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医生神经了》 第1页 《精神科医生神经了》作者:青容【完结】 简介: 简而言之这是一位精神科医生得了精神病的故事。 他们的爱情开始于一句随口说的谎, 又在一场互殴后冷静收场。 医人而不自医, 天之骄子惨变疯批美人, 前男友却日渐光彩夺目。 发现他的秘密后,前男友把他捡了回去: 「为什么还要管我?」 「见不得原本灿烂的生命枯萎。」 「来拯救我?」 「不,来管理你。打不过你的时代一去不復返了,现在我让你干嘛就给我乖乖听话。」 备註: *凌游x杨亚桐 *he,,两个人在爱情里彼此成长。 *「疯批」是凌游的自嘲,现实中不会如此不尊重病人。 *故事是假的,病例是真的。 破镜重圆、年上、现实向、医生、职业、剧情 第一章 day 1 穷尽杨亚桐23年人生积累的想像力,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和认识不到一周的人上床。 他把这个意外归咎于那天心情焦躁,那天压力很大,那天的酒有点甜,那天话说得太多,以及那天的凌游,帅到他难以抵抗内心的欲望。 一周之前的周一早晨,杨亚桐起了个大早,坐了一小时十五分钟的地铁到了脑科医院分院。这间医院的本部在市中心,病房大楼经过几次重建扩建,实在无处可建之后,终于找了个远离城市的新址,精神科、康復科和老年医学科在新院区,神经内科神经外科以及保健谘询等科室还在本部,把这家医院从气质上划分开来,杨亚桐去实习的地方,是一切都需要慢慢来的新院区。 周一恰逢月初,精神大科的月度大查房,一行人站在病房门外,带他们进来的副主任医师蓝霆环顾四周,皱着眉「啧」了一声,问:「这都几点了,咱们小王爷怎么还没驾到啊?还来不来,什么时候来,谁打个电话问一下。」 一位稍年轻些的医生忙说:「我打我打。」 「小王爷」,杨亚桐下意识地反感这种阴阳怪气的讽刺,但仔细想想,用来形容凌游,又好像有那么一点贴切。 「凌」这个姓氏,在东海的医疗界非常有分量。建校近百年的医科大学,第一任校长凌恩庥,近代西医泰斗,他的儿子凌陆却没有继承他的衣钵,学了中医,现在近80高龄仍在省中医院坐诊,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自他以后,凌家几乎全在医药行业,凌游的父亲凌文玖是凌陆次子,一附院院长,神经外科主任,尚未官宣却已经被默认了的下一任校长。 杨亚桐前两个月在脑科医院的神经科实习,在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传闻,凌游名声在外,不是学术上有什么出众之处,而是他家世显赫,长相不错,交往者众多,且男女不限荤素不忌,据说他从不拒绝主动示爱的人,身边的人却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星期的,熙来攘往,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在此之前,杨亚桐内心便对凌游很是好奇,但精神科五个科室,能遇到的机率只有20%,今天,他撞上了这20%,恰好被分到精神一科,只可惜他好奇的这个人已经晚了20分钟,尚且不知道还会不会到。 「蓝主任,凌游没接电话。」年轻医生说,「还等他么?」 蓝霆还没来得及发火,走廊尽头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从杨亚桐的身后飞奔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迟到了!」 听到这个声音,他想起了早餐吃的花生酱,带颗粒的那种,香醇但没那么油滑,有些摩擦感,不轻不重地挠着他的耳朵。 「这一幕似曾相识,王熙凤就是这么出场的。」他想。 他微微侧身转头看,只一眼,杨亚桐便觉得有只无形的手攥着他的心脏狠狠捏了一把,不由倒抽一口气,身体竟然产生了一阵轻微的战慄,随即立刻低下头。 他在医院官网上的证件照,好看程度不及本人的十分之一,不知道拍照片那天的凌游,是三天没睡觉,还是刚被人殴打过,照片上的他居然脸色灰白目光呆滞,但即使是这副形象,也是出众的。 而这个朝自己跑过来的人,看似狼狈,边走边穿白大褂,白大褂里面的粉色t恤还有些皱,像一件旧睡衣,但搭配这张脸,给了杨亚桐一种爬到山顶恰逢日出的豁然开朗,美景扑面而来,又温暖又明亮。 凌游侧过身蹦跳着穿过人群,站在蓝主任面前。 「不好意思啊主任,这次真的是有正当理由的。我出门可早了,堵路上了。」 「拉倒吧你!不是住宿舍的么,堵哪个路上了,堵小花园长廊还是堵住院楼下了?」 「昨晚上没住宿舍,我们家陆老爷子心情不好,非喊我去吃饭,喝了点小酒就睡那儿了,刚路上遇到车祸,五车连撞,特别惨烈,好几个人重伤。好歹是个医生,碰上了也不能袖手旁观是吧,我就把车往路边一停,救了个女伤者,很严重的,脑外伤加嵴柱外伤,送上救护车我才来的,不然也不会迟到这么久。」 蓝霆一脸的不相信:「车祸?在哪儿遇上的?」 「华园路和柳州北路路口。不信您刷刷短视频,好多人围观拍照的,说不定还能看见我救人的英姿呢!」 蓝主任才没时间刷什么短视频,朝他扬了扬手:「算了算了,赶紧的,开始查房吧。」 第2页 精神一科最近没有什么特别的病人,查房只是例行公事,结束后,蓝霆把杨亚桐和他的室友李靖带到凌游办公室:「小凌,这个月带两个实习生。」 「两个?别啊,我这水平帮忙看孩子还行,教不了人家。」 「不行,必须带!」 「那我带一个好不好?」说着,扫了他们一眼,指着杨亚桐说,「我要这个,看起来机灵点儿。」 「嗯?」李靖瞪大了眼,「老师,我也不是个傻子。」 「就沖你这话……哈哈,那就更不能跟着我了,我可不怎么聪明。」 杨亚桐看着凌游的脸出了神,他一笑,似乎全世界都能跟着欣欣然。 等蓝主任把傻孩子带走,凌游绕到门后开始换衣服。再次出现在杨亚桐面前的时候,已经换掉了那件疑似睡衣的旧t恤,白衬衫整洁硬挺,穿在他身上,勾勒出了胸肌的轮廓。 很健壮的身材,杨亚桐想,又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金属细框架,架在鼻樑上,闪着银灰色的光,脸上笑意很浅,亲切却略有些距离,让人觉得这就是医生最完美的样子,精緻又专业。 杨亚桐上前一步,主动说:「凌老师,我叫杨亚桐。」 「哎别,别叫老师,我也是才工作没几年,都是医科大的,叫师兄。」 「哦,好。」他答应着,心说师兄更好,师兄比老师亲昵。 杨亚桐故作严肃,藏起一些只有自己能察觉到的小欣喜,看他的名牌:凌游,精神一科住院医师。凌游也看见他的视线,往前站了一步,离得很近,近到有些不寻常的热度蔓延到他面前,让他的脸有些发烫。 「你看,我也不是瞎谦虚,就是个住院医。」凌游拎起自己的名牌说。 「哦不是不是,我是想看看师兄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听起来很特别。」 「我爷爷是个中医,陵游是一味中药。我怀疑这个名字是他上班的时候随口起的。」 「但是很好听。」——人也很好看。 「嘁,不知道的觉得有趣,内行人都知道,陵游的另一个名字叫胆,很苦。」 「龙胆草我知道,开在高原上的蓝紫色花,远离喧嚣,一尘不染,很美。」 「哈,被你形容得我像个女人,怎么你喜欢这一款?冷艷高贵的小姐姐?」 「我不喜欢小姐姐。」 凌游略微低头俯视他,没说话。杨亚桐看不懂他的意味,只看得见那双眼,睫毛不长却异常浓密,像画了眼线,显得幽深,难以捉摸,能吸收能量似的,既诱人又可怕。 凌游给他简单交代几句,便自顾自地瘫在椅子上,自在懒散的做派倒是很贴合他的绰号。刚拧开一瓶水准备喝,便接了个送病人来的电话,他站起身仰起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半瓶。杨亚桐看着他的喉结一上一下,水肆意尽兴地灌进他的喉咙,他似乎体察到自己身体里的水份也被一点一点抽干,渴得要命。 「走吧,收病人去。」凌游边走边嘱咐,「待会儿你什么话都不用说,就在旁边看,记得站我后面。」 「为什么?」 「如果动起手来,我有经验你没有,有事躲远点。」 「啊?还会动手?」 「当然!咱们这儿是精神科,常有的事儿。」凌游扭头认真看他的眼睛,又叮嘱一句,「不开玩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这个人,从早晨出现便是一张笑脸,此时突然严肃起来,眼神里竟还有些凌厉。 杨亚桐成功地被吓到,开始紧张了起来。 结果虚惊一场,这位新病人是被轮椅推来的。 病人近60岁,半年前陆续开始情绪差,说话越来越少,渐渐丧失生活能力,在门诊就诊过一次,目前反应迟缓、意识不清,呈现亚木僵状态,建议入院治疗。 凌游翻着他的病歷,问:「上周在门诊,蓝主任开了氟西汀20mg,才吃了两天,加到30mg?谁让加的?」 家属答道:「那天他一起床就不说话,也不肯吃饭不肯吃药,都是我们餵的,我们觉得可能药效不太够,就加了点儿。」 「你们……『觉得』?所以药量增减是可以自行决定的?」 家属看出了他的不满,张了张嘴也没说出什么。 「还有,你们是今天早晨做的核磁?」 「对。」 凌游瞄了一眼检查结果,又拿出片子仔细看:「您先在这儿稍等一下。」说着,示意杨亚桐往外走,对护士补了一句,「先别收进病区,我马上回来。」 他转了个弯,拿出手机正准备打,似是突然记起了自己还有教学任务,把病歷递给杨亚桐:「那个……你——」 「杨亚桐。」他见凌游似乎是忘了自己的名字,适时提了一句。 「哦不好意思,杨同学,来看一下,有什么问题。」 「刚开始我听家属描述说患者有时候一个人坐着不说话,记忆力下降很快,有时候需要餵饭,还以为是阿尔茨海默症。」 凌游点头:「这个想法不错,但mri不支持,所以对抑郁这个诊断你怎么看?」 「患者发病的诱因是母亲病逝,出现居丧反应,之后一系列的症状都指向抑郁症,但问题是氟西汀对患者没有效果。」 「那是因为他根本没得抑郁症。」 杨亚桐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啊?没——那他到底是什么问题?」 第3页 凌游笑笑,指着mri的片子说:「你看这儿,不是精神问题,是神经问题。」 他打了个电话给门诊:「孙奚,刚收进来那个抑郁症的病人,mri结果你看到没?」 「没呢,送过去的时候还没出,怎么了?」 「看着像是克-雅病,我打算给他转神内去。」 「克-雅病?不会吧,很明显的抑郁啊,而且蓝主任说收进来,他第一次挂的蓝主任的号,我开住院单之前问过他。」 「他上次在门诊又没做mri,这么明显的花边征肯定是神经科那边的问题,没理由收到咱们病区来。」 「那你自己跟蓝主任说,反正我不敢。」 「瞧你这两毛钱的出息!」 「是是是,就您有出息!就这样吧我这儿还排着队呢。」 杨亚桐发现,跟早晨迟到的态度相比,此时和主任面对面讨论病例的凌游,略微有些强势,而蓝主任面对他,语气仍旧不阴不阳。 「克-雅病本身就很不容易确诊,你单凭一个mri结果,是不是太武断了。脑电图做了么,脑嵴液查了么?检查都没做完就转走,万一不是再转回来?你这不是折腾病人么?」 他说的内容无懈可击,却总有些咄咄逼人。 凌游不急不缓地把自己的根据说完,刻意加了一句:「我刚才发给老凌看了一眼,他说高度怀疑cjd。」 蓝霆拧着眉心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行吧,转神内。」 从主任办公室离开,杨亚桐问:「师兄,为什么你会怀疑他不是精神问题?」 「前阵子看了一篇文献,cjd有新的变异型,临床表现有抑郁焦虑等,除了小脑的共济失调,还有些肢体表现,或者类似痴呆的症状,都有可能。所以我就在想,会不会有些器质性病变,是以精神障碍为首次发病症状的,最关键的是他的mri结果也支持。」 「这种算是特例?」 「对,很不常见。」 「精神科医生都要这样明察秋毫么,要注意各种细节,思考无数种可能性?」 「习惯吧。」凌游推了推眼镜,「我有一天急诊夜班,遇到一个患者,当时其他医院诊断是精神分裂症復发,送来的时候高热、昏睡、肢体强直,血压掉得很厉害,当时怀疑是药物导致的恶性综合徵,检查之后才发现是mog抗体病。」 杨亚桐又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惊讶了一把:「mog抗体病会有精神分裂的症状?」 「和这个病人一样,非常罕见。她几年前产后出现过精神异常,所以才被诊断为精神疾病復发,当时也可能是我运气好,第一时间把检查都做了才能对症治疗,万一误诊,就会有个小孩子失去妈妈了。」 「后来呢?」 「转神经内科了,预后良好。」 「所以师兄这次又救了一个病人。」 凌游狡黠一笑:「不过你也可以当我是个擅长偷懒的,能不收病人就不收,千方百计要往外转。」 杨亚桐跟着笑,直觉他不是这样的人。越是优秀,越是有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 他避开了凌游的视线,那张笑脸太过诱人,让他不禁怀疑起这张脸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目的性,是为了让全人类感觉到快乐么?还是只有他自己? 杨亚桐看向窗外,随风摇曳的树梢,和他荡漾的内心产生了同频共振,却突然冒出一股没来由的沮丧:就算他每天都跟着凌游的排班,距离自己再也没机会偷偷看他,只剩下四周的时间了。 尚未来得及伤春悲秋,杨亚桐接到了一个电话: 「亚桐,你妈妈今天早晨出了车祸,送到了一附院,快来!」 第二章 一明一灭 第二天一早,杨亚桐居然准时出现在精神一科病区门口等开门。 凌游难掩讶异:「你怎么来了?」 「来实习啊。」 「你母亲,没事了么?」 「手术做完了,在icu。」 「那你还来干嘛?」 杨亚桐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了,一层雾抚上他的眼。逆着光,凌游的轮廓有夕阳落霞般的光彩。 「师兄。」他很难理解自己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委屈,「我……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也不知道该干嘛,就想找点事做……」 凌游一慌:「哦行行行,你想在这儿就在这儿吧,没关系的。」 昨天夜里,杨亚桐在icu门口坐着。「妈妈生死未卜」这个念头拖住他,从高空下坠,没有尽头似的,每次icu的移门缓缓打开,他就悬停在半空,确定是和自己无关的消息,便继续下落。 原来做病人家属,是这样的心情,无穷无尽的茫然。 夜晚的医院走廊,日光灯已经关了,路灯的光透进来,窗格在墙上筑造了一些几何图案。杨亚桐盯着那些光线的轮廓,强迫自己思考一些病情以外的情节,突然想起舅舅说过,幸好有路人及时替妈妈急救,不然她都撑不到医院,再联想到早晨凌游迟到—— 杨亚桐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浓厚的感动和震撼,对,可能就是他! 他极力压抑心里的悸动,疯狂地在各个短视频、各个互动平台上搜索「华园路车祸」的消息,但几乎所有的照片和视频都是模煳的、晃动的,直到在某个只有三五秒钟的视频里看见一个穿粉色t恤的背影一闪而过,就是他想要看到的人。 第4页 杨亚桐的大脑在这一瞬间清空了,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剩心脏在胸腔里勐烈地敲击着。 段凯见他神色不对劲,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是令人心惊胆战的车祸画面,杨亚桐的表情是凝固着的,双手却在轻微颤抖,于是掰开他的手指强制把屏幕熄灭,轻声说:「桐桐,别看这些,别折磨自己。」 「小舅舅……我就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杨亚桐撒了个谎,他知道自己应该在这里等着,也清醒地知道等着没有用,他什么都做不了,反而因为某个不为人道的理由,非常想要见到一个人。 「你听话,回家洗个澡,能睡就睡会儿,明天正常去实习。」 「可我——」 「听我说,两个舅舅都在这儿守着,放心。医生都说了,估计要一周才能醒,那你一直在这儿待着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把学习耽误了,你们实习是要算学分的吧?」 杨亚桐点头。 「就是说啊,手机开着,舅舅一有最新情况就发给你,行不行?」 杨亚桐的小舅舅比他大不到十岁,今年刚到30,平时吊儿郎当跟自己称兄道弟,此刻却真的像个长辈,难得的严肃居然有点可笑,他撑着膝盖起身:「知道了。别像哄孩子一样叫我『桐桐』。」 段凯目送他走到电梯口,又回头朝自己摆了摆手,他想,万一姐姐不在了,那他还真的变成了家里的大人,想及此,他打了个冷颤,恨不得当场跪在病房门口,求各路神仙一定要保佑姐姐有惊无险平安无事。 这一天,凌游像带孩子一样照顾他,带他查房,教他工作流程,介绍很多有特点的病例,杨亚桐的小本子上面连写了好几页笔记,他想到昨天凌游一有空就瘫在椅子上不动弹的懒散劲儿,隐隐觉得,他是在刻意不让自己闲下来。 果然,刚吃过午饭,凌游便递给他一杯咖啡:「走,跟我出去开个会。」 「哦。啊?开什么会?」 「抗病耻感大会。」 见杨亚桐一脸茫然,凌游补了一句:「精神卫生领域中习惯性地存在一些病耻感和歧视,这个会就是世界各国从业者的经验交流。」 「世界各国?」杨亚桐原以为是几家医院的精神科内部会议,没想到是这么个规模。 「本来也轮不到我去,之前发了篇文章,关于社区精神健康中心反歧视宣传的,可能他们需要一个基层医疗机构的角度,就把我喊去了,一起去听听看吧,跟那些人交流能学到不少东西。」他低头凑近杨亚桐的耳朵,轻声说,「比在这儿听主任训话强多了。」 这把醇厚的声音以及他唿出的气息扰得人心神不宁。杨亚桐几乎要躲开,但他捨不得,只能点头,乖乖跟着走。 和一板一眼严肃汇报的内容不同,凌游在一开始讲了个小故事,说他治疗过一个重度焦虑抑郁的大三女孩,因为被前男友反覆骚扰,没办法继续上学,自卑到企图自杀,出院之后,她第一时间去派出所报案,并且联繫好了律师,抛开病耻感,准备重启自己的人生。 他说:「我经常跟即将出院的病人强调,你们只是病了,并且通过治疗已经痊癒了,而不是外界所说的『疯了』。精神疾病和性格缺陷是两码事,相比精神出了问题,那些冷静的、理智的故意破坏者更令人害怕,更应该觉得羞耻。所以不要自己歧视自己,我们没有错,只是病了,我们对已经造成的影响表示抱歉,但这不是我们故意想要犯的错……」 杨亚桐的英文水平跟他的专业课比起来差了一大截,刚开始还跟得上,后面慢慢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大概也有一些心不在焉。坐在台下,眼里只能看见凌游这个人,他略微低头整理领带,他抬起手臂指向屏幕,他在讲台上踱步、停顿、转身,所有动作都让他觉得此人不像是个普通住院医师,他甚至有一种资深专家的自信和笃定,在这样一个大型会议上发表自己对患者的关怀、对人性的剖析以及对社会文明进步的期许。 杨亚桐看他看入了迷。 开完会,他们步行去地铁站。温度不低,凌游把西装外套脱下搭在手臂上,领带松开一段,他们走得不快,在茂密的行道树下,枝叶成荫,颇有些闲庭信步的意味。 「你待会儿去医院?」他问。 「嗯。」杨亚桐点头。 「你爸爸在那儿守着?」 「不在,他们离婚很多年了,没什么来往。」 「哦,那你家……」 「两个舅舅在那儿。」 「那还好。」 「谢谢你啊师兄。」 杨亚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凌游有些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把我这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不让我胡思乱想。」 「呵。」他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们等在路口,一个时间很长的红灯之后,绿灯刚一亮起,无数辆外卖小哥的电动车便从他们身边唿啸而过,类似大草原迁徙一般的阵仗,宣告着这个城市傍晚的来临。 凌游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靠边,二人走上人行道。人行道本就不宽,又被停了车,挤在狭窄逼仄又昏暗的角落,他们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杨亚桐心中突然冒出一股珍视感,想把这一刻藏起来,藏起这个街角的黄昏,藏起凌游刚才在台上的光彩,藏起他们若有似无的身体接触,甚至,他已经准备好了承受这一切所带来的后果。 第5页 他抬头看凌游的侧脸,百感交集。是的,应该跟他正式道个谢,刚酝酿好情绪说「师兄」,路灯亮起,这个被树荫遮蔽着的小角落突然就光明了起来。 灯光下,凌游看到他慌乱藏起来的目光,面露疑惑:「怎么?饿了?」 杨亚桐一句话噎在嘴里没说出来,觉得自己满腔的感激和欣赏以及各种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危险想法,都被这句接地气的「饿了」化为无形。 「对,我请你吃饭吧师兄。」他说。 杨亚桐的妈妈段虹在icu住了四天,甦醒之后各项生命体徵都趋于正常,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但所有能做的检查都做完之后,医生宣布她嵴椎骨折,从此之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虽是个不好的消息,杨亚桐却感觉尘埃落定,这些天他设想母亲有可能会遇到无数种危及生命的时刻,手机一响便心律不齐,现在,总算是可以放下心来,「只要人还在就好」,他的想法很悲观,却也很容易满足。 但母亲一时接受不了,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于是他心里那块原本已经放下了的巨石,又抬了起来。 周五下班,精神一科科室聚餐,杨亚桐心里堵得难受,连喝了好几杯,这酒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甜,但甜得不自然,像是想要掩盖酒精的辣味,故意多加了的人工甜味剂,一种欲盖弥彰的口感。 然而再难喝的酒,喝到了某个阶段,都会慢慢变美味,尤其是人开始晕眩,坏情绪渐渐如退潮般散去,眼前所有事物都被放大的时候。 杨亚桐听着饭桌上越来越大的讲话声,想着医生们也不见得都遵循健康科学的生活方式,他们一杯接一杯喝酒,喝高兴了还会热热闹闹唱两句,有时一大坨烟雾飘来,他轻轻吹散,吹开眼前的迷濛,只想看清那个坐在斜对角的人。 临近散场,杨亚桐在卫生间门口见到凌游,晃悠了一下靠在墙上,忙上去扶了一把:「师兄你没事吧?」 「酒不太好,喝得有点难受。」他揉着太阳穴,「没事,回去吧。」 回到包间,其他人都不见了,凌游看了一眼手机:「他们发了二场的定位,去么?」 杨亚桐问:「还要喝啊?」 「我也不想喝了,头疼,坐会儿吧,喝杯茶。」 一壶高山乌龙,茶汤清澈幽香,杨亚桐喝了几口,捏着杯子的边缘,在桌上慢慢旋转,他们并肩坐着没说话,正当他努力想找个话题聊的时候,耳边响起一个低沉轻柔的声音:「不舒服还是不开心?」 他抬头望向凌游,后者脸上还是那个让人着迷的笑,他问:「师兄,可以教我怎么劝劝我妈么?」 「你妈妈现在很难过对吧?」 「是的,她万幸捡回一条命,但再也站不起来了。我记得她以前,穿着高跟鞋走过公司大堂,那么挺拔那么有气质,但以后都要坐轮椅了,我……」 凌游见他语无伦次,按了按他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告诉你妈妈,别彻底放弃,坚持康復治疗,一是减缓肌肉萎缩,二是给自己留一点希望。说不定哪天就看到一篇文章提出了一个新的治疗方案,又或者一种新药研发成功,都说不准的,现代医学每天都在进步,也时不时地会往前跨一大步,你说对么?」 他说的话那么动听,杨亚桐不由地点头,转念一想,又问:「师兄你是不是在用心理医生的话术安慰我?」 「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还是有点区别的,我们平时做的最多的是评估和下医嘱,不会像心理医生那么会说话。」 「可你不是学心理的么?不会说那些『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感受』之类的?」 「哈哈,也会。」凌游笑着往椅背上一靠,「挂心理谘询的号要花钱的,不过今天凌医生喝多了,免费送你两百块钱五十分钟。」 「行,如果我是个很难过的病人,你要怎么跟我说?」 他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杨亚桐的眼睛,放缓了语气,一字一顿: 「我会先说,所有发生的事都是一场意外,不要硬往自己身上想,你什么都没做错。」 「陪着妈妈,但千万别强迫自己支撑什么,你也可以有害怕和不知所措的时候。」 凌游把手放在杨亚桐的背上,轻拍了一下,用一种安抚小动物的温柔声音说:「是不是觉得,如果有人能站在你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都会好很多?」 这样不行,杨亚桐感觉自己快要融化在他的手心里了,没想到凌游还没说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喝点酒,好好睡一觉或者出去疯跑一圈,都是完全可以的,不要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事明天再说。」 杨亚桐勐地扭头看他。 此时,他距离那张脸仅有二三十公分,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睛里自己的轮廓,看到他鼻子和嘴唇,均匀柔和的曲线,看见他的下颌,犹如一条优雅绵延的海岸线。 「你……在看什么?」太近又太热切,凌游略有些尴尬地问。 「看师兄……没戴眼镜,是戴了隐形?」 「不,度数不深。上班要戴眼镜,不需要的时候可以不戴,看得见人,走路不会撞到树上就行——」 凌游的话还没说完,包间的灯倏地灭了,一片黑暗。 门外传来服务员的声音:「不好意思啊,楼下线路检修,各位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第6页 他清了清嗓子:「走吧。」 刚想起身,便被一只手拉住,黑暗里,他看不清杨亚桐的脸,却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 「别走。师兄……先别走。」 凌游察觉到肩膀侧面多了一点不一样的触感。 杨亚桐的额头抵在那儿,声音像是闷在喉咙里:「再陪我坐会儿行么?」 「好。」他答应完就后悔了。 一双唇轻轻贴上了他的脖子,有些凉,有点痒。他下意识想躲,却忘了手臂还被拉住,凌游定定地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第三章 龙胆 这个包间没有窗,黑暗很浓,杨亚桐发现,喝了酒的自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双手环住凌游的脖子,嘴唇沿着那条海岸线慢慢游走,凌游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扯开,但又没有做出完全拒绝的姿态,很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亚桐,别。」他的气息已经乱了,声音也不復冷静。 黑暗放大了一切声响,杨亚桐听到自己心跳咚咚咚地捶打着胸腔,也听到凌游吞口水的声音,又想起第一天见他,抬头喝水的样子,喉结一上一下…… 他拇指摸索着,找到那个凸起,轻轻亲吻。 凌游深吸一口气,下巴抵住他的额头,蹭了蹭,正耳鬓厮磨着,灯又亮了起来。 有些事在黑暗里可以做,但在灯下,什么都藏不住了。 凌游僵直着身子慌乱站起来,手却被杨亚桐紧紧握住,似有万般不舍。 他低头,看见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双颊和眼睛微微泛着红,仰着头,迎接什么的样子,一双凝视自己眼里有些痛苦挣扎。明知道他的痛苦来源于最近的遭遇,凌游却不由自主地怪罪自己,怪罪自己想要起身离开,想要挣脱,想要逃避的动作和表情。 两个人心里都喧闹着,却都不约而同保持寂静的姿态对视,凌游的目光里满是犹豫,杨亚桐却递过去一个坚定的眼神。于是他们内心的锋芒,因为酒精,又或者因为这一明一暗的光线而交错,酿成无形的吸引和接纳。 凌游被他看得有点焦躁,扯开领口的扣子,眉心纠结出两条浅浅的摺痕,下意识推眼镜,又发现没戴眼镜,这副手足无措感不像是装出来的,杨亚桐有些想笑,但笑不出来,体内的酒精早已被一把野火点燃,灼热到眩晕。 包间再次陷入黑暗时,他抬头吻住了凌游的嘴唇。 这些年,他见过很多的热烈,男女都有,他不懂拒绝,也没想拒绝。关于自己的声名狼藉,凌游不以为耻,这反而为他解决了不少麻烦:没有人想要跟他发展一段认真的关系。 可这个人似乎不太一样,他被吻住的时候,竟紧张了起来,太多的疑问闪着小火花在脑子里哔哔啵啵地炸开,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们都醉了,理智沉睡了,却又都捨不得唤醒,这个吻里有酒意,也有莫名而来的爱意。 有那么一秒钟,凌游告诉自己必须要推开他,不然就来不及了,但他没有,反而在回应,他一手把杨亚桐箍在怀里,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颈。明明两个人刚认识几天,吻得却像是情意深重,真是着了魔了。 都怪这个忽明忽暗的破电路,又或者可以怪罪那个喝了会上头的酒。 于是两个不太清醒的成年人,一前一后去了隔壁酒店。 走进房间,凌游故意没开灯,直接把他按在衣柜门上,哑着嗓子问:「你确定?」 杨亚桐点头。 凌游拧着眉,侧过头用力吮了一下他的下唇,还试探性地轻咬了一口,小兽似的,又问:「你确定?」 还是点头。 「说话!」 「是……确定!」 半掐半搂,凌游揉着他的脖子深吻,手指似乎压了在某条血管上,杨亚桐感觉大脑缺氧,头一阵一阵晕眩,身体贴在衣柜门上,慢慢往下滑,被拎起来。 他稍微用了些力气才睁开眼,眼前是一张沉醉又生动的脸,他们胸膛贴着胸膛,压得唿吸都有些不顺畅,甚至还能感受到不一样的心跳节律:乱、复杂、醉醺醺、浑浑噩噩。 凌游的一只手从他的嵴背迅速向下滑,毫无预兆地抓住他充盈的欲望,杨亚桐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再次被拎起来。——他在凌游手里,完全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是个猎物,被觅食的野兽死死咬住了命脉。 这个吻太过炽热,躯体在燃烧、蒸腾,雾气环绕,辨不清这个世界,只能听到衣柜门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此时杨亚桐并不知道,这是上天给他的,最后的预警。 第二天早晨,他其实很早就醒了,硬是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躺到凌游醒来,轻手轻脚地去卫生间,听到花洒喷出的水,持续不断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才起身穿好衣服逃走。杨亚桐的身心都仿佛被凿进了巨大的阻塞物,每一条血管都挤满了硬化斑块似的,酸胀疼痛,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性体验,怎么回顾都跟美好二字一点关系都没有。 凌游毫无技巧可言,仅仅是脸和身材诱人,在床上空有一身蛮力却找不到正确的方式使用它,杨亚桐走在清晨人很少的路上,感觉大腿肌肉都快拉伤了,心里万分懊恼——怪不得别人说他身边经常换人,原来是这个原因。 第7页 二十多年来,他活得中规中矩,虽然取向并不大众,身体关系却慎之又慎,而且是个喜欢浪漫幻想的人,p站搜索关键词是romantic,能接受最大程度的激烈和暴力是angry sex,这样的第一次对他来说太不符合内心期待了:开始煳里煳涂,过程乱七八糟,结束潦草至极,总之就是大失所望追悔莫及。 休息的这一天,他过得比上班还累,除了酒店带出来的那瓶矿泉水,直到下午两点,杨亚桐都没有进食过任何固体,他累到不想动弹,任由自己的胃扭扭捏捏地表达不满。 他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撒了个谎说最近要考试,忙着看书,这两天住宿舍不回家,然而挂上电话,他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睏倦又寂寞地睡去。 医院宿舍其实和病房的配置没区别,床褥混合着消毒液和紫外线灯的气味,盖在身上还有些隐隐的潮湿,那一点点凉意让他有一种想要抱住什么人的冲动,明明不是个很好的体验,却还是忍不住渴求一些温度。 起风了,他被唿啸声吵醒,起床关窗。窗外的树摇晃出很夸张的姿态,似是一双强悍的手,紧紧掐着树的身体,压迫、缠绕、拉扯……他把脸埋在枕头里,给自己留出几个小时的时间,今天过后,就再也不想了,就当一场戏,到此落幕。 傍晚时分,李靖给杨亚桐打包回来一份砂锅粥:「你看起来快要把自己饿死了。」他说。 杨亚桐笑笑:「多谢兄弟救我狗命。」 盖子打开,米香和肉香扑面而来,他觉得在房间里留下很重的气味不太好,拎着去了休息室,找了个角落的位子面壁坐着,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休息室里陆续有下班回来的医生护士们,杨亚桐刚吃了几口,便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听说前几天凌游又怼主任了?」 他在心里嘆了口气,微微闭上眼,还是逃不掉。 另一个声音笑道:「哈哈为什么要加个『又』!」 又有一个人说:「也不算怼吧,但主任明显不高兴,不爽都写在脸上。」 「因为那个cjd病人?」 「是啊。那天下午开会的时候,老蓝话里有话,说什么强调流程规范,说每个写在规章制度里的诊疗过程都是实践经验,要是人人都要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发散思维,提出各种不合常理的意见,那不就乱了套了。」 「哎就差举个牌子写凌游俩字儿了!」 「其实吧,那个病人收进来也没错,毕竟他精神障碍很明显。主任说,任何疾病都有它的复杂性,不是单纯判断该住哪个科室不该住哪个。」 「这倒是。」 「但咱们小王爷是谁啊,直接来了一句,问过他爹了,这谁还敢提不同意见。」 「我要是有个名字这么响亮的爸爸,我也什么话都敢说。」 「主任本来就不怎么待见他,这次……唉!」 「哎你说咱们老蓝按辈分是不是还得管他爸爸叫老师啊?」 「当然!教没教过他我不知道,但这些附属医院,绝大多数都是他爸妈的学生。」 「也有可能是他大伯。」 「或者他姑父。」 「哈哈哈……」 杨亚桐旁听了一场八卦,头更疼了,他自认为冷静理智,但为什么会有一个人能搅乱他的大脑,让他丧失思考的能力,同时拥有想远离又想贴近的情绪? 他安慰自己说:在精神一科的实习还有三周,15天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实习结束撒腿就跑! 第二天上班,杨亚桐在走廊上再次遇到那个人,一些破碎的情节又一次毫无徵兆地出现在眼前:他紧实的肌肉、急促浓浊的鼻息、深吻时的吮吸声和绵延不绝的胀痛……这些尴尬和羞耻,躲在了感官背后,此时,到了面对面的时候。 李靖见他停住的脚步和煞白的脸,问:「怎么了你?病了?」 「没。」他用力摇头,不想再回顾了,只想把接下来的时间煳弄过去。 凌游走他面前,带着游刃有余的微笑说「杨同学早啊」,杨亚桐心一软,理智一扫而空,羞耻感荡然无存,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张开嘴张开腿的夜晚。 书上说,陵游,又名龙胆,归肝、胆经,根和根茎入药,具有清热、泻肝、定惊之功效。但因其大苦大寒,药力颇强,易伤脾胃……杨亚桐想,说得对,他现在整个胃都在扭曲,同时,脑子里开出了一丛蓝紫色的、美艷却邪恶的花,每枝花茎的头上都顶着四个字:美色误人。 第四章 忘忧1 杨亚桐受不了和凌游坐在同一间办公室。 他接电话,他敲键盘,他的转椅轮子滚动声,他起身行走白大褂发出的衣料摩擦声……任何一点细碎的声响都仿佛在揉捏杨亚桐发烫的耳垂,在精神一科医生办公室,这个理论上应该特别严谨严肃的里,充斥着一丝隐秘的情色滋味。 此时的他竟生出一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邪恶想法:赶紧来个病人吧。 他的期盼一直临近中午才实现,护士站来电话,问谁去接新病人,他立刻答道:「我去!」 主治医生孙奚对凌游说:「你这个实习生挺逗的,主动帮你接活。」 凌游笑笑,朝杨亚桐扬了扬下巴:「那你去啊!」 杨亚桐意识到自己又犯蠢了,忙说:「对不起啊师兄。」 第8页 孙奚打趣道:「哈哈小师弟抢活干的意识挺好,就是嘴比脑子快。」 凌游「啧」了一声,起身道:「可别小瞧人家,杨同学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学霸,咱们学校那种变态考试,小师弟专业课从来没下过95!」 「哟,这么牛的么!」 「当然,人家第一学期考试就开创了歷史,考得巨好但是gpa两点几,你猜怎么回事?」 「为什么?」 「系统里记录成绩只有两位数,他考了几门满分,都显示成00,愣是以一己之力改了咱们学校的it系统!」 「嚯!这是真学霸,失敬失敬……」 「就咱俩这种努努力才能及格的水平……唉,指不定以后要跟着小师弟混呢!」凌游嘆了口气,迈开大长腿往外走,招唿杨亚桐跟他去收病人。 杨亚桐小跑了两步才跟得上他:「师兄你……怎么知道我成绩?」 「你们辅导员徐晓宁跟我很熟。」 他脱口而出:「为什么问我的事?」 这句话说出来,很像责问,颇有些不满的意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小情绪。 凌游停下来回头看他,满眼疑惑:「因为我想知道啊。」 杨亚桐愣在原地,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 「先收病人。」凌游刷卡进病区大门,瞥了他一眼,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满面春风。 严浩峰,18岁,因紧张发作频繁,不语不动,拒饮拒食,入院治疗。据家人描述,患者从一年前开始吸食笑气,随着吸食频率和量逐渐增加,出现间歇性抽搐、肢体强直、大小便失禁等症状,这次入院是因为离家出走一周,吸食了20余罐之后企图自杀,被姐姐强制送医。 对比刚进急诊时的抽搐状态,严浩峰送进病房的时候已经缓解很多,但对外界刺激仍旧没有反应,没办法进行有效交流,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固定住了的人。 他的姐姐严雨晴倒是非常配合,她看上去有点伤感,但绝不是可怜兮兮瘦弱的样子,反而是个红润健康的年轻女孩,眼里是果敢和坚定。 「小峰他中考没考好,职业高中上得断断续续,后来就彻底不上了,做过保安,送过外卖,学过修车,每个工作都说辛苦不想做。后来认识了不好的朋友,带他吸那个东西。」——她连「笑气」两个字都不想提,厌恶至极,「刚开始一天就吸一两支,后来慢慢变成三五十支,身体彻底毁了,脑子也乱了。」 「我爸妈也想管,但总是纵容他,我一管他就往外跑,跑出去吸,好几天不回家。小峰他其实自己也知道,他清醒的时候也会跪在地上抱着我哭,说他错了说他对不起家人,他不想活了,他因为在家犯病抽搐被送医院不下五次,每次挂完水好了就闹着要回家,回家就会接着吸。」 「这次是我坚持送他来的,因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咬了咬下唇,说,「以前他跑出去,我爸妈要么找要么等,把自己折磨得够呛,这次他跑出去好多天,我报警了,他们不让,但我坚持报警。总要找到解决办法的,不然我们全家都会被他摧毁。」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前男友跟我提分手,就是因为他,他没明说,但我知道他介意这个,可能觉得我就是传说中的『扶弟魔』,也怪不得人家,家里有这样一个人,谁都不会跟我在一起的。后来分手了,原本跟他在一家公司,没办法只能离职,换了一份工作从头开始。医生,我不甘心,我也觉得很委屈,我爸妈已经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再这样下去,全家人就都别生活了。」 她讲述的时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带着很特别的意志力。但说到最后,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语气一软: 「医生,您别觉得我心狠,我们真的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我一直在想,如果一开始就送他来医院会不会好一些,如果帮他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是不是他就不会这样,如果读初中的时候,能逼他一把好好学习,考上个不错的高中,是不是他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是个特别伟大的姐姐。」凌游说,「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人之常情,千万不要苛责自己。」 严雨晴一愣,捂着脸痛哭失声。 「还好你送他来了,你放心,吸食麻醉药品导致的精神和行为障碍不难治疗,病人、医生和家属咱们相互配合,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好的效果,小峰那么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 送她出门的时候,杨亚桐想,凌医生好温柔啊,他就是用这种魔力蛊惑自己的。 脑科医院有一个戒毒中心,禁毒支队的钟兴警官常来办案,这天,见他又出现在住院部楼下,凌游问:「钟警官,来办那个笑气的案子?」 钟兴一脸诧异:「啥?怎么还有笑气?」 「不是啊?那你干嘛来了?」 「约了你们一个实习生聊几句。」钟警官接着说,「哎凌医生,先别走啊,等我一会儿,说说那个笑气是怎么回事儿。」 「得,我又给自己找个了活。」凌游笑着对他挥挥手。 钟警官来找的实习生是李靖,他们坐在宿舍,李靖显然没有经歷过这种场面,面对两位警察,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握着他的笔记本,就快要把那个可怜的小本子抠破了皮。 第9页 「李同学,别紧张,我就是跟你了解一点关于邓则奕同学的情况。你跟他是不错的朋友?」 「对,不在一个班,但经常一起打球,有时候约饭或者去图书馆看书。他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有一点小误会。」 「他成绩很好,人也很好,三观正直,心地善良……」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别急啊,昨天晚上九点左右他给你打过一个电话,你们通话时间差不多一分半,聊了些什么?」 「他问我要不要去图书馆通宵,我说我在脑科医院新院区,太远了。」 「就说这个?」 「就说这个!哦,又问了一下接下来去哪实习,我说我这边结束了会去省妇幼,他说他要在二附院待很长时间,然后又说考完试约一场球,就没了。」 「跟你通话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很正常啊,跟平时没区别,警察叔叔,他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他平时有滥用药物的习惯么?」 「啊?!不可能!我们是医生!」 「哌甲酯是什么药物?」 「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治疗adhd的——」 李靖的话戛然而止,钟警官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反常,笑了笑,问:「关于这个药你知道些什么?」 「钟警官,」李靖沉思片刻才说话,显然,经过了一瞬间的慌乱,他立刻就整理好了思绪,「是这样的,我理解的滥用药物,差不多得是吗啡杜冷丁之类,被护士长锁在保险柜里的那些,哌甲酯确实对神经系统有些兴奋作用,但绝对不是您想的那种会嗑high了的,规范用药不会出什么问题,您想啊,患adhd的很多都是小孩子,给少年儿童用的药怎么会有问题呢?」 「我没说这个药有问题,我是说,你们平时会吃这个么?」 「呃……」 「放心说,我知道这是正规药品,吃这个又不犯法,怕什么。」 「据我所知,有些同学会吃,尤其是考试之前。我们医科大学考试可变态了,一考就考俩月,十几门课,每门课的书都能当兇器使,考完一本就要拼命背下一本,连续几天通宵都是常有的事儿,什么咖啡红牛根本不管用……但我没吃过啊,我精神挺好的。」 「哈哈,你别怕,我呢,就是了解一点情况,你说的这些,在我这儿,哎,跟你们医生一样啊,我们也有保密原则的。」 「钟警官,邓则奕到底怎么了,他没事吧?」 「他人没事,就是牵扯了一点案件,放心,搞清楚就没事了。」 收完病人,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杨亚桐拖拖拉拉地跟在凌游后面,想着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熘走,心里还在踌躇着,腿已经先一步拐了个弯,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干嘛去!」凌游像是感知到什么似的。 「呃……吃饭。」杨亚桐定在原地。 凌游「哼」一声,嘲讽道:「连招唿都不打?你自主性倒是很强啊小同学,刚收进来的病人,带教老师什么都没交代呢你就先走了?」 「啊对不起师兄,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下楼,吃饭。」 过了饭点的食堂,讲话都有回音,杨亚桐和凌游面对面坐着,谈判似的,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生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能被这个精通人类心理活动的人识破,解读成他不想要暴露出来的意图。 他偷偷抬眼看,凌游的目光也没有逃开,不止没逃开,还倾身向前,杨亚桐很是惶恐,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他凑过来含住自己耳垂的样子,但凌游只是动了动,继续吃饭,倒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地激动了一把。 凌游夹起一片鱼,塞进嘴里,用近乎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你怎么想的?」 杨亚桐心跳陡然加速,此时他才意识到,面对凌游,他是有些胆怯的。即使知道自己即将远离,却丝毫没有放松的心情,反而那一晚像命运一般制约了他的自由,他只能茫然答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一碗饭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疑惑道,「你不想知道你我之后该是什么样的关系?」 杨亚桐嗫嚅:「我……没想这么多。」 凌游冷笑:「所以你那天,只是想勾搭我睡一次?然后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愧是学心理的,还真是操控人心的一把好手,这话里的委屈劲儿,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什么良人,被自己始乱终弃了似的。 「那你怎么想?」杨亚桐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反客为主。 「我想了解你,想知道关于你的事,你的过去和你对将来的计划,也想让你了解我,想和你在工作以外的时间认真相处。」 「什么?」杨亚桐看着凌游那副诚恳,百思不解,「可是,我听说……别人都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想认真——」 凌游厉声打断他:「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不是学霸么,不知道什么叫循证么,有些事难道不应该从正确的途径得知真相么!」 他质问的时候,目光似乎蒙上了一层灰,近乎哀伤无援。被漂亮的眼睛一瞪,杨亚桐心虚得要命,自责涌上来,恨不得帮他控诉自己,帮他将这份愤怒表达完整。 确实,他说的没错,传闻始终是传闻,他对凌游是一丁点儿都不了解,就在心里下了定论,认为他是个可以玩一玩就算了的人,但接下来凌游阴沉着脸说的一句话,更是让他愕然: 第10页 「实习医生小杨,你骗走了我的初夜,还企图无事发生,我现在受到了感情创伤,出现持续性的心境低落、焦虑,思维迟缓,入睡困难,有时候还会出现幻觉,请问您该怎么下医嘱?」 第五章 忘忧2 「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这晚,杨亚桐在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都没睡着,等李靖关了灯,他才睁开眼睛说了这么一句。 「哎你没睡啊。」李靖被吓了一跳,又说,「切,自从实习以来,我就没什么事做对过!」 「不是实习的事。」 「那是什么?」 「可能是人生抉择之类的吧。」 「卧槽这么严重!现在想转专业可真的来不及了,你在临床这条船上待了四年多才想起来后悔?」 「哎呀不是。」 即使在黑暗里,李靖都能听得出杨亚桐翻身翻的有多烦躁,他笑了笑:「逗你玩儿的,怎么,为情所困了?」 「嗯。」 「看上凌老师了?」 「你怎么知道?!」 「那天他就跟你打了个招唿,你转身就同手同脚了。」 「唉……」 「他拒绝你了?」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每次看上什么人,都是不管不顾追上去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 「什么每次……也没有很多次啊。」 「那我给你数数,刚进校那会儿科技部部长,七年制的学长,上一任学生会副会长——」 「行了行了,我只是说欣赏他们,没说要跟他们怎么着,我认真交往过的只有那一个你也知道的。」 「哈哈凌老师这么帅,你喜欢他也正常啊,为什么说错了?」 杨亚桐想了想:「我本来觉得没可能跟他在一起,毕竟他传言中是那样的,跟我完全是两种人,但现在感觉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李靖本来就困,被他「一样不一样」的论调说得头晕:「怎么这么玄乎,哪里不一样?」 他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本能地不相信凌游,却又搜肠刮肚地想给自己一点相信的理由,明明刚考完一轮出科考试,现在居然又想起床看书,他不想让脑子闲下来,不想让脑子里都是那个人质问的眼神。 杨亚桐想起家里收藏了一块和田墨玉,看起来浓郁温和,连光泽都是幽幽的,不刺眼,摸上去却寒意刺骨,——就是凌游瞳孔的颜色。 「算了,回头再说吧,睡觉。」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刚刚开始在脑子里背课本,手机震动了两下。 精神一科凌游:明天早晨七点,带上你的室友,住院楼楼下,坐班车跟我上门诊。 实习医生小杨:收到。 精神一科凌游:想明白了么? 实习医生小杨:还没有。 精神一科凌游:那就接着想。 实习医生小杨:师兄,我能先问个问题么,为什么是我? 精神一科凌游:[微笑表情]晚安,杨同学。 ——这让人怎么晚安! 杨亚桐嘆了口气,闭上眼,在一张纯黑的,虚拟的纸上绘制地图,这是他的催眠杀手锏。 他拥有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极强的方向感,记得任何去过的地方,睡不着的时候,就随便挑选一个起点开始走,静止不动地走出一条街、一个小公园、甚至一座山。 这次,他随意挑的地方居然是那天聚餐的饭店,他下了楼左转,沿途经过的药店、便利店、水果店统统展开平铺在视野中,没走多远便是酒店大堂、电梯、走廊……一股热意袭来,他蜷起了身子。 第二天,杨亚桐和李靖在门诊遇到一位同学,正是那天被警察询问提到的邓则奕,他拎着一个装ct片子的袋子,在脑科医院门诊大楼外,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 「哎你来这儿干嘛,病了?」李靖问。 「别提了,说来话长,你们下班了么,一起吃个饭?」 杨亚桐怯生生望向凌游:「那师兄……你先回去吧,我去跟他们吃个饭。」 还没等凌游答话,李靖抢先说:「凌老师跟我们一起凑合吃一顿吧,吃完一起回去。」 凌游笑道:「好啊,我也饿了。」 李靖递了一个「看吧我又给你争取到机会」的表情给杨亚桐,后者面有难色,哭笑不得,只得跟在后面。 邓则奕讲述他那几天的奇遇,每一句几乎都能让人惊嘆,凌游却举着ct片子研究他的大脑:「片子上看起来是个精神小伙,没问题。所以你现在有什么不适么?」 「除了心情有点复杂之外,没什么感觉,mdma的半衰期也就几个小时,实际上睡一觉就好了,是我们辅导员非要我来检查一下。」 「查清楚也没什么不好。」杨亚桐说,「所以你这遭遇也是离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妄之灾。」 临床4班的邓则奕同学回想了一下,在23年的人生中,那是最为悲喜交加、大起大落的一天。 早晨七点半,他结束了一个24小时的班,正准备回宿舍补一觉,收到来自唐芃芃的微信: ——去图书馆么?我带教老师今天休息。 ——去!半小时到。 唐芃芃是他的女生,前几年都没交集,直到他们被分在同一间医院实习,才熟稔起来。他跑回宿舍本打算囫囵洗把脸,但摸着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胡茬,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总感觉不那么精緻,于是仔细刮干净,橙子味的须后水拍了满脸,确认这是一个清爽干净的男青年,才扛着一摞书出了门。 第11页 意料之外的,唐芃芃在图书馆门口站着。 「你怎么没进去啊?」他问。 「没吃饭吧?」她递过去一个便利店的食品袋,「我刚吃完,给你带了杯咖啡和两个包子。」 「太好了,谢谢啊。」他接过袋子,一口咬下去,「哎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豆腐皮包?」 「你上次说去了两次都没买到的。」 「呵呵我都忘了。」 「你还说不喜欢喝酸味儿的咖啡,给你买了杯燕麦拿铁。」 邓则奕被女孩的体贴沖昏了脑子,脱口而出:「这些破事儿你都记得?天吶被暗恋的人照顾原来这么幸福——」 嘴里的包子还没咽下去,他像只塞满食物的花栗鼠一样呆呆地望着唐芃芃,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唐芃芃只抿嘴低头笑了一下,便抬起头正视他的眼睛:「怎么能是破事儿呢,我会记得我喜欢的人的一切细节。」 于是,邓则奕同学在第二轮出科考试的前两天,如愿收穫了一个女朋友,他兴奋到看书上的字都在跳舞,一直心不在焉,被唐芃芃的手肘撞了一下:「看书,别偷看我!」 「可我就想看看女朋友。」 「你这样我回宿舍了啊。」 「别别,我这会儿又困又晕,看不进去,你看你的,我下午回去睡一觉晚上通宵。」 医学生的作息时间一向没什么规律,特别是开始实习,经常跟着带教老师值24小时或者36小时的班。这天晚上,邓则奕坐在宿舍,此时的他刚刚补了两个小时的觉,正目眩神迷地发呆,室友王明轩进门:「醒了啊,还睡么?」 「不睡了,今晚把内科再过一遍。」 王明轩递过来一颗小药丸,朝他扬了扬眉毛:「来一颗么?」 他没犹豫,接下直接扔进嘴里,再去找水喝。 盐酸哌甲酯缓释片,商品名:专注达,名字起得很好,一目了然,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用来治疗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大四最忙那算时间,邓则奕吃过一次,效果很好,但今天这药效似乎有点不太一样,好得过了头,或者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怎么睡,此时心率130,却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反而有些高兴,像喝酒喝到了微醺,最完美的状态,晕眩和快乐都刚刚好。 他想,这种欣快感也有可能唐芃芃带来的,对,是因为自己一不小心的表白,也因为唐芃芃恰好也喜欢自己,真是太美好了,明明不在身边,他却能闻到她身上温和的花香,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和嘴角,嘴唇是丰盈自然的红,她的一颦一笑都带着暖意,这一点点的暖迅速点燃了自己。他有些尴尬,这是交到女朋友的第一天,自己的身体却已经先他一步想到了很长远的问题,怎么看个《内科学》还能看得色慾薰心了呢? 渐渐的,邓则奕感觉越来越奇怪,很异常,从未体会过的异常,又难受又舒服。他自认为学了四年多的医学,学得还算不错,人类的身体构造和运行机制已经基本了解,却从来没有一个章节能解释现在这样的状态,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此时,宿舍走廊有人敲门,是宿管:「邓则奕在么?派出所有人找。」 他一边开门一边笑出了声:「哈?派出所?警察叔叔来找我?你是没下载反诈app吧哈哈哈……」 晚上十点,临床4班的邓则奕同学就这么高高兴兴地被警察带走了,直到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他还在笑,我他妈到底是在高兴什么啊!他想。 他应该是笑不出来的,但控制不了,无奈只能偷偷挪到角落,头抵着墙,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内侧。 后来经警方调查,邓则奕吃的那颗药不是专注达,是mdma,3,4-亚甲二氧基甲基苯丙胺,俗称「摇头丸」,他服用当晚被匿名举报,这一天,恰好处在保研名单的公示期。 杨亚桐问:「你还好吧?」 「没事了。其实也就那晚上有点感觉,一过性的。」 「不是问你身体。」 「你说保研?没事儿!老子这成绩,自己考也考得上。」 李靖笑笑:「你倒是想得挺开,不恨王明轩么?」 「恨啊,当然恨,但他现在要被追究刑事责任,也算是罪有应得了。你猜怎么着,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还得感谢他搅黄了我这个保研。」 「啊?为什么?」 「所以说世事难料啊,」他卖了个关子,脸上漾起灿烂阳光,「我被取消资格,递补上去的人,是芃芃!我们俩以前一起去图书馆,都是我陪她备考,现在还跟以前一样,变成了她陪我备考,生活完全没变化!」 「这么巧的么!」 「可不,刚出事那天我真的气疯了,恨不得找他打一架,结果这么一搞,帮了我一个大忙啊。真的爷们儿,就得让老婆保研自己去考试嘛!哈哈哈,要不是他现在在看守所,我还真想去当面感谢他!」 杨亚桐继续问:「你那会儿……是种什么感受?」 「杨同学你这个问题很危险啊,不要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凌游说。 「纯好奇。书上写了很多症状,但我觉得每个人的感受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可能我吃的少,又是第一次,再加上那天本身就很高兴,最后发展成持续的得意忘形的状态,在派出所都控制不住地傻笑。」 凌游点头:「和我们收治的那个吸食笑气的病人差不多,都是莫名其妙的快乐。」 第12页 「对!特别高兴,但是是很难受的那种高兴,不知道你们懂不懂——」 李靖忙说:「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哎呀,就是千万不要尝试,太难受了,精神振奋得想去爬喜马拉雅山,心率快得噁心想吐,但又很开心,矛盾吧?而且啊,那玩意儿能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起反应,你自己还不知道,很尴尬,我就是这么一种状态下被民警哥哥拎走的,你说丢不丢人!」 众人大笑。 「违禁药品当然是不能碰,但追求快乐本身没错,只要不伤害到别人就可以。」凌游说,「对吧,杨同学?」 被含沙射影讽刺的杨亚桐假装听不懂:「那人就是故意害他,没想让他快乐。」 「嗯,情况不一样,想起咱们病区的病人了。快乐是正当追求,就像咱们现在享受是快乐,喝点美酒也能快乐,恋爱也快乐,咱们最常开的药氟西汀,就叫『百忧解』,药效就是解忧……大家都是成年人,无忧无虑是个很难达到的状态。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精神分析,我在想,是不是有些人,他内心的爱情和激情是失衡的,才会出现忧虑和犹豫?」 他撑着脑袋,侧过脸凝视杨亚桐,脸是纯洁的,眼神是真挚的,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人格的清白和赤诚。 第六章 忘忧3 杨亚桐从小就是个问题儿童。 每节课即将结束时,但凡老师问一句「还有没有问题」,他都会举起手,认真提问。他的大脑似乎和其他学生不一样,总能找到问题,且问题不仅仅局限于课堂本身,他会发散延伸,想到大多数同学想不到的方向。 渐渐的,他所在的课堂发展成为,「除了杨亚桐还有没有别的同学有问题?没有的话下课,杨亚桐有问题可以到办公室交流。」 所以当凌游说「你对我还有什么样的疑问」时,他又开启了提问模式。 「师兄,为什么门诊很多抑郁症患者,在咱们病区却很少?」 「因为精神四科专门收治心境障碍患者,他们是省抑郁症诊疗中心。」 「为什么咱们病区的抑郁症患者没住在四科?」 「咱们科的病人情况比较复杂,合併多种病症,严重程度仅次于picu,如果是单纯的抑郁,需要住院一般都进四科。」 「师兄,那为什么二科全是女性患者,三科都是男性,咱们科不分性别?」 「精神疾病和性别关系很密切,咱们这几个科室研究的范围不一样,一科的定位就是成人的综合诊疗,也是咱们医院的无抽搐电休克中心,主要研究方向是生物-心理-社会模式的综合治疗,另外还有一些早期干预,物质与行为成瘾治疗方向。」 「那师兄,为什么——」 「杨同学,」凌游站定,打断了他源源不断的问题,「这些问题你在上班时间问不行么?教学也不用找这么个环境吧。」 是的,黄昏刚过,湖边晚景宁静恬适,他们在岸边散步,没有目的地,徒然地走,此时除了谈情说爱,似乎不适合做任何事。 路灯的光柔润昏暗,风不冷不热,湖水拍岸声不轻不重,一切都那么均衡平和,适合敞开怀抱迎接新事物,杨亚桐当然知道,凌游约他「出去走走」绝不是为了步行。 可他还是不解,继续问:「师兄,为什么是我?」 「你真的好多问题啊。」凌游笑得有些无奈,「因为被你拖上床的时候,我有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就像掉进深海里只想抓住你,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反常和震撼。」 这天,禁毒支队的钟警官又来了,说贩卖笑气的案子已经立案,今天来了解一下情况。正巧精神二科不久前也收治了一名女患者,刚和她谈完,来一科看看严浩峰的情况。 二科那位患者吸食笑气两年多,症状完全不一样,她因全身麻木刺痛行动困难去急诊就诊,出现戒断综合徵以及焦虑偏执转入精神科。 长时间吸食笑气导致她得了维生素b12缺乏症,进而导致血液系统、神经系统及精神方面的后遗症,经过这段时间的心理评估,得到的结论是认知功能受损,记忆力、专注力、信息处理和执行能力非常差,钟警官在二科没有得到有效的信息,转而问凌游:「你们的病人能不能配合,目前什么情况?」 凌游翻着病歷:「治疗上我们给的奥氮平,短期使用地西泮,哦这就不跟你说了,目前患者开始自行进食,抽搐发作偶尔出现。交流方面呢,上周只能点头摇头示意,现在基本言语表达问题不大,但录口供够呛。」 杨亚桐太喜欢看凌游工作的样子了。 金属框眼镜恰到好处地帮他掩盖了一些,由于长相太过出色带来的锋芒,把他的气质从明亮变成了内敛,有稜有角的边框使他的面部轮廓更为具体和深刻,凌厉倒不至于,是种因专业而展现出来的自信。 这张脸加上白大褂,满足了他对衣冠楚楚的全部想像。 凌游见钟警官略有些失落,于是说:「这样吧,我把他叫来聊一聊,你旁听。」 「严浩峰,还记得我吧?」 「凌医生。」 「对,上次是我同事孙医生跟你聊天的,这两位是我的学生,不介意他们在旁边学习吧?」 「不介意。凌医生,我知道错了,你们别绑我。」 第13页 严浩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引得钟兴投来「你们把人怎么着了」的表情。 「不会。」凌游笑笑,「咱们今天就是聊聊天,你最近按时吃饭吃药,在活动室不吵也不闹就安静看书,表现很好啊,不会绑你。」 严浩峰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还记得你是因为什么住院的么?」 「我……『打气球』,生病了,有时候不能动,有时候又抽抽。」 「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吸食笑气的么,怎么开始的?」 「凌医生我错了,我再也不吸了,你可以告诉我姐姐么?我已经好了。」 「你的情况我都会转达,姐姐说你一天天好转她也很开心。你放心,我没有追究这个的意思,就是想搞清楚你为什么吸食,吸食了怎么办,以及以后要怎么防止再次对笑气产生渴求感,我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明白。其实刚开始就是无聊,不知道该干什么,有时候不太想活着,但是吸完就觉得太快乐了,这个世界变成天堂了。我去小旅馆的时候,他妈的这个地方真小真脏,也不知道多少人住过,吸了几支,就变成花园了,很美很香,春天的花园就这样子,什么烦人的事都忘了,我觉得那儿变成儿童乐园了,有滑梯,还有船……」 严浩峰抬着头,眼神没有焦点,似乎沉在自己遥远的记忆里:「那天我奶奶也来了。」 凌游问:「哪天?」 「就是去小旅馆的那天,我奶奶说带我回家吸,说我身体里面细菌太多了,会生病,要吸了才能好。」他的笑很苦,让人分不清他是真的在笑,还是马上就要哭了,但他马上就从回忆里跳了出来,「医生,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那是坏的东西不该吸。可是,你有没有遇到过那种喝醉了,马上就酒醒了,但是你又捨不得醒的时候,有的吧,你懂的!因为太快乐了,醒了,快乐就走了对不对!」 凌游点点头,视线向斜后方看了杨亚桐一眼。 他的眼角似有笑意,表情却没变化,依旧是那个严谨的工作状态,这让杨亚桐心里颤巍巍的,不知道他那一眼,是完全无意还是颇有深意。 严浩峰接着说:「我就想待在那儿,不能醒,就得继续吸。吸得越多越快乐,我还能看见一个女孩,特别漂亮,胸大腿长,就坐在我床上,晃荡着腿勾引我,我一下子就激动得不行,太高兴了……早晨来抽血的护士小姐姐就长那个样子,我就想抱她——」 杨亚桐厉声喝止:「严浩峰,不要这么说话!」 凌游看向杨亚桐,轻轻摇了摇头,又望向病人:「你接着说。」 严浩峰似乎被吓到,眼神躲避着杨亚桐:「我不是这样想的,没有的事,你别把我抓走……」他身体僵直,支支吾吾,「医生我好了,我没有病了,我能回家么?」 送严浩峰迴病房之后,凌游对钟警官表示爱莫能助:「患者目前就是这样的情况,很敏感,会出现假性言语性幻听或者被害妄想,会引出思维被洞悉感,他叙述的内容有些是真实的,但基本上都停留在主观感受方面,所以,可能你在他这儿得不到什么有效线索。」 钟兴点头:「唉,是没办法。我刚才去二科,那个女孩看上去钝钝的,不过说话的情况比他好一点。」 「对,他们虽然都是吸食笑气,但引发的疾病完全不一样。这样吧,我可以帮你联繫严浩峰的姐姐,看她那边有没有一些信息。」 钟警官离开后,凌游把病歷夹递给杨亚桐:「杨同学,下次注意不要轻易打断病人,他们说的话,即使很难听,我们也要听下去。」 「可是他这样,算语言上的骚扰吧。」 「现阶段,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治疗他精神方面的疾病和障碍,道德层面也要引导,但需要注意方式方法。」 「我知道了。」 「很多病人精神疾病痊癒之后,道德方面就不是问题了。按照常理来说,意识清醒的人不会随意向外人表达自己情慾方面的真实想法,你说是不是?」 「嗯……是。」 一个意有所指,一个哑口无言。 杨亚桐心烦意乱,怎么会有这种人,随便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情况都能被他扯到那件事,有这联想能力应该去帮钟警官办案子,绝对是找线索的一把好手。 吃完晚饭,他们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问题儿童终于开口问:「师兄,你真的想要认真发展一段感情么?」 凌游停下来,坦然答道:「不然呢,你只想要身体关系?」 「当然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那第二天早晨,为什么招唿都不打就跑了?」杨亚桐心说因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又听他说,「人家都是第二天一起起床,再亲亲抱抱温存一会儿,你倒好,我洗个澡回来床都凉了!」 杨亚桐嗫嚅:「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就先逃走了。」 「我还以为你对那天晚上不满意。」 「确实也谈不上满意。」 凌游愣住:「什么?」 趁他呆住的这个间隙,杨亚桐撒腿就跑,喊了一声「师兄明天见」,便消失在宿舍楼里。 晚上躺在床上,他毫不意外地又收到了微信。 精神一科凌游:快说,为什么不满意? 第14页 他写了删删了写,隔了大概二十分钟,才决定直说。 实习医生小杨:你力气太大,有点疼。 精神一科凌游:你太紧了,我也很疼。 实习医生小杨:??? 精神一科凌游:如果你愿意认真交往,这方面的技术倒是可以多加练习。 实习医生小杨没回復。 实习医生小杨把被子扯过头顶,不敢笑出声。 严浩峰在本应出院的时候,不知为何出现了病情反覆,护士说他紧张发作,有些躁狂。 听到消息,凌游他们赶去病房,见他蹲在病床旁边,不停摇晃身体,嘴里念念有词:「就是他们派来的,他们要害我,都要抓我,我要跑我要跑……」 「严浩峰!严浩峰听我说,没有人要害你。」凌游说完,又用低一些的音量说,「相信我,严浩峰你看着周围,这里是病房,不会有人随随便便进来的,医生护士你都认得的对吧。」 「你想不想去活动室找老许下棋?想不想去看电视?」 「不然我带你去小房间坐一会儿?」 凌游还在尝试跟他沟通,却没有效果,严浩峰突然僵直了身体,肌肉紧绷,闭眼仰头,杨亚桐以为他抽搐发作,下意识伸手搀扶。 「别碰他!」凌游的话音未落,严浩峰便瞪着眼睛,双手紧握,面目狰狞,似是眼前出现勐兽一般,挣扎着起身,像是要搏出命去,奋力朝杨亚桐撞过来。 护士小尤喊了一声「小心」,但他仍旧躲闪不及,想往后退不知绊到了什么,直接后仰倒地。 凌游从背后抄起他,往旁边一抡,杨亚桐便稳稳地站在他身后,赶来的护工们上前控制住严浩峰。 「先约束起来,我去开医嘱,小尤联繫他姐姐。」 杨亚桐倒在地上的时候,白大褂湿了一大块,正在更衣室找新的,凌游推门进来,扯着他的手臂,前后左右打量了一遍,问:「伤到哪儿了吗?」 「没有。」 「我看他撞过来还挺大劲儿。」 「还好,脚好像扭了一下,没站稳。」 凌游蹲下,拎起他的裤脚仔细端详:「不严重,没肿起来,也不红。」 「是的,一点都不疼,应该没事。」 「嗯,那就好。」说着,他的手指貌似无意地从杨亚桐的脚踝划到小腿。 一阵酥麻感袭来,杨亚桐没站稳,后退了一小步,扶住桌角,低头看时,凌游昂着头,脖颈的曲线撩人,眼里还是浓郁的幽光。——这个角度,他见过的,很多次夜里睡不着,都万分难耐地回味着这样的场景。 凌游几乎擦着他的身子缓缓站起来,像在跳一支贴面舞,这种举动原本应该是轻佻的,不招人喜欢的,但发生在凌游身上,又觉得这一切都合理,单纯的只是距离近而已。但紧接着就不那么单纯了,凌游在他后腰上按了一下,力度微妙,有点虚,却又是实实在在的贴着,下巴搁在他头顶,带着绵密砂粒感的声音便从头顶传下来:「杨同学,记得下次躲远点儿,别伤着自己。」 杨亚桐受不了这个距离。 「嗯~」 不知这是答应他的话还是喉咙里无意识泄露出来的本能,杨亚桐被他按在身上,身体一阵紧绷,仿佛已然暴露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生理现象。 他轻轻挣扎,想逃,似乎又被误解。 「别蹭了!」那把声音嗔怒道。 杨亚桐瞬间没了理性思考能力:「师兄。」他颤抖着声音,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们……可以在一起试试看么?」 第七章 忘忧4 这天早晨刚查完房,护士便打电话来说,禁毒支队的警官们到了。 凌游立刻起身:「走吧杨同学,跟我过去看看。」 杨亚桐正在写病歷,一时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啊?干嘛?」 见他呆呆的表情,凌游没忍住笑:「怎么学霸脑子打结了?」 他一笑,眼角眉梢全是暧昧多情。 杨亚桐走出办公室,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师兄,先说好,你在工作场合不许眉来眼去地勾引我。」 凌游愣住,后退一步,故意拉开距离,上下打量他,嘆气摇头:「唉,当初就应该挑李靖。」 「你什么意思?」 他微微弯腰,直视杨亚桐的眼睛:「杨同学,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看你一眼就是要引诱你?我怎么那么公私不分啊!我在这儿工作,你在这儿实习,要是处处避开躲躲闪闪的不是更有问题?」 「啊,噢——倒也是。」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也不介意跟你搞一场地下情,听起来很有神秘感。」 「师兄我——」杨亚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凌游已经走出好几米,他只能快跑两步跟上,自言自语道,「没想提醒你这个啊……」 一进会客室,钟警官便对杨亚桐说:「哎你们那个同学,王明轩,交代了不少。」 凌游问:「都查清楚了?」 「嗯,不用审,全撂了,态度倒挺好,还说积极配合。切,最他妈看不上这种人,又怂又坏,背后搞小动作,进了审讯室腿都哆嗦。哎你们学校怎么会生产出这种学生啊,不是说医学院都是高材生么?」 「怎么说话呢,好学校也有害群之马啊,高考试卷又体现不出人品。」凌游笑道。 第15页 「哈哈,开玩笑。不过他倒是牵出一条很重要的线,有个远房表哥给他供货,是个不小的人物,背后扯出一个巨大的犯罪网,不只是你们知道的摇头丸和笑气,还涉及到很多软性毒品,所以我们把几个案子併案侦查,我们来负责笑气这块儿。」 「所以你这次来,是有线索了?」 「上了监控,线索是掌握了一些,但没有串起来,因为他们这个贩卖的网络太复杂,而且很隐蔽,上下线众多。一些具体的情况,比如毒品的数量、隐藏地点、运输方式、有没有武装这些细节,只靠我们外围调查是很难获取的,但是目前内线人员还没贴靠上去,所以我们想来试试看,能不能找一个小的突破口,抓一个可以逆用的。约了严浩峰的姐姐今天过来。」 在储物间里躺了两三周的严浩峰的手机,已经完全没电了,充好电再开机时,居然除了gg没有任何人主动找他。他本人的状态并不适合配合办案,所以只找出了卖家的联繫电话就被送回了病房。 警官们和严雨晴部署如何联繫卖家。 钟兴说:「上次你来局里咱们聊过,这次直接跟他们沟通只有一个重点,尽量在外面见面交易。他们之前的交易习惯是转帐配送,但这种方式太隐蔽了,配送的人也不见得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所以尽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们可能说的话和问的问题已经都列出来了,这两张纸你再熟悉一下。」 严雨晴点头:「钟警官我记得了。情绪上还有什么要求么?」 「紧张但不要太紧张。唉,这个要求确实有点高,你能把握好这个度么?」 「能。」姐姐倒是很有自信。 「好,那我们开始。」 电话响了一声被挂断,严雨晴抬头用目光询问,钟兴抬了抬下巴示意再试一下,再打过去响了三声才接通。开着免提,严雨晴却拿着电话,蹲在了墙角,用一种蜷缩的姿态,故意压着声音说:「天哥,我是严浩峰的姐姐。」 那边传来一句:「打错了。」 她忙说:「别别别您先别挂,先听我说几句。」 「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那这位大哥您先别挂好么?」严雨晴用头抵住墙,声音在颤抖,「我也是没办法才找您,想跟您买两支。」 「我们不是卖货的,你打错了。」 「求你们了,卖给我一次吧,我弟弟真的难受。他……他翻白眼,抠嗓子,还说看见我们死了好几年的奶奶……我其实,是不想让他吸的,但现在这样太吓人了……」 见对方没再拒绝,她接着说:「就这一次,小峰他被我爸妈锁在房间里,手机也不给他,是我偷出来的。现在我妈出去买菜了,我爸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才敢联繫你们,求你们快点,我真的,真的是没办法了。」 对方嗤笑一声:「呵,小姑娘胆子挺大的。」 「我也怕,但我就这一个弟弟,他小时候几乎是我带大的,我捨不得看他难受,他在里面用头撞门,我就在门外边哭——」严雨晴语调一变,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营造出一种声泪俱下的惨痛感,「哥哥,求你们了……」 「发给你一个帐号,汇款之后配送。」 「不行啊哥,不能配送,我爸妈管我们很严,不能往家里送,只能我偷偷出来拿。他们把我的卡都停了,现在只有之前存的现金,我能去买么,真的急用啊,我弟弟他就快撑不下去了……」 大概见严雨晴哭得太过情深意切,对方报了个时间地点,便匆匆挂了电话。 杨亚桐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这个房间里的人,似乎都得心应手,只有自己在替全世界紧张。他一只手里紧握着笔,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贴着墙,心脏慌张地搏动着,快速收缩又舒张的触感,从身体传导至手臂,直到指尖和墙接触的地方。 凌游不知何时走到身边,挨着他站,把他的手掌从墙上扒拉下来,藏在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里轻轻摩挲。 挂上电话的严雨晴撑着膝盖站起来:「哎呀腿都蹲麻了。」她脸上还挂着泪,眼睛还是红的,胡乱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雨过天晴的笑容,「钟警官,我这任务算是完成了吧?」 「何止是完成了,简直是超额完成任务。」钟兴朝她拱拱手,「真看不出来,演技这么好。」 严雨晴最近因为弟弟病情好转,心情也好了很多,听到任务圆满完成,她长舒一口气,笑得更加明媚:「这是当代打工人的必备技能好么!上班可不只是上班,偶尔也需要装病、装柔弱、对着骂人的领导装委屈、拖后腿的同事捅了娄子还得装大度,不然怎么混。」 「这倒是,职场上处处考验演技。」