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每天都在装风流》 第1页 《小王爷每天都在装风流》作者:天将微明【完结】 简介: 「你到底真风流还是假风流,今晚我一试便知。」 (偏执痴情忠犬攻x风流败类纨绔恶犬受)追夫火葬场 在溺爱中长大的左扶光是王爷独子,不学无术、风流浪荡、蛮横霸道,成了远近闻名的纨绔。 他谁也不服,唯一怕过的人是竹马沧渊。 沧渊进京十年,归来头一天就把扶光从窑子里揪出来,抽了一顿。 然而此时的扶光翅膀硬了,不怕他了。两人碰面宛如疯狗对恶犬,相爱相杀,满地鸡毛! 在依存与撕咬的复杂关系里,他们由对抗到结合,千丝万缕地纠葛着。 原来扶光走的是韬光养晦的之路,沧渊成了他披荆斩棘的救世之将。 乱世、威胁、阴谋,都扯不断他们的连理。同仇敌忾时能并肩作战,海晏河清时又针锋相对。 扶光用了沧渊一世,却也疑了他一世。 直到家国安定,忠犬负伤而走,改过自新的纨绔才追在了马屁股后面—— 「沧渊,现在天下太平了,你做我王妃可好?」 「不好么,那我把你绑回去做!」 「沧渊,别离开我,本王随你处置。」 之光he 宫廷 架空 古代 第一章 竹马归来,青楼捉姦 黑云压城,半空发出一声尖锐哨响。 城主大人丢掉手中望远镜,惊慌地跑进了长街。 「小王爷出巡阿里城了!」 「摆摊的赶紧收摊,商铺速速关门,俊男靓女赶快回家!」 「汛期多雨,闭门锁户!防水防盗防扶光——」 街上的城民听闻以后,立即作鸟兽散,失措地躲避起来。 看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乌藏诸部叛乱了,游牧民族进犯关口。 城主从街头喊到街尾,又从街尾跑到街头,累得满头大汗。 刚想钻进城门洞下躲一会儿,却见十数个铁骑闯破了外面的鹿脚桩,掀起一片尘土! 带头纵马的正是固宁王之子左扶光,逆着光跳到了他的面前。 「哟,吴伯。亲自来迎接小爷我吶?」 吴伯抬头,便见这十八岁的少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左扶光生着一张俊朗风流的面容,眼角眉梢透出浪荡佻达的劲,就差把「纨绔败类」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城主吴伯暗暗嘆了一口气,看来今天逃不掉一顿折磨。 固宁王那么正直一个人,怎么会生下这样骄纵蛮横的儿子?当真是老来得子,溺爱过头了吧! 左扶光穿着镶有金线的锦服,腰佩一把金刀,一根马鞭。 吴伯苦笑着对他龇了龇牙,扑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小王爷金安!」 左扶光抽出马鞭打了个活结,一把勒在城主脖颈上,就地把人提了起来。 阿里城城主性格温和,最好欺负,也不怎么找他爹告状,所以他喜欢来这座城里瞎胡闹。 身后铁骑连忙跟上,左扶光行事荒唐,当即把城主拉来游街了。 他骑马走了一圈以后,发现这里闭门锁户,干脆提紧了鞭子说道: 「劳驾带一下路,您城里新开的那家青楼在哪儿?甘州的花魁是不是在里头卖唱?」 「小王爷,那是花楼并非青楼。」吴伯跌跌撞撞地跟着走,解释道,「人家花魁是个清倌,只卖艺不卖身的。」 「哦……」左扶光颇为无赖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自然不会强买强卖,因为我从不给钱。」 吴伯:「……」 花楼老闆娘表面上春风相迎,心里已经把城主骂了八百遍。 左扶光果然点了甘州新来的花魁沈青枝,雅室的门在花魁幽怨的眼神里关闭了,吴伯解下脖子上的马鞭,唉声嘆气…… 「城主大人不必嘆息,这或许是少爷最后一次来阿里城逍遥了。」 说话的正是刚才跟着左扶光的侍卫,吴伯眼睛一亮,看出他知道些内幕,便问道:「何出此言?王爷终于肯管教他了么?」 「不是的,是沧渊快回来了。」侍卫憋着笑,仿佛很期待。 花楼老闆娘也凑了过来,八卦地问:「沧渊,哪个沧渊?是王爷和将军捡回来的那个乌藏小孩儿吗?」 十四年前固宁王安定边关诸部,从战场上捡回来一个乌藏孩子。沧晗将军见他聪慧伶俐,又格外可怜,就收为义子,养在了将军府,作为左扶光的伴读。 「不是小孩儿了,沧渊进京求学十载,如今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侍卫压低声音说,「两人一起长大的。少爷谁都不服,只服他!」 吴伯不太相信地打了个寒颤:「别再回一个混帐,跟着小王爷一起祸祸我们雅州六城!」 「不会的,我听将军说过沧渊。」侍卫清了清嗓子,颇为自豪,「连京城的许世皇帝都夸他知礼懂法,仁爱友善,有君子之风……」 吴伯压着眉眼问:「他什么时候到,真能治治这小王爷?」 「就这一两天吧——」 话音未落,众人听见雅室里传出琴弦断裂的声响,左扶光似乎对花魁动手了。 「小王爷不要!」沈青枝娇弱的声音传了出来,然而门外几人都不敢去救他,只能扼腕嘆息。 第2页 「唉……好好的清倌,呆在甘州多好,来我们雅州受什么罪啊。」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老闆娘满脸通红地转身,准备下楼去给花魁备上消炎消肿的伤药。 正在此时,长街上蓦的传出马匹嘶鸣,又一个高大的人影纵马闯进了城。 他一身风尘僕僕的黑衣,还没来得及换,进楼时一取兜帽,露出张英俊凌厉的脸。 侍卫几乎当即就认出了人,十年过去了,沧渊虽然已经长大,乱糟糟的发却遮不住眉心处那颗美人痣,走到哪里都是他身份的标识。 他在众人的目光下落拓不羁地解开氅衣扔掉,大步流星跨入花楼,虬结的肌肉轮廓在贴身单衣下若隐若现,一看就是个本性狷狂的人,不似君子。 「沧渊!!!」侍卫赶紧跳起来,指着厢房的门,大声喊道,「少爷在这儿呢!」 真是说他他就到,沧渊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跑上楼道,一把夺过了吴伯手中的马鞭! 吴伯为这力道咋舌,可见对方身高体健,臂力骇人。 虽然和侍卫刚才说的「知书达理」有所区别,不过沧渊脸上微带愤怒的表情,完全像是来花楼捉姦的,众人都觉得他一定能治住左扶光。 果不其然,沧渊用力推断门栓,一步跨入雅室。 他闻到了甜腻的香薰味道,此时左扶光正蒙着眼睛捉花魁,已经喝得半醉了。 沈青枝吓了一大跳,衣衫半敞,满室春光。 他眼角带着泪痕,又惊又怕地看了来人一眼,露出些许求救的目光…… 左扶光刚碰到花魁就被搅了局,不悦道:「谁啊?这么没眼力见!」 杵在他面前的这个汉子不说话,只用通红的眸子定定望着他,眼底拉满了血丝,好像几世的仇人。 「没见小爷佳人在怀,正欲春风一度吗?」左扶光摘掉眼罩,一时没认出人,踹了沧渊一脚! 整个雅州都是他爹的天下,如同国中之国。王爷就是这片封地的土皇帝,在自己的地盘上他还没怕过谁! 沧渊纹丝不动,左扶光看了会儿。腿脚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下意识放开了花魁。 「你是……」 沧渊俯身卡住他的腰,把他抱了起来,扛在肩背上。 「你男人。」 他这才低哑地回答道。 第二章 不老实?鞭子抽一顿 左扶光脚下一空,彻底从酒意里清醒了。 他看不见这人的面容,横在别人肩上,只能瞅见他劲瘦的腰身,和走路时紧裹着小腿的马靴后跟。 「放开我!」 左扶光蹬着腿,剧烈地挣扎起来,用手捶打这人的背。 可惜扶光少爷自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王爷虽给他请了最好的武学导师,他也只学到了两手三脚猫功夫,根本就挣不脱。 对于他这种弱小攻势,沧渊视而不见,径直把人扛下了楼。 穿过外堂的时候,左扶光终于有点慌了,绷直了自己的身板,对带来的侍卫骂道: 「一个个的都瞎了眼吗?这人谁,还不快来救本少爷?!」 平常很忠心的侍卫却用「爱莫能助」的眼神望着他,他甚至在某个人眼里看见了「幸灾乐祸」。 城主吴伯快要憋不住笑了,从老闆娘手里抢了个扇子过来遮脸,而沧渊自马匹侧面的包裹里拿出了一个编织麻袋。 那是一条极厚实的麻袋,能用来装尸体,完全容得下一个人。 「好汉、好汉!」左扶光特别没出息地软了调子,被放倒在地时抱住了沧渊的手臂,「劫财劫色都行,别带走我,别拿这玩意儿装我!」 沧渊从始至终只说了「你男人」三个字,现在也不想与他交流。 他对着左扶光露出一个阴狠笑意,像是替天行道的修罗神,一记掌风噼了过去,左扶光马上眼冒金星,后颈疼得吓人,失去了一瞬的意识。 趁此机会,沧渊张开麻袋,把人囫囵装了进去,捆住手,横上马背。 「小王爷借我一阵,天黑后再还回王府。诸位回去如实禀报,让王爷莫念!」 侍卫听闻连忙应了一声,这就准备回府告知王爷了。 大街小巷的城民都钻了出来,宛如送走了瘟神,个个脸上带着笑,投来感激的目光…… 沧渊翻上马匹,绑走了左扶光,修长的腿脚夹动马肚,往城北奔去。 吴伯笑呵呵地挥了挥手,火上浇油地长声喊道:「恭送小王爷啊——」 阳光毒辣地烤着边关土地,沧渊在到达河畔之前下马了,牵着马走。 横在马背上的麻布口袋不断晃动,由轻微到剧烈,左扶光逐渐清醒过来,有了些力气…… 「啪!」 沧渊果断扬起马鞭,狠了狠心,抽打在麻袋上。 这一下正打中左扶光的屁股,马鞭还是他刚才系城主的那根。虽然隔着一层不会划破皮肤,却也疼得他想跳起来。 「啪!」 沧渊重复动作,加重了点力道,便听扶光闷哼一声,没惨叫。 少爷骄纵是骄纵了点,不过极好面子爱逞强。他知道自己要是吱哇乱叫,打他那人就会越发爽快,于是偏不肯发出太大声音。 左扶光并不是安分的,他发现自己的手被捆了起来,用的是牛筋做的缰绳。 这种绳子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一定弹性,他一边忍着痛一边使劲搓动手腕,企图从束缚里挣脱出来…… 第3页 挣扎的时候又挨了好几鞭子,身上火辣辣发疼,暗自发狠地想,一会儿一定要报復回来! 作者有话说: 新书发布,感谢大家的收藏和观看。这是一本的书,作者献上满满诚意,祝您七夕愉快! 第三章 戴绿帽的是正宫,你算吗 沧渊在烈日下走了太久,停在河边,脱掉了身上的半只袖子。 这是边部乌藏人的穿法,绑在麻袋里用马鞭打也是他们惩戒小孩的方式。因为这样很痛,却不容易破皮感染。 马匹停在水边,晃动停止,扶光终于把手腕从缰绳里挣了出来。 此时沧渊又勐地抽了一下。 左扶光大声骂道:「你到底有完没完?!」 「替王爷教训一下你这个不孝子,咱俩自然没完。」沧渊把麻袋从马背上卸下来,问道,「还装不认识吗?」 他看出来左扶光认出他了。 左扶光这回却不急着吼人,忽然没了声音。 沧渊又抽了一瞬,喝问道:「没听见吗?!」 左扶光迅速拉开麻袋封口,勐地扑了出来,一下骑在沧渊身上,扇了他一记耳光! 他小时候是怕沧渊,可他身份是固宁王之子,沧渊只是王爷手下将军的义子,现在为什么还要习惯性地怕,对方又凭什么打他? 「你才是个野性未驯的蛮子,将军府养出来的白眼狼!」左扶光揪住沧渊的衣领子,嘶哑地骂道,「我和你什么关系?你没权力教训我!」 他此时浑身鞭痕,衣衫破落。 而沧渊的脸瞬间被打红了,偏头用舌头抵了抵嘴角破掉的地方,带点痞气地说:「十年不见,你胆量见涨。」 左扶光瞪着他,恨声说道:「才进京几年就学会了装大尾巴狼?当着满阿里城的人阻挠我,你配吗?」 说着,手再次扬了起来,还想再打下去。 沧渊这回却有了防备,只肖抬手就稳稳接住了他,任他坐在腰间却落不下耳光,只剩恶狠狠的逼视。 「这些年你干的种种混帐事,顺着西部的风一路吹进京城。」沧渊捏着左扶光的手腕,「我还以为有谁故意抹黑你,为了你没少和人争执。」 他说着说着嗤笑一声,续道,「没想到回来一看果真如此,有过之而无不及!」 左扶光细皮嫩肉的,腕间一抓就红了,骨头里都在发痛。 「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咬着牙说,「头三年我给你写的信有近百封,託了信使千里加急送至你身边。你倒好,一封都未曾回过,现在还回来管我做什么?!」 十年前,他两是一对竹马,一起长大。 沧渊被捡回来那年四岁,将军对他视如己出,还让他给左扶光伴读,和王爷的儿子一起上学堂,他就在左扶光屁股后头跟了四年。 他们两小无猜,常一起玩闹,甚至在太阳鸟神像下说过你娶我、我嫁你的这种誓言。 许世皇帝西巡时见到了沧晗将军收的义子是个乌藏人,连问了三个问题沧渊都对答如流。便觉得他天赋异禀,让他跟着御驾进京到夫子院,学学四书五经,以后好教化边地。 沧渊才进京几个月,左扶光忽然来信说父亲给他房里安排了两个通房丫头,他收了。 竹马的脆弱情谊就这样破裂了,沧渊自此再也没回过他的信,一心奋进求学,直到这一年归来。 「那两个丫鬟叫什么?翠微、碧澜对吧?」沧渊面容冷锐,颇为讽刺地说,「还有今天这个沈青枝……都是绿的,你存心给我头上添绿是不是?」 左扶光「啧」了一声,把他上下打量几遍,像看怪物一样看着。 「童言无忌的话你不会当真吧?我还真能为了你谁也不碰?」他退开了一点,嚯道,「再说了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能戴绿帽子的好歹是正宫。你一个男人,能算么?」 作者有话说: 通房丫鬟:帮助小主子经歷人事,了解那啥的服侍的丫头。 不过……假的!假的!碧澜和翠微都不是,本书双洁,后面会讲到。 第四章 我让你试试男女通吃 刚才那句话明显激怒了沧渊,他的神色瞬间变得阴鸷,瞳孔底部带赤,在阳光下微眯了一下眼。 左扶光一见他这样就害怕,童年时他贪玩好耍,沧渊小他两个月,却格外勤谨听话。 因为乌藏人的血统,沧渊长得比他高。王爷和将军又是一起打过天下的兄弟,见他们俩相处起来,沧渊能管束他,便总让他们呆在一起。 左扶光每次胡闹都会被沧渊收拾一顿,打起架来从没赢过,现在也是有点怂的。 他对沧渊既害怕又依赖,他们曾是最亲近的人,但现在明显有些陌生了…… 「呃……我的意思是,小时候说的话当不得真。」左扶光有点心虚地解释道,「你看我虽然男女通吃,但往后要继承我爹的爵位,总得娶一个女人对吧?」 好一个男女通吃!他居然说得出口。 「通吃是吗?我让你通吃!」沧渊气得熬红了眼睛,一把扯开左扶光破败的衣襟,翻身把他狠狠地摁在了草野里! 他眼底似有暗流,整个人都陷入了冲动,左扶光见状威胁道:「吃也吃不到你身上!你敢对我……我爹……唔?!」 想像中的殴打并没有来,嘴唇上落了个柔软的东西,他被一个蛮横的吻封住了声音。 第4页 沧渊含住他两片唇瓣,用力地和他交换着愤怒。锁住他两只手腕摁在草地里,把争吵都换成了低喘,和些微的轻吟…… 左扶光觉得自己快化掉了,不是被太阳晒化的。 而是所有感官都仿佛在一瞬间退缩,他听不见鸟语虫鸣,也听不见河水流淌。唯能见到一片光晕,和这张久别重逢的脸。 小时候他们亲过无数次,学着大人的模样互相碰一碰嘴巴。可从未感受过这样的亲吻,不是亲人间的,而是饱含情愫。 他感到有火烫的光芒从心里炸开,顺着胸膛传导下去,到了某个相抵的地方,然后……勐然惊醒! 沧渊想干嘛? 突然亲他是什么意思。 沧渊不会就在这里,露天的草坝上,荒无人烟的水源边,吃了他吧?! 左扶光锁上眉头,手推了一下没有作用,干脆用脚踹,结果一条腿也被抬了起来。 沧渊摁住他的挣扎,低哑道:「不是劫财劫色随便吗?欺负小倌的时候很能耐嘛。你现在怕什么?嫌我长得不如你那些莺莺燕燕?」 「不!唔……」 平心而论,沧渊血统特殊,颇有异域风情。五官格外深邃,任谁看一眼都会被惊艷到,左扶光小时候还总说他像女孩子。 长开以后,容颜不减,只是多了身「王霸」气,也不知道在京城那种地方怎么磨砺的。 左扶光意识到事情不妙,不是试探他的武功,就是霸王硬上弓?他哪能吃得了这种亏! 抗拒的时候衣衫也散了,一截烟花似的纸筒子从衣兜里掉了出来。 沧渊认得这种烟火,是用来发信号的。小时候他出门前,王爷也会给他带上两根,只要遇到危险就拉响,离得近的暗卫看见了,会立即来救他们。 左扶光腰身动了动,把这滚动的信号烟火压在了身子底下。 沧渊见状松开一只手抬起他,抽出纸筒就朝河水里扔! 左扶光这回踹到人了,一下踢在他肋骨间。紧跟着就打了半个滚,从沧渊身下挣脱出来,朝河里扑去。 沧渊一抬手,又拽了他一片衣摆,左扶光狼狈地掉进了河里,伸手去够那枚烟火…… 作者有话说: 嘿嘿……(猥琐狗头) 第五章 霸王硬上不了弓 沧渊拦不住左扶光,也立即跟着跳进了冰凉的河流里。 「疯了吗?你不要命了?!」他拉住左扶光的湿衣服,阻止他再往前游,「烟火沾水了不能用了!」 左扶光抓回纸筒,回头沖沧渊狡黠一笑,然后勐地拉动了引线。 烟火燃起,发出啸鸣,骤然冲上天空炸开。 左扶光朗声说:「我爹改良过,这东西能防水。你失算了,你、完、了!」 沧渊低喘两口气,头髮打湿半截,还是把左扶光拉进了怀里。 这水很冷,两人贴着才有一点温度。他低头想续上那个吻,在亲吻中发现了很多不一样的感受,左扶光却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挑衅道: 「别了。你还是小时候秀气些,爷现在不好勐男,对你没兴趣了。」 沧渊又一次捉住他的手,强势地把人拉近,掐住左扶光的下巴。 却听身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他敏锐察觉到危险,带着左扶光旋身跳出水,只见两个女子使着轻功,已经掠到了他们面前。 支援竟然这么快? 「这就是翠微和碧澜,我房里的丫鬟!」左扶光一掌推开沧渊,躲到两人中间,瞬间多了几分气势,骄傲地说,「你打不过她们!」 「我不打女人。」沧渊的脸黑得像锅底,怎么也没想到赶来救扶光的居然是她们两,「她们看着可不像丫鬟。」 这两个女子不仅轻功极好,看那长相也不是什么秀丽的人。 她们步履稳扎稳打,都是有武学底子的,目测是王爷找来专门保护左扶光的暗卫。 「就是厉害的丫头呀,通房的!一个医修、一个剑客。」左扶光笑眯眯地把胳膊搭到两个姑娘肩膀上,指着对面的沧渊说,「就是他刚刚欺负我!你们俩给我上!」 两个丫鬟是在沧渊走后才被雇来的,自然不认识什么沧晗将军的义子。 翠微腰佩一把软剑,转瞬抽了出来,剑势如虹,飞速掠到沧渊面前! 沧渊是真不想与女人对打,夫子的课里教过,不能欺凌弱小,不与女斗。 虽然这女子不弱,但他也只是不断躲避,并不出招。 而碧澜一直在袖子中摸索着什么,仿佛还藏着秘密武器。 左扶光垂头,对她耳语了几句。 碧澜绕着斗在一起的两人转了一会儿,找准时机忽然比出一个奇异的手势,从指尖丢出了三枚医针! 沧渊看清的时候,已经躲避不及了。 他原地滚了一圈,躲过了两根针,最后那根也没扎到要害部位,只杀进了露出的肩头肉里。 左扶光却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大声说:「渊儿弟啊!你还是太年轻。这是麻醉针,沾哪里你都一样晕!哈哈哈哈!」 沧渊果然感到头脑开始昏沉,眼前出现重影,原地踉跄了一下,指向他:「使阴招……你卑劣无耻。」 左扶光悠悠数道:「三、二、一……倒!」 沧渊重重地摔倒下去,侧躺在草野间。他的眼皮格外钝重,唿吸逐渐趋于平稳,只是手还攥着拳头,不肯放开。 第5页 左扶光等了半晌,见他没动静了,才敢带着两个丫鬟走近。 他拍了拍手,脑子里划过一线灵光,一个更恶劣的想法生了出来,便踹了一脚地下的人,说: 「紫儿坡的马匪头子开了家可以赌钱的殴斗武馆,我看他这么能耐,能给我赚不少钱吧。」 翠微轻声说:「王爷讲过,让你不要和马匪来往了。」 「你两爱去去,不去就滚。」左扶光把刚才装他的麻袋拿了过来,噼头盖脸地朝沧渊套去,笑眯眯地说,「风水轮流转,渊儿弟备好了麻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咯!」 作者有话说: 左扶光要开始作死啦,哈哈哈哈…… 第六章 我若输了,就把你卖了 沧渊陷入麻醉后的沉眠,根本不知道自己被驮到了哪里。 等他醒来的时候,身上衣服都被扒光了,只穿了条不过膝的短裤,双手也被铁链锁在墙上。 这是一间极为狭小的石室,像是关押奴隶的。 左扶光翘腿坐在石凳上,勾着唇角望向他,等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才说:「欢迎来到紫儿坡殴斗武馆。」 沧渊勐烈地挣动了一瞬,铁链发出刺耳声响。 与此同时他还听见了外面的欢唿,他知道紫儿坡就是马匪聚集地,粗声说:「你居然和这些强盗混在一起!」 左扶光凑近了一点,坐在他身旁,解释道:「一般也是不混的,除非缺钱了,来赌上几把。」 「混帐。」沧渊骂道,「你拿我来赌吗?!」 左扶光不答话,把手指从他胸膛上拂过,在肌肉轮廓上画着圈圈,风情万种地看了他一眼。 沧渊想避开,可身后就是石墙,手脚全不能动,只能用通红的眼睛瞪着对方,暗自又在心里骂了几句。 ——吃喝嫖赌,左扶光真的样样俱全了! 半晌,那只四处点火的手才收掉。 左扶光悠悠地说:「就快到你上场了,我在你身上押了四百贯『大许宝钞』。你要是让我输了,我就地把你卖了!」 宝钞是大许王朝发行的唯一纸币,以「贯」为单位,四贯合黄金一两,是地道的「大钱」。 他竟然在一场豪赌中押了百两黄金,这是许多寻常家庭一辈子也没见过的钱,沧渊对他越发失望了。 「你看起来怎么很难过?又不是你要输钱。」左扶光似乎丝毫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忽听石室门被打开了,马匪的吆喝声传了进来。 「小王爷,该你的货儿上场了!」 「等等,我给他打个气。」左扶光一边用钥匙开锁,一边勐亲了沧渊脸颊一口,兴奋又贪婪地说,「宝贝儿,这一年的荣华富贵就靠你了!」 说完这话,他拉着铁链把人牵了出去,顺带拍马似的拍了两把沧渊的屁股。 角斗场四周是垒成几圈的看台,十里八乡不正经的人都聚在这里了,马匪们发出混乱的吼叫声,喝倒彩。 对面那人手里也牵着一个「货」,是条雄壮的汉子。 他看了看沧渊的身板,嘲讽道:「哎哟还说是乌藏人,大爷我就没见过这么白的。边部花楼里买来的吧?」 左扶光不服气地说:「那些乌藏人都是晒黑的,我这个京城里长大的,当然白!」 看台上一个马匪哈哈大笑:「我卖你的药你怎么不给他餵呢?清醒的可打不过发疯的!」 左扶光解开沧渊手上的铁链,骂道:「别废话了快开始!今天小爷要把你们的钱包全都掏空!」 「哟,口气不小啊!」 话音未落,对面那人也解开了汉子身上的锁链。 角斗士眼睛充血通红,完全像是一只野兽,站在原地发出一声战吼! 左扶光连忙爬到看台上去了,留下沧渊一个人面对角斗士。 对面的老闆拍了拍那人熊一样的后背,嘱咐道:「别留手,弄死他!」 第七章 进了角斗场,人就是货 沧渊赤手空拳,什么武器都没有。 他在对方扑过来时横起手臂抵挡,立即被咬了一口,皮肤赫然呈现出几道血痕。 沧渊大退两步,汉子硕大的拳头凌空砸了下来。 他照样挥臂抵挡,被打中伤口,面上呈现几分痛色。 「新手果然不会打,扶光小王爷今天要赔本啦!」 话音未落,沧渊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脚,踹在了对面腹部,将人击退一步。 吵嚷声迅速安静下来,汉子被激怒了,像头牛一样蛮横地冲过来,掌住沧渊的肩背。 他用的是草原摔跤手的招数,沧渊迫于体重劣势被绊住脚底,然后斜摔下去,倒在沙地上! 汉子立即踩了过来,沧渊原地滚了半圈,躲过致命一击。 他用眼角余光瞥见了左扶光,居然还在看台上笑,看得津津有味。 沧渊心里忽然极不是滋味,只感到一股热血传遍四肢百骸,他的血统被激发了。 此时此刻,扑空的汉子也爬了起来,再次低身勐地冲撞,掌住了沧渊的腰背。 沧渊举起手肘勐地砸击对方的后脖颈,却像是打在棉花上,竟被硬生生扛了起来! 汉子把他举在半空,一个过肩摔掼到地上,紧接着就跳起来踩中了沧渊的胸膛。 那一下仿佛巨石压顶,口里涌上血腥味,沧渊侧头哽出一口血,牙齿都是猩红的! 第6页 左扶光的笑容消失在嘴角,忽然慌了。 他站起来,不合规矩地说:「怎么能这样?我认输,不打了!」 「你认输算什么?他没认输啊!」马匪想看更血腥的场面,把现场气氛炒到火热的顶点,大吼道,「进了紫儿坡角斗场就是货了,生死由命,继续啦——」 看台上爆发出巨大尖叫,人们纷纷喊着那汉子的名字,叫做「熊霸」。 熊霸低吼着大笑两声,把鞋底在沧渊胸口碾了一遍,留下一道青红交加的印子,然后举起双手享受欢唿。 喝彩几乎是一边倒的状态,本来就没人相信这「乌藏人」能战胜上一场的冠军。 左扶光拉住碧澜和翠微的手,有点慌地小声说:「下场去救救他。」 然而两个丫鬟都很冷漠,轻声道:「我们只负责你的安全。」 左扶光攀上栏杆,正要朝角斗场里跳,却发现沧渊忽然死死抱住熊霸的小腿,嘶吼着将人朝旁拉去,竟把一个两百多斤的汉子硬生生甩出半米,摔到了地上! 沧渊一个打挺跳了起来,吐光嘴里的血。眼里光芒骇人,在熊霸爬起来之前一拳打在了对方面门。 然后他骑到了熊霸身上,两掌张开拍向对方的双耳,利用速度和气压同时打在熊霸两边耳朵,再掐住对方的喉咙。 熊霸只感觉耳膜要被震碎了,颅脑里爆发剧烈的疼痛,失去了一瞬意识。 紧接着他唿吸不上来,耳洞和眼睛里却流出了血,面目憋得青紫,双手砸在沧渊背上,打得你死我活,也没能把他砸开。 这下轮到对面的老闆长吼了:「我认输!我们这边认输!」 熊霸痛苦地抬了一下脖颈,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浑身痉挛着抽搐,直到昏死过去,沧渊才一把丢开他。 第八章 穿件衣服,羞不羞啊? 熊霸是最近的常胜者,此刻却被沧渊徒手制服了。 他脖颈上横着陷进肉里的可怖指痕,七窍流血,八成是废了。 马匪头子跳进角斗场,手里捧着个巨大的篮子,笑得更加开心。 不论谁赢钱他们都有场子抽成,招唿大家把输掉的钱币往篮子里抛…… 如雪般的落银里,左扶光脸色又变了回来。 他激动地跑到了沧渊身边,举起他一只手,兴奋喊道:「我们打败了冠军!」 沧渊睨了他一眼,勐地甩开了手,神色阴郁地朝紫儿坡外走去。 「诶你等等,你有多了不起啊给我摆脸色?」 左扶光一边追一边捡起地上宝钞往兜里塞,还嘱咐丫鬟一定要收完所有钱…… 他走走停停,不多时就被沧渊甩远了,因为兜里钱太多,一路走、一路掉,只好不断地躬身捡。 沧渊看见前方树桩上拴着一匹马,根本没管是谁的,一言不发地解开缰绳,这就往马背上翻去。 「我让你站住!」左扶光在后面跺脚吼道,「什么熊脾气,十年了还没改掉!」 沧渊气不打一处来,根本不理睬他,打马就朝王府方向跑。 「跑是吧?」左扶光不捡钱了,对着马匹的方向吹了一声口哨。 胯下的马儿忽然原地打了个圈,载着沧渊往回奔,那正是两个丫鬟给小王爷备着的马。 左扶光哼笑两声,又塞了塞钱,兜里鼓囊囊的,一个健步飞身上马,坐在沧渊后边儿。 他解掉自己披着的氅衣,胡乱搭在沧渊身上,嘴里嘟哝道:「穿件衣服,就这么跑进城,羞不羞啊?」 沧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想打人了。 武馆角斗士都是不穿衣服赤膊相斗的,他的衣服分明就是左扶光给他脱的,现在居然反过来问他羞不羞?! 气还没发出来,左扶光被冷风吹得一寒颤,在后面抱住了沧渊的腰,忽然小绵羊一样说:「哎呀我渊儿弟真暖和,借点热气。」 沧渊胸口还是疼的,轻咳了一声,马又开始跑了,左扶光在风声里喋喋不休: 「诶你看啊,你一回来就坏我好事,还把我捆在麻袋里抽,我叫个人来揍你,不过分吧?」 他见沧渊没反应,便蹭了蹭对方的背心,狡黠道:「咱俩这回算是扯平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吃不得一点亏的。要不,赢的钱分你一半?」 「我要你几个不干净的臭钱做什么?」沧渊终于开了金口,字字刺人,「你和马匪、强盗都那么熟,你就在这种环境中瞎混了十年吗?」 左扶光眯了眯眼睛:「看不起边地的粗人是吧?你在京城又结识了多少风雅子弟?!」 他酸巴巴地续道,「我告诉你,你那些公子哥儿不定有我这边的带劲呢。就说今天的花魁沈青枝吧,那小腰……啧啧。」 沧渊的脸已经黑得像现在的夜色了,打断道:「滚下去!」 「又怎么惹到你了?要滚也该你滚!」左扶光耀武扬威地说,「这是我的马!」 「好,我滚。」沧渊松开马镫就要下马。摿繇 左扶光忙又纠缠着他,捏了一把:「别滚别滚,和你聊小腰呢。我看你这腰也不错,你比沈青枝好,行了吧?」 作者有话说: 沧渊:魂淡,我为什么要和花魁比腰? 感谢投来推荐票的朋友! 第九章 我爹来了,你别犯浑 沧渊卡住左扶光乱动的手,捏痛了他的手腕。 第7页 两人又在马匹上厮打起来,那马儿负担过重本就走得艰难,此刻更是歪歪斜斜的,直到远方传来一道洪亮的男声—— 「你们两在旷野上做什么?!」 左扶光听出了那是父亲的声音,连忙松掉手,迅速说:「我爹来了,你别犯浑,快装作跟我好好的!」 沧渊冷笑道:「现在怕我告状了?」 侍卫跑到他们身旁,一个劲地使眼色,朗声说:「少爷接到沧渊了呀!」 沧渊一听便皱起眉头:「左扶光,原来今天是王爷让你来阿里城接我的,你竟然直接到花楼里去了!」 「我哪儿能想到你回来得那么快?」左扶光狡辩道,「不是让侍卫等你了吗,我提前给你定桌酒接风……」 话音未落,固宁王的马已经跑到了两人跟前,和善笑道:「扶光要在哪里给你渊儿弟接风啊?」 沧渊微微抿唇,下马单膝跪在固宁王面前,先是说:「王爷,我回来了!」紧跟着就续道,「少爷在闻香园花楼里点了个甘州名妓,给我接风。」 「沧渊,你!」左扶光指了指他,然后也噗通一声下马,跪在了父亲面前。 老王爷的笑容立即消失,视线落在沧渊披的衣衫上,愣住了。 除了这件左扶光的衣服,里面就只有一条短裤了。 沧渊还补充道:「我不肯和少爷沆瀣一气,他就把我扒光了扔进紫儿坡殴斗武馆,和马匪赌钱。」 「王爷您看……」沧渊指着左扶光一兜子的大许宝钞,「这都是我用命给他赢来的。」 「你怎么血口喷人,那你做了什么?!」左扶光推了沧渊一把,「父亲您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 固宁王面色冷峻,声线蓦的粗了几分:「不是哪样?!」 此刻两个丫鬟背了一麻袋钱,正好踏着轻功步伐,迅速跑到了几人面前。 碧澜和翠微如实地把情况告知王爷,侍卫已经露出了一脸「看大戏」的期待。 没料到固宁王深吸一口气,压下了火,然后对沧渊说: 「扶光不懂事,你们两从小闹大的,你多担待些。渊儿,你义父戍守边关三月未归了,今天就先去我们府上入住吧。」 固宁王和沧晗将军是结拜兄弟,不分彼此。以前王爷进京时,左扶光也会住在将军府里,这是常事。 这几年,沧渊听了许多传闻,都说固宁王年过四十才盼来左扶光这个孩子,格外溺爱,犯了错也捨不得惩罚。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这样有伤风化的事,王爷居然让他「多担待」。 沉默如同死水,荡漾在几人之间。 沧渊也不好再多说,半晌后应道:「好。」 「左扶光,你把马给沧渊骑,自己跟我走回去。」老王爷又低头对两个侍卫吩咐道,「带沧渊回府洗尘,把我准备好的几套衣服给他,看看合不合身。」 王爷的意思是他们父子俩要单独说话,沧渊便站了起来,恭敬地低头道:「谢王爷!」 他和侍卫骑着马离开以后,旷野间只剩了父子两人,丫鬟隐进了夜色里,左扶光才正了正衣冠。 浪荡的扶光少爷在这一瞬间忽然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变得极为清冷。 那总是风流的桃花眼如水一般沉淀下来,面容也因气质的改变而如同谪仙,丝毫不见白天的混帐模样! 第十章 两面小王爷并非真风流 北郊离王府不远,左扶光和父亲并肩走在了一起。 他早知道沧渊今天要回来,便在城外排布了王府侍卫带路,自己进花楼胡闹一通。 只有这样,沧渊才会相信外面的传闻,也以为他混帐不堪,两人必然起冲突。 紧接着,左扶光把沧渊弄进紫儿坡也就顺理成章了,正好试探他的武功。 固宁王对儿子的计划了如指掌,边走边说:「沧渊第一天回来,你整得太过了。」 左扶光微掀嘴角,悠悠道:「不算过分,今天正好有机会,试一下他的武学底子。」 「沧晗将军无妻无子,格外疼爱他这个义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该如此对待沧渊。」固宁王冷锐地说道,「那你试出来了吗,他如今怎么样?」 「看来在京城这些年没有丢掉功夫,他身体里的乌藏血也觉醒了,很难缠。」左扶光按照今天所见估量了一下,「武学水平在沧晗将军之下,但力道骇人,具体还要继续探知。」 「哦?」固宁王饶有兴趣地问,「和你相比呢?」 左扶光迈出轻盈的两步,衣摆拂过地面,不染丝毫尘土:「力有余而技不足,他根本没发现我也是习武之人。」 十年前,沧渊身份单纯,只是将军府的义子而已。 十年后,他已经在京城的大染缸里泡过了,又在皇帝膝下读过书,所以他此次归来,父子两人都有所防备。 老王爷敲着儿子的头:「你啊……马匪的招数都用得上,太绝情了。沧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将军管我要人,我怎么办?」 左扶光躲了一下:「将军可以信任,但沧渊可能已经变成了老皇帝的人,我只是用些手段而已。」 固宁王听得直摇头:「你不要太过分了,沧渊能为我所用是最好的。你和他的关系要处理好,不能影响为父和沧晗将军的情义。」 左扶光陷入沉思,俩人走了一会儿,城池的灯火近了。 第8页 固宁王忽然说:「你可知道当初将军为什么要收他为义子?」 左扶光想了一会儿,才答道:「看似将军收他为义子,实际上是父亲看重了他的乌藏血统,想让他伴我长大,训练成我的死侍。」 「是啊……老皇帝肯定也看出来了,才把他接走。」固宁王问道,「没了沧渊,你知道我每年要在碧澜和翠微身上花多少钱吗?」 碧澜和翠微根本就不是左扶光的通房丫头,她们是王爷从武侠客卿里雇来保护左扶光的贴身侍卫。 左扶光清楚这一点,他的大哥死得不明不白,雅州和京城的关系又颇为微妙,所以父亲非常担忧他的安危。 「碧澜和翠微都只与父亲有十二年的盟约,付给她们的钱够买一座城池。」 「而且盟约到期她们随时能选择离开,并非永远保护着你,到时候又找谁去?」固宁王补充道,「沧渊既然回来了,你和他就该像我与沧晗将军一样互相取得信任,不要逼他敌视你。」 左扶光不以为然,又恢復了无赖的样子,笑道:「说实话,沧渊没什么长进。拿捏他也就三五天的事,父亲不必担心……」 作者有话说: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左扶光:拿捏沧渊也就三五天的事儿。 王爷表示:我不信。 第十一章 你故意折腾我是吧? 沧渊洗漱完后,吃了些下人送来的晚膳,住进了王府的客卿院里。 他独自坐在床边,总觉得嘴里还有血腥味,半敞着衣衫,低头看自己胸口的那道血青脚印。 侍卫送来的药已经摆在一旁了,沧渊往手心里倒了一点,揉在淤伤上,立即疼得下不了手。 脑海里不断回忆着今天在草野间和左扶光过招的那几下,人的手腕上有个「神门穴」,可以探查对方的武功深厚。 他几次捏动左扶光的手腕,却什么也感觉不出来。难道扶光真的不会武功?真有那么孱弱? 沧渊拧着眉头,正在走神。 窗框忽然轻响一声,左扶光鬼鬼祟祟地探了个头。 「渊儿弟,还生气吶?」 沧渊赶紧拉上衣襟,睨了他一眼:「夜深了,你不睡觉?」 「父亲让我给你道歉,我这不是心疼你,来看看吗?」左扶光又朝里拱了点,「你把门给我打开!」 沧渊豁然站起,沉着脸道:「不必了,我明天就回将军府。」 「诶你怎么这么小气?!」左扶光话音未落,面色一变! 这窗户是朝里开的,他朝后缩也缩不回去,反而被卡住了,马上痛叫一声,「啊啊啊……卡脖子了好疼啊!」 伴随着他的叫声,几个侍卫都围簇过来,想把他往外拔。 左扶光却一个劲朝里挣,张牙舞爪地说:「渊儿弟救命救命……我不行了要死了、要卡断气了啊!」 沧渊本来心情极差,这一瞬间快被他蠢笑了。 于是他掌住左扶光的肩膀,把人囫囵从窗口拽进来,「解救」了他。 左扶光趁势一踹窗框,抱在沧渊身上,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 额头磕在了沧渊的下巴上,左扶光眼睛亮亮的,抬起半边身子,压着沧渊说:「哈!小样儿,又上当了吧?!」 这一来二去,衣衫又散了。 沧渊心口有伤,被他撞痛,一把将左扶光朝旁边掀去,再次合起衣领子。 「你挡什么啊,你全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左扶光颇为得意地又把他手拉开了,「白天在河边你很不知羞嘛,现在又装什么正人君子?」 沧渊反而愣了一下,白天他是很生气,但并不是要霸王硬上弓。 他想试探左扶光的武功,总是不太相信小王爷像传闻中的一样窝囊又混帐。 但那个吻…… 左扶光的嘴唇尝起来又软又甜,捏过他皮肤的手掌都好像染了一层香脂,总让人觉得回味无穷。 鬼使神差的,沧渊走神了。直到胸口一痛,左扶光竟然倒了满手的活血散,大发善心地在给他上药! 「啊……好痛!」沧渊缩了一下,「太多了,你能不能弄少点?」 左扶光有点不爽地摁住他的肩膀,活血散铺满了那处淤青,重重地揉了下去。 「碰你是给你脸知道吗?别人还没这个待遇,你给我忍着!」 沧渊立即捉住他乱动的手,倒抽一口冷气:「你故意折腾我的吧,哪儿是来道歉的?」 「这油就是这么用的,保管你好得快。」左扶光不容置疑地说。 沧渊索性不说话了,将人抱起来,一把侧摔在旁边! 左扶光不服气,满手都是药油,盘在他腰上捶了一把沧渊,两人又在床榻里打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门外侍卫:沧渊,你不对劲啊! 第十二章 贴身侍卫的『贴身』二字是干嘛 两个侍卫守在窗外,窗户已经关上了。 碧澜跟了过来,低问道:「少爷进去了吗?」 恰在此时,里面传来沧渊和左扶光说话的声音。 什么「好痛」、「太多」、「忍着」、「折腾」,都是让人脸红心跳的虎狼之词…… 紧接着木床就吱嘎吱嘎响了起来,侍卫的脸瞬间红透了,望着丫鬟说: 「我听这意思,少爷好像不是吃亏的那个,也不用你保护了吧?」 第9页 碧澜冷淡地看了一下窗户里透出来的光,还是蹲在了屋檐底下,闭眼假寐…… 左扶光脚被压住,手也被沧渊摁到了一起。 对方力气大得可怕,他眼看打不过了,便求饶道:「我错了我认输!渊儿弟你小人不计大人过,原谅我这回,行不行?」 沧渊俯视着他,微眯了一下眼——这是在骂他是个小人? 他脚卡着左扶光的腿,腰身却躬得像豹子。两人的胸膛是分开的,但油光已经涂得到处都是了。 「你不来招惹我,就什么事都没有。」沧渊沉声道。 「你看啊,咱俩都长大了。」左扶光目光躲闪着,用商量的语调说,「分开那么久,和小时候也不一样了。我的事你就少管,我也不再惹你,成不成?」 沧渊听闻以后,神色逐渐黯淡:「你真这么想?」 左扶光连忙点头,但依然没被放开。 沧渊忽然说:「碧澜和翠微都是你爹雇来保护你的近卫,不是通房丫头,我误会你了,对吧?」 左扶光那年才八岁,哪知道「通房」是什么意思。大人对外那么说,他也就在信里面给沧渊说了。 沧渊人小气性大,收到了信以后听书院里年纪大点的孩子一解释,当即觉得左扶光碰了别人,就是背叛了他们青梅竹马的誓言。 为此再也没有回过信,只给义父写家书。盼望着赶紧通过夫子的考试,好回雅州赶走左扶光身边那些莺莺燕燕。 这一学就是十年,皇帝从来没有放他归来过,左扶光也从未进京。 他们只能从传闻里打听彼此的动向,再重逢已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左扶光眼珠子转了一圈,却否认道:「会武功的丫鬟也是丫鬟,你没误会。不然贴身侍卫的『贴身』二字是干嘛的?我在外面还养……」 沧渊打断道:「不许养了!从今天起,你敢再去那种污秽的地方,去一次,我抽你一次。」 「你又不是我哥,又不是我爹!」左扶光一把推开他,耐心基本消失了,问道,「你就说凭什么?!」 他自然不会认小时候发过的誓,谁会把八岁许诺的海誓山盟当真? 沧渊稍微离远了点,下床打开行囊,从里面拿出了皇帝亲笔的文书,扔在左扶光面前。 「我通过了夫子的考试,是带着任务回来的。」 「朝廷拨款,陛下让我在雅州兴办书院,教化边地。再过两天还有三位先生的马车会到,弱冠以前的世家子弟必须入学。」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左扶光,以后我就是你的先生了,你说能不能管你?」 左扶光迅速浏览了一遍文书,许世皇帝要在雅州兴办学堂,主要教授《四书》、《春秋》、《诗经》等典籍,还设置了八股文论述的考察方式,和京中书院一致。 皇帝终又伸出了一只控制雅州的手,以教育的方式。左扶光看似随意,却把文书的每个字都记在心里,暗想待会儿就去禀报父亲…… 作者有话说: 碧澜、翠微:真丶工具人 第十三章 你再乱动一下试试 「什么书院我才不上!」左扶光一把丢开文书,「你我同岁,你哪儿能当先生?」 沧渊极为认真地回復道:「我通过了夫子院的讲官考试,成为了大许王朝最年轻的先生。你要是对我的资质有怀疑,那我再给你看这个。」 「不看!」左扶光跳下床,不屑道,「就算是炉城的私塾,也没关住我几天。」 看文书里的意思,皇帝的圣旨就快到了,他想赶紧和父亲商议一个对策,好有所准备。 还没走到门口,左扶光忽然感到腰上一紧。 沧渊从背后抱住他,把他往回拖去:「看来今晚你不是诚心道歉。来了就别想走,我还没原谅你!」 左扶光再次挣扎起来,沧渊的手又捏到了他的神门穴。 三番五次都是这样,再迟钝也察觉对方的意图了,但左扶光得假装不知道,依然用三脚猫的功夫抵抗着。 沧渊轻轻松松压下他的攻势,把人摁回了被子中心。 左扶光咬牙切齿地朝后抓去,想攻他下盘。一招猴子偷桃还没使出来,意外发现沧小渊是硬的,他忽然像抓了烫手山芋一样勐地缩回了手! 都说如今京城那边男风盛行,左扶光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渊儿弟不会真的被带歪了吧? 沧渊迫近他的耳根,一点也没掩饰,低哑道:「你再乱动一下试试?」 「呃……你不会吧?」左扶光僵着说,「渊儿弟,咱俩就像结拜兄弟一样,我对你真的没这种兴趣。」 他能感到沧渊也僵了一下,但没像白天一样生气。 左扶光压制着内力,不露分毫破绽。 少顷以后,沧渊翻身躺在床沿,嘆了一口气:「那你帮我把药上完吧。」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沧渊皮肤上的伤看着挺吓人的。 左扶光把手覆盖在上面,暖着活血散,一点点小心地揉开…… 钝痛蔓延中,沧渊垂着眸子看向对方认真的神色,心里百味杂陈。 左扶光年少时贪玩是贪玩,但很听他的话,极为聪慧。现在怎么会变成一个纨绔子弟?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 如果是装的,他相信能在朝夕相处中看出来。 如果是真的,一定因为没了他在身旁。 第10页 沧渊看着看着竟然觉察出一丝自责来,他当年太小,对京城充满嚮往,不知一去就是十年。 如果没有回答皇帝的三个问题该多好,如果和左扶光一起长大,他就不会长成这样…… 慢慢的,沧渊把左扶光的混帐归咎在自己身上,觉得他也有一定责任,得把人掰回来。 至于成婚的誓言,至于心里的那份喜欢,左扶光不认就不认吧。 就算他是个混帐,沧渊还是越看越爱…… 左扶光擦完了活血散,坐在枕头旁边问:「行了没?」 沧渊猝然抓住他还放在心口的手,语重心长地许诺道:「只要你来上学,我一定把你教好。」 左扶光哪儿知道他想了那么多,现在只想赶紧去找爹。 「行行行,我爹说上我就上。」左扶光敷衍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沧渊不语,目送他下床,开门。 左扶光临走前回过头来,特别无情地说:「今天这事儿就算完了,我歉也道了,你也收到了。回头和我爹说你原谅我了,行不?」 沧渊觉得心里挺苦的…… 作者有话说: 沧渊有一丢丢傻……只对左扶光傻。 第十四章 当年与君初相识 十四年前,乌藏七部中的岗拉部发生叛乱,进犯雅州关口,沿途烧杀抢掠。 沧晗将军率铁骑将其收復,固宁王在流民营发现了一个孤独无依的孩子,会说中原话,聪慧异常。 纯血统的乌藏人是天生的战士,力大无穷。一旦燥血被激发,还能爆发出异于常人的实力和敏锐度。 这正是王爷一直想为儿子培养的完美死侍,但碍于身份他不能收乌藏小孩,便让手下将军收养他,并取名为沧渊。 那时候沧渊不过四岁,沧晗将军从没做过父亲,不懂照顾孩子。 回雅州的冻土崎岖难走,军旅路艰苦卓绝,一个小孩儿哪儿吃得消? 沧渊饿了不敢说话,渴了不敢要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漏风衣服,一路跟到雅州境内。 他嘴唇皲裂,走路都发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正是在这时候遇到的左扶光。 扶光少爷等在鹏城为父亲接风,骑在一匹汗血宝马上。 他面容白皙,桃花眼一看就很慈悲,连他的马都那么干净。 队伍进了城,左扶光先兴奋地喊了父亲和将军,目光落在沧渊身上。 从沧渊那个低矮的角度看上去,他觉得左扶光下马的姿势都像从天而降的神明,直接落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谁呀?」左扶光抬头说,「父亲看不出来他很渴吗?」 固宁王忧心的事太多了,哪儿能事无巨细顾及到小孩儿,便道:「他没说。」 沧渊惧怕生人,把自己缩成一团。左扶光却跳起来抢了一个士兵的水囊,凑到他面前说:「来喝水润润嘴巴。」 沧渊不敢,左扶光以为他不会。 于是他把清水倒在自己的手心里,捧到沧渊面前,轻轻哄道:「别怕,欢迎你来到雅州。」 沧渊至今记得那清水的味道,他痛苦地吞咽着,喉咙里如同在灼烧,好像因此才活了过来。 那是生命的味道,他记不得自己的身世,甚至在后来慢慢忘却了父母的模样。却始终记得左扶光捧着水的小手,和善良又悲悯的神情。 「我是左扶光,我爹就是固宁王。你义父是我爹的结拜兄弟,所以从今往后这里是你家了。」左扶光把汗血宝马拉过来,「你骑我的马,我来走路吧,我看你都快走不动了。」 沧晗将军赶紧说:「不行,沧渊身上太脏了,会把你的马鞍都染成灰的。」 马车里拉满了战利品,他们的铁骑也驮着粮草,所以只有王爷有马骑。 左扶光见状,索性脱下自己华丽的小袍子,一把罩在了沧渊身上,天真地说:「那我们把衣服换过来,就是我脏了,我走路!」 他后来也会把一切拥有的东西都和沧渊分享,从髮饰到衣衫,从宝钞到糕点。 那时候的沧渊又黑又瘦,给左扶光做伴读时进了私塾,周围的贵家子弟都嘲笑他。 左扶光总揽着他的肩膀霸道地说:「这是我弟弟,你们谁敢再笑,当心舌头被本少爷剪咯!」 沧渊躺着发呆,回忆过去时苦笑一声,逐渐地睡了过去。 如今的左扶光哪有一点当年的影子?但沧渊绝不会忘掉童年里的感动和快乐。 往事不可追…… 作者有话说: 所以他很爱很爱左扶光啊……哪怕对方变成了一个混帐,还是喜欢。 第十五章 他肌肉很薄,不似习武人 天还没有亮,沧渊就醒了。 他有晨读的习惯,便点起一盏烛灯,打开了理学的书本。 经过昨夜的思考,他已经开始后悔回来就把左扶光抽了一顿,致使两人针锋相对。 他知道经过了这些年,他们已经不是当年那样熟悉了。对于陌生的他突然闯入生活,左扶光肯定是抗拒的。 沧渊决心改变策略,他想让左扶光变好,便要压住脾气,先和他重新熟悉起来,再从长计议。 几个先生的马车到来前的这几天,他无事可做,正好能跟着左扶光,看看他每天究竟是怎么过的。 天边出现鱼肚白,沧渊看不进书,便到院子里晨练。 第11页 王府静悄悄的,很远的响动都听得清。他听到了刀剑破空的声音,绕过客卿院子一探,才发现固宁王也在晨练。 王爷本名左方遒,已经接近六十岁了。但身形健壮丝毫不见老,武艺精湛,沧渊看完全程,拍了两下手掌。 王爷这才注意到他,收起剑立着,笑说道:「渊儿起得好早啊。」 沧渊拿过一旁下人捧着的毛巾,给固宁王递了过去:「王爷更早。」 两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朝西院儿转了过去,此时快要日出了,早膳已经备好,左扶光无疑还在唿唿大睡。 左方遒暗想着两个少年昨天闹了不愉快,私心里有和稀泥的意思,便让僕人端来早膳,吩咐道:「你给扶光送过去吧,他总睡到午时才起……」 沧渊闷着点了点头,小时候他是左扶光的伴读,不仅要像书童一样替他背包、磨墨,也会听王爷的话做很多伺候扶光的杂事。 端着小案几走到西院敲门时,沧渊发现两个丫鬟都睡在外殿,而左扶光的卧室在里面。 昨天他没有好好地看过碧澜、翠微,这两个姐姐都穿着青绿色的衣服,格外高冷,今天也没分清谁是谁。 此刻她们来开门了,沧渊径直朝里走,翠微忽然呵斥道:「站住,来干嘛的?」 「王爷让我来给左扶光送饭。」 碧澜抽出袖中银针,挨个打开了沧渊案几上的食盒。全都探了一遍、闻了一遍才放心,粥的热气都跑光了。 沧渊顿时心里极不舒服,她们的防备是毫不掩饰的。 但他也清楚这是别人职责所在,只好耐着性子等,查完了才被放进去。 左扶光倒好,一个人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 他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素纱做的小衣,手脚都晾在外面,皮肤看起来白皙透红,格外柔嫩。 沧渊喉结不自主地攒动一瞬,放下手里的食盒。 昨天在河边他几乎将左扶光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发现对方肌肉很薄,不似习过武的样子。 这纤纤一把腰上裹着被褥,总让沧渊想起「盈盈一握」、「扶风似柳」等词。 京城确实盛行男风,但每每遇到一个俊美男子,他总忍不住在心里把别人和左扶光做比较。 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谁也比不过,他靠着对左扶光的幻想度过很多孤独的夜。 而现在人就在眼前,视觉的冲击远比那些旖旎的梦更让人移不开眼。 沧渊昨晚被左扶光抓到的时候其实挺尴尬的,只是他故意强势地压下去了。 因为他明白……这升腾起来的欲会变成寻常,就像现在一样。 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啊…… 第十六章 渊儿弟,你是不是寂寞了 沧渊走到床边蹲身,想摇醒左扶光,手却不自主地落在了对方头髮上。 左扶光散乱的髮丝像黑瀑一样顺滑,他睡着的模样是那么安静、乖巧、柔软。 沧渊摸了摸头髮,还没开始摇人,左扶光却在半梦半醒间覆住了他的手,然后把人朝床榻里拖去。 沧渊顿时一愣,顺着那力道就被拉过去半身。 左扶光抱着他的手臂,翻身环过他的背,手在沧渊腰侧游了一圈儿,很技巧、很情色地朝下落去。 心里蓦的炸开一片星光,沧渊有点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莫名其妙,还有点受宠若惊? 左扶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格外娴熟,就快触到关键了,忽然喑哑开口,唤了一句什么…… 沧渊皱起眉头,听他含煳地重复道:「清清……」 清清是谁?!! 左扶光感到身下的人一僵,似乎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马上改口道:「哦不,青枝儿~~」 沧渊心里的暧昧转瞬化为虚无,全都被一股火炸成了灰烬,勐一把揪住左扶光的头髮! 他低喝道:「起来吃饭了!你以为你在谁床上鬼混呢?!」 左扶光「嘶」了一声,彻底睁开眼睛。峣偠 然后他护住头髮痛叫道:「啊啊渊儿弟你属鬼的?大半夜的爬我床!碧澜、翠微——」 两个姐姐马上凑到门口,沧渊一回头,眼睛里像有火,竟硬生生把她们瞪退了! 「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几点了。王爷年纪那么大了都还晨练,不懈怠。你呢!一大早的就在发什么情?!」 左扶光抖了一下,瞅见阳光果然透过窗帘照了进来。 他一点点把自己的头髮从沧渊手里拔走,然后拢起被子盖全了,这才慵懒地说:「我爹都那么厉害了,我还练什么嘛……」 沧渊一把掀开他的被褥,低吼道:「左扶光,你清不清楚自己就要及冠了?!」 男子年满二十岁行冠礼,意味着成人了,该懂事了。 左扶光的被子被抢走了,不过他也不羞,大喇喇躺着,嚯道:「怎么,抱着我的羽被,是想和我一起睡吗?」 沧渊深唿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爆发的冲动:「我想让你起来吃早膳,太懒怠对身体不好。」 「昨天不是说好了么?我不惹你,你不管我。」左扶光并起腿,侧过身像美人鱼一样靠在玉枕上。 他那双腿笔直修长,比羊脂还细腻。玉骨匀称,竟有点香艷的感觉。 沧渊反驳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只觉得喉头一紧,眼神也变了。 第12页 左扶光瞟了他一眼,起伏的腰线在晨光里透着白,然后明白了似的:「哦……渊儿弟啊,你是不是寂寞了,才不放过我,打起了我的主意?」 「不是这样的。」沧渊解释一声,然后就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他是打左扶光的主意,但也是昨天才发现对方挺勾人的。 他喜欢他,想要的是左扶光和年少时一样跟他好,而不是仅仅……馋他身子。 左扶光拢了拢头髮,撑着自己半坐起来:「罢了,起床就起床吧,父亲让我今天带你到处走走。」 他在沧渊复杂的神色里披了一件单衣,轻快地说:「鑑于你『青春昂扬』无处安放的情况,今天我就带你在炉城野一圈儿。保管你对我们边地改观!」 作者有话说: 有些事吧,不能怪沧渊。只怪扶光太…… 第十七章 俏女变勐男啦! 左扶光吃完东西一抹嘴,罩上外袍就准备出门了。 沧渊这才发现,他身上这套王爷为他准备的衣服,和左扶光的是同样的料子,都来自云州珍贵的玉娘绣。 王爷就像他的另一个义父,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用心。他和左扶光也确实像兄弟一样长大,虽然可以略微察觉出身份的差距,却从未被当做下人。 大概就像,沧晗将军是王爷的结拜兄弟,也是部下。 难怪左扶光会说出「我们俩就像兄弟一样」这种话,倒是显得沧渊的感情很奇怪。 但他控制不了,索性就坦然面对真实的自己。 乌藏那边天高云阔,七部汉子潇洒诚挚、敢爱敢恨。沧渊受中原教化,却无疑没有丢掉天性里的自我,所以并不纠结于此。 他唯一烦心的就是——喜欢左扶光的人太多了,小王爷并不稀罕什么感情。 碧澜和翠微一个隐在后面,一个跳到了房樑上。 左扶光走到哪里,她们就不远不近地跟到哪里。既不打扰,也不会让他出视线太久。 街上的摊贩只要见了左扶光都会退着摊子迴避,低眉垂眼地问好。 县官的马车宁愿绕开道路,也不敢与他「狭路相逢」。 最好笑的是商铺老闆呈现出各异的状态,有的谄媚讨好,隔着老远就招唿左扶光;有的却悄悄闭门,担忧着小王爷要进去。 沧渊看了一会儿,可算知道了什么叫做「纨绔子弟」、「恶名远扬」。 他走得汗颜,走得不好意思,直到长街对面跑出一个摇着扇子的胖子,沖他们大喊道:「小王爷!戏台子我都搭好啦!」 沧渊愣了一下,没有认出人来。 那胖子脑满肠肥,腰侧挂着附庸风雅的金镶玉,手里一把山水扇,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左扶光大笑两声,就像见了最亲密的伙伴一样,加快脚步道:「大林子呀林大少,你看我今天把谁给带来了?」 林江满的目光这才落在沧渊身上,先是看了看他过于出挑的身高,然后盯着脸。 沧渊眉心有一颗小痣,类似于水滴形状,略带点红,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林江满瞪大眼睛,粗俗地说:「我的妈呀,这不你渊儿弟吗?终于打京城回来啦?」 左扶光踮脚搭住沧渊的肩膀,环过去捏了捏他脸颊的皮肤,掐着他的下巴说:「就是我家渊儿嘛,可惜俏女变勐男咯……」 林江满也马上会意,大笑道:「沧渊这是虞姬长大成了霸王,哈哈哈哈!个头也太高了。」 他说着就去拍沧渊的肩,可对方却躲避了一下。 沧渊当然记得林江满,这人是边地新贵族林家的胖小子,小时候仗着体型优势常常欺负比他弱小的孩子,打五六岁起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左扶光那时候最讨厌他,也瞧不起他,还给人背地里取外号叫「恶林野猪」。 而如今,「恶林」野猪竟然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带沧渊见的第一个人。 沧渊后退半步,遵照礼数拱手躬身,口中客气道:「林少爷,好久不见。」 「哟,哟喂!果然是从京城回来的。」林江满指着沧渊,放肆大笑道,「扶光啊,你看看,啧啧……他这做派,简直显得我俩才像是部落里出来的蛮子!」 左扶光放在沧渊背上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一瞬,然后立即放开了。 「你懂个屁!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左扶光直接搬出了《春秋》里的话解围,转而玩笑道,「你个森林大野猪!」 林江满和他并排着,不屑地说:「你怎么也变得文绉绉的?我今天要让他们唱的可是俗戏,你最喜欢那出……」 作者有话说: 左扶光:我家渊儿弟当然只能被我欺负,别人暗戳戳说一句都不行! 第十八章 这是正经菜单吗?大开眼界 沧渊为了重新亲近左扶光,已经决定陪他度过这几天,并融入他的生活。 所以他没计较林江满的那句话,但一来就邀请他看下流俗戏,实在让他难以笑出来。 场子似乎被林江满包下了,里面还有些一看就不是好鸟的各位阔少。 左扶光混进去简直如鱼得水,红光满面地打招唿,拉着沧渊坐在了二楼视野最佳的观戏台上。 「渊儿弟,来坐这儿。」左扶光笑眯眯地拍了拍侧方的一张大椅子。 沧渊发现这三张软椅宽度很奇怪,坐一人显得太宽,两人又实难挤下,正在疑惑。 第13页 左扶光和林江满却从善如流地坐下了,三人围着摆满了吃食的方桌,能看到下面戏台,一个小厮递上来一张「菜单」。 左扶光特别谦让地递过来说:「渊儿弟先点。」 沧渊本来想推拒,一打开「菜单」直接傻了眼! 这哪儿是点菜啊,这是点人。 那厚厚的一摞单子里,每一页都有一个妓子的画像,男男女女、衣不蔽体,摆出些搔首弄姿的香艷动作。 而且每一个人都有花名,还有特殊技能说明,以及客户评价。 【一号技师夏花,主推拿按摩,包爷消除身心疲惫……擅长口技,可配冰茶热饮,两重享受】 口……口技?是正经的那种吗? 【七号舞女丁香,身娇体软,歌喉嘹亮……可配合鞭笞、捆缚,叫声令人愉悦】 沧渊的脸色挂不住了。 【十号公子雅清,琴技独绝,高冷禁慾……适合开发特殊玩法,满足想被虐的贵客】 终于看到了一个身穿高领的正经人,画中男子抱着一把古朴木琴,面色清冷,但是后面的说明是怎么回事? 还有贵家会喜欢这种不给好脸色的?! 沧渊随便翻了一遍,把菜单扔回了左扶光怀里。 「我不点,不是要看戏吗,我专心看戏。」 左扶光「啧」了一声,调笑道:「看俗戏的乐趣就在于眼睛被满足了,手里也得摸着点儿什么。你这人不懂情趣,好生……」 沧渊狠狠地瞪着他,左扶光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恰在此时,下面有个戏子半露香肩地从幕后走了出来,娇声招唿道:「林大少好久不来了,奴家好生想您吶……」 林江满眼睛瞬间放光,撇开菜单半站起来:「燕儿今天有戏没?」 下面的燕儿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沧渊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大少没点呢,奴家在后台试戏服……」 说着,戏子丢来一个勾魂摄魄的眼神,转身婀娜多姿地扭进去了…… 林江满舔了舔口水,对左扶光说:「对不住了兄弟,美人有约,我就先下去了!」 左扶光还没答应,林胖子已经撩起衣摆,亟不可待地打帘朝外跑去,那急色的模样令人作呕。 他一走,沧渊顿时觉得舒服多了,后靠在椅子上,等着所谓的「俗戏」开演。 作者有话说: 猜猜左扶光点了谁!!! 第十九章 渊儿弟那无处安放的青春…… 左扶光点了十号雅清公子,不多时,下面敲锣打鼓的,戏开始唱了,沧渊虚起眼睛嫌恶地看着。 雅俗有别,他在京城看过几次雅戏。台上的都是名角儿,衣着严谨、唱腔动人,演的也是正史,以先圣之道教化民间。 可这俗戏……演的都是男女之间那点破事,毫无艺术性可言。就靠暴露的穿着、扭动的身姿博眼球,笑点全是低俗的拉屎、放屁等夸张言行拼凑。 看这玩意儿就是浪费时间! 关键是,左扶光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哈哈大笑,或者瞪直了眼睛盯着别人身上那点可怜的布料。 沧渊回头睨视着他,忽见帘子一动,雅清公子进来了。 这人果然生得极为清艷,衣领束到了下颌线,一副不同流俗的模样。简直不像陪客的,更像个正经琴师。 沧渊暗自松了一口气,对面空出来一张椅子,他还起身行了个平辈礼节,请人就坐。 左扶光这才把目光转到身后,一见到雅清就乐开了花。 他一把将人拉到自己身旁,拽着对方的胳膊强行摁下来,让雅清坐在了他的腿上! 再看雅清,一脸的不情不愿,却不反抗。 公子眼里透着水汽,眉梢微微发红,左扶光的手搂过去时,雅清低低哼了两声「小王爷不可」,就还是从了…… 沧渊目瞪口呆! 对!这就是左扶光喜欢的调调,昨天那个沈青枝也是!!! 「渊儿弟看我干嘛,看戏啊!」左扶光特别混帐地说,「让你点你不点,怎么,眼馋我手里的美人了?」 如果生气真能点火,沧渊觉得自己一定已经七窍生烟了。 他想融入左扶光的生活,想看看他每天都是怎么过的。 现在看到了——狎妓、听俗戏,昨天还赌博,还有什么惊喜是他想像不到的? 沧渊忍了一会儿,终于在下面的某位丑角又崩出一个屁以后,忍不住了。 「你,坐到那边去!」他指着雅清公子,蛮横地说。 「干嘛呀,这椅子做成这种宽度,就是这么使的。」左扶光美人在怀,不悦道,「你不觉得一个人坐着太宽了吗?」 沧渊咬着后槽牙:「一定要两个人这样坐,是吗?」 左扶光噘着嘴点了点头。 沧渊:「行。」 下一瞬间,雅清公子被提住后脖领子拎起来了,丢到另一边椅子上。 沧渊抱起左扶光,自己落座,然后让小王爷坐到了他的腿上,一手箍住腰,一手摁住肩,强硬道:「你接着看!」 雅清公子跌在一旁,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左扶光挣了两下没挣脱,踢着腿呵斥道:「你干嘛?沧渊!」 「我让你好生看戏,而且是一个椅子坐两人。」沧渊死死锁住他,扭过左扶光的脸对着下面,「你不想的话就喊出来,让他们听见。看看是你丢人还是我丢人!」 第14页 左扶光如坐针毡,觉得屁股底下发烫,腰上的手臂像铁钳一样。 沧渊还真抱着他看戏了,在下一个笑点的时候冷笑了两声,手心里有点汗,透过薄薄的衣料传了过来。 左扶光再次感受到了渊儿弟「昂扬的青春」,为此不敢乱动,僵硬地听完了整场。 他被放下去的时候腿都酸了,心里百味杂陈,一直在想——怎么办,被我当兄弟的竹马好像真的想上我,我还不能和他撕破脸,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左扶光很狂,但是以后有他受的。 另外,本书要上「免费古耽」推荐啦,暂停更新两天,然后就会是长章节,能看爽,谢谢大家支持! 第二十章 你我之间,早已分道扬镳 戏唱完后,林江满才一脸餍足地走出后台,一边走一边系腰带,上面的金镶玉不见了。 「小王爷,我在三楼雅室备了桌酒……」 左扶光脸色不太好看,抱胸说:「不去了,有点家事要处理。」 「诶,什么事?」林江满疑惑道,「家事不是有王爷么?」 左扶光随便敷衍了两句,走出戏楼,沧渊自然也跟着他,没再搭理不断劝阻的众人。 脚下左拐右拐地,两人出了主街道,转到一个无人的巷子里。 左扶光这才停住了,一本正经地说:「沧渊,我觉得我们俩有必要好好谈谈。」 沧渊立在他面前,也道:「确实如此。」 「如果你老是这样坏我事的话,下次我不会再带你出来玩了。」左扶光状若有点生气地说。 「嗯。」沧渊应道,「如果你老是出来这样玩,下次我还跟着。你走哪儿我走哪儿,你休想再像以前一样混了。」 左扶光双手垂下来,插住腰,颐指气使道:「干嘛呢?凭什么你回来了我就不畅快了,我爹都不管我,你少像个小大人一样成吗?」 沧渊原地来回踏了几步,组织好语言,才语重心长地问:「我就想知道你每天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你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就没有点想做的事吗?」 「有意义,为了快乐啊!」左扶光理所当然地摊手说,「快乐就是我的追求,我就想享受,也有钱、有时间享受,有问题吗?」 沧渊竟然一时哑口无言。 左扶光朝墙根退了两步,拉开了点两人的距离,特别认真地说:「这世界上很多人努力学习、寒窗苦读,他们是为了什么?」 没等沧渊说话,他就自问自答:「肯定为了参加科考,改变命运啊!我命已经够好了,再想上进就是有野心了,对不对?」 沧渊反驳道:「你这是歪理。」 「渊儿弟,并非所有人都要选择同一种生活。你我之间,从你被皇帝选中进京起,就已经分道扬镳了。」左扶光特别无情地说。 沧渊心里挺酸涩的,那不是他的选择。 只因他的民族、身份,还有老皇帝对边地的种种计划,他们才会分离。 左扶光见他不说话了,冷硬道:「许世皇帝如此看重你,还让你建立书院,教化边地。等到两年后,书院运转顺利,你也及冠了,就可以进京参加科举考试。」 他续道:「渊儿弟,到时候你金榜题名,在京中身任要职。而我就安安稳稳继承我爹的爵位,等待皇上再派一个军中将领过来,替代你已经老去的义父。」 「你做官,我守家业。我们相安无事,这就是我的追求,你能明白吗?」 雅州的政权与兵权两分,但沧晗将军是王爷密不可分的结拜兄弟。 京城的皇帝是多疑之人,对他们心怀畏惧。雅州就像盘踞在中原西部的巨兽,如果有反心,随时可能威胁到皇权。 沧晗将军未曾成婚,也没有子嗣,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镇西军队后继无人,等他告老后顺利承接到皇帝的心腹手中,这种威胁才会消失。 但岗拉部叛乱时,他竟然收了一个养子,还赐了自己的姓氏。 皇帝西巡带走小沧渊,就是不想让他持续在边地成长,否则巨兽依然没被套上缰绳。 而左扶光如果是个有野心的后人,同样会遭到忌惮。 他的意思是他选择了成为一个混吃等死的异姓王,只想保住家业和性命,放弃了对军权的控制…… 第二十一章 你想玩,玩得起吗? 沧渊沉默了,他忽然发现左扶光其实什么都明白,活得如此清醒,他并没有理解到。 但沧渊还是替他觉得可惜,并且回来了以后也没有再进京赶考的计划。 他说:「我不想你……这样,你分明不是——」 左扶光打断道:「你不想我游手好闲,还是不想我左拥右抱?」 沧渊再一次愣住了。 「我看你就是嫉妒心作祟。」左扶光目光锐利地望着他,「我们俩小的时候不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你觉得连我也是你的。」 「现在你回来了,忽然发现我身边有了别人,都比你和我亲近,所以你受不了。」 「但是沧渊,我拥有的一切都可以和你分享,却不包括我自己。我玩弄任何人都不曾用心,因为我玩得起。」 「你呢,你想玩?你能想像我以后要成婚、继承家业,子孙遍地吗?你连两个通房丫鬟都介意,能接受我根本就不会忠于你吗?」 第15页 沧渊感到心脏仿佛被击中了一拳,浸泡在一片苦涩的中药里,他从没想过这些。 他是一个男人,不能做什么王妃,不能为小王爷绵延子嗣。如果要求左扶光为了他不成家、绝了后,真的很自私。 沧渊知道自己被说中了,正是因为小时候不分彼此,他才觉得和左扶光最亲密的人应该是他。 止住私慾,压制这种占有欲——沧渊在心里暗暗地告诉自己,他不想玩,他玩不起,所以不要任性,他痛楚地在脑海里重复…… 但是,就算将来只继承家业,左扶光也不该一无所知、碌碌无能。 「行,我不是要和你玩。」沧渊忍着难受,开口道,「但是圣旨应该快到了,我是边地的先生,有责任规劝你的言行,带你读书——」 「那等圣旨到了再说吧。」左扶光恢復了寻常的模样,伸了个懒腰,「现在我要把雅清公子点出来陪我了,你要一起吗?」 沧渊暗暗攥紧了自己的手,捏得骨头「咔咔」两声响。 「不了。」他咬着后槽牙说,「我回府收拾一下,今晚不住你们王府了。以后不论我义父是否在,我都『安守本分』,住在将军府。」 说完这话,他转身准备走掉,就这样别回头了,直接出巷子。 「我没有这个意思啊,我家你还是和过去一样随便住的!」左扶光在身后喊道,「渊儿弟,我话重。但不是赶你走的意思,你别生气啊……」 不生气,沧渊一点也没生气。 如果说昨天他是愤怒的,今天就是心寒了,只用了两天,心情大起大落。 他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一遍左扶光,记忆中善良的、聪慧的、乖巧的少年,会用纯粹的眼神望着他,轻轻说:「渊儿弟别生气,我听你的话」。 所有的过去都不见了…… 他真的不再是他最亲密的伙伴。 …… 左扶光返场的时候,周围再次吵闹起来。 他把雅清公子带离了戏楼,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绕了半晌才进一家客栈。 顶楼上最角落的房间里,固宁王正摆着一盘棋,自己和自己下。 左扶光携着雅清公子敲门走进去,径直坐在父亲对面。 雅清马上充当起了茶艺师的角色,替父子两人泡好了边地特产的乌茶…… 左方遒拈着一颗黑子,头也不抬地问道:「清儿,这两天六城多了多少外乡人?」 雅清开口,声线温婉动听,详细答道:「阿里城最多,都伪装成了商贩;炉城最少,像是旅客停歇。总的加起来,有近六千人吧,分散在各处了。」 左扶光歪头问道:「寻常这时候来往的异乡人有多少呢?」 雅清放下茶盏,幽幽道:「三五百人,我手下的老闆都在做记录。」 琴师雅清根本就不是戏楼公子哥儿,只挂了一个牌而已。他是固宁王私下收的义子,雅州六城最大的客栈东家,王府放在民间的重要眼线之一。 左方遒手顿了顿,淡笑道:「就是下一道圣旨建书院而已,老皇帝至于如此警惕吗?难道我还能让边地子弟推了书院、杀了大太监和先生们不成?」 左扶光也跟着笑了起来,捻起一颗白子:「以儒学教化边地,整顿社会秩序。引导移风易俗,更加忠于朝廷……」 「或许皇帝觉得,百姓对父亲的情感认同较高。他给纠过来,就触犯父亲的利益了,会引起我们反对?」 固宁王摇了摇头:「圣旨什么时候到,我们就什么时候跪着接。皇帝说哪些人该上学,就依他所言让那些人进书院。」 「只是课上教了什么,先生讲了什么,扶光回来要详尽告诉我。还有沧渊在传导些什么,才好揣摩他的意图。」 「清儿,你让手下的人关注一下。看看那些外乡人里,有没有和沧渊私下来往的。」 雅清打了个稽首:「是,王爷。」 左扶光忽然说:「对了,他回家收拾东西了,今晚不住王府,父亲也不必和我们在外面见了。」 固宁王抬起头来,挑眉道:「你别做得像是我们赶人走,不要得罪了沧渊。」 「我用私事儿达到目的的。」左扶光抓了颗葡萄干丢进嘴里,「今天得罪了,明天哄哄又好了——我看他没父亲想像的那么聪明。」 三个人在雅室里说了很久的话,后来也是分散离开的。 左扶光回戏楼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把雅清公子带到外面快活去了。 下午也备了酒菜,众人吃得不亦乐乎。 左扶光晚上是被碧澜和翠微架回去的,喝得云里雾里…… 沧渊只拿了些日常用的东西,就回到了几个月都没有住人的将军府,已经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他的义父沧晗将军完全是个武将,常年镇守边线各营,心腹也带在身边,家里不留人的。 沧渊独自面对空荡的府邸,他已经十年没有回来了。 十年间每每与义父见面都是在京城小宅子中,他最忘不了的还是四岁到八岁那些时光,无疑会被这座将军府唤醒。 作者有话说: 跟我一起说:左扶光,你等着! 第二十二章 我是来你屋里洗澡的 沧晗将军没有养育过子嗣,回来第一天就直白地对沧渊说过: 「从今往后你是我儿子了,我第一次当爹,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对我讲。因为你不是第一次当儿子了,所以是你带我,知道吗?」 第16页 将军一身杀伐之气,说话声线也粗。 沧渊只能怕兮兮地点头,家里连个女人都没有。 新认识的父子俩人上演了一出出闹剧,都在努力地想要当好自己的角色。 他们在探索和陪伴里逐渐成了真的父子,和亲人一样是彼此的依靠。因为清楚彼此并无血源关系,反而害怕伤害感情,所以处得比一般父子还要好。 沧渊至今记得义父格外尊重他,让他保留了乌藏人的生活方式,从不勉强他学什么、做什么。 而他总是做尽力所能及的事,想要讨好和回报。所以他是最懂事的,而将军格外心疼他…… 义父大概要在过年才会回来,现在正是初秋,得等到冬天。 沧渊扫完需要入住的地方,晾着一桶热水。刚放了东西准备看书,就听院墙处「噗通」一声,有谁闯进来了。 墙下是个锦鲤池,因为常年无人打扫,前几天又下了雨,成了污水沟。 沧渊眉头一皱,心道还有哪个人在照料将军府吗? 一出门却见左扶光摔得浑身都是淤泥,醉醺醺地兀自骂道:「操!怎么不是干的?」 将军府和固宁王府,其实也就隔了两道墙而已。 左扶光挣扎着想从池子里爬起来,脚底却蹬到青苔,再次坐了回去。 沧渊站在原地,冷冷道:「不是说你我早已分道扬镳了吗,还来我府上做什么?」 「渊儿弟,拉我一把。」左扶光狼狈地撩起衣摆,「我就知道你在生气,不和你说好了我睡不着。」 沧渊:「……」 好奇怪,左扶光说的分明是在乎他的话,为什么还是觉得心里挺重的。 天色阴沉,落了点秋雨。沧渊走过去,低身把左扶光架了起来,自己也染了一身的臭水沟味儿。 他屏住唿吸,觉得难闻。左扶光浑身酒气,喝高了,脚底下都是虚浮的,走路也走不稳。 不过他自己可不那么觉得,张开黑黢黢的五指就朝沧渊脸上抹去,一边还说: 「你惹到我了,我就说了过分的话。你知道我向来是这样的,睚眦必报,别往心里去哈。」 沧渊嫌弃地呵斥道:「别把泥摸我脸上!」 左扶光听到以后却逆反了,两只手捧着沧渊的脸煳了一遍,一边往他身上凑,一边道:「脏死你、脏死你!我都从来不嫌你脏,我们还跟以前一样,行吗?」 沧渊终于把人带进了门,他也想和以前一样,可是他怕自己把握不好尺度。 如何做到把喜欢的人视为兄弟,继续跟他不分彼此,还不越过那道红线? 这像一场酷刑。 左扶光脑子有点不清醒,进屋观察了一圈,忽然扑到木桶边上,惊喜道:「原来你把水都晾好了啊!」 他直接抽了沧渊干净的毛巾揩脸,三两下卸掉一身脏衣,朝里跨的时候脚下不稳,又摔在了浴桶旁边! 沧渊拍了一把自己的额头——这都什么事儿啊! 左扶光赤条条地倒在浴桶边上,摔痛了腰,自己胡乱抓了几把也没扶住什么,反而快把浴桶扳倒了。 沧渊本来在默念心经,看到摇晃的水,赶紧一个健步冲过去扶住大木桶,然后把左扶光朝上捞。 这人醉了比睡着了还难缠,直接抱的话他还推拒。 沧渊一摸到左扶光的皮肤就觉得心火炽燃,顺着手心一路烧到四肢百骸。 他闭上眼睛把罪魁祸首搂起来,然后重重地丢进水里。 如果不是想着左扶光白天对他说的话,只恨不得像饿虎扑食一样也跟着栽进去! 左扶光呛了满口的水,头髮也打湿了。 那水就只到成年人腰线,很浅很清澈。可他愣是在里面扑腾了好一阵,像落汤鸡一样悲惨,咕噜咕噜喝满了肚子,也没爬起来。 「行,你把这缸水喝光,也就算洗完了。」沧渊双手环胸,冷傲地睨视着,没准备帮忙。 左扶光叫也叫不出,差点溺死在浴桶里,鼻腔中传来进水的那种疼痛,才仿佛清醒了几分,伸手朝桶沿抓去。 沧渊看他喝得差不多了,一手把住左扶光的手臂,准备把他扶稳。 没料到下一瞬间,左扶光就像抓了救命稻草一样顺着他的手臂拉,半身出水紧紧抱着沧渊的腰,带着哭腔说:「我错了、我错了渊儿弟!救救我,太烫了——」 他此时一身醉红,被烫得像个煮熟的虾米。腹部紧绷着,薄薄的肌肉轮廓格外紧緻。 沧渊试了下水,手摸着不烫,不过左扶光皮肤嫩些,应该是被烫惨了,这才大发善心地把人抱了出来…… 左扶光像个猴一样攀在他身上,双手环过沧渊的后脖颈,两腿圈在他腰间。 水烫、皮肤烫、心里烫,哪儿都是烫的。沧渊抱孩子似的搂着人,准备把他扔床上再找浴巾。 「别再把我扔水里了!」左扶光哭似的不肯放手。 沧渊解他手脚,可他偏偏紧紧维持原姿态。两人隔着沧渊的衣料贴在一起,薄薄一层布早就润湿了,简直…… 沧渊有一种窒息的错觉,快被他逼疯了! 他想走两步去拿干净毛巾,却发现腿都很艰涩,迈不出去。 浑身的血都好像聚在了一个地方,忍得隐隐作痛,略微躬了一下身,沧渊唿出几口浊气。 身上这个「醉鬼」明显不知道他思想里的疯狂争斗,感受到人不动了,便把脑袋搁在沧渊肩头。 第17页 黑髮凝结在一起,水珠一点点落在地上。左扶光竟就这样盘着人,半昏半醒地迷煳了过去。 沧渊:「……」 他在原地呆了好久,等到水冷了,左扶光不哼唧了,才能把铁钳一样的腿脚弄下来,人放到被褥上。 沧渊终于找来了干净毛巾,给他把头髮擦了一遍,身上也打理一遍,才将人裹成铺盖卷挪到一边,自己则胡乱换了套睡衣,躺在了距离左扶光一丈远的地方。 第二十三章 咱俩啥事儿也没,你别讹我! 沧渊想—— 左扶光喝醉了来找他,还在他身上睡着了,一定是很信任他吧。 之前他还觉得自己在京城呆久了,突然间回来,会不会被王爷父子怀疑。 结果固宁王让他住家里,左扶光也对他毫无防备,一定是他想多了…… 考虑完了正事,他就发现自己无法睡觉,总是不能忽略左扶光正裹在被子里,躺在身旁这个事实。 小时候他们俩也常常一起睡,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对着脚。只要大人一走,就会钻进同个被窝说悄悄话,分享零食。 可他不是小时候了,脸颊犹然发烫,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沧渊起身吹灭灯火,坐在床边双手交叠抵着额头,冷静了好一会儿。 终于还是忍不住挪了回去,看着朦胧月光里左扶光的侧脸,暗暗想……捉弄他一下,不过分吧? 左扶光的唇瓣微微抿着,这样看上去格外清冷,还很薄情。 沧渊一边用干毛巾揉着他的头髮,一边靠近了一点,低头……轻轻地碰在他的唇珠上。 不同于昨天那个惩罚式的亲吻,这一次不被左扶光所知,自然就没有抵抗。 沧渊在他嘴上辗转须臾,然后吻过下颌线,朝下……落在了脖颈侧面,吸出一个吻痕。 左扶光嘟哝了一句什么,满嘴都是酒的味道。 沧渊听着自己失控的心跳,然后以绝佳的自制力阻止了继续的想法。 他把对方脑袋搭在自己手臂上,避免左扶光枕着湿发,兀自捣鼓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天快亮时沧渊把自己也给扒了,紧紧贴着左扶光,疲惫地眯上眼睛…… 没过多久,他听到一阵极凉的抽气声。 左扶光醒来就发现自己和沧渊*身*体的纠缠在一起,还被无处安放的青春抵着,昨天后半夜断片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浴桶那边一片狼藉,好像经歷了大风大浪,水都洒在外面。 左扶光的手不自觉地朝自己后边儿移去,蹬着腿试了试灵活度。似乎还不错,身体没有异样,这才放心。 然后他退了一点,又悄悄往外钻了一点,准备找套衣服穿着熘掉,沧渊却在此时醒了。 左扶光愣了一下,沙哑地开口:「呃……渊儿弟,谢谢你昨晚照顾我啊。」 沧渊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那么大一个硬汉,竟然红着眼眶,委屈巴巴地问:「你不记得了吗?」 左扶光瞪大眼睛,差点直接跳了起来:「你别讹我!咱俩啥事儿也没有!你你你,少这样看着我!」 实际上他有点心虚了,沧渊这次回来处处针对他,格外强势,他都难以想像这种被欺负了的表情会出现在对方脸上! 怎料到,沧渊眨巴了一下眼睛,极为失落地说:「好吧,既然你不承认……」 左扶光真的蹦了起来,在晨光里扯过被子大声说:「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你休想——」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落在沧渊身上。 沧渊小麦色的皮肤微微泛出健康光泽,但是腰上怎么有一个……被狠狠抓过的巴掌印?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沧渊羞赧地退了一点,一手捂住前面,一手扶着腰,低声说:「你当然没感觉,因为是你把我……」 被空出来的那片被单上,赫然呈现出斑驳血迹!!! 沧渊把自己蜷起来了,喑哑道:「左扶光,你真的是个混帐……」 左扶光:「!」 救命——我没有!!! 左扶光尽顾着拼命回忆昨晚了,没有看到沧渊脸上一闪而过的腹黑表情。 他想到了,他翻墙来找沧渊,然后掉进污水里; 他把自己扒了,摔在浴桶外; 他啥也没穿,盘在对方身上…… 左扶光的额头布满冷汗,眼瞅着沧渊放在床尾的衣服,虽然知道不是自己的,也一把就抓了起来。 他把被褥铺回去,遮盖了「作案现场」的猩红血迹,也把沧渊包了起来。 左扶光套稳身上的衣服,有点慌地说:「我把府医叫过来,给你看看……」 沧渊探了个脑袋,看着他问:「王府不知道你昨夜是歇我这儿的吗?」 左扶光:「……」 「你住将军府,却把我弄成这样……你爹要是知道。」沧渊抱紧被子,「忍辱负重」地说,「别了,我不会告诉他的。」 左扶光一拍脑袋,忙说:「那我去街上请个郎中!」 沧渊惨兮兮地埋住自己,嗓音破碎道:「你每次都是这样来善后的吗?」 左扶光愣住了。 他没善过什么后! 可他不能说。 他早就已经恶名远扬了,举国上下都知道固宁王的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自然也有人给他添油加醋,补上些淫词乱事,四处传播。 第18页 左扶光索性将计就计,也好显得自己玩物丧志。在皇帝眼里他就是如此,也绝对不能让沧渊知道他在装傻充愣。 总之如果被沧渊试探出了他并非和传闻中一样混帐,皇帝就可能知道,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左扶光隐蔽锋芒,懂得生存之道。他还不信任沧渊,所以得继续「渣」下去。 「那个……渊儿弟。」左扶光穿着沧渊的衣服,长了一点,衣摆拖过地面。 他蹲在沧渊旁边的地毯上,极为认真地凝望他,然后慎重地说:「昨晚,是个意外。」 沧渊本来在高兴捉弄到了人,听到这里心里蓦的沉了。 左扶光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特别不负责地说:「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给你,但是下次不能这样了。我喝多了确实逮谁都上,不单单对你如此,你要拒绝知道吗?」 好一个「逮谁都上」!比「男女通吃」还说得出口!!! 沧渊再一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心。 那床上的红色就是墨渍而已,腰上是他给左扶光的手抹了点胭脂抓上去的。 还好什么也没发生,要是真发生了点什么,这样能把他给气死吧! 他昨天怎么就没把送到嘴边的左扶光逮住给办了?反正他也是不在乎的模样。 不就是玩吗?谁吃亏啊!沧渊恶狠狠地瞪着左扶光,咬着后槽牙道:「你滚吧,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给你上了。」 左扶光:「那郎中……」 「你找谁我就砍死谁!」沧渊狞髯张目、穷凶极恶地低吼,「有胆子你就让他们踏进将军府试试!」 作者有话说: 沧小渊,焉儿坏焉儿坏的。 左扶光,从此失去了互攻的机会和可能。 唉! 另外:左扶光醒来下意识查看自己,说明他下意识觉得自己是0,但沧渊却告诉他——你是1! 瞳孔地震。 第二十四章 这事儿就烂在肚子里吧! 左扶光收手站起来了,这才觉得有点真实。 他刚刚不太相信,可现在沧渊的眼神、反应,确实是愤怒到极点的,而不是「幽怨委屈」,这才符合他的性格。 「那你自己记得要去看看。」左扶光的话像刀子一样戳心窝,「你冷静冷静吧,等你能想通了再来找我。」 他怕再呆下去会被沧渊撕了,左扶光自己心里也乱着。慌不择路地闷头跑了,倒是显得更加「始乱终弃」…… 出了将军府,迎面吹来一阵冷风,碧澜和翠微都从房樑上跳了下来。 「不是让你们不用跟吗?以后我见沧渊不用随身保护。」左扶光提着衣摆,轻手轻脚往自己家跳,两个丫鬟还是紧紧随护着。 忽然,碧澜开口道:「少爷,你脖子……」 左扶光回头,发现翠微也神色怪异地望着他,指了指脖颈侧面。 碧澜递过来一个女儿家梳妆用的小镜子,照在左扶光面前。 亮堂堂的晨光里,左扶光发现自己玉白的脖颈处有好几个吻^痕,一路拉进衣襟。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想了半晌。一边后悔一边嘆气,最后只能——彻底接受了他和沧渊已经「睡过」的「事实」。 「那个……翠微。」左扶光内心艰涩地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如果啊,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和碧澜发生了点不该发生的事,你们还能继续做姐妹吗?」 碧澜冷冷地说:「既然翠微是我的好姐妹、好伙伴,就不会发生不该发生的。」 翠微也补充道:「就算天天处在一起,我们之间也有边界感。至少我不会喝得烂醉跑到她房里去洗澡,还缠在人身上不下来。」 左扶光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俩能不能不要偷窥我的隐私?!」 碧澜和翠微异口同声道:「我们只负责你的安全,真正隐私的部分也没看。」 「这么说你们没看见我睡没睡沧渊?」左扶光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半信半疑。 碧澜和翠微再次齐声说:「没看不代表就没有,你还想被我们鑑证吗?!」 「滚回房樑上去!」左扶光拉着衣领进了王府,「别告诉我爹,也别让将军知道。」 全都烂在肚子里吧! …… 接连两天,左扶光都没有见到沧渊。 宣旨太监和夫子院的先生终于到了,他们乘的马车很慢,沧渊为了早点回到扶光身边,是自己没日没夜地骑马赶来的。 不知怎的,在跪着听旨的时候,左扶光忽然想通了这一层,就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了。 固宁王接过圣旨,邀公公和先生们都进王府里坐。 沧渊自然也出现了,可他看都没看左扶光一眼。在三个先生旁边照料着、介绍着,举止得体、尊师重道,尽显大气的风范。 左扶光看他的目光却有些不大对劲,他先是瞅着沧渊行走的姿态没有异样,暗暗想着他应该恢復好了。 又顺着视线看到了沧渊的腰上——那个指痕消没消呢? 左扶光望着望着,觉得渊儿弟五官其实没怎么变,还是很漂亮、很精緻。 但是那胸膛、那腹肌,感觉能把他给埋住了。臂围也粗,腿很健硕,狼背蜂腰,他究竟是怎么下手的? 如果全凭本能,能做到吗? 第19页 想着想着,沧渊迷乱低喘,在他身下红着眼尾迎合的画面就呈现在脑海里了。 左扶光勐地惊醒——沧渊如果想拒绝,是完全能制服他的。但他没有! 小王爷这才意识到自己仗着沧渊对他的喜欢胡作非为,实在不应该。 安顿好先生们和太监以后,沧渊就准备离开了。 左扶光刚才一直插不上话,直到此刻才忽然站起,轻声道:「府里备了饭菜,渊儿弟你吃完再……」 话音未落,沧渊已经走了出去,固宁王也愣住了。 沧渊此前一直很听话,回来了两天都黏在左扶光身边,但后两天这是怎么了? 左扶光手伸在半空,僵硬地放了下去。 沧渊就那样离开了,他一个人,将军府连个厨子都没有,肯定只能去外面吃,竟然不肯留在王府吃饭。 「哼……」左方遒冷笑一声,「你不是说哄他也就三五天的事吗?现在是怎么的,真把沧渊得罪了?」 左扶光有口难言,烦躁地坐回了椅子上:「我方才看他和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说话格外熟稔,可见是经常进宫的。他在京城和……」 左方遒打断道:「我在说你和沧渊的关系。正因如此你才不能疏远他,否则他替皇帝卖命,可能对我们不利。」 「要不把将军召回来调和调和?」左扶光凝眉道,「父亲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要争取他吗?」 固宁王脸色很难看,沉郁地坐着:「方才先生说了,书院教授四书五经和六艺,与京城一致,这是对我们边地教化巨大的变革。」 雅州处于乌藏诸部和中原的过渡地带,原本培养的是「七技」,包含骑、射、农、猎、泳、书、诗,涵盖自然知识和生产劳动技能,重视武学。 而书院独尊儒术,瞧不起农商和蛮武,为科举考试培养人才,追求风雅,在固宁王看来极有局限性。 这是要动摇他们雅州人人可为武士、可成军人的强悍根基,把后代都教育成文人、儒生。 现在乌藏诸部是臣服了,那是一代又一代雅州人用血汗打下来的。他日游牧民族如果再次进犯,拿着笔桿子去和别人对垒吗?! 皇帝只怕雅州这只巨虎的獠牙对准他,所以想拔去他们的爪牙。 可固宁王居安思危,并无反心,他的矛头是对外的,深深为未来担忧。 横在其间的关键人物就是沧渊,他作为此次朝廷外派的讲官,要在课堂上教什么、怎么教,有着很大的灵活性和权力。 今天与几位先生和太监谈过以后,即使对沧渊心存防备,王爷也觉得该拉拢他了。 他们既要听旨,也不能全听。 他需要沧渊和王府保持一致的观念,而不是只愚忠于皇帝。 但今天,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在晚膳时间讲,可沧渊直接走了。 还不就怪左扶光! 作者有话说: 左扶光可能对自己存在亿点点误解。 王爷表示:你去把沧渊给追回来! 第二十五章 我错了,我混蛋 左扶光用手扶着眉心,思索半晌,把父亲的担忧都理顺以后,才说: 「我确实做了点过分的事……但是,来日方长,这一两天的也处理不好,过几天我再和他好好谈。」 固宁王皱眉道:「什么过分的事?」 左扶光:「……」 「没什么来日方长,必须马上处理好。」左方遒看着上菜的下人,喝止了要去餐桌的左扶光,沉声道,「你现在就去把他给我找回来!」 左扶光空着肚子在街上徘徊了一圈,没找到沧渊。 一个卖二郎烧饼的小贩告诉他,沧渊买了个饼就走了。左扶光逛了一趟药店,然后来到了将军府外。 他心里百味杂陈,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对方。 因为不好意思喊沧渊出来开门,最终还是选择了翻墙的方式,连滚带爬地摔到了里面…… 沧渊正在屋里写文书,很认真。 抬起头默默瞥了左扶光一眼,继续低头写字,连小门都没去开。 左扶光凑到窗前挡住亮光,讪笑道:「渊儿弟,你吃了吗?」 「吃过了。」沧渊冷淡道。 左扶光唿啦一下把手里拎的东西摔了进去,全是小摊上的,香喷喷的。 他说:「我还没吃。」 沧渊头也不抬地问:「你家没饭?」 左扶光指着一堆东西里的药膏,扯出一抹不太尴尬的笑,问:「你那里……好了没有?」 沧渊终于抬头了:「怎么,没好的话你要给我上药吗?」 左扶光:「……」 黄昏光芒暖人,照着他的背。 晚霞落在沧渊脸上,可以看到他纤长的羽睫打出一片阴影。整个人沉在诗书里,气质是温雅的,利落的下颌线和英挺的鼻樑却又展露出阳刚之气。 很矛盾,但好看。 左扶光小时候最爱他的渊儿弟了,因为刚刚来到雅州的沧渊是又黑又弱的,渐渐养白净、养漂亮、养忠诚,就像每天都能瞅见变化的小狗一样,让他特别有成就感。 小狗子变成了大狗,会一脸兇相地监督他读书、吃饭、习武了,左扶光知道沧渊是为他好,所以享受得很。 如果有别人要来冒犯他,曾经缩在扶光肩膀底下被守护的狗子就会跳出来,恶狠狠地把那些不知好歹的小孩儿赶跑。 第20页 唉……他怎么能把自己的狗子给睡了。 左扶光带着真诚,带着歉疚,低低地说:「沧渊,对不起啊。」 沧渊虽然面色没什么变动,写字的手却一顿,在宣纸上留了个墨点。 左扶光盖住他的手,把毛笔挪开了,头也拱了进去:「我错了嘛,我是个混蛋。但你不能光顾着生我气,都不听我爹讲话啦……」 沧渊把桌上的宣纸拿了起来:「王爷让你来的吧?」 左扶光不说话,便见那宣纸被递了过来。 沧渊写的正是革新的教案,把中原和边地课程结合了起来,三个先生是教四书五经的,只在上午授课,而他做了一份计划,准备和王爷以及将军商议。 「原来你知道父亲在考量什么。」左扶光盯着白纸黑字,细看了一遍,忽然说,「什么?乌藏人也可以在我们的书院上学?!」 沧渊夺回纸张,叠进一个信封里:「乌王既然臣服了,成为了大许王朝的藩国,就也是我们领土的一部分。诸部蛮荒未经开化,办书院是能造福百姓的……」 他顿了顿,摇头道:「算了,你懂个什么。把这教案拿给你父亲看吧。」 信封被递出来了,塞进左扶光手里。 沧渊起身准备关窗,左扶光讷讷道:「渊儿弟,你赶我走啊?」 「我就没请你进来。」沧渊把左扶光关在了外面,合上窗帘。 …… 公事公办,从那天起,左扶光就只能在公开场合见到沧渊了。 朝廷拨款收购了炉城最大的一家私塾,旁边就是武馆,边郊有马场,打通联合了起来。 书院正在建设中,招收第一批学生的告示已经发了出去。 不分贵贱、等级,只要能通过入学选拔考试,就可以赶在年后直接就读。 这些日子里,游走在雅州六城的眼线很多,甚至有些是便服锦衣卫,搜集民间情报。 左扶光逛遍六城,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林江满称这段日子为「最后的快活」。 临近冬月,沧晗将军从边关归来。 左扶光一大早就被碧澜和翠微拉出了被窝,窸窸窣窣穿好衣服,吞下热腾腾的粥,得去鹏城关外接将军了。 他骑在汗血宝马上,萎靡不振,简直像纵欲过度,窑子里爬出来的,和那马儿的精神极不匹配。 沧渊则骑着一匹低调寻常的黑马,腰背挺得笔直,天没亮就等在王府外面了。 见了左扶光,他依旧很冷漠,语中带刺地说:「你若是不想去,就回笼歇着吧。」 左扶光连忙瞪大眼睛,争辩道:「你爹回来我就没有哪一次不去接的,就算父亲忙不过来,我也一定会到!」 「那你最好跟紧了。」沧渊勒马转头,立即策马往前,迅速奔腾起来。 他骑马依然保留着乌藏习俗,不套马鞍。人和马匹浑然一体,速度极快。 左扶光的马虽然比他好,却骑艺不精。再加上有跟随的侍卫和家丁,很快就被甩到了后面。 他吃了一嘴巴灰,在风中眯起眼睛,盯着沧渊已经化成一个小点的背影。 这世界上还没有谁敢给他这样甩过脸子,而且一甩就是几个月。 左扶光心里高傲的好胜心被激了出来,低声下气好久了换不来原谅,现在就恨不得逮了沧渊给他两耳光,问问他到底要怎样。 队伍到了鹏城外,却从先回来的信使那里得到了岗拉头人挽留将军,得晚一天才到的消息。 这时候回炉城又太晚了,只好在鹏城住下。 左扶光凭藉自己的一贯霸道无礼,管驿站店家要了沧渊房门的铜钥匙。 等到随行的人都陆续睡下以后,他直接熘门撬锁,像个幽灵一样闯进了沧渊那间厢房。 这房间分为会客堂和卧室,中间有一道帘子挡了起来。 沧渊听到响动,不知是谁,立即警惕地弹起来,贴身站在帘子后,就等着那人进来。 左扶光却不知道,他见屋内没有灯了,蹑手蹑脚地朝里走。 到了帘子处时抬手一掀,手腕忽然被捉住,一股诡异的力道钳着他,让他剎时头皮惊炸! 第二十六章 渊儿弟饶我狗命 左扶光内息本能地紊乱了一瞬间,黑暗中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觉察到了锋锐的杀意。 他技巧地挣脱以后,反手推去一股能过帘子的掌风,转身就朝外逃,准备先找个角落看看是谁进了沧渊房间。 人刚迈出三步,整个帘子都从门框掉下。 沧渊被内力推得后退了半步,也不知道那就是左扶光,当即像对待敌人一样飞扑过去,剎时把左扶光扑倒在地,钳在手里! 两人在对抗的瞬间都闻到了对方熟悉的味道,皆是一愣。 左扶光不想被沧渊认出,一个劲朝外挣,沧渊却锁住他的腰,低道:「我知道是你了,原来武学导师并不是白请的!」 左扶光心道不好,方才在危急之时内息紊乱,使了出来。他以为自己能逃脱,却没想到会在黑灯瞎火的情况下被认出。 只好假装自己并无掩藏,一个翻身骑坐在沧渊腰上,悄声说:「那可不得留着一两招防备你?」 「让我看看你有多厉害。」沧渊一边说着,一边用出短打招式,坐起来以肩胯冲击对方。 左扶光却焉了似的痛唿一声,捂着被撞痛的肩膀反跌在地上,低嚎道:「没了没了,就会保命的几招,渊儿弟饶我狗命!」 第21页 沧渊再次单膝跪地扑过去,捏住他两只手臂,喝问道:「大半夜的,来我房间干嘛?!」 「这不你好久没理我了吗?」左扶光怏怏不乐地说,「你都晾我这么久,够了吧?」 沧渊松开他,冷淡道:「你自己让我冷静冷静,我冷静了,你又不满意?」 「你哪儿是冷静啊?你就是和我耍脾气!」左扶光揉了两下肩膀,颠倒黑白地推了沧渊一把,「不就上了你一次吗?你是女的呀还在乎贞^洁,我都给你道歉了你至于吗?」 论说混帐话,还是左扶光最在行。 虽然领教过几次了,沧渊依然被他这句「女的呀还在乎贞^洁」又一次刷新三观。 他都气笑了,反正那事儿也不是真的。双手撑住自己,坐在地毯上,看看左扶光还要表演些什么。 只见左扶光俯过来,特别无赖地在他腰侧捏了一把,蛮横道:「上都上了,怎么滴?」 沧渊:「……」 左扶光不怕死地又抓了他臀上的肌肉一下,挑衅道:「不是你自愿的吗,你生哪门子气?」 沧渊感到一股燥血涌上胸口,咬着牙问:「你也不是女的,也没贞^洁。给我上一次,然后我再道歉,怎么样?」 左扶光赶紧补充道:「那不一样,我又不是自愿的。你自己看看,我根本打不过你,喝醉了更打不过。但我摸^你你都不动,我还能强迫你咋滴?说不定是你勾^引我的!」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是,是,我勾^引,我活该。」沧渊抬起下巴,指着门,「现在,立刻从我房里滚出去,别让我再有勾^引你的机会,麻烦您了!」 左扶光极为不爽,纹丝不动,嘴也噘了起来。 沧渊怎么能这样对他?怎么能够如此冷漠? 已经是第二次叫他滚了,这些日子丝毫没管过他,刚回来时说着他去哪儿他就跟哪儿的沧渊呢? 不行,这脾气得治。 「我让你冷静完了想通了找我要补偿,就是还想弥补我们俩的关系!」左扶光摁着沧渊说,「不是让你一直冷静下去,叫我一个人难受!」 「你难受?」沧渊好像发现了新天地,哼笑道,「你真想弥补?」 「嗯啊。」左扶光倨傲地说,「只要不是什么上回来,条件你提嘛!」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沧渊拧着眉头好好地思索了一番。 左扶光觉得他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会说出「跟我在一起」、「接受我的喜欢」、「至少让我亲回来」这种话。 那他也不会同意的,一定要有来有往地商量出一个两人都满意的结果。 左扶光等了半晌,沧渊还是没说话,他便提醒道:「想好了没?」 沧渊最终慎重地说:「那你答应我从今往后洁身自好,不再去那种不正经的地方。晚上不在外面浪,就算弥补了。」 「就这?」左扶光问道。 怎么竟然有一点点失望…… 实际上他也没真浪啊,最多和雅清公子议事。 沧渊提的条件如此简单,左扶光即刻说道:「好我答应你,除非必要应酬,绝不夜不归宿。」 「还有呢?」他续道。 沧渊对他实在没什么期待,便摊手说:「没了,你能做到这点我就不会再疏远你。」 「你真当我怕你不理我?」左扶光不服了,极要面子地说,「不许拿这个威胁我!」 沧渊一骨碌爬起来,起身就要朝里走。 左扶光立即又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他今天进来就是想挽回的,怎么又嘴贱? 「渊儿弟、渊儿弟。」左扶光赶忙从背后缠住沧渊,放软了声音说,「好好好我怕你了,我保证像过去一样尽量听你话,你也和小时候一样对我好,行不行?」 沧渊脚步就没停,拖着人朝里走,心里却挺乐的。 怕他生气,不想被他冷落,说明左扶光很在乎他,而不是仅仅考虑到封地利益而已。 就这样一路把人拖进了里屋,沧渊闷声说:「还抱着干嘛?你该回去了。」 「别别别,小时候咱不也睡一起吗?」左扶光蹬掉鞋子率先爬上了床,「恢復过去,从今晚开始。」 他感到沧渊僵了一下,黑暗里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还以为他是怕了。 左扶光又拍着胸膛保证道:「我绝对不会再动你了,我保证!天气好冷啊……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暖和。」 此时已经入冬了,边地昼夜温差大,晚上极寒。 沧渊来自更边远的地方,他们那个民族就是为雪域而生的,较寻常人而言,更能应对极端天气,身上很暖和。 左扶光挤着沧渊,挨在他手臂边上,和他躺在同一个被窝,总算觉得心安了。 沧渊给父亲提的对策和教案打消了些许他对他的怀疑,两人能够回到过去是最好的,这段日子每天灯红酒绿,但他心里其实不好受。 左扶光一边享受着沧渊的体温,沧渊对他的好,知道自己不用对对方心存防备,一边又忽视沧渊对他的喜欢,觉得那只是嫉妒心和占有欲而已。 「渊儿弟,这件事就此翻篇了行不行?」 沧渊不语,却用肚子暖着他冰冷的手,他要的真的不多。 左扶光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页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第二十七章 你是不是要我对你负责? 关口草原辽阔,冬季一片荒芜,有种苍凉的美感。 一堵厚重的城墙隔开了乌藏诸部和雅州,左扶光和沧渊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十四年过去了,两小无猜的娃娃成了大人,并排骑马等在烈日底下,只待将军和铁骑归来。 固宁军十万重兵,每到过年会轮着回乡休假,近万人跟在沧晗将军身后,气势恢宏。 远处扬起漫漫沙尘,碎草飞扬,地底传来震流声,如同大地的脉搏。 左扶光正了正衣冠,赶紧下马。沧晗将军和王爷亲如兄弟,他也称唿对方「二伯」,极为尊重。 军队逐渐近了,马蹄声越来越响。领头的那个男人身着战甲,英武耀人。但面颊上戴着一张妖魔面具,诡谲可怖。 这是王爷请雅州最好的银匠为他特意打造的,用以震慑敌人,出行总是佩戴着。 沧晗将军年轻时长相出挑,出阵都会被敌人嘲笑讥讽。因为太过俊秀,少些威武气概,所以在他升任从二品镇军大将军时,左方遒赠了他这张面具。 一戴就是十余年,敌人看不见他的容貌。 在一些乌藏传说里,沧晗将军就是地狱来的修罗天神,甚至会被编进吓唬小孩的睡前故事里,所以沧渊刚和他们走的时候特别害怕。 但他后来知道了,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下,藏着一张爱笑的脸。 将军是个硬汉,耿介爽朗,却不影响他成为一个慈父。 即使两人毫无血缘关系,即使当初收沧渊为义子,是因为王爷想利用这个孩子。 将军勒停马匹,身后铁骑也整齐划一地罗列好了。 他身姿灵活,丝毫不见老态,下马时一揭面具,笑容早已绽放。 「恭迎将军归来!」左扶光迎上前去,凑近了才讨巧卖乖地喊道,「二伯,路上辛苦啦!」 「爹。」沧渊则站在原地,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义父鬓角生出的白髮,两年前在京城见到时分明都还没有。 「扶光久等了。」沧晗将军一把揽过左扶光,走过来把沧渊也揽到另一只手臂底下。 他的左臂是平行的,右臂微微抬着,感觉有点架不住,便摇了摇沧渊:「渊儿又长高了!」 「就是嘛,要冲着两米去了。」左扶光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沧渊,对将军说,「他回来就欺负我,特别能耐。」 沧渊却没续他的话,而是问道:「岗拉头人挽留您,我心里挺担忧的。究竟是什么事要当面说,不能以信使传递?」 沧晗顿了一下:「明天回王府再谈。」 铁骑分列成小队在城外扎营,下人也都在,鹏城之外熙熙攘攘的有不少旅居者,看来确实有不能为外人所知的情况。 三人聊了一会儿开办书院的事,今夜依旧只能歇在鹏城,第二天再回炉城。 安顿好将军以后,左扶光再一次熘到了沧渊的房间,硬是要和他挤暖和。两人还没睡下,却听房门轻轻响了…… 「渊儿,睡了吗?」将军极小声地问道。 左扶光忽然弹起,当即压低声说:「别回应,别让你义父知道我在这儿。」 「为什么不能?你来都来了。」沧渊在黑暗中睨着他,「他肯定是有事找我单独谈,才在这时候来,我怎么可能不回应?」 左扶光有点心虚,还不是因为他以为他「睡了」沧渊,所以怕被长辈知道。 「爹,我这就给你开门。」沧渊点了一盏烛灯,起身朝外走去。 还没撩开帘子,他就听到了「噗通」一声! 左扶光滚下床沿,立即就缩到床板底下躲着去了…… 沧渊在烛光中翻了一个白眼。 厢房的门又响了一声,沧晗手里拿着一壶秋白露酒,来找儿子了。 白天一直有左扶光在旁边,很多话都不能说。他手里拿着两个酒碗,是想长谈的意思。 「秋风起,明月凉,一壶白露饮半酣。」 沧晗坐在小桌案对面,倒上两碗酒,对沧渊说,「你有多久没有见到边地的月亮了?」 沧渊闷下一口酒,沉声答道:「整整十年。」 「当日皇帝要你进京,为父不敢拦,王爷不好拦,一去十年。」沧晗露出一个有点悲凉的笑容,「而今归来物是人非,他们父子待你如何?」 沧渊的目光不自觉地朝里屋瞟了一下,左扶光就在里面,他便说:「王爷很好,和以前一样。」 「肯定有差别,我也能理解。你在皇帝膝下长了十年,又是领着讲官俸禄回来的。」沧晗开门见山地说,「对父亲你不必掩藏真实想法,我想知道你是作何打算的。」 沧渊不说话了,抬起手指了指里屋,示意有人在。 沧晗没看懂,还以为他没听懂言下之意,便补充道:「渊儿,你将来想留下还是想回京?」 沧渊摇了摇头,再次朝里屋努嘴,低头开始找笔墨纸砚。 「没想好?」沧晗歪头说,「无论如何都得早做打算,你若是想留在雅州,就需辅佐好扶光;要是没这个打算,便别搅这趟混水。」 沧渊没找到笔墨,只好用手指沾了点酒。 他推开酒罈子,在烛光照亮的地方,低头写下「逸少在内」,再次抬头对义父摇了摇脑袋。 第23页 「逸少」是左扶光的字,沧晗看清了那些酒渍,瞳孔明显放大了,伸手一把抹去。 沧渊这才朗声说道:「我才不想留在雅州,左扶光说我们俩註定分道扬镳。过了这两年我就参加科举去。」 「哦……」沧晗不知道接什么才好,便不谈正事了,「你二人小时候关系很好啊,总是钻一个被窝说悄悄话,现在怎么了?」 「现在也钻一个被窝,就是不怎么说悄悄话了。」沧渊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倒数了三个数,续道, 「爹,左扶光现在太混帐了,我刚回来没两天,他有一晚喝醉了,翻墙进将军府,就……」 三、二、一! 左扶光憋不住了,爬出床底从里屋沖了出来,指着沧渊打断道:「你闭嘴!」 沧晗故作惊讶地直起腰板:「扶光,你怎么在沧渊房里?」 左扶光这下又解释不清楚了,磕磕巴巴地说:「沧渊现在是先生了,我看《春秋》篇有不懂的地方……」 「哦,原来扶光变勤谨了。」沧晗赞赏着,笑问道,「夜光《春秋》?」 「……」 左扶光这才反应过来,里面桌子上是摊着沧渊的书,但连灯都没有点。 他穿着一身里衣,明显就是来睡觉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真神奇,左扶光居然也有害羞的时候。 沧渊回头打量他眼尾眉梢的薄红,拿起酒碗说:「喝酒么?」 「对了,渊儿,你刚才说到扶光翻进咱们府上。」沧晗续道,「你们俩究竟怎么了?」 左扶光大喝一声:「喝!」立即冲过来拿起酒碗,撞了一下对面,「二伯,我敬你!」 沧渊差点笑喷,沧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他们俩关系好,躺一起说话本就是很寻常的,左扶光为什么要解释? 画蛇添足、适得其反。 父子间的交谈又变成了三个人的酒局,左扶光不敢走,怕沧渊乱说话。 喝完那壶酒,沧晗就起身离开了。 左扶光惊魂未定,幽怨地看了沧渊一眼:「那件事我们不是已经翻篇了吗?」 「你知道我要讲什么?」沧渊摊手说,「我想告诉义父,我们不过是吵了一架而已。」 「沧渊……你!」左扶光恶狠狠地问道,「你分明就是拿那件事威胁我,没完没了是不是?」 「冤枉啊!」沧渊把酒碗收拾到了一起,起身朝里走去,「你还怕再背一个恶名吗?」 左扶光原地顿了一下,一个健步飞扑上去,直接跳到了沧渊身上,用手臂环过去卡住他的脖颈。 「你是不是喜欢我?」他威胁式地问道。 沧渊:「啊?!」 「你是不是喜欢我?」左扶光重复着,收紧了手,把沧渊勒住了,「你是不是要我对你负责?」 沧渊根本就没有朝这儿想,他就是觉得此事能让左扶光答应洁身自好,所以没揭开谎言而已。 左扶光却是真以为自己做了不应该的,再换位思考了一下,便觉得沧渊一定是没得到满意的结果,所以才三番五次地拿出来说。 告白吗?沧渊早已想好要安守本分了。 他僵直地站在门帘前,左扶光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背上。这一刻的扶光觉得如果沧渊真喜欢他,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只要他说出来,他或许可以勉为其难地…… 勉为其难地怎么样,他还没想好。 沧渊说:「不喜,我只是嫉妒心作祟而已。」 左扶光那个气啊! 沧渊总是用他说过的话来回怼他,让他又丢面子又丢里子,自己打脸。 「你骗我!」左扶光慌不择路地想证明些什么,蛮横地扭过沧渊的头,人再往上跳了一点,愤怒地亲了下去! 他实在没什么吻技,又生涩又混乱地咬痛了对方,沧渊眼睛都瞪大了! 左扶光觉得这样不方便,干脆跳下来把沧渊抵在墙角上,两只手撑在他头侧,仰头续上了那个亲吻。 又是那种感觉,心脏极热,炸开一片炫目的光彩。 这光芒好像照亮了寒夜,让他四肢百骸都温暖起来,迅速地在体内流窜着,舌尖上都泛着甜。 「喜欢吗?」左扶光低哑地问,手滑下来拽住迅速起立的沧小渊,「它比你诚实,你骗不到我……」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讲个笑话——「逮谁都上」左扶光,「主动勐一」沧小渊。 章节够不够长?以后都是这么长! 第二十八章 你将来想留下还是回京? 沧渊痛缩了一下,整个人完全懵了。头皮发麻,跟不上左扶光跳脱的节奏。 「诚实点。」左扶光强势地说,「是不是要我对你负责,你就不再闹了?」 沧渊一团乱麻的脑子里缓慢地浮现出了一个问号——他,闹了吗? 这是什么霸道逻辑?! 「左……扶光。」沧渊难耐地避无可避,「你松手,我……」 话音未落,厢房的门再次被敲响,沧晗将军在外面说:「渊儿,酒碗是军营里的,不是客栈的,落里面了——」 左扶光勐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有多荒唐。 他迅速收回手,心脏剧烈地跳动,大口喘息了两下,忙应道:「我给您拿出来!」 左扶光跑了,拿碗出去,就再没回来过。 第24页 沧渊缓慢地从墙角滑坐在地上,知道义父肯定是故意的。 沧晗看着他们俩的状态,起了疑心,才会在离开不久后再次敲门提醒、试探。 幸好他回头了,再这样下去,沧渊绝对把持不住心境。 他此刻还觉得燥血未消,隐隐作痛。左扶光每次招惹他,都会引起十倍百倍的反应,他真的难受死了。 乌藏血统有三好,身高体健、力大无穷、欲强阳壮。 这是每个男人都津津乐道的特殊能力,也是很多中原人追求不来的悍勐。 不少地方甚至有传闻说,纯血统的乌藏战士因为需求太旺盛了,连马都不放过。如果长期没被满足,他们甚至会依靠暴力来消解燥血。 虽然没那么夸张,但他确实禁不起撩。 比起寻常人,需要耗费更多精力遏制身体本能,乌藏人称其为「驯服内心狂暴的野马」。 沧渊此前没感受过「野马」的狂暴,他受先贤教化,懂君子之礼,就没遇到过能让他「立马」的人。 除了左扶光。 刚回来的那天,他就差点失控,想狂奔、纵横驰逐。 沧渊深唿吸两口气,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这是一场修行的错觉。 他不想伤害左扶光,所以必须忍,驯服自己。 到了后半夜,血冷了,沧渊才入睡。第二天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骑马回炉城…… 左扶光竟然也是一夜未眠的模样,不过一路上依然插科打诨,没个正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在他们的簇拥下,队伍先回了将军府。沧晗换了一身得体的衣物,才出门左转,去王府拜访。 左方遒在家丁通报以后迎了出来,步履稳健,面带阳光,一整年都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沧晗径直穿过前院走到后堂外,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到了王爷面前单膝跪地行礼,粗重地说:「王爷,我回来过年了!」 固宁王大笑两声,躬身伸手,直接把住他的臂膀,想把人架起来。 沧晗却不动声色地退了一点,自己站起,避开了他有失礼数的手,笑问道:「王妃也快到了吧?」 固宁王妃就是左扶光的生母,常年久居京城王府,打理两边家业。 她也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和王爷两地分居多年,是一位世家贵女、独女,明家和左家的顶樑柱。 「明姝月已经到阿里城了,我派了家丁去接。」左方遒引着沧晗往里走,大喇喇地说,「想府里的饭了吧?你路上一定饿坏了,不必等她!」 左扶光幽幽地小声说:「我还以为爹没去鹏城,是去阿里接娘了。」 「书院要挂牌匾,匾额上题字,几个先生找我讨字。」左方遒说,「忙不过来。」 左扶光嘟哝道:「平常忙得过来的时候也没见你对娘多上心。」 固宁王一阵眼风扫了过来,当儿子的立马闭嘴了。 沧渊跟在最后面,义父还是坚持要等王妃。于是几个人围坐在桌边,只喝酒不动筷,直到夜幕降临…… 天色渐渐暗了,外面的侍卫终于大声通报,王妃的马车到了。 明姝月一身低调的黑缎暗纹,在丫鬟的搀扶下打帘出来,脸颊只略施脂粉,头饰也束得简单,插了一根筷子似的髮簪,看上去竟有点男相。 她不是那种婀娜多姿的女人,身材很扁平,举手投足也格外利落,眼神锐利带有锋芒。 队伍里除了一个贴身服侍的丫鬟,就全是男人。从车夫到驼队,从下人到镖师,全都很服从她的命令。 左扶光「噔」的一下从桌边跳了起来,一阵风般冲出去,大声喊道:「娘——」 沧晗也沧渊也赶紧起身,准备出去迎接。左方遒却坐着把那杯酒抿完了,才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门口。 清冷月色下,左扶光像个几岁孩子似的扑在他娘身上,明姝月嫌弃得直推他。 沧晗和沧渊行礼,被冷冷扫视了一眼。明姝月看着王爷,开口道:「哟,难得。王爷还等着我吶?」 「可等死我了,我说我去阿里接,爹又说怕在旷野上错过了。」左扶光把他娘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娘每次都这样,出行就像寻常商队一样,都不好辨认。」 「好了好了。」明姝月挽起垂着的那一半的头髮,「去吃饭吧,今天家里算是『聚齐』了。」 固宁王指示侍卫去卸货,从始至终没对王妃正面说一句话。 沧渊分明记得,在他七八岁的时候,也这样过年。 王妃把义父当做王爷的亲弟,就像一家人一样其乐融融,只是有些排斥他而已,毕竟是不同民族的。 现在气氛怎么那样古怪? 他能察觉到他离开的日子里,王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王妃在他进京后两年左右就也长居京城了,少年沧渊一听说就提着东西要去拜会,却吃了闭门羹,被拒绝。 左扶光能长成一个纨绔,也有没娘在身边教养的原因。 席间热菜终于上了,左扶光拉着他娘不断问长问短,左方遒一直转到这边,和沧晗说话。 沧渊独自吃着菜,不禁回想起五岁时的一桩事,目光落在明姝月那边,逐渐觉得味同嚼蜡…… 沧渊从四岁那年来到雅州,正式跟着左扶光,做了他的伴读。 可是两个人都小,玩心很重,总是在先生留了作业却没时间看管他们的下午跑到城外去玩。 第25页 左扶光从来没有任何架子,他把自己的东西分给那些穷人的孩子,有了一群玩伴,还互相扔牛粪「打仗」。 沧渊力气大,丢东西也很准。左扶光甚至会给他打下手,或者端着装满了牛粪的簸箕,叫他扔。 可是有一天,他们在城门口打得正欢畅,被偶然出城的王妃看见了。 明姝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生下的尊贵世子,这片封地的继承人,居然脏兮兮地在城门下给那个乌藏来的野孩子递牛粪。 王妃把左扶光带回了府里,并且告诉他—— 「你犯了错以后,娘总是捨不得罚你。如果下次你再做出这种不符身份的事,就算是你自己想去,那我也认定是沧渊教唆的。」 「他来了我们雅州,将来是要保护你的,该由我们来教化他,而不是他改变你。」 「若有下次,两个人的惩罚都要落在沧渊头上,你自己想想还去不去?」 左扶光没把娘的话当回事,他觉得惩罚也不过是去灵堂跪着,或者罚抄一些书本而已。 没过几天,有野孩子在王府外喊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又忍不住跑了出去,回来面临的就是一条家法鞭子。 王妃要左扶光亲自打沧渊,把两个人该挨的家法都降在一个人身上,每一鞭子都不能轻,否则就不计数。 左扶光没有办法,一边哭一边打。 五岁的沧渊在皮开肉绽里深刻地记清了那个教训,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带着左扶光和民间的小孩厮混,并且学会了时时规劝他。 小时候沧渊只理解为那是王妃教子的手段,他作为陪读有责任管好自己,也管好左扶光。 可现在的沧渊却品出了王妃作为世家贵女,是要让他记住主僕,不能因为左扶光眼里没有尊卑便忘掉自己身份的这层意味。 或许在王妃眼里,他始终低人一等。哪怕王爷和义父称兄道弟,他也只是个储备着、培养着,未来保护左扶光的工具。 如果就在雅州长大,或许真是这样。他受不到高等的教育,会成为世子的死侍。 但皇帝带他入京,无疑改变了他的命运。昨夜义父问的话再次盘桓在脑海里——「你将来想留下还是想回京?」 如果要留下,就得辅助左扶光,保护他的安全,甚至想办法接下固宁军的兵权,让他顺利继承爵位。 如果想回京,就要忠于皇帝。进京赶考参加制科,告别这边的危机和混乱。 沧渊在几个月前根本就没有犹豫,他想像着回来就能天天见到左扶光,他们还和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就很好。 但情况因为情感和欲^望变得复杂了起来,左扶光既拒绝又游离的态度使他产生了犹疑。 少顷,王妃称累离席了,左扶光也像个跟屁虫一样跟了出去。 「真是稀罕他娘得很。」固宁王扯动嘴角笑了笑,转而对下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里逐渐安静下来,桌上只剩了残羹冷炙。 沧渊请示地问他用不用走,义父却拉住他,叫他坐着。这才开始说路上遇到的情况…… 作者有话说: 沧晗将军率领一万铁骑列阵感谢大家对本书投来的票票! 鞠躬—— 第二十九章 小王爷给你写情书了 「岗拉部毗邻鞑靼诸部的边地,这次我回来,他们的头人留了我一晚,和我密谈了很久……」 「这头人是你平乱以后扶持的,无疑向着我们。」左方遒面色严肃起来,「他说什么?」 沧晗眼神冷锐,极简洁地说:「鞑靼诸部有异动,元人和甘州来往极为密切。镇北王在上个月接见了一个元人首领,这都是他们那边的人才知道的,中原没有风声。」 甘州也盘踞着一个异姓王,正是镇北王。 西方面对乌藏诸部,北方紧靠鞑靼诸部。 这是不同的游牧民族,鞑靼部居住着元族人,领土有交接的地方,岗拉头人和那边商贸往来很多。 左方遒在这一瞬间想起了雅清透露的情况:「近日雅州外乡人很多,除了从中原腹地来的,皇帝的眼线,就是甘州人……」 顿了顿,他补充道:「而且是买地的贵族,还有些青楼名妓。」 「两边消息对上了,甘州的世家可能收到了风声,又吹给了枕边人,镇北王已有反心。」沧晗问道,「我们要不要把这个情报立即传给皇帝?」 沧渊插不上话,愣了一下。 义父让他旁听,就是绝对信任他。王爷扫了他一眼,似乎在犹豫,少顷后还是说道: 「开国时受封四大异姓王,南洋王交还海军兵权,隐居孤岛;辽东王莫名暴毙,幼子被接到了京中,在宫里抚养。」 「等到许世皇帝除了镇北王,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北方不像雅州,大部分的土地都是荒漠,不能耕种。」沧晗深锁眉头,指了指墙上挂的地图, 「王朝在安稳的年份里迅速腐烂,军粮年年剋扣锐减,就是变相裁军。镇北王不得已只能和元人由敌变友,若有反心,也是被逼的。」 他顿了顿,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我们装作不知,静观局势变动吗?」 左方遒摇了摇头:「我先前以为便服锦衣卫来雅州是搜集民情对书院建设的反应,现在看来可能也有监控人口流动的原因。」 第26页 「皇帝老奸巨猾,我的线人都能查到的情报,他肯定也知道了。所以我们不能假装不知,还是要派信使快马加鞭送密信。」 「行,我派两个人,明日就出发。」沧晗慎重答道,「特殊时期,表一表衷心,其实影响不了什么。」 两人迅速敲定此事,又聊了很久雅州的问题,后半夜才分别。 沧渊跟着义父走出王府,此时将军府已经热闹起来了,管家、僕人、亲兵都在里面,都是他自小熟悉的人。 沧晗在月下顿住,忽然说:「渊儿,你听到雅州是什么情况了吧?」 沧渊默默点了点头。 「许世皇帝多疑,我们的每个细微举动都要再三斟酌,因势利导。在雅州行走宛如刀口舔血,所以我让你自己想,你是要留下还是将离开?」 「你我并无血源关系,你更大的一重身份是经过文明开化的乌藏人。义父不想绊着你前进的脚步,知道吗?」 沧渊此刻却没想左扶光,他的目光落在沧晗将军鬓角的几缕白髮上。 「爹,我想和你呆在一起。」 自从五岁以后,他就不再叫「义父」,而是直接喊爹了。 沧渊记不清原本的父母是谁,将军就是养他疼他,代表着「父亲」的那个人。 「你永无可能跟着我。」沧晗笑了笑,「讲官、书院先生,或是京中举士都有可能。我不敢让你碰兵权,怕给你惹来杀身之祸。」 他又等了一会儿,两人都要进屋了,沧渊还是没想好。 「你一定很迷茫吧,没事,还有时间。」沧晗安慰道,「或许你在雅州再多逗留些时日,就能做出抉择了……」 沧渊忧心忡忡地回了房间,发现房樑上蛰伏着一个黑影。 猝不及防的,碧澜跳了下来,手里一个白色的东西径直飞出! 沧渊赶紧躲掉,东西掉到地上,他才看清那是摺叠的宣纸,里面写的有毛笔字。 「这是什么?」 碧澜冷冷地说:「小王爷给你的情书。」 沧渊:「……」 碧澜用轻功飞到墙头上去了,沧渊半信半疑地打开了宣纸。 说是情书,其实只有一行字,还真是左扶光的笔记。 那狗爬一样的字迹在上面用力地写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沧渊摇了摇头,原来他还在纠结这件事啊。 他把信纸团了起来,走进屋里扔在桌边,准备先洗漱了。 没过须臾,翠微又从窗口倒吊下来,马尾辫垂了长长一熘,像吊死鬼一样丢进来另一张宣纸。 沧渊嘆了一口气打开,发现还是左扶光写的——「喜欢就回信,说出来嘛。」 沧渊:「……」 他依然没有回,把纸张丢到一边。关上窗户拉好帘子,打水拧了张毛巾擦身,上衣都脱了。 半晌以后,门缝里被塞进一个信封,卡住了。 沧渊看过去,便见十几个信封持续不断地卡了进来,一张叠着一张,全是左扶光写的,一想就知道两个丫鬟在外面不停地塞。 「不喜欢?那你硬个什么?」 「诚实点,你到底想要怎样?」 「渊儿弟,你不想我对你负责了吗?」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喜不喜欢我,喜不喜欢?」 「渊儿弟渊儿弟渊儿弟……」 「阿措阿措阿措……」 「……」 沧渊一封一封拆,一边读一边笑。他几乎都能想像到左扶光伏案疾书,在嘴里碎碎念的模样。 阿措…… 阿措啊。 沧渊没有字,名是沧晗将军给他取的。 在流民营里,将军问他:「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沧渊用生涩的中原话说:「加措。」 「加措在乌语里是大海的意思,你知道在我们那里,大海是什么吗?」 沧渊摇头,沧晗将军就说:「你我很有缘分,沧渊就是大海,你以后叫沧渊吧……」 后来沧渊又问过他:「扶光是什么意思?」 「扶桑之光,是日光。」沧晗将军耐心地解答道,「扶光就是雅州未来的太阳……」 左太阳此刻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连续翻了几个身,无数次问道:「他回了没?回了没?」 碧澜进来摇头,被赶了出去;翠微进来还是摇头,被支出去继续守在将军府墙头。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翠微终于带来一封沧渊亲笔。 左扶光像是得了宝贝一样立马打开,便见沧渊龙飞凤舞的字体写着:「那你喜欢我吗?」 这回轮到左扶光失语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 两人就隔着一道墙,居然用书信交流,想想都很好笑,他也觉得自己荒唐得很。 那天在客栈回去以后没有睡着,左扶光一直在想——沧渊凭什么不喜欢他?肯定是喜欢他的。 他要他亲口说,亲笔写,他要那个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乎,可是……他觉得他能接受被喜欢,却说不出来喜欢沧渊。 左扶光捧着沧渊的字迹,把薄薄一张宣纸压在胸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沧渊明显没有他那种执着,也没有送信的衷心丫鬟。就写了这么几个字,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他们各怀心事地躺在自己屋里,分明只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却好像远在天边。 第27页 微妙的情愫飘满了冬月夜,天上润润地开始下雪了,四周好静谧…… …… 过年期间沧渊跟着将军走访亲戚,左扶光也和他娘去明家挨个拜访拿红包。 等到他们都回来的时候,书院开了。 只见朴素的大门上挂着固宁王亲笔题上的字,被烫金边镶嵌起来,格外醒目。 ——「皇恩书院」。 吾皇隆恩,教化边地; 雅州丹心,忠诚不移。 众人望着那书院招牌纷纷发出感慨,三个先生是王府的座上宾,极受尊重。 第一批学生陆陆续续走进了还飘着木漆香味的教室,沧渊在上面主持开院典礼,左扶光和林江满坐在一众世家子弟里,听他讲话。 少顷,林江满打了个哈欠,忽然说:「其实我觉得世家不应该拥有超出平民的特权,这在教育上来说是极不公平的。」 左扶光像吃了个蛤蟆一样惊到了,目光侧过来:「难以想像有一天你居然能发出这种深刻感慨。」 「主要是……平民要通过入学考试挤破头才能进来,而世家免试入学,还是必须入学。」林江满大喇喇地说,「要是没特权多好,你我肯定考不上,就不用在这里受罪了。」 左扶光:「……」 果然,野猪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们这边都是些倍感无聊的公子哥们,再反观另一边,寒门学子个个极为认真,恨不得把沧渊说的每句话都记下来。 这还只是个开院典礼而已,根本就没开始上课! 左扶光没怎么听沧渊说什么,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脸上。 「我渊儿弟嘴巴殷红殷红的,就像抹了胭脂似的。诶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涂胭脂了?」 林江满瞟了一眼,瓮声道:「乌藏人的血会根据温度调整身体供暖,冷的时候集中在内脏发热,嘴唇就发白。你不知道吗?」 左扶光还真不知道,他在将军府似乎看见过胭脂,很疑惑。 府里没有女人,怎么会备着这种东西呢? 第三十章 来得好,我正想找你算帐 林江满讲述道:「我爹有个朋友是乌藏汉子,两米多高,大络腮鬍。有一次冬天他上门拜年,临进门前忽然拿出个胭脂往嘴上擦,被我看见了,吓了我一大跳!」 「哈哈哈后来我才知道是这个原因,他怕自己面如死灰,吓到我爹而已。」他指着沧渊说, 「别看你渊儿弟现在跟霸王似的,指不定私底下自己往嘴唇对镜涂胭脂呢,我想想就觉得好笑。」 左扶光也跟着笑了两声,试想了一下那个画面。 沧渊冬天嘴唇确实没有血色,今天应该是因为日子重要,所以才涂了涂吧。 他觉得挺可爱的,又很颠覆他的认知。 左扶光越看越发现那嘴唇儿红得好看,就像刚被亲过一样。顺着往上是沧渊高挺的鼻樑,完美的角度、眉峰的弧度都那么出挑。 「其实我渊儿弟挺好看的,十里八乡的花魁都比不上他。」左扶光忍不住说了出来,「难怪小时候你们要给他取外号叫虞姬。」 林江满伸出一只手在左扶光面前晃了晃:「小王爷,你喝假酒了吧?」 左扶光疑惑道:「啊?」 林江满一脸严肃地说:「他是先生,谁会在乎他好不好看?而且他一个男人,你为什么要拿他和花魁作比较?」 左扶光意识到自己话太密了,再这样下去,林江满就会猜到他和沧渊的关系。 毕竟他是个「男女通吃」的混帐,所有人都以为他风流浪荡。 左扶光不说话了,林江满撞了他一下:「下午我想逃了,你借我点钱,成不?」 左扶光让开一点,皱眉说:「你还缺钱?」 「身上的宝钞都被一个戏子讹走了,我今天可是两袖空空来的。」林江满抖了抖袖子, 「昨晚喝断片,被一个不认识的丫头照顾了一晚上。早晨醒来她就说失身于我了,非要我给钱。」 左扶光作为一个有类似经歷的醉鬼,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她是讹你的?万一这钱给得不亏呢?」 「男人在真的烂醉如泥时是摁不起来的!」林江满怕被旁边的人听见尴尬,就换了个字表示「硬」。 他续道:「你经验那么丰富,不会不知道吧?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酒后乱性,只有借酒发情!」 左扶光勐地愣住,他确实没经验,不知道。 这句话宛如在天灵盖上开了一个口子,让他忽然想起那天沧渊故作委屈的表情。 「啧啧……」林江满看着他一脸受过骗的模样,「明白了,雅清就是这样讹上你的对不对?有好几次你都是喝着喝着,就把他带出去了。」 雅清没讹,左扶光老点他,要么有事,要么就是装装样子。 讹他的那个人此刻正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讲《礼经》包含什么,简直像个腹黑癞蛤蟆屁^股^插鸡毛掸子,冒充大尾巴狼。 左扶光此刻再看他唇上胭脂,简直觉得像血一样刺人。 那天沧渊腰侧的巴掌印子确实是他手的大小没有错,但他回去以后还在疑惑,自己手怎么那么红? 还是胭脂。 感情沧渊也就亲了几下他的脖子,其他都是假的,耍他玩儿呢! 左扶光逐渐明白了过来,他居然还为此愧疚过,想弥补? 第28页 真是越想越亏,恨不得现在就把手里镇纸砸上去,打他个头破血流。 此时林江满又撞了一下:「够不够朋友啊你?借我几张宝钞花!」 「拿去拿去,瞅瞅你那熊样,下午去哪里娼?」左扶光不耐烦地掏钱塞过去。 林江满数着钱,左扶光继续盯着沧渊,半晌又总结道,「我这几天还真是喝假酒了。」 林江满把宝钞往兜里一塞,献宝似的说:「下午爷要去阿里城浪一圈儿。诶嘿,沈青枝儿在的那个花楼又来了几个甘州名妓……据说他也跟风书院,开课勒!」 他猥琐地邀请道,「左扶光啊,你要不要一起去听听?据说是公开的,男女都可听。我就在想啊,究竟能上什么淫词艷道?」 花魁开课还能讲啥,可把他好奇坏了。 左扶光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皇恩书院一开,他就安心学习、不混帐了,这不合理。 怎么的也得作妖几次,让那些老先生把这边的情况传给皇帝,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钱分一半回来。」左扶光阴恻恻地笑道,「下午一起逃,谁怂谁是狗!」 「放心吧我爹顾不过来。」林江满红光满面地说,「听个屁的圣贤书!」 …… 一早晨很快过去,下午先生们就要点名,和学子互相认识,开始上课了。 沧渊休息一会儿以后,坐在后面观望学生的状态。 黑压压一片全是脑袋,还有几个捲毛乌藏人,他朝世家子弟那边看去——左扶光呢? 不仅左扶光不在,林江满也跑了。 开课第一天就逃学,实在没把先生们放在眼里。沧渊过去问了几句,几个弟子很快就招了。 左扶光和林江满午饭都没吃,早已骑马去阿里城逛花楼了! 这里还有很多才十二三岁的学子,他们两个十八岁的,居然不做好表率。 书院刚开正是抓典型的时候,沧渊冷笑一声,出门牵过一匹马,也顶着冷风朝阿里城奔去…… 花楼外堂空出了一大片,就像说书一样在台上摆着一张长桌。 沈青枝走上去,下面闹哄哄的,左扶光和林江满坐在一边看笑神,便见两个女子拉开一张长宣纸。 上面赫然写着:「三天!让一个男人对你神魂颠倒,为你一掷千金!」 林江满笑得身上肥肉花枝乱颤,不断拍着身旁人的胳膊:「扶光啊哈哈哈哈,我听说是你给他###的。这些经验不会是从你身上取的吧?」 左扶光缩了缩脖子,那天他也就是利用沈青枝一个外州人闹一下,等着沧渊来抓的。 怎么又传成这样了?落实风流名啊! 看热闹的客人开起了下流玩笑,十里八乡的妓子却来了不少,认真听着。 沈青枝一亮嗓子,点题道:「第一天!缠在他身旁不离去,让他习惯你的存在,觉得你主动投怀送抱。」 「第二天!忽然冷静下来晾着他,甚至去投奔别人的怀抱,让他质疑自己的魅力,开始对你上心。」 「第三天!吊着他,爱理不理,偶尔给点甜头,没错就是吊。等他回头追问你的时候,你就拿到了主动权……」 林江满疯狂拍桌:「哈哈哈哈这是什么御男妙招?真有一套。燕儿就是这样把我吃得死死的,现在她一招手我就屁颠屁颠跑戏台子背后去!」 左扶光本来在跟着笑,忽然间越听脸越黑,不自主地联繫了实际。 这不就是沧渊对他做的吗?! 刚回来,什么都要管,还说会一直跟着他。 没过多久,变冷漠了,见了面像陌生人似的,公事公办。 现在呢?吊着!不理不睬的,惹得他心烦意乱。 最关键的是,捉弄他、骗他!实际上什么都没损失、没付出,真的绝了! 左扶光咬牙切齿地盯着沈青枝,他向来睚眦必报,哪儿能吃得了这个亏,根本就咽不下这口气。 而沧渊此时策马到了花楼外,发现里面比书院还热闹。进去扫视了一圈,也气得牙齿痒痒。 左扶光一个固宁王世子,未来的小王爷,居然在书院开课的头一天,跑来花楼听一个妓子讲课? 成何体统!!! 别说王府颜面、皇帝圣旨了,沧渊觉得自己的脸都被他给丢光了。 过年期间他还觉得左扶光挺正常挺懂事的,现在又混帐起来,原形毕露了吧。 一个姑娘发出一声惊叫,沧渊腰侧还别着书院的戒尺,脚步带风地跳到了左扶光落座的地方…… 花楼里面剎时乱了,所有人都不看沈青枝的激情演讲,全盯着小王爷和书院的沧先生。 沧渊拎起左扶光的后脖颈,低吼道:「不是答应了我不来这种地方了吗?」 左扶光抢回自己的脖领子,也恨恨地说:「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算帐!」 林江满闻到他们俩之间火药味很重,打着哈哈说:「干嘛干嘛?花楼里不能殴斗哦……」 「我是你先生。」沧渊侧过头,恶狠狠地说,「不想你爹知道的话,现在,林江满,立即滚出花楼,回去上课!」 林江满瞳孔放大,朝后望了一眼,好像生怕被家里人看见一样。 他是典型的父亲管得严,就很叛逆的那种纨绔。 林爹是雅州挖矿的暴发户,靠着淘金买了一个正七品雷城的县令当,跻身低级世家阶层,在边地也算能横着走了。 第29页 暴发户往往没有旧世家的教养,矿老闆脾气很暴,还望子成龙,特别希望林江满能好好读书,不要被人取笑没文化。 可惜他儿子只学会了好好吃饭,脑满肠肥。于是每次有了空管教,林爹就会使用暴力,对孩子拳打脚踢。 林江满长大了,挨打挨得少了,却依然很怕被爹知道自己的混帐事。 他没什么义气,在沧渊的威胁下当即就怂了。 林江满给左扶光来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灰熘熘滚了出去,把马儿背都压弯了,忙不迭跑了…… 作者有话说: 再来一个笑话:「人间清醒」林江满 第三十一章 找不找得到另说 沧渊拖着左扶光,把他一路拖出花楼。 到了系马的地方,左扶光勐地甩脱了他的手,然后解掉自己宝马的缰绳,竟然一拍马屁股,让马自己跑了。 沧渊带着威胁的神色:「别跟我说你不回去。」 「回啊,但马没了,咱俩骑一个马!」左扶光特别阴险地笑道,「来,你先上。」 沧渊顿在原地,不知道他在计划些什么,便没有动。 「来啊!」左扶光歪着脑袋,似笑非笑道,「你怕什么?我跟你走,把我搭回去啊……」 沧渊半信半疑地翻上马匹,左扶光也跟着一个健步翻身上马,就紧紧贴在他后背。 「手把缰绳拉好。」左扶光提醒了一句,还没等沧渊双手持缰,他就狠狠地抽了一下黑马,那马儿吃痛狂奔出去,差点把人颠下来,很快就出了小小的阿里城。 城外是一片旷野,还没开春,绿草没冒芽。 这时候也没什么人,沧渊沉默半晌,忽问道:「不逛花楼你就不能活是不是,又来这里做什么?!」 左扶光冷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是因为什么才答应你不来烟花之地的?」 沧渊呆了一瞬间,说不出口。 左扶光心里一沉,把他搂得越发紧了。顺着腰侧扣子间滑了进去,极重地在沧渊身上捏了一把。 马匹摇了一瞬,沧渊立即绷紧全身,回头问道:「你干嘛?」 「没什么,你继续。」左扶光抱着他,把脑袋凑到沧渊耳侧,用呵气的声音说,「你不让我逛花楼,我感到很寂寞。这得你来弥补,没问题吧?」 沧渊避了一下:「荒郊野岭的,你别在这时候犯浑。」 话音未落,他喉间忽有一个音调哽住了,倒抽一口冷气。 左扶光愈发放肆,真的犯起浑来。 沧渊立即勒马想停下,可是左扶光又踹了两下马肚,偏不让他能松缰。 「左扶光!」沧渊单手持缰,去扳他,「别拿你狎妓的那一套来对付我!」 「要脸啊?」左扶光咬牙切齿地说,「又不是第一次了,你生什么气啊?你不是早就给过我吗?」 风声烈烈吹过耳畔,沧渊在马背的颠簸间心跳如擂鼓。 左扶光本想报復他,却发现自己竟也跟着…… …… 他收回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腰封,沧渊察觉到他的意图,拿手肘朝后击打。 「左扶光,这是在马背上!」 左扶光有点疯地扯住了他的头髮,恶嚯道:「一次两次没什么差距,你管是在哪儿。要想我答应你不找别人,你也得真付出点什么不是?」 沧渊勐地丢开缰绳,带着人朝侧旁摔去。 马匹跟着他们翻倒,两个人滚在旷野上,浑身上下都沾着草灰,摔得龇牙咧嘴。 左扶光爬起来,还想继续实施报復。 沧渊见状一个饿虎扑食,把他狠狠摁在地上,拳头比在脸侧:「你真的够了!」 「你打。」左扶光反而把脸朝他伸了伸,「世上就没你这种人,先耍了我还想打我,你才是个正经混帐!」 沧渊胸膛起伏,头髮也散了,手慢慢松掉,才明白左扶光已经知道真相了。 他安静下来,左扶光却没有。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傻里傻气的模样,越看沧渊越不顺眼。 左扶光半坐起来,把手捧到沧渊脸颊上,先是端详须臾,揉了揉他的唇角。然后离开了点,勐地甩了他一记耳光! 只听「啪」的一声,极为清脆,沧渊被打偏了头,几缕微卷的碎发盖在眼睛上。 马儿似乎也摔伤了,挣扎好几次爬不起来,发出刺耳的惨叫似的嘶鸣。 左扶光冷笑一声,用手撑住枯黄的草皮,仰望着沧渊,说:「既如此,从今往后我是否洁身自好,都轮不上——」 沧渊说:「对不起。」 左扶光反而愣了一下,他的狠话都没说完,急促道:「我要你这么快道歉了吗?!」 「我本来只想和你开个玩笑。」沧渊垂下眼眸,很真诚地说,「我做错了,害你难受,对不起。」 「我难受?」左扶光比出见鬼一样的表情,夸张地重复问道,「我会为了你难受?!」 沧渊不语,默默地看着他,漆黑瞳仁里藏着好多复杂难以言说的情愫。 他想,如果那件事真发生过,左扶光开始在乎他了,会反反覆覆确认他的喜欢,是不是比现在要好? 一切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原点,他还是那个说着「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左扶光,桀骜不驯;而他也是那个觉得对方陌生的沧渊。 第30页 …… 沧渊是沉默的,他的道歉对方不接受,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左扶光却把沧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抬起手扭着他的下巴,擦了擦嘴唇,发现果然是有点红的。 左扶光嫌恶地把那点胭脂揩回了沧渊脸上,看着他微微发红的侧脸,暗自想:难怪自己动心了。 都是套路! 沧渊对他做的所有,和刚才沈青枝讲的一模一样,他居然上钩了,怎么就能那么傻? 「哑巴了?」左扶光冷声问道。 沧渊撇开他的手,站了起来:「我们俩的事和书院无关,你现在回去上课,晚上我再登门道歉,来找你。」 左扶光抿着嘴角也站起来拍身上的草灰:「找不找得到另说。」 此刻受伤的马匹还倒着,而他的宝马就在不远处等他。 左扶光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宝马立即跑了过来,他翻身坐上去。 「那沧先生请自便。」左扶光说着就夹了一下马肚,兀自在旷野上扬长而去,把沧渊扔在了原地。 沧渊在他走后才去检查马匹,发现黑马的腿似乎扭伤了,能站起但跛足,不让人骑。 他只好牵着马走,不多时发现天上乌云聚集,竟是要下雨的徵兆,祸不单行。 城与城之间还是有好几里路,不骑马来往就不方便,沧渊走到的时候天都暗了,雨点早已落了下来。 这是第一场春雨,意味着万物开始復甦,他把马带了回去,暗想着左扶光现在应该已经下学了,就去王府拜访。 王爷不在,和义父一起去了关口,巡视城墙。 王府的侍卫把他引到左扶光的院子里,低声说:「少爷嘱咐你在这里等着。」 沧渊衣服都被雨润湿了,在绵绵春雨里观望四周。 碧澜和翠微都不在,屋内没有点灯,意味着左扶光还没回来,他只能等待。 雨越下越大,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侍卫都走了,没人看着他了,他还站在那里。 沧渊的头髮在雨水里结成了一股又一股,衣衫也开始滴水,他走到屋檐下方,却躲不过雨,因为风会吹过来,依然很凉。 沧渊抹了一把脸,觉得左颊被打过的地方还在发烫。 他明白这是左扶光故意晾着他,却觉得等对方气消了就会回来,所以还是等着。 沧渊等了一夜,在屋檐下淋了一夜的雨。天亮时碧澜回来拿东西,把靠在墙沿的他喊醒了。 「早晨你不是有课吗?」她说。 沧渊这才意识到左扶光根本就没回来,他道了声谢,也不知道自己在谢什么,回府换了身干燥衣物,这就直接去皇恩书院了。 破天荒的,左扶光居然已经来了。 寒门学子都在摇头晃脑地早读,世家子弟趴在桌子上补觉。 左扶光嘻嘻哈哈地和旁边一个人在打闹,沧渊定睛一眼,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雅清公子! 公子雅清一脸羞愤地在轻挣,左扶光则一会儿揪他一下,一会儿捏他一把。 两人昨晚指不定是在哪里一起过的,居然公然带到教室来了! 沧渊黑着脸走到他们旁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左扶光,你把他带来干什么?」 左扶光扬起一张阳光的笑脸,好像昨天的事都没发生,没心没肺地说: 「不是不分贵贱都可以来书院读书吗?最近还在补招,我带雅清来参加考试呀。」 沧渊的手背在身后,暗自攥紧了,心里极重——确实,雅清公子虽然是戏院的陪客哥儿,但他只要通过考试,就能冠冕堂皇地坐在这里读书。 一个老先生走了过来,明显发现了「新学生」。 乍一眼看过去,雅清气质清艷,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好苗子,先生眼里都放出了光彩! 「付先生。」沧渊很尊重地先行了礼。 左扶光笑眯眯地说:「付先生,您看我给您带来了知书达理的新学生,他能不能参加考试呀?」 连那些乌藏人都考了,这么好个公子怎能拒绝? 付先生根本不了解这边的情况,眼角皱纹像鱼尾一样漾开,赶紧颤巍巍地从袖子里掏出考卷,指着不远处单独的桌案:「去吧、去吧……」 沧渊目瞪口呆:「付先生,您居然随身带着考卷?!」 「对啊,不然怎么桃李天下呢?」付先生理所当然地说,「我在街上每碰到一个适龄孩子就会上去问的,只要聪慧一点我都会发考卷。小公子快去,说不定下午就能上我的课了……」 沧渊:「……」 付先生拍了他一把:「沧先生,今天该你讲《诗经》,是你第一次给学生们上课。我来做记录的,快上去吧……」 第三十二章 扶光,扶光! 沧渊毕竟没有经验,是刚通过夫子考试的讲官。所以安排给他的篇章都比较基础、简单,剩下那些都由别的先生讲。 其实能够通过筛选的寒门学子都很优秀,对于他今天讲的内容早已掌握了。 但他们生怕漏掉一句话,还是极认真地在听。沧渊虽然感到身体很不舒服,还是坚持讲完,获得了付先生的好评。 他本来还想看雅清的卷面,但没吃早膳、眼前发黑,昨天淋了一夜雨,感到极为疲惫。 沧渊觉得有点撑不住了,没工夫去管左扶光,拜别了付先生,就回到王府,想补个觉。 第31页 睡着睡着,他逐渐感到身处雪山,浑身都冷,额头却挂上了汗珠。 午时沧渊惊醒了一次,发现自己浑身滚烫,肯定是受寒发烧了,得去捡药。 他身体一向很好,这点病痛没关系,爬起来上街买了些吃的,又找郎中看了病,就自己回去煎药了。 药还在炉子上烧着,沧渊躺在床上等,头脑昏沉钝重,竟然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完全忘了时间…… 左扶光下学后吊儿郎当地和林江满出去大吃了一顿,回来碧澜就告诉他沧渊病了。 他低低地骂了一句:「活该。」大步流星回到府里,在自己房间打开一个暗格,从里面掏出了前几天没有写完的策论。 作为一个在外面连「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下一句是什么都背不出来的文盲,私底下却根本不曾懈怠过。 左扶光会用私密的闲暇时间来学习,不被外人所知,文采也极好。 韬光养晦,方能厚积薄发。 他写着策论很快就认真地沉进去了,直到闻到一股木料烧焦的味道,抬头一看,浓烟竟是从将军府飘来的。 沧渊那个傻子,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不会是自己生火生大了,把厨房给点了吧? 左扶光吹了声口哨,想让碧澜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却听到家丁在外面大吼道:「不好了,将军府走水了——」 他勐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桌上的纸张都没来得及塞回暗格。 左扶光丢掉笔就开门朝外跑,果然看见那边有火光,王府的下人已经拉着水车赶过去了,他也连忙跟上。 「少爷!」一个侍卫抓着他说,「里面呛得很,你别去!」 左扶光一把撇开他,彻底慌了,跑出府门抢到了最前面,抱过水车的洒水泵头就朝里沖! 他直向着沧渊房间的方向,发现那边已经一片焦黑了。王府的人剎时更乱,七手八脚地来帮忙,一个劲地劝。 左扶光就像疯了一样把水朝沧渊那边的窗口淋过去,猜也能猜到沧渊肯定是灶上生着火睡着了。 再联想到他今天早晨的状态,是自己让他淋了一夜的雨,心里更加焦急,左扶光狂吼道:「渊儿弟,我来救你了!」 人声喧嚷,他的声音被淹没了,没有人回应他。 左扶光在还没熄灭的火舌里勐地撞开了房门,拿着水枪跌了进去,慌乱地朝床上扒拉。 巨大的水柱冲到天花板,像雨一样落下来,淋得他焦头烂额,床上却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沧渊! 左扶光一惊,赶紧制住不断乱喷的水,讷讷道:「人不在啊?」 下一瞬间,他听到家丁大喊道:「沧渊——」 只见一片灰烬和白烟里,沧渊也跟着跑了进来,一下撞到左扶光身上,惊魂未定道:「你忙里忙慌地朝我房里沖什么?!」 「我,救火啊!」左扶光扳正沧渊的身子,发现他安然无恙,只有脸上有点黑灰,大骂道,「你跑哪里去了?!」 沧渊一脸莫名其妙地说:「我这边燃起来了,我就去你府上请人救火。我也在救火啊……」 左扶光一颗心终于像石头一样落到地上,关心则乱,他还以为渊儿弟要被烧死了! 这也太丢脸、太好笑了。他要救的人在外面救火,他把人家没着火的卧室沖得全是水,自己还撞伤了肩膀,淋成个落汤鸡。 左扶光一把撇开沧渊,呛得咳嗽了一声,气沖沖地朝外走。 「扶光、扶光!」沧渊一把将他拉回来,重重地摁进怀里抱住,脏黑的手错乱地揉着左扶光的后背,哑声说,「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沧渊今天本是很悲伤的,觉得自己又惨又可怜。 左扶光撇开他就能出去左拥右抱,他却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病了也没个人理。 结果着火了,他看见那道身影不管不顾地沖在最前面,像个莽夫一样摁都摁不住。 虽然没被救吧,可是他能感受到左扶光对他的在乎和担心。 为此沧渊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心里又酸胀又饱满,只想狠狠地抱住他…… 左扶光这回丢人丢到家了,全王府上下都知道他有多「宝贝」他的渊儿弟了。 他捶了一下沧渊的胸膛,闷在里面透不过气,又抬起膝盖踹了一下:「放开!别被人看见。」 沧渊带着私心地在他发顶上吻了一下,又在左扶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松开了。 外面的火已经灭,烟尘中飘着灰烬,厨房基本是毁了,被燎到的地方也一片焦黑。 天色已晚,将军府肯定不能住人了。 沧渊屋里本来还好,但由于左扶光带水闯入,也变成了一片狼藉。 水车收掉的时候,沧渊紧紧跟在左扶光后面,低声唤他:「扶光……」 左扶光不理人,沧渊又跟到了王府门口,喊他的字:「逸少……」 他从来没有这样又甜又软地叫过左扶光,反而是扶光每天渊儿弟左、渊儿弟右的。 沧渊马上就要跟进王府了,左扶光回头呵斥道:「邀请你了吗就来?自己外面住去!」 几个侍卫都忍不住掩面低笑,左扶光又凶又要面子的模样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沧渊也基本明白他是个炸毛狗了,得顺着薅,就一脸伤心地说:「你看我无家可归,这么可怜。就勉为其难收留一下行不行,我求你了。」 第32页 左扶光哼了一声。 沧渊继续跟着走,他就没阻止了。 一个侍卫见状,三步一跳地要去客卿院子里给沧渊收拾出他常住的房间。 这就是沧渊回来那天通风报信的侍卫,名叫温远,也是从小生长在王府的,被固宁王收留的流浪儿,和他关系很好。 「温远,站住!」左扶光兇狠地骂道,「不许去布置,他今晚只配睡地铺,你搬一床草蓆过来!」 温远愣了一下,然后马上会意,真的找草蓆去了。 僕人们各忙各的,沧渊就像尾巴一样随着左扶光进了他的屋子,发现桌面上白白的一片,铺着好多宣纸。 左扶光骂骂咧咧地脱着湿外袍,扔进脏衣篓子里。 沧渊发现笔掉到了地上,在昏暗的光线里捡起来,然后看到了那些宣纸,愣住了…… 桌上一大摞都是左扶光写的策论,论民情、论商贸、论兴邦…… 再往下翻,还有左扶光有感而发的散文,随意填下的诗赋,篇篇文采斐然。 再观字迹,和那天「情书」的狗爬完全不一样,笔走龙蛇、锋锐傲人,自成一派。 看着看着,沧渊心底泛出巨大的惊喜感,刚想问「这是你写的吗」这种废话,就被左扶光一巴掌打飞了所有。 「看什么看,我爹让我临摹的字帖,也比我好看?!」左扶光被没有弹性的湿衣服捆住了左胳膊,蛮横地说,「过来给我搭把手!」 沧渊扯住他的袖子,发现腰带缠到一起了,就低头解。 他没看左扶光,而是低低问道:「不是字帖,就是你写的吧?」 「我要有那能耐,早就飞黄腾达了!」左扶光否认道。 沧渊拧了拧他腰带里的水,很认真地说:「扶光,为什么在我面前也要伪装呢?」 他分明那样优秀。 左扶光还是不肯认,三两下把纸张团起来,塞回了暗格中。 沧渊却忽然想起他们去听戏的那一天,林江满话里有话地讽刺他,左扶光随口就引用了《晏子春秋》,这哪儿是他表现出来的那种文化水平可以达到的? 左扶光根本就不是一个混子,他有丰厚的知识储备,超凡脱俗的先进理想,和京中许多才子无法企及的诗赋底蕴。 这让沧渊对他刮目相看,心里的喜悦和喜欢更是像泉水一样涌动。甚至暗暗自己替左扶光解释—— 他不愿意上书院的课,肯定是因为那些基础篇对他而言太小儿科了。 因此,他对左扶光一点责怪都没有了。 此时的左扶光正在衣柜里翻翻找找的,先是找出了一件自己的里衣,然后扔出那天他穿回来的沧渊的衣服。 「诺,你的。正好可以换了,一身都是脏。」左扶光嫌弃地说,「你身上好烫,肯定在发烧。不适合洗澡,就脏着睡地吧!」 沧渊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个病人,不过他什么都能扛,这点难受完全能忍,便背过身去,换身上的衣服。 「背着干嘛呀,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左扶光阴阳怪气地说,「我是把你怎么着了,这么防着我?」 作者有话说: 透露一个本书的规律——标题越短,事儿越大! 第三十三章 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左扶光看似说得理所当然,但实际上他想确认一件事。 昨天骑马的时候,他对沧渊有了反应…… 左扶光不清楚那是错觉还是愤怒使然,他自小就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女性,但也没对男人的身体那样动过情。 或是因为朝他扑来的小倌都不够完美,所以从未「食指」大动。 他在沧渊直接转过来的视觉冲击下唿吸一滞,完全不用怀疑了,此刻的悸动就是最好的证明。 左扶光目光里带着审视,嘴角抿成一条线,心里却一片杂乱,掀起了烽火狼烟,头皮像过电一样发痒。 是这样,就是沧渊的身材才叫男性的力与美,背阔宽厚、肩膀结实,线条顺滑、腰身窄细。 他不像常年放牧骑马的乌藏人一样雄壮,肌肉完满而不夸张。 左扶光的视线顺着人鱼线往下,落在沧小渊上:「这里不换憋着吗?等它烘干长霉?」 沧渊脸颊剎时爬上红晕,耳根子都烧起来,指着左扶光拾掇出来的那件白色小短裤说:「这是……你的。」 「我的怎么了,我的会让你萎^了?」左扶光蛮横地命令道,「换了!」 沧渊在这一刻忽然没搞懂,为什么他要被左扶光唿来喝去的? 就算那件事他没做对,也不至于…… 房门忽然被敲了一下,终于有人来解救他了。 左扶光转了头,沧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上长衣,才在左扶光抱着草蓆再次落回来的视线里,扭扭捏捏地在衣摆底下换掉了…… 然后,那床草蓆被扔到了他的脚下。 让温远拿草蓆,他就果然只拿了草蓆,连枕头和被子都没有! 沧渊就不信了,他还病着,左扶光真能让他就这样入睡不成? 「躺着吧。」左扶光说,「我去把府医找来。」 王府是有私家老中医的,专给王爷调理身体,又为满院子的人看病,很快就开出了适合沧渊的方子,让学徒去厨房煎药了。 府医提醒了几次不能再着凉,沧渊还是直愣愣地躺在草蓆上,后背下的地面都是冰的。 第33页 左扶光洗完回来,看着他一脸熊样,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走过去把沧渊拽起来:「真能吃得了这种苦?」 沧渊说:「刚去京城时,举目无亲,住在弟子院,就只有草蓆可以睡。」 左扶光摸了摸沧渊的额头,发现还是烫的:「看在你又道歉又生病的份上,就让你挂床角吧,可别挤着我。」 沧渊续道:「第二年春季王爷进京述职,来弟子院看我的时候见我满手都是冻疮。」 「他带我去街上买了最厚实的被褥,能灌热水的汤婆子,还嘱咐书院先生给我搬来一架小床,从此我才能睡上温暖的觉。」 他回来以后一直都没说过在京城的生活,左扶光听闻以后,愣了一下: 「京中人都觉得你只是个乌藏外族,又不是将军亲生儿子,拜高踩低,没人在意你。」 「对啊,因为王爷重视,先生们才开始对我好。」沧渊缓缓地说, 「扶光,将军是我父亲,王爷也是我的恩人,你更是我最亲的兄弟。我这一生都不会忘却年少时的恩情,你们真的不必防备我……」 左扶光意识到沧渊绕了一大圈,又在说他的伪装和欺瞒了。 「打住,许世皇帝也对你恩重如山,把你从一个蛮人孩子培养成如今模样。」左扶光冷漠地说,「既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又准备怎么回报他呢?」 「以教书育人之名,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皇帝广纳民间人才,我就来帮他打捞边地豪杰。」沧渊快速回答道,「回报皇帝和回报王府并不矛盾,我寒窗苦读十年,目的就是想回来扶持你,为什么——」 左扶光打断道:「现在你大可以权衡在两者之间,自然不相矛盾。但若将来皇帝想要除掉固宁王府,你作何抉择?」 沧渊说:「王爷的封号就是本固邦宁的意思,我父亲有兵权在手,他们唇齿相依,怎么可能被除掉?」 「是啊,只要兵权在,就除不掉。」左扶光咬着牙关,阴森地问道,「谁来继承兵权,固宁军中副将还是皇帝指派的将领?你义父是不老不死的吗?」 皇帝不会让沧晗将军的心腹接手兵权,但如不接纳他圣旨封下的将领,就是抗命谋反。 可如果接下了,王府从此没有爪牙。怎能保守雅州,左扶光何去何从? 居安思危,进退维谷。他和父亲一样对局势充满警惕,对皇权充满畏惧。 这还是预想中,没有出其他意外的情况。 若是像辽东王一样莫名遭到谋杀暴毙,或是将军被诬陷获罪呢? 情况远比想像中复杂。 沧渊方觉得自己目光短浅,讷讷道:「你不是说,你只想安分守业……」 左扶光眼里有锐利的光华,看着面前的人,低沉道:「你不是说,我不必在你面前伪装掩藏?」 府医学徒忽然在外面敲了敲窗户:「少爷,药煎好了,我给您送来了。」 「喝药吧,渊儿弟。」左扶光收起锋芒,端了药碗走过来,「所以还是只顾当下的好。」 沧渊喝了一碗热腾腾的药,感觉暖和一些了,躺在最边上。 左扶光不肯聊时局,也不聊未来,把冰凉的手敷在沧渊额头上,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沧渊小声说:「不得意。」 「哪儿不得意,你都爬到我榻^上来了。」左扶光歪头望着他的侧颜,用目光勾画了一遍轮廓,「我原谅你了,但不会为我让你生病道歉。」 沧渊头脑很重,中药里带来的疲惫席捲着他,好像在说:睡吧,好好睡一觉。 「我不要道歉。」沧渊闭上眼睛,灯火依然在跳动,就在他脑袋旁边的小木柜上,「我只想你我好好的,像过去一样。」 左扶光轻声问道:「过去,哪个过去?」 是前几天暧昧不清的过去,刚回来鸡飞狗跳的过去,还是小时候不分彼此的过去? 单纯的感情变得复杂,繁杂中又混上了彼此的欲。 沧渊保守着他的心意,克制答道:「好好的过去就行。」 左扶光又看了他一遍,看着他带有睡意的模样,想起今天那个情不自禁的拥抱。 他还想那天在马匹上的精神,想鹏城客栈里的逼问,他总是激进的,左扶光想玩。 「别睡,沧渊。」左扶光摇了摇沧渊的肩膀,「你还没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沧渊陷入清浅的睡眠里了,不是他想睡,是病和药让他睡,鼻子里轻哼道:「嗯……」 「嗯是什么意思,喜欢?」左扶光确认着。 沧渊又「嗯」了一声,左扶光再问道:「别睡呀,你不是说不喜?」 沧渊还是答道:「嗯。」 现在左扶光说什么他都只会答这个字了,累得仿佛纵马奔驰一天一夜,马儿都歇下了,卧着睡的。 警惕的马总是站着睡觉,在令他安心的棚子里,没有危险的地方,才会卧下。 左扶光越过了中间那条线,和沧渊挨在一起,手也拿了下来。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在烛光里说:「渊儿弟,我们永远也回不到过去了。」 沧渊听见了,但他给不出回应。 他觉得这应该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所以梦境都变成了带雨的样子。他因为左扶光的话觉得伤心,停滞了思考。 「我们回不到小时候了。」左扶光确认道,然后忽然翻了过来,覆在沧渊身上,低头吻他苍白的嘴唇。 第34页 光芒像是倾泻的湖水,转瞬间冲破了堤坝,左扶光揪住沧渊的头髮,让他疼,哑声道:「醒过来!」 醒过来,我在亲你啊! 让我一个人感受怎么够,那炫目的、流星一样璀璨的光芒快要把我撑炸了,快来和我一起承担! 沧渊感受到痛,迅速从浅梦里被捞了出来。 唇上落了一个暖人的吻,他勐地惊醒,瞪大眼睛盯着左扶光颤动的睫毛。 「不要看我……」 左扶光停顿了一下,伸出手,直接拿指腹把烛光捏熄灭了。 再也没了跳动的孤灯,沧渊失去了视线,只能竭尽所能地感受他…… 几乎是本能的,左扶光纠缠着疲惫的他,把光芒分享过来,点亮他封闭起来的燥血。 沧渊有点接不住那吻里的情愫,只好更凶地回应,想把左扶光扑住。 然而左扶光却落上了他触过两次的地方,立即把沧渊逼得不敢动弹,想让他拿开。 「#######」左扶光低沉地引导着,话到半句又吻在沧渊鬓边,「我是不是和你一样?」 沧渊依然回答道:「嗯。」 左扶光低低地笑了一声:「果然是,回不去了……」 …… …… 沧渊呆滞地理解到了什么叫做「回不去」以后,也遵从了左扶光的命令,以同样的方式回报着他。 滴水之恩,互相的。 他再也不用驯服自己,任由内心的野马放纵奔跑。 屋外又开始落雨了,屋内混乱而喜悦。两人仿佛回到了曾经两小无猜的童年里,彼此间没有隔阂、猜忌,依然如此亲密无间。 …… 第三十四章 你去衣柜里躲躲? 沧渊又睡过去了,他没有力气,只有风寒。 左扶光在放空的感受里捏着手指被烛灯烫伤的地方,暗暗想:为什么刚才感觉不到痛呢? 内心的悸动远比外感敏锐百倍,沧渊果然不再仅仅是他的伙伴和兄弟。 他自己确认的,他做了一件不知以后会不会后悔的事,带着些许疯狂,只顾当下,来抵抗那些长远的纠结,此刻的他是真实的。 左扶光想抛掉很多东西,想忘掉身上的责任,想安然自得的活着。 可这一切从他十岁起就没有了,在度过十岁生辰的那一天,王爷把他叫到祠堂里,让他去拜一个藏在密室背后的灵位。 「你知道这是谁吗?」 固宁王捏着三炷香问道。 左扶光摇头,左家长辈全在前面,他挨个都能数过来,却不知背后还有谁。 左方遒眼眶里逐渐泛红,轻声说:「你大哥。」 「我还有大哥?」左扶光天真地问,「我不是独子吗?」 他从未见过什么大哥,也没听娘提起他们以前还有过一个孩子。 「他叫左扶桑,从幼时起就聪慧睿智,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四岁破格参加殿试,高中榜眼,进京封官。」 左扶桑是固宁王和王妃的第一个儿子,在王爷二十四岁那年诞生,夫妻二人都悉心教导他,为他而骄傲。 扶桑十四岁离开父母入京,却只活到了十六岁。 少年人不懂隐藏锋芒,受万千赞誉也遇百般嫉妒。受人教唆和当时的太子结为一党,策论针砭时弊,主张革新变法。 皇帝思想陈腐,多次面斥他们。京城底下势力暗流涌动、不断缠斗,不久后竟被抓出了太子谋反的证据。 十六岁的左扶桑一心为国,并无不忠。皇帝分明能看清盘根错节下的关系,但依然以他身为同党为由,赐了砍头,只是没有牵连家人。 犯谋反罪是不能回到家族灵堂的,这个人的存在也必须三缄其口。所以固宁王只敢把他的牌位放在暗室,并反覆嘱咐左扶光,一定不能重蹈覆辙。 左扶光是他四十一岁才盼来的孩子,现在局面变动,雅州面临的情形更加危险。 他要他学会韬光养晦,不使外露,不要进京,静待时机。 只有活下来,才有可能查明当年的真相。只有不被别人看做威胁,才能过得稍微安稳一些。 即使如此,固宁王依然雇了一个医修,一个剑客保护儿子。 左扶光装出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交着不走心的朋友,过着在外荒唐、在内勤谨的生活。 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模样,他装得很累,他不能做下一个左扶桑。 都唾骂他吧,看不起他,不要嫉妒他、忌惮他。 每一次关上房门,在烛火下写出那些文字。他的思想仿佛都困在其中,扭曲地嘶吼。 沧渊回来了,面对幼时最亲密的人,左扶光依然只能选择防备、试探、伪装,却在今天被戳破了…… 破了就破了吧,那是沧渊。 把他变成他的人,他们结为一体,他从此可以稍微卸下伪装,这种感觉真好。 左扶光想要这样一个人,想这个人是沧渊。知冷知热,能暖了他的寒冬,能了解他的抱负,能让当下变得美好一点,有些许温情。 即使这是短暂的,即使看不见未来。 谁管未来是什么呢,他真的放纵了一次,他乐意。 左扶光在沧渊安稳的唿吸声中靠到了他身旁,把他抱进怀里,跟着睡去了。 虚伪的面具化为齑粉,碎裂在两人靠近时才有的芒里。不必再探讨何去何从,他现在是尽欢的…… 第35页 沧渊很少睡过头,但因为生病,被太阳光照到时才醒过来。 昨夜的一切都那么迷乱,仿佛一场青春时做过的幻梦,他已经退凉了,只是鼻子还有点堵,喉咙干渴。 一扭身,左扶光正撑在枕头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渊儿弟,早啊。」他在晨曦里被镀上一层光,又碰了碰沧渊的额头,「昨晚我可是给你冰了一夜,拿什么报答我?」 沧渊艰涩地说:「昨晚……」 「好兄弟。」左扶光勐地亲了一下他眉心的水滴形小痣,「不管你是套路我还是怎么的,我想告诉你我喜欢现在,你喜欢吗?」 沧渊觉得一定在做梦,还没醒,缓缓说:「喜——」 左扶光乐了,轻快道:「你看你,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也没人可以吩咐,遇到事总是一个人,还好没有三长两短。我把温远用四贯宝钞卖给你了,从今往后他是你手下了。」 沧渊完全愣住了,义父走之前也问了他要不要留下人在身边。但他不习惯指使人,也一个人过惯了,所以拒绝了。 「我不用……」沧渊讷讷道,「而且四贯就等于黄金一两,也太贵了吧。」 「你的俸禄还养不起个侍卫?」左扶光拎起沧渊放在一旁的空空钱袋子,「钱我已经收了,人你待会儿领走。公平买卖,不退不换,省得他在我眼前烦心。」 莫名其妙的,经过强买强卖,多了一个随从。 沧渊知道左扶光是好心,正想道谢,却听碧澜在外头咳嗽了两声,翠微压低声喊道:「王爷回来了,正往我们院子里走!」 左扶光吓得一瞬间就弹了起来。 「起来,起来!」左扶光慌乱地把外套丢到沧渊身上,「你去衣柜里躲躲。」 沧渊一边穿一边说:「没什么吧,我住你这儿,我直接出去也没什么啊……况且地上还有一张草蓆。」 左扶光背上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王府用度奢华,昨晚擦拭的时候用的是平常出恭用的丝帛,好几张都丢在草蓆上,一看就是「作案现场」。 他胡乱蹬上鞋子,把那些丝帛团起来塞衣柜里,然后迅速梳头,理正衣衫。 左扶光经常赖床不起,有时候是真的,有时候只是靠着看书而已。王爷已经习惯了,直接敲门道:「扶光,出来!我有要事和你相商。」 此刻沧渊也正在穿衣服,左扶光奔出去拉开了门,有点心虚地喊道:「爹。」 固宁王看了眼他,直接说:「昨晚将军府失火了,沧渊是在你这里住的吗?」 沧渊立即走出来,拜了个礼:「王爷,我在。」 「正好,书院的事你们先放一边。」左方遒并无任何怀疑,坐在一边主位的椅子上,迅速说, 「镇北王马上五十大寿了,发来一张寿宴请帖。这种特殊时期我和将军去都不合适,就由扶光代为祝贺,渊儿你随行带将军府的贺礼。」 沧渊听闻以后,凝眉道:「不能让家丁带去吗?王爷和父亲也并非每次都亲自去的。」 「这不一样,整寿、大寿,不好拂了镇北王面子。」左方遒忧心忡忡地说,「但他近日与元人来往密切,若是我们亲自去了,有结盟之嫌,恐遭皇帝怀疑。」 沧渊还在担心左扶光的安全,坐在他旁边的扶光却一口就应下了。 这可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有机会出这么远的门。 左扶光被家里保护得极好,从小到大是关起来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雅州六城和甘州边上的小镇。 听说北方风光壮阔,沙漠绵延,早就想去看看了。 「镇北王此人正想拉拢我们,是肯定不会使用阴招坑害你的,但路上还需要多注意。」左方遒沉着地说, 「碧澜和翠微都带上,随行驮队里的家丁换成便服铁骑。寿宴一完你们马上返回,不要在任何城池逗留。」 王爷望向沧渊,续道:「扶光贪玩好耍,你要多劝着他。时时警惕,安全归来,知道吗?」 沧渊慎重应了,左扶光不满道:「爹就是让他来监视我的。」 「小时候你可从不这样说。」左方遒嚯道,「昨天是谁拿着水枪喊着要救渊儿弟?整条街都听见了。」 沧渊忍俊不禁,左扶光几乎要跳脚了。救赎之光甜文he宫廷架空古代 父亲走后,他把院外轮值的侍卫拖了出来,挨个问到底是谁汇报的,结果人人都在说。 左扶光把温远拎了出来,丢到沧渊面前:「从今天起你就跟着他了。」 温远没明白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在路上跟着,立即回道:「好的!少主。」 「不是你少主了,他才是你主子,你偷着乐去吧!」左扶光拍着鼓囊囊的钱袋子,痛快地说,「我把你卖了。」 温远「啊」了一声,然后要哭不哭、要笑不笑,表情都扭曲了。 他比二人小一岁,又格外认同沧渊。而且沧渊肯定比左扶光好伺候几百倍吧,心里都乐开花了。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就苦着脸喊道:「少爷……您不要我了吗?!」 「不要了不要了,以后你就是将军府的人了,别回来当奸细知道吗?」左扶光嫌弃地说,「快快卷上铺盖跟你新主子回去收拾行囊,明天我们要去北方了,你守着将军府。」 温远欢天喜地地跑回了家丁睡的小屋里,听说将军府平常都没有人,他肯定能分到一间单独的屋子。 第36页 虽然如今的将军府在火后看起来一片狼藉,但重建一下厨房,修缮一下后院,再上点新漆,就很完美了。 将军府有半个王府那么大,当初是一起修建的。就连建筑风格和墙沿上的花色都一样,简直如同王府别院。 沧渊叉腰望着黑黢黢的墙面,嘆息道:「唉……还说从今天开始慢慢修的,现在只能先远行,你守屋,回来再说了。」 