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林氏有好女》 第1页 [穿越重生] 《之林氏有好女》作者:叶鹂声【完结+番外】 【文案】 什么?要她医者仁心? 不好意思,她连医者人心都很难做到。 - 亲娘死后第二天,林琢玉觉醒了来自未来的诊疗, 一併觉醒的,还有她那些关于未来的记忆。 面对姗姗来迟的系统,林琢玉沉默地选择了忽视。 就在她自暴自弃的时候,兄长传来了一纸消息让她重新振作, 得知两兄妹变成之后,一位远房叔父主动要求照顾二人, 这位远房叔父,名叫林如海…… - 观前预警: 1.红楼背景,对薛家、王夫人不太友好,对史家和贾家的一部分人不友好,不喜勿入。 2.女主治病走系统,文中极大概率不会出现真实药方和药材,请勿较真,更别照着文中的方子治病抓药,身体不适请及时就医。 3.女主初期脾气暴躁与系统觉醒有关,后期暴躁则是习惯成自然,改不回来了。 4.女主和黛玉不同父不同母,是黛玉的远房堂姐,两人之前没有见过面也不清楚对方的存在。 5.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请共同维护评论区和谐,理性讨论,不要吵架。 6.想到了再补充。 内容标籤: 红楼梦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琢玉;林彦玉 ┃ 配角:林黛玉;贾府众人 ┃ 其它:红楼 一句话简介:京城第一铁律:惹谁也别惹姓林的 立意: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要着眼于未来。 ========================= 第1章 第1章 林府 ◎母亲顾氏去世的第二天,林琢玉的诊疗系统觉醒了。◎ 卯初时分,天还朦胧,扬州街面上也没甚的行人,唯有盐科林老爷家门前挂着的几盏素白灯笼,隐隐透出些昏暗凄凉的光来。 府内书房里,林如海看罢了手里的信件,不由得轻嘆一声,心情沉重。 这些年里,林家子嗣一发单薄了,自十年前饮鹤战死,留下孀妻弱子,到如今顾氏故去,林家庶长房竟只遗下两个小孩子了。 林家虽是列侯门第,人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林饮鹤本乃庶出一脉,这些年与本家也无甚往来,他母子三人又无营生,还不知怎样苦熬。 林如海与他们倒也有书信往来,只是篇幅有限,路上耽搁的时间又长,便是送到了,也多是些寻常话语,未免让林如海怀疑这母子三人报喜不报忧。 好在,听派来的家人话里的意思,那边的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只是林饮鹤既死,顾氏又已亡故,他是断不能留着林彦玉与林琢玉两个孩子孤身在外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林彦玉毕竟身为男子,带在身边教养并无不妥,但林琢玉却难办了。 古语有云,「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顾氏既去,贾敏也已亡故,琢玉便同黛玉一般,皆犯了世人这个忌讳,他既无续娶之心,便得想办法给两个孩子谋些前路,思来想去,也唯有京中荣府可以託付。 话虽如此,林如海仍旧思虑重重。 贾敏在世之时,也曾向他提过荣宁二府之事,她本为嫡出之女,序齿又是家中最小,按说得长辈偏疼一些也属正常,可上至主子下至奴僕,竟颇有些微词,乃至引起口角,背地中伤,林如海每每思及此事,不免心下戚戚。 如今他要送女儿与侄女入京投亲,黛玉或许还好,毕竟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琢玉这边,只怕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若情况再糟些,只怕连黛玉也难免受几分委屈。 林如海思来想去,总不周全,若非公事羁縻,真恨不得亲身上京,送两个孩子入府,但转念又一想,即便是自己亲去,也不能长住,早晚还是要动身回籍的,京城距维扬更远,书信在路上耽搁的时间更长,就有什么要紧事,在扬州也是鞭长莫及。 忽然转念一想,既然琢玉和黛玉都要去京城,那么他把彦玉留在身边教养,虽然能够时时指点,却也让彦玉与琢玉兄妹分离,未必是什么好事。 再一件,贾府自家便有家学,妻兄贾存周的长子贾珠故去前也曾进学,如此看来,贾府家学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倒不如索性连彦玉一併送去京城,虽则寄居荣国府,毕竟是长兄如父,也多一份护持,若是遇见什么事,也可替两个女孩儿拿个主意,强似他这样远水解不了近渴的。 主意虽已打定,但林如海还是决定跟两个孩子商量一下,他虽是拳拳之心,但若两个孩子故土难离,他也没有硬逼着人动身的道理,传出去,倒好似他欺负孤儿一般。 这一会儿功夫,小厮已经在门外回话:「启禀老爷,堂少爷和堂小姐已经到门首了。」 「快请进来。」 林如海连忙示意小厮把人接进来,又吩咐道:「派个人去二门上传话,说是姑娘的堂兄堂姐来了,叫里面的人都准备着。」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将彦玉和琢玉来的事跟黛玉说。 黛玉如今年纪还小,之前又在母亲的灵前哭昏过去,身上的旧病也发了,林如海实在不忍再让她劳神,便没有叫黛玉过来,等事情都定下来,再通知她也就是了。 这会儿外面的小厮已经将轿子抬到了门首,全都退了下去,因为有女眷,因此换上来的也都是丫鬟和婆子,为首的是贾敏从荣府里带来的陪嫁,如今在后宅管事的赵嬷嬷:「堂少爷、堂小姐请下轿。」 第2页 赵嬷嬷说完,示意丫鬟们挑开轿帘,自个儿退到轿门前,低垂着头伸出手去,预备着接堂小姐。 一旁的丫鬟们也是垂手恭立,并没有一个敢偷瞄,或是说话的。 只见轿子内伸出一只细软白嫩的小手,轻轻搭在赵嬷嬷的手上,手指嫩如葱根一般,甚觉可爱。 赵嬷嬷搭上了人,瞧着手的大小,连忙比量着弓下着身子:「姑娘请。」 「有劳嬷嬷了。」一声软语从轿子里传出,紧接着,一席孝服的林琢玉才从轿子里出来。 林家庶长房这两兄妹此时都在热孝里,故此都是一身的素服,头上戴着的也都是银制的发冠与簪钗,虽则简朴无华,然而落在这两兄妹身上,便有几分大道至简的味道。 林琢玉此时已是豆蔻之年,生得明眸雪肌,颇为明艷,顾盼之间甚是动人,只是一张小脸半点胭脂色也无,脸上表情淡漠,眉间若有似无一点凝滞,让整个人都染上一分郁色。 随后下轿的林彦玉此时也已经立定了身子,朝妹妹看了过去,他已经一十有六,身高这两年抽节拔高了不少,瞧着也有几分轩昂,大有乃父之风,两道长眉飞扬,一双星目疏朗,周身清雅,气质如竹。 扬州二月,虽已过了草长莺飞的时节,有了些许暖意,但林彦玉还是怕妹妹凉着,才下了轿,便急急上前两步,嗔道:「早晨出门时,才叫惜雪把那狐肷披风给你裹着,怎么我眼错不见就脱了?」 林琢玉看林彦玉一眼,无语:「少生些事吧,你可着这府里瞧瞧,有一个穿大毛衣裳的么?亏你想得出来!让叔父瞧了,还当我染了什么病呢。」 林彦玉眉心一皱,有心与她理论,看看周围的丫鬟婆子,实在张不开口,只得胡乱应付道:「什么病不病的,别混说了,先进去拜见叔父吧,总不好叫长辈等急了。」 林琢玉便不搭话,只是看向赵嬷嬷:「劳烦嬷嬷带路。」 赵嬷嬷连忙应了声,在心里忖度着这位堂小姐的脾性。 按对下人的态度来说,堂小姐不像是个刻薄的,只是一下轿便冷着脸,对着亲兄长也不见柔和多少,可知也是个有脾气的。 越是这样的主子,伺候起来越得小心,若是好时还则罢了,若是不好时,她把脸板起来,来个公事公办,可就吃不消了。 别看这堂少爷和堂小姐乃是林家庶出一脉,到底也是列侯之后,讲究起来也是了不得的。 可是话又说出来,说是列侯之后,一般的也有远近亲疏,似这等庶出一脉,又孤身投奔、无依无靠的,往后还不是得依仗着自家老爷,吃穿都要仰人鼻息,碰见下人有几分错漏,或许他们也未必十分计较。 …… 赵嬷嬷正在出神,忽听林琢玉柔声开口:「嬷嬷这是领我们去哪儿?」 「是去老爷的书房。」赵嬷嬷连忙应声。 林琢玉便垂了眉眼,声音淡淡:「我们虽是客,却也不是那等不知礼的,叔父府上挂这些白幡白绫,总也得有个缘故吧?我们兄妹以往不曾在婶娘面前尽心,如今婶娘去了,也该到灵前上一炷香才是,逝者天地有灵,难道叫我们装聋作哑,瞧见了也当作不知道吗?」 赵嬷嬷吓得浑身一抖,心突突地蹦个不住,连声道:「是老奴煳涂了,还求姑娘别计较!」 林琢玉脸上难得现了几分笑影,话里却无半分笑意:「嬷嬷,还是先带路吧。」 没说计较,也没说不计较。 赵嬷嬷忙不迭地应声,额上的冷汗已经渗下来了。 …… 站在贾敏灵前,林琢玉随着林彦玉敬了香,又在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抬眸看着贾敏的灵位,心情复杂。 若是再早几个月就好了…… 如果她的记忆和医疗系统再早几个月觉醒,也许她还来得及救顾氏一命,甚至还有希望拯救一下贾敏的。 可惜,没有如果。 实际上,林琢玉是个来自未来的穿越者,在现代的职业是家庭诊疗师,为了方便上门诊疗,她选择在灵魂深处安装了可移动的诊疗系统,但在工作途中,她遭遇了一次意外,再次醒来,灵魂就已经跨越了次元,来到了这个小小的少女身上。 或许是因为那次意外对灵魂的伤害太大,诊疗系统被迫休眠,进入了自动修復的过程中,为了保护她的灵魂,系统强制锁死了她对现代的所有记忆。 失去记忆的林琢玉,就这样在古代安静地生活了十年。 直到,顾氏去世。 失去记忆的林琢玉,是真心实意地把顾氏当做自己的母亲来侍奉的,也正因如此,当母亲去世时,林琢玉哭的几次背过气去,过度的悲伤甚至影响到了灵魂深处,她的诊疗系统虽然还没有自动修復完毕,但感知到了灵魂波动的系统,选择了重新开放现代记忆,来加固她的灵魂。 接受了现代记忆之后,林琢玉的灵魂倒是变得坚强了,但心情却奇差无比。 如果诊疗系统再早一点觉醒,她是否有逆转命运的机会? 现在顾氏已经去世了,她要这诊疗系统有什么用? 救得了天下人,却救不了自己的亲人! 而且,若她使用这诊疗系统,又会引发新的问题———既然她医术这么高超,为何当初却对顾氏见死不救? 林琢玉的心情,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差。 第3页 但这时,兄长林彦玉突然通知了她一个消息。 听说母亲去世,两兄妹成了孤儿,一个远房叔父主动来信,表示可以照顾他们俩。 这个远房叔父,名叫林如海。 第2章 第2章 相见 ◎若说宝钗是客,难道黛玉就不是客不成?◎ 于贾敏灵前拜过,林琢玉和林彦玉这才又跟着赵嬷嬷往林如海的书房来。 说实话,对赵嬷嬷的心思,林琢玉很是清楚,只是懒得计较。 赵嬷嬷无非是怕他们兄妹心术不正,对黛玉不利,因此来了个先下手为强,试图让兄妹俩先在林如海面前失了礼数。 林如海再怎么心胸宽广,碰上这样不知礼数的晚辈,只怕也难以亲近。 这老奴论起忠心来,倒也有几分,只是拿这等手段算计两个孩子,未免有些下作,若不是她看过原着,知道这时候贾敏也刚刚故去,只怕还当这白幡白绫是为着顾氏挂的。 林如海这会儿已在书房等候多时,林彦玉和林琢玉进了门,便双双行礼:「见过叔父。」 「好孩子,快起来。」 林如海自是不知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瞧着两个孩子身上的孝服,又想到故去的贾敏,不免有几分伤心,眼圈也隐隐红了。 他挥手示意下人们先下去,又看向林彦玉和林琢玉:「都坐下说话吧。」 兄妹俩告了罪,便都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林如海先问了顾氏的丧仪,然后才谈到正事:「如今你们兄妹和玉儿一般,都是热孝在身,待到三年后除了孝,彦儿也到了蟾宫折桂之时,琢儿更该是议亲的时候,我虽有心将你们兄妹和玉儿一併教养,但你婶娘近日里也去了,我将你们姊妹留在身边,反倒是误了你们。」 林如海说到此处,嘆了口气,又将荣国府送来的信给兄妹二人看了:「可巧近日玉儿的外祖家送了信来,让我将玉儿送到京城,在荣府里抚养。」 「我私心里想着,这荣国府也是公侯门第,又是自家亲眷,看在没了的人面上,也不至于苛待了你们兄妹几个,因此有心让你们同玉儿一併上京,倒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林彦玉笑了笑:「可巧了不是,我们这次来,也正是要与叔父商议这件事,叔父即便不提,我们也要向您辞行入京的。」 林如海惊奇道:「这是怎么说?」 林饮鹤虽曾在京里当差,但已故去十年,顾氏又是原来在江南定下的亲事,合族都在扬州,林彦玉和林琢玉兄妹俩怎么会在京城有亲,又想要往京城去? 林彦玉温声解释:「这事说来也与父亲有关,父亲在京中供职时,曾经替一位贵人办过些差事,自他去后,京中贵人时常惦念,倒很照顾我们孤儿寡母,如今母亲去了,贵人担忧我兄妹无人护持,便传了信来,叫我二人上京,他自有安排。」 林如海执掌盐政多年,也深谙个中门道,见林彦玉语焉不详,索性也不再打听,只是点点头:「如此也好,既然你们也要往京城去,那这事就这么定下吧。」 就在这时,林琢玉忽然抬眸:「侄女还有一事,要与叔父商议。」 林如海点点头:「你说。」 林琢玉抿了抿唇,开口:「我兄妹可以同玉儿一併上京,但同住荣国府就不必了,我想让兄长以林家的名义,在京城买座宅子。」 林如海微怔:「这是何意?」 略顿一顿,又不由得温言安慰:「我想让你兄妹随玉儿进京,倒也不全是为了让你们照应玉儿,只是想着荣国府到底也是京中世家大族,凡事也能照拂你们一二;再者,荣国府虽是外姓,但与林家也是实打实的姻亲,琢儿你只管放心住着,外人不会有闲话,况且亲戚间的事,也不轮到外人指点。」 林琢玉摇摇头:「叔父,不是为着这个。」 林如海眼底闪过一丝迷茫:「那又是为何?」 虽说同样都是住着宅子等人伺候,但若是住进荣国府,凡事都有贾家操持,林家兄妹只消住着就是了,若是要另立门户,说不得便得自个儿张罗採买、装饰、收支、迎送……算一算,不知平添了多少麻烦。 林琢玉看着纤巧柔弱,也不像个喜欢揽事的,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林琢玉垂下眼来,拢了拢腕上的镯子,淡淡道:「寄居与借宿的差别,叔父难道真不明白?」 「京中若有个林府,玉妹妹便是借居在荣国府的亲戚家,好便罢了,不好也有个去处;若我们兄妹三人都住进荣府里去,便成了寄人篱下,就有什么委屈,一时间也没人给做主,一应吃穿用度都是人家的,哪里有底气挑三拣四?就哪怕相安无事,背地里也许还要被那起子小人嚼舌,拿我们当个凑趣的笑料谈资。」 「咱们林家也是列侯门第,又不差这一栋宅子的银子,何苦受那些闲气来。」 林琢玉可没忘了,书里抄检大观园的时候,说是只抄检自家的人,可扭头就去翻了潇湘馆,却不敢进蘅芜苑一步,待宝钗搬出去了,又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请人回来,却不见提谁去安抚黛玉一句,虽说是有远近亲疏之别,却也难免狎甚相简。 若说宝钗是客,难道黛玉就不是客不成?还是说贾家信得过宝钗,倒信不过黛玉?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黛玉在京中无所依靠,一应吃穿用度都要贾家照应,久而久之,自然把黛玉看做自家人了,看似亲近,实则是存着慢待的心思。 第4页 现在林家在京里有她和哥哥彦玉照应,倒要看荣府那些小人还敢不敢不把人放在眼里! 林如海也如醍醐灌顶,不由得暗道一声好险,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到底还是琢儿细心,叔父竟不及你。」 一面又嘆了口气:「只是古人云「京城居,大不易」,让你们几个孩子上京,已使我日夜悬心,若再要你们撑着林家的门庭,一发得寸进尺了。」 林琢玉面上难得有一分笑影:「这一项,叔父倒不必多虑,我兄妹本就是因为京城有人照应,才肯忍这一路波折,况且自立门户虽然辛苦,倒也有寄居别人家没有的好处。」 「以玉妹妹的身份,断没有与人做妾的道理,既为正妻,过门之后总得替人家操持中馈,这迎来送往、採买收支若不在自家宅子里演练,难道还指望荣国府让咱们林家的姑娘帮着管家?」 林如海点点头,似有所悟:「这也有理,莫说是玉儿,就是琢儿你,我也断不会答应许人为妾的,这中馈一事,叔父替你们筹措,林家虽不敢比肩京中豪族,万八千两银子还是拿得出的。」 林琢玉不由得噎了一下,连忙笑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林如海笑着摆摆手:「这不过是叔父的一点心意罢了,一来如琢儿你所说,林家原不差这些银子,万八千两也掏不空家底;二来你们姐妹将来虽不知有什么造化,可也不至于似那小门小户一般,手里统共只掌着几百两银子,还要一文一文算计着花。」 林如海会冒出这个念头来,也是想起贾敏之前的话。 贾家的主子们虽然会照应黛玉,但手底下的人可都不是好相与的,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林如海是宁可让黛玉拿银钱开道,也不愿意看到黛玉因为银钱这种身外之物而束手束脚。 另一方面,林如海也是感激林琢玉提醒了他这件事,若林琢玉不提,他只怕还当黛玉在荣国府衣食无忧,诸事遂心呢。 …… 京城,荣国府。 收到了林如海的信之后,贾母不许下人来读,硬是自己带着眼镜一行一行地看完了,沉吟良久,方才摘下镜子,拿手帕子抹了泪:「唉,原以为玉儿年幼失母已是可怜,再不料林家还有两个孤儿,这些可怜孩子,偏又凑到一处,真是造化弄人。」 略顿一顿,又点头道:「如此也好,路上也有个照应。」 王夫人此时也坐在下首,闻言不由得拧了眉头:「除了老太太的外孙女,林家竟还有两个要来?」 贾母眉心微沉,看了王夫人一眼:「怎么?」 王夫人并未言语,王熙凤连忙站起身来,笑着接过了话:「先前老太太只说姑妈家的妹妹要来,我也只吩咐他们精心拾掇了一个院子,若是这么着,之前的院子可就不够住了。」 贾母脸色稍霁,招手让王熙凤近前来,嘱咐道:「这倒不妨事,林家那两个孩子是庶出一脉,你照着寻常客人的用度预备,大礼不错就行了,你林妹妹是你姑妈的嫡亲女儿,你姑妈去得早,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我就是多照拂一些,料想也没人能说什么。」 王夫人在下面听着,面上并没什么反应,只是吩咐王熙凤:「你林妹妹一行人从扬州往京城来,一路上穿的怕不是南地的衣裳,既来了京城,只怕衣裳就单薄了,我记着库房里还有几匹缬花缎,还是那年你表舅送来的,等回头拿出来,给他们裁些衣裳吧。」 凤姐连忙点头,贾母的神色也渐渐平和了。 待掌灯时分,众人一併用了晚膳,王夫人领着王熙凤一併往回走,待到各自分手之时,却忽然开口:「琏儿最近忙什么呢?你们小夫妻成亲也不短了,总得有个男丁才是。」 王熙凤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笑道:「太太说得是,媳妇如今也正调理身子呢。」 王夫人点点头,缓声道:「家里的事虽说要你多费心,可也不要太劳神了,还是要顾着小家里头,若有忙不过来的事,拿来给我也使得,做人媳妇的,到底是有了儿子,才算是有了依靠。」 王熙凤只管低头应是,待王夫人走了,才沉着脸直起身子。 要她操持家事,又嫌夺了大权; 要她鞍前马后,又嫌膝下无子。 她这嫡亲的姑妈倒是好算计,说话间就把她架上了前有狼后有虎的独木桥! 向前也好,向后也罢,总有一根小辫子攥在王夫人手里头! 第3章 第3章 算计 ◎利字当头,名声算得了什么?◎ 商议定了进京的诸多事宜后,林如海这才引着他们兄妹来到后堂,与黛玉相见。 这也是林琢玉第一次见到黛玉,许是因着母亲刚刚去世的缘故,此时的黛玉比起书中在贾府时减了一分颜色,多了一分娇弱。 黛玉也是第一次见到两位兄姊,不免多瞧了一眼,只觉得林彦玉温润端方,气质清雅,与父亲林如海有几分相似,林琢玉却有几分冷峭,站在那里如一株寒柏,便是不声不响,也自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势。 林如海给双方引见了一下,又不免拉过黛玉和琢玉的手,叠在一块:「爹爹公事繁冗,难以亲身送你们兄妹上京,好在你这两位兄姊都是担得住事的,玉儿年纪尚小,凡事要听话,万不可擅作主张。」 黛玉柔声应了,目光又不免落在琢玉身上,若有所思。 第5页 自她省事以来,也不是没见过亲眷,远至京城荣府,近到扬州林家,都曾有亲戚来过,却不见父亲对哪一家的姊妹如此推重,这位琢姐姐不知有何过人,倒能让父亲另眼相待? 林如海又着人安排了两兄妹的住处,林彦玉住了一间厢房,却把林琢玉和林黛玉安排在一处:「你们姊妹日后总要相互照拂,如今启程之日在即,索性就先互相熟悉一下吧。」 林琢玉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甚至觉得还很方便,毕竟她的诊疗系统是通过扫描或传导的方式来治疗病人的,和黛玉住的越近,越方便她给黛玉调理身体。 不过,见到黛玉之后,林琢玉却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端倪。 说话间,黛玉已经悄悄命丫鬟取来两块玉佩,亲手捧给林彦玉和林琢玉:「初次拜见兄长与姐姐,无以为敬,这对竹叶玉佩乃是寺里开过光的,权作表礼,还请兄长和姐姐不要嫌弃。」 林彦玉连忙接了过来:「玉妹妹言重了,如此重礼,岂有嫌弃的道理。」 一面说,一面看向林琢玉,她身上放着一对平安如意云纹錾玉金镯,是两兄妹预备给黛玉的表礼。 但林琢玉却不拿出,只是笑道:「玉妹妹如此盛情,我兄妹自然也该投桃报李,不过这礼,我却要先卖个关子,不叫妹妹知道。」 屋子里的人都怔了,谁也不知道林琢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尤其是林彦玉,简直是如堕五里雾中,说好的镯子呢? 林琢玉敛了笑意,看向林如海,正色道:「给玉妹妹的表礼,我想先说与叔父听,至于是否应该告诉妹妹,就请叔父裁夺。」 林如海不明就里,但见林琢玉神色凝重,不似玩笑,便点点头:「既如此,彦玉先将带来的人安置在厢房,玉儿你先去看着丫鬟们收拾床褥吧。」 便有下人上前,各自带着林彦玉和林黛玉去了,林如海这才看向林琢玉:「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林琢玉嘆了口气:「我父亲这一脉,虽然不曾与荣府有过交集,但也记得婶娘在家行三,又听说过贾府二房的二爷衔玉而生的故事,既然贾家连二房都有二爷了,可知这子嗣究竟也不在少数,可婶娘与叔父成亲多年,就只一子一女,那男孩儿还福薄无缘,叔父就真的没有起过疑心?」 林如海不由大惊,听林琢玉话里的意思,此事竟是有人操弄:「此话可不能乱说,琢儿如此笃定,莫非有什么证据不成?」 林琢玉抬眸,眼神坚定:「从前还只是怀疑,并无真凭实据,今日到了叔父这里,又见了黛玉妹妹,这十分把握便有九分了。」 她将赵嬷嬷的事低声与林如海说了,又道:「贾府这些奴才,若论忠心倒是有的,只是粗鄙少教,为了主子什么下作手段都用得出,还自以为是对主子好,如此看来,难保她们不会自作主张,擅自用了什么药,或是荣府那边有什么人动了心思,借着奴才们的手,暗中捣鬼。」 「叔父若不信,可以想一想,婶娘房里平日用的薰香,是否均是京里送来的?」 林如海不由得陷入回忆,他虽不怎么留意这些东西,但也确实能意识到,贾敏房里的香气,与他在任何地方闻到的都不同,偶尔也会听贾敏提起,送来的香料用完了,要写了家书投递入京,叫荣府里再送些过来,问他可有没有什么说的,一併也递过去。 思及此处,林如海不由得如堕寒渊,颤声道:「这,一家子骨肉,他们竟然……」 但转念一想,又不由得自我安慰:「不,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敏儿绝嗣,毁的是他们贾家的名声,这与他们有什么好处?」 林琢玉闻言,不由得冷笑一声:「利字当头,名声算得了什么?叔父倒不如想一想,倘若您真就一直没有子嗣,待到您百年之后,荣府里会不会出于亲戚情分,派人过来替您料理后事?」 「至于林家的家产……后事都替您料理了,家产也替您照顾,不过分吧?」 林如海面色隐隐发白,在地上转了几圈,又摇摇头:「不、不会是这样的,敏儿在家里时,是何等的金尊玉贵,怎么她出阁之后,就会被人算计到如此地步?」 林琢玉嘆了口气:「出阁之前,金尊玉贵,自然不好下手;出阁之后天高皇帝远,自然更方便有些人浑水摸鱼了!」 林如海脚步一停,回眸:「你的意思是,事情是有人瞒着老太太做的?」 「这个自然,老太太待女儿的真心,从陪嫁的僕婢就可见一斑,赵嬷嬷虽然荒唐,心却是忠的。」 「只是,老太太的心统共只有一颗,偏女儿的心多些,匀给旁人的便要少些,落在旁的人眼里,难免便要生事。」 林琢玉说到此处,不免又冷笑了一声:「而且,老太太连外孙女都顾得到,没道理自毁亲孙女的名声,可若是这下手之人没有亲生的女儿,或是亲女儿不必忧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牺牲几个不亲近的姑娘,就能换来林家万贯家私,这样稳赚不赔的生意,谁不想捞一杯羹呢?就算被发现了,只要往下人身上一推,隔着这么远的路程,难道婶娘还能上京找人算帐去不成!」 林如海的心已经被说动了七分,再想到女儿上京一事,这么看来竟是危险重重,但若将女儿留在身边,照样是误人之举,除非自己续娶,才能亲自照顾女儿,可如此一来,京里的老太君又不知要想到哪里去。 第6页 左思右想,硬是没有万全之策,不由得落下泪来。 倘若贾敏还在,或许他也不会如此被动! 林琢玉嘆了口气,将帕子递给林如海,又劝道:「叔父若还是不信,可以把婶娘留下的香料找个信得过的人拿出去,找人看看里面的成分。」 「依我看来呢,从前已是吃人算计了,好在如今咱们暗暗地知道了,人家却不知道咱们已经察觉,咱们日后也好有个提防,从前是敌在暗我在明,日后便是敌在明我在暗了。」 林如海点点头:「这个自然。」 但转念一想,又深觉可恨:「这些年里,我不说为荣国府殚精竭虑,逢年过节的节礼也不曾少过,就哪怕是没有功劳,也不曾得罪过他们,谁知那些小人,竟阴损到这个地步!」 林琢玉心道你还没真见过那佛口蛇心之人呢,平日里吃斋念佛的,背着人却拿人命不当一回事的,或是见了银子走不动道,连亲闺女都可以往火坑里推的,贾府里也不是没有,贾母即便是想管,又管得了哪一个! 不管怎样,她今日是替林如海点明了利害,林如海往后想来也会多一个心眼。 就算林如海不相信也没关系,过几年还有一个机会,足够让林如海亲眼见识一下,贾府里某些人的算盘。 林如海回过神来,又嘱咐道:「此事暂时不必知会玉儿,那背后之人心里有鬼,在玉儿上京之时,只怕会多多留意,玉儿心思虽然细腻,万一在不留意处漏了出来,难免会被做贼心虚的小人惦记上,倒不如先瞒着她,幕后之人自认为没有暴露,也不会一上来就拼个你死我活。」 「只是,说不得便要劳烦琢儿你凡事替玉儿多看多想,若有贾府有什么不妥,即刻便带她从府里搬出去。」 林如海说到此处,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他当初说的是要照顾这两兄妹,现在自己没帮上什么忙,倒给林琢玉添了麻烦。 林琢玉只是摇摇头:「一家子骨肉,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难道我们兄妹就没有用得着叔父的时候了?若不借叔父的势,这林府的匾额即便挂出去,谁又肯高看我们一眼?」 林如海嘆了口气:「虽则如此,到底于心难安哪!」 他算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京中林府立起来,三年之后,林彦玉就算没有从科举进身,他也得想办法给人用恩荫谋个差事了。 林如海本是科甲出身,自然也把科举当作正途,而不屑捐班或是荫生,可若在京里没有靠山,黛玉还不知要被人算计到什么地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4章 贾府 ◎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破落户罢了,充什么大爷!◎ 到了傍晚,诸事已收拾停当,晚妆之后,姐妹俩躺在床上说话,林琢玉方将那对镯子取出,送与了黛玉:「虽说这表礼是早已备下,只是我们兄妹动身得早,叔父的书信怕是耽搁在路上了,我们也是到了府上才知道婶娘的事儿,虽说是不知者不为怪,但这会子给妹妹送这平安如意的镯子,叫人看了不免有些话说,因此先禀了叔父,才敢给玉儿。」 林黛玉点点头,倒也并未放在心上,按时间来算,贾敏去世的时候,兄妹俩已经在路上了,既是天缘凑巧,也不能苛求,况且父亲既然没说什么,她也不好计较这个。 比起这个来,她倒是好奇旁的事:「听说姐姐入京之后,不会与玉儿同住荣国府,这却是为何?」 林琢玉默默地开启了诊疗系统的疗养模式,给自己和黛玉调养身子,一面笑道:「倒也不是完全不住,只是每隔三五日,必得回林家宅子一趟。」 「你也知道,咱们上京一共只兄妹三个,我若同玉儿同住,家里便只剩了哥哥一个,他又要上进读书,又要操持家事,未免也太忙些,我住在荣国府,一应吃穿用度都由人家照顾,又实在太闲,这么着呢,兄长也能专心读书,我也不至太闲。」 「再有一件,咱们姐妹虽然不幸,但该学的东西是要学的,玉妹妹早晚也要学着管家,虽说是正经亲戚,总不好拿着荣国府练手,若是出了岔子,上头那么多长辈看着,实在不像话,若是在咱们自家管家,就有了什么纰漏,随手改过来就是,谁还敢挑咱们不成?」 林黛玉抿唇一笑,乖巧点头:「倒是姐姐思虑得周全。」 说话间,黛玉眼也饧了,掩着唇打了个呵欠,林琢玉见状也不多言,只是给黛玉紧了紧被子:「天色不早了,且睡吧。」 …… 眨眼便是一月过去,这一个月里,琢玉与黛玉关系也渐渐亲密。 两人都是年幼失母的,且琢玉比黛玉还多一分失怙,黛玉虽是心性敏感,遇见琢玉这命途更舛的,同命相怜之下,反倒觉得安慰,有时顾忌琢玉身世,反不愿做些感伤之语,一来二去,心中郁结渐散,身子骨也较从前强健了些。 这一日,荣国府那边的回信也来了,送信的是几个老僕妇,看着也是经过见过的,林如海令赵嬷嬷招待了她们,又令人给兄妹三人打点了行囊,不免背地里又给几人塞了些银票:「虽说是往亲戚家住着,一应东西也都有,但该使银子的时候万不可少,宁可多花费一些,也别让人小觑了咱们。」 林黛玉虽然应下,背地里却不甚解,偷偷问林琢玉:「父亲为官时也爱惜官声,等闲的宴会看都不看一眼,如何到了咱们身上,就又从世人流俗那一套了,外祖家好歹也是公侯门第,听父亲的意思,怎么好像潭虎穴一般?」 第7页 林琢玉一面收拾自己的书箧,一面笑道:「你只当为官做宰有许多门道,却不知这人情世故复杂起来,比起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比如惩治奸贼,若你是当官的,依着王法公事公办,谁也拿不着你的错处;可若这作奸犯科的是自家亲眷呢?你跟他谈王法,他跟你讲亲情,最是难掰扯的,连那铁面无私包青天,戏文里还有「赤桑镇」一折呢,秉公执法又怎样?嫂娘还不是有好些话讲。」 林黛玉听到这里,不由得蹙起眉间,闷闷道:「如此看来,这亲戚家也不是什么好去处,索性我禀了爹爹,咱们兄妹三个一道住自家宅子,岂不清静。」 林琢玉笑道:「好妹妹,你躲得了一时,还躲得了一世么!」 林黛玉心下微嘆,但玲珑心思一转,唇角又不由得弯起一丝弧度:「看来这次上京,也只好把口闭紧了,往姐姐身后一藏,虽躲不了一世,倒也「偷得浮生半日闲」!」 林琢玉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好你个玉丫头,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熘,这些日子里不见你有多少长进,这一推四五六的功夫倒是纯熟了!」 林黛玉早往边上撤了四五步远,这会儿捏着帕子笑个不住:「自作自受,怨得谁来?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同姐姐住了这么些日子,自然把这偷奸耍滑的功夫都学得精熟了!」 有那么一瞬间,林琢玉觉得自己好像薛宝钗附体,一口老血简直要喷出来,她多昝偷奸耍滑来着? 但看看眼前的少女,林琢玉也无可奈何,自家妹子,能怎么办?宠着呗! 又转念一想,林琢玉也有了主意,一边拾掇自己那些医书,一边微微一笑:「阿弥陀佛,都说一物降一物,我如今是被你这丫头降服了,只盼以后得一个降服得住你的如意郎君,把你吃得死死的,那时候才现在我眼里呢!」 林黛玉再没料到林琢玉说出这话来,气得俏脸飞红,咬牙道:「我看你是疯魔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不嫌臊!」 林琢玉一个现代人,当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将计就计,故意凑到黛玉面前,揶揄道:「你把我的份儿都臊完了,我哪还臊得出来啊?」 林黛玉直接气结,跺了跺脚:「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不理你了。」 林琢玉收拾完了书箧,唤几个婆子来抬了去,也叫放在行李那一边,这才叫过黛玉来,慢慢地哄着:「好妹妹,恼了这许些时候,还没恼够么?」 林黛玉轻哼一声:「那也得看你的态度了。」 林琢玉仔细地想了一会儿:「芋圆牛乳、玫瑰蒸酪?」 林黛玉想了想,展颜一笑:「也罢了,这次先饶了你。」 林琢玉扎着手站起身来,趁林黛玉不注意,偷偷将带着灰的小手往她鼻尖上一抹,趁林黛玉愣神的时候,一熘烟窜出屋子去了,只剩林黛玉一个人呆在屋里,又好气又好笑。 …… 另一头,林如海也正跟贾雨村说着话,要将林彦玉一路上托他照料:「我这侄儿也是要上京的,既然两下里顺路,说不得还得劳烦先生多照顾一二。」 贾雨村有求于人,况且也是顺便,自然不会多言,况且林彦玉举止温文,知书达理,路上也可谈诗论文,打发时间,不至旅途寂寞。 林如海交代好了之后,先送了客,又令人在后宅整备一桌酒席,给兄妹三人践行,席间自不免几番嘱咐,乃至泪洒当场,林黛玉亦有伤悲之意,但见父亲如此激动,说不得便得安慰几句,倒把自己的难过抛在脑后了。 到了第二日,正是初二,林家兄妹三人便辞别了林如海,登舟启程,一路上虽然只有两岸江景,好在兄妹三个人,下棋猜谜抹骨牌都使得,又兼林琢玉把彩色花笺浆洗得发硬,裁剪出来,做了一副「扑克牌」,有许多种玩法,几个人带着丫鬟婆子玩得不亦乐乎,这路上的一月路程,看看也就过去了。 待到京城,早已有荣国府的轿子并马车等在路上,见人下了舟,为首的周瑞立刻迎上前来行礼:「给林大爷和二位姑娘请安,府里已安排了轿子在这,请几位主子移步。」 早在下船前几日,林彦玉就被林琢玉念叨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这会儿见周瑞上前,立刻银钱开路,先赏了十两银子,又令小厮拿着散碎银子前后赏了一圈,连跟着的轿夫和小厮都得了赏,方才笑道:「累得你们辛苦一趟,这些银子拿去当个酒钱吧,两位妹妹还要劳动诸位送到荣府去,我另有去处,就先不叨扰了。」 周瑞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问道:「林大爷要往哪儿去?还请示下,小人回去也有个说法,免得上头怪罪下来,说小人不会办差,怠慢了贵客。」 林彦玉笑了笑:「家父在京城里有故交,闻听我兄妹到京,已然整备下宅院了,我自然往我们林家府邸去,看看他们收拾得如何了。」 周瑞听到此处,人都麻了,他来时可没听说林家有宅子这回事,不由得又赶着问了一句:「林大爷何苦废那许些功夫呢?咱们府上早已给您预备下住处了,您何不就一併过来,也好拜见亲戚们。」 林彦玉闻言,便沉了脸色:「你这奴才好不晓礼,难道我林家便只荣府里一门亲戚不成?有我妹子前去拜见还不够,又要扯上我!」 「说是自家亲戚,没见谁家奴才把亲戚往绝路上逼的,你家主子不过是收拾住处,这边却是直接买了宅子送我,我兄妹不说去谢人家,倒全去拜了你家主子,传出去,我成了什么人呢?」 第8页 周瑞没料到自己受这一顿抢白,顿时铁青了脸,心里也生出些怨气来。 他只是想着府里已经收拾了屋子,不想主子的心思白费而已,这才劝了两句,也值得发这么大的火? 不过是给林家表姑娘几分薄面,这才拿林家庶长房这两兄妹也当个主子罢了,说白了,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破落户罢了,充什么大爷!林家小子装腔作势拿腔拿调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不成?! 周瑞这般想着,也不肯再劝,林彦玉不识抬举,自作主张得罪了荣国府,自然有主子处置,跟他有什么相干? 可就在这时,码头上忽又来了顶轿子,引路的是个怪腔怪调的人,一瞧见林彦玉,立刻迎了上来:「林家小爷!您怎么还在这儿磨咕啊?主子爷早都到了,在宅子里等您半天了!」 周瑞不由得拧眉,心道这林家在京里还真有亲戚? 他扭头瞧了说话的人一眼,下一瞬立刻低了头,冷汗都冒了一后背。 ——夏太监! 第5章 第5章 王氏 ◎如此欺凌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未免叫人不齿!◎ 林彦玉也没想到那位爷居然会派人来接,也顾不上与周瑞周旋了,只朝夏太监笑道:「原是要立刻动身的,只是碰见亲戚来接,难免寒暄几句,倒叫主子爷等急了。」 夏太监苦着脸赔笑:「哎呦喂我的小爷,这事情也有个轻重缓急,凭它什么亲戚,也没有叫主子爷等着的道理啊!」 林彦玉还待开口,夏太监不由分说,半请半推地让人上了轿子,竟是直接离开了。 等林彦玉走后,林琢玉方站了出来,面上仍是淡淡:「还不走吗?」 周瑞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赔笑:「小人失礼了,二位姑娘快上轿吧,老太太在府里也要急了。」 这会子,方才那股洋洋得意的劲儿是一点也不剩了。 林黛玉一直跟在林琢玉身后,把周瑞前倨后恭的模样看在眼里,在心下暗自忖度。 父亲的顾虑果然不是没有道理,但不知请彦哥哥去的人又是何身份,能叫荣国府的奴才都望而生畏? …… 等将人送回了荣国府,周瑞不敢怠慢,立刻找到他女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又叫他女人把话转给王熙凤,倒把王熙凤惊了一身的汗:「能使唤得动夏太监,不知这故交的身份又到什么地步!」 贾琏这会儿也在一旁,拧着眉头沉吟:「这倒也奇了,若说这故交是林姑父在京城时交下的,也没有如此照拂庶长房的道理,若说是庶长房的故交……那林小子的父亲是个什么来头,怎么咱们一点也没听说。」 王熙凤心下沉了沉,看向周瑞家的:「老太太和太太那边,你告诉了没有呢?」 周瑞家的陪着小心回道:「老太太吩咐,人一进府就立刻接过去,小的也不好当着两位林姑娘的面说这个,只能抽个空先来回奶奶。」 王熙凤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挥手让周瑞家的先下去,又看向贾琏:「你出去打听打听,这林小子的父亲到底什么来头,最好能把这故交的身份打听出来,实在不行,往夏太监身上使些银子试试看,我看这事儿透着蹊跷,倒不能不放在心上。」 贾琏点点头,又朝老太太那儿努努嘴,正色道:「林姑娘都到了,你不过去帮衬着,仔细你那姑妈说出些好的来。」 王熙凤撇了撇嘴:「我若真去了,她才是有话说呢!人家早埋伏好了,就等着今儿抓我的小辫子,我躲清静还来不及,倒过去凑这个热闹?」 贾琏嘆了口气,凑上前去抚弄着王熙凤的手:「我的奶奶,说不得只好委屈你罢了,你若不去,谁知道太太会作出什么妖来?一个是巡盐御史的嫡女,一个身份又神秘,要是大太太还罢了,你瞧瞧,这两位哪一个是五品员外郎的正妻得罪的起的!」 王熙凤「呸」了一口,嗔道:「什么五品员外郎的正妻,难道节度使的嫡妹就不作数了吗?」 话虽说着,人却已经站起身来,对着穿衣镜看了看自个儿的衣裳,觉得待客也算体面了,正待出门去,却忽被贾琏叫住:「你就穿这个去?」 王熙凤莫名其妙,回过头来:「怎么,我这衣裳还不够体面?」 贾琏无语片刻,往老太太院里使了个眼色:「那两位姑娘,一个是父母双亡,一个是母亲新丧,更不必说林姑娘的生母就是老太太的小女儿,大老爷的亲妹妹,你我的姑姑,这么近的亲戚没了,你不说穿着孝服过去,倒大红大绿的?怎么想的来着!」 王熙凤脚步一顿,不由得拍了拍额角,咋舌道:「瞧我,真是昏了头了。」 她急急唤过平儿来:「快开箱子,找几件素净衣裳去!」 平儿连忙带着两个小丫鬟去了一会儿,捧过几件衣裳来,伺候王熙凤换上。 不多时,王熙凤换了衣裳出来,只见上身着雪青地软缎捻银绣云纹琵琶袖,下衬着霜色绫绣水仙纹褶裙,头上乌云堆绾作惊鸿归云髻,也不用金器,只以珠钗压鬓,另择了两支掐丝蝴蝶镶蓝宝银步摇,往耳边垂下些碎玉珠串,又与耳畔明月珠相称,她平日里严妆华服,今日却成了淡妆西子,这盛世牡丹乍变作出水芙蓉,倒也别有些风情。 贾琏歪在炕上,盘着腰间的玉佩,见王熙凤出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艷,上下看罢,又笑着点点头:「只是还华丽些。」 第9页 王熙凤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些冷意来:「也给旁人留些面子吧,你当那两位太太是长心的么?再者说,平日里花红柳绿的,偏这日一身重孝,装给谁看来?还嫌底下人嚼舌嚼的不够多吗!心意尽到了,也就是了。」 贾琏无奈,只得又赔着笑:「知道你不耐烦,好歹先混过这一遭去,如今已晚了不少了,还不知道二太太有多少话说呢!」 王熙凤只是冷笑,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裳,这才出去了。 …… 等王熙凤到老太太屋子里时,众人都已拜见过了,王熙凤在门首略听了听,知道里面还算平静,这才定了定神,整理好衣裳,含着笑迎了进去:「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这一进屋,里面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王熙凤身上,一旁的李纨含笑同琢玉和黛玉道:「这是你们琏二嫂子。」 略顿了顿,目光自凤姐身上划过,心下暗自纳罕,这位二奶奶平日里最是花红柳绿的主儿,今日怎么这样素净起来? 但略一思忖,也便明白过来,这是顾忌着林家姐妹的心情,特地换了素衣裳。 贾母这会儿已止住了眼泪,笑着拉过黛玉来:「什么二嫂子,分明是个泼皮破落户,你们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王熙凤笑着迎上前来:「老祖宗又拿我取笑!」 这几步路的功夫,已将林家姐妹二人身份分辨出来。 林琢玉年纪较林黛玉长些,容貌虽也动人,只是眉目间总有一股子冷意,叫王熙凤不敢亲近,而黛玉则柔弱娴静,温婉灵秀,更兼倚在老太太怀里,这远近亲疏自是一目了然。 既打定了主意,王熙凤便先朝林琢玉笑了笑:「这位想必就是林大妹妹了?」 林琢玉闻言,便朝王熙凤施了一礼:「见过二嫂子。」 王熙凤连忙上前扶住,笑道:「倒是江南的水土养人,瞧瞧这气派,便知是读书识字的,不似我这等俗物,只好讨老祖宗的嫌罢了!」 贾母闻言,不由得笑道:「可惜你这猴儿没有福分,等来世修一修,托生在江南,再回来让我疼吧!」 王熙凤笑着转到贾母面前,目光落在林黛玉面上,细细拉着手打量一番,笑道:「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物!我枉活了这么多年,到今儿才算开了眼,瞧妹妹这举止做派,便说是老祖宗嫡亲的孙女,又有谁能不信服!」 一面说,一面要拭泪提贾敏一句,瞧见黛玉眼角有泪痕,便转了心思,反替黛玉轻轻拭了拭眼角,又看向琢玉,柔声道:「两位妹妹到了这里,千万不要想家,把这里当家也是一样的,有什么缺了少了的,只管派人来告诉我,我虽没本事,些许东西倒还置办得来。」 贾母笑着看向王熙凤,正要说话,忽听王夫人缓声道:「凤丫头,这个月的月钱放了不曾?」 王熙凤嘴角一抽,心道这不就是来了? 三日前就回明的东西,如何拿到这里来又问一遍?况且早不问晚不问,偏偏在这个时候,当着这些人的面来问,安的是什么心,也就可知了! 话虽如此,她也不能不回话,便站直了身子:「月钱都放出去了。」 王夫人这会儿已经往果盘里捻起根银签子,噙了上头的果子,慢条斯理地嚼了,又道:「前几日让你找来给两位姑娘做衣裳的料子,怎么不见你带来。」 一语提醒了贾母,不由得也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脸上的笑都快僵了,勉强道:「我昨儿带人到楼上找了半日,也没见太太说的那几匹料子,想是太太记错了?」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姑姑! 贾府的库房里东西虽多,也没乱到几匹料子都找不到的地步,可等她找到之后才发现,这几匹缬花缎不是大红就是大紫,她吃拧了才会拿来给林家姑娘过目! 王夫人面色平静,点点头:「有没有,什么要紧?倒是你,也不随手拿两匹布出来,给你这两位妹妹裁剪些衣裳。」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下额角的青筋。 人还没来,尺寸一概不知,她按什么尺码给林家姐妹做衣裳? 这是衣裳,又不是孙猴子的金箍棒,还能叫它想大就大,想小就小么! 她扯起笑脸来:「我已经令人备下料子了,等太太过了目就送来。」 反正王夫人也不能当着大伙儿的面叫人当场就量体裁衣,回去慢慢找也不迟。 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忽然落在林琢玉手腕上,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睛:「琢丫头腕子上是什么?倒有些新鲜。」 林琢玉闻言,便拢了拢袖口,露出里面黑珠线编的手鍊,上头拴着一个小小的羊脂玉镂空的骰子,里面盛着一粒硃砂似的红丸:「原是父亲当年给的,说这叫「玲珑骰子安红豆」,里面的红丸是茜香国进贡而来,带着可以驱邪避毒,叫我兄妹一直带着。」 王夫人点点头,眯起眼睛来:「原来是这等稀罕物什,倒难为了令尊,不知令尊是从何处得来,我想给你宝兄弟也淘登一个,保他平安。」 王熙凤听得魂不附体,一时间竟不知作何言语——— 要了命了,这也是当长辈的说得出口的话! 几句话,既寒碜了林琢玉,又自抬了身价,还隐隐透着夺人所爱的意思,二太太这辈子的聪明才智,怕是都用在这上头了。 第10页 茜香国的贡品固然难得,这一句「难为了令尊」可就是明晃晃打林琢玉的脸,暗指她父亲原是个没身份的人,能弄到这等贡品实在不易; 至于后面这话,更是叫人不齿,茜香国的贡品,自然是从皇上手里弄来的,可林琢玉之父实在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如何能与皇上有旧,也许是转了三四道关系才弄到手的,或是干脆就是走了门子,这话如何说得出口,林琢玉一个小姑娘又如何能解释明白? 解释不通这玲珑骰子的来歷,这就是一桩事,若要细追究起来,有理的也得变成没理,林琢玉为了弥缝,自然只能「成人之美」,圆了王夫人的心愿,来求她不要声张! 王熙凤这般想着,额角隐隐渗出些冷汗来。 王夫人的心思之深密,实在令人嘆为观止,可是以如此心思欺凌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又未免叫人不齿! 第6章 第6章 交锋 ◎好大的胆子,竟敢往我们荣国府里安插眼线?◎ 王熙凤这边已替林琢玉捏着一把汗,却见林琢玉微微一笑,淡然道:「二太太这话,想是同琢玉玩笑来着,这玲珑骰子既是茜香国贡品,自然便是圣上御赐来的,难道还是我父亲劫了皇纲不成?」 「既然是御赐的贡品,给谁不给谁,自然也是今上说了算的,二太太喜欢,不如使人同陛下商量商量,我想二太太的面子,今上还是会给的吧。」 要不是当着贾母和王夫人的面,王熙凤几乎就要笑出来了,到底是林家的人哪,列侯门第,看着和和气气,说出话来却直剜人的心窝子! 林琢玉这话,先给王夫人扣了一个「玩笑」的帽子,再提到「劫皇纲」这等重罪,如此一来,王夫人非认这是个「玩笑」不可! 倘若王夫人敢说自己是认真的,别说林琢玉,就连林黛玉都得跟她拼了命———劫皇纲乃是抄家灭族之祸,王夫人把这种罪往姓林的身上栽,那是要灭林氏满门! 后面的话,则是把王夫人的要求一推四五六了。 既然是贡品,请您找皇上要去,要不出来,可就是您自个儿的面子问题了! 这两段话,又俏皮,又不开罪荣国府,还把王夫人的招数都给挡了回去,可着两府里也难找这样的人才,况且同样都是被王夫人暗地里使阴招拿捏的人,王熙凤不由得对林琢玉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知己之感。 贾母此时也回过味儿来,警示般地看了王夫人一眼,又笑着看向林琢玉:「林丫头也太高看我们府上了,不过是仗着先祖的阴功,哪里敢在今上面前如此放肆呢。」 林琢玉乖巧地福了福身:「是琢玉冒昧了,老太太可别见怪。」 自家人理亏在先,贾母哪好意思计较,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王夫人漫不经心地自银盘里捡了一块果子送入口中,目光落在林琢玉身上,似笑非笑。 贾敏的闺女,看着也如她母亲一般娇惯不知世事,不足为惧。 倒是这个林家大丫头,很有些意思呵! 这会子,贾母已叫过林琢玉和林黛玉的随人上堂来了,林黛玉原是只打算带两个人的,林如海不放心,怕闺女被人欺负了去,跟林琢玉商议之后,索性带了四个人来,一个是十岁的雪雁,一个是十五岁的灵鹊,一个是黛玉的奶娘王嬷嬷,还有一个就是教习嬷嬷范氏,这范氏原是宫里告老归养的嬷嬷,林如海几次上门三番四请,到底是把人请来教导黛玉。 贾母一一看罢,别人倒还犹可,瞧见范嬷嬷时倒颇有些意外。 说来也巧,当日范嬷嬷告老出宫的时候,她也动过心思,想请人来家里教导三春姊妹,后来听说南安太妃请过了,没有请动,这才歇了心思,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被林如海请到了黛玉身边。 贾母乃是有见识之人,自然知道这一拒一允之间,也有好些文章,倒不敢慢待了去,除了给黛玉的丫鬟之外,另给范嬷嬷拨了两个使唤丫鬟。 黛玉的随人下去,琢玉的丫鬟又上前拜见,这次进京,林琢玉也带了四个人,但没有奶娘和教习嬷嬷,四个都是得用的丫鬟,为首的叫惜雪,一十六岁;第二个叫怜霜,一十有五;第三个名唤玩月,也十五岁;第四个唤作赏雨,才十三岁。 贾母看罢,也无可无不可,正要叫人下去,王夫人淡淡开了口:「这惜雪丫鬟的名字重了府里四丫头了,改作扫雪吧。」 一语毕,惜雪脸都绿了,虽然她也不认得几个字,但扫雪也太难听了吧! 王夫人倒是神色从容,她倒是想看看,林琢玉这次还有什么话说。 王熙凤眼睛转了转,到底没开口。 事情是王夫人提起的,她虽然有心帮忙,却怕给自己惹祸上身,林琢玉自家在外头有宅子,惹了祸可以甩手不管,她还得在王夫人手底下讨生活呢! 林琢玉这时正要喝茶,闻言便不轻不重地把茶盏往桌子上一磕,发出些声响来:「二太太要改丫鬟的名字,我不敢犟,可有一条我得先问明了,这府上是只有我一个人的丫鬟要避讳呢,还是所有人的丫鬟都要避主子的讳呢?」 王夫人眉心一拧,这话从何说起:「自然是所有丫鬟都要避主子的讳,也不独你一个。」 林琢玉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王夫人一眼:「既这么着,我倒想问问二太太,这玉钏儿是谁的丫鬟,彩云又是谁的丫鬟?原来宝二爷的讳可以不避,史侯家的姑娘也可以不避,偏偏四姑娘的讳要避?」 第11页 「再说白些,您的丫鬟可以不避,我的丫鬟就得避讳?您要是看不上姓林的就说一声,我们住在这里是亲戚情分,不是上您手底下讨饭来了,您犯不上这么费尽心机地磋磨我们。」 林琢玉说完,荣国府里从上到下的主子脸全黑了,这林琢玉第一天到京城,怎么就把府里上下主子身边伺候的人给查了个底儿掉,连亲戚家的姑娘的闺名都知道了? 这些人物,只怕就连贾敏都未必知道得全,林琢玉到底怎么知道的! 王夫人脸色勐然涨红,一拍身侧的茶几:「放肆!」 她在荣府里当媳妇也当了几十年,自贾敏出嫁之后,府上除贾母外,女眷里再没人能越得过她去,就连邢夫人都要矮她一头,作威作福了这些年,何曾碰过这样的硬骨头! 若是今日不降服住林家的贱蹄子,往后她在这府里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王夫人胸口不住起伏,眼底满是怒意,更隐隐透出些凶光来:「林家丫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往我们荣国府里安插眼线?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教你做这种下流的事情,打量我们荣府是好欺负的不成!」 林琢玉闻言,登时冷哼一声:「还用得着安插眼线?我即便不想听,也架不住有人三番五次地满大街念叨!」 王夫人沉声道:「巧言诡辩!你乃是江南人士,若非蓄意而为,怎么能把远在京城的荣国府探听的如此详细!」 贾母此时脸色也不善,饶是谁乍听闻自家被人查了个底儿掉,心情也好不起来:「林家丫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地说来!」 林琢玉冷冷笑道:「世人都说篱牢犬不入,自家的人大嘴巴,什么话都往外说,怎么能怨到听的人头上!」 王夫人怒道:「胡说,凤丫头治家最是严谨的,她手底下怎么能出这样的人!若是有,你只管说出来,我当场发落干净;若是没有,你也别想全身而退,今儿这事没个完!」 王熙凤脸都快绿了,这也能扯到她头上? 但话赶话说到这里,王熙凤也不能不应声,若是她敢向着林琢玉,就是变着法儿的说自己不会调理丫鬟婆子,让底下人到处乱嚼舌头,这个锅她可不能背! 话虽如此,王熙凤却也不能不生恨,她这姑妈的心未免也太阴毒了,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祸水东引! 若真是下人嚼舌,按王夫人的说法,是她王熙凤这个管家奶奶治家不严;若没有下人嚼舌,那就是林琢玉自己探听荣国府的隐私,荣国府也不能轻饶了人去! 至于王夫人自己,就可以高高在上地稳坐吃三注,看她们狗咬狗一嘴毛! 林琢玉闻言,便抬了眸,凉凉地扫了王夫人一眼,眼底带出一丝嘲讽。 王夫人心头不由得一跳,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在心底安抚自己,林琢玉能活了多大,小门小户的又有多少见识,怎能与她这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嫡系女相比? 别说林琢玉了,就连同样出身大族的王熙凤,还不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王夫人心思刚定,忽然听见林琢玉冷笑着开口:「既然二太太发了话,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在这扬州城里有个叫冷子兴的,最喜欢酒后与人谈论荣宁二府的故事。」 「别说是二太太身边的使唤丫头,就是元迎探惜几位姑娘的闺名,乃至她们这些闺阁小姐身边的丫鬟僕妇,凡是有名有姓的,我也都可以数落出来给你们听听!」 林琢玉说罢,还真就扳着手指数起来:「提起贾家这一辈的姑娘们,头一个就是二太太嫡出的元春姑娘,如今在宫里头做女史,身边带进宫里一个丫鬟名叫抱琴;第二个迎春姑娘,是荣府大老爷庶出的女儿,琏二爷的妹妹,身边大丫鬟叫司棋;第三个探春姑娘,是二老爷身边赵姨娘养的,得用的丫鬟叫侍书,四姑娘……」 话音还未落,贾母已经快要昏死过去,这些待嫁的黄花闺女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如今居然被人连名带姓地在外边谈论,甚至身边的侍女都能说个清清楚楚! 贾母是年迈之人,自然是有些见识的,也知道外头那些读书不成器的文人墨客,若是看书看邪了,心里不免惦记要做高门大户的乘龙快婿,便将自个儿的白日梦编出来取乐,只不过他们无从得知高门贵女的名姓身份,也只能是胡诌罢了。 可现在,贾府里的姑娘们的名字,连使唤的人全都在外头传开了,这要是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编出些似是而非的话本子来,这些姑娘们可就全完了! 思及此处,贾母眼前直黑,厉声断喝:「不要再说了!那冷子兴现在何处,快着人拿了来!」 鸳鸯连忙上前给贾母顺气,贾母气得人都哆嗦了,怒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知道我们府里的事!」 林琢玉淡淡道:「提起这冷子兴,倒也不是别人,就是府里周瑞家的女婿。」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王夫人面上,音调清冷:「这周瑞家的是什么人,二太太您比我清楚吧?」 王夫人脸色早已铁青,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手心,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第7章 第7章 处置 ◎林琢玉微微一笑,深藏身与名。◎ 冷子兴是周瑞夫妻俩的女婿不假,可周瑞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姑娘们跟前伺候,常在内院来往的是他女人,也就是周瑞家的。 第12页 而周瑞家的,正是王夫人的陪房! 王夫人实在没有替罪羊可找了,周瑞家的原本是王家的家奴才,她出嫁的时候带到了贾家来,之后就一直是亲自使唤管教。 那时候虽然还是贾母管家,可大伙儿自个儿的陪房还是归自己管教的,就像她再怎么拿捏王熙凤,也没有使唤过平儿一样! 周瑞家的打小儿长在王家,十五岁就在她身边服侍,到现在都快三十年了,王夫人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推搪。 难道要怪三十年前,她母亲没有把人管教好吗? 贾母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两眼喷火地瞪向王夫人:「贾王氏,看看你手底下的好人!」 王夫人眼神微颤,心思瞬间百转,她立刻站起身来,朝贾母恳切道:「老太太,这林丫头连咱们府上的奴才都如数家珍,知道周瑞家的女婿叫什么有何奇怪?您不能听风就是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琢玉神色平静,脸上甚至还带了些笑意,只是未达眼底:「既然二太太不信,我证明给您看就是了。」 她扭头去看贾母,淡淡道:「老太太,我和玉儿下了船就一路直奔荣府里来,若非二太太提起,话赶话说到这儿,我也不会提起冷子兴这个人,自然也没有和别人串通的机会。这次我们上京,同路的还有玉儿的西席贾雨村先生,他得了叔父的信,这会儿正在拜会二老爷呢。」 「老太太可以派个人给二老爷传话,让二老爷问问贾先生,冷子兴有没有同他说过这荣宁二府里的事?」 「若没有,我给二太太叩头赔罪;若有,这是你们荣府家事,我不敢置喙了。」 贾母深吸一口气,朝王熙凤使了个眼色,王熙凤会意,连忙走出来去找贾琏,把事情都说了,让他赶紧去找贾政。 贾琏听罢,脸都绿了,要不是时间不对,他真想骂它半个时辰的街再说! …… 此时的屋子里,各处都是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笑的心思,唯有林琢玉安之若素,还有心思喝茶吃点心。 约过了一刻多钟,外头急匆匆进来一个丫鬟,伏在贾母耳畔说了几句话,贾母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王夫人心下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来,还不等张口,贾母一个茶盏已经飞了过来,热茶泼了王夫人一裙子:「混帐东西!全家的名声,都要被你手底下的人毁净了!」 贾母气得狠了,脸色都隐隐发青,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连林家姐妹还在一旁都顾不得了:「你要是管教不好手底下的人,我来替你管教!家里金尊玉贵的姑娘家,是能叫你手底下的奴才拿出去嚼舌的吗!」 这话说出来,就是坐实了冷子兴一事,旁边坐着的三位姑娘脸色顿时好看起来。 林黛玉心下讶然,偷眼看了林琢玉一眼,眼底有着不解。 贾雨村乃是她的西席,连她都不知道贾雨村与冷子兴相识,林琢玉又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有着不解,但看眼前的情况,黛玉心里也明白,这位二舅母绝不是好相与的,因此也只是闭着口,不肯掺和进去。 林琢玉这会儿填肚子也填得差不多了,捧着个小茶盅轻轻啜饮,神情自若。 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王夫人既然偏要惹她,那就得做好被她收拾的准备,林家虽然人丁单薄,但有她在,便由不得他人欺辱! 王夫人面如土色,嘴唇颤了又颤,眼神里划过一丝惊恐。 怎么会是真的! 王夫人这下是真的慌了,她一直觉得整个荣国府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就算退居幕后,也一样能通过拿捏王熙凤,间接主持大局,却根本没想过自己手底下得用的人会拖她的后腿! 贾母真气得狠了,可是林黛玉和林琢玉还在场,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着她们的面处置自家的二夫人,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看向王熙凤:「咱们这位二太太怕是昏了头了,连自己手底下的人也管教不明白,凤丫头,你先扶她回荣禧堂修养,等回头客人安顿好了,我再去瞧她!」 王熙凤连忙应声,眼里暗暗划过一丝笑意,王夫人这玩了一辈子鹰的,居然叫鹰啄了眼! 这才是现世报呢! 她站直了身子,走到王夫人面前,音调和缓,语气却不容置疑:「二太太,您这些日子怕是操心太过了,也是媳妇煳涂,怎么能总用那些琐事去麻烦您呢?身体要紧,您还是先回去歇着吧,家里的事有我呢!」 王夫人脸色不由得隐隐发白,若是她还能留在这里,也许可以从林琢玉的行为谈话中找出反败为胜的转机,可若是被老太太「送」回荣禧堂,那她就只能任凭林琢玉构陷了! 思及此处,王夫人厉声道:「一派胡言!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教我了?」 她向后退了一步,避开王熙凤伸过来的手,怒道:「这分明是个圈套!林家丫头若是有心……」 才说到这里,王夫人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王熙凤刚才一直捏着把冷汗,怕王夫人当真闹起来,荣国府在林家姐妹面前的颜面可就真不剩什么了,好在王夫人晕得及时,她倒不用担心王夫人出什么么蛾子了:「还不快把二太太扶下去!」 丫鬟们连忙上前,半搀半背地把王夫人送下去了。 在众人目光未及之处,林琢玉默默地收起了自己诊疗系统里的麻醉针,微微一笑,深藏身与名。 第13页 …… 送走了王夫人之后,屋子里的气氛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贾母余怒未息,三春姐妹也不好发话,按说探春原是个懂事的,可这事涉及到她的清誉,说不怨王夫人那是假的,李纨王熙凤也不好说婆婆姑姑的坏话,一时间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 在场唯一能在贾母面前就这事开口的,也只有一个邢夫人了,无奈她实在是愚顽之辈,平日里贾母都不待见她,何况此时? 但话虽如此,邢夫人自己却还是想要掺和几句的。 她虽是荣国府长房长媳,但却是贾赦的续弦,不比王夫人和贾政这原配夫妻,自然平日里事事矮王夫人一头; 再者,邢家虽也有几分家私,毕竟不能与王家相比,她自然又矮一头; 再加上贾母偏心溺爱小儿子,竟让贾政以五品员外郎的身份住了荣禧堂,她和贾赦反倒在花园子隔开的小小院落,虽然乐得自在,可是中馈一分也不得沾手,更是不比王夫人明面退居幕后,实则掌握大权; 最最重要的是,邢夫人刚进门时就被王夫人算计过好几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些年里从不敢与王夫人起什么争执,生怕自个儿又被惦记上,一来二去也不知忍了多少气。 这桩桩件件加起来,邢夫人虽然不表露,背地里却已记恨王夫人多年,如今难得碰见王夫人阴沟里翻了船,她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因此,邢夫人殷勤地看向贾母,还未开言便先嘆了一口气:「论理这话我也不该说,只是二太太也太没分寸些,这周瑞家的在她身边伺候这么久,如何连这点规矩都没有,怕不是恃宠而骄了,明知道不能干,可仗着主子喜欢,便也不当一回事,老太太倒别轻饶了她。」 贾母冷笑一声,看向王熙凤:「似这等贫嘴贱舌满口胡吣的奴才,难道还能容她在府里存身?」 「周瑞好歹也算一家之主,未必不知道这些事,却也没见他管教明白,可知也是个煳涂的,既然自家媳妇和女婿都管教不明白,更没法管教府里的丫鬟奴才了。」 王熙凤会意,立刻点点头:「老太太放心,我回头就打发人去老家守坟去,当着祖宗的面儿,不信他们还有那么多蛆嚼!」 邢夫人三言两语把王夫人的陪嫁给打发了,心下得意至极,一时间忘了形,又觉得自己平日里规规矩矩,并没有半点不是,也不怕林琢玉拿小辫子,竟又看向林琢玉:「话又说回来,琢丫头你也是的,既然知道了这些事,就该暗暗地告诉了老太太,等老太太发落,做什么这么大声地嚷出来,叫大家都没脸?」 「咱们是自家亲戚,倒能容你失礼,若是落在外人眼里,难免觉得你是个不知礼的泼妇,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将来怎么议亲?」 话音刚落,邢夫人忽听见一阵轻笑,侧过头看时,发现林琢玉的四个丫鬟竟都在偷笑,顿时心生不满:「好没规矩,笑什么!你们这些当奴婢的,竟是一点心肝也不长,全不为主子考虑吗?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还要我来教导你们?林丫头的终身大事若是得了依靠,你们以后的日子也好过!」 林琢玉等邢夫人说完,才漫不经心地抬了眸:「大太太误会了,她们发笑,纯是因为您这心操得太闲了,我的婚事自然有皇上做主,哪里轮得到那些外人挑拣我!」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8章 宝黛 ◎宝黛初会,就这?◎ 邢夫人瞪圆了眼睛,一时间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林丫头,你不是在做梦吧?」 就连黛玉都不由得看向林琢玉,眼底透着些微讶,她倒是没想到,林琢玉的身份背景竟会如此复杂。 林琢玉抚弄着腕上的玲珑骰子,淡淡道:「原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我们家不喜欢招摇罢了,若是大太太好奇,说与您听也不妨事。」 「家父原是潜邸的侍卫,今上登基之后,在朝廷里谋了个护卫之职,十年前边塞起了战火,父亲奉命护送主帅,不幸于中途负伤亡故,留下母亲、哥哥和我孤苦无依,今上体恤我们孤儿寡母,原是想赐兄长一个功名的,也算告慰忠良。」 「但兄长当时虽然年幼,却很有几分志气,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该顶天立地,富贵功名也该由自己挣来,何况他乃是家中长男,更要撑起门楣,为寡母小妹谋划,便借着上谢恩摺子的机会,大着胆子跟今上商议,把给他的功名换给母亲或我。」 屋子里一干人都听傻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稀罕事? 贾母不由问道:「今上竟也答应了?」 林琢玉点了点头:「兄长虽是小儿无知莽撞,但他这脾气却很对今上的胃口,今上还御笔硃批,贊他「有志气」,也依了他的话,没有赐他功名,换成给我赐婚了。」 实话实说,若那个时候林琢玉记忆恢復,肯定不会让林彦玉这么做的。 皇帝赐婚听着体面,但也没比盲婚哑嫁好到哪里去,顾氏身为忠良遗孀,要是再被赐了诰命,那是非当节妇不可,可顾氏那时候才二十多岁,林琢玉不愿意拿她的后半辈子去赌。 但现在木已成舟,再纠结这个也没有意义,再说她现在还要靠着这个名头拉大旗作虎皮呢,也不好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 王熙凤听到此处,不由得感慨林琢玉真是好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大可不必。 第14页 这赐婚的荣耀虽好,却是父亲的性命和兄长的前程换来的,如果林彦玉真的能有出息,倒还算一段佳话,若他只是庸碌无为之辈,那么林琢玉就算能得皇上赐婚,在婆家只怕也难以立足。 贾家的人也先后想到了这里,心气也平和了下来。 就在这时,丫鬟们打起帘子来回禀:「宝玉回来了!」 林琢玉是第一次见贾宝玉,不由得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来候着,想到等下的摔玉环节,更是隐隐头痛,在心里暗自琢磨,要不把贾宝玉也一针扎翻算了? 她正在出神,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响,贾宝玉已匆匆走了进来,他通身大红色箭袖圆领织金袍,勒着正红色二龙戏珠金抹额,真箇面如脂玉,色若桃李,若非事先知道了身份,乍一看还当是谁家的姑娘扮成男子。 宝玉进门之后,忙不迭地给贾母请了安,贾母面色稍缓,示意他起来:「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宝玉依言起身,眉心皱得死紧,一双桃花眼透出几许焦急:「老太太,听说我娘晕过去了?」 贾母脸上一僵,勉强遮掩道:「是,大略是最近劳神太过的缘故,已经着人送回去养着了。」 宝玉点点头,依然郁郁不乐:「老太太,我想先去瞧瞧我娘。」 贾母点点头,又道:「来都来了,见了客人再去。」 便指着林琢玉:「这是你林姐姐。」 宝玉便朝林琢玉一礼,林琢玉还了礼,贾母又拉起黛玉的手,朝宝玉示意:「这是你敏姑姑家的黛玉妹妹。」 黛玉站起身来,朝宝玉行了礼,宝玉也还了,便看向贾母:「老太太,我过去了。」 贾母又点点头:「去吧。」 贾宝玉显然归心似箭,得了贾母的话,一熘烟出门去了,这一来一回之间,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倒把林琢玉看愣了。 宝黛初会,就这? 林琢玉满头问号,不由得去看林黛玉,只见黛玉神色平静,并无半分留恋或是心神动摇之意,脑海里的问号更是满天乱飞起来。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她不小心改变了已有剧情? 虽然她搞垮了周瑞夫妻俩,也会影响到后面的剧情,但怎么也不应该影响到宝玉和黛玉的初会才对吧? 莫非,因为王夫人昏倒,让宝玉无暇注意黛玉? 可按道理来说,这两人乃是前世註定的缘分,就算宝玉心急如焚,见到黛玉,也不应该毫无所感才对啊。 再退一步讲,就算宝玉有重重心事,那黛玉为何也毫无反应,半点异常也无? 林琢玉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但转念一想,说不定这也是好事儿,黛玉若对宝玉没有心动,自然也还不了泪,也许这一世倒可以平平稳稳的。 …… 晚饭后,贾母让王熙凤送林黛玉和林琢玉去预先收拾好的屋子,或许是因为要去处置王夫人的缘故,倒没有留林黛玉在自己的屋子里住。 黛玉则趁出门之时,悄悄地与王熙凤商量:「二嫂子,我自小择床,这一路幸亏有琢玉姐姐相伴才睡得着,如今初到外祖家,怕床褥睡不惯,能不能让琢姐姐与我同住?」 王熙凤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这有什么难的,你们俩的院子原也挨着,林大妹妹要是愿意,住过去就是了。」 林黛玉闻言,便笑着过去拉住琢玉的手,一直到了居住的流风院,打发下人们去归置东西之后,才拉着林琢玉在床上坐下:「琢姐姐,你瞒得我好苦!」 林琢玉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我何曾有心瞒你?明明你自己没有问过!」 林黛玉一时语塞,又嗔道:「我不问你就不说,可知你还是不想叫我知道,否则早就说了,还等到这会子?」 林琢玉原也只是同她开玩笑,这会儿便正色道:「我虽有心与你开诚布公,无奈现在不是时候,等时机合适,我定当知无不言。」 林黛玉眉心微拧,被林琢玉的神色感染,也敛了笑意:「你若不提,我也可以不问,只有一条,你要如实回答我,你与彦哥哥做这些事,父亲是否知晓?」 林琢玉坦然点头:「事先已与叔父商量过,此间种种,也是叔父点了头的。」 林黛玉默然,心下若有所思,父亲在临出发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要造次,凡事多听林琢玉的,如今看来,定是有些她不知道的缘由。 再转念一想,今日初至荣国府,老太太和姐妹们虽都和气,但二舅母的态度就很微妙了,再联想到父亲的态度,不难想到,这贾府之中,定然有些蝇营狗苟之辈,是见不得她好的。 黛玉心下微嘆,虽则自己尚有父亲在世,然而远在扬州,不能时刻相随,自己与堂兄、堂姐千里入京投亲,偏偏荣国府又是这样一个暗流汹涌的地界,据她看来,贾府的主子里并没有几个省事的,自己若是有一步行差踏错,还不定要被怎么评点。 思及此处,不免又羡慕起林彦玉和林琢玉来,虽然林琢玉此时也住在荣国府,但也不过是因为亲戚的一点子情分住在这里,想走时随时都可以走。 她却不同了,身为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大老爷二老爷的亲外甥女,如无意外,她是必住在荣国府的,就算林琢玉想把她带走,贾家也不会同意。 孤身进京投亲,却宁可与年少的兄长姐姐同住,也不肯住在自己的亲外祖家,这若是传了出去,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是贾家为长不尊的佐证,若非如此,血脉至亲怎会如此疏远? 第15页 但话虽如此,林琢玉毕竟还是留在她身边的,黛玉也算心有慰藉。 林琢玉拍了拍黛玉的手,柔声道:「该嘱咐的话,叔父应当都嘱咐你了,我也不必赘言,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那位二太太并不是好相与的,大太太虽比她强些,也很会落井下石,老太太倒是疼你,可一时间总也有顾不到的地方,再一个,事涉荣国府,老太太也是要脸面之人,胳膊折了会往袖子里藏。」 「往后你在荣国府,有老太太照应,有银子傍身,吃穿用度上的委屈应当还是没有的,可若有人真给你委屈受,你也不能轻饶了她们,等闲的丫鬟僕妇,或是自个儿收拾,或是找琏二嫂子都好,我看那人办事还是爽利的,可若是某些长辈对你不仁,你且不要与她争执,天大的事也想办法知会我,或是推到我身上来,我自然有办法处置。」 林琢玉说完,拉着黛玉的手温声叮嘱:「总之,玉儿要在这府里生活,可万不能脏了自个儿的手。」 林黛玉眼圈微红,颔首应了,又道:「那姐姐呢?姐姐替我出了头,岂不遭那些小人记恨?」 虽然黛玉素来不喜以家世评判一个人,但也知道论起身份来,林琢玉是不如她的。 连她尚且要谨言慎行,林琢玉替她出头,真的不会惹祸上身吗? 黛玉即便有心安稳度日,也绝不希望以林琢玉的前程性命为代价。 林琢玉微微一笑,朝一旁的书箧使了个眼色:「玉儿只管放心,我若没有金刚钻,敢揽这瓷器活?」 「你且瞧着吧,将来她们求我的日子还多着呢!」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9章 点拨 ◎为了提点王夫人,贾母觉得自己半条命都没了。◎ 另一边,贾母送走林家姐妹之后,脸上的笑容瞬间便消散殆尽:「王氏醒了没有。」 鸳鸯上前回禀:「袭人刚才来了一趟,说是二太太还没醒呢,宝二爷打算在太太跟前侍疾,让她来拿被褥。」 贾母面色不改,淡淡道:「让宝玉先回来,他小孩儿家家的,别被过了病气,我等下亲自去瞧瞧王氏。」 鸳鸯连忙去吩咐,贾母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宝玉动身了,这才起身往荣禧堂来。 进了荣禧堂的内堂,果见王夫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周围伺候的人比往常多了不少,一半是王夫人自己平时使唤的人,一半是王熙凤临时调过来伺候的。 见贾母进来,丫鬟们连忙打点好椅子,贾母坐定之后,便吩咐:「你们都下去,我要同二太太说话。」 王夫人的丫鬟们个个心里忐忑不安,人还没醒,说的哪门子话呢? 可是贾母发了话,她们也不敢不听,便都下去了。 贾母等人都下去了,便提起一旁的提梁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用手试了试,知是凉的,便不由分说,直接泼到了王夫人的脸上! 「啊!」 王夫人正在昏睡,忽然被一杯凉水噼头盖脸地泼了下来,吓得直接睁开眼,坐起身来,怒道:「混帐!」 她还要说话,忽然瞧见贾母,整个人登时如落了汤的母鸡一般,周身都委顿下去:「老太太,我……」 贾母冷笑一声,将手里的茶杯重重磕在桌案上:「蠢货,蠢钝如猪!」 王夫人被贾母这般教训,登时委屈起来,急道:「老太太,今日之事分明就是那林丫头的圈套,您怎么能中了她的计策,反来教训我呢?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贾母沉着脸,冷冷道:「怎么,那冷子兴不是周瑞家的女婿,还是周瑞家的不是你的陪房?」 王夫人一时语塞,贾母沉声道:「是你自己没有好好管教手底下的人,被有心人利用又有什么办法!」 「老太太,您这不是明知道林琢玉是有心而为之吗?既如此,为何又要帮着她!」 王夫人心下到底有几分不忿,明知自己不占理,还是问了出来。 贾母的头不由得隐隐作痛,怒道:「论理,是你管教无方在先,就沖这个,骂你又有什么不对;论亲,府里这些女孩儿也不都是你二房的,你一口气得罪了宁府和大房,让我怎么帮你!」 「当着丫鬟婆子一大堆人,难道要我胡搅蛮缠,硬替你出头吗!」 王夫人心里不住委屈,眼圈隐隐发红:「老太太,即便如此,那林琢玉也未免太放肆了!」 贾母再没料到,话说到这份上,王夫人还是了无所觉,气得眼前隐隐发黑,怒极反笑:「好,那若是依着你,要怎么处置林家大丫头?」 王夫人仔细想了想,自以为万全,便开口道:「那林琢玉看着霸道无礼,实际上也不过是来投奔咱们荣国府的破落户罢了!咱们收留她,只是看在黛玉丫头的面子上,就算不收留她,谁又能说咱们什么不是!她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就算听了些荣国府里的风言风语,难道就能翻了天去?」 「若依着媳妇,倒可以借她探听外事这个把柄,给她扣一个不安于室的罪名,若是再扯上冷子兴、贾雨村,四九城里这么一宣扬,怕是她连京城都难以容身!」 贾母听到此处,不由得冷笑一声,一言以蔽之:「蠢货!」 王夫人正说到兴头上,闻言恰似被泼了一头冷水,不由得讷讷道:「老太太,您这是……」 贾母看着王夫人脸上掩不去的迷茫,长长地嘆了口气,太阳穴隐隐作痛。 第16页 金陵四大家族至今已歷数代,内里盘根错节,联姻联了这么多年,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家里都是论得着的亲戚,可是亲戚归亲戚,有些事贾母还真是看不惯! 提到王家,京里谁不侧目,外面至今仍有「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俗谚,论权势论富贵,都是极盛,如今的四大家族里面,三家都渐渐地有些颓势,也只有王家还有当日的体面。 可是这么体面的人家,为什么就是不叫女孩儿读些书呢! 贾母出身史家,虽不敢自夸,可等闲的诗词曲令,也是能读能作的,史湘云于诗词上也颇有天赋;贾家更不必提,迎春探春惜春都是识文断字的;薛家这些年虽然不大来往,但往年也见过他们家的姑娘,谈吐举止都是不凡,绝不会是睁眼瞎。 唯有这王家,家里女孩儿读的书是一代少过一代! 贾母未出阁时,也曾与王家的姑娘们结交,那一代的王家小姐虽也称不上才女,倒也能写能作的,看着有个大户人家的样子,可到了王夫人这一代,就只念过《女戒》《女则》,粗识得几个字,还能看不能写! 说来可笑,王夫人自个儿信佛,可那佛经里竟有一大半的字不认识,还得找识字的丫鬟一句一句教了才能念,抄经更是没法亲自动手,都是使唤下人或是叫贾环帮忙。 等到了王熙凤这一代,更是离谱起来,王家干脆不叫女孩儿识字了,直接嫁过来一个睁眼瞎! 饶是贾母喜欢王熙凤办事爽利,对她这一点也隐隐无语,贾府上下这么多帐簿子,逢年过节有各色礼帐,春秋两季还要收庄子上的东西,平日里更是得迎来送往採买收纳接帖子下帖子,可王熙凤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这怎么管家? 等王夫人逐渐放权给王熙凤时,贾母留意了一下,差点儿气笑了,王夫人居然直接给王熙凤安排了一个未留头的识字的小厮使唤! 小厮,还是未留头的,贾母都佩服王熙凤怎么忍得下来! 就算是管家奶奶,也没有身边常留着年轻小厮使唤的道理,因此这小厮每隔三五年就得换一次,每换一次,都等于断王熙凤一条臂膀! 王夫人与王熙凤之间,毕竟内外两层亲,胳膊折了在袖子里,可王家难道就没有外嫁的姑奶奶了?那些姑奶奶们没有王夫人这样的姑妈照应,在婆家还能吃得开? 贾母是真的想不明白,王家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要拉着亲家们一起同归于尽吗? 虽说世人常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世人也说「自古妻贤夫祸少」,不读书不识字,只靠《女戒》、《女则》,就能当贤内助了吗? 王夫人也好,王熙凤也罢,且不论喜恶,单看二人平日里的举动,谁能当得起一个「贤」字? 贾母又不是瞎子! 尤其是王夫人,贾母每每想起她来,便是一阵头痛。 虽然贾母常常心里口里教训王夫人是个蠢货,但实际上,在贾母心里,王夫人并不是个傻子,恰恰相反,她是太聪明了,聪明过了头! 王夫人心思玲珑,周围的妯娌又太蠢,往年还有贾敏还能与她分庭抗礼,自贾敏出嫁之后,平辈的媳妇里头,便是王夫人一家独大了。 古人云:「大心而无悔,国乱而自多,不料境内之资而易其邻敌者,可亡也。」 王夫人最大的缺点,也是最致命的弱点,就是一个「妄」字! 没听过林琢玉父亲的名声,便可以断言,对方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小吏? 觉得林琢玉是借着黛玉的势才能进荣国府,便可以觉得,荣国府如果把林琢玉赶走,她就无处存身了? 看林琢玉是个孤女,便可以倚势而为,肆意欺凌,毁人名声了? 王夫人的「妄」,最怕碰到的就是林琢玉这种凡事「忍」字当头的硬茬! 人家的底牌是捏在手里,轻易不外漏的,王夫人却是闭着眼睛当死,只要不知道的就一律认为不存在,这不吃亏才怪! 林琢玉看着势孤,可她背后的人却不容小觑,王夫人今日的行为,往小了说不过是见财起意,可若往大了闹,那就是欺凌忠良遗孤,是会被人戳嵴梁骨的。 今日是一个小小的林琢玉,还可以设法补救,明日若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又该如何斡旋? 王夫人若不改这脾气行径,早晚还会惹出事的! 贾母嘆了口气,打心眼儿里盼着自己不要一语成谶,将林琢玉的身世,以及王熙凤私下里偷偷跟她交代的事说了:「你当人家真的是靠着荣国府才能活的吗?林琢玉有皇上赐婚,林彦玉能被夏太监叫走,可知这两兄妹一直简在帝心,你即便不笼络,也不该往死里得罪他们。」 王夫人着实吃了一惊,她昏倒之后直到现在才醒,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事先也没有料到,这一下不由得后怕起来。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老太太,会不会太谨慎了,天底下的忠良之后那么多,怎么见得他们两兄妹就能得皇上惦记?我听着也没觉得那林饮鹤有什么功劳,也许上面只是走个过场,见一面就罢了。」 贾母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你倒是说一说,为什么夏太监只带了一顶轿子来?」 王夫人微怔:「这有什么?只接一个人,自然只派一顶轿子来了。」 第17页 贾母淡淡道:「林家有两兄妹,来的却只有一顶轿子,你倒猜一猜,那位贵人是什么时候知道,琢玉丫头不跟她哥哥一道,而要来咱们荣国府的?」 王夫人眼神微颤,心下惊疑不定。 林琢玉会来荣国府,是因为林黛玉要来。 黛玉进京,也就是贾敏去世后这几个月定下的事儿。 也就是说,林家兄妹和那位贵人,在这几个月内就联繫过! 如果考虑到林家兄妹下船以及夏太监带着轿子赶来的时间,也许他们联络的时间就在一两天内! 王夫人思及此处,冷汗不由得浸透了衣衫,倘若她方才真的将林琢玉赶出荣国府,那么林琢玉自然会去投奔林彦玉,倘若这两兄妹一气之下将在荣国府的经歷添油加醋,暗中跟那位贵人通气…… 贾母一直盯着王夫人,这会儿见她面色惨白,不由得冷笑一声:「现在,你总算知道厉害了吧!」 作者有话说: 贾母提到的林琢玉的「忍」不是忍气吞声,而是隐忍,也就是沉得住气,轻易不暴露自己的底牌。 == 第10章 第10章 请安 ◎林彦玉造了什么孽,要跟这两个宝贝一起读书?◎ 第二日恰好是初一日,林黛玉一早便要去给贾母请安,林琢玉也跟着过去了。 这日在场的人与昨日也没什么不同,仍是邢夫人、李纨、王熙凤并三春姐妹,林琢玉留神看了一下,王夫人却是不在,也没看见贾宝玉。 三春姐妹眼下都有一片乌黑,神情也很倦怠,大略是勐然知道自己被下人在外头品头论足,心思沉重,夜不能寐,林琢玉心下嘆了口气,默默开启了诊疗系统的调养模式,将自己、黛玉和三春姐妹都设为了诊疗对象。 王熙凤见人来的差不多了,便朝老太太一笑:「有一件事要说与老太太,我那位嫁到薛家的姨妈如今正要进京来,叔父给咱们家递了信儿,说他升了九省的统制,正要奉旨出京,来不及招唿亲戚,托咱们家接一下。」 贾母闻言,不由追问:「王大人何时高迁的,怎么咱们竟全不知道,也没说去贺一贺,倒让人家笑话了。」 王熙凤抿着唇笑了笑,脸上不免有些春风:「可巧呢,姨妈进京和叔父升迁的消息竟是同一日到的,叔父前日里在家忙乱了一日,昨儿才顾得上给咱们送消息,我知道之后,已经让琏二爷给二老爷备好了礼,今儿得了空就可以过去。」 贾母点了点头:「这还像话。」 一面又问道:「姨太太几时到京,家中还有什么人?」 王熙凤想了想:「也没有什么人了,薛姨父去的早,如今家里只有姨妈带着一儿一女,一家人原是在金陵居住,后来见京城的生意无人打理,便起了移居京城的心思,更兼薛大妹妹也快及笄了,原是奉诏待选的,所以一家人都往京城来。」 贾母点了点头,又笑着看向林琢玉:「这也好,我记得琢丫头也有个兄长来着,等姨太太家的哥儿进了京,倒是可以和宝玉一处念书作伴,兄弟之间也有个照应。」 林琢玉嘴角一抽,林彦玉是造了什么孽,要跟这两个「文武双全」的宝贝一起读书? 将来学成了,文能诗词戏婢女,武能倚势伤人命,那还了得! 因此林琢玉只是轻咳一声,推辞道:「叔父也提过贵府的家学,说是先生有学问,学风也是极好,更兼二老爷素来喜文爱才,公事之余或可教导一二,原是打算要让哥哥在贵府家学里附学读书的,只是后来京里来人知会我们,说是已给哥哥找好了先生,每日只在家里清静念书习武就是了。」 贾母闻言,不由得心思一动:「如此说来,这位先生定是文武双全的了?」 林琢玉摇摇头:「我也不懂那些,只是想着既然是上面给找的先生,总不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吧?但到底如何,还得等回去问问兄长。」 贾母点了点头,也暂且息了自己的心思,她原是觉得,既然是上面给林彦玉找的先生,不论如何,总要比贾代儒好上一些,毕竟贾代儒虽然一生读书,却不曾中过举人,而且人又极老,更何况他嫡孙贾瑞原就不成器,管教亲孙子都教不明白,教人家的孩子就能教明白了? 贾母原也信不过他,只是自己于读书识字上毕竟有限,贾政又抵死不肯给宝玉延师教导,只准他去家学读书,贾母也只得依从,但现在有了更好的选择,当然也会心动。 不过林琢玉的话也提醒了她,凡事不能听风就是雨,上面给林彦玉请的先生未必就是极好的,究竟人品学问如何,事关宝玉前程,可不能不慎重,等林琢玉回去问明白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邢夫人昨日被林琢玉一同奚落,今日便不敢招惹她,想了想,还是觉得王夫人这不在场的好欺负:「二太太怎么不见,莫非打昨儿一直晕到现在么?」 贾母面色一沉,冷冷看了邢夫人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怨得人烦:「人是醒了,身子还没大好,已经请太医看过了,吃了两副药,养着呢。」 邢夫人心思一动,笑道:「往年都是弟妹与凤丫头管家,如今弟妹倒下了,凤丫头一个人也太忙些,不如我也帮衬帮衬。」 贾母淡淡道:「得了,你也是当了祖母的人了,在家里含饴弄孙不好?何苦给自己揽一身的活儿,凤丫头即便忙不过来,自然有珠儿媳妇帮她,再不济,家里的姑娘们也大了,也可以学着管家,哪里就到要劳动你的地步了?」 第18页 邢夫人脸色一僵,低头不语了。 林琢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向老太太:「昨日话赶话说得重了些,倒把二太太气倒了,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老太太若不嫌弃,我可以给二太太开个方子,调理一下身子。」 贾母一怔:「怎么,林丫头会医术么?」 林琢玉点点头,嘆气道:「也算会些,当初母亲在世时,我也曾侍疾床前,多少学了些药理,见那些大夫不是隔帘望诊,就是悬丝诊脉,那开出的方子不说是离题千里,也称得上是南辕北辙,到底耽误了许多事情,母亲故去之时,我私心里想着,倘若我是个神医,母亲的病或许不至于此,因此这些日子一直潜心医术,我自己觉得是小有所成了。」 贾母嘴角一抽,连忙谢绝:「王氏御下不严,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哪里能怨得到你头上,你能有这份心就很好,只是一事不烦二主,已经请了宫里的太医,就不必折腾林丫头你了。」 ——荣国府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请个林琢玉这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大夫来看病吧! 林琢玉乖巧地点了点头:「是。」 她反正是表过态了,贾母信不过她的医术,可怪不到她头上。 又坐了一会儿,跟贾母一同用了饭之后,姑娘们便一起告辞了。 出门的时候,探春犹豫再三,还是悄悄上前两步,追上了林家姐妹:「两位姐姐请留步。」 林琢玉和林黛玉都住了步子,琢玉率先开口:「怎么?」 探春眉心若蹙,郁郁不乐:「只是想问问两位姐姐,这扬州城里,可有与我们姊妹三个有关的风言风语么?」 虽然事关三姐妹终身大事,但迎春原是个老实的,惜春又还小,既想不到要去问,问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探春却是个有主意的,昨夜想了一宿,到底想出些门道来。 一则冷子兴本身就是贾家僕人的亲戚,在扬州平日里往来的虽不知是什么人,但多少也应该与林家有关,譬如这贾雨村,就是林黛玉的教书先生,如果冷子兴酒后只在林家上下胡说的话,也能解释得了林琢玉为什么知道冷子兴和贾雨村的话了; 二则扬州城里贾家也不是没有亲戚,林姑父不就是么?二品盐政,也不算低了,在扬州城里想也是说得上话的,倘若托林姑父代为斡旋,看在亲戚情分上,事情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这件事上,王夫人与林家姐妹的梁子结大了,不可能托她们办事;邢夫人事不关己,更不可能为她们这几个人求到林家姐妹头上;贾母即便有心,毕竟碍着长辈的面子,再说林黛玉前脚进京,贾母后脚就送信让林如海办事,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挟;凤姐儿面上还要跟王夫人穿一条裤子,更不会为与己无关的事求林家姐妹,间接打王夫人的脸;李纨自不必说,藁木死灰一样的人物,又是王夫人的亲儿媳,断不会操这种心。 探春虽也得在王夫人手底下生活,但她已是唯一能为姐妹们出头的人了,也只能自己顶上。 林黛玉闻言,便扭过头去看林琢玉,琢玉朝她使个眼色:「林家上下是多少都有些耳闻了,至于外头,我听哥哥说是有些言语的。」 黛玉会意,接过话头:「我似是听父亲提过一两次,有些埋怨贵府下人口风不牢什么的。」 林琢玉也嘆了口气:「再者,若无处考证,那冷子兴的闲话说了也就说了,偏偏贵府衔玉而生的宝二爷太过出名,知道老太太把他养在内闱的不在少数,这两下里加起来,就没话也能编出些闲话来了。」 探春闻言,不由得红了眼圈,平心而论,她们姐妹平日在家里也是规规矩矩,哪里有过什么不像话的举止,谁知道凭空变出这一桩祸事来,砸到她们姐妹的头上! 黛玉见状,到底于心不忍,嘆了口气:「三妹妹也别太难过了,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些闲言碎语,理它做什么?」 探春拿帕子拭了眼泪,勉强笑道:「话是这么说,可谁爱听外头传自个儿那没影儿的闲话呢?」 说完,探春抿了抿唇,心下犹豫再三,还是忍耻开口:「论理,这事是二太太治下不牢,可女孩儿名节重要,也没有让外人嚼舌的道理,姑父现做着扬州盐政,我想求黛姐姐帮帮忙,请姑父管管那些闲话,只当是可怜我们吧……」 说到此处,不免又滚下眼泪来,林黛玉连忙替她擦了,眼角瞥见林琢玉向她摆摆手,再点一点拇指,这是两人约定好的暗号,让她先拒绝再同意,便故作迟疑:「不瞒妹妹,若只是求我一个人办事,就千难万险我也要帮忙的,可是事情涉及家父,我不敢贸然应承,倘若家父无能为力,又该怎样是好?」 探春听了,顿时满脸焦急,若不是还在外头,真恨不得给人跪下,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黛姐姐,只求你好歹写一封信去,不管姑父能不能帮忙,我心里都承你的情!」 林黛玉仍是沉默,林琢玉在一旁假意劝道:「事情到底是二太太做的,几位姐妹实在无辜,况且三妹妹有言在先,哪怕叔父帮不上忙,好歹也算咱们尽了心不是?」 林黛玉闻言,便迟疑着点了点头:「也罢,既然三妹妹如此恳切,我就替你写封信求求父亲,只是结果如何,我也不敢保证。」 探春闻言,眼底不由得升起希望来,虽然黛玉如此说,但林如海身为扬州盐政,这官也不能是白当的,多少都会有一些作用,结果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了。 第19页 她拭了拭眼泪,郑重其事地给二人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姐姐!」 …… 流风院。 黛玉回到内室,照例打发了所有下人出去,又看向林琢玉:「这信我可怎么写呢?」 林琢玉笑着说:「随便,当初冷子兴与贾先生闲话一事是有的,我哥哥有一次听贾先生提起,就跑来告诉了我,叫我约束下人,别什么话都往外跟不相干的人说的,至于扬州城里的闲话则纯是我胡编的,但周瑞家的与冷子兴实在也不算冤枉。」 如果周瑞家里不跟冷子兴说,冷子兴打哪儿知道荣国府的事去?在这个年头,当奴才的乱嚼主子舌头,就是没规矩的表现,贾家罚他们也不冤。 说完,林琢玉又想起一事来,连忙嘱咐黛玉:「这信可千万别叫贾家的人去送,等明儿我去看哥哥的时候一併带出去,叫咱们林家的人送回去。」 黛玉奇道:「何必废这二遍事呢?送封信罢了,难道荣府里的奴才连这也办不明白?」 林琢玉摇摇头:「一是怕他们暗中窥视,知道了咱们的秘密;二来我还有件别的事要说,往后给叔父送信,若是不要紧的事呢,路上走一个月,就叫叔父当成两个月才到,拖上一个月再回,回信也拖一个月再往回送,只说是路上耽搁了,公事又忙,一来二去就拖成这样了。」 林黛玉更加茫然,要这么送信,一来一回可就将近四个月了,这有什么意义吗? 林琢玉笑着朝她眨了眨眼:「山人自有妙用,等回头用上了我再告诉你。」 与此同时,荣禧堂里正喝着参汤看经书的王夫人忽然浑身一抖,打了个寒噤。 ——怎么总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她呢? 第11章 第11章 回家 ◎打林彦玉的屁股,就是打上皇的脸。◎ 第二日一早,林琢玉陪黛玉用过早膳之后,就带着人往林府来了。 府邸是林如海悄悄派人进京选好了地方买下的,记在了林彦玉的名下,入京前已经知会过林家兄妹,因此林彦玉和林琢玉都知道宅子在什么地方。 话虽如此,林琢玉乃是女子之身,又一身重孝,也不方便抛头露面,因此是才出了荣国府的地界就上了马车,一直到家门口才停下。 林家不比荣府的人口多,林家宅院也没像荣府一样煊赫,只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位置稍偏,但胜在清静闲适,前院的倒座房是家里小厮居住的地方,内院的正房是林彦玉住的地方,东厢房是书房,西厢则用作客房,后院则是林琢玉的地盘,她和丫鬟们都住在这里,虽然只是隔三差五回来一趟,但平时有丫鬟照看着,不至于落了灰,后院另有一个小门出入往来。 家里只有林彦玉和林琢玉两个人,倒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听说林琢玉回来了,林彦玉索性直接去后院找她:「在荣府里感觉如何,可还过得去吗?」 林琢玉正在指挥丫鬟们按她的习惯归置东西,贴身的丫鬟全带去林府了,这边留的只有粗使丫鬟,虽然能把房子收拾明白,但有些东西的摆放不合她的心意。 见林彦玉来了,林琢玉顺手从袖子里把林黛玉写给林如海的信掏出来,往他怀里一按:「凑合住吧,老太太还是向着玉儿的,只是那位二太太很不好相与,初次见面就拿爹的身份做筏子寒碜我,叫我一顿臭骂,给气晕过去了,连带着手底下的人都折了两个。」 林彦玉闻言,顿时大怒:「这位二太太也未免太离谱了!父亲乃是为了国事尽忠而亡,皇上尚且体恤你我,轮得到她说三道四?」 林琢玉现在已经冷静不少了,还有心思劝林彦玉:「你且不必同她动气,一个煳涂东西罢了,我有得是法子治她,这后宅的事暂且不用你操心,你得了空先把黛妹妹的信送回去才要紧。」 一面又把跟林黛玉嘱咐过的话跟林彦玉嘱咐了一遍:「你只记得,但凡是不要紧的事情,一定让那送信的人走得慢些,最好是一个半月再到扬州,在扬州歇它十天半个月再动身,回来的越晚越好。」 林彦玉听完也是如堕五里雾中:「这是做什么?」 林琢玉笑道:「你别管,我自有道理,等时候到了,你自然明白。」 林彦玉拧了眉头,虽然心里好奇,但看林琢玉的样子,也不像要说多的样子,只能作罢。 林琢玉想了想,又问道:「我记得之前京里来信时,提到过要给你找一位先生,这先生是何人,可教导得了你吗?」 林彦玉闻言,顿时苦了一张脸,嘆气道:「我说给你,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林琢玉茫然了:「这怎么话说的,难道这先生还见不得人吗?」 「不是先生见不得人,是人见不得他。」 林彦玉欲哭无泪,挥手示意丫鬟们都下去,又哭丧着脸:「我那日回到家才发现,原来当时在咱们家的不止皇上一人,还有太上皇!」 「啊?」 林琢玉也傻了眼了,这里面怎么还有太上皇的事儿呢? 林彦玉在心里为自己掬一把同情的泪,嘆息道:「皇上跟我说,他原本是要点翰林院的梅翰林来教我文章的,主意已经定了,只是没想好怎么跟梅翰林说这事儿,就和东安郡王在御花园里商量来着,谁知道上皇从旁边过,正好听着了,想起从前我那本摺子,不知怎么的起了兴致,非要亲自教导我,说要看看能不能教出个状元之才来,皇上听完也来神儿了,说要每月考较我一回,看看我的深浅,我这命啊……」 第20页 「啊??」 林琢玉听完更傻了。 林彦玉当年毛头小子一个,不靠谱也就算了,怎么上皇和今上也这么不靠谱啊? 这事情太过蹊跷,林琢玉不由得拧紧眉头,狐疑道:「你不会是哄我的吧?」 林彦玉生无可恋地看她一眼:「要有半个字骗你,我来生变个大王八。」 林琢玉:「……」 林琢玉的头疼起来了,纠结道:「天子门生倒是世人歆羡,你这太上皇门生……」 好傢伙,若是论资排辈,林彦玉还没入仕就成前朝老臣了! 可话又说回来,县官不如现管,太上皇毕竟不比皇上,林彦玉跟上皇走得这么近,今上那边又是个什么心思呢? 林彦玉嘆了口气:「我真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儿,若论上皇的文治武功,教我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我怎么想怎么别扭,爹是今上的心腹,我却成了太上皇的门生,真要是进了官场,整个儿一前朝余孽,今上看我还能顺眼吗……」 林琢玉闻言却忽然一怔,她倒是忘了这一层了。 太上皇看过林彦玉的摺子,知道他们兄妹的父亲是谁,又是怎么死的,也该知道他们兄妹是今上罩着的人哪。 好歹也是皇位上坐了几十年的人了,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人不该用,上皇还能不清楚? 以上皇的身份,也犯不上跟儿子抢一个小小门生吧?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里面的门道就多了。 林琢玉眼珠微转,忽然有所悟:「上皇不会是想让你当个传声筒吧?」 「传声筒,那是何物?」林彦玉不明所以。 林琢玉一噎,连忙轻咳一声,支吾道:「就是传信的青鸟。」 林彦玉哦了一声,似有所悟,但转念一想,仍是一脸苦相:「太上皇与今上乃是亲父子,有什么话不能开诚布公,非要我夹在中间!」 林琢玉笑道:「君臣父子之间,哪有这么简单?太上皇坐龙庭的时候,今上乃是臣子,现在今上是皇上了,你说太上皇是君还是臣呢?」 林彦玉点点头:「可也是。」 但回过神来,还是一脸灰色:「他们俩倒是王不见王了,只可怜我当这个过河卒子!上皇的话合乎皇上的心思也就算了,若是两人闹别扭,拿我撒气打屁股,可怎么是好?」 林琢玉耸耸肩:「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只怕夹在中间挨骂,可万一你左右逢源,那就是两朝恩宠,都说富贵险中求,你不想冒险,又想出人头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其实据她来想呢,皇上就算不听上皇的,也不会拿林彦玉怎么着,明知道林彦玉是给上皇传话的,怎么会责罚他? 皇上但凡要是动了手,那打的就不是林彦玉的屁股,是上皇的脸,这上皇还能饶了他? 林彦玉嘆了口气:「也只盼是如此吧!」 「对了……」林琢玉忽然想起件事,心头一惊,「你刚才说太上皇要指点你功课,皇上还要每月一考校,这两位岂不是每隔几天就会到咱们家来一趟?」 这传出去还得了! 林彦玉笑了笑:「这个倒不妨事,太上皇早就跟皇上说定,这个月十五日就要去玉泉山上宝相寺斋戒一年,名为斋戒,实际上就是出宫微服私访巡游,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既然太上皇要出游,皇上每月一出宫请安也就顺理成章了。」 林琢玉点了点头,心里刚宽慰一点,就见林彦玉充满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到时候太上皇可能隔三差五,就会来咱们家小住一段时间。」 林琢玉当场被雷了个半死,无语问苍天! 好傢伙,她这刚到京城,屁股还没坐热了,就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 林琢玉这次回家,除了问问林彦玉的近况之外,再有一件事就是整顿一下林宅的内务,虽然说人不多,但该有的规矩还得有,不然落在别人眼里,丢的就是林氏一族的颜面了。 更何况,现在林家上下还可能接待这些位贵客中的贵客,要是下人们口风不紧,林家只怕更是要成为众矢之的。 现在唯一的好处就是,林彦玉和林琢玉这次上京带来的下人,都是庶长房用惯了的下人,等闲信不过的下人,也不敢让他跟着上路。 林琢玉等丫鬟们收拾好了东西,便让管家林稳将所有下人叫到二门前站成几排,自个儿则是令玩月封了十两银子一包的银子三十份,都整整齐齐摆在托盘上:「你们这些人,都是我同哥哥信得过的家生子奴才,所以才带了你们上京,一路舟车劳顿,倒也多承你们照顾,这些银子虽不多,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先收着吧。」 赏雨和怜霜将银子一一发了,僕人们谢了赏,林琢玉点一点头,又正色道:「不过,我想你们也知道,咱们家进了京城之后,身份较从前不一样了,这林宅的匾额,对外是借着叔父的光才挂得出来,既然借了人家的光,自然就得撑着人家的脸面,你们要是打量着我们兄妹好性儿,在外面做出些没脸的事儿,别怪我不顾主僕名分,家法不徇私,国法不容情!」 下人们都一一应了,林琢玉这才继续吩咐:「论理我原不该见你们这些人,只是家里内宅由我管着,多少还是要让你们见见真佛,可也就只这一回,往后粗使的家丁们,没哥哥的命令,敢进内院一步,别怪我不留情面,直接把你们卖到码头上当力巴,到时候别怨我心狠!」 第21页 「若有什么要事,或是客人到来,若是不认得的,便和气些问人家名姓,万不可颐指气使。寻常客人,请人家在门房先候着,若是贵客,先请入正堂,再找小厮通知哥哥,若碰上那等不报身份还要硬闯的,拼了命也得给我拦下,敢叫对方进二门一步,我揭了你们的皮!」 「再有,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好吃喝,吃喝原不妨事,谁还不得吃顿好的?可有一条,你们的主子如今在孝中,最忌讳饮宴之事,谁要是不惜福,敢吃醉了酒闹事或是赌钱偷盗,可别怪我给你们卖进那等黑心的煤窑矿洞!」 吩咐完家丁和小厮,林琢玉又看向丫鬟婆子们:「后宅之中,平日里大多只有你们这些人,我先给你们提个醒儿,没事儿别到内宅和前宅去,谁敢去我就敢发卖了谁!可也别觉得后宅里日常无事,就乱嚼老婆舌头,尤其是议论家里的亲戚们,我平生最恨那贫嘴贱舌的丫鬟,你们若是传别人的闲话叫我知道,这舌头能不能保得住,可就不一定了!」 丫鬟们也都一一应了,林琢玉这才挥挥手,让他们都散了。 回到内阁,惜雪早捧上一盏温热的玫瑰牛乳来,笑道:「姑娘往常可没这么多话,今日一口气说了这些,一定渴坏了,快润润喉咙。」 林琢玉接过那汝窑的冰裂莲花盏,一口气喝净了,才松了口气:「不说也不行,京城里头达官显贵太多,一砖头飞过去砸倒十个,扶起来九个半都是天潢贵胄,哪里惹得起他们,也只好咱们收敛些罢了!」 玩月来收了盏子,交给粗使丫鬟,让婆子拿去厨房洗了,林琢玉折腾了一天,困劲儿上来了,好容易靠着看医书熬到掌灯时分,直接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林琢玉本来还想休息一会儿再动身,林彦玉劝她:「你瞧瞧外头的天色!要是现在回去,还可以干干爽爽的,再迟一会儿,万一下了雨,就算有伞,也难免挨几粒雨点子,何苦来的?」 林琢玉也觉得有道理,便没有磨蹭,收拾好之后,依旧坐着车回了荣府。 才下马车,便瞧见荣国府门前有一众车马,正在那里搬卸,不由得心思一沉,暗道自己来得不巧了。 她虽不认识这些马车上的纹饰,但看这些行李以及僕人的吃穿用度,也知是豪富之家,再联想到前日王熙凤所提的消息,不难猜出面前的正是薛家人。 林琢玉虽有心让他们先进去,自己随后再进,可薛家的东西也不知道有多少,搬起来没个完,等了一刻多钟,竟毫无搬完的迹象。 她偷偷挑帘往外瞄了一眼,那些车马上的行李竟好像是一点儿没少,东西还是源源不断地搬进荣国府的门。 眼见得天越来越阴了,林琢玉实在不耐烦,索性示意车夫:「他们只怕还得折腾好一会儿,也不差过咱们这一辆车的工夫,你去同他们商量一下,把咱们放进去先。」 车夫领命而去,可没一会儿,就听外头吵嚷起来了,还夹杂着叫骂声:「叫你等会儿怎么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走在本大爷的头里?」 「一个破落户儿罢了,摆什么主子的谱儿?有胆子,出来跟本大爷碰上一碰!」 第12章 第12章 天谴 ◎今儿不给你电成霹雳贝贝,我就不姓林!by雷电法王林琢玉◎ 马车里,林琢玉主僕脸色都是一变,赏雨年纪还小,吓得浑身发颤:「姑娘,这、这是什么人哪?」 玩月在一旁愤愤道:「这也太嚣张了,真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怜霜到底年纪大些,比两个小丫鬟稳重不少:「姑娘,这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蛮种,咱们别跟他一般计较,就让他先进去又何妨?」 林琢玉早已沉了一张脸,冷冷道:「不跟他计较?那还有王法吗!」 三个丫鬟还不等反应过来,林琢玉已经掀开车帘,直接跳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正攥着车夫领子要打的纨绔公子哥儿面前:「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敢当街打人!」 那打人的公子哥儿闻言,便撒开了车夫的领子,竟上下打量林琢玉一番,邪笑道:「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上来就问大爷的名字?」 林琢玉的三个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跟下马车,把林琢玉护在身后。 正说话的功夫,那马车上又下来一个华服贵妇,拧着眉头瞪了公子哥儿一眼:「蟠儿,我不过一眼没瞧见,你便要惹祸!」 林琢玉闻言,心下更是明镜一般,这纨绔定是薛蟠无疑,至于这贵妇,自然就是薛姨妈了。 薛蟠被薛姨妈训了一句,也不以为意,冷哼一声,斜睨了林琢玉一眼:「不知哪里来的破落户,车上还挂着重孝,着实把我晦气得要死,这小蹄子居然还想走在咱们头里,真是三张纸画个驴头,好大的脸面!」 林琢玉沉了脸色,示意三个丫鬟先不要开口,又冷冷道:「都是荣府的亲戚,谁又比谁高贵些?再说我们不过是来借个道,允就允,不允便罢,谁也不是你家的奴才,凭什么打人?」 薛蟠闻言,登时笑出了声,配上轻蔑的眼神,别提多招人膈应:「好你个小蹄子,就你也敢与本大爷论高低?你是个什么出身,家里能有多少嚼谷,就敢跟大爷这么说话!识相的,趁早给爷跪下磕头,爷还可以饶了你,如若不然,爷这对拳头可没长眼睛!」 第22页 薛蟠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已拿捏准了林琢玉的身份。 王夫人昨儿已派人特地给他送了口信,提到荣国府住着两个守孝的林家丫头,一个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刚死了娘的;一个是外孙女同族的亲戚,爹娘都死绝了,只剩一男一女,女孩儿就也跟着老太太的外孙女住在荣府里,隔两天出去看看她哥哥。 那传口信的人还强调了一下,说是王夫人特地嘱咐的,如果在荣国府门口碰到一个一身重孝的丫头,必是林琢玉无疑,连自己都在她手底下吃过亏,换了薛蟠只怕更难应对,让薛蟠千万克制自己的脾气,不要招惹这个丫头,最好是绕着她走。 最后这几句,薛蟠可就不爱听了。 林琢玉算个什么东西,没爹没娘的破落户,也配让他薛大爷敬而远之? 呵呸! 还敢欺负他贾家姨妈,真是胆肥了! 他要是不给林琢玉点颜色看看,林琢玉还真以为姓薛的好欺负呢! 薛姨妈闻言,登时大怒:「你个孽障,还敢动粗!真嫌惹的祸不够多吗!」 一面说,一面推了薛蟠后背一下,看得林琢玉隐隐无语。 平心而论,薛姨妈也不算穷凶极恶、是非不分之辈,和王夫人比起来甚至还算厚道,只是惯子如杀子,她但凡能够严一点管教薛蟠,薛蟠都不会荒唐到今天这种拿人命不当人命的程度。 眼瞧着天色越来越沉,乌云密密地压了过来,一阵阴风卷着些杂纸碎屑自荣国府门前倏忽而过,林琢玉忽然眯起眼睛来,淡淡勾唇:「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姓薛的,你以为逃到京里,就逃得了吗?」 薛蟠闻言,顿时脸色一变:「你……你什么意思?」 薛姨妈也不由得后退一步,看着林琢玉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隐隐有些惶恐:「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 「姑娘?」 林琢玉忽然一笑:「薛夫人,你不认得我也正常,薛大爷总该知道我是谁的。」 薛蟠大怒道:「胡说八道!我活了这么大,今儿才第一次进京,怎么能认识你?」 林琢玉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眯起眼睛来:「薛大爷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多久,怎么就忘了我冯渊了呢!」 「你———你怎会是冯渊?!」