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编织者》
第一章.异乡人
-
——你弑杀兄弟姊妹,滞留在落后的历史之中;你渴望成为永生不死、囚禁万物的神,为此不惜损毁‘你’曾经铭刻于心的至高理想。
——这违犯了『无尽之旅』的规则;
——这是『诺亚』不会允许的罪。
——你是突变的失败品。
——很久以前,有位大人曾说过:既然你不渴望,那就不必给你;若你万分渴求,便自己拿回。苦难会令你明白真理。
……
『021814号,莫石先生!』
莫石猛地睁开眼睛。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看到白雾散逸在风中。他宛如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但当他试图回忆时,则只剩下混沌的片段。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黑灰色的大海,雪片不断落入海浪之中。
这片土地冷得可怕。
莫石的鞋底陷入沙滩,其中掺杂着雪粒与冰渣。
这里是什么地方?莫石丝毫没有头绪。
他穿着合身的衣服,黑色外袍,兜帽遮住脑袋;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根长杖。那是一柄“十字形”法杖,在顶部十字形中央镶嵌着半透明的蓝色石头。而整根法杖则是纯黑色,材质既像沉木,又似金属。
这是属于他的法杖,用于辅助魔法的施行。
『莫石先生,您终于醒了!』刚才在梦中听到的声音又忽地冒出来,与此同时,长杖上的蓝宝石闪烁起微光,『您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我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魔力正在上空凝结,很像是被称为‘天罚’的诅咒系法术。』
“你是谁?”莫石怔怔地问道。
『我?』
那根法杖上的蓝宝石更加快速地闪动起来。
『021814号·莫石先生,我是您的人工智能终端,您把我叫做‘青鸟’。』法杖这样告诉莫石,『我的名字是您取的,包括我的嗓音、性格也是由您调试而成。这是您遗忘的事情之一,但现在并不重要,我需要您立刻离开——』
莫石抬起头,看到了正在迅速凝聚的乌云。
那片乌云压得如此之低,几乎是触手可及。
在那纠缠着的云雾中,巨大的弧形法阵若隐若现,旋转反复。密密麻麻的冰棱开始集结于云端。
莫石终于清醒过来。他从潮湿的沙滩中拔出双脚,朝着远离海岸的黑色森林猛冲过去。
他感到身体太过沉重,根本无法达到正常体能下的速度。
头顶的法阵则在逐渐吸收魔力、完善形状。
而当它彻底启动的时候,莫石预感到自己恐怕无法抵抗。
还有十步远,八步、五步……
无数巨大的冰棱从天空坠落,如同箭雨般自海岸边开始排排刺下,深深扎入沙石之中,发出可怖的巨响。
莫石高举起法杖:“术式展开,七级全身屏障守护!”
然而,他的魔力并没能在法杖之上形成术式回路。
“七级全身——”
『没有用的,先生!您现在根本使用不了一级以上的魔术!』
冰棱在莫石脚边炸裂开来,霎时将他震得头晕目眩。无数冰箭仍在降落,他拼尽全力扑向黑色森林的阴翳之中……
-
『莫石先生!先生!』
莫石从可怖的晕眩中稍许清醒,眼前的景色仍然摇晃不停。他握紧手指,抓住的是积雪和枯枝——
双腿迟一步传来了钻心刺骨的疼痛。他这时才意识到那上面扎满了碎裂的冰刺。
鲜血似乎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温暖的东西,而被血液濡湿的衣物则变得更加寒冷。
『深呼吸,先生,我现在就利用紧急权限为您施展简单的治愈法术……因为您的‘流放’,我的权限也一并降到最低,请您谅解。』
他再次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忍耐。
莫石隐约记得,受到技术和法则限制,人工智能终端自动施法可用的法术等级很低、吟咏缓慢。不过此时也聊胜于无。更何况,或许现在自己都还不如它。
低级的治愈魔法仅仅能够止血。
在短暂的卧躺后,莫石已经冷到浑身疼痛。
莫石支撑起长杖,努力站起来。他必须要去更加安全、暖和的地方。
他现在根本无意了解自己所遭遇的一切,而只是迫切渴望得到休息。
“无论如何——”莫石朝前走了两步,“我需要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我需要休息,需要进食,这些才是当务之急。”
『哦!是的,您说得对。』那块蓝宝石闪烁起来,片刻后说道,『我能探测到,朝东北方、您的两点钟方向前进,应该有一个此星球高等生物聚集的村庄——刚刚在您还没有启动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仔细侦查了。』
“谢谢。”莫石沙哑地说。
『仅以‘无尽之旅’的名,祝福您。我为您担忧。要知道,这是一个极其不适合人类生存的世界,一片永冻的土地。』
“如果我还是从前的……或许可以将整片冰川融化。”
他感到心中郁闷,烦躁不安。
『是的,您可以。』
青鸟似乎没有在开玩笑。
『但现在您手无缚鸡之力。在封印解除之前,连寒风都能轻易将您杀死。』
他不再说话,只是继续朝前走。
莫石能感觉到冰雪正在杀死他,而夜晚又到来得太快。
寒冷与失血使他困倦,这种困意几乎让他连对于黑暗森林的恐惧都忘却了,而只想就地躺下,倒在枯木与积雪上沉睡。有好几次他一边迈动脚步,一边闭上眼睛。关于周边的感官也早已迟钝不堪。
此时若是有什么肉食动物途经此地,肯定可以轻松捕获他。
『先生!先生!』青鸟焦急地呼唤着,『很快就会到达目的地了,先生,不要睡着,再走几步!』
莫石咬住两颊内侧的肉,强迫自己清醒一些。
温暖腥甜的血润泽舌头与喉咙。
“到底是……多远……”他实在冻得说不了话。
『也就不过五十几米了!』
然而实际上,青鸟似乎已经说了好几个“五十几米”。
莫石努力朝前蹒跚前进,将长杖深深戳入雪层中再连同双足一起用力拔起,这可以说是举步维艰,而雪花仍然在不断飘落,将他的眉毛与睫毛冻住。
『先生!莫石先生!021814号——主人……』
青鸟不时发出声响提醒他保持清醒。
那些称呼在他脑海里扭转成为一个巨大的漩涡。
许多记忆碎片似的场景闪烁其间。
他看到好多笑脸,看到熊熊燃烧的蓝色大火,看到不断融化、哀嚎着的亡者,那些哭泣的声音像钉子刺穿他……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突然火海又变成冰冷的白色房间,自己在大声嘶吼着,无力感与压迫感让莫石浑身发抖……他必须抗拒命运,他要违抗的是人类历史千万年智慧的结晶之船……
眼前似乎隐隐有光亮。
青鸟的声音像隔着玻璃传过来,恍惚中可以听清它欣喜的语气。
莫石蓦地倒了下去。
在身体接触到冰冷积雪的刹那间,他便陷入了昏睡。
-
暴风雪夜,矮小的石屋内坐着杜宾斯一家。
母亲坐在炉火前缝补衣物,父亲则在炖煮一锅混杂着植物茎块与碎肉的稀汤。
他们的两个孩子,女儿杜娜与儿子杜柏,正在捡拾家畜的粪便,准备等到白天去院落内烧成干饼,以做备用燃料——为了保暖,他们与家畜居住在一起。
突然,杜宾斯似乎听到了一些声响。
他头顶上方的耳朵抖动了一下。
“怎么了?”妻子吉娜抬起头看向他。
“门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应该不是巨兽群。”杜宾斯站起身,穿上兽皮制成的外套,从门边提起柴刀,他能在风雪声中听到某种嗡鸣,“我出去看看。或许是围栏被风吹倒了,或许是被叽叽喳喳的小动物撞坏的。”
男人将门推开,他的儿子杜柏马上挤过来,凑在门边探看。
屋内的火光照亮一小块门前积满白雪的庭院。
杜柏一下子喊起来:“爸爸!那是——”
院子里倒着一个人。
他手里握着一根长杖,那根手杖被白雪埋没,竭力地散发出光芒与刺耳的鸣叫。
-
王城中央的城堡高处,设有最大的祭坛。
古时候人们在这里占星。但当昏沉降临,天罚笼罩,至北之国永远被风雪覆盖,一年中看得到星辰的夜晚屈指可数。
王国的大祭司站在祭坛中央。
“我知晓了光,听到了!看到了!”
他用双手捧着巨大的水晶球。那颗水晶闪动着、摇动着、漂浮着,仿佛是被拴在指尖的蝴蝶与鸟雀,美丽而狂暴。
“大人!大人……”大祭司的学生们拥在长廊上呼唤他,“外面的风雪太大,您快点回来吧!今夜是不会有星星的,大人……”
“不,不,不!”
年老的兽人用他光秃嶙峋的兽爪托起那颗水晶。
它如同星辰,在黑暗与暴风雪中闪烁。
“历经数日的祈求与探测,我现在终于可以确定……如传说所言,有伟大的法师自西方海岸出现了!他是启明星,如今是月,而未来则是太阳!他的力量远超如今在世的所有人,甚至超越远古的死海魔术,甚至超越惩戒一切的天罚!”
老者疯狂大笑起来,与狂风融为一体般挥舞着手臂。
“我们的神就要来了,如他曾经所允诺的!终于要来了……
“至北国的黑暗将会散去!神啊,解救您的仆人,神啊,我为此愿意献上我所拥有的一切……不,不,当您到来的时候,我又有什么必要继续活下去!有您的指引,枯木会重生、冰雪会融化、死者会复活,一切万物,连尘埃都将造就繁荣!”
老者匍匐在地,水晶球碎裂于风雪之中。
“重新创造……繁荣……”
第二章.兽人村落
-
莫石再次睁开双眼时,鼻腔里充斥着温暖而又古怪的臭味,像是油脂堆积、变质后会散发出的气味;裸露在外的皮肤紧贴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他不得不承认,与那毛茸茸东西紧靠在一起的腹部感到温暖,背后则有些发冷……
然而那团东西突然动了动。
莫石猛地睁开眼睛并朝后退去。
随即他的脊背撞上了什么。也是柔软的,但有个坚硬的部分戳到脊椎,让他疼得嘶了一声。
莫石的视野还不甚清晰,迷迷糊糊看到紧贴在自己肚子上的动物似乎是一条狗。接着他回头看去,宛如恶鬼的狰狞面孔映入双眼。
莫石霎时间弓起身子,这回则是撞到了原本紧贴住他的小狗。
——真是一团糟。
头晕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这时候意识则更加清醒了,莫石终于有些回过神来——刚才他所看到的那张凶恶的面孔,似乎像是一种大型野兽,但是头上的双角与口中的獠牙已经被斩去,并且那张面孔也并不是活的。
与此同时,有东西在肚子那儿一拱一拱,试图把他顶起来。
好像是刚才莫石一翻身的时候,把那只小狗压住了。
“哇,光溜溜的大哥哥终于醒了!我马上,哎呦——”与此同时,从他身下传出这样的说话声。
然后一只小狗的脑袋从他勉强撑起的手肘底下钻出来。
幼犬的头颅额顶是圆形,吻部短、眼睛大,此时微张嘴露出两排乳牙和粉红的舌头,看起来娇憨可爱。但是对于幼犬而言,似乎体型又太大了些。
“大哥哥,早上好!你睡了两天两夜啦!”那只小狗对他说。
-
拥有幼犬头部的“小男孩”盘腿坐在莫石面前。他身后站着几个成年体,同时房屋外面又站着两三个人影,许多双犬类的眼睛盯着莫石。
他们身穿兽皮和粗糙织布制作的厚实衣物,领口上是类似犬只的头部,袖口下露出生满毛发、指甲锐利的大手。其中似乎也有身穿外裙的女性。
——兽人。
这是莫石的种族为他族所起的名称之一。
在莫石记忆里的那个年代,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上,类人种早已完全灭绝。
无论如何……
——这些类人显然拥有足够高级的智慧。
莫石的法杖被靠在墙角,蓝宝石沉寂着,但莫石知道青鸟正在运作。通过“人工智能终端”青鸟自带的语言分析权限,莫石可以听懂这些类人所说的话。
“他长得像是……上神。他的身体和我们不一样。”一个老者的声音如此呢喃。
“他晕倒在我们家门口,在院子那里……”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解释着。
“无论如何,这人的脸上没有毛发。他肯定是贵族。”另一个声音加入谈话。
“贵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或许……谁知道呢。我听说北方又在打仗了。”
在那些兽人轻声交谈的时候,莫石正喝着小男孩为他端来的汤,汤里有一些肉块,味道并不好,但他现在又饥又渴,顾不上滋味好坏。
趁着这段空闲,莫石半眯起眼睛,对周围环境进行简单地观察。
这是非常简陋的屋子,简陋到没有房间,只不过是一个可供遮风挡雨的空间。锅碗放在一个角落、衣物放在另一个角落,堆积的猎物靠墙堆积……甚至他们所饲养的动物,一种类似豚鼠的大老鼠,也直接生活在屋子里。
之前将莫石吓到的“巨兽”,实际上是半块连着头部剥下的兽皮。
如果说这个屋子就是此地建筑物的平均水准,那么,这里的文明程度大概类似于莫石知识储备里的“旧时代-中世纪”。
“这位先生,”终于,有人走上前与莫石说话了,那是一个身材高大强壮、拥有着灰褐色犬类头部的兽人,他的声音浑厚低沉,“您好,我是这个村子的族长,麦卡·冬葛。”
莫石半靠在一只麻袋上,麻袋似乎是这户人家用来当枕头和桌椅的东西,望着围在他面前的那些犬首类人。
“您好,麦卡先生。”莫石利用青鸟的处理系统,说出简单的句子,“我的名字是‘莫石’。初次来到这里。”
他还没有了解这里的礼节,因此只是说话。
男性兽人则用手指在胸前与额边分别划一划,似乎是打招呼,然后说:“这里是‘火雀公爵’的土地,冬葛村。”
“火雀……”
“西方领土的大公爵,您没有听说过?”男人似乎有点儿惊讶。不过兽人的表情对于莫石而言还不太好判断。
“实际上,”莫石说,“我基本上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以及,我似乎是从海边醒来。其余的事情,我好像全都记不得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半句谎话。
高大的男性兽人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您的身体感觉怎么样?您似乎是在海边停留得太久,遭遇了‘天罚’。您的腿上有许多冰刃造成的伤口。”
“天罚,那是什么?”
“是上神为了惩罚我们,降临在至北国的诅咒……看来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男性兽人叹了口气,双耳伏低,“我们无法出海,也不能往更加温暖的南方迁徙,正是因为这种‘天罚’。神没有原谅我们。”
这倒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莫石试着坐起来些。
当他把手抬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发出一丝叹息,似乎看到什么不同凡响的古怪东西。莫石不确定摇头是否会是正确的表达,所以还是开口说道:“我现在站不起来,也握不动东西。”
“既然如此,您便暂时在这里休息一阵子吧。”族长麦卡下了决断,“等到公爵大人的骑士团路过此地,我会向他们征求意见。或者等到雪小一些,我到城里去替您问一问,或许您的家人正在寻找您。”
这当然不可能。
-
自从莫石在这栋小屋中清醒过来并暂居休息,已经是第三天。
他现在差不多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此地是临海的边陲之地,名为“冬葛”的小小村落。
冬葛村据说是在“火雀公爵”的领地上,火雀公爵则是“至北国”的王室——“黄金之狮家族”的效忠者,同时也是当今国王的表侄。
关于国家构成,莫石暂时只听说了这些。
关于这个简陋的小家,莫石则已经记得住所有成员。
他醒来时所见到的那个小男孩,是这户人家的儿子“杜柏”,男孩还有一个姐姐叫做“杜娜”,他们与父亲杜宾斯、母亲吉娜,以及一些家畜居住在一起。
据说那天晚上莫石是昏倒在了他们家门前。
“爸爸说,像您这样,脸上没有毛发、光溜溜的人,都是贵族老爷!”杜柏告诉他,“所以他要我叫您‘您’和‘先生’、‘大人’。”
“没关系,杜柏。毕竟我不记得自己来自何处、到底是谁。”莫石问他,“贵族都是长得像我这样么?”
“我只见过骑士团的骑士,他们把头盔摘下来,里面的脸确实和大哥哥很像。不过,都没有大哥哥这么光溜溜的,他们至少有毛毛的耳朵呀,就是像我这样的。”
说着,杜柏伸出肉爪子拨拉自己柔软的犬耳。
他还是幼犬,耳朵下垂,长满绒毛。
莫石思索着:同一族群间,居然存在更加贴近人类长相的家族。这倒是很有趣的现象。
-
午后,莫石试着到房屋外去走一走。
左手支撑着长杖,右边胳膊搭在男孩杜柏肩上,艰难地行走。
冰雪仍然披覆着大地。
莫石穿着自己原本的靴子,底部或许太薄,当他触及积雪时,便感受到了寒冷。
“大哥哥,可以的!现在把右脚抬起来——不要把身体在雪里放太久,不能长久在一处停留,这是‘雪行者’想要活下去必须遵守的规则。”杜柏故作老成,压低声音模仿家长告诉他的话。
“雪行者,这是你们对自己的称呼吗?”
“对呀,我们大家都是雪行者,不管是我们还是赫雅尔大人们,都是雪行者。”
莫石试着绕着房屋行走。
他在泥土与木头搭建的屋子旁看到三头巨大野兽的身体。
其中两头是额顶生有双角的猛兽,另一头则长着夸张的巨口与带刺的长尾巴。它们的身体被冰雪冻住。这里的野兽体型庞大、凶猛可怖,被兽人们称作“巨兽”。莫石庆幸自己没有在森林里遇险,成为它们的口粮。
这天下午,莫石成功地绕着小屋走了几圈,并在暴风雪来临前回到屋子里。
杜柏杜娜的父亲已经打猎归来,依旧两手空空,只提回来两只颜色黯淡的禽鸟;他们的母亲也从村庄里回来,带着一小块鞣制好的皮草。据莫石所知,在这里男性负责打猎,女性则纺织、制作食物以及一些手工艺品。
晚上,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吉娜与女儿杜娜一起,在家中继续劳作:
她将一只装满雪块的木盆放在炉火边,雪水融化后,往里加进一些植物荆条。
“这是在做什么?”莫石问道。
女孩抬起头回答他:“把麻条泡软,然后才能纺线。”
她看出莫石有些茫然,于是接着说:“冬麻在剥去外壳后,还需要泡软。除去杂质后,揉搓成线,编织成布——您现在垫着的麻布就是我们织出来的。这是我们冬葛村的特产,夏市月时,会有商人特地前来收购。”
冬麻。
莫石用手指碰了碰垫在草堆上的几层麻布。
这些麻布很粗糙,抚摸起来如同砂砾一般。
“你们用什么纺线?”莫石问。
杜娜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对他的一无所知感到无奈。
“当然是用手和纺锤,大人。”她回答道,“不然还能用什么呢?”
“纺车……”
莫石脱口而出。
这个词语在他脑海里自然而然跳动出来,仿佛书籍上的文字被阅读至此。
“纺车?那是什么?”杜娜与吉娜都感到茫然惊奇。
莫石明白过来:在这个世界中,纺车是尚未被发明出来的织布机器。
“请给我看看你们使用的纺锤。”莫石支撑身体,坐起来一些。
少女将一件木质的器具递给莫石。
那是顶端置有金属屈钩的锤杆。对于人类来说十分粗重。
莫石的脑海里具备关于纺锤的知识:将纤维团抽拉后缠绕在纺锤上,巧妙利用物体自身的重量和它旋转时产生的力偶作功,使乱麻似的纤维被牵伸加捻,撮合成纱线。
“或许我可以简单制作卷纬机——手摇式纺车……是的,我可以做。”
莫石的心情突然变得明朗起来,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坐起身试图站立起来,兽人男孩赶忙走过来扶住他。
“有纸笔吗?有没有做木工剩下的木材、锯子、锉刀之类的东西……”他在脑海里迅速搜索、翻阅着相关知识。他觉得自己做得出来。而且纺车对于这个家庭、这个世界来说也是必要的东西。
“笔,纸?”少女有些惊讶的声音让莫石回过神来。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炉火边,抽出一根燃烧到一半的木条。
火焰熄灭后,木条勉强可以充当炭笔。
莫石拨开地上的杂物、碎草,在地上描画草稿。
第二天,杜柏与杜娜帮助莫石借来了木工工具,并参与了这架“古怪小车”的制作。
兽人少女与男孩虽然年幼,但还是比受伤受冻的莫石强壮灵活很多。有了他们的协助,手摇式纺车很快便被制作出来。结合滚轮与纺锤,可以轻松纺出麻线。
杜娜杜柏现在认定了莫石是来自远方的贵族老爷,有满腹魔法和学识。
他们用天真热情的眼神注视他,简直让莫石有些难为情。
莫石让他们把这架纺车送到村镇中央去,介绍给那些参与集体劳动的村民。
第三章.文明推进
-
杜娜杜柏姐弟小心翼翼地搬起纺车,自豪而急切地走出家门,等不及将这台奇妙的机器展现给其他人看。
莫石重新在稻草床上躺下。
对于现在的莫石而言,简单的手工作业也过分消耗体力。他揉搓着被冻伤的手指,在躺下后很快陷入睡眠。
昏沉的睡意中,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清晰响起:『您好,021814号莫石先生。经过综合分析,您目前的文明推动指数由原本的0%,增加至0.002%。』
她所使用的是标准的人类语言。
莫石猛地睁开眼睛。
接着传到耳边的,则是青鸟那熟悉的嗓音:『恭喜您,先生!』
莫石揉了揉太阳穴,将法杖从稻草床下取出来。
那块蓝宝石上沾着草末,微微闪光。
『因为您在这里‘创造’了纺车,并且被原住民所接受认可——这对于您而言真是一个可爱的、恰当的开始——主脑经过分析,已经为您添加了推动数值。与此同时,您现在应该可以使用元素系魔法中的第二等级了。』
青鸟似乎是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
它顿了顿,接着说:『不妙,太久没说话,感觉舌头僵硬到不行……当然啦,我并没有舌头。』
莫石很敏锐地捕捉到信息:“照你所说,我原本只能使用一级魔法?”
元素系一级魔法,即是指所有基础的原子层面元素操控:空气系魔法、水系魔法、火系魔法,其中的最低等级魔术。
青鸟人性化地沉默片刻。
『确实如此。』它回答道。
莫石被气笑了:“一级魔法根本就毫无——”
然而紧接着,头部的钝痛让莫石瞬间蜷缩起身子。
0.002%
像是有一枚生锈的齿轮强行转动起来,硬生生撕扯着原本完整的血肉。
莫石脑海中弥漫雾气的城堡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他所有清晰的记忆始于自己从海滩上醒来。记不得前因后果,就是那样突然从海边惊醒,仿佛是被海浪冲上岸边的失事船只残骸。
但他清楚自己并非来自海上,自己更不是什么海员。
他甚至根本“不属于”这里。
他记得自己所生活的时代,文明程度远比这里要高。魔法作为一种精神力,得到了科学化和系统化的研究与发展,最终成就了伟大昌盛的文明。
手杖『青鸟』即是证据……
莫石心中的疑惑宛如填充满一整座城堡的浓重雾气。
——自己究竟来自何方?
——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而被流放到这个兽人栖居的冰雪大陆?
——为何要封印自己的能力,又为何要封印自己的记忆?
……
同时,莫石隐约记得,自己来到这里,是身负着什么使命。
那是青鸟口中的『无尽之旅』,是他毕生的责任与理想……
他竭力捕捉着那个名字,最终将它握在手中:『文明推进』。
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取得自己失去的一切。
-
『莫石先生,深呼吸!不必想太多,那些事情您以后都会一一弄明白,不急于一时。现在请平躺下来……』青鸟在他耳边聒噪,仿佛在指挥一条不慎搁浅的鲸鱼。
莫石依言躺下,慢慢平复了呼吸。
“你太吵了,青鸟。”他疲惫地说。
莫石仰靠在粗糙的稻草床上。
他举起右手,将手掌张开。
“古来以往的风,集结于我……”他念诵陌生而熟悉的咒言,就像制作纺车,“气流之刃,第二等级,术式展开——”
回环往复的魔法术式呈现于空中。
风刃出现在莫石手掌之上。
那是一些凝聚在一起的气流团块,操作得当时,能够当做真正的武器使用。
莫石尝试收紧手指,然而风刃迅速变得不稳定起来,膨胀摇晃着。莫石试图控制,但那团高压空气仍在一阵激荡后骤然消失。
屋子里的桌椅被掀翻在地,杂草与煤屑纷飞。躲在角落的大豚鼠叽叽喳喳叫嚷。场面混乱不堪。
莫石惊讶于自己的失控。这对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的体验。
太过弱小……
他急促喘息着,质问道:“我怎么会连二级的魔法都,都无法——”
如果法杖上的宝石是青鸟的眼睛,那么此时他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先生,冷静下来。』最终还是青鸟柔声说,『这不是您能力不足的缘故,只不过是因为您的身体太过虚弱,此地的魔法环境也不佳。』
“这令我……感到恐惧。”
莫石忍不住说出实话。
他意识到自己在青鸟面前很难自我掩饰。
青鸟闪烁着微光。
过了一会儿,它再次发出声响:『先生,您还记得自己来到陌生的原始世界,应该做什么吗?』
“应该做什么?”
听它这样问,莫石再次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有着“应该要做的事”。
『您必须要做的是推动文明,先生。』智能机器终端说道,『‘文明存续机构’赋予‘引导者’以‘无尽之旅’的任务,就是要推动世界上最高等生物的文明层次。』
头脑中的记忆城堡形状模糊,他伸出手去只能触到冰冷的城门。
而这句话就像是刻在石砖上难以磨灭一般,将莫石脑海中的雾气扫除一块,露出满是划痕、饱经风霜但长久屹立着的壁垒。
“推动……文明。我究竟应当做些什么?”
比起询问,这更像是喃喃自语。
『任何推动文明的事情,比如您制作的手摇式纺车。』青鸟回答,『发明风车、水车,又比如推动教育制度改革、婚姻制度改革——许多事情都有助于文明发展。对了,需要我为您介绍一下古代人类中世纪的情况吗?或许能够对现状有所借鉴。』
“那是……很古老的时代。”
青鸟沉默了一会儿,当然不是因为卡顿,而是进行了人性化的思考筛选:『就算以莫石先生最初的诞生时间为坐标原点,也的确非常古老,是人类文明蒙昧年幼的时代。』
“我真的是人类么?”莫石突然轻声问道。
『您的故乡是‘地球’,您的种族是‘人类’。』
“地球,人类……”陌生而又熟悉的词语。
『准确来说,您是‘后时代人类’。』
“是说……罹患‘精灵病’的人类?”他试着触摸自己的耳朵。那是一对尖细修长的耳朵。
『精灵病蔓延、旧人类灭绝,都是六千万年前发生的事情了,您无需挂怀。』
法杖十分人性化地顿了顿,才接着安慰道:
『系统主脑‘舵手’有过许诺,伴随您对文明推进的贡献指数增长,您的魔法封印可以逐渐解开,记忆也可以归还。』
“诺亚之舵。”从记忆深处冒出这个熟悉的名词。
『……这下我要不高兴了,莫石先生。您记得主脑的称呼,却不记得我的名字!我可是您的专属终端!』青鸟嚷嚷起来。
莫石听出了相当真切的抱怨意味。
他有些惊讶于青鸟过度充沛的情绪。
看来之后有必要努力回忆一下,自己为什么给青鸟设计这样的性格。
“那时我刚刚苏醒,思绪混乱。”莫石解释道,“但我记得你是属于我的东西,并且与我相伴许久。”
听他这样说,青鸟发出满意的哼哼声。
『可不是么,先生。我与您共存亡,为您鞠躬尽瘁。』
“谢谢。”
莫石并不多么当真。
但青鸟显然已经满意了。
『依据《无尽之旅-规则书》,』它终于继续说下去,『假设在这个世界中,冬葛村的文明程度属于基本水平上下,您可以以此为坐标原点。而推进至100%,则需要达到您出生时人类社会的文明程度,等到有此成就,想必封印也会完全解除。』
蓝宝石闪了一闪。
『您当前的推进指数为0.002%,还有极大的提升空间。』
-
杜柏与杜娜回来时,怀里抱着几捆纱线。
他们像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用肉垫和侧颊磨蹭那些劳动成果。
莫石知道那辆手摇纺车取得了成功和赞扬。
“他们看到母亲怎样纺线,都说您是个伟大的魔法师、古代的智者,居然能够制造出那样奇妙的机器。麦卡族长也去看了好久,话都说不出来,不停念诵上神的名字。”男孩这样告诉莫石。
“我很高兴能帮上一些忙。”莫石说的是真心话。
傍晚时分,女主人吉娜回到小屋里。她没有用言辞表达什么,但带回来一块经过鞣制的动物皮毛。
她坐在炉火边,用那块皮草给莫石做了一对鞋垫。
雪行者那兽类的手指比人类粗壮、锐利,但当她剪裁、缝制鞋垫时,她那熟稔的姿态证明了足够精巧的操控手艺。而他们所展示出的艰苦求生、狭缝中的善良,都并不寻常。
莫石不禁想,他们或许就是这片大陆上的“人类”。
-
夜里,莫石与这户兽人家庭的成员挤在一起,相互取暖而入睡。
夜深的时候莫石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高高举起手臂,天上的云雾聚拢到他的权杖之上,风雷震颤,他被匍匐在地的众人称为“神”。
可他知道自己不是神。
他是一个为了推动文明而奔走在各个世界上的“引导者”,他的任务是加快文明演化进程、促进实验结果落成,从而在无数次毁灭中获得成功的一次,以此挽救残缺的人类文明。
他计算、设置、制造。
他不是神。他是一个科学家,是一个学者,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为了自己深爱的人类文明,不惜摧毁他者的权利与自由……
可他却听到自己对那些低伏身躯的人说:“我是你们唯一的神、至高的神,你们需敬仰我,爱我,信任我。我渴望借取你们的力量,以击碎那虚无旅程上的掠夺者——我并非引导你们,而是在编织着万物。”
这是一个荒唐的噩梦。
第四章.贫苦之地
-
第二天早上,男孩杜柏一早就跑到村子里去,“看望”那台纺车。
杜柏回来后趴在莫石床边,告诉他纺织机获得的诸多赞词。
“原本绩麻纺线是个累活,现在却只要学会操作纺车就行了。妈妈说,如果利用纺车,原本需要劳作一周的分量,一天就可以全部做完!”
杜柏很高兴地比比划划着,让莫石也不禁微笑。
“虽然我是个男孩,妈妈不许我帮忙,但我知道,其实每次绩麻,她和姐姐都揉搓得双手肿胀,现在可好啦,有了您的纺车!”
莫石点点头:“等到我身体好些,我会试着制作更加便利的纺车,并且把图纸画下来。到时候你们每家每户都可以使用纺车纺线。对了,还有织布机。”
“织布机?”
“那是可以协助织布的小车。”
“哇,真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莫石清楚,为这里的村民制作先进工具,是一种双赢。
因为长相特殊的缘故,他被当做“贵族”对待,而利用这种信任(特权),他所制作出来的东西很快便会得到认可,接着能够进行较大范围的制作、使用、传播——无疑有助于文明推进。
莫石决心在这里建设起自己最初的地界,进行更多尝试。
他注视着面前犬首人身的兽人幼童,感到心情平静,滋生出一种喜爱。
幼犬把头拱到他的手底下,要他摸一摸脑袋。
莫石笑了笑,轻轻抚摸那些柔软的绒毛。
男孩一边从喉底发出舒适的呼噜声,一边说道:“麦卡族长早上来过,要向您道谢问好,不过那时候您还在睡觉。他给我们带了点吃的。他说等大哥哥走路方便以后,让你住到他们家里去。”
“为什么?”
男孩的姐姐杜娜在这时走了过来。她端着盛有肉汤的木碗。
“杜柏,去外面砍些柴火来。”杜娜对弟弟说。
杜柏很不情愿,发出小狗的呜咽声。
但杜娜没有留情,用饭勺在他脑袋上照着敲了一下。
杜柏吐吐舌头,拿起靠在门边的斧子走出去。
年幼如杜柏这样的孩童,便已经开始承担砍柴之类的重活。似乎这就是此地的现状,劳动力紧缺、自然环境恶劣、生活艰辛。
兽人少女在莫石边上坐下。
比起弟弟,她的外貌已经几乎接近成年犬类,吻部修长吐出、双耳竖立,背后伸出一条蓬松的灰色尾巴。
这几天是杜娜负责照顾莫石的起居。
她为他用树枝、干草做了“床”,铺上麻布和兽皮。
“您刚刚是问关于族长的事情?”
莫石点点头。
“族长要您去他们家里住,是因为担心我们喂不饱您。”少女轻轻叹气,“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好猎手,他经常抓不到猎物。别人说他太胆小、软弱了。您看到我们是住在村子最边缘,大致就会明白了吧。”
莫石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他现在已经知道,在这里点头表示肯定,摇头表示否定,见面打招呼的方式有行“拭面礼”和双手交握。
莫石问她:“村庄里的人家都是靠打猎为生吗?”
“当然。”
“农作物呢?”
“您是指冬麻?”
“不……”莫石比划着碗里,“我是指你给我做的汤里的这些谷物。”
“这些是麦卡族长特意拿过来的,也就只有一小袋子。”
杜娜一边解释着,一边用毛茸茸的指爪替莫石铺平被褥。
“谷物都是从最最南边进口的东西。族长家里的这些,据说也是很久以前,村子里有人外出做生意,才带回来的一点儿——我们不吃这种东西,吃不饱。不过听说贵族老爷们偶尔会吃。”
莫石望向手里的碗。
数十年前留存至今的谷物吗……
不过鉴于此地如此严寒,或许的确也不是不能食用。
-
夜里熟睡中,莫石被一阵骚动惊醒。
他因为“没有皮毛,恐怕受不了严寒”的缘故,晚上总是披着兽皮,并与杜柏杜娜紧贴在一起睡。而当他惊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杜柏和杜娜都坐起了身,而他们的父母则不在屋内。
炉火的光照亮屋子,从门板缝隙吹进的风让光影摇摆不停。
那些家养豚鼠紧贴在一起,缩在北侧角落,将碎炭踩得到处都是。它们显得十分警觉,焦躁不安。
莫石毕竟是人类,从熟睡到清醒需要花费一段时间。
他注意到那对姐弟同样身体紧绷,盯着同一个方向,并且吻部皱起——这是典型的犬类释放敌意的神情。
“发生什么了?”莫石摸索到压在身下稻草堆中的法杖,轻声问。
这几日的相处之后,莫石已经清楚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过分柔弱、难以成活的种族,他远没有“雪行者”的敏锐强壮,也没有用以保护自己的丰厚皮毛。
他需要仰仗这些兽人的保护。
杜柏靠在他手臂边,听到他这样问,便靠得更近一些。
“好像是有巨兽群趁着暴风雪,从森林里进来了……”幼犬神情惊慌,“爸爸和妈妈说要保护猎物……”
“在最寒冷的冬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杜娜仍警觉的朝向南边一角看去,高抬着脖子、竖起双耳。
“姐姐,我害怕……”
“怕什么!”
暴风雪的呼啸间隐约有犬只咆哮的声响和野兽嘶鸣声。过了一会儿,又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南侧墙壁上,整个小屋都抖动了一下。杜柏猛地钻进被子里,发出呜呜叫声,祈求保护。
在那之后又从屋外传来吼声、金属磕碰声。
不知过了多久,雪夜归复寂静。
凄厉的狂风大作,树林也在沙沙作响。这是莫石能够听见的声音。而对于身边这对姐弟来说,他们或许能够听到更多细节。
其中一个证明是,杜娜站了起来,冲到门边打开了门。
“爸爸!”
成年男性兽人满身是血,由妻子吉娜搀扶着,走进房间后立即瘫倒在地。
他的肩膀上印有两排骇人的巨大牙印,洞口中仍在汩汩流出鲜血。恐怕关节错位,肩胛骨也已经碎裂。
“闯进村子巨兽已经走了吗?爸爸,猎物的情况怎么样?”杜娜慌忙询问。
看到父亲没有回答,于是扭头望着母亲。
母亲摇了摇头。
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杜娜用颤抖着的声音问道:“多少?”
女人低下头:“两头。”
“两头……”
这似乎是十分严重的事。坐在莫石身边的小狗此时也悄无声息了。莫石能感觉到它的爪子在被褥上轻轻收缩。
“没事,你不用操心这些事。”这时男人勉强支撑着坐起来,他的额角也被扯去了一小块皮毛,显得狼狈不堪,“距离收税的日子还有半个月,爸爸可以再打到新的猎物。”
“可是上一次的赋税我们就没能交齐,如果这一次依旧——”
“好了好了,快去睡吧。”他打断女儿惊恐的话语。
男性兽人又看向坐在床榻上的莫石。
“大人,恐怕明天您必须搬到族长家里去了。”他的语气里流露出切实的无奈,“我们,我们实在是……”
莫石点点头。
小犬杜柏伸手拉住他的袖口。
那天晚上,莫石与杜宾斯一家躺在一起,所有人都在暴风雪肆虐的黑暗中睁着眼睛,直至清晨到来时,窗外灰白色的冰天雪地也不能带来任何希望。
第五章.王国税收
-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小屋外看到风雪与野兽肆虐后的痕迹。
本就矮小的围栏被彻底推倒,摆放猎物的地方一片狼藉,如今已被积雪覆盖。漆黑的森林在远处静立。
莫石在杜柏和杜娜的帮助下,缓缓挪动到村镇的中心去。
他们的父亲杜宾斯尽管受了重伤,仍然进入森林捕猎。
就算雪行者兽人的恢复能力远超莫石的种族,这种程度的伤应当也是不可小觑的——然而生活所迫,此地不允许任何一天的懈怠。懈怠意味着饥饿。在极寒之地,对于消耗能量巨大的兽人而言,饥饿意味着死亡。
莫石在这对姐弟的帮助下缓慢前行。
这是一个安静而简陋的村镇,道路只是用双脚踩出的泥地,房屋也全是石块堆砌而成。所有房屋都构造简单,用矮小栏杆圈起各自的猎物。
途中遇到一些村民,全都停下脚步望着莫石。
——他是一个面部、手部都没有毛发,穿着黑色斗篷、戴上黑色兜帽的纤瘦人影。在众多兽人之间显得过分突出。
莫石还记得自己的身高大约是一百八十公分左右。
以自己做标尺,可以看出这里的男性兽人身高大多达到两米二三,女性则与男性存在显著的体型差,较为纤瘦。尽管如此,似乎也比莫石更加有力。
少女杜娜还未完全脱去幼犬的形貌,身高到莫石的肩部。
就算是这样的少女,当莫石快要难以行走的时候,她毫不困难地承受了莫石的大部分重量,并询问是否需要她背着他前往。莫石苦笑着摇头拒绝了。
族长麦卡迎接他,并为他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这栋位于村镇中心的屋子至少分出了卧房,并且麦卡的家族成员也要多一些。他与他的弟弟一家住在一起。
当莫石摘下兜帽时,能感觉到屋里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的耳朵看。
那是一双双灰绿的犬类的眼睛。
莫石心里清楚自己并非当地贵族,就算对方如此照顾自己,到头来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奖赏。但他的确需要庇护之所以及食物,因此不可能出言拒绝。
-
有了族长一家的帮助,莫石很快设计出了更加具有实用性的纺车,并且开始尝试制作织布机模型。
比起纺车,织布机的复杂程度大大提升。
对于莫石而言,也不是光靠脑海中灵光一闪便能迅速设计而出的东西了。
他记得些许关于织布机的知识:
最早的织布机,是席地而坐的踞织机。采用提综杆、分经棍和打纬刀,用足踩织机经线木棍,右手拿打纬木刀在打紧纬线,左手在作投纬引线的姿态。没有机架,卷布轴的一端系于腰间,双足蹬住另一端的经轴并张紧织物,用分经棍将经纱按奇偶数分成两层,用提综杆提起经纱形成梭口,以骨针引纬,打纬刀打纬。
此后则又发明出斜织机。斜织机带有机架,经面和水平的机座成五六十度的倾角,设有脚踏提综的开口装置。织布的人可以坐着操作,手脚并用,生产率大幅提升。
……知识是知识,而如何真正实行,对于莫石而言则成为难题。
所谓提综杆、分经棍、打纬刀,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怎样的条件下,它们可以便捷地联结使用?
这些都是需要一次次实验、改进、调整而成的。
然而现有的科技条件并不具备,甚至没有纸笔。对于莫石而言,也没有足够趁手的工具进行制作(兽人们使用的工具对他来说全部过于笨重,难以操作)。
更何况他的体力还不允许他进行更大范围的活动。
与此同时,莫石也很快注意到,在这个兽人社会中,人们更注重打猎:他们大多数的生活资源来自被捕猎的动物,他们食肉、穿皮毛衣物,每天进入林间猎场,劳碌于生计。
此地并非没有货币,但货币使用率很低,村民大多以物换物,延续古老的规则。
这里的婚姻制度是为了繁育后代,带有强制性,受锢于宗教习俗。
村民中识字的人不超过十个,书籍更是少之又少。
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十分落后的社会,是正常演化中滞缓的一角。
因为疲于生计的缘故,所有人遵循着古法生活,难以突破。
总而言之,改变似乎很是困难。
莫石暂时放弃了织布机,从族长那儿讨要来一些猎捕工具进行研究,注意到他们使用的是沉重的金属刀、长矛,以及粗糙的弓箭。
他设计了更加精巧的捕兽夹,却发现冶铁技术过于落后,无法达标。
他尝试改变刀刃形状,却发现这里的金属矿石纯度不够,很难进行改造。而进一步提纯对于现状来说过于困难。
他转而对弓箭结构进行优化,并制作弓弩,这些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村民捕猎。
但是这一切尝试只为他带来了非常少量的文明推动指数提升,大约0.0005左右,寥寥无几。
莫石没能再解锁什么其他的法术和记忆。
青鸟留意到他的焦急,与他探讨过这个问题:
『兽人毕竟不是人类,他们在捕猎时更加依赖天赋而不是工具。另外,现在是下着大雪的冬天,所有先进技术都无法与外界进行交汇传播,文明推进也就必然缓慢。我想等到传播途径增多的时候,推进数值会得到高速提升。』
“我没有从前的记忆,毫无经验。我只能尽我所能去做。”
『在帮助了这些原住民的时候,您的心情是怎样的?』
“心情?”
听青鸟这样问,莫石愣了愣。
他意识到自己从来不善于表露心情、描述情感。
但他知道,在给予那些兽人以切实的帮助时,他感到轻松愉快;唯有在畅想如何开拓世界时,他才会感到自己是在畅快地呼吸,如同沐浴阳光行走。
『先生,我想是因为您的记忆被封印的缘故吧,您很有可能产生一些记忆片段和情感带段的混乱。实际上,您的大部分记忆都消失了。因而您青少年时期的记忆会转而增加,在急性反应区占据大多比重。』
“你是说,我现在是一个人类青少年,毛头小伙子。”
『是的,当然,您现在从外表到内心都十分年轻。我就是这个意思。因此您的心情浮躁、处世不稳重,我都充分理解。』
青鸟听起来居然有点幸灾乐祸。
“我本不该这样年轻?”
青鸟没有回答,转而开始哼起一首被归纳为“摇滚风格”的古老歌曲。
-
莫石决定暂时休息,以探索更加合适的文明推进方案。
下雪的时候,莫石让青鸟关闭翻译系统,教他怎样真正使用当地的语言。
不下雪的时候,莫石拄着青鸟在院落附近散步。
他逐渐适应了异族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知道它们暂时并不会想要伤害自己。
莫石有时开玩笑,认为自己就像被圈养的新奇动物一样,供这些劳碌的村民观看。
实际上村子里还真会有几个老人每天路过此地,坐在对面望着他,时不时双手合十,念诵经文。不过这里的老年兽人似乎并不多。艰苦之地的幼儿难以成活,成体也难以平安步入老年。
偶尔杜柏和杜娜会到这儿来看莫石,检查他手上的冻伤,替他揉一揉。男孩和少女的手掌柔软温暖,外侧是绒毛,内侧是厚实的肉垫。
莫石因为无聊的缘故,很高兴与他们聊天。
但杜娜杜柏总是不能久留,他们有家务要做。
莫石能看得出来,村庄中的人大多看不起杜娜杜柏他们一家。理由是因为,他们家很久没有出过一个好猎手,是弱小无用的累赘——这是杜娜告诉莫石的。
每次杜柏杜娜来的时候,莫石都会问问他们的父亲是否打到了新猎物。
答案总是没有。
“上次遭遇暴风雪后,不是还剩下两头完整的巨兽吗?”莫石并不清楚巨兽的数量为何那般重要。
“就算我们自己不吃,我们家四口人也需要准备至少四头巨兽。”半人少女杜娜回答他,“我们家上次就少交付一头,这次不能再少了。”
“交付,交给谁?”
“公爵和国王。”她告诉莫石,“冬日里每六个月,征收赋税的黑犬骑士队与税官会到各个村庄来。”
通过青鸟的计算,这个世界上一个昼夜的时间大约与“地球日”相同,公转周期也大致相同,意味着莫石对于时间的判断可以较为轻松。而此地传统上将一年分为二十四个月,一个月分割为五天一周期的三周。
“六个月……距离下次收税还剩几天?”
“还有不到三周,公爵大人的税官就要来了。妈妈到处去拜托别人,希望能够借到一些皮毛或是肉块,可是……毕竟猎捕巨兽并不容易。”
少女显得忧心忡忡。
杜柏留意到姐姐的不安,捏紧了她的裙摆。
幼犬黑亮的眼睛眨动着,激发起人类本能的爱怜之心。莫石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男孩也在他的掌心里蹭一蹭,很舒适的样子,要求他再挠挠自己的耳朵根。
“晚星已经看得见了,我们该回去做晚饭。”姐姐牵起他的手,向莫石微微低头以示告别,“走吧,杜柏。我们明天再来看莫石先生。”
第六章.税官
-
然而第二天午后,村庄里因“讯使”的到来引发了一些骚动。
族长的房屋临着村中广场而建,莫石那时也恰好在院子里,因此他便清楚地看到了骑着一匹“双角马”、从东边道路尽头踏着冰雪而来的陌生人。
最开始,莫石对来人的坐骑更感兴趣:那是一种体型像鹿或马,四肢稍矮、脖子稍低的四足动物,额角两侧生短犄角,浑身披覆丰厚的褐色毛发;四蹄为方便在雪地上行走,进化得宽大厚实。
村庄里也有用于乘坐或是拉车的偶蹄类动物。那些动物更接近莫石记忆里的“牛”,但是身材更为庞大,不生角而有巨蹄。事实上,青鸟也将它们直接翻译成“阔嘴毛牛”。
这匹双角马在村落中央停下,主人拉紧它的缰绳。
它的主人是一名身穿皮毛大氅的男性兽人。
这名兽人风尘仆仆,似乎一路匆匆赶来。他的衣饰简朴,却也明显比本地村民更为精致华丽。
留在村子里的村民很快涌到广场中央。
那名男性骑在马上,有人给他送了一壶水喝。
在之后他从大衣内取出一卷皮革制的纸卷。
“上神保佑,至高的君主目下所鉴。遵从伟大的曼伦之王的旨意,火雀公爵的税收官及王国的黑犬们,即将造访此地。”
他展开手中的纸卷,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烫着鲜红色的印章。那枚印章的图形似乎是一只大鸟。
人群沸腾起来,各种说话声夹杂在一起。
男人回答了几个问题,然而村民依旧不断朝中心涌动。
他一扯缰绳,跨下的双角马抬起前腿高声嘶鸣。
等到村民稍微安静一些后,那传讯者高声说道:“税官大人如今正在长藤镇上办公,预计三日内可以到达这里,各位务必准备好税品。”
说完后,传讯官便催动坐骑,朝着南方的其他村落而去了。
“三天之后……三天之后……”人群散去时,莫石听到一些议论,“可是明明应当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一季竟然又提前征税了!”
“或许是战事已经十分紧急……”
“那又如何?三天,若是兽群没有经过这里,我们怎么办!难道公爵和国王需要什么,我们就能变出什么来吗?我家里的孩子连吃都吃不饱,从入冬以后就一直是这样。”
“别说了,你不要命了吗?!”
“我……”
随即是深深的叹息。
-
三天后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
这三天里莫石见到过杜娜一次,少女跟在父亲母亲身后,到族长麦卡家中苦苦哀求,希望借到一些可供交税的税品。
然而听麦卡的意思,今年冬天路过临海森林的巨兽兽群不多,猎手们捕猎到的数量也不多,各家各户都没有多余的存储。
他们还是空手而归。
税收官的黑色队伍,在一个下着小雪的阴沉傍晚到达了冬葛村。
那时莫石正在屋子里昏昏沉沉地睡着,青鸟在给他唱(或者说,播放)一些古老的歌曲听。但他很快被屋外的喧闹声吵醒了。
他发现族长一家都不在屋子里。于是他走到门边将门打开,站在门槛内往外看。
广场上燃起许多火堆,人们聚集在那里。
身穿黑色铠甲的士兵搭起皮制帐篷,一个翻动着纸张、手里握着羽毛笔的男性兽人坐在帐篷檐下,那似乎就是讯使与村民口中提到的“税官”。村民们用木板或者毛牛所拉的车子,拖着巨兽来到他面前。
那些猎物由几个军官进行检查,并汇报给税官。
检查登记完毕的巨兽躯体,则被抛到双角马拉动的木车上。在这个严寒的冬季,这些尸块在室外温度下几乎完全冰冻,不会腐坏。
这场收税仪式似乎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
碎雪不断飘落在火堆上。
人们悄声私语。
莫石换上自己的靴子,那里面如今垫着吉娜为他缝制的鞋垫,很暖和。他走到院落外,到广场附近去。
他在人群外围徘徊,看到了蹲在一旁的杜柏和杜娜。杜娜紧紧抱着自己的弟弟。他们的父母则站在自己的税品边:那是两头巨兽,以及一些巨兽的残肢、皮毛。
显然,杜宾斯没能凑齐所需缴纳的税品。
莫石拄着长杖朝他们走过去。
他站在这家人身边,将手轻轻搭在少女肩上。
他望向广场中央。
站在这里,可以清晰看见税官核对文件时冷酷的表情,以及手边那杯不断被填满的热酒,冬葛村的族长麦卡毕恭毕敬地半跪在一旁,也距离税官有数米之远;那些护卫队官兵的头盔浇铸成狰狞的怒犬面孔——似乎已经隐隐预示出恐怖统治的残暴。
冬葛村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一户户人家带着税品走上前。
很快,税官的副手高声呼喊杜宾斯一家的名字。
“杜宾斯极其家眷,请到税官面前来,为国王和公爵的保护献上感恩之礼——”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杜宾斯一家的税品数量不足。
此时广场上一片寂静。
在众人的视线下,吉娜扶起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杜娜和杜柏。
四人朝着广场中央走去。
-
直到看着杜宾斯一家走出人圈,拖着沉重的木板站在税官面前,莫石才猛地感到不安起来。这种不安令他几乎有些恐慌。
他试图挤到人群前面去。
莫石在由高大兽人组成的、散发出野兽腥臭味的人群间努力朝前走,用手杖拨开能够跻身而过的缝隙,努力将双足踏在那些被压平成冰块的雪地上。人们回头看到是他这个异乡人,便为他让了路。
莫石终于来到视线开阔的地方。
他撑着青鸟平复呼吸,努力直起酸麻的双腿。喘气声与心跳声都是那样大,使他在周围人中成为异类。
莫石看到税官站立起来,走出帐篷,围绕着那些税品踱步两圈。那犬类的面部显出沉重与不快的神色。
“你们一家有四口人,却只交上两匹完整的巨兽,以及一些残块。”税官说道,“难道这就是你们对公爵大人和国王陛下的忠诚吗?难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
黑色的护卫竖起手中的长枪。
杜宾斯立刻跪在地上。
他匍匐到税官面前,用手指触碰那双精美靴子的鞋尖。
冬葛村的人是从来不穿鞋子的。
而税官则有一双漂亮的皮靴。
杜宾斯请求他的原谅,并说出猎物在暴风雪夜被野兽夺走的事情。
“再说了,尊敬的大人,您也知道,这次收税的日子提前了两周多——如果再给我一段时间,就一点点时间,我保证可以交付足够的巨兽……”
“北方正在打仗,国王保护的是你们这些善民。军队需要补给,所以必须提前征税,这是国王陛下的诏令。”
税官的副手替他取来宗卷。
他捧着宗卷看了两眼,随即抬腿将杜宾斯踹开。
从他喉底发出低沉的犬吠。
“无耻之徒!你们一家在秋日已经欠下一匹巨兽,现在非但不能补齐,竟然还要再度亏欠?难道今天还要在这里向公爵和国王乞怜?弱者没有资格提要求,没有资格存活;你们的不敬,是在浪费国王陛下的恩典。”
税官挥动外袍,转身走回帐篷檐下,站在桌前。
“按照神圣法律的规定,”税官执起一份文件,宣布道,“我在此代表国王的忠仆-伟大的火雀公爵,要求处决你们中的一人。”
第七章.预支
-
没有更多的辩解、没有复杂的流程,税官宣布了行罚。
众人沉默着。
周围只有雪片落下、篝火燃烧的声音。
幼犬发出尖锐的呜咽声。他的姐姐抱住他。女孩的眼睛里像燃烧着火苗那样,满是恐惧与愤怒。
于是那税官接着说道:“因为我的善意,我愿意将你们献上的东西视为三份。因此,只要你们选出其中一个人受罚即可。黑犬将斩下一人的头颅,用鲜血祭祀大地、回报国王。现在,由你们自己选择,让谁来承担责罚。”
霎时间,这变成了亲人相弑的残酷情景。
两个成年人、两个孩子,最小的孩子缩在姐姐怀里,于是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
“男人是一个家庭的支柱,是不可或缺的猎手,如果失去丈夫,你们这个家之后还如何能缴纳税供?”那名税官望着他们,以低沉而故作体贴的声音劝诫道,“男人所生的儿子,是这个家庭的希望、新生的猎手……而女人在这场漫长的严冬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年轻的女孩与母亲对视。
短短几秒后,她猛地站了起来,将弟弟推出怀抱,朝前走了一步。
“姐姐!姐姐!姐姐——”
幼犬明白过来,凄厉地大叫着,伸手拉住姐姐的裙摆和袖子。
“很好,你们做出了选择。”税官颔首。
身穿黑色铠甲的两匹“黑犬”默默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广场中央。杜娜背对着税官帐篷,面对众人跪在雪地上。
吉娜将自己年幼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捂住他的双眼。他仍在大声喊叫、哭泣。
税官走到少女面前,拿起挂在胸前的一块宝石,口中念诵了一段大约是带有宗教含义的祭词。他熟练地进行着这一流程,最后他说:
“由神饶恕你的罪。”
说完后,税官便走回帐篷檐下,并对两名士兵抬了抬手。
一名士兵按住少女的肩,另一名士兵则举起手里执着的铁斧。
少女闭上眼睛,垂下头颅。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上前。似乎这是不容反对的铁律,是早已目睹过数次的悲剧。
-
莫石站在人群之间,几乎因为脑海中的混乱记忆和复杂情绪而头痛晕眩。
眼前这些惨状,是生养莫石的社会,不会允许人们犯下的愚昧之罪。
这股意志要求他去做些什么。
而理智则阻止他上前。
——精神性魔法被封印、肉体能力远低于平均水平的当下,你有什么资格上前驳斥这场审判,否决这场屠杀?这是一个奉行马基雅维利主义的社会,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先生!』
青鸟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它语速极快地说:『如果您决定救下那名兽人的性命,即是挑战古老而野蛮的税收法,可以向主脑申请预支文明推进进度,给予您四级元素魔法使用权——』
“我会做到的!”莫石打断青鸟,“我会推翻这种无理的税法。”
当他高声发誓的时候,周围所有人转头望着他。
『收到指令,启动申请程序。』
青鸟——蓝色宝石散发出频率快速的光芒。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手杖里传出:『您好,依据《无尽之旅-规则书-第五条律》折算预支指数,您目前的文明推动指数为0.015%』
-
刽子手的黑斧在高处短暂停顿,随即劈斩而下。
对准了少女伸长的脖颈,沉重的铁斧本该一击斩断血肉与骨骼。
然而事实上,当铁斧被挥下时,却突然在半空撞上了一根冰柱。冰柱当即断裂、碎冰四溅,同时铁斧原本应当斩落的轨迹也被打断弹开——铁斧震动着挥舞,堪堪砍过少女竖立的耳尖,削去一块皮肉,然后脱手滑落到地上。
杜娜捂住耳朵,温热的鲜血浸湿手掌。随即她盯着那柄插入冰雪与泥地中的沉重铁斧,这时才开始打起寒颤。
那阻拦斩首进行、平地穿刺而起的冰柱并非没有来处。
沿着雪地望去,可以看到一条冰带,其上生长出密密麻麻的冰棱。而在那条冰带尽头,是半蹲在地上以五指指尖点地、身穿黑袍的人影。他以长杖支撑身体,剧烈喘息着。兜帽掩盖了他的面容。
“什么人!”
税官赫然朝前一步,又堪堪顿住。
他显然没有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感到些许不安。
“是魔法……那是魔法!”从帐篷里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带有少年变声期的沙哑与紧张感,声音的主人感叹道,“多么壮丽的魔法,冰雪操控,我敢说这法术比老师做的还要好。”
随后,从帐篷阴影里走出来一名兽人少年。
“狄诺大人!”
税官朝他俯首行礼。
这位“狄诺大人”的体型正是处于男孩与男人的交界,但他与那些村庄里的少年又十分不同。他的衣饰华丽,腰间配着漂亮的长剑。最重要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脸部没有毛发,是“人类”的脸。
——是的,那正是莫石所熟悉的种族的面容。
并没有格外突出的鼻梁和吻部,鼻尖柔软、嘴唇粉红;双眼有明显的眼珠与眼白之分,眉骨耸起,生有两条眉毛;光滑的额际之上是鬈曲的发丝。
尽管拥有与人类相似的面容,但少年露出的双手依旧有着毛发与锋利的指爪,他的耳朵也是犬耳,位置较莫石的种族稍高些,竖立在头部两侧。
那少年朝着莫石走过去。
莫石收回按住雪地、已经冻红发紫的左手;他得咬紧牙关才能忍受即将入夜的寒冷。他仍半跪在地上。刚才的法术是水系四级的“冰冻魔法”,莫石为此透支了自己当下的体力与魔力,旋即感到十分疲惫,几近虚脱。但他很清楚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少年站在他面前。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使用魔法?你刚才是想要救那个平民女孩?为此,你竟敢蔑视火雀公爵的代理人所做的判决?”少年也有一连串的问题,对他充满好奇,“你也是一个‘赫雅尔’吗?”
赫雅尔……
这似乎是雪行者们对贵族的称呼。
就在莫石思索该如何回答时,少年抬手用剑鞘挑开了他的兜帽。
莫石下意识抬起头与少年对视。
少年望着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瞳孔缩立成黑色的两道细缝。
从少年兽人的双眼里倒映出莫石那异乡人的奇特模样: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睛,以及头部两侧那从发丝间横支开去的、修长的双耳。
暮色已经降临,篝火的火光晃动着。
少年当即正色,收起了所有的玩味和笑意,对他说道:“我的名字是狄诺·天光所耀之人·捕获火焰者,火雀公爵之子。请教您的尊名。”
第八章.公爵之子
-
莫石现在坐在厚实的皮革帐篷里,围绕炭炉、席地坐于皮草地毯上。
炭火烧得很旺。
他轻轻揉搓痛痒的手指。
帐篷里除了他以外,盘腿坐着贵族少年以及那名税官。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海岸边,什么都不记得了。”莫石说,“我现在只记得自己的名字。甚至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也忘记了这里是哪里。”
“莫石先生,您是说,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身处火雀公爵的领土之上?”少年疑惑地问。他坐在莫石对面,眨动漂亮的绿色眼睛。
“实际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里是金狮曼伦王所庇佑的至北国。而且我其实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些名字。”
“哈,那看样子,您的确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少年用金属夹从炭火里翻出一种烤坚果。
他们的手指并不怕烫,并且很有力,将坚果来回滚动一会儿,便捏碎取出果肉吃。
税官坐在少年身后,端正地倾听二人的谈话。
至于征收赋税之事,已经决定将剩余的工作留到第二天白昼。
“但您显然是一位赫雅尔,出生望族——您有高贵的脸,而且精通魔法。”少年说。
“或许如此。”
“我从出生开始常年居住在父亲的领地上,只有在进王都的时候见过一些其他贵族,或许的确有家族拥有您这样的容貌。不过您连自己的姓氏都忘了,可就很难打听。”少年很认真地考虑起来,“或许您可以试着觐见国王陛下。回去以后,我问问父亲大人。”
“……多谢您的关心。”
莫石望着散发出阵阵热气的炭火。
他想起跪在雪地里、差点被斩下头颅的少女。
莫石稍稍坐正一些,说出他真正在意的事情:“我恳求您,以及税官大人,宽恕杜宾斯一家无意犯下的过错。尽管我身无分文、也不记得自己的出生,但我希望二位能够宽宥,为此我愿意做任何所能之事。”
少年注视着他。
少年的眼神始终有些疑惑。
“您为何会那样在意他们呢?尽管那些贱民曾经给予您帮助,又何必……”
莫石低下头,接着说道:“赋税,是国家、国王、各个领主大人们为了维持公共权力,向公众要求的缴纳费用——当然,也是人们应当交付的,用于回报恩典、供奉神明。”
莫石努力措辞,尽量说出能够正确对应当地语言的词句。
“但税收说到底是要用于建设领地、维护秩序,用于彰显领主的权威。是为了得到,而不是惩罚,是为了引导,而不是破坏。”他说,“因此,若是征收赋税的方法不对,便难以达到想要的效果。我想,也会是有违神意的。”
少年愣了愣。
坐在他身后的税官也完全愣住了,并且皱起吻部的皮肉,展露出不悦。
少年忽地直起身子,膝行几步挪到莫石边上,再次坐下时紧挨着他。
少年身上没有浓重的兽类臭味,相反,似乎还携带香薰草药。
他望着少年。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他压低些声音,对莫石说:“火雀公爵的领地从未擅自征税,全部按照国王陛下的诏令办事。包括这次的提前征税也一样,遵循的是诏令和法律。这些事情,您是不是也全都记不起来了?”
莫石点点头。
少年解释道:“王国税收,在隆冬的二十一月至次年九月,每六个月征收一次,其余时间则是每四个月征收一次;如果某地遇到天灾、荒年,或是战事紧急,则视情况提前征收。自从曼伦王陛下登基后,一直是如此……莫石先生,您也还是不要议论为好。”
莫石听得出少年怀抱善意。
他知道对方是出于好意才这样劝告他。
于是他转而说:“尽管我忘记了自己的出生、所受的教育,但我记得一句话,‘善者施恩得恩’。我曾经受到杜宾斯一家的照顾,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因为一时失误而被迫受死。我理解法律至高无上,但我请求您想一想通融之法。”
少年听他这样说,便陷入沉思。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望向税官。
“或许我可以买下她。”他与税官对视,又转回头看着莫石,说,“如果我买下那名少女作为仆人,她便不再是杜宾斯家的一员,杜宾斯一家也就可以不必为她交税了。”
这似乎的确是一个好主意。
少年高兴地说着,握住莫石的手,又一下子松开。他显然从未接触过如此纤细、脆弱的双手,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您的手……像这样没有皮毛保护,应该很冷吧?而且您似乎冻伤了。”少年说道,“对了,我可以把她,把那个平民女孩送给您!您不也正好缺少仆人的照顾吗?可以可以,这样很好,很合适。”
少年点点头,肯定自己的安排。
“暂时就先这样。等您与我一起回到城堡、见过我的父亲——火雀公爵后,我们会再安排别的更好的仆人照料您的。一位高贵的赫雅尔,可不能总是像您现在这样粗衣陋食、与贱民们混在一起。”
-
少女得以不被斩首,同时也不得不与亲人、故土分离了。
那是如此仓促与草率的决定,清晨告知,中午便要出发上路。
她受伤的那只耳朵裹着麻布,衣裙上沾着泥水。她也来不及收拾行李——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属于她的东西是非要带走不可的。她的弟弟舍不得她,哭嚎得像是刚刚出生。她的母亲与父亲默默站在门口。
征收赋税的队伍路过时,他们跪下来感谢税官与公爵之子的宽宏大量。当解救了他们的莫石先生走下马车,他们低伏下身子,并触摸心脏,献上至高的礼。
杜娜清楚,自己或许算是因祸得福。
像他们这种出生在偏院村庄的平民,几乎不可能得到进入城堡侍奉贵族、成为仆从的机会。老爷不愿意买他们或是雇佣他们,他们是粗糙的猎手,不精于侍奉。
冬葛村族长麦卡的堂妹,曾得到介绍人的推荐,侍奉过一位伯爵夫人。每年她回来一次,住两三日;她穿着漂亮的衣裙,带来精致的烤制食品。
所有人都怀着艳羡,问她关于赫雅尔老爷太太的事情。尽管她到底生活得如何,顺遂还是悲苦,杜娜与其他村民一样,不得而知。
而今杜娜也要成为贵族老爷的女仆了。
好在,她将要侍奉的,是那个被他们一家救助过、并也解救了她的性命的人。
她想,莫石先生不会是一个坏人。
至少她如此希望着。
第九章.城堡
-
莫石不会骑双角马——那些马甚至没有配备马鞍,驾驶起来需要极大的力气和精湛技巧。因此他乘坐公爵之子狄诺的马车。
他们南下征收剩余两个村庄的赋税,接着走近路,穿过平原回到公爵城堡所在的“濡羽山”一带。
这期间,莫石在与狄诺的攀谈中,逐渐加深了对于这个至北之国的了解。
据说至北国的确是这片大陆上最最靠近北方极地的寒冷国家,金狮王朝的统治已逾千年。
火雀公爵世家,是最早伴随金狮王室开国的大贵族之一,同样历史悠久。
至北国的贵族首先分为赫雅尔以及其他贵族。赫雅尔是所谓的“领主”,从外表上看,都是像狄诺·火雀这样,拥有人类面部相貌的半人。其他被封授爵位的非赫雅尔贵族,则爵位不能世袭,除非得到国王的应允。
赫雅尔的爵位世袭制度,是由长子继承父亲的爵位,次子则自动获得低一级的爵位。
如“公侯伯子男”各爵位之中,公爵与侯爵的儿子里,大儿子继承爵位,其余的儿子封为伯爵,那些伯爵儿子所生的次子们又封为子爵,如此类推。而公爵与侯爵基本同级。
狄诺是火雀公爵的第二个儿子,因此当他成年后,将被人们称为狄诺伯爵。等到他的哥哥正式继承爵位后,他要去觐见国王,并被赐予自己的伯爵之名。
狄诺今年刚满二十五岁,还是少年。
这些雪行者们以四十岁为男性的成年年龄。他们大约在一百五十岁左右步入老年期。莫石推断,如果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足够保障人民的安全与卫生,雪行者的平均寿命应当可以达到二百五十多岁。
狄诺与所有的少年一样,天真烂漫,对世界充满好奇、怀抱善意。
虽然依照莫石的标准来看,他缺乏对同族——他口中所谓“平民”们的尊重和爱护,但似乎这就是赫雅尔阶层所受的教育。
狄诺想向莫石学习魔法,于是请求莫石,希望他在找到自己的家族以前,能够留在公爵家中担任狄诺与他哥哥的魔法教习。
莫石当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
半个月后,他们来到了被称为“濡羽城”的地方。
那是倚靠山壁而建,一半立在缓坡上的城池。
据说古时候,火雀公爵的先祖追逐着巨鸟来到这里,因为突然下起一场雨雪、打湿了神鸟的翅膀,最终人们得以捉住那只鲜红的美丽大禽。公爵的爵名与此地的山名,都是由这个传说而来。
公爵的城堡在城市的最北方,建立在山体缓坡最高处。
承装赋税的马车已经有不少分批次提前被运回濡羽城,因此他们的这支队伍已经大幅缩减人员,算是轻装回城,入城后很快就能抵达城堡。
马车上,狄诺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莫石因为实在有些晕马车的缘故,一直恹恹不悦,在陡坡上的行进过于颠簸,使他更加晕眩恶心。但少年则是难得露出这种神情。
“怎么了,少爷,”他按着太阳穴,抬起眼睛看向坐在对面似乎很是烦躁不安的兽人少年,“您不想回家?”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称呼狄诺为“少爷”。
事实上,突然要求莫石适应封建社会的文化传统,这并不容易。好在为了生存,他可以要求自己尽力与时代相吻合。
“什么?我怎么会不想——”少年顿了顿。
莫石不解地望着少年,而少年低下头去,很为难地挠了挠一头鬈发。
这个问题显然触碰到少年心灵深处的隐秘情绪,使他感到困扰。
莫石心里则在想,果然还是人类面孔的表情更加丰富,也更为易读。
这个认识使他从本能上感到安心。
“除了哥哥,我还有一个姐姐,”少年开口对他说,“这两天,似乎是姐姐的未婚夫第二次到城堡里来。”
“第二次?”
少年点点头:“上一次是商议婚事,这一次是订婚。”
“那应当是一件好事?”莫石试探着,按照常理问道。
少年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莫石通过对封建社会的判断,问道:“是对婚事不满意吗?”
“对方是东边领地‘秋鸦侯爵’的长子,当然是门当户对的……父亲和母亲都认可这场婚事,收下了礼物,祝福了姐姐。”
“那么,就是你对那位公子个人不满意了。”
少年低头不语。
显然,莫石猜准了。
“那位秋鸦侯爵的儿子,人品不好?”他问得很直白。
沉默良久后,少年回答:“我能感觉出,姐姐很不喜欢他。她说他不是一个正直的人。尽管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说。”
-
这是一座尖顶高耸的深色砖石搭建而起的城堡。
以莫石所知晓的建筑艺术与历史来说,这算不上是壮观、精致,但是与周围平民的屋舍作对比,可以看出它无疑属于最高掌权者。
穿过石桥、城门,在院子里走下马车。
前厅铺设石板,而不是泥地,积雪也被及时扫到角落,落脚时触感很清爽。
杜娜上前扶住莫石,并为他披上皮毛披风。
她在短短几天里似乎已经适应了仆人的身份。
狄诺问前来迎接的侍卫和仆从,城堡里是否有来了客人。
“狄诺少爷,是秋鸦侯爵家的人来了,昨天刚到的。”
城堡里果然正在举办宴会。
已经即将入夜了。
于是狄诺安排莫石在自己房间附近的客房住下,约定了明天再去拜访他的父亲。
-
寒冷的石屋被洒扫干净,点燃壁炉。
床上披着兽皮剪裁缝制的被褥。
莫石注意到床边有一张矮榻,似乎是原本放在床底的。一开始他没有留意那是什么。但是当火雀公爵城堡里的侍从退出去后,他发现杜娜仍然站在房间里。
少女提着行礼,恭顺地垂着犬首。
他可以看到她那只仍未痊愈的左耳,低垂下去。
“没有为你准备过夜的地方吗?”莫石问。
少女摇摇头。
“因为,他们发现我是您唯一的仆人……也就是说,我是您的贴身侍从,那样的人,是应该睡在主人床边,随时侍候的……”
“什么?”
莫石愣了愣,完全想不到还会有这种规矩。
他有些尴尬地说:“这太失礼了……”
杜娜把头又低了低,说:“确实如此,太过失礼了。我实在没有资格自认是什么贴身侍从,我只是猎户的女儿,双手除了缝制兽皮和麻布外什么也不会——”
“不不,”莫石连忙打断她,叹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吗?大人,您认为我可以胜任?”
少女语气里的高兴让莫石稍微吓一跳。
片刻后他才再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生活在一个贫苦、落后的封建社会之中。恐怕对于少女而言,成为贵族的仆人也是某种光荣。
“那么——”莫石朝她走近些。
少女抬起头望着他。
犬类能够流露如此温驯柔软的眼神,这是大多数肉食动物没有的特质。
“你今年几岁,杜娜?”
少女歪了歪耳朵,回答道:“二十三岁,大人。”
“二十三岁?”
“……二十二岁。距离二十三岁还差六个月。”
对于兽人来说,就算是成年期早于男性的女性,这也还远远不到成熟年龄。
在他所知的社会规则中,雇佣童工属于过去的旧历史,是毫无道德可言的违法行径。
莫石再次叹了口气,握紧手中的长杖。
但他还是做了决定,说道:“以后要请你多多费心照顾了,杜娜。我连自己的姓氏都记不得,也完全不记得关于这个世界的事,以后大概会给你添很多麻烦吧。”
他清楚自己是在撒谎。
而少女似乎笑了笑。她眯起眼睛,伏低耳朵。
“是,大人。”
莫石本想让她不必叫自己“大人”,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不要多生枝节。
第十章.低阶魔法
-
第二日上午,狄诺带着他前去觐见公爵。
因为昨日宴会的缘故,参宴者都醒得晚一些。公爵正在房间里吃早餐。
那是一个体型高大、模样威风的男人,他在用餐时赤裸着上身,女仆正为他梳理背部的毛发。
似乎赫雅尔的上半身毛发较少,而从背部至胸口以下部分,则与普通兽人一样,生着皮毛。
火雀公爵有着一身漂亮的红褐色皮毛,头发也是鬈曲的褐色,因为营养充沛、保养到位的缘故,闪闪发亮。他可以说是莫石至今所见到过的最为健康、也最为趋近成长巅峰的一名兽人。
不过这种科学性的注视很快便被打断了。
男人转过头,对自己的儿子张开手臂。
狄诺上前拥抱自己的父亲:“不畏严冬,父亲。”
“不畏严冬,我的狄诺。只是短短几周不见,你似乎又长高了许多——很好,很好,看来旅行能够使你成长。对了,你去见过帕穆了吗?”
“还没有。我待会儿会去拜访的。不过我要先去看看姐姐。”
这对父子的眉眼多少有着相像之处。
莫石低下头。
毕竟对方是长着人类面孔的动物,观察般的审视似乎过于无礼。
“这位是……”终于,公爵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这边,“没想到你还会在督查时结交新朋友?”
公爵把“朋友”这个词轻飘飘地吊起来。
狄诺的语气则是非常坦率和高兴的,或许还有一点自豪:“父亲,我希望这位先生能成为我和哥哥的魔法教习。他的魔法能力非常出众。”
“魔法?”
公爵大人此时终于有了兴致,转过身面向莫石。
“你是什么人的私生子吗?难道是克罗那个老家伙从前欠下的风流债……等等,不会是我吧?”公爵打量他那“赫雅尔”式的面部,摇了摇头,“不不,应该不是,你长得和我不像。”
莫石没有回答。
“父亲,莫石先生似乎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忆?”
“是的。”狄诺又替莫石回答。
“我听说有人头部受损时会有这种症状……”公爵狐疑地看着这名陌生来客,“狄诺,这位先生莫不是把所有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却记得你是火雀家的儿子吧?”
这其中所暗示的攀附意味尽管十分傲慢刻薄,对于莫石来说,却是真实动机。
——为了青鸟所说的“文明推动进度”,他正是需要想尽办法往“上”走。
在封建社会,从平民身份开始努力最终成功获得权力,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莫石很清楚。然而他又无比渴望拿回自己的魔法技术和记忆。
莫石摘下兜帽,露出脖颈和耳朵。
那位公爵立刻就沉默下来了。
“请这位先生坐吧。”他拉开一把椅子,邀请道。
-
屋内餐桌的对面,坐着上身未着衣物的女性兽人,她显然不是“赫雅尔”,但的确是一位美人。皮毛丰亮,从鼻尖到脖颈的曲线相当优美。
大概是公爵大人的情人吧……
这样想着,莫石不动声色地收回余光。
狄诺显然对这女人有一种不屑和敌意的态度,要求父亲让她回避。
公爵没说什么,笑着点点头,让她下去了。
狄诺挨着自己选中的老师坐下,尾巴来回摇动着,很不庄重。
公爵瞥了一眼儿子的尾巴,抬高视线打量一会儿莫石的耳朵,开口道:“王国的大祭司们有剃掉全身毛发的传统……你会是祭司世家出生的孩子吗?”
莫石摇摇头。
“你的故乡是怎样的呢,温暖,还是寒冷?”
“我不记得自己的故乡。”
“连故土都不记得……”他接着问,“先生,您是真的生病了,还是有什么苦衷?”
“莫石先生甚至连几个月是一年这种事都不记得,您问的那些事情他当然也回答不出来的呀。”狄诺抢着回答。
公爵挑了挑眉毛,若有所思。
他显然不像自己的小儿子那样天真,会相信这种程度的奇特说辞。
莫石拿起桌上的酒壶。
那是锡铁打制的酒壶,里面的酒水已经快要完全变凉了。
他只是拿起来一下,接着便将酒壶递还给公爵。
“我还以为你是要给我斟酒,这样可不太……”因为莫石握着酒壶的手柄,男人于是伸手抓住酒壶底想要托住,但却猛地松了手。
酒壶落到地上。
狄诺弯下腰,想要捡起那只酒壶。他注意到并没有酒液被泼洒出来。
他随口说:“父亲大人已经喝得太多了吧?怎么连东西都拿不稳。”
而当他接触到那只酒壶时——
“好烫?!”
少年一下子缩回手。
他那惊讶的表情与公爵很是相像。这对父子在对视片刻后,同时将视线转向莫石。
“是关于火焰的魔法。”莫石笑着说,“如何?”
“可是你根本没有吟咏……”公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不需要。这种程度的魔法,不需要吟诵辅助,就可以做到。”
-
将公爵在饮用的酒水瞬间加温蒸发——
准确来说不是火焰的魔法,而是关于水的魔法,促使水分子高速运动从而变换形态。
因为酒水已经剩余很少,所以只要用二级的水系魔术就可以了。在能够使用四级的情况,二级魔术对他而言不必吟诵辅助咒语。
根据之前与狄诺之间的闲谈,莫石已经推断出这是一个魔法含量很低的世界,魔法技术也十分落后,可以说几乎没有被开发。
既然如此,这种程度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果然,在展示了并不复杂的水系魔法后,莫石成功拥有了第一份工作:公爵之子们的魔法教习。
而与此关联的,是公爵大人邀请他参加城堡内举行的所有宴会。
-
订婚似乎是一件超乎莫石想象的大事。宴会昼夜相连,仿佛永无终结。
作为公爵之子的狄诺,更是在人群中连轴转,被拉扯进社交的泥淖之中脱不了身。他按照要求亲吻每一位女士的指节,与每一个绅士握手。
转眼,已经是莫石跟随狄诺·火雀来到濡羽城的第三天。
伴随夜晚降临,迎来第三场晚宴。
莫石照例想要在晚饭后早点溜出大厅,回到屋里休息,或是在城堡内随处走走,然而事情却突然发生了变化——
公爵大人的城堡里发生了谋杀案。
眼下所有人被要求待在大厅中,不得擅自离开。
女仆、男仆,贵族出生的少爷、小姐,演奏乐团的成员,歌唱者、吟游诗人……所有人挤在原本宽敞的大厅里,互相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
窗外是风雪交加的黑夜。
莫石靠墙站立,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支撑在手中的长杖上。
——他是作为公爵之子们的魔法教习,而被请入城堡的“陌生人”,来到这里也不过两日多。
在宴会中的其他宾客眼里看来,莫石显然是一个古怪的人。
他穿着黑色的外袍,戴着黑色的兜帽,打扮得像个教士。他初来乍到,却并没有被介绍给众人。他整场晚宴都坐在桌子尾席;舞乐开始后,也没有跳舞。
现在莫石站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距离他最近的,是一群正在讨论儿女婚事的贵妇。
她们不时瞟他几眼,期待他上前攀谈。
不过莫石并不打算遂了她们的心愿。甚至,他害怕她们对他产生过度的好奇——他还没有考虑好该如何构造、解释自己的身世……
“莫石大人!”
有人在叫他了。
他抬起头,看到一名穿着朴素衣裙的少女穿过人群朝他走来。
“杜娜。”他轻声应道,并望着少女走到自己身边。
她如今是他的贴身侍女——也是他唯一的侍从。
什么人若是并非贵族,从外表便一眼可知。被称为“赫雅尔”的贵族们,比如那群低声交谈着的贵妇,她们生有人类的面孔,以及犬类的双耳,从衣裙下露出毛茸茸的指爪。而如果是“平民”,则如少女杜娜以及其他侍从一般,是犬首人身。
“发生什么了,莫石大人?刚才有骑士团的守卫让我们全都到这里来。”少女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并用皮革质感的棕色鼻尖闻嗅莫石的外衣,“幸好,您没有受伤。”
莫石点点头。
“似乎有人在祷告堂,也就是最东边的那座小建筑中遇难了。”他同样轻声地说。
“遇难……”
莫石原本想将自己听说的零星线索都干脆地告诉少女,顺便理清思路,然而此时又有别的人朝他走过来。
“我听说您将是各位少爷与小姐的魔法教习。”来者这样说道。
那是一位“赫雅尔”,是有着金棕色粗眉毛、小麦色脸庞的青年男性,因为饮酒而面颊微红。他的身材高大健壮,极富力量。
莫石记得这个男人。在晚餐宴席上时,他坐在自己附近的位置。
“我的确是的,先生。”莫石恭敬地回答。
那个男人自我介绍道:“我是谢卡·楂果。是狄诺少爷的剑术教习。”
“莫石。”
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但没有提到姓氏。对方不太满意地看着他。
莫石让自己笑一笑,显得真诚些:“往后要与您共事,是我的荣幸。”
“莫石先生,您为何在这样暖和的地方还要戴着兜帽?”男人上下打量他,问道,“这样与人说话可不太礼貌。”
赫雅尔尽管拥有与人类相似的面容,但身材比人类更为高大。
此时此刻男人居高临下地盯着莫石,双耳微微侧动。
莫石的侍女杜娜朝前走了半步,挡在莫石身前一些的位置。
但那名赫雅尔并不理会她所传达的意思,硬是要迈动脚步走到莫石跟前。
“您闻起来很奇怪。”他说。
“我刚从临海的村落来到这里,才不过两天。”莫石含糊地解释道。
男人似乎若有所思,接着说:“或许因为您拿着法杖,不方便,让我帮您——”
剑术教习迅速伸出手,将莫石的兜帽扯了下去。
莫石下意识抬起手臂,想要抓住兜帽。
也正因为这样,他的整个头部以及双手都暴露在了男人的目光下。
当然,谢卡·楂果显得比莫石更加吃惊。
莫石的双手不生毛发和利爪,头颅上方也没有兽耳。这片大陆上似乎没有精灵,但在莫石所生的那个世界中,人们把他所有的这种耳朵叫做“精灵耳”——是罹患“精灵病”的人类所特有的耳朵。
“唔……”
谢卡的嘴唇张了又合上,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来自什么地方?”最后,他这样问,“是南边祭司世家的赫雅尔?”
莫石笑了笑,摇摇头。
他重新戴上兜帽,这次没有掩饰双手:“我从海岸边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承蒙狄诺少爷的赏识才被带到这里。”
男人还想问些什么,但在这时,城堡的主人——火雀公爵,从大门外进来了。
第十一章.祷告堂
-
火雀公爵是西方领土的大公爵,是“濡羽城”的领主,是“赤砂堡”的主人。
今晚原本是公爵长女狄雅的订婚宴。
眼下大厅里所有人都在好奇着,那名死在祷告堂中的人究竟是谁。刚才公爵正是去查看此事,而现在他终于回来了。
公爵走进来时,肩上满是积雪。
他的脸色阴沉,比暴风雪还要更为恐怖压抑。
公爵站在大门口,侍卫为他举着火把。
公爵静静环视一圈屋内的赫雅尔与仆人们,开口说道:“无比遗憾,但却是不可撼动的事实——我那可怜的女儿的未婚夫,帕穆·秋鸦,遭到了刺杀。”
公爵话音落下,大厅内一片哗然。
最开始所有人都不知道“遇害”的人是谁,因此大多感到事不关己。
但既然被杀害的人是“帕穆·秋鸦”,那么一切便不同了。
他是秋鸦侯爵的长子,本身就宛如灼手的火焰一般。
原本拥挤杂乱的人群在一瞬间变得疏离无比。如今大家已经明白,方才帕穆·秋鸦的仆人为何怎样也找不到自己的主人。而凶手或许正在这间屋子里,与众人站在一起。
当然,凶手也有可能已经逃跑也未可知。但是要从这样的城堡中逃离,屋外又是暴风雪夜,并非易事。
“现在,各位可以回到房间休息。”公爵说道,“但务必记牢,如果明日早晨,有谁从这里擅自离开,我便将他视为杀死帕穆的凶手。除非他认为自己背生双翼、隐如鬼魅,不然,一旦任何人这样做,我会亲手抓住他,并斩下他的脑袋。”
公爵是高大强壮的赫雅尔,年富力强、毫不软弱,他平日有真正的威严管辖领土,此时也有真正的决意和冷酷。
众人对他行了礼,在短暂几句交谈后,又陷入寂静。
片刻后,客人们慢慢散去,其中与帕穆·秋鸦同行的伙伴与仆人留了下来,走到公爵身边。他们当然想要亲眼见一见那具尸体。
公爵的次子狄诺站立在父亲身后。他的姐姐则被要求回到屋里休息。长子狄芬多因为“身体不适”,依旧没有在场。
莫石离开原本躲藏的墙角,此时走上前。
那名剑术教习看到他的举动,便跟着他一起朝公爵面前走去。
“公爵大人。”
莫石从袖口下露出五指,触了触胸口,行托心之礼。
谢卡·楂果也如此做了。
这是下位者对上位者所做的礼。
火雀公爵转头看向莫石,他开口说着温和的客套话:“先生。很抱歉您才刚刚来到赤砂堡不久,便见到如此不洁之事。”
“我并未‘见到’什么,”莫石说,“但如果公爵大人允许的话,我希望能够真的‘见一见’。我两日前才来到这里,并且今天一整天都与狄诺公子在一起,后来晚宴时——我想谢卡·楂果先生可以证明我从未离席。”
剑术教习从鼻子发出“哼”声。
但他还是说:“是的,公爵大人。因为莫石先生打扮古怪、格格不入,况且又即将与我共事、教导孩子们。我这一整晚眼睛都没能离开他。”
莫石笑了笑,庆幸对方尽管有些蛮横,但并非不讲道理。
“感谢这位谢卡先生为我作证。”莫石微微俯身,“公爵大人,我期望您能允许我为您助力,找出杀死帕穆大人的凶手。”
“莫石先生,你这样说,好像连我都有嫌疑似的!”谢卡嚷道,“我作为火雀家孩子们的教习,如果凶手继而伤害狄芬多、狄诺与狄雅,我会无法原谅自己。上神所见,我不能坐视不理——我想我也应当能够帮上忙,公爵大人……”
啊,真是聒噪不堪。
莫石想知道他到底几岁——或许其实还很年轻,只不过刚才在自己面前故作老成?
公爵抬起手安抚谢卡的情绪,说道:“二位都是我为我的孩子所选中的学士。我想我会需要你们的帮助。”
公爵展示了他的宽宏。也或许他的确需要帮助。
-
帕穆·秋鸦倒在祷告堂大厅中。
尸体在之前的检查时已经被翻动过,如今仰面躺着。
莫石举着火把朝前走几步。
他可以看到那名赫雅尔扭曲的面容,死者垂死前显然有过剧烈挣扎。他胸口前的衣物浸满逐渐干涸的血液,地板上也满是血迹。
跟随帕穆·秋鸦而来的使团中,有差不多十位赫雅尔,以及身为高级侍者的随从们,其中似乎还有帕穆的乳母。
当那位老女仆走进祷告堂,看到倒在大理石地正中央、一动不动的躯体时,当即扑上去抱住他,并昏厥过去。
因为她悲伤至此,倒使得原本谈不上有多少情感波动的人也受感染而难受起来。
莫石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
无论是让数量众多的无关人士进入案发现场、还是任由悲伤的仆从触碰尸体,都极其不谨慎。也难怪,毕竟这里的文明程度仅仅达到中世纪水平。
在第二位秋鸦家的侍官想要上前拥抱遗体时,莫石出言阻止了。
“火雀公爵大人,”他提议道,“我认为有必要组成调查团进行侦查,并且严格限制人员出入,以免损毁线索——如今屋外的脚印已经难以辨识。当然,我期望自己能够加入调查,无论是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各位少爷小姐的安全,我都认为找出凶手、查明动机是必要的。”
公爵似乎有所犹豫,但仍轻轻颔首。
“您似乎对于处理这样的事情有所经验。”
“或许我曾经调查过,只是无法记得详情。”莫石说,“我希望能帮上一些忙。”
谢卡果然也不甘示弱,当即也要求加入。
公爵大人答应下来。
“如果都让火雀公爵烦心,未免不妥。”此时,秋鸦侯爵家的侍官走上前来说道,“我也愿意尽一份绵薄之力。我在侯爵大人的领地上,曾经担任地方执行官,我想我具有充足的经验应对各种事态。”
公爵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再次点头。
“既然如此,暂且劳烦各位了。”
那名侍官鞠躬后,继续说:“无论如何,我们需要派人回青石堡去,告诉秋鸦大人这里的情况。我想,秋鸦大人有权力知道帕穆少爷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这是一句紧迫而锋利的警告。
因为城堡中的所有人不得离开,最后,公爵决定派人雇佣濡羽城中的讯使前往秋鸦侯爵的领地,通报这一悲剧。
而莫石、谢卡·楂果,以及秋鸦侯爵的侍官“诺文·翡”,则组成了临时调查团,意图弄清楚侯爵之子、公爵之婿身亡的原因。
-
莫石随口念诵一句咒语,将手指在火苗前张开一下。
小小的环形术式转动后,白色蜡烛燃烧得更旺些。
他在祷告堂内四处行走查看。
“你们擅长使用魔法的家伙,都喜欢这样浪费自己的魔力?蜡烛不够亮,剪剪烛芯不就好了?”这样说话的人当然是谢卡·楂果。
“对我而言,剪烛芯比施法更麻烦。”莫石平静地说。
莫石回头看谢卡一眼,发现他站在自己身后跟着,左顾右盼。显然比起探寻案件,他是因为逞强才要求加入调查。
接着莫石看到杜娜还站在礼堂门外。
他朝她走过去,告诉她可以先回房间休息。
莫石将手里的烛灯递给她,让她回到住处。
“我想检查一下窗外,”他回过头对谢卡说,“但是我的视力不太好,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帮我看看吗?”
“视力不好?你们这些魔法师还真是浑身毛病……”
说是这样说,谢卡还是很配合地一一检查起各扇窗户。
他推开那些粗制玻璃与木头窗格组合而成的窗户。探出身子朝外看,低头搜索地面上的痕迹。风雪很快让他的眉毛与睫毛上堆满雪片。
这回换成莫石跟在谢卡身后。莫石仔细观察着那些窗户,看它们的结构、锁钥,以及经年累月的划痕,窗台外的积雪。
“第一个发现帕穆的人,是负责洒扫祷告堂的仆人。”公爵坐在祷告堂边缘的长椅上,开口对他们说道,“他说今天夜里刮起大风的时候,他认为应当检查一次祷告堂的窗户缝隙里是否需要塞入布条,所以在夜里返回祷告堂。”
谢卡与莫石,以及站在圣坛旁的诺文,停下来望着公爵。
公爵继续说:“他下午离开前锁上了大门,第二次回去时也依然锁着。但当他打开锁、想要推开门时,却发现里面的门栓居然被扣上了。他疑心是有晚宴的客人醉酒后,到祷告堂里寻欢作乐,但在呼唤后却没有听到声响。”
公爵站起来,走到大门边,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又关上。
“所以他叫来了两名侍卫,帮助他一起推开门——门栓是木制的,可以强行撞开。”
公爵指了指被放在门后的两节断木。
“而且所有的窗户也都从里上了锁。”公爵说道,“那些锁没有毁坏的痕迹。”
-
后半夜,莫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杜娜抖动耳朵,从矮榻上醒了过来。
莫石说自己还要做些工作,让她到副室去睡。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莫石一个人的时候,莫石手中所执的那柄手杖猛地发出声音:『莫石先生!是密室杀人案!在经典的侦探小说中,密室可谓是必不可少的元素,说实在的,我很高兴因为与您同行而得以亲身加入这样的——』
它听起来非常兴奋,十字形中央的蓝宝石不断闪光。
“嘘。”莫石冲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这些兽人的听力远比人类敏锐,你应该比我还清楚,青鸟,别把他们吵醒。”
这柄手杖的名字叫做『青鸟』。
『是,莫石先生,我明白了……』它不甚满意地嘟哝。
“你现在可以说个够,但是我必须赶紧睡觉。”
莫石说着,便往床上躺去。
『等会儿,021814号莫石先生!』青鸟叫住他,听起来有些迫切(当然,它原本也还是被他握在手里),『作为您的智能终端,我认为自己有必要了解您的想法——您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调查那名兽人的死因?』
智能终端。
多么有趣,并且格格不入的一个词语。
莫石叹了口气。
莫石在床边坐下,望着青鸟,说道:“「无尽之旅-文明推动」,这是我需要也必须去做的事。”
『没错,先生。唯有推动文明,提高文明指数,您才能取回您被封印的魔法技能,以及缺失的记忆。您目前的指数是0.005%,还远远不足够。』
莫石点点头。
『您认为侦破这次的案件,会有助于推动文明?』
“当然。”
『似乎您想要从社会人文方面下手……我原以为您会先从科技方面着手。』
“我还没有考虑得那么长远。实际上,我希望能够获得的,是火雀公爵的信任。在一个发展到中古层次的半奴隶制社会中,没有人可以白手起家而成功——要么是贵族,要么倚仗贵族。”
这对于莫石而言其实是非常陌生的世界。
但他必须要抓住所有机会竭力融入。
『先生,您的分析很有道理。』青鸟说,『既然如此,我赞同您的做法。仅以‘无尽之旅’的名,祝愿您能获得想要的结果。』
第十二章.十日之期
-
尽管睡下时已经快要到凌晨,但莫石还是在原本的早餐时间便起床了。
他想去厨房,但杜娜已经为他端来了食物。
杜娜是莫石从边陲村庄救下的孩子,或许因为感恩,她非常勤快,并且似乎很愿意相信他。莫石乐意与她谈天,并带着她到处走来走去——莫石在这个世界上实在举目无亲、孤独寂寥。
早饭后莫石想要去祷告堂看一看,是否有昨日夜里遗漏的线索。
早晨下着小雪。
因为昨夜的暴风雪,庭院与走廊里积蓄着厚厚的白雪。侍从正在清扫。
看样子脚印绝对不可能列入勘察范围。不过昨夜检查时,也确实没有在窗外发现什么痕迹。暂时可以排除犯人从窗外逃离的可能性。
祷告堂位于整座赤砂堡的东翼,是包裹在院落中的一栋尖顶小屋。
赤砂堡整体使用褐色的砖石,而祷告堂则由青黑色的石块搭建、屋顶耸立,虽然占地面不大、高度不高,却显得峭拔冷峻。
走出长廊,踏过被积雪覆盖的石径,踏上十几台阶,才来到祷告堂门前。
周围长廊上有侍卫巡逻。
——公爵答应暂时不会移动尸体,并且封锁祷告室。
门下有扣锁,以防止门被风吹开。
莫石弯腰拉起锁扣。他忘记了用袖子隔一层,结果差点把指尖的皮肤粘下来。这里的兽人们双手生有毛发利爪,没有戴手套的习惯,因此莫石也弄不到手套。他考虑以后自己缝制一双。
他走进祷告堂中。
祷告堂内彻夜没有点火,但因为门窗紧闭,仍比外面暖和一些。
帕穆·秋鸦的尸体躺在原位。
在冰天雪地的寒冬,尸体并不会腐坏,这方便了调查,并减轻了心理上的不适感。但说实话,莫石觉得自己还是会感到恐惧与厌恶。
杜娜依然很乖巧地站在门前。
莫石让她走到门里面来,把门关上。
“外面太冷了。”他说。
杜娜依言走进来。她立在门边,似乎是笑了笑(莫石还不太能够分辨犬首兽人的表情):“这样的天气对莫石大人来说一定很难熬吧。”
“确实不容易。”莫石叹了口气,“好在尸体也因此不容易腐败。你会害怕吗?确实你原本也不必跟着我——”
“害怕什么?”杜娜疑惑地问。
“……没什么。”
-
莫石在尸体旁边蹲下来。
尽管尸体已经被不少人触碰过,他仍希望能够发现一些痕迹。
他显然曾与犯人进行过激烈搏斗,仅仅是暴露在外的面部与手部,就有着为数不少的伤痕。他的双唇张开,已经发青发紫,牙齿上有少量血迹。
如果是在科技足够发达的年代,罪犯的范围又局限在古堡之中,其实只要调查指缝中的毛发组织与牙齿上的血迹,对比基因库就能轻易得到结果。
只可惜,这不是破解中世纪谋杀案的方法。
莫石试着用手杖顶部撬开死者的口部,尸体的肌肉已经非常僵硬。
莫石能感觉到青鸟满腹的不乐意,但他也很为难,实在不想直接用手指去撬动那般尖锐的兽人的牙关。他有些困难地检查了死者的口腔。
从门外传来抖动衣袍、掸去雪花的声音,一会儿后,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人是谢卡·楂果。
“唔!你们已经在这儿了。”
他嘟囔道,然后与莫石打了招呼。
“我还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刚才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了诺文·翠大人,他说自己在处理公务,之后想要听一听我们得出的结论。他们那些大家臣可真是整日忙个不停。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玩意儿。”
莫石站起身行礼。
“谢卡先生,很高兴您来到这里。我正需要您的帮助。”
“需要我的帮助?”
“是的。”莫石点点头,“我希望仔细查看帕穆大人身体上的所有细节,也因此需要见证人和记录者。如果我们能早日检查完毕,帕穆大人的身体也就可以安置到更加妥当的地方去了。”
“这倒也是。”
谢卡用爪子挠了挠一头棕金色的鬈发,朝他走过来。
“不过你有医疗经验吗?”
“有,但不足够。”莫石说,“所以我希望能在检查完毕后,将尸体送到赤砂堡的医疗学士那儿去,听一听专业的意见。”
-
谢卡·楂果挨着他蹲下来。
二人凝视着这具躯体。
他的主人曾经在晚宴上展示自己的膂力与酒量,是位活泼豪放的贵族少爷。
而如今他躺在这里,只是一具残留着生时痕迹的尸体。
“您可以在帕穆大人身上闻到什么味道?”
莫石问谢卡。
——莫石清楚兽人拥有远超人类的夜晚视力与嗅觉。有些细节他发现不了,但换任何一个雪行者或许就可以。
谢卡·楂果斜睨了他一眼。
莫石于是解释道:“我的身体不好,大概从前生过病。所以我不仅视力不佳,嗅觉也逊色于常人。”
“上神啊,为何创造像你这样无用的造物!”他叹了口气,但面上则显得有些得意,“我的鼻子从小就是出名得敏锐,让我来帮你……你想让我闻的是什么?毒药,还是?”