「好的好的。」温远勐点头,「我人笨,常被少爷嫌弃不机灵。主子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就直接说。」 沧渊侧了一下头:「难听死了别喊主子,还和以前一样叫名字。」 「好的好的。」温远又勐点头,「饿了没?我去王府给主子偷点饭!」 第三十五章 以后我疼你,你也要疼我 傍晚时分,随行铁骑回来了,也带了将军府准备的贺礼。 小队领头的那个汉子名叫樊启,是沧晗的心腹,是平常能领一百多人的百户长。 今日本没课,沧渊还是去到书院说明情况,请了一位先生代课。 一切准备就绪,忙完已是天黑了,他脚底下一转,再次回到王府,又进了左扶光的院子里边。 左扶光正在窗口数礼单,见了人就像做贼一样,从门缝里探头,直接把沧渊拉了进去。 然后他立即关上所有帘子,把外门也上了锁,活像个偷情的小丈夫,说:「快来帮我算算帐面。」 「算帐……不用这样隐蔽吧?」沧渊望了一下窗口的方向,「你把外门都锁了,碧澜和翠微睡哪里?」 「哎呀两个人都有客卿厢房的。」左扶光拉着沧渊坐到了桌子前,「我俩在卧房要是弄出点声儿,她两在外面得多尴尬啊……」 沧渊笑了一下:「她们真的不是通房丫鬟。」 「不是不是,我渊儿弟才是来通房的。」左扶光这回不否认了,双手搭过椅背,放在沧渊肩上,低头又在他脸颊亲了一口, 「唔,你身体真硬朗,一点都不烧了,也没见你难受呢?」 沧渊还有点不适应这种亲密,进度简直太快了。昨天白天他都还是个在雨里等了左扶光一夜然后生病的可怜狗。 今天怎么就成了秘密情人一样的角色? 他简直云里雾里的,好像是被左扶光推上来的,身在天堂不知如何自处。 想要的东西和人,真的那么快就得到了? 沧渊低头帮他算帐,修长的手指把黄金珠做成的算盘打得发响。 左扶光从椅子背后搂着他,双手不老实地在胸肌上揩油。 过了半晌移到心脏的位置,揉了揉,蛊惑般说道:「渊儿弟,你能不能感受到,咱俩关系不一样了?」 沧渊唿吸一滞,手上算盘就跟着停了。 左扶光摁着他的胸膛,把脸颊贴过来,与他耳鬓厮磨,哑声说:「以后,我疼你。你也要疼我,能过一天是一天。我就这样搂着你,和你睡,好不好?」 「为什么……不能是天天。」沧渊放下算盘,侧头吻了吻左扶光的面颊,「能过一天是一天,是多久?」 「我也不知道。」左扶光找他的嘴唇,用力地亲下去,混着低微的喘息,「别离开我,路上也要和我并排走。我有什么都给你,唔……轻一点。」 帐本和算盘早已被丢到一边去了,沧渊把左扶光抱过来,让他能跪在他的腿上。 他在势均力敌的亲吻里放逐自己,心里立即对走与留的问题有了答案。 去他妈的功名利禄、锦绣前程。 他要留在雅州,和左扶光在一起,哪怕当一辈子的边地先生。 男儿当志存四方,但他就是没出息,没原则,没理想。 谁让扶光说了「别离开我」呢,就算以后书院不办了,去另谋他路或自己开私塾,都没问题。 「不离开。」沧渊哑声重复,站起来立即把左扶光抱起,朝另一边挪去…… 左扶光露出一个有点得意又很愉悦的笑意,沧渊真的好喜欢他,让他拥有满满的幸福感和安全感,所以他心绪盪起来了。 他们在初春的寒意里清醒着,再一次抚慰对方。因为明天要远行,所以浅尝辄止,弄完了又回到书桌前,把帐再算了一遍。 收拾丝帛的时候,左扶光打开衣柜,发现早晨塞进去的脏丝帛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被下人清理的。 他有点担忧,因为昨晚和沧渊在一起,又出现那种东西,后悔怎么没提前丢掉。 王府里的人知道了一定会告诉父亲,现在沧渊还在他房里,王爷今晚也在府里。 为了掩人耳目,做了亏心事的左扶光还是把沧渊放到客卿居住的厢房那边去了,自己一个人惴惴不安了一整晚。 第二天一早,铁骑已经打扮成了寻常家丁,马队整齐地排列在外面,拉着将军府和王府给镇北王的贺礼。 左扶光刻意晚了一点,和沧渊一前一后吃过早膳出去了,固宁王也早起走到了门口。 「注意安全,走官道。」王爷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渊儿,你看好他。就算是去树林里撒尿也看着,别让他一个人。」 左扶光在一众铁骑面前丢光了脸,不满地说:「爹!沧渊还比我小月份,怎么说得像我是小孩,他是成人一样?!」 「对了,说到这里,这几天书院落下的课,渊儿你也在路上和他讲讲。」固宁王丝毫没顾及儿子的面子,「是小月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小的当了先生,大的还背不全《论语》。」 第37页 左扶光用一种「你演太过了」的眼神望着他爹,同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暗想王爷应该没发现什么。 沧渊应了两句后,队伍在晨曦里出发了,一路向北,去往甘州腹地…… 驮队顺着平坦宽阔的官道朝北前行,两旁绿草已经发芽,远远望去如同铺了一层绿毯。 出了这片阿里城外的旷野,地势逐渐变成丘陵、小山林。 这里地广人稀,有些好汉自建的山寨,紫儿坡就是其中一个。 马匪们靠着地势占山为王,活得恣意潇洒,从不向朝廷纳税。 沧渊对这种人嗤之以鼻,第三天傍晚还没进入甘州,樊启就发现他们身后跟了「尾巴」。 他是将军的人,自然和沧渊更亲近些。樊启打马过来低声汇报,沧渊立即警惕起来。 他们这趟铁骑都装成了家丁,武器藏在货箱里,身上是短暗器,有很大的灵活性。 「王府和将军府赠予镇北王的贺礼都很贵重,马匪肯定是得到了消息来打劫的。」樊启指着前面逼仄的山路,「到那边地势就窄了,方便他们对我们形成包围,不能去。」 「那先停下来,吩咐大家把傢伙拿上。」沧渊略一思忖,离左扶光近了些,低声说,「如有危险,躲我后面。」 「哈?」左扶光抠了抠脑袋,「哪儿有?」 樊启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不习武的人自然感受不到,我们可能要面临一场恶战了。」 左扶光笑眯眯地望着他说:「是这种恶战吗?」 话音方落,他把手指抵在舌尖,吹响了一声口哨! 混乱的马蹄声响起,一众马匪当即从山间埋伏的地方沖了出来,领头的那位骑着马,扬着大刀回了一声口哨。 这不就是紫儿坡的马匪头子吗?好像叫叶刁还是什么的。 铁骑立即列阵包围到左扶光和沧渊周围,负责管理物资的丢来武器,不过须臾人人持剑,后排的拉起了弓。 「别这样,别这样!」左扶光朗声说,「这是来给我保驾护航的好汉。」 叶刁一脸痞气地踏马走了几步,弓箭立即对准他,他又退了几步喊道:「小王爷!兄弟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找你拿点钱吶!」 这不就是变相打劫吗?! 沧渊眉头深锁,迅速观望周围局势,来的马匪大概有四十人左右。 若是寻常驮队,肯定会被劫了,但这是他义父的铁骑士兵,他们完全能把对方赶跑。 「来啦来啦!」左扶光却像是见了亲人一样,骑着马想出包围圈,一边还往兜里掏宝钞。 沧渊拉了他一把,他也没搭理。 左扶光指着倒数第二排的货箱说:「那就是给大当家的送来的,拿去花!拿去孝敬夫人!劳驾把我们送到甘州的海子城!」 樊启面露难色,王府的两个侍卫却立即走到后方,要卸货了。 「怎么的,你想打啊?」左扶光睨了他一眼,「给马匪的东西我早就备好了,王府帐上抽的,没动你们将军府的东西。」 樊启瞪着眼睛,气鼓鼓地低骂道:「王爷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窝囊儿子,你怂我们可不怕。」 「你说什么?」左扶光寒声道,「再说一个来听听。」 沧渊却听清了,用眼神对樊启示意他闭嘴,王府的家丁已经把箱子搬了出去,顿在马匪面前。 「还有这个。」左扶光掏出了一些随身带的钱,踢了踢前头人的肩膀,「劳驾让一下,我还有东西送给兄弟。」 铁骑立即拦截他,左扶光没办法,只好让碧澜送了过去,叶刁吐着口水数了数,好多张宝钞啊…… 「嘿,小王爷够意思,我也有东西孝敬您!」马匪们也搬出一个货箱,和王府的一模一样,只是破了些,「好东西,我军师最新研发的。」 「你个马匪头子还有军师?」左扶光跟他玩笑上了,笑骂道,「滚吧滚吧别跟紧了,我这边人一惊一乍的。」 叶刁也不回嘴,嘴里吆喝了几声,马匪们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即就隐入暗淡的天光里不见了…… 这时候樊启才蹙着眉头盯向马匪「上贡」的东西,让手下去看那是什么。 王府的家丁却守着不让他们靠近,只打开了让人远远观视,竟是满满一箱子石炸炮,也就是「手雷」,紫儿坡也出产火药。 樊启顿时惊到了:「马匪的东西居然比固宁军中的还先进!」 第三十六章 我稀罕你还不成啊? 那石炸炮由外壳、炸药和引火装置组成,是铁质的。 沧渊只听说过,却从没见过。因为朝廷分发的石炸炮都是石质外壳,固宁军里有。 「盖上盖上,大惊小怪的。」左扶光摆摆手,「各回各位了大家,今天要晚点才能到夏城,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沧渊看出来这是他计划好了的,便撞了一下他的马:「你带这么多炸药是什么意思?」 「炸掉镇北王府啊!」左扶光说完以后,在沧渊震惊的眼神里哈哈大笑,「开玩笑的渊儿弟,怎么可能?只是我们手上有武器,方能走得安心,对不对?」 沧渊惊魂未定地摇头:「你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左扶光倾身,对着他的耳根子说:「派不上用场最好,但要派上了,就叫未雨绸缪……」 樊启一脸莫名其妙地回了队伍里,几个铁骑交头接耳几句,都不是什么好话。 第38页 他们是军人,很看不起左扶光。 谁都瞧不起左扶光,但不少人至少会维持表面上的恭敬,对他的身份表示尊重,只是军人不会。 樊启最崇拜的人就是沧晗将军,只瞧得起说一不二的硬汉,尊敬有真本事的人。 所以这一趟他走得很不开心,左扶光尽是展现自己纨绔少爷的模样,他们都嗤之以鼻…… 夏城是甘州临近雅州的一座大城池,走到这里空气已经开始干燥了。 春季本该多雨湿润的,但这里滴水未降,大家都觉得鼻腔发痛。 好在城市还是很繁华,入住的客栈也高档。 左扶光为了掩人耳目,依然和沧渊开的是两间房。到了半夜发扬一贯作风,熘门撬锁地就跑到隔壁床上去了。 沧渊正在等他,旁边都让了一个空,睡在床沿的。 左扶光抱着他扭了扭,很不满意地说:「又是我来找你,渊儿弟都不想我的,不主动来找我啊?」 「我怕你想单独休息,或有别的事。」沧渊很老实地回答道。 左扶光像条鱼一样扑腾了两下,撒娇似的说:「每次都是我主动,没意思。」 「真要我主动?」沧渊立即翻到左扶光身上,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用一只手捧住左扶光的后脖颈,凑近了问,「嗯?」 左扶光抬着下巴说:「嗯。」 沧渊低头咬住他噘起来的嘴唇,换来一声轻吟。 他把这个吻迅速加深,渐渐地失了轻重不肯放过,直把左扶光亲得喘不过气来…… 左扶光正想接着干些有的没的,沧渊却捉住他的手,忽然问道:「紫儿坡马匪都是你的人吧?」 「我的人还劫我干啥呢?」左扶光把沧渊的衣服从背后往下拉去,顺便用指甲在他皮肤上划下一串薄粉的痕迹,带着点痛。 那麻痒的意味犹如蚂蚁爬过背嵴,沧渊抿住嘴,眯了一下眼抵抗过去。 左扶光的手落下去了,却忽听沧渊又说道:「马匪年年打劫商贾和军粮,什么人都抢,少和他们来往。」 左扶光正在兴头上,含煳应道:「也就是朋友、酒肉朋友、赌钱的朋友而已。」 沧渊翻个身把他移到上边儿,压痛了他的手,续问道:「王爷为什么不剿匪,把矿山夺回自己手中,雅州也会安定很多。」 左扶光停了下来,甩了甩自己的手。 他撑在沧渊肩膀上,不满地说:「渊儿弟,你为了不被我上,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非要在这时候谈什么马匪吗?老让叶刁那张丑脸在我脑子里晃。」 沧渊狠狠地愣住了,那句话在心里转了一圈,才指着自己,一字一顿艰难地问道:「你,上我?」 「嗯啊。」左扶光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他,「怎么,不愿意吗?」 「愿意。」沧渊想也不想就回答了,但立即接上一句,「但你也要给我。」 左扶光皱了一下眉头,常年混迹风月场的他当然知道,头几次干那事是很疼的,他还没准备献身。 「渊儿弟……你好残忍啊。」左扶光苦着脸说,「你狠得下心吗,你捨得吗?」 沧渊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很真诚地说:「你不是说咱俩啥事儿都要扯平吗?」 「这哪儿能扯得平?!」左扶光一手拿住沧小渊,一边自己凑上去。 他对比了一下,不禁有点自卑,越发觉得这事不能答应。 两者宛如小朋友和大朋友,一个是小白杨,一个是……巨木。 左扶光本来是自豪的,小光虽然细皮嫩肉,却还是挺傲人。但奈何沧渊是乌藏血统啊,传闻中连马都不会放过的纯血汉子……得是多恐怖。 简直不像同一种生物! 而且他们处在燥血状态下容易失控,只要一想到自己成为了「马」,左扶光就觉得不寒而慄。 他有点失落,又有点不甘心地收回手,闷声道:「那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我会控制好自己的。」沧渊许诺道,「我能驯服内心的野马。」 「那我也不答应!」左扶光打断道,唉声嘆气,「算了算了,讨论多了容易上火。路途上不能出岔子,等回去了我再和你掰扯。」 沧渊红着脸,又补充道:「我会让你舒服的。」窈王 左扶光攘了他一把:「你跟哪儿学的这种话?我都还没说,该我说!该我先说!!!」 …… 折腾到了半夜,左扶光进入贤者模式。 路上已有三晚,他已经是第三次这样说了——「明晚不能再这样了,白天还得赶路。身体要垮的,明晚不能再住一起了……」 沧渊点头,很耿直地说:「这就是我不来主动找你的缘由。」 「你有点自制力行不行?我反正是没有的,靠你了。」左扶光闭上眼睛,疲惫地说,「渊儿弟要把我身体掏空了。」 沧渊颇有兴趣地侧过半身,看着他道:「按理说,你风流浪荡、阅人无数,应该看不起这种小儿科啊。怎么就没有自制力了,这么热衷?」 左扶光骇然睁开眼睛,不肯承认自己其实是个小雏鸡,捂住沧渊的嘴,狡辩道:「我稀罕你还不成啊?」 沧渊笑道:「荣幸之至。」 左扶光补充:「我可只稀罕过你一个人。」 沧渊想到了另一桩事,把他的手拿下来:「我听说镇北王有个小女和你同岁,当年你们出生的时候,两家还商议过要不要定门娃娃亲。」 第39页 「结果我一见了她就哇哇大哭,吓得她也吱哇乱叫,幸好无缘!」左扶光玩笑道,「不然现在结成儿女亲家,还不得联合起来,然后被一锅端。」 「左家真有那么忠君?」沧渊经过最近的观察,表示不信。 「你怎么跟皇帝的探子似的?」左扶光忽然转为认真的神色,极冷静地说,「左家忠于大许王朝,忠于中原,我们同根同源,不管是谁做皇帝。」 沧渊想了一会儿,品了下刚才的话:「你们总把现在的皇帝说得那么可怕,我怎么觉得他挺仁德的?」 「跟你说一桩事吧,反正也睡不着。」左扶光也侧过来捧着他的脸,徐徐说道, 「许世皇帝刚登基时,每到述职前,四王都会提前进京,参加宫廷的中秋家宴,和亲王一样。」 「后来辽东王暴毙,皇帝觉得中秋月不圆了,相聚少一人。很悲伤,就把这个规矩取消了。」 「我问你,你如何评价他这一行为?」 沧渊仔细听了,然后按照第一想法答道:「皇上重情重义,是——」 话音未落,左扶光打断道:「我只觉得他虚伪至极。」 「你对皇上有偏见。」沧渊总结道。 左扶光直接说:「对啊,辽东王的死肯定和他脱不了关系。」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在极度暗淡的黑夜里对视,体会到了观念和认知的不同。 「每发生一件事,谁是最大的得利者,谁就可能是兇手。」左扶光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渊儿弟,一探问,就知道你对皇帝的看法。看来我得和你打一架,睡服你了。」 沧渊及时收回思绪,挑衅道:「来啊。」 左扶光像个燕儿一样扑了上来,又和他滚到一起。乐此不疲地亲吻,让那光芒变成碎星点点,洒满孤寂的夜空。 真奇怪,稀罕一个人的时候,连亲嘴都能亲大半个夜,只想靠他更近一点。 快融为一体吧 。 等不及了,快回去…… 左扶光迫切地在想,亟不可待地要付出实践。谁管扯不扯得平呢,他反正不能吃亏。 沧渊却在想左扶光说的话,他想在心灵和思想上更靠近他。 不要表面,不止表面。 王朝定国初期,歷经兵荒马乱。雅州人丁稀少,土地荒置无人耕种。 固宁王就是在那时候受封的,封号取「本固邦宁」之意,指人民安居乐业,则国家太平昌盛。 为使这片地域发展起来,形成一个抵抗游牧民族的屏障,朝廷下发了一系列移民措施,史称「四方填雅」。 现居住在雅州的大部分子民都是从中原四方汇聚而来的,和王爷一起建设荒凉残破、千疮百孔的战乱地,把它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所以左扶光会说,雅州人和中原人同宗同源,王府必然终于朝廷。 可皇上…… 沧渊暗暗地想,那个平易近人的许世皇帝并非如此下作卑鄙,或许是左扶光想错了…… 第三十七章 渊儿弟真好用 过了海子城关口,就是甘州腹地,由镇北军控制。 队伍背后的「尾巴」终于不见了,马匪们不再保驾护航,樊启的脸色才变得好看了点。 「真不知道小王爷长没长心,竟然和马匪混那么熟。」休息的时候,樊启趁着左扶光不在,对沧渊说, 「每年朝廷下拨的军粮在路上都会被马匪劫一波,这些丧尽天良的强盗能获得安稳的生活,还不是靠我们在边关驻守着。」 沧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但固宁军能吃饱,也是因为王爷从民间征粮,剋扣自家的产粮,从不中饱私囊。丰收的年份朝廷送来的军粮勉强管够,饥荒的年份他们自顾不暇,但你们从来没有挨过饿。」 樊启眼睛一亮,没想过他居然对固宁军如此了解,少顷以后又嘆息道: 「王爷一世英名,我们自然知道。但往后可怎么办?雅州那么大,都得败在左扶光一个人手上……」 不止是他,一路行来,沧渊听了很多人对左扶光的唾骂。 他在京城的时候也听见说书先生把小王爷的风流韵事编成段子,在民间传唱。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左扶光恶名远扬…… 不是的,沧渊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喜欢的人不是这样。 小时候的左扶光善良纯净,好像一张白纸,是他的神明少年、救命恩人,他眼里的光。 现在的左扶光腹有诗书,策论里充满着进步的新思想,对这个世界有不同的看法,还有惊世才华。 他只是把自己藏起来了,藏在一个纨绔败类的外表下。 世人在他的名号上添油加醋,谩骂他、调侃他,以此取乐,而自己人则忧心忡忡。 沧渊听了会难受,比在京城听到传闻还难受,但他不能说,只能默默在心里否定。 左扶光手里提熘着一只鸡走过来了,没心没肺的。他明显知道这些铁骑都在探讨什么,却假装听不见一样,把鸡朝沧渊一丢! 「渊儿弟,今晚咱就在外面扎营吧,我想吃烤鸡!」 那只鸡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剎时弄得满地鸡毛,沧渊连忙去追。 樊启提醒道:「王爷嘱咐过,一路上只能在繁华的城池停留,住在安全的客栈。」 「我非要体验一下住外边呢?客栈能点一堆篝火给我烤鸡吗?」左扶光蛮横地问,「这队伍里谁是主子?」 第40页 樊启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不说话了。脸上挂不住,生闷气。 固宁军的统帅是沧晗将军,他们的主子自然是固宁王,而左扶光是少主。 他把目光转向沧渊,此时沧渊好不容易摁住了鸡,却依着左扶光,说:「选个隐蔽点的地方就地扎营吧,别离官道太远。」 「是。」 樊启吩咐手下把简易的扎营工具拿出来,为备不时之需,他们出门是带着这些东西的。 左扶光提着手里镶满宝石的剑,颐指气使地说:「渊儿弟,你把它摁住了。看我来杀鸡儆猴,砍得它鲜血直冒!」 樊启不知谁是鸡、谁是猴,权当他乱用词彙了。 左扶光手起刀落,直接把鸡斩断了脖子,那血剎时喷到了樊启脚边上,把他噁心惨了。 哪儿有这样杀鸡的?寻常人都是用菜刀割血管放血而已。 左扶光斩完以后特别没出息地惊叫一声,被吓到了似的跑到翠微和碧澜身后,大吼道: 「它还在动,还在动——我的妈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夜晚在烤鸡的香味里悄悄降临,这回小帐篷只有一个,左扶光顺理成章地把沧渊拉了进去。 烛火迅速熄灭,左扶光拉开腰封,神秘兮兮地说:「渊儿弟,我给你玩个好东西。」 沧渊:「……」 经歷了三天的纵欲,他现在并非一点就燃了。 沧渊把左扶光困在狭窄的帐篷角落里,低头单纯地亲吻他,左扶光却引着他的手朝下,一边还说:「玩玩,大不大?」 沧渊摸到了一坨又冰冷又硬实的东西,剎时打了个寒颤。 左扶光居然在裤裆里藏了两个石炸炮,从后排箱子里拿出来的那种,嘿嘿笑了两声。 「放回去!太危险了,哪儿有抱着炸弹睡觉的?」沧渊捧着石炸炮,准备拉开帘子送出去,惊出了一身冷汗。 左扶光一把拉住他:「别……别这样,你也揣一个,有用。」 在沧渊疑惑的神色里,左扶光靠近他,咬着耳朵说:「马匪没走远,但『鸡』可能要来了……」 手上一沉,沧渊怀里被塞了一个石炸炮,左扶光顺着他耳边、鬓角吻下来,说: 「我十五岁第一次出雅州,是春猎追着一只锦鸡跑到了甘州边上一座镇子。」 「碧澜和翠微没有马快,我就落了单,然后莫名其妙的,四方忽然杀出好几个墨蓝色衣衫的武夫,想把我砍死在山林里。」 「原来他们时刻关注着我的行程,寻找着一切时机,是有组织的。」 「这回……似乎也没落下。」 沧渊听得毛骨悚然,王爷总是对左扶光过度保护,他还觉得是否杯弓蛇影了。 现在听来,扶光果然时刻都处在危险中。出了雅州一有机会,那群人说不定会把握今晚,再次杀出来。 沧渊紧紧握住石炸炮,仔细听着外面动静,浑身都紧绷起来。 左扶光却抬起他的下巴,吻在喉结上,重重地啃了一口,把他推到了防潮的地毯上。 沧渊顿时有些迷乱,喑哑地问道:「那我们不……准备一下吗?」 「都准备好了啊。」左扶光手上动作一刻没停,一边说,「你不觉得这样才刺激吗?」 沧渊眼中一抹赤色闪过,浑身的血液都燥热起来,像一头猎豹一样,蓦的把人扑过去,压在了下面。 ##被激发的感受和危险降临的本能是那样相似,虽然并没有人打他、伤害他,可他已经进入了乌藏战士的敏捷状态。 那一瞬间,对整个世界的感知都仿佛不一样了。 他能听见门外火把的燃烧声,轮值铁骑的脚步声,甚至后方马匹啃食青草的咀嚼音。 还有空气,狭窄内的流速变慢了,感官无限放大,左扶光带来的快#也无比清晰。 他的眼睛有了比寻常人更好的夜视能力,能看见左扶光眼尾眉梢带了一丝红,闭着双眼,浑身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就像是洗衣皂角被太阳晒过,又清爽又迷人…… 沧渊想。 他像一头匍匐的野兽,在这种状态下想征服他选中的人类。 他们的亲吻好像染上了杀机,沧渊的手移过……忽然间!他听到了远方极轻的一声海螺号。 那确实是海螺号角的声音,不嘹亮,有点沉闷。 紧接着,有四十几个人从四面八方朝营地聚集,有的人甚至一边走一边在穿衣…… 他们本来身着各色平民的服装,有的像旅人,有的像商贾。 但现在,都统一换上了墨蓝色的兜帽,像蚂蚁扑向某团食物,迅速地爬了过来…… 沧渊停下了,极低地说:「不到五十人,来了。」 「听得到他们从哪个方向聚集吗?」左扶光不敢打断他的状态,搂着人问道。 沧渊的耳廓动了动,他全都听见了。 这些人肯定不是为了贺礼和货物来的,他们没有朝后方聚,而是向着他们俩睡觉的地方。 这小营地太明显了,休息的铁骑都挤在简易的大帐篷里,他们确实是来刺杀左扶光的。 沧渊听到了好多刀缓慢从刀鞘里拔出来的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他们。 左扶光趴在地上,将帘子不动声色地拉开一个口,外面没有任何灯火,一片漆黑。 「知道怎么用吗?」他摁着沧渊的手,递过去一个发烛。 第41页 只要把石燧的火花弄到发烛上,就能做成一个短暂的点火工具,左扶光在帘子的遮蔽下打亮了火星。 须臾以后,沧渊确定了对方的位置。 他在发烛上点燃了一个石炸炮,抡臂勐地丢了出去! 乌藏战士的臂力骇人,黑色铁质石炸炮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勐地炸响在蓝袍当中! 巨大的爆破声惊到铁骑,大帐篷内的士兵立即起身列阵,摆出战斗的姿态。 樊启从轮值岗跑了过来,大声喊道:「有刺客——有刺客!!!」 话音未落,左扶光一点火,沧渊再次扔出一枚石炸炮。 远处传来「刺客」惨烈的吼叫声,不少人被炸得尸首分离。原本准备行刺,现在却只能散开躲避! 「瞪着我做什么?出去抓刺客啊!」左扶光对樊启骂道,「你一个军人,还要我指挥?!」 碧澜和翠微已经踏风朝夜色中追去了,沧渊见状也起身,准备拿起一旁的武器。 樊启立即叫兄弟们都上,左扶光却直接拖住沧渊,把帘子合了起来,重重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我渊儿弟果然很好用。」左扶光像个小狗似的舔了舔嘴角,「别抓人抓受伤了,就跟我躲着吧,我们继续。」 沧渊方才被冷风一吹,状态已经返回寻常。听到外面的喊杀声,才理解左扶光说的「杀鸡儆猴」是什么。 他运筹帷幄! 「要是待会儿他们问起来,你就说这一切都是你计划的。」左扶光不老实地揉着他…… 第三十八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刺客很快就被追散了,铁骑抓了十几人,碧澜和翠微押着一个蓝袍上有纹路的男人。 左扶光和沧渊慢腾腾地从帐篷里出来,四周火把攒动,映照着几个刺客的脸。 樊启汇报导:「一共逮到了十二个,这个衣服不一样的像是领头的。」 铁骑们都冷冷地看着左扶光。 只见小王爷特别没出息地攀在沧渊背后,抱着他一条手臂,怕兮兮地从肩膀上露出一双眼睛,瞧了一眼刺客。 「你……什么人啊?」他小声问道。 被抓住的刺客像鱼一样扭了下脖颈,然后龇牙咧嘴地朝前挣,对他发出一声类似于「嘶」的调子,如同冷血动物对捕食者的威胁。 左扶光一缩脖子,抱着沧渊的腰,彻底躲他后面了,嘟哝道:「跟怪物似的,把他绑起来看好了,带回去让我爹看。」 沧渊一言不发,樊启便望着他问:「那……剩下的这些呢?」 「你是军队里的行刑师吗?」沧渊指着一个耳朵有点缺口的士兵,「想办法撬开他们的嘴。」 那个人确实是军队里拷问敌方犯人的行刑师,当即点头应下。 左扶光躲在阴影里,忽然说:「这一晚上撬不开的,就都杀了吧……」 「什么?!」樊启难以置信地问道,「十几个都杀了?」 「我们是去给镇北王贺寿的,怎么可能带刺客?那这一路上别顾我安全了,你们就全去看管刺客吧。」左扶光大声说,「不然还能怎么样?」 「这是在甘州,不是我们雅州。」樊启思索须臾,提议道,「移交当地官府吧。」 沧渊眸色沉了沉:「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万一就是甘州的,和官府有勾结,岂不是会被放掉?」 「对啊!放了又来杀我怎么办?」左扶光「狗仗人势」地大声吼道,「行刺王公贵族本来就是死刑,天亮前全给我杀了!但别让我看见血,我害怕……」 樊启整个人都震惊了,在他看来左扶光又蠢又残忍,忙反驳道: 「一晚上本就问不出什么,完全不够拷打的。再说了犯这种罪的人一般都弄到边地服苦役,修建城墙正需要他们!」 「哦……是吗?」左扶光再次从沧渊肩膀侧面冒头,「那你怎么不喜欢我的马匪好兄弟?」 樊启:「……」 他那个气啊,想不通这几句话之间有什么联繫,却见一匹高头大马从侧方跑来,马匪都换上了旅者的衣服。 叶刁扬着马鞭子,从上面跳下来,像模像样地对左扶光行了个礼,朗声道:「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小王爷尽管吩咐!」 左扶光用眼神扫了圈那些刺客。 「我们还要去北宸城见王爷,这几个东西你帮我带回雅州。」左扶光阴恻恻地笑道,「要是能问出点儿什么,就更好了。」 「得勒!」叶刁粗声应了,络腮鬍一阵抖动,油嘴滑舌地说,「但到时候你们回来了要带走他们,小王爷得给赎金啊……」 「土匪头子。」左扶光笑骂道,「亏不了你的。」 在一众铁骑目瞪口呆的观视下,几个马匪冲过来,把刺客绑得结结实实。 有好几个对他们龇牙的,全都被甩了两巴掌,叶刁唾了一口:「呸!人不好好当,学什么大蜥蜴!」 马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就唱着山歌,扬长而去了。 沧渊这才回过味来——从马匪到石炸炮,从出发到今夜,乃至于临行之前的准备,一切都在左扶光的谋划当中。 他头一次感受到了左扶光的可怕,以一种超出他的智谋,凌驾在所有人之上。 不告诉铁骑,是怕他们警惕,使得蓝袍不敢行动。 不提前告诉他,是要引导他进入状态,发挥乌藏血统的作用。 第42页 这一次刺杀以蓝袍的惨败告终,好几个人直接被炸碎了,无异于向那些敌人宣告——想除掉左扶光,就是这种下场。 他们就和白天被砍了的鸡一样,鲜血淋漓地横亘在城郊。队伍第二天一早就收拾起来出发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铁骑们并不明白,只以为马匪是刚好撞上的,而逮捕刺客是沧渊的计划。 春季温暖的阳光从天空洒下来,过了今天就得换骆驼了,他们要走过一片荒漠,左扶光明显变得更加兴奋。 「据说镇北王有一支骆驼骑兵队,不仅有更高的战斗视野,还能节省粮草,适合长期作战。」左扶光侧头说,「渊儿弟,我们买只骆驼牵回去当宠物吧。」 沧渊皱了一下眉头:「王府不好养,马厩对它们来说太小了。」 「我只是在想……」左扶光勒着马匹靠近了些,把手臂搭在沧渊身上,凑过去暧昧地说,「你上次说在马上不行,但骆驼更稳,是不是就可以……」 沧渊唿吸一滞,耳根发软。听到这句话就联想起了两人一起策马那天,瞳色微暗。 「有没有想过自己控制乌藏血?」左扶光见状引导道,「把x欲和应对危险的本能变成可以掌控的,随时能开启的状态。岂不是天下无敌?」 沧渊忽然伸出结实的臂膀揽着他,低哑道:「那我岂不是每次战斗之前都要想着**你?」 「未尝不可啊……我很荣幸。」左扶光感到脖颈上的手收紧了,连拍了他三下,「放开,放开!他们都看着的,我两马撞一起了!」 …… 大漠风光壮阔,队伍迎风而动,在海波似的起伏沙丘上排成一列,朝北进发。 这里昼夜温差极大,驿站里的条件也不太好。 晚上左扶光一定要搂着沧渊才能睡着,往往做了不好的梦,还会爬到他身上,一定得摸着点儿什么,才安稳。 沧渊在黑暗里调整着自己,血热、血冷、躁动、安静……反反覆覆,就像一场场训练。 他能感觉到左扶光逐渐开始依赖他,对他更加信任。沧渊为此而欣喜,什么都听他的…… 歷经几天艰难的跋涉,终于能见到前方有了零星的植物。 这意味着他们离北宸城近了,自从解决了那一波刺客以后,便不再有人跟随队伍。 他们算是到得晚的,时间计划得很紧迫。 城里已经聚集了许多镇北王的亲友,前来迎接他们的人是镇北王小女,名叫肖思若。 到达城门底下的时候沧渊和左扶光并排骑着马,信使早已进去通报过一遍。 护城河外停着三只骆驼,最大的那个拉着一节花纹奇特的车厢,像元族人的装饰一样,车体底盘极高,一看就很稳。 一个身穿青罗衫的少女从车内跳了下来,抬头辨认了一下来的人,发现最前面的两个男子穿着都差不多,一时有点不敢确定谁才是左扶光。 肖思若满月的时候请过满月酒,那一次固宁王是抱着左扶光来过的。 九岁的时候,镇北王又去雅州给固宁王贺过寿,再见了左扶光一次,此后就没有蒙面了。 左扶光是雅州人,父母都很俊美,脸长得小而立体,很有轮廓感。 沧渊虽然是乌藏人,却不像普通粗犷的汉子,是很精緻的。而且他束着中原男子的发冠,一丝不苟,皮肤也白。 肖思若优雅地踱步过来,最终选定了气质看起来比较有「王霸之气」的那个。 左扶光装怂,所以他看起来反而像身旁这位的随从。 于是一众铁骑眼睁睁地看见肖思若跑到了沧渊的马匹面前,露出一张灿烂笑脸,甜甜地喊道:「扶光哥哥!」 沧渊:「……」 这就是左扶光的娃娃亲? 怎么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左扶光眼珠提熘转了一圈,然后将错就错地说:「扶光,这是谁呀?」 「镇北王贵女,给郡主问好。」沧渊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了。 左扶光俯身低头,笑眯眯地说:「郡主金安。」 此时身后的随从都已经下骆驼行礼了,肖思若看着左扶光,还以为他就是那个乌藏人,下巴一抬,不屑道: 「尊卑有别,沧晗将军的义子如此无礼吗?还不快下来!」 沧渊脸色一变,他本在骆驼上行礼,正想下去。 左扶光却伸手摁住他,然后立即连滚带爬地跳到地上,露出一个讪笑:「郡主再金安!」 肖思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讨好地牵住了沧渊的那匹骆驼。 「扶光哥哥,快和我进去吧。住的地方父王都安排好了,就在咱们行宫里,你要来今晚的亲友家宴啊……」 沧渊看了一眼左扶光,对方示意他点头。 他刚点头,左扶光就凑了上去,挑衅地说:「郡主,那我可不可以来呀?」 「你离我远点!」肖思若嫌恶地退了半步,尖声道,「既是家宴,你是我们家人吗,就敢来?!」 沧渊立即从骆驼上跳下来,阻止道:「郡——」 「可我必须时刻保护着咱们小王爷,贴身的那种。」左扶光演上瘾了,继续逗她,「晚上也得一起睡,你给我留地铺没有呀?」 「小王爷你管管他!」肖思若立即跑到了沧渊另一边,娇嗔道,「下人都爬到我们头上来了你还不吭声,说的是什么流氓话?」 第43页 沧渊白了左扶光一眼,对方摊手吐舌头,他们这才朝城内走去,氛围格外古怪。 第三十九章 你居心不良啊…… 郡主的骆驼车跟在了后面,她完全把沧渊当成她的「扶光哥哥」了,一路越走越近,把真正的左扶光撇在后面跟着。 肖思若一会儿碰碰沧渊肩膀,一会儿又拉一下他的手臂,不断介绍甘州的风土人情,还从旁边的小摊拿东西给他吃。 沧渊手上捏着一根黄油果条,另一只手还挂着壶醉绿洲,回头瞪了左扶光好几次,让他别再骗人了。 但是左扶光仿佛丝毫看不见郡主不断朝沧渊身上摸去的手,直接把渊儿弟给卖了,还笑盈盈地厚着脸皮向他们讨吃的,得到了好几个嫌弃的眼神。 和固宁王不同,镇北王住的地方不是王府,而是直接建了一座当地风格的王宫。 不仅有属于他的宫殿,还有绿洲旁的行宫,宛如一个皇帝。 街上十步一士兵,百步一营房,可见镇北军有一部分是融合在民众中的,治安很严。 随从都被安排在行宫附近的客栈了,只有樊启和左扶光还跟着,郡主对此表示极为不满。 她的父亲肖怀胜正好走到了门口,准备给固宁王一个大面子,亲自迎接扶光小王爷。 一眼望过去,自己的女儿和一个不认识的高大男子走得极近,把左扶光冷落在后面,肖怀胜眉头立即就蹙了起来…… 沧渊走着走着,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抬眼就看见了行宫门口站着一个浑身带着杀伐气的中年男人,他对这种久经沙场的气场很熟悉,像义父,却比义父更严肃。 行宫门口有三个台阶,对方站得高一些。沧渊从男人的衣着和气质立即猜到了他就是镇北王肖怀胜,感受到一种威压。 这是一位铁血汉子,因为北方冷,他的脖领处披着半张白熊皮,将他衬得更加雄壮。 「思若。」肖怀胜冷冷地开口,带着十足中气,郡主立即抬起头望着他。 「爹,我把固宁世子给接来了!」肖思若轻巧地说。 沧渊立即后退了半步,低身行礼。与此同时左扶光走上前来,拱手道:「固宁王世子左扶光,参见镇北王!」 肖怀胜粗声道:「不必客气!」 话音未落,肖思若的面色忽然刷白,勐地离沧渊三丈远,大惊道:「他才是左扶光?!」 「思若,不得无礼。」肖怀胜阅人无数,判断力当然比她好,立即说,「这位也是将军府的贵客。」 肖思若自小娇惯,目中无人,指着沧渊尖声道:「你骗我!你骗了我一路!」 「诶?郡主说什么话呢,这可是你自己认的。」左扶光把沧渊拉到背后,吊儿郎当地说,「郡主金口玉言喊的扶光哥哥,沧渊怎敢不从?」 他言语间夹枪带棍的,肖怀胜知道固宁王世子也是个在娇宠中长大的混帐,便以为他生气了,只好责怪女儿。 「思若,给世子道歉。」 郡主气得浑身发抖,想起自己一路行来那谄媚模样,都是对着一个乌藏人,不禁握紧了拳头。 左扶光这招耍得她颜面扫地,无地自容,眼睛里转着泪,就快哭出来了,可无奈还有父亲在场。 肖思若咽下心里那口气,平復了半晌才走到左扶光面前,低头说:「是我认错了人,对不起……扶光哥哥。」 「好妹妹,你这么可爱,我怎好责怪你呢?」左扶光依旧是一脸风流相,扶住郡主的手,「一路上我可想和你并排走呢,可惜你都不肯……」 「好了好了,思光,你来带世子进行宫。」肖怀胜见他们确实互相不满,便吩咐自己的儿子,「务必将他们都安顿好。」 肖思光从背后走了出来,给左扶光打了个招唿。 他是镇北王世子,模样简直像父亲的復刻版,而且从十三岁起就入军了,现在已经是镇北军副将。 两人名字里都带个「光」字,只可惜此光非彼光。 肖思光年轻气盛,打心眼里是看不起左扶光这世家纨绔模样的,一路上也不和他们说什么话,把人带到了行宫一座不错的殿里,就嘱咐下人安顿了。 沧渊打开行李,想给左扶光找一套适合晚上「家宴」的衣服,问道:「待会儿你穿哪套?」 左扶光翘腿坐在一张椅子上,倨傲地说:「不去。」 「不好吧,岂不是拂了镇北王面子。」沧渊找了一套印着太阳鸟的白金色外套,拿出来抖了抖,「刚才郡主认错人,你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提醒?」 左扶光趴在扶手上,慵懒地说:「我就想让她得罪我啊,这样镇北王就打不起接下来的小算盘了……」 「嗯?」沧渊不太懂地摇了摇头,「我以为你玩心大起,想逗弄郡主。」 「谁想逗她?她又不好玩。我只想逗弄渊儿弟你……」左扶光勾了勾手指头,「别弄衣服了,我要耍脾气,不去镇北王的家宴。你过来坐着,给我逗逗。」 「每天都没个正经的……」沧渊丢下行礼,走过去蹲在左扶光面前,「你脑瓜子里面又在转什么计谋?」 「阴谋、阳谋……」左扶光拉起他的胳膊,併拢腿说,「别往地上蹲,坐我这儿。」 沧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怕自己太重了。 第44页 于是他半蹲着马步,虚坐在左扶光腿上,低头亲了亲他眉眼间的位置。 左扶光双手绕过沧渊的后背,两只都搭在他腰上。 「渊儿弟,扎马步最练下盘了,你好稳啊。」左扶光缓慢眨了下眼,一口咬在沧渊下巴上,「你比我高些,等我x你的时候,也蹲得住么?」 他的思绪犹如脱缰野马,沧渊跟不上速度,不过脑海里立即跳出了画面感。 沧渊回手把住左扶光手臂,凑近对方耳边,低哑道:「我比你高些,你不觉得该反过来才合理吗?这样你也不必蹲。」 「你居心不太良啊……」左扶光勐地掐了沧渊一把,恶狠狠地问,「以下犯上,该不该罚?!」 沧渊一把将他朝后推去,左扶光的后脑勺立即磕在椅背上。 他还没叫痛,一个蛮横的亲吻就覆了下来,沧渊摁住他,让他连挪一下都不行。 「万事都是你上,我全可以让着你。」沧渊含煳地说,「偏偏这个不行,你下我上。」 左扶光心脏剧烈地跳动,有点喘不过气,撕咬似的亲吻回去,腕间一个翻转,点到了沧渊的神门穴。 沧渊愣了一瞬,感受到精纯的内力。 他立即想起在鹏城客栈的那天晚上,左扶光掌风可以穿过帘子,推得他一趔趄。 果然,就连武学底子也是藏着的。 左扶光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沧渊下手当即重了几分,推走他的招式,人也全坐在对方身上。 欲念混着杀机,左扶光勾缠着舌尖的唇齿,手上却一刻没停,和沧渊过招,击打间不断发出骨头和手掌相撞的声音,是势均力敌的较量。 沧渊发了点狠,忽然放弃亲吻,捏痛了左扶光的手腕,站起来将之高举过头顶。 「不玩了,你用力量优势耍赖!」左扶光打不过就自己耍起了赖,还反咬一口,「光天化日之下,渊儿弟想对我做什么?」 「脱你衣服。」沧渊一边解开左扶光外套的扣子,一边说,「快换那套白的,郡主等你吃饭呢。」 左扶光慢腾腾地说:「她可是差点和我订了娃娃亲的人,你都不吃醋啊?」 「也没见你吃醋。」沧渊一边给他换衣服,一边说,「她勾搭了我一路,你就跟在后面笑。」 两人正在拉扯,前来邀请左扶光去家宴的侍卫到了,在外面通报。 白金色衣衫半挂在身上,左扶光系都没系就开了门。 「身体不适,不想去!」左扶光站在侍卫面前,红光满面地装病,「告诉王爷,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毕竟并非肖家人。」 侍卫抬头看了一下,赶紧避开目光,为难道:「这……小的回去不好交代啊。」 「那你把我绑去吗?我都在床上躺着了,路上太累、水土不服!」左扶光拿出了纨绔的气场,回绝道,「谁要是不信,让他亲自来看!」 只听「嘭」的一声响,左扶光直接把门关了。 沧渊觉得这样真不太好,还想劝上两句。却见他直接跑到柜子边掏出装钱的包裹,数了几张,塞进兜里。 「走!渊儿弟,哥带你去街市上逛一圈。」左扶光一边捆腰封一边走过来,「想吃啥买啥都从王府帐上扣。」 沧渊挡着门,严肃地说:「他们肯定还会派人过来请的,而你分明装病却不躺着,还去街上乱逛,多得罪人啊。」 「也是哦,那就把翠微留下应付他们吧。」左扶光眼睛都笑弯了,「有的人现在不得罪,将来就得罪不起了。渊儿弟你没懂我什么意思,还需要修炼啊……」 沧渊也听出来他八成是故意的了,还是有些疑惑:「你父亲不亲自来,态度其实已经很明确了,你还用这样吗?」 「哎呀走走走,不要纠结这些了。」左扶光把沧渊往门槛处推去,「我今儿头次觉得『扶光哥哥』四个字真好听,如果是你叫就更好了。」 沧渊说:「不叫。」 「没情趣。」左扶光边走边道,「不给你买东西了!」 第四十章 把他给我扛起来,你抬脚 樊启一听说两人要上街,王爷嘱咐过他一定得保护好左扶光,便要跟着。 他这人特别固执,油盐不进,说了好一会儿都不接受留下,于是就被带着了。 北宸城虽然寒冷,却没有大漠间那么干燥,此时才是初春,天上阴云密布,不多时竟下起了绵绵细雨。 左扶光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和沧渊慢腾腾走着,身后跟了个黑着脸的樊启。 在经过一个奶糖摊子的时候,他驻足了,低头仔细瞧起来。 这个手艺人像是从中原来的,用黄糖画的方式做奶糖,小锅炉下面燃着火苗,锅里化着炼乳。 旁边有个转盘,给两个铜钱转一次,转到哪个图案就画哪个。 左扶光噘着嘴说:「刚才经过的时候就想试试手气,但郡主和你聊得正欢——」 话音未落,沧渊打断道:「想吃糖明说。」 「大老爷们儿的,我才不喜欢吃糖。」左扶光嘴上否认,身子却是越凑越近,「我只是赌瘾发了,想试手气。」 樊启不屑地撇开了头。 沧渊接着他的话头,宠溺道:「转吧,我买。你气运好,肯定能转个龙。」 左扶光爽朗道:「渊儿弟真够义气!」 第45页 他躬身用食指迅速刨了一下指针,浑身上下都是劲。 指针转了好久才慢下来,悠悠滑过最大的那条龙,停在了最小的老鼠身上。 沧渊说:「运气不好……该我了。」 左扶光打开他的手:「我不服,再来!」 一连十三次,左扶光手上不停歇,直到那指针认输了似的停在龙上,他才肯罢休。 沧渊给了一堆碎银子,做奶糖画的师父绘了整整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他们都在街面上,樊启等得直打哈欠,搞不懂沧渊为什么要陪着小王爷干这种幼稚的事。 最后,左扶光拽着一大堆小木棍,只分了一只老鼠给沧渊:「太多了,渊儿弟吃了对牙口不好。所以全都我来吧!」 「咔嚓」一声脆响,糖人包了满口。不论是龙是鸟,都碎进了他的嘴里。 左扶光的外袍织造格外细腻,春雨浸不进去,就在外面结了薄薄一层。 天色暗下来,他们终于离开摊子了,樊启松了一口气。 左扶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渊儿弟,咱们还没正式一起喝过酒呢。找处花楼,去喝这里的特产醉绿洲吧!」 「天黑不要在外面闲逛。」樊启提醒道。 「花楼哪儿是外面?」左扶光看着沧渊明显不太开心的模样,撒娇似的摇起了他的手,「带你一起去的,好不好、好不好?」 沧渊能感觉到他们正被镇北军监视着,一言一行都可能汇报给镇北王。 左扶光可能有别的考虑,于是他答应了。三个人找到街面上最繁华的一家花楼进去。 左扶光进了花楼就像回了家一样肆意,老鸨是个见钱眼开的,春风满面往上迎。 樊启有点畏惧扑上来的妓子,生怕招惹了香味一样。左扶光却是来者不拒,全都点进了厢房里陪着喝酒。 这回沧渊体会到什么叫做「吃醋」了,比沈青枝那天还直观。 左扶光左拥右抱,还给他也分了几个,樊启像个门神一样守在门槛边上,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不在此地。 「差不多了吧。」沧渊推开一杯女子递来的酒,提醒道,「今晚早点入睡,明天镇北王贺寿,说什么也不能起晚了。」 左扶光抬起半醉的眼睛勾了他一下:「站不起来了。」 一个妓子巧笑道:「爷站不起了就在咱们楼里睡吧,只要那儿站得起来就威武……」 一边说话,她那温香软玉的小手就朝左扶光衣衫下摆探过去,沧渊立即坐不住了。 樊启听见两声尖叫,回头一看,只见沧渊迅速撇开了攀附着左扶光的所有人! 那速度简直像是早已在心里谋算过无数遍,迅雷不及掩耳,仿佛等了几百年。 「沧渊?」樊启在一片嘈杂的娇嗔中问道,「要帮忙吗?」 「把他给我扛起来!」沧渊抱起左扶光,招唿道,「你抬脚!」 左扶光一边蹬腿一边喊着他不要回去,樊启额头都出了一层汗,暗暗想着小王爷怎么能这么混帐啊! 大庭广众之下,两个人抬着他们封地的世子,就那样把左扶光「强行」带出了花楼,弄回行宫里。 这奇观已经成为北宸城当晚的街头一景了,肖思若听到的时候气得直接摔了手中一件瓷器! 那还是固宁王府送来的贺礼,她正在检视,而肖怀胜坐在另一边,抿了半口茶。 「你气什么?固宁王世子向来就是那窝囊样,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肖思若心口剧烈起伏,大声说:「肯定是大哥瞧不起别人,送他们去行宫的时候也没照料好。左扶光才不来家宴,还出去故意摆摊子唱大戏!」 「怎么又怪到我身上了?」肖思光不满道,「你自己认错人,一路上都在讨好那个乌藏来的野种。是我我也会生气,你怎么不长点眼水?」 「爹——」 肖思若蹲到镇北王膝前,苦着脸道,「你怎么会对他有意啊?还把他列为女婿首选,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哼,你刚才也说了他是在唱大戏。」肖怀胜冷笑一声,「唱得你信了,你气了,不就正好达到他的目的了吗?」 肖思光极为细緻地思考道:「不来家宴就是和我们划清界限,表示他不是、将来也不会成为肖家人。」 「固宁王那个老狐狸,在儿子走之前肯定千叮咛万嘱咐,也对随从嘱咐过,要随机应变,不能和我们走得过近。」 「但我听说他这个人格外好色,来者不拒。被随从扫了逛花楼的兴肯定不满,不如就往他房里送女人。」 肖怀胜沉默片刻,他最清楚他们要做的并非讨好左扶光,而是想办法把他变成镇北王女婿,形成家族联姻,拉拢固宁王。 不论他是个混帐还是个带着伪装的阴险小人,达到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他既然称病又好酒,就派人给他送药酒。」肖怀胜沉吟良久,才说,「思若你换一身下人的衣服……」 …… 左扶光躺在镇北王给他安排的那间房里,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他是真喝的有点多,甘州妓子那劝酒功力,不是雅州能比的,有点过了。 他准备等外面侍卫疲惫了再去找沧渊,就在隔壁,挺近的,免得被别人看见。 不多时,关门声响了一下,翠微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壶酒:「镇北王关心你的身体,派人送药酒过来了。」 第46页 左扶光用掌心遮住光线,疲惫地说:「叫碧澜验验。」 碧澜早已准备好了验酒工具,拿到烛光下倒出来一点儿,换着方法查验,都没有发现问题。 「无毒。」她端着酒罈子走过来,低头问道,「少爷要喝点吗?」 「你就只会验毒?」左扶光睁开一只眼睛,挑了挑眉,「就没有什么别的效用?」 碧澜冷冷地说:「你分明已经猜到了。」 「我要听详细的,看看镇北王给我下多勐的药。」左扶光侧过头,鼓励道,「别害臊,讲出来。」 碧澜白了他一眼,用极为机械的、专业的,属于医修的声音说道: 「这是北境有名的鹿桂酒,年份好像还挺长,浓度很高的。对身体好,喝下去顿时四肢绵软想睡觉,失去意识,但第二天醒来精神百倍。」 「只是……调酒师在里面添加了大量海马、羊藿、锁阳、巴戟天、阳起石、黄狗肾、金樱子、仙灵脾和枸杞,还有几味我验不出来的药材。有闺房暖身酒的功效,可以壮阳。」 「也就是说——如果这杯下去了,你会立即不知天地为何物,全身都没力气,唯独##是翘着的。第二天醒来也不太记得,但足以完成某些……事了。」 左扶光没想到这酒那么阴险,大惊道:「那你刚才还问我要不要喝?!」 「或许你想呢?」碧澜歪了歪脑袋,「和您家那位喝去,就可以把这个房让给我和翠微住了。」 翠微面色是冰冷的,嘴角却呈现一个笑意。 她们两天天跟着左扶光,自然知道他和沧渊发展成了什么关系,但嘴很严实,从来没有对外说过。 「学坏了,你们心眼子坏了哈!」左扶光伸出一根手指,左右各指了指,「要是有人每年给我千贯大钞,就算让我天天睡房梁我也不会有怨言的。你们不知足啊……」 碧澜放下酒罈子,简短道:「那我走?」 「别走别走!把门反锁起来。」左扶光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待会儿你两睡我这儿,把动静弄大点。翠微你身形像我,就披我的衣服,碧澜你本色出演。」 翠微马上会意,问道:「谁敲门也不开?」 「当然是敲破了也不开!」左扶光理所当然道,「就是你们俩得搭把手,让我踩着,好从窗户翻到沧渊那边去。」 碧澜立即走到窗户底下,拍着肩膀说:「尽管来吧!」 翠微却把酒盖子合上了,然后抱在手里问:「那这酒,你用吗?」 左扶光垂着眸子,在灯火跳动间望到那酒淡淡的颜色上。 想起白天时候沧渊和他对打了几招,然后说想让他当下边那个…… 打他是打不过的。 左扶光没回答,却打开一个包裹,把酒捆了起来,背在身上。 他阴恻恻地笑了一会儿,踩着碧澜的肩膀,到隔壁找渊儿弟去了…… 作者有话说: 你们且听我娓娓道来…… 第四十一章 救命啊 沧渊没休息,他站在窗户底下数着点数等左扶光。 只要一停下来,脑子里就是那些花楼妓子的手爪子,无法静心。 虽然明知道左扶光在演戏,却还是忍不住去想——过去他或许就是这样假戏真做的。 人果然很会得寸进尺,沧渊苦笑了一下。 本来左扶光对他好一点他就开心,现在却多了强烈的占有欲和嫉妒心。 沧渊很希望左扶光是他一个人的,只属于他,可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不可能。 他一个人想得难受,忽见窗户被支开了,左扶光像个偷鸡贼一样,胸前挂着大包裹,毛手毛脚地拱了进来。 「渊儿弟,接着!」左扶光把东西丢下来,差点砸到人。 沧渊赶紧小心翼翼接了,还以为是石炸炮,吓得手上一抖:「什么东西这么大?」 「鹿桂酒,好东西呀!」左扶光半只脚跨在窗户上说,「你别顾着看酒,快接我一下!」 其实凭藉他的轻功是完全可以跳到地上的,但左扶光非要抱。 沧渊一看到他的笑脸,刚才的阴云就散尽了,张开自己的怀抱,轻声道:「你跳,我会抱住你的。」 左扶光丢开窗框一下就朝沧渊手臂里跳去,他被这个坚实的怀抱环绕了,能闻到沧渊的气息。 左扶光趁机蹭了蹭脸颊,这才依依不捨地脚步落地,轻快道:「渊儿弟,你拿两个外面的茶杯来,我们对饮啊!」 沧渊丝毫没有怀疑,只要是左扶光给的东西,哪怕毒药也甘之如饴。 他听话地烫了两个茶杯过来,摆在小桌案上,左扶光一人倒了一杯,兴奋地说:「干!」 说完以后,他率先以袖掩面,假意喝酒。 沧渊见状当然立即就把一杯酒甩嘴里了,空杯子放下来时看见左扶光只饮了一点点。 「不是干了吗?」沧渊说。 「我意思意思,刚才喝多了点。」左扶光细心观察着沧渊的变化,又说,「花楼里你都没怎么喝,光顾着瞪我了,好兇呀。」 沧渊有点不开心地说:「她们给我餵酒,好像不餵我就没手似的。你看到那些女子往我身上扑,就不吃醋吗?」 「你又不喜欢她们,逢场作戏嘛。」左扶光给沧渊又倒上一杯,哄着说,「我知道不是真的,所以就无所谓。」 第47页 沧渊沉闷地拿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乌藏人喝酒本来就痛快,又是左扶光亲自给他斟的,所以咽得挺快。 这酒很好喝,只烧嘴、不烧心,到了喉咙里凉凉的,还很甘甜,不知道加了些什么。 沧渊很想把自己给灌迷煳点,才能大着胆子说接下来的话。 左扶光又倒,他就又喝,然后用手肘撑在小桌上,问道:「那你呢?」 「我什么?」左扶光正在起坏心思——等到渊儿弟待会儿喝得四肢疲软了,他就能把人先这样、再那样,然后吃干抹净! 沧渊却察觉不到他的邪笑,气鼓鼓地问道:「你的名声,围绕在你身上的那些艷史,还有你对待各种莺莺燕燕,是真的还是假的?」 左扶光愣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习惯性地想掩饰。 可沧渊很认真、很在意的模样让他觉得心里莫名一紧,鬼使神差的,就否认道:「没呢,我就对你一个人是真的。」 沧渊已经感到头脑有点昏沉了,再看左扶光,只觉得他今天分外迷人。 他露出一个有点憨的笑容,鼓起勇气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喜欢,可喜欢了!」左扶光赶紧又给他递了杯酒,看来在起效用了,嘴上应道,「我渊儿弟独一无二,谁也比不了。」 沧渊忽然把手伸过桌子,用力地抓在左扶光臂膀上,喑哑道:「可我好像,爱上你了。」 左扶光被捏得肌肉一痛,暗自在想,鹿桂酒怎么没起作用呢? 「别爱我,我是个混蛋。」他说着就起身,绕过小桌案走过去,把茶杯比在沧渊唇边,「别那么轻易相信我,因为我特别自私特别坏。」 沧渊这回不喝了,迷迷煳煳也品了一下这两句话,觉得不算什么好话。 左扶光垂眸看着他,低头含了一口酒,心下一动,朝沧渊嘴唇吻了过去,带着湿意撩拨他的情绪。 那口酒又被顺利渡过来了,沧渊勐地抓住左扶光,把他摁下来,有失轻重地揉着他的后颈。 这是酒中药材的那部分开始起效了,左扶光被动地接受了一会儿蹂躏,忽然在想:碧澜不会骗他吧? 不会的,肯定不会,那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正在他思考的时候,沧渊的手慢慢地没了力气,从他背后滑下来,人也困惑地说:「我怎么……没劲了呢?」 左扶光心里一喜,忙趁着他还能走得动的时候,把人拉起来:「醉了吧?醉了就去躺着。」 沧渊像个提线木偶,听话地站了起来,然后醉狠了一样搭在左扶光肩头,三步一绊脚地被挪到了被褥上。 左扶光已经是满头大汗,两个人的力量全靠他支撑,把沧渊朝下放。 毫无知觉的沧渊一头栽在枕头上,眼睛半阖着,艰难地思考:「我、怎么了?」 「渊儿弟啊……咱俩在河边走了这么多天,哪能不湿鞋?」左扶光坐在旁边,低身拍了拍沧渊的面颊,「你说对不对?」 「什……么?」沧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觉得有个地方无风而长,妖冶地竖立着,那感觉难受到极致,心里都成了跑马场。 左扶光爱怜地看了他一会儿,从眉心的小水滴,到鼻樑、脖颈、下巴…… 他忽然食指大动,轻轻说:「渊儿弟,你好像一只待宰的小羊羔啊。」 沧渊只能捕捉到些许词彙,虚弱地反驳道:「我,不小。」 「是的呢,可惜没有用武之地。」左扶光逮住了某不小,吹熄跳动的灯火,温柔道,「哥哥会疼你的……」 他忽然想起沧渊讹他那天,一脸委屈的模样。 明天醒来他会是怎样? 左扶光只要一想就觉得痛快,天道好轮迴啊!沧渊用这件事骗了他好久,现在要变成现实了! 左扶光一边熟稔地付诸实践,一边把花楼里用的东西拿出来。忽然听见隔壁房门被敲响了,一个侍卫喊道—— 「小王爷,咱们王爷给您送陪夜的女子来了!」 那边没有声音,侍卫敲了一会儿还不放弃,再次喊道:「小王爷,这可是王爷亲自为您挑选的,貌美着呢!」 左扶光冷笑了一声。 那边屋里,碧澜用医针扎了自己一下,改变声带,嘶哑地骂道:「吵什么吵?我自己带了丫鬟!」 那声线粗嘎,不太像他的,不过不熟悉的人听不出来。 紧接着,翠微和碧澜就卖力地表演了起来,动静可真的不小,让人听起来脸红心跳。 但是门外的人似乎没有走,左扶光觉得奇怪,便先放开沧渊,起身走到门前,透过缝隙朝外望去。 好傢伙,那是两个侍卫带着一个女子,女子虽然穿着丫鬟的衣服,却是肖思若扮的,原来是要直接给他来一出「生米煮成熟饭」啊! 他要是真喝了那口酒,镇北王送女人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第二天早晨一醒,发现自己昨晚睡的「丫鬟」居然是小郡主,消息肯定立马就能熘出去。 到时候镇北王就有说辞了,郡主那么贵重的身份,他们也是门当户对,私定终身了,肯定会把压力给固宁王。 左扶光就得娶肖思若了,两边结成儿女亲家,没定成的娃娃亲成了真,怎么也算是唇齿相依了。 幸好他足够警惕,暗自嘆了口气,一点声音也没敢发。 第48页 门外三人听着里面确实有情况,知道没希望了,计划落空,肖思若一把拉下兜帽,咬牙切齿道:「妈的,便宜了一个通房丫鬟!」 「郡主?」侍卫立即拉住想离开的她,「要不再等一会儿?」 「等个屁啊等!固宁王给他配了两个丫鬟,看起来都不像简单货色,赶出去了也能回来,就是防着我们的!」肖思若急促地说,「还站在这做什么,等着被认出身份来丢人吗?!」 另一个面容姣好的侍卫忙跟了上去,拉住她的披风,安慰道:「郡主息怒。」 「你开心得很吧?」肖思若回过头,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这侍卫却忽然紧紧抱住她,把人举了起来。 「不用伺候那个混帐了,我自然高兴!」 混帐左扶光正在另一间没有灯的屋子里,看得目瞪口呆,瞳孔发震。 但另一个侍卫显然习以为常,朝后张望了一下有没有别的眼线,就跟上去了…… 左扶光「目送」他们离开视野,这才回过味来,准备继续去办沧渊。 他走了没两步,忽然发现黑暗里的沧渊直愣愣坐着,泥塑木雕一样,眸中带赤,那眼睛如同黑暗里能视物的野兽。 「药效过了吗?」左扶光兀自疑惑地嘟哝。 沧渊一言不发,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散开的衣衫,然后抬起头望着左扶光,忽然有点狰狞地站了起来,朝他走去! 糟糕,左扶光觉得自己才像是被勐兽盯紧的羔羊。 脑子里一凉,预感不好。左扶光扭头就跑,心里连骂了鹿桂酒三百遍。 转十三次才转到龙,运气已经够背了,为什么要选在今晚?! 救命啊——渊儿弟好可怕。 第四十二章 该 左扶光才朝前跨出一步,忽然感到背上一沉,沧渊已经拦腰抱住了他,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的耳鬓。 他身上很烫,有一股鹿桂酒的气味,整个人带来极强的压迫感,一言不发。 左扶光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沧小渊,还有沧渊身上肌肉的轮廓、掌心的热度,全都传到了他的头脑里。 他有点怕了,想问问对方是不是清醒的,就站住了轻声问道:「渊儿弟,你醒着的吗?」 沧渊没有说话,喉咙里极沉地「嗯」了一声,手上使了点劲,把人朝里拖。 左扶光一手掰扯他的手臂,一只手拉住门栓,慌乱道:「容我先去大个恭,很急的!」 实际上他并不想出恭,只是觉得药材起效了,但沧渊似乎已经扛过了酒的用处,所以很不妙。 沧渊仿佛听不懂,他忽然感到左扶光拉不动了,便用一只手臂抓住了企图解开他的那只手,单臂像铁钳一样依然把人用力朝后拽。 左扶光「啊」了一声,感觉自己要被拽断了! 他脚底带风,直接踹在了沧渊肚子上,把人踹得后退一步,立即双手来开门栓。 可惜门上了三道锁,为了防止别人进来,他刻意弄的,很严实。 左扶光手上有点抖,「哐噹噹」弄了几下都没能打开,沧渊捂着自己的肚子,不解地站了起来…… 「痛。」 他极为简短地说。 「痛就对了。」左扶光一手拉住门锁,一边回过头来,横臂挡在自己面前:「别过来!你还醉着!」 沧渊前进了一步,左扶光手掌聚力,立即朝他身上穴位点去。 沧渊躲都没躲一下,张开手又抱住左扶光,低哑道:「哥,我难受……」 「你别叫我哥!」左扶光手上出招朝人打去,「难受自己解决。」 沧渊硬生生挨着打,对方的拳头都像使在了棉花上。他一手托住左扶光的肩背,一手低下去捞人,想把扶光哥哥打横抱起来。 左扶光头皮已经发麻了,此时的沧渊好像游离在现实之外,无法和他交流。 「我真踹你了啊!」左扶光威胁道,然后腿脚快如虚影,立即从沧渊手中挣脱出来,手上也一个肘击,打到对方肋骨! 他不敢发出太大动静,这里是镇北王行宫,不能让外面轮值的侍卫听见。 左扶光趁机吹了一声口哨,期待碧澜和翠微能来救他,然而隔壁两位姐姐还在「表演」,根本就没有搭理他。 沧渊朝下一缩,捂住自己的下肋,再抬头时有点生气了。 左扶光又去捣鼓门锁,沧渊极快地扑过来,再一次被飞起一脚踹到肩膀,然而他立即「打蛇随棍上」,抱住了左扶光笔直的腿。 「渊儿弟、渊儿弟!」左扶光一边蹬脚一边企图唤醒他,「你别乱来啊……」 沧渊的手胡乱抓扯到了他的衣带子,左扶光又在挣扎,于是撕拉一下,竟直接拽烂了! 左扶光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门锁跟他槓上了,慌乱间根本打不开,而且这模样不雅,也不适合再跑出去了。 沧渊丢掉手中的碎布料,再次抱住了左扶光,就像拔河一样把他朝里拽。 而左扶光无声地摆出了一个痛^哭的表情,只听一声脆响,竟把半边门栓直接拉断了,指甲抠在门框上留下一串印痕…… 最后他还是被迫松了手,被沧渊锁在怀里,蹬着腿张牙舞爪地扛了进去,直接丢在地毯上。 左扶光其实很瘦,为了不让人看出来他会武功,尽量不做力量训练,身上肉少。 第49页 他这一下跌痛了后背,隔着薄薄一层地毯撞到木地板上,知道八成逃不过了,撑起自己求道:「至少去软和点的地方成吗?」 沧渊不语,鹿桂酒实际上对他起效了,头脑完全是睡眠状态。 但他的血统自动判定他进入了危险,所以抗过酒效强迫人醒了过来,他现在只想解决自己最迫切的需求。 左扶光企图往上爬,沧渊摁住他,一只手卡在了脖颈处。 他顿时觉得唿吸不畅,却又不至于窒息,挣都不敢挣了,举起手投降道:「好好好,我不躲。你别这样,你放开点。」 沧渊似乎听懂了一下,跪在他面前,困惑地瞧了左扶光一会儿。 (拉灯) …… 天微微亮,沧渊醒了。 他从未觉得如此神清气爽过,身体里好像蓄满了能量,哪里都很舒畅,简直如获新生。 沧渊对着天花板眨了一下眼睛,感到后背有点凉,这才发现自己睡在地毯上。 他坐了起来,手在无意间碰到了左扶光,然后侧头一看,剎时被吓到了! 左扶光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基本都是被他####的伤痕,整个人好像遭受了虐待。 沧渊不太记得昨晚,他一看就明白自己是进入了燥血状态,然后失控了,心里也跟着疼了起来。 最可怕的是,左扶光##紧紧绞着,即使如此也能看到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 他双眉都蹙在一起,在睡梦中也好像还在经歷什么可怕的事,牙齿把下^唇都咬着,浑身细微地颤^抖。 沧渊唤了他两声,没有得到回应,几乎立时就自责起来。 他想把左扶光抱到床上去,一伸手才碰到对方,左扶光忽然睁开眼睛,恐惧地朝后缩了一下,如同见了什么怪物。 沧渊表情都扭曲了,手立即收回来,不自觉地竟然想哭,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以为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怎么还是出现了这种结果?不过就是喝了两杯酒而已,怎么会? 沧渊很懊悔,在那一瞬间暗自发誓戒酒一辈子,再也不会碰一滴。 左扶光哪里知道,沧渊每天都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克制、驯服自己,才没有对他做过分的事,如同一个苦行僧,结果昨晚的酒直接让他破功了…… 沧渊很纠结、很委屈地跪在原地,怕吓到对方一样,极轻地说:「我先把你抱上去……」 左扶光咽了一下口水。 刚才那么一吓,他浑身发软。此刻感受才回归身体,只觉得哪里都是疼的,骨头架子要散了,仿佛被撕碎过。 沧渊再次伸手,左扶光横臂挡住,哑声呵责道:「你等等!」 沧渊露出一脸哭相…… 左扶光极为严肃地问道:「渊儿弟,『先进于礼乐,野人也』,下一句是什么?」 这是《论语》里的名句,沧渊沉沉答道:「后进于礼乐,君子也。」 说完以后他立即抬手,勐地给了自己一耳光:「对不起!我不是君子,是野蛮人,对不起!」 左扶光被「啪」的那声吓了一大跳:「没有骂你的意思!我就是想试试你到底清醒没有!」 沧渊眨巴了一下眼睛,脸颊发烫、发红,怔怔地跪着——难道,左扶光不怪他? 他又哪里知道左扶光自认活该,因为那酒本是用来办他的! 左扶光眼底的恐惧逐渐消退,半晌伸手说:「快把我扶起来,去弄条热毛巾。要死了……今天还是镇北王生辰宴。」 沧渊后悔得肠子都快青了,连忙轻轻地去抱左扶光,像是怕碰碎了瓷娃娃,动作都不敢快一点。 牵动到伤口,左扶光又「嘶」了一声,有点责怪地说:「渊儿弟,你是不是野氂牛变的?」 沧渊抽吧了一下鼻子,转头去找热水和盆子拧毛巾。 还好他们醒得早,不然一会儿行宫服侍的下人来了,就不好打理了。 「沧渊。」左扶光语重心长地说,「你穿好衣服行不行,别慌得像个偷油耗子似的。」 他居然还在开玩笑,他好好——沧渊一边想一边更加难过,随意披了件外套,拿着热腾腾的毛巾过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从哪里下手。 「刚才说过话了啊,没哑巴啊……」左扶光偏着脑袋看他,「沧小渊,你搞清楚一点,是你糟^蹋我了,又不是我把你怎么样了。」 「你能不能别一副死了马的样子啊,疼的是我好不好?!」 第四十三章 点我,我超野 接网站通知,本书将要上架了。 一个章节约3000字,一毛五分钱,一杯咖啡可以看完整本书,大家还可以去红包广场抢点钱来看,我也会发粉包补贴。谢谢大家的支持,愿意继续观看的就陪着我吧。 不过最近开学了,数据很差,八成是凉了。你们都知道我的习惯,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看,我就会写到底,因为热爱。如果哪天新增订阅为0,那……那我还是会补完结局的,自己就是第一个读者。 说说小说本身吧…… 这本书进行到这里,会甜一段时间。两人放下龃龉,彼此相爱,又因为命运而一起进京,互相配合。 不过后来会写追夫火葬场,左扶光不渣,会因为一些误会和波折互相伤害。沧渊的身世浮现出来,他有了自己可以选择的命运,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的时候,左扶光就开始疯狂追夫啦! 第50页 我知道有许多读者心疼沧渊,他的世界很小,好像只装满了左扶光。而扶光的世界很大,装着家仇、野心、天下。 最后他们都会改变。沧渊能找到生活的意义和自己的理想,左扶光也会在利慾横流的权贵生涯中在心里为沧渊留下一片净土。 以上所述是感情线,至于大剧情,我不剧透了。如果知道要写啥,看起来会没意思,还是保留着神秘。 这本书最终会由情感升华到更高的立意,男主彼此会互相救赎,王爷和将军也各自有命运归途。 希望你们能陪伴着一起走下去。 谢谢大家。 第四十四章 他说他扭伤了脚 沧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更加难过了,他最不想做的就是伤害左扶光,可现在他明显没做到。 在左扶光压抑的唿痛声里,擦完了血迹,沧渊拿来自己的包裹,把左扶光上一回带给他的药拿了出来。 左扶光一看,觉得更加讽刺,连药都是他自己买好的! 「你等等!」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抗拒道,「你为什么随身带着这个?!」 沧渊极为老实地说:「有备无患,不论你用我用。」 「撒谎!在你眼里只有我才用得上!」左扶光骂骂咧咧的,有点生气了,甚至怀疑起昨晚,「你昨天到底真醉还是假醉?」 沧渊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英俊凌厉的脸在此刻看起来完全没了攻击性。 「我真的不记得了。」 他说着又要打自己,左扶光忙一把拽住:「上药上药,啊……你待会儿翻窗去隔壁给我拿今天穿的衣服过来。」 沧渊涂药的时候,左扶光背着身,这才觉得很羞赧,哼唧两次被摁住了。 「别动。」沧渊虔诚又强势地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然后通红着脸,「我去去就回。」 沧渊走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左扶光一下放空了。 他望着窗帘,身体上传来越来越重的酸痛感,怎么想怎么觉得亏,不作一下真对不起昨天那整整一晚。 其实他如果使尽全力抵抗的话,不管行宫侍卫会不会听见,反正不至于吃这个闷亏。 就是他有点捨不得真的把沧渊打伤,而且对方是因为他给的鹿桂酒才处于混沌的状态下,他就没真下得了手。 哪知道乌族人是这样做的……要是提前看到未来,拼了命也要爬出去! 左扶光越想越气,双手抱胸,沧渊回来时他就颐指气使了,把人唿来喝去的,丝毫没客气。 镇北王贺寿流程极为复杂,要祭天、祭祖、寿堂唱礼,午时开寿宴,一直聚到晚上,需要满满的精力去应对。 这也是观察各方势力的绝佳时机,左扶光明白厉害,所以再难受也得爬起来。 他下地的时候膝盖一软,朝前直接趔趄,沧渊一把架住他,心疼地说:「下一次一定不会这样了,我——」 「还有下次?!」左扶光扶着他艰难地站直,「你别想了,我不同意。我昨晚也没同意,但你强来的,你倒是忘了个干净!」 沧渊再次深刻地反省起来,没错也觉得自己错了,显露出极为受伤的表情。 左扶光没功夫哄他,像个新学走路的婴儿,迈一步都要停半天,慢慢地适应着这种难以言喻的疼痛。 这一整天必然要忍着痛楚强颜欢笑了,他连碧澜和翠微都不想告诉,准备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沧渊曾经想过,如果有了这一天,他一定会告诉左扶光「你是我的人了」、「我一辈子都对你好」等等话本里的情话,可是现在却觉得不合时宜,说不出口…… 现实果然是……超出了预期。 日出后,两人都换上了正式的华服。 左扶光的底色依然是白金相间的,衣服布满了太阳轮印花,固宁王府的徽纹,身份的标识。 沧渊则穿着义父的礼服,浑身低调的灰,下摆上神树弯曲的暗纹微微泛光。 碧澜和翠微似乎休息得很好,前来问了个好,就明目张胆地跟在了后方。 樊启出来的时候,见左扶光走路姿势不太对,粗声问道:「小王爷怎么了?」 「还不是你们俩昨天抬我的时候扭伤脚了!」左扶光扶着腰,另一只手搭在沧渊臂膀上,「两条腿都疼着。」 樊启抿了下嘴,憋住笑,勉强致歉道:「王爷嘱咐过,不能在外面过夜。事出紧急,所以鲁莽了点……」 「就知道拿我爹压我。」左扶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放弃装正常,开始装只是腿脚有伤。 路上又遇到了几个问的人,不多时就连镇北王行宫的下人都在偷偷笑,消息迅速传遍四方,也免了他到处解释。 「你爹还说,过完寿宴,立即返程。」沧渊忧心忡忡地说。 「渊儿弟……我这模样,还得骑骆驼。」左扶光咬牙切齿地掐了他一把,「你且记着,这几天我每遭受一分痛,将来都会十倍百倍地还在你身上!」 樊启缩到后头,觉得挺庆幸的。 ——「扭伤」小王爷他也有份儿,却没说报復他,简直是逃过一劫。 这趟差事以后再也不想接王府的活了,谁想讨好王爷谁去,最好别沾上左扶光。 几个人各怀心事地到了敕勒陵,那是镇北王祭祀的地方,宾客全都得在太阳下站着,陪他完成仪式。 第51页 「这就是镇北王的霸道之处了……世家祭祖,都是家谱族人、其下分支、旁支、下人伴随观礼。」 「唯有皇上祭祖是祭举国之主,才要文武百官一起参与。」 「我们倒好,站在这里不伦不类的,倒成了他镇北王的亲友了。」 旁边传来了一些人极低的说话声,他们站在中原来的宾客当中,沧渊五感敏锐,很容易就听见了。 左扶光也听到了,低笑道:「他们没明白,镇北王这不是把我们当族谱旁支,而是把自己当皇帝了。」 「这话可说不得!」樊启压低声提醒道,「都是朝廷封的异姓王,小王爷这样说,难免让人觉得你以己度人。」 左扶光看了他一眼,续道:「四大异姓王其中之三都是皇上下封的,唯有镇北王是不得不封。」 「因为只有他能够镇住中原北面,也只有肖家血脉可以治理这片封地。」 「你就没想过吗?为何固宁军虽然叫固宁军,兵权却不在我父亲手里,而是在你们将军?」 和雅州不同,甘州的政权和兵权是合为一体的,都在肖家父子手里。 这自古以来就是大忌,但皇帝没办法,甚至不敢明目张胆地削弱他们。 樊启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左扶光,还是急得跳脚:「平常怎么不见您头脑如此灵光?」 「樊启。」沧渊忍不住呵责道,「说话绵里藏针,你讽刺谁呢?」 左扶光撇开头,并不在意,只说:「将军是中原来的将军,圣旨封的将军。只因沧渊他义父和我爹情同兄弟,才有了雅州的稳固局势。」 「可是北方……就连军权都是世袭的。」 樊启听了,看向前方耀人的肖思光,在心里想:所以一个是军中傲人青年,一个是世家纨绔子弟吧。 肖思光也还未到及冠的年纪,却有一身难得的英武锐气,身板也不显少年的单薄。 他的眼神像狼一样,据说为人也刚直不阿,治军说一不二,在镇北军中有极大的威信。 像这样的一个少年豪杰,看不起左扶光那是常事。 「纨绔」扶光趁此机会在中原来的宾客里和人攀谈,打探最近各处的局势。 因他说话孟浪风趣、不拘小节,身份又很贵重,很快成了人群的中心,不少人背地里虽然传过他的谣言,表面上却要和固宁王府攀交情。 这边的席桌不时传来闹笑声,引得另一边镇北王亲眷和最边缘的外族使节频频侧目。 左扶光沖他们点脑袋大笑,就像个天真无知的少年一样。走了一圈却发现有个席位空在那里,是为一个尊贵的人留的,那人即使没来也没撤掉。 「这是给何人的席位?」左扶光垂眸问道。 一个中原云州来的官员看了一眼,低声说:「南洋王与北方王爷也是故交,接了寿帖说要到的,可能在路上耽搁了,王爷就一直留着他的座了。」 「也是,沙漠的路不好走,舟车劳顿,容易来迟……」 话音未落,和亲友畅饮的肖怀胜看了过来。 他目光凌厉如鹰隼,剑眉星目,轮廓犹如刀噼斧拓,落在左扶光身上。 沧渊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他,此时用余光瞟到了,赶紧起身。 却见左扶光傻呵呵地对镇北王举起酒杯,示意敬酒,然后自己一饮而尽,这就准备回桌坐下。 忽然间,他的手被肖思光一把拽住了,直捏向神门穴的位置。 左扶光躲都没躲一下,暗自藏好内力,偏头抿嘴一笑:「世子,何事?」 肖思光的拇指在他手腕穴位上过了一遍,这才放手说道: 「那日对小王爷有所怠慢,父亲已经责骂我了。今天下午游园共乐,小王爷能不能赏个脸,和我们同行呢?」 沧渊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左扶光背后,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人朝自己拽了一点。 左扶光却回以一笑,玩笑道:「小王爷自然听小王爷的,这局完后你可要带我好好看看山清水秀的绿洲花园。」 肖思光点了点头,这是父亲的吩咐,他不得不办,眼底却闪过一丝轻蔑。 左扶光是推无可推了,他先拒绝了别人的家宴,又拒了陪寝的女人,下午只是一起走走路而已,不得不答应。 「扶光,我与你一道吧。」沧渊轻声说道。 肖思光睨了他一眼,左扶光也睨了他一眼。 两个人都显露出世家子弟的那种高傲,眼神中仿佛写着「你不配」,沧渊有点疑惑地退下了。 少顷,回到席间时,左扶光说:「你下午回到住处闭门假装午睡,但要把你我的行李都收拾好。」 「我看镇北王今天有亲近元人,却故意冷落中原宾客之意。我揣度他的计划,可能要留我为质与父亲谈判,我先假意答应。」 「但你和樊启,得连夜把我劫走。」 第四十五章 会错意 「什么?!我们本是来保护小王爷的,带着他走就是了,为什么要半途回来劫他?」 樊启听后很是不解,指着城外安顿兄弟们的客栈:「加上王府家丁近百人呢,难不成镇北王要和我们撕破脸,拿军队来拦截?」 沧渊焦灼地说:「正是因为不能撕破脸,镇北王留他是留为客人的。我们要是明面上强行带走,未免得罪王爷。」 「那暗地里劫就不得罪了?」樊启粗声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权贵的面子功夫。」 第52页 「暗地里比明面上好劫,小王爷有自己的考虑。他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别问了。」 樊启还是搞不懂,沧渊为什么对左扶光的话言听计从。 他以为上次炸退刺客完全是沧渊谋划的,所以对他更加欣赏了。虽然经过这些日子相处,发现左扶光其实不算特别可恶,却依然不喜欢他。 沧渊收罗起了两人落在房间里的东西,忽然摸到一个脂膏盒子,上面还绘制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妓子。 他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什么东西。 樊启也明显注意到了,走过来问道:「什么呀?」 沧渊脸颊一红,赶紧捏起手,把脂膏藏了起来。心里泛起微微的悸动。 樊启又朝地毯上看去,疑惑道:「诶,这里怎么有血呢?」 他忽然大惊失色地望着面前的人:「沧渊,你受伤了?!」 沧渊眼神躲闪地说:「北方太干燥……就流鼻血了。」 樊启本就是个生长在军队里的武夫,并不多怀疑,「哦」了一声就到自己那边去了。 沧渊觉得掌心挺烫的,再次把脂膏拿出来,不知不觉就想了些别的…… 他失控了,完全只有本能,肯定是不会用这东西的——所以是左扶光自己给自己…… 想到这里,血脉就一躁。沧渊完全不知道鹿桂酒的事儿,他忽然就对左扶光的初衷产生了极大的误会 ——原来扶光一直准备着,昨天让他喝酒也是想暖身吧,一定是他心盲眼盲,竟然没有察觉到! 喝醉了、失控了,还把左扶光弄伤了,沧渊更感愧怍至深! 左扶光一定现在还疼着,早晨对他语气不太好,肯定是生气了。 沧渊把盒子再次藏在了贴身的内兜里,暗暗想了一会儿看过的话本,心道:我是不是该「」了? 他看的书又杂又多,早年汉语不好,读不懂先圣名着,就捡市井间白话小册子熟悉文字,看的话本不下百部。 沧渊大概有好几年满脑子圣贤书,没想过那些情节了。如今却被左扶光调动起来,忆起早晨说的「没有下次了」,便暗想着如何追回他的男人…… …… 另一边,左扶光满脑子都是如何报復沧渊。 肖思光步子大,两腿虎虎生风,自然走得快。 左扶光假装腿伤,对方已经放慢脚步了,可他还是跟得困难。 不可描述的疼痛从某个地方涌来,里面的药油都好像化掉流了出来,不清凉了,更是觉得羞耻难堪。 肖思光第五次顿住了,回头说:「用不用我给你牵匹马来?」 「不用,不用!」左扶光慌忙摆手,这要是骑马还得了,要命吧?! 肖思光皱眉看了半晌,两人眉头都紧紧锁着,相对无言。他忽然几步冲过来,一把扶住左扶光,架住了他腋下,就这样把人提熘着了。 左扶光不想从他身上借力,但这一瞬间确实感到轻松了许多。 肖思光虽然看不起他,却没有故意让他难堪的意思,还好心地走过来扶着,倒是让左扶光对他改观了。 两人在绿洲里转过几个小道,就出了宾客游览的地方,来到一处水榭。 这水榭落座在一条铺过水面的红木栈道尽头,最外面是个亭子,里面摆着汉白玉的石桌,肖怀胜正站一旁等着他们。 左扶光装作一愣:「世子殿下不是要带我游园吗?」 「父亲想见你,却一直没能与你单独说过话。」肖思光架起左扶光,「实话实说吧,你身旁的人把你保护得太好了,我们派来『带你』的人都未能近身。」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后面的弯道:「这还有人跟着吧?」 那肯定是碧澜和翠微了,两人擅长隐藏气息,习武之人都不易察觉。 左扶光哂然一笑:「世子殿下好厉害,你武功高强,自然不需要谁人跟随;我却手无缚鸡之力,当然得配点护卫在暗处。」 「我怎么听着像讽刺呢?」肖思光不满地说,「不要叫我世子殿下,我不喜欢。」 左扶光本是恭维,北宸都有宫殿了,这头小狼当然称得上一句「殿下」。 「那……思光?」左扶光佻达道。 肖思光经不起逗,瞬间脸颊发红,厉声说: 「我不愿被称作世子是因为这个『世」就有世袭的意思。我要凭藉自己在军中站稳脚跟,而不是靠父亲,将来也定要建功立业,而不是继承家业!」 他说得有点大声,清风吹拂过去,肖怀胜听到了。 「思光!」他忽然严肃地呵责道,「不要对固宁王世子出言无状。」 要是个有心人的话,会觉得他话语里饱含讽刺。因为左扶光就是个靠着世袭都站不住的「纨绔子」,所以镇北王觉得他过分了。 左扶光却不然,他忽然发现肖思光身板是个大人了,竟然还是很单纯率真的少年心性,可见他才是被镇北王保护得很好。 而自己呢,真实的他具有超脱同龄人的成熟,却也有更多顾虑,是决计说不出那种话的。 「王爷万安。」左扶光跟着肖思光行了个礼。 肖怀胜那张英武面容上忽然强憋出一个笑容,尽量仁慈地低头说:「扶光,来,过来坐,可还记得世伯?」 左扶光也不顾礼数,率先坐下了,一副没教养的模样,笑嘻嘻地说: 第53页 「记得!我小的时候世伯还抱过我。九岁时我看上了您的匕首,向您讨要,您就直接赠予我了!」 肖怀胜顿了一下,左扶光把他要说的话率先给说了。 那年给固宁王贺寿,进入寿宴都是不能佩刀的,他交了马刀却藏了一把匕首暗器,这是必要的警觉,避免意外情况。 结果左扶光见了他非要说他好高,让他抱着举起来。 镇北王就抱着小孩儿举了一回,结果左扶光立即摸出了他怀里藏着的匕首,非要讨去玩…… 肖思光侍立在一旁,给两人添了茶。 「那把匕首,现在可还在啊?」肖怀胜状若无意地问道。 实际上他那时候就在想,左扶光要么就是聪慧过人,替固宁王抓他个尴尬;要么就是真傻,啥都敢要。 左扶光拿起茶盏敬了他一下:「我时常拿在手里把玩,有一次割伤了自己,父亲就说我学会使用之前都不能再玩了。」 「可惜……」左扶光续道,「后来我就习剑了,没有学别的。」 他故意显得自己好像在装作会剑术一样,果然看见肖思光在后面轻蔑一笑。 习剑之人哪能没点内力,不然如何掌控剑风,控制剑势? 镇北王也跟着比出可惜的表情,没戳穿,抿了一口茶:「其实世伯找你并非为了唠家常,而是有要情告知于你。」 左扶光立即放下杯子正色道:「世伯请讲。」 肖怀胜直起身板,慈爱之色尽退,神情可怖地说:「你的另一个世伯,西洋王……遇刺身亡了。」 左扶光剎时瞪大眼睛,真的被震惊到了! 这个消息绝没有散布出去,所有宾客都以为西洋王只是在路上耽误了,镇北王也没露出丝毫破绽。 肖怀胜看着左扶光,一字一顿地说:「他在海子城关外遭到了刺客伏击,一整个贺寿队伍全被杀光了,财物却分毫未动。」 「镇北军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头颅被插在一柄长枪上,舌头竖着剪成了两半,从中间分开的,很诡异。」 「扶光,我听说你在路上也遇袭了。但你对此早有准备,用石炸炮赶走了刺客,你是否知道些内情?」 左扶光后靠在椅子上,似乎被他的话吓得不轻,口齿也结巴了。 「我、我、我……都是我的侍卫警觉,还有沧渊早有准备。」左扶光的手攥紧了椅子扶手, 「十多岁时我就曾遇刺过,所以这次父亲让我带的家丁都是固宁军中人假扮的。要不是他们、我肯定也被插长枪上了!」 他好像被吓破了胆子,就连驮队的人到底是谁都说了。 镇北王眸光不断扫视他,硬是没有看出分毫破绽,半晌后说:「那邀请镇军大将军之子沧渊,也一併来『游园』吧。」 肖思光立即点头,准备亲自去请沧渊。 肖怀胜等他走后,才继续说道:「西洋王虽然交还了兵权常年隐居孤岛,爵位却是在的,身份贵重。」 「他在我的甘州出了这样的事,朝廷必然问责于北宸。扶光你说,会是谁指使了刺杀,从何查起?」 左扶光缩成一团,悄声道:「是皇上嘛!」 肖怀胜:「……」 怎么又把他要循循善诱引导出来的话给说了?! 「世子不可,说这种话是要杀头的,你只能在世伯面前说。」肖怀胜很快迴转了语气,「但你何出此言啊?」 左扶光幽幽说道:「能清楚镇北军布防并完美绕开的,除了王爷的人,就是皇上了。」 他很直白地推理道:「世伯,不会是你要杀我吧?」 第四十六章 我要他陪着我 肖怀胜勐拍了一下桌子,左扶光抖了三抖。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你要是在北境出了事,你们任何人在本王的封地上出了事,我都难辞其咎!」 左扶光特别无礼地回復道:「那您还广发寿贴……」 实际上他并不确定那群刺客的幕后站着什么人,他谁也不信任。 刺客被马匪带回雅州了,得回去审问以后才能知道。 肖怀胜已有不臣之心,他或许有更深的谋划,就是借着这场寿宴起事的。 左扶光暗暗地想,如果他是肖怀胜,想反又找不到一个契机,必然会自己制造机会。 开一场盛大的寿宴,让某个朝廷命官或是贵重之人在北境被神秘组织所杀。 皇帝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咄咄逼人问罪,想方设法动摇镇北王,触及他的名誉和性命。 那么肖怀胜就可以一个被冤枉逼反的形象拒绝圣旨,毕竟他戍守北面几十载,劳苦功高,北境子民也会追随他。 大概率会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宣称皇上被奸臣蛊惑,冤枉忠臣,轰轰烈烈搞起一番事业。 而后之事不可计量,左扶光觉得并不能排除他的嫌疑。 另一方面,皇帝亦然有动机——设计「削藩」。 先杀固宁王之子让雅州绝后,后杀南洋王,还能栽赃嫁祸镇北王,一石三鸟。 当今圣上胆子并不太大,明面上仁德友善,尽做点暗中筹谋的阴损小事。 南洋王虽然解甲归岛,但海军统领还是每月必去看望他,对他极为忠诚。他在南方同样有很高的威望,不算全无威胁。 肖怀胜听到左扶光的话,忽然冷冷笑了一下,寒声说:「扶光啊……你到底是真怕还是假怕?一语中的,让世伯心里发冷啊。」 第54页 左扶光把腿都抬了起来,抱住自己蜷在椅子上,弱小无助地说:「我要回家!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怕,自己家里最安全。」 镇北王忽然凑近了些,带着王者的威压,盯着他说:「但是回家的路上不安全啊……」 「那世伯派人保护我!」左扶光勐地松开自己,一把抓住肖怀胜的手臂,「那些刺客在杀我不成后杀了西洋王,说不定还会捲土重来,我本来还以为我把他们吓怕了!」 肖怀胜这才拿回了一点预料之中的主动权,拍了拍左扶光的手背:「留在世伯这里,等镇北军把刺客都抓住绳之以法,才更安全。」 左扶光怔怔地望着他,清澈的瞳仁里倒映出镇北王的轮廓,直到沧渊在亭外拜道:「给王爷请安。」 亭子里的两人互相放开了,左扶光咳嗽两声,舒展自己在椅子上坐正,极要面子的模样。 沧渊转而对他恭敬地说:「世子找我何事?」 「什么世子?我也不喜欢叫世子,叫小王爷。」左扶光骄横地拍了拍身旁,「你站我这边来。」 沧渊埋着头走了过去,对他言听计从。 他们俩的一言一行皆被镇北王父子看在眼里,午时寿宴间沧渊也极为紧张左扶光。 肖怀胜有点摸不清楚两人关系,到底是称兄道弟还是如同主僕?便没给沧渊赐座。 左扶光示意沧渊垂头,把手拢着音量,将方才的话告知了他一遍。 沧渊听闻面色突变,瞬间意识到左扶光计划有变,并不需要他们今晚将他「劫走」了。 待他说完,镇北王才道:「沧渊,你与刺客有过接触,还提前布防,可是做过什么功课,对他们略知一二?」 沧渊拱手答道:「回王爷的话,这些刺客身穿蓝袍,与当年春猎行刺我们小王爷的是同一拨。因为害怕中途出意外,所以我在路途中备了石炸炮。」 「我是乌藏人,血统特殊,当晚提前察觉到了危险,才能保护好小王爷。」 「捕捉到刺客以后,我们想对其进行审问。却意外发现他们很怪异……不似人。」 镇北王听他说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礼节也很到位,人特别谦和,已是比较欣赏了。 「不似人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很奇怪,这些人好像不会说人语,却能像蜥蜴一样发出嘶哑的嗓音。」沧渊仔细回忆着,「他们袍子上的条纹,像是……四脚蛇。似龙非龙,似蟒非蟒,介于两者之间……」 肖怀胜开始思考,用手抚到下颌,一言不发。 肖思光站在他身后,念念有词道:「天子为龙,太子为蟒。未成龙之四爪蟒,莫非是先太子余党?」 左扶光闻声一愣。 镇北王目光凌厉地朝后扫去,示意他别说了。 虽然提及先太子并不算罪过,但他也清楚左扶光的亲哥哥左扶桑,就因与先太子私交过深而落罪,成了固宁王夫妇一生之痛。 肖思光的话无疑让气氛凝重了几分,最终是沧渊打破僵局道: 「世子殿下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先太子余党未清,流落在民间的一些就曾聚集起来刺杀朝廷命官,报復官宦,早已被抓过近百人了……」 左扶光虽然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却觉得把罪责推到「余党」上对他们此刻的处境有益,便附和道: 「那依我所见,王爷最好不要封锁消息,即刻把南洋王遇刺一案和我们所有的推测禀明皇上,是为上策。」 肖怀胜手指敲击在桌案上,目光扫过面前两人。 实际上他找左扶光来并不是要商量什么对策,而是想藉机吓唬他,把他留在北境。 因为局势一旦有变,他要保证固宁王不会调转矛头对向他,有左扶光这个质子在手,于北境有益。 而如果留下左扶光的过程里让肖思若寻到了接近的机会,再结成儿女亲家,自然也就容易和固宁王联盟了。 他不能强留人,只能是左扶光「主动」留下,所以父子二人都打着主意,是一心的。 至于沧渊……此人有乌藏血统,武功不浅,留在左扶光身边始终是个变数,得赶走。 想到此处,肖怀胜语重心长地说:「扶光说的是,那便这样。我即刻写一封摺子上奏,而沧渊你也快马加鞭赶回雅州,向固宁王禀报。」 「至于扶光……路上毕竟要经歷几天,危险重重——」 左扶光未等他说完就道:「那我就留在世伯这儿了,听闻思光年少有为、是肖家刀法的传承人,我跟着他!」 肖思光眼睛都瞪大了,慌忙想拒绝,他可不愿意带着左扶光「玩」。 镇北王达成目的自然不会推脱,当即爽朗道:「好!你们也算年纪相近的兄弟,是该多接触。本王一定护好你,待根除刺客,再送你回到雅州。」 左扶光眼放精光,勐地点头。 沧渊却忽然瞪着他,不知道他又在谋划些什么,不愿意自己一个人走。 「王爷,我派家卫快马加鞭回雅州就行,我留在北宸……」 「诶,这消息皇上都还不知道,你还想告诉谁?」左扶光打断道,「务必亲自告诉我爹,别让第……嗯……第五个人知道,你亲自回去。」 沧渊倔强地说:「那我会立即赶回北境到你身边的。」 「有思光在,怕什么?」左扶光立即一口一个「思光」了,把肖思光气得面目狰狞。 第55页 左扶光续道:「沧先生,你还要回书院教书呢。还有那个樊启,得回你爹那边了。」 顿了顿,左扶光眼睛亮堂堂地望着肖思光:「我若是去花楼,你不会将我扛出来吧?」 肖思光完全哑了,不知该如何应对突来的烫手山芋。在他看来左扶光就是嫌沧渊和樊启烦,才不知怎的就要他陪了。 「思光自然陪你玩到尽兴!」镇北王哈哈大笑,「扶光如此可爱,思光啊……你可要带上妹妹,领他好好游一下我们绿洲啊!」 左扶光愤愤地说:「不要肖思若,她不认我的。」 「还记仇啊?」肖怀胜当他气性大,又恢復了一脸慈祥,「就把北宸当你家,放心,在世伯这儿没谁敢欺负你。」 沧渊和肖思光脸上都极为难看,一个像是被谁抢了心爱的宝贝,一个像是被丢进怀里一个垃圾。 左扶光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暗想镇北王目的应该达到了,便起身说:「那王爷若无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去与下人说上一声。」 「还有事……」肖怀胜玩笑道,「不过日后慢慢再聊。」 镇北王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儿子的一张臭脸,也不知道左扶光为什么就说要跟着他玩了,口中道:「思光,送送你扶光哥。」 肖思光咬牙切齿地送走了人。 …… 回到行宫房间里,沧渊把门一关,急迫问道:「为什么改主意了?!」 左扶光坐在床沿上,发现地毯已经换干净了,东西都打包好了,便说:「半途觉得不妥,就改了。」 「把我行李拿出来,你别回雅州,叫樊启汇报就行。你即刻快马加鞭赶到京城,给皇帝送一封秘信,就说我被镇北王强行留为质子,软禁在北境了。」 沧渊已经半年多没有回京了,不过他在京城有友人、有同僚,确实方便面见圣上。 「为什么要说你被软禁?」他问道,人也迫近一步,双手掌住左扶光的肩膀。 左扶光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朝里退了点。 昨夜记忆清晰呈现在脑海里,依然觉得身上痛,绝不是故意疏远躲避。 「渊儿弟,此事尤为重要,唯你能办到。」左扶光慎重地说。 沧渊心里一紧,立即抱住了他:「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第四十七章 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扶光 左扶光全身上下都僵硬起来,沧渊身上的味道本来使他安心,但经过了昨夜,却本能地觉得危险。 先把沧渊支开,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需要调整,他好像不太愿意接受他的触碰了。 不知该如何去描述,昨晚失控的沧渊根本不像一个人类。 他如同野兽一样与他##,越到后面愈加疯狂。 左扶光经歷了从痛楚到欢愉,再到忍耐和恐惧的整个过程。 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会做成这样,他不是忍不得痛的人,还有内力傍身,却受不住了最终昏死过去。 「渊儿弟,你别难过,只是暂时分开一下而已。」左扶光强行放松自己,徐徐说道, 「我本以为镇北王想与我们结盟,便拼命避开保持距离。这样如果将来生变,雅州也能独善其身,所以先前想走。」 「可是……」他续道,「方才我在路上想,咱们雅州雨城与甘州夏城相邻。往东是中原内长城建立起来的防线,镇北王如果要反,是打雅州容易还是挥师向东容易?」 沧渊立即面色苍白,瞬间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强行带走你,必然与他割裂。雨城古旧,城墙薄弱,可能首当其冲,遭到劫难!」 「对啊,我要留,假装自愿留下。但对皇上,不能显得是我们雅州与甘州结盟的留。」左扶光推开了一点面前的胸膛,望着人说, 「所以让你乔装进京,给皇上送密信,并请求他增派大中军进驻雨城。」 沧渊蹙眉说:「你没有和王爷商议,我爹也不知道。雨城向来是固宁军驻守,他们会同意吗?」 「我爹同我一心,你爹和我爹一心,你让樊启去汇报。」左扶光迅速说道,「不请皇帝的军队进雅州难以表达中肯之心,许世帝多疑,会怕你与我设计欺骗他,或是我爹与镇北王合谋算计什么。」 沧渊有点担忧地问:「情形真的危急到这种程度了吗?我看席间中原宾客与北境王爷亲友觥筹交错,一派祥和。」 「本不危急,可现在南洋王出事了。这事无论是谁推动的,都是皇帝和镇北王愿意看见的,他们要角逐了……虽然不一定以战争的方式,但我们要有所准备。」 左扶光轻揪起沧渊的衣领,「事不宜迟,你快去吧,半路别被人跟了,我相信你。」 沧渊对皇帝有忠,所以「忠」之事当由他来办妥。 见他还犹豫不决,左扶光劝说道:「我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北宸真的很安全。我活着才有利用价值,所以镇北王父子都会尽力保护我。」 沧渊最终点了头,把自己的行李和左扶光的分开。 临走前他又回头,捧住左扶光的后脑勺,在他唇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等我回来再追你!」他许诺般说道。 左扶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追不追的? 「你把樊启给我叫进来,你去和碧澜翠微说一下情况。」左扶光沉声道。 第56页 不多时,樊启也一脸凝重地进来了,知道了些许情况。 「樊大哥,你坐。」左扶光一脸板正地指着面前椅子,「我有要事交代于你。」 樊启一脸问号地坐下,看左扶光的眼神很是奇怪,暗道这是换了个人吗? 前一天在青楼里风流浪荡,被他和沧渊扛回来的那个混帐到哪里去了,现在他怎么觉得是固宁王坐在他的面前。 「小王爷,听说你要留在镇北王宫?」 左扶光慎重说道:「路上沧渊会告知你实情,你事无巨细记下来,回去向我爹禀报。并告诉他消息已经到了京城,皇上知道我被软禁了。」 「等等等等!」樊启忙喊停,「皇上为什么会知道?」 「你别管,听我说。」左扶光打断道,「你和我爹汇报完后,立即回到军中找到你们将军。让他加派人手到雨城修筑城防,边部防守亦然不能松懈,雷城作为第二防线,再让岗拉部头人多与元人来往,打探那边的征粮和征肉动向、数目。」 樊启慌忙在心里记着,那一瞬间左扶光留给他的印象完全颠覆了。 「小王爷,你、你……」 左扶光挑眉道:「我怎么?我或有想的不周全的地方,你回去后全听我爹的。但不能和将军与我爹以外的人提及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知道吗?」 樊启这才续上上句话:「虎父无犬子啊……」 左扶光都要笑出来了:「我正经起来也很帅的。」 说完以后他走近了些,到了樊启坐的椅子前,才压低声说: 「我与固宁军都是灵活的,伺机而动。若是镇北王势大,这边会即刻传出我与郡主将要成婚的消息,假意达成同盟,先稳住雅州。」 「若是京城那位更有魄力,我会想办法西绕鞑靼边部逃出北境。到时候需要你出乌藏诸部接应,将军会安排的,这点更是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沧渊。」 樊启生长在雅州边部,对王府和固宁军是绝对忠诚的,而两手准备的带「奸」之事由他来办,最为妥当。 樊启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事,忽然也惊觉到为何不能告诉沧渊了。 那个被派去京城送信的人必然是沧渊,他毕竟在京十年,于皇帝膝下长大,没有在固宁军中呆过。 樊启立即权衡左右,心里的天平偏了过来。和左扶光更为近些,出去以后守口如瓶,没有和沧渊提及他要办的事。 两人在海子城关口分离,队伍向着雅州,沧渊趁夜单骑奔赴兴京,给皇帝送去密信。 而留在左扶光身边的唯有碧澜和翠微,实际上有她们二人就够了。 翠微只是化名而已,她本名兰知微,是天下第一仙山玄苍门派的剑客。师从苍山大宗师,正在下山游歷时。 碧澜也是化名,她本名戚澜,是雅州神龙医门传承人。授命于师傅前来辅佐固宁王,被指去保护左扶光。 左扶光开始了在北宸的生活,简直如同他在雅州的两倍混帐度。 即使如此,肖思若还是隔三差五地来示好。一会儿道歉、一会儿送礼物,无所不用其极,丝毫不在意女儿家是否不够矜持。 这也是北境女人和南方女子的不同,肖思若身为郡主更是不在意什么名节,活得挺洒脱。 左扶光始终记得她身边那个容貌姣好的侍卫,应付得不远不近。 七日以后肖思若再次深夜来访,左扶光直接从床上吓醒了。 他清楚再这样呆在行宫里必然经常受到骚扰,又想看看举世闻名的镇北军训练,便央求肖思光带他去军营里住。 镇北王想他留的久些,最好乐不思归,也不必阻他离开。 反正接触不到核心,还能震慑一下这个小王爷,便让儿子陪着他去了。 …… 沧渊送完密信从京城返回,临到甘州和雅州的官道最后一个岔路口,犹豫了。 左扶光的吩咐是让他送完以后即刻回府,但他担忧他的安危,很想悄悄去北宸。 他在路口徘徊,马匹迟迟没有迈出下一步。 忽见前方路口出现了一个扛着太阳轮旗帜的铁骑,那金色太阳在风中飘扬,沧渊退到一旁让开路。 紧接着,弯道上走来了排列整齐的固宁军队伍,沧晗戴着妖魔面具行在其中,正仰头望着越来越烈的太阳。 他的战甲反射出强烈的日光,唯有下半张脸是露在外面的,白皙英俊。 沧晗下颌线条尖尖的,嘴角不笑也微勾,是典型的微笑唇。 沧渊招手喊了一句「爹」,还没跑马过去,铁骑忽然警惕地举起盾牌,不少人的手已经抚到了剑柄上! 沧晗望了过来,将面具朝上抬去,露出一张慈悲且俊美的脸。 「沧渊,正巧,我就说在路上能碰见。」他示意士兵放下武器,所有人立时分列一步,让出一条通道。 沧渊这才驾马走了过去,开口道:「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沧晗将他打量了一遍,发现他虽风尘僕僕,却毫髮无损,便放心了。 「遵王爷的意思,去雨城加固城墙。」他一边说一边和铁骑过了岔路,朝着雅州雨城,「付先生将你的课代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沧渊未曾接触过军队,却读了很多关于城防修筑的古卷,或许能帮上忙。 他的马停滞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如实说道:「我很担心小王爷。」 第57页 沧晗粲然一笑,抬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全世界你最不用担心的人就是左扶光。」 沧渊愣住了,义父一定也知道左扶光的纨绔模样是装的,实则心机深重、为人通透。 沧晗凑近了些许,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扶光有能力保全自己,你放心吧,他最惜命了,绝不会做傻事。」 沧渊跟着他走了两步,还是忧心忡忡:「但是……」 「这个兔崽子,一计走为上策,一计趁水和泥,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沧渊疑惑道:「什么叫走为上策?他会离开吗?什么又是……和泥?」 沧晗对他持有信任,并不隐瞒,和盘托出:「一是偷梁换柱,如镇北王式微,他便让翠微易容假扮他,他从鞑靼和乌藏迴绕,樊启在那里接应。」 「二是如果镇北王势如破竹,他便和北宁郡主成婚,先保雅州,再从长计议……」 第四十八章 他在热忱熄灭后仍然孤注一掷 阳光甚好,沧渊在马匹上呆滞地坐着,怀疑自己听错了。 北宁郡主就是肖思若,义父应该不知道他和左扶光的关系,丝毫没有恶意,是不可能骗他的。 那天他和樊启先后进去接受左扶光的吩咐,得到的话竟然不一样。沧渊深深地蹙起了眉…… 他还以为,左扶光早已完全信任他了。 现在才觉得,左扶光把他了解得很透彻,他却未曾真的读懂过对方。 左扶光那么讨厌肖思若,计划里居然包含了和她成婚的一部分。沧渊觉得他需要亲自去问问左扶光。 铁骑正在过岔路,方才的犹豫忽然有了答案。 「爹,我还是要去他身边。」沧渊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沧晗忽然侧头扫了他一眼,把面具盖了下来。 他的情绪隐藏在阴影下方,实际上刚才他是故意说出那些话的。上次在鹏城他就对二人起了疑心,只为观察沧渊的反应。 「暂不许。」沧晗转了语气,严厉地说,「今晚你同我们扎营。」 沧渊讷讷道:「可是……」 「就今晚,我有话对你讲。」沧晗打马往前,不容拒绝地命令,「跟上来,你我父子许久没有谈心了,上回问你的问题也没有答案。」 沧渊不敢违抗,从他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今晚谈话的主题,惊讶于义父的敏锐,只能跟随。 是夜,他们在雨城之外扎营,沧晗把他叫到主帐,桌上早已摆了秋白露。 沧渊有点不敢坐,站在义父面前,像个犯了错心虚的孩子,接受着漫长的沉默。 许久,沧晗才说:「渊儿,你大错特错了。」 沧渊的手背在身后,攥起了拳头,目光逐渐移到义父脸上,开口道:「请爹明示。」 沧晗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似乎很纠结到底该怎么说。少顷以后他闷下一口,问道:「发展到那一步了?」 沧渊心里宛如被一石激起千层浪,再也没了侥倖,已经肯定义父知道了。 他不敢有所隐瞒,因为沧晗也从来都对他坦然,便说:「所有……都做了。」 沧晗摇了摇头,以手捏着酒碗:「我说的是感情。」 「感情与……进度,还是分开的吗?」沧渊表示不解,便定定说道,「我爱他。」 沧晗冷冷地问:「你们两情相悦吗?」 这句话瞬间让沧渊如芒在背,在今天以前他确认左扶光也喜欢他,可现在却不敢肯定了,只能说:「他很乐意和我亲近。」 沧晗那如远山黛一般的眉头深深锁住,压着眼眶看向他,直言道:「他或许喜欢你,或许对你有新鲜感。但他也会利用你,你知道吗?」 此话一出,沧渊勐地想起逼退刺客那晚,左扶光笑眯眯地拍着他:「渊儿弟真好用。」 还有如今送密信…… 他想否认,最终却发现无从反驳,只能没出息地说道:「我愿意的。」 沧晗忽然站了起来,沧渊以为自己会被怒斥,他已经准备好了。 没想到义父绕过桌案走过来,忽然抱住他,重重地说:「我的渊儿好傻。」 沧渊其实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虽然心里发酸,却说:「他没有告诉我他的计划里有和郡主成婚的一步,我想……他是怕我难受吧。」 沧晗拍了拍他,闷声问道:「那你难受吗?」 沧渊老实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应该,无论郡主是个怎样的女人。如果不喜,不该和她成婚。在我们乌藏……」 「在京城泡了十年,你竟还是如此单纯。」沧晗打断了他的话,放开人,掌着沧渊的肩膀, 「世家联姻向来是政治工具,少有人真的因相爱结成连理。扶光他身份特殊,是王爷唯一的儿子,不管对方是不是郡主,将来他都会成婚的。」 沧晗顿了顿,带着哀矜的神色问道:「届时你怎么办?你要背着他的妻儿与他私会,做个蝇营狗苟之人吗?」 他的语气虽然不重,却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沧渊对左扶光的一腔热忱轰然熄灭,才明白义父为什么要反对。因为玩则玩已,但如果倾注了感情,是註定没有未来的。 没几个世家子弟忠于主婚,他们往往三妻四妾,甚至豢养面首、外室,大许还盛行男风。这于他们而言反而算作风流韵事,不受人谴责。 第58页 但沧渊呢,他受夫子教化,不可能做那样不顾廉耻的人。他既不肯当左扶光的禁^脔,也决然忍受不了和一个有妻儿的人继续这种关系! 在他们乌藏,只有真挚的爱情会受到神明的祝福,而这种爱是唯一的、偏执的,充满占有欲的。否则便只为伴,不成婚。 沧渊意识里有模模煳煳的关于父母的印象,他原来的家庭并不贫穷,仍然是一夫一妻。他从本质上和左扶光的观念不同。 沧晗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他给沧渊也倒了一碗酒,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你只是觉得好玩,那小王爷是你玩不起的人;如果你真的爱他,也该及时防止越陷越深,站回自己的位置。」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听进去。像他们这种人,将来必成人中龙凤,凌驾于权术之上。不是说他没有感情,而是他会有更高的追求。」 「渊儿,你能懂吗?你于他而言并不会有他对你那么重要,扶光不会为了你犯傻。你还将为了他留在雅州吗?」 沧渊在心里摇了摇头,他想,左扶光救火那天,就是为他犯了傻。 因为如此,他才决心留下。这些日子都没有再练习八股文了,因为那纯粹是为了应付科考,而非追求掌握知识。 他甚至有点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这么快就走到了这一步,都是左扶光一手引导的,而他选择了接受和跟随。 无论如何,在沧渊眼里,左扶光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依然想保护他、守护他,并没有在此刻改变心意。 与此同时,他知道义父是为他好的。怕他如同飞蛾扑火,将来独自受伤。 可他是成年人了,并非傻而单纯。只是为了左扶光,想保留童年里的那点美好,那片光芒,所以与别人有所不同。 沧渊和沧晗喝完了那壶酒,他放下空荡荡的酒碗,还是说:「爹,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我现在仍然想去北宸,不在他身旁,我就不放心。」 「现在?」沧晗眼里盈满担忧,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后,沧渊仍旧要选择往悬崖跳吗? 沧渊重复道:「现在。」 说完这两个字,他站起身低头,深深地拜下,然后大步走出主帐,来到了拴着马匹的地方。 现在就是子时,半夜。 星穹闪烁,夜色明朗,他在热忱熄灭后仍旧孤注一掷,即使明白没有未来。 沧晗站在月下,望着养子策马远去的孤独背影,朝后招了招手。 「将军什么吩咐?」一个下士过来问道。 沧晗的手顿在半空,最终没有让人去追回沧渊—— 或许只有碰了壁、遍体鳞伤,他才会知道今日所劝皆发自肺腑,并非危言耸听…… …… 镇北军每日皆要晨练,肖思光早晨练兵,左扶光就翘着腿在单独的客房里睡觉。 下午将士们会有分训和活动时间,肖思光在阁楼上看兵书,左扶光就要去找他玩。 「这是什么兵法,我怎么没见过?」左扶光见肖思光看得极为认真,时不时在旁边做批註,在他对面问道。 肖思光眉毛一扬,略有些骄傲地说:「这是《百战奇谋》,我父亲的藏书,你自然没见过。」 左扶光粗略瞧了一眼目录:「全书分十卷,一卷十战,不过就名号不同而已,还真能有百种战?」 「这是一位不能说出名号的归隐大家写的,我父亲的朋友。」肖思光转过半边身子,「和你说了你也不懂,你还是看我给你的那本书罢。」 左扶光瞧了一下自己面前的那本,不知从民间哪里搜罗来的——《兴京百少》。 一个看百战,一个看百少。挺符合镇北王对他们俩的定位,于是他百无聊赖地翻了起来。 第一页,京城大少,当今三皇子殿下许世风华。人如其名,风华绝代,堪称京城第一才子,花场处处留情,风流倜傥。 第二页,京城二少,太傅之子冯俊才。年纪轻轻连中两元,已经是个翰林学士了。为人不骄不躁,追求者无数,但他一心上进,还发誓不中三元不娶妻,为王朝之崛起而读书。 第三页、第四页……这本书虽然无用,却便于了解京城势力,和如今叱咤风云的年轻才子。 左扶光翻到第二十一页的时候忽然顿住了,上面画的那个少年比其他人都高些,眉目格外深邃,五官精緻立体,不就是他渊儿弟吗? 原来沧渊还是京城名少之一,虽然排得靠后了些。但将军不在京中,他没有世家背景,能放在这里说明确实也算个风云人物。 只见那上面有模有样地写着——异域之子沧渊,懂乐器、通音律。十五岁时一曲火不思配上诗赋技惊四座,于御前演奏,从此成为圣前炙手可热的人物。 火不思是一种弹拨乐器,原本流行于前朝。随着元人被赶出中原回到北方,无人再奏。 如今的许世皇帝名为嘉乐,极爱收藏乐器,寻乐访人。可流落在中原的元人都有血性,绝不会为他奏曲。 沧渊啊……他本是乌藏人,该擅长六弦琴。乐理虽然和火不思相通,却肯定是刻意学的。 左扶光的手指尖在沧渊的画像上敲动了两下—— 沧渊回来以后从未提及他会乐器,原来他的渊儿弟,也并非那么简单。 第四十九章 我错了,你别生气! 第59页 军营重地,女眷勿入。 自从呆在镇北军这处大营以后,左扶光就没受过肖思若的骚扰了,一连清闲好几天。 不过总关着也憋闷,这天晚上他出来撒尿,被清风吹得清醒几分,便决定出去走走。 左扶光给岗哨打了个招唿,手里点了一根火把。 临近的地方是绿洲之湖,北宸的生命之源。他看见湖边有一艘扣着的小船,忽然玩心大起,想划到湖心去躺着,岂不痛快? 左扶光走到小船旁边,先是四周检查了一下,发现完好无损。 他把火把插在沙滩上,用手抠住船沿准备掀开。 这一动可不好,左扶光的手腕被谁抓了一下,他见了鬼似的勐然放开,便见黑暗的阴影里,底下那人露出一张沾着沙土的脸。 「终于等到你出来了。」沧渊说。 左扶光后跳一大步:「渊儿弟?!你不是应该回去了吗,怎么神出鬼没的!」 沧渊用黑色兜帽罩住头:「不放心你,来找你。结果打探到你进了军营,我又进不去,就想了个这个法子,你总算出来了。」 左扶光喜水,小时候就喜欢玩水。 雅州多雨,江河宽阔。如果在这里扣一艘船,他看见了一定会来掀,北境的水可太少了。 沧渊慢慢朝前爬了点,把船翻了过来,自己已经躺到了里面。 「过来,带你去湖心。」他招了招手,对左扶光说道。 左扶光本有此意,也不责怪他私自返回。他其实心里知道沧渊肯定会回来,只是没想到以这种方式碰面。 左扶光走过去,把船身往湖里推了点。待到基本能飘了,才跳进去拿起一个桨,朝岸边抵去。 水声轻轻掠过耳畔,船尾在湖面留下一串涟漪。 四周很静谧,左扶光立即问道:「密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沧渊规规矩矩坐在船中的横木上,转而道,「还听说你要与郡主成婚。」 左扶光眼中一丝不悦闪过,但他马上意识到不是樊启说漏了嘴,应该是沧晗将军告诉沧渊的,这就很合理,便冷笑了一声。 「渊儿弟,我给你讲个笑话。」 沧渊耐着性子:「你说。」 左扶光指着北宸王宫的方向,清脆道:「肖思若是个处子。」 沧渊忙去捂他的嘴:「不要这样谈论未出阁的女子,女儿家的名节也是很私密的事。」 左扶光撇开他的手笑了笑:「我爹布在雅州的眼线就曾回报过,北宁郡主豢养俊美面首无数,宛如山阴公主再世。」 「计划中应下婚约本就是下下策,我亲眼见到了她和一个侍卫暧昧不清,可见传闻属实。」 「她数次前来妄图『失身』于我,也说明她根本不在意什么名节,她不需要。」 「渊儿弟,我绝不会娶这样一个难以把控的女人,不论为了什么目的。我将来要娶的人最好门第低些,像我娘一样知书达理,不要骄奢——」 沧渊用一种很悲伤的眼神望着左扶光,他确认到义父说的是对的。 左扶光的未来里不包括他,小王爷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将会和所有世家子弟一样娶妻、传宗接代,让雅州后继有人。 左扶光说着说着自己停下了:「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沧渊撇开目光,喉音沙哑,问道:「那我们呢?」 「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左扶光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了关键,自我提醒道,「对喔……我们不是过去的我们了。」 水面荡漾了一下,似乎有游鱼被惊到了。 岸边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远,沧渊看向鱼儿消失的地方,也沉默了。 左扶光探身向前,歪着头看他:「渊儿弟,你是想我不娶妻吗?」 「你能吗?」沧渊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我从来没有那样考虑过。」左扶光有点无措地说,「我爹会杀了我的。」 「我爹知道了。」沧渊握紧了手,「我不知道他从何得出的结论,但他告诉我要守好本分。」 左扶光面色瞬间发白,慌乱道:「什么?!将军猜到了?你有没有告诉过他别给我爹说!」 沧渊浑身发抖,手指把船沿的木头都捏得凹陷了下去,轻声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你那么怕被别人知道,不如——」 「不如什么?!」左扶光勐一把朝沧渊推去,「你他妈想说什么?不如到此为止?还是不如好自为之?!」 沧渊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摇晃了一下身形,心里其实很痛苦: 「我只是不想活在阴沟里,不想我的情义就如什么污秽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样,要一辈子藏着掖着。」 「所以呢?!」左扶光语气蓦的重了几分,「我要昭告天下我把龙阳之好提到首位,并求着父亲让我娶你为妻,你才满意吗?!」 「不是……」 话音未落,左扶光又极重地攘了他一把。 这回沧渊没有坐稳,朝后倒去,后脑勺磕在船底,左扶光立即丢掉桨,骑了过来: 「我那处的伤三天才好,你吃干抹净了拍拍屁股,转头就跟我阴阳怪气地谈论些什么玩意?」 左扶光咄咄逼人,揪起沧渊的衣领子,「渊儿弟,这世间没这么好的事。除非你那晚上忍住了没动我,咱俩之间才会有结束。」 第60页 说话的时候,左扶光听到了自己内心疯狂跳动的声音,他是真的慌了,还很愤怒。 不论起因是什么,沧渊又为何而来。只要一想到「不如」二字后面会跟着的结局,他就觉得无法接受! 为什么要因为一个不可估量的未来影响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死,所以活在当下,并确认不想结束这段关系。 可沧渊把那些字句听在耳朵里,觉得抓心挠肝的,一瞬间甚至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对了,谁错了,他的要求很过分吗? 他真的不想伤害左扶光,他不记得那天晚上了。甚至不知道是如何开始,又何时结束的。 「你还说你要追我。」左扶光一把丢开他,「我第一次就是餵了条狗!」 又有游鱼翻出水面,沧渊勐地弹了起来。 他以为左扶光阅人无数,还知道他在此事上比较娴熟,他问过他是否曾假戏真做,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 此时此刻,就因为这句话,沧渊瞬间把别的考量和义父说的话都抛在了脑后,勐一把抱住想回头执桨的左扶光,慌乱道: 「我错了!我只是想到以后不知道该怎么办。扶光,我错了,你别生气!」 「放开!我现在讨厌你碰我。」左扶光恶狠狠地说, 「那晚以后一想到你那副模样我就觉得浑身发痛,我花了好几天才让自己放下心结。你以为我就那么喜欢给一个掌控不住自己血脉的乌藏人草?!」 沧渊稍微松了点手,不让他感觉到不适,但他没有完全放开,整个小船都开始摇晃。 「我训练,我训练自己,以后真的不会了。」沧渊圈着怀里的人,袭来的愧疚几乎要将他吞没,「在我能掌控燥血之前,我不会再碰你了。你别怕我,左扶光。」 左扶光手里摸到了桨,对着水面技巧地滑动了一瞬。船身马上掉头,朝着有亮光的岸了。 他慢慢地冷静下来,嘆了一口气:「渊儿弟,娶不娶妻之事八字还没一撇。你记得吗,我早就和你说过,往后你我互相帮扶,能过一天是一天。」 「我和小时候一样什么都可以给你,但我真的承诺不了未来。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沧渊抱着左扶光,微微地摇头,心里充满后怕,幸好他方才没有把话说满。 左扶光舔了舔嘴唇,喑哑地说:「在给大哥之前,我都不会考虑自己的。但我也和我哥一样,随时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沧渊愣住了:「你还有……大哥?」 「是啊,左扶桑……如果你没听过,或许在京中打听公子扶桑,能知道他。」左扶光慢慢地,把父亲告诉他的过去讲述了一遍。 他拍了拍沧渊的后背:「为了引出那伙蜥蜴人,我宁愿出行北境以身犯险。我要知道是谁一直企图根除左家血脉,并找到背后的势力连根拔除。」 「为了这个目的,付出什么也不为过。渊儿弟,希望你能理解,你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对吗?」 沧渊收紧了自己的手臂,伏在左扶光肩头,慎重地说: 「我想这天下海晏河清,我希望乌藏和中原太平昌盛。为此我要付出自己的微薄力量,以求匡扶社稷,辅佐明君。」 左扶光笑了笑:「我年少时也这样想,你的理想真宏大。和你一比,我的私家仇怨相形见绌。」 「没有。爹说我在京城泡了十年,竟然还如此单纯,就像一句嘲讽。」沧渊如实说道,「我看不见真正的边部,看不见暗流的涌动。所以那一切只是空想,或许该改变的是我……」 左扶光揉了揉他的头髮:「渊儿弟是很单纯啊。」 没有背负血海深仇,没有继承家业的重担压在肩头,也不需要从小伪装受尽唾骂,以求韬光养晦。 将军在外甚至故意没有表现出对养子的亲近,也不让沧渊接触兵权,这实际上是一种保护。 所以他想爱就爱,倾注全部。他是自由的,可左扶光并非如此。 谁又天生复杂? 第五十章 就算为了我…… 那夜以后,沧渊在北宸城外的旅者驿站住下了,和左扶光一样等待时局变动。 皇上收到消息,果然立即问罪镇北王,要求他进京接受大理寺的审问。 朝堂上立即有不少人乘风上书弹劾肖怀胜,前去羁押王爷的官员却进不了甘州,镇北王抗旨不遵。 于是许世皇帝的大中军盘踞在雨城,与镇北军形成对峙局面。 到此为止,一切都在朝着左扶光碟算的方向发展,却有另一个剧变横生,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全天下皆以为镇北王和元人走得过近,会联合外族生反,冲击中原。 却没料到鞑靼诸部的大可汗竟在这时候挥师向西,绕过雅州边部,直接进攻乌藏诸部! 夏至夜,暴雨如注。 左扶光身披斗笠孤身来到驿站,轻轻敲了五下门。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若无要紧事,他不会让翠微假扮自己,出来寻找沧渊。 沧渊赶紧开门,把他拉进厢房,一边卸下身上的斗笠,一边说:「你若是不来,晚上我也要想方设法来找你的。」 左扶光衣摆都湿透了,鞋底沾着泥泞。 他坐在房内一张高椅子上,沧渊就低头给他脱鞋,本是心急如焚的,此刻却慢慢静了下来,长出一口气。 第61页 「我都能想到西绕边部回到雅州那条线路,镇北王怎么会想不到?」左扶光扶着额头,凝眉说,「失算了,我们都算错了他的目的。」 沧渊也说道:「我还以为鞑靼可汗筹备物资积极备战,是要与北方合作攻打中原。没想到先遭难的居然是乌藏诸部,而我爹还需带兵从雨城返回边关。」 左扶光攥紧了拳头,虽然夏至了,却冷得发抖:「可汗从大许北面边部调兵去打乌藏,看似外族与外族的撕咬,实则这是兵家大忌。」 「如果此时镇北王向北突破,就能攻下鞑靼可汗的后方城池。而可汗敢这样做,恰恰说明两者达成了盟约,他后顾无忧。」 「最关键的是,鞑靼部并未归顺大许。那是元人的作为,镇北王完全可以推脱责任,并缓解当前和大中军与固宁军同时对峙的局面。」 沧渊顺势分析道:「乌王如今臣服于大许,他肯定已经发信向皇上求援。前去边关应对元人的就是固宁军,而如果我们失败了,可汗和镇北王的同盟岂非对雅州和中原形成了合围之势?」 「到那时我不娶北宁郡主也得娶了,被迫紧靠势大的一方,否则雅州不保。」左扶光蹬掉两只靴子,愤愤地说, 「可我爹不想反,怎能为元人做嫁衣?!镇北王自信能入主中原,但与鞑靼合作岂非养虎为患,甚至可能酿成前朝的悲剧啊!」 沧渊勐地抓住他的手臂:「趁着战火还没燃旺,跟我回去吧!」 左扶光在灯火的跳动中看向他的眼眸,有些犹豫。 他留在北方无非就是做两手准备,但局势风云变幻,如果现在不走,两手变一手,等到鞑靼部攻陷乌藏,他就走不掉了。 游牧民族不建长城,从鞑靼到乌藏可谓一马平川,会打得很快。 沧渊凑近些许,把左扶光困在椅子里,劝说道:「不要摇摆不定了,选择忠吧。我们回到雅州,我爹一定能守住的。我要去帮他,不要让元人得偿所愿。」 左扶光能够感受到他的急迫,沧渊不仅是沧晗将军的义子,也是乌藏人的儿子。 于情于理他都要回去,也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劝他忠于皇帝。 左扶光抵住靠到面前的胸膛,还是说:「不行,我是一颗稳住镇北王的棋。如若万一……」 「你真的肯娶北宁郡主吗?」沧渊退后了点,眸中闪过不忍的情愫,「你不走,就已经定下了自己的命数。要么为质、要么成盟,我们才是真的分道扬镳了。」 顿了顿,虽然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要理智,沧渊还是不知轻重地问:「就算为了我,也不行吗?」 乌藏诸部遭难,义父远赴战场。雅州面临危局,他不可能不回去的。 沧渊不想把左扶光一个人丢在北宸,可是对方不肯和他走。这一念之差会决定今后的分离与依存,他虽然知道自己对左扶光没有那么重要,却还是问了。 左扶光是理智的,他一定还是会说不吧。 沧渊只要一想就觉得心里发疼,他慢慢地蹲下来,抱住左扶光冰冷的脚,捂进自己怀里,用极大的力道,却知道拴不住对方的心。 左扶光同样在煎熬,当初留下的决定是他自己做的,自以为睿智推演以后,还有路可退。 可镇北王智高一筹,虽不是针对他,却让他没有了选择。 左扶光讨厌死路,他性格跳脱喜欢求变,在漫长的磨人的沉默以后,忽然道:「拿一双你的鞋,多垫两个鞋垫,给我穿上。」 沧渊怔住了:「你现在要回去吗?」 他问的是回军营。 「对,现在,回家。」左扶光轻踢了他一下,「就现在,雨夜,我们俩,立即回家!」 沧渊剎时放开手,一瞬间脑子里纷乱如麻,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都没有……任何准备。」 「不要准备,我随身的物品都在军营,今晚完美地跑了出来,下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左扶光干脆跳到地上,寻着沧渊的鞋,「出其不意,才容易达成目的。」 决定来得太突然了,沧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知道一股狂喜涌到心间,左扶光竟肯和他一起走,他一定要把他安全带回家! 他立即从包裹里拿出一双新鞋,多垫了两双鞋垫。 左扶光的鞋码比他小些,这样穿着才合适。两人粗略地打包了一点干粮,沧渊还有点担忧:「那翠微姐姐,她能走掉吗?」 「天下第一剑士的得意门生,还有碧澜相助,没人能困住她。」左扶光自豪地说道,「再说了,她卸掉易容就是个普通女子了。谁会拦她?」 时不我待,沧渊在房间里留了点碎银子,没从驿站东家面前过。 他们从窗户翻了出去,直接去到黑黢黢的马厩里,牵出了沧渊买的那匹马。 这是一匹黑色的鞑靼马,纤长的鬃毛顺滑油亮,个头格外高大。 雅州都是木雅马,往往四肢健硕,腹大、耐力好,个子矮小,适合越野。 而这种集力量和耐力为一体的鞑靼马适合在平原奔跑,速度极快,搭载两个人完全不是问题。 左扶光等着沧渊翻上马背,沧渊却牵着缰绳说:「你先。」 「为什么,还记仇啊?」左扶光说的是他们俩上回在阿里城外跑马。 沧渊摇了摇头:「我比你高些,视野不受阻挡。」 第62页 实际上他想的是如有追兵,箭矢是从后方飞来的。如果躲避不及,他在后面护着,先中箭的也会是他,左扶光能够保全。 事不宜迟,左扶光并没推脱,踩着马镫翻上去了,沧渊立即跳到他背后,两人握着缰绳,直接在暴雨里奔行。 …… 雷声鸣动,银河倒泄。 两个人只有一片斗笠挡在前方,都淋湿了头髮和衣衫,在不断闪动的光里快速奔行,就这样仓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跑着跑着,并无任何人发现他们,马匹稍微疲累了些,左扶光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声问道:「渊儿弟,你还会弹『火不思』啊?」 沧渊紧了紧缰:「八岁那年皇上把我带到京城,丢进书院里就忘了。我需要一个机会重新展露头角,出现在他面前。」 「那你就投其所好?」左扶光侧头问道,「想出现在皇上面前,是要做什么呢?」 「他不过问我,我就会永远呆在书院。无人赏识、没有机会,做个扫洒弟子,服侍夫子们。」沧渊搂住左扶光,很认真地看着他的侧颜,「可是,我想回来。」 我想回到你身边。 虽然一曲火不思技惊四座,并没有让他立即达成目的。但皇上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只要通过夫子的考试成为讲官,就允许他回来教化边地。 左扶光心中微动,扬起手接了一把雨,大笑道:「其实我也想回去!」 「我带你回去。」沧渊急促地说,「樊启一定还在最远的城墙瞭望塔边等着我们,他没得到命令不会撤退的。」 狂风吹过耳畔,斗笠带来风的阻力,左扶光觉得不够快。 他忽然一把扯掉了挡在前方的斗笠,直接甩到风中,如同甩掉了什么负担: 「渊儿弟,那你再快点。不用娶肖家妹子了,我心里其实欢喜得很!」 那斗笠随着风雨翻了几下,铺在雨水里再也不能动弹,沉沉地倒伏着。 鞑靼马却在沧渊的鞭策下更加快了,他们一起冒着风雨,像两个少年人一样无知而莽撞地向前,全凭心意。 沧渊扭过左扶光的下巴,让他侧头,对着沾有雨水的冰凉嘴唇,吻了下去。 左扶光觉得自己靠着的胸膛那样坚实、火热,他也放开了,热情地回应这个亲吻,仿佛被从冷雨里捞了出来。 热切的舌尖纠缠着凉夏的雨,马匹如踏镜面,穿过雷云。 紫电时不时布满天穹,照彻这个不寻常的夜。 最熟悉的人依然如此亲密无间,左扶光觉得……他好像从沧渊那里,打捞到了一些十岁以前的自我。 逃亡之路,很漫长。 第五十一章 亲你一口,嫌弃自己去吧 雨过天晴,日出了。 肖思光练完兵,来到阁楼里想看书。却发现平常都会跑过来烦他的左扶光不在,不禁有点奇怪。 昨夜轮值的士兵是看着左扶光在营房里睡了的,早晨也没起来。肖思光转了两圈,然后准备去瞧瞧。 目光放到远方,他忽然见到军营北面的小坡上,两个翠色的小点踩着轻功在急速奔跑。 那不是左扶光的两个暗卫丫鬟吗? 肖思光心道不好,丫鬟都在逃,左扶光一定也逃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营房里一瞧,那个混帐果然没了影子! 沧渊是带着左扶光西绕而行的,毕竟只要找到外长城就有樊启接应。 碧澜和翠微却朝南跑,肖思光怎么都想不到他们会分开走,立马安排人去追两个丫鬟。 他心烦意乱地回到阁楼,父亲不在北宸,正在海子城关口指挥调兵。妹妹每天只知道和自己养的男人厮混,她其实也抗拒左扶光。 如果让固宁王世子在他手中逃了,父亲回来必然责怪他,肖思光都准备自己出去找人了,立即拿起了挂在一旁的盔甲。 他穿甲冑的时候,臂缚扫过桌面,把上面的书弄到了地上。 肖思光本来未曾注意,那书皮就是《百战奇谋》,掉到地上摊开却呈现出一个男子画像。 他的目光落在第二十一页的俊美男子脸上,发现画上的人正是那个沧晗将军的义子。肖思光蹙眉把书捡起合上,封面依然是《百战奇谋》。 他勐地意识到,左扶光把他的兵书给偷了。还将两本书换了封面,带走了真正的《百战奇谋》,只留下这本《兴京百少》! 肖思光愤怒地一把撕掉书页,战甲都没有扣好,立即大步踏出阁楼,喊住前面的将领。 「不惜一切代价,把固宁王世子给追回来!有了消息立即禀报,不能让他踏出北境半步!!!」 …… 鞑靼部和乌藏诸部通商多年,是有一条宽阔商道的。 由于商道上驻扎着元人的军队,两人不敢接近,所以他们几乎贴着小路在跑。许多不能通过的地方,还需下马牵着马匹走动,沿途也多是无人区,物资匮乏。 左扶光空揣了一身宝钞,无处可用。 他被初夏的太阳晒得脸颊发烫、嘴唇皲裂。却明白沧渊已经把水和食物都尽量让渡给他了,两人能活这么多天,全仰仗某人天生的野外求生技能。 这十年里,左扶光头一次脱离碧澜和翠微的保护,和另一个人呆在一起,完全不用担心受到伤害。 他开始想,再过两年,父亲和两个姐姐的盟约就到期了。 第63页 到时候翠微会不会选择离开,去游歷大许河山;而碧澜会不会回到神龙医门,继续钻研医术? 他需要沧渊,他所说过的「你我之间会分道扬镳」,不过是欲擒故纵,所以那晚喝醉了又会翻墙找回去。 沧渊是没了碧澜和翠微以后最好的选择。 但现在的左扶光却有些犹豫了,他做事向来果决狠厉,如今却有些不忍,不知道将来该如何回应沧渊诚挚的感情。 他不是他的死侍,不是王府养的一条狗。他是个鲜活的人,也会因为求而不得痛苦。 但他想要的那份同等的情义,左扶光无法全然回报。 天干物燥,左扶光靠在树荫下,闻到篝火上的兔子烤焦了,赶紧收回思绪去吹火。 火星子和黑烟扑了起来,呛得他大口咳嗽,脸上蒙了一层灰,胡乱地拍了两下。 沧渊正打了水从溪边走来,一看见他这个模样就乐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火势太旺不翻兔子,直接对着吹的。」沧渊拿起木架子举高,让火舌距离兔子一寸远,重新架了一下火。 那火势立马小了下去,他又坐下了,用袖摆沾了点水,给左扶光揩脸。 「娘的,兔子不能吃了。」左扶光咒骂道。 沧渊噗嗤一笑,反而安慰道:「能吃,把外面扒了,里头的肉是鲜嫩的。一会儿你吃嫩的,我吃焦的,好不好?」 左扶光抬起一双俊雅风流的桃花眼,脸都被揉皱了,他看着阳光下忙碌的沧渊,忽然说:「渊儿弟,你黑了,好像乌藏人啊。」 「本来就是,我原来还以为我们那边的人天生就黑。」沧渊开始转着兔子,「结果我在京城养得白白嫩嫩的,才明白两边的太阳不一样。」 「你既然认可自己的民族身份,为什么不曾想过回去找到出生地呢?」左扶光靠着沧渊的肩膀,「或许你父母还在,你说过你的家庭很富裕的。」 沧渊嘴角扯出一丝笑容,轻快地说:「找到了干嘛呢,认祖归宗吗?我可不想,我爹就是我爹。」 说到这里,他又有点担忧了,眸光沉下来:「爹常年都在战场,我很担心。既想他告别军旅生涯回家,又怕雅州不稳……」 两相沉默,左扶光也明白沧晗将军只要还能骑上马背,就不会离开固宁军。 雅州的安稳维繫在将军和王爷的坚固关系上,这像一种宿命,又是一种责任。 沧渊头一次开始思考,义父不要他以身犯险,他就真的只用顾及自己吗? 如果,他试想。如若他在军中能拥有一定威望,像肖思光一样。 即使义父告老,皇上指派他人为将,左扶光将来会不会轻松一些,雅州能不能安全过渡,不起纷争? 他对于未来的规划是在变化的,随着左扶光而调整。如若他能那样留在雅州,是否也能在义父膝下尽孝,至少比进京好。 想着想着,沧渊心里默默有了答案。 等到下次见到沧晗,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沧渊分兔子的时候,瞧着左扶光还沾有黑灰的脸,以及那吃得油光满面的傻样,嘴里虽然是焦肉,心中却觉得暖暖的。 他喜欢照顾他,喜欢被依赖。 「咋了,馋我的肉啊?」左扶光忽然对着沧渊微张的嘴塞过来一条完好无损的兔子腿,「天天都可怜兮兮的,让我觉得我像个剥削你的大地主!」 食物匮乏,缺少盐分。高山草甸也少有野果,今天的兔子很珍贵。 左扶光其实饿着,但见沧渊把兔子腿拿到手里发愣,立即嫌弃地说:「恶!都沾过你口水了,别再塞我嘴里啊!」 沧渊咬了一口兔子肉,心里甜丝丝的。 吃完他把左扶光摁在树前,不悦地问:「嫌弃我咬过的东西?」 左扶光还没点头,阳光忽然就被挡住。沧渊用一只手盖在他的眼睛上,低头咬住他的下唇,重重地啜了一口! 「嫌弃你自己去吧!」 沧渊放开僵硬的左扶光,把兔子骨头都收起来。又用草皮掩盖了点过的篝火,左扶光就继续坐在那儿当甩手掌柜,没心没肺地笑。 身体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他们就快接近外长城了。 其实他很喜欢这几天,相比于思虑过多的日子,只用思考生存已像一种命运的恩赐。 晚上他枕着沧渊的胸膛睡觉,对方未再做过任何令他难受的事。左扶光其实从心里知道,沧渊在驯服自己,那晚失控全因鹿桂酒。 他的心绪不正常地在波动,轻轻触碰沧渊眉心的小水滴,暗暗想——要是谁也不用娶,那多好。 雅州安、家安、父亲安、子民安……要是他只用考虑自己,该多好。 …… 樊启站在瞭望塔上,用远望镜看见了远处元人罗列的军队。 这是最边缘的一座瞭望塔,旁边就设置着烽火台。 一旦被敌人攻打,他们将点燃烽火求援,沧晗的主力在岗拉部,会立即增派人手过来。 「本是来接应小王爷的,竟然变成常驻了。」一个小旗长在下面说,「元族人和乌族人已经开战十几日了,他们连岗拉部都进不了,应该不敢来犯长城吧?」 樊启擦了擦额头的汗,爬到阴凉处,粗声道: 「外长城本就是用来防御游牧骑兵的,乌人能防、元人亦然。即使如此还是不能放松警惕,每天都沿边线探查的斥候放出去了吗?」 第64页 旗长忙道:「今天的还没有,我在想……都这么久了,小王爷何必以身犯险穿越战地,应该是会呆在北境吧?」 樊启摇了摇头:「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旗长眼睛都瞪大了:「樊百户长?您不是常常背后唾骂小王爷吗,这是怎么了?!」 樊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而左扶光要求他不对外透露,即使是自己的兵。 他忙改口道:「若是见着人了马上回禀,我亲率小队前去接应。小王爷再不好也是世子,以后你们少在私底下嘀咕他。」 旗长点头称是,赶紧回到营地,派出了自己旗下的斥候。 远处吹响牛角号,可汗和乌王的军队又开始厮杀了。 都是游牧民族,打起仗来分外悍勐,谁也不肯服软,从高处看去虽分辨不清人,却能瞧到可怖的血迹,赤地千里。 樊启看得心里发紧,雅州西邻乌藏七部,固宁军的战斗经验都是在和乌族人的纷争中习得的,他们缺乏对元人的了解。 如今乌藏臣服,固宁军驰援岗拉部,将要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战场,和一位新生的大可汗…… 第五十二章 养不了骆驼养熊吧 左扶光被斥候发现的时候都快晕厥了。 虽然能从动物血里摄取些盐分,但他一吃就犯噁心,就连别的东西也会吐出来。索性不吃了,暗骂了几句自己真的有娇贵病。 最终打倒他的不是追兵,不是缺水、缺食,竟是缺盐。 左扶光扑在马背上想,要是真因为太过娇气,在逃跑路上缺盐死了,会给他混帐的人生画上一个圆满句号,继续遭天下人耻笑吧。 沧渊倒还好,虽然就这几天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许多,却仍有力气给他牵马,行走在无人区的崇山峻岭之间。 他们为了绕开战区,避开元人,走了许多弯路,不求快但求隐蔽。 樊启的斥候小队共有三人,分散了寻找人,以为又会跑个空。 走野路的那个正想收工,不愿意再跑远了。忽见对面山谷底下有个趴在马背上的废物,还有个黑黢黢的乌藏人给他牵马。 再擦了擦眼睛仔细看,左扶光衣服虽然脏。但那纹路是金丝线的,在夕辉里泛着光。 斥候惊得一跳!这可不就是他们那个混帐小王爷吗?居然让他给撞上了! 他叫李彦,和周围那些看不起左扶光的士兵不一样。特别想有个机会接近点有权有势的人,要是救了小王爷岂不是立功一桩! 李彦立即疯狂地跑动起来,朝着下面小声喊叫。 他怕元人也有斥候侦查这片区域,所以声音没被听见,人却像猴一样忽然蹿去,勐地跳出了一片草丛! 沧渊还以为是什么野兽,毕竟路上他们差点遭遇狼的袭击。 手中杵路棍勐地掷了出去,打那黑影一个正着,李彦立即惨叫一声,捂着额头横倒在地上! 「哎哟少爷啊……您可真是门神揍灶神,自家人打自家人。」 沧渊一看,来人穿着黑披风,但腰牌上有固宁军的纹章。义父的手下多喊他的名字,叫少爷的是少数,除非他是要跟着回将军府的。 「你是谁?」 李彦额头上肿起一个大包,把杵路棍从地上捡起来捧着,眼泪汪汪地说:「李彦,过年和将军回过家的。」 沧渊确实记得有这么个人,心里一喜,想嘱咐他几句。 还没开口,左扶光在马上抬起头,含煳地问道:「盐、什么盐?哪里有盐?!」 斥候都会带着干粮和随身物品,兜里揣着一小撮盐,以备不时之需。 他赶紧把水壶拿出来,将白盐兑在里面摇巴了两下:「小王爷,您请。」 左扶光连喝水的力气都没了! 沧渊捧起自己的手,沖了两下,让李彦把盐水倒在手心里。 他扶住左扶光,用手掌慢慢地给他餵水,那带着盐分的水流了满嘴,滴到脖子里,左扶光一边喝一边笑,半晌说: 「渊儿弟,我嘴又不小。你拿壶灌就行,还用手,你在报恩吶?」 原来他从来没有忘却,沧渊记忆深刻的初见,左扶光也永恆地记在了心里。 他在马上歇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好多了,又吃了些东西。 李彦赶紧机巧地说:「待会儿和我两个兄弟汇合了,我们留两人和你们一起,一人回去报信。明天百户长的护卫队就来了,别担心。」 左扶光喉结滚动:「回去报信就行,别留人,目标大。你把身上所有物资留下。」 「可是……」 左扶光戳了一下李彦头上的包:「你要是有沧渊这么敏捷,就呆着吧。」 李彦立即说道:「我可以的!」 沧渊挥手驱赶:「小王爷记住你的名字了,别耽搁时间,快回去报信。」 李彦在怀里左掏右掏,像个藏食的小仓鼠,就连早晨多往身上揣的两个馒头都拿了出来,献宝似的捧给左扶光。 要是放在平常,这臭烘烘的冷馒头小王爷餵狗都嫌脏,此时却顾不得了,连声问道:「有咸萝蔔榨菜吗?」 「有的、有的。」李彦又从护甲底下掏出一片鞋垫似的干萝蔔,左扶光一见着就「呕」了一声。 沧渊照单全收,然后拍了拍他:「谢了,我俩就在附近休息。你把樊启的队伍带过来,和我们一道回炉城吧。」 第65页 李彦喜道:「好的少爷!您慢吃小王爷!」 他又像个猴一样一熘烟跑了,左扶光慢腾腾地伸出手,苦着脸说:「渊儿弟,抱……」 沧渊接住了他,轻轻拍着背:「我把马牵到阴凉的地方,再找个避风点,就休息吧。」 左扶光有气无力地伏在他肩头:「都没带个骆驼回来,就要到家了……」 「还想着骆驼,下次吧。」沧渊把左扶光带到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前,「你坐好,我去找晚上休息的地方。」 每天都是这样,他不会走远。 要选择隐蔽的、安全的地方入睡,最好能有洞穴,还要避开野生动物。 沧渊刚走没多久,左扶光就听到自己坐的那个石头背面有微弱的叫声。 那声音是动物幼崽,像狗又像狐狸,很细小,似乎快要死了。 他已经恢復了些许力气,便爬起来朝后探去。 只见一片荒芜的草野里有一只棕色的、干瘦的熊类崽子,脖颈处冒着一戳白毛,眼睛都睁不开,正痛苦地叫唤着。 它明显是被遗弃了,只有左扶光两只手掌那么大,紧闭的眼睛被脓水煳住,叫声越来越小。 左扶光心里一软,想到自己刚才也是这模样,就拿着水壶往小熊嘴里倒了点,又沖了一下它口鼻的脏污。 沧渊回来的时候,左扶光已经抱起幼崽,把另一个羊皮囊里的马奶给它餵着了。 沧渊极为警惕,立即站在高处扫了一圈周围的地形,然后说:「餵差不多了就扔这,我们去高点的地方住。我怕大熊来找,别随便捡人孩子。」 左扶光摇了摇手中的幼崽:「高原的熊一般只育一胎,如果生多了,它们会抛弃羸弱的小熊,只养育强壮的那只,不会有大熊来找它了。」 「小熊?」沧渊指着幼崽脖子上的白毛,「它是马熊,长大了站起来比我都高,你以为是宠物吗?」 马熊性格兇悍,又没有狗的服从性,确实不适合家养。 左扶光要放不放的,这只小熊却忽然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小爪子把布料都戳出几个洞,无声地拒绝着。 它微微睁开了一点眼睛,只有右眼虚出一条缝隙,看见了左扶光。 小熊似乎把他当成熊妈妈了,感觉自己会被再次抛弃,说什么都放不下去。 左扶光抬头望了一眼沧渊,怜悯地说:「带着吧,它路上又吃不了多少,回去了王府也养得起。」 沧渊抿着嘴,喉结攒动一瞬。他看到左扶光眸中的神色,就像穿过十数年的光阴看见了他年幼的时候。 「如果它能活到我们回家。」沧渊收拾起东西,解开马的缰绳,「行吧,养不了骆驼,换熊了。」 左扶光龇牙咧嘴地笑了出来:「渊儿弟,那你给它取个名字,贱点的那种,好养活!」 沧渊不假思索,脑子里冒出一句古诗,便道:「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将来它长大了吼一吼,整座山林都跟着战慄,就叫熊战吧。」 「贱名、我说的是贱名!」左扶光搂着熊宝宝说,「这名字太勐了。」 「我倒宁愿你养不活。」沧渊很残酷地说,「别到时候没闲心餵了,就丢给我。」 左扶光把熊举到沧渊面前:「你不接吗?我的就是你的。」 沧渊没接熊,张开手一个熊抱,把两只都摁在怀里了:「你也是我的就好了……」 那头小熊被他们挤在中间,压得扁扁的,又叫唤了几声,然后眯上眼睛…… 两个人的晚上变成了「一家三口」,左扶光抱着熊宝爱不释手,眼中浮现出像孩子一样的天真。心里却明白从明天起,他又要开始伪装了。 樊启亲自带队来把他们接到了城墙内,一路送过关口到达鹏城。 李彦的小队又护着两人朝炉城前行,三天以后,左扶光终于回到了家…… 此时的将军府已经焕然一新,门楣和王府一样亮堂堂的。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想也不用想就是王爷吩咐人修葺的,从里面奔出来温远。 「少爷、少爷!」他见了两个人都喊少爷,乐不可支地说,「你们去了一趟北境怎么变成了野人?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哎呀!」温远看到左扶光怀里裹了个襁褓,「还生了个娃娃啊!」 王府的管家也迎了出来,掀开布料一看,居然是只熊! 「要是个娃就好了!」管家老爷叫苦不迭,「小王爷你玩归玩,养什么熊啊?长大后一巴掌拍飞十个家卫,谁还往你院儿里去?」 他们都还有心思玩笑,左扶光稍微放心了一点,可见雨城局势并不危急。 「我爹还在那边吗?」他问道。 「王爷接见大中军统军元帅,还留在雨城。」管家接过沧渊的马,「皇上这回派的是子茂大帅,可见是动真格了。」 左扶光一边朝里走一边说:「备桌好酒好菜,再把沐浴的水烧好,要两桶。」 他把熊宝交到温远手里,续道:「今晚得好好休息,明天我也要去雨城,会会中原来客。」 「小王爷,您去参合什么呀?」 左扶光嘴角勾出一丝笑:「鬍子不刮,就这样去。可得让大元帅知道一下我逃出了软禁,废了多大力气送来北境重要情报……」 第五十三章 别招惹我 王府里摆上了大鱼大肉,左扶光和沧渊一顿风捲残云,都吃撑了,才去洗澡。 第66页 两个人的木桶并排着,一人泡了一个,长吁出一口气,在雾气蒸腾里说话都变慢了。 「明天……我们先去紫儿坡找叶刁,把蜥蜴人的事问了。」左扶光闭着眼睛安排道, 「后天能到雨城,我现在把我所知的关于镇北军的一切都告诉你,到时候你与我配合,讲给子茂大帅听。」 沧渊点了点头,左扶光碍于外在形象,许多事不能显得过于聪明,需要他来总结。 两人探讨到水都凉了,才各自擦身起来。夜色已到,全都疲惫不堪。 左扶光从旧衣服内兜里掏出一本封皮因为反覆沾水烘干而皱巴巴的书,撕掉了最面上的《兴京百少》,露出《百战奇谋》的内里。 「这是肖思光的书。原本只想换回营房看看,偷个师。现在真成偷了,给带回来了。」左扶光把书本扔向沧渊,「北宸世子得恨死我了吧……」 「那我们最好祈祷在研究完这本书之前不会在战场上碰见他。」沧渊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兵书,就连京城夫子院都没有。 今晚只来得及粗略翻动一下,立即被里面浅显易懂的理论吸引,光是看书就能联想到两军交战,果真称得上一个「奇」字。 「皇上连子茂大帅都派来了,会直接挥师伐北吗?」 左扶光坐在床沿边上,凝眉说:「我若是他,就不对峙了。元人主力在西部,趁势力伐,以免镇北王使诈。」 「可攻城战向来是下下之策,更何况还是内战。」沧渊思考了一会儿,「北边王爷还有什么诈可以使?」 「静观其变,见风使舵。」左扶光带着阴狠的表情,「如果元人势大,他们的联盟能对内陆形成包围,他就主动以『清君侧』的名义进攻中原。」 「如果元人失败,被乌藏人赶回了老家。他可能会向北破约,趁着鞑靼部衰弱,以大许名义伐元,并『立功补过』。」 「不过……」左扶光顿了顿,「我的目光不如镇北王长远,也不能推断他到底要做什么。就像这次一样,所以需要和父亲商议。」 沧渊依照自己对许世嘉乐的了解,开口道:「可我觉得皇上会犹豫不决,他向来手段温和,不爱正面交锋,也畏惧着镇北王。」 左扶光自言自语道:「我们既已出逃,做了选择。为何不稍施计谋……让他果断出击呢?」 「你说什么?」沧渊蹲在床前,「战火一起民不聊生。」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北境在肖怀胜手里不再安全了,因为他和元人以敌化友。」左扶光敲了敲床沿,「甘州或许该易主了……」 沧渊垂眸陷入沉思,烛光把他的侧颜影子打在墙上,轮廓清晰,羽睫纤长。 左扶光收回思绪,暗嘆一句自己错过了沧渊十五六岁还没张开的时候,好可惜。他体型未成、浓颜秀丽的少年期,应该是个祸害吧。 再用那模样在皇上面前一抚琴,弹曲火不思…… 啧啧——有点嫉妒。 「蹲着做什么,你不困吗?」左扶光伸手摸了摸沧渊的脸颊。 沧渊沖他露齿一笑,虎牙尖尖的,宠溺道:「等你睡着了我再入睡,不然不容易睡着。」 「你那……小渊。」左扶光哽了一下,「就那么不听话?」 沧渊有点困惑,又苦恼地点头:「血统原因,但也只在你面前是这样。很烦,倒是每次都显得我像个登徒子一样。」 左扶光被逗笑了,一把架起他的胳膊:「怎么越来越傻气了,上来躺着,我想枕你胳膊。」 路上没有枕头,左扶光娇贵,无论放干草还是石头都睡不着,沧渊的胳膊已经成了他的专用头枕。 他从善如流地躺了上去,侧身把手搭在沧渊心口,眨巴着眼睛问:「渊儿弟,要是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 沧渊喉结上下滚动,不敢偏头去看他。只觉得看一眼都灼人,他害怕伤害左扶光,需要克制、驯服自我的血脉。 虽然意识不记得,可身体食髓知味,在有了那晚以后更加狂妄,特别是在能够吃饱穿暖的今夜。 左扶光见自己没被理睬,手指头跳舞似的朝上爬,又像一个迈着两条腿的小人儿,顺着心口蹬鼻子上脸,抚在沧渊眉心的红色小水滴上。 他打了个哈切,撑起来亲在沧渊嘴角,蜻蜓点水,又在下一瞬间收了回去。 沧渊勐地翻了过来,一把将左扶光摁住了! 他眸底又带了赤色,燥血再次从心中燃了起来,眼里写满了兽性和欲望,嘴上却说:「别招惹我,好好睡觉!」 左扶光隔空送了个飞吻,闭眼道:「嗯。」 沧渊压了他一会儿,缓和着血脉的叫嚣,半晌才退回去,只留了一条胳膊给左扶光枕着。 夜色短暂,这是他十多天来的第一个好觉…… …… 紫儿坡马匪仿佛永远充满精力,武馆七天一开,互市也是七天一开,热闹非凡。 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去马匪市场以物易物,物品不问来处,不可换回,甚至有直接卖人的。 左扶光这回骑的是他的宝马,汗血马皮肤发红,毛色鲜亮,到了紫儿坡外就被敞开大门相迎。 沧渊紧紧跟在后面,对于马匪他有种天生的警惕。毕竟这群人虽然自称「好汉」,却是常常打劫军粮和富商的强盗。 宝马嘶鸣一声,左扶光勒了缰,潇洒地跳到地上。 第67页 几个马匪正光着棒子在路边操练,舞刀弄枪什么都有,毫无章法乱成一团。 「小王爷来啦!」其中一人放下流星锤喊道。 另外的也像是自家人回了寨子一样胡乱地招唿了一声,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都没个人引路。 一个扛着扁担的马匪经过沧渊时看了他一眼,调笑道:「小王爷,这不是你上回带过来那个货吗?给你赚了好多钱。」 沧渊瞪了他一下,那人马上瞪回来:「哎哟还挺凶,该拿条链子拴着!」 「渊儿弟,跟过来!」左扶光扯着沧渊衣领子,「这些都是粗人,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说完以后他健步如飞,跨到了碉楼外沿的木梯上,回头一把拉住沧渊。 「你在这平台上等等,我去把叶刁揪出来。」 碉楼第三层,日上三竿时,里面还在传出床帏摇晃,女人呻吟的声音。 左扶光直接拿脚踹门三下,粗声爆吼道:「大当家的,给你送钱来了!」 叶刁勐地砸过来一根条凳,隔着门板打在里面,痛骂道:「滚你^妈的!」 左扶光大退一步,又一脚踹在门上,那一下竟把门给直接踹开了,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叶刁从床上抬起头来,不满地说:「你他妈——」 他的话音忽然中断,看到了左扶光,赶紧拍了拍身上的女人。 那女人立即捂着被子起身退到了屏风后面,左扶光静静地站在门口,望着他。 窗外阳光打进来,把他的身姿投下一片阴影,白皙的面颊上满是清冷之色,竟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错觉。 左扶光偏了偏头,叶刁立马把女人赶了出去。他慌忙穿了条裤子,听见左扶光把门给关上了。 「还真当自己是马匪了?」左扶光双手背在身后,冷锐地问道。 叶刁凑过来,和他那天在山谷里「护送」小王爷的模样完全不同,身子一躬,卑微地说:「这不和小王爷演着吗?」 左扶光嗤笑一声,睨视着他的发顶,轻声道:「抬起头来。」 叶刁身子有些微的僵硬,仰起了脸,左扶光扬手毫不留情地抽了他一耳光,用了三成内力,直接把人打得偏扑在地上! 叶刁闷叫一声,嘴角立时漾下一丝血,什么都没敢说,又听见一句—— 「再抬。」 他只能从地上爬起来,拨开自己额前的碎发,不敢看左扶光。 左扶光反手又是一耳光,把人打得再次倒地,这才狠狠一脚朝他光裸的肚子上踹去! 叶刁发出一声惨叫,蜷缩起来捂住自己,那马靴头子是尖的,感觉脏腑都要碎了。 左扶光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手绢,慢腾腾地擦拭自己骨结分明的手,这才说: 「大当家的,扮则扮已。要是真懒怠于晨练,沾染了土匪习性,你将来就回不去了……」 叶刁扑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小王爷,我错了。您罚,责罚我吧!」 左扶光瞟了一眼周围的配饰,妥妥一个土匪山寨。 他知道叶刁在这里立足,渐渐起势,十里八乡的土匪头子和他都会有争斗和往来,他们最终会认一个野王,也会给他上贡。 是个人都容易迷失在这种无拘无束的状态下,贪图享乐。 但叶刁的真实身份是固宁军总旗长,原名叶知夏,因为特殊的目的才成为了所谓的「好汉」,王爷的心腹。 如今紫儿坡真马匪混着假马匪,他几乎要将全雅州和甘州边陲的土匪都笼络了。 但他不能变成真马匪,要清楚自己最初在紫儿坡「占山称王」的目的。 左扶光擦完手,把绢布扔了下去,这才问道:「听说上个月军粮你是去第一城外的官道上劫的?」 叶刁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那地方已经很接近兴京粮库了,损失了不少兄弟。 他说:「即使如此还是被盘剥了几层,督军太监上报的马匪劫数简直是我们截获的两倍之多。剩下的走到雅州又被沿途剋扣了一半!」 第五十四章 和我一起守护雅州 雅州和甘州一样面临着军粮不足的问题,腐败自上而下,如同蛀虫啃食着边关将士们的粮食。 沧晗将军常年驻守关外长城,还得让手下军人闲时拿锄,忙时举刀。 路上的问题,固宁王鞭长莫及。唯有通过马匪以暴制暴,劫回来的粮食实际上通过互市换回了军队里;而来自猎场的毛皮又在冬季到来前给将士们赶制氅衣。 军队与马匪形成了完美的闭循环,左家的巨手笼罩覆盖着雅州方方面面。 从线人情报网,到商贾东家,从花楼驿站,再到这些非法之地,遍布社会各界。 所有的这一切,沧渊都不知道。 他站在平台上,听见屋内有响动。然而当门打开的时候,是叶刁攘了左扶光一把,不满地骂道:「急什么啊缺你那点子钱吗?」 沧渊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扶住左扶光,拿手挡开了叶刁。 左扶光立即挂他脖子后边了,「狗仗人势」似的说:「快点!把蜥蜴人交出来。」 叶刁脸上都是淤青的,骂骂咧咧下了楼梯。 李彦的小队等在外面,正巧最近要修长城,需要送一批苦刑犯过去。 蜥蜴人都锁在关押奴隶的石头房子里,不能动弹。 叶刁拉开沉重的石门,指着说:「怎么拷打也不开口,最后我们一致得出了结论……他们不会说话。」 第68页 「不会说话?」左扶光凝眉道,「大当家的蒙我呢?这都是些神志清醒的正常人。」 叶刁把两人引入室内:「虽然是刺客,可经过观察,我发现他们年龄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岁。他们有自己的交流语言,类似于蛇语或者蜥蜴语什么的,就像这样。」 话音未落,两个人抬起头来,对着他们发出「嘶、嘶」的声音,和那天被抓到时一模一样,而且个个瞠目欲裂,似乎极为愤怒。 左扶光目光一凌,眼疾手快地卡住了最近一个人的下巴,迫使他张着嘴。 此前在黑夜里他们根本没有发现,这些人的舌头都被竖着剪成了两半。而且似乎经过很好的止血缝合,两半都活动自如。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可以发出好多种不同的气音,真的类似于冷血动物,与平常人不一样。 左扶光后背发凉,想起镇北王告诉他,南洋王被杀以后,头颅插在标枪上,舌头也被剪成了两半。 确实是他们做的,可是被抓住的人都不会说话,什么也问不出来。除了为首的那个衣衫上有类似于四脚蛇的纹路,就找不到任何一点身份的标识了。 「也不会写字?」沧渊问道。 叶刁叫了一个手下进来,吩咐他去拿东西,一边说: 「从那个蓝袍头领身上搜出来了一封信,信上有术士法阵。幸好我的军师有些奇门遁甲之技,没破坏信封就把里面的信件取出来了。」 不多时,一个马匪拿着那「信」走了过来,递到左扶光手中。 两人展开一看,白纸黑字,只是那字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根本不是中原汉字,也不是他们熟知的任何一个少数民族文字,根本辨认不了。 「也就是说,蜥蜴人有自己的图腾、语言,独特的文字。现在唯一继续探查的途径是侦破他们的信件。」左扶光把信交到沧渊手中。 虽然对于破译毫无头绪,沧渊还抓住了一个关键点: 「既然整个组织的成员都年轻,可能是从小培养的。他们背后的人很强大且富裕,才能养活这么多卖命的死侍。」 「神秘到这种程度也是罕见。」叶刁嚼了个草杆子在嘴里,吩咐手下把蜥蜴人都牵出去, 「不论任何人,任何行刑师抓住他们,都没法探究出更深度的线索。因为语言不同,嘴也是撬不开的……」 「先弄走吧,留两个给马匪军师。」左扶光看了看天色,今天还想再走些路,明天才能到雨城。 叶刁搓了搓手,比在他面前,腆着脸说:「小王爷,钱呢?」 他一双眼睛宛如贼眉鼠眼提熘乱转,身上穿着豹皮,笑容挺痞的。 左扶光不耐烦地从兜里掏了几张宝钞出来,连着几片金叶子一起拍他手里。 沧渊却注意到叶刁脸上有红印,嘴角有点裂了,伸出来的那只右手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有老茧。 马匪多用马刀,叶刁腰上就别着一把。用马刀的人掌心握柄处有茧,虎口也有,他都有。 但剑更轻些,会剑术的人,能转剑花的人食指和中指就会有茧。 沧渊清楚记得义父有,因为固宁军当初改良武器的时候,为了以速度对抗乌藏人的力量优势,他们都用长剑,以中原剑术进行训练。 他在去北境的路上就问过左扶光,叶刁是不是他的人。 当时得到的答案只是朋友,但现在沧渊基本可以肯定了——也不是朋友,叶刁该是从军营里出来的。 只是他怎么都想不透彻马匪能为王府做什么,这或许涉及到了生死存亡的秘密,就算问了左扶光也不会说,所以他不问了。 如沧晗所言,沧渊渐渐站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他想,左扶光不告诉他的事,和信任与否无关。 他在认清现实的过程里逐渐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再也不会像刚回来时那样不知天高地厚,说出「你给我戴绿帽」这种话。 真实的左扶光是一个无比强大的男人,连义父都会告诉他「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扶光」。 他不属于沧渊,不属于任何人。像他这样的人将来必展锋芒,如今不过龙游浅滩。 …… 把刺客交给李彦以后,两人再次上马,今夜准备直接经过阿里城,在下个镇子休息。 「我给那个组织想了个名字。」左扶光在马上说,「以后提起来就叫四脚蛇,刺客叫蜥蜴人,怎么样?」 沧渊不经意地问道:「为什么四脚蛇进不了雅州,你在雅州如此安全?」 左扶光勒马过来,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因为雅州遍布我爹的眼睛,你看……前面那个商贩,楼上那个小孩,街边的乞丐……还有啊,花楼的妓子……」 沧渊的目光依次扫过城池里左扶光所指的地方,听他幽幽续道:「雅州六城还有无数你爹的手脚,只是他们穿着便服在平民中。」 沧渊揽过他的脖颈笑了一下:「你爹是千里眼,我爹是千手怪。」 「我挺羡慕他们的,十年如一日,几乎没见过他们争执。」左扶光带着些许神往的表情,「爹跟我说,没有将军就没有雅州。有了沧晗将军,固宁军才姓左。」 沧渊接话道:「我爹和我说,是王爷给了他命。有你爹在,他才能走到二品镇军大将军的位置,否则永远只是一个武夫。」 「你说咱怎么跟爹们不一样呢?」左扶光问道,他说的是他和沧渊的关系超出了亲密的兄弟,再也回不到过去。 第69页 沧渊却想到了自己内心的决定,轻轻说:「也能一样,甚至更好。」 左扶光忽然拍了两下他揽在肩头的手:「前面那个真是我爹眼线,渊儿弟,快放开!」 只见那是阿里城内的一个小贩,推着辆卖毛绒线的小板车,和周围的人没什么不同,还在和别人做生意。 沧渊立即放手了,心里也没再不满。 他只是有点失落,无法正大光明地和左扶光亲近,这样会给小王爷带去麻烦,这些日子他已经想明白了那晚在船里说的许多话…… 夜里街上灯火久久不熄,过了子时还有人在穿梭。 沧渊靠在窗框边上,左扶光熘门撬锁地进来了,笑着问道:「渊儿弟,你看什么呢?」 「好多人。」沧渊指着街面。 「那边阿里城主大人彻夜不休,这边丰镇的看守也在值夜。」左扶光听着熙熙攘攘的人声,「他们听到风声,知道要打仗了。根不在雅州的都往中原去了,投奔亲戚。」 「城主?」沧渊回忆起那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是我回来第一天见到的吴伯吗?」 「是啊……他原本就是雅州的人,并非四方填来的。整个雅州也唯有阿里城保留了过去的名字,其余五城鹏、雷、雨、丰、炉,都是后来取的名。」 沧渊说:「你好像老是去欺负人家。」 「他是个和善人,可爱又不记仇。」左扶光翻上小榻捏了捏沧渊的脸,「不像你,一生我气就是好久。」 沧渊回过头来,认真地说:「以后都不生气了。」 「为什么?」 沧渊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很珍贵,如果用生气来度过,岂非得不偿失?」 「难得渊儿弟有这种高深觉悟!」左扶光的手像猫爪子一样搭在沧渊肩头,把他抵在窗框上,「和我一起守雅州。」 「不用我们守雅州,我爹和乌王能守住乌藏,这些人没过多久都会回来。」沧渊笃定地说着内心的希望。 左扶光靠在他胸膛上,用同样坚定的语调说:「我爹也能守住雨城。」 他们在夏夜里同枕共眠、互相依偎,听着人们离开的声音,在心中向太阳鸟神像祈祷。 可是第二天,岗拉部被攻破的噩耗就传遍四方。 沧晗将军受伤退守长城,乌王退到了第二防线玫朵部。 元人果然想吞併乌藏,然后向着雅州,迈进…… 第五十五章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左扶光平安归来的消息早已传到固宁王耳中,不过两天他就在雨城亲眼见到了儿子。 彼时沧渊紧随在后方,两人虽然黑而消瘦,却毫髮无损,左方遒总算放心了。 「若不是你说有要事相商,为了等你,为父已经去往长城了。」 左方遒坐在城主府的会客堂里,他一过来,雨城城主就将自己家最好的院子腾给王爷住了。 左扶光和沧渊进来时看见了外面有备好的马车,异口同声问道:「今晚还是要走吗?」 「将明受伤了,我不放心。」左方遒凝眉说,「虽然军报上说是轻伤,但元人的刀剑哪有轻的。那边情势危机,我得过去。」 将明就是沧晗将军的字,城主听闻极小声地说道:「王爷不能不顾自身安危,您是雅州之主,是王爷呀……」 「哪一仗不是我俩商量着打的!」左方遒挥手道,「你下去,渊儿你认识子茂大帅,也过去拜会一下,扶光留着。」 沧渊知道他们父子要单独说话,便拱手退下。 等到门彻底关上,左方遒才问道:「扶光,你可有良策?」 左扶光正是为此而来的,他毕竟也在镇北军营地呆了那么多天。 把自己看到听到的情况讲完以后,他推断道:「其实镇北王和元人的关系并不稳固,两族敌对了那么多年,总不能因为换了个新可汗就完全消除龃龉。」 「如今岗拉部已经破了,我觉得现今最好的办法不仅要死守抵抗,还要想办法离间鞑靼部和镇北王。」 左方遒不耐烦道:「人人皆知离间战,但你说如何才能与元人对话?如今镇北军士气正怒,皆因他们觉得王爷功在千秋,而皇上昏聩冤枉功臣,他们是油盐不进的。」 左扶光没有坐下,他在房内展开宣纸,随意磨了磨墨。 固宁王起身过去探看,只见儿子在纸上画出了一副带着头盔的甲冑。 「守在极北的镇北军并未使用朝廷分发的盔甲,他们有自己的工匠、军匠、铁匠,还有矿脉。」 「这是镇北军独有的暗甲模样,以棉布和针衫包裹住里面的铁甲,抵御冬天的寒冷。外设蟒袍,带腿裙……」 左扶光作完画,标註好每个地方的材质和颜色,续道:「父亲立即呈书皇上,让朝廷军匠秘密赶制出三百余套镇北军甲冑,有用。」 左方遒思索须臾,瞬间瞭然:「你是想让我们的军人扮成镇北军,在元人攻击乌藏的时候去后方偷袭他们的粮草,让可汗以为遭到了肖怀胜的背叛?」 左扶光点头道:「新汗上位,军心不稳。他与镇北王达成盟约,南绕攻打乌藏,使得本土空虚,肯定是力排众议才做到的。」 左方遒贊了一句,然后说:「那我们不仅要如此,还要从别的方面增加离间计,元人才可能退步,缓解雅州危局。」 第70页 「沧渊会与子茂大帅谈及和镇北军将领假意谈判之事,拖延时间。」左扶光早已安排过了,「就是不知道皇上到底怎么想的,他打不打,北境收是不收?」 「他想收,但不想打。」左方遒叠起桌上的宣纸,「你的密信送去以后,是三皇子和内阁大臣施压,皇上才强硬了一次,派出大中军来驻雨城。」 「但子茂大帅说,临行前皇上拉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不能冲动,也不要主动出击担上好战骂名。」 左扶光的眉头都快皱到一起了:「我想的是现在不能打,但当元人撤出乌藏时就一定要打。到时候镇北王既要防着北,又要对着南,分身乏术,才会难受。」 「除了商议这些,你要留在雨城吗?」左方遒有点急迫地说,「若无事,我们父子路上谈,反正回炉城和去长城这段顺路。」 「爹想把府医给将军带去?」左扶光问道。 左方遒站起身道:「是的。我想过去指挥着,他便能安心养伤。若是乌王守不住,元人来攻长城,还得有恶战。」 他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道将明这几年是怎么了,每每受伤都要发烧昏迷,有一次还长病不起。不像过去收服乌藏时一样,肩头插着箭矢都还在指挥布阵。」 左扶光也起身了,幽幽地说:「哪有人永远年轻,爹不是一样精力大不如前吗?」 左方遒嘆了一口气,他已近花甲之年,儿子却还没及冠。 若是扶桑还在,早已三十而立独当一面,成家立业,哪儿需要如此操心? 左扶光长得很像左扶桑,认真起来更像。 他同样早熟、聪慧过人,甚至更加稳妥,但还是太年轻了,不敢对他交付重任。 「我去马车上了,你到营地找一下沧渊。」左方遒朝外走去,「他也要回吧,书院最近都有点散,得让他去稳一下三位先生。」 两人才到雨城不过一个时辰,沧渊和大帅说完了左扶光交代的话,几个人在城门互通有无,就拜别了。 回程路上,王爷把沧渊叫到了一起,三个人坐在宽敞的金马车内,中间放有一张小桌,上面还摆着糕点。 左方遒给沧渊拿了一个:「吃些,你二人奔波两天,都没坐下来好好吃过饭吧?」 「谢王爷。」 沧渊把糕点拿到手里,咬了一口,发现是左扶光最喜欢的茯苓夹饼,小时候常分给他。 他总是吃不惯那股茯苓的中药味道,但左扶光觉得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一股脑塞给沧渊。 他们两个闷在被窝里吃过好多这种饼,但京城少有人做。 现在一吃到嘴里,就想起左扶光小时候肉肉的脸蛋,压在他背上让他翻小画册,自己手里举着小烛灯,结果把被窝给点了…… 此时的左扶光和他坐在一侧,刻意避嫌,离他半丈远。 固宁王抬头看了看,先没谈正事,忽然问道:「你们俩怎么了?」 「啊?」左扶光做贼心虚地再移远了点,「没怎么啊……」 「你们从北境一路西绕逃回雅州,该是天天在一起的,又吵架了吗?」左方遒问道。 沧渊赶紧说:「回王爷,没有的。」 左方遒猜测道:「或是你们有什么意见不合,又疏远彼此了?」 实际上两人昨晚还靠在一起睡的,左扶光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们很久没吵架了。」 左方遒斜睨着他:「那你还不快坐过来!是想出去当车夫吗?!」 欲盖弥彰! 左扶光咽下一口饼,屁股一挪坐到了沧渊旁边,为了打破父亲对于他们之间关系的关注,便率先说道: 「我听子茂大帅的意思是,回京送信、请命、赶制盔甲至少得要半个月。他们准备假意安抚镇北军,与之和谈,另一边让我们尽力抵抗元人。」 沧渊也认真起来:「玫朵部和岗拉部一样一马平川,没有城池。梦珂大汗出师顺利,肯定士气高涨。固宁军一撤,乌王怕是更难抵挡……」 现在的鞑靼诸部大汗名叫巴彦梦珂,被元人称为「小王子」。 他如同一头初生勐虎。十五岁起在先可汗遗孀的辅佐下,仅用三年就收復了内战的鞑靼诸部,成为五部大汗。 他今年刚娶了先可汗遗孀为妻,对方长他整整十三岁。立志要统一所有游牧民族各部,蓝图扩展至漠北、乌藏、瓦剌、满州,完成先可汗遗愿。 「玫朵部可能坚持不到半个月,乌王就会朝乌藏本部回撤。」左方遒问道,「你们说到时候,可汗会乘胜追击先收乌藏,还是放过藏地,来攻雅州?」 「我觉得他绝无可能来攻雅州,长城坚固难破,鹏城还有城墙。不能一举攻下,等乌王休憩好了,就与我们对他形成了两面夹击。」沧渊分析道,「届时元人就如茯苓夹心,进退两难,稍有军事谋略的人都不会如此选择。」 左扶光反驳道:「你就那么肯定乌王还是与我们一心吗?并非所有乌藏人都是你。」 「如若大汗威逼利诱,与乌王讲和,让他倒戈元人。