薛蟠闻言,直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傻住了。 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将冯渊打死了,况且冯渊明明是一个男子,怎又会是眼前这个少女? 林琢玉的三个丫鬟也傻了,相互对视一眼,彼此之间都是满脸疑惑。 冯渊?谁是冯渊? 马车里,薛宝钗虽然还稳坐钓鱼台,但内心已经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冯渊之事发生在金陵,虽然冯家人也闹过,但势败之族能掀起多少浪花?京城这边,薛姨妈只派人知会了王家舅父与贾家姨妈,再不济贾家姨夫或许也会知道,这少女又是何人,究竟如何知道金陵的案子,又为何自称冯渊? 林琢玉也不答言,只是微微一笑:「薛大爷,你逃得了王法,逃得了报应吗?」 她一面说,一面默默开启了自己的诊疗系统,虽然诊疗系统平日里以调养为主,但也不是不能进行治疗的,为了应对突发情况,甚至还配备了急救系统,其中就包括电疗设备。 林琢玉将诊疗系统调成电疗模式,朝着薛蟠森然一笑。 今儿不给你电成霹雳贝贝,我就不姓林! 薛蟠背后一冷,不知为何看着林琢玉瓷白冰冷的小脸竟觉得有些心虚,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不要装神弄鬼……」 话音刚落,林琢玉默默开启了电疗装置,目标锁定薛蟠! 「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林琢玉使用电疗的一霎,自乌墨浓云之中忽然降下一道闪电,不偏不倚,正好噼中薛蟠! 薛姨妈吓得双手发颤,惊声尖叫:「蟠儿!」 还不等她上前,天上竟然又降下一道紫雷,稳稳噹噹地噼中了薛蟠倒在地上抽搐的身子! 两道天雷下来,薛蟠已经浑身焦黑,身上的皮肉几乎都皲裂开来,整个人都冒着黑烟,泛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香臭气味! 林琢玉:「??」 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她的电疗装置有这么恐怖吗? 林琢玉连忙扫描了一下薛蟠的身体,确认人还有心跳才松了口气,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赶紧在系统里调出说明书来,在脑子里一目十行地仔细过完,差点吐血:「本装置具有电击功能,极易吸引雷暴,为保证患者安全,请勿于雷雨天气时在户外场所使用!」 幸亏这次噼的是薛蟠,也算歪打正着,不然真要弄成医疗事故了。 林琢玉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看到薛家人忙成一团,连忙给怜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赶紧把自己带进府里去,自己在诊疗系统里找了根麻醉针,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扎,晕过去了事。 …… 等林琢玉再醒过来,已经身处流风院了,林黛玉正在床边绣花,见她醒过来,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姐姐身子可还好,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林琢玉摇摇头,她一点儿没觉得哪里不对,反倒是因为用麻醉针睡了一觉,现在真是神清气爽:「没事倒是没事,可我怎么在这里?」 第23页 此时天色近晚,一场大雨已过,外头晴空晚照,配着雨后的清新空气,更加让人神清气爽,林黛玉见林琢玉不似有事,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也没发烧,便令丫鬟支起窗子,给屋子透透气:「真是造化弄人,姐姐不过就是回了趟家,竟摊上这种事,真是……」 林黛玉简单给林琢玉说了一下,她「昏过去」之后的事儿:「那个被雷噼的人就是薛家的家主,也是二太太嫡妹的儿子。」 「我原不知他是什么人,可他被雷噼了的时候,我正和姐妹们描花样子,听一旁迎姐姐探妹妹的意思,竟是隐隐有叫好之意,我心下奇怪,便偷偷向探妹妹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这位薛大爷上京来,竟是因为他在老家打死了人!」 林黛玉说完,不由得冷笑一声:「这等没王法的东西,老天爷竟还给他留一口气,也真是不开眼!」 林琢玉:「……」 仔细想想也是,薛蟠打死冯渊本就应该偿命,哪怕活活让雷噼死也一点都不冤,无奈林琢玉那时候满脑子医疗事故,就算明知薛蟠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敢继续下手了,现在虽然知道薛蟠该死,可她是个大夫,平时只有救死扶伤的份儿,就算想教训薛蟠,也不可能把他往死了整。 她又不是薛蟠,实在没有行兇杀人的爱好。 林黛玉说完,让丫鬟们都下去,这才凑近些低声道:「听丫鬟们说,刚才在府门前,姐姐忽然自称是冯渊,我留心跟三妹妹打听了一下,听说那个姓薛的打死那人,正是叫做冯渊!」 林琢玉心里早已有数,这会儿不过是装着惊讶:「这么说,那姓薛的真是被厉鬼索命,遭了天谴了!」 林黛玉点点头,抿唇道:「这才叫自作孽,不可活呢!琏二嫂子之前还说,这薛家人要住在荣国府,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我看老太太未必愿意让他们住进来。」 林琢玉耸耸肩,拥着被子躺下:「管他住在哪里,我是再没有见他的道理了。」 一面又喊怜霜:「赶紧给咱们家大爷写信,就说我回府的时候见着薛家大爷,被薛家大爷打死之人化成的厉鬼魇着了,让他淘澄点儿上品的安神硃砂送过来。」 林黛玉奇道:「硃砂而已,这府里难道还没有吗?」 林琢玉紧了紧被子,笑道:「当然不是,不过借着这件事给哥哥提个醒,让他离这位薛大爷远一点,你彦哥哥是个文弱书生,哪里能与这种打打杀杀的人来往。」 至于林彦玉接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借题发挥,跟某些人提一嘴之类的,林琢玉就管不着了。 她可是被鬼魇住了,正虚着呢,哪里管得了这个? …… 怜霜带着信回林宅的时候,林彦玉正在上皇的指点下读书呢。 上皇今年已有七旬,老则老矣,精神倒还矍铄,鹤髮美髯,耳聪目明,着一席玄色蟒袍,翡翠束腰,足蹬石青灰底云锦靴,随意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气度雍容,尊贵不可方物。 听说林琢玉的信到了,上皇眉头一皱,看向林彦玉:「你妹妹不是早上刚走吗,怎么这会儿又送信过来。」 林彦玉心下喟嘆,上皇老爷子果然派人盯着林家呢,连林琢玉几时走的都知道,往后跟妹妹摸鱼可得小心些,嘴上却道:「我也不知道,琢儿原不是这等婆婆妈妈的人,兴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吧。」 他一边说,一边拆开看完了信,登时气得把书信往桌子上一拍:「普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杀人都可以不偿命了,这王法不成了废纸一张吗?!」 林彦玉才刚骂完,忽然反应过来,眼前可正坐着王法的主子呢,登时冷汗涔涔,忙不迭地看向上皇:「我,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第13章 第13章 讯问 ◎薛宝钗总觉得,薛蟠是吃人算计了。◎ 上皇脸色微沉,朝林彦玉伸出手去:「拿来给朕瞧瞧。」 林彦玉哪敢不听,只得乖乖把信交了出去,上皇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眉头皱得更紧:「世上能有这样没王法的事?别是那小妮子小题大做,编出些荒诞之事与你玩笑吧?」 林彦玉摇摇头:「信中所言的薛家人,学生是一个也不认识,但舍妹的为人学生是知道的,她不是这等喜玩笑之人,况且人命关天的官司,哪里是能拿来开玩笑的?」 略顿了一顿,又示意上皇看那书信:「况且信中所言,亦未必全为无据之语,学生虽未亲见那薛家大爷被雷噼的场面,但上午的确曾降下两道天雷,上皇应也瞧见了,且冯家人既已告官,想来金陵必有卷首留存,上皇不信,可以遣人查阅一下,便知真假。」 上皇闻言,古怪地看了林彦玉一眼,老子要是有信得过的人可以差遣,还来找你小子? 不过事情涉及到金陵豪族,太上皇还是要管一管的,他年轻的时候没少藉助各家豪族的势力,四大家族也俱有他倚仗之人,薛蟠这小子他不认识,可薛蟠的爹他还是有印象的,办差很麻利,也不见得多庸碌,怎么到了薛蟠就成了这幅样子呢? 林彦玉也没打算多说,反正林琢玉的为人他比谁都清楚,薛蟠这小子要是个好的,林琢玉犯不上跟他置气,上皇信不信跟他无关,说多了倒显得刻意,反正薛蟠已经被雷噼了个半死,料想一时半会儿也没机会蹦跶了。 第24页 …… 梨香院里,薛姨妈看着床上黑炭一般的薛蟠,哭得气噎喉干:「我的儿啊!平日里劝你少造孽,你只是不听,如今到底是遭了天谴了,你要是没了,叫我靠哪一个!」 薛宝钗也立在一旁,眼圈尽是红的,却还得劝薛姨妈:「妈妈且先歇一会儿,哥哥如今还病着,妈若是再倒了,可怎么是好?」 「如今好在哥哥还有一口气在,只要将来好生调养,想来定是能恢復如初的,妈妈如今也要好好保重身体,若等哥哥醒了,发现妈因他的事儿病倒,岂不是更添一分愁思了。」 薛姨妈闻言,拿帕子擦了擦眼泪,目光落到宝钗身上,又忍不住呜咽:「我的儿,你哥哥但凡有你一丝明白的,也到不得这个地步啊!」 薛宝钗只是垂了眸,掩去眼底的忧虑。 她心思玲珑,自是比薛姨妈想得远些,薛蟠与林琢玉起争执这件事就透着蹊跷,薛家搬东西不在一时半刻,怎么就差那一辆马车的功夫? 薛蟠平日里倒是与人起过争执,挥拳痛殴也是常有的事,可那多少也得是人家先碍了他的眼,林琢玉与薛蟠素不相识,车夫来商量的时候话里也还客气,怎么薛蟠就如吃了炮仗一般,一点就着了? 虽然薛蟠被雷击这件事,是怎么都解释不通的,但薛宝钗还是觉得,内里透着些许古怪,她总觉得,薛蟠是吃人算计了。 现在的问题是,算计薛蟠的究竟是什么人,是林琢玉,还是另有其人呢? 林琢玉又不认识薛家人,为何要对薛蟠下手? 薛姨妈抹了抹眼泪,嘆气道:「唉,原是想来荣国府看看你贾家姨妈,不成想出了这档子事儿,倒给她添了麻烦了。」 薛宝钗脸色勐然一白,捏着帕子的手攥得生疼:「妈,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一会。」 薛姨妈点点头,不疑有他:「好孩子,你去吧,我在这儿再守一会儿。」 薛宝钗告退离去,快步来到自己的房间里,厉声道:「莺儿,去叫香菱来!」 莺儿吓了一跳,她服侍了薛宝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神色,一时间竟被薛宝钗的情绪吓住了,一声不敢吭,只是应命出门,不多时便将香菱带了回来:「小姐,人到了。」 香菱不明所以,正要给薛宝钗见礼,便被薛宝钗一把抓住手腕:「我问你,哥哥昨日可接了谁的信吗?」 香菱吓了一跳,不由得支吾起来:「有,有的……」 薛宝钗厉声喝问:「信在哪儿!」 香菱又疼又怕,可又不敢不答,只能含着眼泪开口:「没有信,是一个人送的口信!」 「谁送来的,说了什么!」 香菱连连摇头:「我、我不知道!那来送信的人我不认识,说的话我也全不懂……」 薛宝钗一时气急攻心,满脸涨红,胸口一阵憋闷,竟向后倒去! 「姑娘!」 莺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把人扶住,含泪道:「姑娘若是生气,打人骂人都使得,只是别憋在心里,气坏了身子啊!」 薛宝钗拿手在胸口顺了顺,才觉得缓过来一口气,冷笑着开口:「没事,我就是一时上不来气,现在好多了。」 她一面说,一面连连点头:「好,好得很,这才叫一家子骨肉呢!」 莺儿和香菱都不明白这话,只有薛宝钗自己心里明镜一般,虽说来人传的是口信,可薛家人进京只知会了王家和贾家,这口信儿的来处必然跑不出这两家。 而这两家人里认识林琢玉,知道林琢玉何时出门何时回家的,也就只有贾家人了! 薛蟠被雷噼或许是因着阴司报应,可这也不代表,他就没被人算计了去! 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完了! 薛宝钗冷冷一笑,目光里透出些坚决来,薛家嫡系虽然如今也单薄,可也不是能任人宰割的,只要她在一日,便会回护兄长母亲一日!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薛蟠又是在热闹的荣宁街附近被雷噼的,现场围观的人虽然不多,可是一传十十传百,没到三天,京里头都传遍了。 王子腾命好,消息还没传开的时候就已离京赴任,家族中唯一正经出仕,每日需要应差点卯的贾政可就惨了。 京官里但凡有些见识的,谁不知道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如今薛家的家主在贾家门口被噼了,这贾府二老爷不知道,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贾政这几天被问得烦不胜烦,就连自己家的清客相公们都拐弯抹角地打听这事,把贾政气得,连王夫人都跟着不待见了,一连在周赵二位姨娘那里歇了好几天。 林琢玉可不管那个,优哉游哉在流风院修养了好几天,三日之期一到,直接乘着马车又回了林宅。 才一下车,进了后宅门,就见惜雪在门后候着:「姑娘,少爷让我跟您说一声,来了就赶快到正房去,有人等着呢。」 林琢玉茫然了一下:「谁要见我?」 林彦玉让她去正堂?按说不应该啊,这个年头,她一个姑娘家,哪里有接待外客的道理? 惜雪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但是少爷好像很紧张的样子,让姑娘回来了一定要立刻过去。」 林琢玉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嘆气道:「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第25页 她独自一人去了正堂,才一进门,就见主位上坐着两个年龄不同,但都器宇轩昂的男子,一个约有三四十,一身海蓝地蹙金云纹圆领长袍,腰间嵌玉束带,足蹬绣螭靴,面容沉肃,不怒自威,另一人七十上下,鹤髮清须,头带嵌宝金冠,身着绛色织龙虎纹锦交领长衫,阔服大袖,潇洒不失威严。 林琢玉心里早有数,低眉垂手走到正堂中间,按规矩行礼:「林氏琢玉,拜见二圣,二圣千秋万福。」 这两个主子没有一个好惹的,把谁放前头都是个问题,林琢玉索性就避开了。 上皇哼笑一声:「你倒是会讨巧。」心里还是有点不爽。 虽说现在当皇上的是他儿子了,但他毕竟是当老子的,岂有排在儿子后头的道理,再说林彦玉乃是他的徒弟,四捨五入林琢玉也算跟他有点交情,这都不能让林琢玉把他的位置往前挪挪? 皇上倒是神色平稳,当着太上皇的面儿,哪有他挑理的份儿,只是点点头:「起来吧,坐着回话。」 林琢玉乖乖站起身来,斜签着身子在一旁椅子上坐了,拿眼睛剜身旁坐着的林彦玉。 ——这两位祖宗既然在家,你倒是送个信儿过去,别让我回来了啊! 林彦玉用眼神儿回怼:是这两位指名道姓要见你,我有什么办法! 上皇看着林琢玉和林彦玉的样子,倒真是起了几分兴致,他虽然儿子孙子一大堆,但个个儿在他面前恭敬有礼,生怕让他挑了错处,倒很少见到他们像林家兄妹俩一样互相埋怨甩锅的。 不过兴致归兴致,上皇也没忘了正事:「林家丫头,听说你前两天在荣国府门前,让那薛家小儿打死的冤魂上身了?」 林琢玉摸不准上皇的意图,支吾道:「小女没印象了,听丫鬟说是这么回事。」 从贾宝玉养在内闱就被看作是个异类,可以看出这个朝代男女大防还是挺严格的,林琢玉生怕上皇跟皇上一高兴,给她玩个男女授受不亲,赐给冯渊配阴婚。 上皇扫林彦玉一眼,轻哼一声:「真是荒唐,道听途说之语,就敢往世家子弟头上安?看来你这妹妹口中也未见得都是真话吧!」 林琢玉明白过来,上皇不是要管赐婚这档子闲事,是替薛家出头,兴师问罪来了,立刻给自己找补一句:「小女的话还没说完,当日被鬼上身一事虽然没有印象了,不过小女在昏迷时,梦中的确有人自称是冯渊,说是被薛家大少爷打死的,求小女给他伸冤呢。」 第14章 第14章 挖坑 ◎别的事儿能忘,爹死了这种事能忘吗?◎ 「冯渊?」 皇上和上皇都不认得这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上皇又问:「这冯渊是什么人,与那薛蟠有何干系?」 林琢玉于是假託是梦中冯渊所言,将自己知道的,薛蟠为争买香菱,将冯渊活活打死的事儿说了,又嘆道:「梦中之事,小女不敢断言真假,但梦中之人所言似是皆有据可循,二位圣人可以查查看。」 皇上依旧没说话,上皇眉心微锁:「真假暂且不论,你与那冯渊无亲无故,他为何会求你替他伸冤?」 林琢玉隐隐无语,帝王之心,神鬼莫测,这是还怀疑她背后有人指使呢。 她在心底里琢磨一番,斟酌着开口:「据小女想来,那位冯渊公子倒未必是想借我伸冤,而是想替我出头。」 林琢玉又把荣国府门前的争执说了:「小女本是戴孝之身,并不想在大街上逗留,又见薛家人进进出出,一时半会儿似是搬不完,才叫车夫去商量一下,让我们先进去,谁知道那薛蟠竟动起手来了,又骂出许多混帐话来,辱及林氏一族,小女一时不忿,这才顾不得身份,下车同他吵了起来。」 林琢玉说到此处,偷偷在身侧掐了掐大腿,把自个儿掐得眼泪汪汪,拿帕子擦了擦泪花,柔声道:「林家虽然不敢自夸,可毕竟也是列侯门第,我叔父如今还是二品盐政,凭甚的被一个商户指着鼻子骂破落户?我父亲一生为国尽忠,我为他戴孝怎么就晦气了?况且我又没有仗势欺人,薛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也罢了,这破口大骂、动手打人又是什么道理?」 太上皇看向皇上,皇上朝他点点头:「这倒是实话,当时街边有些摆摊过路的,儿臣使人查过,与小丫头所言相差不多。」 上皇的脸更臭了,就算冤魂一事是假的,薛蟠这人性看着也不咋地。 四大家族都是他当年用得着的人,虽说如今他老了,江山换给了儿子坐,四大家族的家主也换了一茬,可毕竟还是当年那批人的子孙,上皇年纪大了,人也念旧,还指望皇上能抬举抬举这些世家子弟呢,谁知道这些人不给他做脸,什么不着调的事都能干出来。 仗着自己是个男子,跑大街上欺负戴孝的姑娘家,这什么人品! 上皇闷闷不乐,嘆了口气:「薛家,到底是商贾之家……当年这薛小子的父亲看着还像是个人样,谁知道虎父犬子,竟养出这种造孽的儿子!」 皇上脸上难得带了几分笑影,他登基已有数载,早就想要扫清朝堂陈腐旧气,换上些自己的心腹来,只是位置一共那么多,他的人多了,上皇的旧人就要少些,君臣父子之间,进退都得慎重,因此一时间也难以下手。 不过今日这个薛蟠倒是误打误撞,帮了他一个大忙。 第26页 这小子仗着自己家的权势张扬跋扈,不把忠良之后放在眼里,倒是提醒了上皇一件事,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可也有那么句话叫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当年人模狗样的人生出来的小崽子,未必就有个人样。 认清了这一点,上皇也就没理由再拦着他找某些败家子算帐了。 思及此处,皇上的神色和蔼了不少,还朝林琢玉点点头:「你的委屈,朕知道了,等朕查明了冯渊一事,数罪併罚,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上皇在另一边嘆了口气:「四大家族,到底也是功臣之后,虽则他们有些子孙不肖,倒也不可一棍子打死,赏罚去留,还要慎重。」 林彦玉和林琢玉对视一眼,默契地站起身来,准备告退,却被皇上留下:「行了,话都是在你们家商量的,你们俩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就算你们俩是真不知道,传出去外面也得信哪!」 林彦玉尴尬道:「我们兄妹身份卑微,更兼年少无知,哪里就能掺和二位圣人的事了。」 「让你留下就留下。」皇上瞪林彦玉一眼。 这傻小子怎么不开窍,为什么有话不在宫里说,偏偏跑到林家来,不就是因为林家有人能帮着劝劝吗? 要是没有外人在场,他和上皇的话绝对说不明白。 毕竟,上皇他不讲理。 想找一个能在两人面前都说得上话的外人,是那么容易的吗? 更别说,这个外人还不能跟他们要谈及的人有利益纠葛,否则就是给自己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 上皇选中林家兄妹,皇上虽然意外,却并不反对。 毕竟,林饮鹤是他知根知底的人,林饮鹤的儿女,那是妥妥的帝党,他照顾兄妹俩近十年,也不是为了让兄妹俩吃闲饭的。 林彦玉和林琢玉对视一眼,心情都很沉重。 正所谓才不配位,必有灾殃,皇上的亲信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们俩知道皇上和上皇这么多秘密,难道这两位就不怕他们出去乱说吗? 想保住性命,他们俩既得讨好皇上,又不能得罪上皇,必须忠心耿耿,又还得能派得上用场,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两位既捨不得杀,又动不了手。 想做到这些,说得轻巧!他们俩何德何能啊? 林琢玉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知道这些破事,皇上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不好吗?何必非要夹在两个人中间动脑子,劝得好那是应该的,劝不好马上就要遭殃! 可这会儿,上皇已经跟皇上商量起来了:「薛家小儿实在闹得不像话,处置也就处置了,不处置不足以平民愤,可是贾史王三家,虽然无功但也无过,倒不必牵连。」 皇上默然片刻,看向林琢玉:「你在贾家也住了几天了,觉得他们家怎么样?」 林琢玉嘆气,瞧瞧,这不就来了吗? 皇上会这么问,就是不愿意松口了,否则直接点头就是,还扯上她做什么? 天地良心,她以客人的身份在贾家一共才住了不到半个月,她能知道什么?这位万岁爷可太厚道了,张嘴就管她要贾家的把柄,要不是看过原着,她还真让皇上给为难住了! 林琢玉沉吟片刻,心下有了主意,抬眸:「别的不敢说,这薛家进京一事,荣国府和王家是知道的,王子腾大人升迁出京,来不及照应薛家人,特地托人送了信给荣国府,请荣府帮忙……」 才说到这里,皇上已然会意,沉下脸色:「荣国府?这贾代善还没死呢?」 上皇皱着眉瞪他一眼:「说什么呢,人早没了。」 皇上点点头,看向上皇:「看来儿臣没记错,贾代善人已死了,他儿子虽然袭了爵,却不再是国公爷了,这些年里怎么不见贾家的人来请旨换匾呢?」 「还有那宁国府,儿臣记得贾代化没得更早,现任家主贾珍不过是个三等将军,怎么有脸挂着敕造宁国府的牌匾?」 林彦玉见上皇脸色不大好看,轻咳一声,插嘴:「可能是忘了?」 这话一出,上皇听不下去了:「放屁!别的事儿能忘,爹死了这种事能忘吗?」 林彦玉乖乖挨骂,摆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那就实在说不通了。」 上皇算是发现了,林彦玉和林琢玉这俩小崽子都是皇上的帮闲,他这个年纪的人还得以一敌三,脑筋实在转不过来,只能嘆了口气:「荣国府……呸,这贾家也不是个规矩的,可那王史两家总还过得去,尤其那王子腾,不也是你得用的人吗?」 皇上点点头,他原本也没打算把这四大家族一网打尽,虽说钝刀子割肉最疼不过,可四大家族盘根错节,又有念旧的上皇照应,他要是动作太大,上皇就先不答应了。 不过,他要处置薛蟠,必得从林琢玉提到的案子上下手,牵连到贾家是肯定的了,至于王家嘛,皇上才不信,凭贾家这几个人物的官职,就能替薛蟠摆平人命官司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上皇琢磨了一下,怎么想怎么觉得贾家倒霉,什么都没干,生生被薛蟠给连累了。 若是没有薛蟠这事儿呢,也许他派人给贾家个信儿,贾家将匾额请旨改了就是,真要是大事儿,他能跟皇上一忘这么多年? 小孩儿家家的,爱往脸上贴金,捨不得国公府的匾额罢了,虽然逾矩,可只要知错能改,也不是不能给机会,现在是必得受一顿申饬了,也许还得削爵位,若照皇上的意思,必是往死了削,那贾珍的爵位再削几等可就没了,可怜贾代化也算文武双全,怎么偏偏摊上这种孙子…… 第27页 思及此处,上皇不由得看向皇上:「虽说都是有错,可贾家门第与薛家不同,这人命官司与府宅违制也不可同日而语,皇帝倒不可一视同仁,委屈了忠臣之后。」 皇上嘆了口气,也不知道当年的贾代化和贾代善是怎么个惊才绝艷,在朝堂上又是怎么个纵横捭阖,能让他老子这么惦念,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想照应子孙后代? 上皇也看出皇上的不愿意来,目光一转,落到林彦玉和林琢玉的身上,冷笑一声:「哼,乌鸦落在煤堆上,谁也别嫌谁黑!」 ——你不念旧,会这么抬举这两个小崽子? 林饮鹤虽然有功,也未必及得上贾源贾演吧! 当年高祖皇帝敢封贾家兄弟为国公,有本事,皇帝封林饮鹤当个国公试试? 御史言官的吐沫星子不把朝堂淹了才怪! 皇上难得被上皇噎住,目光落在林家兄妹身上,嘆了口气:「父皇的意思,儿臣明白,贾家的国公府匾额是一定要摘,儿臣额外再给他们一点别的体面就是了。」 …… 翌日,宫里传出两道旨意来,头一道,申饬贾家匾额违制,着令立即整改,贾赦降三等将军,贾珍直接撸成了一等骑都尉,基本被排挤出了袭爵的行列了。 就在贾家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第二道圣旨也出了,晋贾元春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一日之内,贾家之人大悲大喜,大落大起,人人心里滋味复杂,摸不准宫里是个什么意思。 贾母到底是有年纪有见识之人,琢磨了一天之后,趁着晚上摆饭的工夫,嘱咐邢王夫人并凤姐李纨等人:「你们也不要太慌了,匾额的事,原是咱们的不是,也怨不得皇上动恼。」 「据我想来,皇上先贬后赏,就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不与我们计较的意思了。」 「若是先赏后贬呢,贬的就是贵妃娘娘的母家,娘娘脸上也不好看,如今先贬后赏,就是说先跟咱们明算帐,把帐算干净了,才与咱们攀亲,这也可见皇上赏罚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 「虽然爵位降了,好在原也只是个虚名,家中子孙原也不指着这个进身,娘娘封了才是实打实的,就是降了爵,谁又敢轻视了咱们去?」 王夫人点点头,笑道:「到底是老祖宗有见识,这一席话,算是把媳妇儿的心说到肚子里去了。」 贾母不由得看了王夫人一眼,心下嘆气,论理她是不愿意让王夫人就这么出来的,可是现在元春封妃,王夫人就是贵妃生母,贾母也不好圈着她不让见人,只能顺水推舟放她出来,希望她能收敛一些,别再去招惹林家姐妹了! 王夫人不知道贾母的心事,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林琢玉身上。 当初是她棋差一着,被林琢玉算计了去,可如今她女儿当了贵妃,难道借贵妃娘娘的势,还奈何不了林琢玉? 想到眼泪汪汪的薛姨妈,以及床上有一口气没一口气的薛蟠,王夫人心里有了主意。 第15章 第15章 设宴 ◎这种话也说得出来,王夫人疯魔了?◎ 圣旨下发之后,办事速度果然迅速,林琢玉一觉醒来,「敕造荣国府」就换成了「三等将军第」,「敕造宁国府」也干脆就换成了「贾宅」。 虽然宅邸的品级变了,但是贾家的僕人们没有几个脸上发愁的,个个儿都是喜气洋洋。 毕竟,自家大小姐当了贵妃这件事,比换一块破匾重要多了。 林黛玉瞧着贾家下人嘚瑟的模样,忍不住背地里偷偷跟林琢玉讨论:「我竟不知他们高兴个什么劲儿!贵妃娘娘再尊贵,不过是一朝的荣耀;爵位降了之后,却是祸及子孙的,两件事孰重孰轻,怎么他们没个算计?」 林琢玉喝了口茶,眼角划过一丝冷嘲。 贾家但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也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 传到这一代,贾府上下能做主的主子们,各有各的煳涂,王夫人的煳涂之处在于「妄」,而贾母则是「迷」。 当局者迷。 贾母在贾家坐镇几十年,对家里孩子的品性是了如指掌,而她的迷津也恰恰在于此。 她对贾家子弟的认识,和外人对贾家子弟的认识,完全是两个概念! 在贾母眼中,贾赦是毫无希望,每日只会昏天黑地喝花酒的人物,贾政却是清正古板的学究,谁能担得起贾家的担子,自然一目了然。 可是外人眼中,贾赦乃是贾代善的嫡长子,贾政虽然也是嫡出,却是次子。 废长立幼,本就是颠倒尊卑的表现! 此外,贾赦袭爵却不能继承家业,贾政无爵却住着敕造荣国府的正堂,落在外人眼里,更是长幼无序、尊卑不分! 当初贾宅还是「敕造荣国府」的时候,问题还不算明显,毕竟贾赦也好,贾政也罢,都是当年荣国公贾代善的儿子,可是现在贾宅已经成了「三等将军第」,这个问题就尴尬起来了。 三等将军第的正堂,三等将军自己不能住? 再加上,身为宝玉的祖母,贾母始终认为,贾宝玉乃是衔玉而生,尊贵非常,将来必有大造化,为此多疼他一些也份属应当,养在深闺与姐妹一处玩耍,也只是她疼爱孙儿的表现,无人可以指摘。 可在外人眼中,贾宝玉不过是二房的幼子,即便衔玉而生,但被贾母于深闺之中养了这么多年,也未必能成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第28页 再者,衔玉一事虽然稀罕,可谁家也不差那一块石头,贾宝玉若想于京城之中出人头地,非得拿出点真本事不可,若是没有,别说衔玉,就是衔着万两黄金入世,也蹦跶不了几天。 林琢玉也承认,按书里记载,贾宝玉固然天资灵秀,可是对于这个世道而言,他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外不通俗务,内不理家事,只知道游戏花丛浪荡风月,这不是纯纯大废物吗? 想要重振家风,不靠功名世禄,指望一块破石头就能成事了? 最神奇的是,贾母其实并不煳涂,甚至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就像她自己说的,「譬如一个男人,满腹文章的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 可到了贾宝玉身上,就又「迷」起来了,就算贾宝玉衔玉而生,若是文不成武不就,成日只会在内闱厮混,难道世人看他有块玉,就不拿他当个废物了? 又比如这次的元春封妃,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有贾家两眼一抹黑,还在沾沾自喜! 先贬再封,就能代表皇上看重贤德妃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皇上要是真那么宠爱贾妃,压根儿就不会在封妃之前先贬了贾家! 在贾母眼中,贾元春是模样性格才学都出挑的家中嫡女,金尊玉贵,被封为贤德妃也是理固宜然,以元春的才貌品格,皇上封赏她必是真心实意,元春将来也定是荣宠无双。 可是在外人眼里,贾元春不过是五品员外郎的女儿,宫里头主子娘娘多了去,贾元春但凡是个出挑的,何至于到现在才封妃,还是先贬了母家再封的? 皇后与皇上乃是结髮夫妻,皇上的嫡子庶子更是一堆,贾元春即便封妃,又能改变什么? 如果王子腾还在京城,外人或许还会忌惮几分,毕竟贾元春乃是王子腾的亲外甥女,可是王子腾已经赴了外任了,贾元春在后宫还能掀出什么水花?照应她那位不过是区区五品工部员外郎的爹吗! 林琢玉毕竟亲耳听到了上皇和今上的谈话,心里是有底的,并未把元春封妃一事放在心上,贾家败落已是定局,区别只在快慢而已。 反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按现在的情况来看,贾家即便是落败,也只是外面撑着的架子垮了,到不了家破人亡的地步,只要他们见好就收,今上看在上皇的面子上,未必会赶尽杀绝。 两姐妹正在闲谈,忽然听见玩月在外面回禀:「二太太来了!」 林黛玉手下动作一停,和林琢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贾元春封妃,贾母自然不会再为难王夫人,这她们也能料到,可是王夫人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 这事儿,明显透着蹊跷。 话是这么说,可也没有把人往出赶的道理,见王夫人进来,黛玉和琢玉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王夫人施礼:「二太太好。」 「二舅母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夫人这日神色比往常灿烂许多,身上穿着件驼色牡丹连钱纹孔雀羽织金妆花缎上袄,下衬着一条银灰地暗绣锁子纹漳缎裙,头上还难得地带了件点翠嵌宝凤钗,显得华贵非常。 见到林家姐妹,王夫人倒也不客气,就屋子里的椅子上坐了,又示意林黛玉和林琢玉:「都坐下说话吧。」 等两姐妹坐下,王夫人唇角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琢丫头身子可大好了?」 林琢玉闻言,便点点头:「托您的福,好多了。」 有一说一,没有王夫人在眼前晃悠,林琢玉觉得府里的空气都轻快了不少,本来就没病的身体好像更结实了。 王夫人自是不知道林琢玉的话外之音,只当是客气话,见林琢玉神色平静,不见恼怒,比初见那日和气了何止一星半点儿,眉宇间划过一丝得色,笑道:「前两日原想摆桌酒席,给你们薛家姨妈接风洗尘的,只是蟠儿偏又不幸遭此大劫,这才一直拖到现在,可巧近日你们元春姐姐封了妃,我想这也算个喜事儿,不如就趁机把接风宴也办了,喜上加喜,更是好事儿了。」 「你们姐妹俩也过来坐一坐吧,薛家姨妈家里也有个女儿,名叫宝钗,最是端庄稳重的,以后与你们一处玩耍学习,也可以指点你们一二。」 林家姐妹听完,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满脑子只剩了一句话——— 这种话也说得出来,王夫人疯魔了? 且不说薛家人来了,林家姑娘有没有必要亲自迎接,那日薛蟠与林琢玉的争执又不算什么秘密,贾家上下能有几个人是没听说的? 是薛蟠失礼在先,林家姐妹凭什么给薛家好脸色? 还赴宴,赴个大头鬼啊! 贾家给薛家办接风宴是出于亲戚情面,姐妹俩管不了也懒得管,可是王夫人居然让她们也过去陪着,未免也太痴心妄想了! 此事若是应下,别说庶长房了,连林如海的颜面都保不住。 林琢玉还没开口,林黛玉已然沉了脸色,淡淡道:「多谢舅母好意,只是我们姐妹尚在孝期,不便前去赴宴,传出去委实不像话,况且当初那位薛家大爷既然嫌我们晦气,我们也不敢高攀,万一薛家大爷又喊打喊杀的,惊了二舅母和姐妹们又怎生是好?」 「再者,我们姐妹俩有范嬷嬷教养就够了,范嬷嬷从前教导过宫中的主子,教我们姐妹是绰绰有余,也不必劳动薛姑娘的大驾。」 第29页 王夫人似乎早就料到姐妹俩的反应了,神色之中并无半点异样,笑道:「这有什么的,席间都是自家亲眷,谁会乱嚼亲戚家的舌头呢?再者,蟠儿也不是那等记仇之人,怎会跟你们一般计较?」 「只是,蟠儿不计较是一回事,可按理来说,琢丫头你冲撞了贵妃的表弟,也是有罪过的呢。」 王夫人说到此处,微微抬眸,见林家姐妹都是一脸无语加震惊的表情,心下暗自好笑。 扬州风光虽好,毕竟不比京城繁华,贾敏本是金尊玉贵的侯门女,竟也养出了这等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才提及贵妃二字,竟就被吓昏了头! 她心下愈发得意,话里的意思也不由得轻慢了起来:「其实咱们都是一家子骨肉,我本不愿意同你们计较,只是贵妃如今圣眷优渥,又与蟠儿姐弟情深,若听说蟠儿被人气着了,说不定便要求皇上替人做主,即使娘娘自个儿不说,也会有人为了讨好,巴巴地写了摺子呈上去出首呢。」 「与其等外人来告,不如咱们自个儿先解决了,琢丫头何不借这个机会,去宴会上赔个礼,把话说开,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皆大欢喜?」 第16章 第16章 局麻 ◎「阿巴阿巴阿巴巴——」◎ 「化干戈为玉帛?」 林琢玉都气笑了,莫非是女儿封妃给了王夫人自信?这也太狂了吧! 说她冲撞了薛蟠?这句话里面除了人名之外,还有一个字是货真价实的吗! 林琢玉深吸一口气,眸光微冷:「若要化干戈为玉帛,那日的事儿是绕不开的,二太太要我赔礼不难,我不是不讲理的人,若真是我理亏,赔礼也是理所应当,可我实在不明白,这事儿怎么就变成我理亏了?」 「错的当然是你!」 王夫人脸色微沉,神情严厉非常:「其一,你本为女子,又身在孝期,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你却不安分守己,想走就走,想回就回,这才与蟠儿撞在一处,自然是你的过错;」 「其二,蟠儿乃是薛家家主,家里头世代领着皇商,又是贵妃娘娘的表弟,身份何其尊贵,可是你呢?」 说到此处,王夫人停顿了一下,想起贾母那日的教训,更觉扬眉吐气:「就算得皇上赐婚,可你父已死,你兄长身无功名,你林家庶长房如今不就是满门白丁吗?若真是惹恼了贵妃娘娘,这赐婚会赐给什么人,还未可知呢!若被世人知道是你冒犯了蟠儿,才害得他被天雷噼伤,又岂有不嚼舌之理!你如今自矜名节,就不为自己的终身考虑考虑吗?」 林琢玉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由得伸出手去:「等等……二太太的意思是说,是我害薛家大爷让雷噼的?!」 王夫人冷笑一声,反问:「你将蟠儿害到这种地步,居然毫无所觉吗!」 林黛玉和林琢玉齐齐噎住。 虽然明知道王夫人的话毫无道理,但见她如此言之凿凿,姐妹俩无语的同时,也不由得生出好奇心来。 怄气还在其次,她们是真的想听听,薛蟠造孽被雷噼这种事,到底是怎么怪到林琢玉头上的? 王夫人冷声道:「你那日被厉鬼上身,疯疯癫癫说些不经之谈,居然还空口白牙地诬陷蟠儿杀人,老天爷岂有看着厉鬼害人不理会的,自然要降下天雷噼你,蟠儿是站得离你近了些,这才为你所累!」 林黛玉听到此处,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反问道:「依二舅母的话,原来那位薛家大爷被雷噼,是因为老天无眼,噼错了人?」 王夫人神情严肃,认真点头:「这是自然,蟠儿乃是世家大族出身,最是知礼不过,若非如此,岂会被老天爷惩处!」 林琢玉心里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轻咳一声,正色道:「二太太,说话还是要有依据的,万不可作昧心之语!您这又是骂老天爷无眼,又是说我诬陷他人的,旁人不知端地也就罢了,以您的身份见识说出这话来,良心不会痛吗?」 「您也是念佛之人,不会不知道不敬鬼神、诽谤害人是要下拔舌地狱的吧?」 她一边说,一边暗自启动了诊疗系统。 没记错的话,系统里还存着一些局部麻醉针来着! 王夫人是念佛之人,听林琢玉提到地狱,不由得神色微变,眼底划过一丝慌乱,但眉宇间很快便染上怒气:「荒唐!我乃当今贵妃生母,贾家夫人,岂是你这小辈可以指摘———哎呦!」 王夫人怒气已炽,正待发落林琢玉,忽然觉得自己舌尖和半侧脸颊一麻,整个下巴居然开始不听使唤起来! 林琢玉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不上前,而是向后一步:「呦,二太太这是怎么着了?」 她一面说,一面把黛玉护在身后,王夫人的丫鬟们也顾不得别的,慌忙上前查看。 短短一会儿的功夫,王夫人的下巴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朝一侧歪了过去,舌头更是耷拉得老长,垂在嘴唇外面,半张脸带着舌头都已经变得青紫异常! 丫鬟们吓了一跳,谁也不敢靠近王夫人的脸,只能是团团围着,眼底透出恐惧来,又不敢走,又不敢碰。 王夫人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下巴和舌头疼成这样,又完全不受控制,就傻子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又是气又是急又是怕又是恼,怒道:「啊啊———阿巴巴———阿巴阿巴阿巴巴——」 第30页 随着王夫人的动作,一条涎水从她歪斜的嘴角滑落,很快濡湿了身上的华贵衣裳。 丫鬟们没一个能听明白王夫人的话的,一个个六神无主,只能围着乱转,林琢玉因为有护理经验,倒是听得挺明白,是「蠢货,传太医,快扶我回荣禧堂」的意思。 不过,她可没有帮王夫人解围的意思,或者说,不是王夫人希望得到的那种解围——— 「哎呦,怕不是被我言中了?二太太先是骂老天无眼,又无凭无据污衊我,准是惹恼了哪位过路的神仙,要叫她下拔舌地狱呢!」 丫鬟们闻言,再一看王夫人的样子,分明就是被人卸了下巴拉出舌头来,正合了「拔舌地狱」的刑罚,顿时信以为真,更是手足无措,连王夫人自己都信了,登时吓得涕泗横流! 金钏儿六神无主,扑通一声给林琢玉跪下了,流泪道:「林大姑娘,这可怎么办哪!」 林黛玉没见过这架势,心里有些害怕,可是看王夫人这幅悽惨落魄像,又觉得解气,只是解气归解气,也不能让人就这么在流风院待着,再过一会儿,王夫人嘴角的涎水就要流到地面上了。 她抿了抿唇,试探道:「要不,去请太医吧?」 王夫人口不能言,但耳朵还没有问题,闻言呜呜点头,朝彩霞不住摆手,示意她快去。 林琢玉却摇摇头,示意彩霞不要动:「这怎么行!二太太这幅模样,是能见得了太医的吗?」 「宫里头娘娘刚封了贵妃,多少人盯着咱们家呢,这个节骨眼上,贵妃娘娘的生母要是让神佛给处罚了,传出去,娘娘脸上也无光啊!」 王夫人想到女儿,顿时激动起来,她受委屈不要紧,不能连累了元春哪! 家里的脸面现在都靠元春撑着,若是她让元春没脸,别说老太太饶不了她,她自个儿也饶不了自个儿! 林琢玉心下暗笑,又轻咳一声:「你们这帮蠢货!二太太平时不是念佛的吗?还不去把佛经拿来,念给二太太听!」 一语提醒了金钏儿,连忙赶回荣禧堂取来《地藏经》,几个丫鬟里也有识字的,捧着书念了足足一个时辰,王夫人的脸才有所好转。 林琢玉一直在旁边指挥丫鬟们,及时给王夫人予以需要的护理,好歹没让王夫人在流风院里「口若悬河」,也省了流风院里外拖地的麻烦。 等王夫人缓过神儿来,只觉如大难不死一般,方才来时那些志得意满,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林琢玉叫丫鬟换了热茶来,给王夫人敬了一盏,又笑道:「二太太往后还是慎言吧,这拔舌地狱的滋味儿可不好受!当着满天神佛,日月鬼神,哪里是什么话都能浑说的!」 王夫人自己心里有鬼,又刚遭了一番大罪,哪里还敢再还嘴,只能脸上讪讪地,接了茶润口。 她心里也很后悔,早知如此,何必非要提起薛蟠的事儿呢? 薛蟠杀了人,她是知道的,这在贾府的主子里也不算秘密,不过是仗着林琢玉没有证据,才敢开口罢了,只是没想到老天真的有眼,她才说出诳语来,就被神佛处置了。 这一下子,还不知要扣多少功德! 王夫人思及此处,又不免联想到那日薛蟠之事,薛蟠被雷噼后,她也怀疑过是否是林琢玉动的手脚,所以这次来到流风院,连一口茶都没有喝,结果还是遭了殃! 既然她这次是真的,那薛蟠那次…… 王夫人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立刻息了给薛蟠讨公道的心思,她虽然惹得起林琢玉,却惹不起老天爷,这样的报应,她不想再遭第二次了! 这次还只是小惩大诫,若再有下次,会不会真的要她下地狱? 林琢玉看够了热闹,也懒得招待王夫人了,轻咳一声:「今日之事,好在咱们没有声张,也只在流风院里乱了一会儿,应当不至于传出去,辱没了贵妃娘娘的名声。」 王夫人点点头,心里很以为然,又听林琢玉淡淡道:「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我也不是很想声张出去,弄得全家都没脸,不过这赴宴之事……」 听到这里,王夫人脸色一黑,林琢玉这是威胁她呢! 若依着她平日里的性格,断不会让自己落于下风,可今日这件事一来传出去丢人,二来有可能连累元春,三来又怕犯了忌讳,王夫人实在是不敢跟林琢玉争,只能点点头:「罢了,既然你们姐妹不愿意,接风宴就不必去了!」 林家姐妹都还小,且得在贾家住着,想要教训林家姐妹,有得是机会,随便从哪里揪她们一点错处就是了,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 …… 林家姐妹虽然没有声张此事,但晚饭后,贾母还是知道了王夫人在流风院的遭遇,差点儿气得背过气去。 亏得她多长了个心眼儿,在王夫人身边留了一个眼线,要不然,只怕王夫人闯出弥天大祸来,她还被蒙在鼓里呢! 想到薛家之人,贾母脸色微冷,那薛蟠是个什么好东西也就罢了,如今身上还背着人命官司没有结清,也配让贵妃的母亲为他出头! 王夫人心里也没有个算计,为了一个薛蟠,居然差点让全家就跟着丢脸,难道就不想想贵妃的颜面吗! 贾母气得直发狠,深觉王夫人实在是愚妄无能之辈!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出去惹是生非,可又没有能耐摆平,不是吃人算计,就是自取其辱,贵妃娘娘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生母? 第31页 贾母深吸一口气,眼底划过一丝冷意。 王夫人的「痊癒」,还是往后拖一拖吧! 怨不得她心狠,总不能由着王夫人继续煳涂吧? 与此同时,金陵那边,贾雨村刚刚具结薛蟠的案子,正要写了信向京邀功,房门却忽然被敲响,门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还带着一丝慌乱:「老爷,京城里来人了!」 第17章 第17章 发落 ◎薛蟠既断了冯家香火,就让他以自家子孙相赔!◎ 虽然金陵距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但皇帝想要的东西,谁又敢让他久等呢? 内卫选了最好的千里马,四日之内自京城至金陵跑了个来回,将薛蟠一案的前因后果乃至贾雨村的判决全都送到了皇上御案上,皇上倒也没自专,特地带着东西来找上皇,两人一併看了。 宝相寺内一间厢房里,博山炉内青烟裊裊,龙涎香气充斥房间,上皇在炕上盘膝而坐,穿着素绸衣裳,外面象徵性地披了粗麻宽袍,手里捏着一串紫檀佛珠,一边漫不经心地掐着,一边翻着眼前的卷宗,看了不过数页,便眉头深锁,脸色赛锅底一般。 皇上坐在一旁,与上皇之间只隔一张炕桌,冷笑:「儿臣还在奇怪,这薛蟠身背人命官司未结,如何能离籍进京,原来官官相护,甚至能荫及子孙了!」 上皇沉默片刻,点了点案卷里的贾雨村:「这是什么人,为何竟如此回护薛家小儿,朕看他姓贾,莫非……」 皇上摇摇头:「看他履歷,与金陵贾家并不是近亲,就有亲缘,也早已断绝了,不过他却是由贾王二家联名保荐的,若非如此,朕也不会一下子就起復任用他,还是作金陵应天府尹这等官职。」 太上皇嘆了口气,手里的佛珠久久未动,心情郁闷。 这起復旧臣一事也是皇上在他的示意之下办的,他有心照应旧臣,可这帮人实在是不给他脸面! 这样的事儿再来两回,上皇都要怀疑自己是个昏君了! 屋子里的香燃尽了,内卫悄无声息地出现,续了香料之后又退下,皇上又道:「朕派人审过贾雨村了,他倒是有心把事情推到贾王二家的身上,但这两家人并无书信与他,仅凭他一人口供,派不上用场。」 「不过,从应天府下人身上倒是搜出一部「护官符」来,写得很有些意思,皇父可以瞧瞧。」 上皇又接过皇上递来的「护官符」,大略看了看,不由得冷笑一声:「很好,朕原本觉得还该留三分余地,不可寒了忠良之心,如今看来竟是杞人忧天,人家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如土金如铁,这等泼天富贵,还轮得到朕替他们操心子孙后代?」 皇上内心大慰,他同太上皇明里暗里争执了数年的事端,竟被林琢玉和冯渊一人一鬼给解决了,暗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古人诚不我欺。 太上皇心里憋气,几十年的老脸让薛家给祸害个精光,他这辈子还没在皇上面前丢过这么大的人:「这薛家,你打算怎么处置。」 皇帝微微挑眉,在心里盘算起来。 案子其实并不复杂,杀人偿命有什么好说的?薛家的皇商也肯定要撤了,那被买的甄英莲也出身良家,若是没被薛蟠玷污,找个好人家託付了就是,若被薛蟠得了手,倒有些麻烦,但无论如何,薛蟠一条命是留不住的。 不过太上皇这么问,肯定还有些别的打算:「儿臣还没想好,不知皇父有何见教?」 太上皇冷哼,薛家让他丢份,他也不能让薛家有脸。 薛蟠算个什么东西,杀了他,就能挽回他太上皇的脸面了? 太上皇伸手在案卷上点了点,嘆息道:「冯渊实在可怜,父母官不能与他做主,他一个孤魂野鬼,千里迢迢进京伸冤,真是难如登天!」 「朕想着,不能委屈了他在天之灵。若无薛蟠这等奸贼,他与甄氏也是良缘佳偶,薛蟠干的是令人断子绝孙的阴损之事,岂能以一般的命案等闲视之!」 「薛蟠既断了冯家香火,就让他以自家子孙相赔!」 皇上闻言大为倾倒,心道老爷子厚道起来是真厚道,可要是损起来,也真是损得出奇:「那甄氏?」 「看看薛蟠有没有对她行禽兽之事。」 上皇手里的佛珠掐了一转,深恨薛蟠造孽,贾雨村缺德:「若还是完璧之身,就让她认作是冯渊的义妹,再着京中同姓官宦收养,将来择一户好人家嫁了;若已被薛蟠那厮糟践,就听她自己的意思,看是要出家,还是守着冯渊的灵,还是要再嫁,可只一条,绝不允她留在薛家。」 「至于薛家……」上皇说到此处,冷笑一声,虽然他对当年的薛家家主印象不错,可是姓薛的自己教导不明白子孙,怨不得他不念旧情了,「薛蟠不是让冯家断子绝孙了吗?那就让他给冯渊承嗣!凡薛蟠九族之内,全都改姓为冯,併入冯家族谱,往后他冯蟠就是冯渊的嗣子!那护官符上不是有句话提到薛家了吗?如今从「薛」变成了「冯」,连护官符都不必改,依旧是「丰年好大雪」,岂不方便!」 …… 隔天,裁撤薛家皇商职位,着薛家改姓併入冯家族谱的圣旨就传遍了京城。 与圣旨一併来的,是皇帝的两道口谕,一道发往京城外,着王子腾跪聆;一道发往贾家,着贾家合族男女在门前跪着受训,可怜贾母几十岁的老人,也不得不在府门前跪着听谕。 第32页 口谕里倒没有什么别的内容,就是讲了贾雨村徇私枉法,胡乱判案的事,并骂了贾家上下的主子一番,还再三警告,让他们反躬自省,再有托人讲情之举,王法律条绝不容情! 贾家主子们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跪在自家府门前挨皇上的骂,被过路人围观了半天,臊得每个人都满脸泛红,尤其是贾珍这一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已经把王夫人骂了个百八十遍,你外甥惹的祸,带累我们做什么! 而此时的王夫人也不好过,她本就因为贾母的手腕又「病」了起来,结果现在被强拉到门口跪着挨骂,还听说亲外甥的事情发了,薛家被如此处置,又惊又怒,偏偏又无能为力,急怒攻心之下,昏过去三四次,硬是被内侍们舀了凉水给泼醒了! 至于梨香院里,早在接到圣旨的一刻,就乱成了一团! 薛宝钗———如今是冯宝钗———再没想到,舅舅居然没能摆平兄长打死人的事,居然还祸及薛氏满门! 整个薛家,全都被过继到冯渊门下,尤其是她和哥哥,居然给冯渊当儿女,世上还有比这更折辱人的处置吗! 冯姨妈听到圣旨的一瞬就昏了过去,冯蟠倒是很想大闹一场,拿香菱———甄英莲撒气,可是他现在根本动弹不了,连原本定下的,进京之后就给香菱开脸摆酒的事儿都没办成,现在还能有力气动弹? 来传旨的正是皇上身边的夏太监,见冯蟠如此行径,不由得冷笑一声:「冯大少爷,咱家劝你还是省省吧,皇上下了旨,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谁也抵赖不了!」 「您已是活活打死父亲的人了,若是再朝姑姑动手,岂不更成了畜生一样的人?这次皇上手下留情,没有让你受皮肉之苦,若是再有下次,恐怕也未必需要陛下动手,老天爷就先要了您的命了!」 甄英莲站在夏太监身后,看着被气得半死,却又无能为力的冯蟠,想起从前的冯渊,禁不住红了眼圈,可是看冯宝钗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又不免心生可怜。 夏太监久居宫闱,人精一样的人物,看甄英莲如看白纸黑字,小姑娘什么都写在脸上,好懂得很! 他笑了一声,向甄英莲道:「我说甄姑娘,您有替冯家人担忧的功夫,可怜可怜自个儿不好吗?若没有这些跋扈的冯家人,您如今的日子不知好过多少!是他们把你害到这个地步,你不心疼自个儿,倒心疼他们?人家是锦衣玉食的千金贵子,打死个把人跟玩儿一样,王法都不放在眼里,伦理纲常又能算个屁啊?何况陛下一没问罪二没杀人,不过是改个姓罢了,哪里用得着您可怜!」 甄英莲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虽然宝钗对她还算不错,并未欺压于她,可是她因薛家受的委屈也是实打实的,冯渊再不好,毕竟好过冯蟠这杀过人的混帐! 再说了,宝钗不过是改一次姓而已,她从小到大,名姓都不知改过多少回了,若非夏太监带了圣旨来,她还不知自己本来姓甚名谁呢! 同样的委屈,凭什么她受得,宝钗就受不得? 夏太监说完,看看时候差不多,便带着甄英莲离开了贾家的三等将军第,往京中一户姓甄的官宦人家去了。 等人走后,冯宝钗强撑着叫丫鬟把昏迷的母亲和哥哥都扶到床上去,自己却了无睡意,扶着桌子缓缓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眼底划过一丝刻骨恨意。 兄长之事,原本是能够摆平的,若非如此,贾家未必会容他们母子三人居住,若非那日天降雷霆,将兄长噼成重伤,也许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好端端的天,忽然降下天雷来,还是先后噼在同一个人的身上,皇上岂有不问的?这一问之下,自然便得去调案卷,也就抓住了兄长的把柄! 思及此处,宝钗又不由得想起了金陵那几房人,正所谓无商不奸,薛家经营生意多年,家里至老实的家主,也得比狐狸多着两个心眼儿,乍一听说皇商的身份丢了,姓氏也被改了,还能不闹的?兄长这次闯下的祸,怕是已经弥不平了! 冯宝钗眼圈微红,抬头看看不省人事的母亲和哥哥,心里涌上一阵委屈,眼里不由得滚落下眼泪来。 这笔帐,她早晚是要算清楚的! 第18章 第18章 争执 ◎这个世道,民如何与官斗?◎ 贾宅。 贾珍自回家之后就砸了一套瓷器茶具,气得满脸发青:「这叫个什么事儿!他薛家———呸!他冯家办了丧良心的事,与我姓贾的何干?既然是那府里二太太的亲戚,叫二太太一人听训就是了,我们招谁惹谁了?」 尤氏也深觉晦气,她好歹也是贾家夫人,平日里出了家门进轿门的主儿,今日居然跪在府门前让那些平头百姓围观,简直把几辈子的脸都给丢净了! 秦氏坐在一旁,不住地低头抹泪,秦家虽然清贫,但也没让她在外头抛头露面过,她长了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 贾蓉黑着一张脸,虽然已换了衣裳,却还是对着膝盖上不存在的尘土掸了又掸,恨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宫里不是刚封了贵妃娘娘吗,怎么皇上转眼间又下这样的旨意!」 贾珍余怒未息,狠瞪了贾蓉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 他敲了敲桌子,冷冷道:「往后少过去那府里,逢年过节应个景儿就是了,他们府上封娘娘,又没给咱们好处,可是每次遭殃,都拉着咱们垫背!」 第33页 「我是受够了,咱们虽然不再是国公门第,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至于非要沾贵妃娘娘的光,至于他们的那位娘娘……哼,前脚封了贵妃,后脚全族人都跪在外头听圣训,可知这贵妃也没什么稀罕的!宫里头主子娘娘多了去,怎么人家吴贵妃的族人就没在外头跪过!」 另一边,三等将军第这边也早已乱作一团。 宣旨太监走后,贾赦这下可是来了神,才刚进了大门,便指着王夫人的鼻子骂起来:「瞧瞧咱们这位二太太,真真儿是有本事的人!外甥打死了人却不叫我们知道,还敢把人请进府里来住着,真不怕人家发起混来,连你一起打死!」 「别人家出了贵妃,全家都跟着沾光,谁似咱们家这般晦气,先是被贬了爵位,再是连脸面都丢光了,贵妃娘娘真真是咱们族里的福星,才晋封了几天,家里就这么兵荒马乱的,要是再过几天,怕不是抄家灭族之祸都跟着来了!」 王夫人原就昏昏沉沉,脸色白得像纸一般,被贾赦骂了一通,气得肝火上升,手指颤巍巍地伸出去,却又摔了下来,只能靠在丫鬟的身上浑身发抖。 贾母眼圈里含着眼泪,怒道:「闭嘴!娘娘乃是皇上亲封的贤德妃,谁敢不敬重!平日里仗着家里的势作威作福的时候有你,如今受了委屈,就丁是丁卯是卯的!」 贾赦浑浊的眼里射出两道精光,眼底更是划过一丝恨意:「仗着家里的势?母亲怕是说反了吧,要是没有我,咱们家连这个「三等将军第」的牌匾都挂不出去!」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受了贾母多少申饬,开口孽障闭口混帐的,反观贾政,却是夸了又夸,都是亲生骨肉,也别太厚此薄彼了! 贾母冷冷一笑,厉声道:「没有你?那倒好了!若真没有你这孽障,以政儿的为人才学,袭了爵只怕更有出息些!家里没跟你计较已经不错,你还有脸说家里仗你的势?!」 「国公府的爵位,是你爷爷挣来,你父亲守住的,有你什么事儿!你自己倒说一说,若是没有你爷爷和你父亲,你凭什么就能袭这个三等将军了!」 贾赦被噎了个半死,邢夫人连忙帮腔:「老太太,您即便是心里有气,也别拿我们撒气啊!这事儿又不是我们惹来的,我们什么都没干,却被连累到如此地步,难道还不兴抱怨两句吗?大老爷一没杀人二没讲情,琏儿小夫妻俩更是安分守己,我们做错了什么了,怎么也得跟着没脸呢?」 邢夫人说完,哼笑一声:「我们虽不敢跟二老爷相比,可老太太也别太偏心了!我们倒真想让二老爷袭爵呢,谁让王法律条摆在眼前,我们说了也不算哪!」 贾赦冷哼一声,看向满脸尴尬的贾琏和王熙凤:「你们俩往后也省省吧,少替人家操心了,就算等我百年之后是琏儿袭爵,落在人家眼里,也是咱们沾人家的光,人家有贵妃娘娘护着,跟咱们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岂能相提并论!」 贾母气得肺都快炸了,怒道:「真是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 贾赦哪管这个,不等贾母说完,就一甩袖子气唿唿地走了,邢夫人也赶紧拉过迎春跟了上去。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还是留了下来,但脸色都不好看。 贾赦走后,贾母一下子好像衰老了十几岁,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顿了下去,探春连忙上去帮着扶了一把。 迎春被邢夫人拉走,惜春跟着贾珍回了隔壁府上,如今在场的姑娘,竟只剩了自己一个,虽然这时候正用得着她,可看了看对面丫鬟怀里的王夫人,探春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为人子女者,本无怨怼父母之理,可是看着王夫人,探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她扪心自问,并未对不起王夫人过,可是接二连三被王夫人连累,探春自认不似迎春好性儿,这口气她即便是能咽下去,一时半会儿也绝对忘不了! 御下不严,致使恶奴嚼舌,名声见毁;贤愚错勘,乃令亲痛仇快,家宅失和;无力协合,以是前怨未竟,又添新仇! 王夫人的种种行径,即便是探春也能看出问题所在,可王夫人身为二房正室,贵妃娘娘和宝玉的生母,王子腾大人的胞妹,谁又能奈何她? 难道,还真能将人逐出家门不成! 贾母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移向王夫人,冷声道:「二太太病体未愈,不宜吹风,还不快把人送回去静养!」 王夫人喘咳两声,嘶声道:「老太太——」 「还不快走!」贾母勐然提起声音来,怒道。 丫鬟们含着眼泪,一边低声劝王夫人宽心,一边将人架起来,飞也似的去了,贾母看着眼前的人,贾琏夫妻俩自刚才开始脸色就不好看,宝玉失魂落魄,贾环累累若犬,探春沉默不语,李纨贾兰更不必说——— 一家人打出生起,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凤姐儿上前一步,低声道:「老祖宗,梨香院那边……」 贾母沉着一张脸,语气冰冷:「去给王大人递个信儿,不是我们不肯给王大人面子,只是这样的亲戚,贾家实在伺候不起!」 「凤丫头,派个人去梨香院说一声,请冯姨太太找好了房子就搬出去!」 王熙凤应了声是,和贾琏一併走了,贾母看了看剩下的人,嘆了口气,心底无限悲凉:「散了吧,都散了吧!」 第34页 …… 听了平儿转述的老太太的话,冯宝钗神色平静,只是点了点头:「跟你家奶奶说,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府上,等房子找好了,我们即刻就搬。」 平儿来时原本还悬着一颗心,生怕宝钗不肯让步,乃至撒泼打滚寻死觅活,如今见了宝钗的反应,倒是松了口气:「宝姑娘真是明理之人,那奴婢先回去復命了。」 冯宝钗柔声道:「你去吧。」 送走了平儿之后,冯宝钗转身去了冯姨妈的屋子,冯姨妈还昏在床上,宝钗在床头的妆奁底下翻了翻,掏出一沓子银票来,面额最小的,也是十万两银子一张。 能以商贾之身与公侯人家相提并论,当年的紫薇舍人,本事财力都可见一斑。 虽然已经分了房,可单单嫡系这一支手里的家资,便有数百万之巨,这些银子里,有一半是铺面田产折算的,另一半则是存在银庄里,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冯姨妈手里的银票足有二十张,算起来将近三百万两白银。 冯宝钗从里面拿了一张十万两的,又从屋子里找出一个拜匣装了,神色依旧平静。 贾家的反应,其实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打死人的是自家哥哥,贾家帮忙周旋却被兄长连累,以致全族受辱,又怎会不恼羞成怒。 但话虽如此,宝钗却仍得替自己与母亲争一争。 族中的分红,向来是嫡系拿大头,旁支拿小头,如今冯家因兄长的关系丢了皇商职位不说,还连累了全族之人,族中的那些叔伯们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万幸,冯家现在成了普通商贾。 这虽然是件坏事,但也未必就完全没有好处。 商贾为民,贾家王家却是官,这个世道,民如何与官斗? 冯宝钗屏退了下人,孤身一个人捧着拜匣,去了贾母的院子。 经此一事,贾家上下都没有闲谈玩闹的心思,往日热热闹闹的院子,今日却冷清至极。 摆饭的时候,贾母勉强喝了半碗粥,就叫人撤下去了,自己一个人歪在榻上,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鸳鸯掀了帘子进来,低声禀告:「老太太,冯家姑娘来了。」 贾母闻言,蓦的睁开眼睛,冷笑一声:「她还有脸来!」 鸳鸯试探着开口:「那,奴婢把人挡回去?」 贾母沉着脸,冷冷道:「不必,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话说!」 第19章 第19章 周旋 ◎为人处世,这么不粘锅可不行。◎ 宝钗低着头,捧着拜匣进了屋子,低眉顺眼地给贾母请安:「见过老太太。」 「起来吧。」 贾母原本心里就有怨气,如今见了冯宝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话里话外都要戳宝钗的痛处:「冯丫头,你也别怨我心狠,是你家哥儿太没王法,若非皇上仁慈,只怕他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我们家一贯是安分守己的人家,似你哥哥这样手上沾着人命的主儿,我们并不敢兜揽!」 冯宝钗只是低头听着,面上并无异色,心里暗暗冷笑。 不敢兜揽? 怎么,当初送往贾家的信,都叫狗瞧了不成? 事情没发的时候,一口一个姨太太叫得亲热;如今东窗事发,就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说教,好像自己多么无辜似的! 薛家改姓,贾家跪训,反正大家的脸都丢光了,还有什么好互相嫌弃的! 冯宝钗忍过了贾母的连番奚落,始终没有回应,等贾母心里的闷气出得差不多,终于愿意停下问问她的来意的时候,适时地将手里的拜匣送上,言辞温婉:「千错万错,都是兄长的错,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便是后悔也没法子了,不仅带累了自家,还连累了亲戚,兄长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冯宝钗说到此处,不由得拿帕子拭了拭眼泪:「只是皇上偏又仁慈,不叫他偿了命,既留着命在,也总得好好儿活着才是。」 她说到此处,便将手里的拜匣递给鸳鸯,示意她拿给贾母:「按说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哪里还有脸留下,就算老太太不提,我们家也该尽早搬出去的。」 「只是老太太也知道,我家兄长前些日子刚遭雷劫,如今还躺在床上难以行动,家母刚才接了圣旨,也昏死过去,至今不省人事,我虽还有几分要强,可是一个姑娘家,连大门都不好出的,一时间又要赁房子,又要服侍兄长和妈妈,又要筹划着名搬家,家里头兵荒马乱的,我也实在分身乏术。」 「如今也只好求老太太宽限数日,这些银子算是赔礼,好歹等妈妈醒了,兄长也能下地,家里头有了个主事的男子,然后再搬出去。」 贾母垂了眼,心下兀自沉吟,她对此时的冯家并无半分好感,当然不希望他们再在贾府居住,可冯宝钗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白,如今冯蟠与冯姨妈一个伤一个病,家里能主事的只有冯宝钗一个女子,贾府如果真把人往外赶,无处容身的冯家人就要露宿街头了。 再怎么膈应,有一件事是改不了的,那就是冯姨妈是王子腾和王夫人的妹妹,把冯家人赶出去固然解气,可是之后呢?绝了冯家和王家两门亲吗? 当然,能与冯家断了关系,贾母求之不得,可真要是就这么断了亲,贾母又觉得太亏些,冯家把贾家害成这个样子,还一点儿血都不想出? 第35页 再者,王家这边是个什么态度,贾母还拿不准。 王夫人是个护短的,不然也不会为了冯家去挑衅林家姐妹,倘若王子腾也是如此呢? 事已至此,贾家冯家全都没脸,贾母不怕冯家疏远,却怕王家借着这个由头跟贾家生分,自家的贵妃娘娘固然尊宠,可从目前看来,也难以从皇上手底下荫蔽族人,而四大家族里如今唯有王子腾是重臣权臣,贾母自然不敢贸然得罪他。 吃一堑长一智,贾母如今也学会谋定而后动了,所以才先给王子腾送了信,等得了王大人的准信,再动作也不迟。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贾母虽然不说,但心里也有数,那就是贾雨村这件事上,贾家被迫跟冯家拴在一条绳上了。 贾雨村徇私枉法,的确有贾王二家的手笔在内,皇上查无实据的原因,是因为贾家是当面与贾雨村商量的。 冯家的书信到京城在先,贾雨村被点为金陵省应天府尹在后,所以贾政直接当面跟贾雨村託付了此事,自然也就用不着书信了。 贾母怕的是,贾政或王夫人在事情办成之后,会不会给冯家写了回信,如果有这种信,她对冯家的态度就要微妙一些了。 倘若逼得太紧,冯家狗急跳墙,将信往上面一送,贾家就真的惹祸上身了,倒不如给冯家留一分余地,等他们自己搬出去,贾家虽然失了颜面,毕竟还有十万两银子。 总好过直截了当地赶走冯家,赔礼分文没有,还可能惹一身官司,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思及此处,贾母神色略缓,淡淡道:「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既然实情如此,也便罢了,且等你兄长醒了再理论。」 让鸳鸯收起银票来,贾母淡淡地往榻上一趟,合上双眼:「我累了,冯丫头且去吧。」 冯宝钗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起身告辞:「多谢老太太体谅。」 之前王夫人和冯姨妈见面的时候,冯宝钗也曾在一旁陪伴,记得王夫人提到,贾家现在日子虽然还过得去,却有些寅吃卯粮的意思,偏这两年年成又不好,各处的租子都减了不少,贾家如今是外强中干,外面瞧着也还气派,里头可就不怎么样了。 冯姨妈听说姐姐如今过着这样的日子,立刻就要给王夫人拿银票,却被冯宝钗拿话支吾开了。 她可没忘了,贾家还有人想借她哥哥之手,除掉那位林家姑娘呢,在事情没有查明之前,她自是不会贸然选择资助仇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为了震慑冯家其他房的叔伯们,宝钗必得攀上贾家这座靠山,只要他们不离开贾家,冯家的其他人就难以与他们接触,他们也就会越安全。 贾家要维持现在的奢华生活,就需要银子,大笔大笔的银子,只要能保住嫡系的地位,冯宝钗并不在乎在贾家身上多花点银子,以她的目光来看,贾府的吃穿用度虽然不凡,可是东西不是多而不精,就是精而不多,不是珍藏密敛,就是滥而无味,正应了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家中景况如此,冯宝钗不认为贾母捨得下十万两白银,此等稳赚不赔的买卖,世上难有不动心的,她此来就是要赌,看看贾母是选面子还是选银子,不管贾母出于什么考量,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 次日,又到了林琢玉回家的日子。 林琢玉才下了马车,就瞧见了在门前守着的怜霜,顿时欲哭无泪:「又要去正堂?」 怜霜点点头,林琢玉不免嘆了口气,但想到这两天的事,又觉得也应该见皇上一面,跟皇上通通气儿,便一路小跑着去了正堂。 到了正堂才发现,这日上皇不在,只有林彦玉和皇上在,林琢玉长舒了一口气,给皇上见了礼,椅子还没坐稳,就听皇上问:「贾家什么反应?」 「两府里大吵了一架,赦老爷也给老太太甩了脸子,家里头鸡飞狗跳,闹腾得很。」 林琢玉说完,想起冯家的事儿来,眉心微皱:「冯家居然还没搬出去,我以为老太太得恨毒了他们家的人呢,没想到竟容下了。」 皇上笑了笑,没有答话,倒是林彦玉犹豫了一下,抬眸看向皇帝:「陛下,如今贾家在京里的风评着实不太好,学生有些担心两位妹妹的名节被他们连累,是不是能以此为由,让两位妹妹搬回家里来住?请皇上示下。」 茶盘里摆着各样精緻的小点心,皇上拈起一块玉璞酥在手,咬了一口:「你急些什么,有朕在,难道还能让你们被贾家连累?」 「再者,你不会真的以为从贾家搬出来,就能万事大吉了吧?」 林彦玉朝林琢玉投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示意自己爱莫能助,却发现林琢玉神情淡淡,一点儿委屈或者可惜的表情都没有,顿时茫然了。 贾家都这样了,林琢玉和林黛玉却还得住在里头,看林琢玉这平静的样子,难道她真不怕被连累? 林琢玉倒是真的很平静,她毕竟看过原着,知道皇上后面还有损招没出,贾家且得蹦跶呢。 再说了,真要从贾家搬出去,贾母能不能放人且不说,往后林家在京城里的名声,也未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婚姻者,结两姓之好也,人家同你家结亲,就是为了看你家来这么一手「树倒猢狲散」吗? 若是同人家做生意,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并没有什么不妥,都是明码标价白纸黑字,谁也不欠谁的。 第36页 可换到亲戚身上,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正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不跟人家住在一起,就能彻底断绝亲缘了? 再者,谁家的日子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若是亲戚家略遭了些劫难就忙着撇清关系,那等人家缓过神儿来春风得意的时候,你再凑上去,人家还肯理你吗? 哪怕是要脸面,不肯再去俯就人家,也别想从此后就高枕无忧了,像这样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绝一门亲,得有多少亲戚才够绝交的! 为人处世,这么不粘锅可不行。 更何况,贾家在京城经营多年,亲朋故交数不胜数,上至四王八公,下至官府小吏,多少都是有些交情的,人家见过大风大浪的还没动静,你先蹦出来叫唤,不显得眼皮子太浅了吗? 就算真的要与贾家一刀两断,也不该是这样的时候,这种小风小浪,还掀不翻贾家的楼船。 等皇上出手,以雷霆万钧之势摧枯拉朽之时,贾家能不能在京城立足都未可知,也就无所谓断不断的了。 皇上吃完了点心,又喝了一口茶,笑道:「上皇毕竟是慈悲惯了的人,连发狠都还给人留着三分颜面,冯家虽然丢了脸,又丢了皇商的职位,却没有伤筋动骨,以冯家的家私,说不定还能慢慢回復些元气。」 「朕没有上皇那么好的心肠,不管怎么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冯蟠就不该让他活着,冯家这棵大树,也该倒下去了。」 说到此处,皇上抬眸,看着下面林家兄妹:「你们俩有什么主意,说说。」 第20章 第20章 煮茗 ◎偷得浮生半日闲and大事要来了◎ 林彦玉微微拧起眉头来,兀自沉吟,林琢玉已随手捏起点心来填肚子了。 跟皇上这种人精说话太费脑子,还是吃吃喝喝比较适合她。 林彦玉想了一会儿,抬眸:「冯家乃金陵世族,人口绝不止这三人,如今陡然失了这么大脸面,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林琢玉歪了歪头,倒是明白了冯家为什么不走:「可是冯家如今还在贾府里头,那些冯家旁支如今只是寻常商户,进京城容易,想找他们算帐可就难了。」 林彦玉笑了笑:「旁支进不去,就让里面的冯家人出来,别的不说,如今不是就有一件大事,必得他们这一房的人亲自回籍去办不可的?」 林琢玉茫然:「什么事?」 以冯家如今的处境,他们离开贾家都是一种冒险,想让他们回金陵,只怕无异于痴人说梦吧? 林彦玉看了林琢玉一眼,似笑非笑:「你傻呀!冯蟠的爹刚死,他不得回去治丧啊?」 林琢玉深深地噎住了,好傢伙,痴人竟是我自己! 皇上不由笑出了声:「这也有理,不过那冯蟠刚被雷噼过,如今还重伤未愈,半死不活的,能动身吗?」 林彦玉端起茶盏来,微笑:「重伤未愈,不是更好吗?」 皇上和林琢玉一齐侧目,林彦玉温文一笑,低头喝茶。 …… 冯姨妈这一昏就是一天一夜,到晚上才醒了过来,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绳子上吊:「老天无眼哪!薛家即便有错,也罪不至此啊!」 又流着眼泪骂冯蟠:「作孽的畜生!我平时叫你收敛,你只是不听,如今带累得整个薛家都没脸!你妹妹如今还怎么许人,旁人怎么看咱们家!」 冯宝钗在一旁,看着冯姨妈的样子只觉得心累,有现在哭的,为什么当初不严一些管教哥哥呢? 四大家族之中,自家虽是紫薇舍人出身,到如今却早已入商贾末流,有财而无权,在四大家族之中也只能居于末位,而今史家一门双侯,贾家贵妃门第,王家位高权重,却没见这三家的儿子做出仗势杀人的事情,偏偏自家哥哥做了出来! 冯宝钗沉默地看着冯姨妈哭天抹泪,并无半点劝解的意思,事到如今,劝不劝又能怎样?冯家想要在京城立足,已是难上加难,母亲来京时盘算的「金玉良缘」多半也是落了空,就算冯姨妈还有心,宝钗也会劝她算了的。 如今,摆在他们这一房面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保住嫡系的地位,保住冯蟠的族长身份。 十万两银子,才换了贾母松口,允冯家人暂住数日,算是让他们缓过一口气来。 但,要想保住自家的地位,这几天时间远远不够。 在这几天里,她还得想办法,要么让贾家把冯家留下,要么就得找一个新的靠山了。 冯宝钗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能依仗的人,在脑海里挨个过了一遍,最终落在一个人身上———王夫人。 当日冯家进京之前,王夫人曾经派人来给冯姨妈送过信,信上提到过冯蟠的人命官司已经託过人的事。 冯姨妈当时并没有在意这封信,听她读完之后,就随口吩咐让她烧了,但冯宝钗有心,把信悄悄留了下来。 当时的她倒也没觉得贾家会将冯家赶出家门,只是隐约担心以母亲的性格,会平白无故借给贾家姨妈许多银子,日后难以追讨,因此留下这封信以防万一,没想到今日就用上了。 不过,光有信还不行,得想个法子,叫她这位姨妈知道信的存在才可以。 反正脸已经丢过了,现在赶走冯家是两败俱伤,留下冯家却有大把的银子可以受用,就看贾家怎么选择了。 …… 第37页 又过了几日,黛玉约了迎春和探春一併喝茶,林琢玉闲来无事,也就跟着过去了。 在诊疗系统的疗养下,黛玉的身子并未如书里一般虚弱,虽然也没见多健壮,但药已渐渐地少了许多,精神足了,又有姐妹陪伴、贾母疼爱,除了思父怀母之外,倒也没什么烦恼。 最重要的是,她同贾宝玉关系平平,别说眼泪了,黛玉连眼神儿都没赏他一个。 林家姐妹平日多在流风院起卧,贾宝玉倒是来过两次,都被范嬷嬷着人拿话支吾过去,连院门都没让进,后来大概是觉得没趣儿,也就不怎么来了,倒是三春姐妹时常过来坐坐,黛玉也只和她们往来。 探春这日吩咐下人做了些乳酥来,又命丫鬟烧了水来,沏了几碗顾渚紫笋,笑道:「这是前两日老太太给的,说是今年进上的新茶,统共有七八样,原是要给二太太的,只是二太太病着不能喝,白放着陈了又可惜,所以给大伙儿分了些,这水也是今年的新雨,我尝着觉得不错,想着叫你们也尝尝。」 黛玉前两天也得了老太太送来的茶叶,却不是顾渚紫笋,而是一份雨前龙井和一份君山银针,闻言不由得笑道:「早知如此,该把我那些茶也拿来,借着今儿人全,一併尝个新。」 林琢玉低下头,看了看风炉子的滚水,打心眼里表示拒绝:「我不惯喝雨水,能换成泉水吗?」 探春眨了眨眼,有些疑惑:「泉水倒是有,只是这泉水虽活,到底出自地底,流经尘埃,哪里比得上雨水清净?」 林琢玉摇摇头,笑道:「庄子有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既然天地间有尘埃漂浮,雨自天而降,自然便要沾惹尘埃,怎能算得干净?」 迎春点点头:「倒是有这么句话,可如此说来,天地间竟没有干净的水了?」 「有倒是也有,就是麻烦些。」 林琢玉想了想,挥手让惜雪过来:「去厨房要一口带盖子的锅来,再要一个碗,碗要能装在锅里,记得把东西都洗刷干净了再送过来。」 惜雪去了一会儿,把东西带来了,林琢玉指挥她把锅放在风炉子上,又令人去拎了一桶井水过来,将井水倒进锅里,又将碗放了进去,盖上盖子,笑道:「且等着吧。」 黛玉眨了眨眼:「这是做什么的?」 「云凝露。」 林琢玉顺口胡诌道:「水烧滚了就会生出云雾,等云雾升起之后,凝在锅盖上成了露水落下来,就是云凝露了,这云凝露由水化云,云腾致雨,雨落成露,生于斯落于斯,一点凡尘都不染,岂不干净?」 ——说是什么云凝露,其实就是简单的蒸馏水,虽然设备太过简陋,蒸馏出来的水也未必十分干净,但跟雨水比,杂质应该还是少一些的。 林琢玉可没忘了,书里的人喝雨水也就算了,还喝埋了五年的梅花雪水,雅不雅她不懂,以她的视角来看,脏是肯定的了,就算煮开了她也没法入口。 更何况,雅俗不过一念之间,蒸馏水似是大俗,云凝露却又大雅,我心光明,亦復何言?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林琢玉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揭起锅盖来,只见一阵大雾过去,锅里的水剩了一大半,碗里的水才有了小半碗,迎春和探春都凑过来看了一眼,探春笑道:「雅倒是雅了,只是太费功夫,谁有这个时间天天弄它。」 她往日倒也跟着宝玉蒸过花露,不过这蒸水倒是头一次见,虽说蒸的东西不如花露珍贵,可废的工夫倒没差几分。 不过几人等了这半日,早就翘首以盼,忙不迭地取了水烹茶,折腾了半天,一人才分了一杯,端在手里细细品味。 迎春略尝了一口,笑道:「别说,这云凝露尝着是比雨水要清甜一些。」 探春摇了摇头:「我倒没觉得有多好,八成是你渴了,古有「晚食以当肉」,今有渴饮以为甜。」 黛玉细细品味一番,笑道:「雨水有雨水的好,这云凝露也有云凝露的妙处,我倒觉得云凝露的茶味比雨水清正几分。」 林琢玉早捧了自个儿的茶杯不撒手,笑道:「凭你们怎么说,我是喝这云凝露喝惯了的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无根之水再轻浮雅致,我也无福消受了。」 几人正在说笑,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琥珀的声音:「姑娘们,老太太那儿摆饭了,着我来请姑娘们过去呢。」 林琢玉之前也听下人说起过,贾母年老之人喜欢热闹,于是给家里立了个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合府主子们晚上都在她那里用膳,今日恰是十五,又到了聚餐的日子了。 探春应了声,打发琥珀回去,回头笑着看向林琢玉,佯嗔道:「都是林姐姐这云凝露闹的,原想带着你们说笑玩耍一会子,如今可倒好,折腾了一下午,只喝到一杯茶,我可真有几分饿着了。」 林琢玉挑了挑眉,笑道:「饿了不是更好?方才你还说二姐姐晚食以当肉,如今你也可晚食以当肉了,今儿这顿饭,不得比往常更有滋味吗?」 而且,若她没猜错,贾家这顿饭,与以往可大不相同! 第21章 第21章 喜事 ◎王夫人的心思,不由得活泛起来了。◎ 贾母房里此时已摆下了晚饭,王熙凤和李纨都在,但不见邢王二夫人。 贾家二春姐妹在前,林家姐妹携手稍后一步,一行人来到贾母面前站定,才一併行了礼,贾母连忙示意起身,脸上有着笑影,显然兴致很高:「你们姐妹今儿来得倒是巧,不似往常一个两个地过来。」 第38页 探春笑着把烹茶的事儿说了:「巴巴地等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才喝上一口,还不等尝第二碗,琥珀就来传饭了,可不得一道来了吗?」 贾母也没听过云凝露这种东西,着实有些新鲜,不由得看向林琢玉:「林大丫头倒是会顽,喝碗茶也有这么多讲究。」 林琢玉闻言,便笑了笑:「也不是什么茶都这么讲究,若是平常的茶,既只求它解渴,便不必如此啰嗦,今日的茶却是老太太特地送来的好茶,若不细细用心,岂不辜负了这茶,也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番爱护之意。」 贾母闻言,笑着点点头,不免又多看了林琢玉一眼,林琢玉眼观鼻鼻观心,微笑而已。 这会儿饭已摆好,众姐妹各自入座,熙凤李纨立侍左右,给贾母布菜,贾家吃饭时的规矩就是不说话的,一时间寂然无声,等吃过了饭,丫鬟们上来撤菜,凤姐和李纨刚要告辞,却被贾母留下:「且坐坐再走,我有件好事儿同你们说。」 凤姐闻言,连忙走回贾母身边,笑道:「既有好事儿,不如让我们也沾点儿喜气,老祖宗且别忙说,让我们猜上一猜,猜得着的有奖,猜不着的不罚,如何?」 贾母笑指凤姐:「你这猴儿,惯会做这不蚀本的买卖!也罢,就依了你,你们都猜猜罢!」 凤姐一挑眉毛,满脸胸有成竹:「老太太的赏,我今儿必能领着!据我猜,一定是咱们家要添丁进口了!」 贾母笑着拊掌,向姐妹们道:「瞧瞧,活打了脸了,真箇没猜着!」 凤姐把脸一扭,故意摸了摸小腹,装着生气:「人家特地给老祖宗道喜,老祖宗倒拿着当假话,莫非是捨不得赏?老祖宗哪怕再不疼我,也得疼疼您的重孙啊!」 贾母闻言,不由得惊喜非常,忙示意凤姐坐下:「几个月了,可准了吗?」 凤姐笑道:「两个月了,昨儿特地请了太医院的王太医诊脉,确定是喜脉,才敢来跟老祖宗报喜啊,谁知道老祖宗拿着真话当假话,还只管笑话我!」 迎春和探春闻言,连忙给凤姐道喜,黛玉和琢玉也跟着贺了几句,贾母笑得眉眼都弯了,连连点头:「人说祸福相依,真是如此,咱们家前两日无端遭祸,今儿就否极泰来,双喜临门了!」 李纨闻言,惊奇道:「怎么老祖宗说的,竟不是凤丫头的喜事儿么?」 贾母摇摇头,笑道:「我又不会未卜先知,凤丫头不说,我怎么会知道?我若是知道,肯教她平白哄了我一份儿赏赐去吗!」 李纨凝神想了想,沉思道:「我想,一定是咱们家有亲戚要来了?」 贾母摇摇头,先是林琢玉,再是冯姨妈,贾家这亲戚来得也是绝了,要是再来亲戚,她说什么也得给打出去:「猜不着,再猜。」 迎春试探道:「莫非,是二太太身子大好了?」 贾母摇头:「不是,再猜。」 ——却在心里暗嘆迎春木讷,看家里如今这个景况,王夫人身子好了能算什么喜事儿。 探春想了想,迟疑道:「莫非,是舅舅又升了?」 贾母依旧摇头,笑道:「我倒希望是呢,可惜不对,再猜。」 林黛玉方才一直低着头沉思,这会儿才开口:「我想,该是与大姐姐有关吧?」 贾母微微一愣,不由得看向黛玉:「玉儿为何这么想?」 林黛玉抿着唇笑了笑,灿如月华,娇若海棠:「老太太之前不是遣人送来了宫里进上的新茶吗?我想这茶既然是进上的,必然得先到皇上手里,然后方能赐给臣下。皇上得了好茶,也得先孝敬上皇与太后,然后再按身份一一分了,一时间怕还送不到咱们府上,现在既然府里有了,必是贵妃娘娘送的,娘娘人虽在后宫,心却定是惦记着家里的,得了好东西,立刻就送了回来。」 贾母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心下老大宽慰。 她所生的几个女孩儿之中,唯有贾敏聪颖灵秀,有她当日风采,最能解她心曲,可惜红颜薄命,早早撒手人寰,不过如今看黛玉外貌既美,心思又透,容貌才学不下当年贾敏,顿觉女儿后继有人,自己也算有了寄託。 这般想着,贾母看向林琢玉,笑道:「琢丫头也不妨猜一猜,到底是什么好事儿。」 林琢玉原本不打算参与,毕竟她是知道谜底的,在这群人里属于降维打击,但既然贾母问到头上了,也不好装没听见,便淡定开口:「贵妃娘娘怕不是要回家来逛逛吧?」 凤姐闻言,不由得笑道:「这可是胡说了,古往今来,从没有进了宫的妃子能够回家的……」 才说到这儿,忽听贾母惊奇道:「这等旷古烁今的稀罕事,琢丫头如何猜到的?」 凤姐的笑僵在脸上,和李纨对视一眼,又一齐看向贾母:「果真如此?」 贾母点点头:「据贵妃娘娘所言,应是这个意思。」 这下子,众人不由得都看向林琢玉,林琢玉淡定喝了口茶:「刚才听玉儿说起,这茶是贵妃娘娘送回家来的,我就在想,这茶叶虽然名贵,究竟贵不到哪里去,不过是喝个新鲜,凭府上的门第,倒也未必就缺这一点子茶叶,那么贵妃娘娘为什么不送别的,偏要送茶叶呢?」 「想来想去,忽然想起曾经在家里看过一本《童子声韵启蒙》,里面说茶字是重家切,这重家可不就是重回家门的意思吗?」 第39页 迎春、探春和黛玉一齐蒙了,世上还有这么本书吗,她们怎么从未听说? 不过既然林琢玉说对了,那没有也变成有了,贾母点点头:「不错,听贵妃娘娘的意思,皇上的确有意让宫里的妃嫔们回家省亲。」 「如今上皇去了宝相寺修行,一个月只准皇上探视一次,皇上往常日日都晨昏定省,忽然一月只能见上皇一次,不免日夜悬心,由此推己及人,想到宫中妃嫔女史都已离家多年,悬心之情,惦念之意,一定数倍于己,于是便想了这个法子,令凡是有重宇别院之家,只要规制合宜,关防严谨,妃嫔便可请旨回家省亲了。」 凤姐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道:「陛下圣明仁德,倒做成咱们家双喜临门了,这等大喜事,怎可不上心呢?」 贾母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娘娘入宫这么多年,骨肉分离,不得相见,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一叙离情,咱们家岂能不成全的。」 而且,看元春信里的意思,竟是非回来不可。 元春的信,是夹带在茶叶包里一併送过来的,贾母大略看了看,心里有数之后便烧了去了,信上话不多,先是明里暗里埋怨了一通爹娘识人不清,怎么与冯蟠这等人交结,还出手替他平事,害宫里胡乱嚼舌,再就是提到了省亲一事,竟说这是皇上特地为她安排的恩典,求家里无论如何要给皇上一个面子,贾家先周全了皇上的面子,她才好替贾家谋划。 贾母见了这话,焉有推辞之理?因此才选了个好日子知会大伙儿,再没想到凤姐儿又有了喜,不由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贾家到底是有福气的,就哪怕一时间走了背字,也会很快迴转过来。 既然要给足了皇上的面子,这省亲别院就得造得气派,可造园子是花钱的,不是赚钱的,贾母不愿意让它掏空了家底儿,自然不免把主意打到亲戚家身上。 要造一座足够气派的省亲别院,自然样样都得是新的,再怎么减省,也得花费百万之数。 贾母的主意是,自家出二十万两,剩下的都让冯家出了,反正冯家也不差这些银子,冯宝钗想要借贾家的势,单靠冯姨妈投了个好胎可不行。 话虽如此,贾母也懒怠跟冯宝钗打交道,索性叫人停了王夫人的药,等王夫人缓过神儿来,把元春要省亲的消息跟她说了。 王夫人的「病」原就有贾母的手笔,如今贾母收手,她自然便好了大半,不似人家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听说女儿有这样的脸面,更是一下子精神抖擞了起来,忙不迭地去了梨香院,跟冯姨妈和冯宝钗说了此事。 冯姨妈此时生怕一家人被贾府赶出去,他们嫡系这一脉再有钱,正经的主子也只有三个,要是不借贾家的势,只怕才出了这府门,就要被旁支的人给生吞活剥了,因此一听姐姐开口,立刻就满口答应。 冯宝钗在一旁听着,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以自家的情况,想要在贾府存身,必得花上一大笔银子才行,王夫人来开口,毕竟还是客气的,总好过贾母那张嘴。 不过,宝钗也不是一点儿疑惑都没有。 冯家刚刚失势,贾家就突然冒出这么一件要花钱的大事,是不是太巧了? …… 出了梨香院,王夫人心情难得舒畅,觉得唿吸都顺畅了不少。 梨香院跟荣禧堂只隔着一扇小门,王夫人从门里过来,就到了自己的院子,可她却犹豫了一下,在门前停住了步子。 ——元春省亲是件体面的大事儿,全族都跟着沾光,这省亲别院贾家要出钱,冯家要出钱,怎么林家就干看着吗? 王夫人的心思,不由得活泛起来了。 若说前几次是她算计林家姐妹,遭天谴也是活该的话,那这一次她的动机总没有问题了吧? 林如海也不算什么穷光蛋,数代列侯门第,怎么还不得有些积蓄,帮衬一下岳家,也不算过分! 这般想着,王夫人的步子不由得转了方向,跨过了小门之后,一路奔着流风院而来。 第22章 第22章 银子 ◎山人妙计,如今却应在这里◎ 听说王夫人来了,林黛玉和林琢玉直接无语了,虽然俩姐妹的个性不说天差地别,也是大有不同,可是如今听说王夫人上门,两个人竟冒出同一个想法来。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偏偏王夫人又是长辈,范嬷嬷能把宝玉应付出去,却不好把王夫人也拦在外头。 林黛玉嘆了口气,趁王夫人还没进门来,双手合十放在胸口:「阿弥陀佛,求求佛祖保佑,她可别再生事了!」 林琢玉在一旁抿着唇笑:「你这话,怕不是要为难死佛爷了,根本不可能的事儿,佛奈之何?」 话刚说到这儿,王夫人进来了,双方客套一番之后,宾主落座,王夫人把自己的来意说了,笑道:「论理这件事是我们府上的事儿,不该麻烦亲戚,只是这样的大事儿,若是能参与其中,想来林家也与有荣焉,况且同样在府里住着,冯家已出了八十万两银子,我若是不来问林家一声,倒好像瞧不起你们似的,多也好少也罢,好歹是林姑爷的一份心不是?」 林黛玉听得脸都快绿了,若非林琢玉在桌子底下拉她的手,只怕就要跟王夫人吵起来。 王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拿林家同如今的冯家相比,真不怕折了冯家的草料! 第40页 林氏一族自立族至今,族中何曾有过违法作乱之人?非但没有,而且代代奉公,个个守法,即便如今没有了爵位,也算书香世家,她父亲至今仍是朝廷重臣,盐铁乃国之重政,父亲能在这个位置上稳坐,足见陛下信任,堂兄堂姐也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反观冯家,都是些什么人?虽是紫薇舍人之后,如今却只是普通商贾,族长仗势杀人,以致合族都给死者承嗣! 一群自家祖宗都保不住的人,跟林家相提并论? 黛玉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没忍住,冷笑了一声:「我们林家倒是不敢与冯家相比,出手就是八十万两银子,真是好大手笔。」 王夫人硬是没听出林黛玉话里的意思,还当她是歆羡冯家豪富,不由得意起来:「这有什么的,心意不在多少,尽到了就是了,我也知道你们林家是要清贫些,只是这样难得的大喜事,总得让你们沾点喜气,八十万两固然太多,二十万两总还是拿得出来的吧。」 不说林黛玉,就连林琢玉都噎住了。 你可真开得了这个口啊! 黛玉正要拒绝,忽然瞧见林琢玉朝她点一点大拇指,竟是要她答应,不由得呆住了。 林家倒不是没有这二十万两银子,可是凭什么王夫人上下嘴皮一碰,林家就得白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 亲兄弟还明算帐呢,盖省亲园子又不赚钱,难道还能指望贾家还钱不成! 这有来无回的银子,谁愿意拿出来那么多?冯家银子多烧得慌就让他们烧去,林家的银子虽多,也不能白白叫人拿走不还了。 林黛玉犹豫了片刻,忽然听林琢玉笑道:「这个自然,娘娘省亲是大喜事,我们既然在府里住着,好歹也要出一份力,才不枉经了这么大的世面。」 王夫人闻言顿感欣慰,暗道自己终于在林琢玉面前挺直了腰杆,心里老大高兴:「琢丫头真是个懂事的。」 林黛玉心下虽然不解,但一来林琢玉已经表了态,二来她对林琢玉还是了解的,再怎么说,林琢玉也不会用林家的银子替别人买面子。 若是老太太开口,林琢玉碍着面子也许还会答应,王夫人开口?那是想都不要想! 林琢玉跟王夫人的关系,比她和王夫人的关系差多了,跟王夫人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林黛玉纵不明白林琢玉的打算,也绝对敢肯定,林琢玉必会让王夫人栽个大跟头! 她暂且按捺下心里的疑惑,也笑道:「我也正是此意,只是家中经济我并不清楚,父亲能拿出多少也不敢保证,还请舅母体谅。」 王夫人温柔一笑,看着黛玉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慈爱:「不妨事,只要林姑爷有这份心就好,银子的事只要尽力而为,家里也不会挑理的。」 「不过……」说到此处,王夫人眼底划过一丝精光,「林姑爷与贾家毕竟也是骨肉至亲,况且娘娘身份也摆在这里,林姑爷总不会不念亲戚情分,不顾娘娘颜面,只以区区几万两搪塞吧?」 林黛玉扯了扯唇角,心下兀自冷笑,好一个亲戚情分! 王夫人在这里如此威逼利诱,又把亲戚情分置于何地? 林琢玉朝惜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拿银票出来:「这个自然,不独叔父要出钱,我们姐妹也想尽一份心呢。」 惜雪适时地递上两张五百两的银票,林琢玉亲自捧给王夫人,微笑:「这一千两银票,是我与玉儿的一点心意,还请二太太别嫌弃。」 王夫人得了林琢玉的保证,已是志得意满,又见林家姐妹各有表示,胸中不免生出些快意来,好似扫清八荒荡涤中原一般,一吐这些日子以来的郁气:「嗯,既然你们姐妹有心,我也不好拂了你们的面子,就这么办吧。」 …… 等王夫人走后,林黛玉不由得抬眸看向林琢玉,心里老大疑惑:「姐姐今日为何对二太太如此客气?」 林琢玉暂且不答,只是笑着问了回去:「在玉儿眼里,咱们这位二太太为人如何?」 林黛玉拧了眉头,悒然不乐:「若非姐姐问起,这话我也不说,贾家其他主子倒都还好,唯有这位二太太忒不话了,打量着咱们姐妹孤身进京,竟当咱们好欺负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还说什么骨肉至亲的话,谁家骨肉至亲如此算计人的!」 林琢玉微微一笑:「这就是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咱们明知道二太太有心算计咱们,可惜碍着亲戚情面不便计较,私下里教训她一次两次也就是了,再一再二也不该有再三,现在她如此放肆,竟欺到林氏一族头上来,她的女儿回家省亲,却要林家与她出钱,这等算盘亏她怎么想来!」 林黛玉闻言,不免愈发好奇:「姐姐既然知道二太太不怀好意,如何反要我答应她?如今轻易替父亲许了这事儿,可如何开交呢?」 一面说,一面又不由得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她倒是好大的胃口,伸手就是二十万两。」 林黛玉说完,想起王夫人的月例银子来,朝林琢玉伸出两个手指头:「她每个月的份例哪怕是一文不使,也得攒八百多年呢!」 林琢玉抿唇笑了笑,朝林黛玉眨眨眼:「山人妙计,如今却应在这里,你服是不服?」 林黛玉茫然了一瞬,忽然回过神来:「姐姐是说,之前那信?」 林琢玉点点头,笑道:「先前替三妹妹送信的时候,我叫下人在路上磨它两个月的洋工,防的就是二太太这一手呢,想管林家要钱,也要她等得起才好,咱们是不着急,那位贵妃娘娘就未必了!」 第41页 「据我想,贾家先前丢了那么大的人,正急着要挣脸面,巴不得贵妃早日回来省亲,这省亲别院定是越早盖完越好,咱们这一来一回四个月,贾家哪里等得起?一定早就动工了。」 林琢玉说到此处,眼底划过一丝狡黠,抿唇一笑:「到时候,咱们只推说信上没有交代明白,这省亲一事既无先例,皇上也还未下旨,叔父自然无从知晓,只当是盖个普通园子,既如此,送个三千两千的银子过来,也是合情合理的嘛。」 「二太太若是还想再要呢,就请她再等四个月的功夫,我看贾家这园子未见得能修上八个月,就算修到八个多月也不要紧,大不了就说那送信的下人病在了路上,反正就是一个「拖」字,若回信还没到,园子就修得了,叔父的银子自然就用不上了。」 「修园子时要银子,还可以说是让林家也尽一份心,可这园子若是修得了,贵妃也省亲完毕,二太太哪还有收林家银子的理由了?难道她还想用林家的银子过日子不成!」 林黛玉闻言,联想起前事来,不由得笑出声,虽不明白「磨洋工」是什么意思,还是笑着开口:「姐姐真是料事如神,才与二太太见一次面,就瞧出她的脾性来了,如今三妹妹的信在先,咱们的信在后,三妹妹的信若是没回来,咱们的信断没有先到的道理,二太太就是挑理,也赖不到咱们头上了。」 才说到这里,又不免有几分不悦:「话虽如此,可父亲到底还得掏些银子出来,就连你我也多少要破财免灾,咱们本是良善之人,却不料摊上这位二太太,「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简直没地方说理了!」 林琢玉耸耸肩,眉宇间染上淡淡无奈:「我原不打算给她好脸色,只是事到临头忽然想起来,琏二嫂子有了身孕,这管家的事儿早晚还得交到别人手里,若从身份来看,也只有二太太是恰当的。」 「咱们现在若是得罪了她,谁知道她又会想出什么馊主意来?倒不如虚与委蛇,先把她稳住,她以为咱们就范服软了,看在银子的面子上,想来不会刻意为难咱们。」 而且,若不出这笔银子,她还找不到反击王夫人的突破口呢! 第23章 第23章 亲戚 ◎上皇着实地震惊了!◎ 四月廿日,林琢玉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就带着林黛玉写的信回了林家。 这一次,才下了马车,还不等进门,就听见院子里头叮叮咣咣的声音,林琢玉进门的脚步不由得一顿,狐疑道:「咱们家这是来了补缸的了?」 一院子的小丫鬟都抿着嘴笑,惜雪忍着笑将人请进院子里来,朝前院努努嘴:「已经两天了,每日天不亮就这样,一直响到三更天,头一天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还当来了强盗呢,吓得什么似的,好歹叫厨房里的婆子去前头看了看,原来是少爷跟先生演习武艺呢,听婆子们说,打得真叫个花哨!」 林琢玉听着都觉得牙碜,林彦玉虽然看着不虚,却着实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读书人,武功是一点儿也不会,就算他会武功,难道还真能跟上皇舞刀弄枪的不成? 说是演习武艺,其实就是林彦玉单方面挨揍吧…… 林琢玉吸了口冷气,想了想,跑去厨房沖了一海碗的木樨甜汤1,也不要随从跟着,自个儿端着去了前院。 才到前院,就见上皇和林彦玉各拿着一支铜棍,打得是有来有回。 林琢玉吓了一跳,心道几天没见,林彦玉竟摇身一变,从文弱书生变成了武林高手了? 再定睛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原来林彦玉是在演练一套棍法,可不知是铜棍太重还是棍法太难,林彦玉使得是磕磕绊绊,一会儿要把铜棍甩脱了手,一会儿又要被棍子绊个跟头,每当这种时候,上皇就会以自己手中的铜棍帮林彦玉站稳身子。 无奈林彦玉的棍法实在是漏洞百出,上皇帮着弥缝都忙不过来,也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林琢玉瞧着还当是两人过招一般。 如今已是四月天气,时近端阳,京城虽为北地,也有了几分热气,林琢玉瞧着林彦玉外头月白纱衫的前襟已经湿了一块,头上的汗珠子都快串成线了,连忙开口:「老先生,且先让哥哥歇一歇,喝一口水吧!」 这也是上皇的吩咐,为了不暴露身份,让林家兄妹在人前只唿他为老先生。 见林琢玉过来,上皇顺势撤了棍子,眼看着林彦玉一个没站稳,在地上坐了个屁股墩儿,不由得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无语地走开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林彦玉八成是把武艺上的能耐都长到读书上去了,虽然读书上是一块好料子,无奈这武艺实在是拿不出手。 上皇毫不怀疑,如果让他认真跟林彦玉过招,不出三招,他就得当场跪在地上,观察林彦玉死透了没有! 茶盘上除了海碗,还有两个小碗,林琢玉将茶盘放在院子里的桌子上,亲自给上皇盛了一碗甜汤,又去把林彦玉扶起来,瞧见林彦玉这幅直打晃的样子,连忙把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才几天不见,怎么成这样了?」 林彦玉欲哭无泪,他这两天过的哪是人的日子,上皇分明是把他当大牲口练了! 上皇在一边喝着甜汤,还不忘对林彦玉的小身板表示鄙夷:「你这身手,还赶不上老夫的孙子呢!老夫的大孙子七岁的时候,就能将这一套棍法耍得有模有样了!」 第42页 林彦玉三口两口灌下了甜汤,整个人都摊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权当没听见,在心里偷偷念叨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院子里一共两把椅子,林琢玉没地方坐,只能站着笑道:「我们兄妹怎么敢跟老先生家里的人相比,您是什么身份,我们是什么身份……」 话音还未落,上皇已经朝她吹鬍子瞪眼了:「怎么,我们家的人长三头六臂啊?」 林琢玉眨眨眼,可怜巴巴地往旁边一站,不说话了。 上皇看看林琢玉,再看看林彦玉,眉头皱得死紧:「养……」 才吐出一个字,却忽然回神,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本来是觉得,养不教父之过,林彦玉身体这么虚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责任自然是在父亲身上,没能从小给孩子打好武学基础,可是却忽然意识到,林彦玉的爹在他六岁的时候就死了,让林彦玉的母亲给孩子打好武学基础,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这么一想,思绪不由得飘到了冯蟠身上,同样都是年少失怙,怎么人家林家的孩子就没在外头打死人命来? 上皇在心里嘆了口气,把自己的话圆了回来:「养你们两个小东西还真是不容易!哥哥弱柳扶风,妹妹笨手笨脚,糖和盐都分不清楚,做个木樨汤还能把蛋壳敲进去!!」 林琢玉:「……」 我那就是甜汤好不! 自家兄长是不是习武的料子,林琢玉还是清楚的,要不是怕上皇把林彦玉打出个好歹来,她也不会这么着急跑过来。 这时候,林彦玉已经歇过气来,长舒了一口浊气,笑着开口:「我们两个小孩儿,就是再经过见过,到了您面前也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傻子了,万幸我们好歹还能入了您的眼,学生还得求您多包涵提点,正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稍加点拨,就够我们兄妹受用一辈子的了。」 上皇轻哼一声,瞥了林彦玉一眼:「脑子不大好使,小嘴还挺甜的。」 不过上皇也确实很受用这一套,他那些孙子虽然聪明伶俐,可是一个个不是皇子就是世子,哪里会缺老师?看着一个个小模小样的,手脚还没长开呢,四书五经随便翻开一本,他背上句人家就会下句了,弄得上皇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现在看看林彦玉,武艺是一塌煳涂,读书倒是有几分天赋,上皇稍加点拨,这小子就能触类旁通,倒是给了上皇不小的成就感。 这么下去,三年之后就教不出个文武状元来,一个文状元也应该是稳了。 上皇在心底畅想未来,神情变幻莫测,看得林彦玉和林琢玉一阵恶寒,不知道老爷子又在琢磨什么了。 林琢玉看了半天,忽然想起正事儿来,难得今天皇上不在上皇在,简直是天赐良机,不由得看向林彦玉:「咱们家还有能派出去送信的小厮吗?」 林彦玉愣了一下,在心底算了算:「有倒是有,只是半个月前不是刚派人回去送过信吗,此时这第一封信怕是还在路上呢,怎么又要送?」 要是按这个频率送信,只怕林家的小厮都派完了,那第一个去送信的还没回来呢。 林琢玉耸耸肩:「我有什么办法,贾家这边急等着银子用呢,咱们总不好误了人家的事儿吧?」 提到贾家,上皇的耳朵顿时支棱起来了:「怎么,贾家如今缺银子到这个地步了?」 他这些年隐约瞧着,贾家是有些倾颓之势,可也到不了伸手管亲戚家要银子花的地步吧? 林琢玉摇摇头:「贵妃要回家省亲,贾家张罗着盖省亲别院,得花不少银子呢,二太太特地来找我们姐妹,说是给林家一个尽心的机会,要是这省亲别院有林家出的力,我们也跟着与有荣焉。」 上皇略略点了点头,想起皇上前两天提的这件事来,倒也觉得有道理。 妃嫔省亲一事自古未有,贾府又是林如海的岳家,林如海的女儿如今还住在贾家,关系近成这样,贾家不拿林如海当外人也正常。 他也没多想,点点头:「既然如此,就派个人回去说一声,让林如海不拘三千五千的,尽个心意就是了。」 林琢玉「啊」了一声,有些为难:「三千五千?这……怕是不妥吧。」 林彦玉愣了一下,不由得看向林琢玉:「也还好吧?」 虽然说喜事是贾家的,但林家姐妹毕竟还住在贾家,这几年的吃穿用度也是一笔银子,贾家要是不开口也就罢了,现在既然开了口,林如海要是只拿个千八百两的,倒好像存心占贾家的便宜了。 上皇只当林琢玉不知林家财力几何,笑道:「你也不必替你叔父省钱,你叔父一年养廉银子都有一万,这些银子还不至于难倒了他。」 林琢玉嘆气:「我倒不担心叔父连几千两银子都应付不来,要真是这个数,我替叔父出了也不妨事,就怕这几千两银子送过来,我们家非但没与有荣焉,倒要跟贾家反目成仇了。」 「这话怎么说的,怎么送银子还送出仇人来了?」 上皇愣了一下,拧眉疑惑道。 林琢玉又嘆了口气,苦笑道:「您是不知道,贾家二太太说了,贵妃省亲是天大的喜事儿,叔父与贾家又是骨肉至亲,若是只拿区区几万两银子,就是不念亲戚情分,不顾娘娘颜面,人家想要二十万两呢!」 「二十万两?!」 第43页 林彦玉和上皇齐齐喊了一声,又各觉得失态,扭过头去尴尬地掩面咳了两声,上皇皱眉道:「这未免就过分了,有银子就花,没银子就别花,这怎么还有管人家借银子花的?借人家的钱,省自家的亲,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 林彦玉也拧着眉头:「这省亲一事听着与有荣焉,但究竟对家中经济并无进益,贾家张口便是二十万两,可省亲别院尚要借银子盖,这二十万两银子,他们真能还得上?」 林琢玉摇摇头,摊手道:「就算能还,一时半会儿也还不到林家头上,二太太管冯家要了八十万两,还不知道要还到哪年哪月呢!」 「嗯??」 上皇着实地震惊了! 都这个时候了,贾家还跟冯家纠缠不清呢?! 长不长脑子啊! 作者有话说: 1此处木樨甜汤指开水沖蛋。 北人骂人之词,辄有蛋字,曰浑蛋,曰吵蛋,曰倒蛋,曰黄巴蛋,故于肴馔之蛋字,辄避之。蛋花汤曰木樨汤。木樨,桂花也,蛋花之色黄如桂花也。徐珂《清稗类钞》 ps:其实我一直怀疑,木须柿子的木须应该是木樨来着_(:3」∠)_ 第24章 第24章 哕了 ◎贾家不嫌埋汰,他还嫌腌臜呢!◎ 林琢玉坦然点头:「是啊,二太太亲口所说的,再说冯家毕竟住着贾家的宅子呢,亲戚家有事,总要帮衬帮衬。」 上皇脸色微沉,心下老大不满,贾家自贾代化贾代善兄弟俩故去之后,是肉眼可见地一代不如一代了。 他还指望着贾家能够像王家一般,再出两个得用的人,谁知由上而下找不出一个清醒的主子,当年闻弦音而知雅意的红衣小国公,竟如昙花一现,后继无人了。 上皇稍稍惋惜了一会儿,再想起贾家来,不免又带了几分厌恶。 那冯家如今是何等样人家,贾家不同他们尽早断绝往来也就算了,居然还伸得出手去,朝冯家要银子! 冯家的银子盖出来的省亲别院,贾家不嫌埋汰,他还嫌腌臜呢! 上皇到底是老成持重之人,略一思忖,心里已有了主意,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们先不要声张,只当这信已经送了过去,后面的事儿不用你们操心,我自会收拾。」 林琢玉点点头,她等的就是上皇这句话。 大抵是爱之深责之切,上皇对京中世家豪族一贯是照拂有加,但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眼里不揉沙子,若是这些世家给脸不要,上皇对付他们的手段,也是花样迭出。 上皇原就厌弃了冯家,听说贾家与冯家还勾搭在一起,不会不对贾家产生芥蒂。 说实话,林琢玉也没想到贾家居然就这么大咧咧地跟皇上的旨意唱反调,但想想贾家上下的主子,又觉得这种事发生在贾家,真是太正常不过了。 上皇不动声色地在心底谋划好了一切,指尖在一旁的桌子上敲了敲,忽然看向林琢玉,微微挑眉:「这贾家二太太固然荒唐,可你就这么由着她胡闹?」 据他来看,林琢玉可未必是个省油的灯,何况贾府的事儿办得如此不厚道,林琢玉竟就这么忍了? 这里面,别是有什么文章吧。 林琢玉早就料到上皇会有疑问,立刻从怀里掏出黛玉写的信来,双手奉上:「反正也不用送出去,您不信,瞧瞧玉儿给叔父写的信就是了,看看我可有半句假话?我也不是神仙,哪能知道您在这儿,要是您没问起这件事来,这会儿信都送出去了。」 上皇狐疑地接过林琢玉手中的书信,略略看了看,的确与林琢玉所言相差无二,心里倒是放下了几分。 林琢玉在心里偷笑,她倒是没法知道上皇在不在家,问题是这信又不着急送,这次碰不到等下次,见不到上皇还有皇上,只要碰着一个正主,就可以把这件事捅出去,剩下的事,哪还用她操心? 至于信的内容,也是她跟黛玉提前商量好的,让黛玉写两封信,一封是表面上写给林如海让他送银子的,以防万一需要用来忽悠外人,一封才是真正的家信,上面写的都是大实话。 现在上皇要看,林琢玉自然拿的是煳弄人的一封了。 上皇掩了信,虽然心里已经信了林琢玉的话,但面子还得挣回来:「那也是你窝囊,人家要算计你,你就由着她算计?老夫今儿要是不在这里,林家不是要被坑出去足足二十万两银子吗!」 林琢玉嘆了口气,面露郁色:「这里面的缘故我也不好开口,先生不如回去问问老夫人,就知道端地了。」 上皇这下心里更奇怪了,他好歹也是当过皇帝的人,不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吧,也得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才对,怎么林琢玉让他回去问太后? 这世上还有他不知道而太后知道的事呢? …… 「哼,你这种大男人,能知道什么?」 宝相寺里,听了上皇的抱怨后,太后心里颇有几分不服气,谁还不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上皇是文武双全,她不也是名门出身? 兰陵萧氏女,论出身论见识,哪一点落人之后! 在外人眼中,太后性情平和,为人娴静温和,端方少妒,因此最得上皇敬重,这才封了当初的萧妃、如今的太后为继后。 但实际上,太后不发脾气不是因为没脾气,是因为没人触她的逆鳞。 