凌游说。 杨亚桐抬头看了他一眼,心虚似的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然而实际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严雨晴说:「钟警官,如果还有需要我做的尽管说,我特别想帮一点点忙早点抓到他们。」她的语气真诚又坚定,「我知道这事儿小峰自己也做错了,但我就是恨他们,恨他们为了赚钱卖这些东西给别人,你知道么,我弟说他们刚开始的时候甚至不收钱,就为了吸上瘾了继续找他们买,而且专挑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在严浩峰即将出院的时候,贩卖笑气的案子经过深入摸排、贴靠侦查,终于掌握了犯罪团伙网络构架和犯罪证据,严雨晴最后一次出现在精神一科,是给弟弟办出院手续,她说自己在杭州找了个新媒体行业的营销工作,恰好那边也招聘直播间助理,便打算带着弟弟一起去工作。 第16页 严浩峰出院后的第二天,精神二科收治的,也是吸食笑气入院的女患者朱芷旸,因药物治疗的效果不明显,转入一科做无抽搐电休克治疗。mect是在麻醉状态下,以电流短暂刺激大脑皮层出现癫痫样放电,以治疗精神障碍的无创疗法。转入当天,二科医生对凌游说:「两个需要注意的问题,一是她有很严重的自罪感,二是她的hiv抗体阳性。」 「hiv阳性?她自己清楚么?」 「她知道。」女医生嘆了口气,「也是惨,交到不好的男朋友,那人感染了也不说,她是疾控中心打来电话才知道去做检测,然后躲在家里不吃不喝,再去吸笑气,发病了被送来的。」 看来这又是一位像严浩峰一样,需要挺长一段时间治疗的患者。杨亚桐在替她惋惜的同时,也特别捨不得离开这里,他跟辅导员申请延长一轮实习,反正都是学分,在哪拿都是一样的。 周五下班之后,他第一次走进凌游的宿舍。 和实习生们的两人一间不同,他的宿舍有客厅有卧室还有小厨房,除了面积小一些,和普通住宅没什么区别,刚进门没多久,他还在探头探脑地参观房子,就被凌游一把抓了过来。 被拎着摆放在桌子上,杨亚桐才发现他师兄全身的肌肉都不是摆设,力气大得惊人。 凌游凑过去,吸吮着他的下唇吻了一下,问:「喜欢么?」 杨亚桐点头,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再来。」 得到了邀请,他不再询问,按住他的后颈,吻得越来越深。 杨亚桐似乎瞬间沉浸在温泉里,从头到脚都是热的,身体渐渐融化,软成了一捧液体。 唇舌交缠间,凌游察觉到他急促的唿吸声,停下来问:「怎么了?」 「嗯别——」杨亚桐抓住他的衣领,说话含混不清,「别走。」 凌游笑出声:「没走。」 他直接把杨亚桐从桌上抱起来,杨亚桐没料到双脚会悬空,慌张地勾住他的腰,竟主动做出了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姿势。 「桌子,太硬了,不舒服。」凌游转身把他放在沙发上,整个人压上去,这个吻贪婪野性,带着一股即将置他于死地的力量感。 杨亚桐觉得自己彻底喘不过气了,身体被360度无死角紧紧包裹着,屋里的温度仿佛跟着这两个人的体温一起升高,他感觉这不是沙发,而是一个大烤箱,他们像一对即将出炉的面包,热烈着、香甜着、紧挨着、饱胀着。 他沉醉在这个怀抱里不知过了多久,才挣扎着,用了些力气把身上的人推开一点距离,不至于缺氧而亡。 凌游撑起身子,把他汗湿了的碎发拨到耳后,亲了亲他的眼角:「你见没见过自己半闭着眼睛的样子?」 「嗯?」 「特别勾人。」 杨亚桐怔了怔,随即笑开来:「那勾到你了么?」 凌游低头轻咬他的耳垂:「缠得死死的。」 第八章 忘忧5 凌游的沙发很舒服,舒服到杨亚桐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天已经黑了,空气里有饭菜香。 手臂因为长时间悬空,已经麻了,他尝试活动一下,却发现窗外路灯照进来的光里,有一坨毛茸茸的影子在和他对视。 他大叫一声,影子蹦出半米远,凌游闻声从厨房出来,打开灯:「怎么了?」 在突如其来刺目的光里,杨亚桐看见,沙发上和他对视的物种是一只小狗。 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狗,看品种应该是约克夏。头顶被扎了个小辫子,顶着咖啡色的蝴蝶结,穿着米色格子的小裙子,长毛、顺滑,一看就是被精心照顾着的小姑娘。 他揉了揉眼,伸手挠她的下巴,小狗也不躲,就抬着头任挠,是一只不认生的狗,似乎知道自己有多可爱。 「她好乖啊,不吵不闹的。」 「她是个哑巴。」凌游揉了一把狗头轻声说。 「啊?狗也有哑巴?那她听得到么?」 「听力没问题,是因为得过犬瘟,感染导致的声带受损。」 「啊……小可怜。」杨亚桐伸手把她抱过来,「你买的时候她就这样了么?」 「捡的。」 「什么地方啊还能捡到品种狗?我也去捡捡。」 小狗是凌游前年夏天捡到的,在一个下雷雨的夜里。 他的夜跑路线上有个入住率很低的小区,到了夜里像是座鬼城,前排的楼只有零星几家亮着灯,冷清得吓人。往常他从不在附近停留,但那天,一道闪电把天空噼开一个口子,雨水就从那个缝隙里倾倒下来。他躲进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瓶水坐在窗边等雨停,随即,目光被窗外墙角的一个快递盒子吸引。 雨势渐小,还没完全停下的时候他便走了出去。凌游踢了踢盒子,里面的东西动了动,再踢,又动,这次,它用力抬起了头,盯着凌游的眼睛看,但很快便不堪重负似的垂了下去。 这个动作太可怜又太努力,凌游端起了盒子,很嫌弃,远远拎着拉开一段距离。这只小狗奄奄一息,全身的毛湿淋淋的,有雨水还有排泄物,像一坨散发*臭味的破抹布。 「我就把她送去了宠物医院,应该是因为犬瘟被扔掉的。」凌游说。 「后来你就养了她了?」 「刚开始没有,我没想过养宠物,想着治好了病就会被领养出去,偶尔去交费,看她一眼。她太弱了,刚治好那段时间都站不起来,趴在笼子里,但她认识我,我一去,就挣扎着站起来找我。」 第17页 「啊~」杨亚桐发出了又可怜又可爱的惋惜声。 凌游撇撇嘴,接着说:「这个小东西因为体弱多病花了我不少钱,gg发了不少但一直没人愿意领养,后来那家宠物医院扩建搬新址,迫不得已只能给她带回来,也算是砸手里了。」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怎么捨得不要的。」杨亚桐抱着狗,显然是很喜欢。 「可爱是真可爱,就是不出声儿,经常不声不响出现在我身边,我们俩互相都会吓一跳。」 凌游把碗筷都摆好,杨亚桐依旧盘腿坐在沙发上逗狗,动也没动。他发现这个人自从看见了狗,就再也没拿正眼瞧过自己,于是喊了一声:「杨同学,洗手吃饭了。胖大海,去你自己房间玩。」 「胖……大海?」杨亚桐震惊,「她只有这么丁点儿大,跟『胖』和『大海』这几个字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凌游从他怀里拎起胖大海,往卧室一丢。她的「房间」,就是一个倒扣着的大号纸箱,顶端和侧面开了两个口,似乎是门和窗的意思。 「刚带回来的时候给她洗了个澡,她那个毛啊,棕色的,在水里舒展开来就像一颗泡发了的胖大海,所以就叫这个名儿了。不好听么?陵游是中药,胖大海也是,我们爷俩一听就是一家人啊。」 「可人家明明是个萌妹子,哪有小公主叫这么个名的。」杨亚桐一边吃饭一边嘟囔着,脑子里构建出小狗洗澡的样子,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胖大海这个名字真的很传神。 这是朱芷旸第二次到精神一科做mect,她算是住院病人中配合度最高的那种,给药就吃,从不问这是什么,安排做检查做治疗也都说去就去,没有任何异议,做之前会说「麻烦您了」,离开会说「谢谢医生」,是个谦恭有礼的女孩。但在精神科,往往越是看起来完美的病人,越是需要被重点关注。 她从小安静又乐观,按部就班地读书考试,考上一个中等偏上的大学,她的人生标籤里写的都是「懂事」、「开朗」、「孝顺」、「好学」诸如此类的形容词,没有人会把她和「吸食麻醉药品」的行为联繫起来。她自己也觉得,人生就是这么平淡又平凡地过下去,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也没什么具体的不开心,没有认真谈过恋爱,也不想谈,她总觉得自己如果过了一定的年龄,仍旧是一个人,应该就会跟家里介绍相亲的人认识,彼此不反感就结婚,继续过平静的日子。 朱芷旸自认为是无趣的,一个不痛不痒不悲不喜的人。 关于hiv,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感染的。大二那年五一,她没回家,一个人住在宿舍,很无聊,出去打游戏,遇到一个学长,之前在学校艺术节活动做志愿者认识的,一起玩到接近深夜。 那天晚上,网吧人很少,大概学生们都回家或者出门旅行了,学长拿出笑气问她要不要试试,不是毒品,就是好玩儿。她也就真的试了试,感觉很美好,感觉从前一切的无聊无趣无是无非仿佛都有了色彩。当晚,她和学长出去开了个房,一起打游戏,打累了就睡觉,睡醒了做爱,然后再吸,就这么过了三天。 后来,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彼此都当那三天是个意料之外的假期。 疾控中心的人打电话给她,距离那位学长毕业已经过去半年了。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庆幸,还好自己很长时间没回家了,还好自己从那以后没再交过男朋友。 朱芷旸那天没回宿舍,在街上游荡了大半天,走到火车站,随便买了一张票,k开头的,目的地在哪里不重要,总之需要开很久。她没带行李,就这么坐着,从黑夜坐到白天,看窗外从浓墨转为青蓝,穿隧道越江河,列车平稳,伴着有条不紊的节奏感,从上一站行驶到下一站,仿佛一切都可以延续下去,——而不是绝望。 凌游问:「所以你对自己精神状态方面的转变,是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对么?」 朱芷旸说:「听说,我刚住院那会儿有点躁狂,但我不太记得了,或者说记得些片段。那些天,我的时间感官缺失了一些,就像一根绳子上打了几个死结,解不开,只能跳过。」 「你刚才描述了接受坏消息之后的反应,现在呢,现在怎么想?」 「接受这个现实,没那么难过了。医生们都说,这是悲伤必经的过程,但我觉得不是。」 「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就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 「怎么说?」 「活着的人才会愤怒和伤心,我作为一个死了一阵子的人,已经没有情绪了。」 「你说你已经死了,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凌医生,你觉得时间过得慢还是快?」 「以我个人的经验,上班的时候度日如年,下班之后时间撒腿就跑快得追不上。」 朱芷旸笑了,但笑容倏地消散,仿佛从未出现在那张脸上:「我的每一天,都像慢动作一样,我和你们的感受不一样,因为这是一个生命马上就结束的时候,对时间最后的留恋。」 杨亚桐最近经常在凌游宿舍过夜,他延长了实习,但室友李靖对这个特别偏远的医院没什么兴趣,按时出科,去了省妇幼,他也就顺理成章地不回自己宿舍了。 他上一段感情,其实有名无实,那个人一直在国外,除了每天例行公事一般的视频通话,两个人就像网友一样,而现在,即使上班时寸步不离地跟着凌游,下了班也想腻在一起。 第18页 入夜,关了灯,互道过晚安,杨亚桐还没睡着。 「师兄——」他喊了一声,又没有接着说什么。 凌游嘆了口气:「想问就问吧。」 「我有点不太理解朱芷旸的症状,你说她是戒断综合徵吧,不太像,抑郁焦虑有一点,但也不典型。」 「还记得她因为什么入院的么?」 「维生素b12缺乏症,焦虑、偏执,性格改变。」 「对,维生素b12和神经系统以及精神疾病关系很大,她的症状,其实有点复杂,却又不难懂,看起来像抑郁像躁狂像压力性焦虑,但又都不是,只能说维生素b12缺乏导致的一过性精神障碍,这种一过性每次都有不一样的表现形式,所以你看到的就是这样。」 「她说对什么事都没兴趣,其实就是抑郁吧?」 「也不全是,至少她会去主动打游戏。」 「打游戏也算?」 「当然,她说有时候会去逛街,会研究哪里有好吃的,还能在游戏里能找到一些快乐,这些都算是热爱生活的表现,而且你没发现她是个特别聪明的女孩么?」 「没有,哪儿看出来的?」 「她说不怎么上课,也不喜欢正在学的专业,反正考试都能考个马马虎虎。」 「其实她说的很多我都不太理解,连续几天什么都不做就打游戏这件事我做不到。」 「你的关注点只放在课本上,当然不理解。」凌游捏着他的耳垂,接着说,「不过我做得到,我有一次也和她差不多的状态过了一周。」 「什么?」杨亚桐脑子里冒出很多不堪入目的场面。 「我有一年国庆长假,哪儿都没去,就在这个房间,窗帘一拉,昏天暗地地过了一周。困了就睡,醒了就看一会儿电影,饿了就订餐,那几天都不知道白天黑夜,就这么煳里煳涂地过去了。」 「为什么要这样?」 「就想一个人待着,那可能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个长假。」 「不想……有个人陪你么?」 「当时不想,不知道因为什么,就觉得这种方式很安静。」 「我没试过。」 凌游搂住他的腰:「你要是想,我可以找个时间陪你试试。」 杨亚桐把脸埋在他胸前,睡衣材质柔软,和抚摸胖大海的手感一样,他本想着就这样入睡,又察觉到一些异样:「师兄,你真的想要做么?」 凌游松开了手,翻身背对着他:「问题儿童,别问了,睡觉!」 「哎。」杨亚桐戳了戳他的背,「如果……你特别想,我也可以配合。」 「我不要『配合』,你也想要的时候再说吧。」 「那你既然很想……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你应该不是第一次谈恋爱吧?」 「其实你可以直接说『师兄你这么大年纪还是个处男很可疑』。」 「哎呀不是。」 凌游嘆了口气,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以前没想做这件事,那天和你……之后,就很想,看见你就想起来那天晚上,你一靠近我就紧张,你挨着我,我连动都不敢动,怕硬了很难堪。这样回答你满意了没?睡觉!」 第九章 忘忧6 是杨亚桐的体温把他热醒的。 早晨那点蓬勃的朝气让他有些烦躁,凌游把自己的身体和他隔开一些距离,小心翼翼后撤,从背后浏览他温和的睡姿,那柔软的颈项上还有昨夜留下的痕迹——凌游总想要凑上去吻,每次都在他迷迷煳煳即将睡着的时候将他弄醒,重复几次后杨亚桐彻底恼火,两人因此打闹了一阵子,凌游的手腕上获得一个深深的齿印,杨亚桐的脖子上出现两条浅粉色的划痕。 他离开被窝,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天色阴霾,正适合在家补觉。凌游回头看见杨亚桐还熟睡着,一只胳膊伸直,另一只弯起一个弧度,两只手臂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环,胖大海就睡在那个环里。 一人一狗甜蜜依偎,他自己好像是这个房间里的外人。 他一脸不忿地把狗拎起来,胖大海蹬着腿挣扎,无声地抗议着,小脸写满了委屈。 被吵醒的杨亚桐迷濛着眼:「你在……干嘛?」 「这床上三个生物,就我没人抱!」 「啊?」杨亚桐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笑他幼稚,「你这样把人家丢出去,胖大海好像不太高兴啊。」 「我才不高兴呢!」凌游做出很难过的样子,对着狗说,「小白眼儿狼,我救你一条命,养你两三年,你居然转眼间跟他睡,我太伤心了……」说罢竟趴在枕头上做痛苦状。 胖大海忙扒拉着被子跳过来,奋力用头拱他的手,舔他的脸,即使是个哑巴,仍努力发出呜呜声,凌游见状重新把她抱起来,继续父慈女孝。 「原来你演技也这么好啊。」杨亚桐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感慨道,「你那些被我骗去初夜,第二天跑了伤害你的感情之类的话,该不会是演出来的吧?」 「哈哈哈,虽然我平时实话不多,跟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江湖上关于你的传说,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凌游一手抱狗一手搂他,光线很暗,很适合窝在床上。 「确实很多人主动找我,有些是冲着我,有些是冲着我家,我没拒绝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第19页 「其中有过认真的么?」 「有过。」凌游苦笑,「但我以为他看上的是我,其实是有事相求。」 「那些来找你的,你会帮忙么?」 「有些小事,打个电话就行的,能帮就帮了,帮不了就立刻拒绝,不要耽误时间。」 「听起来很正常啊,那为什么会传成现在这样?」 「因为我不解释,别人说什么我认什么。」 「这是干嘛?」 「让别人觉得这家人并不是个个都优秀,也有这种成绩不好,放浪形骸,没什么作为的阿斗,心理平衡一些,也未尝不可。」 「这么豁达的么?一点点都不介意?」 「不是不介意,是不在乎。」 「好吧,怪不得别人叫你小王爷你也答应。」 「随他们去吧,无所谓。」 「你无所谓,你父母呢?也不在乎?」 「刚开始也会说我几句,后来他们发现,有些时候我明明在家吃饭睡觉看电影,外面却有传言说我又跟谁怎么样了,这种事多来几次,他们也就不信了。」凌游见胖大海一直哼哼唧唧蹭他,想着应该是饿了,起身给她倒狗粮,「哎有一次我爸喝多了,还问我是不是因为家里的情况给我压力太大,又说可能咱们这种家庭,你会受点委屈之类的,哈哈哈你说逗不逗,院长愣是把自己给喝感性了……」 杨亚桐想起为数不多见过凌院长的时刻,在开学典礼、在校庆、在医院内部大会之类的场合,严肃严谨,在家却是这样,他也跟着笑,不由想起自己的爸爸,他,诶?长什么样来着…… 他不怎么经常想起父亲,仿佛那个人,只是在血缘关系中给他留了个浅浅的投影,光一灭,就消失了。 这天上午,凌游接到二科电话,询问朱芷旸的情况,说她父母照例来探视,言谈间感觉女儿几近痊癒,申请出院。 「汪医生,如果是我的病人,我暂时不会同意——对,我知道,她的脑电图表现非常正常,出奇的平稳,mect似乎是有作用。我跟她聊过几次,她对生活的状态非常之消极,但各种检查和评估都不支持抑郁,这本身就是个矛盾点。」 「嗯,我知道。好,那有问题随时找我,不客气。」 挂了电话,杨亚桐见他有一阵子不说话,若有所思,在电脑上翻病人的检查结果,然后眼睛望向办公室的一个角落,许久不动。 他走到凌游身边:「师兄,怎么了?」 「我总觉得,朱芷旸根本不是『看上去好很多』的状态。」 「你在担心她有自杀倾向?」 「很多抑郁的病人,会给自己安排千百种死法,但她从来没提过这个话题,反而是……」他的眉间蹙起很多疑惑,「在她心里,自己已经死了很久了,现在活动着的,是一个懊悔和虚无的身体。我想像不到这个身体出了院之后,会以怎样的状态生活。」 「这样的情况能出院么?」 「理论上可以。」他的眼神微微向下,又抬起头看着杨亚桐,「不管在哪家医院,总有一些患者,是没办法治癒的,只能缓解症状,解决一些暂时的紧急的问题,比如朱芷旸,她入院时躁狂的状态被控制得很好,维生素b12缺乏也纠正了,即使你知道她还存在一些问题,但各项评估都正常。这就是现代医学的力所不能及的部分,但也是医学研究的指引方向,你说对吧,杨同学?」 他的眼里有无奈,即使是苦笑,也分外迷人。 晚上八点,精神二科小夜班的护士小李刚刚忙完,带着她的实习生坐在护士站喝奶茶聊天,朱芷旸过来借电话打给父母。 「帮我带过来嘛,我在这儿住一个多月了,天天都是这个oversize风,好久没穿小裙子了呀。」 小李抬头沖她笑,她不好意思地低头:「就是表姐结婚,喊我当伴娘那会儿买的小纱裙,后来他们那儿有小礼服就没穿着的那件,还记得么,衣柜里一个灰色的盒子装着的,粉色的裙子,白色的纱,蓬蓬的,哎对对对,是的,连盒子一起带来啊,可别搞皱了。」 朱芷旸出院是个大晴天,她如愿穿上了小纱裙,脚上却还是双帆布鞋,看起来俏皮,像是个随时会逃跑的新娘。她向自己的管床医生和护士们道了谢,取了药离开医院。走在去停车场的路上,她心情很好的样子:「妈,你们先去开车,我想去买个冰淇淋吃。」 「着什么急啊,回家再吃也一样嘛。」 「医院的饭没味道,妈,我都馋冰淇淋好久了,就在马路对面,很快就回来。」 「我陪你去。」 「哎呀不用啦,那么晒,你们先去开车,我就在对面等。」说着,她拿着手机,跑向街对面,留下一个轻盈的背影。 朱芷旸的爸爸回过头,看到那个背影正趴在超市门口的冰柜前,似乎在认真挑选,他笑了笑,不管她是不是病了,不管她之前做错过什么事,在爸爸心里,都还是那个乖巧的,爱吃甜食爱撒娇的小女儿。 朱芷旸挑了一个没见过的冰淇淋,粉色,樱花的形状,吃起来酸酸甜甜很清爽,她付了钱一边吃一边走向超市深处的酒水区,挑了两瓶带去结帐。 「小姑娘,这酒67度吶,你确定买这个?」 「是的,我爸平时就爱喝这个,对了老闆,再拿一包软中华和一个打火机。」 第20页 「好嘞,稍等啊。」 「老闆,这酒该怎么打开您能教我一下么?」 「现在开?酒这东西,开了就得赶紧喝,不然味儿就变了。」 「知道的,马上就喝。」 她离开超市,四下张望,迅速拐进一个小巷子。 正午刚过,气温还是热的,但这个巷子有穿堂风,比马路上要凉爽些。 朱芷旸又一次打开酒瓶,凑近闻了闻,很呛,很刺鼻,她抬头看天,头顶只有窄窄的一条蓝,闭上眼,缓缓地,她把酒浇在了头上。 酒顺着她半长的头髮,流过她的耳后、肩膀、裙子的小方领、收紧的腰线、蓬松的纱,滴落在地上。 又开一瓶,这次,是从背后开始倒,她感觉到身上有一些些凉,如果不是气味辛辣,被风吹着,倒还挺舒适。 最后,她点燃了打火机。 起初是幽蓝的火焰,随着衣裙的燃烧,她迅速被一团金黄色包裹起来,白纱化为黑灰色的烟升腾而上。 凌游在回医院的班车上看到了这个燃烧着的生命。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脑子里有一辆高铁疾驰而过,带着唿啸的风声和刺耳的金属声,他飞奔下车,挤开人群,看到这个住院时不哭不闹也不笑,自述不疼不痒不冷不热的女孩,此刻却在火焰里露出了诡异的表情,不像是哭,似乎在挣扎着笑,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妈妈——好疼!」 凌游被赶来的急诊医生推开,火已经扑灭,留在他眼里最后的影像是一个黑色的躯体,零星的血红像是开在地狱里的花,而那些上升的黑灰色的烟,似乎就是她通往星辰的路。 他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围观人群散尽,但某个尖利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徘徊,类似一种电器发出的嗡鸣声。他闭上眼,长嘆一口气,感觉到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臂,一把推开,摇了摇头,转身走进医院大门。 被推开的那一刻,杨亚桐怔了怔,还是跟上了他,一直跟到病区办公室,凌游似乎才刚注意到他:「哎你,没去吃饭?」 「师兄,朱芷旸还能救回来么?」 「你看到了?」 「听说了,我过去正好看到她被送上转运车。」 「她……几乎没可能了。」 「哦。是么。」 「还『是么』,明知故问吧,或者你们学霸都是考完一门课就立刻清空内存了?」 杨亚桐笑不出来,他脑子里那串计算烧伤面积的数字清晰可见。 因为这场惨剧,精神科本应该安静的午休时间,此时有些异样的热闹,而办公室里的他们都不说话,听着窗外的声音渐渐变小,静静消散。 自言自语一般,凌游说: 「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钟兴过来那天,说他去二科和一个女患者聊了几句,说她钝钝的。我想那个时候的她,不是钝,她只是内心的痛苦过于庞大,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假装正常。」杨亚桐不知道该说什么,给他倒了杯水,塞进他手里。凌游双手紧握着水杯,没喝,只用指甲抠上面的图案,「她是个被世界误伤了的女孩。」 第十章 假的 凌游有时候想,精神科医生见过太多不正常的人和不正常的思维方式,那他们自己呢?是不是能确定自己的「正常」? 他一直觉得自己像个开着隐形船的隐形人,游荡在人海,旁观世间百态。 迷濛间,他经过一个婚礼现场,感受到他们热烈的爱意,内心也欣喜;他又路过一间办公室,老闆正在骂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一个小职员畏畏缩缩,想要辩解,但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心里替他委屈;一个急转弯之后,阴暗的窄巷里,一把刀闪着寒光,唰地从一个小女孩脖颈划过,女孩捂住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凌游冲上去抱住她,大叫着「别说话别怕我送你去医院」…… 「师兄,醒醒!」杨亚桐抓着他的手推醒他,「师兄你做梦了么?去什么医院?」 他这才睁开眼,在杨亚桐眉间看见了担忧。 「没事,做了个噩梦。」说罢,他不确信似的把杨亚桐搂过来,轻抚他的背,确定这个有温度的身体是真实的,才长嘆一口气。 杨亚桐看了看时间,凌晨五点半。「再睡会儿么?」他问。 凌游很疲惫似的嘆了口气:「不想睡了,你睡吧。」 「那我陪你说说话。」 「说什么?」 「说你因为朱芷旸心情低落了好几天。」 「我其实,能感觉到她是在扮演『正常』。」 「师兄,别想了,是你告诉我的,现代医学总有些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可能精神科这些评估工具,这些量表,都还有缺陷,还需要不断完善,对么?」 「嗯,是我说的。但眼睁睁看着那个惨烈的场面,还是……心有余悸。」 杨亚桐翻身趴在床上,撑着下巴看他:「师兄你知道么,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你现在这样,看着有点心疼。」 「我?天之骄子?」 「是啊,人那么高那么帅,你家又那么声名显赫,你站在大查房的队伍里,气质都不一样,比其他人更自信一些。」 「没有吧。」凌游苦笑了一声,「我在我们家,算是个挺废物的人。」 「嗯?」 第21页 见杨亚桐疑惑,他又强调了一遍:「在我们家,我是个不成器的人。」 「哪方面不成器?你是个医生啊。」 「精神科的医生,只有本科学歷。」 杨亚桐笑了:「怎么你们自己家还有鄙视链?内外妇儿有排序不成?」 「呵,表面上肯定是没有的。但当大家知道我连续两年考研没考上,从住院医开始做起,他们都用安慰的语气说『精神科也不错』的时候,你就知道,其实在他们心里,确实是有高低之分的。」 「你……考过研?」 凌游听出了他的意思:「怎么你觉得我会因为某些原因直接被保研么?不可能的,我成绩中等偏下,连滚带爬拼了命才能毕业的。」 「可我觉得你在临床上有些独特的思维模式,专业也是绝对过硬的,不可能成绩差啊。」 「可能我就是很不擅长考试吧。英语四级考了三次才过。」 杨亚桐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对他来说,看过的书就像是刻在了脑子里,需要的时候翻一下,考试对他来说几乎就是开卷的,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 「你上次开会的时候,英文很流畅啊。」他还是半信半疑。 「能听懂能对话能发言,但就是不会考试。」 那一年高考结束,凌游进了医学院,目之所及全是熟人:爷爷的学生,父母的同学,家里的旁系亲属,上每一堂课都像是抽籤,不知道即将走进教室的是哪一位;毕业之后进了医院也是如此,院长和小叔在同一位导师手里读过研,护理部主任是姑妈本科的室友,药物实验负责人是表哥,医疗器械公司代表是母亲的学生…… 诸如此类的人际关系给他带来的困扰多于便利,同学,甚至年轻一些的辅导员都对他敬而远之,他没有朋友,靠着一张脸享受被人爱慕的同时,脑子里一直在思考自己的身份,除了凌文玖的儿子之外,他本人到底是谁。 这些他没有跟杨亚桐说,总觉得矫情。 这天傍晚,凌游出去跑步。往常都是一个人从医院绕湖一周再回来,差不多25公里,比半马稍微长一点,但带着杨亚桐,这个四体不勤甚至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的选手,只能开车开到海滨公园,找个中间的位置让他待着,自己沿着健身步道跑,步道对他来说略有些短了,看着杨亚桐笑意盈盈的脸,他无奈笑道:「这一圈也太短了,我感觉自己像头驴一样围着你转。」 十几圈过后,他停了下来,杨亚桐递上去一瓶水:「累了么?」 「累倒是不累,头有点晕,转的。」 他又笑:「那我下次不赖着你了,你自己跑吧。」 凌游抓起毛巾擦了擦脸,头髮上的汗水闪着光。这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夕阳悬在地平线上将落未落,云很薄,一层一层的,整个天空呈现错落的灰色和粉色。杨亚桐看着他的眼睛问:「师兄你跑完步,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嗯,跑一跑是好多了。没那么难受了。」 「突然想起来,她出了院,第一时间就採取这么极端的方式伤害自己,二科没有把她治好,会被追究责任么?」 「杨同学,你在医院这样说话,是会被打的。」他揉了揉杨亚桐的头髮,「我怎么觉得,在某些方面,你还没有李靖机灵呢?」 「他是个直男,有女朋友的。」 「啧,我说的是这意思么!」随即反应过来,杨亚桐应该是在逗他,「人家都说恋爱使人智商归零,我看你也差不多了,现在跑还来得及啊学霸,等真的归零了别怪我。」 「当然要怪你,你看你长这样子,这身材,看到你别说智商归零了,简直能变成负数,不怪你怪谁呢?」 说这话时,杨亚桐又想起了那一晚,他总是能回忆起那一晚,虽说感受并没有多好,但这可能就是酒后乱性的冲动和坦诚。他无数次想起凌游的身体,想起自己隐忍着承受他单调的运动,空气里是他不熟悉的气味,那场景很陌生,很原始,却又让人迷恋不已。 凌游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舒一口气,早已被汗打湿的t恤粘在身上,胸膛起伏,肌肉的沟壑甚是明显,杨亚桐侧过头不想看这诱人的身体,但耳边温热的唿吸提示他,诱惑时刻都在:「那你还不让我碰?」 晚上,杨亚桐抱着一本硕大无比的西医综合辅导讲义,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个多小时,凌游歪在他身边玩手机,这大概就是学霸和普通人的区别吧。 见他昏昏欲睡,手机屡次几乎砸在脸上,杨亚桐问:「师兄你困了么?要不你先睡吧。」 「不,想跟你一起。」 「哦,那你再等我一会儿。」 「西医综合好看么?」 「这有什么好不好看的,就过一遍。」 「我觉得它应该挺好看的,至少比我好看。」 杨亚桐笑着,把书扔到一边,用下巴蹭他的脖子:「你最好看。」 「我知道。」凌游假装生气地咬了一口他的耳垂,「过来亲一会儿。」 「哎别咬!」杨亚桐推开他,「上次蓝主任看见我,问我是不是被隐翅虫感染了。」 「哈哈哈,他老人家想像力真丰富!」 「哎师兄,蓝主任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看着好严肃啊,那天把另一组的实习生给骂哭了。」 「他呀,一根筋,死板。」 第22页 「你跟他,关系不太好么?」 「可以维持表面和平。我感觉蓝霆和我的关系不像是上下级,我就像是嫁到他们家的儿媳妇儿一样,他就是那个处处找麻烦的婆婆,人倒不是个坏人,但就是看你不顺眼。刚来一科那阵子,每说一句话他都要指出我的问题,怎么做都不对,甚至从他身边经过都是错的。」 「啊~还是个委屈的小媳妇儿啊,那你老公是谁?」 「我老公啊~」凌游凑近他的耳朵,「是——这家医院。」 「切!那你赶紧去上班,不要挂在我身上。」 「吃醋啊,还是说……你想当我老公?」 「叫一声来听听。」 凌游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从脸颊滑到脖颈,再到胸膛,沿着肌肉的曲线一路向下,最后停在一个生命力旺盛的位置:「那老公心疼我一下呗?」 一想起这件事,杨亚桐还是有点胆寒:「师兄你……你跑了好几十公里,不累吗?」 凌游看出他的不情愿:「呵,逗你呢,至于么吓成这样。」 「我——」 「没关系的。我说过,以后再说,不着急。」 他靠在床头,轻轻扯了一下杨亚桐的手臂,杨亚桐就顺势倒在他怀里,乖顺得要命。 「你呀,性格要硬一点,在医院里,也不用处处都这么听话,有些该坚持的要坚持。」 「嗯,记得了。像你跟蓝主任那样么,据理力争?」 「我跟他?我现在对他也不怎么硬碰硬了,连哄带骗的吧,对大家都好。领导嘛,有时候就需要一个台阶,你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即使他明知道是假的,煳弄过去也就算了。」 「啊?」 「就比如你刚来那天,我迟到那么久,就给他胡编一个理由说遇到车祸了,他也就不追究了。」 杨亚桐仿佛看到了什么惊悚画面一般僵直在那儿,半晌才说出一句:「你……没遇到车祸?」 「是啊,好像是在路上的时候广播里听见的。」 「你没去救人?」 「救人?救什么人?我说救人了?唉我都忘了。」 「你骗人?」 「哎呀,蓝霆都习惯了,我跟他哪有实话。」见杨亚桐一脸的震怒,凌游揉了揉他的手,「就像严浩峰的姐姐上次说的啊,职场上都是拼演技的。」 杨亚桐一把甩开他的手,跳下床瞪着他:「你怎么能用这种理由骗人!」 他的愤怒是自然流露出来的,凌游很是不解:「哎杨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道德方面的洁癖,不允许别人撒个小谎么?」 杨亚桐的恼火是沖他,也是恨自己,他撂下一句「我回宿舍住」,便冲出门去。凌游起身想去追他,低头一看自己没穿裤子,等找到穿好,人已经不知所踪,他看着拨出去的电话一直没有接听,茫然若迷:「怎么了这是?」 第十一章 愤怒的天才1 凌游没有让杨亚桐等太久,他打了个电话去一附院神经外科,很快便理清了这件事。 城市里每天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怎么就这么巧,他从广播里听来的,随手拿去煳弄主任的一个车祸,居然就是杨亚桐妈妈经歷的那场。他仔细回想迟到那天胡扯了些什么,似乎是清晰地描述了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还标榜自己见义勇为救死扶伤,听起来确实逼真。 杨亚桐一直没接电话,他只能微信留言。 精神一科凌游:对不起,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特别理解你的愤怒,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人品再不堪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欺骗你。我真切地关心你妈妈的病情,也知道这段时间你很辛苦,让你对整件事产生误解,是我的责任,向你道歉。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去。 精神一科凌游:或者你给我一个当面道歉的机会,打我一顿也行,这次保证不还手。 再打电话,提示已关机。 「一个实习医生,连要求24小时待命的手机都关了,可见真的气得够呛。」他想。 凌游没再留言,也没去宿舍找他。这个世界充斥着很多虚幻的事物,你不知道你看到的美术作品是真的人类画的,还是ai生成的,也不知道每天堆在你眼前的消息,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信口开河。他躺在床上,床空了一块的感觉很明显,很奇怪,杨亚桐只是在这里住过几天,自己却已经习惯了他的温度,如果哪天,杨亚桐说自己是个虚拟的,没有真实存在过的人,他应该也不会惊讶。毕竟突然闯进他的生活,又倏地消失不见,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他在第二天查房的队伍里看见了杨亚桐。 「早啊~」凌游对着所有人说话,但眼睛只盯着他。 杨亚桐面无表情转过视线,和新来的实习生聊天,对这个只为他准备的亲昵微笑不理不睬。 凌游在心里嘆了口气,明明前一天还在耳鬓厮磨的两个人,今天就可以毫无瓜葛,彼此间干干净净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查完房,一行人走回办公室。 「杨同学,跟我过来一下。」 凌游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杨亚桐没办法拒绝只能答应「好的」,跟着他走到楼梯间。他背靠着墙,倔强着一张脸抬头看他:「什么事?」 凌游捏他的脸颊,被他侧过头躲开。 「哎,别气了,正式向你道歉。别搞得咱俩一副很不熟的样子好么,好歹带了你一个多月了。」 第23页 「辛苦凌老师了,您以后可以不用带我。」 这个油盐不进的劲儿很让人窝火,凌游冷下声音道:「杨亚桐,这事儿是我不对,但我从来没有想要刻意欺骗你。这个误会,也并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怎么你觉得自己没有责任么?事情都没搞清楚就对我投怀送抱?难道救人一命就要以身相许么?这什么莫名其妙的心态啊,都照你这么想,急诊重症那些人每天换一个都睡不过来吧。」 这些话不偏不倚地戳中杨亚桐最难过的点,原本他恨自己多过气凌游,但这么一说,又点燃了他心里的火。 他嗤笑一声:「所以你道歉只限定说三句软话?哄不好就恼羞成怒?凌老师,我什么怪罪你的话都没说过,你又何必跟我讲这么多旷世真理呢,好歹为人师表,讲话不要这么难听。」 「呵,为人师表?我不配!你爱找谁找谁,我教不了你。」 楼梯间空旷,他们每讲一句话都有回音,在这个空间里填满了不欢而散的气息。 孙奚见他垮着一张脸回到办公室:「凌游,接个新病人吧。」 「主任收的?」 「我门诊收的。」 「那你自己管啊。」 「我马上去上海出差,一个星期呢,你先帮我管着。」 「哦,什么情况?」 「这个病人是家长带来的,说最近情绪很不好,沉迷游戏,不想上学,成绩越来越差。」 凌游问:「小孩啊?多大了?」 孙奚笑道:「24。」 「24岁?家长带来的?」 「别急啊,听我说完。患者林洲,目前研二在读,小时候曾经被诊断为孤独症,断断续续治疗过,但没效果,从小就不跟人交流,但是成绩特别好,对数字很敏感,几乎所有的书,看一遍就记得住。」 听到这里,凌游下意识地跟杨亚桐交换了一个眼神,但彼此突然意识到不对,还在吵架,不应该出现这种眉来眼去心领神会的时刻,于是迅速移开视线,假装无事发生。 孙医生翻着病歷接着说:「林洲妈妈说,他本科阶段成绩很好,考研第一年成绩也不错,但是复试面试的时候出了问题,他不肯跟老师面对面交流,第二年又过了初试,复试的时候是线上面试,他就考上了。开始读研之后,性格越来越差,情绪波动大的时候还经常出现双手颤抖,加上他的精细动作本来就不好,总之就是恶性循环,不肯再去学校。」 「去门诊是因为偏执易激惹?」 「对,还有就是休学打游戏这个事儿,没办法控制自己,能清楚地表示一直打游戏不对,但就是停不下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产生自杀念头,就被带来了。」 「所以你的初步诊断是……」 「阿斯伯格综合徵共病抑郁症,以及问题性网络使用。」 「好的,明白了。我先去找他聊聊。」 习惯性地,凌游朝身后勾勾手腕,杨亚桐就条件反射般跟上了他。 走在去病区的走廊上,杨亚桐想起那个周一上午,也是这样跟着他。凌游走在前面,俊朗挺拔,意气风发,他着迷般亦步亦趋,现在看来,这些美好都构建在他迷人的外表之上,再叠加一些冲动和谎言,直到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正想着,凌游突然站住,回头看他,张了张嘴。 他的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乱码,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目光回应,迅速低下头。 凌游终究什么都没说,站了片刻继续往前走。 他们见到患者林洲时,他正在整理自己的床,明明护士们已经全铺好了,他依旧要把枕头和被子上的摺痕抚平。 「林洲,跟我说说你在学校学的什么专业好么?」 「我不用学,我什么都会。」 「那能告诉我,读研之后,为什么这么容易生气吗?主要原因是什么?有没有一些特别的事能让你很生气?」 「没有特别的事,就是不想看见那些同学,不想跟他们说话。我都说了我没病,不想去实验室就是有病么!」 「不想去实验室当然没有病,我也不想上班。其实不去实验室只想打游戏也没问题,但自己不想打游戏还要继续打,打完就想杀掉自己,这个是有问题的。」 林洲不说话,凌游接着问: 「所以你觉得,你是天才,你不想和同学们交流,因为没有人能理解你的思维方式?」说完这句,他往椅背上一靠,手臂轻轻一抬,貌似无意地推了推眼镜,毫不掩饰地凝视杨亚桐,似乎同时也在质问他,「你容忍不了别人犯错是么?」 「对!我气不过他们蠢!怎么会有人不明白呢,他们这么蠢,是怎么考进来的!」 「那你知不知道,有些时候他们不是有意犯错,不是故意要激怒你?」 「他们就是故意的,他们每天都在挑战我的耐心。」 「能举个例子说一下么?」 「我拿个快递,放在门口,他们进来就问这是不是我的,上面有我名字啊怎么就不是我的?我洗衣服,还没来得及去晾,他们就问洗衣机里的是不是我的衣服,我又不是不去晾,为什么反覆提醒我,我不是个傻子!」 「所以你觉得,同学们是恶意挑衅,不是善意提醒?」 「有什么好提醒的?非要说这么多话吗,知道不就行了?」 第24页 「要的,人和人之间,沟通是必要的,很多事情需要搞清楚弄明白,煳里煳涂的很容易出现矛盾和冲突,你的这个心态,就会导向一个结果,你很不开心,你会生他们的气,他们也很无辜,觉得自己委屈,就这么吵起来了,对不对?」 杨亚桐听不下去,总觉得这个人话里有话,悄悄蹭到门旁边想熘走,却被他发现,问了一句「杨同学你去哪」,无奈只能继续留下,站在旁边当摆设。 谈话结束后,凌游又一次在走廊上停了下来,这次,他终于有话可说。 「杨同学,我在和病人谈话,你抄着手站在那儿,连笔记都不记一下么?怎么你是主任考核还是医务科督导检查我工作?」 「我脑子记得就行,不需要写。」 「你天赋异禀并不代表这种方式是对的,个个都像你一样,万一有需要的时候记不住,要告诉病人说你先别死我去翻书么?」 「凌老师,我错了,我记得了,但我也想跟您说一句,医学传承靠的是正经言传身教不是阴阳怪气。」 「呵!」凌游轻蔑地哼一声,「了不起。」 说罢转身继续往前走。 前方的一阵喧嚣提示着又一位病人发病,这是精神科最常见的景象,连杨亚桐这样的实习生都已见惯不怪,那位病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挣脱了抓住他的护工,往前踉跄两步,故意推倒护理车,车上大大小小的不锈钢制品叮叮噹噹砸在地上,凌游听着刺耳,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 杨亚桐走上前帮忙,他俯身弯腰,一点一点把治疗盘和散落一地的棉签碘伏之类的东西捡起,那弯着腰的曲线是凌游熟悉的弧度,是他曾经用手一寸一寸丈量过的。按照常理,他也该去帮一把,毕竟自己一向是护士们最喜欢的医生,也常和她们打成一片,但此时,他的注意力全被那个圆润的弧度吸引着,打乱了唿吸,停滞了思维,他像是被魇住一般定定站着,直到孙奚经过,碰了碰他: 「愣着干嘛,一起收拾啊。」 「没空,先走了。」 他看到杨亚桐回头注视他,这一眼,冷漠和诱惑相伴而生,他不禁攥紧了拳头。 第十二章 愤怒的天才2 即使这些天里杨亚桐内心羞愤交织,也不得不承认,教学状态下的凌游,一如既往的有魅力,才气无双。他在小会议室里找了个犄角旮旯坐着,隐藏自己,也隐藏自己忍不住偷看他的心。 凌游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每个人对事物的标准都是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来制定的,很独特,也很自私。常人如此,病人也如此。」 他还说:「心理学所说的精神防御机制,咱们精神病学的师尊弗洛伊德提出过一些,后来她女儿,对的,想不开吧,她女儿也干了这行,她系统总结和扩展了这方面的研究,论述了压抑、否认、禁慾、投射、利他、转移、自我约束、反向、反转、升华、心力内投、对攻击者的认同、隔离、抵消、退行等15 种防御机制形式,并指出人类最重要的防卫机制是压抑。」 他又说:「这些防御机制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是自我保护的,当思维形成某种不利于生存的定式时,这些机制就会主动保护我们,当然,适度的保护是恰当的,但如果保护过度,就是偏执,就是病态。比如林洲,你要知道,他的大脑,他的逻辑和他的认知系统跟我们不太一样。」 几个实习生窃窃私语:「当然不一样,我们都是学渣。」 「哎不是说成绩差的问题,不过这个你说的有一点很对,经验发现,患者学歷越高,越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治癒,因为他们的思维模式很科学、很严密,你没有办法从世界观上驳倒他们,他们对自己那套系统深信不疑。」 「我和他谈话,发现他有的时候能够理解为什么别人和他无法沟通,他也知道易怒是不太正确的性格,但其实从他的层面来看,他的愤怒和偏执是科学的。他那天还问我说,人会不会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但还是会这么做。我说会的,我告诉他,每个人都会犯错,我也会把好端端的事给搞砸,但是没办法,当下的情绪很难控制,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像普通人一样学会控制,先尽量延后愤怒的时间,再控制力度。」 「你们猜他说什么?他问我,是不是人类的中枢神经系统和周围神经系统是独立的,有各自不同的意识。我说不啊,他们都是大脑控制的。他说我觉得我不是,他自己有自己的论证系统,我当时居然没办法反驳他……」 所以情绪和一时的愤怒真的只是主观层面的么?他和凌游之间的误会,客观来说,并不是谁是谁非,而是阴差阳错。杨亚桐一边在食堂吃饭一边在脑子里復盘他们的关系,左手 划拉手机,百无聊赖地翻看微信留言。 不小心点开了一个被摺叠的群聊,脑科医院非官方的大群,是年轻医生护士的八卦群,实习生们来来往往,并不太多,杨亚桐刚来的时候随便加了几个,没怎么打开过也没退出来。 群里弹出一个几秒钟的小视频,发视频的人问:谁家的小狗仔啊?被猫打得好可怜![定位:康復楼小花园] 他看清视频里那只棕色的小狗,饭也不吃了,扔下盘子就跑了出去。 凌游回到宿舍,杨亚桐和胖大海正在玩一个纸糰子,他喊一声「fetch」,胖大海便连滚带爬地冲去追纸团,地面太干净,她一边跑一边打滑,杨亚桐的笑声在见到他出现时戛然而止。 第25页 他弯腰想要像平时那样一只手抄起狗,胖大海却仿佛没空搭理他似的,叼着纸团扑向杨亚桐。 他用鼻息哼一声打趣说:「了不得了啊你,开始学英文了,要卷死其他狗么。」见杨亚桐没像预料中被他逗笑,指了指门,尴尬道,「不进去等?」 「我以为……你把我指纹删掉了。」 凌游皱了皱眉:「不至于。」 眼看气氛又要朝着不欢而散的方向进行,杨亚桐把胖大海抱起来递给他:「我刚才看过了,她没受伤。」 在接过狗的时候,凌游握住了他的手。 他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心神不宁,凌游注视着他,而他穿过这个目光,似乎在注视另一个时空。 「谢谢。」这把压低了的声音,又一次撩拨他的耳朵,杨亚桐想抽出手,却被他用了些力气握紧,「你,吃饭了么?」 「吃过了。」他不敢抬头,他怕自己再被那双眼睛抓住心魄。 「我还没吃。」 杨亚桐感受到一股异常的热度从手掌冲上头顶,再多一秒,可能就要把他点燃,于是迅速抽回手:「胖大海也饿了,你给她弄点吃的吧,我先走了。」 林洲入院一周之后,妈妈来探视,简单聊了几句,把带来的小零食交给护士,便准备离开。 林洲扯了扯妈妈的袖子:「我爸,怎么没来?」 「他……要上班,今天有点忙,没办法请假,下次,下次来看你。」 「哦。他还生气吗?」 「早就不生气了,别想太多啊,听医生的话。」 「妈妈再见。」 林州妈妈迅速离开病区,绕到住院楼后面,颤抖着手点燃了一支烟。 「您好。」凌游恰好经过,提醒了她一句,「这里不允许吸菸,您再往前走,有个吸菸区,可以去那儿。」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哎,您是……林洲妈妈?我是林洲的管床医生,凌游,昨天就是我给您打的电话。」 「啊,凌医生。」她手忙脚乱地准备熄了烟,但旁边又没有垃圾桶。 凌游看出她的窘迫,伸手做了个继续的手势:「没关系的,我陪您去吸菸区。」 这是个距离花园不远的阳光房,此时只有他们两个。 「我看您已经要回去了?不多聊一会儿?」 轻嘆一口气,林洲妈妈苦笑道:「我要是说我根本不想来,会不会显得太冷漠了。」 「可以理解,您已经很累了。」 「是啊。」她用力吸了一口烟,仿佛想要把这一团雾吸进四肢百骸一般,屏住唿吸,再缓缓唿出来,「20多年了。小时候觉得他难带,小孩嘛,也没什么,后来查出有问题,那就不是难不难带的事儿了,是这日子难不难过的问题。」 「凌医生,您应该也听过,网上好多人说,得这个病是什么,『来自星星的孩子』,呵!扯淡!病就是病,绝症就是绝症,说得再好听也是病,他们不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刚林洲问我他爸怎么没来,他爸被他打得小腿骨折在家躺着。」很珍视地,她把最后一点菸抽完,又说,「太难了,凌医生。」 凌游点头:「可以想像,我估计您对阿斯伯格已经很了解了,所以我们的治疗目前主要针对他最近的抑郁状态以及持续打游戏这两个问题。」 「我知道,我相信你们。你也可以当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但我这几天真的是,难得能睡个好觉,以前他在家还好,自从读研开始住校,我是每天提心弔胆的,就怕有人打电话来说林洲出了什么事,他脾气真的太差了,在家天天跟他爸吵,吵急了就动手,我是真怕呀,就怕他跟同学老师发火。」 「林洲妈妈,其实您可以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林洲说过,他从小到大都是您一点一点帮他,您太辛苦了。」 「摊上这样的孩子,能怎么办呢?」她抬着头,定定地看走廊上的葡萄藤,阳光一丝一缕落下来,光线里有万千颗粒飞舞,她没有哭,她的眼睛浑浊却干燥,「一辈子的事儿,没办法。」 凌游和林洲妈妈谈话的时候,医生办公室里,主任蓝霆正在给实习生们做病例分析,也讲到了成年阿斯伯格综合徵常见的共病现象。 凌游进门,便感受到屋里隐隐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悄悄问旁边实习生:「这干嘛呢?」 「蓝主任讲完病例问有什么问题么,杨亚桐问了一些,可能主任觉得他在抬槓。」 「他不是着名的问题儿童么?」 「是呀,可主任不知道啊。」 蓝霆确实不知道,只要不喊停,杨亚桐能问出无数个问题,他在这个小实习生身上,看见了另一个潜在的凌游:思维活跃但倔强不羁,总有些另闢蹊径的想法,散漫不踏实。 正想着,杨亚桐又说:「蓝主任,我觉得这个病人不是单纯能用scl-90症状自评量表来评估的,因为他情况本身就复杂。」 「你说的没错,是复杂,但你要知道,as的核心症状会持续终生,而且超过70%的患者会伴有共病,最常见的就是抑郁和焦虑,当然,每个as的病人都是不一样的,但你不能说,因为as的存在,他其他的症状就不需要治疗了,而且现在西酞普兰对他是有作用的,至少他暴躁易怒的情况改善了不少。」 「我觉得他的改善只是换了个环境,如果让他回到原来的地方,他还是会——」 第26页 「杨同学,精神治疗不能钻牛角尖,不要总想着患者的个性,要考虑疾病的共性。」 「可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林洲和其他as病人也不一样,他在科研方面很有才华,让他跟普通的精神病人一样吃药治疗,不一定是对他最好的方式。」 「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是最好的方式!」蓝霆稍微提高了音量,这个场面他太熟悉了,凌游刚来工作的时候,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跟自己辩论,再一抬头,瞥见双手插袋在一旁看热闹的凌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都还是学生,医学学习没有捷径,不要以为和某些人关系好一点,就能算是自己的人脉,还早着呢,这个圈子里,医术比人脉更重要,年纪轻轻的,先脚踏实地,再琢磨歪门邪道!」 杨亚桐没预料到自己点燃了主任的怒火,被这么一吼,他动也不敢动,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凌游,却不知道自己脸上写了「救我」。 第十三章 瘾1 「蓝主任,是您自己问实习生有什么想法的,人家问了你又骂人。」凌游漫不经心,似乎还带着些笑意,「医学传承是靠正经言传身教不是靠骂人骂出来的。」 杨亚桐一愣,这句话听着很耳熟,他现学现卖用在这里倒也很贴切。 「凌游!」蓝霆这下彻底被激怒,「你到底是不是来好好工作的,如果实在觉得我们这个地方委屈了你的身份,那就趁早打个电话叫你爸妈来把孩子带走,我这儿不是幼儿园伺候不了少爷您!」 凌游微微闭了闭眼,他突然就听不清周围的声音,耳朵里全是嗡鸣声,他强忍着头痛说:「蓝主任,就事论事,如果你要求每个实习生都能提出建设性的意见,那他们就不叫实习生了,也就没人敢说话了,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么,全世界都不能有异议只能听你教学?你对我有意见尽管提,开除我也行,没必要强迫自己忍耐我。何必拿实习生——」 他还没说完,便被人连拖带拽地推出了办公室。 即使事后努力回忆,凌游也想不起来当时自己盛怒之下到底撂了多少狠话。这是他第一次和蓝霆正面冲突,他只记得主任被他气到拍桌子,但具体说了什么,完全不记得。 这种体验很让人费解,他整个人就像只巨型的炮仗,即使炸开的动静再大,留下的终究也都是碎纸屑而已。 他的血液在离开办公室之后渐渐冷却了下来,头不痛了,但耳朵里还有杂音,不胜其扰。杨亚桐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拉扯着他的手腕,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拖到楼梯间。 凌游怒意未消,眼里闪着某种凶光,甩开他的手:「干嘛!」 「师兄,我……我前两天不是跟你生气,我气自己,我就是个傻子。我喜欢你,就随便找个理由说服自己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其实,其实那场车祸,我之前想跟你说来着,如果我问了,你说没有这事儿,也就算了,是我自己没说清楚,也没问清楚,就认定是你……师兄你别这样,别朝主任发火行么?你这样,很吓人,很反常——」 杨亚桐话音未落,手腕被一只手钳制着,像被扎了个止血带一样,他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越来越麻木,再想说点什么去安抚这只愤怒的野兽,却悲哀地说不出话。 凌游的声音低沉暗哑:「我很正常!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才能发火一走了之,也不是只有蓝霆可以发火说骂人就骂人,我,也,可,以!」 杨亚桐奋力推开,紧接着又被捏住了下巴。 「离我远点!你到底想干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当什么,一个网红景点么?来打个卡就走?」 这个力度,似乎能捏断下颌骨,杨亚桐害怕了,他挣扎着挡开凌游的手,凌游的力气很大,又很会控制人,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会像发病中的病人一样被他三两下绑起来。慌乱中,他一把扯掉了凌游的眼镜。 那张帅气的脸上出现一条划痕,从太阳穴到嘴角,随即,一颗一颗小小的血珠渗出来,仿佛在他脸上挂了串红宝石链子。 细小的疼痛居然让凌游冷静了下来,他低头看见一个「不要杀我」的表情。 抹了一把脸,「嘶」一声:「挺厉害啊,先睡我,再把我搞破相?」他冷笑,不确定是真心还是假意,「杨亚桐,我这辈子就赖着你了,你要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师兄对不起。」杨亚桐轻抚他的脸,指尖划过渗血的伤口,他踮着脚,勾着凌游的脖子。 嘴唇碰触伤口的时候,一阵酥麻感在凌游的身体里奔跑,他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情绪宣洩是一件很累人的事,他疲惫不堪,一动不动接受这个吻。 这大概就是杨亚桐无声的表白。一只手伸进他的腰间,抚上他的背,温柔缠绵,吮吸舌尖时,又用了些力量,似乎努力想找回他们之间的温暖和亲密。 「好。」杨亚桐沉在情慾里,说话都含含煳煳。 「什么好?」 他凝视凌游的眼睛:「我负责。」 凌游笑开来,弯腰捡起眼镜,掰了掰镜腿,重新戴回脸上,那个儒雅俊秀的医生又回来了。 楼梯间出来,凌游问:「饿不饿,去食堂吃还是出去吃?」 「都行,你去哪我就去哪,给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哟,这么乖么,前两天还跟个河豚似的说炸毛就炸毛。」 第27页 杨亚桐动作夸张地唿出一口气:「好了,放气了。」 凌游大笑,略微低头,问:「那,你今晚上睡哪儿?」 杨亚桐凑近,轻声说:「睡你身上。」 下午是凌游上门诊的时间,他在班车上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仔细观察自己的脸。 「这要是能留一条疤,我就会从一个只是长得帅的医生变成一个有故事的医生,别人会觉得这是个硬茬,不好惹。」 「不会留疤的,只伤了一点点,现在都快看不出来了。」 「出血了都!你这个医生太没责任心了,一点都不当回事,我要投诉你。」 杨亚桐瞥了他一眼:「请这位患者不要碰瓷,你这顶多划破了一点表皮层,懂么,伤不到真皮层又没有发炎,不会留疤的。」 「你怎么知道没伤到真皮层?我脸皮那么薄!」 「你——」杨亚桐笑道,「真好意思说,是谁说要赖着我的,还说我骗走你初夜。」 「这都是事实,别想狡辩!」 你戳我一下,我掐你一把,他们俩在班车后排打闹,又不敢太大声,只闹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孙奚从前排探过头:「你俩几岁了!」 杨亚桐立刻正襟危坐,凌游却还不忘弯起手肘捣他一下:「学生不听话,欠收拾。」 「我看你才欠收拾!」他嘆了口气,「哎你咋想的,没事跟老蓝吵什么?」 「他说话太难听。」 「你觉得你说话好听?」 「哎呀大不了回头去跟他道歉呗。」 「你也是。」孙奚想了想,「你俩稍微注意一点,我觉得老蓝是看出什么来了,故意旁敲侧击。」 「他那叫旁敲侧击?他都直接说到我脸上了。说我就算了,杨亚桐没招惹过他,就多问了几句,他就开始质疑人家的医德和人品,这谁忍得下去啊。」 孙奚无奈摇摇手:「算了算了,不提了,反正你俩最近低调一点,没事不要在他面前晃悠。」 临近下班,凌游接诊了一位女患者,于晶。他很少见到这么浩浩荡荡的阵容,于晶本人、两个妹妹、儿子、儿媳、加一个外甥,一行六人进了诊室,把这个小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患者和家属抢着发言,更是让这间屋变成了每人都有麦克风的ktv,热闹得不像话。 凌游等了几分钟,才提高音量说:「可以了,从现在开始,我提问,你们回答,未经允许尽量不发言,可以做到吗?」 他转向于晶的儿子:「我看半个月前你母亲有过门诊就诊记录,两个问题,第一,开的两种药有没有按时吃,有没有效,第二,这次是因为什么原因就诊?」 「药吃了,是有一点效果,她话没那么多了。但是上个星期我结婚,她跟我岳父一言不合又大吵大闹,在婚礼上又哭又叫的。医生,全部的亲朋好友都在场,她一点脸面都不顾,我觉得比以前更严重了,能安排住院么,我们实在是受不了了。」 「好的,我知道了,病情基本上和上次差不多,还是病理性赌博和双相障碍。家属们来了这么多人,看来还是很支持她的,你们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么?哎——一个一个说。」 「医生,我就想问问,我姐她非要住院么?我听说精神病院里面很吓人的,要捆起来电击,是真的么,她需要这样么?」 「妈,我都说了,不是这样的,大姨她真的要住院治疗,不然就这么一直赌下去不是个事儿,她自己已经身无分文了,咱们也不能老是接济她。」 「怎么说话呢,我们家好的时候帮了你们这么多,我妈就算赌,砸进去的也是她自己的钱和房子,跟你家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她没告诉你,大姐她这些年没少管我们借,我们也都借了,我不是心疼那点钱,她心脏不好,又有糖尿病,我是怕她身体吃不消。她也知道赌博不对,但她也不是每次都输,赢了钱也会还一点给我们的,对吧姐。」 「医生,如果我们在家能控制得好,是不会想来的。我们带妈来看病,是想找一个最适合她的治疗方案,上次我们来的时候,那位医生说两周后复查,我们这次就想问问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是什么。」 凌游在这些话里听出了两个对亲人心软的妹妹,一个烦闷的儿子,一个比较理智的儿媳和一个急着甩掉包袱的外甥。 他在充满高高低低言语声的诊室里,又一次听到了细碎的杂音,在这样的环境下,理应很难察觉,但他却发现了这个声音,并把注意力转移到上面,边听边在电脑上录入病例信息,他甚至还会不时抬头微笑,对患者家属表示认同,或者在杨亚桐望向他的时候,接住他的目光。 「住院单开好了。」他说,「去办手续吧。」 第十四章 瘾2 凌游在于晶的住院记录里写道: 主诉:反覆无节制赌博20余年,兴奋话多易激惹3年。写到个人史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思考了一阵子,才从一个复杂又冗长的故事里提炼出主要内容。 于晶这个类型的病人,很兴奋很主动,配合度很好,倾诉欲极强。入院的第二天,便给凌游讲了一个时间跨度长达50年的往事。 她说,我和我两个妹妹不是同一个父亲,她们俩是不是我不知道,可能我妈也不知道,反正我和她们不是。小时候一直不知道我爸是死是活,但他在我高一那年突然回来了,我妈,呵,你说我妈是不是个弱智,她居然又重新接纳他,还说以后咱们这个家完整了,要好好生活。完整个屁!不可能好好生活的!那个人渣真的没人性的,他老是对我们三个动手动脚,当时两个妹妹都还不到十岁,他也下得去手!她们什么都不懂,再加上从来没有过父爱,还以为这个便宜爹很好,每次都是我把她们带走,告诉她们以后离远点,不要被他碰到。 第28页 那年暑假,我外公去世了,我妈回老家奔丧,那个人渣强姦我,在家,在他和我妈睡觉的床上。我吓得要死,妹妹们还在家,我连哭都不敢大声哭……你能相信么,我亲爹,又抓着我搞了我两天!那两天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噁心的噩梦了吧。 没等我妈回来,我就跑了,跑之前跟妹妹们说,千万要离他远一点,姐姐找到落脚的地方就写信给你们。说真的我特别捨不得,她们俩年纪小,我妈就那副样子,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要被迫当她们俩的家长,但我不能待在那儿了,必须得跑。 在路上,我遇到我老公,我觉得可能是老天心疼我。他那年高中毕业准备去打工,路上我睡着了,有个人翻我包,他就假装不小心弄洒了杯子,把我吵醒。医生你说他是不是特别聪明,他还一直低头道歉,后来他跟我说,他故意低着头不看那个小偷,怕看见他的脸,被那个人盯上。 他是个特别好的人,话不多,很踏实,但不是那种傻乎乎的人,头脑很灵活。他一点都不嫌弃我,反而觉得我受了很多苦,要更加对我好。后来我就跟了他,跟他一起打工。在电子厂车间,我们俩拼了命地加班,因为那会儿工资是按照工时算的嘛,我们就想多赚钱,等机会。干了三年,他已经从小组长升做车间副主任,是不是很能干?后来机会真的来了,有个小供应商准备移民,问我老公要不要接他的生意,我们就把全部的积蓄投了进去,还借了钱,后来还真的干成了,赚到了第一桶金。 有钱之后,我就把妹妹们都接来了,供她们上学,帮她们找工作买房子,但是医生,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命不好,这好日子还没过几年,我老公出事了。 我们那个公司经营一直特别正规,但不知道是搞错了还是有人故意诬陷,说我们涉嫌走私,一夜之间所有资产全部查封。我们当时有个大单子快要到交货时间,我老公东奔西走想办法解决,在高速上出了车祸,人当场就没了。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觉得他不在了,我活着一点意义都没有,就算最后查清楚了公司没问题,我也一点赚钱的心思都没有了。有钱有什么用呢,他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后来我就开始赌了嘛,刚开始是有个朋友看我不开心,带我去澳门玩,刚开始我不会,但就是觉得输一点钱再赢一点回来很兴奋,不过后来你就知道了,越赌越大,卖了几个店面和房子。 对,我知道,我控制不了,有一点钱就想再去,不去就难受得要命。妹妹心疼我,经常借给我,我知道这不对,我自己罪大恶极还连累别人,我真的是要改的,尤其是我儿子要结婚了,我不能让亲家看不起,但他们,他们也太麻烦了,婚礼上无缘无故说我们不给他们家安排位置,明明是他们没说清楚多少人,怎么就变成我们家的错了! 医生,我这次是下定了决心要改掉的,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谁都不许借我钱,我也不要钱,我还可以去找个工作,打扫卫生都行真的,你要相信我,戒得掉这个瘾! 凌游一直认定,对某件事物成瘾的人心里,住着一只异常兇勐难以驯服的兽,贪图一些获得的快感。他有时候也是如此,尤其是杨亚桐每天在他办公室,在他宿舍,在他床上,以佳肴美馔的姿态呈现在面前。他似乎也有一些异常的灼热集中在身体的某个部位,久久不散,这大概,也是一种瘾。 他把额头放在桌上试图降温,全然没有察觉杨亚桐悄悄坐在了旁边。 冷却了一阵子,凌游抬头,突然看见身边有人,吓了一跳:「我的天你怎么跟胖大海似的不声不响!」 「我以为你睡着了。」 「上着班呢,哪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睡觉。」 「师兄我今晚上要回家住。」 「为什么?」 「明天要回学校考试,班车太晚了赶不及。」 「哦,好。」 回家住也好,凌游想,可以睡一个清心寡欲的觉。 下午的这场雨,十分邪门,前一秒还是阳光普照,后一秒便看到一张白色的幕布从天而降,整个天空灰了下来。 坐在办公室里的凌游翻看着社交媒体上的实时消息,「长江路秒变长江」,「全球气候果然变暖,海岸线已经涨到我家楼下」,「居然还有冲锋艇!!点开看地表最强快递小哥」……城市内涝给网络提供了很多戏嚯的素材。但一两个小时过去,渐渐地,调侃的心情被频繁的预警、通报和消防车救护车的声音驱散,当凌游看到地铁三号线停运的紧急通知,和有人在涵洞避雨被水沖走正在搜救的消息,心里一沉,忙拿出手机给杨亚桐留言:考完了么?雨太大就别回医院了,回家住吧。 微信没有回覆,他等了一会儿,尝试打电话,提示关机。 已过傍晚时分,考试早已结束,他的意识里顿时出现很多画面:杨亚桐打车,车在水里抛锚,杨亚桐被困在地铁站出不来,杨亚桐步行,水太深迷了路……天吶怎么手机一直打不通,不是拨不出去就是不在服务区! 他坐立难安,站在窗边,雨还在下,比下午那阵子小一些,却依旧是大雨,夜晚的雨水似乎更加坚硬了一些,像一根一根铁丝条扎进土地,此时窗外任何一些歪歪斜斜的影子都让他期盼,紧接着又让他失望。 失望累积到一定程度,他给杨亚桐的辅导员打了个电话,要了他家的联繫方式。 第29页 「您好,我是杨亚桐在脑科医院的带教老师,我姓凌,想确认一下他有没有回家,他下午考完试之后手机一直没开,联繫不上。」 电话那头的人愣了一下,疑惑道:「没有啊,他说明天一早还要早起,回医院住,怎么他还没到么?」 「哦这样啊,那您别着急,再等等,雨太大了,可能路上耽搁了。他回来我让他跟您联繫。」 杨亚桐的妈妈段虹讲话语速略慢,显得无比温和:「嗯,好,谢谢你啊。」 「那没事了,这么晚还打扰您,不好意思。」 凌游正想道再见挂电话,却听到一声轻笑:「凌老师,别担心,桐桐心里有数,他说回去就一定会回去的。」 「呃……好的。」他不知道段虹这话是什么意思,迟疑到近乎语无伦次,「啊,对了,您也别担心。」 「哎,不担心。麻烦你了,在医院照顾他。其实桐桐跟我说了,你是他很认真交往的男朋友。」 凌游的家庭出了名的传统。他有一次跟杨亚桐闲聊,说起自己的父亲,说他几乎就是按照大学校长的标准模板成长的人,医术精湛,心思深沉,说话滴水不漏。对自己,表面上非常宽容,没有要求,实际上你永远都不知道他微笑点头的背后,是满意还是失望。尤其是听说过关于自己放浪形骸的传闻,他只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的私生活我不干涉,但绝对不能搞出什么丑闻。 凌游对自己的取向自卑又孤独,但电话那头的段虹,未曾谋面却对他展现出温柔和包容,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应,一个湿淋淋的杨亚桐进了门,他如释重负:「阿姨,他回来了,让他跟您说。」 下一秒,手机便飞进了杨亚桐手里。 「哎妈,别提了,雨太大,手机不知道是没电还是进水,开不了机。嗯,真的是游回来的。你早点睡吧,我要去洗澡了,明天给你打电话。」 电话挂断的下一秒,杨亚桐便被一块浴巾蒙住头。凌游捧着他的脸,咬了咬他的下唇:「你混蛋!你快把人急死了!」 他嗤嗤笑,回应他的吻:「别骂我了,我转了两趟公交,下来又走了好久才到的。」 「下这么大雨不知道回家住么?」 「可我跟你说了要回来的,手机开不了机,没办法给你打电话。」 「你的智商考完试就用完了?你回家再打给我不行么?」 「那我——那我就想回来!我就想见你!不行么?」 杨亚桐尝试站起身来,却双腿一软,跌进他怀里。 「我看见有人在涵洞里失踪了。」凌游紧紧箍住他,「然后我就慌了,赶紧去找你家电话。」 揉了揉他的头髮,杨亚桐说:「还不太傻。」 「等得心焦,又不敢出去找你,也不知道去哪找,就在这屋里走来走去,连胖大海都嫌弃我。」 「你知道么,公交车里都进水了,司机师傅都有点紧张,但我一点都不怕,因为我知道有你等我,我要回来,也一定能回来。」 凌游怔了怔,抄起他的腰,直接扔在床上:「我不想等了,我现在就想要你。」 「可我——」杨亚桐推拒着他的胸膛,「先让我洗个澡好么,我觉得自己身上一股鱼腥味儿。」 扯开他的手,凌游低头吻住他,杨亚桐累到大脑和身体完全脱节,也不反抗了,任由这个人从他的额头亲到鼻尖,再一寸一寸探进他的唇,此时这里没有雨,凌游的怀里很安全,安全到……床似乎在摇晃,头也越来越昏沉,就这样睡着了也很好。 凌游的唇从他的颈子滑到锁骨,嗅了嗅,故意说:「嗯,是有点臭臭的。」 他立刻警醒,奋力推开他跳下床往卫生间走:「是臭啊,那你还亲!」 凌游捨不得似的拽着他的手:「闻着臭,吃着香。」 凌游把自己摆成了一个任君採撷的姿势等着杨亚桐洗澡归来,但已经睡醒一觉的胖大海蹦蹦跳跳来找他,不遗余力地蹭他的手,似乎想要赖在床上。 「回你窝睡,今天不许来烦我。」 凌游把她拎回去,她又挣扎着跑回来,往返几趟之后,连杨亚桐都看不下去了:「是不是饿了啊,你给她弄点吃的吧。」 「惯她毛病,哪有正经小狗吃夜宵的!」 胖大海很生气,又叫不出声,只能咬着他的袖子,蚍蜉撼树一般,企图把凌游拖下床。 等凌游给她开好罐头,看她吃完,确认小狗祖宗已经可以安静睡觉,再回来时,杨亚桐已经快要睡着了。 他不甘心,把人揽进怀里,低声问:「睡着了?」 「嗯?哦,还没……」 他抬了抬嘴角,伸手关掉灯,轻吻着,一颗一颗解开他的扣子,一只手向下滑。 凌游的手有点凉,碰到他下腹温热的地方,杨亚桐一个激灵:「师兄你——别,不要这样玩弄他。」 「不喜欢么?」一边轻抚一边凑近他的耳朵,「他显然也很喜欢我。」 「他累了,师兄,他今天忙了一整天,真的累了。」 「他忙一整天?他跟谁忙?」 「自己忙自己忙。」 「累了一整天才要放松放松呀,对吧,咱们把他放出来,让他舒展一下筋骨。」 杨亚桐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他的手,最终呈现出了一种欲拒还迎,声音颤抖着带了些哭腔:「师兄~啊……不要,他不要舒展他就这样挺好的。」 第30页 凌游故意使坏,捏了一把:「别呀,你看他,都站不起来了,没有生命体徵了,我给他人工唿吸一下……」 第十五章 瘾3 凌游最终还是去找了蓝霆道歉,毕竟是直属上级,也不好意思闹太僵。大概彼此都清楚当时是一时情绪,蓝霆也知道他的脾气,只说了些诸如「踏实一点没有错」,「不要处处想着标新立异」,「特例是有的但统计学不是没有道理」之类的话,也就算了。 隔天,实习生的教学课,安排了凌游讲典型病例。实习生们很喜欢这个小医生,长得帅又爱开玩笑,从不摆老师架子,他的课可以畅所欲言,气氛比平日在学校的pbl都,还能切实地学到不少东西。 蓝霆路过会议室,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下班,他径直走进去,找了个后排坐下。 凌游似乎没看到他,继续说:「锂盐是目前唯一一个对于治疗双相障碍共病pg具有ib级证据的药物,而且这位患者治疗动机比较强,依从性好,所以长期预后还是比较乐观的。病例内容就这些,同学们还有什么问题么?」 问完这个话,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杨亚桐。 果然不出所料,他举手提问:「凌老师,成瘾障碍我知道,但什么样的标准可以把病人判断为病理性赌博,而不是归于强迫症之类的?」 凌游说:「可能你们对赌博这件事不是很了解,当然了,最好也别了解。你们看过美国或者香港电影里的赌徒吧,现实生活中,除了在棋牌室里消磨时间那种不算,也是有职业赌徒的,以这个产业为生,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不靠运气,靠的是掌握规律和技术。咱们的病例,患者不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性赌博,而是一个长达20多年的病程,存在明确的长期反覆无节制赌博史,行为自控能力明显下降,整个生活呈现以赌博为中心的态势。她之前和丈夫经营一家企业,但自从开始赌博,公司基本上不管了,家庭关系也一团糟,社会功能严重受损。所以回答你的问题,我们根据其赌博的时长、程度及对其社会功能的损害等方面来判断,排除非障碍性赌博,可以诊断为pg。」 杨亚桐又问:「于晶的病理性赌博,是因为她的双向障碍引起的么?比如她躁狂发作所以去赌博。」 「你说的有一点很对,躁狂发作的患者有可能出现判断力缺失,会冲动,会有挥霍行为,比如豪赌一场,但于晶她的pg发病很早了,当然,我们现在也没办法判断二十年前,是不是一开始就是病理性的,只能说她病史很长,最早的赌博很有可能不是躁狂发作导致的。据家属说,她是最近五六年才出现反覆的兴奋话多,而且除了赌博,还有其他的挥霍行为,比如一开心就给全家买了豪华邮轮的旅行,或者给自己的秘书买了套房,所以她心境障碍的表现并非赌博成瘾的直接生理效应。不过你提的这个问题非常好,我们可以看一下相关共病的研究,稍等我找找文献。」 凌游在电脑里翻了几个文件夹,一边找一边看似无意地说道:「其实医学发展到现在,很大程度靠的都是统计学,无论是哪个科室,诊断和治疗都是要参考数据的,疑难杂症当然有,机率却比较低,可以考虑,但绝对不能钻牛角尖。」 杨亚桐是不是听明白了他不知道,但后排的蓝霆知道他的意思。 凌游翻出几篇文章,接着说:「双相障碍患者常与suds及包括pg在内的行为成瘾共病,中到重度的pg在双相障碍人群中的发病率比普通人群高4倍,并且与双相2型、快速循环型及自杀观念或行为病史密切相关。这里写了,约10%的双相障碍患者存在中高风险的赌博问题。经歷轻躁狂的pg患者具有更强的赌博动机,将赌博作为一种调节情绪的手段来获得愉悦与享受。pg症状和躁狂状态下的赌博行为,均呈现类似的行为模式,即有害的、危险的寻求犒赏的行为。」 他望向杨亚桐,眼里满是赞赏:「杨同学很会提问,他的问题能把这个病例分析做得很透彻,还有么?」 杨亚桐只犹豫了一下,便说:「有。」 凌游装作惊讶的样子:「喔!还真有!」 学生们都笑,笑也不耽误做笔记。 杨亚桐问:「她的个人经歷里面,有两个非常重要的节点,一个是被父亲强暴,另一个是丈夫意外身亡,对她的打击很大,有没有可能诊断为ptsd?」 凌游说:「嗯,是的,这两次是非常明显的创伤性事件,但其实鑑别起来很简单,一是患者明确否认了这两次事件对她产生伤害的持续性,第一次她离家出走,第二次她确实很伤心,也丧失了工作的兴趣,但她在谈话的过程中,愿意主动和我们透露创伤事件,没有明显迴避及选择性遗忘,所以不考虑ptsd。」 思考片刻,他又说:「其实童年时期的负性经歷与成年后精神障碍有很大关联性,尤其是虐待和忽视,我看到过一种假说,认为早期应激影响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在成年时期对于轻度应激的持续敏感性,造成了患者在精神病理学上对双相障碍等精神障碍的易感性。回到咱们这个病例,很多pg患者会将赌博视为一种消除负性情绪和逃避现实问题的应对策略,但这个行为,只能把人生陷入恶性循环。记得,千万不要尝试,人类的认知和自控力都是有限的,你远远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强大……」 第31页 蓝霆没有听完,又悄悄起身离开了,这次凌游看见了他,朝他微笑点头,又想要说什么,他抬手按了按空气表示拒绝,出了门,碰上准备下班的孙奚。 「哎主任,会议室里面干嘛呢?」 「凌游的答疑时间,搞得跟辩论似的。」 孙奚朝里面看了一眼:「果然啊,只有问题儿童才能解答问题儿童的问题。」 蓝霆笑笑,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学术氛围倒是不错」便下了楼。 凌游最近发现,有一些瘾难以自控,比如说被杨亚桐牵一下手,他就忍不住把他揉进怀里,被杨亚桐看一眼,就会很想把他拖到没人的角落亲一会儿,如果杨亚桐挨着他超过十秒,他的手就会不自觉地往人家衣服里面伸……杨亚桐像一株疯长的藤蔓,柔软坚韧,在凌游身上缠绕,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这是有生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反常,凌游开始偷偷搜索「sexual addiction」的相关文献,对照自己的症状,也不是太相符。 「应该不是精神障碍」,他想,「那就是杨亚桐的问题,这傢伙太勾人。」 然而他的瘾,在杨亚桐洗完了澡,身上还带了些蒸腾着的热意,故意凑近,手搂上他的脖子,脚勾上他的小腿时,再一次被撩起了熊熊烈火。 依旧是个下大雨的夜,宿舍的窗开了一条缝,风声雨声交织着的白噪音很催眠。凌游抱住他的头,用两只手臂捂住他的耳朵,杨亚桐被360度全方位覆盖住了,看不见也听不清,更凸显了感官刺激,他一动,就能让他产生一阵轻微的颤抖。 一串不远不近的雷声滚过,凌游进攻的节奏温柔了许多,在他耳边低语:「是打雷,别怕。」 「我……不怕打雷啊。」 「我怕你怕。」 血供都集中在身体的其他部分,他的大脑已经没办法思考了,杨亚桐大部分时间,都搞不懂他在絮叨些什么,好像是以无数种方式询问他的感受。 「累不累?」 他摇头。 「疼不疼?」 也摇头。 「那舒不舒服?」 