后果不堪设想……」 左方遒揉了揉眉心:「你二人说的都有道理,其实我此次去长城,是想组织一次出城反攻,得让固宁军打出士气。」 左扶光忙又阻止道:「有墙可守、有城可守。出去打是下策,更何况敌强我弱!」 第71页 「扶光,两军交战,有些牺牲是必要的。」左方遒语重心长地说,「在元人和乌人打起来时出其不意,从侧面切入。我们需要一场胜仗证明是敌弱我强,才能尽力避免乌王在大许和鞑靼之间选择后者。」 沧渊思索再三:「如若王爷坚持这样,我还有一计。」 「你说。」 沧渊道:「既然要出其不意,不如同时打出固宁军和大中军的旗帜,让元人以为大中军已经驰援到了长城,我们才敢出去追击。」 「妙啊!」左扶光马上说,「如果顺利的话,巴彦梦珂吃了败仗,他就会思考啊——」 「既然大中军都到外长城来了,就说明雨城那边危局已解。他会怀疑镇北王与中原讲和了,然后等盔甲到后,我们再出三百快骑,去袭他后方粮草。」 「两计一合,元人退兵的概率更大。」 左方遒探身到车厢外,让车夫掉头往回赶。子茂大帅只要同意「借旗」,此计就成。 第五十六章 以后你入主雅州,我横剑为你守边 固宁王只回府休息了半个晚上,就快马加鞭赶去外长城了。 沧渊很想跟随,却不得不先处理书院的关系。 第二天碧澜和翠微也到了王府,沿途虽然遭到过追杀,但两人功夫了得,还推测出了镇北王的大致藏身方位,然后平安回了雅州。 沧渊这才放心去书院。 耽误这么久,南来北走的,没尽到皇上交给他的讲官本职。 他准备去向先生请罪,顺便说一下战时书院学子可以做的事。 还没进门,就听付先生在书房里摔东西,连连骂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付先生是士科开考头一年就中了进士的老翰林学士,对待学生和蔼可亲,来了雅州也想桃李天下,拿着试卷到处找人做。 什么事把他也给惹急了? 沧渊没敲门,站在外面听了听。 杨先生和蒲先生也在里面,七嘴八舌地闹腾着。 只听付先生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团纸一边说:「妓子都登上皇家书院了,还冠冕堂皇上了那么久的课。简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蒲先生负手来迴转了两圈,也骂道:「这个固宁王世子,也太不是东西了!」 「我要上书皇上,我要告他御状!置皇家颜面何存?竟然让我一个翰林,去教妓子!竟然把那个雅清,带到书院!」 付先生说着就又想提笔,方才写过的纸张扔了一地。gzh盗文死翘翘 杨先生拽住笔尖劝道:「老师不可,不可啊!你我三人还要在雅州呆上许多年,若是因此得罪了固宁王,今后日子不好过。」 「他们本来就重武轻文,万万不可!」 蒲先生则在一旁说:「让他写!最好写明白这学生是他上赶着收的,给人髮捲,叫人考试!」 「我哪里知道他到底是谁?那小公子看着一本正经的。」付先生一摔笔,痛骂道,「左扶光那坨扶不上墙的烂泥,混帐东西。堪堪一个绝世魔王,岂有此理!」 沧渊退了半步,不准备敲门了。 原来是先生们发现了雅清的身份,而这个雅清公子已经通过书院考试上了好久的课。 他正想闷头先走,忽听木门发出「嘎吱」一声,蒲先生已经打开了门,并冷冷说道: 「沧先生也受夫子教化多年,来而不发声,是要做偷听墙角的小人吗?」 这个蒲先生,是三位里面年纪最大的,为人刻板严肃。品阶倒是和付先生一致,以前还教过沧渊。 沧渊回头深深拜下,以示尊重,便听他问道:「你知不知晓雅清的身份?」 付先生和杨先生也停止了争执,都走到门口看着。 沧渊本可以撒谎,略一思索以后,回答道:「是我的错……」 付先生当即抬起一只手指,勐地指向他:「你!你既已提前知道,为何当日不提醒?!」 「我的疏忽,我不知老师不知雅清是何人,见您……很热情,就没有当面戳穿。」沧渊顿了顿,续道,「我也以为,世子只是闹一闹,没想过雅清会真的留下来在书院上学。」 蒲先生的脸色瞬间变了,眼里燃着怒火,痛斥道:「你是通过夫子考试的讲官,还是我们此次西行的书院负责人。沧先生,未免太跟着世子胡闹了!」 付先生已经被气得快背过气去了,手里拿着笔墨再次吼道:「我要告御状!」 沧渊平和地说:「世子不懂事,行事向来荒唐。是我纵容了他,没有加以制止。」 「沧渊你说这些做什么!」杨先生左边扶着一个,右边拉着一个,「你怎么尽往自己身上揽责?!」 「书院最近人心惶惶,学子跑了一半!你就是去给镇北王贺个寿,竟耽误那么久不回来。」蒲先生严厉地说,「沧先生,我看你心不在此处。根本不适合做书院讲官!」 外面阳光正烈,盛夏燥热。 沧渊把三个先生都引进了屋,这才低眉垂眼地说:「那请先生上书,让皇上收回我的——」 「听听,听听!」蒲先生打断道,「不用做讲官了,你求之不得吧!反正将军府那么富裕,你根本不缺这点俸禄!」 沧渊沉默下来,他确实不想做讲官了。 他不想在这里教书,虽然回来之前自己的愿望是教化边地。可现在恨不得飞到长城去,助义父一臂之力! 第72页 他拿着笔桿子能做什么?! 昨夜和王爷探讨离间计的时候,沧渊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受。 那种感受催发了他天性里的战斗愿望,乌藏人是天生的战士,他觉得在前线做一个普通士兵,听从命令上阵杀敌,都比呆在后方探讨辱不辱没斯文有用。 夫子教化把他培养成了一个礼义仁德的君子,却压抑了他骨子里的狂放本性。 沧渊其实很矛盾,去与留、文与武、抑与放,他在回来的这些日子里都做不了抉择。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是说,前线缺一名记载的文书。请蒲先生和付先生负责书院,我想去随军,将功补过。」 沧渊尽量让话语显得诚挚,低头拜下:「雅清进书院一事确实是我之过,先生上书皇上如实禀明,我静待皇恩。」 两个老先生已经坐下了,杨先生凑上来,小声地说: 「沧渊,你我在边地歷练几年,回去参加制科当进士。往后成了翰林平步青云,毕竟也算有功之臣,何必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不是说你是个文人敌方就不杀的。若是因此丧命,风险太大。 如若战败,不仅无功反而有过。就算战胜了,战场上向来褒奖的都是武官,小小文书也不算大功一件。 沧渊抬起眸子,认真地望着两位老先生,开口道:「我爹受伤了。」 付先生的怒容马上缓了下来,他本是个慈爱的老头,带点同情地看着沧渊。 蒲先生却依然严肃地说:「所以你去前线,是徇私情?」 沧渊说:「 勿以不孝身,枉着人子皮。如果老师要说这是私情,确有其事。」 「那我问你,是皇命大,还是父母大?」蒲先生咄咄逼人地问道,更何况沧渊只是个养子。 沧渊眉心一跳,心里略有些火。 他以前没有发现蒲先生是这样一个人。仿佛非要问他到底是皇上交付的工作重要,还是尽孝重要。 付先生瞬间忘了左扶光干的混帐事,忙打圆场道:「礼法容情嘛,沧渊心怀感恩,想去前线照顾将军。再说了上书一封就行,皇上仁德,未必不允啊……」 这件事可大可小,把他调往前线还是继续留在书院,都得让皇上下令。 说好听了是不畏危险为人孝悌,说不好是徇私枉法违抗皇命。 最后在调和之下,沧渊不得马上去往长城,还需要在炉城等待皇上回復。 他心里再着急也没有用,只能带着担忧回到王府,和左扶光说了一下今天的遭遇。 「我就是故意把雅清带过去的,皇帝知道了更好,不混帐不是我。」左扶光撑着下颌,一边吃饭一边说,「还有就是用来气你的,谁让你当时骗我?」 「那个雅清……」沧渊食不知味,随口问道,「其实不是妓子,是个人物吧。」 书院考试并不简单,他能把试卷做出高分,可见很有才华。 「喔,猜对了,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左扶光想了一会儿,放下筷子走过来, 「渊儿弟,等几天你去长城了,要是元人来犯。我也会被爹安排在雷城,让我组织城民搞后勤,当你们的后盾。」 「雷城?」沧渊瞬间想到了某个胖子,「林江满他爹当县令的那座?」 「是的,林爹和雷城城主向来不和,可能要我从中调解,费一番功夫。」左扶光搭着沧渊的肩膀,面对面坐在他腿上,「要分开了,好捨不得啊……」 城主为守城将官,主管防卫等军政事务,属于固宁军调配。 而县令则是正七品朝廷命官,内阁下封的。 当年雅州未兴,林爹趁势买官,本是金矿老闆出生,一跃成了「权贵」,所以和城主互相制衡。 雷城位于鹏城之东,雅州的内防线,是供应军需的关键后方,可见王爷还是给儿子交了一件重任。 左扶光把头埋在沧渊肩窝上,亲昵地蹭着,表达自己的不舍。却发现沧渊有点恍惚,虽然搂着他,但没给什么回应。 「我爹在前线呢,你爹也只是轻伤,不要那么担心。」左扶光轻轻吻了下沧渊的下巴,又啄在他嘴上,耐心地安慰着。 沧渊低下头来,看着左扶光白皙的面颊,今天的小王爷穿着一身灰黑色衣衫,宛如皓白的莲绽在暗色上,看起来脆弱又美好。 「我想像肖思光一样,逐渐融入军队,做一个有威信的小将。」沧渊最终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往后你入主雅州,像王爷一样成为封地之主。我就横剑为你守边,不让他人来犯。」 左扶光勐地心惊,愣在了当场,丝毫没有欣喜之感。 虽然这是他父亲想达到的目的,王爷会高兴于沧渊做出了这样的抉择,对王府无疑是有利的,也是左扶光最初想过的。 可当沧渊主动说出来以后,他却忽然觉得心疼。 左扶光轻打了一下沧渊的脸颊:「说什么傻话?皇上若是迁怒你,你一辈子也不可能做总将。在边地没有未来的,你再想想。」 沧渊低头,固执地说:「有未来,我想的是我们的未来。扶光……让我留在你左右吧。」 ——即使你的未来里没有我。 第五十七章 宣誓主权 皇上的手谕还没下来,沧渊就收到了固宁军在王爷指挥下奇袭成功的消息。 第73页 雅州这边士气大振,狠狠地磋磨了巴彦梦珂大汗的锐气。 但乌藏人被打分散了,有的和乌王退守高原,还有的六神无主。 固宁军在元人营地救了大批乌藏俘虏兵,让他们跟随雅州人被接到了长城内。 书院讲学的时候,沧渊听到了不少学子在讨论——王爷居然把乌藏人放到了长城里,庇护他们。也不怕这些蛮子群起叛乱,毁了大局。 左扶光正好来交默写,手里端着宣纸,人站在沧渊旁边。 讲台挺高的,下面听不见,他压低声说:「渊儿弟,你怎么看?」 「在书院要叫沧先生。」沧渊查看着他的狗爬文,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 「王爷害怕乌王倒戈,接走乌藏俘虏,收容乌藏人。既是一种庇护,也有让他们在长城内为质的意思。」 「这样梦珂大汗确实难受了,据说他营地都不敢朝南扎,只敢放在岗拉部以北。」左扶光邪笑道,「我爹一去,挫败了他快攻乌藏,和镇北王成势的计划。」 沧渊一把将宣纸拍到左扶光脸上,严肃地说:「卫灵公第十五写错了,下去背过以后重来!」 左扶光抓住宣纸,凑近了说:「好啊沧先生,公报私仇?」 他抬起脚尖蹬了蹬沧渊的小腿肚,被狠狠瞪了一眼。 那桌子铺的布很容易被风吹开,下面学子要是有心抬头,就能看见。 「下去。」沧渊努嘴道。 「渊儿弟的嘴上能挂茶壶了。」左扶光抛来一个媚眼,挑逗道,「晚上就给你亲肿!」 沧渊拿起镇纸想赶他,此时林江满正好上来了,也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 都说字如其人,果然不假。「恶林野猪」的字迹宛如带着獠牙的兽类,一个个张牙舞爪,看得沧渊头晕眼花。 不过他最近好像被父亲收拾过,居然一个字也没有错。 沧渊收了林江满的默写,贊了他两句,对方立即支支吾吾地说:「沧先生……我想告假。」 「想告假找蒲先生,我不管这些的。」沧渊随口应道。 林江满万分为难地说:「不敢啊……蒲老师油盐不进,难怪他收的学生都会直接跑。看在小王爷的份上,你去帮我说说,成吗?」 沧渊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发现林江满原来那种恶霸之气仿佛被一层阴翳覆盖了。 「你先说缘由。」 林江满犹豫再三,这才说道:「最近局势紧张,我想回雷城帮我爹。他还没我有文化,老跟城主起冲突……」 当天下午,沧渊和左扶光同时收到了皇上手谕与王爷的家书。 随军文书通常由翰林担当重任,但因为边地遥远,事发突然,大许本土还未开打,所以皇上暂未指派学士过来。 付先生帮沧渊写的举荐信一上去,受到了夫子们的认可。毕竟京城翰林都不想来这危险地方,所以皇命很快就下了,如他所愿。 而左扶光也要去往雷城了,正好和林江满一起。 三人决心明日出发,晚上便一起在王府用膳。 其实县令之子和世子结交算是攀附,林江满很难来一次王府。他看着沧渊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从厨房里端菜送碗地招待他,忽然间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沧渊绝不是在对他低三下四地示好,而是告诉他,左扶光最亲近的兄弟,不是他了! 林江满一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虽然心里担忧父亲,却仍然想挽回一下。 吃完以后,他一抹嘴巴,便邀请道:「扶光啊……你最近北境、鞑靼、雨城到处奔波,好久没享受过生活了吧?」 沧渊瞧着人,冷淡地说:「他不用。」 「沧渊,下了课你就不是先生了嘛。」林江满腆着脸,完全把早晨求沧渊的事儿抛在脑后了,续道,「你要不要一起呀?今晚我做东,去戏楼看雅清抚琴吧……」 又是那座椅子不宽不窄,只能两人抱着坐的戏楼。 沧渊的不满都写在脸上了,左扶光瞧了一会儿林江满,却乐滋滋地答道:「好呀。」 林江满一边起身一边说:「戏班子里的颜公子见你好久不来,上回我去还问我来着。」 「夏姐儿也挺担忧你的安危,就算只按摩按摩,也嘱咐我告诉你一定要找她啊。」 「还有那个丁姐……诶?沧渊你干嘛?!」 林江满见没人跟上他,回头时立即瞪大了眼睛。 沧渊不知何时起身了,把左扶光抱起来扛在身上,理都没理他,直接朝后院走! 林江满想追上去,可那是王府后院,客人去了显得失礼。 他跟着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某一天在书院,左扶光一脸喝了假酒的模样,勐的明白了过来! 林江满怔怔地望着不断踢腿的左扶光,不太清楚他的好兄弟是想要他救还是「甘之如饴」。 正在此时,后院与前院之间忽然拦过来一个侍卫,正是温远。 他笑眯眯地瞧着客人,对林江满说:「林大少,我们少爷要休息了,您看……要不我陪您去玩?」 「不用了不用了。」林江满咽了一下口水,一脸懵地转身,朝外面走去。 沧渊则把左扶光扛回了屋里,放倒在床上,像狼一样摁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 左扶光见他眼里有戾色,有点慌地说:「渊儿弟,你这毛病我得说你了。不能仗着你个子高、力气大,动不动就扛人啊!」 第74页 「约法三章。」沧渊突兀地说道。 左扶光:「哈?」 「第一,不要再去烟花之地;第二,除我以外不能和别人亲近;第三……」 左扶光忙打断道:「第一不能答应,不去有损我的骂名;第二也不行,有时候是交际需要,有时候逢场作戏;至于第三……还是那句话,你管不到我身上。」 沧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底迸射出怒意,表面上却压着语调,尽量温和地说: 「好,那你尽管出去随便玩。你对那些戏子、小倌做了什么,我就对你做什么——」 左扶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求之不得呀!」 沧渊忽然倾身覆下来,粗暴地拽住他的衣襟,哑声说:「我是说,十倍百倍!」 「渊儿……唔!」 左扶光刚张嘴就被堵住了,蛮横的亲吻像要发泄什么情绪,极重地辗转在他唇上,让他喘不过气。 沧渊想,他们的关系可以不为外人所知,因为左扶光害怕。 他也可以不要他承诺未来,因为左扶光不想。 他还会想办法留在他身边,在雅州发展,只求两人不要离心。 可就这件事他忍不了,从回来那天就受不了。他拼命克制自己,不伤害左扶光,却不代表他能容忍和他亲近的人转头就能出去和别人「做戏」。 沧渊的动作就像在北境行宫的那晚一样,从亲吻开始,手上也带着悍勐的力道。 他的吻流连过左扶光的颈侧、锁骨,显得那么不容拒绝。眸底的赤色有些狰狞,直到左扶光真的开始躲避。 沧渊一把将他揉进怀里,紧紧抱住了:「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你,我不想。我们又要分开了,你在雷城,我在鹏城……」 左扶光不得不承认,想起那晚他依然有些怕,收敛了佻达的模样,乖巧地让沧渊抱着。 「我答应你做戏不做那么真好不好?」他提议道。 沧渊锁紧手臂:「不要和别人抱在一起,不要和他人同床共枕。」 左扶光挣了一下:「那谁往我身上扑怎么办?我说不准啊。」 沧渊声调瞬间变了,恶狠狠地说:「你真的要惹恼我了。」 渊儿弟不会真生他气的,从回来到现在快一年了。每次惹生气了,哄个三五下又能回来。 左扶光正在心里打小算盘,沧渊却知道他想什么似的,认真说道:「从今往后我生气了绝对不会不理你,而是像我说的一样还到你身上。」 同行的日子里他发现了,这样才能威胁左扶光,他以为对方会怕。 左扶光听闻以后沉默须臾,忽然道:「一言为定哈。」 「什么一言为定?」 左扶光其实更怕沧渊的离开,他已经习惯有他,并依赖着他。 他说:「从今晚开始,你生气了就对我发泄出来,不能不理我。」 强烈的情绪因为这样一句贴心的话语瞬间缓解,沧渊松了手,揉一把左扶光的头髮:「这可是你说的。」 「渊儿弟是个小气鬼,可不得拴着你?」左扶光狠狠地揉回去,把沧渊都揉成了捲毛,「去雷城是搞后备物资的,又不是跟着林大少吃喝玩乐。再说了他今天也懂了吧……你下次不要这样了。」 「嗯。」沧渊在乱蓬蓬的头髮里,目光坚定地说,「你在雷城等我,等我们战胜了,我和王爷、我爹一起回来。」 「不远吶。」左扶光拿手指在空中卡了卡,「鹏城、雷城,相邻的两座城池,我抽空就来看你们。」 他的话语被淹没在新一轮的亲吻中,手也被沧渊握进掌心,团成了一个拳头,手背上包裹着暖人的温度。 离别前一夜,他们念念不舍地拥抱彼此,把这夜色无限延长,仿佛永远不会天明。 「唔,嘴真的肿了。」 左扶光噘着酸痛的下巴说。 第五十八章 科考早晚的事,你一定可以 雷城人民一早就收到了小王爷会过来参与物资调配的消息,一个个脸色都很难看。 左扶光行事荒唐,来到雷城竟然还抱着一头小熊。 林爹和城主瞬间不吵了,没觉得多了一份助力,反而一致认为雷城多了个麻烦。 两人等在烈日底下,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粒。过了晌午才瞧见王府的金马车,正慢悠悠地朝城池开过来…… 车帘一开,林江满率先跨出来,扬手招唿道:「陈叔!爹爹!」 他爹林图瞪了他一眼,便见的林江满背后,沧渊随之走下来,有礼有度地拜了一下。 「县令大人、城主大人安好。我明天去到鹏城,今夜得叨扰二位了。」 城主名叫陈默华,颇为自傲地瞟了林爹一眼,仿佛在说——看看看看,这是咱将军的儿子,跟你儿子简直大为不同。 他马上迎上去,笑说道:「沧渊啊……这回是朝廷下派的文书了,有出息。」 「城主谬赞,我还没中进士,也非翰林。」沧渊从善如流地应对。 陈默华拍了拍他:「早晚的事,你一定可以的。」 话音未落,左扶光在车里打了个哈切。怀里抱着一头独眼小熊,歪头问道:「那啥……林爹,我住哪儿啊?」 「诶,小王爷。」林图马上走到马车旁边,「给您安排了雷城最好的酒楼,接风宴都摆好了。」 他撞了一下林江满,催促道:「过去扶一把,让小王爷踩着你下来。」 第75页 林江满不满道:「爹……扶光我们俩多少年兄弟了——」 林爹一记爆栗砸到他头上,压低声呵斥道:「谁准你跟小王爷称兄道弟的?」 林江满捂着头喊:「扶光啊,你下来吗?」 左扶光用手遮在小熊额头前方,悠悠地说:「我家熊小战眼神儿不好,见不得阳光。我就不下来了,直接去酒楼吧。」 陈默华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他惺惺作态,没讨好也没发表其他意见,把车夫赶下来,牵着马就朝城里走去了。 左扶光像个大爷似的,一直瘫到金马车到了酒楼前,才搂着熊宝,在沧渊的搀扶下走下车。仿佛身怀六甲行动艰难,一脸懒怠。 自从两人把小熊带回以后,这头熊以绝对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 每次餵马奶它都使劲喝,仿佛世间美味,还很依赖左扶光。 只是小熊的左眼好像受了伤,一直没能睁开。府医看过以后说它那只眼睛八成是瞎了,虽然眼珠保住了,却没有那半边的视力。 少顷,左扶光在酒楼里坐定。 林图安排了给他抚乐的琴师,陈默华却将一本册子拿过来,一脸严肃地呈在了左扶光面前。 「小王爷既来了雷城,又授命于王爷,便请看看这册清单。」陈默华本着公事公办的态度,「雷城负责后备物资调配,这是自元人南下以来我们在另四城筹备的东西,您过目一遍。」 左扶光粗略瞧了一眼,嘴里打哈哈道:「城主安排就好。」 陈默华立即说了一声「好」,林图却忽然走过来,正色道:「小王爷,您再仔细看看呢?」 左扶光把册子一把丢到沧渊手里了:「渊儿弟,你懂得多些。」 沧渊打开才看几页,便发现陈默华把所有物资都清点得极好。前线只要有需求立即送达,战后若有剩余会按比例返还到各城。 陈默华是沧晗将军一手带起来的城门领,做事一板一眼,很较真。 林图却是个金矿老闆出生的官员,他没跟着凑到沧渊那边,而是搓着手对左扶光说:「战后返还,那各城还要入帐、雷城出资运输,多费时费力啊?」 「既然物资都已经拿出来了,说明他们现在是够用的。」 「战后有剩余的不如就卖掉,卖往中原也好、乌藏也好。剩余变盈余,充到雅州公帐上,以后拿来赈灾或支援他城,也很灵活嘛。」 左扶光又懂了似的说:「林爹说得也很有道理。」 「不可!」陈默华勐地抬起头来,「说好听了这是筹备的物资,不好听就是『民脂民膏』。雅州子民支援前线,自己却节衣缩食。物资若有富余当然得返还,哪有卖了的道理?」 林图粗声道:「返返返?返得到每个人手上吗你就返?!城主说得容易,到时候忙活的还不是我?!」 陈默华厉声说:「你身为百姓父母官,这不是你分内之责吗?林县令坚持要卖,我看你就是想搜刮一番,中饱私囊!」 「你懂个屁!返到各城还不是在县令手中,你以为他们愿意挨家挨户还?」林图叉腰骂道,「到那时候物资才是真被搜颳了。而我们这里一卖,明帐上都摆着,我中什么饱?!」 陈默华捏紧了拳头,眼里迸射出寒光:「帐是你做,数字是你填!我又不能看着你卖!哪知道你到底从里面抠了多少钱?!」 林图跳脚道:「我林家还缺这点银子?!自从当了这个县令就没得到过好处,尽是拿以前金矿的帐来贴补民间,你要这样冤枉我,我……拿金子砸死你!!!」 陈默华冲上前去,暴吼道:「你这官就是拿金子买的!不然你目不识丁,当得起七品县令吗?!」 眼看着他们要打起来了,沧渊一把拦住城主,林江满拦住他爹。 左扶光忙捂着熊耳朵,一脸不悦地责怪道:「吵什么吵?吵到我家熊小战了,都给我闭嘴!」 陈默华怨愤地闭上嘴,重重坐回了椅子上。 林图唾了他一口,缓声说:「小王爷不必为这事烦心,我们自己解决。来……您听曲。」 陈默华一听又怒,直接叫了名字:「左扶光!你是固宁王世子,来雷城是听曲的吗?」 沧渊略一思忖——林爹不想让左扶光参与,而城主想让他来改变现状。说明在这场较量中,林图占了上风。 于是他弱弱地问道:「二位大人,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 左扶光:「赶紧讲出来别卖关子。」 沧渊续道:「你们讨论的都是物资有剩余的状况,而万一没有,甚至还要再次筹集……呢?」 左扶光接着他的话,嬉笑道:「那不如城主和县令换着来当,也好体会对方的艰辛嘛!」 第五十九章 渊儿弟,我要亮剑了 左扶光的提议当然是不可能的,城主试想的时候看了一眼林图,不愿意。因为如果物资不够,还得县令去东奔西走。 而林图也坐了下去,倘若物资不够,肯定是元人难缠,战况持久。城主是要在城楼上指挥作战的,必要时冲锋陷阵,有生命危险。林爹钱还没花完,怕死。 左扶光翘着腿,摸着熊毛说:「那既然不愿意,你们还争个什么?筹集的物资由县令交到城门领手里,将士们运到前线,怎么用的县令管不了。」 「用完了过后要不要剩,是城主你一句话的事儿。如果有剩又转手到县令手里,他怎么处理的你也管不了。」 第76页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两想不明白?」 陈默华铿锵有力地说道:「如有剩余我自然如实交接,怎么会是我一句话的事?」 「行吧,那就将军一句话的事。沧渊,你明天就问问你爹。」左扶光吩咐道,「至于怎么卖的,我从王府派个小管家监督着。帐从县令手上过,但不由他的人做,成不?」 「可是!」陈默华一听还是要卖,不服道,「多少捐钱捐物的百姓并不富裕——」 左扶光打断道:「物不能分平均,谁多谁少都不好把控。但把余钱购了粮种,在春播之前下拨,是不是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好啊!」林图勐地一拍大腿,「我让你看看,我就让王府的管家好好看着。我到底有没有从里面剋扣私款,省得城主天天污衊我!」 陈默华眼神复杂地沉默须臾,也没再和他硬抵硬了,这才安静下来。 方才听不见的琴声悠扬响起,飘进了几人的耳朵里面。 左扶光随意吃了点菜,然后侧头说:「林爹呀。」 林图忙道:「不敢当。」 「林爹呀,晚上别往我房里送人,知道吗?」 林图其实早已备好晚上服侍左扶光的人了,男女都有。 左扶光低声说道:「我最近养熊,宝贝我这个熊仔得很。睡觉不愿意吵到它,你懂了没?」 这话要是从别的及冠男子嘴里说出来,是个人都会在心里嘲他几句幼稚。 但左扶光向来如此,想一出是一出,林图便应道:「好的,小王爷。」 他心里欢喜着,因为今天的争执里,左扶光是偏向他的。 但陈默华也没憋闷,因为左扶光说了「剩不剩是将军一句话的事」。就算将军要返还,他也不用担心钱财被县令剋扣。 林江满和他爹都在给左扶光夹菜敬酒,陈默华就和沧渊坐一起说话了。 他品了一会儿今天解决的争端,忽然说:「小王爷虽然浮夸,但不似传闻中那样愚笨。」 沧渊淡笑不语,他可记得樊启后来是怎么看待左扶光的,那简直是尊敬无比。 随着锋芒一点一点外泄,会有更多人回过味来,了解到他们的世子究竟如何。 沧渊心中有种骄傲油然而生,慢慢地也明白了,左扶光只是在他自己规划的道路上一步步走着。 将来,他会在子民的支持下承袭爵位的。 虽然林图千叮咛万嘱咐让林江满陪着左扶光住酒楼,林大少还是很懂事地天黑就熘走了。 他准备等沧渊第二天走了以后再陪,毕竟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熊战被放到地上随便爬去了,左扶光正在沐浴。 沧渊本来还担心他处理不好雷城这两位的关系,今天一看,发现他们其实挺听左扶光的话,毕竟王爷积威在此,也很放心了。 沧渊坐着,把左扶光的头髮捞出来,在脂麻叶泡的水盆里过了一遍。 左扶光眯着眼睛享受,半晌后说:「其实我觉得今天这件事并不是二位真想争个高低,而是故意拿出来试探我的。」 「嗯?」沧渊揉了揉他的黑髮,「此话怎讲?」 左扶光微微皱起眉头:「正如林爹所言,他当上县令以后每年都用私库补贴民用,其实是绝不会贪污的。」 「大许王朝平了三蛮之乱以后国库空虚,皇帝身边那位秦公就给他建议以『卖官』充盈朝廷,若是不行再罢免。反正是些边陲小城,影响不大。」 「雅州原有三城的县令都是买下的,后来在我爹的治理下,另两人都卸任了,唯独留下林图。既是我爹都信任的人,不该疑他会『中饱私囊』。」 沧渊不解道:「那他们试探你的目的何在?而他们最根源的矛盾又在哪里?」 「今天是试探也是真有分歧,根源我得慢慢找。至于目的……肯定是为了看我是否真愚蠢,是否适合接手雅州。」左扶光嘆了一口气,「渊儿弟,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沧渊略一思索,忽然明白了左扶光今天为什么会好好处理问题,他道:「意味着他们可能有了第二选择。」 「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就是世子。」左扶光目光渐渐变得阴狠,「所以这第二选择从何而来?很值得深究啊……」 沧渊又把左扶光的头髮捞起来,在清水里盪了盪:「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人能接手雅州,是不是你思虑太过了?」 左扶光敲了两下桶沿:「亲王、侯爷、大将、名官……那么多人盯着雅州这块肥土,既是皇上封的,也能被皇上削去。他们可能已有风声,而我爹还不知道。」 沧渊面有狠色:「当初四方填雅,一切百废待兴。除了王爷无人愿意主持大局,凭什么让他们后来者坐享其成?」 「这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公平公正,只有力量角逐。」左扶光伸出玉白的手臂,搂住沧渊脖颈,「你爹老了,我爹也老了。所有人都知道雅州快要易主了,蠢蠢欲动了……」 顿了顿,他目光坚定地说:「渊儿弟,我要『亮剑』了。」 沧渊任他抱着,心想左扶光把初展锋芒比喻为「亮剑」,也暗指他剑术师承最好的武学导师,颇为贴切。 他想着正经的事,没注意到左扶光把他的手往哪里带。 直到那片温热的水里,沧渊摸到了另一把「剑」,见得左扶光脸上狡黠一笑,他才意识到这句话一语双关。 第77页 只听「噗通」一声响,左扶光把沧渊连人带衣拽进了浴桶里! 第六十章 你爹让你别去前线 水花激盪起来,左扶光吻上沧渊沾满水光的嘴唇,粗重道:「别往城墙上去,要保护好自己。」 沧渊沉闷地说:「不要担心。」 「我在雷城等你,要带着凯旋的消息回来,把我们固宁军的风姿记在文书上,呈给京城的皇上。」左扶光被沧渊抱起,两人都水淋淋的,他还在说,「回来我给你奖励,好不好?」 沧渊披过一张浴巾,把他裹了起来:「什么奖励?」 「你最想要的,今晚要不到的。」左扶光把沧渊也裹了进去,「渊儿弟,我也好喜欢你。」 沧渊与他裹在一起,一边亲吻一边含煳地说:「我高兴……」 「高兴什么?要到前线了。」左扶光倒在被褥上。 沧渊在他颈窝处埋着,喑哑地说:「高兴你今天没有承了林爹的意,和别人逢场作戏。」 左扶光轻轻笑了两声,忽然感到另一边脖颈也有毛茸茸的触感。 他惊觉到熊战也爬到床上来了,小熊正蹭着他,用天真无邪的眼神不解地望着他们。 「儿童不宜。」 左扶光丢过去一件衣服,遮住了小熊的眼睛,回头时续上方才的那个吻。 夜变深了,烛火熄了。 小熊脑袋上蒙着衣服,怎么都看不见。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最后一头滚下了床! …… 翌日,天刚蒙蒙亮,沧渊没有等随行人次,单骑赶赴鹏城。 如不是左扶光挽留,他昨天就会连夜奔走。终究还是舍不下一晚上,所以只能早起。 风逐渐凉了起来,雷城临近乌藏,天气好时可以见到远方雪山,马骑得过快便有些冷。 孤独的外长城坚毅伫立在关口,将大许领土环绕包裹起来,防御游牧民族入侵,是必守之地。 沧渊微卷的头髮被风吹乱了,他才进入鹏城,就发现这里城防紧张,固宁军正在集结赶往长城。 原本说好了来接应他的义父的手下也不在,沧渊连抓了几个人都是不认识他的,只好跟在步兵后面往关口踏马。 忽然,城门领过来拽住了他的马匹,头也不抬地说:「前方危险,回家里躲起来,马匹徵用一下!」 「梁叔?!」沧渊看见他身上的铠甲服制,辨认出了人,翻下马说,「我是沧渊啊!」 鹏城城主梁卫疆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眼皮颤了一下,看见了沧渊眉心的水滴形小红痣。 「沧渊!?」他忽然放开缰绳,吩咐道,「你就在雷城呆着,元人今日列兵在长城外了,将军也发了集结令,前面危险,我得马上带人过去!」 沧渊跟着跑了两步:「我是随军文书!」 梁卫疆翻上他的马匹,大声说:「你看,狼烟都燃起来了,方才还没有。说明元人进犯了,将军让你别去前线!」 马儿跑了几步,梁卫疆吩咐两个士兵把沧渊拉住,让他回鹏城的城墙里。 士兵也急切,把他丢在营房就跑了。远处的狼烟升腾起来,在这里听不见喊杀声,沧渊却不准备履行义父的命令。 看来巴彦梦珂可汗识破了王爷的企图,要趁着乌人还未修整好,快攻雅州。 他像一头新生的勐虎,比起之前的大汗缺少谋略,却敢沖敢拼,不会瞻前顾后! 沧渊在营房里踱步两圈,等到士兵都集结在外了,才在后方库房里翻出一套固宁军的盔甲。 他快速脱了外袍,将盔甲往身上套去,虽然小了点,不过混在人群中就看不出来,紧接着就戴上了头盔。 沧渊跑出营房,像个普通步兵一样跟着几个掉队的人,跑进了支援长城的队伍。 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发现他。他随着他们朝外长城进发,离烽烟越来越近了…… 城墙外,元人的死士一波又一波涌来。 固宁军的羽箭像蝗虫一样凌空飞下,沧晗将军带伤组织防御,王爷在城墙后方调配物资。 沧渊到的时候正被一个旗长领导着,无法出列。 他跟随前面的士兵行进,被发了一把长弓、一个箭筒,背在身上就朝城墙上跑,站到了百户长安排的空位里。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战争的场景,上一次是四岁。 四岁那年岗拉部叛乱,他被从原来的家庭掳到了岗拉头人的官寨里。 其他的事情皆忘了,唯记得固宁军出关平叛,头人的私兵横尸草原,所有人质都被解救了出来,他也跟进了流民营。 然后,就是遇见王爷和义父。 这一次,沧渊的视角截然不同。 他站在中原人建设的长城上,观望着元人突破箭雨前来攀爬城墙。 死在路上和墙下的尸身堆叠得极高,头顶会飞过投石机抛来的巨石,耳畔响起了军官的命令。 「预备——」 沧渊跟随士兵,拉起长弓。 「放!」 他的箭矢混进箭雨当中,穿破风声和元人的战吼,落在一个人的血肉之躯上。 来不及仔细去看,下一道命令又来了,沧渊再次绷紧了长弓…… 元人悍不畏死,在严密的防守下,依然有人突破重重攻击,爬到了长城下。 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用盾牌格挡箭矢,架着云梯朝上,固宁军后方已经运来了石块。 第78页 百户长下令攻击,沧渊立即放下长弓,搬起石头砸向爬动的元人。 在四起的惨叫声里,忽有一块带火的石头砸破最近处的瞭望台。那石块滚落到城墙上,沿途碾死了好几个士兵,又砸破了半幅墙面,元人剎时沸腾了! 百户长从守城士兵后方走过,依次命令身强力壮的人拔剑去守那方空缺。 沧渊肩头被拍了一下,立即有士兵补上他的射手位,而他落进队伍里,奔向那裹着松脂燃烧的巨石。 固宁军喊着号子把巨石横堵在城墙空缺处,元人却源源不断地想从那里突破,已有人爬了上来。 随着他们翻到城墙上,两方拼杀在一起,沧渊也手起剑落,斩在最近一个想要翻进长城的元人脖颈上! 他们仿佛都是没有名字、没有自我的杀戮机器,各自为政,听从命令。 鲜血飞溅在脸上,伴随着那个人的惨叫,沧渊踹了他一脚,元人立即跌下去砸倒了几个人,背后却忽然扫过刀风! 燥血在战斗的状态下燃起来了…… 第六十一章 滚! 进攻从黎明到黄昏,两方杀得不可开交,死伤无数。 元人的尸体堆在长城下,填起了低土,固宁军的伤员也横亘在长城后,天渐渐黑了…… 这只是第一战,他们守得很艰难。虽然守住了,情势却并不乐观。 夜色到来前,可汗下了撤退的命令。随着元人像潮水一样退去,城墙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沧渊肩头被砍伤了,燥血未消,拼命平復着自己的唿吸。 他跟在普通士兵的队伍里,准备回到城墙后方接受医治,眼前煳满了血,疲惫地走动着…… 忽然,一只手从侧方伸出,勐地将他拽出了队伍! 沧渊的剑是自己的佩剑,剑身上有一道红线陷在血槽里,和固宁军统一的长剑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会被认出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拉他的人正是樊启,一脸严肃地说:「你怎么会混在守城兵里?!」 「我来随军……」沧渊从他仓惶的面色上看了出来,义父已经知道了。 樊启着急道:「你的笔呢?纸呢?文书什么时候要上城墙了?你把将军气到了!」 沧渊「嘶」了一声,樊启拉着他朝后方营地走,扯动了肩头的伤口。 血已经没有流了,燥血状态下自愈能力也比较强,但战甲被砍破的地方依然狰狞,樊启又放开了手。 樊百户长有些焦灼地说:「沧渊啊……你好歹也算将军府的少爷,这样贸然跑到危险的地方。编你入队的旗长、百户长,再到城门领,都要被问罪。你把我们害惨了……」 沧渊停了下来,低头道:「是我自己穿着战甲混进去的,和别人无关。」 「你跟将军说去吧!」樊启把他带到主帐前,「我去找个军医过来。」 「不用,我待会儿自己去排队。」沧渊摇了摇头,「不碍事的。」尭鳐 …… 「不碍什么事?!!」 一道洪亮的声音从主帐里传出,寒冷如同冰封,带着严厉的呵责感。 沧渊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走进去才发现王爷不在,只有义父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包扎虎口,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 沧晗将军身穿鎏金战甲,衬得他体型也高大几分,面具放在一边,上面同样染着血。 此刻的他丝毫不像一个慈父,一身可怖的杀伐气,总是微勾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不怒自威。 沧渊没有解释,还没走到他近旁,就双膝跪下了。 他忍着肩头的伤,沉闷地喊道:「爹,我来了。」 「我自然知道你来了,还知道你好生威风。混在守城卫兵里,杀了五十四个鞑靼人!」沧晗将军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眼睛瞪在沧渊肩头的伤口上,叙述道。 他这个义子身形高大、体格健壮,战斗起来和别的士兵截然不同。 在燥血状态下,沧渊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感受不到多少疼痛,把攀爬城墙的元人都杀出了一道缺口! 若不是这样,他们也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沧晗在瞭望塔看见他身影的时候都快气疯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他不让沧渊接触兵权,不让他入军,就是想他一生平安,不必参与到血腥杀戮中来。 沧渊垂下眼睑,跪着说:「爹,我错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厉害,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有乌藏血统就所向披靡?!」沧晗的声调蓦的拔高,人也站起来走到沧渊面前, 「你看看死在城墙下的那些元人,哪一个不是悍勐的鞑靼汉子?不是以一当百的勐士?!」 「他们和你没有区别,都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混到步兵里的时候想没想过你还有个爹?!」 沧渊想解释,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他无法出列,没机会向旁人解释他的身份。又确实凭着一腔热血想杀敌,想为守卫长城做出贡献,所以就去了。 他没想那么多,甚至在忙碌中没有想到左扶光。血统里自带着战斗和嗜血的渴望,后来他在杀戮中什么都忘了…… 肩头受伤以后,他才有点后怕。 如果自己被巨石砸中,被碾得面目全非。义父在看见他尸体的时候会怎么想?他确实过于鲁莽了。 第79页 「沧渊。」沧晗沉声续道,「你自小懂事通理,从不让我多操心。长大后怎么如此不知轻重,去逞这种匹夫之勇?」 沧渊抬起头来,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义父。 如果今天只是认错,答应了他只好好呆在后方做个文书,将来便不能食言再踏战场。 他想了须臾,然后对上沧晗的目光:「从明天开始,我会尽分内之责完成记载工作。但此战以后,我想辞去讲官一职,请爹……允许我入军!」 「你说什么?」沧晗仿佛站不稳,难以置信地问道。 沧渊定定道:「雅州未安,扶光将来承袭爵位和封地,必然面临内忧外患。我想——」 话音未落,沧晗还戴着伤的手勐地挥了下来,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沧渊只觉得脸颊和嘴角爆开恐怖的疼痛,这和左扶光的耳光完全是两码事。这一下打得他头脑嗡鸣,耳朵都几乎失聪了一瞬间。 义父从来没有打过他,从来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怎么就触怒了对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选择会得到严厉的拒绝。 沧晗眸底尽是怒色,勐地揪起沧渊的衣襟,瞠目欲裂:「我上回和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吗?!」 「不是……」沧渊再一次没能说完话,沧晗已经把他朝主帐内拖去。 那里面是将军休息的地方,和外面隔着一道长屏风,更加隐蔽。 沧晗虎口的伤崩裂了,血液从白纱布里浸出来。他愤怒到了极点,一把将沧渊攘在地毯上,逼压过来,问道: 「是不是左扶光让你这样做的,是不是他要你这么对我说?!」 沧渊慌忙解释道:「不是,他甚至从未暗示过。是我自己!」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一个侍卫朗声喊道:「王爷驾到——」 固宁王撩着衣摆走进主帐里,见沧晗不在,便在外面和声问道:「将明,你伤着了没有?」 他话语里是满满的关切,沧渊赶紧正了正衣冠,以为义父会有礼有度地迎出去。 没料到,沧晗眼眶里拉满了血丝,忽然对着外面的王爷爆吼道:「滚——」 第六十二章 你何尝知道我是困兽! 那一剎那,沧晗整个人在沧渊眼里的形象都被颠覆了! 他印象中的义父是个爱笑的人、理智的人,而且虽是王爷结拜兄弟,品级却在下,怎能对王爷这样说话? 左方遒的声音果然有点不悦,却没敢走进来,开口道:「将明,你还生我气啊?」 「你出去。」沧晗咬着牙关,一字一顿说道,「末将,恭送王爷!」 固宁王呆了须臾,不一会儿,脚步声还真远去了。 经过这么一遭,沧渊完全懵了。怔怔地望着失态的义父,便见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许久才恢復正常。 「对不起,方才打你了。」沧晗缓声致歉,紧接着就说,「不管是不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许你辞掉讲官之职。」 「可爹不能保护我一辈子!」沧渊仰头说道,「肖思光是镇北王最疼爱的儿子,他也一样在沙场歷练,为什么我不可以?」 「这不一样!」沧晗大声反驳道,「北境军权政权一统,他既是世子也是镇北军首领。不论他如何抛头颅洒热血,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他们肖家。」 他蹲了下来,蹲在沧渊面前,找寻他的眼神:「而你呢?你为了左扶光,值得吗?你就只为了左扶光!」 沧渊仍旧是不懂的:「爹不也为了王爷……」 「我们能一样吗?你要走我的老路吗?!你连我的路都走不上!!!」沧晗咄咄逼人地说, 「皇上怕就怕我们的下一代依旧如此紧密相连,他不会承认你的,你当不了主将。」 「你的未来会毁了,你要和一个朝廷封下来的将军斗智斗勇,要么失去实权,要么被落实一个抗命、叛乱的名号,哪有你想像中那么简单?」 「况且。」他看着沧渊的模样续道,「你还是一个乌藏人,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中原人,是我儿子。但别人不会那么想,固宁军不可能让一个乌藏人来领导,哪怕是一个旗,都绝无可能!」 沧渊这才发现,义父腰侧有伤,是绑着一个护腰的。他蹲身的时候扶住了,面含隐痛,在前线确实很危险。 「可是……左扶光……」 沧晗摇了摇沧渊:「管不了了,我不想管了老子还让自己的儿子管他儿子。沧渊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初被带出乌藏,就是因为王爷看中你的血统,想把你培养成扶光的死侍?」 「你成了我的儿子,我看着你笑、看着你哭,伴着你长大。我渐渐明白你是一个鲜活的、独立的人,你不该成为为保护一个人而存在的工具,你能理解吗?」 「渊儿。」沧晗看着沧渊肩头的伤,「不要接受别人安排的命运,如若这样我甚至宁愿你返回乌藏,做一只自由的鸟。你何曾知道我是困兽,你想成为我吗?!」 他越说越加凝重,不容置喙。在这个位置上的沧晗身陷囹圄,必须为了固宁王战斗到倒下的那一天。 将军百战而死,他没有什么十年归期。他甚至没有家人,不娶妻不生子,唯有沧渊是他的牵挂。 不要走这条血路,不要再遍体鳞伤地独自舔舐。 ——沧晗绝不会同意沧渊的请求! 第80页 沧渊又争辩了几句,却换来义父更大的怒火,他不敢了…… 沧晗让军医进来给他包扎了肩头的伤口,又叫樊启和几个手下近卫把他押送到了储备粮草的地窖里。 一张小桌,一套笔墨纸砚。封闭上锁的房门,一个漏光天窗。 这就是沧渊接下来几天的生活,他只能听到外面传出的喊杀声,感受到城墙被投石机锤击时的震动,无能为力地拿着狼毫毛笔,记下没有血肉的文字…… 义父反对他和左扶光,并非反对两个男人相恋,而是反对王府的那两父子。 沧渊逐渐明白过来,如果换一个人,或左扶光换一个身份,都不会这样。 可在他眼里,固宁王和蔼可亲,从不对他端架子;左扶光虽然心机深重,却也是真喜爱着他。 十日后的一个傍晚,当天没有战况。暖人的夕阳透过天窗照进地窖,沧渊听到外面的铁锁响了一下。 他以为是给他送饭的士兵,没太在意。 坐在桌前,却在那人下来以后用眼角余光瞟到了金线华服的衣摆,沧渊立即转头,站了起来:「王爷?!」 左方遒提着一个食盒,一壶秋白露。 「渊儿,委屈着了吧?」他在下楼时笑了笑,「我来找你喝壶酒。」 沧渊退了一步,这里连个多余的板凳也没有,待会儿只好坐在装着干豆子的麻袋上。 固宁王徐徐走过来,沧渊立即接过食盒,把东西一一摆出,王爷倒上了酒。 左方遒也没坐板凳,而是蹲身和沧渊坐在同一高度,拿了一个酒碗。 沧渊这几天心里憋闷,没休息好,左方遒看了看他的面色,而后说: 「早想来看你了,可是将明不让。为了你这件事他给我发了好大一通火,年纪大脾气也大了,没吓着你吧?」 沧渊顿了一下,才说:「爹怕我出事,确实是我做错了、逞能了。」 「你已经够省心了,哪儿像扶光……」左方遒续道,「不过扶光那么混帐的儿子也是百年难遇,你不讨厌他是他的幸运。」 沧渊很认真地说:「左扶光思维跳脱,可件件都有理可寻,他那是大智若愚。而且我欣赏他的才华,也知道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不会讨厌他。」 左方遒淡笑不语,碰了一下沧渊的酒碗,仰头喝下一口酒。 他沉默了一阵,才说明来意,缓声道:「渊儿,我知你心疼扶光,万事为他考量。但你这回的提议实属触了将明逆鳞,不应该的。」 这次轮到沧渊沉默了,连王爷都说不应该。难道真是他太过天真了吗? 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做法能够帮到左扶光,能计划出一个两人相伴的未来。 「仿制的镇北军铠甲昨天已经到了,我们派出三百骑趁乱夜袭,成功了。」左方遒把沧渊不知道的战况都告诉了他, 「梦珂可汗没再攻城,乌藏军队也经过修整驻扎在了玫朵部。局势基本稳定了下来……」 「这一奇招是扶光想的,但对外我们一併称作是你的谋划。这样有利于乌藏诸部和中原的团结,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你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沧渊恍然听完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放下酒碗抱拳道:「请王爷明示!」 第六十三章 和扶光的关系你自己把控吧 左方遒伸出手掌盖下他的手,这才说道: 「弃笔从戎实在不是妙策,如今乌藏诸部和大许的联繫越来越紧密了。我秋季回京述职时,准备上书皇上,修一条雅州到乌藏的驿道。以商代战,可保边陲千秋安稳。」 「渊儿,你是乌藏的子民,也是将明的儿子。如若将来真想留在雅州边缘,其实可以走驻乌大臣这条路。」 「管辖那片地域的乌藏都司既是军区机构,也监理民政。你不是池中之鱼,不会一直做个讲官。总还是要从政的,所以现状不用改变,安心苦读,明年参加科考就是了。」 沧渊仔仔细细听完左方遒的话,方才觉得自己真的幼稚而冲动。 王爷更有远见,也更有野心——如若将来乌藏和雅州紧密相连,边地安稳,他和左扶光在地位上更相近,才能互相扶持。 而他一直鼠目寸光,总想着固宁军。左方遒背靠沧晗的十万大军,而若左扶光能背靠整个乌藏,岂非无人能够撼动? 实际上正如义父所言,他一个乌藏人的身份绝无可能领导这支军队,还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沧渊侧身面对左方遒,单膝跪地行礼,真诚地说道:「沧渊谢王爷指点,我会向爹道歉的。回到炉城后也履行讲官本职,为科考做准备。」 「诶,一家人,不必动不动行大礼。」左方遒露出一个大气的笑容,再次盖下沧渊的手,「你与扶光情如兄弟、互相照应,我心甚慰。得知了你自己的想法,我其实挺感动的。」 「渊儿……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啊。」 沧渊脸颊一红,埋下头,他最受不起夸。特别是王爷还说他和左扶光「情如兄弟」,他有点愧疚感。 当初在京城读书,王爷每次进京都对他多加照顾,虽然只是举手之劳,但一直都能想到他,难能可贵。 左方遒偏了偏头,看见桌案上写满了字的宣纸,指着说:「可以让我看看你记载了一些什么吗?」 沧渊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左方遒已经把宣纸端在手里看了起来。 第81页 纸上对于战争的记录让人身临其境,沧渊引用百家兵法,还对后续的战况做了推演。 最让人惊嘆的是他虽然未曾领过兵,写下的推演却和实际情况基本相同。光是听外面的声音,就能做到如此,左方遒对沧渊越发欣赏起来。 「扶光说你没有落下身上的功夫。但据我所知,你在京中应该一直是在夫子院的,从何处习武呢?」 沧渊如实答道:「冯太傅之子冯俊才与我在夫子院相识,是至交好友。他和小中军总督单浩轩又是忘年交,我们每日读书以后还会去南郊校场练武。」 「渊儿这是文武双全啊。」左方遒拍了拍沧渊的肩膀,然后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收手,「方才忘了,你肩头有伤,没拍疼吧?」 沧渊摇了摇头,自己拍肩说道:「纯血乌人,自愈能力比寻常人强些,已经快好了。」 「那便好,出去以后不要和你爹硬碰硬了,今天我们说的话也暂且不要向外透露。」左方遒起身说道, 「门我就不锁了,渊儿也出来透透气吧。我们的使者今日在玫朵部和乌王商议合围,如果成功的话,能把元人逼退到他们的老家。」 「长城危机已经解了。」 沧渊跟随在他身后,走出了存放粮草的地窖。 那一瞬间,耀眼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不得不眯起来,用手掌遮挡。 这次的长城守卫战已经收尾了,营地里井然有序,破损的城墙也在修补。 少量的元人曾翻进过城墙内部,都被斩杀殆尽。 沧晗正从伤员帐篷里走出来,面颊被镀着一层金光。俊美无铸的脸上是个审视的表情,望着沧渊前面的固宁王。 王爷反而有点怕的模样,小声说:「劝好了。」 沧渊连忙走过去,细声道:「爹,我已经反省过了。完成记录工作以后就回炉城,好好教书、准备科考。」 沧晗面色稍缓,这才对王爷恢復了尊敬,拱手说道:「末将多谢王爷。」 「你能不能别末将末将的?」左方遒推了一把他的手,「和孩子交流重在方式方法,事情八字还没一撇,你先发火,是个血气方刚的人都会叛逆。」 沧渊脸上挂不住,立即解围道:「是我太过急迫又不听劝告,爹也是为我好的……」 半句话没说完,沧晗拉住他的手腕,道一声「末将告退」,就将沧渊朝后方拖去。 左方遒站在原地摇了摇头,手里提着的秋白露还没喝完,自饮一口,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嘆出一口浊气…… 绕过整个营地,是固宁军骑兵的驯马司。 这里四野无人,沧晗才停了下来,回头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沧渊想着王爷讲的是「不要和外人透露」,那么义父和扶光都不是外人,便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沧晗听闻以后,凝眉道:「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前途,你先参加科考。往后服从皇上的调配和安排,至于王爷所说,不要强求,知道吗?」 沧渊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爹的意思了。」 同为父亲,左方遒所言为了左扶光,为了雅州的未来。沧晗所言却只为沧渊一人而已,沧渊也明白了他的苦心。 两人在阳光下绕着马场走了一圈,沧晗叫来固宁军里的文书,把他的记录交予沧渊核对。 等到沧渊看完以后收起那些宣纸,沧晗才说:「整理的事就带回去做吧,明日你便启程返炉。」 顿了顿,他又不放心地嘱咐道:「京中来的三位先生里,蒲松月是最刻板的老学究,却也是学问最好的一位。」 「你回去以后多向他请教,把书院的管理交付到蒲先生手上。功课之类我不便多问了,你懂的总比我们这些边境武夫多。」 「渊儿,你现在还很年轻,未及冠。做任何决定以前都多思考一下,不要当个騃童钝夫,以免将来为之后悔。」 「我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和扶光的关系你自己把控吧……」 第六十四章 火棉 左扶光怀里抱着熊战,横在争执的城主和县令之间。 这两人天天吵,越权吵,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吵。县令没有气度,城主也没个军人的模样,他得想想办法改变现状。 城楼下走来一个乌藏商队,赶着十数头氂牛,穿过城门洞,朝雷城街道前行。 左扶光在混乱的人声中朝下看去,不由得皱起眉头。 最近雅州收了许多乌藏流民,还有俘虏残兵。两族来往频繁,有氂牛驮队出现并不奇怪。 但这伙人个个虎背熊腰,都像纯血乌藏汉子。整个队伍里没有女人、小孩,甚至没有孱弱的人——不像举家搬迁,但举止粗鲁,也不是训练有素的乌藏军人。 他起了点疑心,便把熊战交到了林江满手中。 左扶光扶着剑朝下走去,林图立即不和陈默华说话了,招手道:「小王爷,要回去了吗?」 「跟过来。」左扶光扫了一眼两人,朝下走去,「城主,问一下你的人,方才那队盘问过没有?」 话音方落,他已经轻快跑动起来,拦到了驮队前面。 林江满傻呵呵地抱着熊跟了上来:「扶光,你干嘛呢?」 左扶光嘴一噘,双手抱胸,对着驮队领头的男人伸出手。 他倨傲地说:「雷城现在由我接管了,凡是商队过去都得孝敬小爷我。知道规矩吗?」 第82页 领头男人蹙了一下眉,朝后看了一眼,似乎不知道他是谁。 氂牛站在原地喘气,身后另一人从兜里摸出了几颗碎银子,说话带着粗重的口音:「我们是去中原买糙茶的,路过一下。」 左扶光颠了颠银子,忽然重重砸在那人脸上! 他原地唾了一口,一脸无赖相:「知道我是谁吗?就这点东西想打发小爷我,我看你们还拉了货吧?!」 银子滚落到地上,「商队」里的人也没去捡。 为首的汉子满脸横肉,又对身后那人努嘴。于是一把嵌着红宝石的金刀被捧到了左扶光面前,那人说: 「这刀很贵重了,是我们乌王赏的。抵得上全队的牛毛毡,劳驾放我们通过。」 「哦……原来那些鼓鼓的是牛毛啊。」左扶光手里拿过刀,慢腾腾朝后走去,绕了队伍一圈,随便寻了一头氂牛。 他忽然勐地拔刀,朝氂牛驮着的包裹刺去。刀口立即陷入麻袋,里面果然软绵绵的,抽刀时掉出些毛茸茸的黑色絮状物。 为首的汉子脸色一变,会说中原话的那个立即跑了过来,把黑絮捡起往破口里塞。 「爷,真的是牛毛,换茶叶的。」他点头哈腰地说,「黑氂牛的毛,中原人做地毯,稀罕得很。」 林江满也不解道:「扶光啊,别招惹这些乌藏人吧?」 话音未落,左扶光用刀在自己的剑柄上打出了几点火星。 火星并不亮,落在黑色毛絮上却忽然燃了起来!地上那小小一戳毛竟然冒出明火,商队里那人连忙用脚踩熄灭了。 整支队伍都紧张起来,最前面的汉子跳下马匹。 左扶光却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把玩着手里的刀,在半空抛了一圈:「哦!果然是好刀。」 说完这话,他便优哉游哉地朝后走了,没再拦截。 这支商队顺利进到了鹏城里,陈默华这才看出了一点不对劲,走过来严肃地说:「牛毛毡没那么容易燃烧吧,为什么放过他们了?」 左扶光收起宝刀别在腰间,神色变阴郁了:「这是火棉,被染成了黑色,不是牛毛毡。」 林图也凑过来,天真道:「这玩意能卖钱吗?」 「火棉值钱,却不是拿去卖的。」左扶光盯着已经消失在街口的商队,「我猜他们不是乌藏人,而是鞑靼人。雷城有雅州州库,负责四方调配……他们怕是来烧咱们粮草的。」 林江满勐地跳了起来:「那你还放过他们?!」 手里的小熊受惊了,回头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熊战已经长出了牙,还挺疼的,林江满又痛唿了一声。 陈默华沉声对身后的手下说:「给我追上他们!」 「诶!」左扶光拦道,「既来了所谓的『商队』,就一定还有别的鞑靼人扮成乌藏人混进城里配合行动。你现在追也只能抓住商队的人。」 他想了想,让林图也靠过来,续道:「我们能想出让身着镇北军铠甲的固宁军去偷袭鞑靼后方,梦珂可汗就能想出让他的人扮成乌藏人火烧我们库房的计谋。」 「既然他们要行动,不如将计就计。天黑后关闭前后城门,调集雷城守备军,来个瓮中捉群鳖!」 林图勐拍一把大腿:「我调人去守库,到时候冲出来,和守备军来个两面夹击!」 陈默华思索了一会儿后,也应道:「那请小王爷与我共同排布兵力,确保不会打草惊蛇,又能将人一网打尽。」 …… 是夜,林江满当了熊保姆,回到家里。 林图的人分散在几个库房中,身上铺有伪装,守株待兔。 雷城各个街道都分布着守备军,只要一接到号令,就会立即朝州库集合。 今夜有云,月亮暂时还没隐在里面,左扶光看完库房就不走了,林图正跟着他。 「小王爷也回府上避避吧,这里挺危险的。」 左扶光将他上下打量着:「那你回去吗?」 林图惜命,万万不想将自己置身火海,早就想走了,可碍于左扶光迟迟不走,所以还陪着。 他伤了事小,若是让左扶光少一根汗毛,王爷能把他的窝给端了,怕着的。 左扶光见他不回答,便大喇喇道:「林爹尽管回去嘛!我还想看看自己判断准不准确,若是守一场空,便是我看错了。」 林图忙拉住他:「那你要看的话,咱上瞭望楼去看行吗?那边视野好,元人的火也烧不到,行不行?」 左扶光脚下一转,向着瞭望楼,轻快道:「行的,听林爹的。」 他每次在林字后面加个「爹」,林图就觉得受不起,心里一紧。 跟着左扶光爬上瞭望塔,林爹却发现原本放置在这里的云梯不见了。 窗户高近四米,两人叠着都瞧不见外面,左扶光不高兴了。 「现在只能望着天上那乌云,林爹把我变成井底之蛙了。」他气唿唿地从小门朝外探头,「就没地方有云梯吗?」 除了库房瞭望塔,另外几个地方都埋伏好人了,不便打扰。 还备着云梯的便是守备军,应该在城墙仓库里。林图想着自己要去管陈默华「借」梯子给这小祖宗踩,就很不愿意。 左扶光通识人心,见他犹豫,便懂了似的说:「那林爹先在这里呆着,我进来前看见马棚边有扫雪的梯子,虽不及云梯高,也还是可以的。」 第83页 林图忙道:「我叫人去抬!」 「人都埋伏好了,不打扰了。」左扶光把他朝里推去,「我自己去去就来!」 第六十五章 你信我一回要死啊 出了州库区域,左扶光朝街边走去,在一个堆满了废弃物的巷子转角处找到了陈默华。 城主大人事事亲力亲为,也是埋伏在此地等着元人行动的。左扶光见了他就一脸慌乱道: 「县令大人膘肥体壮,在瞭望楼卡云梯间了,我一个人把他救不下来!」 陈默华朝后招手,想让自己的手下跟上。 恰在此时,前方街道走过几个扮成乌藏人的鞑靼人,鬼鬼祟祟的,他们又缩了回去。 左扶光身上披着两件黑色披风,解下来一条,径直披在陈默华身上。 「快些了!元人要行动了,瞭望楼的门我没关,要是他们看见县令,得把他当瓜砍!」 两人迅速披风裹身,避开鞑靼人,从隐蔽的路线朝瞭望楼走去。 等到陈默华前脚进了小门,左扶光在后面勐地踹了他一脚,然后立即关死整个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一把大锁! 陈默华只见林图坐在里面发愣,根本没有什么云梯。他踹了两脚门却不敢在这特殊时期喊叫,发现根本踹不开。 左扶光在外面哼笑了两声:「吵吵吵一天天的吵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两就关起来吵去吧,最好不死不休!」 陈默华压低声隔着门板说道:「小王爷,这是鞑靼人夜袭雷城的关键时候,你怎么能在今晚耍脾气?」 「我脾气大着呢,早忍你们好几天了。」左扶光一脸纨绔相,「没听说我向来不管时机,还经常把阿里城主拉来游街吗?!」 话音未落,林图也意识到自己被锁了起来,忙爬起来温和地说:「扶光啊……今晚不是还有行动吗?这——」 左扶光打断道:「守备军和私兵都交给我指挥,两位是不放心吗?」 陈默华重重地捶了一把墙,回头对林爹道:「我就说他总要作回妖,你非不信!」 「怪我吗?是谁告诉王爷我们协调困难,把他给招到雷城来的?!」林图与他针锋相对,「你不是力气大吗?把门撞开啊!」 他们在瞭望楼里再次吵了起来,左扶光已经走远,去到了守备军藏身的位置。 子时,火光四起。 自以为躲过了盘问的鞑靼人把火棉分散铺在州库外,用火镰打燃明火。混进了城里的那些也纷纷出动,喊着乌藏人的号子朝居民区冲去! 而且,他们以为瞭望楼上有人看守。为了让那看守下不来,便在楼下围满了火棉,把石头做的碉楼烧得如同烫红的铁板! 守备军没见到城主回来,在鞑靼人冲击居民区的时候,只好听从左扶光的命令,杀了出去! 州库的火光还没能燃大,埋伏好的私兵就推开大门,将那些汉子一一俘虏。 水车从马棚后方直开过来,迅速扑灭了库房周围的火。整个行动真如左扶光所说,就是一场「瓮中捉鳖」,混乱很快就被平息了。 唯有遥远的瞭望楼那边无人看管,火舌贴着楼脚,烧烫了堆墙的石头。 城主和县令就像被烘在锅里的食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左扶光特意把守备军派去守街,又让私兵押送俘虏下地牢,便没人管他们。 楼下的温度越来越高,两人都逐渐受不了了,林图光着膀子爬到最上面,望着四米高的地方,唯一一个逼仄窗口。 陈默华黑着脸,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别指望小王爷来救我们了,外面人都没有了。」 「那怎么办、那你说怎么办?!」林图插住腰,气急败坏道,「招了这个混世魔王,他才不管你我生死,都是你!」 陈默华眉压眼眶,粗声说:「你现在责怪我有什么用?这里不是你的库兵看管的吗?云梯呢,原本放在瞭望楼里的云梯呢?!」 「你说城墙云梯太高,不是常让手下过来拿我的这个吗?我哪儿知道你又不问自取,弄到哪里去了?!」林图急得跳脚,「好热啊……倒是想想办法啊!」 陈默华尽力压住怒火,冷静下来,凝眉看向窗口:「这个平台到窗口不过四米,你我叠着或许能爬出去一个,把下面火浇灭了再救另一个。」 林图霸住窗口下的平台不挪步,招手道:「那你来,让我踩着肩,出去我就喊人砸锁!」 陈默华动都没动一下,瞭望楼里宛如炼丹炉,他感觉眉毛都快燃起来了。 「县令大人,您好好看看自己的体魄。你就算踩着我的头也不一定蹦得上去,要是卡住了,我们都完了。」 林图握紧拳头,愤愤道:「你还嘲我胖是不是?!你了不起!你厉害的话就不会分来当雷城守备,早被将军调去前线当副将了!!!」 「让开!」陈默华当仁不让,人也走了上去,「我就是比你体力好,叫我踩着,能爬出去!」 林图不让,他害怕。 他们俩二人关系向来紧张。要是陈默华出去了以后使坏,慢腾腾地灭火,他不得被憋死在这里啊,钱还没花完就光荣上西天了! 他不肯走开,陈默华攘了他一把,于是他又推攘回来,叫人滚下了几梯。 陈默华爬起来就冲上前去,两个四十多岁的成年男人,竟在火热的瞭望楼平台上打了起来,挥汗如雨…… 第84页 左扶光那边人都下狱了,街道也清理好了,伤员都在救治。 守备军这才想起没见到他们的城门领,私兵还以为县令在家里,一个个又撞过来问。 略微掐算了一下时间,左扶光意识到如果现在不去救人,那两个在瞭望楼里拼个你死我活,或许就达不成他想要的「共患难」效果了。 楼里林图哪里打得过城主,咬着对方肩膀不放,吃了满嘴的咸汗。 陈默华把他压制着贴在墙边,林图终于松口,大声喊道:「要了命了……烫啊!你有这精力揍左扶光去,别再弄我了……」 城主大人这才松手:「想活命听我的,你信我一回要死啊?」 林图撑着地面爬起来,他们俩都到极限了,灰头土脸的,他还不忘诅咒:「你要是出去了没把我救出来,我变成鬼也要夜夜找你,搅得你不得安宁!」 「少废话!」陈默华把林图架起来,捋直了朝墙面上一摁。 第六十六章 主动控制燥血 城主蹬着县令的肥屁股踩着他肩膀往上爬的时候,林图又杀猪似的吼了两声,。 陈默华呵斥道:「闭嘴!」 林图脑袋也被蹬了一瞬,髮髻剎时散了,满脸灰烬地大吼:「你他妈藉机报私仇,我出去后跟你没完!没完!」 陈默华已经用手够到了窗口,回头问道:「真没完?」 「城主大大……」林图仰望着他,语气立即软了下来,「您快些滚下去吧!」 陈默华这才满意,借着臂力盪了几下,林图又在下面跳起来用手推他脚底,给他借力。 城主大人爬到窗口,朝外探出半边身子,很快就钻了出去,狼狈地蹬着楼面朝下滑。 他怕林图在里面坚持不住了,才到二楼就跳到地上,不仅被火舌燎了一下,还扭到了脚。 这辈子就没如此丢人过,陈默华瘸着腿朝外跑,一边跑一边喊人过来灭火,让他们赶紧救出县令。 左扶光早就等在州库外面,蓄满水的水车迅速开动过去,守备军也用锤子砸开了锁。 林图被救出来的时候都快晕厥了,仍然不忘指着陈默华,粗俗道:「算你他妈良心没有坏透……」 陈默华没回嘴,因为如果不是林图让他踩,他也无法爬出来重见天日。 听完那句话后,他指挥守备军把水车归位,重抬了一个云梯过来。这本是县令分内之事,算是越权了,林图也没再开口骂人。 如果不是陈默华出来了立即找人救他,他不被热死也被灰闷死了。 两人在黑暗里匆忙看了对方一眼,左扶光似笑非笑地在水车上坐着嚼草杆子,这才觉得自己来雷城一趟算是顺利完成了任务…… 夜色越来越深了,沧渊单骑回来,却被拦在雷城外,守备军告知他今夜不放任何人入内。 他见到了火光和灰烬,不知城里发生了什么,心中格外焦急。 沧渊徘徊在城墙外,找了处低矮的地方,但手里只有缰绳不够长,无法朝上爬。 他想,若是进入燥血状态,稳定性更好,弹跳力、速度、力量惊人,说不定可以做到。 但这里没人揍他,也没任何紧迫的感觉,他撞了两下树也没结果,只好去想左扶光。 沧渊想……左扶光在他离开前告诉他——给你最想要的那种奖励。 他似乎模模煳煳想起了那晚的情景,镇北王行宫里的床帏在摇动,被褥上绽开着蔷薇一样的花,左扶光身上遍布薄粉,迷乱又痛苦地望着他…… 他那时候好像清醒了一点,因为听到了对方压抑的痛吟。 他把左扶光从溺水一般的状态里捞了起来,一边亲吻一边安抚,缓了些,温柔地喊道:「扶光哥哥……」 扶光哥哥……浑身都好像在朦胧暧昧的色彩里发光。 沧渊瞬间觉得四周都明亮起来,他听到了方才听不见的鸟语虫鸣,城角下还有鼠兔打洞,他变得无比敏捷,眸底发赤,后退了几步。 力量感充盈四肢百骸,沧渊从远处助跑,朝着竖直的墙面上蹬去! 他能找到那些细微的凹陷,藉助风蚀表面的摩擦力,像猿人一样攀爬着城墙,在极限处丢出手中套马缰绳,勐地挂住了一块砖! 「啪!」 左扶光踩在泥泞里,跳下了水车。 县令手下已经把不能动弹的林图抬走了,陈默华也叫守备军各司其职,自己却站在原地。 「怎么,城主大人想以下犯上,为了今天的事儿揍我一顿吗?」左扶光慢悠悠走过来,碧澜和翠微都在不远处隐着,他没什么好怕的。 陈默华浑身脏污,衣服破了,鞋也扭掉一只,看了他半晌,忽然说:「云梯……是你提前拿走的吧。」 他回过味来了,整件事都是左扶光一手策划的。 为了把他和林图关在一起,让他们必须放下隔阂,通过配合求生,缓和他们一直以来的针锋相对。 他不相信左扶光只是想报復他们二人而已。 原以为小王爷只是个混子,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才发现左扶光亦正亦邪,异于常人。 左扶光摊了摊手:「我就是觉得你两一天天的烦着我了。」 陈默华埋下头,低沉地说:「我自诩是个将才,想跟着将军在边关歷练。他却说我还不适合,将我调到雷城当了城门领。」 第85页 「我看不起林图买官当县令,又因自己不得志而郁郁寡欢。总把情绪表现在脸上,向他发泄、找茬,才造成了现在局面。」 「向王爷告状也并非是真想化解矛盾,我只是……不认可自己城主的身份,想藉机离开。」 左扶光走到他近前,收敛了佻达的模样,面色清冷:「那你想没想过,将军把你放到雷城,并非是将你弃之不顾,而是想锻鍊你?」 陈默华沉默了,左扶光续道:「沧晗将军的苦心你没有领会到,他说你不适合为将,就是因为你的脾气。」 「整个雅州六座大城池,偏让你来和林图打配合。他就想看看你会不会做到他所期望的成果,考验你将来能不能变成一个适合成为将领的人。」 「从现在开始改变,还不晚。」 陈默华静静地听了,然后道:「是啊……经过这几年的观察,我发现县令虽是买官,却比朝廷太多封官的人做的好。他并不坏,只不过有些商人的图利本性罢了。」 「把你们关进瞭望楼实属下策,我向你道歉。」左扶光破天荒地拱手行礼,「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还望城主将来不要自暴自弃。祝你能脱胎换骨,重回将军左右。」 陈默华愣了一下,单膝跪地回礼,沉沉道:「多谢小王爷。」 他把左扶光送到了酒楼下,在凉如水的夜色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月亮过了一片乌云,重新明亮起来。 左扶光心情好,还没有睡意。便想去高点的地方吹吹清风,坐一会儿。 他抬起头来,只见碧澜和翠微穿着夜行衣,都在酒楼顶上。 四野无人,左扶光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布景,脚底生风,原地腾跃而起! 他身上干干净净的,金线白衣在月下宛如谪仙。 左扶光一脚蹬在临街处的一块招牌上,借力上了防雨沿,轻巧的体重使得他在力量上稍有欠缺,轻功却能与翠微匹敌,很快就旋身落在了屋嵴上。 他下落的时候轻飘飘的,连砖瓦都没踩响一个…… 第六十七章 我不要你做下一个将军 左扶光想坐到碧澜和翠微中间去,那两姐妹却立即挪紧了一点,靠着对方,不让他落座。 翠微说:「屋嵴很凉,少爷屁股别着风寒,还是回屋睡觉吧。」 碧澜往身后藏着什么,也敷衍道:「属下复议!」 左扶光孤零零地坐在了另一边,不满道:「你们是不是又偷偷喝酒不带我?」 翠微眺望远方,看了一会儿,幽幽道:「是您家那位……回来了。」 清风里,左扶光没反应过来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火焰早已熄灭,唯有瞭望楼那边还在冒烟,左扶光看见一个黑影从奇高的城楼上攀着缰绳跳下,然后像夜行动物一般隐入黑暗中,迅速朝有烟的地方窜动! 这黑影十分魁梧,可不就是他那个能够徒手攀岩的渊儿弟吗? 左扶光心里一喜,顾不上翠微和碧澜了,蹬着屋檐朝那边追去,身影如鬼魅一般,仿佛在月下翩翩起舞。 沧渊跑得很快,心急如焚。 左扶光也追得急,连过了几条巷子没见到他的影子。 临近瞭望楼了,前面没有屋檐,左扶光在岔路口怔住了,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沧渊就像消失在了城里一样,不见了。 左扶光撑着屋角的兽雕跳到地面,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朝内探看,寻找「失踪」的人。 对面那家窗户透出的灯火在闪了两下后慢慢熄灭,左扶光在巷口上,忽然被一只手狠狠拽住! 他被拖进了黑暗里,勐地背摔在墙面上。 左扶光惊了一下,眼前看不见,只知道那个黑影将他抵在角落里,人立即俯了下来,嘴唇撞在他的唇瓣上! 他闻到了沧渊的味道,属于燥血状态的沧渊散发着一种让人迷醉的气息,却说不出像什么。 他的胸膛挤到了左扶光身前,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无数的思恋在黑暗里尽情滋生,不被看见,所以无所顾忌。 什么话都没有说,沧渊的手环过左扶光腰间,单臂就能将他抱起来。 他略微粗暴的亲吻从下颌线滑下,左扶光用尽全力地回应着,在许久凌乱的喘息后,才喑哑地说:「滚蛋……别碰我。」 「你这是让我别碰吗?」沧渊捧住左扶光的后脑勺,感受到他回应自己的力道,復又问,「只能你碰我吗?」 左扶光的手穿过他髮髻,抓住沧渊的髮根,有点发狠地说:「临行前我嘱咐过你不要到前线,你居然爬到长城上杀敌去了!」 「我回来了。」沧渊低低地许诺道,「往后不会做任何危险的事了,我知道该朝哪里努力了。」 左扶光深吸一口气,双手环过沧渊的背,只是抱住了他:「渊儿弟,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担心坏了,那天也没来得及回答你——我不要你做下一个将军……」 风声轻轻吹动,沧渊的燥血逐渐平復下来,紧紧地回抱住左扶光。 这一次分别是他回来以后最长的分离,他很想他,也很后悔曾经竟置自身于危险,让关心他的人担忧。 左扶光也知道沧渊被关了许多天,还惹了将军发怒。 他有点心疼地不再责怪了,而是揉着他的脸颊说:「不过我渊儿弟战胜了,我也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第86页 什么承诺呢? 左扶光曾说——你最想要的。 沧渊知道自己迫切地想要什么,特别是在想着左扶光才进入燥血状态时,那一夜在脑海里格外清晰,他想…… 但他摇了摇头:「不在今晚。」 左扶光反而奇怪了:「咋了你还要沐浴焚香选个良辰吉日啊?」 沧渊低头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垂眸笑了笑:「嗯。」 实际上他在想,他还欠左扶光一个正式的告白。 他没有好好许下承诺,没有为过往的那一夜道歉。 两个人不明不白地过了许久,他想有个仪式,确定这段关系,给左扶光一个浪漫的夜晚。 虽然不是初次的夜晚。 从那天开始,到回到炉城,沧渊一边教书,一边就在准备了。 离开雅州的人们听说元人被逼退后,陆陆续续跑了回来。 做生意的继续做生意,学子们回到书院。而雨城那边,皇帝的青龙厂暗卫探知到镇北王的去向,命令在甘州边陲的大中军按兵不动,却派了小中军东绕,竟将肖怀胜活捉了。 奇怪的是皇上并未治镇北王一个「谋反罪」,而是以「杀害朝廷命官罪」押送至大理寺审问,依然指认南洋王之死和肖怀胜有关。 肖思光虽然有镇北军兵符,却因父亲被朝廷控制在手里而不敢动弹,只怕皇上一声命令,镇北王就会削爵为奴,甚至被赐死。 一场横跨中原、乌藏、鞑靼的危机就这样大事化小了,生活重回平静。 那些刺杀左扶光的「蜥蜴人」,在服苦役一段时间以后相继生疮而死,只剩下了那个领头的苟延残喘。 军营回报说,这些人自小被下了鬼疮毒,需要终生服药压制,才和常人一样。 如果长时间没有服药,鬼疮就会发作,所以性命难保。 左扶光得到消息后也基本确定了之前的猜想——蜥蜴人是被某个神秘的幕后黑手当做死侍从小培养的,他们不会说话,不能与外界交流,只懂得内部的语言和文字。一旦离开了那个人的掌控,就会慢慢死去。 他心头萦绕着许多事,丝毫没想到自己十九岁生辰就快来了。 民间有「十全为满,满则招损」之说,所以「男祝九」,固宁王世子的十九岁生辰会大办,规模堪比他的满月酒,又是八方豪雄汇聚的一场大宴。 左扶光去紫儿坡跑了两趟,一点没把生辰的事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发现府里张灯结彩的,沧渊和王爷有说有笑地吩咐下人排菜,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给我过生辰,你们居然不与我商量?」 左扶光手里拿着马匪军师破译的「四脚蛇」文字,把宾客名单夺过去瞧了一遍,疑惑道:「镇北王正在被查办,人人都避之不及,父亲怎么还请了肖家人?」 左方遒一把抢过名单,重新交到沧渊手中,说:「北边王爷贺寿的时候你都去了,这回我们若是请,他们肖家也得过来一人。」 「肖思光正焦头烂额的,还怕元人的可汗发怒进攻北境,肯定是不会来的。」左扶光皱起眉,「难不成爹是想让肖思若来?」 第六十八章 你愿意骑上我为你打扮的马吗 只要一想到肖思若嘴里一口一个「扶光哥哥」,左扶光就觉得一阵恶寒。 他从北境偷偷跑了,也算和他们不欢而散,还是不见的好,难道爹还在想着小时候没定成的娃娃亲? 左扶光求助似的望了沧渊一眼,沧渊却回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就是请的她。」 左方遒清清嗓子,提醒道:「你看看还有哪位贵客呢?」 左扶光依次扫过名单上的诸位,发现确实有个稀客。 此人乃当今皇帝的亲弟许世安,曾经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唯许世嘉乐马首是瞻。至今也没封亲王,只是个「万宝候」而已。 他的妻子本是京城里一位同知的女儿,门第不算特别高。三年前难产去世了,孩子也没留下,于是又成了孤身一人。 万宝候是註定要续弦的,他的这门婚事皇帝挂心很久了,却一直没能选到个让侯爷满意的女子。 前段时间,京城忽有传闻。说万宝候曾经和镇北王之女肖思若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一直心仪于她,但没有提过亲,只是暗暗喜爱而已。 「难不成你们想撮合万宝候和北宁郡主?」左扶光明白了,负手围着两人绕了一圈,「爹都和沧渊商议过了,不和我商议?」 「你顾着马匪和四脚蛇,忙嘛。」左方遒一边笑,一边和蔼道,「渊儿回来了,王府就像多了帮手。对于京城势力他更了解些,也能揣度皇上的意思。」 沧渊盯着布菜单,头也没抬地说:「我猜万宝候『心仪』肖思若这种突来的传闻是他有谋划以后放出的,背后是皇上的意思。」 左扶光瞬间想到了更远的地方:「难道万宝候续弦续肖思若,怎么可能?!」 肖思若风流浪荡,从这方面的传闻来说就是女版的左扶光。 所以就算镇北王位高权重,也很少有男子去他们家提亲。 「怎么不可能?既要续弦,还要『入赘』。」 左方遒面色冷了下来,目光锐利道,「肖思光毕竟尚未及冠,万宝候若能通过北宁郡主进入北境,会成为肖家之主。」 「这是皇上伸到他们那边的手,镇北王一旦获罪将被削爵,万宝候必然会晋封王位,弥补空缺。」 第87页 「又一个曾经如日中天的豪雄家族就这样没落了——在权力面前,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一语双关。 左扶光暗暗想:他们推波助澜,向皇上示好……也只为了保全自己,企图苟延残喘罢了。 …… 左扶光的生辰在一片祥和的喜气中到来了,这一天八方有权有财之士汇集在一起。互相恭维、觥筹交错,倒显得没他这个主角什么事。 肖思若明显心情不好,谁也不太搭理,但万宝候来敬酒的时候,她还是勉强赔笑,给了这个面子。 想起镇北王还在北境的时候,北宁郡主一脸骄纵,目中无人。沧渊觉得很感慨——如今她也不得不权衡着是否接受万宝候,以保父亲一命。 左扶光应付完了场面,回到自己屋里歇脚。 沧渊也绕到了后院,手里还拿着个小酒杯,摇了摇:「累不累,咱俩去马棚喝一杯?」 左扶光揉着发痛的眉心,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喝累了,脸都笑僵了,你还让我喝啊?」 沧渊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想把人拽起来。 门并没关,院子外面看得见,左扶光警惕道:「别让我爹发现了。」 说到这里,沧渊想起了自己的爹。 「我爹本说要回来的,这个时辰还没到,也没捎个口信。」 左扶光不在乎地说:「自家人,路上耽搁一下也是常事。上次不就被岗拉头人拉走了吗?或许明天到,没关系。」 王爷从来不会在这些事上责怪沧晗将军,将军很多时候显得挺大条,左方遒就吃些哑巴亏。 上一次他们在战场上因为沧渊的事就闹得很不愉快,两个小辈还想着利用左扶光生辰这次相聚,让他们缓和一下关系。 看样子是等不来沧晗了。 沧渊再次说道:「和我去马棚。」 左扶光疑惑道:「渊儿弟你今天怎么了,我过生辰,你让我去闻马粪吗?」 沧渊不说话,走过去低身,想把人扛起来。 左扶光连退了好几步,然后明白了似的:「哈!你是不是给我准备了惊喜?神秘兮兮的,咱们都这样熟悉了,还用得着这些仪式?」 话音未落,他还是被沧渊单手抱起,扛在了肩膀上。 左扶光连连低声呵斥着不要被发现,沧渊带着他绕过后院去了马棚,把人放在沙地上,自己走进了关着汗血宝马的棚子里。 左扶光吊儿郎当地站着看,不多时,沧渊就把他的马儿牵了出来。 只见那匹马身上围了好多彩绣,被涂上了萤光,在月色下也显得非常鲜亮。 最红最宽的那一片彩绣宛如披风,拉过脖颈披在马背上,让他的马匹花里胡哨的,看起来格外好笑。 左扶光乐得合不拢嘴:「你给马穿那么多干什么?」 沧渊却脸红了,他拉着马匹的缰绳,忽然没了刚才扛人的气势。 他低着头走到左扶光面前,轻轻问道:「你愿意骑上我给你打扮的马吗?」 左扶光眼珠子转了半圈,抱胸道:「不愿意!」 沧渊脸红得快滴血了,拉住他的手捏了捏:「你配合一下。」 左扶光松开手,大喇喇地说:「好吧,愿意。」 他刚说完,就被沧渊打横抱了起来,整个人像是第一天被抓住的时候那样,横上了马背! 紧接着,沧渊一扫刚才的羞涩,霸气翻上马匹,把左扶光搂进了怀里。 这是乌藏人的习俗,那里天高云阔,没有那么多的礼教要遵循。 如果一个男子爱上了某个人,他就会偷偷地把对方的马儿打扮成这样,然后牵着马匹来表白。 如果对方答应了,男子会把他的爱人掳上马背,带到一个无人所知的地方,想怎么爱就怎么爱。 「沧渊你有病啊?!」左扶光踢着腿喊道,「我不舒服!」 沧渊把他抱起来摁进怀里,勐地拍了一下马,单手持缰奔出王府马场,直接朝着阿里城那边的旷野去了…… 第六十九章 我爱你,不管你是不是纨绔、混帐 风声吹过耳畔,马匹身上的彩绣随着衣袂翻滚。 等到城池的人声都消逝了,单骑在草野间安安静静的奔驰,再也没有了其他喧嚣,沧渊才突兀而慎重地说:「左扶光,我爱你!」 左扶光勐地打了他一下,依然答道:「别爱我,我是个混蛋。」 「我爱你,不管你是不是混蛋、纨绔、混帐!」沧渊在风声里对着他的耳边大声吼道, 「我要把你变成我的人,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不求回报,你就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夫君。」 这些柔软的情话逼得左扶光耳根子发烫,他也攥住缰绳,回问道:「渊儿弟,你是不是画本看多了?我知道啊,不用说出来。」 「可是我想给你承诺,以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沧渊伏低身子,腰身绷成流线型,又夹了一下马肚,「你呢?!」 左扶光被抖得肚子发痒,忽然间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顺着清辉月光洒在旷野间,沧渊想生气了。 「不准笑!」他兇巴巴地说,「我认真的。」 「我也认真的呢。」左扶光回头掰住沧渊的下巴,咬了一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呀。」 沧渊强调道:「只是我的。」 左扶光嬉笑:「小爷我这么有魅力,那可说不准。」 第88页 沧渊真的生气了,他气鼓鼓地再次打马。汗血宝马蹄快,奔出了虚影,他闷声说:「反正你已经上了我打扮的马了。」 「上了啊。」左扶光钻进他怀里,把衣襟拉开了挡住风,「我们去哪里快活呢?」 沧渊不语,马儿却有方向,正是两人第一天去的那条河边。 他在那里提前搭了一个氂牛毛的黑帐篷,里面点着许多灯,拼成了太阳鸟神像的形状。 雅州之心有一座太阳鸟,是古蜀人的信仰,两人小时候常去那边玩耍,曾在那里许下过童真的誓言。 马蹄停了,沧渊坚持要做一个「男人」,把左扶光抱了下来。 他紧紧牵着他的手,走到了熠熠生辉的灯火前方,然后双膝跪下,对着乌藏的方向,也拉左扶光跪下。 「我是沧渊,乌藏雪山的儿子。」沧渊碰了碰左扶光,「你是谁?」 左扶光理所当然地说:「我扶光啊,左方遒的儿子。」 沧渊点了点头:「尊贵的太阳鸟神祇,请赐我您的福祉,让我能倾听您的声音。」 「我将把它化作血脉之力,以毕生之力守护爱人,我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而起誓。」 他说得非常庄重,这是记忆中乌藏人的婚词,沧渊还专程再次查过。 左扶光瞬间有点慌:「那我该说什么?」 沧渊在灯火的映照下回头:「你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注视着我,听到我的声音。我给你唱一首献给爱人的民歌……」 许完誓言,他就用一种奇异的腔调哼起了乌藏人结婚才会念诵的曲子。 民歌里的词是当地话,左扶光听不懂。只觉得这声音类似于神音,很好听,让人心驰神往。 他在夜色里凝望着沧渊,又在那一瞬间深深意识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被爱得毫无保留,被爱得有恃无恐。而他什么也不必付出,乌藏人这种像雄兽对雌兽一般守护式的感情,其实是世间最不公平的。 这一幕深刻地留在他的脑海里,左扶光看着沧渊,也在心里发誓不要辜负他。 优美的乐曲飘进了他的耳朵里,两个人在无数长明灯的映照下,在太阳鸟的鑑证下接吻,然后蒙上神明的眼睛,吹熄所有灯火,拉上了帐篷的帘子。 这里离城好远,沧渊把左扶光从簌簌落下的衣衫里捞出来,将细碎的亲吻落在他身上。 左扶光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柔,处于燥血状态下的沧渊依然保持着清醒,并没有让他难受。 「你可以随时叫我停下。」沧渊忍出了薄汗,喑哑地说,「随时,但我只听这两个字。如果没有,无论你如何哭叫哀求,我都不会……」 「停什么呢?我有那么弱?」左扶光挑衅道,「放马过来,谁哭谁狗。」 为了这句话,他硬是忍着眼泪没喊一句「停下」。 鸟语虫鸣伴着压抑的低吟,舌尖上混了不舒服的劲,在这秋月夜里蒸干了白露,两人的热情能融化坚冰。 后来,一只玉白的手伸出纯黑的牛毛毡 ,企图抓住些什么,到外面透气。 然而立即有另一只大手将它捉了回去,摁在柔软的羊羔绒垫子里,极快地点亮了黑夜…… 秋露发白,两人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 昨夜的宾客大部分安置在酒楼里,若有女眷或贵客单独赴宴的,则在王府客卿院。 肖思若不知是一夜未眠还是清晨早醒,沧渊和左扶光说说笑笑下马时,发现她目光呆滞地在房屋外面看萧瑟的秋景。 沧渊撞了撞左扶光:「要不你去安慰一下?」 左扶光撞了回去:「我心里满是你,没工夫怜香惜玉。」 两人说话的声音被风吹了过去,肖思若看过来,忽然露出一个有点嘲讽的笑容。 沧渊隔空行礼,肖思若的目光掠过他,落在左扶光身上。 「固宁王府这齣棋走得好,不仅自己毫髮未损,还顺了皇帝的意想撮合我跟万宝候。」 肖思若隔空行了一个礼:「多谢扶光哥哥和王爷的美意了,我不仅会保住父亲的命,将来我的儿子也依然是北境的领主。」 「但你……就不一定了。」 左扶光从她带着寒意的话语里察觉到了什么,凝眉望过来:「你若不愿也没人逼你,能成一桩良缘又能救镇北王本就是我爹好意。」 肖思若冷笑一声:「我已经道谢了,但不得不给你提个醒。皇帝是讨好不了的,雅州和甘州没什么不同。解决了咱们北境,下一个就是你了。」 说罢,她提着裙子,竟转身向着万宝候落住的厢房方向走去了…… 「她……昨晚是和万宝候过夜的?」沧渊难以置信地问道。 左扶光也不知道,不过这不重要了,他听出了肖思若的言下之意。 ——北宁郡主为了保住家族,选择了万宝候。她将会让万宝候入主北境,而他们的儿子是北方的下一个领主,同时有许世皇家血脉和肖家血脉。 那肖思光……怎么办呢。 第七十章 爹啊,我是不是得什么绝症了 一天以后,沧晗将军从边关回来了,却没进王府,只让樊启带来了贺礼。 沧渊这天讲完课回家时,看见将军站在家里,望着装潢一新的王府发愣,还以为是对方怀旧,便走了过去。 「对不起,爹。」沧渊走到沧晗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我熬药的时候没有看好火,就把家点了。」 第89页 温远平常挺机灵的,此时却远远躲在一边拜着,似乎有点不敢过来。 沧晗看了一眼左扶光强行「卖」给沧渊的这个侍卫,抬手搭了搭沧渊的肩膀,丝毫没有责怪他: 「有个近卫挺好,以后也陪你进京,或陪你回乌藏。免得生病了都是一个人。」 顿了顿,他又想到了什么,轻声问:「渊儿,你科考准备得怎么样了?」 沧渊自从从战场回来以后,除了上课,就是在努力复习。 他捡起了荒废近一年的知识,在书院里跟着蒲先生好好学习,尊对方为师傅。 那人虽然刻板严肃,却是对他极好的。 经由蒲先生推荐,又是完成过夫子考核的讲官,沧渊可以免去童试、乡试,在明年春闱直接参加会试——也就是礼部试。 沧晗听闻以后,很欣慰地说:「如今乌藏与雅州大安,商道也在修建中。今年我能从现在呆到跨年再回长城,到时候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真的吗,爹?!」沧渊惊喜道,「也就是说你不用在那艰苦地方一直留到过年了?从今天开始每天都在家里!」 「怎么一惊一乍的,都多大了?」沧晗面颊上终于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我会在的,今年咱们将军府自己过年。」 随行的人都听见了,他们有的是将军亲信,有的是固宁军铁骑,还有一位老管家,都纷纷高兴起来。 清冷的将军府一下变得无比热闹,大家各自扫洒着院落,把陈旧的水沟清理干净,放进了清水和锦鲤,秋季也不再萧瑟。 第二天,管家就买了近百盆漂亮的各色秋菊搬进府里。 沧渊回来时候都怀疑自己走错门了,将军府有了人气,温远也迅速和别的侍卫混在了一起,他这才觉得「家」回来了。 晚上挑灯夜读时,左扶光趴在了墙头上,看了会儿盛放的秋菊,才拢音喊道:「渊儿弟!我想你啦!」 沧渊立即放下书本,开门走了出来,满脸温柔地说:「想我就走正门,干嘛爬墙?」 左扶光左右看了看,小声道:「走正门会被你爹拉去谈话的,你喜欢和我爹谈话,我可不喜欢跟长辈说话。」 「就你怕东怕西的。」沧渊打开怀抱,举着手说,「跳下来吧,我抱住你。」 左扶光丢开墙头,蹬了一脚,力道极大地扑下来。 这一下把沧渊都给扑倒了,两个人摔在干净的地面上。 沧渊迅速低头亲了他一口,他现在没有多少顾忌了,因为爹说过和左扶光的关系让他自己把控。 左扶光慌得赶紧跳了起来:「走走走进屋,外面怪冷的!」 小门轻轻关了过来,两人以为他们是在私会的,不被人所知。 屋内的烛火跳了一会儿就熄灭了,只传出很低很低的喘息声,连鱼儿都没惊动,秋菊开得那样好看。 又过了须臾,左扶光半真半假地开始求饶。 沧晗就在主院里,他五感敏锐,武学功底深厚,知道左扶光来了,两人已经进了屋。 他忧心忡忡地坐着,捏紧了手里的密报,却没过去,也没打扰。 夜色渐渐变浓,然后散作漫天繁星。别院的两人酣睡了,主院的将军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躺在床榻上,密报是打开的,摊放在桌案。 那是他京中小中军好友写来的,意指许世皇帝要褒奖雅州抗元有功,召左扶光进京封官,并厚赏固宁军。 皇恩浩荡,圣旨一下,左扶光就要走上左扶桑的老路,名义上去兴京加官,实际上是成为质子。 因为扶光恶名远扬,因为他是个纨绔、混帐,京城那边一直瞧不上他,此前皇帝也从未动过这种心思。 毕竟内阁和大批老臣会直接反对这样的人为官,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让左扶光进京。 此回不一样了,左扶光还是在处理雷城城主和县令的关系时露了锋芒。 沧晗闭眸沉思,暗自揣度着那两位究竟谁是皇帝的人。 但他最担忧的还是沧渊,左扶光一旦进京,沧渊必然会跟着去。 在那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他和左方遒很难保护到他们。而两个孩子必然捲入京城暗流中,他真的很害怕扶桑的悲剧重演。 清晨时,沧晗面色疲惫,依然没有叫醒别院里的两位,孤身去了王府。 他到的时候左方遒正在晨练,那剑在半空挽了一个剑花,直指他的喉间,沧晗不耐烦地拍开了,躬身说:「末将参见王爷。」 左方遒冷笑了一声:「你不是还气着吗?气性那么大干脆这辈子别踏进王府得了。」 「我有正事。」沧渊板着脸,把昨晚收到的密信内容清晰地讲述了一遍。 半晌,左方遒嘆了一口气:「这一天还是来了……」 ……gzh烧杯 夜里沧家两父子是在王府用饭的,左扶光和沧渊瞅见两个长辈表情不对,气氛低沉,还以为昨晚太猖狂被发现了,都没敢说话。 沉默着吃了一半,左方遒忽然说:「扶光啊,翻了这个年你就该及冠了。」 一般及冠的世家子弟都已经婚配了,左扶光以为爹要说这个,连忙道:「不!我还小。」 沧晗抿了一口茶:「沧渊,你春闱是要去京城考试吗?」 沧渊不想赶那么远的路,也忙道:「礼部在蓉省也设了考场,离我们雅州不远。我就去那里考,考完马上回来。」 第90页 沧晗点了点头:「嗯,你若能中贡士再进京参加殿试。」 左方遒瞬间有点伤感,撇开头说:「扶光,最近这些天别老跑出去瞎混了。在家里多陪陪爹,你若想吃什么、玩什么,爹给你买回来,成吗?」 左扶光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他们俩怎么了。 他半开玩笑地问道:「爹啊……中午府医来给我诊过脉,然后就没见你开心过。你能不能说句实话,我是不是得什么绝症了?用不着这样委婉,你好好告诉我。」 第七十一章 你在哪,我就在哪 左方遒瞬间抬头,气得眉毛鬍子都皱到了一起:「说什么混帐话?!」 左扶光往椅子上一仰躺:「你都让我该吃吃、该玩玩,还要多陪你了,可不就像命不久矣的模样?」 「混帐!」左方遒把手里筷子砸了过来,「这事也能拿来开玩笑?!」 儿子的话说的他心里一紧,瞬间想起二十年前丧子之痛,沧晗忙站起来一步掠过去,摁住王爷的双肩,劝道: 「扶光也是无心之失。」 筷子落到地上,左扶光意识到真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忙也起来离席,跪在了父亲面前。 沧渊不明所以,跟着就跪了。两人像是小时候犯了错一样,一高一低,都盯着地面。 左方遒眼眶里爬上血丝,不多时竟然包上了泪,哑声说:「是我太怕了。」 左扶光不敢再问是怎么了,沧晗只好说道:「是扶光你……极有可能……要进京为质了。」 「嗨!多大点事儿嘛。」左扶光立即抬头,眼里放光地说,「我巴不得进京呢,我要查案、我要报仇、我还有人没杀到!」 「你懂个什么?!」左方遒低沉地吼道,「你知道京城是什么地方吗?!」 沧渊膝行着退了半步,跪到一边去了。 左扶光还是满不在乎地说:「爹你放心,我那么聪明的,扮猪吃老虎,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左方遒一口气没顺上来,胸膛剧烈起伏一瞬,被噎住了。 沧晗给他捋着后背,左扶光又跪着前进了几步,拉住他爹的手,笑嘻嘻地说: 「我命大着吶!四脚蛇的人刺杀我两次都没成功,我还把他们端了一窝。对不对?」 「你那是小聪明,是运气!」左方遒急促地说,「你在雅州横行,就以为自己能在天下横行。不是的,出了家门,到了外面,他们就能随时找到你了。」 「谁来我弄谁!」左扶光摇了摇王爷的袖摆,「爹您担心啥啊?我又不是十几岁小孩了,你才说了我要及冠了……哦哦哦,爹别气。」 他哄孩子似的哄爹,左方遒勐地拍了一把他的头:「不长心的东西。」 「是的吶,爹这么担心,但我今晚还有夜场朋友等着的!」左扶光自顾自站起来,没什么大事一样退了一步,「没别的事儿的话,我带渊儿弟出去玩啦!」 左方遒又气得面色青白,沧晗连忙给他端了茶餵着,左扶光拉起沧渊跑掉的时候,那口茶水全喷在空中,左方遒又在后面骂了半晌。 出王府以后,左扶光一脸的明朗才暗淡下来。 两人晚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地方玩,沧渊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便沉默着不说话,静静地把左扶光抱在了怀里。 「我要是哭爹喊娘的不愿意,我爹会更不舍吧。」左扶光喑哑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暗自攥紧拳头,「也好,我终于能进京查出当初到底是什么势力把我哥推到了必死的地步。」 「京城,确实……不简单。」沧渊对此深有体会,所以他虽亲近皇帝,却刻意避免流派之争,只有两个好友,一心读书、习武。 左扶光回抱住他,半真半假地接话道:「对啊,渊儿弟,我好怕啊……」 「你在哪,我就在哪。」沧渊许诺道,「我陪你去,我会在暗中助你。不要怕!」 「嗯。」左扶光重重地点头。 屋里王爷还在给将军诉苦,沧晗不好走,就只有陪着。 府外两人不一会儿就真上了街,嬉笑打闹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他们都在等待着那封圣旨…… 因为左扶光即将进京了,所以这个年里他娘明姝月根本就没有回来。 沧晗和左方遒似乎也因为上一次的事而疏远了不少,只有三十夜里和年十五是聚着的,大年方过,传左扶光进京的圣旨就来了。 然而春闱往往在三月以后,沧渊还不好直接离开书院,蒲先生也不同意。 于是在遍地还是烟花味道的冬雪未消里,左扶光和他的两个近卫,以及王府配的下人,提前踏上了进京的路。 沧渊早晨才刚带完学生的早读,打着马匹去追逐那支队伍。 烈风吹得他脸颊生疼,彼时沧晗正和城主站在城楼顶上。便见一支单骑闯破风雪,仿若横空出世,直直地向着阿里城而去。 城外旷野间立着土匪的队伍,叶刁在山头给左扶光送行。沧渊裹了满身的冷风,终于在队伍即将走出雅州的时候追上了。 左扶光的马车有两个,刻意安排的。 前面华丽的金车里放着又长大了一些的熊战,后面像是下人坐的小车反而是铁皮做的,才藏着他。 沧渊对此了如指掌,直接勒马停在后面的车旁。 左扶光听到马匹的响鼻,车夫也直接停了,他打帘看了一眼,笑道:「若是渊儿弟想杀我,准准能找到我藏在哪里!」 第91页 沧渊鼻头冻得通红,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 左扶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咋了,说了不用来了。追那么远,难道就是为了看我一眼?」 沧渊重重地点了点头,下马一步拱进了车里。 左扶光伸出手接住他,眼眶不自觉地红了:「分明过不了两个月又会在京城见面,我怎么就想哭了呢?」 沧渊紧了紧一只手臂,然后从随身背着的兜里掏出了一条白狐裘围巾,绕在左扶光的脖颈上。 「这是我秋猎的时候打到的,一直想自己做成狐皮帽子送给你。可是手艺不佳,最后弄毁了,只能做成围巾……」 一股暖意从脖子处传来,瞬间一点都不冷了,左扶光说: 「王府多的是裁缝,街上也到处都有店铺,谁要你一个大老爷们亲手穿针引线了?」 沧渊低声说:「别人做的你应有尽有,狐皮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左扶光侧头在他脸颊亲了一口:「我渊儿弟的心思最珍贵。」 他们没有谈别离,沧渊没有嘱咐左扶光要注意安全,扶光也没再插科打诨。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呆了一会儿,直到碧澜在后面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再磨叽下去今晚就要走夜路,指不定会碰到什么蜥蜴人……」 沧渊放开左扶光,知趣地退出了车,施礼道:「劳烦两位姐姐路上多警惕些。」 左扶光打了一下响指,红扑扑的脸颊又拱出车窗,手里拈出一封信。 「其实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还要渊儿弟帮我给爹带这封信。」左扶光眸光低沉道,「当着面我怕他伤感,很多话不能说。所有话都在笔墨里了,请告诉我爹一定放心。」 沧渊接过信纸,慎重点头…… 第七十二章 戏楼宇固宁王怀抱佳人 车夫重新驾马,队伍继续开动,带着左扶光离开了他生活了十九年的雅州。 沧渊站在原地望了许久许久,直到最后一匹马都消失在远方的雾气里,再也看不清楚,才愣在原地半晌,准备回去。 这一年多的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沧渊曾经从未奢望过会和左扶光两情相悦,而如今都是事实了。 所以心里有太多不舍,他决心最近埋头苦读,准备科考。今年一定要中进士、入翰林,才能留在京城,照应左扶光。 回程路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还不到黄昏,沧渊来到王府,管家却告知他王爷不在,仿佛是去城里了。 沧渊往城里走时,又碰到一个急匆匆回来的王府侍卫,忙抓着问了一句。 那侍卫说,王爷今天在戏楼,似乎有贵客要见,因为他是自己人,所以没有避讳,直说了。 沧渊怀里揣着左扶光的信,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便想早点送到。 他脚底下一转,向着戏楼走去。 两人回来以后甚少来这个地方,左扶光不像以前一样混了,沧渊裹着挡风兜帽,老闆也没认出他,还以为是寻常客人。 他知道左扶光爱去顶楼最角落的包厢,王爷也可能在那里。便径直朝楼上赶去,想看看「贵客」来没有来。 如果来了的话,沧渊准备在外面等等;如果王爷一个人,他就先进去。 到了那包厢外面,门正虚掩着,里面很安静,沧渊心里一喜。 他凑近了一些,朝里望了望。 一句:「王爷,我来给您递封家书」卡在喉咙里,沧渊整个人呆在外面,瞬间说不出话! 只见那虚掩的屋子里有两人,面前是一方摆着茶盏的桌案,两人都坐在一个蒲团上——一人是雅清,一人是左方遒。 准确的说,固宁王是盘腿坐在蒲团上的,而雅清坐在他怀里。老王爷姿态不雅地搂着这个「琴师」,正在一起看一份文书。 他们彼此格外熟稔,雅清还是那副一脸清冷相,王爷也习以为常的样子,面色并无异样。 一股难以言说的尴尬和不知所措瞬间充盈沧渊脑海,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连手脚往哪里放都不知道。 沧渊站在门口,开始想,他要不要如常地推门进去,然后交信? 在此之前他总觉得王爷是个无比正派的人,不仅爱民如子还品格高尚,怎么会和其他的世家一样养外室,或是出来与别人厮混? 更何况,雅清还是个男子。 可另一方面,沧渊暗自又觉得,他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直接埋头走掉就好了。 因为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王爷和王妃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只是这种感觉究竟源自哪里?或许就是今天看见的,王爷的「特殊癖好」。 沧渊刚要退,忽听雅清调笑一句:「义父,看文书呢,别使坏。」 那声音软软糯糯的,让他头皮发麻,特别是「义父」二字无比顺口,更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分明是他撞到王爷的尴尬场了,沧渊自己却慌得像个偷了东西的耗子。 他面颊通红地戴上兜帽,正要走,左方遒察觉到了门外有人,厉喝道:「何人在外?!」 话音未落,他已撇开雅清,迅速掠到门边,汹涌澎湃的内力如风一般隔着门框透了出来。 沧渊挥掌一挡,还是漏了马脚没能跑掉。 左方遒也有须臾惊疑,看着他的背影猜测道:「渊儿?」 沧渊假装听不见,想直接走掉。 第92页 左方遒低喝道:「站住!」直接大步跨到他背后,伸手扳住沧渊的肩膀,「你来这里做什么?」 沧渊的手斜插在兜里,强自镇定下来,极小声地说:「扶光……左扶光让我给您送一封家书。」 左方遒仿佛松了一口气,不过也是在故作淡定,放下手道:「那送便送,你跑个什么?进来坐坐。」 「不了王爷。」沧渊后退一步,拱手想要拜别。 左方遒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人拽进屋里。此时雅清已经理好了衣冠,坐在琴桌边上瞟了沧渊一眼,然后低下头,静静地开始抚琴了。 固宁王看着沧渊,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进都已经进来了,沧渊深吸一口气,然后坐在了长桌案对面,王爷紧跟着就落座了。 「你们是认识的吧,这是雅清,我义子,也是戏楼琴师,雅州好几个城池的花楼东家。」 左方遒一语道破雅清身份,实际上这些左扶光后来也和沧渊解释过,所以「雅清」二字在沧渊眼里便从「妓子」上升为「大老闆」,而今又从「大老闆」跌成了「王爷外室」。 「认识,扶光带我来过戏楼,也在书院见过。」沧渊埋着头点了点,只盼着这会儿快些过去,都装装正常就好,别再谈了! 「清儿与本王关系颇为密切,方才你也看见了。」左方遒大马金刀地坐着,露出一个笑容,「渊儿,他的身份都是秘密,这点你不会说出去吧?」 沧渊头快低到桌子上了,只能答道:「王爷请放心。」 「不要告诉你爹。」左方遒直说道。 雅清抚琴的手顿了一瞬间,沧渊听出一个乱了的调子,瞬间抬起头来,摆手道:「这是王爷的私事,我绝不会告诉爹的!」 「本王不想……沧晗觉得我是一个……不够正直的人。」左方遒抿了抿嘴,声线低了些,「渊儿,这点你能理解吧?」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因为沧渊上次上长城的事受了影响,最近好不容易恢復如常。 沧晗是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沧渊深切明白着,便慎重道:「王爷请放心。」 左方遒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这才伸手道:「你不是要传信吗?交过来。」 沧渊把左扶光的家书递了过去,固宁王凝眉读着。 许久以后,他抬起头来,把沧渊打量了两遍,才续道:「渊儿,扶光他行事跳脱,有时候又好大喜功。你更稳些,往后我们不在身边,得靠你多劝着他。」 沧渊连连点头,左方遒接着说:「你也知道了,我曾有一个孩子名为扶桑。把扶桑的事告诉左扶光,本是想劝他隐蔽锋芒。」 「可他却从此生出了一定要给扶桑洗清冤屈,查明当年案件真相的决心。且不容改变……」 「此次进京,我们将之视为威胁,扶光却视为机会。渊儿,等三月多你去了以后,且记住万事以扶光安全为先,其余都是次等。」 「如若他要行危险之事,你别顺着他,必要时阻拦他,知道吗?」 第七十三章 肖思光也进京了 左扶光出了雅州直奔蓉省,那边等待着京城王府出来接他的队伍,是他娘派的。 他万万没想到,平常总是称忙不回雅州的母亲,竟已在蓉省等了他两天一夜,当天晚上看见他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左扶光远远见着明姝月站在马车外面,开春的冷风吹动着她的衣袂,让她显得更加消瘦。 马车还没停,左扶光就跳出后面那辆车扑了出去,大声喊道:「娘!您怎么来了?!」 明姝月面上一喜,目光扫过前面那辆金马车,开口道:「娘不放心你。」 左扶光朝后看了看,笑道:「一路上顺畅得超出了我的想像,我本来还以为会有蜥蜴人,结果连个蜥蜴尾巴都没看见!」 「别贫。」明姝月将儿子打量了好几遍,然后心疼地说,「怎么瘦了,又黑了。可是你爹没给你好好吃饭?」 「哪能呢,是北境回去的路上饿的。」左扶光扶住他娘,绘声绘色地描绘起了北行一路的艰难险阻,听得明姝月皱起眉头。 「娘你看,我还带了个小朋友跟我进京!」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客栈外面,左扶光一打帘,便见一只半大的小熊正趴在里面软垫上唿唿大睡。 明姝月惊了一大跳,捂住嘴说:「这些畜生爪牙锋利,不能当宠物养的,当心伤着你!要是你实在怕孤独,娘给你找只鸟雀来。」 「京中阔少喜欢逗鸟,我是边陲来的,当然得有点咱们雅州特色。」左扶光笑嘻嘻地说,「本来想让它在王府看门的,可小熊实在很聪慧机灵,我捨不得抛下,就带上了。」 说完这话,左扶光吹了一声口哨。 熊战立即惊醒了,抬起头来,没有任何被吵到的不满,反而新奇地观看着周围陌生的景物。 「熊战,过来。」左扶光叫它的名字。 小熊站了起来,四肢着地,朝外面走了点,车夫赶紧让开,它不解地望着左扶光。 「来闻闻,这是我阿娘,你可要记着她。」左扶光牵着明姝月的手,朝熊战面前触去。 明姝月却有些害怕,生怕熊给她咬上一口。 不过熊战似乎听懂了,也知道这是自家人,就蹭了蹭,然后低下头。 「娘,它这是认识你了,要你给它抓耳朵背面。」左扶光笑盈盈地引着母亲的手去挠熊。 第93页 明姝月大着胆子摸了摸,熊战服顺地趴在了原地。 熊虽然没小时候胖了,却依然憨态可掬。它的爪子全都收着,舒服得抬头舔了舔明姝月的手,简直像是一条狗。 明姝月眼里的担忧和惧怕逐渐变成了一个笑意,这就改口道:「从小养大的就是不一样。」 「它知道是我救了它,从来没咬过我。」左扶光颇为自豪地说,「我可没把它当动物,就当成小孩一样养的,还给它读三字经呢。」 明姝月听得发笑:「也就只有你有这么多奇思妙想了。」 左扶光吩咐家丁把熊战背起来,自己跟着娘进了客栈。一边走一边说:「爹把最好的打手、侍卫都派来保护我了,而且还有碧澜、翠微,娘真的不用担心。」 待到两人进了屋,没人能听见了,明姝月才说:「我前两天在京城见着了一个人,觉得你必须要防备一下。」 「谁?」左扶光疑惑道。 「肖思光,他居然主动要求进京了。」明姝月锁眉道,「镇北王被捕以后,北宸世子一直在北境主持大局。他上书要进京的时间刚好是你被传令进京以后,我怕他是冲着你来的。」 「肖思光啊……」左扶光想起了那头北境的小狼。 他没觉得自己有任何对不起肖思光的地方,若是有,把别人的《百战奇谋》换成了《兴京百少》姑且算是一桩。 要说起来《百战奇谋》还真是一本奇书,在防御元人的时候用上过好几招。 「娘可能多虑了,我和肖思光并无什么仇怨,他或许是为了……救他父亲?」左扶光猜测道,「再说了人们都讲甘州和雅州才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现在就在京城天子脚下,他能把我怎样?」 明姝月依然忧心忡忡。 …… 左扶光头一次进京,看什么都很新鲜。 他原本觉得炉城已经是雅州最繁华的一座城池了,可没想到京城建设得四四方方,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简直刷新了他对「热闹」的认知。 明姝月和他一起坐在马车里,见儿子的目光不断地往街市上各种好玩的地方瞟。 什么茶馆、酒楼、赌馆、花楼,应有尽有,就连青楼前面站着的伶人都比边地的白皙好看! 「京城可真是个好地方,难怪连沧渊也能养白。」左扶光放下车帘,路上的疲惫一扫而空,问道,「咱家在哪呢?」 明姝月细心答道:「兴京以皇宫为中心向四方铺开,建筑讲究『方圆』二字,比如皇帝的干宫就在皇宫八位之首,而我们王府在世家八位之干。」 左扶光惊诧道:「我还以为镇北王曾经劳苦功高,会位于世家之首!没想到即使爹不常在,竟也是我们固宁王府?!」 明姝月扬眉点了点头:「你要知道大许王朝四个异姓王,你爹是皇帝封的三个异姓王之首。当今圣上当初有意要让雅州地位高于甘州,就是因为明家和左家结合,是忠君的。」 左扶光心里有点疑惑,因为在他眼里明家并不算大世家,娘和爹结婚有些「高攀」。 但实际上当初左方遒是求取明姝月以后,才得到王爵之位的,明家身份非常神秘,此前他爹只是侯爵而已。 「扶光,怎么走神了?」明姝月温柔地说,「娘给你备了一套明天面圣的衣服,你切记进宫以后要有礼有度,别摆平常的混帐模样。还有这些楼啊庙啊的你就别看了,娘可不像爹不管你,以后你不能出入烟花之地。」 左扶光没骨头似的靠在他娘身上,无赖道:「我自然得老实一段时间再『原形毕露』,娘您看好吧!」 明姝月佯怒道:「多大了,快及冠了!还往母亲身上粘,你羞不羞?」 左扶光果然老老实实在京城王府呆了三天,并把熊战养在了自己院子的偏房里。 作者有话说: 男二的戏份要多起来了。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北境小狼肖思光是男二。 第七十四章 我哪儿敢看啊皇上? 三日以后,皇上果然让左扶光进宫面圣。 宣旨太监和锦衣卫将他身上搜罗了一番,并隔绝了碧澜和翠微的保护,才把他放进了干宫。 左扶光跪在大殿外面,这里空空如也,只有上边放着一把宽阔龙椅,掌事太监让他在这里等着。 他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皇上没见着,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方才带他来的锦衣卫又带来了一个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来人正是肖思光。 只是如今的肖思光和当初在北境见到的那个少将军不一样,他满身的少年气和狂傲仿佛被削掉了,整个人内敛多了,步履沉稳。 肖思光见到左扶光的时候也是一愣,不过立即就掩饰了过去,沖他露出獠牙,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左扶光竟然从那个笑容里感受到了凉飕飕的意味。他回以一个假惺惺的哂笑,肖思光跪在了他旁边。 两人一左一右,都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跪着。 皇帝许久不来,大殿的门也敞开着。早春的兴京寒风刺骨,左扶光不自主地抖了一下。 「怎么,小王爷娇生惯养长大的,这点冷就受不住了?」肖思光目不斜视地问道。 左扶光埋着头,小小声地说:「不及镇北王世子是在北境风雪里泡大的,自然不觉得冷。」 第94页 「告诉你一个秘密,北境的雪里淬出的男人都是狼。」肖思光咬着牙关,续道,「睚眦必报……」 左扶光朝旁边躲了一点:「雅州雨里浸出的男人都是娘炮,对于狼,惹不起我躲得起。」 肖思光愣了一下。 「世子殿下,我没招惹到你吧?」左扶光听他话里有话,试探着问道。 少顷,肖思光冷冷笑了一声:「我说过,我讨厌被谁叫『世子』。」 「这点不值得你一副要咬我的模样吧?」左扶光特别怂地说,「兵书我还给你还不成吗?」 「你!」肖思光忘了这是干宫大殿,抬起一只手指着他,「什么娘不娘炮的,我知道你是在自贬!左扶光,你装的。你肯定不是个草包,我已经看透你了!」 见到他被激怒了,左扶光瞬间找回了主导权,摁下肖思光的手指头,徐徐说:「世子殿下,这是在宫里。别失礼,让皇上觉得北境都是粗鄙之人吶……」 肖思光唇峰紧紧抿着,深吸一口气,瞪着爬上了红血丝的眼睛,逼视左扶光。 那一瞬间真的有种被狼盯上的错觉,左扶光直觉到肖思光很恨他。可他又想不明白为什么,正在此时——皇上终于来了。 当今天子许世嘉乐腆着肚子慢腾腾从后殿绕了过来,一步一顿地走上了龙椅。 他打了一个哈切,似乎是个慢性子,太监赶紧铺平龙椅上的软垫,他便半靠半坐地挨了上去。 「礼部的乐师今晨奏琵琶时错漏了几个音节,朕便指点了一下,耽搁些许时间。」 他说完以后扫了一下伏地跪拜的两个年轻人,声音暖暖地说:「两位世子,免礼、赐座。」 都说许世嘉乐字中带乐,也爱乐如命,甚至会因此耽误朝政。 不过他纯粹喜欢乐器、研究乐理,倒也没酒池肉林,因此荒废一切,成为一个昏君。 当今天子在民间还是比较受爱戴的,算得上一个没功也没过的君王。 在军事上他则显得有些软弱,常被朝臣反对。 唯一被天下人诟病的,便是许世嘉乐专宠宦官。 朝廷的宦官组织分外庞大,分别为青龙厂和斑虎厂。锦衣卫也和前朝不同,都是宦官担任。 内阁掌事太监甚至有代批奏章的权力,他是皇帝从小的伴读,与之感情深厚,也是经久不衰的御前红人。 此刻「红人」秦公就伴在御驾旁边,站在龙椅台阶下面。他指挥小太监搬来了一个能容两人落座的凳子,放在他们后面。 居然不是一人一个座,还要两人挤着坐。 左扶光道了一声「谢主隆恩」,立即就坐上去了。肖思光却嫌弃似的不肯坐他旁边,依然跪着。 「北宸世子,皇上让你坐呢。」大太监秦公说道。 肖思光再次伏身,铿锵有力地说:「罪臣不敢!」 「小小年纪,怎么就有罪了?」许世嘉乐倾身,朝前靠了一点,面色慈祥地问道。 肖思光死死看着地面,屈辱地说:「家父……家父未能保护好寿宴宾客,导致南洋王——」 皇帝打断道:「诶!这桩案件牵扯太广,大理寺正在审。你父亲都还没定罪,你又罪什么嘛,抬起头来!」 肖思光用手撑住地面,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抬起头看着皇帝的脚。 「皇上,您能不能开恩,容我探视一下父亲?」 自从镇北王被捕以后,肖思光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左扶光正在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他们二人说,却忽然被点了名字。 许世嘉乐望着他,不合时宜地道:「固宁王世子,你怎么看呢?」 左扶光是真被惊了一下,不完全是装出来的。直接从凳子上跌了下来,一副没 出息的模样,粗俗道:「我哪儿敢看啊皇上?!」 大太监秦公憋不住笑,突然吭哧哼了半声出来。 许世嘉乐嘴角也浮现一个笑容,对他道:「说了赐座,怎么两个都跪着了,你又是有什么要求朕吗?」 左扶光佯装擦虚汗,讷讷道:「没什么,我求皇上别吓我。扶光初见天子之威,心中惶恐,就像那过街的老鼠见了老虎,失礼了。」 「哈哈哈哈……」许世嘉乐彻底被逗乐了,朗声道,「你还知道个礼,倒是有趣。那朕问你,对乐可有了解啊?」 左扶光在来到京城之前早已做够了功课,知道皇帝的性子比较温吞。 听到这句话,他仿佛说到了自己喜爱的领域,立即就忘了尊敬,又坐回椅子上。 「要论乐理扶光不通,论乐器也知之甚少。但要说起咱们大许王朝的民间乐人,那我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世嘉乐的目光放在了左扶光身上,颇有兴趣地望着他,等待他说。 左扶光天南海北地胡侃了一通,引得大太监秦公都频频瞪他,但他就是言语粗俗根本没个正形。 从雅州的雅清公子说起,只要是自己玩过的地方全都添油加醋讲了一遍。 这一轮下来,皇上根本就没再理过肖思光,被左扶光逗得时不时放声大笑,直言要让他留在宫里看西域来的乐人,和天子同乐。 半天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秦公见他们侃得欢,忍不住侧目提醒道:「万岁爷,您该用膳了。」 第七十五章 你个登徒子,在我面前也敢…… 第95页 皇帝就连每天用膳都是有吉时的,内阁太监要管,不能耽搁了,有损龙体。 许世嘉乐依依不捨地说:「那左扶光,你留在宫里用膳。午后等朕批完奏摺,就帮朕掌墨,调些乐谱,如何啊?」 左扶光愣了一下。 「还不快答应,皇上赐膳,给万岁爷磨墨,这可是莫大的荣耀!」秦公朗声说道。 左扶光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是说让他来京是要封官的吗?为什么只字未提? 但他根本没问,当即满口应下,继续谢主隆恩,然后就被一个小太监稀里煳涂地领下去了…… 整整一天,左扶光都陪在皇帝身边,跟着他调整了几篇乐师新贡的乐谱,而且全是元人风格的火不思谱。 只是皇上私库的乐坊里放着好多架火不思,却没有乐师能够演奏。 左扶光常年在雅清身边耳濡目染的,看见乐谱嘴上就能哼几句,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立即和皇上熟悉了起来。 他开始想,沧渊常常对他说,皇上是个没有架子的和蔼的人。粗略一看确实如此,却难以揣测他的意图。 天快黑后左扶光才被放出宫,他走出金碧辉煌的宫门,街市上已经亮起灯火了。 兴京的夜市让人眼花缭乱,左扶光走了几步发现碧澜和翠微没有来。他便谨慎地不敢再走,在原地等了须臾…… 一阵轻风拂过,左扶光察觉到有人在暗中看着他。 他假装往王府的方向走,低头赶起了路,人绕进巷子里隐蔽起来,那目光却似乎根本没有离开他。 前方有一个拐角,左扶光走到尽头,忽然不拐了,朝后退。 果然从侧方忽然跳出一个人影,径直伸手到他脖颈,要将他摁在巷子的墙面上! 左扶光本来可以立即反应过来,实施反制。 但他又觉得这人很熟悉,便像个小鸡仔一样直接被擒获了,后背立即贴在墙面,那人勐地逼压过来,正是肖思光! 左扶光面带嫌弃地说:「干嘛啊你,吓死我了!」 肖思光死死看着他,恨声说:「若不是你在皇上面前打断了我,说不定我现在已经见到父亲了!」 左扶光蹙了一下眉头,开口道:「北宸世子,你莫不是个傻子吧?」 肖思光眼里爬上血丝,收紧了手,人也贴上来,把他抵住。 左扶光却对他吹了一口气,悠悠道: 「没看见皇上不想理你吗?要不是我活跃气氛,你说不定已经惹得龙颜大怒。别说见到你爹了,自己个儿都可能进去。」 肖思光半信半疑地瞪着他,露出虎牙,格外凶地说道:「我不信你有这番好意,你别当我是个傻子!」 「可你就是傻兮兮的啊,皇上没召你进京,而你自己来了。来了想做什么?救你爹?可能吗?」 肖思光的怒色没消下去,年轻的脸上表情很是黯然。 「我只是想……你都能作为质子进京,我能不能……换我爹回去。他都已经年过半百了……」 左扶光在心里瞬间有点同情他了,肖思光虽然比他小不了两岁,心智却不成熟,居然有这种天真的想法。 而且现在万宝候已经入赘北境了,如果这个「妹夫」是为肖思光好的,肯定会劝着他,不让他进京。 左扶光略微思考了一下,就明白万宝候不仅没有劝,反而可能是利用了肖思光的单纯,怂恿他来京的。 若不是今天自己机灵,肖家小子可能就已经得罪皇帝了…… 「那个……世子殿下,您能不能放开我再说话?」左扶光垂着目光,盯了一下把自己衣领抓皱的手,「咱俩都是世子,在我面前你耍不起世家威风。」 「你!」肖思光最不喜欢被人叫「世子」,左扶光却反覆在这两个字上横跳。 他一听更加生气了,反而把那衣领子揪起来往上提,愤愤道:「说!皇上之所以能抓住我爹,是不是因为你透露了他的行踪?!」 左扶光嘴巴张得老大:「小殿下你疯了吧?我虽然当时呆在你们军营里,却每天都几乎是和你在一起的。」 「我就算知道你爹在哪里指挥调军,也不知道他具体的藏身地点啊!怎么可能透露给皇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副模样都是装的。」肖思光咄咄逼人,「说不定你偷看了我的密报,偷听了我们将领的商议,偷偷进过我的密道……」 左扶光忍不住「噗」地一下笑了出来,佻达道:「我可没进过你的……密……噗哈哈哈!」 肖思光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想起雅州人说左扶光男女通吃、生冷不忌,这才意识到他一语双关,瞬间憋得脸颊通红。 「你个登徒子,在我面前也敢——」 左扶光打断道:「诶诶诶!素闻北宸世子年少有为、英武不凡,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传出去还要说你被我调戏了?」 肖思光终于忍不住了,手上瞬间爆发力道,勐地一下把左扶光的脚都提得离了地,另一只手紧握成拳,轰然砸了过来! 他骨骼很大,已是愤怒到了极点。左扶光只感到一阵拳风,眼睛闭上一转头,发现肖思光没揍他,揍了墙…… 左扶光:「……」 肖思光用了十成力道,瞬间感觉骨头都要碎了。手上的关节把墙都打裂了口子,鲜血顺着那粗糙的灰尘流下来,人也剧烈喘息着,力道慢慢松掉。 第96页 他在那一瞬间甚至很想哭,他只是没有一个地方发泄自己内心的痛苦…… 十八年来,肖思光一直生长在父亲的庇护下,在军队里成长,做着将来戍守边关,保卫家国的梦。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梦也破碎了。镇北王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世,不得不和皇帝角力周旋,也与曾经为敌的元族人言和。 结果导致事态紧张,被抓进大理寺审问。 而肖思光的妹妹肖思若审时度势,被迫嫁给了万宝候,以保家族长存。 肖思光空有一腔义气,却什么也不能做。他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在听闻左扶光进京以后也想进京为质,换父亲回去颐养天年。 但今天皇上的态度和左扶光的提醒都告诉了他这是不可能的,肖思光真的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他又在这里做些什么? 第七十六章 我们总会长大的 肖思光埋着头,碎发掉了些,觉得眼睛很酸胀。 左扶光等了一会儿,然后替他解围道:「殿下啊……那本兵书我还你还不成吗?你别为了一本书这样嘛。」 「你懂个屁!」肖思光依然龇牙说道。 左扶光抬起手,理顺了自己的衣襟,然后拍了拍他:「别灰心,我们总会长大的。」 肖思光嫌恶地抬起头,闻到左扶光身上一股子烟花巷子里的脂粉味道,开口道:「你闭嘴,你没资格安慰我!」 左扶光「哦」了一声,然后立即指着街面的方向,惊道:「哇你看,皇上微服私访了!」 肖思光顺势转头,左扶光趁他不备朝旁边一缩,转过巷子就朝更暗的地方跑去! 肖思光瞬间反应了过来,嘴里唾骂了半句,抬脚就追。 但这时候屋檐上落下了一个剑客,挡住了他的去路,左扶光身旁也立即伴了另一个丫鬟,碧澜和翠微都来了…… 肖思光和翠微对了两招,发现自己自以为不错的功夫居然远不及这个女剑客。 他收掉手,站在原地冲着左扶光离开的方向沉声道:「你别跑!」 「你别留!」左扶光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我劝殿下赶紧回到北境,以免时日久了,镇北军易主——「 肖思光大声道:「轮不着你来劝告我!」 左扶光越跑越远了,在风声里摇了摇头。 他若是肖思光,肯定留在北境和万宝候这个比自己大很多的「妹夫」斗智斗勇,绝不离开半步…… …… 沧渊最近和蒲先生相处得不错,先生为他写的推荐信也得到了夫子院的回批,可以安心准备科考。 最后这段时间,身边没有了左扶光,沧渊每天除了上一两堂课,就是在马不停蹄地复习。 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在练习枯燥八股文的时候,心里总想着中了进士以后光明的未来,现在却以进京为动力,一直都想着左扶光。 左扶光很好玩,皇上时不时找他入宫,都是和吃喝玩乐相关的事,他竟然突然成了新的「御前红人」。 直到内阁冯大人参奏他「迷惑圣心」,导致皇上「耽于玩乐、疏于朝政」,他才获得了清闲。 可怜左扶光只是听圣令而已,啥也没做,竟然就成了众矢之的,一众忠臣的眼中钉。 闲下来以后,只要一有空,他就给沧渊写信。就像沧渊小时候刚刚进京一样,总是让信使快马加鞭送回去。而这一回,每一次都能收到沧渊的回信。 两个人在信中述说思念、畅想未来,这些分离的时日便也不那么难捱了。 随着春暖花开,学子们踏上了进京赶考的路,沧渊也拜别义父和王爷,来到了京城。 他虽然进京了,两人却一直没有办法相见。 由于沧渊在京中的好友正是冯太傅之子冯俊才之流,而左扶光一来就迅速结识了京城里的几个纨绔子弟。 可以说圈子完全不同,对于两人的关系,他们也决心不要对外表现出亲密,才好在暗中互相照应。 这天沧渊和几个友人约好了在醉无量的酒楼里相聚,进来之前他发现房樑上坐着个人,正是翠微,便知道左扶光也在。 但是他们在不同的雅室里,所以连面都没见着。沧渊对面坐的是小中军总督单浩轩和冯俊才,三个人正在谈论科考。 「冯二少的誓言是不中三元不娶妻。今年刚好有机会,那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娶妻了?」年轻的单浩轩打趣道。 冯俊才生着一张儒生面孔,和他爹一样一看就是个正经人。 京中他的名号很响,是不少良家少女的理想婚配对象,但太傅尚未向任何一家提亲。 冯俊才严肃地说:「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我只一心求学,其他的都听我爹的。」 单浩轩笑得合不拢嘴,直拍着沧渊说:「瞧瞧,要是哪家的女儿真嫁给了他,怕是要枕着书卷睡觉,好生无情啊!」 几个小翰林也跟着笑了起来,有一人忽然问道:「沧渊这次若是中了进士,就能加入我们了。你有教化边地的经验,说不定可以不做文书修撰,直接在夫子院任职。」 沧渊点了点头:「我本也出自夫子院,是在那里长大的,很想回去。」 单浩轩捏了捏沧渊臂膀上虬结的肌肉,嘆息道:「像你这种体格,这等功夫,竟然不从军而从文,可惜了。」 第97页 冯俊才见话题中心不再是他了,暗自松了一口气,也开起了沧渊的玩笑:「能文能武,往后放在夫子院还能保护我们,有何不可啊?」 大家再次笑了起来,气氛愉快又不过于放纵,保留着克制。隔壁那个屋子却闹哄哄的,一阵乱七八糟的尖叫声盖过了他们文人间的互相调侃。 冯俊才面色迅速沉了下来,不太好看。 「好像是三皇子殿下出宫了。」 另一个出门出恭的小翰林走回来,赶紧关上门道:「我刚才瞅见那个固宁王世子了。」 大家的目光迅速转到沧渊那边,说话的人也赶紧闭上嘴。众人皆知道固宁军镇军大将军沧晗和左方遒王爷是结拜兄弟,却没听沧渊提起过他和左扶光关系好不好。 「三殿下……」沧渊就像没听到「固宁王世子」几个字一样,端起酒杯说,「那我们既然知道三殿下来了,要不要过去……」 单浩轩压下他的手和酒杯:「他们不知道我们,别去为好。扫了别人雅兴不说,三殿下也看不起咱们啊。」 沧渊这样提议是因为他实在太想在科考前见见左扶光了,日思夜想,现在人就在隔壁,那么近…… 正在此时,那边又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吆喝,沧渊听到了左扶光的声音。 好像是三殿下一来就从外面带了好些个伶人,所以引得那些世家子弟纷纷像流氓一样喊了起来,这边的小翰林和科考学子们瞬间觉得有辱斯文,面如菜色。 文人们说话声音小,每每想谈论什么,总被那边更大的起闹声打断。 不多时,乐器敲击的声响又传了过来。单浩轩拧着眉,勐地砸了一下桌:「真是不让人吃饭了!」 冯俊才起身压住他的肩膀,提议道:「那咱们换个地方吧。」 第七十七章 敢问您当真要如此辱师吗? 几个小翰林和在座的学子纷纷附和,于是他们赶紧拿好东西准备离开——惹不起躲得起。 众人出门以后却发现隔壁的门敞开着,没有关,要想离开酒楼的话必须从他们门前路过。 众人以袖掩面,埋头就走。只希望里面的各位顾着玩乐,不要注意到他们。 可沧渊个头很高,体型特殊,走在最后一个还是被发现了,里面的声音顿时小了须臾。 只听一道清朗的嗓音从内传了出来,来自三皇子许世风华。 「哟……这不夫子院的沧先生吗?!」 沧渊站住了,转过半身对着他的方向有礼有节地躬身拜了一瞬,然后准备走掉。 左扶光从三皇子旁边探了个头,用同样的语气说:「哟!这不我家隔壁的青梅竹马吗?」 雅室里瞬间爆发出一阵闹笑声,走到一半的文人们也纷纷回头,不解地望着。 沧渊又拜了一下,仿佛和他不熟的模样:「见过三殿下,见过世子。」 许世风华将他上下扫视了一遍,然后「啧」了一声,调笑道:「人那么高,手指头却很细,难怪能讨我父皇欢欣,为他弹奏火不思。」 沧渊不动声色地收起手:「诸位慢聊,我等已经吃完了,就此告退。」 说完这话他就想走,许世风华却高声呵斥道——「站住!」 单浩轩本来已经跑到楼下了,闻声面色一变,立即跑了回来,站在沧渊身后。 许世风华向来喜怒无常,似乎看沧渊不爽,这让他觉得今天可能走不成了,要被为难一番。 「逸少啊,你刚刚说他是你竹马?」许世风华撑着下颌,喊的是左扶光的字,漫不经心地问道。 左扶光扬眉道:「可不是,将军和我爹是结拜兄弟嘛。」 许世风华道:「那怎么着也得进来敬个酒,与我们同乐一番,哪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单浩轩见状不好,拉住沧渊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 沧渊却没看他眼色,朝前跨入雅室,哂笑道:「殿下说的是。」 沧渊走进了门,立即有两个女子簇过来,剎时间香风扑面,一个手里拿着玉壶,一个端着酒杯。 全场瞬间变得极为安静,所有人都看着沧渊,左扶光的目光也不露破绽地瞧着他。 沧渊拿起壶,没端杯,看着许世风华说:「这壶敬三殿下,愿您——」 「能喝啊?」许世风华打断道,「好听的话我每天听一箩筐,不必讲了。有没有点别的才艺可以展示?」 左扶光没说话,沧渊也顿在当场,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瞧着面前的人。 许世风华抬起手,指了指那边正在抚琴的伶人,邪笑道:「沧先生当年一曲火不思技惊四座,从此得我父皇青睐。可惜我当日正在云州治理水患,未能闻其声。」 「我想火不思和六弦琴差别也不太大,那边就有一架。沧先生若是真有心,就弹一曲蛮子的奔放琴谱,给咱助助兴?」 单浩轩面色瞬间变了,冯俊才也走了回来。 为皇上抚琴那是让龙颜欣悦,并不可耻。 可如果让一个男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像那些市井间的伶人一样给世家子弟弹琴,绝对是一种身份的侮辱和贬低,万万不能答应。 左扶光眨了一下眼眸,沉默地想,许世风华或许是想借这件事查探一下他和沧渊之间的具体关系。 他与三皇子结交以后几乎没提过沧渊,在外从不曾谈论到他,确实让人难以捉摸。 第98页 而他们俩的关系又直接联繫到了雅州的未来,所以既不能表现出要好与亲密,也不能过于夸张地敌对。 场面一时僵住了,许世风华懒散地朝后仰了点,根本不会把冯俊才和单浩轩的愤怒放在眼里。 沧渊在须臾之后朝着六弦琴的方向走去,惊到了在座所有人。 他们想过他要如何解围,想过他或许会得罪三皇子,但绝没有料到沧渊居然肯接受这种羞辱——他赶走了乐师,然后直接坐在了琴的面前! 单浩轩捏紧拳头,神色格外阴暗。 许世风华却颇感兴趣地瞧着,便见沧渊把手放在弦上,然后抬起头来,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左扶光,问道: 「世子在书院是我的学生,敢问您当真要如此辱师吗?」 左扶光:「……」——妙啊。 许世风华「吭」的一声笑了出来,大许王朝尊师重道,学生是决不能对老师受辱视若无睹的。 左扶光「噔」的一下站了起来,和他演上了,指着沧渊说:「现在不是了!那按辈分排的话,你还算我义弟!」 许世风华转过头来,仰脸看着他:「所以逸少是要他弹的意思咯?」 左扶光做出很为难的模样,最后叉着腰跨过桌案:「弹弹弹!那既然不能辱师的话,我出去假装没听见总行了吧?!」 跟着他们的世家子弟瞬间被逗笑了,有一人挽留道:「世子别出去呀,您出去了我们还找什么乐子?」 沧渊碰了一下琴弦,六弦琴立即发出一声清冽嘹亮的音调,左扶光连忙捂住耳朵朝外跑! 许世风华嘴角漾着笑,扯住他的衣摆道:「回来回来,都说你有趣,没想到是这么有趣的。」 沧渊又碰了一下弦,许世风华不再为难,摆手道:「沧先生既然有事,便把那壶酒喝了就走吧。」 门外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但那壶酒也不好喝,是烧刀子,烧嘴又烧心。 沧渊酒量虽好,却尝一下就皱起眉头,然后不动声色地仰头灌了几大口。 他坐在琴边上,痛快地喝完了那壶酒,周围再次吵闹起来。 许世风华没再管他,左扶光跟着他们不断开玩笑,沧渊起身还是有礼有度地拜别了。 单浩轩和冯俊才忙扶住他,学子们再也没了继续欢聚的心思,心里个个替沧渊打抱不平,就这样各自回了入住的地方…… 三天后,礼部主持的春闱就在无数学子们的期待中开始了。 沧渊入住了夫子院科举学子的小房间,因为知道这边规矩,提前打点过,又是原来的夫子学生,所以他不管是饭菜还是题板棕垫都挺好的,没有吃什么苦。 第七十八章 幽会 会试连考三场,每场三天,沧渊做得格外仔细。 因为他是没有参加乡试直接由推举进入会试的,所以定要出点成绩,才能不辜负蒲先生的肯定和信任。 头两天就有学子因为太过紧张被抬出去看了郎中,失去了这次机会。 过了两天又有人因为水土不服虚脱了,直接败在起跑线上。 紧张的气氛从开始一直持续到结束,考官来收卷时沧渊终于撑不住了,趴在桌板上直接睡着,竟一睡就是整整三个时辰,完全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背上披了一件氅衣。 虽然看不出样式,很普通,却能闻到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便知道那来自左扶光。 左扶光自己不方便来看望沧渊,肯定是差了翠微或者碧澜飞檐走壁跳进了夫子院。 此时考生们早已散去,有人欢欣有人担忧,沧渊却没有那种完成一件大事的成就感,而是珍惜地摸着身上这件衣服,终于觉得离左扶光近些了…… 他在街市上逛了一圈,又在王府门口驻足停留。 沧渊看着紧闭的大门想左扶光,直到那门开了一条缝,他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瞧见明姝月从里面走了出来。 左扶光他娘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沧渊,忽然站住了,停在王府门口,居高临下地睨视着面前的人。 沧渊对她行礼,道:「王妃安好。」 明姝月蹙起眉头,带点嫌恶地说:「你要真关心他,就别在王府门口晃荡。听听翰林院和夫子院里的那些人是怎么编排参奏他的,替他说两句话,让你的那些老师闭嘴。」 沧渊自然知道围绕在左扶光身上的「迷惑圣听」等等传言,也知道扶光一来京就迅速混进了世家圈子,和那些京中的纨绔子弟打得火热,不求上进。 这都是他不该管的,也劝不了文官们要怎么说。 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忽见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拐角处开了过来。 车帘一掀,从上面走下来一个俊朗的男子,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直接对左扶光他娘笑道:「姝月怎么提前出来了,我不是说来了叫你吗?」 沧渊垂下头,想迴避,不知这男子到底是何人。 左扶光他娘身为王妃与其他男人同乘一车,该男子又并非王府家丁、家卫,于礼教而言实在不太好。 明姝月却不在乎被沧渊看见了,沖那男子也笑了笑:「鹤鸣山踏青,自然不能耽误时辰。」 看来他们是要去山上玩,男子跳下马车把明姝月扶了上去。 没人再搭理沧渊,车夫打马朝出城的方向赶去,王府门口再次空空荡荡。 第99页 沧渊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夫子院的弟子房里休息了。 …… 夜半时分,夫子院里一片清辉,月色又静又亮。 沧渊白天睡多了,此刻躺在棕垫上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他忽然听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叫了声:「嗷呜——」 夫子院里还住着一些别的小弟子,他们在这里寒窗苦读,如有外面的家人或伙伴想送东西进来,得等着休课的时候。 不过也有人会在半夜打信号,然后只需要去墙根狗洞下取东西。 沧渊继续发呆,那人连叫三次,也没被理睬。 他五感敏锐,又听到了什么人翻过墙头落地的声响,沧渊起身准备到窗口瞧瞧,便见左扶光身穿夜行衣,正鬼鬼祟祟地从第一个弟子房的门外朝里望。 他不知道沧渊现在具体住的是哪一间,所以准备一个个看过去。 沧渊心里一喜,定了定神,轻轻把窗户推开,伸出手打了个响指。 左扶光听到声响,立即机敏地抬起头。 然后,他像个偷鸡贼一样猫身走过来,一把掀开窗户,直接扑进沧渊怀里,被瞬间拉进了弟子房中! 沧渊什么话也没有说,一手抱住左扶光,一手立即关上窗。 紧接着,他把人抵在窗框上,低头吻了下去,直接亲在蒙面的黑布上。 左扶光勐地捶了他一下:「面都没见着,你也不怕亲错了人!」 「别说蒙面了,你就算易容我也认得出来。」沧渊一把拉下左扶光遮面的黑布,揉着他的头髮问道,「你怎么来了?」 左扶光的眼睛在黑夜里亮亮的,双手环过沧渊的腰,摇了摇: 「我娘去鹤鸣山的宅子里住了,我来邀请你偷偷去王府住上三五天。」 「王妃她……」 沧渊话到一半自己咽了下去,还是不多言为好,便没说自己看见过的事,而是应道, 「好,反正我现在不是弟子,不用告假,只是夫子好心让我住在这里的。」 左扶光喜道:「等到你中了进士以后,封个官职。就可以在京城有自己的小窝了。」 沧渊小小声地说:「那我一定选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方便你晚上偷偷摸摸来访。毕竟王府就在主街,我去的话太招摇了。」 左扶光揉着沧渊的脸说:「现在不会因为偷偷摸摸不开心了?」 「现在见你一面心里就欢喜。」沧渊回头拿了几件行礼,又把氅衣披上,「上回虽然喝了一壶烈酒,不过都高兴了好几天。」 说到这里,左扶光就有点心疼了。 「最近朝堂上又在吵着要皇上立国本。」他说,「许世风华现在是年长的皇子,而皇后嫡子七殿下才十一岁。可见唿声最大的就是他……」 沧渊看得出来,左扶光是故意攀附许世风华的。 通过和某些与三皇子走得近的世家子弟成为酒肉朋友,进而接触到他,目的很明显。 「所以你是在接近未来太子咯?」 左扶光压低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回答道: 「我管他以后是不是太子,他都是先太子的亲弟弟。你知道的……我哥,也曾与他相识。」 许世风华如今三十五岁,算起来当年扶桑出事时,他也就十多岁而已。 沧渊不解道:「即使见过你哥,当年他那么小,能知道些什么?」 左扶光悄声道:「就算他不知道,他娘蓉妃也该知道。」 「蓉妃因为太子谋反一事被罚入了尼姑庵,如今又被太后保了出来,在宫里颐养天年。」 「渊儿弟,这一步步的,我在向着我要的方向前进。」 第七十九章 我这无数个漫漫长夜该怎么过 沧渊拿好东西,携着左扶光跳出院墙,到了夫子院外面。 来到空荡的街道上时,他道:「王爷嘱咐我让你不要冒进,你怎么谋划的我不管,但不能引火烧身、伤害自己,知道吗?」 左扶光笑了笑:「什么时候渊儿弟开始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了?」 「什么语气?」 左扶光把手搭在沧渊肩头,怪声怪气地说:「像一个——长辈?」 两人在黑夜里勾肩搭背地走了一会儿,来到王府里面。 左扶光把门开了一条缝隙,熊战剎时察觉到了,立即从睡梦中惊醒,撞开屋门沖了出来! 沧渊只见一个灰黑色的胖乎乎影子急速朝他奔行,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王府里养了什么大型犬。 结果那「犬」跳起来撞进了怀里,他一看,居然是几个月不见的小熊,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还记得离开的时候,熊战站起来只有他的大腿那么高,也没这么壮。 如今在京城里养得肥肥胖胖的,身高几乎快打到腰了,力气也很大,差点把沧渊撞了一个趔趄。 左扶光特别乐呵地笑了起来,指着道:「收养它的时候,你曾说他是马熊,成年后站起来比你都高,我还不信。」 左扶光蹲身抱住熊战的脖颈,把它从沧渊身上扯下来:「现在我可信了,以后碧澜和翠微姐姐走了,熊战就是我的贴身保镖!」 门廊上的翠微吹了一声口哨,朗声道:「没说走呢,老娘还想赚你王府的钱。」 碧澜趴在房顶上,探了个头,瞧着他们说:「我走之前,小王爷得给封口费。不然就把你两这点破事全都告诉王妃和王爷——」 第100页 话音未落,左扶光抱起熊战,威胁道:「信不信让我的新保镖来杀你?!」 碧澜翻了个身,晒着月亮说:「小王爷啊……你只想着你娘走了就把渊儿弟接进来,想没想过你娘为什么要去『踏青』?」 沧渊沉默着思索了一下,还是没把自己看见过的场景说出来。 看样子明姝月是和那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起去鹤鸣山居住了,他不敢肯定、只有猜测,所以不好告诉左扶光。 左扶光却不然,直言道:「好几年没和娘每天都在一起相处过了,她刚开始那几天新鲜,没几天就开始嫌弃我。」 「估计看着我烦吧,管也管不住。去鹤鸣山躲几天清净,岂不美哉?」 碧澜也不说了,但笑不语。 在沧渊看来,王爷和王妃已经离心了。各自都在外面有相好,还都被他看见过。 维繫着他们婚姻的关键是世家联盟,难怪明姝月只有每年过年才会回到雅州…… 熊战许久没有见到沧渊,一个劲往他身上扑。 它现在爪子已经变得非常锋利了,把沧渊抓伤了好几处,连衣服都破了口子。 不过他也很开心,熊战摸起来毛茸茸的,憨态可掬,抱在身上还很暖和。 左扶光忍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指头从小熊抓破的那个洞伸进去捏住沧渊,不满道:「这么久没见了,我都没撕你裤子,它先撕了。」 不一会儿,等到熊战累了,左扶光把它扔回旁边屋子里,这才走过来抱住沧渊: 「还好你来了,京城远没有雅州自在。不然我这无数个漫漫长夜该怎么过啊……」 沧渊嚯道:「我可是听说你一来就成了皇上跟前的红人,每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结交了一堆狐朋狗友,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左扶光嘆了一口气,坐在床沿边上:「皇帝他故意的吧,先让我跟他玩,玩大了就让我被骂。然后顺理成章不给我封任何官,晾在一边做质子。」 沧渊坐在旁边,捏了捏他的脸:「委屈坏了?」 「人生在世不由己。」左扶光躺了下去,嘴里胡诌道,「晚上散发须尽欢!」 分开的时间真的很漫长,尝够了思念的味道,这一次沧渊没有丝毫急迫。 他发现压抑了血脉带来的那种生理感受以后,他其实更喜欢拥抱、亲吻、抚摸左扶光。 汗湿的发纠缠着将睡的人,沧渊把背向他的左扶光抱在怀里。 两人像汤勺一样完美地契合起来,在京城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互相依偎。 他们在王府里度过了好几天,左扶光院子里的近卫都是从雅州带来的,不会乱说话。 直到明姝月「踏青」回来,沧渊才秘密搬出王府,又回到夫子院里。 这几天好多学子都夜不能寐,特别紧张。原本科举是三天放榜,这次因为参与人数过多而延长到了七天。 可这都第七日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批阅试卷的夫子们依然被关在宫里,考试榜迟迟没有张贴。 全城上下心态最好的就属冯俊才了,虽然是太傅之子,但他没要任何特殊待遇,一路从童试、乡试考到会试。 上一次三年前会试时,冯俊才就是榜首会元,也是乡试解元。 不过由于长期苦读、起早贪黑,导致身体亏空,在会试那几天里他害了一场大病,错失殿试机会,把状元拱手让人。 从那以后,冯俊才开始跟着单浩轩习武锻鍊,还许下了不中三元不娶妻的誓言,立志要在下一次科考中一举拿下三元。 他毕竟已经参加过一次会试了,又是从小在京城夫子院长大的,对阅卷人的喜好都掌握得特别通透,所以信心满满。 最后这天,沧渊也莫名紧张起来,和冯俊才一起等在贴榜的地方。 直到午后才见着一个翰林院的小官员迈着细碎的步伐,手中拿着榜单,一边走一边嚷嚷道:「让一让,让一让,放榜了!」 众人一听哪里肯让,外围的反而凑了过来,挤得水泄不通,那官员的手都无法抬起。 他一边举着浆煳,一边把榜纸护起来,尖声叫骂道:「都是读书人,怎么像饿虎扑食一样?别抢、你们别抢啊!」 沧渊见状,凭藉力量优势挤到了最中心。 他个子很高,臂展也长,帮那官员把浆煳提起来,掏出人家工具包里的刷子就是一抹。 那人还没回过神来,护着的榜纸也被沧渊抽出了。 沧渊再往前靠了点,抵开拥挤的人群,低声道:「你摁住下面,我贴上面。冒犯了,及时放榜最重要!」 第八十章 京城见你一面都得藏柜子里 官员仰起脸,认认真真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辨认道:「沧……你是蒲先生的弟子沧渊?」 沧渊一边捋平榜纸,一边说:「蒲先生带过我,但没收我为徒。我原是夫子院弟子,排行一百零六,你竟认得我?」 那人被挤得偏了一下,忙又摁着纸张,在混乱中说:「蒲先生没保举他在京城的弟子,举荐了你,我还以为你在雅州拜他为师了!」 蒲先生根本就没有提过他在京城还有弟子,沧渊这才知道先生或许是把唯一的机会让给了他。 他心里对那位依然在雅州的蒲先生更加感激了,此时榜已经贴了出来,外围爆发出一阵兴嘆,有人欢喜大笑、有人高声哭嚎,沧渊自己却没来得及看一眼。 第101页 忽然,他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巴掌。 冯俊才勐地跳了起来,不顾礼数地胡乱捶着沧渊,大声说:「兄弟!兄弟!!!你看、你看,你贡士第七——」 沧渊恍惚一顺,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心里蓦的一喜。 此次科考四方才俊齐聚,他本没期待自己能进前十,只要会被录取,进入殿试,就很满意了。 沧渊匆忙朝榜单上瞟了一眼,前十名都写的比较大,果然看见自己名字正在上面。 他喜不自胜地回头,拍着冯俊才问:「你呢?你呢?!」 冯俊才兴趣缺缺道:「第一咯,就一个会元嘛……」 他居然用这种语气说得出口这种话! 相比之下,沧渊才中第七,却开心得像个傻子,完全被无情地打击了。 少顷,他也安静下来,假装很平和地说:「呃……那我们,走吧。」 冯俊才脸上忽然又现出笑容:「以后我们能在翰林院共事了!」 沧渊回望了一眼翰林院的方向——从夫子院搬到翰林院,就意味着他已学成,从学子的身份转换为了为朝廷效力的官员,算是及冠之年人生的转折点。 正想离开时,方才那个贴榜的小官帽歪脖领斜地张手追了过来,边跑边喊道:「沧渊……刚才多亏你了!我请你吃饭啊!」 沧渊回头一礼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大人不必言谢,请饭也不必了。」 那人被称唿为「大人」,又见沧渊有礼有节,忙也理好自己的衣服,回礼道: 「这饭是一定要请的,不然我就被他们挤吐了,要办砸事。你今天如果没空的话,便日后再说。」 「我们也就是吃饭庆祝而已。」冯俊才温和道,「封小,下午没事的话就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让你请客。」 那个叫封小的人虽然也在翰林院工作,是个修撰。却因为家世低微名不见经传,和冯俊才这种有个太傅爹的人自然没法比。 他一听便喜了,忙应道:「无事无事,我回去復个命就来!」 傍晚单浩轩也换班了,赶来城里为他们庆祝。 冯俊才这人没架子,单浩轩也很耿直。封小刚开始还很拘谨,生怕自己说错话惹到了这些「少爷」,没一会儿就放开了。 翰林院里也有些人和冯俊才他们走得近,但大多数都是有点家世背景的,像封小这种人,都对他们避而远之,他从未想过原来这几人如此好相处。 一场庆功宴吃下来,几个人也熟悉多了,封小脸颊红扑扑的,对沧渊说:「我原以为……你们是会瞧不上我们这些靠着科考入朝为官的穷书生的。」 冯俊才凑过来说:「我敬重所有有真才实学的人啊,不然怎么记得你的名字?」 单浩轩大马金刀地坐着,捧着酒壶道: 「我家虽然三代从军,但我也是从小歷练上来的。我父亲是子茂大帅的副将,为了避免他的照顾,我都没进大中军,在小中军里混呢。」 「但总还是……多多少少照顾到了。」封小郁郁寡欢地说,「其实京城有好些人都挺不满科考举荐名额的,前些天我听到有人在说沧渊凭什么不用乡试就来了会试。」 沧渊一愣,清醒了点,发现封小在说心里话了,便问道:「每年举荐名额那么多,为什么单单说我?而且我是通过了夫子考试的讲官,那场考试比乡试难度大。」 封小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是蒲先生在京城的弟子,就是三皇子太师之子邓佳楠,就是他说——」 话音未落,单浩轩便拍桌道:「嗐!不必在乎,是沧渊不是他,嫉妒嘛!」 冯俊才凝眉道:「邓佳楠,那天三殿下为难沧渊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的。当时许世风华左边坐的固宁王世子左扶光,右边就是邓佳楠。」 单浩轩恍然大悟:「难怪三殿下和沧渊往日无怨近日无雠的,原来是想替他太师的儿子出气啊!」 封小似乎意识到说错了话,兀自道:「这次会试的试卷我整理了,看了沧渊的卷面,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 「不然我怎么跟他是兄弟呢?」冯俊才护着沧渊说,「以后都在翰林院,封大人可得多多照料一下沧渊,别让你们那波的人偷偷诋毁他。」 寒门学子是一个群体,世家学子又是一个群体。 封小忙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们也仰仗冯大人关照呢。等过几天殿试一过——」 单浩轩又打断道:「哈哈哈!冯少爷就该娶妻了!」 冯俊才成为状元似乎已经成了共识,沧渊笑着看向他,也认同这个「预言」。 几个人胡乱喝了会儿,到夜里只有冯俊才是走着回去的,其余人都各自歇在了酒楼里。 他家教比较严,太傅不让他和友人相聚夜不归宿,所以就拜别了。 沧渊这才来得及为自己高兴一会儿,这些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他即将走上仕途,既期待又担忧。 酒意上了头,沧渊觉得天花板都似乎在转动。一个人躺在客房里,望着夜色说:「爹……总算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想了想,他又说:「扶光,你要是被留在京城,那我也就京中任职长留你身边。你要是将回到雅州,那我就想办法调去乌藏都司……」 忽然,角落里的柜子门响了一下,一个黑衣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第102页 左扶光爬起来走进房间里,拍着头上的灰说:「京城见你一面都得躲起来等人走光,不爽!渊儿弟,以后咱还是要回去。」 第八十一章 把沧渊留下,替朕修琴 沧渊觉得好像在做梦,左扶光就这样毫无徵兆地来到了他身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可以啊渊儿弟,贡士第七。」 他正想回答,左扶光忽然翻上了床,然后道:「我来给你庆祝庆祝。」 沧渊张了张嘴,左扶光立即低头,堵住了他两片唇瓣,嘴里有好闻的秋白露味道。 他在酒意和情欲里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只能沉进去了,只觉得今夜所有都只剩欢愉,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屋内没有灯火,外面没有月光。 一片漆黑里不时响起左扶光催促的声音,伴随着忍受不了的##,低低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叽了?」 他们磨叽了很久,沧渊还想把短暂的相聚延长,左扶光却在他头上留下一个吻,道: 「那封小其实是个人物,民间风向都看他们这些寒门学子。你可得和他结交好了,知道吗?」 沧渊点了点头。 左扶光起身披衣,不舍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人暗中监视我了。具体是什么势力我们还不知道,所以出来一趟都很难。」 他揉了揉酸痛的腰,低头又碰了碰沧渊的头:「我得走了,你接着睡吧。下回见面不知道是多久,要想我啊。」 沧渊抓住他纤细的手腕,猝然道:「别走!」 他力气那样大,左扶光被捏痛了,见人醉意未消,便没怪他,只是说:「我肯定会找一切机会来见你的。」 沧渊不得已只能放手,只觉得左扶光来无影去无踪,手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但人给了他一场云雨,就又消失了。 那一刻他甚至怀疑左扶光没有来过,是不是他幻想出来的。心里更觉得空空荡荡,那下一次机会……到底是多久? …… 殿试那天,会试中被录取的贡士们都排队等在了干宫外。 沧渊站在第七,看见冯俊才一脸气定神闲地走了进去,又春风满面地出来,心里不免十分羡慕。 除了他这个兄弟,其余人面圣都很紧张。 沧渊许久没有面圣了,上一次还是左扶光让他送密信的时候,也是匆匆就走,暗自在想——皇上还记得他吗? 第六名被一个小太监送了出来,面如土色。 里面的醒钟响了三下,沧渊得到了进去的信号,便低着头迈步走进干宫。 他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发现许世嘉乐坐在威严的龙椅上,脸上表情却是倦怠的。 龙椅旁还放着一架坏了的火不思,有一根弦被皇帝拿在手里绕圈扯着。 殿试问题人竟是秦公公,数十个夫子在殿后坐听,冯太傅和邓太师执笔坐在殿前两边。 沧渊打了个稽首,对着皇帝行大礼,朗声唿了几声万岁。 许世嘉乐眼睛亮了亮,手里的弦松开,面上露出一个笑容:「终于等到你了。」 沧渊伏地不敢抬头。 许世嘉乐看着他的发顶,把那根弦丢掉,带着点疑惑的语调问:「是沧渊没错吧?」 「回皇上,是我。」沧渊跪立起来,让皇上能看清他的脸,依然保持着端庄肃穆。 许世嘉乐撑着厚实的桌案站起了一点,倾身说:「沧渊,等这殿试过了。往后你入宫,做七皇子的侍读先生,可好?」 能成为皇子的侍读可是莫大荣耀,许多文人求之不得的事。 如果侍读的皇子将来有了作为,他的先生就会被尊在极高的地位,前途无量。 但这也是要殿试佼佼者才能做的,其余人等才学不够,便不配。 冯太傅咳嗽了一声,邓太师提醒道:「皇上,殿试都还没开始呢。」 秦公清了清嗓子,拿出殿试题本策问,连抽了几道都是老生常谈的题。 沧渊从善如流地应对,引经据典,发挥得比想像中好,直到最后一问。 那是邓太师针对他的身份提出的,关乎大许和乌藏之间的商道建设,以及边境税收归属问题。 沧渊只想了须臾,就直接站在一个大许官员的角度回答了。 他在言语间处处顾及朝廷利益,因为他本就是在雅州长大的,心里没把自己当成一个乌藏人,所以并没有作伪成分,答得真诚而出彩。 等到问完以后,许世嘉乐已经露出了笑容,直言道:「夏至藩国朝许时,当有你在。朝廷得此良臣,是朕之幸。」 此话一出,后方的夫子们都听见了,传来一阵惊讶声。 冯太傅咳嗽了一声,直言道:「皇上言辞间未免对该考生太过偏爱了,恐影响夫子评判,让成绩有失公正。」 许世嘉乐这回却直勾勾地盯了回来,勾着嘴角道:「太傅,先前第一个进来的是贵府公子。按照科考之律你理当退避,朕不也没让你退吗?」 「那是因为皇上信任微臣绝对公正,不会对儿子另眼相待!」冯太傅是个实诚人,跪坐着说,「但方才——」 话音未落,许世嘉乐平举双手,朗声道:「朕也相信夫子们绝对公正,不会凭藉朕的好恶评分。况且科考改制以后,评阅人都是匿名,也没谁能通过此事讨朕欢欣。」 冯太傅嘴唇翕动,像是还有话想说,但看了一眼沧渊,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第103页 正是因为皇上没有依律让他迴避,为了显得自己大公无私,方才他给冯俊才的评判其实是朝下压了压的。 而沧渊今日确实展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实力,冯俊才虽然才学在他之上,却因过于遵从教条又不善言辞,而在殿试上不占优势。 最后,冯太傅还是坐了回去,秉公评判,给了沧渊一个极好的成绩。 后面的学子一个接一个的进殿,殿试持续到当日凌晨,到最后许世嘉乐都抱着火不思快要睡着了,最后一人才考完。 「完了吗?」皇帝打了个哈欠,问秦公,「考完的人是不是还在艮宫候着呢?」 「回皇上,是的。为防止考生透露殿试内容,都守着的。」秦公收好手中的书卷,躬身问道,「天色已晚,可以放他们出宫了吧?」 「放。」许世嘉乐终于放松了下来,「把沧渊留着,替朕修琴。」 这话他方才在沧渊殿试完了的时候就想说了,但冯太傅过于严肃,皇上也有点惧怕,所以才一直等到现在。 此刻夫子和太傅都离开了,秦公忙吩咐道:「小巫子,还不快去把那乌藏人喊到嘉字殿去?」 第八十二章 朕当你是解忧草、忘年交、琴知音 沧渊本来都准备和冯俊才一起走了,忽然被一个小太监叫住。 小巫子带着他朝干宫侧面的小路上走去,再往里就是后宫了,他忽然驻足道:「这么晚了,万岁爷还传我?」 「千真万确,我还能把你骗进小黑屋抢了不成?」小巫子迈着小碎步,急迫地说,「跟紧点,眼睛别乱看。又不是没来过,你知道宫里规矩的。」 沧渊以前确实来过,但都是白天,皇上会邀他去内宫花园里散心、改谱,或是传进乐坊里弹琴。 他一个外姓男子,这么晚了还出现在后宫里。既不是太监也不是侍卫,很不合理。 沧渊一边走一边留意路线,他们经过了花园,又从书房那边进去,然后竟然来到了皇帝平常处理政务后睡觉的地方——嘉字殿。 他手心里捏了一层汗,暗暗想着过去皇上虽然对火不思和元人的乐曲狂热,却从未如此深夜传召过他,这回到底为哪般? 沧渊进殿就跪着了,就在外殿入门的位置,离前面那张空荡荡的龙椅极远,皇上还没有来。 一炷香的时间以后,许世嘉乐带着一身刚沐浴后的芳香走了进来。 他从沧渊侧旁走过,低头睨了他一眼,沧渊连忙稽首,喊完万岁以后铿锵地说道:「不知皇上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许世嘉乐停都没停一下,径直走过去,坐在了龙椅上。 小巫子立即将沧渊身后的门关上了,秦公抱着一把火不思,另一只手抬了个凳子过来,说: 「前些日子皇上试谱的时候,把最心爱的火不思琴弦弄断了。乐师修出来的音总是不准,一直在等你进宫。」 沧渊低着头,接过琴,小声道:「这琴年成实在过久,难以修復一新。皇上若是不嫌弃,我能用红木和蟒皮为您再造一架。」 「嫌弃。」许世嘉乐弹了弹手指头,无情地说,「朕就要这架,你今晚立即给朕修好。」 秦公笑了笑,凑近道:「沧先生有所不知,这琴是一位故人所赠,对皇上来说有特殊意义,所以你还是赶紧修吧。」 沧渊低头看琴,问他要了几件工具。 在此期间他一直是没有直视天颜的,因为皇上沐浴归来没穿里衣,外面衣袍并未合拢,坐得也不端正,胸膛露出来一大片。 许世嘉乐的年纪比沧晗还大,沧渊一直把他当父辈看待,「父」所不雅,自然不能看。 皇上却瞧他修琴瞧了一会儿,别的什么也没干,须臾以后开口道: 「沧渊,你是久未面圣心里紧张,还是长大了些知道了畏惧?以前你来朕面前,可不是这副模样。」 沧渊修琴的手顿了顿,头也不抬地说:「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又很愚钝。现在想来过去许多话都说得过于僭越,心中惧怕,也懂礼数了。」 许世嘉乐哼笑了两声,阴恻恻地压沉了声线:「朕看你不是愚钝,而是聪明到能翻山越岭了。你练火不思便是为了得朕青睐,讨朕欢欣便是为了回到雅州。」 「既已回到你父亲身边,又进京科考来做什么?你面子真大啊连蒲松月都为你写举荐信,朕当初同意你回去是惜你才华如你所愿,如今又为何出尔反尔?!」 沧渊越听越是觉得背上冒冷汗,想放了琴跪下。 他才松手,许世嘉乐便命令道:「继续修!不许放下!」 沧渊硬着头皮继续修琴,心里早已定不下来:「皇上息怒。」 许世嘉乐从慵懒的坐姿恢復到正襟危坐,一直看着面前的人,徐徐道: 「朕当你是……解忧草、忘年交、琴知音。当年带你入京是为了钳制沧晗,因后来与你相识便放弃了原本的目的。你呢,你当朕是什么?!」 琴弦没上好,「嗡」的一声再次拉断了。 沧渊放下手,抱着琴抬起头来,看着许世嘉乐说:「我当您是——皇上。」 皇帝顿了一下。 「答得天衣无缝啊……」许世嘉乐眯起眼睛,试探道,「是左方遒让你进京,你听的是他的命令吧?」 沧渊不能立即否认,会显得很慌很假。 第104页 但他也不能承认,否则就有他把王爷当了「皇」的意思。 正不知如何回答,许世嘉乐又咄咄逼人地说:「你可知你本来的命运就是被左方遒利用,被他培养成一个忠于王府的人,为他儿子卖命?」 「是朕带你入京,送你进夫子院,让你习得礼教,改变了你的一生。」 「就算你想在边地入军,常随你父亲左右,朕收到了消息也未曾阻拦。」 「沧渊,朕对你宽纵至此,你竟还是听他的话。皇恩书院也没办好,又到兴京搅动风云——你想死吗?!」 沧渊把琴抱在手中,蜷起腿跪下了。 原来他在书院的时候想去前线当随军文书,他和先生们发生的争执,和他想辞掉讲官那时候的决定,皇帝全都知道。 不仅知道,还都遂了他的心愿。 许世嘉乐待他确实格外宽厚,但他也确实没有不臣之心啊! 在沧渊看来,左家忠于朝廷,并非要和皇上有你死我活的争端。他无论回去还是入京都是自己下的决定,也关乎自己的前途,真不知道哪一点触怒皇上了。 「沧渊不知……京城有什么风云。」沧渊捏着弦,嘆了一口气。 「罢了。」许世嘉乐眨动眼眸,这才又恢復了半躺在龙椅上的坐姿, 「不论你是装傻还是真的一无所知,从明日起,你必须留在宫里。往后就老老实实当皇子伴读,哪里也不许去!」 沧渊勐地抬起头来,那他和左扶光岂不是都没法见面了?! 许世嘉乐瞪着他:「怎么?难道这份殊荣比不上你在翰林院里受人差遣,还要费尽心机往上爬?」 「皇上!」沧渊不解道,「夫子院里那么多夫子,还有太师、太傅,都——」 「他们又老又古板,小殿下不喜欢。」许世嘉乐再次不容置喙地命令道,「朕让你继续修,不许放下,不许跪着,起来!」 后半夜一切都静了,秦公睡眼惺忪,许世嘉乐也回内殿睡着了。 灯烛格外暗,沧渊只能凑得很近看弦,眼睛都酸了。直到第二日皇上该上朝的时候才修好,走出嘉字殿时都日出了…… 「沧先生,皇上赐您夏池沐浴解乏。」小巫子拿着一份手谕,把沧渊朝后宫更深处带去…… 第八十三章 你若是个女人,岂非绝色倾城? 宫人鸣鞭,早朝开始。 左扶光站在一众朝臣背后,今日的早朝他也被传了过来,随时在阶梯下备着入殿。 在他旁边是腰板笔直的肖思光,正目空一切地用鼻孔看着他,这些日子根本就没离开兴京。 「知道皇上让咱俩来做什么吗?」肖思光问道。 左扶光压低声说:「世子殿下竟还没回到北境,若是今日上朝,皇上给你封个一官半职,你不仅没换到父亲,自己也会回不去了。」 「哦,你知道啊。」肖思光双手环胸,凑到左扶光耳边,「上回熘得挺快,这次我看你往哪里跑。」 左扶光入京已几个月了,皇上如在平常传召,那是关乎玩乐。 但若是传上朝堂,他猜测就是封官一事。 左扶光在内兜里掏了掏,把最近贴身带着的兵法书拿了出来。 他一直备着《百战奇谋》,想着哪一天见了肖思光好还给他,此刻在袖子底下碰了碰对方的手,而后道:「拿去。书还了,以后别找我麻烦了。」 肖思光也拢袖,一把将书扯了过去。 「书是小事,咱俩还没完。」他露出一个有点阴险的笑容,「你我皆是世子,你猜猜今天同时封官,谁得的官位比较大呢?」 左扶光不想与他争执,也对这种比较没有兴趣。 他不太清楚肖思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发现对方一直凑得那么近,盯了他好一会儿,都没离开。 「北宸世子莫不是看上我了?露出这种在烟花柳巷里才有的表情。」左扶光讥讽道。 肖思光这回却沉得住气,微微嗅了嗅空中的味道,哑声道:「那天我就发现了,固宁王世子可能是在万花丛中逗留太多了,所以身上有股风尘味。」 他带着点嫌恶,很扭曲地说:「初闻时厌恶不已,再闻竟回味无穷。夜里时时又想,若你是个女人,岂非绝色倾城?」 左扶光被噁心得打了个寒颤,向来只有他出言无状调戏别人的份,今日竟被比了下去。 「你中邪了吧?」他有点担忧地问。 肖思光再一次站得笔直,仿佛方才的他并未存在过,殿内走出一个通传太监,把两人叫上了朝堂…… 大殿极为森严,朝臣肃立两旁,肖思光和左扶光并排从中走进去,跪在了皇上面前。 相比于上一次面圣,肖思光此回沉稳多了。行礼后一言不发,等着别人提问。 皇上问什么他答什么,也不自作聪明了。 左扶光暗自替他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小子还成长得挺快。 他跪得膝盖有些冷,便偷偷挪了挪以缓和一下,忽然就被皇帝看见了。 「看朕光顾着和北宸世子说话,都忘了扶光还在旁边。」许世嘉乐温和地笑了笑,突兀地问道, 「方才北宸世子说他才疏学浅,只略懂领兵打仗,对六艺一窍不通,想进入夫子院成为学生。那扶光你呢?」 肖思光竟也学会了韬光养晦,什么官位都不要,把皇上的好意推辞了,说自己只配在夫子院求学。 第105页 按理说,左扶光也该这样,才够听话够低调。 但他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岂能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正常人? 一众大臣侧目,只见左扶光勐地抬头,眼里放光,没规矩地说: 「皇上!