“所有的细节。”莫石说道,“草药、食物、人。您可以发现多少,就告诉我多少。”
“但是,闻一个胸口浸满血渍的死人,这果然还是很不容易。”
“您喜欢喝酒吗?”莫石问,“或许晚上我可以请您喝几杯。”
“你会喝酒?”谢卡上下打量他,“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学者都竭力摒弃诱惑。”
莫石耸耸肩:“看来事实不是如此。”
无论如何,谢卡还是被说服了,同意帮莫石探查一下尸体的气味。
他皱紧眉头,闻了闻尸体的口部附近。
“酒,还有巨头羊的肉,炖煮的。以及一些……我说不出来的味道,或许是草药吧,有些贵族喜欢抽草药烟,帕穆大人喜不喜欢我反正不清楚。”
谢卡避开尸体胸口沾满血迹的地方,闻了闻肩膀、手臂,然后将他的一只手抬起来,闻嗅他的手掌和手指。
“酒,烤肉,一点儿草药味。还有……”
“还有什么?”
“似乎是女人的味道,我不太清楚。有些脂粉,还有些别的。当然,还有很多很多别人的气味,他拥抱过的和拥抱过他的人——毕竟,他是受到众人欢迎的帕穆·秋鸦。”
他又绕到尸体另一侧,凑近右侧胳膊闻一闻。
“和左边差不多,就是多一点金属和油墨的味道。帕穆大人是右利手。”
谢卡直起身子,望着莫石。
莫石也望着他。
“就这样?”莫石问。
谢卡瞪着他:“还有什么?”
“胸前的伤口。以及他头上的伤口。”
谢卡捂住鼻子,从喉咙里发出类似犬类嘶吼的叹气。
“好吧好吧。”
在一番很不情愿的闻嗅后,谢卡告诉莫石:“胸前的伤口,闻起来也有金属味,不是血液的味道,这个我能分辨;头上的伤,有抓痕也有磕碰到墙壁、地板产生的伤口。时间过去太久了,闻不出什么来。不过如果是昨天要我闻,血液的味道和体味又太浓,恐怕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
他们叫来两个守卫,将尸体送去了医药学专家所在的房间。
-
午后,莫石与谢卡·楂果,一同向诺文·翠说明他们的发现。
现在莫石可谓是与这位剑术教习结成了某种奇妙的友谊。
尽管他们三人实际上并不熟悉彼此,但因为这件事暂时没有隐瞒细节的必要,因此莫石觉得可以互通彼此所知的细节。
再加上,诺文·翠是侯爵的大家臣,对于他们来说是地位更为尊贵的赫雅尔贵族。
既然是在公爵的授意下,或许不必太过警戒。
“……帕穆大人的遗体被发现时,尚有温度,血液仍然流动;宴会开始时,帕穆大人曾经致辞,后来也曾与多人交谈。再依据医疗官们的判断,目前可知,帕穆大人大约是在夜晚八点到九点之间遇难。”莫石说道。
这里采用十二小时制,对于莫石来说不难进行判断,也是一大好处。
“我很高兴,二位已经对于……进行了专业而有效率的探查。”诺文·翠对他们的调查进行了肯定。他是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赫雅尔,面孔上密布着严密而坚毅的皱纹,“愿上神保佑帕穆的灵魂,愿上神保佑你们。”
他接着说:“眼下,我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我或许无法帮上很多忙,我会让我的侍者跟随你们,从秋鸦堡而来的仆从与卫兵,你们也可以差遣、询问。”
“谢谢您,诺文大人。”
“无需客气。”侯爵的侍官叹了口气,“二位知道讯使从这里到秋鸦青石堡,需要几天时间吗?”
莫石摇摇头。
“积雪太厚,会阻挠前行的步伐,但是轮换乘坐最强健的双角马,往返只需要十天左右时间。”
“十天……”
“因此我给你们十天时间。如果诸位不能在十天内找出杀人者、给众人交付一个答案,恐怕我与公爵大人就得商量‘其他的办法’,以平息秋鸦的怒火。”
-
“他们会怎么做?如果我们没能在十天内找出答案。”从诺文·翠的房间走出来时,莫石喃喃自语。
“恐怕最后还是会进行‘神拔’吧。”
谢卡·楂果同样以呢喃般的语调轻声回应。
“神拔?那是什么?”莫石问道。
“由神来拔除罪人。”谢卡简略而严肃地说完后,紧紧闭上了嘴,他的神色透露出一种恐慌与厌恶。
莫石皱了皱眉,没有理解。他现在还不够了解此地的宗教信仰。
“神来拔除?怎样做?”
男人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几眼。
“果然,原谅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和原谅一个无知的成年人,完全是两回事。”谢卡摩擦一下后槽牙,说道,“神拔,就是带着所有可能犯罪的嫌疑人,去圣殿接受选择,最终,圣水会知道谁是罪人。”
“难道……”
莫石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在人类历史上,也曾有过许多“神明裁判”的判决方式:
当人与人之间产生纠葛,又无法凭借现实手段查明真相、解决冲突,便会求助于神灵,盼望借助神明的意志来明断黑白是曲。
但在实质上,“神判”不过是为了解决冲突而进行的无理考验。
古代中国曾有记载。出自东汉王充的《论衡》: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
“在审理疑案时,皋陶把一只羊迁到疑犯眼前,假如这人真的犯了罪,羊就会用角击打他,而如果无辜,羊便不会击打他。”
同样的审判还发生在世界各地。
古巴比伦《汉穆拉比法典》中有过明确记载:
第2条和第132条规定:被控告行妖术的人和通奸的妇女,为了表白自己无罪,应投入河中接受考验,没有被淹死者则无辜,被淹死则是有罪。
法兰克《萨利克法典》第53条提及“沸水锅”的考验,令被告人或双方当事人将手伸入沸水锅中捞取某种东西,或者让他们手拿烧红的铁器走一段路,看其手是否被烫伤或烫伤包扎一段时间后是否痊愈,以决定其是否有罪。
欧洲中世纪的司法决斗——即双方当事人进行决斗,胜者无罪,败者有罪,也是神明裁判习俗的遗留流变。
……莫石意识到,谢卡口中的“神拔”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找一个替罪羊解决问题,而又用“神之手”,来堵住所有人的嘴。
这不会是“文明”所允许的结果。
第十三章.公爵之女
-
“我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谢卡这样说,“我是指,调查帕穆大人被谁所杀这件事。”
“您现在才发现?”
尽管加以讽刺,但此刻莫石能够理解谢卡的心情。
“我感到责任重大。”
二人沿着长廊前进。雪片落在石砖上。
过了一会儿,莫石问道:“您杀过人吗?”
谢卡以一种复杂的神色回答:“我的剑术高超,但我没有上过战场,也不是刽子手。”
“排除这两种情况,您认为人还会因为什么理由杀死同类?”
男人的尾巴在斗篷底下甩动起来,他的耳朵也抖了抖。
似乎光是想象这些事都令他不悦。
“我认为……仇恨,或者嫉妒。大概有别的理由,但我没有想过这些事。”
莫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您认为我们现在该做什么?”他又问。
“你问我?”
“我来到这里的时间太短。”莫石说道,“不如和我说说,您以旁人的身份,如何看待帕穆·秋鸦?”
他们穿过长廊,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他们身后跟着莫石的女仆杜娜,以及诺文·翠的一名心腹,还有一些的别的仆从。距离不算远。他们中有些可以称作是帮手,也可以称作是监督者。
“我是狄芬多和狄诺的剑术教习,顶多还有些管理武器库的职权,”谢卡说,“我对帕穆·秋鸦能有什么看法?当然,对于他的死,我感到震惊。那可怜的年轻人,我可怜的小姐。你也知道,他是狄雅小姐的订婚对象……”
谢卡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怎么了?”莫石追问,“您对这门婚事有更详细的了解?”
“狄雅小姐不学习剑术。或者说,从她二十五岁之后就不学了。我与她的交集不多。不过……”
“不过什么?”
谢卡沉默片刻,朝他走近一些,压低声音说:“狄诺少爷和我提起过,他说他的姐姐并不满意自己的结婚对象。她认为帕穆太过粗俗无礼。”
“粗俗无礼……”值得记下的一个说法。
“或许帕穆曾经冒犯到小姐。但那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
说完后谢卡立刻就收回身子。他大概是对嚼舌根深恶痛绝的那种人。
“您做各位少爷的教习,已经多久了?”莫石问。
“今年是第十一年。”
“十一年了?”莫石有些惊讶,“不过您看起来非常年轻。”
“我的确是还年轻,”谢卡瘪了瘪嘴,“刚满五十五岁。我在中央骑士团服役过,因为腿部受伤才回到濡羽城谋职。”
五十五岁对于这里的兽人男性而言,的确很年轻。
这些“雪行者”以四十岁为男性成年年龄。
“谢卡先生,您是年少有为。”莫石恭维道,“既然如此,您的确是我需要学习、尊敬的对象。想必您与少爷们的关系很好?”
“那当然!”
“既然如此,我们应当与狄诺少爷、狄雅小姐聊一聊。有您在,我们肯定能够知道得更多。”
-
雪行者虽然是犬类兽人,但或许因为生活环境过于严苛的缘故,生育率并不高。
公爵大人在婚姻生活中,得到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狄芬多,长女狄雅,次子狄诺,以及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
他当然也有合法的情妇(被称为侧室,实际上算是副妻)与可能的秘密情人,不过与情妇之间似乎没有诞下子嗣。
狄芬多作为继承人培养长大,而狄诺则在不久前作为税收队的督查,在公爵的领地上巡视——也是因此与莫石结识。
莫石与谢卡一同前往西边塔楼,途中遇到了狄诺,于是三人一起去探望狄雅小姐。
在走过去的路上,狄诺向莫石介绍了自己的姐姐。
“姐姐的名字叫做‘狄雅’,意思是如火焰般盛开。姐姐很漂亮。”他这样说,“而且非常聪明。小的时候,我和狄芬多跟着她在城堡里玩各种骑士游戏。她演公主,也演王子。”
听上去,她似乎不是一个符合时代要求的女性。
狄诺接着说:“不过很快她就不再允许和我们一起玩耍、上课了。那时候我还很小,所以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
“为什么?”莫石问。
“嗯?”
“我是指,你现在明白了原因吗?”
“当然。”狄诺说,“因为她是女孩,我和哥哥是男孩呀。”
“那就是理由吗?”
因为莫石是脱口而出,狄诺更加搞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一方面因为狄诺所受的教育中不包含这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确非常单纯,根本听不懂过于复杂隐晦的语气。
狄诺想要追问,不过他们已经来到了公爵之女狄雅的房间门口。
莫石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两步位置。
狄诺抬起手敲门,敲足三声后,便直接推开进去。这点上来看,他们大概的确是关系相当亲密的姐弟。
那是厚重的木门。
推开后并非是卧房,而是淑女们白日里休闲娱乐的客厅。
身穿华丽长裙的少女站在窗前,似乎受到惊吓而回过头来。她显然因为在与侍女说话而没有听到敲门声。
她的确“很漂亮”。
不,比起少年那生涩的形容——如果要莫石来说,会称之为“美”。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而且那是一种在眉眼中藏着锋刃的美,非常桀骜。
不过她的眼睛是湿润的,似乎刚刚流过眼泪。
但她眨眨眼睛,便把那种颓丧抹去了。
她的侍女低头退下。
“狄诺!”贵族少女朝这边快速走过来,裙摆朝后扬起,像红色的花瓣被风吹起,“我最近被逼着做这做那,听说你回来了,也没空去见你。你怎么不早些来看我?”
“我也还没去见狄芬多哥哥呢。原本就很忙碌,竟然又发生这样……”
少年截断话题,向姐姐行了托付礼——是一种将指尖在胸口碰一碰,再举起来的示意动作,是付心礼的简化。
那美丽的女人便也笑了起来,她提起裙摆曲腿两次。
然后她的视线转向了莫石与谢卡这边。
“这位是……”
“啊,这位就是莫石先生,他精通魔法。父亲已经聘请他做我们的魔法教习。”
“是新的老师?”
公爵之女转向他,轻轻行礼。
她的头发和皮毛颜色大概是继承自母亲,不是公爵那样的红褐色,而是深灰色。因为服装保守的缘故,莫石只能看见她脖颈以上的部分,以及双手。
“您好,狄雅小姐。”
“您好,莫石先生。”她回过头去,询问自己的弟弟,“这是父亲找来的新老师?你很喜欢吗?”
宛如打探物品的好坏优劣、出处来历一般,不愧是公爵之女。
“是我在督查税收情况时认识的!”狄诺急于邀功,尾巴甩到出现残影的程度,“是我请莫石先生来这里的!莫石先生很了不起——”
他大概是想向姐姐证明自己,“我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在外面也会认识新的朋友”,这种潜台词简直是写在脸上。
狄雅看懂了,因此露出非常温和的笑容。
但她面向莫石时,仍然抱持着傲慢与警惕。
第十四章.第二死者
-
“狄雅小姐,”莫石开口问道,“您如今在老师的教导下,学会了哪些魔法?”
“我吗?”她笑了笑,“刚学到‘移物’。大概就是这种程度……”
说着,她将手指放在餐桌上的烛台边。
尽管同样是近乎兽类的指爪,却也是莫石所见过的最纤细漂亮的手。
她的指腹点在烛台上,随即吟诵起咒言。那是类似祝神的祷词。
莫石能够看到细微的魔力源流涌出来形成术式。
她将手指挪开一些,随即,那柄三角烛台微微浮动起来。
浮空大约两三寸高之后,她再慢慢将它放回桌面上。火焰依旧燃烧着,融化的烛蜡也没有滴落到桌布上。
这的确可以算是非常熟练的移物魔法——虽然莫石记得,这好像是他们在上小学一年级时的期末考试内容之一。
不过非常不幸,莫石的移物能力仍被封印。是的,他现在连个小学生都不如。
莫石无疑是作为公爵儿子们的魔法教习,而被请入城堡。
——这说明他拥有着顶级的魔法技艺?
事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目前莫石能够使用的魔法仅仅包括空气系魔法、水系魔法、火系魔法,不仅如此,甚至还只能使用五级以下的低等法术。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他又的确足以担任“教师”一职。
这是一个魔法含量很低的世界,魔法技术也十分落后,可以说几乎没有被开发。对于被“流放”到此地的莫石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
“狄雅小姐喜欢雪吗?”莫石问。
“雪?”贵族少女斜睨他一眼,望向窗外,“这片土地上永远有雪。”
“雪片被风吹起来的时候,云层里透出阳光,那种场景不美吗?”
少女笑了笑:“古代诗人说,雪片‘如我的手,如我的泪,祝福你来年的新生’,不过可惜对于至北国的人民来说,雪是刀刃、是灾难。狄诺说您患上失忆病症,什么都不记得,看来的确是真的。”
莫石站起来。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用粗制玻璃与木窗格拼成的窗子。
他将手指伸到窗外。当他把手向上摊开时,从掌心里出现环形术式的光圈。
因为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对于吟诵是否有严格要求,他只得轻声念诵属于自己记忆中的咒言。
“……风之神灵的照拂,给予我以权能。风之漫游,第三术式展开——”
随即,从天空飘落的雪花如同被风收束起来一般涌向了他的手掌。
他那些雪花在他的术式阵法上旋绕,当他张开五指的时候,那些雪花凝聚成长带飘入屋中,如同精灵般舞蹈,凝聚幻化成为鸟兽、人群,在少年和少女的身边盘旋,随后又涌出窗外。
除了因为触到烛台而融化的雪片外,所有风雪都尽数离去。
当术式的光芒收回手心时,男人“嘭”地关上了窗户。
寒冬再度被抵御在外,屋内渐渐回暖。
“伟大超绝的风使,甚至能够操控天气,”他转过身,对那名桀骜的少女说,“如果臻至完美,或许连冰雪不融的世界也能改变。您难道不会想要试着了解这些魔法吗?”
于是公爵之女邀请他们在炉火边坐下了。
-
“对于帕穆大人遭遇的不幸,以及您所遭遇的不幸,我们深感痛苦,与您同悲。”谢卡十分真诚地说。
狄雅小姐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这样问很无礼,”莫石开口道,“但,关于这件事,您有没有什么头绪?”
“头绪。”女人用狼目望着他,“您是指,关于他被被谁杀死这件事吗?”
迎着那样的目光,实在容易使人退缩。
就算没有从小受到尊卑教育的影响,莫石也不禁微微低头。
“很遗憾。尽管他是我的未婚夫,但我们也不过见了两次面。我对他实在谈不上了解。如果各位想要知道更多事,不如去问秋鸦那边来的人。”
“您似乎并不是很伤心……”
莫石这样说的时候,谢卡猛地用手肘顶了顶他的手臂,让他怀疑自己会手臂骨折。
狄雅的反应反而并不强烈。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与他除了婚约关系以外,没有任何联系。所以他被杀死,我当然谈不上伤心。不过,或许可以说是惊慌不安吧。毕竟这是在我们城堡中发生的事。”
“毕竟犯人就在城堡之中。”谢卡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究竟是谁想要破坏小姐的婚事呢。”
“并不一定是想要破坏我的婚事吧?”狄雅一针一针绣着手帕,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不准是他们自己的内部斗争,只不过搞到我们家来了而已。毕竟秋鸦公爵也不止一个儿子。”
谢卡叹着气:“您这样说……”
“到目前为止,你们查出了什么?至少,应当知道帕穆先生是为何而死了?”
莫石回答道:“医疗学士已经检查过尸体。他说胸口上的伤,以及头部的伤,都有可能是致死的原因。”
“哦?”
“学士说,胸口的伤应该是匕首或者短剑刺入造成的,应该是迅速插进胸口后又拔出。头部则是撞击,有可能是被钝器击打,也有可能是磕碰到了桌椅、墙角之类的地方。”
狄雅点了点头。
“那——”
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冒犯了!请问谢卡大人与莫石大人是在里面吗?”门外的人这样喊道。
众人对视一眼。
-
新的死者出现了。
莫石与谢卡跟在前来寻找他们的城堡事务总管身后。
“我已经与公爵大人禀告过了,他授意我求助于二位。”总管握住挂在胸前的环形挂坠,不时将双手合十,念诵求神的经文,“上神所见,这是怎样一些不详之事啊!”
“死者是谁?”莫石问。
“是奇维诺,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总管脚步急促,连连叹气,“啊,抱歉。二位大人应该不知道奇维诺是谁——他是祷告堂的管理人,就是昨天夜里发现了帕穆大人尸体的那位仆人。”
他们来到了供仆从居住的北翼外侧建筑中。
那是一个个排列在一起的小房间。
奇维诺的尸体倒在屋子里,地板上流淌着一大滩尚有余温的鲜血。
他仰面躺着,犬首上毛发凌乱,双目大睁,舌头耷拉在牙齿外。
与帕穆·秋鸦一样,死状可怖。
“谢卡先生,闻——”
“我拒绝。”
“万一有相似的气味,岂不就可以——”
“我拒绝!”
-
将奇维诺的尸体送到医疗室后,二人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待结果。
谢卡分析道:“祷告堂被封锁,奇维诺白天没有了工作,所以一直留在房间里。但是其他仆人白天都有需要做的事,所以说下房走廊几乎无人往来,不太可能有目击者出现。”
“谢卡先生,您怎么看待奇维诺的死?”莫石询问道。
“怎么看?”谢卡挠了挠耳朵,“奇维诺与帕穆大人都是被人朝胸口捅了一刀……”
被杀而死去。
这在莫石所生的社会中,是极其罕见、令人厌恶的事件。
“谢卡先生认为,这两场谋杀的不同之处有哪些?”
“不同之处……”
“帕穆大人的死亡现场被伪装成密室,而奇维诺先生的门甚至没有上锁。他不介意人们迅速发现他的死。”莫石替他回答。
莫石点点头。
“假设杀死二人的是同一名凶手,或者说,同一些。”莫石思索着,“如果说杀死帕穆大人是出于某种原因,那么杀死奇维诺先生的目的则显然与之前的原因不同——或许是奇维诺先生掌握了某种证据。”
“证据?”
“有可能是奇维诺其实看到了犯人却没有说,也有可能是他看到了一些事情,或许他有意隐瞒,或许他并不知情,或许他与罪犯没有谈妥——无论如何,凶手肯定认为他必须要永远闭嘴。”
“上神所见!那我们是错过了一个天大的线索!我们应该早点问讯他。”
谢卡在他耳边大声叫嚷起来。一位药剂室探出头来打量他们。
莫石叹了口气。
他坐在那儿,望着不断飘落的细雪。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不过我突然想到了关于密室的事。”
第十五章.魔法世界的密室
-
他们回到祷告堂。
地板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天光从最高处的窗户撒落下来,似乎依旧圣洁寂静。
圣坛上摆放着嵌有环形的十字架,底下是一套银盘、银碗、银壶,以及厚重的华贵书籍和支架。大理石砖上有人们跪拜留下的凹痕。
这里的人们信仰唯一神,他们将他称为“父”,呼唤他做“空轮之主”。
他被塑造成“父”的形象,出现并拯救众人。
这是属于父系社会的神。因为这些雪行者的两性之间存在明显体力差距,在这个黑暗的时代,注定造成父权压迫众人的法则。
莫石的种族也曾经有过这样的阶段。
“别盯着我们上神的‘空轮’看了,魔法师,快点儿说说密室的事。”
谢卡推搡了他一下,又让他觉得脊椎险些错位。
“啊,很简单。”莫石转回头看着谢卡,说道,“我认为‘密室’本身毫无意义。”
“……什么意思?”
“我之前设想过许多方法,用细绳或是细金属丝挑动门栓,但实际上因为这两扇门之间的合缝实在过细,门栓的设计也不容易放上,因此我认为使用工具的可能性很小。”
“那你认为犯人是怎么从外面锁上里面的门栓的?”
在谢卡迷惑的目光中,莫石的神情则严肃起来。
“现在这个城堡中有多少赫雅尔?少说也有百来人,是不是?而所有的赫雅尔都有可能具备魔法天赋——”
“很遗憾,我就没有。”谢卡耸耸肩。
莫石继续说下去:“所以我观察过所有的内置锁钥、门栓设计。为了防止被简单的移物魔法轻易挪开,几乎所有房间的门栓都被设计成带有褡裢。也就是说,在扣上门栓后,还需要用褡裢进行捆绑。这样才算是真正锁住了门。”
“但祷告堂门栓并没有加固设计……”谢卡反应过来。
“没错,为什么?”
“因为祷告堂设置内扣门栓,不是为了将什么东西抵御在外,而只是为了在想要独自告解时可以不被打扰——从来不会有人破门而入,当发现里面的门栓上锁时,人们知道里面正在祈祷,顶多是询问几句。”
“没错。这就是我所在意的地方。如果犯人是一个能够使用移物魔法的人,那么这扇门的内置锁扣上或是打开,对他而言都轻而易举。”
“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所以这其实并非‘密室’,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它并不是为了起到‘密室’的作用。”莫石问道,“谢卡先生,您认为密室的作用是什么?”
“密室的作用……隐藏尸体?不,不对,是为了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以及,打乱线索——没错,一般情况下,密室的作用就是这样。”莫石顿了顿,说道,“但是因为奇维诺先生的死,除以上几点之外,我现在有了新的猜测。”
“新的猜测?”
“当天晚上,据奇维诺先生所说,他去过祷告堂两次。第一次他发现门栓被扣上,所以去找了两个守卫。第二次就是他与守卫一起将门栓撞断。”
“是的。”
“如果他所言不假,那意味着在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存在着一段空白时间。在那段时间里祷告堂与祷告堂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啊,你的意思是——”
莫石颔首,说出自己的猜测:“或许,当奇维诺先生第一次抵达祷告堂的时候,犯人其实还在杀人现场。他为了不被发现,不得不锁上大门。也可能在执行谋杀之前,他就已经将门锁上。”
谢卡喃喃着补充道:“而犯人知道管理祷告堂事务的仆人不是赫雅尔出生,没有办法当即打开门栓。奇维诺会找人帮忙,或者干脆不进去。这样他就能争取到逃跑的时间。当他离开的时候,用魔法将门栓扣上,造成密室的假象。”
“如果是这样,想必奇维诺先生突然的到来,也多少打乱了他的计划。”
二人坐在祷告堂的石椅上,望着那两扇沉重的雕花大门。
“当然,这个假设建立在犯人是一位懂得魔法的赫雅尔之上。真实情况也有可能并非如此。但我认为这是一条比较妥当的思路。”
“可犯人究竟为什么要杀死奇维诺?”谢卡烦躁不安地抖动着双耳,“如果情况如同你刚才所说,那奇维诺能知道些什么?”
“所以我还有另外一些猜测。”莫石说道,“另一种对我们而言会更加不利的猜测。”
-
莫石站起来,在祷告堂内踱步。
“假设奇维诺先生其实在昨晚第一次来到祷告堂时,就已经知道了犯人是谁——”
谢卡打断莫石:“奇维诺怎么会知道?”
莫石看向他:“当然有各种可能。比如,当奇维诺抵达祷告堂的时候,谋杀还未结束,还在进行过程中,而他听到了某些对话——我相信就算凶手在执行谋杀时锁着门,奇维诺察觉过多事实的可能性也很大。又或者,其实奇维诺抵达的时候,门根本就没有锁上。”
“什么意思?”
“想象一下——当然,只是想象,我无意冒犯。假设奇维诺先生来到了祷告堂,在里面看到的是一位尊贵的大人,那么无论是利用权威还是金钱,犯人都有可能使他闭嘴。也或许那个人是奇维诺的朋友?当然,这就暂时不得而知。”
谢卡瞪着他。
莫石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在谢卡·楂果听来可能很是无礼。
他放低柔了些,接着说:“不过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因为如果奇维诺直面了谋杀现场,比起叫人过来开门,肯定是在答应缄默后一走了之更为妥当;犯人也不一定会放他走,没准会将他一并杀死。”
男人摩挲着下颌,思索起来。
假设不是基于事实,而是基于对逻辑的构想。
这对于思维模式简单的“旧时代古人”而言并不容易。
莫石耐心引导着这名“伙伴”。
“所以你认为,更有可能是奇维诺在第一次来到祷告堂时,隐约听见了里面的争吵。而他听出那是某位大人的声音,因此在发现谋杀现场后,没敢第一时间说出什么。”
“不。不一定。”
“怎么又不一定?”谢卡当即不耐烦起来。
莫石无奈地笑了笑:“这些原本就都只是猜测而已,谢卡先生。”
“……倒也是。”
“不过我所说的不一定,意思是,或许‘不是事实如此’——而是犯人‘如此认为’。因此犯人才必须要在奇维诺先生没有开口、而我们也没有着重调查奇维诺之前,杀死他,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谢卡用双手按住太阳穴,感到头痛。
莫石缓了缓,从门口重新踱步回到谢卡附近。
“有些时候,哪一种推测符合事实,并非最重要的。”
“那什么是最重要的?”
莫石回答道:“重要的是,达成这些所有推测所需的共通条件。那些条件,很有可能意味着事实。”
“共通条件?”
莫石站在一个中世纪贵族的角度,调侃另一位中世纪贵族:“假设您告诉我您遇到了一件好事,这件好事或许关于手帕、关于香水、关于首饰、关于漂亮的绣花——其中任何之一,那我就能够大致知道了,这件好事关于某位您所心仪的女子。”
谢卡显然不太喜欢这个比喻。
他有些脸红,嘟囔起来。
莫石往祷告堂外走去:“等到我们调查清楚奇维诺先生是怎样一个人,我们会知道那些共通点是什么。而罪犯侧写大致也就会显现出来了。”
第十六章.各怀心事
-
身为赫雅尔、身为公爵大人首肯的家臣,调查一名仆人的人际关系、生活状态并不会太难。
他们先详细询问了赤砂堡仆从总管对于奇维诺的了解。得知奇维诺并无劣迹,算是安分守己,并且也有一定的文化素养。
然而,在进行更多调查时——
“你对于这种事情还真是一窍不通啊!”
谢卡·楂果瞪着站在厨房中央的莫石。
“我还以为作为剑士的我已经足够笨拙了,但你作为文职人员,怎么连与人随便搭话都不会!你还算是一个赫雅尔吗?你到底在顾忌什么啊?”
男人大声指责道。
这回莫石没有进行言语上的反驳,他的确是呆呆站着,几经催促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不,并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感到一种古怪的“畏惧”。
“可是……”他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话语十分可笑,但还是说出来,“所有人看上去都非常忙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打扰——”
厨房里到处是来来往往的仆从。
他们正在为城堡内所有人制作晚餐所需的食物。
也就是说,随便拉住哪个人都可以问话。
然而莫石愣是半天没有动作。
谢卡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猛地叹了口气,并且拿起桌上的一块烤肉塞进莫石嘴里。
“好吧好吧,那你就吃点东西吧。我不明白你是怎么了,但你好像很害怕……看来是真的不擅长和人沟通——也难怪,瞧你那张冷冰冰的脸。”
剑士叹着气,走到正在处理植物茎块的厨娘身边,搭上了话。
-
莫石握紧手中的法杖,长长呼出一口气。
当得知自己可以避免谈话的时候,那种释然是真实的。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从他的脑海,跳出非常“古老”的记忆,仿佛发生在昨日,又仿佛已经历经岁月:
他站在一大群同龄人当中,那是被称为“学校”的场所。他孤寂地行走着,无人理会他,无人倾听他,他想要开口却不敢,只能等待着别人与他同轨——但这似乎是太过困难的事,所以他始终是一个人,久之甚至连进入人群的勇气都开始丧失。
他并非不能与人谈话。
他只是……
难以与人群接触,更难以与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活交轨。
在他所生的年代,人们会称这样的恐惧感为“社交恐惧”与“人群恐惧”症状,是恐惧症的亚型,是某种神经症。以过分和不合理地惧怕外界某种客观事物或情境为主要表现,患者明知这种恐惧反应是过分的或不合理的,但仍反复出现,难以控制。
莫石难以在人群中“率先开口”、刺破壁垒。
因此,在那场晚宴中,上前与他搭话的谢卡·楂果,尽管抱有粗鲁的敌意,但对于莫石而言实际是一种幸运和解救,如若不然,孤独和恐惧会继续折磨他。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莫石(人类)。
是属于年幼时代的、充满人类属性的青年。
就如青鸟所言:『您现在从外表到内心都十分年轻。因此您的心情浮躁、处世不稳重,我都充分理解。』
或许在往后的岁月中,他曾经克服自己的软弱,但在丧失记忆的如今,这些缺点也尽数返还,要求021814号个体重新成长。
-
晚餐时间,下人们分批次来到大厨房,或者是在这里用餐,或者是替主人端去食物——基本上所有中下层仆从都会出现在这里。
谢卡·楂果虽然是“主人”,是“赫雅尔”,但显然与下层平民的交流往来并不少,仆人们并不惧怕他,也愿意与他交谈。
谢卡很快就问出了可能与奇维诺交际较多的几个人的名字,并试着找到他们。
很幸运,与奇维诺亲近的下人果然都不是那些贴身侍者或大总管,这意味着他们会在大厨房用餐。谢卡得以坐在他们边上,慢慢攀谈。
其中一个人所说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奇维诺当然是个老实的家伙,对吧?连下棋的时候,都不愿意赌上哪怕一颗纽扣。不过嘛,听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热情过,他被赶出圣殿,不正是因为爱上了女人吗?”
-
莫石和谢卡在晚饭前询问出了足够多的信息。
他们到厨房边的小餐厅用餐,之后便坐在昏暗的烛火下继续讨论。
莫石已经恢复如常、泰然自若了。
当然,他原本也没有表现得非常狼狈——至少比莫石自己所以为的要平静许多。
“奇维诺是个虔诚的人,”谢卡把热好的酒倒进锡铁杯里,“他负责祷告堂的管理,曾经是濡羽城圣殿里的洒扫僧。据总管和其他认识他的仆人所说,他没有结下什么仇怨。”
“综合来看,他的确恪尽职守,完成了应尽的义务。”
莫石在谢卡之后拿起酒壶,斟满一杯。
他一边用热酒暖手,一边问道:“奇维诺先生在昨天夜里发生那件事之后,有没有去见过什么人,或是什么人去见过他?”
谢卡盯着他,似乎对于他不喝酒而仅仅是暖手的行为感到失望。
不过他还是说:
“刚才饭前,我问过了住在他隔壁的仆人。那个人是平时负责监督洗衣房的执事,正值隆冬,昨夜里也没有狂欢——因此他的工作比较轻松,今天早晨很晚才离开房间。他说自己碰巧遇见奇维诺,看到他似乎是要去往什么地方,就随口问了一句。”
莫石点点头,并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这让对方稍微满意了些。
于是谢卡很爽快地说:“奇维诺说他想去找恩柏先生下棋。”
“恩柏先生?”
“恩柏·瓦萍,他是……嗯,他曾在中央的最高学府读书,如今是少爷和小姐们的文学教习。”
莫石注意到谢卡话语中短暂的犹豫和停顿,不过,总体而言谢卡还是对那位文学教习表达出了尊敬。
“但是这很奇怪。”莫石开始啜饮那杯酒。公爵窖藏的酒水味道尚可,不过莫石仅仅把它当做一种带着甜味的饮料,而不对酒精抱有追求,“为什么他要在谋杀案发生的第二天,去找自己的朋友下棋?啊,我应当问一句,他们是朋友吗?”
谢卡摸了摸下颌:“或许关系不错。我并不非常了解。”
“那我们明天就该去找他谈一谈。”
谢卡点了点头。
莫石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就像睡前喝一杯水保持水分含量。然后他站起身,准备回房间睡觉。
“等会儿。”谢卡叫住他。
男性兽人眯着眼睛打量他。莫石注意到谢卡的面部有些发红,显然已经微醺。
“你认为赫雅尔和普通平民可以成为朋友吗?我不是问你有没有平民朋友,我只是好奇你对这件事的态度。”
实际上,谢卡问得十分谨慎。不过对于莫石来说这是一个无关痛痒、遥远且模糊的问题,答案则很清晰:“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行?”
在沉默半晌后,莫石听到谢卡低声说:“您是一个开明的人。”
第一天将要过去了。
第十七章.文学教习
-
第二天早晨,莫石不得不让杜娜去向仆人们打听,那位剑术教习谢卡·楂果的房间在哪里——当然是因为他自己不擅长向陌生人搭讪;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对方久久没到约定的厨房门口碰面。
“他们说那位谢卡大人昨天喝得太醉了。”杜娜回来时这样告诉莫石,“他刚醒来。”
就那种度数几乎为零的酒也能喝到烂醉?!
莫石忍耐一下,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意识到种族间的差距——人类毕竟比犬类要更能分解酒精,看来同样适用于兽人。对于他而言,昨天那壶液体只不过是甜饮料而已。
“……这样吧,杜娜,麻烦你再跑一趟,告诉他我先去拜访恩柏先生了,”他们只有十天时间,现在只剩九天,绝对不能浪费,“如果他收拾完毕,可以去恩柏先生那儿找我们。”
莫石握紧手杖,准备动身。
而杜娜望着他。
“需要我帮您打听那位恩柏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她体贴地问。
尽管无比尴尬,但莫石维持着镇静,点了点头。
-
恩柏是一位文雅的绅士。
莫石是在公爵城堡的藏书室里见到他的。
尽管恩柏·瓦萍才是他的目标对象,但莫石不免被藏书室内的书籍所吸引注意。
……大概是用动物皮革制作的纸页。莫石闻到淡淡的油脂气味,而不是植物气味。
这间藏书室不算小,不过看得出并不时常被利用,十分幽僻、安静。
石制书架上摆放着一排一排书籍,墙壁也被设计成书架。而青年坐在墙壁间镂空而出的窗户旁,将书籍放在斜立的石板上阅读。
他是一个看上去人类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莫石还不太能够判断兽人的年纪),较为瘦削,面容温和。
“您是恩柏先生?”莫石试着开口。
看到对方抬起头来,莫石便朝他走过去:“我猜我们在宴会上有过照面,不过不知道您是否记得我——我是新来到这里的教习,莫石。”
“您好,莫石先生。”恩柏神情平静地颔首,与他短暂对视后,重新低头翻阅书籍,似乎急于看完后几行。
莫石将视线移到书本上。
那是与欧洲中世纪书籍相似的作品,有着精美的插画与整齐的字符,对于外表的追求几乎超过文字本身,显然是一部宗教类作品。
莫石还没能彻底掌握此地的语言,自然遑论文字——但莫石相信自己早晚会通晓的。
“初次见面,多有失礼之处。”莫石在青年对面的石椅上坐下,冷得他颤了颤,“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青年看他一眼,点点头。
恩柏似乎较为沉默寡言。
莫石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现在遵从火雀公爵大人的命令,在查访一些事情。或许您愿意与我聊一聊。”
青年放下翻动书页的手,将它们交叠放在肩上。
“既然是公爵大人的命令,我当然会协助您。”他礼貌地说道。
“我听说您是各位少爷小姐的文学教习?”
“是的。往后我们将是同僚。”
“或许您也可以教我很多东西,”莫石笑一笑,“我初来乍到,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实话说,对本地的习俗、文化,也都不甚了解。”
“您不是这里的人吗?”恩柏似乎对他有些一些兴趣,“听口音……听不太出来。”
看来青鸟的“动音魔法”还是相当精准,莫石暗暗想道。
“实际上,因为我刚来到这里,就遇到了帕穆先生的事情,我甚至都还未见过所有的小主人。狄诺,稍微熟悉一些,与狄雅小姐只有过简短交谈,至于狄芬多少爷,更是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恩柏点点头。
“世事无常,作为小姐的教习,我与她同悲。”
“您平时与小姐关系亲密吗?”
青年警示性地看了莫石一眼。
莫石连忙补救:“我上次去见狄雅小姐,可是被她狠狠嘲笑了。不愧是火雀公爵之女,美貌且聪慧。”
“确实如此,”恩柏的神情稍稍柔和,“她是有才华与抱负的能干女子。”
“才华与抱负……”
“多可怜。一个女人有才华、有抱负。如果她没能拥有一个正派的丈夫,她的日子会是多么痛苦。”恩柏低下头去摇了摇,说道,“我僭越了,请您不要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您受到公爵大人的赏识,来到这里,想必是有要事问我,就请直接——”
“不必如此,”莫石打断他,“我同意您的见解,恩柏先生。小姐她是有着如飞鸟一般迅疾思想的、灵动的人。如果她生在此时此地,是一个男孩儿,想必能够获得更多的成就。”
恩柏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那双犬类的眼睛此时显得温驯。
“……这座城堡,就如牢笼。这个世界,就如牢笼。”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人们只能活在当下。”
这是一句富有哲理的话。
莫石想,如果时间充沛,自己很愿意与这位文学教习聊聊天。
“或许您愿意告诉我一些在城堡里需要注意的事?”莫石虚心求教。
“公爵大人的城堡?”
青年的唇边忽然掠出一丝笑,但那似乎并非是带有快乐情绪的笑容,“这里相较于更北边的贵族和东方的旧领主来说,算得上是自由、开放。”
“您是指哪些方面?”莫石问,“娱乐方式?文学,法律?还是别的什么。”
青年注视了他一会儿,似乎在评估莫石。
莫石的双手引起他的注意,不过他没有多问什么。
兜帽和头发遮掩住了莫石的耳朵。
“还是不聊这些了。以后您都会慢慢明白的。”青年摇摇头,“您不是有事要问,才来找我的吗?”
既然对方不愿意闲聊,莫石便只好表明来意。
“奇维诺先生遭遇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您有没有耳闻。”
“奇维诺……”青年再度低下头,“当然,我知道。被仆人们发现遗体,当然一下子就传得沸沸扬扬。”
“我听说昨天早上他去找过您,说是,下棋?”
“是的,下棋。”青年褐色的眼珠一动不动,视线投放在那些纸页上,“我也觉得惊讶,他竟会在发生了那种事后的第二天一早,找我下棋。那天早晨我当然也没有教习的工作,所以就与他下了两盘。他很慌乱,下得不好。”
恩柏抬起头,看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沙漏。
“大约在午饭前两小时左右,他便回去了。”
莫石记下这个信息。
他接着问:“我想知道他与您说了些什么。”
“他虽然不是赫雅尔,但曾经也在中央的尖晶石学院做过‘小学徒’,如此一来我们算是校友——虽然他比我年老,但我们有话可聊。”
莫石站在赫雅尔的角度思考,留意到一点:“所以你与奇维诺先生的确关系良好,尽管地位悬殊……”
“地位悬殊?”
恩柏忽然轻声冷笑了一声。
莫石无法理解这声冷笑背后的含义。而当他流露出疑惑时,恩柏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收起嘲讽之情。这时他又显得十分伤感,让莫石联想到故往的一位朋友。
“除了故往所居住的地方,你们没有谈些别的什么吗?”莫石挥去脑海中模糊的形状,打起精神问道。
“我猜您是想问,他有没有提起关于帕穆大人遇害一事。”
莫石点点头。
“没有。他没和我说起任何关于那天晚上他所看到的东西。不过,奇维诺肯定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心神不宁,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他的声音轻下去,“凶手竟然用血玷污了摆放圣坛的祷告堂——多么恐怖……邪恶。”
恩柏将他那双对于兽人族来说算是修长纤细的手指蜷起,指甲摩擦发出声响。
莫石还有许多细节上的问题,关于奇维诺,也关于伯恩以及那些少爷小姐们。
不过,这时从藏书室门口的长廊那里传来了脚步声与交谈声。
恩柏显然比他更早留意到那些,因为他已经将书合拢,并站起身。
“是其他的学士们到这里来了,”他说,“莫石先生,如果您不想被他们拉扯进一场‘学术辩论’中的话,您或许会愿意和我一起从塔楼后面的楼梯下去?”
“您指的大概是寒暄?”
这样说着,莫石已经握住法杖跟在恩柏身后,往藏书室北侧走去。
“毕竟,您声称连自己的出生地和家族名都不记得,不是吗?我猜测您应该会很讨厌寒暄。”
莫石忍不住苦笑。
“那您呢?”他问。
“我?”恩柏抖动一下耳朵,没有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莫石停下脚步,站在阶梯上问道,“那天晚上您在什么地方?”
恩柏侧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您是指帕穆大人遇害的那天,我参加了傍晚的宴席,后来曾到藏书室阅读。我读到了关于古代战争的一个篇章,沉醉无比,直到公爵大人的骑士让我们所有人去大厅待着。”
第十八章.不忠的婚约者
-
莫石与恩柏一起走到花园时,从另一侧走廊传来女人的呼唤声:“恩柏大人……”
那里站着一个犬首女仆,看衣饰,应当是哪位大人的贴身侍女。
她看上去有些眼熟……但莫石知道自己还没有达到一眼便能记住、分辨犬类的程度,所以并不能记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她。
“我先失陪了,莫石先生。”
这样说完后,不等莫石回答,他便快步朝那位女仆走去。
两人在长廊会面,交谈着,穿过一扇扇石窗,走进拐角。
女仆的衣角上绣着深红色的玫瑰图案。
“那是狄雅小姐的贴身女仆,丽娜。”
莫石回过头,发现谢卡正朝自己走过来。
剑术教习将一头金发被编织成辫子,减弱了宿醉的疲惫感。
“哦,您醒了?”莫石开口打招呼。
谢卡摆了摆手,挥开莫石揶揄的眼神。
“我就知道恩柏肯定待在藏书楼。”他咳嗽两声,嗓音还有些沙哑,“平时他若是不在小姐那里读书,就是在这里看书。”
莫石点点头:“您与他关系怎样?”
“毕竟是同僚,平时当然会有交流。不过嘛,我和他反正是聊不太来。他们那些学院出生的学士,更喜欢谈论哲学和神学吧,我对那些实在是……不擅长。”
“他与小姐的关系呢?”
“我怎么知道?”谢卡不假思索地回答。
“谢卡先生。”
莫石绕半步走到谢卡·楂果面前。
“我是一个外来者,”他说道,“我不清楚这里的任何规则、要求,以及人际关系、应对态度,我唯一的通行证,就是我一无所知,从而清白无辜。因为晚宴时您在我附近,所以我也相信您。您应该做的,是告诉我任何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任何的线索都可能会是——”
“好了好了好了,”谢卡打断他,“我说,我说,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剑术教习不太高兴地揉了揉太阳穴。
“我只是讨厌在别人背后嚼舌根……”他叹了口气,“不过你说得对,现在我又还能相信谁呢。”
-
他们照旧在厨房边的小餐厅里谈话。
——这里比较暖和,而且不太会有别的赫雅尔出入。贵族们更喜欢在各个厅室里社交,配上腌肉与甜酒。
“很好,说说那位恩柏先生和狄雅小姐的事吧。”莫石直入主题,“还是说您得喝醉一点儿才能说出来?”
谢卡抬起眉毛:“别再笑话我了。你到底想不想听我说?”
“好吧,”莫石放软态度,仍然催促道,“您快点告诉我。”
谢卡用兽人那尖锐的指甲挠了挠头发。
“其实也……”他看上去还是很犹豫,斟酌着措辞,“总之,问题出在恩柏尚未结婚。若是他已经有家室,恐怕就不会传出那些流言蜚语。”
“怎么说?”
谢卡看他一眼:“一定要像洗衣婆扯闲话那样和你说,你才听得懂是不是?”
莫石表示疑惑。
“恩柏他长得挺不错,又是小姐的文学教习,每天与小姐见面、授课——要知道,自从小姐满二十五岁后,恩柏是她身边唯一的男性教习。”
“唔。”莫石终于有些明白过来,“所以,您是说,有传闻狄雅小姐与恩柏先生……”
有人走进小餐厅,打断了对话。
那是身穿浅色衣袍的医疗官。
“二位大人,草药学士们有了些发现,想请你们过去聊一聊。”
-
这里的医生被尊称为“草药学士”,有的是赫雅尔出身,有的不是。他们似乎都曾在医学院学习,并且兼任所有的内外科诊断、草药制作、巫医法术,现在,则还负责管理、研究尸体。
“我们把帕穆大人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都摆放在这里,如果您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查看,不过并不能带走——以免秋鸦那边的大人们有所不满。”
莫石用目光扫过放在桌布上的那些东西。
那是戒指、手帕、胸针等等随身物品,其中有雕刻着乌鸦的青色石头,是秋鸦的家纹。
“以及,还有这个。”
草药学士将一沓纱布递过来,叠成四方形的纱布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谢卡走上前接过纱布。
他显然比莫石要更有经验得多。他翻开纱布,凑到鼻尖下闻了闻。
“这……这是女性俄里亚的气味。”
他惊讶地望向那名草药学士。
“俄莉娅是谁?”莫石则一头雾水,不明白谢卡的眼神为何要如此严肃惊诧。
然而,当莫石这样问之后,所有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并且没有人回答。
短暂地沉默后,草药学士继续与谢卡说话,他声音很低:“这是在帕穆大人的下体上提取到的气味……我想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尽管这是我们不应当谈论的事情,但,既然我的义务是检查遗体,我想自己就该知无不言……”
谢卡点了点头,面色有些苍白。
“我们明白的。谢谢您告知,先生。我与莫石先生……会评估这件事。”
-
“看来那位帕穆大人对狄雅小姐……”谢卡沉浸在气愤与痛苦之中,脚步飞快地行走在廊道上,自言自语,“虽说他可以拥有众多妻子,可是在未婚正妻的家里,竟然与别的女人发生关系,这未免不……”
莫石拉住谢卡的手臂。
“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石此时在意的东西绝非什么死去之人的风花雪月。
“俄里亚是什么?是这座城堡里的特殊用词,或是很寻常、但我不记得了的东西?谢卡先生,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莫石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困惑与无知,被另一套语言系统所排除、蒙蔽的感觉——简直犹如一群蚂蚁在啮咬心脏。
谢卡停下脚步。
他痛苦地哀嚎一声,转身与那个莫名其妙的失忆者对视。
但看到对方如此认真的神情,他也不得不严肃起来。
“艾法亚、俄里亚、贝亚,”他吐出三个名词,“有想起些什么吗?”
莫石咀嚼这三个单词的发音,摇摇头。
谢卡的眉间的褶皱越蹙越深:“那,你至少记得自己是哪一种吧?”
“什么?”
莫石彻底糊涂了。
是种族吗?是出生阶层吗?是地域区分吗?
“你闻起来应该是贝亚。”谢卡说,显得不可置信,“你真的不记得?甚至连自己是贝亚都不记得?那、那,你至少知道自己是男性吧?”
“什么?”
这二者之间难道有所关联?
“莫石先生,我们……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这不是什么得体的话题。”
第十九章.狼群与蜂窝
-
莫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属于自己”的房间令莫石感到放松,他支使杜娜去厨房随便取些吃的。晚上他和谢卡还要去拜访诺文·翡。
现在是短暂的休息时间,莫石试图平复一下心情、理一理思路。
『狼群,先生。您或许想起来什么了吧。』青鸟开口道。它显然明白莫石所在意的是什么。
莫石坐在床边,他将手杖横在双膝上放着。
“你是说集体活动时,狼群中的社会等级。”
青鸟借助储存数据库,可以侃侃而谈:『狼群中的支配地位主要有四类——头狼(alpha),成年次级狼(beta),外围狼、驱逐狼(omega),以及幼狼(幼狼第二年才会进入核心等级)。』
“等级制度。阿尔法α,贝塔β,欧米伽w。”莫石回忆起这些知识,“……不过我认为这里的情况,不太像是完全贴合狼群的社会等级划分。”
莫石沉思着,喃喃自语,“是因为有特殊的贵族阶层‘赫雅尔’的存在吗?”
『我觉得您说得有道理。』
“很显然,所有的赫雅尔都是‘头狼’,而剩余的平民则都是‘次级狼’。在有着国家体系的情况下,外围狼身份显得不重要,无需特意划分出一类。或许艾法亚、贝亚和俄里亚可以对应阿尔法、贝塔与欧米伽,但还是有所不同……”
莫石将谢卡告诉他的话重新在脑海中翻阅一遍。
那时他们待在尚未对众人开放的祷告堂里——如今祷告堂的确是一个安静无人、适于谈话的好去处,只是太冷——谢卡·楂果看起来有些烦躁,或者说羞赧,他的脖颈与脸颊有点儿泛红。
他让莫石在祷告堂的长椅上坐下,自己则站在他面前,就像父母要告诉孩子某些知识或道理。
“你确定自己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对吧?”谢卡又确认一遍。
“我当然知道。”莫石回答。
“所以你记得关于外显性别的知识,但不记得内蕴性别了。”
“如果外显性别是指男女,那么,您的意思是,内蕴性别的意思……”
“艾法亚与俄里亚是神明赐给赫雅尔的,”谢卡说,“艾法亚属于男性,是天生的领导者和保护者,俄里亚属于女性,是繁育后代的母亲。当一个男孩成年的时候,他们会知道自己究竟是艾法亚还是贝亚,一个女孩成年的时候,她们会知道自己是否是俄里亚——也就是,分化期。”
谢卡望着莫石,期待他能想起什么。
但是显然,莫石依旧满腹困惑。
“所以,那就像是怀胎?”莫石试图理解,“只有生下来,才知道是男是女——经过少年时代的分化期,才知道究竟是艾法亚还是俄里亚,还是贝亚?”
“啊,是的,是这样。不过也并非全然如此。”
谢卡说着,用手指在胸前画个圈,这是祝神的手势:“冒犯些,打个比方。如今我们的狄诺少爷还没有分化,假设他分化后,确认自己是贝亚,但他以后会获得伯爵爵位。他可能留在赤砂堡,也可能拥有自己的封地。”
莫石点点头。
谢卡继续说下去:“而如果他在自己的封地执政,成为领主大人,他或许就会演化为艾法亚。”
听到这时,莫石总算有些明白过来。
这显然就类似狼群的等级划分。头狼离开或死去后,族群里会出现新的头狼;狼群分割后,每个群体之间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头狼。
看来艾法亚指的就是群体中的“头狼”。
不过按照谢卡的说法,似乎艾法亚也有先天形成与后天促成之分。
-
『昆虫。』青鸟的声音将莫石拉回当下,『昆虫类,比如蜜蜂、蚂蚁,您认为那样的社会组成结构会更相似吗?』
蜜蜂社会有着明确的三类工种,分别是蜂王、雄峰、工蜂。
蜂王由受精卵发育而成,专职产卵,肩负繁衍后代、创造整个蜜蜂社会的责任。
雄蜂由未受精发育而成,存在的唯一作用是与蜂王交配。
工蜂由受精卵发育而成,除了蜂王与雄蜂各自的任务外,蜂群内的其他所有工作都由工蜂承担。
“工蜂,雄峰,雌蜂……说得对!”莫石赞同青鸟给予自己的启发,“结合蜂群工种,这样就更加解释得通。”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或许赫雅尔意味着‘头狼’,同时也意味着‘产生雌蜂与雄蜂的可能性’,而平民则全都是贝亚。但这些生理因素肯定不是所谓的‘神赐予’就可以解释的,或许就像雌蜂是否摄取足够的蜂皇浆一样,与衣食住行条件也有关……”
他脑海中的知识体系终于稍微清晰起来。
“至于俄里亚。俄里亚显然不是指边缘狼,而是对应男性艾法亚的身份,是‘雄蜂’。在这个男女性别差异被扩大化、刻板印象分化社会功能的世界中,男性艾法亚意味着领导者,女性俄里亚则被视为适合结合、易于生产的母亲——”
青鸟被他拖在地上拽来拽去,发出抱怨声。
但莫石显然沉浸在学者式的快乐与兴奋之中,根本无视脑海外的现实世界。
“而且他们可以闻嗅出不同的内蕴性别,就像很多动物凭借气味便能立刻分辨对方的性别与年龄。看来这些兽人不仅仅是保留了兽类的敏锐嗅觉,犁鼻器也非常发达!”
犁鼻器——开口于口腔顶壁的一种化学感受器,是用于感觉外激素的器官。
人类尽管具有外激素,但接受器官犁鼻器已经高度退化。人类新生儿与其他哺乳动物的后代一样,可以通过母亲散发的外激素寻找乳水,此后随着年龄增长而失去这一能力。
……外显性别,内蕴性别,犁鼻器——
这里的兽人分为男性孩童、女性孩童,以及男性艾法、男性贝亚,以及女性俄里亚、女性贝亚。
莫石顿住了来回踱步的双腿。
“医疗学士说帕穆·秋鸦的下体上沾有女性俄里亚的气味……”
莫石突然明白过来。
“狄雅小姐不是俄里亚,所以谢卡·楂果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帕穆·秋鸦在这里另有情人。
他是不忠的婚约者。
-
晚上,莫石与谢卡前去拜访诺文·翡。
那位秋鸦侯爵的家臣依旧忙碌而忧郁。他交给他们一份名单。
“这些是我命人去制作出来的名单。我尽可能进行调查,将那些有多人作证、八点至九点期间无法作案的人做了记号,而其余的名字则没有‘不在场证明’。”诺文说,“如约,这是我应当帮上的忙。”
莫石接过名册,深深低头鞠躬(他已经逐渐开始对于讲究礼仪这件事得心应手)。
但谢卡显然还是比他要更加通晓怎么与上位者交流这件事。
他声音嘹亮、谢意真切:“感谢您,诺文大人。若不是有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大人帮助,我们不知该会多走多少弯路、做多少无用功。在您的照拂下,我们一定会早日找出杀害帕穆大人的凶手。”
而那位已过盛年的赫雅尔望着他们,神情平静。
“二位火雀公爵的家臣,尽力就好。”他这样说。
-
莫石与谢卡再次坐在小餐厅里,这回没有喝酒。
他们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这份名单。
不愧是出自侯爵事务官之手的名单,条目清晰、分类准确。
依据名单所显示,当日城堡内,除去下房和厨房的仆人(正值宴会,他们都有着严密的排班,几乎不存在发生疏漏却没被察觉的可能性),总共有大约三百人被列入“可能是犯罪者”的名册中。
接下来,可以看到有些名字后面用红色墨水打了圆圈符号,并且空一格后写上了数量不等的姓名。
圆圈标记意味着此人没有犯案时间,括号内的名字则分别属于证实者。
排除掉画圈的姓名之后,剩下两百人左右。
莫石匆匆扫视一眼,凭借有限的识字数量以及常识判断,发现其中还有将近一半的名字属于平民仆从。他将这些人数剔除后,剩下八十余人。
“这些,”他说,“这些是我们需要着重调查的对象。”
莫石将剩余的纸页放到一边去,留下两张名录。
谢卡将它们拿起来看了看。
“按照你分析密室那天所说,以及后来对奇维诺的调查,你认为凶手是一名精通魔法的赫雅尔。”谢卡并不笨,很快理解了莫石的意思。
“如果你愿意称之为‘罪犯侧写’,我会对自己更有信心一些。”
“罪犯侧写?”
一个太过现代化的专业名词——莫石叹了口气,感到“生不逢时”。
接着,他重振精神,正色道:“我需要拜托您去做一些事,谢卡·楂果先生。”
“呃,什么事?”
“请您去调查这张名录上的人,以及虽然被划掉,但是来自秋鸦家族那边的人——调查清楚他们在晚宴时做过的事,他们与帕穆大人的关系,以及,他们是否能够使用魔法。”
“唔……”
“还有一件事。”
“什么?”
“您可以闻出来谁是那个‘女性俄里亚’,是吗?请务必找到她。”
谢卡抖了抖耳朵:“你在暗示这是情杀。”
“准确地说,情杀是一种可能。并且或许是很大的可能。”
第二十章.真假证据
-
谢卡·楂果从不质疑自己应该去做的事。
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兢兢业业地替一个陌生人帮忙——因为莫石是火雀公爵承认的人,而谢卡本人也是火雀公爵的家臣,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谢卡·楂果的思路总是如此清晰直接,而他本人又并不愚蠢,因此他行事果断、大多数时候能够有所成效。
在询问道第五十八人时,他在那位女士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那是下午一时半,那位叫做珍玛的女性赫雅尔刚刚午睡起来不久。
她浑身扑上了新的香粉,因此遮掩住了不少身体原本的味道。
于是为了确认这股气味,谢卡不得不找尽理由延长交谈。
“您是珍玛·翡?”谢卡看着手里的名录——这是重新誊抄过的版本,“您是……诺文大人的亲戚?”
女人停下把玩手中的环形宝石,“咯咯”笑起来,好像谢卡说了什么非常滑稽的事情。
“事实上,”她说,“您应该称呼我为‘诺文夫人’。”
啊……
这的确就是谢卡的疏忽了。
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太过年轻,让他产生了误解。而诺文·翡也的确不是那种会让妻子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人,谢卡无法做出正确联想也并不是大过错。
“恕我冒昧询问一些问题,”谢卡说道,“晚宴那天,您是否一直待在大厅里?”
珍玛·翡挑起眉毛,转动头部,用手指抵住下巴开始沉思。
通过这些肢体表达,谢卡判断她在之前并没有接受过类似的问话——尽管她的名字在诺文·翡的名录上被画了圆圈——正如莫石所预料。
“事实上我没有。”她说道,神情平静,用手指玩弄着一缕鬈发,“晚饭时我就开始喝酒,后来有些醉了,所以走到长廊上去呼吸新鲜空气。因为我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经过了哪些地方,我被风雪吹得有些冻坏了呢。”
她漫不经心地抄起手帕抹了抹鼻尖。
看来这是一个精通社交的女人。这种矫揉造作的浮夸举止,令谢卡想起中央王城的贵族女性。
“您曾经在王宫就职?”谢卡问道,“您听起来似乎有一些中央口音。”
谢卡试图继续延长攀谈。
壁炉燃烧得很旺,而温暖会加速气味的散发。谢卡预感自己的鼻子已经快要嗅出什么,他只是需要更多的肯定——
“哦?您居然听得出来?”珍玛·翡对这个话题显然很有兴趣,“是的,的确如此,我曾经是王后侍女中的一员,上神见证,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中央的建筑,那些城堡,音乐、食物、果酒……说到酒,我们怎么能不来一些?”
女人拍拍手,她的侍女立刻送上来一只酒壶。
“所以您也曾经去过中央吗,谢卡先生?我听说您是赤砂堡未来继承人的教习?”珍玛一边为两人倒酒,一边热情地问。
“是的,我曾经在中央求学,学习怎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守护者。”
“骑士团?”
“没错,夫人,骑士团。”
随着话题延续,酒精也很快发生作用,将女人裸露的皮肤染红。于此同时,身体独有的气味也越发浓郁起来。
谢卡少量释放出自己身为赫雅尔艾法亚所独有的性别气味,这会无意间促进俄里亚的生理反应。现在,他可以确认这股气味与自己在医疗室里闻到的气味相同。
女人仍沉浸在对于快乐时光的回忆之中:
“我曾经也与骑士们跳舞,那场战役之后,国王宴请骑士团的战士。他们身上有血腥味和泥土,但是各个都是那样英武——”
“容我打断一下。”谢卡决定冒险一问,“您与帕穆·秋鸦大人,你们二人之间是否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
与谢卡分头行动后,莫石去拜访了狄诺·火雀。
这位城堡的小主人、二少爷,正在后花园练习射箭。
他的弓箭上落着雪花。
他射出的箭经历风雪,钉在靶子内围,算是不错的成绩。他神情专注,直至箭筒里的箭射光,仆人接过他的弓。
少年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有些发抖。
莫石一边拍手,一边走到少年身边:“您在射击方面显然很有造诣。”
“啊,莫石先生!”少年一回头,脸上就盛满笑容,他是一个爱笑的、开朗的孩子,“这些是谢卡交给我的,当然,我自己也很努力练习。”
“你希望成为一个骑士吗?”莫石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否有违常理。
不过显然,狄诺不是那种会对言辞斤斤计较的人:“我是公爵之子,很遗憾,不可能成为骑士。但我或许可以率领骑士团,去北方为国王尽忠!无论如何,拥有更加优秀的武力,肯定可以帮到父亲和狄芬多哥哥的忙。”
“您说得对。”
“我的剑术也总被夸奖,您想要看看吗?”少年睁大那双天真的眼睛。
“如果有机会,我很乐意。”莫石如实说,“但现在我需要您的帮助。”
少年思索片刻,神情变得忧郁。
“是帕穆·秋鸦的事,对吗?”
莫石点点头。
他坦诚地说:“我在这里孤立无援,狄诺少爷。如果没有别人陪伴,我无法通行。但您,您身份高贵,您说些‘冒犯的话’,别人也不会翻脸。”
在那之后,莫石向狄诺透露了一些事情。
-
“什么?!你是在暗示我的姐姐和她的——我们的——文学教习有染?”
少年满脸通红。
“不不不,”莫石连忙安抚道,“请您镇静……我是说,有那样的流言。您以前没有听说过吗?”
狄诺摇着头。想说什么,又合上了嘴巴。他点了点头。
莫石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鉴于我有必要调查清楚帕穆先生周边的关系网,这个流言我也不得不尝试去证实。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狄诺少爷?”
少年烦躁不安地四处张望,尾巴甩动着,显得十分可怜。
过了片刻后,他说:“我会帮助您的。这毕竟是我的家事,我有义务尽力。但是、但……狄雅是我的姐姐,哪怕……”
“我们不需要事先预想结果,而只要尽力去调查就好。”
这句话似乎让少年感到好受了一些。
在前往狄雅小姐的住处时,狄诺与他进行一些小范围的谈论。
狄诺是这座城堡中最初见到莫石的人,也是对于他的“失忆情况”接受度最高的人。狄诺为他耐心地解释起一些莫石所不知道的事:
“我的姐姐是一名贝亚。其实贝亚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您知道(尽管莫石并不知道),所有赫雅尔都会期待自己的女儿是俄里亚的,对吧?就像没有女人会讨厌自己拥有更多的孩子(莫石对这一点也难以苟同)。”
但莫石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少年接着说:“姐姐在分化之后,父亲就开始为她的婚事做打算了。尽管我认为这很不公平,但是父亲显然觉得,既然姐姐分化成为一个不那么容易生育的贝亚,对于她的婚事就不能有太高的期待——”
“所以火雀公爵对于帕穆·秋鸦做未来女婿的这件事很满意?”
“是的,”狄诺轻轻叹了口气,“帕穆大人是侯爵的长子,而且是强壮英俊的艾法亚,父亲没有理由不满意。”
“但是,狄雅小姐并不满意。”
“为什么会满意呢?”狄诺再次深深叹气、双耳低垂,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他叹的气实在是太多了,让莫石心生同情。
狄诺告诉他:“一个赫雅尔可以有很多妻子,只能有一个正妻。并且在正妻同意之前,不能娶侧室。这也是为什么,很多赫雅尔会在娶到贝亚之后,立刻迎娶一名俄里亚。对于正妻而言,对于狄雅而言,这不公平。”
政治联姻永远如此残酷。而在这片土地上,连礼节性的爱都会被剥夺。
莫石想着。并告诉了狄诺关于那位“女性俄里亚”的发现。
这让少年的神色变得越发复杂。
接下来的路上他们沉默地走着。
莫石想到:这是第四天了。
-
莫石与狄诺敲开狄雅小姐的房门时,惊讶地发现文学教习正巧要从门内走出来。
莫石不得不留意到他苍白的面孔,以及勉强挤出的礼貌笑容。
在低头行礼后,文学教习匆匆离开。
狄雅·火雀坐在桌边,扭头望着他们。她的侍女为她整理着裙摆。她依然很美,宛如雕塑一般精准和骄傲。这名赫雅尔贝亚是用时光和决心将自己打磨成这样的,她似乎想要与命运对抗。
莫石很遗憾自己或许要与这样的美丽之物作对。
“这是我们在帕穆大人身上发现的东西,”莫石将一块手帕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狄雅端正地坐着,目光冷静,面无表情。
莫石示意她将手帕展开。
狄雅凝视片刻,才伸出手。
被夹在手帕中的,是两块浅棕色的、小小的碎片。
——这是皮纸的碎屑,散发出古老藏书室的气味。
莫石清楚狄雅·火雀能够闻得出来。
“经过检查,我们发现这些薄皮碎片是来自藏书室的一些老书。而最近阅读过此类作品的人,恰巧包括……”
这是在冒险。
第二十一章.冒险一试
-
对于莫石而言,这无疑是在冒险。
实际上,这些书籍碎片并不来自死去的帕穆·秋鸦。
这只是莫石去图书馆取来的纸片而已。
他并没有把话说死,为的就是能够保有更多周旋余地。而当他发现狄雅·火雀在听到自己所说的话时,那双兽类的瞳孔猛地收缩竖立起来后,他决心要进一步踏向前——是坚实的地面,或是危险的沼泽,值得冒险一探。
“我们有理由,将恩柏·瓦萍先生列为最高级别的嫌疑犯。”
他这样说道。
在一瞬间,莫石能从狄雅脸上看到探寻的表情,就像利箭在寻找箭靶。
如果她拥有犬类的面容,此时一定即将亮出獠牙。
而人类的面孔正是为了掩饰、装饰而生。
“每一个去过藏书室阅读的人,都有可能不慎沾上纸屑,”狄雅·火雀很快恢复了镇静,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敲着指节,“您不能凭借这样的东西给人定罪。”
“是的,您说得不错。”
莫石能听到站在身边的狄诺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们在狄雅身边的坐席上落座。
“是的。您说得没错。但我们依然需要对恩柏先生进行更多调查。”莫石说道,“您介意我问您一些问题吗?”
狄雅笑起来:“我真有介意的余地?”
“姐姐……”狄诺出声了,是真诚而孩子气的恳求。
这让狄雅微微流露挫败。
她叹了口气,说:“我当然愿意配合所有调查。”
莫石感到自己有些卑鄙。
但是求真从来不是错事。
他开口问道:“在帕穆大人遇害的那天晚上,您做了些什么事,去了什么地方,请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
他重重咬了“详细”两个字,因为他预感到她不可能真的事无巨细。
这会是一场言语上的战争。
“哦,看来现在我竟被当做嫌犯对待了。”
听她这样说,莫石意识到,哪怕是诺文·翡那样站在死者方的大家臣,也并无胆量直面公爵之女。所以她还没有接受过任何问询——正如莫石所料想的。
“说说吧。”他请求道。
“这些宴会是为我举办了,为了我的订婚。所以晚餐时间我当然一直在席位上,后来舞会开始时,我也与许多人致辞。但实际上那时候我就没有与帕穆·秋鸦待在一起了。比起火雀们,他显然还是更加喜欢自己的乌鸦家族。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然后呢,”莫石问,“那之后您做了什么。”
“我是订婚而未结婚的女人,不能与其他男性跳舞交谈。所以我象征性地喝了两杯之后,就回到房间了。”
“所以您也没有证人。”
狄雅·火雀耸耸肩,手指优雅地举起来,指向身后:“我有很多仆人作证。”
仆人的证言无法简单相信。
莫石没有说什么。
他试着换一个角度:“据我所知,在帕穆大人遇害的那天夜里,没人可以作证恩柏·瓦萍先生的去向——他自称在晚餐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阅读。”
“我猜他不是唯一一个无法证明自己的人。”
“的确。”莫石点点头,“但他是为数不多的,既无法证明自己、还在当天去过藏书室的人。”
关于这点,莫石没有撒谎。
他知道文学教习是藏书室的常客。而藏书室有管理员和记录册。莫石已经对于出入人员进行了全面调查。
据那名管理员所说,恩柏·瓦萍白天时待在藏书室里,专心研读一本古代文字书写而成的神话传说。
“恩柏先生对书籍抱有无比的热情。”管理员这样告诉莫石,“夜晚降临后,他参加完宴席,甚至还重新回到这里,就着油灯读书。”
“他在藏书室期间,还有别的人曾经来到这儿看书吗?”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里还有别的老爷会像恩柏先生这样,不参加宴会,反而到冷冰冰的塔楼里读书!这儿没有壁炉,夜里可是冷得可怕。”
“所以,恩柏一直没有离开过塔楼吗?直到公爵将所有人聚到大厅里去。”
“我想是的。”
“在那期间你有去看过他吗?”
“我告诉过恩柏先生,如果他缺少灯油,可以到我的房间来取,如果觉得太冷,我可以给他送去一些皮毛毯子。不过他说没有必要。”
“所以你不确定他一整晚待在塔楼里。”
“那当然,我总不可能一直盯着他看。恩柏大人又不是小孩子,我不担心他弄坏书籍。再说了,他是常客,是一位博学的绅士。”
-
莫石耐心地将自己与管理员的对话复述于狄雅·火雀。
他没有说任何定罪的话,但他的确在暗示。
如果对方不知晓任何内情,那么暗示便会仅仅停留在虚张声势。但如果对方知道真相是什么,暗示就会意味着谈判和压迫。
莫石害怕徒劳无功,同时又意识到自己期待着徒劳无功。
他不愿意相信美的人和热爱知识的人是罪犯——出于人类的善意。
但狄雅只是说:“到此为止吧。我需要去看望父亲。莫石先生,如果您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改天再谈。”
然后她站起身走了出去,身后跟着两名女仆,走路时如同一朵深红色的玫瑰——仿佛她才是这个房间的客人。
莫石与狄诺短暂地对视一会儿。
最后还是莫石忍受不了少年那小狗般湿润的眼睛,率先偏开头去。
-
傍晚时莫石与谢卡在小餐厅碰面,二人看上去都超乎寻常的疲惫无神。
“先说说你的收获吧,调查团团长。”谢卡揉着太阳穴,不忘调侃莫石。
“我真该让贤。”
“没有收获?”
“基本没有。”莫石模棱两可地回答,“不如说说你那边的情况。谢卡先生,您找到什么可疑的人了吗?或者,您找到那位‘女性俄里亚’了吗?”
“前者,不好说。后者,我的确找到了。”
剑术教习面露得意的喜色,但同时又伴随着叹息。
莫石打起精神来:“说说,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是……嗯,那是,”谢卡显得有些难堪,压低了声音说,“那是诺文·翡大人的妻子,准确一点说——续弦的妻子。”
这倒是的确非常尴尬。
莫石都不禁感到浑身不舒服。
“所以,这位诺文·翡大人的续弦妻子与帕穆·秋鸦有着婚外情。她还有说些别的什么吗?”
“既然我知道了她和帕穆大人的……绯闻。而我又是火雀的人。她当然不会希望我把这件事情广而告之。”
“确实。”莫石有些惊讶,褒义性的,“所以你威胁她了?”
谢卡垮下脸来看着他,显然没有丝毫开玩笑的心思:“不,我不会威胁女士。”
莫石忍不住笑起来,拍拍这位剑术教习的肩膀:“好的。那么,她说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吗?至少,我很期待她能说清楚,她是否可能出于情妇的嫉妒心而杀死帕穆大人。”
“我认为不太可能。虽然这样说太过不客气,不过我认为她并不介意帕穆秋鸦是否拥有别的女人——理论上来说,既然她是诺文大人的妻子,她对帕穆不可能抱有除了情人以外的更高期待。”
“你说得对。”
“根据那位诺文夫人所说,她与帕穆的关系已经持续了有两年多。上次提亲时她没有跟来,但这次订婚她一并来访,所以在这儿的这段时间里,帕穆也曾与她偷情……你明白,我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得是多么辛苦地忍耐努力。然后,是的,她确实说了些我觉得需要留意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主与仆
-
从那位(前)王后侍女口中,谢卡得到一个关于其他家族的故事。
那名少妇在讲述这些故事时,几乎一扫先前表现出来的浮华造作,连中央口音都完全收复起来。她冷静地遣走侍女,不停拨弄碳火的动作则透露出她内心并不平静。
或许比起被逼迫而坦言,她更像是利用这个机会倾诉:
“我出生在秋鸦侯爵家臣的谱系之下,二十岁时被送到中央宫廷,服侍当时新入宫的王后殿下。在宫中生存对于我这样的小贵族出生的女儿来说并不容易。宫廷似乎奢华无度,有时却残酷到会活活饿死人。
“我在没有分化前,就已经被教会了很多事。我从小被夸赞是个美人,后来又分化成了气味甜美的俄里亚,我不必再挨打挨饿,有的是男人愿意为我提鞋——自己这样说有些好笑?但是我可没说谎,真的曾有很多男人追求过我。
“但我迷恋上了掌玺大臣的儿子,那样身份的人是绝对不会娶我为正妻的。为此我被送回家乡。
“那时我已经快要四十岁,急于结婚。后来,诺文大人迎娶了我。”
——是一个典型的宫廷女子的故事。
当初谢卡在中央时,听过无数这样的经历。
他不喜欢她们,但同情她们。
她接着说:“我与诺文先生婚后,便一起住在侯爵大人的城堡中。我也是在那时候认识了帕穆少爷。帕穆少爷那时是侯爵的次子。”
次子……
谢卡对秋鸦家的了解不多,感到有些疑惑。
女人很快解释了这一点:
“帕穆大人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分化了,分化成为一个艾法亚。侯爵大人非常高兴,高兴到举办了整整三个月的盛宴,并且在那之后,不再寻找医生救治他生病的长子。”
那个女人这样说。
“很快,大少爷就去世了。帕穆大人成为了长子。谁不喜欢那样的男人?位高权重、相貌堂堂,又是气味如此强大的艾法亚——侯爵大人相信他可以成为最优秀的继承人。
“我的丈夫,诺文·翡子爵,尽管最初拥戴的是大少爷,后来也不得不转而肯定帕穆少爷做继承人。而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满意,认为帕穆过于放肆恣意。但我不是他那样迂腐顽固的人,当帕穆少爷长大成人,我便知道他是一个‘好男人’。
“他热情而激烈,不拘泥于小事、随心所欲,对我来说那样的男人充满魅力。
“他的分化带给我鼻尖的享乐,他的气味就像一双强壮的臂膀。而有一天,当我靠在窗边摆弄头发,他刚巧路过,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于是后来我又从他那儿得到了身体的欢愉。”
谢卡在这时候插进一段话:“帕穆·秋鸦有很多女人?尽管是在没有定下婚约前?”
“当然,我不可能是他唯一爱恋的女人。他喜欢的是我的成熟和风情,他喜欢别人,也会有别的理由。一个强壮的艾法亚生来就是为了掠夺,不是吗?”
我也是一个艾法亚。
谢卡想,但我绝不会以此为借口,荒靡无度。
“所以你陪伴他来到这儿,不仅仅因为你是诺文·翡的妻子,还因为你是帕穆·秋鸦的情人。”谢卡说道,“你在这里单独拥有一个房间。这是否意味着……”
女人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别生气,年轻人。为你的小小女主人生气虽然使你看上去正直可靠,但我并不是你该生气的对象,”女人的话语里似乎含着一丝微妙的醋意,“实际上,自从上次帕穆大人跟随侯爵来到这里提亲,他就在这儿有了别的小情人。”
谢卡愣住了。
“什、什么?你的意思是……”
“对,我才是应当生气的那一个!我可是被冷落在这儿了,他去世前的那么多天,只找过我一次,还是非常敷衍的应付——只因为他的小情人不理他。他说那是一个贝亚。”
“贝亚?”
然后,女人重复了自己从帕穆·秋鸦那儿听来的话:“那是一个贝亚,但是娇小甜美,比高高在上的狄雅小姐美妙多了。他说,等到狄雅嫁给他,那个贝亚也会成为他的情妇。他已经想好要送她一间怎样的屋子。”
“你确定那个贝亚是火雀家的人?”
“当然。那是非常陌生的气味,绝对不是秋鸦的家臣或仆从——唉,可怜的孩子,那只可能是你们公爵麾下的人。”
-
隔天早晨的时候——也就是第五天,莫石缩在床上迟迟不愿起床。
他昨夜与青鸟讨论,列出无数嫌疑人与犯罪方法的可能性。
在这个旧时代中古历史的世界上,显然并不能用莫石脑海中的现代化司法刑侦那一套规则进行操作,证据不是最重要的(甚至或许连真相都不是,但莫石不愿意这样想)——侦破案件,最重要的是使用怎样的手段,使嫌疑人露出马脚或是主动认罪。
想到自己一起床就要面对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对于一个心理年龄只二十岁出头些的人类青年来说,着实头疼。
然而一大早却有人登门造访。
听到敲门声,杜娜匆匆忙忙把莫石从被子里拽出来,将炉火燃烧得更旺些,收拾几下被莫石堆满稿纸的桌子,尽量显得体面。
打开门后,走进来的是一名平民少***首上双耳低垂。她的长裙上绣有深色玫瑰,是狄雅小姐的贴身女仆之一。
“是狄雅小姐找我?”莫石问道。
出乎意料,对方摇了摇头。
“我知晓一些事情,令我十分不安……觉得应该告诉莫石大人。”她这样说。
-
莫石真正被狄雅·火雀的仆人唤去交谈时,则是午后的事情。
前来找他的女仆是另一名,她的额际有白色皮毛,吻部短小优美。
那名女仆的名字是“丽娜”,一个常见的女性名,据说是细小野花的意思。莫石之前在藏书室塔楼底下见过她。
“狄雅小姐希望您能过去与她谈一谈。”女仆这样说道。
谢卡仍忙于校对名录,因此莫石是与狄诺在一起。
说实话,莫石对于自己一个人应对众多陌生的异族这件事,始终心怀恐惧,更何况是所谓的“上位者”。他很乐意有亲近一些的人陪着做事,但他在反复考虑后,还是决定独自前去会见狄雅·秋鸦。
“我可以有幸与狄诺少爷共进晚餐吗?”临走前,莫石对狄诺说,“之前说好的,您会教我下棋。”
“啊,今天晚上吗?”狄诺很高兴,“好的,我肯定准备好等您过来!虽说我棋艺不怎样,但是教会您怎么下还是可以的。”
莫石为自己的过度谨慎笑了笑,狄诺则回馈给他一个单纯的笑脸。
-
莫石没有在塔楼的大厅里看见公爵之女。
丽娜引着他前往塔楼二层的房间。
狄雅·火雀坐在窗台上,看起来笔挺而娇小,让莫石意识到她仅仅是一个少女。如果身处莫石所生的文化环境中,她该享用的是自由和青春。
屋里只有炉火劈啪作响。
她把玩着一把小匕首。
匕首很漂亮,柄部镶嵌着金属丝和小宝石。
“请坐,莫石先生。”
等到莫石落座时,女仆丽娜也退出门外去了。屋子里剩下公爵之女,与她名义上的魔法教习。
“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她说,“不是说,您长相奇特。”
莫石干干地笑了笑。
“您是优秀的魔法使,我不怀疑您或许能够操控风雨。但我希望您会是一个聪明人。不过,既然父亲让您来调查帕穆大人被谋害一事,我想您总不可能太笨。”狄雅说。
“我希望是如此,”莫石做出恭顺的态度,“所以,您接下来要与我谈论的事,只有聪明人才能听得懂。是这个意思么?”
“聪明人若是听懂,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莫石点点头:“洗耳恭听。”
美丽的公爵之女微微昂起头颅,那张人类的面容上,神情冷若冰霜。
“我知道你现在怀疑恩柏先生是谋杀帕穆的凶手。”
“是。”莫石坦诚地回答。
“那么,你错了。”她说,“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是我。”
第二十三章.谁是凶手
-
听到狄雅·火雀说出的惊人之语后,莫石只是稍微诧异了片刻。
他没有预料到对方可能会这样说,但并非毫无猜测。
“您在撒谎。”莫石平静地指出。
狼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如果是犬首之身,恐怕此时会亮出獠牙。
但少女只是“啧”了一声。
“凭什么这样说?”她问,“凭什么说我在撒谎。”
莫石并不着急顺应对方的话题,这是掌控谈话节奏的技巧之一。他转而问道:“假设我相信了您的说辞,您接下去打算告诉我一个怎样的故事?”
“我讨厌帕穆·秋鸦。真正的厌恶至极。每当他亲吻我的手背或是额头,我都感到像是被污水溅到一样恶心。”
莫石没有表现出惊讶。
“为什么?”他问。
“他很放荡。”少女的眉心紧紧皱着,用手帕捂了捂鼻尖,“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简直是臭不可闻。他以为那是值得炫耀的东西?或许有人觉得那样很有‘男子气概’,但我绝不会觉得。”
“就因为这样,所以您要杀死他?”
“杀了他,就不用与他结婚了,道理不是很简单?”
“事情不是这样运作的。连我这样的人都明白,想必您只会更清楚。”莫石轻轻叹气,四周的石壁里回响着窗外的风声,“您身为公爵之女,不可能自己下手杀死未婚夫。再说,您是……”
“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受到支配、谦恭安静的贝亚。”狄雅望着他,说,“所以我不可能杀死一个身强力壮的壮年艾法亚。”
莫石将视线从放在桌上的匕首上移开,看向窗户。
他并不想与狄雅·火雀闪亮冰冷的眼睛对视。
他害怕自己乱了阵脚、无所适从。
“有过搏斗。”莫石说,“经过检查,在帕穆·秋鸦死前,曾经与嫌疑犯有过搏斗。尽管并没有持续很久,也没有激烈到可以留下明显的毛发皮肤组织——但至少,对方曾经按着帕穆大人的头狠狠往椅子或是窗台、地板上撞击……无论如何,对于独自一人的女性来说,都太过困难。”
“他当时喝得烂醉,不是吗?”狄雅重新拿起小匕首把玩。
“狄雅小姐……让我们用聪明人的方法,更加直接地交谈吧。就算您真的在场,也一定还有帮凶——更何况,根据我们的调查,您在那个晚上有着无数的证人,贴身女仆、侍从、守卫,您是公爵之女,您就算真的有动机,也没有机会。”
“莫石先生,你在暗示恩柏·瓦萍是我的帮手。”
少女熟练地让匕首在指尖旋转。
野兽的尖锐指甲与刀刃一样闪烁寒光。
“或者,您也可以告诉我另外一个名字,一个我们还没有调查出来的嫌疑人。”
狄雅·火雀摇了摇头。
“如果说,是因为我与恩柏·瓦萍有私情,他非常迷恋我,而我厌恶帕穆·秋鸦,于是指使他杀死了他。如果这是真相,您打算怎样告诉我的父亲——”少女露出不带有愉悦含义的笑容,昂起头感叹道,“啊,我那骄傲的、伟大的父亲,艾法亚,公爵,领主……”
莫石沉默了。
恩柏·瓦萍——
他回想起那名青年坐在藏书室里阅读的样子。
也回想起对方带领他沿着侧门阶梯走下塔楼。
尽管莫石并不了解他,也知道那应当是一个敏感、文雅,又有些许无伤大雅的自傲的青年。那是一个学者,一个怀抱理想而非只是苟活于地面上的文人,也因此,他会期待拥有纯粹的爱情。
不然,为何要爱上不能与自己结合的人?又为何非要倾诉出来?
如果继续深化去想,将恩柏·瓦萍塑造成丰满的、鲜活的人……莫石逐渐感到痛苦。他并不想要做一个剥夺者。
但——
“如果事实是那样,我会告诉公爵大人,恩柏·瓦萍出于病态的妒忌,谋害了帕穆·秋鸦大人。可是您的假设只是假设,并非实情,不是吗?”
狄雅·火雀看起来有些烦躁了。
她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她赤裸着脚踩在地毯上,生有绒毛的兽爪与皮毛地毯接触,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说说你这样判断的理由。”她命令道。
“既然您希望我做一个聪明人,我也努力做。因此让我开门见山地说吧,我知道帕穆·秋鸦与您的贴身女仆‘丽娜’有着不正当关系。”
狄雅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背对着莫石,片刻后才继续开始踱步。她踩着炉火的火光。
“这个消息的来源是秋鸦家族那边,帕穆先生的情妇。”以及您的另一位女仆,莫石想着,但当然不会说出来,“我认为您不必在此事上做更多辩解。”
-
当日清晨,一大早避人耳目来到莫石房间的女仆,的确告诉了莫石足够有分量的消息。
她是这样说的:
“我本不该……但我除了是狄雅小姐的仆人外,更是火雀公爵的家仆,我实在不敢不说。”
“说说你知道的,不用担忧敢不敢。”莫石安抚她。但实际上,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在说实话,只是在运用话术。
但这句话显然让那名年轻的女仆感到安心许多。
“大人,无论您是否相信,这都是我所知道的一些真相,以及真相带给我的猜测。这些猜测让我无法入眠、寝食难安,我必须要让您这样的大人从我摘取走那些困惑……”
莫石意识到,自己在这些仆人眼中的角色——是公爵的家臣新宠,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而这的确带给了他某种程度上的责任感。
他期望自己不会令眼前这名女仆失望。
“我侍奉小姐的年数并不长,毕竟我也还小,”她说,“但我毕竟是小姐的贴身侍女之一,有些事情总会不小心就知道。我是个粗鄙的人,请原谅我混乱的话语……”
少女的讲述的确零零碎碎,但莫石很快便拼接出了少女想要表达的故事:
根据这名女仆所说,她很早便注意到,狄雅小姐与恩柏·瓦萍关系亲密,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在谈天的时候,狄雅小姐的笑容也会多一些。
后来从某一天起,狄雅小姐和恩柏·瓦萍会面时,开始时常屏退旁人。
通常她会只留下名为丽娜的贴身侍女在身边,而让其他仆人离开二楼。
关于狄雅小姐与恩柏·瓦萍的绯闻也是由此传出。
“你认为那是真的吗?”莫石问。
而少女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秋鸦侯爵带领长子与家臣前来提亲的那个月里,也举办了很多场晚会。
狄雅小姐并不喜欢帕穆·秋鸦,几乎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但尽管如此,当时她没有表达不满,答应了这场婚事。
然而在第三天晚宴之后,狄雅小姐的态度大变,她在屋子里嘶吼哭泣,隔着门也能听清她对帕穆·秋鸦的怨恨与叱骂。
“而就是在第三天宴会的那个晚上,我曾看到丽娜跌跌撞撞地回来。她身上有血、酒,和男性艾法亚的气味……”
丽娜是一名女仆,是雪行者中的平民。
平民在分化后都是贝亚。
线索似乎拼凑在了一起。
第二十四章.与嫌疑人相谈
-
“可以允许我说说自己的猜想吗?”莫石询问那位高傲的赫雅尔小姐。
“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你说呢?”狄雅笑了笑,“如果你要把‘猜测’告诉父亲,恐怕我也无可奈何。”
莫石无视其中的嘲讽之意。
他并不是狄雅·火雀所认为的那种攀附权势的小贵族(至少不全是)。他所受的教育要求他追求真知。他现在正在做的一切也是服务于这个目的。
“与恩柏·瓦萍相爱的人,”他用了“相爱”这个词语,“不是您,而是丽娜小姐吧。”
他这样说并非毫无依据。
在今日上午,那位狄雅小姐的小女仆向他透露出帕穆·秋鸦与女仆丽娜之间可能存在的牵连后,莫石很快意识到几个月前的提亲晚宴是一个重要时间点。
他叫上谢卡·楂果(也因此不得不告诉他一定程度的推测,好在剑术教习并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围绕狄雅·火雀的侍从与恩柏·瓦萍的狭窄交际圈,进行了简单的调查:“依您所见,那阵子小姐/先生的状态如何呢,有何怪异之处吗?特别是第三天的晚宴。”
有不少人告诉他,狄雅小姐是在第三天晚宴之后性情大改,并且拒绝了接下来的所有公开活动。尽管是称“因病无法继续参加宴会”,但实际上她的仆从都清楚她并未身体不适。
据说她只留丽娜在屋子里,她抱着她哭泣,除此之外谁也不愿意见。
不过在一定程度的贿赂和威吓后,一名负责洒扫塔楼的小女仆还是说出了更多:“那时候,恩柏先生来过几次。”
“狄雅小姐让他进入自己的房间了吗?”
“没有。过了一个月左右,在公爵大人训斥后,狄雅小姐才开始重新进行正常生活。不过……不过我觉得之前恩柏先生来这里,好像也不是为了见小姐。”
“为什么这样说?”
小女仆小声告诉他们:“恩柏先生向我们打听过好几次丽娜小姐的情况。丽娜小姐确实与往日不同,但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看到恩柏先生非常焦急的样子,我感觉得出,恩柏先生好像很在乎。”
-
因此,莫石才有把握以这一猜测做赌注:恩柏·瓦萍所在意的,实际是受到帕穆·秋鸦伤害的女仆丽娜。
听他这样说后,狄雅·火雀沉默了片刻。
“你是赫雅尔,不应当称她为‘小姐’。”半晌后,她说。
莫石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接着说下去:“很显然,丽娜小姐与恩柏·瓦萍都是您最亲近的朋友。我猜,他的思想先进而特别,让您学习了真正的知识,因而您敬爱他也感激他。而丽娜是从小开始与您一起长大、照顾您的贴身女仆,他们对您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人。因此您默许他们,祝福他们,保护他们。”
“他们一个是赫雅尔,一个是平民,你怎么敢那么说……”
少女的嗓音微微发抖。
而莫石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在颤动,但他还是镇静地往下述说猜测:“在秋鸦家族来提亲的一次晚宴之后,醉酒的帕穆·秋鸦强迫了丽娜小姐,是不是?那之后他还纠缠不休,他希望丽娜小姐成为他的情妇。”
“……”
“无论如何,这对于你们三人来说都是无法容忍的事。他轻而易举击碎了您维持着的脆弱的美好世界,轻而易举践踏了您和您珍视之人的尊严。我猜测……”
“出去。”狄雅说。
“小姐——”
“出去!不要逼我说‘滚’。”
莫石沉默了片刻,静静地起身。
在他迈动脚步时,少女又开口说话了,这次很轻,带着祈求的意味:“不要着急,尊敬的大人,留给我一些时间思考。三天内,我会再找您。”
莫石点了点头,推门离去。
这是第五天。
莫石想,他还有时间。
-
莫石并不想让自己成为出尔反尔的人。他一切照旧,继续着调查。
他清楚自己之前只是在依据猜测和信息博弈。
他依旧没有足够的人证和物证,因此他有理由说服自己继续钻研。再说,他的确还另有十分在意的事情。
谢卡·楂果知道的信息比他更少,少到无法拼接成为一个完整的、符合逻辑的故事,因此他也仍心甘情愿地协助莫石。毕竟名单是那样长,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打听、刺探。
莫石就不然了。
他感到迷茫无助,真正的无助。
在与狄雅·火雀进行过那样的对话之后,莫石已经清楚自己的猜测接近真相——由此,短期内莫石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狄诺·火雀。
他独自一人徘徊在城堡中,最后去了藏书室。
他在藏书室里,意外亦并不意外,见到了恩柏·瓦萍。
恩柏仍坐在靠窗的桌边,阅读着厚厚的书籍,看到他时,轻轻颔首:“莫石先生。”
莫石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很显然,对方还不知道自己与狄雅小姐有过的交谈。
莫石在他对面坐下。
莫石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也就是,寒暄),但他发现恩柏专注于阅读,于是便将那些缺少营养的话语咽回肚子。
莫石耐心地等待着。他不时因为寒冷而揉搓手指、鼻尖,后来他开始用手帕擦拭青鸟,让那块蓝宝石光洁无瑕。
在阅读完一个篇章之后,恩柏终于将书本合起。
他轻轻舒了口气,将自己从文字中脱离,并率先开了口——这似乎算是释放了相当程度的好意:“莫石先生,听说您能够操控风雪。这是真的吗?”
“一定程度上,小范围内的。”莫石谨慎地说。
同时他不禁想:如果这里的兽人们真的不研究各大基础元素的操控,他们的魔法师到底研究什么?
“可以展示给我看吗?”恩柏有些期待的问道。当他发问时,那双总是带着隐隐忧郁的眼睛为此亮起光芒。
这正是追求新鲜事物、热爱知识的人会有的眼神。
这也是狄诺和狄雅所有的眼神。
他热爱拥有这种品质的人。因为莫石显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莫石点了点头:“我们到外面去吧。”
-
他们站在被白雪覆盖掉任何装饰性的庭院里。
这几日依旧断断续续地在下雪。春天似乎十分遥远。莫石想起来自己来到此地的时间其实很短,或许远不够春天到来。
他伸出手。先是朝上摊开手掌,犹豫片刻后,又朝下。
随着魔法回路的光芒展现在掌心中,地上的积雪也慢慢聚拢。
如果是单纯的移物魔法,这会好做很多,但若是改用水系魔法,则并不非常轻松:
那些积雪紧紧依附彼此,直到柔软的洁白色被挤压成为透明闪耀的冰棱。它们朝上生长,就像在追逐莫石的手指,最终形成一片错杂繁复的巨大雪片。
稀微的阳光从乌云里丝丝缕缕垂落下来,让这座冰雕充满自然性的美,彰显的则是人工之力的曼妙。
这当然是一个没有“实用性”的魔法。
但实际上,这样的魔法才是莫石所处社会的主流——大家都乐于填饱精神的空虚,欣赏无用之美。而杀伐凶咒则毫无用处。
“您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恩柏·瓦萍感叹道,“您专精于此吗?”
“是的。”莫石点点头。
“那您在加固魔法、增强魔法上的造诣如何?”
尽管不清楚对方指的究竟是那一类魔法,但反正莫石的其余法术都未解锁,所以他坦然地摇了摇头:“不怎么样。您呢,您是否通晓魔法?”
恩柏笑了笑,摇摇头,看起来似乎有些遗憾:“我有魔法天赋,但无法达到对于‘术士’的要求,绝对算不上是‘通晓’。”
莫石若有所思。
“我有一些问题想要您。”莫石开口道。
“关于什么方面?”恩柏仍然沉迷于观察莫石创造的冰棱,注视它复杂美丽的花纹,以至于没有多少警惕之情。
“我看到您在阅读的书籍,想必您对神、对历史都很了解。我想问一些关于空轮上神的事情。”
“我不是圣祭司,但应当可以解答您的部分疑问。”
“或许我们可以去祷告堂,那儿没什么人,而且安静。正好,我对于祭坛这方面的摆设也有些兴趣。”
——祷告堂。
恩柏直起身,神色有不经意的变化。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十五章.不无辜的死者
-
莫石已经来过祷告堂许多次,他已经习惯了这里常年的寒冷,这儿是要人们律己思过的地方,是要人们虔诚地趴在大理石砖上,亲吻神明的影子。同样的,他也已经接受了这里曾经摆放有一具尸体的事实。
莫石在长椅上坐下。
恩柏犹豫片刻,也慢慢坐下。
“早些年的时候,”恩柏开口道,“祷告堂曾经是由一位老祭司管理的,他每天来这里诵经,听人们告解。老祭司去世以后,接替者暂时还未找到,因此就变成每个星期邀请城内圣殿的祭司进城堡做礼拜。”
礼拜制度,神职人员,告解——莫石记下这些关键词。
“但因为帕穆·秋鸦在这儿……这几周看来是无法举行礼拜了。”恩柏望着祭坛之上的石雕“空轮”,轻声说道。
所谓的“空轮”,就是指摆放在正中央的变体十字形雕塑。修长的十字,交叉处镶嵌圆形,宛如一支射穿圆洞的长矛。而它的下方堆满华美的祭品,银制的烛台、餐具、长颈瓶、塑像……
这根十字象征着空轮之主。
而空轮上神则与耶稣、安拉类似,是没有具体形象的主神(或可能是唯一神,莫石还不太清楚)。
“您有想要告解的事情?”莫石问。
恩柏沉默了一会儿,说:“雪行者是背负着罪,被贬罚到永冻北方的种族,无论是谁,都生来要赎罪。”
原罪论。
“如果没有赎净罪孽,会如何呢?”
恩柏看了他一眼:“您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吗?这可不太好。如果没有赎罪,没有得到上神的原谅,死后灵魂就将永远徘徊在风雪之中。”
“也就是说,生时在冰冻的土地上挣扎,死后继续饱受严冬折磨?”这似乎没什么差别。莫石忍不住这样想,“如果在生时犯了严重的罪呢?比如杀死同族。”
“九重地狱,一个比人间寒冷百倍的地方。一层比一层可怖。”
“但是,战士会杀死敌人,复仇也会导致杀戮,这些人也会下地狱吗?”
“如果战斗是正直的,当然就能得到原谅。”
莫石侧过头望着恩柏·瓦萍,望着这名瘦削苍白的年轻人。
青年将双手合十抵在下唇上,望着空轮的双眼湿润泛红。
如果这世上真有主持平衡、甄别善恶的神——
“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有罪吗?”莫石轻声喃喃,“帕穆·秋鸦的罪,与杀死他之人的罪,哪一个更深?”
恩柏·瓦萍没有说话。
莫石顺着他的目光,与他一同注视着圣坛。
但他的注意力始终不可能与信徒一样达到神圣的境界,他更多的是以一种美学角度、社会学角度,观察这座圣坛。
莫石突然留意到一点,他的视线集中在那些摆放在最外围的银器之上。
——中间是一只竖立的银盘,两边是四把银壶,一侧分别两把。
银壶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是单柄、尖口的壶,横放时并不对称,因而有左右之分。
“祭坛上装饰物的摆放次序,是有所规定的吗?”莫石问。
-
莫石在晚餐后,去拜访秋鸦家的诺文·翡。
天空尚未全黑,呈现雾蒙蒙的、阴沉的灰色。
在提及成果如何时,莫石回答:“有所收获,但答案仍不分明。我相信自己能在十天之期内,交付值得信任的答案。”
“您是否遭遇了什么阻碍呢,莫石先生?”