还是摇头。 凌游停下来,疑惑道:「真的不舒服啊?」 杨亚桐迷濛着眼对着他笑,狡黠又魅惑,身体还在欲望里浮浮沉沉,含煳着不知所云:「舒服——没有了,舒服死了……」 第二天一早,凌游还没醒,恍惚中听到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刚开始以为杨亚桐在打电话,等他彻底清醒仔细听才发现,那似乎是一场独角戏。 「胖大海过来,别闹他,让他再睡会儿。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发疯了。对啊,可怕吧?他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不受中枢神经系统控制了,你说吓不吓人。是吧,我也觉得,哪有人动不动就起立的,咱们是个小公主,可要离这样的人远一点。啊?你说我啊,我不用,嘿嘿嘿我喜欢他这样……」 听到这里,凌游忍不住翻过身来,手又一次伸进他的衣服。 「哎你醒了啊。」 「跟胖大海瞎说什么吶你!哪有这么教育孩子的。」 杨亚桐笑,准备起身给胖大海装狗粮,却被他一把按住:「等会儿再起,还早着呢,来復盘一下。」 「復盘什么?」 「昨晚上有什么优点缺点哪些方面需要保持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哈哈~师兄你这样算不算是人菜瘾大?」 「我——」凌游被他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也不否认,索性破罐破摔,「是啊,我菜,你不菜你教教我,杨老师?我不学习怎么进步嘛。你快说!」 「那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什么『别怕打雷』之类土了吧唧的话,我堂堂八尺男儿没事怕什么打雷啊。」 「不怕打雷你抖什么?」 「我那是——」 「还有,你?八尺?我还差一点儿呢。」 「就是个比喻,别把我当弱鸡。还有,不许叫我『桐桐』,跟我舅舅似的,你这么一叫,全身起鸡皮疙瘩,好难受。」 「舅舅?我只比你大了两三岁而已,有这么老么?」 「我小舅很年轻的,跟我上过同一所学校,我读小学,他在后面那栋楼读初中。哎你知道么,有一次我也忘了是犯了什么错,老师要请家长,我说爸妈出国了舅舅来可不可以,老师说可以,然后我一下课就把舅舅叫来了。」 「哈哈,你们老师不会更生气么?」 「那有什么好生气的,本来就是舅舅啊。」 「好吧,记下了,不叫『桐桐』,还有么?」 「还有,如果我没提出异议或者拒绝什么,那就是都可以继续,不要再问这样可不可以那样行不行这里是不是,干就完了。」 患者于晶是一个半月之后出院的,此时,杨亚桐已经从精神一科出科,只是还没离开脑科医院,在神经内科三病区实习。 这天中午,凌游在去食堂的路上遇到于晶,远远挥手致意,杨亚桐说:「我觉得她挺值得同情的。」 「嗯,人生际遇确实惨了点儿,但之后她在一万种排解情绪的方式里选择了很不恰当的一种。」 「师兄你说她出了院,还会不会再继续赌?」 「很大可能。」 「什么?」 「赌瘾这个东西很难戒掉,尤其是已经持续20多年的习惯,我估计,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她又会回来。」 第32页 杨亚桐回头看他:「你是不是在精神科待久了,会习惯性地以悲观的态度看待人性?」 「你觉得我悲观?」 「是啊,她住院期间一直都说自己很后悔,做错了很多事,对不起家人,我感觉康復的希望很大。」 「嗯,希望吧。」他笑笑,笑得平淡,也勉强。 关于于晶的结局,凌游只猜对了一半,她的确出院没多久又赌了一次,只是这次之后,她把所有关于自己的东西都留在家,手机、证件、卡,身无长物地走了,杳无音信,再也没回来。 第十六章 持续的醉意 这两天,神内颇不宁静,接连收了不少重病人,杨亚桐跟着带教老师值夜班,连续两个小抢救之后,紧接着一个中抢救,一夜下来累得昏天暗地。天还没亮,他晃晃悠悠走回凌游宿舍,坐在沙发上,还没来得及躺好,头一仰,就睡着了。 醒来,却是躺着的,有枕头有被子,让他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累到极点,失去了一小段记忆。 这是个周末的上午,似乎是为了照顾他在睡觉,客厅窗帘没有拉开,光线是暗金色的,只有餐桌上的檯灯亮着。 凌游背对着他坐着,好像在缝什么东西。 「师兄。」 他回头,笑意和光一起冲进杨亚桐的眼,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美感照得眩晕。 「醒了,还睡么?」凌游问。 「本来不想睡的,但你用美色把我给砸晕了。」 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吻,然后是额头、手腕。 「睡美人是被亲哪里醒的来着?」 杨亚桐笑着指指自己的唇:「嘴?」 凌游摇头:「我觉得对你不适用。」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亲……『那里』,你一定能醒。」 杨亚桐慌张地抓起被子盖住腿:「我不要!」 凌游大笑,捏了捏他的脸,起身坐回椅子:「再躺会儿吧,等我把这个做好了,带你出去玩。」 「在做什么?」天气有点凉,杨亚桐用毯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类似卷饼的物体,旁边明明还有椅子,他非要挤在凌游旁边。 「你上周买的情侣卫衣,我找了一件颜色一样的旧衣服,剪了,给胖大海做一件,这样咱们仨能穿一套亲子装。」 「你……会做衣服?」 「做衣服很难么?不就是把布剪一剪缝起来就好了。」 「别告诉我胖大海那些小裙子都是你做的!」 「是啊,裙子比衣服好做多了,这种连帽的卫衣麻烦一些。」 「师兄你怎么……怎么会有这么违和的技能!」 「这技能哪里违和了?你在外科的时候没学什么缝针怎么打结么?」 「学了啊。」 「对啊,你不也会?更何况我小时候几乎常年住在医院值班室,缝东西我从小就会,精神科不用做手术,但做个衣服绰绰有余,来,把她抱过来试试。」 杨亚桐把胖大海从窝里捞出来,胖大海显然经常试衣服,一动不动任由摆布。 「帽子不行,太大了,要改,只能做个装饰不能戴,戴上会把咱们的小辫子压住。」说罢,他低头,继续拆线剪裁。 杨亚桐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凌游也不知道哪一眼瞧见了他的表情:「想说什么就说,别把自己给憋死了。」 「师兄,我还是觉得,你这个体格和这个性格,跟贤妻良母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男的就不能缝衣服么?你性别歧视。」 「不是歧视,只是看起来很惊人。」他贴近,脸几乎贴到了他的手臂上,幽幽地说,「你长得那么好看,像织女。」 凌游瞥了他一眼,调侃道:「你是牛郎啊?」又想起什么,说,「那些设计师,很多都是男的,而且还跟我一样喜欢男的。」 「画图设计和真的动手做还是不一样吧。」 「我相信,只要能画出来衣服的样子,知道怎么剪裁,就一定能做出来。」 「好吧,姑且信你。哎师兄,改天你给我做一件情趣白大褂——」 「杨亚桐,闭嘴!」 「害羞啊?」 「害你个头!你这让我以后怎么直视白大褂,怎么上班!」 「怎么上班是你的事,反正我还挺想穿……」 杨亚桐的絮絮叨叨被打断了,凌游把胖大海往他手里一扔,说了句「遛狗去」,便把这一人一狗推出了门。 杨亚桐一向是个有计划的人,他习惯了在每天早晨安排自己一天的生活内容,有几节课,在哪吃饭,需要多长时间看书,住宿舍还是回家,几点洗澡几点睡觉都规划妥当,但这个下午,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走到哪算哪,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的时光,很慢,却很美好。 凌游骑上单车,胖大海坐在前面的车篮子里,杨亚桐坐后座,他们一家三口便朝着某个方向前进。说某个方向,其实就是没有目的地,杨亚桐指向哪里,凌游便骑向哪里。 近些年规划的新城区,有一种独特的秩序井然,却少了些灵动的美感。医院旁边这个湖很宽阔,远远望去甚至以为已经到了海边,一座桥把湖分成两半,长桥的尽头伸出两条道路,从半空中看,这是一只巨大的蝶。湖中间风有点大,胖大海的小辫子被吹乱,却也丝毫没影响她欢乐的心情,此时一辆地铁从湖中间划过,奔向连绵的远山。 第33页 「师兄。」 杨亚桐突然喊他,凌游停下车,回头看,看后座上的人晃荡着腿,指指自己的嘴,冁然而笑,他便侧过身,以一种别扭的姿势遂了他的愿,然后继续往前。 和医院那侧不同,对岸鲜少有人来,那些在医院里、人群中要刻意保持的距离,此刻在空无一人的湖边,阒无人声,只有些微风和虫鸣,他们可以尽情拥抱亲吻,这是一个什么都没做却感觉什么都做过了的下午,杨亚桐心里装进了幸福。 这一周开始,杨亚桐彻底结束了在分院的实习,去了本部。实习生们来来往往,精神一科依旧热闹。 今天入院的是一位妄想症患者,很瘦,整个人蜷缩在轮椅的一角,警惕地观察周围环境和人,略微大一点的响动都能把他吓一跳,问「你是谁」,问「怎么了」,举起双手摸索,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位51岁的男病人,跟来的家属是他儿子,一个看起来稍显文弱的年轻人。 「两天前他有点感冒,我妈给他吃了点感冒药,听说吃了药不能喝酒,就没让他喝,结果就出现幻觉了,老说看见屋里有猴子有熊猫,我们笑他在逛动物园,但慢慢的状态就不太对,脾气很差,很难受,在椅子上坐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滑到地上了。」 凌游问:「所以您父亲平时有喝酒的习惯对吧。」 「十几年了,天天喝,刚开始只有吃晚饭的时候喝,白天还得上班,这两年不上班了就顿顿喝,不喝就心慌、手抖,脾气也很差,在家找茬,见谁跟谁吵,喝了酒就好了。我们也都劝,他也说不喝了,但一眼看不见就偷偷喝,有时候跑出去喝完再回家,管不了。」 凌游翻看病例:「酒精依赖戒断评估35分,已经属于重度酒精戒断症状了。」 「对,门诊的医生跟我们说了,医生,住院的话,他这种情况是要吃药还是心理治疗啊?」 「主要是药物控制,目前很多检查结果还没出,但血液检查和腹部b超看来是有酒精性肝病的可能,等结果出来会进一步确定治疗方案。」 被送进病房之前,患者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目光茫然,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将在这里住很久,但进门的那一刻,下意识整了整衣领,抚平外套上的褶皱,如果不是生病,应该也是体面惯了的。 这天傍晚,凌游结束了他30公里的长跑,慢悠悠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空气潮湿微甜,荡漾着些令人愉悦的草木香。两侧花园里的野草如情慾般热烈旺盛,他拿出手机给一直流连在脑子里的那个人发微信。 精神一科凌游:今天收了个长期酗酒的妄想症患者,很想你。 实习医生小杨:请问这两句话有什么联繫么?我没酗酒也没妄想啊。 精神一科凌游:在我这儿,你跟酒没什么区别,恨不得醉死在你身上。 实习医生小杨:别撩我,我正清心寡欲地背单词。 精神一科凌游:我正慾火焚身地想你。 实习医生小杨:……还说自己不是人菜瘾大? 精神一科凌游:还菜吗?我感觉在杨老师的教导下已经进步很多了啊! 实习医生小杨:哈哈,开玩笑的,不菜了已经不菜了,技术精湛,让人慾罢不能。 精神一科凌游:看不见你的表情都知道这是讽刺我,生气了,睡觉了。 实习医生小杨:我错了,我后天把自己洗得香香的送到你嘴边,可以么? 精神一科凌游:后天来分院? 实习医生小杨:对,我们组都去,坐班车,中午到。 精神一科凌游:你给我等着。 接下来的这一天,凌游都在类似微醺的欣欣然中度过,连平时很烦的写病歷都没那么讨厌了,键盘敲出一种轻松自在的节奏感。 写累了,他揉揉眼睛,后仰着闭目养神,身体还左摇右摆地晃着转椅,惬意的不行。 孙奚拿着病例进来:「哎凌游,19床的mri结果你在电脑上看一下,还有这个ct,是不是有些病变,脑桥中央的位置,你跟他谈话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口齿不清,面部表情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凌游依旧在晃悠,不理他。 孙医生见他这副欠揍模样,一脚踹向他的椅子:「哎!想什么呢?」 凌游被他踢出去两米远,手忙脚乱地扶着桌子:「你干嘛?」 「问你吶,19床,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哦合着我刚才说那么半天你一句话都没听见啊。」 「你说话了?」 「真行!我可算知道了,你之前传的那些个绯闻肯定全都是假的,这才是真谈恋爱的状态,杨亚桐才走了几天啊你就这副德行,魂儿都没了!」 「我不是,我刚才,琢磨别的病人呢。你说什么,戒断综合徵?」 「什么戒断综合徵,真服了你了,看片子!」 孙奚走后,凌游一个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确定自己刚才不是耳鸣,而是有那么一阵子,不知道多久,听不见声音,他试图在没人的办公室里闭着眼睛,体会「安静」和「听不见」的区别,对,是有区别,安静状态下,空气里偶尔也有细微的震动,有电脑微弱的风扇声,有很远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还有些风吹过树梢的窸窣声,而听不见则是彻头彻尾的空白。 第34页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寂静是一件让人恐惧的事,空气似乎在这样的恐惧里愈加稀薄,他用力唿吸,胸腔里的收缩和舒张越来越快,血管里奔跑的液体微微发热,但周遭的世界渐渐变冷。 第十七章 失语 坐校车来分院的路上,杨亚桐表面缄默,实则内心已经是一壶开水,火热的,沸腾的,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泡。他把额头贴在大巴车的玻璃上,玻璃很凉,也恰好可以冷却这壶水,他的嘴角扬起又落下,落下又扬起,他甚至开始因明天要离开而提前开始悲伤,从而强压下内心的欢腾。 拐进院子,他远远便看见一个人,倚在停车场走廊柱子旁边,姿态看上去是累了,却在瞧见校车进门的一瞬间直起身子,准备好一个怡然自若的笑容。杨亚桐坐在车上,眼看着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内心的雀跃到了顶点。 过度兴奋使他的思绪天马行空,甚至开始共情战乱中某个无名小卒,战争结束终于可以回家,看着爱人在等待自己,他眺望的每一眼,走向他的每一步,都是欣喜若狂的心情。 跳下车,他奔跑过去,抓住了凌游的手。 杨亚桐以为自己会像以前一样被一只手抓住手腕,另一只手搂过腰轻松抱起来,但凌游明明已经伸出双臂,却在下一秒钟按住他的手,后退了半步。 有一丝惊惶从他眼里划过。 凌游点头,一个非常礼貌却陌生的笑容维持了半分钟,才恢復到杨亚桐熟悉的样子,捏着他的手腕揉了揉:「刚从你后面经过那个是我妈的学生,经常去我家吃饭。」 杨亚桐愕然:「所以你爸妈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 「不知道,不知道我在谈恋爱,我家……不聊这些。」 「哦。」 见他闷闷不乐,凌游问:「不高兴了?」 他们并肩走在住院楼后面的小路上,杨亚桐抬头看他,苦笑道:「想装一下的,但很难高兴起来。你可能没办法想像我一路上都是什么心情。」 「对不起。」凌游拉着他在长椅上坐下,「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也是。」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你知道么,我觉得被喜欢的人介绍给自己的朋友或者家人,有一种很俗套的喜悦感。就像你说,孙医生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虽然他平时也没跟我说过几句话,但我就是觉得他很亲切,他是你的朋友,也就可以算是我的朋友。但你刚才说,你家人并不知道我存在,就……」 他还在犹豫用什么样的形容词描述自己的情绪时,凌游的手机响起,是病区护士。 他一脸不情愿,眉头拧得很紧,但还是说「好,马上来」,转身双手把杨亚桐的手包裹在掌心里,无比珍视的样子:「你听我说,我现在要去接个新病人,不是趁机逃走,这个事儿有点复杂,你下了课在宿舍等我,等我跟你慢慢说好么?」 这位病人是个中年女性,很镇定地坐在凌游面前,但说话时断时续。 「我姓许,是个教师。」 「许老师您好,能问一下您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医院的么?」 「不是,我想来,我丈夫坚持,带我来的。」 「那说明他对您很关心,怕您的身体出了问题。」 「不是的,他希望我,得精神病,最好得绝症,他就可以,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了。」 「所以您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是么?」 「也不是。我最近,记性很差,有时候,会忘了要说什么,我有时候,还不知道一个东西的名字,天天都能看见的,经常用的,桌子、椅子、黑板之类的东西,突然想不起来,它叫什么。」 聊到这里,凌游想起他前两天去另一所大学的附属医院看病的经歷。和她一样,他本能地有些抗拒,怕遇到熟人,只能翻遍人家的官网,找到一个求学履歷和医科大学毫无关系的耳鼻喉科医生,挂了他的号。 电子耳镜显示他的外耳道和鼓膜没有器质性病变,纯音听阈测试结果也基本正常,他甚至还做了脑部ct,也没有问题,于是只得到了注意休息,缓解压力,不要过度劳累之类的医嘱,拿了些营养神经的药,便匆匆离开了。 而这位许老师的情况显然严重得多,她因「心境障碍」入院,脑电图波形轻-中度异常,头颅mri+dwi示双额顶叶少量小缺血灶,双侧海马萎缩,各项量表结合她语言表达方面的障碍,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以及logopenic型进行性失语。 这是一个造化弄人的结果。 凌游边谈话边翻病歷,看着这个诊断,难过得无以復加,为许老师,也因为自己,如果自己真的听力出了问题,那会和她一样:一个靠语言表达的工作者无法表达,一个靠倾听病人讲述的工作者间歇性地听不见声音。 下午,凌游呆呆坐着,心里七上八下的,琢磨着小男朋友是不是生气了,又担心自己时不时的耳鸣发作,听到一旁的孙医生问:「你有没有发现,那个学霸小孩儿不在,办公室里都死气沉沉的。」 「哪个小孩?」 孙奚拧着眉头看他,一副「再给我装」的表情。 凌游会意,笑道:「你说他呀,也是,没人问问题了,有时候病例分析我就跟那儿干讲,自问自答,很尴尬,底下个个都低头做笔记,也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没。」 第35页 「要不怎么说他是学霸呢,我感觉他读了研会是导师最喜欢的学生。」 「怎么说?」 「他问的问题都很有针对性,也很有水平,老师会特别喜欢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吧,要是都像小学生似的,教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很没劲。」 「嗯,他以后会是专业领域里很特别的人才。」 「哎你说他会挑哪个科?普外胸心还是神外?」 「我怎么知道,没聊过这事儿。不过他的成绩,应该想去哪都行吧。」 「他要是想去神外,凌院长能亲自带他么?」 「我爸?不能,他学生倒是有可能。」 这天下班,凌游没有等到杨亚桐去宿舍找他,说是明天早晨要跟着老师上门诊,回家住,他也不能强留,只能看着他上了车。 出了大门,校车右转,他想着还有些话没来得及说,本应左转的凌游突然回头,朝着大巴车的方向追去。 杨亚桐很快就看到了人行道上一个跑步的身影,他走到了大巴车的最后一排,打开窗户,很想大声喊,又怕被人听见,他对着凌游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凌游点了点耳朵。 「师兄你干嘛呀?」 「跑步,想让你陪我跑步。」 「你平时不是在湖边跑的么?」 「都是路,往哪儿跑不都一样。」 「别闹了,哪有跟车赛跑的。」 「现在是晚高峰,我不一定比你慢哦。」 「师兄……回去吧。」 「对不起啊,今天太忙了都来不及跟你好好说话。」 「还好啊,一起吃了顿饭。」 「吃饭也没吃高兴吧?你别生我气。」 「已经好了,真的,我就想见见你,见到了,就可以了。」 「你听我说,我爸妈不管我恋爱的事,大概是听到太多的传闻,他们都不信了,我也从来没跟他们说过我的取向问题。今天这个人,真的是跟我家关系不错,如果他说,我父母会信,所以,我总觉得,这些事需要我自己跟他们谈,而不是一个别的什么人当成新闻一样告诉他们。这是我的想法。」 「嗯,我知道了。」 「你别怪我。」 杨亚桐拿着手机,隔着非机动车道凝视他,郑重其事摇头:「不怪你,师兄你别当回事,我就一时情绪不好,真的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和父母关系并没有太亲密,当然表面上挺好的,但总觉得哪儿哪儿都客气,他俩是很传统的人,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接受……」 「师兄,我没有让你跟他们坦白的意思,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刚才,其实我也反思了一下,就是……我妈很开明,我就自以为是觉得其他家庭也一样,但实际上真的不一样,我懂的。师兄,回去吧,好好跑步,等你跑完再打电话好么?」 「我就想追着你,多看看你。」 杨亚桐捂住嘴,轻声说:「可你一边跑一边喘,一想到你满身都是汗,想到你……我耳朵都是烫的。」 凌游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笑开来:「你那是手机发热。」 「你再这样喘下去,我都没办法下车了……」 晚高峰的车流走走停停,归心似箭的司机们急躁地按喇叭,校车驶过了那段辅路,开上高架,转了一个优雅的弧度,便消失在凌游的视野中,他们在电话里说了再见。 凌游目送校车开远,转身往回跑,但步伐不似来时那般轻盈,他越跑越慢,直到停在路边。晚高峰还是那个晚高峰,但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不着急回家了,汽车、电动车、自行车都无声驶过,路边结伴而行的学生们,也都不笑闹了,他慌张地四处张望。 高架桥错落交织,像一张棋盘,只是上面没有棋子,凌游的时空一片静谧。 第十八章 异地恋 精神一科凌游:被投诉了,想要小杨医生安慰。 实习医生小杨:啊,好可怜,远程揉揉脑袋。因为什么呀? 精神一科凌游:前天出院的一个病人,家属觉得门诊存在误诊。一时说不清,你忙完再打电话吧。 实习医生小杨:好,一个小时之后给你打。 投诉的是许老师的爱人,许老师在精神一科住了一个多月,经歷了几轮重复经颅磁刺激治疗和言语康復训练,再配合药物,症状已经显着缓解,但家属说,前两次来门诊看病,都诊断为心境障碍,只给了药,情绪问题好了一些,但是记忆力持续衰退,语言方面的障碍开始出现,没办法工作。 杨亚桐听后不解,问道:「那第二次门诊还是心境障碍?」 凌游说:「我看了一下,门诊记录上写的是情绪问题为主,记忆和语言症状比较轻,而且当时家属强调了她工作压力很大,就诊时也很紧张,所以讲话有点不太清晰。」 「所以他投诉的重点是在门诊没有做阿尔茨海默相关的检查?」 「其实仔细想想,这好像是个逻辑悖论,因为患者还没到50岁,初期的ad隐匿性很强,如果不是因为心境障碍用药效果不好,也不会发现这方面的问题。」 「可是她出院之后明显好很多了啊,这也要投诉么?他难道不知道阿尔茨海默只能缓解不能根治?」 「我看完了他描述的内容之后,突然觉得,他可能不是为了这个病有没有在初诊时发现而投诉。」 第36页 「那是因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生活已经被完完全全破坏掉』这件事而心生不满。」 「你这个被投诉的还挺同情他?」 「每个拥有精神病人的家庭都是悲剧,这没办法否认。」 「所以师兄还有一颗悲悯之心啊。」 「刚开始也是会有情绪的,见得多了,你就知道他们的惨,不是吃药和做心理疏导能解决的。就像这个人,家里起初风平浪静,自己是个高级工程师,妻子是个老师,孩子读重点高中,成绩好,以后也很有可能是个985、211的学生,可以说人生得此妻儿足矣。自从妻子生了病,开始对他猜忌,怀疑他外面有别人,怀疑他给自己下毒,怀疑孩子去住校是丈夫故意把他支走,更方便毒害自己,时间长了谁都受不了。你说她经过治疗,症状减轻了很多,但日后语言功能的长期康復,以及可以预见的生活不能自理的将来,都是压力。」 「嗯,想想也是很可怜。不过他就算是投诉也不该投诉你啊,门诊接诊的又不是你。」 「难道投诉孙奚更合适么?我无所谓,孙奚家女儿还不到一岁,普通投诉一次扣三百,就是一盒米粉钱,亏了谁都不能亏了我干女儿,更何况孙奚都不在这儿,还是我处理吧。」 「孙医生去哪了?」 「去上海签证,美国有个交流会,斯坦福医学院主办的,机会难得,他们的精神病研究院水平很高。」 然而去上海的孙医生惨遭拒签,分析原因最可能是因为他的护照是个大白本,他一回来便愤愤不平:「切,他们当我多想要去他们国家呢,这不是出差么,又不去玩,去玩我也想去大洋洲,从来没出过国又不是一件错事。」 「让你把带着老婆孩子拍的全家福给签证官看你没给啊?」 「他也没要啊,只问我了我去哪去干嘛,有几句话说得又快,我都没听清楚就被拒了。」 「那你再约呗。」 「约不到,最近的只能约到下个月。蓝主任说让你去,他说你之前签过十年的应该没过期。」 「我?倒是没过期,但我没想去啊。他为什么自己不去?」 「哎呀让你去你就去吧,少折腾。」 于是在恋爱开启三个月的时候,杨亚桐和凌游第一次拉开一个很长很长的物理距离。 夜半时分,他躺在床上瞪着眼睡不着,问李靖:「异地恋是什么感觉?」 「别跟这儿矫情!出个差而已。」 「可我就是觉得心都空了一块,有时差,他也忙,发个微信可能要隔好几个小时才能收到回復,等消息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想做,书都看不下去,整个人都废了。」 「你下午被大魔王提问不是还对答如流么?怎么就废了。」 「唉那些问题不需要思考。」 「真讨人厌,我睡觉了不想跟你说。」 「说说看嘛,你作为异地恋资深专家,到底是什么感受?」 李靖拿他没办法,翻了个身,语气里全是无奈:「想她,想得抓耳挠腮的。在每一个高兴的、不高兴的时刻特别想她,走在路上看见什么都想拍张照发给她,看到好东西就想买给她,吃到好吃的就记下来等她来了带她去吃……诸如此类的事儿吧。这些年,我感觉长沙南站的工作人员都快认识我了。」 「那你的身体会想她么?」 「滚蛋!」 杨亚桐抱着枕头坦然道:「我会。」 李靖笑道:「嗯,我知道。不过你跟我不一样,你就分开这么几天,我是长年累月的,跟网恋似的,好像我们俩都习惯了这样的方式。你知道么,有一年寒假之前,她说和父母一起出国玩,不回来了,我难受到没办法看书考试。」 「生气么?」 「气倒是不至于,就是有点委屈,冷了一阵子,不过开学之前还是灰熘熘地跑去学校找她,一见到面什么不高兴都没了,就只想挨着她,做什么都行,什么都不做也行。异地恋就是这种感觉,苦不苦?」 「嗯。」 凌游拒绝了会议的观光安排,提前三天回国,下飞机已近午夜。机场空旷,野风颳过,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但他不冷,满心欢喜跑去坐计程车,只是胸腔里的心跳声有些恼人。 计程车被拦在医院门口,司机师傅正准备跟保安交涉,他说算了,别麻烦就这儿下车,下车跑了两步,感觉自己的行李箱噪音太大,只能放慢脚步,慢也慢不下来,就这么隐忍克制着快走。 宿舍楼下,只有零星几盏暗灯,杨亚桐和胖大海就在这不太亮的光里玩球。 凌游远远看见他穿件白t恤,和一条与身高极不相符的短裤,或者已经不能称之为「短」裤了,显然是自己的。他弯腰捡球,露出一小截腰,在半明半暗的光里,白得发亮。 杨亚桐听到动静,抱起胖大海朝他跑过来,跑得双颊都有些泛红,嘴唇的颜色似乎也比印象中深一些,像是已被他吮吸了很久。 他明明应该立刻把这个想了很久的人揽进怀里,却站定了没动,只说:「这么晚还带她出来玩?」 杨亚桐把胖大海放在他手里,自己牵过行李箱:「她想你了。」 「她才不可能想我,明明是你想我。」 「我是想——」他凑近凌游的耳朵,「她玩累了,晚上就可以安静睡觉,不会打扰我们。」 第37页 看着这双眼睛,和眼角挑起的笑意,凌游深吸一口气,全身都涌上了一股湿热感,蒸腾着,水已经沸腾,烧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把胖大海放在箱子上,转身抱起杨亚桐,把他困在自己的身体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隙中,低头贪婪地吻。 渐渐的,他们都感觉到了空气稀薄,无法唿吸。 「别——师兄,走廊上……」 「想让我停下来?」 他用力摇头,又仰起头凑到凌游嘴边,正想继续吻下去,便听到单元门解锁的「咔哒」声,两人紧握着手逃进房间,急喘着气,相视而笑,像两个逃课翻墙出去约会的高中生。 恰好,这两个身体也像是青春期那会儿热烈而蓬勃。 见凌游的眼神茫然了一阵,杨亚桐正想问他「怎么了」,突然在他眼里看到一丝兇狠,和平日里那个斯文矜持的医生完全相反的,野性,甚至是兽性。 有一些蛮横和强硬在凌游脑子里爆炸开来,仿佛真的回到了孤独而混沌的青少年时期,体会着欲望的躁动和秘而不宣的本能,那些年他过得并不容易,他认为自己是怪诞的、偏执的、禁忌的、惶然的。 现在他不是了,他凝视杨亚桐的脸,像一只被锁了千百年的妖,放肆地吸收人类的元气。 杨亚桐累到失神,原本还硬撑着,无济于事地挣扎几下,到最后连蜷缩脚趾的力气都没有,两条小腿搭在他手臂上晃荡,直到情慾消耗殆尽的那一刻。 他的神志出现了十几秒钟的混乱或者说停滞,他感受到了自由的潮汐,海浪一波一波推着他,把他推到一个从未到达过的高度,在那里他看到了璀璨星河,然而实际上他什么都看不到,紧闭着眼在爱人怀里颤抖,耳边是醇厚如酒般诱人的低吟,听他一声一声叫「桐桐」。 凌游的身体和他一样潮热,这个黑暗却无比安全的空间让他体会到那些天的等待都是为了这一刻,甚至那些年的时光都是在期盼这个人。 他长长地唿出一口气,幽幽地说:「我怀疑你根本不是去美国开会的,是去进修了一个神秘的高级课程。」 凌游笑起来的时候,趴在胸口的他也在跟着抖。 「我这算是一雪前耻么?」 「简直太棒了,说明我男朋友聪明,一学就会。」 「说明杨老师教得好。」 「哎呀不要叫『杨老师』,听着好羞耻!」他想起刚才凌游一直在念叨自己的小名,又说,「不是不让你叫『桐桐』的么,听起来这么幼稚。」 「怎么幼稚了!你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好听。」凌游用力搂了他一把,「你知道么,桐,是很多种植物,你看中药里面,桐木桐花桐叶,泡桐刺桐海桐,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么?你天生就是我家的人。」 杨亚桐嗤嗤笑,侧过脸,四下张望,最后盯着天花板。 「看什么?」凌游问。 「看这间屋,这可能是我此生住过的,最美好的房间。」 凌游侧过头,蜻蜓点水般轻吻他脸颊,纯情的仿佛刚才那场烈火灼烧的情慾发生在别人身上。 杨亚桐的手却沿着胸腹一路向下探去。 「哎,你干嘛?」 「你还想要。」 「我……没说我要啊,就算要,也得等会儿吧。」 「你的身体说了。」 「他……也没说啊……杨亚桐,你是不是吃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了?」 「没有,什么都没吃,我只是为了迎接你回来,足足睡了一整天,现在倍儿精神。」 「卧槽,大意了!我一路上都兴奋得睡不着……」 第十九章 不太完美1 护士小齐今天上大夜班,因上午还要去院本部开会而沮丧,一路上都在心里抱怨并且怜惜自己,下了地铁,她向两边张望,虽然已经在这一站上下无数次,还是搞不清卫生间在哪一头。 从卫生间出来,她看到墙角处有个女孩,把自己挤在90度的夹角里,低着头,背一起一伏,很痛苦的样子。 小齐走到她身边,轻声问:「你好,我是护士,你是哪里不舒服么?」 女孩被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一跳,瑟缩着,侧着脸躲避她。 她一动,小齐瞥见她的身形,倒吸了一口气,是个孕妇,目测已经到了孕晚期。 「你别怕,我就在旁边这个医院工作,能告诉我你现在什么感觉么?是喘不过气还是哪里疼?」 「……不疼。」 「不疼就好,我带你去旁边坐一会儿可以吗?相信我,我工作已经七八年了,要不要扶着你?」 她摇头。 「那好,你自己走,这边有个母婴室,我们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这是个年轻的妈妈,头髮不长,高高地扎了个短马尾,她一动,辫子就一蹦一跳的,显得很俏皮。听到母婴室,她的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雾,眉头皱着,一脸委屈,鼓足勇气似的,她摇头说:「我不要去母婴室,我不想去那里。」 此时,地铁站的人流已越来越多,旁边围上来三个中年女人,关切地问:「怎么了啊?不舒服么?要不要打120?」 看到有人靠近,她又一次把自己关进了那个角落,全身发抖。 地铁工作人员也闻讯赶来,小齐看到这个阵仗,忙张开手臂护住她:「别着急,我是护士,你们别围观,给她一点空间,不要离太近,人多了她不舒服。」 第38页 地铁工作人员提供了一间休息室,小齐把她带进门坐下,慢慢接近,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放慢语速说:「不着急,深唿吸,对,慢一点,你的心率稍微有点快,这样会感觉很累的,咱们喝口水好么?」 孕妇点头,双手捧起了递来的纸杯。 小齐见她状态慢慢变好,唿吸也平稳了很多,便轻轻抱住了她,上下抚摸她的背。 「没事了,别怕。」 靠在小齐肩膀上,她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小齐惊讶于她美丽的眼睛里面到底储存了多少水分,一串一串的,不停地往下流,看得出她努力想忍住,却徒劳无功,等了十几分钟,她才慢慢停下来。 「我不是故意要哭成这样的。」她说。 「我知道,没关系的,这屋里就咱们两个人,想哭就哭,我陪你。」 「谢谢你啊,耽误你事儿了吧,我没事了。」 「没耽误,我今天休息。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张佳瑶。」 「佳瑶?你的名字看上去就很好吃。」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还亮晶晶的,但比起刚才,情绪好了一大截。 「其实,我是想去脑科医院的,我在网上查了查,觉得可能是生病了。」 小齐陪她挂号,把她带进凌游的诊室,张佳瑶问:「我听说精神病院里的医生都五大三粗的特别凶,是不是真的?」 「病区里有一些战斗力很强,护士和护工居多,医生跟其他医院的没什么区别,尤其是你要见的这个,颜值很高,对我们护士也是出了名的脾气好,我们不高兴了甚至还会骂他几句,他也不生气,很绅士。」 「真的吗?」 「他笑着跟你说话的时候,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就像给你打了一针肌肉松弛剂,不自觉地就被拉进很舒适的状态里,不想出来。」 「啊?这怎么听起来是另一种可怕呢?」 「哈哈,夸张了点,试试看嘛,我不走,就在旁边陪你。」 「其实我之前来过一次,挂了号,但没进去。」张佳瑶对凌游说。 凌游问:「为什么?」 「我……有点不敢来。」 「很多人对精神科有偏见或者畏惧,都是因为不了解,能把你的顾虑说给我听么?我们不在看病,就当是跟普通朋友聊天,可以么?」 「家里人都说,怀孕了不能随便吃药……」 「您爱人说的?」 「他没说,他支持我来看病,他说可以先来看看,问问医生像我这样的情况是现在治疗还是生完再说。」 「我觉得他很理智,是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的。」 「对,我知道,但我自己也有点怕。」 「怕什么?」 「我怕万一要住院,宝宝怎么办?」 「不是所有人都要住院的,其实来看精神科,很大一部分都是开药带回家吃,很严重那种才需要住院,我看你的状态还不错,说不定连药都不需要吃。对了,小齐说你刚才是在地铁站不舒服的,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无缘无故感觉不好的?是因为地铁人很多吗?」 「不是,今天人不多。我上了地铁,站在门旁边,有个阿姨看见我,就让我坐到她位子上,其实我是不想坐的,最近坐着有点难受,但她总是叫我,她一叫,很多人看我,我就过去坐了。然后阿姨就站在我旁边,跟我聊天,说她女儿刚刚生了二胎,说她之前也是有一次坐地铁,一路都站着,没人给让座。旁边有个人就不高兴了,说她夹枪带棒地讽刺自己,两个人吵起来,我一下子就有点喘不过气了,头也有点晕,还想吐。」 「唉,地铁里本来空气就不好,再吵起来真的很难受。那你现在还有喘不过气或者心慌的感觉么?」 「没有了,已经好了。在家里的时候也会这样,晚上睡不着,就胡思乱想,怕宝宝有什么事,它一阵子没动我就紧张,有时候还觉得自己很丑。一只蝴蝶,原本很漂亮的,但生下来的是毛毛虫,然后变成蛹,我有时候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蛹,身体里有个生命在长大,人家都说很神奇,只有我觉得可怕,我觉得它在长大,但我在枯萎。」 凌游看着张佳瑶,她诉说时的眼神清透,视线却固定在某个不重要的物体上。围绕着这个孕育新生命的妈妈,有丈夫,有家人,可能还不止一两个家人,但她心里却是难以言状的孤独,她胆怯、失神、身心俱疲。 中午在食堂吃饭,小齐对凌游说:「我还以为你不会给她开药。」 「量表看着有点严重,不是几次心理治疗能解决的。黛力新还算温和,而且我跟她说38周开始不要吃,她也很认真记下了。」 「唉,我有时候觉得什么都不懂可能压力小一点,越是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积极备孕,孕期很小心的女生,越容易焦虑。」 「你的意思是无知者无畏?」 「是啊,心大一点确实好过很多。咱们科李媛当初怀孕的时候,也是吓得要死,而且不光自己吓自己,还给她老公科普胎儿的八百种死法,她自己说完就睡着了,他老公吓得一宿没睡。」 「哈哈哈这倒也是个办法,把压力扔给别人,自己就轻松了。」 「所以啊,『不婚不育保平安』是对的。」 「你谈恋爱了么?」 第39页 小齐没回答,反而问:「那凌医生谈恋爱了么?」 凌游先是怔了怔,紧接着低头,但没忍住的笑意已经泄露了他的心意。 「嗯,我猜对了,最近看你经常偷着乐。」 「这么明显么?」 「当然,人一旦处于甜蜜热恋中,方圆百里都看得出来。」 「看来小齐姐姐很有经验。」 「谁没被爱情背刺过几次呢。我倒是没那么嚮往,架不住我妈,三天两头给我安排相亲,烦都烦死了,你去吧,自己难受,不去吧,她给我打电话,不接电话吧,就给我发情深意切的小作文,我现在都麻木了,让去就去。」 「见这么多人都不合适啊?」 「真不是我要求高,但凡有一个正常点儿的,我都能接受先交往试试,关键是没一个正常人,我都服了我妈了,从哪弄来这么多怪人,拐弯抹角居然都能落在她手里,我都怀疑是不是她老人家眼睛出了问题。唉,你这种热恋中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那可能是我运气好遇到最好的人了吧。」 「我也遇到过,但后来没走下去。」 「因为什么?」 「你不问我都想不起来了,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矛盾,但就是分了,现在想想还挺遗憾的,很难再找到那么契合的人了。」 「那他现在什么状态,还能重新在一起么?」 「很久没联繫了,微信没删,偶尔还能看见他发朋友圈,但也就是看一眼确定他还活着。现实生活里哪有这么多破镜重圆的故事啊,有些时候破了就是破了,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十章 不太完美2 凌游最近在备战月底的全马,按照他的训练表,这两周每周需要跑四次,恰好杨亚桐也忙,很少过来找他,几乎都靠视频联繫。 晚上八点,杨亚桐打过去没人接。 实习医生小杨:师兄你在跑步么? 实习医生小杨:那你先跑着,我写两篇作文再来骚扰你。 精神一科凌游:跑完了,刚才在洗澡。 精神一科凌游:都脱光躺床上半天了怎么还没来骚扰我,再不来我就穿衣服了啊。 杨亚桐看见,忙打了过去:「师兄我来了。」 「再不来我真的睡着了。」 「先别睡,给我看看脸,我要修復一下被英语题损耗掉的精力。」 「看吧,刚洗干净的,还香着呢,你吃不到啦啦啦啦啦~」 「切,幼稚!手机拿远一点不要贴脸上,唔,还是戴眼镜好看。」 凌游便快速爬到床的另一侧把眼镜戴起来。 「嗯,这样就完美了。师兄你今天门诊又遇到什么特别的病人了么?」 「还是那些,抑郁双相之类,不过有个孕晚期的女孩,重度焦虑,很可怜,在地铁站里发病了,还好被我们小齐遇见,带来门诊,一直陪着她到家属过来,不然真的很容易出事。」 「这么惊险啊!」 「对,小齐也算是职业敏感,她说一看见那个背影就觉得不对劲。」 「哇小齐姐姐真厉害。」 「她是个很棒的护士,后来我中午跟她一起吃饭,她抱怨家里老是给介绍不靠谱的相亲,听她对付那些男人,真是很好笑。」 「你参加过类似活动么,被家里安排相亲?」 「我?没有。名声不太好,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 「一说这个我就觉得委屈,我师兄明明是个纯情处男,愣是给传成一个处处留情的渣男。」 「挺好的啊,挡桃花。而且你想啊,这么个人被你收服,不是很有成就感么?」 「谈不上成就感,追你丝毫不费劲。」 「杨同学,又欠收拾了?」 他喜欢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拌嘴,尤其是中午在食堂听了些曲折遗憾的爱情故事,凌游觉得现在的自己,一切都刚刚好,他庆幸自己在杨亚桐拉住他的时候没有拒绝,甚至生出些后怕,如果那天自己真的夺门而出,他将错过怎样的美好。 「哎师兄,我刚想起来,孕晚期如果重度焦虑,能吃药么?」 「给她开了,交代了注意事项,实在太难受可以吃一点。」 「对孩子有影响么?」 「自己去看书!我好累不想讲课了。」 「哎呀随便讲十块钱的不行么~」 「你问的问题就不好,她已经快37周了,就算现在把小朋友请出来,也完全没问题。焦虑发作很痛苦,小孩的妈妈才是你首先要考虑的病人。」 精神一科最近病人不多,上午十点半,凌游就坐着转椅在办公室滑来滑去,百无聊赖,旁边的孙奚被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弄得不胜其扰。 「你要是太闲了,就帮我去电梯口拿个外卖。」 「好啊,你这是早饭还是午饭?还是brunch?」 「早饭没来得及吃。」 凌游刚出办公室,便看见小齐拿着手机朝他走来,抓着他的手臂,指了指电话说:「是张佳瑶,产检心率130多,产科医生让她去心内科看一下,她不敢去,我听她状态不好,你跟她说几句。」 凌游接过电话:「张佳瑶,我是凌医生,还记得我吗?你别慌,先听我说,你现在还在产科门诊么?还是在心内科?」 「在心内科,前面还有……还有20多个号。」 第40页 「那还早,不着急。这样,你看看周围,有没有自动售货机?」 「有。」 「你现在过去,买一瓶你喜欢的果汁或者饮料,什么都可以,甜的就行。」 「现在么?」 「对,现在去,不挂电话,我等你。」 「买了一瓶葡萄汁。」 「很好,葡萄很好,人家都说多吃葡萄宝宝的眼睛又大又亮。」 张佳瑶笑了一声:「凌医生你也信这个么?」 「我当然不信,但我相信喝甜甜的水心情会好,你试试看,小口小口喝,尽量慢一点。」 「好,喝了。」 「哎,你血糖不高吧?」 小齐在旁边白了他一眼:「凌医生,你要是再晚一点问,人家那瓶果汁就喝完了。」 张佳瑶也听到了,又笑:「血糖很正常。」 「怎么样,有效么?」 「好了一点,我尽量,尽量不怕,我就在这儿等叫号。」 「好的,不用太担心。你挂了电话之后闭上眼睛休息一阵子,叫到你也不要着急,慢慢站起来慢慢走过去。能做到么?」 「能。」 「那我们先挂电话,心内科看完你再打过来,好么?」 「好,谢谢凌医生,谢谢齐姐姐。」 挂了电话,凌游便坐在了护士站。 「生个孩子真难啊,每次产检都跟考试似的。」小齐感慨。 「是有点像。」凌游好奇道,「哎你跟她一见如故啊?这么快就变成朋友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他病人也没什么联繫,但面对她,我总感觉像是另一个自己,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手,可能这就是我的生活,结婚,备孕,产检,,当别人老婆,当一个新生命的妈妈。」 「你们俩长得还真有点像姐妹。所以你共情了一个平行世界的你。」 「可能吧,她从一开始就叫我『姐姐』,我那个保护欲蹭一下就上来了。」 「虽然得了焦虑症很不幸,但她碰上你,还算幸运。」 那天,张佳瑶的心内科检查一切正常,心率快是一过性的,焦虑和担忧却一直持续,但她从那天开始,便记下了凌游对她说的话,「千万不要强迫自己做一个100分的妈妈」。 学霸杨亚桐每次来找男朋友都背一个大包,装满了书,政治英语西医综合的辅导和真题,今天多了一本《小儿外科学》。 凌游跑步回来,从身后路过,顺手捏了捏他的脖子,又搂过来在侧脸上亲一口:「你不是在肾内科么,出科去儿科了?」 被蹭了一脸汗,杨亚桐嫌弃地扒拉他:「还没呢,哎呀你快去洗澡,下个月去儿外。」 「儿科可累了,做好心理准备。」 洗完澡出来,杨亚桐还在看书,凌游歪在沙发上跟胖大海玩「我戳你一指头,你打我一巴掌」的无聊游戏,幼稚得很。问他想报哪个专业,一向果断直率的杨亚桐居然犹豫了,说没确定,又说再看看吧。 沉默半晌,凌游以为不聊这话题了,他突然转过头问:「师兄希望我报哪个专业?」 「你的成绩绝对可以随便挑。哎对了,为什么不保研,非要考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成绩来证明自己么?」 「保研也不只看成绩,我除了专业课学得好,其他都不怎么样,也不参加活动,也没进过学生会,综合评定分数不怎么高。」 「好吧,那你西医综合争取考个280,我可以拿出去显摆,到处跟人说『瞧见没,这我学生』!」 「280有点难,250我有把握。」 「250多难听啊,260或者270吧。」 「说得容易!你考多少?」 凌游支支吾吾:「没到200。」 杨亚桐瞪着他,做出夸张的表情:「哦,那,还是别考了。」 「哇你眼睛居然可以睁这么大。」凌游捏住他的脸,杨亚桐虽然人瘦,脸上却还有些婴儿肥,「怎么,发现你男朋友的智力缺陷了?」 「不不不,师兄,我一直都觉得,考试成绩和医学水平没办法完全画等号,有些人很会考试,但实际操作会出问题,人体不是白纸黑字,是立体的,活动的,有生命的,变化莫测的。」 「这倒是。哦对了,如果想考神内神外,导师任你挑。」 杨亚桐「嗯」了一声,算是先答应着,继续看书,看新生儿胃扭转,越发觉得自己的胃也胀胀的,回头看凌游,他恰好也在看自己。沙发旁边的落地灯颜色被调得很暗,凌游的笑容在这样的光线下,尤其温暖,像是给他建造了一个安全的城堡。 他心里一动:「师兄建议我考神外,以后在这儿工作吗?」 「不,我是说如果。选专业这种事,当然是你喜欢哪个科就报哪个科。」 「还是说你希望我报应用心理?」 「那更不能了!精神科压力太大,而且你这个小体格,根本不是发病病人的对手。」 「我差点忘了精神科也是有门槛的,要看武力值。」 选专业的问题被他们聊得磕磕绊绊,杨亚桐又偷偷看他一眼,此时,胖大海去睡觉了,凌游抱着抱枕,半闭着眼,似睡非睡,面无表情,一脸平静,像是对这个话题毫不在意。 「师兄,我还在考虑。」他问,「你想让我留在脑科医院是么?」 「你成绩那么好,不要因为我左右你的想法,你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 第41页 他们沉默着注视对方,杨亚桐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出几分欲言又止,似乎想要保持冷静无私而放弃掉一些本真的想法。 从他们目前的相处模式来看,等杨亚桐开始读研,或者正式开始工作,他们见面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不同的医院,不同的排班,不能往后想,一想到可以预见的以后,心里的那点憋屈就饱胀起来。 杨亚桐沉默片刻,露出些释怀但勉强的笑:「就是随口问问,我这个成绩,想考哪个专业都可以,不是么?」 这天晚上,他们破天荒地没有腻在一起,互道晚安,各自僵在床上发呆,直到延时的小夜灯熄灭,笑容才缓慢地从脸上消散。 第二十一章 不太完美3 凌文玖这天下午在分院有个会,他早早过来,把车停在凌游宿舍楼下,留言说,过来开会,妈妈非要给你带两箱水果,我放你宿舍了,记得吃。 凌游在病房,只回了个「好」,也没细想,便继续忙。不知过了多久,才勐然记起,杨亚桐昨天来过,宿舍没来得及收,还保持着昨晚一片狼藉不堪入目的样子。 一阵凉意从他的背后向上窜,整个人被冻住,动弹不得。 胖大海听到有人进门,下意识往外沖,但第一时间分辨出不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卧室门口,探出半拉脑袋往外看,果然是个不认识的人。她甩了甩前爪,刚才太激动,跑出来的时候一脚踩进水盆,整个爪子连带衣服都是湿的。 凌文玖把水果放在客厅桌上,正准备离开,看见这个探头探脑的小动物,叫了一声「胖大海」。 胖大海往前走了几步,怯生生抬头看他。 「过来。」他又说。 大概是觉得此人看起来和善,又知道自己的名字,她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凑近他的手闻了闻。啊,被挠了脖子,好舒服! 「这裤子怎么湿了?诶,确切地说,前爪的应该是袖子。」说完,凌文玖自己笑了,胖大海见他冲着自己笑,也咧开嘴,她发不出声音,却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 凌文玖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小东西还真挺好玩儿,怪不得凌游不回家,总是拿你没人照顾当藉口。」 他给胖大海擦干净脚,又多抽了几张,把衣服擦到半干,手里攥着一把纸,没找到垃圾桶,起身去了卫生间。 凌文玖在这里看见了属于两个人的洗漱用品,一黑一白两个杯子,一黑一白两支电动牙刷,洗手池旁边大大小小两三瓶润滑剂,以及垃圾桶最上层扔着的,用过的套。 他停顿几秒,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退出了门。 此时,凌游的微信收到一行字: 凌文玖:中午回来一趟,我等你。 凌游等不到中午,他随即跟蓝主任请了个假,一边脱白大褂一边下楼,甚至等不到电梯来,带着一股破罐破摔或者早死早托生的迫切感,跑回宿舍。 父亲面相很平和,从外表看,几乎都是圆润的钝角,没有任何让人感觉尖锐不安之处。他说「坐」,凌游便乖乖坐在沙发上,也不敢后仰,只坐了半个屁股,上半身挺直,一个类似接受面试,或是随时准备起身逃跑的架势。 凌文玖思忖了片刻才开口,说:「这些年,或多或少的,我也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事,也有人拿这些话来当面跟我说,善意恶意的都有。我一直都相信你的人品,我跟他们说,拿出证据来,否则不要随意污衊年轻人之间的正常交往。」 听到这里,凌游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不接话,只点了点头。 父亲见他面有惧色,换了个轻松的语气:「你可能不知道,我听过关于你的最荒诞的流言,是有一次纪委调查组来找我,给我看了一些举报材料,里面有张照片,你和两个女孩一起吃饭,特别亲密,材料里对这张照片的解读是,凌文玖的儿子利用父亲的职位玩弄女性,我一看就乐了。」 凌游一愣:「嗯?谁呀?什么时候的事?」 「那会儿你还在上大学。我就跟纪委的同志说,这两个孩子我恰好也熟悉,比他高一届,护理二班的学生,我表妹的女儿,一对双胞胎。我儿子有和自己表姐吃饭的权利。」 牵了牵嘴角,凌游笑得轻蔑也勉强。 「后来我又跟他们说,其实我儿子如果想要和谁交往,根本没必要利用我的职位,他长那个样子,从小到大都被人夸腻了,拿『父亲的职位』说话,实在是太不了解当代年轻人了。」 见凌游不置可否,凌文玖继续说: 「所以我有时候也反思,因为我,或者说因为咱们这个家庭情况,你肯定也受了不少委屈。虽然没有说到明面儿上来,我也知道你一直都被人在背后议论着,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被人编成各种各样的故事,但你从来没跟我们说过,每次回家都嘻嘻哈哈满不在乎,但谁又能真的不在乎呢,我这么大年纪了,遇到一些莫须有的举报都还是觉得有点难过,更何况是你。」 凌游抬头看他,张了张嘴,即使知道父亲在等自己表态,他仍旧一句话都不说,直到看见父亲面色稍微凝重了一些: 「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干涉过你和谁谈恋爱,但是凌游,和女孩子交往一定要认真负责,你可以说我古板传统,但我就是认定了感情需求必须高于生理需求,不管做什么,都要对得起别人。这话我以前跟你说过,今天再强调一遍,咱们家,不允许出现始乱终弃玩弄感情的人。听明白了吗?」 第42页 「爸。」隔了很久,凌游才说话,「我确实正在谈恋爱,认真交往,不是胡闹,只是有个问题,如果我说,我不是你们想像的那种——」 「凌游。」凌文玖凝视他躲闪的眼睛,打断了他,「最好不要这样。」 从凌文玖的角度来看,这场谈话进行得还算顺利,他的意思,凌游应该可以领会,但他不知道的是,整个过程中,凌游是另一种感受。 他看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语速像平常一样不快不慢,很沉稳,看不出情绪,但他听到的音量却越来越低,还混杂了一些刺耳尖锐的声音,直到这两种声音都完全消失。 消失之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最好不要这样」。 这样是哪样?什么叫最好不要?还有没有商榷的余地?这些问题梗在他心里,他却不敢开口问,反而闭上了嘴。 心里有些话想喊但喊不出来,他听不到,只能沉默,一直沉默,直到父亲起身,说了两句,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宿舍。 凌游想到了自己的小狗,一个发不出声音的动物,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哦不,比自己强一些,她还听得见。 胖大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跑到他脚边,抓着他的裤子往上爬,爬到他的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心满意足地躺下。 今晚的凌游异常安静,握着手机靠在沙发上发呆,保持阅读的姿势,却丝毫没察觉到手机屏幕早已经熄灭。 一只不知情的小动物扒拉着爬上沙发,扑上他的腿,凌游被吓了一跳,大手按住她的脑袋,往旁边一推。 被拒绝了的少女不太高兴,作势要咬,被凌游拎着后脖颈扔了出去。 杨亚桐看见胖大海「嗯唔」了一声,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站稳,嗔怒道:「你干嘛把她丢地上!」 「一直抓我,烦死了。」 杨亚桐抱起胖大海揉她的毛,坐在他身边,故意打了凌游一拳:「坏人!咱们不跟他玩。」 见凌游木木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凑上去摇他的手臂问:「怎么了?胖大海怎么着你了,真生气啊?」 「哎呀没有。」凌游的不耐烦已经写了满脸,胳膊一抬把杨亚桐的手推开,起身走向卧室。 杨亚桐没料到自己和胖大海一样,示好却被无情拒绝,也有些恼,用了些力气推他:「你干嘛!无缘无故发什么邪火!」 他以为的用力,其实根本推不动凌游,反被他抓住手腕,一只手抵住他的肘弯处,向后一拧,杨亚桐的手就被按在自己背上动弹不得,只需要他对着肩膀轻轻一推,人就跌倒在床上。 他扭头瞪着凌游:「放手!疼死了放开我!」 凌游刚一松手,杨亚桐便转身,一脚踢在他大腿根,凌游倒吸一口气,弯下腰,疼得直冒冷汗。 杨亚桐就这样狼狈地躺在床上,似乎也同时感受到那股子钻心的疼,愣在那里,心虚地问:「你没——」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只手掀翻,压在床上。 凌游的唇热烈地在他脖子和耳朵游移,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啃噬,虽然两个人已经不能更近,杨亚桐却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种距离,异常得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似乎眼前这个人站在了他自己的对立面,抓着他的手在颤抖,这是一个愤怒而邪恶的凌游。 他拼尽全力挣扎,却徒劳无功,是的,他们的体格悬殊很大,一个体育考试每项都不及格的人,体力没办法和经常跑马拉松的人相提并论,更何况他见过凌游是怎么三两下就控制住发病病人的。 他眼看着自己的衣服裤子被一件一件扯掉,像是累积很多仇恨似的丢出去,起初他还尴尬地笑说「别着急」,但渐渐的,他发现这不是着不着急的问题,而是凌游此时是否清醒,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彻底被这个人吓住了。 凌游又一次彻底失聪。 他原本在大声喘息,这是杨亚桐喜欢听的声音,也在不停地叫「桐桐」,这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如胶似漆,但他突然听不到了,便咬牙闭上嘴,只用身体表达着情绪。 用沉默对抗惶恐,用身体的快乐抵消内心的痛苦,未尝不是另一种孤独。 杨亚桐有一阵子似乎没有了意识,除了胸腔里的激烈跳动之外,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没有痛感也没有快感,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声音,这人莫不是疯了,他睁开眼,想再确认一下自己身上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他熟悉的爱人。 凌游在黑暗里紧紧抓着杨亚桐的腰,出了汗的皮肤湿滑,越是用力越抓不住,只能用各种方式努力抱紧。本应没有光,他眼里却出现了一些色彩,连成一个环,首尾相接,绵延不绝。这些颜色在他眼里不停地闪烁又湮灭,直到他感觉到自己的泪滴下来。 凌游的世界突然就清明了,他听到了一些啜泣的声音,听到杨亚桐颤抖着说:「师兄别这样,我怕。」 第二十二章 不太完美4 夜空晴朗,今晚没有月亮,从窗帘的缝隙中,凌游看见星河,细密的光遥远寂静。一个星和它身边那颗挨得很近,一闪一闪耳鬓厮磨的样子,但他也知道,其实它们隔着光年的距离,隔着一些无法企及的绝望。 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失控之后,他不太能睡得着。 察觉到杨亚桐在怀里动了一下,他说:「桐桐对不起。」 第43页 「嗯。」片刻之后,他抬起头问,「师兄,你今天特别不对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凌游直言道:「上午的时候,我爸来过。」 「然后呢?」 「他看见了一些作案工具。」 杨亚桐没反应过来:「啊?什么?」 「他发现了两个人在一起的生活痕迹。」 「哦。你跟他说了你在恋爱?」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轮到我发言的时候,他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句话就给我堵回去了。」 「他说什么?」 「『最好不要』。」 「啊?这是什么意思?他很生气么?」 「没生气,哦不,应该说看不出来他生没生气,语气很平淡,就像一个小孩说『爸爸我想吃个冰淇淋』,他说『你这两天咳嗽最好不要』,类似这样的场景。」 「突然感觉有点,毛骨悚然。」 「对!你永远搞不清楚他真正的情绪。」 「还不如我爸呢,打我一顿就算了。」 「他打你?什么时候?」 「初三那年,我搞清楚自己的取向,当时不觉得是一件值得隐瞒的事,兴沖沖地跟他们坦白,我妈没说什么,我爸打了我一顿,没过多久他们俩就离婚了。他搬走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只听说他又结婚了,获得了新的孩子。」 他讲这些往事的时候,语气特别轻松,似乎完全没有被伤害到似的,异常的坚韧。凌游看着他的眼睛,这个人有一双单纯清澈的眼,和自己不同,他的心也是坦率的,甚至几乎透明,他大大方方地向世人表明自己,你看到的他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表达情感的方式和胖大海有些相似,直率到近乎鲁莽,特别可爱。 这是个自由而圣洁的灵魂,凌游想,而自己,看起来那么散漫或者说放荡,头顶却被一根细线提着,所以他爱杨亚桐,沉浸在他简单透明的爱意里,如同饮一杯解不了渴的酒。 凌游蜷起身子,靠着杨亚桐的手臂,随即便被他抱住头,手指整理着头髮,轻声说:「师兄,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正想凑上去吻他,凌游的耳朵里突然跳动着疼了两下,针刺一般,他不由得「嘶」一声,紧接着又用咳嗽掩饰。 「师兄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啊?没有。」凌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本能地否认。 盯着他的眼睛,杨亚桐一字一顿:「我觉得你反常不只是因为院长来了一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这阵子……没睡好,头有点疼。」 杨亚桐先是揉了揉他的太阳穴,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师兄你等等,我给你洗个头。」 「杨同学,你这是哪儿学来的偏方,洗干净就不疼了?」 「哎你别问那么多。」 以为他就是玩闹,凌游也任他摆布,让坐在椅子上就坐,让把椅子调到倾斜的角度就调,看着他往自己头上干涂洗髮水,凌游也就是笑笑。 杨亚桐只用了一点点温水,便揉搓出很多细密的泡沫,手指在头上按摩,用了些力气,明明只是在洗头髮,却让凌游感觉暖意氤氲,蔓延到全身,竟意外地舒服。 他半闭着眼:「我有理由怀疑你在理髮店进修过什么课程。」 「在省中医院推拿科进修的。」 「真的?这么专业?」 「不是啦!我妈刚出院那会儿,请了在医院的护工来家里照顾过一阵子,阿姨说,这样边洗边按摩会让人感觉很放松,她很细心,会加一点精油,说又养头髮,又能安神。」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你说的对,不要一直在家待着,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心情就好了很多。现在去公司的次数也多了,康復治疗还在做,但她没以前那么焦虑,我感觉她心里已经接受再也站不起来的现实了。」 「也不要急着下定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新的治疗方法出现,希望一直都在。」 「嗯,我知道。头还疼么师兄?」 「不疼了,很有效。」 杨亚桐低下头,用下巴轻轻蹭他的鼻子,再吻住他:「你以后有事不准瞒我。」 「好。再亲一下。」凌游笑道,「这个姿势,好像亲到了蜘蛛侠。」 第二天下午,护士站打来电话:「凌游凌游,快来接个新病人。」 凌游正在专注于看自己的颅脑ct检查结果,他始终不信为什么耳朵没有问题,大脑没有问题,会时不时的失聪。拒绝道:「让孙奚去吧,我有点忙。」 「孙奚说一定要你去,他说咱们精神科只有你的颜值能跟那个病人抗衡。」 「真无聊他!收个病人而已还抗什么衡,要我去打一架么?」 「哎呀你来了就知道了。」 这是一位女病人,25岁,因抑郁,两次自杀未遂入院,个人史那一栏记录着她18岁以来经歷过的大大小小的整形手术不下四十次,削骨、隆鼻、溶脂注射,苹果肌填充……其中胸部间隔着做了六次手术,初步诊断为躯体变形障碍伴重度抑郁。 凌游脑子里浮现出在网络上经常会看到的,整形失败不断补救的案例,几乎都是些夸张变形的脸和身体,但他走进病房,看到的却是一个身材长相无限接近「完美」的女人。 第44页 皮肤白皙,从额头到鼻尖,从耳后到下巴的弧线柔美,眼睛大而亮,双眼皮一点都不夸张,有一种独属于中国女性的古典美,尤其是她眨眼的速度较常人慢一些,显得懵懂,又顾盼生辉。 和其他来住院的病人不同,她的打扮称得上是「盛装」,大概是病区里温度高一些,她把羊绒大衣搭在手臂上,一袭长裙紧紧包裹着玲珑曲线。 凌游一眼便看出她是那种「表演正常」的病人,即使精神状态已经很不济了,却还能硬撑出一抹笑意。 她的外形和内在叠加出浓重的不真实感,像个极轻极薄的玻璃娃娃,精緻但要万分谨慎,似乎不小心摔一跤,便会化为一捧晶莹而颓唐的碎片。 「我还是觉得胸部做得不好,必须再去做一次自体脂肪填充,医生你仔细看看,是不是两边稍微有点不一样?」她挺起胸,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凌游面前,坦然大方地问。 很完美的胸部,浑圆坚挺,尺寸均衡,不会过分追求大而显得臃肿,摆在凌游眼前时,像一只美丽的蝴蝶,打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翅膀。 他不禁向后退一步,在心里暗暗骂了孙奚一句,回答道:「我觉得你可能问错了人,我是精神科医生,不是整形科。」 「整形医生当然不会对我说实话,他们都觉得自己的作品很完美,我就是要问普通人的看法。」 「以一个普通人眼光来看,你全身上下已经很完美了,看不出什么问题。」 「医生,你还是在敷衍我,和他们一样。」 凌游走出病房,见孙奚倚在护士站和护士们聊天。 「我说你怎么不肯自己收这病人,孙医生该不会看见美女害羞吧?」 「我招架不住,还是得你去。」 「她拉着我聊自己身上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动的时候,我在心里骂了你六百多遍。」 「哈哈哈,我觉得她看见你会有倾诉欲,对着我这张脸,还是算了吧。」 凌游在护士站一边下医嘱,一边听小护士们聊自己的外形哪里不满意,最后总结出来,放眼望去也就凌医生不需要调整。 凌游慢悠悠地说:「我觉得你们都很好,完全不需要整容。」 护士们嗤之以鼻:「切,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把病例递过去,有些诧异道:「总归都是手术,侵入性的,你们不怕么?不怕疼也不怕失败吗?我看那些做完手术的人描述感受,像被车撞了一样疼。」 「赌一把呗。」 「唉,我还是不能理解。」凌游看见小齐坐在电脑旁边,也不搭茬,随口问一句,「小齐姐,你想整哪里?」 小齐说:「我跟自己这张脸和这个身材相处了30年了,很融洽,一点都不需要调整。」 「看见没,你姐就是你姐,学学,这就叫豁达,自信才是美。」凌游转身和孙奚一起回了办公室。 「说实在的,这些年整形成瘾的患者越来越多。」孙奚说。 「整形成瘾和躯体变形障碍还是有点区别的,刚才那个病人,她说以前长着一张方脸,塌鼻樑高颧骨,长相很兇又显老,上中学的时候,同学给她起的绰号叫『灭绝师太』,于是她高考完第一件事就是去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整个人的样子都变了,于是开启了她不断整形的歷程。」 「十来岁的孩子真是好多恶意啊,刻薄得令人髮指。」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一直觉得自己丑,即使后来变了相貌,还是觉得周围的人会取笑自己,单纯的躯体变形障碍很难被发现,往往意识到这是个病之前,已经去过很多次整形科了。」 孙奚拉开椅子坐下,沉默了一阵子,问:「那你说,整形手术能不能解决躯体变形障碍的心理问题?」 凌游说:「他们会强迫性地关注自己的外貌问题,而且总能找到些缺陷,但我看不出来,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察觉不到,就这一点点的问题被他们无限放大,对他们来说,整形手术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孙奚分析道:「你的意思是,做整形手术不仅没有办法满足这类患者的心理,手术反而有可能加重他们的外貌焦虑。」 「对的。就像这个病人,她遇到了不错的整形医生,没有答应她继续做手术,而市面上大把不正规的医院,巴不得这样的病人多来几个,不会拒绝,过度整形的终点就是越来越差,最终毁容。」 「是该干预了。」 「我同学在澳洲,说他们如果要做整形手术,需要先在全科医生那里通过心理评估,确定他们没有潜在的心理问题,还需要确定他们对手术结果的期望在合理范围内,才能给他们做手术。」 「这就很科学了。」孙奚边聊边准备换衣服下班,语气一转,从学术讨论变成插科打诨,「话说咱们医院应该开一个容貌焦虑门诊,你这款型不能出诊,得找几个像我这样身高和体重数字一样,长得又差强人意的医生,去给病人做心理辅导。」 凌游嗤之以鼻:「下次再去你家吃饭,我就跟我嫂子告状,说你不接病人推给我,说你看人家姑娘太漂亮害羞。」 「你这个小伙子心理就太不健康了,自己娶不到老婆就要破坏人家家庭和谐!」 他们笑闹着下楼,同时杨亚桐手机收到一条留言:老婆你这周哪天来看我?胖大海特别想你。 第45页 第二十三章 不太完美5 周日早晨天还没亮,凌游便起床去参加马拉松比赛。杨亚桐翻了个身,嘴里咕哝几句话,凌游没听清,只拍了拍他说「你接着睡」。 他洗漱完,见杨亚桐强撑着要起来。 「师兄我陪你一起去。」他坐在床上,迷濛着眼。 见他努力睁眼却睁不开的样子,凌游托住他的肩膀,又把他塞回被子:「不用,提前去热身,还要跑三四个小时呢,你再睡会儿,醒了开我车,在终点接我,好不好?」 杨亚桐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便睡着了。 刚起跑的时候适合观光,那时候体力和精神都是最好的,沿途风景也不错,有些跑者甚至还会拿出手机拍照,尤其是跑到大桥上,没有了车流,很容易拍出角度和光线特别棒的照片,附带一些小小的虚荣,显出些额外的珍贵。 凌游没有这兴致,他盯着330的兔子,计划着如何调整配速以便坚持到终点之前还能冲刺一把,毕竟今天之前,他还没有跑进过330。 21公里处,他已经跑出了不错的半马成绩,身体状态也好,这让他信心大增,然而到了30公里,他感觉两条腿似乎越来越重,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有些沖在前面,有些落在身后,他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这影子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好像它才是主角,而自己的身体是个附属品,尾随着它。有时转个弯,彼此交叠,方向一变,又变成了带领自己的人。 这时候很适合想一些平时没时间或者刻意逃避的问题,比如他的耳朵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没有器质性病变,那就只有一个原因,精神性的。 凌游差点笑出声,一个精神科医生,病得那么精准那么讽刺。 他向前张望,330的兔子还在不远处,很好,就保持这个速度。不知道现在杨亚桐睡醒了没,有没有在终点等自己。 想着,耳边似乎浮现出他的声音,正常状态下是清澈的,没睡醒或者做累了就沙沙的,在耳边絮絮说着话,像夏天里温度适宜的空调风,无处不在地,安稳地包裹着自己。 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告诉杨亚桐,还是,先不说?那就先不说吧。 于是在身体状态越来越差,放弃的念头越来越强的35公里处,他居然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生病了不告诉自己的恋人而选择独自承受这种老套的桥段,估计狗血剧都已经不屑拍了。凌游没有想要自我感动的意思,只因为精神疾病是个无比漫长的旅程,他见过太多的患者和家属,几乎都没有爱,消耗到最后全是烦闷和怨恨。 除去色慾薰心的时刻,杨亚桐看自己的眼神几乎全是欣赏和崇拜,他没办法想像爱意消失之后,自己会是怎样的落寞。 他在终点之前如愿冲刺了一段路,跑进3小时30分,此时只能扶着栏杆慢慢走,训练他两条似乎不再属于自己的腿,还不忘对着奖牌拍张照发给杨亚桐。 精神一科凌游:跑完啦!发个定位过来我待会儿去找你。 等他走到补给区,喝完了一碗牛肉汤,还是没等到回復。电话打过去也无人接听,无奈只能慢慢挪到地铁站。他惊讶于自己在25岁的年纪体会到了85岁的感受,时间经过他,走得慢悠悠,周围的人都是飞奔而来又唿啸而去。 距离医院还有两站,他接到了杨亚桐的电话。 「师兄你在哪?」 「地铁上,快到了,你醒啦?」 「我睡过头了。」 「没事,在家等我吧,马上到了。」 「你干嘛不叫我啊?」 「你昨天半夜才回来,太累了,好好睡一觉。」 「那我说了去接你啊。」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而且时间刚刚好。」 「可我……」 「马上下车了,等我,记得给胖大海餵个罐头啊。」 凌游进门便瞧见一双哀怨的眼睛。 「哎,真生气了啊?」 「没有,是我自己睡过头的,怪不得别人。」 「人家说情侣之间吵吵架不是坏事,是一种直截了当的表达方式,这样沟通很有效率。」 「谁跟你吵架了,没吵!」 「哦,不算吵架啊,那你在气什么?」 「谁说我生气了的。」 「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谁会每天开心啊,傻子么?」 「别不高兴了,桐桐我好累啊,腰部以下都没知觉了,你跟这儿生了半天闷气了也不问问我跑得怎么样。」 杨亚桐本来也不生气,只是懊恼自己睡过头,于是嗫嚅着问:「那你……跑得怎么样?」 「3小时27分,这是我第一次跑进330。」 「太让人崇拜了,我跑三分钟都嫌累!」 他的眼里又出现了令人动容的崇拜和爱,凌游太喜欢这样的目光了,他愿意为此藏起一切不安和困扰。 像是疲惫到无力支撑身体,他靠在杨亚桐肩膀上,在他侧颈印上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又觉得不够,捏着他的下巴,吮吸他的上唇,凌游的身体刚从长跑的状态中恢復,便又投入到另一种激烈中,他有些力不从心地喘息着,被杨亚桐推开:「师兄你是不是特别累?」 他想都没想回答道:「不累,还能再跑十公里。」 「骗人!」杨亚桐牵着他的手进了卧室,只轻轻一推,凌游便仰面倒在床上。 第46页 他第一次对床有一种久别重逢感,今天它似乎比从前更舒适。正当他准备闭上眼彻底放松下来时,有个人悄悄爬上来,跨坐在他身上,一双手缓慢而坚定地伸进他的衣服…… 「你……」凌游瞠目结舌,此时这个景象对他来说,不知是惊喜还是折磨。 「不是还能跑十公里么,试试?」 「杨老师手下留情啊,凌左腿和凌右腿双双离家出走了,我现在瘫在这儿动都动不了。」 杨亚桐憋住笑,俯身凑在他耳边:「你不需要动,我来。」 凌游这天在本部上门诊,约了杨亚桐下班一起吃饭,医院隔壁的购物中心平时没顾客,到了饭点儿蜂拥而至,叫号声此起彼伏。 他们取了三五家饭店的号,盯着手机里的排号进度,哪家快就去哪家。正四下张望时,凌游看见一个熟人,护士小齐正坐在一家西餐店的靠窗位置,看起来是在吃饭,但心不在焉,窗外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吸引她的注意,除了对面那个男人。 「哎,你说小齐姐姐是不是又正在经歷一个奇怪的相亲活动?」他问。 杨亚桐朝那边看了看,兴奋地起身假装路过,绕了一圈再回来:「我的天吶那个男的至少50岁!」 「啊?怪不得她看天看地看外面就是不看对方。」 「师兄你说咱们要不要去解救她?」 「我发微信问问,万一不是咱们想的那样呢。」 小齐在手机响的瞬间便拿了起来,然后他收到两个字:快来! 杨亚桐在饭店外面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着,像是期待一齣好戏似的,目送凌游径直走到他们旁边,挨着小齐坐下。 「叔叔好,我是瑾仪的同事。」 对面的男人脸上的尴尬只出现了一秒:「你好,我是瑾仪的朋友,不是她爸爸。」 小齐忍住笑:「他是我舅妈介绍认识的朋友。不好意思啊刘总,我同事爱开玩笑。」 凌游故作惊讶:「怪不得我追你这么久你都不答应,原来是喜欢成功人士。」 「别瞎说,我没答应是因为你长太帅了招桃花,没安全感。」 「可我从实习开始追你,到现在三年多了,你看不出来我根本不是沾花惹草的人么?我陪你值了那么多夜班,难道一点点都不喜欢我么?」 小齐没想到他演得情真意切,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把头转向窗外,假装无话可说。 刘总清了清嗓子:「不然你们先把问题解决,咱们有空再联繫?」 小齐忙起身道:「真对不住,改天我请您吃饭。」 「没事,你忙,我先走了。」 齐瑾仪噗嗤笑出声:「凌游你也太能扯了,这种剧情让我怎么配合!」 「不好么,你看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好吧,终于对付过去了,谢谢你啊。」 「哎,我真搞不明白,你家人介绍这么大年纪的人给你,真的觉得你嫁不出去么,大个十岁我都觉得正常,这老大哥目测上去比你大二十岁不止,他们怎么想的啊?」 「他们催婚几乎到了疯魔的状态。算了,不管了。哎你在等位子吃饭么?要不你就在这儿吃吧,请服务员收拾桌子重新点菜。」 凌游看了看手机,排队遥遥无期,说好,发消息喊门外的杨亚桐进来。 杨亚桐进门,齐瑾仪正准备走,他叫了一声「齐姐」。 小齐看了看他,似乎认出是之前来过的实习生,扭头看向凌游,递给他一个惊讶又疑惑的眼神。 凌游还是藏不住笑,远远点了点头。 第二十四章 不太完美6 如果护士小齐今天出门之前看一眼黄历,便会知道今日有机会「遇故友」。 她今天接诊的第二位住院病人,是个重度神经性厌食症的患者,正当她准备好病歷安排床位时,抬头看见一张很熟悉的脸: 「秦昶?」 那人也愣了一下:「瑾仪,好久不见。」 「你来这儿干嘛?」 他指了指病床:「我表妹,我陪姨妈过来一趟。」 「哦,那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准备好床找医生过来。」 小齐送病人进病房,被子下是个形销骨立的人,双颊凹陷,脸上没有任何生动的表情,一双眼睛显得尤其的大,整个人像是困在烈日沙滩上的一尾鱼,放弃了挣扎,奄奄一息。 拒食、32公斤的极低体重、抑郁、重度营养不良、重度贫血、闭经,这些都是她的症状,据说,因为这个病,他们住过当地医院精神科,住过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到脑科医院也不是第一次,半年前来看过一次门诊,坚持不肯住院。 小齐尝试和她交流,得不到任何回应。在病房待久了,她真的想要出来透透气,因为和躁狂相比,死气沉沉更让人难受。 秦昶和他姨妈等在病房外,和凌游站在一起。