第44页 太后看起来端方温和,是因为压根对上皇没有男女之情,进宫纯粹是为了家族,自己有儿子傍身,将来至少是个太妃,身后又有家族势力,让人不敢小觑了去,小日子优哉游哉,吃饱了撑的去掺和后法? 再者,太后是个颜控,当年的上皇固然英俊潇洒,可后宫妃嫔也是花一样的人物,太后着实是见一个爱一个,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好偏袒哪个不偏袒哪个,索性眼不见为净,干脆不搅和后宫的事儿了。 结果,一来二去,反倒给自己博了个贤德的名声。 对于这个名声,太后脸上笑眯眯,心里老大不以为然,她本为继后,和上皇不是原配夫妻,上皇今年七十了,她才将将五十,虽然早已做了祖母,可当年初封便是妃位,过了几年干脆成了皇后,在宫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原本没脾气,日久天长也得养出些脾气来。 外人面前端方温和,到了上皇面前,可就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太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倚着炕桌瞥了上皇一眼,似笑非笑:「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这道理你居然不懂?」 上皇哼笑一声:「人在屋檐下?那林家自个儿有宅子,不过是借着亲戚情分住在贾家,算什么人在屋檐下!」 太后白他一眼,淡淡道:「既然想走随时都能走,那当初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难道堂堂二品盐政的宅邸,连三个孩子都住不下么!」 上皇一愣,太后继续说:「如你所言,这林家兄妹三人,两人已成了孤儿,一个刚没了母亲,岂不闻「丧妇长女不娶」?想从贾家搬出去容易,可这两个女孩儿没有内宅里的长辈教养,将来终身又该如何是好?」 上皇被太后教训了一通,心里还有点不服气:「林家大丫头将来是能得你儿子赐婚的,有什么好顾忌。」 「那不是还有个小丫头吗?」 太后慢悠悠啜饮了一口杯中的茶,向上皇说教道:「谁像你一样,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你是上皇,自然没人能拿你怎么着,天底下的人要都像你这么逍遥自在,倒好了!」 「这两个女孩儿,最大的不过十三岁,比大孙子还小好几岁呢,又是身有重孝,寄居公侯门第之中,你当是能随心所欲的么?那些管家奶奶们看着和气,可要是稍有不慎,人家想方设法给你挖个坑,这一辈子就都搭进去了。」 上皇愣了一下,眼底划过一丝狐疑:「不至于吧?」 太后无语片刻,轻嘆一声:「当年我未入宫之前,有一日忽然听说一个庶姐被拉了出去,随便找一个读书人许配了,当天就成亲,家里赔了好些嫁妆,却连聘礼都没要。」 「事后才知道,原来这位姐姐脾胃不适,请了大夫来诊脉,却诊出喜脉来了,家里人怕丢脸,这才仓促把人嫁了出去,谁知三朝回门之时,庶姐竟在家里大闹了一场,原来她嫁人之时,还是个黄花闺女!」 上皇震惊之下,不由一拍桌子:「有这等事?那庸医真是误人一辈子!」 太后轻笑一声,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庸医?这位庸医日后成了太医院的院判,可是深得你器重呢。」 上皇被噎住了,不由得捻了捻鬍子:「原来是齐子诚,若以他的医术,应该不会出此差错才对啊!」 「只要有心,什么样的错犯不出来呢?」 太后声音淡淡:「这么多年,你经过见过的还少吗?」 上皇没有说话,眼底划过一丝郁色。 他何止是见过?骨肉离分之痛、兄弟阋墙之恨、父子反目之仇……如今想来,依然歷歷在目。 上皇嘆了口气,喃喃自语:「又一年端阳,忠颖的信快到了。」 太后抬手为自己续了杯茶,想起皇上的请求,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要照应老臣,也别只照应眼面前的。那姑苏林氏不是名门?数代列侯不算老臣?」 「连我都知道的人家,你若装着不知道,就令人可笑了;若是知道,却因为不在眼前就想不起来照应,未免又叫人噁心。」 上皇沉了脸:「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越发放肆了。」 「放肆又怎地,叫人拉我出去打板子?」 太后轻哼一声:「鬍子头髮白了一大把,还不忘了摆臭架子,有本事你以后别求我。」 上皇没言语,老夫老妻几十年,拌嘴也是常有的事,眼瞧着都是要当曾祖的人,要是因为拌两句嘴就认真赌气,未免叫人笑话了。 不过太后说的也是实话,贾家曾是国公府第,林家也是列侯门第,若论爵位,林家固然不及贾家;可若论为人,林家人甩贾家两条街还多。 林如海在扬州这几年,盐政大兴,足见其能为;林饮鹤其人上皇不大认识,但看皇上的样子,也是能用得上的近臣;林家兄妹两个,也算各有各的能耐;林如海的女儿上皇没见过,但看过她的书信,字迹娟秀,言辞温婉,想也知道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儿。 太后刚才的话固然有些逾矩,但是道理是不错的,天底下的老臣多了去了,他不能紧着眼面前这些照顾。 谁不知道京城富庶,若非故土难离,或是公事羁縻,只怕早就来到京城了,若是因为人不在京城,他就不搭理人家,岂不让人说他这个太上皇厚此薄彼。 这般想着,上皇倒真有心抬举一下林家这几个孩子:「有过必罚,有功也得赏,之前冯家的案子能昭雪,多亏了林家大丫头替冯渊出头,朕罚了冯家,还没来得及赏她。如今林家姐妹寄居贾家,这贾家无德欺人,我看不过眼,倒是有心抬举她们一把,只是大丫头好办,这小丫头就不知道怎么着手了。」 第45页 太后闻言,微微挑眉:「这有什么难的?你只叫林家大丫头想办法带着她妹子来一趟宝相寺,我自然有办法抬举她们。」 作者有话说: 太上皇秦三本儿内心os:祸祸贾家应该翻哪本坏帐呢? 第25章 第25章 生辰 ◎莫非又要闹什么么蛾子?◎ 兜兜转转,等林琢玉接到上皇让林彦玉派丫鬟给她送来的消息的时候,已经过去两天了。 看着林彦玉送来的书信,林琢玉有些为难,她和黛玉都还在孝期,即便是出门,也就是回林家而已,想去宝相寺,还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林琢玉思来想去,心里倒也真有了主意:「你回去跟大少爷说,四月廿五是娘的冥诞,让他备下些东西,咱们一起去宝相寺祭奠一下,再请僧人们为母亲多念几卷经书。」 怜霜应了声是,便出门復命去了。 黛玉这日却是不在流风院,贾府丁香花这两日才开,她领着丫鬟往花园子里摘花去了,林琢玉正想去找黛玉商量这件事,忽然见平儿从外面走进来,不由得住了步子:「平姑娘怎么来了?」 一边说,一边不由得打量了平儿一眼,总觉得平儿比往常的打扮更华丽几分。 平儿这日穿了件郁金色的彩绣满池娇褙子,露着底下的西湖色百褶长裙,长发绾了云髻,带了两只掐丝海棠金簪子,耳畔玉坠子微微晃动,弯眉檀口,雪肤生香,比往日更加妩媚风流,显然是用意修饰过的:「今儿是宝二爷的生日,二奶奶张罗着要给宝二爷过寿,在老太太那儿摆了两桌酒,着我来请二位姑娘过去坐坐。」 林琢玉压根没想起这茬事来,听平儿说了才意识到,今天居然是宝玉的生日,忙笑道:「我们姐妹热孝在身,硬凑过去反倒不合适,平姑娘把我们姐妹的贺礼带过去就是了。」 说起来,宝玉和平儿还是一天的生日,不过按道理来说,平儿不主动提起,林琢玉也不该知道她的生日,只能当没有这事儿,便打算叫惜雪进屋拿东西,才刚要转身,就被平儿拦住了:「二奶奶说了,今儿说是摆酒,其实和家里吃饭是一样的,并没唱戏听曲的胡闹,二位姑娘过去略坐一坐也好,老太太看着热闹,也能多乐一乐。」 说完,平儿又上前一步,低声道:「还有句话,二奶奶让我悄悄嘱咐姑娘,这次摆酒,二太太把冯家那位姑娘喊过来了。」 「那位冯姑娘是花钱如流水的主儿,手里头阔绰得很,因此这两日府里头有些闲话,于银钱上嚼舌二位姑娘的,我们奶奶虽然能替姑娘弹压了,但按倒葫芦起了瓢,终究不是长久办法。」 林琢玉明白了,冯宝钗八成是在贾家使了不少银子,看样子,不光上面的主子们有,怕是底下的丫鬟婆子也得了不少。 她和黛玉虽不缺银子,但也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平时只捡着替她们办过事的丫鬟赏赐,且也有个限度,出手自是不如冯宝钗阔绰。 按说贾宝玉的生日,她们姐妹礼到就可以了,没有亲自出面的道理,但贾家修园子一事,冯宝钗一出手就是八十万两,贾家这些下人多得是不分是非只认银子的,八成是有人又将林家与冯家放在一起比较了。 林琢玉比较关心的是,这里面有没有冯宝钗和王夫人的推波助澜? 自来到贾家,林琢玉还没跟冯宝钗打过照面,但从原着里「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云」一句也可看出,冯宝钗是有自己的骄傲与心气的,若非被冯蟠连累,也许此时的贾家,早已像书中一样,流传起黛玉不如宝钗的流言蜚语了。 既然这席面上有王夫人和冯宝钗在,王熙凤又特地叮嘱她们姐妹一声,莫非这次请客要闹什么么蛾子? 自那日初见时看来,王夫人与王熙凤是貌合神离,如今王夫人藉机重掌管家权,怕是又要拿捏王熙凤,王熙凤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自然不会逆来顺受。 虽然并非贾家之人,但她和林黛玉的吃穿用度并无半分怠慢,样样都是极好,这里面自然有王熙凤的格外关照,而且在对付王夫人这一方面,她和王熙凤也算同一阵线,涉及到王夫人,林琢玉总觉得,王熙凤的叮嘱应当不是无的放矢。 思及此处,她也就改了心思,朝平儿笑了一笑:「替我多谢你家奶奶美意,且等我们姐妹收拾一下就去。」 她倒是不怕王夫人使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王夫人实在也算不得什么智者,见招拆招就是了,但加上一个冯宝钗,林琢玉就不得不提防了,那滴翠亭一节她可是印象颇深,若是被宝钗神不知鬼不觉地阴一把,她连理都没地方说。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反正在贾家住着,凡事多看两眼准没坏处。 林琢玉送走了平儿,这才令人去寻黛玉回来,把事情说了,黛玉的反映与她如出一辙,两姐妹便收拾了一番,带着寿礼往老太太的屋子里来。 此时迎春和探春已至,李纨熙凤也在一旁陪着老太太说话,王夫人坐在一旁的桌子上,左右两侧各坐着宝玉和宝钗,席面上有些瓜果菜餚,都是时新的东西,厨房里加倍用心做了送过来。 林家姐妹进来的时候,凤姐不知说了什么笑话,逗得贾母大笑,见琢玉和黛玉来了,脸上笑意更甚,假意嗔道:「偏是你们两个丫头难请,三番两次地着人去请,好容易才肯来一回!」 第46页 黛玉抿了抿唇,含着笑给贾母见了礼,柔声道:「这样的场面,按说我们姐妹原不该来的,只是今儿是二哥哥的生辰,老太太这儿摆了酒,又是琏二嫂子着人来请,我们后生晚辈的,怎么抹得开脸儿不来呢?」 黛玉说话的同时,林琢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宝钗一眼,但见她穿着件藕荷色的衣裳,外面罩着件淡绿色的绣花鸟纱衫,底下隐约可瞧见缃色的裙摆,头上绾着倭堕髻,带着两只珠花步摇,虽不甚光鲜,却也见得几分贵气,再观其容貌,只觉神态温婉,眉目动人,更兼貌赛牡丹,肤胜初雪,如冰凝却含暖,似玉砌而生香,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点头。 别的不说,冯宝钗的容貌的确是一等一的,若非如此,也不能在原着里和黛玉相提并论。 林琢玉打量宝钗之时,宝钗也在暗暗打量林家姐妹,但见林黛玉着一件本色茧绸琵琶袖,下衬素色宫锦长裙,长发绾了流云髻,头上只有两只银簪,几支珠钗压鬓而已,虽则衣饰简单,但穿在黛玉身上,便不觉寡淡,唯见出尘,不施胭脂粉黛,而俨然虢国旧色———唇若衔樱噙朱,目似瓷中点墨,动如海棠经雨,静似蔷薇含露,举止起坐无不清雅非常,譬如夜中昙花,不需艷色,花开便可动人。 林琢玉则是穿了件米汤娇素缎领实地纱小袄,下衬着素锦月华裙,外头套了条月白纱笼裙,肌肤也欺霜赛雪,眉目精緻淡漠,唇角微微朝下压着,却不露苦相,反而隐隐有几分端庄贵气,虽无脂粉妆饰,也有几分乱人心曲的冷艷。 冯宝钗一一看罢,默默垂下眸去,沉吟不语。 虽然林家姐妹外表不俗,但以她的眼光来看,林家姐妹都是目无下尘之人,就算是在孝期,但长辈摆酒还需三催四请的,个性之孤高可见一斑。 贾母看着黛玉,心下一发欢喜,眼角瞥见王夫人身边的冯宝钗,眼神略暗,笑道:「玉儿来跟着我坐吧。」 黛玉告了罪,就坐在贾母身侧,林琢玉看了看两张桌子,直接坐到了探春那一桌,王熙凤见她来了,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李纨便去了王夫人那一桌。 既不是正经的饮宴,也就无所谓开席与否,众人一齐举杯向宝玉道贺,林琢玉和林黛玉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大家共饮一杯,算是开席了。 宝玉看看自己这桌,再看看旁边那桌,心里抓耳挠腮,李纨原是藁木死灰一样的人,王夫人也不惯玩笑,冯宝钗虽然貌美,但一花独放终究胜不过春花满园,更别说旁边那桌还有凤姐这个惯会打趣逗人开心的,两相比较,宝玉宁愿坐在旁边那一桌,也不愿在这一桌守着闷葫芦打哑谜。 贾母搂着黛玉,眼角瞥见宝玉坐立难安,嘴角微微勾出一丝笑影来:「宝玉,今儿是你的生辰,姐妹们来贺你一杯,你也得还礼才是,还不去给你姐姐妹妹们斟酒?」 贾母令下,宝玉如蒙大赦,连忙执了梅花银壶起身离席,先往贾母身边,给黛玉斟了一杯,趁机道:「林妹妹院子里那个老嬷嬷好生兇恶,我好几次想去见妹妹,都被拦回来了,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林黛玉抿了抿唇,心下好笑,虽说有兄妹名分,可你一个外姓男子,动不动要进姑娘家的院子,人家当然不让你进,你不知羞也就罢了,还有脸面到人家面前告状? 她只垂了眸,不肯正眼看贾宝玉,低声道:「父亲说了,让我在这儿要多听范嬷嬷的话,范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奴婢,一应规矩都是按着宫里来的,我想规矩这种东西,还是严些好,宁可自家不自在些,也不可教人家说闲话。」 贾母看见黛玉这副模样,心里暗暗赞嘆,她疼爱黛玉,不独是因为黛玉是贾敏的独女,还因为林如海持家甚严,更为爱女计之深远,黛玉虽然幼而无母,但如今上有她这个国公夫人教养,内有范嬷嬷这等宫廷老人教导,父亲是林如海这等地方重吏,自己才貌双全又规矩尊重,谁敢轻视了她去? 黛玉越是如此,贾母就越是喜欢,更觉得只有这样的女孩子,才配得上自家的宝贝孙儿,虽然黛玉此时并未与宝玉有多亲近,但命里有时终须有,宝玉若能得黛玉为妻,还怕他们以后亲近不起来吗? 第26章 第26章 礼物 ◎这可是贵妃娘娘的赏赐!◎ 宝玉哪里知道黛玉和贾母的心思,只是在心里默默抱怨这劳什子的规矩,害他明知家里有两个神仙似的姐姐妹妹,却只能心驰神往,而难以对面交谈。 黛玉一直端着酒杯却不肯喝,瞧见宝玉不走,柔声道:「二哥哥,三妹妹她们还等着呢。」 宝玉如梦初醒,连忙执了壶转身,待他走了,黛玉依旧搁下酒杯,端起茶杯来,那杯酒是半点儿没沾唇,冯宝钗见状,不由得微微抬眸:「到底是宝兄弟亲自斟的,林二姑娘虽在孝期不便饮酒,好歹也给个面子,略抿一抿才是。」 其实冯宝钗和林家姐妹并不相识,硬要说有恩怨,也是为着冯蟠的事儿跟林琢玉有过节,但不知为何,看见林黛玉的一瞬,冯宝钗就觉得内心有些焦躁,见她如此不领宝玉的情,一发觉得可笑。 大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偏偏这会儿做出生人勿近的模样来给谁看? 都是亲戚,独你林家的姑娘尊贵不可方物?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其实不过是不通人情、不解世事罢了! 第47页 黛玉闻言,不由得诧异地看了宝钗一眼,她自认与宝钗没有过节,为何这位宝姑娘竟率先发难,指点起她来了? 有一说一,正经的长辈坐了一屋子,人家都没开口,轮得到冯宝钗教导她? 黛玉心下隐隐好笑,正要开口反驳,林琢玉在一旁已经冷冷开口了:「一家子有一家子的规矩,我们林家的规矩自然是与冯家不同的,范嬷嬷平日里千叮万嘱,不许我们多走一步,多说一个字,哪里比得了冯姑娘家里的规矩,热孝在身还可穿一身颜色衣裳。」 冯宝钗闻言,不由得满脸涨红,扭头看向林琢玉:「林大姑娘这话好没道理,我不过是劝劝林二姑娘而已,听就听不听便罢了,何必编排出这样的瞎话寒碜我,我们家几时有了丧事,怎么我倒不知道?」 王夫人见状,也不由得看向林琢玉,替冯宝钗帮腔:「林大丫头,宝丫头说得原是有理的,你们姐妹即便是不愿意改,也不用如此夹枪带棒,难道往后旁人劝你们,你们也都这样不成?若都像你们这样,岂不把亲戚都得罪光了。」 林琢玉端了茶杯,漫不经心地挑眉:「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冯姑娘自己心里清楚!反正我亲哥哥又没打死了爹不埋,反倒一家子跑进京城来花天酒地的,可怜令尊尸骨未寒,你就花枝招展起来了。」 「若似这样亲戚,倒还是赶紧得罪了的好,免得人家哪天再遭天谴被雷噼的时候,离他们太近,再连累了我!」 冯宝钗身子一晃,银盘满月一般的脸紫涨如猪肝,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昏死过去,王夫人也被气得肝疼,贾母沉了脸色,先是狠瞪一眼王夫人,继而看向林琢玉:「好了,这些难听话就不要说了,今儿是宝玉的生辰,林大丫头也别这么得理不饶人的。」 林琢玉微微一笑,贾母看似帮了冯宝钗一把,其实心里还是拉偏架的,不然什么叫「得理不饶人」呢? 贾母这个人,明白的时候还是挺明白的,可惜煳涂起来也是真煳涂,明知道冯宝钗不招人待见,自己也厌弃冯家人,何苦还把她们留在家里? 银子再重要,还重要得过身家性命吗! 王夫人在桌子下悄悄握了握宝钗的手,只觉外甥女的手冰凉湿冷,不由得用力握紧,低声向宝钗道:「好孩子,别生气,那林大丫头惯是个贫嘴贱舌的,等我一会儿给你出气就是了。」 她声音放得很低,贾母年迈之人自是没听到,黛玉和隔壁桌离得稍远也没听见,李纨倒是听了一耳朵,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无事发生罢了。 等酒过三巡,王夫人朝林之孝家的使了个眼色,林之孝家的会意,悄悄地退了下去,王夫人遂站起身来,笑道:「今儿是宝玉的生辰,娘娘在宫里也惦记着,特地令人送了赏赐出来,连咱们家里这些女孩儿都有,正好现在都人都在,索性教人拿来一一发了,也省得再叫人跑一趟。」 贾母素知元春与宝玉情谊深厚,一母所生的姊弟同胞,心里惦记着也是正常,不疑有他,笑着点了头:「既如此,就拿了来吧,也让他们都沾沾贵妃娘娘的喜气。」 王夫人遂招手令人将东西拿了上来,一样一样地分证明白:「这一串紫金砂念珠、一套上等文房、一把湘妃竹骨的扇子、一只建盏,是娘娘指明了给宝玉的;红檀念珠、宫绢珠花、绢扇一把,芙蓉石耳坠子一对儿,是迎春、探春、惜春各一套的;绿檀香珠、绢扇一把,是宝丫头和林家两个丫头的。」 等王夫人说完,王熙凤脸都变了色,连忙笑道:「这些丫鬟婆子惯是粗心大意的,连宝兄弟的好日子也闹出笑话来了,幸而是当着自家人的面,还不妨事,若是有外人在,怕不是让人家笑死了,怎么两位林姑娘的东西少了这么多?」 她说完,扫视一圈周围捧东西的奴婢,朝林之孝家的使了个眼色:「一定是谁看着贵妃娘娘的赏赐丰厚,就偷偷昧下了,我劝她趁早拿出来,若是被我查着了,可是不依的!」 王夫人殊无异色,甚至还令林之孝家的将东西一一分了,最后才送到黛玉和琢玉面前:「贵妃娘娘的赏赐岂会出错的?那上头一样一样都标了名字,娘娘想是知道林家丫头在孝期,用不着那些花儿粉儿的,所以就省了,也许将来还补上呢?再者说了,难道咱们还有挑贵妃娘娘理的道理吗!」 林琢玉垂了眼,看着眼前的东西,心下兀自冷笑。 既然太后已经决定要抬举她和黛玉一把,那将来她和黛玉定不会发愁缺人教养了,贾家于她们,从此以后再无非住不可的理由。 而且,既然是太后的意思,八成背后会有皇上的授意,那这会儿突然抬举她们,为的会是什么? 大厦将倾,她还正愁脱不了身呢,王夫人这不就把机会送到面前来了? 林琢玉朝黛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接这些东西,继而回身吩咐玩月:「去把范嬷嬷请了来。」 王夫人脸色微沉,提了提声音:「林大丫头,这可是贵妃娘娘的赏赐!」 林琢玉睨她一眼,冷笑:「好一个贤德妃娘娘,真真儿是又贤又德,难怪今儿三催四请的要我们姐妹过来,原是要拿我们姐妹开涮玩儿呢!」 林黛玉这会子也沉了脸色,虽还坐在贾母身边,却不免直了直身子,冷声道:「原来在贵妃娘娘眼中,林家与冯家竟是一流人物,我们今儿真可谓是开了眼界了。」 第48页 贾母早已变了脸色,这会子赶忙握住黛玉的手,柔声安慰道:「好孩子,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先别着急,待我与你做主,你元大姐姐再怎么煳涂,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笑话来,定是这些下人煳涂,弄丢了东西!」 说完,贾母看向王夫人,厉声道:「政儿媳妇,娘娘的赏赐丢了东西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能坐得住,还不快令下人去找?你眼里还有没有娘娘!」 今天这事,贾母不信里面没有王夫人的手笔,一边是二品盐政的女儿,一边是商贾之女、罪人之妹,元春就是再蠢,也不至于把两边相提并论。 若是林琢玉和冯宝钗的赏赐一样,还勉强说得过去,毕竟林家庶长房兄妹此时也是无官无爵,并不比冯家多些什么,可把林黛玉也捎带上,就绝对是王夫人这浑人干出来的好事! 王熙凤已经给平儿使了眼色,让她不拘什么东西,先找两个来搪塞过去,继而看向王夫人,笑靥生花。 她这位姑母也不知是发了什么邪风,天天想着作践林家姐妹,一个五品官家太太,竟和两个十余岁的女孩儿过不去,亏王夫人想得出来! 不过既然王夫人要发疯,王熙凤也乐得打蛇随棍上:「二太太,贵妃娘娘的赏赐谁不留心都可以,您可千万不能不留心,今儿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若是被有心人打听了去,说咱们贵妃娘娘不识体统,不辨尊卑,可如何是好!」 冯宝钗坐在王夫人身侧,只觉得坐立难安,王夫人给宝钗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安心,继而沉声道:「今日乃是家宴,又不是朝堂之上,讲什么尊卑体统?娘娘以血脉亲缘为依据赏赐礼物又有何不可?对娘娘来说,难道林家丫头和宝丫头,不是比咱们家的姑娘们更远一层的亲戚吗!」 不等贾母和王熙凤反应过来,王夫人又看向林家姐妹,冷冷道:「倒是你们姐妹俩,自从来了贾家,凡事必要计较,稍有不顺意就作天作地的胡闹,普天下谁家有似你们这样轻狂的姑娘家?我劝你们还是收敛些吧,这里毕竟不是你们林家!」 「好一个不是我们林家!」 范嬷嬷来时,正巧听见王夫人的几句话,不由得上前几步,冷笑:「事情老奴已经听玩月说了,若依二太太所言,那您和贵妃娘娘怕是都不大知道我们宫里的规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爷睁眼便是国事,什么叫朝堂上,什么又是私底下?」 贾母气得心都疼了,捧着胸口厉声斥责:「别吵了,还嫌不够乱吗!」 王夫人还要反驳,贾母一拍桌子,发狠道:「王氏!你治家不严,放纵奴才弄丢了贵妃娘娘的赏赐,不知错也就罢了,还有这些闲话可说!」 「着人去请了二老爷来!我要问问他,究竟是怎么管教媳妇的,宫里头贵妃娘娘的名声,是能由着她作践的吗!」 贾母真要疯了,她从前怎么没发现,王夫人竟是这样一个牛心左性的人! 天天拿着贵妃娘娘做筏子,是真怕娘娘在宫里没有把柄可捏吗? 第27章 第27章 撑腰 ◎想个法子,从这府里搬出去吧?◎ 王夫人也没料到,今日之事连贾母和王熙凤都没帮她,反而齐刷刷地站在了林琢玉那一边。 她更想不通的是,虽然元春给林家姐妹的赏赐的确要丰厚一些,甚至比贾家姐妹还厚一分,可她分明已找好了天衣无缝的理由,为何贾母和王熙凤竟不帮她,反要偏帮两个外人! 论远近亲疏,林家和冯家就是要比贾家远一层,这有什么说不通的? 既然说得通,林家姐妹凭什么挑理! 即便林如海是二品盐政又如何,难道皇帝看他会比看贵妃娘娘更亲近不成?更何况林如海此时远在扬州,林家姐妹即便受了委屈,难道还能让林如海千里迢迢过来撑腰吗! 此事乃内闱秘辛,林家姐妹即便是说出去,至多也只能告诉一个林彦玉罢了,贾家在京城树大根深,岂会怕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再说了,把林家姐妹和冯宝钗相提并论又怎的?她不是也让贾家姑娘和贾宝玉的赏赐都比她们厚了一分吗,让贾家姑娘居于林家姐妹之上,这不是给贾家长脸? 可看贾母这幅急怒攻心的样子,王夫人自是不能再与她意思相左,只能含羞忍耻,咬了牙笑道:「您说是弄丢了,那就是弄丢了吧!媳妇哪里敢说什么?只是可惜贵妃娘娘白费了一片心,特地给人家准备了礼物,人家却不领情!」 贾母气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胸口抽痛,举起手颤巍巍地指向王夫人:「你、你……」 家门不幸,怎么出此蠢妇! 范嬷嬷将一切事都尽收眼底,冷笑一声:「娘娘的心倒是好的,只怕是底下有人起了歪心了,堂堂贤德妃,身边若连个得用的女官都没有,送礼还要亲自经手,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二太太不会当真以为,贵妃娘娘在宫里头凡事都亲力亲为吧?」 王夫人双眼冒火,只差扑上来咬范嬷嬷一口,可贾母却是对范嬷嬷的话深以为然,只觉得说进了心坎里:「是啊,贵妃娘娘最是懂礼之人,况且身边自有宫人僕婢伺候,就有一点半点疏忽了,也有人提着,岂会闹这样的笑话!」 「依我看,八成是底下的人送礼的时候弄丢了不敢说,才赖到贵妃头上来,可笑咱们这位二太太,言必称贵妃,就不想想底下人难保都是稳妥的!」 第49页 范嬷嬷微微一笑,在宫里几十年的老人,就算是做奴婢的,也自有一种威严在:「二太太毕竟是贵妃的母亲,言行都该有些分寸才是,就退一万步讲,哪怕真是娘娘有了疏漏,您身为贵妃娘娘的母亲,也该帮着弥缝才是,岂有将错就错,没理硬说理的?」 说完,范嬷嬷又朝贾母一礼:「难得老夫人和琏二奶奶,都是明理之人。」 贾母嘆了口气,她们两个明白有什么用?架不住贵妃正经的生母不着调! 此时整个屋子鸦雀无声,范嬷嬷看向林琢玉和林黛玉,笑道:「姑娘们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虽说是家宴,但是有酒有菜的,又有贵妃的赏赐,场面着实也不小,咱们这样的人家,又是有孝在身,没有久坐的道理。」 林琢玉闻言,便和黛玉一同站起身来告辞,贵妃的赏赐自是撂在那里,两姐妹谁也没有沾手,贾母苦留不住,也只能放人去了。 等林家姐妹走后,就是贾家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了,贾母看着王夫人,肺都要气炸了:「混帐娘们!你撑开眼瞧一瞧,可天下还有你这样当娘的吗?不说帮衬着贵妃娘娘,一天到晚净是拆台!」 王夫人被骂得满脸通红,冯宝钗连忙站起来:「老太太,今儿这事倒是我的不是……」 「冯丫头。」 贾母脸上少有笑影,眼底却是冰冷的:「冯丫头,你热孝在身,也该学着点林家丫头的规矩,先回去吧。」 冯宝钗脸都青了,可也不得不起身,勉强道:「那我先回去了。」 …… 回到流风院,林家主僕几人脸上都不大好看,范嬷嬷挥手示意丫鬟们都下去,待四下无人,直接给林家姐妹跪下了:「老奴有句不该说的话,但今日也不得不说了。」 林家姐妹吓了一跳,林琢玉离得近些,连忙把人扶起来:「嬷嬷有话直说就是。」 范嬷嬷名义上是下人,实际上是她们姐妹的教习嬷嬷,有半师之分,她们哪里受得起范嬷嬷的跪礼。 林黛玉也上前一步,和林琢玉一起扶住范嬷嬷的手臂:「嬷嬷说吧,我们听着就是了,关起门来咱们同一家人是一样的,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呢?」 范嬷嬷嘆了口气,正色道:「老奴是想同二位姑娘商量,咱们还是想个法子,从这府里搬出去吧?」 林琢玉微微一怔,和林黛玉对视一眼,忙追问道:「嬷嬷为何这么说?」 她想搬出去,是因为得了皇上的暗示,但范嬷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无由得知外头的局势,今日忽然提起这个来,似乎有些奇怪。 范嬷嬷朝荣禧堂那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易》曰:「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老奴观贾家行事,实非有德之家,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姑娘们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林家亦是钟鸣鼎食之家,贵足何必践于泥沼之中?」 「贾家,现在外人看着是主贵仆荣不假,可那也得自己尊重才是长久之计,如今老太君是丈二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的;二太太自不必说,为长不仁为老不尊,最是煳涂的主儿;琏二奶奶虽有几分雷厉风行,可待她熬成婆的时候,贾家未见得还能称一句名门世家;那位衔玉而诞的哥儿更不必说,一辈子怕也就是个风流阵里的急先锋了!」 「如今姑娘们寻个由头搬出去,只要理由说得过去,便可相安无事,这位宝二爷年纪渐长,依贾家如今境况,早晚要做下些事来,真等到贾家哪日出了岔子,覆巢之下无完卵,连姑娘们的名声都要受损的。」 林琢玉一一听完,深感范嬷嬷不愧是宫中老人,审时度势的功夫非只一般,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仅凭素日在贾家所见便能料定日后的局势,难怪林如海三顾茅庐也要把人请来保驾护航。 黛玉低低地嘆了口气,眉心微蹙:「这些日子,二舅母的所作所为,谁看了不说一句齿冷心寒,若为着她一个人,我是必要搬出去的,只是一来怕辜负父亲送我入京之心,二来怕伤了外祖母回护之意,三来舍不下诸位姐妹,我看二姐姐三妹妹并不是那不知礼的人。」 若是旁人听了黛玉的话,八成要以为这事儿没得商量,但林琢玉和范嬷嬷都与黛玉相处多时,知道她的脾气,既然没有把话说死,就是还有劝说的机会。 范嬷嬷率先开口:「我的姑娘!自家门前尚有雪,怎顾邻舍瓦上霜?咱们现在搬出去,不伤两家和气,将来贾家出了事儿,或者还可回护一二,若是等到被连累了,连咱们都自身难保,如何看顾贾家这些人呢!」 林琢玉也笑着开口:「玉儿也不必担心你我日后名声,只要你点头,我自有办法让贾家不再纠缠。」 林黛玉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点头:「既如此,听姐姐和嬷嬷的就是了。」 范嬷嬷看向林琢玉:「老奴虽为奴婢,京中也有些旧交于公侯门第中任职,只要姑娘点头,京中定有人家愿意卖林家一个面子,认二位姑娘做个干亲。」 林琢玉笑着摇头:「公侯人家到底还不够稳妥,既然要找,必得是靠得住的才好,嬷嬷且先别急,我心里是有数的,这两日就可见结果,到那时候若嬷嬷还不放心,那我听嬷嬷的就是了。」 范嬷嬷微微一怔,不由得看了林琢玉一眼。 她是林如海请来的,并不清楚林家庶长房这两兄妹的底细,只是这些日子看来,林琢玉行事必顾及黛玉名声,也看得出二人荣辱与共的意思来,因此才将这位林大姑娘也放在心上。 第50页 但如今看起来,林琢玉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在身上的。 …… 第二日,听说王夫人又「病倒」了,身上没什么妨碍,只是脸上起了些疹子,不便见客。 端阳将近,林琢玉听说这件事之后,叫人在外面买了两大捆艾草送过去:「听说艾草煮水能治疹子,二太太不嫌弃就试试。」 治疹子还是其次,她主要是觉得这位二太太怕是很需要艾草驱邪,当然这一层意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王夫人那边是什么反应,林琢玉并不关心,四月廿五日,林彦玉派了马车来接,琢玉和黛玉收拾好之后,带着丫鬟们往宝相寺来。 宝相寺位于山顶,正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如今寺里桃花正炽,不见一丝暑气,倒有几分凉意。 桃林里,太后已命人泡好了一壶明前龙井,伴着满地芳菲待人来,还有闲心同嬷嬷们说笑:「老傢伙算是见过世面的了,也说林家大丫头生得不俗,可见是有几分颜色的,不知道那小丫头又是怎样,我倒等不及要看看这姐俩是个什么模样了。」 两个老嬷嬷都知道太后的脾性,一个个都憋着笑,徐嬷嬷轻咳一声:「若只是看看呢,倒也不妨,只怕太后娘娘叫人家姑娘勾了魂去,人家勾勾手指,娘娘就把国库赔出去呢。」 云嬷嬷在一旁假意嗔怪:「浑说什么呢,太后娘娘是那样的人吗?再说国库还得留着给几位小殿下娶美人呢,至多赔出去四成罢了!」 太后臭着脸拍了拍石头桌子,却被震得手疼,赶忙收回来吹一吹,不满道:「一派胡言!本宫1是什么身份,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吗?这天南海北的美人儿,本宫不知道见过多少,不过就是两个扬州小妞,再绝色又能绝到哪里去,哼!」 说话间,徐嬷嬷忽然瞧见两个人影儿,连忙低声提醒:「娘娘,人来了!」 「来得正好!」 太后娘娘信心满满地抬头,朝来人的方向望了过去,下定决心要给两位嬷嬷展示一下自己超群的定力。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28章 救驾 ◎本宫有心收你们做个干孙媳妇!◎ 林家兄妹三人此时已经为顾氏烧完了纸钱,林彦玉自去和宝相寺住持商量念经一事,琢玉和黛玉则是结伴往山下来。 按宝相寺僧人的说法,寺里给祖先焚纸钱的地方叫尚飨园,虽然建在山里,但园子周围的草木都已清理干净,又用隔火的耐烧砖石砌了围墙,能保无走水之虞。 尚飨园前后共有两条路,后路是进园用的,两侧种满了槐树,为着此路通往祭祀之所,故植槐木以安魂;下山的路在前面,两侧都是桃树林,因怕尚飨园里的游魂野鬼缠上前来祭拜的施主,所以种了这么多辟邪的桃树。 林琢玉和林黛玉此时就是从尚飨园出来,一路走来,触目所及都是盛开的桃花,粉云蔽日,翠叶如天,美景当前,林琢玉却兴致缺缺,心情郁结。 林黛玉见状,伸手牵住林琢玉的手:「姐姐平日总劝我要宽心,如今自己却又陷入悲伤之中了,我想婶娘在天有灵,也不希望姐姐因悲伤而伤了身子的。」 林琢玉勉强笑了笑,握了握黛玉的手:「我没事,只是身在此间,难免几分忘情。」 平心而论,来到京城之后,她的吃穿用度的确比在姑苏之时要好了很多,可糟心的事儿也不知多了多少,若顾氏还在,纵然日子清苦些,也断不似如今住在贾府,成天受人家的算计。 这些年里,顾氏一人拉扯他们兄妹俩不容易,一天福也没享到,就这么早早地撒手人寰了,人死万事空,生时不能尽孝,身后纵使荣宠无限又有何益? 林琢玉眼圈不由得红了,虽然是穿越者,但她对顾氏的感情也是真心的,林黛玉见状,赶忙掏出帕子来,嘆气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怎么越劝越叫姐姐伤心了,想是我不会说话,让姐姐恼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替林琢玉拭了眼泪:「等会儿大哥哥见了,怕不是要骂我欺负姐姐了。」 林琢玉就着黛玉的手擦了泪珠,还不忘在心里吐槽,林彦玉说是找住持去了,其实就是找上皇去了,一时半会儿恐怕还捨不得走呢。 方才在马车上,她跟林黛玉把前两天贾宝玉生辰宴上王夫人出的昏招说了,林彦玉气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八成是揣着满肚子坏水告小状去了。 不过,这路都走了快一半了,太后说好的安排在哪呢? 林琢玉正在出神,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唿痛:「哎呦!可摔死我了,谁来扶我老太太一把啊!」 黛玉吓了一跳,没想到前面竟还有人,但想到是个老太太,应当不碍事:「好像有个老婆婆摔倒了,咱们去前面看看吧。」 范嬷嬷眉心微拧,伸手拦了黛玉一把:「姑娘且别急,咱们出府这件事是预先知会过老太太的,保不齐二太太那边也知道,万一是二太太找人设下的陷阱呢?」 一句话说完,不说黛玉,就连林琢玉也踌躇起来。 去吧,怕真是王夫人的陷阱;不去吧,万一把太后晾在那儿? 林琢玉急中生智,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范嬷嬷,您听这声音耳不耳熟呢?」 范嬷嬷一怔,就在这时,前面又传来唿痛的声音,她仔细听了听,迟疑道:「是有些耳熟……」 第51页 林琢玉点点头:「那就对了。」 她示意范嬷嬷走在前面:「嬷嬷替我们认认,若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就叫我们过去。」 范嬷嬷愕然看了林琢玉一眼,心里头满是疑问。 林琢玉怎么知道她心里想的是谁?又如何敢猜测,前面路上居然真的就是那一位?以那一位的身份,又怎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还以老太太自称? 可看林琢玉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范嬷嬷姑且按捺下心里的疑问,走到了两姐妹的前面。 不多时,那唿痛之人的样子就出现在众人面前,林琢玉看范嬷嬷一副被雷噼了魂儿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好笑,拉了拉黛玉的手,示意她跟自己过去,这才上前扶起了以一个造作的姿势倒在地上的人:「这位夫人,您没事吧?」 从范嬷嬷的表现来看,这应该就是太后本人无疑了,不过太后为何见了她们姐妹,是这样一幅反应? 有一说一,太后是不是应该先把她的手放开,怎么摸起来没完了呢…… 「没事没事,哎呀,亏得你们来得及时,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呢!」 太后笑得如牡丹一般艷丽,看看左手边的林琢玉,再看看右手边的林黛玉,捏着林琢玉小手的手不免又捏了一把。 怨不得能让老东西点头,这林家姐妹真是天仙一样的人! 太后自己主持过那么多次选秀,也替皇上相看过几次媳妇,自认见过不少美人,但林家姐妹的品貌,在她见过的闺秀之中也算得是上品了。 范嬷嬷这会儿回过神来,重重地咳嗽一声,往地上一跪:「太后娘娘金安!」 几年没见了,怎么太后老人家还是这么个毛病?从前是皇后时就喜欢美人,如今当了太后,毛病非但没好,反而见涨了! 林琢玉赶紧趁机抽出手来,装作惊讶的样子,和林黛玉一起跪下:「臣女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气唿唿地瞪了范嬷嬷一眼,怎么这个老货在这里,一下子就把她的身份说破了,耽误她忘我地看美人:「都起来吧。」 身份被说破,太后也不能像方才那样不顾身份了,只能端庄地笑了笑:「起来吧,你们姐妹是谁家的姑娘,倒是好心肠。」 黛玉见太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柔声开口:「臣女是扬州盐政之女林氏黛玉。」 太后点了点头,又看向林琢玉,林琢玉便也应声:「臣女是前任内卫首领之女林琢玉。」 「内卫首领?」太后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想起上皇的话来,「你父亲不是姓林名饮鹤?」 「林家上一辈人名从水,家父姓林讳溪,饮鹤是他的字。」 林琢玉都快哭了,您老人家这是干啥,怎么三两句话什么都给抖出来了? 「原来如此。」 太后心思微转,将前后事情串联起来,点了点头,感慨道:「原来你是林溪的女儿,难怪——」 难怪皇上如此看重林家兄妹,甚至越过林如海的女儿! 她先前不知就里,还觉得皇上如此器重两个孩子,实在有些古怪,现在却明白了。 若是林溪的儿女,怎么照拂都不过分! 林黛玉立在一旁,偷偷瞄着林琢玉,此情此景,若说太后不是冲着林琢玉来的,鬼才信呢! 林琢玉有点尴尬,也有点无奈,她哪里能料到太后知道她父亲的字,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她的身份? 就算是普通人,这会儿也该觉察到不对了,何况灵秀如黛玉呢? 这会儿,徐嬷嬷和云嬷嬷也按照吩咐,「姗姗来迟」:「太后娘娘,您在哪里啊?太后娘娘——」 范嬷嬷早已料到,这会儿上前几步,沉着脸冷冷道:「娘娘面前大唿小叫,成何体统!」 徐嬷嬷和云嬷嬷原是急着来瞧林家美人的,谁知美人没看到,反而一眼就瞧见了范嬷嬷黑如锅底灰的一张脸,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噗通」两声就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错,嬷嬷恕罪!」 范嬷嬷哼了一声,看太后一眼,目光又移到徐嬷嬷和云嬷嬷身上:「身为近侍,不随行太后左右,反而让太后一个人乱跑,成何体统!」 「今儿幸亏是两位姑娘在这里,倘若是图谋不轨的人先到了,伤了太后的性命,你们万死难赎!」 徐嬷嬷和云嬷嬷苦着脸,太后在一旁脸黑如炭,偏偏谁也不好说什么。 范嬷嬷虽然已经出了宫,可她身份特殊,乃是上皇元后身边得用的嬷嬷,不论是徐嬷嬷和云嬷嬷,还是太后本人,当年都是被她教导过的,况且她说的也在理,太后也不能反驳,只能轻咳一声:「行了!本宫看她们也知道错了,就先这么着吧,找个地方坐一会子先!」 …… 于是,一刻钟后,一行人在宝相寺的禅房里坐了,太后静下心来,拉着黛玉和琢玉的手细细打量一番,越看越喜欢,笑道:「今日难得你们姐妹救驾……」 才说到这里,范嬷嬷重重地咳了两声,太后顿了一顿,瞪了范嬷嬷一眼,转过脸来又乐呵呵地看着黛玉和琢玉:「上皇在寺里参禅静修,死活非要拉了本宫来,本宫又不通佛理,镇日长极无聊,本想着出来逛逛,没想到能遇到你们两姐妹,真是天大的喜事……」 徐嬷嬷也听不下去了:「咳咳咳!」 太后不由得白了徐嬷嬷一眼,又看向林家姐妹俩:「你们姐妹救了本宫,也是大功一件,既然有功,不可不赏,本宫看你们姐妹实在可爱,有心收你们做个干孙媳妇……」 第52页 「咳!!」 霎时间,三个嬷嬷一起咳嗽起来,声音惊天动地,把林琢玉和林黛玉都吓了一跳。 云嬷嬷上前两步,和善地微笑:「太后娘娘,您说什么来着,奴婢们都没听清楚。」 第29章 第29章 ◎册封◎ 太后赶紧轻咳一声, 改口:「本宫是说,想收你们俩做个干孙女。」 林琢玉和林黛玉忙起身跪下:「臣女不敢当。」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刚才怎么好像听见太后说,要收她们姐妹俩当干孙媳妇呢? 幻听, 绝对是幻听。 「行了, 什么敢当不敢当的,难得本宫喜欢你们,你们又对本宫有恩,若不好好赏赐, 叫外人知道了,还当本宫小气不知报恩呢。」 「你们是本宫的干孙女,按身份也该称一声公主, 不过这干亲到底不比皇族公主,倒不好直以公主唿之,还该次一等,得另想个什么新的称唿才好———有了。」 太后原本其实是想封林家姐妹为县主的, 但此时,心里头冒出了些新主意:「本宫记得公主古称帝姬1, 你们的身份如同公主, 却又不是公主, 那就称「如帝姬」好了。」 说完, 太后想了想, 又补上一句:「除名号外, 一应吃穿用度、婚嫁仪制遵异姓郡主制。」 太后会这么说, 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 如帝姬毕竟不是帝姬, 这么漂亮的姑娘若是真认成了孙女,将来就得外嫁,一旦嫁得远了,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但加这么一句呢,就是让人知道,这两个姑娘虽然算她的干孙女,但仍然是外姓人,可以嫁入皇族的。 ——这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太后说完,目光落在黛玉身上,越看越爱,只觉黛玉容貌极美,秉性温柔,貌兼棠杏之美,心有菊兰之才,简直称得上是群芳之冠:「黛丫头赐号冠芳,封为冠芳如帝姬。」 黛玉连忙叩首:「臣女谢太后恩典。」 太后笑着点点头,目光自黛玉身上移到琢玉身上,多了几分复杂。 先时她不知林家兄妹身份,便比照着林如海的身份,打算胡乱封个县主,抬举一下林家姐妹了事,万没想到林琢玉居然是林溪的女儿,太后想起旧事来,心思自然也跟着变了:「琢丫头端方稳重,言辞谦和,与人交谈,可使人如沐春风,就赐号遇岚,封为遇岚如帝姬。」 林琢玉自己都没觉得自己说话好听,自记忆觉醒以来,她让人如沐春风不容易,如鲠在喉倒是挺容易的,不过太后既然说了,那不是也得是:「臣女谢太后恩典!」 太后笑着让两人起来:「从此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谢什么!」 一面说,一面又看向范嬷嬷:「本宫原本还打算派两个人教习两位如帝姬,既然范嬷嬷在这里,倒可以不必费事了。」 范嬷嬷讨厌归讨厌,规矩是极好的,有范嬷嬷在林家姐妹身边保驾,太后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插手:「范嬷嬷,你从今往后是奉懿旨教导如帝姬,本宫特许你入宫奏事,若是有人欺辱二位如帝姬,你不来回禀,本宫可是要治罪的。」 范嬷嬷闻言,立刻跪下磕头:「奴婢谨遵懿旨!」 太后示意黛玉和琢玉坐下:「今儿虽然给了你们封赏,到底有些太匆忙了,册封你们姐妹是大事,必得皇帝下旨才好,本宫记得你们姐妹寄居在亲戚家,从前使得,以后就不太合适了,不过如帝姬府估计还得修一阵子,也只能先这样将就罢了。」 范嬷嬷一使眼色,林琢玉会意:「这个不妨事,林家在京里有宅子,如今是我哥哥在住着,我们要挪出来也快的。」 「这也可以,那等皇上下了圣旨昭告天下,你们就挑个好日子先挪回去吧。」 太后点了点头,又笑道:「上皇和本宫还得在这寺里住一阵子,你们姐妹得了空,记得常来看看本宫。」 林琢玉和林黛玉应了声是,见太后似乎有些乏了,便想起来告辞,就在这时,范嬷嬷忽然想起一事:「太后娘娘,还得让您受累,把懿旨写给两位如帝姬。」 太后愣了一下,取笑道:「怎么,你还怕本宫反悔不成?」 范嬷嬷心道可不是吗?现在如帝姬说得好好的是不假,可万一回去之后一个激动,干孙女又写成干孙媳,两个如帝姬就要变成真皇妃了! 当然了,这话也不能说:「奴婢想,还是写上点好,俗话说贵人多忘事,您现在说的好好的,别回头又忘了。」 太后瞪了范嬷嬷一眼,但也知道自己在范嬷嬷眼里估计是没信用可言的,要是不写,范嬷嬷不知道又要磨烦到几时:「写写写,这就写行了吧!」 她让徐嬷嬷取了上用的明黄缎子来,将懿旨写了,塞给范嬷嬷,又看向林琢玉和林黛玉:「你们姐俩下次过来,可千万别带这老货!」 林琢玉和林黛玉都笑着应了。 …… 还不等到贾府,在马车上,林琢玉就被黛玉和范嬷嬷联起手来「言行逼供」了,看着一脸严肃的范嬷嬷和一脸委屈的黛玉,林琢玉无奈道:「好吧,我从前是瞒了你们一些事情……」 「一些?」黛玉和范嬷嬷齐齐反问。 林琢玉有几分心虚,轻咳一声:「好吧,很多事。」 她嘆了口气,正色道:「事关皇上,有些事我还是不能与你们明说,但今日之事,我的确知情,太后正是因为知道了咱们想搬出贾府,所以才来帮忙的。」 第53页 范嬷嬷哼了一声:「大小姐还真是好大的手笔。」 话虽如此说,范嬷嬷心里倒不怎么生气,林家姐妹这一趟宝相寺回来,身份地位在京里也算顶了尖了,真要是跟贾家计较起来,整个贾家从上到下全得给林家姐妹跪着磕头! 林黛玉犹豫了一下,想到王夫人,沉吟道:「如今二太太「病着」,应该没机会来为难咱们,咱们手里虽有太后的懿旨,可我看刚才太后也没有用印,咱们毕竟口说无凭,不如还是等圣旨发下来再声张吧,横竖也是这两天的事了。」 范嬷嬷点头表示贊同,她要太后写下来,只是怕太后临时又冒出什么馊主意来,倒不为别的。 册封三品以上非宗室女份位,必须得以圣旨为准,皇上不下旨,单凭太后的懿旨也做不得数。 她让太后写懿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替林家姐妹讨一个保证,可凡事没有绝对,万一皇上最后册封的份位和太后写的真不一样,她们贸然声张,倒成了假传圣旨了。 …… 荣禧堂里,王夫人看着脸皮上的红疹子,气得咬牙切齿,这东西不疼不痒,可是偏偏让她没法见人,简直就像是把她生生禁锢在这荣禧堂里一样! 往日养病虽然心烦,毕竟还能用身体重要说服自己,可是现在,简直就是活受罪! 林琢玉送的艾草,王夫人原本想要利用一下,在里面做些文章的,但后来听说这艾草只是林琢玉叫下人出去买的,从头到尾一点都没沾手,只能悻悻作罢。 疹子这东西,除了喝药调理之外,再就是敷药了,王夫人此时脸上贴着两块绢料,底下是满满的药物,敷着这东西,连唿吸都不能大口喘气,更不必提说话了。 也就是说,王夫人此时成了个能看能听,但是不能说也不能出门的哑巴。 每日只有三餐时间段,她能短暂地洗掉脸上的药物,吃完饭之后,再让丫鬟给她敷上。 王夫人已经快要被这种生活逼疯了,但好在这日傍晚,冯宝钗来看她了:「姨妈如今可好些了?」 出于礼貌,冯宝钗还是先问了一句,但是看王夫人脸上的药也知道,肯定是没有起色的。 果不其然,王夫人郁闷地摇摇头,虽然脸上敷着药,也看得出兴致不高。 冯宝钗四下里看了一圈,刚才王夫人见她来,就挥手让丫鬟们都下去了,此时周围无人,便凑上前去,低声:「这些日子以来,我冷眼瞧着,发现姨妈每次被那两个林家丫头算计之后,就会病上一场,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这么多次,这……」 王夫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虽未说话,但眼里的震惊与急切已经暴露了她的心思:莫非是姓林的丫头捣鬼么! 冯宝钗低了头,柔声开口:「虽说没有凭据,只是我的瞎想头,可是这未免也太巧了,哥哥在府门前与林大姑娘拌了几句嘴,冯家便落得如此地步;二太太略略管教林大姑娘几句话,身上马上就不大好,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您同哥哥都是叫林大姑娘给妨着了呢。」 王夫人口不能言,但想到那日口歪嘴斜,下「拔舌地狱」的事情来,不免信了几分。 她就知道,老天爷才不会这么不开眼,不分好人和坏人,一定是林琢玉这蹄子弄鬼,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算计了去! 思及此处,王夫人气得半死,连脸上的药都顾不得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林家丫头真是欺人太甚!要是容她在咱们府上放肆下去,这家里以后还能有本夫人的容身之处吗!」 冯宝钗连忙站起身来,低声道:「姨妈,这话可说不得!若是被那位林大姑娘听到了,只怕对咱们又是祸事!」 「祸事?我看林家姐妹在咱们家就是最大的祸事!」 王夫人脸上的药早已流了下来,沾了一脖子,连前襟都湿了一大块,发出些难闻的气味来:「她们以为拿捏住我,就可以在府上为所欲为了?做梦吧!虽然老太太溺爱,凤丫头讨巧,可我眼里不揉沙子,若是不能给林家姐妹一点教训,我也不配管这个家了!」 作者有话说: 1此处为作者私设,歷史上只有北宋徽宗时的十几年里,帝女被称为帝姬。 第30章 第30章 ◎抄检◎ 自元春封妃以来, 贾母总觉得最近家里有些郁气,更兼前几日宝玉生辰惹了一场风波,没能好好儿过, 便想着找个什么由头,大家另乐一乐。 正巧第二日是四月廿六, 清虚观里作遮天大王的圣诞, 贾母便带着贾琏、凤姐、李纨、迎春、宝玉、探春并贾兰等小辈儿过去逛逛,怕林家姐妹和王夫人并冯宝钗聚在一起又要生事,便没有带上她们。 反正林家姐妹在孝期,王夫人又脸上生了疹子, 本来也来不了,贾母只派人嘱咐了宝钗一句,让她在家好好照顾王夫人。 林琢玉和林黛玉对此是无可无不可, 反正人逢喜事精神爽,两人现在就等着皇上下旨,好搬出贾府去了,虽然还没向丫鬟们透露消息, 但也不免提前收拾些东西,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贾母等一众主子都不在府里, 贾府显得格外寂静, 林琢玉和林黛玉也没有出门, 一个歪在榻上看医书, 一个在窗前绣花, 丫鬟们来来去去, 却只能听到些微的脚步声, 而不闻人语, 只有廊下挂着的几只八哥鹦鹉时不时地学人说话, 给院子里添了一分躁动。 第54页 过了不知多久,窗前的黛玉搁下绷子,松了松肩膀,看向林琢玉:「琢姐姐,你也站起来松松筋骨吧,我绣了这半日的花,总觉得身子骨都要僵了。」 林琢玉打了个呵欠,于睡梦之中悠悠转醒,喃喃道:「唔?」 林黛玉这才知道,原来林琢玉背对着她不是在认真看书,而是早就睡着了,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忙坐到榻边,轻轻推了推林琢玉:「姐姐快别睡了,这会子睡足了,晚上又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林琢玉依言坐起身子来,掩着唇又打了个呵欠:「我原本还挺精神的,谁知看了一会儿书,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丫鬟见人醒了,送上来一盏以云凝露沏过两次的女儿茶,林琢玉接过来喝了一口,黛玉在一旁看着,只管抿着唇笑:「往常只看姐姐学医术,我今儿也偷师了一个偏方———医书一本,于榻上观看半刻,主治失眠惊悸。」 林琢玉哭笑不得,嗔了黛玉一眼:「你别兴头,我如今可是睡足了觉的,你不说哄哄我,还拿着我取笑,这个仇我可是记下了,看我今晚怎么闹你!」 黛玉笑着讨饶:「好姐姐,且饶了我这一回吧!」 两姐妹正在说笑,雪雁忽然自外头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喘吁吁地开口:「二位姑娘,可了不得了!听说这府上丢了东西,二太太正在到处领人搜查呢!」 林琢玉皱起眉,和林黛玉对视一眼,黛玉轻哼了一声:「这位二太太,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这会子不知道又闹什么鬼呢!」 自从发现王夫人的心思之后,黛玉便再没叫过她一声二舅母,在她心里,王夫人已经不是她的亲人了。 林琢玉毕竟看过原着,对「抄检大观园」一事心里还是稍微有点数的,不过时间对不上,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知道王夫人这次抄检将军第,是不是因为提前发现了绣春囊的事。 但她其实并不关心这个,只要王夫人别不长眼地跑到流风院来折腾就行,在别的院子不管怎么抄检,都是贾家人自己的事,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不过,说王夫人不是奔着流风院来的,林琢玉自己都不信,毕竟贾家上下几乎所有主子都不在,王夫人背着人能抄检得了谁?就算她真的抄出东西来,人家回来也得认啊!谁能肯定不是王夫人背着人往里扔的? 范嬷嬷大概也是听说了王夫人的行为,急急从外面走了进来:「两位姑娘,二太太那边……」 「先别理她。」 林琢玉面色微冷,自榻上站起身:「她抄检自己家,跟咱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可她要是欺负到咱们头上来,哼!」 林琢玉轻哼一声,眯起眼睛来,王夫人自己私德不修,也难怪人家信不着,反正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嬷嬷,你把昨天咱们得的那个东西翻出来,塞到你箱笼的最上面去。」 王夫人不来还罢了,但凡要是敢抄到她头上来,她就让王夫人见识见识,什么叫——「晴天霹雳!」 范嬷嬷会意,笑眯眯地下去照办了。 …… 约过了一个时辰,王夫人从梨香院一路抄到了流风院门前,林之孝家的上前叩门:「快来人!二太太来了!」 院子里,从林家姐妹到下面的丫鬟都是一脸冷意,任谁听说自己被当成贼怀疑,恐怕都高兴不起来,黛玉故意拖了一会儿,才朝灵鹊示意:「开门。」 灵鹊沉着脸,和雪雁一起打开了院门,门一开,王夫人立刻带着一大群丫鬟婆子走了进来,她带着面纱,遮去了半张脸上的疹子,但额上还是可以看得出红疹的痕迹。 在她左侧是温柔端庄的冯宝钗,右侧则是几个管家婆子,王夫人站定之后,这几个人一字排开,身后还带着许多丫鬟,气势上倒真有几分凌人。 王夫人的目光落在林家姐妹身上,似笑非笑:「折腾了这许些时候,我想你们姐妹也听说了,早起发现老太太屋里丢了些东西,因为怕说不清楚,所以大家搜一搜,免得四处混赖,如今从梨香院起,各处都搜遍了,只差你们这里还没搜,所以我们来看看。」 说完,王夫人回眸,吩咐林之孝家的等几个婆子:「动手!」 「慢着!」 范嬷嬷厉声喝了一句,直接站了出来:「二太太,虽说我们住在贵府里,但毕竟不是贵府的人!咱们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贾家的东西,你当太太的可以随便搜,但我们林家姑娘的箱笼器皿,你想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搜查,那是门儿都没有!」 冯宝钗的目光落在范嬷嬷身上,唇畔挑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这位妈妈说话好生奇怪,林家二位姑娘一应衣食住行都是贾家的,平日里用贾家银钱的时候不说这话,这会子不过是看看你们的东西,并没有要你们的银两,你们就丁是丁卯是卯的?」 「妈妈要是这样说话,恐怕传出去对两位林姑娘的名声也不好,同样都是亲戚,我们梨香院都让搜了,为何流风院不能搜呢?」 冯宝钗说到此处,拿扇子掩了唇,眼底划过一丝冷意:「传出去了,人家会猜,究竟是林家姑娘手底下有了做贼的人,护犊子呢;还是林家姑娘手里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敢叫人搜呢?」 王夫人挑一挑眉:「到底是宝丫头思虑周全,若照这嬷嬷的话,你们姐妹的名声只怕明天就要臭了!」 第55页 黛玉气得双手都发颤了,宝钗的那句「衣食住行都是贾家的」算是触了她的逆鳞,同样都是寄居在贾府,凭什么冯宝钗敢对她说这样的话? 真以为她一无所有,跑到贾家来打抽丰的? 枉她还以为有什么亲戚情分,没想到人家竟是这样看她———这贾家说什么也不能再住了! 林琢玉却是冷笑,冯宝钗到底是有心眼的,不仅算计了她和黛玉,连王夫人和贾母都算计进去了。 宝钗故意拿她和黛玉用了贾家的银子说事儿,若她们姐妹是个有气性的,当场就得搬出贾家去,林家的姑娘走了,这府里可就剩她一个亲戚了,倘若相隔没两天,借住贾家的两个亲戚全都搬了出去,世人会怎么想?如此一来,贾母就是为了贾家的名声,也得再多留她些时日! 若是平时,就凭宝钗这句话,林琢玉高低得让她尝尝教训,不过今日,冯宝钗误打误撞倒是帮了她和黛玉的忙,既然双方目的相同,没有必要在此时此刻跟冯宝钗计较。 反正等贾母回来之后,冯宝钗有得是好果子吃! 林琢玉朝范嬷嬷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阻拦:「二太太,既然您心意已决,那我也跟您说个明白!您今儿就是说破大天去,也改变不了拿我们姓林的当贼看的事实,今儿你搜出东西来还则罢了,若搜不出来,我们姐妹可不奉陪了!」 王夫人并没把林琢玉的警告放在眼里,什么不奉陪?无非就是把人客客气气地请出去罢了!这是在贾府,林琢玉能干什么,又敢干什么? 因此,王夫人只是一笑,朝身后的林之孝家的吩咐:「搜!」 林之孝家的领了命,立刻带人向流风院里涌了过去,但范嬷嬷带着流风院的下人站成了一堵墙,把主屋的门堵得死紧,林之孝家的眼看挤不进去,便只能先从下人房里搜起,瞪了范嬷嬷一眼,转身进了范嬷嬷的屋子。 王夫人好整以暇地看着林琢玉,心里并不着急,那丢的东西如今就在林之孝家的怀里,自然不可能从下人房里搜出来,只要下人房搜不出来东西来,林琢玉和林黛玉就得乖乖让他们搜主屋! 想反抗?她们姐妹此时可是有偷了老太太屋里东西的嫌疑呢! 再说,流风院里才几个奴婢?凭她带的这些人足以应付了,等到时候林之孝家的从主屋里「搜」出东西来,看林家姐妹怎么办好! 说不定,除了老太太「丢」的东西之外,还能有些意外收穫呢! 第31章 第31章 ◎懿旨(捉虫)◎ 实际上, 王夫人的担心很是多余,因为林之孝家的进去没一盏茶的时间,就抓着一块明黄缎子大唿小叫地出来了:「二太太快瞧, 搜到了这个!」 王夫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收穫,着实被吓了一跳, 但下一瞬就回嗔作喜:「好啊, 范嬷嬷,我敬你是宫里的老人,没想到你居然知法犯法,敢私藏违制的东西!」 她得意地从林之孝家的手里接过那块明黄缎子, 看向范嬷嬷:「王法说得清楚明白,明黄杏黄二色只有皇族才配使用!嬷嬷不会想告诉我,你或者这林家姑娘乃是出身皇族吧!」 王夫人说完, 看了眼流风院主僕的反应,不由得在心里暗笑林家姐妹和范嬷嬷都是没见过世面之人,这违制一事说小也小,可是说大也大, 只要她让元春在这宫里一编排,别说林家姐妹的名声毁了, 就连林如海都要受牵连呢! 摊上了如此严重的罪名, 林家姐妹不说张皇失措、跪地求饶也罢, 居然还笑得出来? 范嬷嬷似笑非笑地看了王夫人一眼:「二太太, 您就不瞧瞧这缎子上写着什么?」 王夫人冷笑道:「凭它写的什么, 凭林家的身份, 也没有违制用明黄缎子的道理!今儿这事, 我是必要上报的, 你们林家不懂规矩, 可别带累了我们贾家!」 范嬷嬷愣了一下,没料到王夫人会是这种反应:「二太太,你——」 这人讲不讲理啊?! 林琢玉忽然「啊」了一声,紧接就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王夫人不识字啊! 林黛玉也想起这事来了,看着王夫人难掩得意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由得向林琢玉冷笑道:「姐姐,我今儿又学了一个方子———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 林琢玉会意,接过话茬:「这个方子,对咱们这位二太太来说,可真称得上是对症下药了!」 王夫人听不明白两姐妹的话,只是忙着吩咐下人,看看老太太回来了没有,一时间又命人看着流风院:「把这院子内外看严实了,一个也不许走脱!」 与王夫人的得意不同,冯宝钗凝重地看着林家姐妹,唇角向下沉了几分,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若林家姐妹真的被王夫人捏住了把柄,她们无论如何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范嬷嬷的目光看向冯宝钗,若她没记错,这位宝姑娘可是识文断字的:「冯姑娘,您跟着二太太过来,不会就是为了干看着的吧?」 冯宝钗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眼珠略转了转,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不过是来做个证见的,嬷嬷求我也没有用,难道二太太比我懂得还少吗?」 在场的丫鬟不是贾家的粗使丫鬟,就是王夫人的陪嫁,除了她之外还真没一个识字的,若是她替王夫人看了这明黄缎子上的字,真让林家姐妹脱了身,反而功亏一篑,倒不如一推四五六,让王夫人浑到底,这样既能让林家姐妹丢脸,回头贾母追究起来,也怪不到她头上了! 第56页 林家姐妹齐齐无语,好傢伙,冯宝钗这算盘打得比王夫人还美! 这会儿林琢玉戏也看够了,猴戏固然好笑,可要是让猴子跑自个儿头上撒野,那自己反而成了人家的笑话了:「贾王氏,我实话告诉你,这明黄缎子乃是太后所赐的懿旨,我姐妹二人如今都是太后的干孙女,位同二品异姓郡主,懿旨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区区五品宜人,敢同我们这么说话,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王夫人吓了一跳,却不是被林琢玉的话,而是被她突然提高的声调,待回过神来,不由得冷笑:「我说你们两个丫头怎么如此不知利害,原来竟是吓得疯魔了!你们有多大的本事,多大的造化,就敢自称是太后的干孙女?」 「连贵妃娘娘那样才貌双全的人儿,也是在宫里苦熬了这么多年,才得了贵妃的位置,凭你们两个……」 王夫人正数落着林家姐妹,外头忽然有个婆子飞奔而来,喘得不得了:「二太太,了不得了!外头周太监来了,说是皇上下旨册封两位林姑娘为如帝姬,让两位如帝姬进宫谢恩呢!」 「如帝姬?!」 王夫人浑身过电般地一哆嗦,心里慌乱如擂鼓,手一抖,那块明黄缎子登时落在了地上。 范嬷嬷眼神一利,立刻上前两步拾起:「贾王氏!太后懿旨也是能扔在地上的吗?你眼里有没有太后!」 「对如帝姬不敬在先,对太后懿旨不恭在后,贾王氏,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冯宝钗的脸色早已青了,看林家姐妹的眼神如看厉鬼———为何她们总是如此命好! 生于官宦人家,天生就比商贾高贵也就罢了,这两姐妹一个丧母,一个干脆就是孤儿,却偏偏能够入了太后的青眼! 如此造化,为何偏偏不在她冯宝钗的身上! 林琢玉瞥了眼呆若木鸡的王夫人,和如遭雷击的冯宝钗,也只是冷笑而已。 她和黛玉何曾主动挑衅过这两人?可她们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上门来! 似这等无德蠢货,人若不除,天必诛之! 圣旨当前,林琢玉没工夫搭理这两个蠢货,领着黛玉走到流风院门口,又转过身吩咐:「范嬷嬷,看好了我们的东西,一针一线都不许那些牲口贱畜随意触碰;惜雪,你立刻回家让大爷带着车马随从来搬东西,今儿我们就回家,免得再住在府上,碍了二太太的眼!」 黛玉瞥了王夫人一眼,笑意微冷:「姐姐说得极是,二太太连太后懿旨都不放在眼里,咱们姐妹又算得了什么?再不逃命去,只怕下次抄检起来,就是要咱们的命了!」 …… 皇宫中。 趁着林家姐妹还没来,太后喜气洋洋地吩咐宫女们准备茶果点心,又和徐嬷嬷、云嬷嬷一併商量着该给林家姐妹什么样的赏赐,虽然皇上和上皇已经商议定了一部分,但太后始终觉得简薄,嚷嚷着要再添一点:「本宫记得今年西域那边进贡了几个金香囊,给孩子添进去,戴在身上或是挂在帐子里头都好。」 「去年江宁那边送的妆花缎,皇后给本宫送了几十匹,里头有些素色的和月白、象牙的,本宫一时半会儿且穿不到这些颜色,做里子又可惜了,给了这两个孩子吧。」 「对了,银子还该再添些,京城居大不易,两个孩子在京城又没有祖产,自立门户多难哪?也不必动国库的银子,省得朝上又唠唠叨叨,从内帑给两个孩子各拨十万两好了。」 …… 上皇在一旁听得头都疼了,忍不住屈起指节敲了敲桌子:「差不多行了!两个外姓女孩儿,又不是真的宗室公主,面子上大差不差就得了,你能有多少东西,这么不要命地赔!」 「我跟美人儿的事你少管!」 太后瞪了上皇一眼,把上皇气得肝疼,偏偏拿太后没办法。 一来,太后出身的兰陵萧氏自有些产业,别的后妃是逢年过节给家里赏银子,萧家是按节令给太后送银子,一年十二个月,月月不间断,一次至少也得是万两银子,攒到现在,太后手里的银子着实不少,要是拿着宫里的银子做人情,上皇还有立场抱怨两句,可这是太后自己家的钱,人家自掏腰包放赏,他能说什么? 二来,上皇就算是不满,也只能停留在抱怨这个阶段了,他和太后老夫老妻,真不至于为了多花几十万两银子就跟太后翻脸的,尤其花的还是人家自己的钱,几十年的夫妻为了这种事翻脸,叫人笑话。 三来,即便是他昏了头想跟太后过不去,皇上也得答应啊!他身边固然是不止一个女人,皇上却只有一个亲妈! 太后这边,总算是和徐嬷嬷、云嬷嬷一起敲定了赏赐单子,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又有些疑惑:「宁荣街离宫里也不算太远,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见两个丫头进宫谢恩呢?」 皇上想了想:「许是因为要先沐浴更衣,所以才费时候吧。」 「那也没有折腾这么久的,周三彩越发没个算计了,也不知道催着点。」 上皇哼了一声,想起林琢玉来,不由得在心里抱怨,平日看着虽然傻了点,办事还是利索的,谁知道如今成了如帝姬,也学起京中闺秀那种磨磨唧唧的性子来! 就在上皇抱怨的时候,周太监自外头前来復命:「启禀三位圣人,两位如帝姬并范嬷嬷都到了,正在殿外候旨呢!」 第57页 太后嘆了口气,嫌弃道:「皇宫大内就是规矩多,反倒不及宝相寺自在,还不快宣进来呢!」 周太监得了令去了,不多时,林琢玉和林黛玉一同跟着引路的宫女进殿行礼:「臣女拜见三位圣人!」 范嬷嬷也跟着行了礼,上皇的目光落在黛玉身上,和皇上对视一眼,眼底划过一抹异色。 他还想着太后为何如此眼浅,见了两个小丫头就这么忘我,没想到天真的竟是他自己,本以为林家大丫头就够貌美的了,万没想到二丫头更是清丽非常,林家人怎么这么会生? 太后心里得意非常,朝林家姐妹招招手:「起来吧,冠芳、遇岚,到本宫这儿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虽然只是一天没见,但太后心里已是如隔三秋了,上次在宝相寺里没来得及仔细看美人儿,这回到了自己家,可以不用着急了:「今儿既然进了宫,就索性别走了,陪本宫在长乐宫住两天,也把如帝姬府的府址选一选……」 太后正说得高兴,眼角忽然瞥见范嬷嬷还跪在地上,不由得诧异了一下,笑道:「你这老货又拿大,还不起身,等本宫扶你呢?」 范嬷嬷自进殿以来就一直沉着脸,这会子见太后注意到她,便一个头磕到地上:「老奴有罪,辜负了太后娘娘的嘱託,实在万死难赎!」 太后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皇上也不由得拧起眉头来,若没记错,林家姐妹此时还住在贾家:「到底怎么回事,你起来说话!」 范嬷嬷于是把王夫人抄检自家却抄检到林家姐妹头上,以及拿着明黄缎子却不认太后懿旨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太后听完,不由得冷笑一声:「真是好个当家太太,欺负人欺负到本宫头上来了!」 上皇在一旁,不由得想起林彦玉之前跟他告的状来,冷哼:「这贾王氏煳涂昏聩也非只一日,你知道的有这些,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太后闻言,诧异地看向上皇:「这样煳涂混帐的东西,就由着她作死?」 上皇朝太后勾勾手指,让她附耳过来,把自己的打算悄悄说了,太后听完抿着唇笑了两声,虽未说话,眼底也透出几分揶揄。 她自认是比不过上皇老奸巨猾,什么缺德的损招都能想出来,不过上皇的计划倒是给了她一点子灵感。 贾王氏仗着自己为尊为长,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林家姐妹,这事儿她可看不过眼! 太后垂下眸,微微勾起一边唇角,又看向范嬷嬷:「本宫的懿旨如今在哪儿呢?」 范嬷嬷自怀里掏出来:「在老奴这里。」 太后点点头,心情愉悦了不少:「行,这就好办了!」 ——贾王氏,你不是喜欢抄家吗? 第32章 第32章 ◎回敬◎ 申时初刻, 贾母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自清虚观回来,才到家门口,就瞧见了林彦玉和林家的马车正在一趟一趟地往外搬东西, 登时吓了一跳,忙从马车上下来:「这是做什么, 好好儿地怎么突然搬东西呢!」 林彦玉此时一身素锦圆领长袍, 腰间配着玄色束带,上头嵌着羊脂玉的带钩,头戴银珠冠,一发显得长身玉立, 目如朗星,气度风雅从容,见贾母围了过来, 便转身一礼,举手投足又自有一派风流洒脱:「老太太见谅,我们林家原是小门小户,禁不起贵府二太太如此磋磨, 更受不住冯姑娘恃财逞脸,话里话外挤兑琢儿与黛妹妹打贵府的抽丰!」 林彦玉说完, 也不看贾母脸色, 一甩袖子直起身子来, 朗声道:「身为外男, 没有擅入贵府之理, 既然在此处碰到老太太, 就请您给二太太带个话!我这两位妹子虽然寄居贵府, 却只是因为亲戚情分, 并不为攀附贵府富贵权势, 既然二太太如此看得起自己,看得起府上的贵妃娘娘,那就祝贵妃娘娘能牢牢地坐稳这个位置,贵府也能千秋万载地富贵下去,我们林家是不敢高攀了!」 说完,林彦玉不听贾母问话,不顾贾琏喝问,更不理凤姐李纨等人的劝解,直接转过身去骂奴才:「还不快着点儿搬,咱们可没有二太太的胸襟气度,人家二太太有当贵妃的女儿,连太后懿旨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咱们算什么东西?若不快着点,惊了二太太的驾,连两位姑娘都要受连累的!」 管家林稳这会儿正支使下人往外搬箱子,眼见着林彦玉动气,连忙上前两步:「爷,东西已经搬完了,正等着大爷示下呢!」 林彦玉不理贾府众人,直接朝林稳吩咐:「林稳,你记好了!打今儿起,咱们家和三等将军第只有表面交情,逢年过节两边礼到人不到,姓林的从此再不上贾家的门儿!」 「上车,走!」 虽然林彦玉只是文弱书生,但林家也是有家丁的,且贾母一行人都是娇生惯养的主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大门口与下人拉扯撕掳,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家的马车扬长而去。 凤姐儿扶着腰,脸都气得发黄了,怒道:「姓林的是疯了不成,咱们怎么招惹他们了?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好招待,还招待出仇人了不成!」 贾琏连忙上前一步,让凤姐靠在自己怀里,沉吟道:「我看姓林的小子话里的意思不对,怎么听着好像是被二太太气着了呢?」 「凭他怎么生气,也没有在咱们家大门口骂人的道理啊!」 凤姐儿捂着心口,不满道。 第58页 贾母也被气得狠了,怒道:「进门!还不进去,要让人家看笑话看到几时?!」 贾琏正待动步,忽然觉得不对,四下里看了一圈,惊道:「咱们家门口的那些家丁护院呢?都到哪去了!」 他就觉得哪里不对!林家虽然有家丁,他贾家也不是吃素的,若是什么人都能带着几个家丁闯进贾家搬东西,贾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贾母也回过神来,看着自家敞开的大门,惊道:「这门到底是谁叫开的?」 贾府的一众主子又惊又气又疑,心情复杂地进了大门,却发现门里也是静悄悄的,前后不见一个下人,贾琏走在最后,废了牛劲才把门关上,大热天累出一身的汗:「这事儿绝对有蹊跷,姓林的再嚣张,也没有在咱们家明火执仗,还把下人都杀了的道理啊!」 王熙凤沉了脸,四下看一看:「平儿,你和袭人结伴去后面找一找,看看咱们家的下人都到哪里去了,找一个能说明白话的来,跟老太太好生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平儿应了,和袭人一道儿往后面找了半日,却独自前来回话:「咱们家内外的下人,不论男女老幼,都叫人给锁在梨香院了,袭人正找钥匙呢!」 不多时,袭人也回来了,领着失魂落魄的王夫人和几个婆子:「回老太太的话,奴婢方才问了下人们,您不在家的这一会子,二太太说您屋子里丢了东西,令人把府上抄了一遍,后来抄检到流风院去,不知怎么和二位林姑娘吵起来了,好像里头还有什么懿旨和圣旨的事儿,老婆子们颠三倒四的,奴婢也没听明白,详细的事儿,还是您问二太太吧。」 贾母在听到王夫人说丢东西的那一瞬间就变了脸色,再听到抄检流风院,更是脸色铁青,听到最后,整个人眼前已经一阵一阵发黑,鸳鸯和琥珀连忙上来扶住。 王熙凤仰天嘆了口气,闭了眼掐弄起眉心来,在心里暗道失策,老太太光惦记着不带林家姐妹和王夫人、冯宝钗,她们就不会在清虚观碰面,自然也扰不了大家的好兴致,却没想到她们这一走,直接把王夫人、冯宝钗和林家姐妹独自扔在府里了。 ——养蛊呢这是! 「贾王氏!」 贾母心里恨得发苦,不过就是一天不在家,王夫人就能给她惹出这样的事儿来! 她敲了敲手里的拐杖,怒声道:「给我把这一天你干的好事儿,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王夫人此时已经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只是一味地摇头:「不,我没做错,老太太屋子里丢了东西,我抄检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各处没抄检到,我搜流风院怎么了!难道姓林的就不做贼了吗?什么太后的干孙女,我的元春是当朝贵妃,我才不怕她!如帝姬又怎地,我又没做错事,她能拿我怎么样!」 老夫人看王夫人这幅痰迷心窍的样子,气得脸色紫涨,一个巴掌扇了过去:「败家娘们儿,你到底是要把家里祸害成什么样子才算完!」 王夫人被这一巴掌扇得摔在地上,神志倒是清明了几分,抬头看见贾母在这里,立刻跪起身子来,哭道:「老太太,您得给媳妇做主啊!媳妇是一心为了您办事,那林家丫头却半点不把您放在眼里,自家做贼,还包庇贼人,您不能轻饶了她们!」 贾母闻言,登时明白过来林彦玉的那些话,气得要拿拐杖打王夫人,好歹被探春和宝玉拦了下来:「煳涂东西!那林家大丫头再不济也是功臣之后,黛玉更是二品盐政之女,人家自有宅子在京城,住在咱们家不过是为着情分,你是失心疯了不成,说她们两个做贼!」 林家姐妹原是因为没有女性长辈教养,才来贾府居住的,这下可好,经王夫人这么一操弄,生生给人家安上了贼名! 难怪林彦玉方才如此动怒———没有女性长辈教导,最多是难嫁而已,可林琢玉有皇上赐婚,黛玉更是有林如海这样的父亲,要说嫁不出去,倒也不至于。 可若王夫人这条罪名坐实了,她们俩就是彻底没了嫁人的可能,哪户要脸的人家会娶个做过贼的媳妇! 贾母心里恨毒了王夫人,宝玉好好的姻缘被她绝了不说,正经的亲戚也反目成仇,倒是冯家这晦气玩意儿还留在家里! 王熙凤沉着脸,在心底盘算了一下,心思一沉:「老太太,二太太为人虽然煳涂,可这样的主意,若没人在背后指使,她未必想得出来!」 给林家姐妹扣贼名这种事,一旦做成了,就是毁了她们俩的名声,此事一出,林家姐妹断不会再在府里居住,王夫人想要算计林家姐妹不假,但都是想要从她们身上占便宜,不是想把人赶出贾府,而想把两姐妹赶出去的人…… 贾母心里一惊,正要开口,忽然又听门前兵荒马乱的,刚一转身,竟发现自家大门被人踹开了:「呦,人都在呢,倒是方便咱家办事!」 贾琏脸都青了,虽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而来,但看衣着也知道是宫里的羽林卫,可喜为首的人却认识,乃是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1,连忙上前几步,一面为了说话,一面也是遮一遮身后的女眷:「戴爷爷,您这是?」 戴权年可四旬,面白无须,正是皇上身边得用的大太监,见贾琏上前,朝他微微一笑,却不见半分亲热:「咱家是奉皇上的口谕来的,贵府二太太真真儿是个妙人,咱家今儿算是开了眼界了,连太后的懿旨都敢截留,还拿太后的两位干孙女儿当贼看,啧啧啧……」 第59页 「太后的干孙女儿?」贾琏惊道。 从王夫人的交代和戴权的话来看,这干孙女儿显然就是指林家的两位姑娘了,可这两位姑娘什么时候成了太后的干亲的,怎么他们全不知道? 戴权简单交代了林家姐妹昨日宝相寺救驾一事,又笑道:「因着册封三品宗室女要圣旨才作准,故此太后娘娘昨日虽下了懿旨,却不曾声张,谁知您家二太太抄检家门,抄到二位如帝姬的头上了,这不是胡闹吗!」 「若只是不知者不为怪也就罢了,偏偏您家二太太胆大包天,连太后的懿旨都敢藏匿,咱家这不就是奉皇上的旨意,前来取回太后懿旨的吗?」 王夫人听到太后懿旨这几个字,触及心事,不由得大喊:「那懿旨早被姓范的老货带走了,根本不在我们家,你们只问她要去!」 戴权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可真对不住了,这姓范的老货是我干妈:「范嬷嬷已经说了,东西就落在贵府,既然二太太不肯交出来,那咱家只好动手自己翻了。」 说完,戴权微微侧过脸,吩咐身后的羽林卫:「给咱家进去好好儿地搜,仔细地搜,若是叫咱家发现你们偷懒儿,哼哼!」一声令下,羽林卫们齐齐应声,各自列成队,往贾府里搜查去了,一时间从梨香院到荣禧堂,到处都是翻箱倒柜和打砸的声音! 戴权留了几个羽林卫挡着贾家的主子们不让离开,也把他们和自己隔开,站在门阶上还不忘发号施令:「那些瓷瓶儿玉器里头也要搜到了,机关消息也多留意着,保不齐懿旨就被贾家这位二太太塞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屋子里头什么书籍字画儿也要仔细查验,二太太可是有手段的人,备不住懿旨就在那一卷里头夹带着呢!」 「还有箱子里那些衣裳,说不准哪件儿里头就有夹层,能撕开的都给咱家撕开,好好儿查啊!」 作者有话说: 1戴权的身份歷来众说纷纭,此处私设为皇帝心腹太监。 第33章 第33章 ◎元春◎ 这一顿搜查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 直到酉时二刻,戴权才「悻悻」地回宫復命,还不忘给贾家的主子丢下一句狠话:「咱家劝二太太长点心, 快点把太后懿旨交出来,咱家早一天回去交差, 贵府也能早点儿安生不是?」 等戴权走了, 贾府的主子们含羞忍耻地进了屋子,才悚然发现,整个贾府已经被砸成破烂了。 贾母几十岁的老人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气得浑身发颤,却不知道去哪里说理———报官?旨意就是当今天子下的,天子安能有过? 王夫人这会儿是彻底吓傻了, 虽说出身大家,但她这一生,至今日才算头一次见识了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皇上想抬举一个人的时候, 动动手指便可以让人平步青云,可要是想作践一个人, 轻飘飘的一个字, 也能把人踏进烂泥里! 贾母环视着偌大的荣禧堂, 贾家曾经最辉煌的一间屋子, 如今目之所及, 无不是破烂, 桌椅板凳散了一地, 木头都露着白茬, 桌椅上搭着的锦袱都撕得东一块西一块, 周围鼎翻画烂,玉碎瓦溅,只有高处那块赤金九龙青地大匾还悬在原处,「荣禧堂」三个字泛着点微冷的光,正对着一室狼藉! 将一切收入眼内,贾母一张脸冷得发青,怒道:「贾王氏,今天的祸事,都是你这败家娘们儿惹出来的!」 贾政今日出去赴宴了,对家里的一切一无所知,但贾珍和贾赦都在家里,也不好装不知道了,便带着人赶了过来,贾赦沉着脸:「老太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认这些日子也够老实的了,没去您眼面前讨嫌,连门我都不出了,怎么家里还是闹到这个荒唐地步!」 按说王夫人闯了大祸,邢夫人应该称心如意,可是她和贾赦的院子也被莫名其妙砸了个稀巴烂,自然也高兴不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儿,这堂堂羽林卫,怎么会突然跑到咱们家里来打砸搜查呢?咱们就是有过错,也到不了抄家的地步吧!」 贾珍捻着鬍鬚,他在宁国府里看热闹看了全程,倒比贾赦知道的还多些:「二婶子真真是昏了头了,别说人家是什么如帝姬,就算什么都不是,也没有这样寒碜人家林家姑娘的!现在好了,到底是闹成这个样子,现在可怎么是好呢?」 虽说不想搭理三等将军第这边,可是一家人难说两家话,这边府里寒碜成这个样子,贾珍也实在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如今家里乱成这样,收拾起来还不知道要多久呢,我看今儿天色也晚了,老太太要是不嫌弃,先去我那边住下,等明儿把家里收拾干净再说吧。」 贾母嘆了口气,垂泪道:「家里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修下这个丧门星!好好儿的贵妃门第,让这败家娘们儿折腾成这副模样,往后谁还看得起咱们家!」 事已至此,贾家的主子们各个愁云惨雾,王熙凤怀着身子,还得顾着老的小的:「老太太快别哭,据我来看,得罪了林家姑娘的是二太太,并不是咱们,也许两位妹妹气消了之后,不至于迁怒咱们家呢,平日里咱们对两位姑娘也是客气的,并没有亏待啊!」 贾母就着探春的手擦了眼泪,嘆气道:「也罢了,待明日我亲自往宫里递帖子走一遭,去给琢丫头和黛丫头赔罪!只盼捨出我这张老脸去,能换咱们家安生吧!」 第60页 一时间贾母带着宝玉跟贾珍去安置,凤姐儿去了尤氏处,贾琏、李纨、探春负责安排下人把家里尚还完好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一併抬到了隔壁去,剩下的破烂只能先扔在那里,其中颇有些碎玉散金,虽然尚算府里的东西,但主子们都在隔壁,贾琏毕竟是男子,李纨又像个佛爷,探春虽然能干,毕竟是未嫁的姑娘,且分身乏术,何况他们也都要去隔壁安置呢? 这一夜,也不知被那些下人藉机摸去了多少值钱的东西,事后无从查考,只得罢了。 …… 第二日,贾家因私藏太后懿旨被皇上下令抄检的消息就传开了,外头沸沸扬扬,宫里自然也是暗流汹涌。 凤藻宫里,元春早在听说整件事的第一时间就昏了过去,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就撑着身子爬起来,往长乐宫去。 王夫人有些牛心左性,她是知道的,可是元春自认知母莫若女,母亲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私藏懿旨这样的事情来,况且林家姐妹自入京以来就一直寄居贾家,贾家待她们也算不薄了,这世上哪有这种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道理! 元春到了长乐宫门口,照例求宫人通传,得到的回覆却是太后陪着两位如帝姬去御花园赏花了。 无奈之下,她也只能带着人直奔御花园,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在荷池边上碰见了太后和林琢玉、林黛玉:「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此时正躺在躺椅上,和林家姐妹一起吃着刚摘的莲蓬,在树荫底下吹着荷池里来的阵阵凉风,别提多惬意了,瞧见贾元春的一瞬,眼底不由得划过一丝不耐烦,但顾忌身份,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是贤德妃啊,起来吧,今儿怎么想着要来看看本宫啊?」 林琢玉和林黛玉对视一眼,站起身来给元春行了个礼:「娘娘金安。」 贾元春乃是四妃之一,按宫中品阶是一品,她们姐妹虽然得太后宠爱,却是二品,按规矩确实得给元春行礼。 元春却不叫人起来,只是向旁边撤了一步,冷冷看着林家姐妹,眼底划过一丝怨愤:「这是怎么说的,两位如帝姬的礼,本宫怎么受得起!贾家照顾了二位如帝姬这许些时候,二位一个不顺心,还能叫贾家颜面扫地,本宫若是受了二位的礼,只怕以后在宫里也没有容身之处了!」 太后脸色一沉,扫了元春一眼,继而看向林家姐妹:「既然贤德妃有自知之明,觉得受不起你们的礼,那就遂了她的意吧,从今往后你们姐妹见了她不必行礼,只当她是个闲人就是了。」 「起来吧,地上怪脏的,咱们接着躺下说话。」 琢玉和黛玉应了声是,又回躺椅上躺着去了,太后一边吃莲蓬,一边饶有兴致地问琢玉:「遇岚,你方才说的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这故事里的昏王一日杀一个女子,真可以说是残暴至极了,怎么那宰相的女儿不怕,还主动要求侍奉呢?」 林琢玉正待开口,一旁的元春已经委屈得不行:「太后娘娘!您即便是偏心,也得讲些道理吧?二位如帝姬自入京来就一直寄居在我贾家,贾家对她们可是有大恩的,如今臣妾母亲不过是一时半刻怠慢了她们,她们就这么计较,天底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太后看了元春一眼,似笑非笑:「本宫就说,你平日里最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儿怎么巴巴地寻了过来,原来还是为你母亲抱屈!」 元春咬了咬下唇,眼圈不由得红了:「古人云:「物不得其平则鸣」,贾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臣妾身为贾家女儿,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太后笑了两声:「这么说,你觉得贾家还很无辜了?」 元春拭泪的手一顿,听太后的意思,这里面似是有些隐情? 太后扫了元春一眼,又看向林琢玉:「遇岚,给咱们这位贤德妃好好儿说一说,她那好母亲都干出什么好事来了!」 林琢玉应了声是,笑着看向元春:「说这个之前,我倒得问贤德妃一句,四月廿二日是令弟的生辰,贤德妃遣人送了些礼物,连带我们姐妹都有,不知道您给我们姐妹送的什么?」 元春微微一怔,不明白林琢玉为什么提起这个来,林琢玉不是要说王夫人做的事吗?可这明明是她对林家姐妹好的地方,根本就不挨着啊! 她略略想了想,拧眉道:「本宫记得,是绿檀香珠一串、绢扇一把、上用云锦一匹、端砚一方、琉璃盏一只!」 元春说完,想起王夫人的抱怨,不由得冷笑一声:「我自认是给足了姑娘面子,比我们贾家的姑娘还要厚一分,谁知姑娘倒挑起我的理来,嫌东西简薄,连一指头都没沾!」 林琢玉脸上的笑缓缓沉了下去,神情渐渐冷了起来:「好一个贵妃娘娘,真真儿是懂规矩的人,只是有一条———娘娘在指责我们姐妹挑理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过您母亲,给我们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元春微微一怔,脸色稍变:「自然是我赏赐的礼物了,母亲又不缺这点子东西,怎会私下扣留?」 「究竟是怎么样,我们姐妹也不清楚,可是二太太交给我们的,只有一把绢扇和一串香珠。」 林黛玉在一旁听着,默默看了元春一眼,淡淡道:「巧得很,这礼物不多不少,恰恰和寄居府上的冯家姑娘得到的东西一模一样呢!」 元春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整个人也摇摇欲坠——— 第61页 怎么,王夫人现在居然连她都算计?! 如果林家姐妹说的是真的,那么在知道这件事的人眼里,她这个贵妃便是个尊卑不分的人! 王夫人要对付林家姐妹,元春本无意见,毕竟她与林家姐妹并无交情,可王夫人为何要拿她做筏子,还做的如此离谱?难道真的以为她在宫里过得很如意吗!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34章 ◎决裂(上)◎ 林琢玉似笑非笑地看了元春一眼, 挑眉:「方才贤德妃娘娘希望太后娘娘讲点道理,遇岚现在就把这句话转送给贤德妃娘娘,您有指责我们姐妹不给面子的工夫, 倒不如去了解一下,令堂在家里都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别什么黑锅都往我们姐妹身上扣!」 「贵府给亲戚接风的宴会让我们姐妹作陪;省亲别院没银子盖了找我们要;老太太屋里东西丢了去我们那儿搜, 把我们姐妹当什么了?这种事情,别人家都是再一再二没有再三,贵府是一而再再而三,居然还变本加厉、得寸进尺起来了!」 元春满脸涨红, 勉强分辩道:「分明是胡说八道!如帝姬有何证据证明,这些事是我母亲所为?」 林黛玉在一旁听到现在,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忽然觉得元春和王夫人不愧是母女,虽然相貌性格各异,可这脑子却是一脉相承———王夫人觉得她们姐妹没有靠山,就可以任意欺负;元春觉得她们姐妹没有证据, 便公然颠倒黑白! 她轻轻摇了摇手里的扇子,替自己扇走心头的一丝燥意, 柔声道:「远了不提, 昨儿令堂拿我们姐妹当贼看的事儿, 周公公可是正撞见了呢, 若没有周公公替我们做主, 这一个贼名还真就安在我们姐妹头上了, 贤德妃娘娘不信, 让周公公给你细说好不好?」 元春咬了咬下唇, 看向周三彩的目光里带着探询, 周三彩却不答话,而是先看向太后,待太后点了点头,才轻咳一声,朝元春笑了笑:「要不是奴婢亲眼所见,谁敢相信有这样的事儿!贵府老太太也是正经的诰命夫人,屋子里头不知道有多少伺候的人,保不住哪个手脚就不干净,再说府里头那么多婆子丫鬟,说不定谁有什么事儿就得去老太太屋子里,可是贤德妃的母亲放着那么多的下人不搜,专搜自家和亲戚家的主子,可真真儿是让奴婢开了眼界!」 「奴婢原是去传旨的,谁知到了贵府上,竟成了长坂坡赵子龙———单骑救主!贤德妃娘娘的母亲可真是了不得,敢让下人拦着二位如帝姬不让走!好傢伙,亏得奴婢出宫是为了传旨,好歹还带了些人在身边,要不然还得在贵府杀个七进七出呢!」 周三彩是太后身边得用的大太监,如今虽上了岁数,年轻时也看得出是个精緻的人,更兼一张嘴又巧又刁,寻常的事儿经他一说,都好像添了几分滋味,何况这本就千古罕见的奇事? 他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朝太后抱怨:「您可不知道啊,那贾府二太太声嘶力竭地说丢了东西,一定是二位如帝姬偷的,奴婢实在想不明白,范嬷嬷也没叫二太太搜屋子,怎么二太太就这么肯定是二位如帝姬偷的呢?」 「奴婢实在好奇,就逮着个老婆子问了问,好悬没把奴婢鼻子气歪了,合着贾家府上从老太太到底下的姑娘们一个不在,都上清虚观散心去了!奴婢真想不明白,老太君去看戏,横不能是光着去的吧,丫鬟僕妇怎么还不得带点东西过去伺候?怎么二太太也不等人回来问个明白,就开始抄检了?」 元春在一旁听着,这才知道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又是羞又是臊,又是怒又是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太后剥了颗莲子噙在口中,慢条斯理地嚼了:「贤德妃,皇上既然赐了你这个封号,你也该懂些人情世故,别觉着本宫在宫里,就不知道你们家干的那些勾当,古人说「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本宫身为太后,若是没点眼界,岂不天天被人煳弄!」 元春满脸通红,正要解释,太后已经挥了挥手:「你有在这里磨烦本宫的功夫,不如去劝劝你母亲,少做这种昏聩的事情!」 这话就是直接赶人了,元春也不好硬赖着不走,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磨磨蹭蹭地转身离开了。 等元春走了,太后一翻身从躺椅上坐起来,抢过小宫女手里的扇子给自己扇了起来:「本宫真是不耐烦应付这贾家人,当妈的在外面做下没脸的事,当闺女的在宫里又逞起威风来了,当着本宫的面儿排揎你们,她是想要寒碜谁?」 话音还未落,徐嬷嬷已来了:「启禀太后娘娘,荣国公夫人贾史氏递帖子求见。」 「去了小的,又来老的!」 太后拧眉不乐,她不耐烦跟贾家打交道,且也看不惯贾家为人,再加上瞧见黛玉忽然低了头,面上似有惆怅之意,立刻打定了主意,吩咐道:「挡回去!告诉贾史氏,有进宫的工夫,不如回去劝贾王氏把本宫的懿旨交出来!」 「懿旨一天不交,本宫就一天不罢手,让贾王氏自己看着办!」 太后说完,朝徐嬷嬷使了个眼色:「回来之后,去找皇上借一下京城的舆图,就说本宫要给二位如帝姬的府邸选址了。」 …… 贾母递帖子进宫之时,原已做好了屈尊赔礼的准备,想来以黛玉的温柔行事,必不会挑她这个外祖母的理,也许她服了个软,黛玉就顺着台阶下来,原谅了她呢? 第62页 如果事情再顺利一点,也许她还可以将黛玉请回贾家居住,林琢玉搬走就搬走了,贾家原本也没有必要非得留她,只要黛玉留在贾府就好了。 没了林琢玉这个刺头,以黛玉的温柔知礼,断不会再与王夫人起争执,就算王夫人贼心不死,她这个外祖母也能护住黛玉! 黛玉虽然丧母,可如今贵为太后的干孙女,父亲又是二品大员,再加上才貌双全,等闲的京中闺秀还未必及得上她,与宝玉相配也是极好的。 贾母这一路上都在琢磨怎样说话能让黛玉心软,倘若林琢玉挑刺儿,又该如何应付,谁知在宫门口等了半天,等来的不是带路的嬷嬷,而是太后的口谕:「娘娘说了,老太太有进宫的工夫,不如回去劝您家二太太把懿旨交出来,二太太嘴硬一日,娘娘就要去您家搜一日!」 贾母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徐嬷嬷话已经带到了,并没有多与贾母交谈,一转身离开了。 无奈之下,贾母只能又回了贾家,才刚下马车,就听见三等将军第里远远传来戴权的声音:「继续搜,找不到就把墙给咱家砸了,咱家就不信,找不到太后的懿旨!」 贾母眼里划过一丝恨意,大概是气得很了,嘴角无意识地抽动了几下,但到底不敢与戴权叫板,只能悄悄去了隔壁的贾宅。 才刚下了马车,贾家一众人都围了上来,凤姐儿抚着肚子,焦急道:「老太太,情况怎么样?两位妹妹可答应同咱们和解了吗?」 贾母摇了摇头,垂泪道:「太后娘娘连宫门都没叫进,谁又能有什么办法!」 贾珍听着便拧起眉头来,在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后,更是神色凝重,目光不由得落在王夫人身上:「二婶子,你到底是不是藏了懿旨?若是有,趁早还给人家吧,把全家连累成这幅模样,您脸上怎能抹得开!」 王夫人眼圈一红,朝贾珍怒道:「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懿旨被那姓范的老货拿走了,根本不在我这儿,他们昨天已经把府里翻过一遍了,难道还不清楚吗!」 贾母都气笑了,王夫人的有己无人真是让她长见识:「昨日林家两个丫头也说过她们没有偷东西,你信了吗?」 「既然你可以不信,那太后自然也可以不信!」 王夫人垂泪道:「可是老太太,媳妇是真的不知道懿旨在哪里,别说是砸一天,就是砸一百天,从那边府里砸到这边府里,它终究还是没有!」 贾珍着实噎了一下,不由得在心底里无语,这位二太太可真是会说话,他看三等将军第那边兵荒马乱,本想着大家都是一家人,能帮的忙还是帮一把,万万没想到王夫人说着说着就顺带着把他也捎上了,还从那边砸到这边,亏她怎么想的! 贾母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忽然睁开眼,看向王夫人:「政儿媳妇,你手里当真没有太后懿旨吗?」 王夫人一气之下,立刻举起手发誓:「若太后懿旨此时在我手里,我即刻被雷噼死,死后下拔舌地狱,不得超生!」 贾赦冷冷道:「二弟妹,你赌咒发誓也没有用,如今太后就认准了是你拿的懿旨,你就算是发下天大的誓愿来,太后也得信啊!」 贾母眸色微沉,目光落在王夫人身上,眼底划过一丝冷嘲:「说你蠢你还不愿意承认!当时你带去流风院那么多人,难保个个儿都是忠心的!就算你没有碰过太后懿旨,谁能保证其他人不会浑水摸鱼?」 王夫人一愣,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人名来:「这……应该不会吧!」 「有什么不会的?你这些日子也没少算计人了,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能算计人家,人家就不会算计你吗!」 贾母沉声道:「再说了,你当她是什么好人么!倘若她真的如你说的那般贤惠,又为何不肯替你看懿旨上的字迹?但凡她能看上一眼,家里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王夫人还在犹豫,贾母已经转过身吩咐鸳鸯:「去请冯姑娘过来!」 贾家不缺吃闲饭的,可是像冯家人这样的丧门星,贾家还真是招待不起! 第35章 第35章 ◎决裂(中)◎ 冯宝钗这日早起之后右眼便一直跳, 虽然心绪不宁,可是该做的事儿还得做。 用了早膳,她先去瞧了瞧昨儿被吓着的冯姨妈, 又到冯蟠房里,看看人恢復得怎么样了。 冯蟠这些天已经逐渐有了些人样, 能勉强动弹了, 就着丫鬟的手喝了汤药,见宝钗来了,恨声道:「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憋屈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留在金陵, 谅他金陵府尹也没胆子真把我怎么着,强过如今!」 宝钗的心早已冷了,听着冯蟠的抱怨也只如没听见, 千悔万悔,悔不该当初容许冯蟠造孽,如今事已至此,再说这些话又能怎样? 冯蟠一个人抱怨了半天, 见宝钗不搭茬,自己也觉得没趣, 沉默一会儿, 又疑惑道:「我这些日子虽然身子不好, 倒也听了一耳朵, 说是姨妈家里的大小姐封了贵妃了, 按说贵妃的家里, 怎么也算个皇亲国戚了, 为何我眼里看着, 一点儿体面也没有, 天天不是丢人就是现眼的?」 其实冯宝钗自己也想不通,贾府原就是国公门第,如今家里又出了贵妃,按说应该是风头无两,可是这些日子她冷眼看着,贾家非但看不出兴盛来,反而瞧着有些日薄西山的架势了。 第63页 虽然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像贾家如今这样,三天两头便要在京城里头现眼一次的世家,也实在是罕见,家里能有多少体面,禁得住这样的磋磨? 而且,冯家自受罚以来,从未与贾家产生过什么矛盾,到如今,也不见得有多体面,而林家姐妹隔三差五就给贾家和王夫人一顿难堪,却没见贾家把她们怎么着,反倒是一路青云直上,升上去了。 冯宝钗素来有心,见此情景,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也自有一个小算盘。 她正在沉吟,忽然见鸳鸯过来:「冯姑娘,老太太有请呢。」 冯宝钗闻言,便站起身来吩咐丫鬟:「好好儿照顾大爷,我去去就来。」 一面说一面才转了身,忽见鸳鸯脸上有些不好看,心思不由得一沉,略想了想,笑道:「老太太今儿不是说要去宫里么,我只当还要坐一会儿,怎么这会子就回来了?」 鸳鸯只是低了头,并不十分热情:「皇宫大内,哪里是奴婢能到的去处,姑娘问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冯宝钗抬眸看了眼天色,心下越沉,但鸳鸯在一旁看着,也不好不去,只能勉强笑笑:「那劳烦姐姐带路了。」 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袖子,知道衣裳夹层里的信还在,略略放下心来。 亏得她一直将王夫人那日送来的信贴身放着,若非如此,那日抄检将军第的时候,只怕也被羽林卫撕了去了。 时近端午,日头毒辣得很,冯宝钗刚从冯蟠房里出来,便不由得拿团扇遮了日光,身上起了一层浮汗,看鸳鸯带的路,竟不是去老太太临时的寝房,而是去正堂。 大热的天,冯宝钗心里却凉得什么似的。 她隐隐有种预感,冯家今后的命运,可能就系在今日这一场见面了。 正堂。 冯宝钗进了门,一眼便瞧见贾母坐在主位,旁边是邢王二夫人和王熙凤,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宝钗见过老太太、二位太太。」 紧接着,又看向王熙凤:「二嫂子好。」 贾母淡淡道:「起来吧,今儿叫你过来,是有件为难的事儿,虽不好开口,这会儿也顾不得了。」 「当日姑娘来求我收留,说得实在可怜,我一时不忍,也就留下你们了,可是如今我们家自顾不暇,自家宅子都被砸了,实在不好招待亲戚,听说府上大爷这会子也能动弹了,请冯姑娘今儿就搬出去吧。」 冯宝钗身子一晃,心里沉重的同时,倒也有种命定般的释然———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便先落下泪来:「老太太,我哥哥虽然醒了,身子到底还没大好;妈妈昨儿又受了惊吓,如今还躺在床上……」 才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冷冷打断:「话虽如此,可我们府上的情形姑娘也看到了,自顾尚且不暇,还谈什么收留亲戚呢?姑娘还是自寻出路去吧!」 冯宝钗拭泪的手一僵,心知贾母是铁了心的,看来今儿必得是动真格的了,便收了眼泪,直起身子来:「老太太这般铁面无私,就不想想咱们两家的亲戚情分吗?当初我哥哥犯了事儿,可是全凭姨妈为我们周旋,这份情我还记着,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老太太怎么就忘了呢!」 王夫人神色微变,不由得看向贾母:「老太太,这……」 贾政当初帮了冯家的忙之后,她的确是叫人给冯姨妈写了信,但也在信里嘱咐过,看了之后立刻就烧掉,怎么冯宝钗这时候提起信来了呢! 难道,这丫头竟把信留下来了? 王夫人后背生凉,看冯宝钗的眼神儿如看厉鬼,那林家丫头与她作对也就罢了,怎么连亲妹妹的女儿也背地里算计着她呢! 冯宝钗却只是冷笑而已,兴你们贾家算计我哥哥,不兴我算计你们? 今儿若是贾家容下了冯家还则罢了,若是容不下,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两家一块儿倒霉! 瞧见王夫人如芒在背,冯宝钗唇角弯起一丝弧度来。 斗不过林家姐妹也就罢了,以有心对无心,我还斗不过你么! 王熙凤这会子已沉了脸色,心情差到了极点,昨日的林家姐妹,今日的冯宝钗,都是一声不响就把贾家坑了,枉她平日里对两姐妹多有照顾,对冯宝钗也还算客气,没想到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冯宝钗见贾母默然,王夫人惊慌,王熙凤气结,心下不由得稳了几分,又嘆道:「老太太,我母亲和贵府二太太毕竟是实打实的亲姐妹,若非实在为难,我们也不会这么不讲情面,跟亲戚家闹到这个地步,如今我哥哥虽然是犯了错连累了贵府,可是皇上既然已经下旨处分过了,也没有秋后再算帐的道理,贵府上如今是有些事儿,可我们也不嫌弃不是?」 「冯家如今别的没有,银子是管够的,老太太不看在那八十万两银子的份儿上,也看在姨妈面上,好歹再容我们些日子,将来我们孝敬老太太的日子还长着呢!」 冯宝钗说完,恳切地看着贾母,等她的示下。 依她的想法,先以回信的事儿镇住贾家人,再用银子的事儿动之以情,如此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不怕贾家人不动心。 冯宝钗这般想着,忽然听见贾母冷笑一声:「你们都听听,咱们家如今到什么地步了,连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女,也可以在咱们面前颐指气使,这些日子里咱们待她也算不薄了,如今不过是要她们搬出府去,既不是要她们的命,也不算仗势欺人,人家就恩威并重,又是威胁又是银子的,竟要把咱们拿捏住了!」 第64页 贾母说完,又看向王夫人,冷着脸:「我平日里说了你多少,你只是不听,一心以为同气连枝的亲戚就不会害你,现在到底怎样?」 王夫人怨愤地看了冯宝钗一眼,低头不说话了,王熙凤觑着形势,见贾母面上虽有冷意,却不见惊慌,自己心里也有了底,笑道:「老太太毕竟是老太太,走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我跟二太太能经过见过多少?若没有老太太提点着,只怕我们被人卖了去,还帮着人数钱呢!」 贾母微微一笑,看了冯宝钗一眼:「冯丫头,我们府上虽然如今不济了,倒也不差你那点子银子,既然你自恃财力,那贾家自然更不必担心你们娘母子了,凤丫头,叫琏儿带人送姨太太一家子出府!」 冯宝钗万万没料到事情这样发展,顿时花容失色,半是惊慌,半又觉得贾母不过是虚张声势,咬牙道:「老太太如此狠心,我们冯家也不敢高攀了,既如此,请老太太先把修园子的八十万两银子还回来,银子到手,我们即刻就搬,绝不多留!」 「可是老太太,您就真的不顾及姨妈与我们的情分吗?当初哥哥的事儿,姨妈和姨夫可是在里面多有斡旋!这份情我记着,姨妈自然也该记着,难道您就忘了?」 贾母身子略向后靠了靠,瞧着冯宝钗这幅模样,越发觉得好笑,看向王夫人:「我从前多嫌着你是个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连帐本都看不得,万没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竟也有因祸得福的一天!」 王夫人呆住了,贾母转过脸去,看向面色铁青的冯宝钗:「冯丫头,你这姨妈目不识丁,一个字都不认得,如何写得了信呢,嗯?」 「倘若随便找一个下人,以我们府上的口吻写一封信就能做得了准的话,我现在叫人写一封冯家要谋逆的信去出首,你冯家是不是要有抄家灭族之祸了?」 「至于银子———要钱不难,可总得有个借据吧?」 贾母哼笑一声,当初冯姨妈送银子的时候,恨不得跪着求贾家收下,唯恐自己送得少了,哪有脸指望贾家能还,还提什么借据! 「丫头,你要是有本事的,去官府告我们去,熬过笞刑之后,你要是还有命说话,可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告得下来!」 第36章 第36章 ◎决裂(下)◎ 贾家别的没有, 家丁是管够的,贾琏直接叫人连冯姨妈带宝钗冯蟠一併扔出了贾府的大门,连他们的箱笼也都丢了出去, 冯家虽然有些家丁,可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 更何况与贾家相比, 冯家连条虫也算不上呢! 做完这一切,贾母方松了口气,凭冯家这几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即便是去告官, 贾母也有信心保自己无虞。 除此之外,算算日子,金陵老家的那几房冯家人, 也该收到改姓撤皇商的消息了,冯宝钗或是冯蟠这会子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倘若冯宝钗真敢告官,贾母便扶持其他几房的冯家人, 跟嫡系对着打擂台,倒要看看她冯宝钗长几个臂膀, 能斗得过这么多人! 等心思安顿下来, 贾母的目光不免又落在王夫人身上, 自方才开始, 王夫人就一直低着头, 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看得贾母一阵冷笑:「咱们家难得来几个亲戚, 又不差那一口饭吃, 你倒是好, 非要算计人家孤女,如今咱们的脸面都丢光了,亲戚也都断绝了,你该如意了吧!」 王夫人低头擦了擦眼泪,嗫嚅道:「媳妇哪里能想到,那冯家人居然……」 「想不到,又是想不到!」 贾母冷哼一声:「你想不到手底下人会乱嚼舌根子,结果让咱们家金尊玉贵的姑娘被外人指点;想不到冯家人有心眼,结果差点儿让人抓了政儿徇私枉法的把柄;想不到林家姐妹是太后的干孙女,结果害得咱们家伤筋动骨,丢人现眼!」 「把咱们家害到这种地步,你一句想不到就能开脱了?!」 王夫人泪流满面,事实面前,她即便是不服气,也没别的话好说,只能默默拭泪。 贾母嘆了口气,倘若王夫人是邢夫人或者赵姨娘倒好办了,真要是说不通了,大不了还有个死么,可她偏偏是宝玉和贵妃娘娘的生母,真要是死得不明不白,宫里头贵妃娘娘怎么想,宝玉又会怎么想? 兄长是朝廷重臣,女儿是当朝贵妃,儿子衔玉而诞命数不凡———这样的人,能轻易动得了吗? 借着眼线的手笔,偶尔动动手脚还可,谁没有个三灾五病的?可要是过了头,就遗毒无穷! 贾母淡淡地看了王夫人一眼,忽然觉得心累,王夫人有这样的背景,明明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无数人的歆羡,她却非要自己作死! 低低嘆了口气,贾母看向王夫人,再怎么不满意,日子该过还得过:「经了这么多事,你也该有些计较了,现在宝玉大了,你也上了岁数,当祖母的人了,得放手时且放手,含饴弄孙不好么?家里的事儿,有凤丫头在,出不了大岔子,你往后就收了手,少管些事吧!」 王夫人虽然不愿,可贾母的话毕竟在理,最近出了这么多事,细算下来每一件都有她的手笔,王夫人实在找不到理由反驳,只能含着泪应了。 贾母也没管她怎么想,反正现在贾家一个亲戚都没留,又回到林家姐妹没进京时的状态了,如今整个贾家里头,王夫人还真没什么对手,尿坑里的泥鳅———掀不起多大浪头来了,随她去吧。 第65页 比起王夫人来,贾母此时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之前林彦玉带人搬家的时候,说了好些没脸的话,把贾母气得半死,可等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贾母又觉得林家这气生得有道理,倘若不生气,倒显得林家兄妹自己不尊重,还不顾黛玉的名声了。 如今把冯家这罪魁祸首赶了出去,贾母觉得自家安静了许多,回过头来想起林家姐妹,又觉得为冯家这帮煳涂虫,绝了林家这门亲,也未免太亏些。 