,用炭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幸亏没有走水。」 宫里最怕的事就是走水。 「人伤得怎么样?」 秋兰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的银朱几人。 银朱和白芷头发烧得乱七八糟,半夏和豆蔻最惨,脸上有好几处迸溅烧出的伤痕,衣服也烧了好几块焦黑。也就茱萸什么事也没有,却被殃及池鱼泼了一身水。 第10章 「幸亏秦艽机警,用水浇灭了火,不然半夏几人可能会受伤不轻。头发烧了再蓄就是,就是这两个脸上受了伤的,暂时还看不出伤势深浅,如果伤的深……」 如果伤口深且面积大,半夏和豆蔻就不能做小宫女了,也不用再受什么训,直接去浣衣局做杂役。宫里讲究体面,哪怕宫女的容貌也有要求,稍微长得不端正的都不会选入宫,更何况是毁了容的。 听到秋兰这话,豆蔻害怕地痛哭了起来,其他几人更是吓得脸色发青,心有余悸。 「肯定是秦艽,肯定是她故意害我们。」半夏突然道。 这话让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同时目光也都集中到了秦艽身上。 秋兰斥道:「半夏你胡说什么呢,发癔症了不成。」 丁香也说:「半夏你乱说什么,是秦艽救了你们好不好,大家都看见了,如果不是她机警,你们都会被烧伤。」 「就是,不是秦艽,你还有力气在这里哭着诬陷人?」 「是啊,我们都看见了。」门外有不少小宫女插话。 半夏的脸上一片漆黑,哭得很惨:「就是她,肯定是她报复我们故意不让炭盆给她们烤头发,她早就记恨在心里了,伺机报复……」 秋兰都被气懵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上面只会说自己管教不严,绝不会说其他。现在半夏又当着冯姑姑面大哭大闹,胡乱攀扯。宫女也会升等,每年一次,考核当年的表现,出了这样的事,她今年升等是不用想了。 「你、你、你,把她给我弄下去!」秋兰恼怒地点了几个围观的小宫女,几人一拥而上,连扯带拖把她弄下去了。 可人拖出去了,半夏还在喊叫着:「就是秦艽害了我们,就是她……」 声音之凄厉,让人毛骨悚然。 冯姑姑的眉皱得更紧,怒道:「这还有没有点规矩!秋兰,这就是你带出来的人?」 秋兰忙来到冯姑姑面前,低着头道:「姑姑,都是秋兰的错,秋兰疏于管教。」 冯姑姑深吸一口气:「罢,也是最近事情太多,人手也不够,本来你该只带四个人,却让你带了八人,明日我就让秋叶来帮你。」 「是,姑姑。」 冯姑姑转身环视众人,目光在秦艽身上停留了一下,刚迈步打算离开,却突然弯下腰。 「姑姑。」 「无事。」 冯姑姑伸手抚了抚鞋面,站直起身,带着人离开了。 …… 秋兰把冯姑姑送走后,没好气来到银朱几个面前。 「还不跟我一块儿去收拾收拾。」 「是,秋兰姐姐。」 几人走后,秦艽三人去拿了扫帚,打扫屋子。 很快,屋子就被收拾干净了,银朱几个也从外面回来了。 几人还是宛如落汤鸡般,银朱和白芷烧焦的头发都被剪掉了,似乎剪子不太锋利,剪得像狗啃,层次不齐的耷拉在脑后。银朱刚才被豆蔻羡慕的一头乌发全没了,没了头发又弄得一脸黑的她像只乌鸡崽儿。 几人进来后也没说话,低着头拿盆子去打水梳洗。 屋里气氛诡异,等她们出去后,连翘没忍住笑了起来。 丁香也笑了。 不是她们没同情心,是觉得忒解恨了,再加上银朱她们的样子实在好笑。 只有秦艽没笑。丁香看了她一眼,拉了拉她袖子道:「秦艽,你别因为半夏的话不开心,没人信她的话。」 「秋兰姐姐都说她发癔症了,胡乱攀扯。」 「我不是因为这……」 这时,银朱她们回来了,秦艽立马打住不说了。 没有热水,银朱她们只能随便擦洗下就算了,即是如此,也被冻得瑟瑟发抖。可今天的炭盆已经被用了,只能硬抗。 秋兰又来了一趟,扔了一瓶药膏给豆蔻,说是冯姑姑给的,说她也不知托了谁的洪福。豆蔻正为脸上的几点小烫伤发愁,这药真是及时雨。 不过以后到底会不会留疤,谁也不知道。 整整一个晚上,屋子里都十分安静,甚至到了第二天起来,也安静得不像话,连向来聒噪的豆蔻都不说话了。 这种沉默的气氛持续到第二日晚上,秋叶过来领人。 趁着丁香几人收拾东西,秋叶对秦艽说:「秦艽,你跟我出来一下,冯姑姑有些话要问你。」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两侧都是高耸巍峨的灰色围墙,格外多了几分压抑。 秦艽跟在秋叶身后走,内心有点惴惴,捉摸不透冯姑姑找她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昨日的事? 她回忆了下当时的情形,她自认做得毫无纰漏,事后也及时清理了现场。这么想着,等到冯姑姑住处门前,她已经恢复了镇定。 「秋叶,你先回去。」 挥退秋叶,冯姑姑才将目光投在秦艽身上,她的目光很深沉,也没有说话。 屋中很安静,无形有一股压力迎面扑来。 秦艽半垂着头,不动声色。也许她本身没有经历过,但她在梦中经历过太多这种情况,自然不会就这样被吓着了。 「你今年十三?但你的表现实在不像你这个年纪。」 秦艽抬起头,眨了眨眼:「奴婢今年确实十三,还不知姑姑……」 冯姑姑道:「还记得昨日半夏控诉你的话?我事后让秋兰问过其他人,因为那日她被我罚的事,于是她伙同其他人排挤你和那个叫丁香的小宫女,中间你们有过争执,她们吃了亏,于是她们就变本加厉对付你们两个,害的丁香得了风寒。」 不仅仅是风寒,在梦里丁香就是死在这场争执中,那时她虽然倔强,胆子也大,面对这种排挤却也束手无策,倒也去找过秋兰,可就跟这次一样,秋兰根本不管这些事。 第11章 宫里就是这样,大宫女从不把小宫女当人看,因为她们也是这么过来的。甚至有些人在当小宫女时,受过大宫女的苛责和折磨,她们会将这些积累的情绪以及入宫多年劳作的怨愤,通通发泄在小宫女们的身上。 秋兰还算好的,至少她不打她们,同一个院子其他房间的小宫女,经常挨管她们大宫女的打。 丁香起先是轻微风寒,那时候她们傻,根本不会敷衍了事,洗了头发又没炭火烤,再加上一场倒春寒,彻底让丁香的病情加重,之后半夏她们又出言挤兑怕被过了病气,丁香就这样被送去了安乐堂。 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丁香,也是从这场事后她才知道,在这宫里,人光聪明不够,还要够狠。 因为你不狠,说不定死的就是你自己! 冯姑姑还在说话:「你是为了替丁香出气,这个我懂,但是你下手太没轻重了,竟然害人毁了容。你恐怕不知,半夏被送去了浣衣局,豆蔻虽不用去浣衣局,但她容貌受损,以后就算出了训导司,也摊不上好差事,只能当个杂役宫女,两人的前途算是被你毁了一半。」 一般像秦艽这么大的女孩,听到这番话恐怕都会有所触动,因为冯姑姑的语气不像是想追究的样子。而且冯姑姑的说法已经无限靠近真相,心性不稳的就会被诈出真话。 如果秦艽只是刚进宫的六丫,她说不定会上这个当,可惜她有那个梦。 「姑姑,您在说什么。奴婢实在听不懂,半夏她们受伤不是因为炭盆突然起火,怎么和奴婢扯上关系?您该不会是信了半夏的污蔑之言,觉得是奴婢从中做了手脚,奴婢哪有那个本事,能让炭盆自己起火不成?」 冯姑姑突然伸出手,在桌上放了一颗很小的,黑色状的颗粒。 秦艽瞳孔紧缩:「这是什么?」 「这是烧焦的盐粒,你真的很聪明,知道盐见火会迸溅火星,也知道那些炭劣质,即使迸溅起火,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可惜,百密一疏。」其实这一疏,不是秦艽技不如人,一般人都发现不了,可惜冯姑姑几乎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识过? 秦艽想起冯姑姑那日突然弯腰摸鞋的举动,原来冯姑姑早就拿到了证据,故意说了这么多话,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奴婢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只想说她们看似儿戏的行举会害死人,既然敢害人,就不要怕被别人害了。」 冯姑姑摇头叹笑:「你这孩子太倔强了。不过你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在这宫里既然敢害人,就要有被人害的准备。」 她复杂地看了秦艽一眼,扬扬手:「罢,你回去吧。」 秦艽迟疑地看着她。 冯姑姑道:「是不是好奇我为何不罚你?」 秦艽抿着嘴角,没有说话。 冯姑姑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诚如你所言,在这宫里既然敢害人,就要有被人害的准备。有些事情,即使我们心知肚明,也不会插手去管,不光是因为人太多,不可能个个都管,也是因为你们离开这里后,就会正式进入后廷,训导司的一些小纷争与后廷相比较,不过是不值得一提的事,如果在这里都没办法自保,那不如便就此止步。」 …… 秦艽离开了。 走出门外,她扬手一扔,将那颗盐粒扔得无影无踪。 她并不诧异冯姑姑的言辞,这种手段也许在外面人来看,觉得特别难以忍受,可对于宫里人来说,其实都是见怪不怪了。 不过这件事也给秦艽一个警告,别仗着那个梦,就觉得自己比旁人高人一等,还是应该谨慎谨慎再谨慎才是。 可同时她又有一种极端厌恶感,厌恶眼前的一切人和事,甚至厌恶自己。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在那梦里,她时不时也会这么厌恶自己。 只有在殿下身边,她才能找到自己的救赎,才能获得心灵的宁静。 秦艽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想去往六皇子的身边。 秦艽还没走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的吵架声。 事情与秋叶叫走秦艽有关,本来那日半夏的话在银朱等人心里埋了根刺,只是没有证据,谁也不敢乱说。秋叶突然把秦艽叫走,又说是冯姑姑有话问她,就被豆蔻对号入座了。 「豆蔻你别乱说,秦艽才不是那样的人,你们真是狗咬吕洞宾,秦艽救了你们,现在竟然被你们这么冤枉!」平时胆小怕事的丁香,今日竟像炸了毛的猫,和豆蔻吵了起来。 「那冯姑姑为何要叫她过去,让我看,肯定是冯姑姑发现她做坏事了,叫她去受罚,说不定秦艽回不来了。」银朱说。 「你们……」 「丁香,你别理她们,跟她们吵什么,反正我们马上就分屋了。」连翘劝道。 「她们竟然冤枉秦艽,明明是她们自己欺负人,恶有恶报,现在怪到秦艽头上了。你们娘没教过你们,做人别做坏事,不然小心报应?让我说你们这就是报应!」 不得不说,这个报应有点渗人,时下人们还是笃信鬼神之说,尤其几人年纪都不大,若说有作恶之心,其实也不是都有。 白芷眼神闪了闪,去拉豆蔻:「豆蔻,算了,别吵了。」 「哼,是不是她害人,看她能不能回来不就知道了!」豆蔻嘴硬道。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秦艽从外面走进来,看都没看几人,对丁香道:「连翘说得对,你理她们做什么。走吧,别耽误晚了,免得秋叶姐姐说。」 几人抱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这间屋子。 秋叶给她们新安排的屋子,在隔壁院子里,离训导司很近。 四人到时,秋叶正在屋里等着她们。 秋叶平时跟在冯姑姑身边,手下没少罚过这些小宫女,所以她明明长得清秀,可很多人都怕她。 第12章 「从今以后你们就跟着我了,直到期满合格你们离开训导司,希望你们认真学习,不要给彼此找麻烦。当然,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 「是,秋叶姐姐。」 等秋叶走后,丁香拉着秦艽说:「怎么办?秋兰姐姐平时见人三分笑,都不太好相处,现在换成秋叶姐姐,秦艽你说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很难过?」 「说不定她是个面冷心软之人呢?」 丁香没料到秦艽会这么说,愣住了。 转眼间,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在经过最初的训练后,这些小宫女都是大变模样。 以前,多多少少各方面都有些毛病,现在终于有了宫里人的样子。改掉了大声说话,改掉了蹦蹦跳跳,学会了笑不露齿,离动不摇裙还差点,但指日可待。 见她们规矩学出样子,冯姑姑也算松了一口气,又把其他功课提上日程。 这些功课就是书、算及众艺,众艺中包括针黹、 庖馔等,不过现在她们很多人连字都不认识,学其他的未免太早,所以现在主要是学习读书识字及针黹、庖馔。 对此,小宫女们都有些抵触。 无他,她们平时学规矩够累了,现在还得学这些,等于加重了负担。尤其她们大多都十几岁了,现在开始学识字有些晚,学得也吃力。 可冯姑姑也说了,宫女和宫女也是不一样的,有的可以进六局当差,有的可以去宫里贵人们身边服侍,有的甚至可以当女官,但有的却只能当杂役宫女,一辈子卖苦力。 这是小宫女们第一次接触女官这个新名词,知道什么是六局制,知道女子原来也可以做官,这一切都给她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让她们对未来不再是宛如雾里看花,而是开始有了明确的目标。 训导司,一间宽敞明亮的宫室中,次第摆了许多张条案。每张条案后都盘膝坐着一个小宫女,正和宫教博士学识字。 宫教博士是官衔名,乃是掖庭局下从九品的女官,掌教习宫人各类技艺。因为品级太低,一般都以姑姑代之。 看得出这些小宫女学得都很吃力,但态度都还认真。 窗外,在小宫女们看不到的地方,站着两名女官。 其中一人正是冯姑姑,还有一人梳盘桓髻,穿绛紫色团花联珠纹锦半臂,印花蓝绢上襦,深紫色条纹长裙,披檀香色帔帛。 此人面容消瘦,年纪在四十岁左右,满身威严。若有在宫里待久的,只看她这一身装束,就知是宫里的高品阶女官,还是不下尚宫局两位尚宫的女官。 女官中,只有正五品及以上,才可着紫。 此人正是掖庭局的徐令人。 「这些宫女终究是年纪太大了,不过年纪小的培养的年头长,一时也不当用。」徐令人叹了口气。 冯姑姑低垂着头,道:「令人,您放心,奴婢一定用心教导她们。」 徐令人点点头:「用心教导是一方面,另外也得培养几个当用之人,随着诸皇子日渐长成,这些娘娘们之间的争斗已近白日化,这几年损失了多少人,我掖庭虽独立于六局之外,又凡事不沾染不站队,可到底无法超然物外。」 徐令人离开了这处地方,冯姑姑陪侍在侧。 「对了,距离皇后娘娘的千秋节还有半月时间,尚宫局那边命人来打过招呼,可能需要抽调一批人手,你准备准备,只让她们做些洒扫的活计,命人多看着,我恐怕到时会出乱子。」 「六局竟缺人至此?」冯姑姑有些诧异道。 「她们既派人来打招呼,咱们且应着,以不变应万变就是。」 「是。」 一堂课结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距离下一堂课,中间可以休息两刻钟,趁着这个时间,小宫女们有的去了恭房,有的则聚在一起说话。 「秦艽,我觉得我学不下去了,读书识字太难了。」连翘苦着脸道。 茱萸道:「连翘,你不如和我一起去学庖馔,庖馔学得好,以后可以去司膳司,但这读书识字学好了,说实话我还不知能干些什么。」 「能干的事情多了,秦艽说了,想要当女官就得学识字。」丁香说。 「可问题总要学得会,而且这个一时半会也学不出成果。你们不知我听蝉儿说,学庖馔的那些人,每次做了吃食不能扔,都是自己吃了。饭堂的伙食多差,你们是知道的,最近那些人可风光了,好多人巴结她们,就想混点吃食。」 蝉儿是茱萸认识的一个小宫女,学的就是庖馔。 虽然冯姑姑规定所有人都要学识字,但架不住很多人总是学不会又没耐心,于是在经过最初的磨合后,冯姑姑同意让大家除了识字外,再多选一门课程,所以现在这群小宫女分了好几群,其中以学庖馔的人最多。 像茱萸就属意庖馔,她会一直没去,多数是不想被孤立在外,也是因为连翘,茱萸一直想拉连翘跟她去学庖馔,时不时总会鼓动几句。 秦艽放下笔:「我的建议是把精力都放在识字上,毕竟你们没有基础,如果你们真想去学庖馔,也可以去。」 「可是——」 好吧,反正连翘和丁香也纠结得很,人的愿望肯定是越远大越好,所以不想当女官的宫女不是好宫女,但很多时候现实总会教会人做人,当可明白力所不及,就有人会踌躇、怯步。 这时下一堂课开始了,暂时几个也没功夫去琢磨这个。 下午,瞅着茱萸不在,秦艽对连翘说:「连翘,我建议你不要去学庖馔,如果读书你实在不行,不如去学针黹。」 连翘看了她一眼,犹豫道:「秦艽,你是不是因为之前那事,还没原谅茱萸,才会不想让我跟她一起去学庖馔?」 第13章 被分给秋叶管着后,四人同一屋,虽之前三人与茱萸有些隔阂,但架不住抬头不见低头见。 茱萸一直努力想改善和其他人的关系,尤其是和连翘的,连翘这人你别看她脾气火爆,实则吃软不吃硬,经不住茱萸的求,两人就又开始好了起来。倒是秦艽,一直对茱萸不冷不热的。 「连翘,你怎么能这么说秦艽,秦艽才不是这样的人。」丁香道。 「可——」 秦艽看着连翘:「不管你信不信,如果想独善其身,熬过年头出宫,针黹比庖馔好。」 连翘有点怔忪:「秦艽,你说的我有点听不懂。」 「以后你就懂了。」 这段对话不过是个小插曲,甚至连翘有没有听进去,也未能可知。不过她是明显没听进去,因为第二天她就和茱萸去学了庖馔。 见此秦艽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从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性格,这次会多说一句,很大程度是因为连翘之前跟她们站在一起。 现在要说唯一会让她多管闲事,大抵就是只有丁香了。 在那梦里,丁香死了,这几乎成了她的一个心魔。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秦艽回忆那个梦,觉得梦里的她性情大变,就是在丁香死了之后。 现在丁香还好好的,她又有了这个梦当预知,也许未来可期? 只是她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六皇子? 秦艽本想着至少得等她出了训导司以后,万万没想到机会很快就来了。 「再有半月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宫里人手紧缺,将会从你们中间抽调一批人去后廷帮忙洒扫各处。」台阶上的冯姑姑,看着下面一众小宫女道。 听到这话,小宫女们都是面面相觑,又不乏跃跃欲试。 「秦艽、连翘、银朱、佩环、翠青,你们五人站出来。」 几人虽心中疑惑,但都去了冯姑姑面前。 「你们几个每人从这些人里挑出十人,接下来的日子里,将由你们带着这些人去宫中当差。是时掖庭里没有人能陪同你们一起,所以你们当谨慎挑选,记住我说的话,你们还未期满合格,即使去后廷当差,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其他人心中还有些疑惑,但秦艽心中明悟。 掖庭一直独立于六局之外,在宫中向来是保持中立的态度。这次估计是六局找掖庭要人,冯姑姑不得已才把这群小宫女放出去。只是放出去后,碍着六局的面,肯定不太适宜由掖庭里的人跟着,但又怕这群小宫女被人利用,牵连到掖庭,不得已才会挑几个人带头。 而这被挑出的几人,大抵就是这近两个月来,冯姑姑私下观察比较看好的。 秦艽没想到自己会被冯姑姑看中,不过她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马上就可以出掖庭,是不是就代表她能见到六皇子了? 次日,晨光熹微,这次要去后廷的小宫女们已整装待发。 出了这条长巷,这群小宫女才知道她们所待的掖庭宫有多大。 她们所待的那条长巷,不过是掖庭宫里一条靠在边角处,最普通的一条长巷。类似这种长巷,在掖庭宫里还有许多许多。 而掖庭宫虽叫掖庭宫,但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是掖庭。掖庭是最低等宫人所住之地,也是为六局培养宫女之地,而出了掖庭,掖庭宫里还有六局、内侍省、浣衣局、太仓等。 这些区域都叫掖庭宫,位于皇宫西侧,整个掖庭宫都是为服务皇宫所生。 掖庭宫共有三处宫门,除了通往宫外的西门外,就只有嘉猷门和通明门。 通明门毗邻内侍省,又连通外朝,一般多为宦官之用,而嘉猷门则通往后廷,多为宫女之用。 出了嘉猷门,眼前景色顿时为之一变,就见一条千步廊横穿南北,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又有重楼叠阁,殿宇巍峨,水池假山,四处都是奇花异草,葱葱郁郁,简直就像来到了人间仙境。 所有人都不禁屏息静气。 「到了这里,就算到了后廷,接下来数日里,你们将被派往各处洒扫。尔等当谨言慎行,谨记之前姑姑们教你们的东西,若是分辨不出贵人的身份,只管跪拜即可。不得随意喧嚷,不得随意抬头看人,犯了规矩,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是什么下场。」 「是。」 越往里走,四周风景越是秀美,偶尔有几名身穿粉色对襟半臂与高腰襦裙的宫女经过,清风一阵,似乎连风里都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 「好香啊,这些宫女姐姐们真漂亮。」 隐隐有小宫女暗叹,走在队伍前列的秋叶等人,即使听见了,也都眉眼不动。曾何几时,她们也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并不会比她们好到哪儿去,自然不忍苛责。 丁香也在感叹,却没有说话,只是走一会儿就拉拉秦艽的衣袖,让她去看,直到秦艽对她说,再拉她的衣袖就要被拽掉了。 「其实宫里也挺好的。」 这大抵是目前所有人心中的感叹了,除了秦艽。 这时,不远处行来一队人,浩浩荡荡,中间簇拥着一顶肩舆。这还是小宫女们第一次见到肩舆这种东西,免不了伸长脖子去看。 「看什么,还不赶紧跪下!」秋叶低声斥道,去青石道一侧低头跪了下来,小宫女们也都跟着跪下,垂首再不敢看。 这队人行到近前,突然停下了。 「怎么这么多小宫女?」头顶上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柔中带着磁性,十分好听。 秋叶垂首道:「回娘娘的话,皇后娘娘千秋节,尚宫局说宫中人手不够,于是便从掖庭抽调了一批刚进宫的小宫女,帮忙洒扫各处。」 「掖庭的人啊。」 贤妃娘娘拉长音调,却再没下文。这队人缓缓离开此地,直到他们走过去了,小宫女们才敢抬头看去。 第14章 远远的,见那肩舆被几个内侍担在肩上,上面坐着一个宫装丽人。 因为是背对着,只能看见其样式繁复的发髻和满头珠翠,富贵不可言。料想这般人物定是貌美至极,可穷尽她们所能,也想不出会是何等姿容。 「若是能看一眼贤妃娘娘长什么样就好了。」有人感叹。 「看什么,没听秋叶姐姐说不能随便乱看。」 秋叶站起来道:「好了,都肃静,继续走。」 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临湖殿。 此处已有数位宫女等着,秋叶走过去和她们一番交谈后,回到这群小宫女们的面前。 「秦艽、银朱你们五人要领好大家,万万不可出错。」 「是,秋叶姐姐。」 秋叶离开了,那几个宫女中走出一人,来到大家面前。 「刚好你们五队人,就去五处吧。留一队在此地,你带着人去熏风殿,你去临照殿,你去嘉寿殿,你去鹤羽殿,会有人带你们去。」 「是。」 秦艽这一群人被分去了鹤羽殿,此地临着北海和西海交汇处。 这两池湖水都是由宫外引水而至,鹤羽殿临水而建,远远看去一片碧波浩渺,风景十分优美。 「此地乃是陛下和众位娘娘们观景宴客之用,你们手脚都放轻些,千万不要打碎了宫室中的摆件和器物。」名叫春雨的宫女吩咐道。 「是,春雨姐姐。」 「好了,你们各自去忙,我去那处,有事可来找我。」春雨指着不远处的长廊。 这后廷之中,亭台水榭十分多,皆用游廊连通,除了用来躲雨,也是用来做短暂停歇赏景的。也就是说春雨想去偷懒了,不过大宫女带小宫女,会偷懒似乎并不是令人诧异的事,美曰其名为监工。 等春雨走后,秦艽走出来道。「你们把水盆和抹布分一下,你们几个拿扫帚,我们先给地面做除尘,再从上往下抹尘。这处宫殿太大,一日恐怕是做不完了,至少需得两日,先从主殿开始。」 「是。」 …… 秦艽虽是领头,但她也没闲着,拿着扫帚带头洒扫。 她临时被冯姑姑委以重任,大家同样都是小宫女,谁也不服谁,如果她也想着偷懒,这次的差事也不用干了。 而丁香跟着秦艽,也没有仗着和秦艽关系好,就想分配点轻省差事,都是捡着辛苦的活儿干。再加上秦艽这次挑的十个人,都是些老实稳重的,干活都极为用心,整整一天下来也没出什么岔子。 太阳落山前,一行人回了掖庭,虽是精疲力尽,但个个都精神奕奕。 用晚食时,其他没去的小宫女都围着今日出去了的,听她们描述宫里的种种情况,羡慕之意流于言表。免不了就有人巴结几个领队,想把别人挤了,也跟着出去见识见识。 银朱身边围了一群人。 自打她头发被剪掉后,就从被人羡慕的对象变成被人嘲笑,性格也变了很多,那次之后变得十分低调,秦艽以为她改了性子,现在来看—— 「哼!」见秦艽从面前经过,银朱冷哼了一声。 好吧,银朱其实并没改,只是懂得了什么叫人逢低谷要适当低调,等转了运道再出来出风头。 「秦艽,你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你看这么热闹。」丁香说。 「你要想凑热闹就留下,看看她们都说了什么,我回屋歇会儿去。」 「那,好吧。」 纠结了下,又见有相熟的小宫女叫她,丁香决定留下来。 这种热闹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天黑,连翘、茱萸和丁香回来后,还在议论那些事。 秦艽睡了一觉,被吵醒了,睁开眼睛。 连翘眼尖,见她醒了,凑过来说:「秦艽,有件事你给我出出主意。」 什么事? 其实就是有人想挤掉别人出去见识的事。 冯姑姑既然把挑人的事派给五人,她们自然有权利换人带出去,这不就有人拐着弯攀关系求到连翘面前了。 「我这边不打算换人,你要是想换,最好是征得原主同意。冯姑姑说过,此次出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少给自己找事就少找些吧,你把最开始的人换了,选谁不选谁都得罪人,不是没事给自己找麻烦?」 听了这话,本来丁香有几个要好的小宫女求到面前,她还打算跟秦艽说说,顿时把话咽了进去。至于连翘,她似乎也觉得秦艽说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 就是茱萸,说了两句秦艽太慎重其事的话,不过秦艽也懒得理她。 鹤羽殿的差事整整做了两日才做完,这两日十分平静,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太阳快落山前,一行人回掖庭,次日清晨再去后廷做事,每日都如此。如是这般五六日,后廷的西半部分的无人宫殿俱已洒扫干净,秦艽她们又转到东半侧。 东半侧除了靠近甘露殿的附近,有几处是妃嫔们住的宫院,三清殿以后靠东的山水池附近,住的都是未成年的皇子。 秦艽期盼了多日,终于来到这里,憋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她找了个空,悄悄偷跑了出去。 六皇子所住的地方叫紫云阁,此处是皇宫里最偏远的宫殿。 会住在这么偏远的宫殿中,证明六皇子并不受宠。其实想想,一个眼盲的皇子,自然不为元平帝所喜。 秦艽来到紫云阁外,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 她没有借口,也没有理由,又进不去紫云阁,怎么见六皇子?顿时宛如从头淋下一盆凉水,让秦艽彻底清醒过来。 她垂头丧气往回走,一面在脑中回忆那个梦里自己与六皇子的渊源。 第15章 那已经是她离开掖庭以后,又在司膳司待了一年多,当时后宫几个高位嫔妃争得如火如荼,这种惨烈是绝对不会显露在那些娘娘们身上的,她们见面依旧谈笑风生,仿佛是多年的姐妹。 可在下面,厮杀早已开始。 上至六局,下至一个普通的洒扫宫女,几乎都已划分了派系。有些是显在外面,有些是隐含不露,谁也不知谁是谁的人,说不定前一刻两人还是好姐妹,后一刻因各为其主就能互相捅刀。 而她就是萧皇后一系埋在司膳司的一颗钉子。 会成为萧皇后的人,其实很偶然。自从丁香死后,她一直独来独往,但她还没忘记一件事,那就是给丁香报仇。就像现在一样,掖庭为了培养出能用的人手,教导小宫女们学习各种技艺,那时她眼光浅薄,像很多人一样学了庖馔,就为了能混一口吃食。 恰恰是学了这些,让她蹚进这摊搅不清的浑水。 她庖馔学得好,出了掖庭就被分去司膳司,司膳司管着宫里从上到下所有和吃有关的东西,就注定是个是非之地。 那些娘娘们手下的人,为了从各处拉拢人手,收买其为上面主子办事,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她莽撞的报仇之举早已落入人眼底。更巧的是银朱几个在暗面里是刘贵妃的人,为了自保,她不得不投靠了皇后一系。 一次在为萧皇后办事时,她差点丧了命,为六皇子所救。 上面见她已成废棋,索性将她安插到六皇子身边,行那监视之实。六皇子不得宠,所以紫云阁不为人所重视,甚至被人轻忽,可恰恰是这样,这里是后廷之中难得的清净之地。 在紫云阁,她度过了平生以来最安宁的日子,可隐忧早在她来到紫云阁时,就已埋下。 皇后为了对付贵妃,竟把手伸到六皇子身上,她为了不对六皇子动手,不得已暴露自己,表面为六皇子所厌弃,离开紫云阁,实际上她和萧皇后的养子五皇子宫煜联了手,一个谋的自然是大位,而她求得不过是守他一世安稳。 …… 一阵悦耳的琴声传来,秦艽只觉浑身一阵激灵,就下意识奔了过去。 这紫云阁西侧临着一片海棠林,海棠树每到四五月开花,其花清丽,气味清新淡雅,乃是六皇子最喜之所在。 她竟然忘了这处。 近了,更近了。 秦艽跑得跌跌撞撞,让那花枝压满头的海棠一阵抖索,花瓣飘落,宛若雪花片片缤纷而降。 远远的,只见花树下一个木亭,薄纱轻盈飞舞,亭中的人如梦似幻。 他侧身而坐,着一袭淡雅的青衫,腰间束着同色锦带,更显腰肢清瘦,躯干修长。他双手覆于琴上,宽大的衣袖轻柔垂下,随着动作轻轻摆动,风雅出尘。 更不用提他的容貌,温雅清俊、矜贵雍容,当他平静无波‘看’着你的时候,就像一尊从天而降的神只,悲天怜悯。 六皇子是秦艽平生所见最俊美之人。 不知何时,秦艽已经来到附近,却不敢上前,蹲在亭前一丛花草下,捧着脸看着亭中的人。 殿下果然还是如梦里那样好看! 同时,脑海中浮动万千思绪。 这一次,时间回到了她最初进宫的时候,她还纯净无暇,不沾染任何尘埃,没有梦里背负的那一切,她是不是就能一直一直留在殿下的身边? …… 不知何时,小宫女悄悄地离开了。 琴声突然停了,宫怿面朝着秦艽离开的地方,面容似有疑惑。 「影,有人来过?」 明明无人,却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殿下,是个小宫女,蹲在这儿看了您半天。」 秦艽回去后,丁香迎了过来。 「秦艽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半天。」 「我去找春雨姐姐,但是没找到人。如今东侧宫殿群也快清扫完了,只剩了山水池阁、弘文馆和球场亭,这几处弘文馆是众皇子与一众皇亲国戚家的子弟读书之地,山水池阁是书斋,球场亭乃是打马球的场所,跟我们之前洒扫的地方不一样,我得问问章程,可是要避开。」 一提及这,旁边几个小宫女都过来了。 「弘文馆肯定是要避开的吧,上次远远瞧着那些贵族子弟们,长得不似凡人,银朱她们一起的甜草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那顿板子挨得可真丢人。」 「丢人不也是自找的吗?皇宫内廷不懂避讳,看见男人就往上面撞,也不想想这后廷除了那些内侍外,普通男人能进来?」 「好了,你们心里有数就成,别人我也管不着,但咱们这一队绝不能闹出事。还是等上面的怎么说吧,她们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别惹出事就成。」秦艽说。 经过这阵子的相处,这些小宫女还是挺信服秦艽的。 秦艽虽话少,但处事公道,这次一共出来五队人,另外四队的人换来换去,让人目不暇接,唯独她们这一队,从始至终一个人没换,现在谁不羡慕她们。 正说着闲话,有两个小内侍提了午食来了。 饭菜比在掖庭丰盛多了,有馒头有菜还有汤。小宫女们也顾不得说话了,各自打了饭,端着随便找个地方去吃。 秦艽带着丁香择了一处亭台,此地居高临下,吹着凉爽的轻风,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格外舒适。 「秦艽,你说皇后娘娘长得什么样,是不是很漂亮?」丁香吃着饭,有一句没一句和秦艽说话。 秦艽失笑:「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 「那你说贵妃娘娘呢?那日看贤妃娘娘,应该是个天仙般的人,贵妃娘娘品级比贤妃娘娘高,肯定比贤妃娘娘更貌美。」 「哪有你这么按资排辈的,宫里并不一定以容貌排位份,出身家世也占着一部分。如若照你所言,谁貌美谁可当皇后,那未免乱套了,除了美貌外,还看人品和德行。」 第16章 这些话就有些超出丁香的理解范围了,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而是换了个话题。 「秦艽你知道吗?我听茱萸说,因为宫里有两位娘娘是宫女出身,现在有很多人心里都打了注意想当皇上的妃子呢,不想当女官了。」 秦艽差点没被饭噎着,她看了看丁香,见她神色全然是好奇,并无其他,才放了心。 「当娘娘?你们见过皇上?知道皇上多大岁数了?」 「秦艽,那照你说的,皇上很老?」 「你想想那些皇子们都比你们大很多,陛下应该是可以当你爹或者爷爷的年纪了。」 丁香被吓得打了个寒颤:「那我不要当妃子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小宫女吧。」 秦艽被她逗笑了,刚好两人的饭也吃完了,便拿着碗去洗。 等二人走了后,凉亭下方的奇石假山中走出一人。 此人头束金冠,身材颀长,穿一身皇子服,看其容貌英俊,但脸庞略显青涩。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内侍,指着秦艽远去的背影道:「这个小宫女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说陛下老。」 「别多管闲事。」 五皇子宫煜看了那边一眼,领着小内侍离开了。他本是去弘文馆,没想到抄近道路过这里竟听得两个小宫女在这里白日发梦。 下午,春雨出现了,她是来说接下来洒扫章程的事。 就如同之前一个小宫女猜测,弘文馆是要避开的,山水池阁也不用清扫,但球场亭需洒扫。 这球场亭乃皇宫打马球之处,大梁皇室喜欢打马球,引得京城之中从王公大臣到普通百姓,无人不喜。这次皇后的千秋节,便有一场由众皇子领队的马球比赛,所以球场亭是重中之重。 次日,五队人齐聚球场亭。 由于这个‘亭’字,所有人都以为地方不会太大,至于这么慎重其事,直到看见球场亭的真容,大家才明白为何需要这么多人洒扫。 因为球场亭真的很大,约有十几丈长宽的场地,四面都是高耸的看台。那中间空地上种着嫩绿的青草,似乎有阵子没修剪过了,长了一尺多高。 她们主要的活儿就是把草坪修剪一下。修剪的长度有规制,要即可作为铺垫,但又不会阻碍马球在地上游走。 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另外,除过修剪草坪外,四周看台也需清扫,还有凉棚搭建,几案摆设和地毡的铺陈,还有御马坊及其四周也许清扫。据说当日有不少番邦使节会到场,上面十分重视。 因为活儿不同,辛苦的程度自然也不同。 管着球场亭的黄内侍,吩咐完要干的活儿就离开了,银朱、翠青、佩环和连翘几人却因活计的分配争了起来。 明摆着修剪草地最辛苦,谁都不愿意干,清扫看台最轻松,但清扫看台的人要负责搭建凉棚和几案摆设,综合起来还是御马坊的活儿是最轻松。 因为御马坊还有许多侍候马匹的内侍,侍候马匹不用她们,能分配的活儿也就洒扫下地就可以了,说不定这也不用她们干,还有人陪着说话,给她们讲宫里的事。 经过来后廷的这些日子,现在这群小宫女也算开窍了,知道内侍们都喜欢讨好宫女,跟他们一起干活,自然最轻松。 于是都抢着去御马坊,还有抢清扫看台的活儿。连翘见秦艽站着也不说话,对她又是使眼色又是做暗示,就想让她跟自己一起抢个轻松活儿。 秦艽看了一会儿,觉得特别无趣,道:「我们这队修剪草地。」 「秦艽!」丁香惊诧道。 属于秦艽这队人,都惊讶地看着她。 秦艽说:「你们慢慢讨论,这场地一分为二,我带着人做东边,剩下一半你们看谁来。但先说好,我们干完自己的活儿就算罢,别的活儿别找我们。」 秦艽带着人走了。 丁香小声说:「秦艽,你怎么选了这个活儿,就算她们都争抢的厉害,我们也不一定抢不赢。」 「你们不是想多看看那些贵公子吗?我是在给你们找机会,皇后娘娘千秋节有击鞠比赛,这几日他们定要来此地练习,你们近距离观察难道不好?」 还能这样? 一众小宫女面面相觑,但眼中难掩跃跃欲试。 秦艽失笑了下:「好了,我跟你们说着玩的,那些活儿轻但是琐碎,这活儿看着是重,但做完了我们就可以休息,而且不用和他人接触,就免得生是非,你们忘了冯姑姑怎么说的?」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所以这是最不会出岔子的活儿。」 拿到工具后,秦艽就带着人去清理草坪了。 拔草不难,难的是修剪整齐,而且黄内侍只给她们提供了花剪,没有其他辅助工具,这草叶边锋利,一个不慎就会割伤手。 时不时就有人呼疼,秦艽说:「你们先用帕子包着手,等回去后我找冯姑姑要些布料,到时候做双手套用,就不会划伤手了。」 另一头,银朱她们也争出结果了,结果是连翘不敌,被分派修剪另一半草坪。 连翘面容气愤,茱萸时不时望着这边,在连翘耳边说什么。丁香好奇说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秦艽不用去听就知道,茱萸肯定是在说如果不是她抽身,连翘不一定会输。 对于茱萸这个人,秦艽没什么好感。 在那个梦里,茱萸就像这次一样倒了戈,丁香被送去安乐堂后,连翘起先是不理茱萸的,但架不住对方痴缠,两人又好了起来。因为连翘,再加上茱萸除了倒戈,到底也没做出过伤害丁香的事,她没将此人纳入报复的目标。 可没多久发生了一件事,茱萸和连翘彻底闹翻,最后茱萸虽然去了更好的地方,抛弃了连翘,可她也没活多久,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例子。 第17章 所以对茱萸的上蹿下跳,秦艽一直是忽视的,因为她知道此人不得善终。而连翘,两次都亏在一个人的身上,不吃过这次亏,她永远不会长记性。 中午吃午食时,秦艽这队人中有好几个伤了手,捧碗都会疼。 看到这一幕,银朱嗤笑地对身边人说:「有些人啊,就是不会心疼手下人,自己想别具一格,拉着旁人与她一起,也不看看人家愿不愿意。」 这话说得针对味儿十足,明摆着是冲着秦艽而来。 换做以前,连翘早就出来说话,这次却是低着头吃饭,没有出声,倒是茱萸看了这边一眼。 丁香有些着急,看了看秦艽,又去看其他人,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愿意?秦艽才不像那有些人一样,仗着自己领头,什么活儿都不干,全扔给别人!我们是伤了手不假,但秦艽的手也伤了,就凭这个,我们就愿意!」 这话说得银朱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丁香还故意对她得意地扬扬下巴,不光把银朱气了个仰倒跌,还把秦艽逗笑了。 她站了起来,道:「行了,你理那有些人。我不吃了,去趟恭房。」 连着几日,秦艽每天都会趁用午食休息的时候,偷偷去那片海棠林。 听着六皇子的琴声,她觉得心中一片安宁,什么矛盾危机通通不存在,只想让时光在这一刻永远停留。 亭中,如玉少年轻抚琴弦。 亭下,草丛中,半坐着个小宫女。 阳光洒射在这片海棠林中,美得像是仙境。 琴声突兀地停了,秦艽愣了下,转头去看亭中的人。就见六皇子似乎口渴了,正俯身去摸旁边矮案上的茶。 紫云阁的人都死了吗?竟一个服侍的人都不留。秦艽心中暗咒,她也没想如果留了人服侍,她能杵在这儿听别人弹琴。 她提着心看六皇子伸手的动作,心里比任何人都着急想让他赶紧拿到茶杯。可很遗憾,六皇子似乎方向感有误,摸了两下都没摸着,还撞翻了旁边的茶壶。 「小心!」 「你是谁?」 抱住茶壶的秦艽,像被猫咬了舌头,只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直到对方又问,她才找到声音:「奴婢是在附近洒扫的小宫女。」 「你怎么会来这里?」 「奴婢从此处路过,听闻琴声优美,就忍不住驻足听了会儿。」 六皇子哦了声,没有说话。 「您是想喝茶吗?奴婢倒给您。」 秦艽让宫怿坐好,去给他倒茶,茶已经凉了,但现在也只能将就下。 她把茶端给他,就在他的左手侧面。 是的,不是正面,而是侧面。 一般不清楚盲人习性的,都是杵在正面上,殊不知看不见便不知距离,而正面的范围太大,接茶的人很可能会抓空。如果是普通人抓空也就罢,眼睛看不见那就认命,可皇室不一样,讲究颜面,让主子抓空,那就是让主子丢丑,所以只要在宫怿身边服侍过的,拿东西给他,都是在侧面。 只需用左手轻轻一触,右手便可顺势拿下,不着痕迹。 宫怿接过茶来,啜了一口。 秦艽没忍住道:「您身边没人服侍吗?让您一个人在这儿?」 「你认识我?」 听闻这话,秦艽才意识到以她现在的身份来看,她不应该认识六皇子才对。可现在反口也晚了,只能硬着头皮圆谎。 「奴婢是球场亭的洒扫小宫女,这附近只有个紫云阁,紫云阁里住着六皇子,奴婢见您衣衫华贵,不像是寻常人,就猜您应该是六殿下。」 「你这小宫女挺聪明的。」六皇子轻笑着说。 看他唇角的笑,秦艽又愣住了,直到宫怿面露询问之色,她才惊醒过来:「六殿下笑得真好看。」 好吧,这又是一句蠢话。 此刻,秦艽恨不得打自己几下,枉她梦里梦外也活了两辈子,见识过的大场面不计其数,可唯独在他面前,她从没有像他所言的那样聪明过。 可怎么聪明? 靠近了他,才感觉到整颗心都在抖颤,抖得不像样子,像司膳司做的红糖凉粉碗子,不去碰它,就颤颤巍巍的,软得似乎顷刻就会塌陷。 「你在球场亭洒扫,听说那里是打马球的地方,你知道马球是怎么打的吗?」 「殿下没见过打马球?」话出口,秦艽又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改口道:「其实马球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几个人骑在马上追一颗球。」 「那一定很有趣了。」宫怿脸上隐隐有着钦羡之色。 秦艽想了想,说:「再过几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宫里会举办击鞠比赛,您是皇子,到时候肯定可以出席的。」 宫怿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秦艽想起他即使出席,也不受待见,更看不见,不是没事给自己添堵。 「我去过球场亭,但每次只能听见皇兄和皇弟们的叫好声,却不知到底是何等场景。」 见他容色黯淡,秦艽道:「六殿下如果想知道,奴婢可以讲给你听,这两日有人在球场练球。不过今天不行了,奴婢不能出来太久,等奴婢回去后认真看看,明天来给六殿下讲可好?」 