见她出来,他忙上前一步问:「怎么样了?」 「先住下,等会儿下了医嘱,就可以先把水挂上。凌医生跟你们谈治疗方案了没?」 「谈了,说下午请神经外科来会诊。」见她身边跟着实习生,秦昶低头问了一句,「中午一起吃个饭?」 「好啊,请你去食堂。」 「请我吃你以前经常抱怨的食堂?看来你还在怪我。」 「没有没有,换了个承包商,现在很好了。」 第47页 家属一走,凌游便问小齐:「这位秦先生,就是那个人?」 「对。哎你怎么知道?」 「明明很熟但故意装不熟,就是藕断丝连的样子。」 「滚!」 「不过我有点理解为什么你和他分手之后没有新欢了。」 「为什么?」 「他看起来很正直,很善良,很绅士。」 「就这评价?正直善良绅士,你和孙奚不也能做到么。」 「我以前不相信有『夫妻相』这种说法,但你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应该进同一个家门,没有道理可言,就这么理所应当。」 「你就扯吧,赶紧干活去!少跟这儿八卦。」 「哎,姐,说真的,我觉得他看你那眼神儿,就差在脸上写『旧情难忘』四个大字了。」 「有完没完?再啰嗦我就跟她们说你是弯的,第二天就传遍全院!」 「哈哈我滚我滚,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对我的。」 时隔几年第一次坐在一起,难免有些生分。小齐看出秦昶的侷促,先开口问:「你表妹,因为什么厌食的?」 「据说是上大学的时候,她总说自己胖,刻意吃很少,后来谈了个男朋友,据说那个男生觉得女孩子体重不应该是三位数,这个恋爱脑就真的开始节食减肥。你说她是不是傻?」 「你们男的不就喜欢这种款型的么,傻傻的比较好操纵。」 「别搞这种性别对立好么,什么叫『你们男的』,我不这样的,你知道。」 齐瑾仪想起和自己在一起时的他,笑了笑:「我只是觉得,这样太不值得了。」 「是啊,家里人劝不动,因为她不吃饭这件事,我姨妈没少跟她吵。」 「精神方面的疾病,不是『劝说』这种程度能干预的了,并且她an的程度非常严重,你们辗转看过很多医院,最终选择手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嗯,再折腾下去,命都没了。她本来是个特别可爱的姑娘,我永远都记得她刚来上大学那年,脸圆圆的,个子又不高,我去火车站接她,带她坐公交车,刷了两次卡,司机师傅还提醒我说,下次给孩子办学生卡,半价。」他摇了摇头,无不惋惜道,「没想到这次去接她,是把她送进医院。」 「放心,这手术我们做过好几例了,预后都很好,就昨天,我们回访一个术后半年的病人,体重已经达到57kg了,术前只有35kg,现在不再吃药,身体状况都恢復正常。要有信心。」 「嗯,我相信你。」 「只相信我有什么用啊,相信我们整个医护团队。」 「好。我相信你们。」 病情讨论告一段落,气氛也轻松了不少,秦昶说:「真的很久没见你了,很奇怪,都在同一个城市,却从来没遇到过。」 齐瑾仪想了想:「我遇到过你。」 「什么时候?」 「具体记不得了,有一年冬天吧,我买房子去银行打徵信报告,你刚好从窗户外面经过。」 「你就这么看见我了也不叫我?」 「叫你干嘛?就几张纸,又不是搬不动。」 「哈哈,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同学可以帮忙搬一下么,箱子破了。』」 「医学教材真的很重啊,我们班又没有男的。」 初见的场景扑面而来,谈笑戛然而止。秦昶放下筷子:「瑾仪,如果当初,我们都再坚持一下,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现在说『如果』也没有用了吧。」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有没有遇到不错的人?」 「认识过不少人,但没有能聊下去的。你呢?」 「尝试过,也没有。」 「我现在倒是觉得,感情,或者是婚姻,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心里话,我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 「嗯,我也习惯了一个人,上班下班,空闲下来就去旅行,或者带父母出去玩一趟。」 「或者我们继续做朋友,也可以偶尔一起约个饭,我有时候想吃点东西,因为找不到饭搭子,就算了。」 「也可以一起旅行,我一直都记得咱们两个是很合拍的旅伴。」 「对,你负责规划行程,我负责找好吃的。」 「那你不要只是说说而已,如果哪里新开了好吃的店,记得叫我。」 「好。你还住在——」 她停了下来,「还住在」的下文,是当初考虑结婚而买的房子。 「房产火热的那几年,准备卖掉,那天下午在房产中介那里,打算谈好一个价格签合同,但我说着说着就不想卖了,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谈价格的过程,是用数字来衡量我们的……婚房,加加减减的,像是在清算我们付出过的感情一样,特别的……」 「残忍。」 「对。」秦昶苦笑,「不过还好没卖啊,那个时候如果再买一个,现在估计赔掉不知道多少了。」 这天,齐瑾仪下班,发现秦昶在楼下等她。她有一瞬间的侷促,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若有似无的情愫和被时间消磨过的隔阂。 「你没走?」 「我……在湖边坐了一会儿,反正今天也没事,就四处走走。」 「然后又走回来了?」 「想着你应该快下班了,不然等你一起走吧。」 起风了,南方初冬的风不大,貌似漫不经心,却夹杂了一些潮湿,如同一根一根冰晶,划过眼睛,像针。 第48页 「你们医院旁边的风景真不错,很适合康復。」 「我可不欢迎你来。」 「放心,我心理健康得很。」 「刚来的时候周围什么都没有,现在好多了。」 「嗯,环境真好。这是个特别美的城市。」 「毕业那年,我们说,如果以后没有在一起,那这么好的城市,恐怕再也没办法住在这里了。」 「是的。」 「不过现在看看,你我都好端端地生活着,从来没离开过。」 「可能年轻的时候矫情吧。」 秦昶站定,注视她的眼睛,问:「所以我们以后应该还算是不错的朋友?」 「amis-amants,是么?」 「是的,amis-amants。」 恋人知己,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除了细密的凄楚,还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共同拥有一些甜蜜和琐碎的回想,但属于彼此之间的命运,却一如薄云,风一吹就散。 道别之后,齐瑾仪目送秦昶上车开走,仿佛看见他回头想要说什么,没确定自己看没看清,车便缓缓前行,一点点地消失在傍晚的车流中了。 彼时,凌游从宿舍出来,一手牵狗一手牵杨亚桐,两人晃荡着手走到医院门口。 「回去吧,都说别送了我又不是不认识路。」 「送到地铁站。」 「你刚说送到大门口的。」 「胖大海要散步。」 「胖大海都跑累了。」 凌游抱起小狗,胖大海终于得到休息,抱着他的手臂不撒手,累得直喘。 自从杨亚桐不在这家医院实习之后,属于他们俩的时间便碎成了一小块一小块,不太容易凑在一起,每次分别都会上演这种拖拖拉拉黏黏煳煳的戏码,想着,凌游伸出手拨弄了一下他的头髮:「好吧,送到这儿,我怕去了地铁站就会想要送你回家。」 杨亚桐笑笑:「这倒不会,胖大海不能进地铁。」 「你个拖油瓶!」凌游揉了一把狗头,「去吧,到家了跟我说。」 转回头,他看见小齐正往外走,眼神似有些恍惚。 「才走啊?」凌游问。 「嗯。」齐瑾仪原本恹恹的,看见胖大海对着自己笑,眼里突然有了些惊喜,伸手抱过来逗她,「哇咱们胖大海还是这么可爱,谁给你扎的小辫子呀。」 凌游大概猜出了她为什么下班晚,问了一句:「和秦先生聊晚了?」 「是的。」 「还说不会旧情復燃,我看你们俩这架势,要是明天收到喜帖我都不会惊讶。」 「成年人之间的关系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小伙子,你还需要歷练。」 「两个人都单身,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再见面还能眉来眼去的,难道不能再试试么?」 小齐抚摸着胖大海的背:「两个人,当年,但凡有一个坚持一下,都不会分开,但巧合的是,我们同时放开了手。」 凌游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收起了他的戏嚯:「那还真是,挺遗憾。」 「跟你这种热恋中的人说这些,未免扫兴,但感情的事,大多都不完美。」 第二十五章 不太完美7 自从凌文玖在宿舍遇见胖大海,凌游便被要求带着小狗回家。他开玩笑说人家隔代亲,亲的是人,哪有亲狗的,于是惨遭亲妈白眼:「那你倒是结婚生个孩子啊!」 凌游和他的父母,一家三口各忙各的,很少凑在一起吃饭,家里厨房长年不开伙,每位医生都在各自的医院食堂解决一日三餐,省心省时省力。凌游已经记不清上次在家吃饭是哪年哪月的事,总之当他们在餐桌上坐下时,三个人都莫名感觉到了一些郑重其事。 果然,还真有事。 「凌游,金阿姨你还记得么,妈妈科室以前的护士长,小时候你常在她那儿玩儿的。」 「记得啊,她怎么了?」 「金阿姨的外甥女,想要介绍给你认识,本来我想推掉的,结果聊着聊着,知道那姑娘从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的,巧了,是你爷爷的老邻居,去年白爷爷去世那会儿,你爷爷还伤心了一阵子,有了这层关系,我也不好拒绝,就去见个面吧。」 凌游没说话,悄悄看了他爸一眼。 凌文玖貌似无意地说:「不着急吧,他还年轻。」 「是不着急,你觉得他现在年轻,但他今后只会比现在更忙,更没时间谈恋爱。早点认识,可以多些时间互相了解,等过了30岁再去认识别人,那目的性就太强了,也很容易草率。你说呢?」 父亲在外面是说一不二的院长,回家面对妻子的「你说呢」,就是另一种态度。他点了点头:「说得对!先去见见。」看着凌游瞪大眼睛望向自己,他又补了一句,「就当是完成家庭任务,维繫老邻居的关系。」 「对啊,人家找到我们,连面都不肯见未免失礼,显得傲慢。见了面不合适也没关系,至少咱们态度端正。」 凌游要见的人是一位高中音乐老师,名叫白薇,微信照片是一张山顶日出前的背影,照片美得很有意境。他坐在午后的咖啡店窗边,看阳光穿过建筑物的缝隙,照在桌上丝丝缕缕的光线,偶尔因为不知名的遮挡而消失一两秒,转眼又出现。他凑近窗边抬头看,才发现商场的楼顶有个长廊,人来人往的。 「在看什么?」有个清冽的声音问。 第49页 他回过头,看到一件长外套,极浅的杏色,干净又温柔。 女孩在他对面坐下:「我没认错吧,你是凌游?」 「对。你好白薇,想喝什么?」 「热的燕麦拿铁。」 「好。」 白薇见他点完咖啡就不再说什么,主动问:「听说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不太一样,是真的么?」 「对,精神科医生可以做心理医生,但单纯的心理谘询师不太能做精神科医生的工作。」 「那你们工作不只是跟人聊天对吧?」 「跟病人谈话只占一部分,大多数时间我们和其他内科医生一样,查房,开检查单,开药。」 「病人发病是不是很吓人?」 「习惯就好。冲上去控制住,控制不好就约束起来。」 「约束?」 「在你们看来就是捆起来,其实是保护性约束,怕他们伤害自己和别人。」 白薇一直在问很多关于工作的问题,凌游一一回答,越回答越能想起杨亚桐,他知道自己藏不住笑意,干脆笑出了声:「白老师真的很多问题啊,好像不是来喝咖啡,是来做调研的。」 女孩嘆了口气:「唉,我小姨千叮咛万嘱咐说,见了面不要太内向,要多聊聊天,我来的路上还搜索了一下精神科医生平时做些什么,硬找话题。我其实,不太想参加这种尴尬的相亲活动。」 「哈哈,都是家人安排的任务,放轻松。这样,太早走也不好,就在这儿坐坐,快到时间的时候咱们相互沟通出一个不合适的理由,能交差就行。」 「我同意!」 坦诚聊开来之后,也就不拘束了,白薇问凌游:「你真的没有女朋友么?我觉得长成这样的医生,应该还没到相亲市场上就会被人抢走。」 「我……情况特殊。反而是你,条件比我更好,更不应该进入相亲市场。」 「跟你说实话,我对男性没有任何兴趣,哦,别误会,对女性也没有,我可能是太喜欢自己了。别人都说艺术是孤独的,音乐也是,时间长了,就只专注自己,有没有其他人无关紧要。」 「你的想法和我们那儿一个护士小姐姐特别像,都享受单身生活,拥有自由鲜活的灵魂。」 「是啊,我一个人已经觉得很开心很满足了,为什么非要一个男人来找我麻烦呢。我不是那种独来独往宅在家的,我也有朋友,空闲了就约着一起看电影、打网球、爬山、旅行,做什么都很充实,真的没时间也没兴趣谈恋爱。」 凌游回到家,杨亚桐坐在沙发上等他,见他进门,把手里的书合了起来,是一本《精神病学的权力》。凌游又露出了让人赏心悦目的笑容:「我很喜欢这本。」 「啊?」杨亚桐愣了一下,似乎刚才在看书的并不是他,「哦,我……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凌游挨着他坐下,接过书,「这书不错。我记得里面写『家庭是一个统治空间』,延伸想想,病房也是家庭的另一种形式,在绝对的权威和相对的真理面前,个人,就像是虫子,完全无力的虫子。」 「所以师兄对病人心存悲悯?」 「我没有任何立场怜悯别人,当然,精神疾病註定是一场悲剧,个人感受却是不一样的。我曾经有个病人,出院一个多月之后来门诊复查,精神方面完全没有问题,但他说发病住院那阵子,是他人生中难得的轻松愉快的时刻,我相信他,也懂他的心情。」 杨亚桐眉间微蹙,他对凌游谈起专业内容的神情有着超乎寻常的痴迷,以至于当下甚至理解不了其中的内容。「不太懂。」他说。 凌游笑着把他搂在怀里,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不需要懂,最好也别懂。」换了个话题,他问,「什么时候来的,等很久了?」 「没有很久,一两个小时吧。胖大海一直在睡觉也不理我。」 「跟我说一声啊,早知道我就不待那么久了。虽然跟她聊天还挺有趣的,但毕竟是完成任务,总有些不自在。」见他不吭声,凌游又说,「你知道他们用什么理由说服我去见面的么,说那女孩叫白薇,我叫凌游,都是中药,天生一对。可不可笑?」 杨亚桐笑不出来,甚至有些心酸,于是脱口而出:「这种巧合我好像在哪听过,传说中你有一块玉,她天生带一块金牌,家里还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繫,这不就是金玉良缘?」 凌游扭头看他,语气仍旧是戏嚯的:「嚯,还引经据典的,真不高兴了啊?那我认真跟你说,我们就坐那儿聊了聊各自的工作,然后讨论出一个彼此都看不上的理由,喝完咖啡就走了。」他把微信打开,手机递到杨亚桐面前,「不信你看看聊天记录,从去之前开始就是给家人交差的态度。」 「师兄,喝咖啡吃饭应付家人这件事我一点都没有介意,我不太开心,是因为这样的场景可能还会源源不断出现,如果你没有跟家人坦白的话。」 凌游怔忪,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嗯」一声。 这是一个他们之间有意迴避尽量不去主动碰触的话题,凌游此时已经不像刚进门时那样的愉悦,他盯着客厅角落里胖大海的小窝,刚进门时胖大海跳起来跑了两步去迎接他,又敌不过困意自己跑回去睡了,此时这团毛绒正轻微起伏着,他便盯着那个微小的幅度,像是在监测着病人的唿吸频率。 第50页 杨亚桐问:「师兄,你要不要主动找他们谈谈?」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再等等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俩的关系一直要持续见不得人的状态?」 「不是。」 「你不主动说,他们也不会主动提,那就是没办法解决,所以这段感情你打算维持到什么时候?五年?三年?或者是下个月?」 凌游脸色一变,声音陡然大了起来:「你什么意思?设定这样的期限?给我一个deadline么?」 杨亚桐依旧不温不火:「师兄,见不得人的爱情太累了,註定长久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唿出来,强压下不自觉涌现出的怒气:「不要这样想,感情里总有些不太如意的时刻,没有爱情是绝对完美的。」 「我希望我的爱情尽量完美,最起码不像是个把自己送货上门睡一觉就走的人。」 「杨亚桐你——」他勐地站起来,瞪着他,「说得这么恶毒,你把我当玩物?」 杨亚桐梗着脖子挑衅地看他,紧抿着唇。 凌游察觉到自己的愤怒似乎不太能控制住,越努力越昭然,如暗夜里的海浪,潮水唿啸而来,又迅速退回到看不见的地方。 那团毛绒物无声地走过来,站在他们俩中间,抬着头懵懂地左看右看,杨亚桐抱起胖大海,起身就走:「你冷静一下,我出去走走。」 凌游在他身后喊:「你把我狗带哪去?!」 没听到回应,而门锁替他答道:「已上锁。」 第二十六章 不太完美8 杨亚桐在实习的时候,就发现食堂和图书馆中间有条小路,鲜少有人来,安静极了,最大的动静是路过的鸟儿拍动羽翼的声音。他坐在台阶上和胖大海玩球,心不在焉,屡次把球扔往莫名其妙的方向,但胖大海丝毫不介意,她觉得这是有趣的,有挑战性的。 和凌游的交往方式,不得不说,很让他疲惫。他会本能地抗拒放松,抵制一切的粗俗和随意,时刻保持优雅得体,内心挂着一些可怜的,毫无必要的自尊,总觉得凌游和他在一起,有着对自己主动献身的施捨感。 或许,开始于肌肤之亲的感情,没什么根基,一碰就倒了。 正自怨自艾着,手机震动两下。 精神一科凌游:桐桐对不起。 精神一科凌游:让你受委屈了,我错了。 他想都没想便回復道:并没有那么脆弱。 精神一科凌游:你在哪? 实习医生小杨:别找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凌游盯着手机屏幕,没有新的消息过来,他也不敢再继续发,无法抑制的怒意和愧疚在心里交缠,他拿着手机的手在不自觉地抖动。 愤怒却又不敢愤怒,他从未有过这等极度的惶恐,坐在床边,仰面倒下去,脑袋砸在枕头上,竟像是砸中了一块巨石,大脑一片混沌,是睏倦到极点又不得不睁着眼的状态,也是喝酒喝到丧失意识的前一秒。 他连自己是谁,都感到犹疑和惶然,思绪不断地缠绕迷失,凌游难受到想哭,又哭不出来,想出去跑步,又动不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感受全身的骨头被一种细小的痛和痒慢慢侵蚀,他抓紧了床单,颤抖,从指尖开始,蔓延全身。 晕眩中,凌游大部分的身体都病态的虚弱着,但某个部位却呈现出怪诞的坚硬。 不知过了多久,门重新打开,胖大海首先冲进来,蹦蹦跳跳地来找他,凌游一只手把她拎起来关进卧室,径直朝杨亚桐走过去。 念叨着「桐桐对不起」,他抱住杨亚桐,强悍地勒住他的肩膀,似乎要把这个身体嵌入自己的血肉。 杨亚桐的心一下子软成了没有形状的样子,捧着他的脸,凑上去吻,却被他捏着下巴推开。勐然间,凌游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按倒在桌上,另一只手一把扯掉了他的裤子。 性`爱变成了一种剥离欲望的机械操作。 凌游的愤怒可笑而晦暗,也使得他整个人都被阴冷裹挟,杨亚桐完全没有挣扎,他知道自己挣脱不了。被死死地压在桌上,他的身体是热的,桌面是冷的,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矛盾,他只能徒劳地向后去抓他的手臂,说「别这样」,说「轻一点」,说「师兄你怎么了」,他又回头看,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视野是模煳的,凌游的面目也是模煳的。 凌游也在低头盯着他的表情,看他从愠怒到妥协再到意乱神迷。这是个激情到近乎恐怖的时刻,快`感却异常强烈。和第一次不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的身体已经完全契合,即使心里知道不该、不想、不愿,杨亚桐也失控地死死缠着凌游。 事情的最后,他们似乎进入完全陌生的时空,原始,勐烈,带着些近乎天真的邪恶。这是独一无二的,粘腻湿滑的歇斯底里,他们甚至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那将是最美好的死亡方式。 两个人停在紧紧相拥的姿态,像绝壁上的虬枝,扎根在石头的缝隙中,烈日之下,无论外在有多么明亮温暖,内里都是干涸与阴暗。 杨亚桐平顺了唿吸,勐地推开他,不顾自己身上的痕迹,草草整理好衣服,摔门而去。 那一瞬间凌游的耳朵訇然作响,又在下一秒钟寂若死灰。 直到第二天上班,凌游都搞不懂昨天的他,是躁狂还是人格障碍。他沉在了自我怀疑中,说什么都慢半拍,做什么都钝钝的,好在他今天不用上门诊,在病区里跟着孙奚消磨时间。 第51页 今天,是那位重度神经性厌食症患者手术的日子。用神经外科手术治疗精神疾病虽然已经发展了半个多月世纪,但目前仍旧存在一些医学伦理问题,不到万不得已的难治性精神疾病,轻易不会採取这种方式。 凌游对患者家属说:「人的大脑是一个非常复杂非常精密的仪器,现在,她的这台仪器中存在一两处bug,手术过程简单来说,是在磁共振成像下,找到这两处坏点,确定好坐标之后,射频电极深入内部损毁,改变负责控制食慾行为这部分,把新的零件留在大脑中,这个手术就完成了。」 秦昶问:「那手术之后呢?」 「术后我们需要观察有无不良反应,及时调整植入电极的电压,配合口服药物和各项量表,观察她的治疗效果。我这样解释,不知道您能听明白么?」 「明白了,谢谢。」 凌游其实自己都有点困惑,明明这些话他对别的病人家属说过很多遍,但今天,就是需要在脑子里反覆思考,才能确定说出来的,是不是他想表达的意思;他的自我怀疑从工作延伸到自身,他用愤怒和暴力伤害了自己的爱人,他投入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一时激情; 而杨亚桐夺门而出之后,留在那里的,到底是不是凌游他本人? 我怎么了?我是不是个医生?我是不是个恶劣的人?我在做什么? 见到小齐从手术室经过,秦昶站了起来,两人走到窗边,一分钟不到的光景,便匆匆道别。 齐瑾仪其实也没什么急事,但总觉得打声招唿就该走了。成年人的怀旧情绪,不管来得多浓烈,消散地也快,又或者因为他家人在场,没办法深谈,但这不是没停下来的理由,她想,深藏在心里长达数年的惦念,其实是漫长而徒劳的。从分手的第一天起,再不舍的情绪也会慢慢变淡,直到「秦昶」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他已成为某种凭据,成为人生中某个重要阶段的证明,这个名字像一根蛛丝,同时拥有某种层面的坚韧和某种层面的脆弱。 结束了一天的护理工作,小齐回到家,先在头等舱沙发里闭上眼躺了一会儿,不是困,是从头到脚的无力感,她已经不忍心再让自己站起来了。最近科室里的实习生都回校考试,她由衷地想念起那些叽叽喳喳的,活力十足能帮忙分担很多工作的女孩子,即使她们偶尔也会犯些错。 她不由得笑起来,想起前天跟着她一起上班的那个姑娘,做事利落,走路带风,什么活都抢着干。让她去冰箱拿一支药,她找出盒子,火速拆开,往外一抽,一整排玻璃安瓿瓶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全部躺在了地上。 「老师……老师它怎么是反着装的?」 齐瑾仪哭笑不得:「不管正反,只要稍微慢点就可以避免。」 实习生一脸的胆怯:「这些药……贵么?」 「哈哈,科室负责,不用你赔,下次小心啊。」 直到下班,她还在确认:「齐老师,真的不用我赔么?那一整盒呢,真的不贵么?」 她休息够了,拿起手机找到自己喜欢吃的,下了单,起身走去卫生间卸妆。 镜子里洗去一切掩饰之后的脸,更显疲惫,眼下有些淡淡的青色,跟长时间的作息不规律有关,脸上还有些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斑点,乍看不出,但贴近镜子,就有些明显了。最近的她,表面上和几年前没什么变化,但以前从未使用过的遮瑕产品,陆续出现在了自己的购物车里,bmi也差一点点就到了超重范围,她换上睡衣,抱着一碗草莓窝在沙发里,打开投影追综艺。 现在的状态,平凡却舒适。生活或许和她的外表一样不甚完美,但她全然接纳这些不完美,她想起科室里收治过的那些女人,对外貌要求甚高以至于整形过度的,对体重无比苛刻得了神经性厌食的,想想都觉得恐怖,健康就好,健康就好。 ——哎?我的外卖怎么还没到…… 第二日,闹钟响起,咖啡色的窗帘透进来的光一点都不刺眼,轻轻柔柔的,又是护士小齐神清气爽的一天。关了闹钟,划开手机,发现妈妈给她微信留了好长一段话,发送时间为凌晨四点: 瑾仪,妈妈今晚又没睡着,可能是断断续续睡了几觉,也可能根本没睡,一想到你马上三十岁,还没开始谈婚论嫁,心脏都有点不舒服。 妈妈不是逼你。这件事在咱家里根本不能提,一有人问起来就觉得很难受,心情差到极点。我也在反思自己,后悔当时你和小秦分手的时候没推你一把,让你把他留住,但有时候,又恨他耽误你这么多年,大好的青春都被他浪费了。 妈妈和爸爸现在已经退休了,退休金也足够生活,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看到你找到归宿,不是想给你压力,关键是时间不等人啊,女孩子等不起的。 瑾仪,人,尤其是女人,总要有个伴侣的,我和爸爸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在那么大的城市里,多孤独啊,下夜班回家我都提心弔胆的,真的希望有个人能保护你照顾你。 妈妈知道你不是不想找,只是没遇上合适的人,但是瑾仪,合不合适总要花时间相处试试,别只见一面就断定不合适,这世上哪有一见钟情啊,人和人都是需要磨合的。 记得对人宽容一些,别那么挑剔,妈妈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你正在努力。 第52页 熄灭手机屏幕,她一点困意都没有了,睁着眼瞪着天花板,暗自感慨:又是一篇来自深夜的小作文,我妈,真是很擅长「一大早毁掉我的一天」这件事啊! 第二十七章 不太完美9 来自母亲的「深夜催婚小作文」奠定了齐瑾仪不平凡的一天。一到医院,她在凌游的门诊列表里,看见了张佳瑶的名字,那个和自己颇有渊源,产前重度焦虑的患者。 她想,不会那么巧吧,或许是重名,但到了就诊时间,出现在诊室的,果然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张佳瑶一看见她,眼睛立刻就红了。 凌游旁观她的状态,等她稍稍平復心情,说:「看得出你已经难过很久了,能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和孩子有关,是么?」 「嗯……那可能要从他出生开始说起。」 「没关系你说,想到哪说到哪。」 张佳瑶轻嘆了口气,倾诉道: 「他是个非常难缠的小孩,那天凌晨一点钟,我莫名其妙失眠,你们知道的,孕妇会经常犯困,虽然睡不好但总归是睡得着的,但那天真的怎么都睡不着,躺着也难受,就半坐着,我老公也不知道该干嘛,困得点头哈腰的了,还说要给我按摩,我让他先睡,就在那个时候,羊水破了。」 「我当时竟然有点高兴,心说这孩子原来不让我睡觉是这个意思,我们带上东西开车去医院,路上还在开玩笑,说这孩子以后肯定是个夜猫子,难管。」 「到了医院,被送进待产室,我破了水,只能躺着,不能下床,阵痛开始之后也睡不着,我读过了待产室里所有能看得见的字,床号、姓名、床头柜上饮料的成分表,护士们记录信息的白板,盐水瓶上的生产日期……后来医生来看过几次,说宫缩太弱了,上了催产素。」 「后来我就开始头晕,我觉得是困的,想睡,也睡不着,紧张,加一阵一阵的疼,我老公打电话过来,问怎么样了,我就只哭,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但是在待产室里,哭也不敢大声哭,咬着衣服领子,小声掉眼泪。」 「这样的痛苦熬到晚上十点,终于可以进产房了,但我那个时候已经头晕到睁不开眼,完全听不清医生护士们在跟我说什么,量了体温,高烧39度,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破水时间太长,感染导致的。」 「于是我从产房被推进了手术室。讽刺吧,要是一开始就剖腹产早没事了,我受了一整天的罪,做了个无用功。」 「手术室太冷了,我原本昏迷着的,但活活被冻醒,躺在那儿,全身发抖,我听得见牙齿打颤的,咯咯咯的声音,听得见手术刀剪子叮叮噹噹的声音,打了麻醉没多久,我开始喘不过气,头顶上的机器开始滴滴滴地报警。」 「凌医生,你知道么,快死掉的时候,脑子是特别清醒的,我听到他们在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要快点这样赶紧那样,那些词彙听不懂,但我知道我的小命可能马上就没了……」 眼看着她的双手开始颤抖,齐瑾仪把她的头搂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任由她哭,哭到说不出话,凌游也安静着,诊室里迴荡着张佳瑶抑制不住的呜呜声,是劫后余生,是心有余悸。 张佳瑶再次醒来,是第二天上午,她在病房,身边的婴儿床里躺着一个无名无姓的人类,旁边挂着一个牌子,上书「张佳瑶之子」,体重3370g,身长51cm。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那个婴儿动了动,开始哭。他娇小却存在感十足,他软弱但声音巨大,他用哭声昭示着强大的生命力,而这生命力似乎过于顽强,顽强到差点杀了自己。 「你还好意思哭?该哭的明明是我。」她想。 张佳瑶看过一个公众号的文章,说分娩的痛苦是很容易被忘记的,她也很想忘记,却怎么都忘不掉,那些孕期的焦灼和极不顺利的生产过程,使得她一闭上眼,就不由得回想起躺在手术室里颤抖着喘不过气的自己,那种死亡近在眼前,清晰而切肤的恐惧感。 孩子出生,她不像别的妈妈拥有浓浓的爱意和满足,她心里只有羞愧、烦躁,以及这份羞愧和烦躁带来的罪恶感。虽然这些天都被家人关注和爱护着,理应是幸福的,但在幸福的掩盖之下,张佳瑶的精神是破败的。 怀疑自己是个没有母爱的妈妈,她说:「怀孕的时候,只知道这是一个在身体里一天一天长大的人,别人做b超看见孩子心跳的时候也能感动到哭,这种事我很难理解,我当时就想,是我有问题还是她们感情过于丰富。」 凌游说:「不要这样想,你说的这些,都是正常表现,平静也好激动也罢,每个人性格不同。我也可以理解你的想法,正常人际交往还需要一个过程呢,要求你突然非常爱一个人,也是不现实的。你对孩子有抚养的义务,有保护的本能,但要说一开始就特别特别爱,我个人是觉得有夸张的成分。尤其是照顾新生儿,非常累。」 「是啊,累到无法想像。」张佳瑶苦笑一声,「孩子出生之后,我的母乳不足,喝汤喝到快吐了,还要强迫自己每隔一个半小时吸奶一次,我的手机闹钟,设置了十几个,三个月了,从来没睡过一次超过两个小时的觉。」 「凌医生,你刚才说,产后无缘无故就掉眼泪,有一些激素的影响,但这么久了,我还是没办法控制。我房间的窗子对着小区的花园,很少出门这段时间,我就看花、看树、看假山上流下来的水。有一天,假山上的小亭子被拆了下来,我就大哭,他们问我哭什么,我不能说亭子没了,也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但就是很伤心。其实我跟那个亭子一点感情都没有,平时经过都不会多看它一眼,但它没了,我就特别难受。」 第53页 「后来,我还因为持续出血去了几次医院,这种断断续续不停的出血在我身上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到最后我甚至都不想去治疗了,就想看看一个人,到底能流血流多久。」 「凌医生你知道么,我前两天偷偷买了一本书,藏在了衣柜最下面。」 凌游不解:「买书?买了什么?」 「《妈妈变成鬼了》,是一个绘本,给小孩看的,名字有点暗黑,内容是一个小孩的妈妈死了之后的故事。我想,如果哪天,我真的撑不住了,希望他们给他讲这个故事。」 凌游心里一惊,他没预料到张佳瑶的抑郁已经到了计划自己的死亡这个地步。他说:「张佳瑶,你这段时间遇到了很多困境,甚至可以说是苦难,咱们先一步一步来解决,好么?首先,母乳餵养这件事,被舆论神话了太久,一旦有新手妈妈感觉这件事压力很大,就会被各种指责,有些所谓的『过来人』会说,这是必经过程,别人都坚持母乳餵养多久多久,还有人会说母乳餵养的孩子抵抗力强,母乳提供了婴儿奶粉给不了的营养物质。我不是女性,但我知道如果一件事给你带来的只有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会恶化会导致其他问题,那就及时叫停。」 「真的……可以吗?」 「当然。你来找我求助,也是知道自己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你刚来的时候做的这个量表,结果已经远远超过诊断标准,显示真的得了产后抑郁,所以母乳餵养这件事,要排在治疗疾病之后。设想一下,如果宝宝现在有自我意识,会表达,他想要一个开开心心餵自己奶粉的妈妈,还是想要一个餵自己母乳但每天都想死的妈妈?」 凌游的话说得不太好听,张佳瑶却笑了。 「凌医生,你这么说,我觉得还是要一个活的妈妈吧,吃什么不重要。」 「就是说啊,孩子总有自己的方式长大。」 「但回家说不想餵母乳了,还是有点压力的,毕竟前几天还拼命坚持。」 「我有个朋友,她给孩子断奶的契机很奇妙。有一年回家过春节,像你一样,她也需要定时吸奶,那天中午,一个大家族聚餐之后,她和自己的表兄弟姐妹约好了去唱ktv。她在生孩子之前性格开朗爱热闹,甚至称得上是个party girl,本来她对『去ktv但不能喝酒』这件事就已经感觉很沮丧了,没想到吃完饭之后,他们甚至都不能直接去ktv,因为她必须先回家一趟。那天,她一个人在卧室,听着客厅里的喧闹声,她的原话是,『觉得屈辱』,一种既难为情又有点委屈的心情。一大家子人都知道她在干什么,当然他们也理解,但那个时刻,她就是觉得给别人带来了麻烦,也让自己很不开心,于是开始慢慢断奶。」 凌游见她的脸上露出了感同身受的表情,又说:「可能很多人都觉得这不算个事儿,但当一个妈妈,坚持母乳餵养已经坚持到让自己难过的程度,无论多小的诱因都能让她结束这件事,更何况你现在已经病了。张佳瑶,母亲对孩子的意义绝对不只母乳餵养他这一点点,我承认,这世上有无数内心强大的母亲,她们无所不能,但我们普通人没办法做到,我们被身体折磨,被情绪困扰,所以当出现问题的时候,不要强迫自己,放弃是人之常情,是可以被允许的,对不对?」 凌游给张佳瑶开了些药,跟她爱人说明注意事项,要求她每周来做心理谘询,定期复查,再根据情况调整用药。送走她,已经接近一点钟,他和小齐点的外卖早就凉了。 齐瑾仪沉默着吃了几口饭,才说:「太压抑了,生儿育女真的很不容易,好在这件事不会发生在你和我身上。」 凌游轻笑:「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吧。」 小齐瞪大了眼:「怎么你还有这种意愿呢?所以你不是同性恋是个双性恋啊?真是自由先锋!」 「我是说你!」 她想起深夜小作文,本就不高的情绪又降落了一层:「我现在正在愁,怎么跟我妈沟通,单身是个人选择,不是一件对或者错的事。」 凌游此时也没了劝慰别人的底气,他自己也面对着相似的情境。他不说话,只看窗外,想这个多云有些阴沉的中午,杨亚桐在做什么。 从那天的不欢而散开始,算起来已有两个星期没见到面。发微信也回復,只是言辞间显得客套,不像是亲密的恋人,反而回到了带教老师和他的实习生状态。 第二十八章 孤独而紧张 这些天,实习生的群里流传一条小视频,引发了上千条的讨论。杨亚桐从不看群消息,那无非就是各个医院的八卦和吐槽,李靖倒是很喜欢看这些,他说:「这个视频你必须看。」 他不觉得有什么东西值得浪费时间,不情不愿地点开,看到了好几天没见的凌游,坐在小会议室讲台的一个角上,斜着身子,不拘小节,不像个讲课的样子。 「病例和课本上的内容就是这些,如果有疑问可以在明天的答疑课上找孙老师。最后,我想从性别的角度来探讨一下。我有一天遇到以前的邻居,是个中学老师,人美心善,很有个性的女孩,她说,她有点搞不懂当代女性,会在无意识中对性别进行区别对待。比如很多体重正常的姑娘总觉得自己胖,但同时,对男性的要求却是只要没有啤酒肚不油腻,稍微胖一点也没关系,算壮实;出门要看自己的妆容是不是精緻,要画出那种遮掩掉一切小缺点,但整体效果不是浓妆艷抹的透明妆,——这话是转述,其实我根本不懂什么意思——而男性,出门只要脸洗干净,头髮抓两下不太乱就可以。」 第54页 「这段时间,咱们科收治了几例典型病例,整形成瘾、孕产期焦虑抑郁,神经性厌食,所有这些都让人又困惑又心疼。女性,除了她们自己,整个社会都对她们有着极其变态的要求。要求女生比男生乖巧,要求女职员和男性一样加班,要求她们在生儿育女兼顾家庭的同时还能有自己的事业经济独立,为什么,又凭什么?」 「所以那天,我跟那位躯体变形障碍的患者说,每个女孩子都是美的,高矮胖瘦各有各的美感,如果每个人都长成ai计算出来最完美的脸,那谁又认识谁,那个人要怎么才能在人群里找到你?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请问你的美,体现在了哪里?」 「其实说完我就后悔了,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教育别人,只能站在一个医生的角度来说这些话,我不是女性,虽然明知道大环境是不公平的,也永远没办法做到性别平等,对很多女性内心经歷的痛苦,我根本没办法感同身受,尤其是生育带来的一系列身心损伤,我承认大部分的男性都选择漠视或者逃避,而女性在这样的社会压力下,势必会变得越来越『完美』,却也为这样越来越苛责的审美付出代价。很无力,却也是现实。」 李靖在旁边看着这条视频播完,说:「你男朋友还真是挺有魅力的哈,虽然他长成那个样子劝别人不要有容貌焦虑,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但怎么看怎么真诚,就觉得他说话好听,让人乐意听,你说这是不是精神科医生的特异功能?」 杨亚桐苦笑:「说话是好听,可那些话只是说给病人听的,我很久没听过了,一见面就不高兴,一张嘴就能吵一架。」 他想,真实的凌游和别人眼里的他,简直就是两个人,如果不是和他那么亲密,自己也是断然不会相信,这么一个生长于杏林之家,长相高大帅气的医生,会有暴戾自卑和反覆无常的一面。 这一天,门诊收进来的病人,是个紧张症患者,18岁,面庞年轻稚嫩,体格并不小,他童年期被诊断为孤独症及智力残疾,13岁时出现显着刻板行为、不安、冲动、易激惹,连续两三天不睡觉,在家里走来走去,在家人纠正其行为时表现出攻击性。他们去了当地的精神病医院,排除器质性病因,转入青少年病房。 那一年,他被诊断为双相障碍,躁狂发作,用药后有一些改善,然而出院仅仅一周后,上述症状捲土重来,甚至比上一次更严重,再次被收入院,换了药改善症状,但出院后精神萎靡,反覆的强迫行为,过度遵从例行程序,易怒,无法集中注意力。 两年后,他出现高氨血症,停了之前的药,意外的是,很多行为问题突然有所改善,可以正常去上学,在特殊学校甚至还找到了兴趣爱好,参加运动队,正当病情没有显着恶化,似乎一切都开始慢慢恢復正常时,他在一场跳远比赛后再一次发作。 和几年前一样,他先是睡眠障碍,长时间的不睡觉,在家里喃喃自语,从阳台走到厨房再回来,反覆无数次,这个行为如果被阻拦,就会暴怒。上课也没有在听,手掌一下一下拍打桌子,老师反馈说他的行为愈发难以引导,只能来就诊。 「你怎么看?」蓝霆问。 凌游翻着他的病歷,细数之前的诊断,每一条都让他的疑惑加深一层,到最后他的眉心拧成了滑稽的曲线,他问蓝霆:「主任,我怎么觉得,这是另一个人的病歷啊,真的没拿错么?」 蓝霆笑道:「你也发现了吧,就是这么费解。」 「13岁那年的双相是根据什么判断出来的?易激惹就是躁狂发作么?出院仅仅一周,不仅再次发作,还严重了,收进去依旧按照双相来治,居然没人发现不对劲。丙戊酸断断续续吃了一两年,停药之后好了,就这都没发现异常,真是……很倔强的医院啊。」 「呵。」蓝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倔强,就是瞎。这人要是在我手里,活不过两星期就得让他滚蛋。」 「错不怕,怕的是他每一步都能错得很离谱。」 凌游回头看长椅上的男孩,他刻意避开和别人的目光接触,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和幅度前后摆动身体,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撑在椅子上不停地拍打,偶尔抽动嘴角,嘴里念叨着「去上学」「去训练」之类重复的话,见没人理会,又大声说「想回家」,然而一旦意识到自己的音量,立刻又变成了隐忍小心的样子。 凌游想,如果不是几年前的误诊,他的情况应该比现在好很多,原本孤独症的孩子就已经生活得很辛苦了,这样一来,无形中给他的身体和精神增加了更大的负担,需要尽快纠正过来。 正当他准备和主任讨论治疗计划时,那个男孩突然站起身,从背后抓住一位女实习生,她惊叫一声,竟被他拖拽着跑了两步。 孙奚冲上去护住实习生,凌游上前阻止发病病人,按照惯例,抓住那个人的手腕,很轻松便可以擒拿住他,但此人力气极大,直接用肩膀撞过来,凌游躲闪了一下,被他抓住机会抽出手勐挥了一拳。 凌游的世界按下了静音键。 眼镜被打掉,颧骨边划出一条血痕,大脑仿佛紧缩成一团,在空空荡荡的头骨里震颤,晕眩使他睁不开眼,只能抬起手臂做出防守的姿态。 又一拳袭来,凌游跌坐在地上,那双漂亮的眼睛毫无光彩,呆呆地注视着面前张牙舞爪的人,奇怪了,自己明明不虚弱,却能被他两三拳打倒,这人是天生神力么? 第55页 正想着,眼看他挣脱了抓住他的两名护工,似乎只认凌游这一个对手,又一次朝他冲过来。 凌游来不及起身,对着他的膝盖踢了一脚,那人吃痛,却仅仅是喊叫一声,连腰都没弯一下,砰的一声,凌游的左半边脸顿时没了知觉。 听不到声音,但却能尝出嘴里的腥咸。凌游在下一拳袭来之前一个侧身,重新站了起来,他瞪着眼,一记重拳击中那人的肋骨,趁他身体摇晃的片刻,抓住一只手臂,用力一拧,他体会到肱骨头从关节盂里滑脱的感觉。 此时,凌游似乎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继续挥拳打过去,他听不见病人的惨叫,听不见旁人劝架,听不见一切声音,他对力量和时间失去了感知。 脑科医院精神科的医生殴打病人这条新闻迅速传开,消息灵通的实习生群立刻就锁定了当事人,又是李靖打电话通知杨亚桐。 联繫不到凌游,他只慌了一瞬,翻着手机找到孙奚的电话。 「孙老师,我是杨亚桐——」 还没等他说下半句话,孙奚便压低声音说:「在滨湖派出所,他现在不能接电话,你直接过来。」 杨亚桐在派出所的走廊上看见了那张曾经让他着迷不已的脸,此时狼狈不堪:淤血的青紫、伤口的暗红和碘伏涂上去的黄,凑成了一抹色彩斑斓。 凌游侧着脑袋抬头看他,杨亚桐在这个眼神里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乖戾、兇狠、愤怒、颓唐,所有他熟悉的、他迷恋的美好品质通通荡然无存。 见他看上去并不严重,只受了些皮外伤,杨亚桐脱口而出:「凌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医生,能跟病人打起来?为什么不能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呢?」 凌游张嘴想说话,扯到了伤口,皱了皱眉:「如果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教训我,那你可以不用浪费这个时间,回去看书吧,别因为我耽误了学习。」 眼看着再说下去不免又要大吵一架,杨亚桐深吸一口气,沉默地在他身边坐下。 调解完毕,一行人在派出所门口道别,刚转个弯走到楼的侧面,凌游便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他怔了怔,没说话,抚上杨亚桐的背,轻轻拍了两下。 有个声音在自己怀里响起,有点闷,也有些颤抖: 「师兄我吓死了,我来的路上,一直都在想你受伤了没,伤成什么样子了,要不要紧。又想着,你跟病人打起来,会不会被家属告,要不要承担法律责任,如果需要律师的话,我可以给我妈打电话,公司法务应该可以帮忙,但不对,法务擅长的不是刑事辩护,那要怎么办,再去请别的律师么?我……我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脑子里从来没有这么乱过,真的急死了……」这个声音有一种零落的幽怨,撕扯着凌游的心。杨亚桐从他怀里抬起头,张了张嘴,似乎又放弃了要说的话,转而问了句: 「师兄,你疼不疼?」 没见面的这些天,凌游感觉自己如一片羽毛,无根无萍地在风中浮沉,最终还是落在了他手里。 「桐桐,今晚上跟我回家,陪我一下好么?」 第二十九章 周围的人都死了1 「我有时候在想,精神病人第一次确诊之前,他们的内心经歷了怎样的过程。」 从派出所回到家,凌游拥抱着他,对着杨亚桐背面的空气说。 杨亚桐不知道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冒出这么一句。 「师兄,我还是觉得,咱们应该心平气和地谈谈。」 「嗯。」 凌游答应着,却习惯性地把他的腰压在自己身上,这动作太有诱导性了,杨亚桐轻轻推开:「师兄我们不做,我们谈谈好么?」 「好。」即使被推开,凌游的手依旧搭在他的侧腰,内弯的弧度很像个把手,不偏不倚的,承担他的手。 「我有时候在想,和心理医生谈恋爱,简直一点胜算都没有。」 「胜算?恋爱不是跑马拉松,没有奖章奖品和奖金,你要赢来什么?」握着他的腰,凌游的拇指轻轻上下摩挲,挠得他身心都痒痒的。 「不是要赢,就感觉自己处在一个劣势,你掌握着我的情绪,想让我开心我就高兴得发疯,想让我难过我就伤心得要死。这种一下子冲上云霄又摔在地上的感觉,特别累,你说对不对?」 凌游说「对」,却显然没有经过认真思考,他轻轻把杨亚桐搂过来,虚虚地环抱着,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背,像是在帮前些天的自己郑重道歉似的。 「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好像除了上床没别的事可以做了,牵手散步要找个角落亲一会儿,对视超过两秒钟就要抱住摸一摸,然后就像两个发情的动物一样……」 他没说下去,手撑在凌游胸前,似乎随时准备推开这个人。凌游抓着他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脖子后面,和曾经的无数次一样,捏了捏他的耳垂:「好像……是这样的,但你不想么?」 杨亚桐身体一僵,脖颈上游移的温暖,柔软却坚定,像是一颗跳动着的心脏。 「我——嗯~我也想,但这样,有矛盾就吵一架,吵完也不解决,做一次就当问题不存在,这不是个健康的关系。」 「你说得对。」 这个时候,他已经断定凌游根本无心听他说话,偶尔应声也是彻底的敷衍,一双唇自顾自地忙碌着,从喉结吮到锁骨窝,他极力克制自己越来越沉迷的心智:「师兄……你别,师兄你听我说——」 第56页 「我同意。」 凌游没等他说下去,反正自己也没有在听。从派出所出来,或者说,从打架开始,他的精神状态就没有彻底恢復,就算他已习惯了动不动听不到声音,时不时冲动偏执,此刻的他,只想认真放纵一次。 他睁开眼,看着这个教会他爱和表现爱的人,凌游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病态,看到他就忍不住,甚至开始耍赖,抱着他又捏又蹭又撒娇:「桐桐我难受死了,你不想么,你明明也想的……」 杨亚桐此时已经无法理性思考了,他恨自己屡次被诱惑,却又完全无法抵抗。 「算了。」他想。 「师兄,温柔一点。」他说。 冷战之后的静默温和并不是真的风平浪静,他们之间似乎释放出了某种麻醉剂,充斥这间屋,无孔不入,它阻断神经传导,掩盖住一切危险的暗涌,只剩旖旎缠绵,至死方休。 精神四科最近收治了一位传奇老人,97岁,抑郁症,在养老院屡次自杀未遂被送到急诊,刚来第一天拒绝谈话,只说要吃肉,问了养老院工作人员才知道,老爷子每天至少一顿饭需要含有红烧肉。他指的红烧肉,就是单纯的肉,不能有其他配菜,要求也高,指定要黑猪五花,不多不少标准五层,据说做法也有讲究。以前他每天都去一家名为「延年楼」的饭店吃,主厨退休之后,他遍寻全城,终于找到一位私厨,愿意每周为他做两次,存在养老院的冰箱,可以保证他每天都能吃到。 这个年纪的病人,极少出现在精神科病房,医生护士们都有些小心,仿佛他老人家是个古董,一碰就碎了似的。会诊中,主任们对治疗方案始终没办法形成统一意见,有说加重药量有风险的,有说维持治疗看效果的,只有蓝霆建议做无抽搐电休克治疗。 这个建议风险极大,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从四科转到一科,凌游便成为他的管床医生。这天他看到老人家坐在活动室的窗边,坐了很久,便走过去问:「周爷爷,看什么呢?」 「看最高那棵树上的鸟窝里面有没有鸟。」 凌游也凑过去张望:「那你看见了么?」 「一直都没有。你说,会不会住在这儿的鸟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会,如果是荒废的,鸟窝颳风下雨早就没了。」 「也是。小凌医生,你去过延年楼么?」 「去过啊,以前经常跟我爷爷去吃焖肉面,小时候觉得那块肉好大呀,盖了大半个碗,吃一顿满足半个月,就盼着下次什么时候能再去。」 「是啊,面也好吃。不过活到这个年纪,什么都吃过,味觉也变淡了,总记得年轻时候,或者说是小时候的朵颐之快。如果不惦记这些味道,活着就彻底没了意思。小凌医生,你说我是不是去那儿次数太多,『延年』,这个名字不好,给我延得怎么都死不了。」 「哈哈,那是您身体好。」 「你爷爷奶奶还在么?」 「在,我爷爷现在还在坚持上班。」 「他做什么工作?」 「是个中医,每周固定去名医堂坐诊。」 「有个这么值得敬佩的工作,真是太好了,太让人羡慕了。」 「那您平时喜欢做什么呢?除了吃红烧肉之外。」 「哈哈,我的特别菜谱已经传遍全院了。」 「红烧肉谁能不爱吃呢。」 「是啊,我们这个年纪,都是饿过肚子的人,很多发生过的事,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吃的东西,跟这一辈子的喜怒哀乐都绑在一块儿,也就只剩这点儿念想了。」 周爷爷拿出他随身带的小葫芦把玩,嘆了口气:「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都不在了,长辈就不提了,刚开始是我老伴儿,才刚满60岁,车祸,没救回来,后来,我姐姐,弟弟,妹妹都得了各种各样的病,陆陆续续走了,我儿子,一辈子没结婚,前年脑梗,也走在了我前头,那年他72,还年轻着吶,身体连我都不如。」他自嘲地笑,「他走的时候,话说不利索,但我听见了,他说想妈妈了。我更想她啊,可我怎么就死不了呢,你说老天爷硬是要留我,留着干什么,参加所有认识的人的葬礼么?都参加完了啊!」 「那天,我看了一个电影,说的是即将来临,很多人都很慌张,只有一个女科学家冷静了下来,开始思考如果想要活下去,需要哪些资源。她做了很多的努力,先找到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森林里的一大片湿地。她储存种子,开垦荒地,过着自给自足的隐居生活,没过多久,她用食物换工具的那家小杂货店店主死了,以前给她修过船的渔夫死了,她偶尔走出森林,看见的全是破败和萧条,人类只有两个状态,已经死亡和马上就死了的。她其实并不缺食物,她养了鸡鸭,湿地里还有数不清的鱼,电影的最后,她把自己沉在了湖里。我特别懂她的心情,我就是那个周围的人都死了的状态,我现在活着,并不代表我愿意活着。」 这天下午三点,是考研成绩查询时间,凌游盯着办公室的时钟,等了大概五分钟,还没等到杨亚桐的消息,发了条微信过去问,也没回復。 想着他大概在忙,于是去了病房,等他再拿出手机时,杨亚桐已经发了好几条过来。 实习医生小杨:[大笑emoji] 第57页 实习医生小杨:你猜? 实习医生小杨: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吧。 实习医生小杨:先别吃晚饭,等我一下,买了好吃的带给你,已经在地铁上了。 实习医生小杨一出地铁口便看到凌游,还是那个倜傥不群的样子,站在醒目的位置,身上斜挂了个绶带,红底金字,上书:祝小杨医生考研成功。 这造型吸引了几乎所有路人的注意,他强忍着笑冲上前去,三五下就把那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扒拉下来,卷吧卷吧塞进背包。 「师兄你干嘛呀!地铁口这么多人好丢脸,快走快走。」说着,弯腰低头拉着凌游就往前走,只恨当时天气太好,不然一定撑把大伞,将两个人的脸都挡住。 凌游得逞般爽朗大笑。 杨亚桐看了他一眼,见他笑得肆无忌惮,又明亮又开怀,忍不住也跟着他笑。 发完这阵疯,凌游问:「到底考多少?」转念一想,又没什么必要问,「算了,看你这样,反正就是很好。还是别跟我这种失败两次的人说了吧。」 杨亚桐也就没说,牵着手走到湖边,他又问了一次:「师兄你想让我去神外么?」 凌游的笑意浅了些,不说话,没像上次一样说一些漂亮的场面话。 「不是早就报过专业了么?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有意义么?」 「我们老师说,本校的专业是可以调整的,如果想换专业的话,跟导师沟通好就可以。更何况——」他笑得狡黠,「以我男朋友的实力,即使导师不同意,也绝对可以帮我安排任何一个专业,是吧?」 凌游低头凝视他的脸,黄昏的光线斜斜地洒在他身上,没入他的皮肤,不由得想起很多个和他一起醒来的清晨,那些日子当时只道是平凡,却在现在这个时刻显得特别值得珍惜。 凌游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苦,还带了点微酸:「就这样吧,别麻烦了。」 第三十章 周围的人都死了2 周爷爷经过两次的mect治疗后,抑郁的情况有显着改善,不再一个人坐着,偶尔也会跟人说两句话,但话题还是专注于如何能够顺利死掉,比如他问凌游: 「小凌医生,你说这个治疗,名叫电休克,它能不能让我彻底休克啊,休克一会儿是不是就可以死了?」 「周爷爷,这是治病的,不是个杀人机器。」 「唉,可惜了。死亡天天都来找我聊天,就是不带我走。」 「您可千万别在做治疗的时候出什么事儿,出了医疗事故,我们这种小医生就彻底断送前程了,您也不希望这样吧?」 「那好吧,你是个好医生,我暂时先不死,等你不上班的时候再死。」 「周爷爷,我忙活半天就为了您能不想死啊。」 「我知道,辛苦你了。要不这样,这科室里有没有谁对你不好,欺负过你的,我就死在他手里。」 「您太可爱了,不过别再念叨着怎么死了,再想我就批评你了啊。」为了不让「死」这个字持续密集地出现在对话里,凌游突然问,「周爷爷,您那个秘制红烧肉到底怎么做的,咱俩这么投缘,教教我呗?」 「想做给自己吃呢还是做给女朋友吃?」 「有区别么?」 「有,做给自己吃的,炒完糖色炖肉的时候需要多加两三块冰糖,去去那个糖色的苦味儿,如果做给女朋友吃就不用加,已经够甜的了,怕你们齁着。」 这个老人,从刚来时的郁郁寡欢沉默不语,到现在会主动跟他开玩笑,凌游想,这大概就是他作为管床医生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刻了。 周爷爷见他喜上眉梢的样子,说:「看你这样儿,显然不是要做给自己吃,别多放糖了,现在的女孩子都怕胖。不过我老伴儿喜欢甜口——」一句话停在这里,他干枯树枝似的手臂轻轻抬起,僵了僵,又垂下来,「我……不怎么用手机,待会儿写给你。」 周六一早,凌游跑步回来,杨亚桐还没醒,胖大海窝在他臂弯里,陪着一起睡,天冷的时候,她贪恋人类床上的暖意,怎么都不肯回自己的床。 几声连续的微信提示音吵醒了他,杨亚桐摸到手机,迷濛着睁开眼,不是他的,是凌游的。 他凑过去看,正巧又响了一声。 白薇vi:[图片] 白薇vi:[图片] 白薇vi:下周哪天有空?我去找你。 微信没有继续发来,杨亚桐愣愣地盯着屏幕,看它逐渐暗下来,不想再看却担心它又亮起来,竟连唿吸都不敢用力。 凌游洗完澡出来,说了句「醒啦」,便抓了一块速干巾擦头髮。杨亚桐不喜欢那块布的材质,又凉又硬,像一块在冰箱里待过一阵子的皮革制品,比如现在,那抹浅蓝色随着凌游胡乱擦头髮的动作,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有些恼人。凌游丝毫没察觉到他正在观察自己,低头看一眼手机,立刻放下毛巾开始专心打字。 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所以师兄,你是一直都给自己准备着另一条路么?」 凌游头也没抬,一直在回微信,好似和那位可爱的白老师之间,有千言万语要说。他疑惑道:「啊?什么路,去哪?」 「你的人生里是不是有个随时可以结婚生子的异性恋选项?」 他这才放下手机,直视杨亚桐的眼睛:「当然没有!你哪儿得出这个莫名其妙的结论?」 第58页 「那白薇为什么一直给你发微信,我不信她是来找你看病的。」 凌游嗤笑:「呵,杨亚桐,你怎么疑神疑鬼的,看见几条微信就断定我是个准备骗婚的货色?你有这话里带刺的工夫干嘛不打开看看啊,你知道我手机密码的,你甚至可以帮我回復她。」 「我有什么资格回復她?」 「你学了五年的临床医学,背过一整本的第八版《精神病学》,在我这儿实习了一个多月,跟我上过不下十次门诊,完全可以回復有关青少年焦虑抑郁的相关问题和就诊流程。但凡看一眼内容,你就不会得出那种荒谬到可笑的结论。」 说着「可笑」,他脸上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眼里的陌生感,让他心灰意冷。有很长一段时间,杨亚桐只要一想起那个眼神,便只觉得揪心。 瞬间难堪至极。 他突然意识到,换位思考一下,自己也无法忍受这样的行为。 杨亚桐的这个早晨,心绪实在是大起大落,他惭愧,却还有些残存的伤感,混合成了一种恼羞成怒的意味,无来由地伸手推了凌游一把。 没推动,但凌游的火气冲上了头顶,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什么意思啊?」 杨亚桐话也不说,弯起手臂奋力肘击他的肋骨。 这一招,是凌游亲手教的,被用在了自己身上。 凌游忍着疼,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他双手去抓,但对手是75公斤的体格,他无法扳开,只能压制怒气,软下声音说:「师兄我错了。」 凌游笑道:「又打不过,还跟我动手,自不量力啊小伙子!」 他手臂的力气松了松,没有放开他,反而低下头亲他的后颈,又侧过脸,吻他的下巴。 凌游以为,这又是一次小打小闹后吻在一起,颇有些情趣的互动,却不想杨亚桐趁他松手,后撤一步,一脚踢中他的小腿。 他刚跑完十几公里,正是小腿疲劳酸胀的时候,被这一脚踢得跌坐在沙发上,他怒不可遏:「杨亚桐你没完了是吧!」 杨亚桐被这一嗓子吼的顿了顿,勐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和面前这个人,似乎有了越走越疏离的感觉。他挥拳向凌游打去,仿佛两个男人之前,只有互相攻击,才能打破他们之间的阻隔,又或者,只有共同的痛苦才能融入彼此的生命。 杨亚桐是个完全不会打架的人,只胡乱挥拳头,凌游当他闹一闹,也不说什么,只能躲,怎奈这个人出手实在没什么规律,没躲开,被一拳打中鼻子。 眼泪涌出,凌游抹了一把,怒火中烧。 他一只手抓住杨亚桐的肩膀,却在下一秒预感到自己即将又一次面临情绪失控,他突然放下了手,后退两步。 突然被松开,杨亚桐的眼里满是讶异,但在凌游看来,怎么看怎么都是急红了眼,要再次冲上来的架势。从专业的角度来说,面对这样的病人,需要一招制服。 他上前一步,看准了空档,一手抓着他的衣领一手环抱住他的腰,就这么轻轻松松把他拎起来,扔了出去。 被砸在床上,杨亚桐向前滚了一圈,头磕在木质床头,「砰」一声巨响。 他似乎听到自己的颅腔内,有这响声的回音。 是上天给他的,又一次预警。 至此,两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杨亚桐心里,似乎已经预知到他们之间故事的结局,有些恐惧,更多的是释然。这段关系让他很累,很疲惫,他疑惑于凌游突如其来的静默和爆发,似乎不是一时情绪,而是性格本就如此。 不愧是精神科医生,很会伪装正常。他想。 「没事吧?」凌游问。 杨亚桐沉默着摇头,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发现他的衬衫扣子崩掉了两颗,索性脱了下来。 凌游顺手捡起,走去客厅,拿出他的缝纫工具盒。 「不要缝了,我不穿了。」 凌游没停下,隔了一会儿才说:「这可能,是我可以为你做的,或者说能做好的唯一一件事了。」 胖大海一见他开始做手工就跑过来,围着凌游蹦蹦跳跳,按照惯例,凌游给她做衣服,就代表可以出去玩,可以给别的狗显摆自己的新衣服。 凌游弯腰揉一把她的小脑袋:「等会儿带你出去玩。」 扣子很快缝好,他把衬衫递过去:「一起去吧。」 他们曾经无数次相伴出去遛狗。有时候懒得走远,就在小花园里逛一圈,兴致很高,就跑远一些,但胖大海体力不好,往往兴沖沖地跑出去,最后走不动被装进卫衣口袋,她喜欢这个专属位子,脑袋探在外面不耽误吹风。 两个无声的人加一只哑狗,这段旅程沉默得过分,还是杨亚桐先说话。 「你真的不问问我报哪个专业么?」 「儿科?」 「你怎么知道?」 「你在儿科实习的状态和别的科室不一样,不会赖床,不会抱怨,不会中午偷偷熘出来找我吃饭,值夜班也不喊困,还会跟我说最近遇到了什么样的熊孩子。能感觉到,你喜欢那个科室,即使大家都说儿科不是个好地方,钱少事儿烦投诉多,你还是喜欢。」 「师兄……」 「之所以问了我好几次,希不希望你去神内神外,大概只是想表达一下你为我考虑过的意思,不是真的喜欢和大脑相关的科室。」 第59页 「你知道的,我哪个科都能……学得很好。」 「当然。但我不希望这样。」 这天晚餐,凌游做了周爷爷教给他的红烧肉,想了想还是在半途中加了两小块冰糖。红烧肉异常的香甜,但他们却吃出一种万念俱灰感,气氛凝重得像是参加葬礼后的答谢宴。 凌游犹疑着说:「我们其实,互相都没有那么深爱对方,是吧?」 杨亚桐点头。隔了一会儿,说:「凌游,」——喊的是他的名字不是师兄,「我们两个之间,到底有没有过真正的爱情,还是说,我们只是身体关系,是彼此学习探讨人体奥秘的合作伙伴?」 这措辞,很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凌游微微扬了扬嘴角,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 「喝一杯,然后就此别过?」 「好。理智的成年人,和平分手,好聚好散。」 当然不止一杯。 斯拉夫人民的快乐源泉让他们两个喝到微醺。酒精、分手倒计时,加上一点点的伤感,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 对视片刻,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最后一次。 凌游此时终于相信,感情也是个生命体,也有迴光返照的时刻。 他靠在床头,盯着杨亚桐一件一件穿衣服。 「唉,最后一次大可不必发挥得这么好啊。」 杨亚桐瞥了他一眼:「你说自己么?」 「你也很棒。」 「都最后一次了,给彼此留一个美好的ending,也不错。」 「咱们俩的关系,从上床开始,又在床上结束,算不算是首尾唿应了?」 「切,只能说明这种开始是错误的,不成功的,以后要避免的。」 「都总结出经验了,看来我这人和这段感情并非一无是处。」 「我的另一位带教老师说过,反面教材也是教材。」 「哟,『另一个带教老师』,听起来还挺暧昧。」 「跟你没关系。从今往后你就管不着我了,凌老师。」 第三十一章 成长专家1 那天晚上,杨亚桐离开之前,挑了一个胖大海最喜欢的罐头,打开,放在地上,叫她过来吃。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在她跑来的时候故意拦住她,揉她脑袋揪她小辫子,等胖大海急了才放手,今天,他放好罐头立刻站起来,转身就走,速度快得有了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不能回头看,不敢回头看,比起凌游,他其实更捨不得这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小动物。 胖大海摇着尾巴只吃了一口,见他开门,以为可以出去玩,立刻跟上去,被无情拍在门背后。 她罐头也不吃了,扭头跑回来找凌游,凌游一只手抄起她,抱在怀里半晌没说话,捏了捏她的大耳朵,低头轻声说:「胖大海,他不是要出去玩,他走了,不会回来了。」 胖大海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跳到地上,跑去门口扒拉门,又跑回来咬凌游的裤子,反覆几次,徒劳却坚持。 「别跑了,去吃饭吧。」凌游说,「他很爱你,不忍心和你道别,我替他跟你说再见。」 胖大海没动,站在原地,抬头盯着他,和凌游捡到她那天一样,不同的是,那天的她虚弱至极,发不出任何声音,今天的胖大海,弓起身子,用力从嗓子里挤出呜呜的声音,凌游一惊,立刻抱起她,抚摸她的背,安抚道:「乖,胖大海,别急。没事的,习惯就好了,你别着急……」 第二天的门诊,白薇带着学生和家长一起去了凌游的诊室。小颖原本应该读高二,之前因病休学一年,现在是高一,她走进来的时候乍看很平常,一坐下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被凌游叫醒,问了几个问题,也能简单作答,随即又睡着。 小颖母亲说,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出现过几天特别想睡觉,现在看来应该是第一次发病。那些天她说头晕、很累,一睡就睡一整天,除了起来吃饭。小颖睡觉的时候也能被叫醒,但醒来后精神恍惚,说自己在做梦,说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有时候喊的次数多了会发脾气,当时也去医院做了很多检查,都说身体没问题,也就没治疗,这个情况持续了几天就消失了。 隔了几年,初二的时候又出现过一次,小颖在上学,老师电话联繫家长,说她这两天注意力不集中,提问也不怎么回答,一副很困的样子,作业可以正常交,但在学校就一直趴在桌上,动也不动。那一次,小颖被带到了精神科检查,诊断为抑郁症、癔症,接受了药物治疗,很快恢復。 去年,症状捲土重来,吃了上次开的药,也没有改善,只能等她慢慢恢復。这样的情况在去年出现了两次后,小颖办理了休学手续,依旧按照抑郁症来治。 叙述完小颖的病史,妈妈嘆了口气:「医生,我们这些年真的是,处处小心,因为带她治病,我和她爸爸吵了很多年,后来离了婚,小颖也因为这个病跟她爸爸关系很差,我有时候还劝她不要太倔,劝也不听……」 凌游问:「爸爸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有矛盾?」 「小颖一直都觉得她会得病是遗传,因为他爸爸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上中学的时候出现过几次。」 「近些年发病过么?」 「没有。所以她爸爸总说不需要吃药不需要治,慢慢就好了。」 凌游心里有了初步的判断,但还需要把检查做完才能确诊,他说:「这样,我们先给小颖办入院,做进一步检查。」 第60页 这天中午,白薇约了凌游吃饭,谈到了这件事的起因。 她说:「小颖这次的症状,其实不仅仅是嗜睡,她在学校还出现过一个小问题,那天她们参加完学校组织的心理疏导活动,去食堂吃饭,小颖吃了很多,同学们都以为她是饿了,但她吃到呕吐,然后再回来吃,正巧我在,就把她带到医务室了。」 凌游说:「嗯,跟我判断的差不多,很像是克莱恩-莱文综合徵,这种疾病有一定的家族性,还会出现某些行为异常,跟你的描述不谋而合。」 「哦。当时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学校组织的活动不想参加,感觉压力很大。」 「学校活动?」 「对,这就是我想找你聊的事。我们学校找了个青少年心理疏导机构,在学校搞活动,那些人自称成长专家。听说他们找了些家长到学校来,模仿网络上那些喊话沟通的方式,强制学生和家长对话,当面解决问题,这是第一次的活动。隔了几天,他们给学生们做讲座,分组讨论,我去旁听了一下,他们说面对困境先从自身找原因,如果情绪不好要笑对人生之类。我不是专业的,但总感觉他们天天喊话搞得跟个邪教似的,而且这么多学生,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个体,那些方式可能对一部分学生有用,可我看见的大部分孩子都很不情愿。就像小颖,她根本不想叫爸爸过来,但那些专家非说要直面矛盾,结果他们父女俩非但没沟通好,反而吵了一架。凌医生,你说这种机构到底靠不靠谱?」 凌游思考片刻:「你描述的这些,听起来只是学生和家长的沟通活动,称不上是心理疏导。」 「但他们也给学生提供单独的心理谘询,这是另外付费的项目。」 「是正规的机构么?」凌游问。 白薇从包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我不确定,你看一下。」 凌游看到一张写着「维远青少年心理健康中心」的名片,正面是地址电话等信息,背面列出服务范围,「针对7-18岁青少年,厌学、网瘾、亲子关系、焦虑抑郁、双相障碍等,独创微笑引导,致力于成为学校和家长的朋友,青少年的成长专家。」 这些透着虚妄的文字让凌游皱起了眉。「这样,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跟你细说。」 这天,应该是凌游跑步训练的日子,但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杨亚桐离开,抽走了他一部分的生机似的。 他一下班便回了宿舍,仰面躺在床上,看到身边的一大块空缺,那条杨亚桐最喜欢的毯子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状态。凌游的眼神在褶皱间起伏,只敢看,不敢触碰,仿佛动一下,就破坏了它的完整性,他把那块皱毯子当成了摆在艺术馆里的装置艺术品。 凌游蜷缩在大床的角落,轻轻闭上眼,持续的睡不着,他居然开始羡慕小颖。 ——这样的时候,如果能每天睡20个小时,应该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他想。 房间里空得过了头,他突然意识到,不应该是这样的死寂,胖大海不见了。 胖大海一向是听到单元门响就会沖向门口,确定是凌游的脚步声便摇着尾巴正襟危坐,占据一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可今天她没有迎接他,也没有在他躺着的时候爬上床,凌游起身喊了两声,找遍了狗窝衣柜卫生间,都没有,直到他看见厨房的窗开了一条缝。 他拎起外套,来不及穿上便跑出了门。 如果说杨亚桐离开,给他留了一抹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倒影,那胖大海离家出走,就是投入水里的石头,打碎倒影,让他彻底失魂落魄。 恍惚中,他听到小狗的叫声,慌张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却突然停下脚步,——胖大海是不会叫的,就算是遇到危险,她也发不出这么大的声音。 他开始茫无头绪地在医院里到处走,又不敢走太快,期盼着胖大海听到他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名字,会跑来找他。凌游找遍了曾经带她散步去过的所有地方,黄昏将至,他面朝着太阳的方向闭上眼,血红,微热,一点一点带走他周围的声音,他双腿无力,跌坐在地,惊恐地抱住头。 不能这样,他想,胖大海一向胆子极小,只有一次好奇跑出门,被吓到一个多星期不敢出去。她这两天兴奋度很低,除了吃饭喝水出去散步,其他时间都趴在杨亚桐的枕头上,动也不动,惹急了还会假装咬人,此时,她应该会去一个具体的地点。 想到这里,他朝着图书馆跑去。 这条小巷是杨亚桐经常带她来玩的地方,被凌游嫌弃光线不好,冬天冷夏天热,还有很多小飞虫,所以这里,是独属于他们两个的空间。 凌游走近,远远瞧见黑暗里一个小小的影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台阶上,见他走来,也没动弹,似乎听得出这个脚步声,不属于她等的那个人。 看着这个小小的身体,凌游心里涌起一股极为熟稔的孤独感。这些年,有很多人围绕着他,有喜欢他这副皮囊的,有喜欢他言谈的,也有门诊病人移情到他身上的,还有一些,不是喜欢他这个人,而是有别的什么意图,这些人很快地来,不久又走开,他从未因此有过情绪起伏,直到现在。 他们看着夕阳一寸一寸落下,不远处一棵大树长得很标緻,似是血管和它的分支,它站在落日的逆光里,和动脉血一样红。凌游察觉到一种从身体最深处沖溃而出的难过,包裹着他。 第61页 他没有抱胖大海,只坐在她身边陪着。他们都垂着头弯着背,像旁边花坛里的修剪成椭圆形的矮灌木。一大一小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直到胖大海自己爬到他膝盖上来。 拿掉她头上的枯草,想到一个聋人和一只哑狗,灰头土脸坐在地上,思念同一个人的场景,他有点想笑,甚至嘴角都弯了起来,却还是掉了泪。 第三十二章 成长专家2 少女小颖住了三天院,确诊为克莱恩-莱文综合徵,也叫「睡美人综合徵」,一个有着童话般美感的名字,却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这是一种慢性復发性的睡眠障碍,以嗜睡症反覆或是周期性发作为主要症状,每次持续几天或数周,虽然抗抑郁或是中枢神经兴奋药有效,却不是这个病的特效药,也就是说,它是一种自限性疾病,吃药能缓解一点,不吃药也能好。 出院时,小颖妈妈问如果又復发了该怎么办,凌游说:「那就给她一个安静舒适的空间,好好睡几天,不要随便叫醒她,就当是休息了。如果睡了几天精神状态正常,那就是暂时痊癒了,如果有焦虑抑郁的情况可以来看门诊。」见母亲还是忧心忡忡,他又加了一句,「就像小颖的爸爸一样,过了一定的年纪,自然就好了,别太担忧。」 想起小颖在学校发病的经过,凌游拿出手机联繫白薇。 精神一科凌游:白薇你好,小颖已经出院,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学校的心理活动到底是怎样的,方便带我过去看看吗? 白薇vi:稍等我问问看时间。 白薇vi:明天下午五点二十,第二节 自习课,在小礼堂。 精神一科凌游:好,明天下午我过去。 白薇vi:谢谢,明天见。 凌游坐在小礼堂的最后一排,和几位老师在一起,旁观了一场兴奋的、激情洋溢的心理疏导活动。 台上一位男老师没有手持麦克风,似乎那个东西会影响自己全身心投入的表演。他戴着耳麦,手舞足蹈,讲一些励志小故事,几乎都是战胜心魔走向人生巅峰的例子,很有煽动性。他的理念是,心病不是病,而是一时的恐惧,只要站在高处,大声喊出来,就不会再害怕了。 说着,他竟然爬上讲台,高昂着头,喊了一句:「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一门课的论文来不及写,借鑑了一个同学的文章,还提前提交了系统,导致他提交的时候查重率特别高,必须要改,虽然他改完有惊无险地过了,但我一直没跟他道歉,我现在向他道歉,当时我是个小偷!对不起!」 说完,跳下讲台,跑到第一排,问一位男生:「你呢,你的恐惧是什么,你的困扰是什么?」 男生低声说了句什么,可显然不是他要的效果:「大点声!喊出来!站在椅子上喊!喊出你的决心!」 男生爬上椅子,奋力大喊:「我成绩太差了可能考不上大学!」 「很好!下一个!」 随着学生们的起身,小礼堂的摺叠椅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但这声音被此起彼伏的吶喊声掩盖了。 「我太胖了!」 「我和同桌吵架了!」 「我暗恋别人被拒绝了!」 「我妈要生二胎我很难过!」 …… 最后的结果让男老师很满意:「对,就是这样!同学们你们太棒了,你们战胜了自己,直面内心的恐惧,从此之后不必在乎别人的眼光。你们有着最强悍的心理素质,可以战胜一切!无往不利!同学们,对不对?」 「对!战胜一切!无往不利!」 直到走出小礼堂,学生们齐声喊话的阵阵回音似乎还围绕着凌游。他对白薇说:「这种活动太可怕了,现在我不确定,但很难保证接下来他们要面对什么样的环境,把这些很私密的事公诸于众的结果是什么他们想没想过?」 「我也觉得方式太激进。」 「秘密就是秘密,自己知道,或者最亲密的朋友知道就可以,能给自己带来困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逼他们说出来太残忍了。这些难堪的事,成年人懂得自嘲,孩子就是孩子,没必要让他们太早学会成年人的酸楚,让他们想哭就哭不好么,非要笑着面对,很累的,他们学习考试已经够辛苦了。」 白薇正想说什么,只见刚才在礼堂里慷慨激昂的男老师追上了他们,喊了一声:「是凌游吗?」 凌游疑惑:「你认识我?」 「当然,咱们学校可能有人不认识校长,但没人会不认识你。不过你肯定不记得我了,我是田胜东,孙奚的同学。」 「啊,学长。」凌游和白薇交换了个眼神,白薇会意提出先走。 田胜东也没有客套,直接说了句:「看出来了,凌医生这是来检查我们工作的。」 「不敢不敢。白老师是我朋友,今天正好有空过来看看。」 他没给凌游找藉口煳弄的机会:「看白老师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不能看,非要来礼堂看么?显然是来看我的。」 凌游没说话,默认下来:「学长现在有空么?我们出去喝杯咖啡?」 「好。」 店里坐满了人,他们端了咖啡坐在门口露天的位置,恰好给了田胜东一个装模作样的机会。他拿出两支雪茄,递给凌游一支,凌游谢绝,说不会,他点燃,斜靠在椅背上,像在自己家客厅一般闲适自如,吐出一团烟雾,问:「凌医生有什么想法?」 第62页 凌游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学长为什么没在医院工作选择了创业?」 「哦这个不是创业,我也是个打工的。」他喝了口咖啡,皱了皱眉,随即加了两包糖,「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适应,纪律森严,等级分明,医院嘛,就应该一部分人去,要不就是你这种家世显赫的,要不就是孙奚那种,没背景但老实巴交的。」 凌游勉强笑笑:「也没有那么绝对。」 「工作没有贵贱之分,你们当然可以说你们是正规的、权威的,每年发多少多少文章的大医院,我们这种机构跟你们没法比。」 「学长,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看看你们这种方式是什么样子的。」 「你看到了?就是这样,其实做教育,说白了就是靠人脉靠关系。我们学术上没有医院专业,但在赚钱这方面,绝对不比你们差。一两年前,我们只能招到没找着工作的应届生,今年开始,居然有辞职了的精神科医生过来应聘,你说这是不是大势所趋啊?」 「和医院相比,盈利方面肯定是你们更强一些。」凌游附和道。 「你以为我们是单纯的心理辅导么?」田胜东微微转过头,向侧面吐出一口烟,「师弟,做生意不是这么狭隘的。你想想,我们和一个学校谈合作,掌握的是整个学校的资源,学生,和学生家长,这就能衍生出很多项目,如果和一个区里的大部分学校都合作,那就是一整个区的资源,教育行业,资源为上。」 「你们,算教育行业?」 「当然,我们的老师都是实实在在有资格证书的,学歷也比业内其他机构普遍要高出一个等级,甚至很多老师也有教师资格证,我们给学生做心理辅导,给家长做讲座,教育两代人,这都称不上教育行业么?」 「个人单独的心理辅导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你们和学校合作的活动,恕我直言,并不专业。中医讲求一人一方,心理治疗也是,你不能因为他们是同一间学校同一个年级就判断他们心理有同样的问题可以用同一种方式来处理。」 