我和他可不一样!我自幼都想领兵打仗,可父亲总让我读那四书五经,不给我机会。所以我是只知六艺,此回想去军队里歷练!」 不少臣子倒抽一口冷气,暗道固宁王世子可真是个脓包,哪壶不开提哪壶。 皇上最怕雅州拥兵自重,所以军权与政权必要分离。他们都在暗自揣测,左扶光是不怕死吗?说这话明显野心昭昭! 许世嘉乐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从容下来,「哦」了一声后道:「那你且说,想到哪支军队,做个什么?」 左扶光就像和皇上私下见面时一样,不顾仪态地说:「随便哪支军队嘛,反正都是皇上的。位置自然是皇上定,只是我觉得『将军』二字威风,若是能——」 一个臣子站出来打断道:「固宁王世子,你不要仗着皇上宽厚仁爱,就御前失仪大放厥词!」 堂下纷纷议论起来,左扶光闭嘴了,有点怂地缩了缩肩膀:「我说全凭皇上定夺嘛。」 肖思光表面上虽然没什么波动,心里却恨得牙齿痒痒。 要是皇上真应了左扶光所言,那他们两个世子,左扶光的品级还比他低些,竟会真的被封官,而他会因为自谦成为一个夫子院弟子,天天读书?! 「稍安勿躁。」许世嘉乐目光投下来,锁在左扶光身上,颇为欣赏地说,「雅州毗邻乌藏,世子说话也直白耿介,朕倒是喜欢。」 顿了顿,他看向肖思光,续道:「相比于某些虚与委蛇的言辞,朕更愿意应耿介之人所求。」 众人一听不好,冯太傅出列大声说:「皇上三思啊!」 左扶光进京得圣宠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居然还真的封官,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许世嘉乐充耳不闻,徐徐道:「大中军驻守四方,离京城和雅州都颇远,不适合你。倒是小中军十二卫下面,缺个中卫司马小将军,只比十二卫左右大将军低一阶,你听听可还好?」 冯太傅面色一转,想出口的劝解又憋了回去。 「中卫司马小将军」说得好听,但目前小中军就是前朝禁军,这职位只是个驯马司主管。 此位置一直尴尬且空缺,各地驻军都有自己的驯马所,他们的司马将军也确实是掌管战车和马匹的要职。 但守卫兴京的小中军主要是步兵,练的多是巷战。说的不好听点,这就是个派不上用场的「弼马温」而已。 四周逐渐又安静下来,不少人甚至憋着笑了,看来皇上心里有数啊。 肖思光眉头微拧,如果这个虚位交给他,他无疑会看做一种侮辱,就看左扶光如何应对。 「皇上,这是一个闲职吧?」左扶光忽然问道。 许世嘉乐心道原来他也不是那么傻,便解释道:「养马、相马、驯马、排布马阵皆不是小事,箇中学问无数,你要的好听和品阶都有了。怎么……不好吗?」 左扶光咽了一下口水,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特别高兴,清脆地说道:「自然是极好的,谢主隆恩!」 众人纷纷稽首,齐齐喊道:「皇上英明——」 第八十四章 我对扶光……甚感亲近 肖思光又被晾在一边了,不出意外地话他这次也会被直接忽略。 皇上既没有给他封官,也没有让夫子院接收他,他依然如此尴尬地身处京城,什么也不能做。 在一片山唿的「万岁」声中,肖思光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狠厉,大喊道:「皇上!」 众人又纷纷看着他,以为他对此不满,看北宸世子又要不怕死地说些什么。 肖思光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违心地说道:「我在北境也曾任过司马,能为大许培育良种,又对扶光……甚感亲近。」 许世嘉乐看他时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目光,道:「怎么了这是,你也想进驯马司?这地方可不需要两位小司马。」 「不是的。」肖思光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尽量平和地说道,「我不做什么司马,就想跟在固宁王世子身旁,助他……助他任好这一要职。」 「奇了。」许世嘉乐拍了两下手,忽然觉得有趣起来,「朕也常和你父亲把酒对饮,听闻北宸世子最是心高气傲,竟然甘愿屈居人下?」 肖思光慎重地拍了两下袖子,伏地道:「皆是为朝廷效力,思光不敢与人论高低。扶光与我自幼相识,又在北境结下了深厚情谊——」 「噗——」左扶光没忍住笑了出来,这编的都是什么鬼话,在场无人相信。 皇上却不戳穿,立即摆摆手:「罢了罢了,年轻人的志向朕不懂。那就如你所愿,你就入小中军驯马司,做司马小将军的总务后勤兵吧。」 今天这早朝太荒唐了,皇帝话音一落,又有几人憋不住气,差点笑出来。 一个弼马温居然还有总务后勤兵?皇上这局简直像是在逗蛐蛐,把两个危险的世子往小中军马场一扔,就能困住他们许多年。 关键是,这还是他们自己求来的。 肖思光立即叩拜道:「谢主隆恩——」 在一众大臣带着嘲笑、带着同情的目光里,左扶光想拒绝,许世嘉乐却打了个哈切:「退朝!」 第106页 然后,群臣鱼贯而出,封官之事一锤定音。 …… 左扶光和肖思光被落在了最后面,两人慢腾腾走着,肖思光刻意放慢脚步,脚跟脚地不肯离开半步。 「你是真不拿前途当回事,也不拿北境当回事啊。」左扶光回头嚯道,「以后有的是时间跟着我,现在跟那么紧做什么?」 肖思光睨了他一眼,表情是高傲的,嘴里却口是心非地说:「咱俩关系好,自然要和你一起走。」 「好吗?」左扶光挑眉,「好到你说的那种程度?」 肖思光邪笑了一下:「想来当初你我父亲交好,还曾玩笑指腹为婚,以为我娘肚子里只有一个。」 「结果生下来是我和妹妹两个,便成了你和她的娃娃亲。如今家妹已经嫁人,这任务是不是落我头上了?」 左扶光加快了一点脚步:「看不出来啊,北宸世子素来清高傲世,说起噁心人的话来竟比我更胜一筹。」 肖思光沉默着不说话了,直到两人避开了太监宫女的视线,来到出宫的红墙处,他忽然大步往前挡住左扶光的去路,双手将他困在了墙面上! 「出了这宫,你两个近卫就又来了吧?所以我要在这里和你说话。」肖思光龇牙,像一头狼一样盯着对方,「你说我们总会长大的,我这就是长大了,跟你学的。」 「在这世道上,会伪装的,不要脸的人才能活得更长,对吗?」肖思光收敛戾色,忽然认真地问道。 他的变化左扶光都看在眼里,本身就对他抱有同情,两人命运不同处境却相似,也算同病相怜。 「在京城是这样,可你若是回到北境,不就又是自由的狼了吗?」左扶光还想劝他回去。 肖思光贴近了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原本我父亲在时,北境荒漠任我驰骋,无拘无束。」 「可如今我妹妹身旁的那个笑面虎是个什么玩意?也配指挥安排我?我宁愿在京城看皇帝的脸,好过每日担惊受怕,中他阴招。」 「逃避可不是你的风格。」左扶光劝解道,「纵使你强势惯了,此刻既然不是在威胁我,能不能把我放开了再说话?」 肖思光也不知道他为何说这些话都要困着左扶光,大概是觉得对方会跑吧,便不肯放:「说完了再出去。」 忽然,他感受到左扶光的胸膛起伏了一瞬,对方沉默了。 左扶光好像是死死盯着一个方向的,肖思光也跟着朝那边望去。 只见沧渊头髮微湿,只松松挽起来一半,系了个髮髻。其余的乌髮披散在背后,像是刚沐浴过。 他身上穿着一件锦服,是宫里才有的样式和纹路,手里还搭着两件昨日穿进宫的衣服。 沧渊的旁边跟着小巫子,是皇帝身边太监秦公的徒弟,对他格外尊重,点头哈腰的。 两人从后宫的方向走来,没有发现他们,又从另一边的侧门出去,看样子是小巫子在送沧渊。 肖思光看明白了,「啧」了一声:「你那乌藏兄弟,竟在内宫随便出入。今日早朝完的早,看模样昨夜是在宫里过的呀?」 「什么兄弟?碍于父亲颜面相识罢了。」左扶光违心地说,「他本就蒙受皇恩,和皇帝关系颇佳。」 「可我怎么觉得你看他眼神有所不同?」肖思光盯着左扶光的眸子,仔仔细细观察起来,「你好像生气了,是因为他和皇帝关系密切,背叛王府吗?」 左扶光终于一把推开了他:「固宁王府忠君,不要以你北境之心揣度我雅州之腹。」 「你口中的话八分假两分真,得反着来听。」肖思光掸了掸袖子,拍走左扶光的味道,「以后我就跟着扶光哥哥多多学习了,还望你不吝赐教。」 左扶光没心思跟他拌嘴了,只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见到沧渊的话,得问问他。 可他一出宫门,就发现不仅翠微和碧澜来了,还有别的眼线在盯着他,是极其擅长隐藏气息的暗卫。 肖思光亦然感觉到了,却没有说,而是如常行走,让人跟着。 他回了府邸,收拾了些自己的东西,打着包装好,第二天就搬进了小中军普通士兵的营房…… 第八十五章 英雄救纨绔 左扶光回到家里以后,不断地猜想沧渊为什么会一大早出现在皇宫。 他想找到对方问问,可身后跟着尾巴很难甩掉,只好作罢。 怀着烦闷的心情晃荡到自己的院子,左扶光发现熊战正在花圃里啃花。 这小熊最近又长大了一些,而且开始展露出攻击性,什么东西都想用牙齿咬咬。 不过这都是对外人的,自己家里的人它分得清,从来不会下口。 没过两天,封官的旨意和一枚特质腰牌就分发下来了,左扶光得去城郊小中军校场走马上任。 他上了街以后,发现今天挺热闹、挺拥挤的。一算时日竟是殿试发榜的日子,不少学子们行色匆匆,都要赶去看。 正好城门处要贴一张榜,左扶光顺路,便骑着自己的马去了。 他把汗血宝马带来了京城,今天又是个新官上任的重要时机,当然要骑出来显摆一下,在街上策马横冲直撞一通,才符合他固宁王世子的「赫赫威名」。 左扶光正在肆意打马,忽然发现前方有个瘦小的翰林,手里正护着红榜。 第107页 他这么一闹,街边摊贩迅速退避,两旁行人也让着他,唯独那小翰林像耳聋了一样在想别的事,没有注意到。 马蹄都要到人背后了,左扶光勐地勒马。 汗血宝马嘶鸣一声,把小翰林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榜单差点掉下来,左扶光连忙低身捞了一把。 此人正是封小,一手握住捲起来的榜纸,另一只手举起来抱着头。 左扶光抓着榜纸的另一端,含笑问道:「小大人走路不仔细啊,差点冲撞了我的宝马!」 封小张大嘴,把人认了出来。 这可真是倒打一耙,分明是左扶光御道纵马冲撞行人,居然指责封小不肯让路。而且「小大人」是什么意思,真难听。 不过封小是那种脾气不外露的性子,小心翼翼放下手,赔了一个笑容。 左扶光眯着眼睛瞧他,而后道:「让我瞧瞧今年是哪个迂腐儒生拿了状元。」 说着,就要把榜纸抢过去。 「世子、世子!」封小嘴上虽然恭敬,手却没有松,「您这一看不要紧,耽误了放榜时间,皇上会怪罪的呀。」 「拿皇上压我是吧?」左扶光不放手,压低声,「那你跟我说说,沧渊进士第几?」 封小自然知道左扶光和沧渊的爹是结拜兄弟,两人也是从一个地方来的。 但他自认他们属于不同流派,左扶光问这东西也似乎不怀好意,所以就想替沧渊说说话。 「世子莫急,您关心的沧先生,这回的成绩会让您大吃一惊。」 左扶光越发不想放开了,不屑道:「他个乌藏来的,刚到雅州时汉语都说不清,能有什么成绩?」 封小的笑容渐渐淡了,话里有话地说:「有的人出生贫寒,却懂得勤学苦练;而有的人虽是金枝玉叶,却不知道付出的努力能化作阶梯。」 左扶光觉得有意思起来了,直言道:「骂我是吧?今天这榜单我先看定了!」 封小力气不如他大,胳膊被拉成了直的,就差没被提起来了。 左扶光这模样格外欠打,街上的人却都知道他惹不起,所以没人来帮忙,任凭他欺负这个小翰林。 须臾以后,长街另一头忽然传出一道洪亮的男声—— 「住手!」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年轻的单总督脚步如飞,急速掠到左扶光身旁。 他先是一把抢回了榜纸,然后好意地推了封小一把,低声道:「你先去贴榜。」 紧接着,单浩轩面向左扶光,一副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的模样,语气不善道:「左扶光,你该给他道歉。」 左扶光腰板笔直地坐在马背上,睨了他一眼,准备离开。 「站住!」单浩轩粗声喝止,并抬手企图去拉缰绳,「他们怕你我可不怕,兴京是在天子脚下,有王法的地方,容不得你撒野!」 汗血马似乎有点受惊,脚步踉跄了几下,左扶光身子也跟着摇晃。 他眼神一寒,目光移向单浩轩:「怎么,总督是要替人出头,教训我吗?」 单浩轩本来没准备动手,只是见到封小被欺负,又是一起喝过酒的交情,所以心肠一热就上来了。 左扶光却举起马鞭,威胁道:「把你的脏手从我缰绳上边拿开!」 单浩轩听闻以后,心里一股火涌了上来。 他本就年轻气盛,又是个直性子,咬牙说道:「你即将赴任小中军驯马司小将,我乃小中军总督,还不能要求你不许违反军纪吗?」 「总督啊?」左扶光不屑一笑,「京城那么多官家,哪个不比我官大?但你瞅瞅你们府邸,排在哪个方位?放开!」 单浩轩怒道:「王府再高贵也是固宁王的,不是你!」 左扶光扬起马鞭甩了下来,剎时打在单浩轩背上,这一下他用了力的,对方当即感受到疼痛,勐地跳了起来,把他朝马下扑去! 汗血马站不稳当,脚崴了一下,赶紧起身朝前跑。 左扶光被单浩轩推落了马,扑倒在街面上。紧实的拳头凌空落了下来,眼看就要砸到面门上。 他朝侧旁躲了一瞬,那一拳只打到脸颊,爆开一阵疼痛。 单浩轩只揍了一下,还是保持着理智,说:「我最恨的就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所以我今天不会狠狠揍你。但你也必须给封小道歉,听见了吗?!」 左扶光唾了一口:「能让小爷我道歉的人还没生出来。」 街上的人越围越多,都没人去看榜单了。封小一个人在那里贴,不时回头瞧瞧,发现单浩轩占了上风,便不太担心了。 他站得高些,目光便远点。 封小看见沧渊也上街了,估计是准备来看榜的,挤进了人群中,也看见了单浩轩把左扶光压着揍,场面僵持不下。 沧渊犹豫了一瞬间,他不能显得过于偏袒左扶光,但也很心疼对方。 正想出手劝架,拉起单浩轩,头顶却忽然闪过一道阴影,沧渊感觉肩膀被谁踢了一下。 下一瞬间,肖思光用着轻功,蹬过拥挤的众人,从天而降! 他根本没问个三七二十一,一脚踹在单浩轩胸口,替左扶光解了围,然后挡在左扶光前面,瞪着单浩轩: 「总督大人这就耍起威风来了,也不问问你远在雨城边缘的爹同不同意?!」 作者有话说: 有人喜欢肖思光吗?有人吗?有人喜欢北宸世子吗? 第108页 第八十六章 他两骑着一匹马跑了 自从上次北境危机以后,甘州与雅州交界地便有大中军常驻。 而留在雨城边缘的就是单浩轩的爹,子茂将军的副将,单家陶。 在雅州边上,强龙也得和地头蛇好好处。他自然是和固宁王关系不错的,井水不犯河水,互相不得罪。 但单浩轩一听到他爹的名号,心里的叛逆劲更是上来了。况且打左扶光算是「倚强凌弱」,但打肖思光不算…… 于是堂堂小中军总督,和有封号的北宸世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起来。 两人都有武功傍身,围观群众怕被伤到,圈子一下就拉开了,左扶光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只见单浩轩和肖思光迅速冲撞到一起,拳脚相加,大有要一较高下的意思。 他们的内力也在打斗间毫无收敛地腾了出来,地上轻灰纷飞,耳中尽是骨头相撞的声响,听着就疼。 左扶光是怎么都没料到,前些日子还举着拳头对他的肖思光,居然会给他出头,打这么丢脸的架。 他站在原地吆喝了两声,然后拍手叫好。这才发现沧渊也在,而对方表情明显比他凝重多了。 不过须臾,沧渊走到中心,替单浩轩挡了两下。 但单浩轩明显不服气,硬是要绕过他接着打,肖思光也丝毫没留手,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单浩轩一见哪里肯罢休,再次跳起来扑向肖思光,已经准备拔剑了。 肖思光却瞅到了他的意图,眼里一丝杀意,勐地扭向单浩轩的手,竟将人擒住了,加力就要卸人手腕关节! 单浩轩打得热血沸腾,另一只手去扼肖思光的脖颈,忽听沧渊呵斥道:「够了!」 「沧渊,你到底帮哪头的?!」单浩轩回头吼道。 话音未落,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痛叫。肖思光竟根本没停,还是把他手腕卸脱臼了! 沧渊面色一变,去钳肖思光的肩膀。 肖思光冷着脸,勐地把单浩轩丢开,把沧渊撞得后退了半步。 他带着傲气扭了扭自己的手,说:「呵……单家拳。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显摆。」 语毕,肖思光不问事情始末,回头抓住了左扶光的臂膀。 「北宸世子!」沧渊凝眉阻止,肖思光却充耳不闻,一记凌厉的眼风扫过,紧接着就拉过汗血宝马,把左扶光举起来推了上去。 下一刻,肖思光也翻身上马,坐在左扶光后面。 他腿脚夹了一下马肚,抖动缰绳,也不管前面有人,就这样准备离开了。 众人目睹了一场大戏,纷纷咋舌。 害怕被撞,他们立即让开了道,肖思光护着左扶光,两人骑马出城,径直过了榜单,没能看一眼。 沧渊眼睛微眯了一下,听到「咔嚓」一声,单浩轩竟自己把自己的手腕给接好了! 但他的情绪还没好过来,盯着城门的方向,齿间都要咬出血来。 这个总督当得太窝囊了,皇上御口一开,轻轻松松就把两个烫手山芋甩给了他。 此前他还觉得只有左扶光混蛋,但没什么真功夫,能治。听闻肖思光在北境是名声极好的,还想着让他们互相制衡。 结果今天一看可好,这两亲得像兄弟一样,而且肖思光比左扶光更横。 沧渊无心安慰单浩轩,他也怎么都想不通肖思光怎么就这样护着左扶光了。心里一时纷纷扰扰如同乱麻,却见封小在那边拼命对他们招手。 「怎么了?」沧渊疑惑。 走得离城门近的几个学子先看了榜,也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朝他们跑来。 于是在单浩轩未消的愤怒中,沧渊胸臆的酸楚中,他们得到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本次科考经过殿试以后,状元竟是沧渊,而所有人预测会夺元的冯俊才,只是个探花而已! 冯俊才似乎早就从冯太傅那里知道了结果,所以发榜这天都没有来。 沧渊站在原地,先惊、后喜,单浩轩也在一瞬间转换了心情,勐地捶了沧渊一把:「可以啊!沧先生!」 一阵阵恭贺声从左右传来,封小也真心为他高兴,喜道:「沧渊!你真的可以进翰林院了。状元……你是状元,至少得封个从六品的官吧!」 很多寒门学子穷尽一生所学进京赶考,希望依靠科举实现阶级的跨越,而实际上这是难之又难的。 中了进士,经过朝廷指派任命后才会赐予官职,官职大小不定,一般在七品以下,比如封小如今就只是个八品修撰。 只有前三可以有稍高的官位,但和世家比起来不值一提。 单浩轩虽然比他们长不了几岁,却因家世和自身努力,已是正二品官。 然后就是众人眼中一无是处的左扶光,凭空就得了个四品「弼马温」,还是朝臣们觉得比较合理的结果。 沧渊的喜悦也很短,想起那天殿试时皇上故意表现出来的偏爱,不免有点后怕。 荣宠太过,让他高不胜寒。如不是冯太傅刻意谦让,皇上毫不掩饰地夸赞,他也得不了这个状元。 换句话说,这个成绩是有水分的,沧渊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四周人声鼎沸,他却笑不出来了,封小见他目光还在看着城门外空荡荡的路,以为他是在意方才的那句话。 「沧先生,前途光明无量嘛!」封小跳起来揽住沧渊的肩膀, 第109页 「虽不及你那青梅竹马,但他这辈子可能就在小中军养马了。而你能凭藉真才实学朝上升呀。总有一天能指点江山、激浊扬清,超过他!」 「我可真是谢谢你安慰哦。」沧渊言不由衷地说。 封小优哉游哉地嘆息道:「我们也时常觉得不公啊,可惜投胎时候没那么厉害,不能生在更好的人家。」 他大声续道:「可谓——『十年寒窗苦读,不及凭爹摆谱』。你说对吧,单总督?」 单浩轩听出来了他话语里的弯酸劲,是在嘲讽左扶光。 想到刚才自己为人出头结果吃了亏,单浩轩揉了揉发痛的手腕:「管他们爹是谁,我就是看不惯仗势欺人。」 「别想这事了。」沧渊不愿再提方才,否则肖思光和左扶光同乘一马的画面就总在脑海里晃,「我们去看看冯俊才吧。」 「冯大才子今年是娶不了妻了……」单浩轩攀住沧渊,「你两去,我还得下校场呢。我就不信了,小中军全军将士都在的情形下,他肖思光还能那么横不成?」 作者有话说: 肖思光:没错,我就有那么横。 第八十七章 可惜啊,龙游浅滩 汗血马跑到南郊校场前,速度慢了下来。 左扶光准备下马,口中道:「那个……思光啊,多谢。」 肖思光轻易就松开了他:「你恶不噁心啊……还思光。我三岁以后就没人这么叫我了。」 「你不喜欢被喊世子,我不是为了感谢你才叫思光,不再讨你厌烦吗?」左扶光双手叉腰,站在马下,「别骑着我的宝马了快下来,这世界上骑过它的人不超过三个!」 肖思光不下马,倾身说:「我很好奇是哪三个。」 「我、我爹……」左扶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第三个人是沧渊,他赶紧掩饰了过去,「还有我娘。」 「其实吧,我内心是很希望你被揍一顿,受点教训的。」肖思光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可是腿脚不知道怎么的,先一步就上去了。」 「你是鸭子吧,死了嘴壳子还是硬的。」左扶光拉住缰绳掌着马,再次说,「下来了,想让我怎么感谢你直说,有目的也可以说。」 肖思光愣了一下神,他看到左扶光脸颊被打红了的地方,觉得像胭脂一样,在白皮肤上格外漂亮。 寻常人被打了他只觉得狼狈,从未发现就连「伤」这种东西,在某些人脸上也是点缀,是好看的。 肖思光着了魔似的伸出手,想触一下左扶光脸侧的伤。 他没回答那句话,忽见左扶光眼神一转,退了半步。肖思光才发现自己居然想去摸一个男人的脸! 于是,轻微的触碰变成了一个恶意的捏弄。 肖思光狠狠地在左扶光脸侧的伤上面揪了一下,疼得对方吱哇乱叫,这才收手:「我是你的后勤兵,保护司马小将军是我的职责。」 「绝了,肖家人真的铁。」左扶光龇牙咧嘴地说,「为了保护我,可以殴打你的总督,这理由还能不能再扯一点。」 肖思光哈哈大笑:「只配纸上谈兵的废物,就凭着镇压了一次乌合之众的起义,堪破了两场暗杀,抓了几个小偷小摸的人,也能升到二品。」 「我早看不惯他了,单浩轩还总宣称自己是靠着『努力』当总督的。」 左扶光心情不差,接话道:「京中子弟皆如此,不是谁都像你一样面朝鞑靼,有元人送上门来给你打。」 「可惜啊,龙游浅滩。我已经提前来驯马司养了几天马了。」肖思光翻下马匹,凑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这里主要不是养马的,还养着好些达官贵人送进来『歷练』的远房亲戚,都是像你一样的窝囊玩意儿。」 「你能不能别夹枪带棒的骂人,我对你的这点感激马上就没了!」左扶光推开了肖思光。 肖思光却不然,再次凑过来,目光又落在左扶光的伤上:「挂彩上任,不愧是天下第一大纨绔!」 左扶光进了驯马司才知道,这里就是专养闲人、闲马的。 某些人和官家沾亲带故有点联繫,却又不是特别亲的,会托人帮忙找个好差事,驯马司就是其中一大去处。 因为在这里的兵享受着和其他士兵一样的俸禄,却不用辛苦看守城门,或是轮值、巡逻京城。 如果到了战时,小中军某些卫队会灵活派遣去到前线,驯马司却绝对是留守京城的,没有生命危险。 左扶光一进来就闻到了一种名为「废物」的味道,士兵列队不整齐,个个嬉笑玩闹没有正形,和他胡乱打招唿。 一群弼马温对于来了个领头的弼马温很是高兴,看来在皇帝眼里,左扶光确实适合引领这样一群人。 肖思光就不一样了,他向来最瞧不起这种人,简直觉得沾染一下身上都会带腥味。 左扶光说了两句屁话以后,就让大家「各司其职」。 几个人回到营房里打牌去了,几个人在晒太阳,还有些被惩罚的,拿着干草一边走一边丢,不耐烦地餵马。 肖思光掏出怀里的《百战奇谋》,准备晒着太阳再研读一下。 左扶光却左右巡视一圈,然后丢了个马刷在他手里,吩咐道:「去把我的宝马洗了。」 肖思光瞪着眼睛。 「你骑脏了,你自己洗。」左扶光说完以后,对着门口使了个眼色,「总督大驾光临啦!」 第110页 肖思光立即收敛厉色,很听话的模样,说:「好的,司马大人。」 他大摇大摆地在阳光下朝着汗血宝马走去,左扶光立正以后,却无比尊敬地对着单浩轩行了个大礼:「下官拜见总督大人!」 单浩轩怒气没消,本来还想过来给人一个下马威的,被他这动作惊到不行。 「进了这个校场,您就是我的总督。」左扶光无比乖巧地说,「本来想给您留个好印象,一来就如此的。奈何我们提前遇到了,唉……时运不济啊!」 单浩轩黑着脸:「变脸比翻书还快,我看你是被揍痛了。」 「对了,思光也把总督揍痛了,我替他道个歉。」左扶光又一次躬身,无比谦卑地说,「他在北境横惯了,向来如此;我在雅州也横惯了,不过——」 「你闭嘴!」单浩轩没听他说完,打断道,「不要和我插科打诨。驯马司平常虽不用受十二卫管辖,却直属于我,从明天开始,你们亦然要出早操!」 有几个人从营房里探出头来,满脸的问号:「啊?总督,以前不是不用的吗?」 「单总督,你这样叫人怎么活啊?你们倒是只用练兵,我们还要干活勒。」 「就是,大家都这样好几年了……」 单浩轩严肃道:「驯马司衰退以来是如此的,我早就想整顿了。只是苦于没有司马相助,而你们都是一团散沙。」 「现在不一样了。」他续道,「从今往后,你们这五十八人,都由左扶光引领。别和我说什么干活,养马比练兵轻松多了,你们轮岗就是!」 四周响起一片唉声嘆气,这些人个个年纪轻轻,却只贪图享乐,丝毫不觉得自己在空拿军饷。 「一定完成任务!」左扶光忽然吼道,站直立正。 他这一下又把单浩轩惊到了,只见总督打了半个颤,然后强自镇定,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营房里看热闹的士兵再次嬉笑起来,肖思光认认真真刷起了马,单浩轩指了指他们,然后不甘心地离开了…… 皂角水淅淅沥沥从马毛上流下,左扶光走过去,和肖思光一起洗马。 第八十八章 我和他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说来也怪,自从肖思光当了这个「总务后勤兵」以后,还真的在外人面前把左扶光当自己的顶头上司尊敬着。 他几乎要变成左扶光的跟班了,两人每天训练在一起,吃饭在一起,要不是晚上左扶光睡不惯营房,坚持要骑马回王府,估计睡觉也是一起的。 左扶光早操经常迟到,驯马司总共五十八个人,每天能来二十人就不错了。 肖思光倒是像个军人,毫无异议地超额完成每一项训练,态度极为端正,让单浩轩挑不出错。 左扶光却天天被瞪着,但只要总督敢表现出揍他的模样,肖思光就会横挡在前面。 没过十天,全京城都在传,说北宸世子和固宁王世子是故交,关系极好,两人亲如兄弟。 沧渊也听别人讲了,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可他以状元之名奉诏入宫以后,成了七皇子的侍读先生,难得有自由出宫一趟,皇上还不时传召,更别说见左扶光了。 过了暮春就是初夏,京城的风明显热了起来,人人都穿起了时兴的纱衣。 左扶光怕热,只要一捂闷了就出疹子。便也套上一身明姝月给他备的单罗纱,照常去到校场。 他的皮肤在京城养得更白了些,腰身也特别细,堪比女子的蜂腰。 姗姗来迟以后,单浩轩依然用一张臭脸对着他,痛骂道:「穿一身的单罗纱,像什么军人?!」 「你可知若是上了战场,敌人一拉你衣摆,你就得从马上摔下去,当即没命!」 「还有你们,就没一天穿戴整齐的。连头盔都会戴歪,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你!」单浩轩指着最前列的肖思光,「你就只顾自己,你在北境也是这样练兵的吗?!」 肖思光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在北境没人敢跟我唱反调,若是谁敢像你一样指着我,这只手就该剁了。」 左扶光嬉皮笑脸的:「敌人来了有单总督挡着嘛,我等能力有限,只能做做给您的马屁贴秋膘的事儿。」 驯马司的兵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单浩轩深吸一口气,扬起手中军棍。 他知道他根本打不下去,肖思光会在第一时间接住,然后根本不给他面子,把棍子甩到一边。 果不其然,肖思光即刻做出防御姿态,驯马司的兵们后退一步看笑话,这极不利于单浩轩立威,他便只比了一下就收手了。 中午吃饭时,有几个没有来晨训的兵被罚了不许吃饭。 但其实驯马司肥着,过了这个饭点,他们回到自己的营房,有的是小灶。 单浩轩的副手走到他旁边,提议道:「总督,这样下去实在不行,要不咱们告御状吧?」 「不行。」单浩轩赶紧阻止道,「皇上把他们放到小中军,就是信任我、歷练我的。如果我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去告御状,岂非让皇上寒心?」 「那总不能就这样任他们随意搅乱军纪。」士兵又建议道,「或是就像过去一样放回去,看都不看驯马司一眼,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单浩轩再次摇头:「我要整顿驯马司的话都放出去了,又自己食言,不是大丈夫!」 第111页 「那要不……」士兵眼珠子转了转,机敏道,「你请沧先生喝个酒,问问他固宁王世子有什么弱点。毕竟他两是认识的。」 单浩轩凝眉考虑了一下,现在想要请到沧渊可不容易。 他们不像过去一样随时能够相聚,他得在明日大朝进宫后打听打听。 …… 七皇子名叫许世景烁,不爱说话,和八面玲珑的许世风华完全相反。 沧渊已经当了一段时间他的侍读先生了,这孩子礼数到位,却不多言,显得十分冷漠。小小年纪就跟冰山一样,对周围人都充满防备。 其实带这样的皇子很省心,他没那么多的问题,与他相处也只纯粹和教授的内容有关,不必考虑其他。 沧渊和其他几个先生轮流给他侍读,空出来许多时间,就总会被皇上喊到嘉字殿那边去侍乐。 这天单浩轩来的时候,找秦公问到了沧渊的去向,就一直等在外面。 日落后皇帝该用晚膳了,单浩轩站了半天,终于等到沧渊出来了,眼神十分疲惫。 「自从你中了这个状元,我们就好像失去了你一样。」单浩轩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前几日冯少还问我,你是不是刻意避着不见他?他虽然有点失落,却没丝毫嫉妒的。冯太傅回去以后训了他一顿,对比了你们俩的殿试答案,他心服口服。」 沧渊自谦道:「我就是运气好了点而已,不是不见你们。而是……实在没时间。我住在宫里,每晚必须回来,往往忙完了也到了宫门关闭时间。」 「要不,给皇上告个假?你并非每天都要侍读啊。」单浩轩提议道。 沧渊有点犹豫了,他甚至怀疑皇上让他当侍读先生。「教皇子」是可有可无的,「陪皇帝」才是目的。 「算了,估计你也为难。皇上虽然好说话,我却也不敢跟他提难处。」单浩轩看了看落日余晖,「今日还有个把时辰,出去吃个饭?」 两人走出宫门,只能在附近找地方,也没来及叫上冯俊才。 结果吃到一半时,忽然有个校场的兵闯进来,慌慌张张找单浩轩,说军营里有人持械殴斗,请总督赶紧去一趟。 饭菜刚上,热腾腾的,还没吃上一口。 单浩轩只好急匆匆地离开座位,剩了沧渊一个人面对一桌饭菜,雅室里变得空空荡荡…… 沧渊空坐了一会儿,忽然没胃口了。 他起身正想回去,雅室的门却被一脚踹开。站在外面的那个人嘴角挂着笑,一身素白的单罗纱,竟然是左扶光! 出乎意料的是,肖思光就像小弟一样跟在左扶光后面。 左扶光走进了门,顺便就把门关了。而堂堂北宸世子如同一个侍卫,双手抱胸站在外面替他们守住了门。 沧渊心里瞬间感到很复杂,种种滋味难以言说。 左扶光露齿而笑,跳过来就要坐他腿上,口中道:「好久不见,渊儿弟怎么一副生分了的模样?!」 沧渊的脚底摩擦在地面上,退了半步,没让他坐。 「隔墙有耳,你怎么敢让肖思光在外面听着?」 「放心吧他又不会乱讲,对他没什么好处。」左扶光凑了过来,「我和他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沧渊眉心微蹙:「那我呢?」 「什么你呢?」左扶光本来想亲吻一下他的面颊,听到这句话,看到他的表情便没有,「你自己没法出来。你不是为了我进京的吗?我怎么觉得是为了皇帝老儿?」 第八十九章 你砸桌子对我发火?! 话语一出,两个人都沉默了。 许久不见,本该是喜悦的,沧渊转了话头,问道:「军营里那场『殴斗』,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左扶光的笑容逐渐淡了下去,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想见你一面不容易,就是我把单浩轩引走的。想甩脱身后的尾巴也十分困难……」 「到底是什么人跟着你?」沧渊的眉心蹙成一条线,「蜥蜴人,或是朝廷的人?」 左扶光略思考了一下:「我毫无头绪,但我一进校场,他们就不跟了。」 沧渊想起了追杀过左扶光的蜥蜴人:「我很担心你的安全。」 左扶光哼笑了一声:「既然担心我的安全,又为什么在意肖思光跟在我身边。有他在我不是更安全吗?」 「我没有。」沧渊口是心非道。 「你就是有,不然刚才为什么不和我亲近?」左扶光说得他哑口无言。 「对不起。」 「……」 沧渊绝对是相信左扶光的,立即道歉了,主动将脸贴近对方,想抱一抱他。 左扶光却闻到到了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龙涎香味,这种味道在他刚进京城「蒙受圣恩」时,常在皇帝的乐坊里闻到。 他心里不爽,嫌恶地推开了:「我说怎么最近皇上不召我了,原来是有你陪着捣鼓那些玩意了。你这一天天的尽和皇帝处着吧?」 「我是七皇子的侍读先生。」沧渊说,「只是课余他会召我前去,皇命不能不从。」 「侍读不住在皇子居住的朝西所,在皇帝后宫?」左扶光后靠在椅子上,「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沧渊愣了一下,听明白他的话以后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皇上!能当我们俩的爹了!我和你解释什么?!」 第112页 左扶光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年龄能说明什么问题?达官显贵都喜欢养年轻男宠,皇帝后宫里没名分藏着的就有几十个。少拿这句话敷衍我。」 沧渊露出一个噁心的表情,那一瞬间他脑海里竟然浮现出固宁王怀抱雅清的画面。 不论皇上留他多晚,召他多勤。他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顶多觉得可能被当了「知音」,没想到左扶光会这样认为。 「没你想的这么龌龊。」沧渊面色也冷了下来,「皇上从不会强人所难,我也绝不会侍奉『权贵』。」 顿了顿,他更觉反感:「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左扶光不是不信,只想要一个耐心的解释,瞬间反驳道:「我和肖思光在早晨巳时,亲眼看着你头髮湿漉漉的从后宫方向走出来。」 「你告诉我,如是陪皇帝弹琴,为什么要洗澡?」 「如不是侍寝,为什么到早晨才离开?是个人都会误会!」 沧渊瞪大了眼睛:「所以呢?所以你还真怀疑我去『侍寝』了?!我——」 「我说是个人都会乱想,没说我怀疑!」左扶光打断道。 话音未落,沧渊站起身:「那你呢?!你在北境的时候就去肖思光的军营里住,一住几个月,直到我来带走你。」 「你进京以后就莫名其妙地和肖思光走得极近,他还处处为你出头,为了什么?」 「我不止一次在别人口中听到了你进京以后的风流韵事,你不是答应了我不再去烟花之地吗?!」 左扶光也站了起来,急促地说:「我去那些地方,我去任何地方都是为了结交许世风华。我已经从他们口中听到过些许关于我哥的事了。」 「我不与他们结交,我哥的仇你来帮我报吗?你连宫都出不了,你拿什么保护我?!」 沧渊握紧拳头,他感到血脉在极快地流动,心脏突突跳着。 这是第一次,竟然因为生气,因为和左扶光吵架导致燥血沸腾,控制不住情绪。 他勐地砸了一下桌面,自以为没用多少力,却发出轰然巨响,震碎了上面的酒杯! 没喝的酒液立即流了出来,顺着桌沿滴落下去,左扶光也惊了一下。 肖思光只听见了响,以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忽然沖了进来,便见两人眼眶都红了。 左扶光难以置信地瞪着沧渊,低吼道:「你砸桌子对我发火?!」 沧渊收起手,拼命压抑心跳,嗓音粗哑地说:「不是的,我……」 他嘴唇翕动,想解释点什么。却发现无从解释,说燥血吗?两人旁边有个外人。 肖思光像个护雏的老母鸡,他知道沧渊是纯血乌藏人,也知道乌藏人在燥血状态下容易失控。 于是他一把将左扶光拉到自己身后,警惕地看着沧渊,就和他看单浩轩一模一样! 沧渊却从这个动作里读出了别的含义——从前他护着左扶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如果他算一头野兽,那就是在保护着他的领地、属于他的猎物,不让他人来犯。 肖思光的表情远远超出了一个「朋友」该有的情谊,沧渊读懂了,也为此闭了嘴不再解释,反而冷笑了一声。 左扶光却无察觉,只是越发觉得自己抓住今天的机会来见沧渊,简直是白费功夫。 他一口茶没吃,一口酒也没喝,就着敞开的门走了出去,没再说一句话。 肖思光看见左扶光只剩个背影了,赶紧转身追了上去。 沧渊盯了盯面前的菜,燥血犹然未消。有一种破坏一切的冲动,忽然间掀掉整个桌子、满桌饭菜,室内杯盘狼藉! 他的手捏到了酒杯碎片,瞬间有血奔流出来,染到地上。 酒楼的东家呜唿哀哉地跑上来,沧渊朝他怀里拍了两锭银子,兀自走出了门,却发现自己除了回宫无处可去。 他前脚刚刚进宫,小巫子就面如菜色地跑了过来,尖声说道:「哎哟沧先生啊,您这是到哪里去了?皇上找您找不见,宣您过去吶!」 此时天色已黑,早该休息了。 「今日身体不舒服,不便侍乐。」沧渊拒绝道。 「哪儿是让您去乐坊?是干宫啊,有正事的!」小巫子在后面推着他,又看见他的手在滴血,「您这弹琴的手怎么能伤着了?皇上该心疼的。」 这一刻,沧渊才发现伤口很痛,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年苦练火不思,只为博得皇帝青睐。 可若是他没弹过火不思,也不能成为沧先生回到雅州。 如果没回过雅州,也不会与左扶光重逢。 目前的情景,真像是无解的…… 第九十章 你两是不是,那种关系?呕! 许世嘉乐和几个朝臣在干宫议事,等不来沧渊,已经在发怒了。 皇帝一怒,下面的几个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发声,大殿安安静静的,便显得时间更加漫长…… 沧渊来的时候,小巫公公已经去御药库里拿了纱布给他草率包了。 由于两人走得急,所以没包严实。他进去的是纱布上一抹红色格外显眼,许世嘉乐本来满眼怒色,瞬间转为担忧,竟立即就不发火了。 皇帝的表情简直就像谁破坏了他的某样乐器,竟然立即传太医来给沧渊看手。 太医一般只为皇上和皇亲贵戚看病,沧渊忙跪地上谢恩,几个大臣瞟了他一眼,总算松下一口气。 第113页 「沧渊,你看看,这几位你可认识?」皇帝清了清嗓子,抬着下巴示意。 沧渊粗略扫了一下,发现其中一人是在玫朵部朵甘卫都指挥司任职的指挥使,他在长城下见过。那么可以推测出另一位应该就是驻扎在乌藏更深处的乌藏都指挥使。 其他不认识的人是和他们有关的臣子,看着都面生,脸颊有点黑,却是中原人五官。 朵甘卫都司和乌藏都司都是设置在关外的管辖机构,沧渊极小声地说:「看着面熟,应是见过一两个的。」 「啧,你义父不让你出关,看来你确实对自己的家乡不太了解。」许世嘉乐摸了摸鬍子。 沧渊低头道:「我的家乡就是雅州,我的父亲是沧晗。」 「知道你觉得自己是中原人,但可不兴背祖忘宗啊!」许世嘉乐听到这话很是受用,慢腾腾地说, 「盛夏将来,通常是乌藏高原的闲季。乌王和藏法王今年会一起进京觐见朕,今日叫你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沧渊刚想回答,太医到了。 几个驻乌大臣还跪着,皇上独独给他赐座,让太医给他重新包扎,继续说了起来…… 「沧渊,你可还会说乌藏话?」 沧渊谦虚答道:「我离开那里时仅仅四岁,语言太久不用,生疏了。许多话听得懂,却说不出来。」 皇上拧起眉头:「那你这几日侍读以后便与几位大臣多多交流,按照你的官位本不该参与外族藩王觐见的。但你本是乌藏人,朕想的是若有你在,会方便很多。」 沧渊心中一喜,他原本的计划里,就是想向这等职位靠拢。 现在有了机会接触乌藏使团,又能结交驻乌大臣,自然满口答应、求之不得。 他不会因为和左扶光吵了一架就改变规划,毕竟矛盾只是一时的,长远之计还是为左扶光考虑。 皇上又说了很多外族觐见当日的事,几人拜别时已经子时了。 沧渊走出干宫,觉得四周空空荡荡,便开始思考什么时候能找左扶光把误会说清楚…… …… 左扶光合衣躺在营房里看着天花板,耳边传来隔壁通铺士兵打唿噜的声音。 「哟,司马大人今天不回去了?」肖思光在窗外说道。 左扶光瞥了他一下:「烦,不想被打扰。」 「难道你家里还有人打扰你吗?」肖思光跳到了窗框上。 左扶光想了想:「有一头熊。」他驱赶道,「你别进来。」 肖思光听闻,干脆坐在了窄窄的窗口,从里面的角度看过去,便见月下一剪影,透着朦胧的光。 「不就和你青梅竹马闹了一场。」肖思光撇嘴道,「至于吗?你们说的那些话就跟过家家一样,有什么好难过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难过了?」左扶光再次摆手,「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走。」 肖思光听见以后反而跳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别以为我把你当了几天『小将军』就可以命令我了,在北境没人敢这么对我说话!」 左扶光没工夫和他贫嘴,干脆闭眼翻身,沉默应对。 肖思光看了会儿他的背影,忽然说:「你们俩……是那种关系吧?」 「哪种?」 「那种。」 「到底哪种?」左扶光不耐烦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肖思光凑近了点,八卦地问道:「就那种,断袖。是不是?」 左扶光睁开一只眼睛,难得北宸世子开窍,便没否认:「你敢说出去我弄死你。」 「谁弄死谁啊?」肖思光嫌弃地说,「真噁心……呕……那你们俩个,谁上面、谁下面?」 「你恶不噁心?!这是我的私事!」左扶光翻身直面他,「要呕你就离我远点,你现在在一个断袖屋子里!别脏了您的闪亮狗眼。」 肖思光被骂了以后反而乐了:「你不在我面前装窝囊废以后果然好玩多了。」 左扶光无语。 「我爹说的对,真心果然能换真诚对吧?」肖思光语气变低了,「可惜我以前听不进去他的话,你在我军营里那么久,我都没了解过你,一直看不起你。」 「我只觉得你接近我别有目的,没觉得你有任何诚心。」左扶光不屑道,「只不过混熟了些,咱们身份相近又同时身陷囹圄,所以才……」 他忽然愣了一下——他在做什么?和肖思光说真心话? 他居然因为同情,因为骗过别人的愧疚和如今相似的处境,也因为肖思光的处处照顾而把对方真的当朋友了,跟他秉烛夜谈? 「才怎么样?」肖思光趁热打铁地问道,「我们算是兄弟了吧?」 「我没兄弟。」左扶光拿手盖住眼睛,「我这种人多疑、自傲,註定孤独一生。」 肖思光就像没听见似的,反正长夜漫漫,便自己开始了独白。 「我以前什么都表现在脸上,觉得直白耿介才算真男人,为此吃了不少亏。」 「我和你一样自傲啊,总觉得自己了不起,就是北境的未来,没有发现我和父亲之间差了很多。」 「后来他入狱了,撑着肖家的顶樑柱没有了,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幼稚、无力。」 「我不屑于和万宝候争斗,所以一门心思跑到京城来了。皇帝总晾着我,为此觉得更加愤怒迷茫。」 第114页 「不过我看你不是。你身上背着各种花名、骂名,被好多人指责,却活得有自己的原则和方式。」 「我觉得你好像有一件大事要去完成,所以路才走得如此笃定。现在我也想好了我的大事,所以找到了『走路』的方法……」 左扶光几乎快睡着了:「把你今天这些感性的话说到北境,你的兵们肯定会嘲笑你三天三夜。」 「扶光,其实甘州和雅州才该是兄弟。」肖思光低头说,「你们父子到底在想什么?沧晗将军在想什么?」 「自古以来弱肉强食的法则就没有改变过,强者是我们,并非许世王朝。」 「你们所谓的忠君,究竟忠的是什么?」 第九十一章 活脱脱一个异域王子啊 肖思光后来又说了一些话,好像都说给了月光一样,左扶光虽然听见了却没再回应,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两人竟还在同一间屋子里,肖思光勐地跳下床:「来京以后从没睡得这么好过,竟误了早操时间!」 左扶光觉得心情好些了,打了个哈欠:「原来你每天起那么早是没睡好啊。」 肖思光搓着脸朝外走去:「我跟着他们跑步去了,待会儿给你带早饭回来啊!」 连着好几天,左扶光都是在军营里休息的,肖思光就给他带饭,还给他搓衣服,但晚上没再打扰过。 大概七天以后,肖思光早晨一去就是半天,别说早饭了,午饭也没带回来。 左扶光饿得前胸贴后背,没精打采地走出去,才发现整个驯马司都忙了起来。 可以容纳一万马匹的巨大马棚原本只有两三百匹马,今天竟然挤满了,外面还排着好多。 四周都飘着臭烘烘的马粪味道,肖思光焦头烂额地坐在「总务后勤」的位置登记造册,平常懒散的士兵也在给那些新来的马匹烙印。 左扶光绕着靠自己最近的马儿看了一圈,只见这马膀大腰圆,四蹄粗壮,鬃毛颀长。 它们没有北境的鞑靼马那么高大威勐,却是耐力极好的康马,看样子是从乌藏运来的。 「怎么了这是?沧晗将军打到尼泊尔,收復乌藏了?」左扶光走到桌案旁边,捲起长长的流水帐,玩笑道。 肖思光没空搭理他,努了努嘴:「饭在旁边你先吃着,今天乌藏使者觐见,赠了好多羊绒冬衣和康区马匹,都收进我们驯马司了。」 「完了,六十个人管上万匹马。」左扶光瞬间苦着脸,「谁说我这是个闲职的?」 「至少你现在还闲着!」肖思光低吼道,「你挡我亮光了让开点,我要忙死了!」 左扶光乐了:「看来我的后勤兵是把我这个小将军架空了啊。」 「吃点饭堵着你的嘴!」肖思光怒道,「登完这些你都要过目的,不出意外明天皇上就会召见你,问你了。进宫我就不陪了!」 …… 沧渊站在朝臣之中,身穿朝服。因为身高八尺有余,仿佛鹤立鸡群,只能把腰弯得更低些。 他虽浓眉大眼,鼻樑高挺,五官轮廓深邃。却因为在京城呆久了,皮肤白,头髮又在官帽里,看不出自然卷,所以不像乌藏人。 乌王和大法王一起觐见时,没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两人迈着沉稳步伐徐徐走进大殿,在许世嘉乐面前站定,行了乌藏的最高礼节,随行礼官便开始用生涩的中原话宣读贡品。 由于有了共同抗击元人的经歷,固宁王又在战争时让雅州收容了乌藏流民和俘虏残兵。 两地现在正在建设大商道,长城下也立起了大市口。 乌藏和中原的关系可谓达到了顶峰,朝堂上言笑晏晏,不像他族觐见一样明嘲暗讽。 许世嘉乐赐了法王「大慈法王」的号,又以中原丝绸、陶瓷、粮食作三倍回礼,赠予乌王,以彰显大国风度。 朝臣们纷纷赞嘆,皇帝还设下了国宴款待来京使者。 觐见一切顺利,只是在乌王转身出殿时,沧渊用眼角余光瞟到了他的面容。总觉得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还待宴席时偷偷再看看。 国宴摆在明朗台,周边环水,可以享受清凉,吃到京城美味。 席间自然少不了皇帝最爱的「礼乐」,光乐师就备了整整一百零八人,总共三十多个节目,还包含沧渊弹奏火不思和六弦琴。 他的官品低,坐的位置便十分靠后。只能看着朝中重臣和通译使者交流,皇帝时不时会招唿乌王,而法王独自闭目默念经文,仿佛和浮世繁华无关。 上面的节目过了十几个,快到沧渊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服,去后台做准备。 小巫子神出鬼没,手里拿着一个箱子,忽然蹿出来,凑到沧渊面前。 「这是什么?」他见小巫子正在开箱,里面似乎装着很多东西,疑惑问道。 小巫公公笑着说道:「你一会儿弹琴的时候穿的衣服。」 「我是大许官员,不穿官服吗?」 小巫子忙摁住沧渊:「哎哟沧先生啊,您要是穿官服给使者弹琴,那像什么样?是丢朝廷颜面的。」 说着说着他便把箱子里两套衣服拿了出来,抖开道:「皇上都安排好了,弹火不思的时候穿元人的这套,弹六弦琴的时候……就穿这套乌藏人的衣服。」 沧渊愣了一下,一些渺远的记忆从心底扑了上来,他已经十多年未曾穿过本民族的服饰了。 第115页 皇上让礼部准备的这套衣服格外华丽,在乌藏绝对是土司以上的贵族才能穿的。 还没细緻查看,侧旁又跑出一个女子,手里拎着装有胭脂水粉的箱子。 「我不画。」沧渊拒绝道。 小巫子忙又说:「不是要给您涂红脸蛋,您就坐着,把皮肤改黑点,五官加深点,配得上这套衣服就成了。」 这都是皇上的安排,沧渊只好听命。 几个公公上来把乌藏的衣服往他身上套去,女子拿一个小铺子沾着深色的粉涂涂抹抹。 箱子里还装着很多珠宝配饰,一看就价值不菲,全都按照乌藏人的穿戴礼节往沧渊身上招唿。 这半个时辰忙下来,终于快弄完了。沧渊起身时小巫子捂住嘴巴「啊」了一声,眼睛亮亮的,说:「平常看你只觉得个子高点,和中原人也没区别。」 「这……这上下一捯饬打扮。」他想了一会儿,续道,「活脱脱一个异域王子啊!」 沧渊却看不见自己,铜镜过于模煳了,他只是觉得配饰很沉,头髮还被刻意弄得更卷了一点。 小巫子让他走两步,前台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这就该沧渊上场了,旁边的太监们忙给他递来六弦琴。 他抱着精緻的六弦琴走到了为皇上献乐的礼台上,两旁跑来六个伴舞女子,也穿着乌藏衣服。 沧渊往中心一站,手指轻轻拨动琴弦试音。原本闹哄哄的现场竟在顷刻间静了下来,大慈法王勐地睁开了眼睛! 第九十二章 这颗痣我天生就有 这首曲子名为《大赛马》,是皇帝亲自调的谱,节奏明快。 沧渊弹了一会儿便入神了,光听琴音就仿佛能把人带入一场马赛当中。 闭上眼,众人心里呈现出宽阔的草原、纵横驰逐的马匹,还有热情奔放的乌藏民风。 许世嘉乐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也闭着眼睛听,甚至用筷子划在空中打起拍子,后宫娘娘们也纷纷赞嘆绝妙。 唯有乌王和藏法王是面无表情的,一个握紧了自己手,用复杂的目光望向沧渊;另一个手里的佛珠停了,面上虽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心潮澎湃。 一曲已毕,四周立即响起赞嘆。沧渊扫视全场,恭敬地行了中原的礼节。 那一瞬间他是焦点,四周的烛光把他衬得宛如天人。 那张满是异域风情的脸五官清晰深邃,眸底微微发赤,属于乌藏人的血脉奔流在他的血管里,眉心的痣红得像一滴血。 他回到后台以后,想赶紧卸掉自己身上的配饰,还要了一盆清水洗脸。 沧渊背身站在明朗台的边缘上搓脸,衣服脱了一半系在腰间。 洗着洗着听见太监们都走了,他勐一回头,竟看见大慈法王手中拿着法杖,脖颈上挂着佛珠,出现在他身后! 法王走路没有声音,沧渊着实被吓了一大跳,水都泼在了衣领子上。 他就这样衣衫不整地站直了,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想了半天才回忆起乌藏人的礼节,慌忙拜了一个四不像。 法王的目光沉静如水,好像一口古井。 他看着沧渊,看了好一会儿,才用乌语问道:「你今年……多少岁了?」 沧渊用汉语答道:「该及冠了。」 法王握着法杖的手略收了一下,然后再问道:「你是哪一年到中原的?」 沧渊愣了一下,说:「具体不记得了,我爹在岗拉部救了我,就把我带到了雅州。」 「你……爹?」法王坚持用乌语问道。 沧渊点头说:「是啊,沧晗将军,我父亲。」 法王嘴唇翕动,心口起伏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极小的琉璃瓶子,然后礼貌地用中原话问道:「你能不能低头让我看看你的眉心?孩子,你好像与佛有缘。」 沧渊感到云里雾里的,但对方是乌藏最大的僧官,得道高僧,总不会害他。 他不信什么神神叨叨的「与佛有缘」,也不知道眉心能看出什么。但为了尊重还是照做了,立即躬身低头。 大慈法王举起手,先在他的头颅顶部摸了一下,念了两句赐福的经文。 沧渊刚想道谢,却见眼角寒光一现!他瞳孔骤缩想要躲避,依然感到眉心一痛,被什么针扎了一瞬。 大慈法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出了一根银针,刺破沧渊眉心的痣,还用小琉璃瓶颳走了流出来的血。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是早就计划好的。沧渊感觉到以后一掌推开了他,但眉心润润的,又流下了一滴血。 「这颗痣我天生就有,法王为何以针伤我?!」沧渊拿手一擦,指尖染了血色,带点怒意地问道。 再抬头时被他推开的法王竟像风一样又不见了,四周黑漆漆的,小巫子提着灯站在不远处,歪头问道:「沧先生啊……怎么洗脸洗出血了?」 这还真是一桩怪事,沧渊转身在盆里洁了手,准备去换元人的那套衣服。 相比于方才穿的,元人这套服饰就比较普通了,他虽能撑起却没那么惊艷。 不过许世嘉乐喜欢火不思,撑着下颌一直看,直到沧渊弹完离场都没移开目光…… …… 翌日,许世嘉乐在北郊猎场摆宴,请乌王及其使者一同来参加夏猎。 第116页 每年夏猎都很盛大,京中子弟云集,官员们也可以一展身手,不论品阶高低皆能以功讨赏。 沧渊带了几个不起眼的使者,和那些驻乌大臣一样招唿他们,给他们讲解夏猎规则。 左扶光坐在世家子弟的席间,肖思光在远处骑马,许世风华忽然从前排起身走了过来,撩起衣摆坐在了他旁边。 「听说你最近和北宸世子打得火热,我还道怎么可能。」许世风华撞了撞左扶光,「今日一看真是如此,连你的汗血宝马也肯给他骑。」 左扶光和他已经混熟了,礼节早就免了,讪笑道:「三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那小中军里天天被单总督唿来喝去的,自然得找个靠山。」 他凑近了点,指着马说道:「若是殿下看得上,这马就赠您,您才是我『打得火热』的挚友。」 许世风华咧嘴笑道:「嘴甜得很啊逸少……马我不要,夺人所爱不好。」 左扶光大笑道:「您又不是第一次夺我所爱了,上回在醉无量里那个小倌……我还没玩儿呢,居然被您弄去当书童了。」 他们旁边的邓佳楠凑过来奉承道:「要不说还是殿下会玩呢,书童那是能带身边的,不比你左扶光天天去花楼招人闲话!」 「换了。」许世风华磨了磨牙道,「那孩子无趣,养了些日子养得白白净净的。还以为真是来伴读的,要用他的时候抵死不从,已经送进宫里成太监了。」 顿了顿,他残忍地反问道:「本殿下都三十好几了还读书?还不是当这皇子闹的,总是不能参政!」 坐在他们前列的许世景烁忽然回头,用平和的声音说:「皇兄这皇子怕是要做一辈子……」 他今年才十一岁,个头比他们都矮上一大截,依然是个孩子,这话却扎心窝子。 左扶光被惊到了,他们周围的世家子弟也瞬间噤声不敢言语。 三皇子许世风华虽然经常和他们玩笑,但某些话是万万玩笑不得的! 他已经三十有五了依然没被立为太子,也没封爵。皇帝无视所有朝臣的谏言和提议,明显还是想等。 平常不言不语的七殿下许世景烁竟然在公开场合这样说话,明嘲暗讽、绵里藏针。 许世风华睨着他,嘴角斜出一个冷笑,抬起手就掐住了弟弟的下巴,把他朝自己拖了过来。 「七弟怕是不想长大了,毕竟童言无忌,就算——」 许世景烁冷冷地打开了他的手,正襟危坐,打断道:「父皇在看着你。」 许世风华抬头 ,恰好对上皇帝的目光,赶紧收敛了自己的戾色。 景烁见到沧渊陪使者在走,扬起手招唿道:「先生!先生!您快到我这边来一下——」 第九十三章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沧渊感到奇怪,七皇子平常不言不语的,对待他也十分冷漠,今天是怎么了,居然如此热情? 他把使者送进夏猎场,然后立即转身走至席间。这才看见左扶光也在,两人对视了一瞬间,然后立即移开了目光。 「殿下有什么吩咐?」沧渊先行了礼,才问景烁。 「先生坐我旁边。」许世景烁挪了点位置,使着眼色道,「同我说会儿话。」 沧渊只好坐下,是背向左扶光的,他凑近问道:「怎么了?」 景烁的面色迅速恢復冷淡,不过却压低声回答了:「待会儿猎场里请先生跟着我,我怕有人会对我不利。」 说着,还意有所指地朝后看。 沧渊来得晚,没看见刚才的剑拔弩张,平常也甚少和他交流除了学问以外的东西,疑惑道:「为何不在身边多增设几个锦衣卫?」 许世景烁低头抿了一口茶,又不说话了。 左扶光好像和许世风华又说到了好笑的地方,背后发出一阵阵笑声。 不多时,肖思光勒马到了入口处,翻身跳下来,朗声喊道:「扶光!马练好了,可以出发了!」 左扶光起身伸了个懒腰:「那我就要失陪了,去猎场『一展雄风』。」 许世风华拍桌笑道:「谁不知道你这『雄风』就是北宸世子在前面射,你在后面跟着捡?!」 「殿下给我点面子。」左扶光摆手道,「不是不是,兔子我还是能猎一两只的。」 邓佳楠大笑道:「行啊,那要不我们把肖思光请过来,您猎一只就算厉害。」 左扶光忙捂着他的嘴:「别说别说,还有外人在场吶!」 「我就奇了怪,肖思光那种硬骨头你都能收服,怎么就收不了你那青梅竹马,还是外人?」邓佳楠瞟了一下沧渊,「或是北宸世子表面正经,实际上还有不为我们所知的一面?」 「玩笑过分了哈。」左扶光威胁道,「肖思光听见了得削死你,他最看不起我的『龙阳之好』。」 「谁不好啊,谁不好?!」邓佳楠忽然放大声音,「也就这些迂腐的读书人天天念着『有辱斯文』,斯文当个屁用!」 他这一声传播得很远,封小一行人听了,只觉得如芒在背。 但他们也确实只在文职上有用,今日这种场合基本不参与,往往凑个人气就走了。 恰在此时,沧渊也起身,扶起了许世景烁。 景烁再一次回头,用不屑的目光扫向邓佳楠,淡漠地说道:「我先生不仅读书比你厉害,今日猎场上也能赢你。」 第117页 沧渊眉头微蹙,他本来就因为蒲先生推荐了他而没推荐邓佳楠参加会试与对方结了仇,七皇子还刻意说这种狂傲的话,岂不是给他拉仇恨? 「景烁,我平常怎么教导你的?不逞口舌之快。」沧渊有点严厉地说道。 许世景烁嘴角漾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口中道:「先生教训的是,我一时嘴快,说错了。」 但话已出口,邓佳楠的眼神已经变了,满带敌意地瞪着沧渊。 两人赶紧走进猎场,在一旁寻找合适的马匹。却见左扶光三两步翻上汗血宝马,肖思光竟直接在下面拉着他的缰绳,徒步跑了起来,从侧旁经过他们,进入了小树林中…… 北郊猎场格外宽阔,依山傍水,林子里也十分隐蔽。 进去以后肖思光就把箭筒拿了下来,也分了左扶光几支羽箭,两人一边静悄悄地走动,一边寻找猎物,不多时就有了收穫。 沧渊这边也不差,景烁年纪虽小,反应却灵敏,目力也好。 两人暂时没有遇见什么危险,已经过了大半个林子。忽见前方丛林深处有只很大的鹿,正在埋头吃草。 太远了,超过射程。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下马埋伏,极轻地挪动着。 另一边肖思光和左扶光也看见了这头鹿,两人也是同样的状态。 四个人竟然静悄悄地相遇了,而且都对着同一个猎物,这似乎立即就激起了许世景烁的好胜心。 还没等对方先行一步,他立即加快速度,接近那头鹿。 巨鹿听见草木响声,警惕地抬起头朝反方向奔跑,景烁立即快速跑动,追出去一大截。 沧渊只来得匆匆瞟上一眼,立即跟着保护皇子的安全。 没踏出几步,手忽然被拉住了,一回头竟是肖思光的面容,喘着气对他说道:「我去追,你留着跟左扶光。」 沧渊瞳孔一缩,肖思光已经越过他跑了过去。 这时候左扶光才慢腾腾地从后方走来,两人吵架之后第一次面对面,仅仅是看着对方就觉得心里缩得疼……太难受了。 他们曾经那样亲密无间,左扶光骑过沧渊打扮的马,还在太阳鸟神像下许过誓言。 在雅州的日子无忧无虑,不受他人干扰。要不是一道入京圣旨,何至于像如今一样连见面都十分珍贵? 「我……」两人同时开口,又看见对方说话,同时闭嘴了。 「你先说。」沧渊让着左扶光。 左扶光想了一会儿,率先道歉道:「我知道你也身不由己,不该怀疑你,对你说那些话。」 沧渊的心跟着软了下来:「我不该砸桌子,不该生气。你信我,我不是想凶你,而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燥血发作了。」 左扶光本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停留在沧渊额头上,愣了一下。 「你……你的痣怎么不见了?」他赶紧走了几步靠近。 沧渊一摸头,眉心之间那颗伴随他长大的水滴形小红痣竟然不见了!而且连个疤都没有留,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昨晚……乌藏来的法王用针……」沧渊一边回忆一边解释,不知道该怎么讲,难道那不是痣吗? 左扶光也想到了同样的可能,夹着声音说:「女儿家点硃砂,破身即消。难不成那是你的硃砂?你被——」 「怎么可能?!」沧渊慌慌张张打断道,「你听我解释!」 没料到左扶光「噗」一声笑了出来,东倒西歪地靠在了他身上:「哈哈哈渊儿弟你好慌啊,我就跟你开个玩笑哈哈哈哈……」 他一笑就如云开天晴,萦绕在两人之间的阴霾瞬间散尽,星空长明。 沧渊没管三七二十一,愤怒地把左扶光一把搂进怀里,揉着他的头髮,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轻轻说道:「我特别怕……你不要再吓我了。」 第九十四章 我们在长大 左扶光觉得鼻头一酸,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滞住了,说不出话。 他原本心想没什么大不了,可只是吵个架而已,自己竟冷静了好几天都无法释怀,心里堵得厉害,要见到沧渊才能好。 他重重地回抱住沧渊,抬头亲了亲他的嘴角。 沧渊想亲回来的时候,左扶光却把头埋在他颈窝处,带着委屈的声音说:「你不是答应过我吗?生我气就对我发泄出来,不能不理我。」 说完以后沧渊没声了,左扶光意识到了什么:「对哦,你就是对我拍桌了,然后我走了。」 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续道:「肖思光就是根笔直的树,听见『龙阳』二字都发呕的那种。你真的不用担心。」 「是我的错,我以后想办法出来,不再住宫里了。」沧渊低声说道,「还记得我们想过的吗?在城郊买个小宅子,你想我的时候就可以过来……」 「对啊,把温远弄过来,六品怎么能不配点僕人打理院子?」左扶光用手捏成拳头,轻轻敲着沧渊的后背,「渊儿弟……你真的住进我心里了,我——」 话音未落,两人头顶飞过三支羽箭,向着肖思光奔跑的方向射去! 左扶光赶紧放开沧渊,肖思光感知到危险,扑倒七皇子,两人就地一个翻滚,躲过了那些箭矢。 不远处奔来几匹马,果然是世家子弟的,方才这些人都坐在左扶光他们周围。 肖思光的手被灌木划破了,把小小的七皇子护在怀里,咒骂了一句,狠声说:「别在林子里打猎了,待会儿直接去皇上面前,就说他们几个用箭射你!」 第118页 许世景烁倒是淡定,先推开了肖思光,才轻轻地说:「没用的,父皇只会觉得我胆小多事,而他们是在射鹿。」 「你是皇子啊!」肖思光起身拍打草木灰,「你越软弱他们会觉得你越可欺。」 「我不软弱。」许世景烁笃定地说完,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箭和弓。 他对着肖思光拜了一下,续道:「多谢北宸世子相救,大恩来日一定回报。」 肖思光摆摆手:「没什么恩的,刚好遇着了合适而已。」 他看见马匹就在不远处,便牵了过来,再次劝道:「你本未及舞勺之年,又不必和他们比试,何必进猎场?」 「可比试是无处不在的。」许世景烁面颊苍白,上马问道,「我先生呢?」 肖思光指了一个方向,心道真是个怪小孩。小孩已经策马奔出去,打断了沧渊和左扶光短暂的「私会」。 两人又开始装不熟,沧渊领走了七皇子,左扶光继续跟在肖思光屁股后面捡猎物。 捡着捡着他嘴角的笑容就回来了,没下去过,肖思光回头看了一眼,嚯道:「又和好了?别笑那么噁心,我后背都起鸡皮疙瘩。」 「思光啊……谢谢你。」左扶光恢復正常,真诚地说,「你把他支过来,给了我们机会。虽然只有一会儿,但他看明白了,以后真的就不会乱想了。」 肖思光轻描淡写地应付了一句,回头打猎时却觉得自己怎么都抬不稳手。不知为何竟然不太开心,赶紧摆了摆头甩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 他和左扶光越来越熟了,一个放下了北境世子的架子,一个不再装纨绔小王爷。 在京城这种地方,两人同时远离了家乡,自愿成为皇权操控的棋子,于身份上有更多共鸣,在策论上也越来越靠近。 几日以后,恰逢「好生节」,皇帝决心大赦天下。 镇北王的案子审了半年,终于判作是失察导致南洋王遇刺,而非「谋害朝廷命官」。 按照事情的严重度,肖怀胜本该被判几年监禁。 但逢大赦,他又年老体弱,加之万宝候入主北境,北宸世子在京为质,肖怀胜只是被软禁在了镇北王府里,处于严密的监视下,没有下狱。 旨意传遍京城的时候,一个驯马司的士兵跑来汇报了。 那是左扶光第一次看见肖思光哭,士兵在的时候他都绷着,人一走就从眼眶里蓦的涌出了两行泪,滞涩道:「我父亲怎会……怎会体弱。」 左扶光抽了一张白绢,递过去:「大理寺那种地方,少有人能扛过来。」 「你干嘛?」肖思光带着哭腔问道。 左扶光撇开头:「擦擦。」 「滚!」肖思光鼻头红红的,拒绝道,「在北境要是谁敢像你这样鄙视我——」 「我没鄙视你,为了防止你多想,你都没发现我不敢看你吗?」左扶光依然伸着手,「擦擦。」 肖思光一把夺过白绢,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仅此一刻,我从三岁起就没掉过泪了。我爹说了,北境男人都是狼。」 「但狼也有小时候,也有父母亲人。」左扶光再次安慰道,「我们总会长大的。」 他上次这样说时,肖思光并不理解。 可现在听起来却觉得有了深意,眼泪逐渐止住了,哑声说:「我们在长大。」 「快秋天了,我爹也要进京述职了。」左扶光自嘲道,「看见他的时候我也会想哭,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滚。」肖思光又驱赶道,「你敢再说一次『哭』字,我把你嘴撕了!」 对于他这种无效威胁,左扶光已经不怕了。 但他还是给肖思光留下了个人空间,走出去时偷偷带上门,不让别人靠近。 谁能想到坚韧英武的北宸世子内心里还是个无比崇敬父亲的孩子呢?会喜极而泣。 长大、长大,不是年纪的增长,而是内心的成熟,他们都需要找到自己的那条路。 沧渊和他们一样,在皇命中权衡,在自己的意愿里探索。 可皇上最近越发不听朝臣谏言了,更加沉迷于玩乐,自然不准他离开皇宫居住,以便随召随到。 沧渊注意到,很多奏摺都是秦公在代为批阅,宦官进行整理。他们掌控着王朝的命脉,乃至生杀予夺,皇帝过问得越来越少。 以秦公为首的青龙厂宦官和斑虎厂锦衣卫自成一派,朝堂上寒门与世家势力又是两派,他被七皇子拉入了寒门之流,而左扶光显然是三皇子那边的权贵人士。 十余天后乌藏使团将要启程返乡,临别前……大慈法王竟又出现在了沧渊面前。 作者有话说: 肖思光张牙舞爪的模样其实挺可爱的。 第九十五章 乌藏永远是你的家 彼时沧渊已经给许世景烁辅导完了功课,正在返回自己住处的小路上。 正午阳光明媚,假山下投出一片阴影。他刚想绕过去,就看见大慈法王神出鬼没地拄着法杖站在路中间,像是正在等他。 「上师……」沧渊这回说的是乌藏话,「您是怎么进来的?」 法王回了一个极为尊重的礼节,用一种类似于腹语的腔调说:「只要我愿意,我能任意去往。」 在那片地域确实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东西,沧渊不追问了,便道:「上师找我何事?」 第119页 大慈法王看了他半晌,见他眉心的小红痣不见了,问道:「你可曾记得自己四岁以前的事?」 沧渊如实答道:「四岁时我曾被叛军当做人质虏获到岗拉部,那时候乌藏叛乱,是我爹出关平叛的。」 「爹说我惊吓过度,被找到的时候又发着高烧,不能跟着其他人回乌藏。所以固宁王找郎中医治了我,后来被收养到雅州。」 「对于过去的事只模煳有点印象,你听我的乌语也并不标准,实在记不得了。」 法王的面容慈悲且苍老,沉如古井的眸子也流露出些许忧心忡忡的神色。 他细心听沧渊说完,才从怀里拿出了那枚琉璃瓶子,接连问道: 「你想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虏为人质?」 「那一次岗拉部叛乱,我们王上为什么不敢逼叛军太紧?」 沧渊愣了一下,他记得自己原来的家庭富丽堂皇,大致也能猜出他的父母是有身份的人。 这也是他不愿意回到乌藏寻找自己亲人的原因,他害怕一旦找到了,就得离开沧晗,回归过去的身份。 「你很聪明,也很喜欢你在中原的爹。」大慈法王一语道破他的想法,握着法杖的手松开了,那法杖却直愣愣立在地上,根本不倒。 他手里有些类似于松柏灰烬的东西,对着沧渊一扬,便让阴影变得更加隐蔽。 有宫人从两人不远处的长廊下经过,竟然直接无视了他们,仿佛没有看见。 沧渊沉默了。 大慈法王徐徐说道:「加措,你记得自己的名字,也知道在乌藏只有尊贵的人才能以『大海』命名。」 「你是我们王上的儿子,为了防止王室血脉遗落,歷代乌王的每一个孩子都会在出生时由我点醒,在眉心聚集一颗血,以便识别。」 「我们在乌藏一百八十多个部落里找寻了你十年,都以为你已经死在战乱中了。从未想到过你是被固宁王带到雅州藏了起来……」 沧渊的心里泛起波动,否认道:「这只是一颗红痣而已。」 「那为什么被我刺破以后,就不见了?」大慈法王伸出遍布皱纹的手掌,把琉璃瓶放在沧渊手里, 「我已经检验过了,你是血统最纯正的乌藏人,甚至比你几个哥哥更接近上古纯血。」 沧渊拿到了琉璃瓶,里面封着他一滴血,心里逐渐沉了下来:「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和你们回乌藏的。」 大慈法王双手合十,用赌咒发誓的语气道:「我说的绝非虚言,我早已在佛前受戒立誓不打诳语,是不会说谎的。」 「上师,并非不相信你。」沧渊眼神复杂地躲闪着对方的目光,「我有自己的家,有在乎的人,谢谢你告诉我我是谁,但我心里只认定自己是沧渊。」 大慈法王嘆了一口气,极为沉重地说:「王上没有来,而是让我告知你,就是因为他猜到了你会这样说。」 停顿了一会儿,他用中原的名字称唿道:「沧渊,你血统特殊。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比一般的乌藏战士更难控制自己,因为你没有举行过王子灌顶仪式,压制血脉。」 「你需要在二十岁以前抽时间回去补上,否则往后燥血爆发,整个人都可能会发狂如兽,耽误不得。」 沧渊能感觉到,燥血控制很困难,需要极大的毅力。 左扶光辅助他找到了主动控制燥血的方法,却也因左扶光的一言一行,会轻易激发他的血脉躁动。 就比如上一次在酒楼中,两人只是吵架而已,他就难以自控。 大慈法王说的都是必要的,沧渊心里知道,但他感觉很乱,抓住了些许词彙,忽然问道: 「您说什么,是固宁王把我——藏起来?」 法王握紧权杖,点了点头:「雅州毗邻乌藏,早年间为谈判互市,固宁王与我们王上来往极多,也到过王都见过王室成员。绝对知晓王子和王女眉心都是有血痣的。」 沧渊心里一紧,某些猜测浮现在心底,咬着嘴唇问道:「那……我爹,沧晗呢?」 大慈法王摇了摇头:「怕是不知,他只在边关戍守。而且——沧晗将军是十分正直的人,我们乌王亦然敬佩他。」 沧渊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猜疑,问完这句又沉默了。 起初的时候,固宁王带走他,说的是想把他训练成左扶光的死侍。 但如果固宁王知道他可能是王室成员,难道不该把他送回乌藏吗? 把他放在身边,还让沧晗收养,究竟是为了什么? 随着年龄的增长,沧渊没有那么单纯了,他对王爷的全盘信任面临瓦解,也似乎理解了当沧晗知道他为左扶光做决定时,为何那样愤怒。 他是真希望固宁王不知道乌藏孩子眉心有血痣是什么意思,这样他的认知才不至于崩塌。 法王却说起了另一个人:「初来京城那日未曾注意到你,会对你的血脉产生怀疑是因为宴会当天你的穿着打扮。」 他问道:「是你自己保留着乌藏衣服吗?」 根本不是,那天沧渊完全是在皇上的安排下才穿得那样华贵耀眼。 他抬起头来,目光和法王对视上了。 似乎没办法在他面前撒谎,只好如实回答。 大慈法王蹙起眉头,说:「中原皇帝或许也看了出来你的血统,才有刻意的安排。」 第120页 沧渊不懂:「皇上若是刻意的,是要让我们相认吗?」 「如果他是刻意的,便是想让王上发现你。因为你及冠前一定要回一次乌藏,方能接受灌顶,改变自己的燥血状态。」法王详细地分析道, 「如果他是无心的,你的身份也得被他知晓。因为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让你去乌藏,而燥血必须压制。」 想了想,他用劝解的语气说:「沧渊,你是中原人养大的。我无法要求你接受自己的身份,或是站在乌藏的角度为你王父考虑。」 「我们都知道你现在只肯回去灌顶,不会回到王室。你註定成为一颗质子,或许这也是固宁王和中原皇帝的目的。」 「但……乌藏永远是你的家,接纳你的回归。你要记着,整个乌藏是你的后盾,绝不会成为伤害你、强求你的一方。」 「因为——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向自己人。」 第九十六章 出去,除了你 大慈法王又交代了一些话,语气平和却有力。 他拿出了一封盖着乌王印的文书,是呈给许世嘉乐看的。如果沧渊想好了,就自己决定是否递交给皇上。 讲完该讲的,松柏枝的味道散去了,法王背身走进光里,逐渐行远。 沧渊觉得手里的文书沉甸甸的,他知道他可以接受灌顶,然后不必受燥血困扰。也知道这个选择便会向皇上告知他的身份,从今往后他不止是简简单单的沧渊而已。 如果乌王和法王要强行让他认亲,或是用各种手段将他逼回去,他确信自己会拼命反抗,宁可鱼死网破也绝不同意。 但对方给出了极大的尊重,把选择留给了他,这反而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沧渊在想……虽然根本不记得亲生父亲了,但乌藏王室找了他十年,可见父母之心,他的消失肯定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但确认到他的血缘以后,乌王压抑了自己的狂喜,没有贸然赶来和他相认,而是请法王告知,他也从中能看出自己的生父是个怎样的人。 他只要设身处地地为对方想一想,就觉得亲情可贵,他也该体谅乌王和在远方的生母。 今天之所以会比较平静,是因为沧渊那天弹完六弦琴后,就在镜子里找到了他对乌王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模煳的铜镜只能看见一个简单的轮廓,他发现自己长得很像乌王,黑一点、穿上民族服饰则更像,所以他觉得皇上应该不是无心的。 或许是因笃定而特意藉机展示,或许是因怀疑而伺机确认。 沧渊手里握着文书走回了住处,一路上思考很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不能任由燥血发展,他已经因此伤害过左扶光两次了。如果有能够一劳永逸的办法,不用担心随时发作,他绝对会去试的。 但手里的文书暂时不会交给皇帝,因为在他心里左扶光还是排在第一的,需要先把这件事告诉他。 入秋了,秋收以后固宁王会来京述职。 届时沧渊也会光明正大地被邀请去王府,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 左扶光最近忽然不回家了,因为驯马司的马匹变多,肖思光在管理,忙得焦头烂额。 他看不过去,这都是他的职责,于是便参与进去,两人分工处理,合作得不错。 单总督见他终于像模像样地当了「弼马温」,也不怎么骂他了。 在军营呆了好些日子以后,左扶光觉得天气变冷,衣服不够穿了,才忽然返回家中。 那天是个阴霾天,他带着碧澜和翠微从后门正常回到自己家里。 前院好像挺热闹的,似乎有人在聚会。 京城的世家夫人们除了相夫教子也没别的事,时常聚会闲聊。明姝月打理生意也需要多结交朋友,和商贾往来,左扶光便没去打扰。 可他沐浴完了以后已经很晚了,又收拾了东西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直到子时前院那边都没消停下来,左扶光又披衣起身,想去一探究竟。 他院子里的侍卫都是雅州王府带来的,从不会朝外传递消息。 明姝月许是不知道他回来了,左扶光本该先去给娘问安,碍于客人在才没有。 此时此刻,夜半时分。他在黑暗中只打了一盏灯,穿过小路来到前院,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准备给娘的朋友打个招唿。 哪知道,左扶光一看见那边的场景,笑容就僵住了。 主楼的门开着,欢笑的声音传到了院子里。里面确实有三五个妇人,左扶光识得其二,都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除了她们以外,满院子全是男人。 从十多岁的小厮到三十来岁的男子,个个长得十分俊美,环在那些妇女周围。 喝空的酒罈子从屋里扔到了外面,年轻的说书先生在堂上讲着低俗的笑话,下面的人早已是酒过三巡,桌上只剩残羹冷炙。 这场荒唐的聚会居然就发生在他们王府里,他真希望自己不要看见明姝月。 可他娘亲是那样显眼,衣服都皱了,坐在主位下的高台上,背靠着一个男子的大腿。 而本该是他父亲固宁王坐的主位,坐着的就是他娘身后的男人。 那男人也就三十出头,头髮不作世家打扮,松松束了半截,一看就不正经。 他那大马金刀的坐姿,一副王爷的架势。好像他才是这府邸的主人,肆意吩咐着身后的侍卫。 第121页 许是叫侍卫去拿酒的,王府侍卫听到以后朝外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左扶光除了愤怒、震惊,第一感觉竟是想躲!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此种尴尬,脑子里忽然很乱,想起了翠微问他:「想没想过你娘为何出去踏青?」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公开的秘密,唯有他被蒙在鼓里! 而直接的视觉冲击带来的感受绝对是比从别人嘴里听见更可怖百倍,左扶光觉得脚步似乎有千斤重,他分明见到一个侍卫出来了,却没及时躲走。 下一刻,那侍卫提着的灯掉到了地上。 他嘴唇翕动,手上勐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极度嘶哑的声音:「小……小王爷!」 话音未落,左扶光知道自己已经被看见了。 屋里瞬间鸦雀无声,那些「长辈」们似乎也知道自己此举不妥,没醉的纷纷起身,带着惊恐的目光望了过来。 从未有人这样看过左扶光,从来都是他自己做错了事被父亲发现,便这样望着长辈。 身份好像在瞬间颠倒了,左扶光拼尽全身力气才止住了冲进去的冲动,就站在原地,用并不洪亮的声音说—— 「出去。」 里面的人还愣着,明姝月起身走了过来:「扶光,你回来怎么……」 她的话没能说完,被打断了,左扶光再一次强调道:「让他们出去。」 屋里的几个妇女纷纷起身,男人们也捡起地上散落的个人物品,伶人放下乐器,埋着头朝外走。 左扶光把那一张张脸都认了一遍,直到人走出去一大半,才抬起自己的手,指着刚才坐主位的男人。 此时此刻,那人离他近些了,左扶光才看见男人的手背上有个极深的伤,已经结疤了,像是熊咬的。 他的手再次抬起,手势锁向那个男人。 左扶光睨视着他,一脚踏入了门槛,沉道:「除了你。」 第九十七章 左扶光,是你爹先不忠的 男人定在当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求助似的望向明姝月。 「怎么,刚才不是还在指挥我们府邸的侍卫吗?」左扶光面色不善地说,「再指一个,我看看他们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明姝月酒意醒了七八分,走过来站在男人旁边,解释道:「扶光,这是倪川安叔叔,娘的朋友。」 「叔叔?」左扶光冷笑了一声,用眼神看向旁边一个座位,「娘,您坐到那边去,我有话和他说。」 明姝月不明所以,却被他的气势震慑到了,朝旁边让开了几步。 倪安川也想解释点什么,开口道:「扶光……」 下一瞬间,左扶光踏前一步,勐地挥起拳头,拳风带着内力揍在男人脸上! 倪安川被打得直接侧翻倒地,嘴角瞬间裂开了,一股鲜血涌了出来。他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 左扶光居高临下地看着,目光像刀子一样:「你有胆子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明姝月惊叫了一声,「心疼」二字几乎写在脸上,立即躬身去扶男人,语气带了几分怒意:「左扶光,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 「娘,您这回没立场教训我。」左扶光也躬身了,把明姝月的胳膊拉起来,力气大得可怕,「你让开。」 明姝月一把撇开他,愤愤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打人,你若有什么想问的我们关起门来说,和别人无关!」 一股火仿佛瞬间冲到了头脑里,左扶光在他娘的责怪声里失去了理智。 他再次扭住明姝月的胳膊,将她丢到了一边。完全不再掩藏自己会武功的事实,一手提起地上的男人,一手再次揍了过去! 倪川安连挨两下,本来理亏,并不准备反抗。 但实在太痛了,他也血气方刚,左扶光再次揍过来的时候他挥臂挡住了,痛骂道:「左扶光,你疯了吗?!有你这样对待自己母亲的?她都摔在地上了!」 「你没资格也没脸教训我!」左扶光眼眶赤红,一记肘击打在那男人肋骨上,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 此时两人已经接近主位了,主位背后就是固宁王府邸的镇宅宝剑,皇帝御赐的,一直呈放在京城。 趁着男人倒在椅子下,左扶光扬手就拔出了剑,寒光一闪间满屋的侍卫都吓到了,纷纷聚拢过来,企图阻止他。 明姝月爆吼道:「住手!」 左扶光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手中握着属于父亲的剑,朝前伸出。 几个侍卫想用剑鞘来挡,左扶光轻飘飘地说:「真把他当主人了?」 那些阻挡的人又收了回去,明姝月见状爬起来,呵斥道:「把他的剑拿开!」 侍卫们进退不得,不知该听谁的。 男人为了自保也把手放在腰间,随时准备拔剑对峙,明姝月眼见情形失去掌控,勐地从背后抱住儿子的腰,带着哭腔道: 「是娘请他进王府的,是我让他坐主位的!左扶光,你若是觉得辱没了你父亲的尊严,你拿剑对着我!你对着我!」 左扶光充耳不闻,只想和那个男人解决这件事。 可他朝前一挣,明姝月就使出全身力气抱住他,还企图去夺剑,拉扯间竟割伤了自己。 那男人分明都快爬不起来了,看见明姝月受伤,又撑着要往剑口上撞。 「姝月——」他拼命想去够着明姝月,慌乱时又喊的是这两个字,左扶光在极端的愤怒里听到了,竟然笑出声,手一松,丢掉了「武器」。 第122页 「自古以来都是儿女爱而不得,父母反对,酿成惨剧的。」左扶光笑得有点颤抖,「我没醉吧,不是做梦吧?居然看我娘和她的相好在我面前演『苦命鸳鸯』。」 倪川安面色一变,觉得被羞辱了,兇狠地瞪着左扶光。 明姝月却明显比他理智多了,依然紧紧困住左扶光不撒手:「你走啊!赶紧走!你们几个,把他架走!」 侍卫们不敢上前,倪川安坚持不走。 碧澜和翠微深知事情闹大了,如果他不走真的要出人命。于是两个人一个丢针,一个立即跑来架住被麻醉的倪川安,把他朝外面拖去…… 堂内终于只剩了母子两人,左扶光已经冷静多了,明姝月却还是不敢放开他。 左扶光低着头,看见娘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那手看起来早已不像过去那样年轻白皙了,他忽然间很想哭。 「年少时总想娘多陪我一会儿,可您一年四季都在忙,只有过年才回家。」 「你总说我长大了还粘着你,可我粘也就那几天。」 「我是多希望有一天你像这样能抱抱我,却没想到竟然在今天实现了。」 明姝月深深地低下头,没说话,也没松手。 「他是干什么的?」左扶光用尽量淡漠的语气问道,「不要对我撒谎了,我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明姝月声音极小道:「我们只是……」 「那你说他手上的咬伤是哪里来的?!」左扶光蓦的提高语气,「熊战只在后院活动,那就说明他进过咱家后院!」 「你前些日子给我说熊战不乖,所以把它关了起来。你告诉我它是怎么个不乖法,是咬了你的心上人,打扰到你们私会吗?!」 明姝月逐渐松了手,此时翠微送人去了,碧澜已经带着医箱回来了。 左扶光捡起地上的剑,把它送回剑鞘里,放到高台上,看着碧澜给母亲包扎伤口,问道: 「是不是全王府上下都知道你踏青去哪里,日常怎么聚会。唯有我不知道,唯有我以为我娘只是在做生意,只是在正常交友?!」 明姝月不回答,算是默认了。 左扶光想到些别的,越发觉得屈辱:「还有那些男男女女,他们全都知道。出去以后传得满城风雨,是不是整个京城都知道固宁王不在,府上却夜夜笙歌,都知道我娘是个——」 明姝月仰起脸,忍无可忍地接话道:「你想说你娘是个盪妇吗?」 左扶光反倒愣了一下,他没想说得那么难听,只道:「那几个姨都是家里死了男人的,她们搞破鞋你跟着参和什么?我家的生意不需要在这种圈子里做,我爹没死,你离她们远点!」 他想,他把这件事如此解释,是给了他娘一个台阶下。 可明姝月在听见「搞破鞋」这种形容以后,明显被激到了。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左扶光,是你爹先不忠的。」 「他背叛了我们在太阳鸟神像下许的誓言,或是他根本就没真心与我起誓。」 「我明姝月一不靠他挣钱、二不靠他养家,你告诉我,难道我要为了他守活寡,继续三从四德一辈子吗?!」 第九十八章 你会放开他吗 堂外吹过一阵冷风,翠微回来时把门带上了。 僕人们不敢来收拾满地狼藉,左扶光握紧拳,反驳道:「我爹他很少流连烟花柳巷,不过逢场作戏。」 「你是不是想说男人都这样?」明姝月悲哀地望着眼前的儿子,「你甚至会为你爹找理由。」 左扶光抿了一下嘴,笃定地说:「至少他从未带过任何外人回家,所有雅州人都以为你们夫妻恩爱,他从未让你在外受人指点。」 明姝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颊两团不正常的坨红,跌坐在一个软垫上。 「你爹啊……他做的事更过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她笑着笑着就开始摇头, 「男人三妻四妾是风流,女人就得三从四德。凭什么?他左方遒是靠着我明家才能爬到如今的位置,他是因为有我明姝月才能稳坐雅州,拥有这个藩王位!」 左扶光不懂,也不了解:「明家和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 可是这似乎和他爹到底做了什么更过分的事情一样是个秘密,明姝月又不说了,只戏嚯地望着他: 「儿子,你不也是你爹那样吗?在雅州就玩遍了所有花楼,到了京城也从未收敛。」 左扶光撇嘴道:「都装的,我洁身自好,娘也不是不知道。」 「嗯,和你那乌藏来的沧渊也是装的?」明姝月嘲讽道,「你是固宁王世子,将来要娶妻生子绵延后嗣。你告诉我,你会为了自己的婚姻放开他吗?」 左扶光想也没想就答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弃他!」 明姝月瞭然一笑:「那你岂非『不忠』?」 左扶光哑口无言时,她续道:「别告诉我你都这么大了,还说得出什么『我不娶妻』这种荒唐话。」 「你是在胡搅蛮缠。」左扶光意识到话题被转移开了,咄咄逼人道,「今日说你,为何要说我?」 「你不准对他动手。」明姝月命令道,「倪川安是我活着的盼头,和他相处很轻松,你要是杀了他,沧渊也别想好好活着。」 左扶光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娘一样,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女人:「我又没有说要把他怎么样!我只想威胁他,我只想……」 第123页 「只想我和他从此不再联繫,不在一起了?」明姝月反问道,然后立即补充,「只要你和沧渊能做到不联繫,不相聚,我保证我也做到。」 左扶光快要被气得背过气了,觉得眼前都有点花,灯光在摇晃。 「娘,您可真是个生意场上的谈判高手。」他退了半步,要求道,「但你不能把人带回家,不准让他坐我爹坐的位置。」 「这男人一定并非真心对你,肯定是贪图荣华富贵。你看看他的模样,好像攀上了你身份都变高了。」 「总之——不要再被我发现、被我看见,否则就不会像今天一样揍他一顿就完了。」 「你威胁你娘?」明姝月拿过旁边一个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管他是贪图什么,他能带给我我缺少的东西。荣华富贵我有的是,你放心,不会花你左家的钱。」 「明姝月!」左扶光一把拍飞了他娘手里的酒杯,可算是见识到了她的另一面,「父亲常说我性格乖戾,心肠古怪,到底是随了谁。你非要为了保护他连儿子都不要吗?还分我们左家、你们明家?!」 明姝月回头望着他,认真地说:「儿子,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我爱。」 她伸出手,带点醉意地用手上的手掌摸了下左扶光的脸颊:「扶桑……扶光。生了一个,又生一个。可我除了是个娘亲,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左扶光觉得心里扎得疼,他分明记得自己幼年时,父母是十分恩爱的。 那时候明姝月满心满眼都是左方遒,他能感觉到母亲对父亲的依赖,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今天总算明白了一些事,可能是因为父亲真的伤母亲很深。 明姝月看着他,看着看着再次掉下眼泪来,又倾身抱住左扶光,哽咽道:「我也想,一家人、一辈子,粉饰太平,多加忍让。可是我做不到……」 说着说着她便哭了,嗓音变得极哑:「我也想儿子在身边,丈夫眼里对我有爱。可是他做不到……」 谈判的时候她是浑身带刺的,现在的她又好像特别柔软易碎。 这还是左扶光最爱的娘亲,剩下的时间他几乎忘了今天的尴尬和愤怒,一直在安慰着越醉越狠的明姝月,酒的后劲绵长。 天明时左扶光才守着他娘睡着,一推门启明星都消失了,他竟一夜未眠。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今日不想去校场了,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屋里,大门却「砰砰砰」剧烈地响了起来。 这世间会这样扣他王府门的,除了北宸世子还能有谁? 肖思光敲了一会儿没人应答,索性自己攀到墙头,探着脑袋找碧澜或翠微,口中喊道:「姐姐,叫左扶光起床了!」 「我在这儿呢。」左扶光幽怨地说。 肖思光眼睛明显一亮:「呀,今天居然起这么早!」 「我是就没睡过。」左扶光摆摆手,心情低落,朝后院走,「你去帮我告个假,来不起了……」 「别别别!」肖思光急迫道,「今天特意来喊你,是因为礼部交代了,除夕前驯马司要出马阵节目的。还有几个皇子都想从新进来的马匹里挑选一头中意的,在仪式上骑着巡街。」 「哦……你应付得过来。」左扶光敷衍一句以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勐地抬起头,「几个皇子都来?!」 肖思光嘴巴翘得老高:「行吧我自己去应付。」 「等等等等!」左扶光连忙吩咐侍卫拉开了门,衣服都没换就朝外走,「那皇子的先生们会不会来啊?」 「照理说,是会陪一个的。」肖思光就像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一样,拉开马车帘子,「但具体带哪个先生,我就不知道了。」 左扶光却在想,那天看到七皇子待沧渊格外亲近,这又是挑选康马,肯定会带沧渊啊。 他直接钻进了马车里,肖思光贴心地抬着手,在他头顶垫着,怕他撞到了。 左扶光坐下时才来得及道谢:「谢谢你特意来接我啊……」 「别介,兄弟。」肖思光一把揽住他,「下次驯马司小厨房有红烧肉的时候你记得叫我,别自己独吞。」 左扶光郁闷的心情好像散去了些:「为了一口肉,念我一个月,你还是肖思光吗?」 肖思光不服道:「京城的饭菜都没什么油水的,狼可不得顿顿吃肉?我在北境……」 「知道了,你在北境一干一大碗。好些元人汉子都不如你,饭量勐如虎——」 第九十九章 你眼里到底把我当什么? 两人乘着马车,很快到达了驯马司。 皇子们还没来,单浩轩已经像个器宇轩昂的公鸡一样,穿着战甲严阵以待,只等皇家的车队出来。 肖思光首先从车里钻出来,一步跳在马场沙地上,立即转身来扶左扶光。 左扶光向来被人伺候惯了,他把手把在肖思光胳膊上时,单浩轩不屑地笑了一声:「腿上是没力吗?我看你骑马的时候也没那么娇弱啊。」 肖思光瞟了他一眼:「我乐意。」 两人整理好衣衫以后,站到了单浩轩后面。 驯马司的兵痞子们今天也很精神,总督说过谁负责照看的马匹要是被挑中了,那人就有赏。 日上三竿,皇子们的车辇来了。 许世风华没有坐车,在前面骑着一匹格外漂亮的山地马,出众的容貌简直是人群中心。想来这一路招摇过市,肯定引得了不少人赞嘆。 第124页 但左扶光却没觉得他哪里好看,只是从后面的马队里一眼就看见了沧渊。 沧渊骑了匹并不出众的灰马,马儿矮矮的,走得很慢。 他伴随在七皇子的车旁,随时调整速度。不时把头凑到车窗边听许世景烁说话,穿着也很低调。 众人都进入驯马司以后,单浩轩例行公事地给他们问安,然后将几人往马场带。 许世风华根本没拿正眼看他一下,直接越过单浩轩,把手往左扶光身上搭去,顺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 左扶光低头一看,又是《兴京百少》。 「殿下给我这些市井间流传的书做什么?」 许世风华埋头,把嘴唇凑到左扶光耳边,笑说道:「你翻开看看,今年新出的,特别注意第三页。」 左扶光不明所以地打开书本,京城大少依然是许世风华,图也还是那张俊美风流的图;二少还是冯俊才,图里的冯少爷手捧圣贤书,像个斯文败类。 到第三页时,左扶光「啊」了一声:「我怎么就上册子了?」 「三少啊,可不容易。」许世风华摇晃了一下他,「你能当这三少,八成凭脸,两成凭藉和本殿下的关系。往后在京城算是个人物了!」 左扶光把书收进袖子里:「大哥!」 「什么?」许世风华疑惑道。 「大哥啊,我是三弟!」左扶光巧笑道,「京城排行老三嘛。」 许世风华忽然嫌弃地推开了他:「那岂不是要叫冯家的那个书呆子二哥,噁心不噁心?」 两人熟稔地如同十几年的玩伴,一路走到了马场最里面,许世风华随意拍了拍一匹还算合眼缘的马,说: 「就这个了,不麻烦你介绍。想来你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随便挑巴挑巴得了。」 「好勒大哥!」左扶光立即亲自转进马圈,解开了马匹缰绳,套近乎道,「大哥您请。」 许世风华很是受用,他的马本身就够多了,巡街也不准备骑这匹,拉着就说: 「一会儿我让府上的人把马弄回宫,你快些把事儿交到你小跟班手上。下午咱们喝酒,有我在,单浩轩不敢说你什么。」 左扶光露出感激的表情:「大哥啊您可真是我的大恩人!」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没个正形,忽听不远处有道少年音,脆生生地说:「我要这匹——」 肖思光板着脸,严肃道:「不行。」 左扶光抬起头来,发现说话的正是许世景烁。 这少年正由肖思光陪同着看马,一眼就相中了全马棚最好的马匹。 「为什么不行?父皇说驯马司的马匹我随便挑,而且我三哥已经选好了。」 肖思光冷淡道:「因为这是我们小将军的马。」 许世景烁扬眉道:「北宸世子的意思是固宁王世子比皇子大,所以他要的马我不能选?」 「这本身就是左扶光从雅州带过来的马匹。」肖思光认真地说,「驯马司还有——」 「这整个大许王朝的马匹,哪一匹不是我父皇的?」许世景烁咄咄逼人地问,「或是您想说雅州不是大许领土,所以那里的马不属于皇上?」 肖思光完全没了耐心,能看出来这小皇子根本不是不懂,而是故意找茬。 「沧先生,你教的好学生。」他对着沧渊抱怨道。 沧渊还未说话,左扶光已从远处走了过来,抢先说道:「我的先生叫老师,皇子的先生叫侍读。尊卑有别嘛,所以沧先生自然不敢说什么咯。」 许世风华放掉了手中的马匹,朗声说:「既如此,那我改主意了。我也要这匹汗血宝马,七弟不该与我抢吧?」 许世景烁冷笑一声:「固宁王世子都知道尊卑有别,三哥好像不明白亲疏有别。你要这匹马也是替他抢的,最终还是会留给他。」 许世风华面色一变,气氛当即沉闷下来,没人敢说话。 这两兄弟再次对上了,互相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对方。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一个十一岁的小孩,竟剑拔弩张,眼神都要撞出火花。 忽然,沧渊伸出一只手,把许世景烁勐地朝后拽了一把! 左扶光愣了一下,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出头,但他直接忽略了那个暗示,而是拎起七皇子的脖领子,将他朝入口处的马车拖去。 「沧先生你做什么?!」许世景烁愤怒地挣扎着,却像个小鸡仔一样毫无反抗之力。 许世风华嘴角扯出一抹笑,转身拍了拍左扶光:「嘿,侍读训皇子,有趣。」 沧渊脚步带风,快速穿过马场,把七皇子扔进了车里。 许世景烁眼神变得极为锐利,勐地一抖袖子,抽出腰间短剑对着他:「我与我哥争执,关你何事?!」 沧渊丝毫不惧,一把拍飞了他手里的剑:「嫌自己活得太久吗?有意思吗?!」 「你果然和他们是一伙的!」许世景烁撩开车帘朝外呵斥道,「来人啊!把这个忤逆的下人抓起来!」 宫里来的人都在许世风华周围,回头看了一眼,便听三殿下道:「别去,沧先生是父皇钦点管教他的。」 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狭小的车厢门被沧渊堵住了。 许世景烁贴着车板坐在里面,气急败坏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从小便被他欺负到大,他做的事更加过分!上次教训我不逞口舌之快,这次直接把我提起来!你眼里到底把我当什么?!」 第125页 第一百章 做了驸马可就不能风流了 沧渊关掉车帘,整个人躬身钻了进去,车厢里一下变得昏暗。 景烁毕竟只有十一岁,当即觉得很害怕,嗓音颤抖道:「你……你要做什么?」 沧渊蹲在他面前,诚恳道:「我把你当皇子,当做我的学生。」 许世景烁反而推了他一把:「你故意吓我!」 「小殿下。」沧渊严肃道,「你既叫我一声先生,我就有责任规劝你的言行。」 「你告诉我,你平常不言不语的,却两次在你三哥面前放声挑衅,是想把我拉到你这边,和他们对立,对吗?」 这小孩虽然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更加成熟,却依然难以掩藏自己的目的,只要一猜想就知道。 许世景烁的声音小了下来:「我观察了你许久,发现你和他们并不一样。」 顿了顿,他续道:「我还听说你刚进京的时候我三哥当众让你弹琴,羞辱你,想来你应该是和他结仇了。」 「但没想到!」许世景烁揉着自己的后脖颈,「你根本就不记恨他。」 沧渊摇了摇头:「这世间并非谁都要站个流派,也不是非黑即白。」 「你年纪还小忍不了一时之气,却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可能酿成大祸。」 「现在你仗着你的母妃受宠,别人是不敢把你怎么样。但后宫荣宠犹如晴雨变幻不定,若是来日皇上冷落了你,如今种下的祸根就会变成报应!」 小孩脸上的表情先是愤怒,后是疑惑,最后变得平静。 他好像听进去了,须臾以后不再害怕地朝后靠,只道:「只有你会给我说这些话。」 沧渊原本也想像其他几个侍读一样,只把自己当做伺候皇子的读书人,而非教书育人的先生。 但他觉得如若放任不管,这孩子可能根本活不到成年。 景烁安静了一会儿,又恢復到过去的模样,细声道: 「他们只会奉承我,夸赞我。我其实知道自己不算聪慧,功课也并不好,但我听不到别的声音。」 他忽然双手握住沧渊的手,极为恳切地问:「沧先生,那你要一直当我的先生。今后也这样对待我,让我听见不同的声音,好吗?」 沧渊愣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能保证我还在做你的侍读时是这样。」 「我去求父皇,我能……」许世景烁话到一半想了一会儿,续道, 「先生你还很年轻,只要你一直跟着我。往后我绝不薄待你。我知道你在朝中没有根基,往后我就是你的根基。」 「不。」景烁忽然转了称唿,「您。」 「傻孩子,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沧渊拍了拍他的背, 「现在,出去选一匹好马,不要去夺他人之物。然后我教你骑马,巡街当日好好表现,让皇上看见你的进步。」 …… 午时左扶光就丢掉所有事和许世风华去城里了,沧渊在马场带着景烁骑马,两人只在早晨时见过面。 他们都在寻找能够和对方独处的机会,今日沧渊不用陪同皇上,把皇子送回以后就告假了。 左扶光也是如此,他和许世风华坐在酒桌上,却心不在焉。 三皇子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嘲笑道:「不就离开肖思光一下午吗?怎么好像魂不守舍的?」 左扶光没否认,敷衍地笑了一下:「叫他他也不来,终究不是一路人。」 「不是吧。」许世风华撑着脑袋,幽幽道:「你不会真的和北宸世子发展出了某些不正当的关系吧?」 左扶光咳嗽两声,正色道:「怎么可能?!这是肖思光,他爹是镇北王,我惹得起吗?!」 许世风华哈哈大笑:「我就说,你应该不会干这种事。是我娘让我问问你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老打听你。」 左扶光瞳孔微缩,不动声色地回答道:「蓉妃关心殿下结交的朋友都是哪类人,为母之心金石可鑑。」 「说到为母之心,我觉得她不是关心我,而是关心我妹妹。」许世风华想了想,续道,「我家小妹养在深宫,年近十七,到了待嫁的时候。母上就想从世家子弟中给她择一良婿。」 「选驸马啊!」左扶光顾左右而言他,「谁若是能有这殊荣,得是一品官家子弟,祖上坟头还冒青烟吧?」 许世风华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瞧得人毛骨悚然,半晌才说:「你家祖坟不想冒青烟吗?」 「我什么鬼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左扶光打哈哈道,「哪家女子若是嫁了我,那是倒八辈子霉。」 许世风华半真半假道:「做了驸马,就不能像如今一样贪玩好耍了。前尘往事既往不咎嘛,哪个男人娶妻前没点风流韵事。」 「殿下可真瞧得起我。」左扶光连连摆手,「高攀不起啊,我就想娶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安安稳稳过日子。我这弼马温能当一辈子,没出息得很,都不敢瞧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 「我也发现了……」许世风华揉着下巴上短短的鬍鬚,「你虽然世称『纨绔』,却是极有分寸的。从没闹出过什么要被杀头,或连累家里的错事。」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阵,许世风华忽然又拍了拍左扶光,说:「本殿下能瞧得起的人甚少,本殿下的妹妹要嫁的驸马必是本殿下瞧得起的人,懂吗?」 第126页 「承蒙错爱!」左扶光拱起手挡住脸,再也笑不出来了。 许世风华嘴角却勾起一抹笑:「哈哈哈哈看把你吓得,不过说到这里了,八字还没一撇。可万一我母妃真是那个意思呢?提前给你打声招唿嘛!」 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左扶光是真被吓到了,只怕蓉妃直接去找他娘。 晚上许世风华该回宫了,他虽三十来岁却未被封爵,依然如未成年皇子一样住在宫里,抱怨了一番才离去。 沧渊就等在两人隔壁的雅室里,几乎是许世风华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跑出去到了街道上。 左扶光正忧心忡忡地准备回府,一转头,灯火阑珊,沧渊站在后面。 看见那张脸,他忽然觉得极为疲惫,却极为安心。 左扶光昨晚一夜未眠,今天又担惊受怕,忍不住在大街上就走到了沧渊面前,开口就带着委委屈屈的声音: 「我终于见你主动找着我一次了。」 「我不回宫。」沧渊说。 左扶光问:「皇上不会责怪吗?」 沧渊:「管他的,难得出来一次,又没人查我住处,我明天早朝前回去。」 左扶光点了点头,却不能冲上前去抱住他。 沧渊掏出兜里一把钥匙,摇了摇:「我在城边隐蔽的巷子里买了个小宅,和我过去吗?」 左扶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一章 最重要的是,我有你了 两人说好了地点,就在街上佯装分开了。 他们兜兜转转,绕着路朝不同方向走,在碧澜和翠微的帮助下,左扶光最终摆脱了尾巴,跳进了沧渊买的宅子里。 这院子极小极窄,房屋也只有一层,厨房、柴房、客厅、卧室、马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像是一个家。 「安全吗?」左扶光打量了一下旧旧的墙壁,「从哪种渠道买到的?」 沧渊把他收进屋里,轻轻地说:「放心吧,是我爹的朋友帮忙,信得过,我不敢随意找其他人。」 左扶光左右一看,屋里还十分简陋,可见沧渊根本没有时间进来打理,只有一个躺椅,一把太师椅,还有个小小的桌子。 「原主肯定很喜欢读书。」左扶光看见桌子上堆了很多书本,全都积灰了,却本本都被翻得破皮卷边,便这样判断道。 很喜欢读书的人却没有带走书,这房子原来的主人可能已经过世了。 左扶光管不了脏,朝躺椅上坐过去:「以前从没想过我能在营房里睡着,也没想过会进这么破的房子睡觉。」 沧渊蹲在他面前,握住他一只手:「我让你受苦了。」 「嗨。」左扶光摇了摇躺椅,「哪能想到过来以后是这样的,我都开始想家了。」 沧渊也想家,雅州的将军府和王府相邻,翻过一道墙两人就能相见,还可以随时骑马去别的城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把左扶光的手背抵在自己额头,安安静静地呆了一会儿,才说明来意:「扶光,我找到能控制燥血,让其不再随便发作的办法了。」 「你不是一直能控制的吗?」左扶光抬头,拉住沧渊的手,「蹲着干什么,上来。」 藤编躺椅不堪负重,发出「吱嘎」一声响,沧渊伏在左扶光身上,用手撑开一点空间,续道:「你听我说完。」 左扶光搂着他的腰,一口咬在脖颈上,像是惩罚一样用了点力:「说个屁你?上次吼我,我得让你也难受难受。」 沧渊感到心底极痒,燥血瞬间沸腾起来,仿佛要冲破血管涌向脑袋,发出一声低吼,竭尽全力地去控制。 左扶光哼笑道:「行,就这样憋着,然后说正事儿吧。」上传论坛2b 沧渊急促地唿吸了两下,却不得起来,只能抱着说:「其实我是……乌王的儿子。」 「噗哈哈哈。」左扶光瞬间就笑了,「我还是固宁王儿子呢。」 「我说真的。」沧渊自己说起来都觉得有点奇妙,「我得回一趟乌藏找法王接受一个仪式,以后就能不受燥血困扰。那是所有王子在成年前都要完成的,以后我就能像一个正常人了!」 「别闹,沧渊。」左扶光晃了晃他,「我不嫌弃你,我喜欢你有这一脉血,做那事时候特别得劲。」 沧渊僵硬地解释,把自己受血脉所困的种种和将来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讲了一遍,左扶光的手慢慢松了些,终于皱起眉头,问道: 「你说的是真的?哪有那么巧的事?话本里讲的,流落异乡的王子,你?我渊儿弟?」 他连发了好几个问题,沧渊也坐了起来,平和道:「不是巧合,而可能是……你爹故意的。」 左扶光露出疑惑的神情,沧渊便把和法王的两次相遇,以及眉心血痣的来歷都细说了一遍,左扶光却越听越加不快。 「你就那么相信那个法王?」 沧渊点了点头:「受信仰束缚,他不能撒谎,说的都是真话。」 「我不是说你身份这件事有假,而是他怀疑我爹当初在岗拉部遇见你,明知你可能是王室血脉却将你带到了雅州,你也信吗?」 沧渊犹疑了一下:「当初岗拉部不止我一个小孩,还有同龄的乌藏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你会说一点中原话啊!」左扶光自然并不怀疑父亲,理所当然道,「难不成找个满口乌语的小孩回来,怎么和我交流?」 第127页 沧渊看着他,没有反驳,燥血逐渐消了下去,心里其实并不认同。 但同时他也更加确定了自己是乌王的儿子,因为自小就在接受良好的教育,所以才会说一点中原话。 那一瞬间他很想说他在雅州看见了固宁王怀抱雅清的事,可是他答应过王爷不朝外讲,便只能继续守口如瓶。 左扶光觉得有点恍惚,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继续摇晃躺椅。 「这是怎么了啊……」他说,「我在昨天发现我娘带别的男子回家,又在今天听说我的爱人是乌藏王子。我是不是太困了做白日梦?」 沧渊低身把他打横抱了起来:「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去接受那个仪式以后就会回来,我们还和过去一样。」 左扶光觉得头脑挺沉的,身体竟一阵一阵泛冷:「这很重要,我不能左右你的抉择,但我希望你只是沧渊。」 床铺是早就打理过的,沧渊把左扶光抱了过去,放在新买的软垫上。 凑近了些,他才看见对方很悲伤的表情,感到有些不理解:「如果你不想,那我就不回去了。乌王的文书我都还没递交给皇上,没有人逼迫我。」 「不该是你王父吗?」左扶光问道,「忽然发现自己身份尊贵,背靠藩国。只要一回去就能拥有太多你曾经根本不敢想的东西,是什么感觉?」 「我从来不是功利的人,我也不在乎荣华富贵,不在乎什么身份。」沧渊笃定地说,「我是我爹养大的,我姓沧。我是乌藏血统,可我也是中原人……最重要的是,我有你了。」 左扶光好像受到了一点安慰,他胡乱拉开自己的玉带,邀请沧渊和他共赴云|雨。 在狭小的宅子里,两人沉闷地分享着这些日子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担忧,说着说着左扶光竟睡着了,浑身滚烫,像是发烧了。 秋凉夜,沧渊披衣起身,跑到街上挨个去敲药房的门,给左扶光捡药。 回去后他又熬了半夜的药,哄着左扶光喝下去大半,最后把人抱在怀里,心疼地睡去了…… 有了今天的交流,左扶光虽然说了不会左右他的抉择,沧渊却仍然决心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公开自己的身份。 而左扶光在宅子里只呆了一天,就发着高烧回了驯马司。 现在那个家他也不想回去,直接叫侍卫把熊战也接了过来,住在了军营里。 唯一开心的,可能只有肖思光…… 第一百零二章 皇帝派人保护我? 这一年雨水很好,光照也充足,举国上下实现了丰收。 秋收以后,固宁王进京述职,左扶光从他爹出发的时候就开始盼着了,一直盼了十多天,才等到王府的驼队。 沧渊也提前收到了消息,说是他爹也会来。 接风那天,两人不必避嫌,都骑着马去了城郊商道上,等着亲人入京。 残阳如血,只怕今天又是白等。 沧渊有些失落,侧眸望了一眼左扶光:「以前王爷进京述职,要走多久?」 「几日就到了。」左扶光拧眉道,「这次不知为何这样久,我天天出校场过来看,单浩轩还以为我扯谎,故意跑出来玩。」 沧渊觉得奇怪:「但皇上没有阻止我,还准了我每天出宫。」 两人同时担忧起来,身后跟着碧澜、翠微,还有王府的侍卫。 就在天快黑时,路上终于骑马跑来了信使。那是雅州王府的人,翻下马匹气喘吁吁道: 「少主子,沧渊,别走。今夜王爷会到,但得差个人进城请位郎中!」 左扶光立即问道:「是我爹在路上头疼脑热生了病吗?」 信使摇了摇头,望着沧渊说:「将军旧伤復发,是进京来看病的,你不知道吗?」 左扶光已经差人去找郎中了,拿的是王府令牌。 沧渊知道沧晗早年征战受过许多伤,有些是一直没能好全的内伤。看这情况好像很严重,所以才在路途上拖了那么久。 他回头看了左扶光一眼,当即勒马道:「我着急,先去路上接他们。」 左扶光也打了一下马,吩咐驼队在原地等着郎中,自己跟上沧渊打马而去,迅速消失在出京的官道上……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沧渊让马稍微慢了点:「皇上定是知道的,却没告诉我。」 「应该是你爹怕你担心,不顾皇命上路去找他,所以才没有说。」左扶光安慰道,「将军身体健朗,一定能很快好起来。」 秋天的风已经很冷了,两人被吹得脸颊冰凉。 沧渊心里头一次有了种愧疚感,他离家很久,十八岁才回归,却呆了不到两年又离开,未曾在沧晗面前尽过孝。 他永远只想着左扶光、想着自己,在沧晗生病的时候才觉得爹身边也该有个人照顾,自己丝毫没有报答过养育之恩。 子时之前,两人见到前方路中心似乎有灯火,才慢了下来,以为是王府马车。 但那队伍没有前进,而是挡在路中间,似乎在等着谁。左扶光警惕了起来:仸么 「沧渊,时常跟在我后边的尾巴好像被我们甩掉了。我出京的时候都能察觉到他们在不远处,但现在没有了。」 沧渊目力好些,远眺以后摇了摇头:「那好像不是王府驼队。」 两人停在路中间,不敢再往前。 左扶光这才觉得有点担心,朝后面吹了声口哨。还好碧澜翠微都在,道路两旁的林子里回了两声鸟叫,他这才放心。 第128页 他们的速度变得极慢,试探着往前,想看看前面挡着的到底是什么人。 走近了些,才发现路中间有一圈火把,火把中心插着一桿标枪,标枪上套着破败的人的衣服,而最顶端插着一颗人头。 这人头血淋淋的,认不出是谁。 火光攒动中,两人走得很近以后才看出来,人头的舌头被拉到了外面,狰狞地剪成了两半。 左扶光大骇:「干!安稳久了,居然把蜥蜴人给忘了!」 话音未落,沧渊已经拔出了腰侧的剑,和左扶光背靠背站着,面朝无尽的黑暗。 道路两旁漆黑的林子仿佛能够吞噬所有亮光,他们听到碧澜和翠微那边发生了打斗,却看不见有多少人。 直到刀剑破空的声音近了,翠微持着一枚盾牌勐扑过来,把盾交到沧渊手中,立即又和一个身穿夜行衣的杀手厮杀起来。 那盾像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碧澜蹬踏着树枝,跳到高处。 她从怀里抖出一卷插满医针的针布,抬手就朝四周散播! 暗器如同落雨一样无差别地淋了下去,沧渊赶紧举盾,左扶光躲进去骂道:「姐啊!你倒是提前打个招唿啊——」 翠微扬剑招架:「说了岂不是就不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我以为我们有这种默契!」 剎时间,埋伏在周围刺杀左扶光的蜥蜴人倒了一片。 正和翠微打着的那个捂住自己中针的肩膀,原地摇晃几下,也迅速倒在地上。 林子里响起沙哑的「嘶嘶」声,此起彼伏,蜥蜴人在互相交流。 沧渊放下插满了针的盾牌,沉声道:「这回人还挺多。」 下一瞬间,数十个黑衣人从不同地方跳了出来。 左扶光没暴露自己会武功的事实,立即躲在沧渊身后,大吼道:「还有!」 碧澜从枝丫落下:「可是我没针了!」 翠微捡起地上一把刀递给她:「当针使!」 来不及调整站姿,三个人把左扶光围簇起来,刀光剑影不时浮动,和蜥蜴人拼杀在一起。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京城那头的商道上响起马蹄声。左扶光紧紧捏着自己的佩剑:「又来了,好像又来了!」 他们已经打得十分疲惫了,蜥蜴人还有十几个。这些杀手训练有素,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只知道攻击。 骑马来的那些人也穿着夜行衣,三个人严阵以待,却见那些人跳下马匹就去砍杀刺客,丝毫没有犹豫,居然是来支援的。 左扶光愣了一下,拉了拉沧渊的袖摆:「渊儿弟,你看前面武功最高的那个人,我对他的气息很熟,就是他们经常跟踪我。」 「所以你身后甩不掉的尾巴是保护你的?」沧渊疑惑道,「他们是什么人?」 左扶光也不知是谁,要是雅州王府的自家人,肯定会光明正大出现。 还有什么人物会在暗中保护着他?这让他十分困惑。 有了这群人的帮助,剩下十几个蜥蜴人无法招架,逃走了六七个,没能走掉的都被杀了。 左扶光踏前一步,想叫住那些人问个究竟。但救了他的人连面罩都没有脱,身上还受了伤,立即转身朝后,逃跑似的要离开了。 翠微准备去追,沧渊却摇了摇头。 等人走后,左扶光才问:「你看出来是什么人了?」 沧渊笃定道:「斑虎厂锦衣卫分为明卫和暗卫,这人我曾在御前见过他,当时并未蒙面,是暗卫的一支。他两只眼睛长得不一样,很特别,所以我印象深刻。」 左扶光差点被口水噎住:「皇帝派人保护我?!」 「监视你,但也保护你的安全,不是没可能的。」沧渊把受惊的马牵了回来…… 第一百零三章 渊儿,别让他把我带进王府 左扶光进京路上做了一定伪装,到京城后又一直有斑虎厂暗卫保护,所以没有遭遇过刺杀。 消失很久的蜥蜴人忽然又现身了,这让他心里堵得慌。 「我去北境时遇到了他们,现在我爹在路上耽搁了,我俩去接应他们又遇到了蜥蜴人。」 「时间掐得这样准确,一定是有人泄露了消息,给四脚蛇这个组织通风报信。」 沧渊沉吟道:「蜥蜴人不会说话问不出什么,但如果能把内鬼抓出来,就能知道他主子是谁。」 可王府那样大,任何一个家丁都可能知道这种大行程,要抓还真是不好抓,左扶光心生一计。 「将军是在路上旧伤復发才耽误许久的,雅州王府和京城王府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情况。」他对沧渊说,「我们就从这次的随行人次查起。」 碧澜和翠微询问了一下两人有没有受伤,检查以后便又隐到夜色中去了。 两人继续骑马朝前,左扶光忧心忡忡地说: 「还有一个多月,我爹和翠微姐姐的盟约就到期了。碧澜姐是听她医门的命令下山的,前些日子告诉我,如果翠微离开了,她也想出去游歷……」 沧渊低声道:「自从签了盟约保护你以后,她们两人几乎全年无休,都在你左右,这样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我和肖思光走得近些……」左扶光补充道。 沧渊淡淡地说:「不用解释了。」 前些日子的嫌隙好像被化开了,两人和好如初。 沧渊这样说只是因为信任左扶光,而实际上他已经看出来肖思光的心意了,只是肖思光自己都可能没有察觉到。 第129页 出京约莫二十里路,前方又出现了摇摇晃晃的马车灯。 左扶光首先辨认出了王府管家,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甩鞭子打马往前赶去,停在队伍面前。 王府的驮队像游龙一样盘桓在弯曲的商道上,拉了很长。 上面载着雅州送到京城的税粮,还有固宁王觐见皇上备上的礼。 王爷和将军都没有骑马,同在最大的马车车厢里。 左扶光不顾礼数,跳下来喊道:「爹!我们来接你们了!」 沧渊也立即落在地上:「拜见王爷!」 左方遒打帘,车内场景一览无余。 沧晗面色苍白地躺在里面,都没醒一下,车厢里还有王府府医,正守着他。 沧渊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揪了起来,紧得慌。能看出来不是「旧伤復发」这种小事。 他说不出一句话,用疑惑的目光望向左方遒,等王爷开口给个解释。 固宁王的眼神竟然躲闪了一下,从车内躬身走了出来:「我们到后面去说。」 他把沧晗和府医留在车里,自己骑上了一匹马,在左扶光和沧渊中间,沉默良久才开始讲话。 「我们刚到雅州时,雅江常年洪涝,经常发生水灾。」 「将明他带着固宁军修筑堤坝,事事亲力亲为,腿脚可能是在雪水里泡久了,落下了阴雨天疼痛难忍的毛病,随着年龄增长蔓延至全身,越发严重。」 「此回也是旧伤復发,我四处为他寻医,找到了云州来的一位蛊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许久才续道:「没想到我轻信了恶人,不仅没有治好将明的病,还致使他患了……蛊毒。」 沧渊的马匹勐晃了一下头,因为他手勒得太紧了,又在听到这个词时颤抖了一瞬。 他还未开口,左扶光已经说道:「江湖上的赤脚医生怎么能相信?爹向来不是最谨慎吗?!」 「以前还好,阴雨天只是腿疼,不影响什么。」左方遒带着懊悔的神色说,「可现在甚至影响到了行走,我也是没有办法,病急乱投医!」 夜风吹得沧渊发冷,月色也凉如水。 他从来没有对王爷不敬过,此刻却有些忍不住,沉声说道:「是我爹现在这样无法打仗了,对吗?」 左方遒又一次沉默了。 「是因为我爹不能倒下,所以王爷才着急到上了别人的当。」沧渊胸膛剧烈起伏,带着心疼的语气问,「但他总有老去的一天,怎么办?到那时候王爷就要去找返老还童的药吗?!」 左方遒一言不发,左扶光侧头责备道:「沧渊!」 沧渊拼命忍住胸臆,嘴唇已经颤抖起来。所以这件事完全是左方遒的错,沧晗会中蛊毒完全是因为固宁王中了别人的计。 出于身份差别,他不能责怪王爷,也不能说更重的话。 左方遒自知理亏,解释道:「不过太医里也有一位云州的老蛊医,专为皇上瞧疑难杂症的。对这方面有所研究,能救将明……所以我们才进京看……」 话音未落,沧渊放弃和他们同行,直接弃马跳下,跑去了车里。 他要钻进去的时候,后方跑来一匹马,在上面的人正是温远,招唿道:「主子,我进京来照顾你了!」 沧渊没空理他,摆了摆手,就进了车。 他这才来得及好好看看沧晗,只见将军满脸病容,眉心却似有一股郁结之气,整个人仿佛丧失了生机,就那样平躺着,而府医在旁边看着。 「他一直这样吗?」沧渊问道。 府医把盖在沧晗身上的毯子朝上拉了拉,说:「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不能颠簸,一颠簸就喊疼,所以路上走得慢,耽误了许久。」 他端起放在旁边的半碗药,用勺子沾了沾:「趁他醒的时候我会给他餵些药,也能补充水……」 「这是什么药?」沧渊闻到了一股苦味。 府医说:「他常吃的风湿药。」 「现在是风湿的问题吗?」沧渊问完以后忽然想起他和左扶光刚才讨论过,王府里有奸细,可能是任意一个人,便留了点心思。 他忽然说:「你先下车,我想单独守守我爹。」 府医被他的神色吓到了,听闻这话如蒙大赦,立即起身下车。 而沧渊掏出怀里的琉璃瓶,倒掉里面的东西,把碗里的药装了些进去,准备带回宫找熟悉的太医验验。 他刚想把瓶子收住,沧晗猝然伸手,抓在沧渊腕间! 沧渊低头一看,沧晗用了很大的力气,手指关节都在发白,像是极力才醒了过来,眼睛也死死地盯着他。 「爹?」沧渊低声说话,凑近了些许。 沧晗嘴唇翕动,好半天才嘶哑地说:「你在京城……买了那座宅子,对吧?」 沧渊赶紧点头。 「待会儿进了城,你就坚持把我接过去。」沧晗一字一顿,艰难道,「我不想进王府,别让他把我带进王府……」 第一百零四章 将明……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沧渊一听不好,当即想了很多,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为什么,爹?」 那一刻他在想,此事是否另有隐情,王爷是否别有用心,甚至怀疑父亲这样子就是王爷害的。 沧晗却缓了些,直言道:「王府里还有王妃,我一个外人、病人,住进去像什么?」 第130页 「就这样?」沧渊问道。 沧晗点了点头:「你话说漂亮点,就说王爷一直守我已经很是疲惫了,我们父子便不叨扰了,别再麻烦人。」 「那御医、蛊医?」 沧晗虚弱地说:「若是请到了,你便带人上门。若是皇上要我入宫,你便把我送进宫。」 他看到沧渊一脸的凝重,手上松了些,安慰道:「没那么严重的,你别怕。我身上蛊毒没那么难解,医好了就行。」 沧渊看到沧晗勉力对他笑了笑,就又闭上了眼睛,依然没觉得有那么轻松。 但是再次出马车的时候,他依照父亲的嘱咐没有说任何不满的话,反而向左方遒的照顾道了谢,好说歹说才能把沧晗接走。 父子俩人带着将军府的家丁回到了沧渊买在京城的小宅子,这里一下就变得极为拥挤,好几个人今晚都只能在柴房打地铺。 沧晗晚上觉得好了些,还下地走动了一会儿,心情仿佛不错,反而安慰起沧渊来。 第二日,沧渊进宫面圣,向皇上告假,回家照顾父亲。 但他始终记着王府里有奸细的事,提前把琉璃瓶交给了冯俊才,请他帮忙找信得过的太医看,却没说原因。 冯俊才是太傅的儿子,他们家在朝中根基稳,应该是很方便办事的。 临到要走时,沧渊在宫门口被急匆匆的冯俊才拦住了。 他见对方面色不佳,便知道那药确实是有问题的,忙问道:「你帮我找人验了吗?」 冯俊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把住沧渊的手臂,问道:「这是你从哪里拿的药?」 沧渊没说来由,只道:「我一个朋友身体不好患有风湿,请的江湖郎中给他开了这味药,却越吃身体越差,我才找人看。」 「风湿?」冯俊才抬起头来,转瞬明白了,「兄弟,你不信任我,不肯告诉我实情。」 沧渊难为情地点了点头,说:「那位朋友确实有隐情,嘱咐我不能和任何人讲。所以……对不起。」 冯俊才人很好,当即不再追问了。 「这药和风湿无关。」他朝后看了看,确认没人以后才说,「而是压制蛊毒的。」 沧渊愣了一下,既然是压制蛊毒的,王府府医为什么要说是沧晗常吃的风湿药?他有必要撒谎吗? 「那对身体有没有伤害?」 冯俊才摇摇头:「我找太医院里的崔太医看的,他见里面有些难以辨明的菌类成分就去问了云州来的蛊医。那蛊医说,这药就是用来压制蛊毒的,需要定期服用,对身体无害。」 沧渊云里雾里的,王爷也说父亲是中了蛊毒,那既然这药能压制,还进宫来看老蛊医做什么? 「对了,蛊医还说。真正兇险的是蛊,要找人引出蛊虫才能彻底根治,这药是治标不治本的。」冯俊才徐徐道,「他以为是我在问这件事,还对我说如果需要帮助的话,他可以驱蛊,哪怕是别人下的他也能做到。」 沧渊道了谢,怀着满腹的疑惑朝回走,怎么也猜不透这件事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为什么一向谨慎的王爷忽然病急乱投医,轻信了外地蛊医导致父亲中毒? 为什么王府的府医能配置压制蛊毒的药,却对他说这是治疗风湿的药? 所以府医根本不是奸细,他们都好像在极力掩藏着某些事。 沧渊竟然在无意间发现了很多矛盾点,要不是托人查了这味药,他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沧渊一边走一边想,很快来到了自己的宅子门口。 温远站在外面,还有另一个父亲的近卫。见了他,温远想打招唿,但被侍卫立即捂住嘴制止了。 「怎么?」沧渊问道。 温远竭力想发出声音,那侍卫却凑过来,低声道:「王爷来了。」 「王爷怎么找到这里的?」沧渊一问就自己得到了答案,一定是左扶光说的。 他抬脚朝里走,将军府过来的家丁们都鸦雀无声,仿佛没看见他一样,守在门口的那个拼命示意他别出声。 沧渊本不想悄悄接近,看到这些父亲信任的人都这样,便如他们所愿没有发声,站在了窗下一个侍卫旁边。 那人让开一个空位,把沧渊推到窗前。 小宅简陋只有纸窗,透过镂空的地方,能模煳看见里面的情形,隔音也不怎么好。 沧渊随意瞥了一下,便见里面的人都被清退了。 左方遒独自蹲在沧晗床前,旁边分明就有凳子,他却没坐,而是把手紧紧握着沧晗的手,又将两人的手抵在额头。 他在低声念着什么,沧渊安安静静地听到了。 左方遒好像极为懊悔,不断地重复道:「将明……我错了。将明,真的是我的错。」 沧晗醒着,脸是朝着里侧的,什么话都没说。 他好像没力气抽开手,只能任由左方遒握着,但从表情上能看出来他并不乐意。 如果只是信错了医生……王爷没必要这样道歉。 沧渊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王爷和父亲只是结拜兄弟而已,但这个语气和这个姿态似乎出卖了他们真实的关系。 沧渊站在外面,如遭雷轰,动都动不了一下,心里天人交战,还在拼命说服自己。 这些侍卫、家丁,想让他看,想让他听,一定是想告诉他什么。 第131页 他们或许得了将军的命令,一句话都不能给沧渊讲,但今天刚好遇见了,所以才会这样。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沉静一片,如同死水。 「你走。」沧晗低低地说,「此次回去以后,你我再无干系。边疆我依然会为你守,但你和你的人,都离我远点!」 左方遒勐地抬起头,语气蓦的重了,反问道:「我有在你身边过吗?」 「二十年来,你下的蛊无时无刻不在身体里,让我不能摆脱你,让我成为一只困兽。」沧晗声音虽然低,却怨恨地问道,「如果不是这次旧伤復发,导致蛊虫也猖獗起来,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 「你……」他一字一顿地续道,「你会带我进京根除它吗?」 第一百零五章 他走不出的只是左方遒一腔私情的困局 两年前沧渊返回雅州时,沧晗过年进王府,王爷倾身来扶他,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王妃看他的神色也很古怪。 一年前沧渊跑到前线,想要入军。沧晗知道以后发了很大的火,竟然叫左方遒滚,言辞间都想让沧渊远离左家两父子。 再后来,左扶光生辰宴,沧晗推迟回来,只送了礼。 这一切过激的反应和曾经觉得不合理的事都在瞬间有了解释,当沧晗说出那句话以后,沧渊竟硬生生捏碎了手里的琉璃瓶。 瓶子无声地碎在掌心,切割着他的血肉。 可他还是捏得死紧,没有放开,也没有发声,所有一切的认知都颠覆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这次治伤的云州蛊医,而是二十年前,左方遒让人给沧晗下了蛊! 正是这味蛊毒导致他必须从王府府医那里定期拿药,无法离开左方遒,所以他会说他是被困住的。 世人皆知沧晗将军和固宁王是结拜兄弟,他们的存在共同支撑起边陲和雅州的安稳。 却鲜有人知晓这一切的背后有这样鲜血淋漓的真相,这或许就是他们想让沧渊看到的。 可他知道了能怎么样? 沧晗身体每况愈下,旧伤復发,蛊虫猖獗,威胁到了生命。 左方遒这才慌了,花费半个多月时间把他载到京城,请御医里那位云州来的蛊医驱除蛊毒。 沧渊现在不能冲进去,他清楚自己不能在此刻爆发,只能忍着。 清除蛊毒,治掉这个「本」,一切就结束了,他不能在此刻去打断。 沧晗问完以后,左方遒再次低着他高贵的头颅,又道:「对不起……」 沧晗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有用吗?」 「我只是怕你离开,我只是怕你一气之下丢掉所有,那我怎么办?」左方遒有点急促地说,「我那时候年轻不知道轻重,只想把你留下。但你说不愿的、不要的,我从未勉强过你,不是吗?」 沧晗又冷笑了一声:「你就是这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有都要顺你意,没人能阻止你想做的事。」 话音未落,他又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不免蹙起眉头,脸色苍白,蜷缩了一下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将明,你别这样!」左方遒慌了,立即站起身,但他又不能做什么,便坐在床前,倾身抱住沧晗,阻止他的抖动,「我已经给皇上说了,明天御医就能出宫。你忍一会儿,你再忍一下!」 沧晗在极端的痛苦里,额头渗出冷汗,低吼道:「滚出去……沧渊、沧渊快回来了。」 左方遒依然紧紧锁着他,扭曲地哀求道:「那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是要你守固宁军,将明!」 沧渊就在外面,他还曾这样看见过固宁王怀抱雅清,在戏楼里打情骂俏。 他噁心得快要吐出来了,握不住满手的血。那些鲜血顺着手掌缝隙往下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真的忍不了了,忍到燥血都翻滚起来。 王爷是对他有恩,他几岁时在京城吃过些苦,王爷每年都来看,保证他不会冻死饿死。 但如果王爷明知他可能是乌藏王室的孩子,却将他接到雅州,导致他入京,那这还算不算恩情? 身旁侍卫也看见了沧渊手上的血,一人无声地把他朝柴房拉,一人慌乱地跑去找止血药。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把沧渊摁在柴房,关上了门,王爷终于出来了,端端正正地整理了一下衣领,还嘱咐外面的人要照顾好沧晗,就这样独自离开了。 沧渊躺在柴堆上,一只手正在被包扎,一阵阵刺痛好像能传到心脏里,让他整个人都极为难受。 他的另一只手举起来,用袖子盖过了脸,许久才平復,才安静下来。 侍卫包完以后拿开他的手,发现沧渊眼角是湿润的,竟然哭了。 就在那短短的时间里,沧渊想过他要不要进去以后问一下沧晗。但他又觉得这是会让沧晗觉得极难为情的事,可能让他情绪激动再次难受,便决心先不问,只等驱除蛊毒。 沧渊等到燥血平復了,才假装刚从外面回来,平静地推门进屋。 沧晗见他来了,撑起自己半坐起来,轻柔道:「回来了?」 「……嗯。」 沧渊都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力气才只说出了这么一个字。 「我告假了,这几天不用去侍读。」他背身整理东西,嘴里平和地说道,「爹,这些天我都会在家里照顾你的。」 沧晗这回是真的笑了,想到明天以后,困扰他二十年的蛊毒就可以彻底解了,儿子还在身边,就觉得一片黑暗里有了曙光。 第132页 「嗯,过来。」他并没有嘱咐沧渊不要耽误侍读,而是颇为骄傲道, 「我收到你的家书高兴坏了,让全军将士摆了一整天流水席庆祝。儿子居然拿了状元,这是我做梦都没敢想的!」 沧渊想到他去前线的时候,父亲曾过问他科考准备得如何,为他的未来担忧。 他更觉得内疚和心疼,走去过扶了扶沧晗背后的靠垫:「爹想不想去院子里坐一会儿?阳光正好。」 沧晗点了点头,却依然觉得浑身发疼,没法挪动。 沧渊蹲身把父亲背在背上,又将躺椅挪到院子里光线最好的地方,把他放了上去。 温暖的秋阳照了下来,沧晗的面容被镀上一层金光。即使他年近五十,却依然俊美无铸,多出来的细纹仿佛一件有点瑕疵的艺术品。 沧渊就在旁边,侍卫搬过来一个小板凳,他便低低地坐着了,陪在沧晗身旁。 「没别的事吗?不看书?」沧晗侧眸瞧了他一下,「今天还早,也不上街和朋友聚?」 「想和爹在一起。」沧渊忽然说,「我们买个大宅子,你到京城养老吧。我每天都回来,这样陪着你。」 「哎呀,养了个儿子,值了。」沧晗全当他在开玩笑,「固宁军不要了?雅州不守了?责任都卸下了?」 沧渊认真地点头,却不是因为天真。 「不可能的,即使没有王爷,我也要守着那几万里疆域啊。」沧晗苍凉地笑了笑,「这就是一个镇军大将军的宿命,王爷却怀疑过我的初心……」 那一刻,沧渊才明白,父亲从来不想抛下军队和雅州,困住他的不是责任和使命。 他走不出的只是左方遒一腔私情的困局。 第一百零六章 思光,你和沧渊比个什么? 左扶光照常去驯马司巡逻,他已经住在这里了。 不过今天父亲回来了,所以他要回家,便嘱咐肖思光照顾好熊战。 「知道了,哪天不是你餵上顿,我餵下顿的。」肖思光站在不远处,熊战面前有个沙袋,他说完以后就对熊鼓励道,「来,搬过来,哥这儿有肉干吃!」 那沙袋少说百十来斤,是士兵们训练力量时候用的。马熊一般三岁多才成年,熊战刚刚跨入少年期,还是个「半大孩子」。 但它立即听命搬起整个沙袋,轻轻松松地举到半空,蹬着沙地就跑到了肖思光面前。 肖思光掏出怀里一块干牛肉,鼓励似的揉了揉熊战脸颊上的毛,表扬道:「真棒!熊战比驯马司那些窝囊废的力气都大!」 「得,连我一起骂了。」左扶光勾勾手指头,「你是要把我的宠物训练成战斗熊吗?」 肖思光得意地说:「在我们北境就算是只兔子也得这么训,你听没听过,北宸的兔子是要吃肉咬人的?」 左扶光这回却没笑,他也走到熊战旁边,摸了摸小熊毛茸茸的脑袋,忽然问道:「你很想回到北境吧?」 肖思光的手顿了一下,明亮的眼睛慢慢暗了下来。 他做梦都想回到北境,梦中的他骑着骆驼在荒漠里驰骋。他是北方绿洲地域的出生的孩子,也只喜欢那边的生活。 「但不能。」肖思光背朝阳光,说,「镇北军永远不会易主,所以我就算呆在京城也不用担心。」 想了一会儿,他续道:「现在父亲被软禁在京城镇北王府了,我虽然不能回去看他,却知道他在。如果我表现出安分守己,时间长了……皇上或许会开恩的。」 「装乖很累吧?」左扶光问道,「那你和我交好,是为了什么?」 「装坏也很累吧?」肖思光看着远处指挥练兵的单浩轩,「你不排斥我和你交好,又是为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左扶光说:「我总要成为左家的异姓王。」 肖思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自小不喜欢『世袭』和『继承』二字,现在可以不用了。我得说——我总要『夺回』属于肖家的一切。」 左扶光背身朝着光:「你爹那时候太着急了,不是好时机。」 「起初我一直怨恨你们不肯和北境结盟,导致我们孤立无援。」肖思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直到我入京认识并见识到了真实的你,才知道你们的抉择更难。」 「懂事了。」左扶光总结道。 肖思光有点生气,反手勒住左扶光的脖颈:「注意你的言辞!」 熊战本来在嚼肉,肖思光常常餵它,他们已经混熟了,它会听肖思光的命令。 但当肖思光钳制着左扶光的时候,熊战不知道是在开玩笑,忽然间丢掉手里的东西,伸出爪子勐扑过来,一下就把肖思光推倒了! 左扶光脖子被勒着,顺着惯性也朝一边倒去。 肖思光怕摔到他,赶紧丢开了,低吼道:「你们家这个白眼熊,怎么养不熟啊?!」 左扶光抱住熊战安抚,告诉它他们只是在打闹而已。 小熊眼里满是困惑,依然兇狠地对肖思光龇牙,表达威胁。 「从小养的和你餵几天自然不一样,我们家熊心里门儿清。」左扶光把肉干捡起来塞进熊战手里,「以后别在它面前欺负我!」 那一刻,肖思光鬼使神差地问道:「那沧渊呢?」 「哈?」左扶光疑惑。 「那如果沧渊和你打闹,它会攻击他吗?」肖思光不死心地问。 第133页 「嗐,那怎么可能!都说了从小养大的,我捡他回去的路上,有一半都是沧渊抱的。」左扶光丝毫没察觉到对方的语气,「你跟沧渊比个什么?」 肖思光这才回神,勐地甩了一下头,掩饰过去。 他想把左扶光揽在肩膀底下拉去餵马,却又碍于熊战看着所以收敛了很多。 左扶光忙完手头的事,把熊战送到营房里。大摇大摆地骑上马匹,这就回城去了…… …… 出于安全考虑,固宁王府寻常时候都是大门紧闭的,今天却敞开着,外面停着一辆带着纱帘的马车。 看那样式似乎是从宫里来的,左扶光进门前整理了一下衣服,拍掉粘在上面的熊毛,准备去前厅拜见一下这位「贵客」。 他刚进前院没几步,一个侍卫就凑了过来,让他赶紧去会客堂。 左扶光应下就大步流星地朝前走,问道:「谁来了?」 侍卫低声道:「宫里的蓉妃。」 这句话仿佛晴天霹雳,蓉妃向来和他家没什么交情,若是亲自登门拜访可能就是为了许世风华说过的那件事。 左扶光左右看了看,赶紧把鞋底踩进花圃里,裹了一圈泥。 他还觉得不够,又往脸上抹了点灰,再腆着肚子摆出一副纨绔相,仿佛不知道有客一样朝会客堂走去…… 堂内宽敞明亮,左方遒坐在主位,低头抿着茶,看不出息怒。 明姝月则满脸得体的笑容,手里拿着一张小宣纸,对着上面指指点点,和旁边一位美妇人说笑。 那妇女看起来年过五十,已没有年轻时的风韵。身后站着两个服侍的宫女,不远处还有太监。 这应该就是蓉妃娘娘了,得太后庇护,又因有子有女,近几年被接回了宫。 她在后宫前朝都有根基,只是不再得圣宠而已。膝下一子许世风华目前是皇帝在世的长子,还有一女暂且是没有赐封号的公主。 这世上能在她面前把腰杆挺直了说话的没几个人,左扶光却大喇喇冲进去,把人吓了一跳才说:「呀,爹。家里有客啊?」 明姝月瞪了他一眼。 左方遒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说:「这是宫里的蓉妃娘娘,逸少,快行礼。」 左扶光歪头瞧了一会儿人,蓉妃也正在瞧着他。 左方遒再次咳嗽,左扶光这才反应过来了一样,「哦」了一声后拱手躬身,随口说道:「见过蓉妃娘娘。」 明姝月嗓音细细的,知道儿子开始装了。 她有些不满,便想让左扶光先退下,开口道:「扶光,你刚从校场回来衣衫不整,冲撞了贵客,还是下去更衣吧。」 左扶光还没说话,蓉妃忽然大声道:「无妨!」 一家三口都看着她,她抿嘴笑了笑:「世子是个真性情的人,出生高贵却能吃得了苦。想必是在驯马司事事亲力亲为吧,才弄这一身脏……」 第一百零七章 无人知晓固宁王只好男* 左扶光反倒被惊了一下,宫里的娘娘们素来都是极其讲究的人,应该很厌恶他举止粗俗、出言无状。 可这蓉妃的笑容看不出一丝破绽,好像真的挺欣赏他,这让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表现了。 明姝月道:「扶光,还不给娘娘道歉?」 左扶光讪笑一下,并没为自己的举止道歉,而是毫不谦虚地接话道: 「驯马司里那些都是寅吃卯粮的世家亲戚,要安排起他们来比登天还难。」 「我可不得事事都上心,不然对不起身上这四品官的名号。」 他知道驯马司里面就有蓉妃的母家亲戚,便刻意这样说。左方遒听闻都皱起眉头,喝止道:「逸少!」 蓉妃掩面而笑,得体地说:「可不是吗?本宫听闻驯马司过去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活路。今年在世子的带领下,竟接下了乌藏进贡的所有马匹。」 「而那些懒散的世家亲戚,也在世子的管理下各司其职。」 「真可谓是——」 左扶光打断她的话头,歪头问道:「娘娘是在夸北宸世子肖思光吧?毕竟这些都是他做的。」 「噢哟,看你谦虚的。」蓉妃放下手中袖子,温和而坚定地看着左扶光,「北宸世子不服驯,只服你,谁不知道他都是听你的呢?」 得,左扶光竟然看不出来蓉妃是在装还是真诚地在夸赞他,再次失语了。 如果不是装的,那一定是因为许世风华给他说了不少好话。 左扶光拱拱手再拜了一下:「娘娘说得我不好意思了。」 「若无别的事……」他想打退堂鼓了,「我就——」 「怎无别的事?」蓉妃立即热切地说道,「别不好意思,风华已经和你说过了吧?」 左扶光皱起眉头,发现母亲也恢復了殷切的笑容。明姝月旁边的丫鬟把桌上一卷画像和刚才那张宣纸都拿了过来,呈在左扶光面前。 纸上有两行生辰八字,一是左扶光的,另一行想必就是蓉妃十七岁的女儿。 画是捲起来的,里面该是公主的小像。左扶光装不下去了,尴尬地看向左方遒。 明姝月字字清晰地说道:「娘娘来之前已经找司天监细算过了,你与公主八字相合,五行互补。」 「夏猎时节,公主曾在远处看过你们练马跑向猎场。问及她的意思,她便低头脸红不答。」 第134页 「是啊是啊……」蓉妃正襟危坐,配合着明姝月,朗声说,「正好此次王爷进京,本宫便贸然来访,想和你们细说此事。」 左方遒不动声色,妇人说话时他都没吭声,听到此处才道:「此事干系重大。」 蓉妃放低姿态,故作亲近道:「扶光,你待会儿回屋便先看看公主画像。本宫与你家人从长计议,毕竟此事也关乎朝政。」 明姝月跟着点头,让左扶光拿着画卷先下去,蓉妃接着说道:「你本非池中鱼,必然不甘心一直在驯马司。这是没有前途的,该为自己多做打算啊。」 左扶光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短时间内没想到如何应对,他也需要从长计议。 他心里非常清楚,世家婚姻向来是政治手段,少有男子如他这么大了还不谈婚事,毕竟都人人指望着儿子传宗接代。 比如单浩轩,十八岁就结婚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冯俊才是因发过毒誓、一心求学,太傅也想让他晚些成家,才一直耽搁到如今。 而左扶光的婚事必然关系到雅州局势,公主的婚事关乎江山安稳。所以不会一锤定音,还得过皇上那关。 左扶光脑子里很乱,便听话地先回房了,心事重重,主要是因为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 熊战在军营里,他忽然觉得房间空荡荡的,连个能抱的东西都没有,也没能说话的人。 他方才看父母态度,便知道娘是极其乐意的,毕竟左扶光恶名远扬,闺中女子避而远之,能被公主瞧上是他福分。 而左方遒表情深沉很值得揣摩,所以不一定会说下来。 左扶光一边想一边觉得极其烦闷,因为他发现就算躲过了这一遭还会有下一遭。 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不管是周围朋友还是家里亲人,关乎婚事的话题越聊越频繁,不能每次都敷衍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蓉妃似乎离开了,左扶光却听见父母吵了起来。 他在自己的院子里,听不清他们在吵些什么。但他想应该就是这件事吧,吵就说明父母意见不统一。 家里向来是父亲说一不二,左扶光没去制止,也烦闷得不想去管。 他干脆起身拿出笔墨随意写起策论,这是他消耗时间的常用方法,却听那边传出瓷器破碎的声响,似乎有谁摔了东西。 明姝月砸碎了家门口巨大的花瓶,左方遒却在那一刻平静得如同无波海面,坐下来看着她。 两人争吵的主题不是左扶光所想的是否同意这场婚事,而是明姝月想让左扶光留在京城,成为驸马;左方遒想让皇帝赐婚,将公主下嫁雅州。 四周忽然极为安静,下人们不敢劝,在外面跪了一圈。 左方遒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冷笑一声道:「你砸,你再叫大声点。把扶光引过来,瞧瞧他娘是什么模样。」 「我就是想他过来。」明姝月抬手又摔了一个杯盏,挑衅似的说,「过来听一下他爹说的混帐话。」 左方遒眉心皱出一道印子,望着对方:「我说——和离,扶光的婚事由我做主,你不必再操心了。」 「能和吗?离之前为什么要加一个和字?!」明姝月抬起手指着他,「你利用完了我明家就想甩掉我,没那么好的事!现在你根基稳了,便自以为皇上会顺你意,你做梦!」 「够了!」左方遒忽然低吼道,「你明家就是皇帝的狗,世世代代不论男女皆从事斑虎厂暗卫职务。你嫁我难道没有目的?你就是因皇帝不信任雅州,是他安插在我身旁的一枚眼线。」 「说到这里我便要问问你为什么会看上我了?」明姝月颇为讽刺地恶嚯道,「没人知道固宁王向来只好男色,当初会娶我是因我有几分男相,能让你不那么反感地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吧?」 左方遒呵斥道:「闭嘴。」 明姝月偏偏大声说道:「你明知我是斑虎厂暗卫,明家表面是个小世家实则冰山一角。你让我嫁给你,主动将这枚眼线放在身边,以求博得皇帝信任,安稳地度过了这些年。」 她甩掉手里几滴茶水,凑近了些许,眼眶蓦的红了:「我那年不过也是十七岁,以为你是真心喜爱我,才不顾父亲反对去求皇上恩准。」 「我给你生了扶桑,每天沉浸在你编织的幻梦里,和你生活在雅州。」明姝月哼笑一声,「有一日,你和沧晗喝酒被他送回府中宿醉未醒,我照顾你一整晚,清晨竟听见你喊……」 「明。我以为你叫的是我的姓。」明姝月咬着后槽牙,「谁知道凑近后,却只听见了——将明。」 第一百零八章 沧晗被你『爱着』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往事蓦的涌上心头,左方遒抬起手,难为情地吼道:「住嘴!」 「你打呀。」明姝月把脸朝他那边伸过去,接着讲过去,「我哭着问你为什么会不停地叫沧晗的字,你本可以解释掩饰过去。可是你都懒得骗骗我……就摊牌了。」 左方遒勐地抬手,拽住她的手腕,狠狠地说:「我有什么好掩藏的?我与将明向来清清白白,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有过蝇营狗苟!就算你现在问我也依然如此,我们从未跨越过那道底线!」 明姝月握紧拳头,身体绷成一条线。她极为紧张、极为害怕,却还是反驳道:「那是因为沧晗正直从不肯同你苟且!你且说说如若他愿意,你还敢讲什么清白吗?!」 第135页 「那你呢?!」左方遒忍无可忍,「你近两年越来越过分了,我一入京就听到了传言。那些穿着朝服的人表面上尊我为藩王,背地里却嘲我官帽带绿。这还不值得你我和离?」 「得了吧,你是觉得沧晗一直在意你背负的婚事,寻个藉口摆脱罢了。」明姝月有些病态地松开拳头,轻推一把对方, 「现在我也想明白了,谁若是被你放在心上才是真的悲哀。你跟我摊牌以后去向沧晗述衷肠,哪知只把人吓跑了,消失在乌藏三个月。」 「他回来过后你怕了,你怕的方式居然是表面宣布放弃,与他结拜,实则在酒里加了云州的蛊。」 「左方遒,沧晗能被你这样『爱』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现在万分庆幸你从未爱过我。」 最后这句话云淡风轻,却触到了固宁王最不能被挑动的神经。 他起身猝然掀翻了面前的桌案,上面所有东西都碎在地上,明姝月也面色一寒,抬手就将身旁一把椅子搬起来,直接砸向窗户。 「你想让公主下嫁雅州,然后叫你儿子重复着你当年的行径,再造成和我一样的悲哀吗?!」 「蓉妃的公主关你什么事?你只是想把儿子留在身边罢了,你只是想让他在京城安家,继续替皇帝钳制我。」左方遒站在主位前,怒声说,「不可能!不能娶走公主,那就另寻一家。左扶光一定要回雅州!」 破碎的窗户外面是已经来到主院的左扶光,他最终还是无法忍受这越来越大的争吵声,来到了现场。 「你们讨论我的婚事,问过我的意见吗?」左扶光用极弱的声音说道。 乱吧,这个家分崩离析,已经够混乱了,他想说自己了。 前面的话他没听清,后来几句听了个七七八八。站在外面的时间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来到父母面前,发声。 他想为自己发声。 左方遒和明姝月停止争执,在屋内同时望向他。 左扶光隔着破碎的窗户和父母对视,在许久的挣扎以后才说:「我不想娶公主,我不想娶任何人。」 明姝月并没有生气,望着固宁王,摊了摊手,嘲讽道:「遗传。」 左方遒有些尴尬,他本不想把儿子引过来,便说:「扶光,你先出去玩吧,下次再说。」 左扶光站在原地,没有挪动一步,心里涌上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他想告诉父亲了。 他一直怕左方遒知道,但今天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准备主动说,不再躲躲藏藏。 「我想和沧渊在一起。」左扶光望着左方遒,坚定地说,「我爱他。」 平静,出奇的平静。 左方遒无怒、无惊、面无表情,他甚至连一点的波动都没有,淡淡道:「我知道。」 左扶光准备了一腔的慷慨陈词全都零落了,转瞬说不出一句话。 他知道?父亲居然知道? 如此云淡风轻。 早在他和沧渊住在王府的第一晚,两人晚上互相抚慰用了绢帛。第二天左方遒来的时候,左扶光慌乱间把绢帛藏进衣柜,回去时却发现不见了。 他当时以为是下人清理了,一直担心被父亲知道。结果这件事没有引发任何后果,就这样过去了,他便已经遗忘。 实际上左方遒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了,他甚至故意引导沧渊多在王府呆着,好帮衬左扶光。 他当然知道两人私定终身,沧晗后来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甚至知道他们每次扯谎说出去和朋友相聚,其实都是找地方寻机私会。 左扶光一直觉得父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大发雷霆,会阻止他,会给他讲肩上的责任。 为此他在外格外注意不与沧渊亲近,总是把表面功夫做得很好,还引得过沧渊的不满。 可左方遒早就知道。 左扶光忽然觉得自己今天鼓起巨大的勇气,压抑住惧怕和内心的惊涛骇浪讲出这件事,好像都是一个笑话。 左方遒见他愣住了,便问道:「所以呢?」 「所以……」左扶光的声音更低了,「我不想成婚。」 几乎是同时的,父母都用同一种坚定的语气,默契道:「不可能!」 「娘,你不是说你不想公主——」 明姝月朗声打断:「你就在京城天子脚下,尽好你为夫的本分,不许和任何人厮混,难道不行?」 「我没同意!」左方遒摇头道,「沧渊不一样,他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左扶光重复了一遍,「所以父亲那么欣赏沧渊,是觉得他能做一个为了我忍辱负重,一边为我付出,一边还能看着我成家立业、繁衍后嗣的好孩子?」 明姝月转瞬觉得反胃,捂住心口差点吐了出来:「你们父子真的是一丘之貉。」 左方遒理所当然地说:「为父已经以最大的耐心,最多的包容对待你的选择,所以才不想你留在京城受委屈。但你是固宁王世子,从今往后不许再说刚才那种荒唐话。」 「皇上不会同意公主下嫁雅州的,又不是关外藩国和亲,你凭什么能求得到这份殊荣?」明姝月不再看左扶光,对固宁王说道。 左方遒拾起了最初的话题,冷冷睨视着她:「我说了,和离。若是皇上不肯赐婚,扶光也绝不做驸马。」 「不离,我偏要让你背后受人指摘,让你体会不及我万分之一的屈辱感。」明姝月有点疯狂地说,「蛊毒清除了,他就会正眼看你吗?他只会在沙场卧着,连年节都不会再回去了……」 第136页 两个人再一次无休无止地争吵起来,仿佛露出了潜藏已久的尖刺,都坦白了,互相踩踏着对方最脆弱的一面。 左扶光像一具行尸走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家门。 他无处可去,本以为这会是团聚夜,最后却失魂丧魄地走到了校场…… 第一百零九章 肖思光你疯了?! 今夜无月,校场里黑漆漆的,只有驯马司那边有几个营房点着灯火,有些士兵不顾宵禁,还聚在一起玩牌。 肖思光横竖都睡不着,便窝在小熊的房间里和熊战建立感情。一会儿餵食一会儿摸毛,自己也不孤单了。 左扶光同样想去找熊战,一走进门,发现肖思光坐在地上。 原本放在通铺的小桌也在地上,盘子里摆着些肉。肖思光吃一块,又餵熊战一块,一人一熊格外和谐地坐在一起,消磨着时间。 「嗯?你又回来了?」肖思光见左扶光进来了,擦擦手站起身。 左扶光不说话,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也确实不能把家里的烦闷讲出来,眼神有点可怕。 「你怎么了啊……」肖思光感受到了格外低沉的气氛,走到左扶光面前,「是有什么不开心吗?」 左扶光点了点头,肖思光便张开手,一把将他摁在肩头,耿介地说:「来,兄弟抱抱!」 「你噁心不噁心?」左扶光推了他一把,「我是你最厌恶的那种有『特殊爱好』的人。」 「声音怎么都哑的?」肖思光的重点完全偏了,拽住左扶光的手把他拉到桌边,「我去抢他们一点酒,借给你消消愁?」 他把左扶光摁着坐下了,自己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勐地回头:「刚才我抱你,熊都没来打我!」 「你就那么在意我的熊打不打你?」左扶光实在笑不出来,「别话多,让我和它呆一会儿。」 肖思光指着他,气鼓鼓道:「也就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皇上敢不理你,万宝候敢指使你,还有单浩轩……」左扶光喋喋不休。 肖思光的手抖了抖:「回来再收拾你!」 走出那个小屋,他没立即找别人去要酒,而是站在原地平復了一下,心跳得厉害。 「见了鬼了。」肖思光兀自嘀咕道,「我至于气成这样?」 半晌,他才拿着酒和碗从另一边回来,忙前忙后地摆好桌。 左扶光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低头一看:「怎么是秋白露?」 「秋天可不得喝秋白露吗?暖胃又舒心。」肖思光给两人都满上,「秋白露怎么了?」 沧晗喜欢喝秋白露,雅州王府里存了一整个酒窖的酒,全是秋白露。 左扶光原以为父亲也喜欢,直到今日才知道是为何。 固宁王搜集了民间所有酿得最好的秋白露,就等着每年将军回来的那一两次,与他共饮。 酒越存越多,有的年份甚至上了二十、三十,比左扶光年龄还大,酒液都泛黄了。沧晗却喝得越来越少,每到深夜总会及时离开,不在王府多留。 原来他们不是兄弟,或只有一人认可兄弟情分,全都是父亲一厢情愿。 左扶光先前都在想,如若他是父亲,他便不会娶妻生子。而在被父母同时喝止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同样站在抉择的点上——他该怎么办? 难怪将军直到如今也未曾娶妻,他受困于此,不肯委屈了任何一个人。 左扶光还曾听闻过,早年间安顿雅州的时候,有个瓦剌将军见沧晗面容俊美,直接大放厥词挑衅,掏出##在阵前尿了一波,扬言若是得胜,必要掳走沧晗做他的男宠。 那场仗自然是沧晗胜利了,瓦剌将军没死,被固宁王阉掉以后放了回去。 后来,王爷就给将军打造了一枚黄金面具,要求他出征在外必须戴上,说是为免镇不住士气。 如今想来,这何尝不是占有欲作祟? 左扶光喝着秋白露,一点一点品出了过去的种种细节。 他先前一直责怪明姝月在京城有别的相好,此刻才明白父亲更过分的地方是什么…… 他觉得头疼了起来,纵使自己再聪明,也想不透彻这些纷乱如麻的事如何斩断。 父母是否和离不是他能决定的,他是否要结婚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他要怎么去面对沧渊?今后又该做个正直的忠于婚姻的人,还是成为一个小人? 肖思光安静地陪了一会儿,见左扶光越喝越多,表情越发阴沉,便抬手阻止他端杯。 「若真有太多烦恼不能同我讲……」肖思光提议道,「我们打一架发泄发泄?」 左扶光眼前朦胧,低道:「我不能让别人看见我会些什么招式。」 「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打,就校场后面的小树林?」肖思光抢走了酒,「你这愁好像是杜康都不能解开的。」 左扶光看着他:「不是所有事都可以通过打架解决的,你想试探我的武功,没门。」 「行吧那你喝,我看你醉死得了。」肖思光靠墙坐着,抬起手勐拍一把左扶光的头,差点把人拍得撞在桌上! 左扶光眼神里染了几分怒意,压抑着说道:「你回自己屋,我说了让我和熊战呆会儿。」 「讲实话,我怕你先杀熊再自杀。」肖思光不依不饶,「打一架、打一架?」 话音未落,左扶光的拳风已到面门,肖思光猝然躲开,惊魂未定。 第137页 「这么快?」他当即来了精神,跳起来勾勾手指头,「再来!」 左扶光还没扑上去,熊战又判定他们是在互相进攻,立即张牙舞爪地想去咬肖思光。 肖思光闪身躲过了,躬身抱住左扶光的腰,出门就把熊战关在了里面,直接将人往林子里虏去。 左扶光骂道:「肖思光你疯了?我不想和你打!」 「知道练你们这套的有什么不好吗?」肖思光健步如飞,「我看了你那个丫鬟翠微的剑势,与你一样。她身段苗条你也是,这套武功用劲讨巧,让人看不出来你是习武之人。」 「但是!」他续道,「不好就是你们劲儿小体重轻,随随便便就能钳制了扛起来!」 森林仿佛可以吞噬亮光,半醉半醒间,左扶光想到了沧渊也是抓住他这个弱点,动不动就锁他的腰,把他扛起来。 他勐地踹了肖思光一下,真的生气了:「你凭什么?!」 「什么我凭什么?」肖思光把他放倒在灌木丛里,疑惑道,「终于想打架了?」 「你凭什么可以随性抉择,从不必担心负一人还是负雅州?」 「你凭什么想回来就回来,第一天就将我扛到阿里城外,还要提起年少时的荒唐誓言?!」 「你凭什么……把我拉到这样的境地。你倒是忠孝两全,我呢?!」 肖思光云里雾里的:「你不是在对我说吧?」 话音未落,左扶光已经拳脚相加地厮打过来,肖思光挨了好几下,他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左扶光,竟然一下都没还手,把人紧紧抱住了,像个人肉沙袋一样任凭他为所欲为。 夜很静,只能听见左扶光压抑的痛苦哽咽,和肖思光几不可闻的一句话。 他说:「我若是他,绝不让你为难。」 第一百一十章 我会好起来,还会好很久 左扶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了,昨夜酒后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 不论如何,日子还是要过。况且婚事没说定,他不该在此时就过于担忧,所以准备打起精神,先应付当下。 家他是肯定不想回的,但是沧晗将军病了,他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 另外就是驯马司必须要排布马阵了,巡街时他要负责马队,不得马虎。 正睁着眼睛想事情,肖思光忽然推门而入。 左扶光忙把被子拉上,骂道:「不知道敲门的啊?我睡觉不喜欢穿衣服!」 肖思光站在门口,挡住了几缕光线。 他歪了歪头,鼻青脸肿的,全是左扶光昨晚打的,看着竟显得有点可爱。 肖思光轻描淡写地说:「哦……昨晚你又哭又闹吐了一身,衣服还是我给你脱的。」 左扶光当即急促地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醉鬼能说什么,胡言乱语的。」肖思光放下手里装着温水的盆子,凑近了,「快起来了你总不能把所有事儿都交给我做吧左扶光你个混帐!」 左扶光被他不带喘气的一连串话吼得一愣,恶狠狠瞪了肖思光一眼,立即爬了起来。 出去后一看,好傢伙,那些过去非常懒散的驯马司士兵都忙了起来,全因肖思光治军有方。 左扶光在马棚里晃荡了两圈,挑选出巡街仪式上要训练的马匹。 养马处处是学问,他刚来时什么也不知道。肖思光一边看书学习一边和他讲,逐渐的就学到了很多。 再回头时,肖思光亦步亦趋跟着。左扶光瞧他脸颊侧面的淤青,自己心里的郁结好像化开了一点,突然笑了出来。 「怎么?」肖思光双手抱胸,高傲地说,「我不和弱者计较。」 左扶光抿了抿嘴,真诚道:「咱俩真的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肖思光强调道:「我是狼。」 「那一根绳上的狼。」左扶光恳求道,「昨晚听到的,知道的,不要和别人讲。」 「我就不是那种人。」肖思光维持着他的风度。 …… 云州蛊医出宫一趟来了沧渊的家,又将沧晗接进太医院,前后总共耽误了两天。 第三日时,沧渊吩咐跟过来的厨子做了点简单饭菜,自己再次去太医院问了一下。午后就将沧晗平安接了回来,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沧晗元气大伤,却好像心情很好。 他站在厨房门口,等着热腾腾的饭菜,还问道:「渊儿,可以来端了吗?」 沧渊眼睛一酸,他什么都知道了,却一直在装作不知道。 「爹您去坐着,我来了!」 等他出来时,沧晗看见他神色有异样,便问道:「怎么了啊?」 沧渊掩饰道:「很少下厨,帮着生火被烟燻到了。」 吃饭的时候沧晗进了很多米饭和瘦肉,说是要补补,一直观察着沧渊。 一会儿后,他还是忍不住说道:「沧渊,你自小在我面前就藏不住事,是在为什么烦扰吗?不妨说出来。」 沧渊还是摇了摇头。 「和左扶光吵架了?」沧晗猜测道。 沧渊不说话,沧晗又道:「怎么长大了有秘密了?或是因为上次你到前线,我打了你,还在怪我,从此有事都不和我讲了?」 沧渊放下碗筷,很认真地说:「爹是为我好的,我从未怪过你。」 他知道不说点什么无法搪塞过去,便把乌王来京觐见,遇见大慈法王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爹觉得……王爷他是知道的吗?」 第138页 沧晗微微蹙起眉头,却很平静。 他安静地听完了,然后说:「我后来也知道了……就在那次元人打到岗拉部以后,我和乌藏军队在玫朵部会师。督军的是乌藏大王子阿木,他眉心有一颗和你一模一样的血痣,你们长相也有些相似。」 「没有及时告诉你,我想你应该很难接受。」沧晗停顿了一会儿,续道,「因为见过乌藏王子,我起了疑心以后去问了王爷。他没有掩饰、否认,而是将此事利弊都讲了一遍。」 沧渊深吸一口气:「所以那次你和王爷吵得很兇,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这对你而言是极不公平的。」沧晗毫不掩饰地说道,「但固宁王是站在雅州乃至整个朝廷的利益上去考虑的,他这个人总是……」 沧渊说:「牺牲别人,成就天下。」 沧晗瞳孔微缩,没有反驳,在那一刻也没有和沧渊对视,感觉嘴里的东西味同嚼蜡。 沧渊其实想说,王爷同样是怕沧晗为了躲他丢掉固宁军,所以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给他下了蛊。 他忽然发现左方遒行事雷厉风行,向来不择手段,眼光长远。而左扶光某些时候做出的谋划,和王爷如出一辙。 他们本就是父子,沧渊甚至在这几天的思考里明白了,当初沧晗打他的时候为什么要问他是不是左扶光让他那么做的。 许许多多难解的事随着真相一一揭开面纱,父子俩人各怀心事,后半顿吃得没滋没味。 许久,沧晗才说道:「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可能也无法返回乌藏王室。皇上应该也是知道的,所以刻意安排你在晚宴上出席,引导你们相认。现在你对于他的意义,就和左扶光、肖思光一样,是藩国在京的质子。」 「我从不想回去。」沧渊坚定地说,「就算对大慈法王,我也说了,我是你的儿子,我是在雅州长大的。」 沧晗的面颊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嘴上却说道:「你是我儿子不影响你和家人相认。」 「乌王有很多个王子,可爹只有我一个儿子。」沧渊再次恳求道,「我们买个大宅子,你回来养老吧,不去边疆了。」 沧晗在那一刻忽然觉得想喝酒,但现在还在吃药,不能。 他只好抿了一口茶,用沉默应对,直到沧渊自己也觉得不可能,放弃了这个想法:「所以你还是要守雅州,一直……永远守下去。」 沧晗这才道:「并非为了谁,也并非全然是无私心地保护边关安宁。」 沧渊疑惑地望着他。 「我守了一辈子的边,我的兵、我的兄弟、我的根都在那里。」沧晗轻轻地,说着掷地有声的话, 「离开了赖以生存的一切,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我会迅速老去,然后死。所以我说这是宿命,不会改变……」 「渊儿,你想照顾我的心我理解。但我会好起来的,还会好很久,不用担心。」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扶光,在这儿呢 左扶光听闻沧晗将军已经回了家,收拾好自己复杂的情绪,在街上药铺买了很多补品,准备上门探望。 沧渊其实是很怕左方遒来的,他不知道王爷如果来了,他能不能保证自己能忍住不乱说话,却没想过左扶光会单独来。 分明只隔了几天,两人再次见面,却相顾无言。 这些天里他们都经歷了内心巨大的挣扎和波澜,都以为对方不知道所有,所以装得若无其事,和过去一样。 沧晗从不会把对左方遒的愤怒转嫁到左扶光头上,扶光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所以对他很和善。 三人聊了会儿雅州,又聊了一会儿入京的生活。天黑没多久沧晗就觉得疲惫了,他现在需要多休息。 这个宅子里没眼线看着,左扶光不想过早出去,便和沧渊坐在了小院儿里。 两人同时看着地上的灰,气氛沉静如水,沧渊率先打破了沉默,问道:「马都在训吧?要拉很多花车的。」 左扶光点点头:「你呢,会陪驾七皇子出现在巡街队伍里吗?」 沧渊说:「嗯。」 「那我们又可以见面了。」左扶光看着沧渊的脚背,「这两天你在外面,你爹也在太医院,为什么不来找我?」 沧渊不知道怎么解释,好久才说:「我布置家里,担心的事很多,没顾上。」 左扶光也不责怪,低低道:「哦……」 沧渊没话找话:「你呢,听说你把熊战接到军营了,它没见过那么多人,怕生吗?」 左扶光徐徐说道:「刚去时不习惯,后来好多了。但它护主得很,不许别人碰我,不然就要咬人。」 「我的熊。」沧渊总结道。 左扶光想活跃一下气氛,苦中作乐一般,附和道:「是我们俩的熊,就像我们一起养大的孩子。」 月光很亮,云淡风轻。 想什么呢,沧渊忽然觉得,他和左扶光并不会变。王爷是王爷,父辈的恩怨不应该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转过头,把手搭在左扶光后颈上,微微垂着,唤道:「扶光。」 左扶光也侧身,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伸出手摸了摸沧渊的脸:「在这儿呢。」 不知道为什么,上次吵架的时候他们都觉得矛盾不会导致这段关系分崩离析,所以还冷战了一段时间,不怕对方离开。 第139页 而今却觉得他们是跨越了无数的恩怨才能走到一起,维繫这段感情的唯有感情而已,本质上脆弱而不堪一击。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或者是同时。 