「你明天还来?」 「奴婢趁吃午食的时候,偷偷跑出来。」 「那我明日在这等你。」 秦艽去看六皇子。 宫怿的皮肤很白,白得像玉,晶莹剔透,泛着一种温润的光。这样的白,让他乍一看去像尊假人,尤其是没有情绪表现的时候。 之后,等秦艽已经远远跑开,回头往亭子这里看时,脑中泛起了这么一个念头。 其实秦艽说回去看看再来给六皇子讲,不过是个托词。 第18章 在那梦里,她整整在宫里待了十多年,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只是她还记着自己不过是个刚进宫的小宫女,应该什么都不懂才对。 第二天她如约而至,六皇子竟真的在,她就把看到的那些贵人们练球的场景讲给他听。 可惜时间有限,她只能待一会儿,就必须回去了。之后她又来过两次,六皇子每次都在,等着她给他讲击鞠的场面。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头绑蓝色额带的青衫少年,攥紧马缰,其胯下白色骏马扬蹄嘶鸣,竟大半个身子腾空而起,从一旁险险避过。同时他一个回身,球仗直冲红色鞠球而去,将球挑起送至同队另一名红衫少年附近……」 宫怿迟疑一下:「你是不是看过演义小说?」 正说得慷慨激昂的秦艽,顿时消了声,过了会儿,她道:「倒是看过一两本。」 「你识字?」 「以前在村里的私塾外面听过两日,进了宫后,姑姑让学读书识字,所以学了一些。」 宫怿嘴角蔓起笑:「我见你讲这些,有种听人讲演义小说的感觉。」 「这个——」 好吧,穷极秦艽梦里梦外两辈子,哪里给人讲过故事,还是讲击鞠。第一天讲的她自己听着都不忍耳睹,落荒而逃。回去后悉心在心中练习,却进展不佳,她实在想不出怎么才能把这种讲得生动有趣,不免就想到演义小说上。 她曾在紫云阁听人给六皇子讲过演义小说,演义小说里武打场面激烈,正好符合了击鞠的激烈,然后她就现学现卖,按照演义小说里的表现方式,用语言把场面讲了出来。 见秦艽不说话,宫怿体贴道:「也是为难你了,你恐怕还没给人讲过这个。」 「不为难,不为难,反正奴婢也没什么事。」秦艽干笑。 「你每次吃午食时跑出来,恐怕会耽误你用饭吧,我今日特意让人准备了两盘点心,你拿去吃。」 宫怿伸手去摸矮案上的碟子,秦艽这才知道这两盘点心是准备给自己的。 「殿下不用了,奴婢怎好去吃您的点心,我每次都是吃过了才来。」 「不过是几块点心,用了也无妨,这个山药糕和茯苓饼,味道很好的。」宫怿捻起一块儿,递了过来。 他看不见,虽可以听声辨位,但不会很精准,所以角度有些歪了。秦艽是最受不了这种场景的,见此忙接了过来。 因为动作匆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秦艽手一抖,点心掉在地上。 「没事吧?都是我没递好,掉了算了,这里还有很多。」 秦艽抢先他一步,把两个碟子都捧了过来。 「殿下你别动,奴婢自己拿就是。这点心真好看,以前奴婢都没见过呢,肯定很好吃。」她语速极快地说,又拿起一块儿点心,咬了一口,惊喜道:「这点心真好吃,估计连王母娘娘的蟠桃都比不上。」 宫怿被逗笑了。 不同于平时的浅笑,这次是笑出了声,清润如玉,沁人心腑。 秦艽一面啃着点心,一面看着他笑,眼神又恍惚了。 殿下笑得真好看。 「小艽,你真是个体贴的丫头。」 嗯? 宫怿神态安然,微微侧着脸:「你是不是怕‘点心掉了’,触动我心中不舒服的地方,所以故意做出此番动作,既逗了我笑,又把话题岔开了。」 呃? 秦艽干笑道:「奴婢真没有啊,这点心真的很好吃。奴婢都有点舍不得吃了,等下都带走,拿回去慢慢吃。」 她擦擦嘴角的点心渣子,站起来:「时候不早了,六殿下,奴婢得走了。后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奴婢这几日恐怕没空过来了。」 「没空过来了?」声音很轻。 「奴婢得在球场亭那里守着,这种时候让人抓到乱跑,恐怕要挨罚。而且皇后娘娘千秋寿宴,六殿下肯定也是要出席的吧,就算奴婢有空来,您恐怕也不会来。」 宫怿点点头:「说的也是。」 「六殿下,那奴婢走了。」 「把点心拿上,你不说带回去吃?」似乎听到小碟敲击在矮案上的声音,宫怿道。 「奴婢刚才想起没带东西,点心也装不回去,总不能捧在手里,还是算了吧,谢谢六殿下。」 「装?」宫怿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块方帕,递过去:「用这个。」 帕子是浅青色的底儿,一角绣了丛竹子,让帕子整体看起来清新素雅,一看就知是男子的物件儿。 「这怎么能行?这可是您的帕子!这么好的料子,实在太贵重了,奴婢受不起。」 「不过就是块帕子。」见秦艽不接,宫怿道:「那我帮你包。」 见此,秦艽只能接过帕子,将盘中的点心包了起来。 之后她跟宫怿道了别,就离开了这处海棠林。 她心中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既觉得激动、诚惶诚恐,又觉得感慨。 六皇子殿下,果然是这世上,也是这宫里最好的人! …… 秦艽走后,宫怿端坐着,似若有所思。 木亭旁的树梢突然抖动了一下,宫怿‘看’了过去。 「影,你说这个小宫女回去后会挨罚吗?」 「属下不知。」树梢上明明没人,却有男子的声音响起。 「那两盘点心加起来有很大一包,现在天热衣裳穿得薄,她没地方藏又舍不得扔,吃又吃不掉,肯定会被人发现。」 此时的宫怿,说话完全变了个腔调,若是秦艽在就能发现,若说六皇子平时与她说话,是轻灵柔和的,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仙气,而此时的他,因为腔调中的那点‘恶意’,似乎多了点人气。 第19章 叫‘影’的男子没有说话。 宫怿似乎一下子就失了趣味:「没意思,回去吧。」 说着,他站了起来,笔直地步下木亭。若非他眼睛真看不见,是绝不会让人联想到他是一个盲人。 海棠树的树梢一阵抖动,飘落了点点花瓣,这点点花瓣一路随着宫怿往前行去,仿佛他脚下步步生花,画面绝美。 秦艽揣着点心回去了。 刚走到球场亭附近的跑马场,丁香看见她跑了过来。 「秦艽,你跑哪儿去了,你怀里这是揣着什么?」不是丁香眼尖,而是秦艽这动作明显就是怀里藏了东西。 「是糕点。」 秦艽也没避她,从怀里掏出小包,打开露出里面的点心。 「给你吃,我也吃不了,拿回去让她们看见,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 丁香可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糕点,拿起来有些爱不释手,她喂进嘴里咬了口:「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点心,真好吃,你该不会是从哪处空置的宫殿中偷偷拿的?」说到这里,她大大的眼睛瞪得圆滚滚,糕点也不吃了。 秦艽敲了她一下:「我在你心里就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是有人赏的,至于是谁赏的,你就别问了,只管吃你的就好。」 丁香顿时不问了。 两人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坐下。 「秦艽我跟你说,银朱今儿得赏了。」 「赏?」 「是宇文家的那个三公子赏的,宇文公子佩戴护具,是银朱捧过去,又上杆子给人帮忙系,宇文公子上马后,扔了块金子给她。你不知道茱萸她们都羡慕死了,兰儿她们也有些微词,似乎有些埋怨你拘着她们。」 能让丁香在秦艽面前提起,说明就不会是‘有些微词’,她知道秦艽一向不喜欢听这个,从来不主动提,能说起来说明十分严重。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了,经过几日的辛劳,大家的活儿早就做完了,就剩下些零碎的。而随着日子渐渐临近,最近弘文馆的那些贵族子弟们,都聚在跑马场和球场中练习跑马和击鞠。 这些贵族子弟都是养尊处优,练个击鞠还得搁几个人在边上服侍着,这些小宫女就派上用场了。可别人都是往近前凑,唯独秦艽拘着手下几个人,让她们没事宁可去玩,都别往跟前凑。 秦艽早就料到肯定会有埋怨,不过她并不在乎。 「也就再坚持三四日,过了这几日回掖庭,她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也不用拘着她们。但这几日她们得听我的,她们如果再说,你就跟她们说,如果不乐意就换人。算了,这话还是我来说,你吃完了没,吃完了我们回去。」 丁香拍拍身上的糕点碎末,站起来:「吃完了,就是有点噎。」 秦艽去看她,果然吃完了,她还有点发愁怎么处置这糕点,幸亏有丁香帮忙吃。 回去后,果然球场正热闹着。 场中两队人马正进行激烈的争抢,靠着球场边缘的地带,放了数张条案。上面放着茶水、果子什么的,旁边还站着许多小宫女。 秦艽远远看去,就见她们中间似乎有人在吵嘴,人越集越多,围成一个圈。 「怎么吵起来了?秦艽,我们去看看。」 丁香去拉秦艽,却被秦艽拽了下。她顺着秦艽的目光看去,就看见黄内侍阴着脸带着人过去了。 等黄内侍站定后,秦艽才拉着丁香慢慢走过去,却不敢靠近,只远远站着。 「一个个都出息了?咱家不出声,是咱家看你们小,给你们留脸,你们倒蹬鼻子上脸了?都给我滚去干活儿去,以后这地方不准踏进来,毛都还没长齐,就学着人家攀高枝了,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黄内侍骂了几句,带着人离开了。 至于那群小宫女,大抵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难听的话,个个花容失色,有的羞得直抹眼泪。 值得奇怪吗? 宫里有那种懒得跟你说话,犯错就直接罚的,也有那种看起来笑呵呵,骂起人来能让脸皮薄的直接找个河跳进去的。别看这些内侍们个个都端着,实际上他们出身不如宫女,宫女们都是良家子,他们可能是乞儿是无赖是地痞,因为在外面活不下去了,才会来到这地方。 天生比人少点东西,脾气大多阴阳怪气,当然也不是说没好的,只是好的少。 反正六局里的女官,大多都不待见这群阉人,而内侍省的太监内侍们,也大多不待见六局那些女官。 银朱的脸色乍青乍白。方才黄内侍虽没有点名道姓,却是走到她的面前,还敏感地说了一句毛还没长齐,这让银朱想到自己的头发。 她的头发还没长起来,这趟出掖庭为了好看,她费了很大的精力。每天用头油把所有头发竖起来,伪装是梳了发髻的模样,上面再用与衣裳同色的丝帕遮掩,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可也说了,是不细看。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背着告我们状了?」 银朱的话,很成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秦艽身上。 「银朱,你说什么呢,发癔症是不是?我们刚来,说什么是我们告状?」丁香道。 「你脑子有病,赶紧找人去治。」秦艽冷笑道。 「不是你,还能有谁,都知道你拘着你手下那几个人,不让她们来这里。现在我们挨了训,得意的会是谁?不是你告状还能有谁?」银朱红着眼圈,狠狠地道。这是新仇旧恨加一起了。 「你不光脑子有病,你还是个疯子!什么逻辑,我拘着手下人不让她们来这里,就是一定是我在黄内侍面前告状了?我还说是你处事太高调,故意在别人面前显摆挑刺,刺了谁的心,人家才故意去告你的状。」 「你——」 第20章 「走了,丁香,疯病会过人,别跟她说话,离她远点。」 秦艽带着丁香走了。 银朱被损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实在难堪至极,捂着脸哭着跑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这时来了几个年纪大的宫女,说是黄内侍吩咐她们过来侍候,让小宫女们离开,她们顿时顾不得说话,纷纷离去。 …… 球场中,一场比试刚结束。 比试的结果是蓝队获胜。 本来由宇文荣和萧丞带领的红队一直领先,谁知冷不丁杀出个上官归,连抢了萧丞数球,最终换成蓝队胜了。 萧丞将马交给牵马的内侍,一脸不悦的样子。他约莫十六七岁,穿一身白色劲装,外套红色半臂,额间束着条红色额带,更衬得其面如冠玉,英姿勃发。 他不耐地扯下额带,见宇文荣看着远方,问:「你看什么?」 宇文荣笑了笑,收回目光:「我看那边有群小宫女好像吵嘴了。」 与萧丞相比,宇文荣要年长两三岁,虽也同样穿着劲装半臂,却整体看起来气质温和儒雅。 「这种事也能让你看?」 宇文荣道:「行了,知道你不高兴,这又不是正式比赛,输了又有何妨?」 「输给别人行,输给他不行!」 他?谁? 自然是上官归了。 萧家和上官家一向不对付,一个是先皇后的母族,一个是现皇后的母族,不光在世人眼里是拿来比较的,实际上两家谁不是较着劲儿。 早先年萧家和上官家便有些私怨,后来随着先皇后过世,上官家由盛转衰,萧家有大度风范,渐渐不再与其相争。可小辈们因为两家早年矛盾而产生的私怨,可不是说消就能消的。 尤其是萧丞和上官归,两人是同年,又都是世家名门出身,从小就被人比着,这些恩怨可是一时说不完。 球场的另一头,一个身着白劲装深蓝色半臂,头束蓝色额带的少年,正在脱身上所穿戴的护具。他皮肤微黑,身材健壮,但十分沉默,明明球场很热闹,他却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宇文荣看了那边一眼,微勾唇角:「一个破落户,至于你这个皇后的侄儿与其计较?」 「那输给破落户的,不是比破落户还不如?」 「只要在陛下面前那场别输给他就行了,你放心,我保管他赢不了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宇文荣笑了笑,目光放在那个哭着跑了的宫女身上。 …… 「茱萸,你去哪儿了?我刚才找了你半天。」 连翘冷不丁地冒出来,吓了茱萸一跳。她忍不住往来路看了看,又看向连翘:「我没去哪儿,就是去了趟恭房。」 连翘哦了声,说:「你知道吗?刚才黄内侍把银朱她们给训了,话说得可难听了,银朱都被说哭了。」 「黄内侍不是不管咱们,怎么突然跑去说银朱她们?」 「谁知道呢,我听翠儿说,银朱说是秦艽私下告状。」 「秦艽?秦艽一向不让她手下的小宫女往球场钻,说不定就是她,她不是和银朱有矛盾?」 连翘拽了她一下:「你别这么说秦艽,她不是这种人。行了,不说这个,我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这事,黄内侍下命不准我们去球场了。」 茱萸低着头,道:「不准去就不准去,反正我也不也不爱往前面凑。」 都想着这次银朱恐怕要没脸见人,谁知下午她再出现在人前很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不过她倒是一直跟人说就是秦艽告的状,为此还拉拢了一帮小宫女同仇敌忾,倒也不显得她被骂难堪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千秋节这一日。 若论在宫女们最怕什么,还要属宫里逢上什么大节日摆宴。 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 一场筵宴,要下面提前好多日做准备。这也就罢,到了当日,因为要各司其职,很多人都是一整天滴米不进,因为吃了喝了就会出恭,可在贵人们跟前服侍,哪有功夫让你出恭去。 不过这一切都和秦艽她们没什么关系,像她们这种刚进宫的小宫女,去贵人们身边服侍也轮不上她们。她们只能从别人口中听来热闹,在脑子里描绘那种盛景,然后乐此不疲和大家议论着,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一共办三日,前来宫中赴宴贺寿的人很多,从王公大臣、皇室宗亲、高官显贵,一众外命妇们,据说还有许多番邦使节前来朝贺。 寿宴上,皇后的母家萧家奉上一尊玉树为寿礼,以珊瑚为枝,碧玉为叶,据说乃是寿宴上最惹人瞩目的寿礼。皇子中据说五皇子亲手写了一副千寿图,迎来了元平帝和萧皇后的夸赞,还有大宛使节送来的宝马,大食使节送来的香料宝石…… 当然,也有些不和谐的音调,据说贵妃娘娘在皇后寿宴上穿了一条孔雀羽织成的裙子,流光四溢,博人眼球,当晚陛下召贵妃娘娘去了甘露殿,皇后娘娘晨起的时候摔了梳子。 宫里各处的消息,就这么一点点、细碎的钻入这群小宫女们耳朵,让她们在短暂的时间对皇宫以及各处的情况,有个大致的轮廓。 于她们来说,这些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在秦艽耳里,这些消息能传得连她们都知道,说明暗中可能已经交过许多次手。 也因此,她愈发约束手下那几个小宫女,如无必要从不让她们单独行走,每次都是数个人一同出入。 …… 除过这些,平时少在人前走动的六皇子,这次也出现在千秋宴上。 这位六皇子在宫里人眼中,一直是个传说中的人物,因为少有人能见到他。可每次提起六皇子,总会引起无数人扼腕感叹。 第21章 无他,六皇子是诸位皇子中,长相最为俊美的,说是神仙下凡也不为过,可偏偏这样谪仙般的人儿,竟是个瞎子。 对于六皇子为何会瞎,宫里许多人都忌讳莫深,但也不是无人知情,只是陛下不喜,下面人都不敢私下讨论罢了。 认真来说,这位六皇子并不是生下来就眼盲,他在诸皇子中虽不排长,但却是正儿八经的中宫嫡子,刚满三岁就被封为太子。现在这位萧皇后,一开始也并不是皇后,而是先皇后去世后,才被元平帝立后的。 先皇后姓上官,乃是上官家的嫡女,与元平帝是结发夫妻。她温恭娴静、性昭淑顺,与元平帝鹣鲽情深,恩爱非常,因此传出很多佳话。 可惜十多年前立政殿一场大火,致使上官皇后盛年薨逝。 上官皇后薨逝后,元平帝悲痛欲绝,辍朝近半月之久,为其服缟二十日,每逢祭奠无不亲临,并为其亲自定下谥号——‘文贤’。 同时,因为文贤皇后的薨逝,也引发元平帝的迁怒,当日在立政殿服侍的宫女和太监尽皆被诛,而当时才不过六岁的六皇子,也被迁怒了。 据悉,这场大火的起源是六皇子所住的侧殿,发现起火时火势已大,立政殿服侍的宫女内侍们俱不敢闯火场,是文贤皇后拼命冲入火场,救出幼子,可惜自己却丧命在火场中。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六皇子,上官皇后其实是不会死。 可怜的六皇子,小小年纪就丧了母,又因丧母被父亲厌弃。更为悲惨的是,六皇子虽免遭火难,却因在火场待的太久,被浓烟熏瞎了眼睛,彻底成了皇室的污点。 本来该是万众瞩目的太子,日后大梁的继承者,却因为一场大火成了目不能视的废人,只能偏居一隅,甚至不敢在人前走动,怕遭来厌弃。 「这六皇子未免也太可怜了!」 「你们说谁可怜?」 几个小宫女转过头,见是秦艽,松了口气。 「秦艽,我们在听巧儿说那个盲了眼的六皇子。」 「我看你们是这阵子没学规矩了,不能私下议论主子的宫规都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小心被哪位贵人听见,要了你们的脑袋!」 见秦艽寒着一张脸,丁香走过来讨饶:「秦艽,我们不说了,你别生气。」 「趁着还有时间,你们再去检查一遍草坪,若有石块或是坑洞报上来。」 「嗯,我们这就去。」丁香好脾气的说。 秦艽走远了,隐隐还能听见背后的抱怨。 「秦艽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大的脾气!」 「她说的也是为咱们好,确实是我们疏忽了,这击鞠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场中人来人往,全是贵人,让人听见咱们私下议论,说不定真要掉脑袋……」 …… 秦艽轻吁了口气,抬目环视四周。 此时的球场亭一改之前的模样,靠北的那处看台上搭着明黄色的帷幕,不用说是陛下和各位娘娘们的席位。靠两侧和南边的看台,搭的是红绸。 几处看台上,一排排一列列摆了许多席位,地上铺着波斯进贡来的地毯。球场中,一东一西各搭了两扇柱门,上面分别缠着红绸和蓝绸用以区分。 此时秦艽就站在南侧的看台上,南侧看台下有通道连通跑马场和御马坊,从这里看下去,宫女内侍们来来往往各司其事,一个鬼鬼祟祟的粉红色身影,就有点引人瞩目了。 秦艽目光一凝,那是银朱? 她顺着楼梯走下去,到了银朱的位置,却没看到对方的人影。抬头四处巡睃,见远远就见银朱一路避着人往外走,那方向似乎是御马坊。 …… 不同于外面,此时御马坊一片寂静。 拴马之地最忌声音嘈杂,所以此地在跑马场的一角设着。可能因为人手不够,马厩里只有一个小内侍守着,银朱似乎认得这个人,走上前和对方说话。 「小顺子,怎么就你一个人?」 「跑马场的栅栏倒了,黄内侍叫了几个人去立栅栏。本来还有姐姐你们陪着,可惜今儿你们都要在球场侍候着,不就剩了我一个人。」 「要我给你帮忙吗?」见小顺子忙着给马喂草料,银朱问。 小顺子摇摇头:「还是不用了,这些个爷爷们脾气大多不好,免得伤着姐姐了。」 正说着,桶里没草料了,小顺子交代银朱别离马近了,就去里面装草料。 银朱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走到其中一匹马面前。 此马整体呈黑色,只有脚掌是白色的,又叫白蹄乌,乃是难得一见的神骏。实际上,此时这处马厩里,哪匹不是难得一见的神骏。 银朱走到近前,白蹄乌打了个响鼻,吓得她就是一抖,本来伸出的手收了回,改为将掌中之物急促地丢进马槽,然后就神色慌张地走了。 等她走后,秦艽走了出来,来到食槽前。 如果她没记错,这白蹄乌是上官归的马,因为上官归和六皇子是表亲关系,秦艽对他还是有几分关注的。 现在有人通过银朱的手,想害上官归,是谁? 甭管是谁,跟萧家应该脱不了关系。 秦艽拿起食槽里那团绒草,沉吟了一下,将草分成三团,不光给白蹄乌吃了,也给它旁边的那两匹马吃了。 也是奇了,本来那白蹄乌有些嫌弃这草,看都没看一眼,让秦艽抚了抚鬃毛,竟然听话的把草吃了,另两匹马也是这般喂下的。 小顺着提着草料桶走出来,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马厩。 这人呢?怎么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他搔着脑袋喃喃道。 越来越多的达官贵人纷沓而至,训练有素的宫女引着这些贵人们,来到属于他们的席位上,并奉以茶水和果子。 第22章 秦艽回来后,就去了东边的看台,她今日被分在此处服侍。 随着南边和西边两处看台渐渐坐满,场中也渐渐热闹起来。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有脚步声响起起,秦艽就站在看台楼梯的侧面,低头去看——就见一行年轻男子,衣衫华丽,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从楼梯走了上来。 正是以二皇子宫铖为首的一众皇子及诸多世家贵族子弟们。 秦艽忙低头往后退了退,目光却停留在走在最后让人扶着的宫怿身上。 今日宫怿穿了件苍青色的规制皇子服,衣襟和袖口处皆饰以繁复的金绣,他寻常一贯穿得颜色清淡,难得穿这么厚重颜色的服饰,多了几分雍容沉稳,少了一分稚嫩。 可即是如此,在这一行人中,他也是最光耀夺目的那一个,几乎是人们看过去,第一个就会看见他,除了感叹造物神奇之外,又不免感叹天意弄人。 上了看台,宫怿被引去属于自己的座位。 他的座位虽也在第一排,却是靠边角,按理说是应该按齿序排位,可排行为六的宫怿,竟排在九皇子后面。 不过没人提,自然也就没人说,这位置是上面排下的,也不是某个人说了算的。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方便了秦艽和宫怿说话,她站的位置正好就在宫怿边上。 「六殿下。」秦艽压低了嗓子喊,此时人声嘈杂,也没人会注意角落。 宫怿的眼皮子动了一下:「小艽?」 「殿下,真巧啊,奴婢今儿刚好在这里当差,您要是渴了饿了就告诉奴婢。」 宫怿唔了声。 这时,三皇子宫枳带着八皇子宫筅及安阳公主来了,七皇子宫苌及几个年纪小的皇子俱都站起行礼,也打断了话茬。 现如今元平帝这几个皇子中,成年的都已出宫建府封了王,其中二皇子封齐王,三皇子封吴王,再往下的皇子都还没成年,如今都还住在宫里。 至于安阳公主,她和八皇子一母同胞,都是出自谢昭仪。不过其年幼之时,被王淑妃养过几年,所以与吴王十分秦艽。其性格刁蛮任性,但长相十分貌美,很得元平帝的宠爱,甚至连她亲弟弟八皇子都得退一射之地。 大梁本就优待公主,民风开放,对女子拘束并不多,女子外出抛头露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今日这安阳公主就没穿宫装,而是穿了身胡服,做的男子打扮。 若是不认识的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个偏偏佳公子。 安阳和齐王行了礼,美目巡睃场中,落在边角的宫怿身上。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六哥也出门了?」 宫怿循着声音扬起脸:「皇后娘娘千秋,于情于理都该出来走动走动。」 「说的也是。六哥你怎么坐在哪儿?这位置是谁安排的?谁瞎了眼睛这么安排?」安阳竖起柳眉骂。 负责这处看台的是个姓曹的内侍,由他带着秦艽和另三个小宫女服侍。这种情况下,可轮不到秦艽出面,曹内侍来到近前弓着腰,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位置是你安排的?」 曹内侍也不敢叫屈,只是支支吾吾:「给奴婢天大的胆子,奴婢也不敢这么啊。」 「那怎么把六哥安排到角落里去了?」 「这——」 「是不是你这狗奴才狗眼看人低,欺负六哥眼睛看不见?是久了没吃本公主的鞭子是不是……」 这时,宫怿说话了。 「安阳,此事不怪这奴才,我平时惯坐边角处,这样不会妨碍到别人,干什么也方便。」 吴王劝道:「行了,安阳,你为难一个奴才做什么。」 「奴才怎么了?奴大欺主的事还少?」 「安阳这是怎么了?谁惹你发这么大的火?」 一个柔中带着威仪的女声响起,众人看去——只见一个盛装打扮的丽人,被一群宫女拥簇而来。她是从北面看台过来的,此人正是刘贵妃,也是齐王的生母。 只看她面相,不说她已年逾四十,谁也不会相信她是齐王的母妃。她生得柔媚娇艳,又不失明丽端庄,与她发髻上簪的那朵牡丹花相得益彰。 真是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1。是的,刘贵妃闺名牡丹,元平帝不止一次将她与牡丹相提并论,刘贵妃也喜欢牡丹,她所居住的宫殿中,种植最多的花儿就是牡丹。 这次逢皇后千秋,偏偏赶在这时候,萧皇后怀了龙嗣。这般岁数可不能和小妃子们相比,这不,元平帝就让把打理六宫事宜的大权,交给了刘贵妃。 也就是说这场千秋筵宴,里里外外都是刘贵妃操持,这也是为何安阳公主会突然因六皇子坐席之事,发作这么大的原因。不外乎因为王淑妃和刘贵妃争抢宫权落了下风,安阳公主变着法给王淑妃出气呢。 当然,出气的说法未免有些儿戏,实际上这宫里的人做任何事情都有其目的,谢昭仪一直依附王淑妃,安阳公主为何如此,自然不言而喻。 「贵妃娘娘。」众人纷纷站起行礼。 「我脾气向来不好,可没人敢惹我,这瞎了眼的奴才欺负六哥呢。」安阳公主行了礼后,嘟着嘴道。 这时,又有一个女声响起:「你这孩子真是顽劣不堪,今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好好的日子,你又闹腾,小心等会儿你父皇训斥你。」 又是一位盛装的宫装丽人行来。与刘贵妃相比,她显得气质柔和许多。此人正是王淑妃。 「淑妃娘娘。」刚直起膝盖的众人又行礼。 「淑母妃,你天天就怂恿着父皇训斥我!」安阳不依的走过去撒娇,完全不见方才说要拿鞭子打人的凶狠,反而让人觉得娇憨可人。 「行了行了,你父皇马上就到了,别这里闹腾,惹了贵妃娘娘不开心。」说着,王淑妃对刘贵妃屈了屈膝,柔声道:「姐姐莫怪,安阳这孩子也是被她父皇给宠坏了。」 第23章 刘贵妃笑道:「怪什么,安阳也是本宫从小看大的。」 两人一面说话,相互扶着往北面看台走去,至于安阳公主之前的闹腾,似乎完全就是小孩子不懂事。 可—— 秦艽抿着嘴,去看宫怿的侧脸。 他的面部表情十分平静,平静得让秦艽觉得心堵。 看似安阳公主在帮六皇子出头,实则无不是将其拉到阳光下,再次接受世人的审视。为何你惯常坐边角处,什么叫妨碍到别人? 因为六皇子是个瞎子。 而大家都能看出这不是六皇子自己要求的,说白了这就是在宫里不受宠的结果。所以明明是六皇子受了薄待,还得将一切问题归咎在自己身上,因为事情一旦闹大,势必会带出是因六皇子不得陛下宠爱,所以才会将他安排到角落处的说法。 难堪的只会是宫怿自己。 没看见方才那些贵族子弟们躲闪的目光,和略显有些尴尬的脸。 这群人自己平时斗也就算了,偏偏喜欢拉了殿下当筏子!秦艽握紧袖下的拳,难以平静。 …… 安阳公主气呼呼的在吴王身边坐下,大家都以为她怎么也要消停会儿,谁知她又把目标转移到齐王的身上。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着话,看似兄妹情深,实际上机锋不断。直到四皇子和五皇子也到了,这集中在齐王身上的战火,才稍微被分摊了些出去。 「老三,你也不管管安阳,瞧她把我这做皇兄的挤兑的。」齐王抹着汗笑道。 吴王也笑吟吟的,口气似有埋怨:「二皇兄还不知道这丫头的脾气,被父皇宠坏了,别说二皇兄你,连我都被她整治的不行。她这阵子心情正差着,谁说话她跟谁怼,也就父皇和母妃能制住她。」 正和五皇子说话的安阳转过头来,美目一瞪,似嗔非嗔:「三哥你说什么呢?亏我把你当亲哥哥?」 「我什么都没说。」吴王做讨饶的手势,配合之前他的话,让人不禁会心一笑。 打从这些皇子公主们来了,这东看台上便是他们的主场,其他陪在一侧的世家贵族子弟们,不过也就是个陪衬罢了。皇子公主们笑,他们也就笑,有些个能在里面插上一两句的,足够招来许多人羡慕的眼光。 「对了二哥,我听说今儿这场球是你和三皇兄对赌的?」 齐王道:「可不光我,还有老四老五。也是话赶话,本来说我和老三赛一场,可今儿皇后娘娘千秋,若是伤着哪儿了,恐怕不美,就另择了人赛,我们各择一队下注。」 「二哥下的红还是蓝?」 安阳俯身去看向场中,两队人已经入场正在热身,一队着蓝,一队着红,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若是细看就能知道,这下面单挑任何一位,都是在京中赫赫有名的世家子弟。 「我下了蓝队。」 「那三哥你是下了红队了?」安阳细看了会儿场中,说:「红队有宇文荣、萧丞,他们二人马球打得不错,不过蓝队有刘斐和上官归。咦,上官归回京了?」 吴王说:「你最近不在京中,上官归前阵子刚回来……」 就在这时,一声高昂的‘陛下驾到’的声音响起。 球场中顿时寂静下来,四面看台甚至是球场中正在热身的人们,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都起来吧。」满身威严的元平帝,抬了抬手。 也不知离得远处的人,有没有听到这话。反正都是见旁边有人起了,才有人抬头去看北面看台,并慢慢起了身。 此时北面看台上,伫立着许多人,正中一道穿玄色衮服的,正是元平帝。他身边立着一身后服的萧皇后。 萧皇后面带微笑,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一个绝代佳人,即使此时也不比那些年轻的妃子差,只是多了些成熟的气质。不过她今日的气色似乎有些不好,明明脸上着了精致的妆容,却能看见疲态。 这东面看台虽与北面看台分为两处,其实也算是侧面,距离并不远,所以站在这个位置,秦艽能很清楚的看见萧皇后。 想起宫中流言说萧皇后怀了龙嗣,秦艽眼睛落在她腹部上,目光闪了闪。 「好了都坐,不必拘谨。」 元平帝去了龙案后坐下,直到北看台上的人都坐下了,另外三处才纷纷落了座。 …… 这种场合注定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所以很快比赛就开始了。 球场上,一左一右,一蓝一红,泾渭分明。 随着红色鞠球飞向天空,两队人策马奔了过来,就听得马蹄声阵阵,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最先抢到鞠球的是红队的萧丞,他球仗刚触到球,斜侧面便杀过来两骑。只见他球仗一挥,鞠球便被他击飞了出去。 秦艽并不喜欢这种场面,因为她一直无法理解这其中的乐趣在哪处,不过今日宫怿在,他看不见,她就在旁边小声地跟他解说过程。 场中欢呼声、惊呼声此起彼伏,倒也没人注意这偏僻的一角。 和宫怿解说之余,秦艽的目光一直没停下搜寻那三匹马的踪迹。 那红螺草可使马儿发狂,但必须达到一定的剂量。秦艽也是在那梦里得知,梦里她因机缘巧合碰到过这种草,此草来自西域,极少有人知晓,但并不是没人认识,因此她才会了解其药性。 本来一剂的药量,被她分成了三份,现在差不多应该快发作了吧。 秦艽正这么想着,突然球场中生了变故。 本来因为抢球胶着的两队,突然传出阵阵惊呼,有人策马扬蹄往旁边偏去,有的躲避不及直接被撞到,也不过眨眼之间,竟有半数之人撞在一起,或是倒地,或是飞腾出去。 其中有三骑格外引人瞩目,那马也不知受了伤还是怎么,尥蹄近乎疯狂的在场中奔跑着,所幸马上骑士技艺精湛,暂时还没落下来,却是岌岌可危。 第24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元平帝震怒问道。 很快就有人报了上来。 「陛下,上官公子和刘家四公子、谢家七公子的马,突然发狂,以至于诸位公子躲避不及出了乱子。」 「马突然发狂,怎会突然发狂?!」 元平帝脸色十分难看,今日有番邦使节在场,竟闹出这等事,不怪他会大怒。 坐在他身边的萧皇后等人脸色也不好看。尤其是刘贵妃和谢昭仪,这内侍所称的刘家四公子和谢家七公子,正是两人的侄儿。 「还不快命人去阻止,若是人出了什么事,本宫要了你们的脑袋!」刘贵妃急道。 正说着,突然响起一阵惊呼声,却是其中一个骑士已坚持不住,从马上摔了下来。 摔下来的人是刘四公子。 随着他的摔落,谢家七公子也没坚持多久,不过这时已经有侍卫前去控制失控的马,所以他只受了点轻伤。三人之中,只有上官归是自己控制住马,从马上下来的。 「上官归,你没事吧?」 是安阳公主,她不知何时从看台上跑了下来,去了上官归的身边。 此时的上官归,劲装被汗水浸透,粘连在少年结实的身躯上,汗珠顺着散乱的额发滴落下来。他英俊的脸颊抽搐,一只手近乎强制性的钳着白蹄乌的颈子,另一只手轻柔地安抚它。 「走开。」他低声斥着,面容冷峻。 也有侍卫跑过来,哀求着让安阳公主快离开,这发了狂的马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发狂,另外两匹马都是被人重伤了才停下,上官公子的马他不让别人动,说自己能安抚住。 实际上侍卫也能明白上官归的心情,此马必定是其爱驹,若是重伤马儿必死无疑,不如奋力试上一试。 终于,有人找来可以药倒马的药,那匹白蹄乌才轰然倒下。 而此时上官归早已精疲力尽,却强撑着站直了躯体。 比赛并没有就此结束。 元平帝一声令下,受伤的人和马很快就被挪了下去,另派其他人上去填补,甚至连吴王和齐王都亲自下场了。 可有着之前那件事,哪怕场中赛得如火如荼,还是让许多人都魂不守舍的。 很快,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竟是上官归三人的马,都中了会致使发狂的毒,这三匹马是他们自己的,因要参加比赛,最近才会养在宫中,谁知却被人暗中动了手脚。 宫怿轻蹙眉心,他虽是看不到,但方才也听说发生了什么事。 秦艽见他这样,没忍住道:「殿下别担心,上官公子并没有受伤。」上官归武艺超群,白蹄乌吃下去的剂量又是最少的,这个结果并不出乎秦艽的意料。 宫怿半垂着眼帘,卷翘的睫毛在眼眶下投下阴影:「你怎知我在担心上官公子?」 秦艽一愣,知道自己又露了短,只能解释道:「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上官公子是六殿下的表亲。」 宫怿没有说话,秦艽想着他是不是在担心上官归,只能也不说话了。 这时,丁香突然来了,将秦艽叫去一旁说话。 「怎么了?」 「出事了,突然来了很多人,要把银朱给带走。那个姑姑说银朱是掖庭的人,让掖庭去一个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就来了找你。」 秦艽猜测莫是为了自清?毕竟人是六局出面借的,现在人犯了事,一时半会掖庭也没办法去人看着,所以叫个人去看着证明和六局无关? 在那梦里,哪怕秦艽最后做了尚宫,也没弄清楚掖庭为何在宫里能超然物外。举凡有事牵扯上掖庭,六局几位主事女官都是慎之又慎。 「小艽,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宫怿突然说。 秦艽和丁香站的并不远,两人声音极小,但秦艽没忘宫怿耳力惊人。思及上官归,其实秦艽也想知道,事情在经过她搅合一下后,会发展成什么样,会不会如她意料之中。 「那奴婢去看看。」秦艽小声对宫怿说了一句,就和丁香走了。 出了球场亭,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位中年女官。 「奴婢见过女史大人。」 中年女官有点诧异:「你认识我?」 秦艽答:「奴婢并不识,只是宫正司掌宫中纠察、戒令、谪罪之事,奴婢见女史穿的是八品女官服,所以斗胆猜测。」 「你倒是眼明心亮,怪不得出了事,把你找了来。你跟上来吧,做个佐证,回去也好回禀徐令人。」 「是。」 从头到尾,秦艽都没去看被两个宫女押着的银朱,哪怕其吓得脸色苍白,泪流满面,狼狈至极。 宫正司并不在掖庭,而在皇宫靠北侧的一角,挨着玄武门。 这地方没人愿意来,因为此地是专门羁押审讯犯了错的宫女内侍的地方,但凡是宫女内侍乃至嫔妃来到这里,就说明摊上大麻烦了。 秦艽等人到的时候,审讯刚刚开始,银朱一看见被关在牢里的御马坊一众内侍,脸当场就白了。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太医验毒,排查范围。凡有所牵扯之人,一个都没跑掉,都被带到了宫正司。 别看宫正司主事的是女官,就以为她们会心慈手软,刑部大牢有的东西这里有,刑部大牢没有的东西,这里也有,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毕竟皇宫里从来都少不了构陷暗斗之事,上面人买通个把人做点阴私事,实在太正常不过。 一家子性命都捏在上面人手里,所以这些宫女内侍们嘴巴比想象中更硬,要想得到真相,那手段就得硬过他们的嘴巴乃至骨头。 怕秦艽被吓到,那位陈女史特意让人给她辟了间屋子坐,可那惨嚎声还是能顺着墙缝钻进来。 第25章 秦艽半垂着头,让自己抖了几下,显示出了点害怕的模样。 「这事跟我没关系,你们为何要把我带到这里啊……」 隐隐还能听见银朱的哭喊声,秦艽很怀疑这一切都是演给银朱看的,而她不过是受了连累。 这种情况下,银朱的招供似乎并不出人意料,是她在马食槽里下了药,而那药的来源是宇文荣吩咐一个小内侍送到她手中的。 不过她只承认对上官归的马下药,并不承认对刘家四公子和谢家七公子也下了药。 …… 萧皇后刚回到凤仪殿,就收到了这个消息。 她身子一阵不稳,还是宫女玉屏扶住了她。 「娘娘,这事您得想个章程,奴婢估计现在这个消息很多人都收到了,说不定殿下那里……」 不用玉屏说,萧皇后也知道,元平帝肯定也知道了。 宇文家是萧家的附庸,宇文荣对上官归等人下药,自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萧家,或是萧丞。现在萧皇后并不确定此事到底是萧丞授意,还是宇文荣自作主张,可不管是什么结果,此事都将让她以及萧家,成为众矢之的。 萧家和上官家的恩怨不提,那刘家和谢家乃是刘贵妃那边的人,她和刘贵妃素来不睦,下面的小辈关系自然也不好,所以不管是小辈们自己矛盾,还是出自于她的授予,都能说的通。 「你跟娘娘说这些说什么,你忘了娘娘现在操劳不得?管他们谁是谁,下手的人姓宇文不姓萧,就和娘娘没关系,娘娘现在该做的是好好养胎。」玉兰说。 萧皇后不禁伸手摸了摸腹部。 是啊,她现在该是好好养胎,她今年已经快四十了,好不容易怀上一胎。这一胎不光关系着她的个人荣辱与将来,也是萧家的将来,就算外面天塌下来了,也与她无关。 可—— 「去把萧丞和宇文荣叫过来去!」 「娘娘?」 「快去。」 玉屏和玉兰交换一个眼色,只能下去办。 不多时,萧丞和宇文荣就被叫来了,萧皇后也没避讳,当场质问出口。 「娘娘,您也算是看着小侄长大,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宇文荣震惊道。 其实萧皇后也不信是宇文荣做的,宇文家和萧家有姻亲的关系,宇文荣和萧丞打小关系就好,两人经常一同入宫来看她。宇文荣性格稳重,斯文内敛,如果不是这样,萧家也不会让萧丞与他来往丛密。 与其说是宇文荣,萧皇后更相信事情是萧丞做的,只是用了宇文荣的名头。 萧皇后看向萧丞:「是不是你做的?」 「姑母,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萧丞简直觉得是晴天霹雳,含冤莫白。 这时,宇文荣说话了。 「娘娘,小侄最近和萧丞同进同出,事情真不是我们做的。与其说是我们做的,小侄更觉得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您看刘家和萧家不睦,这事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而这手段如此卑劣,竟是一下子害了刘家人,又害了上官家的人。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 「说不定是刘家人自导自演。」 这一会儿,萧皇后也冷静下来了,宇文荣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她也觉得此事是刘贵妃自导自演,就是为了趁机打击她。 想到这里,她站起来道:「你们跟我去一趟两仪殿。」 此时两仪殿中,元平帝正设宴款待几位番邦使节。 殿中歌舞声声,仿佛之前球场亭的意外并没有发生过。 太监和贵走到元平帝身侧,站定。 阖宫上下,能被称为太监的只有两位,便是内侍省的两位主事,一位就是和贵,在元平帝身边侍候,还有一位管着内侍省。两人都是从三品的官衔,一个内侍能达到的最高程度。 「陛下,皇后娘娘带着萧公子和宇文公子求见。」 「没看见朕这里正忙着,跟她说让她先回去,朕晚上去看她。」建平帝皱眉道。 「是。」 萧皇后听了和贵的话,虽有些不甘愿,也知道有外来使节,不是她能任性的,带着人回去了。 晚上的时候,元平帝来到凤仪殿。 萧皇后满腹委屈地将事情大致说了一下,除了坦述事情经过,也提了自己的委屈和萧家的委屈。 元平帝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多想,朕知晓你不会做出这种事,只是你也知道刘斐伤得不轻,折了一条腿骨,以后腿会不会留下残疾还不得知。」 「可陛下,宇文荣就算再蠢,也不会去买通一个小宫女对马下手,还自报家门。其中到底谁是谁非,相信陛下心中已有公断。」 元平帝点点头:「你好好养胎,朕去昭庆殿一趟,今日事务繁琐,朕还没有见过贵妃。」 萧皇后心里虽十分不愿元平帝这种时候还要去看刘贵妃,但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元平帝去了昭庆殿,果然刘贵妃还等着他。 