田胜东看着凌游,笑得有些轻蔑:「还是那句话,医学研究和生意是两码事,我承认你说的对,但你想想,学校想要的是个简单的心理疏导,讲求的可不是什么一人一方,讲求的是高效,利用最短的时间达成还不错的效果,就可以了。说实在的,现在学习压力那么大,社会和家庭都各有各的复杂,哪个孩子的心理是绝对健康的?我觉得很少。凌游,每个公司,每个机构的存在都是有道理的,你在医院待久了,还是要出来看看的。」 凌游没有再和田胜东聊下去,两个人就这么坐在路边喝完咖啡,他似乎看到有些东西溶在那支雪茄烧出的烟雾中,又随着烟雾逐渐消散。 他对这样的心理疏导活动心存愤懑,又感觉无力,很像是他曾经经歷过的,马拉松跑到终点,冲破体能极限放松下来的,彻骨的疲惫感。 他走去地铁站。 这是城市中另一个热闹的商圈,所有的经过的地方都有一个影子,在火锅店、地铁站、电影院。这些天,凌游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也规律,类似于每天都从日历上撕掉一页纸的按部就班。可那张纸似乎是不太容易撕掉,它长得太过坚韧,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听着纸张撕扯的声音,那声音被家里无声的环境衬托着,听着竟有些残忍。 于是多了很多空闲。 从头开始回想,他发现杨亚桐单纯得过分,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跟他在一起,至于自己将他带入乐园还是地狱,他都不过问。 凌游在这个城市里有时候是听不到声音的,而他似乎也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状况,甚至开始喜欢走在闹市人群中却一片静谧的感受,他的听力大部分时间都不怎么好,但有时又能听到跟杨亚桐说话很相似的声音,即使很轻很远,也能像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在心头。 心情不一样,这个城市也就从花团锦簇变成了一座坟墓,花也照开不误,只是于他看来,都是用来祭奠的。 第三十三章 成长专家3 杨亚桐的伤感来得很慢。 他一直都记得,分手当天,他是平静的,甚至是带点微笑回去的,可如释重负感持续了不到24个小时,就开始变质。 起因是他整理自己的考研课件,从一本真题集里掉出一张便利贴,撕下次数太多已经没了黏性,被用来做书籤。每每看见上面一行字,他都忍不住微笑。 凌游写着:我去跑步了,你差不多到做这一页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一阵风吹来,纸飘落在桌子底下,没有重量,和那句话一样轻描淡写。他居然没有弯腰去捡的勇气,仿佛让它轻飘飘地待在地上,第二天就会自己消失,和每天都会升起的阳光一样自然。 是的,自然。自己和凌游分手分得突然却也自然,就像他们牵着胖大海正在湖边散步,风吹来,一阵烟似的,就把两个人吹散了。 这天晚上,他在床上躺到了凌晨三点半,还没睡着。起身,把椅子推到阳台上坐着,并且从李靖的桌上拿了一支烟,学着他的样子点燃。 暮春的风已经有些暖意,他后仰着头,昏昏欲睡,很奇怪,在床上躺着睡不着,在椅子上坐着却睡着了。 醒来看见李靖坐在身边,他揉了揉眼:「你怎么坐这儿了?」 第63页 「起来上厕所,看见你手里的烟还没灭,我怕你把宿舍楼给点了。」 杨亚桐苦笑:「我没抽,我就想,试试看。」 「别试了,去洗个澡清醒清醒吧。」 李靖看见他眼里的血丝,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还早,要不你跟我聊聊吧,你这么一直不说话,看着挺瘆人的。」 「我……没什么想说的。」 「很伤心么?」 「有一点吧。」 「只有一点么?我现在还记得凌老师出国那些天,你急得上蹿下跳的。」 「我是个猴么!」 「哎开个玩笑,笑了就好了。」 杨亚桐脸上的笑意来得快走得也快:「我不是不难过,我是太清楚为什么会分手了。该谈感情的时候,我们只用了身体,该用身体的时候,我们又开始用脑子思考。」 「哇,还挺深刻。」 「算了,不说了。都结束了。」他深深嘆了口气,嘆掉了李靖的关切,理智得不像是那个对凌游一见钟情的人,「我去洗澡,今天大查房,要早点到。」 杨亚桐和李靖的组最近在六附院小儿外科实习,严谨高效是外科的特点,但小儿外科,又加了些温暖与柔和,他很喜欢这里。 爱屋及乌,连一脸兇残的老主任他都喜欢。作为实习生,全身都堆满了被骂的理由,反应慢了,动手快了,说错话了,答错题了,且每位老师骂人的方式都不一样,有些根本不说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哆嗦,有些则是语言相当丰富,以至于实习结束,每个人都练就了一身承受冷嘲热讽的能力。儿科主任老杨可不一样,他骂人很实在,吼得中气十足,吼完立刻开始教学,教学内容细緻到简直不像是对待轮转一个月就走的学生,而是他亲生的研究生。 这天,老杨不在,带他们的是儿外科副主任医师穆之南。 这是个面容清癯的医生,话不多,好像多说一些会浪费元气似的,而且查房特别快,像在赶进度,今天他从最后一间病房倒序查过来,一路走到第三间,问:「6床的情况你们了解么?」 李靖翻着病歷,回答道:「患儿两岁时因巨大室间隔缺损合併重度肺动脉高压进行过一次手术,预后良好,一个月前体检发现心脏有杂音。心脏彩超提示左室流出道狭窄及主动脉瓣狭窄、二尖瓣脱垂并中度关闭不全,排期手术。」 「嗯。」穆之南转向杨亚桐,「你说一下先心病什么样的情况需要二次手术?」 杨亚桐答道:「计划性二次手术主要针对婴幼儿及复杂先心病有计划地分期治疗,非计划性手术主要处理残留或新发心脏畸形,包括需要治疗的术后短期併发症,比如出血,长期併发症,比如缺损残余分流、反流或继发病变等。」 「好的,说一下二次手术的风险因素与手术时机。」 他低头听诊,杨亚桐没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想着回答完一个问题,下一个要轮到别人了,没想到穆之南直起身,注视他一眼:「杨同学?」 「啊?」 李靖见他状态不对,抢着说:「老师我知道,年龄偏大或偏小、早产儿、低出生体重儿、术前有心力衰竭或心源性休克及肾功能衰竭等患者风险较高,手术时机的话,是距前一次手术间隔时间越久,组织及血管粘连的程度越轻,手术过程中的出血风险和相关併发症的发病率也相对较低。」 「对的。」穆之南点头,「还有一条,二次手术应该在严重的心室功能障碍出现之前进行,特别是存在反流性瓣膜病变导致心室持续性扩大和功能损害的情况下。」 今天穆主任上午没排手术,有专家门诊,他们从住院楼走出去,一路无言。快到门诊楼,穆之南突然回头看了杨亚桐一眼:「你刚才走神了。」 是的,杨亚桐最近经常走神,他的神志到处乱走,走的还是从某个地点到脑科医院的路线,打车怎么走,地铁怎么走。他似乎真的能看见街边环境一直在变,心情一直在变,甚至连天空的颜色,也在蓝色和灰白之间变化,只是和这些相关的人一直都没变。 「对不起穆老师。」他说。 「你一向是个很认真的学生,今天怎么了?」 杨亚桐没说话,他不想找藉口也找不到任何藉口。 穆之南接着说:「杨同学,小儿外科容不得半点精力不集中,你要记得,你手里的病人比成年人弱小好几倍,生命流逝的速度是你想像不到的快。」他盯着杨亚桐,眼神里有些凌厉,说话却温和,「你状态不对,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 杨亚桐摇头。 李靖说:「他昨晚上没怎么睡。」 「身体不舒服要提前说,我们看情况安排,不要硬撑,好么?」 杨亚桐点头。 午饭吃完,李靖拉着杨亚桐回宿舍补觉。 「哎,你有没有发现,穆老师也太温柔了,看着没表情很酷,一说话全是道理,还会主动问我们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别的医生谁管你啊,稍微愣一愣神,直接就骂了。」 「嗯,不过我也听说他要求很高,效率也很高,手术是整个科室最快的。」 「太牛了,上次我在儿科的网盘里看他的讲座,讲一个早产儿的肺动脉闭锁手术,那小孩只有1.6公斤,血管细得跟缝合线似的,他居然做成功了,给我看得冷汗都出来了。」 第64页 平时的杨亚桐,说到学术问题都是一脸的兴奋,可今天的他,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表情惨澹。 回到宿舍,李靖说:「杨亚桐,别难过,也别着急,我虽然没分过手,但听说,过一段时间,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一点一点忘记之后就好了。」 随即他看见杨亚桐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不了解我吗? 「唉,我也知道你记忆力好得有点离奇,尽量吧。」 杨亚桐不敢说他这些天脑子里全是凌游。凌游笑着的眼睛,凌游凑过来的唇,凌游那双力气很大的手……无一不是情慾,无一不是眷恋。 「我……尽量吧。」他说。 李靖岔开话题:「哎,你为什么不去参加那个『最强大脑』,我觉得你的记忆力绝对跟他们有得一拼。」 「连上几个24小时36小时还有那闲工夫么?」 「倒也是。」 躺在床上沉默了一阵子,杨亚桐坦言道:「什么都记得住是种诅咒,我记得和他在一起每一天每一秒,一闲下来就在心里放电影,还是挺难受的。」 脑科医院办公室,凌游背对着门,站在窗边向外看。白云走得很慢,窗台上的蚂蚁爬得也很慢,时间过得很慢,阳光洒在树上,树叶晃动得也是慢的。一只闲逛的猫挑了树下的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斜斜倒下,四肢蜷缩起来,睡着了。 这个安静的午后,他似乎听到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勐地看向办公室的几扇窗,发现不是它们碎了,而是从脑子里传来的异响。 一阵晕眩,他微微闭上眼,坐下,强压下胃里泛出的一股噁心,双手又开始无来由地颤抖。凌游在心里嘆了口气,无声地沉入这个无声的世界里。 蓝霆走了进来,他没察觉。 「凌游,有个事儿想跟你聊一下。」 凌游背对着他,动也没动。 「凌游?」 蓝霆起身,只往前走了一步便停了下来,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坐着等。 他从背后观察凌游,看他先是在桌上趴了一两分钟,抬头略有些烦躁地揉太阳穴,静止不动地坐了片刻,又开始在键盘上打字,等了十几分钟,凌游起身去拿印表机上的纸,转身才发现他。 「主任。」他很自然,就像平时在病区里打招唿一样。 蓝霆等他坐下,直言道:「说说看吧,你的症状,多久了?」 凌游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那年,你刚进医院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一句话,还记得吗?」蓝霆问。 凌游点头:「记得。心硬起来,要学会求助。」 「对啊,我说的话,你只执行前半句?所以,你现在,到了要求助的时候了吗?」 凌游眼里浮起一层雾,头更低了些:「……到了。」 「好。」蓝霆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反锁,「那就说说看吧,描述症状,以及,现在在吃什么药?」 第三十四章 成长专家4 这些天,凌游也曾做过几个关于杨亚桐的梦,无一例外都是美好的,竟像是他的大脑用某种方式安抚他。当然,也梦到过一些不可言说的情节,醒来更是难过。他蔑视自己的身体,厌恶那些带着体温的黏液,他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和纸巾上的生殖细胞是一样的,是一个需要扔进马桶冲掉的废物。 他买了一个降噪耳机,不开,就这么戴在头上,一个装饰,也是一个掩饰,在他偶尔听不到的时候,提供一点物理上的安全感,笼罩着他。 另外一些安全感,则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蓝霆。 那天下午,蓝霆把相关的量表都给他做完,问:「所以,你对自己的诊断是什么?」 凌游在这样的时候还不忘跟主任开玩笑:「我……不是很想诊断。」 「不确诊就是没病,对吧?」 「对。」 「对个屁!比较符合边缘型人格障碍伴精神性聋,同意吗?」 「是。」 他又问:「那你症状出现这么久了,是出于什么心理选择逃避的?」 听到这个问题,凌游收起了戏嚯。 在他印象里,蓝霆是个有点一根筋的人,正直到近乎死板,对自己的态度一直都不怎么好,大概和所有人一样,认为他的学业和事业都仰仗着家人的关系,工作里又不怎么守规矩,处处标新立异,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然而此刻的蓝霆,似乎是诚恳的,他没直接回答,反而问:「蓝主任,我刚来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手里有这么个累赘,很烦,但又不得不接着?」 蓝霆笑道:「是,烦得不行,你成绩马马虎虎,看上去也不着调,实习评价却是一水儿的好评,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再加上好多人说你……」 「浪荡?」 「嗯,算是吧。总之我觉得你就是一个浮躁不定性的,靠家里在医院混日子的主。」 凌游也笑了:「大多数人都是这么看我的,包括我家人。您也知道,他们——他们太烦人了,一个个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读研读博,博后博导,学歷拼到头了就暗地里较劲,就好像最近没发几篇sci都没脸去参加家庭聚餐似的。我呢,我就是那个去了只负责吃喝玩乐逗闷子的,一家人看我就像看喜剧表演。蓝主任,我这个不成器的,活着就靠内心强大脸皮厚,如果被确诊精神疾病,你说,那个家我要怎么待着,我爸妈要怎么办?」 第65页 蓝霆沉默片刻:「我知道你家的情况,也能想像你的压力有多大,还记得我劝你不用再继续考研的时候么?」 「不是怕我耽误工作?」 「当然不是。学歷固然重要,但你的学术水平也可以从其他方面提升,来工作这么久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有你自己的思维模式,对疾病的认知比别人更宽一些,有时候会考虑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凌游,你不是个不成器的,我不可能带出来不成器的人。」 这些天持续睡不好,凌游的脸色有些苍白,蓝霆鲜少见到他的脆弱,把水杯递给他。 「凌游,你应该早点跟我说的。」他嘆了口气,「跟你说个事儿,去年冬天,我一个大学同学自杀了。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学生会副主席,踏实勤奋,平时不怎么张扬,但为人热心又善良,毕业之后回家,在那个城市最好的精神卫生中心工作,谁都想不到,他能自杀。」 「因为什么?」凌游问。 「你觉得呢?精神科医生的工作压力有多大你自己知道,他也管着一个科室。刚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同学群里都乱了,没人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他们还——」蓝霆苦笑一声,「他们还四处找关系,问有没有刑侦那边认识人的,去调查他是不是真的自杀,有没有他杀的可能。但我想,他们就是最后再挣扎一下,他们不肯相信事实,所以一煽动就放大了自己的怀疑。参加完葬礼,我们也都不闹腾了,接受现实,接受他抑郁了很久,实在撑不下去的事实。」 蓝霆眼里有些湿,连声音都柔软了:「所以凌游,你知道我从发现你不对劲开始,到刚才坐在你背后,等着你能听见,等着你跟我说实话这段时间,心里有多恐惧么?」 凌游回想起他刚来工作的日子,简直就是个漫长的叛逆期,之所以蓝霆说他不守规矩,也是这个原因,主任每说一句话,他都要想想有哪个点可以用来抬槓,但时间久了,他也就不叛逆了。大多数病人得的都是常规疾病,怎么可能每天都出现疑难杂症呢,那就不能叫疑难杂症了不是么。 今天,可能是蓝霆的故事和态度起了作用,他的心一下子就放松许多,甚至觉得,能有这样一个依靠,也不错。 蓝霆接着问:「所以你以前,三天两头跟不一样的人在一起,也是病态?」 「不不不蓝主任,我不是和他们『在一起』,什么都没发生,没有谈情说爱,我是……」他低头,有些羞愧的意味,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我不拒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我就是想……有个人陪。」 「是不是因为,你小时候一直住在医院,没人管你,才那么孤独?」 「我小时候?」 「嗯,你肯定不记得,小时候见过我。」 「一附院很多医生护士都说过这句话。」 「但只有我发现你倒在住院楼后面,把你抱到急诊,不然你很有可能没办法长大。」 「啊?」凌游一愣,「我知道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但不知道这么严重。」 即使确诊了,凌游也执意不肯休假,恳求蓝霆给他一点时间,会规律服药,并承诺一旦出现情绪不稳定立刻联繫他。蓝霆倒也没有坚持,他想,与其让凌游自己在家待着,倒不如每天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 这天下午,白薇又一次联繫凌游,这次,是心理疏导活动出了问题。 还是那个「大声喊出内心恐惧」的活动形式,只是这次,他们的程度从比较浅显的问题,深入到学生的内心,他们要求学生们在纸上写一个真实发生的事,这件事给自己和别人带来过很严重的影响。纸是不记名的,写完之后提交上去,随机抽出几个公布出来,让大家发表看法。 有个学生写道,去年的那次封校,其实他是第一个发现自己生病了的,但是没敢说。他每天正常上学放学,没什么接触别人的机会,不知道是自己的家人还是坐公交车遇到什么,总之,他出现症状之后大概一周,班上就有同学陆续生病,于是就停课封校。他自己的症状很轻,第一天晚上在家有点发烧,吃了退烧药就好了,没想到给同学们和学校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他觉得愧对大家。 这段话被念出来之后,学生们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有同学说,没有必要觉得羞愧,生病不是犯错,又不是你自己故意想要生病的;还有人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家都当是重感冒一场,没什么关系;又有同学说,其实他只是这么感觉,当时陆陆续续很多学生有症状,没人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病人……总之,宽慰的声音持续了很久,大家也都觉得释然。 麻烦出现在活动结束的第二个星期,有家长就此事反馈到家委会,说刻意隐瞒后果很严重,导致有些学生到现在身体都不太好,经常咳嗽,体力很差,要严查这个隐瞒病情的学生,并且频繁找学校问责,一路投诉到教育局。 后来,事情发展到不受控的地步,写纸条的孩子被发现,尚不确定是否属实,就已经在同学之间传开了,奇怪的是,和心理活动上的态度截然相反,他听到了一些恐怖的传言,比如故意隐瞒,怕自己成绩下降,就想让其他同学也一起生病;或是其实他和别的学校的某某某有着亲密关系,怕被学校和父母知道所以选择隐瞒;还有说他父母有权有势,学校早就知道但是刻意包庇。 第66页 白薇带着学生来到门诊的时候,他看起来状况很糟,刚开始是长时间的发呆,接着念念有词,转眼间就暴怒,攥紧拳头揉烂一张纸,咬着牙用力拧碎。 他是个看起来有些单薄的高中生,中等身材,清瘦,脸也不像是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他的五官稜角分明,脸颊甚至微微凹陷,更显忧郁。凌游放慢了语速,从他手里轻柔却坚定地把纸拿出来,拍了拍他的手背,说没事了,说放松,说你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不会有人评价什么,你放心。 男生紧绷着的身体慢慢恢復正常,却依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把他带到沙发上坐着,凌游说:「我知道你脑子里现在很乱,你先暂停一下,听我说。」 男孩只轻微抬了抬眼皮。 「你想像一下,从小到大住过的地方,有没有一个地方是你最喜欢的?比如爷爷奶奶家,比如自己的房间,又或者是旅行时住过的一间酒店,都可以。」 见他点头,凌游又说:「好,你现在就在那里。现在的温度是24度,不冷也不热,有一点点微风,带来了公园里草木的味道,你觉得舒适。门已经关起来了,你有钥匙,而且只有你有钥匙,你是安全的,没有经过你的允许,任何人都进不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在凌游描绘安全岛的过程中,男孩的肩膀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垂了下来,他侧着头,怯怯地看了凌游一眼。 「我真的后悔了,我错了,我没想到会这样。」 他终于开口了。 男孩刚刚开始倾诉自己的心情,凌游便感觉到头痛,紧接着是蝉鸣,他慌忙起身,说:「不好意思啊,你先稍等一下,有点急事,我请主任过来继续跟你聊。」 他的耳朵在走出诊室的那一刻,又失去了应有的功能。他敲开隔壁的门,什么话都没说,走到蓝霆面前,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今天的凌游没戴眼镜,蓝霆看见了一双空洞的眼,像是玻璃碎掉了的窗户,他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冰凉,凉到差点打了个寒战。 他点了点头,把学生带到自己的诊室,说:「不好意思啊,我是凌医生的上级医生,他突然有点事要去处理。」 凌游一个人呆坐在诊室,他不能叫号,干脆关了电脑。这是第一次在看诊的过程中听不见,同时也预示着,即使目前正在积极治疗,他也可能没办法正常工作了。 恐惧感再一次袭来,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不是个医生,精神科医生听不见病人说什么,还怎么做医生? 这天下午,凌游浑浑噩噩地走出医院大门,感觉阳光太过刺眼,他买了张票躲进只有零星几个人的电影院。故事发生在40的上海,和现在的时间隔得有点远,他感觉自己和大荧幕也有很远的距离,像是站在山顶看荒原。 临近结束,凌游才意识到这部电影是黑白的,他环顾四周,自己和别人和这个世界,都是黑白的。 第三十五章 成长专家5 这天下班,凌游匆匆赶回宿舍,小剂量的服药让他睏倦,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他走得很急,仿佛路上即将要下起一阵雨或是在躲避什么不幸的事落在他头上。 不知道是药物还是病情的影响,他最近睡也睡不踏实,总做奇怪的梦,比如现在,梦里有人跑来跟他搏斗,他却毫无招架之力,被一记闷棍击中头,身体勐然间抽动扭曲,在醒来的瞬间感受到头的剧痛,感受到身体甚至床都在轻微颤抖。 睁开眼,他看见一双圆眼睛盯着他,和胖大海对视的这一两分钟,凌游心头的恐惧一点一点稀释。 胖大海见他醒了,专心舔他的手。 「吓着你了?」他问。 说完又愣住。这是第一次从绝对安静中醒来,感觉似乎比渐渐听不到要更容易接受一些,没那么恐惧了,又或者,他已经适应了这种恐惧。 此时是晚上八点半,这时间很尴尬,没办法接着睡到第二天,也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杨亚桐离开之后,凌游的飢饿感居然消失了,吃也能吃得下,不吃也察觉不到饿,他给胖大海倒了小半碗狗粮,拿出手机点开了语音备忘录。 他不确定自己能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只能尝试着说: 「桐桐,最近几天,听不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那天蓝主任问我,第一次出现听不到的状况是什么时候,我仔细想了想,居然是那天和你一起喝了酒去酒店。很讽刺吧,我以为是爱上一个人带来的震撼,实情是我病了。 之后出现过几次,我都以为是累了耳鸣,第一次长时间的听不见,意识到出了问题时,我吓出一身冷汗。毫不夸张,背是湿的,手心里也是汗,还有一条水线顺着耳朵后面流进胸口。但现在,呵,好像没什么感觉了,听不到就听不到,算了。 录这一段音,我想试试看,这样说话,会不会听起来很奇怪。 现在的我看上去,应该还挺正常,情绪波动容易伪装,其他也都能克服,但听不到很难掩饰,听不到的时候,不敢说话,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发出什么声音,也掌握不了音量大小,所以干脆不开口了,假装嗓子不好。对,跟胖大海一样,不说话。 这症状出现得毫无规律,我只能先练习一下。 那天,梦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他问我:你知道凌游是谁么?我说不知道,他就走了,说你找找吧,说不定能找到。我就在梦里四处奔波,呵,可笑吧,真的去找了。但我找不到,又见到他时,我问:凌游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找他?他说,你应该找到他,不然,一个人,活着没人认识,死了也不会被人记得。我突然就吓醒了。 第67页 醒来特别难受,我一直在想自己是谁,活着到底要干嘛,这么痛苦真的有必要坚持么,我为什么做不到更好,为什么总能给别人带来麻烦,给你,带来痛苦。 我变成了一个懦弱的,会时不时掉眼泪的人。 听不见的时候,手会抖,这是种很奇怪的感受,因为我内心很平静。有时候连笔都拿不起来,我看着自己的手,有点想笑,很想对凌左手和凌右手他俩说:有什么事值得你们这么亢奋的,说来听听…… 桐桐,有时候我搞不清楚自己是谁,我除了听不见,还有别的问题。 我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 假装在教学吧,以后也没机会了。提问环节:病人甲,自我身份认同紊乱,情绪不稳定,出现过很多次自我损毁的冲动行为,家庭关系敏感,对亲密关系丧失信心,有过想要自杀的念头,这些症状,你觉得应该怎么诊断? 对,边缘型人格障碍,一个有点tricky的毛病。看见了吧,一个别扭的人,连生病都不那么常规。 蓝主任那天跟我说了一件我不记得的事。他说我小时候,在医院里见过我一次,那会儿我大概不到4岁,他在神外实习,恰好跟着我爸。那段时间,我住在神外的值班室,他经常能注意到一个小孩,下午四点钟之后出现在病区,一个人熘熘达达,接受医生护士们的各种投餵。 有一天下班,他在住院楼后面看见了我,当时我倒在长椅旁边不省人事,送到急诊,确诊了急性病毒性脑炎,前前后后在儿科住了一个多月才痊癒。 那一刻,我感觉人生中所有的阻碍都化为无形,就像清除了一个血栓一样豁然开朗,所有的疑问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我不擅长考试,为什么我不懂拒绝,为什么我愤怒的表达方式不太一样,以及为什么会得这个莫名其妙的病,原来是这样,原来它早就隐藏在我的脑子里了。 好可惜啊,再也没机会跟你解释说「你男朋友考研考不上并不是他不努力,而是他本身脑子有病」了。哎?这话似乎也不是句好话,算了。 现在想想,我大概十几岁的时候才有系统的记忆,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别人口述形成的印象,自己的记忆很少。 以前和蓝主任关系并不算好,他也总是挑我毛病,我们彼此都觉得针锋相对。可那天他说,他以前觉得我是个没办法学习的人,毕竟脑炎的后遗症是真实存在的,但我考上了大学,学了医学专业,还能顺利毕业。正当他庆幸我没有受到那次生病的影响时,居然出现了精神症状。 桐桐,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温情,他实实在在地感到痛心。 呵,说真的我还真不适应,因为他以前,不是在骂我就是在想骂我的理由,现在他彻底不骂我了,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 他帮我整理病情,监督我吃药,那天在门诊,我突然失聪,他帮我顶上,甚至我问他,我的情况要不要上报,他都说先把门诊停了,其他的再说。再说?他是在帮我隐瞒么,可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有风险的……桐桐,我很怕给他带来麻烦,但又欣然接受他的安排,躲在他背后,让他替我对抗这个世界。 嗯,我果然懦弱。 凌游想说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弹出一条微信提醒。 白薇vi:你身体好些了吗? 精神一科凌游:好多了,谢谢。那天真不好意思,你学生最近怎么样? 白薇vi:蓝主任说暂时不需要吃药,先做心理干预,请了一周的假。 精神一科凌游:哦,那还好。 白薇vi:我是想跟你说,因为这个事儿,心理疏导活动停了,家长和学生反馈都不好,学校跟那家机构不再合作了,估计以后会寻求更专业的帮助。 精神一科凌游:其实现在很多学校医务室都配有心理医生,会更专业一些。我始终坚持,精神问题有共性,但每个人都是特例。 白薇vi:还是要谢谢你,很少有医院的医生会管这些闲事的,更何况你心情那么差,为了这个奔波好几趟。 精神一科凌游:我心情差? 白薇vi:你失恋了对么? 精神一科凌游:…… 白薇vi:我第一次见你,看见的是个阳光开朗大男孩,想起什么还会偷笑,现在这样,所以你是表白被拒绝了,还是恋爱分手了? 精神一科凌游:分手了。 白薇vi:啊,好遗憾。那保重啊,等你身体好些了,请你吃饭正式感谢。 精神一科凌游:好的。 大概算是个好消息,凌游想。但达成这样的结果付出的代价和它带来的伤害是无法估量的,所谓「成长专家」,也只是个自诩的名头,自己活着都还不清不楚的,没有人有资格指导别人的成长。 凌游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腰背,抬头活动脖子,在关节与关节的摩擦中,他听到一点细微的响声,「胖大海。」他尝试着叫了一声,胖大海高高兴兴朝他跑来。 很好,又能听到这个世界了。 第三十六章 成长专家6 六附院小儿外科最近手术不多,虽然杨亚桐还在实习,却已深谙科室里的玄学,不管病人有多少,千万不能说出口,病人不多就默默地偷着乐,该干嘛干嘛,甚至一旦兴起这样的念头,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新病人来到你的面前,教会你医学的尽头是玄学。 第68页 39床的小姑娘今天下午出院,他们早早收拾了行李,拿好了药,在病房等爸爸来接。女孩的爸爸平时有点忙,来看她也是晚上八九点钟,有时候孩子都睡了,他也就不进门,隔着窗远远望一眼,一个挂念孩子却又不得不为生计奔波的父亲。今天说好了三点钟过来,她和妈妈等到了快四点,还没到,女孩有些不太开心,妈妈却笑意盈盈的,似乎藏着些小秘密,不捨得拆穿,只说,要不咱们下楼等。 见妈妈一个人拿着包,杨亚桐上前帮她推轮椅,刚出住院楼,便看见爸爸站在门外,似乎已经等了一阵子了,手里郑重地捧着一个纸箱。 女孩立刻就明白了。她凑上去看,纸箱里居然是一只雪白的小狗,脖子上系一个小小的粉色蝴蝶结。 「啊!小狗!真的是小狗!爸爸你真的送我小狗了!」女孩捂着嘴大叫,「是个妹妹小狗吗?」 「当然!」 女孩欣喜若狂,妈妈在一旁忙说不要激动不要大叫,她克制着自己的狂喜,小心翼翼地抚摸小狗的毛,轻声感嘆着「好可爱她好漂亮」之类的话,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杨亚桐:「医生哥哥,妹妹小狗也会生病么?」 杨亚桐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女孩的父母也愣了一下,即使已经出院,他们仍旧对女儿的病情心有余悸。 揉了揉小狗的脑袋,杨亚桐说:「有时候也会,但是妹妹小狗也有自己的医生,如果她不舒服,带她去看看就可以。」 「太好了!那妹妹小狗可以一直陪着我了,我要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做最好的朋友。」大人们都笑开来。 杨亚桐也跟着笑,可脑子里想的却是,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小狗不能,人也不能。有些时候,活在这世间,学习、工作、恋爱、婚姻、买房买车,没有任何事物是永恆属于自己的,都是徒劳。 不过有些能看得见摸得着,那些无形的,付出过的爱和崇拜更是徒劳。 看着女孩抱着小狗上了车,他想,我曾经,也有一只妹妹小狗。胖大海,你最近怎么样,过得好吗,又有新衣服穿了吗…… 这天,小儿外科和心内科与脑科医院做了个视频会诊,由于这个病例情况特殊,很有教学价值,他们提前在实习生群里发了个通知,杨亚桐看到「请到了脑科医院精神一科会诊」的字样,正打算找藉口不去,带教老师穆之南说:「你们如果没事的话,明天最好去听一下。」 听到老师说的前提是「如果没事的话」,于是杨亚桐当天上午拼了命地抢活干,还跟了台手术,没想到刘主任手术很快,等他们上楼,正好收到穆之南的微信:会诊开始了,过来吧。 这是一位12岁的患儿,干下型室间隔缺损,缺损部位在肺动脉瓣下,小时候症状并不明显,每年定期复查,随着年龄的增长,出现了心功能不全的情况。先心病患儿原本就比同龄儿童的精神负担要重,一年前又查出双相情感障碍,目前正在服药。 心内科医生说,近期的发病有可能是双相障碍的病理生理变化促进了心血管疾病的发生,比如心肌缺血、心律不齐等,加上锂盐有可能影响心脏传导,所以尽量先停药。 蓝霆说:「目前患者还在巩固期,突然停药很有可能导致病发。我们的规则是先减量……」 主任正说着,一旁的凌游看见视频里出现了梦里那个人。 杨亚桐走进来,在穆之南身后坐下,侧过头看李靖的笔记。有一丝惊恐,从凌游的眼里跑了过去,仿佛那不是自己爱过的人,而是某种危险的事物。 一瞬间,凌游搞不清楚这场面是真实的还是梦境,梦里的杨亚桐谦恭有礼,好像不是在屏幕那头,而是走到他身边叫「老师」,很不熟的样子,他说我是凌游,他问凌游是谁。是啊,凌游是谁,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有些烦躁,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他攥紧拳头,似乎憋着一股劲儿要拧断什么似的,此刻他居然想要主动进入听不见的状态,却事与愿违,来自杨亚桐那个医院的声音一直在耳边清晰地响。 凌游忍不住看屏幕,正巧杨亚桐抬头直视他,那眼神里大部分都是坦然,就像他面对蓝霆,面对精神一科的其他医生一样坦然,可凌游总能看出些别的内容,抑或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内容,比如伤感,比如遗憾,比如质问,比如留恋。此时他内心灼热,像是站在火的边缘,不敢僭越也不愿后退。 他的眼睛太好看了,视频里看不清,但在凌游心里,那眉眼始终勾着他,闪着潋滟水光,很潮湿,很动人。 他们居然都没有躲避,目光穿过屏幕纠缠不清,相顾无言。 杨亚桐在强作镇定。 他从看见屏幕那一眼便开始心神恍惚,想凌游,想和他有关的事,想他们两个在一起的片段。 他想起曾经聊到两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快在一起,凌游说:「那天,当然是有一些冲动的成分在,你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需要我,而且又那么……呃……这么说吧,就像一顿特别丰盛的大餐,一看就很想吃,其实不知道自己吃不吃得下,什么都不管了,先吃了再说……你,懂我的意思么?」这些话让他们俩又小小的打了一架,打完继续腻在一起,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又想起去年迎新会,他作为优秀学长代表发言,凌游陪他去挑西装,搭配了一个深蓝色有暗纹的领结,从某些角度看,偶尔还能看到点点星光,他问是不是有些浮夸,凌游说不会,说他站在讲台上,就自带星光,所以衣服上也要加一点闪耀的东西。当时他被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情话迷得晕头转向,他说什么都好听,他做什么都对。还记得当天下午,他发微信过去说有点紧张,凌游瞬间回给他一张对镜自拍照,裸着上半身,戴着一样的领结抱着胖大海,那只无辜的小狗头上也被扎了一个同款蝴蝶结,似乎有点重,胖大海一脸的委屈和不耐烦。他当下差点没笑出声,直到往讲台上走,脸上还挂着压都压不住的笑。 第69页 还有他们刚刚开始「人菜瘾大」的时候,明明家里有投影有平板,他们还是只盯着手机那一丁点儿大的屏幕,偷偷看所谓的「教学片」,他也记得凌游刚开始不好意思学,涨红了脸,实践过后却说自己「长大成人了」的样子,很欠揍又特别可爱。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泄露出一点笑意。 凌游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表情变化,也报以一笑,紧接着起身,从后排走出会议室。 然后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缓缓倒了下去。 第三十七章 成长专家7 「低血糖?从来没听说你有这毛病啊,怎么这是失恋併发症?」孙奚问道。 他正准备进去开会,遇见瘫倒在地的凌游,这么一来就干脆也不用去了,把他搀扶到值班室。 见他脸色很差,孙奚问:「真的假的啊?你最近明显状态不对,脸都瘦了一圈,不用去查查么?」 「没吃早饭。」凌游说。 「哦。真不是因为分手肝肠寸断?」 「滚蛋!」 凌游一过性的眩晕已经好了很多,最近的治疗以控制冲动情绪的抗精神病药为主,但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和蓝霆沟通一下,是不是需要加抗抑郁药,冲动必然是需要控制的,可刚才那扑面而来的难过,让他体会到了近乎濒死的窒息。 他请了两天假。第一天,一直在家睡觉,睡到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被胖大海闹醒,才发现已经半夜了;第二天,他睡到临近中午,拿出手机回復了几位病人家属的留言,强迫自己起来,强迫自己出门。 六月的天蓝得澄澈,云一朵一朵,像帆,随风缓缓飘着。凌游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迎面而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位看见他,竟直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是凌医生吧,您好。」 他也伸出手握上去,但实在想不起来这人是谁:「您好,不好意思啊我忘了在哪见过您,是……病人家属?」 「不是,我是段凯,杨亚桐的舅舅。」 「啊,舅……」他面对这个跟自己看上去年纪相仿的人,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称唿,只说幸会,「您到这儿来,是……」 「哈哈,我们没生病。」段凯笑道,「我的公司是做医疗软体的,带了个实施工程师来,做系统交付和培训。」 「哦~」 听到他「哦」的意味深长,段凯立刻补了一句:「你可千万别说『原来这破系统是你们做的,怪不得这么卡』!」 凌游笑道:「没有没有,我不懂it,但用起来没出现过问题。」 段凯让工程师先去信息科,他买了两瓶可乐,递给凌游一瓶:「凌医生,一起吃个午饭吧。」 凌游心绪还有些低沉,却也没办法拒绝,这位小舅舅看起来很阳光,或者说和杨亚桐一样,坦诚自然。这可能就是他们家的气质吧,凌游想。 果然,即使知道他们分了手,段凯的态度依旧是热络的,似乎还当凌游是家人,丝毫看不出他们二人是第一次见面。 段凯说,杨亚桐是个少年老成的孩子,因为在他们家,姐姐不像是姐姐,弟弟不像是弟弟。 段虹有两个弟弟,段鹏只比她小一岁,智力发育有些障碍,认知能力比较差,目前只能生活自理,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一直跟着姐姐生活,小弟弟段凯比她小了近二十岁,几乎就是她带大的,所以这个姐姐,和妈妈没什么区别。 凌游点头:「我听亚桐说过一些,说他妈妈特别要强,父母意外去世,一个人撑起一个家,特别不容易。」 「可不么,我哥现在好一些,以前是时时刻刻需要照顾的,我也不怎么省心,再加上桐桐,以及我那个不管事只要钱的前姐夫,我姐真的是辛苦。」 凌游想起杨亚桐说过小时候的事:「亚桐说,他和你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很好。」 「是很好,你也能看出来,我不着调,他那么稳重,时不时还能替我姐教育我几句,总感觉他才是舅舅。」 凌游跟着笑。段凯的外向和健谈让这些和杨亚桐密切相关的话题不那么酸涩了,竟然是这段时间他难得遇到的轻松愉快。 「哎你知道么,上个月,我去学校找他,当时他们正在拍毕业照。好傢伙那临床专业人真多啊,站在那儿跟一面墙似的。我也没事儿,就在旁边瞎晃悠,结果摄影师跟我说那位同学,赶紧站好,我就真的在旁边站着了。」 「啊?」凌游哭笑不得。 「后来桐桐气死了,还得把我p掉,他说我没谱,说我连毕业照都要蹭。」 「呵,是挺离谱的。」 「好玩儿嘛。」 和别人的舅舅相谈甚欢,但自己的家庭,是鲠在凌游心里的一个结节。他很早就羡慕杨亚桐的家庭环境,开放、自由、乐观,即使境遇波折,每个人都能活得自在。 周末,他带着胖大海回了一趟家,不巧母亲带队去了县区义诊,回家发现只有父亲一个人,听他说回来吃饭,二人都面露难色,不是没有厨艺,而是家里连根葱都没有。 「不然就,点外卖吧。」凌文玖说。 等外卖的过程中,凌文玖和胖大海玩,他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一个旧桌球,似乎早已做好了逗狗的准备。起初,胖大海还颇给面子,追着球跑几步,后来就不应酬了,趴在沙发上恹恹的不肯动弹。凌文玖把球扔出去几次,她都只肯抬抬眼皮。 第70页 「小狗以前不是最喜欢玩球的么,怎么现在不玩了?」 凌游想,胖大海在杨亚桐闯入她生活之前从没玩过球,杨亚桐走了之后,她也就顺理成章地不肯再玩,但他也不能这么解释,只说:「她可能,同一种玩具玩腻了吧,说不定过段时间又喜欢了。」 凌文玖笑道:「真像个小孩子。」抬头看了凌游一眼,说,「你最近瘦了很多,在减肥么?你又不胖。」 「最近有点忙,吃得少了。」 「还跑步么?」 「有时间就跑一跑,但是不参加比赛了,要系统训练,抽不出空。」 「是医院里忙么?」 「嗯,病区又增加了半层楼。」 「对医生来说,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你们精神科,要保护好自己,才能进行正常的诊疗工作,对吧。」 「呵,怎么又扯到保护自己了?」 「你脸上有没完全淡化的疤痕,受过伤?」 「哦,是,遇到个病人发病,眼镜划的。」 「多加小心。」 「好。」 他很想和父亲多聊几句,聊一些他真正想说的话,聊他的病情、他的取向、他的生活和他的未来,但累积起来的勇气,从打开家门那一刻就消失了一半,再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逐渐递减,减到零,再静候下一次的重新开始。 吃饭时,凌游突然想起蓝霆给他讲过的往事,于是问:「爸,你教过我们蓝主任么?」 凌文玖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他在一附院实习的时候,我带过一阵子。怎么了?」 「没,随便问问。」 「他当时是个很正直,正直到偏执的年轻人,也不知道现在变了没。」 「怎么说?」 凌文玖不动声色地看了凌游一眼,似乎明白他的「随便问问」并不随意。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那一年,你因为脑炎住过院,这个事儿你应该是不记得了。」 「哦?是么。」 这个「是么」,也有点欲盖弥彰。凌文玖知道他想聊什么:「说起来,我当时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当然了,现在也称职不到哪儿去。」 凌游笑开来:「凌院长,马上就是校长了,别这么谦虚嘛,我觉得还行。」 父亲接着说:「我记得那几天你妈妈去出差,我一个人带着你住在值班室,不怎么回家。那天你从幼儿园回来,主诉说头疼,我摸了摸确实有点发热。当时体温并不高,我给你吃了一点退烧药,就赶着去上急诊手术了。我记得,那是个车祸的患者,一直做到过了下班时间,晚上七八点钟才下手术,回病房找你想带你去吃饭,发现你不见了。你从小就在医院长大,像在家一样,经常到处跑,我也没在意,直到急诊打电话给我,才知道你倒在住院楼后面,当时发现并且送你去急诊的,就是蓝霆。」 「所以说他真的救了我一命?」 「对,之后你昏迷了好几天,妈妈赶回来,气到快疯了,直接给了我一拳,说我在医院,居然能让自己的孩子耽误救治,但凡随便找个医生护士多看一眼,也不至于这样,我当时居然还想辩驳几句,蓝霆突然站在我们俩中间,像个劝架的,其实不是,他说:『凌老师,您确实是忙,但也确实是把儿子给忘了,这没有藉口,忘了就是忘了,错了就是错了。』」 「他当时还是个实习生?这么跟你说话?」 「对啊,我也愣了一下,我很欣赏这样的性格,但同时也会为他的前途担心。」 「所以你想说不是每个领导都像你一样宽容是吧?」 「哈哈,没有。我当时突然明白,在权威的位置上久了,很容易犯这种错,就是错了也能找补回来不承认,每个人都无可避免。你在儿科住院的时候,没人说过这是我的错,只有他当着我的面直说,这很难得。所以你毕业之后,我其实是跟你们院长提过的,把你放在蓝霆手里,我希望你能成为他那样的,值得尊敬的人。」 「不怕我跟他学成一个刺儿头么?」 「我后来也遇到过他几次,蓝霆没以前那么锋利了,但骨子里还是正直,面对我,不管我是什么职位,都不卑不亢的,真的难得。」 「嗯。」凌游想起主任那张脸,「他是那样的。」 「自信但不张扬,对谁都一视同仁,你在他手里我放心。」 第三十八章 成长专家8 六附院儿科的聚餐,选在了一家藏在建筑群里的小酒馆。小院子很安静,几棵老树,两把藤椅,很像是退了休的生活环境,门外也没有招牌,如果不是熟客,谁都想不到这是个酒吧。 杨亚桐吃完饭之后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不像李靖似的话多爱热闹,他习惯于到了一个新环境先观察,熟悉起来再建立人际关系。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投向另一个角落,穆之南坐在那儿捧着一杯水,不是酒,是冒着热气的水。水似乎有点烫,他轻轻吹几下,低头抿一小口。他不参与身边几位医生高谈阔论,只听,偶尔被问到什么,微笑着点头。 小酒馆放着轻松的音乐,是个极其惬意的休闲之处。 后来他才知道,这也是小儿内科护士赵芯瑜的家,老闆是她父亲。 赵芯瑜从楼上下来,径直坐在杨亚桐身边,他喊了一声「赵老师」。 第71页 她上下打量:「同学你太瘦了,要练一练,你看刘主任穆主任他们经常一上午的连台,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麻醉师和手术室护士都能换人,主刀医生不行啊,身体不好真干不了这活。」 「我身体还行。」 「现在当然还行,可你总不会只干三五年吧。」 「当然不会,我很喜欢小儿外科。」 「对啊,这些医生看着都挺拔潇洒,实际上全身上下都是毛病,颈椎腰椎酸疼,静脉曲张,肠胃也不好,这里增生那里结石的,再加上经常值班睡眠不规律……」 「老师您别说了,我去健身还不行么。」 「哈哈,我就是总结一下,别害怕,这些毛病不会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 一周之后,杨亚桐本科毕业。他想,如果以后直博,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暑假,那就最后再放纵一把。他预定了很多紧密的旅程,北半球刚进七月,就飞往世界的另一边过冬天去了。 这是一个长达十二小时的航程,他看着自己渐渐离开陆地,在海上持续飞行,心里却一点都不轻松。即使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即使离他再远,也没办法消除凌游在心里的影子,反而越来越惦念他。 心里想着,身体灼热着,他在飞机的轰鸣声里昏昏欲睡。 既然每时每刻都想他,那就试着和这种状态和睦相处,直到遇见下一个人。 凌游从朋友圈看到了杨亚桐的快乐。 杨亚桐的朋友圈很学术,偶尔转发一些最新研究成果,或者药物实验志愿者招募,很少有自己的私生活,但这个夏天,他发了南半球的雪山和北欧的海,在很多人的合影里,他看上去变了个肤色,是被阳光眷顾的健康和活力。再也不是那个背着大包,捧着砖头厚的西医综合,在凌游宿舍里埋头苦读的实习生了。 他看起来自由又轻盈,凌游的心情却一如既往的沉重,总能回想起分手那天杨亚桐走出门的一刻。 本是个单纯的,一门心思放在专业上的学霸,人品好家世好,一路顺遂。他此生最曲折的经歷是从进了脑科医院实习开始,他所有的痛苦都是自己带来的。 这天中午,凌游吃完午饭,准备回宿舍看看胖大海,路过住院楼的背后,一个年轻人在朝着楼上喊某个人的名字,他没听清,再走近一些,发现男人满脸是泪,悲切得很。 凌游拦住他:「不好意思啊,您不能在这儿喊,病人听不到的。」 「医生,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住院了,我赶过来的时候都没见到她。」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真的别嚎了,扰乱我们正常的诊疗秩序不说,你再这么哭下去我都怀疑你也有问题了。」 他一脸错愕:「啊?」 「难道你想跟我去做个评估,然后把你也收进病房当病人陪她?」 男人转悲为喜:「真的吗?可以吗?」 凌游苦笑:「即使你进去了也绝对见不到她,你们是不会被安排在一个病区的。」 那人立刻收起了期盼,抹了一把脸:「医生那我没事了,我也不嚎了,我就在这儿等她行么?」 「回去吧,在这儿等也见不到面,有什么意义呢?」 「我就是一时的情绪,我在这一刻,这一个小时,这一下午,就必须得在这儿,哪怕看不见她,她也不知道我在……我实在不想走,您别管我了,我保证不闹,就在这儿坐着,或者再过一会儿我就走了。但现在我走不了,我现在,就一门心思惦记她,什么都做不了,医生,您能明白我说什么意思吗?」 凌游点头,说你不吵不闹就行。 他当然明白那个心情,他曾经在某一个时刻,比如回应杨亚桐的主动亲吻,比如撒开腿追班车的那些瞬间,都是这样想的,什么都不管,在那一刻就必须那样做。 同样的,他把杨亚桐推走的那天,也想着,必须要那样做。 毫无道理,这个世界上哪有必不必须的事,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隔天,凌游在病房遇见一个让他颇为头疼的新病人。 19岁,双相障碍共病分离障碍,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医生她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凌游在心里冷笑一声,不厚道地想:巧了,这问题我还真知道,因为我们生病了啊。 这个小伙子一年前和女朋友分手之后,一直都把自己想像成被抛弃了的人,害怕一个人待着,害怕到连父母正常出门上班都觉得恐惧,晚上睡觉都要跟着父母,并且感觉思维分离,说的话不是自己想表达的内容。 他提到过自己曾经分离成两个人格,一个人格热切地思念女朋友,另一个就告诉他不要,要理智,思维随着人格分离后,他的灵魂一直悬浮在半空。没有人能懂这样的感觉,也没有人理解他,所以他在学校里,难过时会无缘无故哭一场,愤怒时会找茬和同学打一架。 无奈只能休学。他离不开父母,却又觉得在家里很压抑,经常吵架,某次吵得厉害了,居然倒在了地上,全身抽搐。这次入院也是因为躁狂发作起来,在家摔东西。刚开始只是砸些盘子碗,直到把椅子从10楼扔下去,差点酿成大祸,才被送来精神科接受治疗。 他在谈话的过程中,完全没有给凌游提问的空间,一直在自说自话,说他分手有多痛苦,说他想不出分手的理由,说他实在太爱女朋友了捨不得分手…… 第72页 凌游在短短半小时内听到了无数遍「分手」,头越来越疼。 「医生,我爸妈说我不够坚强,我怎么能不坚强呢,我身体那么好。」 「我是要去中科院的,将来的院士。」 「医生我跟你说,我的前世是吕布,派我去,一定能收回台湾!」 「其实我是被附体了,有一个没转世的魂魄,在我身体里,是他让我们分手的。」 「她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她怎么突然就走了!」 「医生你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来看看我,我看见她就好了,真的。」 「抽菸喝酒?没有!绝对没有,我女朋友不喜欢,我不可能做她不喜欢的事……」 凌游看着他的病史,听他絮絮叨叨说这些,更加庆幸自己是个安静的病人。他本就有点头晕不太舒服,被此人一折腾,更加难受,只能答应着「行,好」,「是是是」,「你先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然后躲回办公室,找孙奚去应付。 他走到护士站,嘆了口气:「我快被他吵死了,但又不忍心,挺可怜的孩子,分手又生病。」 护士小齐白了他一眼:「可怜个屁!他肯定没跟你说分手之后他骚扰人家小女孩的事儿吧?」 「嗯?还有这事儿?」 「是啊,那天做入院宣教的时候,他妈妈说的。他每天给人家打两百个电话——不是夸张,是真的两百多,发很多哭闹的语音和恐吓留言,人家是个高三的女生,明年就高考了,他这么一闹吓得要命,连夜搬家又转学。」 「这就有点不道德了。」 「不知道他当时是发病状态还是正常的,总之我并不怜悯他。」 「啊,还好把他推给孙奚了。」 齐瑾仪此时突然喊了一声:「凌游。」犹豫片刻说,「你最近,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凌游:「为什么这么问?」 「她们都说,小凌医生最近不笑了。」 凌游清了清嗓子,整理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我和他,分开了,几个月之前的事儿。但是……没事的姐,我恢復得差不多了。」 齐瑾仪对这样的笑容太熟悉了,她见过很多微笑抑郁症的病人,都有着这样刻意准备好的笑容。在社交范围内游刃有余,其实内心早已残破不堪。 可凌游是个医生,他比自己更清楚。 她也没办法再说什么:「……希望如此吧。」 凌游点了点头,他看见齐瑾仪的影子被下午的阳光拉长,发药时间,护士站此时只有她一个人,有些寂寥,想起秦昶和她之间的故事,也是另一种遗憾,于是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世间的感情不圆满的居多,总会熬过去的。希望如此,也最好如此。 第三十九章 成长专家9 这天晚上,打开备忘录,凌游说:「桐桐,我又听不见了,来跟你说说话。」 之前几次的录音我听了,每次都有些进步,刚开始掌握不了音量大小,还经常断续,现在,如果你能听到的话,应该感觉好多了,像个听力正常的人了吧。 你离开的第二天,胖大海离家出走了,我心急火燎地找了她很久,最后在你们经常一起玩的地方,看见她坐那儿等你。她胆子那么小,被流浪猫揍了一次就再也不敢出门了,但她那天什么都不怕,想尽办法跑了出去。 呵,狗都知道要追去找你,我却没有。 记得有一天,在住院楼下遇到一个病人家属,一个大小伙子哭得很惨,又好笑又可怜,一看就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时间长了或者多来几次,他就不会这样了。 原谅我一直对精神疾病,抱有悲观的态度,连精神科的诊疗过程,都很让人沮丧。别的医院或者别的科室,都是发现疾病并且治癒它,而精神科则是证明病态的真实性。我们只能改善症状,改变不了它发生的必然性,就像我们见惯了病例,不见得了解人性。 我知道,病人身边,一定会有人支持,只是这种力量会随着时间慢慢消磨,我从不相信那种「他是你的一束光,会给你温暖,会照亮你的前路」之类的鬼话,led灯泡也有熄灭的一天,我见过了太多被家人和爱人抛弃的病人,没有谁能为谁坚持。 如果真的出了问题,像我这样,唯一能做,而且首先必须要做的,就是自救,按时吃药,积极治疗,用尽力气拼命挣扎着爬起来,恢復正常,才能真的和他在一起。 可是桐桐,这样好辛苦啊。 每时每刻都想放弃,我对自己的明天,没有任何信心。 蓝主任在一点一点调整我的用药,这些天,跟他聊了很多,看见他,我才知道自己距离一个优秀的医生有多远,以前的自负和优越感也不知道从哪儿来,很可笑。 说起吃药,前阵子遇到一个很棘手的病人,一位35岁女患者,以混合性焦虑和抑郁障碍入院,我们根据病情调整她的用药,前后陆续给了地西泮、舍曲林、鲁拉西酮、氟哌啶醇,治疗大概两周左右之后评估病情改善不明显,增加了药量。上周,她出现发热、意识不清、唿吸急促、肌肉强直,加上血液检查的结果,证实了恶性综合徵。 当时我很紧张,很怕是哪一次的加药或者加量引起的,我对自己的判断力失去了信心。不过蓝主任说,恶性综合徵的发病机制本身就很难把握,抗精神病药的联合应用,即使是小剂量,也有nms的风险。 第73页 我问他,给我开药开得很保守,是不是有这方面的考虑,他说不是,就想看看这些药在我身上都能起什么作用,就当是个实验,说不定还能写篇文章。 可见我应该是不太严重的,否则他也不会开这种玩笑吧。 突然觉得精神科药物研究挺有趣,所以,如果以后真的没办法干临床了,或许也可以去做这方面的基础研究。这是我从未想过的方向。蓝主任那天说,我有很强的韧性,求知慾强而且很专注,适合做科研,听他这个描述,总感觉他说的是你。呵,我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变成了你的样子。 我问他说主任您说的是我么,他说,马拉松都跑了很多次全程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吗。 马拉松啊,我已经很久没穿过跑鞋了,坚持一件事很难,放弃它真是太容易了。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音乐老师白薇约凌游一起吃饭,他们这次没再讨论学生,白薇说,她从学校离职了。 凌游问:「是不是心理辅导那件事,影响到你了?」 白薇笑笑:「不是,影响不到我什么,是我想换个环境生活。」 「不是就好。」 「不过我还是想要谢谢你,很多事,原本停滞不前的,自从认识了你,好像进展得很快。」 「怎么说?」 「心理辅导活动那阵子,有一天,我小姨看见我给你发微信,劝我还是跟你试着谈一谈,我跟他们摊牌了,说我根本不想找男朋友,结果家里就开始吵架。唉,吵得烦死了,当时我就很想离开这里。前些年兼职教学生,存了点钱,申请到了皇家伯明罕音乐学院,下个月底就走。」 「这个学校的名字听起来就很优秀。」 「哈哈,也很贵!」 「恭喜啊。」 「以后想去英国玩可以找我,一定做好地陪。」 「真没想到你为了躲避催婚居然跑那么远。以后还打算回来么?」 「看情况吧,还没去吶,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以后的事说不准。」 「像你这么洒脱自由的性格,在哪里都会生活得很好。」 白薇点头。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说实在的,刚开始认识你,只觉得你长得帅,后来找你帮忙,又让人觉得是个特别可靠的朋友,有时候甚至在家里人劝我的时候,真的想干脆跟你试试也行。」 凌游没有惊讶的样子,浅浅微笑着说:「但是呢?我知道一定有但是。」 「但是吧,你是个精神科医生,在所有职业里面,除了会所的客户经理之外,可能就是你们这类人最会提供情绪价值了。」 凌游不禁大笑:「哈哈你真会类比,都是服务业,我们也没差别。」 白薇接着说:「而且你现在之所以不谈恋爱是因为心里有人,跟我这种对爱情完全没兴趣的不一样。」 「你说得对。」 「你看,咱们俩归根结底是两种人,你是为了爱情可以让自己不开心的,我是为了快乐可以放弃一切的。」 凌游苦笑点头称是。 这顿饭吃得很自在,他们聊到很深层次的心理问题,凌游甚至向她坦言,自己不会谈恋爱,在恋爱里情绪很不好,又有点自私,导致他受了不少委屈,一直处在被包容的状态下,直到那个人离开,才察觉到自己是这段感情的摧毁者。 「很多男人都跟你一样,但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问题。」白薇给他倒了茶,又说,「跟你说个秘密,我以前觉得,活到30岁就可以死了。」 凌游一怔:「啊?」 「别害怕,不涉及你的专业。就是十几岁的时候胡闹的想法。」 「哦。吓我一跳。」 「我就觉得人活在世上就要为了快乐而活着,谈恋爱结婚生子,并不是我觉得会快乐的选项,反而是草原上的野生动物,峡谷里的小溪,精彩的电影和一顿丰盛的大餐更能让我觉得满足。」 「我很贊同。」 「不,你就是随口一答应,你不贊同,你也不会像我一样,抛掉一切想去哪去哪。你心里有人,所以眼里有贪念,你想要那个人,又得不到,所以眼里有伤感——」 凌游皱了皱眉,挤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白薇。可以了,不要扮演我的心理医生,我有自己的心理医生。」 「哈哈,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你就哭了。你真是个可爱又脆弱的人。」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凌游从康復科回来,只走了一小段路,他便觉得累,天气并不热,还是出了些汗。一进电梯,他便靠在角落里,手臂撑着扶手,深唿吸,试图把这个虚弱的状态从自己的身体里驱赶出去。 孙奚恰好从办公室出来:「可算回来了,有位徐医生等你很久了。」 凌游疑惑,进门看见来人,他又重新探出头去,朝着孙奚的背影喊了一句:「滚!什么『有位徐医生』,叫阿姨。」 「我都陪阿姨聊很久了。」孙奚大笑着跑进电梯,按时下班这件事是他的追求。 凌游的母亲徐敏,一附院胸心外科主任。他一直觉得,他们家这对父母,掌握着人类的命脉:颅脑和心脏。很伟大,又有点恐怖。 他有些时日没见到徐主任了,母亲也很难得到这里来找他,于是问:「来会诊么?」 「不,来看看你。」 第74页 「那怎么没去家里等啊。」 「去过了,把给你带的晚饭放下,又带胖大海出去逛了一圈才来。」 「啊?您是来送外卖的?」 徐敏对着他的肩膀拍了一把:「外卖有送佛跳墙的么?」 「什么事儿啊吃这么隆重。」 徐敏上下打量他:「你爸说你最近瘦得厉害,还真是。病了吗?肠胃不好?」 「没病,有点忙,总是忘了吃饭,也没时间去跑步。」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他们一起下楼,在黄昏的花园里面找了个地方坐下,徐敏说,「妈妈知道做医生太辛苦,还记不记得高考之前,我是明确反对过你学医的。」 「嗯,那会儿年轻气盛,总觉得全家人都能考得上医学院,凭什么我不行。」 「就是因为已经有这么多家人在医院了,不缺你一个啊。」 「哈哈,所以你心疼我。」 「当然,我和你爸爸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当时想,如果以后在医院里看见你连续加班,一宿一宿的不能睡觉,在门诊急诊连轴转连口水都没时间喝,一定会劝你别干了,主要是亲生的,不忍心。」 「哈哈妈您太逗了。」 「所以你高考成绩不够临床,我还偷偷庆幸来着。」 「唉,真是亲妈。」 「我当时想,学个影像、营养、检验之类的,至少上班规律一些,谁知道你学了心理,还是去做了医生。」 「妈,你真的不希望我做医生么?」凌游想到自己的病情,问了一句。 「你自己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不记得了么?当妈的,哪个希望自己的孩子辛苦,我就想看见你做一个轻松的工作,踏踏实实结婚生子,结婚最好也不要在医院找,两个人都忙。你记不记得高中时候偶尔回家一趟,说自己的床头结了蜘蛛网,还乐呵呵地拍照给我看,凌游,我当时笑不出来,因为我和爸爸都没有给过你几天正常的家庭生活。我们一家三口在医院食堂吃饭的次数都比在家吃的多,寒暑假就更别提了,过年值班,暑假居然连带你旅游的时间都没有,你每次都是跟着爷爷奶奶参加老年团……你希望自己的老婆孩子过这样的生活么?」 「妈,如果我……不想结婚呢,你会难过么?」 「当然会,但我不是因为不结婚这件事难过,而是因为你没人陪难过。你们如果想要一种很前卫的方式,只恋爱不结婚,我也同意,毕竟你妈也不是个很会处理人际关系的人。」 「怎么可能不会处理人际关系,您在医院里人缘多好啊。」 「那是因为我是科主任啊,还有你爸的关系你爷爷的关系,我这人没什么心眼儿,说话直,很容易得罪人,这我都知道。」 「但我觉得你们虽然忙,您儿子倒是没长歪。」 「当然,我儿子巧妙地遗传到我们俩的优点,绝对是全院最帅的。」 「哎呀不是脸。我是说,你们把我教育成一个还可以的人,至少人品过得去,还给了我不少自由,一向都尊重我的选择。」 「你有没有想过,给你自由尊重你,也是我们偷懒的方式之一呢?」 「什么意思?」 「我们不敢承担选择错误的后果,所以让你自己选。」 「啊?是真的么?」 徐敏的笑颇有深意:「你猜呢?」 「我不猜!你不要说话说一半,到底是不是真的啊妈,妈妈~」 「别这么叫,怪噁心的……」 作者有话说: 关于成长的小单元结束,下一章名为「不期而遇」。 第四十章 不期而遇1 秋天,开学季。杨亚桐收拾好心情,跟着导师走进小儿外科,分到了一个柜子和一张上铺,当他的物品和他本人都有了安置之处时,算是有了归属。 他在很多更为资深的导师里选择了穆之南,这位第一年带研究生的老师,全因实习时跟他上了几台手术。 穆之南有着超出普通外科的医生的效率和精细,他话不多,有时候沉默时间太久甚至忘了自己在教学,一旦想起来也会倾囊相授,还会因为自己没有带学生的经验而致歉,客气得不像个导师。 每次手术结束,杨亚桐都觉得这个瘦削颀长的身影,在走廊不太刺眼的光里,对家属说「手术很成功」的样子,特别值得崇拜。尤其是和学生们说话时,眼神宁静而坚定,虽然样貌没有凌游那么耀眼,却无比温润。 他想,如果凌游是这样的性格,该有多完美。 这天是他们第一次跟导师值急诊夜班,李靖显得很紧张,杨亚桐却淡定如常,心里隐隐还有些兴奋。这想法很不厚道,也许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他特别想要拥有和穆主任一样的成就感,即使穆之南之前已经跟他们说过,平安无事的急诊夜班最多的可能就是外伤,骨折脱臼之类,如果遇到肠道方面的急症,那就有可能整夜都耗在手术室。 今天晚上,老师没猜中,120送来一对车祸受伤的母子,母亲伤重昏迷,孩子据说在救护车上还会哭喊,此时却安静下来,眼神涣散。 穆之南搭了一下他的脉搏:「失血性休克,可能内脏有损伤。李靖给病房打电话,让王励明下来,我去手术。亚桐去跟病人家属交代一下。」 病人家属是孩子的外公,因为女儿生死未卜已经乱了阵脚,又听说小孩也要手术,老人愣在原地,嘴里念叨着「我……那个……怎么回事」之类茫然无措的话,随即看向杨亚桐,大叫着「医生啊」,勐然跪倒在地。 第75页 正想伸手去扶,杨亚桐面前突然闪过来一个人,穆之南挡在了他前面。 老人顺势抓着他的衣摆哭喊道:「医生你们一定要救他们,我闺女命苦,孩子爸爸已经跑了,不能再没有妈妈了,孩子才刚上幼儿园,我们……我们怎么办都行,求你救救他们……」 洗手时,杨亚桐问:「老师您刚才好紧张啊,直接冲过来,倒吓我一跳。」 穆之南笑道:「被闹怕了,条件反射,总觉得突然扑过来的都没什么好事。」 他想说「再怎么着也不能是您冲上来护着我」,却没说出口,杨亚桐的记忆被勾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和刚才那个场面混在一起,搅得心里乱得很。 上了手术台,听到麻醉医生说:「这对母子也是惨,据说孩子爸爸做生意做啥赔啥,抵押了房子不说,还欠了一大笔钱,跑了,音信全无,剩下老婆孩子天天躲债,这个妈妈半夜起来蒸包子做豆浆,早餐卖完回家收拾收拾,下午又出去摆夜市,没日没夜的。」 「怎么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男人啊。」 「现在这个环境,经济太差了,做什么生意都不乐观。」 「送快递送外卖只要肯干都能赚到钱啊,这种男人就是又蠢又懒,还怪社会,出了事就祸害老婆孩子,真的,我希望他失踪是自我了断了,活着也是垃圾……」 小孩脾脏破裂,好在出血量不大,手术顺利。穆之南对手术室外面的老人说:「孩子等会儿就可以送回病房了,您放心。还有,我明天帮您问问看医院的基金会,试着申请资助,可能钱不会太多,但如果能把孩子的住院费给免了,也能省下不少。」 老人又掉了泪,握着他的手致谢。 李靖注视着杨亚桐,屈肘碰了碰他:「哎,杨亚桐。」 「嗯?」 「暗恋老师的教训还不够么?」 「瞎说什么吶你!」 「别用那种崇拜的眼神看穆老师好么,你以前也是这么看凌老师的。」 「没有的事!」 杨亚桐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或者说是逃走了,像是犯了错却没受到应有的惩罚,懊恼又羞愧地逃了。 十月底,脑科医院精神科团建,在一家养螃蟹的度假村定了三天两夜的行程。凌游最近每隔一天就要去找蓝霆聊天,聊得太多已经快要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他们离开人群,在湖心岛上钓鱼。 蓝霆:「你知道么,钓鱼是中年人的赌场。」 凌游:「都听说钓鱼有瘾,原来是真的。」 蓝霆:「是真的。钓不到的想要钓到,钓到小的又想要大的,这不就跟赌场一样么。」 凌游:「您都在什么时候钓鱼?」 蓝霆:「休息的时候,一大早,带着吃的喝的开车过去,能待一天,工作日如果实在想钓,就下了班去,钓到大概凌晨两三点钟回家。」 凌游:「不比在医院值夜班轻松。」 蓝霆:「不一个性质。钓鱼的时候,你可以想很多事,有时候我还会带着电脑,抽空改改学生的论文。」 凌游:「没听说过在赌场办公的。」 蓝霆:「哈哈,你也可以试试,坐在这儿什么都不干只等待,心境会平和不少。」 凌游:「蓝主任,对我不适用吧,我即使不钓鱼,也可以坐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地待一整天,但是心情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蓝霆:「哦,那你还是别坐这儿了,去跟他们玩吧。」 被蓝霆赶走,他坐上了回房间的摆渡车。规模太大的度假村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代步工具,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走路,失去了度假休闲的意义。 刚坐上车,孙奚打电话来:「哎你一个人住标间么?」 「是啊。」 「分我个床好么,我被老婆赶出来了。」 「为什么?」 「她说我打唿太响。」 「那你怎么就断定我不会嫌弃你呢?」 「哎呀你这么善良,一定不忍心看我走投无路去跟老蓝睡一屋吧,那我还不如睡大堂沙发上。」 「行吧。」凌游在车上回头看了一眼岸边的蓝霆,「蓝主任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 「好嘞,那我洗完澡就过去找你。」 「嗯,如果我不在你就去找前台要房卡。」 摆渡车速度很慢,晃晃悠悠,他在独属于郊外的花香鸟语中,听到了一些不属于大自然的声音。这条路很宽阔,路的尽头有两个人,一台摩托车的发动机正发出嗡嗡声,杨亚桐和李靖,一个在教,一个在学骑车。 他有点后悔离开湖心岛了,却也不能逃,因为他们给那场恋爱和分手定下了一个成熟洒脱的基调,即使面对面,也要足够坦然。 慢悠悠的摆渡车给他们营造出擦肩而过的矫情氛围,他看见杨亚桐站定,准备好一个得体的笑容,他也微笑点头,脑子里一直想着蓝霆的话:尽量保持冷静,不管外界环境变成什么样,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先稳住情绪,当你主动控制它时,它就不会反过来控制你。 凌游回到房间,吃颗药睡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全黑了。 醒得不太舒服,想着可能是最近刚换了药的缘故。住在这里太煎熬了,满脑子都是杨亚桐,还有一些与他相关的,不连贯的事,繁杂纷扰,他不能再躺下去了,越安静越要胡思乱想。 第76页 凌游随手拎了一件外套,出了门。 今晚,度假村有烟花和喷泉表演,湖边观景台上挤满了人,喷泉随着音乐声高低起伏,风吹来细密的水雾,他脸上有一层湿润,转了个弯,紧接着心也湿了,林边,杨亚桐站在他面前,避无可避。 第四十一章 不期而遇2 时隔半年多,终于见到了面,凌游有些不敢开口,他总庆幸,与其分手后藕断丝连地纠缠着,倒不如像他们一样一刀两断,只是断了之后,他似乎一直能感受到幻肢痛。 杨亚桐先开口说道:「你换了个髮型?看着像早些年的文艺青年。」 凌游道:「嗯,很久没剪了,让它自由生长。你好像晒黑了点儿,看起来很健康。」 「嗯,是在健身。」 「哦,那很好。」 「你眼镜也换了。」 「之前那个,断了……」 杨亚桐没想到,貌似无意的闲聊,居然让他手心微微出汗,在这个有些凉的晚上,一开始是脸先发烫,随即整个身体都没出息地热了起来。 不远处的烟花炸响,杨亚桐不禁提高了一些音量:「你瘦了很多。」 凌游的目光躲闪,他知道现在自己的形象已经不是杨亚桐最初一见钟情的样子,面露愧色,沉默不语。 「你现在,不跑马拉松了么?」 「有点忙,不跑了。」 「好可惜,那你的『马拉松马拉松之旅』没办法进行下去了……」 想起自己曾经大言不惭地说先跑遍国内的比赛再参加世界级的,凌游勉强抬了抬嘴角:「说着玩儿的。」 烟花在空中绽放着各种颜色,洒下来的光照在他们脸上,色彩只是一闪便消失在黑暗里,凌游和杨亚桐注视着对方,突然不约而同地发现,这样的一明一灭充满了很多回忆,是他们第一次耳鬓厮磨的场景。 杨亚桐正想说些什么,凌游却抢先问道:「你导师怎么样,还好吧?」 「他很好,是个很好的人,也很照顾我们,什么杂活都不让我们做,还经常送东西给我们,应季水果,超市购物卡,就连上次李靖闲聊说抢不到演唱会的票,他听到了就找人买了两张。李靖乐得在朋友圈显摆,拍了张照说我导送的,给一堆人羡慕的不行,都在底下问你导还缺学生么。」 「嗯,你们运气很好,遇到好导师了。」 「而且他水平超级高,儿童医院搞不定的都要送到我们医院来……」 杨亚桐像以前一样分享自己的生活片段,只是现在,他的喜怒哀乐里都没有凌游了,而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语调从兴奋渐渐冷却,只剩背影里的烟花愈发繁茂。他问:「蓝主任还对你那么苛刻么?」 「我和他,关系缓和了很多,其实之前我也不太懂事,总觉得他从各方面都看我不顺眼。」 凌游的话停在了一个似乎不应该停下的地方,像一桶冷水浇在火上。沉默的这一两分钟,他们好像都在专心倾听喷泉落下的水声,听夜风拂过树梢的响声,听属于他们之间丝丝缕缕的纠缠和牵绊。 「那个……起风了,我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凌游在烟花的背影里离开,像个出院72小时即将归档的病歷,从此就封存起来了。杨亚桐居然连再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心脏毫无章法地乱跳了几下,他清晰地察觉到了疼。 硬撑着回到房间,凌游跌跌撞撞,还没走到床边,就靠着墙坐在了地上。他感觉地面开始起伏,海浪一般,他时而低头,时而仰望,睁着眼睛刺眼,闭上眼睛眩晕,手不受控地颤抖,急喘着气,脸色灰白,此时窗外刮来一阵温热的风,一阵勐烈的心悸和胸闷,他歪倒在地。 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几欲窒息,凌游努力想要睁开眼睛,想叫却怎么都叫不出声。他想,濒死是这样的感受吗?他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是心脏仿佛知道自己即将停止而奋力挣扎的声音,他被恐惧感操控着,看见眼前的世界越来越亮,越来越白…… 孙奚按了一阵子门铃没人给开门,给凌游打电话也没接,只得去前台拿房卡,开门见灯都大亮着,喊了一声「你在啊」,随即看见地上的凌游,心里一惊,冲上前去拍他的脸,「凌游,凌游!听得见我说话吗!」 凌游微微侧了侧头,孙奚一边喊他一边探他的脉搏。 「凌游,回答我,知道自己在哪么?」 「我……没事。」 「没事个屁!没事你晕倒!哪里不舒服?头?还是心脏?」 「胸闷,喘不过气。」 「那我叫个救护车。」 「别,不用,真的好多了,一过性的。」 「你他妈脸都白成a4纸了!」 「送我回家……可以吗?」 「我不送你回家,我要送你去医院。」 凌游没有继续辩驳的力气,他用手臂撑着墙,勉强才能站起来,看见孙奚紧张的样子,他居然笑了:「你看,你还不如跟蓝主任住呢。」 「少他妈废话!」 坐在孙奚的车上,凌游已恢復了很多。往窗外看,度假村的夜晚也是热闹的,他们经过的小广场,一群人在玩孔明灯,他认出那个大高个儿是李靖,便扭过头不敢再往哪个方向看。 户外空旷,显得风尤其大,孔明灯一松手,还没来得及往天上飞,便被吹到一边,李靖从没见过横着走的这玩意儿,怕它被吹进林子,撒开腿就追,边跑边喊「哎你怎么不按套路飞啊」,引得那群年轻的医生护士们大笑。 第77页 笑声是外面的,车里一片静谧。 「凌游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得了什么病?别跟我扯什么低血糖,是恶性肿瘤么?」 「我呸!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别的症状可能能掩饰,但你这个消瘦的速度不正常。到底怎么了?」 「不是癌症,是精神病。」 孙奚扭头看他,眼里尽是惊恐。 「你看着点儿路,我能治好,现在还不想死在你手里。」 客房外的小广场上,另一群人在点篝火,点得不太顺利,黑灰色的烟随风无序飞舞,无差别地吹向每个人的脸,他们一边躲闪一边笑闹。 「宋安你行不行啊,点菸倒是挺熟练,点个火这么难么?」 「你行你来,谁平时没事儿点火玩儿啊。」 「你们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没经验,都起开,我来。」 「你可拉倒吧,说的跟你家需要烧柴似的。」 「你们内科医生就负责在旁边看着就行,实操还是得外科。」 事实证明外科医生也并非无所不能,他们最终还是找客房借了一个led仿真篝火,只能摆拍一些不太清晰的照片。 杨亚桐想,假的确实有些扫兴,连带着他心里的那点快乐,都不像是真的,是为了应景做出的装饰。 开出度假村,驶上高速,孙奚继续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年初。」 「吃药了?谁帮你开的?」 「蓝主任。」 「老蓝知道这事儿?」 「知道,但他谁都没说,也没上报,算是帮我瞒了。」 「他这么善良么?我怎么有点儿不信呢……」 「他……其实是个不错的老师,我以前不懂事,总觉得他针对我。」 「我倒是没觉得他针对你,可他平时跟个包青天似的刚正不阿那劲儿,会帮你?」 凌游想到蓝霆的样貌气质,联想到「包青天」,不由得笑了。 「你现在好点儿了么?」 「好多了,几乎没什么感觉。刚才心脏不太舒服,很闷,喘不过气。」 「待会儿做个动态心电图吧。」 「嗯。」凌游点头,又问,「你这是,往哪儿开的?」 「一附院啊。」 「别,别去一附院,去逸仙吧。」 「你以为不去附属医院就没人认识你了?你爸妈要是从拐弯抹角的途径知道你的事,不是更严重?」 凌游在心里权衡片刻,无奈道:「算了,去吧。」紧接着又补一句,「先别说那个……」 「知道,先把检查做了再说。」 「谢谢。」 