年长的赫雅尔离开堆满纸卷的写字台。
他邀请莫石与他一起在桌边坐下。仆人们送上来带着甜苦的味道的根块茶。
莫石苦笑起来,但表现得轻描淡写:“我的脸色不佳?或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也是因此,我想要找您聊一聊。”
“聊什么?”诺文·翡抬起那双被细细纹路缠绕上的眼睛,正如承袭的家族之名,那是一双翠绿色的眼睛。
“您或许不了解我的情况,”莫石摘下兜帽,并将双手交叠在桌上,露出双手、双耳,和毫无毛发的颈部,表达了坦诚,“我来到赤砂堡其实时间尚且不足一月。而且,实际上我对周边的情况也并不了解。”
“但您在这儿谋到了一个不错的职位——说明您有才干。”诺文·翡客气地说。
“青石堡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莫石问。
翠绿色的眼睛平静而精明。
“那是坐落在山谷和城市中的堡垒,由第三代秋鸦家主主持修建,用青色的石头搭建而成。”诺文说,“比这里稍稍温暖些的地方。”
“听起来很好。”
“秋鸦的领地或许比火雀更注重集体,”诺文说,“人们居住在一起,结合紧密。侯爵大人也时常四处巡游。我们拥有几个丰茂的狩猎场,每年都能获得‘丰收’。”
“秋鸦与火雀历代交好么?”
听他这样问,诺文·翡稍微眯了眯双眼,调整了一下坐姿,显得正式严肃很多:“准确来说,并非如此。但至少如今,两家已经数代联姻、结为盟友,彼此之间没有无法商议的摩擦或是龃龉。”
模棱两可的说法,但似乎并非虚假。
莫石识趣地笑笑,转而道:“事务官大人,如果我到侯爵的城堡求职,您认为我或许能够担当什么职位?”
诺文·翡也露出笑容,带着调侃之意:“我想您可以在那儿做魔法教习,莫石先生。”
“青石堡也愿意收聘教习?那真是好事一桩。我可能有幸在那儿可以教导哪些少爷、哪些小姐?”
“可怜的帕穆大人……尽管他的逝世无疑令人悲痛,不过秋鸦家也并非失去了希望。侯爵大人还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们都尚年轻,需要教习们的教导。”诺文说,“如果您当真成为他们的魔法教习,想必也会受到礼遇。不过——”
“不过?”
“侯爵大人是否欣赏您的魔法技艺和智慧,还得看您的本事如何。”
这让莫石产生兴趣,真心实意地问:“侯爵大人喜欢怎样的术师?”
“当然是有助于武力的。”
有助于武力……
莫石想起恩柏·瓦萍曾经提到过的“加固魔法”“增强魔法”。
他心里似乎多少有了点眉目。
或许这些魔术指的是对于武器、肉体的加强形魔法。
非常不幸,莫石暂时还没能解锁任何相关的法术。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封印了多少东西,但显然,若是处于全盛时期,这些法术都是雕虫小技。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莫石婉转地确认:“若是用寒冰或者火焰,以外物进行出乎意料的攻击,或许也可以有助于战士们的进攻。侯爵那边有这样的术师吗?”
诺文·翡听他这样说,神色稍稍正经一些。
他交叉手指,思考片刻:“没有。这样的术师很少。您精通那样罕见的魔法?”
莫石同样模棱两可地回答:“我技艺不精。”
第二十六章.关于一对爱人
-
到了第八天时,狄雅·火雀如约邀请莫石在傍晚前往她的塔楼。
莫石心情沉重,以至于写在表情上,让看到他的谢卡都有些担忧。
“当你遇到自己不愿意抉择的事情,你会怎么做?”莫石问他。
“让别人帮我做决定?”谢卡不太确定地说。
莫石来到了那位小姐的房间。
这一次不止她一个人。
她的女仆丽娜立在她身后,文学教习恩柏·瓦萍也坐在桌旁。
这回他们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敌人或者是死神。莫石握紧了手中的法杖。
“有些事情,似乎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做出选择。”狄雅用一种冰冷地眼神注视着他,“实际上,‘神拔’又有何不可?反正,世人都有罪。”
“可是做出‘神拔’这个决定的,是人而不是神,”莫石站在古代人的角度,说,“而人无权平白无故地为他人定罪。”
恩柏轻轻叹了口气。
莫石知道这位文学教习实际上赞同他的说辞。
可这个男人是有罪的。
-
恩柏·瓦萍出身在火雀公爵的领地。他的父亲是一名男爵,曾经是骑士团的一员。
他的血缘往上可以追踪到极其高贵的姓氏,但实际上到了这一代,则稀薄到恩柏连爵位都无法继承。
恩柏在满三十五岁(对于人类而言,也就是不到二十岁)那年到中央去求学,他的母亲托一名伯爵为他写了推荐信,因此他顺利进入了最高学府。
他不笨,但却也还是不够聪明,比不上那些会被称为“智者”的天才——他没有得到足够的赏识,以让他在没有财富和家室的情况下继续留在王城的学府之中,于是他回到了西部的火雀公爵领地,并有幸获得了教习一职。
恩柏·瓦萍认为自己的人生是由两部分组成的。
第一部分是他在中央求学的日子。他在那儿窥得世界的一星半点形状,同时爱上了探索新知识与未知。他绕着尖晶石学院高大的石柱行走,捧着用树木而非兽皮制作的、简洁而深奥的书籍,他在阳光照拂到衣角时虔诚地敬神……
那些都令他怀念。如果可能的话,他很愿意在那里长久居住。
但他在这儿——在火雀公爵的赤砂堡里,他找到了爱情。
爱情与迷恋不同,恩柏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他也曾在王城里,为女人们面纱后的面容心动不已,或是被酒馆里年轻女子的笑声与触碰吸引。
但爱情是不一样的。
其实爱情并不神秘,不如古代诗人吹嘘地那般可怕或是美好。
爱情的对象,恩柏想,只不过会让你觉得,只要与那人在一起,生活中的苦难便可以跨越过去,而漫长的、艰苦的人生也得以延续。拥有一个爱人,并不会使你不再苦闷、无聊,或是永远欢乐,但拥有一个爱人,让你可以忍受这一切。
因此,爱情是多么美好。
也因此,爱人独一无二。
但其实他们都明白,这个世界并没有允许爱情的存在。社会承认爱情存在,但从不鼓励、从不认同。“爱情”只不过是小众的迷狂,是文人的诗词,是不合时宜的东西。
当地位不平等,爱情就成为泡影。
但如果爱情无法被正名,它便不完美。
这着实令人痛苦。
随着年岁逐增,恩柏逐渐默认自己会与爱人维持现状:这样便很好,他们时常能够见面,他们共处同一个屋檐之下,能够看见彼此、听见彼此。而维持单身也并不难,恩柏的父母已经去世,对方也是独身一人……
如此一来,他们得以维持着纤细的爱情之丝。
然而,哪怕是这样卑微的平衡,竟然也被打碎了。
被那个名为帕穆·秋鸦的“高贵之人”。他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地踩踏了他们。
-
丽娜·赤砂,这个名字后缀的姓氏(或者说,不是姓氏,而是“标签”)本身便说明了很多东西。
她出生在赤砂堡的下房,从出生起就是赤砂堡中的仆人。
她在二十岁时,因为聪明伶俐、长相漂亮,被当时的公爵夫人选择为狄雅小姐的侍女。那时的狄雅小姐十八岁。
二十岁前的狄雅小姐和任何一个调皮捣蛋的少爷没有区别,她从不服输、争强好胜,甚至和她的兄弟们为了一两块肉饼大打出手。她在做游戏时要做领导者,扮演骑士或者王子,她也喜欢漂亮的娃娃和裙子,但她会计较自己的玩具不如兄弟们精致。
丽娜伴随狄雅小姐一起长大,忠心耿耿,灌注以爱,交付彼此的信任,比起仆从更像是友人或姐姐、母亲。
她原以为自己会一生守护在小姐的身旁:她服侍小姐从孩童成长为少女,在她哭泣或是欢笑时与她同悲共喜,等到小姐出嫁时、她也将跟随前往——
她并不打算结婚,婚姻会将她拴住,丈夫会控制她,与那些相比,她更愿意永远服侍这位桀骜、美丽,同时内里温柔可爱的小姐。
直到恩柏·瓦萍成为小姐的教习。
早先,狄雅小姐身边只有一些女性教习,她们教导小姐如何穿衣梳妆、如何穿针引线、如何谈吐发笑、如何跳舞弹琴,其中也有一个年老的女人教导小姐写信写诗。后来那位老妇人死了,恩柏先生开始兼任小姐的文学教习。
恩柏先生与那位老妇人完全不一样。
当他确信狄雅小姐已经可以流利创作之后,他再也没有要求小姐反复练习、琢磨词句,相反,他让小姐阅读古代的诗歌、阅读传奇故事、阅读宗教经典(但不是那种供人祈祷的《圣典》)。
他博学而有趣,很快就让小姐重新燃起了儿时她曾展露过的锋芒。
她阅读很快、书写也很快,她交付的习作令恩柏赞叹不已,他常说,如果狄雅小姐是公爵的儿子,她想必会成就一番事业。
丽娜为小姐感到骄傲。
与此同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恩柏·瓦萍的关系也逐渐变得温和、深入。
最开始她很抗拒。因为这是一个突然入侵了小姐的塔楼的男人。
但后来她意识到恩柏·瓦萍并不有害。
他从中央回来,但没有沾染不好的习气(尽管丽娜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是总从旁人那儿听说关于中央的一些事情),他以全然学者的态度对待狄雅小姐,而丽娜知道那正是小姐所期望的。
有一天傍晚,结束课业后天色已经昏沉,狄雅小姐吩咐她为恩柏·瓦萍点灯,送他回到住处。恩柏拒绝几次后,还是与她一同离开了塔楼。
恩柏在出行时从来不带什么仆人。
听说他只有一个老仆,还是从家乡接到这里来的。除此之外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丽娜提着灯,走在恩柏略前一步的位置。
因为掌灯仆人需要走在前面,而仆人并不应当比主人更加显眼,因此他们被要求弯下腰。丽娜当然也这样做了。但是当恩柏与她随口聊起狄雅小姐的事情,聊起冬天的雪花形状时(丽娜第一次知道雪花原来从不相同),她逐渐逐渐就开始与他并肩而行。
在那以后,丽娜与恩柏多了很多交谈。
她时常陪伴他在城堡里散步,佯装是受到小姐的吩咐带他前往塔楼;她替小姐送去赏赐给恩柏的东西时,他会邀请她一起品尝那些带有甜味的、奢侈的点心;她喜欢听恩柏说话,无论是关于恩柏的家乡还是中央,甚至是关于古老湖泊的故事,而恩柏也喜欢听她说话,他从不认为她讲述的事情无趣,反而能从琐碎中发掘出闪光……
她是平民,有野兽的鼻子和嘴,是上神残留下来的不完整的造物。恩柏·瓦萍是赫雅尔,尽管他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仍是面容平整高贵的赫雅尔。
他们生于同源,但断然属于两个世界。
可是后来她意识到,原来他们相爱了。
第二十七章.陈述真相
-
狄雅·火雀从小就争强好胜,在她小的时候,她爱与兄弟做比较。
他们一起偷偷爬树,狄雅想要比狄芬多和狄诺爬得快,一起背诵赞美诗,狄雅背得最快最流利,连一起吃东西的时候,狄雅也想要和他们吃得一样,分毫不肯让——她什么都下意识地想要做到最好,直到有一天——
“狄雅小姐是个女孩儿,不该再与兄弟们玩这些游戏了。狄芬多和狄诺需要学习剑术、搏斗,而她需要学习绣花。”
这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女孩没有与兄弟们比肩的权利。
但因为她还那么小,她不懂得原来自己在因为失去自由而痛苦。
她学习她并不多么喜欢的东西,依旧努力学得最好。
直到又有一天,她分化成为了贝亚,而不是俄里亚。
“狄雅小姐如果是俄里亚,恐怕国王陛下都愿意娶她,可惜……可惜呀。”
这是一个少女意识到,原来自己除了成为附属品之外毫无价值。她不能追求任何自己渴望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认为那是“她不应该去做的”。
很幸运的是,她的命运并不悲哀。
她拥有最好的朋友(虽然丽娜是一个平民,但狄雅从来没觉得与平民结交、倾诉有何不堪),并且,她也拥有一个优秀的文学教习。
恩柏·瓦萍是一个一眼望去平凡无比的男人,生来就适合于成为高等贵族的家臣。
可他又是与狄雅所认识的那些男性不同的人,他不认为人应该被局限在某种定视中,人应当生来有权利去做自己所爱、所擅之事。
“世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也不是像我这样的无能之人可以改变的,”他坚定而温柔地告诉狄雅,“但至少,我希望您有机会学习您渴望学习的知识。”
恩柏·瓦萍是一个好人,他没有偏见,从不先入为主,他愿意在了解之后再做决定。
也因此当狄雅得知恩柏·瓦萍与丽娜相爱的时候,她不感到丝毫的诧异或是愤懑,因为她相信他们对彼此来说一定是最好的。
狄雅也由此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快乐和平静,那段时光是他们都会怀念的。
直到,直到帕穆·秋鸦降临在狄雅的生活之中。
狄雅愿意嫁给他,因为狄雅知道自己的选择很少,她也不能不选。
可是……
可是他怎么敢侮辱她,侮辱他们,他怎么可以恶意践踏他人的所爱而不自知,甚至以此为傲?在这样的仇恨面前,狄雅觉得自己无法不去做些什么。
是的,她想,如果没有人那样做,她就会是那个人。
-
狄雅·火雀站起身,她直直望着莫石。
“莫石先生,请您告诉父亲,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是我。”
莫石微微愣住。
而且很显然,狄雅并未与身后两人商量这一决定。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恩柏·瓦萍与丽娜满脸震惊。
那犬首女孩与站在身边的青年匆匆对视一眼,随即她扑上前去跪在狄雅小姐的面前,抱住贵族少女深红色的、玫瑰花瓣般的裙摆。
“小姐!您刚才明明说过,让我们过来是为了向莫石大人坦白……”
“是的,丽娜,是这样的。但无论如何,从有罪的人里,挑选一个就足够了,难道不是这样吗?既然如此,那个人就该是我。”
少女直立如站在严冬里的雪松,她的视线转向莫石。
“告诉父亲,然后,让他选择如何处置我。我知道我的身份不足以命令你听从我,但是我愿意用您所想知道的‘事实’来交换。而如果您是一个聪明人,在您听完‘事实’后,也会同意将我的名字告诉父亲。”
“大人,大人,你要知道事情不该是像小姐所说的那样的,小姐什么错也没有啊!”丽娜转而对着莫石哀求,“像我这样卑贱的人,才是——”
“住嘴,丽娜!”贵族少女捏紧了五指,她咬着牙轻声说,“其实我真不该让你们也来的,但我很害怕。我害怕的时候,希望你们在我身边……”
莫石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三名雪行者,逼迫自己仔细思考。
犹如困兽,年幼而恐慌的困兽。
——以真相,来换取配合吗?
这或许是绝望下的举措,但的确是莫石极有可能会答应的条件。
但说实话,这种拥有决定权的感觉并不好受。
“请到这里来坐吧。”狄雅的裙摆离开丽娜,她缓缓走到桌边坐下,“我会告诉您一个故事,关于‘我为什么要杀死帕穆·秋鸦’。”
狄雅向恩柏招招手,于是那位文学教习也在桌旁选择了一个座位。
她又看向仍然跪坐在地上的丽娜,指了指身边的座位。
“我……”
“过来。”狄雅说,“就像往常一样。”
-
“诚然如您所说,”狄雅与莫石对坐,她那双明亮的、锐利的犬类眼睛凝视着莫石,“我有动机,但没有机会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任何,您是指什么呢?”
“包括杀死帕穆·秋鸦。”
“他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仇恨所指向的人,我所以为的所有恶意的凝聚,我试图反抗自身命运的一个标记,一个或许在他人看来非常无辜的艾法亚。”
“那么,他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希望娶您?”莫石问。
“他不希望。”狄雅笑了笑,很苍白,“以及,试图娶我并非他做的最错的事,只是,他不小心走向的一条迅速通往死亡的路。”
“不是那样的……”恩柏痛苦地捂住了双眼,而丽娜则几乎将头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方。
“不,就是这样。”唯有狄雅仍然如此傲然,她的语调微微发颤,但是声音清晰无比,“那个男人强迫了我的侍女,他玷污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孩,并且扬言会让她成为他的‘婚姻外情人’——在我与他的婚姻达成之前。光是为了这一点,我也会复仇。”
“不……”丽娜开始啜泣。
莫石感到面前摆着一张早已成型的画,而自己则试图割开画布。
狄雅毫不动摇地继续说下去:“我憎恨被别人当做物品议价,我渴望暴力和鲜血,我不允许有人侮辱我的尊严。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古怪的、病态的女人——女人不应当如此,有很多人告诉过我。”
莫石的喉咙动了动,感到像被石块堵着。
在他的时代,不会有人因为这样的理由菲薄自己。
狄雅接着说了下去:“所以,如果当时在祷告堂的人是我,那么杀死他的人也一定就会是我。”
丽娜低声恳求着:“不是那样的,小姐,不是……”
莫石轻咳一声:“狄雅小姐,无论您如何认为,但杀人者依然不是您。请告诉我,那晚在祷告堂里拿着匕首的人究竟是谁。”
-
在这片被“天罚”围绕的有罪的土地上,一年二十四个小月,十二个大神月;有四季之名,无四季之实。
十六个小月前,是属于这片大地的春夏之际。
混杂着雪片的雨水拍打着大地和石砖。
狄雅坐在大厅里,在他的父亲身侧。
大厅中央站着秋鸦一族,领头的人里,帕穆·秋鸦身着华服、神采奕奕。他自走进大厅里,视线就在所有人脸上逡巡。狄雅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喜欢他,但她对婚姻的预感已经十分悲哀——她就要被父亲送走了,而她早已死去的母亲无法给她任何祝福。
她的父亲并不会在意帕穆·秋鸦是个怎样的人,只要他足够体面,这场交易就能很好地进行下去。
狄雅从不信任或是爱自己的父亲,火雀公爵是一方领主,也并不昏庸,可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在狄雅的母亲死后,公爵很快有了新的夫人,又有无数情妇,合法娶来的侧室的就有好几位,“婚姻外情人”中甚至有犬首平民。
她隔着面纱,站起身行礼。
偌大的厅堂,仿佛只有这一层面纱勉强安抚住她的心神。
第二十八章.一场噩梦
-
火雀公爵很快答应了这场婚事。于是火雀邀请秋鸦家的人住下,并开始举办为期一周的宴会,庆祝家族联姻的顺利。
第三天晚宴开始不久,她向父亲请求回到房间休息。
父亲知道她这两天心情不愉快,很快就答应了她。
尽管父亲不爱自己,但他的确从未亏待过儿女。这样想着,狄雅回到房间里,她无所事事,开始阅读古代先哲书写的诗歌。
随着纸页被一张张翻过,夜晚如同墨汁一点点洇开。
突然,楼下传来的巨大敲门声将她吓了一跳。
“是帕穆大人……他在敲门,是否……”侍女上来通报。
狄雅不得不来到楼下,她最亲近的人——丽娜站在她身后,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她吸了口气,带上面纱,打起精神,让侍女打开门。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酒气,和艾法亚的浓烈气味。
“帕穆先生,您喝醉了。”狄雅皱起眉,想到自己未来的丈夫竟是一个粗鲁的酒鬼,她几乎无法维持体面,“我们尚未成婚,您不被允许进入我的房间,请您离开。”
狄雅挥挥手,示意仆从掩塔楼的大门,然而那个高大的艾法亚冲了进来,跌跌撞撞,但力大无穷。他伸手抓住狄雅的面纱一把扯下来。
侍女们都被吓得轻声尖叫起来,狄雅的面纱被扯下、盘起的头发也被抓乱。
她一时愣住了,同时开始发抖。
她因为气愤而面容苍白。
丽娜拦到了狄雅面前。
“帕穆大人,请您离开!”
帕穆抬起手,在巨大的男性艾法亚面前,年轻的侍女宛如纸偶一样纤细,可丽娜还是站在原地没有躲闪或是后退。
帕穆停下来,喷出的酒气吹到丽娜脸上。
他眯起眼睛,过了片刻甩甩脑袋。
“唉,我只是想看看未婚妻的样子。”他醉醺醺地说,“我还没见过她呢。虽然我肯定会娶她,不管她是丑是美,可是我也的确打心里不愿意娶个丑婆娘……嗝,我就想看看你们小姐的模样。”
“请您离开,帕穆大人!”
帕穆·秋鸦朝前一扑,巨大的身躯压在丽娜肩上,迷迷糊糊哼着。
“小姐,小姐,”丽娜一边用双臂撑住帕穆·秋鸦,一边回头看向披头散发小姐,她的小姐看上去又气又怕,几乎崩溃,她连忙安抚道,“我送帕穆·秋鸦回大厅去,我会找到帕穆大人的侍从,让他们安置好帕穆大人。小姐,您快点回房间里去休息吧。”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然而,那时候狄雅没能想得足够多,她只想赶快让这个醉酒的艾法亚离开她干净整洁的塔楼。
屋外是漆黑的长廊。
小女仆提着灯,丽娜搀扶着帕穆·秋鸦,慢慢消失在廊道尽头。
-
点灯的小女仆率先回来了,她一回来就冲进小姐的房间里,跪在她面前。
狄雅靠在床上,她正用手指按压着胀痛的太阳穴,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怎么了?丽娜在哪儿,我需要她帮我……”
“小姐!小姐……丽娜她——”
“怎么?”
那个小女孩脸上有被擦蹭掉皮毛的一块伤口,她大声哭了起来,这让狄雅意识到了什么。
她猛地翻身坐起来,走到门边关上门,让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小女孩一边哭一边告诉她:“我拦不住,拦不住帕穆大人,他、他在经过花园的时候,他把丽娜小姐按倒在地上,我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我打晕了过去——我一醒,立刻就跑回来了!怎么办小姐,丽娜她……”
狄雅呆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要去找城堡的侍卫,然后向父亲告状,可是她很快又清醒过来。
——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绝对不能。
丽娜会被送给帕穆·秋鸦,或者干脆被审判。
不行……不行……
“现在回去睡觉,什么也别说,明天我会让你去服侍夫人,或者让你回家,我会给你足够的钱——什么也不许说,知道了吗?”
小女孩哆哆嗦嗦地答应下来。
而狄雅则披上外衣,朝门外走去。
她走下楼梯,又推开大门。
“不要跟着我,谁都不许!”她大声呵退所有的贴身侍女。
-
狄雅躺在床上,将自己埋在被褥之中,她伸手抱住丽娜。
她让丽娜躺在自己的床上休息,这是她能想得出来的最好的安慰了。
丽娜在祈祷,对着神明祈求。
而狄雅只是更用力地抱住她。狄雅不愿意求神。
终于,丽娜祈祷的声音慢慢轻下来。
“陪我下棋吧,丽娜,好不好?”狄雅轻轻的问。丽娜终于点了点头。于是狄雅笑了,亲昵地蹭上去,像小时候一样用鼻子轻轻磨蹭丽娜的脸。
丽娜的脸是犬类的、毛茸茸的脸,这让狄雅感到安适;丽娜的气味是温柔的贝亚,像春天冒出的草芽,而不是狄雅身上那种带有烈火淬炼般锐利的气味——这些具有性别含义的独特信息素与生俱来、各不相同,有的迷人,有的则不,与容貌的含义相同。
丽娜闻起来是健康的、美好的贝亚。
就是这股气味吸引了帕穆·秋鸦,狄雅忍不住想。她又想起自己从父亲情妇身上闻到的气味,也是这样清新、温柔,而俄里亚则会更加甜蜜、浓稠,勾起关于占有和繁殖的欲望。
可人之所以为人,不就因为他们比其他动物更为高尚、更为遵守神明的约束吗?
至少,狄雅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但很显然这世上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他们不珍重人类的情感与规则,自大而傲慢,无视他人的意愿且毫不有愧……
狄雅知道恩柏·瓦萍正在一楼,焦急地来回踱步。
这也是他们迄今为止第一次这么久不曾会面。
他已经连续来了十天,狄雅知道自己早晚会给他开门的。
这关于友谊和信任,狄雅知道凭借这些、伴随上恐惧和恨,最终会让他们对彼此知无不言。
-
“我已经想过了,要在新婚之夜杀死他。因为那时我会有机会接近他,与他单独相处,我已经准备好了匕首,在幻想中试过无数次。”狄雅将手臂抬起,又重重落下,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所以,若不是他死得这样早,杀死他的人就会是我。”少女继续说,“第二天,他们会发现床上的鲜血,而我会说我无法忍耐背叛、这是复仇——所有人都会知道,火雀公爵的女儿疯了,火雀公爵的女儿是疯子……纵然对不起父亲和狄芬多、狄诺,但我就只要这一次的自由……只要这一次。”
狄雅·火雀的精神状态显然并不稳定。
莫石作为一个局外人,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要否定狄雅的说辞,但实际上他的立场尴尬,观念也与雪行者不同。
有些事情他很难立刻理解,并感同身受。
这时,恩柏·瓦萍那哀伤而平静的声音响起来,打破了这层近乎诡谲的气氛:“狄雅小姐还年轻,所以才会说一些在您看来荒谬可笑的话。”
当文学教习这样说的时候,狄雅皱紧了眉头,但她没有当即反驳。或许因为恩柏·瓦萍的确是她所尊重之人。
青年教习接着说道:“其实狄雅小姐对于祷告堂里发生的一切根本不知情。鉴于罪是无法被遮掩、被消去的烙印,莫石大人,我愿意向您坦白我所做的事情,也希望您给予我公正的评价和怜悯。”
“所以,杀死帕穆·秋鸦的人的确是您?”
恩柏·瓦萍点了点头。
他现在似乎已经设想好了自己的命运,厘清了该厘清的纠葛,因此显得还算平静。
“那是一个意外,”他说,“但或许也的确是因为我被恨意所驱使,我被自己心中的恶魔蛊惑,所以犯下无可饶恕的罪。”
第二十九章.徒劳的哀求
-
恩柏·瓦萍的讲述,对比狄雅·火雀,要冷静和清晰上不少。
他毕竟年长,而比起一位公爵小姐,也毕竟要受过更多的挫折、知晓世界的无奈。
“我们原本以为,对于帕穆·秋鸦来说,提亲晚宴后发生的那件事只是……”恩柏轻轻看了坐在狄雅小姐另一侧的丽娜一眼,“只是一场意外,只是他一时醉酒下的意乱情迷。您知道,我们对待那样的大人,我们是没有选择权的。因此我们想过离开,只是,等到狄雅小姐完婚再走,会更加符合常理。”
恩柏显然是个足够的敏锐的人,他辨识出了莫石脸上的些许茫然。于是为他解释道:
“小姐的贴身侍女,本来应当要伴随她一起前往夫家,姓氏也要从‘赤砂堡’转为‘青石堡’,转移主人对自己的所有权。如果丽娜与我真的要离开小姐,也至少等到完婚,这样才显得体面。再说,我和丽娜当然也希望能在小姐身边支持她。”
“但我们现在知道那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狄雅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你们应该在那时候就走的……”
“已经过去的事情无法重来,”恩柏深深叹了口气,他又望向莫石,接着说下去,“而且我们的确是过于天真了,或许因为火雀公爵的庇护让我们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和自省。我们甚至希望恳求帕穆·秋鸦会是有用的……”
莫石脑海中的场景慢慢成形。
“我猜测,那天其实是你们想了办法,让帕穆·秋鸦到祷告堂去与你们会面的?”莫石问。
恩柏·瓦萍点了点头。
“因为他对丽娜纠缠不清,他甚至扬言自己已经为丽娜安排好了住处,这意味着他已经告诉过了什么人他和丽娜的……的关系,或许是秋鸦的,或许是火雀的——而您知道,如果他真的求取,没人有权利拒绝他。”
原来如此。
莫石终于有些理解了。有些真正地理解到当事人的心情。
这是一对年轻的爱侣,其实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基于渴望自己身边的平衡不被打破。
因此杀人的确不可能是他们的第一选项。
“我拜托小姐在晚宴上的时候,请帕穆·秋鸦到祷告堂去。晚宴时的祷告堂不会有人,而且,那是在上神的注目之下,我期待……”
“但是你们并没有谈妥。”
“帕穆·秋鸦喝了酒,或许他不喝酒时也是那样无礼粗暴,但无论如何,当他掐住我的咽喉,威胁我,他说我这样卑贱的赫雅尔,怎敢对他的决定多嘴多舌。我承认……那时的我,感到难以抑制的怒火。”
话到此处。恩柏·瓦萍微微出神,短暂地陷入回忆。
——那个艾法亚的手臂有力、神情傲慢无比,而自己仍然试图恳求他。“她是我爱的人,我想要娶她”甚至说了这样的话。
帕穆·秋鸦看出他对丽娜的爱,结果大笑起来。
他刚刚还嘲讽恩柏·瓦萍的生世,如今又好像自己的名字被侮辱了一样:
“你是一个赫雅尔!”他说,“她连给你做侧室都不配!而她如果选择你做情人,那么为什么不选我呢?我可以让她做我的贴身女仆,那是她的荣光——”
帕穆·秋鸦的话语戛然而止。
而他手中的匕首,倾斜着、用力地扎进了男人的胸膛。
刺破那些华服,刺破艾法亚丰厚的皮毛与肌肉,像一枚漆黑的钉子。
而当他拔出那柄匕首时,鲜血喷涌而出。
对方似乎压根不相信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大概从未想过会被低下的蝼蚁所伤。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如同狂暴的野兽匍匐在地上挣扎,最终却不动了。
恩柏·瓦萍拉起不知所措的爱人,匆匆逃离被玷污的圣殿。
神明注视着一切。
-
所以说到这里,其实故事本身已经非常清楚。
但是对于一个侦破案件为任的人而言,显然还需要更多的细节来支撑理论。
“我注意到一些细节,想要询问,”莫石谨慎地开口,“但不知道眼下是否合适?”
狄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意图谴责他的虚伪。
恩柏·瓦萍则没有多少敌意,他平复一会儿心情,将自己从回忆中撕扯出来:“当然。鉴于您如今才是赤砂堡暂时的执行者,您有权利。”
莫石下意识吞咽了一下,抿动嘴唇,他感到自己像一条鬣狗。与此同时他又感到自己对于真相的渴求,以及自己与真相之间骤然缩短的距离。
“你们在走之前,没有确认帕穆·秋鸦的死亡?”他慎重地发问,“按照您刚才说法,似乎是这样的。”
丽娜与狄雅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而恩柏·瓦萍思索了片刻:“的确如此,那是一场意外,并且混乱不堪。不过那不重要,事实是帕穆·秋鸦已经死去了。”
这很符合突发情况下激情杀人的情况。
莫石思忖着,问出他非常看重的一个问题:“你们离开前,是否有做过抹除证据的任何事情?”
“我擦拭了帕穆·秋鸦的手,因为他曾经抓住我的脖子,我害怕被别人闻出来。我取走了匕首,离开时也注意用外衣抹开雪地,不留下脚印。”
“门。”莫石道,“你们是从大门离开?”
“是的。那时祷告堂附近空无一人。”
“中途也没有人试图进入祷告堂吗?”问出这个问题前,莫石有过一段挣扎,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要问清楚——这是关键的一部分,极大可能决定了莫石对这场案件的判断。
……因为他另有一个巨大的猜测。
事实上,火雀公爵的处理方式,例如将所有人召集到大厅、封锁案件等等一系列做法,都让莫石的侦查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情报优势。
比如说关于那扇祷告堂的大门,关于门栓,关于密室,关于祷告堂负责人奇维诺的死,等等事情,知道的人都屈指可数。
这些成为莫石的筹码和武器。并支撑起更加完整的真实。
恩柏·瓦萍坐在那儿,仔细地回忆,最终摇了摇头:
“我认为应当没有人试图进来过。不曾有人敲门,不曾有人询问,再说我们并没有锁上门。如果真有人要进来,他可以很顺利地进来——啊,天,空轮在上,难道是有人目睹了我所做的所有事情吗?是奇维诺?所以他才会来找我?不不不,我没有杀他,莫石大人,我没有!”
恩柏·瓦萍的猜测如同骤雷,让狄雅和丽娜猛然一惊,毛发耸立。
莫石不动声色地凝视着面前这三个可怜的年轻人。
“不。你们肯定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不是吗?至少,各位也猜测过,是否有别的人出于别的某些理由,杀死了奇维诺。”莫石指出这一点。
他现在已经有所确认了。
只不过,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针对猜测之后的事情拟定计划、付诸行动。
这个世界显然不是刑侦小说的舞台,比起什么侦探故事,更加近似权谋小说——莫石希望自己不要为天真付出太多代价。
第三十章.弑杀上位者的责罚
-
“有些事情,我需要考虑清楚……请允许我暂时告退。”
这是第八天了,可是莫石还不确定自己所猜测事情意味着什么、会导致怎样的结果。
莫石缓缓站起身。
而与此同时狄雅·火雀也猛地站起来。
“莫石先生。”她望着他,好像莫石是一种超乎人外的、不近人情的生物,是一台执行机器,莫石本以为自己释放了足够的善意,看来并非如此。
贵族少女望着他,眼睛里有一种罕见的坚毅:“莫石先生,我恐怕您没有理解我最初说的话。”
莫石问:“关于什么,小姐?”
“您必须告诉父亲,是‘我’杀死了帕穆·秋鸦。你不能说是他们。”
“但事实并非如此。”
狄雅摇了摇头:“可是也没人能证明,不是吗?您说仆人们可以为我的不在场作证,可是仆人的话怎么能够相信?有无数方法使他们改口……而且如果您告诉父亲杀死帕穆·秋鸦的人是我,我认为他会相信的。之后他打算怎么做,我愿意听从。”
“我猜测您知道,这是一个无理的要求。”
“你还没有明白吗!”狄雅突然厉声说道,“你难道没有听明白,他们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友人,是最重要的亲人吗?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被——”
突如其来的暴怒让莫石愣了愣,但随即他意识到狄雅的反应意味着有什么深层次的、他不知道的社会规则存在着。
“您是否可以解释,您犯下罪,与他们犯下罪有何不同?”
狄雅稍微冷静了些,她嘲讽地一笑:“所以这是您忘记了的诸多事情之一?”
莫石唯有点头承认。
“领主之女会获得更多宽恕,可平民与小贵族呢?”
而这时出声解释的人换成了恩柏·瓦萍,他的言语中没有那样多的锐刺和嘲讽之意。他打断狄雅的怒意,为莫石做出了解释:
“通常来说,在非战争期间,相同阶层的赫雅尔杀死赫雅尔,会被判处斩首;赫雅尔中的低位者杀死高位者,则有另外的处理方法,包括腰斩与马刑……”
说到这里,他的嗓音颤抖了片刻。
莫石明白了。
对比腰斩,落下头颅真是一个温柔无比的死亡方式。
而恩柏接着说:“平民谋杀贵族,视审判庭的判处——先生,那些处罚之残忍无情,不会是您想要知道的。”
审判庭,这个词语吸引了莫石部分注意。
但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那些名词的含义并不重要。现在莫石已经完全理解了,理解了狄雅的恐惧和愤怒,理解了她在拼命维护的究竟是什么。
但莫石依然无法保证任何事。
他也是风中的孤烛,身不由己。
他还是开口说了一些事情:“狄雅小姐,您不愚蠢,仔细想想奇维诺的事。恐怕因为消息封锁,你们并不知道他死状的详情。他的死亡方式与帕穆·秋鸦一样,胸口插着匕首,以至于我一开始也怀疑是恩柏·瓦萍先生所为。”
但现在不一样了。
恩柏·瓦萍杀死奇维诺的动机微弱,也不符合他的行为逻辑。
而如果杀死奇维诺的凶手——如果那人的身份真如莫石猜测的那样——
情况有所变化,更多的人会被牵涉其中。
-
“你的脸色已经不是用‘很差’就可以形容的了。”谢卡再次看到莫石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我需要你的帮助。”莫石说。
“做什么?”
“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秋鸦家族的事情,任何事情。”他快速地说。
“秋鸦?”
“然后,我需要你陪同我一起去找火雀公爵。”
“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找到答案了?”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他咬咬牙说出这句话,感到自己对于自己的背叛,“我需要知道公爵大人的意思。”
公爵之女的婚约者死在城堡之中。
这是一场谋杀。
一场导致了高位者逝去、盟约断裂、条件毁坏的死亡。
明明可以让“公正审判庭”(据说是由国王的黑犬骑士、领主的私人侍卫,与各级法官组成的司法机构)介入,由此撇清关系。可是火雀公爵却没有那样做,他反而要求莫石、谢卡·楂果这样的小家臣进行调查。
这本身说明了一些事情的隐秘性,以及火雀公爵渴望达成的目的。
是保护?是伺机?
实际上,火雀或许并不是希望莫石调查出一个真相(至少不全是),他是借此为施加压力的方式,同时争取到计划其他事情的时间和机会。
——比如,借此名义掀起一场领主之间的战争?
-
两天后,莫石站在公爵住处的副厅中央。
他的身边站着谢卡·楂果。
他们正对着公爵大人的坐席,而公爵身边就是秋鸦的大家臣诺文·翡。
接着是狄雅·火雀、狄诺·火雀,以及其余的秋鸦家臣。
莫石跟随谢卡的动作,朝着诸位大人物一一行了礼,感到自己如同古罗马剧场上的演员。他注意到狄雅·火雀是怎样紧张地揉动着手指,她身后站在墙边的侍女丽娜深深低垂犬首。
火雀公爵的直接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开口道:“莫石先生,谢卡先生,以及提供了帮助的诺文·翡大人,我相信诸位的努力可以为我们带来答案,慰抚可怜的帕穆大人。”
对于一个大贵族的来说,这个开场白可堪简洁。
于是在火雀公爵的眼神示意下,莫石上前一步。
他抬头望着那位大公爵,实际上在这十天里,莫石根本没见过他,这让莫石怀疑公爵究竟是否在意这场凶杀案。
莫石同样没有说出什么华丽的赞词或感谢(大半原因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他勉强赞扬了一下公爵大人对案件侦查的支持,随即直入主题:“经过多天的仔细探查、分析,首先——”
莫石压下科学体系下的严谨阐述:首先我将要讲述的事情并非事实,是结合证据与推测得出的猜想。
但莫石学聪明了,知道在这个中古社会中,这样说不会显得严谨科学,而只会显得不可靠。雪行者们对于男性赫雅尔的要求,是骄傲且强大。他现在的身份正是一个男性赫雅尔,为了获得认可,他必须表现得更加“自负”一些。
因此他纠正自己的说话方式:“首先,我和谢卡·楂果先生在调查过程中,于一件重要的事情上达成了一致。”
接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确保每个词语清晰无误地传进所有人耳朵:“我们认为,杀死帕穆·秋鸦大人的凶手,并不只有‘一个’,或者也可以说,秋鸦大人被‘杀死’了两次。”
第三十一章.杀人凶手
-
大厅里一片哗然。
当然尤其是秋鸦家族的人,他们中只有诺文·翡与他的部分羽翼没有展露情绪,其余人开始进行低声的讨论。
狄雅·火雀同样投以不可思议的眼神,而那眼神里也有希冀。
或许在她看来,她所期望达成的一切都被寄托在了莫石的言语之上。这是重任,莫石想,对于一个学院青年来说有些过于沉重了。
“也即是说,”他打起精神,解释自己方才的说法,“用刀刺入胸膛,与在头部造成伤口的,应当是两个人,而且有先后之分。”
“您的意思,是那二人并非同伙?”火雀公爵沉稳地问道。
“正是如此。”
“可您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用匕首袭击帕穆·秋鸦的罪人已经向我们坦白了他所做的事,”莫石在众人更大的惊诧之声中提高了些声音,继续说下去,“尽管那是无可饶恕的罪行,但终究是出于自保和不慎,我料想各位会给予怜悯。但那重击帕穆大人头部,使其失去治疗机会的人,一定罪不可恕。”
公爵用剑鞘敲了敲地板,发出重重的响声,这让众人安静下来。
“说说你所知道的,莫石先生。”他命令道。
“是,公爵大人。”
莫石微微低垂视线:“请允许我先告知各位,那名使用匕首的犯人究竟是谁。”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刹那,最终还是将视线投放在谢卡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谢卡走出大厅。
他回来时,身后跟着两名城堡守卫,他们押解着的人是恩柏·瓦萍。
文学教习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他走得缓慢,但脊背挺直。
莫石不忍将目光放置到狄雅小姐附近去。
莫石无视秋鸦家臣们的议论,用冷酷无情的语调说道:“这是在赤砂堡中就职的恩柏·瓦萍先生,是各位火雀少爷、小姐的文学教习。”
——“一个文学教习?”莫石听到秋鸦的家臣低声交谈。
“首先我需要声明,”莫石说,“在这座城堡内,关于恩柏·瓦萍与狄雅小姐之间,存在着不实的流言。”
这当然又掀起一波吵闹,最后不得不由公爵出声制止。
“小姐无疑清白!”莫石再次澄清,“但很显然,这个不实绯闻传入了帕穆大人的耳中,并且被他当做了不可忽视的事实。而宴会上的酒水又为他提供了更多证实此事、解决此事的鲁莽勇气,因此他在祷告堂中,即在神明的见证下,提出要与恩柏·瓦萍先生决斗。”
——“决斗?”
——“决斗!”
——“可是没有圣祭司在场的决斗是……”
莫石清咳几声,手中的法杖在大理石地板上锤了锤:“是的,正如诸位所言,这不是一场真正的决斗。然而对于醉酒之中的帕穆大人来说,恐怕那就是一场关乎尊严的生死决斗,而很不幸,在恩柏·瓦萍先生受到攻击并试图自卫时,匕首不慎插入了帕穆大人的胸膛。”
对于雪行者以及中世纪的文化语境和思维环境来说,这不是一个过分拙劣的故事。
“恩柏先生身上所受的伤即是证明。”莫石说,“他曾被强壮的帕穆大人掐住喉咙,而我相信正是在窒息的恐惧之下,他不慎导致了帕穆大人重伤。”
——“依然没有证据说明……就算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们也无从得知。”有人轻声咕哝。
的确如此,莫石想。
一定会有人出言质疑,认为这是火雀家族处心积虑的谋杀与构陷。
然而此时的莫石其实还根本没有清醒意识到:这里不是布满逻辑、理智至上的侦探小说和现代社会。这里是弱肉强食的黑暗世代。
因此他无知而天真地继续说了下去:“所以,问题在于帕穆大人头部的伤口。根据进一步的调查,草药学士在祭坛上的一只银瓶上提取到了信息。并且我们发现帕穆大人有轻微的中毒迹象。综合以上两点,我不得不得出结论。”
莫石的眼神在公爵左侧站立的秋鸦家臣们身上扫过,最终与诺文·翡对视。
“最终导致了帕穆大人不可逆转的死亡的,是秋鸦家族的人。”
-
四天前那个阴沉沉的云天,莫石与恩柏·瓦萍走进被封锁的祷告堂里相谈。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祷告堂如今被侍卫把手,理论上只在火雀公爵、莫石和谢卡·楂果的示意下才会被打开。同时莫石也时常会询问是否有其他高位者试图进入过这里。
彼时,祭坛上的银器排列引起了莫石的注意。
他询问文学教习,祭品摆放是否有所要求。
而如今,莫石站在这里阐述自己听到的:“据我所知,火雀公爵的西方领地上,并没有将银瓶同向排列的规定,西方的祭司们以对称为祭坛布置的基本要求。而很奇怪的是,在发生了谋杀案后,银瓶竟然变成同方向排列了——而据那日白天还去过祷告堂的人所说,银瓶本是对称的。”
这意味着什么?
“我确信秋鸦侯爵与更加偏东南地区的祭司,确实有顺序布置祭坛的习惯,不是吗?”
秋鸦的家臣在片刻寂静后,大声地抗议起来。
有一刹那莫石感到他们就将冲上来用暴力让自己闭嘴。莫石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多少自保能力。
好在公爵又重重地跺了跺沉重的剑鞘。
他让自己平静一会儿,接着说下去:
“有人在恩柏·瓦萍离开后进入了祷告堂,我充分相信,那时候帕穆大人还没有彻底死去,或许还有过反抗。也是因此,那个人用银瓶将帕穆大人砸晕,导致了最终的失血过多——或者,直接将他打死了。凶手在放回银瓶时,显然在情急之下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按照自己故乡的习惯对银瓶进行了摆放。”
——“荒唐!”
——“这太可笑了……”
“至于草药,”莫石说,“那是一种有助于安眠的草药,也会导致臆梦。而赤砂堡的医疗院中并没有储存。或许如果我们搜索一下整个城堡,会发现那些草药究竟在谁那儿。很显然,第二个凶手才是一早策划要杀死帕穆大人的真正恶人,而恩柏·瓦萍与帕穆大人只不过凑巧被卷入了阴谋与悲剧之中。”
公爵在一大片吵闹声中主持着这场审判。
“祷告堂的管理者奇维诺之死是怎么回事?”他问。
这个问题的确重新吸引了旁听者们的兴趣。
“奇维诺之死也是让我得以理清思路的一个关键,公爵殿下,请允许我阐述自己的推测——”
银瓶足以体现那名罪犯的惊惶无措与毫不专业,而实际上奇维诺才是最大的变数,同样也是最为无辜的被害人。
很显然,奇维诺到达祷告堂时,里面的人——活着的人——并不是恩柏·瓦萍,而是后来才到访的另外一名凶手。
但奇维诺在找人帮忙推开大门、看到里面的死者之后,却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经过调查,莫石可以理解奇维诺为什么做出误解,并保持沉默:
一,他听说过恩柏·瓦萍与狄雅·火雀的传闻,他怀疑是恩柏杀死了帕穆·秋鸦,因此他会在隔天早晨就去拜访恩柏。
二,恩柏·瓦萍与他是友人,因此他很有可能多少意识到了什么,知晓恩柏对待帕穆·秋鸦的态度。事实上他的推测也没有错,只不过他在错误的时间敲响了祷告堂。
三,奇维诺本人也有过喜欢上身份不等的女子而被逐出教会的私人经历。他对恩柏·瓦萍怀抱同情。
同时,尽管匪夷所思,但莫石也能理解凶手为什么要杀死奇维诺:
既然是秋鸦的家臣,他没有足够的了解,同时也没有充足的手段控制住奇维诺。
而且奇维诺是祷告堂的管理者,如果他在平静下来后仔细检查祷告堂,很快就会发现端倪。虽然凶手不一定意识到自己在摆放银瓶上产生了错误,但他也会对奇维诺非常警惕,以至于最终除之而后快。
至于那位秋鸦的家臣究竟是谁……
莫石望向诺文·翡。
年长的赫雅尔犹如一尊雕塑,严厉如古老的锈刀。
第三十二章.暴风雪中的家臣
-
诺文·翡在年轻的时候,被人称为天真热情的诗人。
翡这个姓氏从属于秋鸦侯爵领地,但也在中央宫廷持续活跃着。
诺文出生在中央,在学院中长大,也曾在宫廷做过侍官,他本来或许永远不会在秋鸦的青石堡供职。直到他认识了当年还是青春少年的秋鸦侯爵——彼时是伯爵。
年轻的秋鸦伯爵风流漂亮、活力无穷,是个玩世不恭却又善良到有些滑稽的男人,除了情事,几乎不像个艾法亚。
他们成为了朋友。
这是一个灾难的开始。
诺文·翡任劳任怨地成为了他的朋友,那段时期他担任了一位贵族老爷所需要的所有官职,从财务官到大执事。然后诺文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一个喜欢被人重用、倾力付出的家臣,意识到那点后,他辞去了宫廷的职位,跟随伯爵回到了青石堡。
而伯爵随即也继承了侯爵之位,诺文·翡被委以重任,从那时开始服侍侯爵直到今天,从未退下过“左内大臣”的要职。
他真的为秋鸦付出了一切。
问题则在于他与侯爵那年少时结成的友谊在时光中缓缓褪色。
琐碎的工作逐渐失去意义,不再让他由心而生乐趣;时代的更迭,岁月的抛弃,诺文目睹侯爵一步步从青葱少年走向不理世事的颓唐,甚至于昏庸。
诺文不是无法理解这种变化。他们所有人——无论受到神祝的赫雅尔还是雪行者平民,都被围困在此地。
日复一日的生活,如同永远垂挂在半空的枯月。
但无论如何,诺文不得不承认,在心底里,他认为侯爵令自己失望了。
最终,他将注意力投向了侯爵的孩子们,那些下一代。
在那些孩子中,他最不看好的人,恰巧是帕穆。
帕穆是侯爵的第二个儿子,集合他父亲的鲁莽与母亲的冷漠,而且被宠坏了。
可他偏偏又无比幸运,他的哥哥因为体弱不讨侯爵的喜欢,他的弟弟太小,不足以与他竞争。后来他的哥哥是贝亚,而他是更为强壮的艾法亚。
帕穆不喜欢诺文,就如同自己不喜欢他一样,诺文清楚这一点。
诺文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为何无法忍耐。
或许自己的确老了。
很多时候他望着自己年轻的续弦妻子,感到自己如同强大成熟却僵直、干枯的树枝,挡着别人的路不愿挪窝。
他知道她和帕穆的私情。
他什么也没有说。
-
一开始诺文只是期望与那年轻人真正地聊一聊,没有想过自己对他的憎恨原来这样深。
他知道帕穆厌恶自己的理由。
他们的脾气不和,这是根本;而老臣对于新君来说总是讨厌,诺文尚且记得自己年轻时对于前任左大臣抱有怎样的无名憎恨。
帕穆并不愿意与他相谈,他虽然还年轻,却也已在有意无意地编织羽翼。
诺文认为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当他意识到帕穆永远不愿意给他一个谈话的机会——不是酒就是女人和宴会,甚至连在火雀的赤砂堡里都到处寻欢作乐——诺文选择在帕穆·秋鸦的酒杯和长杆烟里加进了“落梦草”,最初他只是为了让帕穆能早点离开宴会、回到房间休息。
他从草药学士那儿听说落梦草可以助眠,会让服用的人手脚虚浮、心情平静。
诺文想利用这个机会劝导帕穆签订一些契约,其中包括爵位继承序位、时间,以及军队、领地管理权……
但是帕穆身强力壮、豪饮不醉,比诺文预想得更有活力。而且在帕穆离席前,火雀公爵的女儿,也即是那名婚约者,率先对帕穆发出了某种邀请。
那之后帕穆就屏退侍从,朝厅外走去。
晚宴后半段,音乐奏到最快最响。
如果帕穆不醉,他本来绝不可能离开。
诺文不假思索跟了上去。
幽暗的长廊,氤氲的酒气逐渐消散。
暴雪肆虐,穿透城堡。
——祷告堂。
神在人间留驻脚步之所,神在众人间放置双耳之地。
他贴着门缝,隐约看到并听到了一场……一场谋杀?
诺文感到如坠梦中,他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
等到里面安静下来,他躲到墙面后的阴影之中。从里面走出两个人,他在风雪中没能辨识清楚,但似乎是一男一女,身影和气味都不熟悉,是火雀家的人。
风雪冰冻了他的头脑和将老的躯体。
等到他终于走到祷告堂沉重的大门前,他仍不理解自己所期待的是什么。
他走进冰冷的祷告堂,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他鬼使神差地搭上了门栓。
当诺文来到那具趴伏地上的巨大身躯旁时,诺文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是如此希望帕穆·秋鸦的不复存在。
一瞬间喜悦灌注满了他干枯、无情的心脏。
一个巨大的包袱消失了,一个烦恼被剪掉了,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随即他才清楚意识到自己原来将那样多的仇恨与怨气倾泻在了这名青年、这位小主人的身上。
混乱的情绪与暴风雪交织在一起,一同到达顶峰。
而很不幸,帕穆在这时苏醒了。
原来那两个凶手、那把匕首并没能彻底取走他的性命,或者说,还没能够。
“诺……”
从青年口中冒出这个音节,带着血泡破裂的杂音。
猛然之间,帕穆·秋鸦孩提时代的模样浮现在诺文眼前。那个毛茸茸的小孩沿着青石堡长长的廊道,慢慢朝他走过来。他跌了一跤,倒在地上伸出手呼唤他父亲的内臣——便是他的未来的内臣——“诺文……”
他那时是如此天真、年幼,依恋着长者为他带去的帮助。
而他的举动与神情,又那样地像是曾经年少的侯爵。在王城的街道上,当秋鸦看到友人走在不远处,于是眼睛亮起来,伸出手递来一个拥抱:“诺文!”
可是这一次,诺文·翡没有回应这句恳求。
他杀死了帕穆·秋鸦。
他先是用手按住帕穆,捂住他的口鼻,抵住他的喉颈。当青年如困兽般爆发出最后的巨大力量时,他又随手抄起了放在祭坛之上的沉重礼器。
一下,两下,三下……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理智与情感在刹那间粉碎。他终于也被沉重的时间之轮碾碎。
-
诺文知道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
但他已经无从悔改。
他在命令心腹杀死那名叫做奇维诺的管理员(此人或许是误解了什么,又或许是为了敲诈,诺文没有精力仔细查明)之后,感到无能为力。
他只能寄希望于公爵的调查员昏庸无能。再说,这场谋杀基于巧合与秘密,使用匕首的凶手还另有他人,本来他就不该背负杀死帕穆·秋鸦的罪名——况且谁又会想到,是秋鸦的家臣害死了秋鸦侯未来的继承人?
我是秋鸦侯爵的左席内大臣。
他在心里默念着。
我是秋鸦侯爵的左席内大臣;
对我不敬,就是对秋鸦不敬。
如同以往一样,这个称谓使他得到了平静。
诺文想——就算是火雀公爵,就算他知道了真相,他又能有何作为?难道他会说出这个荒谬的“真相”?难道他希望挑起一场战争吗?
第三十三章.公爵的权柄
-
实际上至今为止,莫石还是与这个时代存在着许多错节。
在他的记忆里,他距离蛮荒时代实在太过遥远了。
因此他根本不记得,所谓的法治、所谓的人权、所谓的自由,对于人类社会来说都是苦苦建设而成、光辉但短暂的概念。连“爱情”都是资本主义发展后才被定义与认可的产品,平等这一概念更是荒谬无比。更何况,不是所有种族都像人类一样温顺平和。
于是,当他说完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并且甚至为了怜悯而撒谎)之后——
莫石看着公爵站起身。
那高大、健壮的男人提着沉重的长剑走下坐席。
“感谢您,莫石先生,您为我们找到了答案,以及罪人。”公爵说,“如此可怕的罪行竟发生在火雀家族的庇护之下,这是我的过错。而我——承担公爵之名之人的职责,正是保护火雀的荣耀,铲除火雀的敌人。”
突然,他的话锋一转,并拔出了长剑。
“无耻之人,你玷污了火雀的名誉。恩柏·瓦萍,作为火雀的家臣,你罪不可恕,我不会给你忏悔的时间。”
而恩柏·瓦萍就那样听着,并弯曲双腿,平静地跪在地上。
“我已在来前做过祷告,大人。请赎罪。”
火雀公爵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这名家臣,最终点了点头。
然后,事情发生了。
在狄雅压抑而痛苦的嘶吼中,在莫石诧异到无法反应过来的时候——公爵的剑刺入青年的胸膛,向下一斩。兽人的巨力不可小觑,而火雀公爵正值壮年。大剑将青年的胸膛剖开。
浓郁的血腥味喷涌出来,犹如翻滚的血浪扑面而来。
红色的血点溅在莫石脚边。
公爵将剑拔出,轻轻甩动两下。恩柏·瓦萍倒在地上,未能全死的肢体在抽搐。
从具有“灵魂”的“人”变成只留下有机质躯壳的“尸体”,只在刹那之间,是轻而易举之事。
周围一片寂静,除了极低的抽气和呜咽,没有人出声。甚至没有惊呼,莫石想,这是多么奇怪的、却又自然而然似的场景。就像是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公爵刚才会这么做。可他却偏偏丝毫没有料到,至少,他以为行罚会在最后执行。
谢卡·楂果紧紧抓着莫石的手臂。莫石不知道自己是因此才没有冲上前,还是因此才没有跌坐到地上。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在众人的眼前。
在大厅里……
-
“幸存者偏差”,莫石想。
他在一个小镇醒来,所有人都对他足够友善(但或许只因为他是上位者赫雅尔,他们对他怀抱尊敬和恐惧)。而杜宾斯一家的确脾性柔和。
并且,因为狄诺·火雀与谢卡·楂果的直率友善,狄雅和恩柏·瓦萍、丽娜的温文尔雅——
他错认了这个世界的真实,低估了它的原始、直接、蛮荒。
或者他从根本上就看不清自己所处的大环境,甚至包括自己在做的事情。他沉溺在自己所以为的简单的世界中,以为自己的逻辑便是事情运作的逻辑。
他感到自己愚不可及。
他明明早该做好接受事实的心理准备,可事实却是他并没有。
物质不以个人意志为中心转移。
他想起这句先哲所说的话。
事情从不会如愿。
-
接着,公爵提着鲜红的剑,朝秋鸦的家臣们走过去。
“我不得不向各位致以火雀最最深刻的歉意。”他低垂下头,显得恭顺,他那兽类的双耳几乎触在诺文·翡的指尖前,“但是——”
莫石看着这一切,心如擂鼓。
他忽然意识到这座建筑外到处都是士兵。
公爵的声音继续下去:“但是我不得不要求您接受我的憎恨,我所受的屈辱。您,以及您所代表的,各位竟在火雀的领地上杀死火雀之女的婚约者,这样的羞辱,火雀无法忍受。”
很显然诺文·翡丝毫没有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那些其他的秋鸦的家臣也没有。
“荒谬,您没有证据指责——”他试图辩解。
而公爵的大剑被高高举起,沉重的刀刃霎时间便落到了诺文·翡的右肩上,接着,连同锁骨和肋骨、脊柱一起,将他的身体削下来。
这时从人群里终于爆发出了尖叫。
那些秋鸦的家臣簌簌发抖。诺文·翡的血肉溅在他那年轻美貌的续弦妻子的身上,内脏流出在堆在鞋边。
公爵抹去彬彬有礼的伪装,他面色阴沉,傲慢无比,明确展露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托词。那柄被施加过“强化”和“锋利”之祝福的剑在地上刮擦出尖锐的声响。
“回去告诉你们的侯爵——火雀已向他宣战。”
-
莫石是被谢卡·楂果送回房间附近的。
他站在廊道里,靠着冰冷的砖石墙。
他几乎是一步都走不动,若不是自尊让他不要屈服,他恐怕根本动弹不得。莫石意识到自己是那种不愿意原谅错误、憎恶失败的人,说实话他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神经质的人。他还以为自己会更加普通,更加善良正直。
而当公爵沾着血腥味靠近他,笑着说:“您做得很好,莫石先生。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奇才、怪人。我想在接下来的战役中,您也会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他回答:“是,公爵大人。”
——屈服于强权。
如此而已。
再正常不过了。
他比自己所以为的要弱小和懦弱。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吗?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更加柔弱和易死。
『莫石先生,您还好吗?』
青鸟的声音响起来。
莫石意识到自己有一阵子没和青鸟交谈过了。以至于它的拟声声线都显得有些陌生。
“我觉得很不好。”他低声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诚实。
『我知道,您在做违背您本意的事,您所受的教育没有教会您如何应对这些。』
“是的。的确如此。”
『您试着回忆一下,您记忆中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我是指在您来到这里之前的,您记得的岁月中。』青鸟提出一个不近人情的问题,语气却非常温柔,实在温柔到不像一个ai。
“痛苦的事?”
他在自己模糊的记忆城堡中翻找。很多事情如果他不想,永远都不会蹦跳出来,只有他特意去挖掘——就像是在沙石中淘金,它们才会浮现。这大概是封印的副作用之一。
“我……我记得自己以前曾经做过一些抉择,但那些记忆太模糊了。不过我记得我的童年,”他说,“母亲因为事故成为了植物人,而我是她唯一的亲人。等到我成年的那一天,我有权选择是否在安乐死的合约书上签字。最后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他们拔掉母亲身上的所有医疗器械。很痛苦,但并不后悔。”
『您知道那不是您的错,对吗?莫石先生,那是命运,您只不过做了选择——而您只能在极其狭窄的范围内选。包括现下发生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时常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回忆自己从海滩醒来,又来到这座城堡,“这很奇怪,古怪……”
青鸟没来得及说什么。
莫石房间的门打开了,丽娜探出身来,并看到了靠在墙边的他。
啊,丽娜。来自小小村庄的女孩儿。
莫石看到她,宛如看到自己的妹妹,也或许是姐姐。
她那灰褐色的柔软的耳朵抖了抖。
她的犁鼻器大概立刻就能闻出莫石情绪糟糕,更何况他肯定面色凄惨。
“大人!发生什么了吗?”她快步过来扶住他。
莫石微微闭了一会儿眼睛。
他压下自己溃败的情绪。
“公爵向秋鸦开战了,”他说,“而这或许会是一个帮助我更进一步的机会。”
“更进一步,您指什么?”丽娜严肃地看着他,并用皮革触感的鼻尖闻嗅他。很明显,她被浓郁的血腥味给吓着了。
——地位,官职,俸禄,尊严……
——记忆,魔法。
他需要的,以及他渴望的东西。
战争从来是促进文明进步的一种最最快速,最最糟糕的方式。
他不该但是应当抓住这个机会。
第三十四章.无法之地的战争
-
“莫石先生。”恩柏·瓦萍站在他面前。
那时莫石从狄雅小姐的塔楼告辞离去,而文学教习追出来、叫住了他。
天空又开始飘落小雪。
“我看得出来,”青年说,“无论您是否真的罹患失忆病症,您都是与我们十分不同的人。您似乎根本不属于这里。但,感谢上神创造如您这般的造物——”
这句话在雪行者中似乎是一种对于恩人的美誉。
莫石登时有些为难起来。
他知道恩柏肯定是来与自己商议,关于“谁的名字会被当做杀人凶手之名,告知火雀公爵”这件事。
果然,他接着说:“我寄希望于在与您说完自己的看法后,能够使您明白我的决心。”
莫石默默地朝前走去,而青年跟在他身后。
两人的影子在廊道上被拉成长长的一道灰色。
“您似乎对于‘真相’和‘正确’有着某种奇怪的执着。但您或许不知道,审判庭的官员从来不会如此。先哲说过,‘一件事情发生,重要的不是它怎么做成,而是它为了什么而被做成,做成后又能导致什么’。聪明的人,要知道怎样利用一件已经发生的事。”
文学教习的话语确确实实地传入了莫石的耳朵。
他朝前走去,心里感受到震动和茫然。
司法……
“莫石大人,想一想,”恩柏·瓦萍停下了脚步,对着莫石的背影说,“想一想,公爵大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这之外,才被允许轮到我们的希望与渴求。”
那个时候,恩柏·瓦萍的语气悲哀而平静。他比莫石看得更加清楚,想得更加清晰:
“莫石大人,送我去接受审判,但不要说出我们的故事。然后,您再去指认秋鸦的罪人……这样公爵大人才会满意。而这也会减少您的痛苦。您会保住您的尊严,也会受到公爵的赏识。”
现在莫石已经很明白:公爵从来不想知道真相。
更何况,那个真相中还掺杂着自己的女儿、家臣、仆人。
不,他始终就不是想要真相。
他想要的只是,莫石告诉他以及众人:秋鸦的家臣犯了错。
若不是因为诺文·翡真的杀死了帕穆·秋鸦,莫石恐怕无法如此顺遂地抵达结局,恐怕火雀公爵会向他施压、告知以“莫石先生,您的义务”,然后,罪人依旧会是秋鸦的家臣。因为帕穆·秋鸦被杀了,而这件事的意义之于火雀公爵,就是借此先行掀起一场战争,而不是等待真相水落石出,直到秋鸦做出下一步反应、占据道德高峰。
——至少他们还在竭力讲究“师出有名”。
这也算是文明的一种表现。
-
雪行者们的战争,按照莫石所知的旧时代历史而言,似乎秉持着欧洲古希腊时代与中国古代春秋时期的“贵族征战制度”。
首先,战争被视为神明裁决的一种方式,因而在开战与休战前后需要举行大祭祀。并且双方君主要确定战争日期、地点,随后才能开战。
其次,上战场被视为贵族的荣耀,领主们必须亲自率领军队。而军队里的平民也只能负责后勤支持,不被允许在战场上杀敌。
这些是谢卡和狄诺告诉莫石的。
然而彼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这场在后世被称为“抵城之战”的战役,被历史学家视为此后绵延数百年的“弑君时代”的序幕之一,王朝开始了动荡与更迭。
但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刻的当下,蝴蝶仅仅只是轻轻扇动了一次翅膀,而这场战争的目的也不过就是夺取几块位于边界的冬季猎场,与大多数领主之间的小打小闹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此时此刻,火雀之名还未登上王座,而此后万世留名的大法师也还仅仅只是公爵之子的魔法教习。
-
谢卡告诉莫石,濡羽城内的公爵的骑士团一共五千余人,向各级领主临时征兵,大概达到约万余人。
结合时代,以及雪行者的人数和体格,这样的规模应该可以算是开启一场血战。
而实际上公爵只打算派出一半的人数。
“这样节约,我理解。”谢卡轻轻叹了口气。他负责管理军备,因此莫石能够充分想象到他对于这场战事的操劳,“但是我怀疑公爵另有打算。”
他们坐在厨房旁的小餐厅里,下午谢卡要去军械库,因此他拒绝了喝酒。
莫石在喝酒。
现在这个小餐厅几乎就是归莫石和谢卡·楂果了。
其实莫石不需要来这儿,但他觉得自己不能总是呆在房间里等着杜娜照顾他——他很情愿,但是,不行。那意味着妥协和堕落。他必须做些什么。
谢卡愿意和他聊天,莫石对此感激。
毕竟,尽管莫石不愿意待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但同时他也害怕被丢入人群之中。
现在,秋鸦的家臣已经尽数离去,诺文·翡的尸体被悬挂在城墙上随着西风摇晃,仿佛一块碎裂的蜂巢,一半已经断裂并掉落在冰冻的河面上。
这座城堡寂然如死城,仆人们也一言不发。
“公爵大人决定在十天后出发,但走到‘白银之原’并不需要那么多时间。与秋鸦的约定之期是在大神月五月十五,现在才四月初。留出将近三个小月,时间过于宽裕了。”谢卡沉思着,随即又把这些困扰甩开,“莫石先生,你最近感觉还好吗?”
“没什么好或不好。”
“那就是不太好。”
“或许吧。这两天晚上我睡得不好。”
“公爵要你随行,毕竟你和我一样是他的家臣,而且,你是个术师——尽管,我听说你擅长的法术不在于斗争……”谢卡皱着眉,“其实,我觉得你还是更该待在城堡里,休息,或者帮忙管理城堡事务。但既然公爵大人已经那样说——”
“是的,我害怕鲜血和尸体,我从来不习惯暴力和死亡。”莫石说出实话,“当我看到恩柏……但我会去的,我很愿意追随公爵。”
谢卡沉默下来,过了会儿他才说:“莫石先生,你不必自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就算我的确毫无错处,但当我看到一个人在我面前被残忍地杀死,我也会感到恐惧和恶心。或许你们会说我矫情做作、胆小如鼠,但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莫石的口气有些尖锐起来。
“我不会那样说的。”谢卡看着他。
莫石愣了愣,与此同时,感到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谢卡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作为一名战士,非同寻常的体贴?温柔,细致。虽然你之前装作是个暴躁粗鲁的混蛋,但事实上你的性格不是那样。”莫石评价道。
谢卡猛地抬起头,眉毛上下绞住,同时脸红了。
“你在侮辱我。”他说,但语气不太确定。
这可不在莫石的预料内。
“我没有。”他赶紧回答。
莫石不得不痛苦地意识到,刻板印象是多么让人疲乏。
“不,我不是说您不好,我不是那个意思。为什么战士就必须要是什么样子呢,人又不是拿起剑就必须把自己也按进鞘里。”他打起精神,试着解释,“我是说,那样很好,比……要好。”
“比……要好。”
“是的。比那些该死的自负的赫雅尔、男性、艾法亚要好得多。”莫石自暴自弃地说。
谢卡抖了抖耳朵。
“你是指……”
“是的。”
“但……”
“是的。”
莫石把酒壶倒空,揉了揉太阳穴,喑哑地说:“我改良、设计了一些武器,如果您和公爵大人觉得可以,或许能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作用。”
第三十五章.顶雪而行
-
启程那天,军队在濡羽城外集结,拥有火雀姓氏的贵族们大多上了战场,而余下的族人则伫立在城门口,为征战献上祝福。
不过莫石既不在军队中,也不在送行人群中。
莫石在临近出发前大病一场,甚至连公爵都亲自来看望他,并告诉他:“您制作的弓弩精妙绝伦,投石器也巧妙无比。我们已经加紧组建了新的弩队,我想经过集训,他们应当能够掌控使用技巧。”
“是的,这便是弩箭优于弓箭之处,它们更加有力、更加精准,容易操控——”
提及自己的设计,莫石的情绪还是不免有些高涨,他试图从床上爬起来。
“但学习和联系仍然是必要的,并且,我认为现今那些工匠们制作的弓弩还有很多改进的余地——咳咳……我是说从力学角度考虑,咳……”
公爵按住他的肩膀,像对待小孩一样把他轻松地压回靠枕上。
“哦,您真的不要紧吗,您活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这实在……好吧,无论如何,希望上神祝福这支军队,也祝福您早日康复。”
这就意味着莫石不必跟随军队征战了。
并不是说莫石主观上希望自己的生病。但平心而论,因为突感风寒而不必出征,这是一个完美的理由,也让莫石的心灵减少了些许重负。
他听说领主之间的战争很少会真的发展到毁家灭国的程度。
或许他真的该休息一下了……
而眼下,前来看望他的人已经全部离开,杜娜也去了浣洗室。军队行进的乐声逐渐飘出濡羽城。现在房间里非常安静。非常适合睡眠。
困意迅速攀上他发烫的神经脉络。
『您好,021814号莫石先生,经过综合分析,您目前的文明指数由0.015提升至0.02%,』熟悉的女声蓦地在耳边响起来,『预期此后上升空间增加,能达到0.05%。您是否需要申请预支?』
就算光从数据上看,这也显然是远比此前要更加巨大的提升。
看来仅限于偏远小镇的发明创造,与公国范围内的器具发明相比,其影响力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公爵的军队启用先进武器,意味着军备竞赛势必会在此后几年内兴起。而这正是文明演进的一种形式。
——这个角度值得莫石深思。
至于是否申请预支一事……
这样想着,莫石艰难地扯开本欲闭合的眼皮,伸出手摸索到床边的法杖,握在手中。
他的体温很高、头痛欲裂,最后不得不放弃了拿起法杖的举动。而当他倒回床铺上时,身体因为放松而迅速昏睡了过去,自动将什么文明推进、战争武器之流全部推之脑后。
莫石的病症很典型,他自己就可以为自己诊治:
因为劳累过度以及受寒而引发的高烧与感冒,还有连带起肺炎的可能性。他需要的是休息和几片消炎药——但很不幸,他只能得到前者。
青鸟的治愈术式缓慢起着效果。
莫石想自己应该还不至于因为一场风寒而死。
于是他更加安适地陷入了梦乡。
-
青石堡。秋鸦侯爵之城。
这是一座嵌在山峦之间的谷地之城,比外界温暖和煦的微风在城中动荡,吹起侯爵桌前的兽皮纸。黑色的渡鸦被纸张声惊扰,发出巨大鸣声,振翅飞到屋檐上。
“帕穆,我的孩子。诺文……诺文……”已逾壮年的侯爵呆坐着。他坐在长廊下的摇椅上,任凭风把他的一头灰发吹得来回乱翻。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金发褪色、皮肤发皱、体态浮肿、皮毛糟乱,家臣们不得不为他重新定制战甲和武器。侯爵上一次上战场,还是在不足五十岁的青年时代,那时候他甚至还没结婚;他跟随父亲北上,与那些可怕的“暗翼族”战斗。
火雀也曾经与秋鸦之间有过许多争纷,但侯爵本以为这些历史与自己毫无干系,因为他们已经联姻超过三代,度过了一段稳定的时光。
侯爵压根没想过这场战争会发生。
该死、该死!该死!
该死的——那该死的老家伙,翡家的“诗人”,他的左席内大臣!诺文竟会给他惹来这样大的麻烦,他从未预料到。诺文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家臣,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他陪同帕穆去火雀家处理联姻事宜。然而、然而……
想到这儿,侯爵忍不住哭起来。
他已经到这个年纪,又是秋鸦侯爵,没人会指责他落泪了。
他一哭,他那个年轻美丽的俄里亚情妇便会凑上前来亲吻他的脸颊,说着“宝贝别哭别害怕”,然后帮他洗脸、按摩手指。
于是他暂时获得了安慰。
但是他又很快伤心起来,因为他看见自己的情妇,就想起自己那冷漠傲慢的妻子,随之想起自己的孩子们。
他的大儿子从小体弱,这说明他是被天神抛弃的、不完善之人,尽管侯爵也尽力为他寻医问药了,但最终结果并不能扭转。好在次子帕穆身强力壮,而且是个凶悍勇猛的艾法亚。他本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投注在了帕穆身上,连象征爵位的冠冕都擦了好多遍……可是诺文杀了他?诺文·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背叛他们?
侯爵百思不得其解,哭得更加凶猛,涕泗横流、非常滑稽。
他身边的侍臣,年轻的维利·翡——他是诺文·翡的侄子,在这时走上前。
如若侯爵不是如此优柔寡断、年老温吞,维利·翡(以及他的整个家族)本该为自己叔父的错误受到牵连和惩罚,但因为侯爵宠爱他,所以他并没有受到太多指摘。
“别伤心了,侯爵大人,我知道您现在悲痛欲绝,甚至正欲把您的慈善投注给您的敌人们。但是,不,大人,我们才是您羽翼下的雏鸟。”他跪坐到侯爵面前,双手放在他浮肿的小腿上轻轻揉动。
人们为了讽刺这位年轻的侍臣,叫他“谄媚的诗人”。
他的声音温柔,相貌俊俏,而且精通法律和音韵,也有魔法天赋,可惜法术只学到三流程度,天资不足。背后议论他的人说他不够虔诚,因而不受神明所爱。
“维利,我该怎么办?火雀的军队正在前往平原的路上,而我也不得不面对他的怒火。”
“不,那场悲剧怎会是您的错?您失去了您的孩子……”和挚友。但维利聪明地咽下后半句,“您才是被利剑贯穿胸膛之人,可那些残暴无礼的火雀,居然乘虚而入,在您最伤心之时指责您、伤害您,甚至掀起一场罪恶的战争!”
“可、可是……的确是我们毁坏了本应完美的婚约——”
“不是那样的,大人。这明显是火雀的诡计!他们贪婪无比,渴望您的西方猎场,他们早晚会发起战争。”
说到这里为止,年轻人的发言并没有什么错处。
但当侯爵继续抽泣时,维利·翡就暴露出了佞臣(被称为)的短处。
他开始无限制地用华美辞藻赞扬侯爵的伟大、秋鸦的威仪。最后,尽管侯爵被哄得很高兴,但战事依然不会平息。
“明天您必须得去看看马车和铠甲了,大人。下个月初您就将出发,让火雀们看一看您所向披靡的军队。”最后他这样说,“我可否与您随行?”
侯爵哈哈大笑,看上去像震颤着的一团肥肉。
他拍拍年轻人肩膀,笑得几乎咳嗽:“哦,可爱的维利,但、你是一个瘸子呀!瘸子不能上战场,你知道的。这是对神明的冒犯。”
“我会有用的!”他有些急切起来,“我不会让您和父亲失望,我的右腿行走不便,但不意味着我就不能执剑!我的弓箭射得不错,我也曾经参加长枪对决——还有我的魔法,大人,我的‘祝福’会让您的铠甲坚硬如黑石——”
“不过你的枪术实在不好,你就是在那场决斗中摔坏右腿的,你不记得了吗?”侯爵像是想起什么滑稽的场景,又呵呵笑起来,“呃,我还听说你曾经因为施错祝福而把一个可怜的仆人活活压死在双角马的蹄子底下。”
青年面色惨白,他咬紧牙关一会儿,才勉强露出笑容。
他听起来依旧恭顺无比,像在自嘲,但他的神情并不平静,嘴角微微抽搐着:“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的确急于出风头、幼稚可笑。”
“不要着急,可爱的孩子,你还年轻,早晚会有适合你的职位。”侯爵说,“诺文当了一辈子的家臣,从未上过战场,这不代表他不是一个优秀的,优秀的……”
无意间提起故友、背叛者,侯爵的情绪又渐渐低落下去。
维利不得不把好话再换着花样说上许多遍。
当他终于得以离开侯爵的房间时,已经快要夜幕降临。
他穿过长廊,渡鸦叫得他头疼。
他拾起一团雪块砸向黑色的大鸟,而那只渡鸦轻巧地避开了。
“蠢货……”他喃喃自语。
第三十六章.直抵城下
-
莫石醒来时,他觉得自己像是惊醒的——他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到狄诺站在他床边。少年神情不安地望着窗外,眉骨在蓝眼睛上投下阴影,使之透露出忧郁。
他的兄长狄芬多身体康复,因此跟随公爵带兵东去。
而他与姐姐狄雅则待在城堡中。
莫石沉默了一会儿,考虑如何打破沉默。最后打破沉默地还是疯狂的咳嗽声。
狄诺一下就被他吓坏了,连忙把他扶起来又拍背又递水,杜娜也马上赶过来忙这忙那手足无措。他边喝水边干呕,狼狈了好一会儿。
后来莫石才知道,若是有哪个雪行者病到这种情况,大概率活不了几天了。雪行者的平均体温和心率略低于人类,睡眠时对外界的灵敏程度也显著低于兽人族;对比来说,发烧的莫石在他们看来就如同快要被烧死的柔弱小鸟、或者像块热碳似的在他们手心里滚。因此过来替莫石诊治的草药学士有充分的理由判定莫石情况危急、处于生死之际。
当然了,实际情况绝对没有这么糟糕。
60-100范围内的心率,体温也应该没上40摄氏度。
莫石昏睡一觉起来,把该咳的咳出来,已经觉得好多了。
“不、不不不不——”莫石停止咳嗽后,说得第一句话就是这样一大串否定词。他拒绝杜娜端在手里的那碗药。
中世纪的药水(甚至是兽人种的药水)莫石绝对不愿意再多喝几口。
他捍卫自己的身体主权:“不行,我真的不喝!”
“喝吧,莫石先生。”而诺文从杜娜手里接过药碗,怼到莫石面前,“这是最好的草药博士亲自给您做的药。”
“不不不、真的不行——”
“您昨天晚上烧得那么厉害,差点就死了!”少年神情严肃地训斥道。此时看上去与他的父亲很有几分相似。
他的喉咙里甚至发出一点儿咆哮声。
“并不是……”莫石虚弱地辩解,但心中深知这时不管自己如何争辩那些草药学和人体学知识,他们都会以为他只是过分任性,并且非常怕苦。
杜娜也在一旁劝导:“莫石大人,我给您准备了甘草糖,您喝完药可以吃。”
果然。
“我不能再喝这些药了,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这些药只会增加内脏的负担,甚至导致内分泌系统失调从而拖长痊愈周期——”
“莫石先生,”最后,那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这样说道,“现在父亲不在,而我就是你的主人。”
真是无比绝妙的一句话啊!
莫石有什么资格反驳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莫石只能接过药碗。
-
药的味道不苦,似乎是减少了药粉而增加了干草和甜根的比例——大概是因为莫石在之前喝药时就十分不配合的缘故。
也或许是因为重感冒阻挠了味觉和嗅觉,总之,这药尚可忍受。
莫石慢慢抿着汤药,看向坐在边上的狄诺。
少年依旧深锁眉头,望着窗外。
“发生什么事了吗?”莫石问,“西边的军报如何?”
雪行者们饲养着一种体型巨大的渡鸦(似乎是魔法生物,有待考证),这种鸟类有结成稳定家庭关系的社会系统。当培养出夫妻、亲子关系后,它们便具有互相寻找的本能,因此被雪行者们用于传讯。
“上午时候,第一队渡鸦已经回来过了。”狄诺回答,“其中有谢卡先生寄给我们的私人信件。”
“我们?”
“他起头写的是我和您的名字。我还没有回信。”
原来如此。
狄诺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剪裁成狭小长形的纸:“首先,他询问了您的病情。”
莫石点点头:“我已经感觉好了很多。”
“他提到行军过程中的一些事,这部分和哥哥的信差不多。现在军队已经进入了乌石谷地,距离白银之原大约剩下三天路程,但是……”
“但是?”
少年吞咽了一下,似乎有些感到紧张,说:“他们并不是准备前往白银之原。”
“什么?”
一瞬间,有无数猜测从莫石脑海中掠过,但它们大多都是根据故往经验与已知历史故事中的片段而浮现出来的,对于现状,莫石则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我现在是这座城堡真正意义上的主人,”狄诺说,但并不是为了炫耀或是别的什么,他的神情十分不安,“我是最高的领导者,是剩余的军队的首领,父亲没理由不告诉我他和那些老骑士们的计划。我是说,如果有的话,计划。”
这的确很奇怪。
按照正常的领主之间的战争流程,本就不该存在“计划”:
他们应当按照战书上所规定的时间、地点甚至人数,到相应的地方集结,摆出相应的阵式,然后随着号角声和神官的祈祷,战争才正式开始。
然而很有可能,公爵并不打算遵循这一套来了。
那么,他想要做什么?
“如果公爵大人不告诉您,狄诺少爷,显然这是一件需要高度保密的事,也或许它是一件……”一件不够“道德”的事,一个突破常规的计划。
莫石沉思着:“我想要看看地图。”
-
狄诺将一张巨大地图的西北一角在莫石床铺上展开。
地图的粗糙和不精确,眼下也不是值得莫石多花时间抱怨的部分了。
莫石迅速扫视着标记着火雀与秋鸦家纹的两块土地。
他很快找到了几处可以称为“扼要”的防守之地,然而在经过询问后,莫石才知道他们这些大领主的土地之间根本没有城墙和守军,很多地段甚至没有边疆之说。
可以说,在火雀与秋鸦的领域交界之处,偏北的一大段都是模糊不清的地段,而南侧才涉及到可能的领土纠纷——那里有很多平原,也就意味着城市和猎场。
白银之原出于南北交界之处,乌石谷地则位于北部山岭边缘。
公爵打算绕行北上?
北上,然后呢?
顺着山脉谷地的走向而动……
莫石的目光缓缓移动到画着青黑色鸦鸟的家纹上,那里是坐落着青石堡的侯爵主城“尚恩”,在尚恩城以西不远的地方,还有另外一座城市。
那座城市,莫石向狄诺询问了更多细节。
那座城市叫做“崇慈”,崇慈与尚恩城一样位于山谷地带,是秋鸦领地上仅次于尚恩城之繁华的城市,宏波河的中段流淌而过。崇慈城的主人地位煊赫,是秋鸦侯爵的胞弟。
从某种角度来说,崇慈城在秋鸦领地上的地位,就正是类似于侯爵胞弟之于秋鸦家族:它被武装过,被庇护着,但与此同时,也和那些旧贵族一样,全然不会料到灾难的降临。
如果说火雀公爵渴望一次彻底的胜利,以争取到谈判中的绝对主动权,那么,攻占这座城市、劫掠这座城市,可能会是一个出人意料但正确有效的选择。
第三十七章.国王的使臣
-
大神月三月下旬、小月六月中时,公爵的士兵迅速占领了崇慈城,与此同时,早已集结在公爵领土以西边境的剩余军队也开始行进。
据说直到攻城开始,秋鸦侯爵的城堡中才传去了公爵军队动向古怪的消息。
这样一来,一方面侯爵正率领军队前往白银之原,崇慈城与尚恩城都缺少军队把手,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们的军队卡在了半道中央。
他们必须做出抉择:直接前往崇慈城援助,但那意味着一旦火雀公爵在攻城成功后直接攻打尚恩,会比他们到达得更快;而如果军队直接赶回尚恩城守城,则意味着崇慈城必定交付给了火雀。
最终侯爵选择了后者(鉴于他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和勇气继续深思)。
火雀攻城的进程很顺利,不到三天就一举进城并俘虏了可怜的侯爵胞弟的世子(城主带着家兵跟随秋鸦侯爵一起前往白银之原了)。
于是也不知怎的,或许是一切都太过突然,或许是秋鸦真的太过陈腐、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战争——等到火雀的后援军队达到崇慈,在那之后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拉锯。
大大小小的冲突在尚恩和崇慈之间的山地间反复,却没有任何一方立刻进行大范围的动作,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四月末。
而在这段时间里,留在赤砂堡中的狄诺也收到了他父亲的指示,要求他向下级领主发出更多的征兵令,并带领军队往西行军,守住南侧。
临行前几天,那位小少爷变得很忙碌了,他被家臣们催促着做这做那,而莫石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莫石攀上赤砂堡的城墙。杜娜跟在他身后,至今仍然忧心忡忡,好像莫石还是一个不肯吃药的娇气孩子。莫石也不是无法理解,鉴于他的种族特征比兽人族要纤弱,而杜娜又是家中长女,她自觉承担起照顾他人的责任。
城墙的确不矮,莫石攀到最高处时,刚刚痊愈的肺部悲惨地喘息着。
寒风猛地灌进鼻腔里,同时将他的兜帽吹翻。
莫石咳嗽起来,眯着眼睛慢慢环视周围。
冰雪大地的白色反光让已经适应楼道黑暗的双眼微微刺痛。
已经四月了,但大雪依然未融。
他的目光顺着四周远处的山峦,挪到平摊开的濡羽城与交织的道路上(城外有扎营待命的军队),最后来到城墙的石砖、裂缝、堆在一旁的积雪……
然后莫石看到了狄雅·火雀。
穿着白色皮毛坎肩的贵族之女站在城墙上,肩上的皮毛如同活着的雪狐般翻动。她没有戴面纱和头巾,一头银灰色的秀发披散在风中。
她是打扮精致、孑然一身的雕塑。
莫石迅速地扩大视野,在确定了侍女丽娜不在后,他听见自己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顿住脚步,想要后撤,然而狄雅已经看见了他。
她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片刻后朝他轻轻点头。
莫石只能慢慢走上前,走到她的身边去。
“狄雅小姐。”他对她行托心礼,“我无意冒犯,如果我打扰到了您的话。”
她望着这座沿着山丘建成的城市。
他们的祖先曾在这里捕获到火红的神鸟。
少女叹了口气,呵出白色的雾气,唇下露出锋利牙齿的一角。
“战争,”她说,“金狮王朝曾历经动荡而后重归平静,有过骨肉相残的经历;曼伦一世接收神谕,定下严格的规则以确保我们是文明的、有理性的人。史官所写的赞词中说,正是因为如此,战争变得可控。但……看看,我们是多么渺小啊。”
这两段话其实并无联系,但莫石觉得自己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改变历史,”莫石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实际上,没有人能够独自一人改变历史,不管是开国帝王还是千古功臣。”
狄雅接上了他的话:“您是说,只有神。”
莫石愣了愣。
他总是忘记,这是一个拥有着唯一神信仰的种族。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很多行为都依据《圣典》和对神明的敬仰而产生。
但如果把“神”形容成某种“命运”或是“潮流”,那么这句话或许是正确的。
“可就算我不去在乎战争、历史、公国、王国,就散我不放眼于‘男人们的世界’——就算如此,我仍然是如此的渺小。渺小而孤独。”她几乎是在倾诉了,然而并不是在对莫石倾诉心声。莫石并不清楚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狄雅如何看待自己。
“莫石先生。”她突然说。
莫石望向她,与她灰蓝色的眼睛相对上。
她说:“我想战争不会持续很久,尽管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但应该不会错得太离谱。国王不可能允许领主们之间爆发可怕的争斗,很快谈判就会开始了。”
莫石犹豫着点了点头。
而她继续说:“您知道谈判会涉及到什么吗?”
她的唇角出现一个嘲讽的微笑。莫石知道她并不是在问他。
“我并未设想。”莫石回答。
“他们会谈到我的,先生,他们一定会谈到我。而我的命运……我在试着接受自己的命运。因为既然,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她交握十指,握紧手掌让每一丝皮肤紧贴,然后将双手指节抵在下唇上。
-
莫石跟随狄诺·火雀踏上了西去的旅程。
临别那天,狄雅·火雀再次站在城门前目送亲人离去。
莫石依然不会骑双角马,好在狄诺仍然愿意与他分享马车。
出城时,狄诺骑在一匹纯黑色双角马上,穿着打磨锃亮的铠甲,手执绣有家纹的旗帜。莫石知道他忍住了,不然他会回头更多次。
那些高位家臣清楚地明白,这支临时军队最大的目的不是打仗,而是镇压住南侧边境,给予秋鸦以威吓;爆发正面冲突的概率几乎不存在——但这并不意味着行军过程就会轻松愉快。
这里已经太久没有爆发过战争。就算凶猛强壮如犬类兽人族,教导与规则也已经深入人心。
从最高位者狄诺·火雀,到替骑士背负行李的平民侍从,所有人沉默地穿行在雪地间。
与此同时,火雀与秋鸦之间的争执已经化作不同的书信,分别递往王城宫中。等到那些信件累积到第五封时,国王下达了命令。
当狄诺·火雀的军队陈列在西南侧边境时,国王的使臣队伍也已经动身前往秋鸦侯爵的封地。
消息不一定永远先于行动,但国王使臣的出发显然不在沉默隐秘之列。
皇家渡鸦们早已携带信纸分别飞往秋鸦和火雀的阵营,停在侯爵与公爵的臂膀上,传去了国王的旨意。
双方同样等待多时的东西(出于不同的期望和动机),无论如何,终于到来了:
——和平。
以及谈判。
第三十八章.白银之原
29号开始上推,求票求评论求打赏(花式旋转摇尾巴并睁大狗狗眼
-
第三十八章.白银之原
-
最终,战争不曾在白银之原爆发,而谈判则被决定在此举行。
在收到国王的命令后,火雀公爵迅速撤离了崇慈城,随后退出秋鸦的领地。显而易见,他的目的非常明确——与迷迷糊糊的秋鸦们截然不同。
正式递交和平之契后,火雀公爵与其他领主都要先回各自的封地,犒赏和修整一番。秋鸦则还面临重新建设崇慈城的这一难题。听说因为大型投石器的发明,那座城市原有的城墙变得斑驳不已,而经历过劫掠,那座城市内部必然也不会仍如完璧。
五月下旬的时候,白银之原上建起了临时的房屋,准备要开启一场漫长(甚至可能会长过战争过程本身)的谈判。狄诺先行来到这里,因此搭建临时场所的任务基本上就交给了狄诺率领的这只后备军。
积雪开始有消融的预兆,这片草原上到处湿漉漉的。河流正在变得湍急。
融雪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建设房屋的难度。
莫石不觉得自己应该一直待在高地上碌碌无为,他试着帮忙,用水元素的魔法帮忙抬举木料和石材以搭建小屋。而每当他那样做的时候,士兵们就会看着他;他每到一个建设地点前,那里的人就停下来望着他,期待他做些什么,就像是无聊的市民们期待着断头台上有人被斩首——
这样讲或许过于惊悚了,但本质上说,二者激起人们相同的快感。
很快,莫石习惯了这样的视线,于是做起事情也更加得心应手。
他并不尝试与那些士兵谈话(他不擅长于此),而是专注地投入工作之中。简单房屋的建造并不复杂,但莫石也因此发现自己性格中还有相当较真的一面:他无法忍受任何乱七八糟的房屋造型和粗制滥造堆砌的屋顶,因此他用积雪做成冰梯,方便士兵们攀爬到屋顶上进行建设。
狄诺一开始还会很担忧地跟在他身后(“莫石先生真的不要紧吗?病情复发可是要继续吃药的”),后来就放下心来了,甚至觉得他吹毛求疵的样子很好玩似的,每次路过都停下来看一看。
莫石不得不承认,使用魔法并非毫无消耗的轻松之事。
但与此同时,适度运动与机械性创造带来的快乐也的确让他睡上了几个好觉。
谈判正式开始的日期定在大神月六月。
临时住所差不多建设完毕时,白银之原上的积雪已经几乎完全消融,湍急的河流(穆特河上游,被称为“银母河”的一段)汹涌而过。积雪下所掩埋着的,是深绿色的地衣和一种十分坚韧的长草,它们在微暖的日光下舒展躯体。
建设完成后,一部分领主率领自己的军队提前回城,而余下的部队则百无聊赖起来。
公爵的队伍还没有到。
百无聊赖并不是一件坏事。尽管伙食粗糙、住处简陋,但慵懒仍是莫石所期望依旧的东西。他有太久不曾真正感到安全与放松过了。比起阴森黑暗的城堡,还是旷野更加令人心旷神怡。
莫石尽情享受着不属于寒冬的微风。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所生所长的土地绝非如此严寒之地。在太阳变得明艳、温度变得温暖时,他甚至于感到亲切和感动。
一些年轻的骑士卸下盔甲和佩剑,四足点地在草原上狂奔,犹如被风神庇佑的狼群在以速度为乐。他们追逐草丛里出现的小型动物,有一种跑得极快的兔子,还有一种不善飞翔的野鸡;他们徒手打闹,用利爪和牙齿相互撕咬,最后还会坐在草地上梳理皮毛。
狄诺时常站在那儿,向往地看着他们。
“您为什么不去加入他们?我听说里面也有一些您认识的朋友。”
“真的可以吗?”狄诺的眼睛亮起来。
莫石并不觉得自己有权力决定“可以或不可以”,但他决定贸然截获这一权力,于是笑着点点头。
-
那天莫石被狄诺和一群年轻人围着,他们站在营地外的河边。
莫石决定要实验、检测一下自己的魔法技艺,而当他把这一想法告诉狄诺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好多人过来看热闹。
莫石轻轻深呼吸了几次。
他握紧手中的法杖,将它举起来,又再次庄重地将它抵在自己面前,与那块蓝宝石“对视”了片刻。
目前,他的文明推进进度是0.02%,魔法技艺封印解到了元素术式第五级的程度。而往上,元素操控系魔术就将脱离基础,来到“魔导领域”——也就是“朔星”“盈月”“曜物”三级,莫石估计这几级对于推进进度的要求也会越来越高,他暂时不会取得。
五级……
这本不该很难,但此刻莫石却异常紧张。自从他被流放到这片大地上,连日的病痛、挫折,以及无可奈何之感,它们已经深深烙印进了莫石的内心中。
“愿从远古以来边照拂万物的力量来到我身边……”他开始吟咏,将全身神经束中的魔法灌注到法杖之中,那是一段漫长的古老颂歌,全部吟咏和启动几乎需要半个小时之久,而越久、越“虔诚”,术式的效果也会越好:
“凝聚于此,成为水之精灵的身躯;绽放于此,成为奉献给万物的锐利之花……水元素操控,‘冰雪之城’五等术式展开——”
从法杖所抵的地面开始,白色的冰霜呈现复杂的术式图形,与此同时朝着河流对岸蔓延而去,首先在河面上结成一层坚固的冰桥,在汹涌波涛中固定住了术式形状。
这条河流并不算是“小河”,它至少有着数十米宽的河面与湍急的流水。能够在这样体量的河水中维持冰冻术式,无论对于法术本身还是施法之人,都已经可以说是佼佼者。顶级的基础元素操纵魔术,优秀的法师。莫石为此骄傲不已。
他握紧法杖,接着念诵循环咒言。
随即,这座平摊开去的环形术式开始结出更为庞大的冰棱,以此为支柱,雪花形状的冰块逐渐层层叠叠凝结聚集——
冰桥缓缓浮起,而底部已经开始有了冰山的基形。
翻涌的浪潮一波波拍打着本不该在此出现的冰墙,许多水浪拍打而起,水珠溅洒在河岸上,年轻人们发出一声声惊呼。
莫石也忍不住为此叹息。过度快速的魔力输出让双手微微颤抖,但同时笑容也浮现在了脸上……
这无论如何都算是一种成功。
他试着慢慢放松身体,减缓魔法流动的速度。
“我想您就是莫石先生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来。
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必然意味着对方是一个“高位者”。
莫石立刻收回法杖,回过头看去。一时之间所有的冰棱都开始碎裂融化,残余的冰块随着春水一起奔涌朝前而去。
狄诺·火雀也正向那个人俯首行礼。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一头红发扎在脑后,红褐色的眼睛微微弯曲成笑容,朝狄诺和莫石点点头。
他是狄芬多·火雀。公爵的长子。
“那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青年赞叹道,“看来您是远比我想象中的那位陌生教习,要更加伟大神奇的术师。父亲和狄诺都与我谈起过您的神妙法术。”
此前莫石只是远远见过狄芬多几面。现在这名青年站在原野上,神采奕奕、风度潇洒,让人想不到他先前竟然大病了许久。
而在这位继承人背后,百米外的营地中,公爵的家臣与骑士团正在安置物品、收拾房屋。若不是因为莫石太过专注于魔术,而围观的狄诺与年轻骑士们也专心致志,他们早就该发觉并前去迎接了。
第三十九章.至北的夏季
第三十九章.至北的夏季
-
公爵赞扬了这座临时搭建而起的小“村落”,并说这以后或许会是边界驻兵之地的营地雏形。
当然,与之一同而来的家臣里有谢卡·楂果。年轻的剑术教习看上去有些倦色,但没有缺胳膊少腿。他在看到莫石时露出了对待好友的那种笑容,这让莫石有些高兴。
谢卡告诉他,投石器和弓弩队都在这场战争中充分发挥了作用,一个用于攻城,一个用于守城。而公爵也在考虑应该给予莫石怎样的奖赏。
“这是我的荣幸,”莫石问,“伤亡如何?”
“还没有仔细算过。伤兵如今都留在濡羽城。”他只是这样回答,“公爵大人无恙,狄芬多大人曾不小心坠下马背,好在没有折断骨头。”
“狄芬多大人的身体不要紧?他之前不是连房间都——”
“当然。”谢卡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沉思了片刻,“不,等会儿。”
“嗯?”
“等等、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你曾经问过我关于艾法亚和俄里亚的事,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一直都不知道之前狄芬多大人……之后公爵大人会为他举行庆典,因为他成年了,而且是一个尊贵的艾法亚。”
“什么?”莫石开始觉得莫名其妙了,他对于雪行者的了解程度还不足以让他迅速明白对方话语里的意思。
谢卡拽住他的袖子,把莫石往道路旁拉扯过去些,接着小声说:“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没人向你仔细解释过。狄芬多大人并不是‘生病’了,他那时候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是因为他正处在分化期的关键时刻。”
看到莫石一脸茫然而又充满求知欲的样子,谢卡清咳了几声,低低地说:“在中央,人们说这是‘善育期’,不过我们这边称为‘热潮期’的更多。”
莫石并没有很明白,但是随即,他的脑回路终于将雪行者们与犬类的性征联系到了一起——
“发、发……发[]情期?”他为自己说出的话愣了愣,“就是说,是狄芬多大人的第一个发[]情期?”