现在的林家,和从前又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林如海官居二品,林家姐妹也是二品的如帝姬,地位等同异姓郡主,谁要是娶了她们,起步就是个郡马,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了,况且太后的干孙女,又怎能真和异姓郡主一概而论呢? 从前冯家没进京的时候,王夫人也跟她提过金玉良缘的事儿,贾母从头到尾都没松口。 金玉良缘说得好听,可再怎么好听,也改变不了冯宝钗是商户女的事实,皇商人家是比寻常商贾有些体面,可再怎么体面还不是商贾出身?贾家从前国公门第,如今家里更是出了贵妃,稀罕这点子体面吗! 贾母心里盼的是连璧姻缘,名门公子娶高官之女,这才叫个门当户对。 宝玉衔玉而诞,自然便是有些造化的,妻子还没定亲就成了太后的干孙女,宝玉什么都不用做,成亲之后就成了郡马爷,谁听了不说一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贾母想得高兴,不由得呵呵地乐出了声,又勐然间沉下了心思。 现在第一要紧的,是赶紧跟林家重修旧好,最好是林家姐妹出宫之后,还能够再回到贾府居住,这样外人看着也知道,林家和贾家还是姻亲之好,况且对家里这几个女孩儿也有益,迎春探春她们几个若是能与如帝姬是闺中密友,将来定亲的时候,人家也许还高看一眼呢。 思及此处,贾母让人叫来了贾琏:「如今家里头,也就你还外场些,你爹和你二叔原不惯做这种事,宝玉小孩儿家脸嫩,说不出好听的来,说不得还得是你走一趟,跟你林兄弟赔个不是,别让两家人因为外人挑唆,就生分了去。」 贾琏听到此处,心里老大不情愿的,林彦玉当日骂得难听,今天未必就能说出好听的来,两位老爷不好挨小孩儿的骂,况且又不是平辈人,不去也就不去了,可宝玉凭什么就能不去?当初得罪人的是他亲娘,论理正该他去啊! 话虽如此,可贾琏心里也知道,老太太疼宝玉疼得天上有地上无,哪里捨得自家的活凤凰去受这样的委屈,自然便得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去了。 贾琏心里不愿意,嘴上可不露痕迹,一口答应下来,回来找王熙凤商量送礼的事儿。 王熙凤这两天忧思过度,有些不大安生,正喝着保胎药,听贾琏把话说完,顿时冷哼一声,气得药也喝不下去了:「这可真是瘸子撞见了歪嘴———各有各的邪门,二太太得罪了人,老太太让咱们去赔礼,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贾琏重重地嘆了口气,苦笑:「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老太太指名道姓让我去,难道我能说我不去,谁的娘惹了祸让谁平去?也只得看你的面子上罢了!」 凤姐儿朝贾琏瞪了瞪眼,嗔道:「得了吧,为着二太太的事儿欠你人情?我可不干!」 「瞧你,说两句玩笑话就急了,还不快把药趁热喝了。」 贾琏说完,侧身在炕沿上坐下,嘆了口气:「这事儿虽然我不愿意,可是到我头上了也没法推,虽说是林家受了委屈,可是林小子给咱们那么大难堪,倘若咱们再让长辈去赔礼,这脸越发丢得大了,平辈中人,也只我还有点用处,我不去,难道叫宝玉或是琮弟、环儿去,还是叫珍大哥哥去?」 说到此处,贾琏伸手去拉住凤姐的手,苦笑:「老太太如今一心想着如帝姬,哪里有咱们的份儿,我若是铁了心不去,只怕老太太要叫你去呢,到那个时候,还不是我心疼。」 一句话把凤姐的眼圈都说红了,想想家里如今的景况,嘆了口气:「你这次去,不管好歹,早些回来。」 话虽如此,心里却也是明白的,老太太一心惦记着黛玉,只怕仍想让宝玉与林家结亲,贾琏此次去若能与林家重修旧好,自然是好的,倘若不然的话,老太太这边儿必定不罢休,贾琏也不知要到那边受多少次气。 贾琏替凤姐儿掖了掖被子,又唤过平儿来,吩咐:「好好儿伺候你家奶奶,若有半点儿不是,我揭了你这小蹄子的皮。」 他嘴上说得兇狠,手底下却诚实,忽然在平儿手上摸了一把,不等凤姐儿和平儿回过神来,已经大踏步地走到门口,一掀帘子出去了。 平儿呆了一瞬,见凤姐脸上虽有嫌弃,不见醋妒或是怒意,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凤姐边上,把炕桌上的药碗收了,笑道:「咱们这位爷,越发不正经起来了。」 王熙凤嘆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只盼这一胎能是个小爷吧,等他出了世,非得叫他好好儿读书不可!」 大户人家的公子又如何?上头有孝道压着,还不是人家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王熙凤算是看透了,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功名权势才是真的,贾琏平日忙里忙外,也没看老太太如何疼他,宝玉一天正事儿不干,只会在姐妹堆儿里钻,只因他有块玉,就成了贾家的活宝贝! 第66页 她自认是没有王夫人的命,能生出衔玉的孩子来,那就只能盼着孩子将来出人头地,如她的伯父王子腾一般,能庇佑家人! …… 林宅。 虽然林琢玉和林黛玉的行李已经搬回了林家,但是因为两位如帝姬还没有回家住,林彦玉也就没换门上的匾,若是如帝姬府要现盖呢,还值得换一次匾,倘若是现成的宅子,就没这个必要了,况且两位如帝姬住在一间宅子里,这匾怎么挂,且得讲究呢。 正好这天上皇来了,林彦玉突发奇想,要不干脆问问上皇得了。 上皇这次是独自出来的,太后说什么也不肯动唤,天天在宫里看两个小美人,招得上皇又是醋又是气,你有美人我还有弟子呢,像谁没人要似的,谁知到了林家仍是要忙活两个如帝姬的事儿,气得上皇想撞墙。 林彦玉兴致勃勃,上皇兴致缺缺,两个人正商量着,忽然见管家林稳走了进来:「启禀大爷、老先生,三等将军第的琏二爷来了,在门口递帖子求见呢。」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37章 ◎恩断◎ 「琏二爷, 谁啊?」 上皇看了林彦玉一眼,自从贾代善故去之后,上皇怕睹人思人, 对贾家也不怎么太关注了,虽然知道贾代善的两个儿子, 但再往下的后人就不熟悉了。 「是三等将军贾赦的长子。」 虽然按林彦玉的身份和辈分, 直唿贾赦的名字好像有点过分,但一来贾赦又不是他正经长辈,二来虽然是道听途说,但林彦玉也不太看得上贾赦为人, 三来上皇问话也应该直言不讳,因此林彦玉就直接说出来了。 上皇点了点头,想起贾赦来, 当初贾代善故去的时候,还是他准了贾赦袭爵的事儿:「奇怪,他来干什么?」 林家姐妹虽然是在贾府住过,但现在已经搬出来了, 林彦玉跟他学过那日说的话,听起来可够狠的, 按说这林贾两家的亲戚情分也该断得差不多了, 怎么贾琏这会儿过来? 林彦玉觑着上皇的脸色, 试探着开口:「要不, 把他打发回去?」 「不用, 听听他到底要干什么吧。」 上皇也是突然心血来潮, 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收拾贾家, 但听说贾代善的长房长孙来了, 心里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不知道这个贾琏和贾代善有没有几分相像? 再怎么不愿意,到人家赔礼道歉也没有哭丧着脸的,因此贾琏进门的时候,脸上已做足了笑容,才进了正堂,一眼便瞧见主位上坐着的林彦玉,才要开口,忽然见旁边还有一位鬚髮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浑身一个激灵,不由得住了步子:「林兄弟,这位是?」 林彦玉神色淡淡,虽然他跟贾琏没有过节,但想到贾家的行事,也实在亲近不起来:「是陛下为我选的先生。」 按说区区一个教书先生,又是这么鬍子花白的一个人,贾琏平日本不会放在眼里,但不知为何,他看着这人便发憷,连脸上的笑都僵了。 贾琏在心底里宽慰自己,八成是他年少的时候念不进去书,叫先生罚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此见了这先生也心里发慌。 再怎么慌,该办的事儿还是要办的,贾琏上前几步,想了想还是先给上皇行了个礼:「老先生。」 上皇略略点了点头,也没怎么搭理他,贾琏也顾不上挑理,甚至隐约觉得这老先生的做派有几分王子腾的意思,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这别是哪位致仕的帝师吧? 林彦玉看了贾琏一眼,淡漠道:「那天的话,我想我已经同贵府上说清楚了,论理今儿我也不该见你,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才允你进来歇歇脚的。」 贾琏闻言,忙又起身向上皇拜了拜:「多谢老先生。」 上皇摆了摆手,在心底很是感慨,要是林彦玉不说贾琏姓贾,他哪能想到这竟是贾代善的长子长孙哪? 当初的宁荣二兄弟,贾代化重文,贾代善却偏武,比他堂兄更多一分跳脱的劲儿,虽然生得面如好女,唇若涂朱,打起人来却毫不含煳,也不知揍趴过多少见色起意,拿他当兔儿爷的不长眼玩意,小时揍流氓,大了揍戎狄,二十余岁就立下战功,将一等将军爵位又重新抬回了国公,谁瞧见不说一句年少有为? 贾琏虽然也有几分俊秀,但和当年鲜衣怒马的红衣小国公比起来,就不知逊色几何了。 上皇心思微动,忽然想起贾家那个衔玉而诞的公子哥儿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此子为人如何? 这小子出生的时候,可是把他膈应得够呛,口中含玉,这不是个「国」1字吗?老天把这小子降到世上是要干什么!若非因为他是贾代善的孙子,上皇非手动让他夭折了不可。 不过这十几年过去,也没见这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倒把上皇整煳涂了。 怎么,老天爷巴巴地让他衔块玉下来,就为了当个小废物吗? 要知道,贾代善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跟着皇子们去围猎了,获得的猎物往往比大人还多,而且贾代善是喜欢武,但不代表他不会文,上至八股下至诗词,没有他不会的。 珠玉在前,上皇实在很难对贾家如今的子孙提起什么兴致来,好不容易今天好奇了一下,又把自己郁闷得半死,人比人气死人吶! 贾琏看着上皇变幻莫测的脸色,自己也跟着一身一身地出冷汗,勉强定了定神,笑道:「那日我们一家子都出门去了,也不知道两位妹妹在家里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后来知道了,老太太着实把二太太训了一顿,说她煳涂,这不是特地叫我过来,给林兄弟并二位妹妹赔礼道歉吗?」 第67页 他说完,在心里嘆口气,正要站起身来行礼,却被林彦玉止住:「礼就不必赔了,当日我说得清楚,从今往后林家既不承你们的情,自然也不受你的礼,横竖是表面交情,得罪不得罪的又能怎样?」 贾琏忙道:「林兄弟这话可就把情分说远了,别的不说,林二妹妹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难道这也能是说不认就不认的吗?再者说了,事情既然是误会一场,说开了也就没事了,林兄弟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二位如帝姬虽然身份尊贵,毕竟年纪还小,林兄弟年纪也不大,难道就真的不需要人扶持吗?」 说到此处,贾琏嘆了口气,又软了几分:「再者,林大妹妹也常往家里来,多少也该跟林兄弟提过一句半句在我们府里的日子,别的不敢说,至少拙荆待二位妹妹是真心诚意的,林兄弟就不看在我面上,也得看在拙荆面上不是?」 上皇的目光落在林彦玉身上,饶有兴致地等着这小子回应。 贾琏说得倒是可怜,不知林彦玉如何应付? 只听林彦玉冷笑一声,看向贾琏:「琏二爷,我如今肯跟你和气地说话,已是看在二奶奶的面上了!你当你们府上有这么大的造化,拂了二位如帝姬的面子,人家还不跟你计较么!」 「你只说贵府对二位如帝姬多加照拂,怎么就不想想,贵府二太太是怎么磋磨她们的?初次见面,二太太就寒碜我爹身份低;冯家来京城,二太太想让商户女教导两位如帝姬;贵妃省亲,房子没钱修了找我们林家要,这一桩桩一件件,林家一没声张二没计较,不是看在二奶奶和老太太尚还和气的份上吗!」 林彦玉说到此处,看了尴尬的贾琏一眼,正色道:「诚然,贵府从前是国公门第,我林家只是列侯,且如今只有叔父一人在朝为官,可天底下并没有哪一条王法,说的是高门大户可以任意欺凌低门子弟吧?我林家姑娘敬你贾家一尺,从来不曾声张这些事儿,谁知你们倒当成是理所当然!这里面的事儿,哪一桩拿出来不够你贾家身败名裂,哪一件说出去不够你贾家沦为笑柄!」 林彦玉说着说着,难免肝火上升,屈起指节点了点身侧的桌面,又冷笑道:「林家原以为出于亲戚情分,做这些事是分属应当,贵府有不周不到的地方,我们忍忍也就过去了,谁知贵府这等有己无人,连招待两位姑娘都要视作是对林家有恩,却不承我林家和睦之心,周全之情!」 「既如此,咱们还做什么亲戚?」 贾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林彦玉一声断喝打断了:「琏二爷,当日二太太来找我林家要银子修省亲别院,我妹妹不敢有二话,当场拿了一千两银票给你送过去,她们姐妹满打满算在你贾家也就住了一个月,吃了你家龙肝凤髓不成,值这许多银子?」 「我林家两位姑娘虽是住在你贾家,可是婢女自备、衣物自理,月例银子一概不要你贾家开发,统共住了你家一个月的房子,吃了你家一个月的饭,还掏了一千两银子,若没有前两天这档子事儿,将来还得给你家二十万两,就这你还敢跟我说对两位姑娘有恩情?我今儿要是不把这话给你宣扬出去,我也不配姓这个林!」 上皇在一旁冷笑一声,心里也起了怒意:「贾家,好大的威风!」 「千里迢迢接了人家姑娘来,打进门儿就开始算计,如今人家忍不了你们决定搬出来,还敢谈什么恩情!听你这意思,不管在你们家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吃了你们家的饭,住了你们家的屋子,就得承你们家的情?怎么着,往后亲戚家为了不欠你们的情分,上你们家吃住还得自备银子?你们家成了茶楼酒肆了!」 大夏天的,贾琏既热且愧,怒气在心又不敢发作,只能赔着笑脸:「林兄弟,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彦玉不理他,直接把脸一扭端茶送客:「琏二爷,我知道事情跟您和二奶奶都无关,可是话我也撂在这里!第一,谁惹的祸让谁平,二太太捅出篓子装缩头王八也不是一两天了,人家怕她是贵妃亲娘,二位如帝姬可不惯着她这个臭毛病!」 「第二,少在我面前摆这个恩重如山的谱,你不承林家的情,林家也没有必要记你的恩,当初肯替你家遮掩那些腌臜事儿,已是把那些恩情都耗尽了,现在你还想说两句软话就让林家松口,那是做梦!」 「第三,我还是那句话,从今往后咱们两家只是表面亲戚,林家不会刻意给你贾家难堪,可是从前那些破事儿要是传出去,你也别想林家替你兜着,琏二爷有功夫劝我,不如回家找太后懿旨去吧!」 作者有话说: 1按史实来说,古代的「国」字其实应该是写成「国」的,但在宋元话本中已经出现了「国」的字样,此处设定为上皇博学多识,认识「国」字。 第38章 第38章 ◎理论(捉虫)◎ 贾琏乘暑而来, 惹气而去,才刚到家门口,就从马上摔下去晕了, 吓得小厮们慌了神,一面派人把贾琏扶进去照看, 一面又派人去二门上找人知会老太太。 贾母其时正在家里等着贾琏回来復命, 满以为凭藉贾琏的口才,定能安抚住林彦玉,因此神情不见慌乱,还有心思同宝玉玩笑:「宝玉, 你林妹妹就要回来了,你可高兴?」 贾宝玉点了点头,虽然他很少有机会能和黛玉交谈, 但相较于冷心冷情的林琢玉,温柔恬静的林黛玉显然让他更为喜爱。 第68页 不过,黛玉回来了,也就意味着林琢玉也得跟着回来, 贾宝玉一想到生辰当日林琢玉的言行,就隐隐觉得后背发凉:「林妹妹回来固然是好事, 可要是林姐姐和范嬷嬷不回来, 那就更好了。」 迎春和探春、惜春这时也在贾母身边, 自那日跪聆圣训之后, 惜春就被贾珍带回了隔壁, 可是如今老太太也过来了, 贾珍还拘着惜春似乎也不大好, 就放她过来见老太太了。 听了贾宝玉的话, 探春和迎春对视一眼, 心里都有几分发凉。 这都什么时候了,宝玉竟还做着这样的梦呢? 人家只是林家姑娘的时候都懒怠理你,如今成了二品如帝姬,自然更没有给你面子的必要了! 但贾母却大为高兴,林家姐妹虽然貌美,但贾母也打憷跟林琢玉打交道,这丫头大抵是因为成了孤儿,总是冷言冷语,说出话来十句有八句是让人不高兴的,贾母喜欢活泼讨巧如凤姐儿一样的人,自然便有几分看不上林琢玉。 不过如今林家姐妹成了太后的干孙女,贾母心里不免打起了小算盘,反正林家姐妹记在太后名下,也不怕将来有人嫌她们没有女性长辈教养,完全可以将林宅改作如帝姬府,就让林琢玉搬回去。 黛玉自然是该住在贾家的,亲外祖母家,断然委屈不了她。 没了林琢玉这个煞星,以宝玉的品貌和惯会做小伏低的性子,过个一年半载的,两个孩子便能生出感情来,等到时候黛玉除了孝,就可以给两个孩子定亲,亲上做亲更是美谈。 至于聘礼么,自家人一娶一嫁,林家不必给黛玉出嫁妆,贾家可也就不用给黛玉聘礼,岂不是两便! 贾母算完了自己的一本帐,搂着宝玉笑道:「好,都依你,到时候把黛玉接回来住着,至于琢丫头,回去就回去了吧,也不好让他们兄妹总是骨肉分离的!」 宝玉正要开口,外头忽然有个丫鬟匆匆走了进来,跪下:「启禀老太太,琏二爷回来了,可是一下马就晕过去了,现在正在房里歇着,琏二奶奶让我来说一声,求老太太容琏二爷醒了再回话。」 沉默,在整个屋子里蔓延。 贾母的脸色从听了丫鬟的话便勐地沉了下去,这还用回什么话?倘若林彦玉给了贾琏好脸色,贾琏何至于一下马就昏过去? 探春勉强笑了笑:「这……也许是天气太热了,琏二哥哥急着回来报信,就……」 贾母依旧沉着脸,不见一丝笑影,吩咐丫鬟:「等琏儿醒了,让他即刻来见我。」 探春抿了抿唇,低下头去,惜春澄澈的双眼向贾母怀里的贾宝玉望了望,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唇畔不由得多了一丝冷冷的笑意。 贾家,也就这样了。 …… 约有小半个时辰,贾琏才醒过来,被平儿和王熙凤搀扶到了贾母面前:「老太太,琏儿没能耐,给您丢人了。」 贾母原是有一肚子的火,可是看着贾琏这幅虚弱的模样,又见王熙凤红着眼圈,时不时拿帕子拭泪,也不好朝小夫妻发作,只能嘆了口气:「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地说来!」 贾琏勉强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简单讲了讲在林家的经歷:「我到了林家,才开口没说两句,就被林小子跟他先生给一起骂了回来,说了好些难听的话,没得污了老太太的耳朵,末了说是谁惹的祸让谁平,既然是二太太得罪了如帝姬,就让二太太过去赔礼道歉,再者就是他林家不欠咱们贾家的,往后依旧是不登咱们的门。」 贾母早听了没两句就气炸了肺,一巴掌拍在软塌前的矮几上:「林家竖子竟敢如此放肆,眼里当真没有贵妃娘娘了么!」 「他妹子是如帝姬,我的外孙女儿不也是如帝姬吗!他如此开罪贾家,真是不把黛玉放在眼里!」 「还有他那个先生,简直不知自重!为人师表,疏不间亲的道理不懂吗?我们亲戚之间的事儿,哪里有他插嘴的份!」 贾母越想越气,且不说她心里存着连璧姻缘的念头,就算不提这个,她是黛玉的亲外祖母,想把黛玉接回家来,怎么能轮到林家小子这个后生晚辈说三道四? 林家小子说是姓林,可毕竟是庶长房的人,真算起来,跟黛玉的亲缘还未必有她这个外祖母近! 至于让王夫人赔罪的话,贾母并未当真,只怕是林彦玉看着贾琏年轻辈分低,仗着自家出了两个如帝姬,就拿腔拿调地逞脸罢了。 她没怎么跟林彦玉打过交道,只是那日在府门前见了一面,虽然知道这小子简在帝心,但他的两个妹子都封了如帝姬,他还是一个白身,可知皇上对他也不过如此,甚至只怕还没他妹子上心。 贾母是越想越气,一发觉得林彦玉便如那妒人家宅和睦的搅家精一般,见贾家上下几乎无人不疼黛玉,便生怕黛玉和他生分,乃至林如海不再重视他,所以必得是把黛玉同贾家撕掳开才肯罢休。 屋子里的西洋钟敲了几声响,贾母抬眸看了眼时辰,冷笑着站起身来:「好,既然林家小子不给琏儿面子,索性一发抬举抬举他,叫人备轿子,我亲自去与他理论!」 贾母就不信了,谁还能把她同她的亲外孙女分开不成! …… 骂走贾琏之后,林彦玉气得什么似的,上皇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人这一下午什么都没干,光顾着骂姓贾的缺德了。 第69页 尤其是上皇,现在深恨当初自己让皇上再给贾家一点体面,似这样的人家,就该给他们作践到泥里,外头看着是高门大户的,要多体面有多体面,谁知道内宅之中如此不堪,什么缺德干什么! 这会儿,有小厮送来了井水里湃过的西瓜,都切好了用碟子装着,上皇年老之人,原不敢贪凉,但生了一下午的气,心里燥得慌,瞧见冰冰凉凉的西瓜,不由得也起了兴致:「算了,为那起子人生气不值当,咱们把自己气得半死,人家在家里还当没事人呢!」 也就是现在时候还不到,等再过一两个月,他非让贾家知道知道什么叫「皇恩浩荡」! 林彦玉也捡起一块西瓜来,嘆气:「黛玉妹妹有这样的外祖家,也真是难为了她了。」 虽然林家现在与贾家是表面亲戚,但黛玉毕竟是贾府老太君的亲外孙女,别的都好断,这血缘是断不开的,以贾家的行事,不狠折几个跟头是不会老实的,他和林琢玉跟贾家没有瓜葛,隔岸观火也无所谓,黛玉若是袖手旁观,难免会被京里的小人念叨,可要是真的伸出援手,他又替黛玉不值。 要是能想个什么办法,让黛玉不必再理会贾家就好了。 不过林彦玉也就是这么一想,他毕竟跟贾家既没亲缘又没感情,不过是为着黛玉的利益考虑,不希望她被贾家这条后腿缠上,但若黛玉真的决定以亲缘为先,他也不会拦着就是了。 林彦玉和上皇一人一块轻纱围着脖子,正吃西瓜吃得开心,忽然听见外头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大爷,不好了!将军第的老太君来了,正在府门口喊您出去迎接呢!」 「嗯??」 林彦玉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谁来了?」 小厮又重复了一遍,林彦玉茫然地眨了眨眼,怎么着,贾家人挨骂上瘾吗? 他不由得拧起眉头来:「罢了,外人看着到底不像话,她不要面子,我林家还要脸呢,让她进来说话吧。」 小厮苦笑:「大爷,奴才们已经请过了,可是老太君说什么也不动,指名道姓地要大爷你出去见她呢。」 林彦玉一挑眉,轻哼一声:「这老太君倒是有些意思。」 上皇这会儿已经沉了脸色,淡淡道:「走吧,出去会会她。」 林彦玉一怔,不由得看向上皇,以贾母的年纪来看,多少也应该拜见过上皇吧?上皇这么轻易地去见她,就不怕暴露身份? 上皇神色淡定:「到时候你开门出去,我躲在门里头听就行了。」 林彦玉嘴角一抽,心道原来老爷子不是想给他撑腰,是听热闹去了。 不过想想也是,跟贾琏不同,贾母是认得上皇的,在贾琏面前,上皇可以装作是外人,说两句公道话,要是在贾母面前,就变成是上皇申饬了,林家和贾家虽然有矛盾,可也是私底下的,没有必要闹得这么大。 他也没想太多,吩咐小厮:「开大门,我这就去会会这位老太君!」 第39章 第39章 ◎御状(捉虫)◎ 林彦玉才出了大门, 一眼便瞧见了轿子前的贾母,他虽然跟贾母不算太熟,但一群年轻丫鬟围着一个老太太, 傻子也知道谁才是贾府老太君了。 在贾母身边陪着的是邢夫人和李纨,其实原本该是王夫人来的, 但林彦玉当时说的就是让王夫人来给他赔礼, 贾母就是为了面子也不能让王夫人来,只能喊了邢夫人。 如果可以,贾母倒是想把李纨换成王熙凤,无奈凤姐这两天身子不舒服, 贾琏又病倒了,贾母再狠心也不能逼着小夫妻带病跟她一齐来,也只能先叫上李纨。 原本贾母还想叫上尤氏的, 但尤氏早已得了贾珍的吩咐,决不能跟老太君掺和到一处去,因此听丫鬟说了之后便推中暑了不去,又说秦氏近来月事不调, 怕是有了身子,也没叫过去, 因此老太君最后还是只带了邢夫人和李纨来。 话虽如此, 但邢夫人来主要还是为了看二房笑话的, 林彦玉若是骂赢了贾母, 那就是王夫人给家里惹的祸, 把老太太也给坑了;若是贾母骂赢了林彦玉, 那这是自家赢了, 她更该高兴才是, 反正谁输谁赢她都不吃亏, 乐得看热闹。 贾母毕竟是有诰命在身,正经的国公夫人,林彦玉此时还是白丁之身,便先朝贾母深施一礼:「拜见老太君,不知老太君驾临寒舍,有何见教?」 话是这么说,林彦玉却并无半点将人迎进宅邸的意思———上皇就在门后头藏着呢,他倒是想把人请进去坐着说,可是一进门不就露馅了? 贾母看着眼前的林彦玉,心里一阵阵地冒火气,她和林彦玉并不熟悉,从前只在贾家门口瞧见过林彦玉一眼,还被他抢白了一顿,今儿是第一次正经跟这小子打交道,想起那日场景,还是肝火上涌。 她和邢夫人、李纨站了半天,这小子竟无半分将人让进宅邸之意,可见贾琏之前说得不虚,林彦玉的确不把贾家放在眼里! 贾母握紧了手里的拐杖,冷冷地看着林彦玉,这小子大概是觉得,只要把贾家人堵在家门外面,碍着面子,她就不敢开口言事了———可笑!这事儿明明是林彦玉不占理,她有什么怕嚷的! 就是说破了大天去,林彦玉敢把诰命夫人堵在府门外,也是他失礼! 「林家小子,贾家敬你是黛儿的兄长,因此凡事还肯与你商议,谁知你竟拿着鸡毛当令箭,在我们前面抖起威风来了!虽说你是二位如帝姬的兄长,可二位如帝姬位同二品郡主,你一个白丁之身,凭什么做得了她们的主!我乃是黛儿的亲外祖母,你又凭什么不许她同我来往!」 第70页 「今日当着朗朗干坤,你若说得出个青红皂白来还则罢了,若不然,我就拼了这条老命告御状,也要同你论个黑白!」 林彦玉:「……」 话是这么说,但现在这个样子,和告御状有什么区别吗? 此时林宅门前已有了不少围观之人,林彦玉神色微冷,见贾母理直气壮的模样,心下一发好笑。 他提起袖口,轻飘飘地掸了掸,这才看向贾母:「老太君这话可是好笑,是如帝姬不姓林了,还是我不姓林了?您家二太太当初做的可都是辱我林家颜面的事儿,现在二太太不肯道歉,却还想让我林家出身的如帝姬给您面子?我劝您找个阴凉地界儿先凉快一会儿,别叫热太阳晒昏了头!」 「朗朗干坤在上,我林家是苦主,怕您告御状怎的?我倒情愿和您去御前辩驳一番,也叫圣上知道知道,您贾家的贵妃娘娘是懂规矩的人,拿着我们林家的姑娘比商户女!」 虽然日头已渐渐偏西,但暑气仍炽,贾母脸上早已起了一层浮汗,又被周围人这么一指点,脸都青了,往地下一敲拐杖,怒道:「这些事儿即便是贾家有错在先,可你妹子就没错吗?当初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一言不合就在我们家摆谱甩脸子,我们不是也没同你妹子计较!」 「再者说,政儿媳妇得罪的是二位如帝姬,又不是你这竖子!她即便是要道歉,也该是给二位如帝姬道歉,不是给你这小杂种道歉!」 「我看在两家亲缘,也看在如帝姬的面子上,愿意先服个软,给你个台阶下,谁知你竟得寸进尺起来!琏儿再不济,也是五品同知老爷,你打量着他与你同辈,就敢轻慢于他?别折了你的草料!还有你那什么混帐先生,真拿自己当个玩意儿了,是谁给他的胆子,叫他掺和在里面生事的!」 贾母提起告御状来,原不过是为了震慑林彦玉一番,并没打算动真格的,谁知这小子丝毫不怕,反倒打蛇随棍上,气得贾母认了真:「你有胆子,就叫他出来,我同他到御前走一遭,咱们就当着天子的面儿告御状,看看陛下能不能饶得了他!」 林彦玉原本被贾母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听到后面却傻了眼,贾母骂他也就算了,怎么还骂上太上皇了呢! 他又好气又好笑,还不等开口,忽听身后一声怒吼,如晴天霹雳:「好啊!告御状!谁不去谁是杂种!」 上皇原本在门后听得高兴,心道这贾史氏果然比贾琏浑得有趣,也不知以贾代善的小暴脾气,到底是怎么忍得了她这么多年的,谁知贾母说来说去,说到他头上来了,上皇自登基到如今,将近五十年没被人骂过了,突然被贾母骂到头上,先是懵了一瞬,继而不由得怒上心头——— 他奶奶的,有没有天理了! 上皇可以摸着良心说,他对贾琏够厚道的了,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说了几句,既未以上皇身份压人,也未因与林彦玉有交情就偏向了谁,是贾家事情做的不地道,怎么怨得人骂! 万没想到,贾史氏居然连这也接受不了! 怎么,难道天底下不管什么人,都得不分青红皂白支持贾家才行? 贾母正说到气头上,忽然被人打断,不由得怒道:「放肆!」 才说了两个字,看清了来人是谁之后,忽然瞪圆了双眼,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进去! ——怎么会是上皇他老人家! 邢夫人不明所以,抬眸往上看时,不由得「嘶」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敢跟老太太这么说话!」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嘀咕着,怎么觉得这老头这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邢夫人话音还未落,那边厢贾母已经扔下拐杖跪下了:「臣妇参见上皇陛下,臣妇不知陛下在此,万死万万死!」 当着这么多围观的百姓,整个场面顿时尴尬了起来,半晌,外头的百姓才回过神来,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上皇余怒未息,看着邢夫人冷笑:「你倒是个有体面的,见了朕也可以不跪!」 邢夫人吓了一跳,连忙和李纨一起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天地良心,她哪知道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子会是上皇! 林家这小子也太可恶了,上皇在他家,他倒是说一声啊,老太太若是知道上皇在这儿,也不会说出那些难听的话来了! 贾母跪在地上,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她分明是来教训那林家小子的,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上皇呢? 上皇的目光重新移回贾母身上,冷笑:「贾史氏,你好得很!这林小子是朕教导的,你那宝贝孙子也是朕骂的,你待怎么着!」 他说到气头上,不由得叉起了腰,冷笑着看向贾母:「刚才,听说你要跟朕告御状去?好啊,咱们这就走!」 「朕倒要看看,你当着皇帝的面儿能说出什么来!」 上皇说完,一把抓住旁边的林彦玉:「你给朕进宫当证见去!朕倒是想听听,朕哪一句话骂得不对,哪一句话又委屈了他们贾家!」 贾母在地上吓得连连摆手:「臣妇知错了,臣妇万万不敢……」 上皇哪管她这个,只是朝身后一挥手,不知从哪里忽然窜出四个暗卫来。 其中两个制住了地上的贾母,另外两个跪在上皇身边等着差遣。 上皇朝他们扬了扬下巴,倨傲道:「带上贾史氏,随朕回宫!」 第71页 「叫皇帝把时间给朕空出来,朕要跟贾史氏告御状,打官司!」 …… 御书房。 乍听了暗卫的回报,皇上沉默了一会儿,试着掏了掏耳朵:「皇父说什么?朕没太听清楚。」 一旁的戴权和夏一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茫然和震惊。 暗卫把话又重复了一遍,皇帝自个儿又念叨了一遍,看向夏一跳:「朕没做梦呢?」 夏一跳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嘶」了一声,抽着气儿回答:「启禀皇上,嘶———没有,您肯定醒着呢。」 皇上拧了眉头,看向暗卫:「可知道是为着什么事儿吗?」 暗卫把事情大概说了,皇上心里隐隐有了谱,朝暗卫点点头:「朕知道了,等皇父回来,即刻请人到御书房来,朕替他了结此案。」 等暗卫退下去,戴权和夏一跳不由得又对视一眼,再各自扭过头去,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肩膀头都一抽一抽的。 皇上也很无奈,搁下了手头的硃砂御笔,一面揉着额角,一面还不忘吩咐戴权:「把这段儿从起居註上给朕划掉,要是起居註上头有关于这件事儿的一个字,朕就活剐了你!」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40章 ◎求情◎ 与此同时, 林琢玉和林黛玉也正跟着太后,在长乐宫的小厨房里学着包粽子玩。 上皇不在,太后把宫女们都打发了, 只留下了徐嬷嬷、云嬷嬷和范嬷嬷,正玩得热闹:「难得老东西不在, 咱们且好好儿乐一乐, 本宫馋粽子馋好久了,今儿非得痛痛快快地吃一次!」 林黛玉闻言,不由得惊奇道:「不过是粽子,太后娘娘想吃, 吩咐底下人去做就是了,何必馋得这个样儿?」 太后撇撇嘴:「还不是因为老东西……」 才说到这里,忽然嘆了口气, 转移了话题:「不说了,反正有他在,别说是粽子,连端午都过不消停, 趁着他今儿不在,咱们吃顿粽子先。」 林琢玉和林黛玉对视一眼, 都不知道太后究竟是什么意思, 横不能是上皇吃粽子噎着了, 因此再也不吃粽子了吧? 包粽子原不是什么难事, 几个人折腾了一个时辰, 也小有收穫, 将各人的粽子齐齐投入锅里一併煮了, 太后看着锅盖, 小小地松了口气, 忽然想起来:「刚才也忘了做个标记,只怕煮熟之后,咱们的粽子都混在一块儿了,不知你们里头都包的什么?可别硌了我老人家的牙才是……」 徐嬷嬷笑道:「老奴包的是豆沙。」 「那还好,本宫吃得惯。」太后是兰陵人氏,喜食甜粽,听见有豆沙粽子吃自是喜欢的。 「老奴包的是甜枣。」 徐云二嬷嬷都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知道太后的口味,自然都顺着太后的心思来包,太后不由得更加喜欢,又看向范嬷嬷:「嬷嬷呢?」 范嬷嬷神色平静,见问到她头上,便微微一笑:「老奴什么都没包。」 太后笑道:「你这人,平时说话能把别人噎得说不出话,包个粽子也让人噎得慌,真是粽如其人,回头碰见了没馅儿的粽子,你自个儿吃去,本宫是不吃的。」 说完,太后又看向林家姐妹:「你们姐俩呢,包的是什么粽子?」 黛玉抿了抿唇,笑道:「往年在家,咸甜粽子都尝过了,今儿想试试包个蜜糖心儿粽子,还不知能不能成呢。」 「好个蜜糖心儿粽子,怕不是玲珑剔透,甜软如蜜,先说好,到时候本宫抢着了可是不还的。」 太后说完,一厨房的人都抿着唇笑,太后又看向林琢玉,林琢玉轻咳一声:「这个……我包的是聚宝粽。」 「聚宝粽?」林黛玉也没听过这个名头,不免看向林琢玉,「这是什么粽子?」 林琢玉朝底下的馅料盆使了个眼色:「应有尽有。」 众人:「……」 太后当机立断:「你包的你吃,不要祸害我们。」 一行人在小厨房忙得热闹,外头忽然走进一个宫女来:「启禀太后,贤德妃娘娘在外头求见呢。」 「贤德妃?她来作甚。」 徐嬷嬷这会儿已经给太后打来了洗手的水,太后在水盆里洗净了手,又在云嬷嬷的服侍下先后换了四五块帕子擦干,再敷上香露:「她越发没个规矩了,这是什么时间,晨不晨昏不昏的,人家都没来,她请哪门子安呢?」 宫女低着头:「奴婢也不清楚,只是看贤德妃娘娘的样子怕是有急事,娘娘急得什么似的,说是要求您救命呢。」 太后闻言,不由得更加疑惑:「这是什么道理,她求本宫救的哪门子命呢?」 林琢玉心思微动,看向太后:「别是想求您收手,不要抄检贾家了吧?」 太后奇道:「这话可是奇怪,本宫抄检她家,为的不过是她家藏匿了懿旨,又不是要她家里人的命,难道抄家还能抄出人命来了?」 林琢玉摇摇头:「遇岚也不知道,不过是白忖度着,若不是这么回事,那遇岚也不知怎么解释好了。」 太后沉吟片刻,若有所思:「事出反常必有妖,先看看她耍什么花招再说。」 话是这么说,但太后此时身穿的衣裳沾染了几分烟火尘气,自然是不能见客的,连带着琢玉和黛玉以及几位嬷嬷一併都是不能见人的,因此一群人先去换了衣裳,然后才在长乐宫正殿见了元春。 第72页 太后才在主位上坐定,一抬头就被元春的模样吓了一跳,只见元春痛哭流涕,哪里还有半分从前贤德妃的温婉端庄? 元春见太后来了,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太后娘娘,求您救命啊!臣妾亲祖母的性命,只能求您保全了!」 说完,便从婢女手中夺过一个拜匣来,递向徐嬷嬷,又哭道:「娘娘若是不帮忙,臣妾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太后拧眉,示意徐嬷嬷查看一下拜匣里的东西,见是一些银票和首饰,足有几千之数,不由得更为奇怪,且不令徐嬷嬷收起,只是看着元春:「到底怎么回事,你先把话说清楚,你祖母不是荣国公夫人吗,有诰命在身,谁敢动她?」 太后这么问,心里也是留了个心眼,反正说破大天去,太后懿旨也是贾王氏弄「丢」的,元春但凡说的是别人还罢了,若说是她,这个锅她可不背。 说完,太后见元春哭哭啼啼的模样,没来由觉得心烦,怒道:「别嚎了!宫中无故禁止哭泣,这你不知道吗?还在这儿掉猫尿,你是盼着本宫与上皇谁出点什么岔子不成!」 元春拿帕子拭泪的手一僵,连忙把眼泪收了回去,委屈道:「太后娘娘您不知道,上皇不知为何要与臣妾的祖母去御前告御状,如今官司打到了御书房来,皇上正审着呢!」 「什么?」 太后一愣,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上皇告御状?告你祖母?」 元春点点头,不敢再哭,只能哽咽着开口:「娘娘,上皇告御状,皇上哪里敢违抗呢?您若是不救命,臣妾的祖母断无生理了!」 太后听到此处,虽然还不明白来龙去脉,但已先沉了脸色:「怎么,你的意思是,皇上不分青红皂白,断案唯亲;上皇是存心以大欺小,借着告御状要贾府老太君的命?」 元春连忙低了头:「臣妾不敢!」 「不敢?本宫看你很敢!」 太后冷笑一声:「你进得门来,不先跟本宫说事情来龙去脉,只揪着一个上皇告御状不放,不就是觉得上皇以身份压人吗?本宫倒真是好奇,上皇这么大岁数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就揪着你贾家的老太君不放?」 「究竟是上皇他老人家仗势欺人,还是你贾府的老太君行事煳涂,连上皇也看不下去了?」 太后说到此处,一沉脸色,冷声道:「后宫不得干政,皇帝的事情,本宫从不掺和,你要求情,怕是找错了地方。」 「再者,钢刀虽快,不杀无罪之人,贾史氏若是真的无辜,遍翻我朝律法,又有哪一条杀得了她?倘若她罪有应得,你来求本宫又能怎样!」 「你的事,本宫帮不上忙,把你的东西带回去吧!」 太后说完,不由分说地把元春连人带东西都扫地出门了,虽说那些东西也不算少,但对于家里有钱,手头极其宽裕的太后来说,就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不过有一说一,太后虽然不打算掺和,倒是很好奇上皇究竟是怎么个告法儿。 …… 御书房。 此时此刻,皇帝一脸无奈地坐在御案后边,看着眼前气唿唿的上皇,以及惶惶不可终日的贾母:「事情的经过,朕大概是了解了,既然皇父与荣国公夫人各执一词,那朕就得好好问问了———林彦玉!」 林彦玉原本在一旁努力装不存在,没想到却被皇上点名了,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学生参见陛下。」 皇帝看着他,神色还算平静:「之前那姓贾的来你家的时候,你跟他怎么说的?」 林彦玉把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贾母这会儿大概也喘过气回过神来了,哆哆嗦嗦地开口:「陛下!这、这林家小儿,与我贾家素来不和,陛下万不可偏听于他!」 「你当皇帝是你呢,忠奸不分、清浊不辨、贤愚不明!」 上皇冷冷地站在一旁,不客气地训斥贾母:「皇帝审案,朕是他爹朕可以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贾母气得直哆嗦,在心里深恨上皇不讲理。 皇帝倒是大为畅快,他这些年里见多了上皇仗着身份耍赖的时候,每次都是他无可奈何地先让步,没想到今天难得跟上皇站在同一阵营对付别人,这滋味,别提多舒坦了! 上皇还在那边大声道:「贾史氏不是嫌林小子的叙述有失偏颇吗?那把她家当时在场的都拘来,咱们一个一个对,看看朕到底有没有说假话,哪一句话说得又不对了!你贾家是国公门第,就可以不让人说话了吗?朕又没说假话,那真话凭什么不让说?还想要跟朕告御状,真是新鲜!」 贾母无言以对,只有垂泪而已,半晌方咬牙道:「俗话说,不知者不为罪!若臣妇当时知道说话的是上皇,是断然不会说那样的话的!上皇怎可因人无心无意之失,就治人的罪呢!」 皇帝还没发话,上皇的脸色已经沉了:「贾史氏,你有种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第41章 ◎判决(捉虫)◎ 「好一个不知者不为罪!贾史氏, 这话别人说还犹可,由你来说,不觉得脸热吗!」 上皇怒瞪了贾母一眼, 转过身来斥道:「你不知朕的身份?朕看你在林家门前叫嚣的时候,可是很知道朕是谁!」 贾母本以为此次入宫断无生理, 却没想到上皇居然还要跟她辩个是非曲直, 索性也把心一横,含泪道:「臣妇何曾知道上皇陛下在林家?从头到尾,臣妇要与之理论的都不过是林家小儿,以及他那个先生……」 第73页 才说到这儿, 上皇怒道:「怎么,你还当此时此刻,与你御前对质的, 乃是当朝上皇吗?」 「大不敬是个什么罪名,还要朕教你不成!倘若朕以太上皇帝之尊与你对质,此时你已是冢中烂泥,还能有在此地说话的份儿!」 贾母一时语塞, 上皇负手而立,冷笑:「贾史氏, 你可真是煳涂得可悲可怜, 可嘆可笑!公道自在人心, 不论谁遇到这等不平事, 都免不了出来说句公道话, 非独朕一人如此!今日亏得是朕说这话, 还能扛得住你贾家的手腕, 倘若真是寻常路人议论了几句, 那些平民百姓, 禁得起你以权势相压,御状相胁?」 上皇说到此处,重重地冷哼一声,在一旁捡了个座位坐下,抢过太监手里托盘里的茶盏喝了一口败火,又怒道:「倘若你真问心无愧,当着皇帝的面,就与朕辩个青红皂白又能怎地!你口口声声不知者不为罪,难道朕要治的是你犯颜之罪不成!」 「打进了这个门儿开始,朕就叫你说出朕哪句话说的不在理,可你偏偏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一副朕要以权势压人的意思,真是丈二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真正想用权势压人的,不恰恰是你贾史氏吗?如今碰到硬骨头上,就知道叫屈了,你早寻思什么去了!」 贾母浑身抖了抖,见上皇动了真怒,也不敢再辩,连忙跪下:「臣妇知错,臣妇罪该万死,求陛下恕罪!」 皇上看了眼贾母,他倒没觉得贾母是真心悔过,多半还是怕上皇动怒。 这些世家豪族仗势欺人是欺惯了的,连冯蟠这商户出身之子都敢打死了人连官都不见,那贾史王三家还不知要嚣张到什么地步,就是外面看着不显,背地里也早已贪赃徇私起来了,连贾政这五品小官都敢替冯蟠开脱杀人罪,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既然贾母肯认罪,那就好办了,上皇在这儿,这案子怎么也轮不到他下决断,再者说,皇上自认道行还不够,比不得上皇这老奸巨猾的,坏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既然荣国公夫人已经认了,此案便可以具结,不知皇父打算如何处置?」 上皇闻言,看着贾母冷笑一声:「处置?哼,朕懒得收拾你们家,不够脏了手的!」 贾母刚要松一口气,却忽然听上皇继续道:「不过,朕听说你们家没钱修省亲别院了?盖一个园子,找林家要二十万两,又去那商户冯家的手里拿了八十万两,这抽丰打得朕都替你们寒碜,皇帝准许后妃省亲,为的是叫天下明白,皇家推崇孝道,不忍见骨肉分离,可要是为了省亲逼得全家都去要饭,这不成了买椟还珠、本末倒置了吗?」 「朕是个大善人,实在不忍看功臣之后落到这样的地步,既然贾家没钱,这贤德妃省亲一事索性就免了吧!那盖园子的地方你们也不必收拾,就原样放在那里,一柱一石,一草一木都不必再动了,免得又要花银子拾掇,朕看着也心疼不是!」 贾母听到此处,脸都紫了,恨不得直接昏过去了事! 省亲别院原定是从东府花园直接修到荣府东大院的,这块地方离两府里都近,且又是自家的地界,不必在外面採买土地,但既然是要建省亲别院,必然得先拆了原来的建筑,因此宁府的会芳园和荣府东边的下人房已全拆了,东西还没收拾利索,现在上皇让两府里保持原样,那不就是两边府里各留一大块废墟吗! 贾母心里悔之无及,早知如此,宁可忍林彦玉一时之气,也好过如今让自家丢人,更让贤德妃娘娘在宫里没脸!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上皇的吩咐只是让贾家没脸,却没伤到筋骨,省亲别院若是不修了,贾家就平白剩下几十万两银子来,等过个三年五载的,也许各处使银子求一求,说不定上皇气消了,能允贾家把那些废墟拾掇出来。 贾母心里刚敲定了主意,就听上皇说:「不过,你今日在林家门前可是口口声声疼外孙女,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朕想你们家修省亲别院,你这外孙女可是愿意拿出二十万两银子来,人家如此敬爱你这位外祖母,你当外祖母的总不好比一个孩子还薄情吧,嗯?」 听到此处,贾母脸色一变,还不等开口,就听上皇继续道:「正好,两个丫头的如帝姬府还没修呢,反正你们家的省亲别院也不修了,那冯家的八十万两银子也用不上,收拾收拾送林家来吧,现在林家要给两位如帝姬修宅邸,这也是难得的恩典,你贾家要是参与其中,不也是与有荣焉?朕也不朝你们多要,就也二十万两吧,当然了,你要是真心疼外孙女,再添点朕也不反对!」 「对了,朕记得你们家那园子的图纸是名家山子野画的,白放着也可惜了,一併也送到林家来吧,把人也叫过来,让他照着林家宅邸的四周再改一改,林家的宅邸偏是偏了一点,不过好在四周僻静,没什么人家,正方便朕划地修如帝姬府,别的也就不用你们添了,若是再缺什么少什么,朕和太后看着添就是……诶,贾史氏,你怎么晕了?」 戴权赶紧上前扶住贾母,夏一跳去外头找了两个宫女进来替过戴权,上皇摇了摇头:「到底是上了岁数了,禁不起大悲大喜,瞧瞧,听说能给外孙女出钱修府邸,高兴得人都昏过去了,戴权哪,你派几个人把贾史氏送回去,再把朕的话跟贾家人说了,让他们上点心,明天一早就送过去,朕看明天是个黄道吉日,宜动土,他们要是误了朕的时辰,朕可饶不了他们!」 第74页 …… 贾家。 此时此刻,两府里所有的主子都坐在正堂里,惶惶不可终日。 李纨独自坐在一旁,不住地抹泪,邢夫人也不停唉声嘆气:「这姓林的小子,怎么就这么没眼色,他倒是拦着点儿啊!」 王夫人此时心里是有几分得意的,瞧瞧,不独她斗不过林家兄妹,老太君这见过大世面的,不也阴沟里翻船了吗? 王熙凤没心思接她的话,黄着脸儿坐在椅子上垂泪,额角又贴上了治头疼的药膏。 听说贾母带着邢夫人和李纨去林家的时候,王熙凤虽然不贊同,但也觉得没什么,虽然贾家如今爵位降了,但贾母依旧是荣国公夫人,难道林家小子还敢轻视了她不成? 谁知邢夫人这一回来,带回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那位教导林彦玉的老先生,居然就是当今上皇!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王熙凤,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听说贾母被上皇抓进了宫里,又不免悬心,倘若老太君真的触犯天颜,他们这些人都得跟着完蛋!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进来一个丫鬟跪下:「启禀主子,老太太回来了!」 屋子里的人连忙都站起身来,连声问:「人在哪儿呢?」 丫鬟指了指外头:「回主子们的话,老太太好像昏过去了,是宫里派了轿子送出来的,正等着咱们去接呢!」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慌了神,邢夫人吓得脸都白了:「老太太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进了宫也要受刑吗!」 丫鬟摇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只是看老太太的样子不像是受了伤的,再就是送人回来的公公是带了旨意的,请主子们移步正堂呢。」 ……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贾母这时还昏迷着,是邢王二夫人亲自搀下来的,接了上皇口谕之后,贾府的主子们直接炸了锅。 尤其是贾珍,简直要气炸了肺,他不过是一时抹不开面子,这才接了贾母来府里居住,没想到都这么谨慎了,居然还能被西府连累! 邢夫人拧紧了眉头,觉得这事情简直太离谱了,怒道:「不让省亲也就罢了,那八十万两银子是咱们家从冯家要来的,凭什么给林家送去!」 王夫人脸色直发青,怒斥:「简直荒唐,林家说是要给二十万两,到现在我也只见着一千两!林家这二十万两我连影子都没有见到,又凭什么要求我们真给林家送钱!」 来传话的是个小太监,看着年轻脸嫩,但说出话来可不含煳:「几位主子慎言,这可是上皇下的旨意,他老人家自有他的道理,什么时候轮到您几位评点他了?再者说,您也别为难奴婢这个传话的,要是真不服气,不如也进宫去与上皇告御状去!」 作者有话说: 大观园:我怎么姓了林了? —— 跟大家说声抱歉,今天第二更得等晚上了,码字码着码着睡着了囧_(:3」∠)_等下班了给大家补上 第42章 第42章 ◎忠顺◎ 自宫里回来之后, 贾母就发起了高热,到第二日更是病得起不来身,家里的事儿完全託付给了邢王二夫人, 因为住着东府,因此尤氏也得以说上两句。 邢夫人和王夫人心里都不愿意将银子交出去, 贾家一共就从冯家拿到八十万两银子, 如今上皇找他们要一百万两,算上已经花掉的,贾家还得倒赔上二十几万两,这亏本买卖傻子才愿意做。 尤氏身在局外, 看得倒是明白,王夫人和邢夫人只想着出二十几万两银子,替林家修如帝姬府不值, 就不想一想,贾家修省亲别院,对林家也没有什么好处,林家怎么就肯出二十万两银子? 这等有己无人的亲戚, 她看着都齿冷,何况外人? 话虽如此, 可等第二日邢王二夫人来找她的时候, 尤氏还是被这两人的厚颜无耻给震惊了——— 这两人居然想让东府帮他们出十万两?! 尤氏摇着手里的绢扇, 听着都气笑了:「大婶子这是说哪里话, 您口里说的是「荣辱与共」, 可这些日子细细看来, 荣没我们的份儿, 辱倒是一次都没落下!」 「二婶子的侄子杀了人, 带累得我们在府门前跪聆圣训;二婶子得罪了如帝姬, 乃至有抄检之辱,一家人寄居我们府上,使唤用度也不知道多了多少,这些事儿我们府上都没有一句不是,打量着两家同气连枝,有事多照看几分也是应该的,谁知两位婶子得寸进尺起来了!」 邢夫人脸上不好看,勉强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咱们两家从前是一荣俱荣的,圣训一事也不独是我们府上的过错,你们东府不是也没换匾额吗?」 尤氏听到此处,已经沉了脸色:「婶子这话,是说当日跪聆圣训一事是我们府上活该,怨不到你头上?」 邢夫人正待开口,王夫人轻咳一声:「话也不是这么说,这事儿呢论理是我们的不是,带累了你们,好歹我们也承你的情不是?如今也并不是要让你们怎么着,只是我们府上这个样子你也瞧见了,兵荒马乱的还没收拾利索,家里能砸的都叫砸了,重新採买也是一笔银子,老太太又病了,琏儿夫妻俩也倒下,就我们两个哪里照应得过来,因此才来求你,一是让你帮着照看照看,二是想从你们府上暂时挪借十万两银子来,等府里都安顿好了,今年的租子收上来之后,我们自然还的。」 第75页 尤氏哪有心思应承此事,直接站起身来:「我们府上如今也是青黄不接的,并不比贵府上多些什么,不如二婶子先拿自己的私房垫上,等今年的租子收上来之后我们再帮着垫补吧,您毕竟也是出身大家,「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这等煊赫富贵,哪里轮得着我们后生晚辈在您面前献丑?」 「我这儿还有给蓉儿媳妇买补品补身子的五百两银子,二位婶子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用,也算表一表我的心,再想要旁的可是没有了。」 王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尤氏已经走出屋子,往秦氏房里去了。 …… 戴权来三等将军第砸了三天之后,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太后懿旨,捧着回去交差去了,算是姑且放过了贾府,尤氏自此后也告了病,推说身上不好,怕过了病气给人,便再也没见西府里主子的面儿。 事已至此,邢王二夫人亦是无法可想,只能先着下人回去收拾院子,好歹把屋子先打扫出来,先搬回去再说。 王夫人虽浑,经此一事之后也知道了什么叫圣意难违,到底是从公中拨了二十万两银子,并上冯家那八十万两,叫贾琏给林家送了过去。 贾琏那日昏厥,半是为中暑,半是为气的,虽然看着骇人,却实实在在是小症候,修养了两日也就恢復了,又被王夫人支使去林家送银子兼赔罪,虽然心里不愿意去,但看看家里的境况,也就应了。 这次来林宅,贾琏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林彦玉虽然是白丁之身,但能得上皇亲自教导,今后怕是前途无量,人家夸读书人才学好,都说「学为帝师」,林家小子可是了不得,竟然以帝为师,贾琏再想起那日说话,不免心下捏着一把冷汗。 他也没心思嫌弃林彦玉傲气了,有这样的先生在侧,林彦玉傲气一些也是正常。 这次依旧是管家林稳带着贾琏进了正堂,贾琏不敢抬头,偷偷瞄了一眼,见那日的老者还在上座,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小人参见上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皇淡淡扫他一眼:「起来吧,银子呢?」 贾琏依旧不敢仰视,从怀里掏出银票来,双手奉上,林稳从一旁接过,递给上皇,上皇大略点了点数目,便示意一旁的林彦玉收下:「太后甚喜你两个妹子,要留她们在宫里过了端阳节再回来,你且先替她们收着,这两天就有人来丈量地面,若要用银子,朕让他们朝你支应。」 林彦玉应了声是,上皇又看向贾琏:「你,起来说话。」 原本上皇是看不上贾琏的,觉得他事事都比不上贾代善,但见了贾母之后,上皇又转了念头。 在贾母教养下长大,还没长成个废物,也算难得了:「朕记得你身上也有同知官职,缘何不去赴任,在这里成日家东走西逛的?」 贾琏汗都快下来了,连忙道:「小人虽然身有官职,却是捐班出身,京中候补官员甚多,一时半会儿轮不到小人头上,因此赋闲在家,给家里办点差事。」 上皇点了点头,目光落到贾琏身上,若有所思:「朕看你为人倒还勤谨,也算有些才能,捐班出身倒不要紧,本朝也不是没有捐班出身而得用的重臣,朕记得平安州那边还有个地方缺个同知,你可愿意上任去吗?」 贾琏不明就里,一时间又惊又喜,喜的是那日他口出不逊,上皇竟不以为意,反倒看重于他;惊的是他虽长于世务,于公事往来上则一窍不通,只恐延误公事,反生祸事:「蒙陛下隆恩浩荡,小人不胜感恩,只恐小人才疏学浅,负了陛下重託。」 上皇不以为意,挥挥手:「同知又不是知府,你即便不会,底下自然有皂吏教你,只要你机灵勤谨,就出不了大岔子,回去等旨去吧!」 贾琏满心忐忑地来,一头雾水地走,回家收拾东西等着上任去了。 等贾琏走后,林彦玉犹豫再三,还是看向上皇:「先生,您不是看不上贾家么,怎么这会儿又抬举起他来了?」 虽然上皇的身份在林家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他还是让林彦玉叫他先生,这会儿听林彦玉开口,便笑了笑:「打一巴掌还得给一个甜枣呢,按说你妹子的如帝姬府该是朕掏钱盖的,贾家这回一口气出了一百万两银子,相当于给朕省了钱,朕赏他个实缺不算过分。」 其实上皇的目的远不止于此,不过剩下的就是要跟皇帝商量的内容了,跟林彦玉这小屁孩且说不着,要是王子腾在这里,也许还能提一嘴,现在只能罢了。 …… 皇宫。 端阳佳节将至,忠顺王爷照例捧了王妃亲手做的几盘粽子进宫,名为孝敬皇上与上皇、太后,实则是讨赏来了,他这日穿着一身缂丝正红地五彩灯笼纹胡袍,腰间束着黄金嵌玉带钩,足蹬石青缎方头加心绣五福捧寿攒珠朝靴,戴着烧蓝嵌红宝紫金冠,他年纪原比皇上小不少,今年才刚至而立,生得皮肤白皙,又长了张小圆脸,看着便如二十许人,其实大大小小的孩子加起来一只手已数不下了。 皇上这日难得政务甚少,听说忠顺王进宫了,顺口让夏一跳喊他过来一趟,连着令人喊了三遍,忠顺王才不情不愿地过来了:「臣弟参见皇兄。」 「你倒是难请得很。」 皇帝轻哼一声,见他袖口鼓鼓,知道八成又是在太后那里讨了赏过来的:「难怪朕叫你,你还不肯过来,原来是被银子绊住了脚了。」 第76页 忠顺王陪着笑:「皇兄也不是不知道,臣弟的爱好都是极费银子的,以臣弟的俸禄,哪够日常挥霍,可不就得逢年过节赶紧进宫打打抽丰吗?」 一面又嘆:「话说回来,怨不得母后如此喜爱那两位如帝姬,臣弟今儿初次见到她们俩,也觉得见之忘俗,可惜她俩虽然位同二品异姓郡主,到底差了辈分,若说做儿媳吧,我家那几个小子年纪又配不上,唉……」 皇上听到此处,不由得冷笑一声:「得了吧,就你这点道行,想跟母后抢人怕是还嫩点!要不是看在你下不得手的份上,母后能让你见着她们俩呢?」 皇上一面说,一面看着忠顺王这没出息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与朕虽不是一母同胞,毕竟也是正经的皇子出身,贵为一国亲王,一举一动不说躬身垂范,也得有个体面,你倒是好,成日家胡天作地,让人家笑话!有吃喝玩乐的功夫,好歹在国事上也上点心,朕也能有个臂膀不是?」 如今京城里,提起忠顺王,谁人不晓得他是个「五子登科」亲王?一天到晚没有正经差事,只会盯着鸽子、戏子、园子、银子、面子! 忠顺王脸上的笑意不由得僵了一瞬,紧接着便低下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臣弟实在志不在此,还请皇兄饶了臣弟吧。」 皇上不由得拧起眉头:「你——」 才说到此处,便停住了。 御书房里,一时间寂然无声,半晌,皇上方嘆了口气:「罢了,你且去吧。」 忠顺王告了罪,正要告退,皇上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等一会儿,你先回来。」 忠顺王一头雾水,连忙直起身子:「皇兄还有何吩咐?」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打抽丰」真的不是虫t_t 第43章 第43章 ◎医术◎ 皇上朝他一笑, 很有几分和气:「你不是缺银子吗?朕如今有一个生钱的好法子,除了你,别人不配领这笔银子, 你有了这钱,也可以快活一阵子了。」 忠顺王尬笑两声, 这主意听着好像不错, 可是皇上笑得让他心里发麻:「皇兄且先说说是什么法子,臣弟虽然喜欢银子,可也未见得有这样的造化。」 皇上朝忠顺王勾勾手,让他附耳过来, 低声在他耳边把主意说了,忠顺王才听到一半,便不由得啧了一声:「主意倒是挺好的, 就是总觉得有点烂……皇兄,咱们这么干是不是太损了?」 「这主意是朕出的,你怕什么!就算真的东窗事发了,只要朕不松口, 谁能拿你怎么着?难道朕放着你这个兄弟不帮,去帮他们?就算皇父知道了, 见是你要这笔银子, 也没话说的。」 皇上朝忠顺王使了个眼色:「再说了, 这法子不是正对你的胃口, 一举两得吗?」 忠顺王干笑两声, 心道他可没有这么大胃口, 他怕哕着:「皇兄, 你容臣弟想想这事怎么办, 银子虽然是好东西, 可是……」 「别婆婆妈妈的,有朕给你撑腰,你放手干就是了,后宅这一亩三分地,你媳妇还能管不明白?」 皇上说完,不由分说地把忠顺王撵走了。 …… 上皇自那夜回京之后,和皇上嘀咕了半宿,第二天一早,贾琏果然接到了调令,贾母本想将王熙凤留在京里生产,但王熙凤深知贾琏离开之后,贾家这一摊子烂泥怕是全要堆在她身上,横竖她手里也有些体己钱,贾琏又有了官职,倒不如跟过去,强似在家苦熬,因此也收拾了行李辞行。 贾母和邢王二夫人苦留不住,只能随她去了。 时光倏忽而逝,转眼便是端阳。 端阳当日,皇上在宫中大宴群臣,上皇却和太后一併在长乐宫的竹林里下棋,周围虽有宫人伺候,却是往来寂静,不闻人声,更不见一点儿过节的气氛。 林琢玉和林黛玉这几天一直住在长乐宫,一是太后让她们多陪陪自己,二也是为了躲开贾家那帮人,不过令两人没想到的是,太后说上皇不过端阳节,居然是真的不过,一点儿都不带庆祝的。 话虽如此,但林家姐妹都在孝中,对宴饮庆祝本就无甚兴趣,倒也不觉得怎么遗憾。 上皇和太后的棋盘下到一半,周三彩一步三探地过来了,期期艾艾地开口:「启禀陛下……」 「是忠颖的信到了吧?」 上皇执棋的手一顿,故作:「呈上来吧。」 周三彩面上显出几分难色,但还是开了口:「回陛下的话,信没来,倒是忠颖世子来了。」 「阿宠?他怎么来了。」 上皇诧异地抬起头来,见周三彩神色为难,心下不由得沉了几分,脸色也微微变了:「叫他进来。」 林琢玉和林黛玉对视一眼,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不由得齐齐看向太后。 太后没说话,只是朝她们两姐妹挥挥手,示意可以下去了。 林家姐妹见状,便一起站起身来,行了礼准备下去,就在这时,却忽然见周三彩带着一个少年,从竹林外的小路走了进来。 少年身形高挑,乍一眼有些肖似林彦玉,细看却较林彦玉高而细瘦,面貌也不相同。 虽然林琢玉只是仓促一瞥,也看得出这少年姿容不俗,称得上是丰神俊秀,只是面色稍显苍白,气质也冷硬几分,虽是大热的天气,他一路走来却不见半点汗珠,一席粗布麻衣,腰间繫着素带,显然也是正在孝期。 第77页 林琢玉只打量了这少年一眼,便低下头准备退下去,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前方「咕咚」一声,继而便是太后的惊唿:「陛下———传太医,快传太医!」 就在刚才一瞬,上皇看见了少年的装扮,忽然一下子,直接向后厥了过去! 四周的宫人顿时忙乱起来,有的上前扶人,有的慌忙往竹林外面跑,去太医院寻御医来,还有的端了茶盏来,却不知该进该退,一时间手足无措。 谁也没料到,上皇才看了那少年一眼,竟就这么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林琢玉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几步:「让开!」 不等宫人们反应过来,林琢玉已经分开人群,展开了自己的诊疗系统,她的诊疗系统有急救的功能,比起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的太医,当然是先抢救比较重要。 太后吓得手脚冰凉,见林琢玉冲过来,勉强道:「遇岚,你……」 「臣女学过医术。」 事急从权,林琢玉没工夫细细解释,只是让宫人将上皇扶起来,在他背后施针。 说是施针,其实那并不是银针,而是量子诊疗定位装置,将针刺入人体四肢,就可以实时探测病人身体状况,并由急救系统自动进行治疗。 好在上皇只是一时情绪波动过大,并没有引发什么严重的併发症,林琢玉的急救系统工作几分钟后,上皇的身体指标逐渐恢復到了正常水平。 这时候,周三彩带着太医院的王太医姗姗而来,王太医一瞧见上皇身上的银针,便不由得拧起眉头来:「胡闹,这是谁扎的针!全不在穴道上,除了损伤龙体,没半点儿益处!」 林琢玉也不辩解,反正上皇已经转危为安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争这个虚名:「王大人既然来了,就快点给陛下诊治吧,别耽误了病情。」 王太医皱起眉头看了林琢玉一眼,心道也不知耽误病情的人是谁,一面想着,一面蹲下身子来切脉,摸了片刻,眉头是越皱越紧。 太后脸都青了,勉强道:「怎么,难道上皇的身体已经……」 王太医回过神来,尴尬道:「这个,这个倒不是,上皇的身体情况相当不错,没什么毛病。」 此话一出,太后顿时不干了,把脸一沉:「放的什么屁!没瞧见陛下都已经昏过去了?你要是没本事,就换一个有本事的过来!」 王太医脸上尴尬非常,他也算是出身医药世家,自祖父一辈起就供职太医院,再怎么说,切脉也还是能切准的,可怪就怪在,上皇的脉不管怎么切,都与常人无异,甚至比同年龄的老人还要好一些。 真是怪了,要是上皇的身体没问题,怎么会突然昏过去? 林琢玉本来想就这么离开的,但是忽然发现,王太医来得突然,她还没来得及收定位装置:「劳您让让,我收东西。」 王太医正百思不得其解,见林琢玉过来,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落在上皇身上的银针上,忽然一惊:「难道是你动的手脚!」 林琢玉还不等说话,太后已经彻底光火了:「这究竟是放的什么屁!上皇昏倒在先,遇岚丫头过来在后,怎么能说是她动的手脚!」 更何况,上皇在林家教导林彦玉,多少也得在林家用些东西,倘若林家兄妹真的有心动手,上皇还能等到现在才出事? 再说了,让上皇情绪波动如此之大的罪魁,不是正站在那里没动吗? 林琢玉出手帮忙,是因为怕上皇有个三长两短,但并没打算连累别人,王太医也没做啥错事,要是因为她被罚一顿,再砸了招牌,也怪惨的:「刚才王大人没来的时候,我按着古书上的法子给上皇施了针,上皇这会子应该是已经恢復过来,睡着了,所以王大人诊不出什么来。」 说完,她手下轻轻一抖,那根扎在上皇指尖里的针又向下深了一分。 「嘶——」 上皇忽然倒抽一口冷气,睁开眼,自己坐直了身子:「什么玩意儿扎朕?」 在王太医震惊的眼神里,林琢玉轻咳一声:「请陛下恕臣女无礼,您刚才昏过去了,臣女救人心切,就……」 上皇的意识逐渐回笼,缓过神来,嘆了口气:「是朕心乱了,不怪你。」 林琢玉这会已经把针都收回来了,眼角瞥见那少年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顺手从宫女手中的托盘上端起一个茶盏递过去:「好歹喝口水吧。」 刚才她看这少年就觉得有些奇怪,只是没反应过来,刚才把急救系统打开之后,为了确保第一时间对患者提供帮助,系统自动扫描了她身边所有人的身体状况,并锁定了身体状况最差的两个人,她这才发现,这少年的身体情况竟没比上皇好到哪里去。 这么热的天,他一路走过来脸上却没有半点汗,不是他不怕热,是他流不出汗来———都脱水了。 从他身体状况来看,怕是这几天都水米未进。 少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眸去,并未有半分动作。 林琢玉眉心微拧,她对热脸贴冷屁股没什么兴趣,但这少年的情况比较严重,再不补充点水分和营养,就真要威胁到生命了。 这会儿,上皇已经缓过神来,看向少年:「阿宠,你爹他……」 「启禀陛下,我叫秦灾。」 秦灾的唇角勾了勾,似是想笑,又敛了回去,仍是一副漠然无悲喜的样子。 第78页 与之相对,上皇虽然沉默,但从神情上也看得出他内心的剧烈波动。 ——林琢玉端茶盏的手已经快僵了。 她也不知道那托茶盘的宫女是怎么想的,居然看到她拿走茶盏,就撤了茶盘退下了,于是尴尬的情况出现了,林琢玉捧着一个茶盏,喝不是放不是走不是。 整个场面,就这样尬住了。 黛玉立在原地,看了看众人,目光又不免落在少年身上,若有所思。 真是奇怪,她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 作者有话说: 终于可以开始进入感情线了hhhh大家可以猜一下,是谁的cp出现了呢…… (没有二女争夫,也没有二女共夫,琢玉和黛玉各有cp) 第44章 第44章 ◎献策◎ 半晌, 倒还是林琢玉耐不住性子———手酸了。 见众人不是沉默不语,就是碍着身份不好说话,或是不明就里无从说起, 林琢玉索性将主意打到了秦灾身上,把人一针麻翻了事:「晕了晕了, 王太医, 快给他看看。」 上皇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见秦灾忽然倒下,连忙喊王太医:「对对,快给阿宠……给忠颖世子看看。」 听到忠颖世子这几个字, 王太医切脉的手一哆嗦,又很快掩饰好了:「启禀陛下,世子爷这几天怕是都没有用膳, 身体异常虚弱,所以才会支持不住的。」 「从清凉寺到京城,足有五天的路程,阿宠这些天想是累坏了。」 上皇重重地嘆了口气, 神情低落:「这许些天没进食,怕是胃都熬坏了, 叫御膳房熬点米汤送过来, 给他先灌下去再说。」 一面说, 一面又嘆起气来:「忠颖, 怕是已经……」 太后也沉默了, 前朝旧事, 牵涉众多, 说起来也是一笔煳涂帐, 但在忠颖亲王的事上, 确实是上皇煳涂,才让事情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本朝皇子辈名从宝盖,早在忠颖世子还未出生之时,上皇就千挑万选,给他择了「宠」字为名,可如今忠颖世子却自称秦灾1,不管这个名字是忠颖亲王起的,还是他自己改的,都足见心中怨怼。 饶是太后乃是皇上的生母,也不得不承认,当日的义忠亲王与忠颖亲王,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要高过当今,虽然她后来被上皇封为皇后,但当今是她在为妃的时候生的,按制仍是庶子,不比义忠亲王和忠颖亲王这两位元后嫡子。 倘若后来没有发生那些事,也许现在皇位上的,是忠颖亲王也未可知。 事已至此,再想这些也没有用,太后见上皇失魂落魄,便没有过多打扰,只是先令人将秦灾安置在了麟趾宫,又派人去御膳房要了些米汤来,叫人慢慢地给秦灾灌下去。 …… 按说上皇和太后带着秦灾去麟趾宫了,林琢玉和林黛玉也就解脱了,但万没想到,林琢玉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让人给盯上了。 「遇岚如帝姬,不知您医术是从哪本医书上学来的,卑职惶恐,能否请如帝姬分享一二?」 「卑职看方才如帝姬所用的银针甚是特殊,比一般的银针更为细长,分明没有扎在穴位上,却可以治病救人,莫非这银针也有奥妙在其中?」 「如帝姬,您治病救人是只靠针法呢,还是也是像我们寻常医者一样,也要望闻问切,再视情况佐以汤药?」 …… 任王太医磨破了嘴皮子,林琢玉只是走自己的路,脸色淡漠,内心绝望。 我不切脉,也不开药,我治病走系统,遇病不决,量子力学。 倒是一旁的林黛玉看不下去了,柔声道:「王太医,我姐姐倒也没什么秘方,不过是起居之所随处摆着医书,每日睁眼便看,直到睡下方罢,姐姐如此专心致志,若是偶然从什么古书上见到了什么秘方,一时记住了也很正常,你要她仓促间想起来是在哪本书里学的,是不是有些难为人了?」 王太医恍然,一拍额头:「是我煳涂,冒犯如帝姬了,还请如帝姬恕罪。」 林琢玉悄悄松了口气,赶紧打发了王太医,回头却见林黛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得好奇:「玉儿这是怎么了?」 林黛玉回过神来,笑道:「也没什么,只是……」 她说到此处,又住了口,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林琢玉见状,心里也越发奇怪,从方才开始,她和黛玉就没有分开过,黛玉看到的一切,她也都看到了,可到底是什么事能让黛玉如此在意? 林黛玉嘆了口气,仍是不肯开口,林琢玉也不好多问,只能先随着黛玉回到长乐宫的偏殿。 这些日子,两人一直住在长乐宫的偏殿里头,房间只隔一道墙,但这日两人回到寝殿的时候,黛玉却一反常态,推着林琢玉进了她的屋子,又将宫人们都打发下去,这才有些纠结地看向林琢玉:「虽说这话有些没头没尾的,可我实在不觉得是我看错了,好姐姐,你瞧着那位忠颖世子眼熟不眼熟?」 林琢玉茫然摇头,她和秦灾素昧平生,当然不会觉得他眼熟。 虽然刚见到这人的时候,她第一眼觉得他和林彦玉仿佛,但却只是身量仿佛,而且那是因为离得远,等人走近了就发现是完全不同的人了。 不过,黛玉这么问一定有她的理由:「玉儿莫非是觉得,忠颖世子和你见过?」 林黛玉微微拧了眉尖,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按说我并没有见过这位忠颖世子,也不该觉得他面善,可是他一走过来,我就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心里还隐隐有几分发酸……」 第79页 一句话吓得林琢玉差点蹦起来,忙问道:「那你见了他,有没有想哭呢?」 林黛玉摇摇头,笑道:「姐姐这话从何说起?我又不是他的亲戚,也不认识他去世的亲戚,为何见了他会想哭?」 林琢玉稍稍松了口气,再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过来:「好妹妹,你仔细想想那人的眉眼,是不是有些像贾家那个贾宝玉呢?」 林黛玉恍然:「怪道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这就难怪了。虽说我跟那位宝二爷见得不多,但多少还是见过几次,这位忠颖世子和贾宝玉面容上倒隐隐有几分相似,若是瞧见了他,觉得眼熟也正常。」 林琢玉笑了笑,她只要知道对面这位不要黛玉还泪就行了:「眼不眼熟的也随他去了,横竖咱们俩是女眷,又跟他玩不到一块去,也许以后就见不着了呢。」 …… 王太医刚从宫里告辞回家,就接到了贾家的帖子,说是老太太身子不舒服,请他过去看看。 贾家如今的风评可以说是一落千丈,等闲的人家都不屑与他们往来,生怕被沾了一身晦气,但王太医和贾家乃是世交,人家来请,也不好推的,只能坐着轿子来了。 贾母自打从宫里回来,就一直缠绵病榻,这病眼看着是一天重似一天,全家人都日夜担心,太医也不知请了多少次,只是诊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太医才到门首,鸳鸯听见了声音,连忙出来迎接:「王供奉,快瞧瞧我们老太太,今儿的病比昨儿好像还重了。」 王太医告了罪,就随着人进了去,先给老太君诊了脉,斟酌了一下,也觉得很是头疼。 贾母的病症,多半都是心病,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些日子以来贾家的倒霉也算是举世瞩目的,也难怪贾母心里总是惦记这件事,以至忧思成疾,他倒也开过几贴疏散的方子,只是毕竟治标不治本:「恕我直言,老太君这症候原不是从病上起的,想要痊癒,总得自己放宽心才好,心情好了,自然药到病除。」 贾母年迈之后,见大夫就没有拉过帘子来挡着,这会儿也得以跟大夫说两句:「唉,家门不幸,接连遭此大祸,连宫里的娘娘都跟着没了体面,我如何能够宽心?」 王夫人在一旁内室听见,隔着帘子徐徐道:「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哪里是那么好调养的,王大人还是给老太太先开两剂药喝着,往后慢慢调养吧。」 贾母闻言,皱眉道:「谁耐烦天天喝那个苦药汁子,倒不如开点丸药来。」 琥珀过来给王太医看了茶,又捧过笔墨来,王太医下笔之前又斟酌了一番,将方子重新删减增补一番,笑道:「将这些药材研磨好,用练蜜合为丸药,每餐后一刻钟用温水送服就是了,待服过三天,卑职再来问脉。」 说完,便朝贾母告辞,贾母示意叫下人送出去,嘆道:「如今我们家这幅模样,闹得人厌鬼也嫌的,难得王供奉不厌弃我们,恕我老了不能亲送,叫下人们送送吧。」 王太医见状,不由得欲言又止,半晌嘆道:「依卑职看,老太君亦是忠厚长者,两位如帝姬亦并非无礼之人,缘何两家却闹到这等地步?」 贾母见问,触着心事,不由得拭泪道:「若非王供奉提起,这话我也不说,王供奉只知两位如帝姬是好人,却不知她们那位兄长,真真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奸贼,见我们与两位如帝姬亲厚,他怕自己不能摆布两位如帝姬,因此到底夹在中间搅和,小题大做,造谣生事,得理不肯饶人,硬将我们两家关系撕掳开了。」 王太医闻言,不由得蹙起了眉头,他常与贾府往来,见西府里的主子各个待人和气,并不如其他达官显贵一般颐指气使的,便只当贾府皆是厚道之人。 又见林琢玉医术高明,林黛玉温柔明理,心下已自疑惑两家关系何以如此恶劣,如今听了贾母的话,更是信以为真,越发觉得林彦玉可恶:「论理,卑职原不该参与此事,只是老太君一片拳拳之心,若被小人阻绝,致使贵府与两位如帝姬离心,岂不是可悲可嘆?如今卑职倒是有一计,可以使老太君得见二位如帝姬,一抒衷肠,只是此计行事有些不正,不足为外人道,老太君即便不取此计,也不要知会他人才好。」 贾母闻言,连忙支起身子来,应声道:「王供奉亦是古道热肠之人,方能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我虽昏聩,也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王供奉且先说了计策,成与不成,我们再商议吧。」 作者有话说: 1「灾」字在古代有多种写法,其中有一种是和现代的「灾」写法相同,意为家中起火。 第45章 第45章 ◎医者◎ 第二日, 林琢玉和黛玉早起之后,便去拜见了太后,跟太后辞行。 她们姐妹俩原定就是在宫里陪太后过完端午, 之后就搬回林宅去了,毕竟是外姓女, 虽然名义上被太后认在膝下, 但若是太受宠爱,难免碍了别人的眼。 正殿之内,太后依依不捨地拉着两个姑娘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被人欺负了去, 这才放人出门,自然也免不了许多赏赐。 虽然身边有服侍的人,但太后的赏赐, 姐妹俩当面还是得亲自接下的,于是两个人在出长乐宫正殿大门的时候,怀里都是满满的赏赐。 黛玉捧得手酸,抽空向林琢玉笑道:「下次再来拜见太后, 不如挑着担子来吧,或许回去的时候还轻松些。」 第80页 林琢玉抿唇一笑:「就怕太后瞧见咱们的担子, 觉得更不必为咱们省力气, 赏得还更多些。」 出了长乐宫门, 就可以将东西交给身后的几个宫女了, 等到了宫门口, 林家自然有马车来接, 也用不着姐妹俩动手。 林琢玉正松着肩膀, 和黛玉一起, 在宫人的带领下向宫门走去, 却忽然发现,前面长长的宫道墙边,竟立着一个人影。 虽然昨日只见过一面,但林琢玉还是认出了,前面的人正是那位忠颖世子———秦灾。 她不由得拧起眉头来,在心里暗自嘀咕,这人不会是冲着黛玉来的吧? 虽然经过她和黛玉昨日的探讨,已经基本确定了,黛玉看他眼熟是因为秦灾眉目间有几分像贾宝玉,但凡事无绝对,谁知道秦灾这边又是什么情况? 这会儿,秦灾已经朝她们姐妹走了过来,周围的宫人跪了一地,林琢玉不由得下意识地拦在黛玉身前,却忽见秦灾看向她,沉声道:「你昨日为何拿针扎我?」 林琢玉:「……」 林琢玉:「胡说八道,我几时拿针扎过你!」 秦灾不由分说,将右臂的袖子向上撸了一点点,果然在右臂上有一个针眼———其实林琢玉的麻醉针几乎可以算是隐形的,针头细小不说,刺入身体之后,还可以直接被人体吸收,按说是不会被发现的,可是这小子不知是太细皮嫩肉,还是过敏体质,麻醉针居然在他身上留下这么一大片痕迹! 这就尴尬了。 林琢玉尴尬地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它:「这个,那个……」 「就知道是你多事。」 秦灾看她一眼,冷哼一声,忽然伸手在右臂上拂了一把,那块「淤青」就在林琢玉眼皮子底下淡了一层:「机事不密则害成———这么坐不住的性子,也学别人做坏事?人家略一试探,你就不打自招了!」 林琢玉:「……」 两世加起来好几十岁的人了,居然被这么一个小屁孩教训得哑口无言,林琢玉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给自己挽尊,她还是太老实了。 秦灾这会儿已经整理好袖口,与林家姐妹相向而行,路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忽然又道:「别掺和皇家的事儿,不然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了,一旁的宫女太监各个瑟缩,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听到。 林琢玉嘆了口气,秦灾这话倒是不差,可惜说晚了,就该在她父亲还在的时候说。 林黛玉有些忐忑,看向林琢玉:「姐姐……」 林琢玉回过神来,笑着拉住黛玉的手:「没事儿,咱们走吧。」 ——身是局中客,空羡局外人。 …… 乘着马车回到林宅,林家姐妹虽然还未进门,但也瞧见了宅院外面正在建造的如帝姬府,林琢玉在书里看过大观园的描述,这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现在破土动工不过五天,还看不出什么端地,但从规模来看,这府邸就小不了。 这次回府与以往不同,林宅是开了正门的,林彦玉在门前等着,见两人回来,作势要跪,被琢玉和黛玉一边一个拉起来:「自家人何必讲那些俗礼,快带我们进去坐坐吧。」 黛玉还是第一次到林宅来,这一次进门不由得认真打量了一番,但见园宅清幽雅致,草木繁而不乱,多而不杂,与扬州的林府相比,虽然规模小了不少,但也自有一番玲珑之趣,不由得笑道:「我同姐姐都没怎么打理,难为哥哥收拾来着。」 林彦玉轻咳一声,其实是皇上派人收拾的,他就点了点头,走个过场而已:「玉妹妹谬赞了,我没干什么。」 在自己家里,还是比在别人家里自在一些,兄妹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把黛玉和琢玉让到前院来,林彦玉住在后宅,现有的丫鬟与小厮也随着主子调过去,主要是按山子野画的图纸,如帝姬府和林宅的后院也是连通的,外头有不少来往的工匠,林琢玉和林黛玉不好居住,反正林家现在在孝期,也几乎不与外人往来,大门也难得开一回,索性先换过来。 上上下下忙了半天,终于把一切都安顿好,兄妹几个还不等坐下喘口气,外头管家林稳就在门口回禀:「启禀几位主子,贾家那边又派人来了。」 「还敢来?」 林彦玉把眉头一拧,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问问,干什么来的?」 林稳躬身回道:「回爷的话,问过了,说是贾府老太君不好了,想请冠芳如帝姬过去看看。」 黛玉吓了一跳,不由得站起身来:「什么时候的事?」 林稳应道:「回如帝姬的话,没问出来,派来的是个小厮,说自己不惯在内宅支应,只是听吩咐来的。」 黛玉拧了眉,想了想:「这也有理,老太太若是不好了,自然那些主子都得守着的。」 一面说,一面就要叫人备车:「不管怎么说,老祖宗是疼了我一场,如今她不好了,我总得去看一看,替母亲尽孝。」 林琢玉和林彦玉对视一眼,却都觉得奇怪。 时间,未免也太巧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死生之事也不是谁说了算,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的,就算贾母只是重病,按道理黛玉也得过去走一趟,才能全孝。 不过,放黛玉一个人去,林琢玉怎么都不放心:「既然如此,备车,我同二姑娘一起去。」 第81页 林稳回道:「那小厮说,不敢劳动遇岚如帝姬大驾,只请冠芳如帝姬去瞧瞧就是了。」 林琢玉心里更觉得奇怪,贾母都病成这样了,还有心思管谁去谁不去呢? 还是说,贾家有人怕她过去? 她略略沉思片刻,忽然挑了眉梢,冷笑一声:「话也不是这么说,当初在贾家住的时候,老太君待我也极好,如今她病重了,我不过去看看,还成个人吗?」 「备车,我和玉儿都过去,老太君怕是还不知道我医术学有所成了,让我给她治治,没准儿就好了呢!」 黛玉不明所以,只是担心贾母安危,便和琢玉一併上了去贾家的马车。 …… 三等将军第。 太后收手之后,将军第虽然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好歹收拾了几天之后,也能够住人了。 老太太如今正在床上躺着,身上盖着锦衾,还不忘嘱咐身侧的邢王二夫人:「等下黛玉来了之后,我就装着病重,责骂你们一顿,要你们两个给黛玉赔罪,料想黛玉心软,又见我这样,也许就顺口就原谅了你们,尤其是王氏,你必得是捶胸顿足,做出些后悔的模样来,给黛玉看看,叫她知道我们是真心改过了,这样也许还有和好的机会。」 李纨带着宝玉、贾兰和姑娘们站在一旁,都低着头只做没听见,这样的事儿,从古到今也没听说过,可他们既不好说什么,也不好不帮忙,也只能沉默了。 贾政今日提前告了假,跟贾赦一併都在这里,两人心里也很对贾母的计策不以为然,更是暗暗埋怨王太医多事,无奈贾母既然铁了心,当儿子的也只能配合。 邢夫人和王夫人脸上都不好看,贾母见状,冷冷道:「你们在我面前赔罪,黛玉碍着我的病体,必不至于为难你们,若是你们这都不愿意,趁早离了这里,自寻出路去吧!家里人做下了没脸的事儿,自然一家人都跟着没脸,又能怨得谁来!」 贾母虽然也没想到林彦玉乃是上皇门生,以致家里损了百万两银子,但仗着自己是老封君,家里也没人敢怨的,便把这事搁下不提,林琢玉这边可实打实是王夫人得罪的,贾母自觉让她赔罪也不算过分。 诸事都安排下了,贾母便躺倒在床上,做出一副病体沉重的模样来,恰在此时,外头来人回禀了:「启禀老太太,两位如帝姬都进来拜见了。」 贾母闻言,吓了一跳,不由得睁开双眼:「怎么是两位,不是说了只请冠芳如帝姬一位吗?」 丫鬟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但两位如帝姬是一起来的,外头也不好拦着不让进,就都陪着进来了,现在应该快到了。」 贾母心里暗骂一声,幸亏她老人家多留了个心眼,不然此时真要出大事了,赶忙在床上躺下,做出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来。 鸳鸯给王夫人使了个眼色,又看了眼屋子里的人,自个儿先掏出帕子来,背过身去酝酿泪意,一屋子的人也是掐大腿的掐大腿,咬嘴唇的咬嘴唇,都挤得眼泪汪汪的。 说话间,黛玉已经进门来了,见贾母这副模样,屋子里的人也都是愁云惨雾,不由得心头一酸:「老祖宗!」 林琢玉跟在后面,将自个儿的系统打开扫描了一遍,不由得冷笑一声。 她就说贾母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原来如此! 拿住脉门好办事,这要是真让贾母尝到甜头,往后黛玉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再者,贾母原是对她的医术不以为意的,又是谁让贾母知道,她的医术足以看穿贾母计划的?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46章 ◎人心◎ 黛玉在床前哀哀叫了几声, 贾母才缓缓睁开眼,一句话喘三喘:「敏儿,敏儿……」 「老祖宗, 黛玉来瞧你了。」 黛玉见贾母如此,更是触着伤心事, 不由得滚下泪来, 也顾不上拭泪,只是握着贾母的手。 贾母深喘了口气,抬起眼皮看向王夫人:「黛玉回来了……黛玉,外祖母对不起你!王氏, 你、你给我跪下……」 王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缓声道:「老祖宗,媳妇是真的知错了!」 心里纵有千万般不愿, 也只能就坡下驴,朝黛玉弯下了膝盖:「如帝姬,当初是舅母煳涂,您大人有大量, 好歹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别同舅母一般计较!」 这会子屋中众人注意力都在王夫人和黛玉身上, 黛玉连忙站起身子, 要和王夫人说话, 林琢玉看准时机, 开了电疗装置, 调整好电流的大小, 对着贾母的后脖子就是一下子。 贾母原本正躺在床上, 等着黛玉的反应, 没料到自己后背忽然好像针扎一样, 一麻就是一大片,不由得一个激灵:「嘶——」 这一下子,成功吸引了满屋子人的注意力,黛玉也顾不上管王夫人了:「老太太,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贾母一时语塞,她哪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刚才不知怎地,突然就后背疼痛起来:「没、没有什么话……王氏,你还不快给黛玉赔罪,想气死我不成!」 王夫人原本只想屈一屈膝盖,料想林黛玉不会看着亲舅母给自己下跪,但万没想到贾母突然来这么一出,也只能憋着气跪下,忍耻道:「是舅母错了,求外甥女看在老太太的份上,原谅舅母从前做的那些昏头事吧!」 第82页 黛玉拧起眉头来,她对这位二太太此时并无好感,想起二太太做的事,也觉得糟心得很,若是依着她,是不会再与这位二太太有往来的,只是当着老太太的面儿,老太太又病成这样,若是不答应,害怕老太太有个好歹,也只得嘆了口气。 她正要开口,林琢玉觑准了时机,又偷偷开了一下电疗系统,这一下比刚才的数值还要更高一些,但还在安全范围之内。 不过,安全不代表没有痛感,至少贾母显然是耐受不住的:「哎呦!」 这一下或许是太过突然,力度又有些大,贾母一个没控制住,竟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满屋子的人都看向贾母,紧接着,全都沉默了。 刚才那一幕,他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谁又能想到,「行将就木」的贾母,方才居然动作如此迅捷? 黛玉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勉强道:「老祖宗,你……」 林琢玉拍了拍手,笑道:「看来,老太太瞧见二太太迷途知返,心里高兴得很,这病一下子就好了大半呢!」 说完,便给黛玉使个眼色:「既然老太太已经好了,咱们也不必久留了,且回去吧。」 黛玉也没想到贾母竟是拿自己的寿终来哄骗她,让她原谅王夫人,这下子更是性子上来了。 谁不是骨肉至亲,二太太当初欺负她们姐妹的时候,老太太没能帮上什么忙,现在她成了如帝姬,老太太就叫二太太赔礼道歉,还非得要她原谅,这目的未免昭然若揭! 因此,黛玉也立刻转过身来:「既然老太太没大碍,我也就不打扰了,请老太太好生修养吧!」 贾母心下一沉,直接在床上坐起身子来:「且等等!」 她喊出这一声之后,声音也跟着呜咽起来:「黛玉,外祖母是真的心疼你,不想见你一个人在外头受苦啊!咱们一家子骨肉,何苦闹得乌眼鸡一般!若不是外祖母装出这幅样子来,你二舅母肯听话向你赔礼吗!」 贾母说完,禁不住老泪纵横,又道:「倘若我能见这一家子和好如初,就是要我即刻闭了眼死过去,我也是高兴的!如今闹成这样,我就是即刻死了,又有什么面目下去见国公爷,见你母亲!」 说完,贾母重重地喘了两口粗气,忽然眼睛一翻,向后倒去,鸳鸯琥珀等连忙上前来扶住,邢夫人在一旁看着,不由得瞥一眼王夫人,唇角微微抽了一抽,心里半是嗤笑,半是称意。 众人之中,唯有林琢玉神色一变,贾母这回居然不是装的,是真的了! 她正想上前施救,神色忽然又是一冷,她出手救人容易,可贾家这些人未必都是好的,倘若事后揪她的小辫子,让贾母装病说是被她治坏了怎么办? 偏偏诊疗系统只有调养功能是可以不接触人体而开启的,急救功能必须要用定位器在人体上进行定位,然后才能工作! 林琢玉脸都青了,厉声道:「怎么,你们家连个大夫都没有吗,就由着老太太这样!」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冷冷回答:「眼前不就有个大夫吗?当初是谁在老太太面前说,能给我开方子来着!即便是我得罪了你们,老太太待你们姐妹是极好的,都说医者仁心,如今老太太病倒,你不出手诊治一下,倒在这里推脱!」 林琢玉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心下微冷。 救人,怕被贾家讹上;不救,怕贾母有个三长两短! 话虽如此,林琢玉毕竟是个大夫,万一贾母是真的出事了,她也没有看着病人出事的道理,正想上前施救,却勐然又觉得不对——— 王夫人是怎么知道,她跟贾母提过要给王夫人开方子的事的?倘若没头没尾的,贾母会提这个吗? 林琢玉不说话,只是再次扫描了贾母的身体数据,展开看了一下细节,不由得冷笑。 药物浓度一栏中,乌柯硷1的数值高得离谱! 乌柯硷有麻痹神经的功能,服下了这么大剂量的乌柯硷,贾母会有这种生理反应也很正常,毕竟按道理来说,她现在是中了乌柯硷的毒了。 但乌柯硷这种毒素很神奇,它的确会麻痹人的神经,但只要不是一次致死,那么就只是单纯的麻痹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体可以通过自动的代谢将它代谢掉,所以野外应急时偶尔也会将它应用于治疗中。 她就在想,贾母明知道她会医术,能看穿装病的事实,为何还是要装病,只是派小厮口头上说一说不让她来———事涉黛玉,她怎么可能不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个,这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倘若她出手救治贾母,贾母此后便可以隔三差五装病装灾,一方面抹黑她的医术,一方面又能常接黛玉往来;倘若她不出手救治,恰恰坐实了贾母心目中她心狠手辣的形象,往后贾家也可以借这个抹黑她! 林琢玉思及此处,不由得冷笑一声,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就兴你贾家抹黑别人吗! 因此林琢玉并不动手,只是淡淡道:「医者仁心?不好意思,我连医者人心都没有!」 「虽说老太太病成这样,可你们家的人都干看着,既不治病也不准备后事,指望我有什么用?就是传了出去,难道人家会怪姓林的没救你贾家的老太君?再说了,老太太此时的病是真是假,还说不定呢!」 林琢玉说完,朝黛玉使了个眼色:「他们看着,咱们也就看着,我倒要看看谁坐得住!」 第83页 若按林琢玉的想法,这个时候应该一走了之的,但就怕贾家这些人疯魔了,趁她们走了之后,手动让贾母去世,林琢玉现在可信不过贾家人。 王夫人没想到都到了这份上,林琢玉还坐得住,不由得暗骂小贱蹄子心狠,可是她这么不治不走的,贾家也没法子,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被她拿捏住了! 贾母如今发昏,林琢玉又不医治,却也不离开,那她是请大夫还是不请大夫? 倘若不请大夫,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林家姐妹,他们知道老太太是装病?倘若要请大夫,这一时半刻到哪里请大夫?就怕大夫还没来,老太太就先醒了! 林琢玉也不急,就捡了个地方坐下,还招手让黛玉过来坐,黛玉心里有些迟疑,她看老太君并不像是装的,就算是装的,这一次的时间也比刚才长了许多,可林琢玉会有这种反应,也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想了想,黛玉还是跟着琢玉坐下了,毕竟贾母刚才装过两次昏,黛玉如今心里也不大相信贾母是真的病了。 一时间,贾母的屋子里居然安静了下来,也正因如此,就显得外面的声音格外明显:「若有那家宅不宁、人口不利、邪祟缠身、命在旦夕的病人,快叫我们医治!」 不说贾家人,就连林家姐妹都吓了一跳,贾母的房子在荣禧堂后面,在府里也算藏得比较深的,这声音能从大街上传进来,也真是了不得。 王夫人正愁贾母不醒,林家姐妹又不走,事情不上不下地卡在这里,闻言恰似松了口气一般:「还不快叫人请进来呢!」 彩霞连忙出去吩咐,不多时,领了两个人进来了,林琢玉扫了一眼,下一瞬忽然愣住——— 竟是那一对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 作者有话说: 1假的假的假的,现实没有这东西…… 另:黛玉的cp也要露出一点苗头了 第47章 第47章 ◎旧事◎ 李纨这时候已经带着几个姑娘退到内室去了, 林琢玉却坐着没动,黛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留了下来, 那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进来之后,也不行礼, 也不问安, 只是环视一周,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连连点头:「很好,很好。」 贾赦见二人这般行止, 心中已经有几分不快,低着头只装没看到,贾政不得已, 上前请教:「不知二位师长是何处出身,临贱地有何指教。」 「自清静来,往红尘去罢了,何必再问?不过是看你家有难, 特来纾解纾解。」 癞头和尚说完,向一旁的贾宝玉看了一眼, 呆了一下, 竟拧起眉头来, 迷惑不解。 他忽而若有所思, 向四周看了看, 忽然瞧见了林琢玉, 却是微微一怔, 半晌方嘆道:「罢了, 罢了, 这也是孽缘。」 跛足道人闻言,也顺着癞头和尚的目光看了过去,却拍着手笑道:「这才是正好呢,宝已不宝,玉也不玉,还愁什么?」 癞头和尚便骂道:「贼骨头,你说得轻巧,来都来了,如今怎么开交!」 跛足道人笑道:「红尘俗事,与咱们什么相干?石兄自有造化,更不必咱们操心!如今大势已去,所虑者,不过小事未了,好在咱们如何施为,也撼动不了命中定数了!」 说完,闭眼掐弄一会儿,却忽然开眸,向床上的贾母断喝一声:「起!」 只见床上原本昏迷的贾母忽然浑身一抖,睁开了双眼,神情还有点迷茫:「我、我这是……」 众人都吓了一跳,再没想到贾母忽然清醒过来,一时间连忙送水的送水,问候的问候,当着外人的面,礼数总要做足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满屋之中,只有林琢玉脸都快绿了———这跛足道人怎么也有个医疗系统呢! 连定位器都不用,就可以治病,看起来版本比她的还高?! 这会儿,癞头和尚已经呵呵地笑开了:「不必再忧心了,老太太是有寿之人,往后定是无病无灾,平安到寿!」 跛足道人却嘆了口气,向癞头和尚摇摇头:「何苦还怄他们———这是什么好事儿么!」 癞头和尚却仍是笑:「怎么不是好事儿?对咱们自己人,可是天大的好事儿!」 跛足道人闻言,便也笑了:「只要相思似海深,旧事自然如天远———只要这一场尘缘了却,旁的事却不与咱们相干!走罢,咱们还回青埂峰去!」 林琢玉心里的问号一个接着一个,医疗系统的事儿还没弄清,又听二人说了些叫人不懂的话,心里更加烦躁,才要提问,却见这一僧一道对视一眼,却朝她行了个礼:「告辞了!」 「两位请先留步!」 林琢玉心里疑惑一点没消,见两人并无留意,不由得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想再问几句,却忽然愣住。 门外已经空空荡荡,哪还有这一僧一道的影子? 当初看原着的时候,她见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翻判词的时候,恨不得替他进去把所有册子都翻一遍,等到了亲身经歷这一切的时候,倒是能体会到贾宝玉当时的感觉了———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不过,现在贾母既然已经醒过来,又不是她治的,那就跟她没关系了。 黛玉和琢玉立刻起身告辞,贾母这下是无计可施了,王太医也是机缘巧合才得了那药,如今已用了去,再要装病,怕也瞒不过林琢玉,况且这种事也没有再三再四干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家姐妹离开了。 第84页 …… 「我说怎么这么巧呢!前脚你们从宫里回来,后脚那位老太君就病得这个样!」 听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林彦玉都气笑了:「要不是琢儿通医术,还真叫他们给拿捏住了!」 林琢玉冷哼一声,那个王太医,她可是记住了:「中毒和生病的病状原本是不同的,不知他们从哪里弄的药,能让人中毒看起来像生病一样,若非还没像到十分,只怕我就被这位老太君算进去了。」 黛玉气得直拧帕子,沉声道:「老祖宗这做的是什么事儿?哪怕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该做这等煳涂昏聩的事儿!难道外人听说了这件事,能高看他们一眼吗!」 林琢玉冷笑,贾母当然有底气做这种事,一是内宅阴私,本就是说不清楚的事,她知道贾母是假病,说出去人家可未必信,她的医术不过是在太上皇面前用过一次罢了,外人可不知道。 再说生病又不是死了,倘若贾母装死,或许还可以骂几句荒唐,可是偏偏是装病———还不允许人家病了之后治好了吗! 若只是贾母,也许还不敢做这样的事,偏偏又有王太医搅和在里头,乌柯硷中毒和许多病的发病症状几乎是一样的,而且又能够自动代谢掉,她想在外人面前证明贾母中过毒都很难———难道把化验单子列印出来,满城贴小gg? 林彦玉目色微沉,目光落在黛玉身上,若照他的想法,这贾家早该完了,只是这话不好当着黛玉的面说。 另外一件,其实这么多天过去,他心里也有些疑惑,皇上和上皇说是要收拾这帮勛贵,可是看来看去,冯家易姓,贾家破财———怎么一个人都没死呢? 倒不是说林彦玉盼着死几个人,可是别说死人了,二位圣人连指甲盖儿都没碰两家人一下,这就有些奇怪了。 尤其是冯蟠这个人,他当时已经让雷噼得只剩半口气了,皇上随便赏他几十板子,可能就把人送走了,就算不明着动手,照他当日的话,把人送回金陵去办丧事,路上随便安排点什么,也能把冯蟠弄死,怎么偏偏就留着他一条命? 林彦玉心里有点怀疑,皇上跟上皇要么是在等什么,要么就是在忌惮什么,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若是父亲刚刚去世那会儿,说皇上有所忌惮还说得过去,可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皇上早已坐稳了皇位,上皇也难得跟他一条心了,这还忌惮什么? …… 「忠顺,你动手可有点慢啊。」 御书房里,皇上难得清闲,一边喝着茶,一边翻看这些日子里内卫送来的情报:「你要是实在下不去手,朕就帮你了。」 在皇上下首,忠顺王坐在一侧的椅子上,苦着脸:「皇兄,你饶了臣弟吧,臣弟喜欢银子也不是这么个喜欢法儿,您手底下能人多了去了,何必非得叫臣弟呢?」 「朕手底下的人虽多,却唯有你忠顺王爷做这件事,才能叫人毫不怀疑。」 皇上说完,嘆了口气,眼底划过一丝沉痛:「昨天阿宠来送信,说是忠颖王兄薨了,这笔帐,朕要连上义忠皇兄的一起算,难道你连这也不能帮朕?」 「王兄去了?」 忠顺王爷不由得一怔,心情也沉了下去。 忠颖王一死,西北怕是不会安生,内忧未平,外患又起,皇上手里的人虽然不少,但是能用在这几处地方的人,还是太少了。 「林饮鹤也死得太早了,偏偏林彦玉和阿宠又都还小,又有服孝在身,不知道将来怎么样,如今也用不了他们。」 皇上这般说着,不由得看向忠顺王:「除了你,还有谁能当这差事呢。」 忠顺王嘆了口气,苦笑:「能得皇兄信任,是臣弟的福气,可是话说回来,以臣弟如今的名声和本事,也只能在这一亩三分地帮上皇兄的忙了———冯家的事,皇兄交给我,剩下的还是请您自己斟酌吧。」 皇上点了点头,已是大感欣慰,好说歹说,终于说动忠顺王愿意帮忙了,虽然只是冯家这一摊子事,但能得忠顺王出手,他就可以不必操心了。 等送走了忠顺王,皇上思索再三,还是派人把秦灾叫了过来。 秦灾今日仍是一席粗布麻衣,即便是在皇宫中,也没换了质量上乘的孝服,皇上看着他,恍惚又看到了少年时的忠颖王爷,半晌方嘆道:「王兄如今已去了,朕是他的兄弟,也该替他身后谋划,王兄故去前,可有什么嘱咐么?」 秦灾只是平静地看着皇上,聊家常般问了句:「他嘱咐得了吗?」 皇上一时语塞,忠颖王当年离宫之前割舌自证之事,虽然上皇立刻下令封口,但他是忘不了的,不由得苦笑一声:「朕不过是这么一说,王兄若是故去前有什么信或是纸条留下来也是一样的。」 「没有。」 秦灾仍是摇头:「父亲年前便不再动笔了。」 皇上的心情是越听越沉重,但秦灾也不能不管,还是问了出来:「既然如此,那你有什么打算,是留在京里,还是愿意去西北,亦或是有点什么别的想法?」 「回清凉寺。」 还不等秦灾说完,皇上就沉了声音:「那断然不行!」 当年的忠颖王一是去意已决,二是闹成那个样子,谁也没有脸拦他,可是如今秦灾还年轻,难道真要看着他青灯古佛了余生? 再者,忠颖王是去了,可是西北军营这么多年还是只认他一个人,皇上是能命令得了他们,却始终不能令其心服,就算是为了边地安宁,他也不能放秦灾回清凉寺。 第85页 话是这么说,可是把人放在哪儿,皇上心里还没想好。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48章 ◎告状◎ 第二日, 上皇来林家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个人。 这次上课与以往不同,虽然房间里放了冰, 但林彦玉还是出了一身的汗,任凭上皇如何讲解, 都一直低着头, 不敢说话。 在他身侧,秦灾冷着脸,面上沉得如同深潭一般,目光也没落在书上, 只是抱着双臂目视前方。 上皇讲了半日,见两个学生是这幅模样,心里也不由得暗恨皇上这是什么安排。 他自逊位之后, 就一直跟太后住在长乐宫,长乐宫原是歷代太后的居所,按说他身为太上皇,应该另居一处, 但上皇觉得没必要,他如今也老了, 几乎不再召幸妃嫔, 没必要自己孤零零地另住一殿, 就搬到长乐宫去了。 结果昨天皇上来了, 不由分说把教导秦灾的责任交到他手上, 道是忠颖王已经故去, 打算让秦灾袭王爵, 但昨天考问了一下秦灾的学问, 差点昏死过去———这小子长了这么大, 居然不认字! 再怎么说,皇家也不能有不认字的王爷,因此皇上想了想,便决定找他来教秦灾学问。 皇上的理论是,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上皇已经教了林彦玉,也不差一个秦灾,再说又是亲孙子,教起来自然比别的先生更上心,就这么把秦灾交到上皇手上来了。 上皇对忠颖王心里有愧,见到秦灾也是心有忐忑,一句话都不敢说重了,结果试探着考了一下秦灾学问,当时就被气得个半死———这小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问什么都是一句不会! 这怎么教? 而当他带着秦灾来林家的时候,又出现了新的问题———林彦玉害怕秦灾。 按说秦灾虽然表情冷了点,但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自进门开始,虽然没给过林彦玉好脸色,但也没有责骂或是呵斥过林彦玉,可是林彦玉见了他就是脚底打颤,心里发慌,一句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读书了。 这一上午,上皇觉得自己好像给两头牛讲课,他讲他的,牛吃牛的,偏偏上皇还不能发脾气。 骂秦灾?他抹不开脸,况且不识字又不是秦灾的错。 骂林彦玉?林彦玉本来就什么都没干,平白被秦灾吓得够呛也就算了,还要挨他一顿骂,也未免太可怜了。 纠结之下,上皇也只能落荒而逃了,走之前还不忘了把秦灾留下:「忠颖王府空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些新气象,皇上正派人重新布置呢,不如这两天就让阿宠住你家,你们两个年龄相近,也可以培养一下感情,林小子顺便教一教阿宠认字,就这么定了啊。」 林彦玉还不等推辞,上皇已经一熘烟出去了,剩下他和秦灾大眼瞪小眼。 上皇走了之后,秦灾的脸色倒是没那么难看了,坐在椅子上还有心思打量林彦玉:「你姓林,是当年内卫府饮鹤公的后人?」 林彦玉眨了眨眼,总觉得秦灾这话问得奇怪,以秦灾的身份,称唿他父亲的字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看秦灾的年纪,不像跟他父亲有故交的样子呢? 秦灾见状,朝他示意让他坐下说话:「你不用奇怪,当年我爹在地方驻军的时候,跟你爹打过几回照面,提过他。」 林彦玉心里也很奇怪,他都没见过秦灾,看秦灾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可是为什么他在秦灾面前,就这么坐立难安的呢? 他正要说话,忽然见有小厮过来,手里捧着个茶盘,里面盛着三碗梨花酒酿芋团甜羹:「遇岚如帝姬吩咐叫人做了送来的,里头都搁了冰,说是这个时候吃正是时候。」 林彦玉小小地松了口气,看来林琢玉是知道秦灾来了,但不知道上皇已经走了,所以才送了三碗过来,他先敬了秦灾一碗,自己也留了一碗,又看向小厮:「剩下那碗,给管家送去。」 小厮应声去了,林彦玉这才看向秦灾:「世子爷不妨尝尝,自家手艺比外头市卖的还是干净些,而且舍妹于这甜品一道上,有些难得的天赋。」 林琢玉做饭不太行,下十次厨房能炸八次,剩下两次则是生的生、煳的煳,别说入口了,看都看不过眼去,不过做甜品倒是很在行,一年四季的时令甜水点心安排得明明白白,叫人说不出半个字的不是。 五月本不是梨花开的时候,想是林琢玉酿的梨花酒成了,就做了这个。 秦灾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原来她是你的妹子,难怪如此得上面信任。」 他就说,上皇连亲儿子都信不过,为何会如此照顾两个外姓人,如果是因为这一层关系,那就能说通了。 这般想着,秦灾端起汤碗来,见里面是雪白的梨花酒酿,还未入口,便已先领略到一丝甜津津的香气,再看里面的芋团,也是小小的几十颗,精緻得如同珍珠一般,略略尝了一口,梨花香气伴着酒香沁入喉咙,于盛夏之中带来一丝凉意,芋团有几分嚼劲,却也不会硌了牙:「的确是有点意思。」 林彦玉见秦灾还满意,稍微松了口气,先把人哄顺心了,他才好完成上皇的嘱託:「世子殿下是从小没摸过笔墨,还是多少学过一点写字呢?」 秦灾看了他一眼,脸上难得有几分笑意:「我是故意怄人,才说自己不认字的,你不用太当真。」 第86页 也就是上皇心有愧疚,才没反应过来,拿他的话当了真,皇上多半还是将计就计,为了把他硬塞给上皇,才假装信了的———他爹已经不能说话了,倘若他又不识字,父子俩怎么交流? 不过,当着外人,他还是会说自己不识字的。 不能交流,在某些人眼里才最好。 林彦玉眨了眨眼,觉得皇上家的事真是让人琢磨不透,不过他也没有打听的爱好,便只是点点头,继续吃自己的甜羹了。 …… 冯家。 自从被贾母赶出来之后,冯宝钗不敢拖延,她早就已经派人秘密买好了宅子,只是一直没往里搬,现在倒是用上了。 搬进宅子之后,冯宝钗雇了不少的家院,将他们编作两队,昼夜巡逻,给冯姨妈、冯蟠和自己身边也都添了人手,一家人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生怕被冯家旁支找上门来。 可是添了人手,不代表就高枕无忧了———冯家旁支闯不进来,可是人家会告状,官府的官差难道也闯不进来吗? 过了小半个月,冯宝钗日夜悬心的事还是来了,这天一早,京兆府便派了官兵前来提人:「冯蟠何在!你族人如今正告你仗势杀人,不理父丧,本捕奉府尹大人的命令前来提人!」 冯蟠见状,气得就要冲出去跟那些族人理论,被冯姨妈和冯宝钗好歹拦住,冯宝钗下死力把他按在床上:「哥哥省些事吧,还当这里是金陵吗!咱们的手连金陵都伸不进去,还能撼动得了京兆府吗?」 冯蟠闻言,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躺在床上,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冯姨妈坐在床前,唯有垂泪而已,冯宝钗定了定神,迎出门去,但凡有得选,谁又想抛头露面?只是如今家里只有她一个能出面做主的主子,不情愿也没有用:「几位军爷,我哥哥当初被雷噼成了重伤,如今还昏迷未醒,求军爷回去跟府尹老爷商议一下,能不能晚些再提审?」 她一边说,一边掏出几张银票来,暗地里塞在为首的军爷手中:「人命关天,好歹求大人通融通融!」 要撤案太难,但只是推迟些日子,应是能做到的吧。 冯家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然而,为首的军爷却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本大人接的命令就是提冯蟠到审,至于别的,我们不想管,也管不着,姑娘有买通我们的功夫,不如用来给令兄治伤!」 说完,便朝身后一挥手:「既然犯人不肯出来,那就挨间屋子搜查,搜到为止!」 冯蟠在屋子里听到,气得面色紫涨:「不就是要提我吗?我跟你们走就是,欺负我妹子算什么本事!」 冯姨妈吓得泪如雨下,还不等说话,冯蟠已经冲出屋子去了,高声嚷道:「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薛家大爷薛蟠在此,你来提审吧!」 为首的军爷冷笑一声:「冯蟠,你当自称薛蟠,我们就对不上号,不敢抓你了吗!把枷给他上了,鞋给他脱了,带走!」 冯蟠没料到这一出,正要阻止,一旁的军士已经上前来,不由分说把他抓住,先是上了一号重枷,继而把他的鞋扒了去,冯蟠虽然性格粗野,但毕竟也是世家子弟,从小娇生惯养长大,跟那些贩夫走卒还是不同,至少他长了这么大,可从没赤脚走过路,才被拖了两步,已经被砂石硌得乱叫:「有本事你就杀了你爷爷,这么折磨人,不是好汉!」 一旁的军士听完,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可没本事同冯大爷相比,谁能似您一般有本事,亲自动手打死父亲呢!」 冯蟠气得半死,还想再说,为首的军爷已经不耐烦了,指了指地上冯蟠的鞋袜:「谁有功夫听他啰嗦?把袜子给他塞嘴里,带走!」 