孙奚嘆了口气:「凌游,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说,你应该——」他停顿一下,「我应该值得你信任。」 「学长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自惭形秽。」 「没这个必要。还记得么,你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你不是错了,你只是病了。』」 「嗯。」 当晚,两人一起睡在急诊病房。 「本来想跟你共享一个标间的,结果跑到这儿来睡病床。」孙奚翻了个身道。 「双人间病房,也是标间的一种。」 「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是我见过最洒脱的人,满脸写着不在乎。」 凌游苦笑:「我不是,我内心纠结得要命。我有个朋友,是个很洒脱的人,她可以在对现状有所不满的时候,申请个学校出国读书,我当时想,如果我当年,没有那么执着地要考医学院,一切是不是会好很多。」 「人生境遇谁能预料呢,而且你家的环境,你的基因序列里就有一段写着doctor。」 「唉,我当初就应该听徐主任的劝,她一直都不想我学医,如果我不进医学院,就不用在学校里被所有人注视着,不用在家里旁观满屋的成功医生,不用在精神科看遍人生百态……也不会,遇到他。现在我每天早晨醒来,都是无边无涯的沮丧,人为什么要醒,我为什么活着,我到底是谁。」 孙奚这才知道,他今晚的病发,跟遇见杨亚桐有很大关系。 「你说怎么就这么巧,连团建都能遇到六附院。」 凌游在黑暗里幽幽地说:「他变了很多,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现在居然开始骑摩托车了;他刚来实习那会儿,不说话也不怎么合群,现在和同事们一起吃饭,谈笑风生。」 孙奚似乎不想让他沉浸在这样的状态下,突然换了个话题:「哎,我那天看了一篇文献,研究性取向是选择还是本能,有些观点说是基因的生物学效应,受激素的影响,可能还包括免疫系统的信号分子,还有一种研究,说是大脑中某些区域大小不同,比如下丘脑前区的inah3和连接大脑两侧的前连合。」 凌游听他聊得像个研讨会,笑了笑:「你这说的是解剖结果吧。」 「哈哈,对,所以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还很局限。」 「那我以后可以给你研究,你可以拿我测激素,测基因,搞那些蛋白质啊钾通道之类的,等我死了再解剖我大脑,争取拿个诺贝尔奖,在颁奖的时候感谢我一下就可以……」 凌游很难入睡,他们聊到深夜,大部分时间都是孙奚在说话,他居然找到了给女儿讲睡前故事的感觉,一直讲到凌游连微弱的回应都没有,彻底睡着,他才长舒一口气,放心入睡。 第78页 第四十二章 听见你的声音 杨亚桐的导师穆之南,是第一年开始带研究生,作为开门弟子,他觉得异常荣幸,甚至开始畅想以后每年都有新的学生来,他也将永远站在最前面,于是把微信名改成了「大师兄杨亚桐」。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李靖的强烈抗议,跟他争辩凭什么自己是二师兄,最后还是老师主持公道,说你俩并列大师兄,这事儿才算完。 凌游看见这个新名号,笑了笑,紧接着发微信问父亲:六附院小儿外科的穆之南您认识么?怎么样? 凌文玖回了八个字:技术精湛,无可限量。隔了一会儿又问:怎么你有认识的人找他手术么?我知道他心脏方面做得很好。 凌游把「不是,随便问问」删掉,改成了「是的,帮人打听一下」。 凌文玖又回:省内数一数二,可以放心。 凌游放心了。 作为导师的穆之南,几乎不让杨亚桐和李靖做什么额外的事,反而让他俩很惶恐,总觉得这导师太客气了,显得很生分。 午饭时,李靖说:「老师,我同学说他导师会派给他很多杂活,跟生活助理似的,有时候还会去学校给他儿子开家长会。」 穆之南笑笑:「嗯,我也听说过。」 「那您怎么什么都不让我俩干?拿外卖都自己去。」 「我……不太习惯让学生做这种事。」 「感觉您什么都不吩咐,好像跟我们划分得很清楚。」 穆之南说:「好吧,原来还有这层意思,我是觉得你们已经很忙了,我自己的事当然是自己完成。那这样吧,医院公众号有一个先心病手术的专题,让我提供一篇稿子,我也懒得写,找学生要了个最近上课的录音,你们帮我整理成文字好么?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错误或者不合适的地方。」 晚上,李靖在宿舍用杨亚桐的电脑处理录音:「杨亚桐,你这个平板老是跳出来内存不足,我说怎么这么卡,点一下点不开,多点几下就井喷式的,关都关不掉。」 「那你换一个,我还有个苹果,没怎么用过。」 李靖接过来,惊嘆道:「你有个全新的mac居然每天还挣扎着用一个花屏的平板?真没见过你这么节俭的富二代。」 「都说了我不是富二代!而且我平板怎么了,哪有花屏,就是旁边有两条线而已,不影响啊。」 「可真行,桌面上一马平川,你是真没用过啊。」 「用不惯这个系统。」 「你说你,长得跟个大一新生似的,骨子里是个老年人啊。」换了好用的器材,李靖正准备认真做事,手机便响起了异地恋女友的召唤,他腾地起身,把电脑往杨亚桐手里一放,「你先做着,我聊一会儿就来。」 这台电脑买来差不多一年了,杨亚桐很少打开,不太熟悉,但智能化的东西,总是一视同仁地把使用者当成新手,即使没见过,也能从图标上辨认出它是干嘛的。 打开那个长得像声音的图标,点开「录音1」,先是听到一阵窸窣,随即有个声音说:「桐桐。」 他心跳加快,迅速点了关闭。 这两个字,经常出现在热恋时某些特别的时刻,但绝不会是这样的声音。他的声音多好听啊,像黑巧克力似的厚重,苦味和甜味交织,很香,但不腻,可刚才那一声,竟然有些凄凉,冷到他颤抖。 杨亚桐盯着屏幕上「所有录音」那一列,还是没忍住,又把它重新打开。 「桐桐,最近几天,听不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他陡然睁大了眼。 听完这十几段录音,他的背已经湿了,寸步不移地坐在那儿,像一尊名叫杨亚桐的雕塑。凌游的声音把分手之后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伤感推上顶点,可他哭不出来,确切地说他从未因为分手掉过一滴眼泪,此刻却很想大哭一场。 他拿出手机给导师发微信说:老师我有点私事,明天能跟您请一天假么?今晚可以把稿子准备好发您邮箱。 儿外-穆之南:好的。稿子不着急,周末做好就可以。 他在书桌旁坐着,像一块石头,顽固、坚硬、冰冷,似乎也陷入了和凌游一样的境地,听不见任何声音,也不想听见。 凌游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入心脏,那些悲伤和无助随着收缩和舒张,沿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他甚至还在背景音里听见胖大海的声音,那个本来发不出声的小狗,在凌游身边呜呜地叫。 好像不应该愣在这儿,好像应该做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做不了。杨亚桐找到不少国内外关于边缘型人格障碍的文献,通读一遍,刻在脑子里,不停地拿起手机看时间,又放下文献整理老师的录音稿,整理好之后天还没亮,又找小儿脑炎后遗症的相关资料来研究,他手忙脚乱,似乎明天就要答辩,论文还没写似的。 做完这些,他看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泛白,心跳也一点一点加快,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跑到凌游的门前,杨亚桐颤抖着握住门把手,他想起两个人第一次吵架,以为凌游会把自己的指纹删掉,凌游说「不至于」的样子,当时不至于,现在则是理所应当。 没想到,门锁上闪了两点绿光,他打开了门,凌游背对着他,蹲在地上给胖大海开罐头,惊讶回头,愣在原地。 他冲进门,跪倒在地,抱着凌游叫「师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这块石头已粉身碎骨。 第79页 凌游客厅窗边挂了一串粗制滥造的工艺品,是杨亚桐做的,一串海边捡来的贝壳海螺之类的东西,不太整齐,大部分都有缺损,当时凌游笑着说,在海鲜店吃的那些都比这完整,而这串被他嫌弃过的东西现在还挂着,落了灰,风吹过,也能发出一些响声,只是不太明显,像这个物体本身那样,毫不起眼。 胖大海在看见杨亚桐的第一眼就兴奋异常,赖在他怀里,把他的手舔得湿淋淋的,一个小哑巴,拼了命地发出「呜呜」声吸引他的注意。或许在她眼里,杨亚桐只是出去了一趟,从来没离开过,对她的爱也从未间断过。 凌游给他倒了杯水:「这么早来找我……出什么事了吗?」 「我……我的电脑,那台苹果,很长时间没用了。」杨亚桐罕见地语无伦次,「我打开来,登录的还是你的帐号,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哦。」凌游不动声色,「我不是故意……我会,移除那个帐号。」 「我昨晚上想了很久,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种种不正常的表现都回顾了一遍,你病了那么久,我……对不起,凌游,我们不该这么草率地分了手——」 「都过去了。」凌游没让他说完,「我们不是昨天分手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对我没有责任。」 「没过去!我都听见了!你没过去,我也没过去。」 「时间到了,我要去上班了,你也回医院吧。」 「不行!你听我说完,我们之前,因为一堆偶然和巧合走到一起,这个流程不对,我们重新来一遍可以么,按照正常的程序,互相了解再相爱。」 「杨亚桐,别闹了,回去吧。」 「没跟你闹,我认真的,我想和你从朋友做起。」 「上过床的朋友吗?呵,没有这种可能。」 「我说有就有!」 「既然你都听到了,你也知道我出了什么问题,你就更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拖你下水,趁着我们还能维持和平好好说话,别靠近我,离我越远越好,不然时间久了,我在你那儿仅剩的一点美好都没了。杨亚桐,不要这样,真到了那个时候,结局对我更残忍,实话告诉你,我承受不了再来一次。」 「师兄……」 「别这么叫我!我曾经无数次梦到你喊这个两个字,每次醒过来都难受到喘不过气,杨亚桐,你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整理自己的情绪,你这样我——」 他突然感觉耳朵里一阵沙沙声。 微微闭了闭眼,好了,不说了,听不到也好。 他怎么可能不想见杨亚桐,但现在不行,现在他必须走。凌游深知自己的思绪已经开始混乱,他开始怀疑自己,那些痛苦和烦躁像一件脱不掉的湿衣服缠在身上,他想吶喊但发不出声,困在一个清醒的噩梦里,醒不过来。 杨亚桐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又听不到了是么?」 他看到凌游目光飘忽,游移在除自己以外的地方。 「还是说这是你逃避问题的方式?凌游你——」杨亚桐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凌游被吓住一般用力甩开,却因为站不稳把自己甩了一个踉跄,他后退两步背靠墙,侧过身把额头抵在墙上,用力摇晃,说不要这样,不要扔下我。 他的头髮已经长时间没剪,寥落地垂着,盖住半张脸,蹭在墙上,是撕纸的声音,一页一页撕掉他曾经的光芒和体面。 杨亚桐在脑科医院实习过一个多月,旁观过不少病人发病,也帮忙控制过他们,但此时这个人是凌游,巨大的恐惧感击中了他,连动都不敢动。 唤醒他的是凌游的手机,在桌上不停地响,有微信提示音,有微信通话,有电话,他们谁都没动,任由它响着。手机没有生命,但能发出更大的响声,替它的主人掩盖一些不堪。 杨亚桐第一次看见这个陌生的眼神,没有聚焦的呆滞茫然,表情没有在哭,泪却断断续续掉下来,他沉默,但额头和脖颈上血管凸起提示这具身体内里是喧嚣的。他很想伸手去扶甚至拥抱他,但凌游的颤抖和抗拒,是一把新买的美工刀,一刀一刀划破他的血肉,也一点一点砸碎从昨晚开始堵在喉咙里的那块石头,他终于掉下泪来。 秋天尚未消逝,这间屋却恍若严冬,眼睁睁看着凌游在寒风中颤抖着瑟缩着,他伸出手被打掉,靠近被推开,他的心绪不停旋转,拧成了一股细绳,继续转,直到缠绕成无数个死结。此时他才知道,不管时间过去的长还是短,他走得远或者近,甚至身边出现的人优秀还是温柔,都没办法帮他解开这个结。 杨亚桐旁观着凌游从肌肉紧绷到放松,用了十几分钟,彻底平静下来,全身都是汗,像淋了一场专为他而下的雨。 凌游阴惨着脸,眼里全是对自己失控的自嘲:「你看见了。可笑么?噁心么?恐怖么?」 「不。」握住他的手,却被用力甩开。 「杨亚桐,你不该一大早跑过来欣赏这场表演。」 凌游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抓住他的手腕,拖到门口,奋力将他推出了门。 胖大海远远蹲在角落,看着杨亚桐出门,她的眉头纠结在了一起,没动弹,懵懂却似乎能明白一些什么。 没有预料到的是,凌游消失的效率很高,当晚就不见了。 第80页 起初两天,杨亚桐只是以为他不在家,但不管他什么时间去,都是没有人的状态,这天中午,他正吃着饭,突然拿出手机,给精神一科打了个电话,被告知凌游请了长期病假。 他扔下筷子跑出了医院。 主城区和脑科医院不同,永远那么拥挤,他不知道自己跑出来要干嘛,他只能在车流中穿梭,茫无头绪。 自从内环禁止鸣笛之后,路上没那么吵闹,是一种沉默的拥挤。越来越高的新楼和低矮的旧楼交错在一起,高高低低,怎么看怎么杂乱。 凌游病了那么久都没请假,现在为了躲避自己,居然离开了医院,我是不是应该觉得与有荣焉啊,他想。 他拿出手机联繫孙奚,孙奚说不知道他去了哪。 他一点都不相信:「孙老师,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不信你不知情。」 孙奚继续否认。 他说:「那我明天去找校长。」 孙奚笑了,似乎是在笑他幼稚,笑他像个被欺负了的小孩一样要去找人家父母告状,他问:「那你以什么身份去呢?替他在父母面前出柜?」 杨亚桐哑然。 孙奚又说:「他在哪我不知道,但前一阵子他说有个朋友出国留学,他好像还挺嚮往,不知道是不是也想走。」 杨亚桐冷笑:「孙老师,您觉得我这么好骗啊?」 第四十三章 本我自我超我1 自此以后,杨亚桐每天打一个电话给孙奚,手机不接就打病区电话,也不多说,只问:「今天能告诉我他在哪儿了么?」得到否定答案就说「谢谢」,挂断,不纠缠,且每天只打一个,绝不浪费时间。 直到有一天,孙奚彻底无奈了:「杨同学,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告诉你他在哪,一是他要求的,二是因为,你是他情绪剧烈起伏导致病发的诱因。他在视频里看你一眼就没办法站起来,在度假村跟你说句话就胸闷心悸晕倒,你来找他一次,他居然连继续待在医院的勇气都没有了,说活着太累,说他承受不了你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唉,我不是要扮演拆散恩爱情侣的角色,我是个医生,医生只想让病人好起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可以吗?」 杨亚桐说:「我知道了孙老师,谢谢您。但我只想每天跟您说句话,万一,我是说万一他哪天想到我了,万一您哪天需要我做什么,您是我能联繫到他的唯一……」 孙奚没听他说完:「行吧。关于他的病,有些事,他虽然想得悲观,却也是现实,希望你理解。」 「孙老师,我不是一时冲动,那些顾虑我想过,我认了,我接受,这是我爱他以及我想得到他的爱,必须付出的代价。」 杨亚桐还是每天打一个电话给孙奚,不再问凌游在哪,而是问,今天他好些了么? 刚开始只能得到「好些了」的敷衍之词,慢慢的,孙奚也会跟他说最近吃了什么药,做过什么样的治疗,说他听不到的次数在减少之类的消息。 这天下午,还没等他打过去,孙奚先打了个电话给他:「杨亚桐,凌游他情况不太好,受了点伤,我给你发个定位,咱们在楼下见。」 挂上电话,他想都没想就冲出了门,那种久违了的,奔跑着去见什么人的热情,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身上。 这是主城区里的一栋公寓楼,商住两用,大部分都是用来办公的,很多小型的公司开在这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杨亚桐没料到,一个多月来,他每天惦念的人,居然就待在距离他家不足一公里的地方。他把自己藏在林立高楼里的一间小屋里,外面喧闹,内里一片死寂。 「这是我老婆以前投资的小公寓,一直卖不出去,上一个租户刚退租,还没整理,他急用,就先让他住进来了。」电梯里,孙奚说,「以前是个小的摄影工作室,很多不要了的道具器材什么的,很乱,可能他病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 看着杨亚桐垂着的眼,他满是歉意:「不好意思啊,我……应该早点收拾好的。」 「谢谢你孙老师。」他感激地注视着孙奚,「谢谢你叫我过来。」 杨亚桐清晰地看见了凌游把愤怒强压下去的过程。 「你怎么把他弄来了?」 孙奚憨厚的脸和圆乎乎的体型,装起无辜来,特别的逼真:「哎?不是你要他来的么?」 「我什么时候——」 「我给你打电话那会儿你喊『桐桐』来着,我还以为你要找他,就赶紧把他叫来了,一分钟都没敢耽搁!」 凌游无力无奈的表情让杨亚桐有点想笑,然而当务之急是检查他的伤。 只是一小段时间没见,他的头髮看上去更长了一些,也疏于打理,就这么乱着,颓丧着。他伤在头上,分开头髮,孙奚毫不客气地往他脑袋上倒了小半瓶碘伏。 凌游「嘶」一声。 「师兄你很疼啊?忍一忍。」 「有点凉。」 距离他撞伤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耳后率先凝固的血和头髮混在一起,越扯越乱,杨亚桐小心地用剪刀剪掉一部分头髮,暴露出一条两三公分的伤口,像一只半睁开的血红的眼,一种黏稠的、挥之不去的残忍,他上过那么多次手术,却还是感觉到心和手同步抖了一下。 「还在出血,走吧,去医院。」 凌游侧过头躲避:「消个毒就行了,不用去。」 第81页 「凌游,你只有两个选项,一是我缝,二是去医院缝。」 他望向面前这个人,刚认识杨亚桐的时候,他是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学生,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勾魂摄魄的恋人,而此时的他,在两个人分开的时间里,已经快速成长为外科医生,看着自己的眼里毫无风情,全是果敢和坚定。 凌游想,说不定他真能掏出一套缝合器械,不给局麻就直接上手,嘆了口气道:「去医院。」 下着雨的傍晚,出行难上加难,公寓所在的商业中心恰逢下班时间,人流如织,疲惫却迫不及待。他们在路边等,总不见计程车来,打车软体显示前面排队还有50多人,多重的焦躁叠加在一起,心里好像堆满了易燃易爆物。 凌游对杨亚桐说:「能别搀着我了么,我自己能走。」 「可我怕你撞到头脑震盪啊。」 「没有,皮外伤。」 杨亚桐没放手,凌游用了些力气才挣脱:「至于么你!」 他毅然决然地拒绝,杨亚桐有一瞬间的失望,但这失望很快就被打不到车的心烦意乱掩盖了,他一边张望一边自言自语道:「早知道骑李靖的摩托车来了。」 孙奚偷偷看了凌游一眼,缓缓说道:「哦,摩托车啊,我记得某些人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现在开始骑摩托车了』。」 杨亚桐想起度假村擦肩而过那一幕,突然就喜笑颜开,凑到凌游身边:「师兄你吃醋啊?」 凌游皱眉:「你们俩能别说话了吗,吵死了,我头很晕。」 不远处驶来一辆计程车,亮着黄灯,杨亚桐伸手去拦,还冲出了马路,司机师傅被他吓了一跳,一个急剎,有些恼火:「没看见交班的灯吗!」 杨亚桐抓着车窗边缘恳求道:「师傅不好意思麻烦您,我哥哥他受了点伤,赶去医院,您帮帮忙好么?」 「受伤了?」 「对,我们已经包扎了一下,绝对不会弄脏您的车。」 司机师傅是个热心肠:「那赶紧上来吧。」 杨亚桐回头招手,给了他们俩一张自豪的笑脸。 孙奚自觉坐在了副驾,把后座留给他们。 杨亚桐心情好了很多:「打到车就好了,马上就能到医院。」 凌游垂着眼,显出些疲态,装作没听见。 「还疼么?」他把手搭在凌游手背上,被轻轻推开。 凌游偏过脸去,将视线落在车窗上挂着的雨滴和窗外陆续亮起来的霓虹灯,完全拒绝交流。 杨亚桐也不恼,继续问:「那你头还晕么?」 他微微闭了闭眼,记起这是个问题儿童,如果不回答,就会一直问下去。 「不晕也不疼,你安静一会儿。」 孙奚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俩,没忍住笑,被凌游捕捉到他的幸灾乐祸,狠狠瞪了一眼。 坐在急诊走廊上,杨亚桐问孙奚:「孙老师,他请长假,他父母知道么?」 「知道。那天,他给校长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在,他把自己的病情跟他们说了,听那意思,校长让他回家住,他不愿意。后来他们谈妥了,每天视频一次,汇报吃药和心理治疗情况,他们才让凌游自己住。」 「所以他不只是躲我一个人,他住哪儿连父母都没告诉?」 「主要是你。」 见杨亚桐面露不悦,孙奚笑道:「那是因为你比较重要,他不想在你面前暴露出很难堪的样子。你也知道,他以前经常被拉出去拍我们医院宣传照的,现在……」 「孙老师我明白。」杨亚桐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那些真相对彼此都残忍,还不如不说,「孙老师,您那个公寓我想租下来,租金多少?」 「要什么租金啊,反正空着,给他住。」 「您给我个机会,我想租下来陪他,我不知道需要在这儿待多久,一两个月,一两年都有可能,你们俩关系好是你们俩的事,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能平白无故欠您这么大人情。」 「可我就算要租也是收凌游租金啊,要你的钱算怎么回事儿?」 「他租的房子,他是主人,我不可能想来就来的。」 孙奚会意,笑笑:「行,那租给你。」 回到公寓,杨亚桐跟孙奚商量把废弃的器材和家具都扔掉,给他购置新的,确定完改造方案,他对缩在沙发上的凌游说:「正式通知你,这间公寓我租下来了,以后我就是你的房东,我会在这儿装个监控,可以对讲的,方便咱俩聊天。我每天过来一到两次,给你准备三餐并且监督你吃药,钥匙在我这里,我会把门从外面锁上,你别想跑。」 凌游抬了抬眼皮,算是知道了,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不想发表意见,却不忘瞥孙奚一眼以示不满。 孙奚:「行了,折腾一晚上,我该走了,再见!」 杨亚桐送他出去,等电梯时,孙奚问:「哎你知道这门从外面锁上,里面也是打得开的吧? 「我知道啊。」 「那你就不怕他从里面反锁了你进不来?或者他分分钟就自己跑出去了?」 「他不会的。」 「为什么?他发病只是一小会儿,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 「因为他太了解我了,如果他不让我进,我会报警找开锁非进去不可,如果他跑出去了,他也知道我绝对不会放弃找他,与其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玩『你逃我追』的游戏,还不如任我摆布,我才研一呢,他不可能允许自己影响我的学业。」 第82页 「攻心术啊……」 「孙老师这不算什么攻心术,就是互相太了解了,知道彼此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别说我有钥匙了,就算没有,我来了他也会乖乖给我开门。」 「厉害!还得你治他。」电梯到了,孙奚说,「行,先走了,我这算是把小凌医生正式交接给你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放心吧,孙老师,治不好他就枉费我读了这么多年医学院。」 「哈哈,说得好!而且你的专业很对口。」 「啊?」 「他现在别扭起来跟小孩儿没什么区别。」 第四十四章 本我自我超我2 隔天,杨亚桐下班有些晚,便没去公寓,打微信电话,凌游没接。 大师兄杨亚桐:你睡了么? 大师兄杨亚桐:我刚才打了这么久,睡着也该醒了吧,更何况才刚到八点。 大师兄杨亚桐:你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你等着我去找你。 发完这些字,他打开监控,见凌游手里明明拿着手机,于是改打电话。 铃声响起,凌游秒接:「你到底要干嘛?」 「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我不回答。」 「昨天急诊,接到一个吞了颗电池导致肠穿孔的小孩,做完手术之后发现他大腿和手臂内侧有很多淤青。」 杨亚桐并没提出问题,他把话停在了这里。 凌游无可奈何:「然后呢?是虐待还是自伤?」 「自伤,是ads。」 「哦。你想问什么?」 「ads的小朋友有哪些精神方面的共病?」 「书上有。」 「噢是么?我不记得了。」 「你——」凌游知道他背得下每一本书,也清楚他是有意为之,无奈道,「焦虑和睡眠障碍比较常见。」 「有哪些干预措施呢?」 「药物,或者功能沟通训练和治疗性身体包裹。」 「mect不常用么?」 「药物效果不好的难治性sib才会用到电休克,一般不用。」 「为什么?」 「因为实际操作中,很多ads的儿童会有癫痫和大脑异常放电的情况,有可能出现负面影响。」 「哦~是这样。」 「你问完了么,我真的要睡觉了。」 「你睡觉哪有这么早,再聊聊呗?」 「吃了药,困。」 「还是说你不喜欢打电话,想要我过去陪你啊?那既然你这么想让我来——」 「我没这么说。」 「你没说出口,但是你想了。」 「我……随便你,反正钥匙在你手里。杨亚桐,你这算不算非法拘禁?我要是报警了,你还能继续做你的小儿外科医生么?」 「报啊,随便报!你看人家受不受理。」 房东说来就来,进门就开始脱外套。 公寓只有一个开间,连着阳台,是客厅也是卧室,凌游靠在床头,盯着他一件一件把衣服脱掉,换上睡衣。 见凌游毫不避讳的眼神,他说:「师兄我有一天特别想你,就去买了一件和你一样的睡衣,穿起来假装是你在——」 「这件我已经不穿了。」 「那你现在穿哪件?」 「不穿,裸着。」 杨亚桐看了他一眼,无视他的冷漠,继续说:「你知道么,我来的时候,是跑着出门的,大舅问我去哪,小舅舅说一定是医院有事让他别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你在用什么东西牵着我,追着我,一定要赶紧过来。」 「我没让你来。」 「那我想来。」 「尽量别想。」 杨亚桐一恼:「你是属四季豆的么,怎么油盐不进!」 凌游冷笑:「我也没求着你管我,你完全可以走。」 眼看着又要像以前一样吵起来,他们两个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杨亚桐定定地看着他。这曾经是他一见钟情的人,只是现在完全变了,样貌变了,性情也变了,他不知道这些变化里哪些是本性,哪些是病情,又或者,是自己闯入他的生活又离开所带来的结果。 他心里产生出一种难以描绘的伤感,没到痛苦的程度,却细密绵长,很折磨。 也是相互折磨。 他什么话都没说,经过床边给凌游扯了扯被子,自己抱了个毯子睡在沙发上,关上灯,在黑暗里说: 「我在丹麦的时候,收到一封邮件,是你们医院发来的,标题是:尊敬的医护人员家属,内容是医师节到了,向家属们表达敬意,感谢我们的全力支持和无私奉献,然后卡上就收到了两千块钱。师兄我可难过了,那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最难过的一笔钱,我花了好长时间,跑了那么远,想把你忘掉,结果你用各种方式提醒我自己的存在。」 没有灯,就不会被窥见内心似的,凌游也心平气和了起来:「对不起,以前填的信息,忘了改。」 「那你偷偷给我朋友圈点赞又取消,是你手机出问题了还是你手指出问题了?」 「……不小心点到的。」 「那你以后真的要小心一点啊,这样很容易暴露你在想我的事实。」 「随你怎么想吧。」凌游裹紧了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我困了,你自便。」 凌游急切地斩断对话,因为杨亚桐每说一句如何想他,他的心都像风里的羽毛一样,扬起又落下再扬起,脑子里全是不合时宜的念头,让他想把自己投进冰水里冷静。 第83页 而杨亚桐似乎很累,没多久就睡着了。 隔了很久再次跟他睡在同一个房间,听他的唿吸声,此时凌游深信,美好的东西都是锋利的。 鼻息喷在毯子上的声音,如拂尘扫过他的耳朵,喜悦和伤感融合在一起,浪潮一般,滚滚而来,又缓缓退去。此时他特别痛恨自己的听力,该听到的时候莫名失聪,该关闭的时刻反而异常敏锐。 这声音,和以前他睡在自己身边时毫无二致。他还记得杨亚桐喜欢睡觉时抱着他的手臂,脚勾着他的腿,下巴搁在自己肩膀上,无论是轻言细语还是温柔鼻息,都能让他的耳朵越来越红,他只得侧过头避开。睡了一阵子,大概觉得热了,他会放开自己滚到另一边,连带着被子也被捲走,凌游被冻醒,也不去找别的被子,故意要把他扯过来,于是杨亚桐又翻了个身,回到抱着手臂勾着腿的姿态。这样的流程,一夜重复多次,被凌游取笑他像烙饼一样不停翻面。 越想越焦灼,越难入睡,他强迫自己想别的问题。想蓝霆给他开的处方,有没有需要调整的,想下次心理谘询,要不要直接告诉他自己的生活状态改变了,想周末的时候回家吃顿饭,不然校长和徐主任不放心…… 躺得腿都麻了,凌游轻嘆口气,悄悄起身。 「你怎么了?」杨亚桐突然坐起来,声音里还带着些懵。 「吵醒你了?」 「你睡不着么?」 「嗯。你睡你的,我就起来走走。」 「那你别去阳台好么?外面起风了,这几天降温降得厉害。」 「嗯。」 一阵沉默之后,凌游在黑暗里,背对着他,也没走,就这么站着不动,因为他听不到规律的唿吸声了。 「你,还没睡着?」 「没有。」 「以前,你睡眠很好的,胖大海都闹不醒你。」 「在值班室的时候,我总能想起你跟我说,值夜班不能睡太沉,说醒就得醒,脑子还不能混沌,要彻底清醒,你还说,在家睡觉之前要确认手机是不是不小心静音了,要把音量调大一点。在小儿外科几个月下来,我居然也变成这样了,虽然累,却总不能睡得太踏实。」 「习惯就好。不值班的时候,还是可以安心睡觉的。」 「可你在失眠,我又怎么敢放心睡着。」 凌游闭了闭眼,把思绪都归拢在一起,折成不能再折的形状,攥在手里,躺下,「睡吧,我也有点困了」,他说。 这天一大早,孙奚打来电话,说要给他做心理治疗。 凌游问:「蓝主任呢?在忙?」 「他说你这种程度根本用不着他,我的水平足矣。」 他不信:「是你主动把我这个病人从他手里要走的吧。」 孙奚笑道:「是啊,不行么?」 「行。那就开始吧。」 「你还在拒绝杨亚桐么?」 「对,他早晚会意识到,不应该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消耗生命的能量。」 「我看他的能量大得很,你别低估他。」 「孙学长,现实点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别相信那些『爱能战胜一切』的鬼话。」 「哈哈,我就这么一说,你也不用牴触,这个问题我留着,留到下一个治疗周期再问。」 「你留到什么时候我都是这样的答覆,别费劲了。」 「你现在这么说,以后就不一定了。」 「孙医生,别总拿我当病人,我还不到收入院的标准呢,而且我现在思维缜密逻辑清晰,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孙奚意识到,这是一位非常讨厌的病人,理论知识不比自己少,实践经验也和自己差不多,还真得是蓝霆那个级别才能压制得了。 「有个事儿,老蓝让我问你,他想知道你对将来的打算是什么,有没有别的想法。」 「什么叫别的想法?我即使痊癒了也回不去了么?」 「当然不是,但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情况,除去精神方面的问题,大脑的病理生理因素始终存在。」 「嗯……我懂。」 「其实不做临床,还有很多种方式的。凌游,不要勉强自己,我并不觉得你一定要成为你们家其他人那样的医生。」 「我以前确实这样想的,但慢慢放弃了,成为不了。」 「别人可能都羡慕你家,觉得你轻轻松松就能读医学院,毫不费力地进到省内最好的精神科,但只有你自己知道要付出多少。凌游,你对自己的不认同并不来源于你家其他人,陆老爷子就不说了,其实校长和徐主任对你要求也不是很高。」 「我爷爷是绝对纵容我,但我父母,不知道他们是没要求还是已经彻底失望了。」 「这样想就有点苛刻了,他们的身份首先是你的父母,其次才是着名医生,家庭就是家庭,你家不是个诊所,不用论资排辈。」 「嗯,你是想说,我的压力是自己给的。」 「我敢说,如果你开诚布公地跟他们聊一下,说你觉得自己是家里最不成器的,他们会很心痛。」 设想一下这样的情景,凌游笑了:「我爷爷会打我一下,然后带我去喝大酒,并且至少半个月不让我回家,就在他身边住着,他总说我爸妈虐待我。」 「就是说啊。哎对了,你爷爷下周的号,给我加一个行么?」 第84页 凌游嘆气:「我有理由怀疑你今天打电话的主要目标是这个。」 「哈哈,顺便的顺便的。」孙奚见缝插针的能力属实让人钦佩,「对了,老蓝说,之前让你註册那个在线问诊的app,你推说忙不愿意搞,现在不忙了吧,可以用起来了,他会检查。」 「怎么已经请了假了还不让人休息啊,我是病人!」 「哦让你干活你就是病人了,刚才是谁『思维缜密逻辑清晰』的?」 「我刚才缜密清晰,现在发病了很痛苦,byebye!」 「哎你——记得吃药!」 第四十五章 本我自我超我3 挂电话之前,凌游清晰地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 和孙奚谈话,要比面对蓝霆轻松很多,所以此时的环境,不存在任何压力源,他确实即将病发。 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凌游手里拧着杨亚桐的毯子,皮肤里有无数根四下游走的针,他被这细密的疼和痒折磨着,抬起头,耳边似有狂风唿啸,头顶的灯分裂成两个、三个、四个、很多个,像深秋的落叶一般,在风里打转,他弯下腰,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杨亚桐赶来的时候,凌游还在干呕,充了血的眼睛像绝望的兽。他突然想起那些和凌游相恋的时光,每一天都像是盛夏的阳光一样热烈敞亮,而现在,凌游把自己藏在这个小公寓里,连带着心里那些残存的爱意,都阴暗潮湿到近乎发霉。 凌游又一次推开他的手,想躲,却又站不起来,好不容易强撑着起身,一阵眩晕,他仰面向后,直直地倒在杨亚桐怀里。 杨亚桐抱住他,焦心如焚却又如释重负,终于,他再也无力推开自己。 他承认,分开这段时间里,慾念搭建出的图像,始终都是凌游。即使他在旅途中遇到过热情似火,在医院里也有崇拜的优雅专业,甚至上周,徒步群里有个男生对自己表达欣赏,这些,都没能擦除他心里的这个影子。他嘆息,用了些力气抱紧凌游,原本生了锈的爱意又一次飞速运转了起来。 他从卫生间随手拿了块毛巾给凌游擦汗,以前很不喜欢的吸水毛巾,此刻竟突然爱上了,比起正常毛巾擦完后还有些潮湿,它经过的皮肤很干爽,像从未湿过一般,像凌游从未生病一般。 凌游不知道此时是梦是醒,耳朵里的声音忽大忽小,似梦呓,又像是寺庙里的诵经声。他眼里有火光,有鸟群在空中盘旋,也有影子在舞蹈。他感觉身体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浮沉,像是在躲避一些抽象的东西,他已不觉得自己是个人类,他脆弱渺小,似春天花园里的黑色小飞虫,此时正在滚滚烟尘中迷失路途。 「好晕,不要转。」 「我生病了是不是?」 「我是什么?」 他喃喃道。 他闭上眼,这边是美景,那边是困境,他睁开眼,一个人在喊他的名字,又或者,在喊别的什么人的名字。 他抓住这个人,急切地问:「我是谁?」 「你是凌游。」 「是精神科医生。」 「是个帅翻天的人。」 「是个阳光健壮的小伙子,跑过很多次马拉松。」 「是个明明在学术上很优秀却莫名其妙自卑的人。」 「是个表面上看起来花花公子,实际上不会谈恋爱的人。」 「是个没有经验活儿不好的男朋友。」 「是个会努力学习技巧的热情的恋人。」 「是个自己生了病不说的傻子。」 「是个把爱人丢掉自己又后悔了的白痴。」 「是个让人又爱又气又心疼的人……」 凌游感觉到有一双手臂抱住他的头,有一只手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髮,有一个人在自己耳边一直说话,带着他从迷茫中走出来。此时,这个声音在慢慢地讲述些什么,自言自语似的:「……其实看着简单,心里还是有点紧张,不过机会摆在面前了,我必须得上,每个外科医生都是从这一步走过来的,更何况老师说我可以。」 「这个手术是他从王老师那儿要来的,术前他就说,边界清晰,活动度也好,应该是良性。洗手的时候,我问他,任何手术都不是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对我真的放心么,他说当然不放心,但他相信自己,也相信自己教出来的学生的能力。」 「划下第一刀的那一刻,李靖在旁边酸熘熘地说,看来我真的是大师兄了,他承认自己排第二,我一下子就不紧张了,切除的过程也很顺利,是个脂肪纤维瘤,老师说我做得很标准,连护士姐姐都夸我缝得漂亮。」 「这真的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台手术,说实话,准备的时候很怕,但真正开始的时候又有点兴奋,小孩子的胸壁肿瘤其实不太常见,好在绝大多数都是良性的。」 「你知道么,第二天查房的时候,伤口看起来干燥又漂亮,小朋友跟我说谢谢,那个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李靖看我那样,就缠着老师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做……」 凌游贪恋他的拥抱和体温,想一直就这样听下去,杨亚桐的声音冷静温和,让人觉得安宁,他想在这样的声音里沉沉睡去,而唤醒他从梦里抽身而出的,名叫「现实」。 他和杨亚桐之间,隔着一扇门,虽有几乎夺门而出的感情,却总是时机不对:来得太快,熟得太早,走得倒正是时候,只是它又突然回了头。 第85页 凌游轻轻推开了他。 「师兄你好些了么?你能听见么?」 「没事了。」 「你出了很多汗,想喝水么?我去给你倒——」 「不用了。」凌游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软下声音劝道,「亚桐,那个状态太黑暗了,你让我一个人走进去再走出来可以么,你别管我了好不好?」 「不。」 他是个精神科医生,面对病人能讲出无数句看似很有道理的劝慰的话,但面对杨亚桐,他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凌游垂着头,回味刚才那短暂的温存,就像是杨亚桐餵了他一块糖,而他偏偏失了味觉,本应是真实的甜,于他却无色无味。他不敢抬头,用近乎听不清的音量嗫嚅道:「算我求你。」 杨亚桐鼻子一酸,眼泪涌上来:「我不想,我也不能放开你。」 「我不想……不想让你看——」凌游闭上眼,「给我留点尊严,好不好。」 「你说什么都赶不走我。」 凌游终于抬起头望向他,皱着的眉有些轻微的抖动,凝视似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那双眼,曾经光彩夺目,面对自己,也时常透出些贪婪和痴狂,现在它们盛满了仇恨,它们在掩饰,在撒谎,一定是这样。 「先把药吃了好么?」杨亚桐把药倒在盖子里递过去,被凌游反手一巴掌打掉,他也不恼,蹲在地上捡起来,又装了一份,「你有情绪我知道,但是先把药吃了,吃完我们再谈。」 凌游冷硬得像块金属,又是同样的动作,手一挥,药洒了一地。 「你他妈没完了!」杨亚桐吼了一声,双手用力一推,凌游倒退了两步,手臂向后撑着桌子。 风穿过阳台开着的窗,窗帘慢悠悠地摇盪,冷与热在房间里碰撞。见杨亚桐动了气,凌游竟抬了抬嘴角,笑得轻蔑:「我说过的,趁早走,别给自己找气受。」 一扇门不是一堵墙,杨亚桐偏要一脚踹开。 他上前一步,一手捏住凌游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另一只手将药一颗一颗塞进去。 凌游没料到他居然会这样对待自己,他下了狠劲儿,像是对待一丛已经枯萎腐烂的野草一般。 他的身体没动,只扭头,把药吐在地上,这轻飘飘的反抗更加让人怒火攻心,杨亚桐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吃药。」他咬着牙说。 凌游微笑,摇头。 「别让我用从你那儿学来的方式把你捆起来。」 似是被抽了一耳光,凌游终于有了些情绪,他转身,屈肘,不管不顾地朝着杨亚桐挥过去,击中了他的下巴。 「咚」一声闷响。 很疼,杨亚桐揉了揉侧脸。凌游虽病着,毕竟体格摆在这儿,力气还是不小,这个肘击似乎摇晃着他的大脑,问你觉不觉得自己可笑,心里那些未竭的狂热一点一点冷却,他突然有了放弃这一切的念头,但这念头被一根细线牵着,他想,如果凌游是不小心的,如果他道歉,甚至如果他过来抱抱自己,就没关系,就原谅他。 夕阳照进屋,万千尘粒在沉默中起舞。 他想等的温情始终没来,凌游说:「杨亚桐,你走吧。」 一拳打过去,凌游倒在床上。 杨亚桐从来不知道自己力气这么大,也不对,他在健身房里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用在打架上,还是第一次。他被凌游的冷漠刺激到近乎绝望,他本不应该跟个病人动手,但怒火熊熊,烧得理智全无,他打下那一拳时,身体里的一个自己忽然离开了自己。 他捨不得那个自己,难受到快要哭出来。 凌游硬撑着起身,回头瞪着他,还没说出什么更伤人的话,杨亚桐便上前一步,按住他的后颈,膝盖抵住他的腰,死死压在床上,低头伏在他耳边,语气狠绝似滴着血: 「凌游,你只知道我很会考试,这是你能看到的结果,但本质上,我什么都能学得会是因为有韧劲儿,明白么?我从骨子里相信我没有做不到的事,你给我记住了,反抗没有用,你现在这状态已经打不过我了,现在我让你干什么你就乖乖听话,今天是我跟你动手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的手是用来做手术的,不是用来『约束』你的。」 看见凌游僵直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杨亚桐松开了手,顺势拉了他一把。 凌游一动不动,拉他就起来,坐在床边,一场闹剧几乎消耗了他全部的体力和生命力,他就这样凝固在原地,眼神茫然,似是一个被道法驱散了的亡魂,不知来处,不知归处。 第四十六章 本我自我超我4 周末,杨亚桐刚值完一个24小时的班,在清晨初升的阳光里困得睁不开眼。他没回家,直接去了公寓,打开门,居然见到了自己最惦念的胖大海。 凌游搬出医院宿舍那天,把她送到了父母家,最近感觉自己病情好转了些,便接了回来。这段时间,父母工作依旧很忙,胖大海疏于保养,又变回了那块旧抹布。 小抹布并不觉得自己的外型有问题,反而因为又见到了杨亚桐而兴奋不已。 「啊呀好可怜,咱们的小公主髮型都没了啊,不过还是香香的。」杨亚桐把她脸上乱糟糟的毛拨开,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胖大海抱着他的手不松开,执着地舔。 「哎别别别,我还没洗手。」他似乎突然就不困了,望向凌游,「咱们带她去洗澡剪毛吧。」 第86页 「不想去,她昨晚上跑来跑去,闹腾得很,我一夜没睡好。」 「哦,那我带她去,你在家睡觉。」 进了熟悉的宠物医院,胖大海就是明星一般的存在,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来揉她的脑袋。吴医生是这家医院的其中一位股东,她接过胖大海,略带夸张地感嘆:「大海啊,快四岁了还像个幼犬,你怎么光吃不长呢?」 杨亚桐说:「她挑食,不喜欢的就只吃一两口,就算是很喜欢的罐头也吃不多。」 「是么?那不行啊,小狗狗要多吃点才能强壮起来。」吴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回忆道,「她当年送来的时候真是只剩一口气,又臭又脏,在纸箱子里面抖,我劝小凌医生说算了,别折腾她,安乐吧。他答应了,又心软,一步三回头,都快走出门了又回来,说再试试吧,就试一次,不行再放弃,谁知道这小东西还挺争气,一瓶水挂完没多久就能站起来了。」 「还好他坚持了,不然哪来这么可爱的小狗。」 「是啊,后来凌医生经常来看她,一边抱怨一边交钱,还会顺手买玩具给她,喜欢,就是嘴硬。我们挂在外面的领养gg很长时间无人问津,他说拍的照片不行,要给她洗澡剪毛穿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后来还真有人来问,但听说得过重病,是个哑巴,身体抵抗力差要定期检查,就都不想养了。」 「那凌游为什么不带回去?」 「他说养活自己都够呛,不想养宠物,不过我觉得他就是怕。」 「怕什么?」 「怕养出感情来吧,有些人就是这样,喜欢小动物,但一想到她的寿命只有十几年,或者这种身体不好的,连十年都不到,会怕失去,提前伤感。」 「他很爱胖大海的。」 「是啊,我也看出来了,每次来都跟胖大海玩得很开心。其实一直寄养在这儿也不是不可以,正巧那段时间我们房租到期了要搬家,就找了这个藉口让他带走。那天他还犹豫来着,我说实在不行就把她送到郊区一个流浪动物福利中心,他一听就急了,说那种地方环境很差的,赶紧买了全套的宠物用品,当天就给接走了。」 和宠物医生聊完天,学霸杨同学加以总结,凌游此人嘴硬心软,付出爱却又怕被伤害,且关键时刻需要有人推一把。 胖大海身上打结的毛都剪掉了,又变回那个可爱的小公主,回到家走进门都是昂首挺胸的。 「我们带胖大海出去玩玩吧?」杨亚桐对凌游说。 胖大海听到了这句话,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蹲在他脚边,做好了一声令下冲出门的准备。 凌游却懒洋洋的:「不去。」 「去吧,我开车,带你们俩,可以走远一点,找个人少的,空旷一点的地方,让胖大海疯跑一会儿。」 「我不想去。」 「可是孙老师要求我时不时带你出去走走。」 「他也不是我的主治医生。」 「那我就给他打电话,说你一声不吭吃不下饭不想出门中度抑郁,他就会跟蓝主任说,蓝主任说不定还会跟校长沟通你的病情——」 「行了行了,出去就出去。改天去。」 「不改天,就今天。你自己走出去还是我把你弄出去?」 「什么叫『弄出去』?」 「我们家有好几台闲置的轮椅,车也改装过,如果你持续这么不动弹,我就把你放在轮椅上,把胖大海放在你身上,一起带走。」 「我自己走。」 「很好。」杨亚桐上下打量他,又说,「不过胖大海打扮好了,我也得收拾收拾你。」 沿着凌游的耳朵上缘,杨亚桐撩起两把头髮固定住,侧过头看看,又嫌不够,把头顶的一併抓在手里,看似随意地挑出几撮,一个皮筋缠绕几圈,最后一圈把辫子摺叠,绑成了一个很有层次感的半扎丸子头,长刘海松松的挂在耳后,短的就垂在脸颊两侧,有种漫不经心的凌乱美。 凌游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居然是满意的,眉眼虽颓丧,却也称得上是帅气。他问:「在儿科还要学扎辫子?」 「不是,上周去剪头髮,问髮型师,男生的头髮如果刚到肩膀,怎么梳好看,他教了我很多种。」 「哦。」 「你觉得好看么?」 「还行。」 「嗯?」 「好看。」 「这才对嘛!」他满意地拍拍凌游的背,「现在你们父女俩都漂亮了,可以带出门了,走吧。」 胖大海早已经等在了门口,咧着嘴,笑得甜美可人。 确实是个户外活动的好天气,天空清澈,没有云层阻拦阳光。胖大海在草地上奔跑,跑两步回头看看他们,确认这两个人类没有丢失,就继续往前跑。 杨亚桐拉着凌游席地而坐,坐着不够尽兴似的,他干脆平躺下,草扎着他的脖子,痒痒的。 「在医院里待太久了,不见天日,真的要好好晒晒太阳。」 「现在还不太冷,冷了就不能这么在地上躺着了。」 「胖大海在追蝴蝶!她比蝴蝶还快乐。」 「她真的是个社牛,一进宠物医院就去找所有人玩,洗澡也特别乖,居然会主动抬脚给人家洗。」 「你看她多高兴,所以真的要经常带她出来跑跑。」 凌游沉默得像块石头。他的身体一直坐在旁边,但灵魂似乎被遗落在了家里。 第87页 「凌游。」杨亚桐起身,侧过头直视他的眼。 「嗯?」 「我记得咱们两个分手分得很平和,没有互相仇视的意思。」 「是。」 「那你现在是态度变了么?讨厌我?」 「没有。」 「可这种不理不睬本身就是讨厌的表现。」 「我讨厌自己,我想让你讨厌我,离开我。」 「哦,这我做不到,你还是想点儿别的吧。」 二人对视,杨亚桐挑衅似的扬了扬下巴,凌游垂眼,用力克制,唿出一口气,连嘆气都嘆得不怎么尽兴。 他们就这么沉默着晒太阳,直到杨亚桐的手机响起,他说「好的,我来,二十分钟到」。 医院并不因周末而空闲,尤其是儿科,车直接开到了急诊楼下,凌游对杨亚桐点了点头:「去吧,我等你。」 他从小在一附院长大,读书实习也经常去,工作了就在脑科医院,其他的附属医院很少来,这是凌游第一次到六附院,他把车停进停车场,步行上楼。 今天的急诊人不多,但由于小孩子看病,一般都会跟着两三位家长,所以儿科的等待区依旧喧闹,他看到杨亚桐从抢救室跑出来,接过护士手中的一叠检查单,又跑了回去。 凌游穿过急诊,门诊,路过便利店买了瓶水,在住院楼一层大厅的角落里坐着。不上班的日子,时间过得很慢,让他怀疑脑科医院有股神秘的力量,每天都暗杀掉他的几个钟头。 他在旁观,看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病区介绍,专家展示;看匆匆而过的医生护士们,以前他也曾是其中之一;看人来人往,看医院里最常见的红尘喜哀…… 不知过了多久,坐得有些累了,他在指示牌上找到17楼,小儿外科,是杨亚桐工作的地方,出电梯,透过玻璃移动门,看见他跟着一个个子挺高的人从走廊经过,那人应该就是他的导师。他边走边听,点头,记笔记。 凌游刚才在楼下,见到不少实习生或者刚刚工作的年轻医生,有惶恐,有忐忑,有茫然,又想起几年之前自己实习的时候,也会慌,也会被骂「这都记不住你这几年学了什么」,可他的桐桐就是不一样,他有天赋,有毅力,自信坚定,从容乐观,在凌游心里,他已经是个外科医生了。 收到杨亚桐发来的微信,「已经收住院了,今天不手术,下周一做,我大概十分钟之后到停车场」,凌游转身下楼,在这个陌生的医院,他是旁观者,是个游荡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亡魂。 杨亚桐上了车,也不启动,只呆呆地坐着。 凌游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表情怔怔的:「没出事,我好像……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觉了,头有点重。」 「那你过来,我开。」 「你,能开么?」 「就这两步路。」 车还没开出停车场,杨亚桐就睡着了,胖大海在后排,也睡着,这是一段无声的路途,凌游的心里居然体会到久违的平凡恬静。 开到公寓楼下,杨亚桐在过减速带的时候醒了,四下张望,又笑吟吟地盯着他,凌游被这莫名而来且意味不明的笑意搞得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 「你没把我送回自己家。」凑到他耳边,杨亚桐轻声说,「你果然还是想要我在这儿陪你。」 第四十七章 本我自我超我5 杨亚桐每周给孙奚打两次电话,这次他们聊到凌游似乎很难适应不上班的时间,总是一个人坐着不动,不找他硬聊就不说话,不给他放在面前也不吃,说不上非常抑郁,却一直没有表情没有喜怒。 孙奚建议给他找点需要专注的手工来做,比如画个数字油画,串个珠子之类的,他说:「我们康復科上个月还搞了个作品义卖活动,书画陶艺卖得最好。有个阿姨,以前也是病人,后来出院空闲了就来康復科做志愿者,她做的羊毛毡小动物特别可爱,几个年轻人还帮她搞了个微店。我那天中午吃完饭过去看了一眼,感觉他们比我还快乐。」 于是杨亚桐这天早晨出门之前,给凌游安排了任务,做两套胖大海的冬装。 太久没给胖大海做衣服,凌游连她的尺码都忘了,要重新量一遍,小狗很乖地接受测量,微微抬起头,垂着眼俯视他,竟还真像个高傲的公主。 凌游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丢了个网球到阳台,让她自己去玩。 他拿起剪刀时便感觉到的不对劲,到了用针的时候,愈发明显:他的手在抖,控制不住地抖。 握紧拳头又松开,还是抖,泡在热水里,感觉身上都出了层薄汗,却丝毫没有缓解。他索性不管,只是再拿起针,怎么都扎不进正确的位置,却戳到了手指。 一点点疼,居然获得了片刻平静,只缝了两针,手又开始颤抖起来,他用了些力气,让针尖在左手手掌划出一小条痕迹。然而没过多久,身体似乎已经耐受了疼痛,便不再抵抗颤抖。 焦躁是燃起的火,蔓延至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意志和病态对抗,双方都不肯妥协,僵持不下,直到凌游握住针,向自己的手掌勐戳下去。 鲜血有一股荒诞的味道。 晚上九点,凌游的手机响起视频请求,他切换到语音:「餵?」 杨亚桐略带嗔怒:「怎么还不给看啊?」 第88页 「有事吗?」 「这会儿刚忙完,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很好,不忙就去休息,回头来病人了又没办法睡。」 「呸呸呸,不许胡说!」 「没事我就挂了。」 「哎——急什么啊,给我看看你给胖大海做了什么样的衣服呗。」 「没做。」 「没做?为什么?」 「不想做了,她有很多衣服穿。」 「可是人家小姑娘就是喜欢新衣服啊。」 「她跟你说的?」 「那倒没有,但是你以前每次给她做,她都能高兴很久的你忘了么?」 「忘了。去睡觉吧,我吃了药,困了。」 杨亚桐刚想表达不满,却突然冷静了下来:「凌游你怎么了?」 「没怎么。」 「可我早晨出门的时候你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 凌游怒道:「就是不想做了行吗!我累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杨亚桐一愣:「那你,睡觉吧。」 挂了电话,他竟然像是被凌游吓住了一般,心里有些不安宁的怯懦,但随即又被一个声音打散,穆之南敲了敲值班室的门:「亚桐来,跟我上个急诊手术。」 医院里的玄学又一次应验,准得让人不由心生敬畏。 导师边走边说:「是个妇幼送来的新生儿,产检查出心血管畸形,出生之后发现实际情况更严重,不仅仅是左心发育不良,心脏位置也有问题,心跳骤停过两次。如果不手术,孩子应该活不到48小时。」 烛火一般的生机,他们要把这孩子抢回来。 穆之南切下一块组织:「这个送病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杨亚桐问:「老师,这种程度的左心发育不良,即使撑过了三期手术,之后很大可能也需要心脏移植,对吧。」 「对,差不多50%。」 「不知道出生之后这样的情况,他们后悔了没。」 「自己生养的孩子,哪有这么痛快割捨的。更何况有些时候,人总是要做一些明知不可为的决定。」 公寓里。 杨亚桐给他设定的吃药提醒响起,凌游关掉闹钟,却没吃,他正在电脑上看这些药的相关研究。 偶尔感觉好一些,便捡起被他扔在一边的布料,继续缝,这个动作重复过好几遍,每次的想法都是,再试一次,说不定做得到,结果都是徒劳。 算了,他想。 胖大海在他腿上已经睡了好几觉,见他要起身,还有些不太满意,扒拉着他的衣服不撒手。 他也就继续坐着了,把桌上的碎布收拾进垃圾桶,自嘲地笑笑,在电脑上打下一行字:对于精神障碍患者来说,药物的副作用即使不常见,也能带来极大的心理压力。 手术室。 开放主动脉后,那颗小心脏顽强地成功復跳,但他们却遇到了麻烦。 穆之南嘆了口气:「胸腔空间有限,心肌水肿,不能勉强关胸。」 杨亚桐问:「老师,那如果这个手术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做,是不是能好一些?」 「也许吧。」他再一次观察,最后说,「只能延迟关胸了,通知picu接病人。」 穆之南靠在更衣室的柜子上,缓缓唿出一口气,每次手术结束,他总是不急着换衣服上楼,就这样坐一阵子。 杨亚桐也学着他的样子,想手术中遇到的问题,想给家长解释情况的时候,他们忧心忡忡的脸,他说:「老师,刚才孩子的外婆还是奶奶突然哭出声,我也觉得很心酸。」 「没办法,既然坚持生下她,就得承受这些。普通人又没什么上帝视角,只有看到了结果才能死心。产检的时候,只要听说有治癒的可能,别说50%的概率了,20%都有可能要尝试。」 「这样长大太苦了,全家人都担心,孩子自己也辛苦。」 穆之南看了他一眼:「谁都有放不下,想要跟上天拼一把的执念。」想起之前他脸上的伤,又说,「你应该早就体会到了吧。」 杨亚桐点头苦笑。 第二天,杨亚桐一下班便早早回到公寓,傍晚还不到七点,凌游居然在睡觉。窗帘紧闭,屋子里很暗。 他放轻脚步,在沙发上坐下,胖大海不遗余力地用脑袋拱他的手,杨亚桐抚摸她的头,又凑近了闻一闻:「胖大海,你是不是在屋里乱尿尿了?」 和平日里的清爽不同,此时房间里有些陈腐的气息,说不上是什么味道,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四处打量,在沙发扶手上发现一点点红褐色,是不小心蹭上去的血。 杨亚桐感觉自己脑子里警铃大作,像只搜救犬一样满屋找线索,他去卫生间,胖大海也跑过去,他趴在地上,胖大海也跟着凑热闹。 他轻声问:「胖大海,他受伤了么?」 小狗似乎是听懂了,快跑两步在床边蹲下。 杨亚桐打开了灯。 凌游把被子扯过脸:「太亮了,关掉。」 「凌游你怎么了?哪儿受伤了么?」 「没有。太刺眼了你关掉。」 「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凌游起身,伸手关灯,被准确地抓住手腕。 「这怎么回事?」 「小伤,已经没事了。」 「伤口旁边是热的,已经肿起来了,这叫没事?」他伸手去探凌游的额头,「这么早睡觉,你发烧了?」 第89页 凌游避开:「都说了没有,缝东西不小心扎破了。」 杨亚桐嗤笑:「凌游你煳弄我能不能用点儿心?这是不小心造成的么?到底怎么回事!」 「自己扎的。」 「自己扎自己?你有病啊?」 凌游直视他,认真点了点头:「有啊。」 「我——」杨亚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你想干嘛呀凌游?想尽办法折腾自己折磨我么?我昨天说这件事的时候,你明明还挺乐意的,怎么转眼间就拿它伤害自己,你到底在想什么?」 从小到大,凌游特别害怕失望的眼睛,此时,这双眼里的失望浓得要掺水,他察觉到了冷。 「杨亚桐,我想做,但我做不到了,我拿起针,手就一直抖,我想控制,怎么都控制不了,不知道是吃哪个药吃成这样的。我恨我这双手,恨我这具身体,这样说,你听懂了没?你能不能不要逼我了?你问我在想什么,我也想问问你,你在发掘我的痛苦吗?你想得到什么?还是你觉得分手只有你一个人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我发疯的样子好看吗?看着爽吗,能得到一些心理安慰吗?」 两败俱伤。 所以沉默有沉默的道理,那个阴暗的背面不如不见。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风从阳台入侵。 杨亚桐起身去关门,仿佛背对着他才有勇气似的:「你饿么?要不要出去吃饭?」 「不想出去。」 「那我叫个外卖?」 「不想吃。」 「楼下新开了一家粤菜,下去走走吧,说不定逛一逛就遇到什么想吃的了,好么?」 凌游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委曲求全,只能答应:「那你等我一下,先洗个澡。」 「你这样,会感染的,要不我帮你洗。」 「不要了。」 杨亚桐没理会他的拒绝,直接拽着他的手臂拖到卫生间。 「坐在浴缸里吧。」 「我不洗了。」 「你听话。」他说着,已经开始放水。 「你别——」凌游按住他想要帮自己脱衣服的手,「我自己洗。」 「凌游,我说过,不要拒绝,我不保证不使用武力。再说了,我们之前那么亲密,我见过你你也见过我最原始最不加掩饰的状态。你现在只是病了,生病这件事没什么好羞耻的,跟这个相比,我以前在床上求你再来一次的时候更难堪,你又何必——」 「我知道了!」凌游忙不迭地打断他,「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凌游有一种进了手术室的感觉,不同的是,手术室是端着双手,被穿上衣服,而他则是一件一件被脱掉。 他坐在浴缸里,熟练地后仰,杨亚桐在他头上揉出云朵般的泡沫。 「头髮长了,有点浪费洗髮水。」杨亚桐边按摩边说,「以前只用一点点就够。」 以前?其实并没有很久的以前,同样的人,同样的手,同样的头髮,甚至同样的洗髮水香气,凌游却感觉已过百年。时间从一条细线上经过,而这双从他发间穿过的手,属于一个断了线的恋人。他闭眼,蹙起的眉轻轻颤抖,杨亚桐在他眼角看见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闪光。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任何一个爱上别人的人,都会丢失一部分自己,可能,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把这部分自己找回来。」他轻轻擦掉蹭在凌游脸上的泡沫,用近乎恳求的语气道,「凌游,别再朝我发火了好么,我们以前明明那么好,就算现在不是那样的关系,就算以后再也回不去了,至少别怨恨对方,可以么?」 「……对不起。」 「不用道歉。如果你想让我离开你——」 凌游勐地睁开眼。 「那就请你快点好起来,到时候你让我走,我就走。」 洗完头髮,杨亚桐拉着他站起来,另一团泡沫从后颈滑到胸前,再沿着腰的弧度,垂直向下,泡沫包裹不了什么,水一冲就散,他说:「好了坐下吧,手抬起来不要沾到水。」看着凌游的耳朵越来越红,又说,「别以为我帮你洗澡就能代表什么,我还帮病人插导尿管呢。」 凌游想都没想就说:「那你也可以给我插。」 两个人面红耳赤地呆住,这几个字无论从哪个方面理解都不是一句正常的话。 杨亚桐没忍住,先笑出了声。 凌游抿住嘴,但眼睛弯了起来。 杨亚桐扯过浴巾,装作无意蒙住他的头:「行了,起来吧,吃饭去,我饿死了。」 第四十八章 本我自我超我6 凌游的病情稍有好转,孙奚便像自己上班看不惯他休假似的,给他介绍病人。 「刚出院的,打算接受规律性的心理谘询,电话或者线上居多,很适合你。」 「我现在这状态,能做谘询么?」 「严格来说,你只是请假了,执业资格并没有被吊销。」 「好吧,那你把她病歷发我一份。」 「嗯,那位病人特别配合,素质也很高,是个哲学教授。」 「哲学?」 「哈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跟她聊聊吧,哲学和心理学其实有很大关联,挺好玩儿的。」 「那她做起精神分析来可能比我强。」 「人家不是那个学派的,而且为人特别客气,非常优雅。」 「你也真是费心了,给我推荐这么合适的病人。」 第90页 「你错了,还真不是我,她在科里住院的时候,主任就说,要是凌游在,应该很适合做她的管床医生。」 「蓝主任?」 「嗯,他让我把你的主页转发给病人。」 想起在线问诊的软体,凌游说:「话说那个app,有个事儿我不太明白。」 「哪儿不明白你说。」 「凭什么你们的挂号费都是三位数,到我这儿就30?」 「我们忙啊,你这种不上班的,30都嫌多。」 凌游没办法反驳。 孙奚话锋一转:「好了,说正事儿,杨亚桐告诉我,你用针自残。」 凌游自觉理亏:「我错了还不行么。真的没什么事,当时一着急,你理解么?就是一急就有一股狠劲儿,想破坏点儿什么,再说了,针戳了几下能有多严重。而且我最近感觉很好,已经一个星期没出现失聪的情况了,甚至有点怀念那个阶段的安静。」 「可拉倒吧,你都不知道你的小男朋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快哭了,吓得不行,听着都心惊胆颤的。」 「学长,胡扯也得有个限度吧,你说的是杨亚桐么?」 「是啊。」 「他不可能,他肯定是很平静地客观描述我的症状,然后谘询如何调整用药,逼你拿出几条治疗方案之类的,你不了解他,别跟我这儿添油加醋。」 孙奚大笑:「哈哈,确实是。不过凌游,他对你真是用心,人虽然冷静,但我也听得出委屈,你对人家态度好点儿,就算不是男朋友了,总还是朋友吧。」 「嗯,也只能是朋友。」 「我有点好奇,不是心理分析啊,就是纯好奇,你们俩就这么待着,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么?别说以前谈过了,就算没有,慢慢也能培养出感情来了吧。」 凌游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他:「你见没见过,阴了一整天但就是下不出雨的那种天气,我们俩就是这样。」 「切!我看就你阴,人家小杨医生可阳光了。」 「孙医生,你还有没有医德,对病人进行人身攻击,我要去主任那儿投诉你。」 这天傍晚,他们去超市採购,回到停车场,杨亚桐抱怨了一句:「这人会不会停车,靠得也太近了吧,跟你很熟么?」 凌游绕过去看,车门只能打开一条缝:「从副驾爬过去吧。」 杨亚桐坐上副驾,左腿先跨过去,一手扒着椅背,另一只手撑在中控,也不能太用力,再跨过右脚时,凌游眼看他即将失去平衡,忙伸手託了一把。 手臂被他结结实实砸了一下,凌游只皱了皱眉:「你平时去健身房只练力量的么,身体灵活性不行啊。」 开出停车场,似乎是构思了一阵子,杨亚桐反驳道:「我是个外科医生,手灵活就够了。」见凌游扯了扯嘴角,一副不屑的样子,他故意提高了些音量,「而且啊,现在又没有男朋友,也很长时间没机会进行令人身心愉悦的活动了,身体的其他部位要这么灵活干嘛?做手术就站在那儿,也不需要摆腰弯腿啊。」 凌游无奈:「杨医生,你是个儿科医生,三句话不离下半身你觉得合适么?」 杨亚桐装腔作势:「啊?游泳是个全身运动啊,怎么就下半身了呢?」 回到家,脱掉外套,他才发现凌游手臂上的淤青。 「疼不疼,你怎么不说啊?」 「我说了啊,你身体灵活性不太好,还比以前重了。」 杨亚桐抓过他的手看了一眼:「有点肿,要冷敷。」 冰箱里没有冰袋,只有两包水饺和一盒冰淇淋。他只能把冰淇淋递过去:「只能牺牲它了。」 「算了,不严重。」凌游说。 「急性期要止血消肿。」他坚持。 凌游接过来。这段时间,他学会了不抵抗,但总觉得杨亚桐的目光一直往自己手臂上瞥。 「要不还是你给吃了吧,我看你总惦记它。」 「没惦记它。」——我惦记的是你,杨亚桐想。凌游这块淤青虽然是伤,却给他无限希望,时时刻刻保护他是本能,掩饰不了,也骗不了人。 「吃了倒也可以,别浪费。」他拿了个咖啡杯里的小勺子,挨着凌游坐下,抱着他的手臂,打开盖子,一口一口慢慢吃,全然不顾这条手臂的主人已紧张到僵直。这一小盒冰淇淋,平日里也就是三五口,他吃了半个多小时。 手臂上明明是冷的,凌游却感觉,烧起来了。 这一晚,杨亚桐是微笑着入睡的,然而半夜醒来,却发现凌游没在床上。他慌忙起身去找,看见他抱着电脑坐在阳台。 他披着毯子走过去,问:「又失眠么?」 「我想研究一下我自己。」 杨亚桐一惊:「什么?」 凌游抬头,微笑:「别害怕,我不是发病状态,我是真的想看看这个疾病,还有没有其他的研究方式,是遗传基因,或者是大脑、激素水平,还是什么其他的生物学改变。」 「哦,这很好啊。」杨亚桐扶着椅子蹲下,「回屋看吧,怪冷的。不要怕影响我睡觉,我很困怎么都能睡得着。」 凌游注视着他的眼睛,微凉的风吹过,他不自觉地伸手,把毯子往上拎了拎,又立刻松开。 眼神交错中,有些东西被藏匿起来,如一艘船迷失方向,可即使不辨南北,也不妨碍他们这样沉默着凝视,终于,在几乎结成冰的一刻,同时避开。 第91页 「那我先去睡了,你也——」 「我马上回去。」 这个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光的晚上,夜色厚重,怅惜太浓。 第四十九章 本我自我超我7 凌游第一次给哲学教授做谘询,电话接通,她先说:「凌医生您好,我是闻筝,蓝主任介绍您帮我做心理治疗。」 凌游说:「闻老师,不是治疗,您已经出院了,我们就是聊聊天。」 「蓝主任介绍您的时候,我很疑惑,因为我住院期间没见过您,后来他说,您本人也是个患者,这就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希望我这么说,您不会觉得被冒犯。」 「不会,即使闻老师不提,我也会主动跟您说,让您自己决定是不是要继续跟我聊下去。」 闻筝笑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我一定会拒绝换医生,我很喜欢和孙医生聊天,他有一种天然的温暖,会选择性地忽视我的哲学理论,只说他认为特别适合治病的话,很可爱。」 凌游想,原来孙奚是这样应对的。 闻教授又说:「其实住院治疗只是我的一段休息时间,我感觉自己是不药而愈的。」 凌游问:「怎么说?」 「我和其他的病人不一样,别人可能自杀的时候很冲动,但我不一样,我是深思熟虑过的,我是在探究死亡。」 「我看到您的病例上写的是,『前后三次尝试以不同的方式自杀』。」 「对,我想找到一个体面一些的,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方式接触死亡。我说接触,是体验,死亡并不是我的目的。」 「为什么想要有这种体验?」 「嗯……原因很复杂,不能单纯用好奇来解释。我觉得,灵魂只是身体的房客,总要自己走出来,所以很想知道,死亡,或者说临近死亡的时候,它们相互分离,是一种什么样的过程和感受。」 凌游一惊,这明明还是有很大的自杀隐患,就这样出院了? 教授接着说:「当然,我跟你交流的这些,是我住院之前的想法,现在已经不这样想了。」 「那现在您对生存和死亡的看法是什么样的?」 「哲学嘛,一直都在探究生活的意义,这一点,只要我活着,还在做教学研究,就不会停止。关于死亡,我想,我下一次选择放弃生命,多半会因为该体验的已经体验了,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生活的动机的时候。」 「我其实一直对哲学有些敬畏,也可以说,习惯了学习自然科学,习惯了理性和循证,对哲学层面思考的嚮往。」 「所谓phd,doctor of philosophy,博士的统称,是说无论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最终目的都是更好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这是哲学性的目标。」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听一听闻老师的课。」 「那我也会收你钱哦,就像我今天付挂号费一样。」 「哈哈,没问题。」 他们又聊了一些,确实如凌游所说,不是治疗,更多的是学术交流。挂上电话,凌游想,如果不是看过她之前的病歷,仅凭这一个小时的谈话,他完全判断不出闻教授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她思维敏捷、谈吐得体,甚至很爱笑,或许,她对于执行死亡这件事,确实如她所说,是探究,是尝试。 而面对自己的疾病,却完全不像闻老师那样透彻分析,他很难客观,很难旁观。 新一股冷空气来袭,这天夜里,狂风大作。 不知是谁睡觉前忘了关阳台的窗,此时一阵风唿啸而过,强行给他们关上,「砰」一声展示大自然的力量。 凌游惊醒,正想起身查看,便觉头痛欲裂,蜷缩在床边。 杨亚桐冲到阳台,边关窗边喊:「没事没事——」话音未落,又听到屋里传来一声闷响,凌游躺在地上,双手抱住头。 「摔到哪儿了?头痛?」他扶起凌游,捧着他的脸,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凌游紧闭着嘴,视线小心、躲闪。 杨亚桐明白了这眼神的内容,轻声问:「你又听不到了是不是?」 凌游突然伸出手,触摸他的胸口。 他又说:「你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听不到,对吗?」 凌游用了更大一些的力气按住他的胸膛,感受他说话时的轻微震动,听不到,但只要知道他在对自己说话,便已足够安心。 不知道他贪图的是那一点震动,还是为了感受心跳,杨亚桐停下来看着他,看到了他眼里的哀伤和恳求,便继续说:「那就说话给你听吧。哦,不是听。」 窗外开始下雨,雨很大,砸在窗子上,也洒了几滴在他心里。 「冷么?」他用毯子紧紧包裹住凌游,当然也知道他回应不了自己,冷不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断定凌游需要自己的拥抱。想到这里,杨亚桐的心跳得稍微快了一点,心情也稍微快乐了一点。 在这个狂风骤雨的夜,凌游是旷野上的一棵草,自己的胸膛是他要紧紧抓住的土壤。 「床有点高,掉下来肯定摔得不轻,明天给你换一个矮一点的,或者干脆铺一层榻榻米,放个床垫就行了,安全。」 「不过你可真行,住进来那天,我就客气一下,礼貌性地让你睡床我睡沙发,你还真睡了,就这么忍心让我天天窝在那儿,也不邀请我上床去睡,天气越来越冷了啊凌游。」 第92页 「房间这么小,我都这样了,就快把自己洗洗干净送到你嘴边了,你居然不动手,以前是谁说对我有瘾的,你现在是要出家了么?」 「算了,我宽容,原谅你,你是个病人,不能跟病人计较。但你要是好了还不请我去睡床,我就——唉,我也不能怎么着,到时候,你和我,该怎么继续还不知道呢。」 「不抱怨了,看来你是真的听不见。那我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吧。」 「你喜欢吃的那个牌子的巧克力,我妈又买了两袋,我说上周买的还没吃,她说看到一个新闻,全球气候影响到可可豆的产量,这些年已经开始逐降,未来可能吃不到巧克力了。哈,你说她好不好笑。」 「昨天,我拿了好几包到医院去分了分,picu的小杨主任很喜欢,说他小时候在美国也常吃这个牌子,极力劝老师尝尝,可惜穆主任不喜欢吃甜的。」 「查完房我们去手术,都已经换好衣服准备洗手了,小杨主任追过来说买了70%的黑巧,跑腿送来的,只有一点点甜,让老师一定要尝尝,老师那表情啊,真的是又气又好笑。后来,你猜怎么着,手术结束,穆主任给他打电话说都怪他,本来术后可以送回普通病房的,就因为他一个负责重症的跑到手术室,不吉利,术中出了问题,现在要送去picu了。」 「我问老师是不是真的有这种说法,他说也不是,这个孩子情况本就挺复杂的,他只是累了,结果又不理想,心情不好找个人怪罪一下,小杨主任当然也知道,认错道歉非常配合。」 「悄悄告诉你,我刚开学那会儿挺喜欢他的,但现在看着他们俩相处的状态,突然就看懂了,好的爱情是相互成就的,不是一味的崇拜,那样会失去平衡。」 27楼的窗外,风雨还未停,以旁观者的眼看着这一幕,他们小心翼翼的拥抱是一齣悲剧,同时也是一齣喜剧。也不知道今晚这短暂的温存,会不会是明天的忧虑。 凌游的手慢慢松了力气,唿吸匀称,杨亚桐在睡着之前最后说了一句: 「凌游,关于爱情,我终于学会了一点点,所以你和我,要不要再试试……」 杨亚桐早晨醒来,觉得胸闷,尝试撑起身子才发现,此时的场面有多荒唐,他趴在凌游身上,凌游已经醒了,但是没动,两个人都处在极度尴尬的状态。 手足无措,动或者不动或者如何动都为难。杨亚桐慢慢挪开身体,迅速抓着毯子跑进卫生间,凌游身上的遮蔽物被抢走,立刻侧过身找被子。 他在浴室里想起曾经的很多个早晨,他们这样醒来,玩「手动挡练车」游戏的情景,想笑,又心酸,他拧开花洒,水砸在地面的声音让他回忆起昨夜的雨。 水汽包裹着他,在这个模煳的空间里,他握住了自己。 从卫生间出来,杨亚桐看见了一只鸵鸟,以及床边垃圾桶里的纸巾。 拍了拍蒙住凌游的被子,他说:「看来你吃的药,不影响早晨升旗。」 凌游说:「也影响,一个人睡就没这事儿。」 「你那是正常生理现象,怪不到我头上。」 凌游嘆了口气:「没怪你,只是觉得没意义,很空虚。」 杨亚桐蹲下,伏在枕头旁边,伸手撩开挡住他眼睛的刘海,眼神里有钩子:「这个我懂,身体空了,心也就空了。」见凌游红着脸皱着眉躲开,他凑得更近,「我还能给你满上,要不要试试?」 「你快迟到了。」凌游转身背对他。 只要自己往前走一小步,凌游就要后退。 一上午的兴奋和沮丧交织,他走神无数次,在病例分析会上罕见的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这种浑浑噩噩延续到了食堂。等餐时,杨亚桐突然拿出手机,翻看监控。监控记录保存48小时,他把时间点拖到昨天夜里,看他们静静入睡之后,自己翻了两个身就趴在了凌游身上,无意识地在人家身上摸过来蹭过去。 凌游醒了,试着推开,又放弃。他其实可以直接起床自己去睡沙发,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动,任由自己趴他在身上。 有那么一刻,他的唇无限接近自己的头顶,嘴唇偷偷碰了碰他的头髮,很轻,很浅,转瞬即逝。 画面定格在这里,他们睡着了。 杨亚桐饭也不吃,摸着自己的头髮丝儿低头傻笑。 坐在对面的李靖嫌弃道:「杨亚桐,想笑就直接笑出来,你这一脸娇羞,看着怪噁心的。」 「滚!」 第五十章 本我自我超我8 时间久了,凌游和闻教授的沟通从电话改成了面谈,甫一见面,闻教授便感慨道:「小凌医生确实很帅,现在是生病了精神不好,表现出来的是失重了的美感。」 凌游疑惑:「失重了?是看着头晕的那种感觉?」 「不,是即将坠毁的美感。」 「闻老师,即将坠毁那会儿吓都吓死了,哪来的美感?」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你的长相,有一种让人破釜沉舟的震撼,美得让人绝望。」 凌游笑了笑:「曾经有人说,心理医生很会说好听的话,但我觉得跟哲学家比还差得远,哲学家讲话都很夸张,听不出褒贬,很高级。」 「哈哈,跟你聊天太有意思了。」闻筝坐下,喝了两口咖啡,盯着凌游的眼睛问,「所以今天,你能把自己的故事说给我听了吗?」 第93页 凌游不知道从何说起,权衡片刻,他说:「我的发病,主因是一个埋着隐患的脑子,还有一段不成功的恋爱。」 「哦,所以你的疾病,不完全属于精神病学的范畴?」 「是精神病学的范畴,只是发病原因和幼年时的脑损伤有关,属于大脑发育有异常,表面上看起来正常,但我自己知道,我从小到大学习是吃力的,不能说智商低,因为逻辑、理解力和表达能力没问题,是阅读方面有些障碍,所以记忆力不好。」 「智商绝对不会低啊,医学院都毕业了,怎么会智力有问题呢。」 「也是连滚带爬才能毕业的,不提也罢。」 「所以你现在是单身状态?」 「算是吧。」 「算是?」 「我们正式分手过,不过现在,他和我住在一起,没有别的关系,也没有在谈情说爱,他很照顾我。」 「所以你不知道,他现在和你在一起,是照顾病人,还是陪伴朋友?」 凌游怔了怔,是的,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他点头承认:「对。其实我和他在一起,是个意外,说实话,我们是从身体关系开始的。其实从那一天起,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有了发病的症状,只是我不知道,也没在意,后来和他相处,慢慢发现有不少矛盾。我的脾气也很差,我们吵架,甚至打架,累积到最后就分了手。后来我搞清楚自己的病情,又开始疑惑,我是真的爱上他,还是因为生病而对他产生情感需求。」 闻筝说:「弗洛伊德的精神三大部分,你应该也很熟,恕我直言,你们的开始,应该是本我,是纯粹的身体需求,我不知道你的爱人长什么样子,但你长相这么出众,想必他也绝不会差,这样两个人,只要稍微多看对方两眼,激情的火就烧起来了,我也年轻过,我的学生们,现在也都处在这样的年龄段,我很理解。但你也知道,爱情的长久一定是高于本我和自我的,现在,我觉得他在做一件超我的事,如果他没有对你有所求,那就是抛下了自己的需求去陪伴你,很不错,你们的关系正在朝着稳定的方向发展。」 天气渐冷,咖啡店里的暖风吹得很足,但凌游感觉不太舒服,有些闷,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却也闷在心里,连唿吸都感觉到困难。闻筝很敏锐,问:「你是不太舒服吗?」 