这也瞬间解释了很多事情。比如这里的军队没有军女支,那些年轻人也不常提起女人;赫雅尔们带着女仆出行,而杜娜在这里也确实没有遭遇太多骚扰。如果说雪行者种族存在发情期,意味着他们在平时对性的需求会远低于人类种族。不过对于养尊处优的贵族而言,情况显然不是这么绝对。
莫石想起帕穆·秋鸦,以及他所引发的一系列悲剧。
“所以就是发[]情期,对吧?”他重复道。
“你……”谢卡捂住眼睛,像是听到了伤风败俗的污言秽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说:“是的。第一个热潮期会过渡得很困难,而且意味着最终分化。而狄芬多大人分化成了艾法亚,他的气味浓郁、压制力强大,如同枝条粗壮的橡树,公爵大人很高兴——等到所有事情结束,我们回到赤砂堡后,公爵大人肯定会为狄芬多举行盛大的晚宴,并确定他的继承人之位。”
原来如此。
“而这也意味着他应当要娶妻了。”谢卡说,“战争是献给婚礼最好的礼物……我擅自揣测,公爵大人希望为他赢得一位高贵的妻子。”
“你认为……那会是秋鸦侯爵的女儿吗?”莫石小心翼翼地问。
“也没准公爵眼中另有人选。但无论如何,与秋鸦之间也肯定会再产生一桩联姻。”
听到谢卡这样说,莫石的目光不由自主投放到站在远处的狄诺·火雀身上。
狄诺正在为自己的双角马梳毛,他察觉到莫石的视线,回过头冲他笑起来。少年的笑容像一朵金色的小向日葵,莫石暂时无法将他与“婚姻”一词联系到一起去。
-
很快,秋鸦侯爵与国王使臣也到达了白银之原。他们带来了第一批用以“偿付”谈判地建造和维护之骑士团(也就是狄诺所率领的军队)的财物,以及更多的粮食和酒。
莫石是新人,在谈判中当然帮不上什么忙,因此只在国王使臣发表宣讲时,与火雀家族的家臣们一同待在屋里。
他与谢卡·楂果站在一起,家臣们熙熙攘攘挤满了屋子。
国王的使臣走到厅堂中央。
那是一位身材瘦高的老人,并且戴着高耸的饰以金边的白色帽子,穿着宽大的白袍,显得无比高大、如同一座方尖碑。
他开始发表一段长长的演讲,内容首先是对神明的赞美,接着赞扬国王的盛名与两位大领主的荣耀,光这个就没完没了,似乎是要一直从古代开始讲到如今。
莫石对历史很感兴趣,可惜那位大臣似乎使用了某种古语,而且用了诗歌似的朗诵方式和韵体表达,就算是经过青鸟的翻译,对于莫石而言也有些晦涩难懂。
秋鸦侯爵与火雀侯爵对坐在房屋两侧。
秋鸦侯爵痛失继承人,紧接着遭受战火摧残,看上去无比衰颓。
他的年纪比火雀公爵大许多(也或许只是看上去比较衰老),面目温和,同时因为紧张而微微抽搐着——这和火雀公爵那正直壮年的强健与傲慢截然不同,形成可怜的对比。
接着,莫石注意到侯爵身旁站着一名青年。那名青年的双耳形状看着有些熟悉,并且,他有一对翠绿色的眼睛。这些相貌特征让莫石想到了诺文·翡。
但他当然不是诺文·翡。他要年轻许多,漂亮、纤瘦,与此同时眉眼里带着几分神经质的偏执。
他与莫石对视了。
他的眼神锐利如刺,让莫石有些不舒服。
-
在谈判这件事上,秋鸦试图拖延时间、反复探讨,而火雀作为胜利者,一方面寸步不让,一方面希望尽快敲定合约(不过,雪行者显然比莫石所想象的还要更加在乎仪式性和合法性)。
双方的磋商伴随着家臣们的争吵与指责,断断续续持续了有一个月之久。
在此期间,冰冻大陆的“夏季”也正式到来了。
莫石无所事事,并且出于谨慎考虑,不打算在有其他家族臣民在场的情况下过度使用魔术,因此唯一的乐趣就是散步——散步也不能轻易,必须得有侍卫陪同。
无论如何,绿色原野与温暖的温度还是让莫石感到愉悦。
他也利用这些时间构思更多关于武器、军队的设计。现代化战术千变万化,武器种类更是不胜枚举。枪支等热兵器暂时无法提上制作列表,但城墙、马镫,甚至火药,都可以进入尝试范围之中。
这样轻松的日子(对于莫石而言)终结在八月中旬:
在国王使臣的仲裁之下,合约敲定,双方领主签下了高贵的姓氏。
根据合约,秋鸦侯爵让出了南方的两块猎场,不过保住了所有的城市;“赔偿”金额相当巨大,火雀公爵对此表达出充足的满意;与此同时,侯爵还将自己的堂妹嫁给公爵做侧室,可谓是将姿态降到了最低;第四……
说到这里,谢卡不知为何沉默下来。
“还有呢?”莫石催促他继续讲。
“狄雅小姐……”他说。
“狄雅小姐?”
“狄雅小姐将有一位新的未婚夫。”谢卡艰难地说,仿佛喉咙里卡着炭火,“她会与秋鸦侯爵的三子定下婚约。”
莫石愣了愣。
谢卡继续说:“秋鸦侯爵的三子……他还不到十岁。”
而这就将是狄雅·火雀的归宿。
一开始莫石感到错愕和愤怒,可是随即他不得不意识到,这在公爵以及其他很多人看来,或许已是狄雅·火雀最好的选择。
他回想起少女站在城墙上,双手合十对神祈祷的样子。
她在那时便已经预料到了。所以她不是在祈求神,她只是在顺从于命运。
第四十章.雪行者的法术
-
合约签订后,自然会有宴会。
起初,莫石觉得宴会与自己不会有什么关系:那些被屠宰的牛羊、野味,被打开的酒桶,燃烧的篝火,对于莫石而言都只是眼前的幕幕光景,他虽然不喜欢吵闹,但会愿意执着酒壶坐在一旁,看那些年轻人对月长嚎——他们的叫声比真正的狼群要更加低沉婉转,某些时候可以说是悦耳。
然而,火雀公爵却要他在屋内就餐,与其他家臣同席。
莫石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儿,这里的人他大多不熟悉,他一时没有找到谢卡·楂果的位置;而狄芬多·火雀率先看到了他,所以邀请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这位青年与他的父亲很相像,也很有作为继承人的自觉。他比他的弟弟狄诺更加傲慢、富有魄力,也更加开朗热情,大约生来便相信世界上没人有权力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狄芬多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香料气味,炽热刺鼻,令喉腔上部有微微的辣味。
一开始莫石认为那是一种他在赤砂堡内没有闻过的熏香,后来他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艾法亚”的气味,性别信息素外显性的形式之一。
狄芬多对莫石的魔法、失忆症状,以及黑色的眼睛、头发,和那双修长横支的耳朵都表达出浓厚的兴趣,他还算有礼貌地用手指勾抬起莫石的兜帽,朝里面看一看。莫石不得不有些为难地一一回应。
事情到这里为止都没有太大问题,莫石尚能应付,直到——
“我听说公爵拥有一支部队,他们使用一种奇特的、强力的弓箭。”
从对面秋鸦家族的席位那儿,传出这样一句话。
接着一名青年站起来,手里举着酒杯,向侯爵与公爵致敬。
那名青年有翡翠色的眼睛,现在莫石已经听说过他的名字:“美言之人”,维利·翡。他是侯爵宠爱的内臣之一,服侍在侯爵左右,似乎颇受器重。
“我能否有幸见到发明出那种武器的人呢,尊敬的火雀公爵殿下?”他绕行走到桌前,对着公爵深深行礼,语调夸张如同在进行一场表演,“我想,那位大人应当是深受您喜爱的重臣,他一定就在此地吧?”
公爵笑了笑,目光转向莫石。
由此,众人的视线在一番探寻后,最终都集中到了莫石身上。
莫石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张张拉满的弓箭所指。
他不得不站起来。
“这位先生正是聪颖无比的发明家——莫石。”公爵响亮地宣告,话语里有锋利的笑意,指向战败的秋鸦,“我感激他对这场胜利的助力,他为火雀之名的冠冕献上了一颗漂亮的宝石。”
“他是一位文学博士?哦,我这样问没有冒犯的意思。”维利·翡不动声色地说,随后转向莫石,再次行了夸张的俯身礼,“只是,既然您能够发明出神奇的武器,我原以为您是一位强壮的战士。”
“实际上,他是赤砂堡的‘大法师’。”公爵说。
莫石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有了这样一个名头。
然而对方却突然提高了声调,无比惊喜似的说道:“法师!那可太巧了。”
太巧了?
“我也略略懂得一些法术,”维利·翡说,“或许您愿意下驾与我比试一番,给予我一些指导?”
从维利·翡身后(而不是对面的火雀家臣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而维利·翡只是微微回头,优雅地张开双臂屈了屈膝。
这又引起笑声。这次莫石听出了那些声音中的嘲讽之意。
秋鸦侯爵开口了,带着浓浓的醉音:“维利,你可别被打死,我的宝贝——你、你实在不适合与人武斗,你不擅长那个的,何不给我们唱首歌或者念首诗?”
“可是这位莫石先生看上去也并不强壮呀,就让我们一起找点乐子吧。有什么关系呢,大人,仅仅是比试,又不是决斗,也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侯爵殿下,我请求您的许可。”
侯爵醉醺醺的眼睛望向莫石。
在雪行者们中间,莫石显得矮小而纤瘦。
莫石忍不住后退半步。他感到了些许恐惧。他有所预感,所谓的“法术切磋”,并不会以人类之间的方式进行;显然对于雪行者而言,魔法比试有着其他含义。
而侯爵打出一串酒嗝,在众人的注视下默默点了头。
莫石顿时毛骨悚然。
“狄芬多大人……”他看向身边那位地位高贵的青年,听到自己话语里的恳求之意。
“啊,我听说过您的身体不好。狄诺也告诉我您并不擅长武斗。但是没关系的,”狄芬多压低声音,笑着说,“看看那个漂亮的绣花枕头。他是一个以巧言令色上位的家伙,不会有什么真本事。”
“不,不——”
不是那样。
对于莫石而言,与雪行者搏斗,与要求人类赤手空拳同狮虎搏斗毫无区别。更何况,对方还拥有着加强躯体功能性的法术。
“可您怎么……”狄芬多终于察觉了他煞白的脸色,“所以您是真的不精通,是吗?”
莫石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狄芬多皱起眉,他说:“您肯定会受点苦头的,但我不会让您死。去吧。”
-
维利心里清楚,这当然是一件可鄙的事:向瘦弱到几乎病态的对手提出战斗之请。
然而,那场羞辱的战争反过来为此赋予了正当性。
秋鸦是受到侮辱的一方,被不正义的战争打败,还被迫签订下屈辱的合约。他们的愤怒需要有一个出口,而狡猾聪明的维利·翡,找到了这个合适的机会。他也确信,火雀公爵会愿意牺牲这个小小的缺口以做让步。
这正是维利·翡的出众之处:他虽然无法为秋鸦争取到领土和财产,但却懂得利用进退有度来讨人欢心。
他看着那名手执法杖的术师走到空地上来,与他对立。
维利同情地想:就算作为术师,这位莫石先生也实在虚弱得可怕;他大概是从小饱受病痛折磨的被神明厌弃之人?
与此同时,他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双臂赋予“硬化”之咒,赋予双腿肌肉以“增强”。现在他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就连那条曾经跌断的右腿也被力量充盈,而另一条咒言则确保了骨骼的联结程度足够紧密——这是他不久前才掌握的法术——他确信自己如今正在最佳水平。
对面那名法师仅仅是站着,握紧法杖、双唇蠕动。
维利能闻嗅到那样明显的恐惧的气味,随便换成什么人,都不会如此不知隐瞒、暴露身处下风的事实。或许他真的非常害怕。
有那么一会儿,维利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
但他还是张开利爪,朝前冲去——
他渴望证明自己,如此渴望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第四十一章.作用于躯体
-
莫石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类。
他害怕死亡、畏惧疼痛。
人类为了获得智慧和创造之力,在演化中牺牲掉了无数野性,希望能够尽量规避一切危险。以此为前提,人类才成为人类。
但眼下事情不会尽如人意了——
在众人的审视下,莫石没法拒绝。或者说,他可以找到一大堆借口、理由,但事实却是他已被那些“上位者”的眼睛捕获,推到骑虎难下的地步。
莫石握紧长杖,望着站在对面的兽人青年。
随着兽人那快速短暂的吟咏,莫石可以清楚看到魔法如何作用于他的躯体。雪行者那兽爪上的指甲变得锋利坚硬,同时肌肉也以超乎正常的速度进行运转;青年竖立起双耳和尾巴,唇下突出獠牙,鼻梁两侧皮肤皱起。
这是属于野兽的样貌。令莫石作为人类的本能感到恐惧。
火光在摇晃挣扎。
随即,刹那之间,对方以快到人类动态视力难以捕捉的速度,朝莫石扑来。
-
维利的爪子对准法师的肩部挥下。
这是一个在雪行者之间而言非常保守的进攻方式——错开颈部与腹部,绝不可能致命,而又能在攻击被格挡的情况下快速撤开距离。
媲美狼犬的视力让维利轻易看清莫石的动作。
他注意到这位法师的移动速度实在太慢,当维利的利爪快要触及他身体时,他举起手杖阻挡的动作仅仅进行到一半,同时也没能后退足够的距离。这意味着他将要承受利爪刮破皮肉的痛苦。
利维的鼻尖仿佛已经嗅到血腥气味。
指爪顺力而下——
然而,并没有“击中”的感觉。
从高处斜切而下的手臂,的确已经沿着轨迹落下,然而手指没有感受到刺破肉体的压力和温度。事实上,这种感觉像是他什么也没有触碰到。
他退开两步,愕然地抬起头。
对方堪堪举着法杖,位置也并没有移动。按理来说那一击必然应当正中。
他的精神异常集中,由此可以忽略到围观者们的各种噪声。不,并非如此,那些笑声和惊呼依然传入了他的耳朵,并且无一不被解读为了“羞辱”。他甩甩脑袋,集中精神。
很快他觉察到了“异样”。
有什么东西在流动……他现在甚至闻不到那个法师的气味了,或者说,气味被搅乱了。是风吗?
对方依旧反应迟钝,没有丝毫决定进攻的示意。
于是维利再次上前。
这次他并拢五指刺向莫石的胸口。他的手指被抵住了。但并不是被对方的肉体或是手杖阻挡,那的确是风;缠绕在手指上,试图将它们的轨道扭转——就是这样的一缕缕风。
这无疑属于某种魔法技巧。
然而却是维利未曾见识过的法术,甚至可以说是闻所未闻。
他快速念出咒言,加大了手臂的力量。风屏开始在他的指尖颤抖起来,力量是有用的,意识到这点,利维的心情重新平静下来。他能够清晰感受到手指穿过风带的触感,随后那张风屏消散破碎。他的手指猛地朝前刺去,被那根漆黑的法杖挡住。
太弱小了……
法师用双手撑住长杖,然而这种抵抗几乎算不上是什么。维利轻松挥手,将对方甩出去。法师很勉强才找到平衡立住双腿。紧接着利维迅速发动第二次攻击。
这一次,他撞上了某种坚硬而脆薄的屏障。
那是冰。从法杖顶部伸展开的冰层。
因为这层阻碍,维利的身体划开侧向一边,指甲只堪堪擦过了对方的手臂。
被赋予锐利魔法的指甲轻松割开衣物,沾上一层温热的血液。
维利听见对方的抽气声。
很奇怪,这位法师简直是毫无战斗的常识。他不懂得收敛气味,也不懂得控制呼吸。这些对于雪行者来说接近本能的战斗反应,他通通都不具备。不过这些也都可以用先天缺陷来解释,因此维利没有多想,只是逐渐被狩猎弱者的快乐捕获。
那被黑袍包裹的法师几乎可以说是惊慌失措。
他也在念诵咒语,可是似乎无一作用于肉体,而那些屏障一方面不是坚不可摧,另一方面,也必然会消耗体力。
这将变成一场拉锯战。
显然,拉锯战对于身体更加强健的一方会非常有利。
肉体强化魔法的时间原本就很短,而维利又并不特别精通。因此他后撤一些距离,环伺踱步的同时重新为身体施加魔法。
就算在这期间,对方也没有丝毫主动进攻的姿态。
-
莫石知道这样下去,情势绝不会朝他这边转好。
可是他束手无策。
四级以上的元素魔法几乎都需要漫长的吟咏和复杂的实施条件,而三级以下那些无需吟咏或是可以简短施行的魔法又都有着显著缺点。与此同时,他的体力条件完全跟不上魔法施行速度,肉体本身也毫无进行搏斗的经验。
他现在成了被猫玩弄指爪中的老鼠,无论是逃是咬,对于对方而言都无关紧要。
秋鸦家臣们的笑声此起彼伏。
风屏与冰壳不断再造和破裂,他的身上出现了更多伤痕。
人类对疼痛的忍耐力极其之低,理性总是会轻易被痛感打败。
莫石可以清楚察觉自己操纵魔力的精确度在大幅下滑。
对方是一匹巨大有力的狼,具备野兽的爆发和人族的耐力,一次次朝他俯冲而来。
终于,他建设屏障的速度没有跟上对方的进攻,条件反射也因为酸痛的肌肉失去效力。在冰层碎裂的瞬间,兽人青年狠狠撞上他的胸腹,将他按倒在地。
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入耳。几乎把对方都给吓了一跳。
『莫石先生!』青鸟尖叫起来。
天哪,它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发出了声音……莫石分神这样想着,同时眼前一片晕眩,过于强烈的撞击让他神志不清,连疼痛都没法即时传递到大脑中。
『申请预支,申请预支,紧急申请预支!』它发出尖锐的声响,蓝宝石闪烁起刺眼的光芒,『申请预支进度!我需要更高级的治疗权限才能保护您!』
预支……
肋骨刺入肺泡的剧烈疼痛此时才猛烈激荡起来。口中咳出血沫,同时浑身痉挛不止。
莫石觉得自己似乎迷迷糊糊说了一声“好,全部”。
在那之后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混乱不堪的泥淖之中。
-
女人的声音从手杖里传出:
『您好,021814号莫石先生。依据《无尽之旅-规则书-第五条律》折算预支指数,您目前的文明推动指数由0.02%提升为0.05%,到达极限饱和状态。二级警告-请注意可能的魔力神经束失控情况-二级警告-重复-请注意可能的魔力神经束失控情况。』
第四十二章.异样之人
-
在切实攻击到莫石的一刹那间,维利·翡心中的快感也到达顶峰。
“终于抓到你……”
随即维利意识到对方孱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因为他听到了肋骨折断发出的响声,至少三根——他根本没有料到这种程度的扑打,竟会造成骨骼碎裂的可能。他承认自己在高涨的掠夺欲望下有些过分激动,但应当也不至于。不至于。他不确定。
也是在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对方有着奇特的发肤颜色和古怪的细长的无毛耳朵(这些原本被宽大的兜帽遮掩着)。男人手上戴着手套,一般来说,只有剃去毛发的祭司和手部有残疾的人才会戴手套。
男人咳嗽一声,嘴边出现血沫。
他手中的法杖突然开始闪烁亮光,同时发出奇怪的、尖锐的声响。
利维迅速退开,在三步远的位置停下回望,疑惑而感到些微畏惧。
那种声响有些像是人声,但却没有成形的言语,宛如在吟唱含糊不清的咒语,又或者是一种嗡鸣、一种乐音。
男人念动了一句很短的咒言,随即晕厥过去。
利维警惕地注视着他。
周围的人安静下来。火雀的席位那儿,狄芬多·火雀、狄诺·火雀都已经站起了身,准备要上前维护自己的家臣。
但短暂的寂静之后,那名法师的身体突然产生某种变化。
温度、气味、颜色——
像雪片的晶簇蔓延叠生,像闪电……
男人的面部皮肤上出现了奇怪的裂痕。
维利眯起眼睛。
不,不是裂痕。
那更像是血管。如同细密枝条一般交错的青色线条浮现而上,散发出一种微弱而不断爆裂着似的细碎光芒。
突然之间,整座房屋开始颤抖。
最初是那个法师的衣袖、发丝,然后是那根黑色的手杖,金属在石砖地板上抖动发出宛如牙齿摩擦般的声响;之后这种震动蔓延开来,烛火剧烈晃动,桌子、椅子、木碗、酒壶,刀鞘、刀刃、囊袋中的钱币咔咔敲动……
等到维利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与其他所有人、所有物体一样,身体重心发生变化。
他的双脚居然在慢慢悬空。
而那种震动越发剧烈,就像试图举起巨石的手臂因为负荷而痉挛。木质结构的房梁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恐怖摇晃声——
维利·翡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答案,可是那的确可以用于解释眼前的这些现象:“移物魔法……”
他的确听说过,有一些魔力充盈的人,会在睡梦中无意间释放出大量魔法和法术。
而此时此刻,这具受伤的躯体正在试图自保;受到恐惧与愤怒的驱使,纯粹遵循本能而施展术式。
『莫石先——』
从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平民少女,她在受到魔法影响而腾空的一瞬间,还在大声喊着:“莫石大人,我闻到您流血——莫石大人?!”
这一连串因为超乎事外而显得滑稽的喊叫,居然也真的产生了作用。
倒在地上的男人睁开双眼。
随即一切轰然停止。
肉块落回盘中,盘子落回桌面,桌脚落回地上;惊呼声被堵回喉咙口,下意识抽出的刀刃还握在手中;有的火把已经熄灭,没灭的火舌则重归平静,继续恒定燃烧……
那个身穿黑袍的男人与他的手杖也安静下来,不再发出亮光了。
-
火雀与秋鸦对立而站,中间是火雀的法师莫石与秋鸦的内臣维利·翡。
在意识到这紧张的沉默并不会长久维持,而先发制人至关重要后,狄芬多·火雀赫然朝前一步,高声说道:“这是神迹!是被上神祝福的伟大术士才会造就的奇迹法术。”
狄芬多语气笃定、神情骄傲,而腰间的长剑则昭示不允反驳的胜者武力。
他释放出艾法亚的尖锐气味,横压过去。
这些行为得到了他父亲赞许的眼神。
一名秋鸦家臣咽回了说到一半的“邪魔”。
坐在正席上的国王使臣沉默不语。
最终,莫石被送回房间休息,晚宴宣告提前结束。
-
莫石真正清醒过来时,他躺在临时屋舍的简陋床铺上,浑身上下疼痛无比。青鸟似乎已经治愈了他胸腔内部的伤口(基本上,但做不到全部,并且外伤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也不能快速治愈),这显然是高级治愈魔法的功劳。
熹微的阳光从木质结构的缝隙中投射进来,外面没什么人声。
似乎是凌晨时分。
杜娜蜷缩在他的床边熟睡。
他默默感受了一会儿身体的疲倦和痛楚,不禁想要计算一下这是自己第几次昏厥不醒。恐怕上古言情小说的女主剧本都不会这样写,实在像是靠弱不禁风博取同情的烂俗设定。思绪飘到这里,莫石及时踩住刹车,避免自己越发沮丧下去。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作为一个人类,一个正常的青年男性人类,他在这里渺小如尘埃、脆弱如雏鸟。这是一片极度不适合普通人类存活的可怖土地,现在莫石不得不要求自己将这一点铭记于心。他没有足够的武力,也没有坚实的家庭背景,甚至连自己最擅长的魔法领域如今都……
莫石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让他浑身发冷:
宗教审判。
在人类历史早期,人们也有过对魔法崇拜而恐惧的阶段。在高度黑暗的宗教统治下,曾经有过对魔法的强烈抵制和无比残忍的“黑魔法驱逐法”。
如果此前莫石的魔法失控发生在那个时代,莫石必然会被当做恶魔的信徒而遭受火刑。
不过,还好。
莫石的记忆一点点回来了,他想起之前狄芬多·火雀是如何形容他造成的异状,而其他人也并未提出异议。
那么或许他可以暂时(非常短暂)地将这种恐惧和忧虑抛到一边。他转而思考其他事。
——魔法神经束失控。
原来这是预支进度的副作用之一。
显然对于现在的莫石来说,瞬间解除封印会给身体带来巨大的负荷。尽管青鸟没来得及说明,但莫石大致能感觉到身体里的魔力更加充盈,而移物魔法也被加入了他可掌握的技能之列。
在人类群体中,发育期的孩子比较容易发生神经束失控情况,过度劳累、病变等特殊事件也有可能导致神经束控制的短暂失灵。至于莫石,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在过了十六岁之后就根本没有再感受过对于魔法的任何“不可控”。
魔法神经束失控造成的实际感受有不同程度之分,但总之都相当不好受。在医疗历史上,不少宗卷记录下了惨痛的案例:病人因为过度的失控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饱受折磨、甚至最后自觉了断性命。
若是让莫石以个人感受形容的话……
那犹如体内经历了一场海啸,也像是有白蚁顺着每一条魔法神经脉络爬动,将它们尽数啮咬了一遍。
而后遗症——比起肌肉痉挛、胸腔内骨骼被强行折断又联结的疼痛,耳鸣、头痛才是更加可怕的折磨。莫石静静地躺在那儿,除了思想之外几乎浑身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感到心率恢复平静,晕眩感有所减弱。
然后,他听见了雨声。
第四十三章.漫漶之水
-
莫石躺在床上,随着感官进一步恢复,不仅仅是雨声了,他还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气味,听到雨点重重砸在屋顶上的声响,随后,外面也开始骚动。
杜娜醒来了。
这位生来就是“姐姐”的、为照顾他而担心受怕的少女,在被吵醒的刹那间便抬起头看向床铺,与莫石对视了。
莫石尽量让自己露出轻松的表情,对她笑了笑。
“莫石大人……上神啊,”少女的犬颚上下开合了一会儿,最终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双耳也放松地半垂下去,“您没事就好,大人。您真的要把我吓坏了。您怎么总是、总是……唉,大人,您不知道我昨天有多害怕。”
少女关切他的身体,而没有提及昨天他所造成的混乱,莫石心底对此感到感激。
“外……”喉咙无比疼痛,开合时粘膜撕扯开来,宛如被刀刃胡乱切割过,少女赶快为他端起放在床头的水碗。
水里有泥土和冰雪的气味。
莫石稍稍舒了口气,感到自己在慢慢复苏。
“外面发生什么了?”他喑哑地问。示意杜娜出去看看。
杜娜先是打开门朝外看,然后走了出去。
一会儿后,她跑了回来,皮毛被雨水打湿了。
“莫石大人,他们说可能要爆发洪水了,从上游传来不太好的声响。昨天后半夜开始下了大雨……狄诺大人说如果您醒了,赶紧准备出发。”
-
这场洪水对于莫石而言算是某种幸运。
高山积水融化、强降雨笼罩、白银之原地势低平,无一不是快速撤离的理由。现在没人有闲心再来考虑莫石的事了。莫石保持沉默低调,绝不主动开口,绝不擅自走动,决心扮演好火雀羽翼下小家臣的角色。
在残酷自然的照拂下,火雀与秋鸦也不再顾得上玩勾心斗角的把戏。双方甚至没有进行告别仪式,匆匆离开白银之原,一方朝西,一方朝东,两向而行。
王国使臣也南去返回了王都。
这场战争到这里为止,正式告一段落了。
对于莫石而言,这当然不是什么结束,甚至不是某个阶段的结束。他深知自己的身份是多么古怪且可疑。
有利于他的条件并非没有:
一,他的长相符合雪行者中的贵族赫雅尔形象,在没人质疑他的种族的情况下,这几乎可以说是保命符和生存之必须条件。
二,莫石很幸运地被纳入了火雀家族麾下。据他所知,雪行者拥有相当强烈的家族观念,而对于大贵族来说,所有家臣也被包括在列,视为某种牵涉到己身荣耀的财产。也就是说,某种程度上荣辱与共。为此,火雀会尽力给予他恰当的庇佑。
三,莫石拥有不同于此地魔法体系的独特法术。不过这既是幸运,也可能会是不幸。
四,莫石的母语与雪行者语言截然不同,几乎没有相似重叠的词语组合——这一点很重要。正是因此,尽管之前青鸟发出了人声,但雪行者不可能听懂,甚至不一定认为那是一种语言。这大大降低了别人对他的怀疑。
五,或许……莫石需要赌一赌狄诺·火雀对他的友谊和喜爱,以及火雀公爵对待魔法和异乡人的态度。
那么,自身呢?
他又这样想。
我自身,究竟是否值得被施予照顾和恩惠?
-
在来到这片土地后,连续经历冻伤、炎症、魔法神经束失控,加上如今恶劣的天气条件、连日的颠簸赶路,几乎让莫石生不如死。
若非有杜娜的细心照顾和青鸟的魔法术式,莫石真不认为自己能够活着抵达濡羽城。
但是亟待解决的问题绝不会等待莫石身体痊愈,他必须强打起精神以保护自己。他现在太过弱小,不能有一步差池。
不出莫石所料,众人回到赤砂堡的第二天夜里,公爵便将他邀请到书房:“我想,我们需要简单谈谈关于您的事。”
公爵的态度还算客气,但莫石并不会因此就感到放松下来。
狄芬多·火雀坐在父亲身旁,漫不经心地保养着自己的武器。
壁炉里点着小火,屋外是“夏季”的寒冷雨水。
“是,殿下。”莫石恭顺地说,深深低下头,“我需要向您致歉、祈求您的原谅。我因为失去了记忆,长久以来并未真正清楚自己所掌握的法术,竟然因此在秋鸦面前令公爵大人蒙羞了。”
他避重就轻的说辞,稍稍发挥一些作用。
“我接受你的道歉,莫石先生。”公爵轻轻叹了口气,既出自真心,又像是表演,“我本应为您的贡献而奖赏您,但眼下并不合适。”
莫石点点头。
他的视线低垂着,看见铺在正中的地毯,那是一匹褐色巨兽的完整皮毛,而莫石踩在它的脖颈处,被它吞掉双足。
“诚然,您的魔法不够稳定,不符合法师的身份,我需要重新考虑您的职务。但,您显然是一名卓越的,嗯……”公爵顿了顿。
“发明家?”狄芬多停止擦拭他的长刀,抬起脸。
“啊,是的。发明家。对,发明家。”
发明家这个词语在这个时代显然并不常用。
“我的荣幸。”莫石把头低得更低些。
“但,”公爵继续道,神情严肃而不容置疑,“鉴于您在魔法方面有缺陷。而您,拥有不同于寻常赫雅尔的外表,并且不记得自己的家室——我认为应该让您去宫廷,然后由国王殿下给予您最好的出处。”
“父亲!”狄芬多赫然站了起来,他比他的父亲还要高一些,气度也一样强硬,“我并不认为急于将莫石先生送出领地会是一个好的决定。”
“狄芬多,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公爵微微压低眉毛。
啊,父与子,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莫石分出心想。
毕竟,他在这里并没有多少话语权。他只能等待他们交给他的决定。
“国王的使臣当时也在那儿!”公爵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响亮,混合着犬类愤怒时喉底的杂音,“难道他看不见?难道他听不见?他不偏袒秋鸦,但他也不喜欢火雀,他会把一切如实禀告,显然,也包括这个。”
公爵指向莫石。
这让莫石略微有些退缩。他现在已经差不多可以不依靠青鸟而听懂、说出雪行者的语言,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混合着喉音的怒吼听上去浑浊而可怕。
“但是,父亲……”年轻的继承人垂下双耳,但他还是试图继续表达自己的看法,“父亲,我认为这样会显得火雀畏首畏尾、太过胆小。如果火雀连自己的家臣都无法庇佑,之前我们又何必与秋鸦开战?”
公爵哼笑了一声。
狄芬多闭上了嘴。
不过公爵没有发作,他只是坐回了铺就皮毛的座椅上。
“自然,狄芬多,如你所言”他重新望向莫石,“而且,我肯定也不能在如此恶劣的暴雨天气将莫石先生赶出去呀。王城距离这里可不近,途中还要路过好多大河,并不适合在夏季启程。”
莫石长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
他在兽皮上慢慢跪下来,热情地感谢火雀公爵与其子对他的慷慨收留与尽心照顾。
“关于河流所造成的可能的洪灾……”他说。
莫石抬起头。
狄芬多的神情被炉火照得明亮了些。
莫石看了看他,又看向公爵。
“我懂得怎么……修筑堤坝。”莫石说,“还有,制作马具。”
第四十四章.雨季小憩
-
“我的气味很明显吗?”莫石问。
杜娜正为他收拾外衣,用炭火烤干潮湿的纤维。莫石坐在床边看着她。
他刚从公爵那儿回来。女孩一直在等他,忧心忡忡,而看到他回来时脸色不错(也或许是味道不坏?),心情也就好起来。
“您是指?”
莫石试着解释:“我是说,恐惧、开心、悲伤,这些气味。”
这些对于人类而言压根不存在的气味。
“啊,确实如此。”而女孩爽快地回答,“大人,您是我见过最像小孩儿的成年人,您的情绪总是直接表露出来,不会特意伪装。”
她笑起来,又觉得不太妥当,因此稍稍严肃些。
“不过,您也是我所知的味道最淡的人了,您站在人群中,最初我时常找不到您。”她说,“但现在我清楚记住您了,就很容易找到。”
莫石觉得自己仿佛一种类似警犬训练目标的东西,不禁失笑。
注意到杜娜探寻的目光,他含糊地回答:“或许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的缘故?”
现在他几乎用这条谎言解释所有异状。
“您是很独特的,大人。”杜娜用一种坚定的语调说,“而且,您的气味很好闻。”
少女走到他旁边,在他床头的那条地毯上跪坐下来,轻靠着他的双腿。
这似乎是贴身仆人们最喜欢、最光荣、最妥帖的位置。
但对于莫石而言,他不期望被这样对待。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杜娜一家将他从雪地里救起,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是仅仅受了一些冻伤,或许他甚至根本活不到“初生”的第二天。
女孩将自己犬类的头部搭在莫石膝上,柔软而温暖。
有时候人生际遇奇妙无比,也缥缈无比。
-
如疏浚河道这样的大工程,光是勘察就要花费大半年功夫,设计方案、实施执行更加需要消耗大量人工物力。在莫石递交了简单的说明文件后,火雀公爵最终将这一条暂时否决:
“我们刚刚结束一场战役,短期内不能再大耗民生。”
至于隐含的其他意思,莫石也清楚:关于自己的处置还未决定,雨季结束后就要离开赤砂堡,当然不能委以重任。而且据莫石后来打听,雪行者们几乎没有关于水利工程的观念,因此怀抱疑虑态度也很自然。
不过后者——制作马具,这样的小“工程”还是被允许的。
莫石留心观察过雪行者们如何骑双角马:
双角马的体型略大于莫石所知的马匹,而且更为凶悍,是杂食性动物。好在雪行者也比人类更加强壮,因此能够驾驭。
他们在双角马的脊背上铺上兽皮或者厚厚的布料,用绳子固定住,并用简单的“笼头”(实际上只是一些编绳或者简单的铁锁结构)固定住马首。骑行时则尽量低伏身体、夹紧马肚。
而莫石脑海中则包含着大量关于马具的知识——
至于他为何知道?
莫石自己也有些困惑。不过,他记得自己曾经被人戏谑地称为“博物学家”,看来的确属实。
在他的时代,骑马属于娱乐和运动,与出行、征战无关。
现代化的马术用品,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供马使用,一类供骑手使用。作用于马身的用品主要有马鞍、笼头、衔铁、马衣、低头革和缰绳。供人使用的器具主要为头盔、马靴、马裤和马鞭等骑士用品。*
——完备的一整套设计和制作,实际上相当复杂。
莫石被要求待在城堡中,但城堡中就有相对完备的铸造室,并且也有足够多的马匹和骑士。
于是莫石快乐地投身到了制作马具的任务之中,而他一旦投入进去,也就完全可以忽视一切烦恼和痛苦,专心于创造。
他的经验不足,但公爵麾下铸造室里的那些铸造师经验颇丰,受历史条件制约而粗陋低下的锻造条件,赋予他们以精湛的手艺和无穷的耐心。
领头的铸造师是一个拥有男爵爵位的赫雅尔,他被负责接待和满足莫石的要求。而他本人也喜爱锻造,并且懂得骑马、也拥有一匹马。
那匹马很漂亮,皮毛黑亮,鬃毛是灰白色,长而浓密。
这匹马被拴在铸造室外头,充作模特。它不停打着响鼻,尾巴每甩动一下,就洒起一大片雨水。
到处都是冰冷而潮湿的水汽,但铸造室里头非常暖和,色调永远在红黄二色,让莫石想起“故乡”的炎炎夏日。
那些犬首平民赤裸上身,敲打着金属片。
这也是莫石第一次近距离仔细观察雪行者衣物下的躯体。他们浑身披覆短毛,背部较腹部更长、颜色更深,个体差距明显;肩膀很宽、腰腹较窄,并且似乎脂肪比例低于人类。他想要做些素描,随即意识到,木质纸张的发明应该要尽快提上日程。
他实在有太多东西想要创造了,这个世界也实在有太多东西“需要”他创造出来了。
莫石摇摇头甩开忧思,离开思想领域,接着投入到调整囊袋罐状脚踏鼓风器(一种古老的鼓风机,用于提高冶炼温度)的工作中——来到铸造室后,他忍不住开始改进冶金技术,简直可以说是职业病(强迫症)。
-
在这两个月里,谢卡和狄诺偶尔会过来看他。
狄诺来得多些。他似乎觉得自己对莫石负有一些责任,而之前发生的事让他很不安。他是一个有担当的赫雅尔,尽管年轻,但真诚而善良。
“最初是我恳求您做我的魔法教习……然而到现在为止,您连一堂课都没有教授过我们呢。”他半开玩笑、半是惋惜地说。
“我希望以后还会有机会。”莫石也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应答。
“会有的。”少年用灰绿色的眼睛望着他,“一定会有的。”
“这些话可就显得孩子气了,少爷。”莫石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我很高兴您给予我这样的信任。对了,您愿意让我量一量您的身体,以及您的坐骑吗?要知道,数据的多样性很重要。”
“莫石先生,您还真是……怎么说,痴迷于发明?”
“这可是我的优点。”
“好吧,优点。”男孩吐了吐舌头,但听话地把外袍和外衣脱下来,让莫石测量他的双臂和双腿,“我待会儿会把我的马牵过来。”
“谢谢您,少爷。”莫石又说,“等到马具全部做好,我可否有此荣幸,邀请您进行进行第一次试用?当然,在此之前,我会保证它们足够可靠。”
“哇,真的吗?好的!我是说,咳,我很乐意。”
莫石又忍不住笑出声,而少年则为自己的“太过孩子气”而皱眉瘪嘴。
“总有一天我会像狄芬多哥哥那样厉害的。”他喊道,“不需要几年!他只比我大五岁呢!然后,我也会变得像爸爸一样厉害。”
第四十五章.无需言说的友谊
-
谢卡·楂果来到铸造室的时候,莫石正专心致志地在沙地上勾画马鞍的形状。
他的指尖操纵着风,不时抹去画错的线条。
这对于莫石而言实际是一种“复建”。在魔法神经束失控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他使用魔法,浑身的神经束就开始疼痛酸麻。莫石现在尝试使用各种小魔法来调整神经束的情况,进行小范围锻炼——毕竟眼下根本不存在魔法神经束科的医生,甚至压根就没有医院,他唯有自己尝试、慢慢恢复。
“啧啧。奢侈的魔法师。”男人叹着气说。
谢卡·楂果在他身旁蹲下来,望向那块沙地。
“这是什么?”他问。
“是‘马鞍型曲线’,”莫石回答。在意识到对方没法明白这是个玩笑后,他叹了口气,重新说,“好吧,是‘马鞍双曲面’——不,实际上,就是马鞍。”
谢卡利索地将莫石的所有“玩笑话”归于“听不懂的胡言乱语”之列,然后自动排除:“马鞍?你是打算重新设计马鞍?”
“恕我直言,我认为你们现在用的马鞍根本就不应该叫做‘马鞍’,那只不过是厚毯子,随便一颠簸人就会掉下去。”
谢卡笑起来:“你还真是刻薄。”
“时代要进步啊,先生。”莫石用手里的木棍敲敲沙地,“这是我的最大事业。”
倒确实是真话。
“我还以为,你应该在花时间想办法打点。”谢卡说。
“什么?”莫石疑惑地问,“打点?”
“如果雨季结束你就要启程,你总该考虑一下相关事宜。”谢卡耸耸肩,“不过我听说你连自己每个月拿多少俸禄都不清楚,更别提知道其他人的职务范畴。”
“呃,杜娜告诉你的?”
“是的。”谢卡赶在莫石说些刻薄话之前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还有话说,“我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消息。”
莫石的兴趣很恰当地被吸引了过去:“什么消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这要看情况。”
莫石放下手里画画的树枝,催促他快点说。
“事实上,公爵殿下期望为狄芬多少爷求取一位高贵的妻子。”
莫石点点头:“那么,谁是那位‘高贵的妻子’?”
谢卡动了动身子,朝向莫石,压低了些声音:“捷琳娜公主——以防这在你遗忘的内容之内——她是曼伦王的三女,去年刚刚满三十岁成年。”
“所以……”莫石还没有明白这件事与自己有何关系。
“所以,”谢卡说,“公爵现在打算让狄诺少爷先行前往王城,向国王传达火雀的这一请愿,看看国王的意思如何,是否有赐予婚事的可能——莫石,你明白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莫石慢慢眨了眨眼睛,终于有些明白过来。
“所以,你们会和我……我可以与你们同行?”
“对,正是如此。我们可以一同出发,而你作为火雀的家臣随行。这样一来感觉会好很多吧?”谢卡用手肘推推他的肩膀,虽然很轻,但还是让莫石一下子跌坐到沙地上去了。但莫石现在一点儿都不介意。
——是的,确实是这样。
——如果是随行,那感觉便截然不同:是作为一个火雀的新家臣,陪同前往中央王宫,并让国王知晓他的情况(失忆、家室、魔法);而非作为一个可能的“隐患”——怪物、邪魔、恶魔仆从,被交给国王审判。
感激之情令莫石有好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这不会是纯粹的巧合。纵然是巧合,也值得他感恩。
谢卡朝莫石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臂,把莫石从沙地上拉起来。莫石把他刚刚画好的马鞍压坏了一半,不过现在这些不值得一提。
莫石重新坐回低矮的小长椅上,为谢卡让出一半位置。
谢卡笑了笑,也坐下。
“不过,你真的不想和我聊一聊吗?”金发的剑术教习问。
“聊,聊什么?”
“关于你。莫石。关于你的样子,你的魔法……这些事情,你不想聊聊吗?”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莫石说,“我只是很确信,我不是邪恶的,也不坏,更没有打算做任何不利于你们的事。”
“我相信你。”谢卡说,“不过,我不是指这些。”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似乎也因为过于亲密的话题而有些尴尬:“我是指,或许你说出来会舒服些?你应该也觉得很困扰?因为,我听说你现在整天整天待在铸造室,只在夜里回房间过夜——你似乎不想与城堡里的人交谈。当然了,我知道你是一个狂热的发明家,我只是在想……”
“又是从杜娜那儿听说的?”
莫石重新捡起树枝,在沙地上划动,补全马鞍的侧面图。
谢卡也沉默下来。
炉火被鼓风机吹得更旺,铸造师们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修理那些因为战争而毁坏的武器。树枝滑过砂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莫石开口道:“我很害怕。”
谢卡没有出声,于是莫石继续说下去:“我没有撒谎。我的确不记得很多事。那些大多数在你们看来是常识的事,对我而言都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同时,我又害怕,一旦我问得太多,就会显得粗鲁而且愚蠢。因此,我、我……”
莫石顿了顿。
他发觉自己不擅长说真话,不擅长袒露自己。他的鼻腔在发疼。
“无论如何,我只是,我只是想要找到允许我活下去的方式。”最终,他这样说,“并且,我还没有真正找到。”
莫石抬起头,看到谢卡愕然地望着自己。
“你真的很奇怪,”谢卡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你想的事情真的很奇怪。”
“毕竟,我才是罹患失忆之症的那个人。而你们都没有,对吧?”
谢卡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问我。任何不知道的事,什么都可以问。当然我不保证自己能够回答所有问题,但我一定尽我所能去找到答案。仔细想想,你连内显性别是什么这样的问题都问过我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问呢。”
莫石愣了愣,然后笑了。
“真贴心。”他用开玩笑的语调这样说,但其实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所以我承认自己胆小怕事,而你不会认为我因此不值得结交,是吗?”
谢卡揉了揉手腕。这些小动作表示他觉得很难为情。
“大概是吧。”他小声说。
“我还以为你们雪行者以感到恐惧为耻。”莫石调侃道。
“那并不……”
“谢卡大人!”有人在屋外喊着谢卡·楂果的名字。谢卡站起来朝外望了望,比了个手势。
“我想我该走了。”他回头对莫石说,准备告别。
莫石也站起来。他抖落外衣上的砂砾
“军队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帮忙处理?”
“军械库已经差不多整理完毕了,但我还负责安置伤员的工作,那些事情——”谢卡皱起了眉,面露倦色,“那些事情并不容易。”
“或许,我可以帮上忙吗?”莫石问,“至少我可以去看看。提些意见什么的。”
“虽然我很不愿意由你对我的职务工作指手画脚——但是,好吧,鉴于你在这儿也实在待得太久了,是该出去走一走。可你是不是害怕,我是说,讨厌看到血?”
莫石微微翻起一个白眼:“我想应该不至于连伤口都看不了。”
但谢卡的神情没有放松下来,甚至显得严厉而痛苦。
“总之记住,到时候如果你觉得自己受不了的话,可以直接走开。”
第四十六章.疼痛并非软弱之证
-
“伤员。”谢卡说,“现在有一部分伤员被安置在医疗室附近。他们都是……不一定能够活下去的,但草药博士和医师们至今仍在进行尝试。”
他们现在站在医疗室门口。
莫石对这里并不陌生,他因为帕穆·秋鸦遇害一事,与这里的几位学士都有过交流。
但这此来,可以明显察觉医疗室里气氛的不同。往日那些整日研究草药、绘制图册的博士们现在坐在火炉前熬制膏药、裁剪布匹、打磨剪刀。
医疗室里多了很多莫石之前没有见过的医师,有很多是犬首平民。
“谢卡先生。”医疗官中的一位朝他们走过来,在看到莫石时,一瞬间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后轻轻点头,“莫石先生。”
“发生糟糕的事了吗?”谢卡问。
而那名医疗官点点头:“费多家的骑士,他不愿意截肢。”
谢卡倒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唔……”
“我们已经反复刮去溃脓,但显然那没有用处。那条腿必须被截断,不然腐烂就会蔓延到全身。为了他的性命,作为一名医师,我认为必须要截肢。”医疗官的神情沉郁,语气有些尖锐起来,“我知道你们这些骑士以身体和精神的勇敢为荣,但这不代表着上神就会允许战士随意丢弃生的可能——”
“是的,博士,您说得对。我清楚……确实如此。”谢卡说。
那名医生叹了口气:“抱歉,刚才我太激动了,谢卡先生。诚然,不处理会导致必然的死亡,但,截肢也并不一定就能保全他的性命。”
“没事。我知道你们最近劳累而且艰难。”
“截肢的过程呢?”莫石问。
草药博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回答:“您是指什么?”
“技术上来说,怎么操作?用刀砍去,这我知道,其他的呢?”
赫雅尔医师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显露着疑惑,但还是回答:“那名骑士的伤口在膝盖以上两寸,已经基本溃烂,使得他膝盖以下的部分发青发紫。我们会在伤口以上的位置绑紧布条,使得血液流动减慢,然后尽量快速地斩断骨头,再用锯子完全锯开。之后,用烙铁将伤口烧焦,以免失血过多。”
莫石并非不知道中世纪的医疗水平,但真实听到并确认,还是令他眼前发黑。
“麻醉呢?”莫石问。
而那医疗官显得更加迷糊:“麻……醉?您是指什么?”
“那,防止烧伤感染的手段?”发炎后的应对方案?针对截肢后高发的骨肉瘤的检查和控制?
莫石要求自己停止发问。
这些质疑对于眼前的医师并不公平。
“但,这里至少会有些具有麻痹效果的草药?”莫石放缓语气,问道,“为什么不给病人使用一些呢。”
然而,事实却是“没有”。
一方面,雪行者认为:逃避疼痛是可耻之事。
他们并不将减弱疼痛、医治身体视为重要的社会工作,相反,雪行者认为体弱者、得病者都是被神遗弃之人,死亡才是他们的归处。
另一方面,客观条件——过度的严寒、漫长的冬季,导致植物品种、生长期、数量的严重不足,草药学并不发达;而严酷的环境造就以弱肉强食为上的社会共识,他们没有多余的资源分配给弱者。
想到此处,莫石无话可说。
最终,他还是跟随谢卡·楂果去探望了那名骑士。
莫石作为一个不曾亲历过战争、不曾专业从医的年轻人,显然并不真正了解肉体之苦呈现在眼前时会给人造成的动摇。
那是一个年轻人,非常年轻,或许只比狄诺大一点,比狄芬多还要小一些。
他与其他三名腿部重伤的士兵住在一起,房屋里散发着血腥味和溃脓的恶臭,雨季的热度和湿度加剧了细菌滋生,到处是腐败的迹象。
那年轻人看到他们走进来,用一种带有威胁性的目光愤怒地望向他们。
他大概是一个艾法亚,莫石猜测。
“别这样,”谢卡低声说着,叫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看来他们熟识,“你需要治疗。别把想要治疗你的人当做是敌人。”
“我愿意就这样死去!”那年轻人咆哮起来。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让我在这里烂掉。让我,在这里,就这样死去。”
“你现在还不到将死之际,”同样年轻、然而身居要职的谢卡·楂果此时不得不承担起他本没担过的责任,试图传达清楚自己的意见,“等你真正将死,你若迟疑后悔,那就来不及了。那时你已太过虚弱,受不了截肢带来的痛苦。”
青年沉默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短暂地掠过草药博士和莫石,又回到谢卡·楂果身上。
有一瞬间青年的形象与恩柏·瓦萍短暂重叠,让莫石微微颤抖了一下。
无法拯救。
无法被拯救。
总是如此,永远如此。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想到这里,莫石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如之前谢卡所预料。
他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些充盈满所有空间的绝望而无奈的情感。
-
莫石走回医疗室附近,在长廊上坐下。
他靠着墙壁平复呼吸,将青鸟贴在身边。
“无尽之旅……”他说,轻声地用自己的母语,“真奇怪,听你的口气,似乎这是我从前时常进行的事情。”
蓝宝石里的光芒摇晃了一会儿。
『我想这不包括在权限范围禁止的区域——因此,是的,先生,确实如此。对于‘无尽之旅’,您有经验,而且可谓丰富。』
“可是它是这样的痛苦?”莫石试探着问,“总是如此吗?”
没有麻药、粗糙的医疗方式,死亡率远大于治愈率的手术……
这一切属于人类遥远的旧历史,但就是雪行者们的当下。
而解决这些问题,绝非靠着一个拥有现代知识的“未来人”就可以完成,而需要的是整个社会的科技发展、文明提升。
『准确地说,不是。』青鸟语气温和,『您从前拥有着华美伟大的法术操控技能和无与伦比的魔力储备呢,大多数时候您无所畏惧,而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您现在没有了那些,所以才会慌乱、脆弱。』
“你是不是在嘲讽我?”莫石有些发笑。
『关于我对您从前的形容?』
“不然还能是什么。”
『好吧。是有一点儿夸张。但您要知道,我的性格是由您调试的,我猜测您加进了很多玩笑话和嘲讽修辞之类的程序。』
莫石叹了口气,摇摇头,笑着说:“我简直不认识从前的自己。”
-
年轻的骑士没有同意进行截肢。
而幸运也没有更多地眷顾他。
在雨季结束、踏上前往王城的旅途之前,莫石和谢卡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我会发明麻醉剂的。”莫石站在矮小的墓碑前说,“消炎药、手术刀、止血剂、镇定术式、慰藉术式……以后这一切都会有的。”
谢卡望向他:“什么?”
“没什么。”莫石摇摇头,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始解释,当然在谢卡听起来更像是胡言乱语,他絮絮叨叨,只是为了掩饰哀伤,“一个有点儿滑稽,但你大概不知道哪里滑稽的自我要求——不过,总之,是一个承诺。”
第四十七章.前往王城
-
大神月九月末,也即是小月十九月的时候,雨季正式结束了。
前往中央的人选也已经敲定,公爵不会亲自动身前往,但他的诚意托付给了两位儿子。
狄芬多和狄诺负责带去寻求婚姻的愿望;随行家臣,算上莫石和谢卡·楂果(他们二人都是狄诺要求的)一共五人,其中一个是拥有伯爵爵位的大家臣——和火雀公爵是堂亲,但因为超过两代之外,所以改姓“赤翎”。
还有,狄雅·火雀。
当得知她也将前往中央王城,莫石的惊讶与迷惑显然是夸张地摆在了脸上。
而告知他此事的人也当然是谢卡·楂果。
“呃……这其实没什么奇怪的。”谢卡解释,“狄雅小姐的未婚夫还那么的年轻,你知道,那位秋鸦大人才、才九岁半。而在那之前,让她去王城恳求一个王后侍女的职位是很得体的。公爵也希望她能学会更多的宫廷规矩。”
“好、好吧。”
“我觉得她不会刁难你。毕竟,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不是……不是那么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的是什么?”
“我说不清楚。”
-
旅途开始了。
对于杜娜·冬葛来说,这是对她是否“是一位恰当的贴身仆从”的考验。
她二十四岁了,距离成年还有几年。但她很能干也懂得吃苦,比大多数贵族城堡出生的女仆都更懂得忠诚和忍耐。
她还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但是,她只要认定一件事,就一定会做下去而且要竭尽所能。其中就包括,恰如其分地回报。
莫石先生是她需要报恩的对象。
而她有幸成为他的贴身仆从,因此,现在她的目标便清晰而明确:成为敬职的女仆。
她不太明白应该怎么做才算是“最好”,因此她努力地学习。她询问赤砂堡的其他仆人,看他们究竟怎么做,然后尝试去做。
但如果莫石能告诉她他需要什么就更好了,可他总是什么都不说,好像他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但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一个赫雅尔不需要仆人。不然公爵大人的城堡里为什么会有上百个仆从?)。
而且她的主人,她那可怜的主人,偏偏既体弱多病,还不停遭遇不幸。
她虽然不明白莫石正在经历的事情,但她知道这次去中央王城——中央!王城!这座宛如只存在于故事中的遥远城市,她不可避免地对它抱有很多幻想,觉得它那是那样人潮涌动、富丽堂皇——可她知道,她的主人并不愉快,甚至是恐惧的。
有些夜里他会突然惊醒。她知道在简易的帐篷中赫雅尔大人们肯定睡不好,但她也知道他是从噩梦中惊醒。而她睡在靠近门帘那儿,用身体顶住吹进来的风,每当她的主人醒来,她就装作睡得很熟,但故意翻一圈,确保自己把门帘压得足够结实。
有些时候他醒得特别早,然后再也睡不着。这时候她要是点亮灯,从餐车那儿弄来一点点酒,他就会非常温和地与她聊天。
莫石是杜娜认识的男人中最温柔的一个。
他甚至比她的父亲还要更加温柔(鉴于她的父亲总被村里人批评是懦弱无能,她猜测这很难得)。
莫石说话时语调很轻,也很清晰,不会故作低沉。
或许是因为失忆,他不喜欢谈论,而喜欢倾听。
杜娜并不觉得自己讲述的事情有趣或是新奇,她的生活囿于西方边陲的小小村落,永远在为了温饱挣扎。
“所以,那种豚鼠并不会咬人,是吗?”莫石脸上的笑容在烛火下显得非常温暖,他似乎对那些牲畜非常感兴趣。
“如果它们知道你是要杀死它们,那些小家伙也会咬人,”杜娜说,“不过它们总是不会逃,那些豚鼠在感受到危险时只会开始刨坑,然后团成一团。但我知道怎么做可以把它们拎起来而不被咬到,我每次都能快速而且准确地揪住它们的后颈皮,然后在它们抬起头的刹那,一刀——要割得够深——杜柏还没有掌握这个……”
女孩有些想家了,而莫石也显然看出来这一点。
“你觉得,什么时候……”莫石顿了顿,停下来。
“怎么了,莫石先生?”
“不,没什么。”他笑了笑,转而回到原先的话题,“杜娜,你认为中央也会有那些热乎乎的胖豚鼠吗?”
“当然有啦——啊,我不知道,其实。不过应该有吧?大家不吃它们,吃什么呢?”
莫石笑了起来,觉得女孩这样很可爱。
他望着烛火,那些烛油散发出动物脂肪的焦熏气味。
“莫石大人。”女孩突然叫他。
“怎么了?”
他抬起头,看到少女突然坐得很端正,而且睁大了那双温顺的棕色眼睛。
“就算您在宫廷谋求不到职位,而火雀大人们也不愿意再接纳您,您也不要担心。”杜娜认真地说,“我会照顾您的。您瞧,我会养豚鼠,也会砍柴,如果有人愿意教我,我肯定也能学会打猎——”
莫石笑了起来。
女孩要是有人脸,大概已经脸红了,她甩动着耳朵。
莫石笑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同时他又不能笑得太大声(现在天还没亮),因此显得很辛苦。
“咳……”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然后笑着说,“你都还是个孩子,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照顾我。”
“我的确是还小,”杜娜抗议道,“可要论起平常生活,我肯定比您懂得多!我的力气也比您大!”
她猛地停下来,低伏下耳朵。
“对不起,大人,我说这些冒犯的话……”
“不,你说得对。杜娜,你说的没错。”莫石摇摇头,“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你的照顾,我是否能够正常生活。”
但没有我,你仍然能够好好生活,并且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故乡。
——因为莫石这样想,所以他没有说出之前想说的那句话:什么时候让你回家去吧。
他想,等到进入王城面见国王,尘埃落定以后再说也不迟。
-
凌晨的时候,杜娜到河边清洗酒壶和衣物——他的主人很注重卫生,最开始甚至讲究到杜娜无法理解的程度,但现在因为条件不允许,也只好减少换洗。
她在努力搓洗一件沾上泥水的外套,这时,有人走到她身旁。
她的余光看到绣在长裙上的深红色玫瑰——
是狄雅小姐的侍女。
她端着一只木盆,里面放着布条。杜娜闻到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带有明显的独属性,仿佛一种清淡的花草。这是……
那名侍女在离杜娜四五步远的位置蹲下来,清洗那些布条。显得很疏离。
杜娜充分理解,毕竟她是公爵大小姐的侍女,而自己连说话都带着边陲口音。
但她今天偏偏就是很想找人说话——或许是因为之前被莫石先生质疑的缘故。
她蹲着,像螃蟹似的朝那边挪过去一些。
“今天天气……挺不错的,是吧?适合行旅。”说着,她想起来抬头看看天边,那儿太阳尚未露出来,只是泛起一些白色和红色。不过,确实没有很多云。
但那个女仆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杜娜望向她,察觉到她长得很漂亮。吻部形状柔和纤瘦,眼睛也优美明亮。
“这样吧,我叫做杜娜,杜娜·冬葛。路上多无聊,或许我们可以偶尔结伴着做些活,洗洗东西什么的?我听说这附近原野上有兽群,很不安全。”
终于,那名女仆转过头来看了杜娜一眼。
“我叫做丽娜。”她轻声说。声音喑哑,“但我不会与你结伴做事。我要照顾小姐。”
杜娜并不很在乎,她继续搓起衣服:“我们的名字很像,都是花的意思。我发现大小姐们好像不喜欢取这些名字,因为‘娜’这个发音太常见、太俗气吗?”
她自说自话起来,不介意对方听不听。
而那个叫做丽娜的女仆也没有走开。
天渐渐明亮起来了,被朝阳染成漂亮的玫瑰红色。杜娜喜欢这种颜色,她听说这样的天空意味着幸运。
第四十八章.宫廷与宫廷的主人
-
中央王城,地如其名,坐落在整张地图的中间平原,靠近两条大河——穆特河与长天河的交汇之地。
远远可以望见城墙了。
城墙高耸,石块平整、密密交叠,被赋予以无尽的耐心与漫长的时间。
雪行者优于人类体力的事实弥补了技术条件低下的不足,建筑物的规模在莫石这样的高科技时代观者看来也堪称壮观。
他们在来到城门口时,马夫突然驱车避让,引发了一些骚动。
但人声迅速被金属碰撞声掩盖了。
莫石掀开帘子朝外看,看到从城门口涌出来的黑色士兵——
坐在他身旁的杜娜猛地开始发抖,浑身颤抖不已,深深低下头去。
那些士兵带着狰狞凶狠的黑铁犬首头盔。
这是曾经高举铁斧、差点砍下少女头颅的士兵的盔甲。
一匹双角马小跑过来,是狄诺的马。他勒住缰绳,脱开马镫跳下来,伸手把马车的帘子抬着,看了看里面,注意到了少女的恐惧。
“是国王的黑犬骑士团。”他低声对莫石说,“这两年黑犬骑士团的出动次数非常频繁,监管各项事务……有人认为是国王殿下久病不愈的缘故,北方的战事又还没有平息——恐怕近日来国王的心情不会太好。”
——显然事实正是如此。
他们进入城堡的时候,接待者就明言,这几日国王在接受祛除病邪的“祝福”,无法接见来客。
“国王陛下的‘净洗仪式’还需要多少天?”狄芬多问那位接待者。
“少则半个月。”那名侍官回答。
“小月?”
“不。大神月。”
他带领火雀一行人穿过复杂的廊道,这里的建筑规模比赤砂堡更为庞大,平展开去犹如打开的折扇。
女眷与男性居住的地方不同,因此狄雅和她的侍女由一位女仆长带领前往他处了。但其实相聚并不远,因为就连莫石这样的普通人类听力,都能听见许多女孩的笑声。这座宫殿里有很多、很多的女人。
当他们走过长廊时,对面二楼的窗口里突然涌出许多年轻女孩。都是人面的赫雅尔,都很年轻。她们矜持而又不足够矜持,交谈里混杂着那种有意引起他人关注的尖细笑声。莫石不是古代人,不知道这样是否得体。
但若是他的那个时代,并没有女孩会为陌生男性访客的到来而兴奋的,他只能通过记忆里的古典影视作品来进行想象。
那其中有一个姑娘吸引了莫石的目光——不含带性吸引的,仅仅是因为她确实惹人注目。
她站在所有女孩的中间,看上去年龄稍长一些。
她的眼珠是冰蓝色,双耳是浅黄色,头发的颜色更浅。
她的面容被精致的礼仪规范打磨得遥不可及,以至于一时之间看不清她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她身边忽然冒出一个女孩——年纪很小,也是金色头发——从她的胳膊那儿甩出来一条手帕。
因为这条手帕,突然之间所有人都站住了,站在长廊上。
手帕慢悠悠地往下坠落。
狄诺看了他的哥哥一眼,又扭头看了看谢卡和莫石,然后意识到没有人打算上前去接住那条手帕。
莫石能够充分体会到这种……这种,尴尬。
那条手帕飘落下来,掠过屋檐、廊柱、庭院里的树……
最终它会飘落到地上了——
最终的最终,狄诺踏上廊道围栏一步跨出去来到了公园,俯下身、伸出手,在手帕被地上的尘埃沾染之前握住了它的一角。
片刻的寂静后,二楼彻底喧闹了起来。
女孩们的笑声说实话并非不悦耳。
莫石抬起头,看到那个年长的女孩,她在斥责那个年轻的女孩,有些过于激动以至于面色发红。
-
“那是……呃,”晚些时候,狄诺·火雀坐在谢卡和莫石面前,用手捂着脸,“那是捷琳娜公主和捷洛塔公主。”
这的确是一桩尴尬的事。
毕竟那是公主,而且也是狄芬多求娶的对象。
“所以,那块手帕,”谢卡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猜,那是……”
“哦,是捷洛塔公主,不是捷琳娜。”
莫石听到谢卡呼出一口气:“太好了……”
“要不是那样现在就要从城墙跳下去摔死自己!要是那块手帕——上神啊我当时到底为什么要冲出去!”
“唉……”
“因为你有,有着骑士的精神。”莫石也不禁捂住脸,“你做得没错。至少你没有让那个女孩伤心。”
“那位殿下。”
“啊是的,那位殿下。”
——这里的殿下大概比不是殿下的人还要多。
无论如何,这里的皮毛毯子干净而柔软。莫石想。
“我想,只是接住一块手帕而已,这并不代表着什么。”谢卡安慰道。
门突然被敲响。敲门声把神经紧张的狄诺给吓了一跳,他的耳朵瞬间低得不能更低,莫石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而这又把他吓到了。
谢卡叹了口气,抬高声音说:“请进。”
外面站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仆,她显然地位颇高,足够年长。
“捷琳娜和捷洛塔公主想为白天发生的事情道歉。”
她说着,用那种略带一点傲慢气质的中央口音,并环视整个房间(这里是狄诺所暂居的客房),找到了狄诺·火雀的视线。
她代自己的主人传递出这个邀请:“捷琳娜公主希望您,狄诺·火雀大人,能在明日午后腾出一些时间,她想要亲自、当面向您道歉。或许您愿意前往?”
狄诺完全愣住了。
谢卡只好替他回答:“当然。我想狄诺少爷很愿意前往。”
“可是,道什么歉?”狄诺终于说话了,而这句话引起那位女仆的轻笑。
她尽管仍然恭敬而严肃,却又好像在话语间充满揶揄之意:“当然是为捷洛塔公主过于轻浮的不当举止,那想必给您和您的兄长以及其他列位大人造成了烦恼。”
女仆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听闻您没有成年,且尚未分化。因此捷琳娜公主认为,由她亲自向您传达歉意会是得体妥当的。”
-
火雀毕竟是西方大领主,他们到来的隔天,便开始有人上门拜访,从早晨开始一直到午饭时也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
莫石并非随行之人中的大家臣,并且因为还是“等待国王接纳”的“无名之人”的缘故,自然不方便代表火雀待客。
——于是他倒是很空闲。
因此当狄诺问莫石愿不愿意陪自己去捷琳娜公主那儿时,莫石答应了。
这也是为什么,莫石现在站在花园里无所事事地等待:他是成年的外族男性,不被允许进入公主的闺房。
公主后屋的花园不小,但雪行者贵族们的花园里并没有多少花朵和特殊的植物栽培,只是由一排排或高或矮的树木构建成墙;有些松树被修剪成独特的形状,有些圆形灌木拼接出图案,倒也并非没有观赏性。
莫石顺着树墙朝前走,来到了一个人造湖泊旁。
在那儿,他遇到了自己未来的妻子。
第四十九章.献给秘密的花园
-
这是夏末。莫石迟一步地想到。
对于他来说,裸露皮肤依旧寒冷,但对于雪行者来说,这个季节温暖和煦。
他在人造湖泊旁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若是按照人类的标准,他会说那是一个孩子,但如果是这样原始古老的社会中,她大概已经算是一个少女了。
莫石绕过一从树墙望向湖面的时候,她正把长裙脱下来。
长裙里面是一条衬裙,很薄,而且不遮过膝盖。莫石可以看见她那兽类的双臂和双腿,她的皮毛是一种漂亮的浅褐色。
雪行者的四肢形状类似人类,但覆盖着柔软的短毛,并且拥有更加有力、尖锐的双手和双足。赫雅尔披覆的毛发则更少些,因为莫石可以看到女孩裸露的肉色膝盖,以及手肘以上洁白的皮肤。
无论如何,关于那名少女——
她现在踏在河滩上,然后朝下走去,一边走一边用足尖勾画着水纹。她天真烂漫、充满童心,莫石喜欢这个画面。但他随即意识到,在这个时代这样做大概是不得体的,于是他想要离开。
但他不是一个雪行者,他不够敏锐、不够矫健……他在转身时,肩膀撞上了一棵雪松,而那些在夏天落叶的乔木发出了簌簌声响。
这些声响对于雪行者来说太响了些,莫石看到那个女孩瞬间转过身来。
然后就是一场灾难了。
那个女孩惊慌失措,几乎站不稳,她想要快速上岸拿起长裙,却被一株长草绊倒而摔进湖水里。
这让莫石下意识朝前一步想要做些什么。
但这当然引起更大的恐慌,少女从湖水里抬起头瞪着他,如此惊恐简直像是被抓住的小兔。她张开嘴,要叫喊起来——
莫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那时,一定有很多复杂的思想在发生,许多因素在作用: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现在如履薄冰,决不能再添上一个“轻薄宫廷女子”的污名。
于是他瞬间使用了一个三级混合魔法,归于移物魔法中的一类,添加上水系魔法的“快速冻结”,在女孩面前降下一座冰墙。
说实话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简直是糟糕透顶:程度不够重,但也没有轻到可以被忽视。
邪魔!恶鬼!黑魔法,黑暗仆从……
任何罪名莫石都承受不起。
他本不应该再犯下这样的错误了。
好在,好在这个法术还是起了作用——那个女孩儿被吓坏了,她完完全全呆在原地,与此同时她也就没有余力发出尖叫。
莫石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转身离开。寄希望于少女没有记住自己的脸。
然而他再次估计错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这一天内犯这么多错误,或许因为错误总是一个接着一个,也或许之前他太担心狄诺):那堵环形冰墙对于雪行者来说,哪怕只是一个小女孩,都并不足够坚实和具有震慑力。
“等等——”
伴随着呼喊,那女孩冲出冰墙,字面意义上“冲”出,一手捞起裙子套上,一边朝他快步跑过来,四足点地。这会儿她好像完全放下了少女的心思,而单纯是一个好奇的孩子。
“上神所见!您刚才是怎么做到的?”她几步就来到了莫石面前。
她浅褐色的头发上沾着湖水和泥点,紧紧贴在脸上。
她现在看上去更像一个男孩(就刻板印象来说),神情也是。让莫石想起第一次见到诺文·火雀的时候。
但无论如何她是一个女孩儿。
在这个时代,男女之间有着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可能造成无数麻烦。
莫石微微后退一步。
“我很抱歉打扰到您,”他说,“我必须澄清自己,我绝非有意窥伺,只是恰巧路过这里。”
“这里平常不会有男人。”她说,昂起头打量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您是火雀家的人?是捷琳娜公主邀请你们过来的对不对?”
“我的确是火雀的家臣。”莫石简洁地回答,一面低头快步往回走去,尽量做出生人不近的态度。
女孩又跟了他几步,像是还有很多要问。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年长女人的声音:
“希雅小姐——希雅小姐?您在什么地方?”
女孩的名字是希雅。
“好吧,这位大人,我现在不得不走了……”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而莫石总算松了一口气。但她又突然停下来,回头说,“对了,以免您担忧——我原谅您了。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她甚至还冲他眨眨眼睛,好像他们之间已经发展出某种秘密友谊似的。
“啊……谢谢您,小姐。”
女孩冲他挥挥手,拐过一面树墙,消失在公园另一端。
-
这是午后花园里发生的故事,仅仅存在于二人之间,是一段隐秘的时间。仿佛是一个不错的开头。
而这位希雅小姐,最终也确实成为了莫石的妻子,与他相伴度过一段时光。但并非出于爱情——至少最开始并不是。
那不是一个顺遂的、美好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有很多眼泪,甚至有鲜血。
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久到那时莫石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在湖边遇到过那样一个少女;而或许那时的他们也确实与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了,可以说,只是做了一场孩提时代的奇妙梦境。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的莫石仅仅只是全神贯注于如何面见国王。
他需要表明自己的无害和“有用”,需要得到首肯和庇护。
-
半个月后,国王终于接见了火雀们。
会面在一个半正式的小厅里进行,侍官与仆从来往匆匆。国王坐在宽大的、布满靠枕的座椅上,高高在上,显得非常伟岸。
曼伦·取悦日光之人·以足踏遍四方·摘取敌人首级者·金狮——曼伦之王,黑犬骑士团效忠的主人,至北之国的统治者。
这样一个最高掌权者,坐在王座上望着他们一行人。
他的确富有威仪、地位崇高,但也的确是久病难愈的老人。他抚摸着胸前挂着的“空轮”图案,不时咳嗽,喉咙里有浓稠的痰液。
狄芬多·火雀仍然得体大方,他赞颂国王、王城、宫殿,传递父亲对国王的忠诚和思念、对国王身体的祝福,然后隐晦而谦卑地表达了关于婚姻的期许。
“亲爱的孩子,”国王温和地说,“你闻起来是一名优秀的艾法亚。而你的弟弟,也是一个强壮健康的年轻人。”
国王的长子站在父亲身旁。
国王与他对视一眼,接着将视线投放回到狄芬多和狄诺身上。
狄芬多非常聪明,也足够优秀。他听出国王并不会当即给出答复,于是迅速转换话题:“失礼了,陛下!上神所见,我先前竟忘记将最重要的礼物交给您过目——父亲还曾仔细叮嘱过我,一定要让您知道我们的心意。”
“是什么?”国王看起来心情不错,从座椅上微微坐起来些,“是漂亮的马,还是漂亮的刀?我猜公爵记得这些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实际上,确实与马有关。事实上,是与战士有关——而您,陛下,您是我们之中最伟大的战士。”
他的赞美让国王露出笑容。
之后,狄芬多转向莫石,示意他上前。
莫石于是稍稍直起身子,捧着手中的物件朝前走去。
第五十章.献给国王的礼物
-
莫石与其他家臣一样站在狄芬多·火雀和狄诺·火雀身后,深深弯腰俯首,等待话题被狄芬多巧妙地引导到自己身上。
诚然,地毯非常柔软,空气中香薰的气味也不难为,但莫石捧在手中的东西太过沉重,让他的肌肉开始酸麻。而长久俯身也并不是莫石习惯的姿势。
终于,终于。
“上前来介绍一下您和您的造物吧,莫石先生。”狄芬多说。
莫石克制住差点就要开始颤抖的双臂。
他深呼吸一次,走到狄芬多身边,抬起头再低垂下去,向国王表达自己深深的敬意。真奇怪,自己的性命和未来竟就被掌握在这样一个病人的手中,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仅仅一个人。
“国王陛下。”
国王身边的一名侍官,莫石觉得他或许是曾经陪伴使臣前往白银之原裁决的诸多官员之一。他俯身凑到国王耳边说了些什么。
“先将你捧在手上的东西展示给我们吧,年轻人。”从国王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莫石掀开手中托盘上的黑布,露出底下的一把筋角复合弩。
那是一把漂亮的弩。
为了制作它,莫石花费数个晚上挑选动物韧带,他调整木材、合金,反复修改角度和比例——直到他确信,这是目前世上所能找到的最好符合弩弓,独一无二。
它被安好了弦、上好了油,完美无缺。
“这是……”国王探身朝前,眯起眼睛。
“难道,这是你们打败秋鸦时所启用的那种特殊弓箭吗?我听说秋鸦的骑士团在这些弓箭面前不堪一击!”国王的长子开口了。他兴奋地跃下台阶,朝莫石走过来。
他是一个英俊健壮的青年,与捷琳娜公主有着相同颜色的眼睛和头发。
莫石望了望站在国王王座另一侧的年轻人。那似乎是一个年纪稍小些的王子,眼睛是褐色,长相与大王子并不是很相似。
“它看上去像是一种装有木臂的弓。”年长的王子说。
“确实如此。”
莫石恭顺地低下头,接着开始解释道:“我称这种弓叫做‘弓弩’。它主要由弩臂、弩弓、弓弦和弩机等部分组成。虽然装填时间比弓更长,但它也比弓的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强,命中率更高。”
“听起来很了不起!”
“还有一点,”谈起自己的造物,莫石不免为此感到骄傲,因而露出些微笑容,“这种弩对使用者的要求并不高——无需经过漫长的培训就可以组织起一个部队,而如果是原本就有射箭天赋的战士,使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莫石脑海里的图书馆中包含有对于弩的介绍,他能记起一些:
强弩的射程可达六百余米,特大型床弩的射程可达千米。按张弦的方法不同,可分为臂张弩、踏张弩和腰张弩等等,还有能够数箭齐射或连射的连弩和装有数把弩弓的床弩。
——也就意味着,还有许多改造的空间允许莫石探索。
而弩的优点也足够显著,绝对能够让这些以战士自诩、以武力为傲的雪行者赞叹不已。尽管他们因为崇尚贴身搏斗而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武器的改良,但莫石知道没有一个统治者会不喜欢更加强大的武力。
火雀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他们通过持有先进武器轻松取得了胜利,而弩、投石器等武器也会经由此役为人所知,引发其他大贵族的注意。
在这种时候,主动将它们呈给国王,一方面强调了火雀家族对王室的忠诚,另一方面也免除了其他大贵族借此发难的可能。
最终结果是好的:
年老的国王审视着这柄武器,看着儿子将它拿起来挥动翻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有马具。”狄芬多适时地开口,“这位莫石先生革新了马具的样式,这带给骑手以很大的便利——说来惭愧,我曾在战争中不慎坠马,且因此错失刺穿敌人胸膛的良机。而好处则在于,莫石先生由此关注到了马具所需的改进。”
说着,他拍拍手。
侍者从门廊外牵来一匹双角马,让它站在门口接受国王的审阅。
那匹马本身便非常漂亮,皮毛光润丰厚,四足笔挺结实——绝对出身高贵、价格不菲,同时温驯无比、训练有素。
它的头部与颈部被复杂的装置捆绑、控制着。
“这是马辔部分。”莫石走到门口处,指向马首,为国王解释这些马具的作用,“马辔是骑手驾驭马匹的主要工具。马匹的运动行止,正是依靠骑手通过马辔发出指令,从而得到控制——我在简易束缚器具的基础上,添加笼套、口衔和缰绳三部分,整合以达到最佳的驾驭效果。”
接着,他走到马肚附近。
“最重要的是这个——马镫。”
在莫石的地球人类历史中,“马镫”是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伟大发明,是新阶级诞生、新大陆崛起的助力,是战争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马镫最大功能,在于它可以解放双手。骑兵于是能够靠双脚控制平衡,方便了在马上进行冲、刺、劈、击等动作,大大提升了骑兵战斗力。古老中国的唐王朝正是凭借强大的骑兵队伍,一举击败东西突厥、薛延陀、高昌、吐谷浑等周边游牧民族,创造了农业民族大规模战胜游牧民族的战争奇迹。
而马镫在传入欧洲后,促进了西欧重甲骑兵的发展,“骑士阶层”由此正式崛起。
-
莫石勒住缰绳,同时踏上马镫——随即轻松跃上了马背,并被曲度适中的马鞍稳稳托住;接着,他单脚在马镫上借力,又从另一侧灵巧地跳跃下来。
(这个上下马的动作,莫石在之前的旅途中借用狄诺的马匹练习了不下百遍,才终于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当然,这绝不是马镫不好用或者马辔安置不当……只不过是莫石实在没有骑马的经验和天赋,而双角马又过于高大强壮。)
“借用莫石先生发明的马具,我甚至可以在马背上跳舞呢。”狄芬多显然认为莫石的展示仍然不够充分,于是打趣道。
而国王则捻动胡须,上下将马匹、弓弩和莫石打量几遍。
最终他笑着说:“这些奇妙的发明令人无比惊叹——如果我如今不是正在病中,我很愿意亲自尝试。这位叫做莫石的年轻人,上前来,走到我看得清的地方来……我听说你不仅是个发明家,在魔法方面也颇有造诣,是吗?”
第五十一章.赋予无名者以名
-
莫石知道,接下来的话语里不能有一句犯错。
一旦让国王感到自己是“不稳定的”、“有威胁性的”,他就会无法得到“赦免”和存活的可能。
为此,他必须说出一些谎言,编造一些事实。
“我猜测,您从您的使臣那里已经对我曾经所犯的错误有所耳闻……陛下,可否容我再为自己辩解几句?”
“你将那称为一个‘错误’?”
“是的,陛下。”
青鸟不在他身边,他感到无法言说的不安,但没有办法,莫石被要求亲手呈上礼物,而他又不能变出第三只手。
莫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以调整呼吸:
“那是我的错——我本就不应当答应秋鸦家臣维利·翡提出的比试请求。我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而且知道自己尚未完全掌控魔法这一上神赐予我的恩典……尽管我失去了许多记忆,但我清楚知道,空轮之主赐予我了怎样一个充盈魔力的躯体,要求我为他奉献一生以抵达魔法尽头的‘虚境’。”
空轮之主,雪境众人的神。如果它真的存在,莫石很愿意在此刻真心实意地祈祷。
国王沉默着,他咳嗽起来,身旁的侍者匆忙递上手帕与水杯。
过了片刻,他重新回到折断对话中:“你刚才是否提到,你失去了很多记忆。”
“确实如此,陛下。”这几句话莫石已经说过无数次,因而流利些,“我从火雀公爵的领地上醒来,那时我倒在偏远之地的海滩上。最终承蒙狄诺少爷收留,成为火雀的庇护下的小小家臣。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我竭心尽力地凭借所长,发明出一些小玩意儿,希望多少能够帮上大人们的忙。”
“你说……你从海边醒来。”
“是的,陛下。”
“那你是否……”国王停顿了一会儿,用一种低沉而谨慎的声调说,“你是否经历了‘天罚’的惩戒?如果你距离海岸太近的话,你肯定受了一些苦——说起来,在你的记忆中,是否包括有‘天罚’这件事?”
“事实上,我的确遭遇了‘天罚。’我醒来时距离海岸太近,那些冰棱几乎将我的双腿碾断,我也是因此落下伤残之身。但我……的确也失去了关于天罚的记忆,大概因此我才会游荡到海岸边去,不然我无论如何不敢。”
天罚——
对,这也是莫石至今念念不忘的一件事。
为何那样的术士会出现海岸旁,并且,据说绵延在整块大陆的周边——这是十分诡谲的事。
术式并不一定由人类施加而成,但也必定是某种高级智慧种族所为。
而布下规模如此庞大、用意如此古怪的术式,这只能充分说明施术者对于这块土地的憎恨,或者愤怒?恐惧?还是说,这种术式不是针对土地,而是针对……种族?
这是一个牢笼。
无疑是牢笼。
它被形容为“天之罚”,说明雪行者认为它是“上天降下的神罚”,说明是神之所为,说明雪行者认为自己生来是戴罪之身。
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是否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是否与其他高级生命体有关联?
是否真的,是“神明”所为?
国王叹息着,开口道:“那我想,无论你是否记得自己的家乡在何处,这至少说明你是我的子民。你既然无法出去,也就意味着你无法进来。”
——那么你便应当是生于斯长于斯,是我的臣民。
莫石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他至少“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之后他要做的,是让国王相信自己弱小而无害——关于那场魔法神经束失控事件的解释。
然而这部分是毫无论据的薄弱环节。
一方面莫石不清楚雪行者对待魔法失控的真实态度,另一方面他也无法找到足够体面的理由去解释这一失控的发生——失控从来是不好的,绝不会“好”。
他忍不住摩挲自制的皮革手套上的皱痕。那底下是一双人类的手,没有毛发,形状平直。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打断了这场对话。
“陛下,圣祭司大人求见。”
国王的神情一下子发生变化,他显得更加端正了些,这说明了来者的地位崇高。
“哦,我的圣·徒安大人,他为何在这时候来访?是因为对我的祝福发生了一些不好的变化,还是占卜出现了噩兆?”
“父亲,我认为圣祭司大人带来的不一定会是坏消息。”站在他身旁的次子及时俯下身安慰自己的父亲,而国王深呼吸几次,招招手。
那位被称为“圣祭司”的位高权重之人出现了。
他显然是从这件厅堂的后屋走进来的,而不像火雀这些访客一样通过外门。
那是一个老人,老得鹤发鸡皮、脊背佝偻。
他手中拄着一根长长的天然木雕手杖,每一步都像是浑身零件在颤动一般咔嚓作响。他身上的白底袍子绣着金边,看上去对于他的躯体来说过于沉重。
“陛下,容许我对您献上祝福……”然后,那老人突然惊呼起来,“哦,上神在上!空轮之主的眼睛啊!那是、那是——”
国王被吓到了,瞬间变得惊慌不已、仿佛有什么灾难就要降临,而这引发更多的剧烈咳嗽声:“咳,怎么了我亲爱的圣·徒安?怎么了?您从未如此惊慌?”
那老人浑身簌簌发抖,像一棵弯曲的老松树在山头摇晃。
“那不是我可怜的小侄子吗?”老人说。
“什、什么?”
“什么?!”莫石不得不回头看几遍,但最终还是不得不确定自己才是老人所指的对象,“我吗?大人,您是在说我?”
“你难道不就是我那可怜的小妹妹的好友的最小的那个儿子,一心恳求上神的青睐,因此离家苦修并就此失去踪迹?虽然你那时候还是那样小,但是看,你那深色的眼睛,我知道一定就是你!”
老人以一种矫健到不可思议的方式几步上前,捉住莫石的手臂紧紧握住。、
这时莫石注意到老人的手上没有毛发,而是干瘪的、裸露的皮肤。
——大祭司。
他的确听说过有些祭司会剔除双手的毛发。
而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如此。
莫石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
“我……我……我记不得。”他在说出这句话的刹那间——他并无意演戏,但的确有泪水从眼眶滑落。
他太害怕了,他才二十岁出头些,在他的那个时代,他在那些事业有成的长者眼里甚至也还是个孩子;而他在这里,孤立无援、无亲无故,甚至随时可能被当做邪魔烧死——这些恐惧萦绕着他,太久了,太久了。
他渴望得到保护。
哪怕是谎言,也会在此刻令他无比动容。
“从今往后,你是莫石·丰穗了,孩子。”那老人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是我故乡那些无父之人的姓氏,古老而美丽的祝福,我认为你需要它。”
第五十二章.王国祭司
-
“我愿意保护所有因为魔法而遭受否定和伤害的孩子。”
晚些时候,那位大祭司走在傍晚的长廊上,告诉他:“我从我的老朋友那儿听说了你在白银之原造成的恐慌。幸而你的主人,火雀——在各地大领主中算是开明而善良,并且好斗且确实赢得了胜利。”
然后,老人为这件事下了个定义:
“不得不说这是你的幸运,孩子。如果你被那些古板的老家伙发现,你不会如此完整且健康地来到中央的,孩子。南边有不少领主至今仍然认为黑魔法正在侵蚀这片土地。”
老人相当健谈,并且吐字清晰、语气诙谐,与之前在国王面前的表现大不一样。
莫石被邀请陪同大祭司回到住处。现在他们正在一条条长廊中穿行。
他搀扶着老人的手臂,而木质长杖支撑住另一边。
但事实上老人脚步稳健。尽管穿着沉重的袍子、走路时浑身颤动,可他并不需要什么人帮助,他大概比现在的国王陛下还要健康得多。
他望向莫石,用一种奇妙的、坚毅的眼神。
“孩子,告诉我,你可以做到哪种程度。”老人问。
“什么?”
“你的魔法。孩子。你引起了恐慌,你在晕厥后失控,这说明你的魔力非常充沛,不是吗?你肯定能做到其他法师做不到的事,不然,没人会觉得你有必要经受国王的审阅。”
莫石一时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会是正确的。
那些——那些雪行者不曾探索的领域内的法术,那些需要漫长吟咏且不是为了帮助战士战斗的奇怪法术……
“孩子,莫石,听着,”老人握紧了他的手臂,“我在寻找一个人,而你或许就是那个人。”
“您在找什么人?”
“一个伟大的魔法师。占卜告诉我,他会自西方领土而生。”老人紧紧盯着他,说,“但水晶球无法告诉我更多的事。”
忽然,从他那枯瘦的脖子里发出一声叹息。
他眨了眨深深嵌在皱缩皮肉间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仿佛望着遥远之地。
不过他显然也看出莫石古怪且不安的脸色。
“无论如何你可以放心,孩子。”他用更为温和的语气说,“我帮助你,仅仅因为你是需要我帮助的。孩子,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人心会变得越来越软……而期望也越来越少,因为时间不足以让我拥有更多机会了。让我想想……瞧,我的记性也不怎么样——对了,我听说你的移物魔法甚至可以举起房屋,那是真的吗?”
“那、那不是真的,”莫石低声回答,“只是因为失控,所以所有东西都受到影响而颤动,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你真是个谦虚的孩子,是吧?还是你觉得我会批评你吗?”
老者严肃而温柔,很奇妙,他的智慧与包容是此前莫石未曾所见:“我是这座城堡的圣祭司之一,而且是最年长的那个。我不会对什么事情感到稀奇,也不会因为某件事让我感到稀奇,我就觉得恐怖或是畏惧。”
但恐怕,就算如此这位老人也不可能接受“您知道吗?我从另一个星球而来,把智慧种族的群落当做试验场地而进行文明推进——但最惊喜的事情在于,我居然不记得这个任务的目的和细节!我现在所做的事是完全自私的,只是为了取回宛若黑魔法的法术和来自久远他乡的记忆。”这种荒唐可怕的答案。
“您是……您是大祭司,神明之于大地的中间人。”莫石愚钝地说。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随着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浩浩荡荡”的仆人、学徒的仪仗队伍,抖动了一下眉毛,然后凑近些对莫石说:“我当然是啦,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上神所见,我对他的忠诚令我为世人所尊敬,但我可已经听得太多了。”
“那么您期望听到的是什么?”莫石问。
“我所期望的……”老人突然显得精神矍铄,可又仿佛瞬间衰老数十岁,“我所期望的,是神迹。”
“神迹?”莫石并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您指的是……”
“我渴望这片土地得到解救。这是神曾经允诺我们的。空轮之主有无数的分身,他们在大地上实行神迹——我所期盼的就是那样的神迹。”
“也就是说,您期待神明临世,并解开‘天罚’吗?”
“正是如此。”
“大人,您是否允许我问一些……问一些在您看来或许很可笑、或许有些冒犯的问题,”莫石小心翼翼,但实在难掩好奇,“鉴于我的记忆如此模糊不清,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许多本应知道的事。”
“或许你可以与我共进晚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为你多布置一个位置。”他和蔼地说,“我是一个孤独的老人,而今天恰巧也没有年轻的教士找我讨论经学。”
-
夜色全黑时,老人给莫石一盏灯笼,送他来到通过城堡主城的长廊上。
“你是一个充满求知欲的年轻人,”老人对他说,“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太紧张和慎重,有许多疑问未曾得到解答。以后若是还有机会,我很愿意聆听你的种种质疑与困惑。但大概不会是最近了。”
“感谢您给予我这个荣幸,与您共进晚餐。我不得不说,这是我几个月来最愉快的一顿晚餐。我真希望以后还能有幸获得这样的机会。”
看到莫石在话语间流露出遗憾之情,老人解释道:“国王陛下的病情越发严重,他现在每天依靠药剂维系精神……而为国王祈福正是我的职责,往后一段时间里,我恐怕没有时间再与你长谈。但是年轻人,记住,这里永远欢迎你的到来——如果你愿意成为神仆、成为祭司,我愿意推荐你进入‘白金圣殿’学习。”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大人,真的,您是如此善良、慷慨……您甚至给予我身份和姓名……”
“别这样说,孩子。我只不过不忍看到一个人因为自身的卓越而被当做邪魔。”他笑着,再次握住莫石的双手,隔着手套,莫石仍能感受到老人干瘦但宽大温暖的手掌,“当然,我也希望得到报答。”
“我会竭尽所能——”
“不要慌张,孩子,我无所图谋。你总是如此警惕,防备着被他人所伤吗?”老人笑着说,像在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莫石尴尬而苦涩地笑了笑。
“你显然曾经受过许多苦。”他说,“但我要求的事,的确,那并不容易做到,可是你一定要努力去做。我希望你能将你那卓然的魔法天赋运用于正道,用它们帮助那些帮助过你的人,用它们回馈这片生养你的土地,用它们解救这片冰原上饱受折磨的生命……我所求的,就是希望你不要因为他人的残忍而同样变得麻木不仁。”
“我会记得您今日所说的话。”莫石发现自己又已眼眶通红,“我会做到的。”
老人满意地笑了,用力颔首几次,然后松开他的双手,用手指在他额际前方描画空轮:“愿上神祝福你,我的孩子……对了。”
“是,大人?”
老人的目光像是从神殿落回凡俗,神态也又再度变得富有人情味——带着一丝揶揄、一丝痛苦、一丝无奈。
“我听说你和那些火雀的孩子都是第一次来到宫廷?你们或许对这里并不非常了解。鉴于此,我希望给予你一些提醒。”
莫石点点头。
于是老人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国王陛下不认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允许我这样说,病入膏肓、难以救治。他还没有立下遗嘱,确定继承人。而曼卡王子与曼锡王子生于两个不同的母亲,他们关系不善、争名夺利。”
“继承人之争……”
莫石回忆那两位站在父亲王座旁的王子。
“你们或许应当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预感,很快会有一场战争降临在这座日辉的宫殿。而像我这样的祭司所能做的,唯有聆听神的旨意。到时候,无人能自保。”
上网站和客户端的人气连载推荐啦!!求支持!
第五十三章.选择左或是右
-
将时间从提着灯笼的莫石这边稍往前提一些,将空间从圣祭司在王宫的住处挪回午后觐见国王的大厅——
狄诺·火雀站在狄芬多·火雀稍后一些的一个恰当的、得体的位置。
他先前一直为自己的魔法教习捏着一把汗,但现在总算是不必要了。虽然狄诺对大祭司的说法有些疑惑,但既然莫石是大祭司愿意维护的人,显然国王也不会多加指摘。结果是好的,狄诺很高兴。
但他的哥哥心情并不明朗。
狄诺知道是为什么。国王没有给出明确的允诺之意(关于求娶公主一事),这意味着此行的目的未能达成。
狄雅已经见过王后,表明自己希望成为王后侍女中的一员,同样只得到模糊的回应。王后说关于“是否让你留在宫廷中就职,这需要禀报国王才能正式决定”。但至于“何时禀报”,就无从知晓了。
这样并不奇怪。
狄诺想:这些宫廷里的人大概从来就是这么磨蹭,啊,不,我真的无意冒犯国王和往后——对了,是谨慎。他们总是这么谨慎,一件事情需要认真考虑很久才能决定。而我们的父亲向来爽朗直接,这下看来所有人都得在王城里多住一阵子,等上一等了。
面见最后以国王突如其来的猛烈咳喘做结束,国王咳出了血块,惊恐且愤怒、暴跳如雷,事态一下子糟糕起来。
大王子在安抚完父亲、将国王搀扶回房间后,又追了上来,与狄芬多并排而行。
“曼卡王子殿下。”他的哥哥比王子还要更加强壮漂亮,这让狄诺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骄傲,“您是否……”
但他的哥哥也更年轻,因此显得不够成熟,而且似乎有些不安。
狄诺想,自己也很不安。
他们在这儿不是主人。而此前的那么多年,从出生到现在,他们一直是一座城堡、一片土地的主人。
“我觉得有些事情,有必要与各位火雀商议。”那位王子温文尔雅,但语气有些急促,声音故意压得很低,暗示他期望一场私下的秘密谈话。
狄芬多没有利用闲话来拖延以得到更多考虑时间——因为他确实还是个连婚都没结的年轻人,性格也一如其他火雀一样直率——很快答应了。
而曼卡王子那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并且为了继承人之位准备了十数年。
他决不能失败。
-
在来到狄芬多的房间后,曼卡王子与狄诺的哥哥迅速展开了一场奇妙的对话。
狄诺坐在软椅上,迟迟没能跟上他们的话题。
这不是我的错,狄诺想,我怎么会听得懂那么快、那么轻、那么严重的事?
但我确实有权利坐在这里听,因为我是火雀公爵的第二个儿子,是狄芬多·火雀的胞弟。我需要承担起责任。
于是狄诺竭力厘清自己听到东西:“我想曼伦王——我的父亲,他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这是曼卡王子所说的第一件事;“曼锡获得的支持并不比我更少。因为我的母亲死去,而他的母亲才是如今的王后”这是第二个重要信息。
第三件事,“王后是东方大领主‘白蜥’家族麾下的贵族世家之女。白蜥一定会无条件支持曼锡,而南方贵族一向与白蜥交好,他们有可能会愿意出兵。”
狄诺逐渐有些明白了,尽管他发觉自己并不愿意知道这些。
很显然,曼卡王子与曼锡王子都在争夺王位的继承人这一资格。
严格来说,至北之国的爵位继承制一向来是长子继承制,但事实上对于王族和大贵族来说,也有过不少“特殊情况”,有些是自然而然,的确无法避免,有些则让人不得不嗅出阴谋的味道。
这里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他师出无名……”狄诺轻声说。而这句话却被曼伦王子听到了。
“成王败寇,年轻的公爵之子,”那位王子面向他,说,“一旦他真的举兵进犯而我无从防备沦为败者,他们会有很多理由认为我无法担负王冠。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的倏忽,直到前几日,我才知晓曼锡竟在秘密集结军队。”
那名王子的眉宇深深沉下阴影,显然这件事对他而言是巨大的打击。
“我猜测因此你需要我们。”狄芬多走上前,站在狄诺的椅子边上,“你需要火雀的支持。”
“确实如此。”王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低声下气,态度不像是在请求,他胸有成竹,“我知道火雀和秋鸦最近闹得不太愉快,但与此同时也缔结了婚约,总得来说,依旧是联盟。而如果您能够娶到我的妹妹捷琳娜,那火雀不仅能够加深与秋鸦之间的联系,而且——我的母亲来自南方——我相信绯足侯爵不会袖手旁观,至少他们会放出风声。”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
“如二位所知,捷琳娜和捷洛塔都是我的胞妹。在父亲之外,我最有资格决定她们的婚事。”
狄芬多似乎听懂了其中的暗示意味,神情发生了一点变化。但狄诺仍然云里雾里。
曼卡王子朝狄诺走过来,并且屈身望着他。
狄诺注意到王子的眼睛颜色很浅,让他回想起那对姐妹的容颜。
“你喜欢我的妹妹捷洛塔吗,年轻人?”曼卡王子笑着问,“如果我让她做你的妻子,你是否高兴?我听说你接住了她的手帕,我猜测,这至少证明你对她有些好感?”
他不禁吞咽了一下,面色涨得通红。
-
所以,这是一个选择。
选择支持曼卡,或选择支持曼锡。这二者之间,若不选择曼卡,就意味着被默认为选择曼锡。
这是“左”或者“右”的问题,没有前后上下。
狄诺望着狄芬多,知道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下决断的权利。
“曼卡殿下,请允许我们想一想。”于是他这样说。很得体,但也说不准对于王子来说是不是一种冒犯。
“当然。”曼卡很轻松地点了点头,但狄诺能够看到他鬈曲握紧的手指,由此可见他也感到紧张,“请记住,帮助曼锡对你们而言并不会有任何好处,白蜥家族与火雀相隔遥远,没有过节但也没有友谊。”
“是的,殿下。”
“不要把你今天听到的事情说出去。哪怕提到国王的病情,都会被视作不敬。”王子原本是在威吓他们,但到最后听起来只是一种提醒,他甚至轻轻叹息,“父亲在变得暴躁可怕,他似乎不愿接受上神对他的安排——他舍不得自己的荣耀,也不相信子嗣之间的残杀……”
很快,王子恢复了那种漠然与沉稳。
“多事之秋。”他笑笑,评论道。
-
第二天清晨时狄芬多放出了一只渡鸦。这只渡鸦会带着隐秘的消息,回到他们的故乡,回到父亲的臂膀上。寄希望于父亲能够充分理解出字里行间那些暧昧不明的暗示。
——他们不能说的太过明白。因为这一切都还不确定,而渡鸦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在途中遭遇不测。
狄诺期望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做安排。
他认为父亲和哥哥最终能够处理这些。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命运”。
“命运”是不可掌控之事,它很庞大也很飘忽,有时候突然靠近,仿佛近在咫尺、让人伸手就能抓住,有时则如同河流,自顾自奔走行进着。
第五十四章.乱秋之初
-
狄芬多与他们的大家臣赤翎伯爵商议这件事,狄芬多不擅长隐晦,但又要求自己隐晦,这使得谈话非常困难,好在赤翎耐心充足;他可能没听明白,但愿意听。
而狄诺也有自己的小圈子——
他先去找到了谢卡·楂果,他的剑术教习,然后带着他一起去拜访莫石。
他自从昨天下午与莫石分开后还没有见过他,狄诺希望莫石和圣祭司的谈话没有横生枝节。他总觉得祭司们就像《圣典》里所说的天使,就算不都是好脾气,也应当是公正和善良的化身。
打开房门的人是那位平民少女。
她至今仍是莫石唯一的仆人。尽管她粗俗、无知而且年幼,但莫石似乎对她很满意。
狄诺记得她好像叫做“杜娜”。
“莫石先生在吗?”他问。
“大人他正在练习法术。”杜娜说。她回头看去,然后替狄诺他们将大门敞开。
莫石坐在地毯上望着他们,狄诺可以清楚看到那张卧床被轻轻放在地上的过程。
莫石看上去有些局促。
他站起来,向他们行礼。
狄诺注意到莫石没有戴手套,手指尖还留有残存的淡青色光晕。狄诺有魔法天赋,学习过一些法术,但他从未凝聚起如此具有实体感的魔力。
“您昨天与圣祭司大人的谈话是否顺利?”狄诺问。
莫石放松了些,重新在地毯上坐下。
狄诺和谢卡也就坐下来。他们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显得很随意。狄诺也正是喜欢这种轻松的氛围。
“很顺利。那位大人告诉了我很多我应当记得的事。”莫石带着一些微笑。
“那太好了!”狄诺真心为他高兴,“所以你确实是来自圣祭司大人的故乡,那块位于南方的土地?”