见到他后,就是一阵梨花带雨的哭。 刘斐是她兄长唯一的独子,如果真落下残疾,她怎么有脸去见兄长。心中自然对萧皇后恨之入骨,可知晓元平帝不喜这种阴私,她还不能挑明了说就是萧皇后干的,只能各种意有所指的暗示。 元平帝一阵安抚,好不容易将她安抚下来,借口还有政务回两仪殿了。 …… 夜风清凉,明月高悬。 元平帝没有坐步辇,而是步行。 「和贵,你说此事到底是谁所为?」 萧皇后和刘贵妃说的都有道理,萧家没必要下这么明显的手,可刘斐确实受了伤,若不是上官归武艺高强,他也免不了俗,萧家有动手的嫌疑。但也有可能是刘家自导自演,特意上演了这么一出。 第26章 「这……」和贵深深地弯着腰:「奴婢也不知。若实在要说出个一二,皇后娘娘怀相不好,若是此番再受了打击……」宫里没几个人希望萧皇后生下这胎,尤其是那几位有着成年皇子的妃嫔,所以谁都有可能下手,包括刘贵妃。 元平帝目光闪了闪,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行去。 训导司中,一片寂静。 这趟出掖庭的小宫女们,齐刷刷站了一庭院。从晚上回来,冯姑姑就让她们站在这里,一直站到现在。 很多人当了一日差,回来又站了这么久,早已是摇摇欲坠,却勉力支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大概也知道些,银朱竟然被人买通在贵人的马食槽里下毒。 银朱没有回来,据说犯了这种事的人,自己死都是最好的结果。 死,对这群小宫女来说,太遥远了,也让她们再一次意识到宫廷的残酷性。 庭院中,只有廊下的两盏灯亮着,散发着晕黄的光芒。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起,冯姑姑从廊下慢慢走了出来。 「希望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能够让你们清醒警醒。好了,都散了吧。」 一众小宫女顿时松懈下来,三三两两结伴离去了。 秦艽并不在其中,她从宫正司回来,把事情禀给了冯姑姑,就回住处了。至于为什么她能免俗,这趟出去的小宫女们也提不起嫉妒心,也许可能之前有,可在这里站了快两个时辰,回忆了下这趟出去,她们真真是被宫里的一切迷花了眼,忘了自己是谁。 次日,秦艽借口出了趟掖庭,去那片海棠林见到了宫怿。 两人并未约好,可莫名她就是知道他一定会在这里。 秦艽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告知了宫怿。 她也仅仅只知道下毒的人是银朱,银朱说是宇文荣让她下的手,但银朱并不承认自己对刘四公子和谢七公子的马也下手。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对一个人下手还是对三个人下手,她都只会是个死。 至于元平帝乃是萧皇后及其他人的反应,秦艽大致能猜出来,萧皇后不会承认,刘贵妃自然也不会明示就是萧家人干的,但两个人之间的梁子又会深一层。而元平帝素来多疑,想必他既不会相信萧皇后,也不会相信刘贵妃,左不过就是个无疾而终的结果。 不过这些不该是她知道的,她自然不会说。 「以后奴婢大概就不能再出掖庭了,需要期满合格后才可。六殿下,如果说奴婢出掖庭后,想来紫云阁服侍您,可以吗?」 「紫云阁的宫女内侍,都是宫里安排的。」 这个我自然有办法。不过这话秦艽不会说,同时又觉得有点尴尬,殿下是不是拒绝她了。 「奴婢就是说说而已。」 「不过我答应你,如果你能来的话。」 秦艽没防备他会这么说,抬头惊喜地瞧了他一眼,脸上没忍住笑开了花。 「那殿下千万不要忘了奴婢。」 「不会。」宫怿微笑,招了招手:「你靠近一点。」 秦艽不解,上前两步,又跟着宫怿的手势,蹲了下来。 一双温润的大掌,突然覆盖上她的脸。 手指,微微有些冰凉,隐隐秦艽能嗅到其上的药香。也有些瘦,所以指节有点硬硬的。手很大,她的脸又太小,几乎可以覆盖她一整张脸。 他就用手掌覆盖了她整张脸,所以秦艽下意识就闭上了眼。 粉嫩的唇被掌心盖住,喷出的鼻息与药香交缠,秦艽不用看,就知道自己脸红成了什么样,她感觉自己快爆炸了。 胸膛里,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鼓噪,想要脱腔而出。 怦、怦、怦怦…… 梦里,秦艽知道心悦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滋味。 是想要却不可得,是只要远远的瞧着就好,是辗转梦回徘徊在梦中的身影,是他的气味、他的声音、他的一切,即使只是他一件很小的物品,只要她见过,就一定能记住。是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去做。 只是那时候的秦艽太傻了,还没来得及弄懂,就被迫离开。等真正的弄明白,却对面相逢不相识,她背负的太多,她身陷泥潭,她不想害了他,也是自惭形秽的难以启齿。 而这一切对于现实中的秦艽来说太复杂,是一种复杂到她根本没办法去理解的情绪。 此刻,她突然明白。 …… 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额头和眉梢,细细的摩挲,到了眉心,又滑到鼻梁。 少女睫毛止不住的抖颤,像一把小扇子扑闪着少年的手。 他没忍住,用大拇指在上面轻刮了两下。 又抚上眼角,在那里轻轻勾画,直至脸颊,到尖翘的下巴,到粉嫩的唇。似乎感觉那粉嫩有些奇怪,他揉弄了两下,才收回手。 「好了,我记住你了,不会忘。」 原来殿下是在记住她,梦里是没有这一切的。秦艽的心一下子飞扬起来,雀跃得咕噜咕噜直泛泡泡。 「殿下,你等着奴婢,奴婢很快就会来到您的身边。」 「好,我等你。」 三个月后 秦艽在门外等丁香。 等负责考核的姑姑离开后,丁香才从里面走出来。 「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顿了顿,丁香又犹豫道:「但,应该没问题吧?!」 看她不确定地看着自己的小摸样,秦艽没忍住推了她额头一下:「能不能有点自信?」 眼见半年之期即将来临,这群小宫女大多前途未卜。到底是能进六局,还是去做一个普通的宫女,那就要看这半年她们的学习成果了。 这次,内文学馆要五人,尚功局下绣坊要挑十人,司膳司要十人。其他各处可能也会来挑一些人,但到底不如这几处素有专攻,也算有把握些。 第27章 今日便是三处考核,秦艽刚考完,就来找丁香了,可惜丁香似乎没有什么自信。 「我不是没有自信,就是心中忐忑嘛。好吧好吧,我是没什么自信。」丁香小声说。 「让我看,前五你没问题。」 别的也就算了,丁香的绣工极好,虽然学的日子短,但以秦艽梦里的眼光,她在上面极有天赋,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为一代绣艺大家。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丁香提及今日连翘和茱萸也有考核,两人便一同去找她们。 连翘和茱萸考的庖馔,跟秦艽她们不在一处。两人还没踏进院子,就见连翘阴着脸从里面出来了。 连翘走得很快,近乎飞奔。 在宫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宫女是不能用跑的,被抓住就是受罚的下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教导,所有小宫女都学会了一门健步如飞的技能。 茱萸跟在后面出来了,在后面追连翘。 「这是怎么了?」丁香满脸疑惑,去看秦艽。 秦艽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实际上心里已经有数了。 梦里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果然两人回到住处后,连翘正和茱萸大吵。 「我把你当姐妹,什么都先想着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茱萸的小脸早已被泪水打湿,哭得泣不成声:「连翘,你骂我吧,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把单笼金乳酥给做出来了。」 原来这次司膳司的考核是做一道自己拿手的菜,材料不限,现场发挥,就是为了试验出小宫女们的庖馔水平。 这群小宫女中,学庖馔的人是最多,有近百人,却只选十人,也就是十个里面选一个。 竞争这么大,为了能让自己脱颖而出,很多人都费尽了心思。提前想菜式,想新意,就想让自己成为十个的其中之一。 连翘和茱萸自然也不能免俗。 两人想了很多菜式,甚至彼此给对方出主意,连翘自创了一道叫做单笼金乳酥的点心,作为自己压箱底。 这事秦艽二人也知晓,茱萸还经常陪连翘一起偷偷地练习,谁知今日茱萸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这道点心在考核时做出来了。 「你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单笼金乳酥做出来了?茱萸,你这么说亏心不亏心?你在我前面进去,你出来时,我还问你考的怎么样,你一字未提。等我做好点心奉上时,却被刘姑姑说这道点心已经有人做过了。我不信,因为点心是我自创的,我再三追问,直到刘姑姑不耐斥我偷抄别人的菜式,厚颜无耻,并报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难堪吗?你隐藏的可够深,你也不是没有准备菜式,为什么要偷我的啊?哪怕你觉得你的那道菜不够出彩,想要我这道,你提前跟我说一声,咱俩换都行,我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可你招呼都不打一声,你还好意思跟我哭,还要让我原谅你。茱萸,你还要不要脸了?」 茱萸哭得泣不成声,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往下流。 十三四岁的少女,颜色都是鲜嫩的,哭起来总是惹人心疼。茱萸本就长得怯生生,哭起来更是让人怜惜。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给外人观感,性子软,胆子小,没主见的人,干出了这样的事。若她偷别人的也就罢,连翘素来维护她,之前出掖庭时,有时候明明是茱萸和别人起了争执,连翘也是不问缘由向着她。 可她偏偏就是偷了连翘的菜式,下手绝得帮她找借口都没办法。 「你想知道为什么?」站在门口的秦艽,突然说话了。 屋里的两个人顿时看了过来。 「你忘了上次你们月考?」 不管是学针黹也好,还是庖馔也好,每个月底都会有一次月考,以便教导姑姑对她们的学习状况进行摸底。 学东西,也是需要天赋的,有的人天赋高,有的人天赋低,有的人干脆没有天赋。茱萸就是一个没有天赋的人,她学的也很努力,可是她每次月考的成绩都不太理想。而与之相比,连翘就是属于有天赋的人,教导姑姑经常夸赞她脑子灵,一点就透。 距离这次考核前,进行过一次月考,连翘轻轻松松考上第三,茱萸却只考了十一。 「让你背上偷人菜式的名头,司膳司你是别想去了,一共只要十个人,少了你,她不就能上了?」 「她若是想要这道菜,我可以跟她换。」连翘悲怆道。 「如果你知道了,提前有了准备,还怎么把你踩下去,她自己上去?」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连翘头上。 偷了她的菜也就罢,还要把她踩下去?可只有这么才能解释清楚,为何茱萸在她前面做了这道菜,却一点消息都不透露给她,就等着她当众出丑。 「这个世界有这么一种人,自己不行,就眼红别人的,抢了你的东西也就罢,大概是内心极度自卑扭曲,也可能是习惯性欺骗自己掩耳盗铃,她还要把原主狠狠地踩在脚下,以兹证明自己来路很正。」 「你胡说,你胡说……」茱萸突然激动起来,整个人脸都扭曲了,「连翘,你别听她胡说,不是的,我不是这样的,我就是脑子一糊涂,就不小心把你的菜做了。我当时心里很害怕,所以出来后你问我,我不敢说,我不是故意的……」 茱萸扑上去抓连翘的手,想乞求她的原谅,被连翘一把推开。 「你别碰我!」 茱萸一个不稳跌倒在地,撞翻了凳子,发出一声巨响。 「这是怎么了?」 有人听到动静,跑过来看,见茱萸倒在地上,忙跑过去扶起她。 「连翘,你干什么啊,你是不是又欺负茱萸了?」 「又欺负?我欺负她?」连翘整个人都懵了,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指指茱萸,又指指自己。 第28章 「你就别否认了,当我们不知道你总是欺负茱萸啊。仗着茱萸性子好,你们又是同乡,总是使着她帮你做这做那,还动不动对她发脾气!」叫秀婷的小宫女,神情忿忿道。 「就是,茱萸还真是可怜,居然摊上你这么个同乡,还跟她同屋,真是倒霉透了。」 门外站着几个小宫女,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越来越的人走进来将茱萸护在背后,一副怕她再受到什么伤害的模样。 「连翘,你瞪茱萸干什么,你看你那要吃人的样儿!」 「我……」 茱萸哭着道:「不是,你们别这么说连翘,是我的错,都是我惹她不高兴了……」 「茱萸,你干嘛这么胆小,你又不欠她的,凭什么你事事顺着她,她还要对你横眉冷眼的。」 「就是。」 「不能让茱萸再待在这间屋了,我们去找冯姑姑,让她给茱萸换房。」 人呼呼啦啦地就出去了,还带走了茱萸,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连翘的表情似喜似悲,想笑,笑不出来。豆大的泪珠毫无预警地从她眼眶中,滑落下来,她猛地一下转过头,僵着身躯去扶翻到的凳子。 丁香想说什么,秦艽拉了她一把,将她拉走了。 「秦艽,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安慰连翘?」走到没人的地方,丁香才小声问。 「安慰什么呢?事实摆在眼前,只字片语的安慰没用,因为她崩塌的是长久以来对人性的观念,还是等她自己慢慢恢复吧。再说了,她怎么样,跟我们什么关系?」 丁香哦了声,半晌没说过话,过了会儿,才悄悄问道:「秦艽,你是不是知道连翘和茱萸在一起说过你坏话,所以你才这么对连翘?」 秦艽眨了眨眼:「她们说我什么坏话了?」 「其实她们也没说什么,就是猜测那次着火,半夏被送去浣衣局的事,是不是你在里面做了什么。」 「哦,原来你还跟她们在背后议论过我这个?」 此时丁香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有些慌了,连连摆手:「不是,我没有跟她们议论,我就是……秦艽,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不信是你做的,也不是……我的意思是不管半夏她们是不是你害的,我都相信你……」 她越说越乱,越描越黑,又怕秦艽生气,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其实都是我不好,我爱哭胆子还小,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跟她们起争执,不是因为我,你也不用做那些事。你人聪明,胆子大,如果没有我,你也不会吃亏,都是因为我的拖累……」 对于连翘和茱萸的猜测,秦艽并不意外,毕竟丁香和连翘目睹所有一切的经过发生,她中间有些行为多少露了些倪。不过她们不问,她也就装作不知道,反正她也不在乎这些。 只是没想到那件事,给丁香带来这么大的心理压力,怪不得她最近变化这么大,以前总是围在她身边,像只害怕失去娘的小鸡崽,现在变得很会交际。丁香人长得甜美,一说一脸笑,人缘很好,也交好了一班小宫女。 像那次出掖庭,平时秦艽做什么都懒得解释,全靠丁香在其中维系着关系,让其他人能理解秦艽这么做的初衷。 想来,这话也在她心里憋了很久吧。 秦艽笑叹着,摸了摸她的头:「说话就说话,哭什么,把眼里擦擦。」 丁香也就老实地用手背擦眼泪:「我以后不会了,我会勇敢起来的秦艽,我会站在你身边,而不是干什么都躲在你背后……」 「既然都说要勇敢了,还抹眼泪啊。宫里不准哭,小心被冯姑姑看见罚你顶盆。」 一提冯姑姑,丁香顿时被吓得不敢哭了。 过了会儿,她小声说:「秦艽,你说人心怎么能这么坏呢。」 「人心比你想象中坏多了。好了,天也黑了,等会儿让人看见我们在外面转悠,小心挨罚。」 两人回到住处,连翘在屋里,不过已经睡下了。 她背着身,明摆着不想说话,刚好秦艽也不想安慰人,一夜无话。 早上去洗漱的时候,秦艽听见很多指指点点和低声的议论。 自然是针对连翘的。 到了中午,关于连翘偷抄茱萸菜的式不成,反咬别人一口的流言都出来了。去饭堂吃饭的时候,连翘差点成了过街老鼠,人人见到都想呸她一口。 对于这一切,连翘很沉默,也不说话,一点都不像她平时一点就爆的性子。 下午,冯姑姑宣布了入选的名单。 秦艽没有意外的进了内文学馆,丁香进了绣坊,茱萸去了司膳司,连翘榜上无名。 这些被选中的小宫女,被相熟之人围了起来,大家纷纷道喜,也有人会说些酸言酸语,到底无伤大雅。 直到看见茱萸身边围了那么多与她道喜的人,秦艽才知道她还是小看了对方。 细细去看,就能发现那些面孔都挺熟悉的。 有豆蔻、白芷她们,还有些之前跟着连翘出掖庭的小宫女。 看着那边,连翘面无表情道:「我才发现自己是最大的傻子,她跟我说这样可以谁都不得罪,所以我一次又一次换人,以为这样可以不得罪人,其实人都被我得罪光了,相反她却笼络到这么多的人。」 秦艽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你似乎不惊讶?」连翘看向她。 「有什么好惊讶的?有时候人性其实是有迹可循,当她一次又一次当墙头草,明明知道你和豆蔻她们吵架,还是打着不想得罪人的借口,与她们说话交好,却又总是当着你说,跟你最好,你就该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惜你不能明白,扛不住她的软言软语和眼泪,又跟她好了,你让别人能说什么呢?人嘛,有时候总要吃点亏,痛一下,才能长记性。」 第29章 这话实在太诛心了,连翘瞪着秦艽:「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真的挺讨厌。」 「我知道啊,所以我从没指望你会喜欢我。」 这时,突然从旁边跑过来一个身影,将连翘推开。 是丁香。 她凶巴巴地瞪着连翘:「连翘,你还讨厌秦艽,我们还没说讨厌你呢!亏我昨天还想安慰下你,幸亏没去。」 丁香的举动让两人愣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笑了。 「真羡慕你。」丢下这话,连翘就走了。 「她说什么呢?」丁香皱着小眉头问。 秦艽笑着看她,没忍住又去揉她头:「谁知道她说什么,估计受到的打击太大,神经错乱胡言乱语吧。」 冯姑姑看着连翘问:「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吗?」 连翘看着她。 「有几个小宫女结伴来找我,说你总是欺负茱萸,想帮茱萸求我,给她换个房间。」 连翘没有说话。 「没有什么想解释的?」 连翘摇摇头。 冯姑姑有点失笑:「你的这种反应倒是让我有些惊讶,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能帮你做主的话,我会尽力帮你做主。」 「姑姑能帮奴婢要回属于自己的名次?」 冯姑姑迟疑了下:「如果有确凿证据的话。」 「姑姑能改变那些人的想法,能让她们不在背后说奴婢?」 冯姑姑摇了摇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 「既然如此,奴婢没什么好说的。」 冯姑姑反倒来了兴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就这么憋着?」 「现在奴婢依旧觉得恶心,是一种让人难以启齿的恶心,这种恶心让奴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听的这话,冯姑姑有些感叹:「既然你不想说,那就回去吧,过一阵子就好了。」 连翘点点头,就走了。 冯姑姑看着她的背影,失笑地摇摇头。 「到底还小。」 当人们每天每夜想离开一个地方,总会在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刻画离开时的场景。 可真当离开时,才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厌恶,甚至还有点不舍。 掖庭给出名单后,各处就来人领人了,丁香是这间屋里第一个被领走的。 「等出去后,我去找你,又不是见不到了。」 「嗯。」丁香红着眼圈走了。 房间里就只剩下秦艽和连翘两人,秦艽已经收拾好了包袱。 「其实司膳司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我还是那句话,不建议你去司膳司。」 「我对这些其实没有那么上心,当初会去学庖馔,也是因为她拉我去。」 正说着,秋叶来了。 「走吧。」 秦艽拿起包袱。 「还有你,也把包袱拿上跟我走。」秋叶看向连翘说。 连翘有点吃惊:「秋叶姐姐,普通宫女不是要等最后?」 秋叶道:「内文学馆多要一人,冯姑姑把你的名字加了进去,这是冯姑姑对你的看重,你可别白费她的心血,去了后认真学。」 「冯姑姑怎么会……」 连翘十分震惊,秋叶却看了秦艽一眼。 秦艽对秋叶笑了笑。她其实什么也没干,只是冯姑姑知道她与连翘同屋,询问了她一下事情真相,她如实说了而已。 …… 训导司 除了一众入选的小宫女正等着人到齐后离开,还有内文学馆的一名女史,司膳司和绣坊也各有一人。 秋叶领着秦艽等人,来到那名女史面前。 「何女史,这次分往内文学馆的六人都到了。」 「麻烦秋叶宫女了,琐事繁多,就不多留。」 「我送您出去。」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秋叶姐姐,连翘明明被刷下来了,为什么可以去内文学馆?」 是茱萸。 秋叶停下脚步转身,其他人也都转过身,包括秦艽和连翘。 「司膳司的考核,连翘是落选了,但内文学馆的考核却过了,是冯姑姑亲自考的,你有异议?」 「没、没。」茱萸被吓得低下头。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很快一行人就离开了这里。 内文学馆又称习艺馆,位于临照殿附近,是一个小型的宫殿群。 秦艽等人被带到内文学馆后,就被人领下去安顿了。 内文学馆有宿馆,秦艽她们因为是新来的,被打散了分配,六个人分了两间房,有一个比她们先进馆的学婢,负责领着她们熟悉各种。 秦艽和连翘被分在一起,一同的还有个叫莲儿的小宫女。秦艽对莲儿只限脸熟,以前并未交谈过,不过从刚接触来看,是个寡言少语之人,性格也比较内向。 负责领她们熟悉各处的学婢叫茹儿,不过秦艽她们肯定不能叫茹儿了,而是要叫茹儿姐姐。 茹儿的年纪也比她们大一些,今年十六,已经进文学馆快两年了。 「第一日你们就不用上课了,先熟悉下情况。等会我会给你们一份课程表,你们自行挑选课程,确定要学什么后,以后每天都要按时去。宿馆、饭堂你们可以随便进出,至于其他地方,还是暂时不要去了,等以后熟悉了情况再说。」 「谢谢茹儿姐姐。」 「不用谢,我赶一堂经学课,回来再和你们细说。」说完,茹儿就拿起书袋,匆匆走了。 因为初来乍到,三人也不敢随便乱走,把各自的床铺收拾了下,就坐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第30章 「对了秦艽,你知道这内文学馆是什么地方吗?」这个问题,之前在路上时,连翘就问过一次秦艽,当时说话不方便,秦艽没回答她。 秦艽没说话,去看莲儿,连翘就也跟着去看莲儿。 看得出莲儿是个脸皮薄的,被两人看得颇为不自在。 她捏着手指,小声道:「我听说这里是专门教导内廷宫人的地方,别的就不知道了。」 「等茹儿姐姐回来,问她不就知道了。」秦艽说。 茹儿回来后,三人从她口中得到完整的答案。 原来宫女作为服役宫廷的人群,内廷有女官制度,是仿造前朝的六部尚书制度而设,分别为六局一司,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及宫正司,其中六局下设二十四司,分管宫廷各项事务。 诸如,尚宫掌导引中宫,凡六尚书物出纳文簿,皆印署之;其下司言掌宣传启奏;尚仪掌礼乐、朝见、宴会;彤史掌掌记宫闱起居及内庭燕亵之事等。 如此一来,也就致使作为女官识字是必备的,而想向更高一层次进步,就必须拥有更高层次的学识。 内文学馆就是负责教授内廷宫人的存在,之前秦艽等人在掖庭所学的东西,不过是最基础启蒙,也是为内文学馆筛选可塑之才,作为培养女官的后备役。 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初入宫的小宫女不懂,等在宫中待上几年,知道其中的厉害后,却又错过最合适的时机。 内文学馆只会在宫女初出掖庭时收人入馆。为什么会定下这么怪异的规矩,其中原因不得而知,反正在内文学馆建立之时,就是这样的规定。 而秦艽之所以会知道,是基于那个梦。 本来她想拉着丁香一同来内文学馆,可惜丁香对读书实在没有兴趣,去学了针黹,反倒连翘最终和她一起来到这里,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 …… 「同样是宫女,与你们一起的其他小宫女,正在各处劳作,而你们只用在窗明几净的授课处学习,甚至一般富户人家的千金,都没有这种条件。所以能来到这里,是你们的机缘,也是文贤皇后的恩慈,你们可要珍惜。」 因为文贤皇后这个名称,在连翘的追问下,茹儿又给大家讲了文贤皇后的事迹。 从文贤皇后在闺阁时,就是有名的才女说起,到她与陛下伉俪情深,再到她重设内文学馆,让宫中女子都有机会能学文识字。反正在茹儿口中,文贤皇后是世上最好的人,虽然她已经不幸薨逝了,却值得所有人缅怀。 而内文学馆的小学婢的地位是超出同等级小宫女,因为宫里人都知道,这是专门培养女官的地方。 当然这么好的地方,淘汰制度也是极为严格的,每月有月考,还有旬考季考半年考。半年一考核,不合适就会被打回原形,送出去继续当小宫女。 听完茹儿所言,连翘讷讷不言。 等茹儿出去后,她才拉着秦艽说她要完了。她基础本就不行,是走了后门才能来这里。其实到现在连翘都还不知道,为何冯姑姑要将她送到这里来,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可现在的情况是,她明显没办法安。 「你有半年的时间,好好学吧,别太低估自己。不为其他,难道你想被茱萸嘲笑?其实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把她踩在脚下,站在她遥不可及的地方,俯视着她。」 连翘陷入沉默。 莲儿也在,她坐在自己铺位上,听见这边的对话,面色有些怔忪。 「好,我一定好好学。」连翘突然说,态度罕见坚决。 旋即,她又换了张讨好的脸:「秦艽,你看咱们一起入宫,又是同屋,来到内文学馆又被分在一起,这真是难得的缘分啊。」 「你想说什么?」 「我就想说,看着这些情分,你平时可得多帮帮我,我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就问你了。」 这画面逗笑了莲儿,她没忍住笑了声。等笑出声后,才发现这样容易得罪人,面色有点慌张。 秦艽瞥了她一眼,对连翘道:「这屋里又不止我一个,还有莲儿和茹儿姐姐,你不懂的也可以请教她们。」 「这样可以?」说话同时,连翘的眼睛却看着莲儿。估计她心中也有数,秦艽除了对丁香,对其他人都不太好说话,想找一个好说话的。 「肯定可以,同屋的情义可是难得的缘分,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同屋的情分至少要修五十年。」秦艽道。 都在这样了,莲儿能怎么说,只能小声道,说连翘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她。 所以说,老实人就是好欺负,连翘很愉快的过去和莲儿套近乎了。 接到连翘瞥过来的眼神,秦艽失笑。 初来乍到第一日,同屋的几个人都是好相处的,秦艽有预感未来一段时间的日子会很平静。 其实当初秦艽会选择来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是宫里难得的清净之地。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这里有她去紫云阁的机会。 内文学馆设有宫教博士十人,教导宫人经、史、庄老、书法、算数、棋艺等。 宫教博士不拘于宫人内侍任教,也可从弘文馆选用有学识的学士。用白话点说,弘文馆挑剩下的学士,可以来内文学馆任教。 不过也有学识出众者,却偏偏愿意来内文学馆任教的年轻学士,大抵与这里习艺者都是年轻貌美的宫女有关。 大梁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森严,甚至宫闱内廷也不是不允许男子出入。像内文学馆中,教授棋艺、书法和经学的,便都是男子。 而且就如秦艽所想,大抵是大家的功课都很繁重,人生的目标更远大,文学馆内的日子很平静。彼此之间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很少会有脸红的事发生。 第31章 和之前在掖庭,小宫女之间鸡毛蒜皮,你的鼻子我的眼睛,这里俨然是两个世界。 连翘还有点好奇,还是秦艽点破了关键。 读书可以充实自己,眼界学识等等都得到了升华,心态眼光处事态度自然与以往不同。读书人知荣辱懂羞耻,讲究面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太伤颜面。 连翘琢磨来琢磨去,觉得秦艽可能最想说的是最后这一句,不过她只限在心里想想,可不敢去戳破对方。 日子一天天过着,在熟悉了情况后,秦艽她们在文学馆里也算是如鱼得水。 认识了不少新朋友,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这里的日子确实挺悠闲,除了上课以外,什么事都没有。学馆一共设十门课程,小学婢阶段只用挑选两门,其他时间自己分配。 不过在这里可没有人会撒着欢四处去玩,次数繁多的各种考,像鞭子一样,在后面鞭策着众人。例如连翘,她现在最担忧的便是半年考,只有过了这一关,她才算真正的留下来。 当然,也有例如像秦艽这种本身学得很出众的,功课并不繁重的情况下,自己的时间就很多了。 所以秦艽经常会去绣坊看丁香,至于其他时间,就是用来睡觉了。她也去过那片海棠林,可能因为冬日天寒,去了几次都没有碰见宫怿。 秦艽讨厌冬天,她最怕天冷了。 转眼过了年,转眼冬去春又来,秦艽她们进宫也有一年了。 脱去了冬衣,换上了春衫,大家才发现,似乎所有人都长大了。 像秦艽,便长高了半头。个子高了,身段也隐隐有了姑娘家的样子,反正连翘和秦艽是同年,对方的小胸脯已经鼓了起来,她还是瘪瘪平平的。 「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吃了什么?」见秦艽贴身诃子下耸起的曲线,连翘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宫装大多都是袒领襦裙,贵人和宫女之间的区别就是,除了花色布料不一样,更加华美外,还有就是袖子的区别。 贵人们穿大袖,宫女因为要劳作,穿窄袖。 所谓袒领服就是一种半袒胸的襦裙,会微微露出锁骨玉颈以及些许胸部曲线,显示女性之美。 大梁以丰腴为美,这种衣裳的款式要能撑起来才好看,可很显然连翘是撑不起来的,不然她也不会嫉妒成这样。 「你说我能吃什么?我们吃的都是一样的饭菜。」秦艽道。 莲儿也在边上换衣裳,不过她是属于中等状态,不像秦艽那样异军突起,但也不像连翘那样一点起伏都没有。反正她是挺满意的,见连翘还在眼红秦艽,耿耿于怀,她很好心地道破玄机。 「你忘了有人每天给秦艽送乳子喝?」 宫中有喝牛乳茶的习惯,所以在民间极少能见到的牛乳和羊乳,宫里并不少见。甚至还有专门的地方饲养这些牛羊,供以取奶。 秦艽在宫里拢共没几个朋友,除过丁香、连翘、莲儿外,还有个叫来喜的小内侍。来喜在秦艽离开掖庭之前,就被调走了,就是被调去侍候这些牲畜。秦艽离开掖庭后,和他联系了上,知道秦艽喜欢喝乳子,来喜每天都会给她送一些过来。 「乳子那么难闻,真亏秦艽能喝下去,再说了长这里和喝乳子有什么关系?」连翘一副不可置信样,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以形补形?」 秦艽正在喝水,差点没一口喷出去。 她红着脸,也不知是被呛红的还是害羞:「连翘,你乱说什么!」 莲儿忍着笑:「我看书上有记载,喝乳子可以体丰,至于是不是以形补形,我也不太清楚。你看娘娘们都有喝乳子的习惯,说不定有用。」 「不跟你们说了,我去拿东西。」秦艽收拾一下,出了门。每天早上这个时候,来喜都会给她送乳子。 秦艽去了文学馆外,等了会儿还是不见来喜来。 她本想是不是有事不来了,就见远远有个人影踏着薄雾而来。 不是来喜,是跟他一起的小田子。 「来喜哥哥呢?」 「来喜今天有事,让我帮他送。」 秦艽接过东西,却皱起眉,来喜从不假他人之手,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所以才没来?」 「没什么事,就是早上起来他有些不舒服,我替他来送。好了,不跟你说了,还等着回去干活。」说完,小田子就匆匆走了。 小田子一路匆匆回到位于北宫墙根儿下的牛羊圈。 此地就叫牛羊圈,饲养着皇宫里所有活的牲畜,其中以牛羊最多,便取名为牛羊圈,乃是整个皇宫里最脏的地方,平时少有人来。 小田子回到他和来喜的住处,这房子低矮狭小又迎西晒,冬冷夏热,不过他们这些饲养牲口的低等小内侍,也就只能住这种房子。 屋子有点潮湿,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因为没有点灯,黑乎乎的。 小田子进去后,就摸到床边,探了探来喜的额头。 那烫手的温度,吓哭了他。 他强忍着眼泪,去外面打了盆水来,用水浸湿了帕子,往来喜额头上覆。 「来喜,你可千万别死,别死啊……」他的手抖得厉害。 突然被子里的人动了下,将捂在脸上的帕子拿开:「就照你这么弄,我不死也被你捂死了。」 小田子喜极而泣:「你快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要死了?哪有那么容易!」来喜苦笑一声,哑着嗓子问:「东西帮我送过去了没?」 「送去了。」忍了忍,小田子小声说:「你就是为了她,才不愿意答应毛内侍?不是我说,你也清醒点,咱们这种人和普通男人不一样。其实也就是忍一忍的事,他一个没了根的老货,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可你连忍都不愿意,他总是找着借口打你,要是把你打死了…… 第32章 「你现在伤得这么严重,咱们又没地弄药,他手里有药,可你不跟他服软,他怎么可能给你……」 「你今天不当差了?我不能干活儿,那些活儿可都指着你干。」来喜突然说。 小田子顿时不说了,给来喜倒了碗水放在边上,就匆匆走了。 来喜闭着眼睛,将自己陷在散发霉味和湿气被子里,若不是还有鼻息,真让人以为是具腐朽的尸体。 秦艽拿着小罐,回到住处。 连翘凑上来问:「怎么今天这么久?再等会就要迟了。」 秦艽没说话,放下小罐,正准备去把风炉点着,却发现风炉早就有人帮她点燃了,上面茶釜里烧着水,正咕噜咕噜的冒着泡泡。 「谢了。」 秦艽去把茶釜里的水倒出来,把乳子从小罐里倒进茶釜中,放在风炉上煮。又用刚才烧开的水泡了茶,等乳子煮开后,不停地用木筷搅动着,煮一会儿,将撇干净茶沫的茶倒进去。 这期间三人一直没停下说话,说的都是最近文学馆里的事。她们进馆后,没多久茹儿就被分走了,如今这间屋子就住了她们三个。 「我听她们说,这次彤史馆要挑两个人。你们说这种事怎么也不该轮到我们,可这次竟然让我们跟其他人一起考。」连翘道。 别说连翘,莲儿也觉得这事很奇怪,可不管怎么样,这都是难得的机会。 学馆一共设十门课程,小学婢阶段只用挑选两门,半年考后都是甲,可再择一到两门习之,以此类推。 当然也不是叫人把十门都学完,一般学到四五门时,六局各处需要人的话,人就会被挑走了。而这个过程可能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三年四年,并没有特定。像茹儿就是进馆两年后,才得到机会,她们这一批人进馆不过半年,没想到也有参考这次的机会。 「也许是徐令人拿我们去滥竽充数?」秦艽说,一边将煮好的乳茶倒出来,连翘吵着要喝,秦艽索性拿了三个茶盏,一人倒了一盏。 「我是滥竽,你和莲儿可不是。不过那彤史馆是干那事的,我怎么总觉得怪怪的。」连翘一副奇怪脸,莲儿看了看她,脸也有点红。 无他,彤史掌记宫闱起居及内庭燕亵之事,宴见进御之序。 其实说白了就是陛下临幸美人时,彤史官负责记录时间地点,以便日后核查。不光如此,彤史还掌记载后宫嫔妃癸水日期,以及每月拟定本月的进御名册。 这进御名册乃是宫廷惯例,后宫嫔妃按一皇后四妃九嫔制,嫔位以下有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谓之二十七世妇,二十七世妇之下又有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合为八十一御妻。 这么多妃嫔,怎么安排侍寝也是难题,于是便由彤史馆每月拟定进御名册,以半月为数,九嫔以下,每九人进御一人,排完后刚好十四天,皇后独占一日,也就是十五天。下半个月由高位到低位再轮一次。 当然并不是说陛下招幸哪位嫔妃,都由彤史馆说了算,只是基于皇帝在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时,彤史馆会这么安排。 对于连翘她们这等年纪来说,彤史馆这活儿确实羞人了点,但秦艽知道彤史馆可是炙手可热的地方,这次真是逢上大机遇,才会碰上这么好的机会,没看见那些平时文静内敛、清淡如菊的学婢们,个个蠢蠢欲动。 这几日文学馆里不平静,机锋四起,也就这两个傻蛋还在这里计较彤史干那事挺怪的。 「彤史馆可是个好地方,这地方在宫里独树一帜,虽位不高却是各位娘娘俱都笼络,而且是非也少。」 「当然知道,只是我就算了,你和莲儿还能争一下。」连翘刚过半年考,能留下来纯属侥幸,这次只挑成绩优异者,她还够不上格。 秦艽去看莲儿,莲儿小声道:「我没太大的自信,不过秦艽我觉得你还有一争的机会。」 秦艽端起乳茶来喝:「我的目标不是彤史馆。」 「能喝了?我也尝尝,我决定了要是不太难喝,以后也弄些乳子来喝。」 因为连翘的声音,压下了秦艽的说话声,连翘只顾着喝乳茶,只有莲儿听到点儿,却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去授课处时,连翘还在跟秦艽说这乳茶味道不错,没想到喝起来没那么腥。 她跟秦艽说,让秦艽帮忙跟来喜说,以后给她也来一罐,她付银子。 连翘知道秦艽的乳子不是白来的,虽然来喜不要,但秦艽都是硬塞给他。这乳子于贵人主子们不稀奇,可对于宫人内侍来说算是违禁物,每日的数量都有定数,直接经手的人可以昧下一些,但不止他一人,还有其有同伴,这些都需要用银子来打点。 「这一罐我一人也喝不完,以后煮了同喝就是。」 「那不行,你是花月银了的,那要不这样,以后你给来喜银子时,我出一半。」 莲儿说:「那把我也算上,我也出一份。」 正说着,一个长相甜美的学婢走了过来,叫了声秦艽。 她也穿着制式的学婢衫,浅蓝色的袒领襦衫配深一色的半臂,下面是蓝白相间的条纹裙,看起来大方而又不失书卷气。 「早,在说什么呢?」 「连翘说想买胭脂,拉着我与她同买。」秦艽笑着答。 文琼道:「你们打算去找小张子?去的时候叫上我,我也想买些胭脂。」 「好。」 「那先不跟你们说了,我先去上课了。」 秦艽微笑地看着她的背影,豆蔻年华的少女总是带着一种洋溢的气息,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微笑。 她想起梦里的事。 在那梦里,紫云阁有个位置很特殊的人,就是这个叫做文琼的。六皇子因目不能视,却又要去弘文馆读书,所以宫里特意给他安排了个伴读婢。 第33章 可这个文琼却是萧皇后的人。 秦艽也是无意中得知,她不愿给萧皇后传递紫云阁的消息,却又不敢和对方撕破脸皮,只能虚与委蛇,却每每被识破,被暗中处罚。当时她就猜紫云阁里肯定还有萧皇后的人,后来才知道竟是文琼。 她会来内文学馆,就是冲着文琼来的。 不对,正确的是冲着她的位置而来。 吃过晚饭,秦艽就出了文学馆。 虽是春天,但天黑得很早,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对于皇宫,秦艽十分熟悉,闭着眼睛都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所以她也没提灯,就这么借着微若的光亮往牛羊圈去了。 这牛羊圈,秦艽在梦里来过。她初入司膳司,干得都是最累最脏的活儿,每日便负责从牛羊圈取乳子,现实中也来过一次,她知道来喜住在哪儿。 秦艽没走正门,从侧面一扇不起眼的门进去了,越往后走,臭味越是浓郁。这牛羊圈靠最后面有个粪坑,平时用来装那些牲畜的粪便。牲畜太多,又不能天天往外运,久而久之就成了个臭不可闻的地方。 秦艽推门走进去,门没有栓,屋里灯光昏暗。 明明屋里看不到人,但她能感觉到有人存在,去了床榻前,才发现来喜躺在被子里,似乎生病的模样。 「来喜哥哥?」 「谁?」床上的人一下子睁开眼睛,反射性弹坐起来:「你怎么来了?这地方又臭又脏,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生病了怎么不说?」 「是小田子告诉你的?」 「他没说,我猜的。」 来喜撑坐着,手都在抖,却害怕被秦艽看见,往被子里缩了缩。他艰难地让自己坐好,笑得若无其事:「其实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些风寒,躺两天就好了。」 「真的吗?」秦艽笑问,眼睛里却不知为何闪过一抹水光。 来喜眼尖看见了,有点着急伸出手:「你别哭,我真的没事。」 秦艽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上面那道青红色的於痕:「这是什么?」 来喜把手往回抽:「这是我不小心撞到的。」 可明摆着就是鞭痕,有人打来喜了。 秦艽抿着嘴,去掀他的袖子,果然胳膊上还有更多青红色的鞭痕。这些痕迹一层叠一层,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她正想说什么,突然门外响起一个声音。 「来喜,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 这声音不是小田子的。 来喜面色惊慌,秦艽对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躲到床榻一侧的帘子后面。 很快,门就被推开了,晃进来一个体态肥硕的老内侍。 吊梢眼,蒜头鼻,满脸油光的,边走边剔着牙,手里拎着两包药。 「这可是我费尽心机弄来的,你知道在宫里药可不好找。」 