「有一点。」他说,「这也是我最大的困扰,我的心智和情绪波动都很大,有时候甚至会短暂的失聪,现在,真的没办法好好去爱一个人。」 「这么看来,你们分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等你痊癒了,如果有机会,还能重新开始。」 「应该重新开始吗?」凌游苦笑。 「小凌医生,你还那么年轻,年轻人是在希望中生存的,发生过的事、犯过的错、爱过的人都是回忆,只有老人才靠回忆活着,你该往前走了。」 又一次上班超过30小时,杨亚桐午饭后被导师赶回宿舍睡觉,这一觉他睡得不踏实,隐隐觉得有事会发生,比如急召上手术,比如临时要去门诊帮忙,又或者,凌游需要他。想着,还做了个跟他相关的梦,梦里他们亲昵如往常,就像从来没分开过一样。 他觉得自己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以前他是喜欢这种感觉的,凌游很重,凌游的肌肉有安全感,可此时不太一样,压住他的那股力量越来越沉,他开始挣扎,直到急喘着气被李靖拍醒。 「哎杨亚桐,醒醒,做噩梦啊?」 他点点头,见外面已经天黑了,问:「几点了?」 「九点多。」 「我睡了这么久啊。」 「是啊,给你带了份炒面,已经成冷面了。」 「谢谢啊,我等会儿吃,睡得不舒服。」 他下床,随手拿过地上的健腹轮滚了几下,见李靖呆坐在阳台抽菸,问:「你今天很反常啊,出什么事了?」 「妍妍提分手,我答应了。」 「什么?!」 杨亚桐惊讶,却又觉得合情合理。李靖和女朋友是高中同学,从大学起便分隔两地,长达六年的异地恋终究还是没得善终,他正在思考着怎么宽慰李靖,手机收到凌游消息。 精神一科凌游:在忙吗? 大师兄杨亚桐:没有。 精神一科凌游:下班了? 大师兄杨亚桐:下班了,哦,忘了跟你说,今晚上不回去了。 精神一科凌游:有事? 大师兄杨亚桐:李靖那儿出了点事。你记得吃药,早点睡觉。 精神一科凌游:哦,好。 杨亚桐没回復,十几分钟后,收到了一条「晚安」,他轻轻扬起嘴角。 李靖提议出去走走,却不是步行,他骑上了摩托车,载着杨亚桐一路狂奔,翻山越岭去海边兜风。 风景一帧一帧快速后退,退到他们身后,夜已深,路上的沉寂被发动机的声音划破,偶尔听见几声犬吠,等他们放纵一般急奔到海边时,满心重荷似乎已经被完全抛下了。 李靖嘆了口气:「我们都明白,分手原因是异地恋太久了。时间越长,越觉得跟单身没什么区别,意识里有『我女朋友』这个人,却一直不在身边。刚开始特别羡慕别人,现在不会了,感情就是平淡着消失的吧。我不难过,只是很遗憾。」 「话别说得太早。」杨亚桐苦笑,「我之前也觉得自己不难过,但现在,难受的心都拧在一起了。」 第94页 「咱俩情况不一样。算一算,一个月去一次长沙的日子我过了五年多,就在她说想长期在那儿发展不回来之后,我们又见了一次,面对面的时候,谁都不忍心提,直到我回来了,才把话说开。所以说啊——」杨亚桐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伤感的话,结果李靖只停顿一下,说,「所以上两个不同地区的医学院,就很难在一起了,尤其是大家都开始读研,这事儿跟宗教似的,无法调和。」 「事在人为。我和凌游倒是读同一所大学,也没什么好结果,所以客观条件是固定的,人是可以变通的。」 李靖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你今天不去公寓了?」 「不去了。」 「能忍得住不去?」 「当然。他刚才发微信,可能是想问我回不回去。」 「他都主动问了,你还不快马加鞭地冲到他身边?」 「你不懂。他如果没找我,我是打算回去的,但他问了就不能回了,得让他想着我,想一晚上,辗转反侧才好。」 说罢,他靠着摩托车,摆了个看似随意的,刚停好车的姿势让李靖给他拍了个背影,发朋友圈,配上一句十分矫情的话:在海边。夜色彷徨,往事搁浅。 李靖刚想问这句话什么意思,转念一想,可能让那个人不明白就是他的用意,于是朝他拱手:「佩服。以后如果遇到情感问题还得请大师兄指教!」 第五十一章 本我自我超我9 上午,杨亚桐订的新床到了,新床距离地面极低,床脚是透明的,安装好之后灯带一开,果然如它的名字一样,悬浮着,凌游怎么看怎么不踏实,拍了张照发过去。 精神一科凌游:长成这样,看着有点悬,不太结实的感觉。 大师兄杨亚桐:要的就是科技感,想结实你可以直接睡地上,不过也不需要多结实,你没有在上面运动的需求。 凌游笑笑,躺下,抬头看天花板,果然视野开阔了许多,心情也跟着舒展了许多。 正愉悦着,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的电话。 田胜东:「听说师弟请了长假,怎么,想离职碍于面子不好意思直接走吗?要不到我这儿来,我刚刚升职业务总监,算是二把手。」 凌游:「可我之前搅黄了学长的一个大客户,不记恨我?」 田胜东:「切,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说实在的我还要谢谢你,其实跟这些公立学校合作,赚不到多少钱,只是掌握些资源,半公益性质的。那次之后,我们不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项目了,就像你说的,心理辅导需要单独针对每个人,所以我们就推出了一对一的项目,学校可以打包购买套餐,线上预约,也可以上门辅导,算下来赚得更多了些。」 凌游:「那很好啊,只要是专业科学的就可以。」 田胜东:「那必须专业,上个月才从你们那儿挖过来两个主治,干得很好。」 凌游:「哦,是么。」 田胜东:「你考虑考虑,说真的,你一个本科生,在医院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不如来我这儿,名和利嘛,在医院混有名,在我们这儿有利,总要占一头,就看你怎么选了。」 凌游深知他招募自己的用意,绝非看中了他的个人能力,而是生意人对「资源」的嗅觉,他说:「不用了,学长,我只是暂时身体不好,没有想离开医院的意思。」 田胜东笑笑:「别急着拒绝,真的,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嗯,这倒是。」 凌游其实不仅仅是嘴上应付,他心里也做好了回不去医院的准备,即使边缘型人格障碍能暂时治癒,精神性聋也是困扰他最大的问题,毕竟一个失聪的精神科医生,就像一只鸟被砍掉半个翅膀。 田胜东嘆了口气:「我有时候搞不懂你们在医院坚持个什么劲儿,你看孙奚,兢兢业业工作,老老实实做人,还不是在门诊被人捅了?」 「什么?!」 「你不知道?我们同学群里发的,说是昨天晚上在急诊出的事,送去二附院做的手术,不过伤得不重,没有生命危险。」 二附院,普外科病房,孙奚看到出现在门口的两个人,略显夸张地喊了一句:「凌医生小杨医生!你们要是再不来看我,我可能就要出院了。」 孙奚昨晚值夜班,遇到一位患者,据说是正在加班时发病,把办公室砸了,被同事和家人送来急诊。他之前因躁狂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一直有被害妄想,出门长期携带刀具。被送到急诊时,原本情绪已经平稳,但可能把孙奚的听诊器当成绳索,突然开始挣扎,慌乱中拿出刀捅了过去。 孙奚自嘲道:「还好我胖,反应也快,没有伤到内脏,不过伤口有点长,得住几天院消炎。哈哈,他们都说我应该趁机拿掉一点脂肪再缝合的。」 杨亚桐说:「还是要重视啊孙老师,伤口脂肪液化也挺受罪的。」 「我呸!你可别咒我。」 凌游凑到杨亚桐耳边:「他可怕疼了,每年的流感疫苗都要拖到最后,护士长三催四请了才去打。」 杨亚桐惊讶道:「疫苗?就那么点儿针也怕?」 凌游笑着点头。 孙奚看着他们,只笑,不说话。他在这两个人之间,看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封闭的亲密。 凌游见他确实没什么事,便放下心来:「你这也是无妄之灾,精神病发病状态,没有行为能力,肯定没办法追究刑事责任。」 第95页 「是啊,自认倒霉呗,拿一点经济赔偿就算了。」 「病人收住院了?」 「没收进咱们医院。」 「为什么?」 「别提了,这小子被带走,没过多久又给送回来了,急性肾衰,现在就住我楼下肾内科。」 「啊,怎么还肾衰了?」 「这个病例真的很特殊。我跟你们说啊,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喝那么多咖啡,这病人的发病原因是咖啡因摄入过量。」 「他是拿咖啡当水喝了?」 「那哥们是个程式设计师,据说前一晚上已经通宵了,早晨补了个短觉,也没睡多久,又接着上班,红牛和咖啡都喝了几杯,晚饭还喝了点酒,就发病了。本身就有被害妄想,据说他平时只要出门就随身带刀,就这心理状态,不伤我也得出别的事。」 杨亚桐说:「咖啡因的代谢水平,个体差异还挺大的,代谢不好很容易出问题。」 孙奚嘆了口气:「拼命工作结果把自己搞进了医院,也挺惨,其实这不是个简单的暴力伤医事件,这小伙子压力也是太大了才这样。」 凌游笑道:「还有工夫悲天悯人,看来真是伤的不重。」 这天晚上吃完饭,他们结伴出门遛狗。说是遛狗,其实胖大海只在路上跑了一小会儿,就被凌游抱了起来。 杨亚桐说:「你就像个溺爱女儿的老父亲一样,让她下来跑跑有什么关系。」 「这个小公园她没来过。」 「牵着绳的,别这么紧张。咱们小公主已经长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好,可以自己下来跑了。」 于是凌游把胖大海放在地上,小狗对陌生环境既好奇又胆怯,还有些隐隐的兴奋,然而更兴奋的是杨亚桐。 「今天早晨我刚出地铁站,看见我们医院门口又堵成了一锅粥。」 「你们门诊那条路太窄了,只有两条车道。」 「是啊,平时都是交警和保安一起维持秩序的,今天早晨有辆车要开进急诊,保安大哥说不能走这个口,停车场要绕到侧面那条街,这是救护车的绿色通道,结果还没来得及掉头拐出来,后面又来一辆车,那条路迅速地就被堵起来了,几辆车都挨在一起,里面的出不去,外围又越来越多。最不巧的是什么,开过来一辆鸣着笛的救护车,救护车都快开到人行道上去了,还是过不来。病人的心跳都没了,司机师傅急得都想直接撞开,车上的120医生也是,一边按压一边喊人,我就冲上去帮她,那个女孩也很不容易,一挪开就累得直接坐在地上。后来我就这么一直跪在床上按压,被一路推到了急诊,后来听说救回来了,送到u。所以啊,健身真的很有用,抢救的时候都比别人多做几组。」 他一高兴,也不给凌游讲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以前实习的时候在icu也抢救过,但那会儿都是临终了,要按压维持到家属来,这次真的是我第一次把人救回来啊,太兴奋了,乐了一整天。」说着,他很自然地挽上了凌游的胳膊,仰头看他,「一大早就肾上腺素飙升,很上头。」 在凌游的印象里,他们以前都是这样依偎着出门散步,从自己的宿舍走到湖边,再走回来。那个时候,也是一样的路灯昏暗,风是暖的,不像现在这么凌厉。 杨亚桐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松开手,却松得不情不愿,也不再说话。 胖大海走到一丛灌木旁边,不知发现了什么动静,停下来不走了,他们也顺势停了下来,这是一个长廊的拐角,比别处更黑,更适合掩盖一些真实的渴望。 杨亚桐靠在墙上,感觉到凌游往前迈了半步,站在自己面前,没伸手,什么动作都没有,只站着。但他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不敢抬头看,怕自己稍微一动,就能吓跑面前的人。 他站定,感受到头顶若有似无的鼻息,唿吸无法自控地急促了起来。他从未这样惊惶过,有一点点的热意从内脏向外扩散,浑身热辣辣的。 风是冷的,却也是点火的。 面前这个影子又往前靠了靠,几乎贴上了他的身体,他不由得闭上了眼,却没想到,胖大海的牵引绳突然拽了凌游一把,还缠上了杨亚桐的腿。他们同时回头,见胖大海被一只弓着身子哈气的猫吓得四处奔逃。 抱起这个胆小的小动物,杨亚桐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脑袋,轻声说:「都怪你,差点就能亲上去了。」 回到家,一向一喊就来的胖大海缩在她的小窝里不动弹,开了罐头也不来吃,杨亚桐把她抱起来,问凌游:「胖大海好像在发抖,她怎么了?」 「吓的,可能有点应激。」 「要紧么?」 「观察观察吧,以前也出现过,一会儿就好了。」 一个小时之后,胖大海非但没好,还频频呕吐,站不起来,十分虚弱的样子。凌游把她包在毯子里,杨亚桐开车一路疾驰到宠物医院。 送进去检查后,他们俩在等候区沉默地靠着墙,看窗外的霓虹灯和人来车往,因焦心而漫长的等待中,只能把窗外的动态当成戏剧来欣赏。 杨亚桐问:「她真的会没事吗?」 「没事的,也不是第一次被吓成这样,会好的。」 「我不应该自以为是,她那么小,力气也小,就应该抱着的。」 凌游扭过头看他的脸,因自责愧疚五官都纠结在一起的脸,说:「真没关系,不严重。」 第96页 「如果不是我坚持让她下来跑,她也就不用遭这份罪。」说着,杨亚桐握住他的手,似乎在期待一些温度。 凌游的身体不太明显地晃动了一下,低着头,慢慢把手抽出来。 杨亚桐瞥了他一眼,不满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把眼镜换成木框了,就是个木头。」 凌游无声地笑。 十点之后,街边店铺的灯陆续熄灭,他们能从这样的顺序中旁观到市井民生。 房产中介加班到很晚,一位员工站在已经熄了灯的店门口持续地打电话,这个电话已打了半个多小时,他有些焦躁地扯掉领带,攥在手里,一点一点捲起来又松开;便利店里的小情侣蹲在冰柜旁边,挑了很久,最后决定分享同一盒快餐,只是女孩似乎不太喜欢,男孩就跑过去买关东煮,两个人笑闹着抢一串牛肉丸;烧烤摊则是越夜越忙,觥筹交错,烟雾缭绕,看不清什么,却能对那份热络感同身受。 见杨亚桐一直垂着眼,担忧和伤心都堆在脸上,凌游屈肘碰了碰他:「哎,你看胖大海应激的症状,叫她没反应,不吃不喝发抖呕吐,是不是跟我发病的时候一样?绝对是亲生的。」 杨亚桐噗嗤笑出声,但笑着笑着鼻子一酸,两颗眼泪掉了下来,他慌忙抹去,朝着凌游的肩膀捶了一下:「什么烂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烂不要紧,你笑了就行。」 第五十二章 本我自我超我10 凌游在偷看杨亚桐换衣服。 也不能说偷看,他只是不好意思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只能貌似无意地瞥一眼。杨亚桐并不避讳他,反而仗着两人曾经那么亲密过,比在自己家更随意,衣服说脱就脱了,洗完澡发现忘记拿睡衣甚至可以直接走出来。凌游眼看着他的肌肉线条越来越明显,健康、舒展、兼顾了美感和力量感,再不是那个当初在病房里被病人一碰就倒的实习生。他光彩夺目,而自己黯然失色。 杨亚桐看到了他的视线,说:「哎,昨天晚上,教练发了一段我健身的视频在自己朋友圈里,底下成群结队的要联繫方式,但一说是个医学研究生,就都不考虑了。医生的市场行情这么差的吗?这不是个很拿得出手的职业么?」 凌游说:「以前信息闭塞,都觉得医生有光环,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大家都知道实情了,钱少事多没时间,不愁吃穿却也赚不到大钱,所以婚恋市场上没有太大优势。这就是为什么医院里流行内部解决的原因吧,知根知底,谁都别嫌弃谁。」 「哦,也是,我们楼上小儿内科一个住院医就刚分手,说完全没时间谈恋爱。」他穿好了衣服,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导请了长假,说可以给我们也放个假,正好上次开房车自驾的那群朋友说要去云南爬雪山露营,你想不想去呀?」 「我的身体应该不允许去高海拔地区吧。」 「其实还好,说是入门级的雪山,风景好,距离短,12岁以上都能去。」 「不太想去。」 「okay!那我就自己去了。」 这个okay相当之轻描淡写,洒脱自如的劲儿倒是把凌游给噎了一把,好多天都恹恹的。 到了出发的那天,杨亚桐甚至都没来公寓,直接从家里去了机场,在机场给凌游留了一句:记得按时吃药,不舒服就打给孙老师,我跟他说过我这几天不在,他说会去看你。 凌游没回復,事实上他反覆写了很多遍,从「好的,你注意安全」,改成「知道了」,又删掉,写了「一路平安,我会照顾好自己」,最终还是没发出去。他不知道该如何用文字表达自己内心,既惦念又嫉妒,不满还有些委屈的心情。 距离杨亚桐给他留言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想,应该已经登机了,于是回覆:「好」。 这一个字的绿框,凌游看了两天,反覆打开,返回,上划关掉微信,再打开,确认确实没有新消息,才把手机扔到一边。 等消息等出了万分的沮丧。 这天,杨亚桐一直在徒步,直到回营地,才发现两通凌游的未接来电。他忙打过去,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冷淡:「我一天到晚都待在这个小房间里,能出什么事?」 杨亚桐觉察到了他的不耐烦,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说:「我上午手机没电了,放在这儿充电的。」 「哦。」 如果不是有些环境杂音,电话里的这段沉默会让人以为信号中断了。 杨亚桐问:「你这两天还好吗?」 「今天下午不太舒服。」 「哪里不舒服,怎么搞的,是药物副作用?」 「不是,给一个病人做谘询,说了很多话,之后就觉得不太舒服」 「那是累着了啊?」 「可能。」 「那你休息了没?睡会儿觉?」 「睡不着。总觉得胸闷,心率也快。」 「那你现在是躺着的吗?」 「嗯。」 「我跟你说说话吧,你别说,就听着,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边,别动它,闭上眼。」 凌游照做,听到电话里说: 「跟昨天不一样,我们今天有一段路是骑马的,嚮导听说我是第一次骑,很惊讶,说我有天赋,说我属于那片草场。我在那儿看见很多牛,还遇到了佩奇一家在湖边散步,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见到牛,他们好大呀,听说牛很温和,但我还是不敢靠太近,他什么体格我什么体格,还是敬而远之吧。」 第97页 「刚来的时候稍微有一点高反,带了不少氧气,后来适应了就不需要了。徒步的运动量其实不大,我们队里有个50岁的大姐姐,刚退休没多久,她说已经开启了享受生活模式,特别洒脱。她去玩过滑翔翼,跳过伞,听说我在医学院读研,又说不觉得人应该到八九十岁躺在icu里全身插着管子死去,那样多生存一天,都是对过去鲜活岁月的辜负。她最理想的方式,就是爬山遇到雪崩,下海遇到海啸,她甚至可以接受飞机失事,就是不愿意在医院里。」 「后来,我们在往前走了几公里之后,真的遇到了小规模的雪崩,刚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动静,后来姐姐让我看那个方向,有一点雪像瀑布一样滑落,非常美。」 「从上山开始,风景是逐层递增的,当你觉得眼前已经足够震惊时,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听他说着话,凌游的意识逐渐模煳,大脑似乎试图紧抓着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太美好了,它轻盈、快乐、自由、幸福,这就是杨亚桐应该享有的生活,而不是和一个精神病人困在这栋高楼的方寸之地。 「我对他无关紧要,或者说,我不能是重要的,他不和我在一起会更好。」凌游在睡着之前这样想。 旅程结束,杨亚桐从机场直奔公寓。他有一周没见凌游了,这一周,他拼命消耗身体的能量,以抵消内心的对凌游的依恋,他很清楚凌游的精神是不正常的,却无法避免地因他的态度而心神不宁,主动多说几句话他就欣欣然,稍微冷淡一些他就郁郁寡欢。 凌游也是这样吗?他想。他不仅这样想,还想证实这个念头。 凌游看着他走进门,全身散发着长途旅行特有的疲惫的兴奋,以及运动过后尚未消散的多巴胺,和那个蹦蹦跳跳去迎接他的小狗一模一样。 「我回来啦!」他尾音上扬。 「嗯。」凌游只发出了一个音节,不仔细听甚至会忽略掉的一个音节。 「这两天身体好些了吗?」 「还是那样。」 「有没有出现过听不到的情况?」 「偶尔几次。」 杨亚桐见他精神不太好,问:「昨晚又失眠?」 「是,我想睡会儿。」说罢,他躺下,转身背对着杨亚桐。 杨亚桐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蹲下揉了揉胖大海的头,把带来的当地特产和小玩意儿摆在桌上。 「我假期还剩两天,回家陪妈妈住了,你有事打给我。」 没等凌游回答,他便匆匆出了门。 段虹看出儿子在家这两天心神不宁,有时候对着电脑,手放在滑鼠上,却一动不动,不知道还以为他在用意念控制。 「出去玩不开心吗?出什么事了?」她问。 杨亚桐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妈,你有没有某个时刻特别想离开家自己待几天?」 「当然有,不然我以前为什么说突然有点事要出差?真正的出差一定是提前安排好行程,去哪里,住哪间酒店,哪一天,什么时间,去见什么人,都是确定好的。上午突然说下午要去出差,那就是我想走了。」 「所以是什么事让你想离开?」 「以前是大舅舅,外公外婆刚去世那会儿,一个人照顾他很难,当时小舅舅才刚上小学,后来和你爸爸在一起,情况稍微好一些,这也是我至今都感激他的原因,他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了很大的忙。后来有了你,我一个女人,被家里大大小小的男人围着。唉,你自己也是个男人,你知道有多烦么,一个智力有问题这咱们不能怪他,一个淘气,一个不着调,一个你还那么小,我那些年总觉得自己上辈子得干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才能摊上这么一堆男人。」 杨亚桐笑,想起自己小时候,又替妈妈心酸:「妈,您太辛苦了。」 「都过去了。你爸爸走了之后,小舅舅突然就懂事很多,他总觉得,我离婚是因为家里这些甩不掉的麻烦事儿,而且你从小就乖,不让人操心,真正兵荒马乱的就那几年,很快就过去了。」 「那天跟我们护士长聊天,她说有时候下班回到家,会坐在车里一个人待一阵子,那片刻安宁可能是她一整天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就想,我妈妈是不是也这样想。」 「以前会,现在不会了。现在我知道大舅舅会算准了时间做好饭在家等我,晚十分钟他就慌里慌张的,我不想让他担心,小舅舅不加班的时候也都是在家吃饭,我知道有家人在等,路上堵车都有点着急。」段虹知道他想聊的不是这些话题,所以直接问,「你和凌医生,现在是什么情况,遇到问题了?」 「我有时候去公寓,就在停车场坐着,不敢上楼,我不知道上楼会面对什么,是他的笑脸还是冷脸,是他正常着还是不正常,我有监控可以看,但我连看监控都不敢您懂么,就是一直在等,等到车都凉了,才敢打开监控看看,才敢上楼。我看着乐观,其实心里有点怕。」 「他还在抗拒你么?」 「没到抗拒这个地步,他已经适应我陪着他了,只是相处起来忽冷忽热,很难受。有句话他说的没错,和精神疾病患者在一起真的压力很大。」 段虹点点头:「外公的爸爸,就是我的爷爷,当年因为战乱去了香港,这事儿你知道的吧?」 「嗯。」 第98页 「那一年的上海被流言笼罩,大家都在传说前方战事不明朗,所以我爷爷把家里的产业都换了金条,带着家人远赴香港。当时很多人涌入,你知道的,香港本来面积就很小,顿时变成了一个非常拥挤的地方,咱们家还好一些,大多数逃过去的人都是辛苦的,爷爷做了些生意,也积累了一些财富,但这么多年,经歷过几次金融危机,家里的资产缩水很多,那个时候,他看准了内地正在高速发展,又带着全家回来了。现在咱们还算是比较稳定的生活,都源自父辈们的选择。桐桐,有些事,要顺势而为,不要勉强,无论是工作还是学业又或者是恋爱。」 「我知道,只是有点,不甘心。」 「你那么聪明,应该能懂得坚持和偏执的区别。」 「妈,我不偏执,我就是觉得,明明我那么爱他,他也不可能不爱我,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在一起,非要拒绝,他拒绝的次数太多,多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定有他的理由,你站在他的角度想过么?」 「还不是说——」杨亚桐停住了,他不想跟别人提起凌游的病情,即便是自己的母亲,「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我都明白。」 「那你觉得他的顾虑合情合理么?」 「合情合理。」 「那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对吧?」 「妈,我捨不得。」 「没让你舍掉这段感情,你可以按照他的节奏来,如果他向前,你就迎接他,如果他后退,你就给他一些空间。不管发生过什么事,即使你有一天回来脸上带着伤,对,我看见了但你没提我也就不说,即使这样,我一直都觉得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第五十三章 本我自我超我11 凌游度过了有些难过的一周,心里难过,日子就难过。 醒着的几乎每一刻都在惦念他,毕竟杨亚桐去的是高原,是雪山,凌游对于他的胆量有多大是再清楚不过了,总怕他低估大自然的宏大力量而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两天没有消息,这种惦念就自然而然变成了焦虑,他不想睡觉,一睡着就会做接连不断的噩梦,梦境的内容和杨亚桐无关,却无一例外都是恐惧的,甚至会梦到他回到了精神一科上班,遇到有病人发病,他上前控制,刚抓住那人的手腕,手竟然直接断掉,满目血红。他苦苦挣扎,却全身无力,动不了也睁不开眼。好不容易醒来,便不敢再睡了。 凌游在这天下午出门遛狗。 阳光不错,有微风,胖大海也高兴,在小花园扑晃动的树影。凌游抬头,树叶间隙的光斑刺着他的眼,眼里忽然就雪白一片,他的身子晃了晃,还好扶住了墙。这时他才想起,夜里没睡好,上午在补觉,他错过了两顿饭。 就近去便利店买饮料,他转身看见货架的尽头,很多小支的洋酒,50ml,似乎和自己手里的那瓶非常和谐。他知道不能喝酒,也有很长的时间没喝了,此刻却莫名地想要让自己的中枢神经兴奋一下。 甜甜的气泡水加上一点点酒精味在他嘴里舒展开来,空空如也的胃同时热了起来,他斜靠在高脚椅旁边的墙上往外看,看门口宠物等候区的胖大海是不是等急了,正巧,笼子里的胖大海也在看他,一人一狗隔窗对望。 胖大海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小狗,吃的不多,不带她出门也会去卫生间上厕所,不理她的时候自娱自乐。她的每一天都因知足而欢喜,却会在凌游身体不舒服时有所感应,一下子变得警觉,似乎要紧盯住这个人类,以免他发生什么状况。 凌游发现,此刻她对着自己露出些忧虑的表情。 一只哑狗和一个聋人,天生一对,正适合相依为命,没必要拖累别人。 杨亚桐的假期结束之前,到公寓来了一趟,他从监控看到凌游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发微信问他也不回復,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孙奚也劝他来看看。 一起吃了顿午饭,凌游一直淡淡的,问话就回答,不问就闷着,他有意躲避杨亚桐的视线,也尽量坐在沙发上不动,直到胃一阵一阵痉挛,他冲去了卫生间。 杨亚桐眼看着他把刚才吃的全部吐了出来,帮他拍背,又准备扶他起来,却被一把推开。 「别碰我。」 「你刚才吃得很少,要不,休息会儿再吃一点?」 凌游靠着墙坐在地上,斜乜着他:「吃了吐吐了吃,很好玩儿么,你觉得很舒服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有些语无伦次,「那……那我给你热杯牛奶喝好么?你这样胃不舒服——」 「我不要!」凌游厉声打断,「你离我远点,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噁心。」 「没有,你只是病了,别这么说好么。」 「『只是病了』?呵,这话是我对病人说的,但是真的变成了病人才知道这话有多蠢。只是?呵!」他笑得轻蔑,随手拽了两张擦手纸,用近乎愤恨的力气擦脸,擦衣服上的污物。 杨亚桐递上去一块毛巾:「别用那个纸,太硬了。」 「可以了!够了!你能不能出去!」 凌游扶着墙,硬撑着要站起来,杨亚桐上前一步,手还没伸过来,便被凌游推开,推开手还嫌不够,又把他推出卫生间的门,用尽力气嘶吼: 「滚!你听不懂人话吗!」 第99页 有那么一阵子,他愣在门口,随即一股怒意汹涌而来,不甘心,他太不甘心了,他转身推开门,瞪着凌游说:「你以为你把我推走是自己有多伟大么?不愿意拖累我?切!你他妈的就是懦弱!」 凌游体力不支,又瘫坐在地上,抬着下巴坦然承认:「我是啊,我一直都是!我没有你们那么坚强,我脑子有病,我什么都考不上,我就是个废物,我是我们家最废物的一个,现在这个废物又得了精神病,是一个疯了的废物!这样说你懂了吗?你还要继续从事废品回收事业吗?」 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地上,两个人面对面。天气渐冷,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有种深不见底的凄凉。他们互相凝视着,情绪一点一点降落,眼神开始松动,居然渐渐平静下来。 「凌游,谁都会出口伤人,但你说归说,过个嘴瘾就算了,别真的这么想,可以吗?」 「杨亚桐,说真的,你走吧,彻底离开我。这个身体是我自己的,这条命也是我自己的,我愿意怎么处理是我的事。」 心里有些东西被宣判了死刑,杨亚桐的肩膀僵直,最让他难过的,是凌游大而无神的眼和白中带灰的脸色,就这么毫无生机地望着自己,仿佛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他铁了心的要放弃。 凌游以前是个美得多么生动自然的人啊,杨亚桐第一次,对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站在他身边产生怀疑,他意识到自己的周遭,都因为这场疾病产生了剧烈的变化,世间万物都变得迟滞而缓慢,或者说看似缓慢,实际却迅速地沉入绝望。 他在凌游面前的舞台上竭力唿喊,扮演一个温暖的,兴奋的,热烈的照顾者,而他却报以冰冷的漠然。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睡衣和一件外套,睡衣装在包里,外套拿在手上,沉默着走去换鞋。 凌游在他身后问:「这就算是收拾行李彻底离开了?」 他没回头:「这个房间里,从来都没有很多属于我的东西不是吗?」 杨亚桐下楼,快步走进便利店,抓了一把小支的洋酒攥在手里。他唿吸急促,连心脏都有些隐隐的酸痛,说不上有多难过,更多的是失望,麻木的失望。 两支威士忌一饮而尽,不知道是怒气还是酒精的作用,他晕乎乎的,竟感觉舒服,酸楚的舒服。 坐在高脚椅上,隔着窗户,他看见门口宠物笼子里有一只精心修剪过的比熊,应该还是个幼犬,身量很小,见杨亚桐在看自己,就咧开嘴沖他笑,他一下子就心软了,这个小狗和胖大海一样讨人喜欢,只是刚才,自己都没有再去抱抱胖大海。 他又拧开一瓶,举起来,对着小狗说:「干杯。再见了,你们保重。」 此时,楼上的胖大海她本人似乎被吓到,蹲在自己的尿垫上一动不动。凌游这才意识到,刚才她一直在卫生间,旁观这场闹剧。他抱起胖大海帮她擦脚。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杨亚桐从便利店走出来,情绪似乎已恢復如常,打了个电话给孙奚。 「孙老师,还得麻烦您有空来看看凌游,他刚才很坚决地把我赶走了,我有点不太放心。」 「把你赶走是什么意思?」 「就是……算了,不提了,反正,吵了一架,他让我走,我就走了。」 「唉,怪我,他这几天情绪不好,我以为把你喊去应该能让他好一点。」 「这不能怪你。孙老师,有件事我得承认我错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拼了命都做不到的事,医学果然是生命科学,只能教会我如何治疗身体。」 「不过你也别着急,你知道他的,情绪嘛,一阵子过去就没事了,虽然他的用药已经到了稳定期,但可能出现耐药性,或者最近受到什么刺激之类,都会有波动。」 「嗯,我知道。我确实想要搬出来住一阵子,先冷静一下,我不想闹得太僵,伤人伤己。」 第五十四章 本我自我超我12 第二天下午,杨亚桐在病区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凌文玖和他的导师穆之南站在一起。 如果是正式到附属医院指导工作,校长的身边应该会跟着书记院长护理部主任之类,可凌文玖只有一个人,和穆之南聊天时有些不属于上下级的轻松亲密,看上去私交甚笃的样子。 见杨亚桐过来,穆之南说:「校长,这是我学生。」 凌文玖点头。他也戴眼镜,和凌游那种斯文不太一样,他目光沉郁,给人的感觉是睿智安稳。父子俩个子都很高,只是他的气质把整个人的重心拉低了,不像凌游那么上扬,又或者说是飘忽不定。 如果我的脑子出了问题,绝对想要把它交给这样一位医生,杨亚桐想。 凌文玖仔细看他的胸牌:「杨亚桐,小杨医生。」 「是的校长,我今年研一。」 「嗯。年轻有为。」 「啊?」杨亚桐愣在原地,似乎被这四个字震惊到。 穆之南见他瞠目结舌,笑着打圆场:「看来我们小杨已经名声在外了,我也是升了副主任才被校长夸『年轻有为』,你比我提前了七八年。」 「哈哈,你在旁敲侧击说我吝啬夸奖。」 「不敢不敢。」 「跟学生开个玩笑。你一直都是小儿外科的中流砥柱。」凌文玖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先忙,我去神外找一下老周就直接走了。」 第100页 穆之南说:「好的校长,那我就不送您了。」 「小杨陪我过去吧。」 杨亚桐一怔,立刻回答:「哦,好的。」 刚上电梯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并排站在最里面。 「我给你拨过穗。」凌文玖突然说。 杨亚桐疑惑:「校长对每一个毕业生都有印象吗?」 凌文玖说:「你记不记得毕业典礼,你上台之前,本来应该站在陈校长面前的,我临时和他换了个位置。」 杨亚桐立刻就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放缓了唿吸,问:「所以,您知道我是谁?」 凌文玖微笑点头:「知道。」 他们没有去神经外科,反而到门诊楼找了个咖啡店的角落坐下。 凌文玖说:「凌游之前有一次回家吃饭的时候,手机响,我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屏幕,一个『桐』字,和你的照片,就是你胸牌上面的证件照。」 杨亚桐记得那次去拍照,凌游一直站在摄影师背后故意逗他,他憋笑憋得很辛苦。 他特别想知道凌游和父母沟通到什么程度,于是问:「那您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一段时间了吗?」 「从他的状态能看出来一些,他和你在一起时候藏不住的愉悦,和之后的恍惚,对比还是很明显的。不过他从来没说过,我也就不问。」 「所以您对他选择和男性在一起,是什么看法?」 凌文玖突然一愣,随即又笑了:「哈哈,要不怎么说你年轻有为呢,你比他有胆识得多,这么长时间了,他从来没问过我这个问题。」 「他对您很敬畏。」 「我知道,而且畏更多一些。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在学校或者附属医院从来没仗着我的权力胡作非为,反而是谨小慎微,我,和他妈妈,还有家里的其他长辈,几乎都是他的老师,甚至有些还是老师的老师,他太怕自己学不好做不好,压力比普通医生要大得多。」 「是的。」 「所以他的学习和工作,我都没有对他提出过什么要求,我相信他是上进的。个人问题上,我也没有干涉过他。说实话,我本人对他的选择不认同,但我可以接受,接受有多种取向的存在,接受他和别人不一样。」凌文玖说到这里,轻嘆了一口气,「也怪我,我在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没有跟他沟通,也没跟我爱人交流,选择了自己消化,现在看来,这是不对的,应该开诚布公。但现在他身体不好,我也找不到任何契机去跟他聊这件事。」 杨亚桐直言道:「校长,开诚布公不需要契机。」 咖啡店的空间极窄,有人匆匆走过,撞了凌文玖的手臂,咖啡从他的杯子里洒出来,他的沉默像液体一样扩散开来。 杨亚桐抽纸帮他擦,听到他轻声说:「你说得对。」 杨亚桐的手机在口袋里时不时地震动一下,他没管,如果是老师或者病区找他,会直接打电话,此时他有一种想要代替凌游和他父亲好好聊聊的冲动,却又怕自己越界,正犹豫着,有人打来电话。 是凌游,他本人。 没等杨亚桐问他怎么了,电话那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唿吸声:「桐桐,桐桐我又听不见了。」 「我听不到你说话,你没回微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别挂,你听我说,我不能,我没办法……」凌游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不成句的话,最后终于深吸一口气,「你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候就是我全部的世界,你走出去,把门一关,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求你回来。」 他没等凌游说完便挂了电话,发了两条文字过去。 「你现在先睡一觉,睡不着可以吃药,我有点事要忙,下班了才能去公寓。」 「凌游,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不管是不是病人,你给我把『不能让杨亚桐走』这几个字写在基因序列里!」 凌文玖看着杨亚桐的脸,从拧着眉头到舒展再到扬起眉毛微笑,便猜到了电话那头是谁。 「凌游找你?」 「是的。」杨亚桐抿了抿嘴,他因凌游的示弱而欣慰,也心酸,「这段时间,他很辛苦。」 凌文玖点头:「我儿子,外表看着随意,其实心里倔得很,说句违反规定的话,其实当年,他高考完,医学院的专业,他可以随便挑,临床也好,甚至5+3都能让他读,可他就是不要,他说他的成绩够到哪里,就是能力到哪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不喜欢提家事,别人叫他『小王爷』,他不生气,但心里却排斥这些人情关系。」 「哈,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都有点走火入魔了,恨不得把『我不靠凌文玖』这几个写在胸牌上。」 杨亚桐也跟着笑:「我倒觉得即便是靠了也没关系。」 「哦?怎么说?」 「家庭是很难分隔开来的,您家里就是这个情况,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很难说你们在这个行业的建树完完全全只靠自己,万一这个能力是遗传的呢?我以前跟凌游说,有这样家庭不应该是你的负担,你连学习都比别人有效率,别人还要约老师的答疑时间,你在饭桌上就能问清楚。」 「你比他通透。」 「我也不是通透,我就是觉得,有资源就用,没资源就争取,这没什么不对。医学成就绝对不是靠人情关系就能达到的,就像我们做手术,难道我妈是外科医生,我一出生就能拿手术刀么?不可能的,最终还是要自己拼。」 第101页 「嗯,你是个很理性的孩子。其实世故人情,都是有温度的,并不完全都是交易和利益。」 「我觉得凌游现在比以前好很多,他不再排斥别人帮他,可能,这就是他一点一点重建自己做的努力吧。」 「也谢谢你能陪着他。」凌文玖伸出右手,「小杨医生,和你聊天很愉快。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小杨医生的这个下午持续地愉快着,他第一次到了下班时间就跑。推开公寓的门,首先闻到饭菜香,其次是凌游在厨房的背影。听见门响,凌游转过身来,眼里竟有些不属于他的羞涩和胆怯。 胖大海抢先一步奔跑过来,跑得太快甚至还在门口滑了一跤,杨亚桐朗声大笑,笑得她有些不太高兴。但凌游看到他的笑容,心里舒展开来,仿佛昨天那场争执只是一阵烟,风一卷就消散了。 「稍等一下,马上就能吃饭。」他说。 杨亚桐这才看见他扎着自己给他扎过的半丸子头,鬍子剃干净了,清清爽爽的。他穿着一件围裙,一看就是刚买来的,还有些摺痕。胸腹处有一个毛绒质感的大口袋,显得整个人都憨态可掬了起来。 他走近,伸出手摸了一把:「这是干嘛的?装可爱么?」 这一把像是直接挠在了他心上,凌游的心像个敏感的小动物,一跃而起,说话都有些结巴:「就,就是……你这么用的。」 「啊?」 「擦手的。」 「哦~居然还有这种设计,挺实用。」 岛台上摆了三个菜,都是杨亚桐爱吃的,他们面对面坐着。这个小公寓什么都小,房间小,厨房小,吃饭的桌子也小,两个成年男性坐下,不亲密也得被迫亲密起来。 往常都是自己在这里做饭给他吃,杨亚桐问:「这个厨房,你还是第一次用吧?」 「嗯,试试看厨艺退步了没。」夹了一块牛腩放在他碗里,凌游说,「你以前说过这个好吃。」 杨亚桐没动筷子:「讨好我?」 凌游直直地看向他:「是。」 听到这个字,他眼睛亮了亮。两人终于开始吃饭。 「准备这些,折腾了一下午吧?」 「没有,大概两个小时,中间还做了个线上谘询。」 「倒是挺会见缝插针。」 「说来也巧,那个人也是咱们学校毕业的,上来就叫老师,说我在见习课上教过他。」 杨亚桐白了他一眼:「切,就你这样还为人师表呢,情绪变得比颱风路线都快,说翻脸就翻脸,一点道理都不讲。」 语气是怪罪,表情却是轻松愉悦的,凌游感觉贴在自己脑门上的符咒突然就被解除了,笑道:「悟空,为师错了,我有眼无珠,不该赶你走。」 「你才是个猴子!你就是个蠢猴子!」 「我是蠢啊,我大脑被感染过发育不良你忘了吗?」 「你——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拿自己脑子不好当藉口?我看你之前好好的,勾搭我的时候还处处给我下套,聪明伶俐得很呢!」 「糟糕,被你识破了,以后再想勾搭你是不是得想别的办法了?」 「那你试试看啊~」 这时,凌游突然意识到,杨亚桐的改变不只是外形,他因宽容,整颗心都宏大了起来,这个永远都会张开手臂迎接自己的人,一直都在身边。 杨亚桐拿起一只斑节虾,一边剥一边说:「哦对了,我下午没回你微信,是因为当时正在跟你爸喝咖啡。」 凌游似乎没反应过来:「哦。啊?谁爸?」 「你爸,凌校长。」 「啊?他——」凌游睁大眼睛,勐地一怔,一句话梗在半途中。 杨亚桐宽慰道:「没事,我们聊天很愉快。哎你能不能不要每次提到你爸就像耗子见到猫,我觉得他很和善啊。」 凌游苦笑:「他是现在和善,以前脾气挺大,对我也没有那么多耐性,我记得小时候写作业,遇到怎么讲我都不理解的题,他会很恼火,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吧。我怕他,从小怕到大。」 「看不出来校长还有这样的时候。」 「现在不是经常有辅导作业的家长被气到脑梗的新闻么,我觉得他还健在已经很幸运了。」 「哈哈。」 「现在可能是年纪大了,或者是职位变化,他心态确实平和了不少,我们已经好多年没吵过架了。」凌游试探着问,「所以你们聊到我了吗?」 「当然。聊你的性格,你的成长,你的病情和你的性取向。」 「什么?」 「别担心,他早就知道,而且他说他可以接受。」 「我知道他应该是了解一些,只是他不问,我就不说。」 「其实可以说。」杨亚桐按住他的手,「凌游,我希望你以后别再悲观了,其实世间万物都比你想像的要好得多。」 第五十五章 物候新1 这天,哲学教授闻筝邀请凌游来她的学校见面。综合性大学和医学院不同,有很多个校区,而且相互之间距离颇远。凌游自从住进了公寓,极少离开主城区,今天他坐上了地铁,地铁在地上和地下轮流穿梭,每次看到的光亮都是惊喜。 跟着闻筝发来的定位,凌游走进一座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小公园,和大学只一墙之隔。公园里人很少,只有三三两两带着婴孩的祖父母们在散步,鸟鸣和小孩的咿咿呀呀声,让这个地方灵动且惬意。 第102页 湖中一座亭桥,闻筝就坐在这里,已经点好了一壶茶等他。 凌游打了声招唿,说:「我觉得自己坐这儿像是刻意地附庸风雅。」 「你们年轻人习惯了咖啡可乐奶茶,可能觉得我们这种喝茶的习惯又矫情又没效率。」 「我是怕自己不会品,糟践好东西。」 「这倒不会,茶不贵,香得直白,你一喝就知道了。」 凌游尝了一口,果然如她所说,茶香中有果香。 闲聊了一阵,闻筝说:「我觉得小凌医生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凌游点头:「我好像,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自己。」 「哪个方面不一样?」 「对爱人产生了些依赖。我以前是个挺自我的人,觉得自己足够强大可以教他可以保护他,现在反而是他在照顾我。」 「那他一定是个思想成熟的人。」 「以前也不怎么成熟,我们俩经常吵架,这段时间,他也改变了很多。如果说之前在一起,是我牵着他往前走,那现在我停下,他把我扶起来了。」 「这个变化,是突然发现的么?」 「发生是潜移默化的,发现是突然的。有点类似涨潮,不是铺天盖地而来,而是你坐在沙滩上,水一点一点漫上脚,你以为还早,但勐然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快要被淹死了。我那天愚蠢至极,把他推出门,紧接着是长时间的失聪,我的世界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才知道自己这么依赖他。」 闻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很少像之前做心理谘询时说那么多话,她也知道,凌游只是想要倾诉,但有些话,越近的人反而越说不出来,他们这种关系就很好,不算陌生,但生活中没有交集。 听到这里,她说:「那很好。」 「那很好」几乎是闻筝的习惯,凌游知道,这是一个话题的句号,他喜欢这样的节奏感,把心里的事一桩一件都摆出来,讲述完,便放在一旁,——如释重负的宽慰。 闻筝又问:「那你和他,目前还在一起住吗?」 「大部分时间一起住,他也是个医生,经常值夜班,所以不是每天都回来。」 「你说『回来』,所以你们之间其实早已经构成了一个共同的精神世界。」 凌游眉间蹙了蹙,又立刻展开:「嗯,是家。」他会心地笑,「我们现在达成了共识,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冲动,说好了从头开始,就是普遍意义上的从头开始。」 「和旧人展开一段新恋情?有意思。」 「我们,目前处在很模煳的阶段,互相都在迴避碰触,同时又眷恋着过去的亲密。感觉我们之间好像不是弧线,是稜角,所以彼此都小心翼翼的,怕伤害和被伤害。」 「小凌医生,你们都还这么年轻,稜角怕什么,有痛有快才是痛快。」 他们一直聊到暮色低沉下去,凌游起身告辞:「我觉得今天我说了太多话,很耽误您时间。」 「倒也没有,我觉得你可以作为我研究的对象,因为我从来都不觉得精神疾病仅仅属于医学,一定还有些属于社会学和哲学,我们的环境对人的内在和外在都有影响,很多时候,人的痛苦是介于躯体的生和精神的死之间的。」 几天后的中午,凌游收到一个巨大无比的箱子,足有大半个快递小哥那么高,是杨亚桐的,放在不大的房间里,占据了很大一块空间,胖大海不敢靠近,躲在沙发旁边远远观察。 等杨亚桐下班回来,凌游问:「你这是买了个什么,一个房间么?」 「我的衣服。」 「什么衣服这么大个?」 「定制了一套西装。」杨亚桐边拆箱子边说,「我导他们家是做高端定制生意的。你见没见过英国那种特别小但特别老的裁缝店,给人量身定制衣服,就是这样的,很精緻,当然了,价格也不低。你看,连鞋子都有,他们是3d扫描测量的,可以说这一身独属于我一个人。」 「嗯,看出来了,盒子都是木质的,怪不得这么大个箱子。」 杨亚桐还是像以前一样不避讳,直接脱到只剩一条短裤,开始试穿。凌游半躺在沙发上看,他想,原来西装也可以这么诱人的,每穿一件,都像是在整理一朵花的花瓣,层层叠叠的,美丽、柔软、繁茂、饱满。 「喜欢吗?」他问。 杨亚桐问的是喜不喜欢,而不是好不好看,或者说他知道明显是好看的,只是想听凌游说喜欢。 「喜欢。」凌游说。 「哎你帮我看一下领子后面,是不是有个标籤啊,有点扎人。」 凌游站在他背后,翻开衣领,找不到标籤:「没看到啊,是脖子后面扎么?」 杨亚桐往后退了一小步,紧贴着他的身体,回过头:「是啊,你再看看呢?」 这套新西装在凌游身上若有似无地蹭过去,像潮水,亦步亦趋,忽远忽近,最终停在怀里。它用新衣服特有的凉意,侵蚀凌游内心的灼热。他突然意识到,这么昂贵的高端定制,怎么可能「扎人」。 凌游的眼神凝固了一下,同时打了个寒战,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勐地后退一步,却不想一脚踩滑,跌坐在床边。 悬浮床的灯带突然亮了起来。 杨亚桐若无其事地拿着配套的领带和领结,蹲下,低头问:「戴哪个好看?」 第103页 凌游的脸不自觉的红了:「都行。」 杨亚桐又凑近:「这么敷衍,看清楚,哪个更好看?」 太近了,这个距离让凌游的窘迫一览无遗,他伸出手,似乎是要推拒。 「别——」 「怎么,不行么?」 「还……不行。」 杨亚桐忍住笑,故意逗他:「这是你第一次承认自己不行,需要我在医院帮你挂个泌尿科的号么?」 「我不是……」凌游索性破罐破摔,「药物副作用,这样解释可以吗?」 「哈,我不觉得有什么副作用,我看你早晨精神得很。」 凌游闭上眼,努力调整唿吸,躲闪,又本能地去看他的眼,一看便又沉迷,神魂不属。杨亚桐觉得更好笑了,捏起他的两根手指,竟舔了一口。 凌游倒吸一口气,迅速抽回手,眉头紧皱着,侧过身,双腿慢慢挪动。 杨亚桐看到了那个弧度,也看出了他因羞耻而想要逃跑的企图,站起了身。 凌游抬头,似乎不敢置信他就这么放过了自己。他看着面前这个人挺拔如松,新鞋子光泽温润,居然虚虚地踩在自己两腿之间,他连唿吸都停住了,耳鬓出了汗。 杨亚桐的鞋子抬起又落下,像是轻轻敲打: 「想睡我啊?你要是病好了,可以考虑。现在,想都别想,憋回去!」 第五十六章 物候新2 闻筝在傍晚时分给凌游打了个电话,说她以前带过的研究生,现在是学校的党委宣传部干事,前阵子出了个车祸,正在休病假,最近有些抑郁和焦虑,想要做个线上谘询。凌游说也可以直接把电话给她,不用在线上了还要花钱。 闻筝说:「其实我把她介绍给你是有原因的,她脑部受伤,听神经受损,目前还没恢復,只能打字。」 「微信联繫也可以。」凌游说。 「我推过给她,但她说还是不要占用医生的私人联繫方式,第一次问诊正式一些。」 凌游想,这应该是个特别严谨很有原则的人:「好的,按照她的想法来。」 「她大概半个小时后联繫你。」 挂了电话,半个小时,一分钟不差,凌游的app出现了一个数字提示,收到一份来自匿名患者的病例信息。 疾病描述:有一点抑郁 疾病:车祸,颞骨骨折,听神经二度损伤,刚开始听不到,现在可以听到声音,但听不清,耳鸣,头晕,心情很难过,每天都很想哭 希望得到的帮助: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抑郁症,要不要治疗 患病时长:一个月 怀孕情况: 未怀孕 患者:凌医生您好。 凌游 医师:晚上好。 患者:我第一次用这个,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凌游 医师:不着急,想说什么都可以。晚饭吃了吗? 患者:吃了半碗面,因为动不动就头晕,吃不下太多,会噁心想吐。 凌游 医师:不头晕的时候也吃不下么? 患者:吃得很少,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还挺喜欢和朋友们约饭,或者看美食探店,现在没兴趣了。 凌游 医师:你的心情低落是持续存在的,还是偶尔也有开心的时候? 患者:哪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凌医生,我想不通。 凌游 医师:什么事情想不通,可以告诉我吗? 患者:那天,本来是不会遇到车祸的,我看到一个老人过马路,绿灯很短,他走得很慢,刚走到一半就闪着要变红灯了。我当时骑电动车,就跟着他慢下来,在他旁边陪他,跟那边开车的人挥手示意了一下,就停了这么一小会儿,结果被后面开过来的车撞了。其实我当时要是骑过去也就过去了,没这些事了。 凌游 医师:你没有做错,你的善意也没错,是意外。 患者:我是个特别平凡的人,没什么崇高的追求,当初考研是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工作。我很容易紧张,就想找个安稳的,压力不太大的工作,忙一点没关系,安稳就好,做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不是个坏人,我对这个世界是心存善念的,而且很怕给别人添麻烦。刚开始听不到的时候特别害怕,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连恋爱都没谈过,为什么会出这种事,我想不通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 凌游 医师:我理解听不到的时候心里有多害怕,世界一片空白,只有你孤身一人。但你的情况还好,听力经过治疗是可以恢復的,这一点要有信心。别怕时间长,你要知道,最终是会好转的,目标就在那里,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我们都会遇到很多意外,也许在你的人生中,这就是最大的那一场,过去了,以后都会越来越好。 患者:不只是受伤的事。刚开始的时候,事故责任认定,我因为是骑车的,没有下来推行,所以不能算是行人,要负次要责任,我心里特别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后来申请覆核,又找律师折腾了很久。住院那段时间,因为手续流程很麻烦,很想放弃,又不甘心,不想认输,心情就特别糟糕。出院之后,还是听不清,什么都不想做,只能睡觉,一睡着又会做各种奇怪的梦,有时候也能做到好梦,梦到我又能听见了,梦到我去看演唱会了,这种梦醒了更难受,会哭很久,止都止不住。凌医生,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症? 凌游 医师:目前是抑郁状态,但确诊还需要做专业评估,在医院门诊。 第104页 患者:一定要去医院吗? 凌游 医师:线上问诊毕竟不能作为诊断依据,要做专业的量表测评,如果你想要聊聊天可以随时找我,但确诊或者说需要药物干预治疗,那就必须要去门诊了。 患者:好的。 凌游 医师:你现在一个人住吗? 患者:对的,住教职工宿舍。 凌游 医师:如果身体允许,可以出去走走,约朋友,独处时间太长,是会影响心情的,有人陪会好很多。 患者:我知道了,谢谢您。 凌游因为请了长假,他的时间和杨亚桐比起来,似乎慢了很多。病情好转,他渐渐脱离病人这个身份,甚至重新开始跑步,只是有天跑了十公里,回家又出现心慌耳聋的症状,才不敢急进,选择慢慢来,渐渐的,他的心似乎也慢了下来。 终于等到一个杨亚桐休息的周末,这天,他骑了李靖的摩托车,要载着凌游出去兜风。 凌游本能地拒绝:「这大冷的天出去吹风是不是显得咱们智商不足。」 「没有很冷,上次给你买的皮夹克和靴子正好能穿,你现在的髮型,配这套真是帅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明知是信口胡诌,凌游还是觉得要对得起古人和来者,顺着他的意思,老老实实穿好,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等他扎头髮。 杨亚桐对捯饬他的半长髮型已经很顺手了,他聪明,不光是学习考试,任何事情都学得很快,起初是跟髮型师学,后来发展到他看一眼图片,就能復刻出大致的样子。 凌游喜欢这样的时刻,两个人恰到好处的亲密,杨亚桐在他头顶讲一些医院见闻,大多都是有趣的事,讲他又学到了什么,遇到了多可爱的小孩,偶尔也有糟心的,陪着他一起表示愤慨,就能让他重新开心起来。他大概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时间被拉长了,杨亚桐在的时候,时间走得不着痕迹,杨亚桐一出门,这个房间就寂寥了下来。 摩托车开出没多远,他侧过头喊了一句:「凌游你要掐死我么?松开点儿!」 凌游反而用了更大的力气抱住他的腰:「你骑太快我害怕。」 「好好说话!别逼我踹你下去。」 「我想再听听你的心跳声。」 杨亚桐不说话了,甚至为了满足他似的,加快了速度,同时加快的,还有他的心率。凌游的耳朵贴着他的背,断定这就是他为自己而心动。 「冷么?」杨亚桐大声问。 「不冷!」 怎么可能冷呢,摩托车从跨海大桥上疾驰而过,凌游有一种飞翔的错觉,明明出门前才喝了小半瓶水,此时竟渴了,嘴里干涩燥热。他闭着眼,唿吸缓慢加速,幸好耳边有簌簌风声,不然凌游说不定能听见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挣扎着突围而出的声音。 天阴,刚过五点半,夜色就聚拢过来,逐渐稠密,路灯依次亮起,像海浪,也像一支旋律,摩托车在车流中穿梭,左摇右摆的,凌游心里似乎也跟着这样的节奏,响起了一支曲。 停在购物中心楼下,杨亚桐说:「还好骑车来的,不然周末一定找不到停车位。」说罢,见凌游愣愣的,问:「怎么了?不舒服?」 「没。」凌游深吸一口气,「骑车还挺刺激。」 「是吧,那咱们也买一辆,回头你也去考个d照。」 凌游点头,貌似无意地牵过他的手:「想吃什么?」 杨亚桐四下张望:「干嘛呀,大庭广众的。」 凌游故意紧闭着嘴,也不看他,执意牵着,藏在背后,就好像后面没人能看见似的,欲盖弥彰。 杨亚桐假意挣脱,却被他越攥越紧,他夸张地叫:「断了断了要拽断了!」 凌游刚一松手,杨亚桐便蹦出三尺远,手伸进外套口袋,故意跟他保持距离,凌游又去抢,抢不过就干脆也伸进他的口袋,一只口袋装了三只手,扯得杨亚桐的衣服都歪到了一边。 他们低声吵吵着「多大个人了还这么幼稚」,「你喜欢幼稚的人显然自己也成熟不到哪儿去」,一抬头遇到两个人,是闻筝推着段虹在逛街。 段虹问:「干嘛呢你们?」 「妈?」 「闻老师?」 「诶?」 「你们认识?」 凌游没回答,闻筝说:「我们生科院院长是小凌医生的叔叔,学校里见过。」 凌游点头说是。 都是相熟的人,顺势坐在了一张桌子上吃饭,凌游以前和段虹通过电话,还没来得及见面,两人便分了手,这一次,这个时间,也不是他预想到要见家长的时刻,他紧张,他的紧张来自于对杨亚桐的愧意,也来源于自己。 好在有闻筝在,一直笑意盈盈看着他们俩:「原来让小凌医生牵肠挂肚的爱人是咱们家桐桐啊!」 杨亚桐看了他一眼,促狭道:「闻阿姨你觉得他帅么?」 「当然!今天尤其帅,穿得復古,很像年轻时候的木村拓哉。」 段虹也说:「哎我也觉得,尤其是髮型!我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特别迷他,就幻想以后找一个长成这样的男朋友。」 杨亚桐得意道:「所以多年以后你的愿望被你儿子实现了!」 段虹白了他一眼:「实现了吗?不是分手了么?」 凌游说:「都怪我,我打算重新追求他。」 第105页 杨亚桐假装惊讶:「真的吗?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你没跟我商量,我不同意就不算!」 看着他们互相对视的眼,闻筝说:「在不知道这层关系之前,你们两个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两条不同的航线,不过现在看来,还真的挺合适。」她停了停,对凌游说,「你们很好,爱和被爱是很幸运的事。」 这顿饭吃得轻松愉快,但回到家,杨亚桐突然严肃了起来,他问凌游:「闻阿姨是你的病人么?」 凌游微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我妈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和『叔叔的同事』关系密切的人。」 「我不能跟你说得太具体,如果你是我的实习生,可以给你教学,但你现在几乎能算得上是患者家属,所以我不能说。」 「我知道,我不是想打探她的病情,我只想问问她还好吗?」 「现在很好,你放心。」 「那就行。我相信你。」 「你妈妈和闻老师是很好的朋友?」 「对,她们从小就是邻居,一起长大的,关系特别好,妈妈刚出车祸那阵子,闻阿姨几乎天天住在我们家,照顾她开导她。」 「我跟她聊过很多,闻老师是个很好的人,学识和思想深度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那她因为什么会去看精神科?」杨亚桐刚问完就反应过来,「哦,不能说。」 「其实她不是我的病人,是出院之后才认识的,我们聊天,也不像是心理谘询,更像是在探讨精神科学和哲学之间的共性。」 「你们做学术研究啊?」 「几乎是的。」凌游笑笑,「她能教我很多。」 第五十七章 物候新3 看到蓝霆来电,凌游还是有些意外的。自从被孙奚要走之后,主任只是偶尔通过他询问自己的情况,而上午九点一般是科里最忙的时候,凌游接起电话问:「蓝主任,出什么事了吗?」 「闻筝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怎么了?」 「上周日因胰岛素过量被送到急诊,救回来了,但她一直不说话,结合之前的就诊经歷,初步判断是自杀,送来四科了。」 「我知道她是有1型糖尿病,这么多年了一直控制得很好。」 「所以自杀的可能性很大。」 「您说是哪天的事?」 「上周日。」 上周六,正好是他们在饭店偶遇,那个时候的闻筝,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凌游不相信,或者说,他对自己的职业敏感性产生了怀疑。 「蓝主任,我想去看看她。」 「以什么身份?你不是四科的医生。」 「我……」 「最好不要和病人做朋友。」 「主任,我和她沟通过很多次,聊了很多精神病学和哲学领域的话题,其实她——」 「其实她根本不像是病人,甚至比你更像个心理医生?」 「对。」 「她是哲学教授,研究了三十多年哲学,你要知道,她的知识体系比我们这种精神科医生要宏大得多。凌游,我不建议你去探视她,病人就是病人,她是病人,其实,你也是。如果她出院了,你们是朋友,可以随便聊,但现在最好不要。」 「蓝主任,我上周六,和她一起吃晚饭的。」 蓝霆立刻就明白了,凌游听到他在电话里轻嘆了一口气,说:「那我帮你问一下四科。」 几天后,四科同意探视。这是凌游生病以来,第一次回到脑科医院,被科室里不明情况的医生护士们开玩笑,问是不是背着他们改行做平面模特了,怎么外型像是被雕琢出来的样子。凌游也笑,说保存好他之前签过的名,说不定能卖出去。 蓝霆把他带到一边:「药物治疗已经到了维持期,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耳聋还是有,但是时间持续很短,十几二分钟,发病已经很少了,偶尔感觉很难受,但意识从没丧失过,很清醒。」 「那就好。凌游,闻筝的病情复杂,并不是单纯的抑郁,你千万不能因此自责,懂吗?」 「我知道了蓝主任,您放心,我就去看看,不多说什么。」 闻筝住的是半开放病房,和熙攘紧张每天都给人压迫感的城市中心相比,这里临着湖,到了深秋,色彩层层叠叠,景致好,甚至连医生护士们都比一科温柔许多,轻声细语的。 被带到一间小亭子,凌游想起大学旁边的那座桥。 「闻老师。」他打了声招唿。 闻筝见到他,笑了笑,也没有寒暄客套,直接说:「小凌医生,你放心,我体验过了。」 「体验过死亡的感受?」 「对。刚开始是视线模煳,看不清,反而有一种很平静的感觉,就像有人强行给你眼前加了一块磨砂玻璃。」 「然后呢?」 「唿吸不畅头晕目眩那一小会儿有点难受,但很快就过去了,反而很享受。」 「是低血糖,和窒息有点像,低血糖可能会导致一种欣快或解离的状态,就是你说的享受。」 「那之后就没知觉了,我是在急诊醒的,后来他们建议我来脑科医院继续治疗,我同意了。」 「闻老师,您是真的想要放弃自己么?」 闻筝没回答,她平静如面前这片湖水。 第106页 「凌游,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比如这种半封闭的精神科治疗,是对病人的惩戒还是馈赠?你们作为医务工作者,在治疗的过程中,扮演一个好人,能从这个过程中获得乐趣么?这些量表是统计学赋予的权力么?还是医学的权力?我们这些在同一个空间里的病人,彼此之间有没有相互影响的作用?我每天观察他们,对我有益吗?还是说,真正的病人,他们的内心世界只专注于自己,所以我,到底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病人?」 这些问题,凌游从来没思考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工作本就如此,上班下班,查房坐诊,收病人开医嘱,身为医生,他可能会规劝病人,但作为朋友,他甚至想要帮她找到答案。 闻筝似乎没期待什么答案,接着说:「我在学校开了一堂选修课,心智哲学,这堂课在教务系统上没人抢,来的学生基本都是选不到其他课的,也就是混个学分,我当然也不会像讲专业课那样讲。但曾经有个医学院的学生,听到我讲『机器中的幽灵』这一段时,突然问我,是不是人的意识和身体其实是分隔开来的。」她侧过头直视凌游,「我觉得是。」 那天,凌游陪她聊了很久,据说他走后,闻教授每天读书,散步,一日三餐,配合治疗,真的像休息一样。凌游想,她到底有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还是说,她只是想要完成一件世俗意义上被否定的事。 凌游的情绪不佳状态持续了一阵子,几乎没出过门,杨亚桐见他这天又睡了一上午,直接发了条指令。 大师兄杨亚桐:给你个任务,下午带胖大海去逛公园,一个小时起步,我今天会按时下班,到医院门口接我。 他在监控里看见凌游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床边,打了不少字,但自己只收到了「好的」。 好在他乖乖起了床,穿好衣服抄起胖大海出了门。 公寓楼的后面,有个很多年前堪称高端的小区,再往后走,便是他们常去的公园,公园里面藏了一座很小但香火鼎盛的寺庙,周围都是高楼,也掩盖不了它名声在外,即使是工作日,这里也有不少人。 胖大海走累了,蹲在池塘边看乌龟。起初这应该是被放生的一两只龟,时间久了,一代一代繁衍,逐渐占据了整个池塘,在这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都抢着爬上岩石晒太阳,小一些的会被大的挤掉,再想爬,也已经没有空位了,于是只能转身游走,去寻找另一块石头。 胖大海就这样饶有兴致地观察它们,凌游有时候觉得她不像只狗,她专注起来像一动不动的水豚。 六附院门口那条路,拥堵是常态,他步行过去,在咖啡店户外的椅子上坐下。他从小在医院长大,见过无数个病人和家属,他们行色匆匆而来,如释重负而去,疾病就在这一来一去中消弭。 凌游感觉到一阵凉意,几个小时前还是阳光灿烂,转眼间就起了风,还没来及掉落的叶子被风卷着四下翻飞,雨紧随其后落下来。 店员跑出来问:「先生,下雨了,我们要收椅子了,您要不要进去坐?」 「我不太能喝咖啡。」 「我们还有果汁和酸奶。」 「好的,那我喝杯果汁。」 他上次坐在咖啡馆,是和闻老师,这些天,凌游仔仔细细回顾他们之间的谈话,隐约察觉到,闻老师的问题在于,她和正常人,或者说和普通人之间有一段隐形的距离,这距离其实他感觉得到,却始终觉得这是性格特点,直到她这次入院。 看看时间,距离杨亚桐下班还有十几分钟,透过窗子,凌游见到一个人。 他走在雨里,没撑伞,闲庭信步,和此刻的天气格格不入,那个人,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穿着自己的衣服,但髮型不对,似乎是以前的自己。 视线里有雾气,凌游伸手擦了擦玻璃,那个人还在,就站在路边,站在光怪陆离的灯下,站在穿梭如织的车流旁,红绿灯交替闪烁,地上的倒影扭曲着,车流和行人匆匆而过,如果从半空中俯视,应该是疾速流水线的视觉冲击。 看着他向前走,即将消失在人群里,凌游冲出了门。 潮湿、嘈杂,身在其中感受城市中心的密度,以及它带来的压迫感,凌游的内心慌乱无比,恍惚中听到杨亚桐叫他的声音,转身去寻,却被身边疾驰而来的外卖小哥的电动车溅了一身水。 没看到那个自己,也没找到杨亚桐,凌游腿一软,瘫倒在地,因骨子里的自尊,拼命挣扎着起身,却又跌在路边。 远远看见一个被撞的行人像凌游,杨亚桐冲过去,果然是他。 外卖小哥搀扶着他,说:「我真不是故意的,真没撞到他,路边有水还开那么快是我的错,可我手上这两单都快超时了,还咣咣往我这儿派,真是……」 凌游的头髮一绺一缕地贴在脸上,身上都是泥,抓着杨亚桐的袖子,声音都是战慄着的:「我没事,没有撞,对不起,我滑倒了,不是他。」 外卖小哥重新穿好雨衣,准备赶赴下一个目的地:「大哥你碰瓷也找个豪车啊,电动车有啥可碰的。」 杨亚桐说:「对不起啊,他身体不太好,耽误您时间了。」 医院门口的路因此又堵了一小会儿,后面的车绕道的绕道,按喇叭的按喇叭,喧闹让凌游精神恍惚,他想说话又说不出什么,声音含在嘴里,发出像是呜咽的声音,杨亚桐紧握住他的手:「没事了,凌游。凌游你看我,你别说话,你听我说,深吸一口气,停两秒钟,对,唿出来,再吸……」 第107页 交通很快恢復常态,凌游已没有了心率太快带来的不适感,神情却还是愣怔着,手里抓着杨亚桐的袖子不肯松开,似乎某个不知名的鬼魅要把他抢走,他正拼了命地对抗。 「对不起,对不起。」他念念有词。 「别道歉,凌游,怪我,我不该让你来等我下班的。」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凌游坦言道:「我以为我已经好了,我很长时间没失聪也没控制不住自己。我有时候很怕,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我还是一个人躺在地上冻得发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在心里狂喊大叫的人。」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这次发病,情况比以前好太多。凌游,你在慢慢好转,你自己也感觉得到,对不对。」 他点头,面色上的痛苦已经看不到了,心里的难过却持久。 第二天早晨,凌游被胖大海啃手指吵醒,睁开眼,身边坐着一个人,杨亚桐抱着一本书写写画画,看到他醒了,笑容一层一层浮现。 「早上好。我还在。」 第五十八章 物候新4 天朗气清,是个户外活动的好时节。开到山脚下的停车场,他们看到了一张通知,说是最近登山道检修,请游客注意安全。 「这么平缓的山,应该问题不大吧。」杨亚桐抬头看了看,颇有自信地说。 「嗯,问题不大。」凌游也点头应和。 坡度确实平缓,登山杖都没用上,被杨亚桐扛在肩膀上,一步一晃地模仿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边走边聊他的导师有多厉害。 「怪不得校长说他年轻有为,真的是这样,据说他很早就可以独立完成小儿脐疝修补,上级医生在旁边,也说他做得比自己更好。」杨亚桐举着手,翻过来倒过去地仔细端详,「我有时候看着他的手,就想,同样都是人,怎么人家的手就这么好用呢,不只是开胸,那些腔镜手术也特别精准。新生儿血管那么细,看都看不清,你说我得多长时间才能练成他那样啊?」 「不着急,慢慢来,再厉害的人也都是从你现在这样的状态开始的。」凌游说。 「我们平时闲聊,他说祖上是裁缝,自己会做手术是遗传,我心说完了,我们家做的是进出口贸易,动嘴皮子能行,动手能力肯定都不行。」 「他是跟你开玩笑的吧。」 「是说笑,但我还是觉得某些能力超过常人肯定有遗传因素。你家不也是?」 凌游想了想:「也不完全是,我们家好多人都学中医,我爷爷就没继承他爸爸的西医事业,我爸也没拜我爷爷为师,虽说大家都在同一个医疗系统,但各有各的擅长,都不挨着。」 「哎,说真的,以前在学校里看见老校长的雕塑,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一块需要仰望的石头。后来跟你在一起,没事就去那儿晃悠一圈。」 凌游笑道:「他老人家又不是葬在那儿的,你想去看他本人得去解剖教室。」 「啊?」 「一号教室里站着的那位就是他,保存得很完整的一套骨骼系统,其他器官都在负一楼的陈列室,具体哪个我也不记得了,有些因为时间太久可能也不展出了。」 杨亚桐愣在原地,似乎不可置信:「原来那是你太爷爷啊!」 凌游扯了他一把,示意他继续走:「是啊,学校老师不会轻易透露他的身份,但私下里都知道。以前还有淘气的学生弄断了他的指骨,重新粘上的。」 「那你上系统解剖的时候,觉得伤心么?」 「肯定不会很开心,但真的没有多伤心,毕竟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们互相不认识。开学之前,我爸特意提了一下,所以我上课的时候一直在走神,总想看他,也总觉得他在看我,那种感觉很……」 「很温暖?」 「不是,瘆得慌,毛骨悚然。后来听说他雕塑所在的小花园就是咱们学校的情侣园,我也很排斥,别的学生没关系,但我绝对不愿意在他脚底下谈情说爱。」 「哈哈哈,还真是。不过我觉得他是个很伟大的人。」 「那当然,值得崇拜。所以我大一就去学校登记了遗体捐献,身体嘛,烧了也是烧了,还不怎么环保,我希望能有用,用来干嘛都行,有用就好。」 杨亚桐听闻,脸色突然变了:「别说了。别说这个。」 凌游侧过头看他:「怎么啦,外科医生还忌讳谈生死?」 「自己说自己可以,谈别人也可以,就是不想听关于你的。」 「好。」凌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偷笑,声音里的甜却藏不住,「不想听那就不说。」 他们走的路越发陡峭起来,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登山,每隔一段,就有正在修整的路,木质毕竟不太坚固,工人们正在更换成石材,工具断断续续敲在石头上,铿然之声一直迴荡在山里。 途经一段窄路,原本的步道已经被拆除,新的还没装上,凌游手脚并用地先爬上去,一手抓着树,一手拉着他,杨亚桐也学着他的样子跨一大步,却没踩稳,脚下一滑,几块石头簌簌滚落,他本人倒是安然无恙,被凌游紧紧揽在怀里。 「在下面看山挺温和的,没想到还挺陡。」杨亚桐急喘着气说,「从这儿滑下去也得摔出个好歹。」 「我怎么可能让你摔着。」 第108页 凌游的声音在头顶,温厚踏实,胸腔起伏,杨亚桐抬头看他,他们鼻息温热,唿吸交错,不约而同想起另一种类似的场景,那时候和现在一样燥热、潮湿,像山间小道旁纠缠在一起的树一样不分彼此。 凌游似乎能看得见他拧着的腰和颤抖的腿,欢愉和失控如一起一伏的波浪绵延不息…… 几声叮咣响彻山谷,惊醒了他们,杨亚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略显尴尬地笑笑:「荒郊野岭,咱俩这么干柴烈火的很容易出事。」 凌游表情也不太自然:「哪里荒了,游客也不少。」 稳了稳心神,他们继续向前走,接近山顶,坡平缓了很多,不再需要登山杖,然而气氛居然莫名疏离了起来,心里刚刚升起的一点点幸福感,被浓浓的失望掩埋得严严实实。 沉默片刻,杨亚桐说:「我总怕,再重复上次的错误。」 凌游忙说:「我们不会的。」 「我都不敢确定,你又怎么做到这么自信的?」 「我没有自信,尤其是在你面前,但我知道要怎么做。」 「好吧。」杨亚桐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之前说的,如果你病好了,由你来决定要不要在一起……」 「亚桐,不应该由我决定,应该是你。」 「没有应该是谁,感情的事,总要双方努力,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并不会因为你生了一场病而消失,你对自己不认同,对家人隐瞒,这些问题都还存在,再加上你还没完全康復……凌游,我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我怕再来一次还是错的,我们都承受不了再错第二次。」 山顶秋风猎猎,凌游闭上眼,阳光照着眼睛,视野一片血红。 连续值班好几天,杨亚桐今天终于可以回公寓了,打开门,看到凌游背对着他坐在阳台,喊了一声没回应,他拿出手机。 大师兄杨亚桐:我回来了。 精神一科凌游:好的。 大师兄杨亚桐:回头。 凌游起身,见他已经到了,指指自己的耳朵。 杨亚桐点头,继续发微信。 大师兄杨亚桐:我知道,别急,很快好了。你想吃什么,是等会儿出去还是叫外卖? 精神一科凌游:我都可以,看你想吃什么。 大师兄杨亚桐:哈哈你可以对我说话的。 精神一科凌游:听不到的时候说话声音有点怪。 大师兄杨亚桐:你先躺着,我歇会儿就出去吃饭。 凌游不知道他已经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杨亚桐一坐在沙发上便仰头阖眼,很疲累的样子。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脖颈的弧线,喉结偶尔动一动,紧接着是一个深唿吸,明明听不到,他也能感知到那个悠长的嘆息。 他的桐桐很辛苦。 这个辛苦的人还没怎么好好休息,便跳起来找手机,接起来,见凌游在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没事,走向阳台接听。 电话持续了一阵子,看起来不像是急召他回医院的,杨亚桐的姿态也放松,他在阳台上踱步,时不时点头微笑,凌游看着他,逐渐能听到一些杂音,然后到听他说:「刘主任,谢谢您关心,我情况特殊,不打算找女朋友。」 凌游翻身,背对着他。 杨亚桐直勾勾地盯着凌游的背影,自从生了病,他瘦了很多,肌肉也不再紧实,侧躺着,能清晰地看见凸出的肩胛骨,他对着电话说:「而且我最近有个很喜欢的人。」 「哦,不,还没有。」 「算是吧,其实我也不确定。」 「嗯,好的,谢谢您,您也早点休息。」 凌游的胃痉挛了一下,一股凉意蔓延至全身。 「最近」?「很喜欢」?他说的人,显然不是自己,他现在那么优秀,没有任何理由困在这里,唯一的可能性只剩陪自己治病了。 他难过,又无可避免地愤怒,不能自控地怀念从前,怀念两人之间毫无阻隔,怀念杨亚桐对他的爱意和诱惑,甚至怀念他嵌在杨亚桐身体里的感觉,一种隐秘的蠢蠢欲动。 心脏重重锤打,每一次都敲中他四肢百骸最疼的那根神经,他被全身密密麻麻的痛感折磨得很难再躺着,起身站在杨亚桐面前。 杨亚桐见他眉头还锁着,问:「好些了吗?还听不到?」 话音未落,凌游便抓着他的肩膀,一把揽过来,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毫无徵兆地吻了下去。 杨亚桐愣在原地,他本能地要抱住凌游,接住这个久违的亲密,却在即将沉迷的时候推开了他。 「凌游,别。」他目光躲闪,「我这几天有点感冒——」 「对不起,我是……」凌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才那股冲劲,他嗫嚅道,「我有点——」 杨亚桐摩挲他的背:「我知道,你又听不到了心情很差,没关系的我陪你,我不会走。你看,我现在可以分辨出你的听力是不是正常,不会像以前那样吓你一跳了。我懂的,你别难过。」 凌游垂着眼,满心酸涩,像是生嚼了一块柠檬,他想:我……别难过,又怎么可能不难过? 第五十九章 物候新5 隔天,公寓来了位不速之客。 凌游开门发现是孙奚,先是一愣:「怎么,还要面诊啊?」 孙奚没说话,笑笑,自顾自地走进来,拉开椅子坐下,一副要正式谈话的样子。 第109页 「我现在自身难保,没能力给你面诊了,你自己诊自己吧。」 「怎么了啊,你抑郁了?」 「也快了。我来是想问,你那个宿舍,是暂时不住还是退了?」 「暂时的啊,租金还交着。」 「借我用一阵子吧。」 「用来干嘛?」 「我……从家里搬出来了,正在办离婚。」 「什么?为什么要离婚?」 「很多原因吧。