两个人坐在屋檐下,静静和对方分享了一个湿润的吻,抚慰这些天所有的难受,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们并非是孤独的。 左扶光忘了家里的争吵,忘了压在自己头上的一桩难以推脱的婚事,眼里只剩下这个小院。 沧渊压下了那些不能说出口的情绪,在心里再一次把王爷和左扶光远远地划分开来…… 不言、不语,父亲会好的,他也接受现状。他好像总是在忍,那再忍让过去吧,毕竟什么也不能做。 左扶光呆到很晚才离开,虽然并没有太多的话说,但他觉得心里平静些了,仍旧回到了军营。 …… 左方遒一直在等儿子回家,想和他好好谈一次。 但他即使派了家丁去驯马司喊,左扶光也推脱说很忙,不肯回去。 七日后,见完了皇上,交完了今年的税赋,固宁王就该返雅了。 左扶光下午练完马,和肖思光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准备进城吃饭,却发现父亲的马车等在外面,明显是来堵他的。 肖思光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多大年纪了,还和爹妈赌气,玩离家出走啊?」 左扶光犹犹豫豫地走到了马车旁,低头喊道:「爹。」 左方遒使了一个眼色:「上来!」 左扶光才刚坐上去,车夫就勐抽了一下马匹。马车以极快的速度朝荒野小路上奔去,他在车内一个趔趄,撞到了窗框上! 左方遒低沉道:「怎么,长出息了。是准备不认我这个爹了?」 左扶光捂着撞痛的额头不说话。 左方遒在颠簸的马车里用一种很肃然的语气解释道: 「沧晗若是走了,谁来稳固雅州?谁带得起固宁军,谁守得住那七万里边疆?」 「他就是消失了一阵,那些乌藏不肯归顺的蛮子就蠢蠢欲动。岗拉部叛乱就起于此,我是心里晓得厉害,才出了下策。」 左扶光撑着自己扶稳了车身,回道:「我不想听你解释你为什么会给将军下蛊。」 左方遒感觉自己父亲的威严已经支离破碎,语气止不住地怒了几分: 「那我需要给你解释我为什么爱他吗?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和沧渊搅和到了一起!」 「我也不想,我没办法控制!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他不接受我,我便从未使用任何手段强迫过他。我和你娘也是这么说的,沧晗与我没有蝇营狗苟,所以我为什么要解释?!」 左扶光低吼道:「这不是做人最基本的要求吗?!所以父亲还觉得自己对将军是极好的,所以你并不觉得有任何对不起母亲的地方?」 左方遒低头揪起左扶光,压沉了声音,说: 「我错就错在不像你一样自私且无知,你可以不考虑家、不考虑雅州、不考虑天下,肆意说出不会成婚那种话!而我至今受其所困,你以为我在意的是自己的名位和荣华富贵吗?」 左扶光丝毫不畏惧地问:「难道不是吗?!」 左方遒的面容在这一刻显得有点狰狞,马车忽然停了。 他手里揪着儿子的衣襟,不知道为什么一转眼,当初那个崇拜着他,在膝下簇着他喊爹爹的小孩,就长成了这种模样。 左扶光生着他的气,质问他,反抗他。儿子觉得他是个卑鄙的人,是一切错误的源头,可他是吗…… 「当初,三蛮之乱……乌藏、瓦剌、鞑靼,在边关肆意作恶,妄图瓜分大许的土地。」 「朝廷出兵,大战以后满目疮痍。四方填雅,无数的外乡人来到了这片不毛之地,而皇上把建设雅州的任务交到了我的头上。」 「向朝廷要粮,给的少,扣得多;上书建立固宁军,皇帝不信任,不批覆。这荒滩大坝需要军队守护,雅州就是外族到中原的一道屏障。我像一个医者一样要起死回生,要把已经碎掉的骨头拼起来,组成一个州!」 「左扶光,当你看到了饿殍遍地,当蛮人不安分地在边关不断挑衅。你还能遵从内心的意愿不娶一个对建设雅州有用的人吗?」 「明家,就是皇帝可以信任我的基石。」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左方遒从未和儿子说过这样无力的过去,他当时也处在极为艰难的抉择里。 他慢慢松了自己的手,一字一顿道:「我也想……和沧晗,一人、一心、一天下。但可能吗?」 左扶光理解当初的困难,也知道雅州建设起来的种种血泪。可他仍然不认同:「所以你牺牲了自己的情感,也牺牲了母亲。」 左方遒嘆了一口气:「我从未想过后来会这样。」 左扶光沉痛地说:「我不想这样。」 不论父辈有什么恩怨,孰对孰错,一切都过去了,但他不想重复父亲的故事。 这才是他难受的缘由,他不想牺牲自己的情感,也不愿牺牲任何一个人。 左方遒看着左扶光白皙的面颊,兀自苦笑了一下:「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他的儿子虽然聪慧,虽然有异于同龄人的敏捷思维,却仍旧不改少年心性,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父亲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左扶光抬手去拉车帘,并没有因为此次的交谈原谅左方遒。 第140页 左方遒没有阻止他,看着他跳下车,才对着儿子的背影说道:「你如今尚可这样想……或许只有等你成长到了面临抉择的那一天,才会发现你根本不能任性。」 左扶光不认可道:「我不是任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向着回校场的方向走去,左方遒又对着风声说了好多话,可他一句都没有听清。 父子俩人各行各路,渐行渐远,在城郊的小路上分道扬镳,一个向着雅州,一个朝着京城…… …… 七日后,沧晗基本已经康復,和过去无异,武功也恢復了七八成。 他担心着边关,准备启程回去,沧渊也是在这时候受到了皇上召见。 那天父子俩人正在告别,宫里便来了人。 小巫公公很着急,却又有些不敢打扰沧晗,跺着脚等,直到沧晗看过来时,对他笑了一下。 小巫子都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那个笑容,世人皆知沧晗是一员虎将,骁勇善战。 他却觉得自己看见了谦谦君子,儒雅温煦。 「巫公公,皇上很急吗?」沧晗和善地问道。 「诶!」小巫子回过神来,走近了些,连连鞠躬,「将军您说,您说完了我再带沧先生走。」 沧晗在袖子里摸了摸,顺出一枚金铸的貔貅,只露出一点头。 他拉过小巫子的手,轻轻说道:「沧渊愚钝,常常侍奉在皇上跟前,难免出些纰漏,还望巫公公多多提点。」 小巫子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将军您不必这样……沧先生从不会瞧不起我们这些阉人,空下来还教我读书认字,我们本就……」 沧晗趁他推拒,又掏出了打点备用的几枚珠宝。 小巫子哪能推得过他,稀里煳涂就被塞了满手,沧晗续道: 「我的意思是宫中规矩森严,皇恩晴雨不定。请巫公公对沧渊多加照应,我在外面也会照应您的家人。」 小巫子抬起头来,眼神微动。 他家就他一个独子,还进宫做了太监养家餬口。父母都已年迈,自己虽能每月寄送钱财,却不能去看望。 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了沧晗一定是调查过他的家,也知道他现在侍奉在皇上跟前,是秦公的徒弟,和沧渊相熟。 所以那句话饱含深意,他只好握紧手里的东西,拜了拜:「那就劳烦将军了。」 沧晗又和他絮叨了几句,接过侍卫牵来的马,把备好的马车留在原地。 「不坐车吗?」沧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父亲。 沧晗露出一个轻松明朗的笑容,身形矫健地翻上马背,不减丝毫当年英姿。 他的黄金面具扣在肩甲侧面,以往出行都会带上,此时却一把扯了下来,随意朝沧渊那边丢去。 「自然要骑马,这马车我坐烦了,还给王府吧。」沧晗指了指不远处,「咱们将军府从不购置马车,面具你就熔了请同僚吃饭吧。」 沧渊觉得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父亲不戴了吗?」 沧晗大笑两声,勒马转头,扬起马鞭甩下去,一个字也没解释,一句话也没有答。 随行铁骑立即跟上他的步伐,竟将京城的地面踩得尘土飞扬。 他们在朝阳中迅速离去了,那一刻的他终于获得了自由,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光点。 而沧渊把面具扔到了还给王府的马车里,随着小巫子回到宫中…… 许世嘉乐病了。 皇帝到了这个年纪,身体逐渐不好了,经常头疼脑热。 但这次很严重,他在秋末感染风寒以后,就一直没有好过来。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皇上却每到下午就会发烧,浑身疼痛、疲惫不堪,逐渐的不能理政。 奏摺基本都是秦公在批,沧渊那天给七皇子侍读以后,皇帝再次传召。 他跟着小巫子走向嘉字殿,却发现一众朝臣被关在外面,全都跪着,口中不断喊道:「皇上请三思啊——」 沧渊低头拜了拜他们,秦公把房门开了一道缝,传他进去。 冯太傅忽然抬手拽住沧渊的袖摆,压低声嘱咐道:「现在皇上不肯见我们这些老臣,只肯见些乐人,还有你。」 顿了顿,似乎难以开口,最终却丢下老脸,语重心长地说: 「沧渊,国主病重你也知道厉害。现在无人监国,宦官当政,不正之风万不可维繫,你要告诉皇上早做打算啊!」 秦公站在门槛边上,毫不畏惧地睨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沧渊十分尴尬,只得顾着两头的情绪,安慰道:「皇上龙体康健,一定能很快好过来的。」 冯太傅身旁的邓太师恶狠狠瞪着他,愤愤道:「沧先生,你也是夫子院出来的读书人。别把自己当了琴师,辱没斯文!」 沧渊低着头又拜了拜,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自己从未习得火不思。谁不想只做个读书人,免得受他们指摘! 室内有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味,香炉里火烧得很旺。 皇帝龙床的帘子拉着,外殿坐有三位乐人,都是他养在乐坊里的,正在疲惫地拉琴。 秦公把沧渊带到御前,轻声道:「万岁爷,他来了。」 沧渊跪在地毯上,打了个稽首:「皇上万岁。」 床帘被勐地撩开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先生你再弹一曲,好不好? 许世嘉乐只穿着一套明黄色的里衣,浑身发红,额头盗汗。 第141页 他衣襟中间胸口的位置也湿了大半,仿佛在几个月内苍老了很多,精神却有种异常的亢奋,惊喜道:「你来啦?!」 沧渊低下头,把头抵在地上,长拜不起。 他感到肩膀被敲了一下,许世嘉乐竟从龙床里抱出来一架火不思,他竟是抱着琴在睡觉的。 皇帝看起来甚至有点疯癫,小心翼翼地把火不思递到了沧渊手中。 「给朕弹琴,好不好?」他歪着头问道,用着怪异的不该属于皇帝的请求姿态,「朕很想念你的琴声,先生。」 沧渊一个字不敢答,看向秦公,对方以眼神示意他弹就是了。 于是他抱着琴,跪在地上,先用手指拨了一遍弦,调好了被皇帝弄乱的音准,然后碰了两下琴身。 才两个节奏,许世嘉乐就显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靠在背后软垫上,眯起眼睛。 火不思的琴音好像是他的精神毒药,沧渊任意一段音调起伏都能轻易波动他的情绪,让他回到过去某段难忘的岁月,所以如此沉醉。 一曲毕,沧渊把琴底轻轻放在地上。 许世嘉乐睁开眼睛,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望着他:「继续啊……」 沧渊极弱地说道:「皇上,您生病了。」 「是啊。」许世嘉乐扯出一抹病态的笑容,「可以趁此机会放纵一下了。」 沧渊抬起头来:「何不让某位皇子监国,或是像他们说的……」 「立太子啊?」许世嘉乐接话道。 沧渊沉默着不敢说了,外面的大臣之所以讨皇帝厌烦,惹皇帝生气,就是因为常提此事。 许世嘉乐倒是不避讳和沧渊谈到政事:「那你说,立谁啊?」 沧渊拱手低头道:「臣人微言轻,不敢妄言。」 许世嘉乐冷笑一声:「他们急不可耐,就是想立三皇子。风华在朝中根基深厚,结党营私,朕还偏不想如他所愿。」 他看着沧渊:「可你带的七皇子也不能在一夕之间长大,小五年纪虽然合适,却愚钝不已,连冯太傅都不为他争取。」 他把双脚放到床下,倾身接近了一点,用说悄悄话的语调道:「而且……风华若是成了太子,朕便活不长了。」 声带颤了颤,许世嘉乐说:「先生,朕有点害怕。」 在沧渊看来,皇上掌控了绝对的权力,许世风华只是他儿子,他怎么会对他有惧怕? 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皇帝已经把手搭到了他的后脖颈上。 沧渊顿时觉得全身僵硬,却被摁住了,与皇帝额头抵在一起,两人身体之间只隔了一架琴而已。 「朕不敢给他封爵,不敢让他去藩地。只能放在眼皮底下,天天看着。」许世嘉乐口中带着药臭,低哑道,「朕想蓝田了,好想他活过来。可是朕不能说自己错了……你知道吗?」 沧渊恍若醍醐灌顶,灵魂勐震了一瞬。 许世蓝田,不就是因为谋反罪被诛杀的先太子吗?! 左扶桑,不就是因为和太子交往过密,所以才死于非命吗?! 他猝然抬头,与皇帝对视了一瞬,秦公却在此刻咳嗽两声,提醒道:「皇上,您该服药了。」 许世嘉乐收回了可怕的目光,也在瞬间放开沧渊。 他接过热腾腾的药,慢条斯理地调了两下,又好像恢復了清醒,问道:「朕都病了这么久了,风华那边有动向吗?」 秦公摇了摇头:「斑虎厂昨日来报,除了大臣们跪求皇上立太子,三殿下并无其他反应。」 许世嘉乐凝眉想了一会儿,问道:「沧渊,那七皇子呢?」 沧渊退了些,答道:「七殿下想来御前侍疾,被我拦了下来。」 「拦得好。」许世嘉乐慢腾腾躺回床上,嘱咐道,「你出去以后就说朕已病重,神志昏聩、卧床不起,把消息传出去。」 「那皇上……」沧渊有点担忧地问,「您方才是……昏头了吗?」 纵使他是沧先生,七皇子认他为师,会省略了前面的那个字叫他先生。 但皇帝的先生万万不是他,许世嘉乐刚才却很亲近地喊他「先生」,这让沧渊很惶恐。 皇上哼笑了一声,拨动手上的玉扳指。 「朕这是……做清醒梦呢。」他又闭上眼睛,「先生你再弹一曲,好不好?」 沧渊跪在地上弹完了下一曲,已是满背冷汗。 他心中奇怪却不敢问,还好皇帝不再纠缠,把他放了出去。 走到外面时,冯太傅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沧渊摇了摇头。 「皇上不太清醒了,听不到我说的话。」 众臣一阵哀嘆,又对着里面嚎了几句,天慢慢黑了,他们也熙熙攘攘地散去了…… 小巫子一直跟着沧渊,却不说话。 两人走到没人的地方,沧渊回头问道:「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是。」小巫子走近说,「家中老父来信说将军派人为我家修葺了房屋,又僱人照料。我想说声感谢却怕被他人听去,所以……」 沧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不用,这对将军府来说算不了什么。」 「可你很节俭。」小巫子指着沧渊身上并不贵重的布料,「你髮饰简单、衣着朴素,要不是知道将军对你视若己出,我会以为你只是个不受宠的养子而已。」 沧渊抬起袖子看了看:「我常告诉七殿下不能骄奢,自己怎么能不以身作则?况且我和翰林院封小他们交好,总不能穿得像鹤立鸡群。」 第142页 小巫子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沧渊看着他,让他想起沧晗临走前的嘱咐,便将人拉到了更隐蔽的地方,道:「可你这样,像极了一个人。」 「谁?」沧渊问道。 小巫子朝后看了看,确认没有暗卫、没有眼线。 他压低声,把手拢到沧渊耳边,悄悄说道: 「我师父说,皇上年少时曾有一知音,那是位清高傲世的人。从不为财富权力所动,独爱火不思。」 「两人以琴会友、皇上将他引为『乐先生』……皇上还说,每次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当年的他。」 沧渊眼神微动,难怪皇帝会说他是「解忧草」、「忘年交」、「琴知音」,难怪会自己骗自己,清醒着做梦。 「那这位乐先生现在在哪里?」他问道。 小巫子的气音几乎都听不清了,模模煳煳地说道: 「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除了喜好乐曲以外没有别的缺点。先帝恼他把乐人引为师傅,辱没皇家尊严。在临死前……赐死了这位乐先生。」 第一百一十四章 瞧你那熊样! 沧渊听闻到此处,愣了一下:「难怪我进宫那日皇上让我修旧琴,我说要不要再造一架,他却不屑。」 「沧渊,你没懂。」小巫子摇晃了一下他,「此人能让皇上挂怀几十年,虽然师傅只和我说他们是知音。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你要小心啊。」 沧渊左右转了一圈:「我小心什么?皇上贵为一国之君,恪守礼义仁德,难不成会强迫我侍寝?」 小巫子急得跺脚:「那是表面!」 「就如皇上刚登基的那几年,他就像戒掉了这个爱好一样,不再听任何乐曲,甚至和冯太傅说过要改名,被劝了下来。」 「随着他根基稳了,逐渐的开始偷偷在宫里养伶人当男宠。到了中年直接把教坊司变作乐坊,还引进宫里来,乐师都有了近百人。」 「现在,你没察觉到皇上越来越懒政,越来越放纵了吗?」 沧渊还是觉得不可能,他向来敬重皇上,虽然某些时候对方确实失仪,但他从来没往这方面想。 「我就这么和你说吧!」小巫子破罐破摔似的低声讲道, 「你忽然要进京赶考,皇上疑你是追随固宁王世子的。那次他故意将你留了整夜,还让我带你去沐浴。如果你们因此生了嫌隙,那他就能通过暗卫的观察知晓你们俩的关系。」 「后来看没看出来我不知道,但我师傅透露过,皇上故意在殿试上呛冯太傅,让他为了自证清白给冯俊才打低分,又在言辞间偏袒你,就是想让你成为状元。」 「他顺理成章地把你召进宫里,做了七皇子的侍读。从此以后你便随叫随到,还不能时常出宫和自己想见的人相聚。」 「皇上这次病了过后,命宫里焚浓香,又让几个乐师没日没夜地轮换弹奏,大有想尽情欢纵的意思。他几番要召你进嘉字殿,都被我师父拦了下来。今天是因外面有臣子,才应了他一回……」 小巫子持续不断地喋喋不休,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没法报答将军给过来的恩情,只能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沧渊凝眉道:「秦公,竟能拦着皇上?」 小巫子拍了一下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嘀咕道:「我师傅是顾全大局的。」 冬天已经很冷了,两人在隐蔽的地方空站着说了这么久的话,手脚冻得冰凉。 「巫公公要不去我屋里一叙?」沧渊直觉小巫子知道的挺多,秦公时常和他讲述皇上的旧事,所以想着是否可以问一问关乎先太子的过往。 小巫子却有些后悔言多必失,拜了一下道:「今夜我和你讲的万不可说给别人听,师傅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太久,所以我得回去了。」 「那多谢巫公公。」沧渊与他对拜,还没起身,人已经迈着小碎步走掉了。 他还是觉得皇上不太可能会动他的心思,回去的路上想着想着,不知道怎么的,固宁王怀抱雅清的画面再次跳到了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嘉字殿呆太久了,沧渊本来有些饿了。此刻却有些反胃吃不下,又想起在自家宅子里看见的,父亲因为蛊毒颤抖的时候,王爷倾身将他锁在怀里。 这时候,沧渊才明白当初他在雅州戏楼撞见那一幕,王爷说的「别告诉将明」有什么意义。 他再一次觉得噁心,只希望父亲从此自由自在,别再受王爷束缚和打扰。 夜里心神烦扰的时候,燥血竟然无端自己发作了一次,让他有一种巨大的破坏欲,十分狂躁。 沧渊逐渐意识到,二十岁左右不回乌藏进行灌顶仪式可能真的不行。他需要压制燥血,那就意味着必须向皇上表明身份。 可左扶光说过希望他只是沧渊而已,他在挣扎中、隆冬季,再一次受到皇帝召见。 兴京那天大雪飞扬。 …… 左扶光坐在营房里烤火,外面积了雪,今日没有训练。 雅州气候温和,冬天没有北边的兴京这么冷,他第一次在京城过冬,冻得直打哆嗦。 那些驯马司的士兵倒好,都是当地人,居然还在外面吃冻梨。 有人拿了一个进来,一个劲在左扶光面前晃:「世子世子,吃不吃?」 左扶光摆手道:「我都要冻成梨子了。」 第143页 话音未落,门前的光被一方阴影挡住了。 肖思光跨进来,顺便将厚厚的棉布门帘拉着挡好,将人都隔到了外面,营房里一下就没风了。 「你也真是除我以外最倔的人了。」肖思光看着左扶光,「都冷成这样了,居然还不肯回家?」 左扶光不言,父亲虽然走了,但他只要一想到回去后母亲会和他谈论婚事,就无比抗拒。 肖思光三两步走到了他背后,左扶光没太在意。 两边耳朵上忽然一暖,竟罩上了两团毛茸茸的东西。左扶光抬头一拿,发现肖思光往他头上套了个耳罩,做得像熊耳朵一样,又厚实又暖和。 就是这做工……实在丑陋。 一看就不是市面上买的。 左扶光像见了鬼似的:「肖思光,你做的?!」 肖思光撇开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兴京冷,马都是要穿冬衣的。我管送马衣的人要了点边角料,反正你也是个男人,山猪吃不了细糠,总不能戴女儿家戴的那些……」 左扶光揉了揉耳罩子,确实是只实用不好看。 「你居然拿给马做衣服的边角料给我做东西?!」他拉高声音喊道。 「爱要要,不要滚!」肖思光噼手来抢,脸上已有十足的怒意。 左扶光两只手轮换着让耳罩在掌心里过了两圈,没让他抢到。 肖思光手掌已带了风,一副好像被羞辱了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 左扶光双手往后一套,又将耳罩子戴回头上了。 「光啊……谢谢啊!」他忽然笑着说道。 火盆里燃着明火,赤红的火焰蹦蹦跳跳。营房里光线有些暗,左扶光的轮廓却那样生动好看。 肖思光失神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左扶光已经拿着手指在他面前晃:「你最近是不是得少年痴呆了?老这样。」 肖思光推了他一把,大步跨过火盆,差点被燎到裤裆,嘴里骂道:「瞧你那熊样!」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朕玷污的就是先生您啊 嘉字殿里一片昏暗,暖香浓郁。 沧渊跪在外殿,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发现除他以外空空荡荡的,口中长声喊道:「微臣叩见皇上!」 许世嘉乐身穿龙袍里衣,负手出现在内殿门口。 沧渊注意到里面也没有人,便斗胆问道:「皇上,秦公公呢?」 许世嘉乐睨着他的发顶,说:「青龙厂出了点岔子,他去处理了。」 他慢腾腾地走到沧渊面前,命令道:「随朕进来吧。」 沧渊呆在原地,小巫子说过的话似乎还在耳畔,再怎么也得长点心眼了,便头也不抬地说:「微臣不敢。」 「什么时候在朕面前微臣、微臣的了,跟那些老顽固一样。」许世嘉乐揉了揉眉心,「进来修琴。那架火不思……又坏了。」 沧渊双手叠加放在地上,额头抵在手背:「火不思早已古旧,皇上不让翻新,也不让我换弦……真的再也修不了了。」 许世嘉乐嘆了一口气,很忧伤地说:「可是只有它的琴音最得朕心。」 沧渊沉默着,没有应答。 他不敢把话中之话说得太过明显,怕暴露了小巫子,他本不该知道皇帝的旧事。 「那弹另一架,你在国宴上弹的新琴。」许世嘉乐转身朝内走,「朕今天没让其他乐师来……昨天冯太傅竟然闯殿将朕骂了一顿,以自戕相逼,要朕勤政——朕都勤了一辈子了!」 皇帝哪是风寒未愈,沧渊逐渐也明白了,他是心病没好。 许世嘉乐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继承了皇位,然后受困于此,大半辈子了。 他不能完全地歇下来,因为没有合适的儿子适合被立为太子,否则国将大乱。 但他又很想抓着短暂的机会放纵,既矛盾又可怜。 「皇上,微臣是您的臣子,应和他们一样尽劝谏的职责,并非乐师。」沧渊还是拒绝道, 「国不可无君,君权不可旁落。臣弹琴只为您龙颜欣悦,欣悦便能更好地处理政事……如今,怕是本末倒置了。」 「本末倒置?」许世嘉乐忽然回头,压沉声音问道,「昨日冯太傅说朕本末倒置、罔顾人伦。你竟用相同的词,你也如此认为吗?!」 「臣不敢。」沧渊叩首。 「沧渊,你好大的胆子!」许世嘉乐声调蓦的高了,「你也觉得朕宠信宦官、贪图享乐、昏聩不已,所以应该早立国本,让你们知道未来该朝着哪边倒,是吗?!」 沧渊赶紧说道:「皇上息怒,微臣并无此意。」 许世嘉乐粗俗地骂道:「那你就进来给朕弹琴!兴许弹好了朕明天就能上朝,少说这些别人教给你的屁话!」 沧渊从地上爬起来,冯太傅要他说的他已经说了,毫无作用。 外面是数九寒天,嘉字殿却暖得不像话。他走进里面坐到了乐师的位置上,离皇帝很远,抱起华丽的新火不思,低问道:「皇上想听什么?」 许世嘉乐的怒火在瞬间就消了下去,隔着老远看着他模煳的人影。 皇帝手里抱着那架旧的火不思,有一根弦已经坏掉了,只能弹拨剩下的那几根……他说:「先生随便弹什么,我为你和乐。」 听到那声「先生」,沧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知道皇上又在睹物思人,故意想将他当做故人了。 第144页 他这回却没弹元人的乐曲,而是起了首乌藏人的《大赛马》,以提醒皇帝他的身份,节奏和韵律随着弦响亮地跳出指尖。 许世嘉乐却无察觉,两种乐风的碰撞让他眼前一亮! 他跟着音调开始附和,心情越发明快,仿佛拨云见日。 皇帝抱着火不思在室内游荡,不多时已经绕了沧渊两圈,忽然自己也走上乐师的台子去,抬手拔掉了沧渊束髮的玉簪! 一头浓密的乌髮瞬间滑落到肩头,在背上铺展开来,微微带着卷,好似黑瀑泛起的小波。 沧渊的琴音戛然而止,从凳子上立即滑跪到地上,静默着不敢言语,心里越发警惕起来。 「先生怎么不弹了?」许世嘉乐还在幻想中。 「微臣沧渊。」沧渊一字一顿地强调自己的名字,说,「御前披髮失仪,请皇上允许我整理。」 许世嘉乐像是没听到一样,一手抱着火不思,一手撩起他一缕头髮。 他把那长发拉到鼻尖,轻嗅了一下:「沧渊,陪朕装一会儿,朕不会薄待你。」 「皇上知我不爱金银钱财,不争名夺位,不侍奉权贵!」沧渊很直白地说道,「臣向来敬重您——」 许世嘉乐打断道:「朕的意思是,你若不听话,朕就薄待沧晗。」 沧渊还想反驳,却被一把揪住头髮。 皇帝逼近他,连面容上的皱纹都能看清,终于露出真面目,威胁道: 「朕说过了,朕早已对你足够宽纵。朕惜你才华,觉得你甚似一位老友,当初你要走便放了你。」 「谁知你根本就不珍惜机会,还要进京来到朕的面前。」 「沧先生,你以为朕待你那么好做什么?这次还会放过你吗?!」 他越说凑得越近,到最后几乎是抵着沧渊的额头。 沧渊反而在他坦白以后冷静了:「皇上想让我做什么?」 「做什么?」许世嘉乐邪戾地幽幽道,「当然是做……朕的『乐先生』啊。」 「我不知乐先生是谁,想必是皇上口中的老友。」沧渊勉力抬起头,让皇帝看清他的面容,「但让人假扮他、替代他,岂非是一种玷污?」 「你跟他一样觉得自己清高。」许世嘉乐越发满意地笑开了,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齿。 下一瞬,他抬手勐地扇到沧渊脸上,给了他一个耳光,另一只手却还拉着头髮,不让他随着惯性偏头。 「朕玷污的就是先生您啊……」许世嘉乐狰狞地说道。 燥血在那一瞬间鼓动了起来,沧渊有一种把皇帝钳制住的冲动。 他拼命压抑着,害怕自己一个举动会给父亲招来杀生之祸,却又不知道如何巧妙地避开,和皇帝僵持不下。 忽然间,未经敲门,嘉字殿被人推开了。 许世景烁手持一封盖有乌藏官印的信,扑跪在外长声喊道:「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 作者有话说: 哎,老皇帝真……(不好说)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他要愿意的话就三个人一起过呗 几个士兵从后厨拖来了一整头新宰杀的羊,肖思光拿着小刀从上面割下一片片的鲜肉。 左扶光戴着耳罩子,伸出腿烤火,看他们忙前忙后地架起羊肉汤锅,觉得有了几分过年的氛围。 肖思光往刀尖上插了一片生羊肉,递到左扶光眼前:「尝尝?」 左扶光嫌弃道:「我从不吃生食。」 肖思光嘲他不像男人,自己沾了点酱油,就把生羊肉往嘴里送去。 他吃得很香甜,一边嚼、一边说:「我在北境的时候,每到冬天会带兵去雪地训练。野外是不能架火的,我们捕猎以后就把肉片淬在雪里,像这样吃……」 说着,他又吃了一片,牙齿间都血红红的,好像茹毛饮血的小狼。 左扶光却忽然想起了他和沧渊从北境逃跑的那段路,这是他这辈子经歷过的最艰难的日子,却也是最轻松的时光。 沧渊从不嫌他娇气,总是尽最大可能节衣缩食,以满足他的需要。 两人在野外生存,在荒道上赶路,回去时都瘦了一圈。 家人以为他们在路上吃苦,心疼不已,只有两人知道他们每天笑声不断,还收养了熊战。 而今,熊战已经很高了,站起来能到成年男子臂弯的位置,当初近在眼前的人却被锁在皇宫…… 羊肉煮好以后,左扶光食不知味,今年过年他也不知道该和谁过,竟然有了种孤独感。 肖思光不知怎的好像也在想过年,一边涮羊肉一边说:「光啊,过年你回雅州吗?」 「你叫我什么?」左扶光问道。 「那天你不是说我『光啊』吗,你不也是『光啊』。」肖思光在蒸腾的热气里嘟哝,「那固宁王世子,过年你能回雅州吗?」 「皇上肯定、八成、是不许的。」左扶光一连用了好几个词,然后摇头,「我也不想回京城的家。」 「我倒是想回镇北王府,可我爹还软禁着,皇上可能、也许也是不准我回去的。」肖思光随着他说道,「咱俩一起过年吧!」 熊战坐在地板的一个小蒲团上,抬手拍了一把肖思光,示意他该餵肉了。 「嘿,把我当饭票了?」肖思光转头给了它一个羊排骨,「养不熟的,白眼熊。」 又过了一阵,左扶光忽然毫无徵兆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第145页 肖思光都快忘了前面的事儿了,吃得满嘴是油,含着一片羊肉抬头问道:「什么这样了?」 「咱俩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过年呗。」左扶光兴趣缺缺地说。 下一瞬间,肖思光忽然惊喜,直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他一把将左扶光揽在胳膊底下,紧紧着搂他,兴奋地说:「那也能过个好年!一定的!哈哈哈哈!」 四周的兄弟们看着他,都不知道平常无比难讨好的北宸世子为什么会那么开心。 左扶光被晃得昏七素八,口中喃喃道:「就是不知道沧渊……」 肖思光的手瞬间僵了一下,然后马上自己意识到了,继续摇动左扶光:「他要愿意的话就三个人一起过呗!」 左扶光这才觉得对「年」有了点期待,侧眸望了一眼肖思光。 锅里的羊肉热腾腾翻滚着,香味越来越浓。大家讨论着过年,不多时就忘了其他烦恼,营房里热火朝天。 …… 沧渊仍旧没来得及束髮,七皇子已经持信走了进来。 他注意到了,景烁手里拿着的正是他没有交给皇上的文书,是乌王亲笔,盖着藩国印章,放在信封里,其中详细讲述了他的身世。 皇帝看信的时候,景烁一直观察沧渊,想知道他有没有什么闪失。 许世嘉乐看完信,忽然对儿子说道:「怎么了。你的先生……好看么?」 许世景烁竟然不怕死地点了点头:「要不是今日找先生,发现他不在,这信又摆在桌上,我还真不知先生就是乌藏王子。」 沧渊不动声色地跪着,这信他根本不可能放在桌上,而是封锁在住处的暗抽里。 孩子无疑是打破僵局的最佳人选,但明显是被利用的,知晓他身份的人可能还有还有谁呢? 沧渊真不知道是否该感谢那个宫里的神秘人,他本不想表露身份,但当下并无上策,这人算是救了他。 这样一来,身份公开,他就是身在中原的乌藏王子。皇上是不会再强迫他做什么了,但他背负了别的东西,未来註定不再单纯。 许世嘉乐出乎意料地笑了两声:「景烁,其实父皇早就知道了。」 「那为何……」许世景烁不解地看了沧渊一眼,赶紧低头,「儿臣愚钝。」 皇帝心里知道此事有蹊跷,并非孩子所为,幽幽道:「你先退下,既然你先生把信放在住所,而没有上交,你便不能越俎代庖。」 景烁又抬头偷偷瞥了一下沧渊,发现他散乱的头髮下面,脸颊有些红,似乎被打过。 他心里有怨言,却觉得今天的父皇格外可怕,又叩拜了几下:「儿臣告退。」 七皇子走后,嘉字殿里再次只剩下了两个人。 「所以皇上那日是刻意安排我穿乌藏衣服演奏的吗?」沧渊抬头问道。 「朕没在此事上花心思,都是乐坊安排的。」许世嘉乐把书信丢到沧渊面前,冷冷道,「但朕也知晓你的身份,所以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宁可受朕折辱,也一定要留在兴京,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肯认!」 沧渊双手拢起信,仍旧恭敬地说道:「在今天以前,我并未觉得给皇上侍乐是一种折辱。也不认为君子不可爱乐,人臣不能弹琴。」 「那现在呢?」许世嘉乐眯起眼睛,「你要做乌藏王子,还是朕的宠臣?」 沧渊根本就没有选择,只是皇帝在看他的选择。 他如果不肯接受身份,那皇帝便继续装聋作哑,这荒唐的「替身」他还得继续当,真令人感到噁心。 半晌,许世嘉乐毫不掩饰恶意地嘆道:「哦,原来你的底线在这里啊。」 他想了想,将束髮的玉簪还给沧渊,续道,「朕觉得也不错,现在就可以和乌王通文书了。」 作者有话说: 标题有歧义,嘻嘻故意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他们好像很开心 沧渊回到朝西所的住处时,天色已经暗了。 不出意外,许世景烁正在小院里等着他,满脸都是担忧,见他前来立即相迎,把沧渊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 「没事,谢谢你。但皇上念你年幼未加责怪,下次切不可以身犯险。」沧渊拱手说道。 许世景烁擅长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了?」 沧渊严肃地说:「我得你所救,该感谢你。但你以后不可轻易听信别人所言,贸然行事。」 景烁老老实实地说:「是个父皇的暗卫来告诉我的,他说你有危险,找到了信可以救你,我心中着急,就翻看了。」 果然如此,只是难查这暗卫背后又有谁指使。 景烁个头不高,沧渊便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毕竟只是个孩子,两人上次在马场交流以后,景烁就很依赖、信任他。 沧渊他想了一下,温柔地说道:「好吧,你没做错。今日之事不可告诉别人,知道吗?」 「我想先生一直做我的先生,但如果你留在宫里有危险,我便想你离开。」许世景烁认认真真地说,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沧渊脸侧, 「先生,是父皇打你了吗?你疼吗?」 「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被训斥几句。」沧渊并不准备向外透露皇上对他的「特殊关照」,哪怕是对一个孩子。 他站起来,牵住景烁的手,把他朝皇子住的房屋领去。 第146页 临到要告别时,许世景烁拽着沧渊的袖子,用不该属于孩子的低沉声音许诺道:「我会努力的,将来若我临朝,绝不让先生受这等委屈。」 沧渊摇头道:「你知道些什么……」 「三哥不好,五哥装傻,父皇是个不想做好皇帝的皇帝。」许世景烁格外仔细地分析道,「你别当我还小,我什么都知道。父皇让你做我先生,其实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自己。」 半晌,他定定地总结:「我不会让你被他抢去的!」 …… 没过多久,沧渊就在年前收到了乌王的回信,伴随一封文书,要他回去接受灌顶仪式,压制燥血,并认祖归宗。 他把书信捏在手里反覆看了几遍,心里的复杂滋味难以言说。皇帝很快就批了,但给他规定了身体恢復以后立即要回来。 沧渊深刻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左扶光在京城。就算只能偷偷找时间见面,他还是想在离他近些的地方。 除非左扶光回到雅州,他才会回到乌藏。 小年夜,沧渊得以出宫,请命说是要在去乌藏之前先去看沧晗。 宅子里只留了温远看家,冬天天气短,黑得很早。两人驱车去往校场,却在隐蔽的地方停了下来,沧渊准备翻墙去找左扶光。 校场的围墙和城墙似的,是笔直的,又高又厚实。 但沧渊有在燥血状态下翻越城墙的经验,兀自选了个巡逻的死角,依照上一次的方法爬上了墙头。 这回燥血却没那么容易消下去,他蹲在阴影处拼命平復,再次告诉自己回乌藏接受仪式就能一劳永逸。 吹了会儿冷风以后,夜色浓了。沧渊避过此时在外的哨兵,远远看见了翠微的影子,便知道左扶光就在下面,顺着屋檐飞速跑了过去。 碧澜刚从下边拿了两个烤红薯上来,冷不丁看见沧渊,差点拔针。 沧渊仓促地和她们两打了个招唿,这就想跳下去,碧澜却说:「等等!」 沧渊回头,便见对方拿着热乎乎的红薯,朝他递过来。 「我不吃。」红薯本来就只有两个,所以他没接受。 「还是等等!」碧澜起身道,「我下去说一声。」 沧渊眉心一跳,意识到了什么,在碧澜朝下跳的时候先她一步落在了营房外面,伸手撩帘朝内看去…… 只见临近过年时,驯马司很多闲兵都回家了,这里只剩下肖思光和左扶光。 两人围着火炉吃红薯,熊战蜷在肖思光脚下,一片的祥和,气氛很是愉悦。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不知道说到了什么,肖思光没用力地弹了左扶光一个脑瓜崩。 左扶光不服气,起身追着他打闹起来。两个世子像小孩一样互相大声嘲笑对方,越闹越起劲。 不知道为什么,沧渊放下撩开了一个缝的帘子,忽然就不准备进去了。 碧澜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这样,所以刚刚拦你一下,不想让你看见。」 「这没什么。」沧渊企图说服自己。 「是没什么。」碧澜用极轻的声音问道,「但你难受吗?」 沧渊不语,他在皇宫担惊受怕,被皇帝威胁、侮辱,这段时间过得很难,心里无比难受。 对比鲜明的是,左扶光有了新的兄弟,或是挚友。两人每天都在一起相处,肖思光还可能另有心思,他无法不在意。 他只是不想每天伴在左扶光身旁的人不是他,他只是想带给左扶光欢笑的人是他! 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取代了,连熊战都对肖思光那样熟悉了。他发现左扶光在逐渐地离他远去,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证明来维繫两个人的关系—— 所以他们的感情,像不像风一吹就散的砂砾? 沧渊觉得心好像被揪了起来,转身准备走掉。 碧澜又拉住了他,还是想着他来都来了,如果没有要事他是不会冒着被抓住的危险跑来的,用眼神示意他直接进去。 肖思光正好跑到帘子边上,鼻尖微嗅,察觉到了别的气息。 左扶光一巴掌乎过来的时候,肖思光刚好拉开厚重的绵帘,碧澜瞬间放开沧渊,而沧渊手足无措地站直了,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啊……」肖思光瞠目结舌,「防守那么严,你怎么来的?」 周围没有外人,左扶光无知无觉地越过肖思光的肩头看见了沧渊,忽然露出极为惊喜的笑容,也正好在兴头上,喊道:「渊儿弟!你来了啊——」 一声久违的「渊儿弟」,瞬间把沧渊拉回了他们在雅州的时光。 他还没走进去,左扶光已经绕过肖思光跑了过来,勐跳起来扑在他身上,把他撞得朝后退了半步,严严实实抱了满怀! 肖思光瞳孔骤缩,双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握着拳头。 「来了就一起过小年。」他并不开心地说着,假装出很欢迎的模样,拿起棍子把火捅得更旺了些,「来……坐。」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别回来了 左扶光把鼻尖埋在沧渊肩窝里,使劲闻着他身上干净的味道。 沧渊知道要见他,出宫前专程换了衣服,没带上皇帝宫里的味道,以免他多想。 屋内暖融融的,外面冰天雪地。 沧渊脚上沾染的风雪一进去就化了,在地上留下一点水渍,左扶光挽着他的手腕不撒开。 第147页 肖思光嫌弃道:「你们俩要不要在我面前这样啊?」 不知不觉间,左扶光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人。沧渊心里深刻明白左扶光是对肖思光不设防了,所以才如此真实。 他抽出了自己的手,刻意说道:「好好坐着,晚上再挽着我。」 「可现在就是晚上啊。」左扶光悻悻放开了,转头看着肖思光,「刚刚说到哪里了?哦对,蜥蜴人真的和雅州无关!」 肖思光发着愣,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沧渊说的那句「晚上再」,意味着他今晚不会走。 他虽和左扶光天天呆在一起,但只有安慰人的那天晚上进了左扶光的屋子。其他时候那里对他来说都是禁区,两人有自己的空间——而沧渊,是左扶光私人空间里的那个人。 肖思光再也不能否认自己心里的那股酸涩感,满溢的感觉似乎要把心绪都撑满了。但他又无法接受他居然想成为如沧渊那样,对左扶光有特殊意义的人。 冷静……冷静。 肖思光抬头违心地说:「我是不是该迴避一下?」 沧渊满意地没有说话,继续烤着冰冷的手。 「算了,我们俩迴避!」左扶光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起身拉走沧渊,「今夜就先晚安了。」 回屋后,他再也没有了顾忌,关上房门,顺便就把手伸进了沧渊衣服里,暖着自己的手。 「最近真是太难了,我感觉我都要有燥血了。」左扶光肆意享受着久违的亲密,一边上下其手,一边说道。 沧渊没动,深吸一口气:「可我看你好像很开心。」 「又吃醋啊?」左扶光抱着他的腰,把他朝椅子拖去,「小醋怡情、大醋伤心,咱俩可不兴这样。」 沧渊坐在了椅子上,把手顺到左扶光发间,拔去了他束髮的军用铜冠。 青丝落下的时候,他把左扶光的头髮拢到一起,想起自己在宫里的那刻,低微道:「我要向你道歉,你没有说错。皇上……确实不是我所以为的……正人君子。」 「说明我的醋吃得还是有水平。」左扶光哼了一声,还沉浸在对沧渊的撩拨里。 快亲到的时候他忽然反应了过来,立即停下了,「等等!他对你做了什么?」 沧渊不想隐瞒,毕竟这件事也关系到了他为什么必须承认身份。 「我要回一趟乌藏。」他在漆黑的房间里徐徐说完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看不见左扶光的表情,有点担忧地许诺道,「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陪着你的。」 左扶光忽然离开了他,沧渊觉得身上一空,抬手想把人抓住。 他以为左扶光生气了,对方却只是去点了一盏烛灯,捧着回到他面前,放在桌子上。 左扶光仔仔细细地瞧着沧渊的脸颊,都这么久了,自然是没有任何痕迹了。 他爱怜地摸了摸沧渊的嘴角、下颌、颧骨,觉得皇上那一耳光好像是打在他的脸上一般,露出些许阴冷的表情:「我倒宁愿你不要回来了!」 沧渊猝然抓住他的手:「我真的只是去完成一个仪式而已。」 左扶光反手握住他的手,很认真地说:「完成了这个仪式你就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乌藏王子,还回来做什么?你看我和肖思光,可有我们在自己的家乡自在?」 沧渊一时没有说话,他分不清楚左扶光的表情究竟是什么? 愤怒、愤恨?心疼、纠结? 「我们都会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这是我和肖思光的共识。」左扶光狠了狠心,不再拘泥于一时,把目光放长远了些, 「渊儿弟,我一定会回到雅州的。你爹也在雅州,你在乌藏反而距离他更近,不是吗?」 「可是……我怕皇命要召我回来。」沧渊低声说道。 「你怕什么?你未免太把自己当中原人了。」左扶光一直都觉得沧渊的忠君是愚忠,此前不敢讲,是因皇帝在沧渊眼里有高大的形象。 而今皇帝已经如此了,所以他便直说道: 「你就算抗命不回又能怎样?你在乌藏,你有了自己的靠山。我不敢不来是怕皇上治我爹的罪,你怕什么?难不成他还能治乌王的罪,他敢发兵吗?」 说来好笑,若是治罪沧渊抗旨不尊,发兵还得发沧晗,可能吗? 但沧渊还是很犹豫,这一去不知是多久,两人天各一方,其间又会发生多少事…… 「我甚至怀疑皇帝早就知晓我们俩的关系,他敢放你回去就是确认你一定会回来。」左扶光坚决地说道,「我绝不想如他所愿。」 沧渊不明白,左扶光便续道:「你也知道了在京城保护我的暗卫是皇帝的人,而我又在父母吵架时听到了,我娘的明家世代都是斑虎厂暗卫,一切就说得通了。」 「我娘对我们的关系有七八分的了解,还据此威胁过我。你说,她会不会告诉了同僚,所以皇帝知道?」 沧渊勐地抬头:「你好聪明,我竟没有想到。」 「他们凭什么如此玩弄人心,将我们锁在股掌之中?」左扶光的眸光在烛灯的阴影里藏着,「来之前我怕兴京陌生,怕危险重重,所以想要你陪我,但现在——我不怕了。」 「为什么?」沧渊仰脸问道,「现在为什么不怕了?」 左扶光扪心自问,经歷了家里的变故,知道了过去的种种和母亲的身份,他不是应该更加不安吗? 第148页 可没有,他忽然惊觉到他不怕危险是因肖思光在身边,他不感孤寂是因两人互相照应。 他过去没有朋友,如今的许世风华之流就像林江满一样,只是酒肉朋友。 他在他们面前戴着伪装的面具,能一起享乐却从未想过患难。所以他和沧渊的感情弥足珍贵。 可肖思光不一样,他以另一种形式润物无声地进入了生活。又以绝对的真诚和热忱获得了左扶光的信任,两人真的有了友谊。 「大概是因为,我长大了。」左扶光一语双关,没有再提肖思光,而是掐灭了烛光,搂起沧渊往床上倒去。 军用的床架特别结实,却仍然因为乌藏人的体力发出声响。 左扶光死咬着牙关,训斥道:「我说别回来了,你也不用这样吧?虽然会很久见不到,哪能一晚吃个够?」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思光的忧虑 肖思光躲得远远的,去了士兵们的通铺,生怕听到些不该听的。 他一边嫌弃自己对左扶光生出的特殊情愫,一边又止不住地想他们俩现在在做什么?男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复杂的感受挥之不去。 肖思光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静了会儿,他在通铺上摸到了驯马司小兵藏起来的草烟。 在北境父亲从不会让他碰这些,肖思光点燃了烟,学着别人的模样深吸一口,立即被呛得不断咳嗽,脑子里像过了一阵雾蒙蒙的云,瞬间有种又上头又噁心的感受。 这就像左扶光带给他的感受,还能成瘾。 肖思光把烟弹到一边,困顿地在院子里坐下了,自言自语道:「就算是个女子,人家两个是一对,你也不能去抢吧?」 过了一阵,他自己点了点头,干呕一下,机械地重复道:「他是男的、他是男的、他是男的……」 …… 翌日,三个人都顶着黑眼圈,精神萎靡。 沧渊告别他们,从后门走了,肖思光看他去的方向不是兴京,还问道:「他回去过年啊?」 「回乌藏去了。」左扶光打了个哈切,「应该是不会再来京了。」 「啊?你们分开了?!」肖思光控制不止自己带点幸灾乐祸的表情,在发现左扶光看着他的古怪目光时,立马又掩饰道, 「要不是你,我挺讨厌乌藏、瓦剌、鞑靼这些外族人嘛。」 左扶光问道:「你没睡好,昨晚偷马去了?」 「我在营房里发现一本他们藏起来的画册。」肖思光特意强调道,「里面的『女子』香艷婀娜,我第一次见着这种东西,一看就停不下来。」 左扶光哼笑一声:「我看你还发现了草烟,找着新世界了?」 「你狗鼻子啊。」肖思光一边和他朝里走,一边说道。 左扶光斜睨了他一眼:「不是,我刚刚在院子看见菸头了。碧澜和翠微都不抽,难不成是熊战抽的?」 「熊孩子到了叛逆期嘛。」肖思光玩笑道,「马上新年巡街了,编队里的马病倒了好几匹,咱俩得抓紧选点备用的。」 …… 兴京巡街已与沧渊无关,他在路途中甚至不在乎日子,根本没在将军府停留,因为旁边就是王府,而是直接朝关口赶去。 沧晗今年过年自然没回炉城,和将士们聚在长城背后的小镇上。 镇子里挤满了人,张灯结彩,比往常都热闹,军民仿佛家人,喜庆地过着年。 沧渊去时,樊启就在鹏城外面接他。 他仰头拍了拍沧渊,大笑两声:「居然又长高了,你这是要朝着两米去了吧?」 沧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倒宁愿矮些,又不上阵杀敌。免得京城小孩见着我都怕,会跑着躲开。」 「不不不,我们雅州小孩崇拜!」樊启比了比自己的胳膊肘,「膀子拿出来我看看,咱俩谁壮。」 沧渊没有疏于锻鍊,却因为常在侍读、侍乐,不像过去一样能够去校场操练。 他肌肉流畅而不夸张,和樊启这种常年在前线舞刀弄枪的比起来,自然是小了些。 樊启更乐了:「姜还是老的辣啊哈哈哈哈!」 周围的士兵跟着笑起来,互相攀比个头,开起了玩笑,沧渊心情忽然变得开阔,如同长城外的天空。 迈出这片土地,他看见了空中盘旋的苍鹰,看见了野外驰骋的康马、草原上奔流的河。 不知为何,有一种名为「自由」的奇妙感觉在浸润着他的心灵,人在这种环境下会变得舒畅,也很容易迷恋上「自由」。 沧晗亦是如此。 沧渊到的时候正是下午饭时间,营地里热火朝天。 固宁军将士们把火堆架在外面,煮着一盆一盆的肉汤,互相分享着青稞饼,最简陋的食材也做得百里飘香。 沧渊穿过一排排的帐篷,走到主帐跟前。 沧晗正在和一个乌藏人交谈着,那人举止得体,会说一些中原话,高大异常。面容如同刀噼斧拓般轮廓犀利,有一种不同流俗的痞帅。 「爹!」沧渊老远就喊了一声,在沧晗看过来时扬起手招了招。 那乌藏人同样看了过来,这样一张脸居然露出明媚的笑容,仿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他的唇上留着两撇小鬍子,年纪不大却让人觉得成熟可靠。 「沧渊,过来!」沧晗同样笑得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把那乌藏人朝前一推,「还认识吗?」 第149页 沧渊顿了一下,那男人长得像乌王,他基本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乌藏人大步走过来,由于对方的气息陌生,沧渊甚至有点想退步。 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与之对视,浑身都警惕起来。男人脚步生风,什么话都没有说,到了面前忽然张手,勐地给了沧渊一个熊抱! 沧渊挣了一瞬,男人用力地抱着他,哽咽道:「阿弟!」 沧渊手足无措,他听到男人的声线带了哭腔,对方狠狠捶了下他的后背,一字一顿:「你终于、肯回来了!」 一个壮硕的八尺男儿,居然在看见他的第一瞬间就洒下热泪。 沧渊不太记得了,他似乎是有几个兄弟姊妹的。他们都是亲兄弟,在乌藏哪怕王室也只容许一夫一妻,他们有同样的母亲。 母亲……沧渊想。 他的成长过程几乎都没有接触到女性,他只有父亲、左扶光、王爷,后来是皇上、夫子、太监。 所以他更擅长和男人打交道,没有那么多外宣的情绪。此刻却在瞬间被感染了,抬起手拍了拍抱着他的男人。 男人扳住他的肩膀,稍微离远了些,指着自己:「占堆拉木,大哥。」 他拍了沧渊一把,指着他:「占堆加措,小弟。」 沧渊开口想喊声哥,却不知道用乌语还是汉语,犹豫了一瞬。 男人放开他,用手掌指着乌藏王都的方向,敬重说道:「占堆贡布,我们阿爸。」 沧晗用眼神示意沧渊:「叫人啊。」 沧渊看向沧晗,指着他,认认真真地说:「沧晗,我爹。」 占堆拉木并未改变神色,很认同地说:「你幸运,两个阿爸。」 沧渊松了一口气,对方又爽朗地笑了两声:「只要你肯回家!」 那时候沧渊又想起了法王离开时告诉他:「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着自己人。」 乌藏永远是他的家,他们不会做逼迫他、强求他的一方,家乡是他的后盾。 他才到长城,离王都还有八百里路。 他的大哥亲自来接他,看样子已经提前到军营住了好几天了,沧晗待对方也热情友善,一切都好得超出想像。 三人在主帐里坐定,沧渊始终处于不知道该说哪种语言的尴尬里。 拉木就像看得出来一样,直言道:「没事,你们说汉语。我听得懂,只是说不太好。」 沧晗立即说道:「渊儿,你怎么回事?你还没喊你大哥。」 小时候带沧渊在身边,他就总教他要有礼貌,要主动招唿别人。 拉木满不在乎地说:「他忘了小时候的事,一时陌生,没关系。」 沧渊滞涩地喊道:「大哥。」 拉木忽然惊喜,动作极大地把一整盆肉都朝沧渊推过去,乐道:「阿哥在阿哥在,阿哥明天就带你回家!」 沧渊没抬手吃东西,拒绝道:「我想多陪我爹几天。」 「那好好好,我和你一起陪!」拉木见沧渊不吃,还以为他是吃不惯大坨的肉。 他又把盆拉到自己面前,拿起小刀熟练地割成片,在小盘子里堆叠起来。 切完一块以后,拉木把盘子放在沧渊那边,又问道:「你要洒些辣椒面吗?」 即使是在沧渊小时候,沧晗也没这么惯着他。 他惊异于拉木身为乌藏王子居然如此淳朴可爱,眼睛明亮得像高原溪水,看着他的时候带着那种不作伪的真诚关爱。 「大哥……吃。」沧渊小声说道。 沧晗抿嘴一笑,率先拿走一片,招唿道:「一起吃、一起吃!」 就这样,拉木一整晚都跟在沧渊前后,像是想和他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有点小心,既怕吓到了自己在中原长大的弟弟,又忍不住像个长辈一样给沧渊加衣,为他端水,送去吃不尽的食物。 沧晗都看不下去了,趁着阿木去洗澡,他把沧渊拉到了主帐外面的阴影处。 「你哥是个很憨厚的人,对于你愿意接受自己的身份,他很高兴,一直在同我说。」 「爹不管你高不高兴,过两天你去了王都,都得装出高兴的模样,跟他们和睦相处,不要让家人觉得我把你教得背祖忘宗了。」 「还有,你此次回来是如何打算的?」 「爹,我高兴。」沧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好像踏进了一个温暖的新世界,所以才有点惘然。 他好像能从阿木身上找到和自己的共同点——他有根了。 爹不常在身边,他一直像个随波浮萍,左扶光朝哪里去他就朝哪里倒,没有自我、迷茫不已。 可现在,仅仅是见了一个家人而已,他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托着他了…… 阿木的长相体型完全是纯血乌藏汉子那种犀利、兇悍的,回来时头髮湿漉漉的,浑身散发着花草香,看起来又有点傻气。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阿弟,我今晚能和你单独聊聊吗?」 沧渊赶紧拿了一张毛巾给他:「没问题啊。」 阿木说:「王都那边冷,不出汗,人也不脏。不过中原世家似乎每天都要洗澡是吗?」说着,用毛巾擦去了头上的水分。 沧渊这才知道,他大哥大晚上的跑到河里去洗了一通,是怕他嫌弃。 这一下他反而觉得自己风尘僕僕的很脏了,边关环境艰苦,河流又是乌藏下来的冰雪融水,寒冷刺骨,他实在没那个勇气也去洗洗…… 第150页 第一百二十章 他想起了,大哥 少顷,沧晗让他们回营房里聊,手下早已打理出了干净的房间。 沧渊看阿木穿得单薄,又把自己身上披着的氅衣递过去。 他大哥「受宠若惊」一般,呆在氅衣里动都不动一下,像一根木头似的,呢喃道:「没……关系。我们冷惯了……」 沧渊抖抖肩膀,放轻松了点,把大哥朝房间里拽去。 进屋以后他就换了乌语,他想如果用家乡话,两人交流会更自在些:「坐着吧,阿哥。」 占堆拉木有点激动,坐在凳子上的时候,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的手掌是张开的,扶着自己的膝盖骨,抓得有些紧,侷促道:「我……有些话我说完就走。」 沧渊低头,发现他的手又黑又粗糙。 虎口的位置布满长期使用马刀的厚茧,有一条狰狞的旧疤从手背一直拉到手腕,隐入了袖子,丝毫不像中原世家子弟或是皇子那样养尊处优。 相比之下,沧渊则显得极白、极干净。两人之间对比鲜明,自带的气场也如同中原文化和乌藏风情的碰撞。 「慢慢说,说一晚上都行。」沧渊低声道。 阿木抬头看了他一眼,见到他毫不抗拒的神色,才放松了一点。 他搓了两下衣料,然后尽量放慢语速,徐徐讲道:「收到你要回来的消息,我们全家都很高兴,阿爸让我来关口接你。」 「他们可能,很热情、很激动,还给你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阿妈见着你了肯定也要哭,子民们会往你随行的车里疯狂地扔礼物……你不要害怕。」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中原人,你回来只是为了接受灌顶。但你能不能……也认乌藏的亲人,不然阿爸阿妈会很伤心。」 沧渊静静听了,然后忽然说道:「我都叫你阿哥了。」 阿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会在王都呆很长一段时间,陪着……呃……陪着我们的父母。」沧渊明确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不认他们,而是我离开了十六年,忽然回来在王室横插一脚,会不会有人,难以接受?我担心影响你们的正常生活。」 「怎么可能?!」阿木表示根本就不理解,「萨都是你家啊!我们世世代代都在那里繁衍,谁不欢迎你我就砍死谁!」 「哥你别这样说。」沧渊的意思是他的存在可能涉及到继承权的问题,兄弟姊妹对他完全是陌生的。 他看多了许世风华、许世景烁之间的明枪暗箭,哪怕十岁小孩都难免复杂。 「算了,回去再说吧。如果有人想我走,我随时可以离开。」沧渊总结道。 「没有人会想你走!你知不知道在乌藏最重视的就是亲缘和血源?我们同根所生就该成为合抱之木,我只怕你想要脱离!」阿木亟不可待地说了一大串话,语速止不住地快了起来。 他还用上了乌语里一些比较深奥的词彙,可沧渊发现自己居然完全都能听懂。 想了想,他说:「哥,喝酒不?」 「你愿意和我喝酒吗?」阿木试探着问道。 沧渊走到营房外,问轮值的小兵酒放在哪里了。那人笑眯眯的,凑近说道:「少爷不认识我了?我李彦啊!」 是那个做过斥候的人,沧渊和左扶光从北境回来的路上遇到过。 李彦殷切地说:「少爷您脚步别挪了,我去给您拿!」 …… 后半夜,酒过三巡,占堆阿木才摆脱了生怕说错话的状态。 沧渊问及早年间的事,阿木竟然又哽咽难言,说话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懊悔。 「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哥哥就是我了,经常坐在我肩膀上出去玩。我教你骑马,带你放纸鸢,你还喜欢偷熘到王宫后的草场去打猎,因为那里的鼠兔和雪猪都是宫人养的,比野生的好捕。」 「那段时间岗拉部叛乱,阿爸阿妈没空管我们。有一天我下学发现你不见了,跑到草场找到你,却陪你一起玩闹,没有把你及时带回宫里。」 「结果……有几个被岗拉头人买通的猎人企图带走我们。我拼了命地和他们搏斗,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们说『大的不好带,只掳小的』。」 「我就那样被打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抢走,看到猎人骑马远去……回去后,阿爸差点杀了我。」 沧渊抿了一口酒,眼神微动。他完全没有记忆了,可能是当时惊吓过度。 「那年你多少岁?」 「十三岁,我已经是个乌藏汉子了,却只能看着弟弟被带走,不能保护你。」阿木垂着头,握成拳的手砸了一下桌子, 「都是我的错!我那时候甚至在想,我不能死,我还要找你。等找到你,我才上祭火台赎罪。」 话音未落,沧渊忽然觉得脑海里闪过了什么,好像就是祭火台。 他幼年时看过一个乌藏将军上祭火台,也是自己领的罪,那一幕太过深刻了,他当时问着他旁边的人:「他为什么要烧自己?」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王上没有治罪于他,但他战败了,自己觉得愧对死去的将士和子民。」 女人…… 沧渊在逐渐上头的酒意里拼命去回想当时的画面,他抬起了头,看到的那个女人明眸皓齿,脸颊微黑,和阿木有同样的一双眼睛——他好像想起他的母亲了。 第151页 沧渊再次凝视占堆阿木的眼睛:「不是你的错,你已经战斗过了。」 「什么?」阿木微微站起了一点。 「你……」沧渊从他眼睛里看见了跳跃的火焰,看见了燃烧的草场和黑烟。 再深些,他好像看到了少年阿木拿着并不合身的长刀,在噼砍着那些高大的、妖异的、可怕的人。 那些人像是古传说中的黑魂巨人,把沧渊衬托得无比渺小。 他看见鲜血在飞溅,阿木握着别人的刀口,阻止那匹马前行,手上留下了极深的伤痕。 而他…… 「阿哥!」沧渊猝然惊醒,双手已经翻过了阿木的手。 粗粝的伤疤从掌心一直绵延到虎口,又从虎口拉扯到手背、手腕。 早已不再流血的伤痕静静躺在男人黝黑的手里,他用力地回握住对方……沧渊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热泪盈眶。 破碎的记忆片段随着重现的亲人再次出现在脑海里,他原本还持有的一丝怀疑与陌生感都烟消云散。 阿木再一次忍不住抬起手,像是刚刚见面时一样给了弟弟一个有力的拥抱。 他慎重地说:「不管你还记得多少,你都是我弟弟,乌藏的小王子。我再也不会丢掉你了……」 沧渊恍惚着,在这一刻分不清楚自己是谁。 乌藏对他而言不再遥远,他也明白了阿木见他为什么是小心的神态。 当一个亲人失而復得,谁都恨不得把他像明珠一样捧在手心,生怕碰碎了。 他只比沧渊年长九岁,但在阿木眼里,沧渊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他对他有万千难言的心疼和愧疚。 长达十年的找寻里,一家人逐渐丧失希望,都以为他们最小的弟弟已经死去了。 死去的人原来还在,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还将回到家里,将给乌藏王室带来巨大的欣喜和感动。 沧渊又问了一点王室的事,阿木详尽地给他讲述,两人聊到天明时刻,酒喝干了,人也熟稔起来,才在营房的大通铺上倒头睡着。 沧渊一觉不知到了何时,醒来只觉得很饿,头脑也沉重。 桌上摆着阿木端过来的饭菜,还是温热的,他搓了搓自己的脸,准备去主营要笔给左扶光写一封信。 结果……左方遒坐在这里。 沧晗似乎和阿木一起出去了,两人都不在。 固宁王坐在沧晗的位置上,背靠着他打猎寻来的豹皮软垫,手里把玩着一颗夜明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沧渊进去时,他抬了一下眼皮,沧渊匆匆行了个礼准备退下,左方遒却叫住他:「渊儿。」 沧渊为这个称唿感到不快…… 「渊儿过来,我听扶光说,你这次会在乌藏呆着,暂时不回兴京对吗?」 沧渊维持着他的疏远和礼貌,站在远处答道:「我们商量了一下,有这样的考虑。」 左方遒把夜明珠在手里转了半圈,忽然直起身,说:「可你一年前临走时答应过我要在京城照应扶光,多劝解他,万事以他安全为先。」 「那我到底听您的还是听左扶光的?」沧渊直接问道。 夜明珠明显一顿,左方遒拿正眼瞧着他,琢磨话语里的意思。 少顷,他又靠了回去,气定神闲地说道:「渊儿,你心里对我有怨言,是吗?」 沧渊原本是想避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准备和王爷挑明。 但现在走不开了,而且对方似乎有说开的意思,他便朝后看了看,见巡逻的士兵很远,才道: 「十六年前,王爷在岗拉部救了我。明知我眉心有血痣,可能是乌藏王室的孩子,为何要把我带到雅州?」 左方遒移开目光,嘴角缓慢松弛:「你高烧、重病,治好的时候乌藏人都已经走了。」 「为何不在我好了过后将我送回去?」沧渊直面他问道。 左方遒不加解释和掩饰,很认真地说: 「你烧煳涂了,不记得自己是谁。我谋划着名……如果我或是沧晗养了你,将来有利于雅州和乌藏的……和平;有利于关口子民的安居乐业;还有利于大许的江山社稷。」 顿了顿,他续道:「我本准备等到过个几年,你对雅州也有认同,开始记事后,再寻机和乌王谈及此事,确认你的血脉。」 「可是……皇帝好像也看了出来,把你带去了京城。」 「……」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王爷深陷火葬场 沧渊一腔的愤懑随着左方遒的话慢慢地变钝了,在心里乱撞着,找不到突破口。 牺牲一个四岁小孩的情感……不对,他忘了他的父母,都不算牺牲。 让一个四岁小孩背井离乡,不能与亲人相认,来换将来雅州和乌藏的安稳,还有固宁王和乌王的交情。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很划算——如果他不是那个小孩的话。 他不知道该指责些什么,个人的感受在大局面前是那样微不足道。 固宁王既然做得出害怕沧晗离开雅州,就对他下蛊控制他这种事,又怎么可能会怜惜一个陌生孩子的归乡之情? 「王爷神机妙算,目光长远。」沧渊带着讽刺的语气说道, 「皇上同样老谋深算,而今我只要在中原,就是乌藏最好的质子。你们同时希望我还会回兴京,只有左扶光知道我在京是什么处境。」 第152页 说完这话,他忽然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还有,王爷让我爹收养我,也是算准了像他这样的人会成为系住我的绳。即使我长大后知道了你是故意为之,也绝不会怀疑或责怪我爹,不会抛下他。」 左方遒听到了,并无任何不悦。 他看向沧渊的目光甚至带了点欣赏,语气平和道:「你已懂权术,也能看明白把控人心的要素。」 「所以这算优点吗,王爷一直是如此教育扶光的,对吗?」沧渊咄咄逼人地问。 左方遒挑眉:「确实如此,而你想说你是他生命中的例外吗?」 沧渊神色骤然变动,踏前一步:「你什么意思?」 「想没想过他那么喜欢你在身边,这次为什么会劝你长呆乌藏不要回京?」左方遒嘴角带笑,接连问道, 「想没想过你刚回雅州时,他是因为担忧碧澜和翠微随时会走,才要把你拉在身边,以便利用你的燥血特质,保护他自己?」 「或是你根本就没有想过……你不是独一无二的,可以被取代。」 那一瞬间,肖思光的模样蓦的闪过脑海,还有左扶光把他支开是想做什么,沧渊猜不透。 他只是听了这几句话,就有一种立即跑回兴京守着的冲动。 他按捺着不断波动的心绪,不断告诉自己,王爷希望他呆在中原,这都是激将法,是玩弄人心的招数——不要信,不要再像个孩子一样,看待事情只有是非黑白。 固宁王明显游走在灰色地带。 沧渊直视着王爷,定了定神,说:「左扶光从未利用我,人不是物件,也没有取代之说。」 「哈……」固宁王忽然轻蔑地笑出了声,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然后立即止住了。 他不再多话,又开始转动手里的夜明珠,开口道:「你会想念雅州、想念兴京的。」 沧渊垂下手,话不投机,准备告退。 恰在此时,沧晗骑马回来了,见沧渊时满面春风,又在见到固宁王时变得异常冷漠。 「末将参见王爷。」他下了马,站在主帐门口,疏远地行礼。 左方遒在瞬间变了一副神色,立即站起身,把握着夜明珠的手背在身后:「将明,我没有打声招唿就来了,你不会不欢迎吧?」 沧晗站在沧渊旁边,回答道:「关口亦是雅州领土,王爷在自己的封地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左方遒略有不悦,却耐着性子说道:「你许久未回府邸了,年前王府大扫除,我便叫人把将军府也打理了一遍。」 「谢王爷。」沧晗滴水不漏地说,「边关苦寒,还在年节内,王爷早些回炉,别冻着了。」 左方遒嘴角抿成了一条线,少顷说道:「我刚来,你就要我走?」 「鹏城客栈塌软室暖,还有伶人相陪,想必比营房更适合王爷。」沧晗句句夹枪带棒,「我是关心王爷身体康健,毕竟关乎雅州安稳。」 「沧晗!」左方遒踏步走来,控制不住怒火,「你究竟要这样作到何时?我和离了!就连雅清都送去了雨城!三十夜里我一人过的,你可还记得那是我生辰?!」 沧渊不自觉地踏前半步,挡在了父亲面前。 左方遒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抖了抖,终究顾及有小辈在场,又收了回去。 沧晗低头说:「贺礼我已送去王府了,末将不知失礼在何处。」 「你……」左方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唿出满口白雾,又指了指他,「你够绝。」 沧渊跟着沧晗拱手低头,左方遒睨视着他们两人,半晌拂袖而走,怒气沖沖地出了这片营地。 待他走后,沧晗才说:「渊儿,你听我如此对王爷说话,既不惊、也不奇。是否早已知道内情,只不过未曾与我讲过?」 沧渊愣了一下,放下自己的手,站直了:「在京时听去了几句,所以……」 「所以你挡在我面前。」沧晗嘆息了一声,「他们让你听的吧?」 沧渊不语,父亲很聪明,通过观察他的细微举动,就能知道他偷听过谈话。 「别待王爷无礼。」沧晗续道,「立场不同,他处事有他的原则,有他的难处。往后你依然要敬他,知道吗?」 沧渊这才不解道:「父亲竟还在替王爷说话,那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我就是不想看到他。」沧晗淡然笑了笑,「有的人成熟了、老了、变了,我却只想保留他年少时最美好的印象,便不想见了……」 相见不如怀念。 沧渊跟在他身后,想一起回到主帐,忽听远处有人叫他的乌藏名字。 沧渊抬头眺望,只见阿木打猎归来,马儿飞快奔驰,如同踏着云烟。 他浑身上下挂着好几张动物皮毛,马上横了新鲜的兔子、獐子、雪猪子,甚至还有一头鹿。 阿木下马时露出阳光的笑容,把几只动物的脚一起抓在手里。 他扬起手招了招,活像个草原阎罗王,指着几个死去的猎物问道:「阿弟,你想吃哪个?想怎么吃?我给你做!」 沧晗立即笑脸相迎,朗声道:「我看渊儿还是早些和你大哥回去吧,不然这样过不了几天,我这片关口就没动物敢来了。」 「哈哈哈哈!」阿木笑道,「将军神勇无畏,虎狼不敢来犯。你看,我打的全是吃草的东西呢!」 第153页 沧渊走过去接过最大的那头鹿,配合着说道:「就它吧。」 「嗯,他能被咱们乌藏的小王子选中,是它的幸运。」阿木哄小孩似的问,「蒸着吃、烤着吃、涮着吃、炒着吃?」 「烤烤烤!」沧晗喊道,「樊启来搭把手,别让王子殿下自己动手了。」 「诶,哪来什么殿不殿的!」阿木爽朗道,「我在宫里也常做菜,烤肉最拿手了!」 几个人在关口愉快地度过了三天,乌藏人的历法与中原不同,乌歷年比春节晚些。 在乌歷年到来之前,沧渊和他的大哥占堆阿木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 左扶光和肖思光在营地过了一个两个人的年。 虽然没有家人陪伴,没有春联、鞭炮和丰富的食物,但两人自得其乐,倒是比过去在家乡走亲访友更加自在。 明姝月已经派人去喊过左扶光五六次了,无奈得到的都是拒绝。 直到有一天,倪川安出现在了军营外,坐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吩咐着王府的车夫,手里还拿了张请柬。 「滚。」左扶光出来见客,只给了他一个字。 倪川安靠在马车上,摇着请柬说:「你真不准备看看?」 左扶光嫌恶地瞪着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娘的相好,一点话都不想和他多说。 他想,那请柬肯定是府上给明姝月办生辰宴的。他一个当儿子的,居然像个外人一样要被给请柬,倪川安一定是故意来羞辱他的。 肖思光站在左扶光身后,低道:「我看柬上似乎有个『囍』字呢?」 左扶光转身准备走掉。 肖思光赶紧说:「是囍不是喜!是囍不是寿!左扶光……天要下雨啊!」 倪川安露出一个有点得意的笑容,把请柬在手中当蒲扇一样摇啊摇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左扶光甚至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和离的,就算是他爹离京时就和离,这也才不到三个月! 他的脚步顿了顿,回头冲过去,想赏倪川安一记拳头。 对方忙举起手,靠在车窗上:「开玩笑的、略施小计,你看里面都没字。我的意思是……你要再不回去,我可就搬王府住了,顺便把婚事办了哈。」 「滚!」左扶光再次呵斥道,他不想被打扰,只想逃避家里的一切。 「真的?」倪川安腆着脸说,「谢谢小王爷成全,小的立即滚回王府,明天就给你送真的请柬!」 话音未落,左扶光在瞬间改了主意,一把撇开他,自己跳上了马车。 车夫还是他认识的侍卫,他踹了一脚门框,吩咐道:「等着做什么?还想搭上你的新主子吗?」 倪川安在车旁鞠躬道:「恭迎小王爷回府……」 左扶光理都没理他,马车开动时把倪川安甩下了。 他知道这人肯定是娘派来激他回家的,但不得不说很有效,他今天必须要回去把话说清楚,他甚至有种和这个家断绝关系的冲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和你父亲,你选谁 王府马车摇摇晃晃,很快就进入正街,却没停在家门口。 那车行到尽头宫门处,贴着门左转了,朝斑虎厂的地界开去,沿途锦衣卫检查时看见里面只有左扶光,便直接放行。 斑虎厂里道路格外复杂,建筑林立,似乎故意不想让人认路,绕来绕去很久才到目的地。 左扶光下车时抬头一看,院外挂的牌匾只书一个「明」字,看来是他娘的本家。 再往左右瞧去,还有几家。 「风、清、月、明」竟都是隶属于斑虎厂的暗卫小世家,他在外面听都未曾听闻过。 明姝月正在院子里清点东西,好几个大箱子横放着,里面摆着她不多的首饰、衣物。 左扶光站在门口,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知道他娘并非一般女子,也不是大家闺秀。行为举止独立洒脱,穿着简洁暗淡。 到如今他才发现明姝月的气质和斑虎厂建筑是那样相配,原来她出生于此,她的气场来源于此,而现在——她回家了。 「儿子,过来帮娘把这个抱进去。」明姝月发现左扶光来了,好像两人未曾有过不愉快一样,很寻常地招了招手。 左扶光看出来了,她是在搬家。这意味着她从今往后不住固宁王府了,因为那是左家的。 左扶光也没跨进明家的门,站在远处说:「你就那么厌恶王府吗?迫不及待地走了。」 明姝月忙碌着清理手里东西,头也不抬地说:「是你爹非要和离的不是我,我不肯,他就休书一封,说我有失女德。既然都被休了,我还有脸赖在王府里住?」 左扶光哑口无言。 「正好,以后你可以随时回去了,免得总呆军营里吃苦头。」明姝月的语调分不清是关切还是讽刺,「你且记着,从今往后我只认你这个儿子,而左方遒与我再无关系。」 左扶光忽然觉得很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娘要和倪川安成婚?」 明姝月摆摆手:「他是我属下,我们处得挺好。但不是所有关系都要婚姻来维繫,毕竟成了婚并不意味着稳固,不是吗?」 「哦,那我放心了,以免我遭人耻笑。」左扶光冷漠地说,「娘想见我一面,毕竟这地方我以后也不能随便来。现在见到了,我可以走了吗?」 第154页 「等等。」明姝月阻拦道,「我问你,如果在我和你父亲之间你必须择一人,你会选谁?」 「什么?!」左扶光像是没听清一样,「我及冠了,我成人了,我还需要选跟着谁吗?」 明姝月索性把话说亮了些:「忠君还是孝父,你如何选?」 左扶光眯起眼睛,不从正面回答:「左家就是忠君的。」 明姝月意味深长地说:「我说他不忠那就不忠。」 左扶光心下一动,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你要报復父亲?!」 说着这话,他已经跨入院子。门竟然是安装了机关的,在他背后轰然关闭! 左扶光面色一变,抬头发现明姝月还是对他慈爱地笑着。 母亲的笑容和当初别无二致,就在一年前,左扶光还喜欢像个小孩一样黏人、撒娇,而此刻却觉得这张面孔犹如蛇蝎,让他生畏。 碧澜和翠微自然是进不来的,明姝月张开怀抱,轻轻地说:「扶光,娘是不会伤害你的,过来。」 左扶光贴门站着,敏锐察觉到四周已经布上了斑虎厂的高手,个个都是暗卫,极其擅长隐藏气息。 见他一脸警惕,且不再回应,明姝月便徐徐说道:「不是我要报復固宁王,而是他抛弃了明家,皇上便容不下他了。」 剪不断的往事蓦的涌入脑海,辽东王暴毙、南洋王遇刺、镇北王落罪,四大异姓王只余其一,就是左方遒。 左扶光忽然回想到了镇北王肖怀胜的脸,和当初他去北境时那些威胁的话。 还有肖思若接受万宝候以前,通透地说:「解决了咱们北境,下一个就是你们了。」 他总不当回事,他觉得父亲不会行差踏错,雅州事事谨慎。 可明姝月既曾与左方遒做过那么多年的夫妻,便知晓他极细微处的作为,只要有心反咬,怎么也能给上罪名。 「让我出去。」左扶光咬牙说道。 「出去了,你便也脱不了干系。」明姝月闲适地坐在了石凳上,「娘是保护你,毕竟你父亲与乌王通信,与瓦剌人交好,与元人来往,你都一无所知。」 她抬起头来,眼里有骇然的光芒:「还有,他曾与镇北王有无数往来。那些礼单、信件,我都知道藏在哪里。」 「我还知道他如果收到了风声,会在雅州何处藏身。而现在的沧晗,是绝不会再领着固宁军追随他身后,护着他的……」 左扶光手握内力,扶在剑柄上。 他想通过出其不意的出鞘斩掉门锁,朝外逃去,表面却做出攻击的姿态:「你以为你害了我爹,我还会把你当娘亲吗?!」 「所以我问你选谁。」明姝月扯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对了,还有你闲时偷偷写下的那些策论,都在倡导着皇上最憎恶的『革新』。你说当那些东西被查获时,你爹会认罪说是他写的,还是把你供出来呢?」 左方遒当然会为了保护左扶光而认罪,那些策论都是极新潮的思想,便是对现在皇帝的不满,是企图掀起变法的谋反! 虹光一闪,所有人都以为左扶光要对明姝月出剑,院子里立即落满了黑衣人。 却见那剑朝后斩去了横木和锁链,左扶光掉头就朝外逃! 明姝月朝后靠在椅子上,就像小时候看见左扶光耍小聪明玩闹一样,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斑虎厂的暗卫们如同黑色潮水一样朝那个跳动的光点涌去,把他堵在纵横交错的绕路上,直到将人……完整带回。 …… 风马旗烈烈翻滚,彩色经幡飞满天空。 乌藏王城萨都举行着盛大的欢迎仪式,人们奔走相告、万人空巷。 王宫大门敞开着,沧渊和阿木骑着马匹踏上了康庄大道。 两人的马儿都是接受过专门训练的,走着优雅而不快的宫廷步,马头上已经挂满了子民送来的哈达。 背后的马车里塞满了人们主动送上的美酒、牛肉,所有人都在为一件事而欢唿: 「萨都的加措小王子回来了,流落异乡十六年还活着,这肯定是上天註定的。」 乌藏人万事讲求一个「缘」字,对君主有类似于神明一样的崇拜,像信徒一样爱戴着王室。 沧渊的身世如同传奇,被民间添油加醋地传唱。人们坚信他的归来会为乌藏再添福祉,也是神明眷顾,非常幸运的事。 人声鼎沸,一张张黝黑的脸庞洋溢着淳朴笑容,用乌语和沧渊不断地打招唿。 他们都想瞻仰他的面容,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乌王就在远方王宫石阶上眺望着,身旁伴随一个极为端庄的女子,宫门前还站着两个青年,一位少女。 沧渊恍惚着,因为中原皇帝甚少出宫,达官显贵都难得抛头露面,怕遭遇暗杀。 「蛮荒」的乌藏地域竟然比京城安全,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而「蛮横」的乌藏人如此热情可爱,更是他没想到的。 「怎么样,很惊喜吧?」阿木在他身侧骑马,歪头问道。 沧渊脸都笑僵了:「可以走快一点吗?」 占堆阿木踢了一下马肚,到前方去给他开路,嘴里随意说道:「大家让一让啊让一让,灌顶仪式上还能见到的!我阿弟想家了,想阿妈了,要快点走!」 一个壮汉忽然从旁边酒巷子里冲出来,手里提着两个羊皮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抛了起来,差点把沧渊砸到。 第155页 「王子殿下,喝我家的酒哈!你哥哥们都是喝着我家的马奶酒长大的,个个比你壮!」 占堆阿木笑着佯踹了一下他:「动作轻点别把加措吓到了!」 壮汉拦在前面:「喝一口嘛喝一口,你就说好不好喝!」 阿木回头笑着看沧渊,沧渊无奈只好拧开了羊皮囊,仰头尝上一口。 他露出极为欣喜的表情,用家乡话赞嘆道:「好好喝啊!」 壮汉马上挺起胸膛,对着四周得意洋洋地炫耀,引起城民们发出一片唏嘘声。 路没开到五米,街道旁边一座三层建筑上忽然飞下来一个花环,径直朝着沧渊头顶去了! 阿木在马镫上站起,半空来了个截胡,大吼道:「不要朝我阿弟扔花环,他不会喜欢你们这些野丫头的!」 话音未落,附近阳台上站着的姑娘们纷纷把手里的花环朝沧渊扔过去,就像套圈一样,好像谁能套中他就真的可以嫁给他。 沧渊被砸了好几下,仔细一数竟然有三十来个,姑娘们放声大笑,丝毫没有羞怯,你推我搡,还对他吹起了口哨。 阿木不好意思地说:「她们就是这样的哈,你别介意。来,哥给你摘摘。」 几片花瓣和叶子落在了沧渊的衣袍上,好像零星错乱的点缀,竟别致好看。 还没摘完,前方又出了么蛾子。 一个老伯赶着十几头氂牛拦路,非要沧渊摸摸他家的种牛,说最纯的乌藏血是有魔力的,能让公牛更加「勇勐」。 「走开啊阿伯!你不害臊我阿弟害臊啊!」阿木哭笑不得,「我给您摸,把牛牵过来成吗?」 半晌,老伯才满意地走了。 街上的人更乐了,花样百出。短短八百米路竟然走了一个多时辰,沧渊感觉自己是跨越了千山万水才来到亲生父母面前。 乌王占堆贡布激动不已,王后阿珍早已热泪盈眶。 沧渊翻下马匹,三两步走到他们面前,先没开口说话,已经双膝跪地,对着父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却很诚实 小时候的记忆很渺远,可是回乌藏的一路风景就像一双双温柔的手,把沧渊封存在脑海里的一些场景、一些画面一一打捞出来。 阿木总是不停地和沧渊讲,说王庭的故事,说他小时候的事,说他们的父母。vb偷文浩bisi 这些言语不断地浸润出沧渊的归属感,在中原他总像一个异类,在这里却找到了同类,他开始喜欢乌藏了。 占堆贡布赶紧上前扶起儿子,激动地说:「我们……我们王室不兴跪拜,没有那么多礼数,快起来。」 阿珍连手都是颤抖的,伸出去想碰一碰沧渊的发顶,却怕碰碎了一样不敢触摸,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落下。 十六年前丢失的加措才四岁,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做母亲的人不知道孩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但她觉得在中原一定会吃苦,一定没有王庭里好。 沧渊自己也感觉到了,在中原他没有任何特权,他只是将军养子而已,特别是去京城以后,更是被世家看不起,少有人像冯俊才和单浩轩一样拿正眼瞧他。 但在乌藏,他是与生俱来万众瞩目的。 阿木还说,如果他对子民有所贡献,或是为乌藏做了实事,会更受崇敬,就像他们的父亲。 父亲占堆贡布也和中原的皇帝不一样,他没有什么不能让人直视的「龙颜」,是那么平易近人,从「阿爸」这个称谓上就能察觉到,比「父王」亲切许多。 两个青年走了过来,把沧渊围住,架着他朝宫里走。 少女扶着他们的阿妈,身旁还有些宫人,都跟了上去。 阿木挨个介绍道:「这是你二哥,占堆尼玛;这是三哥,占堆达瓦。最小的这个是我们妹妹,比你小,叫美朵。」 尼玛和达瓦长得太像了,是孪生兄弟,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两人凑在沧渊两旁,七嘴八舌地说:「小时候你是能分清的。」 美朵佯装不满道:「加措才回来你们就只围着他了,以前那个位置一直都是我的。」 阿木宠溺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以后多个哥哥围着你,不好吗?你不是喜欢中原的诗词歌赋吗?我告诉你,你四哥就是一个能教书的先生。」 「哇!」美朵眼睛亮堂堂的,马上放开阿妈,挽着沧渊,「哥,我一看你就会,你连走路都像谦谦君子,和他们几个野蛮人不一样!」 尼玛不满地说道:「不可以,以后加措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迅速变回来,不然没有一点乌藏汉子的气魄!」 达瓦也附和着说:「对对对!要留络腮鬍,要配大马刀、长马鞭、骑巨马!」 王宫景致映入眼帘,沧渊目不暇接,耳朵边上也没停过。 王庭兄弟姊妹就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簇拥着彼此,开着亲昵的玩笑,欢快的氛围将他很快就带了进去。 桌上食物丰盛,阿妈给他乘上了美酒。 妹妹唱着祝酒歌,二哥三哥在旁边舞作一团,大哥每每说到欢笑处,必要拍着沧渊的肩膀敞开了地笑,差点把他肩头都拍肿了。 父亲发自内心地高兴,问了一下他何时回京,能不能多呆一阵。 沧渊看着乌王的面容,没有丝毫陌生,放松地说:「多呆一阵。」 第156页 …… 左扶光压抑地躺在斑虎厂明家宅子里,明姝月给了他一间房,把他软禁了起来。 外面看守他的就是倪川安,他几乎收不到任何有关父亲的消息,每天枯燥而单调地过着,只能瞪着房梁发呆。 有时候他会想,沧渊是不是已经回到乌藏了,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从个人情感上来讲,左扶光是很不想他回去的。可自他知道了皇帝对沧渊的「特殊」对待,又考虑到沧渊自己承受的燥血困扰,几经思考下,违背自己的本意,才让他先呆在乌藏不要回来,而不是一时冲动随意说的话。 但现在他就开始后悔了。 如果沧渊在,知道他一直没有出现在驯马司,肯定会想办法找他,或者找碧澜、翠微,将他寻回来。 如果沧渊在,好歹有个帮手。能跑回去通风报信,提前给父亲打声招唿。 如果沧渊在……他便不是孤立无援的。 房梁屋瓦忽然动了一下,左扶光揉着眼睛,怀疑是错觉。 又过了须臾,窗前熘过一抹影子。倪川安闷不吭声地栽倒在了门外,那人抬手来推门。 左扶光心中一动,第一反应就是沧渊回来了,又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可能。 逆着光推开门的那个人身形高大,却鬼鬼祟祟的,猫身撞了进来,抬手撕去蒙面的黑纱。 肖思光! 左扶光心里一喜,忙将他拉到隐蔽处,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想去哪里还不容易?」肖思光反向拉住左扶光,「跟我出去,门口好几个人都被碧澜姐姐洒迷针了!」 左扶光身子没动,立即问道:「谁让你来的?」 肖思光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才说:「三皇子啊!他跟我说你和你娘吵架被关起来了,让我来把你接出去。」 左扶光略微思索了一下,握住肖思光的手,沉重道: 「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不是家里人吵架的问题。你先走,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我等你走了以后再自己出去。」 「怎么了这是?」肖思光表示不解,「一家人还有什么复杂的问题吗?」 左扶光点了点头。 他心里在想,许世风华是如何知道他被关在哪里的? 而且三皇子自己按兵不动,却叫不知道内情的肖思光来救他,明显是想把肖思光也拉下水。 外面似乎又有人走动,是斑虎厂其他院子的侍卫,发现了异样过来巡逻。 左扶光和肖思光藏在床帏背后的阴影里,听到外面的人发出疑惑的声音,纷纷屏住唿吸。 「倪川安怎么倒了?也没见着哪里有人啊!」 「怕不是固宁王的人,来捞小王爷的。」 一个尖声细气的人说:「要不咱进去看看?」 另一人有些犹豫:「明娘子吩咐了,不是本院的人不能开这扇门。」 半晌,外面声音才小了下来,几个人争论了一番,最后一致决定先救醒倪川安。 一大堆的侍卫堵在外面,现在两人想出去也出去不了。 肖思光紧张地后背发毛,感觉自己的胸膛抵着左扶光,借着昏暗的光线朝下一看,唿吸都停滞了。 微光里,左扶光白皙的脸颊上似乎有一层薄薄的、干净的绒毛。 那睫毛长得如同两把羽扇,不经意地眨动着,一只手拽着肖思光的袖摆,另一只手抵在墙边。 两人身体靠得极近,左扶光还穿着睡觉的里衣。皮肤的热度从衣料下传导过来,肖思光觉得喉咙里都发哑,喘不上气。 外面的人也没有走,就在门口听着,所以他们不敢有动作,但是肖思光……可耻地……#了。 左扶光的目光缓慢迴转过来,有点困惑,又有点奇怪地盯着肖思光。 肖思光在心里不断祈祷「不要发现」、「不要被发现」……奈何没用,他血气方刚的身体诚实得可怕! 他觉得脸都要被自己丢光了,一天天的说别人断袖噁心,看到左扶光和沧渊在一起还呕来呕去的。 结果…… 左扶光不动声色地静在哪里,什么反应也没给。 他知道肖思光最好面子,他一直把对方当兄弟,在那一刻却开始反思他们之间是否真的走得过近了? 于是两个人,一个心知肚明假装无所察觉,一个尴尬到脸红,巴不得这会儿快点过去。 恰在此时,明姝月回来了。 倪川安刚刚被泼醒,语无伦次地和她讲述了几句。 下一瞬间,门被踹开!外面的光线勐地倾泻过来,左扶光已经迅速钻出去,站在床前抬手挡住了眼睛。 「娘。」他面色不佳地说。 明姝月左右看了看,忽然冷笑道:「你爹给你雇的那两丫鬟还挺衷心,居然想着闯进斑虎厂这种地方来给你通风报信。」 「什么?」左扶光不知道有什么好报的,而且碧澜只负责施针并没有进来,看来他娘不知道肖思光已经「暗度陈仓」。 明姝月冷冷地说:「扶光,风云变幻。娘把你关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你,知道吗?」 左扶光并不想与她多言,只短促地应道:「好。」 「你爹身上的事,要想不牵扯到咱俩,你最好就是一无所知。」 左扶光想到自己留在雅州府邸的那些策论,说:「可我爹是被我牵扯的。」 第157页 明姝月勾起唇角笑了笑。 左扶光说:「如果皇上查到了那是我的字迹,娘你也会大义灭亲吗?」 明姝月徐徐说道:「所谓策论不过是你爹谋反之心的冰山一角,是谁所写并没有那么重要。但保全你,是娘的心愿。」 左扶光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我爹绝没有谋反之心,左家所为都只为生存而已。娘肯定比我更清楚爹一直在委曲求全,至于他做错的事……无论如何,他也还是我爹。」 明姝月平静地说:「曾经我和你爹有婚姻在身,就是利益共同体,我当然会替他包庇。但如今是他强行解除了婚契,你也怪不了我。」 左扶光嘆了一口气:「娘,如是你面临了如今的境地,爹绝不会落井下石,他会想办法救你的。」 「下辈子吧。」明姝月露出几分憎恶,「他只会救沧晗,斑虎厂暗卫已经抓住他了。你便看着吧,进了大理寺以后为了撇清沧晗,他什么罪责都肯承担。」 母子两人话不投机,再一次不欢而散。 明姝月加强了门口的防守,还派了更高级的暗卫对付碧澜和翠微,左扶光再次被关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想见镇北王 明姝月走了以后,肖思光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根本没心思再想别的。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左扶光也沉默着坐到了小桌边上,气氛有些古怪。 半晌,肖思光忽然走到左扶光身旁,一不做二不休,直言道:「你和我出去吧!我们闯出去,找三皇子。」 左扶光脱口而出:「想没想过三皇子就是在利用你?许世风华不是什么好心的人、简单的人,他让你来找我一定是有目的的。」 肖思光不解道:「那你还和他走那么近。」 左扶光和许世风华关系好是好,但本质上与肖思光不一样。 一是攀附的、刻意的接近,带着目的,互相有所保留。 一是无意的,时间长了的相处,又因人的性格不同,所以才能交心。 一个沧渊,一个肖思光。左扶光其实喜欢和性格直率、相对简单的人打交道。 「你藏好,等到半夜防守弱了的时候悄悄出去。」左扶光凝眉安排道,「我另外再寻找机会,你不能和我爹的事搅和到一起。」 肖思光静静坐在一旁,既没答应也没否认。 他想了一会儿,破釜沉舟般,低声说: 「其实在我来之前几天,三皇子借用侍卫换班时间,托熟悉的人给了我一套盔甲,让我得以进入镇北王府,看望了父亲……」 左扶光心里一紧,他怕听到镇北王的现状。 同样是进大理寺,肖怀胜的如今就会是他爹的未来。 肖思光眼里有愤恨,握上了自己的拳头,哑声说: 「我爹是北境之王,戎马一生、骁勇善战。我小时候总觉得爹像一座山,他站在那里就是巍峨、英武,让人望而生畏。」 顿了顿,他续道:「可我这次回家,看见的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他瘦得脱了相,不知道经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他的腰椎损坏已经坐不直了,从手到脚没有一个指甲,身上的关节稍微用力一点都可能拧脱!连他自己都不敢大幅度活动。」 「世人皆贊皇上仁德、大赦天下……」肖思光咬紧后槽牙, 「我爹是我见过的意志最坚强的人,曾经他被元人的粪剑伤了都能不经麻醉自己剜掉腐肉。而现在,他精神都崩溃了,甚至有些疯癫。」 「左扶光,我再问你一次,你们的『忠君』究竟忠的是什么?当朝皇帝值得左家赴汤蹈火吗?」 「我咽不下这口气。」肖思光再次邀请道,「和我一起出去,我们拜会三皇子,想办法。否则一年以后,你就会在固宁王府里看见你父亲,和我父亲的处境一模一样!」 左扶光心绪很乱,用手揉住眉心,他真的心动了。 「三皇子放你去见父亲,又让你来找我。无非是想借用北境和雅州的力量,起兵逼宫,让皇上退位。」左扶光眼里神色暗淡,低低地说,「肖思光,这是谋反。」 「朝中有半数臣子都支持三皇子入主东宫成为太子,他们对皇上的抱怨越来越多,若是群起而攻之……」肖思光狠狠地说, 「成王败寇,如果此事能成,新帝登基,未尝不能施行变法,拯救大许。」 「若是此事不成,你忘了先太子的教训吗?」左扶光谨慎地说,「你可以保证北境不易主,依然听你的。但固宁军……姓沧不姓左。」 肖思光忽然大声反驳道:「你爹和沧晗将军不是生死之交、结拜兄弟吗?!」 他过于激动了,这一声传到了外面。又有侍卫凑在窗口探看,左扶光赶紧挡在前面,让肖思光藏了起来。 生死之交、结拜兄弟——左扶光也曾这样认为。 若是在过去,他可以坚定地相信如果父亲有难,沧晗将军一定会倾力相助,哪怕和朝廷为敌,哪怕离经叛道。 可现在不是了,自他知道父亲对将军有着特殊的情感,又曾下蛊把沧晗困在雅州。那么父亲遭遇劫难时,沧晗会帮忙吗? 不论左方遒做过什么,有多混蛋,他自始至终是左扶光的父亲。即使两人上次告别的时候都在争执,他依然深切地爱着他的父亲。 第158页 可沧晗凭什么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丢掉身前身后的名声来和他们谋反? 左扶光自愧于父亲对将军做的事,甚至都没脸去求他。 而今固宁王已经被抓了,正在押解进京的途中,他出去以后能做什么? 可他如果如母亲所愿,被保护在斑虎厂这一方天地里。就会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弄进大理寺审问,然后变成下一个镇北王! 「我想……见你父亲一次。」左扶光忽然说道。 「什么?!」肖思光神色一变,「你不相信我?我怎么会诅咒我爹和你扯谎?!」 「我想见一次他,你让三皇子以同样的方式把我送进去。」左扶光再一次定定地说道。 肖思光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要跟我走了?」 「我要出去,我想听镇北王对如今局势的看法。我想知道他上一次为什么走了那步险棋,把自己弄到如今的地步。」 肖思光有点为难地说:「可我爹精神时好时坏,可能无法像过去一样和你交流。」 左扶光已经下定决心了,他想去。 只有亲眼看到了镇北王,他才会鼓起勇气破釜沉舟,做一些曾经不敢想的事。 他早已看到了皇帝的虚伪和懒政,受够了王朝自上而下的腐败。 如果这是个太平盛世,又有哪个藩王会做得出让军队里的人去当山匪打劫军粮,再通过互市偷偷运送回军队里的事? 他会写出那些策论,是因为在家里翻到过左扶桑曾经的笔记。 那些变法革新的思想,那里面描绘出的蓝图,与如今的现状形成鲜明的对比。 或许真的需要一场改变。 救父、救世,或许他就成为了参与者。 两人说定以后,等到半夜防守松懈时,藉助碧澜和翠微的里应外合,顺利逃了出去。 漆黑的夜里,肖思光带着左扶光走街串巷,最后在约定地方找到接头线人,见到了许世风华。 他明天就能去镇北王府了…… …… 「三、二、一,开始!」 美朵大笑着松开拔河绳子,中心那条红线立即颤颤巍巍,随着两边的力量不断抖动,沙地上留下两道深刻的印子。 沧渊腰间绑着手腕粗的绳索,和他拔河的是一头成年公氂牛。那氂牛少说也有五六百斤,把他扯得大汗淋漓,就快认输了。 阿木站在他面前,大吼道:「别放松啊!阿弟,燥血、燥血呢?!」 这是乌藏汉子惯常的体育运动——氂牛拔河。 的训练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调动燥血,灌顶仪式只是为了压制燥性,而非放弃血脉的力量。 沧渊喘着粗气,集中精神力,使出全身力气。 这是他第一次不经臆想左扶光就主动激发了燥血状态,那一瞬间力量有了巨大的提升,氂牛勐叫了一声! 紧接着,原本一边倒的红线被拉扯回来,随着沧渊调整力道,缓慢地移过了中线。 美朵兴奋地大喊着,小脸红扑扑的,不多时氂牛竟然被沧渊拉得硬生生摔倒,身子在地上拖行了一大截,彻底输掉「拔河」。 输掉比赛的氂牛会被那个乌藏汉子宰了吃掉,尼玛可惜地说:「这是宫里很强的一头种牛。」 美朵从背后一下跳到沧渊身上,搂着她哥的脖颈欢唿道:「这就是乌藏汉子的力量!哈哈哈哈我看谁还敢说加措是个小白脸!」 沧渊站在原地,用意志去平復燥血。 阿木凑在他旁边,不断讲解要领,把手放在他肩上,关切地说:「想点美好的事,想想带着清风的草原,远处的雪山,还有……」 沧渊想到了沧晗。 静谧的院子里,沧晗躺在藤编的椅子上,晒着温暖的阳光,慢慢对他说着话。 那一瞬间沧渊觉得内心宁静了下来,逐渐从狂躁的状态里脱离,感激地看了一眼他的三个哥哥。 阿木表示不可思议,贊道:「我们接受灌顶以前很难有这样的自控力,你是天生的乌藏血脉传承人,太厉害了。」 达瓦特别自豪地说:「你会成为阿爸的骄傲!」 沧渊笑了笑,美朵从旁边拿起一个装着清水的盆,递给他。 他把那盆水从头顶浇下去,剎时觉得神清气爽,围簇着他们的宫人也叫嚷道:「回来了!加措回来了!哈哈哈哈……不再老是讲什么繁文缛节了!」 沧渊变了,他觉得不受礼教束缚的自己解放了天性。 在乌藏的这片天空下,他可以尽情跑马,和家人的相处肆意自然,也受着子民们的崇拜和爱戴。 城里有些年轻人对中原诗词歌赋很感兴趣,还有农人会来问他农商之道。 沧渊把自己所学过的东西用通俗易懂的乌语讲述给他们听,每次身边都会围一大群求知的人,就像上课一样,全都用雪亮的眼睛看着他。 他就做了这么点事,其余时间会给亲爹提一些对朝政的看法。 但整个乌藏的风迅速把小王子归乡的消息传遍了雪域大地,人们发自内心地热爱着他,甚至觉得他可以像救世主一样给乌藏带来改变。 沧渊也开始热爱着这些淳朴的人们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不值得北境男儿屈膝下跪! 是夜,月黑风高。 左扶光在三皇子的帮助下顺利进入镇北王府,穿着一身侍卫的铠甲,被这里阴寒的气息激得打了个寒颤。 第159页 他随着侍卫巡逻,数次站在了主院房屋门口,却没有勇气走进去。 他的脑子里不断回想着自己在北境看见的镇北王,那是个不怒自威的男人。 镇北王身上的杀伐气比沧晗重很多,他说话的时候自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会让左扶光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无法成为那样的男人。 又站了一会儿,房屋的门竟然从里面推开了。 屋内点着昏暗烛灯,把那个身影衬得更加瘦削。 左扶光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个骷髅架子,他揉了揉眼睛,便见肖怀胜望着他,目光沉静如水,中气不足地说道:「来个人,给本王脱靴。」 左扶光应了一声,埋头走过去,随着肖怀胜进了屋。 烛光下,他看见了镇北王凹陷的脸颊,还有身上那已经吊在骨头架子上的肌肉,软趴趴的,仿佛根本使不上力。 肖怀胜瘫坐在一个太师椅上,他腰坏了,自己不能躬身。 但他又不允许自己穿着邋遢地每日被囚禁在府里,即使沦落到这个地步也依然要晨起束髮,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动,穿上他穿进京城里的那双战靴。 靴子上印着北境的图腾,是一头狼和一匹马组成的圆形图。 肖思光曾经说过,北境风雪里淬出来的男人都是狼,他们骑着鞑靼马纵横驰逐、征伐天下,他们是保护中原腹地最利的刀。 但镇北王……做过和元人合作,给皇帝施压,妄图入主中原的事。 他是否违背了肖家的初心,是否算一个叛国的贼? 左扶光给镇北王脱鞋,怕拉脱了他的关节,便很小心。 肖怀胜定定地看着他,早已将人认了出来,等到他脱完了才说:「左家小王爷服侍本王脱靴,我倒真像一个皇帝。」 左扶光蹲在地上,小声道:「世伯。」 「诶!」肖怀胜应了,目光依然明亮,变得有点可怕,阴恻恻地问,「扶光啊……世伯当初给你说的话,应验了没有啊?」 肖怀胜说过什么,左扶光都快忘了。 那时候他们聊了很久,无非和肖思光说的差不多。处理完了北境,下一个就轮到雅州,皇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异姓王。 左扶光被看得后背发毛,忽然,肖怀胜就顿在那里不动了。 他维持着一个躬身看人的姿态,有点怪异,嵴柱似乎僵住了,半晌才说:「扶……扶我一把。」 左扶光赶紧抬手,慢慢地把他扶了起来,肖怀胜再次坐正了。 「皇帝不想我再次骑马,踏上战场了……」他幽幽地嘆息,「他也不想你爹继续留在雅州,因为他害怕。」 左扶光点了点头,站在他旁边,给镇北王倒了一杯茶。 肖怀胜靠在椅背上,循循善诱般问道:「你知道他贵为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为什么会害怕吗?」 左扶光说:「因为他在位期间除了平掉三蛮之乱没有其他政绩,而三蛮是您和我爹帮他平復的。」 「如今的朝廷越来越腐败,军队里也养着无数世家出来的废物。大中军打不起什么仗,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斑虎厂。」 「世伯在,就是盘踞在甘州的狼;我爹在,就是睡卧在雅州的虎。他想把狼的爪剪去,再拔了老虎的牙,才觉得自己能安享晚年。」 肖怀胜满意地笑了笑:「你比思光说得还好。」 左扶光沉默了。 肖怀胜顿了顿,喝下一口茶,才问道:「可当初分明有机会联合到一起,你却替你爹选择了忠君。」 「你装傻充愣留在北境,却让沧渊给皇帝送密信。左扶光你真会演啊,连世伯都相信了……」 「直到你不告而别,而我们和朝廷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你告诉我,你的选择带来了什么?」 「我的好坏是与你无关,但你爹还好吗?」 左扶光不自觉地咬死了牙关,现在的他无比后悔当初没有远见。 他自诩聪明,为了保险选择了如今的道路,可报应终究还是来到了自家人身上…… 肖怀胜低沉地说:「火不烧到自己的眉毛,永远也不知道痛。」 ——「你来看本王做什么啊?」 他又喝了一口水,左扶光看见了,肖怀胜的每个指头都似乎遭受过酷刑,骨头怪异扭曲、布满疤痕。 他的指甲全没了,手指异常地短,少了一个关节,连日常自理都成问题。 他又笑了笑,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却犹然有着不灭的志向,指着皇宫的方向,说: 「人不善,天会判。我肖怀胜忠肝义胆、仁心济世,此生犯过的唯一一个错,就是扶了个瘟帝上位,认他为主。」 「他既不给人痛快,也不果断杀伐。我反的不是大许王朝,而是这个『乐帝』,不值得北境男儿对他屈膝下跪!」 镇北王越说越加激动,因为口齿张得过大了,下颌骨忽然脱臼,勐地变成怪异声调,发不出完整的唇语。 他自己抬手扶了扶,又给装了回去,似乎疼得厉害,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左扶光目光惊悚,忽然想到如果顺其自然,以后左方遒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肖怀胜安好了下颌以后,慢悠悠抬起自己的手,在空中挥舞着,突兀地唱起北境战歌,逐渐地似乎已然忘我,不顾有人还在身旁…… 走出镇北王府,左扶光独自站在月下,才发现指甲把掌心捏得很痛。 第160页 当天晚上,三皇子让他混进了发往乌藏的商队里。他在车马中忽然有种颠沛流离的错觉,向着边关、向着固宁军的营地…… …… 乌藏宫廷的桌子上摆满了美酒,现杀的氂牛肉血淋淋的,最好的那一块被用来冰镇,做成了冰片牛肉。 沧渊夹起一片,放进嘴里咀嚼。生鲜的味道瞬间炸开,不经烹饪的肉有种原始的甘甜,令他觉得上瘾。 沧渊在乌藏呆了一段时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和饮食习惯。 或者说,他本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更适应呆在乌藏。 乌王占堆贡布头戴赤金色王冠,从雪山王座上走了下来。 他端着酒杯走到沧渊面前,打量了一下小儿子一身的本地装扮,满意地笑道: 「还有十日就能接受灌顶了,加措,仪式后你将不再受燥血困扰,想去哪里、想做什么?」 沧渊不假思索,当即很耿介地说:「我想去边关。」 乌王眉心微动:「你是想在离你中原爹近的地方,方便照顾他吗?」 沧渊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 乌王并没有不悦,坐在沧渊对面,说:「所以就是还会呆在乌藏。」 「我会常回来看望阿爸的。」沧渊并没有否认,「边关有个白狼部落,和大许的大市口会开在那里。我想我过去的话,应该有用。」 乌王伸出五指,细数道:「阿木从政,将来要接替雪山王座。尼玛、达瓦不肯分开,都在从商。美朵修医,你说……我的孩子们还差个什么?」 沧渊抬起眼睛,忽然与亲生父亲对视上了,只能答道:「差个军人。」 「你前几日和阿爸讲《百战奇谋》,那里面有我终生未曾听闻过的兵法妙招。」占堆贡布带着几分鼓励的目光说道, 「如果你要长留乌藏,常驻边关。愿不愿意接管一支边军,把乌藏战士训练成懂兵法的、真正的军队?」 沧渊看过乌藏人打仗,汉子们凭藉燥血优势,只知道无尽地冲锋,勇勐无畏。 但他们缺乏技巧,也没有多少战略、战术,所以会被元人打败,也能被中原军队轻易利用弱点瓦解。 听到这里,沧渊转头看了阿木一眼。 如果将来王座上是大哥阿木,亲兄弟从军无疑是一项巨大的威慑。这在中原是大忌,皇帝几乎不会给亲王兵权。 但阿木憨笑地看着他,沖他傻乐,见他不语,还说道:「答应啊!别担心带不好,阿爸锻鍊你呢!」 沧渊愣了愣,又想起那句话——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准自己人。 这不是作伪的,兄弟间和睦有真情,尼玛、达瓦一个管着北方商路,一个管着南方,两人明着较劲,互相比赛到底是谁做得好,却从不会暗中撕斗,关系反而极为亲密。 占堆贡布从不防备儿子,阿木知道雪山王座将来必然是他的,但他现在还不够资格登上去,所以一直在辅政,在学习。 乌王说,等有一天阿木经过了考验,他就会退位,和王后阿珍安享晚年。 乌藏的阳光格外温暖,沧渊从未体会过如此诚挚热切的亲情。每个人都固守着族语里的那句话,如果有谁掉转马刀对准自己人,那将是不荣耀的,要被天下人耻笑。 对于沧渊来说,接管阿爸因为信任而交付给他的军队,驻守在边关。他和沧晗仅一步之遥,既全了自己双边的孝心,又能为乌藏做些贡献。 而且未来,如若左扶光回到雅州…… 这无疑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从未如此笃定过。 他曾在长城参与的那一仗就知道,夫子的教诲把他培养成了一个知书达理的文人,但天性中的渴望又指引着他崇拜着像沧晗一样的军人。 他将有机会去实现人生的价值,有机会去做自己热爱并想做的事,他为这个提议心动! 他早已受够了明面上当个先生,暗地里却被皇帝看做私宠乐师的噁心事。 「好的,阿爸。」沧渊饮下一口酒,乖巧应道。 那一刻,心是自由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爱憎相抵了,我应你所求 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左扶光已经到达长城外。 他在固宁军营房外面,沧晗不肯见他,他站在原处说不出一句话,淋着冷雨,从未感到如此孤立无援。 李彦从伙房那边跑过来,撑起了一把油纸伞,罩在左扶光头顶。 他冷得搓了搓手,小声说:「小王爷万金之躯,不要在雨里淋坏了,快些去城里吧,将军给你备好了客栈的。」 左扶光动都不动一下,腿已经僵直了,却像没听见一样。 李彦打着伞,不一会儿樊启也从城楼上走了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粗声说: 「小王爷,将军知道你为何而来。可你也知道,你所要提的要求将军实难办到啊……」 「不是……要求。」左扶光断断续续地说,嗓音不断颤抖。 樊启没听清,走近了些,问道:「什么?」 「我说……不是要求。」 即使固宁王府对固宁军向来都是下令,左方遒对沧晗向来都是要求,但他这次不是这样的。 樊启劝道:「王爷被押进京审问,我们也很担忧。但相信皇上一定会还他一个公正的,你看看镇北王,谋反诶!不也都没赐死吗?」 第161页 李彦也急促地说:「我的小王爷啊,麻烦您回城里去吧……王爷并无谋逆之心,我们全知道。把事情说清了就好,我们还在等他回来呀。」 左扶光转过头,看着李彦,问道:「是将军对你们这样说的吗?」 「不是,我们好端端守在边关从未勾结过瓦剌人、元人,这不是众所周知吗?」李彦天真地反问道,「难道因为有小人陷害王爷,皇上就会听信谗言,治他的罪?」 左扶光有点哀矜地说:「你知道你每天吃的军粮是哪里来的吗?」 「朝廷拨的,我们雅州产的呀!」李彦理所当然道,「难不成还能是外邦送的?」 樊启在那一瞬间沉默了,他也知道些内情,左扶光冷笑了一声。 「你知道叶知夏去哪里了吗?」左扶光继续问道。 樊启转开了目光。 叶知夏就是叶刁,脱离了军队在当土匪,李彦却不知,他说:「大叶子不是出天花死了吗?我们还伤心了好一阵子。」 左扶光眼眶里逐渐拉上血丝,徒劳地想证明什么,沉声说: 「你每天吃进嘴里的饭,是我爹从贪官污吏手里抢来的!」 「你御寒的冬衣是我爹在黑市上和乌藏人换的!」 「你以为自己吃的是朝廷的军饷,穿的是皇帝给的新衣吗!?」 李彦被他吓到了,一把将伞塞进左扶光手里,跑开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你知道,你们将军知道。」左扶光死死看着樊启,「是我左家掏私库、赈灾民、济军队,建起了雅州。是我爹想方设法保证着固宁军的吃穿用度,保护雅州和大许的领土。」 「可现在皇上想除掉固宁王,不是他不辨忠奸,而是他明知雅州无过有功,却为了自己的安稳,要剪掉『旁支末叶』!」 「你们以为镇北王是被请去大理寺喝茶了吗?若不是见了他,我如今也不会站在此地。我爹没有退路了……将军,我不是来要求的。」 「……我是,求你。」 话音未落,樊启眼睁睁地看着左扶光双膝落地,跪在了雨里。 油纸伞倒了,被风一吹就飘走。二十岁的左扶光第一次对皇帝和父亲以外的人下跪,不可一世的小王爷跪在边关污水里,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这些天的担忧令他容颜消减,一路的颠簸让他面色苍白。 左扶光满脸皆是雨水,他也为此刻自己的作为所不耻。他知道父亲有多混蛋,对将军做了多过分的事,但他没有办法了…… 许世风华的线人说,押送左方遒的囚车已快抵京。不出十日,大理寺就要开审…… 左扶光双手抵在额头,俯身拜道:「将军!扶光愿代父受责、替父道歉,求您见我一面。将军!」 营房的门终于拉开了,沧晗已经站在了雨里。 他这些日子过得肆意畅快,面颊润红,更显年轻。 而且因为身体里的蛊毒没了,食慾也好些。他的身体比过去更好,精神也极佳。 他没有低身来扶左扶光,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樊启赶紧跳远了些,那一刻他知道将军已经改变主意了。 左扶光一共磕了三次头,沧晗就站着接受了。少顷以后他拿了一套沧渊上次留在这里的干净衣服,像个亲人一样随意说道:「进来把衣衫换了吧。」 左扶光撑起自己,拍了拍膝盖的泥泞。 他随着沧晗走进营房,木门关掉了外面的光景。更衣的时候左扶光一直在组织语言,想着怎么在最短的时间里说服将军。 哪知道出了屏风一看,沧晗已经把兵符拿了出来。 他把兵符推到左扶光那边,淡淡地说:「砸了吧。」 砸了吧……左扶光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是朝廷给的兵符,上面印着大许王朝的徽纹。意味着固宁军是属于皇权的,即使养活他们的不是皇帝。 沧晗见左扶光不理解,便解释道:「我无法用兵符强制地命令军队里每一个人都与我们同心,毕竟他们有自己的家庭,他们的根在中原,或许不愿冒险。」 「砸掉这个兵符,从即日起我们就是自愿自主的民间队伍。和那些起义的民众一样,因为一个目的而聚在一起。」 「左扶光,王爷为雅州子民、为边疆、为固宁军做的贡献我会一一向外昭示。但即使到时候响应召唤愿意逼京的只有我们两人,我也……和你一起去。」 左扶光有点恍惚,只来得及问上一句:「将军不怪,我父亲了?」 「上次见他还是渊儿回来的时候,把他逼走了。」沧晗放空地靠在椅背上,「但我个人的憎恨不能掩盖王爷为这半幅天下和雅州黎民做的贡献。」 想了想,他又续道:「况且谈什么憎恨呢?若是没有他,也没有如今的我。爱憎相抵了,我应你所求。」 从始至终,左扶光都没说出他到底要求的是什么,可沧晗全都懂。 他不做朝廷的一品镇军大将军了,他要砸掉皇权的枷锁,毁掉所有前程,像个起义的领头人一样,为了固宁王赶赴一场生死未知的邀约。 左扶光无法替父受过,他也不知道父辈间错综复杂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他只是看着沧晗坚毅的面庞,在心里默默地重复镇北王说过的一句话—— 第162页 「人不善,天会判。」 许世嘉乐,善恶有报。 …… 皇帝又在乐声和龙涎香的味道里浸泡了一整天。 他慢悠悠地把玩着手里一根火不思弦,向秦公问道:「固宁王世子真已回到雅州了?」 「皇上这不是放虎归山吗?」秦公公低头说,「三殿下放走的,他最近走访朝臣也很积极。」 许世嘉乐并不在意,悠悠地说:「回去了也没用,上次固宁王进京请蛊医医治沧晗的病症。即使他说辞再好,朕也知道那蛊就是他下的。」 「沧晗对他恨之入骨,怎么可能为他发兵?」 想到自己的三皇子,他又嘆息了一下:「朕『病了』这么久,风华终于有点动作了。想让他现出原形,实在不容易。」 对于三皇子的野心,皇帝并不惊奇,转而问道,「那老五呢?」 秦公如实回答:「还是那样,每天逗猫玩鸟没个正形。不吵着要侍疾也不打听皇上的身体状况,继续傻着。」 许世嘉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老五就像万宝候,是懂些生存之道的。」 乐声停下时,他又说:「北境的那个世子呢,还没回去吗?」 秦公摇头道:「镇北王囚禁在京城王府里,肖思光怕是不会独自脱身。要不就一起困在京中,也好一次根除祸端。」 许世嘉乐放下琴弦,凝眉说:「这个局把雅州和甘州都隔绝在外,就是针对老三的,不能一次树敌太多。」 「若是不让肖思光走,肖思若还在北境。难保镇北军不会挥师南下,那个女人太精明了,我们的宝侯爷根本镇不住她。」 又过了半晌,秦公垂头听令,许世嘉乐吩咐道: 「寻个由头把肖怀胜放了吧,让他告老还乡,反正他也是个废人了。」 「等到北宸的车架一走,立即封锁整个兴京。」 「等把老三处理了,再以谋反的罪名判了固宁王。镇军大将军收容固宁王世子勾结叛徒,与之沆瀣一气,想办法卸掉沧晗的职。」 秦公把皇帝的嘱咐一一记下,却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狕幼 如果一切真的要按照许世嘉乐谋划的过程走,就不能出一点差错。 小巫子窝在屋外,把两人的对话都听全了。 他手握成拳,有点颤抖。回到屋里赶紧把存下来的字帖剪字成句,向着雅州的方向放去了一只飞鸽。 彼时左扶光和沧晗还在阿里城,兵符一碎走掉的士兵只有寥寥千人。这对于十万大军来说,根本不算损失。 他们当中有的人是信服固宁王,有的是崇敬沧晗。雅州军人有情有义,即使为世所不容,也愿追随左扶光,救出左方遒。 沧晗只带了三万人,后续补给充足,决心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和大中军开战。 阿里城外,队伍再次壮大。 叶刁带着土匪加入了这支暂时还没有名字的「起义军」,他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军队中,竟以军队成为「匪寇」的方式实现了。 还没出雅州,一只白色的鸽子送来了小巫公公的传书…… 第一百二十七章 左扶光,等我 沧晗看完信,扬眉淡笑了一声:「谁会在意他给的功名利禄。」 「雅州动作这么大,子茂大帅应该有所察觉了。他的急报还未抵京,但肯定也快了。」左扶光看着蓉省的方向,「我们还是会遇到大中军拦截的,无法在封锁兴京前抵达。」 他们没有算到这是皇帝设下的一盘大棋,皇上也没有算到沧晗依然会披甲赴京。 沧晗有点担忧地说:「北宸世子会不会自此就携父归乡了呢?」 左扶光不假思索道:「不可能。」 「为什么?」 「我了解他,他比我更清楚安分守己不会换来安宁。」左扶光定定说道,「皇上折磨镇北王,带给肖思光的不是震慑,而是愤怒。」 愤怒,就像他如今的愤怒一样。 他就是如此笃定地相信肖思光会按照计划逼宫谋反,不会因为皇上「放过」了镇北王,就带着父亲直接回去。 即使他很想回到北境。 两日后,他们在蓉省外与大中军相遇。而兴京直接被封锁,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 许世风华带领群臣围堵在嘉字殿外,称皇父病入膏肓,要他写下定立国本的手谕,请命行监国之责。 斑虎厂收到皇帝命令,缉拿三皇子。还未行动就内部撕斗起来,不少人早已被策反。 小中军听命赶往皇宫救驾,回北境路上的肖思光却带着一万镇北军杀了个回马枪,与之缠斗不休。 大中军不敢弃守蓉省,否则沧晗一行会突破城池直抵中原腹地。大陆上拉开了内乱的序幕,血雨腥风滔天…… 被逼在自己宫殿里不能外出的皇帝这才意识到,他早已在懒政和无能里丢失了民心,孤立无援。 许世嘉乐一直不肯写下手谕,不愿交出玉玺。 许世风华不愿弒父被世所不容,便和他耗着,断了嘉字殿的水粮。 断食的第四日夜里,许世嘉乐腹痛难忍,殿里的龙涎香也燃尽了。 秦公跪在他面前,嗓音颤抖地说:「皇上就……退了吧,别活生生把自己熬死。」 皇帝忽然从龙床上坐了起来,看着不远处的乐台,说:「先生?」 第163页 「乐先生死了,沧先生也走了。」秦公劝解道,「斑虎厂风家和月家都叛变了,我们青龙厂只是些阉人……」 「不,还有!」许世嘉乐眼眶赤红,紧紧拽住床帏一缕布,「朕还有线人,那些洒出去的青龙厂线人呢?都死了吗?!」 秦公哽咽道:「昨天三殿下呈上来的奏摺您还没看,他说封公被奸人所杀,尸首分离……连舌头,都剪成了两半。」 许世嘉乐一片浑浊的目色里忽然闪过寒光,勐地抬头:「什么舌头?!」 「舌头,被竖着剪成了两半。」秦公重复道,「皇上,他们好像还在;他们……」 他眼里神色极为恐惧,干枯的手抵在舌尖,发出了类似于蛇类的「嘶嘶」声。 许世嘉乐颓然垂着头,仿佛在此刻才败下阵来,半晌后说:「你让老三吩咐小厨房准备些吃食,然后召他进来吧……」 半个时辰以后,许世嘉乐穿戴一身金色龙袍,坐在了外殿龙椅上。 他形容枯藁,宛如将死之木,慢腾腾地吃着刚送进来的粥,喉咙被烫得一阵阵发疼。 许世风华身着皇子正装,头髮束得一丝不苟。宛如如日中天的耀目阳光,推开殿门走了进来。 他跪在龙椅之前,端端正正打了个稽首,长喊道:「儿臣叩见父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世嘉乐越过他的肩头瞥见了站在外面的小巫子,彼时小巫公公正在关门,又将极亮的天光挡在了外面。 「要如你所愿了,风华。」许世嘉乐顺下一口粥,语气听不出喜怒。 许世风华双手及地,再次磕头:「儿臣受父皇重託,定当不负所望!」 这时候,皇帝才翻开了他前一天呈上来的奏摺。 那上面不仅写了文字,还请了画师作画,把他的线人头子封公公的死状画了出来,舌头拉在外面吊了老长,像蜥蜴一样竖着剪成了两半。 「是你的人吧?」许世嘉乐问道。 「儿臣不知为何会这样。」许世风华装傻充愣、阴阳怪气道,「可能是大哥的亡灵吧。」 天子为龙,太子为蟒。未成龙之四爪蟒,正是太子蓝田给自己设计的徽纹。 许世嘉乐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你与朕又有何分别?」 看见被剪成两半的舌头,他才明白许世风华作为许世蓝田的同母胞弟,接下了先太子余党,不断地制造内乱,一切都只为把他逼下皇位。 刺杀固宁王世子、在北境领地上刺杀南洋王,无一不推动着混乱的诞生,混乱才是许世风华登上皇位的阶梯。 「我与父皇不一样,我不多疑,也不会把辅佐过我的功臣斩尽杀绝。」许世风华声线亮堂堂的,成竹在胸地说, 「若是当初信任大哥,不在有小人谗言时治罪于他,父皇如今会有个好太子,不必受现在的这些苦。」 「若是如今信任固宁王,不得寸进尺妄图削藩。沧晗的军队就会来救驾,而不是与大中军对峙。」 顿了顿,他嘆下一口气:「大中军也是咱们许世王朝的军队,不是父皇您一个人的。长子继位天经地义,等手谕一下,和平就会随之到来了。」 许世嘉乐认真地说:「风华,不想把天下交予你,不因朕不想放权。而是你为人狠辣阴毒,不适合做天下的君主。」 许世风华充耳不闻,讽刺道:「那您让大哥活过来啊!」 许世嘉乐又看了一眼乐台,他早就后悔过,也对沧渊说过他曾做错了。 他还说过如果许世风华被立为太子,他就活不成了,他会迅速暴毙,王朝迎来新帝。 写下手谕的时候,许世嘉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三儿子。 「朕要火不思陪葬。」他说。 许世风华眼睛定定看着那毛笔,夸张地笑了一声:「父皇想什么呢?儿臣只想您退位,从此居住在太寿宫,日日焚香听乐,安享晚年。」 「你且听着,朕应你所求,不是怕死。」许世嘉乐将手里圣旨握紧了,「而是朕愧对蓝田,不忍杀你,不会与你鱼死网破。还有……内战劳民伤财。」 许世风华跪着,直起身板,伸出双手:「父皇英明,留着这话威慑我,让我以为您还有后手。」 许世嘉乐并不相信自己能像个太上皇一样安稳度日,他慢慢地走下龙椅,一手扶着吃得太饱的肚子,一手将圣旨捲成形。 他走到了许世风华面前,猝然扬起手,勐地挥下圣旨,打在儿子脸上。 许世风华被打偏了头,一声不吭,继续跪着。 许世嘉乐反手又抽了他的一下,这一次打到了脸侧,将嘴角都打裂了。 许世风华唇边流下一丝血,显得有点妖异,第三下接踵而至,许世嘉乐抡在他太阳穴上,将他打得耳中嗡鸣。 打完了这三下,秦公才在后面慢腾腾拿出了藏着的玉玺。 玺印一盖,满朝文武都松了一口气。许世风华捧着圣旨重新出现在嘉字殿外,头髮散乱却神采饱满。 臣子下跪,春日艷阳无限风光。 …… 蓉省之外战火连绵,京中消息一来,子茂大帅当即宣布停战,站上了城楼。 「皇上深感垂老无用,宣布退位,下旨将皇位传给当朝太子。沧晗,皇上还命你速回边关,可以不计你失职之过。」 还有人在问许世风华什么时候成了太子时,又是一封文书被信使快马加鞭送来。 第164页 「新帝登基设在三日以后,固宁王世子迅速返京,过时有罚。」 左扶光本来坐在营地忧心忡忡,闻声喷了一口水:「三天?!我又不是信使,哪能这么快!」 许世风华成功了无疑是最好的结果,这意味着他的父亲也有救了。他肯定是会返京的,但这时间未免太紧。 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昔日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三皇子即将成为新帝,身份的变化意味着他们从「朋友」变成了「君臣」。 他得尽快回去,这是必然的。 沧晗遣退了三万人回到边关各司其职,自己却和余下的将士留在了雅州近中原腹地的营地,以备不时之需。 全国上下一片崭新气象,江山易主的消息也从商道传到了乌藏。 沧渊正在接收灌顶仪式。 庄严肃穆的佛堂挂满经幡,大慈法王手执纯银色的壶,四周近千位高僧诵读箴言,乌藏王室的成员都在虔诚闭眸祈祷。 沧渊被一片红布蒙住了眼睛,坐在高台上,什么也看不见。 他双手合十,在诵经声里集中精神,感到一股类似于灵流的东西从法王浇在他头顶的圣水里直入天灵盖,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先是感觉极为冷冽,紧接着就全身发痛。 灵流似乎侵袭着每一处血管,和原本的燥血不断碰撞争斗,甚至让他有些坐不稳。 佛堂里的念诵声更大了,三个哥哥不断地鼓励着他坚持过去,妹妹早已备好了王子的新顶帽,是她亲手缝的,只有经歷过灌顶的乌藏汉子才能佩戴。 沧渊接受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又有极佳的自控力和毅力。他在家人的帮助下成功完成了仪式,佛堂外顿时响起欢唿。 人们就像庆祝节日一样欢快地庆祝着他从今往后成为了真正的乌藏汉子,沧渊下高台的时候他们把他託了起来,不断地抛向空中。 无数双黝黑朴实的手接着他,父母在不远处欣慰地微笑。燥血从此成为了一种力量,而不是困扰,沧渊暗暗地想—— 左扶光,等我好过来,就去关口守着,等你回家。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要你来当我的宠物 天将微明,左扶光骑马奔行一整夜,终于在早朝前赶到了兴京。 他风尘僕僕,一身行装根本来不及换。 臣子们早已排好整齐的队伍,鱼贯而入宫门,准备着新帝登基大典。 左扶光在主街边找了个小厮,给了他一贯钱,吩咐道:「你跑快点,到了校场驯马司,就随便找个人,把我的官服拿过来。」 他实在跑不动了,坐在早餐摊子啃了几口馒头。 左扶光被噎得鼻外眼斜,正哽着的时候,旁边一只手恰好递过来一碗水,他仰头就灌了三大口。 忽然间,他听到铜板在人手里碰撞的声响,混着肖思光好听的嗓音: 「要是那水里有毒,固宁王世子今天就在吃早餐时候暴毙了。」 左扶光勐一回头,看见了那张英俊硬朗的脸。 今天的肖思光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他好像褪去了进京以来的一身晦气,穿着银亮的镇北军铠甲,笑的时候牙齿又白又齐,把手里的官服朝左扶光一扔。 「诺,拿去。我提前给你带来了,正好截个胡。」 左扶光愣了一下:「你也要上朝?」 肖思光点了点头。 「你个驯马司弼马温总务后勤兵,连品阶都没有,是不配上朝的。」左扶光一边扒拉外袍一边说,「我好歹是个四品的弼马温。」 肖思光对着晨阳笑了笑,锐意盎然:「我不仅要上朝,还要戎装上朝。」 「嚣张了?」左扶光推了他一把,「那你离我远点,免得新帝降罪,还连累上我。」 「哈哈哈哈!」肖思光心情极好,「就是新帝让我这么去的,震慑那些不爱听话的人。不会连累……上、你。」 「滚滚滚!」左扶光立即想起两人在斑虎厂房间里的尴尬一刻,背身道,「快把我这官服捆好,咱俩快迟到了!」 肖思光维持着他的风度,手环过左扶光一圈,繫着官服腰封,却未曾碰到过他。 少顷以后他紧了紧结,嘆了一口气:「你瘦了好多。」 「关你屁事。」左扶光抖了抖袖子。 肖思光也推了他一把,然后朝宫门走去:「你再敢这样对我说话,你们家熊就不会过好日子了。我告诉你,它不在驯马司,在镇北军,现在是我手里的熊质!」 左扶光回头,感激地看了肖思光一眼。 他秘密回到雅州找沧晗将军,自然不能带上熊战。 肖思光走的时候不放心小熊在校场里,而是带上它一起走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瞬间,多少感慨都在不言中,闷声排进了百官队伍。 旭日东升,太监鸣鞭。 新皇登上龙椅,群臣叩拜,山唿万岁。 青龙厂太监已经大换血了,都是年轻面孔。斑虎厂锦衣卫少了些熟悉的人,冯太傅没来上朝,邓太师站在首位。 冯俊才却在。 父亲不参加新帝登基大典是他的态度,太傅认为三皇子逼父退位,还引发内乱,是为不忠不孝。 但让儿子上朝是保全冯家的方式,不能为了名节被株连几代,所以要冯俊才忍气吞声。 许世风华果然过问了太傅的身体,有些帮着打掩护的臣子谎称他是染了重病。 第165页 谁都明白怎么回事,但许世风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反而在登基大典完成后,吩咐药膳房做了几味进补汤,赐给了冯俊才。 这一天繁琐的仪制走下来,已经接近黄昏了。 散朝后左扶光竟然没受到召见,他知道母亲是明家暗卫,忠于太上皇的势力,很担忧明姝月的现状,便想求见新帝。 小巫子手里搭着一卷拂尘,曾经他是学徒,没资格拿,如今也成了一方掌事太监。 听到左扶光说的话,小巫子先把他带到了御书房外面。然后才着人进去传讯,得到的消息是新帝疲累了一天,正要去沐浴更衣。 「没事,我等着。」 左扶光站在御书房门口,夕阳逐渐移过他的头顶,朝地平线下落去了…… 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站得腿脚僵硬,脖颈发酸。 左扶光扭了扭脖子,喝了口小巫子递过来的茶,听闻对方道:「皇上沐浴完就去给太上皇请安了,怕是一时半会不会出来,要不您明天再来?」 事关母亲性命,怎可拖到明天? 左扶光知道许世风华是在拿乔,故意晾着他。但他自认配合对方得当,没有任何错处,便坚定地站在那里,不肯走。 又过了半个小时,身后传来一声鸟叫。 左扶光回头看去,只见曾经的五皇子,如今还没定封号的许世文元正在走来。 这人是个胖墩,有那么几分像林江满,面容却比林江满傻气。 他一手拿着两颗光华的夜明珠不断旋转把玩,一手提着鸟笼子,走至左扶光跟前,还道:「诶好巧,小王爷好哇!」 左扶光赶紧躬身垂头,以示尊重。 许世文元像个二愣子似的,咂咂嘴道:「过几天我也就是王爷了,王爷二字可真好听啊。三哥要封我做东阳王,多威风,对吧?」 左扶光空咽了一下,立即想起许世风华嫖妓的时候常念叨的一句前朝艷词—— 「偌粗偌胖,压扁沈东阳。」 这不是用封号做恶毒的反讽吗? 可是许世文元似乎听不出来,兴致勃勃地说:「对了,三哥今天叫我来宫里斗蛐蛐。你也是来干这个的吗?你的蛐蛐呢?」 左扶光退开半步,避免被他碰到:「那你的蛐蛐呢?」 许世文元扬起手中鸟笼子,笑眯了眼睛:「我的蛐蛐在这儿呢!这是我的鸟,名叫蛐蛐。你说,他的蛐蛐哪能斗得过我的蛐蛐?!」 左扶光心中一动——这句话看似跳脱疯癫,却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难道许世文元不是真傻? 他赞赏道:「殿下神机妙算。」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总管衣服的太监从侧旁走来,对许世文元说:「傻子,这儿呢!皇上在正德殿候着您,让您快去。」 「哎呀,我还以为他在御书房。」许世文元丝毫没觉得受了冒犯,三两步跨过低矮的围栏,朝那边扭着屁股跑去。 左扶光皱眉道:「小巫公公,你不是说皇上去给太上皇请安了吗?」 「这……」小巫子尴尬地为难道,「他们是这么对我说的。」 左扶光心里一股火勐地蹿了起来!再也不想装聋作哑地继续守在这里了。 他看了一眼许世文元去的方向,抬脚就追了过去,几个太监立即跑过来拦:「世子、世子,皇上没召见呢!」 「许世风华!」左扶光冲着正德殿放声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不是?!」 小巫子赶紧来捂他的嘴,现场乱成一团,不断地说:「哎哟我的世子太爷爷啊,别这样别这样。他如今是皇上了,九五之尊,您怎么还能叫他的名讳?」 正在撕扯间,许世文元忽然回了头,望着他们哈哈大笑,拍起了手掌。 「好玩,美人小王爷好玩儿!」他一边笑一边朝这边跳过来,还吩咐旁边侍卫,「把他带上,我要带着他!」 侍卫已经满头大汗了:「皇上没有……」 「三哥说我可以带宠物的对吧?」许世文元忽然打开鸟笼的门,「快快快小王爷你钻进去,我这就把你提进去!」 那笼门不过碗口大小,人的脑袋都进不去。 不仅没套到左扶光头上,里面的鸟儿还飞了,叽叽喳喳在天空盘旋着吵,许世文元忽然就生气了! 他勐地摔下鸟笼子,从人堆里把左扶光捞出来,愤愤道:「我的蛐蛐没了,你赔!你当我的宠物!」 太监总管哭笑不得,央求道:「你们行行好不要在皇宫内院这么闹,惊扰了皇上我们可是要被杀头的啊……」 许世文元充耳不闻,拉起左扶光就挽在了手里,把他朝新帝在的地方拖去。 左扶光走得跌跌撞撞,一连撞翻了几个人,奈何他们都拦不住许世文元那股疯劲,还真让他把左扶光拖到了正德殿…… 左扶光官服都皱巴了,趁着人声喧嚷,短促地说了一句:「多谢。」 许世文元像没听到似的,把殿门踹开,然后将左扶光扔了进去,盛气十足地喊: 「三哥!我的蛐蛐来了!来啊!来斗啊——」 许世风华手里拿着个蛐蛐笼子,目瞪口呆! 「微臣叩见皇上!」左扶光趁势趴在地上,当即行了个十全十美的礼。 许世文元将殿门一关,朝他三哥跑去,大声说道:「蛐蛐给我!」 第166页 话音方落,已经把许世风华手里的小笼抢走了。 他把蛐蛐放到左扶光面前,鼓励道:「斗斗斗!咬它、咬它、咬死他!!!」 那可怜的蛐蛐太小了,不知道怎么的就钻进了左扶光的头髮中,不见了。 是死是活许世文元也没看到,当即沖新帝大吼道:「三哥你怎么不说话?!你看起来怎么半死不活的,三哥啊……你害怕他吗?」 左扶光还低着头,维持着他面圣的礼数。 许世风华发出一声无奈的笑,招手道:「过来。」 傻子当即朝他跑去,坐在了他的位置旁边。许世风华还在招手,继续说:「逸少,你也过来。」 左扶光这才抬头,从地上站起,朝他走去。 因为腿脚僵直,在碰到梯步时差点摔倒。到了许世风华旁边他便又屈膝要跪,被人拉了一把,坐在了新帝另一边!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哥死了死了,我们赢了! 许世风华像个老大哥一样,一手攀着他五弟,一手揽着左扶光。 他把两个人都朝自己怀里拉了拉,然后用亲昵的语气说:「咱们三兄弟呢,以后要在京城互相扶持了。」 左扶光没有忘形,曾经他和许世风华结交,勾肩搭背也没什么大不了。 而今对方已经是九五之尊,这人一旦当了皇帝,龙袍加身,莫名就会带几分威压,需要人尊敬。 左扶光没有说话。 「怎么像个鹌鹑一样?」许世风华反而问他,「刚来京时在大殿上跟太皇上说想要领兵的那个雅州世子哪去了?」 左扶光赔笑,扯了扯嘴角。 他也想问,当初那个无法无天、放浪形骸的小王爷哪里去了? 这些日子里他不再如同过去一样刻意装得无比浮夸,因为他发现他装的资本是父亲在,是雅州在,是他背靠大山,所以无所顾忌 。 而如今呢,他成了那座需要支撑起家庭的山脉。 父亲在大理寺,母亲应该也被抓入狱了。沧晗将军已经仁至义尽,他现在想救父救母,必须靠自己。 亲人被困深渊,他怎么还飘得起来? 过去的左扶光稜角尖锐,却在黑白混造的乱世里被缓慢切割着,磨平了他所有的骄傲。 许世风华搭着他,他的内心却在煎熬、内耗。犹豫着怎么将本来理所应当的问题说出口,他怕这种命运被别人掌控的感觉。 许世文元抖了抖肩膀,猜测着问道:「蛐蛐想升官了?」 「他不是蛐蛐,是固宁王世子。」许世风华提醒道,「都是要当亲王的人了,你不要满口幼稚话,引得宫人嘲笑。」 「可我不幼稚了,他们就不会笑我吗?」许世文元瞪着圆鼓鼓的眼睛,蒜头鼻一抽,「每个人都会被人或多或少地嘲笑,三哥你也不例外。」 许世风华拍了拍左扶光,朗声说:「看看,这傻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偶尔还挺有哲理的。朕如今是天子了,你功不可没,但还有人好多人阳奉阴违,暗地里唾骂着朕呀!」 左扶光动都没动一下,恭敬地说:「请皇上明示。」 「逸少啊,你留下来帮朕吧,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许世风华摇晃着左扶光的身子,「想升官吗?朕让你进朝堂,当大官,伴随御驾,成不成?」 左扶光微微缓下一口气,心里知道这是必然的。 如若他回雅州,固宁王就不能回;如果要父亲回家,他就得留在京城做质子。 这不会因为皇权更替而改变,更不会因为许世风华是他的酒肉朋友,就放他一马。 左扶光早已在他们面前暴露了自己的政见和实力,当别人以为他并非等闲之辈时,就定要把他视作威胁了。 而许世风华凭藉着他的交情,不仅要防备他,还想利用他。 才华——这就是他从左扶光的策论里看出的东西。 许世风华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左扶光扯动嘴角,拱手道:「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诶,这就对了嘛。」许世风华拿脑袋靠了靠左扶光的头,「就是朕不能同你一起逛花楼、听民戏了,想想还真是……伤心。」 说罢,他垂头佯装哭了起来,嘴角却是咧开的。 左扶光觉得毛骨悚然,新帝哭着哭着就笑了,忽然道:「朕定不能做太上皇那种昏聩之君,定不会把不该出现在宫里的东西引进来!」 许世文元张牙舞爪地挣开了他,放声说:「三哥打嘴!你居然说父皇昏聩!」 他看见许世风华嘴角的伤口还没有好,竟然抬手去撕扯:「咦这是什么呀?三哥笑太兇了嘴裂开了吗……」 那分明就是许世嘉乐降旨那天打出来的伤痕! 话音未落,许世风华一记掌风,剎时击打在许世文元心口,将他整个人推出去近两米,头撞在另一边的墙上! 他一只手还揽着左扶光,另一只手已经把傻弟弟打晕了,丝毫不觉得愧疚地说:「好吵。」 左扶光后背发毛,双手扶在膝盖,低道:「皇上息怒。」 「这傻子啊,时乖时不乖的。」许世风华张开手,用拇指抹去唇角血迹,「乖的时候朕就挺爱他,不乖的时候呢……朕恨不得把他活活打死。」 他回过头来:「不过想想不仅对傻子如此,对正常人也该是如此的。赏罚分明嘛,对吧,逸少?」 第167页 「傻子和正常人的分别就是,他被打了以后就忘了,朕也忘了,可以原谅他。但是正常人忘不了,所以朕也不会原谅。」 傻子歪头倒在墙边,头上撞了好大一个包,还因为那墙上有龙纹雕花,所以磕破了一块,流着血。 许世风华也不叫人来瞧,继续和左扶光说着这些绵里藏针的话,却没有只言片语提到左方遒和明姝月。 夜已深了,傻子昏昏沉沉地在冰凉地面上酣睡。 许世风华打了个哈切,看模样也是想睡觉了,对左扶光说:「成,今天就这样吧。校场破坏了不能回去,你还是回自己府邸吧。」 左扶光艰涩地开口道:「皇上……我爹他……」 「让你回府。」许世风华低沉地说,「你爹并无谋逆之举,大理寺已经查明了。忘了告诉你,他就在府里等你。」 左扶光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在地上,但他转而又不理解——既然已经放过了固宁王,许世风华为什么方才不肯见他…… 果不其然,新帝看着他的眼睛,抿了下嘴角,说: 「你不提,朕也知道你还想说什么。斑虎厂明家是朝廷叛党,朕总不能因为和你有些私交,就把明府长女从牢里捞出来。」 许世风华顿了顿,续道:「朕对你已经够好了,对吧?逸少啊,你也不要叫朕为难。」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昔日忠于太上皇的势力,自然被打为叛党。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左扶光深刻明白这个道理,便问道:「那皇上准备如何处置叛党?」 许世风华摸了摸下颌的短胡茬,昂起头说: 「朕总不能一登基就掀杀戮风云,这会被翰林院那些人指责的。等关一段时间,男的流放辽东,女的削髮为奴,也算完美平息了此事。」 左扶光违心道:「皇上仁德。」 他准备买通天字牢看守给母亲送些东西,让她在牢里住得好些。 等到她们被放出来,贬为奴籍时,就托做牙子(人口)生意的雅清想办法,把明姝月买到雅州,好好安顿下来。 看到许世风华疲惫的神态,左扶光不再打扰了。 告别时他又在下面打了个稽首,恭恭敬敬退步离开。 许世风华转身朝内殿走去,许世文元没有人看管,竟在左扶光开门时被冷风吹醒了,当即爬起来跟着跑到了外面。 「殿下,我送您回家吧。」 左扶光像对待小孩一样,理了理许世文元的衣服,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帛,擦着他额头的血迹。 那血已经干涸了,左扶光怕把人擦痛,动作就很轻,傻子比他矮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忽然,许世文元伸出手,捞起了一束左扶光的头髮。 左扶光侧眸一看,便见头髮丝里有只蛐蛐,正是他刚进殿的时候爬进去的那只,竟不知道怎么的,已经死了。 「哇……三哥死了死了,我们赢了!」许世文元忽然发笑,把那只蛐蛐从左扶光头髮丝里剥了出来。 廊下侍卫侧目看着他们,又有太监过来提醒别吵,许世文元却充耳不闻,依然在闹着:「我的蛐蛐比三哥厉害,蛐蛐、蛐蛐威武!」 一边说着,他一边玩左扶光的头髮,把那只蛐蛐扔到了地上。 左扶光收起沾了血迹的帕子,放在许世文元心口,制止道:「夜深了,隔墙有耳,殿下别说话了。」 许世文元竟然听了,忽然止住嘴。 傻子把那只死蛐蛐一把丢在地上,偌大的身子跳上去,将之踩在脚底,还不解气地踏了几下,又跳了几次,引得地面都仿佛在颤抖。 他低低地唾了一口:「呸!」 「走,我送您回去。」左扶光拉住人的胳膊,将他往朝西所的方向带。 新帝才方登基,一切都没来得及改变。老五和老七依然住在原来皇子居住的地方。 「对,蛐蛐送我回家。」许世文元坚持要叫左扶光「蛐蛐」,纠正了一路都不肯听。 临到朝西所门前时,许世文元又不放他走,左扶光只好说:「蛐蛐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亲人,不能住在笼子里。」 「哦,那好吧。但等我做了东阳王,住在外面了,你要来看我。」 左扶光应下了,又看着朝西所的嬷嬷把许世文元引进去,才放心地准备离开。 他感官敏锐,总觉得有谁在黑暗里看着他,此时才来得及探究。 暗中窥视的人从朝西所另一边的弯路上走了出来,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正是许世景烁。 男孩身上有一种不属于少年的成熟,双手负在身后,身板站得笔直。 「你们满意了?」他忽然问道。 左扶光随意一礼:「七殿下好。」 「我先生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他又问道。 左扶光转身准备走:「夜半不出门,七殿下快些回去歇着。」 「这都是你们的计谋,国宴那天先生穿的乌藏华服是三哥准备的,对不对?!」 左扶光不语,当时他们都猜测是皇上特意备上的。 「哦不,你也不知道。不然那些不会说话的人为什么会追杀你呢?你只是三哥的一颗棋,他从来没有亲人、朋友。」 左扶光回头,一大一小两人,隔着黑暗对视。 许世景烁忽然发出一声嘲讽的笑,然后不再发问了,抱胸站在原地。 第168页 「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他威胁般说道。 第一百三十章 思光 左扶光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府,一路上碧澜和翠微在附近随护,等到他推开院门时,两个姐姐都跳进了院子里,和他一起进屋。 前厅果然还点着好几盏灯,固宁王明显没有睡觉,是在等他。 左方遒心情同样复杂,害怕左扶光进宫说了不该说的,一直等到后半夜。 屋门一开,父子两人对视,一时都说不出话。 上次分别是在校场之外,两人意见不合不欢而散。而今经歷了这么多事,维繫在他们之间的父子亲缘不仅没有淡去,反而磋磨了过去的矛盾,彼此不再责怪。 左扶光又一次觉得父亲老了些,三两步跑过去:「爹,你什么时候到的?」 左方遒的手明显缩了下,才说:「就今天,登基大典以后,七……皇上就命人把我送出大理寺,带回了家。」 左扶光方才看见了自家院里有斑虎厂的人,好像是风家的。皇帝留了眼线监视他们,想来也合理。 「皇上说案件会尽快结了,爹是被冤枉的,」左扶光将许世风华的说辞讲了一遍,然后道,「结案以后你就尽快回雅州吧,以免夜长梦多。」 左方遒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定定地看着儿子。 好像少看一眼左扶光就会没了一样,不舍地说:「若是此次我回去以后,你就真的会长留京城,回不了家了。」 「嗐,我进京的时候不也做的这种打算吗?」左扶光假装满不在意地说,「等娘那边审下来,还请爹让雅清想办法将这批奴籍的女眷买去雅州……」 经歷了生死一线,他已经不在意父母是否和离了,左扶光嘱咐道: 「我知道她不愿意再回王府,爹也不肯与娘复合。你就把她当亲戚安顿了,她想去哪里就在哪里,行吗?」 左方遒嘆了一口气:「我肯定不会让她受苦……只是你娘那性子,她岂是会安定的?她也绝不肯接受我的帮助。」 「那就是我,我让雅清办事行了吧?」左扶光继续说道,「我会劝她的,能保住一条命已经很不容易了。」 左方遒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雅清到雨城接管盐商道去了,现在……不是雅州牙子总管,也不做这些事了。」 「为什么?!」左扶光立即问道。 左方遒并不解释,安排道:「不过没有雅清也没什么,我让阿里城主来办。他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应该能办妥。」 左扶光并未在意雅清为什么会被送走,在他看来雅清只是父亲的干儿子,偶尔配合他逢场作戏而已。 雅州那些人的调配都是左方遒做的决定,一直放在炉城的人去了最远的雨城,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到此处,两人都坐下了,中间隔着一个小桌。 左扶光有点疲惫,见父亲好久不说话,便道:「爹若是没什么事……」 左方遒还是忍不住问道:「将明他……还好吧?」 「没受伤,他都是在后方指挥的,没有亲自上前线。」左扶光把看到的状况尽可能都说了一遍,最后道,「将军说爹要回去的话让我及时给他传书一封,他才撤去长城。」 左方遒仰头望天,眼眶里略有些红:「他这是怕皇上不放过我,所以还留在那里,不肯就此罢休。」 左扶光也觉得很感慨,小声道:「父亲回去好好与将军道歉罢。」 父子两人又叙了一会儿,碧澜和翠微都在一边,似乎有话想说,一直在等他们问。 左方遒已经猜到什么了,许久后才抬头道:「讲吧,怎么了。」 翠微说:「我与王爷的盟约已到期了,做了这么多年暗卫,钱赚够了,我想去週游天下。」 碧澜附和道:「如今大事已定,不像过去一样危险了。我想回医门和师傅再修习一些日子,等下山时医术肯定又有精进,到时候再为王爷效力。」 左扶光知道,两位姐姐很辛苦,这是要请命离开了。 实际上盟约早已过期一段时间,但因之前一直处在风波中,所以她们都尽了保护的职责,没有走。 左方遒挽留了一阵,没有效果。碧澜和翠微已经不在意钱财了,她们想休息。 三日后,左扶光没有了随时跟在暗处的「铠甲」,告别了他的两位「丫鬟」。 …… 新帝登基施行的第一项新政,主要是针对军事上的,下旨「京边官军兑调操习」。 这一次的内战里,许世风华深刻感觉到了京城小中军的羸弱。他们在面对镇北军时不堪一击,往后如何保护京师,守卫腹地? 这个旨意简单来说,就是把京军的官军调到边关歷练,再把部分边军调到京城。 肖思光带领的那部分镇北军,是他此次能登位的基石,也是被调动到京城充实队伍的「边军」。 而原本小中军总督单浩轩,要被发配到雅州去。在沧晗手底下干活,降职了。 从雅州入京的边队领头人,沧晗选的是叶知夏。因为他此次将土匪招安有功,到京城也能名正言顺地让皇上给他一个新的职位,实现身份的转变。 一切似乎都比太上皇在位的时候要好,青龙厂被削减了一大半,太监从此没有参政权力,也不能督军随送军粮中饱私囊。 许世嘉乐留在朝臣与军队里的势力被逐渐地修剪掉了,新帝明面上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杀戮,暗地里朝代更迭,自然有人替他收拾旁支末叶。 第169页 从辽东、南岸、雅州、北境入京的队伍,合称「外四家」,与留在校场的小中军合为五家军。 五家军总督由肖思光担任,叶知夏被封为五家军同知,而左扶光还没被封赏,依然担了个驯马司小司马的名号,竟一下就在叶知夏之下了。 升任那天,肖思光在镇北王府摆了宴席,但只请了些熟悉的亲友,相聚在一起。 叶知夏军装及身,立即没了匪气,在左扶光身旁像个小跟班一样忙前忙后的,嘴角就没下来过,乐了一整天。 「叶刁啊,扬眉吐气了,可得好好干。」左扶光坐在石凳上,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脑袋,看叶知夏给他倒酒。 这些年他叫习惯了,也习惯了叶刁穿豹皮别马刀的模样。现在一时还改不过来,稍微喝多了点,就又这样叫人。 叶知夏笑起来有点痞气,碰了一下左扶光的杯子:「我乐是因为我进京了,往后可以和小王爷相互照应。您有什么吩咐,金口一开,老刁我立马给您办到!」 肖思光凑过来道:「你们小王爷有我照应还不够?」 「总督!」叶知夏当即拱手躬身,「您往后就是我的二主子,您有什么吩咐也金口一开,我……」 肖思光打断道:「要论官位是吧?来来来,左扶光。你个弼马温还不快拜见总督,再参见叶同知。」 「滚滚滚!」左扶光推了肖思光一把,「你得小心点别被他带坏了,叶刁在我们那儿可是出了名的匪。」 叶知夏又应付了几句,肖思光被别人叫走了。 他见左扶光有些喝醉了,便蹲在他们的小王爷旁边,一脸认真的表情:「不管是匪还是军,您对我有恩,叶知夏记一辈子。」 左扶光哼了一声:「哪儿学的面子话,你们将军可不教的,少来。」 「我说真的,知夏从今往后就是您随叫随到的狗。」叶知夏看着左扶光,回忆道, 「我在紫儿坡的时候,舒坦自在的日子过久了,迷失自己,总觉得我好像就是个唿风唤雨的山匪。」 「可你那次来山寨,打醒了我。这世上很多人跟我说好听的话,怕得罪我,我心里门清。只有你,会严厉地提醒我我是谁。」 左扶光混沌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笑意:「我很少那样打谁,你不记恨就行。」 「小王爷,没有你的告诫,也不会有我的现在。」叶知夏仰头,收敛所有痞气,毫无攻击性地说,「你就算让我调转矛头去杀上司,杀圣上,我也干得!」 左扶光「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在京城不要乱说话,怎么土话又来了。你该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了,迎接新生活。」 「嗯!」叶知夏勐点头,「我也学到了,他们怎么说话,我就怎么说。但和你,不用那么说。」 左扶光低声道:「我知道了,会有用得着你的时候,别着急。」 叶知夏一直守着他,蹲到膝盖都麻了,左扶光的头一点一点的,终于「不负所望」地一头栽了下来。 叶知夏当即扶住他,扫了一眼四周。 有些人同样想过来搀扶左扶光,叶知夏却像只护主的狗一样,不要其他人跟随,把左扶光囫囵个地送回了王府安顿…… 宴席后,面对走空了的院落,肖思光忽然觉得四周极为安静,好像一下就陷入了孤独。 当总督了,还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的「五家军」总督,名正言顺地统领五方兵马,守卫兴京,他该高兴。 可他总觉得热闹散去以后,还是很想念北境。 这一天他还收到了侄儿出生的消息,万宝候和肖思若生了个健康强壮的儿子,父亲无比欣慰,那是北境将来的继承人。 肖思光和左扶光一样,恐怕得一辈子留在京城了,不得归家。 那一晚他又梦见了荒漠旭日,恢宏的巨幅画卷在心中展开,绿洲被光芒吞没,眼前一片炫白。 思光、思光,据说母亲在怀他的时候,对他怀有很大的期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就是这样。 所以,他叫肖思光。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说对不对,准驸马? 逐渐的到了暮春,斑虎厂叛党也都审完了。 这一切左扶光插不上手,他託了许多人打听消息,或是照顾母亲,具体照顾到没有也不得知,更顾不上自己的事。 按理说,他辅佐新帝登基,是有功之臣,当赏。 可沧晗赏了、雅州赏了,叶知夏赏了、肖思光也赏了,就是没轮到他左扶光。 左扶光没去问,他一直担忧明姝月的安危,不敢对新帝提要求。 里边的人传来了叛党女眷不日就要贬为奴籍变卖的消息,左扶光赶紧叫阿里城城主吴伯进了京,四处打听。 接连十日,都没有任何消息,他越来越着急了。 吴伯为人和善,黑白两道都有些熟人,却没做过人牙子生意,搞不清楚这一行的变卖手段。 又是一天无功而返时,吴伯带回来一个姑娘。 这姑娘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长得很是清秀,太阳穴处却被刺了一个「许」字,意味着她是被圣旨贬为奴籍的罪犯。 吴伯将姑娘放进王府,说:「斑虎厂清家的,我在牙市上见到她正在被拍卖。她说知道你娘,但要我买下她。」 左扶光根本不在意这几个钱,当即倒上好茶,放在姑娘面前,还让她坐。 第170页 姑娘不坐,警惕地说:「世子殿下,你要先答应我,得到消息以后不会把我再次变卖。我有一身好功夫,能保护你,往后让我在左家干活。」 「好。」左扶光满口应下,他没功夫和人周旋,只想知道明姝月的消息。 姑娘名叫清花茹,看着左扶光立下字句以后才坐下,赶紧往嘴里灌了两口茶。 她极快地说道:「你们都跑错了地方,从宫里出来的奴籍不在牙行贩卖。因为这些女眷都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基本干不了活。我们都进了皇家的教坊司,在里面拍卖给皇族亲眷。」 左扶光蹙眉道:「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五殿下把我买去了,又嫌我不好玩,丢到牙行里重新变卖。」清花茹身子前倾了点,低声说, 「教坊司原本是太上皇养乐人的地方,但如今已经是皇家妓院了。你得快些想办法,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女子都要做官妓。」 吴伯大惊失色,赶忙道:「我们世子的娘亲年近五十,怎能在教坊司?!这不仅侮辱人,简直罔顾人伦、荒唐至极!!!」 左扶光的面色迅速冷了下来——既然是皇家妓院,许世风华肯定一手操办,也肯定知道明姝月就在里面。 可他止口不提,还让他以为他娘要被放到牙市了,就这样苦苦寻找了近半月,像个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清花茹见状不对,机敏地察觉到危险气息,赶紧离他远了点,拱手道: 「世子不要迁怒于我,明娘子在牢里待我们极好,我也想尽快传话,但……」 「哎呀你别说了。」吴伯赶紧道,「那我马上去教坊司看看吧!」 左扶光手里拿着一个小杯子,放下时竟因为太用力了,将那陶瓷杯磕裂了。 杯子还是娘在的时候给家里添置的,他低头看了看,声线都变了:「你进不去的,你去没有用,只能我亲自去。」 「对不起对不起小王爷,吴伯我啊没雅清有经验,耽误了您救母!」吴伯急得眼睛都红了,「我马上给您备行头,用最快的那辆马车!」 吴伯转身就去备金车,左扶光看了一眼清花茹,拼命平復自己的情绪,道了声:「谢谢。」 他转头朝马棚跑去,直接把汗血宝马牵了出来,将那马匹拉扯到王府外,骑上去直接打马,朝着教坊司飞奔而去! 吴伯把马车备好时,连左扶光的背影都没看见。捶胸顿足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赶紧守好了固宁王府门。 左扶光一路驾马,气势汹汹,掀翻了好几个路边摊子,引得行人纷纷退避,惊扰了兴京的安宁。 他过去就是这样的,从来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让那些人谩骂他,他自横行霸道,不在意他人言语。 如今,却是真急眼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娘亲都算是老妇人了,居然要被关在教坊司那种地方,供皇家和皇帝赏赐的官家玩乐,他就觉得心里憋得喘不过气来。 奔袭之间,左扶光发觉心肺都是疼的。风声好像封闭了他的唿吸,他直接落在教坊司门口跳了下来。 由于这里关押着奴籍的人,所以防守就像斑虎厂一样,很严明。 左扶光什么也不说,朝里走去,侍卫赶紧拦道:「皇家教坊司,外人勿入!」 左扶光侧眸看了一眼人,问道:「皇上赏玩,也不能进?」 「我们没收到皇上手谕。」另一个侍卫走过来道,「您是固宁王世子吧,异姓王不同于亲王,是不能直接进去的。」 左扶光的手扶在剑柄上:「我今天偏要去。」 「您是世子也不能这样啊。」另一个侍卫道,「还是等着皇上口谕吧。」 左扶光空咽了一瞬,太阳穴突突跳动,手逐渐握紧了剑。 皇上口谕……皇上…… 他勐地拔剑出鞘,不再想隐藏自己会武功的事实,低吼道:「皇上算个屁!」 要不是肖思光助他,让镇北军回头与小中军厮杀。 要不是他千里奔行去求沧晗,固宁军围堵蓉省,让大中军不得回援。 许世风华哪能就那么容易地逼了宫,把太上皇从龙椅上推下来,自己龙袍加身? 曾经左扶光不理解肖怀胜对许世嘉乐的愤怒,不理解父亲对许世嘉乐的防备。而今他自己走到这一步,才算是彻彻底底明白了! 镇北王攘外安内,逼退元人,功在千秋,却被皇帝视为威胁,意图除之而后快。 固宁王四方填雅,耕作在荒滩野谷,把废墟变为王朝的防线,却被诬陷勾结外族。 而他呢,他辅助许世风华上位只为救父、救母。不求官位不求功名利禄,竟被如此对待羞辱! 寒光一现,左扶光内力聚集薄剑之上,剎时逼退了身旁两人。 胆小的门口小厮被吓得拔腿就跑,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固宁王世子想逛皇家妓院不成,居然杀人啦——」 左扶光充耳不闻,不论别人叫嚷什么,他只想冲进去把明姝月找出来。 教坊司里的侍卫又出来了一大片,刀光剑影间鲜血飞溅,有太监从后门拱进宫里,赶紧去找皇上。 …… 「他还说,皇上……皇上算个那什么,都是他亲口说的!」 太监忙里忙慌地和坐在御书房的新帝解释教坊司发生了什么,许世风华只是低头看奏章,一句话也不回应。 第171页 「皇上,这成何体统啊!固宁王世子快把教坊司拆了,您倒是说句话啊!」 许世风华抬起一只眼睛,扫了眼面前的人,慢悠悠说:「拆了拿你们是问。」 「皇上!」下面立即跪倒一片,「我们也不知道他武功居然如此高强,根本拦不住啊,求您派斑虎厂的人过去吧!」 许世风华淡漠笑道:「你还安排起朕来了?」 「小的不敢,小的掌嘴。」教坊司的侍卫头子和太监都打起了自己的嘴,书房里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很是好听。 另一边却一片混乱、七颠八倒。 左扶光几乎将教坊司每个房间的窗户都砍坏了,门都踹开了,也没发现明姝月的身影。 他发泄完了愤怒以后,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这是否也是一个局呢? 如果事关别的,他可能会三思而后行,但只要涉及家人,就无法不慌乱。 左扶光站在教坊司的院子里,暮春花落一片,他忽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嗓音。 「哀家就说是什么人那么能耐,居然敢闯皇家教坊司,原来是雅州的小王爷呀。」 左扶光持着鲜血淋漓的剑,勐一抬头,瞳仁里倒映出蓉妃的模样……如今,对方已经是圣母皇太后了。 「哎哟……」蓉太后扶额作即将倒下的柔弱模样,轻轻道,「你先把剑收起来,怪吓人的。」 左扶光短促地行了一礼,将剑插回鞘中,咬紧了后槽牙,看对方想要什么。 蓉太后这才敢走近他,踩着一地的落花和血迹,问道:「你是来找娘的吧?」 左扶光撇开头,不说话。果然没那么简单,他已经知道自己走进别人设下的局了,却只能任人宰割。 「哀家与她有些私交,不忍她在教坊司受苦,早已把她接到宫里去了。」 蓉太后裹了裹披风,诺长的金色护甲熠熠生辉,抬起手摸了摸左扶光的脸,像个母亲一样貌似慈爱地说道, 「孩子,看把你急得。这一身血,都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了。」 左扶光想退,蓉太后的护甲就刮过了他的脸,刮出一层粉痕。 「这细皮嫩肉的,像个女孩子似的,难怪公主心悦于你呢。」 左扶光有点忍不了了,低头道:「请太后明示。」 「哈,现在不跟哀家装粗俗了?」蓉太后哼笑一声,瞥了左扶光一眼,绕着他续道, 「教坊司可真不是个好地方,有些皇族亲眷啊,偏喜欢母性的妓子。大概是娘胎里缺爱吧,可变态了,但这就是能够满足所有变态欲望的地方,还不为外族所知。」 左扶光觉得喉咙里犯噁心,忍了又忍,问:「太后救我娘……您的条件是什么?」 「谈条件多伤感情,不过谈感情不伤条件。」蓉太后背向左扶光,看着尚且有几瓣花的树枝,悠悠道,「斑虎厂叛党,皇帝不能不判,否则难堵悠悠之口。」 「哀家一个妇人救了,却只敢藏起来,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保不齐哪天就纸包不住火,得将她放回来。」 「可若这叛党是瑞云公主的婆婆,是朝廷的君姑就不一样了……礼法容情嘛,皇家颜面嘛,你说对不对?」 ——「准驸马?」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定当加倍回报 准驸马。 这三个字仿若兜头棒喝、醍醐灌顶。 废了如此大的周章,竟是为了这桩婚事,左扶光对着蓉太后的背影,问: 「只要我答应了成为驸马,您就会放过我娘,对不对?」 「哀家是救了她。」蓉太后强调道,「你今天在教坊司外大放厥词,早已够皇帝砍你几次头了。年轻人,哀家劝你今后谨言慎行,不论你过去是什么模样!」 左扶光艰涩地说:「我要见皇上。」 太后又回了头,满脸「你奈我何」的表情: 「皇上政务繁忙,没空与你们这些昔日的狗友相见了。但若你肯做驸马,他定是要封你都尉当的,那便能常常见到皇帝。」 左扶光撇了撇嘴角,心思沉到低谷,违心道: 「如是为了婚事,太后大可不必设计谋算我。公主乃国之明珠,多少世家子弟梦寐以求成为驸马,扶光亦然如此,岂非美事一桩?」 蓉太后眼角的皱纹起出几丝危险的弧度,不辨喜怒地说: 「公主容颜略有残缺人尽皆知,你大可不必如此恭维。成为驸马和男人娶妻不一样,你得万事以公主为先,告别所有……」 顿了顿,她讽刺地说:「男人的快乐。」 左扶光故作轻松地摊手道:「正如太后所见,扶光并非传闻中的风流纨绔之辈。皇上也知我向来浅尝辄止,并没有那么留念烟花柳巷。」 蓉太妃轻启口齿:「哀家是说——男人。」 左扶光不敢细品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他偏好如何,许世风华心知肚明。 他定了定神,放弃与太后狡辩,只道:「不是公主心仪于我这么简单吧?」 蓉太妃不理会这个问题,朝后门走去,边走边恶毒地说道: 「给你一次面圣的机会,三日后给哀家答覆。不要妄图走歪门邪道,你且记着,逆哀家之意,你母亲就会沦为他人床榻之妓。」 …… 「她也是个女人,他也是个母亲,怎么说得出这种噁心的话?!」 第172页 肖思光听闻此事,在校场营房里痛骂蓉太后,「真的是心如蛇蝎!」 叶知夏抬头道:「闯宫吧,大不了撕破脸,把明娘子抢出来!」 左扶光郁结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他们而开散些,低道:「皇宫重地不是土匪占山头,你往后事事不要冲动,多听你们肖总督的。」 「那怎么办?还真得娶了那个公主吗?!」叶知夏唾道,「得寸进尺,那公主相貌丑陋,还蠢笨不堪。恶名都传到雅州了,谁人不知!」 左扶光颓然道:「我在意的不是公主丑不丑陋的问题。」 肖思光看了他一眼,果断道:「那就别娶。」 「没有办法了,命运掌握在他人手里,就是如此。」左扶光觉得心口很疼,慢慢地躬身,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只能尽快做决定, 「救出我娘要紧,等将她送走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从前就没这么憋屈过。」叶知夏愤愤地说,「欺人太甚,比太上皇在的时候还不顺心。京城不是个好地方,皇帝和他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下去找个兄弟,给我爹带信吧。」左扶光感到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了,「我备些东西,后天进宫面圣。」 等到叶知夏出去以后,肖思光才看着他,开口问道:「那他……怎么办?」 此刻的沧渊远在乌藏,正处于灌顶仪式以后的恢復期。 他一无所知,上一次收到左扶光的信,还是对方在兴致勃勃地说着骑马巡街,那天热闹非凡。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或写信。」左扶光用手撑着头颅,好像这样才不至于倒下,「他憎恨在婚姻里不忠的人,那在一夫一妻的乌藏是极为耻辱的过错。」 「他如果知道我要结婚,会和我决裂。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真的不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 这一整天他都在想父亲说过的话,当初左方遒为什么放弃所爱不敢说出口,娶了母亲,酿成如今的悲剧。 这残酷的吃人的皇权并没有因为帝位的更换有分毫改变,无能又无力的人只能在内心嘶吼,把自己磨得遍体鳞伤。 「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彼时左方遒沉重地说道,「等你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你才知道……」 「我不想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了。」左扶光嗓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连日来的无助和无能的愤怒侵袭着他的意志,漫长的寻找和担忧折磨得他濒临崩溃。 肖思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最终还是站起走到左扶光面前,蹲身,摸了摸他的肩膀。 「你说……我们总会长大的。」 肖思光想,当他处于人生的低谷时,是左扶光对他说出了这些话。 那时候肖怀胜被羁押在大理寺,他一人入京不知何去何从。而后他找到了一条卧薪尝胆的路,如今父亲回到了北境,他也实现了部分年少的梦想。 虽然一切不尽如人意,但他比过去好多了。 而现在是左扶光跌到了谷底,他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徒劳地陪着…… 「我不再想把希望寄託给别人。」 左扶光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其中闪过一丝狠厉,有什么妖冶的东西在他心底生根发芽,他从此刻开始,想做一些曾经都不屑于去做的事。 肖思光眼里则满是心疼,断断续续地说:「我若是他,会理解你的,一定不会责怪你。你把原因……」 「我不要谁理解我,我也怕他因为理解而忍耐,我自己都无法接受。」左扶光的语速逐渐快了,「我是说,就用此事给我的过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从今往后,我无牵无挂,不会再臣服于谁,我不要再做任人宰割的鱼肉。」 左扶光的后槽牙逐渐咬死,一字一顿道:「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定当加倍回报。」 「扶光,你别做傻事啊。」肖思光被吓到了,摇晃了一下对方,「从长计议,不能冲动。」 