听这话,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可秦艽总觉得话音有点怪怪的。果然,一阵窸窣声后,来喜低喊着:「你把手拿开!」 「让我摸一下怎么了?瞧你这细皮嫩肉的,这次吃了苦头吧,其实我也不愿意打你,可你为什么不识趣呢?识趣的人在这里才能过得好,你看小安子小卓子,日子过得多滋润。不用住这种破房子,活也能少干许多,你乖乖听话,我也让你过得滋润。」 「滚开,你这个畜生!」 「畜生?呵,这牛羊圈里可不都是畜生,给脸不要是不是?爷爷我今儿不光带了药,还带了鞭子。」 毛内侍狞笑着掏出马鞭,来喜眼神绝望。 门外,小田子缩在墙根下瑟瑟发抖,却不敢进来阻止,只能将脸死死埋在胳膊上。 随着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一切都安静了。 …… 来喜怔怔地看着毛内侍倒在地上,后面是手拿着凳子的秦艽。 「他欺负你了?为什么不说?」 「我……」 秦艽突然转身,来喜以为她厌恶了自己,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走了以后就再也不会理他了,谁知秦艽却从门外拽了个人进来。 是小田子。 「过来给我帮忙。」秦艽踢了他一脚。 「你干什么?」小田子抖着嗓子问。 「别废话,给我帮忙。」 来喜病得下不了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艽和小田子,合力把毛内侍抬了出去。 过了会儿,小田子疯了似的跑进来。 「你那艽儿妹妹把毛内侍杀了,她把他脸朝下丢进粪坑里。她杀人了,她是个恶鬼,她竟然不害怕,毛内侍醒了挣扎,她用粪勺将他按死在了粪坑里……」 「来喜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都叫我哥哥了,你不就是我的妹妹。我以前家里也有个妹妹,不过饿死了……」 …… 「来喜哥哥,你杀人了。」 「别害怕,他没死,只是晕过去了。等会儿我们把他丢进湖里,明天别人只会以为他失足落水了……」 「他醒了,他醒了……」 「别怕,你看我有这个。」 然后,秦艽就眼睁睁地看着,来喜用竹竿把那个打她主意的内侍,按死在水里。明明他也在抖,还在告诉自己不要怕。 …… 在那个梦里,她和来喜认识。 初识是在掖庭,再见彼此就觉得有点眼熟。她第一次害人的时候,被来喜看见了,她以为他会告发自己,谁知他却默默给自己帮了忙。 然后就那么熟了。 那时候日子真不好过,丁香没了,就剩下了她一个人。总是在挨欺负、反击之中,疲于奔命,有一个分享秘密的人,似乎就感觉好过许多, 第34章 那时候她在司膳司,他在牛羊圈。 她是个小宫女,他是个小内侍。 后来她就认他做了哥哥。 再后来,她变了,他也变了,变得让彼此觉得面目全非,唯一不变的是只要她开口,他都会义无反顾的帮她。 她进了紫云阁,他离开了牛羊圈,她狼狈地被赶出紫云阁,他已经是内侍省正六品内谒者监了。 她报仇,他给她递消息,她杀人,他递刀。 后来她做到六局尚宫之位,他是内侍监正三品大太监,执掌神策军。在那个梦里,她死在五皇子手下,他是她布的最后一步棋。 但她一直不敢去想,宫煜能闯到她的寝处,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 「当人哥哥真是辛苦,我们认识了十多年,总是我护着你,给你擦屁股,收拾烂摊子。若是有下辈子,我给你当弟弟吧。」 「好。」 小田子脸白得像鬼,歇斯底里,却又语不成调。 「她人呢?」来喜问。 小田子仿佛发了癔症似的,来回在屋子转着圈,似乎没听见。 「她人呢?」 「走了,她走了。」 来喜有点愣:「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知道该怎么办。」 来喜倒进被子里,充满了霉味又发硬的被子,脏得似乎里面藏着蛆,可习惯了似乎也就习惯了。 他应该能想到的,她不是放在柜子上让人观赏的瓷,她是最硬的石头。那次小宫女住处差点走水,他就想到那几日她为何会突然找自己套近乎,那个叫豆蔻的小宫女脸上留的几块儿烫疤,不是炭能留下的,只可能是盐粒。 他想到了那碗姜汤。 来喜捂着眼睛,低低地笑了起来。 秦艽闷着头撞进屋子里。 连翘正打算睡觉,见秦艽一直没回来,就和莲儿说话等她。见秦艽突然撞进来,眼神直愣愣的,她忙走了过去。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秦艽眨了眨眼:「没什么,就是吹了点儿风,头有点疼。」 「我就说让你晚上别出去,这天忽冷忽热的,快上床去躺下。」 其实这不过是句托词,谁知第二天秦艽真病了。 她素来康健,少有头疼脑热,这一病起来就是如山倒。幸亏内文学馆不同于掖庭,学婢是以后培养作为女官的,自然不会任其自生自灭,连翘帮忙禀了徐令人,上面就安排了个御医来给秦艽看了看。 开了些药,说就是普通的风寒,吃几剂药就能好。秦艽又趁机找御医要了些伤药,趁小田子过来给她送乳子时,让连翘帮忙转交了。 小田子也给递了句话,说牛羊圈里的管事内侍喝醉了掉进粪坑里淹死了,因为没人愿意来这腌臜的地方,现在上面让来喜先充着管事。 秦艽将毛内侍往里面丢时,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她没想到来喜会升这么快。 不过这样也好,梦里那一切的命运都将会改变,他们都会好好的。 「瞧你病得这一场,整个人都瘦了许多。」文琼有点感叹道。 「人免不了有个头疼脑热的,自打进宫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生病。」 「你可得赶快好起来,后天就是彤史馆考核的日子,错过了可就不好了。」 「我才入馆半年,说是去参加考核,不过凑个热闹罢了。」 「你千万别妄自菲薄,我看刘博士、王博士甚至徐令人对你都多有夸赞,你肯定能行。说到这里,我得赶快回去看看书了,这芙蓉糕是我专门托司膳司的朋友做的,想着你喝了这些日子的药,恐怕嘴里没味儿,拿来给你换换口。」 「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不是朋友嘛。我走了,你这两日多休息休息。」 文琼走了,秦艽却看着桌上的芙蓉糕,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连翘和莲儿从外面回来了。 看见芙蓉糕,连翘问:「这是谁拿来的?」 「文琼。」 连翘拿起一块儿吃:「你怎么不吃,这东西不能放。」 「太甜了,没胃口。」 连翘知道秦艽不习惯吃甜的,也就没跟她客气,不光自己吃,还喊着莲儿也吃。 秦艽阻止道:「你自己吃也就算了,别叫莲儿。」 这话意思可就多了,连翘表情有点不好:「怎么了?你别告诉我这里面下了泻药。」 为什么会这么说,是有缘由的,这几日文学馆里总会发现莫名其妙的摔倒,摔破头,摔伤手,或者拉肚子的怪事。 其中腹泻的人最多,连翘就和秦艽她们开玩笑说,是不是有人给别人下了泻药,怎么一个二个都腹泻。虽然只是笑语,但大家都有点忌讳莫深,觉得里面的事不简单。 「我也不知道,但是安全起见,你没报考你随意,我和莲儿就算了。」 连翘被气得哇哇大叫:「好啊,还有你这样的人,太坏了,我要是腹泻了,我就找你。」 这连翘也是乌鸦嘴,没多久就感觉肚子疼,去了恭房一趟。幸亏她就吃了一块,也就跑了两次,却也把她气得不轻。 「她胆子可真大,不怕我们拿着东西去找徐令人。」 「你以为人家傻,既然敢下在这种吃食里,还大明大白端过来,就仗着即使徐令人找了御医来,也不一定能验出什么。能有这种药的人,都不是一般人,肯定有后台。你也别声张,就让她以为我们都中招了,免得再闹出别的幺蛾子。」 就因为这句话,之后连翘装模作样往恭房里跑了好几次,还让莲儿和秦艽陪她一起演,真是惨不忍睹。 第35章 不过也不是没成效,到了考核那日,看见出现在现场的秦艽,文琼惊讶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是连翘的说辞,秦艽觉得她形容得挺像。 随着一声脆响,文琼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你真是气死我了,亏我冒着险给你拿药,你连前三都考不进去,你知道这药有多难弄,你知道错过这次机会,你将错过什么?」 文琼抚着脸,愣愣道:「姑姑。」 这个姑姑可不是宫里的惯称,而是此人真是文琼的姑姑。 文琼的家里虽不是什么名门世家,但也是书香门第。宫里的女官来源有两种渠道,一种是宫里自己培养的,还有一种是在民间选召十八到四十之间识文通墨的女子,若是博学多才的才女最佳。 历来总少不了有些才女名头在外,被选入宫中为女官。 文琼的姑姑汪司赞就是这么被选入宫的,不过她能做到正六品司赞,也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人出息了,就难免想提携家人,文琼就是她想提携的对象,可惜对方不争气。 「姑姑,文琼没听懂您的意思。」 汪司赞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听不懂就算了,反正你也没机会了。」 文琼也不说话,就是抓着姑姑的袖子哭。 汪司赞这才没好气道:「这次借着彤史馆进人,皇后娘娘特意给六皇子安排个伴读宫女。说是伴读宫女,六皇子今年十七,这两年肯定要大婚,一旦六皇子大婚,有皇后娘娘的提携,你至少也能做个孺人。家里若是能出个亲王侧室,你知道代表什么寓意吗,咱家就能从庶变士,家里也可萌荫封赏。可惜你太不争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听完这话,文琼整个人都懵了。 六皇子虽是个瞎子,对于她来说也是遥不可及,现在告诉她,她本来可以成为娘娘的,现在都被她弄砸了。 「姑姑,还有机会的是不是?您是皇后娘娘的心腹,您跟娘娘说一说,让她选了我去,我就只差一名,前三其中有一个我本来对她下了药,她大病一场又腹泻,我想着她肯定不成,没想到考试当天她竟然参考了。您跟娘娘说,多选一个,到时我一定讨了六殿下的喜欢,为娘娘办事。」 「这——」 「本来是一个,现在不过多加一个,肯定可以的。」 「那我去跟娘娘说。你说说你要是争气,哪儿有这么多事!」 文琼破涕为笑:「谢谢姑姑。」 「还不知道能不能成,你也别急着谢。」 「那也要谢谢姑姑,若不是姑姑疼我,文琼也不会有这样的运道。」 看着侄女娇美可爱的样子,汪司赞心中一狠。 有她的帮衬,再加上娘娘提携,只要文琼能去六皇子身边,事情肯定能成。文琼的话,恰恰给了她提醒。 文学馆中,和秦艽相熟的人都在向她道贺。 直到回了房间,连翘才问:「秦艽,明明你可以去彤史馆,为何你反倒选了去当六皇子的伴读?」 之前揭示考核成绩,本以为只取两人,谁知取了三人。经过徐令人的解释,众人才知多出的一人是安排到六皇子身边做伴读。 前三没有给出排名,徐令人反倒让考到前三的自己选去何处。当时另外两人直接脸色就变了,而秦艽也运气非常好,竟然挑了让她先选。 都以为她要选去彤史馆,谁知她却选了去当六皇子的伴读。表面上都在给她道贺,实际上又有几个不骂她傻,不过前三另外两个倒是挺感激她。 连翘憋了一路,这不回来了才问。 「我本来就没打算去彤史馆,我记得我之前说过。」 莲儿道:「我好像听见过,只是当时连翘的声音太大,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为什么不想去彤史馆?人家都是打破头了想去。」 「人多事杂,你知道我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脾气不太好,容易得罪人,与彤史馆打交道都是各宫娘娘,与其到时候得罪人不知哪天丢了小命,不如提前找个安静地儿待着。」 这么解释一下,好像也说得通,不过连翘还是替秦艽惋惜。 「秦艽既然这么选,肯定有她的道理。」莲儿说。 连翘想想也是,秦艽是她们三个中最有主见的,她肯定有她的想法。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 连翘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叫兰草的学婢,和一个不认识的内侍。 「他找秦艽,又不认路,我就带他来了。」兰草说。 「你是?」秦艽端详了下,她也不认识此人。 「我是绣坊的,丁香让我来找你,让你去绣坊一趟。」 「丁香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不过丁香哭得有点厉害,好像碰到什么事了吧。」那内侍说得欲言又止。 连翘对秦艽道:「那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那年轻内侍面露难色:「丁香说只叫秦艽一人,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受人之托,要不——你们就别过去了?」 「这——」 「行吧,我跟你去一趟。你等下,我拿个东西。」 年轻内侍似乎很急躁,秦艽转身去拿东西时,一直催她,说自己还有差事耽误不得。不过秦艽也没耽误,很快就跟他去了。 此时天色已黑,年轻内侍打着灯笼在前面走,秦艽跟在后面。 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四周都是树影幢幢,有点吓人。 见秦艽走得慢,年轻内侍停下脚步催她:「你走快点,我还等着有事。」 秦艽盯着他,手掩在袖子下:「这黑咕隆咚的,若是摔了怎么办?」 对方只能耐着性子,放慢脚步。 第36章 又走了半盏茶的时间,到了一个拐角处。此处临着水池,在月光的照耀下,隐隐泛着波光。 年轻内侍突然不走了,秦艽也停下脚步。 「你也别怪我,我也是受人指使,下辈子投胎睁着些眼,哪儿都能去别来这宫里。」 他将灯笼扔在地上,朝秦艽扑来,秦艽慌张想跑,却被人拽住一只手臂,他连拖带拉,竟是想把秦艽往水里扔。 蓦地,他感觉手上一疼,瑟缩回了手。 秦艽眼见击中,扬手又是一下,这一下竟扎在对方的肩颈之处。此人发出一声惨嚎,捂着伤口,却还是伸手想去拉扯秦艽。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隐隐还有连翘的声音。 「就在前面了。」 此人见势不对就想跑,秦艽搬起池边的石头砸向对方的腿。趁着对方被砸到在地,她扑了过去,拿着手里的剪子对着那人的后颈。 「别动,你知道我不会手软。」 此人万万没想到竟碰到个硬茬子,想着十几岁的少女,应该是轻而易举就能将之处理了,谁知道反倒是他自己受了伤,如今还被人胁迫。 不过他来不及再想其他了,因为连翘已经带着人来了。 来人竟是徐令人。 …… 之前秦艽借着去拿东西时,就暗示了连翘。 连翘也是个机灵的,秦艽前脚走,她后脚就去找了徐令人。 她告诉徐令人有不知名的人把秦艽诓了出去,本来徐令人还有些不信,谁闲的没事对付一个小宫女。可连翘说得信誓旦旦,再加上徐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就带着人追了出来,直接抓了个现行。 一时间,此地灯火大作。 借着灯光看清楚现场情况,所有人都有些吃惊的看着秦艽。 想着她莫是要吃亏,毕竟男子天生比女子力气大,谁知反倒她把对方拿下了,看样子就算她们不来,她也不会吃亏。 但事实上若不是知道后面会有人来,秦艽也不会和此人起冲突,顶多把对方吓跑,毕竟她还算有自知之明。 有自知之明的秦艽,十分明白按照她这个年纪和眼界,不该表现得太过妖孽。所以一看见徐令人,她就晕过去了。 …… 这个夜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御医再度被请了来,不过秦艽也苏醒了。大致诊了脉,诊出个受了惊吓之故,并无大碍。 关于秦艽的说辞,也递到了徐令人那里。 秦艽并不识得此人,也从没有得罪过谁,至于此人为何会想对她下毒手,她也不清楚为何。 剩下的事就与她无关了,自然有人去办,她很想知道对她下手的到底是谁,能不能查出幕后主使者。 秦艽被获准可以修养数日,并可延缓去紫云阁。 关于是谁暗中对她下手,至今没有定数,连翘很气愤,说能抓到现行,竟然查不出结果。可秦艽知道没这么简单,也许暗中已经发生了许多事,只是她们不知道罢了。 徐令人掌管掖庭,内文学馆也在其掌管之下,她在宫中一向独树一帜,也最厌恶有人捞过界,犯者轻则脱层皮。秦艽知道暗中人肯定没讨好,她不知道对方不止脱了一层皮,若不是断腕够快,自己也被牵连出来了。 之前汪司赞扇侄女的一巴掌,如今被人赏在了她的脸上。 不过动手的人不是萧皇后,是玉屏。 这一巴掌打下去,疼得不光是脸,也是意味着汪司赞在萧皇后面前的地位大跌,萧皇后身边的得用之人,不止汪司赞一个,有人进,就有人退,有人退了,自然就有人进。 倾轧永远不止是针对敌对阵营,同样也适用于己方。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萧皇后前些日子刚生产,却是生了个公主。这个公主生得让阖宫上下都高兴,唯独凤仪殿无人高兴,萧皇后自然也不高兴。 她的年纪本就过了最佳适孕年纪,这次生得也十分艰难,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还亏损了身子。 为了养身子,她眼睁睁看着贵妃继续掌着宫权,坐了两个月的月子。可身子不见养好,气色还是那么差。 「娘娘,都是奴婢办事不利。奴婢本想着除掉此人,奴婢侄女就能进一步,谁知手下人办事不利,出了这种岔子。」 汪司赞匍匐在地,样子十分狼狈。 萧皇后俯视她,想着她替自己也办了不少事,道:「幸亏你断腕够早,还知道往贵妃那边转移视线。不过你这做得未免太掩耳盗铃,瞎子也知道与你有关系。不过只要面上能过去,这事就没人敢主动捅破,下去吧,最近少往凤仪殿来。」 「是。」汪司赞灰溜溜地下去了。 等她下去后,玉屏道:「娘娘,这汪司赞也太不中用,一个小宫女竟然也没解决掉。」 「她轻敌了。那徐老妖婆教出来的东西,能是等闲视之。」 「那娘娘您说,这事接下来该怎么办?」 萧皇后沉吟一下:「本宫反倒其行,如她所愿。」 「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若束手束脚,未免惹人猜忌,不如反倒其行,就把那文琼赐过去。」 「可若是如此一来,文琼的目标就太明显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那本就是颗废子,本宫再另行安插一个,明虚暗实。其实本可不用监视,上官家如今就剩了个上官归,紫云阁又是个瞎子,徐老妖婆虽是上官云的人,但自打上官云死后,这老妖婆近些年一直安分,除了掖庭那一亩三分地,从不插手外面之事。可到底他是上官云的儿子,本宫多少有些不放心。」 萧皇后眸色转厉:「那些人也真是无用,一个小丫头片子都对付不了,不然本宫何必煞费苦心,往里面安插一个又一个。」 第37章 「那倩儿确实跋扈,可谁叫她有那层身份在。」玉屏犹豫了下,说:「娘娘,其实我们不用对紫 云阁如此费心,陛下都不待见那处,您从中做了好,反而会惹了陛下不待见,您看贵妃那边……」 「你懂什么!」 见玉屏吓得垂下头,萧皇后转柔了脸色,道:「本宫是继后,旁人只当我视他为眼中钉,本宫偏偏对他好,那些人也都是傻子,现成的彰显本宫贤德之物,本宫为何要放弃。」 「娘娘睿智。」 「去把公主抱来给本宫看看。另外往雅文阁送些吃用的东西,不能因为本宫有了公主,就轻忽了五皇子。」 「是,奴婢这就去办。」 听连翘说,皇后娘娘突然改了主意,本来说往紫云阁送去一人,如今改为两人,就从成绩优异者顺序挑选。 也就是说,文琼也在此列。 看来她真是高看了徐令人。不对,是皇后有够不要脸。俗话说,不要脸者天下无敌,这么想想秦艽心里就舒服了。 再过两日,秦艽就要离开文学馆,前往紫云阁。 丁香知道后,过来探望了她。 其实之前秦艽出事后,丁香就来看过,听说是借用了她的名字,把她吓得不轻。就因为这事,几人和秦艽商量,以后若有事亲自去说,绝不假手他人,也免得遭人利用。 入宫这一年多来,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些天真烂漫的小宫女们早已不是刚进宫那会儿了,渐渐也明白了宫里的危机四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至少连翘终于懂了秦艽为何不去彤史馆,想要保命少生事,还是能怎么低调就怎么低调。这些思想影响了日后她与莲儿以及丁香的处世之法,不过这些以后才能看出。 现在丁香在绣坊过得不错,管她们的姑姑十分欣赏她,似乎打算将她当徒弟培养,所以多为优待。绣坊又是事少之地,所以秦艽很放心丁香待在那里。 至于连翘和莲儿,只要在文学馆里待一日,就不会沾上什么事,也不用担忧。唯独就是来喜了,不过秦艽想,经过那一日,来喜肯定有所改变。 狼就是狼,总是一直当羊,也改变不了狼的本质。 她对来喜有信心。 想到这里,秦艽才发现自己很无聊,她就是换了个地方,又没离开皇宫,也不是不能出来,怎么就搞得像生死离别。 被秦艽道破以后,连翘也有点愣神。 是呀,又不是不能再见了,看来也是在秦艽身边待久了,习惯有这么个任何时候都让人很安心的人在身边,一时有些不能接受她的离开。 不过这个连翘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反倒说秦艽婆婆妈妈影响了她,两人一顿嘴仗,不过一般都是秦艽赢。秦艽话少,但多数一针见血,连翘话多,可惜从不是对手。 至于莲儿,也就是个观战的。 踏入紫云阁,秦艽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恍惚中。 说是阁,其实是个小型宫殿群,有正殿、配殿、后寝殿,该有的一概都不少。 「王内侍,就是这两个了。」 来人将秦艽和文琼交给了王瑜,并没有多留,就离开了。 王瑜审视了她们很长一段时间。 他五十多岁的模样,头发是花白的,腰背是佝偻的,看着貌不其扬,甚至有些丑,却是掌管着紫云阁所有事物。 文琼被看得站立难安,秦艽一直低着头。 「你们先下去安顿,等殿下醒了,再过来拜见。」 文琼有些诧异,因为这会儿正是上午,六皇子殿下竟然还没起。秦艽却知道宫怿因为眼睛问题,永远处于一片黑暗之中,所以他平时睡觉的时候比常人多。 被一个叫芳姑姑的管事姑姑带下去安顿,住处是在后殿最边角处一个小跨院里。 在那梦里,秦艽就是住这个小跨院的,不过却不是和文琼在一间屋。 看着微笑走过来的文琼,秦艽有一种想弄死对方的冲动。毕竟若不是她有那个梦,可能那晚她已经被这个人害死了。 「秦艽,以后我们就是同屋了,还请多多照顾。」文琼笑盈盈地道。 「我们都是初来乍到,说不上谁照顾谁。」 正说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粉衫宫女,瓜子脸、丹凤眼,相貌俏丽,就是眉眼之间隐隐有一股跋扈之气,一看就挺不好惹的样子。 「你们就是新来的两个伴读宫女?」 是倩儿。 在那梦里,秦艽待在紫云阁,可没少被她找麻烦。 一看倩儿这架势,就知道在紫云阁地位不低。 文琼笑盈盈地迎上去,屈了屈膝道:「奴婢二人正是皇后娘娘赏来的伴读宫女,奴婢名叫文琼,还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倩儿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不耐:「我是殿下的贴身宫女倩儿。」 「原来是倩儿姐姐。」 倩儿没理她,看向秦艽:「你叫什么?」 「回姐姐的话,奴婢名叫秦艽。」 「殿下醒了,王内侍让我带你们去见殿下。」说着,倩儿就转身出去了。 文琼刚被扫了面子,又被这么无视了下,脸色有些勉强。秦艽心道:现在就觉得被扫面子了,以后有的受。 不用以后,倩儿不愧是秦艽梦里那样,手段一向简单粗暴。 她竟把秦艽和文琼带去了后寝殿。 …… 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射进来,晕得殿中一片光亮。 六皇子似乎刚起,只着了件单衫坐在床沿。 青色的绸衫,衣襟半敞,露出如玉的胸膛,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发梢微微带了些弯曲,蜿蜒而下,直到腰间。入鬓的长眉下是一对狭长的凤目,眼部线条精致优美,从眼角到眼尾一笔勾勒而上,宛如水墨泼染也似。 第38章 鼻梁高挺而娟秀,薄唇粉润,一种近乎雌雄难辨的瑰丽,却又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纯净和独属少年的纤细感。 这是文琼第一次见到六皇子,早就听说六皇子俊美如天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艽看了她一眼,又去看倩儿,果然倩儿一直盯着她们,见文琼目光惊艳,脸上闪过恼色。 「你们说起来是殿下的伴读宫女,其实也就是来服侍殿下的。既然来了,就先熟悉熟悉,小红。」 倩儿使了个眼色,手捧着洗漱用品的宫女中走出两人,文琼手里被放了一盆水,秦艽则接过放着帕子的托盘。 文琼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看手里的水盆,又去看倩儿。 「你过来服侍殿下洗漱。」倩儿命道。 文琼去看六皇子,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些机锋,面朝着光,漂亮的眼睛半睁,里面的瞳子却没有光彩。 她竟忘了六皇子是个瞎子! 「你耳朵聋了?」 文琼被吓得一抖,忙捧着水盆上前,秦艽跟在一旁。 这个过程,倩儿的目光一直放在文琼身上,见她走上前却又不动了,斥道:「你到底是不是宫女出身?服侍主子洗漱不会?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蒙混进宫的。」 这话让文琼脸上闪过一抹惊慌之色,忙道:「奴婢是经过采选入宫,只是奴婢以前没服侍过主子,不知该如何做,还望倩儿姐姐指点。」 倩儿哼了声:「那我就教教你吧。你,再往近走点,跪下。」 文琼又愣住了。 「叫你跪下没听见?」倩儿皱眉道。 秦艽忍着笑。 在那梦里,倩儿是她最讨厌的人之一,因为她总是喜欢找她麻烦,关键她还拿她没办法。 当年立政殿起火,死的人不光是上官皇后,还有六皇子的一个乳母。事实上若不是乳母起火时将六皇子护在身下,六皇子早就被烧死了,根本等不到被救出去,可最后乳母却死在火场中。 而倩儿就是那个乳母的女儿。所以倩儿在紫云阁里的地位十分特殊,看似就是个宫女,实际上紫云阁从上到下,哪怕是六皇子,对她都颇多容忍。 …… 文琼跪下了。 看得出她规矩学的不太好,不过是捧个盆,她竟然捧得错处百出,不是位置不对,就是捧低了或者捧高了,被倩儿各种嫌弃。 好不容易找对了位置,她可能胳膊没劲儿,颤颤巍巍的。捧了会儿,倩儿刚把浸湿的帕子拿起,她就在是把盆放下还是扔出去中,选择了哐当一声放在地上。 倩儿被吓了一跳,骂道:「瞧瞧你,笨得像猪,就你这样的还敢来紫云阁当宫女?!」 「奴婢是来做伴读宫女的。」文琼被溅了一身水,十分委屈。 「伴读宫女也是宫女,你该不会以为加了伴读两个字,头上就长角了,和寻常人不一样了?」 「奴婢没有。」文琼大抵从来没受过这种侮辱,声音里带着哭腔。 「好了倩儿,你又欺负人。」 一直沉默的六皇子终于说话了,他一开口,似乎整个殿里都安静下来。 倩儿撒娇道:「殿下,奴婢才没有,奴婢就是教她侍候殿下,瞧瞧她笨的。」 「那你可以慢慢教,别总是欺负人。」 「是。」 倩儿不屑地斜了文琼一眼,又看向秦艽:「你,过来。」 好吧,轮到她了。 秦艽走过去,幸亏她当初规矩学得不差,没让倩儿挑出什么刺。不过倩儿没少借此打击文琼,拿秦艽与她比较,来衬托她是多么的愚钝蠢笨。 等六皇子穿好衣裳,去了外面坐下,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时辰。 趁着摆膳的空档,倩儿向六皇子介绍了二人的来历。 在倩儿说到秦艽的名字时,秦艽的心跳得有点快,她微微抬眼去看六皇子,却没从六皇子脸上发现任何特殊的表情,就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殿下难道已经忘了她? 因为这件事,之后秦艽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不过倩儿也没准她们继续杵着,让她们都下去了。文琼大抵心情不好,回屋后也没说话,刚好秦艽也不想与她说话,正好安静了。 接下来两日里,她们就在无所事事中度过,闲得几乎发霉,直到倩儿又过来叫她们。 二人被引去六皇子的书房。 因六皇子目不能视,书房中家具极少,挨着墙边摆了几个书架和书橱,半尺来高的木台上放着一张云纹镂雕曲足翘头案,临着窗的位置放了张躺椅,地上扔着几个软垫。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倩儿拿了卷书递给文琼。 「念。」 文琼有点没反应过来,倩儿瞪了她一眼:「没听懂我说的话?」 「倩儿姐姐我……」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宫女,皇后娘娘怎么送了个这样的人来?」 书房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六皇子躺在躺椅中,膝上盖着一床绸制的薄毯,似乎睡着了的样子。 文琼委屈的目光落了个空,只能低下头咬着唇。 倩儿把目光投给秦艽:「那你来。」 秦艽低了低头,走过去接过书册,挑了个距离躺椅不远不近的位置,跪坐了下来。 …… 少女的声音柔和清晰,如汩汩泉水流淌而出。 六皇子喜书爱书,可惜目不能视,虽竹简可以帮助他去‘看书’,但这样效率太低了,而且久坐不适。 久而久之,便改为听书居多。 在那梦里,秦艽到紫云阁后,第一次来拜见六皇子,就是他半躺在躺椅上,文琼拿着一卷书缓缓读着给他听。后来随着六皇子对她的看重,她也曾想过取而代之,可惜那时她识字不多,根本没办法胜任。 第39章 这一直是梦里她心中的遗憾之一,没想到现在居然成了真。 秦艽念的是《庄子》,十分考验断句功底,若是不懂的人来念,错了断句,意思也就错了。 倩儿也只识得几个字,不太懂这些,不过她见殿下没有皱眉,也许这个叫秦艽的念得还不错? 见此,她把目光投给文琼:「你,跟我出去。」 文琼心中正懊恼着,她一向自诩聪明,可自打来到紫云阁后,碰到这个叫倩儿的宫女,她似乎就是愚笨的代名词。明明就是念书,她竟就错失机会,把机会让给了秦艽。 见倩儿一脸不耐,她便知晓跟着她出去肯定不能落好,定要被刁难,不免有些怯步。 「你没长耳朵是不是?看来得跟王内侍说向凤仪宫那边禀明,把你换掉才成,搁这儿纯粹就是故意来气人的。」 「倩儿姐姐,千万别,奴婢不是故意走神的……」 …… 两人出去后,殿中就只剩了六皇子和秦艽两个人。 秦艽对《庄子》十分熟悉,因为她在内文学馆选修的就是老庄,不说倒背如流,也能边念边分心,所以她分出一道目光投给了六皇子。 此时的六皇子很安静,像一尊上等羊脂白玉铸就的玉人,有微风从窗外拂来,吹拂在他的脸上,从秦艽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能看到其微微颤动的睫毛。 就这么看着,她感觉到心中的宁静。 那种宁静是无法言喻的,就好像身处喧嚣的闹市,人心总会随着嘈杂声渐渐变得浮躁,没有耐心,忍耐度极低,可现在却是一片祥和,安宁而静谧。 「你过来。」 清朗的声音蓦地响起,让秦艽有片刻愣神,过了几息时间,她才反应过来是殿下跟她说话。 她走了过去,在躺椅旁跪坐下,不防一只大掌伸过来,覆住了她半边脸颊。 四只手指覆在她耳后,大拇指在鼻侧。 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大拇指在她鼻梁上来回滑动了一下。 「小艽?」 「殿下。」 秦艽心跳漏了一拍。殿下没有忘记她,那为何做出不认识她的样子? 「嘘——」 不知何时,宫怿坐直起身,秦艽就蹲在在扶手旁,他在上方,秦艽在下方,两人近在咫尺。 秦艽仰头,看着他。 他漂亮的眼睛无神,头微微歪着,一只手指竖在嘴前,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别给倩儿发现了,那丫头性格霸道,见不得有宫女亲近我,如果让她发现我们认识,她会刁难你的。」 呃。 秦艽隐隐在他脸上看见了调皮之色,就好像顽童之间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 这一切让她回到了之前,梦里她刚到紫云阁的时候。 她正想说什么,这时倩儿从外面走进来,边走边抱怨文琼人头猪脑笨得要死。宫怿笑着对她说,让她别总是欺负人家。 倩儿发现秦艽待的位置不对,盯了她一眼。 秦艽低下头,佯装自己不存在。 倩儿见她那老实巴交的怂样,心里舒坦了点,挪开眼神,对六皇子道:「殿下,凤仪宫送来了些笔墨纸砚,还说您风寒还没好,不急着去弘文馆。」 「我知道了。」 雅文阁中,凤仪宫前来送东西的人刚走。 小豆子一脸不平道:「皇后娘娘未免也太现实了,怀着龙嗣的时候,把殿下扔到了天边上,如今生下来发现是个公主,又开始笼络殿下……」 宫煜皱眉打断他:「乱说什么!母后只是身子不适,精力不足以分神,但也是隔三差五派人来送物。」 「不是奴婢多嘴,只是殿下您的脾气未免也太好了,以前送物是什么频率,皇后娘娘怀了身子后是什么频率,每次您去凤仪殿,总是敷衍两句便让您退下了。不光是奴才看得出来,谁看不出来啊,上次奴婢听八皇子身边的春哥说,说皇后娘娘就是虚情假意,自己生不出来,又怕……」 小豆子声音越来越小,也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又怕什么?」 小豆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也不敢说了。 「说吧,我也想听。」宫煜看着他,表情有一种说不出诡异的平静感。 「殿下。」 小豆子偷偷看他脸色一眼,硬着头皮道:「又怕自己没依靠,就把您抓在手里,骑驴找马,眼瞅着自己怀上了,就对您视如敝屣。」 「这春哥懂得还挺多。」 「奴婢也是在弘文馆,不小心听见他和八殿下说话听来的。殿下,奴婢也知道自己多嘴了,可您心里也得有点数,别总那么真心实意。您一心一意想着对她尽孝,去年千秋节,为了那副千寿图,您费了多大的心思,咱们宫里每年份例就那么多,您全泼进去。可最后的结果是,那副图就没见皇后娘娘没拿出来过。二皇子送的那尊玉鼎,奴婢倒在凤仪宫里见过几次。」 「行了,别说了!」 小豆子顿时不敢说了。 「自己去外面跪着。」 「殿下?」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翠柳去拉小豆子,将他拉到殿外。 「你就是不长记性,说这些做什么!」翠柳压着嗓子道。 「我就是看不过去,皇后就欺负咱们殿下性格纯良敦厚。」小豆子委屈道。 「你知道还说?!咱殿下没有母族,又还没成年建府,在宫里全指着皇后娘娘,你即使明白,这事也不能捅破,捅破了殿下如何自处,心里不难受?」 「可……」 「以后再说这话,别说殿下不饶你,我也不饶你!」 「翠柳姐姐,你帮我跟殿下求求情。」 「好好跪着,别耍滑头。」 翠柳走进殿中,看见望着窗外的宫煜,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40章 「殿下,你也别怪小豆子,他就是嘴上不把门。」 「我没有怪他。我让他在外面跪着是为了他好,免得以后说话不当心招来祸事。」 「他能明白殿下的心。」 因为有着这样共同的小秘密,虽倩儿一直没放弃刁难她们,但秦艽的心态却完全变了。 是一种独立在外的视角。 再加上她清楚倩儿的性格和脾气,从不与她正面起冲突,一直扮演着老实胆小任劳任怨的人设,倩儿对她似乎还算满意,现在的目标主要就放在文琼身上。 文琼被她折腾得叫苦不迭,每天回到房间都是精疲力尽。相对比秦艽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也因此格外有看戏的心情。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五月正是晒书的好时候。 这个时候的太阳不会太烈,但晒书却是足够了,纸质的书都比较珍贵,既要防虫,还要防潮,每年都要拿出来晒上几次。 这两日秦艽和文琼被分配的活儿,就是给六皇子晒书。上午拿出去,中午之前收回来,下午再晒一会儿,日落之前收回来。 直到晒书的时候,才发现六皇子竟有这么多书。庭院里都被晒满了,这还仅仅是其中一部分,一天折腾几趟,可以想象有多辛苦。 不过秦艽要比文琼好一点,她还有个念书的活儿要干,可以偷偷懒。 竹篾编成的席子上,全是一册册摊开的书,秦艽刚忙完一阵,倩儿叫她去书房。她去洗了下手,又擦了汗,才走入书房中。 六皇子还是坐在躺椅上,那日倩儿说六皇子风寒,秦艽才知道他病还没好。大抵是久不锻炼之故,六皇子身子极弱,隔三岔五总会病一场,吃汤药的时候居多。 她昨日念过的书摆在原地,秦艽拿起后,在软垫上跪坐下来。 「渴不渴?我听小绿说你今天忙着晒了一上午的书。」小绿是殿内服侍的宫女之一。沉默寡言,秦艽对她并不是太有印象。 认真来说,大抵是倩儿够高调够霸道,所以把殿中服侍的宫女都衬托得没有了。 倩儿的极品之处还在于她最擅长绿叶衬鲜花,像小红小绿这种名儿,就是她取的。按惯例,哪个主子身边服侍的宫女,不是打扮得像朵花儿,唯独在紫云阁里,擦个胭脂都是原罪,小红等人更是清一色的土黄色襦裙,比起刚入宫的小宫女还不如。 幸亏六皇子看不见,不然一天到晚眼前都是灰突突的,看什么都不鲜艳。 「奴婢不渴。」 说是这么说,六皇子还是让人下去倒茶了。 「你坐过来。」他招了招手。 秦艽走了过去,可六皇子还是觉得距离太远,一直到秦艽到了他身边。 「给。」 秦艽手里被塞了个东西,不用看她就知道是什么。 是牛轧糖。 外面有糖纸包着,里面放了花生和杏仁儿,还有瓜子仁。六皇子喜甜,大抵和经常喝汤药有关系,总是糖不离身。这糖便是他最爱吃的一种,是紫云阁的小厨房做的。 像这样的糖,秦艽已经有五块了,每次倩儿指使她们干这干那,六皇子总会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塞给她一块儿。 这种独属两人的小甜蜜小秘密,让秦艽格外有一种甜。 谁能想到呢,表面上对谁都清清淡淡的六皇子,骨子里其实十分体贴,还带着一种属于幼童的天真无邪。像从未出世过的瑰宝,纯净而无暇。让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你偷偷吃,别让人发现了。」 秦艽轻轻地嗯了声,这时捧着茶的宫女进来了。秦艽接过茶,喝了两口,将茶盏放在一旁,便拿起书念了起来。 等中午回房,趁文琼不在,秦艽将糖从袖中拿出,用帕子包起来,放在柜子里。 牛轧糖可久放不坏,唯独不能受热,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贴身放一会儿就化了。恰恰和六皇子相反,秦艽本质上不太喜欢吃甜,所以这糖她吃得很慢,一直没吃完。 又过了两日,六皇子的风寒也算好透了,弘文馆那里便不能不去。 按惯例,伴读就是陪着他去上课的,可是按惯例应该只有一人,现在却是两人。秦艽本以为照倩儿最近针对文琼的态度,应该人选是她,不作他想。 谁知倩儿却让文琼去,不光如此,还一改态度针对起了她。 …… 殿中一片寂静,文琼难掩激动神色,得意地看了秦艽一眼。 秦艽虽心中震惊,却不动声色。 「殿下您觉得如何?」倩儿问。 六皇子似乎有些走神:「你说什么?」 「奴婢说文琼最近也辛苦了,奴婢见她规矩学得不错,一改刚来时的散漫,便让她明日陪殿下去弘文馆可好?」 六皇子蹙起眉:「可是我想让小艽陪我去。」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没人想到六皇子会驳了倩儿,毕竟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他对倩儿的容让。一般小事上六皇子从不会驳了倩儿,不过这紫云阁也没有什么大事,所以举凡六皇子贴身之事,小到今儿穿什么,大到谁能贴身服侍谁不能,都是倩儿说了算。 久而久之,大家都有种错觉倩儿说什么,就一定是什么,今日这个魔咒被打破了。 看似平静的殿中,实则已经刮起了无形的风浪。 小绿等人目光闪烁,在倩儿和秦艽身上来回看着,倩儿的脸涨得通红,似乎还想撑起笑,可这笑却有点勉强。 「小艽?殿下什么时候和秦艽这么熟了?」说这话时,倩儿近乎恶狠狠地盯着秦艽。 六皇子又蹙了蹙眉:「我和小艽早就认识,只是我没说而已。」 第41章 又是一块巨石砸了下来,激得水花四溅。 秦艽感觉自己快被人吞了,幸亏她不是没经历过这种场景,还能镇定自若。可其他人就没那么好了,倩儿的震惊已无法言喻,包括文琼,脸色也极为复杂难看,大抵是上演了一遍‘没想到你藏这么深,那我不是做无用功’之类的情绪。 看她那面色,秦艽猜她肯定是做了什么,倩儿才会态度大变。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殿下会站在她这一片。 可秦艽却并不意外,因为在那个梦里,殿下便是这么护着她的。才让她能和倩儿、文琼分庭相抗,并借机将倩儿送出宫,设计收拾了文琼。 「不过一点小事,何必弄得这么慎重其事。我累了,你们都退下吧,小艽留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如果目光能化为实物,秦艽大抵被洞穿了千万遍。等所有人都退下后,宫怿招了招手,秦艽去了他面前。 「我本不想说,可倩儿那脾气。她的脾气都是我纵的,越来越不像话,这么下去怎么能行,所以小艽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 「什么忙?」 「帮我压一压她,压压她的脾气。她是乳母唯一的女儿,我不想她以后因为这脾气害了自己。」 「好。」秦艽答应得很爽快,又有点犹豫道:「可倩儿姐姐到底是殿下乳母的女儿,这紫云阁里的人都向着她,奴婢实在没把握能办好殿下的事。」 宫怿微笑,伸手抚了抚她的额角:「没关系,有我帮着你。」 秦艽回到住处,文琼还没睡。 屋里亮着灯,但灯芯已经很久很剪了,灯影儿跳跃闪烁,光线也极暗。秦艽去拿了剪子,将灯芯剪了,屋里顿时亮了起来。 文琼坐在床上,明明在看秦艽,但当秦艽看过去,却是张侧脸。秦艽没有理她,打开柜子,柜子最里面有个小布包,她打开小布包看,果然东西被动了。 少了一块儿。 文琼也看见秦艽的动作,略微有些不自在,却又不知为何挺了挺腰。 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东西。」 「什么东西?」文琼愣了下。 「别装傻,我柜子里的东西,糖。」 文琼道:「你真是可笑,你找糖,找我做什么?」 「别跟我说不是你拿的。」 文琼将她的手挥开,站了起来:「我拿你的糖做什么,我怎么知道你有糖放在那儿!」她还想说什么,后面的话被秦艽打断。 秦艽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 文琼没有防备,胳膊肘撞在床柱子上,疼得直抽气。 「秦艽,你到底想干什么?莫名其妙!」 话音还没落下,被一巴掌扇了回去。 她刚抬起头,就看秦艽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眼神很冷。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以后别动我的东西,再有下次,就不是一巴掌能解决的。」 