搬走之后,我在值班室睡了两天,还是不太方便,又不能去父母那儿,他们身体也不好,不想让他们操心。」 「宿舍你想住就住,但是为什么非要离婚啊,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还是出什么事了?」 「实话说吧,我们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事实上,没有事发生,」 「那为什么?」 「你不懂。」 「你这么表达我肯定不懂,讲清楚不就行了?」 「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孙奚一向乐观友善,这还是凌游第一次见他长时间地蹙着眉,「为什么非要问为什么呢?」 「正常人听到这种消息都要问的吧,难道我跟你说『good job,bro』!像话么?」 孙奚苦笑:「别逗我了,我笑不出来,来你这儿坐坐,主要是找你借房子住。」 「行吧,当初我跑出来你收留我,现在换我收留你了。」 「咱俩真是,难兄难弟,都沦落到这地步。」 凌游找出钥匙,顺手拿了瓶水递过去,一阵勐烈的咳嗽震得胸痛。 「怎么了?」孙奚问。 「感冒。」凌游想起那个轻吻,笑得心酸,「吃药吃得体力不好,抵抗力也变差了。」 「杨亚桐晚上回来么?」 「不回。」 「怎么,吵架了?」 「没有,我有什么资格跟人吵架。」 孙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来,你也有事儿。」 凌游点头:「我感觉,我的病好了很多之后,他并没有顺理成章地接纳我,反而有点抗拒。」 「怎么说?」 「我们上一次的失败,大概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有距离,相处起来压力很大,又都不成熟,所以互相折磨互相破坏,这次我们从克制开始,但感觉疏离。」 「说人话!」孙奚不耐烦道。 「他以前有半小时的空闲都要跑回来看我一眼,现在,就最近,已经三四天没来了。」 「听说最近儿科爆满,每家医院都忙得不行。」 「我知道,跟这个没关系。主要是,那天我听到他跟别人打电话,说他最近有个喜欢的人。」 「谁啊?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是『最近』么?我是个旧人。」 「那你问他了吗?他怎么说?」 「没有。」 「摊开来说清楚啊。是谁以前经常说沟通的重要性的?」 凌游嘆了口气:「我总算是知道了,只有很自信的人才有开诚布公的勇气,我现在,承受不了真相。」 「我不了解情况,没办法发表意见,我只知道他对你那么好,你要是平白无故放弃他,可能以后都找不着这样的了,你得想清楚。」 「当然不会放弃,即使他真的喜欢别人,那也只是有好感而已。我了解他,他真诚,不会跟一个人暧昧又惦记另一个,只要他没正式和那个人在一起,我都会重新追他,会争取。」 「哎,这才对嘛!有斗志的小凌医生回来了!」 孙奚走到阳台,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冷风就从那条缝里沖了进来。他拿出一支烟朝凌游抬抬手,凌游摇头,他点燃,斜靠在窗边,吸一口,再把脑袋伸出窗外唿出去。 凌游想起杨亚桐经常抱着胖大海,也这样探出头去看风景,胖大海的辫子被风吹乱,她也不介意,风越大反而越开心。 杨亚桐不在的白天和夜晚,凌游就会这样无端地想起一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心里被回忆和焦虑缠成一团线,想整理却找不到头绪。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最终都会归结到「如果杨亚桐真的爱上了别的人」,然而他一想到这个「如果」,就难过得像被捅了一刀。 孙奚接着说:「哦对了,那天在一附院遇到你妈了,跟她聊了一会儿,她还叮嘱我给你物色女朋友呢,你到底什么时候跟他们把这件事谈一谈啊?如果你想要跟杨亚桐重新开始,这是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不然人家凭什么跟你不明不白地睡一起?我都替他委屈。」 「什么睡不睡的,没睡!」 「不只是他,校长和徐主任也值得一个坦诚。」 「嗯。我知道了。」 孙奚走后,凌游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他作为一具清醒的尸体躺在学校的解剖台上,一位老师站在自己身边给学生上局解,虽然戴着口罩,他还是能认出那双勾人心魄的眼。那位老师似乎完全不认识台上的人,一边口述解剖刀的几种持刀法,一边在自己胸前划下浅浅一条,用有齿镊夹住皮肤,演示如何剥离。 凌游奋力抬起头大喊「杨亚桐,是我,你看看我」,但他的声嘶力竭在现实世界里是透明的虚无,没有人能听得见。 他睁开眼,全身冷汗瘫软在床上,勐烈地大口喘气,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彻底平復唿吸,起身拿了瓶水,手还在颤抖,水顺着脖子流向胸口。深秋,天已经冷了,一点点微风吹过,凉意就从那条水痕钻进身体。 第110页 第二天下午,他回家做了几个菜,等父母下班,终于,凌游第一次对他们说:「其实我是个同性恋。」 凌文玖点头,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说,什么时候发现的?」 「中考之后的暑假,我去游学夏令营,那会儿发现,我喜欢的人和性幻想的对象都是男生。」 徐敏还在震惊中,没有凌文玖那么淡定,她摇着头:「中考之后?不对,不对,怎么会呢?我记得你以前交过女朋友的啊,大一那个,文艺部部长,长得漂亮会跳舞的姑娘。」 凌游说:「我确定没有,你可能是听别人说的。当时我们宿舍和她们宿舍经常三五成群一起出去,大家起闹说我们俩很般配,传来传去就是我们俩在交往了,其实我们都没有单独相处过。后来她有了真的男朋友,传闻变成了那个男生从我手里把她抢走了,好像是件可以用来彰显能力的事。我根本没办法和女性谈恋爱,做朋友没问题,谈恋爱不行,身体和心理都克服不了本能。」 「可我这几次给你介绍相亲,你也没拒绝啊。」 「我不敢说,怕你们对我失望。」 凌文玖插了一句:「失望倒不至于,有些不太理解。」 母亲没有那么镇定,她放下筷子,直视凌游:「我是失望,因为你把这么大的事隐瞒这么多年,让我觉得我们做你的父母是失职的,没有好好了解你。我们是很忙,但再忙也有可以跟你谈话的时间,从十几岁瞒到今天,你现在愿意给我们这个机会了?怎么,觉得瞒不下去了?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要和那个人公开在一起?去同性婚姻合法的地方结个婚?希望得到我们的祝福?」 凌游低头:「没有。」 「什么没有?」 「没有这样想,也没有要和谁在一起,我现在是一个人。」 「是么?」徐敏轻笑一声,「都说到这份上,还不全说完了?你不想回家住,也不方便我们过去的那个公寓,是和他一起住的?」 凌游突然感觉太阳穴刺痛,不由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说:「他……不经常去,我们不是那种关系,至少现在还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凌文玖见他不太舒服的样子,握了握妻子的手:「别急,慢慢说,这不是一件需要生气的事,我们跟儿子好好谈——」 他不发言还好,一劝,徐敏突然转向他:「我想起来了,每次说给他介绍相亲,你都推三阻四的,说什么还早不着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帮他一起瞒我?」 凌文玖说:「你先别发火。我确实是感觉到一些异常,但这种事怎么能凭感觉呢对不对,我要是跟你胡说,那不就是造谣污衊么,那和外面传他三天两头换女朋友的人有什么区别?」 「少跟我来这套!别在自己家里搞科学分析,我就想知道你们爷俩是不是联合起来骗我一个!」 「妈,不是,我从来没跟爸说过这事儿。」 「对啊,他没跟我说。」 「他不跟你说你不会主动问吗?校长有约人谈话的时间,就不知道关心一下自己儿子?你明明感觉到了还不谈,他要是一辈子不说你就装聋作哑一辈子吗?」 「妈,爸不是这个意思,他和我谈过,恋爱这件事要慎重,要负责。」 「是!你们在外面都是负责任的好男人,回到家连句实话都不肯跟我说!」 这一家人不经常在一起吃饭,有时候忙起来甚至一两周都见不到面,徐敏有时间会去脑科医院找他,母子俩在食堂或者门口饭店吃一顿,和大多数妈妈一样,看着孩子吃饭而且吃得很香,也就安心了。 可今天这顿饭不欢而散,谁都没吃好。 凌文玖和凌游一起出门,说:「你妈不是生气,你知道她的脾气,嘴硬心软,而且她是个很单纯想法很简单的人,一时让她接受这么复杂的信息,她的大脑处理不了。」 凌游说:「我知道,我应该早点跟她说的。」 「不是早和晚的问题,你妈主要是心疼你,同时也觉得自己委屈,比起你她可能更生我的气。」 「对不起啊爸。」 「哎,没谁对不起谁,给她一点时间,会接受的。」 从家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半个月亮挂在天边,凌游心里似乎也清亮了一些,他裹紧了大衣,给杨亚桐打电话。 「我刚回家一趟,和他们聊了聊。」 杨亚桐那边喧闹得很,说话语速都快了不少:「哦你回家吃饭的啊,哎呀这两天太忙了没办法回去。」 「噢。你忙你的,我很好。」 「你听起来鼻音很重啊,感冒了?」 「有一点。」 听筒那边的杂音突然就小了,杨亚桐似乎是躲进了一个小空间里关了上门,声音里带着笑意:「被我传染的?」 他们同时想起那个短暂又酸甜的吻。 凌游也笑了:「可能吧~」 第六十章 不测1 这个秋天,儿科註定不怎么太平。从九月开始,陆续有发热咳嗽的患儿来就诊,这原本是很正常的事,入秋,温度忽冷忽热,加上开学,感冒咳嗽多发,但今年的程度似乎有些严重,很多孩子迟迟无法退烧,就诊量也日益攀升。 杨亚桐最近被借去小儿内科,连续值了记不清多久的班之后,他坐在走廊的加床上,愣愣的,身体和大脑同时生了锈,动弹不得。 第111页 李靖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又折回来。 「哎,喊你没听见啊。」 「啊?」他看清面前的人,垂下了头,「噢。快累死了,昨天夜里好像才睡了两个小时,就被叫起来帮宋老师接病人,后来送去picu了。」 「昨天夜里我也在。」李靖也疲惫地坐下,「头一次见picu满员。」 「哦是么。」杨亚桐不想回顾这几天的兵荒马乱,他第一次感觉到医院如战场,「你猜我昨天在哪儿睡的?」 「哪儿?」 「护士站的椅子上。」 「姚护士长没把你赶走啊?」 「没有啊,她人那么好,还给我盖了个粉嫩粉嫩的床单,看见我醒了还说辛苦了。」 「真假的?我上次干什么来着被她骂,可凶了。」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姚护士长人很好,只是有点厌蠢。」 「滚!」李靖推了他一把,看他马上就倒下去又拽回来,「我们picu的值班室床很多,下次上19楼来睡觉。」 「你们不是床很多,是忙得没时间睡觉所以空着吧?」 「也是!咱们这种研究生和规培生就是随机的,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我这两天在18楼见到不少生面孔,估计都是过来帮忙的。」 「咱们都这样了,儿童医院还能挤得进去么?」 「你没看同学群里发的照片吧,妇幼在门口贴通知,说候诊排队至少4小时,儿童医院内科等候700多个号。」 「700多?他们怎么敢开放这么多号的?」 「不给挂也不行啊。你知道么,本来今年没打算正式开业的九院,昨天开了儿科门诊,只开了这么一个科室。」 「那说明其他医院真的已经饱和了。」 杨亚桐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咖啡因糖,分给李靖一块:「真是多事之秋。」 「我们老师说往年秋冬也忙,但不会这么邪门,我昨天去门诊,好几个孩子躺在露营车里挂水,真的挺可怜的。」 「谁都想在家吃药,可孩子连烧几天,再强悍的家长也扛不住只能来医院。」 「我都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我妈怕我没时间洗衣服要送点过来,我没让她来。」 「这种时候别到医院来。我也好几天没回公寓了,只能在监控里看看他。」 「我的天,还有监控吶!你把人家当犯人看着?」 「不是犯人,但他毕竟是个病人。」 说着,杨亚桐打开监控,凌游躺在床上,看着像是睡着了。看了眼时间,他疑惑道:「五点半,这是睡的什么觉?」 李靖也凑过来看。此时,一位护士叫杨亚桐过去看看13床的口服药剂量,他扔下手机跑了过去,再回来时,李靖对他说:「你要不要给凌老师打个电话,他看起来不太对劲,很不舒服的样子,一直在咳嗽。」 从监控的角度,只能看见凌游蜷缩着的背,那个弧度很让人揪心。 「凌游。」杨亚桐用实时对话喊他,「凌游你醒着么?你哪儿不舒服吗?」 凌游动了动,似乎想撑起身子。 「凌游你是不是病了?你跟我说句话!」 杨亚桐紧盯着屏幕,听不到回应,却看到一个力不从心的人,努力侧过身,一手抓着胸口,一手拽着床单,似乎那片薄薄的布可以给他莫大的支持似的,然而这点努力消磨掉了他全部的力气,凌游从床上翻滚下来,栽倒在地,一动不动。 「凌游!」杨亚桐惊叫一声,抓着身边的李靖,「你骑车了吗,快,带我回去!」 他一边跑下楼一边打电话给120:「颐和国际g座2702,男性,26岁,之前感冒了,可能有肺炎,我正在往那儿赶,如果你们先到,密码是598664。」 关于这段记忆,凌游有些模煳,他恍惚中看见一两个人跑到他身边,拽着他,其中一个似乎是杨亚桐,抱着他的头,拍着他的脸喊他名字。 凌游有一瞬间感觉躺在了云里,又不像是云,有些摇晃,他想说话,却觉得胸口有重物压着,想推走,手却没办法用力,只能说:「桐桐,是你么,你回来了吗,我有点不太舒服,已经吃药了,没事了……」 杨亚桐抱着凌游的手臂在抖,他看到那双澄净的大眼睛已经没有了光亮,睁开又闭上的速度很慢,他叫,他喊,凌游始终没回应,好像全部力气都只能用来唿吸,无暇顾及其他,气息微弱却急迫,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嘴一张一合,却只说出一个字:「桐……」 他带着哭腔喊:「李靖你看看120来了没,他们怎么还不到啊!」 李靖起身打电话,却听到杨亚桐一声惊唿,他回头,看见凌游后仰的头,垂下的手。 凌游感觉自己彻底陷在了云里。 「心率很快,脉搏弱到摸不到,出了很多汗,但是皮肤是凉的,杨亚桐,他心脏不好吗?」 「我……不知道,没有,他从来没这样过……」 「看着像是心源性休克,120还没到,我们先带他下楼。」 杨亚桐拽着凌游的手臂,自己却站不起来,他恐惧、惊惶、手足无措,李靖见他已经完全丧失应有的功能,将他一把推开,「起开我来!」 见他背着凌游跑向电梯,杨亚桐突然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 到了一附院急诊,他们被挡在了抢救室门外。 第112页 李靖抓着他的肩膀晃了晃:「你先打电话给校长。」 「我……我打?」杨亚桐显然还在慌乱中,讷讷地,「我……怎么说?」 「杨亚桐,别慌,已经到医院了,你可以等一会儿再处理自己的情绪,但现在,校长必须第一时间知道他儿子的情况。你要是不敢打,把电话给我,我打。」 杨亚桐深吸一口气:「我打吧。是我的责任。」 走廊的另一边,杨亚桐头抵着墙,以一种面壁思过的姿势打完电话,游魂一般回来,坐下,就不动了,像一艘搁浅的船。 李靖问:「校长说什么?」 「他说马上到,还说……谢谢我?」他把脸埋在手里,沉重的唿吸奋力穿过指缝,「凌游都这样了,他居然还谢谢我?」 「你照顾他这么久,发现他不对劲立刻就喊救护车,再晚一会儿他可能都没救了,你不值得谢么?」 「但也是我把他搞成这样的!我那些天重感冒,还没完全好,不应该回去的,可我回去了一趟,他是被我传染的。然后我就好几天没管他,我明知道他感冒了,却没当回事把他一个人扔在那儿不闻不问……」 「杨亚桐,这事儿不能怪你,你也不能怪自己,你也是医生,每个人感染的症状不一样,这不用我说吧。」 「那万一——」 「没有万一!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他已经在咱们学校最好的附属医院里了,不可能有事的。」 杨亚桐点头,目光涣散,自我安慰道:「对,对。他刚才只是短暂的意识不清,他还叫我呢。」 徐敏很快赶来,穿着白大褂,显然是从住院部直接过来的。杨亚桐本科时上过她的课,那会儿当然是不认识,讲完课就走了,也从没说过话,这次是他第一次面对凌游的母亲。杨亚桐起身,正在斟酌要不要打招唿,徐敏却只看了他一眼,直接走进抢救室,说要看看心脏彩超。 他们又在门口坐了几分钟,李靖拦住了一位出来的护士问情况,她说:「凌游?血压已经上去了,情况还好,等会儿送去心内科。」 堵在杨亚桐胸口的重量减轻了大半,他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背上一片冰冷,他想起凌游的母亲经过时,看向自己的那一眼,满是冷漠的拒绝。 凌文玖还没赶到医院,杨亚桐便悄然离开了,拒绝李靖送他,执意步行回家。 这是城市里众多夜晚中的一个,毫无特殊之处,霓虹闪烁,看不见月亮和星,周围都是人工做出来的光,虚假,杨亚桐的视觉似乎也不怎么真实,他看到眼前每个人都像凌游,这个人长着和凌游差不多高的个子,那个人戴着口罩的样子有点像他,见到有人跑过去,他想,凌游以前也是这个时间出去跑步的…… 路边的灌木刚刚被修剪过,异常平整,车疾驰而过,裹挟着潮湿的草木香,或者不能算是香,是草木受了伤的气味,很好闻,有些残忍的好闻。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如果不是地上长长的影子拖住了他,他将会飘起来,浮在半空。就这样毫不费力地走,一辆电动车擦着他的手臂开过去,杨亚桐被吓了一跳,让开两步,贴近路边施工的绿色围挡。树叶簌簌落下,在围挡的阴影里,冷风吹过,他才发觉自己脸上有泪。 第六十一章 不测2 杨亚桐回到公寓,胖大海就蹲在门口,见他进来,奔跑两步扑进他怀里,尾巴也不摇了,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动也不动。 轻抚她的背,杨亚桐说:「胖大海他没事了,你别怕。」 胖大海没给他任何回应,似是已经累到极点,没多久便睡着了。 只几日没来,再看这间屋子,竟像是个陌生的地方,他看到床边散落几个喝完了的矿泉水瓶,看到桌上有吃剩下的退烧药,看到冰箱空空如也,他感觉冰箱里的凉意迅速扩散开来,整个房间冷若冰霜。 躺在凌游的床上,他抬头看,这张床原来距离天花板那么远啊,凌游在这儿躺着,会不会觉得夜晚降临时,眼前空空荡荡。 心里堵着,怎么都睡不着,他给胖大海装满狗粮,决定回医院待着,忙起来,或许可以不那么自责。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已上锁。」 杨亚桐愣在门口。这把锁以前的声音明明是很温情的,它说「已上锁」的意思是「早点回家,家里有人在等你」,但今天,特别冷漠。 他心又一次被拎起来,悬在半空,没着没落的。 听到一些仪器的声音,蒙在凌游意识上的那层雾渐渐散开,他动了动腿,听到母亲叫他。 「……妈。」他睁开眼。 「哎,我在。你得了心肌炎,住在心内科。」 「哦。」 「现在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喝水?」 凌游摇头,随即转向另一边,凌文玖朝他点点头,他奋力撑起身子,望向床尾,没有别人了,不相信似的,他又朝病房的各个角落看。 徐敏按住他的肩膀:「先别起来,别动。你要什么?」 凌游体力不济,支撑不了太久,头砸在枕头上,唿吸比刚才更费力了些,他摇头,眼神空洞,心也是空的,他不禁在想,之前看到的杨亚桐,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也没来…… 他的神志并没有完全清晰,一两分钟之后,像是完全忘记似的,他又一次抬起头,找了一圈,这次,凌游彻底心灰意冷。 第113页 凌文玖走出病房,翻出之前那个没保存到通讯录的电话,迟疑片刻还是拨了出去。 「我是凌文玖。凌游醒了,生命体徵基本正常,住在心内一病区。」 「那我——」杨亚桐下意识想问能不能去看看,但没问出来,怕自己的冒失给凌游父母增加一条讨厌自己的理由,只能说,「那就好,那就好。」 凌文玖似乎并不只是告知一声,他问:「你在医院吗?」 「在,我最近在小儿内科帮忙。」 「哦。」他听到了校长声音里的犹豫,又不敢主动说什么,只能等,等到凌文玖开口,「我知道你们最近很忙,如果,抽得出时间来,你能不能过来看他一下。他刚才醒了,好像是没找到你,有点失落。其实,也不急着非要……总之,看你时间,如果有空的话。」 「有!」杨亚桐的心雀跃了起来,立刻说,「校长,谢谢您,我马上就去。」 赶到病房,凌游正在睡觉,他父母不在。杨亚桐在床边坐下,盯着他的脸。他睡得不安稳,眉头偶尔动一动,每唿出一口气都像在嘆息,氧气面罩随着他的唿吸,在清晰和模煳之间循环往復。 他的脸色太差了,惨白,明明身处一个恆温的环境,杨亚桐却总觉得他冷,觉得他需要自己的拥抱,忍不住去握他的手,血氧夹一动,屏幕上的数字就闪烁一下,他的心也跟着停顿一下。 轻轻抚上他的脸,脸上是湿润的凉意,可是再感受一下,又是烫的,凌游在发热,出汗多到衣服贴在身上。他想起这个人特别不喜欢潮湿环境,梅雨季恨不得开着暖气烘干衣服,杨亚桐顺手拿了块纱布给他擦汗,又觉得不够干燥,找护士要了一套干净衣服,准备给他换上。 凌游朦朦胧胧感觉到有只手撕掉了贴在自己身上的几张贴片,又被一个人推着翻了个身,再转回来,他睁开了眼,看清面前的人,勐地用力抓住了杨亚桐的手腕。 杨亚桐的手真好,又柔软又凉爽,他想要起身,却实在无力,想说很多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说我以为我没机会再见你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整个人生都是个笑话。我放弃了一个最爱的人,结尾停在了一个精神病人的状态,我给他的全是痛苦,我甚至没能力重新追他回来…… 他张大嘴,唿吸急促,心电监护髮出嘟嘟的报警声。 杨亚桐抚着他的胸口,说:「凌游你别着急,先别说话,深唿吸,你这样容易过度换气,慢一点,再慢一点。」 凌游摇头,他有很多话要说,他不想被身体拖住,攥着杨亚桐的手,他只说了一句:「你……别走。」 杨亚桐怔住,吸了吸鼻子,那股酸意从鼻腔向下跑去,停在心口的位置。 「不走,我怎么可能走呢,我根本没办法离开你。」 「凌游,你就是我生命里的一条河,我已经溺死在你这里了。」 他的手放在凌游胸口:「我的心就困在这儿,哪儿都去不了,你还说让我不要走?我根本走不出去你懂不懂?」 这段话,凌游听得清清楚楚,他突然就呆住了,陷入茫然无措,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把他的生命力一点一点抽离。 凌游说不出话,沉默地看着他,看他帮自己穿好衣服,喊护士换水,把香蕉切成小块餵给自己吃,一直忙到入夜,接到医院来电,他有些为难。 「去吧。」凌游说,「我好多了。」 杨亚桐蹲下,额头贴着额头:「还没退烧。一定要多睡觉,让心脏好好休息,我忙完就来看你,好么?」 凌游闭着的眼在他出门之后又睁开,他睡不着,总觉得杨亚桐在说那段话时,眼里全是哀伤和绝望,他没办法安然躺着,听着身边心电监护的声音逐渐变弱,他的世界又一次完全安静下来。 「小杨是吧,凌游刚才自己走出病房,倒在楼梯间门口,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跟他说话没反应,你要过来看看吗?还是通知他父母?」 「我去。」 接到心内科护士站电话,杨亚桐原本因凌游有所好转而称得上愉悦的心情又跌进了深谷。 他冲进病房,带着满腹疑问,身上还笼罩着天未亮的雾气,凌游没睡,看到他,眼神悄然躲开。 黎明之前的病房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杨亚桐狠狠咬着牙,咯吱咯吱的声音昭示着他的怒火中烧。 「你想干嘛?」 凌游没回答,淡然看了他一眼,侧过头。 他突然就明白了什么,上前一步,扬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凌游灰白的脸上泛了红。 他又问:「凌游你刚才想干嘛?」 「说话!」又一个耳光抽上去,杨亚桐的手一阵一阵发麻,盛怒之下他甚至想要把凌游从床上拎起来。 凌游缓缓闭上眼,似乎是铁了心的与世隔绝。 「你混蛋!」他咬牙切齿,双手撑着床,低头逼近他的脸,杨亚桐有生以来从未动过这么大的怒,肩膀颤抖到无法自控,「你他妈的想死还是想一走了之?你除了逃避还会什么!」 凌游睁开眼凝视他,语气冷静到近乎绝望:「我没有想过死,生病到现在都没想过要去死,但你说困在我这里走不出去,我就想要……干脆就彻底离开吧,让你好好的去过你的生活。」 第114页 「你是吃药吃傻了还是又发病了?我的生活?你凭什么安排我的生活?」 缓缓吐出一口气,凌游慢慢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可能已经有了别人,你经常提到你的导师,他那么优秀,连我爸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翻到你们医院的公众号,看了一段他手术后的採访,一张照片里,我看见了你望向他的眼神,这个眼神以前是属于我的,我大概知道了,他是个值得你崇拜值得你爱的人。」他的喉咙动了动,接着说,「我想过要争一把,但你说,你哪儿都去不了,我不想……不想把这么好的你锁在我身边,我又不是什么多好的人,你说得对,我凭什么!」 他不知道这些话盘踞在凌游心里多久了,突如其来地剖开了心肝给自己看,血淋淋的,冒着热气的真实。 杨亚桐冷笑一声:「凌游你给我听好了,我崇拜很多值得崇拜的老师,但是没有爱上除了你的任何人。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手里逃走,你要是敢走,我有的是办法找到你,你要是死了,我不会让你如愿捐什么器官捐什么遗体,我会把你剁成碎片扔到荒郊野外去腐烂;如果你不在乎自己的命和名声,我就回到学校砸了你太爷爷的雕像和骨架,告诉全世界你是个除了放弃和逃避一无是处的孬种。凌游,把我逼疯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逼我。」 像一枚炮仗炸开,巨响之后的世界寂然无声。冷静下来,他们同时察觉到了自己和对方的荒诞。 沉默对视了一阵子,凌游的眼里浮出些不合时宜的欢喜,他试探着牵杨亚桐的手,被一把甩开。 杨亚桐就定定地站在床边,气鼓鼓地不作声。 凌游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腿:「原来我的桐桐还可以这么凶啊。」 「滚蛋!不想跟你说话。」 「不说就不说,那你别瞪我行么,我害怕。」 杨亚桐的怒气似乎已经很难维持下去了,只好避开他的眼神,一屁股坐在床上,背对着凌游。 一夜奔波,加上刚才那场闹剧,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垂下肩膀坐着,他的声音暗哑薄弱:「我一想到差点第二次失去你,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疼。凌游,你要记住,你在,我的生活才叫生活,你要是不在,我就是个有生命体徵的尸体。」 他的声音很平静,时间似乎化成了水,一点一点漫上心头。凌游从背后无声地抱住他,窗外天色已悄然变亮,淡青色的光钻过窗帘缝隙,杨亚桐握住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两双手重新依附在一起,两种体温再一次归于平衡。 第六十二章 默化潜移1 凌晨五点半,夜班护士来抽血,刚离开没多久,杨亚桐发现又有一个人进来,他勐地跳起来,喊了一声:「徐主任。」 「嗯你好。」徐敏说完,随即反应过来这不是医院里的某个同事,重新抬头扫了他一眼,「呃,你好。」 尴尬迅速笼罩整间病房,凌游问:「妈,这么早上班?」 「马上去做一个主动脉夹层,过来看看你好点没。」 「好多了。」 「对了,你爸把胖大海带回家了,跟你,们说一声。」 「好的,妈你去忙吧,我这儿没事。」 徐敏点头,手术在即,她也没时间多聊,转身离开,走到杨亚桐身边,停住了。 「窝在沙发上舒服吗?」 这句没有表情没有语气的话让杨亚桐瞬间头皮发麻,连唿吸都忘了。 「去找护士长要个躺椅。」说完匆匆离去。 杨亚桐带着些许心律不齐蹲在床边,抱着凌游的手臂。 蹭了一下他的额头,凌游摸到一些湿润:「吓得啊?」 「我刚还没醒,一睁眼就看见你妈站在面前,吓得我都快晕厥了。」 凌游吃吃地笑:「哎杨亚桐,你恐吓我那个劲儿上哪儿去了?怕什么啊,你跟我爸不是聊得很好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徐主任比校长可怕多了。」 「没觉得啊,我妈性格比我爸爽快。」 「不行,我不能在这儿待着了,万一等会儿校长再来一趟,我心脏也得出问题。」 「还早着吶,再陪我一会儿吧。」 「陪你干嘛?」 「想亲你。」 「公共场合,你端庄一点。」 「我不端庄,我什么时候端庄过,我就是个放浪形骸的人。」 说着,凌游抓紧了他的手:「我还是个心脏不好的病人,你忍心让我伤心么?」 「真烦人!」杨亚桐捧着凌游的脸,低头深吻,再起身时,声音变得即将融化一般柔软,「我真的要走了,今天大查房,得早点到。」 到得过于早,他没进医院,在门口的麦当劳坐着发呆,一份早餐放到咖啡快凉了才想起来吃。 从进医学院开始,他便感受到时间不太够用,很忙,一直忙到现在,可现在,他发觉每天的时间被延长了,或许是因为刚刚从生死之间逃出,谛视未来,有恍惚感。 正吃着,李靖也进来买早餐,直接坐在他对面,问:「凌老师怎么样了?」 「挺好的。」 说着挺好,杨亚桐心里却始终不安宁,他感觉到凌游有些变化,不知道是病了体力不好还是怎的,时常不看手机也不说话,只安静地躺着,目光落在窗外。偶尔胸闷难受也不说,闭上眼熬过那阵,再看过来的时候,给自己一个虚弱的笑,很美,却很残忍。 第115页 杨亚桐也心有余悸,他会在熟睡时勐然惊醒,悄悄走到凌游身边,看他唿吸频率正常,才放心入睡,而这些,也不好讲给别人听,只能对李靖笑笑:「对了,他说,要好好谢谢你。」 「嗐,客气什么。不过那天,我看见他真的吓了一跳,心说这还是凌老师么,杨亚桐这小子是不是关起门来虐待他了?不给人家一张正经床,头髮也不剪,跟流浪似的睡在天桥底下。」 杨亚桐瞥了他一眼:「你家天桥底下放一万二的床啊?」 「嗯?那不就是个木板子上面放了个床垫么?」 「床垫九千。」 「嚯,真看不出来。」见他蔫蔫的,李靖又说,「打起精神来呀杨亚桐,这事儿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嗯。」他点头,「谢谢兄弟,等他出院了请你吃饭。」 孙奚是在下午临近下班时过来的。 「几天不见怎么把自己搞进心内科了啊,你看看这个病区有几个你这年纪的病人。」 凌游说:「还不是你开的药有问题,我好好的身体,吃得没了抵抗力。」他上下打量孙奚,看他精神委顿,于是问,「你离婚那事儿怎么样了?」 「暂时搁置了。」 「什么意思?」 「前两天我们俩都冷静下来,谈了一次,决定不急着办手续,先分居一段时间。」 「合着你俩之前是一时冲动闹着玩儿的啊?」 「也不是,当然有冲动的成分在。」孙奚靠在沙发里,「唉,这事儿说起来挺长。」 「巧了,我有的是时间,天天躺着,睡得我头疼背疼腰疼屁股疼,跟我说说,我来给你客观分析一下。」 「上次没跟你说,我爸,之前不是一直身体不好么,最近去检查,已经发展到肝性脑病,我和我妈商量了一下,决定维持现状,不再过多干预了。」 「这么严重了啊,那这事儿跟你离婚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先是把他俩从老家接过来,买那个两室的小房子,后来又因为我爸治病,花了不少钱,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是一分钱存款都没有,每个月把两套房子的贷款还了,也就不剩下多少了。我老婆生念念之前,家里现金只有一万多块,我当时特别紧张,就怕到时候出什么事,好在孩子出生特别顺利,身体也挺棒。但我知道,这种每个月都没有余额的日子,很不踏实。」 「我觉得霈霈姐不是会对钱发愁的人,她那么乐观。」 「她是不发愁,她跟你一样,从小到大没缺过钱,但我知道自己委屈了她。」 「你这思维很怪异啊,没钱委屈,离婚就不委屈了?」 「那次,是我们第一次因为钱吵架。我说家里人三天两头让我带我爸去医院看病,我爸自己也是,经常跟我闹,说不带他看病就给钱,不厌其烦。她突然就哭了,她说,今年过年之前,她打算给双方父母购置些年货,买完之后自己卡里就不剩什么钱了,再一查我工资卡,只有三位数的余额,那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窘迫的一个年,不敢出去玩,只能推说外面游客太多,尽量少出门。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她看起来不太开心原来是因为这个。你知道的,我最怕她掉眼泪,她一哭我真是,难受得不行,我当时就说,不然就离婚吧,不想因为家里那些事儿拖累她。」 「啊?这也算理由?」 「她同意了。」 「同意了?略微有点草率吧?」 「后来我们冷静下来都觉得,最难过的不是钱多钱少,而是我们说要放弃彼此这件事,很让人生气。」 「你等会儿,她因为你说离婚而生气,你因为你说离婚她没反对而生气,那不要离婚不就行了么?」 「没那么简单,所以我们现在暂时还是分开的,等我处理好家里那堆事儿再说。」 按照凌游的思维模式,有病就治,治好了就好,如果发展到无药可医的地步,那就可以不用治疗,这是一件很容易处理的事,他不懂孙奚的困境。 「你家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儿?」 「没别的了,只有我爸治病这件事。我大伯和姑姑,他们觉得我是个医生,理所应当认识全省甚至是全国的医生,每天在手机上看到北上广那些肝病大牛,都要转发给我,说去找这个人看,那都是教科书编委会上的名字,我他妈够得着么我!」 「辗转一下努努力还是可以的。」 「别跟我扯淡!」孙奚白了他一眼,「我跟他们解释说已经肝性脑病了,没有治疗的意义了。他们会说,脑病?那不就是脑科医院的事了,那你还不赶紧安排他住进你们医院。那语气,就好像我已经是院长了似的。」 孙奚的老家,在一个不大的县城,不同于城市,他生长的环境是一个人情世故错综复杂的地方,亲朋邻里之间唇齿相依,即使很早就离开了家,还是会被这样的生态影响。他嘆了口气,无奈道:「反正这次我坚持了,不做无谓的治疗。我都能想像他们是怎么评价的,老孙辛苦一辈子了,把他儿子培养成大学生,当了医生居然不给自己亲爹治病。哈,你可能都想像不到,他们甚至会把别人家的事录成小视频发在网上,享受被关注,被评论,享受同仇敌忾的感觉,有时候还会因为不同意见吵上一整天。」 「那可真是闲的。」凌游说。 第116页 「对!就是生活太无聊了。」 「学长,其实你和霈霈姐还有念念才是最亲密的家人,其他人,都是外人。我是因为差点死了,才发现很多以前困扰自己的事都不重要了。」 「嗯,看出来了,境界不一样。」 「我只是偶尔听不见,但绝对能听得出来你在讽刺我。」 「哎对了,杨亚桐,这次吓坏了吧?」 「他可没有,人家冲过来抽了我两巴掌,抽完说你他妈的要是敢死了我就怎么怎么样。」 「他能怎么样?」 「他把我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事都说了一遍,恨不得挖我祖坟那种。」 「你家有祖坟么?」 「没有。我就类比一下。」 这天傍晚吃完饭,杨亚桐借了个轮椅推着凌游出去散步。刚下过雨,温度又降了一些,一阵粗砺的风吹来,杨亚桐打了个寒战,推着轮椅绕到了住院楼侧面。 凌游往前一指:「去那边。」 「一直走吗?」 「对,走到头。」 「那不就是墙?」 「不是,你看看。」 果然,路的尽头有一个楼和墙还有二楼平台搭建起来的狭窄空间。 「以前这边是感染科的二层小楼,后来外面修路,给拆了,我读初中的时候,会躲在这儿抽菸。」 「你还抽菸?!」 「年纪小,学着玩儿的,后来被我爸发现,再也不敢了。」 「校长是怎么教育你的?」 「带我进了一趟手术室,看了个肺部手术。」 「哦~是看长期吸菸患者的黑灰色的肺吧?」 「不是。其实就是个普通的肺部手术,但我当时没见过手术,你应该知道,电刀灼烧加上出血,光闻那个味儿就已经很难受了,我要走,他不让,就站那儿给我讲长期吸菸会导致什么样的疾病,这些病要怎么治,要怎么开刀,切哪里,拿出来是什么样子的,我经受了视觉听觉和嗅觉的三重刺激,出去就吐了。」 「哈哈校长太有办法了。」 「也就是当时年纪小,这招如果放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没用了。」 「不会的,如果我是校长,就把你带到二号楼的地下室,给你看太爷爷的肺脏标本,让你对着那个罐子说,你想要一点一点毁掉自己本来很健康的身体——」 凌游忙不迭地打断他:「行了行了行了,我看你比他更狠。」 这个空间只容得下一个人,没有灯,光线只能从花墙的缝隙中透进来,这里藏着少年凌游的秘密时光,这样想着,杨亚桐心里泛起一丝酸甜,他勾起凌游的一根手指,问:「你出院了想干嘛?」 凌游不假思索道:「想要你带我出去玩。」 「好啊,去哪里?」 「去纽西兰和北欧,去房车露营,去古道徒步,去爬雪山,去健身,去——」 「去所有我跟别人一起玩没带你去过的地方,我知道啦!」 「嗯,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那这一圈走下来,说不定我就可以答应你了。」 「答应我什么?」 「答应做你男朋友啊,你不是要重新追我么?」 「啊?还没追上么?不要这样吧,我都差点死掉了你就算我追到了不行么?」 「不能因为你生了场病就把咱们商量好的流程给搞乱了。」 凌游一把将他扯过来,让杨亚桐坐在腿上,一只手伸进腰间,轻轻捏了一把:「我不管,我就要搞乱,先把生米煮熟再说。」 「不行哦,要听医生的话,医生说近期不能剧烈运动。」 第六十三章 默化潜移2 心脏,嵴椎动物体内推动血液循环的器官。城市中错综复杂的脉络也是一种循环,悲喜剧交相辉映,千万个丰厚的人生在这里来来往往,周而復始,汇合成强大的律动。 一段时间的忙碌过后,杨亚桐终于有了两天假期,更远的地方去不了,只能去近郊的房车营地。他们开车离开城市的心脏,驶向山区。 到了营地,见他一直忙着打字,杨亚桐问:「跟孙老师聊天啊?」 「不是,有个患者谘询。」 「才刚出院就开始工作了?需要这么拼命吗?」 「本来想拒绝的,但这个人是以前门诊接诊过的病人,就多聊几句。」 「什么问题?」 「轻度焦虑。但她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不只是焦虑,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正在讨论一件事,转眼间没有任何过渡就跳到另一个话题,思维奔逸得厉害,而且还有一种自我否定的态度,我都怀疑她不是焦虑是人格障碍。」 「好吧,那你聊吧。」杨亚桐闷闷不乐,小声嘟囔,「可我们在约会啊,都这么晚了……」 凌游立刻收了手机,牵起他的手,讨好一般又揉又捏。 杨亚桐问:「你以前想像过最美好的约会是什么样的?」 凌游想都没想:「跟你在一起就行。」 「不是说我,没有我的时候,你最想和未来的男朋友在哪里约会?」 「床上。」 「你滚,真讨厌!」 「那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啊,你十几岁的时候不想这事儿吗?」 「倒是也想。你好好说话,不要胡扯!」 「我想想啊,刚刚暗恋一个人的时候,喜欢看美国电影,那会儿看了很多浪漫爱情轻喜剧,看得特别相信爱情。相信在逛书店的时候遇到大明星,相信在圣诞节之前失业失恋结果和新搬来的邻居一见钟情,相信在飞机上碰上旧情人再续前缘,相信受过伤回到家乡发现从小和你吵吵闹闹的其实一直都在等你。但后来,我发现心里感觉最甜蜜的时候,是有个人陪你值夜班,明明困得点头哈腰了还硬撑着说不困,是在你不在家的时候,把你的狗照顾得很好,然后抱着她在门口等你回来,是你身体不好的时候抱着你,心情不好的时候逗你开心,就算你做了很蠢很蠢的事都接纳你,这些时刻让人很满足。」 第117页 「杨亚桐,从一开始,你就是超出我自控能力的存在。」 「但我不怪你,我爱你。」 凌游说完,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一个人扑进自己怀里。 这个吻看着热烈,杨亚桐却是温柔的,舌尖轻轻勾动,流连在他的唇齿、耳垂、脖颈,凌游紧皱着眉,挺起胸膛,头向后扬起一个夸张的弧度,绑头髮的绳子不知何时被弄掉了,有一种散乱的美感。 耳畔的唿吸越来越灼热,杨亚桐抬头凝视他,正巧凌游也看着他的眼,看到他眼里蒙了一层雾气,却也掩盖不住期盼和渴求。他急切地扯掉凌游的上衣,沿着锁骨的弧度继续向下。但渐渐的,凌游发现他的身体在轻微颤抖,亲吻也没有了章法,倒像是啃噬,像只发了狠的小兽一样,一口咬在凌游的肩膀上。 凌游嘶一声,同时感觉到,一颗温热的泪砸了下来。 「别哭,桐桐。」 「师兄我有时候特别恨你,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该有多轻松,也不会这么痛苦。我这段时间来回奔波,心力交瘁,觉得特别委屈,但只要一看见你对我笑,就高兴地把什么都忘了。我讨厌自己这样子,但又忍不住……」 「嗯,我知道,对不起,我——」 凌游突然感觉到一阵晕眩,他握着杨亚桐的肩膀,捨不得完全推开,却又不得不拉开一些距离,扯过两个枕头靠着,闭着眼平復唿吸。 「师兄你怎么了?你心脏不舒服吗?」 拍拍他的手,凌游说:「没事,可能血供都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大脑不够用,你别在我身上蹭了,忍得很难过。」 「都什么时候了还瞎扯!」杨亚桐搭上他的脉搏,「心率是快了点儿,很不舒服么?不然我们回医院?」 「回医院怎么说?主诉:因为生理反应导致心衰?我脸皮厚无所谓,丢的可是校长和徐主任的脸。」 「哎呀你能不能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杨亚桐又急又气,「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没事的,别着急。」凌游握住他的手,「来陪我躺会儿。你看外面,风很大,云在走。」 家里很久没开的台式机,今天突然被徐敏打开了,凌文玖路过,以为她在改学生论文,凑过去看,看到了一段线上就诊记录。 匿名患者:凌医生你好。我有个问题想谘询一下。 凌游 医师:您好,请讲。 匿名患者:我好像有点焦虑。 凌游 医师:您之前去医院面诊过吗? 匿名患者:去过,很长时间之前,挂过你的号。 凌游 医师:当时的诊断是什么? 匿名患者:轻度焦虑。 凌游 医师:轻度焦虑我们一般都会以心理治疗为主,那您这次是感觉严重了一些吗? 匿名患者:也不是,主要是遇到一个难事儿。我女儿,和一个不相配的人恋爱,一直没跟我们说,最近我才知道,和她闹得还有点不开心,你可以从专业的角度,告诉我应该怎么处理吗? 凌游 医师:有关家庭关系,每个人情况是不一样的,我也不知道您女儿的想法,但您说她的恋爱对象「不相配」,其实是价值观的问题。很多人都觉得,恋爱需要的是大致平等,朱门柴扉可能爱上的时候轰轰烈烈,真正生活在一起就会有很多矛盾,这是大多数人的经验,不能说没有道理,只能说这是一种统计学的结果。但您的孩子是独立个体,有她自己的认知和判断,如果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您大可不必为之忧心,因为两个人恋爱,有50%的可能性是不成功的,可能您焦虑了半天,人家自己早就觉得不合适分了手,您不就白操心了吗? 匿名患者:分手不太可能,我也不是那种要死要活非要阻挠孩子的家长,我就是自己心里觉得焦虑,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是对我没信心还是觉得我平时忽略了她很失望? 凌游 医师:您的焦虑是人之常情。这世上最动人之处,往往都在这人之常情里。我们面对自己的爱人和父母,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敢说的话,不是没信心,也不是失望,而是我们怕自己说了,得到爱会因此而减少,这才是她选择隐瞒的真实想法。 匿名患者:谢谢你啊凌医生,特别感谢你跟我说这些。 凌游 医师:不客气。 上一段对话停在这里,凌文玖想了想,挪开椅子坐下,接着打字。 匿名患者:其实,她的感情并不是太顺利,身体也不好,所以我这段时间都很难过,替她难过,自己也想不通,很纠结。 凌游 医师:其实我建议您和孩子找个机会好好沟通,心平气和地把这件事说清楚,您把自己的困惑都说给她听,我相信她那么爱您,一定不忍心自己的母亲难过。 匿名患者:有些事情我们都不说,其实也是一种逃避,维持表面的和平,我们理解自己的孩子,但并不代表这个社会也能包容。 凌游 医师:社会问题要交给时间和民众道德水平的提升,需要很久。但我觉得,您需要先把家庭内部的问题解决,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面对困境是很辛苦的,如果有你们的支持,她会有勇气,有力量,也会更加幸福。 匿名患者:好的,我明白了,谢谢。 凌游 医师:如果您对这件事持续焦虑,或者出现唿吸心跳加快等不适症状,还是需要去门诊接受系统的诊断和治疗。 第118页 匿名患者:好的,我没有焦虑,只是一时心情不太好,跟你聊完好了很多。 凌游 医师:好的,如果能对您有点帮助,我也很高兴。 匿名患者:谢谢医生,下次见。 徐敏不知何时站在了凌文玖身后,她笑了一声:「还下次见,怎么你还想继续跟他聊么?」 「这种方式挺好的,一次30块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凌文玖转身,问,「那你现在还生气么?」 「我不是生气,是太疑惑了。我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要怎么跟儿子的女朋友相处。我想做个很酷的婆婆,不理会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就和她做朋友。我懂女人,我知道怎么和女人沟通,但……那谁,他是个男孩子,我不懂你们男的怎么想,我也不知道男的跟男的怎么谈恋爱,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不敢去凌游那个病房,看见他俩在一起我就想跑。」 凌文玖说:「我叫他小杨医生。」 徐敏瞥了他一眼:「我没有请教你的意思。」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有一次去六附院找老周,特意绕到儿科,跟他聊了聊。」 「他是个怎么样的孩子?」 「理性、果断、有主见,据说成绩非常好。家里呢,父母离异,一直跟母亲生活,母亲经商,经济条件不错。」 「噢,打听得很全面,但就是瞒着我,是么?」 「唉,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觉得这种事,是要儿子自己跟我们沟通,而不是咱们俩私下里聊。」 「都是藉口。你们爷俩是一样的,一拖天下无难事,非要等到最后时刻才把话说清楚。」 凌文玖笑着嘆气:「我就知道,儿子犯了什么错,最终战火都会烧到我头上。」 徐敏没有跟他开玩笑的意思,反而沉默了,半晌才说:「儿子没错,这不是错误,只是个特例,他因为这点特殊之处承受了很多心理压力。我没跟你说,有一次去公寓看他,床头有个盒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都是他吃的药,我都不敢再看第二眼……」 凌文玖搂着妻子的肩膀:「我知道你心疼他。」 「我是心疼他,我想跟他好好聊聊,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心里的疑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两个孩子。还有啊,那么多人给我介绍谁谁谁家的姑娘,我要怎么说,说凌游不喜欢女孩?」 「倒也不用跟外人这么坦诚,折中一点,说凌游不打算结婚,是个单身主义者。」 「你连理由都帮我想好了,看来真的是经过慎重思考的。」 「我是思考过,因为我一开始也不理解,我不懂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那么漂亮那么聪明,他就是不喜欢。那段时间我经常想起以前刚认识你的时候,那会儿真的是着迷,每时每刻都想跟着你,你那阵子在实习轮转,我天天数着日子,算你还能在科里待几天,打听你下一站去什么科。所以后来,慢慢就想通了,人和人不一样,凌游和我也不一样,但爱情这件事是一样的,想和那个人度过余生的感觉是一样的。」 徐敏靠在丈夫怀里,她点了点头,看向窗外,外面起风了,一团一团的云翻滚着前进,明天可能会下雨。今年秋冬有些反常,一直干旱着,或者,正需要这么一场雨。 第六十四章 默化潜移3 周末一早,凌游接完电话,对杨亚桐说:「老陆找我,中午跟我去吃个饭吧。」 「谁找你?」 「我爷爷。」 杨亚桐边后退边摇头:「别别别,我面对你妈都够紧张的了,不可能去见你爷爷的,饶了我吧,我不敢去。」 凌游一把把他扯过来,强行按在自己腿上:「你放心,老陆对我是绝对溺爱,我干什么他都没意见。」 「可这不是一件小孩子淘气的事,这是人生大事。」 凌游抚摸他的背,像在安抚应激的胖大海:「有一天晚上住在那儿,我尝试着跟他提过。我问他,不结婚行不行,他说凭什么不行,不结就不结,一个人落得自在。我又问那如果我喜欢的人,世俗意义上不能接受怎么办,他当时看了我一眼,说世俗算个屁。」 「哇,爷爷好酷,他是个很有个性的人么?」 「不算是,但他有一种年纪大了看透世事的超脱。尤其是对我,他可以满足我所有要求,在他心里,全世界都没有他孙子高兴重要。」 「那还真是溺爱。」 「其实我一直都不懂,我有堂哥堂姐堂弟堂妹,加在一起他得有七八个孙辈,但他真的偏爱我一个。」 「因为你可爱啊!」说着杨亚桐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鼻尖。 凌游呵呵傻笑:「所以我感觉,他们在学术上那么拼,一个个优秀得没边没沿的,衬托得我就像个阿斗,但有时候,长辈的爱就是不公平,他喜欢所有孩子,唯独我,是他心情不好要叫过去陪他的。」凌游搂紧了他的腰,又说,「你放心,爷爷比我爸温和得多,他对我说过最重的话是『胡闹』,他对我生过最久的气是三秒。」 凌游牵着杨亚桐的手进了家门,把他往凌陆面前一推:「爷爷,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 「胡闹!你小子真是什么惊世骇俗干什么。」 「怎么不行么?」 「行!当然行。你爹妈知道吗?」 「知道。」 第119页 「嗯,那就行。」 凌陆戴上眼镜端详杨亚桐:「看着年纪不大。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吧?」 杨亚桐忙说:「爷爷,我家里只是小康,没有多富贵。」 「也是医学院的?」 「是的。」 「现在这个年代,培养一个医生的时间太长了,没点家底真的有点难。」 凌游挨着他爷爷,讪笑道:「培养我这种医生不用太久。」 「对!你是很特别,资歷特别薄,脸皮特别厚。」 凌陆拿出脉枕,点了点桌子,凌游示意他伸手,杨亚桐便乖乖把手放在上面,这是他第一次被中医搭脉,一时间竟有些紧张。 左手号完,换另一只手,凌陆说:「身体挺好。经常熬夜吗?」 凌游说:「爷爷,他是小儿外科的。」 「唉,那难免,肝火有点旺,多吃蔬菜水果。」 「神医啊,您给他开副药吃吃吧,确实肝火旺,脾气可差了,在家总骂我。」凌游假装委屈,扭捏作态。 凌陆白了他一眼:「凡事都要讲个因果,如果有人欠收拾,那必然会有人收拾。」 凌游说得对,爷爷确实更温和一些,这顿饭,杨亚桐吃得轻松愉快,以至于出了门,他还能记得爷爷家的香味,那是很多种中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刺鼻,不苦涩,只有淡淡的草木香。他想,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凌游,性格里平和、善解人意的那一面,应该就来源于此吧。 杨亚桐买的悬浮床,给胖大海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她以前想要上床睡,必须要很努力地爬,爬不上去,叫不出声,自己缩在角落生一会儿闷气,才会被抱上床,现在不用了,这个高度她可以轻易跳上来。 她发现最近床上又重新变成了两个人睡,可供玩乐的方式增加了。有时候是爬两座小山,有时候是一座大山,偶尔还能钻进隧道。那两个人类也配合她玩捉迷藏,一边喊着「胖大海在哪里呀」,一边翻开被子找,假装找不到,等她自己跳出来。直到她玩累了,看心情随机找个怀抱,睡一个心满意足的觉。 胖大海觉得,这些快乐的小游戏和温存的夜晚离开得太久,终于回来了。 凌游生病之后疏于锻鍊,加上心肌炎,体力差了不少,他说出院之后要去跑步,被杨亚桐拦下了,只陪他散步。这天他们在楼下的商场逛街,去杨亚桐固定的髮型师那里剪头髮,髮型师看了凌游一眼,说「原来这就是那个中长发男生」,一副久闻大名的样子。 杨亚桐说:「那您也给他修一下吧,不要剪短。」 髮型师说:「不用强调这个,我不会剥夺你给人家扎头髮的权利。」 凌游的头髮在专业人士手里果然是不一样的,被吹成微卷,绑成一个貌似随意的低马尾,头顶和两鬓挑出一些碎发,碎发的弧度也有讲究。 凌游说:「原来这种刚起床的效果也是需要造型。」 髮型师一边说「那当然」,一边给他的头髮喷上最后一层定型喷雾,从各个角度观察,拍了拍他的肩膀,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 走出理髮店,他们下楼,经过儿童游乐区,有个声音问:「是凌医生么?」 凌游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张佳瑶?」 「是的。凌医生你头髮长了,差点没认出来。」 「在陪小朋友玩?」 「是啊,那个,唉,又趴地上,不管他了。」张佳瑶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小男孩在玩轨道小汽车,「之前去复查,几次都没见到你,齐姐姐说你身体不好休假了,现在好些了吗?」 「嗯,刚出院,已经好多了。」 「看着瘦了很多,不过还是一样帅。」 杨亚桐问:「这里面,我能进去么?」 「可以啊。别人都是家长全程陪玩,我实在是玩不动了。」张佳瑶说。 杨亚桐给凌游递了个好奇又兴奋的眼神,凌游点头,他立刻脱了鞋跳进去,似乎是奔向自己没那么丰盛的童年。 「那么你呢,最近好么?」凌游问。 「孙医生说我恢復得很好,停药以后也很久没觉得难过了,人也乐观了很多。」 「那很好啊,我记得你爱人很支持你。」 「对,他们公司每周有一天可以在家办公,他申请了两天,可以在家带孩子,也不耽误工作。他还说我不能一直跟孩子待在一起,需要有放松的窗口,所以经常找藉口把儿子送到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家住几天,我们就趁机出门旅游或者去吃大餐喝大酒,不出去的话就在家待着看电影,也很舒服。」 「这生活状态真好,小朋友怎么样?」 「小孩很好啊,能吃能睡身体很棒,就像你说的,母乳和奶粉,都能餵养出健康快乐的孩子,区别不大。现在回头看看,当时那么焦虑的事,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心态是不同的,你以前所有的担忧,都是一个新手妈妈必经的过程,过了那段时间,一定会有变化的。」 「是的,我一直都记得你跟我说,爱需要时间和过程。以前我因为生病心情不好,觉得孩子是个负担,是个把我人生切断了的人,现在不这么想了。他更小的一点的时候,每次睡着我都特别庆幸,心里默念着『你可千万要多睡会儿别醒这么早』,就想要延长一些成年人的自由时间,现在不这样了,他睡觉我就休息,他醒了我也乐意陪他玩。前天,我在家追剧,看到很感人的片段,掉了几滴眼泪,被那小孩看见了,他现在只会走还说不清楚话,就知道拿好吃的塞给我,把他最喜欢的,睡觉一定要抓着的小毯子给我,还爬到餐桌上拿花瓶里的花,因为他知道如果爸爸回家带花给我,我就会开心,他啊啊呜呜地,想尽办法让我高兴。」 第120页 「哈哈,好可爱,是个暖男。」 「我当时就觉得,孩子不是上帝派来考验我的,他对我的爱很单纯,发自内心无条件的。」 「所以你现在多了一份爱的支持,更快乐了。」 「对的。」张佳瑶四下张望,看到杨亚桐和儿子一起玩赛车,「凌医生,你朋友,好像玩得比我儿子还高兴。」 「他是个很专业的儿科医生,特别擅长哄小孩。」凌游眼里满是笑意,「让他再玩儿会儿吧。」 这天,凌游说想要带杨亚桐一起参加科室聚餐。 杨亚桐问:「我也去?蓝主任知道咱俩在一起的事儿么?」 「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告诉他。」 「啊……」他很犹豫,「其实我见过那么多主任,蓝主任是截止到目前最可怕的,没有之一。」 「比徐主任还可怕?」 「见过几次之后,我觉得徐主任一点都不可怕,要是凶起来,可能我妈还更胜一筹。」 凌游想了想,说:「其实他是个不错的人,只是性格有点轴,不过你也可以理解为坚持原则。」 「那坚持原则的人,能接受我们这种关系吗?」 「那你试试看?」凌游卖了个关子。 还没上楼,他们在停车场便遇到了蓝霆,看了看杨亚桐,他问:「你是……上一届的实习生吧?」 杨亚桐站定:「对的蓝主任。」 凌游牵过他的手:「是我男朋友。」 「你?男……哦~」蓝霆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哪样?」 「你那段时间的异常,我以为是生病导致的,原来是恋爱了。你这个病人不老实啊,隐瞒这么大的事儿。」 「这跟治疗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恋爱对心理是有直接影响的,你不说,就不怕我判断失误开错了药?」 凌游笑道:「我相信主任,您开什么我就吃什么,错了就当做了个四期实验。」 「四期实验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对了——」蓝霆还没说完,电话响起,「你们先上去,我接个电话。」 落座,他们两个人难免又被同事们起闹,闹着让凌游罚酒三杯,他推说心脏不好不能喝,又去开杨亚桐玩笑,他也大大方方应下。此时的喧闹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故事的开始,就发生在同样的时刻,也是科室聚餐,在同一家饭店。一年多了,凌游始终记得那双时不时就盯着自己出神的眼睛,他一开始并没注意到,但视线交汇了两次,又或者是喝完了一壶酒之后,感觉便不一样了,想到这里,他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杨亚桐的手,弹琴一般拨弄他的手指。 「我跟你们说,精神科医生绝对是最听话也最讨人厌的病人。」孙奚开始了他的演讲,「你一句话刚说一半,他立马就能接下半句,你说换药,他一点疑问都没有,说好呀好呀试试看,搞得你一点权威性和成就感都没有。」 凌游说:「为了减轻孙医生的负担,我配合一点不好么?」 「你这样感觉是自己给自己治好的,不是我治好的。」 「就算你治的还不行吗,哎不对,你也是从蓝主任手里接过来的,除了给我打打电话就没干什么有建设性的事儿。」 「打电话不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打电话是的,但你打电话的目的是要加我爷爷的号,那就不能算治疗了吧。」 众人闹笑。 蓝霆姗姗来迟,打开门却没进来,示意凌游出来一趟,凌游点头,最后又跟他们说:「以后门诊再遇到病人说不肯吃药怕副作用之类的,我就比你们有优势了,我可以说『哦这个我也吃过』!」 包间外面,有个单独的小隔间,他们在沙发上坐下,蓝霆说:「会拿自己开玩笑了啊,我觉得你离彻底痊癒不远了。」 凌游收起了戏嚯:「偶尔还是会出现听不见的情况,心情放松下来之后,恢復得越来越快,以前越听不到越紧张,现在认命了,反而好很多,我那天心血来潮计了个时,三分钟。」 「还有心情计时?不错嘛。那你的记录是越来越短的么?」 「跟心情和身体状况都有关系,也不是越来越短,如果晚上太累了,可能会时间长一点,但总体趋势是缩短的。」 「很好。精神性聋其实没什么措施可做的,就主要是调整心情。」蓝霆问,「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还回来吗?」 凌游沉默片刻:「主任……」 「还在考虑?」 「对。」 「不着急,再想想,回不回来我都能理解,也接受。」 第六十五章 默化潜移4 最近这些天,杨亚桐心事重重,做什么都恹恹的,尤其是昨天,他深夜回来,衣服都没换便瘫在床上,凌游半睡半醒间去抱他,被轻轻推开。 他一大早起来,带着胖大海,不知道在阳台忙活些什么。杨亚桐睡到接近中午,翻了个身,伸手摸向一旁,没有人,他睁开眼,又闭上,不太高兴。他喜欢醒的时候身边有人挨着,喜欢床上的混乱、拥挤和温暖。 「师兄你去哪了?」他喊。 凌游从阳台走来,蹲在床边,把胖大海献宝一般捧到他眼前:「看!」 「什么?」 「你看她这样穿像不像你亲生的。」 杨亚桐这才注意到胖大海的新衣服,蓝绿色的衣裤和白色外套,看着是刷手服和白大褂的配色,他笑了,笑得勉强,清澈的眼里掠过一片云的暗影。 第121页 「没睡好?」凌游搂过他问。 「有一点。太累了,昨天跟了个大手术,下了手术又在picu待到半夜。」 「什么手术啊?」 杨亚桐不想回顾什么手术,他以前很期待跟着老师上手术,去学习,或者说是去欣赏一场精湛的表演,但现在,每上一台手术他都在担心,这是不是最后一台了,自己明天,是不是就要去跟别的导师了。 「不想说了。」 凌游察觉到他情绪不好,因为按照常理,他应该很兴奋地对自己讲述手术细节,他捏了捏杨亚桐的脖颈,「再睡会儿吧,累坏了。」 「不能睡了,下午要回医院。」见凌游作势要起身,他环住他的腰,「师兄,我有点难过。」 「因为什么?」 「我导师,打算辞职了。」 儿科的这次聚餐,颇有些给穆之南送行的意思,平时他们吃完饭早早就散场了,今天过了十点,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凌游正想问杨亚桐什么时候回家,李靖打来了电话。 「凌老师,杨亚桐喝多了,您能过来接他一下么?」 「好,发个定位给我。」 杨亚桐坐在门口,李靖陪着,见到凌游,他直接快走两步,难以承受脑袋的重量似的,头直接撞在他胸口,凌游被撞了个踉跄,后退两步搂紧他的腰:「谢谢啊,我把他带走了。」 小酒馆那一带是民国建筑群,道路很窄,几乎都是单行线,凌游只能背着他走到大路上再打车。 树木森然,显得路灯低且暗,掩盖了一些伤感。 「师兄你来啦。」 「是啊,接你回家。」 羽绒大衣有点滑,凌游脱下来,给杨亚桐披上,再背起来,两个人就像是盖在同一张被子里了,亲密又温暖。 被帽子盖住头,杨亚桐觉得这个环境安稳平静,他说:「师兄我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说一点都不吃醋是不可能的,凌游闷闷地「嗯」了一声,听到他接着说:「跟喜不喜欢没关系,我觉得有点像,我爸爸又一次离开了我。」 「爸爸?」 「这么说显得他有点老气。你知道的,我们家那两个舅舅,一个需要我照顾,一个像我兄弟,没有能称得上是长辈的。老师他,教了我很多,也特别照顾我,我有时候想,如果我爸不是那么早走了,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教我做人,教我做事。」说罢,他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傻乎乎地笑两声,「走了?呵呵呵,说得好像他死了一样。他没死,但是音信全无,也差不多了。」 「穆之南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怎么说话,但对我们特别温和,可能因为话太少了,平时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很吓人,不过熟悉起来就好很多。他就是我心目中外科医生的模板,效率极高,说一不二,手术做得超级棒。」 「那他为什么想离开医院?」 「很多原因吧。他身体不太好,这些年他的手术量是全省最多的,他说是职业倦怠,但我觉得都是胡扯!」 「什么?」 「我跟你说,他就是因为有后路,他是个书画家,在艺术学院兼职教授,我觉得他就是找到了更轻松的工作,不想在医院拼命了!」 「呃……也不好这么说。」 「就这么说!我生气!」 「好好好,你生气,你应该生气。」 「他找我谈这件事的时候,说最对不起的人是我,他特别想把我带到毕业,切!想你倒是带啊,不带了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对对对,他不仗义。」 「胡说!他没有不仗义!」 「啊?」 「他人可好了,李靖当时说想转重症,他立马就去帮他联繫教授,那人在美国,他好说歹说劝他收了,还让picu的小杨主任手把手教他,有时候还帮他改论文赶进度,就怕他延毕。」 「哦,那是挺不错的。其实,这么一个业内精英,离开也挺可惜的。」 「是啊,如果不走,我们都觉得他应该就是下一任的大儿科主任,那他真的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科主任了。」 「所以你崇拜他,还是有道理的。」 「当然,我这么优秀,哪会崇拜不优秀的人!」 「是是是,你优秀你最优秀。」 「不行,你重说,我觉得你在讽刺我。」 「杨亚桐是最优秀的小儿外科医生,可以了吗?」 「把那个『可-以-了-吗』删掉!」 「删掉了。」 拐出最后一条巷子,他们到了大路上,路边的霓虹灯亮得耀眼,杨亚桐的视线似乎被无数尖锐的稜角刺中,头一阵一阵的疼,他闭上了眼。 「师兄我头疼。」 「再等等,回家吃药。」 「不想吃药。」 「那就不吃,我帮你按摩。」 「师兄我说错了,我其实不是生气,我就是觉得,他那么优秀,人生选择那么多,去尝试别的也很好,我什么都没有,我只会读书考试,只想做医生。」 「所以你以后,一定是个比他更强的医生。」 「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停下了,我还在往前跑,总有一天一定会超过他。」 「说得很对啊。」凌游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把一直向下坠的他往上託了托,「听你这么说,穆主任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难怪你崇拜他,换我我也喜欢他。」 第122页 凌游的肩膀被勐拍了一下:「你不许喜欢他!」 「我当然不喜欢他,我喜欢你。」 杨亚桐在计程车上睡睡醒醒,醉意不仅没缓解,似乎还更深了些,下了车依旧迷濛着眼,软绵绵地倒在凌游怀里,叫嚣着要去喝二场,凌游无奈,又一次背上他往家走。 「师兄我们去吃宵夜吧。」 「别折腾了。」凌游的体力尚未恢復,越走越慢,「你累了,早点回家睡觉吧。」 「我不累!我看是你累了吧。」 「我是累啊。」他唿吸越来越重,「小酒馆出来那段路好长啊,真的有点背不动你了。」 「你一定是不喜欢我了,你以前都不嫌累的。」 「我不是——」凌游笑了笑,「那我从明天开始跟你去健身,可以吗?」 「好。」 回到家,杨亚桐被摆放在沙发上,凌游拿了块热毛巾,盖在他脸上,擦完脸又捂着他的手,问:「冷么?」 他没回答,反而问:「师兄我好不好看?」 「……好看。」 「不!没有你好看。」 「我现在已经不好看了,你好看。」 「不是的,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你什么样都好看。」 「好吧,我好看,那你先睡觉好么?」 「我还没洗澡。」 「先睡一觉醒了再洗。」 「不行,我本来就不好看了,不能再不洗澡。」 「你好看。」 「我不好看,没你好看……」 凌游心说这话题怎么绕不出来了,正当他准备再煳弄过去时,杨亚桐问:「师兄你觉得我好看为什么对我没反应?」 「呃……还是有的。」 「师兄你想不想我?」 「想。」 「师兄你想不想要我?」 「想要。」 「我也想。我想得睡不着觉,难受得要命。」 「对不起。」 「师兄你还喜欢我么?」 「喜欢。」 「那你跟我做一次行么?」 「啊?」看来杨亚桐是彻底醉了,凌游劝道,「你先睡觉,明天再说好么?」 「你一定是不喜欢我了,你对我没感觉了,你以前说看见我就想——」 凌游没让他说下去,用嘴堵住了他的嘴。 他被这个深吻亲得气喘吁吁,身体的摇盪和口中的微咸让他如同漂浮在海上,但他不只想要漂着,他想要沉下去。 「师兄你真的不想么?」杨亚桐胡乱抓着他的衣服,手探进腰间往下摸,「你明明就想要!我命令你进来,立刻!马上!」 凌游窘迫道:「我……你忘了我心脏出问题,这半年都不能剧烈运动么?」 「那你别动,我动行不行?」 他握着杨亚桐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背你走一小段路,有点喘不上气,现在已经心动过速了,我倒是不介意死在你身上,但你说过要把我切碎了扔掉,还挺麻烦的,这么大一个人,一百多斤,很难搬运。」 杨亚桐没听懂这个笑话,不光没笑,还沮丧至极,推开他起身要走:「那我回家住了。」 凌游抓住他:「哎呀你别折腾了,回来睡觉!」 「师兄我是不是不该喝这么多酒?」 「可不么!自己不难受吗?」 他用头抵住墙:「对不起我错了,我要面壁思过。」 「你别面——」凌游想要把他直接扛到床上,却苦于体力不支,只能好言相劝,「你乖一点,睡觉吧,好吗?」 「我想和你睡。」 「是和我睡啊——」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个「睡」和他想的不是一回事,嘆了口气,搂过杨亚桐的腰,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裤子。 背贴在墙上有些凉,身体的另一个位置反而越来越热,杨亚桐感觉那团火已经烧起来,却始终范围有限,烧不完全。 隔靴搔痒更加难受,他抓着凌游胸口的衣服,腿缠上他的腰,拧着身子哼哼唧唧:「师兄,我不要……我想……好难过……」 凌游无奈,按住他的肩膀:「站好了!」随即跪下。 杨亚桐很快丢盔弃甲,被拖到床上,凌游从卫生间回来,问:「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他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幽幽地说了句:「你一定是不喜欢我了。」 凌游哭笑不得:「怎么又回到这个问题了?」 「以前,你都给两次的,现在一次你就不耐烦了,一定是不喜欢我了。」 凌游闭了闭眼,做好了要跟这醉鬼耗上一夜的心理准备。 「闭嘴!杨亚桐,正式通知你,我聋了,求饶听不见,你最好别后悔。」 没用多久,杨亚桐就后悔了,他失了神,抓着凌游的手臂尖叫,被一把捂住嘴。 他彻底沉入海里了。 第六十六章 尾声 晚上九点凌游回到家,杨亚桐已经洗完澡在看书了。 「跟谁吃饭这么晚啊?」他问。 凌游说:「闻教授和你妈。」 「什么?为什么你们吃饭不叫我?」 「杨医生你失忆了么?我下午的时候发微信问你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你说没有,还发了一个哭得很噁心的表情。」 「那我以为是你喊我吃饭啊,如果知道我妈和闻阿姨都在我就挤点时间出来了。」 第123页 「哎你这人,怎么还区别对待呢,我就不值得你挤一挤?」 「哎呀~我每天都在床上挤你不差这点时间。」 「那也不行,我感觉自己一点都不重要,我生气了!」 「你重要你重要。哎对了,闻阿姨好些了吗?」 「嗯,在我看来已经完全没事了,但你也知道——」 他没说完,闻筝的情况复杂得多,几乎没办法判断是「好」还是「不好」。 杨亚桐点头:「我知道。」 「闻老师今天才跟我说,她和蓝主任是很多年的老朋友。」 「天吶,我感觉闻阿姨认识全世界。」 「哈哈,是的。她说,当初是蓝主任请她跟我聊聊的。」 「为什么?闻阿姨也不是心理医生啊。」 「主任说,我的知识体系有些失衡,就我家那个情况,中医西医、中药西药,临床的一大堆,还有搞基础研究的,我周围全是自然科学,人文方面缺了一块,他说,哲学和心理学距离很近,他希望我能从其他方面认识自己。」 「蓝主任……这么睿智的么?」 「不要觉得他只会骂人,其实他是个非常有远见和独特个性的医生。」 洗完澡回来,凌游头髮也没吹,直接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抱着。 杨亚桐吓了一跳:「哎师兄你干嘛?」见他一言不发,又捧起他的脸问,「你又听不到了是么?」 凌游眨了眨他漂亮的眼,茫然,却不伤感。 杨亚桐没再说什么,只抱得更紧一些。 隔了一会儿,凌游说:「我现在没那么怕失聪了,反正过会儿就好,就当是系统卡住了重启一下。」 「嗯,五六天没出现这症状了吧?」 「没刻意计算,或许,不执着于疾病好还是没好,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闻阿姨告诉你的?」 「对,刚开始觉得不可思议,痊癒就是痊癒,怎么可能不计较呢。后来想想,还是理工科思维限制了我,对于治疗心理疾病来说,没有绝对的痊癒。病人符合出院标准并不代表他完全好了,离开医院后的康復也是治疗的一部分,那到底要治疗到什么地步呢?每个人标准是不一样的,躁狂者心情维持稳定,还是抑郁者有生存下去的动力?就像我,我觉得偶尔出现一两分钟听不到声音,对我的生活没有造成影响,那就是没事了。」 「嗯。我很喜欢听不到的你。」 「这有什么好喜欢的?」 「你以前长得那么壮,力气又大,控制病人的时候有点暴力,还挺可怕的,听不到的时候有一小会儿的脆弱,满足了我小小的保护欲。」 「那赶快保护我吧,我需要你强大的怀抱。」 凌游扑过去,手脚并用地箍住他,却听到「呜」一声,胖大海从被子里钻出来跳下床,显然是被扰了好梦,一脸不高兴。 这是一个风雪来得很突然的年尾,杨亚桐在电话里说有件事想要跟他谈,问是什么事,只说见面再说。 凌游在停车场等了一会儿,杨亚桐远远跑过来,跳上车,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 看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凌游笑了:「看来不是什么好事儿,先给我颗糖,再抽我一巴掌,是么?」 「也不能说是坏事。穆主任说,有个澳洲访学的机会,问我想不想去。」 「很好啊,必须去!」 「联繫的是他硕士的导师,现在在墨尔本的皇家儿童医院,问题是三个月的那种观摩项目可以学到的东西有限,如果可以跟他一两年再回来,绝对是不一样的。」 「对,短期项目有点像参观,意义不大。」 「我没去过澳洲,听说那边压力不小,我英文也不怎么好,万一没办法适应怎么办?」 「可以早一点去,适应生活应该没问题。白薇去英国留学,她说下飞机的时候还挺紧张,跟着同学去了一趟超市就完全放松下来了,她英文还不如你呢。」 「可我有点捨不得你,好不容易能好好在一起,一想到要离开你两年,我真是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在难受。」 「不用离开我啊,我可以陪你过去,找个书读,我雅思成绩还没过期。」 杨亚桐一愣,随即又低下头:「我不想让你为了我打乱自己的人生规划。」 红灯还剩十秒,凌游迅速抓起他的手亲了一口:「我之前的人生规划里本来就有这一项,不然你猜我为什么会有雅思成绩?」 「对啊,你为什么会有雅思成绩,什么时候考的?」 「去年十月,你来实习之前刚考完,还没申请,你就出现在我面前,我见色起意昏了头,就把这事儿扔了。」开进停车场,凌游停好车,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杨亚桐,你早就打乱了我的人生规划。」 杨亚桐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听到这些话,他应该是欢喜的,却无端觉得这欢喜里有些心酸,深吸一口气,他问:「那你,打算学什么?」 凌游听到这个颤巍巍的声音,拍了拍他的手:「想学个和医学不相关的人文学科,以后做个朝九晚五的规律工作。」 杨亚桐突然松开手,瞪着他:「不学心理学吗?放弃了多可惜。」 「你看,你现在研一,距离退休至少还得忙四十多年,人生苦短,咱们两个人不能各忙各的。」凌游握紧他的手,「我愿意做那个在家等你的人。」 第124页 杨亚桐低头趴在他的腿上,还是没忍住,掉了泪。 凌游想,读书的时候,杨亚桐一定是那种会借骨头回宿舍学习的学生,因为他在自己的餐桌上发现一台腔镜模拟器。 他问:「小杨医生怎么回家还在练啊,需要这么勤奋么?」 杨亚桐头也没抬:「最近跟了很多手术,我觉得自己和别人差好远,你知道么,我站那儿看的时候,心里那叫一个着急,我的手好不容易练得灵活了一些,他们是怎么做到机械臂和手一样的,很费解!」 「穆主任不是不经常在医院么,你哪来这么多手术要跟?」 「别提了,他好像是为了弥补我一样,回医院做手术要带着我,去儿童医院做也要带上我,在儿童医院做完了还不能走,让我再跟一台梁主任的,回到医院,刘主任又叫我,我感觉这一周跟了以前一个月的手术量。」 「那不是很好?」 「是很好啊,但就是越跟越觉得自己差。」 「你绝对不差,你那么聪明,只是比他们少了些时间而已。」 「嗯,有道理。」他只回头朝凌游笑了一秒,又转回去,「所以还得多练练。」 凌游心说我开导你是不想你回到家还这么拼命,不是为了让你继续练的! 他扯了扯杨亚桐的袖子:「我肚子疼。」 「嗯?怎么回事?你跟我吃的东西都一样啊。」 「我也不知道。」 杨亚桐让他躺下,在腹部各个位置按压。 「这里疼么?」 「不疼。」 「这里呢?」 「也不疼。」 「那到底哪里疼?」 「说不出哪里,就是感觉不舒服。」 「胀气?」 「……也不是。哎你说是不是肠梗阻了?」 他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瞥了凌游一眼,默默坐回椅子上,继续缝针:「我觉得你不是肠梗阻,你是脑子梗阻了。」 「脑梗我会找我爸,可我现在真的不舒服。」见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凌游下巴搁在他在肩膀上,「帮我揉揉呗?」 杨亚桐和他对视一眼,成年人求欢不需要说得太清楚,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什么。 「自己去躺好!」他命令道。 凌游蹦到床上,迅速把自己脱光了钻进被子,握着他的手放在胸口:「这里不舒服。」 「不是说肚子疼的么?」 「哪儿哪儿都疼,都要揉。」 杨亚桐任由他牵引着自己的手,一路向下抚摸。屋里暖气开得很足,窗户上蒙了一层雾,关了灯才注意到,远处不知道哪里在放圣诞烟花,一明一灭地闪着多彩的光。凌游翻身压住他,故意不让他脱衣服,杨亚桐被缠在身上的衣服箍住,竟像是被绑起来了。 「怎么?要约束我啊?」 凌游不回答,嘴唇在他身上巡视领地,满足他「这里」、「再来」、「左边也要」之类的指令,用胡茬轻轻蹭杨亚桐的大腿内侧,装作惊讶:「怎么这样了啊!」说着,故意使坏地拨弄,「这是什么呀……」 「哎呀别——」他甩开凌游的手,「你快点。」 凌游不理他,盯着他的眼睛,挑衅一般继续。 杨亚桐一把抓过他的头髮:「我再说最后一遍,别玩了,快点!」 他顿时有些后悔,为什么把头髮留这么长,授人以柄。 没过多久,凌游的耳边似有蜂群的声音,飞来,又渐渐远去,同时远去的,还有他的听觉。见他在不该停顿的时候停了一下,杨亚桐用脚勾了勾他的腰,捧着他的脸吻他,说「别停」,说「没关系」,说「别在意这个,继续」,凌游也笑了笑,吻住他,并且继续。 他们的唿吸渐渐同步,杨亚桐的失重感越来越强,他在意识不清晰时喊了什么凌游听不到,但他们是对彼此身体最了解的人,凌游看到他无神的眼、潮红的脸和拧紧的眉头,以及自己手臂上的抓痕,加快了速度和力度。 「师兄你慢一点,啊不要,你等等我——」 无所谓谁等谁,因为前面还有一生的时间,等着他们一起走来。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感谢陪伴,冬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