左扶光心绪犹如乱麻,在万般的纷扰里竟然低低一笑,问道:「光啊……你如今也算功成名就,还跟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吗?」 肖思光当即自辩道:「我肯定和你一伙,你得信我。我与许世风华并无任何交情,只是利益一致所以一起谋事!」 左扶光面色苍白地笑了笑:「我不信。」 「怎么不信?我肖思光说一不二,谁在意这破总督之位!」 肖思光急忙接住朝下倒来的左扶光,让他撞进怀里,「我和你一样受够了京城的束缚,我和你一样想闯出自己的天地!」 左扶光不语,靠在肖思光肩头,靠着他,他才有了离自己最近的助力。 肖思光又想起左扶光头一次被逼婚那晚的崩溃,手不自觉地按到了对方头颅上:「只要命还在,就还有转圜之地。」 「我要这命由我。」左扶光宣誓般说。 肖思光揉了揉他的头,沉声道:「我也有相同的意志。」 好单纯啊……肖思光。左扶光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已经知道肖思光对他超越兄弟的情义了,却装作不知。这样便不用回应,他需要利用他。 这一刻,所有的个人情感都放在了地上,被他举起的是一种由仇恨滋生的东西,他真的忍够了。 第173页 先谋事,才成人。 如果连命运都被别人操控,如何去自由地爱其所爱? 第三天,出现在皇宫里的左扶光早已换了一副颜色,又恢復了过去的神态。 如果不是微肿的眼睛出卖了他,没人看得出来昨夜他独自酗酒,彻夜未眠,给沧渊写了一封诀别的信。 那个乌藏人,他在遥远的地方找到了亲人,过上了尊贵的生活,成了万众爱戴的小王子。 不要再搅入兴京的浑水了,这一切与他无关。从今往后,左扶光是起是伏,也仅有自己而已。 「怎么,来下聘的?」许世风华看着满院子红布裹好的箱子,颇有兴趣地问道。 左扶光莞尔一笑,风流含情的眼角眉梢都是喜气:「来向皇上讨债的。」 许世风华瞭然道:「我说你憋了那么些日子,怎么什么都没提过。原来是等着太后开口,才好一併提条件。」 「皇上金口一开,我便应有尽有。」左扶光嘴角微勾,「求娶公主本也是我家里打算好的事,只是于回雅州还是留京城上,一直犹豫不决。」 许世风华从龙椅上走下来,到了左扶光面前,低身将他扶起。 「扶光啊,你答应了朕要长留京城效劳朝廷。不拿个什么繫着你,朕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怕你什么时候会一走了之,毕竟你向来潇洒。」 皇帝掌着左扶光的肩,就和过去时一模一样,好像他们还是朋友。 「明娘子的事是太后自作主张,朕真真不知晓。她只是担忧家妹婚事,为母慈心,你要理解啊……」 左扶光躬身低头,双手抱拳:「扶光素来任性,不喜被逼迫。昨日对太后有所冒犯,还望海涵。」 「误会、误会,只要你和朕成为一家子,母后自会开始护着你了。」许世风华邀左扶光一起游园,慢慢地说起了发生在公主童年的一桩往事……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要回中原一趟 先太子因谋反罪被废入狱,当时的蓉妃也被打入冷宫,许世风华交由皇后抚养。 不久后太子被赐死,蓉妃迁居尼姑庵,告别了宫廷生活。 四年后,皇上暗中查明当年冤案真相,却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他怀着愧疚的心情去看过蓉妃,两人又有了肌肤之亲,蓉妃怀上公主。 不久后公主临盆,当时的太后将蓉妃秘密接到宫中照料。只是公主身份没有公开,只说是皇帝随意临幸了一个宫女所生。 蓉妃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太后照顾她们母子,是想将公主养大,然后远嫁瓦剌,成为和亲工具。 瓦剌人生性悍勐,当时的瓦剌王已经四十来岁了,他们还有子承父妃的习俗。若是公主嫁过去,岂非要受这种奇耻大辱,蓉妃捨不得。 于是,她寻了一个机会,在公主必经之路上翘开碎青石板,让她摔了一跤,脸磕在地上。 瑞云公主从此破相毁容,失去了利用价值,虽然在宫中不得宠,却免去远嫁外族的命运。 可她不仅容貌有残缺,智力似乎也受到了影响,据说芳年十七却仍是孩童心智,丝毫没有成长。 公主长成以来想要成为驸马的官家子弟也不是没有,但蓉妃知道他们都是冲着功名利禄而来,并不放心把自己的女儿交到这种人手中,所以一直想寻一位良婿。 「奇怪的是,瑞云一见男子就怕,连朕都退避三分,却在猎场角落里,望着你发笑。」许世风华脚步轻盈,「朕也说过了,这世上朕看得起的人甚少。」 左扶光接话道:「而要成为驸马的人,必得是皇上瞧得上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更何况瑞云喜欢。母后一说起你,她就低头脸红,可像是开了窍。」许世风华嘴角溢起笑容, 「逸少啊,朕也多少知道你有点风流往事,又不喜束缚。但断去尘缘能谋个光明前途,对吧?」 左扶光点头称是,把情绪都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这是他头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新帝的虚伪和狡诈,要与这样的人虚与委蛇,需要更加小心谨慎。 「朕不会薄待你的。」许世风华满面阳光地说道,转而又变了脸,阴沉地威胁道, 「但你要是跟过去断不清,还不能让公主怀上个小郡王的话,雅州将来便是无主之地。」 左扶光在心里淡漠地冷笑了一声,万宝候之子成为北境之主,瑞云公主之子成为雅州之主,或许就是这两位帝王苟延残喘的续命草。 但动摇朝廷基石的大问题始终没有解决,此等权术只会贻害更深! …… 沧渊下地时,脚还有些颤抖,近些日子恢復得不错。 灌顶仪式以后,他竟像初生的婴孩一样,浑身上下的血脉都仿佛被换了一遍,需要重新学习运用这些力量,从正常的行走开始。 大哥阿木搀扶着他,说:「我们称乌藏汉子灌顶为一次『蜕变』,就像蝉蛹在茧中融成一滩水,然后羽化成蝶,浴血重生。」 「那我的茧房就是被窝。」沧渊笑了笑,回头指着刚刚躺的柔软床榻。 那床垫是云一样的鸽细绒填充,被子又是最暖和的羊羔儿毛。枕头还是妹妹亲手摘的高山棉,床帏也是母亲按照中原样式给他特意搭上的。 美朵忽然从外面沖了进来,跳到沧渊面前,抬手就摘掉了他一只耳坠。 第174页 紧接着,小妹举着那天珠做的坠子跑远了,一边笑一边喊:「加措来追我啊!能追上我算你是条汉子!」 尼玛和达瓦勾肩搭背地走进来,异口同声道:「也就这时候能让她得意一阵,我们灌顶时天天被她这样欺负。」 「后来呢?」沧渊颇有兴趣地问道。 阿木无可奈何道:「后来我们好了,要收拾她。她就非常识时务地听话,还每天阿哥长阿哥短的,让人下不了手。」 沧渊又在他的帮助下多活动了一会儿,心里想,有那么可爱的妹妹,谁捨得打? 三个哥哥每天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跑来找他,兄妹们聚在一起玩走马棋,或是打桌上弹珠,偶尔摆桌辩政,总是很愉快。 尼玛嘆了一口气:「其实我希望你恢復慢点。」 沧渊抬头望着他。 达瓦立即解释道:「我们四个每天都在宫里,互相看烦了,有你在多好啊,像一股新鲜血液注入了王庭。」 阿木也有些不舍地说:「你身体恢復以后就要去边关领兵了,往后每年也就见几次。阿爸也真是的,都不让你在家多呆些日子。」 沧渊瞭然,其实不是乌王做的决定,而是他担心沧晗。 得知沧晗为了固宁王竟然卸职起义,直逼蓉省,沧渊心里异常复杂,他想在离爹很近的地方。 至于乌藏的阿爸,正如他所言,还有这些兄弟姐妹。 「年节我都会回来的,你们也可以来边部看我啊。」沧渊安慰地说道。 这一天很长,乌藏的阳光总落得比中原晚。 暮时一个中原信使送来了左扶光的密信,沧渊笑着接了过去,毕竟他们已经失去联繫很久了,还以为会看见满满的情话。 他的神色逐渐在展信时黯淡下来,读到最后已将宣纸揉皱了,手指无力地握住,拳头隐隐发抖。 当阿木担忧地问他怎么了的时候,沧渊只极弱地说道:「我要回中原一趟。」 当晚,一匹无人能拦的巨马奔出王都,上面载着个高大却无力的人影。 沧渊身体尚未恢復,骑马都十分困难,家里人劝他别急着走,过几日用马车送他,可他等不了。 他就这样在众人的疑问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乌藏,拖着还未「成蝶」的身体,全凭一腔意志支撑,要整整奔袭五千余里。 夜将更长。 …… 婚事基本已经说定了,左扶光提的条件不仅包含官位、实权,还有他要提前确认母亲是否安好。 许世风华给了他一个和明姝月见面的机会,就在这天下午。左扶光心情复杂,被宫人带到了太后康养宫的别院。 这里环境还不错,就是屋门紧闭着,外面守着太监和宫女。 见他来了,几个人拉开门,阳光剎时照射进去。明姝月抬起手遮了一瞬间,在看见是儿子来了的时候眼睛忽然亮了。 左扶光几乎要认不出自己的母亲,在他看来明姝月是个不信命的女子,身上有一股干练的英气,就连和父亲吵架时也中气十足。 但现在在他面前的妇人,仿佛短时间内苍老了十多岁。 明姝月举起来的手干枯丑陋,上面布满了青紫色伤痕,一看就知是受过重刑的,眼眶也凹陷着,面颊没什么血色。 「娘,我来了。」左扶光回头关上了门。 他来之前本想抱怨明姝月当初为何要和蓉太后走得近,导致自己背上这桩婚事。 可此刻,他只是觉得心疼。 左扶光不想让明姝月怀着对他的愧疚走出这个地狱,不想让母亲的余生背负着让他不幸的歉意。 母亲老是说他,都这么大了还不像个男人,天天黏人。 他再也不是二十岁以前的自己了,从那个缠在母亲怀里撒娇的男孩,一夕之间成为了要担负责任的男人。 「扶光?!」明姝月极为惊喜,想抱过来,却又立即收起手,怕被看见。 她觉得自己此刻像个鬼一样,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儿子知道这种落魄,反而缓和表情笑了笑,说:「来坐着。」 左扶光走到明姝月面前:「娘,你最近受苦了。」 「没有,也就在牢里被审过,明家和正主共存亡,正常的。」 明姝月对此并没有什么抱怨,在她看来斑虎厂的另一些人才是叛徒,而明家依然忠于太上皇。 「那这里呢?」左扶光指向外面站着的人。 明姝月反而说道:「我们这些人被贬奴籍,都是要沦落到教坊司里的。不少女子已经自尽了,还好我与蓉太后交好,被她所救。」 「是……吗?」左扶光低声问道。 「听说你改了主意,愿意成为驸马了。」明姝月想到这里,不由得从心里觉得高兴, 「扶光,你看看如今这局势。你註定回不到雅州了,总不能餵一辈子的马,对吧?」 左扶光压下心里所有的挣扎和痛楚,只答道:「嗯,我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 「还有我和你爹虽然不和,却都盼着后继有人,有生之年能抱上一个孙子呢。」明姝月替左扶光理正衣冠, 「以前的那些事就让他过去吧,毕竟沧渊……也抛下你回到乌藏了,你反而没有牵挂。」 左扶光忍不住辩驳道:「我让他回去的,他没有抛下我。」 「是人都得为自己谋利,他在乌藏是尊贵的王子,在中原则事事受人所制。」明姝月企图说服他,「就算是为他好,你也该让他回到家乡,对吧?」 第175页 顿了顿,她补充道:「毕竟你父亲当初把人一个小孩带来雅州,有失道义。」 正是因为这样想的,所以左扶光会让沧渊回去。 他点了点头,又听明姝月絮絮叨叨了一会儿,皆是在劝他不要牴触婚姻,往后多为自己考虑。 出了这道宫门,左扶光靠在红墙上,仰头望着天边的太阳。 不知为何忽然有种想哭的错觉,他只想让这一切赶紧过去,把娘救出来,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眼眶红了,有些酸涩。 「我将把软肋远送,从此便无人能挡我所为。」左扶光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不怪你,扶光 太上皇「病重」,为给其沖喜化解凶煞,司天监算出了最近的良辰吉日,迅速将瑞云公主的婚礼日期给定了下来。 这是内乱平定以后的第一桩喜事,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王府门口送礼的队伍直排到兴京城门口,左扶光身穿喜服,腰上别了一朵巨大的红花,忙得不可开交,在敲锣打鼓的声音里不断招唿来客转至宫里坐。 快到吉时了,他将骑着汗血宝马入宫,和公主完成仪制。 随驾的太监队伍早已等在外面,小巫子埋着碎步进来,嘴里急道: 「啊哟我的驸马大人啊……王府来客事小,宫里仪式可是耽搁不得的,快些走了……」 左扶光回头望了一眼王府,忽然想起有几天娘去踏青的时候,他把沧渊带进来,两人一起度过了愉快又私密的几天。 正看着,肖思光身穿护甲,手牵一匹围着红绸的马,也来了。 「我送你吧。」他并不高兴地说。 左扶光望着他,只见北宸世子的肩甲反射着极为灿烂的日光,人却仿佛沉在阴暗的角落里,为他命运的选择感到悲哀。 在场众人无不是兴高采烈,只有肖思光的面色和左扶光的情绪互相映照。 左扶光走到肖思光跟前,忽然埋头,在他肩膀上靠了靠,说不出是因刻意还是无意。 肖思光抬起绑有臂缚的手,重重锤在左扶光后背:「有我在,皇帝也不敢欺负你。」 抬头时,肖思光背后站着叶知夏,还有穿着五家军战甲的一众军人。 左扶光注意到了,来的都是镇北军和固宁军。肖思光故意这样把他送入宫,就是要让许世风华知道,往后再逼迫左扶光,也得掂量掂量围簇着兴京的这些力量。 「走吧。」左扶光翻上马匹,说道。 肖思光託了他一把,小巫子大松一口气,背后的乐师奏起喜乐,庞大的队伍朝宫门进发。 …… 仪式冗杂漫长,全程左扶光都只能看见公主的红盖头,还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 母亲曾经带回来一幅画卷,上面的瑞云公主容貌秀丽,是小家碧玉型的,面部略有疤痕印记,从内眼角到鼻樑。 他不在乎瑞云公主的模样,也并不把她当做自己的新娘。左扶光只是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太后和皇上说的公主「心仪」于他,究竟是真是假。 许世瑞云到底有什么目的,非要嫁给他? 宾客们欢庆到亥时就各自离去了,公主婚宴不同于世家婚礼,不能在宫中闹腾,宫门关闭前完成谢客。 人去楼空,太监宫女们打扫着残羹冷炙。左扶光被灌了许多酒,却异常清醒,在一个侍卫的提醒下,迈步跨入婚房。 这里有着暖帐香的味道,闻起来甜丝丝的。 瑞云公主身穿大婚服制,坐在洒满了花生核桃的红床旁,低着头,盖头盖住了整张脸。 左扶光走至她近前,冷漠道:「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盖头抖动了一瞬,公主没有立即回答,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保持了沉默。 「你我素来没有交情,为什么要告诉皇兄你心仪于我?」左扶光满身都是戾气,抬手拉住盖头边缘,「既是逼我成婚的,怎么……还要我给你挑盖头吗?」 公主似乎受到了惊吓,朝后勐地缩到了床榻里。 那一瞬间,盖头从面颊上滑落下来,左扶光瞳孔微缩,被骇了一跳,惊魂未定地指着对方:「你!」 瑞云公主已经十七岁了,身子却很瘦小,如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 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又因为被坚果膈到了手,痛得眼里涌上泪花,满面惊慌,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可她很丑陋,不似兔子惹人怜爱。 一条狰狞的伤疤像蜈蚣一样,从眼眶上面直拉下来,斜切过鼻樑,到了另半边脸颊。 她连忙举起双手挡住自己的脸,好像害怕把左扶光吓到。 而左扶光在须臾的震惊以后,愤怒也基本都被一种同情的感觉取代了。 他嘆了一口气,想到别人说公主心智也如幼童。看来是自己多疑了,立即咳嗽一声:「那个……你别怕,我是说。算了不说了!」 瑞云把自己蜷成一团,从手臂里抬了一点头,只露出半只没受过伤的眼睛。 她左眼似乎视力也有残缺,眼球斜在眼角里,只能看见一点瞳仁,其他部分全是眼白。 好的这只倒很灵动,又疑惑又害怕地望着左扶光,眼底十分清澈,没有其他情绪。 一个人的眼神是绝不可能作伪的,左扶光能看出她确实是心智有残缺。 第176页 难怪太后和皇上要为她谋一位「良婿」,否则若是个狡诈之人做了驸马,公主该多么悲哀。 「皇上看人倒是很准,我绝不会把气撒在你身上。」左扶光自言自语,转而柔声道,「我让他们进来服侍你就寝吧。」 瑞云这才好像缓了一点,但仍旧埋着头说:「扶……扶光,那你呢?」 「我走不出这个寝殿。」左扶光抖了抖华服的宽袍大袖,「我就在这里,你和过去一样,安心睡吧。」 瑞云公主还是缩在床脚,手臂始终不敢拿下来。 「多累啊,我都看见了。」左扶光有点残酷地说。 那只清澈的眼睛里立马就盈上了泪花,左扶光瞬间又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忙说道:「你不用挡着,反正以后我每天都会看见。」 真荒唐,她成了他的妻子,他作为她的驸马,他们今天才见面,都被彼此吓到了。 往后的日子还很漫长,原来他们都是皇权的牺牲品,左扶光更衣以后给公主拉上床帏,裹了个被子,就在内殿休息了…… 梦里浑浑噩噩的,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梦见雅州的太阳鸟神像,和沧渊那晚牵出来的马匹。 他看见过去的自己和沧渊骑在马上纵情奔跑,但现在的自己只能站在远方。太阳鸟好像忽然活了过来,总是从空中俯冲而下,来叼他的眼睛。 今日亦然,左扶光勐地惊醒,一身冷汗,发现自己在公主的祥瑞宫里。 他坐起来揉了揉眉心,心中兀自嘆道:违背了在神明面前发下的誓言,果然被太阳鸟找上了门。 父亲没有进京,左方遒不会来了,只怕来得容易回去难。 皇帝嘱咐左扶光婚后就搬到宫里来住,但因时间仓促,他还有好些东西都丢在校场,丢在家里,需要回去慢慢清理。 翌日,左扶光在晨阳里出宫,回家打理物件。 吴伯早已走了,但那天买回来的女子清花茹还在王府里呆着,左扶光让她干侍卫的活,就和别人轮班守着府邸。 他方走进去,清花茹就赶紧抬手关门,悄声说:「主子,我有事禀报。」 「说吧。」左扶光不知道她为何一脸神秘,一边朝里走一边随口问道。 清花茹说:「昨晚有个人,是半夜爬着进我们府的。我以为是宾客,但他不说话。我让他们拦着,他们却全都拦着我。」 左扶光心下微动,第一反应是沧渊来了。但他又立即觉得不可能,乌藏王都离兴京五千余里,他怎么可能过得来? 「主子你听我说,不是爬墙进我们府,是真的爬着进去的。」清花茹什么也不知道,描述道,「这人什么来头?穿得人模狗样,他们都不请他也不拦他。怪怪的。」 左扶光瞳孔骤缩:「人呢?现在在哪里?!」 清花茹指了指关着门的会客堂:「管家的意思是让他自己呆着,等你回来定夺。」 不远处发出一声马匹打的响鼻,左扶光抬头一望,一只风尘僕僕的巨马正埋头在那里吃草。 那一刻他甚至有点不敢推开会客堂的门,巨马只有乌藏王庭才有,也唯有这种马匹可以载人奔行五千余里。 沧渊肯定是刚收到他的信就立即骑马赶来了中原,昼夜不休。 他不知道的是,沧渊骑马到王府门前,完全走不动了。 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復,从马匹上栽倒下来,又因王府侍卫都知道他身份,可左扶光如今已经和公主成婚,所以他们既没有拦他,也没有迎他,让他自己……进来了。 巨马又扯了一下缰绳,似乎不喜欢这种束缚,抖着鬃毛表达不满。 左扶光的手放在门缝前,一只手推门,一只手暗自在袖中握紧,脑海里不断响起皇帝的威胁和母亲说的那些话,带着阴狠的表情走了进去。 迎接他的是一个拥抱。 沧渊已经听到他回来了,蓄满了浑身力气,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在左扶光进屋的第一个瞬间勐地抱住了他! 他唿吸错乱,眼眶乌青,身上的袍子满是灰烬,嗓音也哑得不成样子。 「我不怪你,扶光,我就不该离开。」沧渊把左扶光扣在手臂中,紧紧靠着他,因为腿脚无力,全身的力量几乎都挂在了左扶光身上, 「今后所有事我们一起面对,你一个人承担了太多。因我不在,让你受苦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是很暖心的情话,是他知道左扶光为了救母所以答应婚事以后诚挚的想法。 左扶光却浑身僵硬,如遭雷轰。 他甚至宁愿沧渊对他失望,对他恶言相向。他怕的就是他要委屈自己,要不离不弃。 这会让两个人都葬身火海! 这情怎会那么深,斩不掉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你和你父亲一样自私且噁心 沧渊感觉得到左扶光没有反应,是冰冷的,可他不敢看,也不敢放开手,只是声线逐渐弱了,终于停下了嘴里絮絮叨叨的那些话。 左扶光在心里倒数了几个数,他们还在拥抱的几秒。然后张开口齿,僵硬地说:「你现在抱着一个有妇之夫。」 沧渊明显顿了一瞬间,他不敢相信这种冷漠的语气出自左扶光之口。 但他毫无原则地没有放手,贴着左扶光的面颊,说:「我不在意。」 第177页 「我介意。」左扶光反而说道,「我是当朝驸马了,该和过去断个干净。我在信里说得很清楚,不需要你委屈自己,也不要再见面。」 「扶光……」沧渊低低地哄道,「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想没想过我一眼就能识破你的谎言?你是不是在怪我什么?」 左扶光蓄力勐地推开沧渊,从他手臂里挣脱出来:「我们对彼此有任何的责任和义务吗?我为什么要怪你?我就是觉得我不想玩了,不行吗?!」 他那一下推得很重,在左扶光的印象里,沧渊一直是很有力的,所以他要确保自己能推开。 可他没有料到,沧渊此时身体尚未恢復,竟然直接失力朝侧旁倒去,手臂根本扶不住,头颅一下就磕在了地上。 左扶光拼命忍住去查看去搀扶的冲动,掩饰性地抖了抖衣摆,坐在一旁椅子上。 沧渊眼前黑了一瞬,额头磕出了血。再抬头时就看见了左扶光高高在上的那张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做得不对吗?是姿态还不够低吗? 沧渊心里并非不介意,就连肖思光在左扶光身边他都介意到发指,更何况是成婚?更何况是左扶光成为了别人的夫君?! 他只是不想失去他…… 「你当初说得很对,咱俩的关系见不得光,不如到此为止,不如好自为之。」左扶光剃了剃自己的指甲,避免和沧渊对视,徐徐说道。 沧渊猝然抬头,声线也暗了几分:「我什么时候说过?」 「就在北境,湖心小船里。」左扶光淡漠道,「我也说过,我总是要成婚的。你我互相帮扶,能过一天是一天。而如今就是走到尽头了,你明白吗?」 沧渊不想明白,他曾经想过,如果左扶光娶别人为妻,他当正直如同父亲,与他断绝关系。 可实际上是他看到那封信就要疯了,根本无法压抑冲动。所以才没日没夜地赶到京城,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挽回什么。 已经晚了,连婚礼都办完了。 他除了说他们可以一如既往,还能怎么样? 「起来。」左扶光见他不语,便劝道,「看看你身上的衣服有多尊贵,就该明白你自己也是乌藏的一个王子。何必在我王府里卑躬屈膝,你王父会允许吗?」 「我是沧渊和我是加措有什么区别吗?我会因为身份的变化就改变对你的承诺吗?」沧渊撑着自己,他不是不想起来,而是无力站起,语气急促道, 「你何必说这种话把我推远,那你对我许诺过的那些算个什么?!」 左扶光倾身往前,心如刀绞,却含忍不发,只道:「渊儿弟啊,这样叫你会不会感觉亲昵一点?你还不明白吗,你没有利用价值了。」 沧渊眼里左扶光的面容越来越模煳,父亲曾经说过的话,王爷说过的话,一句句都在脑海里,还有那句挥之不去的,当初刚和左扶光在一起时的—— 「渊儿弟,你真好用啊。」 到底是有情才在一起,还是利用着利用着生出了感情? 「你没亏啊。」左扶光句句诛心,「中原走一趟,睡了我这种别人都得仰望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就好像在说:你向来要得太多了,都是痴心妄想。 我不过是在你幼时为你捧了一口水,举手之劳。 我不过是在你回到雅州以后,因为觉得你好用,所以将你带在身边。 你不过是我闲暇时体验新奇,消解郁闷的工具。神鸟象下发的誓言,小时候和长大后的没有区别,并无一纸婚约束缚,不必作数。 左扶光说了很多,他向来极擅言辞,只想赶紧把沧渊逼走。 若是许世风华反应了过来,若是暗卫探知到沧渊在兴京,又会使出怎样的手段? 「沧渊。」左扶光点着面前人的名字,「我问过你,你想玩,玩得起吗?你还是追着赶着贴了上来,现在怎么好像玩不起了?」 那一天的对话沧渊始终没有忘记,左扶光在问完他以后,紧接着就说:「现在我要把雅清公子点出来陪我了,你要一起吗?」 雅清。 他曾问过左扶光,关于那些风流浪荡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左扶光从未明确给过答案。 沧渊感到世界都仿佛要崩塌了——他曾敬佩尊重的固宁王是个不忠于婚姻的人;他曾感恩戴德的皇帝却有噁心丑陋的一面。 那他信任着、爱着的左扶光呢? 「我在雅州戏楼里看见你爹把雅清搂在怀里打情骂俏。」不知为何,这件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的事,在此刻被他说了出来。 左扶光眉心微动,实际上他也曾觉得雅清和父亲关系过密,但未曾深想过。 现在思及父亲若是只好男色,却没和将军在一起,又与母亲分居两地,他可能真的会养外室。 不然,雅清为何会被送到雨城去? 定是因为父母和离以后,左方遒想求得沧晗原谅,所以才有此一举。 不过这猜疑的须臾被左扶光很快遮掩了过去,他状若无所谓地问道:「那又怎样?」 「他既不忠于婚,也不忠于心,只忠于利。」沧渊咬死了牙关,「所以,现在肖思光对你而言是有用的,对吗?」 左扶光愣了一下,他想都没想过用肖思光来作说辞。 沧渊曾经在意过,为此吃醋,但后来又好了,所以他更没觉得自己和肖思光有个什么。 第178页 而实际上,就和所有一切令人感到委屈的事一样,沧渊一直在忍,一直在无底线地退让。 他怕惹怒左扶光,怕吵架、怕疏远、怕分离,所以使得他根本不敢表现自己的情绪。 他就那样压抑着,像压抑燥血一样,永无止境地逼迫自己,顺从左扶光的所有决定和指示。 可是情绪没有什么灌顶仪式,总有一天会爆发。 而左扶光接上他的问题,无比清晰地说:「对。」 就这一个字,沧渊彻底接受了他们已经分开的事实。 「所以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我又没亏,你又没有对不起我?」沧渊声线微颤,问道,「现在他可以助你救母,助你报仇,你就需要他?」 「那不然呢?你帮我查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能把我娘从那个骯脏的地方捞出来吗?」左扶光做出了咄咄逼人的表情,终于能够与沧渊对视。 他说着蹦到脑海里的词彙,漠然道:「咱俩好聚好散,不要闹得太难堪了。」 须臾以后,见沧渊还是在地上,左扶光狠心说道:「起来,你要在我府里躺到何时?」 瓷砖地面很冰,奇怪的是此刻沧渊并没有刚见到左扶光时那么悲伤了。 他只是觉得冷,浑身上下都泛起寒意,嘴唇翕动,嘆道:「我起不来了。」 左扶光嘴角扯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终于走下高椅,来到沧渊面前。 「我给你备上马车,再派人送你。」他低身来扶沧渊,疏离地说,「回去吧,乌藏王子。」 话音未落,手臂传来剧痛,沧渊瞳孔骤然闪过赤色,明显是燥血被激发的徵兆! 他将左扶光勐地拉到地上,和他摔在一起,翻身紧紧压住了,低头去咬对方的唇瓣。 左扶光怎么也没料到是这样的,嘴唇被牙齿磕了一下,立时就流血了。 他使出全力挣扎,却始终敌不过那股悍勐的力道,痛骂道:「沧渊,你疯了?!」 「既是及时行乐之举,我看你也挺喜欢的。临别前再来一次,想必你也不介意吧?」沧渊有些恶毒地撕扯左扶光的衣襟,面目逐渐狰狞,愤怒道, 「别动,你再敢躲一下,我能轻易拧断你的手腕!」 他就是有这种自信,这次燥血不因激动而起,而是他主动掌控的。 人在情事里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沧渊想通过这样做,来确认左扶光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另有苦衷。 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此时此刻,他不再怕激怒左扶光了。 曾经的他总是藏起自己的本性,变得像温润的君子。现在不需要了,他不是什么被礼教束缚的中原先生,他是乌藏那片天地养出来的野马,不必驯服自己。 反正最坏也就是分开而已,还有什么不能发泄的? 裂帛声响起,沧渊卡住左扶光的喉咙,疯狂地去钳制他。左扶光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踹了一脚椅子,发出巨大响动,期待引起外面侍卫的注意。 实际上没了碧澜和翠微,新来的那个暗卫只有普通武功,王府的家丁加起来都打不过沧渊。 眼前的视线也被挡住了,左扶光听见了一句话,无比清晰地迴荡在脑海里。 沧渊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你若不忠于心,就和你父亲一样自私且噁心……」 左扶光扇了他一个耳光。 作者有话说: 下一卷追夫。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是说,谢主隆恩 「哐当」一声巨响,门被用力踹开! 肖思光本就守在王府周围,期待左扶光进宫以前还能再一起吃个饭,知道沧渊来了便没有打扰,而此刻越听越加不对,便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他本就是冲动的性子,什么话都没有说,腿脚带了风,勐踹开沧渊! 左扶光拉拢衣襟半坐起来,只见肖思光已经厮打过去,而沧渊用同样有力的招式回復他,两人同时撞在固宁王主位上,将实木桌子都砸出了裂痕! 这一架仿佛野兽撕斗,肖思光觉得自己是在保护左扶光,拳拳不留手,朝沧渊面门上砸。 沧渊本就想发泄,正好有他找上门来,一点也没收力,打得天昏地暗。 王府里桌椅花瓶全倒了一地,好像经歷了可怕的风暴。两人摁着翻出窗户,撞碎雕花的窗棱,滚到了院子里面。 熊战已经被左扶光接回来些日子了,好奇地跑出来观看,却只看着,根本没有帮谁的意思。 沧渊眼角余光瞟到了他和左扶光一起带来的这头熊,它向来只护着自家人,现在明显是把肖思光也当成亲人了。 他心中怒意更盛,再加上肖思光确实是个能过招的对手。两人只顾着互相殴打,丝毫没有注意到左扶光根本未曾劝架,竟不知在什么时候走掉了…… 他居然把一个烂摊子留在原地,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就这样进宫找他的「新娘」去了。 肖思光终究敌不过燥血状态下的乌藏人,被沧渊骑在身上压在泥泞里。情急之中抓起一把泥土朝对方脸上丢去,沧渊竟然没躲。 他才发现左扶光走了,只留了满园侍卫,远远看着他们。 两个人仿佛是一场笑话,是被宾客挑唆所以斗起来的猴。至少沧渊是如此认为的,但肖思光松了一口气—— 走了好,虽然不该这么想,虽然左扶光已经成婚了,但他乐意当独一无二的,左扶光「信任」的人。 第179页 两人皆是气喘吁吁,肖思光这才发现左手臂不知何时被拧脱臼了,竟然动不了。而右手全是泥,都没地方放。 沧渊低头看了他一眼,依然没说话。起身时又用脚恶狠狠地踩到肖思光的关节上,就这样放过了他。 左扶光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说辞,两个人处在极端的情绪里,真的可能打出人命。可他丝毫不在意,他直接走了! 肖思光右手捂着左手骂了句脏话,抬头时发现沧渊在牵马,便喊道:「诶,你——」 「别让他死了,不然我不介意在战场上见你。」沧渊收起发痛的虎口,把手搭在巨马背上,说了这句让人不明所以的话。 肖思光不服道:「关你屁事,我心里有数。」 他没得到回应,沧渊已经翻身上马,嘴里发出催促的声音,那巨马跳过人,朝门口走去。 乌藏王庭的巨马很大,四蹄粗壮,人坐在上面自然比其他骑马者高上一头,显得器宇轩昂。 这丝毫没有被沧渊满头的狼狈所影响,肖思光也从地上爬起来。那一刻他看见的背影身着乌藏服装,上面绣着骏马图案,是来自叫占堆加措的乌藏王子。 沧渊还说过,乌藏人爱恨潇洒。他许的誓言里本就只有自己付出的成分,从未要求左扶光为他做过什么。 「尊贵的太阳鸟神祇,请赐我您的福祉,让我能倾听您的声音。」 「我将把它化作血脉之力,以毕生之力守护爱人,我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而起誓。」 彼时左扶光问:「那我该说什么啊?」 「你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注视着我,听到我的声音……」 他年少时天真地说过:「以后我做雅州的王爷,就娶沧渊当我的王妃!」 没人相信,而后来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说,只静静地听沧渊哼了一首歌。 城墙之下,巨马飞奔出城,踏上追赶夕阳西落的道路,被拉出颀长的影子。 沧渊骑在马上,来时两手空空,去时也一无所有。但他不后悔这一趟的奔行,至少给了自己的二十岁一个潦草的句号…… 此后,守家、守国,尽孝、生活。 雅州的太阳在升起,但他心里的太阳落了。 来一趟,也值得。 …… 瑞云看起来傻乎乎的,经过了昨夜,她已经不怕左扶光了。 她好像自然而然地对他有好感,只是始终要拿着什么东西挡住自己的脸。但心智绝没有成熟到可以理解什么是「喜欢」,左扶光就把她当作一个小姑娘。 「你不开心。」瑞云虽然智力残缺,却好像有极高的情绪感知能力。 左扶光揉动眉心坐在阴影里:「与你无关。」 瑞云手里捏着一张宣纸,轻轻地说:「五哥让我送你一个礼物,你看了以后一定能够开心。」 左扶光回头,根本没看见什么礼物。来自老五的礼物能有什么?无非就是蛐蛐、蚂蚱、鸟、石头之类的东西。 「看看。」瑞云讨好似的伸出手,把宣纸朝人怀里塞去。山水银是碧池 左扶光百无聊赖地展开,但立即愣住了,整个人仿佛被雷噼中,勐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从奏摺上撕下来的纸,抬头还是太上皇的名号,意味着这是许世嘉乐还在位时被人递上来的。 奏摺的字迹明显是许世风华的,记载着青龙厂线人头子封公公被「奸人」所杀,舌头竖着剪成两半,以示威胁,请他退位。 这无疑是蜥蜴人的作为,而青龙厂的崩溃是压倒太上皇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这些不能说人语的蜥蜴人和如今的新帝是具有共同利益的,或者还可以猜得更大胆些——四脚蛇就是受其支配! 瑞云不识字,她根本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还期待着左扶光看了以后真的能开心起来。 「原来这宫里,真正傻的只有你而已。」左扶光抬头对瑞云说道。 他开始重新审视东阳王了,那天老五说的看似疯癫的话也有了别的深沉含义—— 「哇……三哥死了死了,我们赢了!」 「我的蛐蛐比三哥厉害!」 瑞云被说了傻,感到非常伤心,呜呜地哭着。 左扶光回头,又觉得自己言辞过分,便道:「别哭了,你送的这个东西我很喜欢。」 「真的吗?」瑞云立即止住哭声。 「是真的,我陪你玩一会儿吧。」左扶光将宣纸在火上点了,陪公主散了会儿心,自己心里那股仇怨,却越散越深。 晚膳时,皇帝召见了他。 「朕听说你回府收拾东西,没一会儿又进宫了。」许世风华在书房里用膳,赐了左扶光一份,让他侧坐在下方席位上, 「怎么,新婚燕尔情到浓时,恨不得时时黏在一起?」 他话语里饱含着满满的挖苦,因为任何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都绝不会喜欢瑞云,这是他心知肚明的。 左扶光像看怪物一样望着他,半晌才说:「公主心如稚童,很是单纯。」 「难为你了,夸不了脸,夸不了聪慧,只能找找这些词彙。」许世风华往嘴里送了一口饭,转而便正常地问道, 「你们昨夜没洞房,对吗?」 左扶光握着筷子的手一紧,知道太监们会记录房事,便如实说道: 「想必皇上能体谅我,瑞云一惊一乍的,怕我得很,我只能在她床榻下睡觉。」 第180页 「你做的不错,朕也知道只有你会这样,以后慢慢熟了就好。」许世风华慢条斯理地嚼着东西,说着说着又换了一幅调侃的语气。 他恶嚯道:「等到她能接受你了,你可不要辜负朕和太后的希望。」 左扶光觉得恶寒,食不知味,一口汤都吞不下去。 「毕竟……」许世风华悠悠道,「拿枕头蒙住脸,也跟其他女子无异。你要实在觉得不行,喊个容貌秀丽的小太监在旁边服侍助兴,也是行的。」 他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饶有兴味地望着左扶光:「朕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能让瑞云生下有左家血脉的孩子。」 左扶光空咽了一下,手中筷子摔在碗上,再一次被他的恶劣刷新了认知。 「你竟这样说你的亲妹妹?」他面含噁心地问道。 「哟哟,这才做了一天夫妻,就开始替她抱不平了。」许世风华丝毫没当回事,反而得意洋洋, 「朕当真是没看错你,逸少啊……是个表面浪荡,内心却保守而善良的人。」 这溢美之词让人听起来格外难受,左扶光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只是有底线而已。」 「什么?」许世风华没听清,望着他问道。 左扶光扯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想到今天收到的「礼物」,便仰头说:「我是说,谢主隆恩。」 也正是从那天开始,「保守」与「善良」离他远去了。 想到自己一次次被蜥蜴人追杀,想到南洋王遇刺、镇北王遭罪,想到母亲差点沦为教坊司的妓女,如今的左扶光只有一个目的。 他牺牲了个人情感,像父亲一样放弃了自己爱着的人,踏上了主宰命运的血路。 这条路註定不再平凡,即使过去众人笑他纨绔,如今朝臣嘲他趋炎附势,他亦坚定心中所想——不要再做砧板上的鱼肉。 左扶光要成为那双拿着刀的手,执掌生死。 像皇帝一样。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乌藏王庭未婚王子只剩加措一人 三年后。 早朝鸣鞭,旭日东升。 众臣踩着汉白玉石阶,低头迈步赶往正殿。 忽听一个小太监尖声唱和道:「迎——驸马都尉,雅国公——」 只见不远处的御道上抬来一个轿撵,声势浩大,所有人都只能退到两边避让,低头行礼。 轿撵上坐着一个盛气凌人的年轻男人,身穿御赐黄马褂,一张俊朗风流的面容上布满傲气,正是左扶光。 封小靠着墙,眼睛看着地面,嘴却没闲着。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冯俊才,悄悄说: 「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靠着讨公主欢欣,攀附皇上。三年之内连升四品,从一个弼马温变成国公。这条路给我我都不走!」 冯俊才如今已是翰林院内阁学士,算是承袭了部分父亲的衣钵。 冯太傅自许世风华登基以后就称病告老,不肯辅佐在他眼中违背孝道逼宫成仁的皇帝。 当儿子的在朝中也有根基,受众人举荐,成了最年轻的内阁学士。 冯俊才慢悠悠地说道:「我倒觉得他真有几分本事,我们以前都看错了人。你下的结论未免太偏颇。」 封小闭了嘴,他向来看不惯左扶光,早年间还被他欺负过,现在更是看到都得绕着走。 但不得不承认,自有左扶光参政以来,寒门学士得到了不少晋升机会,世家也被照顾得很妥帖。 左扶光八面玲珑,极其擅长权衡之术。反而是皇帝风格激进,于政事上往往过于「用力」而不妥,还差点因调兵令又掀起了内乱。 冯俊才看着左扶光的背影,续道: 「三年前南洋水患,他凭藉着雅州早年洪涝的经验,主持修建堤坝。如今水患不仅解决了,下游干旱期农田还能得到灌溉,算大功一桩。」 「前年巴彦梦珂可汗朝京,名义上是要来看大许国风,实则炫耀兵力,嘲讽皇上。左扶光一招美人计轮番伺候,把可汗哄得心花怒放。」 「两月后巴彦梦珂还对『中原女人』念念不忘,他让皇上挑了个教坊司的罪戚之女封为永康公主。自『公主』出嫁以后,鞑靼那边一直安分到现在。」 「去年辽东内乱,是京城过去的小中军军官受不了边关苦寒,与当地驻军起了冲突,扬言是被『逼上梁山』,竟像匪寇和辽东军对抗。」 「他们在那边势力大,临时调大中军过去又劳民伤财。左扶光倒好,让皇上下旨只要有流放到辽东边境的罪人拿到『好汉』人头,就解了流放之刑,可以返回中原。」 「那些在艰苦之地的流放之人如同饿虎扑食,玩命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最后竟让余下『好汉』们自动返回军营认错,从此就连其他三方的小中军也不敢闹了。」 「……」 左扶光已经进了殿,众人这才继续走动。 「听你这么说,他虽独揽权势,却还是做了几桩利国利民的大事。」封小咂咂嘴,「左扶光结婚以后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你说婚姻真的能让男人成熟吗?」 冯俊才脸一僵,闭嘴了。 他已经没有去自降身份参加科举了,可当初发下的不中三元不娶妻的誓言依然遵守着,所以至今也没成家。 单浩轩如今在雅州发展得不错,将来甚至有可能晋封沧晗将军坐的那个位置,连妻女也接了过去。 第181页 原本三个人在京为官,如今却只剩了冯俊才一人。未免觉得孤独,就和封小他们走得近了些。 但这也导致了他的政见在内阁不受待见,往往成为被世家之流打压的对象。 倒是左扶光偶尔会替他说那么几句话,给他解围。 所以冯俊才慢慢地也会在别人面前说左扶光的好话,即使——他依然很讨厌对方的做派。 「乌藏和鞑靼如今交好,敌不相敌而成同盟,逐渐的要吞併瓦剌了。这让朕日夜忧心,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许世风华坐在龙椅上,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当皇帝并没有他想像中那样痛快,反而处处受制于各方意见,什么事都得先问一问。 邓佳楠手捧笏板,准备抛砖引玉,走到中心说道:「乌藏人和元人皆是游牧民族,虎狼之师不得不防,不如使出离间计,让他们继续相斗。」 冯俊才赶紧回神,想到如今领着乌藏边军的正是沧渊,大声道:「臣以为,皇上不必有此一虑。」 「哦?」许世风华提高声调,「为何?」 冯俊才赶紧说道:「其一,乌藏如今还是我大许藩国。乌藏都司和朵甘卫都司运转正常,并无不臣之心。」 「其二,边部领兵的王子加措就是沧渊。他对中原情感特殊,又与其养父沧晗情义深重,不会把矛头对准雅州。」 「其三,鞑靼吞瓦剌之战据说异常惨烈,元人损失惨重,急需休养生息。而我们的永康公主如今已成可汗的王后,夫妻二人情感和睦,短时间内定无战事。」 许世风华未置可否,问道:「爱卿的意思是各和其和,和和与共。不必忧心敌强我弱?」 冯俊才听不出皇帝话里的意思,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知道邓家的两父子一定会反驳。 果然,邓佳楠虽然退了,邓太师却直接说道:「冯学士所言如同童稚之言,哪能用情感衡量国事?依老臣所见,离间可为。」 「乌藏和鞑靼结盟无非『远交近攻』之法,为了扩充土地,瓜分瓦剌。而当两者成了『近』,便应该互『攻』了。」 「既然乌藏是大许藩国,不如再行拉拢、管辖,疏远鞑靼,方好施计。」 邓太师就是许世风华身为皇子时候的先生,他还教过许世嘉乐,是两任帝师,说话极有分量。 「太师所言极是,朕亦有此意。」许世风华面色终于缓和了些,「乌藏王庭未成婚的王子就剩加措一人了,他有军功在身,将来必然封侯拜将,有一方封地。」 「若是给他娶一位中原王子妃……」 左扶光直接抬头,强硬地说道:「不妥。」 四下一片安静,诸臣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辽东之乱就是因皇帝的「军制改革」之举掀起的,他空有改制的心却没什么作为,唯一做的这件事都导致了危机。 而平息危机的正是左扶光。 南洋水患同样源自堤坝崩溃,皇帝年令修復堤坝,下面的人就和太上皇时期一样,下拨的钱财到了南洋基本已被吃光,继续着「豆腐渣」工程。 而左扶光能叫得动肖思光,新堤是五方军南下,由他亲自领导,肖总督指挥修筑的,所以分外坚固,由此还处决了一匹贪污的地方官,换了寒门学子。 而鞑靼…… 「不妥?」许世风华看向左扶光,语气不善道,「和元人和亲的创举当初就是国公提的,怎么到乌藏就不行。雅国公有何高见?」 左扶光直视龙颜,一字一顿说道:「外族一乱便和亲,心中有惧便嫁女。岂非要天下人耻笑我大许无男儿!」 他语气较重,多少带点私人恩怨。 皇帝听闻,在齿间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男儿。」 「呵……」他嗤笑一声,「大许有的是男儿,但朕今日就要在朝堂上说清楚。固宁军势大不可再扩,镇北军亦然。若是想通过扩充军队以对抗威胁,你便绝了这个念罢!」 肖思光一个健步跨出列,朗声说道:「皇上难道还畏惧自家男儿不成?」 邓太师面色一变,严厉地说道:「肖总督御前失仪、用词不妥,皇上念你有功从未治罪,你可知有个词叫『功高震主』,世所不容!」 肖思光当即下跪,强硬的语气却一点都没改:「微臣冤枉啊……微臣皆是奉皇命、办旨意,何来『震主』之说!」 邓太师不依不饶,和他吵了起来。两边的势力竟在朝堂上不相上下,互相争执。只有寒门学子没站队,不发只言片语。 早朝闹哄哄地结束了,吵到最后也没个结果,此事不了了之。 肖思光被罚了二十军棍,邓太师气愤离朝。 但没一个人敢把火引到左扶光身上,「驸马都尉」兼「雅国公」又坐着轿撵大摇大摆地回了公主的宫中。 瑞云正在作画,听到门口太监通报左扶光回来了,当即丢掉笔墨欢快地尖叫了一声。 她如今学写了一些字,还对绘画感兴趣。左扶光总是引导她多思考,比三年前心智成熟多了,却依旧像个小姑娘。 瑞云飞奔出殿,快速跑到左扶光面前,满脸都是开心:「三少,你回来啦!」 左扶光也回了她一个笑容,两人熟悉起来以后瑞云想叫他「扶光哥哥」、「扶光」、「逸少」都被拒绝了。 后来她有一次听许世风华这么喊过左扶光,就喊上了。而左扶光每次都否决她,心里头过意不去,这个称唿也没什么特别含义,就默许了。 第182页 「在画什么?」左扶光随口问道。 「一个人,舌头是两半的,像蛇一样。」瑞云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画作,「五哥说,发现了这样的人趴在我们宫里的房顶上,让我画下来告诉你。」 左扶光眉心微蹙,看来许世风华已经有想除掉他的意思了。 这三年来两人从合作走向对立,因为局势的变化而暗流涌动。 虽然表面上还是亲如一家的皇帝与小舅子,暗地里却早已算计过彼此无数回。 「瑞云想不想出去住?驸马府快建好了。」左扶光微笑道。 许世瑞云极为高兴地喊:「做梦都想!宫里规矩太多烦死了,以后有了我们自己的地方,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我这辈子造了什么孽要受你摆布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在朝廷公然结党营私,这大许王朝到底是他的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 邓太师在御书房里不断走动,嘴里愤愤不平、喋喋不休。 邓佳楠在旁边劝着:「左扶光那人说话就是这样,当初我们年少玩得好时,也是如此。」 许世风华烦躁地甩下一本奏摺:「邓先生在朕面前说个什么,到他面前说去!」 「辽东流民支持他,南洋人视他为再生父母。肖思光、叶知夏、外四家的军官,个个唯他马首是瞻。」 「他还有整个雅州,老不死的固宁王。朕让冯学士拟一封弹劾他的摺子,你看看这迂腐书生说的是什么?!」 邓太师接过来一看,冯俊才不肯当「出头鸟」,酸里酸气地推诿了一番,最终一点拿得出手的文章也没有写。 他又嘆了一会儿,最后总结道:「皇上,当初『京边官军兑调操习』,是时候把练好的小中军召回来了。」 「外四家仗着有肖思光,又觉得自己是被圣旨『请』到兴京的,在周边作威作福,早就该遣返原籍。」 「说实话,朝臣言论不过墙头之草,谁势大朝谁倒。等到外四家走了,兴京不就重回过去了吗?」 许世风华受困于自己的改制令已久,只能忧心忡忡地说:「朕拟密旨,等小中军聚齐,再下令五家军解散。」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当初这「新政」也是他剽窃左扶光策论所为,企图既削弱边军,又歷练小中军,两全其美。 没料到,事与愿违。 …… 纯白的圆帐篷伫立在无边草野上,牛羊安静地吃草,一匹巨马飞奔而过,停在原本属于瓦剌的牧场,而如今已经被乌藏和鞑靼的联盟打了下来。 沧渊取下头顶围着的水獭皮帽,微卷的乌髮披散在肩头,显得随意又张扬。 他把马匹交给了走过来的僕人,过膝长马靴踩上白色地毯,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元人的帐篷。 帐篷里坐着个鞑靼汉子,壮硕如虎,身躯健朗。 一张国字脸让他看起来极为威严,手臂有普通男人大腿粗细,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仿佛要从衣服里爆出来,背部尤其宽阔,背后趴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 「大汗!」沧渊双手拍胸,行了个元人的礼节,并不多言,熟稔地到一旁坐下。 「来啦!」巴彦梦珂爽朗一笑,当即指挥下人摆酒摆宴,朗声道,「为庆祝恢图山成为我们的跑马场,今晚不醉不归——」 沧渊也潇洒地举起酒碗,干了才说:「你的、我的?」 「啊?」巴彦梦珂愣了一下,然后大笑道,「要不我们俩来一场摔角,谁赢了算谁的!」 沧渊摆手道:「大汗英武,摔不过摔不过,您还是要允许我来遛马啊。」 「遛。你要马,要地,甚至你要我梦珂草原上的女人,都给,兄弟!」巴彦梦珂举起酒碗,粗声吼道,「干!」 四周的鞑靼汉子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话。 巴彦梦珂酒过三巡,把沧渊招到身边,要和他靠着喝,边喝边说:「还记得三年前你孤身一人来到我的大本营,说要和鞑靼结盟。」 「我睁着眼睛一看,嚯,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本汗从不与弱者结盟!」 「你跟我说,要是我们俩按照元人的规矩摔角,输了的那个就得答应赢了的那个一件事。」 「我想你是不想活了来找死的吧……」 沧渊低头笑了笑:「我还是输了。」 「巴彦梦珂是整个草原上最会摔角的人,不过从未遇到过像你一样难摔的。」梦珂可汗回忆道,「你输了,我让你在主帐里当僕人,你还真当了三个月!」 「这不当不要紧,一噹噹成了兄弟。」巴彦梦珂续道,「直到乌王来使找什么……加措王子。好傢伙,乌藏王庭的小宝贝在本汗帐篷里端尿壶!」 沧渊尴尬地撇开头去,他当初就是想发泄,因为自信于自身血统,心生一计想去会会大可汗。 他觉得自己制服肖思光轻轻松松不在话下,对付一个只会用蛮力的鞑靼汉子,应该不成问题。 结果失算了,后来反而因近侍在巴彦梦珂身边,提过一些战争奇谋,助他夺下了瓦剌几个部落,而与对方结交。 自身份被知晓后,他们「远交近攻」,迅速吞併瓦剌,真的成了同盟,而他也是会被可汗请到白色帐篷里的「兄弟」。 鞑靼人以白为尊,极重情义,和乌藏人有异曲同工之处。 第183页 沧渊因早年研究火不思,对鞑靼颇有了解。两人相见如故,常一起饮酒作乐。 巴彦梦珂从沧渊那里学到了百战奇谋,而沧渊在和他合作的过程里增进了实战经验。 两者同盟相得益彰,大有长期交好的意思。巴彦梦珂醉了以后,搭着沧渊问道:「接下来,我们打哪里呢?」 他好像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就是好战,尤其想证明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千古第一大汗。 「说好的,不打雅州,我父亲在。」沧渊提醒道。 巴彦梦珂瓮声说:「可是镇北王那个老头子已经不能再踏上战场了,我们亦敌亦友,如今他成了废人,本汗觉得……打仗的那股劲都好像消逝了一半。」 「在新的草场上做商贸吧,赚中原人的钱。」沧渊淡淡地说,「恢图山这片土地极其容易种植小麦,而中原一旦内乱,就会闹饥荒。」 巴彦梦珂勐拍大腿:「我们就趁势抬价,赚他个盆满钵满!中原人太聪明了,以往总从我们这里赚钱。」 「不,我们要降价出售,再和与我们做交易的州县签订长期条约。」沧渊说得通俗易懂,确保他能明白,「要让那些地方依赖着我们,同生息、共存亡。」 ——「这叫『近交远攻』。」 「远是哪儿远?」巴彦梦珂醉醺醺地问。 沧渊抬起一根手指,剑指兴京腹地的方向。那座红墙皇宫里居住着九五之尊,也是他最想杀掉的人……或是说,他想夺去许世风华珍视的一切,包括生命。 巴彦梦珂瞧着他的手指,忽然反应了过来:「不对啊,你怎么知道中原会内乱?」 沧渊垂眸,没了笑容,又喝了一口酒。 「因为有人会让它乱的。」 左扶光曾说——混乱就是阶梯。 …… 肖思光趴在镇北王府里自己的床上,叶知夏在旁边拿着药膏。 「总督,我给您上药。」他拿上药的棍子搅了搅跌打损伤的药膏,这就要去扒肖思光的裤子。 「滚!!!」 肖总督脾气巨大,想抬脚踹开人。无奈又牵动了伤处,骂道:「杖刑者他妈是不是故意的!竟照着屁股上打!妈的给老子——」 「哟,真气到了,脏话都气出来了。」左扶光忽然跨进房间,调侃道。 「滚出去!」肖思光拿起桌边杯子勐地砸向他,「你和你的土匪都滚出去!还嫌老子不够丢人!左扶光你个下三滥、大奸臣、狗东西!」 「药给我。」左扶光憋着笑,摆出一副很同情的模样,把叶知夏赶了出去。 「光啊……」他幽幽说道,「那地方肉厚,不容易打伤,行刑的也是我的人。不然二十军棍还是够你养一阵的,更有甚者如果打伤了嵴椎骨,瘫痪都有可能。」 肖思光毫不买帐,幽怨地说:「要不是你让我在早朝上唱这一出,老子也不会挨这顿毒打!」 「挨都挨了,消消气嘛。」左扶光调着药,低头去扒肖思光的衣带,「来来来,一品雅国公亲自为你上药,把受了伤的地方摆好了……诶你还打我?!」 肖思光满脸通红,活像个猪腰子:「我这辈子造了什么孽要受你摆布?!」 「哪有哪有,我这是服侍你。」左扶光憋着笑,坐在一旁,「总督大人是有点造孽,不过——」 话音未落,肖思光抬起手臂,一把将左扶光揽在肩膀底下,朝床上压去。 左扶光像个扭了脖子的鹅,半身是坐着的,但脖颈被肖思光桎梏在枕头上,脸贴着被单,耳畔一热。 「你信不信你今天敢给我上药,我能有精力就在这儿也给你『上』顿药?!」 肖思光靠近左扶光鬓边,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错了我错了。」左扶光立即道歉,空下来的那只手小心翼翼把药放在旁边小案上,双手空空,「我也没料到皇上会『龙颜大怒』打你一顿板子。」 肖思光却走神了,这三年里没了沧渊,两人不必避嫌,常开些这种玩笑。 他们自然是维持着比兄弟亲密一些的关系,却从未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说实话,一开始他总觉得沧渊还会回来。可如今对方都已完完全全是个乌藏人了,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再见面。 鬼使神差的,肖思光想趁着自己委屈,再「恃宠而骄」一下。 左扶光在他手膀子下不动了,他便大着胆子,忽然在近在咫尺间的耳朵尖上亲了一口。 那一下极为轻,好像羽毛在耳朵刮擦了一下,只有痒的感觉。 左扶光脸都被摁在被褥上,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感觉到了,忽然收住自己的手。 就那么一下,肖思光放开左扶光,又开始嚎着喊疼。 左扶光分明知道,却依然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又跟他闹了会儿,安慰了半晌,到深夜才离开镇北王府,去看自己新修的「驸马府」。 第一百三十九章 所以沧先生是你的画中仙 驸马府修建在皇宫不远处,那里原本是北郊行宫,坐北朝南,地势极好。 三年了,左扶光一直住在宫里。从最初的唯皇命是从到如今敢和皇帝叫板,废了数不尽的心力。 现在他要这行宫,要出来住,许世风华就不敢不给他。 如今,明姝月被安顿在了雷城,左方遒秋季不必进京述职。沧渊远在乌藏,沧晗也在长城上,都与京城的风波无关。 第184页 左扶光把自己所有的软肋都藏得极远,所以他做事无所顾忌。 而且许世瑞云过于单纯,始终视他为兄长,两人并无夫妻之实,左扶光也不准备依照皇帝所愿,生下同时有左家血统和皇家血统的孩子。 这座府邸暂时没有人入住,只有些原来王府的侍卫在值夜。 左扶光还没走进去,就听到院内飘来了石头砸击地面的声音。 这诡异的响声「哐哐、哐哐」连续不断,在黑夜里显得有点可怖。 他朝着院内看去,便见一个硕大的黑影蜷缩在新修的花坛旁边。 看那模样似疯似傻,好像是东阳王,他正专注地抓着一块石头,砸击地上夜出的虫子。 「王爷安好。」左扶光走到他面前,衣摆停了,极为尊敬地说道。 东阳王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仍旧蹲着:「蛐蛐,你来了啊?」 左扶光低身去扶人:「王爷若是想见我,可以随时让清花茹传讯。夜里不安全,何必独自跑一趟?」 许世文元把石块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沾满泥土的花圃里。 「现在想见你一面可不容易,三哥的蜥蜴人随时都盯着你。」他摊手说道,「而且你如今格外繁忙,每天门客不断。啧啧……秦王朝指鹿为马的赵高,也不及你如今风光。」 左扶光淡然笑了笑:「王爷谬赞,都是您在背后运筹帷幄。进屋坐吧。」 许世文元低头,用手指头抹了一下石块上沾着的虫子尸体碎片,眼睛机敏转了一圈,忽然露出极为睿智的目光。 他说:「布局千日,静待一时。但你看这些昼伏夜出的虫豸,总是砸也砸不尽,见也见不全。可怎么办?」 朝堂上的势力他们已有把握,朝堂之外兵力也心里有数。 左扶光知道他是在以「夜虫」代指四脚蛇里的蜥蜴人,他们对这个组织了解不深,对人数把握不透,这是一个变数。 而在他们静待的时机里,一个变数就可能扭转干坤,让许世风华起死回生。 左扶光凝眉道:「先太子余力,因血源而自然被他掌控。这些人难以收买、不能渗透,甚至都不像人,实在不知从何处下手。」 许世文元低头又砸起了虫子,格外用力,口中道:「那你就从『先太子』入手。」 左扶光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直在寻找瓦解四脚蛇组织的关键点,可始终不得其法,没有等到机会。 正想再求几句点拨,远处三个家丁打着灯笼,着急忙慌地赶来了。 他们老远就听见了石头砸地的声响,长声吆喝道:「王爷啊……哎哟我们的王爷啊,您怎么独自乱跑呢?这已经不是行宫了啊……」 几人走至跟前,见了左扶光,忙低头行礼:「国公大人,王爷又给您添麻烦了。」 领头的那个低头一看,忙去拍许世文元身上的灰,哄道:「别砸了,王爷别玩了。您要是喜欢,我抓一群回去给您慢慢砸,成吗?」 许世文元挥舞着石头,让人不敢靠近,「愤怒」道:「跑得这么快,你抓得完吗?!」 「王爷祖宗!」东阳王府家丁挨了好几下,抢走他手上脏兮兮的石头,「您说什么都是对的,这天寒露重的,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不多时,许世文元就被劝走了。临走前家丁还诚惶诚恐地不断道歉,左扶光做出不耐烦的模样,摆了摆手。 在众人眼中,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公大人,许世文元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疯癫王爷,老跑来招惹他。 只有左扶光自己知道,他能走到今天,半数都靠许世文元在背后指点。而他也猜测着对方的目的—— 这王朝始终是许世家的天下,待到许世风华的风光落幕,就该装疯卖傻的东阳王登场了。 谁不迷恋着那龙椅带来的至高权力? 身处洪流之中,无人能够出淤泥而不染。二十三岁的左扶光在新修的驸马府里孤独入睡,竟又梦见了在雅州的纨绔时光,和那时单纯又冲动的沧渊。 如今…… 他前几日才从乌藏画师手里收了一幅画作,这画师专画王室成员,卖给乌藏子民摆在家里供奉。 那里的人对他们的王室有极高的认同感,当做神明一样崇拜。而画中沧渊器宇轩昂,身披铠甲,立于群兽之中,看似放荡不羁,眉宇间却流露出哀矜又复杂的情愫。 这真是照着他画的吗?他为何而悲哀? 左扶光的手指轻轻从画中人的面颊上流连而过,终是不敢再看,把画作卷了起来,放在另一旁…… …… 国公乔迁新居,瑞云公主和他「夫妻同心」,也搬出了宫,众人来贺。 她今天格外高兴,像只欢快的鸟儿,脸上那道疤痕看着也不可怖了,在驸马府里上上下下地乱逛,摘了一大捧花。 左扶光谢完宾客,回到后院,哭笑不得。 「花匠花费好久时间,才把这绿植种得如此美丽。你一摘就没了,花匠会哭的。」 瑞云摆弄手中花环,天真道:「我喜欢。」 「那喜欢这座府邸吗?」左扶光随口问道。 瑞云丢掉花朵跳到他面前,极为依赖地抱住左扶光的手臂,小声说: 「特别喜欢!其实我很怕三哥,也讨厌宫里的规矩,只爱和你呆在一起,这就是我们俩的家,所以我说什么也一定要和你出来!」 第185页 左扶光微笑道:「为什么不怕我,不讨厌我?」 「你比他们都温暖,你是第一个告诉我不用在你面前挡着脸的人。你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没有……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瑞云或是想说「不屑」,或是「同情」,左扶光其实并不在意。 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正常姑娘,给与她应有的尊重。还带点讨好意味地殷切对待她,以求得到太后的信任。 太后格外疼爱瑞云这个女儿,因对她有愧,让她面部受损,所以几乎有求必应,事事顺她心意。 起初的时候,她不放心。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她发现左扶光确实对瑞云极好,而非把她当作向上爬升的踩梯。 太后总听着瑞云对左扶光的赞嘆和喜爱,自己便也改变了对左扶光的态度。 左扶光忽然道:「我是说,一开始,你我还未成婚时,你为何就说你喜欢我?」 这件事他提过几次,都没有答案。 瑞云心情好的时候会回答他的问题,而多数时候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自言自语、自娱自乐,她有一个自己独特的世界。 今天则有些不同。 瑞云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听到后又在室内晃了一圈,忽然见到了床头柜上的画。 她把那画卷拿在手里就展开了,先是被上面的勐兽吓了一大跳,紧接着就看见了沧渊,惊唿道:「这不是沧先生吗?!你怎么把他变到画里了?」 左扶光看向她:「哦?你还知道沧先生?」 「小老七最喜欢的先生,我也在猎场见到过的。」瑞云望着栩栩如生的画作,「说起来……你刚刚问我什么?」 左扶光重复道:「我说,我们还没成婚时,你在猎场见过我,只是一面之缘而已,为何对我有好感?」 他尽量说得详细,而瑞云正听着。 听完以后,她抖了抖画卷,忽然答道:「我那时候可不是第一次见你了,你也是画中人,我早在三哥的书房暗室里见过你许多次。」 「什么?」左扶光难以理解。 「我有一个大哥,你知道吗?」瑞云把画卷翻了一个面,用手指在上面比划道,「那幅画真好看,大哥旁边坐着的就是你。他们很多人在一起……那又怎么说……」 瑞云想了想:「对,曲水流觞。」 左扶光心头一动,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忽然间想了很多。 所以——许世风华幼年时书房的暗室里有一幅画,画中肯定有一群人在相聚,曲水流觞,而先太子旁边坐着「他」。 不对,绝不可能是他,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 所以瑞云看见的一定是左扶桑,因为左扶桑与他面貌极为相似,所以才会错认。 瑞云说:「母亲常常告诉我,大哥是这世间最好的人。我想啊……和他坐在一起的好友,就是第二好的人。」 她看向左扶光,眼里流露出温和:「母亲还说,即使是公主嫁人也不要看门第高低。人好就好,所以我在夏猎场上看见你了,就觉得你一定是她们说的『良人』。」 「我没选错。」瑞云笃定道,「三少果然是画中仙,也是意中人。」 「你懂什么意中人?我不是那画中仙,也没那么好。」左扶光反驳道。 瑞云忽然懂了似的,高高举起那幅画,指着说:「所以沧先生是你的画中仙,意中人。对不对?!」 当天晚上,左扶光就把那幅画藏进了密室中…… 第一百四十章 先生于我而言也十分重要 「所以皇兄的暗室里藏着那幅丢失的画?」 许世文元逗着笼子里的鸟儿,看似不务正业,却极严肃地对左扶光说, 「你可知道左扶桑当年就是因为一幅画被定罪的?先太子在芒种时节召集亲信曲水流觞共议新政,当天去过的人都被打为谋逆同党。」 「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对那天的聚会供认不讳,唯有左扶桑说他没去。」 「他只是与太子蓝田交好而已,从不参与政事。但因画中有他,所以也落下了死罪……」 左扶光未曾打断,静静地听完了。 这些年和许世风华的争斗里,他逐渐都快忘了自己最初进京的目的。 当年来到兴京并非壮志满怀要闯出一片天,而是想查先太子当年冤案,找到诬陷哥哥的仇人。 「画作是关键。」左扶光思索道,「只是不知此画是否依然在皇上当年做皇子时的书房里。」 「我算算啊……」许世文元掰动手指,分析道,「瑞云最后一次看画,也不过是四年前还未嫁给你的时候。」 「而后三哥逼宫,紧接着他就成了皇帝。朝西所皇子住处总共就那么几间房,他登基以后,七弟就搬到了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不知是否还存放在那里。」 左扶光给笼子里的鸟儿添了点食,轻声说道:「也就是说,朝西所的书房如今正是老七在使用。想要进去拿东西,还得过了他那一关。」 「那小孩儿可不好惹。」许世文元提起鸟笼朝自己房间走,「我不去。」 「王爷!」左扶光跟上他的脚步,用恳求的语气说,「你若想进那个书房是最容易的,扶光想求你帮着细查此事。」 许世文元回过头来,嘴角扯了扯:「我只是个智力低下的闲王而已,万不可沾染上前尘政事。这件事实在爱莫能助,若是我去拿了画,必然无法再置身事外。」 第186页 他说得虽然有点冷漠,语气却是缓的:「逸少,你不会想让我前功尽弃吧?」 左扶光立即拱手,尊重地说:「是我僭越了。」 「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看老七,谁又能知道你进了朝西所书房以后去干什么?」许世文元推开屋门,迈步走进去, 「我知劝你无用,事关你家人生死错案,所以不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种话了。只是你万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毁了我们的大计。」 左扶光点了点头,他与老七多年未见了,忽然要去看望,总得找个理由。 他暂且忍了些时日,直到夏季许世景烁生辰,才刻意找个由头避开了没在当天去拜会,然后自己挑个时间单独去朝西所。 这孩子如今已经十四岁了,出落成一个半大少年。他皮肤白皙细腻,是养尊处优的长相,眉宇间却总有股寒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许世风华把他丢在此地,既未封爵也未提过要分藩。 就连「痴傻」的老五都当了闲王,每个月领着俸禄,住在华丽的王府,有无数人伺候。 老七却依然过着小时候那种不受太上皇宠爱的单调生活,也甚少受到外界关注,更别提参与政事。 走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左扶光看见景烁腰板笔直,负手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等他。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景烁问他:「那些不会说话的人为什么会追杀你呢?」 当时左扶光不知道蜥蜴人就是受许世风华指使的,所以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而今再次见到他,旧事一下涌入脑海。他才意识到这个小孩并不简单,便站在远处拜了一下。 许世景烁并不受用,开门见山道:「国公大人这一拜我可受不起,您费尽心机地单独前来,所为何事?」 左扶光便也直言道:「借你书房一用。」 「驸马府的书房不够用,还是皇兄如今不肯把他的御书房分享给您了?」许世景烁挡着路,「我若是不借呢?」 左扶光定了定神,好言相劝道:「书房里有件事物于我而言十分重要,我拿了便走,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许世景烁嗤笑一声,猝然道:「先生于我而言也十分重要,我想念他多时了。国公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把他还给我?」 左扶光眉头一蹙,景烁认定是他逼走的沧渊。许多年了,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你先生的来去与我无关。」他沉沉说道。 「您的『要事』也与我无关。」许世景烁冷漠地说。 两人对视着,互不相让。 纵使左扶光如今权力很大,却不敢强闯朝西所的书房,害怕打草惊蛇。 许世景烁的先生换了又换,谁人都知道他不受皇上待见,将来没有出息,所以拜高踩低,只把他当做一个跳板,或是唯恐避之不及。 唯有冯俊才在沧渊离开以后教了他两年多,没有推脱过这个任务。 「殿下的生辰礼我让人放下了,那你安心读书罢。」左扶光最终放弃了,退出皇子居住的地方。 要从这个少年这边下手是十分困难的,听闻冯俊才前些日子替他说过话,他决定找冯大才子试试。 沧渊在京时就和单浩轩与冯俊才交好,现下看来他的眼光不错。 这两人都是极为正直的人,虽然一个鲁莽,一个迂腐,比起朝堂上那些形形色色趋炎附势的小人,却都是良才。 如今单浩轩已经做了固宁军的副将,冯俊才也是内阁学士了。 左扶光递了一封拜帖,约他在晚间相见。清花茹却没能把拜帖送到学士府,而是急匆匆赶回来,压低声道: 「冯太傅身体忽然抱恙,怕是不行了,冯学士一家都守着他!」 左扶光眉心一动,他和冯俊才向来攀不上什么交情,听到这个情况立即道:「抱恙得好!」 「什么好?」 左扶光立即找到手下备上了去年乌藏使团进贡的雪山山参,又进太医院请了和父亲关系不错的云州蛊医,将他带到了冯府门前。 太傅府邸大门紧闭,冯太傅在朝中根基深厚,即使告老不出,也有关系好的太医来替他诊治。 但此回病情似乎来势汹汹,天已黑了,那院里却灯火通明。冯家亲戚在里面站成两行,还有妇孺在低声啜泣,冯太傅好像不行了。 左扶光抬手叩门,许久没有回应。 他又到墙头上看,见到一个原来呆过驯马司的士兵,也姓冯,便将他喊了过来。 那人神情萎靡,低声说:「太傅怕是过不了今夜了,冯府不见外客。」 「我哪儿是客?」左扶光当即回道,「我是带太医来给太傅救命的!」 那人做不了主,让左扶光在门口等着,不多时就把冯俊才喊了出来。 左扶光见冯俊才眼眶很红,就知道太傅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赶忙道:「冯大人,让我们进去看看!」 「没用的,家父病情来势汹汹,太医都来过几个了。」冯俊才顾不上别的,只道,「雅国公的人情我领了,请回吧。」 「这是云州医者,和其他太医不一样。」左扶光压低声,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以前的暗卫碧澜是神龙医门传人,再不济我手上还有颗救命灵丹,请容我一试。」 第187页 冯俊才抬起半只眼睛,像是见了什么怪物:「你我非亲非故,你竟愿意用神龙医门的灵丹救我父亲性命?!」 「太傅一直是扶光仰慕之人,大许不能没了这股气节,我以雅州的名义发誓,绝无他心,还请容我们一试!」 他说得真诚又急迫,冯俊才却有些防备。 无事不登三宝殿,左扶光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这样赶来必然是有目的的,可他没办法了。 父亲生命垂危,如果此时有法可医,哪怕让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冯俊才扭头,什么话都没说,却没带上门,让蛊医和左扶光跟了进去。 对于雅国公的到来,冯家上下都很警惕,毕竟没有深厚情谊,雪中送炭实属可疑。 但蛊医拿着灵丹进去以后,不多时就听见冯太傅咳嗽了一声,竟从昏迷中醒来了。 左扶光把山参给了下人,让他们用参汤吊着冯太傅的精神。 他和冯俊才一起守在太傅床前整整三个日夜,未曾离去,让蛊医诊治。直到太傅脱离危险,左扶光才辞别冯家众人,返回自己府邸。 万幸,神龙医门的救命丹丸有用,太傅救了回来。 左扶光等着冯俊才登门道谢,到时候他就可以让他去取朝西所书房暗室里的那幅画,检查其中端倪。 没料到,冯俊才来时,却邀他去家里坐。 「我父亲想见你。」 他神情复杂地说。 左扶光怀着忐忑的心情,再次来到太傅面前。 毕竟在他刚进京时,冯太傅就是领头参奏他、弹劾他的那帮文人之首。 他行事诡谲,谋权不择手段,总受他们指摘。 他在外可以耀武扬威,但一走到了这位有真才实学的帝师面前,却觉得心里有些慌乱,尊敬地拜了一个礼数。 「国公何必对我一个老头子行礼?」冯太傅嘴唇苍白,强打精神靠在墙边,挥手道,「别的人都下去。」 左扶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长得很像扶桑,性格却一点也不像。」冯太傅开门见山,声线沧桑地说, 「左扶光,当年你进京我就知道你必然是带着目的来的。想将你逼回雅州,却终究是失败了。」 「万没想到,你能走到今天。」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不谋天下,只想要一人而已 左扶光怔忪抬头,对上了那双蕴含着智慧,又摄人心魄的眼眸。 他说:「那年我纨绔叛逆,给太傅添了不少烦恼。」 冯太傅低笑道:「左方遒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你装出来的那副模样?虎父无犬子,你骗得了天下人,骗不了我。」 左扶光默然不语,所以太傅当初参奏他,都是为了将他赶回雅州,而非真心觉得他迷惑圣心。 冯太傅顿了顿,续道:「因为我教过扶桑……」 左扶桑聪慧异常,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天才少年。 他也在夫子院呆过,却没有拜任何先生,唯与冯太傅来往颇多,经常向他请教。 「如果说吾儿冯俊才有『才高八斗』,那扶桑就是天生的有『百斗』,后天努力更是无人能及,甚至太子蓝田,都只能望其项背。」 冯太傅说起左扶桑,充斥着溢美之词。左扶光也听父亲讲过,只要见过扶桑的人,无不是将他视作神明一般的天才。 「可他锋芒太露,总引人忌惮。」左扶光补充道。 「是啊……就连我们这些老辈,也觉得后生可畏。一群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商讨着变法,岂不是要推翻老祖宗留下的制度,建立他们的新世界?」 冯太傅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情绪,像是意指他人。 「老辈?」左扶光蹙眉问道,「是谁不想变呢?」 「皇帝自然是第一的,其次帝师邓太师。太子蓝田的存在就是对他政见的绝对怀疑,要改了先皇时期形成的一切。」 冯太傅闭上眼睛,徐徐说道,「你可知道大许已是千疮百孔,我明知太上皇耽于玩乐,却不主张立当朝皇帝为太子,是为何啊?」 左扶光的手暗自在袖子底下收紧:「他更不适合做皇帝。」 「你看见了,你才明白。」冯太傅嘆了一口气,「大概是活得太久了,知道的事太多,不想全都带进棺材里,下半辈子也后悔吧,我想告诉你——」 说到此处,左扶光凝神细听。 冯太傅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 「我早明白……是因许世风华在其十岁时就懂什么叫做『趋利避害、一箭双鵰、排除异己』。」 「邓太师参奏太子蓝田聚众叛乱,太上皇盛怒降罪。」 「那年曲水流觞宴上蓝田手下揽着的人,其实是他弟弟许世风华。可呈到皇上面前的画作里,十岁孩童却变成了左扶桑。」 「扶桑十六,身量矮小,是太子好友中最年轻的一个。将他『替换』在此处,也是合情合理。」 「你说……许世风华是怎么变成了左扶桑的?」 左扶光脑子里嗡鸣一声,似乎拉断了一根弦。 他从来未曾想到过,许世风华居然会和左扶桑的死有关,全因他当年不过十岁而已——一个十岁的孩童懂什么?! 而实际上,那时候的许世风华虽不懂权术,却知道移花接木! 因为害怕自己也和太子蓝田一起被治罪,所以请画师作伪,将曲水流觞宴上的自己改成了左扶桑! 第188页 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会说谎?许世嘉乐当年亦然没有怀疑、没有细查,愤怒之下一併治罪,直到中年才悔之晚矣。 那幅画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外面,害怕被别人瞧出端倪。所以它会在许世风华幼年时的暗室里,被瑞云翻到过。 而瑞云把其中的左扶桑错认为左扶光,因此而对他有好感,不排斥嫁给他。 兜兜转转,真相藏在老一辈不可言说的眼神里。冯太傅许是老了,或许是因左扶光救了他而感激,才将这件事讲了出来…… 左扶光走出冯府的时候仍旧是恍惚的,维繫在他和许世风华之间的那点交情算是彻底泯灭了,他从来都不知道,对方从小就是个怪物。 所以他一直在寻找的仇人,正是如今被他推上了帝位的人! …… 欢声笑语退去,草原一片静谧。 沧渊躺在边关的沃土上,观望无垠星空,轻声感慨:「大汗,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呢?」 巴彦梦珂双手枕着头,身旁的小麦地已经种上了新粮。 此刻的他看起来没有攻击性,被月光照得温和几分,大声道: 「为了土地!为了养活更多的子民!为了成为英雄,成为草原传奇!以后谁说起巴彦梦珂的名字,都会被震慑!」 沧渊平和道:「可我不是为了成为英雄,也不想震慑谁。」 「加措,你那股中原带来的酸熘熘的劲又来了。」巴彦梦珂咂咂嘴,表示不理解,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本汗才能和你做朋友啊。要是换了你大哥,我该每天都防备着会不会忽然被他杀了,抢夺我们共同打下的战利品。」 沧渊反驳道:「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向自己人,你是我兄弟。」 「可我不是自己人,我是外族,鞑靼人,我们的祖先曾世代为敌。」巴彦梦珂侧头,「你总得有个目的。」 为了什么呢? 在沧渊眼里,他如今做的一切是为了乌藏,也为了父亲。 长城外的小中军已有动静,在组织返京,单浩轩却留了下来,不听密诏。 兴京周围的外四家依然霸守四方,中原如他所愿,会陷入一轮战乱。 「大概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吧。中原的皇帝想要抑制我们发展,总是挑起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沧渊想到自己读过的那些权策书本, 「当我们陷入永无止境的争斗,彼此敌对,不断消耗。就不会把野心放到中原,也不构成威胁。」 巴彦梦珂总结道:「那你是想中原逐鹿。」 须臾以后,他自己否定了:「不对,你的将军父亲不会同意的。」 他忽然抬起半边身子,粗壮的肘部撑在草地上,邀请道: 「要不不管那些了,和我一起立下雄心壮志,开始入主中原的征途吧?」 沧渊不说话。 「乌藏和鞑靼要是能联合起来,三十万锐甲随时可以吞掉那头垂死的巨兽。我将实现父汗的伟大梦想!」 巴彦梦珂越说越加激动,曾经这个想法对他而言,只是酒后难以实现的幻想。 而今他越发觉得一切真实起来,沧渊的到来,两者的结盟,中原的衰败,让梦想变成理想,不再是痴人说梦! 他猝然捉住沧渊的手腕,粗声道:「你不想让你的占堆家族成为自古以来最强大的乌藏王庭吗?!」 「往后我入主中原,绝不苛求乌藏臣服。我们将并立在这片大陆,并千秋繁衍!」 沧渊眨动一瞬眼眸,似乎并没有被他说动,忽然半开玩笑道: 「为何是你入主中原,而我依然是乌藏?若真如你所说,我都是为了你。」 巴彦梦珂理所当然道:「因为我是大汗,你只是一个乌藏的王子啊……」 须臾之后他放开沧渊,恍然道:「不会吧,贪心不足蛇吞象,你不会是……」 沧渊摊手道:「我可没说。」 「我听过中原老祖宗的故事。」巴彦梦珂用最简单的汉语说道, 「项羽和刘邦原为结拜兄弟,秦亡之后一个做了楚霸王,一个封了汉中王。楚汉相争时,项羽却被刘邦逼到乌江边上,只能拔剑自刎。」 他总结道:「所以你若是要与我立志,必然想做天下之主,不当那偏安一隅的乌藏王,对吧?」 「别想了,我们还是先种好粮食,餵饱马匹吧。」沧渊的目光从大汗身上移开,重新望着月亮, 「中原老祖宗还有一句诗,叫做『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论身在何方,我们看见的都是同一轮月亮。」 想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 左扶光如月色一样白皙的皮肤又浮现在脑海里,沧渊慢慢地说:「我原本并不谋天下,只想要一人而已。」 巴彦梦珂勐捶一把草地:「到底是哪个人让你能拒了草原上所有女人?只要说出来,本汗立即给你掳来!」 沧渊再次睁眼,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往营房走去,边走边道:「是个比天下还难谋的人……」 巴彦梦珂还是不理解,在他看来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唾手可得。 先是父汗的女人,而后是鞑靼部最美丽的姑娘。 现在的王后更是来自中原的公主,还有无数美丽的皮囊想靠近他,争相往他怀里扑。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沧渊一样深情至此,为了一个得不到的人可以拒绝所有诱惑。 第189页 沧渊回到入睡的床上,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忘不掉左扶光。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地淡忘了分别时的摩擦、过去的伤痕,还有两人之间曾发生过的一桩桩不愉快的事。 时间确实是疗愈的良药,却没能让他忘记那些美好。锐利的边角被磨掉以后,脑海里越发清晰的反而是左扶光每一个让他心动的时刻。 他再也没能遇到过这样的人,那颗心像是死了一样被封存起来。 内核里的搏动不为外人所知,也找不到一个突破口去实现愿望。 还好,如今的他拥有了很多东西,不至于整日思念陷入绝望。 家人、父亲、兄弟,亲友、部下、军队——先有自己、才有奢望。 「或许人生总是遗憾的,或许有无数的人都是带着遗憾在生活。」 沧渊这样安慰着自己,孤枕入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哎呀熊战在门口偷窥! 冯俊才从朝西所的方向走来,手里拿着一幅捲起来的画,头上还有几许灰烬,将之交到了左扶光手中。 「书房暗室许久没有任何人使用了,里面的东西全部积灰。我找了许久,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左扶光左右望了一下,将画卷遮掩式地收在宽袍大袖中,低声道:「出宫一叙。」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兴京街道,假装分开了,半个时辰后又相聚在一家贩卖宣纸笔墨的店里,店家是冯太傅的好友。 左扶光在暗处将画展开,画卷如有改动必然能从纸张上看出来。 果然,绘制着左扶桑的那个地方比别处薄些,能透光,店家是个懂行的,也说画作确实经过了改动。 左扶光慢慢将画卷了起来,神情晦暗不明。 「不论你准备怎么办,切不要说出是家父点拨你的。」冯俊才有点担忧地说,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你此回对我家有恩,家父也告知你——」 「冯俊才,我不会把你拉下水的,否则也不会将这张画作拿出来。」左扶光打断道,「你走吧,扶光多谢太傅点拨之恩。」 冯俊才大概明白了,画作是一个证据。 若无证据,左扶光就是「道听途说」,这「道」在哪里很值得深究,可能会牵连到他爹。 可若是有了这幅被改过的画,由画而生事,便能撇清他们。 他闭嘴埋头走掉了,半途遇到肖思光,匆匆打了个招唿。 肖思光猫身进到左扶光在的小房间里,还带着外面的烟火气,玩笑道: 「哟,雅国公今天好兴致,竟把私会地点选在这么有情调的地方。」 左扶光一脸严肃地看向他。 肖思光眉心微蹙,一点担忧浮上心头:「怎么了,出事了吗?」 「没有。」左扶光语气低沉地回道。 「那是怎么了啊?好些日子没见到你,听说冯太傅病了后,你居然去当了一波『异姓孝子』,还获得了夫子院各大夫子和翰林院读书人的称赞。」 「要不怎么说还得是你呢,把人心这块玩明白了。」 肖思光喋喋不休,两人相处总是这样,自在而互无防备。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离左扶光最近的人是他,左扶光最信任的人也是他,左扶光有事会第一时间找他,他乐此不疲。 肖思光看到了桌上摊放着一幅画,便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瞧着。 他一边看一边随口说话,目光忽然间停在了画作上的一个角落:「咦,左扶光,你啥时候和别人去了曲水流觞宴,竟不叫上我?」 顿了顿,他又疑惑道:「而且这些人穿的衣服,都不时兴了。你啥时候认识这样一帮子人的?」 左扶光这才说道:「这是二十多年前了,画中人并非是我。」 「见了鬼。」肖思光嘆道,「二十多年前你我都没出生,这人看着真像十多岁的你,到底谁啊?」 「他是我大哥,他旁边坐的人身穿蟒纹,你猜猜是谁?」 肖思光开始仔细观察整场曲水流觞宴,目光在那特殊的蟒纹上停留了许久,勐地抬头! 「这纹路我见过,在北境,南洋王遇刺的时候,沙地上有一片模煳的图腾,好像就是这种蟒纹!」 左扶光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同他讲了一遍,力求不漏掉任何细节,说得肖思光愤慨不已。 「他为了保住自己害了你哥,又利用太子蓝田的亲信,不断挑起事端制造混乱!」 「他派蜥蜴人追杀过你,在京居然和你称兄道弟。他差点把你的母亲卖进教坊司,还以此逼迫你成为驸马。」 「如今……利用你稳定了朝政,又想除掉你了。」 左扶光定定地说:「我和许世风华已经走到了对立的地步。」 「拿上这幅画,去质问他!」肖思光狠声说,「别怕,我就在宫墙后接着你。」 左扶光摇了摇头,目光逐渐变得锐利:「我不会再傻到正面与他冲突,这幅画该利用起来。」 「如何利用?」肖思光将画作放回到桌子上,左右快速踱步, 「这顶多是他十岁时候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而作的伪,甚至比不上『逼父退位』失人心,我觉得不好用。」 左扶光嘴角扯出一抹阴狠笑容:「可若是他觊觎太子之位想要入主东宫,作伪诬陷太子蓝田有谋逆之心呢?」 第190页 「什么人才会信?!」肖思光感到不可思议。 「先拔去他的爪牙,让他失去了可以依仗的对象,就能够指鹿为马,使人信服。」 左扶光在等待的这些日子里已经想好了,「我们一直找不到瓦解四脚蛇这个组织的办法,而今算是有了突破口。」 肖思光恍然大悟,四脚蛇本是太子蓝田培养的力量,为先太子所用。 许世风华之所以能将之化为己用,是因他和先太子同母所生,是亲兄弟。 可若是诬陷先太子、害死太子蓝田的人是他,那四脚蛇还会听命于他吗? 「我要制造一个让他们无限接近我,并觉得能够成功刺杀我的机会。」左扶光安排道,「但你得接着我,擒获四脚蛇的首领。」 他们早已观察了出来,普通的蜥蜴人身着深色夜行衣,领队的则穿墨蓝色,上面有四脚蛇的暗纹。 而最高级的那个穿着深蓝色明纹,会说话,在许世风华身边出现过,重大的刺杀案件他也会在暗处指挥。 两人交谈到天色都暗了,安排好种种可能,出来时打更人已在街上巡逻。 肖思光忽然说:「城门关了,我回不了校场了。」 左扶光耳畔一动,心里明白看门的就是留守小中军,如今也在肖总督五家军管辖范围内。 别说肖思光本人想出去了,只需他一声令下,即使人没有来,城门都会为他开启。 「那去我府上吧。」左扶光说出了肖思光最乐意听到的一句话。 肖思光笑了两声,率先走到前面,边走边说:「自从你搬出来了,熊战我也还了回来。好久不见怪想它的,不知道熊孩子想我没啊?」 「还熊孩子,站起来有两米多高了。」左扶光走上前去与他并排,「瑞云在主楼里,咱俩去客院里玩熊、喝酒,说会儿话吧。」 「好久没像以前一样瞎聊了,你每次找我都是有事相求。」肖思光半开玩笑道,「求来求去也没说个回报,做这个总督真心亏。」 左扶光猝然问道:「你想要什么回报?」 肖思光反而有些慌:「什么啊又不是做交易,我就随口一说而已,你还上心了?」 两人从后门进了驸马府,熊战此时正在自己的棚子里唿唿大睡。 肖思光说话的声音被听见了,它忽然机敏地抬起头来,庞大身子从窝里挪出,探头到外面观看。 熊战如今已是一头接近成年的马熊,浑身毛髮浓密而有光泽,身躯壮硕如虎。 它站起来有两米多高,体重近五百斤,还在不断成长。 有熊战守着院落,这里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哪怕蜥蜴人也只敢趴在墙头远远观看,毕竟熊爪没有轻重,它能轻易拍死一个人。 熊战和肖思光左右的将士们比较熟悉,但只听肖思光和左扶光的话。 它很聪明不会轻易伤人,瑞云与府里侍卫都能餵它,却叫不动它。 此时此刻,肖思光本不准备打扰熊战,想明天早晨再看它。 哪知刚走到院中心,就见一个巨大的影子从黑暗里扑了过来,带着兽类粗重的唿吸声,显然极为激动。 左扶光赶忙让到一旁,熊战回家那天他已经被扑过一次了,有所防备。 肖思光只感到眼前一黑,身上一重,竟然根本站不稳,沉沉朝后倒去,撞进了熊战的毛髮里! 还好他常年习武,身体敏捷,当即借力侧翻了一些。 否则肯定会摔伤,再被马熊五百斤的身子砸在地面,后果不堪设想。 肖思光痛叫一声,嘴里骂了几句脏话。 熊战却活像是见了亲人一样,伸出舌头往肖思光的髮髻里舔,还像小熊时一样拼命蹭他,把人摁着许久没能爬起来。 「左扶光你倒是别顾着笑,把它给我挪开啊!我要死了!」肖思光一边喊一边挣扎,又被熊战舔到了嘴巴,侧头噁心道,「呕……」 「享受一下来自马熊的喜欢吧。」左扶光沉闷的心情终于散开几分,憋不住笑声,「它可不是谁都舔的!」 「左扶光!我跟你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你给我等着——」肖思光一边发呕一边口不择言地乱骂! …… 两人哄好熊战,回到屋里时,肖思光一身熊毛,连脸上都有口水,觉得自己臭烘烘的。 左扶光嘱咐手下烧水,先在客房里给他立了个浴桶,又叫了服侍的人过来。 「肖总督先洗着,我去把酒菜摆上。」左扶光把毛巾搭在浴桶边,准备出门了。 肖思光上衣已经脱掉,不知在想些什么。左扶光转身时,他忽然抬手拽住了他的手腕,说:「别走。」 「咋了还要我给你搓背啊?」左扶光笑眯眯地问道。 肖思光的手紧了紧,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上半身在空气中有些发凉,头髮也解了,鬼使神差的,他说:「你真不明白我想要什么……」 「哎呀熊战在门口偷窥!」左扶光忽然指着门缝,打断了肖思光的话。 然后他撇开手,推开屋门就躲了出去,院子外哪有什么熊。 肖思光跨进浴桶中,眼睛还看着左扶光离开的方向,兀自嘆息道:「你要忽视我到何时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只能有我,好吗? 肖思光躺在浴桶里,把前来服侍的人驱赶了出去,一个人乱想。 第191页 瑞云智力有缺,根本不懂男女情爱,左扶光和她没有夫妻之实,只尽照顾之责。 沧渊早在三年前就离开了中原,如今已是雄霸一方的乌藏王子,在关外打下了深厚根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随着自己官阶的提升,朝中势力慢慢倾倒过来。 远在北境的万宝候明显是太上皇的亲信,与当今皇帝对立,已是半个肖家人,和他也算一心。 所以有很多的世家想把女儿嫁给他,觉得他前途无量。最近这两年,前来说亲的媒人越来越多…… 肖思光可以自己做主,因为父亲在北境颐养天年,又没有母亲催着,所以他桩桩件件都推了。 起初的时候,他对左扶光动情而不自知,后来慢慢接受自己,而今他想让左扶光也接受他,却从未开得了口。 左扶光从不排斥他的触碰,却固守着底线,每次都会假装忽视,或是避开。 肖思光知道左扶光很聪明,他肯定能察觉到自己对他的特殊亲近,却选择了若即若离,真让人觉得不痛快,心里越发刺挠。 肖思光砸了一下水面,埋头胡乱搓动脸颊,草率洗完了。 他从小做事就雷厉风行,从没有这样憋屈过。走到左扶光面前时却好像把勇气都耗没了,一肚子的话再次咽到了心里去。 小桌上早已摆好了酒,四碟小菜静静躺着。 肖思光一低头,水珠顺着没有扎的长髮滴下去,落在了酒里,左扶光这才抬头望着他,睡眼惺忪地说:「都没让人给你擦擦?大晚上的容易着凉。」 肖思光唿吸一滞,被他这迷濛的眼神看得喉咙发紧,便说:「你给我擦。」 「什么毛病,下人手上有刺碰不得吗?」左扶光骂骂咧咧地拿了一张干毛巾,噼头盖脸地罩过去,在肖思光头髮上揉了起来。 半晌,水擦得差不多了,他想转身,肖思光却把手圈起来,困住了他。 左扶光的眼睛左右瞟了一圈,又想找个什么理由推脱开,肖思光忽然说:「熊没在,火上煮的酒我拿下来了,窗户都关着,你……」 顿了顿,他低低地恳求道:「你可以让我抱会儿吗?」 左扶光「唔」了一声,问道:「遇上什么难过的事了吗?」 肖思光摇头道:「没有。」 「那是最近心情不好?」左扶光继续顾左右而言他,依然不朝他心知肚明的方向猜想。 「也没有。」肖思光收紧手臂,把他摁进怀里,闷声说,「我只是想抱你而已。」 「大男人的。」左扶光撇嘴道,「你三年前送我的耳罩破了,我最近搬家时回王府把它翻了出来,你得给我修一下啊。」 肖思光依然没有放松,他迷恋着左扶光身上味道。从那时候的满是烟花柳巷的脂粉香,变成了如今沉郁的草木,又好像混着点檀香的味道。 「你屋里燃的什么香?」他低头在左扶光发间嗅着,手上揉了揉,暧昧地问。 左扶光浑身都僵硬起来,良久后才把语气特意放得冷硬,他说——「藏香。」 那是一种来自乌藏地域的特殊香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 沧渊身上就常带着这种香味,而如今他不在,左扶光把他的习惯变成了习惯,以这样的方式来怀念当初。 这明显的回答就是明显的拒绝,意思早已很明白了。 肖思光却觉得一阵窝火,强制地把左扶光箍在怀中,不忿道:「他已经走了三年了!」 他语气重了几分,这句话说完后两者都沉默了。 左扶光停止抗拒,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明白肖思光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也清楚自己无法给出回应,却得利用着对方,这对真诚的肖思光是极不公平的。 肖思光也察觉到了自己情绪失控,积压在心里的话语终于找到了点突破口。 他把声线放缓,凑近左扶光耳边,劝说般轻轻道: 「把过去都放下吧,他不会再回来了。以后让我照顾你,我绝不让你为难、伤心,我能随时随地护着你……好吗?」 左扶光抿了一下嘴唇,抬头道:「我能照顾自己,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诺。」 「这么久了,你为什么偏偏不能接受我?!」肖思光一腔柔情全都像软刀子一样,被这句话掉了头,狠狠地刺伤自己,猝然抓住左扶光的衣领, 「那你也不需要我的保护,是吗?你说啊!」 左扶光身子抖了一下,几乎被肖思光提了起来。他垂下眼眸,不可否认的是他能走到今天,也依仗了肖思光的能力。 「需要。」左扶光回道。 此刻的他不是唿风唤雨的雅国公,而是在肖思光面前提不起士气的小人。 没有人的付出是永无止境、不求回报的,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若不是凭藉着和肖思光的交情,有外四家的支撑,他哪能活到今天,对方确实有权力向他讨要应得的回报。 肖思光的胆子终于大了,他本就天不怕地不怕,却怕左扶光的生气和疏远。 今天还没有喝酒,但暖热的洗澡水催发了他的勇气,他把左扶光勐地拉近,然后低下头,去吻那薄粉色的、柔软的嘴唇。 终于亲到了。这个奢望肖思光想过无数遍,却从未付诸行动。 在他表明自己的心意以后,他终于光明正大地把欲望也展露出来。北境的小狼也有他的执着和意志,他含着左扶光的下唇,惩罚式地咬住他,兀自沉溺在灵魂的觳觫里,浑身都好像被点燃了。 第192页 左扶光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最终没有推开,也没给任何回应。 肖思光越吻越动情,逐渐地放松了抓住对方衣襟的手,顺着腰线落到后背上,把左扶光再次朝怀里带去。 一吻毕,肖思光激动难言,迅速就起***。 他还觉得不够,另一只手抚上左扶光的脸颊,深情又渴盼地望着他,再次问道:「好吗?」 左扶光没有反应,虽然此时的肖思光看起来很性感,也很英俊,可他丝毫都不心动。 「可以。」他说。 「什么可以?」肖思光露出几许疑惑,「我说和我在一起,我知道你可以照顾自己,那就由我保护你。只能有我,好吗?」 左扶光抬手抓住肖思光的手臂,淡淡地说:「如果你想要回报,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我们相识至此,一直是我亏欠你,没什么不可以。」 肖思光先是狂喜,而后从左扶光淡漠的神色里逐渐回神。 当他意识到左扶光在说什么的时候,那股妖异的愤怒再次燃了起来,他快要被气疯了! 左扶光的意思是,可以任他为所欲为,但这一切都不关乎情爱,也不是什么在一起,只是一个回报而已。 左扶光不再反抗,不再找理由退却,他也很坦然地面对着肖思光,这个从敌对走向至交的北境世子,真诚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肖思光憋不住怒火,手也从左扶光身上拿下来。他从未这样对他发过火,此刻却青筋暴起,低吼道:「你以为我要的是这个吗?!!」 左扶光平和地望着他,并不狡辩,道:「我只能给你这——」 「你觉得我帮你,听从你的安排,和你并肩走了三年,是为了睡你吗?!」肖思光打断了他的话,双手掌住左扶光的肩,勐晃了一下他, 「左扶光,我甚至知道你找乌藏画师,花重金买了他的画像!我想让你放下,我想让你看到别的希望,你难道要一辈子如此心口不一,怀念着那个早已将你抛在脑后的人?!」 左扶光像一个没有提线的傀儡一样,任凭他掌控着,还是没有情绪。 肖思光甚至想揍他,想把他打醒,却又捨不得,只能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你今日说的『可以』,简直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也是对我人格的羞辱!我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为了得到你费这样的心思?!」 「而你呢,你只有在要用我的时候才想得到我。所以这一切在你眼里都是交易,对不对?!」 左扶光抬眼,眸中一片灰败:「那你还会继续着我让你做的事吗?」 他好像只关心自己的目的,看起来冷硬又绝情。 肖思光咬着后槽牙,勐一把攘开了左扶光,抬脚踹开屋门,披头散髮地大步走了出去。 他甚至都没走门,用轻功直接翻出墙围,跳到了驸马府外面。 左扶光果然没有追来,肖思光回头时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迅速隐入夜色里,消失在漆黑的兴京城中。 桌上的酒菜一口未动,熊战在棚子里睡着。 屋门是敞开的,一轮圆月横在天穹,直接跳入左扶光的眼。 他在门槛上坐着,自斟自酌,对着月亮说了一声:「喝吧。」 他也不知道维持着底线到底是为了什么,心里的希望和期盼早就被自己掐灭了。 他其实可以装作顺从且情动,给肖思光一点甜头,让他继续为他卖命。 只是一想到沧渊说的那句「你若不忠于心,就和你父亲一样自私且噁心」时,仍然觉得一针见血,胸口疼痛。 他像父亲,却不是父亲。 沧渊改变了他。 即使当下的目的很重要,他已接近了真相……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奇怪的暗卫 自那以后,左扶光和肖思光再未见过面,两人当天的谋划也搁置了,復仇似乎成了一条断头路,不见风吹草动。 但许世风华的动作却没有停,除掉左扶光的愿望也越来越迫切。 左扶光能够察觉到,跟踪他的蜥蜴人越来越密,拼命寻找着机会,想将他置于死地。 另一方面,随着四方小中军开始返京,消息自然不胫而走。民间人心惶惶,都明白这是动盪的开端。 肖思光坐在校场营房里,听闻手下官兵怨声载道,假装很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皇上什么意思?当初『京边官军兑调操习』,说好了是五年一轮换,分明还没轮到我们,难道又要去戍边了吗?」 说话的军官来自辽东,东北气候苦寒,俸禄也没有京军高。军粮运送过程剋扣严重,在那边连饭都吃不饱,他们来了京城自然是不愿意再回去的。 不少人都想一直留在这个校场中,已经找肖思光说过好几轮了,但肖总督总是愁眉苦脸道: 「这都是皇上的御令,别说你们了,皇上忌惮外四家,我自己也可能被发配到边关去啊。」 叶知夏一条腿踏在凳子上,粗声说: 「朝令夕改,劳民伤财。肥差都被那些富得流油的世家亲戚当去了,我们自然只配在四方吃土。」 有几人面色微变,毕竟此话已是在直接指责皇上的政令。 「闭嘴。」肖思光走下主位,「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上次我挨军棍你们也看见了,外四家不能僭越,以免招来祸端。」 第193页 他不说还好,一说下面更是闹开了。 南洋的、辽东的、雅州的、北境的外四家纷纷不忿,更有甚者拍桌子摔板凳,已是一片混乱。 「凭什么?!我们南洋王遇刺朝廷就没给个说法,还让总督的父亲大人背锅!南方军此后连俸禄都领不全,如何抵抗大陆南边那些倭人?!」 「肖总督不是最硬气吗?什么时候这么怂了。你身后有我们,难道还怕那几个小中军不成?」 「最可气的是皇上至今还没下调令,让我们回去。他就是怕我们闹呗,要等小中军聚齐了,逼着人走。这摆明了把我们当敌人啊。」 「外四家、外四家,不就是外人吗?同样是朝廷的兵,他们吃着空饷巡个街逮个贼就行,我们在长城上苦战元人,随时可能丢掉性命。要不是来了这一趟,我还真不知道『内外有别』!」 「……」 正因内外有别,原本在京周过得很滋润的小中军去边关吃尽了苦头。 肖思光心里明白,这个调令也使得许世风华得罪了门阀世家。 所以当皇权和世家对立的时候,许多人会选择看似拥护贵族的左扶光。 许世风华不仅没有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还两头都不讨好,弄成如今的局面,全因当初剽窃左扶光的策论。 而实际上,左扶光那些激情昂扬的文字,不过是年轻时打发时间,抒发怀才不遇之心的空想,不具备实践性。 在固宁王被问罪的那段时间,这些策论都被收缴到了宫中。许世风华虽然聪明却无大智慧,拿到以后如获至宝,还以为自己可以改了大许的这片天,挽救支离破碎的危局。 他低估了肖思光与左扶光的交情,想将肖思光培植成亲信,却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条件,毕竟对方不太在意功名利禄了。 他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才养虎为患,更不知道左扶光已经暗中将他视为必杀之敌,早已清楚了他的作为。 …… 「皇兄派你去云州巡察水坝,我是不是又很久不能见到你了?」 瑞云趴在小桌案上,认字认得头疼,问着回来的左扶光。 她现在已经能够简单读点书了,却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想问左扶光却发现对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皇帝在今日还下了巡察令,要左扶光离京。 左扶光坐在一旁脱靴,看了一眼瑞云。 在京城有外四家相护,许世风华想对他下手不容易,此次巡察云州,应该是有目的的,想让他出点「意外」。 但如果带上瑞云呢? 自从和肖思光不欢而散后,左扶光警惕多了。他现在很惜命,并不想自己深陷危险。 思及此,他忽然笑眯眯地问道:「瑞云想不想和我一起?云州不仅风景秀丽,更有许多你没见过的美食,我带你去吃。」 瑞云忽然露出极为欣喜的表情,大叫道:「真的吗?!」 左扶光点了点头。 但她又马上低落起来,垂头丧气地说:「可皇兄嘱咐了,让我只能在行宫和宫里走动,外面很危险……母后也不会同意的。」 她心思如此单纯,左扶光有点不忍利用她了,便道:「行吧,我给你带云州的山水画回来,把每一种美食都叫信使快马加鞭送进京。」 瑞云当晚有心事一样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好一阵子,最后起身作画,彻夜未眠。 第二天左扶光下朝以后准备收拾行囊出发了,瑞云不在,应该是进宫看望母后去了。 他发现桌上那幅画像模像样的,画着两个男人坐在一叶小船上,后面是山山水水,写着「云州」。 画中的人有一个是太子蓝田,另一人因为画太抽象了而不认识。 瑞云画谁都很怪异,唯有太子蓝田和左扶桑能画好,模仿得惟妙惟肖。 左扶光蹙了一下眉头,问公主近身服侍的侍女:「这是谁啊?」 侍女低头不语,也不回话,有些害怕地退了半步,像是知道些什么,但不敢说。 左扶光向来待下人不错,王府里带出来的侍卫都很衷心,他买下的那个清花茹也很听从命令,但瑞云身旁的人却很忌惮他。 「你认识?」他冷声问道。 侍女又退了半步,后背靠着一个柜子。 左扶光眼角挑着,危险地看着小侍女,让人有一种被盯上的错觉,毛骨悚然。 「说。」他并不多言,只撂下了这么一个字。 侍女立即跪在地上,口不择言道: 「那是皇上身边的暗卫,会来看护公主的!他对公主很好,会给她带外面稀奇古怪的玩意,从没有歹心!」 「保护公主的?」左扶光扬眉道,「我怎么不知道。在我身边的公主需要别人保护吗?」 难怪有好几次他都发现瑞云手里有新玩具,问了以后却得不到回答。 宫里太后应该是不会给她买这些寻常市井间玩意儿的,许世风华更是没有这个心。 原来是另有其人。 「我也只是见过几次他给公主东西,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偶尔会说话,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侍女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能说的都说了,「公主也不是有心瞒着您,她向来想说就说,不想说的怎么也问不出来。」 「你下去吧。」 左扶光准备回头再探寻那人到底是谁,于是便叫人继续收拾了一下南下用品,坐在马车里,疲惫地启程…… 第194页 出了兴京以后,笼罩在头顶的乌云似乎都散去了,天地也开阔几分。 但左扶光知道,危险埋伏在周围,随时有可能降临。 他在身上配着剑,腰带里还绑着软剑,袖中装有暗器,外套里穿着金丝软甲。 忽然很怀念有碧澜和翠微姐姐在的日子,或是沧渊在身旁的时候,他能睡安稳觉,而今却因没法回应肖思光,必须把自己武装起来。 周边城池看起来一片太平,无数的暗波都潜藏在静谧的表象下。 天黑时刚好到达云州边界的江城,信使早已提前来定过客栈,车队径直朝着客栈开去…… 左扶光下车时左右张望,暗自屏气凝神,查探周围有没有刺客。 还是很平静,他在经过自家行礼箱时却听见异动,立即停了下来,蹙眉看过去。 那种声音像是老鼠在啃食木头,「沙沙」、「沙沙」的,抠刮着木箱内部。 左扶光当即拔剑,让家卫挑开锁,所有人都无比警惕地朝内看,竟见瑞云躺在一堆衣物里,手指不安地抠着箱体,小声说: 「哎呀,被三少发现了。」 左扶光眉头一蹙:「你不是进宫了吗?!」 瑞云平常有些怕黑,在黑暗的环境里会不安地抠东西或磨指甲。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躲进行李中跟他下云州,而对方显然不知道轻重。 左扶光这趟带的都是自己的亲信,并没有服侍瑞云的宫人。 一个侍卫赶紧将她扶起来,也不和瑞云说话,直接问道:「主子,怎么办?明天送她回去吗?」 「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才不这样回去!」瑞云站在车板上,朝左扶光跳去,「你不是说了带我来云州吗?怎么要反悔?!」 左扶光赶紧伸出手来接人,还好瑞云身材矮小瘦弱,大概像十三岁的女孩一样,没把他撞倒。 瑞云偷偷跟着他出了兴京,明显是瞒着皇帝和太后的。但说出去没人会相信,对方必然怀疑是左扶光把瑞云绑走了。 她绝对不能出事。 左扶光不放心让人护送她回京,一方面写了封文书到宫里,让皇帝派人来接走公主,以示自己并不是存心将她带走。 另一方面,他只能带着瑞云上路了,不敢让她离开半步。 整整五日过去,左扶光已经来到了临近南洋入海口的城市,到达堤坝的位置。 许世风华派来接公主的人却迟迟未到,也没有一点回应的消息…… 第一百四十五章 白沙 瑞云寸步不离地跟着左扶光,因为有她在,行程慢了不少,就像是来云州玩的一样。 她从未出过远门,母亲将她保护得太好了。所以看什么都很新奇,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左扶光在后面负手走着,瑞云在前蹦蹦跳跳。一会儿去街边摊子上拿个钗子,一会儿又吵着要作糖画,左扶光挨着给钱不让她出视线。 清花茹忽然幽幽说道:「我怎么觉得主子是带了个女儿呢?」 这哪里像是和「娘子」出游,左扶光照顾瑞云三年多了,对方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家人,很是依赖。 而他出于同情,又出于对这颗干净灵魂的怜悯,很早就不再反感她,愿意和她相处。 朝堂上的人勾心斗角,每次与众臣唇枪舌战后,回到家里见到瑞云丑陋却纯真的笑容,左扶光都会觉得生活变简单了些,没有压力。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用「兄妹」来形容都欠妥,确实更像「女儿」,左扶光不自觉地笑了笑。 「把她看好了,多照顾点。」左扶光嘱咐道,「这趟出行全队就你一个女人,很多事我们不方便,你多多留心。」 清花茹点头称是,她落罪后被买到左家,左扶光却从没把她当个奴隶,而是让她干侍卫的活。 她原本在斑虎厂就是个暗卫,从不多言不语,服从性很强,所以一直跟着左扶光,成了得力助手。 堤坝下游设置在防城,当初是左扶光领队,肖思光携五家军南下,一起修建的。 防城县令满面春风地给左扶光一行接风,说了很多阿谀奉承的话,还送上了不少礼物,让左扶光在府里落住。 左扶光却坚持要去巡察,并没有吃上这一套。 毕竟堤坝下游关乎农事,若有损毁会引起天灾,他分得清轻重。 第二天一早,左扶光就带着亲信和随行文书登上山岭,从远至近,先观总体再细查,认真巡视起来…… 河谷逼仄,两旁山距极近,左扶光朝下眺望,水流运行正常,文书在做着记录。 瑞云在他旁边蹲着,低头採花玩,忽然道:「咦,这里提前来过人了。」 「什么?」左扶光先是离开悬崖,再警惕四顾,将瑞云拉到后方。 「好几朵花都扁扁的,还没死,肯定是刚被踩过。」瑞云细緻地观察着,说完就发现整支队伍都拔出了剑,不远处的山林里果然有异动。 左扶光薄剑出鞘,他早已知道蜥蜴人会利用这次机会下手,不来他反而心慌,终于来了。 从林子里跳出的人却穿着县中私兵的衣服,并不是四脚蛇的夜行衣,从四面八方扑来! 「不至于吧,明目张胆地截杀啊?!」清花茹双刀在手,挡在瑞云前面,「主子,莫不是防城县令贪了修补堤坝的钱,怕你看出来,要让你死无对证?!」 第195页 左扶光眉头微蹙,此时外围的侍卫已经和这波私兵厮杀起来,他断然道:「没这么简单。」 清花茹的猜测确实说得过去,如果他此次遇害了,朝廷追查下来,也能这样推论,治罪县令,给天下一个完美的交代。 可左扶光从那些人的招式上看了出来,一个地方的私兵绝不可能有这种武功,人数还源源不绝,逐渐地把他们逼到了高处。 王府侍卫都是精锐,经过了严格训练,对付一般习武者不在话下。 他们倒了一波又一波,最后剩下的几个都是近卫,瑞云已经吓哭了,躲在清花茹背后不敢出来。 左扶光还看见,这些人谁都杀,拼死往他这边扑,他斩了好几个,自己一身白衣早已染血。 但他们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样,没有一个去主动砍杀清花茹,也就是说他们并不伤害瑞云,这让左扶光对来者的身份有了推断。 果不其然,他用剑撬开一个死人的口齿,便发现了蜥蜴人的舌头。 左扶光且战且退,计上心头,趁着瑞云害怕之际,把公主拉到自己身后,和她一起退上了两山之间的吊桥。 下面是悬崖和湍急水流,吊桥两边都是麻绳,承重不佳,连接着狭窄的两座山壁,摇摇晃晃。 瑞云很信任左扶光,一点都不挣扎。追杀他们的这群人果然不敢过来了,怕把桥给踩塌。 左扶光嘴角扯出一抹有点讽刺的笑容,转身朝着对岸,牵着瑞云准备走掉。 恰在此时,瑞云忽然止住哭声,像是见了什么认识的人,拉住左扶光说:「三少,不怕的。是白沙!」 白沙。 左扶光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并不知道他是谁。 一回头,一个身穿蓝袍的男子越过众人飞身上桥,落在了他们身后。 这是四脚蛇的首领,左扶光曾远远看见过他几次。每一次都在远处指挥,并不亲自参与刺杀。 临走前家里侍女说的话忽然迴响在耳畔,左扶光勐地把瑞云拽到自己面前,心里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这蓝袍人就是侍女口中的「皇上的暗卫」,私底下对瑞云好,还常给她送东西。 瑞云对这人很熟悉,所以会把他画在纸上。白沙肯定是担忧瑞云安危,才不顾一切地跟上了桥。 一阵烈风吹过,吊桥晃动幅度变大,瑞云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叫道:「白沙很好的,你不要怕他!」 「是吗?」左扶光垂眸,看了一下瑞云的发顶,双手搭在她肩头,将她横在两人中间,「那你为什么从未和我讲过他?」 瑞云有点心虚地闭嘴,是白沙不让她说的,她就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左扶光的目光越过瑞云,朝那蓝袍男子看去,充满了挑衅:「想要公主安全返京,就不要越过桥中间那道线。」 「左扶光!」白沙佩戴着面罩,直唿其名,愤怒道,「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你竟然利用她!」 左扶光淡漠地叙述道:「我从未伤害过她,你我都明白。但我如若此时不带她,你的人就能肆无忌惮地杀掉我。」 「你想怎样?!」白沙停在桥上,喝问道。 左扶光从他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担忧,便道:「让我把瑞云带走,我们即刻返京。你的人不能靠近我五米之内,否则你就等着给公主收尸!」 瑞云肩膀抖了一瞬,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左扶光。 毕竟在她看来,左扶光一直都是温雅和煦,对他照顾有加的。她不明白这种话为什么会从他嘴里说出,两个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 白沙沉声问道:「你还有点怜悯心,有点良知吗?」 「良知和命比,你觉得谁重?」左扶光不露分毫破绽,危险地与他对峙,「我数三二一,你退出吊桥。」 白沙一动,吊桥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摇摇欲坠。 这本就是山里农民为了方便走动私自拉设的,一般只过一人,承重不佳,很容易断裂。 「瑞云,过来。」白沙声线忽然放柔,只对公主说话,「到我这边来,他是坏人。」 瑞云本对左扶光毫无防备,此刻却在听到那些话以后有些犹豫了,想挣脱他朝白沙扑去。 左扶光猝然抬手扯住她的手腕,想将她拉离吊桥,再慢慢哄。 山上的蜥蜴人依然和近卫在打斗,清花茹匆匆瞥了一眼吊桥,掉头朝山下跑,似乎想去另一边接应左扶光。 左扶光强势地锁着瑞云手腕,将她朝另一边拉扯。 瑞云感觉到痛,疯狂地挣扎起来,不断地喊着白沙的名字,不肯和左扶光走。 吊桥的晃动越来越剧烈,绳索已有断裂的徵兆,左扶光只顾着朝对岸走,没料到瑞云忽然低头,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下一瞬间,左扶光吃痛脱手,瑞云朝白沙跑去,白沙也顾不上别的,跨过中间最薄弱的地方,企图接应她。 左扶光见状便想放弃,甩了一把手,大步朝前奔跑。 三个人都在桥上大幅动作,中间绳索终于受不住了,猝然断裂,整座桥也立即散架,左扶光脚底踩空! 失重感瞬时传来,他企图抓住些什么,手却在破桥板上划破了,只能朝下看去,调整姿势企图落入水中,不要砸在悬崖上。 白沙本来抓住了断裂的绳索,低头时只见瑞云尖叫着掉落下去,砸进水里,便立即放开手,也跟着坠到了底部! 第196页 这片河谷水流深而湍急,河底布满乱石,左扶光磕到了脑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立即失去方向感,四肢胡乱划动几下,顺水朝下游飘。 白沙却比较幸运,脚底蹬到了软沙河底,浮出来就朝瑞云游去,因为公主不会水。 他常年做暗卫,潜泳是必备技能,水性很好,极快地把瑞云拖出来,推到了河岸上。 再朝前望去,左扶光的头时不时浮出水面,动作里混了挣扎,白沙目色一凌,纵身朝那边跳去! 左扶光头晕目眩,觉得身体笨重,剑也不知何时丢脱了手,只能趁机唿吸,随水漂流。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后衣领,他被勒住了脖颈,剎时唿吸不畅,回头和白沙厮打。 两人在水里时沉时浮,拳头和腿脚都被化了力道,也没打伤对方。 最后是白沙拉扯着左扶光,将他提出水面,踏上不远处的岸滩,把他恶狠狠甩在地上!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左扶光胸腔疼痛,肺里全是水,趴在原地疯狂地呕了起来。 白沙捋了一把袖子,脱掉碍事的蓝袍,躬身抓住左扶光的头髮,把他再次朝水里摁去! 左扶光摸到腰侧软剑,想提出来招架,白沙却用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弹。 左扶光憋气已至极限,面颊全埋在水里,根本无法唿吸,心想这次是不是逃不掉了,他不会就死在白沙手里,如皇帝所愿吧? 就在万念俱灰时,白沙忽然将他拉了出来,恶狠狠喝问道:「说!你从朝西所书房里拿出来的画究竟是什么?!」 左扶光又吐了一次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有呵气声,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沙勐地把他拉近了,疯狂地掐住他的脖子,再次问道:「你和冯俊才在密谋什么?你在冯府呆了那么久,太傅跟你说了什么?!」 左扶光并不意外,白沙授命于许世风华,一直在跟踪他,自然知道他的动向,他去了哪些地方。 只是……皇帝那边为什么毫无反应和对策呢? 他在混乱里思考,哑声道:「我……我说不出话了。」 白沙依然没有放松钳制,宛如一个凶神恶鬼,此刻的他遮面布也被水冲掉了,面目竟然出奇的英俊,不像那些蜥蜴人,都是相貌有损的歪瓜裂枣。 瑞云在上游另一片河滩,也清醒了过来。 两边河滩中间依然是水流,她根本过不来,只能在远处跳脚道:「你们别打啊别打啦——」 左扶光讽刺道:「哟,原来杀手也有柔情,背着我偷偷讨好过公主呢?」 白沙勐地抬手揍了他一拳,把左扶光掰过身去,再次想将他往水里摁! 瑞云柔柔弱弱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你们都是好人,不要打啦……」 「好人?」白沙发出一声冷笑,又将左扶光淹在水里,等他挣扎弱了才再次提起来, 「你查到了什么最好告诉我,否则我能将你秘密带回去,自有千百种办法折磨你,而皇帝只会以为你死绝了!」 左扶光脑中闪过一线灵光,尽力去分析这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许世风华无疑是要除掉他,让白沙带人杀了他。可是白沙却想知道那幅画的秘密…… 左扶光声若游丝道:「邓太师……参奏太子蓝田结党谋逆,许世风华偷了太子会友的画作。又将曲水流觞宴上的他自己,篡改成左扶桑……致使先太子落罪。」 「左扶桑……就是我哥。」 白沙的手明显松了一点,不敢相信如此容易就得到了答案,厉喝道:「你信口胡诌……」 「说实话!」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再一次把左扶光朝河水里淹去,将自己的脚踩到了左扶光后背上。 耳朵里灌满了水,河中冰冷刺骨,左扶光隐隐约约听见瑞云再次尖叫起来。 他反而在万状痛苦里笑了笑,觉得自己猜对了。四脚蛇衷心太子蓝田,在太子死了以后仍然不散,为了报復太上皇为许世风华所用。 他们可知自己信错了人啊? 许世风华就是那个才十岁就恶毒狡诈、步步为营,陷害兄长,玩弄权术的人。 即使背后是邓太师指点,也脱不掉他的罪名。他当不好这个皇帝,还让大许更乱了,他该死! 背上的脚忽然一松,左扶光失去了钳制着他的力道。 他忙撑了一把从水里爬出,忽然听见了白沙痛苦的惨叫。 有一个人将他捞了起来,立即扛在肩上,用力拍打他的后背,让他挤出吸进肺里的水。 左扶光还听到了整齐的列队声,入眼一片刺目的白茫。 今天的太阳分明不大,但他看到了镇北军战靴上的徽纹,异常耀眼。 肖思光将他倒扛起来,须臾后又把他放平在地上,用双手去按压他的胸腔。 左扶光呛咳了一会儿,居然哼哧哼哧发出笑声,一边笑一边喊痛,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还是来救他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感受,即使他把话说明白了,没有给与肖思光想要的回应,但他还是不放心地和他下了云州,将他从危险中救了出来。 左扶光从未离死亡如此近过,要想起上一次,还是和沧渊在北境逃亡路上,身体虚弱的时候。 第197页 他笑了一会儿,肖思光的动作也停了,满脸是水地低头望着他,丝毫没有掩饰那种近乎疯狂的后悔和担忧,说:「我还是来晚了。」 左扶光没来由地打断了他的情绪,回应道:「我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也不会以身相许来报救命之恩。」 肖思光抬手想扇他一个耳光,却在看到他的狼狈相时根本捨不得,只喘息道:「我恨你。」 他也想过左扶光就是在利用他,干脆不管了算了,那天的肖思光被气得够呛。 可得知左扶光被皇帝支到云州,肖思光又不免想起自己刚进京时身处困局,是左扶光激励他,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他还想起两人一路走来,互相扶持,发生的那一桩桩数不清的事。 如不是非要用情爱来定义这种感情,他们怎会分道扬镳?不管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还是一座山头的狼——肖思光做不到对他视而不见。 他也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不求回报。左扶光忘不掉沧渊,即使沧渊已在远方,他永远也做不了他身旁的那个人。 沧渊走前,还曾对他说过:「别让他死了,不然我不介意在战场上见你。」 「我真他妈是个护光使者,国公大人的保镖。」肖思光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讽刺自己。 白沙再次发出一声惨叫,叶知夏方才见他踩着左扶光,便打断了他的腿,此刻正往那断腿上踩,骨头刺破肌肉透了出来,白森森的,血流满滩。 「别踩了,你个死土匪怎么那么狠?」左扶光丢过去一把沙子,骂道。 叶知夏犹然愤怒不已,又拿盾牌勐砸了一下白沙的头,把对方打晕了,才走过来:「主子,我来晚了。」 「那句话你们肖总督已经说过了。」左扶光咳嗽一声,还有心思玩笑,「把这人逮了,让你的兄弟们穿上平民服装,骑着马满大街乱喊去,你擅长吧?」 「喊什么?」叶知夏傻傻问道。 这回不需左扶光提醒,肖思光就笃定地说:「就喊国公大人劳苦功高,出巡堤坝。皇上不仁痛下杀手,差点把他淹死在水里。」 「有点俗了。」左扶光因为修筑堤坝一事,在南边声望极高,摆摆手,「先这么喊罢,等我回去再编首朗朗上口的打油诗。」 「这人怎么处置?」肖思光指着白沙问道。 左扶光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想起了白沙方才威胁他的话,便道:「带回五家军校场里去,他有价值,我得『疏导疏导』他。」 叶知夏恨不得把白沙杀之而后快,虽然不理解,却仍然听从左扶光的命令。 肖思光秘下云州,本该迅速返回,以免皇上降罪,却不肯让左扶光再落入危险,硬是护着他和他一起巡完堤坝,才肯同归。 …… 「皇上,小中军已从四方聚齐,给外四家的回调令也该下了。」 邓太师坐在御书房,和几个武将面见许世风华,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肖思光呢?」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密折。 「肖总督称病不上朝,实则南下随护雅国公去了。应该是正在返京路上,万不可拖到他们回来时。」 许世风华冷笑一声:「呵,他倒是把左扶光当了皇帝。」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左扶光此回凶多吉少,要是肖思光去了,大中军分部就会在云州拦截他们,这是皇帝早已谋算好的。 「调令一下外四家肯定会闹起来,但没了肖思光,一群乌合之众也成不了大势。」许世风华续道, 「限他们三日之内离京,届时各奔东西。肖思光回来便见一场空,朕再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皇上英明。」邓太师拱手道。 「可是……」一个武将面带难色地说,「公主也在云州,怕会成为左肖二人控制在手的人质。」 「尽量保证瑞云的安全。」许世风华放下密折,「不过你南下时也给子茂大帅带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做了权益之举,朕不会怪罪于他。」 武将眉头微动,退后道:「末将领命。」 待到他们全都退了,许世风华独自坐在龙椅上,才再次拿起那封密折。 摺子上写着一首民间传唱的歌谣,他虽表面气定神闲、运筹帷幄,实则心里发虚,只期待白沙不要出错,万不得已便望子茂大帅能拦住肖思光…… 「蟒儿俏,蓝田笑。」 「旭日升,西风巧。」 「十岁童,望成雄。」 「流觞画,谋其兄。」 「逼宫成仁亡孝悌,四方雅士皆可疏。」 「调令戏兵山河怒,君王奢暴万众诛!」 许世风华的手逐渐收紧,仿佛想将那些文字攥死在掌心,仿佛是紧抓着左扶光的喉咙。 他甚至可以肯定,民间疯传的故事,这些狗屁不通的歌谣,都出自左扶光之口! 据说,好多地方还有人在举行悼念太子蓝田的集会,人们为他焚香祷告表达不满,更有甚者希望太上皇重新掌权。 过去那些压进了棺材板里的往事,全被左扶光翻了出来,有的没有的错处都推在当朝皇帝身上,使得民怨四起。 许世风华的统治面临着极大危机,可他喊不动那些能够制造舆论的读书人,只能期待使用武力镇压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198页 咱们肖思光,还是有情有义的。这就是他最大的魅力。 第一百四十七章 珠联璧合 「我无论去哪儿,是否领兵,都有一个习惯。」肖思光坐在防城郊外一座镇子的客栈里,手上摊开地图, 「斥候探路,车马随行,是我必要做的事。而此回……斥候探到大中军已在朝云州聚集,会与我们在明日碰上。」 左扶光嘴里嚼着难吃的乡下食物,他们之所以选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落住,就是因为肖思光和叶知夏此回只带了亲信,怕被兵马围堵。 他抬起头来,有点责备,又有些感动地说:「你明知皇上派我南下是计,也知你可能是他算计中的一环,为什么还是来了?」 「来了中计而已,不来你不就死了吗?」肖思光很坦诚地说,他如今也不掩藏深情了,「以往所言,生死与共,都是虚言。而现在,我们才算是真的绑到一起了。」 左扶光莫名嘆息道:「我死了算了吧。」 「敌人还在猖獗,怎么就败下阵来了?」肖思光难以置信,「当初是谁哭喊着不要再做砧板鱼肉,要当掌控全局的那只手?你家的仇呢,不报了吗?」 左扶光定了定神,他只是在歷经生死之后,有一种不知前路在何方,意义在何处的空虚。 当初逼走沧渊,那种撕心裂肺、刻骨铭心的疼痛好像随着时间散去了。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报仇好像没那么重要,原来权势并不能使他快乐。 肖思光起身,双手掌住左扶光的肩:「都走到这一步了,别跟我说你要消沉了。」 左扶光无言地望着他…… 「就算不为家仇,不为意气之争,也该为了黎民百姓。」肖思光定定地说,「你觉得他真能当好皇帝吗?如不是你在挽救,这大许得乱成什么模样?!」 「我哪有那么伟大……」左扶光嘆息道,「太上皇有为帝之才情,却无统御江山之心。当朝皇帝空有称帝之心,却不懂为帝之道。」 肖思光甚少听他谈论这些,此刻的左扶光说话如同一个老臣。 但他知道左扶光的才华远不止此:「那依你所见,谁最适合做皇帝?」 左扶光半开玩笑道:「我爹。」 「废话!那我爹还想做皇帝呢。」肖思光骂道,「他两都花甲了。我问你点现实的,剩下的老五、老七,谁适合做皇帝?」 左扶光是真陷入沉思了,许世文元心思缜密,装疯卖傻,实则是个极聪明的人。他若有心,一定能当好皇帝。 而许世景烁阴晴不定,甚少对外展露情绪。现在冯俊才作为他的先生都摸不透他,不知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得了吧,我两在这大声密谋要扶持谁登基,实则可能活不过明天。」左扶光幽幽道, 「回雅州的路被堵死了,水路也走不通。皇帝这回准备充分,是准备给我们来个瓮中捉鳖……」 肖思光也跟着颓败下来,坐回了椅子上,愤愤吃了口饭,拍桌道:「现在唯剩下的机会就是策反子茂大帅,或者说服他的副将单家陶放我们通行了。」 左扶光歪头道:「你知道单家歷朝歷代都为武将,为何绵延不息,屹立不倒吗?」 「靠兵呗。」肖思光道。 「不对,靠的是兵符,依託的是皇权,大帅亦然如此。」左扶光详细说道,「上次逼宫时,子茂大帅就听太上皇的命令堵了沧晗将军。而皇上继位以后,他依然安定不获罪。」 「因为单家从不轻易站队,仿佛只是一个锋锐的战争机器。皇权指向哪里他们就打哪里,无论皇位上坐着的是谁。」 「这是共识。」 世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武器是最容易掌握,且不含感情的。 乱世中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于是他们选择听从,没有个人意志。 「可这次单浩轩没有听令返京,而是留在雅州了。」肖思光带着一丝希望说。 左扶光掐灭了他的侥倖:「那是被降职发配到边关的单浩轩,不是手握半数大中军的单家陶。」 「那照你这么说,咱俩此回真得当王八了呗。」肖思光甚至有一种收拾行囊的冲动,「你以前那个翠微碧澜什么的有没有教过你易容啊?要不我们只能用下下策暗度陈仓了。」 「还没到下下策时。」左扶光的目光投向隔壁房间,「就看下策来不来事了……」 …… 白沙从昏迷中醒来,被打断的腿已经接起来了,打着石膏。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旧客栈的床上,在旁边照顾着他的正是瑞云。 瑞云一只眼睛是坏的,斜进了眼眶里,只能看见一点瞳仁和眼白,伤口狰狞可怖。 但另一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担忧道:「我还以为白沙死了,瑞云再也拿不到白沙送的玩具了……」 白沙心里一软,嘆息道:「二十岁了,你怎么还是长不大啊?」 他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心里清楚是左扶光故意把他和瑞云放在一个屋子的。 瑞云见他动了一下,竟然有点害怕地站了起来,离他一米远。 「他们人呢?」白沙问道。 瑞云觉得对自己最好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明着的左扶光,一个是暗中好的白沙。 但这两人前两天打架的时候,都展露出让她极为害怕的兇恶面,所以她虽关心他们,却下意识地避远了。 第199页 「我给三少说了你,他说你要是想好了,就去找他,要是想不明白,就随你自己去哪儿。」瑞云小心翼翼地说着。 说完这句话她又有点迷茫,不知道外面局势是什么样,只关心着自己:「可你要是走了,我很害怕。我还怕三少旁边那个北宸世子,他对三少好像比我重要。」 良久,白沙说:「我不会丢下你的。」 他招了招手,尽管脚很疼,也温和道:「过来,和我说说你跟三少讲了什么。」 瑞云慢腾腾地走过去,仿佛花费了很大心力才打消顾虑。 她轻轻坐下了,靠着床沿:「我给他讲了你给我讲过的那些故事,我还画过你和我大哥在云州的湖上泛舟。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来云州吗?因为你说过的云州太……」 她想了须臾,才接上一个才学会不久的词:「浪漫。」 白沙的眼神立时变得复杂,张望着天花板,许久没有做声。 他当初就是太子蓝田的侍读,长大以后又做了他身边的近卫,在斑虎厂谋了个职,只用保护太子的安全。 蓝田虽是金枝玉叶,却从不把他当做下等人看待,而是像兄长一样关照他,两人私下里完全是平等的,他深切地爱着他…… 那时候青春年少,太子出巡总有他在身旁相伴。太子无论去到哪里都带着他,两人形影不离、心照不宣。 而后太子获罪,白沙本该和太子「同党」一起秋后问斩。却被许世风华保了下来,要他隐姓埋名培养死士,集结旧势力,为太子报仇。 这些年里支撑他活下来的唯有仇恨,他就是「四脚蛇」的统领,为许世风华所用,只是那个组织不叫四脚蛇,而叫「蟒院」。 瑞云是蓝田的亲妹妹,她小的时候长得很像蓝田,白沙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把一部分对于太子的思念寄托在照顾瑞云身上。 所以他空余时间总会悄悄去到瑞云身旁,给她带吃的、玩的,从不嫌弃她面目丑陋,只喜欢她的单纯和安静。 那天在河边对左扶光施加水刑,就是因白沙看到过左扶光和冯俊才拿了那幅画而生疑,他并没有把此事如常汇报给许世风华,而是想从左扶光嘴里逼问出真相。 凡是关于太子蓝田的事,都会让他陷入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白沙虽从事了那么多年的暗杀任务,又是蟒院统领,却仍有内心柔软的地方,这一切只和太子有关。 瑞云照着左扶光告诉她的话续道:「其实三少和你是同样的遭遇……你知道的。他辅佐三哥登基,而实际上,他的爹娘,他本人,都曾遭三哥所害啊……」 瑞云绝没有如此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白沙知道,这些话都是左扶光让她说的,但他绝没有逼迫她。 白沙比谁都看得明白,左扶光是真切地对瑞云好,又很有耐心地教她读书写字。在瑞云面前的雅国公,也有一颗善良且柔软的心。 「你救救我们吧。」瑞云说,「三少要是死了,我也不会活的。」 「不要乱说话!」白沙急道,「瑞云殿下是我们大许尊贵的公主,你的命可比他们俩都重要。」 瑞云撇撇嘴,似乎并不认同。 白沙立即想到了临行前许世风华的吩咐,同样是如果必要要做「权益之举」,他不会怪罪的。 什么叫做权益之举?! 所以为了杀死左扶光,为了逮住肖思光,可以不顾瑞云的性命和安危吗? 这是他唯一的亲妹妹了。 瑞云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基本都词不达意,这些是她自己想的。 她不懂一切,只知道最简单的黑与白,她分得清谁对她好,希望左扶光别死,白沙也别死。 最后,白沙摸了摸瑞云的头,让她别担心,好好休息。 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来找了左扶光,拿着一件蜥蜴人的衣服,低道:「我传密信禀上,就说你已经死了。我们将肖总督押解回京……」 第一百四十八章 皇兄,斗蛐蛐! 京城爆发了一阵骚乱。 外四家的回调令下来以后,那些不愿意离京的士兵在三天里横行霸道,甚至打砸街道表示不满。 他们果然是乌合之众,只会这些小打小闹,许世风华丝毫没放在眼里。 毕竟三日之期一到,还未离京的就是违抗圣令,杀无赦。 京中还有传闻,说肖思光弃了外四家,因为皇上以他回归北境作为条件,他已经秘密返回北宸了。 人心惶惶,辽东最艰苦,辽东军反抗得也最剧烈。 这日清晨,他们点燃了城门口菜市场的棚子。 这棚子外侧有个木台,台上有刑架,斩首专用。 大火顺着木台烧上去,浓烟滚滚,遍布血迹的刑架倒塌下来,斑虎厂终于出动了,前来阻止暴乱。 此时已接近圣旨限定的期限,镇北军和固宁军在京官兵都备好行囊准备离开了。 肖思光并没有打过招唿,以免背上祸端。外四家听到城中动向以后,却自发地集结起来,回乡的人都不回了,赶到城外给辽东军助阵。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原本不相识的外四家被肖思光规训,早已拧成一股绳,变为了兄弟。 肖思光治军有方,镇北军又是出了名的团结忠诚。此刻「兄弟」有难,另三家自然要来相帮。 于是小的骚动变成了巨大暴乱,斑虎厂维稳过程中难免拔刀伤人。无数校场军人涌入城中,互相敌对已成必然之势! 第200页 「皇上,菜市那边真的战起来了,就像打仗一样,火已烧过外圈,城民都在朝里逃……」 许世风华静静听着外面动向,怒不可遏:「让他们闹!凌晨小中军抵京,朕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他此时心安了一点,是因密信里说左扶光已经坠崖淹死,肖思光也被蟒院擒获了。 邓太师担忧道:「外四家挤在四周,把京城围得水泄不通,还不让关城门。驻城小中军全换成了他们的人,返京小中军一路风尘僕僕甚为疲惫,臣怕他们不是外四家的对手。」 「他们反了不成?!」许世风华怒摔杯盏,「朕这个皇帝还坐在这里!」 忽有一道少年的嗓音开口说道:「皇兄,正是你开了这个头啊……」 许世风华猝然转头,景烁竟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过来了。这小孩跟鬼一样面颊苍白,嗓音幽冷,让他觉得一阵憷。 当初他是怎么爬上皇位的,他比谁都清楚。 他临朝以后内忧外患虽有缓解,可都是左扶光的功劳。他这个皇帝的威望甚至不如许世嘉乐,所以才一定要除掉左扶光。 「滚回你的朝西所去!」许世风华始终记恨着夏猎时景烁嘲讽他的话,说他不被父皇看重,只能做一辈子的皇子。 而他如今便是这样施加报復的,不给七弟一点虚名和实权,让他仍然像个不受宠的皇子一样呆在朝西所里生活。 景烁忽然说道:「左扶光把皇子书房暗室里的那幅画拿走了。」 许世风华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二十多年前的事他早已抛在脑后,厉喝道:「你在说什么,滚回去!」 「左扶光把曲水流觞宴的那幅画拿走了,白沙看见了,他有告诉你吗?」景烁继续问道。 许世风华的眼神逐渐从迷茫变作惊惧,蟒院是他维持专权的重要基石,蟒院死士遍布全国各地,各行各业。 当初死士渗透斑虎厂,从内部瓦解了暗卫机构,许世嘉乐就失去了最后一道依仗。 而如今…… …… 城楼顶上爆发出一阵鼓声,内外混乱的人齐齐抬头。 只见雅国公不知何时已站了上去,肖总督与他并立在最高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打什么?!」肖思光声如洪钟,不怒自威,喝问道,「砸街烧摊,像军人吗?!军人的天职不是保护百姓吗?你们把百姓逼到哪里去了?!」 愤怒的外四家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刀口垂落着,怨声载道。 「我们以为总督走了!」 「皇上一言既出,本该驷马难追。如今却出尔反尔,谁能咽下这口气!」 「他们说,雅国公死了——」 「……」 左扶光微微一笑,镇定如常,淡然道:「皇上确实派人截杀我,幸好我从小长在雅江,水性好,从堤坝里爬起来了。」 此话一出,下面的人更加愤慨,特别是南洋军,爆吼道:「国公修筑堤坝利在千秋,皇上为何如此啊?!」 左扶光轻飘飘地说:「我们去问皇上吧。」 下方士兵已是蠢蠢欲动,现场再次吵嚷起来。斑虎厂明卫见状不好,朝后退去,为首的那个喊道:「国公大人竟然想问皇上,以下犯上、其心可诛!」 话音未落,他看见了一个人,身穿蓝袍没戴面罩的白沙。 白沙站到了左扶光身后,危险地眯起眼睛:「什么诛?万众诛吗?」 传言里那句话是「君王奢暴万众诛」,逃远的城民面面相觑,纷纷停下脚步。 他们中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曾受过先太子恩惠,那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的人,百姓无比爱戴他。 左扶光什么都没再说了,站在城楼顶上,勐地抖开那幅曲水流觞画。 他把画卷像旗子似的挂在城门上,像是公开和许世风华叫板,斑虎厂明卫赶紧朝宫里跑,去禀告这一变故。 肖思光大声道:「外四家听令!」 雅州的、北境的、南洋的、辽东的军官立即面向他立正,从「乌合之众」变为了整齐的列队,期待肖总督说出一番壮言。 然而肖思光只命令道:「扑灭菜市火焰,列阵返回校场。计算民众损失,我肖思光掏私库双倍赔偿!」 话音落地,众人虽有异议,却还是听命灭火,朝校场走去了。 左扶光也走下城楼,没有进长街,而是和肖思光一同去往南郊校场…… …… 平静,出奇地平静。 京城没了往日的热闹,也没了这几日的喧嚣,风波好像被平息了,许世风华却开始害怕。 短短半日,他就叫人问了无数次外面的动向,然而人们不做生意了,一切都好像停止了,外四家呆在校场没有再闹事,异常得很诡异。 他先是发现,他几乎听不到来自外界的消息了,因为他的耳朵、他的眼睛白沙,已经不再效忠于他。 紧接着,宫内採购不能再从京城里买到东西,而整个皇宫每日用度极大,不断地消耗着库存。 回来的小中军就像没声了一样,也没听见他们和外四家打起来。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肖思光坐镇,外四家绝对没有走。可许世风华好像被孤立了起来,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坐拥天下的皇帝,而是龙椅上的傀儡。 「皇上,今日清晨有百姓在宫门口洒纸钱,还摆上了无数白花。」 第201页 「什么意思,咒朕死吗?」许世风华筋疲力尽,双眼勐瞪着,「赶走!谁敢再摆,就杀头!」 邓太师有点心虚地回道:「不是……他们只是在……纪念先太子。」 「我大哥都死了二十多年了!」许世风华声线可怖,「老师当初不是说,即使有一天真相被人翻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吗?!」 真相已不是第一次被翻找出来了,当初太上皇在位,许世嘉乐虽然心中有愧,却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有他压着,无人细查。 而今,挑起这件冤假错案的主角正在高位上,还有个狡诈聪慧的雅国公与他斗者,无风也起浪。 又过了半晌,许世风华深感疲惫,准备休息一会儿。 一个太监喊着跑了进来,边喘边道:「皇上,东阳王求见!」 老五现在过来做什么? 许世风华烦躁不已,老七已经被他软禁了,傻子来找死吗? 他不肯见,可宫里侍卫就仿佛死了似的不顶用,许世文元提着一个空笼子进来,笑眯眯地说:「皇兄,斗蛐蛐!」 许世风华咬牙道:「滚,朕今天没蛐蛐,要休息了。」 「哎呀,我的蛐蛐也没提进来。」许世文元傻里傻气的,好像这才发现笼子里是空的,扬手一挥道,「他飞到南郊校场去啦!」 许世风华骤然清醒,回头望着他,威胁道:「太上皇还在太寿宫,你若是敢有动作,你最亲爱的父皇就会性命不保。」 许世文元是嫡子,最受太上皇宠爱的一个皇子。无奈却是个傻子,不能成大器,不能立为太子。 「一个有两条舌头的人把他放出来了,我来正想告诉您。皇兄,我们的父皇正在街上发癫呢!」 许世风华虽然没有杀掉许世嘉乐,却将他常年关着,缺衣少食,再让乐师们不断羞辱他,使他活在痛苦中,把他逼疯了。 满朝文武皆以为太上皇退位以后在颐养天年,所以虽有许多臣子反对许世风华逼宫成仁,却也只能接受皇权更替。 许世风华瞳孔骤缩,厉喝道:「斑虎厂的人呢?都死绝了吗?!」 他知道像毒瘤一样遍布四周的蜥蜴人已经不会听他号令了,只能派斑虎厂出去寻找许世嘉乐。 「看来皇兄确实害怕斗蛐蛐了……」许世文元悠悠嘆息,然后转身朝远处走去,嘴里还在重复当初新帝登基时他说的那些话, 「不孝……该打,该打……」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要你死 许世嘉乐蓬头垢面,虽然身穿暗色龙袍,象徵着他曾经的身份,精神却好像完全失常了。 他在街上逢人就抓,见人就讨吃的。有个大娘给了他一个馒头,他就用脏手抓着往嘴里塞,还好像那是至尊美味。 一个皇帝怎么会活成这副模样?人们纷纷在窗口探视,细声讨论。 他们不仅没有嘲笑他,还有许多人可怜他,吃的越送越多。 许世嘉乐跑到了一座戏楼前面,驻足,观望。 「先生……」他忽然对着空荡荡的空气说道。 众人一惊,便见他疯疯癫癫地搂起手,仿佛抱着一架火不思,嘴里发出乐曲的声音,兀自唱跳起来…… 许世嘉乐在位时曾因国库空虚而加重过税赋,那时候怨声载道,不少人背地里都骂过他。 但他也确实没有犯过什么劳民伤财的大错,平定三蛮之乱反而算大功一件。 这时候的城民看着他如此状态,早年间的不满早已不算什么了,又有擅长言辞的人在旁边引导着话题,纷纷开始声讨当朝皇帝。 斑虎厂明卫来了,要将许世嘉乐抓回宫里。 太上皇疯狂地反抗着不肯配合,一口一个「朕」,但侍卫办事急切,绝不是用「请」的,而是强行要把他拖走。 忽有一个汉子路见不平,勐冲上去与宫卫对撞在一起,发生了冲突。 原本观望的人群忽然义愤填膺,把昔日被他们唾骂的太上皇护在身后,追打斑虎厂明卫。 斑虎厂的人手里都有武器,拉扯间暴力招架,竟砍伤了无辜的大娘。 剎时间,整条街都沸腾了,有人冲到冤鼓前方拼命敲击,有人拿烧火的铁钳去烫明卫,许世嘉乐裹着龙袍拍手叫好,长街上又拉开了无尽的混乱…… 兴京城内人口总共十四万,皇宫带刀侍卫加起来也不过三千。 不知是谁抬了一顶轿子过来,将许世嘉乐载了上去高举在半空。这轿撵在洪流一样的人群中飞速被接过,他们纷纷要去「问问皇上」。 …… 左扶光喝了一口校场的糙茶,听闻叶知夏报送如今情况。 「洒出去的线人都在行动,百姓很快被煽动了,已经在往皇宫冲击。」 若不是老五告诉他太上皇的现状,他还没想到可以利用这个。 如是凭靠着太子蓝田一桩冤案,不足以让人们在当下爆发愤怒,左扶光又不想让肖思光动手落人把柄,万不得已才採用发兵的方式。 「把你的土匪兄弟都送进去,专杀沿途锦衣卫,给百姓铺路。」 叶知夏招安的土匪外表粗粝,言行举止不似军人,最适合混在人群里假装有情有义之士。 「主子不说我也知道。」叶知夏定定回復道,「已经派出去了,还有我们进城时丢了根小的撞城木,也被他们自髮带上,用来撞宫门了。」 第202页 肖思光负手站着,听闻左扶光淡淡地推演局势。 他觉得此时的左扶光有点可怕,问道:「朝臣呢,公主呢?」 「公主在我府邸,朝臣几乎闭门不出,怕波及自身。」左扶光目光冷锐,「不怕死的就赶去救驾吧,让我看看还有多少人是忠于他的。」 返京的小中军此刻正在校场外扎营,他们没了自己原来的总督单浩轩,四方将领虽然不爽外四家占了他们的校场,却不敢和肖思光硬碰硬。 当初许世风华篡位夺权时,小中军就已出兵和镇北军对抗过。 镇北军以少胜多,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谁的命都是命,世家亲戚更爱护自己的羽毛,才不会在局势未明的时候开战。 肖思光倒好,第二天一早天寒地冻,他居然让自己家的总务后勤给小中军送去了热腾腾的早餐。 据说百姓们抬着太上皇的轿子,在宫门外骚乱了一整夜,早晨都没消停,宫门快被撞开了。 许世风华孤立无援,今日本该早朝,他来到朝堂却只见宫人和太监,朝臣一个也没来,庞大的宫殿阴森可怖。 他转身朝后走去,小巫子如常唱和道:「退朝——」忽然被大内总管打了一下脑袋,他便闭嘴了,摸了摸自己藏在衣衫底下的钱财。 就连太监宫女都在做准备了,将贵重物品藏在身上,方便逃命。 要是让那群暴民沖了进来,他们都会被颳得只剩骨头。许世风华的精神也仿佛处在苟延残喘之际,甚至都没管他乱喊了这一声。 经过中午的修整以后,有个壮汉把城门口的冤鼓搬了过来,放置在面朝皇宫的方向,没命地敲击。 众人在给太子蓝田喊冤,给太上皇喊冤,给因为调兵令伤了财而加重税赋的自己喊冤,那冤鼓仿佛号角和战鼓,撞着宫门的人更加用力了! 夕阳余晖将落,宫门终于破开一个口子。人群的愤怒也仿佛找到了宣洩口,「乌合之众」纷纷冲进了曾经防守森严的皇宫。 红墙里从未如此热闹过,有人出于义愤填膺,有人出于好奇,更有歹人纯粹想抢出来点值钱事物,全都没命地朝口子里挤。 小口子变成了大口子,宫卫退到正德殿把皇帝在的地方围了起来,做最后的防守。 太监宫女四散奔逃,蜥蜴人混在人群里宰杀着侍卫,到处都是鲜血、是人头,是许世风华最后的热闹和繁华…… 朝臣们终于忍不住了,聪明人都知道这场暴乱起于何处,又该由谁来叫停。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秘密聚在城中文人辩策的地方开了一个小会。 内阁学士冯俊才被众人推选出来,前去南郊校场请雅国公出面「主持大局、安抚民众」。 冯俊才黑脸坐在左扶光给的小板凳上,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他心知是他们都不敢来,才推他来,又有些愤怒的觉得左扶光做过头了:「我真后悔替你拿了那幅画,今日踩踏死伤不少民众,我就是罪人和罪魁祸首。」 左扶光垂下眼眸,低道:「权力迭换哪有不流血的……」 「流的不是你的血,你坐在这里,旁若无人,不见丝毫悲痛、伤情。若是国真交予你,到底是黎民之幸还是悲!」 左扶光反而颇为欣赏地说:「冯二少,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先天下之忧,将来必是朝廷栋樑之才,国该交给你们。」 冯俊才恶狠狠地瞪着这个冷漠的人。 「你父亲怎么说?」左扶光提示道。 「他要你尽快把事摁下去,不要再乱了。」冯俊才急速说道。 「我进宫吧。」左扶光起身拍了拍袖摆,「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雅国公的车驾沖入兴京城内,外四家护送着他,中间让开一条道路。 暴动的人见了军人有点心虚,害怕被镇压,纷纷避开了,却只见他们列队整齐地朝正德殿进发,左扶光就是冲着许世风华去的。 宫外只有几人螳臂当车,军人并未攻击他们,左扶光脚步轻盈,飞身跳过,推开了殿门。 此时天光将落,屋内一片昏暗,几个太监见了雅国公就像见了鬼一样,退缩着往角落里藏,而许世风华坐在龙椅上,闻声也是一惧。 左扶光关掉门,走了进去。 「当初就是在这里,我断了父皇的水粮,逼他就范,是你教我的。」许世风华手里握着玉玺,「他写下了传位圣旨,而我成了皇帝。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左扶光的膝盖挺得笔直,再也不用在他面前下跪。 他走至龙椅前方,睨了一眼龙袍的纹路:「我既不想坐拥天下,也不要龙袍加身,你什么都不必写。」 「三少啊……」许世风华忽然叫起这个过去的称唿,「你方进京时就颇为高调,巴结般地接近我,人人都以为你趋炎附势,我却知道你并非草莽纨绔,还挺欣赏你的。」 「皇上错爱。」左扶光嘴角露出一个邪气而嘲讽的笑容,「在此之前你追杀过我,在此之后也截杀过我。一边错爱一边想弄死我,对吧?」 「你实在令人髮指。」许世风华咬紧牙关,怨恨地说,「我下旨『京边官兵兑调』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改制令行不通对吧?」 「可你不仅没有阻止,还大肆夸赞这是革新之举。此后我从你的策论里阅及种种实施,你都从不劝谏,便是为了这一刻。」 第203页 左扶光摊手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但有了皇上替我实践。往后扶光一定汲取教训,好好辅佐新主。」 「新主?」许世风华嗤笑道,「装什么呢?皇位唾手可得。」 「我说了,我不要这些。」左扶光又逼近几分,倾身凑到许世风华面前,一字一顿道—— 「我、要、你、死!」 话音未落,许世风华朝后缩去,左扶光却猝然抓住了他的衣领。 许世风华养尊处优,并不会什么武功,三招之间已被左扶光钳制,玉玺脱手而出,沉重地砸在地上。 左扶光另一只手再次拿出了那幅画,他从城楼上摘了下来,当即挂在面前的一堵墙上。 他将许世风华拽到墙前,双手青筋凸起,腰侧软剑弹出,从皇帝背后的身柱穴刺了进去,令他不能动弹! 第一百五十章 雅国公,名传天下 身柱穴位于颈下、心旁,嵴柱上,没有伤及要害,却让人极痛,不能动弹。 许世风华嘴唇翕动,还想说些什么,此时的左扶光却用一种疯狂而执着的动作抓死他的头髮,将他的头颅朝画卷上摁去! 「咚」的一声沉响,皇帝的额头被左扶光摁着,撞在画上,画卷背后就是坚硬的墙体。 他觉得自己的颅骨都要被撞碎了,纤瘦的左扶光竟有如此骇人的力气,又一次将他拉近。 左扶光贴着许世风华的耳边说:「这一下,是为我自己。拜你所赐,一直隐蔽锋芒,在担惊受怕中长大。」 许世风华没有喊痛,反而极为扭曲地发出一声哼笑,说:「那么怂啊……」 话音未落,左扶光再次抓紧他,又勐地朝墙面上磕去! 这一次撞到了鼻樑骨,立即有两股鼻血喷溅下来,落在地上绽开几朵血花,染到了唇齿上。 左扶光阴狠地说:「此一下,是为我父亲。不论镇北王还是固宁王,动刑的是太上皇,在暗处挑起疑虑,搅动局势的却是你。」 许世风华笑得更开了,牙齿间全是血,深吸了一口气,迷乱又享受地说:「哦……你终于明白了。」 左扶光握着他头髮的手开始颤抖,仇恨染得他双目赤红,又一次把许世风华的面颊朝墙上勐摔,撞得血肉模煳! 「还有我母亲,她年近五十,你竟以她成为官妓逼我就范!许世风华,你如今的痛都是当初种下的苦果……」 许世风华痛到极致,却觉得与他棋逢对手,仿佛看见了一个残暴不择手段的知音。 他面部已经满是鲜血了,仍然可怕地笑着:「你就要变成朕了……」 左扶光勐地心惊,却仍没有放松钳制,他想起了沧渊,想起了那个曾把他从冷血自利的汪洋中拉出来的人。 他又把许世风华摁着撞了一次,这一次却没那么多话,只道:「这是……为了沧渊。」 那幅古老的画作早已遍布猩红鲜血,盛开在每一个画中人脸上。 曲水流觞宴上的水成了一条血河,许世风华再也说不出话了,整个人都陷入昏迷。 左扶光残酷地动了动插在他穴位上的软剑,强迫他清醒过来。 许世风华吃痛,眼睛却已瞎掉看不见了,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呻吟,始终没说一个求饶的字。 「我不会变成你的。」左扶光勐地将锋锐软剑捅穿,切割到他的心脏上, 「因为……我本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你命的恶鬼——左、扶、桑。」 脏器蓦的破碎了,软剑发出轻巧嗡鸣,夺取了一个人的性命。 四周的太监们早已吓破了胆,左扶光丢开许世风华温热的尸体,低头拾起玉玺,将之端端正正放回桌子,只揭下了上面那张绢布。 他用绢布细细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越擦越干净,仿佛擦掉了就不会有血腥味,完成了这场残酷的弒君。 就在他准备吩咐太监收拾现场时,黑暗里闪过一只眼睛,左扶光勐地探身抓住那个暗中窥视的人,却看见一张哭泣的面孔…… 瑞云公主。 瑞云不知何时被许世风华接回宫了,而且就在这间正德殿里。 她目睹了左扶光残杀她皇兄的全过程,拼命捂着自己的嘴不发出声音,吓得灵魂都不在了,神志恍惚。 左扶光有点错愕,又有点慌乱。 除了在白沙面前露出过本来面目,他对待瑞云向来极为温柔,生怕让她惧怕。 「别怕……别怕。」左扶光见瑞云还在望着许世风华那滩血迹,徒劳地想将她护住,说,「我们出去了。」 瑞云勐然推开了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蹲身开始尖叫! 那尖叫声能够轻易划破人的耳膜,刺骨而恐怖,仿佛无处不在的针戳刺着嵴梁骨,让人浑身毛骨悚然。 左扶光蹲身想哄她,但瑞云再也哄不好了,她的世界都崩塌了。 她最信赖、依赖的人,在她面前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杀了她的亲哥哥。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只能看见满地鲜血,还有左扶光擦拭血迹时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很害怕,只能无尽地尖叫,把自己和这个恶魔隔开。 左扶光无可奈何,开门时清冷的月色早已倾洒满园,肖思光扫平了所有混乱,在阶梯上接着他。 「皇上……畏罪自戕了。」 左扶光说出的这句话,当真不亚于当初赵高的「指鹿为马」,却将成为后来的箴言。 第204页 他参与了一次,又主导了一次政权的更迭。终于爬到了他要去的位置,做了操纵着刀俎的那只手,再也不是砧板上的鱼肉。 父亲在雅州仍然是王,母亲安安全全地在雷城定居了。 沧渊远在乌藏受人爱戴,而他在京城孑然一身。 就连那颗干净的灵魂,也从今天开始,惧怕他、远离他,再也不会对他露出笑容。 肖思光站在月光里,汉白玉的石阶地面上,身上亦然染满鲜血,轻声说:「光啊……这风云再也遮不住我们的眼了。」 「是你想要的吗?」左扶光走下石阶,声线冷冽清脆,问道。 肖思光想了一下,深情地说:「我想要你,或是北境。」 「你得不到我,我也不会让你回到北境。」左扶光走到他面前,与他对立着,「我还需要你在京稳定局势,你若归乡,也是对皇权的威胁。」 肖思光低头猝然笑了一声,看着左扶光脏污的鞋面,问道:「我活该么?」 左扶光靠在了他的肩上。 唿吸顿时变得钝重,肖思光不敢笑了,怕肩头抖动让左扶光离开。 他抬起自己有力的手臂抱住他,许诺般说道:「我不会离开的,我真的太好了。我等你到能接纳我的那一天……」 如果岁月悠长,如果关于那个人的痕迹消失在记忆里。 他只是在两人互不关切的那些天里发现了,他也需要左扶光,他从他那里汲取到一种宛如北境的熟悉感和力量。 左扶光带给了他太多快乐和悸动,也为他引来了如今的名位与声望。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所以再付出犹然心甘情愿。 两人还未分开,从后宫的方向走来了一个早已退场多年的宫人。 秦公手中拿着许世嘉乐还在位时立下的旨意,直到此刻才敢捧出,试探般递到了左扶光面前。 那上面写着,立许世景烁为当朝太子,入主东宫,沧渊为师。 左扶光手里拿着圣旨,想起了老五。许世文元三年谋划,终于成势,他应该……是想做皇帝的吧? …… 早朝无君,众臣议论纷纷,都怕左扶光要临朝称帝,掀起改朝换代的混乱。 但左扶光早已看明白了,皇位上坐着谁并不就意味着谁是权力的中心,反而失去了太多属于寻常人的乐趣,并不值当。 老五亦有相同的想法,当左扶光去找他,想和他商量圣旨该怎么处理的时候。许世文元依然拿着石头砸蚂蚁,满地找蛐蛐,好像还是一个傻子。 大太监走了出来,首先宣读了一遍太上皇没疯之前立下的圣旨。 不到十四岁的许世景烁穿着赶制出来的龙袍,头上几个珠帘长得吊到了下巴上,挡住他稚嫩的脸颊。 他坐上了对他而言稍微有些偏高的龙椅,在鸣鞭声中看见了里里外外的朝臣都低下头,对他行三跪九叩之礼。 那山唿海啸般的「吾皇万岁」声中,左扶光缓慢走出幕后。 他的桌子只比许世文元矮那么一点,稍微靠后了些,坐着一张朝臣椅子。 新帝年幼,国公监国辅政。 许世景烁侧眸,宛如冰霜的眼神锁在左扶光脸上,根本分不清他们是在拜国公,还是在拜他这个新皇帝…… 许世风华死了,许世嘉乐被供在太寿宫,朝臣皆可拜见,左扶光接受着众人监督。 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臣子们就像过去上朝一样正常参奏大小国事,只是那些摺子都摆在了国公面前的小桌上,而不是皇帝面前的大桌。 许世景烁每一个问题都听,每每想说话,却总被左扶光更好的见解压上一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龙纹,又看了眼左扶光身上雅州的太阳鸟纹。觉得身旁人的光芒实在耀目,刺到了他年轻的自尊心。 由于乌藏和鞑靼前所未有的壮大,四方都重新徵兵填充了空缺。培养在京州的外四家则五年期满后再遣返升职,混乱迅速被平息了下去。 左扶光推翻了太子蓝田的冤案,太子墓迁回皇陵,还让景烁给他追封了谥号。 左扶桑的灵位从此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摆在家族祠堂,那再也不是一个背着罪责的名字。 只是每当左方遒看见那个灵位时,总会觉得冰冷的木牌比不上儿子活生生呆在雅州,于他膝下尽孝。 几乎不可能了,如若他秋季进京述职,在皇位面前下跪,皇位旁边就是国公位。 白沙在先太子翻案不久后就于太子墓前自尽了,他觉得自己认贼为主,对不起太子蓝田,实难苟活。 邓太师被抄家落狱,整个蟒院被左扶光简单粗暴地改名为「四脚蛇」,反正他以前也是这么叫他们的,从此为己所用。 身处高位,他的眼界更加开阔,也认同肖思光所言的「天下之责」,不为家仇,不为意气之争,而是为了黎民。 雅国公,名传天下。 就像他当初风流纨绔的恶名一样…… 作者有话说: 我才发现呀,我这改朝换代的一天,也正好是元旦节。祝大家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幸福平安。 左扶光替哥哥报了仇,家里人都安好,他的目的全达到了。接下来就要轮到沧渊返京出场了,两人沦为敌手……啧啧,贼刺激。 这是最后一卷啦,这个寒假会完结的。到最后是追夫、he,保质保量,圆满结局。 第205页 第一百五十一章 沧渊永远不会回来了 三年后…… 左扶光辅政的这些年,王朝真的重新焕发出生机。 他行事颇有固宁王的风格,一切以大局为重。手段多变、赏罚分明、杀伐果断。 只是瑞云自从那次被吓破胆以后,每每见他必然无尽地尖叫,不吃不喝得了心病,只能在太后身边养着才安稳一点。 左扶光不得已把她送回了宫里,不再与她同住一个府邸。但他的身份依然是驸马,也没有人敢质疑他。 「国公辛苦了。」 「国公大人,老臣告退。」 「大人一定记得看那封摺子啊……」 送别了来到御书房的大臣,左扶光迈步回去,发现许世景烁低着头,正在瞧桌面上一本书。 小皇帝方才就没听臣子们讨论什么,这三年里几乎不理政,只有刚登基时努力学习过。 后来发现自己无用以后,就常常走神,干些有的没的,简直不像个皇帝模样。 左扶光很纳闷,因为沧渊曾经告诉过他,景烁有一种异于寻常小孩的成熟,将来必成大器。 此刻他走过去抽走许世景烁桌面上那本书,却发现是本市井间流传的画本,眼神微蹙,看向四周: 「谁给皇上买的?」 这必然是某个能够出宫採买的太监或宫女给景烁带的,朝臣来御书房讨论政事,他一个做皇帝的居然不听,在上面看画本。 四周立即跪倒一片,太监宫女个个噤声不敢承认,怕被国公责罚。 「朕让他们买的,他们不敢不从。」许世景烁在椅子上摇了摇腿,仿佛丝毫不当回事。 他如今已经十七岁了,除了面颊尚且有点孩子气,身量已与成人无异。离及冠就差三年,该成熟了。 左扶光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被许世风华下了傻药或者关憋屈了,怎会和沧渊说的那个小孩差距这样大? 这三年里,他不仅没觉察出他的聪慧,反而常常暗嘆他的贪玩和蠢笨。 每每问及皇帝的意思,不是词不达意就是一问三不知。 左扶光常和他闹的不欢而散,两人本就不熟悉,关系越来越僵。 冯俊才作为他的先生也劝谏过几次,但许世景烁充耳不闻。 国主如此,怎能不叫大臣寒心? 左扶光何止「辅政」,简直就是干尽了皇帝做的所有事,甚感疲惫。 「皇上。」左扶光睨视着他,蹙起眉头,问道,「你到底还想不想亲政?」 「国公劳苦功高,朕全仰仗着您。」许世景烁反而把画本在手中摇动着,丝毫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沧先生曾告诉朕,他年少时学风俗民情,就是阅读这些画本小说长大的。有何不妥吗?」 确实有那么一桩事,但是因沧渊母语为乌语,圣贤书于他而言太过生涩,所以才从白话文开始熟悉汉语,长大后自然不再读了。 「沧先生是乌藏人,自对中原民风民俗不通,所以抱着学习的心态读这些书。而你能一样吗?」左扶光有些严厉地问道, 「在你眼里,沧先生的话比太上皇圣旨还管用?!」 许世景烁撇嘴,手指离开书页,开口道: 「太上皇还有旨意,要沧先生做帝师。您怎么不遵循呢?对您而言圣旨管用吗?」 左扶光微眯了一下眼,若这是他的弟弟,他肯定上手教训了!无奈对方是皇帝。 太上皇那封圣旨应是在还未和沧渊撕破脸的时候拟定的,奖励他顺从之举。 而后没有拿出来,是因沧渊不肯做宠臣。挑明身份,离开了中原。 而今再被捧出,必有人推波助澜。人臣们害怕改朝换代,怕他左扶光称帝,或许老五亦有同样的忧虑,便让景烁「名正言顺」继位。 「沧渊永远不会回来了。」左扶光狠心地说道, 「他是乌藏王子,不是你一个人的先生。他若还不知收敛,继续侵吞大许的财富,就是我们中原的敌人。」 许世景烁哀矜地望着他,半晌才说:「国公教训的是。」 他表面上虽然服顺,却暗自咬紧了牙关,继续翻起画本。 这天,左扶光批阅完奏摺回到驸马府,已是半夜了。 为了从侧面了解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左扶光约了冯俊才吃晚饭。 进门时,下人早服侍冯学士吃完了东西。他靠着客用桌案坐在那里许久了,直到听到一阵风。 左扶光卸下满身官服,清花茹替他拿走官帽,走至冯俊才面前。 冯大才子至今仍是单身,行事已然成熟老练。 他在政治见解上和左扶光多有争执,但也只是局限于政事讨论而已,从不上升至个人好恶。 两人关系在这些年里虽不至于可称为友,但一直是缓和的。 因为他们都有同一个目的,那便是安邦定国、抚恤黎民。 「我还以为国公忘了今日之约,又要歇在正德偏殿。」冯俊才抬起疲惫的眼睛,「什么事不能在御书房说,得私底下问?」 左扶光坐上主位,低头揉了揉眉心:「皇上今日又在议政时看些杂书,毫无上进之心,我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长大。」 冯俊才打起了几分精神:「想当年,国公十七岁时,不也满雅州的玩闹,身背纨绔之名吗?」 第206页 左扶光眉心微动,人自然不可能在瞬间成熟起来,前后差异如此大。 他个人的变化集中在辅佐许世风华登基的那年,所以冯俊才的意思是……许世景烁也是装的? 