第49章 第49章 ◎仗义◎ 冯蟠打出娘胎开始, 除了被雷噼和改姓之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的驴脾气再大, 碰到官府也是抓瞎,几十斤的重枷往脖子上一挂, 直起腰都费劲, 又怎能应付得了这些官差? 冯宝钗在院子里站着,捏着帕子的手抖得厉害,大太阳底下出了一身的冷汗,心底如饮冰一般凉了个彻底, 舅父如今不在京城,贾家指望不上,冯家嫡系现在手里唯有银子, 可旁支手心里就没有吗! 对着跟旁支使银子,对嫡系也没有好处———这官司不就是为了银子打的吗?就算是嫡系赢了,倘若赔得个倾家荡产,又有何益! 冯姨妈跌跌撞撞地从房门里追出来, 泪流满脸:「我的儿啊,这可怎么了得!」 冯宝钗心底无限悲凉, 自入京以来, 她自己一个人又要安抚母亲, 又要照顾兄长, 还要殚精竭虑地为冯家考虑, 本以为是步步为营, 谁料却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赔了夫人又折兵, 事到如今, 她也累了,母亲还能向她问计,她又能去问谁呢! 一行行泪簌簌而下,冯宝钗哽咽不能语,唯有啜泣而已。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干什么呢!天子脚下,有你们这么欺压良善的吗?」 冯宝钗拭泪的手一顿,不由得抬眸向门外望去。 事到如今,竟还有人为冯家说话? 大概是那些官差解释了,门外之人的语气稍缓:「就算你们奉了京兆尹的命令,那也没有这么押解犯人的!什么样的犯人才能用重枷,这你们不知道吗?叫左邻右舍瞧见了,还以为天子脚下出了什么大案要犯!」 第87页 「把重枷去了!你们这么多人,难道还制不住他一个人吗?京兆府尹也是越来越没规矩!案子还没审,你们就拿人当犯人看了?」 「好好儿把人押到京兆府去,该审审,该定罪定罪,可没有你们滥用私刑的份儿,滚吧!」 冯宝钗和冯姨妈对视一眼,虽然还不能完全放心,但此时能得此人仗义执言,已是意外之喜。 冯姨妈拭泪道:「不知这是什么人,改日倒应该叫你哥哥备礼去谢过……」 才说到这儿,忽然又滚下泪来,呜咽道:「只是这一去,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你哥哥了。」 冯宝钗抿了抿唇,心情复杂了起来。 若以家门前这一幕来看,那仗义之人的身份绝非泛泛,能让这些官差不顾京兆尹的命令而服从他,可见此人的身份至少比京兆尹高出一头来,倘若以后还能得到此人的帮忙,或许冯家还有一丝希望。 然而,经了贾家这一次之后,冯宝钗不敢轻易相信别人,连骨肉至亲都能说翻脸就翻脸,她难道还能一下子就相信一个素昧平生之人? 冯宝钗没说什么,只是等门口平静下来之后,叫了守门的家丁进来问话———冯家如今的境况,已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 家丁回忆了一下:「奴才倒不知那是个什么人,只是见他约有二十余岁,穿着宫锦织银蟒龙袍,又听那些官差唤他作「忠顺王爷」。」 冯宝钗闻言,心下不由得突突地跳了起来。 那人,竟是忠顺王爷! 她在贾家时,也曾听宝玉说起过一两句这忠顺王是如何如何会享受,言语之间颇有几分神往,便只当他是宝玉一流人物,心下也多有几分不以为意,可如今从他的行事来看,倒是个仗义任侠的好人。 冯宝钗抿了抿唇,不由得将忠顺王记在了心上。 …… 至傍晚,冯蟠仍旧没有回来,冯宝钗派人去京兆府探问了一番,得到的答案是冯蟠和冯家旁支的人在京兆府打了起来,京兆尹和稀泥,把两边打架的几个为首的人各打了二十大板,扔进大牢里头关了起来,三日之后再行提审。 冯姨妈闻言,连忙吩咐下人带着银子,去京兆府疏通关节,即便不能让冯蟠出来,也要让人过得舒服一些:「你哥哥自出娘胎,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倘若老天爷叫这个孽障偿了命倒罢了,既然要让他活着,我哪里忍心让他受这样的罪呢!」 「儿啊,倘若你是个男子倒好了,你哥哥死活我也随他去,偏偏你又是个女孩儿,咱们家的门庭还得靠你哥哥撑着,他要有个好歹,咱们可怎么活啊!」 冯宝钗嘆了口气,她何尝不是如此想呢?倘若她是男子,凭自己的才学,也可以往经济仕途上走一走,何苦困于闺阁之中,将一生青春事业付诸针线之中? 母女俩谁也没心思吃饭,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掌灯时分,派去京兆府的人也回来了:「回太太和姑娘的话,大爷在牢里过得尚可,奴才进去看了,虽然住的也是牢房,但是干净整洁,里头也没有别人,倒不像其他牢房里头馊腐不堪,大爷的伤也已经上了药,看见小人来了,还托小人给姑娘和太太带个话,说是他没事,叫太太和姑娘别担心。」 冯宝钗闻言,不由得怔住了:「怎么,牢里竟对哥哥这么客气吗?」 她虽然没有接触过牢狱之事,但于书中也看到过一些记载,牢房里头是只认银子的,倘若使了银子,便能有好地方好吃食,若是使不出银子,就只能在破瓦寒窑一般的牢房里头苦捱,且牢头们对哪些犯人有油水可捞,心里也是明镜一般,似冯家这等无权无势的富户,他们能干看着不动手? 「回姑娘的话,听牢头们的意思是,忠顺王府那边特地派人来嘱咐过,审讯乃至用刑都是刑名常事,可以一切如常,免得坏了王法,可是刑讯之外,就不要再为难咱们家大爷了。」 「忠顺王爷说,大爷当初的事儿皇上已经处置过,这事儿也算是盖棺定论了,京兆府要是再加以审讯,倒好像是替人家打抱不平,说皇上判得不对一样。」 冯姨妈听到这里,不由得双手合十,连连拜佛:「忠顺王爷真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又是天底下最明白的贤王,这话说得实在是在理,难得京里竟有这样肯仗义的人,又难为他身为皇族,居然肯看顾我们小民百姓的死活。」 冯宝钗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又记了一遍。 …… 第二日,长乐宫。 太后这日起得稍迟了些,用早膳的时辰也晚了一会儿,才吃了饭,还不到喝茶的时候,就听宫人回禀:「启禀太后娘娘,四公主来了。」 「宜儿来了?让她进来吧。」 太后闻言,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徐嬷嬷捧上茶水来,太后接过之后,且不忙着喝,只是不徐不缓地以杯盖刮着杯中的茶叶。 上皇这会子还在御花园里练剑,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来,也许这会子就是想走也难以脱身了。 「宜儿参见皇祖母!」 四公主秦宜乃是宫里甄嫔的女儿,今年才十一岁,生得乖巧可爱,在公主里头算是最漂亮的一个,嘴又甜,因此平时也很得太后的喜欢,常常把她叫到身边来陪着。 「宜儿来了,快起来吧,难得你今儿来得这么早。」 第88页 太后笑着招手让秦宜过来,上下打量秦宜一番:「不错,又出落得水灵了。」 秦宜小脸一红,笑着上前拉住太后的手:「皇祖母又哄我,这才几天没见,哪就这么大变化了。」 说完,秦宜四下里看了看,笑道:「怎么没瞧见皇祖父呢?」 「他说早晨的花园子里最是清幽,一大早就往御花园里练剑去了,怕是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呢。」 太后说完,示意秦宜坐下说话:「一大早过来,不会就是为了找本宫问问你皇祖父在哪吧?」 秦宜抿着唇微笑:「哪能呢?既然来长乐宫,总得先看看皇祖母才像话不是!」 一面说,一面又故意扁了扁嘴:「我倒是日夜想着皇祖母,谁知皇祖母「只见新人笑」,有了两个干孙女,就把亲孙女抛到脑后去了。」 「这话可是胡说。」 太后笑着将秦宜揽到怀里:「皇祖母可不偏心,她们姐妹俩要疼,你这个小丫头也不能落后了。」 秦宜在太后怀里调整了一下位置,笑道:「皇祖母这么喜欢她们,何不就把她们接进宫来养着?正好宜儿身边还缺两个伴读女官,不如就让她们姐妹担任?」 太后不轻不重地打了秦宜的额头一下:「你怕不是傻了,这话也能说得出口的,林家姐妹尚在孝期,难道你要为了两个伴读人选,麻烦你父皇下旨夺情吗?」 秦宜抿了抿唇,表情非常委屈,低落道:「宜儿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嘛,皇祖母还当真了,再说两位如帝姬现在虽然是在孝期,但将来早晚是要除孝的,大不了那个时候,再请她们姐妹来给孙女当伴读好了。」 「你想得倒美,别说林家姐妹身上有孝,就是没有,难道你能让两个二品异姓郡主伺候你读书?」 太后说到这里,伸手点点秦宜的额头:「别说是你了,就算本宫这长乐宫里,除了轮值的宫人不算外,也只有两个四品的嬷嬷带着几个宫女罢了,你小小年纪,有那么多宫女守着,还不知足,嗯?」 秦宜点了点头,笑道:「也是,既然皇祖母说了,那就听皇祖母的好了。」 说完,又好奇道:「皇祖母,听说忠颖王叔的儿子回京城了?我长了这么大,好像还没见过他呢。」 「他人现在在哪,我也该过去拜见一番才是。」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第50章 ◎试探◎ 太后笑了笑:「他们男人家的事, 本宫怎么会知道?你只问你皇祖父去。」 秦宜蹙起好看的眉毛,狐疑地瞧着太后:「皇祖母这话说得可奇了,王兄回来这么多天了, 难道不先来拜见你?」 「也只见了一面罢了,本宫那时正忙着给冠芳和遇岚打点行装, 哪有心思管那个, 是你父皇和你皇祖父安置的他。」 太后说完,向一旁的徐嬷嬷招手:「遇岚上次给本宫做的那种凉品叫什么来着?依样做两碗来,这会子热气也上来了,吃那个正好。」 徐嬷嬷应了声是, 弓着身子下去了,太后朝秦宜一笑:「你是尝惯了御膳房的手艺的,这会子也尝尝遇岚的主意, 淮扬风味,比宫里的凉品更有几分意趣。」 秦宜笑着应了,和太后一併等着凉品上来,一面说些闲话。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眼看着秦宜的笑脸越来越僵, 太后漫不经心地摇着手心里的扇子,还有心思向秦宜微笑:「快了快了, 再有个把时辰就得了。」 秦宜嘴角抽抽, 勉强笑道:「皇祖母, 孙女突然想起来, 母妃那边找孙女还有事呢……」 「有什么着急的, 连一口吃的都等不及?」 太后不由分说, 吩咐身侧的云嬷嬷:「等会儿你亲自送宜儿回去, 就说是本宫留下她来着, 叫甄嫔不许见怪。」 秦宜连忙推辞:「不必劳动云嬷嬷, 孙女回去自己跟母妃解释就是了。」 太后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分:「那也依你吧。」 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时辰,徐嬷嬷那边总算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托着托盘的宫女:「御膳房那边说了,没料到太后突然要吃这个,锅子是现送进冷库里冻的,因此做的慢了些。」 秦宜额角都渗出些薄汗来,勉强笑道:「好饭不怕晚,皇祖母如此惦记着的凉品,孙女倒是要好好尝尝。」 一面说,一面朝宫女手里的托盘看过去,却见上头是一个小小的琉璃盏,里面盛着些薄如蝉翼的白纱,一旁又堆着些牛乳与果子甜酱,不由得好奇道:「这白纱也是能吃的?」 太后抿唇笑道:「那是牛乳沙冰,把铜盘放在冰库里头冻冷了,往里面浇上糖兑的牛乳,趁它没冻结实了,拿小铲子铲下来,就是这样薄如绢轻如雪的一张了。」 一面又吩咐:「快尝尝,等下化了就没意思了。」 秦宜脸上笑着,心里却是一阵生无可恋,等了这许些时候,再好吃的东西也没兴致尝了。 …… 等四公主告辞之后,上皇才从外头回来,太后这会儿早已遣了宫人下去,见上皇回来,笑道:「叫谁在外头堵到现在才回来?」 「还能有谁,几个小崽子。」 上皇轻哼一声:「小三子来试探阿宠的下落,叫我煳弄过去了。」 太后点点头:「我估摸也是,刚才四丫头也来了,也是一样想知道阿宠在哪,我推说我不知道,让问你去。」 第89页 「真是奇了,甄家怎么会这么坐不住。」 上皇嗤笑一声:「王子腾这次出京,连江南都没去,只是在西北逛了一圈,皇帝前两天又派了贾家小子去平安州当知府,要急也是平安州那边急,甄家急个什么劲儿。」 太后忽然一愣,继而拧起眉头来:「啧,我说四丫头今儿怎么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什么?」上皇一时没反应过来。 太后冷笑一声:「四丫头和三小子没打算知道阿宠在哪,他们是想知道阿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甄家急了,自然有他们急的道理,不是咱们动的手,也会有别人动手,看四丫头和三小子的举动,八成是怀疑下手的人是阿宠呢。」 「看这意思,江南甄家的消息是和阿宠前后脚到京城的,也难怪甄嫔想到这上头。」 上皇冷冷道:「管他的,反正不是阿宠干的,清凉寺到京城恰是五天路程,再说忠颖那时候已经快不行了,阿宠怎么会抛下他往江南去。」 太后用签子在果盘里挑了一块果子送入口中噙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开国时的甄家好歹是「江南甄太岁,一怒天下危」,如今传到甄应嘉手里,怎么煳涂到这个地步了,自家出了事儿,叫人往宫里递信儿,让甄嫔试探咱们,这是个什么道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上皇摇摇头:「说是这么说,看看这些窝囊东西吧,传不到五代就都成了废物了,贾代善贾代化当初是何等人物?你再瞧瞧如今的贾家,呸!」 一面又看向太后:「不过别说,这甄家到底还是比贾家持身正些,能跟高祖皇帝争天下,别的不说,眼界总是有的,肯定会为子孙考虑———三小子今儿跟我提起说,甄应嘉那个小儿子,中了童子试,而且是第一名案首。」 「是吗,他几岁了?」太后不以为意,接着吃果子。 「真是英雄出少年,才十一。」上皇说完,不由得捋了捋鬍子。 「啊?」太后一愣,不由得看向上皇:「别是甄家弄的什么鬼吧?」 十一岁的孩子,能中个秀才都不容易,还是第一名,这不得是个小神童? 「三小子又没疯,真要是甄家弄的鬼,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科场舞弊,他这不是把现成的把柄往咱们手里送吗?再说了,弄虚作假得的成绩,他不说藏着掖着,还敢往外说?」 上皇说完,低下头想了想:「江南那边且冷一冷,你也别远了四丫头,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甄嫔这边让皇上动动手,别让她太闲了。」 太后点点头,又道:「倘若还有人问起阿宠的下落呢?」 「就说去宝相寺给忠颖念经去了,信不信随他们。」 上皇冷笑:「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惦记兵权了,忠颖这么多年都不在西北,也没出什么乱子,西北自有西北的规矩,轮得到他们操心吗?」 …… 平安州永定府。 贾琏自上任到如今也有将近十天了,才一到任就忙得昏天黑地,他本不是这道上的能人,所幸当的是个只管钱粮的同知,活儿较知府还是少些,且前任同知留下些胥吏还堪使用,不必他掌眼就能把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他只用最后过过目就行了。 虽然如此,新官上任,光处理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就费了这么多天,贾琏这几天忙得脚打后脑勺,眼圈都黑了,天天到家沾枕头就着,把个王熙凤看得又好笑又无奈:「原以为离了家里就不必当牛做马,谁知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当驴!」 贾琏是一觉黑甜,睁眼已是第二日天大亮的时候,好在第二天是休沐,不必到官府去应卯,他这几日是累得很了,明知道不是样子,也懒得起身,只是使唤平儿:「去,给爷斟碗糖莲子茶来。」 「大早上的,头不梳脸不洗就要吃糖,也不知是哪户人家的规矩?」 平儿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斟了茶来,王熙凤这会儿连早饭都吃了,正喝安胎药,见状笑道:「你知道什么,这莲子茶就得在被窝里喝才有滋味呢。」 一句话把贾琏气得都笑了:「你别作怪,等小兔崽子出来,我不叫你知道厉害,也白当了你男人!」 王熙凤脸上飞霞,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胡说的什么东西,当了官,越发没个正形了!」 贾琏正要搭话,外头有小丫鬟禀告:「启禀老爷、太太,九省统制王大人到永定府了,下了马听说爷在这里,就说要来看看,这会儿已经快到门首了,请老爷先预备着。」 贾琏平时怕王子腾比怕贾赦还甚,一听这话,吓得茶也不敢喝了,话也不敢说了,赶紧爬起来洗了脸,把头髮梳好,又穿上官服,和王熙凤一併去了正堂,才将将赶上迎接王子腾。 王子腾时年五十余岁,不过他天生一张娃娃脸,又是习武之人,并不显年纪,说是三四十岁也有人信,见贾琏和王熙凤来了,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都是一家人,虚礼就不必了,坐下说话吧。」 贾琏告了罪,正待坐下,忽然听见王子腾冷冷道:「坐下,顺便说说,薛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呦!」 贾琏心头一惊,屁股一滑,直接从椅子上滑到地面上去了,王熙凤待要笑,又不好笑,只得扭过头去。 王子腾见状,心里已经大致有了数,只是冷笑:「杀人的又不是你,你哆嗦什么,实话实说!」 第90页 贾琏苦着一张脸,虽然尴尬,但还是把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后来薛家,不是,冯家表弟就到了京城,往家里搬东西的时候,正好跟林家大姑娘撞上了,两边起了口角,结果那林家大姑娘被冯渊的鬼魂附了身,来找冯家表弟索命,冯家表弟就遭了天谴,让雷给噼了。」 「林家大姑娘?」王子腾眉心一皱,「这个林家大姑娘是谁?」 王熙凤连忙应声:「是老太太外孙女的同宗姐姐,姓林叫琢玉的,因为父母双亡,缺少长辈教养,就跟着老太太的外孙女一併住在咱们家了。」 「林琢玉?她爹是林饮鹤?」 王子腾神色一变,忽然问道。 贾琏一怔,他哪知道林琢玉父亲姓甚名谁,王熙凤想了想:「只知道她父亲原来是潜邸的侍卫,后来在今上身边当了个护卫,十年前边塞起了战火,她爹护送主帅去边关,殉职了。」 才说到此处,王子腾脸色已经隐隐发沉:「她既然寄居你们府上,你们可有好生招待?」 王熙凤见状,心下不由得更沉:「我们倒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只是二太太煳涂,总是为难林大姑娘,后来林大姑娘就带着二姑娘一併搬出去了。」 「真是荒唐!」 王子腾听到此处,脸色已经完全青了,一巴掌拍到身侧矮几上,连带着上面的茶盏都震了个粉碎:「她也是当了诰命的人了,怎么就这般眼浅!」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第51章 ◎平安(捉虫)◎ 贾琏和王熙凤都吓了一跳, 赶忙站起身来,王熙凤心里有几分忐忑,勉强开口:「二太太也不是故意的, 只是以为不过是两个孤女……」 「孤女,哼!」 王子腾闭了闭眼, 深恨王夫人眼皮子浅:「事已至此, 也是无可奈何,等我回京,亲自向老太太请罪罢了……老太太呢,这会子有没有把人接回去?」 王熙凤脸色直发白, 勉强道:「老太太叫琏二爷去赔罪来着,却被那个林家小子骂了回来。」 「林家小子,是叫林彦玉?」 王子腾若有所思:「他该有十六岁了吧。」 贾琏万没想到王子腾对林家兄妹的情况如此了解, 吓得一声也不敢吱,在心里暗自揣摩林家兄妹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王熙凤想了想:「大概是吧?」 王子腾嘆了口气,又道:「那之后呢,老太太有没有再派人过去?」 「有, 老太太亲自去了。」王熙凤没敢太说实话。 王子腾看起来似是松了口气,点点头:「老太君想是有见识的人, 知道林家人惹不得, 那之后呢?」 他话刚说完, 忽然发现面前的贾琏和王熙凤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心里不由得一沉:「到底怎么回事, 给我说清楚点!」 贾琏嘆了口气, 勉强赔笑:「您别生气, 原都是我们的不是……当时林家小子骂我的时候, 旁边还有一个老人也跟着骂了两句, 他自称是林家小子的先生,我也没多想,老太太听说我被林家小子的先生骂了,一气之下就去林家讨公道去了,要跟那老先生去告御状,谁知那老先生竟是上皇本人!」 王子腾听到此处,久久无语,他也被贾母的行径镇住了。 贾母身为荣国公夫人,在诰命中也是有身份的,听说贾琏被一个平民老百姓骂了,坐不住也正常,想拿身份压人也无可厚非,但居然撞到上皇手上,未免也太没运气了。 他沉默了半晌,嘆气道:「这么说,咱们这几家跟林家竟就这么断开了?」 贾琏和王熙凤都没敢答话,照这个架势来看,岂止是断开,整个就是反目成仇了。 王子腾嘆了口气,摇摇头:「罢了,事已至此,后悔也后悔不来了。」 王熙凤抿了抿唇,试探着开口:「伯父,虽说林家女儿是功臣之后,可咱们几家也没差着什么啊?您是九省统制,荣府里也是国公门第,家里还出了贵妃的,怎么您对这林家兄妹如此忌惮?」 「你知道什么?」 王子腾看了王熙凤一眼,冷笑:「京中人拜高踩低也非只一日,你大略也是染上这个脾性了———怎么,你当林家兄妹是好惹的么!」 王熙凤脸上讪讪的,心道林家两位姑娘都是如帝姬,林家小子的先生是上皇本人,就凭这个,谁敢说他们家的人好惹? 王子腾嘆了口气,当年之事,以贾琏和王熙凤的身份,断没有知道之理,只是贾琏这个时候被调到平安州来,里面的意思若是深究起来,牵涉就大了:「当年西北有戎狄犯边,主帅是从京师派过去的,怕延误了军情,一路上轻装简行,只带了两个护卫,一个是林家兄妹的父亲,折在路上了,还有一个你们猜是谁?」 贾琏心说京里那么多侍卫,他上哪知道跟着去的是谁?只能胡乱蒙了一个:「怕不是仇都尉吧?」 「是我!」 王子腾冷哼一声:「我当时是林公的副手,在他手底下做事,就是在这一次打仗里头立了功,才慢慢升上去的,林公在这场仗里的功劳胜过我十倍,我尚且有这样的地位,倘若他还活着,得到什么地步!」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都吓了一大跳,他们往年只知道王子腾是武官,常年往来于边关与京城,至于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却从来没有了解过,就算偶尔问起,王子腾也没有正面回答,因此他们竟是到今日,才得以一窥王子腾的青云之路。 第91页 然而,这对他们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林琢玉的父亲曾经是王子腾的上司,他们却全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岂不奇怪吗! 再者说,立功较少的王子腾尚且如此飞黄腾达,何以立功更大、牺牲更多的林饮鹤却默默无闻,只是女儿得到一个赐婚而已? 王子腾冷冷道:「你们不必细猜林公的身份,这事目前没你们知道的份儿,倘若你还算勤谨,肯动脑子,能将这平安州的上上下下摸透了,又能留着命在,三年后或许有机会告诉你,倘若你依旧浑浑噩噩,一心想着你贾家那一亩三分地,就趁早给自己选个风水好的坟圈子!」 贾琏吓了一跳,连忙拱手道:「叔父万勿忧心,侄儿听命就是了!」 王子腾嘆了口气,摇摇头:「你听与不听,都在你,反正到时候我即便是想管,也管不到你头上了。」 说到此处,王子腾站起身来,也不要他们夫妻送,迳自带人离开了。 贾琏和王熙凤立在正堂里,对视一眼,彼此心情都很沉重。 王子腾虽然走了,留下的这些话却足够渗人,什么叫将平安州上下都摸透,什么又叫留着命在,这平安州难道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 …… 这日一早,林彦玉梳洗完,打着呵欠出门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秦灾在院子里练武,不由得驻足多看了两眼。 大概是由于忠颖王爷是个武将的缘故,秦灾的武艺看着也不差,至少比林彦玉强得多了。 林彦玉正看到兴头上,却见秦灾已经收了剑,擦着汗走过来:「看什么,没见过?」 林彦玉老老实实地点头:「没有。」 他父亲虽然也会武功,但是常年不着家,每年只有过年的一个月能从京城回老家,在家也待不了几天,过年的时候天寒地冻的,或许他父亲早上也起来练过武,但那时候还是稚子的林彦玉绝对没兴趣大早上爬起来看,等长大了,更没机会看这个。 秦灾微微挑了眉,将自己手里的剑扔给林彦玉,看林彦玉手忙脚乱地接住,像握着个棒槌一样握着剑:「你也练一段我瞧瞧。」 林彦玉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啊?」 上皇跟秦灾真不愧是亲爷孙,让他练武的时候说的话都是一样的:「我不会!」 秦灾轻哼一声,心道傻子都看得出来,亏得林家院子里还摆了个兵器架,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摊上林彦玉这么个主人,也真是可惜了。 他这般想着,忽然坏心大起:「我忙着,你闲着;我练着,你看着,把我当耍把式的力巴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想看我练武,得给我帮忙才行。」 林彦玉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点头:「行。」 秦灾看他一眼,唇角笑意不免又深了一分。 妙极,兄妹二人都是一样的憨憨。 他走向兵器架,提起一张弓来,又从一旁的箭囊里拿出一支箭:「那我练习一下射术,你替我捡箭,如何?」 林彦玉继续点头,还挺开心:「好啊,听说古人能于百步之外穿杨,不知世子爷能否?」 秦灾拈弓搭箭,抬头看了眼天,忽然对准了天上过路的一只鸽子,瞄准,射箭,一气呵成! 说时迟那时快,林彦玉只见箭若流星,尾若惊羽,一眨眼的功夫,那只鸽子已经掉在林家的院子里了:「好!」 他颠颠过去捡了鸽子回来,嘱咐一旁的小厮:「送厨房去,今儿中午加一道鸽子汤,给两位姑娘补补身子。」 秦灾在一旁听了,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倒是会借花献佛。」 林彦玉轻咳一声,摊手:「扔了也可惜不是?」 秦灾也不搭话,只是唇角一勾,右手在箭尖上一挑,将箭头取了下来:「别忘了你的差事。」 林彦玉正想答应,忽听得一阵风响,紧接着就是「咚」的一声巨响,秦灾的第二支箭对准了林宅迴廊拐角处的柱子,这一箭过去,半只箭都没入乌漆大柱之内,只剩一截尾羽在外头,连颤都没颤一下。 秦灾放下弓,走向一旁竹伞下的椅子,神情轻快:「行了,捡去吧。」 林彦玉:「……」 林彦玉欲哭无泪,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迴,他天天看着上皇坏别人,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被上皇的孙子使坏了。 真是龟生龟,鸟生鸟,上皇的孙子他不学好! 林彦玉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柱子旁边,试探着用双手握住箭羽,用力拔了一下。 别说拔动了,柱子里的箭身连颤都没颤一下。 一旁的竹伞底下,秦灾心情颇佳,甚至半躺到了椅子上。 …… 「哪儿来的鸽子汤,今儿中午有这道菜吗?」 送膳的时候,林琢玉见桌子上多了一道菜,不免多问了一句。 她和黛玉如今分管着家里的家事,两人每隔三天调换一下管理的内容,如今正归林琢玉管厨房,见报上来的菜和昨儿过目的菜谱不一样,不免多问了一句。 小丫鬟抿着唇笑道:「这是先生的孙子用箭在天上射下来的,大少爷叫厨房炖了,说给姑娘们添道菜。」 林琢玉这个无语,按说林家现在也不缺钱了,怎么林彦玉还是啥羊毛都薅啊? 林黛玉在一旁也抿着唇,笑也不好笑:「大哥哥有心了,你等会儿回话的时候,记得替我们说声谢。」 第92页 小丫鬟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分:「大少爷正忙着,怕是一时半会儿还听不了回话呢。」 林琢玉闻言,奇怪道:「他忙什么呢,忙到这个份上?」 按说上皇不在,林彦玉自己在家自学,怎么也不会学得这么忙才对啊。 小丫鬟笑着把事情说了,林琢玉和林黛玉对视一眼,齐齐无语,尤其是林琢玉,她在宫里就让秦灾捉弄过一回,如果说那次还可以用秦灾是好心来解释的话,这次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了。 林琢玉咬了咬下唇,在心底思索着对策,忽然福至心灵,站起身来:「哥哥既然拔不出来,我去帮他一把就是了。」 以她接触的这几个皇族来看,姓秦的心眼子确实是多,可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在林家的地盘上,还能让秦灾把林彦玉给欺负住了? 第52章 第52章 ◎官司◎ 林琢玉沿着小迴廊过了二门, 来到后宅,一眼就瞧见了柱子上的箭矢,仔细观察了一下箭矢的样子, 不由得连连咋舌。 从这箭矢能跟柱子贴合得严丝合缝来看,秦灾射箭怕是去了箭头的, 话又说回来, 去了箭头,这箭还能入木如此之深,也足见秦灾力气之大。 不过,再大的力气, 它也怕科技不是? 林琢玉在医疗系统里调度一番,将机械骨骼增强功能调了出来,这是医疗系统的辅助功能之一, 能够帮助工作者在紧急情况下能够使用远超自身正常水平的力量,处理一些险情。 功能启动之后,林琢玉松了松右手,微微一笑。 林彦玉还在柱子边跟箭矢较劲, 见林琢玉走了过来,苦着一张脸:「琢儿, 你知不知道什么法子能把这箭从柱子里拔出来的……」 话音还未落, 林琢玉的右手已经攥住了那支箭, 微一动作, 就将箭矢从柱子里拔了出来:「喏……」 林彦玉瞪圆了眼, 一时间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这就出来了?」 一旁竹伞下, 秦灾也怔住了。 林彦玉是年长于林琢玉的男子, 连他都拔不出来的箭, 林琢玉居然这么轻易就拔了出来, 这丫头莫非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还不等秦灾回过神,便见林琢玉转过身,朝秦灾微微一笑,指着柱子上的箭孔:「承惠,纹银三两,世子爷付现银还是银票呢?」 这下被噎住的换成秦灾了。 三两银子不多,但他长到这么大,什么时候遇到过需要自己花钱的情况? 别说三两了,就算是三文钱,他的荷包里也是没有的。 他轻咳一声:「找老爷子要去。」 「小门小户,概不赊帐。」 林琢玉依旧微笑:「世子爷您瞧,这么大一个洞放在这里也不好看不是?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林宅闹虫子呢,您付了帐,我也好找人修去。」 秦灾看了看柱子上的箭痕,难得蹙起眉头来,有些为难。 平心而论,忠颖王虽然自去清凉寺出家之后,就不再与外界来往,但忠颖王府并不穷,他也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缺钱,但他确实是个十指不沾阿堵物的人,如今被林琢玉如此要帐,秦灾竟陡然体会到「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窘迫。 林琢玉倒也没指望秦灾真能拿出银子来,觉得出来的时间有点长,也该回去了,便袖了手微笑道:「看在世子爷是初犯,本次就以中午那只鸽子抵帐好了,不过世子爷可要当心些,下次再射歪到柱子上,可就得照价赔了。」 说完,林琢玉老神在在地笼着手,沿着迴廊到前院去了。 林彦玉看了眼柱子,又看了眼秦灾,轻咳:「世子爷,您还射箭不?」 秦灾白他一眼,还射,射得起吗? …… 三日之期已到,今日就是冯蟠和冯家人受审的日子,冯姨妈实在是担心儿子,一时间也顾不上抛头露面了,只令人准备了帷帽,就要去公堂外听审,冯宝钗苦劝不住,也只能叫人另备了一顶帷帽,陪着冯姨妈一块儿去。 到了衙门口才发现,京兆府不比外省,天子脚下规矩森严,不准百姓聚在门前听审,冯姨妈不来还罢了,如今站在门口却又不能进去,不由得抓心挠肝起来,垂泪道:「前世里造下什么冤孽,养了这个孽障,若是早些去了倒还罢了,偏偏又不死,只是叫人日夜悬心!」 说完,声音也呜咽了,不由得掏出帕子来拭泪,冯宝钗眼圈也微红,但也没有母女俩对着在京兆府前垂泪的,又怕里面的冯家旁支听见了,要来为难她们母女,也只能先劝冯姨妈:「妈妈且先别哭了,好也罢,歹也罢,今日总算有个了结,咱们只管回去等就是了。」 冯姨妈也无奈,只能转过身,要和冯宝钗一同上轿子。 这一转身,母女俩忽然瞧见一行人骑马而来,为首的男子看着约有三十年纪,穿着月白地织云蟒纹妆花缎交领袍,腰间束着青玉带钩,足下蹬青缎粉底朝靴,骑着一匹玉鞍青骢马,虽是面白无须,然而贵气凌人,一望可知是贵胄出身。 冯姨妈和冯宝钗连忙向后撤了几步避让,那人迳自骑马到京兆府门前,利落地滚鞍下马,就要往府里走:「冯家的案子开审了没有?」 冯宝钗正要离开的步子不由得顿了一顿,向身后瞧了一眼,冯姨妈也随之回头,讶然道:「这是什么人,怎么忽然问起你哥哥的案子来了。」 第93页 这时候,来人已经进府去了,冯宝钗心下忽然一动,想起那人身上的蟒袍来:「这一位,只怕就是忠顺王爷吧?」 冯姨妈闻言,不由得失悔起来:「若真是如此,刚才也该谢他一谢才好,如今这京城里,哪有似忠顺王这等好人!」 冯宝钗扶着冯姨妈上了轿子,柔声道:「妈妈也不用担心,既然忠顺王对这案子上心,哥哥料想无性命之忧,至于道谢之事,等事情尘埃落定了,倘若哥哥能得自由,便叫哥哥去道谢,倘若哥哥仍有囹圄之祸,我亲自上门就是了。」 冯姨妈点点头,嘆道:「倘若咱们家真有造化,倒得多谢过王爷才是。」 说罢,便落下了轿帘,冯宝钗在轿子外直起身子来,不免又往京兆府里望了一眼。 到了傍晚,冯姨妈和冯宝钗终于等来了报信的小厮:「判了,大爷的案子判了!」 冯姨妈吓得浑身直哆嗦,脸白得如纸一般,好半天才开口:「性命可保得住吗?」 小厮点点头:「太太别怕,大爷没有性命之忧,连皮肉伤都快好利索了!」 冯姨妈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怒道:「我问的是案子,你只拿这没所谓的话来支吾!」 小厮吓了一跳,连忙告罪:「小的嘴笨,太太别恼,小的是想说,咱们家大爷的命保住了,连家主的位置也一併保住了,只是要破费些银子!」 冯宝钗和冯姨妈闻言,不由得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满脸惊诧。 银子的事儿母女俩并不在意,但冯蟠的命和家主的位置居然都能保住,这事在她们来看,是想都不敢想的。 冯宝钗咬了咬下唇,看向小厮:「你说这话,可是有凭据的?」 小厮点点头:「小人在府门外头,瞧着里面散了,就偷偷找上一个衙役,使了十两银子,问里头的情况,那衙役就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那些旁支倒是来势汹汹,又搬出什么家法来,一心要咱们家大爷把家主的位置让出来,还得把家里的银子交出来,竟是要把咱们房里逐出家门呢,倒是忠顺王仗义,把他们都骂回去了。」 「忠顺王爷说了,咱们家大爷的案子皇上已经判过,那就是盖棺定论了,没道理让京兆府再判一次,大爷杀人的事儿,自然就这么过去了,至于大爷的家主之位,皇上都没说要夺,别人有什么资格开口,终不然家法还要大过国法吗?只是于情于理,人是咱们家大爷失手打死的,如今又承了他的嗣,自然该给人家发丧才像话。」 冯姨妈闻言,不由得双手合十,喃喃自语:「真是全托忠顺王的照拂,咱们家才有今日!」 冯宝钗心下大安的同时,又不免生出一丝疑虑来。 若以忠顺王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来看,对冯家可以说是极尽照顾之能事了,可是冯家如今不过是市井小民,并不能帮上忠顺王什么,忠顺王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帮助冯家的呢? 冯姨妈这会儿已经叫人备礼去了:「等你哥哥回来,说什么也得让他去忠顺王府上磕头拜谢才是!」 冯宝钗心思一动,抬眸看向冯姨妈:「不必等哥哥回来了,我亲自去。」 虽然按道理来说,冯宝钗一个女子,不应该抛头露面,但说实话,冯家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本来也没什么脸面了,也不必顾及一时的虚名。 比起名声来,冯宝钗更希望弄清的,是忠顺王的目的。 都说无利不起早,忠顺王与冯家非亲非故,却在这件事上忙里忙外,势必会引起京中非议,他如此热心帮忙,究竟是为的什么呢? …… 第二日一早,冯宝钗令人备了礼,亲自往忠顺王府上来。 忠顺王虽然贵为亲王,但并没有朝廷上的差事,每日也不必去朝中点卯,因此冯宝钗也不必等他下朝,估摸着忠顺王大概起了,就令人递了帖子。 家丁拿着拜帖进府去了一会儿,又迎出来復命:「冯姑娘,王爷说他跟府上并不相熟,平日里也懒怠应付外人,礼可以留下,谢就免了。」 冯宝钗闻言,不由得讶异非常,好半晌才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就有劳小哥将这些礼物送进去了。」 那家丁连声答应着,已经叫人过来搬礼物了。 回家的路上,冯宝钗一直眉头紧锁,心思沉重。 若说忠顺王别无所图,只是想帮忙,冯宝钗断乎不信,天底下打官司的人家多了,没见忠顺王挨家挨户的帮忙; 冯家与忠顺王没有亲戚关系,这她比谁都清楚,忠顺王必然不是为了帮亲才这么干的; 若说是为了钱财,那就更不应该将她拒之门外了,她虽然带了礼物来,但价值毕竟有限,何况忠顺王贵为王爷,要多少银子弄不到? 冯宝钗不由得咬住了下唇,手里的帕子绞得死紧,上头的经纬都扯得变了形。 忠顺王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第53章 ◎甄家◎ 与此同时, 忠顺王府内。 「东西都收进来了?」 忠顺王正在王府内的曲桥之上餵鱼,见下人来禀告,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下人不敢抬头, 跪在地上回禀:「是,已经收入库房了。」 「行, 下去吧。」 忠顺王点了点头, 又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鱼食。 第94页 等下人下去,忠顺王妃宋氏捧着一碗冰糖红枣银耳羹走了过来,笑道:「虽说放长线钓大鱼,可线也放出去有些日子了, 还不肯收杆么?」 忠顺王餵饱了鱼,见底下的鱼都凑到他面前来,便袖了手看着这鱼:「不急, 你爷们捞鱼是用网兜的,要的就是个十拿九稳,那凡俗渔人一竿一条的勾当,做起来可没有意思。」 宋王妃闻言, 不由得白了他一眼:「德行!没人夸你,你自己就飘起来了。」 忠顺王哼笑一声, 示意下人搬个椅子过来, 就在曲桥上坐了:「秦宋这臭小子整日不着家, 这会子又跑到哪里去了?」 「跟着他舅舅打猎去了, 六月份不是上皇他老人家的生辰吗?年前宋儿就说了, 要拿自己打的毛皮给上皇做点东西。」 「开始说的是要做件披风, 再后来变成了褂子, 后来成了, 再后来就说要做围脖了。」 忠顺王听得一阵无语, 但想到自己也是文不成武不就,便把奚落的话咽了回去:「那他现在攒了多少了?」 宋王妃拿一只手比量了个圈出来:「就一只兔子,还是年前打的,亏得上皇是个男子,要不他这会子怕是已经改做昭君套了。」 忠顺王不由得扶额,他是想藏拙不假,但好像藏得太认真,变成真拙了。 宋王妃嘆了口气:「行吧,宋儿虽然是废物了点,好歹能过过安生日子。」 这会子,管鸽子笼的人也来回话了:「回王爷的话,今儿的鸽子少了一只。」 「怎么少了呢?」 忠顺王有些疑惑:「叫人出去找找,看看是不是被人家的鸽子群给拐去了。」 那人答应着去了,忠顺王又看向宋王妃:「小花园翻修得怎么样了?」 「我的王爷,这是盖房子,不是拆房子,才十来天,好干什么的。」 宋王妃白了他一眼:「再怎么赶,也得个把月才能有个模样。」 忠顺王点点头,悠然道:「不急,那就等房子盖好再说。」 好饭不怕晚,赚钱这种事,忠顺王可一点儿都不嫌折腾。 …… 钟粹宫。 虽然后宫里有专门供皇子和公主居住的麟趾宫和凤翥宫,不过那是要等皇子公主们满十二岁,正式进了学之后才要搬进去的,四公主今年十一岁,还是跟母妃甄嫔一起,住在钟粹宫的偏殿里头。 偏殿里,甄嫔歪在螺钿榻之上,手里的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拧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她对面,秦宜嘆了口气:「秦灾回宫的时候,太后正要送林家姐妹出宫,算一算,他是端午前后回宫的,家里的东西是半个月前丢的,这时间怎么也对不上了。」 今儿学堂休沐,秦守也回钟粹宫来了:「儿臣也找皇爷爷试探过,结果跟妹妹说得一样。」 甄嫔嘆了口气,发狠地摇了摇扇子,觉得这些日子没一件顺心的事儿。 先是女史贾元春莫名其妙被封了贤德妃,一下子升到了她上头,让她心里颇不是滋味,紧接着就是省亲之事,虽说甄家富庶,并不缺盖房子的银子,可是妃嫔省亲只能是入夜去天明回,甄家的根基又在江南,她横不能为了面子,让全家人都进京城来陪她省亲吧? 再之后,就是林家姐妹救驾一事,甄嫔还是觉得这事儿透着蹊跷,宝相寺乃是太后和上皇礼佛的地方,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去的吗?偏偏林家姐妹就进得去,还能刚好赶上救太后,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而现在,甄家又偏偏丢了要命的东西! 甄嫔的牙咬了起来,她看得出来,皇上对世家豪族很有几分不以为然,不然不会一直给京中的勛贵没脸,但甄嫔并不会为甄家担心,虽然甄家名义上是效忠天子的,但自开国以来,甄家一直是事实上的江南之君,整个江南,多少都会受到甄家的影响。 可是,这份不担心有一个前提,就是甄家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事实上,甄家的把柄非但是有,而且是有很多,不过江南节度使虽然很少出自甄家,可最后总是会由于种种原因,倒向甄家的阵营,凭藉着这一层关系,以及多年在京城人脉的累积,甄家不说是唿风唤雨,也可以说是高枕无忧了,可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档子事儿———甄家的宝图,不见了。 虽然现在甄家只能够蛰伏江南,但倒退百十来年,那时候的甄家先祖跟现在可不一样,当初的甄太岁,是实打实有跟皇族一较之力的,当年的太祖皇帝说是仿舜巡,其实就是到江南去与甄家较劲去了,明里暗里斗了几次,甄家到底是实力不比皇族,这才偃旗息鼓,暂息了谋逆的心思。 虽则如此,但甄家这么多年为了争雄做的准备也不能白费了,因此由当年的甄家先祖做主,在深山密林里找了个地方,将那些甲冑兵器,并一些金玉珠宝都藏在了里面,预备着也许哪一日皇族式微,后来的甄家后嗣能够兴兵伐乱,与皇族一竞天下。 近几十年里,这些东西一直没用得上,就也一直放在那里,但就在前两日,甄嫔忽然收到甄应嘉的信,说是那张宝图不见了。 这份宝图既指引着甄家的珍宝,又相当于是甄家谋逆的证据,甄应嘉自然是火急火燎,在家里搜了十几遍,却毫无宝图踪迹。 家里找不到,甄应嘉就不得不考虑更坏的情况了,他一面派人在江南打探此事,另一方面又派人送信进了京城,请甄嫔代为探察。 第95页 甄嫔几乎是收到信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秦灾身上,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甄嫔出身甄家,就算皇上不透露政事给她,她也会从家信当中知道她需要知道的一切信息。 秦灾的身份,甄嫔比谁都清楚,当年义忠亲王的王妃甄氏,正是她的亲姐姐,而忠颖亲王又是义忠亲王一母所生的弟弟,也得益于这一层亲戚,甄嫔还未进宫的时候,就已听闻了义忠亲王与忠颖亲王的大名。 当年义忠亲王造反一事,里面确实有甄家的手笔,只是做得干净,没留下什么实质性证据,但甄嫔心里清楚,忠颖王爷和义忠亲王感情甚笃,不会眼看着义忠亲王被人冤杀而无动于衷。 虽然忠颖亲王当年与上皇决裂,发誓终身不再出清凉寺,但甄嫔可信不过他的话,再说就算他不出去,还有他手底下的人呢? 最重要的是,除了皇族之外,甄嫔真的想不出,还有谁敢在甄家头上动土,除了忠颖王一脉与皇族的内卫之外,又有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在甄家上下毫无所觉的前提下,将宝图盗走? 但从秦宜和秦守带回来的消息来看,秦灾的行程又真的对不上。 知道了这个,甄嫔的心情顿时更糟了,如果不是秦灾的话,莫非就是皇上的内卫了? 内卫虽然名义上归属于皇家禁卫,但实际相当于今上的后手,专门替今上做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十年前上皇与忠颖王反目,临阵换帅致使西北边境告急,最后就是今上依仗内卫才摆平的,若非如此,这至尊之位怕是还轮不到今上头上。 难道,有内卫去江南了? 甄嫔垂了眸,表情逐渐阴沉起来。 这两个月里,贾家被贬,贾元春却扶摇直上,贾琏被调到平安州去,紧接着又是甄家丢了东西,这一桩桩一件件连起来,不由得甄嫔不怀疑,今上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或者说,今上这么做,是不是打算要动手了? 秦守在一旁打量着甄嫔的表情,心情也逐渐沉了下来:「母妃,莫非要出什么大乱子了吗?」 甄嫔沉声道:「或许吧。」 秦宜和秦守对视一眼,心情都沉了下去,虽然他们兄妹贵为皇子皇女,但想要脱离母妃乃至母族的影响也是不可能的,甄家若倒了,甄嫔一定垮台,他们兄妹自然也没了靠山,如何与其他有后台的皇子皇女相比? 看看如今的忠顺王,只怕他们兄妹的下场,未必好过人家。 甄嫔不说话,只是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事情一定与贾家有关,不然贾家几次三番的作死,为何今上却不计较,反而连着提拔了贾元春与贾琏呢? 看来,她得想办法从贾元春身上试探一下。 …… 冯家。 案子判完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冯蟠就回到了冯家。 但,却不是冯姨妈和冯宝钗期盼的那种回来。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啊!」 看到被人用架子抬回来的浑身是血的冯蟠,冯姨妈吓得浑身直哆嗦,尖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王爷给蟠儿做主了,不许京兆府为难他吗!」 冯蟠着实被人打得不轻,一条腿都折了,但虽然外表鼻青脸肿的,却还能叫唤:「妈,那帮子旁支出身的杂种居然敢在大街上公然动手打人,这还有王法了吗!」 冯姨妈抹了抹眼泪,赶忙让人取了金疮药和棉布来给冯蟠上药包扎,又怒道:「天子脚下,居然敢纵人行兇,简直是没天理了,还不快去京兆府报官!」 冯家的家丁连忙应了,赶着去京兆府报了官,然而这次报官就如石沉大海一般,冯姨妈着人去问了两次,得到的回覆都是一样的:「您家大爷又不是什么好人,京里看他不顺眼的多着呢,京兆尹大人正一个一个地查,总得查准了才好抓人不是?」 冯蟠闻言,气得肺都快炸了:「查他奶奶!爷看得真真的,就是那群旁支的王八羔子打的爷,他不去抓人,还在这儿推三阻四的!」 冯姨妈也气得不行:「那些旁支准是在京兆府使银子了,难怪京兆尹三天两头帮他们!怎么这天子脚下,就没个天理了吗!」 第54章 第54章 ◎收网(初)◎ 冯宝钗深吸一口气, 心情比冯蟠和冯姨妈更为沉重,失去了贾家的支持之后,冯家已与京中普通富户无异, 民如何斗得过官?就算冯蟠明知道打人的是旁支,但京兆府不肯抓人, 冯家不是也无可奈何? 京兆府已是天子脚下, 倘若府尹真的铁了心贪赃枉法,难道他们母子三人还能去告御状吗?亦或是跟旁支对着使钱,让京兆尹坐收渔翁之利? 说不定,京兆尹正是打的这个主意呢! 冯宝钗的指甲不由得陷入掌心, 眼底划过一丝恨意。 冯蟠当初的确是做下了煳涂的蠢事,可是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冯家已经付出过代价了, 为什么这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们呢! 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冯宝钗心里也明白,以冯家如今的地位与实力,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 必须得想想办法了。 冯宝钗的心思,不由得又飘到了那个溯世而行的男人身上, 如今冯家已累累若丧家之犬, 也唯有忠顺王爷还愿意给冯家一个公道了。 按道理来说, 忠顺王是男人, 要拜访也该是冯蟠去, 可冯蟠如今腿又折了, 脸也青了, 实在不是能见人的模样, 冯宝钗半是无奈半是愿意, 也就提出要再往忠顺王府走一趟。 第96页 冯姨妈也是病急乱投医,听说冯宝钗愿意再往忠顺王府去一趟,立刻吩咐备礼,比上次的礼还厚了三倍。 宝钗再次带着礼去了忠顺王府,然而这次家丁连通传都没通传,直接笑道:「姑娘来得不巧,我家王爷出府赴宴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姑娘还是改日再来吧。」 宝钗闻言,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不必,我就在这里等王爷回来。」 虽然忠顺王帮了冯家两次,但宝钗仍不敢贸然与忠顺王攀关系,怕显得冯家太过急功近利,反而惹起忠顺王的厌恶。 另外,宝钗并没忘了,上次求见忠顺王的时候,王爷虽然收了礼,却并没见她,这次前来拜见,她虽然有十足的诚意,但忠顺王又何从得知? 如今王爷不在府里,倒是她展示诚意的好机会。 宝钗这般想着,便自马车上下来了,一直立在王府门前,怕忠顺王随时回来,也不敢叫人撑伞遮阳,就这么一直站在大太阳底下一直等着,等了约有一个多时辰,忠顺王仍没回来,宝钗却是撑不住了,她原生得肌肤丰泽,胎里又带热毒,最是畏热惧暑,在太阳底下站了这许些时候,宝钗面上已经泛起红来,额上汗珠不住地滚落,终于一个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 等宝钗再醒过来,已经是躺在床上了,身侧有两个穿着素缎窄袖小衣,外头套着银红掐牙马甲,底下搂着撒花翠色裤腿的小丫鬟,见宝钗醒了,一个上前来打起帘子,另一个捧了茶过来,笑道:「姑娘醒了,快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宝钗这会儿觉得嗓子如冒烟了一般,哑声道了谢,就着丫鬟的手喝了两口,觉得缓过神来了,微微嘆了口气:「请问二位姑娘,这是何处,我为何在此?」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都抿着唇笑了起来:「冯姑娘快别这么说,我们可担待不起,此处是忠顺王府,姑娘刚才晕在府门外头了,王爷又不在,下人们禀了王妃,王妃做主请姑娘进府休息一下,已经派人去请王爷回来了。」 宝钗闻言,不由得大感意外,她与忠顺王非亲非故,与王妃更是素昧平生,以忠顺王妃之尊,就是对她见死不救,也没人能说什么不是,可是王妃非但接她进府休息,还替她去请忠顺王回来,这般平易近人,岂能不让宝钗动容? 冯宝钗自入京以来,见多了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翻脸无情的人,如今乍见了忠顺王与王妃这样的人,不免心有所感,眼圈也暗暗红了,又怕被丫鬟注意到,忙借拭汗的机会偷偷揩了去,又笑道:「论理我是该当面向王妃道谢的,只是以我的身份,怕是要唐突了王妃娘娘。」 丫鬟闻言,抿着唇笑了笑:「姑娘若有此心,奴婢就替您回一声,其实您是不知道我们王妃,王妃娘娘的身份虽是尊贵无比,但平时待人最是和气,倒不是那等仗势欺人的,连我们王爷和世子爷都是这样。」 冯宝钗近日所见的忠顺王与王妃行事,均是和气公道,听了丫鬟的话,更是信以为真,不由得笑了笑:「既然如此,说不得要劳动姑娘替我通报一声。」 丫鬟应了一声是,就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回来:「王妃请姑娘过去呢。」 冯宝钗连忙起身,两个丫鬟帮着整理好衣裳,又拢了头髮,便在前头带路,引着宝钗往后宅去。 宝钗这是第一次进忠顺王府这样的王公住所,虽顾忌身份不好随性张望,然而一路走来不经意间瞥见的景致,已经胜过贾家的三等将军第,而她走过的路,瞧着还不到忠顺王府的一半,心里不由得更有一番思量。 她往年未进京时,常听人说起金陵四大世家,自家虽有石崇之富,却居于末位,等到年长,渐渐知道了权势的妙处,却也不觉得自家如何低人一等,但等到了京城,数月之间饱尝人情冷暖,再看权势地位,便不由得换了种念头。 天底下有钱的多了,有势的便少,有权的更是凤毛麟角,任凭冯家如何豪富,家中无权无势,照样斗不过贾家这个破落户,可知钱需得与权势相配,方能称心如意,有钱无权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有权无钱又像剔了肉的鱼骨,毫无体面。 这会儿丫鬟已经将她带到了后宅的耳房前,有小丫鬟挑帘招唿一声:「启禀王妃,那位冯姑娘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道温柔和顺的声音传来:「请进来吧。」 宝钗不敢怠慢,在外头又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提步入内,不敢抬头,趋行至人前,下拜顿首:「民女冯氏宝钗,拜见王妃娘娘。」 宋王妃微微一笑,语气和婉:「冯姑娘起来说话吧,身子可好些了?」 宝钗仍不敢抬头,只是低声应了:「多谢王妃救命之恩,宝钗已经恢復过来了。」 「举手之劳而已,什么谢不谢的。」 宋王妃微笑,上下打量宝钗一番,见她穿着米黄地织浅彩玫瑰花纹闪缎的褙子,底下隐隐透着浅绿色的裙摆,面若生辉满月,意若雾中牡丹,不由得点了点头,原本她还怕自家王爷吃亏来着,如今看冯宝钗这个品貌,倒也配得上:「说起来,我忠顺王府似乎与冯家素无往来,不知冯姑娘是为何要寻我家王爷?」 冯宝钗闻言,顿时眼圈一红,料想宋王妃应当不知道冯蟠的事儿,便避重就轻,将事情说了:「王妃明鑑,当初我哥哥虽然犯了大错,但陛下已经下过旨意,我们家也赎了罪了,旁人又岂有再翻旧帐的道理呢?可谁知京兆府那边竟不知是什么心思,任由我哥哥被那些旁支打得半死不活,却不肯抓人,一味推诿,硬说是没有证据,跟我们空耗着……」 第97页 宝钗说完,不由得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我们冯家如今也只是普通商贾,哪里是京兆府的对手?一时间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论理,冯家是万万不配登王府的门的,只是事急从权,也只求王爷能够体恤民女,体恤冯家冤情吧!如今这京里除了忠顺王还能仗义执言,又有谁能替冯家主持公道呢?」 宋王妃听完,点了点头,笑道:「原来是为着这事儿,若听你说,这京兆府委实是不地道了一些,别说王爷了,就连我听着都不像话,只是我毕竟是个女子,管不着他们男人的事,横竖我已经替你派人去找王爷了,等王爷回来,你亲自同她解释吧。」 宝钗闻言,顿时喜出望外,连忙擦了眼泪,站起身来朝宋王妃一礼:「民女多谢王妃恩典。」 宋王妃连忙虚扶一把,笑道:「这也不值什么,我就是在中间替你们说和说和,你所求的事情到底能不能成,还要看王爷肯不肯帮忙。」 话音刚落,外头有丫鬟禀告:「王爷回来了。」 宋王妃点点头,吩咐道:「去把王爷请来,就说冯姑娘要求见他,我已经把人留下了,叫他快来。」 宝钗闻言,想到当日忠顺王打马而来,滚鞍下马的英姿,不由得脸上一红,手心里的帕子也绞紧了。 她在心底劝慰自己,虽然现在做的种种事皆是于礼不合,可冯家如今已成了这幅模样,她自矜身份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索性借这个机会,向忠顺王求援,等事情尘埃落定,再考虑那些有的没的也不迟。 就在冯宝钗出神的工夫,丫鬟们前来禀告:「启禀王妃,王爷过来了!」 宋王妃点点头:「知道了。」 说完,又看向冯宝钗:「我家王爷虽是好性儿,眼里却不揉沙子,姑娘想求他做主,可不能说些无经之谈。」 宝钗一一应了,正要回话,外头帘子一响,紧接着,忠顺王的声音由远及近:「听说有人要见我?我的客人,怎么到你这里来了。」 第55章 第55章 ◎收网(中)◎ 宝钗还不待开口, 宋王妃已经站起身来行了礼,笑道:「这可奇了,明明是王爷的客人, 王爷怎么问起我来了?」 这会子工夫,忠顺王已经走了进来, 穿着绛色地织五彩花鸟纹通袖宫绸长袍, 腰束玄色羊脂玉带,头戴赤金嵌宝冠,手里提着一把洒金象牙摺扇,虽然面容和顺, 却较京中贵少年更多一分沉稳大气,令人一望而知天家气度。 宝钗这是第一次与忠顺王面对面说话,未语先红了脸, 不由得低下头去。 忠顺王示意宋王妃坐下,又看了宝钗一眼,神色依旧平静:「这位就是冯姑娘吧?不知找本王有何要事啊。」 宝钗闻言,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把实话说了:「小女也知道王爷乃天家贵胄, 小民不平之事, 原不该有辱尊耳, 只是天子脚下出了此等行兇伤人之事, 而京兆府竟不能与民做主, 小女也是走投无路, 才会冒死前来求王爷做主!」 说到此处, 宝钗又是羞又是气, 不由得滚下泪来, 哽咽着把前因后果也补充完了,宋王妃听了一半,嘴角不由得一抽,又怕自个儿笑出声来,连忙嘆了口气,做出一副感慨的样子来:「这还了得,天子脚下竟有这样的道理?这么说,这京兆府尹竟不能为民做主,这样的人,还留着他做什么?」 忠顺王也点了点头,面上染了三分冷意:「这个陈也仁,本王看他是不想干了,既不能为民做主,不如趁早回家奉养父母!」 宋王妃忽然一拧眉:「陈也仁……莫非他是陈家子弟?」 忠顺王冷哼一声:「若非如此,这京兆尹的位置也未必能落到他头上,托赖着祖上的余荫做了大官,不说为民做主,倒做这种丧良心的事,我看祖宗积攒下的余德都要让他给败光了!」 宋王妃嘆了口气:「话虽如此,只是我有个妹子偏又嫁去了陈家,咱们府上和陈家也算有点亲戚,王爷只当看我面上,这一次且别难为了他,就令他公正办案,将功折罪就是了。」 宝钗万万没有料到,她方才所言,竟是对着武圣骂关公,忠顺王妃居然与京兆尹是亲戚,顿时尴尬起来,脸也跟着红了,但听宋王妃的意思,虽有回护之意,却也不是那等瞒天过海,黑白不分的人,自己不知就里冒犯了王妃,王妃却不计较,还肯替她说句公道话,心下顿时更为感慨。 忠顺王哼了一声:「也罢了,看在王妃的面上,姑且饶他这次,待本王明日下个帖子请他来家里一会,必得把他这个贱毛病给改过来。」 宝钗闻言,连忙拜谢,又自袖口掏出礼单来:「几次三番叨扰王爷,小女实在惭愧,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王爷笑纳……」 忠顺王笑了一声,示意丫鬟将礼单拿过来。 宝钗正想松口气,忽然见忠顺王接过礼单之后看也不看,直接撕了个粉碎:「冯姑娘不必如此,倘若是本王举手之劳,姑娘心存感念,这礼送也就送了,如今是姑娘为吏治求到本王头上来,本王若是办事还收礼,落在别人眼中,倒像是拿人手软了。」 「事情,本王记住了;这礼,姑娘还是拿回去得好。」 宝钗脸上又是一红,虽然自己此来的确是有冤要同忠顺王诉,但备下厚礼,也是存了以金银财帛撬动人心的念头,万不料忠顺王如此坦荡诚挚,倒显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98页 而且,忠顺王与宋王妃的行为,也与贾府中人的行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宝钗是见识过贾母的贪狠的,如今乍见了忠顺王夫妇这样的忠厚之人,心里这桿秤自然不免偏了又偏。 …… 送走了宝钗之后,宋王妃长舒一口气,拿帕子掩唇笑得花枝乱颤:「王爷方才可听她说什么了?「天子脚下出了此等行兇伤人之事,而京兆府竟不能与民做主」,哈,这话别人说还犹可,她怎么有脸面说的呢?」 忠顺王这会儿已经懒怠正襟危坐了,在屋子里的榻上歪着,笑道:「要不怎么叫天道好轮迴呢?当初的冯家在金陵被欺负,如今的冯家在京城被拿捏,人不是同样的人,事儿却是同样的事儿,谁看了不得说一句报应!」 宋王妃似笑非笑地端起茶盏来:「谁说不是呢?鞭子抽到身上了,她才知道疼啊!」 说完,又嘱咐道:「陈也仁那边,王爷可得好好儿嘱咐几句,别漏了馅。」 「知道了,这种事本王能安排出岔子吗?你等着瞧吧。」 过了两日,冯家的下人便传了消息来,说是京兆尹把之前放了的冯家旁支又都抓回去了,正大刑伺候着呢,冯姨妈闻言,顿时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佛:「都是托忠顺王爷的福啊,可叫我怎么说好呢!」 冯蟠听了消息,也连连点头:「那日在公堂上我一见着这位忠顺王,就知道他是个好人,说的话句句都那么在理,连京兆尹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可真是咱们家的大救星,大恩人哪!」 冯姨妈点点头,笑道:「既如此,咱们可得备一份厚礼,好好儿谢谢人家。」 宝钗闻言,连忙开口:「妈妈且先别急,忠顺王先前就说了,他替人办这种公事是不收礼的,若是被人听说了,还当他是收了钱才办事的呢。」 冯姨妈迟疑着点了点头,倒有些踌躇起来:「这可难了,王爷对咱们家有大恩,咱们总不好一点儿都不表示吧?传出去了,还当咱们忘恩负义呢。」 冯蟠摸着下巴,心里冒出个馊主意:「财帛不能收,那不值钱的是不是就能收了?」 冯姨妈瞪了他一眼:「说什么浑话呢!人家忠顺王爷乃是天子的兄弟,你就拿些不值钱的破烂去煳弄他?」 宝钗却若有所思,冯蟠的话虽然听起来离谱,倒也给了她一点灵感,金银财帛固然落人口实,可若是冯家送的是金银以外的东西呢? 只是不知道,忠顺王喜欢些什么? …… 京兆府大牢里。 进京的冯家旁支几乎全都在这里了,京兆府一夜之间就把所有人都抓了个干净,有些冯家人大概在金陵横惯了,在京城还想依样画葫芦,但在经歷过京兆府差役「亲切友好的劝说」之后,一个两个都如霜打的白菜一样蔫了下去。 京兆尹陈也仁此时搬了把太师椅,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大牢里的冯家人:「你们也别怪本官心狠,本官对你们够客气的了,谁让你们不长眼呢?明知道人家攀上了忠顺王府的路子,偏偏还要去跟人家动手,这不是,人家告状告到忠顺王府去了,本官就是想护着你们也护不住啊!」 大牢里的冯家旁支一个个满脸晦气,喊冤声连天:「大人,冤枉啊!我们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那冯蟠惹不起?」 「大人您得明察啊,我们那日在京兆府前就散了,谁有心思去管冯蟠的死活啊!」 「京兆尹大人,他嫡系有钱,我们旁支也不是饿大的,求您去跟忠顺王爷说说,嫡系出多少银子,我们出两倍!」 京兆府的大牢建在地下,就算是白天,牢里也是阴森凄冷,只能以墙上的油灯火把照明,陈也仁眯着眼睛,望着大牢里的冯家旁支,唇角似有似无一丝嘲弄。 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冯家人果然没有脑子! 且不说忠顺王爷会不会被冯家旁支的银钱打动,就算忠顺王爷真的能被收买又怎样?旁支花了银子,嫡系就不会花吗?两边就这么对着花银子,看谁拿出的银子多,忠顺王就帮谁? 若依着陈也仁,这么干倒也不错,先从冯家手里捞几个钱花花再说,不过忠顺王自有打算,陈也仁也不打算破坏他的计划:「得了,你们省省吧,人家已经认定了打人的就是你们,你们哭天抢地也没有用啊,有这功夫,还是好好儿商量一下,谁出来顶这个锅吧!反正也死不了,不如早点结案,你们也早点脱离苦海不是?」 「本官在这儿等你们一会儿,你们自己商量去吧!」 陈也仁说完,漫不经心地捧起了下吏送上来的茶,略略漱了漱口。 这会工夫,牢里的冯家旁支已经打起来了:「凭什么我去顶罪?我老婆马上就生了,我能让刚出生的儿子就没有爹吗!」 「什么儿子,还没生出来呢,万一是个女儿呢?再说了,就算是儿子,难道冯家还缺他一口饭不成?」 「你在这儿说风凉话可是不腰疼啊,照这么说,你可是已经有三个儿子了,老婆又死了,你活着也没意思,不如你去顶罪,我们帮你照顾儿子!」 「放的什么屁!这种事有让长辈出来顶罪的吗?这里有这么多小辈,挑一个出来就是了,我看冯蜻就不错!」 「我也贊同!」 「二大爷,您不能这么胡来啊,这不是看我没爹没娘,欺负人吗!」 第99页 「什么叫欺负,要说欺负也是忠顺王府欺负咱们!再说了,你还知道自己没爹没娘啊?大伙儿用百家饭把你养这么大,现在要你为家里做点事,你就这么推三阻四的,真是个小白眼狼!」 「五叔倒别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百家饭把我养大的,莫非是您养了一百个儿子都不跟您姓,凑了个百家饭出来给我吃?」 …… 陈也仁并不着急,慢悠悠地玩着碟子里的花生豆,吵吧,吵得越热闹越好!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56章 ◎收网(下)◎ 虽然陈也仁给了冯家人出路, 但谁又愿意给自己完全没做过的事儿背锅呢? 冯家旁支一吵就是三天,仍然没吵出个结果来,陈也仁也不着急, 反正鞭子落不到他身上。 忠顺王府。 眼看着就是六月,秦宋的兔皮围脖已经基本大功告成, 虽然看着斑驳了一些, 毕竟是真材实料,他正得意地满府里乱窜着炫耀时,突然被宋王妃叫住:「等会儿———这六月季夏天气,正是热的时候, 你给老爷子送个围脖?」 秦宋雀跃的小脚步一顿,整个人僵住了:「啊?那我改成个兔毛扇子?」 一旁的侍女都憋不住笑了,忠顺王却一拍大腿, 满意地点点头:「这主意不错,不愧是你老子的儿子,赶紧改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秦宋得了主意, 一蹦三跳地回房去了,宋王妃对身侧的侍女吩咐:「世子殿下不会针线, 你们都跟去看看, 也帮着做一做。」 侍女们应了声是, 都下去了, 忠顺王妃四下看看无人, 方抿着唇笑开:「兔毛扇子, 亏这小子怎么想得出来, 能有风吗!」 「古有诸葛亮羽扇纶巾, 今有太上皇兔扇风流。」 忠顺王不以为意, 笑道:「寿礼这种东西,要的就是个新奇,别看不着调,老爷子也没见过这东西,逗他乐一乐就得了。」 宋王妃也没什么说的,反正亲王府跟一般的爵位又不一样,秦宋只要老实不惹事,就能把这个忠顺王的位置接过来,不着调也就不着调吧,生在皇家,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忠顺王掐算了一下日子,沉吟:「小花园好像快拾掇完了,我前天看他们正收尾呢,你也差不多该去冯家走一趟了。」 「是不是早了点,冯家的案子还在京兆府没结呢。」宋王妃有些迟疑。 「不早,就是现在好,倘若那案子结了你再去,倒好像是咱们挟恩望报一样,再说了,可不就得让那些冯家旁支在牢里知道这件事吗?」 「别看是件小事,他们要是闹起来,备不住真能给搅和黄了,就得让他们在牢里看,也方便陈也仁去搅浑水不是?」 忠顺王说完,笑着凑过去,突然往宋王妃脸上亲了一口:「怎么,醋了?」 「你做梦吧,我可是京里头出了名的贤惠王妃,能为一个女人吃醋吗?」 宋王妃朝他翻了个白眼,若是别人,也许她还可以醋一下子,冯宝钗就算了。 先是家里因为无权被权贵欺负,再是好好的姑娘被人阴谋阳谋算计到手里,冯蟠从前对别人做的混帐事,一分没少地报应到自己家了。 她站起身来,正要喊人备车备礼,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家里头那些歌舞丫头你也得嘱咐嘱咐,别回头你摸两把小手,人家给你抓个满脸花,再骂出些好听的来,做戏做全套啊。」 「你就扯吧,她们敢朝我动手吗?」 忠顺王哼了一声,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过你这次去要是成了,咱们回来之后是得分配一下身份,谁是红脸谁是白脸务必分明白了,可别漏了馅。」 「要是能成就好了,我堂堂王妃亲自去给你说亲,要是还不成,我也太没面子了。」 宋王妃喊了下人去备礼,自己看了忠顺王一眼,笑道。 忠顺王不以为意,面上很有几分从容自得:「网现在已经撒开了,里面的鱼往哪儿游并不重要,无非是东边收网,还是西边收网的差别,该活的死不了,该死的他也活不成。」 说话的工夫,下人来回禀说东西已经准备齐了,宋王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朝忠顺王轻哼一声,简单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觉得见客也够了,便领着人出门去了。 …… 冯家。 冯蟠这些日子一直在家养伤,虽然旁□□边还没审出个结果来,但是从下人打听的情况来看,这些旁支在京兆府过得也够惨的,听说京兆尹没事儿就去用刑,把旁□□边打得是哭爹喊娘的,冯蟠甚至觉得,要是照这个样子的话,这案子不判也行,正好让这些旁支也好好儿尝尝他当日吃过的苦。 冯家这几天也难得过了些安生日子,也是合该倒霉,冯姨妈闲来无事,叫上冯宝钗到冯蟠房里陪他说话,突然想起来一双儿女的终身大事来:「要我说,当初就应该早点给你哥哥定亲,若是你有个嫂子能管教他一番,也许他也不会做这等没王法的事儿了!」 冯蟠听了,顿时撇撇嘴:「妈又来了,这些日子哪一天不念叨我几回,我真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冯宝钗抿着唇笑道:「哥哥才是又来了呢,这些日子那一天不赌咒发誓地说你改过了,既然改过了,为什么不肯娶个嫂子呢?还不是怕将来多一个管你的人,让你不得痛快?」 第100页 冯蟠一时语塞,眼珠一转,又笑道:「好妹妹,哥哥不想娶亲,还不是为了你啊,哥总得先看着你定了亲,才能放心操办自己的终身大事!」 冯宝钗俏脸一红,嗔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什么混帐话,还不掐他的嘴呢!」 冯姨妈慈爱地看着冯宝钗,笑道:「我的儿,你哥哥的话也没说错不是?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早些考虑终身大事了。」 说到此处,不由得又嘆了口气:「这些日子,我私心里想着,趁咱们家现在势头还好,不如就早些给你们兄妹俩都定下吧,往后的日子,未必比得过今日了。」 一句话说得宝钗也伤感起来,勉强笑道:「妈妈倒也别这么说,我看哥哥这次改悔倒像是真心的,也许将来哥哥成了器,能把咱们家的皇商招牌拿回来呢。」 冯蟠也跟着点头:「妈你别急,等我养好了伤,什么皇商,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爹当年留下的人脉还在呢!」 冯姨妈虽然不知外务,心里却也明白,皇商这等职务,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去了一个冯家,自然有无数家顶上,就算冯家还有实力,官府里也未必有位置了。 但见冯蟠如此兴头,冯姨妈也不好驳他,便点了点头:「既如此,等你好了,可得好好儿做生意,给咱们家争一口气。」 话刚说到这儿,丫鬟同喜忙不迭地打帘进来了:「启禀太太,忠顺王妃的马车到门前了!」 冯姨妈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这是怎么说的,好好儿的,忠顺王妃怎么到咱们家来了?」 冯宝钗也颇为惊讶,但是再怎么说,也没有把忠顺王妃晾在门口的道理:「妈妈且先出去相迎,问问王妃的来意再说。」 冯姨妈也顾不上换衣裳了,赶忙出门去迎接,宝钗也在一旁作陪,母女俩亲自将宋王妃请到了正堂,又令丫鬟看茶:「劳动娘娘贵足亲至贱地,真是令舍下蓬荜生辉,不知娘娘有何要事要冯家效劳的?」 宋王妃且不说来意,只是让下人将礼单送上,笑道:「些微薄礼不成敬意,知道府上是有财帛的,这些玩意儿拿着玩吧。」 冯姨妈吓得连连摆手:「这怎么敢当呢?王爷和王妃对冯家恩重如山,要有什么吩咐,只管派人送个消息过来就是了,冯家没有不依的,哪里敢要娘娘的礼物,这不是折了我们的福分吗?」 宋王妃闻言微微一笑:「冯太太只管收下,听了本妃的来意就明白了,本妃今儿要说的事实在唐突,所以才先预备下赔罪的礼,冯太太即便是不答应,看在礼的份儿上,也休怪本妃冒犯。」 说完,便看了宝钗一眼,笑意深了几分。 宝钗一愣,若有所觉,不由得低下头,面上泛起些红晕来,冯姨妈这下更是坐立难安,连连摆手:「王妃这话是怎么说的?冯家怎敢……」 宝钗心里有事,不由得轻咳一声:「妈妈且先听王妃要说什么,再做决断吧,一味推辞,倒耽误了王妃的正事。」 宋王妃笑道:「不妨,本妃能有什么正事?」 才说到这儿,忽然一笑:「不过,对贵府上倒真是一件正事呢。」 冯姨妈闻言,连忙坐正了身子:「娘娘有何吩咐?」 宋王妃开口前又看了宝钗一眼,嘆了口气:「冯太太有所不知,外头看着我们忠顺王府也还有些体面,可是背地里的事儿,哪里能与外人道呢?王爷也是个不收心的,家里头也不知有多少歌伎舞女、姬妾美人,本妃也曾经劝过王爷,若有喜欢的,就禀了皇上,封个侍妾侧妃的,外人看着也体面些,他偏偏不依,要学那些轻狂少年,又没个长性,今儿喜欢的,明儿就厌了。」 「到现在,府上除了我这个王妃,竟没个正经的屋里人,子嗣也就宋儿一个,别说外人看着不像,就是我瞧着也悬心,谁家不要个兄弟扶持,偏偏宋儿没个兄弟手足,以后遇了事,连帮忙的亲兄弟都没有,可怎么得了呢!」 宋王妃说完,又看了冯宝钗一眼,微笑:「本妃如今倒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冯太太肯不肯依我。」 第57章 第57章 ◎收网(结)◎ 冯姨妈毕竟是个妇人, 听宋王妃说到此处,心里已经明白了,不由得也看了宝钗一眼, 迟疑道:「王妃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虽然不敢与公侯千金相比, 但也不忍心她到人家去做小的……」 宋王妃听到此处,笑着打断了冯姨妈的话:「冯太太这是说哪里的话,跟皇家倒论起这小与不小的来,要这么论, 宫里头的贵妃昭仪是不是小的?可若是跟家里人见了面,亲爹妈也得跪下磕头。」 「就算是我们王府,除了本妃之外, 还应该有两个侧妃,四个侍妾,都是有品级的,跟寻常人家的妾室可不一样。既然冯太太听出来了, 本妃也不兜圈子,京里头闺秀虽多, 可我们那王爷眼睛也是在头顶上的, 等闲的美人还入不了他的眼呢!」 「天底下有貌的女子不少, 有才的女子也不少, 可是才貌双全的就不多, 若是还要这女子懂礼数, 识大体, 对外能匡助夫君, 对内能辖制姬妾, 那真是少之又少,千万人里也只能有一两个罢了!」 说到此处,宋王妃站起身来,笑着握住冯宝钗的手,又看向冯姨妈:「自那日见了面,本妃就觉得冯姑娘是个人才,品貌已是难得,更难得的是谈吐举止都大方稳重,我也知道冯太太对这个女儿必是爱如珍宝,此番前来,也不是存心折辱贵府,冯姑娘若是肯入王府,本妃愿意许她侧妃之位,如此王爷也得了个如花美眷,本妃也能多个帮手,只是不知冯太太的意思如何,冯姑娘的意思又怎样?」 第101页 宋王妃说完,不待冯姨妈和冯宝钗回话,自己脸上忽然一红,又低声道:「而且,本妃来时已与王爷商量过,这侧妃之位,王爷也是愿意许的,只是事关王爷颜面,倘若冯太太和冯姑娘当真不愿意,还望不要声张,只当是看王爷面上。」 冯姨妈看看宝钗,又看看宋王妃,连忙点头:「娘娘放心,我们自是不会声张的。」 说到此处,又不由得看向宝钗,心下侷促。 虽说这忠顺王妃只许了宝钗侧妃之位,但王府侧妃,毕竟不比寻常人家的妾室,冯姨妈倒也不敢奢望宝钗能够做亲王正妃,至少现在是想也不敢想的,只是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女儿,虽然看着温柔端庄,却也有几分心气,给人家做小这种事,宝钗未必愿意,因此也不敢自己就点头,只是等着女儿的表现。 宝钗抿了抿唇,想到忠顺王的样子,不由得低下了头,俏脸微微泛起红晕来。 在贾家寄居的时候,她也见过了母亲口中那位衔玉而诞的宝二爷,可是以宝钗的眼光来看,贾宝玉实在是空有皮囊的蠢物。 外表看着灵气逼人,可是无论是她被林家姐妹步步紧逼的时候,还是宫里头来人抄检贾府的时候,贾宝玉都只能躲在别人身后瑟瑟发抖,主事的本事,甚至还不抵她这个姑娘家。 宝钗是有心为自己搏一个前程的,哪里肯嫁给这种本事心气儿都不如自己的人呢? 不过,那时的她还认为,贾宝玉只是没本事了一些,对女孩儿的心思还是体贴的。 可等遇见了忠顺王之后,宝钗才恍然发觉,原来真正的男子气概,并不在于做小伏低,温言软语人人都爱听,可是听多少也解决不了问题,贾宝玉向她说一百句甜言蜜语,也抵不过忠顺王一句公道话。 况且,以忠顺王之尊,侧妃之位,也不算辱没了她的身份,忠顺王乃是当朝亲王,在他之上只有皇帝了,可皇帝三宫六院不知有多少妃嫔,其中出身高门的更是不计其数,她商人之女的身份,在里面实在算不得出挑,而亲王正妃的身份,她也不敢肖想。 那么,对于此时的她来说,侧妃之位,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般,如何能不让宝钗心动? 人,她是见过的,虽然寥寥数面,却也足以拨动心曲,至少宝钗绝不讨厌忠顺王;而权势地位,忠顺王又全都有,更难得的是连宋王妃都如此和气…… 宝钗思及此处,不由得脸上飞霞,轻轻地拉了拉冯姨妈的袖子,却将头偏了过去,不肯开口。 冯姨妈是过来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张脸登时笑开了花,笑着将宝钗扯到身后来,算是全了女儿这一点含羞的面子:「难得王妃抬举我们家宝钗,冯家能有这样的造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宋王妃闻言,顿时笑开了:「冯太太真是明理之人,冯姑娘亦是有造化之人呢!那今日我带来这些礼物就权作初见之礼,王府纳侧妃,较寻常人家买妾又不相同,等本妃回去同王爷寻个黄道吉日,再来下定书。」 冯姨妈笑着应了,亲自将宋王妃送出门去,回来不由得拉住宝钗的手,喜极而泣:「我的儿,你果然是有造化的,虽然这些日子吃苦,到底是否极泰来!」 冯宝钗脸上一红,低着头不说话了,冯姨妈笑着叫过丫鬟婆子来,给全家上下的下人都放了一月份例的赏钱,下人们得了信儿,都来与冯宝钗磕头,冯蟠听说之后,还特地柱了个拐到正堂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妹妹,你可真是争气得很,竟抱上忠顺王这条大腿了,我就知道,那忠顺王怎会无事献殷勤?一定是瞧你花容月貌,早就动了心了!」 一句话说得宝钗变了脸色,冯姨妈见状,连忙瞪了冯蟠一眼:「胡说什么呢!忠顺王替咱们家做主的时候,哪里见过你妹妹!就是你妹妹第一次上门,人家也没有接见的,若不是为你这孽障,你妹妹一个姑娘家,何至于几次三番地抛头露面?你不说承你妹妹的情也就罢了,怎么还出言取笑!」 冯蟠撇了撇嘴,不言语了,他明明是夸宝钗好看,怎么还落得一身埋怨? …… 「怎么样,冯家那边可答应了?」 忠顺王这会儿已经在打点纳妃之礼了,见宋王妃回来,顺口问了一句。 宋王妃微微一笑:「不辱使命。」 一面说,一面走到忠顺王身边,看着他备的礼物:「你也太猴急了,这才什么时候就开始备礼了?太殷勤了,岂不叫人家笑话你眼皮子浅,见了个美人就忍不住了。」 「早弄完早干净,老爷子的寿宴在即,谁又有那么多闲心管这个呢?」 忠顺王看看差不多,就叫下人抬下去包装好,只等捡好了日子,抬到冯家去拉倒。 宋王妃累了这一路,这会儿已经自己捡了个地方坐下了,又叫丫鬟倒了茶来:「看你这架势,还真是对自个儿十拿九稳了,就不怕人家看不上你,让你空欢喜一场?」 忠顺王笑了一声,拨弄着手上的扳指:「早就说过了,网已经撒下去,由不得她不入套,京兆府那些冯家旁支也不是吃干饭的,她不答应,就说明咱们欺负得还不够狠,如今这京里除了本王之外,还有谁能替冯家做主,还有谁敢替冯家做主呢?」 宋王妃也跟着笑了一笑,又想起一事来:「老爷子和皇上那边儿安排好了吗?这戏缺了他们可唱不起来。」 第102页 「放心吧,这馊主意起初还是皇上给我出的,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忠顺王耸耸肩,一脸无辜:「本王愚钝,哪里想得出这么损的招数?」 「德行!」 宋王妃哼笑一声,扫了忠顺王一眼,眉眼流转,风情无限。 …… 五月廿六,正黄道吉日,忠顺王和王妃亲自送了定礼到冯家去,箱笼虽不多,但却是清一色地上等黄花梨制成,使人一望可知价值。 忠顺王还特地命人敲锣打鼓,一路吹吹打打地将定礼送了过去,不出一日功夫,忠顺王纳了冯家姑娘为侧妃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贾府,贾母听说这件事之后,脸都青了。 她原本以为,冯家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万没想到,冯宝钗居然攀上了忠顺王的路子,还能当上忠顺王的侧妃! 贾家虽然也有贵妃在宫里,但自从贾母在宫里闹了那么一出之后,元春在宫里就是失势的状态,每次来家书也都是诉苦和委屈,元春在宫里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能拉扯得了家人呢? 失了宠的贵妃,还真未必有得宠的侧妃权力大! 贾母的头又疼起来了,这些天里,她的头疼一天天地加剧,到现在,已经几乎让她彻夜难眠。 王夫人此时就在贾母的下首坐着,也是一脸青白。 她就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和外甥女都是有造化的,当初就不该听了老太太的话,将她们都赶出去,如今银钱两空不说,还与亲妹妹反目成仇,好好儿的金玉良缘,偏生被老太太给拆开了。 老太太只知道骂冯家晦气,就不想想宝钗的品貌,家世要真的这么重要,为何人家忠顺王不忌讳这个?难道贾家比忠顺王府更能摸透皇上的脾气么? 作者有话说: 私设:王爷纳侍妾用的银钱为纳资,定侧妃为定礼,聘正妃则称为聘礼。 第58章 第58章 ◎倒霉◎ 收了忠顺王府的定礼之后第二日, 一顶青色小轿就从冯家接了冯宝钗进忠顺王府。 王府里,宋王妃亲自接冯宝钗下轿,见宝钗已开了脸, 梳起妇人头来,比往日姑娘打扮时更多一分端庄妩媚, 不由得微微一笑:「按说原该等妹妹再准备些日子的, 只是本妃盼妹妹来已盼了好些时候了,前几日同王爷一块儿看黄历,除却今日之外,往后三个月里竟都没有好日子, 本妃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妹妹早一日入府, 咱们就早一日做伴儿不是?」 定侧妃不比聘正妃,虽然忠顺王府给冯家的定礼不少,但冯宝钗仍然只有从侧门入府的资格,侧妃入府, 王府也没有张灯结彩的规矩,只是在府里多点了八盏红灯笼, 以示今儿是王爷的大好日子。 至于酒席, 自然也是没有的, 侧妃毕竟还是妾室, 按京里的规矩, 只要是妾室就没有摆酒的, 冯蟠虽然有些不痛快, 但也没有挑忠顺王理的道理。 冯宝钗此时虽然心里也有几分遗憾, 但当着宋王妃的面, 也不能说出来,只是温柔地垂着头:「妹妹初到府里,诸事一概不知,单凭姐姐做主就是了。」 宋王妃笑了一笑,亲自带宝钗来到新翻修的小花园里,里面有一座独门独户的院落:「这园子叫若梦园,里面这院子叫浮生院,都是刚刚翻修过的,王爷原是打算亲自住的,如今急着把妹妹抬来,也不好让那些姬妾收拾屋子出来给妹妹住,毕竟妹妹的身份和她们可不一样,因此由王爷做主,把这园子并院子都拨给妹妹了。」 宝钗随着宋王妃进了若梦园,但见里面山石花鸟、曲桥流水无一不精,虽只是一座小小花园,然而景色之美,竟不亚于天宫,而浮生院居于其中,位置幽静,又不失于冷僻,何况独门独户而居,更显得她身份不凡,因此心里倒也满意:「多谢王爷与姐姐细心安排,姐姐替我谢过王爷吧。」 宋王妃闻言,抿唇一笑:「傻妹子,这入府头一天,你不该亲自谢他吗?」 宝钗一怔,脸忽然红了,宋王妃笑着领宝钗到浮生院里,将里面的丫鬟一一介绍给宝钗:「这些都是府里的家生子奴才,分别是扶菊、采葛、护莲、捧芪,外头的小丫鬟有八个,分别是小金、小银、小镜、小珠、小玑、小鼎、小翡、小珺,妹妹先使唤着,一应的使唤用度如果没了,就叫她们来和我要,千万别客气,也别委屈了自个儿。」 冯宝钗自然无有不应,到了晚上,忠顺王果然亲自来了,虽然定侧妃没有大摆酒席的,但忠顺王还是在浮生院摆了一桌酒,请冯蟠和冯姨妈来做客,酒过三巡,天色渐晚,冯蟠和冯姨妈起身告辞,忠顺王乘醉还要亲自相送,冯姨妈连忙道了声不敢相扰,就在下人的带领下出府去了。 忠顺王起身作势送了几步,见冯姨妈已去,也就不再抬步,回身之时正瞧见烛灯下的宝钗含羞地半垂着首,不由得挑了挑眉,唇畔挂上一丝轻笑。 …… 依偎在忠顺王怀里,宝钗自觉终身都有了依靠,心里不由得渐渐安稳下来,如今冯家已是忠顺王的亲信,她不信京里还有什么人敢对冯家不客气! 也许,从前她受过的那些侮辱,现在也有了报仇的机会! 忠顺王略略歪了歪头,见宝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唇角一勾:「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宝钗回过神来,眼神微微闪烁,她也知自己不该急功近利,这才入府第一日,总该先笼络住忠顺王的心才好。 第103页 可是,冯家受人欺负实在是太久了,她和母亲受的那么多委屈,好不容易有了倾诉的地方,有了能为她做主的人,她又怎么忍得住呢? 宝钗在忠顺王怀里换了个姿势,柔声道:「妾有一事,想同王爷商议。」 「说就是了。」忠顺王似是不以为意,还藉机同她咬耳朵。 宝钗脸上又是一红,柔顺地笑了笑,这才开口道:「王爷应该知道,三等将军第的二夫人是我的姨妈,当初宫里贵妃娘娘要省亲的时候,姨妈从我们家借了八十万两银子,谁知后来贾家的老太太翻脸无情,把我们母子三个赶了出去,也不说还银子,这……」 「这可奇了。」 忠顺王虽然明知那银子的去处,此时也只做不知,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是贾家说不还就能不还的?你把借据给本王,本王替你讨去。」 宝钗嘆了一口气,哀怨道:「妾身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王爷有所不知,我妈和姨妈都不识字,况且当初哪里能想到姨妈和老太太存心赖帐不还呢?因此也没立个借据,如今红口白牙的,怕是不好要呢。」 「不识字?那不是更好吗!」 忠顺王闻言,顿时大笑两声,低头看着一脸茫然的宝钗,伸手在她鼻尖上一勾:「这笔帐,爷替你要回来,可是有一条,爷替你要回银子,只还你八十万两,多出来的是爷的份儿,你可不许抢。」 宝钗的心砰砰地跳开了,她就知道,忠顺王府的势力比贾家不知道高出多少来,冯家拿贾家没有办法,但忠顺王一定拿贾家有办法:「倘若王爷真能要回银子来,别说多出来的,就是这八十万两,妾身也情愿孝敬王爷。」 「哼,你当爷是什么人了,真稀罕你这点儿银子?」 忠顺王哼笑一声,将宝钗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一分:「瞧着吧,贾家的好日子要完喽!」 …… 第二天恰是朝礼,忠顺王虽然没有实权在身,也得去朝上应个卯,散了朝之后,忠顺王随便找了个藉口,留在了宫里。 这会儿,皇上已经从内卫的口中,知道了忠顺王纳侧妃的事儿,见忠顺王坐在椅子上连连打呵欠,不由得轻咳一声:「啧,是朕这朝会安排得不巧了,耽误了王弟的良辰吶。」 忠顺王掩口的手一顿,一脸无语,也不知道是谁硬逼着他蹚这趟浑水的。 眼珠一转,忠顺王顿时来了主意,皇上坑他坑得也够离谱了,礼尚往来,他也得坑回来:「说起来,臣弟有个忙要请皇兄帮,事关咱们的大事儿,臣弟可是牺牲颇多,皇兄不会不配合吧?」 皇上的笑脸也是一僵,忠顺王这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冯宝钗怎么也算是个美人,家里又有万贯家财,他一股脑全白给了忠顺王,忠顺王还好意思说「牺牲」?也不知道这厚脸皮到底像了谁:「你先说说,是什么忙。」 忠顺王凑到御案旁,跟皇上嘀嘀咕咕了一会儿,皇上挑了挑眉,似是想笑,又忍了回去:「还是你小子损。」 「臣弟这也是为皇上分忧不是?」 忠顺王微微一笑:「若是陛下朝贾家动手,只怕会引起朝野猜忌,而现在京里人人都知道,臣弟的爱宠与贾家有旧怨,若是臣弟出手,又是冯家主动要求的,就成了世族内讧,外人只会骂冯贾两家煳涂,必要的时候,皇上还可以出来和一和稀泥。」 皇上哼笑一声:「说是给朕分忧,结果出大力的是朕,你这便宜都占到朕的面前来了。」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臣弟和皇兄是一条心,多占少占的,何必那么计较呢?」 皇上笑骂:「得了,滚你的蛋吧!」 …… 又过了几日,便是六月初二,按宫里的规矩,准椒房眷属入宫探视,贾母这些日子身子不好,懒怠走动,王夫人却是必要进宫的。 贾元春如今也大不如前,从前未见得多受宠,如今更是如同进了冷宫一般,空有个贤德妃的名号,却既无实权,也无宠爱,只能管着凤藻宫的一亩三分地———底下还没有妃子归她管。 王夫人心疼女儿,见贾元春这些日子肉眼可见地瘦了不少,心下好生心疼:「娘娘在宫里,万望保重身子,自个儿身子都不好,又如何侍奉皇上呢?」 贾元春苦笑了一声,皇上这些日子里一共也就到她这里坐了三次,牌子更是一次也没翻过,她即便是养好了身子,又能怎样呢:「母亲不必为女儿操心,女儿再不济也是妃位,平素也是补着的,母亲倒是多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再就是好好看顾宝玉,他才是咱们家的希望。」 王夫人嘆了口气,想起宝玉,便不免想起金玉良缘来:「你可知道,你冯姨妈家的宝钗,被忠顺王看中,如今已是忠顺王的侧妃了。」 贾元春闻言,登时脸上一白,忙问道:「她们可曾为难过母亲?」 王夫人惊奇道:「这可奇了,好端端的,她们为难我做什么?」 元春苦笑:「母亲难道忘了,当初老太太是怎么对付她们的?虽然事情是老太太做下的,可是老太太毕竟是国公夫人,就是忠顺王也得给三分薄面,倘若冯家咽不下这口气,可不只能找母亲撒气了?」 王夫人心下一凉,定了定神:「不,倒还不至于,她们手里并没有我的把柄,再说了,林家姐妹得罪她们的地方也不少,说不定宝丫头会撺掇着忠顺王先对付她们呢!」 第104页 元春默然,林家姐妹的确是得罪了宝钗,可是林家姐妹是太后的心头好,就算宝钗想要动手,忠顺王肯触太后的霉头吗? 反观贾家,权是比不过忠顺王府的,势更是不可与亲王府同日而语,况且在冯家这件事上,贾家是不占理的,拿了人家的银子,还把人家赶走,这道理到哪儿也说不通,忠顺王但凡不是个傻子,一定会先拿贾家开刀的。 但是这话,和王夫人是说不通的,也许跟贾母还能说一说,元春嘆了口气:「母亲下次进宫,好歹带着老太太来吧。」 王夫人心下老大不乐意,这是她生的女儿,怎么不盼着见她,倒想见老太太:「老太太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利呢,再说吧。」 说完,王夫人起身告辞,在宫女的带领下,往凤藻宫外走去。 才走到宫门口,王夫人正要迈步,忽然觉得头上一痛,眼前一黑,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贾家了,身侧是李纨带着周赵二姨娘守着。 见王夫人醒了,李纨连忙上前:「太太醒了。」 王夫人头上一阵刺痛,想要撑起身子,却隐隐觉得头晕:「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在这儿?」 李纨脸上有点尴尬,勉强掩饰住了:「是皇上特地派人送太太回来的,听说是八皇子淘气,在凤藻宫的墙上放了一块盛满了墨的大砚台,太太出门的时候,刚好有一阵风把砚台吹掉了,砸在了太太头上,八皇子的生母赵婕妤吓得什么似的,特地令人给太太送了好些礼物压惊。」 王夫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虽然换了衣裳,但双手还依稀看得到墨渍,要了镜子来照,才看了一眼,就吓了一大跳。 她额上包着一层厚厚的棉布,隐隐渗出些血渍来,脸上也被墨染得黑一块灰一块,成了个花脸猫了! 「这叫什么事儿,真是晦气!」 王夫人心烦意乱地挥开镜子,恨声道:「这一天天的,真是什么都不顺心!」 第59章 第59章 ◎送钟◎ 冯宝钗入忠顺王府的消息, 林家姐妹很快也听说了,黛玉知道宝钗突然成了忠顺王的侧妃,着实地惊了一下:「那位宝姑娘来的时候, 贾家上下都在说什么金玉良缘,我只当她与那位宝二爷是一对儿, 万没想到她竟入了忠顺王府。」 林琢玉这些日子除了看书之外, 就是泡在小厨房做些甜点,这日炖了芋泥牛乳粉团茶,刚就着银匙喝了一口,听黛玉这般说, 便微微一笑:「她是个有心气儿的,哪里看得上贾宝玉呢。再者,贾家也不会同意的。」 黛玉坐在一旁的榻上叠着手帕, 似笑非笑:「姐姐怎么忘了,贾家二太太跟冯家的太太可是姐妹情深呢,连杀人这样的大罪都能帮着遮掩,一点子身份之差, 算得了什么?」 提到冯蟠,林琢玉微微一笑, 衔了一枚蜜饯果子, 拿帕子遮掩着往一旁的果皮碟子里吐了果核, 忽然道:「冯家算是完了。」 林黛玉微怔:「冯家不是刚攀上了忠顺王府的高枝儿么, 姐姐怎么这样说?」 林琢玉喝完了甜品, 令丫鬟把碗和果碟都收了下去, 又照旧拿起医书来:「冯家旁支和嫡系闹得这个样, 倘若这时候, 冯蟠突然死了, 玉儿你说,冯宝钗会把家产交给谁呢?」 黛玉捏着帕子的小手一顿,不由得抬头:「姐姐是说……可是,好好儿的,冯蟠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怎么不会?冯蟠原就被雷噼成过重伤,前两天又被旁支当街暴打,说不准身体早就垮了,哪天突然暴毙了也不奇怪,再说了,那些旁支能打他一次,就能打他两次,今儿能打他,明儿说不准就能打死他。」 林琢玉说到此处,朝黛玉眨眨眼:「可别忘了,那日兄长特地跟你我说了,忠顺王别的都帮了冯家,唯独在冯渊的丧事上没有松口,一定要冯蟠亲自回籍替冯渊治丧。」 林黛玉心下一惊,不由得咬了咬下唇,心情十分复杂。 她自入京以来,亲戚间的尔虞我诈见得也够多了,但皇族中人对她还是多有照拂的,太后收为干孙女,上皇也时有赏赐,二位圣人如此仁厚,让黛玉几乎忘了,朝堂倾轧、后宫,比起她在贾家见到的算计,应是残酷得多了。 林琢玉此时心情倒是平静得很,冯家倒霉跟她有什么关系,比起冯家来,还是眼前的太上皇寿诞重要一些。 …… 六月初六,长乐宫。 太上皇的寿诞,按道理来说,应该由皇帝亲自主持,在太极殿摆酒设宴,但上皇表示忠颖亲王刚刚故去,他白髮人送黑髮人,心情不佳,不想太过操办自己的生辰,只在太后的长乐宫摆酒,请一请皇族中的亲眷就是了。 不过,上皇特地吩咐了皇上,酒虽然不摆,却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大赦天下,将那些情节轻微的犯人,比如小偷小摸,或是因为一些小事发生口角乃至斗殴的犯人赦免,让他们重新做人。 既然上皇拿定了主意,皇上也不想违拗,就依了上皇的打算。 林家姐妹这次并没入宫,只是把给上皇的寿礼送上去了,端阳节的时候,上皇不设宴也不过节,她们姐妹在宫里待着也就待着了,这次既然是正了八经的摆酒,她们就不好过去了。 上皇这次是铁了心不要大操大办,凡是臣下送来的礼物,只捡一二轻小之物,以示承情,其他的都原样退回去了,只有皇族中人送的礼物才留下。 第105页 不过,即便只有皇族子弟的礼物,上皇收到的也不少了。 皇上和忠顺王的自不必说,都满是奇珍异宝,上皇略看了看,也就收了起来,比起儿子们的,他倒是更期待孙子辈儿的礼物。 太子秦宵带来的是一座金佛,上皇点了点头表示不错,就让人收到后面去了,虽然太子的礼物挺实惠的,但上皇着实不太缺这点儿金子,因此也很难有什么反应。 二皇子秦宽送了两条自己在太液池里亲手钓的锦鲤,上皇表示还算满意,不过秦宽这种拿他的东西送他的行为也太抠门了。 皇上在一旁也是无可奈何,二皇子的生母瑾昭仪和当初的薛家如今的冯家一样,也是皇商出身,按说家底如此丰厚,瑾昭仪也应该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人物,可事实与想像正相反,瑾昭仪俨然一只铁公鸡,秦宽和瑾昭仪的性格更是一脉相承,母子两个抠门得天怒人又怨。 因为瑾昭仪出身商户,皇后还曾经考虑过让她帮忙管理后宫的帐目,但等看了关雎宫的生活状况之后,非但改变了主意,而且顺便把关雎宫的帐目也拿走了,按皇后的话说,逃难的到了关雎宫都恨不得扔两个铜子儿再走。 到了三皇子这儿,甄嫔直接给准备了一对儿龙凤万寿金镶玉屏风,作为三皇子和四公主的寿礼,上皇依旧兴致缺缺。 虽然这份礼物很贵重,但对于甄家来说,实在是九牛一毛,而且对于上皇来说,也是司空见惯,毫无新意,所以也和太子的礼物一样,收起来了事。 剩下的几个皇子年纪还小,也都没送出什么新鲜礼物来,比较特殊的是一岁的九皇子秦宸,他这个年纪显然不能自己准备寿礼,寿礼是他的生母李贵人代为挑选的———一座西洋挂钟。 上面盖着的红布一揭开,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上皇和皇上的额角全都蹦起了青筋,皇后脸都绿了,只有来送礼的宫女不明所以,依旧跪在地上。 太后沉着脸,瞥了那座钟一眼:「李氏自己煳涂,难道她身边的所有人都煳涂吗,这么忌讳的东西,没人提醒她一下?」 皇上朝宫人一挥手,示意把这座钟抬下去:「儿臣惶恐,这就去查。」 「查查吧,朕也很想知道,自个儿怎么得罪李氏了,让她连命都不要了,做出这种蠢事!」 上皇冷笑一声,眼底透出一丝冷厉来,要不是今天是他的寿辰,就沖李氏这种行为,他不把李氏砍了,就是纯种的窝囊废! 皇上这会儿已经吩咐了宫人去把李贵人幽禁起来,又看向上皇:「今儿是父皇的寿辰,千万别为这混帐东西坏了心情。」 上皇此时虽然心有余怒,但又觉得为李氏这种蠢货生气太不值当,倘若李氏是存心坏他心情,他要是暴跳如雷,岂不在小辈面前失了面子,也让自己的寿辰过得不顺心了。 至于李氏,她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倘若真的查实了,今日杀她和明日杀她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日时间,上皇等得起。 而且,上皇也隐隐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子蹊跷,他对李贵人并没有什么印象,可是宫里头倘若真有这么离谱的人,他也不应该这么无知无觉吧? 这会儿宴上所有人都沉默了,没一个人敢说话,生怕触了上皇的霉头,皇上拧眉在宴会上扫了一圈,目光落在忠顺王一家子身上:「宋小子,你准备的什么东西,拿上来看看。」 秦宋正低着头装鸵鸟,突然被皇上点名,条件反射般地哆嗦了一下,站起身来:「我……我的寿礼拿出来之后,皇爷爷能保证不打我吗?」 上皇朝他一瞪眼:「赶紧拿出来!朕能把你怎么着,吃了你啊?」 秦宋吓得一哆嗦,颤颤巍巍地让人呈上他的寿礼———一把丑丑的兔毛扇子。 扇骨倒是象牙的,只是扇面儿实在太过于个性了,虽然是打理过的兔毛,但野兔毛的颜色又没什么规律可言,就是灰扑扑乌突突,还各有各的灰法儿,东一块西一块地拼在了一起。 上皇瞪着眼看面前这把扇子,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嫌弃,但是经过李贵人这一出,秦宋的礼物虽然不怎么体面,至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太后倒是很喜欢这把扇子,顺手拿了过来:「别说,这小东西看着不体面,扇风还不错。」 秦宋坐下,擦了把头上的汗,他本来还准备了很多话,想好好儿夸一夸这把扇子的,结果被李贵人这一出闹得都忘了。 忠顺王和宋王妃对视一眼,齐齐朝秦宋投去鄙视的眼神,臭小子为了表现自己的英武,天天拉着他们夫妻俩演习寿宴上的情况,听得他俩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结果到了正式场合,这小子居然颓了? 出息呢! 秦宋坐下之后,在场的就没有没送过寿礼的人了,秦宜四下里看了一圈,奇道:「秦灾王兄呢,他不是已经回京城了吗?」 话音刚落,一群人齐齐往她这边看过来,秦宜吓了一跳,不由得看向秦守:「怎、怎么了吗?」 她又没说错,秦灾本来就已经回京城了,就算要守孝不能前来赴宴,但是连寿礼都不送,就有些过分了吧。 皇上微微皱了下眉,淡淡道:「你秦灾王兄今儿来不了,东西昨天就已经到了,所以你不知道。」 秦宜眼底划过一丝疑惑,寿礼这种东西也有提前一天送的? 第106页 不过皇上既然说了,秦宜也不好追问,心思微微一动,又笑道:「方才儿臣进殿的时候,听说两位如帝姬的寿礼也到了,不知道她们姐妹送的是什么东西?皇爷爷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吧?」 第60章 第60章 ◎寿礼◎ 太后点点头, 她也想换换心情,总看太上皇一张臭脸,笑都笑不出来:「去, 把如帝姬的寿礼送上来。」 宫人应了声是,退下去传令, 不多时, 便见两个小太监,各捧着一个盖着大红缎子的托盘上前,齐齐跪在上皇的面前。 上皇神色稍霁,左右看了看, 没看出什么门道来,但看两个小太监都能端得动,又能装在小小托盘里, 可见东西并不算大,一番斟酌之下,先选了左边的一件。 左边托盘上是黛玉的礼物,是一把缀着红宝石的羽扇, 上皇看看自己手里这把,再看看太后手里那把, 突然觉得自己的面子挣回来了, 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拿起扇子来扇了扇:「别说, 这大热天的, 有把扇子的确是不错。」 这会儿, 宋王妃忽然觉得自家王爷状态有点不对, 不由得扭过头去:「王爷这是怎么了?」 虽然冠芳如帝姬送的扇子是比秦宋的好看一点, 但如帝姬是位姑娘, 在针线上比秦宋强有什么奇怪的?就算秦宋的礼物寒碜了一点儿,也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忠顺王无语凝噎,他这两天正纳闷,为什么这几天家里的鸽子放出去之后,再回来时总会少个一只两只的,敢情原因在这儿了! 林家姐妹送礼,拔他家鸽子的毛,还有没有天理了? 上皇摇着羽扇,又揭开了林琢玉送来的寿礼,却只见三个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摆在托盘之上,一旁有一只火摺子,又有一张字条:「请陛下拿起火摺子,点燃此三只蜡烛的引线。臣女琢玉敬上。」 上皇眼底划过一丝疑惑,拿起眼前花苞一样的小东西看了看:「这是蜡烛?」 摸起来也不像啊,外壳滑熘熘轻飘飘的,看着也不像是蜡制成的。 太后凑过来看了眼,笑道:「陛下何妨就试试,遇岚那丫头,是有些鬼点子在心里的。」 上皇也是这么想的,是骡子是马牵出来熘熘,林琢玉横不能是送三个暗器来行刺他的吧? 他依言吹着了火摺子,点燃了三只「蜡烛」,只见火光腾跃而起,引线缓缓变短,忽然「嘣」地一声,三只「蜡烛」全都展开了,变作了三朵层层叠叠的莲花,每一片花瓣上都有一簇火苗,紧接着音乐响起,花瓣也随着音乐开始旋转。 太后拿兔毛扇子掩了半张脸,惊讶地笑了笑:「呦,这小玩意儿有点意思,看着小小的一个,里头怎么能演奏乐曲呢?」 秦守想了想,笑道:「听说西洋有什么八音盒,只要按下机关消息,就能够演奏音乐,这不会就是那种西洋八音盒吧?」 上皇点了点头,一副恍然的表情:「原来如此……那些西洋蛮子不声不响地,居然搞出这种东西来了。」 一面说,一面若有所思,这小东西既然能储存乐曲,那能不能储存人声呢? 倘若可以的话,似乎可以用来传递一些密令? 上皇决定回头找林琢玉问问,看这东西哪来的:「小东西看着不大,还挺有趣儿的,把这小东西摆在朕的桌子上吧。」 小太监应了声是,将三盏音乐莲花灯都摆在了上皇面前的桌子上,上皇看着旋转的花瓣,一开始还觉得很有趣,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这玩意儿什么时候能停啊?」 虽然是同样的一首曲子,可是三朵莲花被点燃的时间不同,节奏自然也不同,上皇听着三首不同步的曲子,一时间不由得心烦意乱,招手示意秦守:「三小子,你既然听说过这西洋八音盒,过来看看怎么能把它关掉。」 秦守应了声是,走到上皇面前,研究起这「八音盒」来。 此时花瓣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但花瓣依然在旋转,音乐也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秦守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机关消息,心里一着急,下手的力气不由得重了些,一个不小心,竟把莲花灯给捏碎了:「皇爷爷恕罪,孙儿不小心……嗯?」 秦守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手里莲花灯的残骸。 他都已经把这八音盒捏碎了,怎么这东西还在响呢? 上皇有些不耐烦了,虽然这小东西挺精緻,但也架不住它这么吵啊? 还密令呢,谁家密令嚷嚷这么长时间还停不掉啊? 秦守只当是自己拆得还不彻底,便索性一股脑都拆了,可他都把花瓣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这音乐仍然没停下。 这下子,秦守的额上也见了汗了:「皇爷爷,这……」 上皇的目光,落到莲花灯残渣中间,没听错的话,声音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他伸出手,循着声音的来源,薅出了一枚小小的晶片,用力一握,音乐终于停止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秦守赶紧如法炮制,将另外两盏莲花灯的晶片也都拆掉了:「这西洋人真是顾头不顾腚的,光知道让它响,也不知道留个机关让它停下。」 「能让这小东西响起来已经不容易了,许是西洋人还没想明白怎么让它停下吧。」太后笑着打了个圆场,目光却不住地往上皇那儿瞥。 林琢玉是送了上皇三个「八音盒」,可是最后一个也没剩下,全让人拆了,这到底算是送礼了还是没送呢? 第107页 …… 宴会结束之后,皇上和皇后立刻去了李贵人居住的沉鱼宫,这会儿李贵人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见皇上来了,更是赌咒发誓地向皇上剖白心迹:「皇上,您一定要相信妾身啊,妾身就是再煳涂,也不至于在上皇的寿辰做出这种事来,更何况,妾身送这么忌讳的礼物过去,对自己并无半点好处,皇上明鑑啊!」 皇后沉着脸色看了眼李贵人,悄声与皇上附耳道:「李贵人为人虽然庸碌,倒也不是自寻死路之人,况且李贵人之父不过是京畿小小八品县丞,有多少本事与财力,能弄到这么精緻的西洋钟錶呢?」 皇上默然,皇后说的话也是他的心声,李贵人又不傻,何必非要在上皇的寿宴上生事,这不是摆明了找死吗? 可,推论不足以成事。 这件事如果不找出幕后之人,那屎盆子就算是扣在李贵人头上了,总不能因为觉得李贵人是无辜的,就让有人给先皇送「钟」这种事不了了之吧。 皇上垂眸想了想,看向李氏:「你的礼物在送往宴会之前,经过了几个人的手?」 李贵人擦了擦眼泪:「臣妾准备了一尊瓷质的观音像,观音手里的玉净瓶乃是白玉雕刻而成,因为怕落了灰,因此一直用红缎子蒙着,但在送去宴会之前臣妾看过,那时候红缎子下的观音像还好好儿的呢!」 「至于送出宫去之后经了几个人的手,臣妾就不知道了,九殿下这几天有点喘咳,太医说不可见风,因此妾身已提前告了罪,不去赴宴的。」 皇上眉心一拧,看向皇后:「负责运送观音像的是谁?」 李贵人连忙回话:「妾身安排的是贴身的宫女鹃儿。」 皇后立刻吩咐:「去把宫女鹃儿叫来。」 掌事姑姑去了一会儿,一脸凝重地进来回话:「启禀娘娘,宫女鹃儿吊死了,不过……」 「不过?」 听说宫女吊死的时候,皇上和皇后的脸色都沉了下去,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冷声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鹃儿脖子上的勒痕不是只有半圈,而是延伸到了颈后,在颈后呈交叉状,从痕迹来看,不是自杀身亡,而是被人勒死的。」 皇上脸色更沉,怒极反笑:「呵,好一个杀人灭口!皇宫之中,竟有这样无法无天之辈!」 皇后连忙起身施礼:「是臣妾治下不严,请陛下恕罪。」 李贵人这会儿也来了精神,连忙给皇上磕了几个头:「陛下明鑑啊!臣妾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软禁在房间里,怎么能去杀人灭口呢,这不是正说明,下手的另有其人吗!」 皇后顿时沉下脸色,扫她一眼,冷声道:「是非曲直,自有陛下评断,有你在这里鬼喊鬼叫的份儿吗!」 李贵人吓得瑟缩了一下,不敢再搭话,皇后这才看向皇上:「李贵人虽然无礼,话里的道理是不错的,要么是她还有同党,要么就是她与此案无关。」 话虽如此,皇后自己心里也拿不准主意。 杀人伪造现场,居然把勒痕大咧咧地留在那里,简直就是有意让人发现,这宫女是被人杀害的。 兇手费尽心思想要别人发现这一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皇上沉着脸色,在心底将案子的案情梳理了一遍,斟酌再三,忽然冷笑一声:「这案子还真是了不得,这幕后之人竟把皇族颜面视若无物,朕若是姑息了她们,只怕后宫永无宁日!」 说完,皇上看向皇后:「这件案子,皇后不要插手了,让甄嫔和贤德妃一同调查,十日之内,朕要看到结果!」 西洋钟錶,被吊死的宫女,还有上皇的颜面……想要利用皇族的威势,就得做好迎接雷霆之怒的准备!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第61章 ◎字据◎ 虽然在人前还保持着冷静, 但等人散了之后,上皇的脸一下子便臭了起来。 任谁的生辰被搅和成这样,恐怕都是高兴不起来的, 偏偏上皇又不能真的直接砍了李贵人了事,这事儿透着蹊跷, 皇上、皇后和太后都能看出来, 他自然也不例外,要是人家一牵绳子,他就乖乖走在后头了,那不成了蠢驴吗? 西洋钟錶是个稀罕玩意儿, 不是李贵人这种身份的人能弄得到的,提到西洋货,上皇第一时间想到的, 自然是「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人,虽然宫里头现在没有姓王的妃子,却有王家的外甥女儿———贾元春! 若说西洋物件, 自然是王家最为熟悉,可是偏偏刚才秦守一句西洋八音盒, 让上皇多了一分猜疑。 秦守既然对西洋物件有了解, 甄嫔自然也会有所了解, 这么一想, 宫中那些出身贵胄的妃嫔, 也都有出手的可能。 从动机来看, 贾元春的概率更高一些, 毕竟李贵人在宫里实在没什么地位, 哪怕生下了皇子, 也才抬成贵人而已,皇上又不缺皇子,一个庶子实在不算稀罕。 但,这只是对皇上而言的,对于没孩子的妃嫔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贵人身为贵人,按道理来说是没资格亲自抚养皇子的,但她求了皇上的恩典,准她以贵人身份抚养亲子,这就难免挡了一些希望有子嗣的妃嫔的路。 李氏现在可以亲自抚养孩子,但倘若她死了呢? 这会儿,皇上派来传话的人到了,听说皇上点了甄嫔和贤德妃同审,上皇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个想法。 第108页 甄嫔和贤德妃一个出身江南甄家,一个出身金陵贾家,甄嫔膝下一双皇子女傍身,贤德妃贵为一品妃位,身份地位都是够的。 倘若幕后黑手在她们二人之中,上皇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倘若幕后另有其人,这得罪人的活儿,交给甄氏和贾氏去干也正合适。 …… 接下来的日子里,事情一下子就精彩了起来。 不出上皇意料,甄嫔和贾元春很快便互相攀咬了起来,凤藻宫里的一个小宫女主动招认,她受贾元春的指使,将李贵人的礼物调换成了西洋钟,并且在凤藻宫的花园里挖出了观音像的碎片。 并且,李贵人也更怀疑贾元春。 原因无他,甄嫔已经有一双儿女了,就算害死她,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害她对甄嫔并无半分好处。 但对于贾元春来说就不一样了,现在宫里妃位以上的妃嫔之中,只有贾元春是无所出的,倘若她死了,抚养九皇子的资格很可能落到元春手里。 元春自然也不是逆来顺受之辈,她一方面加紧派人调查西洋钟的来歷,另一方面也暗暗派人看住了甄嫔。 虽然目前还没有证据,但元春觉得,事情一定是甄嫔做的,毕竟贾家与甄家有亲,倘若事情与甄嫔无关,甄嫔怎么会在李贵人和她之间,选择站队李贵人? 