“我想是的,”莫石说,“我听那位大人说,我从小体弱多病,因此寻求上神的庇佑而进入圣殿修习,后来踏上了苦修之旅,沿着国界边境徒步前行、赞颂上神。大概就是因此一直旅行到了西方边境。”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似乎是私生子,所以没有父姓。”
在这片土地上,人口很少、孩子也很少,没有人不欢迎新生,因此私生子这一身份并不耻辱。人们会把这些没有父亲认养的孩子视作神明播撒的恩惠。
“那位大人说我依循旧例,姓‘丰穗’——一种古老农耕时代遗留下的丰收的象征。”
“啊,那真美。”狄诺赞叹道,“而您,您也终于有所归依了。我想有那位大人的保证,接下来没人会质疑您在魔法方面的出众之处。”
“是的,少爷。”莫石笑起来,“那么,您与狄芬多少爷所祈求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了?算是顺利吗?”
提起这些,狄诺不得不沮丧地垂下肩膀。
“看样子事情不顺利。”莫石叹了口气,“介意我……”
“什么?”
莫石将手掌抬一抬。狄诺并不明白莫石的意思,但点了点头。
于是莫石挥舞手指,将旁边桌上一只杯子唤到掌中来,喝完杯子里的水后也没有放下,而是在双手间腾空把玩翻转着。他没有吟咏,看上去也毫不费力;细碎光点闪烁于空中,而莫石显得平和愉快,他似乎其实很享受操控魔术的过程。狄诺有些看得入迷了。
谢卡及时将话题捡起来:“您之前说,曼卡王子昨日下午与您和狄芬多少爷私下会面,说了很重要的事?”
“啊,是的。确实是。他告诉我们……”狄诺本应当顺着重要程度次序讲下去,却忽然想起曼卡王子提到的那位捷洛塔公主,脸颊瞬间涨红。
莫石察觉了他的反应,挑起一根眉毛。
-
五天后,曼卡王子再次敲响狄芬多的房门。
“为了表达我的诚意,”王子说,“我已安排二位的胞姊——狄雅小姐,作为王后侍女,陪同她一起去白金圣殿为国王祈福。王后会在那儿净身、诵经,度过不少时间。”
白金圣殿是位于中央王城内的高大建筑群落,是整个王国中地位最为尊贵的圣殿。
它的尖顶与王宫的高塔相望,也是王室唯一会去忏悔、祈祷、祭祀的场所;而它的管理者,那些神圣祭司们,地位也不比国王更低。那里的石砖上不允许滴溅血污,那里的廊柱间不允许回荡渎神之语。
“首先,我必须感谢您对狄雅的照顾,您展现了您的权柄和仁慈。”狄芬多说,“以及,我是否可以怀疑您急于将王后送出宫廷?”
王子笑了笑:“您很尖锐。当然,正如您所说。王后偏爱曼锡,是他的生母——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高贵姓氏的女眷几乎都会随行——如果动乱开始,她们不应当受到波及。”
狄芬多愣了愣。
“您……您比我想得更加周全,也比我所想的要更加……”更加具有所谓的王者之风。
曼伦王子优雅地转动手腕,屈身行礼。
“这是宫廷事务官应当做的。尽管只是兼任,但我绝不会粗心大意。”他笑着说,“那么,我已经多少展现了我的诚意。期待火雀也能给予我应得的。”
-
几天后,火雀的渡鸦飞回了王都,带来公爵的笔迹:
关于你所说的事,我想我的孩子已经有权利为火雀的荣耀和命运选择道路。如果找寻不到“是非”的答案,所选择的就不必是“对错”。
-
狄诺走进房间时,看到哥哥站在窗台边,漆黑渡鸦停在那儿梳理羽毛。狄芬多拿着信纸,递向他。
在狄诺低头阅读时,他开口道:“我认为父亲的意思很明确,他允许我们帮助曼卡王子,而不是阻拦,这说明他至少不认为那是一个坏的可能”。但无论如何,他仍然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们。”
“所以,你的决定是什么?”
狄诺抬起头与自己的同胞兄长对视。
狄芬多看了他一会儿,眼神中的光影随着渡鸦翅膀的开合抖动而变化几次。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说:“狄诺,我要求你留在王都,作为火雀表达的‘诚意’。而我与赤翎伯爵明日便启程回赤砂堡。我会与父亲商议,然后组织起军队,带领他们陈列边境,随时准备出发前往王城。”
狄诺颤抖了一下。
但他没有说“不”。
“你可以留下你希望留下的人,你不是孤立无援。”狄芬多的语气缓和下来,他看出弟弟的恐惧。他的弟弟甚至还未分化,他只是个孩子,“而且,狄诺,我们的姐姐也在这儿。她需要你。”
狄诺闭了一会儿眼睛,终于点点头。
他的话语听上去有些不安定,但他竭力镇静,希望自己不要显得像是一个畏惧黑暗的小孩:
“谢卡……谢卡可以留在这里接应你们,所以我觉得他应当留下,连同我们之前带来的那些侍卫。还有莫石先生……我期望他也能留在这里。再说,我想他的身体也受不了快马加鞭的旅途。”
他感觉到狄芬多的手握住他的肩膀,那双手非常温暖,象征着一个兄长所象征的一切,甚至还包括父亲的那一部分:“你现在是个男子汉了,狄诺,你一定会做得很好。”
第五十五章.白昼与夜晚
-
白日里依旧平静,没有一丝云雷翻滚的明显迹象:侍女们来回穿梭,国王的弄臣因为没被召见而无所事事,在走廊里来回游荡。
狄诺可以看见他们。
那些人看上去像正在行走的花束。
火雀公爵也有漂亮的女仆、情人和有趣的弄臣(那位弄臣既不是侏儒也不喜欢扮演小丑,但他会唱很温柔的曲子,而且随手就能制作乐器),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不会如此自然地成为城堡的一部分。
“容许我提醒,您的脸色比实际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还要糟糕。”莫石在他身旁,凑近些,揶揄道。
狄诺瞪了他一眼。
但他又很快服软了:“好吧,莫石先生,你说得对。我实在是……”
“我认为多出来逛逛是好事。鉴于我们算是这座宫殿的客人,散步总应当是被允许的。”莫石冲他笑笑,压低声音,“再说,有句老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早些时候,确实是莫石到狄诺的房间找到他,并邀请他出门散步——这是头一次。
狄诺理解莫石的做法。
自己确实在屋子里待得太久了。他望眼欲穿地盯着窗户,害怕错过渡鸦飞进来的时间。而他豢养在身边的那一只作为锚定物的渡鸦,也已经无聊到看起来有些憔悴。
他知道那样做是徒劳。
他也知道现在所有人都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而非已经清楚应当怎么做。这意味着紧张是没有用处的。
这种时候,或许的确,散散心保持镇静才是最重要的任务。
他们现在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楼的长廊上,一侧是花园,另一侧是不知道什么人居住的房间。这两天莫石的脸色好了许多,或许是稳定的餐食和安全的住处起了作用,或许是他的伤病有所好转,或许是因为他获得了认可。
无论如何,莫石最近状态良好。
——这大约是目前情势下唯一令狄诺感到舒心的一件事了。
而莫石,一旦他的精神好起来,他的性格才真正展现出来,而不是畏缩在一层平整的面具下以免被审视。
他对一切事情都怀抱好奇心,并且不加掩饰地展露出来(有些时候甚至近乎粗鲁),比如关于宫廷仆人是否过多、制度安排是否合理的疑惑,以及为什么餐具永远只有勺子和沉重的薄片钝刀;
他很挑剔,对许多事情不满意,类似于,他原来根本就吃不惯这里的大多数食物,也讨厌落地果的味道(落地果粥是狄诺最喜欢的菜肴之一),他甚至觉得皮毛枕头的味道难以容忍——不过,他只是有些刻薄罢了,大多数时候他愿意调整自己去接受。
而狄诺不讨厌莫石最近展露出的这些个人特质。
这不是坏事。
狄诺听过这样一句话:有缺点的人才是朋友,敌人不会让你看见缺点。
狄诺充满信心地认为自己可以包容。
但,这其中无论如何还是不包括与一个弄臣长久长久地攀谈。
这就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事:
他们走在长廊上,一个穿着花里胡哨服装的弄臣坐在一个转角处拖长声音唱歌,而莫石对那些诗歌很感兴趣。
那个弄臣,当然是犬首平民,他的吻部很短,像个孩子,眼睛也大而水润。但尽管如此,那张脸上依旧带着市侩狡猾的神色,充满嘲讽之意,语气却永远谄媚无比。
“您刚才在唱的歌,是您自己写的?‘红色羽毛的大鸟,白银之原的巫师;年老领主的迷药,是酒和甜言蜜语’。”
“您,大人,像您这样的人永远不能反过来用‘您’称呼我,这会让别人以为您比我还要傻!不过,是的,我自己写歌,我要是总唱别人的歌,会被回音精灵咬掉鼻子!”
莫石并不生气,也没有因为被弄臣指点而感到受辱:“你似乎见多识广、消息灵通,而且精通音律。”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大人,您可能不信。我曾经在尖晶石学院读书,只可惜我出生在羊圈里,知识毫无用处,计算圆周率不及编造笑话来得满足肚肠。有一天我被提着耳朵学猪叫,绕着整座尖晶石学院的围墙走了一遍,又喝掉沾在胡须上的尿——然后我就疯啦,大人,然后我就疯啦。”
坐在旁边无所事事的仆人们都在偷听他们说话,这时哈哈大笑起来。
莫石不顾那些。
他微微皱起了眉:“你说尖晶石学院?圆周率?”
“别听他胡说!他的故事都是编的,没一次重样!”有人大笑着说。
“……哦,这位先生,这位大人,”弄臣忽然笑起来,对莫石敬了个滑稽的礼,额头磕到膝盖,“我从前不曾见过您。您是过来为国王工作,还是过来讨王后欢心的呢?”
莫石犹豫片刻,温和地回答:“我想是前者。”
“呀!”他高声说,并伸出两只手,他的左手染成红色,右手染成绿色,“恭喜您,大人,恭喜您——现在您应当在我的左手放一枚银币,右手放一枚金币。”
莫石茫然无措地望着那两只手。
狄诺不得不靠近他耳边解释道:“传统上说,歌者为你的喜事唱了歌,就会讲这句话来讨赏。”
“可是……”
“当然啦,一般而言,也不可能会真的给银币和金币。所以——”
狄诺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币抛起来。
而那位弄臣将红色绿色的手掌“啪”地合住,将钱币拍在掌心里压紧。
“感谢您,大人,祝福您。”他笑嘻嘻地说,声音忽然压得很低,“那么,二位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一个铜子儿只能问最下等的问题。”
狄诺挑起眉,轻蔑地哼了一声:“就说说你能说的。”
“说说我能说的!大人,我喜欢‘说说我能说的’,让我来说吧——”
他站起身,转了个圈儿,把铜币按在唇边亲吻了一下。
“今晚有人要做噩梦了,大人!”他很轻地说一遍,点点头,接着又尖又响地说一遍,“有人要做噩梦了!”
狄诺被吓到了。他猛地后退一步,神色严厉地制止那名弄臣继续靠近他们。
“疯子……”狄诺拉扯着莫石离开这里。他无法继续忍受。这些弄臣可以为他们唱歌,但与其认真谈话就实在是既无聊又毫无必要。
他在这方面总是很不理解莫石。
莫石好像很喜欢与那些不是赫雅尔的平民亲近,而且真心实意地想要与他们聊天。
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狄诺气鼓鼓地想。
-
然而那天晚上,确实有人做了可怕的噩梦。
——那天晚上王宫的主建筑附近突然变得非常吵闹,仆从们拿着火把快步穿梭,投下一道道惊惶颤动的影子。甚至连睡在城堡侧翼的狄诺都被惊醒。
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可是等到第二天清晨、天光大亮时,一切又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这种平静与前几日的沉闷无聊隐隐不同,它凝滞着,紧绷着。
狄诺没有人脉,无法在这儿打听到任何事情。他更不敢贸然询问那些宫廷中的陌生人。他只能被迫被裹挟在这种暴风雨前的寂静之中。
直到……
第五十六章.围困的延续
-
在那几个难以忍受的“平静”的白昼里,唯一扇动起沉闷空气的是那只来自赤砂堡的渡鸦。它带来狄诺故乡的信纸。
很明显那些字迹的上半段来自父亲,下半段来自狄芬多。
父亲难得地安慰了他,而不仅仅是冷冰冰地下达指示。或许他也感到自己的孩子身处险境吗?
狄芬多的笔迹则就潦草得多,显然他忙碌于整合军队的事宜,而原本负责军械库管理的谢卡又不在——想到这儿,狄诺稍微有点难为情,他不得不说留下谢卡有部分原因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谢卡·楂果和他关系很好。
狄芬多的语句很简洁,但却是一个保证:两千步兵精锐,一千骑兵。一周内出发。
三千人的部队对于并未准备开战的王城,做威慑作用来说,足够了。
只是——时间。
时间是关键。
然而没人知道确切的节点。火雀的军队绝不能率先出动,这会被视作背叛王室;也就是说他们唯有随机应变,等待更好的时机。
但所谓的“好时机”究竟是怎样的时机,狄诺并不真正清楚。
如果说曼锡王子想要夺得王位,他必然会遭遇曼卡王子一派势力的阻挠。既然曼卡王子说曼锡王子已经在偷偷联络各族势力,那就意味着他已经决定了要兵变?
但,兵变这样的巨大冲突不可能在国王仍然在世时进行。而更为明显的事实是,没人知道国王究竟会在什么时候逝世。
这意味着整场事件都处在“犹未可知”的状态之中。
但这种紧绷——
这种寂静……
现在宫廷里几乎没有笑声。许多女眷前往白金圣殿祈福,带走数量众多的仆役;剩余下来的则大多要为国王陛下服务。据说国王每天需要的药膏就得熬制十小时,他因为食不下咽而怪罪猎手和厨师。他又喜怒无常,这让他身边的人也惶惶不可终日。
熬制草药的味道蔓延在整个城堡之中。原先城堡里人满为患时这并不非常明显,但如今则清晰地弥漫在四周。
黑犬骑士团不再进出城堡了。
狄诺猜测或许是因为国王已经没有力气再讨论任何公务。
事实上现在几乎无人出入,除了那些采购食物和柴火的车子,而他们大量采购,似乎短期内甚至打算关紧城堡大门——鉴于隆冬尚未将至,这样做显得没有必要。
在这期间狄诺和莫石、谢卡出去过一次。
“只是散散心。”狄诺对那些拦住他们的侍卫耸耸肩,很努力才没有叹气,而且他讨厌自己用这种口气说接下来的话(莫石肯定会为此嘲笑他的),“我是狄诺·火雀,你们没有权力阻拦我去任何地方。除非你们接到来自国王的命令。”
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出来散心。
他们在街道上闲逛,看看那些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和相对完善的排水系统——莫石对这一切大加指摘,似乎满腹改造计划(恐怕不是“似乎”);这座城市古老而拥挤,人们圈养,每天早晨将牲畜赶出城门,然后又去管理农作物,或是打猎。
他们沿着主干道走到南侧最高的那段城墙那儿,研究了一会儿城墙的实用性。
在那儿,谢卡提及他期望带着那些从赤砂堡随行而来的侍卫住到城市里,而不是待在城堡里。
“我们在城堡里没有独自的空间,他们按照血统划分房间,”谢卡觉得自己说法有些滑稽,但那确实是事实,“这意味着我们自己的卫兵派不上用场——如果不在身边,卫兵就失去意义。”
狄诺有些茫然,有些惊慌:“所以你觉得……”
同样的,莫石更是没法听懂这些话题。
他们站在城墙脚下,旁边是空落落的泥地。谢卡显得犹豫:“我在想,如果宫廷真的发生政变,五十来人的卫队在不能迅速接到指令的情况下无法作为。但如果我们住在这座城市的什么地方,或许可以更加进退自如。”
“我觉得你说得对,谢卡。但……那意味着我会更加孤立无援?”
谢卡用安慰的语气对他说:“但您是狄诺·火雀,少爷,没人会真的伤害您。”
“我注意到你的措辞,谢卡。”
剑术教习轻轻叹气。
忽然,莫石闻到一种类似松树枝条的气味(后来莫石搞清楚了关于内显性别外激素的事,知道这是他们释放出的信息素在人类嗅觉器官处理后所能感知的一部分特质,成年艾法亚和俄里亚的信息素可以使孩子们受到安抚)。
“当然,狄诺少爷,”那个成年艾法亚温和而恳切地说,“我们不得不考虑一切坏的可能。如果幸运的话,宫廷主人的交迭会顺利而快速,甚至根本不需要火雀的军队踏出领土。而如果不幸——我们最好还是尽力做好准备。”
“别那样,显得好像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
“抱歉,少爷。”谢卡笑了笑。
最终狄诺采纳了谢卡的建议。
而后来事实证明这一步棋的确有所用处。
不过当下,可怜的公爵次子站在城墙底下,被山谷风吹得鼻子发红,委屈而不安。
-
回去时,他们在城堡门口看见了曼卡王子。
那位王子殿下正对城门守卫的军官严肃地吩咐着什么。看到他们时,他露出一点带有谴责意味的笑容,然后朝他们走过来。
“我还以为火雀家的年轻人准备离开这儿了。”他说。
“我不会。”狄诺回答,很果断,可惜听起来有点儿赌气的意味,“我只是……”
“只是无聊,是吧?”
很显然狄诺没想这么说,但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所以点了点头。
“年轻人,你可以去找捷洛塔打发时间。她也没有分化,不算是一个‘女人’——太小了,所以没有跟随王后前往白金圣殿。我想你们见见面没什么不好。”
曼卡王子笑着打趣,但每个字都像是拥有重量:“鉴于她以后会是您的‘未婚妻’,狄诺·火雀大人。”
-
曼卡王子的暗示很明确:不要,离开,王宫。
狄诺确实感到无聊,也确实去找了一次捷洛塔。他站在门口询问那位年老的女教习,最终约到了一次午后会面。
但那天真的到来时显然双方都过于紧张,原本开朗而无拘无束的女孩特意表现出矜持与傲慢,竭力做到她想象中所谓的“淑女”形象。他们坐在桌子两端揉动手帕和袖口,以至于除了聊聊《圣典》里的诗歌以外什么都没谈。
到最后,狄诺都能清楚看到女孩脸上的沮丧和恼怒。
“或许,我现在告辞会是合适的……”他试探地说着,站起身。
“不,等等——”女孩话刚出口,就一脸想要咬掉自己舌头的表情,鼻子皱起来。因为这显然不够“淑女”。
但狄诺为此忍不住笑了起来。
于是女孩只懊恼了一会儿,就也笑了。
“曼卡和我说过一些事,他让我学会忍耐和等待。”女孩清咳一声,睁大她浅蓝色的眼睛,说,“我不是说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但是,但是这样的生活确实难以忍受。我是说,眼下的这一切。隐约的,凌乱的……”
狄诺确实听懂了,完全的。
“我也是。”他说,这么多天来难得地坦诚,在这个同龄女孩儿面前说出了真心话,“我思念故乡。那儿的城堡里不会有这么多人盯着你,监督你,看看你做得是对是错;那儿也没有这么多的要求和各种可能会发生的坏事。”
“听起来,似乎赤砂堡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女孩笑着说。
而这不知道为什么让狄诺突然羞红了脸。
他有些磕磕绊绊地说:“是、是的。如果哪天你到了那里……”
“我想我会很愿意去的。”女孩小声说。
于是他们通通涨红了面颊。
好害怕不能成功晋级
第五十七章.未及谋划之变
-
距离那个古怪的夜晚已经将近过去了半个月。
事情不是变得平息,而是越发一触即发。这没有明确的迹象,但又宛如具有实体般,是漂浮在这座日辉宫殿的上空的乌云。
时常在走廊上行走的宫廷侍卫的班次明显增加,而那些原本不时会来拜访一下火雀的国王侍臣也没再来过——这本身就预示着糟糕的事,因为狄诺知道那些侍臣每天除了社交以外不应该有别的要事。
如果有,说明那很严重。
谢卡不在,狄诺让莫石搬到了自己这间套房的侧室,这样当然对莫石来说当然会有点轻慢。但好在莫石不会在乎。而且准确来说也不是“搬”,而是“既然这么晚了不如就睡在这儿吧”的延长。
莫石不是一个无聊的人,他善于交谈。他看出迪诺不安,于是想找点事情让他做,于是正式开始教导狄诺魔法了。关于“集中”和“专注”这一条莫石就有的嘲笑他。这多少打消了一些沉闷。
但总的来说,这些日子依旧过得不愉快。狄诺时常在夜里醒着,竖起双耳聆听,期待听到一些什么,不论好坏都行。
然后有一天,狄诺发觉一阵骚乱经过这里又匆匆离开。
这回他抓住一个面色惊恐的仆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那个仆人身上闻到无法掩饰的恐惧的气味,还有显然不是擦伤那种程度的大片血腥。这对于宫廷侍者来说并不寻常。
“是曼锡殿下……他被拦在王宫外,好几天了,然后现在他——”
“他怎么了?”
“他杀死了阻拦他的宫廷侍官,然后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狄诺追问。
“他说要带着军队——不不,大人,我不能说得更多了!曼卡殿下不允许我们开口,而且我也的确不知道其他事!”
没有办法,狄诺只能让他走。
狄诺忍不住抓乱头发,感到烦躁不安。他沿着长廊往前走了一段路。莫石追出来,静静走在他身后。
如今廊道上的人很少,几乎是空空荡荡,偶尔路过的仆从也通常缄口不语。
但那名弄臣——绿色和红色格子衣服的弄臣,他仍坐在拐角处,这回他在把玩一只芦管,不时放到唇边吹几声。
“早上好。”莫石上前去,“我想起来上次忘了问你的名字。”
弄臣放下芦笛。
“您可以叫我‘小爪儿’,大人,大人们都这样叫我。”
他确实有一双小手。
“你没有名字?”莫石问。
弄臣耸耸肩。
接着他笑起来,用尖而细的声音说:“您想听我吹奏吗,大人,您想听我唱歌或是看我跳舞?”
莫石点点头,而同时狄诺摇摇头。
弄臣将那条犬类的柔软舌头在上颚那儿敲了敲,发出啧啧声。他望着莫石而不看狄诺,说:“可惜我知道那是您的主人,大人,而不是您是他的主人——所以,我只好听从他而不是您,不能唱歌了,真是遗憾。”
“我叫做莫石。莫石·丰穗。”狄诺的魔法教习柔和地说,“我认为交换名字是一种示好,你是否接纳?”
弄臣这回确实愣住了一瞬,他眯了眯孩子似的圆眼睛,发出更响亮的咂嘴声并夸张地朝后仰了仰身子,然后他站起来,说:
“两个金币,大人,两枚,买您想知道的消息。”
莫石没有金币。
狄诺承接到了莫石的望过来的眼神。不禁大为光火。但他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
金币在这里是最高等级的货币。一枚金币足以买下十只长毛羊。
他不是出生王城,也从不购买;他知道火雀不可能缺少财富,但他也受到关于简朴美德的教育。他并没有随身携带贵重金币的习惯。
按往常,他会大声拒绝这个弄臣的胡言乱语。但今天不一样。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疲倦和茫然。
最终,他自暴自弃地点点头,对那个弄臣说:“在这儿坐着,我回去给你拿。”
而莫石对他笑了笑。
狄诺回到房间里,当真取出两枚金币,将它们拽在手心里。
他走回长廊拐角的时候,看到莫石坐在那名弄臣身边与他谈天。这会儿气氛看上去莫名地平静和友善,与刚才狄诺在场时很不相同。弄臣没有龇牙咧嘴,也没有嘲讽地大笑。他们只是在,“交谈”。
狄诺走过去时,他们就自然地停下来。狄诺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关于尖晶石学院。
那名弄臣摊开染成两种颜色的手掌。狄诺放下金币。
弄臣咧开嘴露出唇下锋利的牙齿,它们有些参差不齐:“问您想问的吧,大人,问任何事。”
“我想知道最近王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狄诺轻轻吸一口气,“我总能感觉到,有人在试图隐瞒什么……而我真的想知道那是什么。随便说说你知道的,我并不对你所说的话有所要求。”
“小爪儿从不‘随便说说’,大人。”弄臣尖细的语调显得活跃而愉快,但身上则没有丝毫与愉悦相关联的气味,“之前在王宫门口发生了骚乱,原因是曼锡王子被拒绝在城堡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理由是,国王的占星师认为曼锡的气息可能使得国王陛下病情加重,在这个星转周期内他不应当进入宫殿。”
“什么?”狄诺收回之前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眉头皱起来。
“占星师大人的话怎么能不听呢,”弄臣嘻嘻笑着说,“可怜的曼锡殿下。”
“这倒……”这倒的确值些钱。
但弄臣的话语并不就此停下,他接着说下去:“曼锡殿下指责这是曼卡殿下所‘玩的把戏’,他说曼卡殿下不让他进入王宫,为的是——”
为的是——
“为的是掩盖国王早已逝世的事实。”
-
国王没有立下遗嘱,军队没有到位,眼下的曼卡王子除了少部分王城内的亲信支持外,在对抗王弟这件事情上筹码太少。
因此,国王还“不能够”离世。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曼卡王子要将大多数女眷送出王宫,而他又为什么要加大侍卫的巡逻力度、同时减少离开宫殿的人的数目。他必须严格掌控消息,拖延时间。
-
狄诺快速地在长廊之间穿行,朝着王室所居住的地方走去。莫石跟在他身后,有些微气喘。狄诺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曼卡王子。
狄诺分出一点思绪问道:“那个弄臣是曼卡王子的人?”
“我想至少不是敌对者。”莫石回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狄诺留意到这点,稍微放缓一些步伐,“他们说他的消息很灵通。”
“他们?”
“那些宫廷侍官、那些仆人。”
狄诺惊讶地问:“既然如此,那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杜娜告诉我的。她在这儿很快就结交了一些新朋友。”莫石深呼吸几次平复气息,然后笑着说,“她真的是个能干的女孩儿。我由衷感激,关于您曾经把她从赋税中解救出来的这件事。”
这次狄诺也不得不承认:“看来的确如此。她配得上她所得到的。”
第五十八章.宫廷政变
-
“狄诺·火雀殿下求见——等等,您不能——”
狄诺无视侍官的阻拦,抬手敲门。
在曼卡王子打开房门的一瞬间,莫石就已经觉得那名弄臣所言非虚。他想狄诺肯定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曼卡看上去仍然神情自若,同时显得有些不满。
但那些不满又不是真的,因为他显然清楚狄诺·火雀有资格质询自己。时间拖得很长,的确太久了,久到足够让人琢磨出一些事情来——尽管事实上天真单纯的狄诺并不熟悉宫廷内部的斗争模式,他根本考虑不到这一层,与智力是否合格无关。
但至少狄诺懂得一些说话的艺术,他不提自己如何“猜测”或是“得知”,而是单刀直入:“我需要知道国王是否可以接见我。”
曼卡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说:“不行。”
“我想‘不行’的意思或许是‘不能’?”
曼卡王子反而笑了,当然不是带有愉悦含义的笑:“我已经派人联络您的父兄,他们在向王城行进,但无论如何没办法及时到达。”
这就是默认了。关于曼伦王早已死亡的事实。
那个混乱的晚上,就是老国王的离世之期。
“及时?”狄诺发觉自己的嗓音微微颤抖着。
“我已经拖延了很久,无法继续掩盖已经发生的事,”从曼卡王子的神情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是触动,“在这种情况下,曼锡随时有可能——”
话语被屋外的骚动打断。
“曼卡殿下!殿下!是骑兵和护卫队!曼锡王子带着骑兵……”
曼伦王子面无表情地挑挑眉毛:“看来就是现在了。王城不是堡垒,无法固守,哪怕城堡里所有的亲卫队都听命与我也无济于事,曼锡的骑士们可以长驱直入。”
然后他高声喝道:“火雀,回到你的房间去!或者——”
他说:“跟我走。”
-
狄诺的选择是“走”。
他们跟随在年长王子的身后,快速朝城堡的北翼走去。
曼卡·金狮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之一,他熟悉这里的建筑。
他们当然不可能走正门,但曼卡王子也并不是在朝侧门走去。他们身后是一小队训练有素的白铠骑士。莫石手里拿着法杖,而狄诺庆幸自己腰间好歹系着一把用着还算趁手的轻型长剑——他心里清楚接下来它很有可能需要出鞘。
曼卡王子带着他们来到了西北角的一处通道里。
这显然应该被划归于“密道”之列。
密密麻麻的砖石砌成窄道。曼卡王子驾轻就熟,在进入甬道前熟练地抄起放在外面墙上的火把。而这支火把也就是整个通道里唯一的光源。
他们沉默而迅速地前行,黑暗拉长了时间,实际上则似乎没有过去多久。
很快,他们看到了前方的光亮。
走出去时,狄诺发现他们站在一处荒凉而陡峭的山坡上。
天空阴沉。站在这儿可以看到灰色的城墙和白金圣殿那洁白的屋顶。
“这是城堡的背面。”曼卡王子急促但依旧风度翩翩,的确很有主人风度,“在王宫没有扩建前,这条通道曾经用来放牧盘角山羊。那是几百年前的事。”
他们开始往下走。
这里没有道路,只有裸露的大块岩石和已经开始枯黄的短草,以及稀疏的树丛。狄诺走得很艰难,而且不得不扶着莫石——他的魔法教习看起来完全不适应爬山,而那根长杖似乎也帮不上太多忙。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尽力快速地爬下陡坡。
但是当曼卡跳下最后一块岩石来到平地上,而鞋跟刮下的土屑还没有完全落到地上时。
“亲爱的曼卡哥哥,您来得可有点儿晚了。是恐惧绊住了你的脚,还是谎言?”
一个与曼卡听起来很相似的声音说道。但更为尖锐,充满不快。
狄诺站在石头上,可以看见曼卡的身子稍微僵住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会儿。
曼卡很快直起身子,而先前说话的人也从遮挡住他的树丛下走过来。
浅金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的确是曼锡王子。
年长些的王子露出笑容:“曼锡。我不知道你居然还记得这里有条通道?这简直有些感人。”
这两个艾法亚神情自若,但实际上剑拔弩张,散发出的压制性气味几乎让尚未分化的狄诺都感到很不舒服。
“如果不是因为小时候我们来这儿,而你故意把我丢在外面,最后我只好摸索着墙壁穿过漆黑的地道回到城堡内——如果没有这样糟糕的经历,我恐怕不会记得住。”
哦,看来这对兄弟的感情的确是一直很不好。
狄诺分出些心思想。
狄芬多从来不会这样对他,狄雅也不会。
而他也不可能这样对待自己那年幼的弟弟,尽管他们不是源自同一个母亲。
“跟我回去,说你配不上王位,就这样,好吗?”曼锡·金狮对自己的哥哥说,与此同时,一大圈士兵围上来包围住了他。
而曼卡的护卫队也差不多是同时跳下峭壁。
他们开始了战斗。
狄诺站在那儿愣住了,他是否应当跳下去?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按在剑把上。但说真的,他没有明确的战斗的理由。古老的箴言说:不要为不必要之事动用武力。
他看着底下发生的事,一把大剑举起来砍下了什么人的脑袋,那颗脑袋戴着骑士的头盔一起滚落……但这注定不会是一场长时间的鏖战,因为曼卡一方的小队显然寡不敌众。但他看起来没有非常惊慌。
曼卡从大衣领口里扯出一根拴着绳子的骨笛。
那只短笛凑到他唇边,发出尖锐嘹亮的响声。
那之后,从这片陡峭山地的某处传过来渡鸦的叫声和双角马的嘶鸣。
显然曼卡王子懂得“有备无患”。这里是他熟悉的场所,是他预演过的逃离方案。
随着马蹄声快速接近——
曼卡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过来。”他对狄诺说。
那匹强壮的双角马已经来到了混乱的战场上。曼卡轻松地翻上马背。
狄诺还是犹豫了,而这点犹豫的时间就导致了他来不及上马。那些敌人并不愚蠢,他们挥起武器攻击那匹双角马,双角马依从本能抬起蹄子冲出重围(如果来得及用上莫石先生制作的马具,恐怕它会更懂得按照主人的意思行事,只可惜新鲜事物的被接受需要更多时间)。
狄诺已经跳到地面上,但他知道自己无法追上马匹。他周围的空间迅速被曼锡的士兵占据。
狄诺将手放在剑柄上。
这次他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然而。在他试图拔剑的时候,他突然腾空而起。
准确地说,他感到有人提起了他的衣服,而衣物连带着他本人也被拽动起来。
他看着自己快速越过了那些士兵,那些人只来得及抬起头。
然后那股力量将他往曼卡王子的马匹背上送去。
“是火雀的术师!”有人高喊道。
——移物魔法。
是莫石先生,狄诺想。只有他的魔法才会如此卓越。
第五十九章.蒙眼般的冒险
-
一支箭。
一支细细的箭,不是用于战场上的远距离攻击,但现在恰到好处。
那支细细的箭擦过,箭镞将莫石的虎口撕裂,刺入手掌与法杖之间。而它原本瞄准的大概是手腕。霎时间鲜血淋漓,打湿莫石的整条手臂。
莫石手中的长杖落到地上,于此同时狄诺·火雀也坠落回地面,与曼卡·金狮的双角马仅仅两步之遥……
“莫石先生?!”
射出这支箭的人是曼锡·金狮。
显然他搭起弓箭时已来不及瞄准双角马,而他也不能贸然射击火雀公爵的次子。
于是他射向这名巫师。
并且仁慈的,又或许只是考虑到细箭无法洞穿、一击致命(但事实是,对莫石这样的地球人类来说真的可以),射向莫石施法的手。
无论如何,结果是他的目的达到了:
狄诺和莫石被士兵押解回了城堡。
-
所有人在王宫正厅前偌大的广场站着。
这让莫石想起他在赤砂堡经历的雪夜:因为帕穆·秋鸦被杀死,所有人被要求待在大厅里。那时人们也惊慌失措,但那时莫石没有拖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而且那时他全然清白、事不关己。
眼下的气氛显然更加一触即发,并且令人痛苦。
莫石面色惨白。刚刚一个好心的医疗官替他包扎了一下手。当医疗官剥下他那已经因为血液而与手掌伤口黏连在一起的手套时,莫石连连倒吸冷气,几乎晕厥。他真的很不能适应疼痛,鉴于他出生于一个麻醉剂和镇定术式十分发达的时代。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批人被赶到广场中。其中有几个眼熟的侍臣。
而这似乎就是最后一批了,曼锡王子迈着缓慢悠游的步伐走过来。
在这里“等待”着的都是男性。
女眷们惊慌失措地从楼上的窗口往外看。
随着那如今举国最为尊贵之人的脚步,一场“审判”,或者说“肃清”,开始了:
“您是父亲最信任的人,您也曾经给予我帮助。”曼锡对着第一位内臣轻轻点头,“我给予您应得的尊重。”
那名内臣看起来便是位高权重的人,他泰然自若地颔首,向曼锡行礼。
接下来,站在他身旁的人想必是他的羽翼。
曼锡带着笑容经过一个、两个,然后在第三个面前停下。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我记得你曾经向国王进言,夸赞曼卡而贬低我。”他说。
那名侍官立刻大声为自己辩解,高呼“我不曾如此”。
但曼锡面不改色,只是挥挥手,于是立刻有两名侍卫上前将他拖出人群。
那名侍官被按在地上,就地处决。黑斧斩下他的头颅,霎时间鲜血溅满台阶,甚至飞溅到廊柱上。
事态瞬间发生变化,恐惧的气味蔓延出来。
那之后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曼锡对有的人行礼,对有的人摇头。
血液和尸体一层层累积,已经将广场前的台阶染成一片猩红。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浓郁到宛如具有实体一般。
莫石注意到自己无法克制颤抖。
他已经因为失血而感到些微头晕。
他低下头忍耐不适感。曼锡·金狮那只绣线华美的皮靴来到了他的视力所及之处。
“来自……火雀的客人们。”男人缓缓地说。
“是,曼卡殿下。我是狄诺·天光所耀之人·捕获火焰者,火雀公爵之子。”狄诺不卑不亢,带着一点反抗意味。并且朝前走一步,略略挡在莫石身前。
曼锡微微挑起眉。
“火雀不愧以桀骜和强势闻名。”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失礼了。”
他迈步离开,走向下一个人。
狄诺忍不出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回头看向莫石,在看到莫石脸上那表达出肯定的感激之情与微笑时,又不免有些羞赧,挠了挠后脑勺,变回原先那个青涩的少年。
-
在可怕残忍的“肃清”结束后,他们被卫兵“送回”了原先的住处。
莫石没有告知自己的住处,因而被一同押解到狄诺的房间。
“我的天呐,上神保佑,莫石大人!您的手怎么了?您的手!”
在门被关上后,莫石听到廊道里传来杜娜的声音。但她不被允许进来。莫石可以听到她扑过来“砰砰”敲门,又被侍卫呵斥、带走。
等到杜娜的喊叫声彻底听不到之后,莫石缓缓在地毯上坐下来。
他感到更为强烈的——孤立无援。
他感到这次不一样。
与之前他遭遇过的事不一样。
以前他所遭遇的事,哪怕是关于扑朔迷离的密室谋杀案,他都不曾如此地失去掌控感。面对人与人交织而成的谋划,以及各种参差的运气所铸就的走向,他们就宛如被蒙住眼睛进行一场游戏。
他也讨厌这种无法作为的感觉:他的职责是火雀的家臣,应当服务于他的小主人,可眼下却束手无策。
或者,换一种更加具有理性而不是社会性的说法:莫石在这里的工作就是协助狄诺·火雀,他理应做到他该做的——这正是职业存在的价值。就算他的确毫无主仆意识,他也至少应当恪尽职守。
可目前的情况却是,他受了太多次狄诺·火雀的保护甚至是照顾。
男孩的确拥有着令人敬佩的责任感,他保护自己的朋友、保护自己的家臣,从不退缩从不抱怨。
莫石忍不住摩挲手指,下一刻就被触碰到伤口造成的剧痛给击中。
“您的手还好吗,莫石先生?”少年朝他走过来,在他对面蹲下来,神色担忧。
“还好。”有青鸟的帮助,这样的伤口不会无法愈合,也能减少感染的风险。但如果青鸟不在,他不敢保证这种深及撕裂肌肉的伤口是否会恶化。然而事实是,现在青鸟并不在他身边——法杖被那些卫兵夺走了。
是了,这也是令莫石感到无比烦躁不安的又一个原因。
他不很担心青鸟遭到损坏:
尽管他被流放,但青鸟毕竟是属于“机构”的人工智能产物,它既然被赋予基础治愈魔法的权能,就也必然不会缺少保护自身时可能需要的术式。
当然,莫石还是希望那些士兵不要粗暴对待青鸟。
不过至少他们还是有一件事判断错误。
——莫石施法并不多么依靠法杖,甚至也不过度依赖双手。
只要他的精神壁垒足够坚固,他仍然可以施展已知的所有术式。可惜疼痛和不安确实会影响他。
他闭上眼睛时,先前广场上堆积的尸体仍然一片鲜红、历历在目。
但他要求自己不去想。
被恐惧束缚住毫无意义。
“狄诺少爷。”
他望向坐在面前一脸苦闷的少年。
“我们会想到办法的。”他说。
第六十章.试图翻越高墙
-
莫石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从手掌的疼痛上转移开:“我们首先应该想清楚,我们需要做什么、应当做什么。”
“我们需要离开这里。”狄诺不假思索地说,并且望着他的手。这导致莫石很难转移注意力。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或者说,莫石沉默了一会儿。知道狄诺有些奇怪地抬起头看向他。
“那么,”莫石艰难地思考着,命令自己的理性运作,“离开的必要性在于?”
“必要性?”狄诺吃惊地说,“必要性就是这个——”
他指着莫石残缺的手掌。
“这还不足以让你离开这里吗!他伤害你,他伤害我们,他、他……”
“不能意气用事,狄诺。”莫石再次说,“想一想我们必须离开这的理由。然后,我们才能衡量接下去可能会做的事是否值得我们去做。”
“这太……好吧,好吧,或许您说得对。”
然而他们显然都一时半会儿没法好好用脑子。
他们沉默地鞭策着大脑,直到窗外忽然遥遥传来渡鸦的叫声。
原本豢养在狄诺房间里的渡鸦已经被卫兵带走,因此他们无法再用渡鸦传信。
“如果,”狄诺开口说,缓缓地,“如果他们以我来威胁狄芬多,禁止火雀的士兵与他们对抗……我,我不想成为累赘,您是否理解?我并不……”
少年停下来,轻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说下去:“我并不是说,我认为狄芬多会因为我而放弃他已经允诺的事。更何况,我留在这里的职责本是为了让曼卡殿下记得他所应允给火雀的,而眼下显然已经没有这个必要性。”
——令人讶异的勇敢和忠诚。
莫石想。
而少年继续说:“我不愿意狄芬多因担心我而犹豫,或者被迫目睹我遭到伤害而不得不继续履行义务——这对他也不公平。他不应为我的判断失误而付出‘眼睁睁目睹同胞兄弟遭受伤害’的代价。”
莫石注意到自己稍微屏住了呼吸。他忍了忍,才在心里把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的表褒义的脏话换成这句:我的天。
这是真正的“高尚”。高尚这个词语显然就是为了应用于这个少年。
或者说,这是真正的良好教育所教导出来的孩子。而他的的确确爱着自己的家人,不愿意他们受苦。
“这是一个……足够高尚的理由。”莫石真心实意地说。
但显然少年以为这句话里多少有点讽刺含义。
他有些脸红了,结巴地说:“好、好吧,正如您所洞察的,我不得不承认,我想要想法设法离开这里的原因,包括我厌恶曼锡·金狮的做法,并且我感到恐惧,以至于想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别,别。”莫石安抚他道,“会感到恐惧不意味着您就是个懦夫。”
“也就是说,您支持我们应该想办法离开这儿的这个观点?”
莫石点点头。
“我会帮助您的,”他叹了口气,“我会的,尽我所能。只是我不得不说,我现在完全没有头绪,不知如何是好。”
“您的手……您或许需要休息一会儿。”狄诺想了想,放弃似的说,“反正我们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想到逃出去的方式。我能听到外面走廊里那些卫兵的脚步声。”
莫石靠在皮毛毯上时,听见外面又传来渡鸦的鸣叫。
被人类的豢养的渡鸦总是被迫徘徊在寻找爱人的道路上,或许也是因此,它们的叫声如此凄厉绵长吧……
尽管头脑很清醒,但失血的身体渴望睡眠。
莫石在半梦半醒间沉溺了片刻,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无意间翻身时手掌被触碰,伤口裂开。绷带已经完全染红了。
窄窗外是被染成昏黄的乌云。
莫石回到狄诺所在的主室,看到少年倚在窗边。
“渡鸦在这儿盘旋过五次。后来又有另一只过来盘旋了五次。”狄诺说,“火雀家的秋鸦是如此被训练的,如果找不到落脚处,就环飞五次后返回——这一定是火雀的渡鸦。是狄芬多……肯定是狄芬多,这说明他已经赶到城外了,或许已经与曼卡王子汇合。”
少年回过头望着他。
黄昏的黯淡光线使得那对眼睛中兽类的瞳孔竖立起来。
“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少年坚定地说。
莫石朝他走近些:“您有了一个计划?”
-
狄诺坚定地点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难为情。
不过等到莫石听他说了一部分后,很快明白过来。
“捷洛塔告诉我,女眷们的后花园那儿有一条小道,是很久以前,有的贵妇为了私自外出而偷偷打通的,但早就被锁起来了。”
哦。
莫石注意到,狄诺已经不把捷洛塔叫做“捷洛塔公主”了。
这很显然意味着什么。
少年继续说,神情严肃,没有意识到自己透露出的心思:“那串钥匙被公主们最年长的教习嫲嫲收着,而教习嫲嫲已经老到记不得这回事儿,所以那串钥匙一直被放在嫲嫲的房门背后挂着——而捷洛塔以前想办法弄到了它。”
莫石若有所思。
“她曾经试着打开那扇门,但因为锈得太厉害,所以没有成功。我觉得,我可以去试试,碰碰运气。”狄诺说完自己的计划,为此点点头。
莫石决定先不问其他的事情,把精神集中于这个“逃离”计划:“可是,您想要得到那把钥匙,而如果您想要得到,那么您至少得先与捷洛塔公主取得联系。”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我得先想办法从这个房间里脱身才行……”
狄诺望向房门。
“门被上锁了。”他说,“而窗户……”
这里是三楼,按照雪行者的身体素质,未必不能尝试跳跃。如果用床单、帷幕等布匹撕成长条攀援,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可行。
但曼锡显然不至于在这种方面疏漏轻敌。
——楼底不时有士兵队伍巡逻。
“楼底的士兵,门外廊道上的士兵……我们需要弄清楚他们的巡逻时间。”莫石稍微有了一些头绪,语速变快,“已经快要入夜了,而您也不能贸然在夜晚行动——我认为公主们的闺房绝不会在入夜后仍然敞开着,夜里也不方便您翻窗——”
“翻、翻窗?”
“怎么进入捷洛塔小姐的房间,狄诺少爷,这要看您的本事,我猜测您‘自有打算’。而关于怎样从这个房间里出去,我已经构建起一些想法。”
第六十一章.后宫诱逃
-
从另一个角度讲,这是一个充满中世纪“骑士小说”风格的故事。
有闺阁中那纯洁而亟待拯救的贵族女子,有高贵且英俊的骑士,有复杂的宫廷斗争,有金币,有马和剑。甚至还有魔法师。
只是,骑士故事的主角在结局前一定会活着,并解决一切难题。
但现实并非如此清晰单纯、一铺而就。
现实中不存在“主角”。
“可以吗?”莫石因为略微的紧张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
这使得原本就很少年更加紧张,他吞咽了一下,点点头,弯腰脱下鞋,露出生长细密犬毛的双足,并将尖锐的指爪伸缩了两次。
“距离下次巡逻队经过再离开,其间的空隙大约是十分钟。”莫石知道少年没有关于“分钟”的概念,但他也知道这时候少年绝对地信任着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细节,“您记住您该怎么做了?”
“是的,”少年流利地重复道,“我需要在巡逻队离开后迅速翻出窗户,尽力用指爪攀住砖石的缝隙——而您会用移物魔法帮助我减轻一部分重量,以达到攀爬的可能性——我会沿着墙壁爬到东侧廊道那儿,在确认卫兵不会经过的情况下翻窗进入走廊,然后通过侧面的楼梯离开这里……”
三楼毕竟还是太高,而地面上的士兵也太多。最终他们否决了“先跳下去再寻找出路”的方案,而选择平行移动到几乎无人走动的狭窄楼道(那里近来只有浣衣人通行)。
“没错,没错。”莫石点点头,“而之后的事就得看您自己了,少爷。愿无尽之——我是说,愿上神祝福您。”
“好的,没问题,好的。顶多就是被押送回来,是吧?”他紧张地笑一笑,“但您的手,您的手真的不要紧吗?”
“没问题。顶多就是有点痛。”莫石冲他笑了笑,“但魔法就好在这儿不是吗,您不可能在少半个手掌的情况下爬墙,我却可以施展魔法。”
楼底传来卫兵们的脚步声。
等到那阵脚步拐过墙角,莫石冲狄诺点点头。
-
狄诺·火雀的确是一个年轻的战士,于此同时他也是货真价值的大公爵之子——
他从未如此原始地使用过指爪,更别提倚靠它们在垂直的城堡墙壁上横向移动。他清楚如果没有莫石使用移物魔法提起他的衣物替他分担重量,他根本不可能在墙壁上固定住。
但这仍然不轻松。
移物魔法无法作用于生命体,因此只能靠着衣物的整体悬空来支撑,于是袖子紧紧卡住两臂;而狄诺的手指和脚趾则使出全力,才勉强在墙壁上制造出足够的摩擦力。
他忍受着指甲和皮毛下皮肤被重力拉扯的疼痛,每一次挪动都承受着恐惧和痛楚。随着体力流逝,越到后程速度越慢。
于此同时他还闻到温热的血腥味,他知道这是莫石的右手伤口在流血。
尽管他的确在一步步朝东侧移动,但血腥味不减反增,因为鲜血汩汩而流。他可以想象因为竭力而散发出光点的手指和流淌到袖子里的鲜血。显然他的体重对于现在状态不佳的莫石来说是极其巨大的负担。
狄诺咬了咬牙,加快速度。
更快,更快——还差十步就差不多可以度过拐角,九步,七步,三步……
然而他的双耳捕捉到了巡逻队的脚步。
他霎时间动弹不得,紧紧贴附着墙壁,生怕发出任何声响。
巡逻队参差错落的密密步伐由远及近。狄诺屏住呼吸。
他可以感觉到莫石在加大魔法的作用,以稳定他的状态。狄诺借此迅速攀越到墙壁另一侧。现在可谓是争分夺秒了,而此时他也无法通过呼唤确认莫石的状态,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悬空感时强时弱,好在侧面廊道的窗子已经近在咫尺。
他伸长胳膊攀住窗台——
在这一刹那间,移物魔法的作用也消失了。
狄诺猛地下滑,所有力量施加在死死攀住石台的那条手臂上。
而护卫队的脚步声也已经逼近拐角。
他深吸一口气,快速给手臂施加了一个拙劣的强化魔法(他的魔法技能真的一向不太好),肌肉膨胀、手肘弯曲,终于将他送上了建筑里侧。
护卫队的脚步一如往常,平静地路过。
狄诺蹲在窗户下,等到脚步声消失后,才长长舒口气。
接着是要抵达后宫所在的北翼建筑群落。
鉴于他是公爵之子,地位高贵,居住的地方距离北翼不算很远。而凭借政变发生前那几个无所事事的星期,以及捷洛塔告诉他的很多“关于在城堡里冒险的小故事”,他对接下来的道路勉强还算熟悉。
至于是否能够顺利躲过所有卫兵,这当然要考验狄诺的运气和能力。
-
捷洛塔·海之珠·金狮——至北之国的二公主,是国王与第一位王后所生的最后一个孩子。
在她出生不久后,母亲因病去世。
随即父亲正式迎娶了当时已经育有一子的当今王后(她原本是一个宫廷女官,后来在生下曼锡王子后成为国王的合法情人,受到颇多宠爱)。
捷洛塔是所有孩子中最年幼的。就算她不把曼锡当做自己的家人,她也还有可靠的兄长和姊姊。或许是因为没有母亲的管教,而父亲给予她加倍的溺爱,她的性格与曼卡和捷琳娜很不相同:
她更加自由,更加任性,天性不曾被强行压制过。
她的肩上没有哥哥和姐姐的担子,她也因为没有拥有过太多关于母亲的记忆,因此就等于不曾惨痛失去,因此她更加开朗和愉快。
她本来并不讨厌曼锡。在父亲重病前,她一直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关系较为疏远的、类似堂表哥那样的男性。
直到父亲病倒。
前朝后宫都掀起了关于继承人的讨论,尽管隐秘,也足以像浪潮一样覆满整座宫殿。
突然之间,捷洛塔意识到原来曼锡是曼卡的敌人,而新王后同样也是他们的敌人。
尽管如此,她的姐姐仍对她说:
“别去想那些事情,捷洛塔,你不需要去想那些。你应当想的,是父亲会为你选择一个怎样的订婚者——捷洛塔,想想他会是一位怎样的骑士,他是英俊、勇敢、充满男子气概,是地位高贵、是富有而慷慨,或者,他让你心动不已……想想那些,想想你会生几个孩子,想想那些孩子的名字……”
她的姐姐捷琳娜公主是那样恪守礼节、拘谨、高傲、美丽,并且将所有的爱奉献给她和曼卡。
可惜姐姐不在这儿……
王后说捷洛塔还太小,并且吵闹。所以她没能被允许跟着姐姐一起去白金圣殿为父亲祝祷。
她坐在床边,思绪胡乱飘散着。
这时,她突然听到从西边侧门那儿传来了敲门声。
这很奇怪,那扇门通常是浣洗侍女通过的门,而她们进来时从不敲门,再说现在也应该不是她们前来服侍的时间。不过考虑到如今宫廷处在“特殊状况的时期”——再说,捷洛塔也从来不多揣测。
捷洛塔本想呼唤贴身侍女来开门。
但她刚才才把她们支走,让自己得以在卧室里胡思乱想一会儿。
于是她冲着侧门那儿吼了一嗓子:“进来吧!”
这当然很不淑女,如果姐姐在,肯定会斥责她。
但是,管她呢,反正现在这儿已经混乱不堪——曼锡可是都造反了!她还能怎样地“冒犯”呢?
门被轻轻打开,一个同样极轻的脚步踏上地毯。
“捷……捷洛塔公主?”
捷洛塔猛地回过头。
“狄诺·火雀大人?!呃,您怎么没穿鞋子?”
第六十二章.手帕与短刀
-
狄诺干笑起来,下意识伸手拉拉自己裹在身上的束腰女式外衣,然后终于反应过来,把它脱下来——这是他在路过浣洗室旁时偷偷拿的,以防被人看见时,自己一身过于精致的贵族服侍太过显眼。
但事实是他很灵巧地躲过了各种卫队和仆役,并未被正面撞上过。
显然曼锡的军队没有余裕在女眷所居的地方派遣更多巡逻队了。
总之,他现在站在一位公主面前,而且是在她的寝房里。
这稍微有点……
这实在有点过分冒犯了。
也是在这时候,狄诺突然想到:那莫石先生怎么办?他被独自留在房间里,还拖着一只血淋淋的手……等等,等等。
难道说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所以从头到尾都忘记了这回事?
而且莫石先生也没有提出异议吗?
“我猜……狄诺大人,您是过来向我要钥匙的吗?”捷洛塔看着对方复杂的神色,率先开口道。
“唔。”狄诺回过神。同时惊讶于公主殿下的一猜即中。
而且他的惊讶也被捷洛塔完整地看懂了。
她调皮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您想出去找曼卡是吗?”
“您、您……您愿意帮助我吗?”
年轻的公主装作思索,用指节敲敲下巴——狄诺没有注意到,但其实这时她的神态与她的兄长极其之相似。带着出于快乐的小小恶意。
“但是,”她困扰地说,“我为什么要帮助您?当然啦,我很愿意达成您的心愿,只是那毕竟是本不应当为人所知的通道,如果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对方感到困扰的时候,狄诺感觉自己都不会说话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眼下我什么都没有,可是等到事件过去,您想要什么我都会给您的,公主的殿下!无论是银狐的皮毛、是极光鹿的角,什么都……”
少女大笑了起来。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也对啊,您是公主……”
“嗯。所以我要更难得的东西。”虽然我其实超想要极光鹿的角的,尽管这样想着,她还是一本正经地竖起一根手指。
“是、是什么呢?”
“要您的承诺。”少女说。而当她在说出这句话时候,她无意识地远离了纯洁无忧的童年。她变成了渴望着虚缈之物、期望着爱情的女人。
“承诺?当然无论什么事都会答应您的,殿下。”狄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捷洛塔点点头,郑重地开口道:“希望您答应我,以后也要永远为我捡起手帕。”
说完,她就脸红了。
在狄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她一矮身爬到床底下,裙摆窸窸窣窣一阵后,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钥匙。然后快步走回狄诺面前,把钥匙重重塞进狄诺手里:“总之你既然接过去了,那就是答应我啦!不许反悔。”
“公主殿下……”
“以后就叫我捷洛塔吧。毕竟,”她泛红的面颊上浮现出笑容,“毕竟你是我未来的丈夫。”
-
傍晚是一整日里相对热闹的时候,厨房为各房送去晚餐,而夜晚即将降临还意味着热水的准备、烛火的供应等等——就算王宫处于无序状态,女眷的住处并不会因此而大降生活标准。
狄诺藏在公主的床底下度过了一天。等到夕阳西下时,他从床底钻出来,穿上捷洛塔替他翻找到的衣物。
她说那是她以前的贴身女仆留下的衣服(那名女仆原本是她最好的玩伴,可惜早早得了肺病死掉了):“穿上这个,一个男人在花园里乱走要是被人看到,你可就当场完了!”
“可是……”
“我不会笑话你的。我对空轮发誓!”
这就是他手中端着装满脏衣物的木盆,身穿长裙穿行在花园里的原因。
夕阳穿透乌云,呈现出一种昏暗的橙色。
钥匙就放在木盆底下。
他低头走着,顺利来到捷洛塔告诉他的院落西北角,并在一排矮松背后看到了那扇低矮的金属门。
矮松紧紧贴着铁门生长,狄诺将手伸进茂密的松树树冠中,摸索好一会儿,才摸到满是灰尘和锈迹的门锁。
他用手肘撑开坚韧的树条,试着将钥匙插入锁孔中。
这并不容易,对准锁孔就是一个难题,而好不容易找准位置后,钥匙只捅进半截不到就死死卡住了。锁钥与铁门碰撞发出咔啦咔啦的金属声,尖锐刺耳。
狄诺急躁起来,额上冒出细汗。不过多久,他听到从道路那儿传来了卫队士兵铁靴踏在路面上发出的重重响声。
狄诺本想躲藏,可是站起来左右张望,没能就近找到合适的树墙。
等到巡逻队路过这里时,看到的是洒落在草地上的衣物。一名女仆趴在草丛上收拾。显然是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不慎将木盆打翻在地了。
女仆注意到卫队经过,怯怯地低下头。
卫队长停下脚步,想要上前询问两句。
恰巧在时候从远处传来哨声。于是他回到列队旁,指示他们小跑前进。
跪伏在草地上的狄诺长舒一口气,但紧接着,他意识到那声哨子有可能意味着已经有人发现他的失踪。
他再次扑向树丛,这次管不了太多,抽出怀里的短刀将树枝割断,然后双手抓住门锁,用力转动钥匙。生涩的锈铁死死卡住他。
他不得不尝试再次给双手施加并不精妙的增强法术,强忍住负荷带来的酸麻。
他扭动钥匙——
接着,正把锈锁碎裂开来。
好吧,误打误撞。
他勉力推开嘎吱作响的沉重铁门,矮身钻入那条黑暗的通道。
通道很短,另一头就是密密的树林。
天色在变暗,但狄诺心里毫无恐惧。
他深深吸进充满松脂气味的城堡外的空气,风中有淡淡的牲畜的气味。
但是紧接着他的心脏砰砰重响。尖锐的哨声响起来,并且不是在城堡内,而更像是在城堡外。这下他知道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他的脱逃,在组织军队前往城堡外围搜索他的踪迹。
狄诺朝着森林外跑去。
他没有穿鞋,好在这样让他跑得更加快速和安静。
树木逐渐稀疏,他可以望到远处低矮缓坡上的平民住房了,细小如同砂砾。他与它们之间隔着一片草地,而他模糊地知道,通过城堡最高的瞭望台,恐怕可以清楚看到这片草地。他该赌一把吗?还是等到入夜?可是如果在这里干等,如果待会儿卫兵进入树林,他更是无处可逃……
狄诺慢慢脱掉长裙,露出里面的衬衫,并弯腰放下卷起的裤脚。
他将自己携带的唯一武器——那把短刀收入腰侧的鞘中,然后深吸一口气。
第六十三章.踏破城门
-
在夕阳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他为自己的双腿施加咒言。
他呼吸三次,四足点地。随着腿部肌肉瞬间被魔力和血液充盈,他飞速朝着西方跑去,宛如孤狼以獠牙紧紧撕扯着光线余留下的蛛丝。
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原始而孤独。
他是雪行者中的赫雅尔。
他是狄诺·火雀。
他不能辜负帮助过他的人。
莫石,捷洛塔。
他不能辜负他的姓氏。
狄芬多,谢卡·楂果,火雀的骑士团……
嘹亮刺耳的长号声——
铜金色的长音穿透砖石和薄雾,响彻整座城堡。
啊啊,这种长号鸣警肯定来自瞭望高塔。
也就是说他已经被发现了。
弓箭划破空气的气流声钻入耳侧,一支箭射在他脚后跟不足几寸的地方,随即是第二只,擦过了他的小腿皮毛,但仍然没有追上他。他毫不犹豫、矫健地快速奔跑着,随即蹿进了城市屋宇的小道之中。
天色泛黑了。
-
莫石现在被锁到了城堡底层的牢房中。他的隔壁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侍臣,莫石猜测他左不过是曾经对着曼锡说过一些冷言冷语,结果沦落至此。
但那人至少也比他的状态要好。
莫石的右手仍在渗血,而且自从被关到这里后,至今还没有得到过任何水和食物。
他一开始站立在地板上那些不知名的肮脏的污垢中。他的双腿酸痛后,他开始绕着狭窄的铁栏缓缓行走,最后实在没有力气,靠着墙壁蹲下来。
当然,他无疑协助了狄诺·火雀的“失踪”。
因此他对于自己会被给予惩罚这件必然之事抱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说实话,如今的处境还算好。至少他暂时还未遭遇酷刑。
另一侧牢房里关押着五六名宫廷卫队的成员。
他们身上有些伤口,不时用舌头轻轻舔舐,舔不到的地方便互相帮忙,让莫石再次深深意识到他们身上的动物性。一会儿后,他们开始试着向莫石搭话。
在知道莫石是火雀公爵的近臣后,他们很同情他,叫他“大人”。
“哦大人,”一个脸上灰扑扑、毛茸茸的年轻人看了看他的手,“您的手情况看上去可不太好,手掌都不完整了,而且还在出血,您为什么不处理一下呢?”
另一个人拍了他的脑袋一巴掌:“大人们哪儿会像我们这样!”
“唉……”那年轻人很同情地望向莫石,“都到了这个时候,您可就别太顾及礼节,不然我也可以帮帮您,我不介意。”
说着,他把舌头伸出来晃了晃。雪行者的舌头比人类更加长、薄。
这实在有些滑稽,莫石笑了笑,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的手在兽人族看来非常奇怪,这时没有必要横生枝节。更何况,恐怕唾液消毒对于他来说作用实在有限。
“谢谢你。”莫石真心地说。他的声音因为口渴而嘶哑。
“至少,呃……”那年轻人四处看了看,撩起裤管又撩起衣摆,最后把内衫的下摆扯出来,撕开一条,从金属栏杆那儿递给莫石,“您勉强用用吧。”
“我会记得各位对我的善意。”莫石接过那条麻布。
“嘿嘿。不用客气,大人,”那年轻人挠挠一头极短的褐发,“我们都是不久前才被招募到王宫做低级侍卫的新人,想着在王宫里头能够分到更多酒水才来的,谁能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荒唐事儿?原本我们哥几个负责看守地牢,结果现在自个儿被关进来了!”
其他几名侍卫也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显然都出生于低等级的贵族家庭,而且应该也不是长子,所以才会在这儿谋职。他们看起来倒是很乐观。
“冒犯地说,谁做国王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呀,”年轻人说,“本来是这样的。”
“本来?”
“现在当然不是了!曼锡殿下压根不讲道理,明明是次子,本来王位就不该是他的。而且我听说他杀了很多贵族大人,就在广场那儿!如果他不造反,可不必死那么多人,我们也不会被胡乱塞在这儿关着——您的手也不会受伤,是吧?”
莫石轻轻叹了口气。
他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在栏杆前踱步了一会儿。
他朝外探,可以看到坐在地道门口那儿的两个守卫。
“我想喝些水……”他说。
尽管喑哑,但并不非常轻。按理来说,雪行者应当可以听清。
他又试着提高音量说了一遍。但那两个守卫依然自顾自交谈,一动不动。
隔壁的那个年轻人站起来走到门旁,用手肘重重敲了敲金属栏杆,门锁晃动撞击铁栏,发出哐哐声和回音。
“喂喂喂,两位大哥,这位大人口渴地快要哑掉啦!”
这么一搞,那两名侍卫不得不回过头看着他们。
那年轻人接着说,语调开朗滑稽:“要是他说不出话,待会儿曼锡殿下过来找他问话可怎么办?二位大哥也是做地牢看守,这么说起来,我还算是个前辈呐,你们可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他的话显然把牢房内外的人都给逗乐了。
那两个半吊子看守总算点点头。他们从桌子底下抬出一只水罐,将水倒进陶碗里,给莫石端来了一碗。
“谢谢。”莫石接过水碗,扭头看向隔壁房间的侍卫们,再次说,“谢谢。”
-
夜晚莫石倚靠墙壁坐着,断断续续入睡。
大概因为缺少人手,地牢看守都没有轮换过;而那些看守大概也觉得这里其实没什么可“看”,于是早早将墙上的火把吹灭,躺在地上睡觉了。
耳边萦绕着从四周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鼾声。
莫石不得不意识到,所有人都比他睡得更好。
夜晚寂静无比,连月光都被乌云牢牢遮盖着,除了巡逻队的脚步声外,万籁俱寂。
莫石迷迷糊糊又在半梦半醒间沉浮了一会儿。等到他猛然惊醒过来时,从顶部窄窗那儿已经有朦胧的日光倾斜下来,时间似乎已经到了第二天清晨。而外头一片骚乱,各种声响刺耳地哄做一团。
左右两侧牢房中关押着的人们也都已经清醒过来,站在墙边踮起脚跳跃,试图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两个牢房守卫打开地牢的大门朝外望了片刻,随即猛地跑回桌边拿起武器冲出去,根本顾不上地牢中关押着的这些所谓的“罪犯”。
留在这儿的人面面相觑,他们可以听到金属碰撞声、怒吼声、奔跑声……
莫石浑身酸麻,但精神已经完全振作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
——很显然,是听从于曼卡王子的军队已经于凌晨时分攻破王城,一举直达王宫了。
莫石微微抬起双手。
青蓝色的魔力光点在足底环绕着形成术式。他在为接下来将要施展的两个小小魔法建立起微型结界。鉴于他太过虚弱,这样做可以减少施法时不必要的魔力散逸,是可靠且有用的技巧。
“二级移物魔法·锁定术式。”他将左手举起。
第六十四章.尘世不可近
-
“二级移物魔法·锁定术式。”随着法师抬起左手的动作,那只原本被放置在看守人桌子下的水罐摇晃着漂浮起来。
黑陶罐并非径直朝着术师飞去。
它悬浮于空中,安静而恒定地来到距离地道出口最近的牢房前,微微倾斜壶口,将水泼洒在门锁上。
接着它来到第二间牢房、第三间牢房、第四间牢房……
有的人还在勉力朝外眺望,有的人则看到了水罐于空中移动的景象,安静下来。
等到每一把锁都被清水浸润时,水罐轰然摔碎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痛快地浪费。
巫师抬起右手。
“聆听冬之言,聆听极南极北之声。绝对指令·冻结·五级术式展开。”
他猛地收拢五根手指,于此同时,所有的门锁咔嚓绽裂,掉落在地。
-
使水快速冻结膨胀,从而自内部损坏锁钥的零件。
无论多么笨重的锁,都是精妙工艺的造物。坚固的同时意味着脆弱。
这是莫石在口渴时想到的方法——简单而快速,并且也的确奏效了。
但尽管从逻辑上说很简单,实际操作并不轻松。
如果不是绝对指令的强制性快速冻结,流水自会在完全冻结前为自己找到合适的出口处,从而避免压力而不是特意制造压力。『绝对指令』则可以使水的膨胀在刹那间达到爆炸性效果,那是尽管微小但又卓越的能力。
莫石向来在意自己实施之事是否成功。因此他不会愿意先选择一个稍低级的术式,而在失败后再使用更高级术式。
疲惫感混合着快乐,让他在几天来第一次感到呼吸畅快。
他推开门,跨过散发出丝丝冷气的碎裂门锁走出去。
与此同时其他牢房里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朝着地道外面跑去。而那名褐色短发的青年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大人您要去哪儿?需要我送您一程吗?”他从墙边拿起一根铁棍——那原本是用来审讯的刑具之一——搭在肩膀上。
莫石平静地笑了笑:“我要去找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年轻人好奇地转动一下耳朵,“那么我就陪您去找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青年摸摸鼻尖,说,“您可以叫我长尾。如果您认识的人里已经有叫做长尾的人了,您也可以叫我‘赭隙’,这是我的姓,有点拗口,是吧?对啦,您若是那种热爱慷慨回报的大人,您之后赏我点甜根酒就好了!”
莫石挑起眉,忍不住看了看青年身后的尾巴。
那的确是一条漂亮修长的犬尾。
-
他们一同走出地道,朝外走几步后,很快就看到了广场上一片混乱的短兵战场。
青鸟在呼唤他。
莫石清楚它在急切地要求重新回到他身边。
莫石聆听着青鸟的嗡鸣,径直走进那片战场中。
“大人?!大人您疯了吗?”长尾站在廊道那儿,紧紧握着铁棍,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冲上去,替莫石挡开了一把堪堪将要刺向他的长剑。这时的战场几乎丧失敌我之分,士兵们只是不去砍那些穿着同样铠甲的战士,至于其他人,都是剑刃渴望挥砍的对象。
“如果您不要命了,您应该早点跟我说!但如果您不要命了,我的酒怎么办?”
莫石听到了青年惊诧的质问。
但他还是朝前走去,内心被一种古怪的平静笼罩着,好像这些锋刃和那些高大的战士都是无关紧要的、遥远的影像,如此而已罢了。
接着他忽然明白过来——
战争。
火雀的士兵带来了王城本不曾有过的投石器和弓弩,带来了配备完整马具的骑士,并用他们敲破了这座古老城市的大门。这意味着先进武器已经为大部分所知,而不再是火雀公爵的小范围尝试和进献给国王赏玩的礼物。
它们即将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为血腥的战场“增光添彩”。
并且,为莫石赢得了更多的『文明推进指数』。
莫石旁若无人地缓缓前行着,举起手打量自己的手指。
他能够感觉到——尽管因为青鸟不在身边,他无法得知被量化的精确数据,可他的确可以感觉到——他甚至有些回忆起了……回忆起了自己曾经遭遇过的……一些可怕的事。
而就在他迈步从周围那些兵刃交接、肉体撕裂的嘈杂中穿行而过时,莫石能够感觉到魔力运转正在变得越发流畅和通顺,与此同时,关于更多高阶移物魔法的知识从脑海中自然而然地跃动而出。
他张开五指:
“天使之翼,苍龙之鳞。尘世不可近·五级术式展开——”
所有砸向他的刀刃都被轻轻弹开,他通行无阻地行走在两派人马混战的场所。喷溅而起的鲜血也不过是在他身前两步的位置滑落,尘土与他轻轻擦肩而过。
“我会给你准备酒,随便你喝多少。”莫石回头看向那个年轻人,他正陷在两名士兵的夹击中。莫石抬起手,将袭向青年背后的敌人“挥”开,字面意义上的,仅仅是遥遥弯曲手指,宛如用长棍推开一个锡兵人偶。
青年举起铁棍格挡劈砍而来的大剑,看到莫石身边的异状,睁大了眼睛。
“我已经记住你的名字。我不会食言。”
那名法师说完这句话后,便继续朝前走去,仿佛真正与这里的一切相聚遥远。
“等——”
然而混乱的战场很快就再次将他包围住了。法师的身影消失在混乱之中,青年不得不继续全力抵抗,并快速后退撤出混战。
他很清楚性命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不过,真的——
“该死,难道上神允许这么、这么……的魔法存在吗?我刚刚是不是在做梦?”
-
穿过广场,穿过花园,穿过长廊,穿过环绕成螺旋的楼梯,穿过人工湖和潺潺小溪上的桥梁。
无数尸首和残破的铠甲抛在路中。莫石迈步朝前走着,靴子被鲜血染红。
终于,他来到了一个狭窄的庭院,那儿有十来个人正在对着彼此胡乱挥舞武器,各个遍体鳞伤。莫石看到他的法杖躺在草地上,沾着泥土、草屑和露水。
他走过去,无视惊恐万分的战士们。
他将他的所有物从地上拾起。
在这一刹那,他终于感到足够的平静,理性回归于他疲惫的躯体和心灵。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连通两侧建筑的廊道,忽然看到了正以刀剑相向的曼卡·金狮与曼锡·金狮。
那对兄弟站在名为“安宁之地”的精美宫殿门前,那座宫殿里放着曼伦国王那巨大华美的、至今仍未下葬的金棺。
第六十五章.弑兄弑弟
-
『莫石先生!润下贤者所见啊!您终于来啦,不过我要告诉您很多好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青鸟兴奋地大喊大叫,情绪丰富,『等到您的推进指数达到10%的时候,我的自动搜索和制导系统就能够解锁啦,到时候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啊,您的手……』
莫石听着青鸟聒噪不休,并不觉得它吵闹。
相反,他的内心感到愉快和平静。
“百分之十可不简单。我们至今都还没有抵达百分之一。”莫石笑着说。
法杖上的蓝宝石散发出微光,开始施展医疗术式。
『确实,百分之十听起来非常遥远。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并不如您所说的那样绝望。随着文明系统的自我运转,您所做出的任何努力都会产生链性反应。会有人研究更加强力的弩箭,会有人发明更加先进的织布机器,会有人受此启发研究更多武器和动力装置——这样一来,社会自然而然走向进一步的工业化,而那些文明指数也会累积到您的数据之中。』
“我很期待……”
莫石的眼睛望着曼卡和曼锡那边。
他们各自的卫兵正在厮杀,看得出来曼锡想要逃跑,但是曼卡追了上去。
『莫石先生,』青鸟的话语顿了顿,莫石能从那种语气中想象到某人轻轻皱起眉头的样子,这种联想令莫石感到奇怪,就像模糊雾气里一晃而过的人影,『您应该停止五等术式的持续施展了,您的魔法神经束正在负荷原作,这无益于您的伤口修复和身体状态。』
“什么?”他刚刚走神了。
『我说,先生,您应当停止持续施展五级术式。移物魔法中的「尘世不可近」并非良好的防御术式,也不是真正的结界术式,对现在的您而言消耗过大。』
“可是我……”他的目光缓缓落回自己的身边,“我很害怕,青鸟。”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的心里在说给自己听: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曾经在无菌房里长大的孩子,如今却要在充满过敏原和病菌的世界里重新生长——而我不想死,同时却深知自己的脆弱。
这种感觉真的太……太可怕了。
我甚至可能因为手掌上的伤口而感染至死,这简直是荒谬的……
莫石轻轻摇了摇头。
他试着回头去看,发现之前在这里进行的搏斗已经结束了。但他们似乎更像是离开了,而并非是已经将彼此彻底屠戮殆尽。地上散落着几具尸体,其中一个动了动。那个士兵仰起身体想要坐起来,血液如瀑布般滴落发出粘稠的声响。
而他看到莫石时,颤抖地举起手指向法师,断断续续呢喃,恐慌不已,仿佛胜过死亡带给他的恐惧。因为战死是光荣的,而他所看到的法师则是:“邪魔!邪魔——”
漫步而过战场,对飞溅的鲜血和砍向自己的刀刃视而不见。
这难道不是邪魔吗?
世界上难道该有这样诡谲而自私的法术吗?这是上神会允许的吗?
神要世人互助,神要世人为自己赢得荣耀,神要世人洁净自身以抵达死后乐园。
神厌弃妄自尊大,厌弃投机取巧。
——对于空轮的信徒而言,对于戴罪的雪行者而言,这是不敬。
-
莫石悚然一惊。
与此同时,术式也下意识被解除了。
『据说在十九世纪的时候,被欧洲国家殖民的那些地区的原住民第一次看到火车时,认为火车是巨大可怕的怪物——中国清朝的官员甚至认为修建火车会‘损坏龙脉’。』青鸟一本正经地说。
“你直接告诉我,中世纪欧洲因为恐惧‘超于常规’的魔法,而举行过猎巫活动就足够了。”
『对于力量的恐惧与生俱来。』青鸟说,『特别对于尚处于较原始阶段的文明而言。为了克制过于强大的力量,因此会划分‘善’与‘恶’明确两个世界,同时不慎阻断探索与进步。但群体又总会趋向力量,最终引发变革——这就是推动。』
莫石摇摇头,甩开这些想法。
他现在无暇去讨论什么社会学理论。
他需要做的只是顺应命运洪流,想方设法获得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继续望向廊道另一侧的宫殿。
现在那对兄弟在搏斗了,短兵相接。
莫石回忆起很多关于兄弟的故事,《旧约》写道,该隐因为上帝不喜爱自己祭品而偏爱亚伯,因此杀死了自己的弟弟;《摩诃婆罗多》中,同母异父的兄弟在最后得知彼此的身份,但阿周那已经射下了迦尔纳的头颅;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伏击长兄,夺得江山……
兄弟相残的主题,正如弑父这一隐欲,永恒盘旋。
莫石朝那儿走近了些。
要站在多年后回看自己此时的选择,可以说是突然“福至心灵”的选择,但要是说当下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只是为了摆脱前一个话题、加入眼下正在发生的现实之中。
他走得足够近了,近得能够听到那些兽人在激战时肺部迅速扩张发出的深深喘息声,但也没有近到会被当做刀剑所指的对象。
无论是卫兵还是卫兵的主人,此刻都在酣战。
专注于生死的时候几乎可以忽略其余的一切,因此莫石就只是站在那儿看着而已。起初他回想起小时候和朋友一起看电影的时候的感觉,觉得自己置身事外。
但现实不是电影,受制于体力、运气、精神状态,以及战斗本身的残酷和决定性——以及不存在什么慢镜头、音乐、闪回之类的拖延手法,实际上发生在眼前的对抗更加快速,很快便有了定数。
曼卡的长剑刺入同父异母王弟的右肩,将他钉在地上。
“这样你可以安静下来了吗?”年长的赫雅尔艾法亚喉底发出嘶嘶声响,鼻梁与脸颊上的皮肤微微皱起——充分的犬类特征。
兄长与次弟对视,是掠食者与掠食者之间的锁定和敌对。
两双眼睛中同样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曼锡·金狮伸手紧紧握住剑刃,指甲与金属磕碰,仿佛害怕这柄剑会被继续刺得更深下去,斩断他的肩臂,或被突然拔出,刺往更加致命的地方。
落败的国王次子深深吸气,双耳仍然竖立着没有低伏。
“曼锡……”曼卡摇着头,呼吸慢慢平复,脸部的褶皱也恢复平静——他满身血腥,但依然是风度翩翩的王国继承人,“你做事为什么总是这样半吊子?”
“凭什么你就不是半吊子,你就天然拥有那个王位?”曼锡从牙缝中挤出这些话,每一句都是深埋在他心里许久的真切的怨恨,“你是第一个王后所生,你比我早出生两年,就因为这样吗?!”
曼卡松开握住剑柄的手,直起身子。
他伸手拂了拂铠甲上蹭上的血沫,神情平静。
“你将会被送到南方的黑石山地去,之后你会是‘乌林城堡’的主人,文书大臣会为你拟定新的公爵姓氏——曼锡,就这样吧,游戏已经结束了。不要再像小时候那样,因为被丢弃在密道之外这种事情,就大吵大闹。”
努力码文中
作为一个起点新人,这是我的第二本书。对比前一本书,成绩有所提高,我也是最近才稍微有点儿弄懂了起点的模式。
明天将要上新书推荐推,想着如果还能继续晋级成功就太好了w毕竟写书真的很寂寞,不能骗自己说只要写得high就好,这样是不行的,人不可能不需要面包。
现代社会物欲横流,但精神的不满足才是一切不满足的根源。在编写故事的时候,我可以短暂地从中逃离,逃脱出自己的人生。
因此我也一定会要求自己继续写、写得更好。真的非常感谢这个月来大家的支持。
《历史编织者》努力码文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历史编织者》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六十六章.无从跨越之阶
-
莫石忽然意识到什么。
那是魔法在流动的特殊力场。
——是流动于曼锡·金狮全身脉络中的强化魔法,对于“身体改造”来说已经逼近莫石所在社会定义的“禁术”范畴。
“曼卡殿下——”
莫石话音未落,曼锡·金狮猛地从地上弹跳而起,浑身肌肉膨胀、血管偾张盘虬。他毫无犹豫地抽出插在自己肩上的剑,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将仍然沾有自己温热血液的武器挥向兄长。
被魔法强化过的速度超越了普通雪行者的极限。
尽管曼卡下意识便闪躲,依然不可能逃开。
刀刃嵌进了肩颈至胸口的位置。然而,仅仅只是穿透了铠甲,并未能够触及肌肉底下的骨骼。
不应该……不应该……
曼锡的神情霎时间凝固住了。
他一直以掌握这个术式为豪——他是那样刻苦地学习、练习,谨慎而仔细地使用着这副“火焰之身”,连他的老师都曾赞叹他所抵达的力量巅峰——没有理由,没有理由这时竟然……
曼卡瞪着那把被突然挡住的剑和他那浑身冒出汗水、呆愣住的弟弟。剑刃在他的铠甲中颤抖,仿佛在与某种相反的力量相抗衡。他眯了眯眼睛,随即那双细长的眼睛瞬间转向了站在远处的莫石。
火雀家的术师站在那儿,一只手抬起来,手臂剧烈颤抖着。
在与他对视的刹那间,那名术师稍微有些恐惧似的畏缩了一下,但并未后退。随即他口中念诵了一串古怪的咒言。
长剑被猛地弹开。
曼卡与曼锡一样惊讶地注视着这一切发生。
曼锡踉跄着退了两步。
随着躯体加强魔法的快速衰退和反噬,他宛如碎裂的雪山般瘫倒在地。
-
“这真是……卓越的移物魔法,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曼卡从地上拾起他的长剑,然后看向莫石,“过来些,火雀家的年轻人。”
莫石握紧手中的长杖,没有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而这些情绪显然通过体外激素的气味传达到了曼卡·金狮的鼻腔。
但那位王子——不,如今或许应该说是国王了,他即将正式继承王位——曼卡·金狮并没有为此说什么。
莫石朝他走过去,站在他身旁稍后几步。
“你已表现了你对我的忠诚,”曼卡依旧用着温和而语速适中的语调,但与此同时不是没有魄力,至少,莫石确实有些畏惧他,“看来,火雀的确从不令人失望。”
莫石深深地低下头。他该说“这是我的荣幸”,或者别的话,但他没能说出来。充斥在这座城堡里的血腥味让他感到反胃。
好在曼卡现在也并没有余裕在意别人的礼节问题。
他垂头望着躺在地上昏迷过去的曼锡·金狮。在曼锡闭上眼睛后,他与他的兄长看起来更加地相像了,同样是一头金发,同样眼窝深陷、鼻尖微勾。
“曼锡总是如此。”曼卡叹了口气,说,“半吊子。无论什么事都是如此。”
莫石不知该说什么。
而曼卡笑了笑,轻声打趣道:“至少他魔法还行,是吧?”
莫石唯有颔首。他的嘴角拉扯了一下,看起来大概连最干瘪的赔笑都算不上。
曼卡挥了挥手,显然也对莫石的反应不满意,但他现在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话。
“曼锡连在抢夺王位这事上都是个半吊子。他的母亲恐怕也会很失望。他本可以——他本可以想办法杀死我,但他似乎从没想过那么做。如果杀死我,他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那么无论背负怎样的骂名,他都会登上王位。”
莫石静静听着。
“小时候,很小,或许他才十来岁。他也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我是弟弟,而你是哥哥?’我太清楚他为什么这样问了——”
曼卡脸上那种宛若面具般被塑造而成的风度慢慢散去,他望着遥远的什么地方。
“那是因为,所有的东西,最好的那些都先献给我;所有人在问候时,都殷勤地对我鞠躬,他站在我身后只是附带品;父亲总是先拥抱我,而有时甚至忘记拥抱他……孩子能够敏锐地察觉到这些不同,但又不知道自己应该憎恨的对象究竟是谁。”
曼卡慢慢止住了自己的话语,就仿佛把它们重新塞回一个小抽屉里。
他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和温文尔雅。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说,“我就是比他早出生,就是大王后之子,就是他的哥哥,就是王位的继承人。”
“殿下……”
曼卡的余光望向莫石。
莫石很轻地问:“但如果您是反叛的那一个,您会杀死他以确保自己成为继承人的,是吗?”
曼卡没有生气。
他笑了。但又慢慢收回那个笑。
“或许你说得没错。”
-
晚些时候,莫石跟在曼卡王子身后,来到宫殿大门口的宏伟广场上。
那儿站着听命于曼卡·金狮的士兵,有绣着火雀家纹的旗帜,也有画着另几种花纹的旗帜——他们都是为了支持曼卡而来的军队。
“莫石先生!”
莫石听到了狄诺的声音。他眯起眼睛在一大片狼藉的队伍中寻找。
他不是雪行者,对声音和气味都不够敏锐,因此他完全看反了方向。等莫石反应过来时,狄诺从他的斜后方扑上来,又刹住车,先向曼卡·金狮行了个礼。
然后他也顾不上等到曼卡的回复,立刻就转向莫石。
“您的法杖找回来了!您的手……啊,看起来似乎也比之前好些。”
“我们仅仅一天不见。”莫石忍不住笑了笑。
“但我很想您!”少年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而且我好担心您的身体。曼锡——曼锡殿下有对您做什么吗?”
“也没什么,只不过把我关在这座城堡的地牢里,与几个侍臣和守卫做了一晚上的邻居。”莫石意识到自己的确没有非常愤怒,鉴于一切事情都遵循逻辑进行而没有演化为盲目的暴力事件,他可以接受,“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不算太糟糕。”
谢卡·楂果也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看上去很累、风尘仆仆、满身血迹,几乎老了几岁。但他还是很快就笑起来,为与友人重逢而心情愉悦:“我们可怜的狄诺少爷也受了些苦。之后我们该一起喝几杯,谈谈他的英勇之举。你可能不知道,他为了离开城堡甚至穿了——这个之后再说。”
狄诺瘪了瘪嘴,耷拉着脸。
他的红头发上沾着尘土。
“至少我还是帮上忙啦!”他咕哝道。
狄芬多也已经走过来,笑着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莫石发现曼卡正望着他们。
第六十七章.履行承诺
-
三天后,莫石被曼卡传唤(别扭,但恰当的说法)了。
曼卡现在仍住在自己原本的房间中,那是紧贴着国王居住场所的小院落。
之前击溃曼锡一派势力的庆祝堪堪结束,曼卡·金狮作为被拥护之人,同时承担着回馈的义务;而如今他则正在为筹备葬礼——曼伦王,他的父亲的葬礼——而伤神。显然对于古代王族来说,葬礼必须复杂而盛大,对于筹办者而言是无形的考验。
“我猜现在您得到好的照顾了,莫石先生。”曼卡·金狮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莫石依然穿着黑色的长袍,但更加干净平整,这使得他更加像一名神职人员,“您似乎没有足够多的仆人。”
“唔。”莫石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一看。
但当然,没什么可看的,尽管这儿的大人都喜欢身后跟着一两个仆人,但莫石身后半个人也不会有。他只有一个帮忙料理琐事的年轻女仆,他当然不可能带着她到处走来走去。
提到杜娜,莫石不禁再次感到愧疚。
那个女孩在被卫兵带走后,被直接扔到了下房那边。据说她没法回原本和莫石同住的房间,而她又很倔强,坚持要在“最接近大人”的地方等待消息,于是蜷缩在厨房外的走廊里度过了两个晚上——厨房夜里是上锁的,避免有仆人偷窃。
而当曼卡重新成为城堡的主人后,她们这些仆人也自动恢复了“自由”。
莫石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壁炉里的火已经生起来。
杜娜正在擦拭房间里所有角落的灰尘,显然地板已经被仔细地洒扫过。
就仿佛中间遭受动乱的几天压根不存在一样——
曼卡朝他走近了几步,莫石回过神来。
“我找您过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那位王国未来的主人揉了揉太阳穴,眼窝下有些青黑,“我是想要问问您接下来的打算。”
莫石没明白这位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这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但很快莫石想起自己曾在曼卡展现过的法术,以及,有可能,那些看到过他的士兵也将“城堡里存在着一个可怕的术师”这件事通报给了曼伦。
莫石几乎烦躁起来:他已经疲于应对类似的身份危机,或者说,他是在恼恨自己的不理智、不受控制。他本可以不那样做,他本可以安安静静地当一个身体虚弱的普通术师,可他偏偏就非要使用着夸张的术式在人群中穿行而过……
——就因为他的心灵太脆弱,承受不了目睹杀戮带来的恐惧和愤怒。
“据我所知,”曼卡沉静地说,“您在这儿遇到了圣·徒安大祭司,由此您得知了自己的身份、重获了自己的姓氏,也即是说,您已得到了全新的选择权,不再从属于火雀。硬要说的话,大祭司在南方出生,你们出生在绯足侯爵的辖地。”
在莫石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时,他继续道:“您想要继续苦修?您想要去白金圣殿学习?还是说您仍然会追随火雀——鉴于,我看得出您与那两位公爵之子都关系不错。”
莫石沉默下来。
“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最终他这样回答。
曼卡笑了笑:“那我猜您最近该花时间好好想一想。但容我说一句,您的魔法太独特和强大,那可不是小地方能够受得了的。”
莫石吃惊地抬起眼睛。
那位未来的国王正专注地凝视他。但随即又将审视的眼神替换成了笑容。
莫石不得不意识到,这听起来……
几乎像一个邀约。
-
等到曼卡成为国王,他自然就会下诏实施他的承诺。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捷琳娜已经是狄芬多的未婚妻,而捷洛塔也已经是狄诺的未婚妻了。
莫石知道,尽管狄诺不说,但他其实开心的要死,比他哥哥还要更加发自内心地愉快。
谢卡·楂果显然也看得出来这一点,因此总是找狄诺打趣儿,他总能精确地让狄诺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然后莫石就会和他一起笑起来。
谢卡·楂果似乎精神不错,战场没有让他受什么重伤,也没有击损他的意志。他不愧是曾经在中央骑士团服役的剑士,尽管他已经退居于教习和后勤职位很久,本质上他仍是一名战士。关于他曾经受伤的腿——
“在你发明了马镫后,我才发现这真不是一个大问题。”谢卡这样告诉莫石。
为此莫石真的感到非常欣慰。这差不多是他发明马具后至今最欣慰的事。
于是他们去了王宫的厨房,找到了酒,坐在长廊上好好喝了一顿。
莫石从谢卡那儿听说了狄诺所做的事(可怜的年轻人当时知无不言,一吐为快,完全没考虑到会被当成有趣的故事津津乐道),关于他如何找到捷洛塔公主,如何穿着女仆穿过以前贵妇们用于偷情的通道……
那之后他在城市里找到了居住在城堡外的谢卡和卫队,期间遭遇了一小队士兵的追赶,但总算及时与谢卡汇合——那时是黎明前半个时辰左右,王城外的战争已经结束,火雀与绯足的军队开始攻城。
而他们当然也听到了攻城发出的响动。
有些市民走出屋子,望着城门方向。有的则更加警觉,提着包袱朝着城市另一侧依靠的山峦跑去。
狄诺与谢卡逆着人流前行,带领一支不到二十人小队来到城门附近,顺利包抄了负责指挥城门战的首领团队。
里应外合,这场攻城战顺利无比、快速利落。
“敬火雀!”莫石高举起手里的酒杯,感到自己也有些微醺了。
“敬狄芬多少爷,敬狄诺少爷!”
“也敬你!”莫石一口饮尽酒杯里的甜酒,再给两人满上。这时他后知后觉、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自己的出生地是中国,而中国祝起酒来举世无双的热情和强硬。
“也、也敬你!”谢卡打着舌头,显然快要醉倒了。
他们脚下已经摆着几个小酒桶。
“对啦,”莫石发觉自己也变得一惊一乍的,“我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重要……重要的事?”谢卡很认真地微微皱眉,仿佛要听清一则军报般认真,“什么事比敬公爵大人还要重要吗?”
“哦,说得对,我们先来——敬公爵大人!”
“敬公爵大人!”
“但你还是得听我说,”莫石搭住谢卡的肩,“我忘了报答我的救命恩人。他给了我一条衣物,还帮我挡了一剑,还替我讨了口水喝,还打算帮我舔手上的伤口……”
“救命恩人?那、那可真是……真是太过分了,莫石,你必须要好好报答他。他叫什么名字?”
“长尾?好像是这个,好像是的……”
“好、好的,那位长尾先生,嗯,长尾先生,对吧?”
莫石(醉醺醺)地深思熟虑了片刻,说:“我不确定……有位小爪儿先生曾经告诉我,我们不能称呼他们那样的先生为‘先生’和‘您’——”
谢卡皱了皱脸,抱怨着麻烦。
“好吧。”他说,然后拉住一个路过的侍者,大声地问,“你知道哪儿能找到一个叫做长尾巴的不能称为先生的先生吗?”
-
长尾在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看到两个身穿漂亮衣服的贵族老爷倒在桌子旁边呼呼大睡,桌上放着两只小木酒桶,然而一只不仅被喝过而且几乎只剩下一个底儿。
起初他完全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在值班,却突然听人说有两位大人正在找他。而且传话的那些人还在莫名其妙地嗤嗤发笑。
现在他可算明白了。
被两个傻呵呵的酒鬼满城堡大声寻找,的确滑稽的很。
他很快认出其中一个。
那个法师把自己的全副重量压在同伴肚子上,心安理得地安睡着,他的同伴则显然因此做着噩梦,不时皱眉哼哼。
“好吧,”长尾在桌子旁坐下,把酒倒进木碗里抿了一口,咂咂嘴笑起来,“倒还真的没有食言。”
第六十八章.新国王的封赏
-
在正式的登基庆典举办前,曼卡·金狮有几乎一整座城堡那么多的麻烦事需要解决。
而现在这里是安全的,因此莫石不能说自己不乐意待在这座城堡里享受一下修养。尽管只有中世纪水平,但这儿毕竟也是一国之中最豪华的城堡,莫石作为一个生物,没理由不趋向对自己有好处的地方。
他们现在无疑是座上宾了,在这儿受到敬重和关照。
手是时常会使用并暴露在人前的肢体部分,因此他不能贸然让青鸟的治愈术式过分发挥作用——只要确保他不会感染就已经足够了。
现在,他用这只带着伤口的手轻轻推动一个“士兵”,将它推过“界”。
这里也有棋,而且规则与莫石所知的国际象棋几乎一模一样。
——这倒是挺有趣,挺奇特的。
莫石记得象棋最初源自古老中国,在先秦时期就有记载,流传到欧洲世界则是更加以后的事情。不过无论如何,在这儿,下棋真的是一大打发时间的好消遣。
坐在他对面的狄芬多·火雀也动了个“士兵”。他显得有些生疏,但足够深思熟虑。
“我不知道您会对这些‘神剧之子’感兴趣,”狄芬多说,然后收回这句话,“抱歉,我忘了,您在没有失去记忆前可是一位见习祭司。”
莫石不置可否,笑了笑。
——对,在这儿,“棋”居然是一种祭祀和占卜用的神器,下之前还得沐浴净身。莫石简直要翻白眼。
“狄诺最近没怎么去找您,是吧?”狄芬多接着攀谈。在两人相处时间增多以后,莫石在这对兄弟身上找到很多共同点,比如,他们都不算是舌灿莲花或者强硬锋锐的雄辩家,但喜欢与人聊天。
莫石最近的确没见到过狄诺几面。
“是的。”莫石承接下这个话题,与狄芬多一样露出揶揄的笑容,“我听说他最近和捷洛塔公主关系好到恨不得三餐全部一同进行,我亲眼看见他写的情诗……”
“情诗!情诗?”狄芬多看上去大吃一惊,手里的主教(大祭司)都差点儿没握稳。
“是的。尽管我的修辞学相当不好,但他还是像我征求意见,”莫石最近才多少能够阅读雪行者的文字,所以这不算假话,“我怎不能做您裙边的小鸟,轻啄影子留下的花香;您怎不需更多守城的骑士,让我成为其中的一员。诸如此类,还算工整。”
莫石中肯地评价。
“这简直……”狄芬多啧啧几声,显得有些孩子气,他现在不是一位公爵之位的准继承人,而只是一个在谈论情感问题的年轻人。
狄芬多犹豫一会儿,吃掉莫石的一个士兵,然后说:“倒也挺好。至少他们结婚的时候会彼此相爱,我期望他快乐。只是,如果他最终也会为此而伤心的话——”
“您似乎对婚姻持悲观态度。”
换到莫石出生时的那个社会,谈论婚姻是一件寻常并且的确值得讨论的事情。但显然在这里并非如此,狄芬多似乎没能立刻理解他抛出的这个话题。
“还是说,您和捷琳娜公主的交流并不顺利?”莫石小心翼翼地问。
狄芬多愣了愣,似乎也在评估这个问题是否冒犯。
最终他叹了口气:“我要与捷琳娜公主结婚,而不是要和她创造出什么古典时代的爱情诗歌……所以我们还好,她没有爱上别人的传闻,我也没有,她待字闺中、等待订婚宴席,我也是如此。我们例行公事地讨论过一些结婚以后的事,谈话融洽,没有太多分歧。”
莫石沉默了一会儿,思量棋盘上“骑士”的走向和如何回答。
在这时候,门口的侍者说:“狄雅小姐。”
然后狄雅·火雀走了进来。
在踏进这座城堡后,莫石还没有见过狄雅·火雀。她之前去白金圣殿祈福,现在则回到了这里。
她站在那儿,依旧冷若冰霜、美丽高傲,身后跟着她的贴身侍女丽娜。
屋外下起了小雪。
这是至北之国夏季过去后的第一场雪。
“狄雅!”狄芬多高兴地站起来,起身之前不忘把王后摆到恰当的位置,以摆脱莫石的主教的追击,“快进来,今天外头有些冷吧?”