文琼不知为何想起姑姑跟她说的话,说起那日她本是命人想将秦艽诓出来推进水里,反正皇宫里水多,出了意外都可以推说失足落水,可派出去的那人害人不成,自己还受了伤。 据说他脖子上的伤口很深,当时流了很多血,人差点没死,下手的人就是秦艽。 「这里是皇宫!秦艽,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文琼歇斯底里地说,是图穷匕见,也是色厉内荏。 「不管是什么地方,反正在这间屋子里你别惹我,要么你就从这间屋子里搬出去!其实我真很不想理你,装什么善良无辜,你自己干过什么事,自己心里没数?还冲我笑,你难道不觉得恶心?」 「你——」 「反正这话我只说一次,没有下回。」 文琼捂着脸,眼中的愤恨和阴毒,终于一丝丝溢了出来。 秦艽看着她,冷笑了一声,转身收拾打算洗漱。 其实就文琼这点年纪和水平,怎么可能瞒过秦艽的眼睛。正如她自己所言,不想理文琼而已。 她这若无其事的模样,彻底激怒了文琼。 「你就不怕我去找六皇子殿下告状?」 「快去,没人拦着你。」 次日秦艽刚起,就有人来叫她。 是六皇子吩咐人叫她去的,到的时候,倩儿还没来。 「今日要去弘文馆,你检查下要带去的东西。」六皇子说。 这活儿秦艽在梦里干过,但她还记得现实中自己没做过,便叫了小绿询问。小绿有些犹豫,但还是把要带什么,以及六皇子的一些癖好和习惯,与她说了一遍。 两人有商有量,将东西一一归置好。 刚收拾完,倩儿来了。 六皇子正坐在桌前,准备用早膳。倩儿进来后看见旁边站着的秦艽,脸色便有些不好。 「殿下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今天要去弘文馆,倩儿你忘了?」 「奴婢没忘,奴婢想着殿下要晚些起的,看来是奴婢来晚了。」 六皇子嗯了一声,也没说其他别的,这时早膳已经摆好了,为六皇子布膳向来是倩儿的活儿,她下意识挽了挽袖子,正打算步上前。 突然听见六皇子说:「小艽,你来帮我布膳。」 倩儿的步子顿在当场。 这种气氛十分让人尴尬,哪怕是局外人的小红小绿都有所感觉,两人看了看秦艽,又去看倩儿,目光闪烁,也不知在想什么。 秦艽走上前,给六皇子布膳。 看得出她不太熟稔,但做得有模有样的,也没出什么错。六皇子自己可以用膳,只需要秦艽把他想吃的菜,夹到他面前的碟子即可。 倩儿已经有些站不住了,没话找话说:「那奴婢帮殿下收拾去弘文馆要带的东西。」 第42章 六皇子一直低头用膳,也不知听没听见。 小绿犹豫了下,低声提醒道:「倩儿姐姐,秦艽已经帮殿下收拾好了。」 这次倩儿彻底挂不住面子了,狠狠地瞪了小绿一眼,似乎怨她话多。 「既然殿下不需要奴婢,那奴婢就退下了。」倩儿赌气说。 六皇子点点头,他这点头的动作彻底让倩儿难堪得无以复加,脚步匆匆且凌乱地退下了。 手持银箸的秦艽,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情有些复杂。 弘文馆乃众皇子读书之地,另挑数十名皇族贵戚及高官显贵家子弟陪读。 六皇子虽眼盲,但一直都在弘文馆里读书,大梁的皇子若是目不识丁,会是整个皇室的耻辱。不过他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六皇子有眼疾,身子也不太好,倒没人要求他日日不落。 秦艽陪着六皇子到时,殿中已经坐着数人了。 梦中,秦艽没有做过六皇子伴读,所以没有来过这弘文馆。今日看这内部摆设等,除了比内文学馆更为大气奢华,也没什么区别。每位皇子都有一张大案,桌上置笔墨纸砚,有桌无椅,只能盘膝而坐。 这殿中有十多张桌案,看样子读书的只有十几位皇子,上首处也有一张书案,那是讲学的学士所用。 六皇子的座位靠后,坐在他后面的都是几个年纪小的皇子们。最小的皇子是十五皇子,今年才六岁。馆中还有些勋贵高官家子弟在此读书,不过不在此处,是分开的。 一众皇子纷纷而至,身边都有个伴读模样的人,负责侍候茶水和笔墨。 别人都是内侍,唯独六皇子身边是宫女,倒是挺惹人瞩目,所以秦艽收获到不少目光。 一堂课结束,待讲学的学士离开后,十四皇子凑到近前来。 「六哥,你怎么带个小宫女来读书?」 「殿下,您要不要喝些水,或者吃些点心,奴婢帮您准备好不好?」大抵觉得十四皇子这问话唐突,他的伴读内侍似乎极力想带他离开。 可是四皇子罕见固执,就是要弄清楚这个问题。 「这是我的伴读宫女。」六皇子道。 「我也想要个伴读宫女,不想要小航子了。」 边上站的内侍,大抵就是这小航子,面色十分尴尬。 「十四殿下,奴婢求求您,跟奴婢去喝些茶再来……」 这时,从后面撞过来一个人。 虎头虎脑的,看模样也不大,大约也就五六岁的样子。 「十四哥,你们在说什么?」是十五皇子,今年才六岁。之前就他最闹腾,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果子点心,打断了好几次课。 据悉,他好像也刚来弘文馆没几天,这是他第一次上学,所以还不是太懂规矩,闹得讲学学士十分头疼,却又拿他没办法。 「我问六哥宫女的事。」 比起十五皇子,十四皇子明明也不过只比他大一岁,规矩礼数却好很多。已经看起来有了小大人的样子,但还是天真烂漫,不然他也不会主动找六皇子说话,没看见比他年长的哥哥们,个个都沉默寡言,看似谦和恭谨,实际上满身都是防备。 「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他一个瞎子。」 秦艽手里的动作顿住了。 她下意识去看六皇子,宫怿表情不显,似乎没有听见。 「哎哟,小祖宗殿下,可不能这样说话……」十五皇子的内侍急匆匆走过来,捂着他嘴,想把他带走。 别看十五皇子人小,力气可不小,见内侍来抱他,就对其拳打脚踢,内侍竟被他打得近不了身。 「我又没说错,他本来就是个瞎子。」 十四皇子斥道:「十五,你要是再这么说六哥,我就不理你了。」 五六岁的年纪,正是逆反心正强的时候,迫切需要也喜欢大家的认同,如今贴身内侍和十四哥都说自己错了,十五也要面子,怎可能会甘愿。 他一边更大声地说宫怿就是个瞎子之类的话,一边踢着脚恐吓那内侍不能上来。整个场面宛如一场闹剧,可没有一个人插言说话,都看着十五闹腾。 突然嘭的一声,也不知十五皇子是踩滑还是怎么,竟四脚朝天摔倒在地上。 这下可炸开锅了,面子现在都是浮云,十五捂着屁股,哭得眼泪鼻涕齐流,侍候他的内侍吓得忙一面叫人,一面把他抱走了。 别人都只当是十五皇子自己没站稳,只有斜侧方的五皇子看见秦艽一眼。 不过他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看错了,一个小宫女怎么敢当着人面故意绊倒皇子,除非是不要命了。 十五皇子并没有什么大碍,过了一会儿,就被送来了。 侍候他的内侍换了个人,比刚才那个内侍年纪要大一些,似乎也稳重许多。 中午众皇子们是不能回去的,让人送了膳直接在弘文馆用。用完后,可以歇息半个时辰,馆中有小憩的地方,也有纳凉散步的地方。 宫怿惯常是要午睡的,秦艽服侍他睡下,让小安子看着,就匆匆出去了。 她想上恭房,憋了很久。一般皇子来弘文馆读书,可以带好几个人服侍,只是上课的殿中只能伴读一人,所以小安子和另一个叫小平子的小内侍,就在外面负责沏茶或者打杂什么的。 秦艽还没吃午饭,上完恭房后,提着小平子给她的午食,找个没人的地方猫着吃。 馆中人来人往,要说没什么人出没,只有馆后的一座小山坡上。这里花草繁多。草木葱郁,假山奇石,流水淙淙,乃是绝佳的避阳之地。 秦艽找了个背人的树,坐在树下把饭吃完。吃完后她没有当即就走,而是歇了会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提着食盒回去。 第43章 「你这个死瞎子,害我挨母妃的骂,还害我挨打!我抽死你!抽死你!」 秦艽路过观鱼池,听见有人低声骂着,还有抽打着什么的声音。 这声音并不陌生,就是十五皇子那个小破孩子。 秦艽绕过去,就见十五皇子一个人站在水池边,手里拿着根柳条正抽打一棵树,口中骂的死瞎子不用说,自然是在骂宫怿。 之前秦艽就恼这个十五皇子,她一个小宫女当面不能报复,只能悄悄地绊了他一下泄恨,此时又碰见他在此咒骂,顿时恶从胆边生,想怎么惩治他下,让他以后嘴上把把门。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步声急促,十分异常。 秦艽当即把自己藏在了树后,利用繁茂的柳枝挡住自己。 借着缝隙去看,一道穿着内侍衫的人影闪过,直冲十五皇子而去,竟是从背后将十五皇子推下了水,人就跑了。 人咕咚一声掉进水里,就再没有动静。 秦艽还在犹豫,救还是不救。 救,她怕是别人设好的陷阱,可若是不救,人就死了。 这皇宫死的人还少吗?这么小的孩子嘴巴这么毒,肯定是肖婕妤没少当着他面这么说殿下! 可到底是个孩子,她记得她家中有个弟弟就是这么大,也是这么猫憎狗厌。 秦艽从树后跑出来,将提的食盒扔了,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十五皇子落水了,就往池中跳去。 跳下去才发现自己不会水。 没有溺过水的人,永远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好像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静得能听见心跳,却又觉得耳朵里很吵。大脑一片空白,一种濒临窒息的绝望,想踩踩不到底,似乎感觉水里有人在拉扯自己,不想让她浮上来。 秦艽溺过水,在梦里。 也是不知被谁推下去的,后来她命大没死,就专门去学过凫水,可她现实中其实是不会的。 秦艽忍住慌张,在脑子里回忆怎么凫水,竭力告诉自己不要慌。她感觉自己没有往下沉了,浮了起来。 她试着游动两下。 很好。她朝记忆中十五皇子落水的地方游去,依稀感觉抓到了什么东西,她用力将之扯出来,果然是昏过去的十五。 她扯着人往岸边游,明明感觉离得没多远,却让她游了很久,也很累。好不容易上了岸,直接脱力了,瘫倒在那里。 趴在那里时,朦胧间她似乎看到一双脚,可当她抬头去看,却发现根本没有人。 秦艽有一种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事。可已经晚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来了很多人。 因为十五皇子落水的事,呼呼啦啦来了很多人。 萧皇后来了,刘贵妃来了,听说这事的各宫娘娘们都来了。还有几位皇子。 「你说是她推了十五皇子落水?」萧皇后指着瘫趴在地上的秦艽,问边上跪着的一个小内侍。 秦艽被带回来后,没人管她,十五皇子被带下去让御医诊治,她则被带过来问话。这殿里坐的都是尊贵的娘娘,谁会去在乎一个小宫女,所以她还穿着一身湿衣,狼狈地被扔在地上。 「就是她。当时奴婢见她从后面将十五皇子推下水,奴婢便跑回来叫人。」 「娘娘,奴婢没有害人,是想救人。试想若是奴婢推了人,奴婢再跳下去救人,奴婢又不是脑子进水了,干这么自相矛盾的事。」秦艽为自己辩解道。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想让十五皇子死,谋害皇子可是大罪,你就是想吓一吓他,却没想到闹出事了。」内侍指控完,对道:「娘娘,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当时奴婢远远地就听她骂十五皇子,说他竟然骂六皇子殿下是个瞎子,非得好好惩治下他不可。」 内侍的话音还没落下,肖婕妤就扑了上来,给了秦艽一巴掌。 「好你个胆大的贱婢,竟敢谋害我儿。」 秦艽救人反被诬陷,还无端挨了一巴掌,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但她还没忘,这事弄不好,自己就要赔上性命,说不定还要牵扯上六皇子。果然她适合做坏事,不适合当好人。 可对方理由都给她编好了,看样子这说法挺能取信于人,她该怎么才能替自己脱罪? 「行了,还有没有点样子,还不将她拉起来。」萧皇后道。 这才有人上前去拉肖婕妤。 这时,一个内侍匆忙走进来,禀道:「娘娘,六殿下来了。」 萧皇后微蹙起眉:「怎么六皇子也来了?他眼睛不方便,快去请进来。」 殿中其他人交换了个隐晦的眼神,静观其变。 很快六皇子就被请了进来,他和萧皇后及刘贵妃问了安。至于其他人,他眼睛看不见,自然不知有谁没谁,所以也无人与他计较这些细节。 「六皇子怎么来了?」 「儿臣听说小艽这丫头好像闯了祸,就过来看看。」 萧皇后微微一哂道:「一点小事,你眼睛不好,不值得你劳心费力。」 肖婕妤满腹怨气道:「皇后娘娘,您就算偏袒六皇子,也不该是这种偏袒法。您是中宫皇后,十五皇子也要叫您一声母后,如今小十五受了这么大的罪,您一句一点小事就打发了?」 萧皇后似乎挺不满肖婕妤的插话,看了她一眼:「那肖婕妤想怎么样?宫女是宫女,六皇子是六皇子,不能混为一团。」 「为何不能混为一团,一个小宫女敢不要命了谋害皇子,还不是有人指使?」肖婕妤眼神愤慨地瞪着六皇子,似乎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那你的意思是说六皇子指使宫女谋害小十五?」 「嫔妾可没有这么说,但这小宫女谋害皇子是事实。至于是不是六皇子指使,嫔妾不知,不敢乱说,可小十五才多大,就算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也不该被人这么对付啊。」 第44章 说着,肖婕妤就不管不顾哭了起来,一口一个小十五怎么可怜,俨然是打算体面都不要了。 一直没说话专心研究指甲的刘贵妃,突然说话了。 「皇后娘娘,肖婕妤说的没错,事情还是查清楚的好,您这么和稀泥,明白的人知道您是心疼六皇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害他。无缘无故背上这么个名头,也不让说清楚,你说这叫什么事。」 萧皇后被气得不轻:「刘贵妃,你说本宫是故意往六皇子头上泼脏水?」 刘贵妃对她笑了笑:「臣妾可不是这个意思,娘娘别误会了,臣妾只是觉得事情总要说清楚,这么含含糊糊不太好。你说是不是,六皇子?」 六皇子循着声音,‘看’过去:「如果真是小艽干的,儿臣绝不偏袒,但儿臣相信小艽不是这样的人,也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崔贤妃说:「其实皇后娘娘的说法也不是不对,我听闻这个宫女是内文学馆刚分到紫云阁不久的?倒是赞同皇后娘娘的说法,宫女是宫女,六皇子是六皇子,不能混为一团。都知六皇子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就算他不忿被幼弟辱骂,他又怎会指使一个刚到身边没多久的小宫女,去对十五皇子下手。」 崔贤妃是个圆脸的中年妇人,也是四妃中样貌最普通的一个。不过她眉眼娴静,气质柔和,说话也温温柔柔的,不让人觉得厌烦。 她此言看似平淡,恰恰点出其中的关窍,这个宫女看似是紫云阁的人,其实刚去紫云阁也没多久,谁敢说她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那就让人去查。」萧皇后下命。 可怎么查? 其实该问的也都问过了,并没有其他目击人,只有那个内侍和秦艽,以及一直昏迷着的十五皇子。 秦艽所言她叫了两声有人落水了,并没有人听见,那个时间段,没什么人会去那种地方。而与此相反,小内侍的说法却很能取信人。 之前十五皇子骂六皇子是个瞎子,很多人都亲眼看见了,所以秦艽为了泄恨推他入水,却怕害死了皇子惹上大罪,又将他救起,也不是不能说通。 现在唯一有质疑的,就是到底是不是六皇子指使。 对此,除了肖婕妤,其他各宫娘娘似乎一致觉得此事不该牵扯六皇子。包括刘贵妃,经过这么一会儿也换了态度。 「把人押到宫正司去,本宫就不信她不招。」 芙蓉面,美人口,说得却是最狠毒的话。谁不知道进一趟宫正司,不死也要脱层皮。 可这一次没人提出异议,笑脸下面都是谋划和算计。 这趟十五皇子落水出事,会聚了这么多人,不是这些娘娘有多么关心十五皇子,而是都怕落了后会被人利用了算计,所以都匆匆赶来。如今眼见这么好的筏子出现了,都想借此浑水摸鱼,毕竟之前也说了,既然还没弄清楚秦艽背后的人是谁,那么是谁都可以,端看各自的手段。 六皇子蹙着眉,面色担忧,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秦艽突然说话了。 「奴婢有证据证明自己没有害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她。 「奴婢当时跳下水救人时,还另有一人目击。」 「是谁?」 秦艽直起腰,环视四周一圈,又低下头:「此人就在这里,奴婢之前不想说,是觉得是非黑白自有分明,可很显然奴婢现在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了,还连累六殿下蒙受不白之冤。」 「到底是谁你快说,你这个小宫女倒会卖关子。」 「奴婢不是卖关子,只是没有看到对方的脸。」 刘贵妃笑了一声:「你这宫女倒是挺好笑,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你就敢说有人给你作证,莫怕是癔症了吧。」 秦艽的脸色委屈:「奴婢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是有把握能认出对方。」 说话的同时,她往殿中站着的人中看了一眼,似乎有什么顾忌。其实若是注意她的眼神就能发现,她看的是那几个人的脚。 脚? 刘贵妃面露不满,正打算说什么。 秦艽又道:「奴婢当时看见一个人的脚,奴婢记得那鞋的样式……」 这时,有人主动走了出来。 从秦艽这个角度去看,恰恰与她之前在水边时看到的画面差不多。 着了! 半垂着脸的她露出一个微笑,同时也松了口气。 …… 这人竟是五皇子宫煜。 「母后,这宫女说的人应该是儿臣。儿臣当时经过,听闻有人呼救,便寻了过去。不过等儿臣到时,她已经把十五皇弟救了上来,当时又有人来了,儿臣便没有出面。」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面面相觑。 刘贵妃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道:「既然五皇子能作证,为何现在才出来说,难道——」 皇家讲究兄友弟恭,哪怕背地里斗得再如火如荼,表面上也不能挑明了。而刘贵妃的意思明摆着就是在说五皇子坐视幼弟落水不管,坐视六皇子差点蒙冤。五皇子一向谦和恭谨,为人至孝,这般行举可与他人设不符。如若被坐实,以后将有何颜面见世人。 五皇子乃萧皇后养子,萧皇后的脸色当即不好了。 至于其他人,这整件事的发展趋势无聊至极,不管是十五皇子也好,还是肖婕妤也好,都够不上大戏的主角。直到五皇子被钓出来,这殿中之人才看出了点趣味。 难道说,这背后针对的其实不是六皇子,而是五皇子? 是了是了,六皇子一个瞎子有何好针对,可五皇子不一样,他如今可是萧皇后唯一的‘依靠’。可这么说来又说不通,设计的那个人又怎知晓五皇子就一定在现场,还恰恰被小宫女看见? 第45章 就在其他人心绪浮荡之际,五皇子还在解释,他语气平和,却满脸苦笑。 「儿臣本没把此事当做回事,万万没想到竟如此复杂,竟上升到六皇弟指使人谋害小十五,便不免有些犹豫,本打算事后向母后禀明,如今以来倒是自己想多了。」 事情峰回路转,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不过五皇子的解释,也不是不能说通,同时也有影射之意。 至于在影射什么,都能听明白。不过今日能来到这里,都不是简单角色,自然不会因为一句两句话,就觉得羞愧或者良心不安什么的。 萧皇后神色嘲讽:「也不怪你会犹豫,不过是件小事,查清楚便可,偏偏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胡乱攀扯,竟攀扯上两位皇子,真是胆大至极,罪不可赦。」 话音未落,她面朝向之前那个小内侍:「你,再跟本宫说一次,到底是不是亲眼看见这个小宫女推了十五皇子下水?」 可这种话让人怎么答? 说是秦艽推十五皇子下水,等于在说五皇子是小宫女的同谋,帮她一同说谎。而且六皇子还站在那里,等于一下子得罪两个皇子。 可若是此时反口,不是等于说自己污蔑,闹出这么大的事,同样也是一个死的下场。 明显可见,这小内侍慌张了。 他年纪也不大,看面相还有些青涩稚嫩,远不是那些浸淫宫廷多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油子’。 见此,有人隐隐叹息,知道这场戏终究是要落幕了。 果然,这内侍眼色一狠,竟往旁边的柱子撞了去,显然是眼见必死不想再被人抓住审问白受折磨。 「快把他给我拦住!」 萧皇后的命令还是晚一步,此人一头撞在柱子上,开始身体还有抽搐,很快就没了气息。 玉屏走过去探了探鼻息,对萧皇后摇了摇头。 一时间,殿中之人都面现唏嘘之色,独萧皇后脸色不甘,显然没问出背后主使者是谁,让她十分遗憾。 她冷着脸,站了起来:「此事本宫一定会禀明陛下,到底是谁背后害人并诬陷,自会有个清楚明白。」 丢下这话,她就带着人走了。 而随着萧皇后的离开,刘贵妃等人也纷纷离去。 至于那撞死的内侍,无人管问,就好像一场戏结束,看客纷纷离场,却无人询问入戏的角儿是否悲伤。 可这不是戏,是一条人命。 秦艽看着这一幕,心生厌恶之感,却又一种挣脱不开的悲凉。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宫里谁又能幸运过谁? 「小艽,走吧。」六皇子道。 秦艽醒过神,从地上爬起来去扶他。 主仆二人往殿外走,却被人突然拦住了去路。 是五皇子。 「六皇弟,还望不要怪皇兄为了怕惹来麻烦,一时生了想置身事外之念。」 不得不说,五皇子是个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之人。 长相英俊,气质温和,一点架子都没有。而且为人坦率,错了就是错了,从不会明知是错还咬死不认。 「自然不会怪的。」宫怿神色淡淡地道,看不清楚悲喜。 五皇子轻叹了口气:「不怪就好。即使是怪,皇兄也不会怪你,不过还请六皇弟明白皇兄难处。」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从始至终除了看了秦艽一眼,并未对她的言行有任何怨词。按理说,他本想置身事外,却被一个小宫女攀扯出来,此事看似已了,实则对他对萧皇后都有影响,他不该如此这么平静的,可他偏偏什么也没说。 一个人演戏演入了魔,就把自己演成了佛。 这世上有佛吗?自然是没有的,所以佛的皮囊下其实是魔。秦艽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此时宫煜该是如何暴跳如雷,恨不得掐死她算完,可是面具戴久了,很难得取下来。 回紫云阁的路上,宫怿突然问:「小艽,你真看见了五皇兄?」 秦艽犹豫了下。 「怎么,有何事不能说?」 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所以秦艽就说了。 「奴婢确实看到一双人脚,但并没有看清楚是谁,奴婢会那么说,其实是在诈那个不知名的人,也是想赌赌运气,奴婢也没想到会是五皇子殿下。」 宫怿的脚步突然停下:「小艽,你过来。」 秦艽不解。 「到我面前。」 她刚站定,一只温润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 「还疼吗?我方才在殿外听见有人打你,可惜没来得及阻止。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遭受这样的事。」 说着,他神色黯淡下来,收回手。 秦艽急道:「此事不怪殿下,其实怨奴婢,如果不是奴婢多管闲事,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场事。奴婢当时很自责一时不慎,连累了殿下。」 宫怿笑了笑:「傻丫头,就算你今日不救十五皇弟,若他出了事,可能还是会被攀扯到我们身上,不会有什么分别。」 秦艽一愣,明白过来。 如果对方的目标就是想害了十五皇子,栽赃到殿下身上,那么她救与不救,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会换一种形式发生。 「殿下知道暗中下手之人是谁?」 宫怿摇摇头:「不知。」 「那殿下怎会……」 宫怿一笑,如春暖花开,让秦艽有点恍神,然后她听到他声音淡淡的传来,有那么点怅然,也有那么点风淡云轻。 「你不懂,有时候存在,就是一种原罪。」 秦艽怔怔地看着宫怿的背影。 她怎会不懂?她当然懂! 第46章 因为元后嫡子身份,虽六皇子已被剥夺太子的封号,可他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扎在很多人的心里。而也是因为这层身份的原因,即使他眼睛已经看不见,即使他极少在人前走动,即使他已经尽力去不沾染是非,可还是有太多的是非会主动纠缠上门,不管他本身愿还是不愿。 就好比上次球场亭,明明是安阳公主和刘贵妃斗,也会抓了六皇子当攻击的筏子。还有这次,不管幕后黑手出于什么目的,如果她只是心存想害了十五皇子保全自己,才会栽赃给六皇子,以六皇子的身份,这件事的结果很可能如刘贵妃所说那样,被和稀泥的不了了之,幕后黑手自然隐藏了下来。 即使大家都明白这件事根本与六皇子无关,她们还是借此斗得如火如荼,根本不管被她们利用的人是不是愿意。 很多时候,秦艽看着殿下那么清清淡淡,柔柔和和的笑,总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心疼,觉得上天太过不公。 这么好的殿下,活该一辈子顺顺遂遂,而让他不顺遂的人和事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秦艽的脸肿成这样回来,让紫云阁的人浮想联翩。 倩儿面带幸灾乐祸之色,文琼目光晦暗,其他人虽都是沉默不言,但眼光闪烁,态度暧昧。 秦艽回了房,坐下歇了会儿,正想找点水把脸洗一洗,换身衣裳,倩儿带着人来了。 「让你陪殿下去弘文馆,是殿下对你的看重。可你借机生事,连累殿下名声受损,我们紫云阁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也别待这儿了,把东西收拾收拾,自己走吧。」 「此事殿下知道?」 倩儿冷笑看她一眼:「你别拿殿下压我,殿下从来不管这些琐碎事,这事王内侍发话的。」 王瑜? 秦艽在脑子里回忆了下王瑜的样子,不是她不把此人放在眼里,而是王瑜在紫云阁的存在感很低,如果不是刻意去注意,很少有人会相信他就是紫云阁管事的人。 秦艽不想和倩儿起争执,道:「此事我还是要去询问下殿下,如果是殿下让我走,我自然不会多留。」 「帮她收拾东西!」倩儿发话道,便有人上前去翻秦艽的柜子。 …… 后寝殿中,王瑜叹着气道:「殿下,不过是个宫女而已,您又何必强要留她。她惹下这种事,即使此事与她无关,可她先是没有分寸插手闲事,连累上您,再是为了脱罪将五皇子攀扯出来。此事看似已罢,可我们都知道没完,您素来喜静不喜闹,此女身带麻烦,留她得不偿失。」 「好了,我自然有我自己的用意,你别多管。」盘膝坐在案后的宫怿道。 「可……」 这时,小安子走了进来,端了一盆冰。 「殿下,冰已拿来。」 「放在这,去把秦艽叫来。」 「是。」 …… 另一头,秦艽和倩儿呈对持之态。 倩儿让人去帮秦艽收拾东西,她拦在柜前不让。 文琼趁着乱进来了,假惺惺地道:「秦艽你又何必这样,既然是王内侍发的话,闹下去与你无益。」 「关你什么事!」 倩儿尖着嗓子道:「秦艽别给你脸不要,让你走你不走,就别怪我让人把你丢出去了。」 说着,她就命那几个小内侍去拽秦艽,就在这时,小安子来了。 「这是?」小安子一头雾水看看众人。 没人说话。 他摸摸鼻子,对秦艽道:「秦艽,殿下叫你过去。」 秦艽眨眨眼,问:「是为了何事?」 「殿下说你脸伤了,让我去弄了盆冰,你快去吧,总归不是坏事。」这话有点意有所指,看来对倩儿的霸道有意见的不止一个两个人。 秦艽看了倩儿一眼,和小安子走了。 秦艽和小安子走了,她似乎并不关心倩儿等人会如何。 明明之前她还在拼命阻止,不让这些人碰她的东西,现在就那么走了,带着一种无关紧要的漠视,她清楚小安子来后,这些人不敢再动她的东西了。 这种漠视似乎刺激到了倩儿,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银牙差点没咬碎。 陪她一同来的几个小内侍,也不是傻子。见此,忙说了一句还有活儿干,就做鸟兽散状。 屋里就剩了倩儿和文琼两人。 文琼看了倩儿一眼,道:「她也不知给殿下下了什么迷魂药,殿下竟连姐姐的面子都扫了。」 倩儿看向她,冷笑:「别这么说,我可没这么大的脸面。」 「倩儿姐姐就别谦虚了,她没来之前,这紫云阁上上下下谁不是看倩儿姐姐的脸色。瞧瞧这才多久,方才那几个说是有活儿干,恐怕是怕摊上事了吧,还有小安子,方才那话说真是,我都替姐姐不值,想姐姐对殿下忠心耿耿,鞠躬尽瘁……」 「闭嘴!我让你闭嘴听见没?」 文琼当即噤了声。 倩儿的脸很冷:「你也别在我面前挑拨,真当你那点心思别人看不出来?」 文琼的脸抽搐一下,撑着笑道:「我这可不是挑拨,就是替姐姐不值。倩儿姐姐,你为她所辱,我的处境比你更差,不如我们两人联手?你放心,我绝不会像秦艽那样,妄想爬到姐姐头上,日后定以姐姐马首是瞻。」 她的笑是稳操胜券的,直到对上倩儿冰冷的眼神。 倩儿上下打量了下她,像打量什么妖怪,语气是一贯的不屑:「就你?跟我联手,你还是先找块镜子照照自己,你有什么?!」 丢下这话,倩儿就走了,留下文琼鼻子都气歪了。 秦艽进寝殿的时候,正好碰见王瑜从里面走出来。 第47章 她停下脚步,屈了屈膝,叫了声王内侍。 王瑜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点奇怪,但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其实结合之前倩儿的行举,秦艽并不难猜出王瑜会和殿下说什么,不外乎说她是身上带了太多麻烦,这样的人不适合留在紫云阁。 在那梦里,秦艽虽在紫云阁待的时间不长,但还是能看出一些紫云阁大体处世方针,那就是尽量的低调,能不招惹麻烦,就不招惹麻烦。换个念头想一想,紫云阁这般处境,会这么处事并不出人意料。 只是王瑜的建议,可能殿下没有同意。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猜测,已经让秦艽不好的心情雀跃起来,所以当她看见六皇子盘膝坐着那儿看向她的时候,她竟有一些无法言喻的紧张。 「小艽,你来了?」宫怿微微侧头道。 少年的面庞白皙俊秀,气质清朗雍容,简直就是神仙般人物。此时他微微侧了头来,顿时让秦艽心跳漏了一拍。 「殿下。」 他招了招手:「过来。」 然后秦艽就过去了。 「我让小安子弄了些冰,你把脸敷一下,这里还有药膏可以涂抹。小艽儿是个漂亮丫头,若是坏了脸,那就不美了。」他指了指案上的冰盆。 小艽儿。 小艽和小艽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发音,虽然其中一个只是多了儿化音,却是截然不同的亲昵。 这种亲昵让秦艽的心抖颤得厉害,声音也有点抖。 「殿下,其实奴婢并不漂亮。」还没有殿下好看。 秦艽一直觉得,像殿下这么好看的人,才能称之为好看,其他都不算。 「怎么会?我上次摸过,小艽是个漂亮的小丫头。」 秦艽一个心急,就把之前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听完后,宫怿笑出了声,把秦艽的脸都笑红了。 为了掩饰慌张,她从托盘里拿起帕子。殿下真细心,连用来包冰的帕子都准备好了。她用帕子包了些冰,叠成小方包,敷在自己挨了巴掌的脸上。 冰很凉,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怎么了?可是很疼?」 宫怿摸了过来,摸了两下确定位置,一只大掌扶着她颈子,另一只手去轻轻触碰她拿着冰包的手。 他先是沿着她的手四周探摸,渐渐秦艽有些坚持不住了,手和冰包都往下滑,他又摸了摸她脸上红肿地方。 本来应该会疼的,但因为有刚才冰的刺激,秦艽只感觉这会儿脸是木木的。 宫怿抓着滑落的冰包和手,往上挪了挪:「可能有些疼,但可以消肿。」 秦艽轻轻地嗯了声,她犹豫了一下,道:「殿下,奴婢是不是给您惹了麻烦?」 「为什么这么说,是倩儿跟你说了什么?」 「她其实也没说什么,只说王内侍让奴婢离开紫云阁。」 「不要理她,她是故意吓你的。」 秦艽看了宫怿一眼,他的脸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其实也不是面无表情,只是情绪波动很少,大概与他眼睛看不到有关。 都说眼睛是心灵之窗,去看一个人的情绪波动,从眼睛去看是最直接的,哪怕皮囊伪装的再好,眼神都难免会漏些情绪出来,可殿下的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犹如一潭古井无波的死水。 但他的眉眼很认真,就好像她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秦艽空出的那一只手忍不住覆在他的手背上,现在也就变成了这样奇怪的姿势——她几乎被他环在怀里,而她因为两只手抱着他一只手,以至于让两人离得更近,近在咫尺。 她甚至轻轻一抬头,便能碰到他的下巴。 秦艽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竟就这么亲上了上去,亲在他下颚处。直到那种皮肤的温润感不太对,她才反应过来。 然后她极快的退开,用手替代上了。 「殿下这有个小红点,痒吗?好像是被蚊子叮了。」 「蚊子?」 秦艽掩耳盗铃地用指尖碰了碰那个地方:「看样子像是蚊子。」 宫怿也去摸:「那这个蚊子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她红着脸,很小声地嗯了声,边说话边往后退:「可能是进来的人不小心带进来的,等会奴婢四处看看,把它赶出去。」 暑天蚊虫太多,殿中每日都会进行驱蚊。焚了驱蚊草,先熏一遍,一些熏不到的地方只能用赶,不过也就只能管上一两日。 宫怿也没当回事,又指了指案上:「这还有罐药你等下擦,剩下的药膏你拿回去,大概擦两三天也就能好。」宫怿说。 见他神态,不像是发现了的样子,秦艽松了口气。 「谢殿下。」 经过这一场事,果然很多人的态度都变了。 以前只是旁观,站队的态度并不明显,现在很多人明显待秦艽热络起来。而倩儿身边的人也渐渐少了。 所谓的恩宠其实如镜花水月,看似鲜花簇锦,实际不过只是上位者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之顷刻塌陷。在紫云阁,六皇子就是唯一的主子,所有的人和物都该是围着他转,所以当他表现出对倩儿的冷淡以及对秦艽的看重,就注定会打破一些局面。 人们下意识就会开始站队,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虽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如若倩儿真的势弱,相反秦艽崛起,其他人也要考虑日后会不会被之报复。 而当大家态度开始转变之时,就是局面翻转之时。 现在就是这个时刻,当然什么事都不会一蹴而就,总得有个过程。这期间有那么几个人偷偷暗示秦艽,大概意思就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既然得了势,就该彻底断其后路。 第48章 这种说法其实没错,但秦艽这次不打算这么做。 其实倩儿的处境会不会改变,不在于能不能斗倒她,而是在于六皇子。可惜这个道理倩儿从来没搞懂过,她在梦里的时候也不懂,和倩儿斗得如火如荼。 现在懂了,她就觉得这事特别没意思。 如今秦艽的日子过得还算顺遂,文琼吃过几次亏,彻底不敢明面跟她做对了。当然暗地里她如何想,秦艽不可知,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秦艽也不是全然被动,也有让人帮忙盯着文琼。 她现在是六皇子身边的红人,多的是人愿意帮她,反正是顺手之事。至于倩儿,还是依旧不给她好脸色,隔三岔五怼她一下,不过秦艽一直是退让的态度,再加上宫怿一直向着她,她也怼不起来。 这日,等秦艽从寝殿里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了。 本来她早就该下值的,可今日六皇子似乎情绪不好,让她念了很久的书。一直到他睡下后,她才出来。 她捶着肩颈,想缓解那股僵硬感,边往回走。快走到她住的那个跨院的时候,她远远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一个院子里走出来,往侧门那边去了。 从秦艽这里看不出是谁,只能看出是个宫女模样打扮的人。 这个点儿除了守夜的,都该睡了,这种时候鬼鬼祟祟跑出来,是想干什么?大抵有梦里的一切做干扰,秦艽对紫云阁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那就是一切魑魅魍魉都不该在这里存在。 基于这种奇怪的念头,她悄悄的跟了上去。 一直跟出紫云阁,她才见此人慢了脚步,而恰恰也是这时,此人回身看了看,让秦艽借着月色看清楚她的脸。 竟然是倩儿。 倩儿闷着头往树林里撞,秦艽等了一会才跟进去。 这处海棠林秦艽十分熟悉,所以即使里面树影幢幢,她也并不害怕。她一路远远尾随在后面,中间因为树枝太过茂密,失去了对方的踪迹,她四处张望着,想找到那个人,这时一道极为细小的说话声传来,她放轻脚步靠上去。 借着一棵树当遮掩,她才看清那边的情形。 和倩儿说话的是个男人。 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后,秦艽有一瞬间的恍惚。 秦艽记得这个男人。 不,她不是记得这个男人的长相,而是记得这件事。那个梦太漫长,发生的事情也太多,一些不重要的细枝末节,她记的都不太清楚。直到此时,再度看到同样的场景,她才发现她梦里有过这件事的发生。 她已经记不清发生的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她当时和倩儿斗得如火如荼。 彼时她没有这个梦作为依仗,只觉得倩儿太讨厌,却又忌惮她的身份,不敢下狠手。一次偶然意外,她发现了倩儿的一个秘密,她竟和一个叫褚晨的侍卫来往丛密。 于是她就借着这件事设了个局,也是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倩儿被她带着人捉奸成双。 这宫闱内廷虽宫禁算不得森严,但宫女若是和侍卫偷情,被人捅破在人面上也是大事。倩儿因为是六皇子乳母的女儿,身份特别,最后由六皇子做主,许配给了那个侍卫。 至于倩儿和那个侍卫到底真有私情,还是假有私情,旁人并不可知,她也不知,反正她借此解决了一心腹大患,得意自是不必说。 这件事已经很遥远了,在她梦里的众多记忆中,不值得一提。 此时旧事重演,让秦艽陷入了现实和梦境重叠的虚幻感。她感觉到一种驳论,她一时还有点分不清这种相驳的点儿在何处,就是感觉似乎哪儿有些不对劲。 可到底是什么不对? 她不免就想听清楚两人到底在说什么,往前又靠近了些。 「谁?」 秦艽没敢动,让自己匍匐在草地上。 她知道若她此时跑,肯定跑不掉,侍卫都有武艺,她不过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不动的话,还能赌一把,说不定让人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果然,那侍卫打扮模样的人四处看了看,没巡睃出什么异常。 倩儿道:「你肯定是听错了,说不定是风刮断了树枝。」 男人没再说什么,不过出于谨慎,两人又往林中走了走,远离了这里。 秦艽等了一会儿,十分小心地离开了。 她并不知道,等她走后,倩儿和那人停下说话,望了过来。 「你说,她会上当吗?」 「她如果想除掉你,肯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 秦艽回到住处,心绪依旧难以平静。 文琼已经睡下了。 她把灯点燃,拿着脸盆去水房打了些热水回来洗漱,就赶紧睡下了。 夜已经很深了,秦艽并无睡意。 她在脑子里把所有的事过了一遍,不过关于梦里的事,她的记忆并不是都清楚。有些可以身临其境,有些却就好像面前摆了一副画,她知道有那么件事,是很浮面的,她只能透过画面去分析,进入不到里层,可恰恰有些事情的关键是里层的核心。 例如当时的想法,或者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洞悉出很多意思,可关于这件事她恰恰欠缺,也可能是因为在记忆中觉得不重要。 想来想去想不出,秦艽就放弃了。 至于倩儿是不是偷情的事,在洞悉了她的失势本意,秦艽并不想再多做什么。也许可能过阵子,六皇子觉得倩儿改好了,又对她好了,但那也是以后的事,她现在并不愿意多想。 在经历过梦里梦外两辈子,好不容易来到紫云阁,秦艽是寄望可以得到安宁的,就算不能永远,至少暂时可以。 弘文馆的日常与以往相比并无不同,可能萧皇后真如她所言,将此事禀报了元平帝,馆内增加了一些侍卫。 第49章 虽秦艽知道这些侍卫其实就是摆设,人若想作恶,多的是办法可以避开他们。不过聊胜于无,有了这些侍卫,总是一个威慑。 十五皇子休养了几日,也回来上课了。 看得出经过这件事,他与以往相比变了一些,没那么吵吵了。不过他好像对秦艽起了兴趣,没事总往她跟前凑。 问他干什么,他也不说,一口一个小宫女。 让秦艽来看,这毛孩子根本没变,只是这次的事吓了他一下,要不了多久就会故态复萌。 弘文馆每十日可休沐一日,好不容易逢到可以休息的这天,秦艽和王瑜告了假,回文学馆看连翘她们,还有丁香,当然也少不了来喜。 这是自从那次后,秦艽第一次见到来喜。 她觉得来喜比之前似乎长高了一些,似乎因为换了身衣裳,人比以往有精神许多,也白净多了。 「我现在该叫你什么?来内侍?」秦艽笑着道。 来喜伸手摸了摸她头:「调皮,叫哥哥。」 「真叫哥哥啊,我想当姐姐。」 说笑了几句,两人找了个临水的僻静地方说话。 「小田子被吓得不清,不过他也知道这事谁也逃不掉,上面来人的时候,帮着把谎给圆了。姓毛的是我和小田子捞起来的,没人愿意捞的他尸首,臭成那样,清理自然也是我们清理的,随便拿水冲得没那么臭了,就让人运出去了。」 「那你现在那边还好吗?我记得那个毛内侍好像还有几个心腹。」 来喜一笑,不想说那些脏事污了她的耳朵。 「什么心腹不心腹的,他们不听我的,我就把他们往粪坑里扔。我做了根杠杆,跟他们玩游戏,没人能坚持一轮。」 秦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见他面孔白皙,眉目清秀,即使说起害人也是满脸带笑。她忍不住会想是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提前触发了一些东西,她记得在那个梦里,他是离开牛羊圈后才变成这样的。 「看什么?」来喜伸手捏了捏她鼻尖。 「我在看你,似乎变了很多,似乎比以前俊了很多。」秦艽脸色一本正经,嘴角却带笑。 「真的俊了?」 「有那么点。」 「那到底是多少点?」 正说着,来喜对秦艽使了个眼色,她眨了眨眼睛,心领神会,来喜则悄悄借着草丛猫着要爬了出去。 「这你也要问,烦不烦啊。」秦艽继续说话。 直到来喜招呼她,她才站起来。 「怎么了?」 