就在元春与甄嫔在宫里斗智斗勇的时候,宫外面也没闲着。 这日,忠顺王忽然带着一众家丁直奔贾家,开口便是要收宅子。 贾母这些日子以来,头痛病已经越来越重,快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家里的事都是李纨带着探春在管,邢夫人虽然不满,但贾琏凤姐儿不在家,王夫人只管吃斋念佛,她一个人独木难支,抢权也抢不过人家,只能忍了。 平时的出入往来,李纨还可以张罗一下,但忠顺王来了,李纨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寡妇,断没有亲自相迎的道理,贾政这时候还在工部,贾宝玉又没有这方面的能耐,其他的晚辈不是身份不够,就是年纪还小,李纨无奈,也只能求了贾珍出面。 贾珍这些日子来早与西府这边貌合神离,但听说忠顺王来了,倒也找不出什么推脱的藉口,只能带了人过来。 忠顺王毕竟是皇上的兄弟,他来贾家,等闲身份的人不配跟他说话,贾珍虽然也没有实权,但好歹是族长,接待忠顺王也不算失礼。 贾珍带着人到正堂的时候,忠顺王已经在里头坐了半天了,他连忙上前赔罪,寒暄了两句,忠顺王只是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贾珍无奈,只得收起攀关系的心思:「不知王爷来贾家,是有何贵干啊?」 忠顺王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字据来,往桌子上一拍:「姓贾的,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煳涂,王爷我进门的时候就说得清楚明白了,今儿就是收宅子来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就是说破大天去,也没有不还钱的道理!」 「今天,要么交出宅子来,要么把银子给爷还了!」 贾珍人都蒙了,西府里借了忠顺王府的银子,他这个东府大老爷怎么会知道? 不过话又说话来,就算按道理来说他不该知道,可是这么大的事儿,西府居然能做得一点风声都不漏,也很可以了! 话虽如此,毕竟亲疏有别,贾珍既然答应了过来,总得为西府斡旋几句。 他陪着笑,亲自上前拿起那几张字据看了看,脸刷一下就沉了。 这些字据都是冯宝钗拟的,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王夫人以整个三等将军第作为抵押,向冯家借银八十万两整,约定一个月后以一百万两银赎回,如不赎回,宅邸听其自取。 在字据的末尾,写着王夫人与冯姨妈的名字,还有两人按下的掌印、指印为证。 贾珍迅速地翻阅了所有的字据,发现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总体来说就是,王夫人向冯家借了三百万两银子,把贾家的宅邸、奴僕、家具、库房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压上了,并且所有的银子都是只借一个月,而利息更是高得离谱——— 要还的银子总数,竟达到了惊人的五百万两! 捏着这几张字据,贾珍都快气笑了:「王爷,不是小人向着自家人说话,实在是您这利息,比放印子钱都狠哪!这样的字据,恐怕王法也不会认吧!」 忠顺王冷笑一声:「姓贾的,少跟你家王爷在这儿耍浑,王法是爷家的法,爷能不懂吗!再说,爷是那种放印子钱的人吗?」 「你看好了,这字据上白纸黑字写明了,是你贾家二太太拿自家东西做抵押,押了三百万两银子,二太太自家说要拿五百万两银子赎回的,怨得着别人吗?」 贾珍张了张嘴,额角一滴汗不由得缓缓滚落,他突然意识到,忠顺王手里这几份字据虽然离谱,但王法还真管不了! 本朝律法明文规定,无论是当铺还是放钱,都不得超过月利三分,否则一律按放印子钱治罪。 但忠顺王手里的,乃是一份私押。 这种两厢情愿的抵押,王法不管,官府也不管———想管也没法儿管,因为王法没说怎么管! 一般借私押的,都是双方关系非常好,在定契约的时候,会故意给抵押者让利,或是多给放钱的一些利息,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官府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满大街都是当铺和银庄,不想借私押你可以走这些路子嘛! 第109页 贾珍唯一想不通的就是,王夫人借这么多银子干嘛,难道把明年和后年修省亲别院的银子都借出来了?可是,那也不应该是一个月之后就还啊! 但现在忠顺王手里有字据,贾珍也不能公然耍浑,只能向身后的小厮说一句:「去二门上找个婆子给二太太传话,就说让二太太把该还的五百万两银子拿来。」 贾珍现在仍然是云里雾里,他打心眼里不信西府里有这么多银子,但王夫人敢借三百万两银子这件事,的确是把他镇住了,他现在可不敢断定,王夫人是不是突然生财有道,学会点石成金了。 小厮去了一会儿,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回大爷的话,二太太说,压根儿没见过那么多银子,她也没按过什么手印儿,王爷若是不信,太太情愿跟王爷见官去。」 贾珍一怔,不由得看向忠顺王。 听王夫人的话,不像是知情的,可是忠顺王也不至于弄几张假字据,就跑到贾家来作威作福了吧? 忠顺王冷笑一声,朝贾珍示意:「白纸黑字画了押的字据,是她想不承认就能不认的?」 「既然二太太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请二太太把指印和掌印都印了来,你自己比对就是了。」 贾珍犹豫了一下,朝小厮示意,那小厮去了一会儿,捧着一张纸来了:「二太太把两只手的指印和掌印都送来了。」 贾珍心里也犯起了嘀咕,王夫人行事如此坦荡,应该是问心无愧才对,可忠顺王看起来,也不是做贼心虚的样子啊。 忠顺王见状,老神在在地甩出一张字据:「姓贾的,你自己瞧瞧,看看本王可有造假?」 贾珍又告了罪,拿起忠顺王带来的字据,和王夫人送来的掌印指印比对起来。 越看,额上的汗珠越密,脸上的颜色越白。 字据上的掌印和指印,跟王夫人亲自印的是一模一样! ——这些字据,居然都是真的?! 第62章 第62章 ◎收帐◎ 贾珍额上的汗落了一滴又一滴,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今儿这事怕是不好收场了! 事已至此,贾珍顾不得脸面了:「去请二太太过来, 就说这掌印和指印都能对得上,请太太自己过来解释吧!」 他不是当事人, 更不知道王夫人当初是怎么跟冯宝钗借的银子, 又是怎么说的,这事儿还是让王夫人跟忠顺王当面对质吧。 王夫人到底还是来了正堂,虽然于礼不合,但事涉自己的名声以及在家中的地位, 王夫人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脸青的什么似的:「王爷也未免太荒唐了,这等没王法的事儿, 也是做得的吗!别说我从未向冯家借过三百万两银子,就算我借了,冯家也得拿得出来啊!」 「冯家当然拿得出来,你当皇商都是吃干饭的?不过话又说回来, 贾二太太,像你这样的厚脸皮, 本王还真是头一次见, 冯家太太拿你当亲人, 这才倾囊相助, 你倒好, 不还银子也就罢了, 还把人家扫地出门, 你要脸不要脸?」 忠顺王扫了王夫人一眼, 冷笑:「这样没天理的事儿, 你做得出,本王可看不下去!」 王夫人又气又急,她当然清楚,自己从未与冯姨妈立过什么字据,忠顺王这根本是无中生有,可贾珍又派人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那字据上有她的掌印和指印! 忠顺王是怎么得到她掌印和指印的? 王夫人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签字画押代表了什么,她不识字,写不出自己的名字,那么唯一取信于人的方式就是画押,倘若忠顺王真的拿这些字据去告官,她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 事已至此,王夫人不得不想些别的法子了。 王夫人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几张薄薄的字据上,那么轻飘飘的一张纸,她一撕就能碎掉…… 忠顺王眸色一利,立刻将桌子上的字据收了起来:「既然二太太抵死不认,那本王也没有办法,只好请京兆尹主持公道了!」 其实,他压根儿也没指望王夫人还银子,来贾家不过是为了要王夫人的一个态度罢了,反正字据在手,王夫人只要敢表态不还,忠顺王就有了告官的理由了。 王夫人冷着脸,沉声道:「横竖我没有立过字据,更没有借过银子,王爷要告只管告去,我是不怕的!」 忠顺王哪管她说什么,迳自带着人走了。 等人离开,贾珍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看向王夫人:「二婶子,这……」 「事情本来就不是我做的,你也不必问我,只怕是冯家怀恨在心,想出了什么法子来摆布我。」 王夫人这会儿也没有了在忠顺王面前的硬气,她绝对敢肯定,自己没有与冯姨妈定过什么字据,更没有画押过,可是忠顺王手里的字据,又的的确确有她的掌纹与指印,这里面的门道,她实在想不通。 掌纹与指印,也是能做得了假的? …… 午饭后,王夫人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老太太,不好了,外头京兆尹带着人来了,说让二太太还银子,不然就要收宅子呢!」 贾母这会儿刚用了午膳,因为日长不敢睡中觉,便与丫鬟们抹骨牌取乐,忽然听了这消息,脸色瞬间就青了下去:「这是什么意思,王氏又闹出什么事情来了!」 鸳鸯早先已经听了外头的丫鬟提过一嘴上午的事儿,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但老太太问起,又不能不回:「今儿上午,忠顺王忽然来咱们家要银子,说是二太太朝冯家借了三百万两银子,不还就要拿咱们家的所有东西抵帐,二太太说自己没有借过银子,自然不可能还这煳涂帐,忠顺王便说要去告官……」 第110页 才听到此处,贾母已经面色铁青,一口气上不来,竟直直地向后仰去! 「老太太!」 丫鬟们吓得魂飞魄散,又是餵温水又是揉胸口,总算让贾母缓过神来。 可还不等贾母说话,玉钏忽然从外头跑进来,脸色青白:「老太太,不好了!二太太叫官府拿了去了,外头官兵正抄家呢,大奶奶喊我来叫老太太快避一避!」 贾母眼前一黑,终于彻底陷入黑暗! 等她再醒来,已经身处东府里头了,虽然是突然搬过来的,但一个多月前西府的主子还曾经住过东府,这次再搬过来倒也方便。 贾母面色如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再看看一屋子愁云惨雾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着李纨的手喝了口参汤,贾母怒道:「王氏呢?让她出来,给我一个交代!」 王氏当初跟她说的就是一共借了八十万两,而且没有借据,怎么今天又会出这样一档子事儿呢! 这会子王夫人已经放回来了,不过是在忠顺王和京兆府把三等将军第收缴了之后,陡然遭此大劫,又是无妄之灾,王夫人再也忍不住,跪到贾母面前:「老太太,媳妇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媳妇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您啊!」 「您仔细想想,当初冯家寄居在咱们家的时候,那是上赶着送银子,还生怕咱们不收,哪里会想得到要立什么字据?就算宝丫头想立字据,媳妇也不能答应啊!媳妇又不认字,哪里知道她在纸上写过些什么?」 贾母阴沉着脸,紧紧地盯着王夫人,试图从她的表情上找出破绽来。 王夫人眼中含泪,仰头看着贾母,满脸可怜。 半晌,到底是贾母先败下阵来,缓缓闭上眼睛,嘆了口气:「没想到,冯丫头竟有这样的本事!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事情做得太绝……」 贾母自认家世高过冯家数倍,却也不敢肖想,自家嫡女能够嫁给忠顺王做侧妃,没想到冯宝钗以一介商贾之女的身份,居然有此殊荣,更没想到,忠顺王居然会和冯宝钗沆瀣一气,一同陷害贾家! 事关自己的利益,贾赦难得正经了一回,拧眉道:「别的不说,这三等将军第的宅子是太祖皇帝赐给咱们家的,御赐的宅邸也有抵帐的道理?再说了,二弟妹又不是嫡长房,她有什么权利把整个府邸都抵押出去!」 贾珍在一旁嘆了口气,他自忠顺王走了之后就一直提心弔胆,听说京兆府的人来了,第一时间就出去周旋了,然而还是没能改变什么,唯一的收穫就是现在正好能回答贾赦的话:「大伯父有所不知,忠顺王来咱们家要帐之前已经请过圣旨了,皇上听说二婶子把御赐的宅邸押出去之后,气的不得了,非但没阻拦忠顺王爷,反倒还下了圣旨,让咱们家必须在一个月之内把宅邸赎回去,否则就按照不敬太祖皇帝论罪!」 贾母闻言,脸色不由得又是一青:「怎么会这样!即便忠顺王爷是皇上的兄弟,皇上也不该这样偏听偏信!」 话音刚落,贾宝玉的声音忽然从外头传了进来:「老太太,老太太您一定要救救袭人啊!」 紧接着,一席红衣的贾宝玉跑了进来,直接跪在了老太太面前,满脸都是泪痕,身后跟着的是东府的丫鬟,一脸讪讪地看着贾珍:「启禀老爷,宝二爷醒了之后就要找袭人姐姐,听说袭人姐姐被带走之后,就说什么都要来找老太太做主……」 听了丫鬟的话,贾母才恍然发现,这屋子里居然一个下人都没有,不论是她的鸳鸯、琥珀,还是王夫人的金钏、彩云,亦或是宝玉的袭人、晴雯,都不在跟前伺候着。 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来,贾母厉声道:「袭人呢?她到哪里去了!」 贾珍嘆了口气,苦笑道:「老太太,忠顺王手里那些字据可不光是宅邸的,咱们家这宅子虽好,却也押不上三百万两银子啊!」 「实话说吧,那些字据里头唯一没押上的,就是咱们这些主子的身子了!」 贾母的脸已经灰如死烬,可这会儿却没有一个鸳鸯能够嘘寒问暖,事事贴心地伺候着她了:「这么说,咱们家那些财物,也全都被忠顺王……」 贾珍点了点头,嘆息道:「忠顺王说了,既然二婶子不肯还钱,那他就自己拿,什么时候拿够了数,什么时候把剩下的还给咱们。」 贾政在旁倒吸了一口冷气:「那这不就是抄家了吗!」 贾赦没说话,只是冷笑着看了他一眼。 事情是你媳妇儿惹出来的,你现在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来给谁看! 贾宝玉这会儿还跪在贾母的床前,求贾母救救袭人,贾政听得心烦,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家里头长辈担惊受怕,你不说为长辈分忧,却一心惦记着你那些下人!」 贾宝玉吓得一缩,脸登时就白了,贾母看着心疼,嘆了口气,将宝玉拉到身边来:「宝玉还是个孩子,你唬他做什么!」 贾政不言,只是在心里嘆息。 前些日子,江南甄家送来喜报,甄应嘉那个叫宝玉的儿子,才十一岁,身上已经有了功名了。 反观自家宝玉,都已经十三了,还是一副窝窝囊囊,浑浑噩噩的样子! 真是同名不同命啊…… 贾母嘆了口气,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今日的事非同小可,贾家所有的主子几乎都在这里了:「你们都说说吧,事到如今,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第111页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第63章 ◎疴屎◎ 李纨上前一步, 嘆气道:「咱们家如今哪怕把公中的银子都交了上去,离三百万两银子的数儿也还远着呢,就把那些金银珠玉什么的都抵了帐, 也就是将将能把宅子和人赎回来罢了。」 贾家虽然曾经是国公门第,但毕竟不是商贾出身, 不能与冯家相提并论, 冯家光嫡系手里就有至少三百万两银子,荣府这边上下加起来,把什么宅邸田庄店铺卖身契都算上,撑死了也就一百五十万两。 虽然省亲别院没有花出去多少银子, 但毕竟也花了一些,有些东西已经採买了,退也退不了, 拆房子打地基也要银子,再者,前些日子还往林家送了一百万两银子,虽然八十万两是冯家的, 但贾家毕竟也出了二十万两银子。 既然凑不足银子,有些东西只怕就是真赎不回来了, 贾家现在也只能捡着要紧的东西赎了。 贾母嘆了口气, 看向贾珍:「珍哥儿, 你备一份礼, 去跟忠顺王府商量商量, 先拿公中的银子和那些金银珠宝抵帐, 把府邸和各房里的大丫鬟赎回来吧。」 邢夫人在一旁撇了撇嘴, 心下老大不痛快, 王夫人惹出的事儿, 凭什么拿着他们大房的银子往里填呢? 要她说,老太太就应该把王氏逐出家门,让忠顺王跟王氏要银子去,谁借的债让谁还! 贾珍朝老太太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孙儿这就去办。」 银子有限,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皇上已经下旨让贾家赎房子了,贾家要是不赎,那不成了抗旨不遵了吗? 等贾珍走了之后,邢夫人心思微动,看向老太太:「老太太,东府跟咱们到底是同气连枝,咱们家无缘无故碰上这样的事,东府这边也不好干看着吧?」 尤氏在旁听了这话,脸色登时沉了下去。 贾母眉头一皱,冷冷道:「怎么叫干看着?珍哥儿为了咱们府上的事跑前跑后,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干看着?」 邢夫人心下不悦,她也就是这么一说,老太太朝她发什么脾气:「媳妇是想着,事情是二弟妹做下来的,可我们大房也跟着倒了霉不是?既然大家都是亲戚,东府这边是不是多少也该帮衬点儿!倘若咱们亲兄弟明算帐,那大房的财物,二弟妹是不是得还给我们!」 贾赦也在一旁点头:「这话有理,老太太您觉得呢!」 贾母怒道:「我还能怎么觉得!这会子连房子都赎不回来,你们就惦记着自己那点子银子了?」 贾赦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冷道:「老太太要是这么说,那我也没什么好辩白的了!这些日子的事儿,哪一桩是我惹出来的?哪一次倒霉,没把我拉在里面!」 「都说读书人最是知礼不过,又有俗话说「妻贤夫祸少」,二弟的文采胜过我十倍,二弟妹在老太太眼里也胜过我这夜叉婆,可是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越是读书知礼、出身名门的,越是会给家里惹麻烦,越是能连累别人呢?」 贾政闻言,脸涨得如猪肝一般:「大哥,你这是……」 「别,二老爷千万别叫我大哥,为你这一声大哥,我遭了多少罪?三等将军第的正房,我这个三等将军不能住也就算了,你媳妇借了银子,把我的家产也全都压上了,你们夫妻俩是来找我讨债的吧!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一个讨债的弟弟!」 贾赦说完,冷笑一声:「我是怕了,二弟妹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今儿能一声不吭地把房子都押了,明儿还不一定干出什么来呢,我可不敢跟这么厉害的弟妹当一家人!等宅邸赎回来之后,咱们就分家,二弟和二弟妹自寻出路去吧!」 贾母怒道:「孽障,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我眼里若是没有老太太,还能忍他们夫妻俩到如今吗!」 贾赦梗着脖子朝贾母喊了一声,冷笑道:「我如今也看开了,人生不过百年,何苦为了这些煳涂虫委屈了自个儿!老太太若是愿意跟着我呢,我少不了您一口饭,可您要是跟着二弟,我也不拦着您!您是告我忤逆也好,骂我不孝也罢,横竖我是不跟这两个倒霉种住在一处了,您不要脸面,我还得要呢!」 贾赦说完,一甩袖子走了,屋里的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贾母的手不住颤抖,恨声道:「孽障,真是孽障!我还活着呢,就想分家,我……」 一口气没上来,贾母又晕了,王夫人脸色铁青,看着晕倒的贾母,突然隐隐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 林宅。 「真是奇了,世上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事儿。」 听上皇说了寿宴当天的事,林家兄妹们对视一眼,都隐隐无语。 为了一己私心,拿一个七十多岁老人的寿辰开这样的玩笑,这幕后之人真是既没脑子又没品德。 六月里天气正热,林琢玉拿西瓜榨了汁水出来,搁上冰块镇了,凉爽得很,上皇一口气喝了两碗,才冷笑道:「别说你们,老子活了这么几十年,也头一次见这样找死的。」 就在这时,管家林稳走了进来:「回几位主子的话,上回姑娘提起,说如帝姬府盖好之后,咱们家现在这些人怕是不够应命的,让小的帮着留意一下,刚才小的从疴屎胡同路过……」 才说到这里,上皇眉心一皱,大手一伸:「等等,疴屎胡同是哪儿?」 第112页 他在这四九城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没听说过有个疴屎胡同啊,什么地儿叫这么一个噁心的名字? 林稳张了张嘴,突然有些尴尬:「这个……那个……小人说错了,不是疴屎胡同,是宁荣街。」 「宁荣街?」 林黛玉吓了一跳,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疑惑,还隐隐带着几分为难:「宁荣街也称得上一句繁华了,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别称呢?」 林稳想要笑,可是当着黛玉的面又不好笑,手在大腿侧面掐了又掐,定了定神之后才开口:「回姑娘的话,它是这么回事儿,陛下前些日子不是下了旨,让贾家不必再修省亲别院了,就保持原样吗?贾家两府里那时候后边都拆得差不多了,正在起地基呢,忽然一下子停了工,又不许遮挡或是拾掇,就扔在那儿了。」 「宁荣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大伙儿看贾家正门华丽富庶,背面却兵荒马乱的,也不知是谁这么损,说这好像是贾家的宅子趴在地上窜稀了一样,结果就传开了,现在京里头都管贾家前后的两条道叫疴屎胡同呢。」 屋中众人嘴角一抽,默契地移开了视线,林琢玉轻咳一声,岔开了话题:「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个地方来了?」 林稳笑道:「小人是想说,刚才看见宁荣街上三等将军第正在发卖下人,价格很公道,那些下人看着也还干净,就想问问几位主子,要不要买几个。」 「卖下人?」林黛玉不由得又看了林琢玉一眼,迟疑道:「这才多少日子,就过成这个样儿了?」 上皇倒是知道怎么回事,冷笑一声:「不用在意,是那贾王氏自作自受,她自己朝冯家借了三百万两银子,拿自家的宅邸下人抵押的,人家收帐也是天经地义,你们不用管。」 林彦玉啜了口西瓜汁,感慨道:「三百万两银子,冯家可真是好大的手笔。」 林琢玉没说话,但眼里的疑惑很明显———三百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冯家居然捨得拿这么多银子出来,不怕王夫人赖帐不还? 「忠顺手里有字据,上头有王氏的手印儿,她想赖帐也赖不成!」 上皇看出了林琢玉的疑惑,轻哼一声。 虽然王夫人不识字,但那就能让忠顺王放弃伪造字据找她要帐了吗?绝对不能够啊! 对于一个不识字的人来说,掌印指印就是她身份的唯一证明,忠顺王特地挑了王夫人入宫的日子埋伏好,趁她落单的时候,一砚台砸晕了事。 人都晕了,要多少手印按不了? 忠顺王来找他邀功的时候,非常自豪地表示,他趁这个机会让王氏按了几十张只有掌印和指印的白纸,别说是伪造字据了,就是伪造贾家密谋造反的口供,他也能造得出来。 只不过,当着林黛玉的面,上皇没打算说那么细,林琢玉心思比林彦玉还鬼,心照不宣就行了。 林琢玉这会儿已经会了意,只是微笑而已。 林黛玉犹豫了一下,看向林琢玉:「姐姐,贾家那边……」 「妹妹觉得呢?」 林琢玉并没着急表态,而是看向了林黛玉,平心而论,她对贾家真的没有什么感情可言,贾家的主子她都不在意,何况是下人呢? 不过贾家的下人倒也有几分可怜,忠顺王要坑的是贾家,这些下人纯粹是倒霉被连累了,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是无辜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倒霉的人多了,她也不可能每一个都救,贾家的奴才无辜归无辜,真要把她们带回家来,林琢玉也怕给自家招来一群祖宗。 所以,她想先听听黛玉的看法。 黛玉沉吟了一会儿,拧眉道:「旁人的丫鬟还罢了,在老太太、两个太太身边伺候的人,倒是可以买几个回来。」 上皇眼底有了笑意,嘴上却说:「哦?冠芳丫头就不怕她们故主难忘,回过头来跟人家里应外合,倒把你给坑了?」 第64章 第64章 ◎回京(捉虫)◎ 林黛玉摇了摇头, 笑道:「我把人买回来,可不是为了让她们伺候自己的。」 「哦?那为何还要买人呢。」 林彦玉笑着追问:「我看贾家主子的行事都着三不着两的,她们手底下的丫鬟, 怕不是「物似主人型」?」 林黛玉抿了抿唇,微微一笑:「横竖不是伺候咱们, 物似主人型又怎样呢?」 林琢玉和林彦玉对视一眼, 又一齐看向林黛玉,琢玉笑道:「这话我倒不明白了,虽说买奴婢也用不了几个钱,但既然咱们不用她们, 又为什么要买呢?」 林黛玉垂了眸,柔声道:「我只是觉得,亡羊补牢, 不如未雨绸缪,倒不是我想往坏了想老太太跟二太太,实在是她们做的事都忒不像了,平日里衣食无忧的时候尚且想着算计咱们, 如今遭了人家的算计,吃了这么大的亏, 只怕更要在咱们身上找补了, 手里头留几个贾府的下人, 必要的时候, 或许可以反将她们一军。」 王夫人朝冯家借银子不立字据这事儿, 黛玉在贾家住的时候也听说过, 既然如此, 忠顺王手里的字据又是哪里来的? 按黛玉的想法, 也许是王夫人身边伺候的人不老实:「这买人一事, 倒也未必要咱们亲自出面,太后娘娘给了不少田庄地契,未见得人人都知道这庄子易主了,咱们叫个庄头过去把人买了,就让她们在庄子上应命。」 第113页 「若是二太太那边没动静,就当咱们是行善积德了,好歹落在咱们手里,不会作践她们,可若是二太太或是老太太出手,说不定咱们也可以指着她们脱身呢。」 林琢玉点点头:「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就叫人去办了吧。」 她倒不觉得几个丫鬟能改变什么,贾家真要是想找事儿,当着天王老子的面儿人家也照找不误,不过黛玉能多留一份心是好事儿,反正林家现在也不缺几张吃饭的嘴,就当是积阴德了。 …… 上皇刚回到宫里,就被皇上派人请到御书房去了。 才一进门,便瞧见王子腾站起身来,不由得笑了一声:「哦,你回来了。」 王子腾这会儿已经跪倒在地,上皇挥了挥手:「不必了,坐下说话。」 说完,自己先捡了地方坐下:「你这次出去,好像比以往回来得早一些?」 王子腾低了头,在心底暗自嘆气,他倒是乐得在外头躲清静,无奈自家蠢货太多,让他在外面也待不安生:「臣听闻当年林卫帅的一双儿女入京了,心甚牵挂,因此公事结束之后,一刻不敢耽搁,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皇上哼笑一声,在心里暗自嘀咕,怕不是听说贾家和冯家把人得罪狠了,回来收拾烂摊子的吧。 上皇倒是不急,反正忠顺王那边已经给了信儿,说是他已经派人「护送」冯蟠回金陵治丧去了,再过几日,冯蟠就可以「意外身亡」,王子腾即便是这时候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你这次出京,可有什么收穫?」 王子腾斟酌着将有用的情报挑了一些说了,又额外提起一事来:「微臣在平安州的时候,探听到了一些关于甄家的消息,好像是甄家的宝图丢了。」 平安州节度使也是个顾头不顾腚的,或者说他过于重视自己的底盘了,对平安州的一切内务都口风甚严,丝毫也不肯透露,但是对于甄家的消息,他的态度就显得轻慢许多了,王子腾略一试探,就探听到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甄家的宝图丢了?」 上皇一顿,想起之前秦守的行为:「一个月之前丢的?」 王子腾一怔:「陛下如何得知?」 上皇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却在心里琢磨,先是试探皇宫,再是向平安州节度使打探,看来甄家这宝图丢得够蹊跷的,蹊跷到甄家连头绪都没有,找得像大海捞针一样,连露馅儿都顾不上了。 这般想着,上皇的目光落到王子腾身上:「说说,你有头绪没有?」 别人不知道情有可原,王子腾可不是别人,他跟甄家沾亲带故呢。 王子腾垂了头:「臣无能,并无实际头绪,只是私心里想着,应该是甄家内部的人下了手。」 「这话怎么说?」皇上微微挑眉。 「一来,甄家在江南深耕多年,外人想要潜入,比登天还难,但若是自家人下手,那就容易多了。」 「二来,甄家把目光放到了平安州,想来已经查过自家人,只是没查出结果了,但换个思路想一想,自家人躲自家人,比外人躲甄家的搜查还是要容易一些的,倘若这窃图之人是甄家内部之人,或是甄家无论也想不到要去搜的人,这宝图自然就没有被搜到的可能。」 「三来,这窃图之人偷了宝图,总要有个目的,倘若是咱们的人动手,这会儿陛下和上皇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若是平安州的人动了手,他们也不会到现在还一副蛰伏待机的样子,倘是江湖人士动手,更不会到现在都没有头绪,甄家毕竟也不是吃素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听说甄家宝图极难认出,寻常人即便是与宝图对面而坐,也未见得能认出对面是一张藏宝图,歷年以来,只有甄家嫡系才会得知宝图以何种形式藏在哪里,外人想要得知亦是难如登天。」 若非有这些原因,只怕在得知甄家有这样一张宝图的时候,皇族就会想办法将图拿回来了。 皇帝点点头,沉吟道:「这也有理,不过终究是推测,甄家那边儿你多留意着,有什么新的动静,及时来报。」 王子腾应了命,皇上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待王子腾下去,上皇这才看向皇上:「到底什么事儿,这么着急请朕过来。」 皇上从案上的密折里抽出一份来,示意戴权给上皇送过去:「皇父瞧瞧,那贾琏虽然有些失于市侩,扔到平安州去倒是正好儿,让他混了个风生水起。」 上皇接过密折,一目十行地看完,不由得哼笑一声:「小东西,算盘打得还挺响,在平安州放印子钱,亏他想得出来!」 「居于龙潭虎穴之前,自污亦不失为一种自保之计,朕只是觉得他这一手未免太险,平安州多匪类,他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皇上说完,笑了一声,又示意上皇:「不过,他这一手倒是有些效果,平安州暗处的铸局,还真让他摸了几处出来。」 「若不是看他还有这点子用处,收拾贾家的时候顺手就该把他办了。」 上皇哼了一声,看向皇上:「虽说他是咱们派过去的,可平安州也不是什么良善之地,他在那儿大把大把弄银子,可别一个不小心玩脱了,皇上倒得敲打他一下子,想当史鼐,又想做王子腾,这样的好事儿他可捞不着。」 「儿臣省得,皇父放心。」 第114页 …… 王子腾离开皇宫之后,回家胡乱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直奔贾府而去。 到了印象里的贾府面前,王子腾一眼便认出了看守门口的乃是忠顺王府的家院,差下人去打听了一圈,听得王子腾脸色直发青,好在下人打听出了贾家此时的住所,王子腾直接叫人将车停在了东府门口。 贾母这会儿刚用完早膳,在鸳鸯的服侍下喝了药,由着琥珀给自己揉头。 如今贾家从上到下,辈分高的主子身边还能剩下两个丫鬟,小辈儿身边则是一个不剩,只能蹭东府的丫鬟用。 家里乱成这样,规矩不规矩的,谁也顾不上了。 贾珍昨儿去了趟忠顺王府,好说歹说终于让忠顺王答应还宅子了,贾珍本想再讨个脸,让忠顺王把丫鬟下人也一併还回来,结果却得知,忠顺王昨儿就已经把人都卖完了,他只赶着去赎回了老太太和太太身边的几个人。 宅子,忠顺王虽然答应还了,但贾母一时半会儿还搬不回去,因为忠顺王说,要把里面值钱的东西先清空抵债,贾母如今也无力与他争辩,只盼着忠顺王能早些凑够银子,放过贾家。 贾赦依旧是不肯服软,贾政又不长于外务,贾母只能让贾珍出面,再与忠顺王周旋。 贾珍前脚刚出了门,贾母后脚就收到了王子腾拜访的消息,虽然是在东府里,私自待客似乎不好,但王子腾身份并不一般,四大家族里面只有他手里是掌着实权的,也只有他在皇上和上皇面前说的话还算有分量,王子腾来了,贾母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拒之门外。 因此,贾母知会了尤氏一声,将人请到了正堂,又派王夫人前去待客,论理她也该亲自去,但贾母的头实在疼,也就不想动弹了。 王夫人去到正堂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脸色漆黑如墨的王子腾,心里那点子委屈吓得一抖,反倒不敢诉苦了:「兄长!」 王子腾看着面前的王夫人,面沉似水:「你可真是干得好事!」 他离京之前,贾家还是国公门第,薛家亦还有皇商职分在身,虽然薛蟠打死了人,可冯家式微,只要处置得当,根本掀不出什么风浪来! 如今可倒好,他才出门两个月,再回京的时候,薛家成了落汤鸡,贾家成了丧家犬,亲姐俩互相攀咬起来了,谁看了不说一句笑话! 王子腾虽然手底下也有专门搜罗情报的人,但他出京是巡边去了,隔一阵子就会换一个地方,报信儿的根本找不到他,是以王子腾对于京中消息几乎一无所知,全是回京之后从自家夫人口中听说的。 虽然甄夫人讲解很卖力,但王子腾还是没听明白,他实在是搞不懂,为什么王夫人会跟冯姨妈反目成仇?这亲痛仇快的赔本买卖,到底是怎么干起来的?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第65章 ◎兄妹◎ 王夫人自小就怕王子腾, 原因无他,王子腾是武官,而且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将官, 他手上有人命。 王子腾十几岁就被选入内卫府,从此之后出来进去都是一身血腥味儿, 逢年过节, 王家的厨房里一般都忙不过来,王子腾有时候兴致上来了,还会过去帮忙,他杀鸡宰鸭从来都只是一刀, 打喉咙口探进去一割,鸡鸭死得无声无息,外头更是连一丝血线都看不见。 王夫人未出嫁前, 曾经有幸见过一次现场,回房之后做了三天噩梦,从此之后开始信佛,能吃素就吃素, 平日里见不得血,更是从此以后就怕起了自己这位看着很和气的大哥。 王子腾冷着脸:「正好,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你可以好好儿跟我说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王夫人不由得攥住了袖口, 在被老太太盘问的时候, 她都没有像此刻这般恐惧:「大哥, 我真的没做什么……是, 是林家的两个丫头不识抬举, 把事情闹大了, 老太太这才……」 王子腾抬眸,看了王夫人一眼,语气依旧平淡:「把你自林氏姐妹入京到如今为止的所有动作,都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遍。」 王夫人心头一颤,看着王子腾的眼神也瑟缩起来,虽然对方面容平和,语气也中正,但王夫人心已经虚了,听王子腾的话也如质问一般,不由得垂泪道:「兄长为何只问我做了什么,却不问那林家姐妹做了什么?我好歹也是堂堂国公府嫡子媳,倘若不是林家姐妹先折辱于我,我身为尊长,怎么会与她们一般见识?」 王子腾眉头一沉,眸色微冷:「身为尊长,面对两个豆蔻少女,竟不能以德服之,反得耍些鬼蜮手段,还玩不过人家!」 「惹了事不能摆平,还把夫家拖累到这种地步,我要是你,趁早一根绳子吊死,还落得个干净,你如今不知羞愧,还能腆着这张老脸诉苦了?」 王夫人语塞,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有一口血哽在喉咙口:「受委屈的明明是我,兄长即便不念是非曲直,难道也不能看在兄妹情分上,帮妹妹一把吗!」 王子腾嘆了口气,他真不擅长应付王夫人,王家先祖对于男子要求甚严,但对于女孩儿却是极尽宠溺,总觉得女儿将来嫁到别人家,再见面的日子就少了,因此在家时便要疼宠一些。 未嫁女儿比嫁过来的媳妇尊贵,原也是京中旧俗,譬如贾家的贾敏,史家的史濎,外人未必能知,他们这些亲戚故旧都是心里明镜儿一般,可是娇惯到王家这种地步的,也实在是少! 第115页 可惜王家当年虽然不似薛家一般走了皇商的路,然而管着各国朝奉、迎来送往,与银钱宝货打了太久的交道,未免沾染几分势利,又与薛家亲厚,既能娶薛家姑娘为正室,又能把自家嫡出的姑娘嫁与薛家,一来二去,有些行事作派也不免与之化矣。 譬如王夫人的行事,和他们的母亲薛夫人便是一脉相承。 说来可笑,这一辈的王家女孩儿里,心性最明透的乃是王熙凤,可那是因为王熙凤的父亲王子胜膝下无女,将这女儿当做男孩儿教养,虽不令她十分读书,然而待人接事都按着男孩教导,反而让王熙凤行事有几分大气。 如今面对亲妹妹,虽然是一母同胞,但王子腾还是觉得与王夫人说不到一处去,摊上这等有己无人的浑人,他还能怎么办? 怪不得皇上当初火急火燎地叫他出京,原来为的就是这个。 有他在,皇上不好意思动王家,可是对贾家和薛家,皇上已经起了清算的心思。 贾家的老太君大概还做着美梦吧,觉得自家只要不闹得太出格,熬过这几年的难堪,等贾宝玉长大成才,贾家的兴盛便指日可待了。 可惜,梦终究是梦! 王子腾自今上登基之前就跟在他身边了,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性,今上虽不是嗜杀之人,但倘若谁挡了他的路,碍了他的眼,也许明天走在路上就会一个跟头摔死,又或许过个两天,自家就会冒出一堆谋逆的亲戚,一併被株连了。 虽说钢刀再快,不杀无罪之人,但「罪」这种东西,想造一个出来,只是一句话的事儿,上皇的暗卫、今上的内卫都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人,专门干这样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个节骨眼上,就算贾家当缩头乌龟,今上都未必会放过他们,像王夫人这样自己偏要作死的,下场自然也可想而知了! 王子腾深深地嘆了口气,站起身来:「既然你觉得自己没错,那我也劝不了你什么,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你什么都没错,那今日的结果自然也没错,你自个儿受着吧。」 王夫人吓了一跳,看王子腾的意思,竟是要对她不管不顾了:「兄长,您无论如何应该帮忙跟妹妹通融一下,让忠顺王爷别再跟我们置气……」 「为何?」 王子腾这会儿已经站起身来,闻言淡淡扫了王夫人一眼:「你不是什么都没干吗?无辜至此,我能帮你什么?」 王夫人眼圈里含着眼泪,急道:「兄长即便是畏惧忠顺王府权势,也不能如此厚此薄彼啊!难道我就不是兄长的妹妹了吗!再不济,兄长替我出些银子,也算尽了心了!」 王子腾彻底没话说了,虽说当局者迷,但像王夫人这样迷得如堕五里雾中的傻子,救是救不了的。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旁边看着,必要的时候捞一把,只要贾家上下还能有口气儿,死不了就得。 王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王子腾已经离开了。 …… 出了贾家之后,王子腾想了想,领着人去了林宅。 他是武官出身,平时也懒得坐轿,除非是朝仪等场合,为了庄重起见会坐轿,其他时候一律都是骑马的,今日也不例外,带着随从骑马去了林宅。 听说王子腾来了,林彦玉颇有些意外,若是按他的想法,宁可不见,谁知道王子腾是不是为王夫人来的?但人既然到门口了,把这么一个大官挡在门外,未免就有些过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家人有多大的谱。 林彦玉在正堂摆了茶,见了王子腾,行礼如仪,神态自若:「晚辈见过王大人。」 「贤侄快起,不必多礼。」 王子腾看着眼前的林彦玉,心里也颇为感慨,林彦玉和林饮鹤父子俩相貌颇为相似,但林饮鹤眉宇间总是多一份冷肃,而林彦玉气质温润端方,应当是继承自母亲。 双方叙礼落座,林彦玉率先开口:「不知世翁今日登门,有何见教?」 ——有事快说,没事快走。 王子腾嘆了口气,其实要是依他的想法,还挺想拉拢一下林彦玉的,毕竟他护不了王家几年了,自家子侄又没几个成器的,到那个时候,王家尚且自顾不暇,更不用说贾家了。 可是王夫人已经把人得罪死了,王子腾能让王家跟林家相看两不厌就不错,想要拉拢,更是做梦:「说来惭愧,本官与令先君也曾同朝为官,奉职同署,令先君林公为正使,本官便是副使,屈指算来,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前日圣命急切,不得怠慢,若非如此,你们兄妹入京之时,本官也能照拂一二。」 王子腾提起父亲来,林彦玉也不能免情,嘆了口气:「世翁能有此心,小侄感念。」 话刚说到这儿,林彦玉忽然反应过来,王子腾是他爹的副使算什么,他还是王夫人的亲哥呢:「照拂不敢当,只求贾家夫人不为难我们兄妹,我们便诚心叩首,感恩戴德了!」 王子腾早有准备,王夫人浑成那个样,林家兄妹再心胸宽广,也不可能一点不计较,重要的是王家的态度,他现在也只能自扫门前雪了:「舍妹当初的所做所为,我人在京外,实在是一概不知,听说这些事之后,刚才已经先去贾家教训过了,如今是赶着来给贤侄赔礼,还望贤侄不要误会,此事实非我本意。」 王子腾说完,迳自站起身来,便要给林彦玉见礼,林彦玉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扶住:「世翁这是做什么,小侄如何担当得起!」 第116页 先不管王子腾是真心赔罪还是假意做戏,他毕竟是九省检点,朝中数得着的大官,林彦玉一个白身,哪敢这么大咧咧受他的礼? 林彦玉一边扶王子腾,一边在心底嘆口气,他入京这么久,跟他叫号的见得多了,似王子腾这般身份尊贵,亲戚与他有宿怨,又能低下头来卑躬屈膝的,他还真是头一次见。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子腾与他父亲平辈,又是朝中重臣,为尊为长,舍下脸来给他赔礼,难道他能把人轰出去? 轰不出去,这就难办了,他是绝不会与贾家重修旧好的,也不想沾惹王家,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谁知道皇上是想分而治之,还是一锅端了?跟王家走得太近,未必是件好事儿。 王子腾这会儿心下已经放松了不少,林彦玉虽然看着有林饮鹤的影子,但是心计远不如林饮鹤缜密,几句寒暄之间,已经让他把关系拉近了不少。 他十几岁就在内卫里应差,什么事没做过,在一个后生晚辈面前舍脸不算什么,只要把关系拉近了,哪怕将来林彦玉看在他的面子上,少为难姓王的一点,他也不算亏。 王子腾正打算一鼓作气,试试与林彦玉攀个世交,乃至通家之好,忽然听见门首有人冷笑:「呦,这不是九省巡检王大人吗,真是稀罕,什么风儿把您吹到林家门里来了?」 第66章 第66章 ◎赶人◎ 王子腾一怔, 往门外看时,只见一白衣少年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盒子, 见了他既不下拜也不行礼,只是看着林彦玉:「宫里头来了新荔枝了, 太后让我来给你们家也送点儿。」 少年认识王子腾, 王子腾却不认识他,见这少年一身素服,心知是在孝中,但是见官不拜, 又口称太后,身份定然不一般,他略一思忖, 心里已明了,便起身行礼:「微臣见过忠颖世子。」 当今一共只有四个平辈兄弟,义忠亲王死得早,忠顺亲王活得好好的, 正跳着脚地为难贾家人,唯一有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世的, 就是忠颖亲王了。 虽然说亲王世子品级是二品, 王子腾现在是从一品, 但帐不能这么算, 宫里头太监最高才四品, 可御前使唤的太监总管说一句话, 连他也得格外用心, 皇上如今虽然还没下旨让忠颖世子袭王爵, 但这也是早晚的事儿, 亲王可是正一品,而且他一个外臣,也不能真跟皇族内亲相比。 林彦玉这会儿也站起身来了:「多谢太后娘娘惦记着,还劳烦忠颖世子走这一趟,快坐下歇一歇吧。」 一面说,一面赶忙叫下人取冰来,将荔枝用盛着冰的碟子装了一大半,叫给正堂那边送去:「殿下也尝一颗吧,说起来,您怎么亲自来了?」 虽说荔枝难得,但为了送个荔枝,让堂堂忠颖世子跑腿,林彦玉自认林家没这么大面子,再说外人听着也不像话。 秦灾闻言,看了王子腾一眼,似笑非笑:「这种小事儿原本不归我管,不过听说王大人来了,那我可就得来看看了。」 林彦玉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秦灾认识王子腾? 可是看王子腾的样子,好像跟他不熟啊。 王子腾心里也正在迷惑,他倒是见过忠颖亲王,但已是多年前的事儿,他既没在忠颖亲王手底下做过事儿,跟忠颖王府也攀不上交情,身为皇帝的内卫,跟别的亲王有瓜葛,他是不想要命了吧! 问题是,他跟忠颖亲王都攀不上关系,忠颖世子是怎么认识他的? 王子腾也算在官场上混迹多年,该有的心智还是有的,略一思忖,便知道了秦灾的来意:「世子明鑑,微臣此来乃是替舍妹赔罪,更兼想见一见林公的后人,并无歹意。」 秦灾从宫里来,用的却是「听说」二字,那事情经过就很明显了,他的行踪被人报告给了皇上,也许还有上皇和太后,皇上见他先去了贾府,后来了林家,也许以为他来替王夫人讨公道了。 王子腾心里没这个意思,但也理解皇上会怀疑,毕竟王夫人和冯姨妈这些日子在京城已经快把王家的脸丢尽了,事涉家人,皇上不信他也正常。 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得向皇上表示自己与林家亲厚:「林公英年早逝,微臣心里也甚是感慨,既然微臣与林公有同朝为臣之义,照拂世侄也是理所应当……」 话才说到这儿,就被秦灾淡淡打断:「王大人有在林家攀交情的工夫,不如回家约束一下子侄,管教一下令妹,林家的事儿,就不劳您操心了。」 「您既知道林公早逝,看在他的面子上,更不该对林家起威逼利诱之心,你如今堂而皇之地站在林家宅邸之内,面对林氏遗孤如此这般巧言令色,对得起林公当年的良苦用心,对得起你偷生之命?」 王子腾脸色陡然一青,头脑有那么一瞬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为何会知道当年的事! 前尘旧事在眼前浮现,王子腾脸上的笑容再也维繫不住,嘴唇颤了颤,眼底更是划过一丝凶光。 秦灾看得分明,脸上却仍是带着淡淡笑意:「王大人还是先管好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吧。」 王子腾铁青着脸,深深地看了秦灾一眼,一语不发,迳自离开了。 林彦玉一脸茫然,老实说,从秦灾进门开始,他就听不太懂秦灾和王子腾之间哑谜一样的对话了:「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王大人怎么就走了?」 第117页 「管他呢,他自己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秦灾说完,看了林彦玉一眼:「你也是的,以后别什么人说的话都信,王氏全族的心眼儿都长在王子腾一个人身上了,不然他那两个妹子不能蠢成这样。」 「实在不行,多跟你妹子商量一下,我看你们兄妹俩的心眼儿也都长她一个人身上了。」 还有半句话,秦灾咽了回去没说——— 虽然林家两兄妹加在一块,也未见得能凑出一个心眼来。 林彦玉大囧,他自认也不是个傻子,只是一见到秦灾就瘆的慌,脑子也不灵活了:「是。」 下人这会儿已经换了茶上来,林彦玉连忙邀请秦灾入座,喝口茶歇一歇,就在这会儿,下人捧着个锦盒上来了:「启禀世子爷、大少爷,大姑娘让人把这个送来了,说是托世子爷给太后娘娘带回去。」 秦灾这会儿已经坐上了主位,正拿碗盖撇着茶水,闻言不由得哼了一声:「你们一送一答,全落我身上了,折腾我?」 林彦玉还没答话,下人已经应了:「回世子爷的话,大姑娘说了,劳您回宫的时候顺手给带回去,她另有东西谢您。」 秦灾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先把谢礼拿来瞧瞧。」 小厮闻言,便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玩意儿来,恭恭敬敬地呈给秦灾,秦灾定睛看去,只见是个铁质的青蛙,涂得倒有几分意思,只是蛙身一侧有一块铁片,不知作何用途。 秦灾不解,看向林彦玉,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便齐齐看向小厮:「这做什么用的?」 小厮摇摇头:「姑娘只说这叫小跳蛙,并没说怎么用。」 秦灾略想了想,又拿起青蛙瞧了瞧,忽然若有所思,捏住旁边的铁片旋转几下,又将青蛙放在桌子上,只见青蛙忽然好似活了一般,在桌子上蹦跶着向前跳了。 林彦玉回过神来,笑道:「原来是个自走兽,倒难为阿琢做得如此细緻。」 西洋自走兽这玩意儿,顾氏从前也给他们兄妹买过,但毕竟价格不菲,因此顾氏也只买了一只,让兄妹俩换着玩,林彦玉玩了一阵子,就觉得没趣儿,让给林琢玉了,倒不是他少年老成,实在是那自走兽做得太过粗糙,动如,静如尸厥,目如铜铃,口如血盆,林彦玉觉得自己没被吓出毛病来已经不错,哪里还有兴致玩它。 但林琢玉送过来这只跳蛙却有趣得很,一是周身浑然,虽然不算逼真,但看着甚是精緻,二是形态逼真,与青蛙的确有几分相似处。 顾氏买的那只自走兽外形乃是老虎,虽说两兄妹没见过真老虎,但老虎怎么想也不会是这样一副死板的样子,而这一戳一蹦跶的青蛙就自然许多了。 林彦玉到底还是见过自走兽,所以尚还淡定,秦灾自小生活在寺中,却是从未见过这种小玩意儿,不由得抿了抿唇:「西洋人的奇技淫巧罢了,算不了什么。」 嘴上这么说着,手底下却已经将青蛙塞进袖口:「看在这玩意儿还算精緻,本世子就替她走一趟吧。」 …… 「阿宠回来了。」 未央宫里,太后这会儿正跟两个嬷嬷一起抹骨牌,见秦灾回来,笑盈盈地朝他招手:「怎么样,见到王子腾了吗?」 「见到了,我到的时候,他正跟林彦玉套近乎套得不亦乐乎,林彦玉也是个傻子,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 秦灾轻哼了一声,太后嘆气:「这也怨不得他们,当年林溪是怎么死的,除了咱们这群人,也没什么人知道了。」 秦灾不语,想到林饮鹤临死前的布置,更觉得姓王的忘恩负义,倘若没有林饮鹤当年的安排,王子腾如何能有今天的地位? 以林饮鹤对王子腾之恩,他以命相偿都不冤,现在却为着所谓的脸面,对王夫人和冯姨妈听之任之,甚至还想拉拢林家为己所用,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这行径也未免让人不齿。 话虽是这样,但秦灾还没忘了正事儿:「林遇岚让送来的。」 太后笑道:「这丫头,一碟子荔枝罢了,还弄这么个礼尚往来的虚景,倒生分了!」 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不见怒意,手下更是直接打开了锦盒,定睛瞧了一会儿,笑盈盈地从里头捧出几只毛绒绒的小鸭子:「这不是那西洋自走兽吗?做得倒是有趣儿,看着跟真的小鸭子一般。」 一旁的宫女和嬷嬷也凑过来看,徐嬷嬷感慨道:「这也做得太真了,要不是身侧有这么个机关消息,我们离远了瞧见,还当真是鸭崽子呢。」 云嬷嬷点点头,目光落到一旁的发条上,好奇道:「听说只要拧上几圈,这自走兽就能自己动起来了?」 太后示意两位嬷嬷:「过来,陪本宫一块儿拧。」 三个人将几只机关小鸭的法条都上好了,放在桌子上,果然这些小鸭子一个个地都摇摇摆摆地向前走去,姿态甚是可爱,太后笑着摇摇头:「也不知遇岚从哪里弄来这么可爱的自走兽,比西洋进贡的还有趣儿。」 西洋那边进贡来的自走兽她也见过,精緻是精緻了,却不如林琢玉这两只可爱逼真。 太后拿起一只机关小鸭端详起来,试图研究一下其中的原理,眼角瞥见秦灾认真地看着这些小鸭,心思一动:「阿宠要不要也挑一只?」 秦灾回过神来,摇头:「不用。」 第118页 太后只当秦灾害羞,笑道:「拿一只回去玩嘛,多有趣啊。」 秦灾理直气壮:「不用,我有更好的。」 他从袖子里把机关青蛙掏出来,托在手心里给太后看了一眼:「调整好机关消息之后,还会蹦呢。」 太后看着桌子上毛茸茸的小鸭子,再看看秦灾手里绿唧唧的铁皮青蛙,一时语塞。 ——这孩子眼光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 她还没等开口,宫女忽然入内禀告:「启禀太后,皇后娘娘求见。」 第67章 第67章 ◎指印◎ 皇后来了, 秦灾估计她是有正事儿找太后,便起身告辞,太后也不多留, 点点头让他回去了。 「臣妾参见母后。」 皇后今日一袭华服,带着一整套赤金嵌珠头面, 雍容气度非常, 她出身山东豪族李氏,在潜邸时就很得太后的喜欢,如今成了皇后,在六宫也很有威望, 是以太后对她的印象一直不错:「皇后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喜欢归喜欢,但这个时辰不早不晚的,并不是请安的时辰, 皇后此来,必然是有什么话要说。 皇后笑了笑,朝外头看了一眼:「还是为了那件案子。」 太后会意,笑道:「这可奇了, 不是有甄嫔和贤德妃查着呢?怎么你又为了这事儿头疼呢。」 徐嬷嬷和云嬷嬷这会儿已经带着其他宫女下去了,皇后嘆了口气:「这贾元春虽是出身贾家, 脑子却不大灵光———或许就是因为生在贾家才如此, 如今这案子已经几乎被甄嫔栽到贾元春身上了, 臣妾此来是想向母后讨个主意, 这件案子, 到底推到谁身上好呢?」 其实无论是皇后还是皇上, 对这案子的幕后之人心里都大概有数, 不过从明面上的局势来看, 倘若什么都不做, 贾元春势必要背了这个黑锅了。 但王子腾已经回京了,当着他的面公然收拾他的外甥女,难保王子腾不会说些什么,虽然是内卫出身,但王子腾在朝堂深耕多年,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己的势力,否则皇上也不会先把他调出京城,然后才对贾冯两家下手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现在「证据」已经都指向贾元春了,甄嫔往贾元春身上栽的又是大不敬的罪名,一旦坐实了,只怕贾元春命都难保。 皇后今日前来就是想问问太后,保贾元春,还是保甄嫔? 太后沉吟片刻,抬眸:「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的意思是,谁造的孽让谁偿———应是有心查出甄嫔来,毕竟甄嫔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座西洋钟弄进宫里来,还怎么都查不到头尾,怕是在宫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皇上想借着这股劲儿收拾了甄嫔,再敲打甄家一番。」 难得甄嫔自己出手搞了这么一件大事,若是不利用起来,未免太过可惜了。 可是要想让甄嫔认罪,也没有那么容易,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贾元春,皇后不可能罔顾证据,执意对甄嫔下手。 太后点点头,其实上皇也是这个想法,既然是甄嫔在寿宴上噁心他,他就不可能放过甄嫔,只是这证据一时半会儿不太好找:「那西洋钟上,能不能查到什么线索?」 皇后摇摇头,她从一开始就令人暗中探查了,但结果并不乐观:「臣妾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调查西洋钟的来歷,但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太后拧起眉头来,甄嫔的计划虽然简单,但找不到证据,仅凭空口推断,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 十日之期已近,如果找不到甄嫔动手的证据,那就没有处置甄嫔的理由,平白让王子腾的外甥女背了锅,王子腾心里还不一定怎么想呢,别人不知道,贾元春自己还能不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 太后心思沉了下去,目光流转之间,忽然落到桌子上的机关小鸭上,微怔:「皇后,你偷偷叫人把那座西洋钟送到未央宫来。」 皇后不明所以,但看太后平静的模样,料想不是开玩笑,便点了点头:「臣妾遵旨。」 …… 接到进宫的懿旨的时候,林琢玉和林黛玉都是一脸茫然。 林黛玉不由得看向林琢玉:「莫非太后娘娘不会玩自走兽,要咱们进宫教一下?」 「这倒也不至于吧……」 林琢玉有点心虚,但转念想了想,又觉得太后不可能看出端倪来,便平静了下来。 前些日子她整理医疗系统仓库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杂物箱,里面装了一大堆的玩具,林琢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里面都原本是打算送给同事孩子的生日礼物,结果出了意外之后,就被她遗忘在记忆深处了。 这些少儿玩具对于林琢玉来说是有些幼稚了,不过物以稀为贵,对没见过这些玩意儿的古代人来说,还是很新鲜的,林琢玉挑了一些能够见得了人,或是自圆其说的东西送了出去,包括上皇的生日莲花灯,给秦灾和太后的机器青蛙与机器小鸭。 不过东西送了进去,太后却要她进宫这件事,属实让林琢玉有些迷惑了,就几只小鸭子而已,这个已经有西洋自走兽了,太后不可能没见过啊。 等进了皇宫,看见西洋钟之后,林琢玉终于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遇岚,你对这些西洋玩意儿有所了解,能不能帮本宫看看,这东西到底是哪国生产,又是怎么到宫里来的?」 林琢玉坐在未央宫偏殿的椅子上,和面前桌子上摆着的西洋钟大眼瞪小眼,身侧是用期待眼神看着她的太后、黛玉和两位嬷嬷,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 第119页 实话实说,说自己对西洋玩意儿不了解吧,肯定过不了太后这关,不了解西洋东西,哪来的那些小玩意儿? 若说自己了解西洋货吧,像这个年代的西洋钟她也的确是没接触过,太后真让她说,她也说不出来啊! 林琢玉的话在嘴边转了转,出口时还是换了个意思:「太后娘娘查这个做什么呢?」 太后撇了撇嘴,朝西洋钟使了个眼色:「这就是上皇寿辰那日的晦气玩意儿,本宫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把这东西弄进宫里来的。」 林琢玉明白了,这是想查案子的幕后之人,她略略沉思片刻,忽然灵光一现:「所以,太后娘娘想知道的,是谁用这西洋钟调换了李贵人的礼物?」 太后点点头:「不错,虽然案子如今已经有了眉目,但查不清西洋钟的来处,本宫始终不放心。」 其实她几乎可以肯定,下手的就是甄嫔了,只不过没有直接证据,不能结案而已。 林琢玉笑了笑:「西洋钟的来处,琢玉是查不明白了,不过琢玉能够确定,是谁亲手调换了礼物,太后娘娘可以直接询问那调换之人,就知道西洋钟的来歷了。」 太后不由得挑眉,她就知道,这种事找林琢玉准没错:「既然如此,你就试试吧。」 林琢玉点点头,想了片刻:「遇岚想请太后娘娘帮忙准备一些东西。」 「什么?」 太后追问道。 「硝石,再要一锭官银。」 林琢玉微笑。 林黛玉在一旁听到现在,目光从好奇到期待再到迷惑:「这是做什么用的?」 林琢玉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 甄嫔和贾元春来到未央宫的时候,看到的是端坐主位,一脸严肃的太后:「甄嫔,贤德妃,你们二人查了这许些日子,可知道这西洋钟是从何而来的了?」 甄嫔眼底划过一丝寒芒,率先跪下:「臣妾尚不得而知,不过这案子的真相马上就会真相大白,到那时候,重刑之下,不怕幕后之人不肯吐露真相。」 贾元春脸上隐隐透出几分委屈与愤恨,也跟着跪了下去:「太后娘娘明鑑,臣妾与此事当真没有半分关系,倒是甄嫔一门心思将这罪名栽到臣妾身上,实在其心可诛!」 甄嫔正要反驳,太后已经冷声开口:「既然你们都不承认,与这西洋钟有关系,可敢把你们和你们身边宫人的指印呈上来,给哀家瞧瞧吗?」 贾元春和甄嫔都愣住了,这事同指印有什么关系? 甄嫔心下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转念一想,这指印总得沾些什么,才能在西洋钟上留下痕迹,她那日只是扶着西洋钟看了一眼,手上并没有什么印泥之类的东西,太后即便是查验指印,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或许,是宫女在调换过程中不小心留下了指印,那也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办这件事的都是她身边最信得过的宫人,就算被咬出来,也会帮她反咬贾元春一口的。 这般想着,甄嫔神色自若:「臣妾愿意交出指印。」 贾元春更是泰然自若,她本来就没碰过这西洋钟,别说是查指印了,就是让她拿全家赌咒发誓,她也是敢的:「臣妾亦然。」 这会儿,徐嬷嬷和云嬷嬷已经带着印泥和白纸走上前去了,甄嫔、贾元春以及她们身后的宫女都按下了十指的指印,太后一一看完,点了点头,扭头吩咐徐嬷嬷:「既然如此,把那西洋钟抬出来对一对吧。」 徐嬷嬷应了声是,朝殿后挥了挥手,便有几个宫女,抬着那座蒙着红布的西洋钟来到了殿中,太后示意宫女:「将红布揭开吧!」 宫女们应声撤去了红布,那座西洋钟便出现在了甄嫔和贾元春面前。 下一瞬,甄嫔不由得面如土色,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慌了两下,向后撤了一步。 这,怎么会这样! 第68章 第68章 ◎判决◎ 此时此刻,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西洋钟,依旧是上皇寿宴时的那一座,但与之前不同的是, 此时此刻,西洋钟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灰黑色指印, 一个一个清晰可见! 太后看了甄嫔一眼, 微微一笑,朝嬷嬷一挥手:「去对一下吧,看看到底是谁将这西洋钟送到宫里来的?」 甄嫔光洁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心跳如擂鼓一般, 一眼不错地紧盯着徐嬷嬷和云嬷嬷,试图找出这里面的破绽。 但很可惜,事情与她期盼的并不相同:「启禀太后娘娘, 这西洋钟上的指印,与甄嫔本人,以及甄嫔手底下的如茵、如蓝一致!」 贾元春早已目瞪口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 怒视甄嫔:「好啊,这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甄嫔眼神微颤, 连忙跪在地上:「太后娘娘, 嫔妾冤枉!嫔妾从未碰过这西洋钟, 根本不知道指印从何而来!」 「没碰过?你以为这指印也是能做得了假的吗!」 太后一声怒喝, 冷声道:「甄嫔,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在上皇寿宴上弄出这种闹剧, 又在事后栽赃贤德妃, 本宫看你是不想活了!江南甄家居然出了你这种东西, 你真是忝列甄氏之门!」 说完, 太后不由分说,朝徐嬷嬷吩咐:「把甄嫔打入慎刑司,令人严加审讯,务必查出这西洋钟是从何而来!」 第120页 甄嫔吓得魂不附体,她至今仍不明白,自己的指印为何这么清晰地显现在了西洋钟的表面上,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由不得她反抗了。 等甄嫔被带下去之后,贾元春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背影,这才转过头,看向那座沾满了指印的西洋钟:「真是神奇非常,那日西洋钟上面并无半分指印,如何过了这许些天,反倒映出指印来了?」 太后闻言,微微勾起唇角来:「皇家查案,自然有皇家的办法,岂是人人都能明白的?若是以为自己手段高明,能够瞒得过皇家,那就是猪油蒙了心了!」 贾元春心下微惊,总以为太后意有所指,但也不敢追问,只是低头而已:「臣妾受教了。」 …… 元春将案子具结的消息传回了家里,贾母一行现在也搬回了原来的西府,老太太虽然还躺在床上,也不由得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老天保佑!」 王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她是真心疼元春,这皇宫里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甄家与贾家分明是通家之好,王子腾的妻子就是出自甄家,可是甄嫔害起元春来,竟是毫不留情! 贾母嘆了口气,在床上揉了揉额角,忽然又问道:「娘娘信里提到的那种,能让指印显现的法子,可有什么眉目吗?」 王夫人也知道贾母的意思,如果她当初真的没有签下字据,那么字据上一定不会有她的指印:「媳妇这就去打听。」 贾母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疼了,缓缓躺回床上,喃喃道:「愿皇天保佑,贾家的苦也吃得够多了,总该苦尽甘来了吧……」 王夫人抿了唇,没有说话,只是退出了老太太的屋子,才一转身,就撞见了等候多时的李纨和探春。 见王夫人出来,李纨上前一步见了礼,嘆气:「二太太,大老爷在那边闹着要分家呢。」 王夫人面色微沉,冷冷道:「老太太还在,大老爷就闹着要分家,也太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了吧!」 探春嘆了口气,苦笑道:「回太太的话,大老爷说他又不是不要亲娘,只是要把家分开,省得以后受二房的连累,老太太往后还跟着他住,他加倍孝敬就是了。」 王夫人冷笑一声:「他还真说得出口,老太太看得上他哪一样!没了咱们看着,只怕分了家之后,老太太要让他活活气死!」 从前的贾家,虽然大房和二房之中也有矛盾,但一来王夫人心机盖过邢夫人,二来有王熙凤从中斡旋,三来家里日子还算过得去,并没有闹得这么大,但如今这些事接二连三地来,又没人能帮着劝劝,事情也就越闹越大了。 探春神色黯然,她当然不希望贾家变成现在这样,从前家里尚算和睦,都免不了日渐衰落,如今大老爷和二老爷兄弟阋墙,一旦传了出去,贾家的名声只怕更差,她们这些姑娘家也越发没了指望了。 王夫人抿了抿唇,沉声道:「他要闹,咱们就拖!反正老太太还活着,他要分家于礼不合,就是告到官府去,咱们也不怕他!」 李纨面上有些为难,嘆道:「大老爷倒是没要去官府告,只是日日来找我们闹,说要他的衣物、银两和那些摆设家具,让咱们还银子。」 房子虽然回来了,但是里面的摆设被忠顺王搜刮一空,连镀了金的鼎都得把外面那一层金颳了去,因此西府虽然搬了回来,但除了身上头上的衣裳首饰之外,空无一物。 如探春迎春贾兰等小主子,现在每人身边只有一个跟着的人,还是东府匀过来的,即便受宠如宝玉,也只有两个而已。 回家当日,王夫人和李纨、探春迎春几乎把身上所有的首饰都拿了出来,这才当了几百两银子,算是暂解了这个月的衣食嚼用。 那些雇来的下人自然是早跑了,家生子也被卖了个精光,好在赎了几个回来,月钱自然是蠲掉了,能吃一口饱饭就不错。 王夫人思及此处,不由得又露出一丝冷笑,他们这边是这样,大老爷和大太太自然也是如此,而且大太太那边只有一个人,身上的首饰也有限,当不出几个银子来,虽然身上还有一件锦绣衣裳,但吃的用的已与贫民夫妻没什么两样了。 大老爷急又有什么用呢?只要拖上几天,等大房手里的银子用完,说不定他们还得找自己借银子呢! 王夫人微微一笑,眼底划过一丝得色。 就算落魄至此,但在贾家这一亩三分地里,大房永远别想翻出她的手心儿去! …… 王夫人的算盘打得极好,但这次的事儿显然是她没料到的,贾赦和邢夫人穷了三天之后,忽然手头又阔起来了,餐餐大鱼大肉不说,还花一百两银子买了好几个服侍的丫鬟,看得二房这边一愣一愣,贾母心下也奇怪,没听说邢夫人如此生财有道啊。 但等迎春哭着找贾母诉苦时,连王夫人都震惊于贾赦的臭不要脸了———他居然为了八千两银子,将迎春许配给一个年近六旬的地主老财当续弦! 贾赦自己也不过五十上下,居然找了个比自己岁数还大的女婿,贾母气得心肝都跟着疼了起来,抱住迎春,眼泪直流:「造孽啊,这是当爹的能做出来的事儿吗?!」 「传出去,我贾家还有何面目见世人,将来到了地底下,怎么跟国公爷交代!国公爷给咱们挣揣下这一份产业,是为了让咱们卖儿卖女吗!」 第121页 迎春擦了擦眼泪,楚楚可怜地靠着贾母,呜咽道:「求老祖宗可怜可怜我,替我想个法子吧!」 贾母喘了喘粗气,看向琥珀:「去叫大老爷过来!」 琥珀去了一会儿,含着眼泪跑回来,脸上还带着巴掌印儿:「大老爷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老太太也管不到他头上去,反正银子他已经收了,该花的也花了,这婚事绝无迴旋的余地!」 贾母闻言,气得胸口不住起伏,眼前一阵阵发黑:「世上竟有这样畜生的人!」 迎春这会儿已经晕倒在李纨怀里,探春连忙张罗着给她餵了点水,迎春这才缓缓醒转,但仍是面如死灰:「老太太,恕迎春不孝,倘若真叫我……那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迎春一向是没什么主见,面团一般由着人拿捏的,可是贾赦的行为实在是让她也接受不了,谁又能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六旬老翁呢! 王夫人虽然和大房不对付,但对迎春并无不满,这样老实懦弱的丫头,对她没有任何的威胁,甚至于倘若她真的嫁给那个六旬老翁,大房这八千两银子便是收定了,因此王夫人反倒希望这婚事黄掉:「老太太,要不进宫求娘娘做主吧。」 贾母嘆了口气,恨声道:「大老爷虽然混帐,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娘娘身为长姐,能够插手亲父亲定下的婚事吗!」 王夫人嘆了口气,如今这年头,子女的婚事完全是由父母做主的,旁人并没有插手的余地,倘若真的好管,那根本用不着元春,老太太一句话就能把事情解决了。 她有些可惜地望着迎春,迎春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了:「难道,就真的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了吗?」 探春低头想了想,抬眸看了看王夫人和贾母,犹豫再三,眼底还是划过一丝决绝:「二姐姐,咱们去求求林姐姐吧!」 贾家这边已经没人能指望得上了,但她们姐妹与林家姐妹还算有些交情,探春想要赌一把,也许林家姐妹真的有办法对付大老爷呢? 她们姐妹俩在二太太面前都不落下风,对付大老爷,想来更不在话下了! 贾母闻言,面色变化再三,终于把心一横:「走,我亲自带着二丫头和三丫头过去,黛玉儿断不会这么绝情的!」 第69章 第69章 ◎搭救◎ 听说贾母领着迎春和探春来了, 林家姐妹着实吓了一跳,林黛玉眉心若蹙,嘆道:「老太太, 不会是来借银子的吧?」 林琢玉想了想,笑道:「应当不至于, 老太太也是要面子的人, 再说王大人不是回京了吗?老太太要借银子也是找他,怎么会找到你我头上来?」 黛玉点点头:「可也是,真要是借银子来的,那位二太太岂有不跟着来的道理?就算二太太不来, 老太太也没有带着二姐姐三妹妹来的道理。」 林琢玉笑着看向黛玉:「既然是玉儿的亲戚,那玉儿决定见还是不见吧。」 黛玉想了想,点头道:「见一见吧, 在咱们家,难道还能让老太太把咱们欺负了去?我看今儿她们来得蹊跷,别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况且二姐姐三妹妹并没得罪了咱们。」 林琢玉也跟着点点头, 其实她也是这么想,来的如果是王夫人也就算了, 贾母毕竟是国公夫人, 真把人挡在门外, 贾母哪怕什么都不做, 直接往地上一躺, 来个碰瓷儿, 叫人看见传出去也不好听:「既然如此, 那就请进来吧。」 贾母进来的时候, 不说林黛玉, 就连林琢玉都吓了一跳,短短一个月不见,贾母人也瘦削了,脸色也白了,头髮更是枯黄了不少,不似往日里银亮,整个人都颓唐了下去,更是隐隐透着一股子灰败。 黛玉抿了抿唇,虽说心里对贾家仍是敬而远之,但看到自己的亲外祖母变成这样,也不由得问了一句:「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贾母嘆了口气,还没开口,眼圈就红了:「当日你们姐妹要走,我还怕你们受了委屈,执意不肯相让,如今看来,这竟是你们姐妹的造化,倘若你们一直住在家里,还不知要受多少折磨。」 林黛玉和林琢玉对视一眼,都没接话,要不是贾家太不像话,她们至于走吗? 见微知着,贾家要倒霉是早晚的事儿,她们不早点跑,难道还等着被贾家连累吗? 林琢玉的目光落在贾母的身上,若有所思,那日跛脚道人的确已经将贾母治好了,她再三确认过,老太太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了。 没想到这才一个月,贾母就变成了这幅油尽灯枯的样子,如此看来,怕是有人耐不住性子,动了什么手脚呢。 不过这话,林琢玉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贾家不比林家,她也不是什么话都愿意说的。 林黛玉嘆了口气,朝身后的雪雁吩咐:「去把太后赏的燕窝拿两包来,给老太太包上。」 一面说,一面又宽慰贾母:「老太太平日里还是要宽心才是。」 话虽这么说,却没问贾母究竟是什么来意。 黛玉也并非无情之人,如今这般态度,实在是因为被贾母伤透了心,虽然大面上还过得去,但却也不似从前那般能够对贾母做小儿女之态了。 贾母嘆了口气,心里知道黛玉已经与自己生出隔阂来了,但事已至此,又不能不说,只能拿眼睛看向迎春,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落下泪来。 第122页 迎春心里原就沉重,见贾母如此,又见林黛玉并不似往日亲热,心里只当没了指望,禁不住也呜咽着哭了起来,探春见状,半是心急半是难过,眼圈也先红了,她是个爽利的人,想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林家姐妹说了:「若说家里贫寒些,我们也不是不能受着,横竖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到别人头上,可是大老爷为着八千两银子,居然就要把二姐姐推进火坑里去,我们怎么忍心瞧着二姐姐嫁给一个六旬老翁呢!」 此话一出,林家姐妹也齐齐震惊了。 见过不要脸的,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为了八千两银子,就把自己不到十六岁的女儿,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翁,但凡是个人也不能这么干吧! 黛玉看了琢玉一眼,又看向贾母,若有所思:「老太太今日来,莫非是要我们帮二姐姐出了这八千两银子吗?」 贾母正要开口,林琢玉便摇了摇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大老爷能卖二姐姐一次,就能卖第二次,难道咱们每次都把人赎回来?这除了让大老爷尝到卖儿卖女的甜头之外,对二姐姐并无好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不把这事儿彻底解决了,就算咱们今日能保得住二姐姐,待到来日,谁能保证大老爷不会故态復萌呢?」 迎春的眼圈不由得红了,虽然明知林琢玉说的是实话,但仍让她觉得心酸。 林琢玉看了迎春一眼,又垂下眼去,虽然她也可以用更委婉一点的说法,但是就像她刚才说的,那对迎春并没有什么好处,也不过是帮迎春粉饰太平罢了,毕竟贾赦做的事与卖儿卖女并无差别。 林黛玉沉吟片刻,看向贾母:「那老翁究竟是何身份,倘若真的只是一个财主,似乎并无资格与贵府结亲?」 本朝的婚姻制度虽然不似前朝不近人情,但「官民不婚」这一条一直是被严格执行的,尤其是在京城,已经演化到只要是官宦人家,就不能够与平民百姓结亲的地步了。 毕竟天子脚下,各级大小官员实在太多,区分谁能娶平民女子谁不能娶太过麻烦,索性直接一刀切,全划进不准娶的行列里去了。 贾母看向迎春,迎春哽咽着开口:「听说那老翁捐了个官在身上,身上也有五品职位。」 黛玉拧了眉头,怫然:「这么说,竟是只有嫁的理了?」 迎春不由得又哽咽起来,探春也红了眼圈,哀声道:「林姐姐,其实这话我真开不了口,但姐妹一场,我哪里忍心让二姐姐受这么大的委屈呢?只求两位姐姐可怜可怜我们,再说句不该说的话,物伤其类,二姐姐的今天,说不准也就是我的明天呢!」 林黛玉抿起唇来,脸上有些为难,不由得看向林琢玉:「姐姐,这事儿可怎么着好呢?」 林琢玉嘆了口气,她其实不想管贾家的事儿,但诚如探春所说,迎春实在也太无辜,倘若能帮一把,还是帮上一把:「罢了,这事儿要解决,靠咱们俩是没指望的。」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朝律法里写得清清楚楚,但无论哪朝哪代,朝堂之上总有一些人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王子犯法,何曾与庶民同罪? …… 收到林家姐妹求见的帖子之时,太后还挺意外的:「这两姐妹平日里也算深居简出了,今儿怎么一反常态,主动要进宫呢?」 上皇今儿没出去找老和尚下棋,就留在了未央宫:「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是林家大丫头又鼓捣出什么稀罕玩意儿来了,让她们进来吧。」 太后也深以为然,便宣了林家姐妹入宫,林琢玉和林黛玉来得很快,琢玉手中还捧着一个朱漆的圆盒:「参见上皇、太后。」 「起来吧,今儿又准备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太后现在看林琢玉,就好像看百宝袋一样,似乎林琢玉变个戏法儿,就能弄出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林琢玉闻言,笑着将朱漆盒子打开,里面装着一碟子喜饼:「黛儿舅舅家的表姐要出嫁了,差人送来一盒子喜饼,我们俩想着让二位圣人也尝尝,沾个喜气。」 这话就纯粹是客套了,上皇和太后从来没有吃宫外食物的道理,这不是怀疑,而是制度,因此太后只是点点头:「见者有份,瞧见了就算尝过了。」 上皇没说话,在心里泛着嘀咕,要是林琢玉的表姐也就算了,林黛玉的表姐,那不就是贾家的姑娘吗? 林家姐俩这是要干什么,难道贾家又作妖了? 这会儿,林琢玉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巨大的钻戒来,笑道:「遇岚想与二位圣人赌个彩头,不知道二位肯不肯赏脸呢。」 上皇看着林琢玉手里的戒指,一脸的嫌弃:「这什么玩意儿,如此形状,真是寒碜……」 还未说完,林琢玉将开关打开,戒指忽然一亮,竟发出些五颜六色的光芒来,太后吓了一跳:「这是什么玩意儿,居然可以自行控制是否发光?」 林琢玉笑了笑:「太后娘娘若是喜欢,只要能猜中遇岚的谜题,遇岚便将这小玩意儿双手奉上。」 太后并没把林琢玉的话放在心上,她喜欢的东西,难道林琢玉还能不给吗?不过是找个进贡的藉口而已,这谜题必然不难:「你问吧,本宫猜猜看。」 林琢玉微微一笑:「就请娘娘猜猜看,黛儿表姐与她未婚的夫婿的年龄相加,结果是多少?」 第123页 太后想了想,沉吟道:「三十二?」 女子十五岁及笄出嫁,男子十六七娶妻生子,两个人加起来,三十二岁差不多了。 林琢玉摇了摇头,上皇在一旁补了一句:「三十一?」 林琢玉仍是摇头,太后心下沉吟,别是姑娘留得大了些,到了十七八吧?那男方的年龄也不会那太小:「那……三十五?」 「还不对。」 林琢玉微微一笑,暗示道:「这答案还可以再大胆一点。」 太后一怔,眼珠微微一转,别是嫁给京中贵胄做续弦吧?虽然贾家现在名声不好,但续弦身份本就该比原配低一些,京中那不长脑子的勛贵以贾家姑娘做续弦,也不奇怪:「五十?」 上皇也回过味儿来,追了一句:「五十五?」 林黛玉在一旁一直抿着唇,这会儿才摇了摇头:「不敢欺瞒二位圣人,这两个答案,连我那位未来表姐夫一个人的年龄都及不上呢。」 上皇吓了一跳,和太后对视一眼,又看向林黛玉:「那你这表姐夫不得六十岁了吗?」 林琢玉点点头,笑道:「陛下圣明。」 上皇顿时哽住了,这个圣明他还真不稀罕:「那冠芳表姐今年多大?三十,四十?」 太后在旁边都听不下不去了:「别瞎猜了,那位贤德妃今年还不满三十呢。」 上皇小小地尴尬了一下,他忘了贾元春是贾家的大姑娘了。 林黛玉嘆气道:「二姐姐还没满十六岁呢。」 上皇和太后的眉头也都皱起来了:「这……怎会相差如此悬殊?」 十五岁的小姑娘,嫁给六十岁的老翁,这是什么道理? 若是贫家女儿给富户当妾也就罢了,虽然不合道理,但世上这么干的人太多,也没法冒天下之大不韪禁止,可是十五岁的姑娘给六十岁的老翁做正妻,听着就奇怪得很了,而且这姑娘还是出身贵胄,这事儿自然透着一股子蹊跷。 林琢玉这会儿已经将那戒指给太后带上了:「听二姐姐说,是贾家大老爷收了人家八千两银子的聘礼,就答应把二姐姐嫁过去了。」 林黛玉也嘆气道:「老太太倒是不想答应,可是大老爷才是二姐姐的父亲,她也不好管。」 太后已经完全听明白了,转着手上流光溢彩的戒指笑了笑:「贾家老太君不好管,我们就好管了吗?」 虽然这事不合理,按道理来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既然听见了就应该管,但上皇和太后也各自有顾虑。 一是贾家的败落已成定局,如果每次贾家有难,林家姐妹都求到他们头上来,他们是管还是不管? 二是他们两人身份非比寻常,一举一动都要合乎规矩,至少在外人面前是如此,贾家的这门亲事虽然门不当户不对,但偏偏符合律法,他们两个总不能带头违抗律法吧? 林琢玉微微一笑,只要上皇和太后也觉得这亲事离谱就好,插手的路子她早就给找好了:「前两天,贤德妃不是帮二位圣人查明了那西洋钟的案子吗?俗话说有过必罚,有功必赏,二位圣人倘若很欣赏贤德妃,爱屋及乌,替贤德妃的妹妹保个大媒赐个婚,不也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太后微微一笑,垂眸看着手上的戒指:「事情倒是这么回事儿,不过,想让我们两个出手,只靠这个小玩意儿,怕是不够吧?」 虽然戒指看着好看,但太后略一上手,便知道这东西不是金银玉石等贵重的玩意儿,虽然材质也很特别,但想要用这么个东西,就让她出手救人,代价还是不太够。 毕竟,她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皇家颜面呢。 林琢玉早有准备,这会儿已经起身下拜:「当年陛下曾答应过,待琢玉及笄后会亲自为琢玉赐婚,就请太后开恩,让琢玉将这赐婚的机会让给二姐姐吧。」 上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可想明白了?皇上赐婚是何等的荣耀,你居然愿意为贾家人放弃这份荣耀?」 林琢玉微笑:「皇上赐婚固然是无上荣耀,可是锦上添花的荣耀,不应该比人命更贵。」 上皇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已经铁了心,朕也不为难你,这件事朕管了,你们回去等消息吧。」 林黛玉自方才开始,就一直替林琢玉捏了把汗,这会儿心下稍松,但转念一想,上皇说他管了,不代表一定是按姐妹俩的想法去管的,又不免十分悬心。 林琢玉倒是很坦然,事已至此,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想要求上皇和太后办事,不付出点代价是不可能的。 …… 等林家姐妹离开之后,太后看了看手里的戒指,学着林琢玉的样子关掉了它的机关消息,嘆气:「本宫原本觉得,是林家小子像林溪多一点,但今日看来,竟是林家大丫头更像林溪。」 林琢玉和她父亲真的很像,都是表面看起来冷硬孤僻,不近人情,但真到了大是大非面前,却又总是狠不下心,甚至宁可让自己吃亏,也不肯玷辱了心中的正道。 上皇一愣,不由得看向身侧,奇怪道:「你何时同那个林溪这么熟了?」 太后见过皇上手底下的人不奇怪,但按道理来说,她跟林溪不该有交情才对,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问什么问,还有脸问,还不是当年你造的孽?」 太后哼笑一声,扫了上皇一眼:「就不告诉你,有本事你让林溪给你託梦!」 第124页 上皇着实是被噎住了,对当年的事儿,尤其是边关战乱究竟是怎么平定的,他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太后不肯说,他还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边关战乱的平定与林溪有关,但林溪又并没有活着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想问也问不成。 上皇也曾找皇上问过,但皇上顾左右而言它,始终没有给他正面的回应,上皇那时已经退位,又被义忠亲王和忠颖亲王的举动吓着了,生怕自己逼问得太紧,让皇上担惊受怕,乃至做出一些煳涂的举动来,因此也就搁下不再问了。 但太后的话,让上皇心里再次产生了疑问。 他倒也不敢说当年的事儿自己没有责任,实际上整件事都是他因煳涂而一手造成的,他完全是罪魁祸首,可是一码归一码,林溪明明是死在边关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难道,林溪不是战死的? 第70章 第70章 ◎扬州◎ 虽说决定要插手, 但以太后和上皇的身份,也不可能亲自出马给贾家保媒,那也太抬举他们了。 于是, 在太后的授意下,皇后出面找贤德妃商议了一下, 将贾迎春说给了京兆尹陈也仁的弟弟陈也仕。 陈也仕和迎春一样也是庶出, 不过为人谦逊好学,已经考了举人功名,身份上与迎春也算相当。 元春自是不知道贾赦已经将元春许人了的消息,高高兴兴地将皇后的意思传回了家里, 贾家上下自然都是称心如意,唯独贾赦和邢夫人如丧考妣,恨不得一头撞死。 皇后保媒, 谁敢拒绝,那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况且,贾赦并没有路子跟皇后解释,贾元春倒是在宫里, 但是托她带话,那就得找王夫人商量, 势必要到二房那边去, 他们就是把好话说尽了, 王夫人答不答应还两说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 如果不拒绝皇后保媒, 那就得把八千两银子还回去了! 这八千两银子, 对于如今的贾赦来说, 简直是比命还要重要, 他哪里捨得还钱? 贾赦在家里抽风似的转了几圈, 倒真冒出一个主意来。 他知道邢夫人嘴笨,索性也没让邢夫人出面,亲自找上了王夫人,张口便是要王夫人还大房的银子,否则就让探春代替迎春,嫁到老地主家去。 王夫人的脑子虽然不好用,但也分人,对付贾赦和邢夫人,那王夫人的脑子可就太好用了:「银子,我现在肯定是没有的,探春你也别想带走,大哥要是打量着探丫头像迎丫头一样没爹娘疼,那可就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我再不济,也有个当九省统制的哥哥,大哥要卖九省统制的外甥女,是不是得跟他老人家知会一声啊?大哥可别忘了,探丫头可不是迎丫头,亲爹娘还活着呢,怎么也轮不到大哥来卖人吧?」 几句话把贾赦气得昏头涨脑:「好,贾王氏,你跟我这儿耍起臭无赖来了!当初你押贾家房子的时候不知道丁是丁卯是卯的,如今我不过找你要个人,你就推三阻四,亲兄弟明算帐起来了!既然如此,那你把银子还来,把我大房应当应分的那些银子还来!」 面对跳脚的贾赦,王夫人气定神闲,神情自若,微笑:「大哥这话可是奇了,老太太还在,咱们还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呢?既然还没分家,那家里的一切都是老太太说了算的,老太太都没说我什么不是,大哥在这里吆五喝六的做什么?」 一句话更是把贾赦气了个半死,都到了这份上,老太太现在还跟二房穿一条裤子呢,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可是老太太不发话,他这个当儿子的还能怎么要钱,难道真去官府告状吗? 话说回来,老太太还活着,他就算是告了也没用啊! 贾赦再怎么荒唐,朝老太太下手的胆子是没有的,主要是老太太一直跟二房住在一块儿,他根本没有动手的机会,也只能先罢休。 回去之后,贾赦跟邢夫人商量了半宿,最终花八百两买了一个叫嫣红的丫头,改名叫赏春,收作了自己的义女,赏春的年龄比迎春大,因此也就成了贾家的「二姑娘」,当然二房这边是不认这个排名的,照旧叫迎春为二姑娘。 至于地主那边,原本是不愿意的,但转念一想,横竖要的是贾家的虚名,为的就是自个儿攀上贾家的高枝儿而已,娶的是不是贾家血脉倒没所谓,再加上贾赦也威逼利诱了一番,又拉上几个京里的故交一併施压,老地主自认在京里斗不过贾家,也只能顺水推舟认了。 这些事,林家姐妹并没有机会知道,因为贾家办婚事之前,林家姐妹就已经不在京城里了——— 林如海病了。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说林黛玉,就连林琢玉这看过原着的人都傻了,这时间线也差得太多了吧? 她们姐妹离开扬州的时候才三月,到现在也只是刚过了三个多月而已,她出发之时林如海的身子还很硬朗,没道理说这两个月就突然急转直下吧? 但消息又的确是林如海派人送来的,报信的正是那位赵嬷嬷,信也的确是林如海亲笔所写,听赵嬷嬷的意思,林如海是生了急病,短短几天之内就病得下不来床,黛玉听说之后吓得不行,当即决定启程回扬州。 黛玉要走,琢玉肯定也要跟着回去,她始终觉得这件事透着蹊跷,比起林如海自己生病,林琢玉还是怀疑是有人动了手脚。 第125页 林家姐妹都要走,林彦玉自然也不能放两个妹妹就这么回去,因此特地向上皇告了假,正巧皇上也在,听说林如海病成这样,不免也吓了一跳。 他对林如海还是很欣赏的,正途科举出身,为人端方有原则,也不是那等贪墨的大臣,他原本还想过几年将人调回京城的,没想到林如海突然就病了。 简在帝心的重臣病了,皇上自然也不能没有表示,便也下了诏书慰问,顺便点了个太医,让跟着到江南去,给林如海好好儿看看。 等林琢玉知道派去的是谁,顿时一个白眼翻到天上去———居然就是王太医! 什么叫冤家路窄,这就是了。 林家兄妹都不待见王太医,但急着上路,也没工夫搭理他,为了快点到家,舍了船只走陆路,虽然车马颠簸,但一来林家姐妹走得急,二来这次上路带的东西和人也不多,因此路上颠簸了二十余天,在七月中旬的时候回到了扬州。 黛玉归心似箭,也顾不上休息,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林如海,林琢玉自然也跟了去,王太医虽有心歇歇脚喝一口水,但看林家姐妹这份着急,他也不好意思磨蹭了。 林如海的屋子里药味儿很重,林琢玉还隐约嗅到了一丝血腥气,瞧见一旁的王太医也眉头深锁,心下更沉。 看来不是错觉,可这血腥气是从何而来? 林琢玉心里大致有了两个猜测,但无论是哪一种,显然都不太妙。 黛玉见状,眼泪已经含在眼圈里,哽咽着上前唤了一声父亲,才一开口,泪珠儿便点点滚落,不胜哀切。 林如海面色苍白,精神也不太好,但看见黛玉回来,脸上还是有了些笑影:「玉儿回来了,这一路辛苦了吧,瞧你都有几分瘦了。」 黛玉捏着帕子拭了拭眼泪,凄声道:「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王太医,劳您给家父好生诊治,只要父亲能够痊癒,林家定有重谢。」 林琢玉这会儿已经打开了医疗系统,使用系统对林如海的身体进行了一番扫描,对着检查结果沉吟不语。 这个结果倒也在她的意料之内,只是如此一来,整件事就更混乱了。 王太医此时已经上前自报了家门:「卑职乃太医院供奉王念远,奉圣旨特来为林大人诊脉。」 林如海连忙挣扎着要起身谢恩,已被王太医扶住:「陛下有言在先,林大人沉疴在体,怕是禁不得这个,这谢恩一事就免了,等林大人好些,多为朝廷尽忠就是。」 「皇上恩典,林海受之有愧。」 林如海嘆了口气,又咳了两声,转而看向屋子里的随人:「你们都下去吧,我与王大人和两位姑娘有话说。」 下人们应了声是,都下去了,林如海等门关上,这才嘆了口气,看向王大人:「方才在人前不好开口,怕的是隔墙有耳,实不相瞒,其实本官并非生了急病,而是遇了刺客,因为怕打草惊蛇,因此没有声张,还请王太医能够配合。」 王太医点了点头,虽然心下奇怪林如海为何在给家里人报信的时候都不说实话,但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置喙,只能在心里寻思着,或许是因为查案需要:「林大人放心,卑职一定配合,只是等回京到了皇上面前……」 林如海朝他一笑,似乎是牵动了伤口,又咳了两声:「王大人不必担心,等你们启程的时候,本官自会向皇上修书一封解释此事。」 王太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又看向林如海的身体:「那这伤口——」 「本官先前已经请过大夫包扎了,都是些皮肉伤,虽然深了些,倒不碍事,伤口已经上过药,大夫吩咐要好生静养,不可见风,就不劳烦王大人了。」 王太医又点点头,看林如海的样子显然也是受伤了有些失血,横竖是外伤,并不一定非要他这个太医来看,再说人家已经包扎过了,他总不能为了看伤口,叫林如海把伤口再翻出来:「既然如此,那卑职就不给林大人添麻烦了,倘若这些日子里林大人觉得哪里不舒服,卑职一定效劳。」 「有劳王太医。」 林如海喘了口气,看向林彦玉:「阿彦替叔父送送王大人吧,客房都已经收拾好了。」 一面又看向林黛玉和林琢玉:「琢儿和玉儿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王太医这会儿也看出来,人家叔侄父女有话要说,他还算有眼力见儿,赶紧起身告辞,林如海等他走了之后,这才松了口气,笑着看向林家姐妹:「此处没有外人,你们坐下说话吧。」 林黛玉抿了抿唇,正想劝林如海早些休息,一旁的林琢玉已经从桌边拖了两把椅子过来:「叔父是得好好儿交代交代,千里迢迢把我们从京城折腾回来,不会就是为了耍人玩儿吧?」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第71章 ◎宝玉◎ 林黛玉一怔, 不由得看向林琢玉:「姐姐的意思是?」 林琢玉也不解释,只是淡定地看着林如海:「自下人上京,到我们回来, 这一来一往少说也有一个半月,不知道是什么刺客下了如此狠毒的手, 让叔父身上直到现在都有血腥味儿?」 林如海这份儿尴尬就别提了, 只能轻咳一声:「这个,那个……叔父也是第一次下手,没有经验,下次就不会了。」 说完, 不免又埋怨地看了林琢玉一眼:「究竟也怪不到叔父头上,谁知道你们会带个太医回来的?」 第126页 林黛玉旁听到这会儿,原本还悲切的表情忽然僵住, 继而勐然看向林如海,瞪圆了一双美目:「怎么,爹爹你竟是——」 林如海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因为牵动了伤口, 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苦笑道:「我原也不想这么做的, 只是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法子, 也只有这样还显得自然一些———父亲重病, 当女儿的难道能不回来看看吗?」 林黛玉着实哽住了, 眼圈里的眼泪落也不是收也不是, 半晌方咬住了下唇, 怒沖沖地小声道:「爹爹若是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可是不依的!」 林如海点点头, 想要起身, 却又碍着伤口,只好看向林琢玉:「琢儿去把柜子里第二层最里头那个暗格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林琢玉依言走过去,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拜匣,打开看时,是一块虎皮,并一封信:「叔父就是为着这个,才搞出这么一件大事的?」 林如海点点头:「我也不瞒你们,此次让你们回来,就是希望你们回京的时候,能把这东西带给皇上。」 林黛玉已拧起眉心来,不解道:「父亲何不自己遣个人送到京里去,难道还有人敢拦父亲给皇上的信不成?为这样的事儿装病,让我们空担心一场倒还罢了,日后如何收场呢?」 林如海嘆了口气:「事情倘若这么简单,就好了!」 他示意林琢玉和林黛玉去看那信:「我是两个月前,从驿站的差役那里收到这封信和这张虎皮的,里面的人并未署真名,只以别号自称,我亦不知其为人,但按照信里的方法,的确能于这张虎皮上看出地图来,既然地图一事是真的,其他的只怕也有可信之处。」 「最要紧的是,在我收到这封信的几天后,忽然有人到了扬州,自称是江南甄家的人,说是甄家丢了一件宝物,因为怕贼人传递出去,所以要把所有从江南发出去的东西都查验一遍,尤其是经驿站传递的包裹,更是要一一查验。」 听到此处,黛玉和琢玉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江南发往全国的东西何止千万,即便是只查驿站,也有数万包裹,难道他们还真的一件一件查不成?」 林如海点了点头,冷笑一声:「可说的呢,难为甄家居然有这么大的手笔,我原本以为此事不过是寻常的抓贼拿脏,也许赃物恰巧沦落到扬州来,可谁知第二日甄家的人便上门来了,张口便要查验我收到的包裹,我知道事情有古怪,因此不曾松口,谁知当晚府里就遭了贼,若不是东西藏得深,只怕这会儿都被他们搜去了!」 林黛玉气得俏脸飞霞,怒道:「简直是无法无天了,父亲也是堂堂的二品盐政,府邸是什么人都可以任意进出的吗!」 林琢玉也沉了脸色,甄家这种行为,反倒恰恰证实了他们心里有鬼:「所以,叔父才会假装遇刺?」 林如海笑了笑,眼底有一分冷意:「自然,他们敢进林家撒野,难道以为我就没有脾气吗?」 「我发现有贼人进过卧房之后,就立刻假装遇刺重伤,一方面让知府衙门暗中调查刺客,另一方面派人给你们送信,让你们从京里回来。」 「以甄家的本事,想要查验我发往京城的东西并无难处,就算我选了最信得过的人,也难保甄家那边不会阻拦,只有你们姐妹,是他们奈何不了的。」 「父亲为何如此自信?」 林黛玉茫然,她们姐妹虽然是朝廷的如帝姬,但此次回乡,因为没有预料到会有危险,所以也没请求朝廷拨卫士随侍左右,林如海是如何敢肯定,甄家不会对她们下手呢? 林琢玉在一旁微微一笑:「暗中探查林府,和公然抢劫如帝姬可是两个概念,叔父是一时不察才着了他们的道儿,咱们却是以有心待无心,胜算多着呢,再说车马又不比宅邸好藏身,甄家想暗中搜索怕也做不到,倘若他们真的胆大包天到敢阻拦你我的车马,叔父便可以带人名正言顺地抄了他们的窝点,哪里还用得着什么别的证据呢。」 林如海笑着点点头,在心里暗暗感慨,林饮鹤虽然去得早,但看林家兄妹如此,倒是算是后继有人了。 林琢玉这会儿已经将目光转移到手中的信封上来,据她的想法,地图如果是真的,那这捨命盗图之人的处境岂不大大危险起来? 从目前甄家大海捞针一般的表现来看,他们还没有找到这个人,可到底是什么人,敢在甄家闹出如此大事来,而又全身而退? 她想了想,又将信从头看到尾,目光忽然被末尾的落款吸引住。 ——怡红旧友奉潇湘故人 「姐姐这是怎么了?」 黛玉看着林琢玉忽然一副被雷噼的表情,不由得疑惑道。 林如海也注意到了林琢玉的表情,连忙追问:「琢儿莫非认得这个送信的人?」 林琢玉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不,不认识,只是觉得这个落款有些别致。」 林如海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世上哪里有人会用这么长的落款,看着不像是落款,倒像是他写给什么人一般,可是林家从上到下,也没什么人同潇湘一带有关系,这落款实在叫人看不透。」 林琢玉抿了抿唇,目光重新落在那落款上,惊疑不定。 怡红旧友,潇湘故人———从字面来看,显然是贾宝玉写给林黛玉的,而且大观园此时还没有盖好,海棠诗社中那些人的别号自然更是无从谈起,倘若这人真是贾宝玉的话,只怕是经歷过书中一切的贾宝玉,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了,他为何知道怡红院与潇湘馆的存在。 第127页 可是,贾宝玉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又是怎么与甄家扯上了关系? 京城贾家的贾宝玉,林琢玉是见过的,为人实在不堪大用,更重要的是,林黛玉对他并无半点感觉,他对林黛玉也没有该有的感觉,若非如此,林琢玉还不会怀疑贾宝玉的身份。 如今看来,这贾宝玉果然有古怪,联想到那日一僧一道对她说的什么「宝已不宝,玉也不玉」,林琢玉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贾宝玉怕是重生到了甄家某个人的身上。 不过,他重生之后的表现,还真是让林琢玉大开眼界,他居然敢偷甄家的东西了,还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亏得他能偷偷把东西送出来。 林黛玉这会儿还煳涂着,见林琢玉神色变幻莫测,心里倒有几分忐忑:「姐姐这般心思沉重,莫非是想到了什么?」 林琢玉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说完,又看向林如海:「那这虎皮,就让玉儿收着了?」 林如海摇摇头:「不,还是琢儿你带着吧,甄家知道我特地让玉儿回来,恐怕会格外留心玉儿的一举一动,东西放在玉儿这里,露馅的机率太大,还是你收着为好,再者你毕竟是我的侄女儿,甄家只怕未必肯相信,我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你这里。」 还有一句话,林如海没说,他总觉得以林琢玉的性格,不会放任甄家人真的对她出手,甄家倘若真有人敢动她的东西,林琢玉说不定还真有法子收拾了他们。 林琢玉也没辩解,毕竟林如海的想法也不能算错,这东西放在她身上的确是再合适不过,毕竟她有系统和,甄家就是把她所有的东西翻个底朝天,只要她不愿意,他们照样找不到虎皮。 …… 皇宫。 林家兄妹离开京城之后,上皇好像突然失去了目标一样,每天无所事事起来。 他这几个月一直在教导林彦玉读书习武,突然一下子让他停下来,上皇还真有些习惯不了,虽然他身边也不是没有跟林彦玉年纪相仿的孙子,可是皇上的儿子用不着他教,而且他更不能随便乱教,万一教出朝臣眼中的「好皇孙」来就麻烦了。 亲王的儿子里面,秦灾跟他是一百个不对付,甚至连跟太后的关系都比他这个亲爷爷显得亲近,秦宋更不用说了,忠顺王就是照着富贵闲人的方向培养的,那是铁了心不愿意再出人头地,上皇就算要教,忠顺王也得给搅和黄了。 如此一来,上皇一时间还真的就无事可做了。 无事可做的上皇,也只能每天去御书房看看,能不能帮皇上干点什么,一时间把皇上也弄得不胜其扰。 倒不是说皇上对上皇有什么意见,十多年了,再多的恩怨也淡去了,更何况皇上是既得利益者,只是上皇人老了,难免唠叨几句,皇上从小是半放养状态,如今突然一下子体会到如此「汹涌」的父爱,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然而,上皇可不管你那个,毕竟他不讲理不是? 被上皇「关心」得十分闹心的皇上,不得不给上皇找点儿正事干了:「父皇,平安州那边的消息又来了,您横竖也是闲着,替儿臣瞧瞧吧。」 第72章 第72章 ◎琏凤◎ 上皇心里还挺高兴, 臭小子到底是有用到老子的时候了,可等他真的看了平安州的情报之后,这一张老脸顿时抻得老长。 原因无他, 只是这份情报是贾琏送来的而已。 倒不是说贾琏的情报有多么不堪入目,他虽然没有考举人, 也不是读书的料子, 但是字还是会写的,真正要命的是王熙凤,贾琏送来的情报里,有一半是王熙凤搜罗的, 大概是出身王家,又当了许久事实上的管家太太,王熙凤对人情世故很有一套, 也能和贾琏配合得很好,但最糟心的地方在于,她没读过书。 没读过书的王熙凤,传递消息只能是自己口述, 再由贾琏书写成文,这中间无论是思维跨度, 还是因果关系, 都是上皇没法理解的, 前一句还在说她在平安州放印子钱, 后一句忽然提到了平安州私自开採冶炼铜矿, 让上皇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才好。 偏偏上皇还要面子, 不愿意跟皇上商议, 只能一个人在这里苦读「天书」。 如果皇上知道了上皇的疑惑, 大概也会一笑置之, 他倒是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并不想跟上皇分享就是了。 贾琏的情报固然跳脱,可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简单来说就是,从前交代过的事,自然就不必在每一次的信上重复交代了。 具体说来,就是贾琏和王熙凤在平安州放起印子钱来了。 放印子钱这种事,在歷朝歷代都是重罪,但贾琏和王熙凤则有恃无恐———他们这印子钱,是过了两道明路的。 所谓的两道明路,是指贾琏将放印子钱的事既知会了平安州节度使,又知会了皇上。 当然,皇上知道平安州节度使知道贾琏放印子钱,而平安州节度使则不知道皇上知道贾琏放印子钱。 但总而言之,贾琏放印子钱这件事,两大巨头都不打算管。 一方面,平安州本就是化外之地,平安州节度使自己就是当地一个赌坊的幕后老闆,贾琏在平安州放印子钱,相当于是给他帮忙,节度使又怎么会为难贾琏? 另一方面,皇上还要靠贾琏探听平安州的消息,自然不会与贾琏算帐,甚至这种自曝其短的法子,还让皇上颇为欣赏,主动给上面递上小辫子的同时,还拉进了与顶头上司之间的距离,顺便也给自家挣了些银子,这等一石三鸟的计策,也亏贾琏想得出来。 第128页 至于铜矿的事儿,也不是贾琏一开始就发现的,准确来说,起初是王熙凤和平儿意识到,平安州有人在私铸钱范。 放印子钱这种事,也要挑地方,王熙凤和贾琏起初选定的地方就是几个赌场门口,平安州的赌场多数都是节度使带着手底下人开的,「生意」做了一阵子之后,王熙凤和平儿算帐时突然发现不对,平安州州府东南方向的某几家赌场的银钱往来显然有些异常。 按说放印子钱,放出去的是银子,收回来的也应该是银子才对,但这几家赌场的人往往是借了银子,还回来的却是几贯铜钱,而且铜钱大多都是新的。 王熙凤和平儿各自掂量了一下,都觉得这新铜钱要比旧铜钱轻几分。 贾琏有主意,直接叫平儿从箱笼里拿出来两贯他们从京里带来的铜钱,上称称了重量,再把那些人还回来的铜钱称了。 将结果对比了一下,一家人都无语了,好傢伙,两贯钱差出去半斤多。 王熙凤都气笑了,铸钱还能这么偷工减料的,也太拿人当傻子了! 贾琏却另有一番计较,这些人既然敢如此猖狂,一方面是平安州天高皇帝远,这些假铜钱很难花到天子面前,最多也就在平安州内部流通一下,但即便是偷工减料的假铜钱,能够有如此多的数量,这用铜量也小不了。 虽然朝廷下发的铜钱也可以流通到平安州来,但如果将朝廷发的铜钱收集起来,熔铸成偷工减料的□□,算上损耗和工钱,搞不好还要赔钱的,平安州节度使也不是傻子,没有理由干这样的事。 能够供得起这样大的用量,贾琏觉得,还是因为这个地方有一个小铜矿。 至于偷工减料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是平安州的技术不够,二是王子腾刚来过没多久,那些铸造钱范的人也不能弄出太大动静来,开採时不敢声张,就只能在用料上找补回来了。 贾琏也曾经派人去打探过,摸准了铜矿和钱厂的位置,也没声张,偷偷写了信给上头递过去了,他现在有时候还帮平安州节度使联络一下京里的勛贵,时不时还帮人家打探些消息,因此平安州节度使也不太管他跟京里的书信往来。 不过这些事,上皇就无从得知了,他也只能看着眼面前这点东西发愁。 好在,很快就有别的事来解救他了。 「启禀皇上,慎刑司那边给了答覆,说甄嫔已经招了,那西洋钟是京里甄家拆碎了之后,夹带在孝敬甄嫔的玩意儿里送进去的,甄嫔手里的如蓝对西洋玩意儿很有一套,是她接到零件之后,在甄嫔宫里重新组装起来的。」 皇上听了这个禀告,倒是点了点头:「朕猜也得是这么回事,西洋钟那么大的玩意儿,要说是整个儿夹带进来的,宫里的守备也未免太废物了些。」 上皇沉吟片刻,眉头深锁:「甄家,何时有了这么多懂西洋玩意儿的人了?」 如蓝是甄嫔十几年前入宫时就带在身边的人,而甄家竟还有懂西洋器械的人,提到西洋玩意儿,上皇就不由得想到西洋的手铳,虽然本朝也有枪炮一类的火器,可是西洋火铳的大小和威力还是让上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如果甄家精通西洋器械的人已经多到甄嫔带进宫都不可惜的地步,那么他们私下里又能造出些什么来? 而平安州这边,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小心思了,现在的铜矿虽然还只是在铸钱,但只要有心,铸些别的什么出来,也不是不可能吧! 虽然注意的地方不同,但皇上和上皇此时的心思倒是难得重合了———甄家,怕是不能再留了! 话虽如此,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甄嫔只是甄家的一个小角色,真正重要的人,甄家是不会送进宫里来的,十几年前义忠亲王的事,算是给了甄家一记沉重的打击。 身为甄老太太嫡出独女的甄王妃,非但没能成功劝动义忠亲王造反,反而在义忠亲王被逼自尽后殉情而亡了。 自那以后,甄家就再没送过嫡系一脉的姑娘进宫,无论是宫里的甄嫔,还是王子腾的夫人甄氏,其实都是旁支的姑娘。 这样做,一方面是嫡繫怀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思,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祸,旁支犯了错,没有牵连到主家的道理,大不了把旁支逐出族谱就是了。 也正因如此,皇上对甄家一时间还真无从下手,迟迟没有将林如海调回京城也是因为这个———京城倒是不缺可用的人,但在江淮一代,能够守住自己手底下一亩三分地的,也就一个林如海罢了。 甄家当初是真打算跟皇族划江而治的,江南这一带不说是铁桶江山,也不是京城势力能随便插手的,若非如此,就凭甄家如今的实力和做过的那些荒唐事,皇上也不可能容得下他们。 …… 在家里过了半个月,林如海的身体已经基本痊癒了,他本来就是突然听说了有个王太医要来,急匆匆扎了自己一刀应付,伤口不深,自然恢復得很快。 至于刺客那边,扬州知府在甄家和林如海的双重压力下,不得已找了个飞贼认罪,林如海也知道以扬州知府的能耐,也只能是这样两不得罪,便也顺水推舟,了结此案。 眼看着林如海身体已经復原了,林黛玉也安下了心来,准备与林家兄妹一道出发回京城了。 虽然此时林家姐妹已经不缺长辈教养,但有林如海的重託在身,姐妹俩还是得启程回京城去。 第129页 林如海与扬州知府商量过之后,以护送如帝姬为由,从知府衙门和盐政衙门各派了十个人,护送林家兄妹回京城。 如此大的阵仗,甄家不可能没有收到消息,林如海和林家兄妹也很清楚。 此次出扬州之路,不啻于龙门天堑,但倘若信上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件虎皮就关系到天下大势,绝对不能让甄家再得了去。 中秋一过,林家兄妹便出发回京了,而与此同时,收到消息的甄家也早已在出扬州的官道上设卡拦截,如此一来,林家的车马自然在出扬州州界的地方被拦住了。 林彦玉对此早有准备,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连如帝姬的车马都敢拦截,没瞧见两边护送的都是官兵吗!」 甄家为首的人叫甄应孝,也是一个旁支的长子,和现任家主甄应嘉乃是平辈,见林彦玉小小年纪,自然不放在眼里,冷笑道:「我们也是奉甄大人的命令查案,还请如帝姬下车配合公务,不要妨碍官差办案!」 第73章 第73章 ◎打赌◎ 林彦玉冷笑一声:「好一个办案, 既然如此,你们倒把办案的公文拿出来瞧瞧,红口白牙的, 凭一张嘴就想支使如帝姬,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走狗, 就是甄应嘉自己亲自来了, 还得给如帝姬跪着磕头呢!」 