狄雅的目光扫过莫石。以略微的低头权做礼貌示意。
她走到靠近壁炉的地方坐下来。
“狄雅,你怎么有空过来?”狄芬多坐回棋盘前,而狄雅望向那盘棋。
“我?”她的语调现在戴上了中央的口音,听上去有些许陌生,“老王后不可能留着我在她身边——当然,我也不想。曼卡殿下已经答应我,到未来的王后那儿做侍女。但她暂时还不是王后,因此没有那么多职位空缺,我最近只是在陪伴那位夫人打发时间。”
“那很好。”狄芬多说,考量着挪动了骑士,逼近莫石的主教。
“现在火雀和绯足可以并列成为新任国王最器重的大贵族,”狄雅说,“父亲会很高兴。我想如果狄诺有意在王城求职,曼卡殿下也一定会应允。”
“狄诺?”
狄芬多停了下来,坐直身子望向狄雅。
“他有这个意向吗?”
“或许。如果他舍不得自己的未婚妻的话,我觉得他会想办法留在王城。当然,我只是猜测而已。我还没有问过他。”狄雅耸耸肩。
“如果真是如此……”狄芬多沉思片刻,“也好。你可以不必孤身一人留在王城。”
狄雅笑了笑,低下头去。
她现在看上去已经不再是坐在赤砂堡的黑夜里咆哮的绝望少女了,她的轮廓与神情都已经与孩童时代告别。
-
狄雅·火雀的推测没有错。
而狄诺也是一个完全没法藏住秘密的人,他一旦有了想法,就想找人商量。谢卡和莫石毫无疑问成为了第一批咨询对象。
“我觉得,或许我可以去……尖晶石院学习?”狄诺眨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觉得呢?”
莫石和谢卡同样地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后莫石率先开口:“但您知道,狄诺少爷,就算尖晶石学院的确身处王城,可你也不会因此就能每天与捷洛塔公主相见?”
狄诺的脸霎时间涨红了。
“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莫石笑着摆摆手,“反正那是您的未婚妻,你们的爱情很体面。”
狄诺嗫嚅着:“总不比赤砂堡更远呀……”
“那当然。”
狄诺叹了口气,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打转几圈。
他的那对渡鸦在窗台前的鸟架上站着。
狄诺摸了摸渡鸦漆黑油亮的翅膀。
“我不想……不想碌碌无为地待在赤砂堡里了。先别反驳,听我说说我的想法。”
谢卡把话咽回喉咙里。
狄诺继续道:“我已经快要到成年的年纪了,我需要学习更多的知识和‘规则’。从一个方面说,我留在王城里或许可以帮上忙。经历过之前的事以后,我意识到中央王城之于众人的意义,以及它对一切事物具有的权力。而且,在看到那位曼锡殿下……”
曼锡·金狮连伤口都还没被包扎好,就被送上了前往西南海岸的马车。
他被流放了,除了公爵的头衔外一无所得。
狄诺说:“曼锡殿下的所作所为和下场,让我更加清楚地明白了,一个家庭之中其他孩子应当负起的责任与义务究竟是什么。”
这倒是一个独特的观点。
莫石之前没有考虑过。
第六十九章.留在王城
-
狄诺站在窗边,被云层缝隙间落下的阳光包裹着。
他那头泛红的鬈发在风中微微颤动。
“我是次子,是仅次于狄芬多的火雀之子。”狄诺转过身,看着谢卡和狄诺,认真地说道,“我需要辅佐父亲、帮助父亲,我的职责是保护火雀和尽力为这个姓氏增光添彩。同样的,我也应当以这种标准来看待狄芬多。我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傻乎乎了的!”
狄诺因为自己所说的话而情绪稍稍激动起来。
“我不该因为自己是弟弟,就依赖着狄芬多,觉得他就该背负更多压力和期待。这显然只是因为我个人的懦弱和推诿——我应当尽全力变得更加强大,以做他最值得信任的助手!而现在,我觉得继续留在赤砂堡不会对此有更多的帮助了。”狄诺微微皱着他那对稚嫩天真的眉毛,“大家似乎总是有些对我太好。”
莫石简直要感动地落下眼泪。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
“如果您决定要留在这儿,那么我也愿意陪同。”谢卡站起身,说道。
莫石讶异地看向他。
而狄诺居然也以更加惊讶的表情与其对视。
“可那样的话您的夫人怎么办呢,谢卡先生?”狄诺问。
什么?
莫石这回彻底大吃一惊:“你原来已经结婚了?”
于是莫石被回以一个更大的吃惊的注视。
“我已经五十多岁,结婚难道是在常理之外的事情?”谢卡挑起一根眉毛望着莫石,“还是说你连这种常识都记不得?”
“看来的确如此。”莫石恢复了平静,干巴巴地表示赞同。
-
“杜娜。”莫石坐在床上,望着有些睡眼惺忪地收拾着炭火的少女。
“怎么了,大人?您还需要什么吗?”少女揉揉眼睛,看向他。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商量。”
“什么?我吗?”少女吃惊地指指自己,本来要打的哈欠也被完全驱散了,“您有事需要我去做?”
“过来坐吧。”莫石温和地说,“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杜娜走到床边,在地毯上坐下来。
“我不算是一个好主人。体弱多病、性格古怪,也没有权势和财产。这几个月来你过得很辛苦。”
“不比在家乡时差的,大人。”杜娜低声说。
莫石知道,自己并不能强行向她灌输类如“平等”“自由”这样的观念,她的观念符合时代,并无谬误。只不过是莫石自己尚无法自然地建构起另一套思考模式。
“我决定要留在中央。”莫石谈起这个现实的话题,“在尖晶石院学习几年。可是这里距离你的家乡非常遥远。我认为应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杜娜很惊讶,尾巴来回甩动着。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明白过来:“可就算我思念家乡,您也会继续留在中央。”
莫石笑了:“不是。我是说,如果你不想待在中央的话,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回家。”
“我不会离开您的。”少女斩钉截铁地说。
“我觉得你已经回报得足够多了。你照顾我、关心我,就好像我是你的弟弟杜柏一样。但你有自己的家,不是吗?”
“无论什么人,长大以后都是要离开家的。”女孩儿说,“而我选择的就是跟随您。您不能阻碍离开父母的小鸟寻找枝桠、建立自己的巢穴吧?”
莫石愣了愣,最终露出笑容:“很恰当的比喻。”
于是少女的肩膀放松下来,犬类的面容上也浮现出柔和的笑意。
“您太好了。”她忽然说,并用抬起那双犬类的温顺眼睛,望着莫石,“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您是不是天使,来凡间受考验、或考验众人的。”
“那未免过于夸张……我绝不是那种带有神性的不凡存在。”倒不如说这是最令他恐惧的事。他绝不想被这样看待。
莫石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轻声说:
“我是个很普通的人。处在社会中时,一方面囿于个人空间的自由与安静,以至于害怕走向人群。另一方面,又会感到孤独和无可奈何——普通到这种程度的普通人。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我甚至曾经因为偷窃而被训诫,而我偷窃不是为了物品,只是为了引起什么人的关注……我是多么无能而又傲慢。”
莫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或许是夜晚到来了的缘故。夜晚总是使人软弱。
显然杜娜并不能完全听懂他的意思,可她安静而温柔地坐在那里,像是某种安定的、不会改变的事物,远比莫石要更加像是天使。
“神会原谅这些小错误的,”她对他说,认真而真诚,“我想您一定早已为此忏悔过,因此现在的您夜晚可以好梦。”
“谢谢。”莫石轻声说。
-
莫石站在曼卡·金狮面前。
这位曾经的长子如今已是至北之国的国王。
他穿着滚金边的白色袍子,站在镶嵌于墙壁上的神龛前祈祷。
他念诵了一段《圣典》,伸出指甲在银盆中沾了沾。然后结束了仪式,走到莫石面前。
“莫石先生,说说您的打算吧。”他开门见山地问。
于是莫石也只好省略了原本准备过一番的恭维之词,直接开口:“陛下,如果我没有揣测错您的意思,我想您是愿意收留我在宫中供职,为此我深感感激。不过我认为自己应当先去尖晶石院学习,将我遗忘的知识重新记忆起来。等到那之后,我想自己才有资格为陛下服务。”
“那倒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国王颔首,“我可以为您写推荐信。我想圣·徒安大人也会愿意帮助您。”
“但我没有钱。”莫石如实道。
曼卡立即做出心领神会的神情,点了点头。
“您可以从您以后的俸禄里提前取用。我想想……”莫石看得出曼卡心情不错,是在以这段谈话为乐,他愉快且随意地思考了一会儿,“不如这样,我们暂且按照占星官的职位给您记录薪酬如何?”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莫石也有些惊讶于对方的慷慨。
“对了,您在王城还没有自己的府邸吧?可惜最近财政紧张,我无法拨出更多款项给您,但我想您可以住到……对了,您暂时可以搬到四王街去,那儿有我姑父绯刃伯爵之前空下的宅邸,他回南地去了,这儿长久无人居住——”
莫石的眉毛疑惑地皱起来。
上次与曼卡谈话时没有察觉。但无疑他对自己有些过于和蔼和关切了。
为何如此?
莫石试图思考。
第七十章.居于王城中
-
一个位高权重者的示好,不得不令人惶恐。
更何况他还曾亲眼目睹那对兄弟的互相残杀,深刻地理解那种宫廷风流之下的原始和残忍。
忽然,莫石的脑海里有块礁石突破浪花显出形状来:
对了,自己之前难道不是救过这位曼卡·金狮陛下的性命吗?——将那柄挥舞在强化魔法作用之中的剑用力隔开,以使曼卡躲过了伤亡。
按理来说这可是一个大恩情。就算是国王也应当感动并回报。
莫石震惊于自己居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的含义。
自从那场政变结束至今,他仍沉浸在与火雀重逢、友人皆安康等种种平静的愉快之中。他没有多余思量。随便换个更加有官场意识的人,都不会忘记要死死抓住这个机遇。但莫石尽管经历了一些事,却至今仍还沉浸在“青年学院派”的天真之中。
而曼卡·金狮。
显然是个老狐狸(失礼了,陛下)。
他估计是看出了眼前这位年轻法师在争权夺利这方面的“粗糙感知”,因此故意未提半句感激之词,而且乐在其中。
看到莫石神情的复杂变化,曼卡·金狮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
“既然如此,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他以一种优雅的方式挥挥手,开玩笑道,“不过我可不会承担狄诺先生的学费。”
莫石有些意外:“狄诺已经和您说过他期望留在中央了?”
“哦,他想要留在这儿可不必告诉我,只需要与他的父亲公爵大人商量就好了。”曼卡笑着说,“是捷洛塔告诉我的。她很高兴狄诺选择在中央多住一阵子。”
“他们的关系非常融洽。”
“我期望捷洛塔获得幸福。”曼卡说道,“或许你认为我是一个冷血无情,对亲人毫无关怀的人——”
为了结盟,毫不犹豫献上两个妹妹的婚约。
隐瞒父亲的死亡长达一月,那段时间里一切如常地安排着亲信的军队前往王城。
亲手打败了自己的弟弟。不过,至少留了他一条性命。
“当然,我有许多事情需要向上神忏悔。但却有很多时候,我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也是上神的旨意,因此我并未后悔。”
-
隆冬正式到来前,各地的领主动身回归封地,而狄雅·火雀,狄诺·火雀与莫石留了下来。
谢卡·楂果有自己的责任,并非莫石这样职位浮空的闲人,并不能想留就留下来。更何况赤砂堡中还有他的妻子在等待他回家。他说关于自己未来的就职情况,会再与火雀公爵进行商议。
狄诺很舍不得离开谢卡和狄芬多。仔细想想,这个男孩此前的确未曾如此长久地与亲近之人分别。他做过的最接近成人职务的事,也不过是进行督查税收情况的短暂旅行。
但换个角度来说,莫石也是如此。
如若就按照他头脑中的模糊记忆而言,他只不过是个在大学里读书、有少量作经验的年轻学生。他忽然来到这片大陆上,目前为止也只做过找寻凶手、辅助狄诺逃离城堡这样的事,也是天真的年轻人。
纷纷扬扬的大雪开始下落,笼罩灰褐色的城池。
莫石已经有所预感。
自己将会被久久困在此地,或许直到天灾将这座城市抹去。
-
来年春天时,他们正式被尖晶石学院接收。
他们在正式离开王宫前,前去向国王告别。
新国王年富力强、精力充沛,黑犬骑士团出动的数量减少,而前往北方的白骑士则增多,国王似乎决意要在今年夏天到来前解决北方的动乱。他被一群大臣和书记官包围着,看到狄诺和莫石时,就像从繁重的工作中找到了偷懒放松的契机。
莫石知道这位国王的说话方式,他肯定又要在他们身上找点乐子了。
“很高兴看到两位在度过寒冬后仍然精神奕奕。两位先生是即将准备踏上漫漫学路了?”国王笑着说。
“感谢您让我们住在您的城堡中躲避严寒,”狄诺面对国王时非常紧张,但他之前面对王子时则并非如此,他骨子里是个循规蹈矩的刻板老骑士,“感谢您拨冗为我们书写了推荐信。您的推荐信让我们获得尖晶石学院的认可,明日我们就将启程前往学院了。”
“我也曾在那儿读书,知道吗?”曼卡愉快地说,“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是个滑稽的年轻人。固然,我在那儿学到了不少知识,但说真的,我认为自己在那儿学得更多的是关于人际关系。”
“人际关系?”狄诺天真地睁着他那双大眼睛。
莫石猜测,像他这样从出生起就立足金字塔顶层,在家族城堡中长大的孩子,恐怕只知道“人际关系”这个词组的意思而已,从不曾有意识地应用于生活。
“哦,你不用担心的,年轻人。你是火雀公爵的儿子,而且如此果决而勇敢,谁又敢欺负你呢?你不比当年的我更加年轻,老师们对你的宠爱也不会低于我的。你要知道,像你这样拥有高贵姓氏之人,从不必为一些……有些人时常遭遇的事情,而担忧。”
狄诺看起来完全没有听明白。
但莫石则很快就听懂了国王的意思。
——一个充满贵族年轻人的学校,必定充满复杂的社交网络,并不会如理念上的校园那般纯洁平静。
莫石忍不住在心里长叹起来。
他还记得从前在学校里所受到过的种种不快,以及那些不快给予他的精神上的苦恼和性格上的缺陷。
不过他也很懂得明哲保身。再加上国王和圣祭司的推荐信、火雀的眷顾,莫石认为他们的学院之旅不会不顺。
-
尖晶石学院。
据莫石所知,那是王城中最受推崇的学校,由王室及几大贵族资助而建——其中并不包括火雀,据说因为早期火雀的领地距离王城太过遥远,但近来公爵也会给予捐赠。
那是一所“综合类大学”,在这个年代被称为“总学”,按照莫石的看法,它可以类比始创于九世纪的巴黎大学,或者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或者后期更为有名的英国牛津和剑桥(二者都创于十二世纪,同样历史悠久)。
现在莫石与狄诺站在尖晶石学院里,看着那些深红色的廊柱,高大而美丽,没有过多的雕刻装饰,是平滑的圆柱形。如若在璀璨的日光下,它们或许会散发出宝石的磷光,但可惜这个季节仍然细雪连连。
迎接他们的是一名中年赫雅尔男子,身材不高,但严肃的面容和直立在黑袍中的身体,使得他看上去庄严高大。
“欢迎二位先生,我在此代表尖晶石学院对两位致以问候和祝福,愿上神将智慧借与凡尘。”
他的发音和语调都工工整整,宛如这样的对话进行过成千上万遍,并且默认聆听者一律平等。
“我叫做摩珥·紫晶,是白之院的负责人。”他说,“无论二位未来主要修习什么课程,我都会是你们的导师——我负责管理学员、审核各位年终的学习情况,以及哲学课程和书籍管理。”
第七十一章.尖晶石学院
-
尖晶石。
镁铝氧化物组成的矿物,一种历史悠久的宝石。
它的名字来源有两种:一说是来自希腊单词“火花”,形容其红艳似火的色泽;另一种说,认为其名来自拉丁语spina、spinells,即尖端、荆棘之意——因为它的结晶外形为立方结晶,有尖锐的角,故以此命名。
由于尖晶石颜色艳红,自古以来一直把它误认为是红宝石。历史上有许多具有传奇色彩的迷人的红宝石,后来都鉴定出是红色尖晶石。如重三百六十一克拉的“铁木尔红宝石”(timurruby)和1660年被镶在英帝国国王王冠上的“黑色王子红宝石”(ckprince''sruby),其实都是红色尖晶石。
而在这个雪行者的国度中,尖晶石似乎是一种具有宗教意义的石头,象征着空轮之主的智慧。
在《圣典》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智者阿珥撒因为偷窃邻居的羊,被流放到死之海的附近,他因口渴而饮下了死之海的水,因此中毒腹痛。阿珥撒匍匐在一株蓝瑙树下忏悔自己的罪过,请求上神的怜悯。
他听到上神佩戴在腰间的铃铛的声响,抬起头时,看见一个男孩坐在蓝瑙树的枝条上。
“你是智者阿珥撒?”那男孩如此询问。
“正是。”
“你被称为智者,为何偷窃邻居的财产?”
“因为人们并不追求智慧,也不理解求知。我因指出首领的错误,被剥夺了自由说话的权利和所有的成年牛羊。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偷窃。”
“人们不应当以愚昧为荣。你追求真知,勇于直言,不杀幼畜,因而神已经宽恕了你的罪,并将给予你赏赐。”
说着,那孩童递给阿珥撒一块红色的宝石,并让他含在口中。
阿珥撒将莫石含入口中,那块宝石随即与他融为一体。顿时阿珥撒不再腹痛,神清气爽,甚至不再感到饥渴。
“回去吧,空轮之主将与你同在,要你扬他的名。你将有千万子孙,成为四国之主。回去吧,传播上神的智慧。”
……那之后还有漫长的故事,总之,阿珥撒最终建立了自己的国度。
往后,人们以阿珥撒为贤王之称,以蓝瑙树的荫蔽为智者讲学之地,以尖晶石为智慧的承载。
——尖晶石学院的名称由这个传说而来。
“容我为二位介绍。”那名严肃的学院长说道,“二位的推荐信由国王陛下亲自书写,你们是‘白之院’的学生。作为白之院的求知者,我要求你们虔诚地爱戴上神,每日早晚向他告解;你们应爱护那些年幼的,尊重那些年长的,众人皆为兄弟。”
没有姐妹。
莫石漫不经心地想着,视线扫过庭院与屋宇。
他们走了一阵子,经过了祷告堂与图书馆。
“前方是校舍。”摩珥·紫晶介绍道,“你们将在这听各位教授讲学。”
莫石终于回过神来,集中精神。
他们路过几个教室。现在似乎是休息时间,花园里聚集着一些年轻人,三三两两讨论着什么。
忽然,莫石在角落那儿看到了围聚在一起的一群人。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刺耳的笑声。莫石感到那副场景很眼熟。
他踏下长廊的阶梯,朝那边走过去。狄诺愣了愣,冲着看起来有些不满于莫石失礼之举的年长教授俯了俯身,匆忙跟上去。
走得稍微近些,狄诺开始闻到在高涨的愉悦之下透露出的一丝微弱的惧意。可以看到那群人正围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而慌张的气味正是由他而起。这样的气味属于弱者和被捕猎者,只会激发猎食者更加高涨的暴虐情绪。
“你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不能到这儿来吗?”一个衣领外戴着数串宝石项链的青年睁大眼睛,凑近那年轻人道。
“我、我……我是不小心……”
“不小心?那你得是多么粗心的家伙啊!”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青年得意地笑了笑,接着道:“你没发现,你的脚都把这儿的石地踩脏了?”
莫石看到那男孩猛地低下头去。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
“道歉!”佩戴宝石的青年突然高声咆哮,先前矫饰出来的虚伪笑意完全撤去,“你玷污了我们的学堂,竟不诚心恳求原谅!”
“对不起,各位大人,对不起——”
“道歉是嘴上说说就值得被原谅的吗?”青年伸手推了那瘦小的年轻人一把,那个孩子踉跄着小退一步,又被站在他背后的人狠狠朝前推回原位。
“那我该、该怎么办呢,大、大人?”
“你该怎、怎么办?”青年模仿对方的语气,滑稽地说,“刚才、刚才,我的鞋踩过了你走的路,我怕、怕我今天一整个下午都没法好好地学、学习了,你说该怎么办?”
更加浓郁的恐慌气味蔓延出来。那年轻人双手交扣抵在胸前,像在祈求神明帮助似的,整张脸可怜兮兮地皱在一起。
原本在庭院里散步的那些学生现在也都停下来,望向那边,也有人快步走回了教室中。
高大的青年朝后走几步,空出些位置来,然后抬起一只脚。
“用你的衣服帮我们几个人擦干净鞋底,就算你赎清罪过了吧。”青年抬起的那只脚踢向瘦弱男孩的膝盖,那个年轻人几乎是一下子就半跪下来,让青年的脚踏在他的大腿上。
“哎呀,可是你的衣服也不见得就干净呀,这可怎么办?”青年故作烦恼一会儿,很勉强地说,“要不然,你……对了,用你的舌头舔干净?”
“大人,饶、饶了我,求求您,求求您……”男孩已经快要哭出来。
突然之间,贵族青年脖颈上的那宝石坠子漂浮了起来。
青年愣住了,开到一半的嘴就那样张着,呆呆望着那几串粗重的金银项链。
没有人触碰过他,因此绝不可能是被施予了术式——然而似乎确实有人在任意操控他的项链移动悬空。
青年没能发愣多久,那几串项链猛地开始朝他后背方向移动,宝石坠子紧紧掐住咽喉,同时金属链勒紧脖子,将他朝后飞快地拉扯而去——在他人看来,就宛如是有人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朝后拖拽。但那力量是那么大,直直将青年甩出人圈子,使他仰面摔在道路上。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没了声响,不知所措。
“……莫石先生?”
狄诺惊讶地看向莫石。
他的魔法教习面无表情,缓缓放下举起的法杖。
“这难道就是您所谓的,‘众人皆为兄弟’吗?摩珥大人?”他听到莫石冷冷的质问。忽然之间,他看上去像个领主而非家臣。
第七十二章.初来乍到
-
莫石转头看向站在廊道上的长者。狄诺也赶忙转过身子面对他。在看到长者的表情时,他浑身一抖。
那个学院管理人瞪大眼睛,脸色发白,正在因为愤怒而涨红。
狄诺当即想要道歉,但他也知道自己道歉并没有用,也没有道理。
“莫石先生!莫石……”狄诺小声喊道,拉扯几下莫石的袖子。
所有人都望着他们这边。
连教室里的学生也探出头张望。
被项链拉扯倒地的青年还没有缓过神来。那个被欺侮的年轻人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念诵祷诗。
“莫石先生……”狄诺有些急躁了,四周环顾一圈,然后视线回到莫石脸上,期待他能够看懂自己的眼色。然而,莫石的神情丝毫不动容,直直望着眼前的一切。这让狄诺忽然醒悟过来。
他挺起脊背,抬起头再次环顾四周一次。
“摩珥大人,作为对这所伟大学府薄有支持的火雀家族成员,这是我们的义务。”他说道,“我相信刚才,我的家臣为您学府中发生的不当之事做出了恰当处理。”
他能感觉到莫石愣了愣。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莫石轻声说:“看来您不必再学什么修辞学了。”
狄诺差点忍不住露出微笑,好在摩珥·紫晶严肃的面孔让他把笑意憋了回去。
“喂!”从背后传来了喊声,狄诺听得出是之前那名被莫石戏弄的青年,“说说你的姓氏,我刚才没听清。”
狄诺转回身,简洁地说:“火雀。”
回答得很好,好在清晰易懂,而且没有遂对方的愿问问他的姓氏。
青年顿住了几秒,随后将头转向莫石那儿:“他呢?”
“他是——”狄诺把原本将要脱口而出的介绍吞回去,转而道,“国王陛下的占星官、圣·徒安大人的赐福者,莫石·丰穗。”
“一个杂种!火雀,你……您,”青年咬了咬牙,“您刚才不是说他是您的家臣吗?”
“准确来说,火雀以他的忠诚为荣。”狄诺尽力回答得让人难以揪住错处。
“是他的法术让我遭遇了刚才的羞辱吗?”
狄诺无法为此撒谎。
“我的父亲是金鬃公爵,国王陛下的堂兄。”青年说。
这的确是一个很高的身份,莫石和狄诺对此的回应是假装毫不在意,神情平静。狄诺感到此时自己与自己那年轻的教习之间的默契达到了巅峰。
“他应当向我道歉的,火雀。”他指着莫石,对狄诺说。
狄诺顿时
终于,莫石开口了。
“如果我该向您道歉,那么,您也该向那位先生道歉。自然,如果您能向他道歉,我就会向您道歉。”
“荒唐!凭什么要我给那个卑贱的家伙道歉?他自己走到他不该走的地方,难道就不该受罚?”
莫石的语气尖锐起来:“就算他是您的仆人,您也没有权力羞辱他。如果说只有高位者才配得到道歉,那或许‘抱歉’这个词的意思应当改一改了。或者您尽管出身高贵,但教养不足?”
“一个下贱的低等赫雅尔和一个甚至还没分化的毛头小子,难怪你们会帮助那种——”
摩珥·紫晶站在廊上望着混乱一片的庭院,在意识到自己的威严无法就这样阻止住学生们的吵闹后,终于大声呵斥道:
“全部住嘴!”
-
尖晶石学院分为白之院、青之院,以及砂之院。
这种区分方式与学科无关、与地域无关、与学业水平无关,仅仅是关乎门第。
赫雅尔中,伯爵及以上世家出身的求学者被分到白之院,以下者被分到青之院。所谓的砂之院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学堂,它远离尖晶石学院的主要建筑而偏居一隅,只提供医学和计算的课程,是为那些贵族的高级侍从所开设的教育场所——没有赫雅尔,只有平民。
刚才在庭院里被欺负的那名少年来自青之院。
对于白之院的很多大贵族之子来说,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家伙,甚至穷酸得叫他们觉得讨厌。
少年应该还不满三十岁,他没有分化成年,面容瘦削。他叫做佳楠·箬,与狄诺和莫石一样今年刚刚入学,因此才会不慎走错楼宇。
而他被抓住欺负的原因当然很简单——因为他穿着穷酸,唯唯诺诺,又恰巧被喜爱找乐子的纨绔子弟发觉了。
他现在与莫石和狄诺他们站在一起,在摩珥·紫晶的办公桌前头站着,而那名金鬃公爵家的青年则已经回到教室上课去了,受到的唯一“惩罚”是晚饭前去祷告堂静立一个漏钟。
莫石和狄诺不得不虚心接受批评,而那位少年则跪下来恳求不被赶走,他的眼睛红得吓人,眼泪就像下雨似的往下落。
“我的父亲万般恳求我们的主人,才为我求到推荐信的,为了送我来中央,他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大人,求求您,我才刚刚来到这里,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尖晶石学院……我的确愚蠢不堪,不仅走错路,还顶撞那些高贵的主人……”
说到这,他既哀怨又愤懑地看了莫石一眼,同时又因为恐惧猛地低下头。
莫石感到烦躁不堪,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手中的法杖摩擦地面发出了一点儿声响。而这引得那个少年浑身发抖。
莫石不禁皱起眉。
长者叹着气审视他们。
“回去吧,孩子。”他的声音富有威严,显然对应对这种事已经颇有经验,“从明天起的一周你要每天打扫青之院的后园,并在睡前写忏悔书。就这样,你可以回去了。”
将那个男孩打发走以后,他严厉的目光回到狄诺和莫石身上。
他审视那名红发少年,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西方大贵族的孩子,除了口音之外没有哪处不得体。他的眼睛非常明亮,尚未蒙尘。
他又将目光缓缓挪到少年身边那个身份复杂的青年身上。
青年穿着黑色斗篷,就算在室内也没有摘下兜帽。他似乎习惯于随身携带那根黑色长法杖,而且他还戴手套,显得十分古怪。
摩珥·紫晶出生于中央,进入尖晶石学院已足有七十余年,他是真正所谓“见过世面”的人——
他知道“丰穗”这个姓氏来自南方,属于那些赫雅尔的不被承认的私生子(而既然他深受火雀的重视,还得到国王与圣祭司的特别照顾,说明他的父亲地位应当不算低)。不过摩珥记得南方人大多有浅色的头发和瞳色,但这名青年眼睛乌黑,颊侧垂落的头发也是黑色,这些外貌特征在南方非常罕见,就算全国范围而言也不多见。
青年看上去不太容易判断年纪,只能说大约五十来岁。(以雪行者的标准看来)身材瘦小、面容清俊,几乎更像个女孩——如果他的脾气与刚才那名青之院的少年相似,恐怕会受尽嘲弄调笑。
不过就之前发生的事看来,他肯定不会是一个易于相处的人。他那张没太多表情的脸上有一种古怪的桀骜,但与此同时又像在长久隐忍着什么,因而看上去宛如被枷锁压身一般,阴郁不定。
第七十三.在准则内生活
-
因为摩珥·紫晶的身份,他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打量面前的这两位客人。
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他们就像他以前遇到过的那种不太好对付的、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学生们是一个类型。其中,那名莫石·丰穗尤其(摩珥只能默默祈祷火雀家的儿子不会太过骄纵,毕竟,他对那种家庭出身的孩子是真的毫无办法的)。
“您的魔法。”长者清咳一声,对莫石说,“我在国王陛下的推荐信中读到过,他说您的魔法是上神特别赐予的祝福,天赋异禀,不与寻常人相同——看来确实如此。”
感谢国王!
莫石在心里举臂赞颂曼卡·金狮。
“我很愿意旁听尖晶石学院的魔法课程。”莫石回答。这时他又显得很恭顺了,仿佛并不愿意与任何人顶撞。
“那,那很好。”摩珥舒口气,“我想,还有一些话我不得不说。”
“是,大人。”
“请说。”
“听好了,孩子们。”他说,“我想你们或许都习惯了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生活,在那儿你们的行为虽然受到管束,但总体仍是自由的。但这里不一样,这儿是学院,是聚集了众多博士与学生的地方,因此必须有严格的规则以训导……我期望你们以后能够更加谦卑、礼貌,不要惹是生非。”
莫石看起来想要反驳,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狄诺发觉自己心里也不大愉快。
“这次我不打算惩罚你们。请向上神忏悔,并更多地阅读《圣典》吧。”摩珥·紫晶举起胸前的空轮之环,默默行了祝福的手势,“愿你们在此地获得智慧与安宁。”
看到这位长者无奈的神情,狄诺又觉得有些抱歉。
-
因为头天发生了这件不愉快的事,最终莫石和狄诺决定推掉尖晶石学院的宿舍房间,而一起暂居在国王赐予莫石的那栋宅邸里。
狄诺的仆人足够多,将宅邸打扫得多少还算像样。
这栋宅邸距离尖晶石学院不远,乘坐马车大约一刻钟路程,骑马当然会更快些,但因为城市里拥挤狭窄的街道,莫石和狄诺还是往往选择步行。
他们会在每天早晨七点(二十四小时计算法)到达学院,与其他学员一起做晨祷。然后自由选择上午的课程,到食堂用过午餐后,进行下午的学业。下午三点半左右,他们出发回到宅邸中。
学习生活的规律令莫石迅速沉静下来。
这种节奏是令人舒适的,尽管那些学习内容他几乎全部无法彻底赞同,与身旁学员们之间也未曾建立起任何联系,甚至连对待老师也并无太多敬重——但是,依然,这种固定的节奏令他舒适,带有某种美学含义、顽固而长久。
而且那里依然有一些令他感佩的人存在着,追求真理、坚持真知的意志具化在人的躯体之中,永远如此打动人心。
至于狄诺·火雀——少年此前从未与这样多的同龄人长期相处过,他迅速找到了几个互相喜爱的朋友,也迅速分辨出擅长与不擅长的学科。
尽管姓氏金鬃的那名青年以及他的党羽对待他们态度极其不友好,但说真的,在没有实质性伤害的前提下,莫石对此完全可以做到视若无睹。莫石甚至几个月来依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不过在走廊上被撞到肩膀时,会为对方的小鸡肚肠吃惊一会儿。
那个青之院的孩子没有再出现在这儿附近过了。最近莫石也没有再见到过什么过激的欺侮行为。
——总而言之,对于莫石而言,人际关系显然并非重点。与那些贵族世家出生的孩子不一样,他骨子里是个学者而不是政治家。
而莫石现在也的确在学业方面遭遇了许多困难:
第一,他对于语言和文字的掌握依然不可能已经可以媲美其他雪行者,有些发音对他来说至今仍存在困难(就像声调之于欧洲人,小舌音之于中国人),而有些专有名词则难以记忆。
第二,教授讲授的内容中总有许多常识性错误,比如“世界是一艘漂浮在海水之中的大船,日月星辰围着它转动”,“女人比男人少一截脊椎,这是为何她们更加矮小”,“胆汁使得人愚蠢刻薄”……诸如此类。
莫石为了不成为异类,不得不压抑下反驳的欲望——他清楚知道,为了论证这些简单的理论,曾经有多少科学家被送上火刑架。人类进步是漫长而洒满愚昧之血的历史。
第三,赫雅尔们(尤其是白之院的赫雅尔)不屑于学习草药学,但莫石对此颇有兴趣,他需要在弄清楚已知草药的情况下发展医药学。因此莫石不得不前往青之院与他们一起学习,莫石需要顶住老师和同学给予他的无言压力,而他在青之院那儿也同样被视为异类。
第四,他发现自己无法实行那些本应当非常简单的魔法:
“看着眼前的这张羊皮纸,令它变得坚硬,无法轻易弯折。”然后那位老术师开始耐心地告诉他们,应该如何专注精神,甚至连咒语的句读都具体要求。
莫石完全按照他所教授去做了,然而,那张纸依旧柔软如初。
一开始他没有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为什么,因此反复尝试,甚至直接动用他记忆里故乡语言所说的咒言,可是依然没有一点儿作用。然后,他总算明白过来了:这是因为封印。
封印包含所有一切他曾经掌握的法术。
也就意味着,他无法再次依靠学习去得到它们。
只有推动文明,唯有如此。
这是专属于莫石的庞大诅咒。
-
起初一切都平稳行进着,他们在准则内遵循着古老的节律生活。
巨大钟表内的齿轮一刻一刻转动,春天和夏天过去了,随后模糊不清的秋天过去了,标志物是一场几乎无法看清街对面景色的暴雪。
这儿的冬天很长,不过雪行者还是把冬天的月份缩短在三四个月内,而特意要把与冬天没有太大差别的春秋两季分别出来。
暴雪开始到来后,遵循时间表对于莫石而言不再容易了。他并不能够像其他雪行者那样忍受严寒。他的手指开始生冻疮,但既然要在众多人中拿着笔书写,他就必然不愿脱下手套,于是学习变得越发痛苦起来。
最终,连绵的大雪让莫石和狄诺别无选择,搬到了学院内居住。
又过了一周,下起一场更加可怕的暴雪。
暴雪将庭院塞满了,雪花一直堆砌到门缝里,在炉火的作用下化成冰水淌进屋子里。
那一晚过去后,年轻人们凭借意志和切实的躯体努力,推门出去,踏过厚厚的雪地,要到祷告堂去晨祷。
然而许多人还是没能及时赶到。
因为他们在庭院里发现了金鬃公爵的儿子。那个年轻人倒在雪地里,浑身青紫,脖子上的宝石项链沉在雪里。他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第七十四章.死亡调查
-
莫石是在祷告堂里听说这件事的。他起床时可以省去梳毛这个步骤,因此总是可以很快洗漱完毕出门——这是诙谐的解释。
更加实际些的理由,在于莫石有意了解更多关于雪行者宗教的事。
当他到的足够早时,可以与正在准备念诵赞美诗的祷告堂管理者聊天,或者专心研读《圣典》里那些被神学家争论不休的神话故事。莫石并不信教,但他知道宗教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是如何之深——而在真正“有神”的世界里,宗教会具有更多现实性乃至决定性的意义。
下着大雪的那天,晨祷快要开始了,但祷告堂里的人不足一半。
有人冲进来,站在门口的摩珥·紫晶询问他迟到的理由。
那个年轻人神色慌张,看到摩珥·紫晶时也没有行礼。
“是金鬃、金鬃家的……那位特里大人死了!”
莫石不得不放下手中捧着的《圣典》。《圣典》是用古代语言书写,读起来很困难,以至于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冲进人群中的青年说了些什么。
“在什么地方?”摩珥·紫晶厉声问道。
“在……雪地里。身体已经冻住了……”
直到这个时候,莫石还没意识到金鬃死亡将会加诸自己身上的压力。
他只是很快地回想起自己前不久刚在《圣典》中看到过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与《圣经·旧约》中的“约瑟被卖”一节有异曲同工之处,《圣经》中,雅各有十一个孩子,约瑟是其中最小且最受宠爱的,他被哥哥们扔到井中,又被卖给了前往埃及的商队。
而在雪行者的《圣典》中,幼子希伦被七个兄长丢在悬崖下。上神的使者变成一只白色蝴蝶,他追随着蝴蝶,沿着崖底的河流一直走到了古老的地下王国。在那儿,他得到了暗夜之灵的礼遇,获得了精灵的知识,后来回到地面上,成为了稣拿国国王的宰相。
有一年希伦的故乡遭遇灾年,他的七个哥哥以及后生的两个弟弟一同前往稣拿国籴粮。
希伦将粮食给予两个弟弟,让他们带着粮食回到故乡,而留下七个哥哥做自己的奴隶。他让大哥洒扫、二哥耕地、三哥放牧、四哥生火、五哥浣洗、六哥传信、七哥守门。
其中,长兄于冬日死在了庭院中,尸体被大雪掩埋。
-
尖晶石学院并不是坐落在城市中央。实际上为确保一个学院所需的幽静和安宁,它被修建在靠近城市北部的山体上。入冬后四周没有到处乱跑的牲畜和牧民,格外寂静。
摩珥·紫晶命人将特里·金鬃(对,他是叫做这个,莫石终于知道了)的尸体抬到青之院旁的草药房。然后要求所有学生回到各自的房间里诵读《圣典》,为死去的特里·金鬃的灵魂祝祷。
“公正审判庭”在接收到这桩事件后,组成调查团赶来已经是第二天——莫石站在旁人的角度看,不得不觉得效率低下到令人发指。
要是让他进行调查,现在至少已经收集到了关于死因的线索,调查清楚了他的房间和人际关系……
然而,他没有权力进行调查。
在这儿,他只是个学员。而且很快他意识到自己被众人视作了嫌疑对象。
尽管名义上被禁足,但狄诺还是很快就溜进了他的房间——他们住隔壁,而且狄诺致力于申请在中间开一道小门。莫石不鼓励他的想法……在没有仆人贴身服侍的尖晶石学院这儿,莫石觉得自己会受不了年轻雪行者的掉毛情况。
“他们问我很多问题!”狄诺·火雀站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揉着一头鬈发,“我真是受不了那些了!”
“他们问您什么?”莫石坐在那儿,有所预感地望着他。
狄诺停下脚步,转回头与他对视。
“好吧。无需告诉我,我可以想象得到。”这回换莫石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想呼吸新鲜的空气。但因为隆冬到来,窗子已经完全封死。
“我知道这没什么道理,我知道!”狄诺急躁地说,“可是我也理解为什么他们会那么想。谁敢杀他,我是说,那是特里·金鬃啊,谁敢杀他?恨他的人或许很多,但是谁敢?而我们,我们曾经当着他的面给他脸色——”
“那么应该是他想要杀死我们才对。”莫石冰冷尖锐地说。
“如果说……”
“而且谋杀与地位无关——先不论那位特里·金鬃先生是否是被谋杀。”想想恩柏·瓦萍。莫石无声地将这句话搁在二者之间。
而狄诺显然也明白莫石的意思。
“我……我不该如此失态。”他说,“我也曾经上过战场……但是,很奇怪,在战争时你可以不把敌人当做是和你一样存在着的‘人’。但是这会儿,我觉得自己不一样——我曾经杀过人,所以我是有罪的,《圣典》说‘不可杀人’。”
“这是不同的。”莫石说。但他知道其实这不该不同,可是文明还远远不到掀起反战潮流的时候,“您没有杀死特里·金鬃——眼下这就够了。”
“那么,您呢?莫石先生?”狄诺轻声问。
“我没有杀过人。”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与此同时脑袋里有颗齿轮生涩地转动了一下,他忽略这种感觉,继续说下去,“我从不认为杀人是解决问题的好方式。只有当你感受到弱小,你才需要用上这个懦弱而缺乏理性的解决办法。”
“哇……您总是说这些很高深的话。我还以为您很喜欢哲学呢,不过您不太听哲学课。似乎比起哲学您还是更喜欢神学。”年轻男孩就是这样,注意力转移得飞快。
“我更希望我们可以参与调查。”莫石叹了口气,“我不信任——或者说,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如果不是亲自调查,我不会接受任何‘定论’。而我真的很好奇那位特里·金鬃的死因。”
“我不知道……”狄诺沉思着,“莫石先生,您是不是在意每个人的死亡?”
“非自然的那些死亡(如果特里·金鬃的情况是那样的话)必然有所理由。从来不是无关紧要。”
“可特里·金鬃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狄诺说,“他出生贵族世家,有王室血脉,但他的父亲不止他这一个儿子,何况他还是个以欺侮弱者为乐的纨绔子弟。”
“但这不意味着他的死亡就无关紧要。”莫石有些无奈,并且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
公正审判庭的人只在尖晶石学院调查了三天,就结束了这桩“案件”。
他们在特里·金鬃的床底下发现了酒——尖晶石学院并不允许藏纳酒水,因此这是违规行为。而特里的尸体上确实也残留着酒味。
审判庭认为是特里·金鬃在醉酒后神志不清,昏睡在庭院中,并不幸被后半夜加大的暴风雪冻死了。没有罪犯,没有被害人,只有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害死自己的“可怜的糊涂的年轻人”——无论对于什么人来说,都是“皆大欢喜”(或许除了金鬃公爵家的其余人)。
“愿上神原谅他平日的恶行,也原谅我心底的莫名快意……”狄诺轻声咕哝。
不仅仅是狄诺,不少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如此做想。莫石知道。但莫石并不认为特里·金鬃真的罪恶到必须以死谢罪,死亡是司法中最最严厉的惩罚,它本身意味着一种底线。
特里·金鬃真的只是因为醉酒而害死了自己吗?
这解释不了很多细节。比如特里·金鬃从未暗示自己对饮酒的乐趣和私藏违禁品,而这对于一个自大且乐于炫耀的年轻人而言是不大符合常理的;白天时特里·金鬃的身上从没有过酒味——他虽然喜欢惹事,但其实循规蹈矩、乐于讨好老师,甚至不曾迟到早退……
而后续发生的事情,证明莫石此时感到的隐隐违和并非空穴来风。
(//)
:。:
是上架感言
首先当然要感谢大家的支持,让我取得了比上一本书更加好些的成绩(虽然首订emmm)。
但因为还是个可怜的扑街,甚至还毫无准备上架了,因此现在心情其实相当沉重。
总之我还是会继续努力的。
最近读了些社会学、哲学类的书,然后也在慢慢从头读《圣经》,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无论如何因为要写这本书所以持续性地做着功课,这个过程本身还是非常有趣的w
《历史编织者》是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历史编织者》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七十五章.新的朋友
-
等到特里·金鬃的尸体被金鬃家带回去之后,草药房重新开启,医药学课程也得以继续进行。
对莫石而言,草药房是仅次于祷告堂的、他乐意长时间钻研学习的场所。比起那些所谓的学舍,草药房有一种独特的科研的氛围。尽管雪行者的医术有一半都是荒谬的炼金术和巫术,但不管怎么样,这也是一个装满了各种草药、矿石的场所,而那些草药、矿石的特性绝不会躲躲闪闪、模棱两可。
但今天,很明显莫石的注意力不在那些瓶瓶罐罐身上。
他在人群中寻找,然后穿过空地走到青之院的长廊上,终于找到了那个叫做佳楠·箬的年轻男孩。
那男孩坐在另一侧长廊上,在与同伴聊天。就像任何这个年纪的男孩一样,只不过脸色更加白些、笑容更加腼腆,看起来好欺负。他的同伴比他更加健谈,而且似乎很风趣。
望着他们,莫石犹豫了。
他怀疑自己的任何行为都会被解读为对特里·金鬃之死而展现的不安,由此再度落人口实,受到怀疑。
最终莫石离开青之院,回到灰白色石块搭建的白之院,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
-
把一个并不熟悉的人遗忘掉很容易,远比一个曾经深刻交谈并短暂深入内心的人要容易——
莫石至今仍不时想起恩柏·瓦萍,那个忧郁的、文雅的文学教习,他死前是那么恭顺,并且没有畏惧;他的死具有明晰的因果,以及纯粹的个人意志,因此是可敬的;恩柏·瓦萍,他也曾经在这个学院里学习、成长,绕着那些廊柱行走。
学生们依然依据自己的阶级选择朋友、组成团体,互相割裂,这不会因为一两个人遭遇的变故而发生变化。
冬天漫长而寒冷,但也在缓缓朝着春天行走。在这期间,莫石也交到了朋友——出乎他的自己意料。“朋友”,一个使用起来有些奇怪的词语。
那是一名叫做欧泊·渡锆的青年。他是白之院的学生,地位不算高、性格也相当平易近人,但比莫石要稍微处世圆滑一些。据他自己所说,“一个没什么财产的伯爵的第四个儿子,从小在中央长大,我猜您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了。”
他和莫石熟识起来,是因为作为白之院的学生,他们是为数不多几个对草药学感兴趣的人。但欧泊比莫石更加圆滑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会像莫石那样堂堂正正要求去青之院听课,然后引来一堆古怪的眼神,而是自己抽空去草药房请教。
他研读那些画满图画和古怪符文的古老草药学书籍,做出药剂来,喂给被抓住的老鼠,或者尖晶石院里豢养的那些豚鼠、黑背鸡、短脚羊。
有一次,莫石到的很早,发现欧泊正在给一只冻伤的小鸟包扎爪子和翅膀——这是一种冬天也会出来觅食的鸟。而这只鸟似乎是不慎折断了翅膀掉落下来。
于是莫石主动向他搭了话:“我似乎时常在这儿看到您。您善于草药学?”
莫石注意到他有着干净的双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修理得很短。这是典型的医师的手。
青年似乎对于莫石的搭话感到十分吃惊,抬起头看向他。
他湛青色的眼睛很漂亮,半眯起来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是的,莫石大人。”
“啊……您知道我的名字?”
“谁不知道呢?”他重新低头专注于那只小鸟的伤口,“抱歉我无法在此刻与您握手,我是说,如果您愿意与我握手的话,大人。以及,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我的名字是欧泊·渡锆。”
莫石为他那种带着揶揄与锋芒的话语而吸引,回以笑容。
“既然交换过名字。也假装‘握过手’了。我们或许可以不用互相称作‘大人’。”
“好吧,如您所愿,先生。”
于是他们正式认识了。
“我的母亲长久生病,我小时候也体弱多病,可以说我是我们家请的药草博士养大的。”这是欧泊·渡锆的解释,“那么,您为什么喜欢草药学?我以为您出身高贵?”
“我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以及,我不认为学习草药学是什么有失身份的事。”
欧泊将那只小鸟放在靠近炉火的那扇窗的窗台上:“那么在您看来,莫非以唱歌跳舞为生也是被允许的?”
他的话语里带着刺,可他照料那只小鸟时动作轻柔。
“我不认为那有何不对。倒不如说,若是有位贵族青年,分明在艺术方面天赋异禀,却因为被人嘲笑低贱而不能自由发挥,那才是一种悲哀。”莫石吐露自己真实的想法,感到自己与欧泊·渡锆的话语就像两把来回试探的冰锥,想要得知对方冰层的厚度、以及其下流水的层次与温度。
“看来我错怪您了。或许您并不是个傲慢的人。”青年转回身看着他。
“您原本认为我是一个傲慢的人?”莫石做出惊讶的样子,但心里并不多么吃惊。
青年仿佛看懂了他在想什么。
“毕竟,因为您来到这儿第一天做的事,大家有目共睹。”青年的语调稍稍柔和。
“我以为那是一种友善的表现。”
“那不是。”
“那不是?”
“那是傲慢。至少所有人都这么想。”欧泊·渡锆缓缓摇着头,“但,似乎您并不因为傲慢才那样做的。您究竟为什么要帮助那个青之院的孩子?”
“或许因为我曾经被那样对待过。”过了一会儿,莫石笑了笑,他走过去看那只灰白色羽毛的雪绒鸟,“尽管我记不得——我罹患失忆之症。”
“您在开玩笑?”
“我没有。”
“上神所见……您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这只鸟,”莫石问,“您打算怎么办?我觉得它一时半会儿飞不起来。”
“或许永远都飞不起来。”青年遗憾地说,“我会养它。我与它同病相怜。”
-
雪天开始减少的时候,属于春天的月份到来了。莫石在这片土地上迎来了第三个春天。
草药学博士带着学生们到尖晶石学院外的森林里去。
拨开厚厚的白雪,可以看到泥土之中开始萌发的一些草芽。
教授给他们罗列了几种需要在嫩芽期采摘的植物,让他们自行寻找。
莫石知道自己绝对是效率最低的,看看他的手与其他雪行者的手就知道。莫石跟在欧泊·渡锆旁边,看着他熟练地使用小雪铲,很快就找到了好几种教授所说的草药。他将各种不同的草芽挖出来,装进腰间的几个皮袋中。
有时候欧泊会向莫石介绍自己发现的植物,有时候他则专心致志、眼睛发亮,以至于忘记说话。
“啊,这是……这是拂梦草!”欧泊神采奕奕地说,扯住莫石的袖子让他看。
那是一株淡紫色的小草。
“拂梦草?”
“我听说有人用它助眠,效果很好,就像喝醉酒。不过拂梦草并不多见,而且成年植株的效力没有幼苗强。”欧泊解释道。
莫石稍微有些愣住了,低下头专注地观察这株幼小的嫩芽。
他有所预感——或许这可以成为他正在研究的麻醉剂的新药引。
莫石始终记得自己在战争之后看到的那些可怜的年轻骑士,他研究麻醉剂已经有一阵子了,可是并没能取得太多的进展。欧泊·渡锆也知道莫石对这些草药格外感兴趣,因此他露出得意的微笑,看着莫石那副仿佛见了名贵宝石般的激动神情。
“归你了。”他说着,用铲子拨开碎雪,敲松被冻硬的泥土,将那株幼苗连根挖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莫石。
回到草药房后,他们将这株幼苗栽种在了专门培育草药的“暖圃屋”里(那是一个晚上会点炭火的小屋),与博士们种植的各种草药待在一起。
-
那天晚上莫石心情很好,并且迫不及待地期待着第二天到来——他等不及要试试那种拂梦草的作用。
然而第二天真正到来时,他没能进入草药房进行研究:
又一个死者出现了。
还是白之院的学生。他被发现死在草药房的后园里。草药房的后园在春夏季时用于种植草药,而现在仍被白雪覆盖着,没有正式启用。那名青年面孔朝下,鼻尖抵进薄雪中。
引起更大恐慌的重点则在于——
他曾是死去的特里·金鬃的好友之一。
第七十六章.希伦咒兄
-
《圣典》中,“为奴侍弟”一节中,希伦让七个哥哥做他的奴隶,留在稣拿国中服侍自己。
负责洒扫的长兄冻死于庭院,耕种的仲兄则死在农田里。
仲兄耕种田地,却在谷物成熟前就忍不住偷食(《圣典》文本中多次提到“谷物”,这点引起莫石的关注),上神让他吃到有毒的草叶,于是他腹痛而死。
您怀疑这是一场连环杀人案?青鸟问他。
“不知道为什么,用现代化的语言来说,这件事也就没那么诡异和吓人了。”莫石干巴巴地说,“然而在这儿,这个中世纪的堡垒、黑暗狭窄的房间和廊道、充满着赞美诗和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忏悔,死亡也变成一种富有象征含义的事情,而非简简单单的法律意义上的‘死亡’。”
您似乎开始融入这儿了。
莫石苦笑起来:“我的确需要经常和你说说话。不然我怕我会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您不该把自己想象成他们的同胞。青鸟沉默了一会儿,说。
“什么?”
青鸟没有很快回答。
莫石发现自己的指尖微微颤抖了几下。
“可是……”他为自己辩解,“如果不这样做,我又怎样活下去呢?我需要同胞。无论是不是出于情感需要。我都需要被接纳。”
的确如此。现在的您还太过弱小。青鸟柔和地回答。
“但……确实,如你所说,青鸟。我或许确实不应当这么的……投入。”
朋友。随着这个词语的发音在脑海中回荡,一下冒出来的人数出乎莫石意料地多。那是谢卡·楂果、狄诺·火雀、杜娜·冬葛,以及欧泊·渡锆,甚至是狄雅·火雀、狄芬多·火雀,还有恩柏·瓦萍,是他们的脸。
您是技艺高超的棋手。青鸟说,从前是,如今也是——就算您失去了您曾经引以为豪的魔法和丰富的处事经验。这样吧,我们来讨论一下如今令您困扰的事。
“金鬃的死,以及他朋友的死。”
没错。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
把它当做是在玩解密游戏,当做是在构建一部侦探。
“好点子。”莫石不禁笑了,“这样一来我觉得事情更加清楚了。我不必考虑自己的动机,只需要考虑解密本身。”
是的,享受游戏的乐趣。
“以中世纪为背景的死亡事件,我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玫瑰的名字》,那是发生在修道院里的谋杀案。”莫石思索着,“严谨些,我们先假设金鬃及其友人的死亡绝对‘不是意外’。然后,我们暂时不必确认‘凶手’的人数和身份。”
《玫瑰的名字》,好书,我也读过,青鸟头头是道地说,让人想不起来它只是一套人工智能系统组成的终端,对于基督教文化圈外的人来说较为冗长深奥。
“你好像很喜欢侦探?”
是的,莫石先生。青鸟听上去心情不错,来吧,开始您的第一场头脑风暴!对了,我们应该给这桩事件取个名称——‘学院谋杀案’怎么样?
“毫无新意。”莫石笑起来。
那么……‘希伦咒兄’之案?青鸟的语调也随着词句的吐出慢慢严肃起来。
莫石收起轻松的神情。
他回到当下的现实之中,为种种阻碍而皱眉。
“我们需要更多线索。”
-
“现在,公正审判庭的大人们正在尖晶石学院内进行调查,”莫石在狭窄的房间缓缓踱步,“我并不能擅自加入,也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
关于这点,我们可以再做考量。或许您该与狄诺·火雀商量商量。
“那么就滞后。”
我会帮您安排进时间表里的。青鸟一本正经地装作是一个秘书。
背后传来了敲门声。
“莫石先生!”是狄诺。
莫石笑着低声嘀咕一句“说曹操,曹操到”,走过去开门。
狄诺·火雀的头发头上落着细雪,看起来似乎刚从什么地方回来,随后直接就来敲响了莫石的房门。
“发生什么了?”
“莫石先生,听我说。”狄诺站在门框外,严肃地看着莫石。
“是?”
“我刚才向审判庭的调查团提出了申请。告诉他们,我与您应当加入调查。”
莫石因为吃惊而没能很快组织好语言,于是选取了自己最在意的一节:“那,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他们会考虑,在明天之前给我们答复!”狄诺大声宣布自己获得的阶段性胜利,然后呵出一口白气,“我会想办法让他们答应的。”
莫石让狄诺到房间里来。
少年看起来仍然处在一种激动的状态之中。
“调查团的大人们说,那位费达·段翮先生是被毒死的。”狄诺告诉他,“草药学博士正在试图弄清楚究竟是什么毒。我已经写信给国王陛下——”
莫石捕捉着信息:费达·段翮,特里·金鬃的死党之一;中毒,一个比因为喝酒冻死要更加贴近谋杀的死亡;以及……
“国王陛下?”莫石吃惊地问。
“对。”狄诺重重颔首,神情之严峻,看上去和他的兄长十分相像,“我在信中恳求陛下对我们的支持——我是捷洛塔公主的未婚夫,您是他的占星官,我们的名誉不能被莫名其妙的猜忌所损害。”
原来如此。
“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莫石小声感叹。
狄诺耳朵一抖,脸颊嘭得涨红了。
-
紧接着,第二天,人们在羊圈里发现了科内卞·旋犄的尸体。科内卞·旋犄,同样曾是金鬃的友人——他是特里·金鬃的忠实跟班。
死亡就发生在调查团的眼皮底下,就在他们估判形势、书写文件的时候(他们仍然期待这是“又一场意外”,而不是别的什么)。事实,或者说凶手,显然对此不屑一顾。
这是一桩彻头彻尾、毫无疑义的谋杀。
科内卞·旋犄被人从后勒住脖颈窒息而死。随后他的尸体被抛进羊圈。牧人发现时,那些矮脚羊已经将尸体啃得血肉模糊。
“第三位兄长被要求放牧。他因为偷懒,在草场上入睡。饿狼袭击了羊群,那些四处奔逃的牲畜踩死了偷懒的牧人。”莫石低声复述这个故事,“这无疑是蓄意谋杀。凶手依据《圣典》中‘希伦被弃’这一节,一一完成自己的作品。”
众人皆为你的兄弟。
兄不可辱弟,弟不可叛兄。
第七十七章.何为无关紧要
-
谋杀案为什么需要被调查,凶手为什么需要被找到并惩戒?
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特意去考虑这个问题。
法律赋予这样一套准则。
但法律本身?
社会本身?
莫石望着青鸟——望着唯一与他同属于一个世界的存在物,想着。
莫石理解审判庭派出的调查团为何消极怠工。在这个雪行者的社会里,不存在逼迫执法机构找到凶手的要素。律法中没有哪一条明确规定,王国机构有义务找到伤害他人之人。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申请人和诉讼者,审判庭不会调查也不会审判。
而眼下,在这座尖晶石学院的围墙之中,寻找凶手的动因也并不真的多么强大:
第一,学院方面希望排除掉这个杀人者,他是一种不应该存在的动乱和荒谬,昭示着某种制度方面的残缺和管理不当。
第二,死者的家族希望知道真相。
第三,学生以及教师,以及其他人,所有人,生来对谋杀同胞之人的厌恶和恐惧。
以上三点有哪一点是急迫到不得不为之的吗?
没有。
如果这个杀手之后不会再继续杀人,那么费劲心力找到他这件事就是“浪费资源”(对于一个贫穷的社会来说,无可厚非),更何况尖晶石学院里的学生多多少少都有着贵族血统和宗室的支持。而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更加难以应付。
于是在进行了一个小月的调查后,审判庭做出的决定是,建议那些曾经与特里·金鬃关系较好的学生离开尖晶石学院。
对于这个决定不满意的大有人在,但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
——无能为力。
不存在任何能够明确指向的对象,线索少到无法进行分析。事情于是作罢。
-
莫石意识到自己被视为了一个潜在的凶手。
尽管他原本就独来独往,可现在则是被排斥在外了。好在他们对狄诺·火雀给予了信任,依旧簇拥他为一个小小的中心。莫石知道仍然有人不停地试图从狄诺那儿得知更多的“消息”,从而佐证他们对莫石的猜想。
但,莫石的确什么都没做。
他无从辩解,因而只能装作自己视而不见。
有一次,莫石试图向他们的法学老师询问关于房产处置的详细情况,那位教授却不作回答,快步从他身边离开。
有那么一个刹那间,莫石的脑海中翻涌起一阵遥远的痛苦的感受,但当下的他实际感觉到的是哭笑不得与愤怒,甚至就要将此轻描淡写地掠过去了——
“我的法律课程学得不错,”欧泊·渡锆走到他身边,说,“你或许愿意与我一起讨论你的疑惑?”
他转头看着那对湛青色的透明的眼睛。
欧泊·渡锆脸上挂着笑容,莫石甚至觉得自己能在他身上闻到一种温和的草木气味。他想或许这是欧泊·渡锆的体外激素的外显气味。欧泊·渡锆是个贝亚,柔和的、谦逊的、内敛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莫石询问。
“我为什么会介意呢,”欧泊回答,“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会杀死特里·金鬃、费达·段翮、科内卞·旋犄的人?”
欧泊没有被莫石尖锐的语气所威胁,仿佛他的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已经是融雪的春天了,我想试着教会那只雪绒鸟重新飞,你想来帮忙吗?”
莫石同意了。
他们来到草药房的后园,在那儿试着放飞那只小鸟。
欧泊把它托在手上,抬得高高的,将它微微抛起。那只灰白色的小鸟起先迟钝地趴在青年手心里,之后则慌张无措。
“我知道你会使用非常精妙的移物魔法,”好几次失败后,欧泊·渡锆气喘吁吁地将小鸟拢在手里,看向莫石,“你觉得有什么法术是能够帮上忙的吗?或许,让它回忆起飞翔的感觉?”
“我想没有。”莫石走过去,从欧泊手里接过那只小鸟,试着把它举起,“我所知道的那些移物魔法都不能作用于动物。”
雪绒鸟扑腾着翅膀,朝前挣扎两下,又落回莫石手里。抛起来,接住,抛起来,接住,就这样反反复复。
很快他也累得不能再继续了。
他与欧泊并排坐在草药房后门的几级阶梯上休息,雪绒鸟停在欧泊肩上。
这是一个晴天。阳光所照之处,土地上冒着薄薄一层绿色。
“你之前在研究的麻药,现在进展如何?”欧泊问他。
“我在抓住的那些老鼠身上试验过两次。”谈起这个,莫石用手在空气中比比划划,“第一次很成功,它在服下药剂后很快熟睡,被刀割破脊背皮肤也没有醒来——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它重新醒来并且没有什么问题。但第二次的那只老鼠,它却没能醒过来,或许因为我使用的药量太大……我需要更多的实验素体和样本——”
“莫石,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欧泊·渡锆突然问道,但他语调和微风一样,是轻而温和的,“你在这里受到怀疑,过得并不快乐。更何况,我听说你得到国王陛下的赏识,并非是离开了这儿就无处可去。”
“我本不是为了谋生而来到这里学习。”
“那么,你是为了学习本身吗?”
“是的。追求知识本身。”
“你想要成为一名老师?”
“我愿意成为一名老师。我曾经就是狄诺·火雀的魔法教习。”莫石看向他,转而问道,“那你呢?欧泊,等到你在这儿学完了你想学的东西,你打算做些什么?”
欧泊·渡锆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
“我……”他缓缓说,“我没有什么需要继承,也没有什么野心。我猜测父亲会为我谋求到一个职位的。或许如果你——您,莫石·丰穗大人,将来地位稳固的时候,为我留出一个家臣的空位?”
他们互相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们接着帮助那只雪绒鸟重新学飞。
小鸟吃力地扇动羽翼,最终也没能飞起来。
但那个下午莫石感到非常平静和愉快。
他短暂地忘记掉一切。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求学青年,许多雪行者青年中的其中一个,平凡而无所背负。
朋友,同胞……
无一不是美好的词语。
-
夏天到来的时候,发生了第四场谋杀。
那还是一个白之院的学生。
他的上半身被按进自己房间的壁炉中,炭火灼烤烧焦他的衣物和皮肉,面目全非。
“特里·金鬃和他的那些朋友都已经离开这里了!难道不是这样吗?为什么恐怖的事情还在继续发生?这些事情到底是在针对什么?谁是下一个?”
每个人都在试图质问。
——这些死亡不再是无关紧要的了。
(//)
:。:
第七十八章.正式展开调查
-
负责生火的,是希伦的第四个哥哥。
他砍柴,烧炭,打理火种。
但他没有好好清理炉火边的炭屑,滑倒而跌入火中被烧死。
——《圣典·希伦咒兄》
-
“我将要提出我的要求。”莫石站在摩珥·紫晶,以及另一位老人——他是整座尖晶石学院的总总管——面前,“想必各位大人已经发现,如今在学院中有一场可怕的谋杀剧目正在不停歇地上演。”
狄诺·火雀站在莫石身旁,神情严肃。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身材拔高了,看起来已经与他的长兄相似。他站在那儿,仿佛他本身就代表着火雀的威压。
摩珥·紫晶沉默不语。
莫石继续说:“我曾有过侦破案件的经验,并且我不会在找到凶手之前停止搜查——恕我直言,显然调查团在这件事情上并不多么上心。如果我们希望找到凶手,势必需要严密、周全的调查,而不是狂风骤雨般的搜索和粗糙无比、毫无意义的审讯。”
须发雪白的总管如同古老的木雕般岿然不动。
“您的意思是,”那位白之院的管理者开口了,摩珥·紫晶望着他,脸上皱纹如同刻刀般锐利严肃,“您希望我们能授权您进行调查。但您要知道,如今学院里,孩子们依然怀疑您就是那个‘凶手’。您又有什么办法证明您清白无辜?您刚才甚至暗示我们不应当通知公正审判庭。”
“我并未暗示什么,因为的确会有审判庭的调查员与我一同行动。”
这次莫石毫不退缩。
诸多经历告诉他,在这个雪行者的中世纪的国度中,重要的根本不是证据、事实、历史,而是足够强大的权柄。他学会了借用。
莫石从外衣口袋中取出一只信封,将它放在桌上。
“我已经向国王陛下禀告了发生在学院内的一桩桩杀人事件,英明的陛下同意我的看法——此事涉及到众多高贵之人的血脉,不可小视。”莫石恭敬而冷漠地说,“因此,我不是在‘希望您做什么’,而是在‘告诉您’,我已经接受了国王陛下的认命,将于此展开调查,并且要求学院中的所有人配合调查,不然,将被视为对国王的不敬。”
“你!竟向国王……”
摩珥·紫晶止住嘴,看向年老的总管,而那位老人在长久的沉默后点了点头。
“愿上神祝福你,年轻人,愿上神帮助你找到学院中的魔鬼。”
-
魔鬼——或是“希伦”?
希伦被七个兄长丢在悬崖下,却因祈求上神而获救,后来凭借智慧成为了稣拿国国王的宰相。
希伦的故乡遭遇灾年,他的七个哥哥以及后生的两个弟弟一同前往稣拿国籴粮。希伦的哥哥们并未认出这位稣拿国的宰相竟是曾经被弃的幼弟。
希伦将粮食给予两个弟弟,让他们带着粮食回到故乡,而留下七个哥哥做自己的奴隶。他让大哥洒扫、二哥耕地、三哥放牧、四哥生火、五哥浣洗、六哥传信、七哥守门。
大哥在雪地中冻死。
二哥贪食而中毒。
三哥因偷懒而被羊群踩死。
四哥因懈怠而跌入火中遭受焚烧。
余下的五哥、六哥、七哥,分别淹死、被斩首、被剜心。
“如果说凶手是要模仿‘希伦咒兄’,那么之后必然也要复现剩余的几种死亡方式。”狄诺在纸上罗列下故事中那几位兄长,“希伦的故事,是上神要人们爱护自己的兄弟,不生妒忌、不施伤害。”
莫石拿过那张纸,写下死在尖晶石学院中的那几个白之院学生的名字。
“首先,我们可以排除青之院学生作案的可能。”他说,“他们没有机会长期接触到白之院的学生,也无法自由出入白之院。”
“确实如此。”
“而在白之院中,我认为可以排除比我们早一届以上进入学院的所有学生。”莫石拿起那本登记着简单资料的学生名录。
“因为……‘希伦’是幼弟吗?”
“特里·金鬃比我们早三年进入学院,他的朋友也大多是与他同届或是大一届、小一届的同龄人。”莫石说,“起初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凶手是针对特里·金鬃的圈子展开杀戮,但死在壁炉中的那位,费南·乌麋,他并非金鬃的朋友,而且仅仅比我们大一届而已。”
“您是说,您认为那名凶手是与我们同一届进入尖晶石学院——白之院的学生?”如果按照这个条件,嫌疑人范围骤然缩小。
“这当然只是猜测。始终只能作为推测的一个单一环节。”
莫石站起身。
“凶手杀死费南·乌麋,这对我们而言一定会是一个突破口。我想只要找到费南与特里·金鬃他们之间的关联,那名凶手的目的就将呼之欲出。”
-
贵族学校中最简单的一点是,只要知道各个姓氏之间的联系,便能很容易找到谁和谁处于同一团体、谁和谁又会因为父辈的怨怼而相看两厌。
狄诺·火雀在这儿交到的朋友不少,其中也有知晓费南·乌麋的人。
在一番打听之后,他们很快找到了与乌麋伯爵因为封地之争而势成水火的对立家族的孩子。那位年轻人显然对费南其人的人品不屑一顾。
“我觉得自己非常安全,”那位贵族少爷神情平静地回答莫石,“既然那个家伙杀死了费南,我相信他就不可能会来杀我了。我与费南完全是两路人。”
“说说他令您厌恶的地方吧。”莫石请求道。
有些部分完全就是私人恩怨,莫石佯做认真地听着。但后来那青年提到了一件事:“费南有阵子找到了‘乐子’,所以那会儿我们之间发生的冲突就少了些。但那只是让我更觉得他恶心。”
“为什么这样说?”
“您不知道我们所谓的‘乐子’是什么?我以为您在这儿待了一年,已经有所了解。”
“非常遗憾。”莫石摊摊手,“我专注于学习上神给予的知识。”
青年注视了他一会儿,脸上显露出非常古怪的神情,混合着不齿与犹豫,似乎说出这件事是吐露众人的秘密,而“告密”无论是否正当,都并不受到鼓励。
莫石瞬间有些明白过来。
他压低声音,心中并不确定地问:“那个‘乐子’是谁?”
看到青年的神色变化,莫石明白自己压准了。
他已经开口,说出的话也有助于对方告诉他更多。
“那个‘乐子’已经死了。就在您和狄诺先生来到这儿的前一年。”
(//)
:。:
第七十九章.悲惨的乐子
-
“乐子”的名字叫做佳宁·斑尾。
他是一个子爵的儿子,分到青之院就读。他的父亲是乌麋侯爵的家臣,因此他来到尖晶石学院后,频频被费南·乌麋叫到白之院的宿舍去。
“他们开始时只是把他当做仆人差遣,有时候当做弄臣取乐。他们让他替他们拿书、擦鞋,让他学羊叫,让他在庭院里当众唱歌。诸如此类。据说到后来,费南已经差不多玩腻了那些把戏,但其他人则仍旧不愿意放弃以欺凌他取乐。”
佳宁·斑尾是贝亚。
而费南·乌麋和他的朋友——那些白之院“上层”的男孩,几乎都是艾法亚。艾法亚有着非常剧烈的“善育期”——也就是发情期。在尖晶石学院,发情的学生被要求待在房间里静修。
独自一人熬过发情期并不容易,而一些贵族世家出生的少爷根本不愿意忍耐痛苦。
“我不知道最初是谁先开始的,但总之后来他几乎成了他们那圈子里所有人的‘乐子’,费南·乌麋当然也就参与其中。”那青年说到这儿,侧过头去低声唾弃道,“简直是个肮脏的皮条客!”
接着他默念上神的名字,祈求神的恩慈。
莫石问:“所以特里·金鬃——”
“费南·乌麋和科内卞·旋犄关系还行,科内卞又是特里·金鬃的朋友,所以或许金鬃也掺和过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那个贝亚从祷告堂的塔楼那儿跳下来摔死了。愿上神……愿上神原谅他的自毁之举。”
一段往事。
一个可怕的故事。
一个莫石未曾考虑到的角度。
“愿上神原谅……”莫石也低声道。
-
午后,莫石朝青之院走过去。他试图了解更多有关佳宁·斑尾的事。
他在长廊上遇到了欧泊·渡锆。
“您先过去吧。”莫石对身旁的审判庭调查员说。
现在是青之院上课的时间,长廊上很安静。天气很好,距离雨季到来还有一小段时间。
莫石发觉欧泊神情忧郁。
“我听说了,你在调查那些……案件。”欧泊犹豫地看向他,又看向廊柱外的庭院。
莫石沉默了一会儿,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我发觉自己无法对水面下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我意识到自己对于真相有所追求。”
“但……”欧泊似乎欲言又止。
“你认为我不该试图知道真相吗?”
欧泊把视线抬起来,与他对视:“连审判庭都不愿意花费精力在复杂的案件上,走一遍形式,安抚众人,这就够了。你却希望抓住凶手?那会是一场比数人死亡本身还要动荡的骚乱,而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莫石,我为你担忧。”
欧泊·渡锆很难得如此激动。
“你认为我会得罪很多人。”
“肯定会。”
“我决定离开这里了。”说出这句话时,莫石叹了口气,感到那个放飞雪绒鸟的下午就宛如梦境一般模糊,“等到弄清楚这场连环杀人案的始末,我就会离开尖晶石学院。欧泊,你说得对,我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个地方。我已经知晓了绝大部分我想知道的。而其余的事情,并非知识能够解决。”
“这里有多少王孙贵胄?他们也会离开这儿,也会去王宫就职,你喜欢他们给你设绊子吗?”青年的尾巴甩动起来,双耳竖直。
“我当然期望事情能够以其最完善的方式得到解决。”莫石回答,“或许有时无法如愿,但我相信自己能够承担后果。”
“你认为你能。”欧泊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
对于他近乎愤怒的情绪,莫石感到不解。
欧泊·渡锆从来给莫石以一种淡漠于世的印象。他看起来总是无所求无所欲,而又兼具有幽默的刻薄。但现在他显然不与往日相同,他的眼角轻颤着:“你想救所有你觉得需要解救的人吗?这是神才该做的事。”
这是一个奇怪的所指,莫石一下子愣住了。
而欧泊似乎也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愕,安静下来。
莫石抬起脚步,缓缓朝前走去。欧泊陪着他走了一段路。
“我猜,你在青之院找到了一些线索?”欧泊问他,语气已经恢复如初。
“你和我是同一年来到这里……”莫石压低声音,“但你或许听说过一个人?”
“什么人?”
“佳宁·斑尾。”
那双湛青色的眼睛抬起来,眨了眨,瞳孔因为被阳光照射而紧缩成一道黑线:“你是说那个自杀的孩子。是的,我听说过,但我不了解他。那时候白之院的很多人都见过他。”
“很多人?”
“我有一位表哥是去年刚刚拿到的尖晶石学院法律学文凭。他和我提起过。”欧泊望向草药房,与莫石告了别。
-
青之院的学生比白之院的学生更加谨小慎微,当然也同样有各自的圈子。
审判庭的调查员虽然态度消极,但在针对性的调查方面的确比莫石更加精通——倒不如说,这儿的几乎所有人都比莫石更加了解错综复杂的贵族谱系关系。
而渐渐的,莫石也已经明白过来,在宗族社会中,很多在莫石看来根本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偏偏可能导致不同集团之间的敌对和争锋。
在至北之国中,中央王权集中在金狮家族手里,又分别有大大小小的贵族掌控地方政权,在自己的封地内管理人民;其中三大公爵、五大侯爵世家是屹立数百年的古老家族。
于此同时,相应的也就有各种利益集团。
其中,西方的火雀公爵与秋鸦侯爵交好,并且较少涉足中央事务(准确来说,是在当今火雀公爵即位之前)。
而一向与中央关系紧密的则是南方的绯足公爵和东方的白蜥公爵两派,二者都分别与金狮家族有过多次婚配,并且他们的子嗣也是国王侍官和王后侍女中的寻常面孔。其中,后来被赐姓“金鬃”的金鬃侯爵,其母是绯足家族出身的契洁娜王后;金鬃公爵如今是曼卡·金狮从前朝继承下来的御前大臣之一。
正如金鬃在朝中自有一番风云,他的儿子们也不管在哪儿都受到尊崇。而如今与金鬃地位相似的大臣还有一位皙鳞侯爵。皙鳞侯爵是当今东方白蜥公爵之弟,他在之前的王子之争到来前就因病告假、回到自己的封地去了,但如今则回来重获原职——这当然是因为白蜥公爵的要求。
现在,皙鳞侯爵的次子也正在尖晶石学院里。
同属一栋校舍,莫石差不多每天都会见到他几面,那是一个高瘦的、苍白的年轻人,非常倨傲且孤僻。尽管如此,他依旧有无数的拥趸——高位者不会缺朋友。
莫石现在得知费南·乌麋的父亲在王宫中曾是皙鳞侯爵的副官。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真是让莫石头疼不已……
他现在坐在恩敏·皙鳞的房间里。
皙鳞先生的仆人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收拾东西。
“我很快会离开这里。”皙鳞解释道,“尽管我的学业并未完成。但这里已经发生了太多可怕的血案,我的父亲为了我的安危着想,要求我尽快回家。”
“有很多人准备离开吗?”
“据我所知,是的。而您和审判庭都无权阻止我们,不是吗?”皙鳞尖刻地说。
“……当然。”
莫石无法反驳。这些少爷们的父亲支撑起这个国家的运作,他们想怎样就怎样。
“那么,既然您就要走了,我猜您或许愿意和我们谈一谈费南·乌麋,以及,佳宁·斑尾?”
(//)
:。:
第八十章.如同污垢
-
床上坐着瑟瑟发抖的年轻人,他浑身散发着惊人的刺鼻的艾法亚发情时的气味。
另一个则跪在地上,求神,求人,恨不得祈求莫石的鞋。
“‘乐子’,一个有趣的词语,不是吗?”莫石踱步在房间那张皮毛地毯上,他瘦削,也不算高,但此时此刻宛如乌云一般庞大地笼罩在这间白之院的宿舍。
一刻钟前,莫石带着审判庭的扈从强行撬开了这扇门。
起初他们敲门,但里面那位本应在静修的艾法亚无论如何不愿意开门。
而当他们撞开这扇门时,不出意料,房间里面不止一个人。
尖晶石学院宿舍房间的窗户太小,人很难钻出去——当莫石看向里面时,一个爬到一半的年轻人,衣服也只穿到一半。
“一个有趣的说法,”莫石走到年轻的子爵面前,眯起眼睛问道,“不是吗?所谓的‘静修’,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白之院的学员浑身发抖。他因为发情期的烧灼以及恐惧,几乎说不出话。
“如果您不说话,又如何阐述您的罪并忏悔?”莫石厉声说道。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如此尖利刻薄。
那个年轻人——看起来比莫石还要小一些,那个艾法亚(艾法亚,传统上所谓的勇敢的、无畏的战士)被吓坏了。他又哆嗦两下,接着指着跪在地上的男孩大声喊道:“是他们让我这样做的,是他们!我是第一次,我刚刚分化不久,我什么都不明白,然后有人问我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快乐些,解决这些问题——我以为如果不听他们说的做,我就会被我的那些朋友嘲笑的!我没——”
猛地,莫石感到膝上一重。
他低下头,看到那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那个贝亚,扑过来抱住他的腿。
“求求您,大人!”他哭着说,“我需要钱,需要主人的资助,我不该,但我、我只是想要留在这里……莫石·丰穗大人,我听说您也并非是所有人的主人,我听说您也服侍于别人,您是火雀的家臣,我恳求您、恳求您想想,我没有任何办法拒绝主人的要求……”
“不是我逼迫他做的,我可没有强迫任何人!”白之院的青年几乎是在嘶吼。
“大人,我无法不——”青之院的孩子在呜咽。
声音混杂在一起,尖锐而嘈杂。
莫石愕然而愤怒地站在这里。
他感到一切扭曲成螺旋。
“一场……罪。而不是一个。许多的,罪……”
-
教会涉入了这场事件,要来调查“**之罪”。
而教会远比公正审判庭要更加强大和尖刻,他们直接代表圣祭司的最高权力,他们的动力是维护《圣典》所要求的戒律,以信仰和正义的名,不容置疑。
他们在来到这里后,当即封锁了尖晶石学院,禁止申请退学的学生私自离开;正处善育期的所有年轻人在饱受发情煎熬的同时,被教士审讯;青之院和砂之院全面停课,所有的学生被一一调查,要求上交检讨和举报信……还有更多的举措在进行。
“圣·徒安大人想要见您。”身穿红衣的祭司告诉莫石。
莫石前往白金圣殿。
当他离开尖晶石学院而踏入白金圣殿时,他感到铺天盖地的疲惫感从过去的几个月里翻涌而来,几乎让他落泪。
洁白的大理石,崇高的尖顶,从高处落下来的光,烛火、香油,高大的空轮之像……
莫石不崇拜这些,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哥特式建筑试图给予人的神圣感,可它无疑是成功的,它让莫石这样毫无神灵信仰的人也也感受到了肃穆与安宁。
老人坐在背风的廊道里,阳光照着他层层叠叠的白色圣袍。他像一朵干枯的褪色的重瓣百合,被岁月和生活之书压制成干燥而神圣的书签。
尽管如此,当莫石看到他时,却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被宗教符号化的首领人物,而是一个年长的、富有智慧的亲人。圣·徒安比从前要更老了,他坐在那里,看到莫石时试图站起身,但缓慢而艰难。
莫石沿着长廊,踏过光明和阴影交错的碎片,快步走到老人面前,跪坐在他的膝旁,手中的长杖落在皮毛毯上发出钝响。于是老人也不再试图行礼或者献祝,继续坐回阳光包裹的摇椅之中。
莫石将脸埋在老人向他伸出的双手中,泪水打湿圣祭司剃去毛发的手掌。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老人低声叹息着,有些迷茫,亦无比包容。他似乎会对任何一个孩子的哭泣给予慰抚,而任何人都是他的孩子。他允许他们在他面前适度地释放痛苦,允许他们短暂的倾诉怀疑。
“圣·徒安大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那样做,我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莫石甚至也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在说什么,他只是胡乱地说话,并抬起头望着老人,期待得到一些温和的肯定与谅解,“我为何非要去看那些肮脏的事?为何非要伤害、非要逼迫那些本已十分痛苦的人?”
老人望着他,皱纹之下是如同祖母绿石的老犬的眼睛。
老人隔着兜帽,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莫石在宁静的安抚下慢慢恢复平静,他的眼眶仍然发红,但不再抽气了。
情绪崩溃从来不是一件容易应对的事。
他感到羞愧。
“是曼卡国王让你去做的,是吗?”老人温柔而缓慢地说话,语气里没有批驳,“你代表审判庭调查团写信给白金圣殿,告发尖晶石学院里存在着的大量的罪恶交易。我不认为这会是你能做的决定。”
莫石发觉自己屏住了呼吸。
他听到鸟鸣。这里的花园中种植着蓝瑙树,蓝瑙树正在花季,那些细碎的蓝色小花散发出浅淡的蜂蜜味。
“陛下他……”他的喉咙粘膜因为干涩而粘合在一起。
“不,孩子,你不必非要告诉我。”老人听出他的不安和惶恐,“这些只是一个老头子的猜想罢了——不过,这个老头子毕竟在中央生活了百年;虽然我已如此衰老昏聩,但仍蒙上主的恩,是白金圣殿名义上的最高管理者。不要害怕与我交谈,孩子,我让你到这来见我,不是为了在这里治你的罪。”
他抬起头,看到老人诙谐的微笑。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许多苦恼需要向上神倾诉,何不让我当你的告解人呢?孩子,你可是我最小妹妹的好友的可怜的儿子。”
(//)
:。:
第八十一章.于泥淖之中
-
一群白衣祭司经过这里。他们使用移物魔法,端着圣水经过,他们托举着银盆但又不触碰到它,异样的洁净而神圣。
莫石收回目光,望着大祭司挂在胸前的空轮之像,镶嵌着环形的十字。
神。
至高的象征。
规则的制定者和维护者。
世上怎么可能有神?
如果有神,他为何要让他的规则被践踏?
“神”本身就是悖论。
他开始告解:“大人,我是一个单纯的人,是的,我有野心,但我从不想要伤害他人。我是一个学者式的人,我渴望知识、渴望真理、渴望真相……”
那是黑曜石做的饰物,在阳光下反射出星点般的光芒。
空轮。
神。
到头来一场空,无休无止的轮回。
“但我意识到,有些时候,似乎只要不伸手去触碰第一颗棋子,那盘代表着混乱的棋局就可以不被打开。”莫石说,“既然如此,我却为何偏偏要去推那颗棋?我是多么自大、愚蠢,以为世界如我所想的那般简单……”
他安静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老人宁静地看着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他的内心深处挖掘而出:“如果你不推,那盘棋就不会开始么?如果换一个更加糟糕的棋手,或许那盘棋就不只是‘混乱’那么简单了。当然,你可以不去推,你可以不是那个人。但是孩子,想一想,‘逃避’是否是你真正渴望选择的道路?”
圣祭司握住他的手。
“上神不阻碍人们选择踏出选择道路的脚步,而要叫人们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老人望向庭院中那些历经寒冬后伸展叶片的蓝瑙树,“很多时候,上神不是仁慈的,我们读过《圣典》,知道有些时候他甚至残酷而无情——原谅我的冒犯吧,上神——他任凭那么多的苦难施加在我们身上,要考验我们的忠贞不屈。”
“若我一心苦修,”他这样说,仿佛他真的曾经苦修过似的,“就不必遭遇这些痛苦。”
“会有其他的痛苦。”老人依然温和地看着他,“虽然我不愿这样说,但,你可以想得到的,尖晶石学院是那样包含着罪恶的地方,那么,其他地方难道就没有?连这里,高洁之所、供奉神灵的大殿,这座白金圣殿——这里也有罪恶。”
圣祭司的坦诚令莫石受到震动。
他顿时没法再继续说下去。
“我老了,而就算我年轻时,我也只能选择忍让,或是仅仅主持我目光所及之处的公道。但我却仍因此蒙赏,被当做表率。”老人的脸上显出悲伤,“我无能为力,人无能为力。”
“不是这样……”
莫石感到双手被握紧,老人睁大眼睛注视他:“因此我多么希望神早一些到来啊!我多么希望你们中有人会是那位‘神之分身’。他可以做到人所无法行之事,他会在泥淖之中开辟一条光明的道路!”
“可若、可若,”莫石颤抖起来,“可若神不会到来呢?若他力不能及?”
老人瞬间倾颓下去,在层层叠叠的圣袍中变得萎缩干瘪。
“那么,人就唯有自救。”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仍握着莫石的手,“那么就要行你所能行之事,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巧用你所学的,孩子,你难道不是一个拥有非凡天赋的法师吗?我相信你仍可以有许多选择。”
莫石在心中补全他未尽的话——不,那不是老者的话,那只是莫石自己的话:
你说你有野心,你渴望做成什么事,你要爬上一个怎样的高位,为此你愿牺牲多少?趁着国王还垂青于你,你能做的事并不少。
国王想要动荡。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警告。
他刚刚踏上王位,年轻而骄傲,不乐意看到那些大贵族张扬跋扈。
而他又非常谨慎,不是一个不懂得克制自己的莽夫。
国王想要让那些大贵族感受到危机,焦头烂额一阵子,但他又没有余力掀起任何战争;他需要支持,也需要打击异己。他从登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正式开始清算,开始建构属于他自己的王朝,只不过他是那么擅长于交际和政治,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
拿一个装满贵族世家子弟的学院开刀,甚至借以他人之手(神圣教会,何等崇高和无所畏惧),多么聪明。
可是对莫石来说,这绝非一盘只需随便拨弄棋子儿就行的棋局——他不是国王,他没有那样的权力。
他深陷其中。
一场谋杀。
杀人者是谁?
一场交易。
重叠着欺凌和压榨的买卖究竟是常态还是偶然?
一场欺骗。
朋友,同胞……结交的目的。
-
莫石回到了尖晶石学院。
回到这个如今充满压抑、恐怖的地方。
他被视作审判庭调查员们的直属管理人(首领,负责人,或者别的什么头衔),总之,因此白天的时候,他不得不坐在那间房间里,目睹身穿黑衣的教士如何严厉审讯那些“可能的罪人”。
负责审讯的黑衣教士有两名,全都比莫石年长许多,肃穆严厉如同石雕。
他们的用词之尖刻、语调之可怕,能让仅仅是旁听的莫石都感到浑身冰凉,仿佛他也犯了什么大错。而当那些教士询问出“结果”时,他们还要朝莫石看过来,似乎希望从莫石这儿得到赞许的点头或是崇敬的眼神。
但莫石只是垂下视线,看着脚尖前的那片空地。
他能说什么呢?他根本不觉得“鸡[well]奸之罪”这种罪责应该存在。但他清楚宗教人士遵循怎样的逻辑:就和基督教《圣经》里的那套差不多,上神要求人们繁育后代,但不能耽溺于快乐——也即,一切浪费生育资源的行为,都是邪恶,是不敬,是罪。
在这时候,欺压同胞、肉体交易、权力滥用反而成为了次要之事。宗教审判庭对那些毫无兴趣。
莫石在心里讽刺地发笑,与此同时,他警告自己不要多说半句话。
他控制住自己,要求自己坐在这里一动不动。
几天过去,他很快做到了对眼前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无论那些年轻人哭泣、撒谎、恳求,或者怒吼、辱骂,都无关紧要。
白之院的大族之子高傲寡言。
青之院的下层贵族懦怯沉默。
而黑衣教士显然训练有素——他们真是雄辩家和最优秀的逼供者(只是不被允许动用肉刑,如果可以,他们肯定会更为“优秀”“高效”)。
如此地善于演讲,他们先赞美神、再贬斥罪,最后谈及天堂之美,并详细讲述地狱里的恶,魔鬼如何剥去罪人的皮、剁下手足、置入油锅,或是让他们埋入血海之中、悬挂荆棘之上。
他们见缝插针,从每一句话语里翻找出罪恶的种子:
“在这座象征着王国至高智慧的学府中,有一些可怕的事情似乎发生了许久,这些罪恶被埋藏在深处。你是否有所了解?”
“我知道学院里有这种事,但我从未参与其中。”
“既然你从未参与其中,那你如何知道那些事情?”
“我是听说的,显然。”
“是谁告诉你的呢?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我不记得了。”
“既然你不记得自己从何得知,那是否,你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否参与其中了?”
“荒唐,我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是否……总之,我发誓自己与这些事情无关——”
“愚蠢!愚昧!邪恶!知情即是有关——《圣典》中,上神告诉众人,‘若你不瞎不聋,知而不言便是有罪’。孩子,你必须说出让你得知此事的那些人究竟是谁,不然你的罪孽永远无从赎清——怎么,难道你不愿意上天堂,而要下地狱吗?”
“我……如果我……”
莫石闭上眼睛,默诵他所知道的所有赞美诗,后来他开始回忆、背记化学元素表,圆周率,古埃及魔法录,地球上的所有洋流名称——
他不愿意继续听下去。
但他会记下那些被“告发”的名字的。每一个名字都是“罪人”,都是国王的胜利。
(//)
:。:
第八十二章.无动于衷
-
莫石穿过漆黑的长廊,用钥匙打开尖晶石学院图书馆的侧门(钥匙是他白天时从摩珥·紫晶那儿要来的,他说自己有必须调查的典籍)。
乌云遮住了月亮,屋檐又遮住勉力穿透乌云的月光。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明。
“第一日,神说要有光。”他轻声念诵这句来自古老西方魔法协会的普世咒言。
于是,他的指尖出现一个小小的光源。
这是他在研究麻药时得到的,或者说,重获的,一个实用的小法术。
借由这一点点光,他走上盘绕的阶梯。就宛若两年前,他跟随在恩柏·瓦萍身后从藏书阁拾级而下。但这次他是在朝上走。他没有感受到黑暗带给自己的恐惧。
青鸟在他手中沉默着。
他来到三楼,但并未推开藏纳着书籍的房间的门。
他只是站在廊道里,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窗口,将笨重的玻璃窗推开一道缝隙。这是他第四次这样做,他已经驾轻就熟。
“不必遮蔽我的眼睛。”
魔法解除,莫石手上的银白色光团消失了。
他静止不动,试图适应黑暗。慢慢的,在模糊的月光的笼罩下,窗外的景色逐步具备轮廓。从这里往下看,可以看到两只巨大的水缸,那是为了在图书馆着火时可以迅速找到水源而专门放置在那里的。
现在的尖晶石学院中,如果想要找到“水”,那么只能是这里了。
井水设有专人把守,被围墙拦住一截的小溪那儿也有审判庭的卫兵巡逻——这当然都是莫石的要求。权力,的确令人欣喜。
希伦的第五个哥哥负责浣洗,他在河流边上行走,因为踏到淤泥而跌倒,溺死于湍急的流水中。
如果那个杀人者想要继续完成自己的作品,他需要水,那么他就会来到这里。
莫石知道他别无选择。
凶手必须迅速地执行杀人计划,因为如果他不抓紧眼下教会调查学院的机会,那么之后封锁结束,他想要杀死的那些人就将要离开了。
他现在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行刑人,而是被逼迫着完成作品的困兽。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停止。
说真的,莫石希望他停止。
但不知为何,莫石清楚他不会。
-
第五天的时候,对于青之院的审讯已经结束,白之院“下层”的问话也快要结束了。有几位伯爵和侯爵联名向国王抗议了尖晶石学院中正在发生的事,指责教会的做法是“无礼且没有道理的”。
国王暂时还没有回复。莫石知道的。他不会很快回复,他会推诿和佯做关心。国王很懂得怎么做这些。
也是在这个第五天的夜晚,莫石等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人。
他站在藏书馆的三楼,那扇窗边。
他不是雪行者,因此夜晚对他来说模糊而混沌。可是月光依旧从云层的缝隙倾斜而下,给予了他一些怜悯。
他安静地站立着,每天,只有这时他才真正属于自己。他的思想才开始活跃。
当他的双眼开始困倦,而头脑中宛如经历着风暴一般,在那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狭窄的视野里,出现在窗棱的边角那儿。
莫石轻而长的呼吸着。
一个人,拖着一具躯体。两团黑色的阴影。
他走过来,踏在草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如同幽灵。但他拖拽着的那具躯体则发出摩擦声。莫石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人比活人更吵,更生动。
人影站在水缸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他在喘息,在休息。
与尸体同行似乎还是太难了,他从某个地方走到这里,疲惫万分。他沉默地站立着。站在窗户缝隙的正中间。黑暗使他的身形模糊不清。
有那么一刻莫石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但接着人影动起来。他推开压在水缸上方的石板,尽量小心,却仍然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极富耐心地缓缓移动石板,并把它轻轻放到地上。
然后,他抱起那团沉重的黑色,同样缓缓地、轻轻地,将它沉入水中。月光描画出水波的形状,那些流动的褶皱在剧烈晃动后沉寂下来。石板被重新盖回水缸上。
莫石注视着这一切发生。
依旧安静、沉默。
莫石没有向那些外来者(无论审判庭还是教会)提起过这里——这放在藏书室背后的两只水缸。
他也没有让任何人与他一起埋伏在这里。
他一个人看着。
仅仅是看着。
旁人会将这形容为“无动于衷”。
或许如果他现在走下去,如果他在石板合上前有所行动,或许那具躯体还有机会活过来?但,莫石站在这儿,无动于衷。
-
莫石眨了眨眼睛,发觉自己站在明亮的长廊上。
这又是一个晴天。
但雨季很快就要到了,他可以闻到空气里的水汽味。
这里是白之院学生的居住之处。
现在还很早,起床的人不多,那些贵族少爷的仆人们陆陆续续从下房过来,端着换洗衣物或是食物盘。
有些学生已经起床了,打开房门。
他们站在房间里,站在门框里,他们看着莫石,而在目光将要对上前匆匆退后。
现在这里所有人都畏惧他。
与之前他们怀疑他是“杀人者”时的畏惧不同,此时此刻的畏惧是基于权力的实体,有着明确而无从抗拒的原因,因此更加切实,也更加可怖。
莫石现在不再是一个学徒,而是一个代表着成人世界权柄的审判员。
他在教会到来后便已经搬离这里,此刻则再度突兀地出现,格格不入。他们或许认为他是来这里提审什么人的。
莫石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于是转身离去。幸好狄诺还没有起床,不然他会拉住自己询问清楚莫石为什么站在这儿的。他这样想着,心里微微发颤。
上午九点钟时,他以需要进行秘密调查为由离开审讯室。
他在尖晶石学院里漫无目的(某种意义上)地闲逛。
午餐前,他在草药房看到了年老的草药博士,和正在询问他问题的欧泊·渡锆。青年文雅而安静,肩上停着那只因为夏季到来而变成灰褐色的、不会飞的雪绒鸟。
等到老博士离开后,他几乎是冲进草药房里。
但在快要走到青年面前时,莫石又放缓了脚步,让自己看上去足够镇静。
他试图露出一个微笑,想要装作一切如常(但这本就不可能),但最终失败了。
沉默盘旋着,而雪绒鸟则犹豫着鸣叫几声。
“我……”率先开口的是欧泊·渡锆,“我知道你在那儿。”
(//)
:。:
第八十二章.无关者谈判
-
明晃晃的烈日,如此罕见,如此……不应当。
这样的日子里,应该要是阴雨绵绵。
但如果阴雨绵绵,阴森、寂寥、冰冷……莫石恐怕都无法鼓起勇气走到这里。
雪绒鸟停在主人肩上,无忧无虑地歌唱,赞颂明媚的日光。
“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吧。”莫石说,“或许,藏书楼附近。”
欧泊·渡锆看着他。他依旧是那个温和、默然的贝亚青年,某位伯爵的第四个儿子,热爱草药学而不是法律或文辞,他与众不同,他看着莫石,好像他们了解彼此,好像他们是同胞、是朋友。
终于,他苍白地笑了。
“你总是这么有风度,莫石先生。”他说着,挽住莫石的手臂,随他的脚步朝着藏书楼所在的方向走去。他从下伸手挽着他,在雪行者的国度,这是孩子、女人、下位者——依附者的姿势。这种让步和妥协,这种温和,仿佛他们真的是朋友。
“你对所有人都太好了,莫石,”欧泊说,“可是你看,他们从不喜欢你。连你为之求取公道的人,那个佳楠,他都不喜爱你。”
“我不是为了求得喜爱而成为现在的我。我没有在扮演任何形象。”
“你在暗示,是‘我’在演戏吗?”欧泊笑了,却没有顺着说下去,转而道,“莫石先生,我说过,你似乎想要拯救所有人,似乎想要做神才能做的事——”
他们朝前走去,对着迎面走来的那些因为看到莫石而畏怯的学生们微微点头。
欧泊说:“可你知道现在在发生的是什么吗?那些可怜的孩子,所有青之院的、被逼迫参与到那些事情里的孩子,他们将会被判刑,将会失去乞讨而来的学习机会,甚至失去就职的机会,甚至失去生命……可那些逼迫他们的人,他们是大贵族,是被神眷顾的,他们只是会被责骂,会减少一些财产,如此而已罢了。”
“我别无选择。”莫石回答他,“从最初开始起就错了。”
“错的是什么?”
“错的不是我。”他停顿了一会儿,咬破了自己舌尖,说出这句话时带着血腥味,“也不是你。”
欧泊似乎有些吃惊。但没有停止继续前行。
“那么,错的是什么?”
“它本身就是如此肮脏。”
莫石听到欧泊笑了一声,带着强烈的讽刺意味的笑。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
“起初我以为欺凌只是特例,但显然我错了。而既然,那种欺凌并非特例,甚至还是程度最轻的一种——那么……”
“那么,似乎与之相比,那个模仿希伦,却未得神意,因此不得不亲手屠戮‘兄长’的人——他的罪反而不再令你寝食难安了?”