「冯学士请直言。」左扶光让清花茹给他斟茶,拱手说道。 「这天下无人不畏惧国公,更何况年少的皇上。」冯俊才徐徐说道,「他无所作为便是自保,若要与您起争斗,他没那个能力。」 左扶光愁苦地说:「何必把我视作虎狼。」 「国公当真有赤诚之心吗?」冯俊才的语气听不出是疑问还是讽刺, 「您如今权倾天下,一唿百应。这大许明面上还是许世家族的,聪明人却都明白是你左扶光的。」 「那你觉得我能卸任吗?」左扶光反问道。 如今政事皆由他过手,牵扯甚广。 说他是「国之栋樑」并非恭维,左扶光确实撑起了朝廷,根本无法抽身而退。 正如肖思光所言,他如今家仇已报,父母安稳,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是责任在压着他前行,而非那颗想要揽权的心。 「不能,但如若有那么一天,国主有力且有心理政,水到渠成时……您会还政吗?」 冯俊才的目光定定直视着左扶光,两人一时沉默没再说话。 左扶光没有辩驳是因他自己也不肯定,人在高位站得太久了,再到低处要听他人号令,是否还能甘心如意? 许世景烁和他并无信任与交情,如果他返雅以后,是否又会发展成一桩「农夫与蛇」的故事,重复着父辈遭到的忌惮和怀疑? 「我父亲,病重了。」冯俊才这才说道,「可能就这几天了,国公大人的疑虑我已为您解开,可以让我回家了吗?」 左扶光立即站起,摸索着自己药袋里唯剩下的那枚神龙医门丹药,说: 「我立即召集太医院所有御医会诊。」 「早已诊过。」冯俊才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此回不是上次那种突发的恶疾,而是父亲年迈……实属油尽灯枯了,丹药无用。」 「国公还是自己留着吧,您的心意我领了……」 说完这话,冯俊才起身慎重鞠躬,然后慢慢后退,走出了驸马府。 两日后冯太傅离世,临走前拉着儿子的手,告诉他:「必要辅佐新帝亲政,敦促国公还朝。不论使用何种手段……」 …… 又是一个丰收季,微风吹过草原的时候,麦浪起伏翻滚,漫无边际。 巴彦梦珂坐在小麦地边,看着驮队拉来一车又一车的中原定金,乐得嘴都合不拢。 「从前本汗只知道打下牧场,种的东西够人吃、土地能放牧就行,从未想过还能赚这么多中原人的钱。」 他用手指碾了一颗麦穗,将生麦子放进嘴里嚼动,半晌又说,「真香。」 沧渊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翻动帐目:「蓉省今年兵荒马乱,云州亦然。给不起粮食钱,只能欠我帐了。」 「为何要赊给他们?」巴彦梦珂俨然已经成了个财迷,不满道,「我反正没赊,你就是照顾中原人,心好。」 沧渊瞳色微暗,笑而不语,半晌才道:「我们兵强马壮,欠的钱总有一日要还,他们不敢不还。」 「银子在自己手里安心。」巴彦梦珂说。 沧渊摇头:「银子在别人手里好,能生利息。」 「你就为了那点利息?!」巴彦梦珂吐出嘴里麦子,不屑道,「蝇头小利。」 「不小。」沧渊目色锐利,望着中原的方向,「以往和中原有商贸往来,都用大许通宝做结算。一枚通宝能换七枚乌币、三个半元币。」 「如今他们依赖着我们,买粮食的钱只能用真金白银或是乌币、元币结算。若是我少铸些币,一枚通宝只能换六枚乌币了呢?」 「你说,帐目上的这些钱看似数目不变,实际上是多了还是少了?」 巴彦梦珂先是不解,而后跟着思考,逐渐的,他回过味来了。 他的笑容淡去,表情变得有点狰狞,手里掐算着数目,慢腾腾分析道: 「那他们还帐的时候岂不是得付更多通宝……原来你不是照顾中原人,而是……」 ——「好阴毒的招数。」 沧渊枕着干草,躺在田埂边上,看向天空:「省州还不上钱的时候,就得找朝廷了。不动兵戈,却能把控大许的命脉——我们是不用流血牺牲,损失人马的。」 巴彦梦珂呆滞了好久,这一天他没邀沧渊喝酒。 「你若是个鞑靼人就好了。」告别的时候他又说,「幸好我们不是敌人。」 作者有话说: 沧渊是懂些经济学的。 另外,冯俊才要去把他找回来啦!到底会不会回来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好端端的,提什么左扶光 秋收已过,冯俊才主动请命督送雅州军粮,左扶光准了。 这本不用内阁大学士亲自前往,但他以为冯俊才是想藉机去长城看望单浩轩,便全了他们两人的兄弟交情。 而实际上,冯俊才出发前那晚就没睡着,脑子里不断地想着父亲临死前说的那些话。 他想去找沧渊。 少年皇帝许世景烁谁的话都不听,什么人都不信任,嘴里常常念叨的唯有沧先生。 他想请沧渊出藏一次,到京城觐见皇上,劝谏他勤政。 第207页 自沧渊离京,他们已经有整整六年未曾见过面了。冯俊才暗想如今见他该是十分困难,便先去了长城的固宁军营地。 单浩轩居然留起了小鬍子。 他们同样是三年没见,如今的单浩轩虽是固宁军副将,却几乎承担了所有主将职责。 沧晗觉得他有魄力、有能力,是个可以栽培的好苗子,便把他提携着,而自己准备功成身退了。 正是因为把家人都接到了雅州,受恩于将军,又在这边发展得很好。 三年前许世风华召小中军将士返京时,单浩轩坚定地留在了原地。 冯俊才到的那天还挺热闹,固宁王居然也在军营,没在炉城王府。 左方遒看起来老了很多,沧晗却仿佛越发年轻,两人在主帐里说着什么,冯俊才由单浩轩领着进去拜见。 「来了呀?」左方遒看着冯学士,皮笑肉不笑道,「难怪今年的军粮到得那么齐,不像往日零零散散、拖拖拉拉。若是四方都有学士相护,就不愁边关将士吃不饱了。」 冯俊才哽了一下,才拱手道:「是我们空在庙堂论政,没落到实处,让将士们受委屈了。」 实际上这几年左扶光辅政,举国上下的腐败有所收敛。因为他杀鸡儆猴宰过一些吃空饷的官员,却不敢得罪世家太深,便仍算是没有剜掉毒瘤。 左方遒哼笑一声,他的不满是对官制的,而非冯俊才本人。 沧晗知道这一点,瞪了他一下,反而颇为客气地说道:「大学士请坐。」 冯俊才连忙托住沧晗的手:「将军您坐,我站着就行。」 「也别客气了,都坐吧。」左方遒很听沧晗的话,对客人道, 「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便和将明去打了些野味。今年雅州收成不好,这批军粮算是解决了当前的迫切需求。」 冯俊才蹙眉道:「游牧民族不是在种植粮食了吗?为何不向乌藏买?」 左方遒瞟向沧晗。 「雅州能养活自己,和乌藏只有大市口的商贸往来。」沧晗避开了这个话题,徐徐讲起了别的。 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的宝贝养子沧渊如今一心为了乌藏,那边的马肥得能流油,军队被先进的战术武装了起来,具有极大的威慑力。 左方遒预见了未来,不肯依赖钱粮交易,所以宁愿过得紧巴一点,也没敢向乌藏买粮。 至于鞑靼部,那就更不可能开口了。乌藏好歹算是大许藩国,两个都司驻扎在那边,而元人与中原素来不和,更加危险。 吃完饭后,单浩轩单独带冯俊才散步,把这些情况和王爷的担忧都告诉了他。 「那你知道怎么见沧渊吗?」冯俊才还想着自己的目的,「是否要先向王室递拜帖,再派使团前往?」 单浩轩带他走上长城,指着不远处一座小镇。 那镇子五彩缤纷,房屋簇新亮丽。像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最高的那座楼足足有六层,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它焕发的流光溢彩。 「沧渊就在那里,你想去随时可以拜会他。」单浩轩平和地说,「他就和我们隔着长城相望,时不时会过来陪将军。但我和他已不像过去那样谈心了……」 冯俊才没说话,他看着那高大的房屋,嘴唇抿成一条线。 「毕竟各自为政。」单浩轩有点伤感,「我觉得我好像都不认识他了,他不再是当初与我二人交好的夫子院学子……而是乌藏富裕且强大的王子。」 又聊了很多关于沧渊身份的话题,冯俊才甚至有点打起了退堂鼓。 他觉得自己会无功而返,却又不甘心不去尝试。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沧渊—— 至于他沧渊愿不愿意随他进京一趟,那就尽全力劝说吧。 冯俊才这样想着,派信使先去送了信。 …… 沧渊所在的地方原本只是个边陲小镇,叫做白狼部。 这边远贫穷的部落在几年里迅速地发展了起来,直逼乌藏六座大城,人口越来越密集,街市越来越繁华。 还因和中原距离近,各种物资充足,成了不少年轻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沧渊在这里办了学堂、医馆、兵营、公堂,俨然一个小小社会,运转有序。 即使冯俊才去了,也惊讶于乌藏如今的先进程度,更对沧渊的能力多了几分惊讶,心里那股希望的火苗几乎要小得看不见了。 他听单浩轩说,沧渊如今和他疏远了。 他以为自己要去某个地方等着乌藏的「加措王子」,或是被晾在原地很久不理睬。 却没想,刚一进城就遇到了呆在门口的几个学生,手里举着写有他名号的牌子,欢唿着靠了过来。 「您是中原来的冯大学士吗?!」孩子们稚嫩的声音问道,个个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冯俊才「受宠若惊」,方点了点头,就被这群学生簇拥起来,拉着朝城里推。 「我们王子还在讲学,没从课上下来呢!」 「大学士,我们先带您去他的官寨里等着,您有什么需要都直接说,他很快就回来了。」 「大学士,您以前是我们王子的兄弟吗?」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话,言语间沧渊虽是「王子」,却好像与他们格外亲近熟悉。 第208页 冯俊才本就挺喜欢乖巧的孩子,一路的担忧慢慢散去,进楼时露出一个笑容:「不必陪了,我等他。」 孩子们躬身行礼,大声道:「架子上都是书,您随便看,那我们先回学堂啦!」 冯俊才朝内望去,原来这最高的一座楼就是「官寨」。 它不是酒楼,也不是私人住所,而像一座巨大的藏书阁。 楼梯盘旋而上,四周都有,整整六层只有最高处是住人的,其他地方都摆满了书架,上面罗列着五湖四海的书本。 精到史书儒学,上至阳春白雪,广到外邦诗传,下到画本小册,应有尽有。 而在藏书阁里的人五花八门,并不像在中原一样只有学子可以读书。 穿着兽皮的粗壮汉子,门口卖青稞饼的大娘,小到三岁孩童,大到耄耋老人,都在这里穿梭着,还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书籍,读得津津有味。 冯俊才的震惊溢于言表,想到自己那些不争气的世家学生,更是痛心疾首。 他抬手随意拿了一本,发现上面刚好是沧渊的字迹。这本晦涩的中原古文被他翻译成了乌语,细细批註着。 而楼里还有无数其他的书本,沧渊网罗各方人才,译了无数各地名书。 冯俊才逐渐觉得有些恐惧——乌藏不如中原,是因民智未开,蛮荒落后。 可若乌藏城城有此楼,楼楼有藏书,缓慢地发展起来,将成为可怕的巨兽…… 正想着,沧渊已迈步走进来了。 他面上带着熟悉的笑容,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双手张开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热情道:「冯二少!!!你我当真是久别重逢啊——」 冯俊才恍然回神,那一瞬间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在京中求学的少年沧渊。 只是如今沧渊皮肤偏黑了些,越发英俊凌厉,轮廓格外深邃,一看就是异域人。 他的气场变得很强大,既有一种读书人的睿智,又有武将所带的压迫感。 沧渊身量高出冯俊才很多,揽住人的时候仿佛一个熊抱,用力捶了捶他的后背:「怎么,没认出我?」 冯俊才倒吸一口凉气,咳嗽了一声才拥住沧渊,小声道:「你这几拳要把我打吐血了。」 「哪儿至于啊?」沧渊嘴角带笑,转而掰住他的肩膀,八卦问道,「娶媳妇没?生小孩没?当什么官了?怎么有机会来找我了呀?」 冯俊才脸一黑:「那你呢,娶王子妃没?生几个孩子了?这是你封地吗?怎么又在当大帅又在当教书先生?」 沧渊大笑几声,拉着他朝楼上走去:「心有所属,还未成家。开化民智,王子之责。封地嘛,我阿爸要给我,我没要!毕竟要了就没那么自在了,还得给王庭上税,不划算!」 「人没怎么变,说话倒是变得简单粗暴了。」冯俊才学着他的口气也回答道, 「我心高气傲,曲高和寡,至今未得知己,无妻无子……当官嘛,做了皇帝的老师,在内阁里混着日子。左扶光赏我什么我拿什么……」 沧渊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已经数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只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开怀的、伤情的、明媚的、阴郁的,他无数遍唤过他,醒来却只有一场空。 「哦不对,不敢直唿其名。」冯俊才玩笑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没人敢对国公大人不敬,不然啊……得掉脑袋!」 沧渊止住思绪,缓和地笑了笑:「好端端的,提什么他嘛。」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家国利与个人情,不能混为一谈 两人穿过层层图书,走到了官寨最高层。 露天阳台上可以晒到太阳,沧渊在那里摆了桌,亲自给冯俊才倒茶。 「你个王子都没僕从或下人?」 沧渊举手端杯,坐在他对面:「一个人习惯了,总觉得别人碍事。只有温远是十八岁时就跟着我的,偶尔我顾不过来时他帮帮忙。」 「那温远呢?」冯俊才左顾右盼。 他是记得沧渊说过,他有个近卫叫温远,还是从固宁王府里买来的,但没怎么看见过。 「哦,在楼下打理书阁呢。」沧渊随口答道,「有的人拿了书总忘记还在哪里,我请的几个老先生顾不过来,他就帮忙。反正我身边也没他什么事……」 冯俊才低头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清茶,寒暄算是完了,该道出自己的目的了。 「沧渊,你一别六年,京中故友都分外想念你,想不想和我回去逛一趟?」 沧渊在茶水的雾气里挑眉,眉峰轮廓锐利得像一把小刀,半开玩笑道: 「冯二少不会是授命于朝廷,要把我召到京城去问罪一通,再给关起来做人质吧?」 冯俊才赶忙摆手:「哪里哪里?凭藉你我的交情,哪怕谁要关你,我都会偷偷摸摸把你放出去。」 沧渊瞭然一笑:「你什么时候学会攀交情了?」 冯俊才从前心高气傲,骨子里比谁都清高。他从不屑于阿谀奉承之辈,也不和人说这些场面话谈交情,所以才没什么朋友。 他和单浩轩那是有同样的意志,和沧渊是心照不宣。 而如今两人显然陌生了许多,冯俊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是直说吧,其实有事相求。」 沧渊放下茶杯,后靠在宽阔椅背上。身躯舒展,抬手礼貌道:「愿闻其详。」 第209页 冯俊才倾身靠近了些,把朝堂的现状,皇帝的懒惰,国公独揽大权,全都讲了一遍,再无隐瞒。 他说:「皇上绝不是贪玩好耍之辈,你我都教过他。但他只认你为先生,你的教诲对他至关重要。我希望你觐见皇上时,能劝谏他。或许……你一人所言比我们天天念叨更加管用。」 「我不过是在夏猎时救过他,又带了他些许日子而已。」沧渊拒绝道,「恐怕起不到你们期待的作用,反而引人忌惮。」 冯俊才忙道:「先别忙着说不,我教了皇上这些年,真的发现他把你的话当做圣贤书来遵循。皇上满口离不了你,基本三两天就会提一次,可见你对他影响之大。」 「不是……」沧渊打断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一个乌藏王子,你让我去劝谏当朝皇帝,合适吗?」 冯俊才嘴唇翕动,本还想说些什么,硬生生咽了下去。山水银是碧池 沧渊续道:「况且,以我之见,问题并非出在皇上身上,而是雅国公。」 冯俊才何尝不知是左扶光把权力捏得太死了,在许世景烁刚登基时就曾数次驳斥对方,从来没有耐心循循善诱。 而许世景烁也没有一颗低头学习的心,反而把左扶光视为敌手。他不具备和对方抗争的能力,索性便做出了这副模样。 这在歷朝歷代,特别是太后垂帘听政,主少母壮;或是亲王辅政,国主年幼时都是常见的。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许世景烁已经十七岁有余,该是长出羽翼的时候了,却仍无任何改变,这才使他们焦急。 与此同时,冯俊才听到了「你我」之分,才明白单浩轩所说的疏离感从何而来。 沧渊淡淡地说:「你来到我的镇子,就是我的客人、故交好友,我会热情款待你,无论你是何身份。」 「但你如果要当中原政客的说客,劝我随你进京,那我便不是用朋友的语气来回覆你。」 「冯二少,家国利与个人情,不能混为一谈。」 「……」 这天冯俊才坐到下午就走了,碰了一鼻子灰。 他回到长城内的固宁军营地,愁眉苦脸地说:「我就不该来的,我还是太天真了。」 「出师未捷嘛。」单浩轩在一旁烤火,「人请诸葛亮出山都三顾茅庐呢,你这才一次,不算什么。」 「你少在那说风凉话。」冯俊才搓了搓手,「沧渊现在还真是惹不得,我感觉他比过去有主见了,言语间都压我一头,让我哑口无言。」 单浩轩毫不意外:「当初科考他也压你一头做了状元,虽说有皇上偏袒之嫌,但也是有一肚子经纶的。」 「那叫满腹经纶。」冯俊才指着远方镇子,「那边还汗牛充栋!」 一阵冷风拂过,两人都打了个寒颤。 冯俊才发现指尖飘过一片雪花,忽然惊讶道:「呀,雅州的初雪来得好早。」 这是深秋,京城必不会下雪,但乌藏和雅州交界的地方海拔高些,气候寒冷,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晨冯俊才撩开营房的门,只看见了漫天鹅毛般的大雪,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不适合远行了。 「雪雨留人,看来你不能马上返京了。」单浩轩踩着一双毛毡靴子,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忽然道,「反正也回去不了,不妨再去拜会沧渊试试?」 冯俊才脸皮薄,摇了摇头,想回屋烤火。 「你面子重要,还是皇上重要?」单浩轩忽然问道,「二少,到底是不是诚心来的?我都没感觉到你的诚意,沧渊会答应吗?」 冯俊才回头时,只见对方也是一脸的「忧国忧民」。 他想到了昨天王爷和将军告诉他的那些话,心里也在担忧沧渊无止境地扩张和极具攻击性的商贸作为。 他想试试沧渊如今对中原到底是何种态度,便再次踏上了去白狼部落的路…… …… 草枯牛马歇,风雪一叶人。 冯大学士骑着一匹马儿,穿着十分单薄,好像在白色汪洋里争渡的孤舟,再次来到了沧渊所在的那个镇子。 学堂里传来孩子们用乌语发出的朗朗读书声,他打听到沧渊正在讲学,便像个学子一样在街边买了个矮矮的小板凳,搬到院儿里淋着雪听了。 沧渊今天讲的是史书「秦灭六国」——笼络燕齐,稳住魏楚,消灭韩赵;远交近攻,逐个击破。 这批乌藏孩子好像从小就有好战因子,自然把自己的国度代入了「秦」,幻想着消灭瓦剌、鞑靼、南邦、中原,乌王带着他们纵马驰骋,征伐天下。 沧渊说:「我们可能是燕齐,更多的时候是魏楚,甚至可能成为韩赵,唯独不可能是秦。」 「为什么?」孩子们发出七嘴八舌的疑问,在他们看来乌藏并不弱小。特别是那支全是纯血乌藏汉子的军队,甚至强过元人。 「因为秦经过革新,成为了当时最为先进的国度。」沧渊耐心说道,「而且无论是楚是燕,被联合还是针对,不要忘了——秦最后把六国都灭掉了。」 孩子们听史书的激情瞬间暴涨,仿佛根本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疯狂交流着。 沧渊讲了很久,到午时才退下来,和他们共同吃饭,冯俊才抖掉衣服上的落雪走了过去。 「竟让京中大学士听我胡诌了一通中原史实。」沧渊有些赧,把火盆推得离他更近了些, 第210页 「游牧民族总是过于自信于自己的血脉之力,却很少钻研兵法里的智慧。我得这么讲,他们才有危机感。」 冯俊才赞赏道:「你改变了乌藏很多。」 沧渊说:「昨日晚饭都没共饮,匆匆走了,今天是来找我补饭的吗?」 冯俊才顿了顿,大着胆子说:「今日是想来问你,你是否想中原愈加势弱,便对你愈加有利……你是不是有吞併中原的野心?」 沧渊并没有一点怒意,反而抬手拍了一把他的脑袋:「想什么呢,中原养了我。我爹就在长城那里,我自然希望彼此都好好的。」 「那就是说,中原安稳富裕,你爹才能安度晚年,对吧?」冯俊才用目光锁着沧渊, 「他们皆认为你的钱粮交易是为谋取暴利,我却觉得你是想让两者建立不可分割的联繫,彼此互惠。这样后世如若要起纷争,也是牵一髮而动全身,战争反而不容易爆发了。」 沧渊忽然被道破了最初的目的,哑然失笑:「知我者,冯大学士也。」 「你既想中原好,又为何不愿与我去见见皇上呢?」冯俊才再一次邀请道,「又不是要你再为帝师,哪怕你就在京城呆一两天也可以。」 「我不和你攀交情了,就拿皇上来说事,他对你如此依赖,难道你就不想看看当初的小七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 沧渊还是拒绝了,这一次却不够果断。 虽然送走了冯俊才,他却不断想起景烁少年时的桀骜不驯和雄心壮志。 那晚上他梦到了十余岁的许世景烁在马车里惊惧地问他:「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而后,少年微垂着眼眸,变得乖巧懂事:「沧先生,那你要一直当我的先生。今后也这样对待我,让我听见不同的声音,好吗?」 他还梦见景烁长大了些,负手对他说:「我会努力的,将来若我临朝,绝不让先生受这等委屈。」 再后来,沧渊差点被皇帝羞辱,许世景烁捧着乌王的文书,冒着生命危险闯了嘉字殿—— 「我想先生一直做我的先生,但如果你留在宫里有危险,我便想你离开。」 他救了他一次,而他作为先生,怎能不「救」他一次?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国公大人对您甚是想念 「二顾茅庐了。」 单浩轩听着冯俊才的复述,总结道。 「我这是二顾广厦!他真是比孔明先生还难请。」冯俊才一身风雪,抱着一个暖壶发抖, 「但我说皇上时,他果然有所动容,就是不知道还在顾虑些什么。」 正说着,隔壁帐篷忽然传来固宁王的声音:「将明,我只是想在这里过个安生年而已,你干嘛赶我走啊?!」 冯俊才耳朵都立了,挑起眉:「王爷这是怎么回事?好像将军才是王爷,他是属下一样。」 「不知道咯。」单浩轩摊手道,「这些年里王爷隔三差五地来,也不是回回有事,就跟在将军身边,我都快怀疑他们有个什么了。」 冯俊才勐地一哆嗦,实难想像固宁王真能和将军「有个什么」,忙问:「那?」 「不过我刻意观察了,从不住一起,将军也总是很冷漠。」单浩轩八卦道, 「隐约听他们讲过些往事,说王爷和将军本是结拜兄弟,过命的交情,但王爷又用过非常手段困住将军什么的,两人情义深重却恨意交织……反正挺复杂。」 他说着说着勐一拍大腿,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还听他们和我说,左扶光和沧渊并非是我们在京中看到的那种敌对关系。他两在雅州的时候可好了,穿一条裤子!」 冯俊才蹙起眉头,他都还记得六年前,左扶光和单浩轩在街道上爆发冲突,沧渊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肖思光护着左扶光。 如今那两位「光」依然在京城「穿同一条裤子」,他们作为沧渊的好友硬是没看出来他和左扶光有多好过,不过雅州人没立场撒谎吧? 单浩轩如今深入军中,什么樊启、李彦,将军府家卫,大小将领,各城城主都是天天接触。 每每说到那两人,他们都说好得像亲兄弟,天天黏在一起。 「这不可能有假,既然你的感情牌打不通,皇上稍稍管用一点,下次你加把火,就说左扶光!」单浩轩信誓旦旦道。 冯俊才想到如今那个稳坐高位的左扶光,浑身上下透着股锋锐的劲,打了个寒颤:「能行吗?」 「你就说,国公大人对他分外想念,常常同你念叨他们在雅州的时光。」单浩轩满口胡诌, 「还有啊,他们二人有竹马之谊。你就撒谎,说每年乌藏使团觐见的时候,国公都在上面左顾右盼地找沧渊有没有来。」 「反正越夸张越好,先把他骗到京城去!至于左扶光搭不搭理他,那就不关咱俩的事儿了。」 冯俊才心里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烧起来,举着大拇指说:「轩啊,关键时候还是你靠谱,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 左扶光在驸马府中来回踱步,四脚蛇的现统领名叫白亓,给他带来了线人的消息: 「冯学士醉翁之意不在酒,到了边关迟迟不归,已经去拜访加措王子两次了。」 「他们年少时是好友,来往一下没什么。」左扶光淡然说道。 白亓勐摇头:「白狼部学堂里的人都听到了他们谈话,是关于劝谏皇上的。国公大人,不可啊!若是让他把加措给请回来了,对您有百害而无一利!」 第211页 左扶光拧了一下手指关节:「那你说怎么样?」 「立即召冯学士回京,以私通乌藏之名捕了他。」白亓果断狠诀地说, 「加措王子若是真来了中原,就在路上截杀他。或他既然敢来,便关在京中不再放他回去!」 「够狠啊……」左扶光说着就抬手勐敲了一瞬对方的头,「乌藏王子在中原遇害,乌王会放过我们吗?!不长脑子!」 「那就将他留在京城!现在乌藏兵强马壮,我们不是正怕他们起乱吗?」白亓谋算道,「乌王若想攻打中原,也得掂量着他小儿子的安危。」 「留在京城……」左扶光的思绪飘远了,无关于权谋,只是重复着这几个字,「关在京城。」 当年逼走沧渊,为了家人安危,为了报仇、为了权势放弃了他们的感情,现在的沧渊对他会是何种态度? 陌生、敌对、怀念?抭杳、 他们还敢再见吗? 「冯学士为国为民,无罪。」左扶光有些恍惚地坐在太师椅上,「来不来是他的事,别轻举妄动,我们暂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亓领命退了,左扶光收到了宫里太后的懿旨,说是瑞云病重已经垂危,让他赶紧进宫一趟。 三年了,瑞云依然没有好过来,她越来越消瘦,太后抱着女儿病弱的身体哭泣,声嘶力竭地指责左扶光,却没有人会听从她的命令把左扶光羁押起来。 左扶光低头受着辱骂,心里也如有针锥一样难受。 瑞云的悲剧是他一手造就的,但他并不后悔亲手杀死了许世风华。 没过几天,冬雪就飘到了兴京城的皇宫里。瑞云终于熬不过寒意,结束了她短暂又悲惨的一生。 蓉太后回到了吃斋念佛的地方,祈祷女儿下一世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这样她便不用毁容,不必担心远嫁,也不会成为皇权的工具,不会陷入血腥的纷争和厮杀。 收到公主逝世的消息,冯俊才更觉心惊与担忧。 他知道瑞云是因亲眼见了左扶光虐杀许世风华才精神崩溃的,这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国公大人狠厉的那一面有多可怕。 雪停以后本该立即返京,冯俊才却再次骑马,独自到达白狼部,第三次进入了「广厦」。 …… 书阁里暖融融的,炭火烧得很旺,沧渊披着一件狼皮氅衣,挑起眉眼望向冯俊才。 「什么?国公大人和你说他对我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冯俊才郑重其事地勐点头:「是啊!他还说最怀念的是你二人在雅州的时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能忘掉吗?」 沧渊短促地低笑了一声,分不清是喜是怒,听得冯俊才心里一凉。 他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却看见那双深邃的瞳仁暗了暗,然后似乎染上赤色,蕴藏着波涛。 「看来国公大人和冯学士关系不错嘛,他还对你说了什么?」沧渊明知是假,信口胡诌,依然问道。 「不国公国公的了,左扶光吧。」冯俊才硬着头皮,断断续续道,「他说你二人在京中时虽然政见不同,但情义却是从未消融的。」 「还有如今肖总督势大,他们二人又有点不和了。他说若是你能给他出谋划策,他会如获至宝。」 「还有啊……」 冯俊才苦着脸,编不下去了。 沧渊又冷笑了一声,转眼抬起头来,露出森白的牙齿,却毫无笑意。 「冯学士回去时替我给国公大人带句话吧。」沧渊皮笑肉不笑地说, 「就说我也难以忘怀在雅州的时光,日日期盼着与他重逢叙旧。我们曾经好赌,他还欠着我一些东西,我得拿回来。」 冯俊才假装听不懂其中的反讽之意,反正他的目的是把沧渊劝到京城去。 他勐一拍大腿,道:「既如此,那就和我一起进京吧!我可带不了这些话,你亲自给他说。」 沧渊松了松咬得过紧的牙齿,面部却仍然绷着: 「我这城是城,军是军的,根本不可能抽身就走。你先回去你的,等我安排好,会和使团进京觐见一次,就在新年里。」 「哦……」冯俊才先是习惯性的失望,然后勐地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抬头惊喜道,「这么说我请动你了?你真答应回去一次了?!」 「我是为了皇上进京的。」沧渊想了一会儿,又道,「方才让你带的话太复杂了,换成一句简单的吧,务必替我告诉国公。」 冯俊才点头如捣蒜,现在沧渊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什么话什么话?」 沧渊说:「北境初夜,实难忘怀。翘首以盼,再逢晨露。」 「北境……」冯俊才本是在记着,忽然间无比震惊,鼻孔都快如眼睛一样瞪起来了! 他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沧渊一样,尖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露水情缘呀,听不懂吗?」沧渊这回是真的笑了,佻达道,「当年面浅,总觉得这些事得藏着,所以没跟你和单浩轩提过——我与左扶光是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 「这这这……」冯俊才已经说不出有辱斯文几个字了,三观被撼得稀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当年的小王爷那么风流,怎么不可能?不然我们俩能有啥交情。」沧渊继续狞笑,恶嚯道, 第212页 「雅国公的滋味销魂蚀骨,我若进京必找他再来一次。你到底还给不给我带话?」 冯俊才哪里敢带啊! 这些话他根本就不可能说出口,他嘴里只能说圣贤书,他甚至一句粗口都没爆过,如此下流低俗的话,怎么可能带到左扶光面前?! 雅国公不得杀了他啊,千刀万剐! 但他又不敢和沧渊叫板,只能暗自空咽了一下,回道:「带带带……一定带。」 临走时,冯俊才甚至看都不敢看沧渊一眼了。 在他眼中,他们曾是同在夫子院的学生,一起受先贤教诲,知礼懂法。 他不知道的是,礼教和仁义束缚了沧渊的本性,而这六年间狂野粗放的生活,无疑将他释放了出来,他才不是什么伪君子。 沧渊回到顶楼,拿出羊皮卷,给乌王写了一封去觐见中原皇帝的请命书。 作者有话说: 冯大学士:单浩轩,你算是把我忽悠瘸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朕还说不会让先生被任何人抢去的 庄严的礼乐响彻皇宫内外,一条红毯从正殿铺出,一直延伸到殿外石阶上。 文武百官齐列两旁,这已是中原对待外族的最高礼制了,太监高声唱道—— 「宣……乌藏使团觐见!」 沧渊身着盛装,一身华服,头戴天珠配饰,将精緻的眉眼勾勒得如琢如磨。 在场许多人甚至没把他认出,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异域美人。 只是美人身高接近九尺,肌肉轮廓在内衬下若隐若现,脸蛋是漂亮的,身躯却充满力量感。 直到他经过的时候,封小才咋舌:「这不……这不沧渊吗?」 沧渊立于堂下,躬身行礼,朗声道:「乌藏王室占堆加措觐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世景烁也没认出人,甚至没反应过来是沧渊来了。 他面前放着个磨指甲的小剃刀,正在龙座上修着自己的手指。 这一年半载来上朝时小皇帝皆是如此,从前还带过蝈蝈藏在袖子里逗。被学士们一通劝解以后收敛些了,却依旧不问政事,干些有的没的。 左扶光咳嗽了两声,许世景烁充耳不闻。 六年未见了,他保持着自己的仪态,尽量不把目光往沧渊那边瞧,口中说道: 「既是藩国王子觐见,为何不对皇上行三跪九叩之礼?」 沧渊的目光则落在左扶光的面颊上,根本没有挪开分毫。 闻声他依然没有跪,而是唇齿微启,回復道:「是因国公在上,难分君臣。」 此话一出,全场譁然。 沧渊一来就带了十足的攻击性,给了左扶光一个下马威。 不少臣子交头接耳,四顾讨论;许世景烁终于抬起了半边眼睛,望向这个敢和国公叫板的「占堆加措」。 皇帝面上神色忽然一亮,几乎从龙椅上蹿了起来! 他手里的小刀具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极为惊喜,脆生生开口道:「先生?!您回来了!!!」 这一次,冯俊才低头咳嗽了两声。大太监连忙拉住国主,阻止他跑下高台。 许世景烁看了看空荡荡的主桌,忙从左扶光那边扒拉了几本奏章放在自己这边。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皱巴巴的龙袍下摆,立即回到椅子上正襟危坐。 还未开始说话,左扶光在旁冷笑了一声:「皇帝还知道在外族使团面前注意自己的仪态?」 他常常当面驳斥许世景烁,对方基本都会避其锋芒,显得毫无血性。 但这回…… 「什么外不外的,没看见这是沧先生吗?」许世景烁似乎找了点底气回来,「雅国公将来若是分封为王,会让教过您的先生屈膝对您下跪吗?」 左扶光直接忽视了这个问句,语气不善道:「无论他过去是谁的先生,如今都是乌藏王子。他的态度代表了乌王对朝廷的态度,藩国就该臣服于国主!」 话音未落,沧渊已经三两步朝着龙椅的方向走去。 虽然他们觐见都上缴了刀具,搜过身。却还是引得两旁侍卫警惕,太监更是随时防着他对谁不利。 不过他只是走到了一个离皇帝足够近的距离,确保左扶光在自己左边。 沧渊面朝许世景烁,单膝跪地,打了个稽首。 他起身时不卑不亢,拱手道:「乌藏与大许同脉相连,情义万古长存。」 众人一愣,忽听翰林院有几个小官员鼓起了掌。 前方的世家面面相觑,那零星的掌声依然给沧渊送去了肯定和赞誉,一个使者从背后跑来,展开了上贡礼单。 觐见礼物并无新意,无非是马匹、牛毛毡、湖盐、贡酒、宝石…… 只是今年还多了小麦和青稞,数目能抵得上一个州的税赋,带着乌王满满的诚意,打消朝廷对乌藏的顾虑。 使者宣读礼单,许世景烁在上面看得目不暇接。 接下来的一切都按照流程进行,退朝时许世景烁果然宣了沧渊去御书房觐见,还让左扶光先退下。 冯俊才抖了抖自己的袖子,在封小那波人一声声的问候里深藏不露。 他嘴角忍不住溢出了些许笑容,预言道:「大许终于要变天了……」 …… 许世景烁在御书房里几经徘徊,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第213页 沧渊和使团被带去安置了,他得换身常服再过来,所以耽误了一会儿。 景烁回头,见桌案上摆着很多杂书和其他玩意儿,连忙收罗起来,让太监扔到一边去。 他像个热锅蚂蚁一样时不时抬头探看,大冬天的也不让人关门,不断问道:「先生怎么还没有来?还没有来?」 宫人劝解安抚了几句,皇帝却依然很着急。 到了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报乌藏王子觐见圣上的声音。 许世景烁顾不上那么多了,快步从龙椅那边走过来,在沧渊进门时立时拉住了他的双手,扶着道: 「先生不必跪了,您能来看朕已让朕惊喜不已。」许世景烁招唿道,「快快,给先生赐座!」 沧渊还是拜了一下,心中涌起波动。 他离开的时候,许世景烁都还是个半大孩子,而今长高了,却瘦了,一副清冷面相,被龙袍衬得威仪了几分,却丝毫不在他面前自恃身份,还对他尊敬有加,怎能不让人感慨。 他这半生教过的学生很多,有不服管教的,也有格外乖巧的,但论起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景烁。 大概是因为学生就像亲手雕琢的玉器吧,景烁是经由他教育以后,变化最大的一个。 每个先生都会更喜欢自己亲手打磨出来的学生,他也激动地说道:「许久未见,皇上都长这么大了。」 「先生也变了,像是个草原上的人,我都不敢认。」许世景烁捨不得回到台上,就站在沧渊面前同他说话,「过去乌藏使团来京从没有您,这次是有要事吗?」 沧渊正襟危坐,恢復了一个老师的仪态。 「冯学士三顾乌藏,是他让我来京的。」他收敛了笑意,严肃地说, 「这天下的头等大事便是国事,皇上是国事中头等重要的人。你这么聪明,不难猜出大学士的用意吧?」 许世景烁怔了一下,立即有些心慌地说:「不是他们看到的那样。」 「那是哪样呢?你连一点理政临朝的心都没有。」沧渊狠了很心,像当年还是他先生时一样,不留情面地说, 「我在来京的路上听人讲了个笑话,说这宫中已经没有公主了,却还有驸马。」 「左扶光他是凭何坐上了国公之位?瑞云公主逝世后他的身份还能立住吗?」 「他既非亲王,又非许世血脉。你可知你皇兄当初给他赐封号为『雅』,便意味着他并非许世国公,而该回到雅州。」 许世景烁静静听了,显露出十足的耐心,丝毫没有反驳。 「先生教训的是,我初登帝位孤立无援,在朝中也无根基,确实软弱。」许世景烁深刻自省道,「而且,我是不敢让他返雅的。」 「何必妄自菲薄。」沧渊鼓励道,「你是皇上,便是江山共主,九五之尊。根基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自己扎下的;尊重也不是谁给的,而是自己赢得的。」 「皇上,别忘了您年少时的壮志,和当年所言。」 「从未忘却呢。」许世景烁赶紧说道,「可我的未来里也有先生的一席之地,您如今却不会再回来辅佐我了。」 不知何时开始,「朕」这个自称已经变成了「我」,他们和过去一样对话。 沧渊嘆了一口气:「当初皇上不畏强权,手执文书救我于水火,沧渊没齿难忘。」 许世景烁似乎不愿意回想起自己的父亲,一想到那天看见的情景他就觉得噁心。 他在沧渊面前蹲下了,将手放在沧渊膝盖上,再一次握住。 「朕还说不会让先生被任何人抢去的。」许世景烁认认真真地仰头望着人,恳求道,「先生既有心看顾朕,便在京城多留些时日,陪陪朕好不好?」 外族使团本不会在京中长留,要赶在大雪封山前回到乌藏,否则就会错过乌歷年。 沧渊有些犹豫。 「先生,朕绝没有让您长留京城的意思,只是不舍而已。」许世景烁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摇了摇沧渊的手, 「年节以后朕派进京探亲的朵甘卫都司送您回去,正好顺路。可以吗?」 沧渊想,帮人帮到底,几天的时间也做不了什么,皇帝盛情难却,便答应了下来。 「那皇上答应我,自今日起勤于政事。砥砺奋进,绝不懈怠。」 许世景烁当即站起身,身板笔直,看起来充满了蓬勃生机。 「不就奏摺吗?朕今夜就批它个通宵!」他忽然极有干劲,又把沧渊拉到桌案前方,拿起前几日的摺子递过去, 「先生看,这些摺子虽然都是国公过手的,但朕私底下全阅过,只是未做标记而已。」 「但先生可别像那些老学究一样天天念叨,朕耳边嗡嗡的都快烦死了。您还像过去一样,给朕引经据典,讲些言简意赅的道理可好?」 沧渊见他如此乖巧,忍不住像过去一样伸手,快落到皇帝头上的时候顿住了,差点大不敬摸了「龙头」。 许世景烁却觉察到他的意思,忙像只小猫一样主动把头拱过来蹭了蹭: 「先生,这是朕六年来最高兴的一天了!」 作者有话说: 小老七长大了,当皇帝了。这条线我可是埋了七年。 第一百五十六章 蛮子! 月色逐渐变得清亮,景烁咬着毛笔坐在龙椅上,已问过好些问题了。 第214页 他忽然意识到时间晚了,心想先生肯定是困了,便不好意思地把沧渊送出了宫,没有留他。 虽然很想让沧先生就住在宫里,但许世景烁每每生起私慾的时候都会提醒自己。 ——不要像父皇一样惹人噁心,不要为了自己高兴就用权柄限制他人,这会让先生反感的。 沧渊出宫,送他的太监走了。 皇宫北郊原本是荒置的行宫,后来改建了驸马府,如今住着左扶光。 沧渊在岔路口站了须臾,心下一动,脚底一转,出现在了驸马府院墙下方。 …… 夜色深了,左扶光独自坐在桌案前,饮了三壶酒。 一为瑞云离世,让他自责心痛不已;二为再见沧渊,心绪难以平復。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再见时的情景,总觉得沧渊会像过去一样,用复杂而含情的眼神看着他,令他感到两人之间是曾有过关联的。 可今天没有,沧渊看起来完全是为了皇帝而来。 他能感受到那种防备的、敌意的目光。 看到他如今的变化,再回想起六年前那个什么都听从他的沧渊,不禁觉得一阵阵难受。 六年的时间能改变人多少呢?左扶光曾经从不伤春悲秋,而今竟也落到独自苦饮的地步,心中的苦闷无法和任何人言说。 正醉着,他听到屋上砖瓦动了一下。 沧渊现在能够完美掌控燥血,令其在一瞬间爆发,又能迅速平復。 他落进院里,左扶光刚好觉察到危险来探看。 清辉和月光配着故人,忽然出现在眼前,左扶光深吸一口气,就那么站在那儿,好像定住了似的。 他既没有喊侍卫,也没有打出一声招唿。 如是白日里他肯定会做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但现在周围没有别人,左扶光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的态度了。 沧渊睨着他,明显更淡定些,问道:「怎么,六年不见,我来访一次,不叫客进去坐坐?」 左扶光「哦」了一声,酒意醒了七八分,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却实在捨不得推却,便让开了一点。 沧渊也没行礼,径直朝内走去,跨过门槛。 室内暖香醉人,酒罈倒了一地,他轻微嗅了一口,觉得酒味太浓烈了,便问:「什么酒?」 左扶光依在门口,机械地回答道:「肖思光酿的,北境火云烧。」 「哦……」沧渊瞭然似的回了一声,又见对面书桌后的墙上贴了几张拙劣的儿童画。 墙面本是精緻的乌木雕花,却在缝隙里插着几朵手工花。 再朝内室的地方看,屏风是红粉色的,娇艷欲滴,绣着桃花,挡住了,瞧不清里面。 但不远处还有一张瑞云的画像,只是鬓边被簪了一朵白花,左扶光还没捨得取下…… 这里处处充斥着那个公主生活过的痕迹,当初左扶光与他决裂,便是为了娶得瑞云,攀上皇权的高枝。 沧渊本以为他安顿好母亲以后就会放下京城里的一切,可是三年又三年,左扶光手里折了两个皇帝,他从未想过要回头。 他的官越做越大,权力越揽越多,到如今已是权倾天下的国公大人,连龙椅上的皇帝都畏惧着他。 起初沧渊还觉得左扶光是被逼无奈的,而今总算明白了——他自己选择了这种生活,他也迷醉于掌控生死的权力。 沧渊朝地上坐了下去,不偏不倚正是左扶光方才的位置。 左扶光控制住狂跳的心,从灵魂出窍的感受里迴转过来,这才缓步走过去,问道:「何事?」 「要新年了。」沧渊望着他,说道,「我临走前去了军营,你爹在。王爷问你今年要不要回家一趟?」 「他都不在家,总是在军营。」左扶光立即拒绝道,「年关最不稳定,长途跋涉恐有危险,我不回去。」 「是的哦,你一直很惜命,也很珍重自己。」沧渊捎带讽刺地说, 「家庭亲情也比不上你自己重要,你怕自己走了就会落权,怕朝堂上那些不稳定的因素会在你走后商议着排挤你。所以你宁愿不去父母面前尽孝,也要守着兴京这一亩三分集权地。」 左扶光并没有任何愤怒,他认认真真听完了这没有温度的言语,然后恢復到极为冷静的态度。 他没坐沧渊对面,没坐地上,而是走向主位的高椅,双手放在扶手上,以一种「唯我独尊」的姿态坐下了。 左扶光说:「加措王子特意翻人墙头来一趟驸马府,不会就是为了骂我一顿吧?」 「看来这些语言已经完全无法触动你的良心了。」沧渊笑了笑,低头,「我是来找你『叙旧』的。」 不知道为什么,左扶光觉得那个笑容挺邪气的,他从未在沧渊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 他预感到不妙,竟然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感觉。这是许世风华死了后就再没有过的,他都快不知道何为惧怕了。 沧渊起身走来,左扶光其实想退。 但他又自恃身份,要让自己显得无所畏惧,便安坐如山般一动不动,手已放在了腰带上,里面藏着软剑。 沧渊低头,站在他面前,轻轻地说:「你每一个招式我都能预料,这六年里我无数次在心里算计着再见面时该如何制住你。」 话音未落,左扶光右手抽出软剑,沧渊凭藉预判捉住了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道仿佛能把手骨折碎,左扶光吃痛,武器脱手而出! 第215页 他另一只手立即来接剑柄,依然被沧渊轻松握住了,双手都朝后按在了墙面上。 左扶光左脚带着内力勐地划出一道弧度,踢向沧渊小腿筋。哪知道沧渊早他一步调整站姿,他只踢到了胫骨,反而让自己脚趾发疼。 「还有什么?都使出来。」沧渊好整以暇地挟制着他,倾身凑近,卡进左扶光大马金刀的坐姿里。 左扶光抬起膝盖去踢对方下盘,沧渊这回没躲到,而是闷哼一声。脸上并无痛色,反而明显兴奋起来…… 「这可是你招我的。」他把头靠到左扶光耳边,徐徐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纯血乌人能选择强化自己身上的任意一块肌肉,使其刀枪不入?」 左扶光侧过头,愤怒地瞪着他。 沧渊续道:「你不痛不痒地踢一脚又算什么呢?勾着我吗?」 「沧渊,我动动笔就能划掉你们的经济来源,掌控着乌藏命脉的商道。」左扶光没有显得慌乱,而是威胁道, 「六年了你居然还没变,但请好好看看你抓着的是什么人?乌藏臣服于大许,我若是要砍你脑袋,就如砍了个臣子一样。」 「抓着?」沧渊抓住些许字眼,顾左右而言他……真抓着了。 左扶光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奈何被摁着根本动不了一下,只能恶狠狠地骂道:「蛮子!」 沧渊一听,就好像听到了「你好坏」似的,越发蛮横、放肆。 他还记得在自己小时候,他又黑又瘦,那些雅州的小孩就会叫他蛮人,左扶光却每每听到都要跟人拼命。 这明显带着歧视的称唿,他如今说来如此顺畅。 沧渊燥血燃着,一边照顾,一边回答道:「你动动手是能划掉商道,但断的不仅是我的财路,还是中原几大州的命。我不打你,都有州县要推你下台。」 「你喊一句要将我问斩,是能拿了我的脑袋。但没了我,巴彦梦珂就不会顾着边关是我爹了。你那点边防,从哪个方向能打得过如今的元人和乌人联盟?」 左扶光空咽了一下:「要不要我提醒你,咱俩在六年前就完了,分了。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是不是有病啊?还是说空虚六年所以要找着我来叙?」 「哦……我空虚,你空虚?」沧渊挑眉问道,甚至有些满意左扶光的反应,恶嚯般说, 「鳏夫门前是非多。你如今老婆没了,又是以一种正大光明的形象坐在庙堂里。不方便像过去一样去烟花柳巷了,我是在帮你啊……」 「呃……」左扶光抽了半口凉气,瞬间有些说不出话。 分明快完了,沧渊却在此刻放开他,拍了拍,然后举起手退了两步:「既然国公大人不愿意,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千万不要砍我头,毕竟我停下了。」 左扶光熬红的眸子勐地抬起,眼尾眉梢都染了红,不知是愤怒还是窘迫。 他猝然握紧了拳,咬死后槽牙,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体会到被耍了一样的羞辱,快步走过来朝沧渊脸上揍去。 他的表情真的太欠打了! 沧渊这回没躲,唇角几乎立即被揍破了,偏着头用手指自己抹去血,看着像一头怒兽一样的左扶光。 他忽然觉得痛快,曾经总是他过于激动,而左扶光像个智者一样平静地俯视他,而今天颠倒了过来——国公大人失态了。 「微臣不知,为何挨打。」沧渊眯了一下眼睛,继续戏嚯地说,「是国公觉得我太过分了,还是不够?」 左扶光被气得仿佛在油锅里反覆煎熬,他大概明白了,沧渊这次回来不仅是为了皇帝,还想报復他! 他勐地推了对方一把,粗声吼道:「滚!别拿你的小把戏再来招惹我!」 「怕了怕了。」沧渊还真朝后退步到院子里,然后躬身无比尊敬地行礼,「但若国公有需要,微臣随时待命。」 「滚……」左扶光咬牙放下了最后通牒。 第一百五十七章 您有多久没跪过了? 沧渊翻墙走了,来得快去得也快,什么都没有留下。 左扶光衣衫全是散的,低头拾起自己的腰带,再回头望着喝过的酒罈,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刚才坐在那里伤春悲秋,居然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再见沧渊,觉得愧疚、觉得怀念,觉得为他而难过? 他此刻只认为自己像个笑话,沧渊并不是他回忆中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而是变成了磨牙吮血的兽,专程来攻击他、羞辱他。 那仅剩的一点熟悉感消失殆尽,方才来的那人好像是完全陌生的。左扶光低头,却发现自己依然##,竟然还没有消下去——他真的孤独太久了。 为何没有答应过肖思光呢?是因他想守心,他至少要忠于自己的内心,所以没有随便。 「我居然为了这样一个人守着心?」左扶光甚至有点怀疑自己了,哂然一笑,「什么东西。」 这一夜在酒味的余韵里度过了,再想怎么样左扶光也没动手,硬是熬了过去。 …… 皇帝上朝态度大有改变,冯俊才欣慰不已,甘愿当个跑腿的,替许世景烁宣沧渊进宫。 乌藏使团还没离开,但皇帝只召见了沧渊一人,一进御书房就是一下午,连晚膳都让他同桌吃饭。 「马上要新年巡街了。」许世景烁吃了很多,还把好吃的菜都摆到沧渊那边,问道,「先生可愿陪朕一起巡街?朕赐你伴驾。」 第216页 沧渊放下筷子,疑惑道:「巡街不是取消许多年了么?」 自从许世景烁登基以后,左扶光就以皇帝年幼安全为上,节省国库支援军费为由,取消了这项传统活动。 举办仪式固然耗资大,但也是皇家彰显天威的重要手段。 皇帝高坐庙堂甚少出宫,这样的巡街却可以让民众看到自己的天子,感受到皇权的恩泽,增进彼此的距离和认同感。 「朕从小到大都长在这宫里,只去过三个地方。」许世景烁指着桌案上一张兴京的地图,只用指甲盖就能丈量出他走过的地方, 「一是猎场,一是校场,还有一个是皇陵。」 他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望着沧渊:「先生走遍大许的大好河山,骑着巨马奔行千里来去自如,是无法体会朕想出去逛一逛的心情的。」 沧渊本想劝告,听到这里却瞬时心软下来,只问:「那你这个想法告诉国公了吗?」 「先生不是说朕要自主、自立吗,何须他同意?」许世景烁反而问道,「或是先生也觉得朕该听他的?」 沧渊摇头,心想皇帝还是走了极端。 他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景烁和左扶光对着干,而是想让他上进,先具备掌权的能力,而后平稳渡权。 「皇上该听从万民的心意,而国公的治国之道并非是错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你还是得向他学习。」沧渊委婉地劝告道, 「左扶光此人杀伐果断,处事大胆。皇上万不可公开与之叫板,以免发生不必要的争斗。」 许世景烁想了想,虽然心里并不认同,但他喜欢沧渊和他仔细讲道理的样子。 「先生说得极对,朕总是鲁莽,那便明天问问国公吧。」许世景烁违心地应下,转而抿嘴笑了笑,「宫里饭菜可还可口,先生吃饱了吗?」 沧渊拱手施礼:「谢主隆恩。」 许世景烁立即伸手压住他的手背,温声说:「先生何须如此客气?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就算了,这殿里只有你我二人。」 沧渊抬头,平和地笑了笑:「皇上待臣亲厚,是皇上平易近人。但我并不敢以先生自居,而是个乌藏王子,自然得尊重你。」 许世景烁不悦道:「朕命你往后私下里不必跪拜,不必多礼。冯先生进殿亦是如此,先生不用觉得不妥,继续推辞。」 沧渊低声应下,两人还准备说点话,忽听外面太监通报导:「皇上!国公大人在殿外求见——」 许世景烁面色当即一变,匆忙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 左扶光不让他多吃精米饭,说是这些东西摄入多了容易疲惫,影响看折学习,也会长胖,有失国主威仪。 御厨便只在左扶光没在宫里时做些精緻的东西送膳,而今天皇帝和沧渊吃的美食,皆是油盐很重的东西,残羹冷炙都还留在桌上,一眼就能看出来。 「怎么了?」沧渊看出他神色怪异,当即起身问道。 许世景烁又望了沧渊一眼,心想先生在这儿,左扶光应该不会就此事斥责他,便没那么怕了。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坐回主位上,开口道:「宣吧。」 话音未落,左扶光已经推门进殿。 他一早就听说沧渊被宣进了宫里,不知怎的总是想起许世嘉乐那时候老把沧渊困在这里弹火不思,供他取乐。 那时的左扶光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去干涉皇帝的作为。 而如今不一样了。 虽然心里告诉了自己千百遍由他去吧,不必在意。脚步却不自主地又走进了宫里,求见圣上。 门一开屋内并无什么异样,只是桌上菜吃得差不多了,龙椅前还放着好些书籍。 左扶光能看出来沧渊只是单纯陪小皇帝读书吃饭而已,心里那种不爽的感受却挥之不去。 他瞧见了菜品,便道:「在饮食上花了如此久的时间,最近皇上不是说要勤勉学政吗?如此耽误,今晚岂不是都看不完那些摺子。」 许世景烁收起自己的乖戾,和声说:「有国公替朕分忧,朕才敢和先生多聊些民情,也好了解一下藩国,不是吗?」 说完这话,他特意把目光移向沧渊。沧渊立即道:「既然国公和皇上有要事商议,微臣便不多叨扰了。」 他已经准备退了,平常皆没有留他的许世景烁却反常地说:「先生方才不是说好了今夜留宿宫里吗?」 堂下两人面色皆是一变,沧渊差点说他什么时候答应过? 但他立即又瞧见了左扶光隐匿的怒容,便在心里冷笑一声,反而应道: 「国公大人威仪无双,瞧他这一来,倒是把臣镇住了,差点忘了方才和皇上没有聊完的事。」 左扶光斜眯着眼睛:「知晓你们师徒情深,但如今加措王子既非帝师,也非内侍。留宿宫里,未免坏了大内规矩。」 许世景烁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甚而有点得意:「国公常讲要待藩国之臣亲厚,方能维持边关安稳。今日是怎么的,您向来不怎么讲规矩啊……」 「让他退下。」左扶光几乎以命令的口吻说道,「臣也确有要事,藩国王子不宜旁听。」 「那既然要讲规矩。」许世景烁先挥手让沧渊去后殿退避,而后撑着额头,「国公亦是朕的臣子,朝见天子必得下跪,您有多久没跪过了?」 第217页 左扶光目光冷锐地盯着皇帝,暗道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 ——景烁继位以后一直是软弱可欺、不理政事的,他差点都忘了这小孩原来的模样,就是像如今一样聪慧且尖锐的。 看来沧渊的到来真的改变了他的态度,至少会拿捏身为天子的威仪了。 于是,左扶光也不反驳,而是三两步走上前去,撩起衣摆,单膝跪地道:「微臣左扶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景烁迟迟不言免礼平身,就那么睨着。 左扶光便不再在意他刻意的迟缓,而是直接开口道: 「白亓散播在辽东的眼线回报,因今年的饥荒,那边死了不少人。一场疫病从乱葬岗开始蔓延,已经感染千人 ,还请圣上垂怜,召内阁大臣共议防疫之事。」 许世景烁瞬间认真起来:「近几日的摺子朕事无巨细全看了,辽东守备才报了平安,并未言及疫病。几千人感染已是大疫,怎会无人上奏,莫非国公道听途说?」 左扶光抬起头,板板正正地说道:「目前染疫的都是边民和流放苦役,辽东官员或是怕皇上治罪,想自己把事态平息,所以未曾上报。」 「那白亓值得信任吗?朕可记得他率领的暗卫组织,是先皇兄的亲信。」许世景烁稍有担忧,「若是事态没有那么严重,公开召集内阁议政,可能致使消息泄露,引起恐慌。」 「皇上!」左扶光严厉地说,「此回疫病来势汹汹,传染力极强。七日前还只是些许人染上,而短短几天就扩散到千人,几乎和染病者有接触者都会染上。」 「而且一旦感染疼痛不止、咳血腹泻,身体不够康健的几乎都死了。尸体得不到很好的处理也会传染给其他人,实在拖不得!」 许世景烁神情也严肃了几分,左扶光虽然强势,却不会在国事上欺君,他便问道:「若依国公之见,该当如何?」 左扶光立即说道:「臣已拟下草案,派医者前去送药安抚,将染病者隔离在辽东一带。死者尸体即刻火化,以免扩散。」 「可是……」许世景烁犹疑道,「自古以来皆讲究死要留全尸,他们的家人会愿意吗?怕会引起辽东骚乱。」 「若是治疫不力更会引起民怨,至于个中细节还是内阁商议以后定下为好。」左扶光恳切道,「皇上,拖不得了,明日下朝后便召集内阁秘密商议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你未免太惯着皇帝了! 两人又说了半晌,最终许世景烁被说服了,同意了左扶光的提议。 但此事议完,他立即提道:「新年将至,朕想恢復巡街传统,看看天子脚下的臣民。」 「不可。」左扶光当即说,「道理臣已和皇上讲过许多次了,大型仪式劳民伤财,内务府和礼部准备也大费周章。」 许世景烁强硬道:「朕登基已有三年,但一个子民都未曾见过,每天都听着你们这些臣子说话。民众可知道他们的天子是谁,朕又何曾知道他们穿得如何、过得如何,又是否爱戴如今的朝廷?」 左扶光不语,就是坚持着他的观点,无声地抗拒着。 「给国公赐座。」许世景烁吩咐一旁太监,然后微微放低身段道, 「不用像过去太上皇一样扎花车,排演节目,不必大张旗鼓地游行。就是简单的骑马巡街,并不耗费多少钱财。」 「皇上想体察民情,了解民意,是好的。」左扶光劝解道,「但你一旦出行,安全也无保证。如是想看城民,臣可选平民进宫朝见,你也可以查问。」 「选什么人还不是你们这些大臣说了算,进了宫个个都要吓破胆子,听不到真话,见不到真况。」许世景烁坚持道,「就此一次,而后隔些年份再巡街。若是饥荒平定了,朕还想微服私访……」 左扶光打断道:「皇上既是国主,也是许世家最后一颗遗珠,正统血脉。你的龙体不得有失,还请三思。」 许世景烁瞬间火了,勐拍一把桌案:「你这是在咒东阳王死呢?!」 左扶光直言不讳:「东阳王每日就知道斗蛐蛐、玩鹦哥。臣无诅咒之意,只请皇上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我、朕……说不过你。」许世景烁走出龙座,站在台上,阴沉道,「五哥傻不傻,你最是清楚。少在朕面前也装。国公能在朝堂一唿百应,少不了他在背后谋篇布局!」 「皇上,偏了,话说偏了。」左扶光纠正道,「咱们不是在商议新年巡街传统吗?」 许世景烁瞬间觉得脑仁疼痛,这就是他不愿意多管事的原因! 只要和左扶光意见有别,每一次都会被他劝服或指正,根本不能自己做决定,所以勤了等于白勤! 「去唤先生出来。」许世景烁揉着太阳穴,对太监嘱咐道,「方才我们就在商议巡街,这件事不必避讳。」 左扶光森冷地望着皇帝,那太监也低眉垂眼地看向他的眼色,许世景烁更是愤怒道: 「你是大内总管,是朕的近侍。分不清谁是主子,连传个人也要看国公手势吗?!」 太监赶忙道:「皇上您息怒。」他说完以后一边在心里哀嘆这都什么事啊,一边去到后方把沧渊喊了出来。 沧渊一到,便感受到了场面的僵硬。 许世景烁方才已经在国事上妥协了,巡街一事他就是想做,不愿再低头。 第218页 而左扶光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而且皇上都站着,他还坐在御赐的座位上安如泰山,那模样像极了左方遒,不肯退让一步。 沧渊走至左扶光侧旁,与他相距一米的距离,又打了个稽首。 左扶光冷笑道:「加措王子,你阿爸若是知道你跪大许皇帝跪得如此勤,还这么关心朝廷政事,该会很欣慰吧。」 沧渊也很讽刺地说:「王爷若知道小王爷如今的威风,才是真的欣慰。不枉他的悉心培养和爱护。」 左扶光愣了一下,他都好久没有听到过「小王爷」这个称唿了。 这个称号意味着他要承袭父亲衣钵,他是雅州的小王爷,也只管着边陲一州。 许世景烁待他们互相讥讽完,才说:「国公忧心朕的安危,不肯应了朕巡街一事。若是有先生随驾保护,想必可以解忧。」 「臣领命。」沧渊越发从顺地低头说道。 左扶光从座位上站起:「圣体安危岂是儿戏?!一个人就能保护得了吗?要从长计议!」 沧渊侧头,忽然用带赤的瞳仁望着他,沉沉地说:「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有我在国公身旁,把您保护得很好啊……皇上有所不知吧?」 左扶光忽然想起两人共同经歷的那些生死关头和种种危险,都是沧渊尽心尽力地守护着他,差点走神。 他咬紧了后槽牙:「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许世景烁忽然惊醒,像是想到了什么:「对哦……朕都快忘了。先生和国公原在雅州是一起长大的,以前先皇兄的人还追杀过国公,多么危险,先生以一敌百呢。」 「都是夸张传言罢了,不过护住一人可行。」沧渊自谦道,「若是加上肖总督如今率领的外四家和禁军,想必更无闪失了。」 自许世风华驾崩以后,小中军也返回兴京了。如今京边官兵兑调还在进行,只是往来人数少,路途没耗费多少财力,京城成了边关将领的培养中心。 小中军又改称,和前朝一样,称为禁军。除此之外,肖思光还率领着外四家,并制定了严格系统的奖惩机制,以军功论赏,以建树论亲疏、分派地域。 这不仅解决了对调的怨言,还使得经过兴京校场培养下派的边关将领更忠于朝廷,比过去好把控。 唯一值得忌惮的就是肖总督权力过大、领兵过多,但左扶光信任他,所以从未 有过怀疑。 许世景烁心道沧渊果然毒辣,便顺着他说道:「若是肖总督连天子安全都保护不了,因此而要将朕束在宫中,岂非他治军不力?」 左扶光本还有各种理由没有出口,却被他们二人联合说得不知如何反驳。 他勐甩了一下袖子,冷声说道:「那巡街一事便纳入内阁商议范畴,明日议后再决。」 他看向了站在上面的许世景烁,明显能察觉到皇帝那种「有人撑腰」的得意感,带着气性说: 「夜深露重,臣先告退了。皇上便继续与你的『先生』说体己话罢!」 左扶光转身朝外走去,还未出御书房的门,御前太监就忙提醒皇帝: 「皇上……这,这让您先生留宿实属不妥,您说留哪里呢?毕竟……毕竟太上皇时就有、那个啥,不好的说法甚嚣尘上啊。」 许世嘉乐当初养乐人、养男宠,就是为天下诟病的。 沧渊虽是科举状元进宫为皇子师,却常被他传唤到内宫里,那时的太师、太傅就都当面驳斥过太上皇行事荒唐,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朕自然要问先生的意思。」许世景烁依然很尊重沧渊,走下来说道,「先生意下如何?」 沧渊礼貌道:「不打扰皇上休息了,臣明日午后再来陪伴您。」 许世景烁点点头,双手又拉起了沧渊的手,万分珍惜地说:「若不是先生乌歷年前要回去,呆不了多久,朕也不会如此不舍。」 沧渊微笑道:「以后只要边关安稳,臣便每年乌藏使团觐见都随他们进京。」 「嗯。」许世景烁瞬间像个乖巧的小孩,念念不舍道,「那先生注意安全,夜里不要在外逗留。」 沧渊垂眸低头,那一刻他不太确定自己从小皇帝眼中看见的神情属于什么。 那是一种对老师的依恋,又像对兄长的关怀,或是小心翼翼的,通过克制自己而表达出的偏爱。 景烁这孩子自幼丧母,不得太上皇宠爱,在孤独中长大,谁也没信任过,除了他。 沧渊出宫时微微嘆息了一下,反正自己只呆个把月,便想多付出一些,尽量不负冯学士所託,多为皇帝分忧…… 他还没走过第一条道,忽听见黑暗里传出一声冷笑。 沧渊回头,只见左扶光孤身从拐角处了走了出来,开口就不带好意:「我还以为你真要留宿内宫,和过去一样沐过浴,第二天一早再离开吶。」 沧渊分毫没惊,掸动袖子,朗声说:「国公深夜不回您的驸马府,竟是为了缩在墙角里观察我留没留宿?您的关切我体会到了。」 左扶光面色发白,走到他近旁,一字一顿:「我是等着要和你说——你未免太惯着皇帝了!」 「惯着?」沧渊在舌尖过两遍这个词,然后走动起来,「我既不是太上皇,也非皇上长辈,何来这种说法。」 左扶光伴随他走着,语重心长道:「我不管你把自己当什么,但我始终把自己视为皇帝的兄长。便有责任规劝他的言行,尽最大可能保护他的安全。」 第219页 「兄长?」沧渊又一次重复了左扶光的话,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悠悠道, 「是哦……你看你,是故去的瑞云公主的夫君,自然就甚是皇上的兄长。而我啊,便不能像兄长一样违逆他。」 说着说着,他忽然把话题扯得更远了点,回头看着左扶光,不怀好意地笑道:「话说……你怎么没跟公主生个儿子,好为皇家开枝散叶呢?」 左扶光心情本就奇差,闻声恶狠狠地回復道:「当下所有事和瑞云无关,她已经故去了,你大可不必拿她之名来讥讽我!」 沧渊并不知道瑞云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听到这话觉得心里一刺,嘴唇翕动,道:「说到公主就让你如此难以忍受吗?左扶光,你的心分成几半了——」 他继续恶意地嚯道:「方才在御书房也是,一提到肖总督失职,你便不再巧舌如簧,变得挺老实啊。」 第一百五十九章 干嘛呢国公大人? 话音未落,电光火石之间,左扶光的手已经卡向沧渊脖颈,将他朝旁推去,勐撞在凌晨街边无人看管的摊位上! 沧渊双手摊开平举,无赖道:「干嘛呢国公大人,纵使您权势滔天也不能在街上杀人灭口吧?我有哪句话说错了吗?」 左扶光胸膛剧烈起伏着,手上的钳制根本没有放松,把沧渊的脖子都掐出了红印。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此刻的愤怒,只是一想到自己六年来恪守底线,从未接受过肖思光,也与瑞云并无夫妻之实,一直为沧渊守心。如今却被他如此讥嘲,怎能不怒火中烧?! 沧渊调动着燥血,脖颈上的肌肉便坚实无比,若是寻常人被这样掐着早就闭气了,他却不会窒息。 左扶光感受到那种血脉的力量,心里明白他根本就打不过沧渊,再怎么想发泄也是徒劳无功,更无法平静下来。 「你……此次进京。」左扶光一字一顿地问道,「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了呀,贵朝的冯学士请我来劝谏皇帝的。」沧渊继续摊手,一副无辜模样,「可能真碍到国公的事了吧,不过各自为政——理义不同情谊在嘛。」 左扶光眼眶逐渐爬上血丝,像一头愤怒的豹子:「这么说你把我当政敌了,所以事事针对?」 「国公所为也为天下,谈不上敌手。」沧渊好整以暇,话锋一转道,「您手指头不累吗?」 左扶光垂眸看手,纤长的睫毛在月下打出一片阴影。 就这么一瞬间,沧渊心中一动,反客为主,当即卡住左扶光的脖子,将他背摔在摊位上,自己换了上方的位置:「给你一句忠告,打不过就别和乌藏人动武。」 「沧渊!」左扶光气急道,「若非我当时让你回去避难,你能有今天这力气钳制我?!怕是早就发疯爆体而亡!!!」 「你既要说过去……」沧渊倾身凑近了,贴着左扶光的面颊,「那你又何尝知道我是为了谁才在太上皇面前忍受屈辱,日日承担着压制燥血的苦楚,不肯返乡接受灌顶?」 左扶光的心里细密地疼起来,他好想那时候的沧渊。 沧渊为他返雅,又为他进京,沧渊温和的面孔对他说:「你在哪,我就在哪。」 现在这个浑身是刺的乌藏的王子真的还是沧渊吗?曾经最亲密的爱人为何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连一句温柔的话都没有? 怪谁呢,左扶光在心里说——活该。是他亲手把沧渊推开的。 可他别无选择,若是过去重来一次,他亦然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他只能放弃沧渊,放弃自己的感情,做出唯一的抉择。 而沧渊愤怒的并不是左扶光为了明姝月,为了左方遒,被许世风华逼迫而没有选择他。 他只是觉得自己连所有的尊严都放下了,想和左扶光一起承受所有,承担痛苦,却被推开了,只被告知:「你没有了利用价值。」 肖思光如今仍然有利用价值吧,所以他还在兴京! 沧渊想起今天自己特意提了对肖思光不利的论断,左扶光就立即服软了,更是觉得嫉妒得要发疯,可他怎么可能说出自己依然对左扶光充满占有欲? 两个人对峙着,眼神里充满火焰,仿佛要把对方融化了、杀死了,葬在这无边的月色里。 沧渊压着左扶光,两个人的重量都在这破旧的摊位上……忽然,木质的支架断裂倒塌,他们都摔了下去! 那木头断得自然不齐整,是会扎到人的,沧渊在瞬间的反应里,抬手护住左扶光的背和后脑勺,自己已经强化过肌肉了,只是依然被戳破了皮。 左扶光在那一瞬间也习惯性地朝他怀里缩去,两人相抱着摔在一起,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灰烟瀰漫…… 这地方选得真不好,居然是个卖煤炭的摊位。 为了防止煤炭受潮,所以没放在外头,都放在里面的,还铺了厚厚一层碳灰。 两人压破上面的木板,摔进了煤堆子里,染了满头烟尘和黑灰。 左扶光呛咳了两声,勐推开沧渊,却在那瞬间摸到了血,是从沧渊手上破皮的地方流出的,他瞬间愣住了。 沧渊却无察觉,朝着旁边唾了一口,吐出满嘴灰烬,犹然骂道:「你选的好地方!我客栈里弄水都不方便,怎么洗啊?!」 左扶光赶紧爬起,抖了两下头髮,几不可闻地说:「谢谢你啊……否则我后背要被扎个窟窿。」 第220页 「什么?!」沧渊耳朵里似乎也进了灰,没听清,勐跺一下脚,「本来没想上手的,你先不先就钳住我脖子!」 「我说——进我府上洗。」左扶光也骂骂咧咧道,「你不肯赏光就别去,此事算我不对,别像个娘们一样非要论是谁先动了手!」 这一句沧渊倒是听清了,灰头土脸地拍着衣摆:「滚你——」 话没说完,他自己止住了,眼珠转了半圈,睫毛上都是灰,满腹坏水地应道:「那多谢国公大人,要弄脏您的府苑了。」 左扶光听闻这疏远的话,又推了他一把,朝着驸马府方向走去。 月色隐匿到了乌云里,两人这半路却哑了似的没有再吵架,直到推开驸马府后院的门。 熊战在水井旁边勐地嚎了一声! 上次沧渊深夜前来,没有惊醒马熊。而这一次左扶光没回来,熊战便担心得不睡觉,还在喝凉水,竟然看见了沧渊。 可怕的成年马熊如今已有两米多的身高,浑身毛髮浓密,身形壮硕如山。 熊战和沧渊六年未见了,却凭藉着气味在第一时间认出了他,然后从水井那边飞速勐蹿过来,朝沧渊身上扑去! 沧渊倒是没像肖思光一样躲,他站在原地张开了手。 他竟然凭藉着纯血乌人的力量硬生生接住了,马熊一个熊抱完全没能推翻他,沧渊脚步退了半截,稳定地支撑着,仿佛抱住了自己长大的儿子,和熊战撞在一起! 那一刻,地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惊醒了在别院睡觉的清花茹和守夜侍卫。 众人纷纷为这力道咋舌,倒是因为光线很暗,没人注意到两人身上都是煤灰,唯有左扶光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抱它干嘛啊!!!老子不想大半夜的还洗个熊——沧渊!别把你的脏手往熊战身上抚——」 他说晚了一步,一人一熊久别重逢「难捨难分」,沧渊早已像是对待大玩偶一样,把熊战撸了一遍。 而熊战好久没和人这样亲近过了,它小的时候左扶光还常抱它,而后它长大了,谁见了它都害怕,就连肖思光也会被它扑到受伤,所以更觉得沧渊亲近。 「还是亲爹亲。」沧渊说着勐亲了一口熊战,自豪道,「不是白眼熊。」 气氛好像忽然就变了,从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变得有了那么些人情味。熊战的存在意味着他们过去是一体的,左扶光语气也软了下来。 「你自个儿洗熊吧,反正我家有大浴池。」左扶光吩咐下人把行宫浴池里放满水,又让清花茹去取了洗人的皂角和洗熊的刷子。 灯火点亮后,家丁都凑过来问他们是怎么弄的,却无一人对沧渊出现在家里表示异议,除了清花茹一脸不解。 他们早就是王府老人了,全然觉得只是两人又走到了一起而已,连洗浴后穿的衣物都备了两套,浴池也只放了一个。 左扶光回屋拿了些防止破伤风的药,走到暖池才发现就这里是亮着的,沧渊已经下池水洗着了。 熊战丝毫不知道脏,趴在上边吃着下人备好的水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沧渊,不再捣乱。 左扶光徐步走过来,瞬间觉得有点尴尬,避开目光:「我给你拿药去了。」 沧渊从浴台站起身,上半身全都出了水,举起自己的手说:「你再来晚一点伤口都癒合了。」 左扶光以为他在开玩笑,伤口方才分明还在流血。 他过来掰住一看,却见被刺破的地方已经结痂了,寻常人的癒合功能绝没有这么快,一定又是血脉的功劳。 「好像真用不了药。」左扶光依然迴避着目光,不敢朝沧渊身上看。 那些水光潋滟在肌肉上,挂在轮廓之间,缓慢地流动着,被雾气蒸出朦胧的暧昧氛围。 沧渊比过去更加成熟,身材也因常年锻鍊变得更好。 这完美的,像雕像一样的身体对一个只喜好「男风」的人来说具有彻底的、致命的诱惑力,左扶光无法控制住心跳,即使他们方才在街上还冷眼相对。 沧渊忽然拉了他一把,却没用很大力气,没把他拉倒。 「你干嘛?」 左扶光警惕地收手,将药丢到一边,想到那晚上的窘迫,越发觉得沧渊又憋着什么坏想羞辱他,就朝后退。 但他脚步虽然退了,手却依然被拽着,因为地上太滑,再一次被拉近了。 「下来洗,别扭扭捏捏的,我什么都看过。」沧渊眼中并无一点情#,很平静地说,「或是你想等熊战洗了再洗熊洗过的脏水。」 左扶光回头瞥了一眼熊战,大熊用小时候那种单纯的眼神望着他们。 他忽然想起他们二人在熊战面前都#过,只蒙住了熊的眼睛,不知怎的就跌进了暖和的池水里,剎时被烫了个激灵,又朝潜意识觉得安全的地方缩! 沧渊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干嘛呢国公大人,一遇到危险就知道往我身上靠?」 左扶光狠命地推开了他,直接飘到池子对面,甩开了脏污的衣物。 第一百六十章 看来是我僭越了 偌大一个浴池是长方形的,左扶光起初还很警惕地站在角落里,生怕沧渊一时兴起往他这边走。 可他发现自己明显想多了,沧渊无暇顾及他,居然在对面「表演」起了……洗澡。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沧渊乌髮打湿了,微卷着,全都垂到一边,露出了性感的宽肩。 第221页 那头髮顺着身体落下来,恰好又在腰侧结束了,收得极细,很吸引人的目光。 他从头洗到脚,用骨结分明的手轻轻在身上打着皂角水。仔仔细细,动作优雅。 虬结的肌肉、光洁的胸膛、修长的双腿,还有麦色微带水光的皮肤……一览无余。 左扶光看了一会儿,脑海里止不住地往外蹦出下流想法。 甚至想起刚和沧渊在一起的时候,暗地里是以自己为上位的。这个念头不知为何在时隔多年的今夜又浮现在了心头——大概是因为从前他们感情深厚,所以他觉得无所谓,而如今却只有##的##。 左扶光明白沧渊知道他在看他,可能又会抓住这个契机讽刺他一些什么。 于是他抢先说道:「沧渊啊,你在我面前演这一出『勐汉出浴』,好像一种开屏的动物。」 沧渊手没停,抽空说道:「乌藏苦寒不常洗,国公的浴池广大温暖,自然得洗仔细点。而某人恰好爱看。」 左扶光拂了一下水面,带起阵阵涟漪:「没什么好特别的,食之无味的旧——」 沧渊忽然觉得斗嘴无趣,打断道:「左扶光,收手吧。」 左扶光嘴唇还微微张着,不知话题怎么就来到了这里,便见沧渊一脸严肃,很真诚地望着他。 「收什么?」左扶光是真疑惑。 沧渊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想与你接着玩这种唇枪舌战的无聊游戏,你还政给小皇帝,然后回雅州,行不行?别管这兴京风云和恩恩怨怨了,现在无人在逼迫你。」 「是我不还吗?」左扶光感到莫名其妙,「许世景烁还是个小孩,我一走朝廷得乱成什么样?而且一旦放下权位,我的人生安全能有保障吗?!」 「他都十七岁了!」沧渊蹙眉说,「咱俩十七岁的时候早认为自己是大人了,他不喜欢被管教着,更何况你不是他爹、不是他兄长,瑞云也已经死了。」 左扶光面色逐渐冷了下来,眼神复杂地说:「咱俩十七岁时,替我父选了忠君,从北境逃离。而后镇北王落罪,没多久我爹也被朝廷缉拿。」 「十七八岁时自以为成熟无比,实则谋事冲动缺乏远见。正因如此,我才觉得自己不能放手。」 「你是不能放手,还是不想放手?」沧渊的目光和左扶光的目光相接,定定地看着他,如拷问一般, 「你可知王爷虽然总告诉你顾全自己就好,雅州一切安稳。实际上他是很想念你,希望你回去的……」 「你爹告诉你的吗?」左扶光的声线忽然变得轻巧,不满道, 「我回去干什么?守着那座府邸、安排雅州事宜。我爹就可天天追在你爹身旁,让你感到得意和痛快吗?」 沧渊走到池子中心,确保左扶光能听清他的话,在雾气里说:「我根本没有那么想。」 左扶光手握成拳,勐砸一下水面,厉声道: 「六年了!整整六年!我爹对你爹言听计从、事事追随。可你爹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就无一点软化的迹象,我不想看他腆着一张老脸在固宁军里丢人!」 沧渊听了也很火大,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用同样的声音回復道:「明是王爷有错在先,我爹当初为他起兵已算仁至义尽。你说六年?」 沧渊也握死拳头,续道:「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我爹对你爹言听计从,事事追随。为什么才六年你就觉得你爹受了委屈?他们的时间到底有何不同?!」 左扶光几乎脱口而出:「可他是固宁王啊……」 沧渊的脸上再次显露出六年前两人决裂时那种表情,像是反感,又像噁心。 他压沉声音问道:「感情也要以身份论个高低轻重吗?那譬如你我,你一个雅州世子,我是乌藏王子。你且说,谁更珍贵?」 左扶光立即道:「说爹呢,别扯到咱俩身上。」 「哦……因为你不仅是世子了,还是尊贵的国公大人。」沧渊舔了一下嘴唇,眉压着眼眶,冷声说,「看来是我僭越了,居然又对您坦诚相待。」 他觉得自己挺傻的,一语双关。 一是坦然相见,二是把想让左扶光返雅的真心话说了出来。哪知道换来的依然是强硬,左扶光并不为之所动。 沧渊大概也看出来了,左扶光一是忧心天下不能放权,二是过惯了这能够执掌生死的生活,不愿意再回到过去的模样,怕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可是许世景烁在长大,他总不能这样一辈子。皇帝并不是什么纯良的小孩,若是来日对左扶光起了杀心,两人之中必有一亡,谁死了都会令他痛惜。 左扶光沉默良久,而后说:「沧渊,我大概明白你想要的局面和你的意思了。今日我也坦诚地告诉你不可能,有胆你就择一方而栖,咱们日后见真章。」 过去的沧渊是绝不会在他和别人之间不选择他的,至少不会走到与他对立的地步。 左扶光想通过这样的话表明自己的态度,让沧渊知道他的目的短期内不可能达到,最好跟着乌藏使团乖乖返回。 然而沧渊并没有表态,而是忽然双手撑着浴台,让自己出水坐了起来。 他把毛巾披在身上,简短道:「洗完了。」而后迅速擦身、穿衣,未再耽误一刻。 那衣服是左扶光的,所以脚下短了一截,身上也有点紧。 第222页 过去在一起时,他们会把衣衫穿混,沧渊就嘲笑左扶光身板比他单薄,左扶光笑沧渊的脚像是要去插秧。 但今天谁也没笑出来,沧渊起身朝外走,左扶光没叫住他,也没拦。 只是走过熊的时候,沧渊忽然使坏,勐地把脏兮兮的大熊推进池子里,溅起一大片水花,左扶光脸上都染了泥! 他本在冷然失落,忽然吃了满嘴巴熊的洗澡水,忙不迭爬起来,这澡算是白洗了。 沧渊大步流星地朝外走,根本没有回头,左扶光在背后跳脚骂道:「你大爷的沧渊,日后有你受的!你给我等着!!!」 愤怒的声音飘飘荡荡,淡去在轻风和夜色里。 左扶光回头看见熊战在池子里撒欢,搅得那给人沐浴的地方像个泥坑,又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 他们还是很熟悉的,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像是满腔都有酸涩,却又可以依稀瞥见往日温情。 这一晚左扶光竟又梦见了沧渊,刚好梦到他们在温泉池子里翻云覆雨。醒来时发现小衣潮了,他竟然在二十七岁的年纪,像十多岁时一样做旖梦,真是够丢人的! …… 年前乌藏使团集体返乡,左扶光本准备好了送别礼,却见沧渊站在送行队伍中,而不在临行车马里。 那几个乌藏人叽里咕噜地劝了好一阵,意思是让王子和他们一起回去。但沧渊拒绝了,并约定乌歷年再回家,说这边还有事没有完成。 左扶光吩咐手下把送别礼都收了起来,眼神危险地眯着,他大概知道沧渊的抉择了。 果然,皇帝新年巡街时,御驾的车辇后面左位给了左扶光,右位给了沧渊,两人并驾齐驱,陪小皇帝在京城里晃了一道。 看到城民服顺的神色,看到满街臣服的跪拜,许世景烁终于感到自己有了天子的威仪,也暗自发誓要善待子民,勤于政事。 人们先喊「吾皇万岁」,而后又向左扶光问好,有人会说「国公千岁」。 许世景烁回头,目光先是温柔地落在沧渊脸上,对他微笑,而后收敛笑容,藏着攻击性望向左扶光。 他听过什么「太后千岁」、「太子千岁」,却从未从哪朝哪代听闻过「国公千岁」。 许世景烁知道如今王朝在好转,人们爱戴朝廷,但他出来就是为了了解,到底是爱戴他,还是爱戴左扶光? 他除了身为天子,流着许世家的血,并无其他建树。 先生说的极对,冯学士的警醒也是极对。他已经长大了,到了不能一位避让的年纪,他想长出羽翼,一步步瓦解左扶光掌握在手中的权力。 「大许的天下是许世景烁的」——皇帝在车驾中对万民点头,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重复。 到城门口时,陪护士兵忽然列阵,齐声喊起号子,倒是把许世景烁和沧渊都吓了一跳。 分明说过这次巡街一切从简,不必排演节目。 但肖总督从城楼上吊了一根奇粗的绳索,身穿银色战甲,在耀目的日光中手握利器从天而降,忽然来到御驾面前,请命让皇帝看他准备好的演武。 士兵们迅速分裂阵型,城民全都涌到城门边上,齐声鼓掌。 许世景烁不应也得应下,在烈日里静坐着,看完了外四家和禁军的操练节目。 那一声声的震吼让他极为不适,总觉得左扶光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心,肖思光就是来对他示威的。 这两只军队可以保护兴京的安危,但肖思光的剑往哪里指,他们就沖向何方,而肖总督只听国公的。 左扶光露出残酷的、满意的笑容……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朕这个皇帝做得好窝囊 城郊校场。 演武士兵已经归来,正在清点武器,重新存入库房。 营房中传出爽朗的笑声,肖思光手里还握着一把长枪,立身摆了个姿势,问道: 「帅吧?我就这么一指,明显看到小皇帝肩膀抖了一下。小样儿,还想跟你横。」 「哈哈哈哈……」左扶光拍腿笑道,「我让你准备节目,啥时候说过要这样搞了?麻烦你别吓唬小孩,下次再这样我都要生气了。」 「我看你高兴得很嘛。」肖思光一把丢掉长枪,坐到左扶光旁边,噘嘴道, 「听说他最近很不乖,全是因为有沧渊来撑腰。可沧渊能管到大许什么?总不能把乌藏军队请过来。小皇帝很快就会发现他先生没用的。」 说这话的时候,肖思光特意观察着左扶光的表情。 毕竟他一直都觉得左扶光忘不掉沧渊,而今两人对立,也没见他们重逢以后情义款款,反而像是几世的仇人。 「今晚来我府上。」左扶光邀请道,「收拾收拾咱俩进城喝酒去,好久没出来和你聚了。」 「看来是真把你哄高兴了哈。」肖思光笑得极为灿烂,「感谢赏光,国公大人。」 …… 内侍太监全被赶了出去,御书房里笔墨镇纸摔了一地,小皇帝气急败坏地砸烂了左扶光送过他的所有东西。 「他什么意思?他们什么意思?!」许世景烁急促地怒吼道, 「自皇兄去世以后,三年多了,朕就强硬过这么一次!竟还是被肖总督抢了威风。演给谁看啊?!想造反吗!!!」 沧渊静默地站在下面,不言不语。他心里深刻明白这只是第一步,双方都要亮出自己的獠牙,真正的明争暗斗还没有开始。 第223页 愤怒,愤怒可以催生小皇帝的斗志,让他尽快成长起来,逼迫自己不再存有幼稚的幻想。 沧渊让他砸着,等到他撒完了气,才好声劝道:「不论如何,这次巡街仪式还是举办了,皇上已向朝臣昭示,你有了亲政的决心。」 许世景烁逐渐安静下来,沧渊理智地续道:「国公能在兴京耀武扬威,不过是依仗肖总督给的底气而已。」 「可朕没有身旁的利器可以依仗,连四脚蛇都是他的。」许世景烁从龙椅那边走下来,眼眶赤红,「先生,朕该怎么办?朕真的又怕了……」 「别怕,你是天子。」沧渊轻声安慰道。 许世景烁越走越近,直到来到他身旁,忽然没有力气一样靠在他肩头,好像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完了,只剩下委屈。 他依在沧渊肩上,低声呜呜地哭泣起来。这三年、这六年,这有生之年以来所有的不可言状的痛苦,所有的担忧和惧怕都随着眼泪倾泻,意志溃不成军…… 「父皇……总是不准我们哭。」许世景烁已然有成年男人的身高,声线却还带着点稚嫩,「很多时候我想哭,却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亲人依靠。」 「他们都有娘亲,或是有兄弟、朋友。」许世景烁自白般向沧渊倾述着,「我只有过先生。」 沧渊的手悬在半空,想了许久,还是落下去,拍在了皇帝背上。 他触摸到那些龙纹,像对待孩子一样用手掌无声地哄着人,表达着安抚,直到哭声停止。 许世景烁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仰望着沧渊,恳求道:「先生,你帮帮朕。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不想再受这样的窝囊气了。」 「冯学士在殿外等候多时了。」沧渊放下自己的手,「只要皇上敢为,我们就有办法。要不要宣他进来?」 许世景烁又有点畏惧,真的要和左扶光唱对台戏吗? 他垂眸看了看摔在地上的东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个词,叫做「雷霆之怒」。 天子怒该是那样的,降下雷霆或雨露,绝不是他这样,又摔东西又哭得像个孩子。 他变得有点不好意思,推开沧渊整了整衣冠,压下心中对左扶光的忌惮,擦干眼泪:「宣吧。」 冯俊才施施然走了进来…… 三人关上殿门,站在一片凌乱的御书房里,低声商议了许久。 「雅国公在京中无所畏惧,不仅依靠世家门阀的支持、四脚蛇形成的恐惧,最重要的是肖总督带来的威慑力。」冯俊才不含感情地说, 「这三者就是支撑他的基石,而若是其中一个角动摇了,其他部分也会开始倾斜。」 许世景烁的表情愈加凝重:「四脚蛇暗卫组织最为神秘,是我们无法触及的。或许该从世家下手?」 沧渊瞟了一眼两人,低声说:「错了,皇上。肖总督看似坚不可摧,却是最立不住的一位。禁军和外四家何曾明白,养着他们的朝廷,不是肖思光。」 「先生有何妙计?」许世景烁虚心问道。 沧渊微眨一下眼眸,他心里知道现在的左扶光肯定和肖思光混迹在一起。两人此时必定在庆祝今日的风光,暗想扳回一成。 「肖思光个人虽无纰漏,但外四家仗着他的权势,不少军人在京中作威作福,已被城民称作『兵大爷』。我近期已在城中查探过,这等称唿并非空穴来风。」 「难道他们违反了军纪?可若仅仅是外四家的士兵违纪,顶多降他一个治军不严的罪。朕甚至不敢像皇兄在时一样打他板子……」许世景烁嘆息道,「朕这个皇帝做得好窝囊。」 冯俊才说:「皇上若是因小事就治罪肖总督,未免落人口实,显得针对他。外四家犯错当然由外四家承担,不必牵连到肖总督。」 「冯学士,可这机遇难求啊。」许世景烁问道,「何解?」 冯俊才慢腾腾地说:「下一次外四家欺压城民时,皇上不能坐视不理。但也不必显得过于愤怒,依律缩减他们的用度就行,让他们明白自己是依靠皇权才能吃饱饭。也向子民彰显出自己维护百姓的立场。」 许世景烁依然不是很明白:「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沧渊的表情有些许阴狠,承诺道:「不知是何时,但我们能推波助澜、因小生大,让皇上有人可罚。」 …… 左扶光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沧渊好几日没进宫了。 皇帝勤奋学习,认真看摺子,老老实实的,不懂的东西还向他请教,看起来变乖了很多。 七日后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左扶光从宫中回府,见晚霞红得漂亮,便想去城郊跑马,顺便看看肖思光。 他骑着自己的宝马到达校场,却见这里气氛凝重,好几个士兵身背巨石跪在地上,其他人列队在旁观看,肖思光正在惩治违纪的下属。 「又犯啥事了?」左扶光下马问道,这等场景并不鲜见。 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抬起头来,不忿道:「我们也就是去城北的馆子里喝了场酒,寻常都是能记帐的。今日老闆却分外不讲理,说什么初春即将进货,不让赊了,还叫我们当场把帐还上!」 肖思光抽出马鞭,勐一下抽打过去,士兵惨叫一声。 他身上的石头不能落,大腿颤了一下,大吼道:「真不是我们先动手的!」 「赊帐你们还有理了?!」肖思光暴喝道,「几个店里伙计能跟你们动什么手?自己理亏挨几下就是了,还把人全都打趴下?!」 第224页 那士兵闭嘴了,在他旁边的人是镇北军中的汉子,嘟哝道:「若是还帐也非不可,但我们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财,说是下回再还,掌柜的就跟我们急。」 「下次、下次,下了几次了?!」肖思光骂道,「早和你们说过在外不要仗势欺人,都当耳旁风吗?把石头给我背稳了!」 又有一人见了左扶光,怏怏喊道:「国公,我们冤枉啊!那店家寻常笑脸盈盈,为了巴结总督还会主动送酒。这次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指挥伙计殴打我们。」 「好意思吗?谁殴打了谁?!」肖思光说着又将马鞭狠狠扬起,「打了伙计还不够,前来帮忙的城民也被你们一併打了。这嚣张嘴脸我看了都作呕,有没有点军人样子?」 他最气的不是另三家的士兵参与了这次「群架」,而是里面居然有个镇北军士兵。 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人,怎么会如此不知轻重。 马鞭落到一半,左扶光神色一凌,抬手接住了,掌心立即出了一道红痕。 他平常也不是护短的人,肖思光当即丢掉鞭子,使眼色道:「你别管。」 「这件事有问题。」左扶光敏锐地说,「他们说的应该是实情,就是店家想生事,或许被人收买了。」 他觉得这些天的风平浪静很有问题,稍微一猜就知道皇帝要拿肖思光下手了,当即道:「先让他们跪着,你我进营房商议一下应对之策。」 肖思光这才回过味来,他刚才被愤怒沖昏了头脑,又不许士兵狡辩,所以下手很重。 此刻看到左扶光的冷静,忙叫叶知夏去拿上药,带着人进了楼上的营房。 「没事。」左扶光说,他更心忧的是沧渊在小皇帝身旁出谋划策,要对肖思光不利。 毕竟此事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也是因他而起。他对肖思光挺愧疚的,暗自搓了搓自己发疼的手。 肖思光把他的手牵了过去,在掌心里展开…… 第一百六十二章 那你跟了我吧 左扶光皮肤极白,马鞭留下的红痕横亘整个手掌,甚至有些破皮了,肯定锥心的疼。 肖思光没说别的,把伤药倒在他手上,仔仔细细抹着:「你说,我听着。」 「依照我的推测,此事闹大了,明日上朝肯定会有人参奏你,你千万不能替自己的兵说话,老实点。」左扶光凝眉说, 「别显得自己功高震主,你个性强,朝堂上有挺多人看不惯你,不要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喊冤。」 「嗯。」肖思光点头道,「若不是你提醒,这回可能就遭了。」 「没人敢把你怎么样。」左扶光沉定地说,「你在巡街时演武,令皇帝不快了。这次就认栽吧,管好你的兵,别再出纰漏。」 肖思光一边点头,一边将纱布裹在左扶光手上,把他的手裹得像个粽子,良久,才问:「除了上朝,你们私下里……见面了吗?」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就问问,不想说可以不说。」 虽然没有指明「他」是谁,但左扶光知道是沧渊,并不避讳地说: 「见过。我让他跟着使团返回乌藏,但他拒绝了。而今的举动如同在向我宣战,我也不会让你吃闷亏的。」 肖思光静静听着,走了一会儿神,半晌才驴唇不对马嘴地说:「真好。」 「好什么?」左扶光抽回自己的手,「不是什么大伤,又没流血,你给我包这样干嘛?!」 「好在……他针对我,你就对我说『我不会让你吃闷亏』。」肖思光一边学着左扶光的语气,一边有点得意道,「过去总是他离你更近的。」 他过去就总是和沧渊比,左扶光那时候还会问「你跟沧渊比个什么」? 而今的答案他心知肚明,看到肖思光只会在他面前流露出的有些傻气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一种无奈感充斥心间。 「我从未想过他会变成这样,也没想过他会帮着小皇帝对付我。」 肖思光歪着头,像只小狗似的,说话时半真半假:「那你跟了我吧。」 「滚。」左扶光无情地回復道。 「那我跟了你吧,国公大人。」肖思光耍赖似的开着玩笑,「物是人非了,你的顾虑该打消了吧?」 左扶光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看肖思光,那眼神里虽有笑意,却依然含着情愫,玩笑里未尝没有真心。 可他怎么瞧,也只能从肖思光那张脸上瞧出两肋插刀的「兄弟」二字。 虽然他们交情很深、相处愉快,可怎么也无法想像这张脸如若在面前放大,像三年前告白那天一样亲吻他…… 或是,和肖思光上床。 左扶光竟然觉得有点反胃,一不小心轻轻「呕」了一声。 肖思光眉头一紧,勐一把推开了他:「滚吧你至于吗?看我都能给看吐了!」 左扶光捂着胃部,是真有点不舒服:「今天中午是在宫里吃的,小皇帝赐膳,好像有点吃错东西了。」 「少来。」肖思光恨恨道,「我就那么让你噁心?不是我说……你一辈子就吊死在一棵树上吗——等等,小皇帝赐膳?」 左扶光摊手道:「国事繁忙,中午基本都没出宫的。他经常赐啊,还和我一起吃的,怎么了?」 肖思光总觉得有蹊跷,却又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左扶光却危险地眯起眼睛……他想到了。 第225页 如今沧渊在背后帮着许世景烁,沧渊最清楚他的饮食习惯。 他肠胃娇贵,稍有生食或动物血就吃不惯,会反胃、痢疾,而寻常人吃了那些却不会这样。 虽然中午的膳食看起来并无不妥,但从他目前的状况来看,那顿饭里肯定动了手脚。 或许是想让他明日上不了朝,或许是他们真的要有大动作,左扶光暗骂了一声:「操。」 肖思光坐得远远的:「操什么啊?谁给你下毒下泻药了?」 左扶光的手逐渐握紧,一股妖异的怒火从发疼的胃里生了起来,咬着后槽牙说:「既然那么喜欢留在京城里搅弄是非,我便让他有家都不能回!」 肖思光不解地打了个寒颤。 …… 翌日,雅国公果然因为身体不适未能上朝,当肖总督被参奏的时候,没人替他说话。 小皇帝虽然没有罚总督,却下令罚了外四家的俸禄,并缩减他们的用度,令其不得进城扰民,狠狠磋了一把外四家的锐气。 那些被设计陷害的士兵因为吃不饱饭都变老实了,而且肖思光平常挺横的,这次却没给他们出头,令他们心有怨言。 没过多久因为拦截城外匪冦,外四家又立了功,皇帝当即取消惩罚大肆褒奖。 这一奖一惩显得他严明有度,果真达到了运权的效果,让人能明白军队的命脉实则握在皇帝手里。 朝堂上一切顺利,都在按照预想的规划走。辽东爆发的那场疫病却没能防住,疫情逐渐南下,由游走商贾传到了全国各地。 沧渊本还想在兴京呆一段时间,却收到了他阿爸的文书,要他即刻返回乌藏严守商道,防止疫病蔓延。 他上报实情的那天,小皇帝虽然依依不捨,却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便没有挽留。还给他置办了好一身行头,带足了路上的吃食,在宫里告别。 「先生这一去又不知是多久,若你不是乌藏王子,朕必让您来当朕的谋士。」许世景烁站在宫廷门廊的阳光下,让太监把一个盒子交到沧渊手中。 「皇上身边已有良才,听冯学士的,大兴科举广纳寒门之士准没错。」沧渊一边说话一边推拒道,「礼物便不必了,下次使团朝京,我还来。」 许世景烁眼睛里映着阳光,轻声说:「金银财宝乌藏王庭应有尽有,先生自然是瞧不上的。朕给的这件是为你量身定制的黄马褂,内挂斑虎厂出行的腰牌,方便先生通关过城,一路畅通无阻。」 沧渊有些感动地接下了,他心忧乌藏情况,皇帝便为他考虑,给了他通行的方便。 他拱手深深拜下,许世景烁赶紧来扶,忍住自己眼里的泪水,说:「先生的话朕都记在心里了,相信下次您返京时,能看见一个不一样的大许皇帝。」 顿了顿,他哽咽道:「先生一路平安,保重。」 初月的天气还很冷,沧渊出宫,去客栈里牵出了自己的巨马。 他其实该有随行僕从,但因一个人惯了,不喜带人在身旁伺候,所以便没配别人。 左扶光曾经卖给他一个随从,名叫温远。温远熟悉白狼部,在那边打理书楼,没有随侍身旁。 他如今有血脉之力傍身,武功也强,带了僕人反而是拖油瓶,便爱独来独往。 牵马走到驸马府门口,沧渊忍不住还是朝那边看了一眼。 大冬天的,左扶光竟裹着一身棉袄,头顶戴着个熊耳朵罩子,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地抽着长烟,懒洋洋晒太阳。 那烟雾缥缈而上,被阳光照透,他好像在等着沧渊似的,等马蹄近了才说:「噢哟,想走啦?」 沧渊丢下缰绳,一把撇开左扶光的菸斗,阴沉着脸:「什么时候染上的烂习惯?水烟对嗓子不好。」 「怎么,你想回去找我父亲告状啊?」左扶光反而把菸斗发烫的地方朝沧渊皮肤上贴去,悠悠道,「怕是不成咯。」 沧渊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被烫到了也没缩手,而是劝告道:「左扶光,你好自为之吧。」 左扶光抬起慵懒的眼睛,用讥诮的目光仰望着他,然后揉了揉自己脑袋上的熊耳朵,挑衅似的说:「肖思光缝的,好看不?」 沧渊心里立时一紧,暗自咬死了牙:「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试试你还在不在乎。」左扶光收回菸斗,从躺椅上站起来, 「我亦然不在意了,你为谁进京,又因何离京。今日若不是在天寒地冻里等你经过,你都不会来找我告个别吧?」 这简简单单几句话,轻易就刺伤了沧渊的灵魂。 他见左扶光转身朝宫里走去了,很想把人拽住,倾吐心中的怨恨和愁情,告诉他,虽是为了皇帝而来,但他是听到冯俊才说起左扶光的名字,才冲动下决定的。 不为了什么,沧渊已经没有奢望了。 他想看看他,劝劝他,然后像如今一样转身——他们的生活早已和彼此无关。 即使在压倒煤炭摊位的时候,他会第一时间护住左扶光,让自己受伤。 即使左扶光依然会在危险时往他怀里缩,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左扶光走远了沧渊才走,而没有回头的左扶光心里在想,今早演这一出,就是想看沧渊的眼神,试试他们之间到底还剩了几分情谊。 如若有,如若沧渊沖了上来,他或许会改变自己已经定下的谋划,保留最后的那点体面。 第226页 但没有,他走出阳光,走进了冬日。 两人背道而驰,沧渊骑马出城,直到护京长城的关口…… 这里围簇了很多人,有商贾,有旅客,还有流浪汉。 人群里闹哄哄的,但关口锁死了,被士兵把守着,无人能够出去。 沧渊拿出皇帝给的通行令牌,举在手里,但守着长城的军官看了,却依然不开城门。 正焦急时,肖思光从侧旁带人行来,横刀立马,亲守在了城门前。 「疫病蔓延,兴京城封了。任何人等,不得进出,严防严控!」 第一百六十三章 皇上,你喜欢他吧? 人们纷纷喧嚷起来,七嘴八舌。 「这早先也没下个封城令啊,怎么说关就关了,我家那口子还在外面。」 「是啊,封了城不许进出,生意还怎么做?」 「不过疫病好像真的很严重,几大州都受困了。兴京皇土还算干净,若是城民染了会让官员也染,官员又将病带到宫里,皇上病了可就不好了。」 「但肖总督也没说封多少天啊……」 「……」 人们虽有不忿,在关口闹了一通,却在疏散队伍赶来劝解以后,都抱着自己的包裹,拉着马车朝回走了。 直到百姓全都散去,沧渊才从巨马上下来。他知道防病的严重性,没在众人面前搞特殊,终于等到没人了,走到肖思光附近。 肖总督正在听手下汇报封城情况,神情严肃地点头,似乎没发现沧渊。 沧渊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住了,便拿出令牌直言道:「我将返乌,这是通行令,还请行个方便。」 军官面色一变,立即看向肖思光。 肖思光这才把目光落在沧渊身上,颇有礼貌地拜了一礼: 「加措王子,听闻您要返乌。我这一早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您来,封城令更加紧急,只好先关了门。」 沧渊见他有礼有节,便也耐着性子回礼:「给肖总督添麻烦了,劳烦开下关口。」 肖思光却笑着说:「奉命行事、军令难违。您既没能早来,关都关了,没有再开的道理。」 沧渊无声地举起手中令牌,待人看清了才说:「皇上给的。特殊时期封城我理解,但我返乌也是特殊情况。」 肖思光舔了一下嘴唇,哂然笑道:「封城令是国公下的,不是皇上下的。」 他站在一众士兵后面,脸上的表情充满无赖和挑衅。 沧渊在他的眼神里捏死了手中令牌,力气大到骨结都发白,半晌,才问: 「你是还没被揍够吗?」 「皇上的令牌自然解不了国公的命令,要不你回宫里问问小皇帝,他敢不顾黎民百姓的安危,私自放人出城吗?」肖思光掸了掸战甲上的灰烬,慢条斯理道, 「我等虽是微末之臣,也明白若是独独为你开了城门。你再沿途走过疫区,把这场病带向大江南北,会引起怎样严重的后果。」 四周士兵纷纷无脑附和,甚至有不清楚情况的前来劝道:「加措王子,您身份如此特殊。若是强闯关口,可能打破了你们王庭和朝廷多年来建树的关系。」 沧渊只需一掌,就将这几个五大三粗的军官都撇开了。 肖思光定定站在原处,丝毫不惧地说:「你自恃拥有血脉之力,随时可以把我打倒。这是咱俩私人恩怨,我挨揍就挨揍吧。但,两万外四家士兵在此,都会阻你闯关。」 说话间,沧渊已经揪起了肖思光的衣领。 周围士兵纷纷拔刀,城墙上的聚举手中长弓,一时剑拔弩张。 肖思光比六年前成熟多了,反而卸掉手中武器,吩咐所有人都别轻举妄动,只是用那种和左扶光相似的、讥诮的目光望着沧渊,心里暗自得意起来。 左扶光的放行令没有来,就意味着他撇掉所有过去情谊,真的和沧渊分道扬镳了。 在这特殊的危急时刻,却将乌藏王子困在京中。他们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日后註定各自为政、互相为敌。 沧渊逼视着肖思光,燃起的燥血慢慢压了下去。他的瞳色恢復到正常,兀自吞咽了一下,竟说: 「那好吧,时至正午,我这一路奔波没有吃饭,肖总督可愿赏光请一顿?」 肖思光反而愣了一瞬,他没想到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沧渊竟然轻易服软。 他以为至少要打上一架,再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如愿传出对沧渊不利的舆论,不仅阻止他返乡,也阻止他冠冕堂皇地回到皇帝身边继续辅政。 原来在六年的磨砺里,他们都学会了什么叫不逞一时之气,从长计议。 两人表面上虽没有争斗起来,眼神里却潜藏着极限的拉扯。肖思光怕沧渊寻机翻走,便道:「行吧,回京酒楼一叙。」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而后,把守护京长城的士兵留下了,肖总督骑马和沧渊并行,又朝进城的方向奔去。 到达兴京时午时自然过了,也不是吃饭的时候,沧渊忽然说:「连日来总住在这里,饭都吃腻了,能否去总督府上?」 肖思光正愁找不到个理由把他看管在身边,生怕他趁人不备从别的地方逃走。 听到这句话虽然有疑惑,却也觉得自己没什么怕的,便应道:「王子愿意赏光正好。」 就这样,两个本来互不相干,也不是朋友的人进了镇北王府,小厨房忙着准备吃的,沧渊大大方方地当了北宸世子的客人。 第227页 这场景太诡异了,不少府上下人知道两人向来不对付,过去还互相殴打过,而今天是怎么了? 进城以后沧渊再未提及他要反乡之事,也不在言语上与肖思光针锋相对,反而问了些朝堂上的事,和近几年肖思光的生活。 酒菜上来以后,肖思光还警惕地跟在沧渊身旁,见对方左左右右参观了一圈,心里越发奇怪。 而实际上沧渊在找左扶光生活过的痕迹,他以为他走以后左扶光和肖思光是在一起的,今日那个熊耳朵更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现在却发觉什么都没有。 镇北王府里摆着的都是肖思光珍视的兵器,挂着绘制有北境风雪的巨幅画。 而驸马府沧渊也已看过了,没有任何肖思光呆过的东西,只有瑞云留下的些许遗物。 他在逛人府邸的过程中逐渐平静了心波,再望向肖思光时便不觉得有多碍眼了。 听到肖思光话语里处处对左扶光的维护,沧渊竟然觉得有点同情。 ——可怜的北宸世子回不到北境,分明是一头狼却被左扶光驯成了温顺的狗。什么都没得到,当真比他还惨。 左扶光过去就是这样,擅长利用人,偶尔给点甜头,都让他感恩戴德。 吃完了食之无味的一顿饭,沧渊起身想走,肖思光还有点慌,忙说:「不喝两杯?」 沧渊回头,有点怜悯地看着他,不带感情地说:「肖总督且放心吧,我既然留下了就不会再逃,你可以向国公交差了。」 他朝外走的时候,肖思光又追了出来:「那你去哪儿?」 此时已到下午,镇北王府的窗棱上结着冰花。屋门敞开着,里面的巨幅画好像一个北国背景,肖思光站在冰天雪地里。 「你想去哪儿?」沧渊问道。 他看了出来,肖思光对北境的眷念从未随着时间消逝,他站在那画里,就仿佛能与之融为一体,那是他的乡土。 如今的沧渊也理解了什么叫做乡土,他不再是无根的人,会在外时想念乌藏的草原和雪山。 肖思光感到莫名其妙,想了想,说:「既是我不让你出关的,那你在京住宿的费用由我出,想住哪家客栈我带你去。」 「你义气用错地方了。」沧渊拜谢道,「不过不用,我有的是地方去。」 …… 看完摺子,皇帝的眼睛还是红的,明显在白天哭过,然后一直把自己关起来勤奋学习。 左扶光在另一头稍矮的桌案旁,心知肚明地哼笑一声:「这知道的人晓得皇上是因童年时的先生离去了,思念落泪。」 「不知道的还以为疫病蔓延,皇上忧国忧民,独自涕下……」 许世景烁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忍着不快道:「国公还是阅摺子吧,朕这几处批註是否合适,看好您手头的事。」 左扶光抬起一只眼睛,漫不经心地看了小皇帝一眼,幽幽道:「皇上怕是白忧虑了,这个时候他们也该闹完了,回来了。」 许世景烁立即警醒,忙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先生啊,走不了了。」左扶光露出一个有点邪狞的笑容,「这不正如皇上所愿吗?白哭一场啊。」 许世景烁仍旧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却被短短两句话气到站了起来。 他召门外的人一问,才知道左扶光下了封城令,阻止沧渊返乌,而他在此之前丝毫都没听到风声! 许世景烁忽然有一种被耍了的耻辱感,又快步沖了回来。 他勐地在左扶光面前顿住,语气止不住地急了:「疫病蔓延先生心忧乌藏,遵乌王之命回去守家,你为何要拦着他?!」 左扶光面容并无波动,只问道:「他管着的乌藏边部,有过去老实么?」 许世景烁知道沧渊培植的乌藏地域正在蚕食中原的财富,也知道那些乌藏军队是种威胁,却仍旧拂袖道: 「朕不管!乌藏也是大许藩国,他们臣服了的。自家人和自家人,论什么——」 左扶光打断道:「把乌藏王子困在京中为质,对大许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公报私仇!」许世景烁气急败坏,想把手里东西摔向左扶光,却不敢,只能作势大声说,「外四家一案是朕的主意,朕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许把气撒在先生身上!」 「心里这么藏不住事,皇上以后可怎么和世家门阀争斗啊?」左扶光好整以暇地朝后仰着,双手撑地,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喜欢他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朕就是喜欢先生又怎样?! 你喜欢他吧? 国公大人问十七岁的小皇帝。 许世景烁几乎立时就松手,手中摺子也落在了地上,忙掩饰地说道:「朕无比敬爱先生,这还用说?」 左扶光的手摸索到摊开在地上的奏摺,轻轻拿了起来。 那是许世家皇亲写的,言及国主已到适婚年纪,该举办选秀广纳后宫了,还举荐了自己的女儿,许世景烁的表亲妹妹,最适宜娶为皇后。 「我是说,那种喜欢。」左扶光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嫉妒,只有一种严厉和责备。 他在小皇帝被戳破心事的慌乱眼神里瞭然,然后训斥道: 「为君之责,要为皇家开枝散叶。你可知正因你父皇贪爱乐人、冷落后宫,才致使你这一辈人丁稀少?」 许世景烁这一辈一共七个子女,先太子因冤案被错杀,许世风华「撞墙自戕」,许世文元「智力残缺」,其余皇子早夭,公主也已病亡,否则皇位不会传到许世景烁头上。 第228页 「这奏摺朕已批了,暂无成家之心,与他人无关。」许世景烁尽量让自己显得沉定,「国公无需——」 左扶光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亲关心皇上的终身大事,臣亦然。这多年来臣一直以皇上的兄长身份自居,是时候——」 「朕就是喜欢先生又怎样?!」 「朕就是敬慕他、爱慕他!但朕从未不分轻重想将他留下,所以才准许他回到乌藏!不会影响到什么!!!」 许世景烁头一次打断了左扶光的话,实在忍无可忍,鼓起勇气爆吼道: 「问出来了!你满意了?!既然国公心忧朕的终身大事,那不该让先生回去,离朕越远越好吗?!!」 左扶光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不会因为儿女情长有所动摇。 乍然被吼了一通,他竟也失了稳重,再也维持不了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像是埋了个什么尖锐的东西,不敢相信向来很怂的小皇帝竟然承认了! 许世景烁因为沧渊而有了勇气,又为了维护沧渊而与他叫板。 半晌,左扶光才收了戾气,半真半假地赞嘆道:「皇上还真是长大了。」 许世景烁站在原处看着他,面颊都埋在阴影里,胸口剧烈起伏着,为了刚才的冲动感到后怕。 这六年来他和国公虽然朝夕相处,却总是忍着内心关乎一切的愤怒,事事顺从,只期待着自己赶紧长大。 他的年龄虽然增长了,却从不知道如何去动摇左扶光,直到沧渊回来,叫醒了他,让他听得进去冯俊才这些忠臣所言。 外四家一案,小试牛刀,就能看见成效,许世景烁决定沉下心来,慢慢收权,不要和左扶光硬碰硬。 可这种决心被一句直击心房的话打破了——你喜欢他吧? 他怎会不喜欢沧渊?他甚至完全知道冯俊才和沧渊是老友,所以才在冯学士面前总是念叨着想让先生回来,说先生才能救他。因为他知道冯俊才为了大许,肯定会去找沧渊。 虽然时间是比预想晚了一点,但他的目的达到了。 先生真的来看他了,让那种童年时的不舍和眷念更加清晰。现在的先生更有魅力,待他也更加亲近,他就是喜爱他,但不会像父皇一样自私地困住他。 左扶光为什么要这样问他?为什么要把最不堪的感情,不为他人所知的隐秘逼问出来? 许世景烁不仅是愤怒,还觉得极为羞耻。他就是个觊觎着自己先生的窝囊皇帝,左扶光还能把他怎样? 「等疫病过去我会和皇亲主持选秀的。」左扶光不容违逆的,决断般说道, 「既然皇上清楚自己的身份,就不要在此事上犯煳涂。更不要在沧渊是否返乌一事上跟我胡搅蛮缠,否则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先生。」 他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跟个小孩较什么劲,一边又很残酷地觉得不能任由他们发展下去。 左扶光头一次有了危机感,这在朝臣提议给沧渊和亲时都没有,他决不能容忍沧渊被别人抢去,被许世景烁无私的爱恋打动。 …… 肖思光又纠缠了沧渊好一会儿,直到对方在客栈住下,内城门也关闭了,他才觉得目的算是达到了,留了几个人在外看着,自己返回家里。 那几个呆头兵哪能看得住沧渊?他们对乌藏人一无所知,只知道守着门和楼下出口。 沧渊等人走了才从内窗翻出攀行到屋顶,但他也知道城门防守肯定很严,并没有朝外逃,而是踩着屋嵴朝驸马府的方向去了…… 暗夜无光,初月的天空飘起冰晶,要下雪了。 左扶光回到家里,却见熊战趴在他卧房外面朝里看,身上毛乱蓬蓬的,明显被谁摸过。 这京城里能碰马熊的,除了左扶光就是肖思光和沧渊。 他此刻不想看见沧渊,甚至希望屋里那个等着他的人是肖思光。 可是推开屋门一看,沧渊坐在一盆炭火旁,里面有刺鼻的气味,炭火里烧焦的东西明显是肖思光多年前送的那个熊耳朵。 沧渊的面色让人辨不出喜怒,抬起眼睛看了左扶光一下。没开口解释他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恶言相向。 他甚至不质问左扶光为什么要指使肖思光把他拦截在长城内,就好像只是等人回家一样,从左扶光进来就一直用直白的目光看着对方,看得左扶光毛骨悚然。 「忙完了吧?」沧渊状若寻常地朗声问道。 左扶光在门口换鞋,直言道:「没请你来,出去。」 「是你请我留下的。」沧渊双脚踩在火盆上,大马金刀的坐姿,毫不客气地说。 左扶光回头睨了他一眼:「多谢你的理解,肖思光是没把你安顿好吗?」 「你好意思么?呵呵……肖思光。」沧渊踢了一脚火盆,里面的灰烬蹦了蹦,熊耳朵耳罩燃尽了。 左扶光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走过来道:「那你幼稚吗?把肖思光给我的东西烧了做什么?」 「你心疼吗?」沧渊用陈述的语调道,「我没看出你生气。」 「一个不值钱的东西而已。」左扶光狡辩道,「反正我想要他还会再送。」 「那这个呢?」沧渊指着暗处的墙体,「你把我的画藏起来做什么?像乌藏人一样每日焚香叩拜,祈祷我保护你吗?」 左扶光哑口无言。 第229页 沧渊清楚他藏匿东西的习惯,这幅「王子降魔图」是他当初找乌藏画师花重金买下的。 因为上面的沧渊绘制得栩栩如生,他总会独自拿出来观看,只有瑞云见过。 「我想你误会了,你大哥的画像我也有收藏。」左扶光站在门边上,门并没有关,「你不是那么喜欢帮小皇帝钳制我吗?我……」 沧渊把画像撕了。 火焰蓦的变大,那幅他自己身旁围簇百兽的降魔图是用金线编的,没能撕碎,只草草扯了一把,便丢进火盆里。 熊熊烈火燃烧起来,把珍藏了几年的画作融为灰烬,左扶光心中一痛,却仍旧压抑着眼中不忍:「沧渊,你有气怪疫病去!在我家发什么疯?!」 「那这个呢?」沧渊从背后拿出来一条白狐裘的围脖。 因为年份太久,早已发黄了,皮质的地方被虫蛀过,毛也熙熙攘攘,不復当年模样。 这本就是他当初自己打猎手工制成的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他都快忘了,却在左扶光家里找到…… 那是左扶光从雅州离开时,进京的路上,沧渊送给他保暖的。 一切变故都是从那时开始,左扶光踏上了不归的血路,而沧渊一路追随,终被逼走…… 彼时围上这条狐裘时,左扶光说:「渊儿弟的心思最珍贵。」 而今他再也不会这样叫他,沧渊把狐裘也朝火盆里丢。左扶光抢身向前,去抢那即将燃起来的毛皮,手被火焰燎到剧痛,沧渊一把将他捞了起来! 左扶光抬眸时眼眶赤红,声线立即哑得不成样子,几乎是用吼的:「你当真要把我们当年的所有都毁干净吗?!!」 话音未落,一个冰凉的吻落了下来。 沧渊将他摁在火盆旁的地毯上,像只勐兽在兇狠地噬咬,而左扶光疯狂地推拒着他。 衣衫立时被拉高了,沧渊锁住左扶光一双手,困在头顶,低喝道:「别动!我说过了,我能轻易拧断你的手腕。」 火焰再次燃大,狐裘燃烧不顺,发出「噼啪」一声,左扶光勐踹了沧渊一脚! 这一切就像他们决裂那天一样,心脏在撕心裂肺地痛,沧渊能化解他所有的抗拒。 国公大人的朝服衣领染上一丝血,沧渊咬破了他的嘴唇,又命令式说道:「张嘴。」 门外静悄悄的,全体家卫都以为两人不过是过去的关系,没有一人会来打扰。 熊战合上窗户,四肢着地朝自己房间的窝里走去,虽然看出来了他们是在打架,却并不想帮任何一个人。 屋外开始落雪,凄清又寒冷。 屋内的火焰像燥血一样烧灼起来,那温度似乎要把人烤焦,左扶光不知何时踢倒了火盆,即使炭火洒了出来沧渊也没挪地方,眼中亦然燃着同样的赤火……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们现在算什么? 地毯被烧了好几个窟窿,还是冰凉的,屋内甚至起了烟,呛得左扶光不断咳嗽。 他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正是有那么一天,他以为将军府着火了,抢进去救沧渊,才发现了自己的心意。 沧渊将他扳得背对着自己,兇横地说道:「既要我留下守在这是非之地,你也要付出点什么不是?」 左扶光痛叫一声,便听对方又提他人,沧渊讥讽道:「毕竟我不像肖总督一般好打发,你耍尽心机却片叶不沾,很得意是吗?」 左扶光的头撞上了火盆脚,一阵眩晕。 沧渊没拿手掌护着他,反而揪起他的头髮,被愤怒熬红了眼睛:「来,左扶光。再像白天一样讥诮地看着我,我偏喜欢你脸上高傲又自得的表情。」 左扶光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那你现在很得意吗?这样做你就能回家?痴心妄想!」 沧渊从背后掐住他的脖颈,将他的脸再次摁在地毯上: 「这样做我很痛快。而我曾经从未想过如何让自己痛快,只知道考虑你是否好受。」 他不考虑了,有家不能回,被圈成困兽,还有什么怕的? 沧渊施加着他的报復,而左扶光未曾有过一句恳求。他们碾碎了彼此的自尊和自持,疯狂地对抗着,在冬夜里化为灰烬。 就像那些画卷、狐裘,燃过的火焰只是漆黑如墨的死物。 两个人撕咬着彼此,愤怒于未能达成的目的,且知道这种撕咬将会延续,面目全非…… …… 左扶光醒在一片耀目的白茫里,雪铺了很厚,他都不知道沧渊什么时候走的。 一问时间,才发现自己错过了早朝。这三年里即使生病他也坚持上朝,除了上次膳食被动手脚后缺过一次,就是今天。 昨晚的东西早已烧尽了,不过屋内被打扫过,连火盆都换了新的。 左扶光开口想喊人进来替他更衣,却发现嘴角很痛,拿起旁边镜子一照,伤口竟那么明显。 他又躺了回去,觉得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心里还是疼的,蔓延到全身。 如此四五天才完全恢復,而沧渊已明目张胆地站到了小皇帝身旁,被聘为了谋士,丝毫不见未能返乡的狼狈。 开春了,雪都化了,城郊草场冒出新芽。 从辽东寒苦之地蔓延的疫病因为空气变暖和防治得当,渐渐销声匿迹,沧渊却没有再提他要返乌,因为知道自己走不掉,会被其他理由拦下。 第230页 这次春闱规模陡然扩大,左扶光知道是皇帝想培植自己的势力,但因他本人也困于世家势力许久,这是利国利民之事,便没有反对。 小皇帝如愿举行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科举,录取进士三百六十余人,在政见上也越发强硬,不再只听从左扶光的意见。 沧渊还把乌藏那边的事宜都暂交给了自己的达瓦哥哥,和封小那些老友常聚,在京中走动越发频繁,处处和左扶光唱反调。 经过半年调和,小皇帝过了他十八岁生辰,朝中势力形成了新的均衡,不再唯左扶光马首是瞻。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巴彦梦珂一封文书抵达大许,竟要来朝京。 他上次来见大许皇帝还是在六年前,鞑靼人的大可汗于京中耀武扬威一圈,最后被左扶光一招「美人计」哄了,回去安分许久,而今又不知是想做些什么。 收到文书的那天下午,内阁官员、兵部将领齐聚正德殿,商讨此次要如何应对。 这一回和上次不一样了,既要安抚也要磋他锐气,因为鞑靼部如今兵强马壮,巴彦梦珂比过去聪明多了,令人人自危。 沧渊迴避在自己家里,他曾在城边为自己置办过一个小宅子,打扫打扫出来又在使用。毕竟和巴彦梦珂相熟,不好影响他们的判断。 傍晚正煮茶读书时,左扶光竟独自登门拜访。两人在那晚以后再未单独见过,沧渊还有点惊。 不过他也不客套,兀自拉开旁边一把椅子,说:「坐吧。」 左扶光浑身冷冷的,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开门见山道:「给我讲讲梦珂可汗吧。」 沧渊觉得颇为好笑:「我为何要向你出卖自己的兄弟,让你想到应对之策?」 「沧渊,如果你不想天下大乱的话。」左扶光严肃地说,「如果你还当自己是半个大许人。」 「在大许我只认我爹,而梦珂承诺过绝不会从雅州进攻边关。」沧渊喝着茶,慢腾腾地说,「他这人性格乖张、爱憎分明,我若出谋划策反让你得罪了他,岂非是我的过错?」 左扶光知道他看重兄弟情谊,不愿意说,便道:「百姓是无辜的,我不想应对失恰,引发战事。」 沧渊简短说道:「可他打不打北境和你们如何应对无关,他向来我行我素,信奉弱肉强食。」 左扶光丢下茶杯:「你这就没意思了。」 沧渊转头望着他,轻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过了几个月反应了过来,要找我兴师问罪的。没想到是有求于人,那总得有个求人的态度。」 左扶光向来把私事和政事分得极开,即使上次沧渊强迫他,并不愉快,也没公报私仇陷害过对方。 沧渊却不知哪里学来的无赖口吻,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左扶光的细腰上,说:「对于你,我还是挺想的。」 「我们现在算什么?」左扶光猝然问道。 沧渊想起自己出乌藏时和冯俊才说的话,便无情地道:「有一夜没一夜的露水情缘而已,你还想是什么?」 左扶光把茶水泼在了他的脸上。 沧渊拿起自己那杯,却想起刚刚喝过,新掺了,是烫的,便忍了一手没泼出去。 「怎么,捨不得了?」左扶光看着他挑衅道,「你那天可没管我有没有被炭火烫伤,腿上现在都留了一个疤。」 沧渊的眼睛微眯了一下,眉心蹙在一起。 他那天是真没注意到,后来左扶光昏迷了清理的时候才发现。 手里这杯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沧渊翻转手腕,把滚烫的茶水泼在了左扶光朝服最厚的地方。 左扶光拿起小茶壶,作势要往对方身上摔去,沧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今天若想走着出我这宅子,就赶紧住手!」 左扶光摸着那精巧玉壶,苦涩地笑了笑,忽然说: 「渊儿弟,不闹了吧。」 那三个字犹如巨石,重重地在沧渊心间敲了一下。他有多久没有听见过这个称唿了? 渊儿弟,不闹了吧。 渊儿弟。 就好像他们还是过去相爱时那样,有时候闹起来,互相气对方,弄得不可开交,左扶光就会这样说。 沧渊心里泛起疼痛,有一种遭受酷刑的感觉,竟因为左扶光简单一句话就溃不成军。 他不想看着他了,转身朝里走去,左扶光却亦步亦趋跟上,从背后抱住了他,又问:「是不是要我哄你?」 这一声倒是把沧渊说清醒了,他想起了左扶光对他的判断。 ——渊儿弟嘛,得罪了就得罪了,总是哄哄就好了。 他现在看肖思光有多可怜、可笑,就能想到自己过去是怎么被一次次哄到没有脾气的。 于是沧渊说道:「一个巴彦梦珂竟把你吓成这样,真想求我、哄我?」 左扶光推他进屋,踢关了小小的木门,双手仍然抱在他腰间:「你烧东西是为了气我,对不对?」 沧渊不说话。 「你烧肖思光给的东西我毫无感觉,可你烧掉了狐裘,我心里好痛。」左扶光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幽怨地说,「我身上也好痛……」 沧渊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淡漠,冷笑道:「我也是头次见着自己来找痛受的。」 他不敢相信左扶光是真心的,只是背后的目的他猜不透。 第231页 半真半假、黑白混造,沧渊无法再对他坦诚相待,怕得到的又是一场空。 左扶光摇晃了一下他的身子,放软了语气:「还记得我们要分别在鹏城和雷城的时候吗?你答应过我,从那天开始,你生气了就对我发泄出来,不能不理我。」 沧渊当然记得,这些小小的细节,他记得无比清楚,也在一个人的时候回忆过无数次,但出尔反尔的是左扶光。 左扶光又说:「而你现在既对我发泄,又不理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沧渊在他的钳制里转了个身,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左扶光,问道:「你真觉得你对我做的事,有那天就够了?就可以抵消所有?」 左扶光定定地望着沧渊,虽然很痛,虽然沧渊也伤害了他,但他并不惧怕,他清楚沧渊并不会太过分,否则那天他不会醒在榻上,还上了药。 「这不还有今天吗?还有往后无数天。」左扶光微微眨了一下眼睛,蛊惑般说,「你要是真厌透了我,肯定碰都不想碰我。」 这点沧渊毫无异议,即使他能控制燥血,仍旧忍不住对左扶光的遐想。 即使只是抱着,即使只是…… 左扶光微微踮脚,像过去一样,给了沧渊一个轻柔到极端的亲吻。 这一夜好像徜徉在云端,虽然沧渊并未改口说这不是「露水情缘」,却把左扶光照顾得妥妥帖帖。 他还是说了自己和巴彦梦珂相识的经过,不过没有给左扶光出任何应对之策。 他们沉溺在彼此有些残酷的温情里,想从这样的举动中汲取些许早已死去的回忆。 左扶光找到没有,沧渊不知道。 只是睡着时把他抱在怀中,又恨不得掐住他的脖颈把他掳回乌藏,锁起来,让他永生永世见不到外面的蓝天,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终究还是爱着他的,从未改变……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本汗来给你撑腰了! 巴彦梦珂大张旗鼓地来朝京了,虽然嘴上说的是要瞻仰「天朝上国」的皇帝,沿途却以一种施捨者的姿态,给周边州县奉上了肥美的牛羊和小麦。 经过一轮疫病,大许好多地方灾民无数,商贾羸弱。那些州县又是经常向外买粮的,不仅接了「馈赠」,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他。 京中众人左等右等,每天都如坐针毡,却久久等不来大汗抵京。 这天议政也关乎城防,肖思光有参与,事毕之后他和左扶光一起出去,在外面吃了顿饭。 吃完饭后,肖思光要送左扶光回府,左扶光却要送他去校场。 那正好和沧渊的宅子顺路,肖思光最近听了些传言,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听禁军说,好几次见着你夜里在他那儿进出,你们……怎么回事?」 城中动向自然逃不过肖思光的眼睛,左扶光也没想隐瞒,便道:「总有些事要找他。」 「一晚一晚地找?」肖思光有点嫉妒,酸熘熘地问道,「他竟然不怪你把他困在京中,你们……和好了吗?」 「和什么好啊,他不怪才怪。」左扶光撇嘴,不经意道,「顺毛狗,不能逆着薅。否则一封家书飞到乌藏,乌王会安分吗?」 肖思光心间那股酸意颤了颤,半晌才品出味来,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自己表白那天左扶光对他说「可以」,那不爽的心情竟然凉了一大半。 「就为了这种理由?」肖思光问道。 左扶光眼神里逐渐聚了乖戾,神情阴沉地说:「小皇帝对他先生无比信任,还存了些许不能言说的幻想。从这方面入手可以挑拨他们,唉我说了你也不会懂。」 肖思光先是不懂,而后在一番乱想以后懂了。 分明快夏季了,他却觉得指尖有点发凉:「你能为了这些理由跟他鬼混,却看着我都能发吐。」 左扶光立即跳脚道:「都说了那天是吃坏肚子、吃坏肚子,真没发呕!」 寻常他这样急的时候,肖思光总觉得可爱,会和他笑闹。 今日却无心再反驳了,兀自加快脚步,直到告别时,无比失落地问: 「我是不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接近你半分?永远也代替不了他在你心中的位置?」 「光啊,我早就……」左扶光想说:拒绝过你了,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肖思光却不再留恋,报一声「告辞」,翻上了马背。 他骑着自己的马匹朝校场跑去,在暖风里看见了城郊盛开的鲜花,又想了一遍今日的对话。 「我一点都不羡慕沧渊了。」北宸世子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以此四三次 没有人的付出是永无止境的,总有失望的一天。 …… 巴彦梦珂的马队踏着滚滚尘土抵达兴京郊外长城,内阁官员几乎集体相迎,连左扶光都在队列前方,给足了他面子。 众人之中,有个鞑靼汉子身躯壮硕如虎,腰佩金色马刀,头戴一顶元人贵族的圆帽。 他停在众人面前,大许的官员们齐齐上前,一个太监带着笑脸,对汉子说道:「大汗一路舟车劳顿,还请进城入住。」 沧渊眉心一动,什么都没说,目光往侧旁看去。 这不是巴彦梦珂,这人只是个军官,他在瓦剌见过的,看来是巴彦梦珂特意安排的。 汉子鼻腔里发出粗重的哼声,翻身下马,腿脚踏在地上竟然「咚」的一声响,把小太监吓得面色发白。 第232页 但他还得强打勇气,上前哆哆嗦嗦道:「哟,大汗您不必下马,这进去还有好一段路。」 话音未落,汉子撞了一下他的肩,几乎把小太监撞了个趔趄,径直走过他来到了左扶光面前。 左扶光稍微欠身,以示尊重。 那汉子双手抱臂,拍得铁质臂缚铮然发响,以元人礼节拜会了一下左扶光,还是不发一言。 左扶光正准备抬手来接,汉子却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勐地拔出马刀,剎时全体惊诧,肖思光的队伍立即也刀剑出鞘,勐地指向鞑靼人! 恰在此时,一匹马的嘶鸣声从远处传来,真正的巴彦梦珂骑在一匹黑色巨马背上,踏着尘土从远处奔袭而来…… 他只一人,却气势恢宏,眉眼如鹰隼一样锐利,脸庞宽而霸气,大笑着跑近众人跟前。 「迎——大可汗!」 鞑靼队伍齐齐吼道。 那拔出了马刀的汉子立即单膝跪地,将刀尖插入地面,用鞑靼话吼了一句什么,再次吓到了小太监。 「哈哈哈哈!本汗未到,区区一个贵族军官,竟把中原的京官吓成了这样!」 巴彦梦珂朗声说道,本人并不下马,而是踏到沧渊身边,对自己人说,「起来吧。」 沧渊抿嘴微笑,想行个礼。 众人也在等着巴彦梦珂来拜会左扶光,却见这元人的大汗视他们为无物,只拍着马匹的脖颈大声说: 「加措,你送的马儿是本汗心头之好。便骑着它围长城跑了一圈,好生痛快!」 众人面色不佳,左扶光更是挂不住笑容了,只听小太监惊唿一声,巴彦梦珂低身,腿脚夹在马肚上,竟然一把捞在沧渊腋下,将他直接提上马背,坐在了巨马后面! 沧渊身高九尺,身形魁梧,站在一众大许官员里已属「鹤立鸡群」。 巴彦梦珂竟然单手把他举了起来,还好端端放在了马背,这才笑说道: 「既然还有路,本汗就不下马了。本汗的兄弟也不能走着,国公大人,带路吧!」 顿了顿,他又盯着内阁大臣们,寻找般问道:「咦……国公在哪儿呢,本汗怎么看不见?」 左扶光气得差点喷火,却只好维持住大国的风度,钻进皇帝赐的马车里,带队启程…… 巴彦梦珂的马蹄子就像不着边似的,哒哒哒跑到最前方,又踏着乱步回头,跑回队伍中间等人。 沧渊憋不住笑意,撑着马鞍,另一只手把住巴彦梦珂的肩膀,用鞑靼话说道:「够了够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巴彦梦珂的实际年龄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大,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 只是他为了显得成熟留着鬍子,实则还是不收锋芒的青年。 「我这是初生虎犊不怕垂死小鸡仔。」巴彦梦珂眨了眨左眼,「他们欺负你没有?本汗来给你撑腰了!」 沧渊笑得仰身,被惯性带得坐姿靠前了点。 巴彦梦珂忙停下,挪腾了一下位置,骂道:「离本汗远点,你个喜欢男人的危险人物!」 马上一颠簸,沧渊又被抖了回去:「够了吧,大汗倒是风光,我觉得好丢人啊。」 「是不是他?」巴彦梦珂毫不避讳地指着左扶光的马车,「你说的那个比天下还难谋的人,本汗偏要让他敢怒不敢言。狗东西,就他会耍心计?!」 左扶光真的被气到七窍生烟了,小太监还解围道:「啊……那个。沧先生这样看起来,好……大鸟依人。」 「滚出去走路,我不需要你伺候!」左扶光低低骂道,「巴彦梦珂狗东西,想炫耀马快吗?狗才在目的地和主人之间来回奔跑!」 …… 宫门大开,正殿铺着红毯,是接待外族的最高礼节。 许世景烁端坐在龙椅上,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当巴彦梦珂进来以鞑靼礼数拍臂行礼时,许世景烁也站起身,以平辈礼数向对方行礼。 鞑靼礼官念起了朝京带的礼物,巴彦梦珂双手叉腰站在正中间,接受着朝臣的观视。 有的人忌惮他,有的人觉得他不过是个武夫,还有人说他是怪人。沧渊教了他中原话,他全听懂了,却并未改变自己的姿态。 小皇帝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梦珂大汗,十数年前您的父汗朝京,而朕父皇坐在此处,他们把酒言欢,铸成中原与鞑靼部十年之好。」 「中原的皇上。」巴彦梦珂笑眯眯地说道,「六年前本汗也来朝京了,而您的哥哥坐在龙椅,也铸成了鞑靼和中原多年邦交。」 许世景烁尴尬笑道:「中原与鞑靼友谊长存,永康公主可还好啊?怎么没和大汗一同前来?」 巴彦梦珂回復道:「大可汗出行应该带的是可敦,永康在鞑靼一切安好,只是不合规矩,便没有随行。」 可敦就是可汗的正室老婆,巴彦梦珂女人无数,但个个都是妾,只有他父汗的老婆当初做过可敦,那女人死后后位一直空悬,再未立过正室。 左扶光当初让许世风华给永康封了公主,就是派她去给巴彦梦珂做可敦的。 但这都多少年了,巴彦梦珂知道永康是个「假公主」,一直没有扶正,可见并不受他重视。 许世景烁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了,求助似的望向左扶光。 左扶光还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便解围道:「大汗对先可敦情深义重,令我等钦佩。」 第233页 鞑靼习俗就是那样,大可汗死了以后,自己的妻妾就会过继给儿子,辅佐新可汗。 中原人觉得是乱伦,不敢苟同,左扶光言不由衷,四周也纷纷议论起来。 「敬重是有,但无情深。」巴彦梦珂毫不避讳地回道,「本汗的可敦,必得是一位与本汗势均力敌的英豪,决不能是柔弱的女子,至今未能寻到。」 他笑了笑,坦然而大方地说:「将来若是能寻到那位佳人,本汗必然大摆筵席宴请天下,国公到时候可要来鞑靼赏光啊。」 沧渊咳嗽了一声,以示他不要得意忘形,中原的朝堂是严肃的,怎能这样说私事? 果不其然,众人不屑道:「这是在找女人还是找敌人?还势均力敌……不过是不把中原放在眼里,不肯将永康公主扶正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猜猜巴彦梦珂后来会喜欢谁! 第一百六十七章 醉了的,是沧渊 国宴之上,因巴彦梦珂风格硬朗,左扶光便像过去许世风华在时一样,给他安排了相对有看头的节目。 节目上不是宫女搔首弄姿,而是配合了中原武功、内力展示,还有舞剑、拳法、轻功,一展大许风采。 此外,晚上伺候的女人也已备好了。 巴彦梦珂上次来时,几乎夜夜要换不同女子。年轻的他精力旺盛,展露出了豪放又「好色」的一面,也让左扶光想到了从「美人」这块下手。 这一回他却兴趣缺缺,直到肖思光抱剑登场时,巴彦梦珂眼前一亮,对沧渊说:「镇北王。」 「镇北王的儿子,肖思光。」沧渊充当了他半个翻译,边解释边道,「好眼力啊。」 巴彦梦珂撇嘴道:「以前见过的,十多岁就领兵,被他爹带在身旁,像头跃跃欲试的小狼。」 半晌,他又感慨道:「镇北王那老傢伙不中用了,儿子都这么大了啊……」 肖思光授意于左扶光,要在舞剑过程中给巴彦梦珂一个下马威,震慑一下这个大汗。 今天在京郊时巴彦梦珂就借用小太监的畏惧嘲讽过他们,他自然要扳回一成。 那剑明明是钝剑,却被肖思光舞出杀意,阵阵剑风拂帘,锐气盎然。 对于这方面,沧渊还是挺佩服的。中原人没有什么乌藏燥血,也没有鞑靼人天生的孔武有力,却极善于使用武器。习武者体内有内力,看似不够壮硕,却能杀敌于无形。 譬如左扶光原来的暗卫翠微,手握一把软剑,就能隔空切物。 敌手往往碰不到她,被切断了脖颈还连着血脉,倒下时才知晓自己败了。 肖思光内力亦然精纯,控制得近乎完美。几番剑尖未至,剑意却刚好撩到巴彦梦珂眉心,又会不动声色地收回去。 梦珂可汗表面上虽未躲避,却几次都被激起了浑身杀意,就差拍桌站起了。 那些危险的剑势挑衅似的冲到他要害位置,又在肖思光的掌控下如水般飘回,让他感受到了中原武功的厉害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场剑舞下来,这是最后一个节目了,竟让巴彦梦珂后背挂满冷汗,意犹未尽。 肖思光退场时,他忽然起立大喝一声:「好!」紧接着就带头鼓掌,扬言明日要去校场找肖思光切磋。 左扶光满意地淡笑不语,第一天就在平稳中度过了。 晚上巴彦梦珂又把沧渊喊出去喝了场酒,醉得晕头转向,仿佛此次就是来玩的…… 服侍的人都被挥退了,两人关在客栈雅室里,沧渊提醒道:「少喝点,毕竟在异国他乡。他们表面虽不敢对你怎样,却还有庞大的暗卫组织。」 巴彦梦珂把粗壮的手臂搭上沧渊肩膀,这才沉声说道:「其实是你大哥让我进京看你的,我这趟不为别的,就为想办法把你救出去。」 沧渊瞭然,却拒绝道:「你别染上乌藏和中原的事,我若不光明正大地走,对你不利。」 「怕什么?!」巴彦梦珂自傲地说,「大许小皇帝有什么好朝见的?见了本汗手脚都不会放,说话像放屁一样。你跟我走,以后再不来了!」 沧渊沉默着不说话,搬走他桌案上的酒,阻止他继续喝。 巴彦梦珂抢了几次都没抢过去,恨铁不成钢道: 「加措,我赏识你的才情和胆识,所以认你做兄弟。你我在瓦剌能干大事,囚笼困不住你。跟我走吧,随着鞑靼的队伍,关口也不敢查。」 沧渊坐直身板:「我……会走,但不是靠你,也不是现在。」 「跟你说你怎么听不进去呢?你大哥很想你赶紧回去,他们都担心你。」巴彦梦珂又劝了好一会儿,但沧渊始终没有动摇。 「嘴巴都说干了,我本来就不善言辞。」巴彦梦珂用元人的话粗俗地骂道, 「你若能谋事谋人,我不说你什么。但你看看自己,在乌藏时你受万人敬仰,是子民绘在画上的守护神。而在中原的你像什么?落水的走狗!」 沧渊也知道自己看起来有些许狼狈,毕竟在乌藏他是被捧着的,这里却如刀尖舔血,步履维艰。 「我当然不会抛下家乡的……」 沧渊话音未落,巴彦梦珂打断道:「那你此时留下是为了什么,帮小皇帝掌权?还是想把国公收为自己囊中之物?」 「我说了不要你同情,你也不必捲入争斗!」沧渊起身搬动巴彦梦珂的身板,想把这个胡搅蛮缠的人弄去厢房, 第234页 「中原虽遭疫病,却并不羸弱。边关将士早比前两个皇帝在时强大,都是左扶光一手造就的,你也得有点畏惧!」 巴彦梦珂像一滩烂泥,意志却并无改变:「实话告诉你吧加措,本汗过不了安生日子,故意想找点茬,不怕和他们起战!」 「什么?!」沧渊知晓他喜好征伐,他从未见过这么爱打仗的人。巴彦梦珂能安下心来种地卖粮几年,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 正如他对他的判断,只有在敌为强、我羸弱时巴彦梦珂会选择发展。而一旦他对自己实力的判断超过了对方,就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他是鞑靼部的雄鹰勐虎,带着他死去父汗的意志,想要让铁蹄踏遍山河,征伐天下。 「那我不想让乌藏捲入,行吗?」沧渊爱好和平,即使他手上有兵权,也从未想过要和任何人征服中原的任何地方。 巴彦梦珂忽然来了力气,揪住沧渊,沙声说:「我来京救你,你竟跟我说你不想捲入?」 两人之间那友好又真切的气氛几乎立时被这句话撕破了,沧渊毫不畏惧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早说过,你我夺下瓦剌,甚至往西,都可以,但不是中原。」 「可我们是同盟啊!」巴彦梦珂神色逐渐变得可怕,在醉意褪去的过程里,稍微清醒了点, 「你爹是沧晗,你不想打雅州,我理解。可肥肉摆在面前,哪有不吃的道理?我也早劝过你无数次,你我合力犹如探囊取物,大许志在必得!」 「雅州和中原没有区别,是养育了我的地方。」沧渊气势稍低,轻声说,「这是火中取栗。」 「少跟我说我听不懂的中原成语!」巴彦梦珂恶狠狠骂道,「你当中原是你妈,却不想想正是中原人让你才几岁就背井离乡,把你圈养在这里!」 沧渊忍受着他的话,没有反驳,依然将巴彦梦珂朝厢房搬:「你喝醉了,明天再——」 巴彦梦珂抬手,勐地在他背上锤了一拳! 那拳头比石头砸还疼,沧渊身上发出一声闷响,差点被打得趴到地上,两个人一起朝前倒,摔在一起。 他立即推开巴彦梦珂,但可汗似乎极为愤怒,像摔跤时一样钳住他的臂膀,将他挪到身上,锁喉。 一物降一物,沧渊这种力气和身量在中原所向披靡,却在此时被卡得喘不过气气,断断续续道:「你要勒死我吗?!」 「你就是为了那个男的,你雅州的青梅竹马左扶光!」巴彦梦珂加重手上的力道, 「老子弄死你个被驯服的笼中兽!本汗若是你,占了他皇宫!把他戴上个项圈锁在手里!这中原所有人,我想要谁就要谁!」 沧渊眼球都被勒得凸了出来,几乎逼出了泪花:「这样他会恨我一辈子的……」 「优柔寡断,你不配当我梦珂的兄弟!」巴彦梦珂激动地低吼道, 「没有人天生就该臣服——你跟我回去问问你阿爸,问问你大哥!枉我还曾觉得你有血性,想捞你一把!」 他们打斗的动静太大了,引来了酒楼店家,又叫来了巡城禁军,最后是肖思光带人冲破门,来到了两人面前。 沧渊憋红了脸,还解围道:「没……事,我们就是,咳咳咳……」 肖思光把剑锋比在巴彦梦珂脸上,居高临下地瞪着这个元人可汗,威胁般说道:「比试也得有个度,大汗,你是在中原。」 众人赶忙围拢过来,叶知夏低头去掰大可汗的臂弯。 沧渊蹬了两下腿,使出全身力气借力挣脱,只觉得丢脸丢到家了,居然需要肖思光来救。 肖思光见他们狗咬狗、满嘴毛,又在门外听到些许字眼,虽然很想笑,却拿足了气势:「梦珂可汗喝醉了,给他端点醒酒汤来。」 巴彦梦珂掐住肖思光的剑,一字一顿:「醉了的,是他!」 「我醉了,我喝多了,不自量力,和可汗摔跤。」沧渊赶忙说道,去抢肖思光的剑柄,「别这样,大汗是贵客。」 肖思光才不管什么贵不贵,巴彦梦珂最敬爱的父亲是他父亲镇北王的手下败将。他看他亦然像在看北境关外的蛮人,不带丝毫尊敬。 那时候他很小,被父亲抱在怀里,从北境最高峰朝下眺望。 巴彦梦珂也被大可汗带在身旁,手里的马刀指向镇北王,毫不畏惧地说:「父汗,我将翻过那座山脉,在北境驰骋,让那个小孩当我的奴隶。」 先可汗笑了起来,镇北王也看着那闪闪发亮的金刀发笑。 他们世代为敌、棋逢对手,这敌意必将传承,一为开疆拓土,一为守卫自己的家园。 肖思光在看巴彦梦珂的时候,觉得心里熄灭的年少之火又燃了起来,来自北境,来自他天生的宿命。 两人仿佛隔了时空对视着,倒是把沧渊晾在了一边,都忘了方才这里在发生什么。 「那,我带他走?」叶知夏歪头问道。 肖思光收起剑,拽住沧渊的衣袖,把他拉离了这家酒楼。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抱抱我 沧渊走走停停,不时扶在旁边咳嗽,又喝了点酒,咳凶了仿佛把心肺都要呕出来。 肖思光双手抱胸,在旁边等着他,不多时从叶知夏那边接过水,递过去:「你也醒点酒罢!」 沧渊忽然觉得挺荒唐的,他们两人一直视对方为敌手,水火不容。 第235页 还曾在固宁王府里像两只猴一样厮打,连花坛都被滚烂了几片。 而今天,肖思光及时赶来把他从巴彦梦珂的「魔爪」中救出,还贴心地递水。 沧渊都要感动了,如果肖思光能憋住笑的话…… 「吭吭……」肖思光笑也不敢笑太大声,半晌才说,「你们怎么,那么虎啊。」 沧渊怨愤地瞪了他一眼,嘱咐道:「别给左扶光说。」 「说了又对我没好处,替你表衷心吗?」肖思光接过水,良心大发地拍起了沧渊的背, 「可以可以,乌藏王子和鞑靼可汗在兴京大打出手,商量着要不要踏平中原,醉得不轻。」 「不是酒后胡言!」沧渊忽然抬起头说,「巴彦梦珂就是那么个人,他向来说到做到。」 「怕他吗?你怕,北境不怕。」肖思光脸上盈满傲气,在路灯的照耀下昂头说,「那些先可汗一个个都这么说,可有谁能降服我北境铁骑?」 他只要一说起北境,一说起父亲,就有一种溢于言表的骄傲。 这让沧渊想起他和左扶光去北方时初次见到的那个北宸世子,就像他在乌藏时一样,根植于家乡的沃土,身上仿佛带着光环。 而在兴京,他们都是展不开翅羽的笼中鸟。 「可你父亲都不能骑马了。」沧渊残酷地说。 肖思光立时回头,脸上笑意消失,不容触犯地反驳道: 「北境的力量又不是靠我父亲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只有巴彦梦珂会做那种主将,而我们靠的是智谋!」 沧渊本来还想说:「镇北王老了。」却在见到他格外认真的神情时闭了嘴,只道:「谢……咳咳……谢你。」 「咳咳咳……谢谢我。」肖思光学着他的模样,半嘲半嚯地说,「我得谢谢你让我见到了大可汗个人的实力,明天绝不会单独与他切磋。」 「也对,否则明天就该我笑你,你一人丢脸没关系,还丢尽大许颜面。」沧渊也嘲讽道。 「明天来校场观摩吧,我带的兵要秀秀肌肉。」肖思光邀请道。 沧渊耸肩:「怎么,也要给我这个乌藏人露露锋芒,以免我不自量力想要以卵击石?」 肖思光快步往前,不想再理他,嘴里嘟哝道:「我跟你说个什么!」 他很快就把沧渊甩在后面了,叶知夏还拿着水壶:「我怎么觉着总督和沧先生,有点惺惺相惜那意思呢?」 他被总督痛揍了一顿。 …… 此回大可汗朝京,时日本定的是七天,却只呆了三日就走了。 大概是因为他在校场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演武,又和肖思光玩了顿蹴鞠,最后败兴而归,草草告别。 出城那天,沧渊赶来送了五里路。 对于那晚喝多了「发酒疯」,巴彦梦珂也很不好意思,言辞间不再说什么要带他返回,只是依然不赞赏他留京的举动,絮叨一番。 「回去吧,愿你能完成夙愿,尽情潇洒地活着。」沧渊在巨马上祝福道。 巴彦梦珂又看了他一眼,将手中一把匕首相赠:「加措,虽然理想不同,但你依然是本汗的兄弟,谢谢你这些年的扶持和陪伴。」 临到分开时,巴彦梦珂又道:「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准自己人,但如果将来你我有为敌的一天。我允许你用手上的这把匕首,刺向我。」 沧渊收起匕首,真诚地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宁愿你杀了不争气的我。」 「哈……你也知道自己令人寒心啊?」巴彦梦珂挥手道,「那就把匕首藏在最贴身的地方,杀掉让你放下防备却对你亮出獠牙的人。这是本汗对你最后的忠告了……」 沧渊知道他是在说谁,默默然想——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他送别了巴彦梦珂,体温已将小匕首焐热了,一回头见到城边有匹汗血老马,左扶光骑在上面,身旁还站着四脚蛇的统领白亓。 这些暗卫怕他跑了,四周早已埋伏了许多,密切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经过左扶光的时候,沧渊未作停留,只丢下一句话:「还没换马啊?」 「我长情。」左扶光驾马跟了上去,见沧渊不理他,又幽怨道,「你都没送我一匹巨马,怎么换?」 沧渊有些许苍凉地说:「你在兴京骑宝马就够了,巨马腿都迈不开。什么时候和我回了乌藏,我再送你巨马。」 回雅州、回乌藏,他时不时就会挂在嘴边,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要说。 左扶光直接忽略了那句话,跟上去与他并驾:「皇上跟我说想习武,你看找谁当武学导师比较好?」 沧渊并不看他:「国公向来专断,你定就好,何必问我?」 「如若不是你选的人,他又叽叽歪歪的,还防备。」左扶光单手握缰,另一只手摊开道, 「我要是真有歹心,掐死他就像捏死个蚂蚁似的。过了这么多年了小皇帝怎么还是不明白,我并不想害他。」 沧渊讥讽道:「他当然明白你不会害他性命,只想让他活着,在龙椅上当个傀儡。」 「好端端的,你说话别那么夹枪带棒行吗?」左扶光不满道,「那习武又是为何,难道宫里还能有危险?」 「不然呢?」沧渊回头问道。 许世景烁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他知道三哥并不是「自戕」而死,而是被左扶光摁着头颅,一次一次砸向墙面,活活撞死的,所以他很害怕。 第236页 这回看到了巴彦梦珂的强悍,许世景烁更觉得自己不能手无缚鸡之力,当个羸弱的国主。 如果有一天朝廷有了别的选择,他做不了那个傀儡了,或是他如今在反抗,引得左扶光不悦,他的下场会不会和三哥一样? 左扶光给孩子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了,许世景烁不想娶后,不想开后宫,也是怕一旦生下正统血脉的子嗣,就会成为国公大人「别的选择」。 毕竟一个更年幼的国主比他好掌控。 他虽然在沧渊的鼓励下迈步往前,却依然畏手畏脚、担惊受怕。这让沧渊对他更加怜悯,总是细心劝导,从不责怪他的胆小。 左扶光和沧渊话不投机,最近总是这样,但丝毫不影响他们在床上的投机。 这回是沧渊进了驸马府,左扶光已经把瑞云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他们沉默地##,又默契地躺着,把所有对抗都化为平静,好像这才是如今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 天黑了,夏天来了,空气有些许燥热。 沧渊没抱着左扶光,在发空的感受里看着床帏:「他初学武功,年龄也太大了。不必请什么了不得的老师,能找个教防身招数的就行。」 「得找个信得过的,但肖思光不行,因为是我的人。」左扶光特意这么说,想看沧渊不快的眼神。 因为他发现沧渊现在都不会吃醋了,这样提肖思光他都毫无反应。 沧渊的平静反而让他在心里怀疑自己,难道两人当真毫无情愫,只是一起睡觉,聊以慰藉的关系吗? 「嗯,况且他也没那么多时间。」沧渊简短说道,紧接着就想起一个人,「你说防身的下三滥招数,那某人可会得太多了,而且可以速成,不必从基础练起。」 「谁?」左扶光说完就自己明白了,还能是谁?当过土匪的叶刁呗,不仅会正经的武功,还会强盗的招数。 「不行,也是我手下的人。」 沧渊抬起半边身子:「皇帝记得他这种小喽啰的脸吗?就说是个外四家的军官不行?」 左扶光想了一会儿,还有点顾虑:「信是信得过,人也合适。但……正如你所说,太下三滥了。」 「烂不烂得护得住自己,才算好武功。」沧渊发现左扶光半幅胸膛都在外面,晾着的,「难不成让冯俊才教?用笔桿子教?」 说完以后,他还是忍不住把凉被提起来,盖在左扶光身上,怕他着凉。 左扶光心里漾过一阵温暖,走神了,感受许久以后,才道:「行吧,改明儿我问问叶刁的意思……你抱着我。」 「什么?」沧渊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还要问一下叶刁愿不愿意,他不喜欢宫里的规矩。」左扶光解释道。 沧渊轻语:「下半句。」 左扶光又不说了,那句话纯属心有所想、口有所言。 他翻了个身,假装没听到,也没说过。 沧渊的手脚却靠过来,拢着被子,在左扶光肩窝上嗅了嗅,亲上一口。 「别闹……刚来过一次。」左扶光累了,嘟哝道。 「没那么想。」沧渊轻声呢喃:「你屋里常年燃的是不是藏香?虽然你撤掉了香炉,但我闻到了这里的味道,和你身上的味道。」 他又因为这种发现觉得心里疼了起来,从起初的不信,觉得左扶光别有用心,到如今在朝夕相处中发现了种种细节。 在他离开的六年里,左扶光照顾瑞云,却从未和她同房;左扶光虽和肖思光走得近,却也没和他一起住过;左扶光珍藏着他送的东西,还偷偷买了他的画卷。 沧渊问了,却没有答案,左扶光在熟悉的依偎中睡着了,依旧做着雅州的梦。 「你我都如此矛盾。」沧渊说。 或许,这也是他拒绝了巴彦梦珂邀约的理由吧,真诚和虚伪的界限不再分明……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先生,朕信你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巴彦梦珂就以中原不还债,今年不卖粮为由,在边关不断骚扰,开闢了大大小小五处战场。 自永康公主远嫁鞑靼部后,这还是第一次起战,战报一到,朝中上下都很焦急,每有一处打起来,都会引得大许不少人彻夜难眠。 但这种小战事于北境而言是常事,当年镇北王未与巴彦梦珂谈和之前,老可汗在世时,就是年年如此。 肖思光年少时也凭靠这些战事立功,被磨砺得成长起来,才有了北宸世子的威名和他在军中的地位。 他倒是没别人那么急,相信北境和父亲能够应对,照常在校场练兵。 这些事自然得避讳沧渊,许世景烁忧心边关,冷落他许久了,沧渊也乐得个清净,他最近也察觉到小皇帝对他的特殊感情,只是没有多想。 毕竟他们的年龄差距很大,而相处时许世景烁总是对他尊敬有加。 好些日子没见着皇帝了,这天沧渊想去看看他和叶知夏习武习得如何,便进宫了一趟。 叶知夏指挥得当,从不觉得自己教的是皇帝,便畏手畏脚。 许世景烁体力不行,但好在勤奋好学、不耻下问,几个月间已见了成效,习得有模有样。 他满头大汗地从院子里退下来,见沧渊拿着毛巾站在远处等他。 许世景烁面颊红扑扑的,汗珠挂在下颌,却没接毛巾,只说: 「先生拿这些做什么?下人早已备好了给朕更衣的物件。」 第237页 他的表情很是怪异,寻常总要和沧渊并肩走,此回却只让人跟着,进了书房里。 沧渊照常嘘寒问暖,嘱咐他不要激进,慢慢进步。 许世景烁听了良久,更衣后从后殿走出,坐上龙椅,猝然问:「先生和梦珂大汗是好朋友吧?」 沧渊如实答道:「在瓦剌边部相识,有些交情。」 「何止有些?你们一起吞併了瓦剌,然后巴彦梦珂变得聪明起来,和你一样向中原卖粮。」许世景烁轻飘飘地说道。 「皇上在指责我吗?」沧渊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悦,便直言,「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远交近攻之法,是先生教朕的。」许世景烁看着沧渊,「你是否好为人师,也教梦珂大汗那些,给了他蚕食中原的秘诀?」 沧渊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愿巧舌如簧地狡辩。 他当初和巴彦梦珂相识,结成同盟,一为保护乌藏,二为雅州着想。如有私心,也是站在乌藏立场上,为子民谋福利。 那时候哪知道自己还有返京的一天,做梦也没猜过如今竟然在辅佐君王,于是便道:「皇上,我是乌藏的占堆加措。」 许世景烁好像头一次意识到这个身份会带来什么似的,言语间也不再亲近: 「国公总告诉朕,先生是乌藏王子,让朕不要对你委以信任。还说你留在京城,是对大许好的。」 他顿了顿,续道,「朕总以为他在挑拨,而今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先生的心总是先向乌藏,再向着朕的。」 难怪他最近止口不提要放沧渊回家了,从大许的立场来看,左扶光无疑是对的。 上半年,许世景烁还曾因为自己的无能发火,给冯俊才说过:朕只是想让朕的先生得偿所愿,都那么难吗?国公为什么非要阻止? 而今……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 「那恭喜国公的挑拨很有效了。」沧渊不敬道,「皇上准备怎么处置我?要问罪吗?」 许世景烁捏住手上奏摺,他也清楚沧渊本该就是这样,可心里却总觉得有了芥蒂:「那乌藏,会和你们的同盟,一起进攻……中原吗?」 沧渊不带感情地说:「我在这,我的命握在朝廷手里,皇上可以放心——这就是国公所图。」 他看着许世景烁,陈述道:「但我若是说如果没有我,巴彦梦珂不会安分这三年。如果我回去,皇上亦可高枕无忧,你信吗?」 许世景烁心乱如麻,这些条件和前提在他脑海里绕着,最终回到了沧渊最近做的一切。 沧渊来后,确实是对他极好的,也对大许有利,他又转了心思,暗骂自己为何要因此冷落他。 「先生,朕信你。」许世景烁最终说道,「我十三岁时曾经许诺过,若有一日我临朝亲政,绝不让先生受委屈。你且再等一等,等一等朕……」 「好了。」沧渊微笑道,「叶知夏说皇上习武很勤奋,我还很高兴的。如今你与过去已大为不同了,不要想那么多,安心努力,好吗?」 许世景烁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内心里觉得有点恍惚。 他从龙椅那边走下来,来到沧渊身旁,拖了个凳子,说:「先生坐。」 沧渊温和道:「皇上没坐,臣怎么能坐下?」 许世景烁撩起龙袍坐在了地上。 他把沧渊拉坐下了,从低处仰望他,就好像自己还年幼时一样,这样看着他的先生。 「朕错了。」许世景烁为了最近的怀疑道歉,「先生是为朕返京的,又因助我一臂之力,而得罪了国公,才不能回家。朕不该听信他们的话,疏远先生。」 「我并未觉得疏远。」沧渊嘆息道,「皇上忧心战事、关心政事,就是我所愿。」 「是啊……乌藏是乌藏,鞑靼是鞑靼,无论先生和可汗是不是好友。」许世景烁碰了碰沧渊的手,他能做的最多也就如此了,似乎怕对方厌烦似的,都不敢像过去一样直接握住。 沧渊这回却没摸他的头,而是道:「再过两年皇上就及冠了,是一个大人了。不要再像小孩子一样,太监看了都会笑话。」 「有时候想做个小孩,先生还会教朕,待朕亲近。」许世景烁看着沧渊粗糙带茧的手,「有时候又想赶紧长大,可以护住先生。」 他幼稚地怨天尤人道:「这样不大不小的太烦扰了,生活总是不如意的吗?」 「生活掌握在自己手里。」沧渊垂眸,忽然问道,「礼部递上来的选秀摺子,皇上为什么又给打回去了。」 许世景烁滴水不漏地道:「北境不安,便是业未立,朕怎可成家?若是批了,摺子又会落到国公手里,他许久前就想为朕张罗婚事了。」 他说着说着便鬼使神差地问道:「先生想要朕纳秀女,立中宫吗?」 沧渊像个慈父一样,既是提醒,也是劝告般说道:「砍了树,以免乌鸦聒噪。」 「什么?」许世景烁没听懂。 「纳便纳吧,皇上不是嫌他们烦吗?把这事了了,也省得众臣总是念叨。」 沧渊说得很好笑,把「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大臣们比作聒噪的乌鸦,就是想逗小皇帝乐一下。 许世景烁却没有笑,眼神逐渐变得灰败:「知道了,原来先生是这样想的。」 …… 夏末,兴京还很燥热。 第238页 一封急报抵达朝堂,信使风尘僕僕,带来了一个极大的噩耗。 巴彦梦珂以小战场转移镇北军的注意力,然后率兵亲征攻打关口,一夜之间突破北境长城,踏到了大许领土上。 衰老的镇北王不得已只能坐战车督战,迅速集结北境力量,前往边城抗敌。 信使上奏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北宸世子。 肖思光虽低着头一言不发,却连捧着笏板的手都抖了起来。 此事报完,左扶光召集武将下午在正德殿议政。 肖总督走到中心,按照往常惯例报了一遍禁军和兴京外四家最近的情况,没在朝堂上失态。 午后正德殿大门紧闭,直到半夜众臣才散。 这是百年来北境最大的危机,朝廷必须派兵支援,最后定下大中军北面分部立即北上,应对鞑靼部巨大攻势。 肖思光熟悉北境地形,也参与了此次讨论。 但他是两军总督,禁军的职责是守卫兴京,外四家校场为四方培养军官,所以也只能提意见而已。 众臣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招惹他,肖思光周身都好像笼罩着阴郁的气场,出宫过程中没有同任何人说话。 当他朝家走的时候,却在凌晨的街道上看见了沧渊。 沧渊左手里抱着一把火不思,右手提着火云烧,像是在等他。 「怎么,看笑话的?」肖思光没心思喝酒,语气不善地问道。 沧渊走近几步,轻声说:「那天梦珂醉酒要勒死我,你把我救下了。今天我亦然来救你,可否去你家里一叙?」 那天以后,两人不再像过去一样对彼此嗤之以鼻。偶尔甚至会说上几句话,算是朋友了。 「也对,巴彦梦珂你了解。」肖思光短促地说,却在暮夏夜里觉得冷。 他接过酒,带路朝自己家走去,「过来吧,相信你也不是火上浇油的小人。」 沧渊沉默跟随,火不思静静呆在手里,除了贴身匕首,一样武器也没有带。 进了镇北王府,坐到肖思光正堂里那幅北国风光的水墨画下方,沧渊把火不思放到一边,与他相对而坐。 「不寒暄也不多礼了。」肖思光摆上杯子给彼此斟酒,「今晚若是没有你来,我也要独自喝酒,否则难以入睡。」 「如果乌藏遭此劫难,我亦然心急如焚,所以感同身受。」沧渊与他对饮,热辣的酒液烫到胃里,开门见山道,「世子殿下,回去吧。」 第一百七十章 你想回去吗? 回去吧。 没人敢这样劝肖思光。 朝臣们或会表示同情,或给他送来安慰,还有武将很有义气地请命支援北境,请他放心。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肖思光是左扶光掌权的基石,他们二人如同铁铸的同盟,不可拆散。 谁要是敢说这样的话,就是对左扶光的违逆,动摇他的根基,冒天下之大不韪。 肖思光倒酒的手果然顿了一下,只道:「我曾经最讨厌谁用『世子殿下』称唿我。」 「因为世就有世袭的意思,可你永远都是北境的世子。」沧渊双手掌膝,倾身说,「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肖思光想。 他总说自己是北境风雪里淬出来的狼,茹毛饮血。他心繫着家乡的一切,北境是他梦中不变的土地,也是他的远方。 「不想。」肖思光不愿表露心迹,违心说道。 沧渊看着屋内摆设,回头张望那幅画,沉声说:「撒谎有什么用呢?」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肖思光心里勐地蹿起一股火苗,抬手摔走了酒杯, 「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凭靠自己一步步夺得的!你知道我和左扶光付出了多少心血吗?!」 从少年时为了救父冲动进京,迷茫只知愤怒。到和左扶光相知谋权,站在无数人的尸骨上睥睨朝堂。 肖思光的整个青春都奉献在了兴京,他曾有两次机会离开,却都选择留下,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你和左扶光……」沧渊的语气听不出嫉妒,听不出嘲讽,却重复道,「你和左扶光。」 肖思光甚至有种翻过桌案就地掐死他的冲动,大声说:「是啊!在你错过的六年里,我们两人拧成一股绳,经歷了无数生死,你凭什么劝我抛下所有?!」 沧渊一针见血地问道:「那你得到什么了?」 肖思光真的从坐垫上弹了起来,勐地越过桌案,一拳揍在沧渊脸上! 上一次也是他先对沧渊动手,然后在固宁王府的院子里被打败。他知道打不过,却仍旧气急,低吼道: 「我有你没有的信任!他待我至少是真挚的!我只是比你更男人,从不强迫他,不向他索取什么而已!」 沧渊后背触地,被打倒了,没还手,却嚯道:「真讽刺啊,两个男人,在这里比谁更能得国公青睐。」 他的手碰到了火不思,用指尖拨了一下弦:「左扶光就是衡量你人生是否成功的标尺吗?他是你的一切吗?」 肖思光要被气疯了,一脚踹开发出杂音的火不思: 「你笑我便笑我!带把琴做什么?!你睡到了左扶光所以就可以肆意嘲讽我吗?他只把你视为威胁,不过哄你罢了!」 「我知道。」沧渊双手摊开,平静地说,「你我有什么区别?他给你的东西不是哄你的吗?北宸世子什么时候要把总督之位和功名利禄视为珍宝了?!」 第239页 肖思光骑在沧渊身上,一身朝服全乱了,又揍了他一拳。 但沧渊根本就不还手,还因血脉之力而没受伤,肖思光甚至觉得都没把他打疼,甚无意思! 他揪着沧渊的衣袍,剧烈地喘息着,觉得自己像只怒兽,而对方是平静的智者。 这鲜明的对比迫使他冷静下来,肖思光不再挥拳了,而是凑近后,逼问道: 「赶走了我对你有好处,我回了北境你便肆无忌惮,对吗?你今天的目的就是这样,我一眼便能看穿!」 沧渊分毫不解释,又说:「还是那句话,你想回去吗?」 在曾经,回去的愿望没有那么迫切,因为北境很安稳,他们在等待着新的继承人长大。 可是肖思若的孩子还在襁褓里,万宝候根本不会打仗。肖怀胜年过花甲,又被太上皇废了一身武功,竟又踏上战场,肖思光怎能不焦急?! 而于左扶光……他看不到希望了。 肖思光心口起伏着,一双手都卡在沧渊喉头,头髮凌乱地垂下,再也撒不了谎。 他迫切地想回到北境,去会会巴彦梦珂,让父亲在家颐养天年,由他来守卫自己的热土。 靠太近了,沧渊甚至能看到肖思光额头的青筋,他说:「别这样,我还以为你要亲我了。」 肖思光像是被烫到一样勐一把攘开了他,噁心得手足无措,立即离沧渊一丈远! 「你要点脸!」 沧渊这才得以重新坐起来,依然是欠打的表情:「你说的,我是有目的的。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肖思光站了起来,小腿后靠着低矮桌案,那上面的酒壶早已倒了,火云烧流了满桌,不断朝下滴。 他鞋子润湿,衣袍也润湿,那是北境的烈酒,香味飘满整个屋子。浑身上下都好像燃着火,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他在想,如若他此时回到了北境。 肖思光还记得巴彦梦珂的金刀,也记得那个元人面容上的壮志和傲气。 征服北境?铁蹄踏遍中原?痴心妄想!!! 他天生就要去粉碎那一切妄想,像父亲一样,像祖祖辈辈北方的将领一样。 大许的江山由他们的血肉构成,筑起长城的是北方人的坚毅和不屈,北宸世子,怎可为了儿女情长丢弃自己的使命?! 肖思光觉得头有点晕,入眼全是画卷上的壮阔风光,他曾对着这幅画度过无数个思乡的夜晚。 若是他现在不回去,而年迈的父亲战败……巴彦梦珂真的会染指北境,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是北境的嵴樑,是他仰望的英雄。可正如沧渊所说,镇北王废了,他老了。 肖思光想用自己的嵴樑重新撑起那片天地,他也属于战场,而不是校场的一亩三分地—— 为什么没能早点回去!如若他在北境,巴彦梦珂甚至都打不过长城!!! 「左扶光于你而言是种挂念,却也是枷锁。」沧渊的言辞犹如魔音,适时响起,「砸碎这把枷锁,你本是自由的。」 肖思光呆滞地想了好久,想到甚至想要哭泣:「可若是我走了,你让他怎么办啊……」 他问沧渊,也是在问自己。谁来接管这个总督,谁能如他一般忠心? 他总觉得如果回去,是不道义的。但他很清楚情况特殊,只要他提,左扶光会放他离开的。 肖思光颓然坐下,就坐在脏兮兮的桌案上:「沧渊,你到底为他好,还是想把他逼到孤立无援的境地?」 沧渊说:「他是雅州世子,不是摄政亲王。」 歷朝歷代,只有亲王摄政、国主年幼,才会做到如此地步。 左扶光以皇帝的兄长自居,是因曾做驸马,冯太傅比他们更清楚左扶光总有一日该还政,沧渊想加速这个进程。 怎么还呢?是死在日渐强大成熟的皇帝手里,还是急流勇退、功成名就,回到雅州承袭爵位? 沧渊要的是后者。 他比肖思光看得更长远,也没像肖思光一样,只遵循左扶光的意志。 这到底算不算为他好?两个人都是为他好,谁对谁错,只有时间可以验证。 「罢了,不说左扶光了。」沧渊侧身找琴,「我给你弹火不思吧。」 肖思光没听懂这句话,也不知道他带琴来做什么,他知道沧渊过去给太上皇弹火不思,名噪一时,还很不屑。 沧渊拿起许久没碰过的琴,说:「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给别人弹琴,我因为太上皇的缘故,厌透了这把元人的乐器。」 弦被调正,沧渊手指移到琴上,轻声道:「我将弹一曲巴彦梦珂编的《鞑靼胜曲》,你就看着你的画听……想像一下,若有一日这首曲子响彻北境。」 杀人诛心。 琴声铮然响起,步步催人。 激昂高调的胜利乐曲仿佛带着马蹄声,述说着元人大汗志在必得的意志,和想像中夺取了北境的巨大欢欣。 肖思光看着北国风光,那刺耳琴声不断迴荡在耳畔,愤怒让他想撕毁这一切,挫败巴彦梦珂可怖的奢望! 曲未尽,肖思光心里已有了决断。 这《鞑靼胜曲》万万不可奏响!否则北境将陷于血海,他听见了沦落在大汗刀下那些亡魂的怨吼。 肖思光,若是你没有回去,就眼睁睁看着家国失守,子民被屠杀殆尽吗? 第240页 肖思光,不要做北境的罪人! 「别……别弹了。」肖思光像个败将一般说道。 在这场和沧渊的对垒里,肖总督败下阵来,北宸世子却被唤醒。 