「有人跟着你,你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秦艽脸色一凝:「我之前一直有留意身后,没发现有人跟着我,那我们刚才说话?」 「他没听见,靠近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他。」 「看出是什么人了吗?」 来喜摇摇头:「是个小内侍,跑得挺快的。我没什么仇家,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 秦艽也在想这件事,把文琼的事说了一下,目前她在这宫里能称为仇家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还有五皇子那边,不过秦艽不打算将这事告诉来喜,因为得罪一个皇子,这件事实在太惊悚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看他还会不会出现,你最近别单一个人出门,我隔两日让小田子去你那儿去一趟,有事你让他传给我。」 来喜说了,就往前走,秦艽却站着不动。 「怎么了?别害怕。」 「我没有害怕。」秦艽撑起一个笑,道:「来喜哥哥,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来喜过来拉她:「你都对我这么好了,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好。」 秦艽突然发现这个问题似乎说不清楚,也许这就是宿命,梦里梦外都逃不出的一个圈儿。不过这辈子肯定和梦里不一样。 秦艽走进紫云阁。 临进去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没看见来喜。 她在想谁会找人跟踪她,是文琼背后的人,还是五皇子?秦艽更倾向五皇子,因为这个人就是这样,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偷鸡摸狗。 不过恰恰是五皇子,秦艽并不害怕。 因为她了解五皇子的性格,这个人喜欢把一切事都弄清楚,这样才能全权在握,而他现在羽翼未丰,不可能为了对付一个小宫女大费周章。 说白了,藏在此人道貌岸然下,是一副绝对利己的心肠,他不会为了无谓的事,多浪费一丁点力气。可能就是因为他这种近乎偏执的自制力,他才能在众王夺嫡中走到最后。 「秦艽。」 秦艽抬头看去,是小绿。 「你总算回来了,十五皇子来了大半天,说要找你,知道你不在,也不走。没办法,殿下只能一直陪着他。」 秦艽跟着小绿一路去了书房,十五皇子还在。 案上摆着茶水,还有很多点心,现在那些点心都吃得七七八八,点心的碎渣撒得到处都是。小毛孩子还爬在案上,凑到六皇子面前与他说话,那姿势看着就让人想打。 他一见秦艽来了,就大喊道:「小宫女,快帮我写功课,我东西都带来了。」 十五叫的同时,宫怿也‘看’了过来。 秦艽就见他袍子上也沾了很多点心渣子,衣袖上发梢上都是,一看就是十五弄的,这小破孩欺负殿下看不见。 再听十五那小毛孩咋咋呼呼叫自己小宫女,秦艽的脸直抽搐。 「小宫女,你站那儿干嘛?张学士布置的功课,我一个字没写,你快帮我写写,不然我明儿没办法交。」 「那是张学士布置给十五殿下您的,就是让您自己完成,奴婢不能帮您写。」秦艽进来后,曲膝给两人行礼后道。 第50章 「你都帮六哥写,为什么不能给我写?」十五说得理直气壮,胖嘟嘟的小脸儿,不符合的跋扈,让人见了又想疼又想打。 「那是因为奴婢是六殿下的伴读宫女。」 「那你给我当伴读宫女吧,六哥都那么大了,要什么伴读。」 秦艽实在不想理他,她对这种年纪的小孩从来没耐心。在家里的时候,她那两个弟弟她都不待见,别的姐妹都是让着他们,说欺负也就欺负,唯独他们惹到她头上,她必定揍他们。 揍得他们哭爹喊娘,就跑去找奶奶告状,不然她奶也不会那么不待见她。 不过秦艽是个宫女,肯定不能揍皇子,再加上十五来到紫云阁就是客,就得把他侍候得好好的,再安安稳稳送走,翻脸也是不合适的。没看见刚才小绿快崩溃的样子,也就是殿下脾气好,一直陪着他也不发火。 「奴婢是紫云阁的人,自然不能给十五殿下当伴读宫女了。您看您点心也吃了,茶也喝了,婕妤娘娘那边肯定等着您回去,奴婢帮您收拾收拾,让人送您回去。」 秦艽边说边就去长案四周的地上,把十五带来的杂物往他书袋里塞。都是些笔墨纸砚书之类的物什,散的一地都是。 「我不走,我不走,我就不走嘛!」十五嚷着,往地上一躺。 「十五殿下,您带来的人呢?」 毛孩子被转移注意力,坐起来问:「什么人?」 「宫女、内侍,您出门不带人的吗?」也好把你带走。 「母妃说了,来紫云阁不用带人。」 这话说得就有点意味深长了,不带人进来就是把十五皇子完全扔给了紫云阁。 是因为放心紫云阁里的人吗? 不是,而是笃信六皇子不会让十五皇子在紫云阁出事,也是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这位婕妤娘娘让十五皇子来紫云阁是来道歉的,可能还有别的寓意,秦艽还没分析出来。 秦艽一直知道肖婕妤是个聪明人。这个观念只是通过分析宫里大局面而得知,并没有具体的感悟,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肖婕妤的‘聪明’。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肖婕妤的人生经历了。 这位婕妤娘娘是宫女出身,一次陛下醉酒后将之临幸,事后封了个采女。谁知此女运气极佳,一朝临幸竟然怀了身孕,又生下一个皇子。可惜出身太低,长相也不算貌美,且德行不佳行为粗鄙,闹出过许多笑话。也因此明明生了个皇子,却并不得元平帝的宠爱,连九嫔的位置都没坐上。 大抵也是心知恩宠以后是不用想了,只能指望十五皇子,肖婕妤对十五皇子极为宠爱,那是要星星绝不给月亮,才养成了十五皇子小小年纪就跋扈嚣张的性子。 这母子俩在皇宫里就是一道泥石流,别人要体面要尊贵要矜持,他们不。因为六局克扣份例之事,肖婕妤敢跑到尚宫局去大闹,跑到凤仪宫去大闹,闹得所有人都下不来台面。 类似这样的事,她干过不少,脸皮厚不说,还是个滚刀肉的性格,因此在宫里有个绰号,人称鬼见愁。 这个鬼见愁其实带着贬义,不是惹不起,只是没必要。十五皇子到底是龙种,肖婕妤又是钦封的婕妤,这没家世没背景的母子俩在宫里也碍不了谁的眼,何必与这等粗俗卑贱之人计较。 于是粗俗卑贱之人一直顺风顺水活着,反正直到梦里秦艽死的时候,肖婕妤和十五皇子都还活得好好的。 「那奴婢让人送您回去。您看殿下陪你坐了半下午,也该去休息了,您也回去休息。」 「我不休息,功课不写完,张学士明儿去肯定要训我。」 你也知道功课写不完要挨训?那张学士不同其他人,乃是弘文馆的馆主,历来受元平帝看重,命其教谕皇子,有责罚之权。不是看着十五皇子还小,就他这样的,估计手板都挨了好几次。 「那你就回去写功课,光在这儿缠磨也没什么用。」 「你帮我写,你都帮六哥写!」 十五似乎也看出秦艽是个不好说话的小宫女,转头去求宫怿,拽着他的衣袖胡乱摇。本来宛如谪仙般的人儿,这会儿衣裳被拽乱了,袖子上还沾了很多点心渣子,现在秦艽总算知道殿下衣袖上的渣子是怎么来了,都是这么来的。 宫怿很狼狈,狼狈的他格外有一种无辜感。 他清了清嗓子,模样尴尬:「小艽,要不你就帮他写这一次?」 「你看六哥都答应了。」小毛孩阴谋得逞,笑得灿烂。 秦艽咬着后槽牙,甜笑:「只此一次,没有二回。」也看出宫怿被这小破孩弄得焦头烂额,她主动柔声道:「殿下,奴婢看您的衣裳脏了,要不您去换衣裳,十五殿下这里奴婢陪着就成?」 「那好吧。」宫怿扶着案,站了起来:「小艽,你好好照顾十五皇弟,别让他磕着碰着。」 「是。」 宫怿离开后,书房中只剩了秦艽和十五二人。 已经有人来收拾过了,方才一团糟的地方现在变得整洁一新。 秦艽问清楚十五的功课是把一篇文章抄十遍后,在大案上摊开宣纸和书,又摆好砚台,磨了墨。她从笔架上拿下一支自己惯用的小狼毫,又把十五带来的那只笔润湿了递给他。 「我帮你写,你自己也要写。」 「我不写。」小毛孩拒绝得很果断,并站起来想去玩,他还是知道些规矩的,六皇子在时一直忍着,这会儿六皇子走了,他解放了。 可惜却被秦艽拽着衣领子按住了。 「不写不行!」 「好哇,小宫女你敢威胁我,我要去找母妃告状,说你欺负我。」 「婕妤娘娘管不到紫云阁来。」 「那我找六哥告状。」 第51章 「你个小毛孩子除了告状还会干什么?我跟你说你今天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要么拿着自己的东西走人,要么老老实实写。」说着,秦艽给了他一个露出牙齿的甜笑,又一下子冷了脸:「别想着告状,这里在咱俩,你说出去的话没人会信。」 「你——」十五被她变脸的速度吓到了,指着她:「你欺负小孩儿。」 「你还知道你是小孩儿啊?」秦艽露出一个狞笑,压低了嗓子:「早知道当初就让你掉在水里不救你,因为救你的事,我挨了你母妃一巴掌,脸上的肿几天才消,今天出去被人跟踪。回来了,你这个混世魔王又来了,欺负了殿下半下午,还威胁我让我给你写功课。你知不知道我会打人,我打人还很疼?」 十五被她吓到了,哭了起来,声音很小,正有渐渐转大的趋势。 「不准哭!」 他顿时被吓得捂住嘴,过了会儿才放下手,抽抽搭搭伸出小手去摸毛笔。 秦艽见他被压服了,这才收回目光,提笔在砚台中蘸墨。这种猫憎狗厌的小毛孩,就该这么收拾,多收拾两回就老实了。 「你好好写,写完了我给你拿好吃的点心。」收拾完了,还得有甜枣,两招交替才好使。 「真哒?」 「奴婢骗你干啥,又没有点心吃。」 「那我要吃栗子糕、马蹄酥……」十五一边抽泣着鬼画符,一边报着点心名。 秦艽看了他这字心想,让她帮她写,那张学士若是看不出才出了鬼。不过看出来才好,把他手打肿了,他就不皮了。 「想吃点心可以,你要听话。还有,以后不准欺负六殿下,不准说他眼睛,下次再让我看见,我就把你拎到小黑屋里去关起来……」 「什么是小黑屋?」 「就是一间很黑的屋子……」 …… 殿外,宫怿已经又换了身长袍,身边跟着小安子,看样子似乎站了有一会儿。 「殿下?」 宫怿转过身,小安子忙上前一步扶着他离开了。 「既然小艽把十五皇弟照顾的不错,我们就不要进去了。」 这叫照顾的不错? 好吧,殿下说不错,那就不错了。 好不容易把十五送走,秦艽也累得精疲力尽。 萍儿叫她吃晚食,她刚回屋坐下,只能又起来去后面的小厨房。 紫云阁设有单独的小厨房,所有人的饭食都是出自这里。这在宫里是极为罕见的,一般就算哪个主子单独在宫里设小厨房,宫女太监们的饭食也是从司膳司里提,唯独紫云阁例外。 据说是因为紫云阁地处太偏僻,若是去司膳司取膳,等拿回来也都凉了。六皇子殿下体恤下人,才专门向萧皇后开了口讨了这个例外。 宫女内侍的饭菜都一样,不过像王瑜芳姑姑倩儿这样的,厨房会单独开个小灶。自打秦艽和文琼来到紫云阁,因两人是萧皇后专门赏下来的伴读宫女,所以也有这一份特殊。 秦艽去打饭时,倩儿也在。 她最近少在六皇子身边服侍,所以一般都在厨房这里吃。见秦艽来了,她身上就很明显散发出一种不悦的气息,秦艽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性格,两人互相不搭理正好。 她打了饭刚走出去,被倩儿叫住了。 「看不出来,你倒是会巴结拍马屁,眨个眼的功夫,把十五皇子的大腿都抱上了。」 自打那次倩儿想赶走秦艽没成功后,也不知是不是六皇子训斥过了她,她现在极少在人前和秦艽起争执,每次看到她都是一张冷脸,最近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总拿话去刺秦艽。 什么难听说什么,反正有时候秦艽挺佩服倩儿了,觉得她天生脑回路就和人不一样。一般人都知道把人往死里得罪没好处,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可她从来不考虑这个,见谁怼谁,并乐此不疲,一副不把她得罪死不罢休的样子。 「倩儿姐姐过誉了,我只是听从殿下的吩咐,照顾好来做客的十五殿下,不存在巴结什么的事。」 「别拿殿下吩咐当幌子,你想什么全在你脸上,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秦艽笑了笑,端着碗越过她想走,谁知倩儿两步上去又拦住她。 「你以为你笼络了殿下,又巴结十五殿下,你就得意了?贱婢就是贱婢,天生就路子不正没想好事,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得逞。」 「倩儿姐姐,我怎么总有一种你故意想激怒我的感觉?咱们和平相处不行吗?」 「我故意激怒你?」 虽然倩儿的冷笑很合格,但秦艽一直盯着她的脸看,自然没错过她一闪而过的眼神。那个眼神很奇怪,秦艽还分析不出里面的意思,总之就是很奇怪。 难道她不小心说对了什么? 「难道不是?」 说完这句,秦艽紧盯着倩儿。 倩儿似乎也看出秦艽在看自己,十分不自在,不过那股不自在旋即就转为了冷笑。 「我故意激怒你,我为何要故意激怒你?你多大的脸,我激怒你,太可笑了。」 秦艽想了想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谈?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倩儿冷笑道。 「倩儿姐姐对我这么大的敌意,我其实很一头雾水,总是在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所以我觉得谈一谈说不定能解除误会。」 「我跟你没什么误会!」 倩儿转身想走,这次是被秦艽拦住了。 秦艽抓着她的手:「谈一谈,又不损失什么。」 两人找了间空屋子,走进去。 秦艽去关了门。 正值中午,艳阳高照,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射进来,将地面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小方块,有灰尘在光柱里旋转跳跃。 第52章 「要说什么你就说,别耽误我时间。」 两人手里还捧着饭碗,却进行这样的对话,秦艽觉得有种滑稽之感,不过她也清楚机会难求,她心中有一个猜测,这个猜测需要证实。 她沉吟一下,道:「不管倩儿姐姐信不信,我没有与你为敌的意思,你的身份特殊,在殿下面前独有一份位置,我不过是一个伴读小宫女,并不敢去企图抢那个位置。因为我清楚那个位置,不是想抢就能抢到的。不知倩儿姐姐能不能明白我说的意思?」 倩儿冷笑一声:「你继续说。」 「我觉得倩儿姐姐与其视我为敌,不如考虑考虑为何殿下对你冷淡了,倩儿姐姐难道不明白,你的位置在哪儿,并不是取决于我,而是取决殿下的态度?」 倩儿没有说话。 秦艽继续道:「你总是针对我,其实对你本身并无益处,反而会让人更加厌恶你的恶形恶状。就算撇除这一切,只说些实际的,不知墙倒众人推这句话,倩儿姐姐有没有听过?你与我怎么争怎么斗,我其实并不在意,你应该能从我的态度中发现,我无意与你相争,但其实暗中有很多人希望我们斗,至于为什么倩儿姐姐应该明白,你又何必称了那些人的心如了那些人的意?」 「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挑拨离间,谁忠谁奸,我比你清楚。」 「那倩儿姐姐知不知道,小蓝曾暗示过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倩儿的冷笑凝住了。 她看着秦艽的眼睛,秦艽也在看她,两人对视。 小蓝是六皇子贴身宫女四人中的一个,红绿青蓝四个宫女,其他人都换过不止一次,再来一个依旧是叫这个名字,但唯独小蓝没有换过。 她老实沉默,甚至有点木讷,人也有点笨,但她干活是绝对让人放心的,什么事交给她一定不会出错。自打秦艽来后,紫云阁里尤其是六皇子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躁动,唯独她还是一如往昔。 甚至倩儿失势后,与以往也没什么区别,宫里捧高踩低的人历来不少,可小蓝…… 这一切说起来很长,其实不过发生在一瞬间,看得出倩儿有一瞬间的震惊,但很快又转为一贯的不屑:「哪又怎样?!」 说完,她就摔门走了。 秦艽在她踏出房门的那一瞬,轻声道:「不管倩儿姐姐你信不信,紫云阁是个很好地方,我就想好好的待在这里,仅此而已。」 倩儿脚步未停,走了。 秦艽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拿着饭碗走出去。 倩儿罕见的没有发作小蓝,也许是觉得秦艽挑拨离间,也许是其他原因,总之这一次,她比想象中更沉静。 十五皇子自打那次后,就再没有来过紫云阁了。不过在弘文馆里,他还是没少找秦艽的岔,还是一口一个小宫女,却再不来紫云阁。 秦艽猜肖婕妤是为了避嫌,毕竟撇除了所谓的救命之恩外,六皇子身上实在没什么好处,足以让一直游离于局外的人去站队,相反更容易惹上麻烦,这个账谁都会算。 没有这两个人,秦艽的生活罕见的和谐和安静,她以为这种安静要持续一段时间,谁知凤仪殿那边竟然来人,说因为她救了十五皇子,皇后娘娘要赏她。 人来的时候,秦艽正在陪六皇子写功课。 张学士比想象之中更为严厉,从不因六皇子眼盲而让他例外,该布置的功课从不会少。可以不是六皇子本人亲自去写,但必须完成,现在秦艽就是担任这样一个角色。 不像十五皇子刚启蒙,只是让照抄文章,六皇子早已到了做文章的阶段。 由六皇子口述,秦艽代笔。 秦艽目前的水平仅仅只限于能读懂,远远达不到可以去做文章。所以她代笔一篇写完后,内心除了感叹只有感叹,因为她觉得只有神人才能口述之间做出一篇繁花簇锦的文章。 曹植七步成诗算什么,她家殿下一步都不用走,便能做文章了。 她一时没忍住,把这话说出来了,逗笑了宫怿。 「傻丫头,哪有你说的那么神,其实从张学士布置下功课后,我就在心中打腹稿,所以口述的时候,才会如此流利。」 「可奴婢还是觉得殿下很厉害,奴婢之前在内文学馆,每次月考都能考甲等,便觉得自己已经学得可以出师了。现在看来,奴婢学的不过是个皮毛,根本不懂精髓。」 这一次,宫怿倒没有自谦,道:「如果按分等来算,读懂是刚入门,不过于宫里女子来看,却是足够用了。」 这倒也是,哪怕是宫里的女官,也不需要去学治国之策和方针,自然不需要往更深一层次学,但秦艽知道其实是有人往更深层次去学的,这些就不是内文学馆可以教的了。 像高宗时期便有一位女官,有巾帼宰相之称,深受当时的女皇喜爱,以女官之身参决政务,权倾朝野。不过那到底是个例,但还是告诉秦艽有这么个人物,人生有这种可能,而不是抬头一望即到顶。 「怎么了,小艽想学做策问?」 「没有,奴婢不过是个小宫女,学这些也没什么用。」 「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呃? 秦艽去看宫怿,他的脸色好像很认真,不是说着玩。 「怎么?不想学?」 「奴婢想学,但是总觉得让殿下来教奴婢,会不会有些僭越了。」 「我不觉得不就行了。你看你帮我写张学士布置下来的功课,我教你经义和策问,你刚才说的做文章,其实本质意义上是策问的一种,需懂得国策时务,以经义和政事为主,朝廷取士便是如此。」 秦艽还是有些犹豫,因为宫怿说的这些已经脱出她能理解的范围之外了。 第53章 「我现在的功课由你代笔,若是你能懂,将会事半功倍,不然可能再往后,你便没办法代笔了。」 「那奴婢学。」 「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秦艽一咬牙道:「肯定不反悔。」 「不要以为简单,你要读很多很多书,要做到截出一段,你便能懂得其中的意思,才能写好一篇文章。」 「奴婢会努力的。」 「那好……」 这时,小安子来了,躬身禀报:「殿下,凤仪宫来人了,说秦艽救十五殿下有宫,皇后娘娘要赏她。」 秦艽一个激灵,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凤仪宫的人就在外面等着,根本没给秦艽留下思考的机会。 她借口回屋换身衣裳,在脑子里想着这件事。 距离她救十五皇子,已经过去了有些日子了,早不赏,晚不赏,这个时候要赏她,说背后没事,她还真不相信。 秦艽猜,她去了以后,大抵不外乎食收买、威胁的戏码,一个小宫女实在太容易掌控了。可转瞬她又觉得不对,如果只是收买威胁,让她帮凤仪宫做事,按照正常思路,绝不会在明面上叫她过去,因为一旦这样就暴露了目标。 六皇子再与世无争,与萧皇后有关系的东西,他也是极为讨厌的。 试想一个占据了亲娘的位置,甚至还要在他面前充亲娘的,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尤其萧皇后还做了那样的事,秦艽不知道六皇子知不知道,她会知道是因为梦里她不小心查到过一些事。 后来她在梦里杀了皇后,除了形势所迫之外,也有替六皇子报仇的念头。 可能是因为这些梦太过真实,秦艽每每总有一种梦和现实区分不开的感觉。就好比现在,因为她有先入为主的梦在,因为她还记得在梦里她暴露后,他震惊厌恶的眼神,她竟对单独见萧皇后有一种唯恐避之不及的感觉,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告诉她别去。 可她没有理由和借口不去,皇后召唤一个宫女,宫女能拒绝? 秦艽心中突然有一瞬间明悟,萧皇后此番叫她前去,不是为了赏她,也不是为了威胁收买,而是为了离间。 离间什么? 告诉紫云阁这边,她很可能是凤仪宫的人,或者被凤仪宫收买了。此番之后,她还如何在紫云阁立足,还如何获得六皇子的信任,她的处境大抵会像文琼一样,就那么被晾着,一直晾着。 秦艽突然感觉自己又想到了什么,尤其结合之前她的某些猜测,有一种感觉特别明显。不过已经没时间给她想下去了,有人来催她。 是文琼。 「小安子说,凤仪宫的人在催,让你快点,我帮忙给带句话。」 秦艽看了她一眼,文琼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分别,但她从对方口气中,总感觉听到了一种怪异。 正常人带话,如果关系不差,顶多说一句凤仪宫的人在催;如果关系不好,会提前说明来由,以免误会,可她的帮忙带句话却放在后面,更像是一种画蛇添足的解释。 为何会画蛇添足解释,因为心虚,因为她知道什么,所以心虚。 秦艽没有理她,去找了凤仪宫的来人,和对方一同离开了紫云阁。 从表面上看去,并无什么异常,可很显然秦艽心中已经做好了某种决定。 从紫云阁到凤仪宫,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一个在皇宫东北侧,一个正路偏西,即使不耽误,也要近两刻钟。 沿路风景优美,各种奇花异草,奇石假山,以及后廷之中最多的水。皇宫有东南西北四海、山水池,又有金水河横贯而过,这些水的源头皆是从宫外引入,以至于形成百步一池,千步一湖之美景。 可改善风景的同时,这些也是后廷之中的隐患,君不见每年有多少冤魂,都是葬身在这些水中,谨慎如秦艽,在那梦里也差点死在水中,以至于她后来苦学凫水,就是为了当做压箱底的保命技。 秦艽一面看着那些水,一面和凤仪宫来人说话。 是个三十多岁的宫女,另还带了一个年级不大的内侍。秦艽一路上话极多,真如表面年龄那样,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丫头,好奇心十分旺盛,活泼得让人有点烦。 反正那位宫女是被问烦了,留下那个小内侍有一句没一句和她说话。 「石内侍,奴婢看你年岁也不大,你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啊?」 「我是……」 走在前面的宫女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一眼秦艽:「秦艽宫女似乎对什么都非常好奇?」 「这个……」秦艽似乎有点局促:「奴婢就是有些紧张,也不知道凤仪宫是什么样的。听别的小姐妹说,凤仪宫富丽堂皇,乃是凤凰栖息之地,寓意着凤仪天下……」 好吧,这就是一个聒噪的小宫女。 那宫女看了小石头一眼,警告他别被人套了话,就转身继续往前走。 小石头无奈地看了秦艽一眼,跟着往前走,身后传来追问——诸如凤仪宫有没有梧桐树,他为什么叫小石头之类的话。 就在小石头也想出言制止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身尖叫,扭头就看见秦艽似乎踩到了什么,一时脚滑往水池中倒去。 「快救人!」 这小宫女要真是淹死了,事就说不清楚了,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是凤仪宫把人带出来,专门推进水里淹死。 谁也没想到秦艽前脚才出门,后脚就因为落水被送了回来。 凤仪宫专门来人与王瑜解释了,是小宫女自己脚滑跌入水中,又另外派了御医来给秦艽看诊。 秦艽的情况并不严重,她本身就会凫水,就是没有防备掉入水中,被吓得呛了几口水。不过她连着两次落水,又连着两次呛了水,虽现在还是暑天,但对身体还是有一定影响。 第54章 这是御医的说辞,总之秦艽还没醒。 凤仪宫那边,萧皇后收到消息后,脸色并不好。 她本来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会想起把秦艽叫到凤仪宫赏,是因为前阵子元平帝政务繁忙,一直没来凤仪宫,她作为六宫之首,自然要把事禀明。因为没见着元平帝,就让和贵转了话。 直到昨晚元平帝才来看她,并与她提起这件事,她对外自然要有所表示。一是因为这是皇后该做的事,二也是为了展示皇后的威严,告诉众人这件事她没有忘记,有敲打众人之嫌。再来就是玉屏的提醒了。 赏个小宫女,可以达到几层目的,她自然不会拒绝。可她想赏的人竟然没赏到,还让对方落水了。 「去查的怎么样?」 玉屏回:「御医来说那小宫女确实呛了水,不像是装的。落水之地临着池边的地方,有一大块儿青苔,可能是踩到青苔脚滑了。」 「一群废物!」说着,萧皇后挥挥手,之前负责去带秦艽的两人,忙低着头退了下去。 「娘娘,您也别生气,不过这叫秦艽的小宫女实在太狡猾了,奴婢本想着派两个人去,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谁知道闹出这样的事。」玉屏劝道。 「本宫现在倒是对那小宫女越来越好奇了,她到底长了多少心眼,闹得这一出一出。」 先是汪司赞事败,再是十五皇子落水,她把五皇子牵扯进来。昨日元平帝来,对五皇子的行举颇有微词,这也是萧皇后会叫秦艽来的原因之一,除了赏她,也是想罚她,谁知又闹出这种事。 如今在外面眼里会是什么样? 皇后娘娘因一个小宫女不小心说了实话,时隔多日还要报复下。即使表面上不是这样,她知道也会传成这样。 明明她做这件事,是想一石几鸟,谁知鸟没打到,反而被鸟啄了眼。 「去把准备赏她的东西都送过去,再多加一倍。」 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了。 萧皇后沉吟了下,又道:「跟陈尚宫说一声,让尚寝局挑几个合适的人送到紫云阁。六皇子年纪也不小了,昨日陛下还提了他大婚之事,皇子大婚之前,总要通晓人事,以免闹出什么笑话。」 「是。」 玉屏忙应道,吩咐人下去办了。 秦艽睁开眼就看见六皇子坐在她床边。 他长眉微蹙,似有什么烦心事。 她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以萧皇后的性格,肯定会派御医来诊治,为了求得逼真,她落水后特意憋晕了自己,还呛了自己几口水。 现在,她是回紫云阁了? 秦艽一动,宫怿就感觉到了。 「醒了?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谢殿下,奴婢没事。」刚说,她就没忍住咳了几声,这是呛水之故。 「还说没,不舒服就躺着吧,怎么这么不小心,竟落了水?」 「殿下别担心,奴婢真没事,奴婢就是……」 「就是什么?」 秦艽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奴婢其实是故意让自己落水的。」 「故意?为何?」宫怿错愕。 「奴婢有些怕皇后娘娘,那日奴婢为了自救,不小心把五皇子殿下攀扯出来,让他在人前露了短。奴婢怕皇后娘娘明着说赏,其实是想罚奴婢。奴婢听别人说,宫里罚人的手段可多了,实在害怕,所以……」 「所以你就故意让自己落水,不想去凤仪宫?」 「是的。」 「真是胡闹!你就不怕丢了性命!」 「不会的,奴婢以前溺过一次水,所以专门学过凫水,会闭气。」 宫怿无奈道:「你真是胡闹。」 秦艽凑近了一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殿下是在担心奴婢吗?」 宫怿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总而言之,以后不要做这种事情了。」 宫怿并没有在此处待太久,他让秦艽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秦艽靠在床头,陷入沉思。 她想起之前和来喜见过的那一面—— 「前几回你每次单独出去,我都会和小田子跟在后面,发现跟踪你的人有三拨,一拨是凤仪宫,一拨是雅文阁,还有一拨因人手不够,不太确定是哪一方的人。小艽,你还得罪过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你不如找个机会,离开紫云阁,回内文学馆,那紫云阁看似平静,实则是个是非之地。你瞧瞧你才去了多久,得罪了多少人,一个皇后一个皇子,随便一个就能轻易要了你的命。」 「来喜哥哥,谢谢你,我知道了。」 「既然你不愿意说,剩下的那一个我再帮你慢慢查。」 …… 秦艽下床,去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白瓷的小罐子。 打开,里面放着五块牛轧糖。 她本来有六块,除过被文琼偷掉的那一块,都在这里。 她数了数,又摸了摸,把罐子盖上,放了回去。 接下来的时间,秦艽一直在养病。 她还是把自己折腾狠了,连着呛了两次水,伤了肺,咳嗽一直没好。御医也给开了药,六皇子让她好好养病,所以这几日她一直很闲。 相反,文琼终于有活儿干了,秦艽病了,她便替了秦艽的差事。白日六皇子在弘文馆,文琼自然不在,屋里就剩她一个人,倒是怡然自乐。 连着几日都下了雨,今日瞅着外面太阳出来了,秦艽出了屋子到外面晒太阳。 太阳暖融融的,也就这会儿能晒一晒,错过雨后这半日,恐怕日头就毒了,毕竟夏天还没过去。 秦艽被晒得懒洋洋的,她看见对面院墙上蹲着一只大花猫,也在晒太阳。宫里野猫多,平时很少能看见,到了晚上在宫里行走,偶尔传进耳朵里那些像婴孩的哭声,其实都是野猫叫。 第55章 她认识这只猫,在这小跨院里见过好几回,似乎小厨房那里有人会喂它,所以总能看见它。 不过这猫不爱搭理人,看人总是斜着眼走直线,即使秦艽和它一起晒过太阳,它也从不对搭理秦艽。 倩儿进了小跨院,就看到这一幕。 少女梳着双环髻,穿着粉红色的齐胸襦裙,白皙细嫩的小脸,明明看起来是个十分漂亮可爱的小姑娘,眉宇间却有不符合年纪的沉静。 她想了想,走过去:「你的病还没有好?再拖下去,你前面的苦心努力就全便宜别人了。」 秦艽看了她一眼:「殿下让我好好养病。」 「那你就养着?」 「殿下让我养着,我就好好养着。」 「你可真听话。」倩儿嗤笑。 秦艽看她一眼:「怎么?倩儿姐姐是来找我同病相怜吗?以前你从来不搭理我,看见我不是横眉就是冷眼,我刚才数了下,这已经是自打我病后,你主动跟我说的第三次话了。难道倩儿姐姐终于发现其实我们并不是敌人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厌?」 「有,我的一个朋友。」 倩儿没有说话,秦艽也没说话,两人坐在回廊下的台阶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不远处的围墙上蹲着一只猫。 倩儿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走的时候,秦艽也没去看她,任她来任她去。 过了会儿,她也回屋了,不过那只猫还是蹲着围墙上,眯着眼晒着太阳。 太阳落山时,文琼回来了。 脸上带着喜色,眉宇间可见得意。 见秦艽看自己,她还了个示威的眼神,秦艽懒得搭理她,躺了回去。 宫女们晚上若不轮值,其实是很无聊的,就是闭着灯睡觉。这些日子秦艽天天睡,睡得浑身疼,所以半夜总会醒。 到了那个时间,她又醒了,不过与平常不同,她听到点儿声音。 秦艽听见文琼床上有动静,她没有动,静静地听着。直到文琼出了这间屋子,她还是躺着。 她在等,等着看自己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灯火大作。 秦艽慢慢坐起来,慢慢把衣裳穿好,所以等她到现场时,几乎该到的人都到了。 通过人群里低声议论的话,秦艽知道了来龙去脉。 原来半夜文琼起来上恭房时,看见有个人影从眼前闪过,她好奇心下就跟了过去,然后发现倩儿竟和人约会。 大惊失色的她,忙回来叫人,然后抓了个现行。 秦艽就站在人群外,看站在正中间的文琼如何绘声绘色,似乎脑子被猪吃了,浑然不觉得自己的表演有多么拙劣。 夜风清凉,六皇子也在,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披着外袍的他,在夜风中看起来格外单薄。 秦艽知道大家为何会如此诧异,虽然倩儿只是个宫女,但她在六皇子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又有那样的身份,几乎默认未来定是六皇子身边侍候的人,只待皇子妃过门后,就能确定名分。 这也是为何倩儿能在人前如此张扬跋扈的原因之一。 可万万没想到倩儿竟会与侍卫私通,这在外人眼里差不多就是六皇子房里人偷人了的概念。 当初她也是这么想的,此时的文琼就是梦里的她。 她看着文琼脸上难掩的得意之色,感觉是那么的眼熟,又是那么的可笑。 她隐隐似乎听见六皇子说了句,都散了吧。不过此时她已经离开了人群,往住处走了去。 回到屋中,她没有点灯,借着月色打开柜子,将那个小罐摸了出来。 她捧着去了床边,从里面拿出一块糖,剥掉糖纸,喂进嘴里。 很甜。 秦艽其实并不爱吃甜,因为她觉得甜到极致,就会变成苦。她连吃了两块,还剩下三块,她把盖子盖好,放进柜子里,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过了一会儿,文琼似乎回来了,不过这时秦艽已经睡了。 次日,秦艽起的很晚。 等她起来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萧皇后不知怎么知道昨晚发生的事,特意传了懿旨替倩儿做主,说念在她娘有功的份上,将她许配给了诸晨,还命尚宫局给倩儿准备了一份嫁妆。 秦艽离开紫云阁时,大家都去给倩儿道喜去了。 唯独她没去。 她去了内文学馆,先跟连翘和莲儿说了些闲话,就去找了徐令人。徐令人看到她时很诧异,听说她想离开紫云阁,陷入沉默中。 「为何会想要离开?」 「奴婢觉得伴读宫女一人就够了,两人实在多余。奴婢见文琼姐姐做得挺好的,奴婢启蒙太晚,虽勤能补拙,到底底子太薄,当六殿下的伴读太吃力了,奴婢想回来再学几年,也免得给文学馆丢人。」 徐令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过秦艽这会儿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发现。 「你先回去吧,让我考虑考虑。」 …… 秦艽又回到紫云阁。 进小跨院时,见旁边院子里人进进出出,她回了屋后,想了想,去把衣柜打了开。 那次落水后,皇后的赏赐就送到了紫云阁。 十分丰厚,算是大赏了。 除了银子、布匹,还有几样首饰。 秦艽从装首饰的盒子里拿了一样,又把盒子放了回去。 她拿着那根簪子,去了倩儿的房里。 倩儿坐在镜子前,妆台上放了很多东西,除了萧皇后的赏赐,还有些零碎,都是紫云阁里的人送的。 第56章 见到秦艽后,倩儿有点诧异,不过什么也没说。 「祝你和诸侍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秦艽把簪子放在妆台上,是一根鎏金的鸳鸯簪。 看着那鸳鸯,倩儿眼神有点恍惚,秦艽已经转身走了,她突然出声道:「你为什么不好奇我总是针对你,为何会故意激怒你?」 秦艽摇了摇头:「在宫里,好奇心太多容易死。」 「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想听吗?」 秦艽停下脚步,虽然她理智告诉自己不要听,但她还是想听。 「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我比殿下大四岁,当年我娘和娘娘死的时候,殿下六岁,我十岁。我和诸晨其实早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吧,不过后来我爹纳了小,对我不好,我娘就和我爹和离,把我接进了宫。虽然进了宫,但还是可以经常见面的……再后来我娘死了,娘娘也死了,就剩了我和殿下两个人……后来诸晨想办法进了金吾卫…… 「诸晨说他会娶我,会一直等着我,他等我及了笄,等我过了十八……殿下一直说让我出宫,是我自己不愿意出宫,我得替殿下守着这里……这里已经是殿下在宫里仅剩的的地方了,那些人还是不消停地往里面安插人,殿下不好出手,我来出手,殿下不好赶,我来赶。可这次……这次实在拖不下去了……」 「你——」 「我有孕了。」 倩儿本来一直背对着秦艽坐着,她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很美的笑容。 这种笑容是秦艽在向来尖锐刻薄的倩儿身上,从不曾见过的,梦里梦外都不曾见过。 「本来目标是你,可你竟然不上当。」 「所以就换成了文琼?」 「对。」 其实中间的事,秦艽已经猜到了,但她还是有些感叹。 从六皇子说让她帮忙压一压倩儿的脾气,一个针对她的局就已经布下。压下了倩儿,是为了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倩儿在紫云阁里就是一个活靶子,她压下了倩儿,她就取代倩儿成了那个活靶子。 一方势力的崛起,就代表水面下必然会动荡,所以这个时候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也都出来了。 当她在六皇子身边站稳脚跟,倩儿的上蹿下跳就是跳梁小丑,可这个跳梁小丑实在太令人讨厌,打不得骂不得,所以有了她‘发现’倩儿与侍卫私通。此时换做任何一个人,在得到这么有利的利器,都一定会动用它,毕竟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这个利器实在太好用了,绝绝对对可以将倩儿打到死无葬身之地。梦里的她就是这么干的,彻底解决了倩儿这个心腹大患。 可梦外的她,不是梦里那个处世未深、手段拙劣的自己,她因为那个梦,获得了许多额外的经验,所以她看出了漏洞。也是心态的不同,她没有选择使用这个利器,没有选择你死我活,而是选择和平共处,于是反而倩儿着急了。 倩儿怀了身孕不能拖,所以故意激怒自己,想逼她去使用这个利器。这样的行举非但没让她自己如愿,反而让她看到了更多的漏洞和刻意。 来喜告诉她还有第三方人跟踪她,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于是便借着落水一事彻底退出来,想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清这个局。这时文琼崛起了,也许曾经在她身上上演过的事情,也在文琼身上上演了一遍,于是文琼上了当。 当倩儿来找她没话找话说,她便猜到同样的局已经布下了,第三次倩儿来找她时,她从对方的话语和态度中看出了放松和感叹,就料想这个局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果然昨晚发生了那些事。 看到文琼,她就像看到当初的自己。此番倩儿被解决掉,文琼之后在紫云阁,必然是势不可挡的局面,以后她就会取代倩儿,当那个活靶子的大宫女。只是她没有倩儿陪伴六皇子从小长大的情谊,她的结果又会如何?她背后的萧皇后又会如何? 梦里的她就是这样,在六皇子的宠爱与萧皇后的支持下顺风顺水,可棋子就是棋子,总有一天要起上作用,萧皇后给她下了命令,她没办法去做到,几番挣扎她选择破釜沉舟,暴露自己彻底离开。 至于文琼之后会如何选择,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唯一让她没猜到的是,关于倩儿,还有一场这样的故事,一场关于守护的故事。明明知道不应该,在这一刻,她竟然有些羡慕她。 「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倩儿道。 「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了。」 倩儿的目光有些诧异,这种诧异一直持续到秦艽转身想离开,她又叫住了她:「我以为你会想知道殿下在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位置。」 秦艽是真没料到倩儿会说这种话,她的眼神也透露出这种讯息。 「这个问题并不难猜,不是吗?」 「可是女子不都是盲目冲动的吗?她们善于自我欺骗,只要有一点点可以寄托的东西,她们就能寻出千百种理由替自己的心上人辩解,然后让自己继续沉醉在梦里。」 心上人?秦艽默默咀嚼着这个词语,没有说话。 「我以为我刚才讲的那个故事,足够激起你的同情心。」倩儿咕哝道,似乎因为没有如愿,而感觉到有一点点颓丧。 「在宫里,同情心是最廉价的东西。」 「你明明进宫还不到两载,但给我的感觉好像你在宫里待过很多年。」 秦艽笑了笑,没有说话,再度转过身。 「真没有问题问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她顿了一下:「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觉得我们应该是不同立场。」 「为什么啊?」倩儿的声音有些感叹,轻飘飘的,以至于让人听起来有些梦幻,「因为我在你眼里看到了光。我有情人,有爱人,所以我知道那光是什么。女人狠起来,可以是世上最毒最狠的,可她们也是最盲目感性的,她们可以为了心中的那点羁绊,干出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所以我觉得你是可信的。」 第57章 秦艽自嘲地笑了声,推门走出去。 门即将关闭时,她还听到倩儿说了一句。 「其实殿下很苦很苦的……」 可是她也很苦啊,只是没人知道罢了。 秦艽回到住处,文琼在。 她大概是唯一没去跟倩儿道喜的了,但她难掩喜悦,秦艽进来时,她正在换衣裳。拉着帐子在里面换了一件又一件,来来回回在秦艽面前走动着。 这一切让秦艽明白,她不过也才十五不到,再聪明又如何,难逃这个年纪的某些特质。 倩儿离开紫云阁后,想必她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虽然她在她眼里已经算不上敌人了,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所以她一定会解决掉自己。 会使用什么手段,秦艽暂时不想去想,她只想徐令人那边能尽量早点给自己答复。 「你竟然去看倩儿,说实话我挺诧异你的想法,我以为你应该恨她。」打扮好正在照镜子的文琼突然说道。 秦艽看向她,没有说话。 