是的。
确实如此。
但莫石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一旦表态,就意味着什么东西将会彻底毁坏。而他意识到自己还不愿放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标尺。
他们来到了藏书阁的背后,站在那两只巨大的水缸前。
石板盖合着,只有薄薄的尘土显露出擦痕的印记,证明昨晚发生在莫石面前的事情并非鬼魅复现的倒影。欧泊将肩上的小鸟放下来,放在那块石板上。
雪绒鸟顺从地站在石板边缘,用短短的喙东啄西啄一阵。
“佳宁·斑尾。”莫石开口说,“他是佳楠·箬的表哥,他们的母亲是姐妹。你叫做欧泊·渡锆,但不是渡锆伯爵的正妻所生,你的母亲在嫁给伯爵为侧室前也姓斑尾——你们三个人有血缘关系。”
欧泊的神情不再宁静如初了。
“佳楠与这件事无关。”欧泊为那个男孩辩解,“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从故乡来到这里之前,甚至根本不知道佳宁是为什么而死。”
“但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欧泊忽然又平静下来,似乎是因为话题回到了他自己身上,“母亲死后我就来到中央了。我借住在亲戚家中。”
“佳楠是导火索吗?是因为你看到佳楠也像他的哥哥一样被白之院的学生欺侮,所以你决定动手。”
“或许是。”
“或许……你是说,你早就有所规划。”
“我只是一个贝亚,一个小小的公爵的侧室所生的孩子,如果不是有所准备和练习,我如何杀死那些粗暴强壮的艾法亚?当他们站在我面前,释放他们的威压,我的本能都会要求我俯首为奴。”欧泊笑着说。
莫石没有接收体外性别激素的器官,他闻不到,所以也体会不到。
“不过,如你所说,规划是规划,行动是行动,契机是契机。它们通常无法如人所愿,而是各自发展。有时成为阻碍,有时则无比顺遂。”
他抬起头。
莫石知道,他是在打量图书馆三楼的那扇窗。昨天晚上,莫石就站在那里。
“莫石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陌生的声音。
他猛地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卫兵站在藏书楼投下的阴影之外,站在大道上探头看着他们:“莫石大人,两位祭司大人让我们请您去审讯室。”
“好的,午餐时间后我会过去的。”
“需要我陪同您吗?”卫兵看了看周围,显然感到这里是一个寂静阴森的地方。
“不需要。”莫石笑笑,“我和我的朋友在这儿散步。”
于是卫兵离开了。
“你不害怕?”欧泊问。依然带着事不关己的轻松意味,“与我这样的凶手待在一起,在一个这样的地方,你不害怕?对了,我差点忘记你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的药剂师——你的魔法,那才是你真正的光荣所在。”
莫石憎恨欧泊的平静,但无可奈何。
“告诉我,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莫石望着那只水缸,想象着里面那具尸体沉浮的姿态,感到反胃和寒冷,“现在已经有人上报,又有白之院的学员失踪。”
他们不再并肩,莫石不知道是谁自觉地退开过一步。
“我要在今天晚上杀死第六个和第七个人。然后,我杀死自己,就像《圣典》中,希伦为自己发过的诅咒而懊悔,泣血而死。”欧泊神情平静,宛如在讲述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
“如果那样,我就只能抓住你,让你无法去杀死他们,以及你自己。”
“你不喜欢我告诉你的计划吗?”欧泊说,“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第八十三章.第六人与第七人
-
你杀死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想一想,就算象征罪恶的七个哥哥都被杀死又如何?
“会有办法的,好吗,欧泊?会有的。”莫石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你不愿意停下来?凑够七个又怎样,这不是收集游戏,你能从中得到什么?”
收集游戏。
一个莫名其妙的词组。
但欧泊已经与他很熟悉了,过了会为那些胡言乱语而挑眉惊异、盘根究底的阶段。
因此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让悲伤的笑容呈现在脸上。
“你的所作所为引来了教会、毁掉了那些本已经被压迫的人,你从中得到了什么?”欧泊问,“你为何指责我?”
莫石听到自己恶狠狠的语气,冰冷而愤怒:“是的,我不比你高贵!可你知道我这样做可以得到什么吗?我可以得到国王的信任和赏识——只要我待在这儿,告诉他哪些领主的儿子们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告诉他哪些人形成集团,而哪些人受到嘲讽——只要这样,我就会得到更多的筹码,让我在他面前俯首时,别人得向我俯首……是的,就是这样。”
欧泊的眉心皱了皱。
“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怎么样?莫石用口型嘶哑地问。
“你不是这样的人。”欧泊重复一遍,“你喜欢图书馆和草药房,你不喜欢政治课和法律课,你不喜欢人群。”
“我不认为你喜欢杀人,而且杀死那么多个。”莫石长长叹息,“不要讨论我。我们现在需要谈论你。说回那个问题,你杀死七个人,又能得到什么?”
他觉得他们像在开研讨会或者辩论会,而不是在谈论一场案件——甚至于此刻他们中一个扮演凶手角色,一个扮演警察角色。
但,那种宛如荆棘绞在心脏肌肉中的感觉时刻提醒着莫石。
提醒着他,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复仇不需要理由。”欧泊回答,并指着那只水缸,“而且七个人才是警告,才是重现上神的旨意。五个,六个,都不行。”
“你希望让那些作恶的人恐惧、害怕,而我,”莫石说,鼓起他所有的傲慢,“我在做的事,是让这个地方的学生以后也不会再以欺凌为荣。阵痛是一时的,‘诅咒兄长’的疼痛小过‘宗教审判’——但,同样,它们所起的作用也于此挂钩。”
欧泊怔了怔。
但显然,欧泊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闭上眼睛,吞咽着汹涌的情绪。
“你是一个奇怪的人,莫石。”他紧紧皱着眉,耳尖慢慢竖立起来,身体微微发抖,“你仿佛没有真正的情感。”
“什么?”
“你就像……就像不是身处此地,你明白吗?”他忽然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不,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我们不必这样对待彼此。”
然后,欧泊猛地睁开眼睛。他的瞳孔竖立成凶猛的猎食者。
有什么东西朝着莫石脸上扑来。
不,是泼过来。
那是有着刺鼻气味的药水。
是原本被装置在小药瓶中的某种草药汁……
他抬起手,但来不及放出咒言。而后也无法再释放。
他感到四肢在快速失去感知。
“来不及了,”他看着欧泊,青年的身影和声音在他面前摇晃,“第六个和第七个,他们是青之院的人,他们已经在……”
在什么地方?
莫石用力眨动眼睛,但是他发现自己跪倒在地上,是身体下坠的失重感阻碍了他听到那些词语;而眼皮是那样沉重。
“莫石,你对于草药学很有见解。有些时候你比草药博士还要更加懂得如何提取中草木的精华;你尤其对迷幻药特别感兴趣,但又非常谨慎,你对于那些家畜的怜悯简直让我觉得古怪——如果你像我一样,敢于尝试去‘灌醉’一只羊、一匹马,甚至是人!你就会知道,你制作的药剂是多么有用了,不,是多么的卓绝。”
他所暗示的事情已经非常清楚。
莫石感到胃部沉重地下坠,宛如吞进一块冰凉的巨石。
“……这解释了你的行动为何如此顺利。”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在说话,还是仅仅在想,他不知道,“最开始我就察觉到,案发现场总是干净地仿佛未经任何打斗,我猜测凶手要不身强力壮到可以保证一击毙命……要不就是异常细心,永远可以处理掉所有线索——而事实是,的确没有任何搏斗。”
欧泊在他身旁蹲下来。
雪绒鸟迷茫地鸣叫着。
“我清楚你不会想要听到我感谢你的。”青年的手掌笼罩在他眼前,遮住他的视线,拂下他的眼皮。那是医师的手,散发出草药的气味。
他没有感到不安。
他无话可说。
不,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依然有无数的困惑和不解。
不对,他是理解的。莫石理解欧泊·渡锆,理解他复仇的渴望,理解他杀人的动机。而莫石则需要被理解,被理解他的理念、他眼中的世界,作为一个知道历史演变是如何运作的人,他双目所见的东西与众不同。
他想要欧泊知道更好的选择是什么、更好的道路在哪里——
-
在莫石的记忆里,他曾经与一个古怪的年轻人(头发挑染出一撮蓝色的青年)一起举行“电影之夜”活动。那应当是他学生时代的事。
他们或许是室友,或许是什么校社团的社友。
有一段时间,他们广搜战争片进行观看鉴赏,从古希腊的《特洛伊战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地区战争《中场战事》,再到第五次世界大战致使的“毁灭伊甸园”世代故事《废土之上》。
他们坐在狭窄的独立电影房里,不受拘束地谈论观点。
起初他们谈历史,后来谈到政治,后来谈到人性,总之自由自在、毫无顾忌。
“人只有在战争中才能被允许杀人。为何如此?”
“因为人类社会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规定的,规定团体之内的人可以杀死对团体造成危害的人。”莫石回答。
“所以你认为,起作用的是‘规则’?”
“是的。”
“有道理。”蓝色挑染的青年说,“所以‘杀人’有罪,这一概念是被慢慢构建起来的。古人不会说阿克琉斯残忍,不会责怪宙斯的荒诞和耶稣的无情,不会谴责王侯将相在征战时对异己城邦的屠杀劫掠……而到了‘旧时代-机械时代后期’,人们还是会原谅甚至支持‘义警’的存在。”
“视人类文明发展的程度,方方面面都在改变。”莫石补充道。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为之前发生的事感到愧疚?”青年说。
……是啊。
确实如此。
那么,既然已经身在黑暗的中世纪,又何必要坚持自己的那一套价值观和道德观?
在莫石的记忆里,蓝色挑染的古怪青年曾经认真地注视着他,神情里包含有温柔以及某种其他的复杂感情:“你太坚守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了,无论你的观点还是魔法——莫石,这是你的优点,也是缺点。”
青鸟……
第八十四章.通往地狱之阶
-
欧泊·渡锆的母亲在嫁给渡锆伯爵后,很快就失去了宠爱。
他的母亲很美,但,按照他父亲的说法:“你为何如此固执?”
而他也全盘继承了母亲的一切,从母亲的长相到性格。他从小就是“一个偏执的孩子”,他们的教习如此评论他,“聪明,但是太钻牛角尖了”。
后来他的母亲病死了,他的父亲问他长大后愿意做什么职位,他的回答是“不知道,但我想去看看别的城镇”。他辗转跟随热爱旅行的伯父来到中央生活。
伯父离开中央后,他被托付给伯父的老友照顾。
就这样,他留在了中央。
欧泊·渡锆似乎从出生起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但这不影响他记得生活中很多美好的事情——他还小的时候,母亲每年夏天会带他回娘家住上几个月。
那是一栋低矮的小房子,与牧场、农地拼接在一起。
他跟随几个表哥、表弟在原野上尽情地玩耍,天地会放任他们结成那孩童式的纯洁友谊,接纳他们无所根据的快乐和热情。
有一次他摔倒,被一块石头磕坏了膝盖,不停流着血。
孩子们本能地看向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位(尽管也就仅仅稍长两三岁而已),问:“佳宁!这下怎么办,欧泊站不起来了……”
欧泊想起老医师曾经教过他的包扎方式,于是试图把亚麻衣撕成条。
但佳宁阻止了他。
佳宁撕破自己的衣服,替他包扎了伤口。然后背着他回到家里。
佳宁的身体从小就不是很好,他听姨母说过的。在背他回家的途中,欧泊靠在他的背上,可以听见他疲惫的呼吸声,可以闻到汗水的味道。
但佳宁背着他,一直背着,佳宁不要求他的那些弟弟们帮忙;欧泊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意识到佳宁是不想让本就在害怕着被父母责骂的弟弟们更加担忧(而这种温和与善良,也让他永远不愿倾吐自己的遭遇,他独自一人压抑着痛苦,最终任凭他人害死了他)。
而对于欧泊来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欧泊第一次知道原来家庭可以是这样的,原来友情可以是这样的。而不是只有短暂的关怀,剩下的都是孤独、寂寞,受到冷落。
随着成长,随着时间流逝,随着过往变成更久以前的过往……
那栋房子在欧泊眼中变得越来越温暖、越来越鲜艳,承载他心里对待世界的期许。
然后,那栋房子粉碎了。
那些颜色碎裂并片片凋落下来。
——《圣典》里记载,上神对世人说过:信仰我的人,你们互为兄弟,你们的妻子互为姐妹。
欧泊不认为是上神撒了谎,犯了错。
不,神是不会错的。
错的是人。
是那些妄称“我们是您的信徒,我们互为兄弟”的人,有罪的是那些人,是那些以“兄长”权威自居而欺凌“幼弟”的人。
他们背叛了神,他们该受罚。
尽管在这片受到诅咒的土地上,神的目光已经远去——希伦的哭泣和呼喊已经很难再传入上神的耳朵。但欧泊相信神是在看的,神是在爱的,不然神会毁掉这里的一切,而不是将美好的碎光与罪恶一并遗留在这里。
-
欧泊让雪绒鸟停在空轮之主的十字架上,让它为上神歌唱。
这是一个狭窄黑暗的房间,只有高处的一扇很窄很窄的窗。
早期学校建立的时候,一度有过严格的惩戒制度——这间狭长的屋子原本是用于禁闭;除了几把椅子和一个空轮之像外,空空如也。但后来学院扩建,收纳了更多学生,而这里也渐渐废弃,近来几乎不再有人踏足。
不过此时,这里是“满”的。
这里存在着一只为上神而歌唱的坠落之鸟,存在着一个手染鲜血的杀人者,存在着一个被自己创造的药剂所作用的无辜者,此外,还存在着两个有罪的沉睡者。
他时而默默地做着准备,时而自言自语,他一面祈求上神的原谅,一面轻声重复他设想过了很多次的计划。
他让他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将他的身体和双手与椅背捆在一起,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用布条蒙住他的眼睛——欧泊并不能非常精确地知晓药剂的作用时间,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打算让昏阙过去的人重新醒来,他会在他们醒来之前就确保他们的永眠——欧泊知道,这位朋友不会愿意亲眼看到他即将要做的事情,而且欧泊也担心,如果莫石可以看见的话,他或许会施展他那些奇特的法术来阻止自己。
在搬运和捆绑莫石的时候,欧泊不可避免地再次观察这位朋友身上异于常人的地方。莫石·丰穗,无父之人,失忆之人,苦修之人。
他永远戴着手套,而那双手的形状奇特,过分的纤细和修长。
他永远戴着兜帽,因为他的耳朵不是生长在头顶,而是从头部两侧横支开去。为了蒙上他的眼睛,欧泊掀开他的兜帽,而那对不生毛发的柔软耳朵,尽管从前也曾隐约看到过,但此刻仍然令他惊异。
有些时候,莫石看起来几乎不像一个雪行者。
而看到他的人时常会因此产生恐惧感,那是一种隐秘的、源自古老本能的恐惧。
这些异样之处,或许象征邪恶,或许代表圣洁。而欧泊对这位友人的看法也时常在这两者之间滑动。
但无论如何,他怀着一种柔情想到,“我真希望我们的确是朋友。”
他转回头,望向被他摆放在墙边上的“祭品”。
他们都饮下了相当分量的药水,一时半会儿无法醒来。
那两个青之院的年轻人,一个曾大肆嘲笑佳宁·斑尾所受到的侮辱,另一个曾以告发佳宁被白之院艾法亚用于取乐之事作为威胁,敲诈勒索。
诚然,他们的罪并未深到需要以死相抵。
但,欧泊别无选择了。如今白之院的学生被审判庭和国王派来的士兵(为表自己对尖晶石学院的关心,国王在两天前派来了一支宫廷护卫队)保护着,而今天,当他们发现了又有学员失踪时,必然会加强警戒,聪明的人也一定会很快推断出尸体就在水缸之中。
他不再有机会对白之院的学生下手。
甚至,或许已经有人注意到他近来的异样。昨天晚上他离开房间时,就不慎被隔壁学员的仆人看见了,难保是否引起了怀疑。
现在他除了加快计划推进、改动预选“祭品”之外,别无选择。
他要速战速决,给自己一个了结。
他要割下其中一个人的头,剜出另一个人的心。
然后,他要将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腔里,并在死前解开绑住莫石的绳子。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认为,是莫石看到了他的恶行,并杀死了他。
如此一来,他对莫石的亏欠就将有所缓解。
或许上神也能因此给予他一些怜悯,让他在地狱里少受一些苦难。
第八十五章.扬风吹石,定土长眠
-
欧泊跪在房间中央,轻轻念诵了一段祷词。
这是他最后的忏悔。
随后他慢慢站起身,从衣服内侧的口袋中取出一把匕首。
在这时,他听到莫石深深地呼吸了一次。
欧泊望向莫石,看到他原本低垂的头部现在抬了起来,并且似乎想要试着转动手臂。随即,他会发现自己被捆绑住,而眼睛也被遮蔽。
“你醒了?”欧泊朝莫石走过去些,轻声问。
莫石听到他的声音,停止住所有动作。
他们之间有一个短暂的沉默,但很快被打断。
“听着,欧泊,”莫石开口了,语气还算镇定,“停止你的计划。”
欧泊摇了摇头,尽管莫石看不见。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没有理由停下。”
莫石停顿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发生了某种变化。
“我可以原谅你杀死了那前五个人,”他说,“我可以装作不知道,我甚至默许你这样做。但是那两个青之院的孩子——杀死他们没有意义,我不会原谅也不会允许。”
“……什么?”
“杀人是罪,”莫石说,“除非加以恰当的理由,不然不值得原谅。对你来说,他们是你的敌人,所以你可以杀。”
莫石的双眼被蒙在布条之后。
因此欧泊看不清他的神情。
而他继续说道,冷酷无情地说:“但对我而言,我需要更多的理由。你之前杀死的那五个白之院的世家之子,他们都是长期盘踞在中央的大贵族的儿子,每个人的家族都并非曼卡国王所喜爱和看重的,你杀死他们,甚至可以取悦国王——对我来说,这就是赋予‘杀’以‘恰当的’理由。因此不论其他人怎么看,我会原谅你。”
“你……”欧泊的惊愕穿入莫石的耳朵。
莫石清楚,自己所说的这些话是何等的惊世骇俗、悚然荒唐。
但这是他数月来苦苦思索,最终强迫自己纳入“道德指标”的准则。
“所以,请停下来。只要你现在停下,我就将原谅你,并且我不会把你所做的一切告诉其他任何人。我会尽我所能确保你在他人眼里清白无辜。”
“你疯了。”欧泊说。他不复平静,声音颤抖。
欧泊的脚步声在房间内杂乱地响起几下。
“你疯了。”他重复道,“莫石,这太荒唐了——你何必如此?你或许因为在这里受到太多排挤,所以产生了错觉,以为你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做你的朋友?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你应当比我还要清楚。”
“我们不是在讨论‘我’,我们在讨论的是‘你’。”莫石咬着牙说,“而你呢,你愿意相信我所说的吗?”
欧泊朝后退去,摇着头。
他握紧手中的匕首。
“不,莫石。”他说,“很快就会结束的,很快一切都会结束了。而你只要走出去,对其他人说你抓住了凶手,这样就可以了——就当我用这种办法回报你的药剂,回报你的友谊,无论你接不接受……我都只能这样做。”
说完这些,他不再看着莫石。他下定了决心。
是的,很快就会结束了……他会给匕首施加锋利的咒言,他会利落地斩下头颅、剜出心脏,并杀死自己。
很快。
然而当他准备转过身面对那两个“祭品”的时候,忽然,他听到莫石低声念诵了一句奇怪的咒文。
没有源头的风自地面刮起。
青蓝色的魔法阵以莫石为圆心,在地上浮现。
“——扬风吹石,定土长眠。”
刹那间风动息止,万物凝固。
欧泊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的眼睛可以眨动,他的脖子可以转,他可以呼吸,可以思考。可是与此同时,他却感到自己动弹不得。
他试着松动手指,却发现当手指真正松开时,那把本被握在手中匕首仍然悬在半空。
它没有坠落。
-
控制魔法。
五级术式·扬风吹石,定土长眠。
以施术者为中心,直径三米内,所有非生物物体静止锁定。当然,施术者本人贴合之物,以及流动之物——例如空气,不被包括在其中。
这是强大而精密的术式,开启它需要相当庞大的魔力和漫长的吟咏。
“我怎么会轻易被自己亲手研制的药水所控制?”莫石低声说。他看不见,但他也不必看见,现在这里是属于他的领域,三米的圆,无可踏破,“你说我不曾做过更多实验,来验证药剂的作用?不,欧泊,不是那样的,我的确没有使用羊,使用马。但我的确使用过人,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什……”
有青鸟的治愈术式帮助,莫石反复以自己为实验素材进行着实验。
这同样意味着,只要青鸟在他身边,他绝不会因为这种拙劣的麻醉剂而陷入昏睡。
莫石知道,青鸟就在这个房间里——欧泊不可能任凭那把属于他的法杖被随意丢在原地,引人怀疑。
莫石需要知道欧泊打算做什么,并且,他希望最终能够劝服他。
因此他安静地等待。
在他假装昏厥、一动不动时,他在心里默诵着咒言,以指尖编织着术式。
“这回算是我给了你一个惊喜?”他笑了一声,但听上去很苦涩。
欧泊似乎还没有从这种可怕的术式影响之中回过神。
莫石只能听见他试图挣扎时,皮肤与衣物摩擦发出的声响。但是那些衣服此时都犹如坚硬的铁片般包裹住他。
莫石的魔力还足够他控制住范围内的所有物体。
但他也确实需要速战速决。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莫石说。
这句话起到了些许作用。欧泊安静下来不动了。
于是莫石接着说:“在《圣典》的第二章,讲述了上神的五个分身来到大地上,解救了混沌的世人,教导他们如何放牧,如何耕种,如何生活,如何建立国家。在第二百章的时候,世界上已经只剩下一个‘使徒’……”
在基督教中,使徒一般是指最初由耶稣基督挑选并赋予传教使命的十二个个门徒,源于希腊文apostolos,原意为“受差遣者”。
而在雪行者的《圣典》中,“使徒”一词专指空轮之主在人间的分身。
“那名最后的使徒,在第三千年时离开人群前往雪山。他在临走前应允世人,说他终会再度降临人世,到那时,上神的光辉也会重新笼罩大地……这是神对世人的诺言。”
“是的。”欧泊低声背诵,“神之分身告诉众人,‘当我归来,罪将得以消去,万物重复新生’。”
莫石睁开眼睛,但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让他觉得自己置身梦境。
——若是没有置身梦境,他又怎么会如此撒谎,怎么敢这样说?他说:
“我虽遗忘得太多,但我十分清楚,自己从主的怀抱中而来。我要历经磨难,然后将他的光辉带回大地。”
第八十六章.重得父兄
-
如果后世有人将莫石的故事编撰成为《圣典·新时轮》,或许会如此书写这一段:
年幼的使徒,被绑缚着,向他的第一位门徒抛出圣言、坦明身份,说自己来自上神的怀抱。而那位门徒,名为欧泊者,并不相信。
于是使徒说:“我以神力阻止你的罪,这难道不是空轮之主赐予你的神迹?我将宽恕你的罪。我予你的爱,是上神予你的。”
使徒安坐于椅上,却使得欧泊动弹不得。
欧泊想:若这不是神意,世间又还能有怎样的迹象以展露上神的恩赐?就算面前这个男人不是使徒,也是上神派来的使者。
——固然,想象力、笔、墨水,加之以漫长的时间空间距离,可以将画面描述成这幅模样。但事实则不会如此平面化,不会如言语般带有简洁而诗意的韵律。
“听从我,你将得到赎罪的机会。欧泊,你不必非要投身地狱。是的,我如今还不能代表上神,因为我尚未羽化,但我早晚会的,上神也早晚会借以我的躯壳而重生于世。你是否愿意相信我,帮助我?”
事实上当莫石这样说的时候,他很不确定对方是否会相信。
他在试图冒充神使,借用年老的圣祭司圣·徒安对他的期望,他扬言自己是解救世人的神在人间的分身。
但莫石心底的另一处,则感到平静。仿佛他不是在撒弥天大谎,而只是陈述事实。
我倒还真不知道自己原来自负到这种程度。
他胡乱想着。
而青年无比沉默。青年的身体仍在不由自主地挣扎,可是所有的事物都以违背他意志的方式,岿然不动,宛如受命于创世之神。欧泊·渡锆,或者说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深深感到失去掌控后的恐惧,以及某种极致疲惫后麻木的轻松。
在一片只余呼吸声的寂静中,很久之后,欧泊·渡锆的声音终于传入莫石耳里:“所以您确实会……原谅我,是吗?”
他的声音在发抖。
他哭了。莫石想。
所以自己成功了。就算他没有相信,他也已经因为这所谓的“原谅”而颇受感动。
莫石解除了法术,而欧泊松开他眼睛上的布条和身后的绳结。莫石不是不能利用移物魔法解救自己,他只是希望这个过程由对方来完成,有始有终。
真奇怪,他想着。
当欧泊颤抖着拥抱他,仿佛拥抱希伦死而复生的兄弟时,他觉得自己真正拥有了“朋友”和“同胞”。而这竟是如此血腥的一刻,手染鲜血的连环杀人案凶手,以及满嘴胡言乱语的骗子。
莫石也是在这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哪怕是在他所出生的那个时代,他也没有活在大众默认的标尺之中。
他只是在失忆之后,因为忘却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因而希望自己“是正常的”罢了。
“交给我吧。”他对欧泊说。
-
莫石在房间里缓缓踱步。
不会飞的雪绒鸟与它的主人已经离开。
莫石从角落拿起斜靠在墙面上的黑色长杖。十字中央的蓝宝石幽微地闪了闪。
他把椅子拖到房间中央,坐下来,面对着那两个被捆绑住、靠墙“摆放”、昏睡不醒的青之院的孩子。
“青鸟,启动你治疗术士中的‘定性检测’,看看他们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莫石对手杖说。
『到这儿以后,我还没有应用过‘他者’类术式呢——对绑定者以外的个体实施法术可是浪费我和您的共通魔力流。』青鸟抱怨着说,但很快回复道,『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左右才会清醒,需要我启动「他者-指定排除」的治疗术式吗?』
“二十分钟……”莫石摇摇头,“不用。我们在这里等会儿就好。”
青鸟的语气温和下来:『莫石先生,您最近辛苦了。如果条件允许,我会建议您寻找心理咨询师的疏导。』
“可惜这里没有条件。”
『我愿意效劳——虽然我没有相应的执照。』
莫石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现在回忆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恭喜您。这是文明推进指数提高的成果。』
来到尖晶石学院的一年里,莫石的文明指数飙升到了1.01%,似乎终于算是突破了一个大关卡。
青鸟说这是因为纺织机和弓弩、马具,以及更加多样化的观念等事物,都在各自进行着传播与发展。
显然,自莫石离开那个边陲村落至今的两年多时间里,社会本身、人类的欲望和智慧,在对科技进行着完善、提升。
但他的魔法技能并未得到什么巨大突破。仅仅是获得了移物魔法的旁支-控制系魔法的几条咒言。其中包括“定土长眠”一则——不过现在看来应用得当。
『我曾经告诉过您吧?遵循发展规律,文明指数的增长速度往往会越来越快。不过很可惜,魔法解封并不是遵循同样的规律。基础的东西容易习得,高级的则不然,我推测封印解除的规律也是如此。』
“推测?”
『要不是您,我本该与‘舵手(主脑)’完全互通知识库——就不会有这种事啦。』
“好吧,我的错。”
这是他们之前谈及的话题。但那时莫石没有来得及消化他所获得的“新的”记忆。记忆与魔法技艺不同,前者源于一片虚空和混沌,是依附着云雾一般的思想而生的东西。
但现在,终于,有些碎片在他脑海中拼接成了故事。
“我是第一代罹患精灵病的人。”莫石说,“我在读大学期间,跟随学校的分析团队,考察辐射区恢复情况,是在那时被感染的。”
青鸟安静地聆听着。
“在那之后,仿佛天地骤变,世界各地罹患精灵病的人开始增加。人们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从外表到内里。‘感染者权益协会’诞生了,后来改名为‘新世代人类联盟’,而我置身其中,是早期的组织人之一……然后是……战争。人们在盲目的冲动下发动战争,庞大的魔力团和核武器污染了更多的土地……他们失去了一切,而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碎片般的记忆碎屑洒落下来,落入大海又融化。
莫石伸出手去,但捕捉不到了。
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模糊的影子。就像在阅读历史课本上记载的事件。它的真实感很薄弱。但有些细节,却又昭示着莫石曾经参与其间。
『深呼吸,莫石先生,深呼吸。』青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青鸟……”
『我想他们就快要醒来了,莫石先生。』
“好的。”
『您已经想好怎样处理了吗?』
莫石闭上眼睛点点头:“事情不会很难。”
第八十七章.坦言以免罪
-
那两名青之院的青年苏醒过来了。
首先是左边的那位。是原本将被斩下头颅的那位。莫石知道他的名字,他姓“亚缕”,而他右边的那位青年姓“片玟”;但此时,鉴于他们尚未彻底清醒,莫石更愿意称呼他们为“第六人”和“第七人”。
左边的青年动了动,从胸腔里发出不适的嘶鸣,咳嗽着,睁开眼睛。有好一会儿他只是坐在那儿等待身体恢复掌控,但当他发现自己的处境时——他被捆绑住,背靠墙,坐在地板上——他赶忙抬起头想要寻找其他线索。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把椅子,皮靴、衣袍,还有长杖。
他顺着那些东西朝上望去,与一双黑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他当然认得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是谁,那是白之院的学生,时常会到青之院的草药房上课,但现在身份有所变化,成了驻尖晶石学院公正审判庭调查团的领头检察官——叫做莫石·丰穗。
他的大脑迅速将面前这个人与权威、保护联系在一起。
然后他大声喊道,嗓音嘶哑:“是欧泊·渡锆把我绑在这里的吗?是的,肯定是他!”
莫石·丰穗神情平静,以一种漠然的方式俯视他。
于是他吞咽一下,缓和喉管的不适感,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晕倒前发生的事。这时他发现距离自己不远处还坐着一个人。然后他终于有所眉目了。
“今天早上!”他说,“今天上午的草药课前他找到我们,说、说黑衣祭司要找我们谈话,他会带我们过去——然后他拿出一只陶罐,说那是面见祭司前所有人需要饮用以‘洁净自身’的圣水,您知道的,那是寻常仪式,我们当然以为陶罐里的那些就和其他圣水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们都喝了……”
他看到莫石的眉毛微微皱了皱。
于是他赶忙解释:“我们都知道欧泊·渡锆与您的关系很好,我们以为他是帮您办事?难道、难道不是这样?他到底为何什么要使用药剂让我们昏厥,又把我们绑到这里来?欧泊呢,他人现在在哪儿?”
莫石沉默不语。
他慌张地注视着莫石的脸,期待对方给予自己更多指示。他急躁地抖动着耳朵,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也害怕自己说的话是否已经冒犯到面前的检察官。他想不通……
右边的青年在这时醒了过来。
他和他的同伴一样,花了一些时间恢复,茫然地抬头张望四周。
“莫、莫石大人?欧泊大人他说……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之前我们跟在欧泊大人身后,是要去见黑衣祭司,怎么……”他迟一步才注意到自己的处境,挣扎了一下,但被绳子紧紧捆缚住了,双手绞在背后,双腿也动弹不得。
“莫石大人——”
漆黑的长杖在地面上叩击两下。
青年们安静下来。
“听着,”莫石说,“是我让欧泊·渡锆将你们带到这里来的。因为我有些问题要问你们,而我希望避开其他人,避开调查团和白金圣殿——当然,我会视你们的回答,做出接下来的打算。”
青年们以疑惑的目光望向莫石。
“亚缕子爵,你的父亲,金鬃侯爵的家臣。”莫石看着左边的青年。
“片玟子爵,你的父亲,皙鳞侯爵的家臣。”莫石看向右边的青年。
“而你们二位……我听说二位关系很好,在青之院里同是‘风云人物’?”莫石挑起眉,“据我所知,青之院有不少孩子是二位的追随者。”
左边的青年愣了愣。他看上去比右边的同伴稍微机灵些。
但他的回答在这种情况下也称不上高明:“我们的父亲深受主人器重,富有,并且……有威严,所以我们在青之院也当然受到欢迎。”
“父辈的光荣不是孩子的错。”莫石打断他。
“是,我想是的……”
“——而你们也本应不给家族姓氏蒙羞。”
莫石露出冰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与黑衣祭司在审讯时的可怖姿态别无二致。
“可惜据我了解,有至少三名贝亚,指控你们强迫他们服务于白之院的艾法亚。”莫石说道,“当我询问他们为何照做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他们的父亲都是小家臣,并且来自金鬃或片鳞在中央及各自的封地——也就是说,你们威胁他们,如果他们不愿意听从你们,他们就会被赶出学院,他们未来也不会被允许继续在主人的城堡中供职,甚至于,他们的父亲可能受到牵连。”
在这时候,右边那位青年几乎是要原地跳起来。
显然他总算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的手被绑住,因此不能动用手指,但他以下巴指对向右边,而眼睛盯着莫石:“我犯了错,大人!我祈求您的饶恕……可是——可是并非我开始这样做!我仅仅是……仅仅是没有主见,他说怎样做好,我就怎样做,他说这样做没什么不对的……”
“片玟,闭嘴!”
“莫石大人,他说过的!他说以前也总有人干这事儿,现在换我们来干……大人们会高兴,我们讨得大人的欢心,以后就可以当大人们的家臣……”
“别说的好像是我逼迫你!如果不是你自己喜欢偷溜到外边儿去赌博,你会缺钱?没种的东西,是你自己来求我,说有几个小家伙很怕你,你可以让他们也去做白之院的‘乐子’!这难道还怪到我头上?”
两名艾法亚青年相互对视,嘶嘶咆哮。
莫石站起身,抬起长杖。
黑色的长棍狠狠抽在右边青年的侧脸,叫他闭了嘴。接着杖底在地上踱两下,按到左边青年的胸膛,将他的咆哮声顶回胸腔中。
“无耻。”莫石喝道,“既然明知有罪,却不知忏悔,反而互相推诿?”
左边青年似乎觉得自己终于弄明白了莫石·丰穗的态度。
他垂下双耳,抽泣起来:“莫石大人,我们是撒谎了……之前,我们没有把自己的罪向黑衣祭司们陈述交代,但、但也是因为这个,我这几日心中有愧、食不下咽,今天早上欧泊先生来告诉我们黑衣祭司需要重新提审时,我就决定会坦诚说出一切!我、我的罪,已经犯下了,的确,但……”
右边的青年也回过神,连忙跟着恳求:“白之院的大人们来向我们要求‘帮助’,您明白,我们不敢不答应的,莫石大人。我们是有罪……是有罪,可……啊,我想见片鳞大人!求求您,我需要见片鳞大人!他会带我离开这儿的,他会保护我的——”
“他不会。”莫石冷冷回答,“若他知道你的罪行,他只会摒弃与你的关系,将你弃之如履。”
这句话使得青年一时愣住,过了一会儿,身子开始发抖。
与此同时,也让他们慢慢冷静下来。
他们不再互相指责或是盲目地求情了,他们沉默着,粗重地呼吸。
莫石收回长杖,退后两步,叹了口气。
“听着,孩子,”他低声说,“我是在帮助你们。你们最好能对自己的身份有更清醒的认识。”
“……我清楚的,大人,我们在您看来不过是蝼蚁,我们有什么事不愿意为您做呢,请您同情我们的——”
莫石摇摇头。
青年很快闭上嘴。
接着,莫石坐回那把椅子上。
他看起来疲惫而不耐烦,对于现状充满一种冷酷的厌恶。可与此同时,他身系他们的前途甚至是性命,他在他们眼中是唯一的绳索,甚至是裁定和审判罪恶的神。如果他现在就把他们交给黑衣祭司,等待他们的责罚只会更加严酷。
“只要你们坦言,我会饶恕你们的罪。”莫石说。
“您……您想知道些什么?只要是我们能说的,我们肯定都会回答。”
“是的,大人!我们都会说的!”
莫石皱起眉,似乎厌恶他们的聒噪。
于是,青年们再次安静下来。
“我要知道,”莫石开口说,“二位的关系何以如此紧密且友善?”
换言之——金鬃的家臣的孩子,为何会与皙鳞的家臣的孩子,关系良好?
按理来说,金鬃和皙鳞在宫廷里势如水火,没有道理他们的手下反而亲密有加。
莫石知道,如果他直接去问那些白之院的孩子,关于金鬃和皙鳞两大侯爵的事情,他们肯定不会透露任何风声。
但青之院的孩子则不然。
他们几乎是天然地恐惧着白之院的大贵族,因此也更害怕公正审判庭和教会。
莫石相信自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国王真正想要的东西。
第八十八章.细细波澜
-
“我如此情愿地帮助国王,是因为我知道,王权集中的封建社会要比奴隶制领主社会更加先进,是顺应历史的潮流——曼卡·金狮想要集权,我应当支持。我虽然不会愿意为此奉献生命,但也会做到竭力而为。”
『莫石先生,我始终相信您的选择。』
“青鸟,如果你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你或许就不会这样想了。”
『或许。但,我的情感系统是您依照着某位真实存在的‘人类’制作出来的。我想,他也始终愿意相信您。』
“包括我如此病态地违背自己的道德观念?”
『您不应当为了别无选择的选择而责怪自己。再说,您有权得到您想要的东西。』
-
白金圣殿的宗教法庭向国王呈交了调查结果:
白之院有十二名学生,青之院有六名学生,确定曾犯下鸡[well]奸之罪。其中白之院七人、青之院五人坦诚罪责,剩下的则是被告发,或审讯后坦言——前者可恰当免罪,后者必须严惩。
莫石毫不怀疑(相信其他人也一样),真正涉入“罪行”的还大有人在。只不过,确实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就算是对于背后有圣祭司撑腰的宗教法庭来说,这也已经是颇为大胆的严惩。
教会要求国王批准的惩罚,分别是数以千计的金币——交给教会用以供奉上神以“赎罪”,削爵,以及削减领土。
国王在这个事件之中,表面上始终起到一个拉锯作用。
古老的至北之国中,教权高于王权,但却不如王权那般集中;教权倚靠国王的武力,国王倚靠教权的世俗力量。国王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整支赫雅尔贵族势力的代表。教会需要国王的首肯才可以处置赫雅尔。
而这一次,国王同样表示会“慎重考虑”,并收下了教会呈交的控告。
表面上看,他依然想要为赫雅尔争取到最大利益,但莫石清楚,曼卡·金狮肯定只是假意拖延,真正下笔签字同意的时候心里不知会有多快活,或许还会为了没有人被判处火刑而暗自不满——失礼了,陛下(莫石默默用手指在胸前画半圈,借空轮的恩慈祝福国王)。
教会的控告在上午呈递,下午时国王的信使递来了信,要求莫石明天前往宫殿,觐见国王,通报公正审判庭方面的调查结果。
傍晚的时候,莫石无所事事。他在尖晶石学院南侧最壮观的走廊里踽踽而行,欣赏阳光变得倾斜,将红色的石柱照成燃烧着的火焰。
雨季已经要到来了。
天边堆砌着乌云,年老的草药博士说,明天一定会下雨。
但至少现在仍然是晴天。一个晴天的黄昏。
狄诺·火雀在长廊对面看到了莫石·丰穗。他仍然习惯性地想要称呼莫石为“我们的教习”,但实际上他现在不是了,更何况之前莫石也一直没有机会真正交过他们什么法术。
他跳下廊道来到院子里,横穿过去。
这时莫石也看到了他,于是站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一只在晚霞下振翅的红色的鸟,也不知道莫石看到他的笑容、他的步伐时,心中有怎样的想法。
他仍然是天真直率的少年,跨出廊柱的阴影,朝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莫石先生走过去。
狄诺已经有几天没见到过莫石了。
虽然没什么理由,但狄诺觉得莫石是有意避开自己。
倒也可以理解,狄诺想,既然莫石受命调差学院内的发生的事,必然需要避嫌,而鉴于自己在这儿有太多朋友,他不太适合跟在莫石身边协同调查——但这不意味着他就什么都没干,他很希望能帮上忙。
“莫石先生!”
莫石面向他站着,被黄昏柔和的夕阳包裹,对着他笑了笑。
他注意到莫石的瞳孔没有因为光照而竖立起来,依然是一片扩散的黑色。
这有点儿古怪,但狄诺一直觉得莫石的这种古怪没什么不好。而几年相处下来,他更是已经习惯了莫石——从外表到性格。
“我到处找不着您,您猜我去问了谁?”他还没走到莫石面前,就兴冲冲地说。
“谁?”
莫石看着狄诺几步从院子里跳到长廊上,用手抵着光滑的廊柱借力转半圈。
“杜娜。”他得意地说,“她果然知道。她说您出去散步,我问她您去哪儿,她说‘大人没有告诉我,但或许他去广场看夕阳了’。”
“她现在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的习惯。”莫石笑着叹了口气,他看起来有些累,但依然温和而富有耐心,“狄诺少爷,你找我有事?”
狄诺停下绕着廊柱玩耍的兴头,神情稍稍严肃。
“是关于谋杀的——您称之为‘连环杀人案’,我认为自己有了一些思路。鉴于审判庭似乎没有就此得出一个明确结果……我尝试着进行了一些调查。”
狄诺现在已经比莫石要高大,但他看着莫石时依旧像是抬起头等待回应的幼犬,眼睛圆而亮,充满简单直接的诉求。
莫石望着他,略微眯起眼睛。
“没想到您居然,”莫石顿了顿,似乎挑选了一会儿措辞,“您现在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啊。您最近竟然一直在为此忙碌吗?”
“我不是孩子了。”狄诺抱怨道。
莫石收回诧异的神情,他望着狄诺,再次笑了笑。
“或许只是因为我希望您还是个孩子。”他说。
少年听不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还太年轻。
“好嘛,对于您来说我当然永远是个孩子,毕竟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年龄也不可能超过所有比我早出生的人。”狄诺甩甩耳朵,又摇摇尾巴,说,“但我确实花了好一番功夫呢!我调查了死去的那几个人的共通点,调查了他们的人际关系,甚至询问了他们的仆人——我知道的,后来您把心思花到、花到那个,那个……”
“鸡[well]奸罪的调查。”莫石善意地帮他说完。
“对!您把时间花到那上面去了。”狄诺快速把那个词甩到脑袋后头,又为此抓抓耳朵,有些不好意思,“您分身乏术。但我清楚您一定是仍在关心杀人案件的。所以,我希望能帮上一些忙。”
“那么,狄诺少爷,您调查出了些什么?”
莫石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示意狄诺与他一起在长廊上散步,边走边说。
于是少年快活地挽住他的手臂,觉得自己得到了认可。
少年脚步轻健,而莫石的脚步则被漆黑的衣袍笼罩。仿佛一个是长廊上的红色斜阳,一个是尖晶石石柱投下的阴影。
第八十八章.年轻侦探的推测
-
雪行者的文化并不讲究距离感。相反,因为北地极寒(对于浑身绒毛的雪行者而言也一样难熬),他们形成了握手、挽手、揽臂等一系列的正常社交习惯。
莫石想到过水獭。因为害怕在睡着时被海浪分散,它们会互相挽着手臂入眠。
但对于文化程度高度发达的智慧生物而言,很多时候经由古老生活模式遗留下来的礼仪性习惯,已经失去本身的含义,仅仅保留象征性。
就像是,如今人们握手不是为了展示手中没有武器,甚至,也可能根本不包含有丝毫友善。
而雪行者的社会文化正是介于原始与“顶端文明”的中间。
因此当他们并排而行,臂弯隔着衣物相抵在一起时,莫石可以感觉到少年那种无偿的信任和喜爱,那源源不断的旺盛精力。在夏季到来的如今,依然非常温暖。
但莫石清楚,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他将不得不去抗拒、拒绝来自少年的好意,他要拆开、解散这种无偿的交付。
当下,他静静听着狄诺·火雀如何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自己的调查得出了怎样一些值得谈论的成果:
“起初您从皙鳞家的儿子那里得知了关于‘乐子’的事,从而发掘出背后的一大串罪恶,这也阻碍了您继续沿着原本的线索追查杀人者的身份。”
是的,表面上确实如此。
“佳宁·斑尾。”狄诺吐出这个名字,“后来我试图对这个人进行更多调查。起初我想要从摩珥·紫晶大人那里得到消息。但是您知道的,他可真是太冷漠啦。”
好在这里并不分年级,甚至也不分班级。
因此如果狄诺想要知道一些两三年前发生的事,不会非常困难。
到这时,就该稍微解释一下“火雀圈子”的构成。
在狄诺到访之前的尖晶石学院里,来自西边的势力中,秋鸦与火雀两大家族的宗族,都没有孩子在学院就读。因此狄诺·火雀——作为西方大公爵的次子,他的到来,意味着几乎所有社交圈需要进行重新整合。
本就从属于火雀麾下的家臣之子当然会尽全力讨好他,而那些靠近火雀和秋鸦领地的领主之子,也尝试靠近他,或者至少释放善意。
在这里,就算有些学员已经饱读诗书,年龄远长于狄诺,他们依然认为自己在他面前必须俯首称臣、唯唯诺诺,甚至谄媚以对。
狄诺如果不问,他们或许不会说。但如果狄诺发问,有不少人一定是知无不言。
而现在莫石站在这儿,无奈地承受着这种之于火雀的便利,此刻之于自己的苦果。
“他们和我讲了不少关于佳宁·斑尾的事,”狄诺依然天真,他从小收到优待,因此并不觉得受到优待是一种特权,“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意识到尽管佳宁·斑尾是青之院的学生,他却被允许到白之院学习一些课程——理由是,他很有天赋。”
莫石缓缓地点点头。
狄诺把这视为一种鼓励。
于是尽管,他知道自己在讲述一些非常残忍的事情,他还是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而很快我也知道了为什么摩珥·紫晶对这件事格外讳莫如深。”
莫石的神情有了稍许变化。
莫石意识到话题往他所不太了解的地方延展过去了。
“批准佳宁·斑尾到白之院来旁听的人就是摩珥·紫晶大人,”狄诺说,“起初我很惊异,因为自从我们来到这里,还没见过有哪个青之院的学生被同意到白之院来上课。但后来我听说,在佳宁·斑尾之前,也曾有少数几个天才受到过提拔——其中一个,后来还成为了国王的书记大臣之一。”
果然,狄诺有他自己的发现。但狄诺的发现是否会真的指向莫石所担心的结果,莫石还无法判断。
就莫石本人而言,他很早就判断出了杀人凶手的身份。当他得知欧泊·渡锆与佳宁·斑尾有亲缘关系时,一些细小的线索便浮上水面,而当目标正确以后,寻找佐证就不再困难。最终他站在藏书室的三楼,亲眼见证了自己的猜测。
显然莫石的做法有些“作弊”,鉴于他和凶手本人是相处一年多的友人。
而狄诺就走向了更加侦探派的推理路线,因此狄诺会有更多的细节证据。
“但无论如何,这也是特例中的特例。而且我听一个与佳宁同时进入学院的人说,他们并没有认为佳宁有什么地方特别出众,他是这样告诉我的,‘他的确很聪明,也挺得体,好脾气——在发生那种事后,我不该这样说,但我觉得他真没有厉害到应当跨级与我们同席。何况,或许如果他从没有来过,对于他而言反倒是好事’。”
“有趣。”莫石低声说。
狄诺继续道:“尽管我认为,他们的观点不太可能真正客观,但这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我又特意去问过了所有老师。”
“所有……所有?”
“是的。”狄诺严肃地点点头,“包括青之院的草药博士。”
“了不起。”莫石真心实意地感叹道。莫石自己至今仍有些许社交困难,他断断不会在没有必然压迫的情况下,如此详细地进行调查。
“如我所料,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与摩珥·紫晶大人差不多,看起来最热情好说话的老师,也仅仅是简单地夸奖佳宁·班宁几句。他们说,在您,莫石先生,在您写信告发之前,他们压根没料到佳宁是因为那种事情……被逼迫,最终郁郁自尽的。”
狄诺顿了顿,有些难过。
他整理了一会儿情绪,接着说:“其中一位先生告诉我,在佳宁·斑尾自尽的前一阵子,他们看到佳宁状态不好,知道他或许受到欺侮,但佳宁总是以生病为由搪塞……因为佳宁·斑尾的确一直都不很健康强壮,所以当时没有引起注意。”
莫石想起欧泊·渡锆的控诉。
后来欧泊和他非常简略地提起过佳宁几句。欧泊说佳宁善于忍耐,直到忍耐不下去并决定终结掉痛苦。佳宁是非常不愿意打扰到别人,不善于提出请求的人。
“重要的是,”狄诺的语气重归冷静与急促了,这说明他将要重回案件调查本身,“青之院的一位老草药博士——他似乎很赏识佳宁——他不经意提到,‘佳宁刚来中央、还没正式入学的时候,他就时常旁听课程了’。”
奇特的说法。
莫石微微皱起眉。
而狄诺也对此了然:“我问,‘那时佳宁·斑尾是借住在中央?’那位老博士说,‘是的,他住在摩珥那儿。摩珥喜欢招待那些来自他故乡的孩子。’”
摩珥·紫晶?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有趣。
的确有趣。
莫石也有些兴奋起来了——他喜欢知道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他或许可以问问欧泊,关于那一系列杀人过程的细节,但这显然很不合适,欧泊·渡锆是杀人犯但不是杀人狂,他是怀抱着殉道者的心情在屠戮。他并不比他疯。更何况他们二人之间现在几乎是一团乱麻,莫石需要更多时间去考量和整理。
第八十九章.必要的有始无终
-
“询问有哪些人曾经在摩珥·紫晶家里借住,不比询问佳宁·斑尾的事情更难,”狄诺解释道,“在问过几位博士后,我搞清楚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狄诺留意到莫石看向自己,神情认真起来。
他有些高兴。年轻人总是格外渴望被认可。
“摩珥·紫晶尽管严厉冷漠,但他对那些来自他故乡的孩子总是照顾有加,他很乐意让那些孩子住在他的家里。佳宁·斑尾是其中之一……对了,和莫石先生关系很好的那一位,欧泊·渡锆先生,也曾经在摩珥·紫晶大人那儿住过几年。”
措辞。
莫石察觉到措辞中透露出的信息了。
差错。
一步之差。
“我对此略有耳闻。”莫石简单地回应。而实际上他并未“有所耳闻”,他一无所知。
他约束自己,尽量不要释放出任何讯息,而他显然也成功了。因为少年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摩珥·紫晶大人认为自己对于佳宁·斑尾的死,需要承担责任呢?”
“有趣的想法,但你有办法证明吗?”
“不能。我只是有所猜测。”狄诺飞快而果断地说,像是已经深思熟虑过,莫石忽然意识到狄诺确实不是当年那个一旦受到质疑,便会心中不安的小孩了,“如果按照我的猜测,有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
“说说吧,狄诺少爷。”
“首先,作为白之院的总管理人,他拥有所有房间的钥匙。”狄诺低声道,“我想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当然!
原来如此。
既然能得到所有宿舍房间的钥匙,对于一个拥有强效“麻醉剂”的人来说,迷晕什么人难道不是轻而易举,处理案发现场不是更加容易?莫石原本设想过的那些骗术、计划,或许根本就不必用上,至少事半功倍。
“而如果是摩珥·紫晶要求他们配合行动,比如说,走到羊圈去、走到草药房后的花园去,鉴于他是那样德高望重,他们会答应他的。”狄诺说,“然后,或许他有帮凶,而就算他没有——他还不是老到毫无力气,而且他又精通魔法,他制服了他们,杀死了他们。”
有趣的猜测。莫石用口型无声地说。
大哥在雪地中冻死。
二哥贪食而中毒。
三哥因偷懒而被羊群踩死。
四哥因懈怠而跌入火中遭受焚烧。
余下的五哥、六哥、七哥,分别淹死、被斩首、被剜心。
而没有人会再被斩首、剜心了。那两个在古老故事中因在宰相门前调戏少女,冒犯到稣拿国国王而受死的人,他们在这里另有命运。
“那么,”莫石开口,“如果凶手真的是那位摩珥·紫晶大人,你认为他还会继续杀人吗?毕竟眼下还剩下两个‘兄长’——而那个在水缸里被发现的死者,我们推断不出准确时间,不过我认为那应当是在调查开启前就被放入水缸的。”
不算太过分的谎言。
仅仅是误导。
“……或许不会。”狄诺犹豫着说,“您揭发了这里的罪恶,从某种程度上说,您算是为佳宁·斑尾做了一些事。再说,经历过这场骚乱,我觉得凶手不会继续贸然行动。”
天真的孩子。
他或许真的觉得那些被写在控告书上的人,就已经是罪恶的全部。
他或许真以为那封控告书是神圣的审判,而不是利益交杂的角斗。
而且狄诺也不知道,凶手怀抱着怎样的自毁的热忱,几乎是誓死也要完成七人(加上他自己,八人)的死亡作品。
但莫石为此高兴。他喜欢这样的狄诺,他喜欢他不时流露那些孩童的特质。
“莫石先生,您的意思……”
狄诺停下了脚步。受制于挽着手臂,莫石也随即停下来。
“您是在说,您认为不应当针对摩珥·紫晶进行更多的调查。而就算他真的是凶手,我们也不该继续深究、不应当告发他吗?”狄诺缓缓地说道,注视着莫石的眼睛。
“他会被革职。”莫石回答,“学院里发生大规模的不敬之罪,他作为管理者管理不当,从下个月起就会离开尖晶石学院了。就算他还想杀人,也做不到。”
“所、所以您的意思确实是……”一瞬间,男孩看上去非常惊讶,他挽着他的手松了松,但没有彻底松开,而接着,他又安静下来,“所以……您知道。您本就知道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事,是吗?您早就考虑过。”
“不,”莫石放缓语气,“我不知道。狄诺,我很高兴你进行了调查,得出了结论。只是……”
“只是——您早就设想过,应该怎样对待那个‘凶手’了?”
莫石叹了一口气。
他回答道,听起来有些挫败:“是的。您难道没有想过吗,狄诺少爷?我猜测您也一定一直在想,‘那个人是不是有罪的?’‘他应该被原谅吗?’”
莫石的眼前浮现出欧泊·渡锆那苍白的、微笑着的脸。
摩珥·紫晶严厉的、克制的嗓音。
最后,他再次回想起恩柏·瓦萍。那个青年也杀了人,但他为此付出了代价。犯罪,受罚——这是符合逻辑的。但眼下发生的这一切,它同样遵循逻辑。
“狄诺少爷……”
他准备开口了,准备祈求这位狄诺·火雀的原谅,这位他从前的、现在的小主人的原谅,他要恳求他停止继续思索这件事,恳求他赞同自己。
莫石不会尝试与狄诺争吵的,他也知道自己没有权力与他争吵。
“无论凶手是不是摩珥·紫晶,我们都不应当继续追究了。”他说,“在白金圣殿介入调查……那些不敬之罪后,谁还真正在意什么莫名其妙的杀人犯?旧事重提只会惹人烦恼。我很高兴您竟然如此正直、坚毅,执着于寻找真相,但现在我们不该继续……”
“您在哄我?”狄诺望着他。
“我没有。我在讲述理由。”
“不,不对。”狄诺后退一步,“您有所隐瞒。肯定是的。”
“那么,我在求您。”莫石说。
夕阳快要沉没了。天空变成青蓝色。廊道里正逐渐被黑暗浸润。石柱不再反射出细碎的红光。
狄诺盯着莫石,他看上去似乎疑惑于莫石态度与变化。
莫石静静等待着,等待那种疑惑将会转变成其他的什么。
但是,当沉默快要延伸往冷漠而去时,狄诺低下头,耳朵也垂了下去。
“好、好吧,莫石先生,”他小声说,“快到晚餐时间了……我想我该回去了,我最近都在食堂吃。”
他转身走了半步,又回过头,宛如被要求着,他问:“您要不要一同……”
真是值得敬佩的教养。
但莫石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狄诺低声含糊几句,走开去了,少年的脚步踩着夕阳最后的余辉。
“狄诺少爷——”他忽然出声喊道,并朝他走过去。
“等一等,狄诺少爷。”他听到自己沙哑的、柔和的嗓音。
第九十章.去与留
-
狄诺停下脚步,望着莫石走到自己面前。
那个纤瘦的男人摘下手套,露出那双异于常人、苍白修长的手。然后他执起他的手。狄诺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样做。狄诺还记得,很久以前母亲(当她还活着时)曾这样将他的手捧起来,贴到唇角与侧颊。
这是一个介乎礼仪与情感表达之间的姿势,没有阶级地位、档次优劣之分,它只是……关乎情感的多寡,情感的质地。
“请相信我对您的忠诚。”男人低声说,并用上了在其他雪行者之间很正常,对于莫石这个人来说则过于炽热的方式说,“我爱您,爱您和您的家人,我无比感激你们对我的庇护。狄诺少爷,我绝不会伤害您——或许您愿意听我说……”
“我当然会听。”狄诺慌张地说。
他摸不准莫石的意思。
莫石低垂着眼睛,说:“请离开中央吧。”
狄诺愣住了。
这句话,在狄诺看来毫无铺垫,完全没有道理。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砸下来。
“什、什么?您是指什么?”
但莫石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依旧柔和,甚至有些悲伤:“或许您不应当想要在宫廷任职,您可以回去,回到西方,回到赤砂堡。这儿——这座金色的城,一个是非之地,我不认为您适合留在这里。”
“国王陛下已经许诺给我一个王子侍官的职位,我没想过拒绝,我甚至为此高兴!莫石先生,您难道不是知道的吗?”
“是的……我知道。”
“我不是一个小孩儿了,莫石先生。我很快就会分化,在那之后我很快就会成为丈夫、成为父亲——”狄诺感到语言逐渐流畅起来,但他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他放任了感情流溢,“我怎么能为一些还没发生的事情就感到畏惧,踌躇不前?虽然我不明白您在害怕什么,但我清楚的,我清楚这里不是赤砂堡,在这儿不是所有人都会保护我们、原谅我们。我觉得自己应当学习去适应这种生活。”
莫石抬起头望向他,脸上流露出些许请求的意味。
但这种意味依然太过淡漠了。
莫石的情感表达总是含蓄而紧缩,仿佛自尊不允许他过多展露情绪,或者,就像他根本做不到。这让有些人觉得他傲慢,但狄诺不愿这样想。他把莫石当做自己的老师和友人。再说狄诺也的确弄得明白莫石的意思,他不是一个生冷迟钝的人。
换做往日,狄诺不会对此无动于衷。但这次狄诺有些脾气,所以决定一心假装自己发现不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当天色要真正暗下来的时候,莫石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就像是某种决定被做下了。
“是的,那是您的选择。”莫石说,“愿无尽——愿上神祝福您的未来。”
莫石的眼神像是望向某种遥远之地的雾气。
“莫石先生……”
狄诺想要知道莫石的态度为何如此,但不知从何问起。
而男人向他屈身告别,转身离去,呓语着:“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每个人,因为我和你们每个人都不一样。而我尤其爱你,我是多么希望……不会变化。”
-
雨季很快到来了。
入夏后,摩珥·紫晶离开了尖晶石学院,而国王授权让莫石暂理白之院的行政事务——不得不说是个有些夸张的褒奖。于是莫石又在尖晶石学院多待了半年。
在这半年里莫石真正做到了博览群书,他只是名义上的管理者,于是几乎整日整日埋首于藏书阁的书籍之中。而现在也没有哪位教授还会对他表达出明显的排斥了,于是他得以就所有疑问寻求解答。
相比较莫石所处时代,雪行者“中世纪”式教育对于思维训练的要求远远不及莫石曾经所受教育的严格(『别推到同龄人所受的教育身上,莫石先生,』青鸟如是说,『可不是人人都像您这样过目不忘的,您明明就是那种怪胎型天才』)——他可以很快地阅读、学习,比大多数人都学得更高效。
在进一步掌握语言和文字后,莫石很快就可以流利地与那些老师们进行辩论了,他开始敢于稍稍表达一些观点,例如对于降雨雪、飓风、彩虹的自然认识……他试图找到合适的界限。
等到来年开春时,莫石和狄诺将被国王招入宫廷。
收到国王书信那天,莫石去找欧泊·渡锆。
不出意料,莫石在草药房找到他。
青年依旧和不会飞的雪绒鸟待在一起。隆冬让雪绒鸟生出洁白的羽毛,在桌面上跳动如同树枝上落下雪块。
而欧泊正在把一种圆形的叶片放入口中咀嚼。
“那是什么?”莫石走过去问。
“南方的叶子。据说有甜味,可以治疗眼疾。”
“甜吗?”
欧泊挑挑眉,从一只精致的匣子里取出来一片递给莫石。
“别告诉草药博士我用掉了两片。”
“我当然不会。”
莫石打量那片晒干的叶子——看起来具有亚热带乔木的特点——放入口中含着。说实在话,谈不上甜,但对于缺乏甜味来源的至北之国来说已经算是不错。
“所谓的南方,是指多南?”
欧泊停下研磨草药的动作,看了他一眼:“是指圣金虹山脉以南。”
圣金虹山脉,至北之国最南的边境。
据说在那儿有一个小小的峡谷,被称作“指吻之隙”(一种说法是,上神以手指在山间留下的吻),至北之国的雪行者凭借这一道缝隙与南方的诸国进行少量商品贸易——这是莫石很迟才知道的事。这意味着南方有更多的种族、国家,也意味着“天罚术式”的范围所在。
起初知道这件事时,莫石的好奇心几乎都要从喉咙口钻出来,直接扯着他往南走。
但现在,莫石试着站在更加“中央式”、“雪行者式”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审时度势,知道对于此时此刻的自己而言,谋求宫廷地位更加重要。
“我对南方很感兴趣……以后一定要去看看。”莫石想象着所谓的南方,所谓的神明手指为众人留下的恩典。莫石知道自己拥有很多时间,因此会这样说,他有很多事可以留着日后再说。
欧泊没有对此发表言论。他就当莫石是一个喜欢将所有不切实际想法诉诸于口的人。
但接着莫石提到了他。
“你的家乡来自东南,你说过,你的父亲渡锆伯爵是一座矿山的主人。”莫石说,“欧泊,或许你愿意回去一趟吗?”
欧泊的动作再次慢下来。
他从桌边让开一些,得以转身看向莫石。
“为什么这样说?”
莫石咀嚼着甜味与苦味混杂的草叶,语气轻松:
“如果你相信我未来可以登上左席大臣之位,得到爵位和土地作为封赏,然后我会需要许多家臣为我做事——如果你相信的话,我希望你帮我这个忙。”
第九十一章.王国矿藏
-
“你在邀请我成为你的幕僚?”欧泊问。
莫石望向他。
“叶子不要吞下去。”他提醒道。
于是莫石四下看了看,寻找可以吐出口中纤维的地方。
“这儿。”欧泊指了指桌上的小药碾子。
“……认真的?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口咀药’毫无道理可言。”口咀药是雪行者医生极为奉行的制药方式之一,他们认为人体的咀嚼本身可以赋予草药以作用——莫石更愿意称之为“巫医”的方式。
“我只是想要按照药方来做药,而不是像你那样一堆怪主意。”
莫石把咀嚼过的甜叶子吐进药碾。并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再使用任何雪行者制作的药剂。
“话说回来,不是非要当左大臣才能有幕僚,”欧泊说,“只要你的俸禄养得活,你想要多少人为你服务,就可以请多少人。”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支付薪水,你愿意帮我去做一些事。”
“当然。”欧泊回答,他没有费心解释为什么,“实际上,如果我有足够的收入,你不必给我钱就能差使我——但鉴于我没有,如果你要我远行一趟,我需要旅行费用。”
莫石笑了起来。
他喜欢欧泊表现出的这种淡然与决然。
他也没有费心去深究这种奉献源于哪些因素。
但他之后还是不得不稍微提到一下麻烦的事:“我需要你去调查一下金鬃和皙鳞领地内的货币流通情况,以及,一座矿山。”
“一座矿山?”
“一座可能没有被登记的矿山。”莫石说,“或许位于两位伯爵领地交界之处,或许产出金或银——而且我猜测,它的开采没有获得过国王(老国王,或新王)批准。”
“如果没有获批……任何贵族都不允许私自独吞任何矿产;一旦发现领地内有矿藏,应当禀告国王。”
“那是违法的。”莫石点点头,“我期待的就是这个。我要知道为什么在国王面前两相抗衡、势如水火的金鬃和皙鳞,私交却意外之好。我认为‘那座’矿藏会是最大原因。”
欧泊·渡锆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那么,莫石,你又是怎么知道或许有这样一件事的?”欧泊措辞谨慎。
莫石轻呼出一口气。
那种叶子似乎不止是带有甜味,还有些许刺激性功能。他现在觉得精神亢奋。
也或许只是一种胜利感让他有些飘飘然。
莫石压下那种感觉,以冷静克制的态度回答:“你抓住的那‘第六位兄长’与‘第七位兄长’——他们的父亲分别是金鬃与皙鳞的家臣。当我询问为何他们两家会来往密切时,他们告诉了我一些关于矿产开发的事情。”
这会儿欧泊·渡锆真正沉默下来。
莫石盯着桌上那只雪绒鸟。
雪绒鸟依然无忧无虑地蹦跳着,它被照料得太好,丝毫不因不会飞而痛苦忧郁。
过了一会儿,欧泊转回身面向药台,也望着那只小鸟。
“看来他们至少还派上一些用处。”他低声说,“这也是你为什么会原谅他们,是吗?因为他们是‘有用’的。”
“……可以这样说。”
“好。”欧泊很快恢复了平静,这种独特的平静也正是欧泊·渡锆其人的独特之处,并且用已经有所决断的语气说,“这样看来我就更应当帮你这个忙。不过我恐怕无法确保自己的安危,独自一人旅行也并不合宜——你有别的可信任的人吗?”
莫石眨了眨眼睛。
“……”
欧泊微微挑起眉:“所以是没有?不过其实并非必要。但如果至少能找到一两名可靠的护卫的话,你再次见到我的概率会大很多。”
这可不算什么能让人笑出来的俏皮话。
“我可以去问问。”莫石若有所思。
-
开春的时候,莫石与狄诺在王宫里重获了两个私人房间。而之前国王赏赐的宅邸也修缮得差不多了——如果非要招待什么客人,那儿可以算作一个体面的地方。
占星屋是所谓的国王占星师们办公的地方。
占星师们大约十人左右(有些人另有他职,宫廷里的大多数内臣都是如此,挂名在各个地方),一部分来自尖晶石学院,一部分来自贵族世家,一部分来自白金圣殿。年长的偏多,年轻的只有两三位。
占星屋位于东南方向的塔楼,外部有着宽阔的平台;屋内有一些复杂的仪器,看得出数学知识在这儿占得一席之地。
但实际上,至北之国的晴朗日子是非常稀少的,因此大部分时间占星师都并不能“占星”,几乎可以说就是一个闲职。不过占星师同时也身兼其他的占卜责任,甚至还兼有一部分医师的职责。
总而言之,在平常的日子里,占星师的工作就是记录每日的太阳角度、阴晴情况,再进行一定的猜测和推算。这儿的“回溯性占卜法术”挺有意思,莫石决定有时间的话好好研究研究。
但眼下他有别的事情要做。
-
这座立于中央高地的城堡被称为“琥珀宫殿”,因为国王与王后所居之处,室内以琥珀为装饰,窗子也由琥珀封成。
传说这是第一代金狮国王为纪念爱妻而修建。后来每逢天气晴朗、阳光普照时,日光透过琥珀照射而入,人们能于丝丝金色光芒间,看到古老王后的身姿。
——这是每个中央出生的孩子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但……
长尾把长枪从右手换到左手,靠在肩膀上,叹了口气。
对于像他这样的低级侍卫来说,只能在这座王宫里看到围墙和大理石。他长这么大,仅仅在一些达官显贵的衣饰上看到过那么一小点儿琥珀(这倒不是说他就时常见到别的宝石,毕竟他活到现在,全副身家加在一起也没能凑齐换来过一枚金币)。
长尾对于那种奢华灿烂的景观可很有一番热忱。
“这辈子要是能去看上一眼就好啦。”他感叹着。这些念头当然不免遭到和他一起值班的侍卫的几句调侃。
他现在被分配去看守西南角侧门,那儿是一个平时没什么人会来往的侧门,上午牧人外出放羊,下午则在日落前闭门,唯一需要监督的是羊群数量;只在节日时用作采购货物进入的偏门,会稍微热闹些——可惜最近没有什么节日。
长尾百无聊赖地用鞋尖碾动地上的沙土。
他注意到有一双皮鞋在朝这附近走过来。鞣制妥当,缝线细致,厚底。
这倒很稀奇。这扇门平时没有哪位大人愿意来走。
一个柔和的声音问道:“请问是赭隙先生吗?”
第九十二章.东南之行
-
长尾——约林·赭隙——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但那时,当那位个头不高、皮肤苍白的国王占星师问他:“您是否认识一些可靠的朋友,愿意被雇佣做陪伴主人远行的侍卫?”
“叫我长尾就好了,大人。您缺侍卫?”
“实际上是我的朋友。他要去南方一趟。也许有一两个人陪同就够了。”
这时候,他本该问一下,诸如“去做什么”“东南还是西南,哪位大人的领地”,或者说些“想不到大人您居然会缺侍卫,我听说您可是宫廷里头的冉冉新星”之类的玩笑话。
但他却只是说:“我怎么样,大人?”
“您——你吗,长尾?”他看上去很吃惊,“那你王宫里的职务怎么办?”
“我想像您这样的大人一句话,他们就会给我结完薪水,让我收拾走人了。”
“可你愿意吗?”
这会儿,他倒是犹豫了一下。
“那要看您给我怎样的允诺。”他习惯性地讨价还价道,但其实心里清楚自己不会介意对方说什么。
他早已腻烦在这座琥珀王宫之中看守地牢、看守偏门。他是下等赫雅尔(那毛茸茸的脖颈就是铁证),没有爵位也没有土地,他在这儿永远也出不了头。“鉴于您曾经答应给我酒,也真的给了我酒,我相信您不会轻易食言。”他补充道。
那位大人,宫廷的新星,笑了笑。
“首先,旅费是三枚金币。以及或许,如果你这次的工作做得好——而你也情愿的话,我邀请你成为我的随身侍卫,或者我府邸的事务长?你觉得怎样?”
“那当然很好,大人。”他说,“说定了?”
“但都是些空头支票。而如果事情不成功,你大概也没法回宫廷就职了。”
“啊……不过至少您的俸禄应当可以勉强接济我一阵子?您的仆人堆里够多挤下一个我吗?”
“实际上,”当时那位赫雅尔笑了,很坦然,“我至今也只有一个贴身侍女。我猜如果你不介意,我应该养得活你们两个。”
“只一个女仆!您可真是个怪人……”
长尾嘀咕着。
而那位大人伸出手来——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和人握手是什么时候的事,因此愣了愣。
“那么,说定了。”那位大人说,“重新介绍一下,我叫做莫石·丰穗,现在是国王的占星师,籍籍无名。”
“我记得您是谁。长尾,约林·赭隙,”他学着说,”现在是宫廷侍卫,不过马上就是无业游民了。”
他握住那只手。隔着皮革手套,他注意到那是一双非常纤细修长的手。而他又想起三年前宫廷动乱时,这个赫雅尔如何款步在纷乱的战场上,没有一滴血有幸弄脏他的衣服。
在这样奇特的人身上赌一把,他觉得不会太坏。
-
几天后,长尾被带去见了那位他即将跟随的主人。他们在尖晶石学院大门内的广场上碰面,这是长尾第一次踏进这种学院,他注意到这儿的整洁肃穆,也亲眼见到了那些深红色的漂亮廊柱。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那位莫石·丰穗的朋友,看上去也和他一样十分斯文有礼。但要长尾凭借直觉说,那位欧泊·渡锆大人并不如莫石·丰穗那般友善,他看上去也绝不是会冲动行事——例如几句话就谈妥一桩人事变动——的那种类型。
但同样的,他似乎也不会比莫石更难相处。
他以正常和自然的社交礼仪,在略微点过头后走向长尾,并审视这位接下来将陪同他旅行的下等赫雅尔。
长尾坦然接受这种审视。这比突然与他握手可要容易适应的多。
他那双修长的耳朵精神地竖立着,尾巴上的毛也梳理过,柔顺下垂;洗了脸,修了面,仪表上没有问题。而他对自己的身量也还算有自信。他比不上那些大赫雅尔出身的高贵骑士,但既然他们只是要个普通侍卫,还想找到怎样的呢?
他的身家里至少包括一把不错的长剑和短刀,以及一把匕首。
“愿上神福佑。我听说可以叫你长尾。”欧泊·渡锆说,语气和莫石很像,是那种内敛的、学院风的。
“愿上神祝福您。是的,大人,叫我长尾就好。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
“你可以叫我欧泊先生。”
“好的,欧泊先生。”
“你的故乡在什么地方?”
赭隙是一个很有东南方山地色彩的姓氏。
“也在南边,先生,不过是个小地方。”
“那很好。如果顺路,你可以回乡看看。”
“谢谢您,先生。”
这几句简短干脆的问答似乎让欧泊·渡锆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于是他抓紧时机露出笑容。欧泊·渡锆回以淡漠的微笑。
这位皮肤白净的赫雅尔肩上停着一只小鸟。
雪绒鸟,他想,一种常见的鸟,但从来没人饲养。听说是因为它们既愚笨又不服从管教,只管吃和逃跑。
不过这只鸟没有绳子牵着,却安分地停在他肩上。很难得。
这会儿,那赫雅尔青年把手伸到肩旁。雪绒鸟轻快地跃上他的指节。然后他走到莫石身边,将那只小鸟递给莫石。
“暂时交给你了。”
“我会尽力。”然后他小声补上一句,“希望杜娜会喜欢养小鸟。”
莫石伸出手,雪绒鸟便顺从地来到他手上,柔软的脚与尖尖的爪子抓住他的指节,灰白色的柔软绒羽堆满他的手背,像一枚在风中微微震颤的戒指。
“我不认为那座矿山会很好找寻。”欧泊对莫石说,“它一定是在深山之中,由羊肠小道运输矿石——又或者根本连道路都没有开辟。”
“那么炼金场和铸币场也可以成为线索。”
“就算我确切发现了那些违法行为,我该如何证明他们有罪?”
“你不必证明,你只要记录下准确地点。如果你的调查有所成果,后续事情国王肯定会原因派他的亲信去查明。而如果你可以带回一些矿石,甚至带回一些证人——那当然更好不过。但一切还是以安全为上。”
“看来我必须自己审时度势。”
“我相信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长尾在一旁听着,把相关信息默默记下来。他知道这会儿自己不能多嘴。
至于等到真正踏上旅途后,旅路漫长无聊,他应该会有机会和欧泊·渡锆聊聊天,知道得更多些。他对南方矿山不是没有了解,说不准可以帮上忙。
(//)
:。:
第九十三章.如今的宫廷
-
莫石被国王叫去陪他下棋。
他朝国王办公的厅堂走过去时,迎面看到了金鬃公爵。那位有着浓密鬈发的公爵面色不悦,甚至可以用愤怒来形容。他与莫石没什么仇怨,但当莫石向他行礼时,他很是傲慢地哼了一声,大踏步跨过去。
莫石当然不以为意,他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去。
“愿上神祝福您,尊敬的国王陛下。”莫石向国王行托心礼,国王则站在地图前叹气,“我还以为您是因为心情好,才会想起招我来取乐。”
曼卡·金狮回过头看向他。
“脾气不好的时候也合适于找人取乐。”国王依然有天生的教养和面具般的风度,不过随后他把笑容收回去,“刚才金鬃的到访并不在我的预料中。”
“他给您带来了坏消息?”
“是的。他再次提出派兵的请求。”
“北方的战事情况不好吗?”
现在莫石已经弄清楚了所谓的“北方战争”指的是什么,实际上,它虽然特指眼下正在发生的暴力冲突,其产生原因却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
在至北之国的北方国境,横亘着一条漫长的山脉,据说那里居住着一种生有黑色翅膀、被称为“暗翼”的凶兽。早期雪行者北上开辟疆土时,与它们进行过长达几百年的斗争。为了稳固北方,当时的国王给予了征战者统领“乌骁”家族以极大的权力。
漫漫征战后,暗翼族群被逐出到山脉之外。而与此同时北方贵族以乌骁家族为首领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于是紧接着又是长达数百年的南北之争,最终金狮家族取胜,并在中央建立起金狮王朝。
尽管如此,为数不少的北方居民至今仍再为曾经的荣光而缅怀,以乌骁的子民自居。并且随着北方经济逐步落后(过于寒冷的天气导致的必然结果),人们不再受得了来自大领主的苛刻对待——但因为要严守边疆,国王与领主必然不可能同意北地人口的流失,也不愿意减少征兵。
复杂的历史原因与现实困境共同导致了战争频发。
几乎每到兽群减少、农地少收的荒年,北方就会掀起暴乱。
而如今曼卡·金狮面对的这场战争已经断断续续进行了有五年之久,是他从前任国王那儿“继承”到肩上的烂摊子。
现在,国王拿起指棍,用包裹弧形银箔的那段敲击地图上的北方领地。
“金鬃公爵不止一次提出,认为应该举国征兵北上,彻底终结动乱。”他高高眉骨上的两撇浅金色眉毛绞起来。
莫石并不真的清楚当下的时事。
鉴于他正处于一个没有精确大数据操控能力的时代,他也不认为国王就真对眼下的情势一清二楚——但总是会比如他这样在学院里埋头苦读两年的学生要好的。
于是他试探着问:“而您并不赞同他的提议?”
“当然。”国王说,看起来并无不悦,相反,算是很有一番耐心,“首先,无论征税还是征兵,在当下的情形看来都无益于安定。我成为国王还不满整三年。《圣典》中说‘年轻的国王,要安于生计,善待子民’。”
莫石想起自己是如何将杜娜从黑色士兵的铁斧中救下。
国王接着说:“以及,我很清楚金鬃提出这个要求的原因——他甚至暗示愿意主动提供五成军力来组成北上军队——他对权力的渴望已太多了,多过他所应得的,他竟试图跨越中央而以南往北,而我知道他背后肯定有绯足的支持。”
国王语气冰冷。
尽管他提到了“绯足”这一援助他步上王位的家族(同时也是他母亲出生的家族),他未有丝毫迟疑。
而莫石则想到别的事,并轻声说出来:“金鬃公爵的领地如此富庶?”
“莫石先生,这正是您需要知道的事。”国王看向他。
“是,陛下。”
“那么,我们或许该摆开棋局了。我从几位老先生那儿听说您棋艺了得,善使‘神明之剧作’,不愧为上神格外眷顾之人。”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样夸张的称呼。”莫石低声笑道,“无论如何,看来我的确与太多人下过棋了。”
“或许您是在抱怨,我用人不善,没给您恰当的位置,以至于您整日无事可做。”
“我的嘴可是紧闭着什么都没说的,陛下。”
曼卡笑起来。
-
显然国王并不真的多么喜欢下棋,他随心所欲,确实是取乐。
第二局时莫石有意将赢面让给国王,不过被打断了。
屋外传来一阵骚乱。
紧接着,一个深红色的小旋风冲进来,一下子掀翻了棋盘,并且还因此不慎重心失衡,朝左一倒挂在莫石腿上,莫石顿时有膝盖骨碎裂的恐惧感,疼得浑身一震。
然后那团“家伙”粗重地喘着气,抬起头来。
“呃,你是?”
这儿会儿可以看清了。
那是一个差不多二十岁出头的少年(对于莫石而言,就是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小孩儿),肉嘟嘟的圆脸涨成大红色,大口大口呼气,浑身因为奔跑而散发热气。他有很浅的头发和耳朵皮毛颜色,以及一双大大的青色圆眼睛和粗粗的眉毛。
他望向莫石,他们互相瞪着彼此。
“曼铎?这是怎么回事?”国王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茫然。
看来曼铎是这个男孩的名字。
“哦,爸爸!”男孩回过神,站起身冲进父亲的怀里。
随后一串滴答的脚步涌进来。
“王后殿下……”
被簇拥而入的高大女人正是王后。她的裙摆洁白而宽大,身后的侍女更是丰满美丽,立刻填满了整间屋子。莫石站起身。
而王后怒视着被国王笑着抱在双臂间的男孩。
“他又闯了什么祸?”国王态度轻松地说。显然相似的场面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这时,王后站在原地,而侍女为她用手帕扇风。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而男孩也钻在父亲手臂底下躲着。
“陛下,”她匆忙而敷衍地迅速屈膝行了礼,目光如炬地盯着那颗埋在父亲腰间的金色脑袋,然后说,“曼铎他大吵大闹,打伤了狄诺·火雀先生的眼睛!”
“什么?!”莫石猛地朝前走了一步。
这个举动当然是很不得体的。
王后惊讶地看向他,这时才留意到休息室里多出的“不速之客”;同时,国王也朝他看他来一眼。
这会儿,莫石也终于有了头绪。这位孩子——王子,是曼卡·金狮的长子曼铎·金狮。王室中,从初代金狮王开始,所有长子的起头名都是“曼”,是“光辉的”的意思。
而狄诺如今在宫廷里担任王子侍官。
(//)
:。:
第九十四章.年幼的王子们
-
“不,我没事,莫石先生。”狄诺叹了口气,努力露出笑容,把冰水袋从眼窝前挪开,“你瞧,莫石先生,谈不上是‘被打伤了眼睛’,只不过磕到了眼角。我可是经历过战争的人呐,这点儿伤不算什么。”
莫石挡开他试图按回原位的水袋,仔细端详。
那副模样确实有些吓人,眼皮发肿,眼白部分一片粉红色。
莫石仔细看了看血丝充血情况,稍微松口气。
的确,眼球应该没有受损,红肿发青的部分是眼角,眼部皮肉肿胀稍微压迫到了眼球,不是没可能短暂影响到视神经。不过看狄诺的反应,视觉应该没有受损。
“行啦,莫石先生。”狄诺把他的手推开,重新把水袋按回眼眶里,“我倒还挺高兴,这会儿能休息一阵子,而且您还来看我。”
“我当然会来看您的,狄诺少爷。”
莫石在他床榻旁的椅子上坐下。
“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于是莫石听到这样一件事情:
“曼铎王子极其厌学,永远没法儿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并且他尤其讨厌习作,连笔都不愿意拿,上课的时候不停与老师顶嘴。说实话,莫石先生,小时候我也有不喜欢的课程和不喜欢的老师,但是上神所见,我还是努力学了。”
莫石因为事不关己而慈爱地看着少年那副烦恼的样子。
“作为曼铎王子的侍官,我当然觉得自己有义务规劝他了。不过曼铎王子,唉,”男孩叹了口气,“他实在不喜欢听人讲道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周前,文学教习要求他做成一首十六行诗,他直到昨天还没有动笔——这当然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和他还没有多么亲密——”
故事讲到这里,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个重要人物:王子的陪读。
俗称“受鞭者”,莫石似乎有所听闻,指的是宫廷中陪王子读书而代他受老师鞭笞的同龄少年。
曼铎·金狮,生来是长孙,当然也有这样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不过准确地说,真正试图鞭打“他们”的教习屈指可数——毕竟那位“受鞭者”虽然地位不及王子尊崇,但也不会是籍籍无名的平民。而这一次,很显然王子真正触怒了那位年老而严肃、专注的教授,令他愤怒到取出教鞭。
“您该写那首诗了。”那个受鞭者当然如此请求过王子,在前一天晚上。
“上神所见,我不想写!对了,既然你不想挨打,你替我写吧?”
“他一看就会看出来的,殿下!”
“我不管!谁爱写谁写!”
结果是,孩子们的把戏一眼就被识破。老教习当然发现这首诗歌并非出自王子之手。于是他指责:“殿下,您是个愚蠢、懒惰、天赋不足的孩子,但那都可以原谅……可如今您居然欺骗、做伪——这断然不是老师所能允许发生的事。若是我今天不能给予您惩戒,上神便要剥夺我书写字句的权利!”
更大的问题在于,曼铎·金狮大发雷霆。
他发起狂来,大吵大闹。
“我不允许鞭子抽在我的朋友身上!我是金狮,我是曼铎·金狮,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你!”
当时,狄诺就站在教室外。
从某些方面来说,狄诺相当保守、遵从常规,例如他认为平民就是下位者,是需要区别对待的低等阶位;这也同样意味着,他不认为王子陪读这一职位不合理。但这并不是说,他真的全部赞同“代人受罚”的这一逻辑。
无论如何,尽管当时场面混乱,狄诺还是试图阻拦在那位痛苦并哀叹并挥舞着鞭子的年长博士,与愤怒并大吼并胡乱摔打东西的年轻的金狮——这二者之间。那名王子陪读被吓得痛哭流涕,钻进了桌子底下。
然后当然,很不幸,狄诺的背遭到了鞭打,而狄诺面对着金狮并试图阻止他继续狂暴怒吼时(王后与那些医师称呼这种情况叫做“颠狂症发作”),王子把手中的镇纸甩出去并正好砸到狄诺脸上。
当狄诺脸上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终于,所有人都安静了。
而这当然也就是心虚的大王子为何在母亲的追打下,一路溜到父亲的披风里。
“真是闹剧。”莫石叹气。
“是的。”狄诺赞同道。
-
说实话,到这里为止,莫石除了狄诺眼睛旁的伤口外,没对什么其他部分真的留心。
但是隔天,他就觉得事情不再那么有趣了。
“或许您可以尝试教曼铎诗文,我听说您在尖晶石学院时广泛阅读,连最古老的古尼珀诗歌都有过研读。”国王说道。
这稍微有点过于出乎意料,因此莫石呆在了那儿。
一会儿后,莫石又想:国王是从何“听说”的?
——狄诺·火雀。
还能是谁呢?
“我恐怕自己没有足够的经验和体力担此重任。尽管我尚年轻,但或许连鞭子都拿不动。”莫石说。
而国王哈哈大笑,就当他答应了。
-
那时候莫石没有意识到——教授王子课程,意味着他将有大把时间待在城堡的东翼,而东翼偏中轴处,是国王及其家眷,以及许多宫廷侍官、侍女居住的地方。
简而言之,他突然就被抛进了这座“琥珀城堡”中最最吵闹、旖旎、绚烂的地方。
正式“任教”的第一天,他缓缓走在花园中的小径上。
杜娜跟在他身后,眼睛发亮,左顾右盼。
“这可是王后和公主们走过的地方呐!”
莫石偶尔回头看向她。看到女孩兴奋的样子,让莫石的心情也得以稍微明亮些。不过他今天并不是为了教授曼铎文辞而来的——那位王子正被父亲要求在房间禁足两周——而是国王的次子,希文·金狮,他才十四岁。
十四岁的孩子,在莫石看来,也就是七八岁刚上小学的孩童。他安慰自己,至少在课程内容方面,应当不至于犯什么大错。
差不多就在莫石出神思考的这个时候,他的余光看到长廊上走过一小群人。
领头走在前面的是两个孩子。
其中一个身穿深红色衣服,衣摆与袖子上滚着金边;头发梳得非常柔顺,垂在脸颊旁。是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孩子。
他神情严肃,对身旁的同伴说:“我们一定要给新教习留下好印象!曼铎又把我最喜欢的博士大人气走了,他甚至都还没批好我的作业……这回我们要让新教习知道,我对他是绝对尊重和支持的——虽然我还没见到他,不敢保证他的品性,但妈妈说过我们必须要尊重老师,因为这是上神说过的……”
看到一个孩子如此一本正经、严肃如同个小先生,莫石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第九十五章.聆得神谕
()
-
那个在长廊上讨论尊师重道之理的小男孩,就是希文·金狮。
他的确是个比兄长要乖巧很多的孩子,他见到莫石后,行了对于王室来说最高级的俯身礼,并伸出手,要接过莫石的手而亲吻象征智慧的食指(据说触碰上神食指,人借此获得智慧)。
莫石没有脱下手套,为此被那个一板一眼的小绅士埋怨地瞪了好一会儿。
“莫石先生,我听说您是父亲的占星官。”他整理好衣摆,在小桌子前端正地坐下。
“是的,希文王子。”
“我还听说您曾经担任尖晶石学院的白之院主管!真没想到您竟然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您会像之前的先生那样,有白白的鬓角和胡子。”
“关于白之院,我不过是临时代管。”莫石解释道,但他不打算在学生面前自谦——根据他的经验,自谦的老师很可能真被学生看轻,“尽管,或许我不会做您的教习做得很久,但在这段时间里,我一定会让您增长学识。”
男孩端庄地点点头。
“那么……”莫石走到为教习准备的桌子旁,试图翻看一下上面摆放的册子。说实话,他还搞不清楚教习的上课模式应该是怎样。
“不过——”男孩小声说。
莫石回过头,发现男孩有些迟疑地望着自己,那对绿色眼睛比他兄长的颜色更深,形状则都是杏子般的圆形,耳朵也都尖尖竖着。
“我听说……听说您‘不同于常人’,这是您戴兜帽和手套的原因吗?”他飞快地问出了口,随后猛地捂住嘴,而这引起莫石的好奇。在莫石眼神的追问下,他小声回答,“妈妈告诉过我,谈论这些是很不礼貌的,先生。”
有趣的说法。
这意味着关于莫石·丰穗的事,背后早有诸多讨论,而且或许有不少言辞都含讥带讽、无多善意——这正是宫廷,而莫石尚是宫廷的外来者。
“请先让我解答您的困惑,然后,我也有一些问题想要询问您,王子殿下。”他平静而尊重的话语让男孩重新抬起头,“首先,我需要承认,我的确‘异于常人’。”
男孩探寻地望着他黑袍兜帽下的乌发。
“但那是因为儿时我所患的疾病,以及我后来为取悦上神所做的苦修。”莫石说道,“听我讲一个故事吧,殿下。”
莫石将青鸟靠在一旁,而握起胸前挂着的银制环形吊坠(这是从白金圣殿得来的),贴在唇边亲吻。
“苦难的岁月磨损了我的身体,但丰富了我的精神;我相信虔诚会获得上神的怜悯,以赎去我们生来背负的罪,并奉养和取悦神明。有一次,当我吟咏着颂歌沿海而行,那时我已快要死了,我十天不曾进食,而隆冬降下大雪。我跪倒在沙地上,灰蓝色的海水在我身侧摇曳。将死之时,我并无恐惧,反而充满着平静的喜悦。然而我似乎还有未尽的义务,上神不允许我抛下这具躯壳——因为那时,上神真的在我面前显灵……”
孩子们都喜欢故事。王子与他的陪读已经听得入了迷。
莫石继续道:“那是一道白色的光,浮现在青黑的海浪之上;是隆隆的巨响,是慈爱的吐息,我知道那正是伟大的空轮之主,众人的父、天地的主人。他告诉我,‘终点未至,去你应去之地,行你应行之事’。”
“终点未至,去你应去之地,行你应行之事……”男孩出神地重复这句话,“上神是要您到王城来吗?”
莫石放下祈祷的双手,重新握起长杖。
故事轻巧地结了尾。
他笑了笑,告诉那孩子:“神意自会在命运中显露。也或许,上神正是要我为了教导二位王子而来?”
-
不出莫石所料,他所讲述的这个故事很快传遍整个宫廷。
人们议论纷纷,而他特意闭门不出。
最先找到他的是白金圣殿。
他被带到白金圣殿去面见三位圣祭司。这是莫石第一次前往白金圣殿腹地的神殿——在穿过那些洁白巨石雕刻而成的巨大廊柱时,他当然也心存不安。石柱上部被雕成俯首的天使半身像,从高处垂下悲恸的注视。
莫石注意到那些天使的形象与基督教天使形象极其相似:背后生白翼,头顶携光环;甚至,他们的头侧没有兽耳,只用两个很小的尖角作为表示。
莫石在之前阅读《圣典》、观看宗教绘画时就对此有所留意——无论从宗教、艺术、符号学还是种族遗传取向看来,这都是非常值得深究的迹象。
只可惜现在他的精力并不允许被分配给这些问题。
他一心扑在世俗世界中,焦头烂额。
莫石在走进大厅前,就已经听到里面哄闹的讨论声。那些教士们正在谈论他,他们都是雄辩的神学家。
在这个时代,若非精神错乱的人真以为自己见证神迹——敢于以神开玩笑、借神撒谎的人少之又少。甚至,莫石想,或许除了他以外别无一人。
这正是这场“讨论”有趣的地方。
从逻辑上说,莫石的故事中,“上神显灵并给予神谕”这部分,只可能被分为“真”与“假”两种情况。
如果为“真”,那么莫石·丰穗的确见到了空轮之主(至少,是他的使者),这意味着莫石·丰穗的确是神明所宠爱之人。既然如此,没人有权质疑他,任何的不信任,都意味着对空轮之主的冒犯和不敬。
如果为“假”,那么,他们必须找出虚假之处、找出漏洞,莫石·丰穗当然不可能轻易坦诚自己撒了谎,而莫石·丰穗如今的地位,让严刑逼供不存在合理性。这意味着除了切实的证据之外,没人可以真正确定莫石所说的话是谎言;但确切的证据是无论如何没有的,除非空轮之主亲自临世——这根本是不可奢求之事。
吹毛求疵、钻牛角尖的神学问答会成为这场会面的主要内容。
而在尖晶石学院刻苦研读典籍之后,莫石认为自己在神学方面已经不是无知的“异教徒”,他编造的那个故事充分借鉴《圣典》中的各种神迹(对那些案例,他甚至能够倒背如流)。
也就是说,只要没人在主观上对莫石恨之入骨、非要置他于死地,从他身上就很难挑出错误。
当莫石走进缀满彩色壁画的穹顶大厅时,他看到坐在高台正中间的大祭司,至北之国的主教,授予王冠者——圣·徒安,而那位老人神情和蔼,他便不再恐惧了。
()
第九十六章.无名的神子
-
“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呢?”有一次,莫石这样问欧泊·渡锆。
“你是说,从未有过?”
“是的。”
“那这个世界不就根本不存在?”欧泊为此发笑。
“是吗?那假如,世界不是神创造的?然后,再谈之前的问题,假如世界上没有神。”
“你居然是认真想要和我讨论这个问题?”欧泊放下手里的草药书籍。
“古尼珀智者说,‘人子啊,探寻一切可能与不可能之事’。”
“你应当做‘逻辑学’博士。”
“逻辑学的确值得花费精力。所以呢,你怎么看?”
“空轮之主不存在的世界吗……我无法想象。是的,上神惩罚了我们,在我们赎完罪孽之前,他不再踏入至北之地;但如果他不存在,如何有雨露,如何有阳光,如何有爱,如何有美,如何有生?”
于是莫石与他谈论费尔巴哈的理论。
但当然,他不提及费尔巴哈的名字,并且小心翼翼用“假设”二字作为话题的开端。
费尔巴哈以本体论角度分析宗教,认为宗教的基础和对象皆是意识。
他在《基督教的本质》中如此表达:“人自己意识到的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或者,在人里面形成类、即形成本来的人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就是理性、意志、心。”
基督教宣称他们的唯一神——上帝,是全知、全能、博爱的。
费尔巴哈指出,上帝的这种本质来自于人的绝对本质,即理性、意志、爱。人将自己的本质分裂出去,塑造了“神”;因为这种本质在人身上是有限的,而人寄予美好以期望,意图将它设想成为无限,集中于上帝一身。
这种神不过是人造物。
“——所以,‘神’不存在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人自己的世界。”
莫石望着欧泊,等待他发表意见。
“你的理论很有意思,但也不过是一种诡辩。因为上神本就存在,他创造了存在本身。”欧泊·渡锆,他代表雪行者群体看待神的声音,如此评价。
-
现在莫石站在大厅中央,周围密密麻麻挤满了黑衣教士、红衣教士与白衣教士。
他们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他们关心莫石本身所经历的,以及他如何看待这桩“神迹”。
“这是恩典,无需多言;我必不令他失望,他的光辉也永照我身。”莫石如此作答,“上神要我重生,夺取我从前的记忆,给予我崭新的身份。”
“你要如何证明神迹曾降临?”
“以我不必施以刀锋便光洁如大理石的手,以我那双从天使头上借取的尖耳,以我呼唤风雨的神奇法术——无一不是神迹。”他稍微降低了些声调,说道,“但上神并未要我奉献自己,因为我尚不够格,我必须继续在凡世巩固我身而为人的智慧……”
“你是说,上主要你在宫廷辅佐王室。”
“不,这是我的选择,但无疑有上神的指引。”
“主不要你在圣殿供奉他?”
“我还不够资格。时候未至。”
“若你走错了路,岂不是辜负上主对你的恩?”
“若我走错了路,上神自会令我眼瞎、耳聋、断肢,令我牙齿脱落、肤生烂疮,让我以永生之苦赎罪。”
-
二,这个故事从神学角度来看是否成立。发问主要针对诸多细节。
比如说,空轮之主是出现在哪里,是海面上,还是沙滩上,是海水之上,还是海水之中,是一束从天而降的光,还是一束半空落下的光,是雷霆一般的声音,还是温柔浑厚的声音,说话时用的是古典时代的旧尼珀语,还是如今的斯挪语;上神是否有要求莫石回答,是否给予莫石什么东西……等等。
教士们要求莫石展现他口中所谓的“上神赐予法术”。
“上神在《圣典》中告诫过众多拥有天赋的法师,‘若非为了展现上主威仪,何以予人神之力’。是叫我们慎行法术,只在万分需要时用。”
“现在正是万分需要之时,上主会允许你为自证清白而施行法术。”
莫石不认为这里的教士听说过自己曾经展露的那些魔法——
铺满河流的冰桥,失控的移物魔法,穿越战场的球形结界……这些毕竟不曾在和平时期发生。
而他对于这一要求也有所预料,因此准备了一个相当无害,但视觉效果精彩绝伦的术式。是从“神要有光”延伸发展出的光束曲折魔法。
当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而吟咏时,阴影处变为夜晚般黑,阳光变为天使羽翼般白;大厅里的光线被再塑、编织,牵引彼此而结成蛛丝与网络,成为多重散发着银辉的偌大环形,悬浮于穹顶之下。
-
入夜时这场会面终于结束,他被私下叫到圣·徒安的住处与他一起用餐。
老人没有指责他,但也没让他吃饱。
“你不喜欢生食?”老人问道。
盘子里是仅仅炙烤了表面的肉块,里面是冰冷的血丝和组织液。这样的食物在至北之国俗称“生食”。
“我的肠胃太过脆弱。”莫石回答。
“是啊。你身体虚弱,的确难以维持清苦修行。”
莫石能够感觉到一种紧张的氛围,这是他之前与圣祭司大人会面时不曾感觉到过的。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正在心虚。
“圣殿不会轻易相信你说的那些话,往后日子里,审查和问询肯定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你要记得时刻谨言慎行。”圣祭司提醒他道,“而在那些相信你的人看来,你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你不愿意加入神殿,而要做国王的仆人——”
看到老人用餐巾擦净嘴唇,喝干最后一口温酒。
他干脆放下了切割肉块的小刀。
“您现在如何看待我呢,圣·徒安大人?”莫石问道。他发觉自己听起来有些哀恸,但却是孩童般的。
“孩子,”老人说,“你所言有所不实,但我并不会责怪你,我知道言语天然具有必要的艺术性;我也不会怪你之前不曾告诉我那些事,我理解你心里的恐惧。而我感到不安,为你言语中属实的那些部分。”
“属实的那些部分?”
“你肯定蒙受了神恩。”老人说,“如你所言,不然,你何以与众不同?”
莫石沉默不语。
老人叹了口气:“这片土地因她孕育的子民而同罪,空轮之主不会踏入至北之国,因此他只在海岸线以外的大海上显灵;雪行者的罪没有赎清,承载灵魂的身躯便是肮脏,因此他要你焕然重新,给予你新的灵魂……可他却没有告诉你,你应当做什么?他没有要你拯救世人吗?”