甄应孝眸色一冷,脸色也沉了:「林公子慎言!甄某只说自己是奉甄大人的命令办案,可没说是奉哪一位甄大人的命令,林公子对案情如此了解, 可见是身涉其中!」 林彦玉一甩马鞭,冷冷道:「真是满口厥词,你甄家何人的官职能越得过甄应嘉?连甄应嘉见了如帝姬尚且要俯首问安, 你甄家还有什么人能站着跟如帝姬回话的!」 甄应孝被噎住了,一旁的甄家子弟连忙找补:「如帝姬虽是女子,毕竟是陛下下旨亲封的,自然也应该配合官府办案, 怎么能自矜身份,与官府作对呢?倘若甄大人报上去, 皇上也不会放任不管的吧!」 林彦玉扫了那少年一眼, 隐隐无语, 甄家也真是没人了, 连这种蠢货都派得出来:「倘若你们真是奉朝廷的命令查案, 为何既无明确公文, 又没有信物为凭?无凭无据, 却想让如帝姬配合你们, 我看你们也是想瞎了心了!别说是甄大人, 就算是甄天王,到了陛下面前,也得老老实实地拿真凭实据讲理!你如此胡搅蛮缠,难道是觉得,皇上只要瞧见了甄大人的名字,就会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相信不成!」 甄家子弟也败下阵来,甄应孝咬了咬牙,开始耍横:「甄某是奉命办案,不是你这小子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就算皇上时候怪罪下来,有什么罪名甄某一力承担,但今日倘若不能调查如帝姬的车马,甄某就是血溅当场,也死不瞑目!」 「来人,动手!」 甄应孝一声令下,还真有不少身着甄家服色的人从四周涌了出来,看数量远多于林家车马旁边护送的官兵,官兵们也不甘示弱,纷纷拔出刀来对峙,场面一时十分焦灼。 蓦的,从一旁的马车中传来一声柔柔话语:「这是怎么说的,好好儿地,如何舞刀弄枪起来?」 说话间,已经有人打起车帘来,林琢玉和林黛玉依次下了车,甄应孝见两女身着孝服,年纪又都不大,心知这就是如帝姬本人了,他胆子再大,也不能落下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虽然只是对如帝姬不敬,但要是皇帝有心借题发挥,最终结果变成什么样还真的很难说。 林琢玉看了甄应孝一眼,又看向林彦玉:「既然这位甄大人有公务在身,咱们又不是那等做了亏心事的小人,就让他搜又何妨,只是甄大人可要小心了,我们姐妹的东西大都是很名贵的,甄大人可千万别弄坏了,恐怕你或你手底下的人赔不起。」 甄应孝心里稍有忐忑,但转念想了想,从林如海的表现来看,林家姐妹身上一定能有所收穫,就算没有收穫,大不了自己豁出去顶罪就是了,也许家主看在他忠心的份儿上,还能善待他的儿子呢。 这般想着,甄应孝并无半点忐忑:「如帝姬且放心,我们只是为了办案,不会蓄意弄坏两位的财物,倘若真的有损坏,我们照价赔偿就是了。」 说完,甄应孝看向身后的下属,一挥手:「搜!」 这些人仿佛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一般,立刻一窝蜂地扑到马车前,搜索起来。 大概是因为「胸有成竹」,这些人搜起来格外卖力,并没在意林家姐妹的东西是否被损坏,一时间布帛撕裂之声四处皆是,许多素色的锦缎被抽开检查,又随意地丢弃到地面上。 甄应孝抱着臂,得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就不信了,这林如海又是遮掩,又是假称被行刺,难道还能没有半点目的? 但,当他的下属搜无可搜,逐渐手足无措,乃至气急败坏的时候,甄应孝的脸色也变了。 他不敢相信地看向林家姐妹,却见她们脸上都有着怒容,心里顿时更为迷惑。 事情到底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为什么他们都翻成这样了,还是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证据? 额上的汗珠不住滚落,甄应孝隐隐觉得,他可能真的赌错了。 就在这时,那个先前发话的甄家子弟大概是急红了眼,忽然抬手指向林琢玉与林黛玉:「东西一定在她们身上,不会错的!」 此话一出,一群急疯了的下属顿时朝林家姐妹靠近,甄应孝脸色一变:「胡说八道,还不快退下!」 第130页 这些人脑子进水了不成!那宝图乃是一块完整的虎皮,以林家姐妹的身材,把它披在身上都嫌大,更别说藏在身上了,这两个丫头的身材都纤细裊娜,显然并不曾藏匿虎皮! 但甄应孝的话显然说晚了,这会儿林黛玉已经气红了脸:「怎么,难道甄大人没凭没据的,就想搜我们的身吗!」 林琢玉的脸色也冷了下来:「甄大人,我敬你是为官府办案,不愿与你为难,你倒得寸进尺起来了!」 不等甄应孝回话,林琢玉指着满地的布帛:「方才分明有言在先,在不损毁我们财物的前提下,东西可以随你们搜,可是甄大人你自个儿瞧瞧,我们的东西成了什么样子!如今更是了不得,没凭没据的,要搜我们两个的身了!你睁开驴眼看看,我们是你一句话就能搜身的人吗!」 「有言在先而不遵守,是为无信;面对身份尊贵之人不知敬重,是为无礼;明知自己有错而不认,是为无耻;说是查案却一直纠缠无辜之人,是为无谋;似你这种无信无礼无谋无耻之人,活在世上都是浪费银钱,还查的什么案,做的什么官!」 一席话,将甄应孝骂得无地自容,只能嗫嚅道:「这,误会,都是误会……」 林彦玉冷笑一声:「好一句误会,倘若京中人人都给我们来这么一场误会,我们家的姑娘以后还用不用做人了!」 「一句误会,就能把你们私自拦截如帝姬车马,无凭无据将如帝姬当罪犯看待,还随意损毁如帝姬财物的罪过都洗清了?」 「面对身份如此尊贵的如帝姬尚且有恃无恐,到了寻常百姓家,还不知你要如何嚣张!」 林琢玉冷冷地看了甄应孝一眼,沉声道:「今日之辱,我们姐妹记下了,林家也记下了,改日回了京城,我倒要在皇上面前讨教一番,看看世上有没有这样办案的道理!」 甄应孝额上的汗珠滚滚而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是被林如海给坑了。 林如海虽然弄出了很大的阵仗,但真的不意味着,林家姐妹身上就一定要有宝图! 宝图的事,林如海就算能够拿到,也能够交给皇上,他也没法证明,那块虎皮就一定是甄家的宝图,毕竟甄家宝图只有甄家嫡系才能彻底看懂,连他都只能从一点点边角的特徵辨认宝图,而不能认出宝图,何况是林如海呢? 所以,在破译了宝图的秘密之前,林如海未必会真的跟皇上提前说,他得到了甄家宝图的事! 从刺客的事就能看出来,林如海绝非傻子,恰恰相反,他十分聪明,聪明到能够跟甄家人见招拆招,对着打擂台,当日他派人夜探林府都能被林如海反过来抓成把柄,倘若不是扬州知府对甄家还有几分畏惧,他还真要因为林如海折几个人! 既然林如海能够如此将计就计,那么在知道他盯上了林家姐妹的同时,故意大张旗鼓送女儿出城,来让他中计,也是不是不可能! 从结果来看,他是真的被林如海给坑了! 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甄应孝连忙看向林家姐妹:「二位殿下,卑职……」 林家姐妹哪里还肯听他解释?林琢玉直接和林黛玉上了马车,连正眼都没赏他一个,林彦玉淡淡扫了他一眼,冷笑:「多行不义必自毙,活该!」 甄应孝还想辩解,但这会儿下人已经收拾好了地上的锦缎,林家的马车辘辘驶远了。 …… 路上走了二十几天,林家姐妹在九月下旬回到了京城。 回京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宫献宝兼告状去了。 收到林家姐妹要进宫觐见皇上的消息,上皇还很得意地笑话了太后一番:「看你天天把人家挂在嘴边上,好像很疼人一般,有用吗?人家还不是该见皇上就见皇上去了。」 太后心里颇有几分不服气,嘴上更是不肯认输:「说不定是林如海有什么交代,要她们姐妹转呈给皇上呢?总得先办完国事,再办私事吧!」 上皇在一旁哼笑:「真是蒸烂的鸭子———就剩一张嘴了!林如海能有什么要紧的公事交给两个小丫头?就算真的有,也应该是他写好了之后,让驿站发给皇帝才对,哪有让两个小丫头出面的道理!」 太后哼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林家丫头为什么要先去见皇上?公事没有让小丫头出面的道理,那私事就有了?」 上皇也被噎住了,琢磨一会儿之后,干脆直接站起身来:「既然这样,咱们俩打个赌?」 太后爽快地点头:「行,赌什么?」 上皇想了想:「要是朕赢了,你把林溪怎么死的交代了。」 太后吓了一跳,狠狠地瞪了上皇一眼:「就知道你这个老东西不怀好意!」 「那你别管,反正朕要赌这个。」 上皇显然是铁了心,太后见状也不再纠结,只是微微一笑:「那好,倘若是本宫赢了,你把宝儿的下落告诉我。」 ——这下上皇也噎住了。 第74章 第74章 ◎秦宝◎ 皇上这会儿正为林家姐妹带回来的消息震惊, 但很快让他更震惊的事情就出现了:「父皇和母后为何如此急匆匆地赶过来了,莫非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上皇和太后各自沉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他们八百万两银子一般, 齐声道:「没你事儿!」 皇上一噎,上皇看向林家姐妹:「你们俩回京干嘛先来找皇上?」 第131页 皇上不明所以, 无所事事, 在一旁瞎琢磨:莫非爹娘在吃醋? 林琢玉和林黛玉不知如何回答,便齐齐看向皇上,皇上轻咳一声:「说吧,也都不是外人。」 反正早晚还是要跟上皇商量的。 林琢玉点了点头, 便指向桌子上铺着的那张虎皮:「叔父弄到了甄家的一张藏宝图,托我们姐妹带回京里来交给皇上。」 林黛玉也跟着点头,她至今仍不明白, 林琢玉究竟是怎么把这么大一块虎皮当着那么多甄家人的面,堂而皇之地带出来的,但既然已经成功,细节也就不那么重要了:「甄家人以奉命查案为藉口, 居然在扬州边界设卡拦截我们姐妹,把我们给几位圣人带回来的礼物全毁了不说, 还放话要搜我们的身, 我们此次进宫, 也是想求陛下做主。」 林黛玉一边说, 一边偷眼看着上皇的脸色, 她们被甄家为难这件事是很过分没有错, 但是上皇脸色至于那么难看吗?都好像看见鬼了…… 而且, 更奇怪的是, 太后的脸色又非常好, 好得好像要开花了一般:「你们姐妹真是辛苦了,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本宫真是不知道怎么赏赐你们好了。」 皇上在一旁不住地看太后,林家姐妹这功劳是为朝政立的,要赏赐也是他赏赐,太后出面赏赐,于礼不合啊…… 太后可不管那个,她现在心情很好,尤其是看到上皇发青的脸色,更是恨不得笑出声来:「行了,你们接着说吧,本宫同上皇就先回去了。」 上皇和太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把一头雾水的皇上和林家姐妹都扔在了御书房。 回到未央宫,太后直接遣散了所有的宫女,一脸严肃地看着上皇:「行了,现在也没有外人,你老实交代,阿宝到底去哪了?」 当年义忠亲王自尽的时候,甄王妃也随之自杀,在外人眼中,义忠亲王这一脉就绝嗣了,但太后知道不是这样———甄王妃自尽的三天前,曾经给她递了玉牒,说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而当义忠亲王与甄王妃自尽,义忠王府化作火海之后,太后曾经特地派人去检查过,里面并没有婴儿的尸骸。 这么多年来,这一直是太后的一块心病。 义忠亲王的儿子,身上又有一半甄家的骨血,这样的一个孩子流落在外,是相当可怕的一件事,谁知道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这孩子的身份? 论血统,义忠亲王是元后嫡子,比皇帝这个继后嫡子来得正统,更别说皇帝还是她在为妃的时候生的,细算起来是个庶子;论身份,甄家嫡女之子,说出来都让人听着心惊,倘若真被甄家人知道他的下落,那还不发了疯也要把人挖出来? 上皇当然无所谓,谁当皇帝还不是他孙子,但太后就不一样了,疼小辈归疼小辈,倘若上皇敢流露出一丝一毫要将皇位传给秦灾或是秦宋的心思,那太后就会让上皇见识见识什么叫最毒妇人心了。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太后当然不会放过,她直觉就觉得,秦宝的失踪一定与上皇有关,今天趁他不备一诈,果然诈了出来:「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何况你也是当过天子的人了,更得是一言九鼎,你趁早交代吧!」 上皇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吭哧了一会儿,还是低声开口:「叫人送江南甄家去了……干什么,想弒君吗!」 眼看着太后抬手就操起了桌上的一个缠丝玛瑙的盘子,上皇吓了一大跳,一边后退一边给自己找着退路,他倒是不怕太后跟他动粗,毕竟武艺摆在这里,太后一个没练过武功的女子,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但话又说回来,他和太后老夫老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要是太后抽冷子给他来一下子,他也受不了不是! 太后气得眼前直发黑,要不是打不着,真想要跟上皇拼了算了! 明知道江南甄家想造反———甚至义忠亲王就是他们撺掇着「造反」的,虽然事后证明他并没真的有这个打算,但甄家的心思还是昭然若揭,上皇不说打压甄家,居然还给他们送过去一个皇族血脉? 上皇心里理亏,也不好跟太后对着干,只能跟太后在屋子里玩秦王绕柱走,过了一刻钟时间,到底是太后先体力不支,气哼哼地捡了地方坐下:「你给我等着,今儿这事没个完!」 见太后还没歇过气来,上皇一步两步地蹭了过去,心虚道:「朕也是当年一时煳涂,就觉得这孩子生在皇族也不算什么好事儿,皇上未见得容得下他,倒不如送到他外祖家去,反正甄家在江南也霸王一般,这孩子在甄家定也不会受委屈……」 「你那是一时煳涂吗?你根本就是没有脑子!」 太后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在心里暗暗想着要叫皇上去查一查,在心底算了算秦宝的年纪,忽然一怔:「秦宝,今年不得十一岁了吗?」 甄家的孩子,又是这个年纪,太后不由得想到之前听到的某个消息。 上皇摇摇头:「朕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孩子送到甄家之后,甄家是如何照顾的,朕没注意过。」 他那时候被打击得不行,把孩子送到甄家,一方面是觉得甄家能把孩子照顾得更好,另一方面也是自己没法面对这个孩子,送到甄家之后,自然更不会去刻意关注这孩子了。 事后想起来,他也觉得自己离谱,就算孩子的外祖母应该会疼孩子,但粘上皇家骨血的孩子究竟会被怎么对待,他心里也是没有把握的,皇族又不缺这一口饭,何况是自己的亲孙子呢? 第132页 但到了这个时候,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总不能亮出身份去甄家抢人吧? 太后没心思搭理上皇,只是在心里盘算着该拿秦宝怎么办才好。 …… 另一边,御书房。 送走了上皇跟太后之后,御书房里的气氛又恢復到了严肃,皇上依据信上所教的方法,顺利地看到了虎皮上的地图,与自己得到的情报相互印证了,不由得点点头:「此次真是多亏你们姐妹千里送图,朕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奖赏你们好了。」 林琢玉笑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我们姐妹为了运这张虎皮,可是折损了不少锦缎,陛下看看是不是得替我们补上?再者,那姓甄的也太嚣张了,陛下是不是也得给他们一点教训才好?」 「你倒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皇上大笑,心情倒很畅快,林家姐妹这功劳很大是不假,但问题是过于大了,她们姐妹本来就是如帝姬,再赏还能赏成什么,真帝姬吗?真要是那样的话,太后怕是又要有意见了。 林琢玉的要求看似很多,实际上却是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本来这些事也是他要做的,现在不过就是换个理由而已:「既然如此,传朕旨意,赐林家姐妹每人素锦二十匹、月白地缎十匹、米汤娇地缎十匹,再赐白银千两。」 林琢玉和黛玉连忙跪下谢恩,皇上抬手免了:「行了,回家等着去吧,对了,关于这信是谁送来的,你们可有头绪吗?」 难得甄家里面还有愿意效忠皇族的人,要是被甄家查出来了,想想还怪可惜的。 林黛玉闻言,不由得看向林琢玉,她隐约觉得,林琢玉可能会知道这个献图者是谁。 然而,林琢玉也只能苦笑而已,她倒的确是知道献图者是谁,但问题是,她一不知道贾宝玉怎么重生的,二不知道贾宝玉现在是甄家的谁,三不知道他如何在隐瞒身份的情况下,将这么大的玩意儿送出甄家,四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认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种种困难之下,她也只能先装傻充愣了。 皇上没有问出什么结果来,但对这个结果也并不意外,图毕竟是林如海拿到的,她们姐妹就是传递一下而已,并没有什么途径知道图是怎么来的,而林如海托她们姐妹转教的信他也看了,这东西是突然送到林如海手上的,因此就连林如海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帮他。 …… 九月末,京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冯蟠死了,准确来说,是冯蟠死亡的消息传回了京城。 冯姨妈听到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晕了过去,冯宝钗在若梦园里也是悲痛欲绝,跪求忠顺王一定要查明真相,给冯蟠报仇,忠顺王当着冯宝钗的面答应得好好地,回过头来已经开始准备下一步计划了。 聚贤楼里,陈也仁收起忠顺王送来的几张银票,笑道:「又让王爷破费了。」 「跟本王还来这一套,别招人笑话了,本王现在可是穷得就剩钱了。」忠顺王把玩着手上的翡翠扳指,似笑非笑。 这话倒是不假,虽然冯宝钗是做妾的,但冯姨妈不捨得女儿受委屈,大手笔地给了冯宝钗几十万两银子的嫁妆,再加上忠顺王从贾家那里搜刮来的银子,身价一时间几乎翻了一番,出手自然也阔绰了起来。 陈也仁也知道忠顺王发了财,乐得赚他两个:「不过王爷也要当心,几次三番往冯家旁支身上栽同样的罪名,这痕迹似乎有点太明显了。」 「这怕什么?开头相同,结局却未必一样。」 忠顺王哼笑:「你等着瞧吧。」 第75章 第75章 ◎甄瑛◎ 冯家旁支真是没想到, 自己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们几个月前就知道自己铁定不是嫡系的对手, 已经死了心回原籍去等分红了,谁知道冯蟠回乡办个丧事, 能把命搭进去的? 案情倒不复杂, 冯蟠喝多了酒,半夜自己栽进水塘死了———冯家旁支一致认为,八成是这货孝期喝酒,老天爷看不下去, 让他遭天谴了———然而就这么一个死法,冯宝钗居然还能赖到他们头上来! 冯蟠带回来的护卫们口径非常一致,都说冯蟠提过跟人约好了喝酒, 但自己没有跟冯蟠喝酒,也不知道冯蟠当时是跟谁喝的酒,而按忠顺王的说法,以冯家此时的名声, 冯蟠在金陵未见得能找到别人陪他喝酒,所以跟他一起喝酒的一定是冯家的亲戚。 冯家旁支心里这份晦气就别提了, 最可气的是冯蟠死在应天府, 然而忠顺王却是在京兆府报的案, 于是京兆尹一声令下, 这案子就被提到京城去审了。 应天府的案子让京兆尹来审, 这话听着都新鲜, 无奈前任应天府知府贾雨村过于离谱, 刚上任就让皇上给抓起来了, 摄职的官照京兆尹差着好几品, 补任的官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因此京兆尹的举动虽然离谱,竟也没人能出来管他,至少金陵没人管得了这事。 到了京兆府,那就更没人管得了了! 可怜冯家旁支前几个月刚折腾到京城去了一趟,挨了好一顿毒打之后,夹着尾巴逃回了家里,屁股还没坐热乎,又被京兆尹派人逮到京城去了。 陈也仁几次三番审案,跟冯家旁支也混了个脸熟,他依旧是大刑伺候,用刑的时候也还是那些话,感慨感慨冯家旁支命苦,再感嘆一下,谁叫人家嫡系有个出息的姑娘,攀上了忠顺王的高枝呢? 第133页 …… 一时间,京城内外都是冯家嫡系旁支再次内讧的消息,大傢伙儿憋着笑看冯家的乐子,硬是没一个人说冯家这官司有问题的,最多感慨一下恶人自有恶人磨,冯家嫡系不是东西,旁支也未见得是什么好玩意儿,打起来最好。 而这个时候,江南甄家也开始了他们的倒霉之旅。 甄应嘉原本还挺高兴的,他的小儿子刚刚在秋闱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举人,然而还不等他高兴够,甄应孝就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这混球带着人把如帝姬给拦了。 虽然宝图很重要,可如果要甄应嘉选,他绝不会愿意冒着得罪两个如帝姬的危险去搜查什么藏宝图的,原因很明显———藏宝图丢了归丢了,那上头又没有名字,就算真的有人拿到了藏宝图,也不能因为甄家先祖积攒了些宝贝,就要了甄家上下的脑袋。 而且,既然已经知道了藏宝图的下落,甄家也没有必要一定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拿回来,偷也好抢也罢,甚至可以伪装杀人越货,只要能取回宝图,手段根本不重要,也自然没必要与林家硬碰硬。 与藏宝图相比,明面上得罪林家姐妹的问题可大多了,虽然林家姐妹只是两个女孩儿,可是她们背后有皇上,甄应孝这么做,是直接将把柄递到了皇上的手中! 藏宝图丢了,无非是甄家在造反之时会碰到一些麻烦,可皇上手里一旦有了甄家的把柄,如果利用得当,是真的能给甄家一记重击的! 倒霉就倒霉在,甄家虽然在江南树大根深,但明面上,甄应嘉的权利并不大。 他是金陵省体仁院,听起来体面,其实换句话说就是什么具体的事儿都不用他管,只负责与皇上对接,也就是逢年过节上个摺子表表心意就是了,甄应嘉自个儿也不屑于管,他堂堂的江南甄太岁,事必躬亲听着像话? 江南的大事小情,是由江南节度使来管的,虽然江南节度使私底下也得听甄家的,但是明面上的事儿不能过不去,否则被皇上给盯上,那就不是几句话的事儿了。 自十几年前甄家与义忠亲王结盟以来,当今皇上就始终忌惮着整个甄家,在继位之后,更是给扬州调来了林如海这么个瘟神盐政,卡住了江南节度使的脖子。 这些年里,甄家原本是很收敛的,一方面是在林如海眼皮子底下不能动静太大,另一方面是平安州那边这些年也不太平,这么多年西北军一直憋着一口气,就想从平安州咬下一口肉来,给忠颖亲王报仇。 两边是各有各的麻烦,这造反大业自然也搁下了。 谁知道这短短几个月里,先是有甄嫔在宫里出手,让人家逮个正着;后又有甄应孝一口气给他得罪了林家和皇家,让这两伙人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来敲打甄家———这帮人简直就是嫌他死得不够早! 甄应嘉早在收到消息的时候,就把甄嫔出身的旁支逐出甄家了,但那就能让今上放过甄家了?不能够啊! 甄嫔干的事儿是大不敬,往严重了说是要诛九族的,这就不是逐出家门能解决得了的事儿。 至于甄应孝,强行搜查如帝姬的马车———还打着他的旗号,而他明面上并无在金陵省查案的资格———以下犯上、越职侵官、诽谤帝姬、私设路卡,这几条罪一齐砸下来,他的脸面也不用要了! 甄应嘉恨得牙痒痒,这些日子里,林如海没少给他使绊子,甄应孝到现在都没能回金陵,听报信的说是被扣下了,要治他越职生事之罪,这就是个大篓子! 甄家的一个大活人放在林如海手里,那就跟把小辫子放在他手里一样,只要林如海愿意,从甄应孝身上挖出点消息来简直是易如反掌,如果林如海再阴险一点,「造」些消息出来也不是不行。 而他此时也并没有还手的机会,人家还没出手,他难道能对着虚空还击吗? 然而等消息真的传到江南,甄应嘉又恨不得昏过去———林如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甄应孝认下了当日行刺之事! 好傢伙,现在再添上一条行刺二品大员,甄家的罪名算是翻了天了! 别的不说,按当朝律例来说,行刺长官首犯绞监候,从犯则是流放,而这杀千刀的甄应孝不知是为了脱罪,还是被逼无奈,居然说他是首犯,而自认从犯,要按这口供办案,他此刻就要没命了! 甄应嘉这个气就别提了,可是生气改变不了什么结果,他也只能先在江南节度使这里告官,抢先说甄应孝在污衊他,有江南节度使在,林如海和扬州知府想提审他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但甄应嘉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林如海压根儿没打算在江南审他,而是直接将案子呈报给了皇上,而皇上见事情涉及到林如海这个二品大员,和甄家这样的江南豪族,居然大笔一挥下了圣旨,表示自己要御审此案,让他到京城受审! 这下子甄应嘉是真的慌了,去吧,怕皇上下黑手,江南这一亩三分地是他的不假,出了江南可就是皇上的地盘了,强龙还难压地头蛇,何况要压过当今皇上? 可要是不去,那就是抗旨不遵,皇上当即就可以派兵收拾甄家,而此时的甄家并无十足的把握抵抗,这就相当于是自己把脖子伸过去等人家砍啊! 甄应嘉在家愁了好几天,头髮都白了一半,到最后还是刚考中举人的小儿子给他拿了主意:「父亲该去京城还是要去的,去了还有活命的可能,如果不去就是灭族之祸,皇上还没审案,父亲为何就先自寻死路了呢?」 第134页 「况且,咱们家在京城里也不是就没有眼线了,林大人是朝廷重臣不假,可朝廷办案,也没有只按口供的道理,就是说破大天去,爹爹也没有亲自下令让叔父行刺林大人不是?」 「依我看,不如让兄长们留守江南以图后计,我陪父亲上京去伸冤,也许皇上见我年幼,父亲又诚心受审,不会对咱们起疑呢?」 「再一件,咱们久居江南,京城里的那些亲戚都生疏了,趁这个机会也可以走动走动,林大人这么铁面无私,一是叔父煳涂得罪了他,二是咱们家跟他也攀不上亲戚,倘若都是一家子骨肉,林大人算帐的时候也会宽仁几分吧?」 甄应嘉看着眼前虽只十一岁,却机敏异常的小儿子,再想想自家那两块叉烧,不由得点了点头,在心里感慨。 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好,像他生的那两个玩意儿,只怕到了抄家灭族的那一天,也只能干看着罢了! 而且,甄应嘉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当年甄王妃的孩子被送到甄家来,未必不是宫里头的意思,他如今带着小儿子进京去,一方面是示之以弱,另一方面也可以趁机与亲戚走动走动,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也可以藉机让上皇看看,他把上皇的孙子教得如此出色,也许上皇念旧,会就这么算了呢? 在他对面,十一岁的甄瑛甄宝玉看着甄应嘉变幻莫测的神色,微微勾起一边唇角。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第76章 ◎通灵◎ 贾府。 甄应嘉要上京受审的消息, 跟着初雪一起到了京城,一併来的,还有送到贾家的几大箱东西, 并几个利索妇人:「我们老爷说了,这实在是无妄之灾, 老爷虽然久居江南, 一向也惦记着京里的这些亲戚,远了不说,我们三太太就是出身贵府,京里王大人的夫人也是我们甄家的姑奶奶, 老爷一向于仕途上是没有心思的,只想着在家含饴弄孙,谁承想又会摊上这样的事情呢?」 说到此处, 那为首的婆子嘆了口气,拿帕子拭了拭眼泪:「要说这事儿就离谱,也不知宫里头那位嫔主子怎么就想不开,不说帮衬着亲戚, 反倒跟亲戚乌眼鸡似的,虽说这事儿与我们老爷无干, 但老爷还是心下惴惴, 特地遣我们送来这些东西赔罪, 还望老太太看在三太太的份儿上, 别同我们生分了。」 贾母这会儿已经带着眼镜细细地看过了礼单, 这才抬眸看向那几个婆子, 微微一笑:「甄大老爷也太客气了, 是非亲疏, 难道我们还分不清吗?事儿是甄嫔做下的, 贵妃娘娘实在是无辜,甄大老爷若因为甄嫔的事儿记恨我们,还成个人吗?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自然也不是那等迁怒的。」 甄家婆子脸上顿时讪讪的,但如今有求于人,也只能陪着笑脸:「正是这个理儿了,可知老太太最是明理的,我们老爷这回上京来,身边只有小少爷陪着,到时候说不得还得托贵府好生照应呢。」 提到甄家的小少爷,王夫人心思微动,笑道:「贵府的小少爷,莫非就是那位宝玉吗?」 婆子连忙点头:「正是了。」 王夫人脸上的笑顿时灿烂了几分,同样都是宝玉,甄家的宝玉可没衔了玉,就算和自家宝玉同名,也是个没福的。 贾母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笑道:「我们常说,咱们两家人到底是亲戚,有些难得的缘分,你们既然来了,也见见我们的宝玉吧。」 一边说,一边向身后吩咐:「去请宝玉过来。」 一会儿工夫,贾宝玉到了,甄家的婆子原是揣了一肚子好话来的,谁知一抬头瞧见贾宝玉的样子,全都愣住了:「这位就是贵府的宝玉?」 王夫人不明所以,只当甄家婆子瞧见宝玉的模样俊俏,一时看呆了眼,心下正在高兴,忽然听见为首的婆子笑道:「这可真是奇了,要不是大老爷和小少爷还在路上,我们见了这位哥儿,一定当是我们家的宝玉了!」 贾母素来对宝玉上心,闻言不由得笑道:「怎么,难道你们家的宝玉同我们宝玉长得很像?」 为首的婆子笑着点头:「岂止是像,只怕贵府小爷揽镜自照也不过如是!」 一旁的婆子也笑着补充:「按说这贵家公子,都是教养极佳、极懂礼数的,故此气质相近并不奇怪,只是贵府的宝玉同我们家的宝玉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都叫一个名字,这可真是奇了,天上地下哪里来这么巧的事儿!」 贾宝玉闻言,顿时来了兴致,笑道:「他几时到京,可有缘一见吗?」 婆子掐算了一下,笑道:「此时已经在路上,再有小半个月,一定就到了。」 贾母闻言,心里也起了兴致,她素来疼爱宝玉,爱屋及乌,连一切与宝玉有关的东西都会高看一眼,更不必说与宝玉同名同貌的甄宝玉了:「既然如此,不如就叫贵府的宝玉住在我们府上,横竖屋子都是现成的。」 甄家婆子点点头:「那就替我们小爷先谢过老太太了。」 不言贾母,就连王夫人此时也有了兴致,笑道:「不知贵府的宝玉是个什么性子,同我们家宝玉像不像。」 两个宝玉同名同貌已是难得,若是性子也相似,可就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不过王夫人并不觉得甄宝玉真能与贾宝玉相提并论,毕竟贾宝玉衔玉而生,聪慧异常,甄宝玉不过是肉眼凡胎,怎能与自家宝玉相提并论? 第135页 甄家婆子笑道:「提起我们宝玉,真是一桩奇案了,他原是一味淘气,只喜欢同姐妹们玩耍,把那些经济世务都贬做俗事,最是厌烦的,谁知过了十岁生日之后,竟好似变了个人,虽还喜欢同姐妹们在一块儿,闲来无事却也喜欢读几卷书,写诗作文的,等闲的先生还教不了他。」 「前些日子正是江南院试,谁知眼错不见他就跑了去,还得了个案首,今秋乡试又中了第九名亚元,可把他兴头坏了,这次进京,一是为了大老爷的案子,二是备考来年的会试呢。」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微僵,目光落在贾宝玉身上,心思沉重。 虽说世家大族子弟,并不一定非要从科举进身,可甄宝玉比贾宝玉还小一岁,却已经是举人功名,贾宝玉此时却还是个白身。 倘若来年会试,甄宝玉果然考中进士,到那个时候,两个宝玉放在一块儿,不就显不出贾宝玉来了? 而且,今年的乡试已经结束,下一次乡试是三年后,就算此时再给贾宝玉捐个监生的身份,他也不可能参加明年的会试了。 王夫人不动声色地在心底里起了个主意,既然贾宝玉中不了,那就说什么也不能让甄宝玉中进士! 不过这话,当然也不能当着这些婆子的面说。 贾母此时心情也很复杂。 高兴的是甄家送来的这些珠宝解了贾家的燃眉之急,虽然此时贾家还「欠」着忠顺王府的银子,但忠顺王府已经搜走了荣府这边几乎所有的银子,就算不够数,也大差不差了,这段时间皇上偶尔会去看看元春,贾母不信忠顺王会在这时候选择跟贾家鱼死网破。 而让她不高兴的,一方面是甄家的宝玉比贾宝玉听着有出息,另一方面,则是林如海如此不给贾家面子,居然跟甄家剑拔弩张地对上。 虽然贾家和甄家有亲戚,但贾家嫁到甄家的姑奶奶不过是荣国公的庶女,林如海却是贾母嫡亲的女婿,这孰近孰远,贾母心里还是有数的。 但再有数,也架不住人家不给面子,先是林家姐妹给贾家难堪,再是林如海不给贾家面子,虽然因为迎春的事,贾母不想与林家作对,但现在甄家已经求到头上来了,贾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再说了,虽然甄应嘉的官职不算显赫,但甄家的权势远非一个小小的二品盐政可比,林家的根基和甄家比起来,简直就是沧海一粟,林如海试图扳倒甄应嘉,这不是蚍蜉撼大树吗? 贾母嘆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林家人短视也非只一日,先有林家姐妹自以为抱上了皇家的大腿,就对她这外祖家弃如敝履,后有林如海自以为是地朝甄家出手,林家的败落已成定局,由她这个长辈出手,还能给林家留下一分颜面。 …… 兜兜转转,腊月初的时候,甄家父子到达了京城,甄应嘉名义上还是待审的犯人,才下了船就被安排到了天牢之中,当然不是那种阴森凄冷的牢房,而是干净雅致的房间,名义上是天牢,实际上是雅间。 至于甄宝玉,则是被贾家的人接到了贾府去。 这也是贾府众人第一次见到甄宝玉,一个个都看直了眼,若非亲眼所见,所有人都没法相信,世上真有这般相像的两个人。 贾宝玉也颇为惊喜,虽然明知对方不过是醉心功名的俗人,但难得见到与自己这般相似的人,就好似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一样,忍不住多打量几眼。 甄宝玉倒是面色平静,虽然比贾宝玉还小上一岁,但人却甚是老成,举止应答无不知礼,待人接物也很和气,让贾母喜欢得不行:「甄哥儿是远客,今日才来,应该好好招待才是,珠儿媳妇,你去安排一下吧。」 李纨垂眸应了是,王夫人的目光落在甄宝玉的身上,微笑:「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再走,你宝兄弟也最是个和气的,你们兄弟俩在一起,一定合得来。」 虽然不喜欢甄宝玉抢贾宝玉的风头,但王夫人不是傻子,甄宝玉既然能考中举人,必然也有他的能耐,让他跟贾宝玉多多相处,也许贾宝玉也会受他影响呢。 贾宝玉却最是害怕那些治世之学,闻言脸都变了色,连忙道:「岂敢岂敢,甄世弟会试将近,若是同我一併读书,只怕要迁就我的进度,万一耽误了甄世弟的科举,那不是得不偿失?」 甄宝玉微微一笑:「贾世兄未免太过谦了,以世兄的才智,状元也不过是囊中之物罢了。」 王夫人对甄宝玉的回答很满意,但贾宝玉就不是这样了:「甄弟这话可是说差了,我虽读过些书,却从来不爱这些经济文章,咱们怕是读不到一起去。」 甄宝玉的目光落在贾宝玉身上,似是有些想笑,又有些感慨,半晌方垂了眸:「以世兄的身份,自然是不必效仿那些寒门学子寒窗苦读,这经济文章不读也罢了。」 王夫人见状,也不再张罗,反正甄宝玉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再说贾家无论如何也不差一个教书先生,不教也就不教了。 贾母想了想,看向王夫人:「就让甄哥儿住在梨香院吧,他初来乍到,也有许多亲戚要拜访,住在梨香院,出来进去也方便些。」 王夫人点点头,看向甄宝玉:「甄哥儿可有什么人家要去拜访的?」 甄宝玉闻言,便抬了眸,嘆气道:「听说林家两位如帝姬都在京城,我想着先去拜会一下,虽说事情不是父亲的本意,但毕竟是叔父惹出来的,我也该去赔个罪。」 第136页 王夫人没想到从甄宝玉口中听到这个答案,登时愣住了,半晌方拧了眉头:「两位如帝姬?若是她们,倒还是不见为妙,这两个丫头脾气古怪,为人蛮横无礼,你若是去见她们,只怕还没见面,就被她们寒碜得没脸见人了。」 甄宝玉仍是嘆息:「话虽如此,但父亲的梁子毕竟是同林家结下的,也许我赔礼之后,林家愿意放过父亲也未可知。」 贾母心下好笑,甄宝玉果然是少爷脾气,只听说林家姐妹是姑娘家,就魂牵梦萦地想去见面,也不想想人家是不是愿意理你,又愿不愿意跟你和解? 不过甄宝玉自己想要去撞南墙,贾母也没打算拦着:「既然如此,备一辆车,送甄哥儿过去就是了!」 …… 收到甄宝玉来访的消息的时候,林家兄妹三人正在家里吃锅子,虽然还在孝期不便饮酒,但肉还是可以吃的,伴着漫天的飞雪,炉子上热腾腾的锅子最是应景不过。 突然听说甄宝玉来了,林家姐妹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甄宝玉找她们做什么? 林彦玉看了姐妹俩一眼,想了想:「要不,我去把他打发走?」 林琢玉自方才便一直若有所思,这会儿忽然站起身来:「不用,我去见他。」 林彦玉吓了一跳:「这于礼不合……」 「合不合的,只要咱们不说,没人能知道。」林琢玉沉声。 她不知道甄宝玉的来意,但林如海给他们递过消息,说是已经与甄应嘉对立起来了,甄宝玉这个时候来,时间点就很耐人寻味。 联想到甄家藏宝图的突然现世,以及甄家火急火燎的寻找,林琢玉有种预感,也许事情与甄宝玉有关。 林彦玉无奈,只能嘆气:「好吧,但你自己小心些,千万别被那个甄宝玉拿住把柄,要是他借着这次会面做文章,咱们也得有个防备。」 林琢玉笑了笑:「放心吧,我这些日子的医书也不是白看的,玩阴的他未必玩得过我。」 …… 林宅正堂。 甄宝玉今日是独自前来拜会,只带了一个捧礼物的小厮,还让人将礼物交给林家人之后就退回到车上去了,因此此时林家正堂里,客人只有他一个人。 林琢玉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淡然喝茶的甄宝玉,她神色微微一变,犹豫再三,还是上前一步:「你是甄宝玉?」 甄宝玉搁下茶盏,抬眸,看到来人是林琢玉之后,微微一笑:「我猜来的会是你。」 「别在这儿打哑谜了,到底怎么回事,你最好能解释清楚。」 林琢玉没接甄宝玉的话茬,而是岔开了话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甄宝玉笑了笑,朝林琢玉手里的帖子努努嘴:「我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 「区区一张帖子而已,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写天王老子———当然,收到之人的反应就另说了,我现在要问的是,你的身份。」 林琢玉微微挑眉:「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当然了,你也别指望我配合你什么。」 甄宝玉敛了笑意,脸上隐隐透出一分无奈来:「我原本很庆幸来的是你,但现在看来,也许你不来会更好一些。」 「别卖关子了。」 林琢玉早在进入正堂之前就把下人都打发下去了,此时整个正堂空无一人,她端起身侧的茶盏抿了一口,沉声:「我没时间跟你打哑谜,你多留一刻,我们就多一分惹上麻烦的危险,你可以选择说实话,或者现在就离开。」 甄宝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嘆气:「好吧,我想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我是宝玉,既是甄家的宝玉,也是你想的那个宝玉。」 林琢玉冷哼一声,似笑非笑:「你倒还敢来招惹玉儿。」 甄宝玉又嘆了口气:「不是我想招惹的,实在是事已至此,我想置身事外也做不到啊。」 「事已至此?」 林琢玉微微沉了脸色,冷声:「这一世,玉儿显然对你并没有十分在意,林家也离你们家那些糟心事远得很,谈什么事已至此?又有哪一桩哪一件,非要你到我们面前讨嫌不可?」 甄宝玉这会儿已经皱起眉头来,精緻的小脸显出一丝为难来:「从刚才开始我就想说了,你干嘛对我这么刻薄?难道骂我和骂你自己有区别吗?」 林琢玉端盏的手一顿,愕然抬眸:「什么?」 甄宝玉气定神闲地与林琢玉对视片刻,见她脸上惊愕的神色不似作假,不由得泄了气,换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只当你是个明白的,没想到比我还煳涂!」 他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又看向林琢玉,缓声道:「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你应该知道,这是通灵宝玉背后的篆字。」 林琢玉点点头,反正此处没有别人,她也不惧与甄宝玉开诚布公。 甄宝玉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又问道:「自你灵识甦醒到如今,也有些时日了,你就没琢磨琢磨,自你到林妹妹身边以来,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林琢玉略一琢磨,忽然福至心灵,但紧接着就仿佛五雷轰顶——— 什么鬼,通灵宝玉竟是我自己?! 第77章 第77章 ◎身世◎ 好半晌, 林琢玉才回过神来,勉强道:「这么说,你和我原本是一体?」 第137页 她心里这个别扭劲儿就甭提了, 原本在看书的时候她就不喜欢贾宝玉,万没想到竟是我骂我自己…… 甄宝玉皱起眉头来, 稍显无语:「你还真是甩手掌柜, 一问三不知,九问九摇头,合着我要是不来,你就打算一直煳涂下去了?」 「我煳涂归煳涂, 又没耽误正事儿。」 林琢玉哼笑一声,朝里头努努嘴:「你一辈子没干成的事业,我几个月办成了, 这你又怎么说?」 甄宝玉哭笑不得,嘆气道:「以你的本事,自然是手到擒来的,但若说这事儿都是你办成的, 我一点没出力气,这话可就太没良心了———前世的劫与债, 难道不是我一力承担?」 「你还有脸说——」 林琢玉的话说到一半儿, 就被甄宝玉抬手止住了:「行了行了, 妹妹又不在, 你我在这里邀的是什么功?有这功夫, 倒不如商量一下以后的事儿该怎么办好。」 「商量什么?我能知道什么, 还配跟你商量。」 林琢玉哼了一声:「你这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还真就耐得住性子, 一句痛快话都没有, 让我在这里白猜了几个月。」 甄宝玉嘆了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跟自己说话也会这么累:「不是我不想联繫你,实在是我这些年想方设法递出去的书信全都石沉大海了,你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叫我剃头挑子一头热,我还能怎么办?」 林琢玉一时语塞,她虽然几个月前才恢復记忆,但也不代表这一辈子前十几年的记忆就都没了:「那我确实没收到,我又能怎么办。」 甄宝玉揉了揉额角,缓声道:「罢了,你先听我说吧。」 「其实咱们俩情况差不多,我虽然比你知觉得早一些,但也并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至少人生的前十年,我都只能当一个看客,而不能左右这具身体,是到了十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这身子就是我说了算了。」 「我前后也想办法联繫过你,不过那时候你没有回信,我猜你大概还是混沌蒙昧之时,也只能先从甄家这边下手了。」 甄宝玉才说到这儿,就被林琢玉拦住了:「说起来,我记得你是甄家的小少爷来着,甄家好歹也养了你这么多年,我看也没怎么虐待你,为什么你这么上赶着给他们拆台?」 林琢玉是真想不明白,按说贾宝玉这个人吧,虽然她夸不出来什么,但要说人性多坏,倒也不至于,甄家对他这具身体有生恩,对他这个人有养恩,他干嘛上赶着给人家找不自在啊? 甄宝玉闻言,顿时冷笑一声:「没怎么虐待?前世的事儿姑且不算,今生他们撺掇我爹造反,逼迫我娘殉夫,这杀父杀母之仇算不算虐待?」 「嗯?」 林琢玉一惊:「怎么,你爹不是甄应嘉?」 「他当然不是我爹。」 甄宝玉冷冷道:「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按血缘来说,他是我亲舅舅。」 「我母亲是从前义忠王府的甄王妃,我爹就是义忠亲王。」 林琢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半晌才点点头:「难怪……」 难怪之前林黛玉会觉得秦灾熟悉,估计是甄宝玉的容貌有他爹义忠亲王的影子,秦灾的容貌也有忠颖亲王的痕迹,而这义忠亲王和忠颖亲王又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相貌上也会有相似之处。 「难怪什么?」 「说你的。」 林琢玉轻咳一声:「这么说,你是打算跟甄家对着干了?那干嘛还考科举给姓甄的增光?」 甄宝玉耸耸肩:「那没办法,我这两辈子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年,恨不得有一半时间都在混吃等死,要想给甄家添堵,我也只能从上辈子干的事儿里头找经验了。」 「你上辈子还偷过东西呢?」 林琢玉疑惑了,以贾宝玉在贾家的地位和他的身份来看,他拿什么东西还用偷? 「当然不是!」 甄宝玉脸上一红,瞪了林琢玉一眼:「你还非逼我把话说明白了不成,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我没偷过东西,还没丢过东西吗!再说这种事还用别人教吗,只要拿了让别人找不着不就行了!」 「哦,你拿完就叫人送出来了。」 林琢玉反应过来了,贾宝玉还能没丢过东西?且不说贾家那些下人手脚干不干净,单就他那块玉———虽然其实就是她自己———都不知道丢了几回了:「不过你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送出来,也是难得。」 甄宝玉无语片刻,咬着牙笑了一声:「你可真不愧是我的宝贝,什么话到了你嘴里,都能直戳我心窝子———别的我不会,那考完科举怎么让人找不着我,我还能不会吗?」 「阿这……」 林琢玉也无语了,敢情甄宝玉在这儿玩昨日重现呢,上辈子给贾家添堵那几招,这辈子又拿出来收拾甄家人了,活了两辈子,别的没看他有什么长进,唯独怎么给家人添堵这事,学得是明明白白。 她想笑吧,想想不太好,只能轻咳一声:「话是这么说,但我也有言在先,甄家先前把林家得罪死了,咱们俩说话归说话,等下我还是要叫人把你赶出去的。」 「这不用你说,就算你想好好儿把我送出去,我也是不能答应的。」 「我娘———二太太那人我还能不知道吗?这次我在你们这儿讨了好,下次她就敢让我在你们家明火执仗了。」 第138页 甄宝玉这会儿已经端起茶盏来:「不过有件事我也得提前告诉你,第一咱们俩虽然已经成了两个人,但是命还是连着的,我死了你也好不了,你死了我也活不成,现在我干的是要命的事儿,你不帮我不行。」 「这不用你说,林家叔父这会儿也跟甄家势不两立了,你不帮我们,你才活不了呢。」 林琢玉哼笑一声:「还有点新鲜的没有?」 「再有一件事,甄家早晚要垮,有了林叔父和你插手,只怕倒得比前世还早些,到那时候,我的身份还得你帮忙说破,别回头甄家倒了,拿你我陪葬。」 林琢玉点点头,她也没活那么腻味:「对了,你这次来京城应该会多住一段时间吧,明面上你我又不能来往,那怎么联繫?」 甄宝玉看了她一眼,又朝如帝姬府努了努嘴:「托你的福,现在我比你还熟悉你家了,回头如帝姬府修成了,你就住怡红院那位置,我有消息给你,你自然能瞧见的。」 林琢玉不明所以,但也先点了头:「行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甄宝玉想了想,摇头:「暂时没有了。」 林琢玉点了点头,便抄起茶盏来,往地底下砸:「好你个姓甄的,上门儿找不自在!我今儿非砸死你不可!」 甄宝玉这会儿也抓起茶盏来,嘴上虽然讨饶,手底下却不闲着,一会儿工夫已经帮忙砸了好几个了。 虽然下人已经下去了,但主子在屋子里大发雷霆,下人也不好在外头干看着,因此这会儿已经一窝蜂涌上来一群人了,林琢玉冷着脸只管砸东西,甄宝玉似是想要解释,却支支吾吾说不明白,下人一头雾水,看得不明所以,但还是拉着偏手,把甄宝玉给拥出去了。 这会儿,林彦玉已经收到消息,到正堂来了,见林琢玉冷着脸,似乎气得不轻,连忙支使下人先收拾了东西,又拉着林琢玉出了门,往住所去:「到底怎么回事儿,那姓甄的说什么了,怎么把你气成这样。」 「这你就别问了,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林琢玉不能与林彦玉明说,但她也不能让林彦玉惦记着要给甄宝玉使绊子,虽说林彦玉性格稳重,但他又不是傻子,身为上皇门生,真想要给人使绊子,随口多提一嘴,也能让甄宝玉折几个跟头。 林彦玉拧起眉头来,总觉得妹妹的反应不对劲:「你老实交代,这甄宝玉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能让你这么护着他?」 「我什么时候护着他了,我那是……」 见林彦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林琢玉迟疑了一下,拧眉:「具体怎么回事你先别管,但甄宝玉他其实是帮咱们的。」 「他?帮咱们?」 林彦玉当然是一万个不信:「你煳涂了吧?他是甄应嘉的小儿子,怎么可能会真心帮咱们?你别看他年纪小,这种世家大族长起来的,心眼儿多着呢,别回头你再被他给坑了。」 「总之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他跟甄应嘉的关系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好,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他到底帮谁的。」 林琢玉如今深恨前人造孽,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明知道甄宝玉跟甄家有仇,还把他放甄家养着,这下好了,甄宝玉想报仇不容易,想让外人信他要报仇更难,可自己跟他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还能怎么办? 林彦玉看着妹妹这幅模样,心下也是沉重,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 别是这甄家小子皮相不错,把自家妹妹给迷住了吧? 第78章 第78章 ◎审案◎ 林琢玉要是知道林彦玉的想法, 肯定要跟他大吵一架,不过她现在不知道,也只能顺其自然。 另一方面, 甄宝玉回到贾家之后,也并没有详说自己与林琢玉的交谈, 只说他等了半天才见到林琢玉一面, 还没等说几句话,就被林琢玉给骂出来了。 王夫人眉心一拧,似乎抓到了什么要点:「怎么,她竟敢骂甄哥儿这个举人吗?」 别人不知道, 甄宝玉还能不知道王夫人心里打什么算盘?只能嘆气道:「唉,如今虎落平阳,也怨不得什么, 谁叫人家是盐科林老爷的侄女,又贵为如帝姬,别说是我这个小小举人,就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她也不是没有骂过,也没见皇上说什么。」 王夫人没说话, 心里暗道可惜, 按说以白丁身份骂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是该受罚的, 但是林家这几个人, 说他们是平民老百姓吧, 也没人相信。 再说就算她去出首, 告到京兆府, 人家也不敢审, 那京兆尹才几品?交到皇上手里, 皇上未见得为这种事对付林家。 王夫人心里正在琢磨,忽然听见贾母淡淡道:「话虽如此,这林家丫头也委实不知礼些,甄家人多了去了,难保个个儿都是好人,偶尔出了一两个不肖子孙,虽说是惹到面前了,也不该这么伤了和气,哪有为几个不相干的人打亲戚的道理?」 「既是她们无礼,甄哥儿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可也不必跟她们一般见识,那林家大丫头小门小户出身,实在没什么教养,不比咱们这世家大族,像这样的事儿,我们府上的探丫头、惜丫头就干不出来,等回头案子平反了,她们求到你面前时,你也不理会就是了。」 甄宝玉听到此处,心里已经又好气又好笑了,贾母这话明着是安慰他,实际上却是在提防他与林家攀亲,顺便向他推销自家的探春和惜春。 第139页 虽然甄家现在与林家闹得好像势不两立一样,但世家与世家之间的关系也没那么好说,以目前的局势来看,林家可要比贾家风头盛多了。 再说这事儿确实是甄家不占理,怨不到林家头上,四大家族就算是牟足了力气,能给甄家挣一个太平无事就不错,可到时候回过头来,如果林家腆着脸皮真就上门来,谁知道甄应嘉会不会回心转意? 林琢玉也就罢了,林黛玉正经的贵女出身,父亲又在扬州任职,倘若他不卡甄应嘉的脖子,甄应嘉能落得个入京受审的下场? 贾母怕的是,甄林两家到最后化干戈为玉帛,贾家在里头白忙活。 甄宝玉微微嘆了口气,老太太如今也是入了执了,都到了这时候,还想着算计些什么。 前世一切都在自己的算计之中,就有几件事出乎意料,也都是些小事,临到末了抄家灭族之祸一齐来的时候,贾母已是强弩之末,也无可奈何,因此上一世的贾母,好歹这一辈子还落个体面清静。 这一世可就不一样了,林琢玉显然是皇上的人,贾家跟她作对,那就是跟皇上作对,打一开始就把自个儿作上了死路,连花钱买脸的机会都没了。 贾母说了半天,见甄宝玉并不搭茬,心里还有些可惜。 探春虽然是庶出,但生性豪爽,配甄宝玉还是足够的,惜春年纪还小,但是宁国府正经的嫡出,也不比甄宝玉差,如果甄宝玉也能与贾家结亲,贾甄两家的亲缘就能更进一步了。 有甄宝玉这样的妹夫,贾宝玉以后的仕途也能更顺遂一些。 不过甄宝玉转过年才十二岁,太小了,贾母也没打算逼得太紧,毕竟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跟甄应嘉谈比较实在。 …… 京兆府这边,冯家旁支已经快要扛不住了,但话是这么说,这杀人之罪又不比打人,上次打人的罪过是被他们生抗了,这次这杀人的罪名谁敢抗? 扛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因此,不论陈也仁怎么动大刑,冯家旁支们都是咬死了不肯开口的,反正大不了就是用刑,只要不丢了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等再过两天,冯家旁支们也撑不住了,实在是忠顺王的手段太狠毒了些! 某天一大早,冯家旁支里有一个叫冯虻的人死了,冯家人本来欢欣鼓舞,还当是京兆府动刑给弄死的,刚要喊冤,衙门里来人验尸之后,竟给定了个自杀,草草了事了。 冯家人哪能忍得了这个?于是在家里人来探监的时候,便把这事儿说了。 虽然说冯家旁支个个都有杀害冯蟠的嫌疑,但联繫到冯蟠的死法,京兆府还是只抓了冯家的男人。 而冯家旁支里有个叫冯宝琴的丫头,虽然年纪不大,但自小有些见识,性子也不绵软,听了自家长辈吐得苦水,索性跑到街上拦了刑部周尚书的轿子,连声喊冤去了。 周尚书虽然不管查案这档子事儿,但冯家大案已经惹得京城上下关注,如今冯宝琴小小年纪就来拦轿喊冤,如果他不管,万一传出去,就成了他渎职了。 他本想随便查查算了,偏偏事情不知怎么又传到陈也仁耳朵里去了,第二天早朝,陈也仁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当着朝堂就跟他吵起来了,还非要他和自己亲自去验尸,如果人是动刑被打死的,他愿意偿命,如果不愿意,就要治冯家人一个诬告之罪。 周尚书深觉自己晦气,他一个刑部尚书,负责的是审核各地送上来的大案要案,像冯蟠这种人命官司,第一用不着他来审,第二他即便是要审,手底下也没有能查这案子的人———金陵发生的案子,调到京城来审已经够离谱的了,倘若他要验尸查案,就算陈也仁肯提供案卷,多少也还是得派人往金陵跑一趟不是? 然而,事情既然已经在朝堂上吵嚷出来了,那就不是周尚书一句话能了的———皇上知道了。 皇上这个气啊,冯家这档子破案子打四月份就开始审,之后就开始审了放放了审,这都审到过年了,居然还是他们家这档子破事儿,这怎么姓冯的还没个完了,隔三差五的就得闹出点人命官司来? 本来皇上就为甄家的案子闹心,如今又添上了冯家,两案相连,更是生气,索性金口一开,点了周尚书、陈也仁,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吴天佑来了个三堂会审,非得把冯家这案子审明白不可。 这下子,周尚书更是跑不了了。 既然是三堂会审,那验尸自然也得是三位主审都在场,冯宝琴虽然年纪还小,但一来她是原告,二来周尚书觉得她是个有主意的,验尸若不带着她,怕她将来有什么说辞,再说他们三位主审相互勾结———癞蛤蟆上脚背,不咬人他也膈应人不是? 但等三位先后独立验尸的仵作把报告交上来之后,三位主审都炸了。 冯宝琴口口声声说,冯虻是被京兆府用刑不过,给活活打死的,但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冯虻是被人捂住口鼻,活活给憋死的,而死亡时间则是前几天的半夜。 京兆府再怎么煳涂,也没有哪道刑罚是捂住口鼻,再说谁家半夜升堂问案?冯家人不睡,陈也仁第二天还得上朝呢。 这事情,一下子就更大了。 冯家人是打死也想不明白,冯宝琴明明是去伸冤的,怎么伸着伸着,把自己赔进去不说,还给他们又伸出一条杀人罪来? 第140页 虽然冯宝琴可怜,但以平民之身,越级上告三品大员已经是有罪的,她就算是告对了,将来也要蹲三个月大牢的,更别说现在是诬告了。 数罪併罚,三法司直接判了个当庭官卖,虽然陈也仁心有不忍,自个儿私下拿钱把人给赎出来了———他哪知道冯家这小丫头会跑去出头的,虽说冯虻的死是他安排了人有意为之,但一码归一码,他真没打算朝着冯家老弱妇孺下手———但冯宝琴原本的婚事还是吹了。 本朝律法户婚部明文规定———良贱不婚,这里的「贱」不是说结亲之时不是贱籍就可以了,而是只要你是贱籍,就不能嫁与好人家为正室。 虽然冯宝琴这贱籍实际上入了连一个时辰都不到,但既然已经记入卷宗,她这辈子算是绝了做好人家正室的指望了,更别说梅翰林是个要脸的人,怎么也不可能要个这样的儿媳妇。 至于冯家这边的案子,那就更不必说了。 周尚书和吴左都御史也各自私下打探过,陈也仁确实是用过刑,而且是大刑,但那也是忠顺王府在后头看着,不得已而为之,再说京兆府的人手底下也有分寸,都混进京兆府了,手底下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收拾当官的,这点准头都没有,那这上刑的也不用混了。 这下子,冯家算是把里外都给得罪光了,忠顺王、陈也仁、周尚书都憋着劲儿要好好儿「查一查」这案子,冯家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第79章 第79章 ◎煳涂◎ 冯家的案子正审着, 甄应嘉的案子便拖了下去。 皇上的态度很明确,御审归御审,可皇上御审也是需要底下人去查案的, 现在京兆府、刑部、都察院全跟那儿擦冯家的案子呢,他拿什么人查甄家的案子啊? 内卫?堂堂天子, 能用见不得光的人查案吗?再说了, 查案的人见不得光,那即便是查到了证据,又算怎么回事儿?万一世人说这证据是皇上伪造的呢? 反正总而言之,皇上就是没人手查。 这下子甄应嘉是真慌了神了, 他还真不怕皇上查案子,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他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嘛, 甄家是个大家族,死了他一个,马上就能有一个新家主顶上,他儿子一大把, 孙子都有了,怕什么死呢?何况皇上未见得会真要他的命。 可是皇上不杀也不放, 甄应嘉心里就发毛了, 这么不上不下的他受不了, 再一个, 皇上不拿内卫查案那是明面上的, 私底下谁不知道皇上手里头有人呢?皇上面上不肯, 不代表他私下里不干哪! 就算他在江南的时候, 那藏宝图都能丢了, 何况他现在不在呢?家里头没有主心骨, 主事的毕竟不是他这个家主,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而且,皇上不出手,他即便是求人也没地方使劲儿,难道还能求贾家和王家,让他们跟皇上说,直接把他给放了不成? 甄应嘉也别无它法,只能在甄宝玉来探监的时候多嘱咐两句,让小儿子多找贾家说说,请他们去求求王子腾,好歹探探贾家的口风。 甄宝玉在这时候倒是没给甄应嘉添堵,实际上他也用不着,反正贾家不可能帮得上忙,因此回家之后,就转述了甄应嘉的话。 贾母其实根本没把甄应嘉的案子放在心上,行刺二品大员,说得好听,可要是大刑在手,别说是甄应孝了,贾母觉得,只要刑用到位了,让王夫人承认自己行刺林如海也不是没可能———不然那些欠债的文书是怎么来的? 皇上办案,当然不能林如海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这案子调查归调查,真要是审起来,说不定最后被治罪的是林如海呢。 现在甄应嘉的案子拖了下来,对于贾母来说,这恰恰是皇上重视甄家的证明,瞧瞧,三法司审别的案子,皇上便不肯轻易给甄应嘉定罪,这不是重视,什么是重视啊? 瞧瞧甄应嘉和甄宝玉吓得这个样子! 贾母心下略有好笑,当年何等威风的江南王,如今到了子孙后代,也变得如此短视了,不过想想自家子孙,贾母的神色也略略黯淡了。 到底是一代不如一代,贾宝玉虽然是个有造化的,但要说能与贾代善相比,贾母自己都觉得好笑。 贾宝玉固然是生而衔玉,可他都十二三了,贾代善十二三的时候在干嘛?大晚上跑她家给她送了张新鲜的熊皮! 想到从前的趣事,贾母眼底微微湿润,当初的好日子好像过也过不完,可惜啊,不知不觉还是要到头了! 看甄宝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贾母想了想,也不好叫人家觉得贾家对这事儿不上心,便站起身来:「既然甄老爷如此不放心,我往王家去一趟,给他讨个定心丸就是了。」 …… 王子腾其时正在书房处理公务,给贾琏回信,听说贾母来了,心下微微发沉。 虽说年关将近,但贾母是名义上的长辈,即便是要拜年,要么是他主动去贾家,要么是他设宴请老太太过来,无论如何,没有老太太不请自来的道理,老太太身为长辈却主动登门,还不是来见甄氏,而是指名道姓要见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事相求。 如今京里头难得算是太平无事,只有两件大事,便是甄家与冯家的案子,以贾家与冯家的关系,贾母不可能是为冯家的案子求到他头上,且不说冯姨妈才是他亲妹子,就退一万步讲,贾家也不可能为了冯家旁支出头。 第141页 可既然不是冯家,那就是为了甄家了———这还他妈不如是冯家! 王子腾搁了笔,请贾母到正堂去,心下嘆气。 他上辈子得是造了多大的孽,摊上这么档子亲戚! 贾母这会儿已经在正堂坐了,见王子腾过来,也没有动身,等王子腾见了礼,才笑道:「按说这时候我原不该上门,叫人瞧了还当我们揭不开锅来打抽丰1的,不过大家亲戚一场,这大过年的,也不好叫亲戚悬着心过这个年,因此老着脸皮上门,想找你问甄家的案子,可有什么要紧么?」 王子腾闻言,心算是彻底沉下去了,刚想方设法给贾家留下贾琏这么一点子火种,能保香火不断,这边厢贾家就又跟甄家勾搭上了,这不是越渴越吃盐吗? 甄家是个什么东西,早在开国的时候,命数就已经定下了———天下大乱的时候都当不了皇上,天下太平了还觉着自己能成功造反? 是觉着这么多年来,自己家攒的财宝、造的兵刃比皇上家多是怎的? 可是他明白,架不住甄家煳涂,更架不住老太太更煳涂! 皇上这次,是憋着劲儿要搞甄家,不说先审甄家的案子,是因为甄家一旦审起来,伤筋动骨,那就不是几十天能弄完的,皇上也想过个好年,死道友不死贫道,先让陈也仁自己头疼去。 再者,甄家的案子,甄应嘉一条命未见得能保住,也未见得能填平,趁现在拖时间,也是为了摸进甄家,起码探探那藏宝图的真假。 卧榻之侧,他人酣睡尚且不容,能容甄家这头勐虎?当年划江而治实属无奈,现在甄家是眼见着日薄西山,皇上家却是一天比一天厉害,也难怪皇上想要动手了。 王子腾心思百转,再看眼前贾母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心里气就不打一出来,这多大的人了,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居然还为了甄家求到他面前来,是真怕皇上不顺便连贾家一块收拾了:「提到甄家,多的话我也不好说,您要是惦记着与甄家的情分,不如先给甄应嘉预备一副好棺材板吧!」 贾母笑脸一僵,连忙坐正了身子:「王大人,大过年的,这玩笑话可是不兴说啊!」 「老太太要是觉着我是在开玩笑,那我也没办法。」 王子腾冷笑一声:「您要是觉得您比我了解皇上,那我更是没说的。」 贾母脸色已经沉了下去,勉强道:「王大人这话怎么说的,咱们两家毕竟是实在亲戚,我们府上二太太是您亲妹子,这情分难道是能作假的?旁的不说,您妹子给我们家捅了多大篓子,我们不是也没跟她计较,这还不是看您面子上吗?」 王子腾觉得自己真是没话说,贾母是真觉得他不敢翻脸吗:「我跟您说的都是好话,您即便是不听不信,也不必在这儿噁心我,您府上二太太是我妹子不假,可她今年眼瞧着是五十岁的人了,在我们王家过了十几年,在您家过了几十年,她有什么不是,难道您要怨到我头上来?」 「您要说我妹子给您捅了篓子,这我是不敢辞,可是我也得问一句,这忠顺王府是我姓王的得罪了吗?那冯家是我姓王的得罪了吗?您要觉得是我姓王的做的不对,那咱们一起往忠顺王府登门,看看王爷到底是赶谁?」 「是您贾家招了冯家的厌,人家才拿我王家的姑奶奶做筏子整治你们,不是我王家得罪了人,我没说贾家连累王家的姑奶奶就算不错,您别在我这儿指桑骂槐。」 贾母脸都绿了,冷笑道:「这么说,王大人是说一切都是我们贾家咎由自取?」 「我可没这么说,当着这么多下人,您别往我身上扣帽子。」 王子腾如今也想开了,他横竖没两年活头儿,自己这条命能保住王家都算不易,想拉扯贾家就更是万难,再说了,他即便是惦记着亲戚情分,可人家也得领情啊! 这般想着,王子腾淡淡一笑:「可是老太太我得问您,这么些天贾家忙里忙外,没落什么好吧?您仔细想想,倘若当初您把这嘴闭严实了,不掺和林家的事儿,不招冯家的人,现在您得是什么身份?如帝姬的外祖母,忠顺王侧妃的姨妈的婆婆,如今呢?这两边有一头待见您的吗?」 「如今您是又坐不住了,为着一个甄家要把京里头仅剩的这么一个亲戚得罪完,我是不怕什么的,横竖皇上的意思我心里有数,可您要是想找皇上的不自在,那我没说的,就希望往后您少登我们的门,回头咱们礼到人不到就是了。」 「有一说一啊,要是跟您家撕掳开,我还就有脸登林家的门了呢,林大姑娘的父亲是我当初顶头上司,对我有知遇之恩,要不是为着您,我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连门都不登,问都不问。」 贾母被王子腾一席话下面子下得狠了,脸色青成一片,立刻站起身来,冷笑:「既然如此,我们贾家也不好耽误王大人攀高枝,您往后爱登谁的门就登谁的门,我们贾家一不敢管,二也管不着!」 说完,贾母怒沖沖地出门去了。 王子腾看着贾母的背影,冷笑着摇摇头。 老太太啊,到底是有几分眼高于顶的,这也难怪,当年的史家大姑娘,论地位也不见得比林家姑娘差几分,更别说还有贾代善这少年英雄日復一日地捧着,可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如今的贾老太太,还真就只是一个昏聩的小老太太罢了。 第142页 王子腾这般想着,悠然命人套了车,真就往如帝姬府去了。 眼瞧着是年关,如帝姬府也落成了,书里的大观园大概是从四月份盖到了八月份,林家的如帝姬府比大观园多盖了几个月,主要是如帝姬府没有贾家原来那些什么水源和园子之类的,还连带着引了两条活水到这里来,多费了些功夫,不过也把山子野的图样盖得八九不离十。 如今林家姐妹已经搬进了如帝姬府,前面的林宅就是林彦玉一个人住着了,听说王子腾来了,林彦玉心下奇怪,想到秦灾的话,他原是不想见面的,但又觉得王子腾来得蹊跷,事出反常必有妖。 再说了,他一个白丁之身,总不能真把朝廷大员拦外头吧? 这般想着,林彦玉终究还是令人将王子腾请了进来:「多日不见,世翁可还安好?」 「好,好,这些日子不见,林贤侄似乎又有长进了。」 王子腾看着林彦玉,心下这个感慨啊,你说人家林家孩子是怎么生的,林如海和林饮鹤两兄弟就不提了,一个朝廷重臣,一个帝王心腹,林家下一辈儿更了不得,两个如帝姬,一个太上皇门生,能与未来的忠颖亲王称兄道弟,更别说林饮鹤死得那叫一个早,林家这俩孩子还是被母亲一个人拉扯大的。 反观他生的那块叉烧,虽说是父母双全,成天却是要正事没正事,要人品没人品,常常让王子腾怀疑,他是不是跟王子胜抱错孩子了,不过看看王夫人和冯姨妈的样子,王子腾又觉得,这也很正常,谁家还不出两块歪木头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凡是儿子都正常,凡是长歪的都是女儿。 林彦玉摸不清王子腾的来意,但是他始终记得秦灾的话:「世翁今日前来,想是有什么要事?」 要是没要事,您老坐坐就走吧。 王子腾也听得出林彦玉的弦外之音,但他此时又不比从前,马上要过年,转了年秦灾就会被封为忠颖亲王了,他现在肯定天天在宫里演礼,没工夫管林家这有的没的,是以王子腾也不担心秦灾跑过来给他添堵:「确实是有一件事,要与贤侄知会一声。」 王子腾说完,先嘆了口气:「贤侄与上皇他老人家的关系,我常年在皇上身边,也多少听说了一些,这次前来,是想通过贤侄给上皇他老人家提个醒儿,贾家那边,似是与甄家搭上线了,刚才贾家老太太还特地跑来找我打探消息呢。」 王子腾此次来的确是有要事的,他打算卖了贾家,给王家铺路了。 虽然王子腾跟贾家也是实在亲戚,但是架不住贾家实在煳涂,王子腾自认带不动,也只能弃车保帅了,横竖贾家早晚都要完,那不如就照顾一下亲戚,给王家留一条后路。 上皇其实也未必不知道贾家与甄家有勾结,先不说甄家这次上京,住的就是贾家,上皇手里的暗卫它又不是吃素的,他能知道的消息,上皇未见得不知道。 不过暗卫能知道的事,跟他亲口说出来的还是不一样,暗卫查出来的事儿,上皇最多能当个消息听了,听进耳朵里,可不代表就拿得出手,难道将来问罪的时候,跟贾家人说,我当初派人监视你们家,那人说你们家跟甄家勾结了? 这算哪门子证据! 但现在说这话的变成了他王子腾,而且证据也有了,你贾家老太太找人打探甄家案件,这不是勾结,什么是勾结?更别说前脚打探,后脚就让人家给告发了。 王家如今是岌岌可危,但王子腾毕竟还是有脑子的,甄家要完蛋这事是早晚的,他可不能让贾家拖着王家给甄家陪葬。 林彦玉拧起眉头来看着王子腾,在心底里思量着,自己能不能应王子腾的话。 他倒是不怕王子腾撒谎,贾家老太太去没去王家这种事,傻子都能查得出来,也不是那么好造假的,可是他不过是太上皇的门生,说好听了点是学生,说不好听了,他就是个平民老百姓,不过是家里的亲戚阔气一点而已,他拿什么身份替王子腾应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差事? 林彦玉想了想,试探着开口:「这样的事,我一个白丁可不好开口,要不您直接向皇上说就是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王子腾要是想告密,让他自己跟皇上说,要是有了什么不对,也让他自己跟皇上交代去,林彦玉可不想掺和。 他虽然不想掺和,架不住王子腾非得让他掺和:「世侄有所不知,我与皇上是只有君臣之分,我一说这件事,那就成了案子,皇上难道能装聋作哑吗?所以必得是你当一个消息吹进上皇的耳朵里去,你是平头百姓,风闻一个消息,讲与自家先生听,也是合情合理的,查与不查,在于皇上,咱们就管不着了。」 林彦玉听得好笑,王子腾自己不敢说,怕皇上查不出来嫌他多事,跑到林家来让自己说:「您这话说得就离谱,要照您这么说,您应该找个御史出头才对,御史风闻奏事乃是本职,说对了有奖,说错了也没什么,我算哪个牌位上的人,也跟上皇玩什么风闻奏事?只怕我前脚风闻奏事,后脚上皇嫌我多事,我的脑袋倒不算什么,别回头连累了王大人您不是?」 王子腾心下感慨,这林饮鹤自己是个心黑的,生了个林彦玉也是人精中的人精,任凭他怎么张罗,人家就是不搭茬,他总不能拿刀逼着林彦玉帮忙吧? 第80章 第80章 第143页 ◎喜欢◎ 两个人在这儿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问题忽然就解决了。 倒不是王子腾和林彦玉突然醍醐灌顶、福至心灵,一拍脑门想出了解决问题的法子,而是问题自己主动把自己解决了———上皇来了。 林彦玉无语凝噎, 他大概能猜到上皇来的原因,但也正因如此, 心里才更无奈。 王子腾刚才已经说了, 贾母之前找了他打探甄家的消息,而他此时又出现在了林家,落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就很耐人寻味了。 都知道贾家和林家现在关系微妙, 贾家和王家又是姻亲,万一是贾母找了王子腾告状,王子腾跑到林家来仗势欺人了呢? 不过, 按理来说,这件事也不必上皇亲自跑一趟,担心王子腾仗势欺人,派一个暗卫来林家看看也就是了。 但事有凑巧, 上皇偏偏就自己来了。 毕竟,他闲。 如今朝上为冯家和甄家的案子闹得不可开交, 三法司忙得脚打后脑勺, 皇上虽然想偷懒, 但该走的流程也还是得走的, 而上皇就不一样了。 若说是甄家的案子, 上皇可能还赏脸看一眼。 冯家?他们也配! 眼见着皇上困在一堆冯这冯那冯啥啥的人名里面, 上皇果断选择熘之大吉。 这个时候收到暗卫的情报, 只能说是命中注定了。 正主都来了, 王子腾也没有和林彦玉掰扯的必要了, 反正他说跟林彦玉说这会儿也大差不差。 上皇原本是好奇王子腾的来意的,但等王子腾把贾母的行为说了,上皇前后一合计,心里明白过来,看王子腾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深意:「哦,贾家与甄家有所勾结,你不向朕和皇上禀告,跑到林家来做什么?」 王子腾心里这份儿苦就别提了,这不是正想办法曲线禀告呢吗?谁知道您老人家突然大驾光临呢! 本来按王子腾的想法,是林彦玉帮他传话给皇上,话是林彦玉说,但功劳算他头上。 可是现在上皇突然跑来,打乱了他的计划不说,还把他好好儿的邀功变成了贻误案情,这他找谁说理去? 上皇哼笑了一声,淡淡道:「既然话已经带到了,你也回去忙你的去吧。」 这就是明晃晃的赶人了,王子腾固然身居要职,可是这寒冬腊月,皇上都快封笔了,他能有什么忙的? ——真要是有事忙,他还能有工夫到林家来吗! 王子腾有苦说不出,似霜打的茄子一般丧气地去了,上皇哼了一声,倒也没打算跟他太计较,毕竟事情也不是王子腾搞出来的,拉林家下水这种事固然缺德,但王子腾的本心倒没坏透,不过是为了多一分把握罢了。 贾家的事,上皇是不打算再掺和了,看在贾代善的份上,拉贾琏一把,已经是上皇最后的仁慈。 不过王子腾带来的消息,倒确实也让上皇有些惊讶:「贾家怎么还掺和在这事儿里头呢?」 他倒也不是没收到暗卫的情报,但也只是觉得甄应嘉住进了大牢,留一个小儿子在外面,不住亲戚家还能住哪里?四大家族里头,王家是跟皇上走的,不可能招揽甄家人,史家又没贾家亲近。 上皇始终没觉得贾家有胆子给甄家出头,毕竟经过皇上和忠顺王联手刮地三尺之后,贾家应该自顾不暇才对,哪有闲心管甄家的闲事。 再者说,以贾家这些人的官位和本事,他也得管得了啊,牵涉入案情的不是林如海这二品大员,就是甄应嘉这豪族家主,甄应嘉求到贾家头上,还不如直接向皇上投诚呢。 林彦玉挥手让下人上茶,笑道:「贾家虽然没有管这事的本事,架不住甄家现在是两眼一抹黑不是?甄嫔作了死,宫里头能帮得上忙的,也就贤德妃了,甄家倒未必指望贤德妃能帮上什么忙,可要是贤德妃铁了心给甄家添堵,甄应嘉还未必招架的住。」 上皇瞭然一笑,甄家是怕贾家打蛇随棍上,抽冷子给自己来一口,现在的甄家可禁不住这个。 毕竟,江南那边下手的林如海,是贾家的女婿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甄家的算盘打得好,贾家也实在是想瞎了心了。 人家不了解京中实情,拿你当盘菜,可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上皇这般想着,又微微拧起眉头来:「贾家,如何有这样的胆子,敢兜揽这种事了?」 贾家人是煳涂,可也不至于疯了,这事儿连甄家都打憷,贾家为着什么敢帮忙呢? 上皇思及此处,忽然想到刚才过来的王子腾,登时哼笑了一声:「贾史氏———贾家真就是败在她的手心儿里!」 自己家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敢仗人家的势,还先斩后奏! 哪怕贾母多个心眼,先问一嘴王子腾,也不至于被王子腾转手给卖了。 事已至此,贾家该犯的蠢也都犯过了,王子腾不趁现在撕破脸皮,还能怎样? 上皇这般想着,忽然发现林彦玉一脸纠结,不由得笑了一声:「你如今最是个富贵闲人了,愁些什么?」 虽然林彦玉乃是白丁之身,可是两个妹子都是如帝姬,自己身为忠良之后,又是太上皇的弟子,难道谁敢轻视他不成? 林彦玉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探探上皇的口风:「甄家这案子……应该不会祸及子孙吧?」 第144页 「嗯?」 上皇愣了一下,看林彦玉如看傻子:「怎么,你跟甄家有亲戚?」 林彦玉摇头如拨浪鼓:「没有。」 「那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上皇拧眉,林彦玉一不是傻子,二也不是甄家的帮手,好端端地怎么试探起这案子来了? 林彦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甄宝玉那天来访的事如实说了,他在京城实在是没什么长辈,也只能找上皇拿主意:「甄家那小子我没亲眼见着,但听下人说,长得和贾家的宝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算有几分模样,小小年纪又中了举,料想能耐也是有的,我就是怕万一琢儿看上了他,这可怎么开交呢?」 「嗯?」 上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事儿怎么听怎么邪性,林琢玉对贾宝玉都从来没有好脸色,能看上跟贾宝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甄宝玉? 但转念一想,按甄宝玉这个年纪算一算,说不定他就是自家孙子,要这么算来,配林琢玉就绰绰有余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配得上不代表就能配了,皇上正憋着劲儿要收拾甄家呢,林琢玉这会儿跟甄宝玉看对眼,安的是什么心哪? 但是,林琢玉无论如何也不是傻子,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满大街都是,远了不说,他光孙子就一大堆,个个也都拿得出手,林琢玉何至于非要在甄家这棵歪脖树上吊死? 上皇心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他年纪大了之后,脾气也硬气了不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去,把琢丫头给我喊过来。」 林彦玉吓了一跳,连忙使眼色:「陛下您老人家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我这也是瞎猜的,要是被琢儿知道我私底下琢磨这些,非跟我拼了不可。」 如果他猜中了,林琢玉八成抹不开面子,而且也会怨他坏了自己的好事,如果他没猜中,那林琢玉更不会放过他了———有当哥哥的这么胡猜妹妹的吗? 上皇瞪了他一眼,冷笑:「让你去就去,朕又不是傻子,这点分寸还能没有!」 林彦玉不由得腹诽,您老人家倒不是傻子,可是以您这个天老大地老二您老三的做派,能不能把这件事当回事都两说呢! 但他也不敢不从,只能出来找了个丫鬟,让喊林琢玉到前堂来。 …… 「林丫头来了,坐下说话。」 上皇这会儿已经把下人和林彦玉都赶走了,只留下林琢玉一个,示意她在下面的椅子上坐下。 林琢玉突然被叫到前面来,心里也是茫然的,按说上皇有什么事也应该是找林彦玉才对,单独找她就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依言落座,温声道:「不知陛下找琢玉是有什么事?」 上皇笑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的桌子上敲着,事到临头他才恍然发现,不怪林彦玉不好开口,这事儿落在他头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听说丫头你有喜欢的人了?」听着像走街串巷听闲话的老太太。 「林丫头,你对那甄家小子感觉如何?」好像下一句话就要开口做媒了。 「甄家里头,可有你觉得不错的人吗?」这能问出来个屁!林琢玉但凡说个没有,他不就把天聊死了吗! 上皇还在纠结,林琢玉等待再三无果,只好端起茶盏来,浅抿一口打发时间。 这会儿,上皇犹豫再三,终于想好了说辞,开口:「听林小子说,你对那甄家宝玉印象不错,怎么着,看上了那小子了?要不要朕跟太后帮你做个媒?」 「噗——」 林琢玉这口茶是一点儿没浪费,全交代在地上了。 上皇眉心一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略带嫌弃地瞪了林琢玉一眼:「瞧你这点子出息!」 林琢玉拿手帕掩着面咳了半天,在心里暗暗记了林彦玉一笔,这哥怎么如此没谱,什么话都往外说:「您误会了,我倒也不至于看中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娃娃……」 「是吗?朕听你哥哥说,你对甄家小子的印象可是不错。」 上皇缓缓拈鬚:「真要是看上了就说实话,甄应嘉煳涂归煳涂,可是罪不及子孙,他这案子牵涉不到甄家小子。」 林琢玉无语凝噎,上皇这话看似体贴,实际上全是警告。 罪不及子孙的前提是事不及子孙,倘若甄宝玉和甄应嘉是同谋,那他们俩就应该是主犯与从犯的关系,就算想要不牵涉甄宝玉也做不到。 而且,这个案子牵涉不到甄宝玉,不代表别的案子牵涉不到,甄应嘉的案子一路查下去,不定查出什么东西来,万一查出造反谋逆来,甄宝玉的小命估计也就交代了。 这事儿闹的,她本来还想徐图缓进呢,没想到让林彦玉三句两句就给她卖了。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是上皇先打听的,那就别怪她嘴上没有把门的了。 反正她也是被林彦玉给坑了不是? 林琢玉轻咳一声,看准上皇老神在在喝茶的功夫,柔声道:「印象虽然不错,倒不是因为我倾慕他,而是另有原因———毕竟是您的孙子,我高看一眼也没什么不对的吧?」 这下被呛到咳天咳地的变成上皇了:「咳!你、你说———咳!」 林琢玉一脸无辜,还上前给上皇顺了顺气:「我本来不想说的,是您老人家自个儿非要问,这下可怨不得我了不是?」 第145页 上皇说不出话来,只能拿眼睛瞪林琢玉:那也没让你挑这时候说吧! 好容易等上皇缓过气儿来,斜了一眼林琢玉:「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地说!」 林琢玉倒是很坦然,竹筒倒豆子一般地都说了:「是甄宝玉上次上门拜访的时候告诉我的。」 「他说你就信?万一他和甄应嘉串通好了煳弄你呢!」 上皇神色不豫,任是谁发现自己当年的煳涂事儿被广而告之了,心情恐怕都好不到哪里去,更让他不理解的是,林琢玉居然就这么信了甄宝玉的话———脑子呢? 林琢玉略去了自己与甄宝玉的渊源以及甄宝玉的前世经歷,将甄宝玉偷藏宝图的经过和盘托出:「其实现在让甄应嘉焦头烂额的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甄宝玉给他搞出来的,如果甄宝玉不偷藏宝图,甄应嘉如今还是雄踞一方的甄太岁,可是如今,他却成了陛下的阶下囚,这应该算甄宝玉的功劳。」 「如果甄应嘉想以这样的方式换甄宝玉的前途,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以目前的景况来看,陛下只要拿住了叔父递交的证据,砍了甄应嘉问题并不大,倘若甄应嘉死了,甄宝玉一个人在京城又能做什么呢?」 上皇冷笑:「你就不怕甄应嘉这是以退为进,让甄宝玉骗取你的信任,从而藉机脱身?」 林琢玉摇摇头:「可是甄宝玉盼的就是甄应嘉死,他的计划就没给甄应嘉留活路。」 「狡兔尚且有三窟,难道甄应嘉就不会给自己留后手?」 上皇冷哼,在心底再次决定查一下甄家的小子,到底给林琢玉灌了什么迷魂药? 以林琢玉的脾气,居然会主动给甄宝玉讲好话,太阳从北边出来了! 林琢玉依旧摇头:「他有后手,难道咱们就没有后手吗?就算他真的有后手,把甄应嘉弄死,对我们又有什么坏处?」 「更何况,如果他真的要留后手,何必将藏宝图的解法也和盘托出?这样做,是断了江南甄家的命脉,如果陛下真的将甄家宝藏一网打尽,留下一个去了獠牙与利爪的甄家似乎也无可无不可。」 「退一步讲,就算陛下始终不放心甄家,但甄家没了逐鹿之力,怎么处置,也不过陛下一句话而已。」 上皇面色依旧微沉:「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信那个甄家小子了?」 林琢玉摇摇头:「不是我要信他,而是他想取信于今上和上皇二位圣人。甄家的宝图和甄应嘉的命,算是他奉上的见面礼,见面出手便如此阔气,信他一回也未为不可。」 上皇冷冷道:「才十一岁的小子,能有这么深沉的心机?只怕他是被人利用!」 「那不是更好吗?我若是陛下,巴不得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便可以渔翁得利了。」 「更何况,身负父母血仇,就算是少年老成也并不奇怪,忠颖王世子十一岁时,也未见得有多么天真烂漫。」林琢玉无辜眨眼。 上皇被噎了个半死,他这一辈子,把儿子祸害得够呛,想到忠颖王,再想想义忠亲王,上皇忽然就提不起兴致针对甄宝玉了。 儿子辛苦一生,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倘若甄宝玉真是义忠亲王的儿子,只要他不造反,在江南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 上皇跟皇上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此,皇上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不管甄宝玉是谁的儿子,只要甄家有造反的心思,就得把这苗头及时掐断;但是对于上皇来说,皇上是儿子,义忠亲王也是儿子,细算起来他还更对不起义忠亲王一点,想要一碗水端平,也得先把欠义忠亲王的给补上不是? 上皇嘆了口气,看了林琢玉一眼:「朕是管不了你了,但往后甄宝玉若要有什么动作,你需得先知会朕一声,至于太后和皇上那儿,先不要露口风。」 林琢玉乖巧应下,她又没活腻味,这件事让上皇知道还则罢了,要是让皇上和太后知道,她就可以收拾收拾给自己和甄宝玉收尸了。 不过,虽说如今是并行险着,好歹误打误撞也算把甄宝玉的身份在上皇面前过了回明路,只是这过程也未免太艰险了。 林琢玉直到退下时,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天地良心,她刚才已经分心琢磨假死药怎么配置了。 …… 送走上皇之后,林琢玉不由分说,提着鸡毛掸子把林彦玉追得满院子乱跑,林彦玉一边跑一边叫苦:「当哥哥的也是关心你不是!你看那甄家哪像有个好人,你要真是看上了甄宝玉,往后还能有太平日子过吗!」 林琢玉咬着牙在后面狂追:「即便如此,有你这么上去就告状的吗?你就不怕上皇差了念头,觉得咱们跟甄家勾结,把咱们也一併处置了!」 林彦玉先前说了好些话,这会儿气喘吁吁,已经没力气回嘴了,只能在心里偷偷反驳。 以林家和甄家现在的关系,但凡不是傻子,都不会怀疑林家与甄家勾结吧! 世上还有这么勾结的呢,盟友卯足了劲儿要置对方于死地? 再说了,他肯把话跟上皇说,本身不也是投诚的一种表现吗?王子腾不想掺和甄家的事儿,想借他的手向上皇透个口风,他不想帮王子腾是一回事,想不想帮上皇那是另一回事了。 林琢玉也是有苦说不出,和甄宝玉的关系是无论如何不能跟别人说的———说了对方也未必信,可是不说,林彦玉就很有可能再像今天这样,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第146页 这还有救吗? 林黛玉不明所以,只能在一旁瞧着,顺便吩咐丫鬟让小厨房准备些吃食:「琢姐姐和彦哥哥都是天塌了也安步当车的人物,今儿难得多跑动了几步,怕是要累坏了。」 秦灾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林家兄妹俩猫捉老鼠一般的场景,不由得微微牵动唇角:「怎么,为来年春蒐做准备,在家演习骑射呢?」 林琢玉嘴角抽抽,下意识地将鸡毛掸子藏到身后:「殿下说笑了。」 林彦玉如遇救星,刚倚着迴廊的柱子喘了口气儿,就听到了林琢玉下一句话:「这种级别的猎物,守株以待就是了,遣几个人在后面追一阵子,都用不着弓箭,他自个儿都能把自个儿累趴下。」 林彦玉:…… 这可真是亲妹妹! 秦灾似笑非笑地看了林琢玉一眼:「话也不是这么说,逐兔还需上等鹰犬,靠你这两条小短腿怕是不行的。」 林琢玉眉梢一挑,微笑:「太对了,这不是正等世子爷您来呢吗?」 秦灾眉头一拧,沉声:「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敢拿他这个忠颖世子开玩笑。 林琢玉一脸无辜:「哪敢?只是世子爷长于骑射,一定豢养不少上等鹰犬,可供鞍前马后,我们兄妹都是柔弱文人,家中哪有那等勐禽。」 真正的柔弱文人林彦玉当场无语。 秦灾显然也对林琢玉这种大灰狼愣装小白兔的行为非常无语:「林大姑娘铁齿铜牙,锋利异常,胜过无数勐犬。」 林琢玉捏着鸡毛掸子,微笑:「忠颖世子闻风而至,耳聪目明,赛过上等猎鹰。」 秦灾:……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来意,秦灾也不兜圈子,直接了当:「皇上让我来问问,你今儿跟老爷子说什么了,怎么他回宫之后跟丢了魂儿一样。」 林彦玉适时出来缓和了一下气氛:「那个……正堂里已经准备好了茶点,请世子爷移驾。」 按道理来说,秦灾上门,林琢玉是不用作陪的,但上皇是跟林琢玉单独交谈的,秦灾去问林彦玉肯定是一问三不知,也只能拉上林琢玉一块去。 路上,秦灾故意落后一步,和林琢玉并肩:「你真是一刻也不得安生,总要掺和进一些与你无关的事,偏偏又不长脑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皇上家的事少管,一着不慎,命都得搭进去。」 林琢玉默然,其实这话她也在心里回答过无数次,秦灾的话是好话,但说得太晚了:「身不由己的人,原也不止你一个。」 秦灾没再答言,只是微微冷笑。 也罢,皇上家造的孽多了去,多林琢玉这一个不多。 到了正堂,秦灾也没兜圈子:「皇上和太后都想知道,你这给老爷子灌的什么迷魂药,他这一下午连个甄字儿都听不得,皇上要跟他商量甄家的案子,他也不听,扭头倒是跑到太庙去了。」 林琢玉嘆气,拔出萝蔔带出泥,不说吧,难为了自己;说吧,上皇那边也没那么容易开交:「其实你大概也猜得到,何必非要来问我呢。」 「话是这么说,但你不给个准话,我也不能瞎猜吧。」 秦灾也不搭茬,别回头他跟皇上那边说了,林琢玉这边来个一推四五六不认帐,锅全让他背了。 林琢玉眨了眨眼,微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王子腾下午来的时候,交代了一个消息,让上皇陛下一下子就听郁闷了。」 林彦玉在一旁一脸蒙圈,王子腾说了什么,他怎么不知道。 秦灾好整以暇地等着林琢玉开口,林琢玉清了清嗓子:「他说贾宝玉和甄宝玉相貌过于相似,怀疑贾宝玉和甄宝玉是一母同胞,被甄家送到贾家抚养。」 林彦玉和秦灾一起愣住,半晌,秦灾回过神来:「七月十五烧草纸,你煳弄鬼呢!贾宝玉不姓贾,关老爷子什么事儿,能把他郁闷成这样!再说王子腾干嘛上赶着说这件事儿,这事儿跟他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林琢玉煞有介事地点头:「有啊,贾宝玉名义上的生母王夫人,就是他的亲妹子,贾宝玉按说应该是他的亲外甥,亲外甥莫名其妙被人掉了包,你说王子腾急不急?」 「贾宝玉是谁家的孩子对上皇来说不重要,但是贾代善的孙子如果不姓贾,那就对上皇是个很大的打击了,上皇对贾代善的印象可着实不一般。」 秦灾忍了又忍,没直接戳穿林琢玉的鬼扯:「还有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再说下去就闹出人命来了。」 林琢玉耸肩,并不是她非得想要扯谎,而是甄宝玉的身份一旦说破,皇上和太后未见得能容得下他,甄家的嫡子,义忠亲王的遗孤,这两个身份无论拿出哪个,都值得皇上朝他下手。 可要真是那样,甄宝玉也太冤枉了一些,他费尽心思把甄家扳倒,结果自己也被自己挖的坑给埋里头了。 秦灾微微嘆气,站起身来:「既然你非要这么说,那就算了。」 林琢玉犹豫了一下,也站起身来:「详细的情形,我答应过上皇不能往外说,反正你也猜得到,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但是甄宝玉这个人,还是动不得的。」 「我知道。」 秦灾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其实就算你说实话,我也有办法摆平。」 林琢玉拧眉,甄宝玉的存在,对于皇上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威胁,皇上会这么轻易地罢手? 第147页 秦灾却没再说话,只是迳自离开了。 …… 「她是这么说的?」 皇上拧眉:「这个林琢玉,居然也学会煳弄朕了。」 「事关性命,虚与委蛇也没什么奇怪的,她这边说了实话,那边老爷子可能就要瞪眼杀人了。」 秦灾微微垂眸,平静道。 「话即便如此,跟朕和太后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皇上摸着拇指上的扳指,沉吟片刻:「甄宝玉那边,还是要多上心。」 其实派秦灾去林家,也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下自己心中的猜想,太后早就从上皇那里逼问出秦宝的下落,再算一算时间,不难猜出,秦宝就是如今的甄宝玉。 想到甄宝玉,便不免想到他父亲义忠亲王,上皇的心情不佳也可以理解。 皇上现在考虑的,便是如何处置甄宝玉了。 他正在沉思,忽然察觉到一束冷厉目光,抬眸看时,正是秦灾:「此事如何拿捏才算得当,还请陛下三思。」 皇上恍然,忽然意识到什么,轻咳一声:「罢了,只要甄宝玉真如你所说,与甄家貌合神离,朕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不可……你且下去吧。」 等秦灾走后,太后看了皇上一眼,抱怨:「斩草不除根,只怕是春风吹又生,那可是义忠亲王的儿子!」 皇上摇摇头,沉声:「如果朕容不下义忠亲王的儿子,那忠颖亲王的儿子又当如何对待?」 太后也噎住了。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第81章 ◎纠结◎ 皇上也很无奈, 这世上没有哪个君王是不多疑的,即便他的登基,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踩着义忠亲王和忠颖亲王的鲜血走上去的, 但是如果真的有机会,他对疑似义忠亲王血脉的甄宝玉也不会手软。 但, 现在的情况, 并不容许他那么做。 真要是砍个甄宝玉如砍瓜切菜就好了,可实际上,他连杀甄应嘉都未见得有十足把握,这还是背后有上皇支持的情况下呢。 要杀甄宝玉, 甄家先不说,上皇就得想方设法给他使绊子。 远了不说,上皇只要把甄宝玉的身份一揭露, 他这个皇上也就不用要脸了———兄长被污衊造反愤而自杀,就留下这么一个遗孤,还要赶尽杀绝,当的什么皇上!还有点羞耻之心吗! 如果是别人说的, 哪怕是甄应嘉亲口承认,皇上也可以闭着眼睛当死, 权当他放屁, 可是亲爹的话, 无论如何不能当屁放了。 甄应嘉现在虽然在京城, 可是甄家和平安州都憋着坏呢, 他这边藐视圣意, 那边儿正好可以合起伙来清君侧, 现成的把柄直接递进人家手里了。 再者, 鸟尽弓藏, 兔死狐悲的事儿,宫里头见得多了,他这边敢对义忠亲王的遗孤下手,那边儿秦灾和忠顺王心里就得琢磨琢磨了。 义忠亲王这死了多少年的老鬼都容不下,能容他们两个活王爷? 忠顺王原就是皇族贵胄,如今又接手了冯家全部的生意,皇上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且不能就这么放他走了。 秦灾就更不用说了,西北边陲到现在也还是只认他一个。 当年忠颖亲王愤然离京之后,西北军没有动乱造反,纯粹是为了忠颖亲王的清白———倘若他们造了反,那就坐实了上皇对忠颖亲王的怀疑———可是他们从此也不认皇上了。 忠颖在的时候认忠颖,忠颖不在了认秦灾,秦灾要是有点什么变动,西北军只怕就真的坐不住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秦灾明明看上皇一万个不顺眼,却还得待在京城,和皇族中人相处,他是西北安稳的保障,皇上不可能放他在自己的掌握之外。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现在甄宝玉如果死了,是他干的也得是他干的,不是他干的也得是他干的,这口黑锅他是背定了! 甄宝玉不是甄应嘉,甄应嘉死了,整个京城怕是要敲锣打鼓三天,甄宝玉要是死了,他接下来的日子绝没有顺顺噹噹的———义忠亲王虽然人没了,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忠颖亲王身为嫡次子都手握西北军,义忠亲王这嫡长子能毫无势力? 虽然皇上已经登基,看起来似是坐稳了宝座,可屈指算来,当年那件惨案如今也才过去十一年而已,现在朝堂上的势力少说也有一半是当年的亲歷者,里面忠于义忠亲王的人也不在少数。 现在他是皇帝,这些人当然要忠于他,可他要是对甄宝玉下手,那有些人怕是就要动些心思了。 甄宝玉的身份,只怕这些人叶门清,毕竟甄宝玉的身份,甄家肯定不会主动知会,如果不是义忠亲王的人开口,那就得是甄宝玉刚出生三天就记事,才能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了。 这些道理皇上不说,其实太后也会懂,只是太后有些不甘心而已。 义忠亲王虽然是被冤枉的,但上皇对甄宝玉的态度,让太后隐隐觉得有些危机。 毕竟,皇上乃是庶出,他的皇子们都是上皇的庶孙,而甄宝玉则是上皇的嫡长孙,万一上皇脑子发了昏,想把帝位传回嫡系一脉呢? 这事听着不太靠谱,可是看看上皇这么多年的表现,他就不是个靠谱的人! 是,如今皇上已经坐稳了龙椅,上皇想把皇位传给甄宝玉也是师出无名,可倘若甄宝玉造了反呢? 甄宝玉是义忠亲王的儿子,他要造反,难道皇上跟他说,虽然你爹是嫡长子,但是他已经死了,皇位到了我手里就不可能还给你? 第148页 说白了,倘若义忠亲王不死,这皇位能有皇上什么事儿! 太后揉着额角,深深地嘆了口气,在心里骂了上皇千遍万遍,转念一想:「这里头怎么还有林家的事儿呢,林家跟义忠亲王府怎么能有关系?」 也真是奇了,就算甄宝玉是义忠亲王的儿子,他跑到京城来,不找姓甄的,不找姓秦的,跑去找姓林的自报家门,这是个什么道理? 林如海其人太后依稀有印象,他是前科探花,列侯出身,又娶了贾家的小姐,在京城里也是个人物,可问题是他中举的时候,义忠亲王已经不在了,更无从谈及交情。 至于林饮鹤,他不是皇上的人吗? 皇上瞧着太后的表情,就知道她在疑惑什么,苦笑一声:「母后可记得,林饮鹤殉职之时,是什么身份?」 太后点点头:「内卫统领啊。」 这她当然不会忘,当年倘若不是林饮鹤,皇上哪有机会活着回来坐上皇位? 皇上嘆了口气,又问:「那母后是否还记得,朕那时是什么身份?」 太后凝神思量片刻,忽然呆住。 皇上是上皇的第三子,朝廷里的忠和亲王,当时司掌礼部与兵部。 确实是有实权,但也确实不是当储君培养的,上皇的暗卫、宫里的内卫、京城的御林军、西北边陲的驻军都不在皇上手里,皇上说是管着兵部,其实就是处理各地军务外加发军饷———还得找管户部的忠顺王批准。 问题是,内卫既然不归皇上管,内卫首领怎么能是皇上的人? 太后的表情突然复杂起来:「林饮鹤,他是——」 「他其实是义忠的心腹。」 皇上笑了一声,这事儿上皇误会了,太后不知道,普天下知道真相的大概也就他和王子腾了———现在也许可以加上一个甄宝玉。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肯定了解自己。 内卫原就是独立于暗卫的存在,虽然二者职务几乎相同,但暗卫是上皇的人,只要上皇活着一天,就不会有第二个主子,勐虎垂老,不废齿爪。 忠颖亲王远在西北,这样的距离无法掌控内卫,也没必要去联络一个内卫统领,西北这一亩三分地儿还成天闹乱子呢。 忠顺亲王早早就被派去管钱了,即便他想插手内卫,义忠和上皇也显然不可能让他碰兵权,给钱又给兵,咋不直接给皇位呢?还得等他自己造反来拿,多麻烦。 至于他自己,更是确定自己从未拉拢过林饮鹤。 那么林饮鹤自然就是义忠亲王的人了。 他原本只是猜测,等后来拉拢了王子腾之后,就转为肯定了。 内卫不是他的人,但内卫里面确实有他的眼线,比如副统领王子腾。 当年义忠亲王自尽、忠颖亲王出走、忠顺亲王闭门不出,这千斤的担子突然压在他身上,说没昏了头那是假的,他早知道上皇十分重视两个嫡子,根本没想过自己还有继位的可能,原本已经打算老老实实安心做一个贤王了,万没想到这馅饼突然掉他头上。 他熬过了起初的惊喜,之后便是极度的恐慌,这个节骨眼上,皇族喋血,京城内乱,乱贼蓄势,外敌入侵,谁敢肯定自己接得下这样的担子? 最起码,他在刚接下这个担子的时候,就接连出过好几次昏招,比起当时的上皇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没有林饮鹤捨命挽狂澜,他现在未见得有命坐在这个龙椅上。 林饮鹤虽是义忠亲王的属下,却以生命为他铺就为皇之路,这种时候如果囿于派系之别,对林家遗孤不管不顾,皇上觉得自己没那么厚的脸皮。 可是话又说回来,帮他铺路,不代表林家兄妹就不会忠于义忠亲王,这不是,甄宝玉都不用开口,林家这边就替他说话了。 事实如此,皇上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有个林家在中间搅局也算好事,林琢玉能把上皇说郁闷了,就比把他说郁闷了要强。 最起码,甄宝玉若要造反,留着宝图和甄应嘉的命,成功的概率会大一些———前提是那宝图里的宝藏还在。 皇上思及此处,目光在案上的奏摺之间转了一转,忽然有了个新的主意,不由得眯起眼睛来,暗忖。 林家兄妹,乃至秦灾和上皇的心思,也许可以藉此机会一併查实了。 他这般想着,挥手喊来了戴权,低声吩咐了几句,顶着戴权和太后见鬼一样的表情,悠然道:「行了,下去拟旨吧。」 戴权一脸为难:「陛下,这能行吗?这……这怕不合规矩啊!」 「朕说的什么你没听清?照办就是了。」 戴权偷偷拿帕子揩了揩汗,弓着身子下去准备了。 …… 林家。 接了圣旨,林家兄妹俩也都是一副被雷噼的表情,林彦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吞吞吐吐地开口:「戴公公,这……圣上不是拿我们兄妹寻开心吧?」 戴权在宫里头小半辈子了,可也没见过这样的旨意,不过稀奇归稀奇,皇上的吩咐他听得真真儿的,绝不可能出什么岔子:「林小爷这话就是拿老奴开心了,皇上是金口玉言,能随便跟人开玩笑逗乐子吗?况且这件事本来就与如帝姬有关,皇上把事情交给您二位,也是合情合理的不是?」 林彦玉和林琢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第149页 事情是与他们兄妹有关没错,可是凭什么就应该归他们兄妹俩管? 第82章 第82章 ◎旨意◎ 皇上的旨意倒是简单, 但这短短几行字,却把林家兄妹的心弄得七上八下。 圣旨里一共讲了两件事,第一件比较好理解, 也是对外宣称的说法,就是让林彦玉和林琢玉回一趟扬州, 协助林如海审理甄应孝一案。 这事虽然有些突然, 但也并不算突兀,毕竟甄应孝曾经拦过林琢玉和林黛玉的马车,也算是冒犯了两位如帝姬,而这件案子是在江南审理的, 如果需要人证的话,只能是林家姐妹回江南去。 不过,皇上的说法是协助林如海审案, 林家兄妹虽然身份都不凡,可偏偏没一个人是能参与这种大案的。 当然,皇上也不是没考虑到这个问题,于是「贴心」地给二人准备了两个帮手———王子腾、秦灾。 林家兄妹无奈, 但明面上皇上的心思可是太正常不过了,审案总得要三堂会审, 不能只听一方的说辞, 现在甄应嘉在京城受审, 甄家没有个主心骨, 万一林如海玩弄权术, 冤枉好人呢? 所以, 甄应嘉要审, 但甄应孝也要审, 既然甄应嘉已经在京城受审了, 也没必要把甄应孝折腾过来,所以皇上非常贴心地派了人过去审———林家兄妹、王子腾、秦灾。 当然,皇上的说辞是王子腾为主审,林家兄妹既是人证,也和秦灾这个忠颖王世子一样,是监审官。 这几个人里,王子腾是甄家的亲戚,林家兄妹是林如海的亲戚,秦灾则是代表了皇上,如此安排,自然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如果只是这样一件案子,那倒也没有什么,表面上看一行人立场各异,但实际上大伙儿都是皇上的人,这案子只要摸准了皇上的心思,是绝出不了岔子的。 真正让林家兄妹头疼的,是皇上的另一道暗旨。 在暗旨里,皇上交代了让他们这一行人去江南的真实目的———把甄家宝藏给端了。 林琢玉理解不了,这种事难道不应该交给内卫去办吗?交给他们兄妹算怎么回事! 就算有王子腾和秦灾两个帮手,这事儿也太奇怪了,不说别的,他们四个得带多少人,才能把甄家那些珍藏密敛的宝藏,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 林琢玉心里这个郁闷,不由得暗暗琢磨,难道是皇上想找个藉口弄死他们兄妹? 可是这也不对啊,真要是这样的话,皇上也犯不上这么麻烦,只要派几个内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都干掉了。 再者,这也没必要啊,如果皇上想对甄宝玉下手,真正该注意的是上皇,把他们这些人调到江南又能改变什么? 林琢玉想来想去想不通,可是年关将近,皇上给他们定的行程是过了十五就动身,林家兄妹俩再怎么疑惑,也得先把这个年过好了。 …… 腊月廿九。 年关已近,各府里都人来人往,到处都是送礼、拜年、赴宴、採买的人,唯有贾家门前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贾珍心里憋着一股子火儿,他这些日子虽然没什么实际损失,但名声较从前可是一落千丈。 「贾宅」的名声跟「宁国府」自然不能同日而语,「疴屎胡同」倒是传得比「宁荣街」还要响亮些! 这些日子以来,他那些亲旧故交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实实在在的亲戚也是礼到人不到,摆明了以后只有表面交情。 人家不来亲近他,他也没脸上赶着去人家家里拜会。 越是这么想,贾珍就越是深恨隔壁西府。 要不是贾母和王夫人惹出这么多祸事来,家里能到如今这个地步? 郁闷归郁闷,但贾珍还是得去西府一趟———本来贾家就没什么愿意跟他们往来的亲戚,倘若自家亲眷再不互相拜谒一下,这个年关,贾家门前怕是只有鸟兽到访了! 贾珍没带贾蓉和秦氏,秦氏有了身子,贾珍怕她在西府里有个什么闪失。 虽说东府到西府里没多少路程,但西府这地方什么岔子不能出? 贾珍算是服了,为了自个儿的孙子,还是小心为上吧! 其实,不论贾珍这边儿是个什么光景,西府这边都只会比他更惨,贾珍和尤氏进了老太太的院子时,第一反应就是皱起了眉头。 甄家是给了不少的金银细软,但老太太这边用银子的地方也不少,今年没了各处田庄的租子,如果不靠甄家这点银子,只怕连年关都过不去。 再庸碌的人,到了这时候也知道为子孙计了,因此由老太太做主,用这笔银子在京郊又添了点田产,虽然不多,至少收上租子来,还能让这些主子们混个温饱。 田地买下了,剩下的银子就不多,甄家是有事相求于贾家,但甄家也不是冤大头,上京一共就带了那些银子,除去甄宝玉的吃穿用度,余下的全都给了贾家。 王夫人不是没有试探过甄家,看看能不能像当初对冯家一样,从她们手里再榨出点油水来。 但甄家这边的态度很明确,始终表示家主不在,自己手里能做主的银子有限,倘若贾家还想再多要一些银子,那就得先想法子,把甄应嘉放出来。 如今王子腾死不松口,老太太心里不免有些发毛,虽然依旧不认为皇上会杀甄应嘉,但也不敢再向甄家保证什么了。 第150页 于是,贾珍和尤氏进门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就别提多寒碜了。 倒不是说西府的宅子破败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国公府邸就算是撤了牌匾,规模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宅院能比的。 但,倘若这偌大的宅院,里头只零星挂了几丈红绸呢? 不独是院子里的装饰,屋子里也很可怜。 各屋的下人也没裁新衣,只是腰间系了块红布,就算是过年的装扮了,各个主子身上也没有新服色,每个人穿了件红色衣裳,就当是沾喜气了。 贾家这些人里面,最体面的还得数贾宝玉了,虽然他穿的也是旧衣,但他的红衣裳太多,矬子里拔大个儿也能挑出一件偏新的来。 其他人就未必了,尤其是邢夫人和王夫人这个年纪,正是丢红丢绿的时候,两个人至新的一件红衣裳也是十几年前的,现在穿出来,过时的同时更添一份寒碜。 不过,即便是贾宝玉,此时也不如甄宝玉丰神俊朗。 甄应嘉虽然身陷囹圄,可是皇上没审没判,甄宝玉就不能按甄应嘉有罪那么穿衣裳,好像盼着皇上给甄应嘉定罪似的,太不吉利。 因此,甄宝玉这日也是一席大红地儿织金背鹡鸰衔芦斜领袍,头上是嵌红宝石的金冠,腰间是金镶玉的带钩,都是簇新的。 贾珍进来,先按规矩给长辈见了礼,又受了晚辈的礼,轮到甄宝玉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甄世侄龙章凤姿,风神俊秀,将来前途定是不可限量,正所谓「英雄出少年」,我们这些老朽实在是见之形秽啊。」 甄宝玉微微一笑,又朝贾珍行了一礼:「世翁谬赞了,小侄如何敢当,唯有尽心修习,方不负世翁厚望。」 贾珍也无可无不可,他与甄宝玉本就没有交情,只是听说甄宝玉小小年纪就成了举人,再想到自家这么多晚辈,除了捐班就是白丁,硬是没有一个从科举正途出身,心下感慨罢了。 王夫人心里便有些不乐,总觉得甄宝玉无非是占了胆大这一条而已。 一个世家公子,不声不响跑出去三天没有音讯,甄家居然也没从考场把人逮回家,可见这家教也不过如此。 考科举这种事,贾宝玉也不是做不到,不过是懂规矩,不肯私自应试罢了。 如果两年前让贾宝玉去考科举,现在哪里还轮得到甄宝玉出名? 贾宝玉这些日子的心情也不好,见贾珍来了,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朝他道:「珍大哥哥,你平日里见多识广,往后出去应酬的时候,能不能替我留意一下袭人和晴雯的下落?老太太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有她们的下落,不管多少银子,都肯赎她们回来的。」 贾珍直接被贾宝玉的天真镇住了。 世家大族发卖出去的上等婢女,但凡是有里有几个闲钱的,没有不抢的。 一是上等婢女不比那粗使丫鬟,个个儿都是娇生惯养的,等闲的活儿不上手,但又比官家小姐多一分恭顺,伺候起主子来也是熟门熟路,也免了自个儿教导了。 袭人和晴雯这样品貌都不差的丫鬟,如果造化到了,这会儿说不定已是人家的妻妾,哪有回府当差的道理。 倘若命苦一些,进了秦楼楚馆,那就更没有赎回来的道理,世上哪有世家公子找两个青楼女子伺候的? 倘若命不好不坏,被人赎去当了婢女,那就更不可能回得来。 一般人家,老爷公子身边跟的都是小厮,夫人小姐们身边才是丫鬟,他再有本事,难道还能到人家内宅去瞧瞧,夫人小姐身边伺候的人里头,哪一个是袭人,哪一个是晴雯? 远了不说,就晴雯和袭人的模样,他自己都记不清呢! 再是通家之好,也没有跑进人家内宅去左看右看的,连他对西府里的人都是这样,何况是别人家! 贾宝玉居然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也算是想瞎了心了…… 第83章 第83章 ◎新年◎ 甄宝玉到了此时, 也唯有嘆息而已。 他虽非无情之人,但死生各有定数,他前世是贾宝玉的时候都留不住袭人、救不了晴雯, 何况现在是个外人。 