「自从我们来到这里,她给了我们多少苦头吃,这样的人这样的下场便宜她了,不过她到底身份不一样,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文琼转过身,微笑地看着她:「怎么,好奇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我早就说过,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我们同样出自文学馆,又同样被派来紫云阁,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同伴。」 秦艽静静地看着她。 文琼的脸僵了一下,还是笑着道:「有一件事恐怕你不知道,我们又有敌人了。解决了倩儿,并不代表已经解决了后患,马上皇后娘娘会送来两个教导六殿下人事的宫女,这才是我们的大敌。怎么样?要不要联手?」 「我很诧异你会有找我联手的想法。」 「毕竟我们不是同伴吗?伴读宫女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伴读,可如果能成为殿下的女人,那就不一样了,你会从宫女变成主子。难道你不想脱离任意被人辱骂欺辱的处境,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不想。」秦艽漠然地看着她道。 「为什么?」文琼的表情很怪异,似乎看到一个傻子。 「你说的这种主子,宫里到处都是,可以低贱到泥里,惨的时候,甚至连一个奴婢都不如。奴婢可以贱,可以不要脸,可以不择手段,她们不能。我一直觉得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不该靠那些肮脏的心思,而是该靠自己。」 「你真病,你得病了,癔症!」 「随你怎么说。」 秦艽实在不想看到文琼,就出去了。 她漫无境地地在宫里走着,碰见有人了,就装作有差事在身,急匆匆的样子。但大多时候,她是碰不到人的,因为皇宫太大,而那些假山奇石流水池塘长廊亭阁,可以让她很轻易的隐藏自己。 她逛到了绣坊。 丁香正好手边没活儿,就把她领到住处说话。 她问秦艽今天怎么跑出来了,她并不知道最近秦艽一直很闲,秦艽也没跟她说这些,只说今日休息。 两人说了些闲话,期间丁香翻出了一包东西给秦艽。 都是鞋、荷包、诃子、癸水带之类的物什,这些都是丁香没事做的,秦艽的针线活不行,所以她的一些贴身小东西,都是丁香帮忙做。 秦艽跟丁香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她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又走了很久的路。丁香也没叫她,给她盖上被子,又把床帐子拉上了,并去跟同屋的人打了声招呼。 等秦艽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屋里多了三个小宫女,都是丁香的同屋。看得出她们跟丁香关系不错,见秦艽醒了后,跟她说丁香去打饭了,让她醒了别走吃了饭再走。 过了会儿,丁香提了个食盒回来。 明显不是绣坊里的饭食,这是丁香拿了银钱,去找司膳司相熟的人弄来的。这种事并不少见,其实只要有银子有关系,宫女内侍们在宫里的日子并不难过,主子们用的她们能弄到,主子们没有的,她们也能弄到。 丁香给了那三个小宫女一盘菜,就提着食盒带秦艽出去了。 两人找了个偏僻的小亭子,坐下用饭。 丁香并没有问秦艽是不是碰到什么事,秦艽也没有主动跟她说,两人就只是吃饭。丁香还弄了一壶酒,说起来是酒,其实是果酒,喝了酸酸甜甜,不会醉人。 用完饭后,已是月上树梢,秦艽就打算回去了。 丁香想找几个人陪着送她,秦艽不让,这时来喜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来喜哥哥,你怎么来了?」 来喜才不想说,她从紫云阁出来,小田子就跟着她,一直到他把事做完了,找了来。 「怎么,你最近碰上什么事了?问你什么,你也不说。」回去的路上,来喜问她。 「没,就是觉得特别无趣。」 「我以为你是发愁萧皇后又要往紫云阁安插人。」 秦艽用诧异的目光看了看他,又笑着说:「来喜哥哥,你的消息越来越灵敏了。」 「我拜了个干爹。」 秦艽停下脚步,看着他。 来喜点了她额头一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想待在牛羊圈了,那地方太脏也太臭,我想去内侍监,就在里面寻思着攀点关系。帮着黄公公办了两回事,他觉得我还算得用,才给了个名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现实和梦境总有惊人的相像,梦里来喜出头前也有个干爹,也是姓黄。不过具体秦艽不太清楚,因为那时候她自己的事都理不清楚,不过她知道黄内侍的背后站着和顺。 内侍监首席大太监,元平帝的心腹。和贵也是元平帝的心腹,看似在宫里也算得上号人物,但与和顺比,还是差了那么点,因为和贵拥有的不过是元平帝的信任,可和顺拥有的兵权。 第58章 和顺掌着神策军。 「来喜哥哥,我知道我没办法阻止你去做想做的事,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所谓的权势,当变成一抔黄土时,就什么也不是。」 这次来喜推了她额头一下:「怎么小点点的,这么苦大仇深。行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时,也到了紫云阁附近,来喜停下脚步。 「好吧,你进去,我也回去了。」 「嗯。」 秦艽目送着来喜离去,才转身打算从侧门进去,却看到了那片海棠林。 她想了想,调转脚步走了进去。 此时的海棠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偶尔白日从这里经过,远远就见得硕果累累。 今晚的月色不错,照射进来,给一切笼罩上了一层银辉。 秦艽走了会儿,但这片海棠林太深,她并不是个喜欢随意将自己处于险境的性格,就打算转身回去,却看到林子的深处亮着一盏灯。 那里是木亭的位置。 她想了想,走了过去,竟看到了六皇子。 秦艽在看到六皇子的一瞬间,其实是很诧异的,因为六皇子与她平时看到的不太一样。 怎么去形容呢? 平时六皇子给人的感觉是温和有礼的,衣衫总是穿得整整齐齐,虽是他眼睛看不见,但他本身并不邋遢,一切都优雅从容,从他身上看不见任何逾越的地方。 可此时的六皇子,一头墨色长发全都披散了下来,衣衫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露出白皙的胸膛。 他一手持着酒壶,赤着足在草地上走着,像是喝醉了,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虽此时是夏末初秋,但到了夜里天气也是极为寒冷,秦艽下意识就走了过去,问六皇子怎么跑到了这里来,身边侍候的人呢。 直到六皇子听到声音,‘看’了过来。 秦艽借着月光和悬挂在木亭柱子上的琉璃灯才发现,六皇子好像真的病了,额上竟有汗,皮肤潮红,喘着气,两颗眼珠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 「殿下,您发热了吗?怎么没有人陪着您,奴婢送您回去。」 明明感觉出异常,秦艽还是上前了,因为六皇子的情况实在太吓人。 她刚扶上六皇子的手臂,就被人拽住了。 对方的手劲儿很大,抓得她生疼,又是一扯,她已经扑到六皇子怀中。 「谁?你是那个小宫女?」 这该是怎样的声音? 轻喘中带着磨耳朵的沙哑,与六皇子平时清亮的声音完全不同。 「你不是殿下,你是谁?」 秦艽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她袖中常年藏着一根簪子,不为插戴,只是防身之用。她的手指只是在袖中微微一挑,那根簪子便滑入她的手中。 这个她在梦里就已练得十分熟练,现实中无事时也会练,所以做得很是顺畅,一点凝滞都无。 秦艽挥着簪子扎了过去,可手刚抬起,又被人抓住了。 「有刺客……」 喊声刚从嗓子,就有什么东西堵了上来。 这一刻秦艽完全懵了,过了会儿才发现竟是六皇子用嘴堵住了她。 他口腔里全是酒味儿,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儿,他吻得很深。不,这已经不是吻了,就好像他是快要被渴死的旅人,而她口中是唯一的水源,秦艽被吸吮的舌头都疼了。 她根本没办法阻止,对方完全将她禁锢在怀里。 她只能承受。 不知过去了多久,对方松开口,低声笑道:「我就是你的殿下啊,傻丫头。」 这笑声沙哑中带着磁性,像从地狱里传来的笑,竟然秦艽有一种寒毛直竖之感。 她怔怔地看着对方的脸——脸是,但表情不是。 「你到底是谁?」 「我乃宫怿,大梁的太子。」 明明这个人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一句话,竟让他说出睥睨一切之感。 可秦艽顾不得去想这些,因为对方又干了一件十分出格的事。 「你就是他的伴读宫女?多大了?好像十四,这身子倒不像是个十四的小丫头。」他边说,捏了捏掌下之物。 秦艽傻了,她又想起梦里发生的那件事。 …… 「这是什么?」 隐隐有抽气声,小宫女声音里带着哭腔:「殿下,被你发现了,奴婢吃晚食时,偷偷藏了两个馒头,准备夜里饿了吃。」 「馒头?司膳司越来越偷工减料了,这馒头好像做得比往日小了些。」 …… 一阵脚步声传来,秦艽僵硬地转头看去,发现是倩儿和王瑜打着灯笼过来了。 而不知何时,在他们站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着实不显,若不是他逆着光显了影子,秦艽肯定看不出来。 「殿下。」 六皇子‘看’了过去,松开手,秦艽忙逃去了一旁。 倩儿刚站定,就问那黑衣人:「殿下又吃那东西了?」 黑衣人默默点了点头。 倩儿露出气急败坏但又十分无奈的表情,上前一步道:「殿下,那东西不能吃,吃了伤身,您……」 「滚下去!」 一声暴喝,将倩儿吓得哆嗦一下,往后退了两步。若不是王瑜从后来来,扶了下她,估计要摔了。 王瑜对她摇了摇头。 至于秦艽,完全处于震惊中。开始,她还没懂倩儿他们既然来了,为何不把六皇子带回去,可很快她就明白了。 没有人的干扰,六皇子又若无其事地喝起酒壶中的酒来。他边喝酒,边围着木亭前的空地转圈。这里地势开阔,多数是草,也不怕他摔了。 第59章 他走了一圈又一圈,走得秦艽眼睛都快晕了。 突然,她心中有一阵冰凉感闪过,紧接着是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竟是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终于想起来为何觉得六皇子这状态眼熟了,那还要提起梦里的一段事,暂不表述。而六皇子这种状态,以及倩儿方才之言,让秦艽有近九成把握——六皇子是吃了五石散。 五石散,又称寒食散,本是治疗伤寒之用,被魏人何晏改了药方,因其中添加了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种矿石,又称五石散。五石散在魏晋时期风靡一时,曾让上层士族玄学大儒们争相追捧,甚至到了服用五石散就是身份、地位象征的地步。 据说服用五石散除了有致幻与飘飘欲仙之感,还有壮阳强身之效,魏人何晏在服用五石散之后,也自称心加开朗,体力转强。服用五石散禁忌颇多,需用温酒送服用,服用后不可静卧,需通过疾步的方式发汗,又称行散。服用五石散后的数日中,需穿寒衣,喝寒饮,用寒食,这样才可驱散体中的燥热。 而服用五石散最明显的症状就是,情绪极度亢奋,行举暴躁,口发狂言,赤足狂奔。 服用五石散害处极多,因死于‘石发’之人不计其数,渐渐销声敛迹。直至近些年来,有人研制出解散方,才又有人开始服用五石散,却远远达不到魏晋时期的疯狂。 六皇子竟然吃五石散? 是因为吃了五石散,他才会变得性情大变?秦艽总觉得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 秦艽已经不知道六皇子走了多久。 直到他脱力倒于地,那个黑衣人才抱起他消失掉了。 王瑜带着秦艽和倩儿去了后寝殿,期间提水全由那个黑衣人做,至于给六皇子沐浴穿衣,则由倩儿及王瑜完成,秦艽就在旁边打下手。 六皇子终于在榻上睡着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黑衣人消失不见了,王瑜留下看着六皇子的情况,倩儿则带着秦艽走出后寝殿。 「这就是我一直不想出宫的另一个原因。」 「为什么六皇子吃五石散?你们难道不能劝阻,还有……」秦艽心中的疑问太多,她脑子太乱,根本理不清楚头绪。 「我们没办法阻止,殿下根本不听我们的。」 「你们可以不给他。」 倩儿苦笑:「他会闹,他会发狂,他发狂了会杀人。而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六皇子竟然还有这样一面,一个服用五石散的皇子,这里将再无他的立足之地。」 「可……」 倩儿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秦艽一眼:「这也是我为何会问你,想不想知道殿下在这件事中,占据什么样位置的原因。」 秦艽抿着嘴看她,等她揭晓谜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年殿下是九岁还是十岁,我已经不记得了,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也太混乱。突然有一天,殿下变成了两个人,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变的,刚开始就是觉得殿下怪怪的。后来王叔发现,经过各种我们验证,才知道殿下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温润如玉,脾气温和,一个桀骜无礼,行举狂放。开始那个人只是在晚上出现,后来渐渐他什么时候出现,连我们也不知道了。」 秦艽听得浑身发寒,忍不住问:「没有找御医看看?」 这话出口,她才发现自己问得有多么可笑。六皇子没办法离开皇宫,找御医看是把六皇子的事暴露于天下。 秦艽听说过民间有那种某个人突然性情大变的事,这种事一般都会被人认为是鬼上身,发癔症等等。但无论是哪种,都不能被套在六皇子身上。 「会不会是沾上不干净的东西?」秦艽问得嗓子里发干。 「你猜测的,我们都试过,也私下寻访过许多名医,甚至异士和道士和尚。这种病没办法治,其实也不是病,上官公子曾寻访过一位神医,神医说这是双魂症,也就是说一个人身体里,有两个人的魂。」 倩儿说的一切,都超出秦艽的想象。 什么双魂症,什么两个人,她从来就没听说过。 可她亲眼看到的一切又做不了假,六皇子那近乎癫狂的状态,异于平常的表情和声音,一切是那么诡异却又说得通。 「你为何跟我说这些,我以为这种事情不该给外人知晓,你难道不怕我泄露出去?」 「我以为你明白我今天跟你说这一切的意思。」倩儿苦笑一声,道:「我白日说的那些,已经是不能随意给人知道的了,谁叫你又凑巧撞见,也不多这件事了,」 秦艽怎么可能不明白,倩儿明显想说服她代替她的位置。 文琼是萧皇后的人,这个人必须解决掉,还有文琼所言萧皇后马上要派两个教导六皇子人事的宫女过来,恐怕紫云阁这边也已收到消息。 她知道教导人事的宫女是做什么的,这是皇子大婚之前一个必备过程,为了防止新婚夜皇子不懂敦伦之事,抑或是防止其沉迷女色。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让皇子拿来练手的,代表着皇子已经成人。 至于为何会选她,秦艽想起冯姑姑和徐令人,想起徐令人和上官皇后的关系。 虽然表面上徐令人只管着掖庭,从不插手宫里的事,但谁敢说徐令人和六皇子没有联系。就算不是徐令人,也许她的背景,紫云阁这里早就查过。 「你可愿意?」 秦艽抬起头:「这事太突然了,我需要想想。」 说完,她就匆匆忙忙走了,倩儿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秦艽再次来到内文学馆。 文学馆中有一书楼,里面的藏书特别多,除了时下主流的经史子集外,还有许多乡野志异、鬼话怪谈及风云游记等等杂书。 第60章 秦艽来这里不是为了其他,而是她想起那个某人突然性情大变的故事,她不是听人说的,而是在一本书中看过。当时因为这个故事很离奇,她便留了心,昨晚她回去后细细的想了,才想起这件事。 她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寻那卷书。 书并不是一册,而是一共四十卷,名叫水经注。 此书详细记载了这片大地的江河水流及围绕着这些水源当地有关历史遗迹、神话传说等,甚至还收录有不少民间歌谣、乡野杂谈之类的故事。 秦艽当初会看这书,是为了见识天下之广,不过只看了十多卷,她便被分去了紫云阁。 只十多卷,目标便好找多了,不然四十多卷,还要一页页去翻,秦艽还真不知道要翻到什么时候。 她的运气很不错,翻到第三卷 时,就翻到了那个小故事。这不过是笔者当初随手记下的,为了补足当地传说异闻,只占据了很小的一个篇幅。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某地有一户人家,因半夜家中起火,全家人丧命,只有外出求学的长子幸免于难。因此事太惨,街坊领里就筹钱帮此子给家人办了丧事,都想着他年纪尚幼,遭此祸事,恐怕在此地不会久留,必会前去投靠外家,谁知此子竟在原址住了下来。 为了养活自己,此子白日做工挣钱,晚上在家读书,十分勤奋。街坊领里无不赞道,说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怪事,附近几家竟接连有人丧命,而凶手竟抓不到。 连番发生命案,当地县衙极为重视,张榜缉凶。没过多少日子,那凶手便抓到了,正是此子。 据说抓到他时,他手持血刃,当场被抓了现行。 可偏偏此案又出了怪事。 一般人命案子,结案时需要犯人的认罪口供。事发次日官府给此人录口供,此人却是大惊失色,矢口否认,并连连为自己喊冤。 他的行举激怒了县令,大牢里用刑逼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于是就对此人用了刑。可不管再怎么严刑拷打,此子都绝不承认,那负责逼供的牢头也是个老手,见他反应实在不像说谎,就把此事禀报给了县令。 也是实在太惨了,这般连着多日刑讯下来,是个人都扛不住,尤其此人还是个文弱书生,一般这种情况下,就要考虑是不是一场冤案了。 县令命人重查案子,可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出第二个凶手,甚至此人前几次犯案凶器,也在其家中院子的土里挖到了。就在大家都束手无策之际,是个上了年纪的狱卒,揭晓了谜底。 老狱卒将此人单独关押起来,并让人秘密监视。没过多久,谜底揭晓,就是此人犯案。只是此子情况特殊,他身体里竟有两个意识,一个是主意识,另一个意识平时不出现,只有某种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而老狱卒之所以会懂得这个,也是以前在牢里见过这种事。 这牢里多有关押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犯人,人被关久了,就容易出毛病。老狱卒以前就见过一个犯人,平常知书达理十分正常,发病起来像是换了个人,你说疯吧也不是疯,就是变了个人。关键是其正常的时候,根本记不得自己发病时干了什么,一点记忆都无。 其实故事说的并没有这么详细,只说了主要的几个关键点,其他都是秦艽自己补充的。 但也让她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遭受大创,精神失常,正常的意识是不知道多出那个魂的任何信息,相反多出的那个却知道他的事,因为书中用了狡诈故意藏匿的言辞形容。 秦艽陷入良久的沉思。 如果倩儿所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这也就是解释通了,六皇子身体里的另一面,为何会认识她,还说出那样的话。 秦艽倾向是真的,因为这样一个弥天大谎太难撒了,哪怕是她,都想不出撒这种谎。 还有一点就是梦里馒头那件事,两次都是突然孟浪。在梦里,事后她曾观察过六皇子,他似乎对此事并无记忆,这也就应了书中之言。 事情到了这里,差不多已经有了定论了。不过秦艽并没有当即就下决定,她连着几日都待在书楼中,查找了许多怪谈类的杂书。又让她找到了几篇类似的故事,故事中有说是鬼上身,也有双魂症的说法。 她还走吗? 秦艽突然有一种觉悟,就算徐令人现在答应让她回文学馆,恐怕她也办法回去了。 「我还有件事想弄明白,殿下可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你说的是指哪种知道?如果是说殿下能不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他是感觉不到的,但殿下知道有这么个人。因为自从那个人出现后,殿下的记性便不好了,经常会头疼,夜间多梦易醒。为了遮掩这些,所以殿下经常病着,弘文馆那里也是时去时不去。」倩儿道。 「你说的那个神医怎么说,能治吗?」 「这种病没办法治,神医也只是听说过这种病症,根本无从治起。也找过方士和祝由科的大夫,根本没用。」 「殿下是怎么开始服用五石散的?」 「我之前的话还没说完,如果不是为了治病,殿下不会接触那些方士,自然就接触不到五石散。我们其实也不知道殿下是何时开始服用的,因为就如同我之前跟你说的,一开始我们这些贴身服侍的人,还能明显感觉出那个人的出现,可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我们已经没办法区分了。」 「你的意思是?」 「他很狡诈,他会隐藏自己,他甚至能渐渐影响到殿下,虽然并不明显,但我能感觉到那种趋势。」说到这里时,倩儿眼中闪过一抹惊慌,「不过殿下在发现这件事后,已经掌握到某种方法,可以尽力压制对方,只是偶尔还是控制不住。」 好吧,通过这番对话,问与答都能严丝合缝的对上,说明倩儿并没有骗自己。不过现在秦艽有点脑袋疼,就是倩儿最后说的这段话,那个人竟会隐藏自己,说明这件事做起来会很麻烦。 第61章 「先不说这个了,你们希望我做到什么?」 倩儿似乎有点诧异秦艽的态度,看了她一眼,道:「不要让人发现殿下这些异常,还有就是那些被安插进来的人。其实第二件事和第一件并不冲突,为了防止别人发现,就必须把那些人隔离在外面,不能让她们和殿下太亲近。」 秦艽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问:「那么我能得到什么?」 倩儿更诧异了,她根本没防备秦艽会问这个。 「这……」 「凡事总是相对的不是吗?没道理前面你们还在设局让我钻,后面就必须要求我无条件服从。虽然以殿下的身份和权势,可以做到这点,但心甘情愿与奉命行事,完全是两码事,倩儿姐姐你应该懂。」 「你想要什么?」 「当我想离开的时候,让我离开。」 看得出倩儿有点犹豫,秦艽体贴道:「我不急,你可以去商量。」说话的同时,她看着倩儿的脸。 「不用商量了,这件事我代殿下答应了。」 既然商量好了,秦艽就要代替倩儿去做她应该做的事。 据倩儿说,为了提防那个人突然出现被人知道,所以六皇子贴身服侍的人看似挺多,实际上只有两个。 影一和倩儿。 所谓贴身服侍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除了特殊时候,例如昨晚用冷水给六皇子沐浴,让他散热。还有就是晚上守夜,提防那个人晚上出来。 据倩儿说,那个人晚上出来的多,白天极少出来。 至于其他的事,还是可以交给小绿她们去做,只是相对要机灵一点。 王瑜宣布由秦艽接替倩儿,做六皇子贴身服侍的大宫女,紫云阁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不管私下其他人怎么议论,秦艽将东西收拾了收拾,搬去后寝殿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去住。 这是她特意要求的,她实在懒得和文琼相处。 她收捡东西时,文琼还在跟她歇斯底里,说她藏得深,什么时候又把六皇子笼络上了。 秦艽没有理她。 安顿下来后,她去了见了六皇子。 这是落水那次后,秦艽第一次和六皇子单独见面,竟恍若隔世。 看着那张脸,那张梦里总会出现的脸,秦艽一时感慨万千,心中千般滋味浮上来。 「是小艽吗?」 他侧了侧脸。 「见过殿下。」 六皇子叹了口气,面上浮现愧疚之色。 「让你受委屈了。其实倩儿的那件事我知道,虽然是他出的主意,但我却是帮凶,向你主动提出那种要求。倩儿为了我,苦了太久,她要想出宫,必须有个借口。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在意,本想着等倩儿离开后,就向你说明,谁知却弄砸了。」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让你成为众矢之的的事,我也是听了倩儿说才知道,我没有想那么多,我以为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秦艽设想过和六皇子再见面的场景,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她都不会意外,但唯独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一段话。 却又不意外,殿下不从来就是这么好吗? 自此心中种种疑问都得到解答,又觉得自己万分不该。明明知道其中另有隐情,却还是心生防备。那个梦实在影响她太大了,让她看人看事都带着一层隔膜,做不到真正的坦诚。 可殿下却是坦诚的,这些话他其实不用解释,可他却说了。 「殿下,对不起,奴婢不该误解您。」秦艽小声说。 「这不是误解,事情确实是我做的,也确实有些对不住你。」宫怿起先是笑着说,渐渐变成了苦笑:「只希望你不要怪我吧。」 「奴婢没有怪您。」 「没有怪就好。好了,不说这些了,上次说要教你经义和策问,我思索了下,却不太好着手,因为内文学馆教的东西和弘文馆不太一样。对了,你可知道国子监?」 这个秦艽自然知道,国子监是官学,也是整个大梁最好的学府。当然,国子监之上还有弘文馆和崇文馆,这两处地方却不是普通人可去的,皆是勋贤胄子。 尤其是弘文馆更是诸皇子读书之所在。 「这国子监广纳天下之英才,其中不乏京中各家贵女入监读书,我让人弄了份她们的课程表,你不如就按这个来学,先从五经学起,《孝经》、《论语》必修,《左传》、《礼记》选一样,除了这些经史,你还需学书法……」 六皇子虽目不能视,但他提起这些态度十分认真,秦艽也只能认真去听。 甚至书已经给秦艽准备好了,因为宫怿看不见,也就致使他教人与寻常人不太一样,由秦艽先读,然后他给她讲解经义。 秦艽有些不太适宜,不过她也不是没方法,六皇子讲的同时,她已经用笔在纸上记了。这是她在内文学馆学到的法子,宫教博士们讲经只讲一次,听不懂就罢,而只靠记忆,显然是不牢靠的,她用笔记下来,下去后可以自学。 在这种氛围下,似乎什么事都过去了。 学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宫怿面露疲惫之态,秦艽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便赶忙叫停了,问他喝不喝茶或者休息一会儿。 宫怿挪去了躺椅处,秦艽则去煮茶。 旁边有一间小屋子,是专门的茶室。里面有个铜质炉子,从来不熄炭火,就是为了保证时刻都有热水。秦艽打开炉门,用火钳捅了捅,不一会儿炉上的水便烧滚了。 秦艽把茶具用水烫了下,茶柜里放了好几套茶具,她偏喜那套雨过天晴色的。煮茶她并不陌生,甚至宫怿喜欢的口味她也知道,茶很快就煮好了。 碧色的茶汤衬着青瓷,显得格外的清爽。 第62章 秦艽端出去,躺椅上的宫怿,凤目半阖,让人看不出是睡了还是没睡。 她去把茶盏放在边上的几上,见他没有动静,便把边上贵妃榻上的薄被拿过来,给他盖上。 就这么来到他的身边,匆忙得让秦艽来不及恍惚,可外面阳光明媚,见他卧于椅上,她在书案后手中握笔,一种岁月静好,她又觉得这么过一辈子也极好。 到了晚上,秦艽便忍不住开始紧张起来。 这种情绪大抵与倩儿一次又一次强调,那个人晚上出来居多有关。 以前秦艽并不知道有影一这么个人,想着房梁上蹲着个人,见情况不对就会跳下来,秦艽终于没那么慌了。 书房里又多了几本游记,秦艽择了一本读给宫怿听。读了差不多一半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宫怿说沐浴了歇息,秦艽去让人准备。 寝殿一侧有浴间,极为奢华。 水池乃汉白玉砌就而成,左右各一鎏金兽首,热水便是从兽口中而出。据悉池下铺了长管,直通水房,热水日夜不歇。另有出水的出水口,这种设计充斥着皇宫各处,当然也不是处处都有的,反正秦艽见过不少,但至今没弄懂原理,只觉得极为好用。 秦艽没有在浴间里服侍过,那梦里倩儿走了后,她虽近身服侍了,却并不是真正的近身服侍,因为六皇子身边还有个叫顺子的内侍。当时的说法是六皇子不喜宫女近身服侍,所以一些贴身的活儿都是顺子干的。 现在想来恐怕不单纯是如此,大概是对她没有真正放心,再加上没有她撞破那夜,六皇子有异这种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她还隔了一层。 不过现在的问题不是其他,而是没有了顺子,难道这些贴身活儿她来干? 好吧,只能她干。 见小绿等人准备好用物后,便从浴间里退下去了,秦艽就认命了。 「奴婢没有服侍过,若是有哪儿服侍的不对,您就说。」 「我觉得小艽做得都很好。」 才怪!那是因为就两人在,宫怿又看不见,自然不知道秦艽这会儿手抖得厉害。 「怎么了?是解不开?」宫怿问,手已经覆了过去,「咦,小艽你怎么抖这么厉害,是生病了?没有发热啊。」 他脸庞白皙纯净,眉宇间带着疑惑,看起来格外有种无辜懵懂感。 「没,奴婢只是解不开这个腰带。」 秦艽在心里呸自己,觉得自己想法太过龌蹉。就是服侍沐浴,这阖宫上下替主子宽衣解带的宫女多了,如果个个都像她这样,差事也不用当了,这就是件很普通的事,她实在不用多想。 「其实这个不用解的,等下了水里,我会自己脱。」秦艽脑子里正乱着,宫怿突然道。 呃?她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那殿下怎么不早说。」 「我看你解的那么认真,以为你想帮我解。」宫怿有点委屈说。 秦艽瞧瞧他的脸,心中十分有罪恶感。她咳了一声:「殿下还是快进池里吧,您当心脚下,小心摔了。」 等宫怿入了水,秦艽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殿下,奴婢在边上看着,有什么您就吩咐。」 …… 水池中烟气缭绕,有汩汩流水声,正是一角鎏金兽首正往外出水。光滑可鉴的玉壁上凝着密密的水珠,时不时淌下一滴。 池中,一道身影独自坐在池畔,蜿蜒披散的墨色长发,其下是白皙如玉肩背,少年的年岁还太轻,也因此肩背的曲线看起来并不明朗,雌雄难辨。但无疑是绝美的,浓郁的黑衬着耀目的白,组成一幅美丽的画。 此时少年坐在水中,一动也不动的,若是有人看到他的脸,就能发现他似乎有些委屈。 「小艽,你不帮我洗吗?我看不见。」 站在边上闲闲的,努力忽视心中罪恶感的秦艽,正打算昧着良心欣赏一幅美男沐浴图,谁知浴中男子似乎并不配合。 「殿、殿下,你不会自己洗吗?」 少年摇头摇得很理直气壮,试想堂堂的皇子,全天下数得上号的尊贵之人,还用自己沐浴,那要这么多宫女内侍是干什么的。 「您等等,奴婢叫影一大人。」 白瞎了秦艽还给影一冠了个大人的美称,根本没有人理她,她把梁上都看遍了,也没看到影一的影子,让人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不在这儿。 「你别叫影一,他很懒的,只要他不想出来,叫了也没用。」 殿中一角的柱子后,一个身着黑衣的修长男子背靠在那,他嘴里叼了根草,没有看向那处,只是竖着耳朵听那边说话。 在听到说他懒时,他耳朵抖了抖,继续装死。 「那殿下你往池边来,奴婢帮你擦背。」绞尽脑汁,秦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可等实施时,才发现有些困难。池子是下陷的,宫怿又坐在水中,秦艽却在池外,也就是说她想在池外替宫怿擦背,只能跪下来俯着身。 即使如此也有点不称手,甚至是危险,说不定哪会儿就掉下去了。 「还有前面和下面没有洗。」 秦艽已经是满头大汗了,窘窘地解释道:「奴婢听人说,人的背要擦洗,是因为油脂分泌旺盛,其他地方过下水就好。奴婢见殿下沐浴得很频繁,就不用擦洗了吧。」 「那好吧,那我起来了。」 「等等,奴婢去拿帕子。」 秦艽慌忙站起来,却腿软了一下。这是跪俯太久,导致腿麻了,她正想稳住自己,却踩到自己裙摆,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带了一下,于是没稳住反而摔了出去。 一阵水花溅起,秦艽已经摔入池中。 同时,一个低低的嗓音响了起来,是宫怿笑了。 第63章 可他从来不会这么笑,落汤鸡秦艽看了过去,就见对方的表情变了。 「你这小宫女真蠢,也就能骗骗他。」 秦艽有片刻慌张,从水里爬起来时,她已经恢复了镇定。 慌没用,她之所以会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人。 不能让他害了殿下,不能让他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他就算性格狂躁又怎么样。如果他在殿下十岁的时候出现,充其量也不过存在七个年头,尤其出来的时间又短。 也许他心智不健全,就像十五那个任性妄为的小崽子,因为不懂事,所以他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 十五因为是皇子,身份贵重,又有肖婕妤宠着,再加上年纪小,给人们的惯性认为就是太小不懂事,所以顽劣不堪。可其实,他并不是真不懂事,他是知道大家对他的纵容,所以有目标性的任性。 他怎么不在元平帝或者萧皇后等人面前任性? 说明他懂得怕,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招惹。 因为明白这个,她用办法诓住了他,让他老实听话,乖乖写功课。这就是个斗智斗勇的过程,只要摸准办法就不怕了。 所以,眼前这个人应该也是! 她不该像倩儿他们那样,对他全是恐惧的心态,也不该去怪力乱神。双魂就双魂,就把他当做个人去看,只要是人,就没有制不住的办法! 与人对敌,讲究的就是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只要对方露怯,她就能找到他的弱点。 对,就是这样! 这些念头不过是一瞬间划过秦艽的脑海,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奴婢没有骗殿下,你不要乱说,奴婢只是作为一个女子,应有的羞涩罢了。难道不羞才是正常?你未免要求太高了。」 宫怿似乎从她口气中嗅到点不同寻常的意味,一时间没说话。 见他不说话,秦艽心中更是振奋,弯腰从水里捞起帕子,态度淡然走过去。 「殿下还要洗吗?不洗就起吧。」 「你不怕本殿?」 「奴婢为何要怕殿下?殿下又不是老虎。」 宫怿没有说话,姿态潇洒中带着慵懒地,把肩上的头发撩到肩后。 「当然要洗,你别用敷衍他的态度来敷衍本殿下。」 这是怼上了? 秦艽暗暗咬牙,拿着帕子凑上前。 到此时,两人已经离得很近了,宫怿赤身裸体,秦艽虽穿着衣裳,却是极薄,又沾了水,曲线毕露,等于是没穿。 不过幸亏宫怿看不见,她倒也没什么怕的。 她先从胳膊擦起,显然这个人比六皇子难侍候很多,六皇子极少提出什么意见,而他眉眼间带着挑剔,时不时把胳膊抬一抬,示意她哪儿没擦到。 好不容易上身擦洗完,秦艽已经是满身大汗。 她抬眼去看对方,他的脸上满是恶意,就跟她还在家里时,大伯家狗栓子使坏的样子是一模一样。 她看了看他腰下淹没在水中的部位,又瞅了瞅他,感觉似乎哪儿有点不对劲。可到底是什么不对劲,她一时还没想出来。 「小宫女,怎么不继续了?」 「奴婢叫秦艽,不叫小宫女。」 「你不就是个小宫女,难道还是个大宫女?哦,对,你现在是他身边的大宫女了,我记得你不是要走,怎么不走了,真面目暴露了是不是?本殿下就说你这个小宫女没怀好意,也就他会被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给骗了。」 楚楚可怜? 秦艽一下子抬起头,终于明白哪儿不对劲了。 六皇子的眼神不对劲! 她心脏急剧收缩,嗓子干得发疼:「你看得见?」 宫怿哼了声,没说是也没否认,不过眼神却在秦艽身上打了个转儿。 少女浑身都湿透了,浅红色的薄纱被水浸湿,若隐若现的显出其下的皮肉。显然是娇嫩的,嫩得能掐出水来,白皙的脸颊被水汽蒸出了红霞,白里透红,一双狐狸眼水雾氤氲的,眼尾划出个勾儿,看起来又浪又天真。 宫怿舔了舔嘴唇,正打算伸出魔掌,被秦艽扑上来的动作打断了。 「你看得见?为何能看得见?为什么你看得见?殿下呢,殿下你出来!」她捧着他的脸,不敢置信地喊道,好像受了什么打击。 「干什么!你还有没有点儿上下尊卑?!本殿心情好,今天不跟你计较……」他把她往下扯,声音却突然戛然而止,过了一息还是两息,声音突然变了,表情也变了,充满了迷惘。 「怎么了?小艽,是不是他出来了?」 秦艽整个人僵得厉害,她伸手在六皇子眼前挥了挥。 「殿下,你能看见?」 「怎么了小艽?看见,看见什么?」声音戛然而止,六皇子抱着头,面容扭曲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秦艽心中充满了冰冷感,这一切太出乎她的意料,以至于她看什么都钝钝的。这时,影一出现了,将六皇子从水中抱出,又随手扯了件衣裳将他盖住,将他抱了出去。 秦艽机械式地出了水池,随便捡了个帕子擦着身上的水,她在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可大脑却是一片混沌。 秦艽走了出去。 浴间外面就是寝殿,一张四柱大床立于那重重帷帐之后,影一站在床前,他似乎已经给六皇子收拾好了。从秦艽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六皇子躺在榻上,似乎睡着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这还是秦艽第一次听到影一的声音,这个连脸都看不见的男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不说话的沙哑。 「殿下……」 「我点了他睡穴,他需要安静一下。」 第64章 「那他的眼睛?」 「原本的殿下是看不见的,但多出的殿下可以看见……」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一个人,却一个能看见,一个看不见,你们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这段话并不难理解,也似乎刺激到了秦艽,所以她很激动。 实在不能怪她激动,而是两辈子她对六皇子都十分心疼,不止一次在心中想,为什么这么好的殿下,要让他看不见。现在告诉她,六皇子其实能看见,她有一种被颠覆的崩溃感。 「你先听我说,你一个小宫女,骗你做甚?」 秦艽深呼吸,看着影一只露双眼睛的脸。 「殿下的眼睛在久治无用后,就被宫里放弃了,但上官家却一直没放弃。这么多年来,寻医无数,你大概不知殿下服用了多少举世罕见的珍稀药物,几乎倾尽上官一族全族之力,不管是世间有的,还是古书里记载的,抑或是传说里听来的,能找来的都找来了。可一直无用,对此大家很受打击,也很费解,直到多出的那个殿下出现…… 「根据他的状况,公孙神医才判断,殿下一直看不见,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心理所致。殿下一直很回避当年发生的惨剧,即使他表面看起来无事,但实际上却并不是如此。包括多出的这个殿下,据公孙神医的判断,也是受创过度分裂神魂所致,只是多出的这个殿下,恰恰和殿下本身性格是两个极端,所以对殿下来说是问题,根本不存在他身上,也因此他看得见,不过——」 「不过什么?」 「殿下的眼睛并没有治好,只能看见极近处的东西。」 「那还能治吗?」秦艽的心揪得厉害。 「其实殿下还中了一种不知名的毒,只是这种毒谁也不认识,也是近几年才诊出,连公孙神医也没有头绪。好了,你应该知道这不是骗你,殿下能看见的事,但凡泄露出去,你该知道殿下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 说完这话,影一就消失了,留下秦艽看着榻上的六皇子久久不语。 她走上前,看着他沉睡中的脸,心中那种无边无际的疼痛,又蔓延起来。 其实若说苦,他才是最苦,这要苦到什么地步,才能让自己看不见?是觉得这世界太脏,脏得不想去看? 秦艽拿着帕子,一下下地给他擦着湿润的头发,眼泪何时落下,她也并无察觉,直到榻上有了动静。 六皇子伸手摸了摸鬓角的水,道:「小艽你哭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听了这话,秦艽才知道自己哭了。 「殿下,奴婢没有哭,不过是发梢上的水没擦拭干净而已。」 六皇子叹了口气:「你就别瞒我了,我这种情况,肯定是他出来过。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似乎对你有敌意,你不能待在我身边了,明日我便和王瑜说,你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 「殿下!」秦艽有些吃惊,也是一时情绪接受不了:「殿下为何要撵我走?之前倩儿姐姐跟我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让我留在殿下身边,帮您排忧解难,如今您……」 「有些事情并不是不能靠别的办法解决,我刚开始会同意这个办法,是以为可以两全。」他顿了下,也没说什么可以两全,只是苦笑了声:「可现在他可能会伤害到你,我觉得这件事不能这么下去了。」 「可我不在乎!」秦艽的情绪有些激动,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样可能会吓到人,缓和了嗓音:「殿下,其实事情没有您说得那么严重,他也没有伤害奴婢。是奴婢突然见他竟能看见,所以一时有些激动。」 「可……」 「您相信奴婢,奴婢很机灵的,不会让他伤害到自己。」秦艽撑出笑,努力想让六皇子相信她,虽然六皇子不一定能看见,这不过是她下意识的行为。 眼见说服不了她,他叹了口气:「罢,既然你坚持。不过有一点,如果你感觉他会伤害你,一定要叫醒我,方才我就是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我……虽然这样会让我头疼,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所以,刚才殿下头疼成那样,都是因为她? 