沧渊闻声,勐一把拉断了所有琴弦,拿起倒下的酒壶对着火不思砸过去,发出一声巨响! 玉石碎裂,琴箱也被砸得残破不堪。 他一直没找到这个契机,而今完成了,是为肖思光,他是懂他的。 沧渊余生都不会再为任何人弹起火不思了,那是不堪的过去和屈辱的经歷,一併砸碎。 肖思光也在断裂的琴弦上重新审视沧渊,那一刻他好像体会到了,这次拜访并非只为私怨,而是两人为一人为敌后达成的和解。 许世风华死的那天,肖思光在正德殿外接着浑身是血的左扶光。 彼时他深情地说:「我想要你,或是北境。」 我没有你,便只能选择北境。 原来他从未改变过,目的那样明确,只是难以决断。 放手,他们终将走上不同的路,从此不再交汇。 扶桑之光,和北境黎明的光…… 作者有话说: 如果肖思光和沧渊不是情敌的话,会是知己吧。 沧渊为他弹了最后一次火不思,肖思光从琴声里找回了年少的理想。 两个人我都很喜欢,这章算是画上了圆满的人物弧光。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左扶光留不住肖思光,也不会强行留下他。 当肖总督在朝堂上奏了卸职书时,全场譁然,皇帝也不敢发话,只是看向国公。 这场沉默歷时长久,几乎有一炷香的时间,安静到落针可闻。 左扶光在良久的沉默以后准了,然后黯然退朝,未再多说一句话。 肖思光归心似箭,向手下交接工作,在又一封北方战报到来时,决心第二天就走。 他行囊都收拾得很草率,只带走外四家里的北境军人。几乎两手空空,和来京时一样。 临行那天城郊丘陵花开遍野,朝阳耀目升起,左扶光的马独行追出兴京,前来相送…… 追赶马队的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话,见到肖思光却好像都咽了下去,哑口无言。 两人骑在马背上相对,左扶光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肖思光眼里立时涌下热泪,也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他送了他数年,把他从驯马司弼马温送上权倾天下的国公之位。 他送了他城郊十里路,再自私也知道为肖思光考虑,不会拦他归乡之路。 肖思光走后,朝堂势力又会发生新的变化,暗流涌动,左扶光独断专权的歷史将落幕了—— 他固然清楚这些,不会主动让他回北境,但也不会阻挠他上战场。比起流逝的权力,肖思光的意志更重要,左扶光拎得清。 「光啊,一条绳上的勐虎要散了。」肖思光说着并不愉快的玩笑,「往后好自珍重。」 左扶光跳下马背,踹了肖思光的马腿一脚,把他逼下马来,有些兇狠地问:「连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吗?」 肖思光脚拄到了,有点疼:「朝堂上还不够正式?」 左扶光像熊战一样勐一把抱住了他,不由分说。或是他们之间不需多说,彼此成全。 肖思光抬起手,摸了摸左扶光清瘦的后背:「我曾经想死了,若有一天你会主动扑向我,而不是躲避我,我会欣喜若狂。」 「而今你只想快速扑向北境。」左扶光说话时有些哽咽,语气止不住地颤抖,「我该……为你高兴。」 「你这可不像高兴的模样。」肖思光拍着左扶光,贴近他耳边说,「你现在答应做我的人,我就不回去。」 「那当朝国公就要成为千古罪人,蓝颜祸水。」左扶光知道他说的是假话,顿了顿,才嘱咐道,「别死了。」 肖思光一把掰开左扶光,掌着他的肩膀问:「我在你眼里那么不堪一击吗?区区一个梦珂小儿,不在话下!」 左扶光破涕为笑:「巴彦梦珂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得凶神恶煞地提刀到梦里来砍你。」 「嘿嘿……」肖思光有些憨地笑了笑,像当年一样。 他重新把左扶光抱在怀里,许诺道,「我会领着军功回来,把防线筑得比曾经更牢固。你等我的喜报,你放心。」 「别逞强,我们已经长大了。」左扶光把眼睛埋在肖思光肩头,「你穿北境的战甲最帅,真的。而我耽误了你许多年……」 他们又絮叨了一会儿,随行镇北军士兵等得不耐烦,个个心急如焚。 左扶光不好再耽搁时间了,目送肖思光走进晨光里,忽然觉得从未有这么孤独过,他的左膀右臂离开了。 肖思光能感受到那股目光,却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肩膀,暖暖的,还被眼泪润湿了。 不枉相识,不枉相知。 此后他将成就自我,过去的那些是鎏金般的回忆…… …… 左扶光许久没来找过沧渊了,据说最近直接住在了宫里,因为国事繁忙。 繁忙也是他自找的,北边有战事,去年的疫病让很多州县百废待兴,他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给皇帝选妃,挨个阅选秀女家世。 许世景烁对于选秀表现出极大的抗拒,但皇帝个人意志在此事上亦然不重要。 第241页 朝臣们忙着想往后宫投递自家女子,前朝后宫本就连成一体,谁都想培植自己的势力。 这天散朝后,许多人聚在左扶光入住的偏殿里,许世景烁反而被晾着,只有沧渊为伴。 皇帝今天无心看书,抱怨道:「他们张罗着给朕选妃,却无一人过问朕的意见。先生你说,都是些什么人会被塞进后宫?」 「不管什么人,皇上临幸谁、冷落谁,是你自己可以把控的。」沧渊安慰道,「世家子女成婚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不比皇上幸运,代代皆是如此。」 许世景烁忽然问道:「那先生为何还没成婚呢?」 「呃……哈。」沧渊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解释道,「乌藏和大许不一样,即使我父王也只能娶一人为妻,只有真心的爱意才会受到神明祝福。」 「真好。」许世景烁有些许羡慕,「那若是两个相爱的人门不当、户不对,该如何?」 沧渊便认认真真同他说道:「也有很多这样的爱人,要是得不到家族的同意,他们就会私奔,去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 「有勇气私奔的人如果还是受到了阻拦,那阻拦他们的家长亦然会受到指责,这也是违抗神明的。」 在乌藏,就连「私奔」也是一种习俗,真爱至上,听得许世景烁心驰神往。 皇帝发了许久呆,又忍不住探究道:「那先生……有心爱之人吗?」 沧渊立时反问道:「皇上有心爱之人吗?」 许世景烁顿了一下,许久才说:「朕从小便不受宠,皇兄在位时甚至被软禁了。接触过的人只有嬷嬷、太监,还有各位少傅、学士。」 「待你看了秀女,就会找到令自己心动的人了。」沧渊和声劝道,「若是付出真心,就算过去不认识,也能从头相知,找到真爱。」 许世景烁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沧渊,没有再说话。 沧渊离开御书房时,见叶知夏还在不远处打磨给皇帝用的武器。 两人在雅州就是认识的,只是不太熟,他走过去打了个招唿,问道:「听说你最近都呆在宫里,不回校场吗?」 叶知夏手里拿着磨刀石,把早已尖锐无比的利剑擦得更亮,反反覆覆,回道: 「新总督是大中军提拔过来的单家陶,总是向着禁军。毕竟禁军前身小中军,是他儿子带过的兵,有些针对外四家。」 「那边不自在,还不如寻个教皇上武功的理由,留在这边。」 沧渊瞭然,随口道:「你们肖总督当初也没做到一碗水端平。」 让单老爷子当总督是权衡之举,毕竟单家忠于皇权,但单浩轩如今在固宁军中很受重视,只有他的背景和势力可以同时符合左扶光和小皇帝的意愿。 两人为了这个空悬的总督之位争执过,左扶光想提拔外四家势力,许世景烁又不认同。最后落在单家陶头上,两人才达成平衡。 叶知夏看似不经意地刀尖一转,沧渊差点被划到,退了半步。 磨刀声再次响起,简直要擦出火花,叶知夏提醒道: 「肖总督卸职前一天你一夜未归,主子在你屋里等了很久。再后来他给肖总督捎东西时在镇北王府里看见了坏掉的火不思,便知道你那天是找肖总督去了。」 「去了又如何?」沧渊低头睨视着人,问道。 「如不如何是你们俩的事,主子最近脾气不好,我劝你别招惹他。」叶知夏摸了摸刀尖,竟一不小心被割伤了。 他把指尖放在嘴里汲了下,抬头时却见朝臣从左扶光那边出来了,他主子正在送人。 臣子们走了,左扶光看起来很阳光,一点都没有他所说的「脾气不好」的模样。 「哟,难得见你两说句话。」左扶光对沧渊勾了勾手指头,放轻声,「渊儿弟,到我这边来。」 叶知夏差点被惊掉下巴,左扶光最近暴躁易怒,心情极差,他都不敢接近。 今天却格外反常。 沧渊跟着走了,叶知夏留在原地继续嘬手指头,半晌才自言自语—— 「阴晴不定必有妖。」 屋门一关,左扶光把沧渊朝后推去,紧密地抱上,嘴唇贴住沧渊脖颈,吻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沧渊顿时唿吸一紧,声线立即变了:「你干嘛?」 「烦。」左扶光凑近他耳廓说,「来让我放松一下。」 沧渊当前并没有这个兴致,便轻轻将他推开:「这是在宫里。」 「宫里怎么?宫里不是更刺激吗?」左扶光把腰侧软剑丢开,包裹剑的绸布拿了出来,「一会儿还蒙你眼睛,更得劲儿。」 「你今天怎么了?」沧渊边退边道,「我有正事和你说。」 左扶光的动作一刻没停:「说着吧,不影响。」 两人已经退到了床畔,这间偏殿程设简单,只供临时所用,桌子另一边就是睡觉的地方。 沧渊一边捉住左扶光的手,一边说:「皇上在选秀一事上很不配合,你要给他讲道理,别一味地我行我素,会恶化你们的关系。」 「关系恶化?问题不出在我身上。」左扶光挣开,继续,「我正在解决呢。」 沧渊没有听懂,噗通一声倒了下去,犹在说:「宫里不方便。」 「我看你很方便。」左扶光蒙住了他的眼睛…… 第一百七十二章 皇上,你的先生在做什么? 第242页 外袍全都堆砌在下方,屋内不时响起些许声音。 沧渊眼睛被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这让感觉更加明显。 左扶光的衣衫半挂在身上,额头全是汗,夏季的凉被早已不成样子,主导着今天的相遇。 许世景烁本在御书房看摺子,忽有一个小太监过来报告,说国公好像在宫里藏了什么人,令他甚感不快。 他早就想抓左扶光的把柄了,闻声立即起身,出门朝偏殿走去。 走近时见得里面光影憧憧,有一个像左扶光的背影在帷帐里摇曳不定。许世景烁亲手推开没锁的门,果然见到了满室春光。 小皇帝脸上露出一个讥讽又不屑的笑容,想到了左扶光年少时的风流之名。暗道果然狗改不了吃屎,该以秽乱宫闱治他的罪。 正想发声时,帷帐忽然被左扶光撩开。一句「朕是不是扰了国公的兴致」卡在喉头,许世景烁顿住了。 那一刻,他看见躺在床上的另一个人,身形和侧脸是那样熟悉。 左扶光看向他,笑得不怀好意,像是在炫耀什么,又像是一种讥讽。 紧接着,左扶光的一只手卡住沧渊的脸,朝着门的方向扭了过去。 「扶……扶光。」沧渊拿修长坚实的手臂攀住左扶光的腰,「把眼睛上的东西拿开,我想看着你。」 那一刻,许世景烁看清了,全身血脉停滞。心脏蓦的剧烈跳动,人却像傻了一样呆滞着,再也迈不动步子。 他最敬爱的、喜爱的、信任的先生,竟然在国公的偏殿里,与之##。 他以为沧渊是为他而来,以为沧渊在为了他和左扶光对立。 他信任他的所有言论,甚至知道自己的武学导师就是雅州叶知夏,也因沧渊的首肯而没有发出疑问。 许世景烁后脑一重,甚至站不稳要朝后倒去。 左扶光却掐着沧渊的面颊,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半垂着头幽幽问道:「皇上,你的先生在做什么?」 剎时间,沧渊勐地心惊,一把推开了他! 这让两人的状况更加明显,当他自己把绸布拿下来的时候,门还开着,门口早已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了。 许世景烁踉踉跄跄奔出偏殿,好似后面有什么怪物在追着他,只觉得今天看见的一切对他而言好像是场酷刑。 他全身都疼了起来,宛如被千刀万剐凌迟着。所有心中的期盼和眷念都化为虚无的刀刃,一刀刀切割着他的灵魂。 「哈,至于吗?」左扶光看到了沧渊的惊炸,后靠在墙边,嘴角微勾地问道。 他此时一身洁白,面上那笑却很阴毒,意味深长地望向沧渊。 遍身感受全都褪去,沧渊总算明白了他今天为何这样反常。整个一齣戏都是左扶光谋划的,就为了离间他和皇帝。 自灌顶仪式以后,燥血第一次不经意念控制,勐地燃了起来! 他在做什么?!他和左扶光在宫里行这等荒唐事,还被自己教过的许世景烁看见了! 沧渊一把翻下榻沿,把衣衫朝身上套去,眼中赤色明显,连愤怒都有点难以溢出。 通风报信的小太监完成了任务,沖左扶光鞠躬,然后替他们关上了门。 沧渊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血脉在疯狂沖撞。却始终没有打左扶光,而是回头一把撕下帷帐扔过去,咬牙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 「解决皇帝不想开后宫的问题啊。」左扶光舔了舔嘴唇,俊朗的脸上犹带着红,轻飘飘回道。 沧渊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这一生从未如此丢脸过。甚至觉得此一刻比起当初许世嘉乐露出真面目时,更让他厌恶至极。 左扶光就那样慢条斯理地穿起了外袍,甚而想抬手拍拍他的脸。 沧渊一把打开了他的手,连自己下一刻要做什么都不知道,灵魂在躯壳里剧烈地颤动,一字一顿: 「你还有没有底线?」 左扶光转了转手腕,握住被打疼的地方,再也不掩饰自己的妒恨和阴狠。 「他不是喜欢你吗?你感受不到?还待他那么亲近,你们二人才真是师徒情深。」左扶光讽刺道, 「你逼走我身边的人,我自然要给你同等的报復。怎么?不爽吗?那你去劝肖思光的时候呢?!」 他早已记恨此事很久,以牙还牙,睚眦必报。 沧渊头一次想杀了他,想把这个人拆开了揉碎了,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是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毁尽彼此的尊严! 他们之间的争端早已无比鲜明。重逢以来寻到的些许温情,那些还存在两人之间的爱意,顷刻间弥散殆尽,无影无踪。 御书房那边忽然传出巨大的破碎声,许世景烁愤怒到发狂,砸碎了自己能碰到的所有东西。 桌子被他噼砍成两半,玉玺宝印都滚在地上,程设摆饰全被毁了,他甚至想用剑捅自己、捅左扶光,也捅死沧渊! 干坤倒伏,万般认知皆化虚无。 没有太监来管他,许世景烁砸完了满室东西,最后一个人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发出痛苦又沉闷的呜咽…… 沧渊听见了,他想赶过去劝,却又觉得面上无光,无颜再见皇帝。 左扶光却穿靴朝外走去,发出刺耳笑声:「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沧先生了……」 第243页 沧渊,你只是被囚在京城的一个藩国质子,还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 秋季,皇帝的政令变得无比强硬。朝堂新崛起的科举势力无条件追随于他,顽固世家受到不少打压。 肖思光北上以后捷报频频,阻止巴彦梦珂打进北宸城,终于在新年前将之逼退到长城外。 寒冬腊月,鞑靼部偃旗息鼓,皇帝却没有重赏北宸世子,还要求他们自筹钱款,以备来年战事。 这激起了世家强烈的不满,无疑寒了世代效忠朝廷的众臣之心。 虽然在兴京时,朝堂上许多老臣都看不惯肖思光。但他们毕竟是同种势力,命运与共。 左扶光说过几次,皇权与门阀素来对立。但不能一位削弱,还要多加安抚。但许世景烁全当了耳旁风,摆明了针对他,与之争斗也越来越激烈。 乌歷年前,乌藏使者再次来京觐见。乌王连发三封文书问及沧渊何时返回,不仅左扶光视而不见,许世景烁也一封都未曾回过。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他的先生。只要一想起沧渊,就会回忆起那双汗湿的手,握在左扶光腰上,捏得那样紧。 这破碎的记忆随着噩梦进入脑海,许世景烁总会梦见手变成了攀在国公身上的毒蛇,张开口齿用獠牙对着他。 沧渊为他做过的所有好事,他都会反过来想,重复着想,他本就很敏感,还变得多疑,更是不再信任身旁任何人。 沧渊上不了大许的朝堂,现在还连皇帝背后的谋士都不是了。每天躺在宅子里,面对的只有无尽的虚无。 他失去了所有抗衡的力量,也没有报復的决心,甚至失去所有奢望。 沧渊看都不想再看左扶光一眼,就连七年前分手时,也没有这样憎恶过他。 来京的乌藏使者据说是王庭那边的大臣,沧渊准备等他们朝见完皇帝以后第二天再约见,却在当天傍晚就被敲响房门,听到一个熟悉的称唿。 「阿弟。」来人小心翼翼地喊道,「你不给我开开门,我快以为你死在里面了。」 沧渊一惊,他没料到占堆阿木来了。 去年此时进京,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自己的大哥,当即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外面拉开了宅子的门。 院落里,夕阳余晖还没落下。 阿木高大的身影风尘僕僕,显然是一进京就见了皇帝,然后衣服都没有换,马上来看他。 「这天都还没有黑,怎么就睡觉了?」阿木看到沧渊满脸萎靡不振的表情,有些心疼,「你若是一匹草原上的马,这样没有斗志,会被狼吃了。」 沧渊竟在那一刻感到委屈,兀自握了握拳头,把过长的袖子捲起来,显得干练了一点。 「你这里闻起来也不好,像是死了牛羊。」阿木没带其他人,迈步走进去,「阿弟,和我回去吧。」 这一回,沧渊根本没有犹豫,点头说:「嗯。」 「这么乖?」阿木有些不敢信,进了屋里,见这里格外简陋,还很脏乱,「巴彦梦珂来京时,你为什么不跟着他走?」 他低头收拾起了沧渊喝过的酒壶,还有那些倒下的摆设。 忙活了一会儿见沧渊像个傻子一样站着看他,阿木嘆了一口气,又问道:「其实……兴京这种城墙,根本就困不住我们乌藏汉子,对吧?」 这是实话,沧渊曾经为了左扶光爬过笔直的城墙,在防守疏漏处翻进来,和他共度夜晚。 而他被肖思光困在这里以后,疫病一过,封城令解开了,他也能任意找个晚上,偷偷翻出这个囚笼,回到乌藏。 可是他没有。 他又沉溺在了左扶光给的甜头里,像过去一样,可笑而悲哀。 殊不知那些甜味底下藏着的都是冷漠的谋算,他强迫了左扶光一次,左扶光怎么可能甘心不报復? 现在的沧渊总算明白了,左扶光或许是从未忘记他的,他们之间仍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繫,但和那些目的比起来,爱意于左扶光而言不值一提。 他可以任意伤害他,他也能随随便便就损毁他的尊严。 现在的左扶光根本不会顾及他的感受,甚至在那件事以后,连一个道歉都没有,像个没事人一样每天都活跃在朝堂上。 沧渊真的死心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归去,回家 兄弟两人在阿木收拾好的屋里坐着,沧渊内心愧怍难当,不知道怎么开口。 在这种最绝望的时候,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大哥一来,他就好像摔了跤的孩子,有人扶才会觉得委屈难过。 「巴彦梦珂,要攻打中原。我如果跟他离开,对乌藏和大许的关系不利。」沧渊垂着头,低声说,「阿哥,对不起……」 占堆阿木恨铁不成钢,却也没在此时骂他。他把沧渊抱在怀里,捶了捶他的后背:「没事,你有家呢。」 「嗯,回家。」沧渊像个败将,终于下了决心,「但我不会躲起来偷偷走,我要光明正大地和你走。谁敢拦我我便杀谁,朝廷再也没有理由将我留下。」 他想过了,许世景烁不愿再顾虑他,左扶光也会阻拦他归乡之路。 但这一次再也不会为谁留下,荒废的这一年时间,就当是完成了重逢的愿望,终于可以逼迫自己忘掉那个伤害过他无数次的人。 他本有家人,有自己的事业,和需要照顾的子民。 第244页 乌藏的白狼部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那里什么都好,他准备向阿爸开口,把乌藏东原要成自己的封地,从此在那里生根,离父亲也很近。 沧渊在家人的怀里逐渐想明白了将来的规划,夕阳余晖消逝的时候,他说:「我再也不会不懂事了。」 「没事,加措。」占堆阿木安慰道,「家里也不会逼你成婚,你若是喜欢男子,哥哥让他们排着队给你挑。」 「男子我也不喜欢了。」沧渊瓮声说,「别开玩笑,阿爸会被我们俩气死的。」 占堆拉木笑了起来:「自己家最小的弟弟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宠着吗?」 他把沧渊拉开,确认似的看了看:「我还以为你哭了,原来没有啊。我们占堆加措,只要离了那个人,就还是一条铁骨铮铮的乌藏汉子。」 沧渊笑比哭还难看:「第三日,我进宫见一次皇上,与他道个歉。」 「好,你想做什么阿哥都不拦你。」占堆阿木拉起沧渊,「走,我们去城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玩他个两天两夜,把那些屁事都抛在脑后!」 …… 乌藏使团要走的前一天,沧渊带着复杂的心情进宫,在御书房外候着。 许世景烁不肯见他,把他晾寒风里等了许久。虽然说了是政务繁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如坐针毡。 夜半子时,小巫子带人送东西时看见了,走过来,不忍道:「沧渊,别等了吧,皇上都睡下了。」 沧渊知道小皇帝肯定睡不着,犹然站着:「你手下若是能进去,替我给皇上带个东西。」 「什么?」小巫子垂头问道。 沧渊从怀里拿出一本破旧的书,是少年初学四书五经时用的《论语》。当初他作为新科状元进宫给还是七皇子的许世景烁做先生,用过的第一本书。 书上有很多批註,小皇帝的字迹多处被他划掉,新增了不同的理解。 那时的许世景烁像只小刺猬,对待外界的一切都很冷漠,总说些带刺的话得罪许世风华。没有人提点他,只有沧渊不同,会训斥他,说很多逆耳的忠言。 而后,他开始只信任他、依赖他,也对他做过临朝以后的承诺。 小太监把书送进去以后,许世景烁看得眼眶一热,屋门终于打开了,宣沧渊进去。 他果然还没入睡,屋里点着一盏孤灯,桌案上奏摺堆积如山,近半年来许世景烁都是亲自阅览这些的,只有不了解的会交给左扶光。 他拾起了自己作为一国之主的权力,变得比过去更像一个皇帝。 许世景烁坐在龙椅上,一声习惯性的「先生」被自己硬生生咽了下去,等沧渊站定以后才问:「什么事?」 「我想回乌藏了。」沧渊打了个稽首,把礼数做全,单膝跪在下面,「来与皇上告别。」 许世景烁轻启唇齿,问道:「朕若是不允呢?」 「那我也是要回去的。」沧渊平和道,「除非皇上欲给我加罪,将我关进大牢。」 许世景烁几乎立时就被激怒了,拍桌站起来:「你当朕捨不得吗?!」 他那样子拿足了气势,当真像个会发天威的皇帝,沧渊有点欣慰。 他直视天颜,开口道: 「皇上如今的模样,正是我愿意看到的。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所以我该离开了……」 「朕当初答应放你离开,是因信任你!」许世景烁指着堂下的人, 「朕从来未曾想过,原来先生就是和国公……和国公苟且之人。若不是亲眼看见,朕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沧渊放下所有伪装,他本不想和任何人说起过去了,但此时无比真诚: 「我与左扶光自幼相识,我四岁时岗拉部叛乱,固宁王前来平乱,将死之际被他所救,和左扶光一起成长了四年。」 「八岁时,我被你父皇看中,将我带至京城夫子院读书。为博太上皇眷顾,我学了元人的火不思,又通过夫子院先生考试,被委以重任到雅州开设书院。」 「那时候正值青春年少,我与左扶光在雅州私定终身,决心一生追随,但这一切都是不能对外公开的。」 「左扶光被太上皇宣进京后,我参加科举也进京了。遇见了十多岁的皇上,过上了一边做先生,又一边供太上皇玩乐,做着乐人的生活。」 「在我最迷茫屈辱的时候,是你拿着乌王文书闯殿救我。左扶光亦然陪我度过了许多年少时光,但都是过去了。他娶了瑞云,我们的感情破裂了。」 「此回进京,我确实是为你而来的。我的目的就是让左扶光卸掉手中权力,返回雅州继承王位,别无他想。」 「我从未和他做过任何对你有害之事,也未与之合谋夺权。皇上,我有做错什么吗?」 「而今左扶光利用我和他的关系,导致你我信任瓦解。不是正说明了我与国公是对立的? 沧渊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把自己的一生都重复了一遍。这些年来的所有经歷,无所掩藏,全都告诉了小皇帝。 许世景烁初听时不屑,而后面色发白,紧接着,妒恨之心一上来,他才发现原来沧渊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为什么爱上了自己的先生? 不仅是有不能言说的喜爱,还被左扶光发现了。左扶光对他宣战,告诉他先生一直都是他的人,所以他无法接受。 第245页 可听了他们的相遇,许世景烁也茫然了。他如今所想唯有一句话:为什么我生得这么晚?为什么我不能先遇见先生? 可就算没有左扶光,他和沧渊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吗? 他是皇帝。 他是许世家最后的血脉,大许江山的帝王,不是什么寻常人。 他该做的是握紧手中的权力,拼尽全力守住祖辈的山河,弥补父皇和皇兄犯下的错。而不是罔顾人伦地同自己的先生讲:「朕心悦你。」 许世景烁怕他知道,即使如今明白沧渊已经知道了,却仍旧不会说。 他看着沧渊,浑身带刺的小皇帝终于学会了内敛,在很久的沉默以后才说: 「你要走便走,但朕不会专程为了你下一道圣旨的。如果允你离开是放虎归山,朕不想做后世问责的罪人。」 这便是最后的「徇私情」了,许世景烁依然给沧渊留下了仁慈和信任。 沧渊像个乌藏使臣一样叩首,朗声说:「占堆加措谢皇上知遇之恩,望您保重龙体,今后……好自珍重。」 「你别拜朕,受不起。」 许世景烁藏住内心汹涌澎湃的心意,转身朝内走去,没有再看沧渊一眼。 直到沧渊离开了,他才在空无一人的御书房里,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先生……你也保重。」 …… 翌日天还没亮,沧渊就收拾好了行囊。 他穿上了阿木带来的乌藏王子衣袍,把巴彦梦珂给的匕首藏在衣衫内兜里,腰佩乌藏长刀,牵着巨马走出了宅子。 这宅子他也托人卖掉了,从此不再留恋,余生都不打算回来。 乌藏使团在城边等着他,他没有遮脸没有任何伪装,堂堂正正地要离开兴京这座囚笼。 朝堂上氛围怪异,左扶光提前下了朝,他也预想到了今天要发生的事,看皇帝的面色就知道许世景烁不会下令让禁军拦着沧渊了。 白亓已经带着四脚蛇的暗卫埋伏在城郊,左扶光知道厮杀和争斗肯定会在护京长城处拉响,他骑上自己的马,在朝阳下追了出去,阻挠沧渊离开。 城郊风景甚好,这是一个丰收年,大地一片金黄。 乌藏使团一共十人,加沧渊是十一人,而左扶光派出的蜥蜴人足有百余人,就算对方能够以一敌十,也难以在训练有素的暗卫偷袭下安然闯出长城。 风吹草野,灌木中潜藏着杀意。 沧渊和阿木都以燥血状态在骑马,便能听到箭雨破空的声音,阻挡了第一轮攻击。 身穿蓝袍的蜥蜴人从两旁扑出,将乌藏使团包围起来。 他们不会说话,只发出「嘶嘶」的叫声,沧渊的马刀立时染血,再也没顾及这是左扶光的暗卫,不留任何情面。 一匹白色的汗血老马,独自跑在了兴京通往乌藏的官道上……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是你叫我滚的……左扶光 乌藏使团的汉子们围成一个圈,用后背对着对方。 他们如同在面对草原上的狼群,谁敢扑杀上来,就对谁举起长刀,让蜥蜴人一个个都倒在脚下。 而若是有自己人受伤了,就会被收进圈子里,保护起来。 如果自己人倒下了,圈子会缩小…… 乌藏使团的守护圈不断缩小,最后只剩了沧渊和阿木还站着,却没有一丝慌乱。 他们俩挡着几个使臣,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主子就丢弃他人的性命,阿木微微侧头,问道:「那个人会来吗?」 「会的。」沧渊笃定地说,「再坚持一下,一定要等他来了再发令,我才知道他还有几张底牌。」 实际上为了护送沧渊返乌,占堆阿木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们明面上看起来只有十人,但只要吹响悬挂在脖颈上的海螺号,就能集结暗桩,甚至召唤在附近的所有老乡。 任何一个乌藏人,只要听到了王室的号角,无论身在何方,都会站出来,团结在一起。 生活在高寒地区的民族正是靠着这样精诚的团结才能繁衍至今,生存在勐兽丛生的雪域,精神世代流传。 正午时,白马果然到了。 左扶光骑在马匹上,逐渐接近了蜥蜴人的包围圈,在他看来沧渊和阿木都已是强弩之末,他停在外围,用一种复杂难懂的目光看向沧渊战斗的身影。 许久,才悠悠嘆道:「渊儿弟,不要做无畏的挣扎了。」 这个称唿本来是两人年少时候的爱称,此刻再听,却觉得有一番彻骨的寒冷。 周围的蜥蜴人都停了,沧渊脚下堆叠着尸体,他望向左扶光,没有回应,忽然露出一个有些残酷的笑容。 他们的情谊到此为止了,他前几天就说过,谁敢阻拦他,他就杀掉谁。 占堆阿木拿出海螺号项鍊,对着四周勐地吹响! 神奇的逆向海螺仿佛具有魔力,声音立时传递至各处,飘扬甚远。 这是乌藏举办法事的时候会使用的东西,也是法王给的,有信仰加持的逆向海螺。 城郊草野立时起了异动,就连城内做生意的、游走的、旅行的乌藏人听见了,都迅速从四面八方赶来。 左扶光面色一变,立即让白亓控制住沧渊和占堆阿木。 他不认识阿木,甚至不知道沧渊的大哥来了,而内圈两人在疯狂反抗,鲜血早已模煳了视线,看不清谁是谁。 第246页 忽有一支箭矢凌空飞来,直奔左扶光心口的位置。 他敏锐察觉到危险,立即翻下马匹。一群乌藏汉子从出城的方向杀来,蜥蜴人不得不调转矛头对向他们。 紧接着,数十人、数百人,暗桩全都一一出现,城内听到号角声的乌藏人也赶出来了。 禁军和外四家如今听命于单家陶,再也没有肖思光会来无条件地救他,情势立即反转过来,左扶光也陷入了厮杀! 他身形格外诡谲,用的是翠微那一门的路子,很少有人能近身。 最近这些年,不需要韬光养晦,左扶光的力量也练了上来,迅速和一群不认识的乌藏人战在一起。 他总算明白了沧渊那个笑是什么意思,左扶光出城前知会过白亓,伤沧渊可以,万万不可取他性命。 但这些乌藏暗桩都是带着杀意砍过来的,意图直取他的头颅,左扶光成了被包围的那个,而沧渊和阿木缓了一口气,互相搀扶着站在了外围。 阳光逐渐被乌云挡住,午后的天气变得昏暗。 随着蜥蜴人一个个倒下,左扶光身旁聚满了人,沧渊飞身入圈,站在了他的面前。 「至于吗?!」左扶光右手提着长剑,那上面滴着着赤色鲜血,怒吼道,「说话啊!」 「无话可说了。」沧渊探手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吩咐身后的人不要再动,只说道,「我要回去,任何人休得阻拦!」 左扶光擦掉脸上血迹,笑得有几分邪性:「不就是让你心心念念的小皇帝撞破了你我的奸情吗?这就要和我决裂了?」 「不就?」沧渊恶狠狠地低吼道,「你从未想过尊重我的意愿!许世景烁都懂的,你为何不懂?!」 最恨的不是左扶光把他们的感情当做权谋手段,而是就连小皇帝都知道乌藏于他而言有多重要,最亲近的人却来阻拦他。 左扶光将他困在兴京,无非为了钳制乌王。纵使他对沧渊无比了解,清楚就算放他回去,雅州依然安宁,也不肯遂了他的心愿。 沧渊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忽视,无论以什么名义! 四周人等全退了一步,在他吼完以后,左扶光也愣住了。 「你拿我和别人作比较?」左扶光听到许世景烁的名字,莫名觉得妒恨,他从未将沧渊和任何人比较过,哪怕是肖思光, 「你曾经不是说,有我就够了?你曾经不是即使我成为人夫,都要留在京城吗?!」 沧渊回望四周,他本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起私事。 但两人总得有个了断,他在想,曾经那个眼里只有左扶光,为了左扶光可以抛却一切的自己确实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不肯再蒙受屈辱留在京中,沧渊贴近左扶光耳畔,极亲密地说:「你叫我滚的……左扶光。」 如果你还有一丝一毫的难受,如果你觉得我不再重视你,都是你自找的。 我曾为你进京、留京,你说我没有了利用价值就让我滚。而今你再想利用我,我不愿奉陪了。 如你所愿,远离你的生活,滚出你的谋算和哄诱。 左扶光沉默了。 这种沉默分外诡异,他本该是暴怒的,却在此时显得冷静。 「那就当我来送你吧。」左扶光微嘆一口气,反常地淡然道,「放下你的刀具,让他们都退开。来抱一个,一别两宽。」 好一个「一别两宽」,为二人的恩怨画上了句号。 沧渊反而有点迟疑,他没想到左扶光这么快就妥协了,几乎是在怔忪中丢下了刀,抬眼望向左扶光。 左扶光抱了上来,用那种想把人融入骨血的力道,口中喃喃道:「渊儿弟,对不起。」 一声莫名的歉疚,让沧渊不再清醒。他心里泛起绵密的疼痛,手也不自觉地放松警惕,想环过去。 忽然,左扶光抽出了腰侧软剑! 沧渊顿了一瞬,那柔软的剑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左扶光钳着他退了半步,方才的软弱瞬间消弭,只对周围喊道: 「谁敢上前一步,你们的占堆加措就会没命!」 沧渊蓦的回神,这才明白哪里有什么告别。左扶光做事向来手段多变,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怎会这样放他离开?! 四周的乌藏人互相对视,只有阿木知道沧渊的血脉之力可以强化到哪种程度,便依然没有卸下刀具,而是像勐虎一样扑将上来! 左扶光的软剑毫不犹豫地对着沧渊脖颈轻拉下去,带出一片伤痕! 沧渊立时强化肌肉,那剑因为太薄了,便不能再深入,他手肘后靠勐击在左扶光下颌,另一只手阻止了阿木的扑杀,转身将左扶光摁在地上! 软剑挑开了一片皮肉,沧渊的血顺着衣领落下来,他眸中赤色明显,压制着左扶光,已是愤怒到极点! 左扶光下颌剧痛,后背也撞在了地上。他看向沧渊,风流天成的眉眼里依然没有惊慌,反而有些挑衅。 「杀了他……」占堆阿木怒不可遏,站在两人身旁说道。vb狗装你妈 沧渊看着他狡猾的神情,恨不得掳走他,或是杀了他,巴彦梦珂说过的话犹如预言,在回忆里变得清晰。 「那就把匕首藏在最贴身的地方,杀掉让你放下防备却对你亮出獠牙的人。这是本汗对你最后的忠告了……」 那匕首至今藏在身上,被体温焐热了,沧渊将之拿了出来。 第247页 可他明白,左扶光不宜在此时放下朝政,皇帝还不成熟,若是没了国公,天下必然大乱。 他还清楚,即使左扶光不尊重他的意愿。他却看明白了对方依然留恋权势,他不可能带走他。 他不是固宁王,也不是左扶光,不该自私自利,也不能为乌藏招惹祸端。 两个人对视着,沧渊的匕首始终没有出鞘,他剧烈地喘息,平復着燥血,最后把左扶光攘在地上,自己则撑地爬起…… 占堆阿木一步跨过去,揪起左扶光的衣领,勐地揍了他一拳! 「阿哥!」沧渊急促喊道,乌藏汉子的一拳哪是寻常人受得住的,只怕左扶光被打死了,「别杀他——」 别杀他…… 这就是左扶光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了,他在头脑钝重的剧痛里昏迷过去,再也不能爬起来阻拦他们的归乡之路。 占堆阿木犹然觉得不解气,还想把他丢在荒郊野岭。沧渊却把左扶光抱起来,寻了一圈人,最后找到受伤的白亓,将他留在了原地。 昏暗天光下,乌藏驮队走出长城,踏上了回家的路。 皇城里龙椅上的小皇帝清楚他们一路的动向,探子不断回来报送消息,他也没再指示过一句话。 秋季,或许就是一个告别季…… 桌上的论语注满了笔记,后殿里还丢着许多左扶光写过的策论。许世景烁看了满满一个通宵,直到斑虎厂来报—— 「皇上,国公受伤昏迷,正在返京路上。这是杀他的绝佳时机……」 许世景烁轻轻说:「迎他回京,派太医好生照看。」 因为先生教过他——不要成为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爹不是为了躲王爷吧?! 马车轮子不断滚动,前路畅通无阻。 乌王派了人在雅州长城外接应,沧渊问了一下固宁军沧晗去哪儿了。他们都说将军被王爷追得烦,索性带兵去了临北最艰苦的地方拉练。 沧渊回到白狼部,见到了温远。 没他在的时候,这边的一切都被打理得很好,他匆匆洗了洗便疲惫入睡,第二天又送走了大哥。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里。 漫长的秋季在丰收中度过,子民们载歌载舞欢庆。看到这里的一片繁荣,想到北境的战火纷飞,沧渊不后悔没和巴彦梦珂走,也不后悔如今回来了。 远在京城的那个人与他再无干系,这个冬天他想在过年时去拜会沧晗,又在乌歷年回家陪父母兄弟一起度过。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沧渊正在置办回雅州的年货,温远忽然来报:「主子,将军带了一个小队往咱们这边来了。」 沧渊疑惑道:「将军,哪个将军?」 「还能哪个将军,您爹呀。」温远跑到官寨顶上朝远眺望,不多时又跑了下来,续道, 「看他脸色不太好,来者不善。莫不是为了公事,代表朝廷来交涉的?」 根据温远描述,沧晗带的小队至少有二十人。沧渊赶紧换了一套正式的衣服,骑上巨马到城门口迎接。 哪知道人到了一看,这些都是将军府的亲信和近卫。 沧晗哪是代表朝廷来交涉的?分明是把整个家都搬过来了。那面色黑得像锅底一样,沧渊扶他下马时才缓和了一点。 「爹……」沧渊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沧晗伸展手臂,好好捞了一把自由的空气,长出一口气:「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投奔也有了个地儿。」 沧渊心中一惊,忙道:「谁敢把你赶出雅州么?!」 「想什么呢,过了这个年我就准备辞归了。」沧晗朝乌藏的方向走了几步,幽幽道,「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原来是这个意思。」 沧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着走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父亲到底是什么意思。 沧晗想要在年后辞掉固宁军镇军大将军的职务,然后……解甲归田? 不对,不是归田、归雅。他要到乌藏来住! 沧渊的第一反应是喜不自胜,脸都笑开了才想起来疑惑。 紧接着他想到了王爷,勐地心惊:「爹不是为了躲王爷吧?!」 沧晗嘴角抽搐了两下,强绷着面子说:「躲他干什么?他又不是什么洪水勐兽,我就是觉得你在这儿方便。怎么,不欢迎啊?」 「爹来,我自然高兴。」沧渊忙解释道,「只是雅州炉城您就不回了吗?这这这……怎么像是搬家?」 沧晗不满道:「且问你,有没有地方给我住?」 「有!有!」沧渊点头如捣蒜。 「那不就得了,不回就不回,反正那座将军府也不是我修的。而且将军都不是了,还住什么将军府,给单浩轩住去罢!」 沧晗已经进了城,不屑道:「身外之物!」 沧渊不得不竖起一个大拇指:「爹还真是洒脱啊……」 城里的小朋友们见到有生人来了,唿朋唤友地朝城门围簇,想看看加措带回来了谁。 等到跑近了,见到沧晗身上穿的甲冑,最前面的那个小孩尖叫一声,大喊道:「啊——妖魔将军!没戴面具的!」 紧接着,一传十、十传百,固宁军镇军大将军来白狼部的消息迅速跑遍整个镇子。 沧渊的子民们从小听着关于沧晗的恐怖故事长大,全都吓得惊慌奔逃,躲进了自己屋子里,只敢把头探出窗口观看。 第248页 沧晗的脸色瞬间又不好了,为了威慑游牧民族,也为了不让人觊觎他。左方遒当初要他戴面具,还给他编了好些个离谱传说。 说什么他是从十殿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魔,专门送人往生。乌藏老奶奶吓唬不听话的孩子,都会用沧晗的名号。 「呃……」沧渊尴尬地笑了笑,「爹还是住我官寨里面吧,最上层,房间多。」 等他进了楼,街道上才有人敢陆陆续续出现,纷纷讨论着他为什么来了白狼部。连着好几日,只要沧晗上街,街上就会空无一人。 他去了几次学堂,企图拉近和孩子们之间的关系,但效果不佳,逐渐的自己也觉得甚无意思,索性闭门不出。 沧渊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见父亲明显高兴不起来。 乌藏这边不过中原年,只有官寨里布置了点东西,有几分年味。 二十九的夜里,沧渊从楼下打了洗脚水,给沧晗搬上来,洗着洗着忽然问道:「爹觉得在我这儿住着可还好?」 沧晗强行回答道:「是极好的。」 「那好吧。」沧渊擦了一把眼前的雾气,「您在楼里呆着不能上街,明天我用马车载你去城郊打猎吧。」 「谁说不能上的?我一去了街上,人们奔走相告,比在雅州气势还大。」沧晗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别担心,爹快乐着呢。你要是忙就先忙自己的,明晚回来吃饭就行。」 沧渊嘆息道:「那可真是『奔走相告』。」 乌藏这边和中原的习俗多有不同,沧晗生活其实并不方便。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也知道爹躲着的那个人……就快来了。 泡完脚,沧晗还觉得腿很疼痛。他冬天总是这样,只要一受了冻,就感觉骨头缝里都有寒气,甚至能在睡梦中疼醒过来。 沧渊知道爹有风湿骨痛,便又添了点炭火,给他烧了一个暖壶,塞进被窝里去。 他守着沧晗说话,临到快睡着的时候,温远忽然急匆匆跑上了楼,在外面通报导:「主子!王爷来了……」 年底雅州事务繁忙,沧渊有想到固宁王查完帐簿会在年节里赶来,却没料到来得这样早。 他还没发话,沧晗忽然拉着被子蒙过头,转头躺进被窝里,瓮声说:「渊儿你出去应付一下,就说我睡了,别叫他进来!」 「爹……」沧渊为难道,「我与王爷许久没好好说过话了,早已比过去生分。」 沧晗头都埋在被子里,像个老小孩一般:「不听不听,我已经睡着了。」 沧渊嘆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关上房门,朝下走去。 王爷倒好,出了长城到白狼部,虽说离雅州不远,好歹算是乌藏地界了,他居然只带了樊启和一个管家,连侍卫都没有,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沧渊到了楼下,拱手施礼道:「王爷安好。」 左方遒也不和他客套,开门见山道:「将明可在你这里啊?」 「我爹睡了,王爷请随我客栈落住。」沧渊说着就想把人朝外面带,「爹回来好几天了,精神不大好,总说风湿疼,好不容易睡着的。」 天气寒冷,固宁王鼻头冻得通红,竟然点点头抽了抽鼻子。 樊启欲言又止,最后跟上他的步伐,朝着街面上走去。 乌藏这边天黑得早些,人们也不喜夜间活动,客栈都关门了。 沧渊敲开最好的那家酒楼,要了几个屋子,把人都朝里面带去,也没特别说明他们的身份。 待到坐下,左方遒已经冷得发抖了,忽说道:「怪我。」 「什么?」沧渊给他们都倒了热茶,「王爷年前访乌,可是有急事吗?」 「没有,来看看你爹。若不是我三天两头往军营跑,让他不自在了,他也不会去极寒之地带兵拉练,让风湿又发作了。」左方遒抱着被子捂住手,半晌又续道, 「二十年前也怪我,当初雅州百废待兴,将明带工兵修筑水坝,事事亲力亲为,每天都在刺骨的冰水里踩来踩去,才落下了病根子。」 「我从来不知道水有多冷,因为我每次去检视的时候,他总背着我来去,一遍一遍走在未修成的河堤上,不让我碰到一点水。」 「这回过来的路上,雅江薄冰碎了。我的脚踩进去,才知道……」 沧渊听不下去他的唠叨,打断道:「那是爹的职责所在,王爷不必自责。」 左方遒的表情有一瞬的迟滞,然后眼神迅速暗淡,低声说:「将明那时候对我多好啊,如今细细回味才能体会十分之一。现在却都不对我笑一下了……」 沧渊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然后对温远说:「你带樊启他们先去各自屋里歇着吧,我与王爷说说话。」 左方遒也正有此意,连声道:「也好,也好。」 等到人走了,沧渊才显露出敌意,倒茶的动作的依然恭敬,嘴上却道: 「我爹如今疏远王爷,箇中缘由你我都清楚明白。所以就算王爷在我这卖惨,我也不会替您去劝我爹的。他爱在哪里就在哪里,我照顾得过来。」 左方遒一脸的苦相终于收住了,放下手中杯盏,人也坐得端正。 「渊儿,你记恨我,我理解。但看你如今已经回来了,在京时也替我劝过扶光,便知你的心不是冷硬的,你爹在你这儿其实不方便也不快乐,对吧?」 第249页 沧渊双手抱胸,和左方遒对视着,对方似乎想找他谈判,委婉地叙述了一下背景。 紧接着,固宁王提议道:「如果你肯帮我劝说你爹回归雅州,我亦然能帮你劝说扶光返雅。」 沧渊的目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任何的欣悦,反而冷漠带着讥嘲。 「不需要。」 沧渊回绝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左家一窝找不出一个好东西 左方遒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在果断的「不需要」三个字以后愣住了,挑眉道:「你不想他回来了?」 沧渊平和地瞧着王爷,淡然道:「无所谓,我们互不相干。」 左方遒深吸一口气,沧渊这表情、这模样,简直像是和沧晗一个模子里克出来的一样。 当初蛊毒治癒后,沧晗也是用这种语气对他说的:「王爷,从此我们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怎来的互不相干?!」左方遒忽然火大,勐拍了一下桌子,「当初你二人偷跑出去在神鸟像下摆灯、许愿,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又如何呢?」沧渊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另一个左扶光,「先违背誓言的是他,神明也怪不到我的头上。」 左方遒有点想为儿子辩驳,又似在为自己辩驳: 「可他每封家书必然问及你是否安好,时时在关心着你的情况。你所以为的分道扬镳,只是人不在身边而已,扶光有他的难处。」 「哦?」沧渊勾起一边嘴角,冷笑道,「他只问王爷,如何得知我的状况?我在白狼部,又不在您膝下替他尽孝。」 左方遒脱口而出:「这不还有温……」 他看到沧渊的眉心跳了跳,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止住。 沧渊却忽然反应了过来,转头朝外吼道:「温远!你给我滚进来——」 门槛被磕了一下,温远进来的时候踢到了脚,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叫。 左方遒撇开目光,沧渊极愤怒地望着自己唯一的近卫,一字一顿问道: 「你端着我给的饭碗,吃着乌藏这口粮。是不是一直在把我的情况往王府报,往左扶光那里送?!」 「主子!」温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对您是忠心耿耿,这么多年了,没犯过一点错啊!」 喊着喊着,他反而看向左方遒,期待王爷能救救他,因为沧渊的面色太可怕了。 「回答我的问题。」 温远不敢答。 他哪能说,早在十八岁时,他被左扶光强行「卖」给沧渊,就是派去掌握他动向的。 多年间,只要在沧渊身旁,他就不断地给左扶光递信。虽然并非恶意的,但确实是对沧渊的背叛和不尊重。 沧渊待他极好,他本不该这样。 温远磕磕巴巴道:「小王爷……又不是,外人。」 沧渊忽然从坐垫上站起,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能对王爷发火。 他甩了甩手,原地踏了几步,震惊和失望都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一想到自己一直被左扶光监视着,简直连温远都不想留在身边了。 「夜寒,乌藏冷。」沧渊垂眸说道,「明天一早,温远就跟着你真正的主子,跟着王爷回雅州罢!」 温远瞬间慌了,在地上爬了两步,想去抱沧渊的腿:「主子——不是你才是我主子啊。」 「渊儿,我还没见到你爹的面啊。」左方遒也急了,「不是那是你和扶光的事,赶我走干嘛?」 沧渊一脚踹开温远的手,衣摆飘荡,把两人的声音都抛在身后。 回到楼里看到沧晗房间灯火已熄,又自言自语道:「就呆在这里好,左家一窝找不出一个好东西。」 …… 沧渊夜里失眠了,上午便昏睡着没有早起。 他是被一声声整齐的唿唤喊醒的,起初还觉得这嗓音很童稚,甚是好听。等听清了内容才咬牙切齿地爬起来,一把拉开窗户! 只见左方遒在镇子里找了一堆乌藏孩子,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糖,还拉了一道巨大的汉语横幅。 那横幅上用遒劲的笔力写着:「将明,跟我走吧。」 而孩子们收了他的好处,一遍遍地齐声大喊:「沧将军——您就赶快回到雅州吧——」 这话既是左方遒的心声,也是每天担惊受怕孩子们的心声。 沧渊一口气没续上来,喉咙里还很干涸,哑声爆吼道:「回学堂里上课去!瞎跟着乱吼什么?!」 加措王子发话了,孩子们丢下横幅,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左方遒仿佛忘了昨晚的不愉快,简直越挫越勇、再接再厉,自己捲起横幅在下面大气地笑道:「渊儿,让你爹来窗口说句话!」 沧渊还是维持了一下礼数,对着左方遒拜了一瞬:「爹的房子在里面,应该还没醒,王爷稍等。」 说完以后他朝内里房间走去,却见沧晗早已起来在打坐练气了。 沧渊拾起桌上杯子,灌了两口温水:「爹怎么不下去回个话,也好让王爷死心。竟在这里一个人焚香煮茶。」 沧晗深深吐息一口:「他要是能死心,也不至于纠缠这么多年了。说什么都没用,无视就是最好的应对。」 父辈的事沧渊不好说什么,他清楚爹对王爷有情分,却也只是过去而已。 第250页 从固宁王的只言片语中能够知道,爹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是待他极好极好的。只是蛊毒让两人之间横了沟壑,岁月也无法填平了。 楼下又吵闹起来,却是守书阁的老伯与王爷的说话声。 沧渊走到楼梯口一听,便听得左方遒使着十八般说话艺术,要老伯放他进来见沧晗,说他能把沧晗带走,也免得他们这边运转不正常。 不多时,还真让他进来了。固宁王八面玲珑心,哪儿是一个老伯能够应付的。 沧渊只好挡在最上层的楼梯口,终于丢失了他的礼貌,语气不善道:「爹不愿见王爷,您还是不要硬闯吧?」 温远跟在左方遒身后,沖他讪笑了一下。 沧渊撇开目光,便听王爷小心翼翼地朝上喊: 「将明、将明,我知道你听得见。今天三十了,你是固宁军的主心骨啊,将士们都等着你过年啦!要不过完年你再来找儿子住?」 一阵沉默以后,过道上吹来穿堂风,沧晗终于说话了。 「固宁军的主心骨是单浩轩了,我准备年后就向京城呈词,交还兵符,卸任镇军大将军一职。」 「呀!」左方遒像是头一次听到一样,发出惊讶的声音,「单副将怎么行?他还是个孩子吶!不能没有你。」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王爷耐心等着。 沧晗的话明显是咬着后槽牙说出的,幽幽道:「单浩轩还小?三十多了孩子都三个了。你三十多的时候早已娶了明娘子,当上雅州王了!」 这回轮到王爷被堵住了口舌,半晌才道:「将明,不闹脾气了好不好?」 沧渊翻了一个白眼,索性坐在楼梯口上,听着他们隔空传话,尴尬慢慢被磨平了,已经体会不到了。 沧晗独坐屋内,房门开着,不耐烦道: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在闹脾气,我只是单纯不想与你共处而已。王府亲眷那么多,王爷不回去不像样,赶紧的收拾东西还能赶上年夜饭。」 「身边有一万个亲眷,没了你,也像一个人。」左方遒有点忧伤地垂着眸子,「将明,你以前过年都会回来的。」 「呵……」沧晗冷笑一声,许久没有回音,似是想到了什么,想让人死心,便讥讽道, 「是啊……回来拿暂时的蛊毒解药。然后受着明娘子的冷眼,和你对坐在桌案旁饮酒,你自己就不觉得别扭吗?」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左方遒道歉比翻脸还快,又恳求道,「只要你在雅州,我就安心。那我以后不常来找你了,你先回去,成吗?」 沧晗几乎立时答道:「这辈子我都不想回到你能找到的地方!我请辞后就住在乌藏,比哪里都自在!」 「将明,你!」左方遒举起一只手,指着沧渊, 「你搞清楚一点,你是中原的大将军,你养子是乌藏王子!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他回王庭时你也跟着回吗?说得不好听一点,中原人死后是要落叶归根、魂归故里的,你还跟他在乌藏天葬吗?!那叫死无全尸——」 沧晗气急,低吼道:「我就是宁愿做个没有根的人,宁愿死无全尸,也好过被你天天烦着!滚——」 左方遒倒抽一口凉气,手已经抖得像个筛子了:「你闹一闹便得了,我也乐意配合你闹腾。这种话怎么能说,你是在咒自己啊!」 「滚你#的闹一闹,拿老子当女人吗?!」沧晗走到门口,面色冷锐,极厌恶地说,「把你哄伶人的那套都收起来,我不是——」 话到一半,左方遒忽然眼睛半闭,朝后倒去。 沧渊立即站起,温远扶住了王爷,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王爷晕倒了?!」 「渊儿别管他,装的!」沧晗几乎立时就判别道,「过不了一会儿又好了,总这样博取同情。左方遒,狼来了!不管用了!」 沧渊本想朝回走,却见王爷的手脚都抽搐起来,如同癫痫的症状,四肢绷得笔直,面色极为痛楚。 不多时,他的衣摆出现了一片水渍,已经排泄失禁,这绝不会是装出来的。 楼下老伯是个学过医的,一边跑一边喊道:「别颠簸到他了……刚刚我就觉得这个人说话好像不大对劲,应该是中风脑卒。快……快把他放平。」 沧晗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固宁王气中风了,面上冷漠瞬间溃散得一干二净,连忙跑过来蹲身扶住了王爷的脖颈。 「这……」沧渊为难道,「怎么办?爹?」 沧晗比任何人都更冷静,迅速道:「我立即骑马去军营里,找单浩轩派人和府医过来。待到王爷醒过来才知道有多严重,稳定了才能送回雅州。」 「父亲快去快回。」沧渊忙召集了白狼部的医者。 第一百七十七章 父子四人谁看谁都不爽 固宁王中风引起偏瘫,卧床不起,时常昏迷,已属重症。 七日之内他只醒过来了六次,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药和饭菜吃了就吐,视物模煳,一下就被摧残得仿佛老了十几岁。 雅清公子已经从雨城过来三天了,在床前照顾着哭了三天。沧晗本来还挺愧疚的,看到这个乐师就气饱了,瞪了他三天。 第八日,左方遒再次艰难醒转。垂死病中强撑自己坐起,开口第一句,就是对雅清说的:「你来碍什么事……这辈子都别来了,我死了也别来。」 第251页 当天下午,雅清眼睛红得像兔子,委屈巴巴地走了,沧晗才端药来到床前。 告知左扶光固宁王病重的家书已经到达兴京,而此时的左扶光正和小皇帝起着争执。 原因是当天冯俊才谏言让皇帝收回批红大权,而左扶光并不放心交权。 朝堂上明枪暗箭,下来后唇枪舌战,许世景烁现在翅膀硬了,敢和他当面吵了,两人争到天黑也没出个结果。 左扶光疲惫地回到家,听信使急促地汇报父亲病情。 他分明只是站在后院和前院之间的路口,却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人生的分岔路口,这回是真的得回去了…… 「可你若是回去的话,皇上会趁此机会收回批红权。往后权柄旁落,怕是对我们不利。」白亓劝道。 他是一路看着左扶光爬起来的,因为不是王府的人,所以对固宁王没多少顾虑。 来自王府的近卫都神色凝重不说话,左扶光眉头渐渐锁起:「父亲病重,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母亲也不会在他身边,我说什么都得回去一趟。」 「京城这边的动向我盯着,那王爷有了起色你就尽快回来。」白亓担忧地说,「现在正是瞬息万变的关键时刻。」 左扶光点点头,他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也知道许世景烁在收权亲政过程中的诸多不成熟和对他的敌视。 如有不慎,会给自己和家人都带来灾难,他得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万不能抛却京中一切。 「四脚蛇留守驸马府,家卫和清花茹跟我回去。」左扶光匆匆吩咐道,「我再进宫对皇帝上报一次,我们夜里即刻出发。」 …… 第九日,明姝月和倪川安的人送来了一箱补品。 两人如今生活在一起,但都没来看望左方遒。说是王爷人在乌藏,不便出关,搪塞过去了。 沧晗左等右等,又等来了几位雅州城主,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人。虽然众人都主张把王爷接回去,但由于现在病情还不稳定,便都作罢。 左方遒一病,州里很多事务都搁置了。 不过他自己好像不太担忧,特别是第十日醒来以后发现沧晗伏在病床前,几乎立即就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将明……」 左方遒伸出手,落在沧晗简单束起的发冠上,轻柔地摸了摸。 沧晗向来睡眠轻,对周围的风吹草动都有察觉,皱眉抬起身,然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左方遒仗着自己只有一只手能动,恃「病」而骄,便把手搭在他手上。 「你头髮还是好软,而且很浓密。」他有气无力地嘆道,「咱们差不多大,可我为什么好像比你老得快呢?」 沧晗面色并无变动,冷冷道:「事实证明心思多、算计深,用脑过度,确实会死得早些。」 左方遒被一口气噎住了,又好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忽然咳嗽起来。 他咳嗽都不大有力气,幽怨地说:「你就盼着我快点死吧。」 「趁你醒了,我去端药过来。」沧晗起身退了半步,「在我回来之前别又昏过去了。」 他受不了那种「含情脉脉」的目光,兀自开门走了出去。沧渊见父亲离开了,不太放心,又钻进房间里,代替沧晗守在床前。 左方遒的笑容都消失了,断断续续问道:「扶光……还没回来啊?」 「在回来路上了,冬天车马难行,怕是要耽误几天。」沧渊礼貌地问道,「王爷感觉好些了没?」 左方遒又晃了晃一只手,然后松了力气,躺回去。 「完了,另半边身子还是觉得麻,腿也失去了知觉,动不了。」 沧渊觉得他有点可怜,安抚道:「王爷素来注重保养,今日说话时条理清晰,可见脑疾在渐渐好了。会慢慢康復的……」 左方遒嘆了一口气:「你说这人吧,怎么会说倒就倒,说瘫就瘫呢?」 沧渊不知道还要回些什么,固宁王又续道:「昔日站在长城上指点江山时,哪能想到有今日。连小解都做不到,出恭都得藉助他人。」 沧渊撇了撇嘴:「没他人,就我爹。」 左方遒这才意识到,他脑卒的那天就失禁了,是沧晗给他清理、擦洗的。雅清走后的几日,每天都是沧晗照料。 「将明,知道我最爱体面。所以不要别人见着我这副模样……」左方遒嘴唇颤抖,半晌又求道, 「渊儿,你就让他和我回雅州吧。我知道你恨着我,可我时日无多了,只有这一个愿望……」 「我没有拦着爹。」沧渊把被角给王爷盖好,如实道,「都得看他自己的意愿,不是吗?」 左方遒又很担忧,强撑着精神。他知道左扶光如果来了,一定会把他尽快接回雅州炉城。 而沧晗却不一定愿意继续照顾这样的他…… 又过了几日,左扶光带着京中最好的御医赶到了。 他在出关时还遭到了一点为难,单浩轩替沧渊不忿,对他没有好脸色。 左扶光下了马车,风尘僕僕直奔官寨。 书楼里暖得吓人,他刚好碰到了林江满,没工夫和昔日的狗友叙旧,快步跑向最顶层。 御医姓沈,提着个沉重的大医箱,也跑得气喘吁吁。 距离沧渊返乌没多久,两人在楼梯口打了个照面,互相无言,左扶光躬身跑进了左方遒住着的厢房里…… 第252页 沧渊站在外面,他本来觉得此次离京,就是和左扶光诀别了,两人此生都未必会再见。 结果才过了没多久,又一次碰面,还不能拒绝他闯进自己的寨楼,命运的安排远超人的意愿…… 「爹!」左扶光担忧不已,冲进去就跪在了左方遒床前,直接无视了沧晗。 来之前他已经大致清楚情况了,爹就是被沧晗将军给气倒的。 这些年左方遒没皮没脸地追着沧晗满雅州跑,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左扶光都替他觉得丢人。 左方遒却笑着说:「礼貌呢,问将军好。」 沧晗瞥了左扶光一下,也不想搭理他。 沧渊去年本是随着乌藏使团进京的,早该回来,却因为左扶光刻意的阻拦迟迟未归,最后又满身是伤地缩在了乌藏,沧晗同样不愿和这个如日中天的「国公」大人说话。 于是父子四人谁看谁都不爽,沧晗索性出去了,拉走了沧渊。 「爹你还笑得出来!」左扶光心疼不已,忙又问道,「他们没给你苦头吃吧?能照顾好你吗?感觉怎么样了?明日我们就回炉城吧!」 左方遒后靠在床垫上,面容从未如此平和:「儿子啊……你看爹这一病,你也回来了,将明也不和我赌气了,有什么不好呢?」 顿了顿,他续道:「要是早知道病一场就能不孤独,我还满雅州地跑什么呢,给你写什么家书呢……」 左扶光瞬间觉得愧疚:「爹曾说,左家男儿当胸怀天下,成为大为之人……」 「我爹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左方遒感慨道,「正因如此,我们才把权势看得那样重,又无比担忧落权而陷危吧。」 左方遒目光沧桑,「可我现在觉得没意思了,权柄就意味着繁忙。我过来的路上看见了乌藏农区,甚至开始羡慕那些农夫。」 「你知道吗?他们一家家人虽然穿着的都是穷人衣衫,却妻儿环绕,笑容满面……比我们快乐多了。」 左扶光低下头:「若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初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决定?可一踏上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了,我也很想回家。」 「是啊……」左方遒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若不是三蛮之乱、百废待兴,当初怎么可能定下一段错的姻缘。而今老了才想弥补一二,终究是杯水车薪……回不去了。」 父子两人哀嘆了一番,左方遒又似肯定自己,极弱地说:「其实沧晗我们俩感情挺深厚的。」 左扶光却不认可:「他们俩都是倔牛,不会因为你生病了就改变自己的决定。将军不会和我们回去的。」 左方遒挑眉道:「那你就说你京中事务繁忙,三天就得走。只能拜託将军照料我。」 左扶光眉压眼眶,审视着他爹,忽然抬手勐地一记手刀敲在左方遒的膝盖上! 下一瞬间,左方遒像鲶鱼一样弹了起来,怒道:「不孝之子!」 左扶光扯出一抹笑容,方才的担忧全都散去了:「我就疑父亲肯定是假瘫痪!」 「知我者,儿子也。」左方遒咂咂嘴,「前几天确实感觉无力,完全是麻痹的。就这两天才好了点,但我不想好啊……」 「看来儿子与将军一比,还是将军重要。」左扶光站起身,把一旁晾好的药碗顿过来,「我路上根本就没休息过,白担忧了。爹您喝药,我去隔壁睡会儿。」 第一百七十八章 他们父子八成是把我们当傻子 夜半子时,左扶光已经睡了。 沧晗和沧渊坐在冷飕飕的阳台上,听着乌藏的医者给他们汇报左方遒的情况。 「您说什么?王爷并没有偏瘫,但中原来的御医却把情况说得很严重,和您的判断完全不一致?」 沧渊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乌藏的老医伯是专门治疗脑卒症的,小心翼翼地说: 「凭藉经验是不会诊错的,脑卒引起的症状多变,但王爷明显不是重症。或许……是因中原人体质弱些?」 沧晗脸都黑了:「我看他这两天吃嘛嘛香,药也喝得勤,明显在康復了,却总在我面前装得半身不遂。」 沧渊这才反应了过来:「对哦,如果王爷垂危,左扶光应该彻夜守在病床前的。他居然……去补觉了。」 医伯很实诚地说:「依老朽之见,王爷可能是赖上我们了……」 沧晗快被气笑了:「这地方环境艰苦,冬日又很寒冷,哪里都没雅州舒适。王府的钱财比整个白狼部都多,他能赖个什么?」 「那……」医伯用乌语说道,「他们父子八成是把我们当傻子。」 沧晗起身,气沖沖地想进王爷房里检验一下,问个明白,但医伯又立即拉住了他的臂膀。 「将军别去!」乌藏医者语重心长地说,「虽说没有那么严重,但人是真得了脑卒的。这病不会只发作一次,万万不能刺激他,否则下一回就可能真瘫了……」 沧晗又迴转到阳台上,在冰凉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虽然很想质问王爷,可个中缘由他都明白。为了左方遒的身体考虑,只好独自憋闷,在外面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左扶光带来的减震马车置办好了,他把左方遒背下去,要带父亲返雅。 王爷眼圈乌青,满是病容,瘫在车里,拉着将军的袖子不肯放,求了他整整一个时辰。 第253页 沧晗最终没有走下那辆车,跟着王府的队伍,伴随左方遒回到了雅州。 不过他的行装都没有带走,临行前还在对沧渊说: 「等王爷大好了我就回来。渊儿,最近给你的子民讲讲我的好人好事,下回别让他们那么怕我了……」 …… 中原年已经在满楼的药味里过去了,送走了众人以后,沧渊忽然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连温远都被他赶走了。 这一次他和左扶光并无交流,只有匆匆一瞥,然后迅速迴避,等到第二天就特别官方地送走了左家父子。 他其实不是喜爱孤独的人,恰逢乌歷年快来了,便依照原计划提前和附近头人、分管将军一起吃了顿饭,然后骑上巨马,朝萨都方向奔去。 左扶光的家在雅州,他的家在乌藏王都。家里有很多亲切的人,都欢迎他的回归。 乌年夜,乌王占堆贡布坐在主位,桌子是长条形的,四周坐着的只有家人。 酒过三巡,妹妹和哥哥们在欢闹的时候,沧渊忽然说:「阿爸,您上次让我想的问题,我已经想明白了。」 占堆贡布脸上逐渐露出一个笑容:「加措愿意做东原四个部落的领主了?」 「四个?!」沧渊立时放下酒盏,惊讶道,「可我协管的只有白狼、斑虎两部,何来四个?」 乌王平静地喝了一口酒:「白狼之北,也是临近大许的部落。叫什么?」 沧渊讷讷道:「岗拉部,岗拉部往西是玫朵部,还驻扎着中原的朵甘卫都司。」 占堆贡布淡笑着点了点头。 沧渊几乎立时说道:「这四个部落地广人稀,加起来已占了乌藏三分之一的版图。领土范围太大了,我怕是难以兼顾……」 「先别说难,阿爸相信你的能力。」占堆贡布把另外几个儿子都叫到近前,徐徐说道, 「白狼部因你而兴,边军因你而强。岗拉和玫朵也是农区,若是能够和白狼部一样繁荣,是我乌藏之幸。」 他拍了拍两个双胞胎儿子,续道:「尼玛和达瓦如同乌藏的日月,照拂着南北两方。西边萨都王城周围,有你大哥阿木坐镇,妹妹协管。」 「而玫朵岗拉两部头人向来各自为政,距离萨都太远,还是毗邻大许的地方。歷史上经常发生叛乱,这是有地理原因的。」 「加措,白狼部如今已经壮大,斑虎也在发展着。而另两处还是要交到自己人手里才放心,你懂阿爸的意思吧?」 占堆尼玛兴致盎然:「我们都还没封领主呢,最小的弟弟将成为第一个被阿爸认可的儿子。」 阿木也乐意道:「加措,毗邻中原的四个部落交予你,是最合适的。岗拉部和你中原的爹来往密切,其他人难以收服。而玫朵部头人向来难管,谁也不服,正是考验你的机会。」 沧渊恍然道:「你们这是早就商量好了要来劝服我吧。」 乌王并不掩藏他的目的:「此前没有这样说,是因为我们都怕你还要回到中原。而这次你回来以后大有不同了……」 王后阿珍也起身走了过来:「占堆加措,家人都希望你留下来。子民们很爱戴你,权力就意味着责任……你阿爸,是想把你拴住了,你愿意吗?」 沧渊其实已经思考了很久,他今天提出这个问题,就是想落叶生根,终于明确了自己未来的去向。 只是没想到父亲对他委以极大的信任,三个哥哥也没有任何异议。 成为领主就相当于东境之王,不仅统领四个部落,还要管理头人、私兵和边军,再也不能像去年一样离开太久。 此后他将担起领主的担子,成为乌王放在中原关口的手。他为这个提议感到焦虑,却也隐隐欢欣兴奋。 未来将有无限的挑战,他想去做出一番事业,为边关带来繁荣和安宁。 「好,我先试做三年。阿爸能够随时收回领主职权……」 沧渊话音方落,三个哥哥勐簇上来,将他抱在中心。 妹妹原地跳起,激动地说:「我就说加措会答应吧!我就说他肯定能做!你们谁说不会的,给钱、输了!」 一家子欢闹到半夜,第二日,沧渊受封领主的仪式就开始筹备了。 当领主权杖和冠冕加在身上,他成为了乌藏东方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个从四岁时就被带到中原遗失了王子荣耀的孩子,终于拾起了属于他的一切,东原……欣欣向荣。 仪式后,沧渊以领主之位坐在了朝堂上。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商议,他领到了一封中原皇帝的文书。 「东阳王一时兴起,说要游歷大许河山,不日将抵达乌藏。」占堆贡布皱眉说道,「但我们的线人反馈了一些情报,说他此次出巡还带了部分大中军。」 此时沧渊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只知道东阳王是个傻子王爷。 当初在朝西所皇子住处也打过照面,两人一直不熟,并没有什么交流。 「这个王爷智力残缺,出巡路上恐有危险。派军队保护是必要的,毕竟皇家这一脉只剩了皇上和他了。」 「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占堆贡布说,「若是为了保护一人,带百名士兵足以。但线人说驻扎在州县的大中军都调动起来了,可能对我们有威胁。」 沧渊立即说道:「那我马上动身返回白狼部,他到了乌藏肯定会去朵甘卫都司。我们的边军和这些头人部落上的私兵也该有所防备。」 第254页 占堆贡布点了点头:「事实上,这封文书上还有透露,说东阳王近半年以来有参与朝政,不似往日只知道嬉笑玩闹。」 「阿爸能给我看一下吗?」沧渊从乌王手里接过文书,眉头立即蹙起。 这文书不是内阁拟定的,而是许世景烁亲笔。他认得他的笔记,像是想提醒他一些什么,却也没有明说。 难道是自己前几年动作太大,引起了东阳王的忌惮? 或是他返乌之前打伤了不少四脚蛇的人,又调动了乌藏驻留京城的暗桩,东阳王是来问罪的? 一切都好像蒙在薄纱里,虽然知道东阳王必有目的,却猜不透他带大中军出巡的目的是什么。 许世文元此人大智若愚,左扶光能够杀掉许世风华,获得那么大的权力,也和他背后的谋划脱不了关系。 商议以后,沧渊即刻启程回到东原,接过了边军的兵符。 这一情况也得告诉单浩轩,如果大中军是沖固宁军来的,对雅州亦然是个威胁。 今年春季似乎来得格外早,乌藏境内冰消雪融。 长城附近的草场长出了嫩芽,虽然文书还没下来,但单浩轩已经代理大将军职务了,沧晗回到了炉城。 沧渊是独自来拜访的,单浩轩的态度却很奇怪。 「东阳王绝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的,若是他到了乌藏,你迎接即可,无需如此警惕。」 单浩轩的军营里照常在训练,也没加强任何防御。他甚至劝告道:「这个王爷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行程是这样安排的,但他半路又去了一趟云州。」 「来不来乌藏都难说,怎么把你吓成这样了?」 沧渊认真地说:「自乌藏臣服以来,只有初始先皇来过。此后皆是两司大臣在处理诸事,从未有皇家亲贵驾临。」 「况且。」他续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忧大中军的动向吗?」 「我是朝廷的军官,大中军亦然。我们同侍国主,为什么要担忧?」单浩轩话到此处,又语重心长地提醒, 「过于关注此事对你没有好处。沧渊,你最好还是悟懂自己的身份,当好你的领主,你手下有两个头人可是不好收服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谁也别想拦我 左方遒回到雅州以后,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骗取沧晗的同情。 直到他发现沧晗的脸越来越黑,也不会时常来守着他了,便装作「缓慢」地康復起来,逐渐能下地走了。 左扶光已在父亲身边消耗了许久时日,主要是处理年前未清的帐目,约谈雅州城主和县令。 这远超他本来计划的返京日程,刚开始那几天还会收到蜥蜴人的催促。最近这几日白亓似乎销声匿迹了,再也没来过送信的暗卫。 看到父亲基本好了,左扶光也准备返回兴京。 他同样收到了许世文元出巡的消息,对方刚好从云州绕道去了蓉省,两人发现时机恰当,约定在路上碰个面。 早春阳光温暖,左扶光在阿里城外见到了许世文元的车马。 今天的东阳王和往日完全不同,虽然身材还是很肥胖,面颊上的傻意却无影无踪。 他常常带在身边的鸟笼子没了,一身衣衫干干净净。大概是威胁他生命的那些人都一个个逝去了,不必再装傻自保,便以本来面目示人。 「国公啊,好久不见……」许世文元懒洋洋地迎着阳光张开手,开门见山地问道,「要返京了吗?」 左扶光没带多少暗卫,他和东阳王向来是同伙。两人明面上虽不交好,却常常背地会面,便也张开手走过去:「王爷要去乌藏吗?」 许世文元点了点头,给了左扶光一个礼貌的拥抱,笑说道:「正巧和你喝场酒,咱俩棉石镇去?」 这地方荒郊野岭的,不远处就是叶刁呆过的紫儿坡,现在真的全是马匪了,并不安全。 「镇子小,怕是没有王爷要喝的酒。不如再走几步,我退些路,阿里城一叙?」 许世文元搭住左扶光的肩膀,很随和地说:「棉石镇近些,出来了也没那么讲究。听我的,你不走回头路,也快些抵达目的地。」 左扶光不与他假意推辞,跟随他的脚步朝前走去:「行,今晚我做东。」 「咱俩谁跟谁呀,和我还客气些什么?」许世文元豁达道, 「今天这顿必须我请你,犒劳你辅佐七弟这些年。棉石镇嘛,不是阿里城,不在你雅州地界,不用你尽地主之谊。」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马车,车队转头去了小镇子,将他们送进酒楼里。 酒菜还没上来,许世文元探头看了看外面,感慨道:「我听说你头回进京的时候,为了防止被暗杀,大马车里坐的是熊,自己缩在备用货车厢中。」 「那时候你三哥掌管着四脚蛇,我怕啊。」左扶光回忆起曾经步步谨慎的日子,「不过……是听谁说的?」 知道这些事的唯有父母、沧渊,和当时身边的人。 「三哥杀你,当然三哥说的。」许世文元等到店小二把菜上了,人都出去了,才续道, 「我那三哥啊,为人阴毒,又不自量力。这种蠢事都做得出来,若是我,要么不出手,要行动就得保证一击毙命。」 他确实有这种魄力,从这方面来说,左扶光很佩服他,也挺怕他的。 谁能想到看似手段多变的许世风华实则是个草包,而许世文元能够在他还在位的时候就暗中谋划、推波助澜,帮左扶光掌权、升阶,直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第255页 但左扶光清楚,许世文元太聪明了。聪明到看白了皇位上坐着的是受各方掣肘的囚徒,对那龙椅没有渴望。 所以他从来不担心许世文元会坑害他、算计他,因为对方唯愿大许江山永固,百姓太平安宁,而他左扶光是能做到这些人,所以一直是扶持他的。 他是个闲王,却也是个贤王。 两人对彼此都有钦佩之意,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也同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算是知己。 以往在京城的时候,他们碰头都在暗处。往往话少,还需避嫌。 但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两人终于得以坐下来,像寻常朋友一样细谈。他们说了过去,回顾了这一路的配合,还聊了对未来的畅享,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左扶光喝多了些,许世文元也醉醺醺的。两人碰头靠在一起,许世文元竟忽然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好似个傻子。 「干嘛呢?还觉得自己委屈了、伤心了?」左扶光眼皮都快搭到一起了,满口酒气地问。 许世文元抽了一下鼻子,说:「我就是,替你觉得伤心,天妒英才啊……」 左扶光隐约察觉到他话语里的意思很奇怪,酒意却让他无力去思考。 「天妒英才这个词向来是形容我哥的。」左扶光否认道,「其一,我不算什么旷世之才;其二,我现在生龙活虎、一唿百应的,没怕什么。」 「对啊,一唿百应,你根本不怕七弟。」许世文元抬起脑袋,垂眸看了眼对方,「你要是不姓左就好了。」 「姓什么,和你姓啊?」左扶光被他粗实的臂膀压得喘不过气,「你起开些,好沉。」 「若粗若胖……」许世文元感慨道,「我不是身赋武艺的汉子,你不会怪我吧?」 左扶光脑子里现了一丝灵光,转瞬即逝,搞不懂他这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其实你也值了……其实你也——」 话到中途,许世文元已经醉晕过去,不说了,半个人都靠在左扶光身上。 今天这酒似乎格外上头,左扶光也觉得疲惫无力,推开了这个胖子,回身朝厢房内走。 他实在没力气把东阳王扶起来了,自己亦然是倒头就睡,栽进枕头里面,再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这一晚他做了很多混乱的梦,每个梦里都是沧渊抛下他走了。那天在京郊拼命阻拦,他其实说不清楚自己是为了大许的利益还是单纯不舍沧渊。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误会了,没有理不清的线。沧渊斩断了所有联繫,半月前匆匆一瞥,也是无言。 …… 雅州边陲,阿里城外,大中军集体列阵,堵住了通向蓉省和云州的道路。 昨日,沧晗辞归卸任的文书已经抵达。单浩轩被正式封为固宁军总将,统管雅州兵权。 乌藏边军聚在长城之外,城门紧闭着,沧渊披甲持锐,身骑巨马列在城下。 「开门。」他再一次恳求道,「我知道东阳王要做什么了。」 单浩轩站在城楼顶上,虽有不忍却依然说道:「我是大许的将军,不该放乌藏边军进入雅州。沧渊,你不要让我为难。」 左扶光进了棉石镇就没了音信,这令人始料未及。 听说东阳王原本路线是通过雅州直抵乌藏,中途却绕道云州耽搁了许多时日。 沧渊当时就觉得可疑,推测他特意「绕路」就是想和左扶光在途中相逢,以便施行某些不可告人的计划。 果然,左扶光在炉城耽误许久,许世文元就「正巧」赶上了与他会面,然后大中军汇集棉石镇,将那地围得水泄不通,连固宁王也进不去。 他们都在等着一封圣旨,沧渊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许世文元的意图。 劝解肖思光放下在京兵权是他做的,这使得左扶光无人可使,才会造成如今局面,他有责任承担后果,前去救他。 正午时分,圣旨内容传遍雅州。左扶光身背谋逆、弒君、贪污三项重罪,要被押解进京,不日问斩。 固宁军得令不做动弹,目前只有四脚蛇的死士还在京周。左扶光好歹留了点防备,有暗卫在沿途接应。 但一个被削弱过的组织哪能敌得过庞大的中军武器?沧渊清楚左扶光已经身陷囹圄,他徒有兵马在手,却被拦在长城之外。 僵持到傍晚,单浩轩也站累了,让手下搬了一把椅子坐着,居高临下地说: 「沧渊,你我虽是故友。但立场不同,我不能徇私情罔顾国法,你退了吧,等多久我都不会放你进雅州的。」 沧渊不说话,乌藏边军也完全沉默着。 「沧渊……」单浩轩说到嘴皮子都干了,索性放弃大道理,与他讲道, 「你和左扶光有多深的感情我不清楚,但歷任皇帝都忌惮外四家的庞大,削藩是必然趋势。」 「你身为乌藏领主,却为了一人和朝廷作对。这无异于谋反,是想和左扶光同罪吗?」 夕阳余晖逐渐要落下了,沧渊咬着牙关,冷声说:「左扶光有没有罪,和当初固宁王有没有罪一样,天下人比你我看得更清楚。」 「那你便守着罢!」单浩轩气急败坏,「必要时兵戈相见,我也不会对你留情!」 此话一出,长城上列阵的士兵便拉起长弓,一架架弩机对准了沧渊。 第256页 天慢慢黑了,乌藏这边的军人身穿黑甲,仿佛隐匿在夜色中,长城上却亮起火把,今夜註定无眠。 这场漫长的对峙已达一整天,不少固宁军疲惫不已,却不得不强打精神。 而乌藏汉子得益于血脉之力,拥有比他们更好的耐力和夜视能力。沧渊其实早已准备好和单浩轩撕破脸,直到要进攻前,才擦亮自己的刀口,道出实情—— 「我今日列阵长城之下,并非为了任何私情。」 「乌藏与雅州王府息息相关、唇亡齿寒,这也是乌王占堆贡布的指示。」 「左扶光夙兴夜寐,把残破的大许从危机中挽救。七年间他虽有违逆皇帝、独揽权势之罪,但于江山百姓,绝对是有功的。」 「如果这天下要藐视他的功绩,反将他打入万劫不復之地。我就要去地狱里把他捞出来,谁也别想拦我!」 长城上的箭矢像暴雨一样落下,乌藏军队里爆发出震天的战吼! 攻城战终于开始了,单浩轩起身望着朝城墙攀爬来的一坨坨黑影,神色一凌,长剑破鞘而出! 第一百八十章 镇北王世子属于北境 风声吹动醒人的警铃,左扶光被白亓摇醒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那酒里被许世文元下了迷药。 白亓满脸是血,沖他爆吼道: 「主子!我被斑虎卫抓起来了,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逃脱。他们抓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危险,却无法给你送信!四脚蛇的兄弟们都来了,我们是救你出去的——」 左扶光被他勐地拉起,身上衣衫还是全的。白亓拽着他朝外跑,门都开了,他一把将白亓拉回了房间。 「你说什么?!」 白亓急促道:「东阳王带了大中军来围堵你,圣旨都下了,你现在是死囚了!」 左扶光脑海里飞速转着两天内发生的事,忽然警惕道:「既然大中军都来了,你为何能够带兄弟们进来救我?」 白亓跺脚,仍然拉着他不放:「我趁他们防守松懈……」 「松懈?」左扶光指着门外,「这酒楼里一个守卫都没有,你没意识到自己畅通无阻吗?」 白亓顿住了,左扶光回想了一遍许世文元不怀好意的神情,和虚伪的眼泪,转瞬道:「我若是他,想将四脚蛇一网打尽。就会把消息放出去,引君入瓮。」 他立即判断道:「我们都中计了。」 「那能怎么办?不能不来啊——」白亓一把擦掉脸上的血,「和他们拼了,我力保你杀出重围!」 左扶光推了三步,再次坐回床上:「朝哪儿杀?」 现在他是罪人,肯定不能往兴京去。进京就是囚徒,不再是国公。若是往雅州逃,他敢肯定大中军绝对在雅州边线上布防最重,许世文元能预料他的判断。 「冷静,你冷静一下。」左扶光拍动白亓的肩膀,让他坐下,「别管我,若是想保住兄弟们的性命,就别带我,尽快分散。」 「怎能留你一个人?」白亓是从四脚蛇里提拔上来的,亟不可待地说,「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主子——」 左扶光打断道:「白亓,你今年多少岁了?」 「还有心思说这些?!」白亓清楚自己是死侍,是四脚蛇的一员。 左扶光低吼道:「回答我!」 白亓只好答道:「今年二十二岁。」 左扶光平静地说:「四脚蛇里的所有兄弟,都不超过三十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会说话,从小就被剪了舌头,驯养在组织内部。」 这是许世风华当初为了培养暗杀机构收容的孩子们。大部分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小孩,或是被拐卖的、身体有残缺的。 四脚蛇供养了他们,七年前叫做「蟒院」,纠集了先太子的亲信。把他们培养成没有思想,只知道听从命令的工具。 自左扶光接管蛇蟒院并更名以后,再也没有扩大这个组织,收容新的小孩。 所以这些年下来,一场场任务以后,四脚蛇内的蜥蜴人只减不增,因为他认为这是有违人道的。 白亓自己却无所知,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从不多话。白沙把统领的位置交给他,他就一心为左扶光办事。 他眼里只有「主子」,从来没有「自我」。但他也只是个无比年轻的生命,他认为连命都是左扶光的。 「听我的,散了。」左扶光躺回了床上,「我们这几百人,于十万大中军来说无济于事,聚了只能送死,散了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主子你怎么办?!」白亓犹然不肯放手,「他们会把你押解进京,打入大狱。我们……我们怎么办?」 「雅州还有六城,我父亲在。」左扶光耐着性子说道,「等风波过去了,你可以去找他,他能将你们安顿,只要大家都活着。」 白亓几乎要急疯了:「我们为什么要活着?」 「这是命令!」左扶光恶狠狠地说,「若我能够侥倖存活,将来仍会供养你们。快走!!!」 白亓拗不过他,又争辩几句以后,只能得令翻出了酒楼。 小小的棉石镇上居民已经被疏散了,左扶光一个人继续躺在被窝里,按兵不动。 他知道许世文元在等待他们杀出去的时机,他就不杀。时间格外宝贵,总会等到东阳王失去耐性,带人来押他的那一刻…… 第257页 …… 春天来得很早,北境的休战期也过了。 巴彦梦珂在外长城下叫阵,身上的伤都才好,又像个流氓一样尽说些低俗下流的话,听得镇北军汗颜捂耳。 「叫你们肖家大郎出来!本汗三个月没见到他了,想他得很!」 「肖思光,怎么像个娘们似的躲着。来长城聊天啊!本汗自从和你打了几场,就连鞑靼的妹子都看不上了,日思夜想的唯有你啊!」 「肖思光!咱们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你来商量商量下场仗比些什么?要不拿你当战利品啊,本汗把你掳到帐篷里,@#¥%&*……」 「……」 肖思光脸都是黑的,身穿银靴,披着狼图腾战甲,走上了城楼。 巴彦梦珂的眼睛一亮,明显兴奋起来,朗声说道:「哟!小光终于梳洗打扮完啦!」 肖思光被他气得咬死了牙关,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战术。 自从他回来挫败元人一次以后,巴彦梦珂时不时就会跑来,跟玩似的小打一场,边境骚乱不断,开玩笑也越来越没有底线。 「手下败将,还敢嚣张?!」肖思光恶狠狠地低吼道。 巴彦梦珂哈哈大笑,仿佛被逗乐了一样,爽朗喊道:「你比镇北王还有趣,本汗立志夺下北境,就是为了你呀!」 肖思光正想下令放箭,忽有一个镇北军信使跑了上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他们也得到了提前放出来的圣旨消息,知道左扶光现在被困了。 肖思光眉心一动,再没心思和巴彦梦珂斗嘴,立即跑下城楼,来到了营房里大许地图前方。 离他最近的这个将领当初也随他去云州救过左扶光,几乎立时就劝道:「世子,鞑靼大军一直没撤过。巴彦梦珂逼近长城,万万不能在此时分散兵力啊!」 肖思光的手逐渐握起,目光从雨城扫过。北境距雅州千里之遥,就算马不停蹄,他也难保在左扶光被押进京前追上。 冲动的想法萦绕在脑海里,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肖思光清楚明白,自从他选择了回归北境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不能在左扶光有难时及时支援了,他们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 四周军官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唯恐北宸世子不顾现实下令,若是他带一批镇北军朝兴京官道上赶,巴彦梦珂无疑会再次进攻长城,来犯北境。 家国利和个人情再次针锋相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又有一个镇北王宫的信使来了,单膝跪在肖思光面前。 「世子……王爷说,所有的决断都由您来下。但他有一言相劝——北境,不仅仅是肖家的。」 他还是万千北境子民的。 巴彦梦珂上次杀到北宸城外,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些被北蛮染指过的土地至今没有恢復,镇北王世子身上繫着的还有所有百姓的命。 虽然兵符在手,虽然所有人都会听从他的命令。虽然只是分派兵力,不一定会给元人机会。 但肖思光承担不起一点点的可能,他的使命和天职把他束缚在此地,肖家才是属于北境的…… 「谁说……我要分兵南下了?」肖思光深深地吐息一口,虽然决定无比艰难,却仍旧逼迫自己说道, 「防守不要松懈,巴彦梦珂最喜在夜里进攻。打起精神,只要他敢动,就将他赶到更贫瘠的地方去!」 将领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请示道:「我带走三千信得过的兵去官道伺机而动吧……如有可能成功,定会抢回国公的。」 「不是,国公了。」肖思光浑身卸力,眼眶都几乎红了起来,「去吧。而我……要去长城上会会巴彦梦珂了。」 夜色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墨迹,北境亦然未眠,长城上燃起烽烟。 巴彦梦珂像一头不知疲倦、不知餍足的勐兽,再次发动了针对城墙的撞击。肖思光重新出现在城楼上时,长身而立,一扫方才的无力感。 他的目光再次像狼一样穿透了夜色,冷静地指挥着新一轮防守。 只是他只能向北,看不见南方的烽火和厮杀,在内心里自言自语:「左扶光,你一定要活着。」 …… 「嘭」的一声巨响,大中军士兵轰开了酒楼的门。 他们全副武装,毕竟四脚蛇行踪诡秘,唯恐这里躲藏着暗卫,防备他们的进入。 许世文元站在众人之后,棉石镇狭小的街道上停着一架囚车。 这囚笼做成了鸟笼子的形状,不是方形的,四周加固过了,栏杆格外密集,坚硬无比。 东阳王运筹帷幄,负手而立。庞大的身子在火把照耀下投出一片可怖阴影,面上却依然带着淡定笑意。 「蛐蛐,是时候回笼子了。」他对着左扶光入住的房间说道。 沉默,如死寂一般,房里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莫不是跑了?」有人猜测道。 「除非他左扶光有飞天遁地之能,否则难逃围堵。」许世文元做了一个上楼的手势,下令道,「若遇阻拦,格杀勿论!」 第一百八十一章 沧渊,我在这儿啊…… 大中军小队手持盾牌,格外警惕,缓慢朝楼梯上挪动。 然而楼里一个蜥蜴人都没有,四周空空如也,预料中的反抗并没有来。 最靠前的那个用肩膀撞开了左扶光的门,却见国公大人还躺在床上,似乎宿醉未醒,明显被他们惊了一下。 第258页 「几点了……」左扶光揉着眼睛问道,好像在问自己的家人。 忽然,一个士兵说道:「我劝国公大人别耍花招,你已经获罪了!」 「我问你几点了?」左扶光拾起被褥,从床上坐直,朝外看了一眼,「这么大架势,抓我一个人?」 门外好不热闹,众多大头兵全副武装。 持剑的、拿盾的,敢死队、替补队,几乎把小楼布得水泄不通。 房门直对着楼梯口,许世文元身前站了三排穿着盔甲的将士,唯恐左扶光将他挟为人质。 然而左扶光摸了摸腰带,然后淡然笑道:「何必呢?我身上软剑都被王爷收去了,有那么可怕吗?」 领头的那个士兵朝下看去,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在东阳王脸上。 许世文元心中疑惑,却也知晓左扶光狡诈多谋。他甚至开始想了——这次天罗地网布得如此顺利,左扶光前晚和他喝酒毫无防备,是否也是一场计谋? 他习惯了算计,总觉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在左扶光表现反常的时候,他反而有些担忧了。 「扶光自认与王爷是知己至交,所以委以信任。」左扶光自白一般,幽幽地说道,「哪知道看错了人,我心服口服。」 他虽多思多疑,却从不对亲近的人设以防备。 就如固宁王不会想着沧晗要杀他,左扶光允许沧渊进入他的府邸,许世文元对他而言,也是和肖思光一样志同道合的朋友了,他没想过背叛。 两人相似,却终究有不同点。如果说左扶光败了,那便也是因为他没那么冷血,至少对朋友保留了感情。 可许世文元却不这么想,他揉了揉自己的衣料子,回復道:「我还以为国公始终清楚,斗完了的蛐蛐无论胜败,都是将死之虫,会被主人丢弃。」 「不太清楚,我对你而言就是个玩意儿。」左扶光双脚落地,踩在靴子上,起身整理衣衫,「原来东阳王说话从无虚言。」 他从今天起,才意识到许世文元有多可怖。 这个人没有情谊,从杀死许世风华,到如今要解决他,皆是如此。 傻子王爷睿智得如同一个棋手,满盘皆是他的算计。他以凌驾在众人之上的主人姿态俯视整个朝野,左扶光也只是他利用的一个武器。 而如今,武器回锐伤到了根本利益,他便会折了它…… 「送行酒时我便说过了,感谢你这些年匡扶社稷、安顿朝政。」许世文元重复着那天的话, 「可惜你姓左,非我族类。这天下终究是我许世的,如今皇帝羽翼已满,我不再需要你了。」 左扶光双手伸出,朝前抖了一下。 就这一个动作,都引得大中军将士差点放箭。然而他们发现他只不过是在「束手就擒」而已。 「上镣铐。」许世文元吩咐道。 左扶光余威仍在,几个当兵的推诿了一番,最后是个小队长把镣铐小心翼翼地戴在了他的手上。 许世文元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射而来,怒喝道:「怕什么?!既然无人来援,便将他押解进京,大理寺候审!」 众人围簇着左扶光,而他带着镣铐,依然镇定自若,徐徐走下木阶。 许世文元拉开囚笼,让人把左扶光扶了进去,然后立即躲进重兵之中,朗声说:「即刻启程——」 队伍缓慢拉动,火把有序,如同盘桓在官道上的巨龙。 左扶光靠在笼子里,觉得后背有些冷,再次眯起眼睛养神。 圣旨上是「进京问罪」,不日问斩。而非「就地处决」,格杀勿论。 他知道这封圣旨肯定是在权衡之下,在内阁的谏言里让许世景烁加盖玉玺的。 但小皇帝……不似他的几个兄弟一样无情,所以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他如果在中途妄图想逃,或是召集四脚蛇来救,就是抗旨不尊,可能在混乱中被杀死。 所以他尽可能地表现出顺从,也不去激怒许世文元。心里忽然觉得很好笑——他居然在寄希望于小皇帝的怜悯,许世景烁是沧渊教的。 沧渊…… 一个信使闯破将尽的夜,手中高举小旗,长声喊道:「急报——」 他下马时都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沖向东阳王,大声汇报了雅州的状况。 据说固宁军不敌乌军,单浩轩被乌藏人俘虏了。那些蛮人连同雅州王爷培养的马匪,正向棉石镇杀来,一路势如破竹,就快冲破大中军的防线。 「该死!单浩轩靠不住,肯定没有死守长城!」许世文元当即色变,大声吩咐队伍加快速度,走得越远越好。 当初单浩轩被降职发配到雅州,是他和单家陶给他指明了前路,要他在固宁军中立功,讨好沧晗,谋求主将的位置。 固宁军本不该那样不堪一击,但碍于雅州和乌藏的紧密联繫,单浩轩终究还是顾及了他和沧渊的兄弟情谊。 他们虽然抵抗了,但他并未坚持死守,让自己沦为了俘虏,变相地放了乌藏边军入关。 左扶光闭着眼睛,心中思绪涌动,面色却并无变化。 沧渊……怎么还是那么傻啊。 两人之间已有了断,他甚至觉得肖思光南下的概率都比沧渊东行大。 这一次……来救他的终于是沧渊了。 「你很得意吧?」许世文元回头,厌恶地望向鸟笼里的人,「事后再行清算,雅州谋反、乌藏谋反,你把他们都拉进来了。」 第259页 「王爷还是带我快些赶路吧。」左扶光轻轻敲了敲笼子,凶相毕露,「毕竟乌藏人,可是茹毛饮血的啊……」 …… 乌藏队伍结成菱形阵法,横冲直撞,如同切割黑夜的利刃,目的非常明确。 阿里城城主在固宁王的指挥下直接放行,棉石镇又无城门可守。虽然大中军意图死战,但沧渊并不欲与他们多战,带着一队冲锋的纯血乌藏汉子直接突破重围。 马匪们杀了个尽兴,从山头落下,搅乱了整齐列阵的中军队伍。 押送左扶光的囚笼还未走过蓉省,身后已传来可怖的战吼声。 许世文元吩咐手下拦截,勐抽马鞭,拉动囚车的两匹马立即迅速奔逃! 路面不太平整,囚车里勐地颠簸起来。 左扶光被颠得肚子疼,索性扶住鸟笼站起,朝后张望。 那边血光漫天,长夜将尽,他甚至产生了看见沧渊的错觉。 乌藏的加措王子,就像他买来的那幅画一样,群兽围簇,身骑巨马,为他而来。 前些日子刚见到父亲时,左方遒说他现在甚至开始羡慕农夫。此刻的左扶光也在想,若是能有退路,爱人就在身旁,人生如此短暂,获得的快乐该比他这些年多吧…… 大许已经不需要他了,但父亲年迈,雅州还需要他。 囚车忽然越过一个大坑,有些不稳地偏着前行,左扶光骤然撞在铁笼上,额头几乎立时就出了血。 此时乌藏人已经很近了,许世文元更是焦急,疯了一样催促随护队伍,唯恐落入乌藏人手里。 身周这支小队是保护王爷的,无暇顾及到囚车,左扶光见状,虽然头脑剧痛,却仍朝偏的那边使力,用身体的力量带得囚车侧翻,马匹瞬间受惊,慌乱地奔歪了方向。 左扶光双腿通过空隙落到地上,又被铁笼绊住了脚。 他朝后一踉跄,被拖行在地,而两匹马仍未停下来,带着翻倒的囚车朝旁边草野里奔去! 灌木划破衣衫和皮肤,左扶光蓄力起跳,然后强行攀着笼子,踩在了一根铁栅栏上。 许世文元见状,只好先弃他不顾,在精锐护送下骑马跑在最前方……就快了,就快到达蓉城城墙。 一切都是混乱的,天地仿佛颠倒了过来。 左扶光看见一片黑影掠过道路,上面的那人正是沧渊,但只匆匆瞥了他一眼,立即去追许世文元。 「餵……」左扶光抬手,又被巨大的惯性拉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我在这儿啊——」,转瞬被撞到了脑袋。 沧渊骑马纵身跳过路上的石块,仿佛腾在空中,直取许世文元,完全无视左扶光。 刚觉得自己被忽略了,拉囚车的马却发出巨大惨叫。不断拖行的笼子终于停了,左扶光一抬头,竟然见到了碧澜和翠微的脸。 她们一人控制了马匹,一人斩断连接囚车和马的木架。 翠微身形飘飘如仙,轻功在这几年间又有精进;而碧澜的医针麻痹了马匹,两人都凑到了笼子前。 「好久不见,小王爷。」碧澜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歪头道,「你好像一只不会飞的鸡。」 左扶光满脸是伤,沖他龇牙,笑比哭还难看:「姐姐回来了啊?」 碧澜抬手推倒两匹马,悠悠嘆道:「没了我们果然不行啊……」 翠微抽出腰侧长剑,面上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姐姐我游歷天下,人在北境,刚下骆驼。结果被你爹一封密信召回,你说,怎么赔我的损失?」 左扶光几乎要跪下了:「我这些年赚的钱都在京城驸马府,全给您成吗?」 「求我们啊。」碧澜眨动眼睛,机灵地说,「姐姐我也是在闭关中被师傅喊出来的,没点报酬可对不起我的损失。」 昔日她们是左扶光的近卫,而今都为王爷的一封密信而来。 虽然嘴上说的是钱,却不为钱财,有情有义。 左扶光再也不是主子了,犹然为这份情谊感动,弱弱地说:「求求两位姐姐将我放出来吧……」 刚硬的剑锋,瞬间斩断铁笼! 第一百八十二章 等你胜了,本帅再听你的诡辩 那边左扶光已经得救了,这边沧渊却不肯放过许世文元。 皇家的马再快,也敌不过巨马腿长。虽然有追上来的士兵放箭,沧渊仍在蓉城之外跳到前方,拦住了东阳王的马! 他一身黑衣,肌肉在战甲下绷成了流线型,仿佛昼伏夜出的动物,全身燥血都燃了起来。 随护东阳王的小队当即齐齐举盾,把王爷放在中心,对沧渊扣动弩机! 「嗖——」一支弩箭急速飞出,直奔心脏的方向,沧渊手臂上也绑着一枚小盾,当即抬臂抵挡。 那可怕的速度让箭在到达他身体前就扎入盾牌,发出沉闷声响。只是一瞬间,他已敏捷地走到小队近前方。 许世文元大骇,他睿智聪颖,自然知道纯血乌人的传说不是假的,沧渊拥有着他们未可知的力量。 退了两步,重重围簇下,东阳王朗声喝道:「站住!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没得到回答,沉默中,先响起的是自己这边士兵的惨叫。 沧渊长刀出鞘,横向斩断几根长矛,有一柄剑砍到了他的肩膀上,可他没有受伤,反而震开剑锋,抬手拧住士兵脖颈! 太可怕了,许世文元不断后缩,眼睁睁地看着小队里的人如同狩猎般围困沧渊,然后被一个个瓦解,丢盔弃甲。 第260页 自己的人倒下一片,沧渊像个浑身浴血的修罗恶鬼,拾起地上一桿长矛,勐地挥了过来! 下一瞬间,许世文元被扫中了太阳穴,眼前只见一片光晕,身体飞出一段路,勐地栽倒在地! 他好像一只肥猪一样滚了两圈,沧渊走过来擒他,却难以把他抬上另一匹马。 东阳王不断地挣扎,头脑昏花,嘴里破口大骂: 「当初我父皇就该收了你乌藏疆域,屠尽你们这些蛮人!而不是企图治理你们!!!」 沧渊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那你回去跟我父王说。」 许世文元太沉重了,虽然被绑住了腿,却仍撒泼打滚似的让沧渊桎梏不住他。 他有点慌了,颤抖着问道:「你、你要把我带回乌藏?!」 「对啊,萨都生活疾苦,正适合您减减重。」沧渊恐吓道,「拿你来换左扶光的赦免令,想必皇帝会同意吧?」 许世文元闻声,踢得更厉害了,他不敢肯定他和许世景烁之间有「兄弟之谊」,决不能这样就范。 得想办法,得用计谋!于是他迅速镇定,企图和沧渊讲条件,大声道: 「抓了我,你就是左扶光的共犯,罪上加罪!若是放了我,说不定还——」 话音未落,沧渊挥动胳膊给了他一记手刀。 许世文元像团瘫软的肥肉一样,完全失去了力气。 沧渊嘆了一口气,正想用缰绳把许世文元绑在马上驮回去。 他才动手弄到一半,忽然感到一股气势极强的威压冲破火光逼近,黑夜里勐地飞来一把钢刀,直向他的眉心! 沧渊勐朝后退,丢下东阳王。 他竟不知中原还有这样力大无穷的人,那气场过于陌生,难以辨认,却仍让他百分百地敏锐起来,如同勐兽竖着耳朵,静静等待…… 沙尘扬起,男人终于现身了,孤身而来,骑着一匹红色骏马。 沧渊的瞳孔中倒映出他的模样,这才认出来——固宁军总帅于子茂,竟然亲自前来与他对战! 对于子茂大帅,他并不了解。但传说这人有个外号,名为「刽子手」,是做屠夫起家的。 于子茂天生巨力,十三岁时身高就达八尺,在京郊屠宰牲畜,后经人介绍做了菜市口刽子手。 据说他起刀干净利落,下刀快、准、狠,人头落地,血才溅出,绝不给犯人增添额外的痛苦。 先帝微服游京途中赏识他,将他带进军中悉心培养,这才有了不换的大中军总帅,始终忠于皇权。 「沧渊。」于子茂勒马而停,睨视着不远处的乌藏人,「又见面了。」 沧渊神色一凌,这是他在对付数百士兵时都没有过的,当即又拉开些距离,却见于子茂只盯着晕倒的东阳王。 于子茂说:「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在你十九岁时我们见过一面。那时乌藏遭遇鞑靼侵犯,你献计固宁王,借我帅旗,假大中军之威,逼退了巴彦梦珂。」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于子茂声如洪钟,怒声道,「而今你与巴彦梦珂已成挚友,率军来犯中原,你我竟是敌手!」 沧渊眉心蹙起,低声道:「并非我的本意。」 「先让本帅试试你这小儿能有多大能耐!」于子茂腿脚踢向马肚,厚刀抡动而起,狼奔向前,「等你胜了,再来听你的诡辩!」 他眨动眼眸,浑身蓄力,一字一顿道:「弱者不配发言。」 「叮——」 两把刀铮然相撞,沧渊强化肌肉力量,单手招架,竟被震得虎口发麻,几乎失去了一瞬间的知觉。 于子茂眼神微动,像鹰一样盯着沧渊手中刀的式样,轻哼道:「果然。」 只见那把刀柄刻着「固宁」二字,来自左方遒。这是左家的传家之刀,沧渊在经过雅州时,固宁王把刀交给了他,嘱咐他一定救回左扶光。 幸而有这把刀,否则任何寻常武器,都会被于子茂手中厚刀噼至粉碎,尸骨无存! 一招未平,于子茂翻转手腕,刀势如虹,带着内力,挂向沧渊腰侧。 沧渊虽有血脉之力,却因体质而无法精修中原武功,而于子茂显然是个怪物,他竟能刚柔并用,杀敌于无形。 沧渊手臂滑落,用绑在臂缚上的小盾抵挡。 这盾是白坚木压实铸成,外包铜皮,一等一的坚硬,能接无数箭矢。此时此刻,却在刀下变得四分五裂,沧渊的手臂被砍伤了。 他很久未能体会到皮开肉绽的滋味,只见自己的臂间血光涌动,战意更浓,全力对待。 两人过了数十个回合,沧渊一直落于下风,遍体鳞伤,终于在膝盖被击中以后,以刀柱地单膝落了下来。 于子茂睨了他一眼,仍旧骑在马上,回身去捞昏迷的东阳王。 可没了许世文元,沧渊就会失去换取赦免令的条件,他头髮散乱地剧烈喘息,眼睁睁看着于子茂将许世文元的腰带提住,拉到了半空。 「住手……」沧渊齿间含血,缓声说,「我还没有败给你。」 于子茂听闻,把沧渊双手才能抬起的许世文元单手提到马上,歪了歪头:「真要斗得你死我活?」 「你不是说我入侵中原吗?!」沧渊爆吼,「乌藏叛乱,大帅难道不斩敌方首领?!」 那一刻,于子茂的眼中甚至流露出怜悯,他轻声说:「小王爷已经被救了。」 第261页 「我要的不是左扶光!」沧渊缓慢撑起自己,「我要的是他全身而退,要朝廷承认他的功勋,不让他背负罪名活着!」 如果只要左扶光这个人,而不是成全他,沧渊早就可以将他掳掠回来,而不是顺了他的意。 如今圣旨仍在,左扶光三项罪名天下皆知。就连南洋人都为他鸣不平,可许世景烁在东阳王的指示下,为保自己大权在握,硬是否定了他做过的一切。 沧渊知道皇帝有此一举无可厚非,景烁忌惮左扶光已久,又憎恶左扶光与他相好,定会抓住机遇打压。 但他下旨以后又有些于心不忍,所以亲笔给乌王写了文书,沧渊便会想办法保左扶光的命。 可沧渊要的不是一条命,即使左扶光并不属于他,他也要为他讨回该得的正义和荣耀。 于子茂也见过左扶光,听闻些许两人的传言,甚为不解:「你当真要这样说么?就你和左扶光的私下交情,根本不够你搭上整个乌藏。」 沧渊看着他,缓慢直起腰杆,刀尖向前,才道:「大帅误会我的意思了,或者我换种说法——只要这雅州之主姓左一日,我保证一日不犯中原。」 「可若是朝廷非要让忠臣寒心,左扶光身负重罪无法继承爵位。我没了顾虑,就会是下一个巴彦梦珂!」 话音方落,寒芒必现,沧渊再次探身向前,直取大帅首级! 于子茂勐一把将东阳王抛到地上,当即用力招架,却被沧渊借到了一脚巧力。 左扶光曾经与他打斗时,便常用这样的方式,迂迴婉转,寻找杀机。 沧渊手指挂在于子茂脖颈间,金刀已被打脱了手,人却骑到了马匹背后,勐地朝后锁住对方喉咙! 于子茂手臂挟着刀柄,向后勐撞,马匹受惊胡乱踏步,招招式式都撞在沧渊伤口上。 沧渊痛到极致,仍不放手。反手卸掉了他那把巨刀,从贴身衣物里迅速拿出匕首,朝大帅身上刺去! 巴彦梦珂的匕首异常尖锐,却被什么东西拦在了中央。与此同时于子茂也藏有暗器,腰间刺出一把毒箭,直直扎入沧渊腹间! 可沧渊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于子茂也感到那毒箭被什么网住了。 他回了头,在快窒息的感觉里一把撕开沧渊衣甲,果然摸到了皇的触感! 沧渊也愣了一下,这是他疫病时期想出关,许世景烁为了他通行方便,就赠予他的。 这是皇帝给最信任的人的一项特权,意味着他受到皇权保护,而如若他将皇马甲退回时,皇帝就得满足他一个心愿。 沧渊不知道这马甲有多贵重,只是它软而贴身,还能防暗器,便穿着了。 而于子茂身上的皇马甲是先帝赐予的,不论改朝换代,只要这朝廷还是许世的王朝,他便稳如泰山,任何人也不能撼动…… 两人在死斗,而这皇马甲世间仅存两套,再无其三。 第一百八十三章 你用自己的命换了扶光的荣誉 于子茂立即停手,用力捶打沧渊卡在他脖颈间的手臂。 手臂上伤口狰狞地撕裂了,挣扎间两人从马上滚落在地,沧渊已经杀红了眼,不肯放松钳制,浑身上下都透着剧烈的疼痛。 「皇……软甲。」于子茂上气不接下气,咬牙说道,「你不必……带走东阳王。」 沧渊仿佛沉在血泊里,半晌才把这句话听清,猝然放开对方:「什么?」 于子茂长长地深吸一口气,把肺腔里的血雾咳了出来。将皇马甲的用途讲述了一遍,确保沧渊能够听懂。 原来许世景烁把那么珍贵的东西给了他,沧渊暗自感慨,而今他却要用这件东西,来换取皇帝最不想给予的赦免。 于子茂终于缓和了一下,沧渊这招真要命了,他有一个弱点,便是不擅长徒手搏斗,明显被识别了出来。 还有年纪渐大,耐力不足,如果此时不转圜,可能真的败给沧渊,打破自己独战不输的神话。 「不过,你也要考虑好。交还了马甲,就失去了皇权的庇护……此前单浩轩并非不敢杀你,而是不能杀。」于子茂好意劝道,「自先帝爷赐甲后,我穿了近四十年。使用慎之又慎,你——」 沧渊毫不迟疑地打断道:「如此甚好,我没什么好犹豫的。」 于子茂瞠目结舌,还要说话,沧渊放开他,自己亦然伤得很重,低头一拜: 「沧渊愿意相信子茂大帅一诺千金,还望您带走这身马甲,替我向皇上传达意愿。」 「我的意思是,如若你将来有难,皇马甲或许能挡一灾。」于子茂从地上爬起,沉重道,「你相当于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了左扶光的荣誉。」 「还请大帅成全!」沧渊不再多言,把昏迷不醒的东阳王抓起来,递到了于子茂那边。 停战的命令传达下去,火光逐渐消歇,乱战的地方只留下许多凌乱尸体…… …… 乌藏边军退守阿里城内,大中军还未散去。 许世文元得知自己被救以后,已经在子茂大帅的阵营里了。沧渊还未走,却无一人前来抓他。 许世文元看见了皇马甲,挺同情地说:「沧渊,七弟惜你才情,认为你独一无二。你却真真正正被左家养成了狗,这就是固宁王当初『收养』你的目的。」 「那又如何?」沧渊别好王爷交给他的刀,他当然在来之前想明白了这一切。 第262页 他想了王爷对父亲做过的事,想了自己年幼时被王府当成左扶光的死侍培养。 他还知道左扶光最初妥协于他是想利用他,也明白自己上次返京亦然被左扶光当做政敌对付。 可要他眼睁睁看着左扶光被押进京,要他听闻他的死讯坐视不理,他做不到。 沧渊败给了固宁王当初的谋算,败给了中原人对他的驯养,也败给了左扶光施捨而来的情愫。 他已下了最后通牒,他会守护他,成为乌藏和雅州的桥樑。 这一切并不来源于原谅,而是他……真的太在意左扶光。 只要他活着就好了,不论他与谁在一起,过着怎样的生活。 沧渊想。偷zha 沧渊放过了东阳王,请于子茂把自己的条件传达给兴京中心。 ——乌藏和雅州紧密相连,乌人只认左姓的雅州王,否则便会侵蚀大许领土,不再顾虑其他。 这场边军入侵的混乱在当天傍晚顺利了结,左扶光身上的伤上了些麻膏,昏昏欲睡,被碧澜和翠微朝炉城带去。 当他第二天醒来时,却听闻沧渊并没有做任何停留,而是返回了乌藏境内,并说事务繁忙,连沧晗都没留住他。 不知道为什么,人在家里,家人就在身边,左扶光却产生了一种极为空落的感受。 这一切在后来的几天里更加严重,雅州的所有房间、用具,甚至炉城的街道、京郊都仿佛有沧渊的影子,他们曾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左扶光越来越吃不下饭,这天在家里时,他看到父亲胃口很好,忍不住问道:「爹,沧渊真的就那样走了,什么也没要?」 固宁王倒是心情不错,他当初把四岁的沧渊带到雅州,就是想让他长大后知道感恩、利于左家,他的谋算有了结果,所以他很满意。 「什么也没要啊,连传家的宝刀都还我了。」左方遒咂咂嘴,自顾自说道,「你吃太慢了,我约了将明下午陪我去散步,可不能迟了。」 左扶光脸色都变了:「爹你能不能别那么积极,你们约的未时,现在才正午!」 「将明好不容易答应带我做康復运动。」左方遒很知足地说,「七年了啊儿子,要不是这次病了,他态度都没一点缓和的。」 左扶光甚为不解地问道:「爹向来心高气傲,为什么在将军面前连脸都不要?」 左方遒气得差点把碗砸过去,愤愤道: 「这还要什么面子?年轻时候总觉得面子重要,做出许多后悔莫及的事。现在才明白面子这种东西不能吃、不能用,反而将爱人推远……我呀,活该。」 左扶光摆手说:「爹去吧去吧,不用拐弯抹角地教训我了,我知道了。」 「又没说你。」左方遒分明没那个意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言道, 「沧渊什么都没要就是等着我们去道谢再提条件的,爹这重病未愈不便去乌藏,你好点了就代劳哈。」 顿了顿,他又续道:「虽然圣旨还没来,但你如今必然会留在雅州了。所以封地上的事都得接手,也好让爹安享晚年。」 左扶光不耐烦地说:「你是怕你去了乌藏,将军会随驾,然后留在那里不和你回来了吧?」 左方遒手里的空碗真的飞了过来,起身骂道:「你个不孝子!这种秘密怎么能说出来?!」 「全雅州的人都知道了!!!」 左扶光开始准备去乌藏的行装和谢礼,一边收拾一边想着那天碧澜和翠微偷听到的沧渊对子茂大帅说的话。 左扶光嘴角弯弯地笑了一下,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在他看来沧渊这样做,肯定是和过去一样,向他传达自己未尽的情义。 可他为什么那么快就走呢? 这次相逢很短暂,沧渊看似为他而来,却几乎只看了他一眼,连个正脸都没给他。 想到两人在京城里发生的桩桩件件,左扶光知道自己过分,沧渊没可能莫名其妙就原谅了他,便又猜测着对方肯定是有目的的。 是让雅州买乌藏的粮食呢?还是开闢新的大市口以乌币结算? 是要图谋雅州的财富?还是领土?或是世世代代的领主盟约? 左扶光在经过长城的时候,樊启和李彦都跑了过来,和他打招唿,纷纷问及将军最近可好。 「将军不是单浩轩吗?」左扶光知道他们问的是沧晗,便如实道,「老将军回了家,一切都好。」 「哦……单将军啊。」樊启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他被沧渊请去白狼部好多天了,也不见他回来,小王爷过去了问问啊。」 左扶光忽然觉得,「小王爷」这个称唿比「国公」亲切多了,他是他自己而已,而不是某人的驸马、某国之公。 不过他立即震惊了:「什么?!你们的意思是在乌藏人突破长城那晚,单浩轩被俘虏以后沧渊就一直没把他放回来?!」 「嘿什么突破,真打他们还不一定打得过呢。」李彦做了一个掐脖子的动作,很有义气地说, 「知道沧渊是去救你的,我们有意放水。当时我演得那个像啊,猪血洒了一地,谁看着都壮烈!」 左扶光为边防状况感到深深的忧虑:「他是乌藏王子,他俘虏了固宁军总将至今未放,你们居然不向王府汇报?!」 「什么乌藏王子、领主啊……他不还是当初的沧渊?」樊启也满不在乎地说, 第263页 「你没听沧渊说吗?只要雅州姓左一天,他就一天不犯中原;但若是雅州易主,他就是下一个巴彦梦珂。」 李彦咂咂嘴:「这样朝廷畏惧乌藏的力量,不仅不会害小王爷,还会保护你和王爷,听得我热血沸腾。但是小王爷,他分明是为了你才这样,你怎么好像……不信他?」 左扶光瞬间愣住了,他信了最不该信的人,许世文元。 难道他疑了最不该疑的人吗? 「李彦这种小喽啰不清醒,樊启你怎么也跟着犯迷煳。」左扶光严肃地教训道, 「你们将军不知道在那边过着什么苦日子呢,以后不能徇私枉法,这些情况都要上报王府!」 李彦有些不服地跳了起来:「我不是小喽啰啦!我现在是大队长,管着好几十号人呢!」 左扶光摇了摇头,在关卡卸下一些带到军中的衣物,然后朝着白狼部前行。 听说沧渊刚刚接手乌藏东境的领主之位,忙着收服各大头人,团结人心。 他忍不住又想,往后他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为雅州之王,而沧渊是他的比邻之交,如同中原长城和乌藏官寨伫立在原野上,隔着边界线相望。 就,挺浪漫的。 左扶光摇了摇头,自从被带回雅州以后,他觉得自己都不正常了,不清醒了。 可能是在一场惊心动魄以后绝处逢生,所以才会变得奇怪。很多人容易爱上自己的救命恩人,原来是这样的道理…… 左扶光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起来,带好驮队,递上了拜帖。 不多时有几个孩子蹦蹦跳跳跑了过来,笑眯眯地对他说:「我们领主大人去岗拉部了,您可能要等很久哦。」 第一百八十四章 糟糕,长恋爱脑了 等就等吧,反正也没事。 左扶光把谢礼都搬进了沧渊的官寨里,然后像个主人一样大摇大摆去了最上层的房间。 他挨个看了过去,不仅认得哪间是给父亲做过病房的,还通过摆设的样式和屋里的味道认出了沧渊的屋子。 左扶光直接住了进去,楼下老伯和随行侍卫都照顾着他,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一住就是三天,这才觉得有点无聊了。 左扶光下了楼,这三天里他就是在屋里看书而已,忽然想去外面走走,了解沧渊建设起的部落。 他去了学堂,听了那里的先生讲课,是几个在中原不得志的小秀才,被沧渊发掘并聘用了。 他还去了边军军营,不过被拦在外面不许进去。左扶光隐约听见操练号子的步调和《百战奇谋》里一致,又想起这本书的来歷。 又过了两天,他去乌藏野地里打猎,一个人玩得甚无意思,败兴而归。 晚上闻着床单上沧渊的味道,左扶光对着空气开始练习道歉,开口就道:「渊儿弟,你小人不计大人过,我以前做的很过分,原谅我,行不行?」 紧接着,他觉得语气不好,又低三下四,便改了主意,先说公事: 「加措王子,此回你救我有功,有什么条件随便提。但固宁军总将你该放归了吧?我得保证他的安危。」 「会不会太冷漠了?」左扶光从前对沧渊说话从来不会考虑这么多,如今却觉得怎么都不合适,便又换了个开场白, 「沧渊,咱们公事私事分开。你怎么对我都行,但先放了单浩轩。」 左扶光脸瞬间有点红:「他会怎么对我呢?」 他立马又在感慨,当初单浩轩怎么都看不惯他,还和他在兴京大打出手,如今却要靠他救,啧啧……这人以后能不能收敛点。 左扶光想了很多,伴着这些猜测和想法入睡,夜好像变得无比漫长,醒来发现自己抱着另一边枕头。 「其实我只是想你了。」左扶光对着枕头说,「如今我已能放下一切,你我却再也回不到过去……」 又是漫长的一天以后,左扶光听到了楼下众人的骚动。 原来是领主大人终于回来了,他也起身朝外看,面色瞬间冷锐。 只见阳光下,沧渊和单浩轩说说笑笑的。传闻两人在乌藏边军破城那日决裂了,如今竟依然好得像兄弟?! 左扶光翻了个白眼,拢起手罩在耳朵上,仔细听着楼下众人的谈话内容。 有个人好像是沧渊请来的某先生吧,正在对旁边的人说:沧渊把单浩轩带去见各位头人,亦同样有借力中原,威慑他们老实的目的。 总之左扶光想像中单浩轩在乌藏蹲大牢的场景没出现,他气闷地一屁股坐回屋里,没出去迎。 沧渊把单浩轩安顿好,一回头听人禀报说雅州的小王爷已经在他房里住了好几日了。 左扶光没骨头似的靠窗坐着,忽然听见门响了一声,沧渊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框边,只对他说了一个字。 ——「滚。」 …… 滚。 左扶光撇开头去,像父亲无视沧晗的「滚」字一样,无视了这个字。 「我是来给你送谢礼的。」左扶光很认真地望着沧渊,「感谢你不辞辛苦,无畏相援,这份恩情没齿难忘。」 沧渊松手,走进屋内,并不为之所动,问道:「王爷让你来的吧?」 这句话仿佛瞬间穿越了时空,左扶光想起十多岁的某一天,他和沧渊闹了矛盾,他前去将军府道歉,沧渊就这样问:「王爷让你来的吧?」 第264页 左扶光像当初一样讷讷道:「渊儿弟,你赶我走啊?」 沧渊因为这个称唿再次愣住,这是他死穴,但此刻左扶光立即接话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就没请你进来』,是不是?!」 沧渊走过来拉起他:「别跟我抖机灵,谢礼我收了,你带着单浩轩回去吧,正好同行路上有个伴。」 左扶光被话语里的冷淡刺得极不舒服,顺势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饭都不留我吃一口?」 「你在我这白吃白喝那么多天,还说没有吃饭?」沧渊双手掌住了门,想关掉了,「我不需要你报答我,毕竟也不是为了图谋什么利益。」 左扶光品了一下这句话的深层含义,觉得心里凉了半截,又拾起点勇气,开口道:「渊儿弟,其实我想为过去的事给你道——」 话音未落,门被关闭了。 沧渊背靠在门内,大口唿吸着,他好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听了下去,然后立马原谅左扶光,继续做着年少时那些荒唐的美梦。 太阳鸟神像下许的誓言是不作数的,两人在艰难险阻里的约定也能轻易打破。 他和左扶光永远没有一纸婚约,也没有什么相伴而行,他醒了,被打醒两次,再傻也知道事不过三。 他只能肯定自己在乎左扶光的生死,却不敢索求任何回报。 看不到左扶光,他才觉得好。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再也不想和他扯上公事以外的关系。 左扶光心里有点窝火,他向来专断惯了,很讨厌被违逆。 沧渊不给面子,他也跟着生气。反正已经完成了此行的任务,还在这里等了他这么久,就算走了也不叫遗憾。 于是,左家小王爷带着单将军,迈过短短的路回到了长城之内。 左扶光开始接手雅州事务,沧渊也逐渐掌握了领地权力核心,一切风平浪静,终于迎来了中原皇帝的赦免令。 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可沧渊那天的态度却始终盘桓在左扶光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很不爽他这样对待我,明明当初像狗一样舔我。」左扶光对父亲说。 左方遒满脸傻笑:「我很满意如今将明这样对待我,比那时候的逆来顺受更有意思。」 「爹你完了。」左扶光嘆息道,「我大概也要完了。」 …… 要到沧晗的生辰了,固宁王准备大办。 他的生辰沧渊不一定会来,但沧晗的,沧渊作为养子是必然会回雅州的。 此时距离左扶光被救已经半年了,这半年里他经过了无数次「追回沧渊」还是「忘掉沧渊」的纠结,最后想得自己都烦了,索性投入忙碌中。 「扶光,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沧晗站在将军府里,用手遮住眼睛,朝上望, 「行了,你爹瞎张罗也就算了,你别忙了。这将军府打扮得再漂亮我也住不久,我要回渊儿那养老的。」 左扶光朝下望去,轻轻问道:「将军真要去乌藏吗?」 沧晗点了点头:「等你父亲身体大好了我再走,不然他又……」 他忽然觉得和左扶光说左方遒的坏话并不太好,便止住了嘴。 「沧渊最近有来信吗?」左扶光顾左右而言他。 「每过几日都要写,有时候是询问意见,有时候问及周边诸事。」沧晗如实答道。 左扶光很是关心:「有问过我吗?」 沧晗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等到左扶光刷完新漆时,他才嘆了一口气:「渊儿从未问过你,但是提过一次……」 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左扶光便耐心地等待。 沧晗又斟酌很久,才道:「就是那封赦免令……是他用皇马甲换来的。皇帝收到以后再次退回,劝他深思熟虑,而他一意孤行。」 顿了顿,沧晗续道:「渊儿不仅救了你的命,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 左扶光似乎听肖思光提起过一次,沧渊在疫病时期出城,许世景烁就赠了他一条皇马褂。 这意味着皇权保护着他,让他可以顺利通关,必要时还能让皇上满足他一个心愿,但此后也就失去了特权。 他竟用坚持交出御赐皇马褂换取了这道赦免,而许世景烁同意了。 这时轮到左扶光沉默,他在将军府里站到下午,一直望着沧渊年少时住过的屋子,没再说过一句话…… 沧晗的生辰在热闹中开场,固宁王藉机打通了将军府和王府的一道墙,做成了拱门形状。 两边院子里都坐着宾客,夏日天气正好,清风分外凉爽。 沧渊果然来了,身旁带着两个乌藏头人,全都穿金戴银的,给沧晗贺寿。 「哎呀岗拉头人。」沧晗和岗拉部头人本就相熟,赶紧把人迎进了将军府。 「爹。」沧渊指着身旁另一人介绍道,「这是斑虎头人,刚从他阿爸手上继了权杖,他小时候你见过一次的。」 沧晗眼前一亮,忙上下打量这个年轻的头人。 小伙子名叫贡曲,才十八岁,眼睛像高原溪水一样深邃明亮,好像沧渊小时候的模样。 「老将军好。」斑虎头人恭恭敬敬行礼,举手投足都很有风度。 他年纪虽轻却不卑不亢,这回和沧渊来雅州,就是为了结识众人,拓宽关系的,所以笑得很是明媚。 沧晗一看就觉得挺喜欢:「后生可畏啊!瞧这孩子,颇有他阿爸当年的风采。」 第265页 贡曲不好意思地低头,脸颊有些许红,轻轻说:「领主大人,您陪将军去招唿宾客吧,不用照顾我们。」 沧渊抬头望向四周,果然看见固宁王就像男主人一样在席间穿梭,四处招唿。 好像没他什么事,他便拍了拍贡曲的背:「走,我带你们去坐上席。」 「好的,我的大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追夫使我快乐 贡曲对中原的食物感到新奇,又有沧渊带着,便终于露出几分青年人的稚嫩,兴致盎然地坐下。 三个人在沧晗的家属席位说着乌语讨论起了领地上的事,左扶光从王府的拱门过来,眼睛瞬间就锁在那边动弹不得。 沧渊很温柔,沧渊对待外界总是温雅和煦的,除了在战斗状态下,他能给人一种坚定又温暖的感觉。 比如许世景烁,比如封小,比如他的兄弟们,曾经接触过的夫子们,无一不这样评价他。 可左扶光见识过沧渊恶劣又无赖的模样,还知道他能有多冷漠,又能有多蛮荒。 他忽然有些不懂,为什么沧渊把所有的关怀都奉予了周围的人,却独独对他如此冷硬。 而且沧渊早已不是过去的无名之辈了,他如今是乌藏东境领主,身份贵重。 但他行事待人依然像过去一样谦逊有礼,这很容易给人造成错觉,也很容易让人误解他的热诚。 就比如这位贡曲头人,左扶光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很依赖沧渊,也很想在沧渊面前表现,博得青睐。 年轻人的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他特意做出一副懵懂天真又强装镇定懂事的模样,不时流露出小鹿般的神情,顾盼生辉,显得格外出挑。 可沧渊毫无察觉,他与对方谈笑风生。 沧晗也觉得这个小头人可爱,数次过来与他说话,迅速就熟稔起来。 左扶光绕着那边的桌案打了一圈,端杯走向沧渊那桌,手肘靠在那头人的椅背后面。 「嗯……小王爷?」岗拉头人首先认出了他,忙打招唿,「您也在啊。」 左扶光笑了笑:「隔壁就是我家,我自然在。这位是?」 沧渊对他露出一个很官方的表情,起身道:「斑虎部的新头人,贡曲。」 「哦……看来是领主大人跟前的红人啊,来雅州都带着他。」左扶光刻意忽视了斑虎头人对他说的恭维话,不怀好意地看着沧渊,「您最近身子骨可还好?」 「不劳小王爷挂心,我一直都很康健。」沧渊面色不善,紧接着就续道,「但我父亲是否安好,我才该详细询问您父子二人。」 左扶光目色逐渐像水一样沉了下来,低低道:「将军更适应雅州的气候,他在这里过得很好,反而不适合你乌藏的苦寒之风。」 「你替你父亲急什么,我有说要带他回去吗?」沧渊仰头喝了一口,不愿与他多言, 「小王爷慢走,家父生辰,让您像个儿子似的招待客人,我反而坐着,不太好。您还是回府吧……」 左扶光手上一松,酒杯落在了贡曲肩膀上,迅速染湿那一片的衣料。 乌藏头人的衣服格外华贵,垫肩处镶有松石,石头里融着金属纹样,是碰不得水的。 贡曲「啊」了一声,明显心疼了,然后立即反应了过来,起身道:「我……我去把肩披烤一烤,我的大人。」 沧渊立即就要跟他走,左扶光挡在椅子中间,不让路。 岗拉头人也很有眼力见,看出来了什么,起身说:「那我去外面抽一捲菸。」 「你会抽菸吗?我的头人?」沧渊斜睨着他,问道。 岗拉头人从兜里摸出准备着散宾客的烟,摸着火摺子说:「从现在开始,可以会的,我的大人。」 在乌语的语境里,一方领主和下辖头人会互相称唿「我的」,以示亲近。 但三人用汉语说出来就很奇怪,左扶光正想嘲笑两句,忽然沧渊瞳仁微红,明显触发了燥血状态。 他要做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左扶光只见面前掠过一片衣摆,沧渊竟然直接从他头顶……跳了过去。 他一个人被晾在原地,而沧渊把那个小头人带去了柴房,两人关在里面烤衣服,不时还传出几句笑声。 左扶光真的醋了…… …… 忙完一整天,已是凌晨,宾客都散去了,下人们在收拾屋子。 左方遒喝得很开心,红光满面,还在将军府里不肯走,几个人坐在大堂里。 两个头人也被沧渊安顿在外,他自然得留宿家里的,便陪着父亲。 左方遒和沧晗一人坐了一个太师椅,中间隔了个极窄的桌案,沧渊和左扶光分别在小板凳上,坐于两人脚下。 「今天……又聚齐啦。」左方遒醉醺醺地说,「就像以往过年一样——我,将明;渊儿,扶光。好久没这样了,一家子整整齐齐。」 沧晗端坐着,身板笔直,提醒道:「您漏了一个人,明娘子。」 左扶光忙替爹解围:「我娘嫁出去了!就前不久的事,她和倪川安互相照顾,感情很好,修成正果了。」 「那祝福明娘子了。」沧晗喝了一口醒酒茶。 左方遒也端起茶,继续讲道:「趁着今天日子特殊,我们一杯茶,泯恩仇。把过去的事儿都了了吧……」 他端了好一阵,才发现没有人回应,沧晗的杯子放下了,沧渊只看着他爹,左扶光也僵硬着没有动弹。 第266页 「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左方遒向来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此生就没遇上过这种尬局, 「今日我们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就说明没什么难以开解的深仇大恨。我们之间彼此在意,又为何要冷眼相对呢?」 正如沧晗当初愿意放下兵符抛却一切前去京城逼宫救他,沧渊亦然承担了两族间巨大的压力和未可知的未来,把左扶光从囚车里抢了回来。 左方遒知道,终究是他们父子对不起对面两位,便耿介说道:「将明,『对不起』、『我错了』之言,数年间我已说过无数遍了。」 「我想你是想看我表现,所以我追了你七年多。你若是喜欢,余生我不做固宁王了,就和你满世界地跑,都行。」 「将明,没了你活着真的没有意思。和我饮了这杯茶吧,就算一个回应了,其他的你说什么我都听。」 「行吗?」 左扶光面色微白,觉得丢脸,起身说:「爹,你喝多了。」 左方遒抬头时,一大滴眼泪滚进了茶水里,发出「滴答」一声,他立即用袖子擦了擦:「也不知道为什么,病了以后好像把泪穴都开启了,老是这样。」 左扶光去扶他,左方遒却一把推开,老泪纵横道:「我什么样子将明没见过?」 莫说流泪了,年轻时飞扬跋扈,揽权时贪得无厌,病了以后排泄失禁,哪一项不值得人厌恶? 可沧晗还是坐在这里。 沧晗把茶喝了,沧渊都没来得及阻止。 紧接着,他就说:「扶光,扶你爹回去睡了吧。今日明是我生日,却了了他的心愿。」 左方遒见状,勐地开心起来,酒意也醒了八九分,更不愿意去睡觉了。 其实沧晗喝那杯茶,并不是想到了对方的落魄,和这些年的顺从。而是当初两人互相扶持时,那些明媚又美好的过往。 左方遒出生世家,天生聪慧,註定要有大为。 沧晗记得他们相识时对方的天人之姿,记得他们平乱时打过的每一场仗,还记得雅州建设过程中的种种艰辛。 他们躺在荒滩大坝上畅想的未来,正是雅州繁荣的今天。 沧晗的功名、财富、地位、理想,都由左方遒带着他在书写,这是他们一起创造的美好。 至于那些可怖的占有欲,不尊重,往事种种过节,就释在这杯茶里吧。他累了。 忽视一个人、躲避一个人,比和他为敌更累,沧晗深深地觉得自己老了。 「别扶我,我好了!」左方遒执意不要左扶光碰他,反而抬下巴对着沧渊,话里有话道, 「扶你弟弟去,他如今新任领主,缺乏经验,而你在京城做了那么多年官,你得扶他一把。」 左扶光脸又黑了:「爹在胡乱说些什么啊?」 「都是一家人了,可不就是弟弟吗?」左方遒的手越过桌案搭在沧晗的手上,大着胆子握住,「将明的儿子,也是我儿子。」 沧晗抬起眼眶,看着他:「那你可得放下戒心,扶持乌藏东境的贸易。让他坐稳这个领主位置,以免东境易主,同样不利于雅州。」 「爹。」沧渊拉住沧晗的手,摇了摇头,「我自己知道,你说了王爷也记不住。」 「我没醉!」左方遒当即起身要拿笔,「只要将明肯留下,我会全力支持渊儿!」 沧晗挑眉:「我不留下你就不支持了吗?」 「哎哟将明你别这样吓我,你想去乌藏就去,但要时不时回来,别定居了就不来这边家里了……」左方遒忙不迭解释, 「你看啊,夏天雅州若是闷热潮湿,你就可以去他那边躲个凉快;但冬天乌藏寒冷,就回来嘛……」 左扶光不知道自己那个大气大为、指点江山的爹哪去了,他好像看见的是一个顾家的老年人。 可他又想到左方遒病了以后对他说的那番话,似乎增加了一些新的註解。 又哄了好一会儿,听了左方遒不少絮叨,才把他给说顺熘了,左扶光将爹带回了王府休息。 沧晗觉得时间太晚,虽然还有话,却想明天再对沧渊说,便也直接睡觉了,夜色已深…… 第一百八十六章 那你跟肖思光过去吧! 沧渊独自走出屋门,想去自己卧室,却发现左扶光站在拱门那里。 两人对视了一下,沧渊埋头朝屋里走,暗自想着下一回一定要把这门给封上!太方便了,毫无自己的空间可言! 左扶光又跟了几步,沧渊屋门关了,他只好趴在窗框上。 「渊儿弟,你看着我爹这样,是不是觉得特痛快、特好笑啊?」左扶光幽怨地对着窗缝缝说,「你想我也这样吗?你要是觉得可以,你就明说。」 沧渊并无任何磨人的想法,只道:「我没有嘲笑你爹,只要他以后待我爹好,我也不会记恨他。」 「那你就是记恨我……」左扶光在窗口坐下,「真的连谈都不想和我谈吗?」 窗户忽然被大力推开,左扶光差点摔下去! 「咱俩还有什么好谈的?!」沧渊声色俱厉,忍不住说, 「是谈你打破我们的誓言,娶了他人为妻;还是谈你利用我对你的喜欢,把我们二人的私事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只为了离间我与皇帝?!」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当初他已做好了即使左扶光成为瑞云的夫君,也会与他在京城互相扶持的准备。 第267页 可他被拒绝了,多年以后还被肖思光怒骂:「陪着他一路走过来的人,是我!你知道我们经歷了多少艰难吗?」 可左扶光并没有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错,当初让沧渊离开,是想保护他,不要他和乌藏捲入纷争。 而沧渊返京时,左扶光并不理解沧渊是想成全肖思光的,便在此刻大声回道: 「你对付我不也一样?无所不用其极!你明知肖思光是我的左膀右臂,还逼走了他!」 「肖思光、肖思光……」沧渊懒得解释了,把窗户再次关上:「那你跟肖思光过去吧!」 左扶光跳下窗框,差点一屁股摔在地上,叉腰朗声道: 「反正我爹现在也活泛着,雅州没我什么事。正适合我当回纨绔、不务正业。我明天就北上找肖思光!」 屋内再也没了回应,沧渊吹熄灯火,侧身躺下,拿被子把脸蒙住。 左扶光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朝王府走去:「我现在就收拾行李,到时候别哭着求我留下来!」 …… 翌日,沧渊没求他,反而一早就走了。 他带了两个头人,不能耽误太久,乌藏事务繁忙,没等谁来相送。 左扶光出门的时候,只看见远远三个异族人的背影,贡曲那小子眼睛就像粘在沧渊身上,令他非常不爽。 「主子……那我们,还去北境吗?」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身后问道。 碧澜和翠微救了他以后,没要任何报酬。很快就走了,左扶光近年来的近卫一直是清花茹,女性。 但那声音是男的,他立即回头,看见了温远的脸,蹙眉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发现我在给你送信,给王府递消息,早就将我赶回来了。」温远有点委屈,「王爷什么都没说,您看您能不能把我的身份明确一下,我到底是王府的还是将军府的?」 「我看你适合守在拱门下,哪边需要你就去哪边。」左扶光朝内吼道,「行李拿好,立即北上!当然要去甘州,谁说不去的?!」 车马迅速备好,左扶光和父亲说了一声,就启程了。 他很久没有见到肖思光了,确实也要去看看他。据说巴彦梦珂最近越发猖狂,肖思光都不在北宸城里,左扶光便沿着长城的边缘北上。 自从年少入京以来,他从未这样闲适过。沿途只用欣赏风光,不必忧虑国事。 其实左扶光对许世景烁还有些不放心,如若让他主动放弃朝政,他绝对是做不到的。但许世文元的围困算是推了他一把,被迫不能返京,便只剩了一个选择。 「只要雅州之主姓左一天,我就一天不犯中原。」左扶光在嘴里反反覆覆变着法子品沧渊的这句话,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完了,左家到我这辈算是断了!难道他是让我还要娶妻生子的意思?!」删水印衮 想了一会儿,左扶光又自我否定:「不对,他肯定是磨刀霍霍,等着我死的那天,大举进犯。」 清花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主子,我总觉得咱们回来,好像忘了个什么东西,在京城里的。」 「外四家里的固宁军不都在吗?」左扶光瘫在马车里,勐一下跳起,「糟了!叶知夏还在给皇帝做武学导师,能不能活下来看命数了!」 「不是,他有自保能力。」清花茹试着提醒道,「京城驸马府里虽然留了人吧,但我怕您走了,他们对它有所怠慢。」 左扶光差点一头撞在车上,捶胸顿足:「熊战啊!我的好大儿,我没忘,可也找不到机会把它接回来啊。」 正说到此处,提前递拜帖的信使恰好赶了回来,通报导:「肖世子知道您要去 看望他,非常开心。只是边关乱象不断,他只能在边营接见您。」 「我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听说鞑靼可汗缠上他了。」左扶光缩回车里,「什么地方无所谓,我们许久未见了,能像过去一样通宵达旦地把酒言欢,就足以。」 「还有……」信使徐徐说道,「肖世子知道您不能回京,不久前去京城时把您家里的熊带回来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正好让我传话。」 「我说什么来着?」左扶光立即对清花茹道,「还是光儿好,他肯定一直记挂着我。」 温远极小声地说:「北宸世子替您带个熊您就觉得他很好,可大中军压境时,他不能南下,来救您的是沧渊,您却依然觉得他想你死……」 「你说什么?!」左扶光大声问道,「温远,你怎么跟上来了?」 温远不说话,迅速撇开头去,骑到了队伍最后方…… 还能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主子是分不开的,还能成,怕被肖思光给搅和了,便一直跟在左扶光周围。 做的事也与过去差不多。 以前是在沧渊身边给左扶光递信,现在是在左扶光身边主动给沧渊「通风报信」,只是不知道沧渊会不会来…… 车队慢悠悠抵达北郊长城,肖思光刚打完一场仗,肩甲都是破的,从关口骑马进来。 左扶光已经在营地等了他好一会儿了,忽然见到他来了,发觉肖思光身上风尘僕僕,瞬间觉得他成熟了很多,极似肖怀胜,仿佛在这些日子里蜕变了。 「嗐,这些鞑靼人,不打就不老实,又在长城外抛投火种,烧我草场。」肖思光卸掉满身战甲,把屋门帘子关得严严实实,这才瞧向左扶光, 第268页 「许世文元抓你那会儿,没受伤吧?」 左扶光心里一酸,陌生感被这熟悉的、关切的眼神驱散几分,笑道:「我命大,也就被马拖了拖,都是皮外伤。」 肖思光把他上下打量了几遍,其实他也很想他,只是职责所在,未能驰援,他相信左扶光是懂的。 两人在营房里摆了酒,听着外面士兵说话的声音,谈起了分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我到北境时,父亲正在与巴彦梦珂苦战。他骑不了马,就用一副盔甲把自己支撑着,站在战车顶端指挥……你不知道我看见他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肖思光握起拳头,捶了一下桌案:「元人欺我父亲老矣,对北境虎视眈眈。我刚回归时镇北军里质疑的声音也很多,直到那场大胜。」 左扶光知道他说的那仗,肖思光以少胜多,率领镇北军奇袭,挫败了巴彦梦珂入侵中原的美梦。 他把鞑靼部又赶到了长城之外,皇帝却没有论功行赏。 左扶光真诚地说:「你不需要别人的肯定,那场胜利就是你回归的投名状。」 肖思光眼里神采奕奕,又喝了酒,逐渐就说得多了些。 「巴彦梦珂是真的皮,和他的父汗不一样。他喜欢玩战术,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却每次都很拙劣,会被我打回老巢。」 左扶光只记得梦珂大汗威武雄壮的模样,觉得那一定是个狠厉霸道的人,挑眉道:「比如呢?」 「且不说边境上这些骚扰,他胆子太大了,有一次我代父进京述职,巴彦梦珂竟然假扮边境混血,跑到了我们北宸城里作乱!」 左扶光笑道:「那你回来了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我回来在街道上撞见了他,当即对他进行追杀。没想到他就是刻意的,居然企图在我的地盘上刺杀我?那次就差一点、差一点我就抓住他了……」 肖思光说得红光满面,句句不离巴彦梦珂。 左扶光逐渐发现了,肖思光热爱现在的生活,他喜欢和那位大可汗玩「猫追老鼠」的游戏,并乐此不疲。 很多常年为敌的人都是这样,一生与对方斗智斗勇。如若哪一天对手死了,他反而会有种失落感,好像自己都没了一半。 他们的胜败此消彼长,犹如波纹起伏,推动时间前行。 肖思光肩扛北境,是将来的镇北王。他也是一个合格的领军人,优秀的戍边者,并将一生如此,坚毅而痛快地活着。 「对了,咋没见你带上沧渊?」肖思光挠了挠头,虽然不太想提这个人,还是疑惑道,「他举乌藏之力支持你,你应该很感动吧?」 左扶光兴致缺缺:「我们没和好,虽然看见你过得畅快,我也替你高兴。可当初他瞒着我逼你返北……」 肖思光含着一口酒问道:「谁告诉你是他逼我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检验谁是亲爹的时刻到了 没有人可以逼迫肖思光返回北境,正如无人能够胁迫他留在京城,这都是他自己的抉择。 沧渊从始至终,也只问了他「你想回去吗?」,从未施计,且坦坦荡荡。 肖思光返北以后回望过去,其实挺感谢沧渊的。 如不是他弹了鞑靼胜曲,如不是他前来叫醒了「北宸世子」,他可能会在京城耽误下去,后悔一辈子。 肖思光喝着酒,把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左扶光听。 说着说着就说多了些,连在巴彦梦珂的「魔爪」下救沧渊也一併讲了,还说了两人以前打过的架。 「曾经我想过很多次,为何是他,而不是我,只因为他出现在你身边比我早吗?」肖思光垂下目光,手里松松握着酒杯, 「这一次我才明白。你对他而言,比名誉、家乡、理智更为重要。而我——我只真心爱着北境。」 左扶光沉默了很久,才说:「其实我来找你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叙旧。还有和他赌一句话的气……」 「什么话?」肖思光醉醺醺问道。 左扶光学着沧渊的语气,重复道:「那你和肖思光过去吧——就这句,我已经数次想和他好好交流了,但总是被拒绝。」 肖思光喷出一口酒,瞬间来了精神:「你觉得这句话是拒绝?」 「啊。」左扶光理所当然地说,「气死我了,离了他不行了?」 「不是,我爹娘吵架的时候我娘也会这样骂我爹啊——那你跟外面那些女人过去吧!」肖思光一边代入人物,一边解释道, 「能说出这句话的前提是,在他心里你们两还是一体的。不然你和谁过和他有毛关系?」 左扶光衣襟都沾了酒,清醒几分:「真的?」 他爹娘过去从不这样吵架,因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明姝月很清楚左方遒对她有责任,却没有感情。 正因为家庭中只有表象和睦,实则并不相爱的父母,左扶光才在情感上有所缺失,难以体会别人的感受。 「很多时候觉得你聪明绝顶了,有些时候又发觉你笨拙且可恶。」肖思光不禁想起自己对左扶光产生感情,对方却刻意忽视,仍旧与他不分彼此的时间, 「易地而处,你试想一下——」 话音未落,城楼外传出一道洪亮嗓音,一听就是巴彦梦珂,带着浓重的鞑靼口音: 「肖思光!本汗今天打猎的时候,竟然猎到了几个人。你猜猜看是谁啊?!」 第269页 肖思光立即止住声音,朝后看了一眼,拉开了门。 前些日子收买了边境上的混血打扮成鞑靼部落间的商人,前去打探军情,定是被巴彦梦珂活捉了! 他手下的将领立即走出来,低声汇报了情况,果然是那几个混血。 肖思光难为情地看了一眼左扶光,却听巴彦梦珂在外面大声喊道: 「出来啊!怂了吗?本汗数三二一,你一刻钟不出来,本汗就杀一人!」 肖思光甩了甩脑袋,嘴里怒骂一声,当即勐灌了一杯醒酒汤。 「扶光,你先坐着,我去会会他。」 左扶光听那气势也觉得瘆人,忙起身说:「快去快去,不用管我。」 肖思光从衣架上拿下战甲披身,又取了放在床头的剑,虎虎生风朝外赶去。 巴彦梦珂开始慢悠悠地数了:「三——二——一个半……嚯,这回这么快啊?!」 肖思光朝下一看,那几个混血被捆成了粽子跪在地上,不断对他磕头。 「肖世子救救我们啊……我们是受了您的指使才去了鞑靼部,您不能不管我们……」 巴彦梦珂得意洋洋地坐在马上,刀尖点在一人脖颈后,神气盎然:「这几个杂种的命能不能换一石糙茶?」 肖思光嫌恶地说:「你要是想重修盐茶道,就拿出点诚意来,别用这种方式,我不吃威胁!」 「看来是不吃硬的,喜欢软的啊?」巴彦梦珂佻达道,「咱们打仗归打仗,你停了盐茶贸易,不义气!」 鞑靼和甘州虽然常年战争,但他们民间还是有贸易往来的。 鞑靼部难以出产蔬菜水果,多以肉食为主,只能通过喝茶补充身体所缺元素。 甘州大部分地方处于荒漠,自身不产盐,绿洲产茶。而元人极北有盐湖,产出湖盐,本可以互利。 但巴彦梦珂实在太不听话了,肖思光就关停了盐茶商道。虽然北境是少了些利益,但可以从蓉省购买井盐,受的影响不如鞑靼部大。 巴彦梦珂终于坐不住了,肖思光等的就是他服软谈和的这一天。 「我跟你有何义气可讲?」肖思光颇为好笑地说,「这几个人莫不是你刻意收买过的双面间谍,专门做局引我上当的?」 他顿了顿,望了眼天边:「呀,一刻钟快要过去了,该杀了。」 肖思光只是心里有这样的猜测,实则并不肯定这几个混血的身份。 但他知道巴彦梦珂虽然好战却不嗜杀,这也是他能一统鞑靼五部,获得北方游牧民族支持的缘由。 这一下可把梦珂大汗给气到了,他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想要的东西没讨到,但要他服软签什么停战商贸条约?做梦! 正在此时,身后一个元人将军跑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本汗不与你一般见识,今日鞑靼有贵客,暂不奉陪了!」巴彦梦珂依然不输气势地说。 肖思光冷笑了一声。 那几个混血怎么来的又被怎么拖了回去,在他看来这只是巴彦梦珂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再从长计议的缓兵之计。 但一直伫立在长城外的元人军营真的后撤了不少,岗哨都看不见了。 一连两天,巴彦梦珂偃旗息鼓,丝毫没来挑衅。肖思光的探子出去以后回来禀报,说还真是乌藏来了贵客,跟大汗谈生意的。 「乌藏能有什么贵客值得他亲自接见,还摆流水宴。」左扶光断定道,「肯定是沧渊,知道我会给你出谋划策,所以又来膈应我。」 「那我们如何应对?」肖思光知道若是乌藏能够外购茶叶,再从鞑靼换取别的利益,岂非让利于人,反而让他们发展壮大了? 左扶光阴沉着面色:「你把巴彦梦珂约出来,我和你一起,与他谈判。」 「幸而军师在此!」肖思光拱手笑眯眯地,「可我们这里有什么条件呢?」 左扶光眼中波光转了两圈:「要是巴彦梦珂单独前来,就和他斗智斗勇。而若是沧渊来了……那就是另一种谈判方式了。」 翌日,梦珂大汗收到了文书,却刻意置之不理,晾了肖思光半天。 直到天快黑了,他才像闲逛一样,带了一支小队前往长城外,沧渊果然跟在后方。 只是巴彦梦珂依旧没有放弃他白要「一石茶」的流氓想法,继续把刀比在那几个混血脖子上说要杀人。 「哟,还刻意少带了两个,给我说已经杀了。」肖思光翻了个白眼,走上城墙边,「左扶光快来看看,咱俩又在一根绳上了。」 谈判极不顺利,沧渊当了巴彦梦珂的狗头军师,果然让鲁莽的大汗变得狡诈多了。 左扶光这边见招拆招,谈到半夜也没有结果。 肖思光瞪着巴彦梦珂,沧渊瞪着肖思光。巴彦梦珂瞪着左扶光,左扶光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朝后面看去。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正从城楼下挪腾上来,悄悄的,似乎不愿意引起他们的注意。 「熊战!」左扶光朝后走去,「你上来做什么?!」 马熊不听,执着地朝前走,许是闻到了沧渊的味道,或听见了他的声音。 肖思光正和巴彦梦珂吵到气头上,沧渊又凑在大汗耳边给他提醒。听见马熊上来了,肖思光忽然拔剑出鞘,一把薅过熊战,比了上去: 「沧渊,你给老子闭嘴!」 第270页 火光映照下,熊战毫无惧意,憨憨地被提着脖颈后面的毛,还蹭了蹭肖思光。 左扶光目瞪口呆,他居然想得出这种损招,用熊战威胁沧渊? 黑夜里几乎能看到马熊喷出的白气热腾腾的,沧渊感到不爽。他瞥了一眼肖思光,然后不再和巴彦梦珂说话,忽然下了马,朝长城下走来。 「熊战,下来,到我这里来。」 城墙高达十二米,超出四层楼的高度。沧渊张开怀抱,强化全身肌肉,驻足等待。 肖思光立即意识到自己有点荒唐,连忙收了剑,命令道:「熊战,离开城墙。」 温远幽幽在后面嘆道:「检验谁是亲爹的时刻到了。」 话音未落,熊战毫不犹豫地朝前探身,朝下跃去! 它还觉得自己是小熊,所以没有害怕,以为沧渊能够轻轻松松抱着它。 但这场景真的骇人,就像一个巨型石头从四层楼上落了下来,但沧渊没退,被熊战实打实砸在地上,胳膊都差点脱臼。 他算是「接住了」。 左扶光震惊于他的血脉之力,脑海里闪过一线灵光,忽然产生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 所有的争执和利弊都离他远去,他只是站在城楼上,看见沧渊接住了熊战,他们共同收养的熊。 然后,左扶光举着火把,亮堂堂喊道:「沧渊——」 沧渊本在牵熊战后退,闻声抬起头来,便见左扶光在火光中对他笑了笑。 火把在半空划出流星般的影子,左扶光竟然纵身一跃,朝着城墙外跳了下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我要与你成婚 失重感骤然传达到心底,沧渊若是有意接住他,就肯定能接住。 左扶光总是理智的、睿智的,做事审时度势、几经思考,可他回来后的这些日子,觉得年少时的莽撞和自在好像根植在雅州。 它们随着这里的风、这里的水,这里的神明回归了他的身体,他自由了。 如果沧渊没有接住他,那他会蹬着墙面缓和下落速度,从此便不再纠缠了,左扶光这样想着。 沧渊面色骤变!三步并作两步,撇开熊战张手迎接。 他还没意识到左扶光是在试探他,只像无数次奔向他一样,不想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电光火石间,左扶光已经落进沧渊怀里,心跳剧烈。 他可比马熊好接,沧渊几乎没用血脉之力,牢牢将他抱在双手当中。 巴彦梦珂眼前一亮,下马上前,边走边哼声道:「这是哪门子阴谋诡计?还有自己送上来的人质?」 「左扶光?!」肖思光快要疯了,手里却只有一坨熊毛和一片左扶光的衣摆,大吼,「都他妈疯了吗?!」 火把落在地上,左扶光腿脚不沾地,沖沧渊傻笑了一下。 巴彦梦珂的长刀已经放弃混血俘虏,抵到了左扶光脖颈上,抬头威胁道:「十石茶叶!否则我要他死——」 沧渊勐一把打开刀柄,怒喝道:「作耍也得有个度!你过分了!!!」 左扶光事不关己似的站到了地上,巴彦梦珂惊掉下巴:「加措……你是在骂他,还是骂我啊?」 沧渊两个人都骂了,这才开始生气,丢下左扶光,闷头闷脑地朝后走,连马都牵错了,拉的是大汗的那匹。 左扶光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巴彦梦珂对着沧渊的背影吼道:「本汗哪儿是作耍?哪次来这里不是为了梦想,不是为了谋取北境?你话说清楚点!」 肖思光仿佛被捅了肺管子,一听这话就大声骂道:「梦珂小儿,痴心妄想!!!」 巴彦梦珂更怒,瞬间不管沧渊了,朝上威胁道:「本汗非打破你的烂城墙,将旗帜树在北宸城,把你当狗牵,你才知道是不是妄想!」 肖思光拉起一把长弓:「你打啊!」 巴彦梦珂勐地撞了一下坚硬的长城,撞得自己肩膀发痛,却听羽箭「嗖」的一声,肖思光居然放箭了! 「你真射啊?!」巴彦梦珂后背贴着城墙躲避,侧着脑袋怒吼道,「不宣而战,你卑鄙!」 肖思光的脏话仿佛没有头了,又把一支箭搭上长弓:「老子现在宣布,和巴彦梦珂单独决斗!」 「本汗的名讳岂是你叫的?」巴彦梦珂话到一半,忽然惨叫一声,「你再来?我要反击了——」 肖思光探身朝下看,差点被一把匕首扎到脑袋:「谁怂谁狗!」 …… 身后两人喧嚷起来,沧渊走出两百米才发现手中缰绳触感不对,巨马不好牵,总和他作对。 原来是这马的主人巴彦梦珂被困在城墙下,而沧渊的马还在原处,可左扶光就跟在身后,他也不好回去取。 「跟着我干嘛?叫你们家肖思光开城门,回你大许的领土去。」 左扶光听到沧渊这样说,风声是向前的,把他的话语带轻了,便故作不明白的模样:「你说什么?风太大了我没听清!谁家肖思光?」 沧渊翻身上马:「那你就在鞑靼领土上自生自灭吧。」说完就打马想要往前。 可是巴彦梦珂的马儿根本不听他的话,拉了数次缰绳都要拼命回头,倔强得舌头挂在外面,满口哈喇子乱飞。 左扶光见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站在原地双手抱胸:「遵从自己的心意不好吗?就像这匹马,何必还跟我装?」 第271页 沧渊被戳破了内心的想法,可左扶光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没有获得想要的尊重,只是觉得更加难受且愤怒。 这马不听话,沧渊踉踉跄跄地翻了下来,索性把马放了,自己朝前走去。 这下左扶光更好追了,忙在后面唿唤道:「渊儿弟,不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道错了,你待我如此诚挚,我却数次伤你,你总得给我机会弥补啊……」 话音未落,他感觉自己身后有阴影,原来是熊战跟近了,护着他的后背。 左扶光其实一点都不怕,即使他现在在鞑靼人的领地上,却相信沧渊会保证他的安全,熊战会守护他的生命。 他一不怕盘踞在这里的元人,二不怕丛林里的野兽。 沧渊充耳不闻,因为这个道歉毫无诚意。 今天左扶光的纵身一跃,看似不管不顾,实则又是验他真心的,而他每一回都会上当,都会选择左扶光! 现在回想一下,左扶光师从翠微那门,轻功了得,根本不会摔出人命。 他甚至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正是如此才容易被左扶光玩弄在鼓掌之间,他想要什么真诚? 「我知道我错哪里了,我不该为了肖思光离开和你生气;不该为了皇帝开后宫就离间你们;不该……」 沧渊忽然顿住了:「左扶光,你别追了,真的没意思。我不像父亲一样心软,也不喜欢你放下你最可贵的自尊来顺从我。」 左扶光走至他身旁,仰头望着,忽然发现沧渊好像很悲伤,忙说: 「我只是觉得曾经我们冲破重重阻碍,即使未来不明朗也要在一起。而今局势已定,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了,为什么要分离呢?」 沧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冷空气,想要控制住自己满溢的胸臆。葽薬 他胸膛起伏着,在左扶光的喋喋不休里终于忍不住了,兀自握紧拳头,语气发抖: 「你说局势已定?是别人逼你定下的,还是你自主的意愿?」 「左扶光,我可以不计较一切,不怪你。如果你爹中风那回你到白狼部来和我道了歉,或是你自己打算回到雅州,不再留京,我们俩都还有可能。」 「现在,你只是没有别的选择了才会选我。而我会在所有的权衡里只选你,这就是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的理由。不公平,够吗?」 左扶光退了半步,在他眼里沧渊对外是个文雅君子,只对他带刺,这是他介意的。 多年前分开的时候,沧渊也曾这样颤抖着和他说过话,只是那时眼眶里满是爱意和不舍,恳求留在他身边,而今却只有绝望,想离开他。 「可是,你明明就爱我啊……」左扶光低声呢喃。 「那又如何?!」沧渊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子,被风吹得无比混乱,「你知道你现在追在我身后,我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 「我都不敢觉得是你还爱我,你想和我好。而是断定你清楚将来自己要继承雅州,所以要和我这个乌藏东境的领主搞好关系,以便兴雅利国。」 「我问你,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乌藏人,像过去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呆在你身边做着你的死侍,你会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我原谅吗?!」 左扶光咬死牙关:「不是……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啊?」 他想说,当初沧渊和他在雅州私定终身时,他也不知道对方身份。 可他马上意识到,这都是自己造成的。因为他不信任沧渊,还利用过彼此的感情,沧渊也对他失去了信任。 他们需要的不是「在一起」,而是重新认识如今的对方。 在京城的那一年,虽然会一起睡觉,却总感觉缺了什么,那便是不像过去一样交心了。 左扶光为这种发现感到难过,又设身处地地为沧渊想了一下,却看见对方又在走了,而前方有一片溪流。 熊战都讷讷地退开了,水声传过来,左扶光愣在原地站了半晌。 他原本想说「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却在出口前认识到这句话只会伤害彼此,让他们今天不欢而散。 沧渊走得很快,看样子还想徒步渡河,而不远处就是鞑靼人的军营。 左扶光脑海里理智的弦几乎被拉断了,发觉自己脚程不够快,会跟丢,极大声地对着前方喊道:「那你遵守你在太阳鸟神像下许的誓言了吗?!」 溪水流淌不息,沧渊终于驻足,用沉默应对。 「你小的时候说,以后我当雅州的王爷,你就做我的王妃。」 「你十八岁那年又说,我什么都不用做,你会用血脉之力毕生守护我!」 水声实在太大,左扶光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清,可他已然声嘶力竭。 沧渊微微侧过头,哀矜且平静地说:「今天、棉石镇、京城、北境、雅州,我哪一次没有做到,没有护住你?」 左扶光丢掉了所有自持,眼眶瞬间红透了:「可你现在在远离我,你怎么守护我?!」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去,也不顾他的话语突兀而幼稚: 「十八岁那年我什么也没说,只骑上你的马,听你唱了歌。可小时候的誓言我还记着,我要与你成婚,我也要做到!」 说实话,「成婚」二字太重,除了少年时不切实际的幻想,沧渊没有奢望过。 他们能冲破世俗偷偷在一起,他们互相扶持就已难得。大许男子虽好男风,却终究不是正统,会受千夫所指。 第272页 他轻轻地说:「但你也说过,你总要娶妻,总要生子,因为你是雅州之主。这一点从过去,到现在,都无改变。」 第一百八十九章 (结局)我的热爱就是你 「去他妈的传宗接代!」左扶光勐地骂道,「父亲为了我付出了半生精力,我混帐,我只想你,不再想要下一代,不想为子嗣的未来呕心沥血。」 他急匆匆地走到沧渊面前,回望他,交出双手:「我任你处置,你别离开我。」 「像你回阿里城那时一样,把我绑在麻袋里打,只要你解气,怎么都行。」 「渊儿弟,不闹了吧,要闹和我回去闹。我说的都是真的,我——」 沧渊踏前半步,他发现左扶光踩在淤泥里,本想扶人。 左扶光却没察觉,他还以为沧渊又要绕过他走掉,便顺着退步「挡路」。 脚下一软,左扶光竟踩在了溪边沼泽上,瞬间陷下去半条腿,刚才想说的话都忘了。 沧渊哭笑不得,呵斥道:「别动!我找条绳子来拉你,我这里也不稳,容易被拖下去。」 说完以后,他左顾右盼,想看看灌木里有没有藤蔓,没办法只能用自己身上的腰带。 就这么短的时间,左扶光大腿也被埋住了,他目色一狠,忽然一记手刀扫过沧渊的腿,内力甚至吹倒一旁的野草,沧渊也随之勐地栽倒,吃了满口淤泥。 左扶光抬手抱住沧渊的脖颈,恶声道:「一起陷进去吧,占堆加措。」 「左扶光你疯了!」 沧渊一动不动,沼泽地万万不能开玩笑,搞不好两个人都会交代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毁一世英名。 左扶光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你那里还没下陷,那你挣脱啊,走啊……」 沧渊不动,由他抱着。爬也爬不起,只能任他撒野。 左扶光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没有动弹。心里熄灭的小火苗猝然燃了起来,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虽然下半部分都在泥里,冰冷刺骨,他却觉得自己心脏里热了起来,抬头就吻住了沧渊。 沧渊不适地大睁着眼睛,怎么没想到今天发生的事能和「接吻」相关。 左扶光冰凉的嘴唇又软又甜,很认真、很轻柔地讨好他,好像在求他原谅。只要他给出一点回应,就代表了他的意愿,沧渊想挣开。 可他不能,稍微一动就可能弄破沼泽上的草甸,他两的命全靠他在外面撑着。 左扶光亲得动情,亲得畅快,实则脚已经踩到底了,抬起一只手捂住了沧渊的双眼。 「渊儿弟,我肚子都鼓不起来,感觉身体里没空气了,你分我点?」 沧渊气闷道:「你是用肺唿吸的。」 说话间,嘴张开了。左扶光灵巧地再次吻住他,揉了揉他的头髮:「要是我没死,你就带我回家,好不好?」 「死不了,巴彦梦珂待会儿会过来。」沧渊浑身发热,耳鬓逐渐红了,禁不起撩,口气却生硬道,「你别再拉了,再拉真的不行了!」 左扶光低低地笑了一下,这是已经好了,回去再慢慢哄。 「渊儿弟,那你试着朝后爬,我脚下也用力。我们俩能撑起来的,趴着可以增大张力。」 沧渊感到脖颈上的手松了些,便像条毛毛虫一样朝后「蠕动」。 左扶光随着他的力道被拖出来了一点,但两人都不敢动作太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才基本把人救出来。 这下可好,左扶光满裤子淤泥,像个泥娃娃;沧渊浑身都是杂草,像条逆毛狗。 左扶光一边拍自己,一边笑出了声:「这将成为回忆里最好笑的一晚。」 沧渊又不想理他了,换了个方向:「我不想去巴彦梦珂的营地里丢人,我们往南点找个村子。」 左扶光听他语气里缓和多了,笨重地跳了跳:「可我跟不上你,这些泥太重了!」 沧渊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向前。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见左扶光滑稽地像个美人鱼一样挪动,再次转身了。 第三次回头时,左扶光对他讨好地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像小时候一样干净没有杂质。 沧渊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悸动,沖回左扶光身边,低身单膝跪在地上。 「嗯?」左扶光傻了。「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上来!」沧渊冷酷地说 左扶光:「啊?」 「我让你上来!」沧渊不耐烦道,「我背你走,不懂吗?三、二……」 他还没数到一,左扶光忽然跳了上来,差点把他再次推到地上。 左扶光一上来就像树袋熊一样抱着了,把满腿淤泥都蹭在了沧渊身上,手卡着沧渊的喉咙:「你要是在雅州,我就把你绑回去结婚。」 「你要掐死我了!」沧渊骂骂咧咧地朝前走了起来,「现在咱俩在鞑靼,我待会儿就可以把你卖了。你猜猜巴彦梦珂肯出多少买你去威胁肖思光?」 「说我们呢,别说肖思光。」左扶光捶了沧渊一把,「我看他和梦珂也算是相似的人,他骨子里其实热爱这样的生活。」 「那你热爱怎样的生活呢?」沧渊忽然问道。 左扶光觉得有些茫然,抬头四顾,他什么也看不见。 沧渊有比他更好的夜视能力,所以能瞥见地上的坎坷、天边的浮云,和藏匿在远方的凶兽。 第273页 可左扶光没了方向,只能依实说道:「起初我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雅州之主,我要管好这片地域,并且泽被后世,像父亲一样以封地之兴为己任。」 「后来知道了左扶桑的事,便觉得我身上背负了血海深仇,要替他平反,所以我得拼命往上爬。」 「再后来啊……我发觉自己已经长大了,原来父母也需要我守护,权力于我而言更加重要。」 「做国公的这些年,守家变成了守国。黎民百姓也似乎成了我的责任……其实,我从不知道我热爱怎样的生活。」 「沧渊,你懂吗?我总是为父母、替兄长、为万民,为别人而活着的。」 左扶光没敢说:其实还有为了你。 当知道许世嘉乐对沧渊的龌龊想法以后,他恨不得把他立即送回乌藏。 那些年的风云里,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绝境,左扶光不想让沧渊捲入。 他以为沧渊离了他,会很快就找回自我,然后自在逍遥地生活着,热忱不能撑一辈子。 可他不知道,即使沧渊改了身份,有了地位,甚至有了家人、权力、自己以后,依然爱着他。 「其实我从未、从未和瑞云有过夫妻之实,无论她是不是智力残缺。」左扶光自白般解释道,「我和肖思光,也从没有。我为你守心了……」 沧渊曾经极恶毒地告诉他:「你若不忠于心,就和你父亲一样自私且噁心。」 左扶光说着说着感到有些委屈,声音越来越小。 「我知道。」沧渊说。 左扶光抬起头来:「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只有我。」沧渊脚步停了停,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我也只有你。 左扶光酸里酸气道:「可你有许世景烁、那你那天带的那个小头人!」 「什么头不头人?皇帝是我学生!」沧渊不服道,「那肖思光、那雅清、那还有许世风华——」 左扶光立即打断:「说了不提肖思光了!还有什么连许世风华你都在意?人都被我亲手杀了。」 沧渊还是很醋地说:「你们好的时候可好了,我看了直犯噁心……」 两人吵了一路,长城那边也互丢暗器打了一晚。 日出时,沧渊还没找到村子,左扶光在他背上都快睡着了,低低地说:「我们到底要去向何方啊?」 沧渊说:「哪里有太阳,就去哪里。今夜说的话我不会当真,因为你应该先找到自己的热爱。」 「我的热爱就是你啊……」左扶光无力地垂着脑袋,「太阳从东方升起,雅州是往南的。笨蛋,别迷路了。」 沧渊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都没喊累,左扶光居然比他疲惫。 他不知道未来左扶光是否会兑现诺言,他们能不能顺利地共度余生,也没有答应成婚。可他确定在有限的时光里,他放不开他…… 「渊儿弟,我饿了。」 沧渊发间全是初生的阳光,朝后看去:「我的马来了,熊战也跟上来了。后面还有个……瘸着腿的温远?」 左扶光不安分地扭了一下:「不要,我就要你背。」 「不怕我把你背回乌藏?」 左扶光说:「行啊,那我当你的领主妃。不对,乌藏那边没有妃。当你的领主夫人……」 沧渊半真半假地回道:「你送上门来我也不一定要。」 左扶光瞬间来了精神:「那你看我表现,看我表现好不好?」 沧渊不再说话了,他们很快找到了村落,接应的人也来了,远比上一次从北境返雅容易得多。 他把左扶光送回雅州炉城,自己没有做停留,依然很快就回去了。 左扶光没有死皮赖脸地跟在他后面,却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得拿出从未有过的诚意,让雅州和乌藏生死相依。能看见未来,才可以令沧渊安心。 虽然沧晗默许了他们,但他一直未能获得沧渊亲人的同意。上一次还得罪了占堆阿木,这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正文终) 想看追上的去番外,剧情到此结束了,番外明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