王夫人心里更不痛快,东府和西府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哪, 可这个年关, 东府还真就是眼看着西府在这里苦熬。 想想去年,京里下了一场大雪,王夫人不知赴了人家几场赏雪宴会,如今却只能对着贾宅里几张老脸皮———还有碍眼的甄宝玉! 甄家的案子悬而未决, 贾家其他人都为此揪心,唯独王夫人觉得称心如意。 这案子最好是往大了审,判甄应嘉一个死罪才好! 这样, 甄宝玉就是罪臣之子,断然越不过贾宝玉去。 如今这样拖着,要是拖到了春闱…… 王夫人不动声色地掐着手里的佛珠,甄宝玉太小了, 目前看来也算老实,想让他落榜, 还是要出一些奇招。 比如, 让他染上点儿什么病。 又或者是, 撞点什么邪。 就在这时候, 外头有人来禀:「回主子, 马道婆来请安了。」 王夫人心头一喜, 不由得垂了眉在心里暗笑, 她才冒出这个念头来, 马道婆便上了门, 说不是天意又有谁信? 马道婆穿着一身水田衣,夹着一个布包进来了,先给诸人磕了头,又打开布包,将里面的符交给贾母身边的鸳鸯:「闻说贵府近来有些不好,原想着早些过来,与诸位主子做个消灾的法事,只是又怕府上忙乱,顾不上这个,如今大年节下,见府上清净了,这才敢上门来。」 第151页 贾母歪在榻上,嘆了口气:「难为你还想着我们。」 一面吩咐看座奉茶,马道婆道了谢,坐下喝了一气儿茶,又笑道:「按说其实也不消府上吩咐,我也该尽尽心才是,只是如今年关,正是供佛的时候,各府里都发了愿,也有做法事的,也有点长明灯的,倒把我忙个不了,等得了闲,已是这个工夫,索性先送了符过来,拜会拜会,也讨老太太的示下,究竟怎么个弄法儿。」 贾母嘆了口气:「我们如今也不比往年,这法事且免了吧,你替我在佛前供上一盏长明灯,表表心意就是了。」 又看向甄宝玉:「甄哥儿怕是不认得她,她是我们府上你宝兄弟的寄名干娘,姓马,也是个出家人,平日里与人消灾祈福,最是灵验的。」 王夫人轻咳一声,接口道:「如今甄老大人的官司悬而未决,甄哥儿若是有心,倒可以在庙里做点法事。」 「再者,转过年来就是春闱,甄哥儿也可以给自个儿祈个福,求佛祖庇佑,将来金榜题名。」 马道婆看了甄宝玉一眼,倒是唬了一跳:「可真奇了,太太不说,我还当这位甄哥儿是咱们宝玉呢。」 一边说,一边扭头四下里找,见宝玉站在贾珍旁边,不由得拍了拍头:「虽是我老眼昏花,然而两位哥儿的模样也真是稀罕,若非宝玉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一定以为太太把宝玉的亲兄弟喊出来了。」 王夫人微微一笑:「这是江南甄大人的公子,和咱们宝玉倒是极有缘分,只是年纪小一岁。」 甄宝玉看了马道婆一眼,忽然笑道:「不知做法事,要些什么东西?」 马道婆笑道:「也没个定例,我们都是作惯了的,您只说个数儿就是了,庙里自然照您的吩咐预备。」 甄宝玉便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百两一张的银票来,递给马道婆:「那就请师父替我父亲做场法事,保佑他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唯有这样,才能让甄应嘉眼睁睁看着甄家败落,而又无能为力! 马道婆见了银子,一时间眼都直了,又觉得太过失态,连忙念了几声佛,满脸堆笑:「这位哥儿真是有孝心的,老大人有福了!」 王夫人神色微沉,从甄宝玉的出手来看,甄家在京城的银钱用度绝不会低。 虽然早知道甄家哭穷的话不过是託词,但真看到甄宝玉豪掷百金的举动,王夫人还是心内不乐。 自家连几件红色的新衣裳都找不出来,甄宝玉居然能拿一百两银子做法事! 不说王夫人,连贾母的神色都有些沉了。 王夫人深吸一口气,笑着看向马道婆:「你且慢一步走,我也有个法事要你做,只是我的愿心多,这会儿说不完,等下你来我那里一趟,我细细说与你听。」 马道婆又转过身应了。 甄宝玉默然看了王夫人一眼,又垂下眸子来。 …… 马道婆跟着王夫人进房,王夫人招手示意她坐下,如今除了老太太身边和大太太那边服侍的人还多一些,她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彩云,便打发彩云去门口守着,又看向马道婆,试探道:「你平日里与人做法事,想来都是往积德行善里做的吧?」 马道婆欠着身子坐下,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王夫人房间,见除了简单的家具之外,一应装饰用具全都不见,连墙上都斑驳了许多,在心里暗暗计较。 看来外人所言不差,这宁荣二府的确是没落了。 自己原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平日里不来倒罢了,大年节下总还是要过来看看。 毕竟年关将近,各府里都收了租子来,手里总还是宽裕一些。 不过今日前来,看着贾家这幅模样,想是也没什么捞头了,一盏长明灯值个什么? 倒是这位二太太,话里有几分意思。 马道婆咧开嘴,笑了:「瞧太太这话说的,谁做法事不是往好了做呢?要是想损自个儿的福气,索性一条绳子吊死,也不用来找我们了。」 王夫人微微一笑:「那若是要你做个损福寿的法事,你会是不会呢?」 马道婆一听便来了精神,先念了一声佛,又笑道:「太太问这话,可是把我给看扁了,说句造孽的话,能耐自然是有的,只是平日里不做罢了。」 王夫人掐着手里的佛珠,笑问:「这可奇了,难道来找你做法事的人,心里都没个暗恨的人,竟是个个儿都是菩萨佛爷?」 马道婆轻咳一声,笑道:「有没有的,我哪里有功夫计较那么多,不过是人家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罢了!横竖是人家的事儿,我是不敢打听的,只怕是说多错多!」 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也笑道:「这才是有道行的人说得出的话!」 她便转身下了炕,从地下的柜子最底部掏出一个小布包来。 王夫人持家多年,若说是一点积蓄也没有,显然也是不可能的,虽然绝大部分的积蓄都被忠顺王府抄走了,但有一间药铺,是她和王子腾的夫人合力开的,名义上寄在了王子腾的名下,地契房契在王家那边,没有被忠顺王府抄去。 年关将近,铺子也送了利银分红来,足有二百两多银子。 王夫人没声张,预备自己留着用,应付个不时之需,例如眼下这件事。 她将布包打开,从里面掏了四封银子放在桌子上,道:「这是二百两银子,比那甄家哥儿给你的足多了一倍,你且拿了去,回头替他做法事时,却不要做个祈福消灾的,与他做个添祸添灾的,连他带他老子一併都做进去,最好是把他给一下治死,你可敢吗?」 第152页 马道婆瞧见这二百两银子,眼睛都发热了,不由得从炕上下了地,点头哈腰:「太太吩咐了,我是不敢不听的,只是有一件事,我这法事必是有效验的,别的还则罢了,那甄家小哥儿可是以为,我给甄家老爷做的是祈福的法事,倘若回头这甄老爷没了,只怕甄家觉得我这法事不灵验,要同我计较呢,这……」 王夫人微微一笑:「你原是个精明人,怎么到了这时就煳涂起来?」 「甄老爷的罪可大可小,怎么处置还不是皇上一念之间,他要是人没了,你就说这原该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今亏了这场法事,因此只带累了甄老爷一人便止了,甄家倒该谢你呢!」 「再有一件事,方才那甄家哥儿不是说只给他爹做个祈福的法事,不必带着他吗?你如今索性就先使个机关,把他治死,有人问起就只说是父母无德,报应在孩子身上,你原想替他消解,谁知他不肯要,果然就遭了天谴!」 「如此,你挣了两份银子,又有了好名声,还怕没有人求你吗?」 马道婆听得心花怒放,忙不迭地连念了几声佛,把桌子上的银子揣进怀里:「可见我是个煳涂人,哪里能与太太相比,得了太太的指教,我这心里也就有谱了。」 「太太放心吧,那甄家哥儿也就是这几天了!」 一面说,一面又同王夫人叽咕了一会儿,又给了王夫人一些东西:「把这些玩意儿照我说的弄了,暗中搁在那个甄哥儿常近的地方,或者干脆就想个法儿叫他吃了,我在这边暗暗施法,管保叫他有运无命,有命无运,一命呜唿哀哉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第84章 ◎觐见◎ 大年初一, 按照惯例,京中所有诰命夫人和被敕封过的贵女,一律要进宫叩谢皇恩。 按道理来说是应该先拜皇后, 再由皇后领着拜见太后,但前朝那边, 皇上一直推说上皇还在, 自己不敢受礼,连带着后宫这边,也是直接拜见太后了。 当然,妃嫔还是先拜皇后, 再由皇后领着来拜见太后,如此一来也正好与诰命们错开,以示君臣有别, 君王后妃和臣下妻女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贾家如今虽然落魄,但贾母的诰命还在身上,也是要进宫的。 乘轿子到了宫门前,贾母想起上次被抓进宫里告御状打官司, 还是心有余悸,不过这次是先拜太后, 再拜皇后, 见不着皇上的面, 倒也不至于那么恐惧。 但话是这么说, 可真到了这个地方, 贾母仍是浑身不自在。 虽然今日与从前情况不同, 可是单就宫门前这人情冷暖, 世态炎凉, 也够她受的。 命妇入宫拜会, 自然不能是来一个拜一个,得等人全了之后,再一齐进去拜见。 按规矩是卯时一刻入宫朝拜,可是谁也不能那么可丁可卯的,总会提前到个一刻半刻的。 有人来得早,有人来得迟,那来得早的又不能走,自然只能在殿前候着。 这会儿还不到卯正,但长乐宫殿门前已有不少命妇候着了。 瞧见贾母等人来了,一群命妇互相使了个眼色,唇角都含着几分笑,眼底却满是讥诮。 本朝立国也有百年了,还没见过贾家这样的笑话呢。 南安太妃年纪大辈分高,自然是站在众人跟前,她与贾家素有交情,跟贾母尤其亲厚,虽然碍着名声不好上门来往,但这会儿见贾母等人来了,还是不免多关注几分。 眼看着贾府这一家子几个诰命孤独地站在寒风中,连件上等的大毛衣裳都没有,南安太妃倒有几分不忍,便看向一身貂裘,手里还捧着暖炉的王子腾夫人甄氏:「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瞧贾家如今那个模样,想来她们也该是改了。」 「别的人不提,史老太君这么大岁数的人,如今落得这个样,也真是可怜,你家夫君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又有开口的理由,何不替她们求求情?」 「你看你如今是貂裘穿着、暖炉捧着,再瞧瞧她们,何妨就多生出一份善心呢?」 甄夫人嘴角一抽,看向南安太妃的目光带了几分冷意。 好个面慈心苦的老太妃! 您自个儿的姐妹手帕交受了苦,您心疼倒没什么说的,可既然心疼,怎么自个儿不去出头,倒推别人身上来? 真当皇上如今很待见王甄两家? 甄夫人拿帕子掩唇轻咳一声,柔柔地笑开了:「老太妃倒别这么说,贾家再不济,也是白玉为堂金作马,就是穷,也不见得就穷得那么厉害了。您要是真担心,不如把平日做善事的银子拿出来分给贾家一些,也就够贾家安稳度日的了。」 「再者说,老爷他虽然是托陛下的洪福,做了个官,可毕竟也是官身,论地位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了南安郡王的,老太妃现放着亲儿子不求,倒求我让老爷说情,这不是捨近求远了吗?」 「更何况,论远近亲疏,且轮不到我出面呢,老太君自有当如帝姬的外孙女,当贵妃的孙女,这些人不是比我更亲近?如帝姬与太后亲厚,贵妃娘娘更是陛下的心头好,若是她们说了有用,哪里还用我再说?若是她们说了也没用,找我又有什么用!」 几句话,直接把南安太妃噎了回去,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在人前,揭了南安太妃的脸皮。 你自己看不过眼,不亲自去求情,倒逼着别人求情? 第153页 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没有! 南安太妃嘴唇都气得哆嗦了,论身份地位辈分,她哪一样不比甄夫人强? 可这一个小小的甄氏,居然就敢在这皇宫大内对她大放厥词! 甄氏可不管那个,谁让她不痛快,她就得让谁不痛快。 南安太妃再豪横,对上姓甄的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身份,何况她夫婿还是有实权的。 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又是一阵骚动,甄夫人顺着人群目光看去,却是一怔。 那是两顶素白软轿,被几个嬷嬷抬着,一直到了长乐宫门口的大片空地上才停下来。 轿帘掀开,里面的人儿走了出来,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明镜儿似的。 ——这就是那两位如帝姬了。 林琢玉和林黛玉不是第一次进宫,却是第一次跟着这么多人一起觐见太后,尤其是这些人里面还有贾母等人,其实两个人也挺别扭的。 贾母早在看见黛玉的时候,就忍不住红了眼圈,尤其今天是大年初一,别人都是穿红着绿,按品大妆,唯有林家姐妹还是素服。 看着黛玉身上的素服,贾母不免想起贾敏来,心里涌起悲凉。 贾敏在日,是极体贴、孝顺、聪慧、稳重的女孩儿,她出嫁的时候,贾母是一千个、一万个捨不得。 听到她的死讯,更是觉得心都碎了。 贾母派人去接黛玉的时候,是真心要将这个外孙女儿捧在手上,好好疼宠的。 想到这里,贾母不由得抬起老眼,扫了一眼孤高不近人情的林琢玉,若不是这林大丫头可恨,在中间几次三番地搅和,贾家和林家、她和黛玉何至于此! 王氏固然可恨,这林大丫头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会儿,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周三彩看着时辰将近,也从长乐宫走了出来:「觐见在即,肃静归队!」 一时间,众人全都按照位次站好,进了长乐宫拜见太后。 太后今日也是一席凤袍,打扮得格外华丽,受了众人的礼之后,也回以各种赏赐。 按照亲疏远近和身份地位的不同,太后赐礼的贵重程度也不同。 像林琢玉、林黛玉拿的都是格外丰厚的。 而发到贾母和王夫人、邢夫人等人手里的,却只有一个小小玉瓶。 贾母轻轻摇了摇,里头没有丸药或者散剂的声音,倒是有「沙沙」的声音传来,像是有张小纸条。 她不动声色地将玉瓶揣进袖口,等着发完赏赐好一块儿谢恩,却听不远处邢夫人拔出了玉瓶的塞子,直接将纸条倒了出来,一板一眼地念着上头的字:「后、悔、药……嗯??」 一时间,大殿里的人都在憋笑,贾母无奈,只能回过头狠瞪了一眼邢夫人。 邢夫人念出来才觉得尴尬,连忙将玉瓶收进袖口,低着头不再出声了。 …… 谢了恩之后,众人在太监的带领下,走到了宫门口。 按说这时候散场,大家也是各回各家,但贾母还想最后为贾宝玉争取一次,倒也不为别的,异姓郡主的夫君可是郡马爷,贾宝玉要是真娶了黛玉,什么都不用做,就飞升二品郡马了:「黛玉儿……」 才说了几个字,却忽然被另一个声音打断:「老太太、大夫人、二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贾母一怔,这声音和称唿都这么熟悉呢? 她扭过头去,赫然发现是王夫人身边的彩云,顿时心道不好:「怎么回事,为何找到这里来了!」 这里可是禁宫门口,贾家人就是再不懂规矩,也不会为了些许小事儿找到这里来,换句话说,都已经找到这儿来了,这事儿断然小不了! 彩云脸色直发白,显然是被吓得不轻,连周围有人都顾不上了:「回禀老太太,那位甄哥儿他、他疯了!」 贾母吓了一跳的同时,原本要上轿的林琢玉也是一怔。 甄宝玉疯了?! 这是什么意思! 甄宝玉进京之后寄居在贾家不是什么秘密,而贾母一时情急,也等不及回家再细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 一时间,在宫门口的诰命、贵女们全都磨蹭起来,等着听乐子。 反正这正宫门口平时也不会有百姓往来,停一会儿就停一会儿,贾家的热闹虽然不少,可也不是天天都能听着的,尤其是这种由当事人亲口说出来的,就更少见了。 彩云白着脸,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说了:「今天早上,甄哥儿用了早膳,去找宝二爷聊天,本来都还好好儿的,可是老太太进宫之后不久,甄哥儿突然一下子就疯起来了,抓起刀就要杀人,把宝玉唬得昏了过去,那甄哥儿还举着刀瞪着眼喊着要杀人放火呢!」 「甄家那边的下人好歹把人按住了,甄哥儿却还是不好转,一会儿嚷什么头疼,一会儿又说什么要死,宝玉也还晕着,身子直发颤,连脸儿都黄了!」 「现在家里乱成一团,珠大奶奶也吓得心口疼,老太太、太太快回去瞧瞧吧!」 王夫人听得勃然大怒,不管有什么理由,甄宝玉竟敢伤她的宝玉,这事决不能善罢甘休! 林黛玉收回好奇的目光,去拉林琢玉的袖子,想说热闹听完了,咱们可以走了,却忽然被林琢玉的神色吓了一跳,低声问道:「琢姐姐,你这是?」 林琢玉垂下了眉眼,忽然冷笑一声:「黛玉儿,趁现在还能瞧见,你多瞧老太太两眼吧。」 第154页 贾家,这下是彻底要完了! 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林琢玉愿意夸她一句有种,只可惜这一招使错了地方。 本该是给别人的催命符,现在要做贾家的招魂幡了。 林黛玉听着话头儿不对,正要细问,林琢玉却勐然发狠一般地掀了轿帘,转身坐了进去,面色阴沉,眸色微冷。 论理,甄宝玉是上皇的孙子,甄家的少爷,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甄家和上皇肯定饶不了幕后之人,贾家既然自取灭亡,她何妨就顺水推舟! 论情,她倒是跟甄宝玉交情不深,可问题是,两人性命相连,她自个儿可还没活够呢,甄宝玉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也得翘了辫子! 讽刺的是,幕后之人是谁她不知道,可从症状来看,动手之人她可是很清楚。 马道婆,你喜欢做法背后咒人是吧? 第85章 第85章 ◎中邪◎ 甄宝玉中了邪, 王夫人自然是称心如意,不过想到宝玉受了惊吓,心里总是有些焦急的, 跟贾母一道赶紧回了贾家。 甄家的下人现在早就急成一团,几个婆子哭得气噎喉干, 贾母先去看了眼宝玉, 问过大夫,知道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去看甄宝玉。 甄宝玉如今倒是消停了下来, 只是紧咬牙关,诸事不知,贾母看了这样子, 心下自然有个算计:「这症候来得蹊跷,怕是不大对劲,依我看,还是请个佛道给甄哥儿看看吧。」 王夫人嘆了口气:「可说着呢, 大年节下的,那些寺啊庙里都做法事, 哪能那么凑巧, 找着什么愿意来的神佛法道的?」 甄家婆子抹了把泪, 赶忙看向王夫人:「只求老太太、太太开恩, 劳动府上的人多走动走动, 若有愿意来驱邪的, 只要灵验, 要多少银子都是有的。」 王夫人唇角一掀, 似是要笑, 又掩了下去:「话是这么说,就怕人家治好了之后,你们家老爷还在牢里押着,甄家的银子你又做不了主。」 「按说我也不该说这么外道的话,只是你瞧我们府上,可能替你平了这么大一个愿么?」 甄家婆子脸上讪讪,王夫人心下称意:「叫人到外面找找吧,若有愿意登门的,就是甄哥儿的造化了。」 如帝姬府。 回到家里,林琢玉藉口自己累了,独自领着人回了房,扳着手指算了算日子。 虽然甄宝玉现在已经着了道,但距离书中他没命还是有一段时间的,料想他即便是要死,也不会在今日。 就看这两天里,能不能等到一位救命的贵人了。 林琢玉打发丫鬟出去,掏出几张纸来,用左手写了自个儿的生辰八字,掖在床底下。 她估摸着甄宝玉的命还不至于那么苦,大不了她找个由头打上贾家门去,既然书里的通灵宝玉能治好贾宝玉,没道理她就救不活甄宝玉了。 而且,林琢玉总觉得,她应该等不了多久。 甄宝玉毕竟不是贾宝玉,他的安危,有人比她更上心。 …… 不出林琢玉所料,初二一大早,上皇便找上了林家的门儿,却不是要找林彦玉,而是指名道姓要见林琢玉。 「林家丫头,朕记得你是会医术来着?」 林琢玉早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上皇也不兜圈子了,彩云在宫门前说甄宝玉中邪又不是什么秘密,他都听说了,何况是当时正在宫门前的林琢玉呢:「朕不同你说那些废话了,既然你会医术,能不能把宝儿给朕救回来?」 虽说林琢玉心里也是这个算盘,但上皇说得太直接了,她倒是没敢应承,只是看向上皇:「太医院供奉能人辈出,陛下怎么找到我头上来了?」 上皇摇摇头,苦笑:「说是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真到了用人之际,才发现全是饭桶!」 「贾家进宫求了恩典,皇上看在朕的面子上,也是精心挑了人过去,谁知道施针也好服药也罢,竟是全不见效。」 「不只是不见效……就连病因都没诊治明白。」 林琢玉捧着茶盅点了点头,忽然疑惑:「连太医院供奉都诊治不明白,陛下就能信得着我了?」 上皇踌躇片刻:「朕倒也不是信得着你,你这不是有点造化在身上的吗?朕记得那日冯蟠就是与你见面之时,才叫天雷给噼了。」 「宝儿那说是急病,朕看着倒像撞客一般,你能引天雷,身上想来是有一股正气,能够趋吉避凶。」 林琢玉张了张嘴,真心实意地「嘎」了一声。 感情上皇是想让她过去给甄宝玉噼一下子? 这还真是大出她意料之外。 林琢玉暗地里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上皇这是想救人吗,她看着倒像是生怕甄宝玉不死。 不过上皇病急乱投医,找到她身上倒是找对人了。 她虽然不会驱邪,但却知道怎么把那个装神弄鬼的人给驱了。 林琢玉想了想,故意顾左右而言他:「治病自然是没问题,就是您不说,我也不会看着殿下出事,只是我一个女子,如何能与殿下相见?」 上皇淡定道:「这你倒是不用担心……」 才说到此处,林琢玉忽然瞪圆了双眼,直挺挺地从椅子上撅了下去。 上皇:?? 什么情况,碰瓷? 他老爷子可什么都没干啊! 第155页 然而,在地上的林琢玉却忽然睁开双眼,瞪着眼睛开始胡说八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我如帝姬府!」 「不对,此处不是我如帝姬府,你是什么人,竟敢将我掳到这里来,难道是不要命了!」 「大胆马道婆,本朝最忌巫蛊之术,你却胆敢先咒甄氏公子,又以拘魂之术提本如帝姬生魂到此,实在罪大恶极,本如帝姬劝你最好是早日自首,免受皮肉之苦!」 上皇被林琢玉唬得一愣一愣,要说这丫头是在演戏,瞧着不大像,何况也没有理由;可若说她这表现是真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又会突然抽这样的疯呢? 不等上皇琢磨明白,林琢玉忽然又坐起身子来,直挺挺地跪好,一张嘴却是男人声调:「小人参见上皇陛下。」 要不是身为帝王,在人前无论如何要维护尊严,连上皇都要蹦起来了,这林琢玉怎么突然变成个男人?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男生女相!」 林琢玉双目发直,声音粗如男子,举动却很文雅:「启禀上皇,草民乃是金陵冯渊,因为前些日子蒙借林姑娘的身体伸冤,故此今日特来还恩,还求上皇陛下搭救林姑娘!」 上皇脸色惊疑不定,青白交加:「你说你是冯渊,有何凭证!」 林琢玉摇了摇头,一脸沉重:「林姑娘生魂离体,草民方能以一届游魂暂时占据,得与陛下相会,但生魂离体时间若是过长,则躯壳腐坏,扁鹊华佗也难救了!」 「草民的确无法证明自己是冯渊,但却十分清楚,林姑娘与甄公子是为何会中邪!」 「请陛下速派人去贾家,逼问贾家宝玉寄名干娘马道婆之下落,林姑娘与甄公子的性命,都着落在她身上。」 「陛下如若不信,可遣人检查林姑娘和甄公子床褥之下,是否有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彩纸,如此便可知冯渊所言不虚,性命相关,要紧要紧,愿陛下务必听之!」 说完,不等上皇问个清楚,林琢玉忽然又是一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上皇瞪着眼,一时间竟不知该惧该怒该急还是该骂,看着地上闭着眼睛当死的林琢玉,恨不得昏过去的是自己。 这让他老爷子怎么处理,又怎么跟林家小子交待!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林琢玉怎么着了! …… 贾宅。 从昨日到今天,贾家也算是把能想的办法想了个遍。 贾母起初以为不过是中了邪,于是叫人拿了几吊钱去清虚观,找张道士求了两张符,硬掰开嘴给甄宝玉灌了下去,却是全无效验。 另一边儿,早先请的太医也到了,诊治一番之后,竟发现别说是救治了,连病因都不知是何。 试探着开了两方药,也是全无作用。 到了这会儿,贾母也有些着慌了,虽说甄宝玉伤了贾宝玉,让她心头有些不痛快,可是甄宝玉要是真死在了贾家,这也是一个烫手山芋。 人家爹在大牢里押着,不嫌你家如今人厌狗嫌,带了银子来投奔你,就为了让你照顾一下稚龄弱子,你家倒好,把人照顾死了? 拿了银子的亲戚尚且如此,不拿钱的还不知道怎样! 距离当日林家姐妹搬出贾宅,也不过区区半年光景,虽有「疴屎胡同」的传言后来居上,世人也未必就忘到十分,若是此刻甄宝玉再一死,前因后果之下,这脏水还不得泼到贾家身上来! 贾母这下也慌了神,思虑再三,让邢夫人去找贾珍商议,看看京中还有没有合适的佛道,一面又让王夫人去找了甄夫人,虽说她如今不愿再登王家的门,可是一码归一码,甄宝玉跟甄夫人到底是同族,他出了事儿,该让甄夫人知道。 等了半日,贾珍那边又推荐了一个老君庙里的道士,甄夫人则是自己掏了点银子,又举荐了一位京中名医,请医问药地闹了一天,甄宝玉还是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王夫人倒是转头把那名医叫到贾宝玉房中,给他开了两剂方子调养身子。 王夫人心中称意,脸上的笑模样也多了,晚膳时引得贾母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眨眼便是初二,王夫人才用了早膳没一会儿,彩云忽然进了门来:「太太,奴婢方才买菜时听见外头都在传,林家大姑娘、那位遇岚如帝姬好像也中了邪,正躺在床上说胡话呢!」 如今贾家不比往常,统共这么几个丫鬟婆子,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主子们虽然还是足不踏凡尘,几个丫鬟却得轮流出门,採买日常吃穿用度。 听了这话,王夫人眼底划过一丝惊喜,手里的佛珠又掐了一转:「真的?」 彩云点点头:「千真万确,奴婢怕世人嚼舌不真,自个儿偷偷往如帝姬府那儿绕了一圈,才刚到门首,就见昨儿来了咱们家的那位太医供奉,正从林家门儿里出来呢!」 王夫人不由得大为畅快,觉得胸中浊气一时吐尽,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到底是老天有眼,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知道家里如今被那林家害苦了,要替人讨个公道!」 「走了这半年背字,总算是要转运了!」 第86章 第86章 ◎发威◎ 王夫人的高兴并没能持续太久, 因为没过多久,王子腾便奉圣命上了门。 贾母原还觉得很高兴,王子腾不愿亲附贾家又如何呢, 皇上下了旨,还不是乖乖上门, 可等回话的人说出王子腾的来意, 贾母的脸色又变得不好看起来。 第156页 「世兄怕是还不知道,如今京里头出了胆大包天的人了,竟敢以巫蛊之术暗算遇岚如帝姬。」 王子腾坐在客座上,见贾政郑重其事的模样中隐含一丝疑惑与不耐, 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他一向不喜贾政迂讷,年轻时还只是觉得贾政有些过于沉稳,没有少年人的意气, 越到老时越觉得他实在是古板之中带着走板,所以高不成低不就。 读书不成气候,玩乐不得要领,为官不得其法, 教子不以其道,若说他大奸大恶, 那断乎没有, 可若是想找出他一点过人之处夸上两句, 想来想去, 也只有爹比旁人强这一条了———娘却又夯得厉害! 爹娘两个匀一匀, 只怕还比不过别人。 不过今日, 倒是要贊他一句迂得好, 迂得妙。 王子腾唇角带笑, 继续说了下去:「如帝姬是何等身份, 你不是不知,林家孤女本是忠良之后,族中叔伯现为朝廷重臣,又蒙太后青眼,身份何等尊贵,偏有那不开眼的人要算计了她去,还用的是这等不入流的巫蛊之术。」 贾政点点头,心头仍是不解,此事虽关系重大,可是与他何干? 他虽与林家有亲,却是跟黛玉关系更近,和林琢玉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眷,况且他任职工部,也没有跟着王子腾查案的道理。 不过这事儿的确透着古怪,以王子腾的身份,哪有亲自查这等事的道理?虽说如帝姬身份尊贵,可王子腾又差到哪里去? 就算三法司忙着捋冯家的案子,那不是还有五城兵马司吗?让九省巡检来查这种事,颇有种杀鸡用青龙偃月刀的感觉。 可是王子腾不仅查了,而且还跑到他家里跟他说这事儿,倒把贾政弄得不上不下,在心里颠来倒去揣摩个没完。 贾政虽然不精明,却也未见得是个傻子,事出反常必有妖,尤其是王子腾嘴角那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更让他暗自心惊。 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王子腾这会儿已经不徐不缓地品了口茶,这茶自是不如他府上的好,不过他这会儿心情舒畅,喝白水都是甜的:「按说这等事,其实用不着愚弟出马,五城兵马司就足以料理了,原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不过皇上倒是想起另一件事,着我过来问一问。」 听说是今上之意,贾政连忙打点起精神,顺着王子腾的话接了下去:「世兄请讲。」 王子腾搁下茶盏,坐正了身子。 「听说,在贵府上寄居的甄应嘉的小儿子,这两日也中了邪?」 贾政点点头,这倒也真不是秘密,连他去工部的时候还有人问起呢。 「不错,世兄莫非认为,这两件事有关联?」 王子腾笑道:「若依愚弟呢,是觉得八竿子打不着的,不过皇上既然有此心,为臣的也不好推脱不是?总得查个明白,才好回话。」 贾政到这时也来了兴致,拱手道:「不知世兄打算如何查起,贾政定然全力配合。」 王子腾笑了笑:「倒不麻烦,只是听说若要施咒害人,需得以彩纸写下这人姓名八字,掖在床褥底下,因此想去那位甄哥儿房中看看,既然是陛下所託,自然是要亲眼所见方能安心交差,只是内外不便,因此先来找世兄商议,请府上内外避一避,免得见面尴尬。」 贾政点点头,心下轻松不少,连忙起身施礼:「世兄放心,贾政定然玉成此事,世兄还请堂中稍后,待贾政去安排。」 王子腾眯着眼看贾政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一会儿工夫,贾政从外面回来,拱手:「让世兄久等了,事情倒不算麻烦,那位甄哥儿如今正住着梨香院,那是先考暮年养生之所,自有小门连同内外,不必经过内院,最是方便不过,世兄随贾政前来就是。」 王子腾这会儿已站起身来,笑道:「有劳世兄。」 便随着贾政往梨香院来,到了屋内,还没见到人,已闻见一屋子药气,丫鬟婆子早已都避出去了,屋子里除了一个人事不省的甄宝玉之外,静悄悄半个人影儿也无。 王子腾上前两步,看着床上的甄宝玉,倒是大为诧异。 他没见过甄宝玉,但贾宝玉是他自小看着长起来的,甚是熟稔,平时也听人提起,说这甄家小子与贾宝玉如一母双生一般,只是不肯尽信。 贾家与甄家、甄家与王家虽然各有姻亲,但这亲都扯不到贾宝玉和甄宝玉身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难道因为名字相同,就会相貌一致? 可是今日一见,才发现世人所言当真不虚,倘若这甄宝玉坐起身来,朝他说说笑笑,他自认是分辨不出他与贾宝玉的。 王子腾这般想着,忽然想到甄宝玉虽然年纪还小,却已是举人功名,不由得暗暗点头。 到底是江南甄家,养的孩子这般不俗! 转头想到自家叉烧,再想到贾宝玉身上,王子腾正要苦笑,低头看见甄宝玉的脸,忽然愣一愣神。 再回神时,便是深恨王夫人是个蠢货、白痴。 他娘的,两个宝玉一模一样,为何中邪的是甄宝玉不是贾宝玉?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王夫人爱自作聪明,偏又狠不下心! 羊肉没吃到,反惹得一身骚! 蠢钝,真是蠢钝如猪! 王子腾这般想着,眼底不由得透出一股阴郁之色,他不动声色地蹲下身子,摸了摸甄宝玉身下的褥子,眼神微微闪烁。 第157页 贾政好奇地凑过去,睁着眼看王子腾从甄宝玉身下的床褥里掏出几张纸来,大惊:「世兄,此处果然有纸!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以巫蛊之术,咒杀甄家公子?」 王子腾无言地看了贾政一眼,似笑非笑。 夫妻俩蠢成一对,难怪生了贾宝玉这等高不成低不就的货色,倒是贾珠歹竹出好笋,可惜身子却又太弱,熬不过苦读,不然贾家倒是还有那么一丝希望。 这般想着,王子腾悠然擦了擦手,示意身后的随人上来:「快去禀告皇上和上皇,那人所言不虚,其余人等去抓人吧。」 紧接着,便又拱手向贾政:「愚弟还要回宫復命,就不多打扰世兄了,告辞!」 贾政虽然不知个中就里,但难免隐隐有几分激动,好似参与到了朝廷的大案要案之中。 不过仔细想想,这案子其实本来也不小,巫蛊之祸在哪朝哪代都是牵连甚广,像这种居然还能灵验的,那就更不用说了。 哪天要是这人心血来潮,给皇上施点什么法术,那可真是「捨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了! 贾政一边往书房走,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才走到门口,就被来报信的小厮一把揪住,不由得抬手将人挥开,怒斥:「作孽的畜生,大年节底下乱闯什么,要是再惊了客人呢?」 小厮哭丧着一张脸,咱家都这样了还哪来的客人,一时间连头也来不及磕:「老爷,可了不得了,您快回去看看吧,二太太叫舅老爷带人拿镣铐给锁走了!」 贾政一口气没上来,眼前黑了一瞬,立刻揪住了小厮的脖领子:「你浑说什么!」 小厮抹了把汗,急得直跺脚,喘吁吁地:「老爷,奴才真不敢有半句假话,您快回去看看吧,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贾政盯了他半日,见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得心慌了起来。 若提到贾家的舅老爷,自然便是王子腾了,可王子腾刚才不还与他言笑晏晏,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会把王夫人给锁走呢? 贾政风也似的回了后院,才一进贾母屋里,就被神情激动的贾母给揪住了:「咱们家是造了什么孽,修下这样的搅家精,更攀上这样一门亲哪!」 贾政吓得一抖,贾母年老之人,哪里禁得住这样激动,连忙将贾母扶回榻上,垂泪道:「母亲别急,儿子这就去找世兄打听,方才世兄还与儿子一併查验那位甄哥儿的住处,言行并无半点异常,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样呢?」 贾母听到此处,却忽然激动起来,厉声问贾政:「你说的世兄,是不是王子腾!」 贾政连连点头:「正是!所以儿子才想,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贾母深吸一口气,捶着身下的软榻,怒道:「哪里来的什么误会,这就是姓王的故意为之,他是你妻兄,无缘无故,为何以世兄相称,平白地远了一层!」 「姓王的早已看不上咱们家,整日家想着法儿的要同咱们撕掳开,如今他的妹子犯了事被他拿捏住了错处,他就巴巴地把事情闹大,好向上头讨巧,更要把咱们踩进泥里!」 贾母说到此处,已是又气又怒又悲,气的是王夫人这蠢货事到如今还在犯蠢,算计林琢玉也就罢了,偏将甄宝玉也算了进去,惹怒甄家;怒的是王子腾身为兄长,竟是丝毫不给自家人留颜面,更要踩着自家妹子的性命平步青云;悲的是家中衰落至此,到如今竟没有一个能在今上面前说得上话,与王子腾一抗的人在! 一屋子人都愁云惨雾,然而下一瞬,更让众人心焦的消息传来:「回老太太和各位主子,梨香院刚才闯进来一群官兵,说是奉圣上口谕,将那位甄哥儿接走了!还留下兵士驻扎各处大门,说是咱们家如今牵涉到巫蛊案中,案情未明之前,人人都是重犯嫌犯,一个也不许走脱!」 贾母听到此处,一口气没上来,不由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87章 第87章 ◎末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贾家这次,是真的触怒了上皇和皇上。 巫蛊之术在歷朝歷代都是最为忌讳的禁术,贾家既然卷了进来, 那就不要指望全身而退了。 而且,还不长眼地选了这么两个人。 林琢玉, 当朝如帝姬, 父亲为国捨命,叔父朝之重臣,兄长上皇门生,这样的人不说供着也就算了, 还敢拿巫蛊之术诅咒? 甄宝玉,甄家家主甄应嘉之子,只这一条, 就足以让世人侧目。 更别说在上皇和皇上眼里,身份更为特殊。 皇上家的人再怎么折腾,也轮不到外人拿这种手段算计。 虽然王夫人连天叫苦,和马道婆一起赌咒发誓, 表明自己只是咒了甄宝玉,但在知情人眼里, 这就是越渴越吃盐。 咒甄宝玉?那还不如咒了林琢玉呢! 上皇这会儿其实早就回过味儿来了, 看林琢玉的眼神总带着那么一丝嫌弃。 你想告密就好好儿告, 装什么鬼上身, 吓得他老爷子头都快大了。 但是林琢玉这样一下场, 上皇确实觉得, 整个案子处理得非常顺心。 王夫人以巫蛊之术诅咒甄宝玉, 按上皇的意思, 活扒了她的皮都是轻的, 可是没有这样的道理———甄宝玉虽是举人,却不过是个世家子,皇上为一世家子弟动一世家,落在世人眼中,便要掂量个几过了。 第158页 贾家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是甄应嘉也还在大牢里呢,这会儿是乌鸦落在煤堆上,谁也别嫌谁黑,再说皇上无论如何不可能给江南甄家这个脸面。 而且落在外人眼中———尤其是江南和平安州那些人眼里———若是理解成朝廷畏惧甄家,那皇上的脸面也不必要了。 可是现在,皇上插手得名正言顺,心旷神怡。 林家列侯门第,忠良之后,皇上都多照拂几分,你贾王氏吃拧了朝她下手,哪怕是为了忠烈遗孤,也决不能轻饶了去! 至于甄宝玉,区区一个小举人,捎带着也替他申申冤、出出气吧。 贾家人心惶惶了几天之后,迎来了他们的终局。 整个贾家西府这一支,除已故的先祖之外,其他人的爵位官职从上到下一撸到底,只有贾琏因为办事勤谨,且远在平安州为官,显然不曾参与巫蛊一案,因此保住了官位,以观后效。 敕造官邸也即刻收回,不再允许贾家居住。 至于这房子给谁,上皇大笔一挥:「那个甄家的小子在此事里头也算受了委屈,贾家一穷二白的赔不了他什么,朕就做个主,把这宅子赔给他吧!」 「甄家有钱,不必找外人借贷便可修缮房屋,就准这小子自己找人拾掇拾掇,把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收拾起来吧,好好的宁荣街,叫个什么「疴屎胡同」,朕听了心里也闹腾。」 倒不是说看贾家多顺眼,可是这宁国公荣国公的名号,是贾家先祖挣下,贾代化贾代善两兄弟守住的,后生晚辈不争气,辱没先人门楣也就罢了,别连先人的名声也都辱没了。 至于王夫人这边,以巫蛊之术诅咒忠良,心术不正、倒行逆施,判了个流放三千里,贾政为夫无状,不能约束妻室,责令他不许合离,亦不准再添妾室,莫要再污了旁人家的好姑娘。 王夫人既泯灭天良,其子女自然也不能不受影响,贾宝玉来了个终身禁考,判决其随母流放,余生不得回京,在流放地供养母亲,宫里的贤德妃则是削封号贬入皇家寺庙,责令出家为尼,以余生为两个苦主祈福,为自己母亲赎罪。 …… 大牢里,王夫人一身锦衣早已是污糟不堪,满头的珠翠首饰早被人讹去,如今一头花白的头髮乱蓬蓬如草一般。 在她身边,贾宝玉经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更是失魂落魄,只知道抱着膝盖坐在墙边,双目发直。 就在这时,牢门忽然被打开了,狱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公子请进去吧,可别逗留太久,别让这等贱人过了腌臜气给您。」 王夫人愕然抬头,发现进来的人竟是甄宝玉:「你来做什么!」 虽然明知面前之人是苦主,但想想二人如今的处境,王夫人只管冷笑:「可恨那姓马的老货无能,竟没把你治死,倒让你翻了身!」 甄宝玉看着眼前的王夫人,目光落在一旁浑浑噩噩的贾宝玉身上,摇摇头。 没有他的能耐与灵气,倒把他的呆处学了个十成,这母子俩一同流放,路上还不知道是谁照顾谁。 甄宝玉嘆了口气,倒也没啰嗦,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外头的狱卒,我都打点过了,这些银子太太拿着在路上打点打点吧,虽说是流放,但若是打点得当,山野僻静无人处,那重枷都是可以去了的。」 王夫人一把将甄宝玉的手挥开,怒道:「不用你这会子来假惺惺!家里为了你如今是倾家荡产,你有此时装好人的工夫,当初索性不追究不是更好?这会儿倒像是死了爹妈似的来这大牢里头尽心!」 甄宝玉嘆了口气,苦笑:「若事情能如我所愿,我倒真是不想追究的。」 只可惜,林琢玉趁病要命,在他还人事不知的时候,就把事情捅到了上皇跟前。 刀都递到手里了,上皇自然也就顺手捅了一刀。 等他醒过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身为甄家公子,又是本案的苦主,总不能跑到皇上面前跪求再把人放了,君无戏言,圣旨岂是儿戏? 甄宝玉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银子,看向王夫人:「不管太太信不信,宝玉是不会害太太的。」 王夫人扯起唇角来,往常还带着一丝慈悲的笑,如今只剩讥诮:「怎么,甄公子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在我面前表表你的仁厚?你可省省吧,再怎么积德,你那老子也是脱不了身的!」 甄宝玉闻言,却忽然笑了一笑:「太太怎么知道,这不是我所愿所求呢?」 王夫人脸色微变,神情中划过一丝诧异,这甄宝玉看起来再正常不过,怎么会生出这等离经叛道的念头? 甄宝玉嘆了口气,这牢房之中实在无处存身,他只能解下腰间的汗巾子铺在地上,自个儿跪坐在王夫人面前:「太太想要我的命,我想总不过是钱权二条,其实您要是朝我开口,多了不敢说,这万两多银子还是置办得来,何必如此行径呢?太太平日里吃斋念佛,最是诚心不过,怎么一到了这造孽的时候,就是佛也不顾了,道也不顾了,只想着利字当头,就忘了天网恢恢?」 王夫人闭了闭眼,在心底深恨甄宝玉多嘴多舌:「事已至此,总是我的念头差了,得罪了你这位大慈大悲的甄家公子,我有罪自赎便是,你也犯不着来我面前痛打落水狗!」 王夫人说到此处,情绪激动上来,喘了两口粗气,看了看一旁呆滞的宝玉,又看了看如今的甄宝玉,心里暗恨不已。 第159页 同样是贵胄出身,又是同名同貌,凭什么两个人的命运天差地别? 甄宝玉的爹还在天牢里,可人家就有皇上做主; 自家宝玉的舅舅、她的亲哥哥贵为九省巡检,却帮着外人来拿她这个妹妹! 甄宝玉看着王夫人的表情,也大概猜得出她在怨恨谁,轻笑了一声:「太太从前便是这样,既想做得坏事,却又总是狠不下心,倒把自己弄得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您横竖都要治死我了,怎么不给自己想一条退路,也给后人留一条进身之阶呢?」 甄宝玉说到这里,又不由得笑着摇摇头,话是这么说,可王夫人若能做到,也就不是王夫人了。 若下手的换了王子腾,那必然是狠得下心的,他连自己的命都能说舍就舍,何况只是儿子的虚名? 王夫人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如今自然是怎么说怎么是了。」 甄宝玉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事到如今,这怕是他与王夫人此生的最后一面,有什么话他也想藏着掖着:「太太要是下手再聪明一些,王大人还未见得这么绝情,既然横竖都要死一个「宝玉」,为什么死的不是庸碌无为的「贾家宝玉」,而是身有举人功名的「甄家宝玉」呢?」 「就算那边招了,太太也完全可以不认,这天底下哪有亲娘害死亲儿子的?况且太太疼宝玉也不是秘密,贾家的宝二爷死了,大家怀疑谁也不会想到太太您头上来啊。」 最重要的是,林琢玉非常清楚,如果中邪的是贾宝玉,那么下手的就是马道婆和赵姨娘。 贾宝玉死活她本来就不在乎,而抓住马道婆和赵姨娘,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赵姨娘不过是个妾,撑死了算是贾家的财产,她是死是活,撼动不了贾家一星半点。 可偏偏王夫人选了他,那林琢玉哪怕是为了保自己的命,也得插手这件案子。 甄宝玉真的很想感嘆一句,王夫人惹谁不好,偏惹这个姓林的。 惹了姓林的也就罢了,偏偏又是这个最惹不起的林琢玉! 第88章 第88章 ◎江南◎ 王夫人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 深恨自己失计,若是照甄宝玉这么说,虽然她以后可能与宝玉聚少离多, 但做甄家的少爷,身上又有功名, 哪怕宝玉不在自己身边, 这一辈子也定然是顺遂无忧的。 可惜她当时没有想到这一点,白白浪费时机! 王夫人现在才觉得,王子腾嫌弃她蠢真的不是没有道理的,连甄宝玉这小崽子都想得到这一层, 她居然就白白任由这么好的机会消逝了。 贾宝玉还在发愣,王夫人长舒一口浊气,冷冷道:「棋差一着,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你,这会儿还不走,难道真等我带着宝玉, 把你勒死才罢?」 甄宝玉此来,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 但听了王夫人的话, 想了想, 也就罢了。 前尘往事如烟, 此世王夫人的心头好已是牢里的这位宝玉, 他的那些惦念可以收起来了。 …… 最终, 在牢里待了三天之后, 王夫人和贾宝玉踏上了流放的旅程。 甄宝玉事先已用银钱替他们打点了一路的行程, 至少可以保证他们安稳地到达流放地。 不过, 到那之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至于林家这边,林琢玉表示她没有什么好表示的,倒是黛玉听了贾家的遭遇之后,将庄子上那些买的僕人给贾母送过去了。 时过境迁,以贾家如今的情况,断然不可能再对林家有什么威胁。 把这些贾家旧仆送过去,是黛玉对贾家最后的恻隐。 处理完贾家之后,江南甄家的难题摆在了林家兄妹面前。 秦灾倒是来过几次,但也没合计出个什么结果来:「若说他是想看看西北军的实力,找的试刀石也未免太硬气了些。」 林琢玉嘆了口气,面色郁郁:「别说了,这事儿左右是怪我。」 她其实也该想到的,甄宝玉是皇上的一块心病,但这块心病并不仅止于他的血脉。 义忠亲王当年造反,可是甄家撺掇着干的,虽说甄家必然是有自己的小算盘,但也难保里面没有当真忠于义忠亲王的人在。 不然,甄宝玉何以知道自己的血脉,林琢玉又是如何联繫上他,并这般为他着想? 偏偏那些前缘旧事,又是无论如何不能跟皇上明说的,这份语焉不详,成了皇上的一块疑心病。 皇上这是铁了心,要试试西北军、王子腾和林家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这一颗心又到底是向着谁的。 林琢玉嘆了口气,有甄宝玉帮忙,对宝图的解读倒是不成问题,甚至甄宝玉还给她提供了更为明显的藏宝图。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甄宝玉的传信时,林琢玉都服了他的脑洞,也不知道他在大观园的时候,一天天都琢磨了些什么! 林琢玉如今住在大观园里怡红院的位置,正是前世贾宝玉在大观园里的住所,那附近有一道沁芳闸,是引水入园的入口,林琢玉有一天早起,正看见一个油纸叠的小船飘在水面上,捞起来一看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层,竟是甄宝玉写给她的传讯。 要不是两人现在见不着面,就沖这个,林琢玉高低得咬死甄宝玉,他就不怕这小船儿转了向,直奔潇湘馆那方向去了? 林琢玉还就暗中观察过几次,也真是奇了,不知甄宝玉用了什么妙法,这小船还就直直地往怡红院来,不往潇湘馆那边去,也不知道他是使了什么法子,不过转念一想,甄宝玉上辈子在这大观园也过了不少年,也许是偶尔发现了什么机巧也未可知,便不再纠结这个了。 第160页 但是话又说回来,就算是有藏宝图,要怎么把东西带回来也是一回事———她倒不是真没办法,毕竟有机械骨骼增强和随身空间在,只要时间够,她有得是法子把东西带回来,问题是,到底应该由谁把这些东西带回来? 王子腾曾经是内卫副统领,但是已经升官多年,说白了,皇上让他带几个人,他手里就能有几个人。 凭皇上拨给他的人马,想从甄家活着回来或许不难,但要是带着东西还想活着回来,基本可以洗洗埋了。 秦灾就更不用提,且不说朝廷内部有没有忠于忠颖亲王的势力,即便是有,他能带去江南甄家? 提到甄家的势力,皇上都打憷,何况他这个根基不在江南的人呢? 林家兄妹亦或是甄宝玉那就更别想了,这不等于是在皇上面前显摆义忠亲王的残党吗? 可要是找不着,那就更麻烦了,拿着藏宝图还找不着,是不是因为东西被甄家拿走了?藏宝图都丢了,甄家人为何还能找到藏宝之地? 要是这么想下去,甄宝玉的脑袋在脖子上也待不了几天了。 这事儿,王子腾头疼,秦灾头疼,林家兄妹也头疼,只有皇上心旷神怡,元宵佳节还一人送了一双鞋子———催他们赶紧动身。 其实不用催,几人都已经认命地收拾好行装了。 有冒着抗旨的风险在京城拖延的工夫,还不如在路上装模作样地「病」几天呢! …… 路上走了许久,终于在二月下旬赶到了扬州。 原本黛玉是想跟着一起来的,但林家兄妹想到此行的危险性,还是让黛玉留在了京城。 来日方长,团圆不急在这一时,像甄家这种勐兽,只有不接触才是最安全的。 林如海如今早已大好,林琢玉见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扫描他的身体状况,确认他身体没有什么问题,才放下心来。 而林如海这边,也已经安顿好了这几位贵客,他和王子腾不熟,但两人都是贾家的亲眷,四捨五入也是亲戚,便邀请王子腾居住在林府,当然这只是客套话,王子腾也并没当真,他在明面上可是代表了甄家势力,这会儿住进林家,那是找着让人说闲话呢。 至于秦灾,皇上有旨让他住行宫去,倒省了林如海操心。 一路风尘劳顿,休整之后,林如海在家里和林家兄妹吃了一顿饭。 因为两个孩子都在孝期,因此也不像宴会一般饮酒作乐,就是寻常人家的团圆饭。 话虽如此,饭桌上,林家兄妹也没心思享用食物,倒是把这件事的疑点跟林如海说了。 按说既然是皇上的密旨,就不该知会别人,但在林家兄妹眼里,林如海也实在不算是外人,况且藏宝图的事他本来也知情,根本不差皇上的一道密旨。 林如海听了两兄妹的话,不由得拈鬚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们三个不方便出面,难道叔父也不方便出面吗?」 「就从扬州衙门里调人,将那些东西抬京城去,难道甄家还敢阻拦不成?」 林彦玉一脸恍然,林琢玉却是面色一变,贝齿咬上了下唇。 她终于知道皇上要干什么了! 皇上明知道他们三个人不可能带回甄家宝藏,还让他们三个来的唯一理由,就是想要林如海动用扬州衙门的人马,把那些宝藏运回来。 而林如海想要插手,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甄家宝藏里,必须得有兵器,大量的兵器! 甄家自开国以来便雄踞江南,谁也说不清甄家家产到底有多少,倘若甄家宝藏只有金银珠宝,林如海是断然没有资格和理由前去收缴的,甄家自家的财产本就爱放哪放哪,放山洞里藏起来怎么了,还不兴人家未雨绸缪? 反倒是朝廷,就因为甄家屯了些钱财便要充公,这不等于是明火执仗吗? 只有搜查到了兵刃,林如海才能名正言顺地拿走所有的东西,金银既然与兵刃放在一处,那就是同一群人藏起来的,这群人既是金银的主人,又是兵刃的主人,更是屯钱备兵的逆贼! 甄家敢拦,那就是承认自己便是逆贼;不拦,就得眼睁睁看着多年为了谋反而积蓄的祖业毁于一旦! 到那个时候,拔了牙齿和爪子的甄家,也不过是垂暮的老虎,没多大威风了。 而且,即便是被收缴了兵刃和财宝的甄家,也不见得就能全身而退———还有甄应孝的案子在呢。 林琢玉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终于吃下了今年的第一口放心饭。 …… 江南甄家。 听说主审官到了,甄老太太神色倒还平静,王子腾毕竟是甄家亲眷,皇上派他主审,应当是还不愿与甄家撕破脸皮。 甄老太太估摸着,皇上所虑的,是平安州那边与甄家勾结的程度,甄家和平安州都是皇上的眼中钉,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也正因如此,甄家才会这么积极地联络平安州。 以甄家和平安州的地位,要是各自为政,非得让皇上一锅端了不可,唯有拧成一股绳,才会让皇上投鼠忌器。 平安州现在可不是省油的灯,几座私矿昼夜不停,银钱一版一版地铸,兵刃一箱一箱地产,可远在天边的皇上还全然不知呢。 甄老太太捏着手心里的佛珠,在心里暗自合计,虽说甄家和平安州是盟友,但也有那么句话,死道友不死贫道,这节骨眼上何妨就给王子腾透点平安州的情报?一来向皇上卖卖好,二来也叫王子腾知道,甄家跟平安州走得很近,狗急了还跳墙呢,逼得太紧对谁都没好处。 第161页 就在这时,下人忽然来禀:「京城来的那位王大人来了。」 甄老太太原想叫甄大公子去接见,想想还是改了主意,由自己出面更为妥当:「这会子咱们家还是戴罪之家,见人家主审官哪来那么多虚礼,直接请进来吧!」 第89章 第89章 ◎内斗(捉虫)◎ 甄老太太虽是诰命, 但按说自家是待罪之家,见了主审官还是要拜的。 不过王子腾的妻子乃是甄家人,他算起来是甄老太太的晚辈, 此处亦不是公堂,便执了晚辈礼。 甄老太太点点头, 下人端上椅子来, 王子腾坐了,老太太嘆了口气,又摇摇头:「真是财白儿女争不得,想当年老太爷在时, 哪能想到如今的甄家,出这等不肖子孙!」 一面又嘆气道:「事到如今,老身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只希望大人能够照拂一二,甄家能尽力配合的地方,一定尽力而为。」 王子腾闻言,便笑了两声:「老太太这话其实误了, 甄大人的性命未见得在晚辈手里,皇上派晚辈为主审, 那林家兄妹不过是监审, 林如海更是成了原告, 这其中的考量, 老太太倒不可不查。」 「不过, 皇上现在盯上了这件事, 也不是毫无所求, 想要甄大人平安, 老太太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甄老太太瞭然一笑, 挥手示意不相干的人都下去:「有王大人这句话,老身就放心了,平安州的事儿,只要老身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子腾便挑着几个话题问了几句,很快便发现甄老太太是口惠而实不至,只愿意透露一点皮毛:「老太太,恕晚辈直言,您要是这么藏着掖着的,甄大人的案子可就难办了。」 甄老太太笑了声,觉得王子腾是在做梦,靠这么两句承诺就想把甄家手里握着的平安州底牌诈出来,那是门儿也没有啊! 她微微咳了两声:「王大人,倒不是老身不想帮忙,这一来老身乃是女流之辈,不懂他们外头男人哪些勾当,您要想知道得清楚些,还得去问我那不长进的儿子;二来王大人您想要见真佛,总得让老身也看看你的诚意才好。」 王子腾听到此处,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甄老太太一眼,直接起身:「老太太怕是还没明白皇上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咱们还是等过堂之后再谈吧。」 甄老太太一怔,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王子腾已经拱手告辞了。 等人退出去,甄老太太深吸一口气,冷笑。 在江南这地界上,轮得到你王子腾跟甄家甩脸子?怕是在京城耀武扬威惯了,忘了这江南不跟你家皇上姓! 这会儿,服侍的人已经进来了,甄老太太招手唤过一个人来,低声吩咐:「看紧了馆驿那边,王子腾若是发了什么消息出去,立刻抄一份回来。」 很快王子腾就会知道,在甄家的地盘里,他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晚饭过后,甄老太太便收到了馆驿那边传来的消息,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深了几分。 甄家夫人和大公子、二公子都在一旁,甄老太太也没有避讳,抖了抖手里的纸张,带上西洋眼镜仔细看:「这个王子腾还真是够着急的,在咱们这儿咬着了硬骨头,立刻就摇着尾巴找主子告状……什么?这怎么可能!」 甄老太太原本神色非常从容,但在看全了王子腾的信之后,脸色登时就变了。 王子腾居然在信里说,甄家十分配合,并已交代了平安州所有铜矿所在地、每年的开採量,甚至是铜钱、武器藏匿之处! 简直是一派胡言,且不说这些东西甄家都未见得知道得全了,单就以甄家的地位,又怎么可能被他一问就交代! 但,这里面的几处铜矿所在,与甄老太太印象中的的确也吻合。 甄老太太脸色微变,心思一转,抬眸去看那报信之人:「王子腾给京里发的是什么,摺子还是信?」 报信之人恭敬回道:「启禀老太太,因为王子腾是主审官,往上报的自然是案情,因此按照管理,该用钉封文书。」 甄老太太脸色勐然一变,立刻一拍身下坐榻,怒道:「派人拦下来,不管去多少人,一定要把那封文书拦住!」 报信之人吓了一跳,满脸为难地赔着笑:「老太太,这可是八百里加急的钉封文书,能给您抄一份已是豁出命去了,这会儿就是选最快的千里马,也未见得能追得上,人家那文书也是不眠不休地往京城送的!」 甄老太太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一阵发黑,待回过神来,每个字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王!子!腾!」 这奸贼是故意的,想要藉此挑起平安州与甄家的内斗,让甄家腹背受敌! 钉封文书说是绝密,但却最好拆开,一旦送到了京城,甄家为了保住自家家主,卖了平安州的消息可就兜不住了! 甄老太太喘着粗气,攥紧了拳头,一瞬间在心里发了狠。 要不,干脆就把这奸贼弄死在江南! 念头一闪而过,便被甄老太太自己给否了。 王子腾虽然回了京城,他身上九省统制的职位还没卸任,甄家现在背着行刺林如海的罪名,要是再摊上刺杀王子腾,那就更脱不了身了! 甄老太太现在是深恨王子腾阴险,他早就知道了这些,为何又要装模作样来问甄家? 倘若王子腾一开始就把这些底牌拿出来,甄老太太绝不会是那样的态度! 第162页 现在,还有什么说的? 甄老太太心思沉了沉,虽然明知道未见得有用,还是咬了咬牙,看向大孙子甄理:「理哥儿,你去一趟平安州吧,跟那边儿当面解释,一定要咬死了,那些话不是咱们透露出去的,是他平安州有内鬼!」 「说完之后,你就留在那里不要回来了!」 甄老太太也没把握,平安州节度使一定会相信甄家,所以甄家在解释之外,也得表现出一点诚意。 比如,留一个人质在那。 现在甄应嘉在京城,甄理是他的嫡长子,甄家下人家主的不二人选,把他放在平安州,一是为了做人质,二也是为了保护他。 王子腾太阴险,甄老太太现在根本不敢肯定,甄家能不能全身而退。 最坏的结果,可能甄家一个人都剩不下,到那时候,平安州的甄理就是最后的希望了。 甄理知道兹事体大,也不敢推辞,站起身来辞行:「老太太,孙子这就去收拾。」 甄老太太闭了闭眼,觉得自家的前程,就像那屋檐底下挂着的宫灯一般,光芒黯淡,风雪飘摇。 …… 这边厢,王子腾回了馆驿,与已经等在那里的秦灾、林如海以及林家兄妹见了面。 「甄家这边已经搞定了,平安州那边不必担心,自有琏儿夫妻俩接应,可以不必忧心,如今要紧的是,找个什么理由进山里呢?」 「虽说地点已经确定了,但无缘无故突然进山,而且目的地明确,也实在让人生疑。」 「就怕落在人家眼中,以为是甄家主动投诚,咱们却来了个卸磨杀驴,甄家宝藏端了,甄家的案子还往严了审,传出去谁也不用做人了。」 秦灾垂眸:「看我没用,西北军要是能把手伸到江南来,我先派人剐了姓甄的全家。」 林如海皱一皱眉,虽说当年忠颖亲王是蒙冤受屈,但秦灾小小年纪浑身戾气,也实在叫人有些畏惧。 林家世代书香世家,林如海自幼习文,实在不惯这等武人气度,定了定神,看向王子腾:「那就得看,这山里除了有兵刃宝藏,还有些什么了。」 「最好是有点,能让愚弟带着兵去的,不然就怕咱们虽然找到了宝藏,却也逃不过甄家的手心。」 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了,这里要是京城,那是没什么问题,就算不带一个人,也是想走到哪里走到哪里。 可是到了江南,就不是这么个意思了,缩在馆驿或是衙门还得提防甄家抽冷子来支暗箭,何况还要到人家的地盘里搜查?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秦灾先开了口:「你们这几个人也真是死心眼,带兵进山搜查还能搜什么?逆党、反贼、山匪……没有就生造出来一个,反正甄家已经「行刺」过林大人一回了,他们确实干得出来。」 王子腾犹豫了一下,拧眉道:「话虽如此,可明日的主审官是我,我出身内卫府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甄家想派人行刺我……这怕是脑子进了水吧?」 内卫府副统领,也不是吃软饭的草包啊。 秦灾冷笑一声:「王大人,不是我说你,你那脑袋在江南值不了几个钱,明日公堂之上,比起你这个主审官,甄家显然有更希望弄死的人。」 王子腾宠辱不惊,瞭然一笑。 众人思忖片刻心领神会,一齐笑了起来。 林如海拈鬚点头,笑呵呵地开口:「如此一箭双鵰,甚好甚好。」 于是第二日审案之时,王子腾在公堂之上惊堂木一拍,刚把人犯带上来,还不等讯问,便有一个黑衣人突然自门外飞入,一剑直取甄应孝! 王子腾目色一利,当即举起惊堂木,砸歪了那刺客的剑,让剑锋偏了几寸,刺入甄应孝的肩头。 刺客一击不成还想再动手,王子腾已经纵身从桌案之后飞身而出,一脚便踢飞了刺客手中的宝剑,也让刺客向后飞出数尺:「来人,捉拿刺客!」 刺客眸色一闪,立刻放弃了行刺,转身向城外逃去! 第90章 第90章 ◎闲事◎ 虽说是公堂, 但王子腾还是给了地头蛇一点面子,以兹事体大为由,让甄家出了一个人, 以及江南节度使都一併来旁听了。 因此当时行刺之时,甄家二少甄玟也在堂上, 瞧见有刺客行刺甄应孝, 第一反应便是甄家人下了手,可很快便反应过来不对。 且不说甄家会不会选升堂问案这个节骨眼上行刺,就算要行刺,也不至于找一个身手这么差的, 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派出去行刺,那不是作死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甄家要找人行刺, 这人还失手了,那也没有转身逃跑的道理,逃跑就意味着惜命,亡命之徒一旦惜命, 什么话招不出来?甄家现在受审,不就是因为甄应孝这个窝囊废熬不住刑吗? 江南节度使这会儿也回过味儿来, 趁王子腾调遣人马搜查刺客, 给甄玟使了个眼色———别是这姓王的自导自演, 栽赃嫁祸吧? 甄玟沉默片刻, 摇了摇头, 虽说他的脑子在甄家三兄弟里是公认的最差的, 但再差也不是个傻子, 真要是栽赃嫁祸, 还弄得这么明目张胆, 那刺客也没必要跑了,直接来一个束手就擒,再招认是甄家派来的就是了,反正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 但现在,那刺客不见踪影,王子腾虽然需要带兵搜查,却也没有进甄家的理由,连刺客都没抓到,怎么就敢肯定,事情与甄家有关呢? 第163页 甄玟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此时甄应孝已经被押送回大牢严加看管,王子腾、林如海和秦灾已经各自带人搜查去了,堂中只剩了林家兄妹。 林彦玉站起身,朝江南节度使深施一礼:「今日既有此变故,案子怕是也审不下去了,节度使大人和甄公子且回去歇着吧,待明日再看事情如何。」 江南节度使想想也是,便也颔首示意:「那本官就先走了,如帝姬和林公子自便。」 甄玟朝林彦玉点头示意,又看向面色平静的林琢玉,若有所思。 寻常女子骤然见到刺杀,还见了血,总会有几分慌张的吧?此女却神色平静淡定,若非早已知情,便是心性冷厉,不似常人。 看来,倒是得留意一下这位如帝姬了。 没记错的话,她是姓林来着,林如海的远方侄女。 …… 甄老太太也一直留意着案子的进程,见甄玟回来了,第一时间派人把他叫了过去。 甄玟将公堂上的事说了,又提到林琢玉的事,甄老太太拧眉,也觉得有几分奇怪。 「这人不是咱们甄家派去的,但如你所言,也不像是姓王的安排的,这就怪了,与这案子无关的人,平白无故怎会牵扯进来?」 「而且,去杀人既未成功,又不自尽,反倒转身逃走,目的何在呢?」 甄玟摇摇头:「孙儿愚钝,实在没想明白,只是隐约觉得,事情定是与那位如帝姬有关。」 甄老太太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那位如帝姬是姓林啊。」 她认识的姓林的人不多,但眼面前确实曾经有过那么一位。 甄老太太是义忠亲王的岳母,当年也曾去京城探望过女儿,临要回江南的时候,义忠亲王奏请了圣上,派了当时的内卫府统领林溪护送她回乡。 林溪、林海……林琢玉又是林海的侄女…… 甄老太太沉吟片刻,抬眸看向甄玟:「既然案子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咱们也不能干瞪眼,明日去家庙给你爹祈福……」 才说到这里,甄老太太忽然一怔。 下一瞬,整张脸便不由得变作铁青:「他们原来是为了这个!」 甄老太太一手抓住甄玟的胳膊,厉声道:「玟哥儿,立刻带人去家庙守着,绝不能放任何人进去,听到没有!」 这些日子以来,家里为甄应嘉的案子日夜悬心,竟忘了这整件事的起因———藏宝图! 从头到尾,就连王子腾这一行人的目的都不是甄家的案子,他们为的是那张藏宝图里的宝物! 甄玟还不等答话,外面便跑进一个下人来,唬得满脸发白:「老太太、二少爷,了不得了!那位王大人追着刺客进了山,一路盘查到咱们家的家庙,在家庙底下找到一条密道,从里头搜出了几百箱兵刃和金银财宝,现在人已经到了正堂,让奴婢立刻来问老太太,这些东西是不是咱们家的!」 甄玟愕然,甄老太太攥着衣裳的手越收越紧,最终「滋啦」一声,撕裂了自己的锦衣下摆。 那张宝图,果真在他们手中! 现在兵刃和金银放在一块儿,如果她承认东西是自家的,那就是给自家揽一个造反的名头,全家都不用活了! 可若是不承认,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姓王的把甄家这百年来的积蓄一扫而空,此后的甄家,再无与朝廷一较之力! 甄家虽有私兵,但已不似开国时那般煊赫,当初开国时老太岁带到江南的私兵,那是在战场上南征北讨打下来的,为了不效忠于秦家朝廷,託名为家生子奴才,带到了江南来。 可是时过境迁,百十来年过去,甄太岁的子孙尚且不过如此,何况是下人的子孙呢? 人数虽是不少,但里面能忠心为主、习武强身的根本找不出几个来,虽然还有几个自幼习武,能够办差的,但绝大多数都只是一群庸碌之辈,不比人家的小厮家丁强出多少。 这样的一群人,给他们兵刃都未见得打得过官兵,何况现在赤手空拳? 而且,王子腾现在找上门来逼问,就是要逼她给一个态度,到底是要忍,还是要反? 若是忍了,甄家破财免灾,两眼一闭全当不知道,朝廷横不能为了一些不知道主人的兵刃和财宝,就灭了甄家的九族! 若是不忍,担下造反之名,只怕王子腾当场就要下令将甄家一网打尽! 这一招太过突然,角度也太过刁钻,甄老太太根本没有还手的时机! 甄老太太明知王子腾这是在玩「围师必阙」那一套,但在有一线生机的情况下,她实在不愿拿全家人的性命去赌。 以甄家的积蓄,就算不动用那些财宝,也足够以一个中等世家的规模存活下去,何必非要拼个鱼死网破,血流成河———而且流的还只会是自家的血! 甄老太太闭了闭眼,整个人都好似委顿了下去:「去告诉王大人,我们甄家家庙底下本无密道,那些兵刃珠宝也不是我们的东西,此事来得蹊跷,定是有人蓄意陷害,请王大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甄家一个清白!」 …… 目的既已达到,王子腾也懒得啰嗦,藉口这案子现在牵涉到了造反大案,自己不敢自专,索性带着甄应孝和那些东西打道回府,回京城了。 临行前,王子腾还特地藉口登记造册,将众人领到存放赃物的仓库之中,屏退左右:「百十来箱东西,少一两箱不算什么,若有喜欢的尽管挑。」 第164页 众人一齐侧目,王子腾面色自若,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林如海扶额长嘆,他一生清正,没想到现在这把年纪倒是晚节不保。 但心里也明白,今日之事说白了是大伙儿合力做了个套子,让甄家往里跳的,现在好时自然无妨,可若是将来不定什么时候,针锋相对时想起这事来,往外一掀,大伙儿就都不用活了。 王子腾今日邀请众人自污,也是给众人吃一剂定心丸,这事儿大家既然都不干净,将来自然是最好烂在肚子里。 林如海左右看看,随手开了两个箱子,选了其中一个:「我就来这一箱吧,里面都是珠宝首饰,留给玉儿做嫁妆想是不错。」 王子腾拈鬚,指了指打开的另外一个箱子:「那本官选这一箱金子好了,将来即便子孙不肖,有了这些金子,也能吃喝不愁。」 秦灾看都懒得看,随手指了一箱,又看向林彦玉:「我现在没有府邸,你替我收着,等回头王府盖完了,再给我送过去。」 林彦玉应了一声,四下看了一圈,挑了两三个箱子打开,指着其中一个:「我学叔父吧,也要一箱子首饰,将来也可以给琢儿做嫁妆。」 林如海拈鬚,笑盈盈补上一句:「甄家这些东西用料当真是不惜,当嫁妆自是极好,当聘礼也是不错的。」 林彦玉闹了个大红脸,低头不肯说话了,王子腾又看向林琢玉:「如帝姬意下如何?」 林琢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这藏宝图可是我带回来的,怎么着也得算个头功,我拿两箱不过分吧?」 众人纷纷侧目,大家都是意思意思,怎么就你这么实在啊? 林琢玉可不管那个,走到角落里的两个箱子面前,随手拍了拍:「一个大的,带一个小的,这总行了吧?」 这么多箱子,林琢玉也懒得动手翻找,趁方才众人挑选的时候,把全屋的箱子都扫描了一遍。 ——大的那一箱子金银珠宝倒是无所谓,她比较好奇的是,这满屋子一百多箱金银和珠宝里面,为什么混进来了一箱子纸张? 难道是甄家的地契房契之类? 真要是这些玩意儿,她倒是得给甄宝玉带回去。 甄家眼看是不行了,按上皇那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脾气,甄家肯定得留给甄宝玉,别等甄宝玉回来,房契地契一张没有,守着一堆大房子活活饿死。 按他两辈子的经歷来看,林琢玉觉得这可能性太大了,得防患于未然。 不过,当天晚上林琢玉闲来无事,拿骨钳把锁头剪开,看到里面的一大摞信件之后,开始深恨自己多事。 该,让你管闲事,管出事了吧! 第91章 第91章 ◎死讯◎ 这次出行, 跟上次回京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至少甄家是再没有胆子阻拦。 甄老太太不是不知道那些箱子里有要命的东西,尤其是各级官员与甄家、义忠亲王, 乃至义忠亲王与甄家来往的书信,这些东西往皇上面前一递, 那真是与催命符无异了。 但, 甄老太太很清楚,那里面不仅有别人的,更有林溪与义忠亲王往来的书信。 义忠亲王的帐是一笔烂帐,到现在也没人敢下断言, 说他到底是真反了,还是假反了,尤其是不知道皇上心里是个什么主意, 所以顶好的办法就是不扯上关系。 甄老太太现在也只能赌,林家那边儿发现这个箱子之后,不会交给皇上,毕竟细究起来, 谁也不干净! 平心而论,甄老太太的想法并不离谱, 只是可惜, 她摊上了一个离谱的人。 林琢玉回京之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皇上交箱子去了。 顶着王子腾恨不得杀人的目光和秦灾的幸灾乐祸, 林琢玉淡定地将一整箱的密信, 连纸带箱子全搁在了皇上面前, 从从容容往底下一跪:「皇上, 王大人说甄家太有钱了, 不差那几箱子宝贝, 我们每人能领一箱宝贝留着玩,这是您那份儿,可收好了啊。」 连皇上都被林琢玉的坦荡给镇住了。 道理他都懂,这种事情你能不能干得遮掩一点? 皇上深吸一口气,目露精光,微微一笑:「你们这一路也算是辛苦了,又为国库做了不小的贡献,拿点辛苦费也是应得的,那几箱珠宝就当是给你们的赏银了。」 要不是当着皇上的面儿,王子腾就要骂人了! 林饮鹤这孩子是不是生拧劲儿了,为何生出了林琢玉这种东西来?! 原本大家身上都不干净,自然能拧成一股麻绳,有事儿也可以互相遮掩,可林琢玉现在来这么一手,那就是把大家身上的污水一下子就洗干净了,还贴了层金! 要说大家都干净了,那也无所谓,大不了尘归尘土归土,可是你林家向皇上卖好,拿的是文武百官的把柄,这就有点不厚道了吧?就算是你爹死得早,叔父又持身严谨,也得给别人留点活路啊! 问题是,这次出行他是主审官啊,东西是林琢玉交的,大伙儿可未见得觉得就是林琢玉的主意! 王子腾一时间,都有心直下黄泉,跟林饮鹤当面诉苦了。 …… 东西到手,人证也到了,皇上的心情愉悦非常。 既然甄家已经没了爪牙,皇上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不敢动手了:「甄应孝行刺当朝二品大员,其罪当诛,判斩立决!」 第165页 「甄应嘉虽非主谋,但亦为从犯,且拒不认罪招供,有心藏奸,罪加一等,姑念其为勛贵之后,免其死罪,圈禁终身,责令其卸去家主一职,由其三子甄瑛接任。」 「甄家新任家主虽为少年,但少有功名,可见其才;以一稚子之身伴父入京,足见其孝;贵胄子弟寄居篱下而为人所谋,足见其性温良,竟至为人所欺,朕殊不忍,今着其长居京城,以蒙天子庇佑,皇恩浩荡,责令甄家嫡系迁居京城,以奉养家主。」 「皇三子秦守,为废妃甄氏所出,其性不足以承大统,然其为人端方平正,勤谨孝悌,能守家传道,恪尽臣职,今出为义忠亲王嗣子,传续血脉,永享福祚。」 几道圣旨一下,全京城都咋舌,当初想着冯家的案子不过是些许小事,必然好判;倒是甄家的案子牵连甚广,横生枝节,怕是要拖个一年半载,谁知道现在甄家的案子判了,冯家的案子还拖在那里,眼瞧着是遥遥无期了。 至于平安州,得了贾琏的「通风报信」,急急关闭了几座铜山,将那些兵刃也尽数转移,总算熬过了朝廷的搜索。 但来这么一手,也让平安州节度使对甄家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盟友,你宝图丢了我还帮着你找来着,回头你丫卖我是吧? 那些地点也只有甄家才能知道,虽然贾琏是王子腾的亲戚,可是他全家刚被朝廷贬为庶民,自己又在平安州赚得盆满钵满,他能上赶着帮朝廷祸害平安州吗?更别说平安州节度使一向也没让贾琏沾手那些机密之事! 平安州节度使可不是什么善茬儿,谁让他难受,他必然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很快,到达京城的甄家老太太就得到了一个消息,在平安州的甄理上山游玩,不小心碰见了老虎,被老虎给吃了一半,死无全尸。 甄家太太听说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就晕了,甄老太太更是恨得心口疼。 甄家和平安州,从此算是槓上了。 …… 两年时间,倏忽而过。 这两年,除了冯家的案子判了之外,朝廷整体还算平静,甄宝玉给甄理守了一年的孝,孝期一满,正赶上皇上立储,开了一年恩科,高中状元,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自然是以为甄家又要起来了。 只有甄家人心知肚明,这是皇上和上皇抬举义忠亲王的遗孤,和甄家没有半分干系。 倒是他们往后的日子,都指望着这位小爷的出息了。 又是一年春日,朝廷那边又点了王子腾出京巡边,这一日早,平安州节度使刚到官署,就撞见贾琏穿着丧服,苦着脸来辞行:「才过了两年安生日子,这下又消停不了了,京城那边来了信,说是我们家老太太作古了,谁不去我这长房长孙也得回去,还有三年的孝呢!」 平安州节度使同情地看了贾琏一眼,平安州可不比京城,贾琏要是在这儿守孝,有他罩着尽可以随便。 不过长房长孙,没有个不奔丧的道理:「人伦天性,又有朝廷律令在,这也奈何它不得,手里的银子可够吗,本官可以帮衬一二。」 这就纯粹是客套话了,贾琏在平安州放了两年的印子钱,早赚得盆满钵满,能差那一星半点儿的银子? 贾琏闻言,连连摆手:「万万不可,非但大人不能给我批银子,连我这些银子并生意,也全得赖大人照管遮掩呢!」 「您不知道,这些年里我往家里送银子也是克制着,生怕露了财遭人惦记,我们家那些主子真是好样儿的,个顶个能算计,去了个二太太,又来了这位赵家奶奶,小老婆出身,仗着二老爷身边没人,谱儿摆得比正房还大,成日家同大太太斗法,要我看,老太太准是叫这娘们儿几个气死的!」 「说句不中听的,就是命中注定,偏偏二老爷没气性,大老爷又是只顾酒色的,竟是谁也管不了谁,也只好由着她们折腾吧!」 说到这儿,贾琏嘆了口气,摇头:「您别看全家现在就我是个官身,可这一个是嫡母,那一个又是无法无天的,哪能被这个吓唬住!这会儿估计早就算计好了,不定怎么从我身上刮油呢!我这一去,半个大子儿也剩不下,要是都带回去,还不赔个倾家荡产!」 平安州节度使听着贾琏在这儿诉苦,心里倒是大为愉悦,贾琏指望不上京城帮衬,自然更得依靠自己这位节度使,若没了平安州这依仗,他还算得了什么? 「行,你且去吧,这边儿有本官帮你照应呢。」 贾琏告辞出来,立刻回家收拾行装,只带了一万两治丧的银子和寻常行李,让平儿和凤姐儿领着孩子,一家人坐上马车就出发了。 临行前,贾琏站在车前,整了整身上的丧服,最后回头望了眼自己的官邸。 凤姐落后一步等他上车,见状不由得挑起眉梢:「怎么,捨不得?」 贾琏摇摇头,这几年的龙潭虎穴也不是白挨的,前些年他还不知道上皇为何抬举他,这两年替朝廷办了几件事之后想透了,却把自己吓个半死。 他如今这顶乌纱帽,并全家人脖子上的脑袋,可都是自个儿挣来的! 这一去,可就连最后的护身符都没有了,往后的四大家族,竟是全指着他这位小爷照拂! 贾琏笑了笑,他当年出京之时,可再没想到,会是这么个际遇。 但是话又说回来,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若非当年的造化和这些年的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他又怎能料到,自个儿肩上能挑这样一副担子? 第166页 贾琏敛袍上车,背身回首朝凤姐儿伸去一只手臂:「琏二奶奶,快上车吧,回去还有得乱呢!」 …… 平安州节度使本来没把王子腾的巡边当一回事,朝廷令重臣巡边之例,古来已有,隔三年两年都可,王子腾上次巡边已是三年前的事儿,此次再来,料想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但等王子腾真来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平安州节度使是万万没想到,以王子腾的身份、地位和身手,居然能死在平安州的官邸里! 看着眼前王子腾显然是被杀的尸身,平安州节度使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消息:「传本官的命令,谁也不许离开官邸,凡是在场知情的,全都给本官就地正法!」 他不知道王子腾怎么死的,也不关心王子腾为什么死,他只知道,王子腾死在哪儿也不能死在平安州!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封锁消息,再找人冒充一下王子腾,送出平安州拉倒。 出了平安州,王子腾爱死哪死哪,他节度使大人可管不着了! 第92章 第92章 ◎婚事◎ 但是很快, 更让平安州节度使震惊的消息传了过来。 贾琏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奔丧,而是直奔皇宫, 找皇上哭诉平安州节度使有反心! 朝堂之上,贾琏身穿孝衣, 在皇上面前哭得气噎喉干:「启禀皇上, 王大人死得冤哪!卑职这些年在平安州忍辱负重,终于将平安州节度使的罪行和证据都搜罗了起来,原想等着王大人来巡边再行告发,没想到被平安州节度使发觉, 竟要领兵强行将卑职下狱,像处理甄大公子那样,让卑职也来个暴毙, 是王大人带人将卑职救出,自己却深陷平安州,落得个不得好死,请皇上替王大人伸冤哪!」 皇上深吸一口气, 将贾琏的奏摺重重砸在地上,那些证据散落了一地:「你们说说, 平安州节度使私铸铜范、暗藏私兵、擅杀天使、知罪不改, 应当怎么处置!」 朝上左右两班大臣各个噤若寒蝉, 谁也不敢开口。 这平安州节度使连王子腾都敢杀,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四大家族都那个死样了, 皇上也没说动王子腾一根手指头, 倒让你个官位还不如人家的给杀了! 就这一条就足够判个死罪的了, 何况你还私铸铜范、暗藏私兵, 你这是要反啊? 要说平安州节度使干的这事儿, 两年前有个现成的怨种例子,就在眼前———甄家。 问题是,甄家那边是坚决不认造反和行刺,并且把东西全交了,还是落得个家主圈禁,全家迁居———实际上就是范围大一点的圈禁,下一任家主还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放着,实际上就是被皇上捏在手心里了。 可你平安州节度使干的,也不止甄家这点事啊! 照皇上这态度,不得把你剐了? 这事儿一出,就是朝中那些平安州节度使的党羽和眼线也不敢轻易说话了。 皇上气成这个样,你出来给平安州说话,恐怕平安州还没怎么样,你脑袋先搬家了! 一时间,朝堂之中无人敢开口,只有贾琏哀哀切切地哭个没完。 皇上余怒未歇,他是真气狠了,这种事怎么还有有样学样的呢! 他的确是有动平安州的意思,才会让王子腾再度巡边,而且破例让他带了内卫! 反正有贾琏在,到时候贾琏一告发,王子腾带人往京城一跑,有内卫保护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就算贾琏折半道了,王子腾也能活着回来,只要他能回来,事情就好办,你平安州节度使刺杀九省统制这事儿就够你喝一壶的,再加上私采铜矿驯养私兵,哪怕是一声令下即刻发兵剿灭,那也没什么问题。 皇上是算来算去,唯独没算到这一条———王子腾敢学林饮鹤,玩起为国捨命这一套了! 事到如今,皇上终于后悔当初任用王子腾了,世家子弟就是这一条毛病不好,总会想着子孙后辈,他往常没看出王子腾有这等心思,毕竟他亲妹妹也可以说卖就卖,现在才逐渐咂么过味儿来,王子腾想的不是几个姓王的人,而是整个王家! 王子腾那儿子皇上是真看不上眼,王仁从小是出了名的文不成武不就,纯就是个造粪的活猪,可是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忠烈之后了! 世人眼里,比林家兄妹还得更多照拂几分呢! 皇上想到这件事就闹心,到了把心一横,他妈的,当官是派不上用场了,给他点脸面,让他当个富贵闲人吧! 正好甄嫔生的秦宜也大了,让他们俩凑一对儿自己过去吧,忠烈之后配皇族公主,对谁也对得起了! 心里头敲定了王仁的将来和秦宜的终身,皇上回过神来,见文武百官还在地上淌汗,冷笑一声:「他平安州干出这等事来,明明白白就是要造反了,这等大罪把你们难成这样,真是废物一群!」 「开个口都不敢,指望你们上战场领兵,纯是笑话!」 「传朕旨意,着贾琏为引路先锋官,令忠颖亲王秦灾令西北军、神武将军冯唐领御林军、朕亲领建宁卫,御驾亲征!」 「其间朝中一切军政要务交上皇决断,军需调转交由兵部户部部署,令忠顺王统筹!」 「朕就不信,举朝廷之力,还踏平不了一个小小的平安州!」 …… 林府。 第167页 此时林家兄妹身上的孝已除了,只剩黛玉还有一年———贾母没了,按惯例黛玉得守一年的孝期。 这天晚上,林琢玉忽然派人喊林彦玉过去,林彦玉不明所以,但还是过去了。 一脚踏进门里,林彦玉扭头就想往外沖———什么味儿啊这是! 「来了就来了,跑什么,怕我吃了你?」 屋子里,林琢玉瞧见林彦玉的举动,直起身子来拧眉道。 林彦玉咳了好半天,总算顺过气儿来,皱着眉头看向林琢玉:「你这是捣鼓什么呢,这么大的味道。」 林琢玉见他死活不肯进来,只好自个儿从屋子里走出来:「这不是,马上要打仗了吗,给皇上他们送点药过去,万一用得上呢?」 她这回也是把自己医疗系统里的积蓄掏了个干净,在这个时代,带兵打仗无论如何没有带她去的道理,林琢玉知道没可能,也就不去磨烦添乱了,只是把所有的药品都重新整理了一番,能拆开包装的,都按这个年代的习惯用瓶子、纸包都包装了,不能拆的,也在旁边重新誊抄了能看懂的说明书,印刷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好。 叫林彦玉来,自然也是有正事的:「叫人过来搬了,你亲自给忠颖王送去吧。」 林彦玉瞪圆了眼睛,深觉林琢玉偏心:「全给他一个人啊,这不得吃到下辈子去?」 林琢玉觉得自己要被亲哥气死:「战场上管得了那么多吗?当然是谁用得上就给谁了!这几个人里,除了忠颖王,我还能送给谁?」 林彦玉回过神来,一拍脑壳。 按说药材什么的应该算军需,给忠顺王最好,但是林家和忠顺王府明面上实在「不对付」,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尽量少找他。 至于几个为将的人选,神武将军首先排除,林家跟他一点交情没有,就是送了药去,他也不一定敢吃;皇上自有太医院在手,他要出征,太医院不定去多少人呢,肯定不能让皇上没药用;算来算去,也就是秦灾这方面欠缺一些,西北军虽然有补给,但是药这东西只有缺的,没有嫌多的。 林彦玉点了点头,示意林琢玉先进去,让丫鬟们将药材按吩咐装进箱子里锁好,又叫来几个婆子把东西抬了放到门口,再换小厮们来抬走,一路送到忠颖王府去。 因为是药物,林彦玉也没想太多,就这么一路抬着过去了。 反正选址的时候,忠颖王府和如帝姬府确实离得也不远,抬着去也不麻烦。 他没想到,这一幕落在老百姓眼里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 送完药材的第二天,太后火急火燎地令人把林琢玉传进宫里去了。 林琢玉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没想到进宫之后,发现上皇不在,就太后一个人。 看太后一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纠结神情,林琢玉的心也跟着揪揪起来了:「太后娘娘,您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遇岚顶得住。」 是林家出什么岔子了,还是宫里头又闹什么新花样了? 说实话,甄家的事儿过去之后,林琢玉已经很久没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但是当初连甄家的事儿都能按下去,林琢玉现在也颇有点「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 太后深吸一口气,期期艾艾:「那什么,遇岚啊,本宫怎么听说,你昨天叫人抬着聘礼上忠颖王府下聘去了呢?好几十箱子聘礼,从街头到街尾都铺满了……」 林琢玉:?? 林琢玉:「不是,这话是谁跟您说的,也太离谱了吧?」 太后轻咳一声:「那个,上皇说的。」 林琢玉:「……」 费了半天力气,林琢玉终于成功让太后相信,她是送了十几个箱子过去,但里面装着的都是各色药物,让秦灾带着给西北军用的,然后她就听到了一个更让她崩溃的消息:「本宫倒是明白了,就是上皇他好像是不太明白啊……」 太后说不下去了,给周三彩使个眼色,周三彩一脸便秘,又想笑又想哭:「回如帝姬的话,上皇陛下老爷子今天一大早出门,本来是想去如帝姬府指点一下您兄长的功课的,谁知道刚进了那条街,满大街都是传您给忠颖王下聘,要娶忠颖王过门的,说的有鼻子有眼,老爷子气得直骂您二位煳涂,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敢说的,偏要玩私定终身这一套,还闹得这么大,皇家的颜面往哪儿搁,骂完就找皇上商量这事儿去了,现在估计已经有结果了……」 林琢玉:?? 林琢玉觉得自己今天出宫之后干脆别回家了,收拾收拾投奔甄宝玉去吧,这名字也别用了,改名叫甄冤枉得了! 这怎么送几箱子药,给自己还送出去了呢? 第93章 第93章 ◎姻缘(大结局)◎ 林琢玉还没到家呢, 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 林彦玉跪在地上接了圣旨,把传旨的戴权恭恭敬敬地送出去,回过身捧着圣旨上吊的心都有了, 他真是没想那么多,谁知道百姓会这么想, 皇上会这么干的呢? 林黛玉倒是若有所思:「彦哥哥倒也不必着急, 这成亲是两个人的事儿,还不知道忠颖王那边怎么想呢。」 「要我说,哥哥倒是先去探探两边的口风要紧,若是忠颖王和姐姐都愿意呢, 自然是最好的;若是不愿意,咱们也得提前想办法,总不能叫忠颖王抢先退婚, 那姐姐往后如何议亲呢?」 第168页 说到此处,黛玉又抿唇笑了笑:「按说这话不该我说,只是此处没有外人,又涉及琢姐姐终身, 顾不得那许多了。姐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二年也只是因着彦哥哥与忠颖王、甄公子一起跟着上皇读书, 才算是与这二人熟稔一些, 真要是谈及终身大事, 自然也只好在这样知根知底的人里找, 难道放着知道的人不找, 去听那媒人口中没谱的公子哥儿?别说人品了, 就是身份地位也般配不上, 再者我时常听着太后那意思, 也就是想给姐姐在皇族里头寻一个呢。」 林彦玉点了点头, 心知这两个异姓郡主也只好配皇家贵胄,以京城如今的境况,也没人配得上林家姑娘如今的地位。 他谢过黛玉点拨,正待动身去忠颖王府,就见一个下人没命似的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打宫里出来,直奔忠颖王府去了,过咱们家门首叫小人传句话,说是她亲自找忠颖王谈,就不劳大爷出面了。」 林彦玉长嘆一声,抬手扶额。 成吧,他是管不了了。 …… 忠颖王府。 秦灾接了圣旨就等着林家人上门,不过来的是林琢玉,还真是让他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来的会是你哥呢。」 林琢玉深深地嘆了口气,见周围没有下人侍奉,心知秦灾已经准备好了谈话的空间:「说说吧,这圣旨你怎么想的。」 秦灾冷哼一声:「听风就是雨这种事,我以为只有凡人才能干出来,没想到老爷子这等鬍子比头髮还多还白的人也能干出来。」 林琢玉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这个误会确实太尴尬了:「要不这么着,你要实在不愿意,等打了胜仗回来,你拿战功跟皇上换个收回成命吧。」 秦灾拧眉,不悦地扫她一眼:「凭什么我去?要去你去。」 林琢玉傻了眼:「你这眼前就有立功的机会,你不去谁去,我都快两年不出门了,有什么筹码跟皇上提这个?」 秦灾朝后堂使个眼色:「我看那些药就不错,治什么的都有,你要是能把这些药挑几箱子送皇上那去——」 话说到此处,林琢玉接话:「然后明天等外头接着传,说我给皇上下聘了呗?」 秦灾:…… 林琢玉嘆了口气,认真地看向秦灾:「说句实话,按说退婚这种事,我该比你更主动,这年头让男方退婚的女子,再找人家挺难的,但是上皇能为了这句流言给咱俩赐婚,是顾全我的名节,我固然是不在意这个,可也不能这么直挺挺跟着老爷子对着干去,让老爷子热脸贴我冷屁股,我没这个胆子,也没这念头。」 「再说我是哪个牌位上的人,轮得到我嫌弃当朝王爷吗?你是老爷子的宝贝孙子,要退婚也是你去退,我去退,怕不是把命都退了。」 秦灾一直皱着眉,这会儿脸色更沉:「听你这意思,要是你有把握退婚,早就退了?」 林琢玉默然片刻,嘆气:「那不然还等着人家先退婚,叫我难堪吗?」 秦灾也沉默了,就在林琢玉以为他没话要说,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后话:「那要是我不去退婚,你也就不去了?」 林琢玉倒是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里来,脚步不由得顿了一顿。 秦灾也没说话,只是等着她的答覆。 半晌,倒是林琢玉先笑出了声:「什么时候了,先想这个?」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秦灾:「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我就不去。」 「先说好了,到时候你要去也是自己去,拉我我也不去。」 秦灾微微眯了眯眼睛,唇角难得带上一丝笑意:「你等着瞧吧。」 …… 这场仗,前后打了一年多。 倒不是平安州有多大的能量———再大也就是一个州,人数钱财都摆在那里,平安州节度使就是豁出命去屯兵积粮,也不可能比皇上一年屯得多。 造反要的就是个措手不及,打朝廷一个出其不意,现在朝廷是发了狠地剿你来了,三路大军加起来没有百万也得七八十万,平安州把所有男子都揪上前线也未见得能凑齐这些人,更别提还有从听说朝廷要来打仗,就拖家带口乌央乌央地往外跑的。 平安州倒是也有兵,毕竟暗搓搓准备了那么多年,但是朝廷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年攒的税收,加上从冯家刮的银子、甄家抢的宝贝往里一投,三路大军是兵强马壮人精神,又有皇帝御驾亲征提升士气,到平安州一阵摧枯拉朽之后,也就真不剩什么了。 倒是边境的敌军听说西北军被调去平叛,一时间有些蠢蠢欲动,然后就被埋伏在边境的将领打了个没脾气,建宁卫和御林军倒是全体出动,但西北军还留了一半在边境,防的就是敌军这一手。 平叛之后,军队进驻平安州,皇上在平安州一口气待了半年。 京城有上皇坐镇,老爷子到了这个年纪,皇上也不担心他搞什么復辟,二度临朝什么的,宫里头有内卫有暗卫,倒也算得上稳固。 这半年里,平安州的吏治被狠狠地犁了一遍,在贾琏的指导下,平安州节度使那些明面的或隐藏的矿山,以及他背后开的产业是一个也没跑了,倒把平安州节度使在大牢里恨得牙痒痒。 他没告诉这小子这些事儿啊,贾琏是打哪儿知道的? 王熙凤拨着算盘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你王家的姑奶奶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管银钱往来上有点家学渊源,你小子栽得也不冤。 第169页 到了第二年秋天,圣驾终于回到了京城,开始论功行赏。 贾琏算是抄着了,按说他得在家守孝的,但鑑于当时朝廷了解平安州内情的没有比得过他的,皇上大笔一挥下旨夺情,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敢说话的———贾琏是奉旨陪皇上平叛去了,你说他这夺情不对,是不是想帮着叛军啊? 既然已经夺情过,没道理打完仗再把人发回去守孝的,鑑于当时平安州的官吏,皇上多半也是信不过,干脆大笔一挥,点了贾琏接任平安州节度使,也算是全了王子腾一片栽培之心。 至于贾家,赏了点银子回去,却又准了贾母的坟茔按国公夫人的规格下葬———这就得修坟。 一来一去,贾家那点银子在手里打了个转,一个子儿也没剩下,倒是贾琏当上节度使之后,把自己手里的一点银子捎了回去,带来贾家新一轮纷争的同时,也总算让自家人过上了吃喝不愁的日子。 皇上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赐婚成亲,并大赦天下———除了甄应嘉这倒霉玩意儿。 按皇上的说法,这一年多的仗虽然该打,可是打仗总是劳民伤财的,如今天下太平了,得找个什么理由与民同乐。 想来想去,也没有比奉旨成亲更喜庆的事儿了,何况又是亲王娶妻,天子嫁女? 倒是上皇心思一动,暗地里找皇上商量起来———横竖都是办婚事,秦灾的事儿都办了,甄瑛也跟着办了呗? 老爷子和太后早就看好了人选,林琢玉年纪大,配秦灾正好,那不是还有个小妹子吗? 江南节度使现在还是林如海,将来正好把甄瑛派回去,有江南王之实,无江南王之势,对得起义忠亲王,又不委屈了甄瑛,有林如海看着,也不怕他会兴风作浪。 现在名义上的义忠亲王嗣子秦守人如其名,守皇陵呢,义忠亲王的身后事和身后名这下都有着落了。 而且,前后两任节度使是一家翁婿,自是一桩美谈。 再者,林如海无子,甄宝玉又姓甄,就算他生出姓甄的儿子来,只要皇上不再让此子做江南节度使,就也不至于养出新的世族来,先前的甄家带着四大家族,就把这天底下搅弄得是风云突变,再要弄出一个林太岁来,皇上就得撞墙了。 这事儿太后和上皇都觉得靠谱,皇上也没什么意见,便挑了个日子跟林琢玉通了个气儿,让林琢玉探探林黛玉的口风。 谁知道林琢玉当场就一万个不同意,倒把上皇和太后看得一愣一愣,按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甄瑛的身份,就算抛开义忠亲王嫡子的身份不说,贵胄世家出身,中了前科状元,也称得上是英雄出少年———虽说今科就是你亲哥———相貌也称得上是俊美,这样的人都不要,你还想干啥,看上太子了是怎地? 上皇坚决要办,林琢玉坚决不干,最后还是太后一锤定音:「先让他们见一面看看再说!男婚女嫁,总要看看他们自己的意思,要你们两个在这儿乌眼鸡一样跳脚?」 上皇/林琢玉:…… 在大家齐心协力地蓄意安排下,九月初九重阳节,上皇在御花园带着人办了个登高的宴会,挑了林彦玉和甄宝玉陪着自己登山,太后自然也有样学样,选了林琢玉和林黛玉陪伴。 虽然林彦玉、秦灾和甄宝玉都在林家跟着上皇念过书,但毕竟是内外有别,尤其林琢玉总觉得不放心,为防出什么么蛾子,在这事儿上格外留心,就是有事儿,也是让丫鬟和小厮传话,因此这些年来,黛玉硬是一眼都没见过甄宝玉。 不过现在上皇有心,林琢玉也不能不松口,只能让了一步,答应先瞒着黛玉,带人来看看。 御花园里,因为伴驾的缘故,又正逢佳节,上皇令林彦玉和甄宝玉都穿了红色锦袍,不过林彦玉身形孤高,穿上红的越发显得挺直,甄宝玉还没太长开,一张小圆脸看着有几分秀气,也有几分喜庆,倒是更招老人喜欢。 那边厢,太后也按计划领着林琢玉和林黛玉过来了,一边走一边絮叨:「这上皇也是人越老越能折腾,要说登山,那京郊哪里不是山,偏又懒怠动弹,要在这御花园里登高———净出这种洋相!」 林琢玉絮絮称是,只在心里吐槽,这主意不是您老人家出的吗…… 林黛玉抿着唇,柔声劝解着太后,一路跟到御花园亭子里,众人朝上皇见礼,上皇大手一挥,顺手把甄宝玉往前推了推:「免礼,平身!」 甄宝玉还没反应过来,黛玉便应命起身,才一抬头,就跟甄宝玉打了个照面。 只一眼,两人都愣住了。 上皇和太后挤眉弄眼,林琢玉心道不好,正琢磨着说点什么,忽然见黛玉身子一抖,芙蓉面上滚落两点珠泪,哽咽道:「宝玉,你——」 才说了几个字,竟是又说不下去,一跺脚转过身去跑开了。 林琢玉扶额,心道是千防万防天意难防,跺一跺脚,推了甄宝玉一把:「你倒是追啊!」 甄宝玉如梦初醒,连忙提着下摆噔噔噔追了过去:「林妹妹,你听我解释——」 林琢玉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里无比庆幸,她事先向上皇和太后建议过,把御花园服侍的人先调走,不然这会儿叫人瞧见,那是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 但才一转身,就看上皇、太后乃至林彦玉看着她的眼神都不对。 第170页 怎么看,怎么是要逼供的架势。 林琢玉的汗刷一下就下来了:「那什么,要不还是等他们回来,让他们亲口给你们解释吧?」 ——希望宝玉能和黛玉商量好煳弄的话,否则她只能穿大褂搬桌子拿醒木,给上皇和太后说一段《红楼梦》了! 正文完。 第94章 第94章 番外 ◎内卫统领林饮鹤◎ 官道, 夜色如墨。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唯有两道人影在路上疾驰而过,达达的马蹄声连成一片。 林饮鹤抿着唇, 借一点隐约月色,勉强分辨出前人的身影。 那是本朝新君, 也是朝廷派到边关的「神秘主帅」。 原本皇上是想御驾亲征的, 事情都已经报到了兵部和礼部,硬生生被太后拦住了———统共四位亲王,现在义忠亲王造反被诛,忠颖亲王割舌出家, 忠顺亲王闭门谢客自我圈禁,这节骨眼上已经够乱的了,皇上若是再御驾亲征, 岂不更是乱成一锅粥? 况且事态还不明朗,谁知道京城里头还有没有那等居心叵测之人?倘若被他们知道了皇上不在京城,趁机作乱,又该如何是好? 可是他眼前这位新主, 实在不是听人劝的脾性,林饮鹤在心里嘆气, 他算是知道, 上皇为什么不考虑让皇上继位的可能了。 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胸口, 林饮鹤目光中一点寒芒微闪。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他只知道, 现在的朝廷禁不起再换一个皇上, 而这位皇上, 必须以极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长出一颗帝王之心。 如果皇上做不到, 那就由他亲自种进去一颗。 …… 有虎符和盖了印的圣旨在,秦承业轻而易举地取信了军营,让众人奉他为主将,听他调遣。 但,军营的生活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顺利。 粗糙的饭食、恶劣的条件秦承业都可以忍受,但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些将官根本不是真心拿他当主将看待,没人会觉得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足以率领千军万马,抵抗入侵的外敌———就算是有,那也得是忠颖亲王这样的天之骄子,为战场而生的勐将,不是眼前这个年轻、稚嫩、娇惯,甚至是有些文弱的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秦承业咬着牙坚持着,但坚持不是获胜的法宝,他缺少领兵的经验,更不曾在战场上杀敌,对敌人也一无所知,抵御敌人这种事对他来说,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秦承业打过退堂鼓,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没有退路。 他既然已在众将面前自称为主帅,那么想要离开军营,就需要皇上的调令,否则就是逃兵! 一军之帅做了逃兵,这对任何军队、任何国家来说都是耻辱! 他不能刚登基,就让自己的王朝蒙上这样的污点! 就在这时,林饮鹤找上了他。 昏黄的烛光之下,林饮鹤目光平静,声音也很淡然:「内卫在敌军内部安插了一个内奸,按照吩咐,他会在今日之前查到我们需要的一切情报,但需要人去取。」 秦承业负手看着面前的布阵图,眉头深锁,对林饮鹤的话不以为意:「既然如此,你去一趟就是了。」 林饮鹤淡淡道:「一个人不够,内卫执行这种任务,从来都是二人组队。」 「这样,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一人携带情报逃离,一人留下断后,能够增加安全传递情报的可能性。」 秦承业勐然转身,眉头皱得死紧:「你知不知道,朕是什么身份?这等玩命的活计,你随便带一个人去就是了!」 一阵夜风捲帘而入,林饮鹤抬手翻掌,雄浑内力涌出,将那帐帘重新放下:「因为陛下想要保密自己的行踪,按照您的旨意,此次出征,除了那名安插的内卫以及卑职之外,并未额外加派一人。」 「而这军营之中,卑职能够放心将情报託付的,只有陛下您一人。」 「也只有当逃命的是陛下本人的时候,卑职才能够说服自己,捨命对敌。」 秦承业拧着眉头,仍是满脸不悦,但咬了咬牙,还是下了决定:「走!」 他何尝不是在赌。 虽然明知道林饮鹤是义忠亲王的人,但秦承业愿意赌一把,赌林饮鹤在义忠亲王死后,愿意转而投奔他麾下。 这一路很长,秦承业骑马跟在林饮鹤身后,深深地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暗暗盘算。 他怀里还有一支西洋传来的火铳,这是谁也没知会过的,如果林饮鹤说的都是真的,能够全身而退最好。 如果不能,至少他也能把这个叛徒带走。 眼前出现了一个匪寨,林饮鹤却照常策马前行,秦承业耐住性子,跟在他的身后。 距离匪寨越来越近,依稀可以看见门前有一个人正在等待,秦承业眯了眯眼,他认得此人。 内卫副统领———王子腾。 这小子长着一张娃娃脸,下手倒是又阴又狠,在内卫府的人缘也不是很好,也正因如此,他那时候略一试探,王子腾也便上了船。 不过,他那时倒是对皇位没什么念想,想要拉拢王子腾,只是希望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将来被内卫府清算了,有个自己人,也许能通风报信,至少下手能痛快些。 此时,林饮鹤已经下了马,朝王子腾抱拳:「落霞飞孤鹜!」 第171页 王子腾拱手回道:「秋水共长天!阁下莫非就是秦兄弟?」 秦承业一拧眉,秦兄弟?这林饮鹤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林饮鹤却是脸上不红不白,坦然笑道:「正是。」 还不等秦承业在心里骂完林饮鹤臭不要脸,忽见王子腾神色一变,眼底划过一丝阴厉的得意:「那就错不了了———受死吧狗皇帝!」 还不等秦承业反应过来,王子腾抵在林饮鹤胸前的那支火铳便开了枪,林饮鹤连一声都没出,便直直倒了下去,还瞪着一双眼。 王子腾上前两步,将林饮鹤胸前的衣裳扒开,露出里面的龙袍,狞笑着看向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出现的匪寨大王,用异族语言说道:「恭喜将军,这狗皇帝果然被我用计赚了性命!」 秦承业缩在一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但他自幼学习多种语言,自然也听见了那所谓的将军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王子腾的肩膀,也用异族语言说道:「不错!不过也是真没想到,这小皇帝能蠢到这种地步,居然真的亲身犯险,看来咱们在对面朝廷安插的探子也是有点用的!」 说完,那将军看了眼还在傻眼的秦承业,嗤了一声:「皇上身边就跟一个这样的窝囊废,难怪对面弱成这幅死鸡样子!」 他说完,朝下属挥了挥手:「拖下去,留着祭旗!」 话音未落,王子腾连忙开了口:「将军,这小子可不能拿去祭旗!」 他凑到那位将军耳边,虽是小声说话,但秦承业距离二人不远,还是听到了王子腾的话:「这可是对面的皇上,如今让咱们给一火铳崩了,对咱们可是天大的好事儿!」 「您想,皇上亲自上战场杀敌,却叫敌人给杀了,这得是多丧气的一件事!对面的军队若是知道了,士气必然大减,而且皇帝一死,到时候对面的朝堂上肯定争权夺势,说不定还会有造反篡位之人,到时候咱们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呀!」 「只是要想达到目的,得有个给对面报信儿的人,这样才能叫对面知道,他们那个狗皇帝死了!」 「既然狗皇帝已死,那就得把这具尸体送回去,要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家还以为咱们虚张声势呢!」 敌将哈哈大笑,拍了拍王子腾的后背:「还是你小子精明,可是皇帝死了这种事,靠这个小子能传递迴去吗?万一他在路上把人一扔,全当没有这事儿,又该如何?」 王子腾拍了拍胸脯,一幅粗野之气:「将军,末将能叫你吃这个亏吗?」 他雄赳赳地走到秦承业面前,捏着他的下巴,往嘴里扔了一颗药丸,用汉话同他讲:「小子,告诉你,这是我秘制的毒药,你把你家狗皇帝的尸身送回去之后,三日内必须找机会熘回来找我拿解药,否则就等着肠穿肚烂,七窍流血吧!」 说完,王子腾一脚将秦承业踹到地上的尸体面前,大声笑道:「背上你家小皇帝,滚吧!」 一旁,敌将眼里满是恶毒的笑意,有人上前将两人来时的马牵走:「路也不远,才百十来里,你就走着回去吧!」 秦承业沉默着,口中传来一丝血腥气,他咬着牙走到林饮鹤的尸身旁边,将人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往前挪。 一边走,还能一边听到身后传来的议论和嬉笑声:「瞧瞧,就这个小身板也能带到战场上来,小皇帝是真没人用!」 还有人故意用汉话嘲讽他:「瘟鸡,可别把你家皇帝陛下弄丢了,到时候朝廷灭你九族,把你剁成泥!」 还有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转身,哼起了小调:「走走,今儿看谁还敢拦我喝这一场庆功酒!」 「必须好好儿喝一场,不醉不归!」 …… 秦承业沉默着,一直走了下去,直到消失在敌人的视线里。 按刚才的位置,王子腾背对敌将,面前却只有他和林饮鹤的尸体。 面前无人,王子腾几乎是毫不遮掩地,借着撕开衣裳的机会,将一本薄薄的簿子,塞在了林饮鹤的衣裳里。 那里面是他需要的一切情报,他只是没有想到,林饮鹤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去传递。 骄兵必败———现在那些敌军,应当还沉浸在诱杀新帝的喜悦里,绝不会想到,自家的情报已经尽数纳入敌手。 秦承业就是再蠢,也不至于拿着这样一份东西,还被压着打,何况此时又是敌军精神最松懈的时刻。 他只是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林饮鹤何以捨命为饵,难道内卫府真的就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可是林饮鹤偏偏选了他自己,以及王子腾…… 秦承业背着人的脚步忽然一顿,此时四下无人,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林饮鹤的尸身摔在了地上,瞪着一双眼直视林饮鹤。 是了,内卫府人多,可是能得他这个新帝信任的,只有王子腾。 也只有对面的人是王子腾的情况下,林饮鹤才有把握,让他这个皇帝按兵不动。 而且最重要的是,林饮鹤死,王子腾还有活路;王子腾一死,林饮鹤断无生理! 王子腾若是死了,林饮鹤拿什么向他证明,这是诱敌之计,而不是他林饮鹤排除异己———排的还是他这个皇帝的党羽! 活下来的必须是王子腾,也只能是一个王子腾。 现在林饮鹤死了,怎么死的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而内卫统领一死,内卫府交到副统领王子腾手里简直是再自然不过,他这个皇帝不费吹灰之力,极其自然地将内卫府收到了自己人的手里,干干净净。 第172页 而今日的内幕,皇帝的受辱,以及敌军为何懈怠的内情,只要他不说,王子腾不说,世间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如果他愿意,得胜之时振臂登高一唿,亮出帝王身份,他会毫不费力地得到一个平乱定边,用兵如神的称号。 林饮鹤就这么拿命给他铺平了称帝之后的第一段路,让出了内卫统领的身份,怕他信不过,连自己的命都一併交出去。 秦承业咬着牙,恨不得掏出怀中的火铳,再朝林饮鹤开两铳。 你就不能、不能跟朕提前商量商量? 朕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在你眼里,朕就这么信不过你! 还敢私穿龙袍,来的时候你就想好了有来无回! 想到有来无回,秦承业心头一顿,不由得跌坐了下去。 有来无回……林饮鹤岂会料不到,他根本不可能将一个身着龙袍的尸体带回去? 不,他根本不能背一具尸体回去,马上就要出征的将帅,不能做这种会打击士气的事。 他能带回去的,只有那份情报而已。 这人是把自己也当成了一件可以抛弃的物件,做好了葬身荒野、死后无坟的准备,怀着这样的心,和他一併出发! 秦承业抬头环视四周,周围没有任何可以作为记号的东西。 就算有,等他事后再来寻找的时候,找到的也未见得是一具全尸。 秦承业咬了咬牙,站起身来。 他不能再拖了,今晚是最合适的偷袭时间,时不我待。 秦承业直起身子,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咬牙切齿地瞪着林饮鹤的尸身,抬手一指:「王八蛋,今天这事儿算朕欠你的,往后有朕一口气在,就少不了你家一口饭吃,天地为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