「殿下,对不起。」 「傻丫头,说什么对不起。」他拍了拍她,才发现她衣裳似乎是湿的,「你衣裳湿了,刚才你落进池中了?快去把湿衣换下来,也免得风寒。」 「可殿下你这里……」 「没事,有影一在,你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 「那奴婢下去了。」 …… 等秦艽下去后,宫怿往后倒靠在软枕上。 温润的气质因为半眯的狭长眼瞳,变得有几分晦涩。 「影,你说这丫头信了没?」 房梁上某个角落传来一个声音:「如果属下是她,肯定是相信了。」 「应该是没有漏洞,只是事从紧急,那晚的局和倩儿说辞多少有些刻意,如今也只能这么补救。不过这丫头倒是挺有意思的,竟是宫里宫外去查,都没能查出她有什么异常。若不是当初她漏了行迹,我还真要信了她。」 空旷的寝殿,只有被夜风吹动的薄纱,与低沉的嗓音相互呼应。 过了一会儿,宫怿又道:「让人去上官家问问,那个江湖术士到底招了没?这事情真是越来越好玩了,这两个人到底是谁派来的,难道真没有联系?抑或真是一个骨头都烂没了的老匹夫留下的谶语?」 「是。」 与此同时,上官家。 早先年上官家也是大梁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族,随着上官皇后的逝去,及上官大都护战死沙场,上官家便逐渐没落了。 如今在这长安城里,上官家也就只能称得上是二流世家,之所以没沦落到三流,多是因为上官家乃六皇子外家,另外也有元平帝一直没忘旧情之因。 第65章 就因占着元后母族的名号,上官家在京中的地位十分尴尬,一方面上官家大不如从前,实力配不上名号,却又因为那份旧情,无人敢轻易招惹。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上官家到底是风光过,上官府不管是在地段还是占地面积,在京中都是首屈一指,难掩当年之威势。只是早年门庭若市、车马如流,如今顺着门缝看去却是漆黑一片,若不是门前亮了两盏昏暗的灯笼,恐怕谁也想象不到这就是上官家的宅邸。 此时,府中地下那坚若磐石的地牢里,因为上官归的到来,石壁上又多燃了几根火把,照得里面亮如白昼。 墨色的大椅中,上官归肩背笔挺地坐着,他手里端着一盏茶,旁边站这个一身劲装的魁梧大汉。 对面的牢房中,一个长相仙风道骨,可惜气质举动却有些猥琐的老者,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这老者姓袁,名铁牛。 这名字刚问出来没多久,对外他不叫这名,人称袁天师。打的就是百年前闻名天下半人半仙算尽天下事袁天师亲传徒孙的名头,实则经过一番严刑拷打,据袁铁牛自己所招,他祖上不过是袁天师身边的一个仆人。 提起这事,就要往前面说说了。 这些年因为六皇子眼疾之事,上官家也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几乎能拿出的力量半数以上都洒了出去。诚如倩儿所言,从正途的寻医问药,到寻访各路隐世神医,再到种种怪力乱神,及至各类绝世药方、灵药,反正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 这袁铁牛在蜀中大有名声,不光精通相学风水,还在医道上也颇有建树,有小袁天师之称。也是机会赶得凑巧,一个上官家的族人途径蜀中,听闻此人的名声,便找来友人引见。袁铁牛见引见之人非同一般人,便料想其身份不一般,不免在上官家的人面前装起大尾巴狼。 这是袁铁牛招摇撞骗的一贯手段,不把人蒙住,他袁天师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名头了。事情进行的极为顺利,上官家的人将他奉为上宾,没少与之送礼,等对方提出要请他入京一趟,袁铁牛却不免犹豫了。 可上官家出手极为大方,不光重金相许,还许诺一样袁铁牛十分想要的东西,这人贪欲作祟,就跟着来到长安。等人到了长安城,袁铁牛见到事主,才发现惹到了不能惹的人。 上官家何许人也?乃是传承数百年的大族,什么妖魔鬼怪没有见过,以袁铁牛的手段,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袁铁牛被识破后,百般狡诈皆无用,面临将死的局面,就在这危机关头,他说了一句话,暂时保了他自己一命。 据他自己所言,这话是当年袁天师赐给他祖父用来保命的。他祖父生前乃是袁天师的仆人,侍候他多年,当年袁天师预言自己将死,高宗准许他回乡。回乡后,袁天师遣散众徒,辞别家人,唯独这位跟随他多年的仆人未得一物。 袁天师思索再三,告诉了仆人了一句话,说多年后其子孙惹祸,恐将断了他的香火,他赐一句谶语与他保命,可保香火不断。 这句话被袁铁牛的祖父牢记在心,临死前传给袁铁牛的父亲,而袁铁牛的父亲又传给他。 可到了袁铁牛这一代,袁家早已没落,竟是连一般小户都不如,袁铁牛从小就是个泼皮,靠在街上招摇撞骗过日子,哪里记得什么谶语不谶语。会事隔几十年依旧仍有印象,不过是这些年他靠着袁天师的名头混饭吃,他从祖父、父亲那里听来的一切关于袁天师的事迹,都是他招摇撞骗的砝码,也是让自己更像袁天师第多少代徒孙的工具。 原话他记不清了,大概的意思就是告诉那个要杀他的人,如果有朝一日有个奇怪的宫女去了他的身边,一定要把她留下。 其实这话是什么意思,连袁铁牛自己都搞不明白,他甚至觉得这话就是他爹用来骗他的,或者他祖父跟他一样,也是个拿袁天师名号招摇撞骗的神棍。可死到临头,总是想争得一线生机,他也就死马当活马医了。 当时听到这话,上官家的人当场就愣住了。 无他,这话虽然没头没脑,却透出两个讯息。 一是和宫里有关系,二是知道要杀他的人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也是指着宫里,正确的是指着六皇子。 可要知道当初为了保密,上官家并未坦述身份,而随着袁铁牛被识破,本来出面的六皇子也并未出面。既然如此,此人为何能说出和宫里有关的信息?还知道要杀他的人是六皇子? 这个命令确实是六皇子所下,因为他最讨厌被人耍,再加上当时正值他毒发,就是随口说了句拖出去剁了喂狗。 更巧的是消息被递到宫怿手中,恰恰是倩儿有孕,布局打算离宫之时。 而能称之为奇怪的宫女,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了。 估计连袁铁牛没想到,不过是一句话,竟会切中这么敏感的几个点,所以他非但没有脱身,反而被当做奸细用刑了。 用刑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问出,他和那个宫女到底什么关系。 见此,袁铁牛也不是傻子,更是信誓旦旦着重描述了当年这句谶语的出处,为此还进行各种言语烘托,以证明此事玄之又玄,他没有说谎。 事实上袁铁牛也确实没说谎,不过此人生性狡诈,嘴里没一句实话,让人无法信任。其实袁铁牛要是早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他绝不会乱说话,更不会来长安,可惜现在想死都死不了。 「小的用小的祖宗发誓,小的绝无虚言,这话真是袁天师当年传给小的祖父,用来保香火不断的谶语。」 上官归知道他没有说谎,因为去查袁铁牛的人已经回来了。 袁铁牛的祖上确实是袁天师身边的仆人,而当年袁天师临死之前,曾赐了每个徒弟一句谶语,内容不可考,知道的人也很少,但确实有其事。而袁天师死后,袁铁牛的祖父便去了妻子的原籍蜀地。 第66章 蜀中不同他地,进出一趟艰难,而此人祖上三代都未曾离开过蜀地,与京中的人更无联系。而秦艽的底细,上官归也查过了,她与袁铁牛之间没有根本联系的机会。 两厢印证下来,上官归倾向袁铁牛是没有说谎。至于事情为何会这样,暂时没有头绪,也许真是一句谶语。 需知,袁天罡虽去世多年,但在关于他的传说却一直流传于世,号称前知五百年,后知数千年,平生所算之卦,从无出错,更留下奇书《推背图》,几乎是被人誉为陆地神仙的人物。 不过心里这么想,上官归却不会这么表现,自打父亲去世后,偌大的上官家压在他的身上,他已经学会干什么都不行于色。 「既然你还是不愿说实话,阿冲。」 「在。」 「等等等等,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上官归抬了抬手,制止了拿着刀上前的阿冲。 「最后一次机会。」 「之前你们说的盲眼之毒,我早年曾见过类似的病症,不过那不是毒,而是蛊。我也不知到底是不是,但那稀奇古怪的症状很像,只求爷爷们放了小的,小的这把岁数,不过就是骗了下人而已,也没造成什么错处,实在当不得拿去偿。」 「先说事,再说命。」 这一夜秦艽做了很多梦。 梦里光怪陆离,没有具体,一会儿在梦里,一会儿又梦到现实中的事,乱七八糟的,以至于她一整夜睡得都不安稳,第二天便起迟了。 等她收拾好出去,六皇子已经在用早膳了。 似乎听见小绿跟她说话声音,六皇子‘看’了过来:「你先去用早食,这儿不用你服侍。」 秦艽见他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旁边又有小绿几个侍候,便下去了。 早食是粥,秦艽吃的时候还在想昨晚的梦。她以前不会太深究自己的梦,可自打做了那个梦后,她每次做了什么梦都会细想,就怕漏掉细节。可想来想去都没有头绪,反而越想越烦,索性便不想了。 这时小安子来找她,说是皇后娘娘派人来了,秦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正主儿来了。 看着那两张熟悉的脸,秦艽一阵恍惚感。 明明时间变了,情况也变了,但现实有一种该死的诡异相似感。 面前这两个人正是她‘除掉’倩儿后,面对的最大的对手。一个叫彩蝶,一个叫彩云。之所以会将她们称之为最大的对手,是因为这两人也是她在紫云阁最后的对手了。 尤其是彩云,当初除掉彩蝶后,她便触怒了萧皇后,重重针对接踵而至,根本来不及对付彩云,最后她选择了两败俱伤的打法,借着彩云的手揭露自己的身份,同时也咬掉对方,两人一并被送出紫云阁。 「小艽……」 秦艽回过神来,才发现大家都看着她。她隐隐感觉一阵头疼,想来还是昨晚着了凉。 似乎看出她有点不在状态,小蓝对她道:「秦艽姐姐,殿下说后寝殿的事由你负责,所以这两位姐姐便由你来安排。」 这个姐姐不是代表秦艽的年纪比小蓝大,而是按照高低来算,如今秦艽是六皇子身边的大宫女,哪怕她今年还不到十五,小蓝却十八了,也该叫声姐姐。 同时也代表臣服,小蓝一向是个老好人,是属于话少干活多的性格。这次秦艽坐上大宫女的位置,连向来和秦艽好的小绿都有些微词,唯独她似乎没有什么意见。 秦艽看了她一眼,面向众人时已经换了张脸,脸上带笑,却隐隐含着嫉妒的恶意:「既然殿下说让奴婢安排,奴婢记得文琼那屋还有空位,虽然三个人住一间屋是挤了点,但没多余的房间了,就委屈两位姐姐了。」 她脸上的恶意有点太明显,叫彩蝶的没忍住问了句:「我们三人住一屋,你住哪儿?」 秦艽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我晚上要给殿下守夜,自然是住后寝殿。两位姐姐时候也不早了,殿下还要去弘文馆,二位就下去安顿罢。」 她给小蓝递了眼色,小蓝忙上前要带二人下去。 彩蝶似乎有些不忿,被彩云拉了一下,两人便下去了。 至于其他人,估计还是第一次见秦艽这样,有点目瞪口呆的样子。秦艽心想如果小蓝也有问题,这绿红青里,是不是还有人有问题。 时间没有给她多余考虑的空隙,她去了六皇子身边,拉了他衣袖一下,状似撒娇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这又是一个霹雳,难道说也不过一晚上的时间,秦艽便成了殿下的房里人?不然何至于亲密至此? 不管小绿几个怎么想,秦艽已经和六皇子一同出门了,陪伴在侧的还有小安子和小平子。 至于彩云彩蝶两人,初来乍到就被秦艽给了个下马威,还安排去了和文琼一个屋子,可以料想三人之间肯定有一场斗争,不过具体会如何,还要且等后续。 另一边,秦艽本来想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六皇子,但宫怿坐着肩舆,他也是皇宫里唯一允许使用肩舆的皇子,说话不太方便,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六皇子用完晚膳,两人单独在书房中,秦艽才提起此事。 按照她的想法,倩儿的路子并不太适合她,因为倩儿有特殊的身份,所以倩儿可以借着身份跋扈,她却不能。 她唯一仰仗的只能是六皇子的宠爱,这种宠爱不能是单只对宫女的信任,而是还带点儿其他意思。想让男人对一个女人无底线的纵容,能是什么?尤其六皇子正是血气方刚之年,而秦艽含苞待放。 「小艽,你说什么,我还有点没听懂。」 本来秦艽就有点窘,六皇子还这么问,问得她脸上都快冒烟了,还得强行保持镇定。 「殿下,没听懂就算了,奴婢的意思就是奴婢说什么,您就听什么,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奴婢自己来就可以。」 第67章 借机营造点暧昧,给人以错觉,这种事还是难不倒秦艽的。 「可你刚才明明说让我跟你亲热。」老实的六皇子说着老实的话。 秦艽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咳了两声:「不是这样的,奴婢的意思是假装,假装表现懂么?」 「为什么要是假装?」 「这个……」巧言令色如秦艽,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怎么样才算是亲热?这样?」 六皇子伸长胳膊,搂了下秦艽的腰,吓得她顿时伸手去推,才发现他没有其他意思,好像只是示范给她看。 「还是这样?」他空出的另一只抚了抚秦艽的脸颊。 她被摸了一抖,睁眼看他只是示范,才忍住想要制止他的冲动。 「大概就是这样,殿下你记住小艽是你最宠爱的小宫女就好了。」她清了清嗓子,有点尴尬说。 「小艽本来就是我最宠爱的。」 少年霁月清风,霞姿月韵,世间最美好的词用在他身上也不为过。此时当他含笑说出这句话时,秦艽的心跳何止漏了一拍。 「其实我们不用假装,我本来就是想亲近小艽的。」他睫毛半垂地说道,好像有一点点害羞。 秦艽看着他,有点愣神。 「难道小艽不愿意与我亲近吗?还是你嫌弃我是个瞎子?」 呃? 这到底是在演哪一出?可不管哪一出,秦艽都受不了看见他脸上露出任何属于伤心的神色。 「殿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就是……」 「就是什么?」 他往她面前凑了凑,秦艽本就在他怀里,他这一凑,直接脸对脸,角度诡异的契合。 秦艽下意识就往后退,捂着嘴。 他眼波无神,低低地半垂着睫羽:「这是什么?好软。」 「什么都不是。」秦艽慌张地想起来,那个人亲她那次,她都没有慌成这样。 却被人拉住手,不让走。 「小艽,你骗我,我听影一说,他亲过你了。」 秦艽快爆炸了。 这个影一看起来那么孤冷,怎么这么闷骚,连这事都说。再去看他,表情委屈,就好像排排坐大家分糖,都分了,就是没给他。 「殿下,不是这样的,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难道说小艽喜欢他?」 秦艽顿时反驳:「奴婢才不喜欢他。」 「那小艽喜欢谁?」 「奴婢谁也不喜、喜欢。」 「也不喜欢我吗?我以为小艽喜欢我,因为我喜欢小艽呢。」 …… 猝不及防的喜欢,就这么说了出来。 秦艽很混乱。 她根本没想到六皇子会说这种话,正确的是说她从来就没想过六皇子有一天会喜欢她。 就好像在那梦里,她不想背叛他,自爆身份离开后,也曾黯然神伤过。可根本没人给她时间去细细琢磨那些小女儿的心事,萧皇后的惩罚来得太快,她无力抵挡,是靠着来喜,她才侥幸躲过一劫。 即使如此,她也是掉了半条小命,她从来不是挨打不还手的性子。恢复过来后,先保命,再报仇,尔虞我诈,心机用尽,与虎谋皮,方将将能自保。偶尔夜深人静,她想的最多的就是他。 想的是自己那无疾而终的喜欢,甚至从来没说出口。可想来想去,反而觉得这样也不错。 来喜说她傻,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说,她脸上笑着,嘴里却没说你不也是一样。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不是只看着他,便满心欢喜了吗?难道非要必须对方有所回应?那天下的痴男怨女也未免太多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心思重,动心太难,有那么一次,就值得缅怀一辈子了。 对,就是缅怀。 可真当有一天,喜欢有了回应? 反正秦艽是懵了。 懵了的她,没发现自己被人抱住了,对方小心翼翼含着她的唇,吸吮舔舐,像在吃最可口的蜜糖。 直到对方抵着她的额头,说了句好甜。 她才醒过来,一把将他推开,跑了。 宫怿被推得仰倒在地上,也没起来,就那么抚了抚嘴唇,嗤笑一声:「这么喜欢他?」 彩蝶气呼呼的说:「彩云姐姐,你刚才拉我做什么!」 「我们初来乍到,不拉着你,难道看你跟她吵起来?」 「可她未免也太过分了,竟然敢这么无视我们!」 「那你觉得你是谁,可以让人不无视?」 这话说得太难听,让彩蝶看着彩云的眼神有点发愣,但很快她就明白彩云的意思了,脸白了一下。 她们这些专门负责教导皇子人事的宫女,听起来似乎差事不错,毕竟若是成了,就能成为皇子的第一个女人,但凡日后皇子还念点旧情,待遇都不会太差,可也说了是但凡。 宫里不同外面,什么最多?不外乎宫女。 宫女不想老死在宫里,又或是出宫无所依,就会急于给自己博个未来。皇帝首选其一,不想当娘娘的宫女不是好宫女,次者就是各位皇子了,所以皇子们一旦被教导过人事,爬床的宫女将会如过江之鲫。 这个时候,谁还记得那第一个。 反正彩云和彩蝶发现,她们的那些前辈们能善终者不多,最好的情况就是能博得皇子一两分宠爱,在出宫建府的时候,将之带出去。这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更多的是死在争斗中,又或者老死宫里或者别宫里。 毕竟这种身份,日后也不用想着能出宫了。所以这趟来紫云阁之前,两人就商量好了,一定要互帮互助得到六皇子的宠爱。六皇子不同寻常的皇子,他眼睛看不见,偏居一隅,脾气温和,心肠柔软,也许这就是她们的优势,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可那小狐狸精霸道成这样,还有我们站的位置?」 彩云道:「为何没有?我们的身份就是我们的优势。」 「彩云姐姐你是说——」彩蝶看看彩云。 「她是宫女,我们却是教导人事的宫女。我们先不要与她起争执,再说她霸道成那样,怎可能没有敌人……」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正是文琼。 她似乎一点都不避讳自己方才偷听别人话的事实,面带笑容道:「两位姐姐说的没错,没到最后,谁敢说谁输谁胜。」 彩云给了彩蝶一个眼色,彩蝶心领神会。 这不就有敌人送上门了。 「你是文琼妹妹吧,我是彩云。」 「我是彩蝶。」 一大早秦艽就来当值了。 她到后,六皇子就起了。秦艽叫了洗漱,早就在门外候着的小绿等人,就次第进了来,手里捧着洗漱要用的物件。 趁着六皇子漱口的当头,秦艽把帕子浸湿,准备给六皇子净面。洗脸的过程中,六皇子格外乖顺,十分配合秦艽的动作。 洗完后,他悄悄拉了秦艽一下,秦艽没理他。 然后是更衣。 秦艽和六皇子比,身量还是矮了些,所以有些吃力。从小绿等人手里接过一件件衣裳,替他穿好,到系腰带时,六皇子让小绿她们都下去。 这种情形有些罕见,也因此小绿她们都看了秦艽一眼,只是这会儿秦艽可没心思关注这个。认真的说,她从昨晚到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吻。 「小艽,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没有。」 「可我看你明明是生气了。你从早上来到刚才,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六皇子有些委屈道。 「奴婢没有生气,奴婢就是……」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不自在。平时也没有什么不敢去直视他,可今日总是想回避想躲,连秦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就是什么?」 「没什么。」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就会发现秦艽是害羞了。可惜一个懵懂,一个眼瞎。 「真的没什么?」 秦艽发现他凑得有些太近,近得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她往后退了退:「真的没什么。」 「你骗我,你是不是害羞了?」 秦艽被吓得一个激灵,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明明就有!」 「奴婢真的没有,殿下时候也不早了,该去弘文馆了。」 秦艽慌忙将玉佩挂好,就想转身离开。哪只刚转过身,就被人拉转了回来。 六皇子真的很熟练这个姿势,一手环腰,一手抚着她耳侧,微抬下巴,就这么亲了上去。 上次秦艽迷迷糊糊,这次感觉要清晰多了。 冰凉微薄的唇,带着一股薄荷的味道。这是六皇子用的牙粉,采用薄荷、上等青盐及数十种名贵材料制成。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秦艽就感觉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去勾缠她的舌头,她吓得直躲,又感觉到唇上轻微的刺疼,更多的却是一种眩晕感。 鼻息间整个人似乎都被对方独有的气息包围,秦艽一贯清晰的大脑变成了一团浆糊。 六皇子吃得格外贪婪,半晌咽下喉间满足的喟叹,道:「小艽好甜啊,我喜欢吃。」 秦艽的心怦怦直跳,面红耳赤,靠在他胸膛上,娇喘吁吁,眼儿仿若要滴出水也似。她想说什么,脑子却一片混乱,耳边全是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怦怦的心跳声。 「殿下,你不能这样的。」半晌,她才憋出这一句话。 「为什么不能?小艽不喜欢被我吃吗?」 秦艽去看他,见他面上满是疑惑之色,觉得自己想错了他。殿下单纯不经事,没出过宫,也没被教导人事过,也许根本不懂这些,其实她也不懂,只是看到过。 「这件事不能随便和人做的,所以以后殿下不要这样了。」 「我就只和小艽做。」 「也不能和奴婢做!」秦艽恼羞成怒地嚷了声,深呼吸缓和自己:「好了,殿下,时候不早了,再不去弘文馆要迟了,而且您还没用早膳。」 她匆匆往外走,发现六皇子没跟上来,才想起他看不见的事,忙又转过来扶他。 他似乎有点委屈,不过忍了忍什么也没说。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弘文馆。 六皇子领着秦艽进了殿中,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小安子和小平子把笔墨纸砚摆放好,又去煮了茶端来,就退下了。 张学士还没有到,皇子们也不是都到了,还空了两个位。年长些的皇子们或是喝茶,或是看书,就是后面几个年纪小的皇子不太安静。 十五又在到处招惹人,惹惹十四,又惹惹十三十二,见秦艽来了,就跑到这边来,和她说话。 「小宫女,你的脸怎么红红的。」 「十五皇子,你快回到你的位置上,一会儿张学士就来了。」 十五挥挥小胖手:「来不了这么早,不碍事。」 这是他一贯的说辞,跟谁都是这么说,谁要是信了他的邪,肯定跟他一起倒霉。现在十五皇子是众皇子中受罚最多的,张学士已经快拿他没办法了,成天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罚他吧,年岁太小,而且十五是皇子,怎么罚也让人头疼。于是谁跟他一起被抓,谁就遭殃了,那绝对是翻着倍来。所以都不爱搭理他,于是他就越发喜欢招惹秦艽。 此时秦艽就坐在六皇子身边,一张大案坐两个人绰绰有余,之所以她能有这个资格,也多亏伴读这一称呼。也是因六皇子眼睛不方便,她平时少不了帮着书写,所以皇子们可带一人侍候读书,别的都杵在角落里,就她坐在案后。 第6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不过皇子们都是盘膝而坐,她只能跪坐。 她佯装收拾着笔墨,不想理十五,可她越是不想理,十五越是想跟她说话。 「小宫女,你快跟我说,你脸怎么这么红,我看你嘴巴也肿了,你是不是生病了?」 现在秦艽简直想打死十五,她不想提什么,他偏偏说什么。关键她手里没镜子,也不能看照着看看,她就觉得嘴巴有点刺疼,也不知道是不是肿了。 可就是不知道,才会心虚。 她涨红着脸,说:「十五殿下,奴婢脸红是一路走过来,才会脸红的。」 殿中十分安静,也就显得这边对话格外清晰。 许多人看似不动声色,其实都关注着这边,包括刚走进来的五皇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免往这里看了一眼。 九皇子笑了声,对十五道:「小十五,这事你不该问这小宫女,该去问六哥。」他今年十三,是个粉面俊秀的小少年,说话一脸笑,十分讨喜,系苏婕妤所出。 十五没听懂,挠了挠脑袋:「为何小宫女嘴肿了,要去问六哥?」 一听这话,殿中响起几声噗笑。 会笑成这样,大多都是和九皇子年纪差不多年纪,几个年长的都是会心一笑。五皇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梳着双环髻,看起来很娇俏,此时却羞得抬不起头来的秦艽。 至于像十四十五这种小萝卜头,都是一脸懵懂。 而十五个傻子,竟然真就去问六皇子。 秦艽都快把头扎进书案里了,六皇子被他问得也有点窘,只能僵着脸也不说话。 见此,九皇子笑着道:「六哥好福气,红袖添香,回去我就把这木头桩子似的侍读给换了。」 这话引来大家讨论,十四皇子本来就想换个宫女,只是他母妃不让,听闻后连声附和,被九皇子笑斥小屁孩子懂什么。 不过十四不懂,八皇子和十一、十二皇子却懂,他们几人年岁差不多,都在十三四岁之间,性格也跳脱点,正处于刚懂男女之事的状态,所以特别热衷这个话题。 幸亏这时张学士来了,这场才算罢。 一堂课罢,张学士离开后,众皇子各自带来侍候的人都进来了。 或是拿茶或是拿果子,这边秦艽正在看抄写东西,六皇子则在喝茶。这时小平子走了进来,低声在六皇子耳边说了句什么。 秦艽离得近,听见了。 小平子说的是上官公子又要离京了,临行向六皇子辞别。 怕被人听见说话,所以小安子小平子和秦艽都守在下面。 凉亭中,六皇子和上官归正在说话。 远远看去,两人一个坐,一个站,有柱子遮挡,也看不出在说什么。 「这么说来,那江湖术士也没有说谎,只是未免也太巧了,其中会不会有诈?」 「你的病情除了公孙神医,还有有数的几个人,没人知道。可他却能说出相似的症状,其中有一项更是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你我才知。」这也是上官归信了袁铁牛,打算去蜀地走一趟的原因。 「你是说?」六皇子看过来。 上官归点点头。 「可蜀地多瘴气,那些苗蛮生活在深山老林中,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到底是不是也未可知,太危险了。」 「不管是不是,总要试试才知道。」 宫怿看着上官归的眼神有些复杂,道:「你不该把人生都放在我这双眼睛上,这样太没有意义。」 「只有你的眼睛治好了,二叔、四叔他们的隐匿才有意义,上官家牺牲的才有意义,我们做的事才有意义。好了,我得启程了,我会尽快回来的。」上官归站了起来,明明还是个少年,那刚毅挺拔的姿态却像座山,给人无尽安全感。 宫怿紧抿嘴角,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凉亭建在假山上,秦艽和小安子两个守在下面。 上官归下来走的是秦艽这条路,经过秦艽时,看了她一眼。 秦艽感觉到这个眼神,下意识回望过去,却看到的是上官归的背影,让人恍然以为方才那一眼是错觉,可秦艽知道这不是错觉。 可上官归为何会看她? 她从来没和上官归见过,当然梦里并不算,可即使是梦里,她和上官归也只限于‘见过’,但并不认识。 秦艽来不及细想,怕六皇子一个人在上面出事,忙顺着台阶上了假山。 上去后,顺着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六皇子似乎有些不开心。 是因为上官归的辞行? 她想起之前小平子说的离京,思及梦里上官归也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情况,又想起上官家的处境。 在梦里时,她就觉得上官家其实挺怪的,即使上官皇后仙逝,上官家顶梁柱上官大都护也战死沙场,可上官家也不是没有其他人了,怎么就从顶级的世家门阀沦落至此。 外面人都说上官家没落了,族中子弟大多都不成器,要么就是平庸至极,就一个上官归不错,可惜是个武痴,常年在外游历,四处找人比武。 她曾经还怨过,但凡上官家强势一点,六皇子在宫里的处境也会好上许多。像刘贵妃,不就是因为有个安北大都护的爹,所以她在宫里,连萧皇后都不敢直面掠其风头,齐王在一众皇子中也格外拔尖。 等等,秦艽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可她到底忽略了什么?来不及细想,似乎听到她的脚步声,凉亭中的六皇子叫了她一声。 「小艽,在想什么?」等她上去后,六皇子问。 「奴婢没想什么。」若有所思的秦艽分神答。可很快她就感觉出不对,下意识抬头去看六皇子:「殿下,你怎么知道奴婢在想什么?」 第7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六皇子露出一个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看不见的人,耳朵都很灵敏,刚才我听见你的脚步声,可快上来时你突然不走了,肯定是在想什么事情。」 「哦,奴婢也没想什么,就是刚才碰见上官公子……」 秦艽恍惚感觉手腕一重,就被拉到六皇子面前。 「你在想上官归?」 她感觉手腕有点疼,六皇子声音也不对,可抬头去看,却看他还是一贯嘴角含笑,只当自己是错觉。 「奴婢没有想上官公子。」 秦艽有些心不在焉说,她终于想到是忽略什么了。 在那个梦里,她一直觉得上官家的人太不争气,以至于家族败落。可实际上通过那晚倩儿所言,上官家的人其实是一直在替六皇子找治疗眼睛的办法。 据说上官家的人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所以晚上出来的六皇子眼睛才能将将看到一些,只看得到距离近的东西,远处还是不行。而他们一直以为六皇子是看不见的,直到黑六出现,才知道那些药还是起了作用,而白天的六皇子看不见,暂且归咎于心结。不光如此,那个什么神医还诊出六皇子是中了一种奇怪的毒。 那就有一个问题,梦里的六皇子直到最后也听说能看见,也就是说要么上官家一直没找到解毒的法子,要么就是六皇子的心结没有解除。 而让秦艽忽略的问题正是——六皇子的眼睛其实还是有救的。也是这两天连着发生的事太多,她竟然忘了这茬。 陷入沉思中的秦艽,并没有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了,而抱着她的少年眉宇间隐隐闪过一丝不悦。 「殿下,你的……」 「我不准你看上官归!」 呃?本来秦艽是打算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可以看见,想试探下,看能不能找个法子解除他的心结,谁知六皇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听倩儿说,上官归长大后生得很俊,每次进宫,都有很多小宫女偷偷看他。」他很委屈的样子,不光表情委屈,声音也委屈。 秦艽顿时顾不得别的了,安慰道:「殿下,奴婢没有看上官公子,而且您说上官公子长得俊,其实殿下也长得很俊,也有很多小宫女偷偷看你。」 「比上官归还俊?」 秦艽看向他一眼。 少年相貌俊美温雅,气质清华雍容,一袭月白色竹纹广袖的长袍,衬得他更是身姿挺拔颀长。有阳光透过枝叶洒射进来,给他脸上打了一层细碎的金光,俊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赧然地垂下眼:「殿下比上官公子俊很多。」 「那小艽有没有偷偷看我?」 这个问题让人怎么回答。 「我想起来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小艽是不是偷偷在旁边看了我很久?不然你怎么会那么巧接住茶壶?」 呃,被发现了! 秦艽想跑,才发现已经被困在少年怀中了,她连躲都没处躲。 「到底是不是?」 「是。」 「那小艽喜欢看我吗?」 秦艽窘得都想找个地方钻进去了,小声哀求道:「殿下,不问这个问题了好不好?我们还是赶快回馆里吧。」 「你不回答,我们今天就不回去了。」六皇子罕见很固执。 「喜欢看,奴婢喜欢看。殿下走吧?」她羞得抬不起头,边说边去拽他衣袖。 「小艽肯定也很好看,可惜我……」 他喟叹一口,秦艽的心被扎了一下,道:「殿下的眼睛肯定还有治的,那个人不是可以……」 剩下的话,被堵进了嘴里。 …… 宫怿抬头,见她娇娇的靠在自己怀里,不大点儿小人儿,粉嫩得惹人怜爱。一双精致的狐狸眼,此时润得仿若要滴出来水也似,眼尾划出个勾儿,轮廓绝美。 他喜欢这双眼睛。 而她似乎还迷糊着,樱唇似张非张,其上水光盈润光。 宫怿看着看着又渴了,俯下身衔住。 本来就是戏弄着玩玩,没想到竟出乎想象的可口,小艽儿嘴里有蜜。 「五哥你看,六哥在吃小宫女的嘴。」一个孩童的声音突然打破寂静。 秦艽忙推开六皇子,抬头看去,就见斜对面建在山石的游廊上,站着几个人。 正是五皇子和十五皇子,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这地方假山奇石很多,山上有亭,石下有水,有的回廊甚至建在山石上,高低起伏,曲折幽深。 那处离这里有些距离,但视线开阔,彼此可以看见,小声说话是听不见,如若是扯着嗓子喊,还是能听见声音的。 现在十五就是在扯着嗓子喊。 秦艽脑子一炸,推开宫怿,闷着头就跑了,完全把他给忘了。 宫怿笑了笑,对着声音的方向点点头,就侧回了脸。 不一会儿,小安子上来了,脸色有些尴尬,看来他也听到方才的喊声。再加上见秦艽急匆匆跑下去,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该完了。 「殿下,走吗?」 「走。」 他扶着小安子的手,离开了这处凉亭。 对面,十五丢下一句‘我去找小宫女’,人就跑了。跟着他的内侍,忙也跟着走了。 五皇子却看着空无一人的凉亭,有点出神。 过了会儿,失笑摇了摇头,也带着人离开了。 秦艽闷着头跑出来,一时也不知道上哪儿,本打算找个地方安静下,哪知背后有人叫她。 又是十五那小崽子。 「小宫女,小宫女,等等我!」 「你跟着奴婢做什么?」说是这么说,见小毛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秦艽还是放慢了脚步。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我找你说话。」 「我俩有什么好说的,你才多大点儿,我都多大了。」 「可我就是想跟你说,我母妃说让我少跟宫里其他人说话,我没人说话,不就找你说了。」 秦艽瞥了他一眼:「婕妤娘娘要是知道你把这话拿出来乱说,你回去肯定要挨打。」 十五被吓得一个激灵,秦艽还真没说错,他母妃打他可疼了,还都是背着人偷偷的打,不准他哭。 他凶神恶煞地去瞪他带来的那个内侍:「你刚才听到我说什么了没有?」 都这样威胁了,人家能怎么说,自然是没有了。 秦艽见他那小摸样,被逗笑了,看不远处有个亭子,便往那边走去。 两人进去坐下,十五也挺烦身边阴魂不散地跟着个人,便把那内侍使着在不远处站着,不让他听两人说话。 秦艽想起刚才他和五皇子一起,问道:「你还说婕妤娘娘不让你随便跟人说话,我刚才好像见你跟五皇子殿下一起。」 「那是路上碰到的,我出来找你,碰见五哥,他说你往这边走了,我俩就一同来了。」 秦艽眸光闪了闪,五皇子有意找她? 不,恐怕是好奇上官归来找六皇子干什么,故意找借口来看看。这种事五皇子干得出来,更不用说利用小孩儿了,她还没忘记萧家和上官家可是死对头,而五皇子是萧皇后的养子。 「你以后离他远点,小心他把你卖了换糖吃。」 见小破孩露出好奇的眼神,她又道:「反正我说你记着,别人问你别说。如果不信我的话,回去问婕妤娘娘也行,她保准不让你跟五皇子一起玩。」 十五挠挠脑袋:「好了,我知道。」 「还有!」这才是主题,也是秦艽愿意带着小破孩出来的原因,「以后不准再说我跟六殿下的事,不然我揍你!」 「什么事?是不是六哥偷吃你嘴那事?」 一见秦艽瞪眼睛,他忙讨饶:「行行行,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不过你跟六哥也是的,嘴有什么好吃的,还背着人偷偷吃。」 秦艽怄得吐血,却又不知该怎么反驳。 「小宫女,我知道你嘴为什么肿了,是不是六哥吃的呀?」 「你还说!?」秦艽作势要揍他,他嘻嘻哈哈跑了。 两人闹了一阵,眼瞅着快中午了,那个内侍一直催十五回去,两人便回弘文馆了。 皇子们在弘文馆读书,每人有一间可供午憩的屋子,秦艽回去时,六皇子正在用午膳。 秦艽本来没打算进去,还想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是她跟小平子在门口说话,被六皇子听见了。 「小艽,进来。」 她进去后,六皇子指了指摆着午膳的案。秦艽以为是要她帮忙侍膳,便在案前跪坐下,接过小安子手中的银箸,哪知六皇子却让她也一同吃。 「奴婢与殿下一同用膳,不合礼数。」 「这么多菜,我一人也吃不完,浪费了也太可惜。你来陪我一同吃,也可以让小安子和小平子换着去用饭。」 话都说成这样了,秦艽只能从命。 六皇子每次用膳时,面前都放着一个固定的盘子,这样可以让他准确无误地从盘中夹到食物,他也不挑食,几乎是别人夹什么他吃什么。 所以和他一同用膳十分轻松,秦艽只用隔一会儿给他夹一次菜就好了。 没有人看着,秦艽也不会不自在,不过她吃饭的速度很快,大多注意力都放在六皇子身上。见他用的差不多了,她提前盛了碗汤,放在一旁凉着,等他吃完后,递给他。 小平子进来收拾残局,秦艽帮他一同收拾,并侍候六皇子漱口。当时没多看也没发现,等去了榻前服侍他脱了鞋,准备休息时,秦艽才发现六皇子牙齿上卡了一片菜叶。 见他说话时,时不时露出一片青绿色,秦艽诡异脸,感觉这样的殿下好奇怪。 她本来不想说,说不定睡一觉起来就没有了,可看着实在难受,就好像那片菜叶是卡在她牙齿上一样。 「殿下你别动,把嘴微微张开。」 六皇子疑惑脸,但他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丝微笑,不光半张开嘴,还体贴的闭上眼睛。 「好了,弄好了。」 「什么?」 「那个,殿下牙齿上有片菜叶。」 没等来想等的,反而等来一片烂菜叶,秦艽因为低着头没发现,宫怿的脸臭得可以。 「我以为小艽打算亲我一下,原来就是片菜叶。」 秦艽想他到底在想什么,又想刚才那种姿势确实让人容易误解,红着脸咳了一声:「殿下,你想多了。」 「想多了?难道小艽就不想亲我一下?」 「呃不想。」 长眉很快蹙了起来,脸变得很委屈。 秦艽心慌意乱,道:「殿下,您快休息吧,趁着空小憩会儿,不然下午读书没精神。」 六皇子也不说话,也不理她,好像生气了的样子。 「殿下。」 他还是坐着不动。 秦艽还是第一次发现,六皇子有这么固执的一面。 「殿下,奴婢……」 「那小艽亲我一下,不亲我就不睡。」他还重申了一下。 秦艽在一瞬间看到十五那小崽子的原形,可转念想想六皇子才十七,少年脾气,难免任性。虽然她也才不到十五,可加上那个梦,她感觉自己已经很老了。 「一下殿下就睡?」 他点点头,嗯了声,满脸孩子气。 秦艽看了看他的脸,凑上去在脸颊上碰了一下作数。 第7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亲了?这样就是?!」 她努力装出很严肃认真的样子:「殿下你不能耍赖,奴婢已经照您说的做了,你快歇下……」 「这个不算!」 「怎么就不算了,明明照着您说的做的。」 一个要退开,一个拉着不让,两人不知道怎么就闹去了榻上。 「殿下,你快起来,你压着奴婢了。」她方才被挠痒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好不容易喘口气,就意识到姿势有点不对。 六皇子闭着眼睛,抿嘴,摇头。 秦艽去看他,很难想象谪仙般的殿下竟然私底下这么孩子气,可这样又不太违和,反而让她更是心疼他平时为了求全,做出的风淡云轻。 这世上哪有没有自己性格乃至脾气的神仙,会有是因为你没有看到他最真实的一面,顿时她的心中像被灌满了的糖粥,鼓胀鼓胀的,热热的,甜滋滋,像是要溢出来。 她没有忍住,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 本想风过了无痕,哪知事主比她更敏感,退开的一瞬间,脸一歪,叼了过来。这次他没有吻得那么深,只是浅尝即止,却也不退开,一口一口的。 「我突然发现件事,之前有一次小艽说我被蚊子咬了,那只蚊子到底是小艽,还是蚊子。」 「蚊子!」 「真的是蚊子?」 「真的是蚊子,肯定是蚊子了!」 「既然你说是蚊子,那就是蚊子了,现在蚊子要来咬你了。」 「呃……唔……」 半晌过后,六皇子低低喘着气,额头抵着她额头。 「小艽,你好甜。」 秦艽红着脸,垂着眼:「好了殿下,你别闹了,快歇着吧。」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腔调变了,有一种不查的娇嗔。 一边说,她一边去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动。然后她突然发现,就在她腿的位置,有个奇怪的东西抵着她。 刚开始她以为是六皇子腰间所戴的玉佩,还动了动腿想将它扫开,因为实在硌得她难受。可她很快就发现,那一扫没扫开,反而似乎有弹性。 秦艽并不是不懂男女之事,就算本身不懂,但她梦里见到过。这皇宫比想象中更大,也更藏污纳垢,因为机缘巧合,秦艽曾目睹过数次野鸳鸯幽会。 那这是什么,不言而喻。 她不知道自己脸红成什么了,反正大脑空白一片,就想赶紧离开这里。幸亏这次六皇子也没为难她,一个翻身放走了她。 「殿下你快睡吧,奴婢就在屏风那儿守着。」 「那有张贵妃榻,你在那歇午。」 秦艽嗯了声,也没敢看六皇子什么表情,低着头走了过去。 怕被六皇子发现,她也不敢出声,就坐在那儿一会儿捂脸,一会儿捂眼睛,一会儿又在贵妃榻上躺下,来来回回翻身。 折腾了一会儿,终于睡着了。 等她睡着后,床上有了动静,六皇子只着足袜走了过来。 他在榻沿上坐下,盯了会儿她的睡颜,又伸手拧了拧她粉嫩的翘鼻。见有发丝散落在她脸上,他将那多余的头发拨开,在细嫩的脸蛋上轻抚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皇家宠婢》上 作者:璃莫 02、《皇家宠婢》中 作者:璃莫 03、《皇家宠婢》下 作者:璃莫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