“这世上,只有空轮之主有权施予和赦免罪。”莫石看到老人空洞的目光,有些不忍,他急于弥补某种过错,“若他意图令我成为助力,可我无论如何都是人子罢了,人子若要解救人子,显然需要更多……更多的……”
“更多的什么,孩子?”老人温和地问。
更多的……
更多的——
权力。
牧羊人有杖,有犬,有刀。
(//)
:。:
第九十七章.夏日闲娱
-
莫石在白金圣殿斋戒了五日,叩拜过空轮之主,绕着圣殿环走十圈。
之后,他回到王宫继续做王子教习。
大神月九月是“昌茂节”,王宫里要举行盛大的祭祀和宴会。
王子们的心思完全收不住,连性格沉稳的希文·金狮都不时出神,眼睛望走廊上飘。莫石并不想指责他们,他也不太在意自己教授的课程进度,就放任那些孩子的眼睛追随着往来的侍者。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曼铎·金狮走到他面前,一脸慨然赴死又得意洋洋的样子,说:“我不想学习诗歌。我想去花园的草地上练习格斗。”
莫石既不会让他真的赴死,也不会让他叛逆的心思得到满足。
“可以,今天难得天晴,我们不研究头韵了,出去走走。”他把羽毛笔轻巧一丢,“但是不能格斗。除非您愿意回房间换上合适的衣服。”
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总是最烦这些事。
曼铎把脸皱成一团,像面球被人用手捧住两边,用力一挤。
“那么……我教您玩一种游戏吧。”莫石说。
“什么游戏?”
“我称呼它为‘曲棍球’。这个游戏源自牧羊人的棍杖——在古籍有过记载,但据说现在几乎失传,而我对于它的工具要求和规则制定,恰巧都有所了解。”
-
曲棍球大大促进了师生关系。
曼铎讨厌规则,但他至少对游戏表现出了极大兴趣——其实不该觉得奇怪的,因为他也不过是个小男孩——他耐着性子,跟在莫石身后,与他一起去城堡的工坊里定制曲棍和木球,并邀请同龄孩子参与游戏。
希文则为复杂多样的规则着迷,但他在兄长面前总是有些怯生生的,一改平时那种小先生似的正经和多话,变得笨嘴笨舌,然后干脆寡言少语。
王宫里的男孩儿不多,但因为昌茂节的缘故,不少王公贵族来到了宫廷,并带来他们的孩子,于是勉强可以凑成两支队伍。
管教孩子是一门艺术。
当大人都忙碌于宴会准备时,尚未达到谈婚论嫁年龄的孩子就很需要自己找到消磨时间的方法(且这种方法不能让父母觉得是白白浪费时间),而与王子殿下一起游玩当然是上佳选择。
国王和王后也默许了这种新奇而无害的娱乐。
无论如何,曲棍球的教学开始了,伴随教学的就是练习。
真正的现代化曲棍球比赛有着严格的场地和器材要求,但莫石当然把它们一律简化为古典原始的方式:中间线,两队门线,球进对门则胜;不允许以棍击打对手,不允许将棍举过头顶,不允许用棍以外的身体部位触碰球,除射门外不许打高球。
并且他成功说服孩子们,要从控制球杆练起,于是将曲棍球与高尔夫糅合为一体。
这会儿,莫石坐在庭院里,望着王子与他们的玩伴们挥舞曲棍、推打木球。
男孩间的竞技游戏,发生口角和肢体冲突都在所难免。好在等级制度多少帮上了忙,至少没人会伤害王子。而狄诺等诸多王子侍官也在竭力保障安全。
莫石将青鸟靠在身旁,空出两只手练习魔力流动。
随着指尖魔力的流窜,他的心情也好起来。最近,莫石觉得自己正在逐步恢复到正常状态,重获对于身体的掌控权。他不确切知道自己从前在魔法方面的造诣达到何种程度,但心中总隐隐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很好。
“奇技淫巧!”一个男人说道,“现在无论我走到哪儿,都得听到他的名字?他不过是有那么些花样,懂得讨国王和白金圣殿开心。”
莫石听到有人这样说,而他不确定这句话的所指。他是人类。连他都能听到的议论,可见说话者没有任何遮掩意图。
他回头,看到两个男人沿着长廊经过。
其中一个注意到了他。并且停下来。
他望着莫石,愣住片刻,随即露出并不和善的笑容,偏头对身旁的亲信说:“这不是那位……据说是被火雀从雪地捡回来,出生地却在南方参玳的莫石·丰穗先生吗?”
圣祭司圣·徒安在进入白金圣殿前,被称呼为参玳家的圣徒——他出生在西南方沿海的望族参玳家。显然,现在莫石被划归到了参玳家族势力之下。
莫石回望男人,展臂屈膝:“金鬃公爵殿下。愿上神祝福您。”
“愿上神福佑。”
男人傲慢地抬抬手算是回应,接着便要离开。
莫石出声道:“公爵殿下。”
男人挑起眉扭头看着他,并不情愿把身子也转过来。
莫石恭敬地低下头:“多好的天气,您不想来看看公子们的曲棍球比赛吗?令公子也在队伍里呢。”
金鬃公爵在去年失去了自己的长子。现在,站在曼铎旁边研究击打木球的那个男孩是金鬃的第三个儿子,他也才二十来岁年纪,同他的哥哥一样大胆、健壮。
“或许在庭院里散散步是可取的。”金鬃公爵点了点头,“但我可不是像您这样的闲人,我待会儿要去面见王后。”
“当然了,大人。”
莫石的态度始终谦顺,而他的谦顺确实也让金鬃的态度稍微好一些。
他走下台阶,来到草地上。
莫石跟随在他身后半步。
“我听说很多关于你的事,年轻人。”金鬃说道。
“是,大人。”莫石回答,“实际上我并不愿意受到关注。我只是一个学者。”
“一个学者?如果真的只是这样,你不会受到国王陛下的关注,你不会被小道消息传为‘神使’才对。”
“我为上神和王室奉献我的所有。”
“但你曾是火雀的家臣。”
莫石抬起眼睛,看到狄诺·火雀在曲棍球赛场外围跑动,想要让越玩越开心的曼铎王子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少年——如今已经是青年了,有着火红的头发,英俊的面庞。
“我的确曾是。”莫石压低声,一字一句地说,“但我现在是国王的内臣,我只为空轮之主和国王尽忠。”
金鬃公爵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轮,发出嗤笑。
“你只不过在我面前这样说罢了。国王现在最信任的家族不是绯足就是火雀,你也是依靠这层关系才得以上位。既然你又是参玳出身,你显然会选择继续依附火雀。”
公爵说的并没有错。
经过王冠之争后,绯足和火雀在中央巩固了地位。尽管尚不明显,但也已经隐隐有分割派系的趋势。参玳家族与绯足的关系并不非常紧密,而莫石的确至今没有表现出想要进入南方势力集团的渴望——因此,所有人都可以轻松判断出,莫石会继续依附于火雀。
而金鬃的母亲出生绯足,他显然更偏向绯足集团。
这些复杂的关系,导致金鬃与莫石(分明毫无瓜葛的二人)之间天然横亘着敌对氛围。
还另有一点:金鬃是国王的“五躯要臣”。
所谓的“五躯要臣”,指的是被允许参与国王政务会议的五名大臣。至北之国的封建帝制还未发展完善,大臣的职务、宫廷中的职位划分都不足够清晰,但只要位列五躯要臣,就必定可以参加每一场“金盘会议”——最高级别的议政会。
五躯要臣,“五”是至关重要的限制。
现在宫廷中的五大臣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恰恰满员。而其中没有火雀。
众人都在猜测,等到如今在宫廷中的狄诺·火雀分化成年之后,国王准备给予他怎样的位置。
如果是五躯要臣呢?
如果真是五躯要臣。那么,由谁来下台,为他腾出位置?
第九十八章.明投暗弃
-
莫石追随金鬃的目光,望向曲棍球场地那儿来回奔跑的年轻人。
起初金鬃望着自己的孩子,后来则凝视着红发的火雀青年。金鬃也曾有过那样的年纪,那时候他也在宫廷,是王子的陪读,有着对于命运的迷惑和天真的野心。但如今他已快要百岁,他望着那个青年,看到的是张开血盆大口、将要在这中央攫取权力的赤色大鸟。
莫石追随着他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缓缓停下脚步。
“公爵大人,我听说您多次进谏,认为应当尽早摆平北方的战乱。”
这句话吸引回了公爵的注意力。
莫石继续说:“而我赞同您的意见——北方动乱已经太久。我不明白国王为什么不愿意出兵镇压。我还听说,您甚至愿意出动五千人的军团,以帮助陛下北伐。”
金鬃回头看向他。
“您或许认为我站在火雀那一边,”莫石笑了笑,说,“但实际上,我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在北方战争这件事上,我觉得您的想法比任何人都正确和可行。”
“这世上赞同我的人并不少,恭维话对我而言并无意义。”
话虽如此,金鬃公爵的神情很明显有所软化。
“我并非只会说恭维话,大人。”
“你还会什么呢?”
“我有把握说服国王。”莫石道。
金鬃猛地转动了一下耳朵。
他朝莫石走近几步,将莫石笼罩在高大身材所投射的阴影之中:“你想说服国王出兵,而你认为自己可以做得到?”
“您不妨与我打个赌?”
金鬃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如果你真能说动国王发兵,你想要什么会没有?而如果你的话一文不值,我从你这儿也得不到别的什么东西。”
“如果我无法说动国王,我自愿请辞,离开中央。”
莫石神情平静,但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金鬃公爵咋舌:“好吧,看来你对自己很有自信。”
“而如果我说动了国王——”
“我出五十枚金币给你。”公爵傲慢地昂起头,“装满一整个羊皮袋,送到你面前。”
“我本想说,自己无需任何东西。”莫石笑了笑,“但世人无不爱财,我承认五十枚金币对我具有吸引力。”
“我还以为你自认是个‘圣人’。”
“我从未这样说。”
“你比我之前所想像得要有趣很多,莫石先生。”金鬃公爵再次打量了他片刻,随即摇摇头,迈步离开,“接下来我会静候佳音——只希望你别让我失望,也别让我等待太久。”
“谨记在心,公爵大人。”
莫石低头行礼,目送金鬃公爵重新踏回长廊。
-
“莫石先生。”
熟悉的嗓音。
莫石回过头,看到朝他走过来的人是狄雅·火雀。
实际上,要不是因为莫石在进入宫廷后,曾有跟随着狄诺去见过狄雅,他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认出她。数年间,狄雅从少女成长为了女人。现在她打扮得具有中央特点,裙子领口敞开,银灰色的鬈发盘起,后颈上的毛发剃去,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部分。
她似乎不再追求“逃离牢笼”,而开始学习如何成为牢笼中更漂亮的鸟。
莫石不知道这样做是好是坏。
狄雅的嗓音和说话方式则并未变化多少,依然带有冷丝丝的高傲。
“您刚刚是在与金鬃公爵聊天?”她款款朝莫石走近。
“上神福佑,狄雅小姐。是的,我刚才遇到了金鬃公爵。”
莫石也认得她身后的侍女丽娜。
尽管他与她不曾交谈,但莫石听说杜娜和她关系不错。
在这王宫里,有很多小道消息是仆人比主人更清楚的,杜娜时常会把自己打听到的各种事情告诉莫石,当做睡前的小故事环节——莫石猜测其中有不少来自这位赤砂堡的丽娜。
“我倒是没听说过,您现在与金鬃公爵走得很近了?”狄雅挑起眉。
“您不需要刺探或是嘲讽我,小姐,”莫石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缓解头痛的症状,“我会告诉您的,小姐。实际上我确实有事需要公爵帮忙。”
“有什么事是他可以做,而火雀做不到的吗?尽管西地并不富庶,但我想,倒也不至于逊色太多。”狄雅看着他。
“火雀给我的已经足够。”莫石回答,“但这次要达成的目的,并非事关我自己。”
含糊不清的说辞让狄雅失去了兴致,于是她不再继续追问。
狄雅注意到莫石揉按额角的动作。
“您身体不舒服?”
“是占星过程中耗费了太多魔力。这两天天气晴朗,每日夜晚都在仰望星宇。”这倒也不算谎话。但实际上他是在测试一些其他的法术。
“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会对您有些帮助吗?”对于狄雅来说,这些话已经算是有所关切了。
“是的,小姐。”莫石转而问道,“您也是出来散步?”
“谈什么‘也’。对你来说,是照顾那些王子们,对我来说,才是因为空闲得不行,出来走走。”
“王后那边——”
“王后是绯足出身,她能有多喜欢我呢?”狄雅摆摆手,“倒是希雅公主还愿意和我说说话,如果有办法,我应该去做她的侍女——不过话说回来,哪有女人在这个宫廷任职,是真的想要操劳工作?跟着王后,至少还能时常受到青年男子的追捧。”
莫石能够听出狄雅话语中的无奈与嘲讽之意。
他知道不该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但似乎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谈。
“那么,小姐,您现在有多少位追求者?”他笑着,语气温和地问。
“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如果没有,我倒或许很乐意向您吹嘘一番自己的魅力。”
“无需吹嘘,您本就光彩夺目——无论您是否有婚约在身。更何况,小姐,您的未婚夫只有十岁。”
狄雅转过头看着他。
“莫石先生,您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在暗示我……去做一些并不道德的事。”
“我倒是听说,当今王后从出生起到嫁给国王,期间就有过不止三次婚约曾经遭遇变故,一次是因为对方家族失势,一次是因为婚约者病逝,最后一次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对象,当然,就是如今的国王陛下。”莫石说,“您知道,我的记忆缺失,以至于连常识都不懂。因此我只能借着他人的话语来判断形势。希望您原谅我的失礼。”
狄雅似乎因为这些话而有些出神。她显然在为什么事苦恼。
“当然,我会原谅。”她喃喃地说。
“国王陛下曾提起过您,小姐,在我陪他下棋的时候。”
“国王?……他说什么?”
“他说您很漂亮,很独特,像冰雪雕筑的细枝红心花树。”
“这是夸奖还是讽刺?”
“我认为那是夸奖,小姐。”
第九十九章.南方矿脉
-
欧泊·渡锆踏上旅途时是所谓的晚春,紧接着就到了雨季。
雨水并非全部。更加盛大的光景在于积攒了超过半年之长的雪水融化,带来不可小觑的泥泞与水患。
这个时节,南方山地不时爆发山体塌陷,并非适宜远行的季节。
长尾抖动身子,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袍子已经湿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大赫雅尔贵族公子哥。
先前穿越平原时,两人好歹还从牧马人那儿租了两匹双角马,等到来到落星山脉附近时,牧马人便带着马群离开了。
落星山不算一座很高的山,由它所延展开的山脉则绵延不断。尽管与北地和南侧边境的山峦相比,坡度算是温和,但横穿而过也并不容易。
更何况连绵不断的大雨和融雪河阻隔着行人的脚步。
他们从坐落在山脚的村庄里请了一名向导,那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平民,每年三四次穿越山地到南方的城镇去置换一些货物。欧泊用两枚银币说动了他,同意在雨季出发,而他也的确算个不错的领路人——但很不幸,三天前他因为突发的山体塌陷不慎被卷入泥石流中,坠下了一截山崖。
起初长尾还试图救助他,但泥土和石块不断砸落,很快将那个男人的躯体完全淹没了。
现在他们彻底迷了路,在森林间穿行,尽量寻找断断续续的道路痕迹,沿着谷地与河流前进,同时还不得不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凶兽。
偶尔遇到巨木或是较为安全的山洞,他们会稍事休息。
更多的时候他们不停赶路,在雨水暂时歇止的几天里甚至连夜前行。
这样的生活对于长尾这样的下等赫雅尔来说都接近难以忍受的边缘,更遑论养尊处优、学院出身的欧泊·渡锆。
但欧泊连半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过。
现在长尾回头看着他,看到的也仍是一张紧绷着、疲惫的、没有表情的脸。他的神情近乎达到一种虔诚的状态,像是长尾曾在神殿里看到过的那些数天诵经不止的苦修教士。
疲惫使他寡言,尽管他原本就相当寡言,但现在已经到了让长尾怀疑他是否是已经根本没有力气再说话的程度——强撑可是很不妙的。毕竟,长尾的工作是护卫,如果欧泊·渡锆死在旅途中,他恐怕也不敢再回中央了。
找到了一棵看上去相对茂盛的杉树后,长尾提议休息。
恰好雨也停了。
“我们应该继续……”
“我们应该休息。”长尾笃定地说,与这位临时的主人强硬对视。
终于,欧泊·渡锆靠着巨木的枝干缓缓坐到地上。
这一带地势已经趋于平稳,山体滑坡的威胁大大减弱,他们与河流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走近十来米便可以听见水流声、闻到河水气味的位置),以防止山洪过度蔓延。如论如何,现在他们安全而疲倦,的确是应当休息的时候了。
“您真是个固执的家伙!抱歉,我是说,大人。”长尾叹着气坐下来,松开外袍的绑线,让脖子放松一会儿,“是不是莫石大人也是这样?还是说你们这对好朋友,在这方面并不相像?”
“我不知道。”欧泊惜字如金。
长尾望着他。
片刻后,长尾的长久注视得到了结果,欧泊补上一句,嗓音喑哑:“我不认为他的健康情况,会允许他在雨季穿山越岭。”
根本算不上回答。
长尾叹了口气,摇摇头。
他从背包里翻出水袋递给欧泊。自己则拽住头顶的兜帽边儿,伸出舌头接住那些被拧下来的雨水,尝到的是灰尘和泥土的味道。
“我是为了一份有报酬的工作,您又是为了什么?”长尾继续发问,“我猜您和莫石大人一定是真的那种、关系特别好的朋友——瞧瞧您现在的样子,泥水把您漂亮的头发和脸蛋都弄脏了——这友谊简直感天动地。”
长尾有些惊喜地发现自己依然那么能说话,他由此判断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还相当健康。
欧泊吞下水袋里那些其实也并不多么干净的河水,闭上眼睛,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我可以这样问吗?”长尾好奇地说,“我一直想知道,您为他做事,可以得到怎样的报酬?”
“不是所有合作都被清晰分割为给予和索求。”欧泊说。
“呃,”长尾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承认欧泊所说的话很有启发意义,但,“总会有一些好处吧?从各个方面来说。”
“你或许应该这样想,长尾。”欧泊似乎终于对这场谈话产生了一些兴趣,他睁开眼睛,稍微坐直身子,唇角露出些许揶揄的弧度,“如果莫石在宫廷青云直上,所有帮助过他的人,都会成为他所信任的人。而一个位高权重之人的信任意味着什么,应当无需我再多言,你也是曾在宫廷供职的人,不可能不明白。”
“确实,”长尾嘟哝道,“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想赌一把,不然我会老老实实待在琥珀城堡里看守那扇放羊小门。”
雨水顺着古老杉树曲折的皮肤滑落。
“但,其实,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而不需要任何报偿。”欧泊低声说。
神啊,使徒啊,让我为自己赎罪。
-
溪水在逐渐变宽,树林逐渐稀疏。终于,眼前展开平原广阔的景象,被雨水濡湿的草木在微弱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漂亮的层层金光。
长尾长长吸了一口气。
欧泊说:“所以,我们来到了这儿。没有向导,我们朝西走得太多了。”
走到平原上时,欧泊·渡锆的表情可以用恍然大悟来形容——挺莫名其妙的。
“这是您的故乡?”长尾。
欧泊摇摇头。
他们朝前走,很快来到一个村庄。那是一个规模不小、还算富庶的村子,他们在村长家中受到招待,终于好好吃上了一顿饭、洗干净了外袍和双足。长尾向村长打听了一下他们所在的位置,才知道他们现在正在紫晶伯爵的领地上。
这个村庄世代为紫晶伯爵采矿,是宝石原石的出口地。
“紫晶伯爵现在在自己的领地吗?”欧泊发问。
“我猜应当是不在这儿。”村长回答,“大人去年刚从中央回来(之前一直是他的弟弟,那位子爵大人在向我们收税),住了挺长一阵子,不过雨季开始后大人们通常都会到削彩城里去。”
“削彩城,是青银堡所在的那座城市?”
“是的,大人。从这儿过去有些路程,不过还算好走。”
欧泊点点头。
长尾往欧泊那儿挪近点,低声问:“我们确实是要去那儿吗?”
欧泊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是的,现在青银堡是归金鬃家族所有。我们虽然偏离了原定道路,但好在距离不远,差不多三天时间就能赶到削彩城。”
“您倒是对这里挺……熟悉?”
第一百章.削石之彩
-
“这是……”莫石望着放在桌上的盒子。那只盒子与棋盘摆在一起。
曼卡·金狮朝那边看一眼。
“哦,是金鬃公爵送来的一盒宝石。我想着……”
“想着什么,陛下?”
“想着送给王后。当然。”
临近昌茂节,所有来到中央、或本就在中央的大贵族,全都为王室献上礼物。
看到莫石好奇的眼神,国王于是停下打开棋盒的手,而翻开那只漂亮金属匣的盖子。
里面分为两格,一格是与金属镶嵌构造过的珠宝,另一格里是只经过简单打磨的宝石原石。
璀璨的光芒把莫石漆黑的眼睛照亮了——话虽如此,以莫石所知晓的宝石工业来看,这些红色、蓝色、紫色的大块宝石显然并未焕发出它们本可以达到的更加炫目的光彩。时代所局限,倒也无可奈何。
莫石作为涉猎广泛的魔法师,对宝石原石并不陌生,但对于它们的美丽则无多鉴赏。
但他的注意力被一块白色(或者说,主体是白色)的宝石吸引住了。
火红的碎光、翠绿的碎光、幽蓝的碎光,斑驳地洒落在乳白色胚体上。
古罗马的自然科学家普林尼曾说过……
莫石喃喃道:“在一块欧泊石上,你可以看到红宝石的火焰,紫水晶般的色斑,祖母绿般的绿海,五彩缤纷,浑然一体,美不胜收。”
高质量的欧泊,被誉为宝石的“调色板”。
这当然是一种美誉。
而这块欧泊宝石成色并不足够完美,尽管如此,也足以令人叹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对于莫石来说,他更是许久不曾见过以他的审美标准来说“美妙绝伦”的造物了。现代工业所制作的幻美、现代魔术所铸造的绮景,这个世界都还尚未具备。
“怎么了,莫石先生——曾蒙神恩之人——看上了南地进贡的宝石吗?”国王笑着调侃道。
“失、失礼……”
“说吧,入您眼睛的是哪一块宝石?”
“是这块原石。”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指向白欧泊,“我不过是很久没有见过欧泊石了,发现自己竟然忘却了它们的美貌。”
而国王伸手把那块扁圆形的石头拿起来放在掌心观看。
“是吗?您认为它比其他石头都美?”
莫石有所了解,知道雪行者对宝石的喜爱偏重“纯粹”,讲究的是毫无杂质的“清澈”,因此他大致可以料想到,欧泊不算是一种顶级宝石。
“并非如此,”莫石回答国王,“只不过,它恰巧令我的双目为之感动——对于物品和艺术之美的爱,着重之处本就是突如其来却恰到好处的感动。”
“可惜,我并不该把它赐给你,毕竟这是我要送给爱人、取悦于她的东西。”国王笑了笑,“不过,你若是出价买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买不起的,陛下。”
“不如这样,莫石先生。”国王把欧泊石单独放到一边,而关上了宝石匣子,“如果你真找到了金鬃与皙鳞的把柄——真的在半年内顺利扳倒他们,那么,这颗宝石就算在报酬里一并归你所有。”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陛下。我的朋友想必已经抵达南地。”
“希望如此。”
“上神所见,陛下的光威所视,金鬃与皙鳞是因为有罪,才要被彻查其罪。就算事情顺利,我功绩不高,亦所求不多。”
“不,你所求不菲。”国王笑了笑,把骑士摆上棋盘,“只不过不是为了你自己。”
-
“——欧泊·渡锆?居然……你居然回到南地来。你现在不在学院了吗?”
欧泊露出笑容,走上前,握住老人的手屈身放到额际。
“摩珥老师。”
“真没想到会在削彩城见到你……你应当先给我捎一封信的,孩子。”
“行程匆忙,没来得及准备。我到了这里,才听说您也来了削彩城。”
“那么,你是为什么而来?你是想在青银堡谋求一个职位?”
“不,老师。”欧泊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是在中央宫廷?哪位大人接纳了你,他是一位宽容、睿智的领主吗?”这位曾经的白之院总管,此时尽管神情肃然如枯木板,但话语中的关切却很真挚。
“他不是领主,没有自己的土地。他现在为国王陛下供职。”
“承欢者的……助手吗?”老人叹了口气,但没有多说什么,“莫非你被差遣到这里来,是为了给那位主人寻找好看的宝石?”
“别这样说,老师,我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
老人吃了一惊,微微睁大那双被皱纹包裹的眼睛。
“……”摩珥·紫晶看了一眼站在欧泊·渡锆身后的那名护卫打扮的青年,把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吞回去,转而问道,“那么,无论如何,你待在削彩城的这段时间里,就在我和舍弟的这栋房产里暂住吧。”
“真让人怀念,老师。过去我也曾借住在这里。”
老人的神情也柔软下来:“那时候这里不过是中转站,你很快就到中央去了。”
“到中央以后,我也是住在您的家里,由您抚养到进入尖晶石学院。尽管在学院时,我们……但那仍然是我所感激的一段时光。”
-
“这真是一座富庶的城市啊。”
长尾走在削彩城的街道上,注意到一些不同于其他城镇的繁华之处——并不是因为高大的建筑或是来往穿行的豪华车辆,长尾毕竟曾在王城待过,对于那些东西并无特别的敏感,但是的确,这里的道路平整,城市平民区的建筑也算是整洁宽敞。
但是最终使他恍然大悟的,是往来居民所穿的衣物。
正值夏季,对于雪行者来说相当闷热。长尾穿着一件宽松的杂色兔毛线单衣,中午时分挽起袖子。但在这里,来往居民中则有很多穿着麻制衣物。
在这个至北之国,以植物纤维为原料制作的布匹,价格远超大部分皮草。
尽管听说北地发明了一些织造麻布的机器,可以快速编织绳子和布匹,但那并未从根本上改变麻布的价格——因为原料并没有因此而增多。
所谓的麻制布匹原料,一般指的是北方出产的冬麻、西南地出产的细麻(只产于一个狭窄的沿海地带,十分稀少,其中有半数直供中央),以及极南之地通过峡谷从外界进口的南方细麻(又被称为“棉”)。
而无论是哪一种,都并不靠近这片中央以南的矿脉土地。
距离意味着价格的增长,数量的减少;而连年战事之下,多少赋税、多少物资被源源不断运送往北方各个城市,以填补军民用度,更何况先王在世时,多次的征兵令消耗掉大量年轻劳动力——哪怕曼卡王在登基后连续两年缩减赋税,这也本应是一段物资匮乏、物价上涨的岁月。
那么,该如何解释这座削彩城的富足,甚至奢侈?
第一百零一章.金银货币
-
大王子曼铎与二王子希文,尽管年龄相差将近十岁,但有些课程进度大致相同。比如法律课。轮到莫石任教后,他便把两位王子的法律课程安排在同一时间。
莫石看得出曼铎和希文不太对头。
这当然不是因为两个孩子之间天然存在嫌隙,而是因为他们的母亲互相为敌——就如曾经的曼卡和曼锡一样(老王国晚年仅有两个儿子,因此后来为二儿子改名,以“曼”开头,这是一种变相的身份肯定,也不得不说是后来两名王子反目的潜在原因),曼铎是嫡长子,王后所生,而希文是国王的副后生养。
如果现在的王后去世,而国王迎娶副后为正妻,那么简直就是昨日重现。
莫石说不准曼卡究竟怎么想,但他知道这就是至北之国王室的传统。
无论如何,重新回到法律课程。
“希文殿下,您知道关于矿物,《法典细则》是怎么规定的吗?”莫石问,“我猜测您已经阅读过相关章节。”
“是的,老师。呃……但我仅仅读过《法典》,不过……”
“啊,我了解的,有很多地方看不懂是吗?这很正常,您愿意预习并试着思考这些文本,已经说明您认真而聪慧。”接着,莫石看向曼铎。而曼铎“哼”了一声,摇摇头。
于是莫石翻开放在桌上的书籍——说实话,在这个原始的国家,律法相关的书籍总共也就是他眼前这几本。其中薄薄的册子是《金狮王所统治领土之法典》,稍厚些的是《法典细则》,以及其他几本册子,记录了历年来一些经典案例,以供判决时做考量。
“那么,说说您所知晓的,希文殿下。”
于是男孩挺直身子,甚至紧张到咳嗽了一会儿(他和哥哥共处一室时总会这样):“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东西都是上神创造的,而国王是神在世俗的代理人之一,神允许国王统治物质世界。因此《法典》规定,国王拥有自己领土中一切事物的所有权——当然也包括山体中的矿石。”
“说得很好,殿下。”
受到鼓励,男孩儿的神色稍微活泼了些:“任何被发现的矿洞,都需要在禀报国王、收到批准后才能正式开采,并且接受国王使者的监督。”
“监督是分为……”莫石引导道。
“分为两种!一种是定期检查,一种则是由使者作为负责人全权管理矿石开采。”
“后者是关于哪些矿石,您还记得吗?”
“是关于——”男孩快言快语,随即意识到自己并不能记起来,于是红着脸摇摇头。
莫石点点头,赞许希文·金狮刚才所进行的讲述,接着开始教学:“国王必须派人亲自监督的,是‘贵金属’矿石的开采。”
“金和银!”希文再次抢答。
“没错,殿下。”雪行者的贵金属,一般就是专指金银,“那么,金银为什么那么重要,甚至超过需要无数金银才能买下的名贵珠宝?”
“为什么呢,老师?”
莫石用余光看到曼铎也在听讲,颇感欣慰。而如果他用正眼看着曼铎,并且给那位王子一些肯定的表示的话,他反而会硬是拧过头去——暴躁的孩子的青春期。
因此他仅仅是专注地看着希文,假装只是在为他一个人上课。
“因为我国流通的货币主要是金币和银币。金银天然不是货币,货币天然是金银。铸造金银币需要金和银,以及冶炼工艺和铸币模子。”
希文看起来并不理解,期待着他进一步解释。
“请您来做个设想,”莫石尝试举例,将互动和思考融入教学是他所习惯的教育方式,“假设有一个领主,他在土地上发现了大片金矿,然后开始私自铸币,那会发生什么?”
希文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他会很富有,变得非常富有。”
曼铎笑了一声。
“是的,没错。”莫石说,“正是如此。他会变得富裕,如果他足够仁慈,或是有一定远见,他也会想办法让自己领土上的居民也拥有更多金币——这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臣民会很富有?”
“他的臣民富有,而其他土地的臣民与从前一样贫穷,这时候,商人还未提高商品价格,但拥有钱币(购买力)的人却增多,物资便会涌向他的领土,随后,商人试图进购更多的货物并且提高价格,于此同时商人也依靠这种贸易累积下了那些‘本不存在的钱币(凭空出现的财富)’。”
莫石在教室中间的通道上踱步。
“随后,其他土地上的臣民会发觉,那些本应购买的东西的价格在逐渐升高,最终提升到他们无法承受的地步。他们变得更加贫穷,走投无路,开始渴望迁移居住地,试图进入更加富裕的地区——于是,发展至此,那位私自铸币的领主获得了钱币、物资,甚至是臣民;他的势力不断膨胀,逐步垄断贸易,逐步提升军队实力……”
希文不知不觉张大了嘴,被吓住了。
——莫石承认,自己所讲述的只是一种理论性的推理,而不是现实。
现实总会有更多的因素、更多的变动,比如,在这个年代,哪怕一位领主富可敌国,一旦他的领土遭遇毁灭性的山洪海啸、兽灾地震,都有可能迅速一蹶不振。
但是,也不能说事实就不会发展到那一步,对吧?
一个领主,因为私自铸币而富裕强大,最终威胁到金狮的统治。
吓到王子们的显然是这一点。
再说,无论如何,私自铸币无疑会掠夺走其他领土上臣民本来拥有的物资——这本就谈不上道德,自然应当允许被批判。
“因此,”莫石轻咳一声,将话题拉回原位,“金银矿的控制权对于中央来说至关重要。而私自开采贵金属矿的人,犯下的是最高等级的罪——叛国罪。”
叛国罪。
一个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有趣的词语。
因为实际上,至北之国是一整个大陆的北方,它根本不被允许与外界其他国家产生多少联结。而通过广泛的阅读,莫石大致能判断出,这是一个源自古老时代的旧词语,发展到如今,几乎代指所有“背叛王室”的罪证以及任何严苛残酷的刑罚。
-
“叛国罪?!”
长尾大吃一惊,几乎跳起来,而欧泊用眼神按住了他的手,把他压回椅子上。
“你是说……莫石先生怀疑金狮家族发现了一座新的金矿,并且私自开采,而且私自铸币?”长尾压低声音说,“所以我们在这儿,是为了找到金鬃‘叛国罪’的证据?”
“实际上不仅仅是金鬃,还有皙鳞家族。”
“这他妈简直……”
“而你,长尾,你既然已经加入了我们,就不要想着退出。”欧泊说道,“哪怕你现在就跑到青银堡去告诉金鬃我们在干什么,你也得不到一分好处,相反,他们只会在杀死我之后,也将你灭口。”
“这些事情倒不需要您来提醒我,我清楚得很呢,”长尾耷拉下耳朵和尾巴,但神情并不软弱,他调侃道,“小人物哪有选择权,是吧?连倒戈都算不上出路,只会走进另一个死胡同——要么不跟随,要么就跟到死,还能怎么办?”
欧泊露出笑容,伸出手:“是啊。我们都是如此。”
长尾也笑了。就像与之前那位古怪的、籍籍无名的国王的占星师握手一样,他也与这位殉道者般的学院派大少爷握了手。
第一百零三章.风声邮递
-
“杜娜。”当他回到房间时,杜娜正坐在地毯上编织一条毯子。
她坐在那儿,就像坐在数年前,唯一变化的是织物的颜色,以及她的身形。她长高了,按照女性的年龄来看,距离成年也不远了。
莫石总想着应当让她回家去看看家人,但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候。
“大人,您今天回来很早。”她的尾巴左右甩动起来。和往常一样,她要站起来行礼,莫石则抬起手制止,所以她只是伏一伏耳朵,接着问道,“您的那个‘传音魔法’研究进度如何?”
莫石苦笑着摇摇头。
“今天狄雅小姐来找我了。这两天丽娜没和你说过什么吗?”
“丽娜从来不说狄雅小姐的事,就像我也不会告诉她您的事一样。”杜娜加快了织针穿梭的速度,语气认真。但显然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共识,因此不至于到需要停下织线的程度。
“你真是太好了。”莫石长长叹气,在她身边坐下来。
经历过数年时间,杜娜已经习惯了自己主人种种不像“主人”的行为,因此她只是拢拢裙摆。
“您看上去很累。”
“是的,杜娜,是的。刚才我一直在考虑,关于婚姻。”
“婚姻?”杜娜警觉地直起身子,这会儿真的停下了织针,“您是要为我带来一位值得服侍的夫人了吗?”
“不是那样。”莫石连连摆手,“与我自己无关。”
“可您确实缺一位夫人呀!”杜娜说。
适婚年龄的男女需要结婚,这是中世纪雪行者国度的一条硬性伦理要求,与天空会下雪、雪花会融化一样是自然之必然。
莫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现代人婚姻观。
于是话题迅速被转移开来,莫石也得以在直到睡前的所有时间里,都没空去思考关于国王与狄雅之间的任何事。
-
“杜娜……”
杂音。
风的声音。
“杜……娜。杜娜?”
杜娜猛地停下扫地的动作。她认真听了一会儿,试探着说:“莫石大人?是您吗?”
她的视线无处着落,于是放在桌子上的花瓶上。
“是莫石大人吗?”
又是一阵杂音。但很快,那阵杂音就像被糅合到一起麻线一样,汇成了一股人声:“无尽之旅祝福,杜娜,你可以听到我,是吗?”
“是的,是的!显然,您的魔法成功了,大人!您现在在哪儿?”
“在占星屋外的平台上。”
“那么远!这真是太——神奇了,大人,我听得清清楚楚呢!我还听到了风声。”
“是的,这儿风很大……”
通讯魔法门类相当之多,对于莫石而言,当下“主脑·舵手”为他解禁的恰恰是他最不擅长的传音魔法。低级传音魔法(也就是未与其他复杂术式进行糅合组装的传音魔法)的使用,在莫石所出生的年代,通常会被“人身权防护性屏障术式”所隔离——因为它的发起和结束可能触犯个人隐私法。
因此他压根就从未朝着这方面进行过钻研。
所以尽管被开放了操作权,却并不像水系魔法、移物魔法那样可以轻松拾起使用。
相反,莫石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从头探索、编织术式,几个月过去,现在才勉强可以使用。
然而这并非空耗力气。实际上远程联结性魔法的成功,意味着莫石拥有了编织情报网络的可能。
至少,是诸多未成形计划的基础。
“我今天要去厨房定一个甜派,您爱吃的熏香肠应该也有新做好的,”杜娜尽管丝毫不了解什么魔法,但也为这次实验的成功兴高采烈,“我算过了,剩下的钱还够您再吃好几次蜂蜜蛋糕。”
“我们总得省下一些钱吧,万一有时候——”
“放心,我都给您算得好好的。您甚至还有多余的钱可以用来贿赂国王的贴身侍官,我听说有不少大人这样干。”
“那真是太好了——除了贿赂的那个部分。杜娜,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欢甜派和蜂蜜蛋糕,我昨天甚至做梦梦到了甜奶油。”
用魔法通讯聊“晚餐内容”尽管显得奢侈,但说实话,甜品在这个雪行者的国度中更是奢侈中的奢侈。对于莫石这样的人而言,曾在记忆中视食品的充足和精致为常态,因此至今仍然无法对雪行者果腹用的食品抱有积极态度。
-
长尾的肚子咕噜噜叫了好几通了。
雪行者属于狼(犬)属兽人,承袭犬科动物以肉食为主的进食习性,同样也具有肉食动物的高消耗性。而与普通肉食类动物的不同之处在于,因为本身并不充分适应至北之地的气候,雪行者的日常休息时间远远无法与饱食状态下的野兽相比。因此在雪行者的日常习俗中,尽管生活贫苦,一般每日也需要进食三次,以勉强维持在北地居住的能量消耗。
长尾昨天在小酒馆里搭上了几个运送矿石的车夫。
他用炉灰和厨房煤灰尽量把自己整得灰头土脸,再仗着一口南地的家乡口音,装成一个走投无路的低等赫雅尔私生子真是再轻松不过(因为事实本也八九不离十)。
他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脑子不太好用的浪荡子形象,一方面巧舌如簧,一方面衣袋空空。
于是有人答应送他到矿区去,看看有没有缺少劳工的矿洞愿意给他一份工作。
现在他坐在木板车上,与许多肉干、茎块和酒桶靠在一起。
为了表示真的走投无路,他没有自带食物,而车夫们似乎还没到午饭时间。因此他现在非常,非常饿。
与此同时,欧泊·渡锆也在忍受饥饿感。
但他所处的地方环境要稍微好些。他正在削彩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踱步。为了拥有一个合理的理由,他自称是为“身居中央的主人采买举行婚礼而用的珠宝”。
欧泊不能乐观估计这座城市中金鬃家族的掌控程度。
如果真的存在私自开采金矿和铸币情况,金鬃家族不会不增加散布在平民之中的眼线,并且不可能不格外关注外来者的到访。
他耐心地在街上走动,进入每一家店铺认真挑选珠宝,顺便与店主攀谈。
尽管意不在珠宝,但饥饿稍许剥夺了他的专注,他注意到一块漂亮的黑曜石。
黑曜石在《圣典》中被奉为暗夜中的星辰。
曾经有一个盲人在路边乞讨时,触碰到了五使徒之一“郁光”的衣袍。
郁光问他是否信仰上神,那蜥首族的乞讨者回答,“空轮之主是众人的主”。于是使徒郁光非常满意,赐予他一块宝石,要他一生紧握手中、不许放下,便令他的双目重新得见光明。复归光明的乞丐于是将黑曜石放在右手拳里,睡觉时也不松开。
故事并不至此为止。
后来——
“……欧泊?听得到吗?欧泊·渡锆?”
和风声混杂在一起的说话声突然在欧泊耳边响起来。
而他听出那是莫石的声音。
(//)
:。:
第一百零二章.蓝宝石胸针
现在才发现昨天发错了,这是前一章
-
莫石坐在占星屋里,看两位年老的魔法师用水晶球占卜天象,推测昌茂节当天的星象,从而演算气候如何、祭祀是否取悦上神。
像在看一场笔仙游戏。
莫石安宁地坐着,唇角习惯性地微微扬起,以做出一种近乎静止的温和有礼。他已习惯于如此。
所谓的笔仙游戏,指的是一种召唤莫须有亡灵的仪式。
两人各出一只手,双手交扣握住一支笔,将笔端旋于白纸之上,然后念诵召唤笔仙的“咒语”。当然也少不了打开门、点燃蜡烛之类的准备工作。
然后,所谓的笔仙(灵)就降临并附身到笔端。参与仪式的人询问各种问题,而笔仙在纸上画出各种线条,询问的人则通过线条,解读笔仙的回答——笔之所以会动,是因为不同人的两只手受力不均而导致笔尖颤动,或者干脆就是其中有人使诈。
总之,这只是一个孩子们玩的游戏,真正的降灵术师将其视为娱乐。
在莫石看来,这种水晶球占卜就与笔仙一样。
只不过,法师们确实将魔力注入了水晶球。只不过那些呈现出来的影像就如同梦境,是施术者自身脑海深处的投射。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巫师本也热衷于解梦。
晚些时候,狄雅到占星屋这儿来找他。
“我在想,或许您愿意帮我解梦。我不愿找别人谈这件事。”她说。
莫石想了想。
“这意味着您并非真的想要谈梦?”
狄雅没有用那种风趣而带着嘲讽意味的语气回复他,而是挽住他的手,示意他们到公园旁的长廊上去走走。
莫石注意到她别在领口旁的一枚胸针,那是一朵非常漂亮的、蓝宝石组成的花。它扣在银色貂皮领口上,像蓝色的冰雪结晶。
同时,这枚胸针也非常眼熟。
很快莫石想起来他在哪儿见过这枚珠宝饰品。
那是在棋盘旁,那只漂亮的金属匣子里——国王说用于取悦王后的那盒珠宝——右边的格子。
“您梦到了国王殿下吗,小姐?”莫石轻声问。
他能感觉到狄雅的手臂骤然收紧。
她的侍女,丽娜,慢慢后退到更加遥远的距离。
“暂时……还没有。还没有发生什么。”她低声说,“但我不得不去考虑这件事。而我,我不知道该和谁谈一谈,我还不确定是否应当告诉狄诺——在事情并没有弄清楚前。”
“我很高兴,您愿意找我商谈。”
“我本不信任你,你莫名其妙来到我们的城堡,莫名其妙成为我们的教习,然后,你莫名其妙成为父亲和狄芬多,尤其是狄诺,所信任的人——因为你是一个奇怪的人,你会独特的魔法,他们甚至说你曾经在海边见到过上神——男人们喜欢机遇和挑战,而你身上有某些部分恰好代表着那些吗?我并不清楚。”
狄雅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一个聪慧的人。
恩柏曾说,狄雅如果不是女孩儿,她一定会让火雀这个姓氏光辉更甚。
尽管生活已经锉去了她的锐气。她依然是一颗闪耀着的宝石。
火雀家的孩子都很优秀,但她或许是最痛苦的一个。
“如果你是命运,抓住你的人是何其幸运。”狄雅笑了笑,“这是我读到过的诗。”
“我不是任何非自然的东西。”莫石回答,“我只希望能够帮上一些忙。”
“那么,告诉我。我该如何面对国王的青睐?”
所以确实是这样了。
国王正在追求她。
曼铎·金狮,在追求狄雅·火雀。
金狮与火雀。火雀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莫石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他应当劝服狄雅放下所有忧虑,全身心投入一场事关爱情和婚姻的战争,他需要鼓励她为他的父亲和兄弟们争权夺势。这是非常现实的需要——忽视个体生命的价值,而将所有的成员整合成为一个家族的追求。
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无法在火雀面前假装自己真是一台冷酷无情的政治机器。
“您呢,您怎么想?您如何看待国王陛下?”他问。
“他送给我这个,”狄雅用手指轻轻抚摸领口那枚胸针,“他说等到我成为他的副后,他会为我戴上更漂亮的宝石冠冕。”
这已几乎称不上是暗示。
莫石试图思考和假设国王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有几分认真。
莫石并不是曼卡·金狮的朋友或者近臣,他并不清楚这位国王看待女人、情人、妻子以及婚姻的态度。
狄雅的神情透露出一种茫然,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衣领。
“可我不知道……来到宫廷后,她们都说我在面对男人时太过死板、无聊。我确实是。我很早失去母亲,而我鄙视那些做我父亲情人的女人——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去爱上一个男人,或者我该如何面对男人、使他们爱上我。古老的诗集里有很多爱情,宫廷里有很多情欲和交易,而使徒月云曾警告世人,热烈和迷醉的爱是放纵之罪。”
莫石沉默不语。
“上神啊,”狄雅苦笑了一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你说这些,或许是因为我之前也曾在你面前情绪狂躁、大失礼节?”
莫石愣了一会儿,意识到狄雅指的是从前,关于恩柏·瓦萍,关于他和她的侍女相爱,关于他杀死她的未婚夫,关于他的死——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将近五年。
“狄雅小姐,您现在有中意的男性吗?”
狄雅摇了摇头。
“那么,您想要嫁给那位秋鸦家族的少年吗?”
“他是我的婚约人。”
所以是“不想”,莫石停顿了一会儿,问道:“如果与国王相爱,您所能得到的东西会使您满意吗?”
“我所能得到的……”
“您或许会失去很多,但也会得到很多。”
“是的,是的。”狄雅忽然用手指抹了抹脸颊,指尖挥去眼角的水珠。莫石才发觉她在流泪,她没有哽咽,也没有抽泣。莫石意识到她其实早就做好了选择,“如果我做得足够好,狄芬多和狄诺会支持我的,父亲会高兴的。”
“我相信会是那样,小姐。而我也一定会尽力帮助您和您身后的火雀家族。”
莫石吞下所有的怜悯和担忧。
他没有资格和权利。
他开口鼓励道:“您很美,同时心灵之泉纯净充盈。您不必在意您口中那些‘她们’所说的话,她们中有些是您父亲敌对者的女儿,有些人嫉妒您所拥有的美丽和智慧,有些人则注定只会卖弄风骚、谋取小利——而您却可以走到更高处。”
“我很清楚国王对我的青睐来自何处,它来自我的父亲,来自我的姓氏。不然,国王为什么要特意为一个有婚约在身的、冷冰冰的贝亚女人大献殷勤?”
狄雅冷静下来了,神情近乎冷酷,手指紧紧攥住那枚胸针。
“您不仅仅只是一个姓氏是火雀的年轻女人,”莫石发自肺腑。他的确一直非常欣赏她,哪怕只是站在旁观者的位置,“如果有人那样看待您,您应当让他们知道,他们错得非常离谱。”
他说得认真,但狄雅却笑了:“莫石先生,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懂得哄人高兴。还是说,来到中央以后,我们的变化都那样大?”
我们。
一个足够友善的词语。
“我想确实是的,狄雅小姐。”
(//)
:。:
第一百零四.欲证其罪
-
欧泊快步走出珠宝店。
“我以前还以为你是在和我开玩笑的——上神所见,世间竟有如此神秘的法术!”
莫石哈哈笑了几声。
那声音就像是从耳朵内部传出一样,毫无间隙,欧泊可以清楚地听到气流如何穿过咽喉与舌尖。
“你现在在哪儿?”
“在……”他走到了一条小巷里,“在削彩城。”
“方便聊天吗?”莫石很快问道。尽管如此,语气也一如既往地不正式。
“可以。但晚上会更合适。”
“难得实验成功了,总得说几句。”莫石语气轻快,“最近情况怎么样?”
“我到削彩城后给你寄了信,可惜你比信更快。”欧泊简洁而坦率地回答,“情况并不好,暂时没有任何进展。”
莫石沉吟了片刻。
不过他并未顺着这个谈下去,显然这些事他认为更适合在夜深人静时谈。
“我这边的情况也不怎么样。对了,我现在又做回了教习的老本行。”
“在王宫里……”
“没错,我现在负责给两位王子教授诗词和法律!真是一场灾难,我每天都精疲力竭,不过我保持住了专业水准,暂时还没有惹王子讨厌——为此我不得不每天练习笑容。”
“我可以想象你是如何按捺脾气的。”
他们开始了真正的愉快的闲聊,直到欧泊实在饿得受不了时才暂时停止。
夜里欧泊回到摩珥·紫晶的住处,他坐在书桌旁望着油灯的火苗,等待莫石施展他那些奇妙的法术。
很快莫石就出现了他的耳朵里。
这次莫石单刀直入:“你和长尾在削彩城查出了什么?对了,吃晚饭了吗?”
“吃了。”
“我晚饭吃了甜派!杜娜亲手做的,滋味非常之美妙,你回来以后我请你吃。”
“好,好……”莫石对于食物的关切和钻研也是他逐渐显露的特质之一,欧泊笑着叹了口气,“我在住在摩珥老师的家里,长尾则去了矿山。”
“摩珥·紫晶?”
“是的。”
“……不错。你遇到他了?”
“我没有告诉老师任何事。只是他刚好也在削彩城。”欧泊解释道,“雨季的时候削彩城气候适宜,大部分落星山区的赫雅尔都会进城。”
“夏季所有贵族都在削彩城?”莫石重复问了一遍。
“是的,会一直待到八月底。还有年末的时候,小‘诺春节’时,领地上的领主要进城。这儿在落星山这边儿是习俗。”
“那如果我们够快……”莫石似乎思索着什么,“对了,你刚才说长尾去矿山里?”
“是的,我们分头行动。理想的情况是他能找到金矿所在地,而我能发现铸币厂。”
“好的。之后我会试着再和他联络。”
“哈,所以你也剪了他的头发?”
莫石曾经以试验为由剪过好几次欧泊的头发。那时候莫石还没开始研究传音魔法,不过欧泊知道有不少法术需要依靠躯体剥落物进行施术者与被施术者之间的联结——通常用于诅咒系法术。欧泊信任他,因此随便他取用、实验。
“关于这个,”莫石顿了顿,回答道,“春季那会儿你们都在换毛期。”
莫石巧妙地避过了令他感到不好意思的部分——他是从皮革手套上找到因为静电而黏在上面的毛发的,那个年轻人的皮毛是富有光泽、健康的褐色,他将它们收集起来。
“所以你都没经过他的同意?要是你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恐怕会被吓得不轻。”
“哈哈,那倒也是一种乐趣,我开始期待了。”
只可惜轻松的话题很快结束。
莫石的嗓音开始变得略显沙哑,欧泊知道这是魔法消耗导致的疲惫感。因此他们不得不快些聊到正题。
莫石询问欧泊对于目前情势的看法。
欧泊很快说出自己的发现以及想法:他最近承担了帮助摩珥·紫晶家采买的任务,以及佯装为主人购买宝石饰品,他在市面上收集来一些金银币进行仔细观察,其中有一部分金币的确显得有些古怪,但他还没能彻底弄明白。
铸币,尤其是铸造出与中央王城发行货币一模一样的金币并非易事。当然,也不会像伪造现代化纸笔那样难。
至北之国的金币,正面是古金狮王的头像,或者其他历代国王所特别铸造的个人侧脸像(这些金币只在国王登基的头三年可能会有铸造,因此数量不多),背面是一个被藤蔓缠绕的圆环(空轮)形象。
细节数量不小,对于工匠的考验也就提高,甚至就眼下的工艺环境来说,如果不是精通使用硬化和软化等魔法技能,很难钻刻出如此细致的模子。
而削彩城以珠宝工艺闻名,巧手工匠众多,先天具备了工艺条件。
“所以你认为铸币场最有可能就在削彩城内。”
“我暂时持这样的观点。”
“国王最反感之处在于金鬃和皙鳞家族背后的勾结。我认为你也需要特别留意一下那些来自皙鳞属地的人。你可以听出他们的口音吗?”
“是的,我能大致分辨出口音。之后我会更加关注这些。”
“我相信金鬃和皙鳞之所以结交,一定是因为那座金矿位于两人的封地之间——我明天也会试着联系长尾,告诉他这一点,让他去边界山脉查看。”
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欧泊仍下意识地用点头表示赞同。
“还有,金币要想要流入市场必然需要契机。”
莫石语速很快,他思索过这个问题。
因为雪行者社会结构简单低级,很容易得出推断:“我暂时有两种想法。第一,他们或许会花费高价从市民那里采购食物、炭火或矿石等物品,然后再低价售出,达到货币流入市场、市场又不缺少物资的目的;第二,他们可能会直接暗地扶持本地商贾,以‘贷款’形式供给大笔金钱。”
“也就是说,我需要调查那些曾经有过突发性大笔采购的商人或者臣仆。”
“还有,将你取得的那些金币寄给我一些吧——仔细研究或许可以找到伪作的痕迹。现在知道了你的地址,我也会再给你寄些钱。”
欧泊深知金钱的重要性,因此不会假意客气。
“如果金鬃家族有在城中布下耳线,监视所有外来者,他们或许会发现我是受到你的指示而来。”
莫石沉吟片刻。
“只能尽量小心行事。我们的时间并不宽裕,国王希望讨伐是名正言顺的,但他不会维持长久的耐心。时间过长只会消耗他对我的兴趣。”
“是,我明白。愿上神祝福你,莫石。”
“愿上神祝福我们。”
(//)
:。:
第一百零五章.昌茂节
-
说完关于黑曜石的故事:
众人听说乞丐因使徒赏赐的宝石而重获光明,将这一神迹越传越远。
但凡有不虔诚的、贪婪的恶人企图从他手中抢夺宝石,神明的力量便会夺去他们的双臂和视力。
就这样,乞丐用使徒赐予之眼欣赏着这个造物主创造的绚烂世界,流浪到了一座异教徒的城。城主听说过这个故事,要求买下他手中的宝石,乞丐拒绝了。城主带乞丐到他的城堡中,乞丐在那里见到了铺满地面的金币和宝石,灿灿金光令那双重见光明的眼睛分不清上下左右。
城主说,如果他交出手中的宝石,他愿以这间屋子里一半的财宝来换。
乞丐被财宝所迷惑,松开右手、露出了宝石。
随即他再度失去了视力,而城主抽出刀,砍下了他的头。
上神由此知道,这是一座有罪的城。
他对雪行者的首领说:
“我将收回罪恶之人的土地,赏赐给虔诚的信徒。你们去攻那座城,杀光所有成年男子,那城将属于你们。”
于是雪行者听从空轮之主的命令,越过朗顺河而往南,在神明的福佑之下,他们一举得胜,并且杀光了城中所有的成年男子,将城主的头颅挂在高墙之上。
空轮之主赞赏雪行者的虔诚,于是在攻城胜利那天,犬首族中所有残伤之人重获手足。
那天就是后来的昌茂节。
-
当然,莫石作为一个对历史和社会学颇有兴趣的学者,并不单单只通过《圣典》来了解雪行者们的隆重节日。
很显然,昌茂节一定历史悠久,最早源于对丰收的祈祷。
秋季正是果物丰收、兽类肥美的季节,对于雪行者来说,比起征战更适合开始为囤积冬粮做准备。
即使身处王城,节日本身的意义也仍能窥见一斑。
昌茂节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是“初猎”。
占星官进行占卜,为国王在城外选择一处猎场,然后举行一场正式入秋前的狩猎。规则是所有参加者只允许猎捕一只动物,做象征之用,放在祭坛上献祭给神。
“初猎”一般持续三天,范围广大,一般会限定在一大片平原或一整座山丘。贵族青年们带着弓箭和长刀,以捕获强大凶猛的猎物为荣。
希文还太小,只被允许在营地附近活动。他并不介意。他不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他不喜欢动物的尸体。第一批猎手带着猎物归来时,他所表现出的恐惧令国王非常不满,也使得他被哥哥大肆嘲笑了一番。
于是对于动物尸体的恐惧就变成了羞愧的眼泪。
莫石同样反感那些散发出血腥味的动物尸体,但他按捺下本能的生理性不适,带着面色惨白、眼眶发红的希文走到祭坛边上去,辨认那些动物的品种,猜测它们各自的性别、年龄等等。这些很快引起希文的兴趣,于是他重打精神,稍微活跃起来。
晚些时候国王检查第一日的猎捕成果时,希文主动跟随在父亲身后,并且认出了一种罕见的鸟儿。
他大大方方的表现赢回了一些国王的赞许。当然,也为莫石赢得一点儿副后的感激。
不过两位王子的心情如何不是此刻莫石在意的事。
莫石真正关心之处仍在于火雀。
今年的昌茂节是五年一次的大节,狄芬多·火雀也赶在“初猎”开始前来到了中央,为国王献上礼物,并参加“初猎”。
火雀继承人的到来当然在宫廷中引起不少关注。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正式迎娶捷琳娜公主而来。
对莫石来说,则意味着终于有机会与狄芬多和谢卡·楂果就往后的计划进行讨论。
-
大神月十月上旬时,国王同意了金鬃公爵的提议,决定集合军队北上。
为此,金鬃公爵输了一袋金币。
之后当然也少不了各种复杂交涉,但总之到了十一月时,军队便从王城出发了。那是一支数量达到万余人的部队。与一开始说好的不同,最后金鬃出了三千人,中央王城军队三千人、火雀与秋鸦联合出了两千人,以及其他中央附近各个小贵族出的后援军两千人。
十一月大雪纷飞。
年轻的狄诺·火雀再次领军参战,这回是名义上的北征军副官(“首领”当然是金鬃公爵)。莫石能看得出来,金鬃公爵兴致高涨,而狄诺则真的单纯只是为了履行职务、为姓氏增添光彩,完全将征战视为义务。
而这支军队北上的同时,狄芬多·火雀与火雀家族的精英骑士团也直接往东南而去。绕过落星山买北侧的高坡,从西侧平原长驱直入。
十二月末是小诺春节。
所有金鬃麾下的小领主都在削彩城中。
没有组织军队、没有金鬃家族兵力的护卫,兵临城下时,他们无一例外选择了当即臣服于火雀军队,开城迎接不做抵抗。
狄芬多·火雀带着国王的逮捕令,封锁青银堡并逮捕所有城堡内的金鬃家臣——其中有皙鳞家族麾下的伯爵一名、子爵两名,并且在城堡北翼角落找到了冶金铸币的违法工厂。
狄芬多远比年少的狄诺更懂得如何当一个赫雅尔大领主,他是符合期待的艾法亚,他绝不会手软拖延。
他坐镇青石堡后,毫不留情地施以酷刑逼供。
金鬃公爵远在北地,火雀的军队在削彩城中占屋而居,而年轻的火雀已经具有其父冷酷傲慢的待人之道,此次又直接听从国王的命令、代表国王的态度,他在这里做出一番冷硬做派,甚至不给金鬃家族的任何人以好脸色——于是他们知道,这座青石堡内的所有人现在都将成为弃子或者干脆是废子。
严刑之下,金鬃与皙鳞的家臣很快招供:
金矿是在十年前被发现的。
十年前雨季时,一次山体滑坡使得金矿外露,金砂顺着泥沙被冲到河流下游。皙鳞和金鬃家族几乎同时发现了金矿,并各自宣誓主权。起初二者之间爆发过少量冲突,但随即进入了谈判阶段。
他们都怀有独吞金矿的贪婪之心,不希望对方禀告中央,基于这一共同点,很快便达成合作。
-
与此同时,正往北地而去的金鬃公爵,也仅仅享受了不到两个月的将领头衔。
等到削彩城的家臣招供后,渡鸦来回传信也不需要多少日——很快金鬃公爵就在军营中被王城军和狄诺·火雀所拘禁,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亲眼见到北方的反叛军。
属于金鬃的军队不过三千人,在早已知晓情况的中央军队和火雀军队包围之下,反抗仅仅是一扑即灭的小火花。在金鬃公爵被剪断头发、押解回王城后,其余军队继续北上,参与北方的镇压之战。
至于身处中央的皙鳞公爵,则在国王收到渡鸦传信的当日,当即就地斩首。
——根本没有留给白蜥家族以任何介入余地。
绯足家族也选择了沉默。
这一轮,国王毫无疑问取胜。至于后续会产生怎样程度的纷争,从某种程度上说不过是历史那幕布下摆小小的一缕流苏。
(//)
:。:
第一百零六章.宝石城的新主人
()
-
国王曾经对莫石说过:“自从曼锡率领军队进入王宫,他杀死了很多没来得及离开的老臣,而留下来的人我也绝不会再重用了。因此,尽管现在近臣的空缺很多,可我仍然不得不继续找出那些曾经背叛我的人。”
国王想要革新宫廷,重新用人。
这对于莫石和火雀来说都是良机。
从最初莫石自尖晶石学院内,发觉金鬃与皙鳞麾下家臣之间的来往密切开始,到莫石说服火雀出兵协助国王占领削彩城、逮捕金鬃……
一方面找到金鬃和白蜥相互勾结并犯下叛国罪的证据,一方面组织万无一失的兵权调动,线索周全而计划简单(国王甚至只需要为北征动用些许军队和国库)——在国王本身便希望倚向火雀的基础之上,无疑互惠互利。
到今日,终于,莫石达成了原先告知国王的计划,帮助国王做到了杀鸡儆猴,而且一并收回两个“五躯要臣”的席位。
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莫石无疑立了功。
但无名之辈立了功是危险的。
-
莫石坐在地毯中央的木椅上,将青鸟放在膝上。
“这是一件麻烦的事。”他说,“这是一件好事。”
『是的,先生,二者都是。』
青鸟是个很好的聆听者。
“皙鳞公爵的领地没有被全数收回,由皙鳞的儿子——削爵后的皙鳞伯爵所继承。国王对待他已很仁慈,我想是为了安抚住白蜥家族。但国王当然不可能原谅母族相同的金鬃公爵的背叛,现在那块土地被国王收回,青银堡也成为空城。”
『情理上说,曼卡·金狮的安排很合理。我认为他的确擅长政治斗争。当然啦,我只是您的智能助理,我可搞不懂什么政治。』
“很不巧,我也不擅长。我只能尽力去做了。”
『您在担心的是什么?』
“国王不想让绯足家族的人得到那块落星山脉所在的东南之地,当然更不想让曾经背叛他的白蜥家族得到。他之前询问我,要我说说我认为谁有权获得那块土地。当然,我根本不敢说什么。”莫石顿了顿,“而且,我认为国王也并不真心愿意让火雀拥有落星山。”
『您那时候的确只是说了一堆空话。您越发擅长虚与委蛇地讲话了。』
“是吧?我还能说什么。但,根据我之前同国王的谈话,我……”
『您怎么想?』
“恐怕,”莫石望着噼啪燃烧的炉火,神情介于漠然和茫然之间,带着一丝恐惧,“恐怕国王是在暗示我,他将会把那块土地赐给我。”
『如果那是真的,您不为此高兴?』
“如果国王的想法真是如此,我必须想办法推脱。如果我被封爵,得到金鬃的领土,等于是在众多大赫雅尔之间树敌;现在的我力量不足,一旦被绯足和白蜥视为眼中钉,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我明白,曼卡国王想让我作为靶子,转嫁仇怨,但我不能遂他的意去冒这个险……”
莫石紧盯着晃动的火舌。
『莫石先生。』
“嗯?”
『您目前的文明推进指数卡在345已经很久了,』蓝宝石的光芒跳动几下,『这意味着织造技艺没有继续发展,武器更新也进入停滞,麻醉性药物毫无推广力度——也就是说,‘催化剂’的影响力已经耗尽,需要加入新的‘试剂’,或者开辟新的领域。您有规划过接下来的安排吗?』
“啊……”
青鸟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您有很长一段时间无心思考这些了。』
“不不,”莫石反驳道,“我有想过很多,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到底应该怎么做。”
『从某种意义上说,您拥有近乎‘无限’的时间。您的确不用着急的。』青鸟的语气一半认真,一半调侃,『您不记得了,但您曾经说过,‘虽然被很多人视为灾难,但这也是精灵病带给人的好处之一’。』
无尽的寿命……但也还是会死。被病毒感染会死,失血过多会死,劳累过度也会死。仅仅是不会衰老。
有很多罹患精灵病的人选择自尽。
有很多罹患精灵病的人纵情狂欢,期待着被意外杀死。
但莫石不是那些人。
莫石是会为无尽的寿命而感恩的。
“我没在瞎说,”莫石也叹了口气,“我真的仔细思考过。”
『是吗?』青鸟将信将疑的语气实在过于真实。
“当然。而且我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是我之前考虑不周的地方。”
『什么问题?』
“在于,阻碍雪行者社会发展的究竟是什么。”
——食物匮乏。
食物匮乏才是根本。这也是织造业发展意义不大的原因之一。更基础的进食需求匮乏,在衣物上就不可能追求轻便舒适。
马斯洛将人类需求分为七个层次,由低级到高级分别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需要,认识需要,审美需要,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马斯洛认为,只有较低层次的需要基本得到满足时,较高层次的需要才会发生。
对于现在的雪行者社会而言,生理与安全需要勉强达到平衡(才可能建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但总体水平非常之低。
据莫石的了解,这里的人口长期保持相近的体量,几乎没有发展空间。
人口的发展空间正是取决于食物的多少。
在莫石所经历的人类历史上,美洲作物“土豆”曾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十六世纪中叶时,多种农作物被发现并带到欧洲,而仅土豆一项,就使得欧洲人口在两百年间增长百分之二十五;其中爱尔兰仅用八十年时间就使得人口翻涨五倍之多。土豆与玉米等作物在清朝时传入中国,同样使得人口陡增。
无论是何种动物,食物都是控制数量的关键。
而雪行者之所以数量过少,原因就在于食物不足。
雪行者是偏肉食性的杂食动物,从《圣典》中也可以看到,早期雪行者还被成为“犬首族”时,也曾经种植谷物,经历过相当发达的农耕阶段。
事情应当是从雪行者被赶到北方后开始发生了转变。
北地过于寒冷,只有少量茎块类作物能够种植并作为食物食用,其余部分的能量只能从动物肉块中汲取——而北地有一系列被划归为“凶兽”的巨大魔法性野兽,捕猎对于雪行者而言也困难而危险。雪行者们光是为了满足胃袋便已经疲于奔命。
这就导致了文明落后的必然性。
就人类历史而言,文明发展无不是从安稳富足的地带开始的。
而雪行者所处的环境,也的确仅够支撑他们发展到中世纪水平。
当然,还有贸易受阻这一层阻碍。
原本若是可以与南方诸国进行广泛贸易和人口流动,就不会存在封闭性的食物短缺。但如果想要打开南方通道,意味着必须破除“天罚”这一大型术式。
而唯有文明进一步推进,莫石才可能可以获得与之抗衡的法术。
但如果文明推进无法继续进行,这就成为一个达不到终点的悖论。
因此——
“必须要想办法先解决食物问题,不然谈不上什么文明进步。”莫石下了结论,“当然,前提还是我需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为此我必须再想办法,获取到更多筹码。”
()
第一百零七章.宫廷新段落
-
北方之争依旧是消耗战。
反叛军采取类似游击战的方式,不时骚扰那些大赫雅尔的领地,而底层人民爱戴他们。但毕竟已经数年过去,反叛军依靠北地土壤自产的资源,无论如何无法与中央以南源源不断的后援相比。
在开春之际,第七任反叛军头领(短短六年里已有七任领导者,可见其反抗之惨烈与顽强)投降。据说狄诺·火雀砍下了他的头颅,将作为凯旋而归的礼物献给国王。
狄诺在北方征战的期间,谢卡·楂果也跟随在他身边。莫石偶尔通过“传音魔法”与他们有过联络。
狄诺·火雀分化了,与他的兄长一样是艾法亚。
所有人都不意外。
由他率领的部队班师回朝后,他被赐予了伯爵爵位,与捷洛塔公主完婚,并担任五躯要臣之职位。
所谓的“五躯要臣”,五躯所指是双手、双腿和尾巴,其中再以左为尊。
狄诺尚年轻,因此是“尾之臣”。
谢卡·楂果也留在了中央。这次他与妻子一起搬入了火雀家在城内买下的宅子。
而莫石——
莫石·丰穗,很不幸,现在被赐名莫石·夜曜,也就是取黑曜石为词根进行改编的词语,雪行者经常用这种方式冠姓(莫石觉得国王完全是出于调侃的乐趣,才选取这种石头做他的爵名),赐予伯爵之位,继承了削彩城和青银堡。
国王大大提拔了他。并且令他在经过宫廷长廊时备受种种带刺目光的煎熬。
是了,莫石没能推脱掉这些“隆恩”。
但他也有相应的对策:
首先,他不承认削彩城所在落星山脉西南侧是属于“夜曜伯爵”的领地,而将此地称为“为金狮国王代管的矿石工坊”。
再者,他自己留在中央,让欧泊·渡锆这一南地出生的贵族之子做实际管理人,并且每年所收赋税,除了打理城堡所需,尽数交给宫廷。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如今的削彩城不设私人军团,而寻求王城军队的保护,从事实意义上完全附属于中央。
如此一来,无论南方绯足派系还是东方白蜥派系的临边土地领主,都没有理由发难于削彩城。
而莫石,就可以假装自己依然是个无名之辈,而在宫廷里静静做个近臣。
-
但故事可以回溯一下,从欧泊和长尾那边儿讲起。
欧泊在九月时想办法通过摩珥·紫晶的引荐,到青银堡内小住了一段时间,鉴于他没有服侍过中央权贵的背景,作为南地赫雅尔,受到接待并不困难。城堡北翼不被允许进入,欧泊试着想过很多办法。
不过实际上,既然被视为“秘密”,也就说明了那正是欧泊所要寻找的地方。他推断铸币场被藏匿在城堡中。
但很快,欧泊意识到自己似乎被监视了。当他试图离开城堡时,掌事内臣百般阻挠却说不出什么实际原因。他等于是被“软禁”在青银堡内。
最终,比欧泊更先一步找到切实证据的是长尾。
长尾在落星山脉矿区一侧找寻,试图穿过金鬃公爵的领地而往东走。山脉中边境的分野并不清晰,他过了好几天森林中的野游生活,而最终找到了线索——河流。
一段水中充满灰屑的河流。
雪行者冶炼金银的方式与莫石所知的一样:
第一道工序,磨矿:先将矿石放入水碓,通过水力作用将大块的矿石粉碎,然后用石磨磨成粉末。
第二道工序,淘洗:将矿石粉末放在水中淘洗,去除不含矿的部分,留下含金银较多的粉末,行话叫精矿粉。
第三道工序,制团烧结:将含金银的粉末和米饭等混合在一起做成球团,与木炭分层垒成堆,去除硫化物的硫、烧结成松脆的矿团。
第四道工序,铅还原冶炼:将矿团铅混合熔炼,进行化学置换,形成含金银的铅块。
第五道工序,灰吹法:把含金银的铅块放在草木灰上熔炼,吹入氧气,去除铅块的铅。吹去草灰,便可收获高纯度的黄金白银。
——冶金往往会排出大量废弃物,而这些废弃物就成为了线索。
长尾顺着河流往上游走。在亲眼见到冶金厂的同时,也不慎被守卫金矿的金鬃家族士兵发现并抓了起来。好在长尾和莫石之间的通讯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莫石拥有他的发肤,而他还活着,联结就可以进行下去。
他告知以冶金厂所在的位置,莫石当即向国王禀告,金鬃与皙鳞的罪行证据确凿。
然而出兵南伐毕竟需要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长尾知道自己唯有自求多福。
他将自己编造的故事再向冶金厂的管理人讲了一遍,而这次他说了自己的姓氏,“赭隙”。赭隙毕竟是伯爵之名,来自更南边一座生产金属矿的山脉之地,只不过他是一个“杂种”。但这时候他期待这个姓氏能让他活得更久一些。
他注意到这里的工人全都不被允许离开矿地和冶金厂,日复一日做着苦役。于是他自告奋勇,愿意进入矿山做苦工。
管理人同意了。
他在漆黑的山洞里与那些犬首平民一起劳作,直到火雀和国王的军队踏过落星山脉。
-
狄芬多·火雀暂时接管削彩城时,欧泊和长尾冒着大雪回到王城。
莫石在城外迎接他们。
他站在雪地上犹如一棵漆黑的树苗,又像一缕黑色的烟。
他看上去分毫未变,但长尾能从他眼里看到自己和身旁这位欧泊·渡锆的变化——他们疲惫而憔悴,“胜利”带来的喜悦微乎其微,没有落实到现实中。
或者说,直到真正再次见到了莫石,他们才感到事情原来确实圆满结束了。
莫石打量他们,然后长长叹息。
并且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我再不会纠结于事实,强求细节证据与公正——这是最后一次。”
很奇怪,尽管长尾并不能听懂,却也听出莫石话语里某种深切的凄凉。
“莫石大人,您这样说,好像我是白做了一次小地鼠似的!”他打趣道,“我可是在矿洞里挖了好几个月的金子,欧泊大人也在青银堡里数清楚了廊柱和地砖的数量吧?”
莫石笑着摇摇头。
除去这丝莫名的哀恸,长尾看得出莫石心情很好,他拥抱了欧泊,甚至也拥抱了他。把他稍微吓了一跳。
“你瘦了很多。”莫石望着长尾。
“我还以为您会夸我肌肉健壮了不少呢。好吧,事实上我一从那儿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城内找家酒馆,吃到撑得站不起来——”
莫石笑了几声,然后连忙摆手。
“说到这个,我们应该赶紧进城去,别站在雪地里聊天了。杜娜特地请了一位厨娘,今天晚上绝对让你们酒足饭饱。”
“您要邀请我坐上您的桌子?”长尾半信半疑地问。
“只要欧泊不介意。”莫石开玩笑道。
“当然。”欧泊平静地回答。
(//)
:。:
第一百零八章.欧泊与黑曜石
莫石带着他们到城内国王曾经赏赐给他的住宅里。
那位,据长尾所知,是莫石唯一仆人的少女,站在门口接待他们。那是一个尚未成年的犬首平民少女,但她的气味就像被雪压住的轻柔的松花,安静而坦然。她热情且不做作,是颇有经验的仆人;她摇着尾巴欢迎自己的主人和主人的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往里走去的时候,莫石与欧泊两人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货币和经济,而长尾靠近少女。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他几眼。
“杜娜。”她简单地回答。
“杜娜。”青年点点头,“你来自西方吗?”
“是的……我的口音很明显?”少女蓦地显得有些害羞,而长尾为此笑起来。
“不不不,不是的,”他连忙解释,“只是因为我知道莫石大人曾经是火雀公爵的家臣,而他自始至终只有你这一个女仆,所以我猜你也来自西方。当然啦,更重要的是你与中央的女孩儿闻起来不同,走路的姿态不同,神情也不同。”
“您嘲笑我是乡巴佬。”
长尾龇牙一笑:“我希望你是‘乡巴佬’,小姐,这样我俩就可以好好聊天了。你瞧,我也听不懂莫石大人他们在说些什么,被落了单。”
少女的面部显得柔和了一些,耳朵也放松下来。
也或许少女闻出来他不是一个纯种的赫雅尔了,因此感到他们有着更加相近的身份。往常来说长尾不是不介意自己卑贱的身份,但这时候他反而觉得高兴。
晚餐时,他们坐在餐厅的一张长桌上。
这张长桌显然原本就是屋子的一部分,而并非莫石自己挑选和购置。它显得那么安静,长久不曾举办过餐会。莫石坐在主人的位置,欧泊坐在主人的左手边,长尾坐在右手边,三个人仅仅能够凑满它的一个缺口罢了。
这是一座很清冷的屋子,自从火雀家族在王城正式安置宅邸后,这栋房产就只属于莫石了。而莫石通常在宫廷里居住。
显然若非为了招待他们,这儿常年不生火,到处是灰尘。
但是当蜡烛被点起来,第一份热汤被送上桌子时,光景的确暖和起来了。
上菜的只有杜娜一个人,而每次莫石都会说声“谢谢”。这当然是极其古怪且不自然的,但也很明显是一种习惯,是莫石在属于他的领域“家”中,保持着的习惯。
欧泊渡锆似乎对此有所了解。他不表示异议,安静地感谢上神并进餐。
长尾犹豫了好一阵子。
一方面,他认为欧泊渡锆那种大少爷的冷冰冰的风度很有魅力,是他所追求的。另一方面,他隐隐察觉到莫石是一类与他们都不相同的人,莫石的举止处处要求自己谋得一种平衡,而那是苦修般充满难处的选择。
但是
长尾微微翕动鼻翼,嗅进少女身上的“灵粉”(雪行者将外激素,也就是信息素,称为“灵魂粉末”,他们认为这些传达出种种情绪或性别吸引力的气味是灵魂之于躯体外洒下的粉末)。
当少女那来自西方土地的身躯靠近他,放下装着烤肉的碟子时,他回以热情的笑容。
晚餐最后,少女端上来一个巨大的甜派。
“这是我的最爱,”莫石长叹一声,显得有些孩子气地笑起来,“而且杜娜做得越来越好了,瞧这漂亮的色泽和花纹,以后无论是谁娶了她我都会深深嫉妒。”
晚餐后,桌子被收拾干净,重新摆上酒壶和酒杯。
莫石以一种长尾所不了解的方式向他们两人轮流敬了一杯酒。莫石喝酒时面不改色、一饮而尽,仿佛丝毫不受酒精影响。
在喝过两杯后,莫石说:“是时候聊一聊关于之后的安排了。”
也是这时,欧泊和长尾才知道莫石已经被赐了新名,封了爵位。他看上去并不高兴,而是陷于一种泥淖般的深思中。
“现在有两件事情需要解决。当然,是对于我来说。”他谦恭而平静,神色透露出茫然,“第一,我需要有人帮我打理那份所谓的‘我的产业’。第二,我在中央也需要更多助手,或许首先,你们愿意陪我去挑选一些仆人,然后,我也需要朋友和帮手。”
欧泊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我都愿意做。但我猜测,你既然这样说,应当是希望我帮你管理落星山脉的削彩城。”
“……但我也同样舍不得你。”
“那么,”欧泊沉默许久,开口时则非常决然,带着一种毫无疑问的信任和近乎冷酷的理性判断,“我想,我的确还是更为适合待在南地。至少,在你无暇管控领地时,我能尽力为你谋求安宁。”
莫石柔和地笑了笑。
“对了,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莫石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只不足掌心大的皮袋子,递给欧泊渡锆。
欧泊接过并打开它,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里。
那是一块白色的欧泊石。在烛火下散发出漂亮的璀璨色泽。
“这是我从国王那里讨来的我本想过将它打磨成空轮的样子,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既然你决定回到削彩城,我想你可以找到优秀的工匠,把它制作成你希望的样子。”
长尾能看到并闻得出来,欧泊深受感动。
欧泊甚至难得地露出了不带任何嘲讽之意的笑容,而当他这样笑的时候,又有些像是在哭。
“我本……”他注意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于是停下来深呼吸了几次,“我本来很犹豫,是否应当将我在削彩城看中的一块宝石送给你可你,您,您对我来说与上神同等高尚,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送’给您任何的东西……但,但……”
长尾惊讶于欧泊突如其来的近乎狂热的情绪。
在他看来欧泊简直是突发疾病般发了疯。
而莫石并不慌乱,他只是微微垂落视线、蹙起眉心。
“我们是朋友,欧泊,”莫石伸手按住欧泊渡锆的手背,缓缓压下重音,“我们是朋友。”
欧泊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仍然微微颤抖着:“是的,是的。莫石,我们是朋友,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接着,他也从衣袋里取出了一件东西,放在桌子上递给莫石。
那是一只小木匣。
木匣里面是一轮由黑曜石雕刻而成的空轮之环。
这是一种奇妙的巧合,无论是对于“信仰”,还是对于“名字”。
“我很乐意永远戴着它。”莫石许诺道。
第一百零九章.宫廷新况
-
欧泊·渡锆的情绪需要一些时间平复。他向杜娜要了些温水,并慢慢押酒。
莫石转向长尾这边,问道:
“那么,你呢,长尾先生?你可以跟着欧泊·渡锆,你也可以跟随我。而如果你发誓不会与我为敌,你也可以另觅职务,我愿意为你写推荐信。”
长尾注意到莫石又开始叫他“先生”了。这似乎是莫石无论如何改不掉的习惯。鉴于这是在莫石家中,而使徒习蓝曾说:在其家中,视其为主。因此长尾决定不纠正他。
至于莫石提出的问题,长尾犹豫着。
他不得不承认,被囚禁在金矿做劳役的那段时间无可避免给他留下了痛苦的回忆,整日在矿山中找寻、挖掘金矿,他的视力也至今没有恢复到往日水平。因此他很难说这是一次“愉快”的合作。
但他是个天性喜欢冒险和往好处想的人,而且他也年轻力壮,所以他还不至于把自己所受的罪怪到莫石头上去。
以及,他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又忍不住做出了条件反射的闻嗅动作。
他能够闻到那个女孩,她站在厨房通向餐厅的廊道上,听着他们说话。
很奇怪的是,他感到她的存在过于强烈,她像是这座灰色房子里唯一鲜活且充满生命力的东西,她仿佛温暖的炭火——可这种想象似乎也不是因为她的灵粉气味有多么不同寻常。长尾分心想着,觉得反常的人是自己。
不过也对。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坐在这样华丽的长桌前。他总不可能心里毫无波澜。实际上倒不如说所有事情都在放大,他用所有感官感受着。
“我想……”
他说。
莫石看着他,期待而又不着急的样子让长尾觉得很有意思。
最终,他放松下来,做好了决定。
长尾朝四周望了望,说:“我看您的屋子缺个男管家。”
-
周围的人际关系相对稳定下来,莫石的生活也进入一个平缓期。
自那以后,他准备开始着手研究解决“食物问题”。
然而在这个原始的人情社会中,留给所谓“学者工作”的时间少之又少。此前,莫石为了得到雪行者认可而努力钻营,现在则发觉自己已经被卷入了宫廷交际这台机器之中,成为一颗不得不转动的齿轮。
首先是国王决定任命他为文书官中的副掌玺大臣,莫石对此含糊回答,竭力拖延。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呢?”甚至有一次曼卡·金狮直接这样抱怨道,“考虑?到底需要考虑多久?”
“我只是想为您的臣民做更多有益之事。”
莫石没有撒谎。
莫石更加心宜的方向是进入财政属,那样更有利于他把握至北之国的经济状态。可是莫石很快发现,财政属里的大臣多半是金狮王族麾下世袭的家臣或是金狮的近亲;而总管财政属的财政大臣本人则有旧例规定,必须同时是隶属于白金圣殿的教士。
这样看来,莫石如果想要进入财政属,恐怕又得仔细钻研一番。
而就在他思虑往后的安排时,宫中传来不好的消息——狄雅·火雀生病了。
据说是突然恶化的风寒症。
莫石可不愿意看到自己相识的人仅仅因为感冒而被中世纪医生医治而死,于是匆忙写了信给狄雅,希望被允许作为狄雅的主治人。
不过,比他的信件到的更早的却是狄雅捎来的口信。
传达口信的人居然是那位丽娜·赤砂。
彼时两位王子的法律课刚刚结束,而莫石急匆匆地准备去尖晶石学院——近来他一直在研究关于河道疏浚的方法,为此他往学院那里跑得很勤快。
他在长廊上被拦下。
“小姐希望您能去看望她,莫石大人。”看得出丽娜走得很急,她微微喘着气,几乎没有行完礼就开口说话。
这便已经可以充分证明狄雅的病情严重。
莫石心里清楚得不能更清楚,自从恩柏·瓦萍死后,这名女仆就算不是视他为仇敌,也一定将他看做是站在某种对立面的冷酷无情之人,或者一段糟糕回忆的鬼魅。狄雅也有意识不让他们两人出现在同一个空间内,以免引起丽娜心中的痛楚。
“狄雅小姐让你来找我的吗?”莫石询问道,脚步则已经动起来。
丽娜在他之前引路。
“狄芬多少爷日前与捷琳娜公主已经回西地去了,至于狄诺少爷,听家仆说,他与捷洛塔公主正在善育期——不方便打扰,我们还没有捎信去。小姐的病是在昨天夜里突然恶化了,发热很厉害。”
因感冒引发的高热是不可小觑的病症,在这个年代足以致死。
“医疗院给小姐开药了吗?”
“上了几副贴剂……”
“幸好。”莫石低声咕哝,想到所谓的口嚼药之类的恐怖药方,接着说,“由我来接手,不要给狄雅小姐喝其他的药剂,我会照顾好她的。”
丽娜疑惑而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您……您懂医术?”
莫石脑海中冒出他概念里那些白衣医生细致而专业的模样,不免觉得心虚。
“这个么,”莫石按下慌乱感,“是的。”
-
这是他一次进入狄雅·火雀在宫廷的房间。
他注意到狄雅使用的熏香和房间地毯颜色与数年前在赤砂堡时别无二致。令莫石有恍如隔世之感。
不过丽娜急匆匆的脚步将他拉回现实。
他被引到玄关内,便看到了房间里侧的床铺。
丽娜轻声叫了声“小姐”,拉开窗前的幔帐,用钩子挂住。
狄雅·火雀躺在床上,皮肤苍白潮湿,脸颊和眼白却发红。这稍微有些像肺结核的症状,使莫石感到不安。
但她还是很美。带着一种痴狂和迷惘,同样美得像冰(正在融化的,柔软而未改其冷酷的冰);银灰色的鬈发被汗水黏在脸颊和脖颈旁。
他在她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坐下。
“狄雅小姐。”莫石语调柔和,下意识像在对待一个生病的孩子,“听说您希望见我。而正巧,我本也想托人捎个信,问问您的病情。”
“啊,莫石先生。”
她的声音非常嘶哑。
一种看到孩子生病的怜惜之情骤然而生,而莫石意识到自己确实不过是一个感情充沛的普通人。
狄雅眨动着眼睛看向他,试图坐起来,但似乎随即便抛下这个想法,而只是将被子朝上扯了两下。
“小姐一坐起来就会头晕。”丽娜解释道。
莫石点点头,示意不要紧。
“丽娜,出去吧,我和莫石先生单独聊一会儿。”
莫石有些惊讶。
丽娜没有表示不满,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我害怕死亡。”她低声说,轻得几乎让莫石听不清,“我怕我或许要死了。”
(//)
:。:
第一百一十章.宫廷新人们
疾病使人心智软弱、惶惑不安。
莫石轻声叹气,将手放在狄雅的被褥边。
“您不会有事的,小姐。”
莫石看了一眼被他靠在床头柜上的法杖,青鸟没有亮,说明不是肺结核(莫石在进房间前与它商量好的,如果扫描出肺结核就要闪微光),他松了一口气。
只可惜“他者系”法术中的“中级治疗”还没有解锁,青鸟无法直接为狄雅治疗。
“不过是因为风寒而引发的炎症罢了,”莫石安抚道,“我会治好您的。”
“我热得厉害,仿佛有人拿烙铁烧我的额头,却用冰冻我的手脚。”狄雅现在看上去只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儿,而不是什么在国王和王后之间周旋的美丽贵妇,“母亲去世的那年我也害过热症,他们都说我那时候差点儿死了,这次……这次……”
咳嗽打断了她的絮语。
莫石试着给狄雅找些水喝,但突然被她抓住手腕。狄雅的手指出乎意料之有力,发红的眼睛睁大了注视着他,几乎令莫石吓一跳。他只好重新坐下来。
狄雅是雪行者,尽管是一名年轻女性,也比莫石更具力量。
莫石现在已经多少习惯了这一事实习惯了自己是在平均水平之下的孱弱者,他在做事时总会提醒自己记得这一点。
不过这会儿,狄雅突如其来的力气更像是因为情绪不安,她试图抓住什么。
“莫石先生,他们说你是苦修者,是圣徒安大人中意的学徒,他们还说你曾经见到过上神!”她看着他,莫石闻不出她的情绪,但也不必靠闻来判断,“我想,或许您是可以替我做临终告解的,或许您还会愿意替我写下遗言吗?”
狄雅开始称他做“您”了。
莫石忽然想到欧泊渡锆。他有时候会忍不住要把莫石捧到一个极高的位置去。莫石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错。
而很显然,他自己散播出去的那些传闻也早已影响到了狄雅火雀对他的看法。
“小姐,”他用另一只手握住狄雅紧抓着他的那只手,“还远远不到谈告解和遗言的时候呢,冷静些。过会儿我会给您开一些药,您会觉得好很多的。”
狄雅的手摩挲着往上。当莫石下意识用两只手环握住她时,她似乎感到满意,稍微安心下来,手指也微微脱力。
这的确是莫石第一次在狄雅身上看到柔软与孩子气。
他的心也为此变得易于触动。
莫石把微笑和担忧抿在嘴角:“不过如果您想要谈什么事,我很乐意听。‘忧虑带来疾病’,或许您有心事。”
狄雅缓缓眨了眨眼睛。
她的手松开些,在意识到松落后又再次握紧,指甲掐住莫石的手套。
但她似乎已经多少镇定下来了。
她甚至开起玩笑,声音从亢奋尖锐恢复到了虚弱喑哑的状态:“您到底是莫石先生,还是医生?”
“我现在就是您的医生,小姐。”莫石回答。
“可你还想做我的告解祭司。”
“如果我有幸。”
“……我的确有事情想要与什么人说,”狄雅的神情暗沉下去,“狄芬多回去以后,渡鸦捎来了父亲的信。”
狄雅的话语慢慢变得连贯起来,这当然是好的征兆。
可是于此同时,她的情绪再度趋于动荡。
“我就知道!我不应该告诉父亲的。”她恨恨地说,并将这种怨恨波及到莫石身上,“可那天与你谈过之后,我以为自己确立了目标,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所以我写信给了父亲。我急于证明自己是有用的……”
她咳嗽起来。
紧接着她在咳嗽的间隙中说:“不!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的价值不限于与那个秋鸦家族联姻、与那个十岁的未婚夫结合。我只是不甘心自己的价值……我觉得好不甘心,我总是觉得不甘,可是……为什么?啊,您的手,畸形,古怪……美丽。”
她的注意力又被高热敲散了,她痴痴地望着莫石的手。
她已经将莫石紧紧抓住,那些保养精致的指甲尖几乎戳破皮革手套。
她像一个喝醉的人,像一个在做梦的人。
“还不到说不甘的时候,小姐。”莫石要求自己保持平静,“不要去谈空泛的,那是属于聪慧之人的领地,但那也是使人发疯的不安定之地着眼于如今,小姐,告诉我,你的难过是不是因为国王最近对你若即若离?”
狄雅颤抖了一下。
“是因为秋鸦家的塞琳小姐进入王宫。她让国王高兴了?”
莫石有所听闻。
不过对于他而言,更加明显的变化是伴随塞琳秋鸦到来的那位秋鸦麾下的家臣利维翡,他也随之进入宫廷,通过秋鸦侯爵写的推荐信,国王许诺给他一个职位。
利维翡和莫石之间可不算是没有“过节”……
“我是不是该早些松口,把自己交给他的,莫石先生?”狄雅问。
莫石回过神。
“原本在狄芬多和狄诺和公主结婚前,我就应当嫁给曼卡的,是不是?那本是多好的机会呀,于情于理我都该答应的。”狄雅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像要祈求什么人的原谅。
莫石稍微有些明白过来。
但如果真要谈的话,这个问题涉及到十分具体的事件信息和内心分析,不是现在可以做的。狄雅需要休息。
“一切都还不晚,狄雅小姐。睡一觉吧,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敢和任何人说,我怎么会这样的愚蠢。如果和别人说的话,她们会大笑的,这儿没有人是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我也不敢和丽娜说,我怎么能在她面前提起婚姻,提起爱情,提起夜晚?那就仿佛是我……仿佛是我背叛了她。”
啊,原来如此。莫石终于明白了。
一根永远的刺。
永远,永远……
那不是会被岁月消磨的阴影。
“狄雅小姐,您想看小火苗跳舞吗?”莫石问。
“什么?”
莫石抽出手,而狄雅为此猛地扑出身子想要重新抓住他。她的衬裙很宽松,露出肩膀和锁骨,寒冷让她稍微恢复了理智,她在莫石谴责的目光下重新躺回去,缓缓拉上被子。
“看一些漂亮的东西,然后做一些美丽的梦吧。”
莫石伸手把床头的烛台拿起来。
他脱掉手套,将五指放在火焰的附近。
人类语言吟咏的咒语,在雪行者耳中就像模糊不清的歌曲。
随着那首轻柔的歌,火焰变成旋转着的柔软的小人儿,各有各的节奏和姿态,同时又偕同演出。莫石是很擅长制作这些东西的。莫石曾经的导师说过,如果莫石不是那么喜欢死读书的话,会是优秀的魔法艺术家。
可是莫石再清楚不过了,美是比时间更加易逝和令人痛苦的东西。
美带来高级而短暂的快乐。
因此绝不能太美。
只要小小的美就够了,就像这些火苗。
狄雅看着它们,被滑稽小人的颠倒舞逗笑了,然后当莫石收回五指时,火焰重新变得明亮而细长,她望着莫石微笑,像回到了孩提时光。
第一百十一章.雪行者的原罪
曼卡金狮来看望狄雅时,她的面颊因为病症而潮红,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她朝他伸出手。
那是一只多么纤细,多么虚弱的手。
当曼卡接住它时,就宛如发烫的雪捏成的枝条。
“我好害怕……”那个高傲的女人颤抖着说。
她现在一点儿也没有火雀的影子了,而只是一个无助的女人,因此他心中忽然对她充满柔情。
“我害怕您再也不会来看我了。”她流着泪说。
“我听说你病得很重。”
“我爱您。”她轻声说,轻得让曼卡觉得是错觉。
“孩子,你刚刚说什么?”他伏下身问道。
“我还是孩子吗?在您眼里,我还是个孩子吗?”
“别哭,别哭。”曼卡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她静静抽泣了一会儿,将国王的手拉到唇边亲吻。
“我爱您。”她说。
她的睫毛被泪水打湿。
她故作镇定。
“我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获得您的爱!是的,陛下,我从前不敢说,但我的确爱您。如果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该有多好啊!”
“你有很多机会。”曼卡抚摸她的头发,姿态有力。
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两个女人的丈夫。哪怕他天性并不温柔,也懂得如何安抚他人。
“你会好的,狄雅。”他安慰道,“等你……”
听他这样说,狄雅流下了更多眼泪。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而他继续说:“等你病好了,我会让你知道我爱着你的,狄雅。”
莫石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狄雅靠着枕头半坐着,眼睛睁得很大,嘴角挂着不时浮起又不时消失的笑容。
“莫石先生……我真不敢相信我真的说了那些话。更可怕的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在说谎,是我欺骗了自己吗?”
于是他知道她成功了。
感冒引起的发烧,以及肺炎。
在青鸟的初级治愈术式辅助下,炎症很快得到抑制。而狄雅毕竟年轻,从前也并不体弱,她很快便渐渐好起来。
而当她终于可以在搀扶下到花园去散步时,第二天国王向她求了婚。
在雪行者的国度中施行的是与古老中国相似的“一妻多妾制”,侧室被称为“臂妻”,而在宫廷里,国王可以有一正一副两个妻子,其余的合法情人被称为“协理夫人”。曼卡金狮至今为止只有两个妻子,因此狄雅火雀是国王的第一个侧室。
雪行者的男女情爱和婚姻,这些事情对莫石来说相对遥远和难以确知。
但可以清楚弄明白的是,如今火雀家族已经真正成为了国王背后的支柱,这同样意味着,只要火雀家族不倒下,它的孩子们也会安然无恙而对于一个封闭的国度来说,这应当不会太难。
至于他们是否幸福,是否快乐吗?
莫石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评价,更不可能预知未来。
至此,莫石觉得自己应该静下心来做些与贵族斗争无关的事了。
他提出要到南地去。
“南地,你是指怎样的‘南’?”国王抬起眼睛望着他,把王后从莫石的骑士旁挪开,“是说落星山脉以南,还是指吻之谷的极南?”
自从国王新婚,他的闲余时间更少了。
因此这次下棋的娱乐对于莫石来说至关重要。
而他基于自己对国王的一定认知,决定直言相告。
“我并不想在您面前隐瞒什么,我会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莫石清了清喉咙。
曼卡金狮为他的坦率而微微挑起眉。
“看来还真有重要到不得不严肃对待的事情,必须去南方?是关于你的故乡吗?”
提到“故乡”,反而让莫石愣了愣。
不过这也确实是他有所考虑的去处之一。
“事实上,”莫石说,“我想去南方,是为了弄清楚一些事情关于您的至北之国的未来。”
真是大到不可思议的大话。
但莫石语气诚恳:“陛下,您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您对此有过怎样的考量?”
曼卡金狮的神情很快阴沉下来。
“怎样的考量?莫石先生,你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国王也不管什么王后和骑士了,将手指从棋子上挪开。
“据我所知,”莫石慎重地选择措辞,“至北之国自从一千年前被天罚笼罩后,一直与外界没有接触。”
因此也不存在所谓的国家存亡之说。
由此,自然也就不会产生“必须发展自身”的客观需求。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赎完我们的罪。雪行者的罪流淌在血液里,代代相传,直到罪孽被完全净化的那天,神才会重新来到此地。”国王麻木地说。
根据《圣典》最后三章的记载,雪行者因为无端的杀戮而受到众族指控。
空轮之主是众人的主,仁慈的主,公正的裁定者。
他多次予以惩戒,最终,就如同对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之人的爱被耗尽,最终决定要铸造青铜时代一般他将所有的雪行者驱逐到了极寒的至北之地,并降下天罚。
可这实在是一件蛮不讲理的事。
至少,莫石完全不理解。
如果他是这个世界的居民,他一定会申诉神明的无理和残酷。
但,鉴于他只是一个“引导者”,他要做的是尽力推进文明。
“是的,我们为了过去的罪而受苦。可我认为我们不能只是坐着等待。”莫石说,“难道罪是自己便会消去的东西吗?”
“您比我更明白这些,莫石先生圣徒安的爱徒,曾经的苦修者,”国王看着他,“雪行者是用受苦来赎罪的。我们世代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竭力而生,苦难与罪恶相抵。我们静静等待判决,我们为上神吟咏颂歌,我们鞭打自己,为了赎罪。”
是的,这正是雪行者对待“天罚”的看法。
雪行者的种族不擅长魔法,碍于身体本身魔法回路的稀疏、断续,世界本身的自然魔法元素稀薄,以及文明程度导致的法术系统不完善等等原因他们并不能像莫石一样,将“天罚”看做一种强大的“术式”;在他们眼里,天罚只能是神的所为。
“苦难或许只是赎罪的一部分。”莫石小心翼翼地说。
他不敢犯错。
在唯一神论的社会中犯下忤逆宗教的错,后果是十分可怕的。
“似乎,您有不同的见解。”国王紧盯着他,“我也曾经在尖晶石学院学习,我清楚,有不少学士曾经提出过很多其他的观点但曾经也有不少人为他们的言语付出代价,上了火刑架。”
莫石绝不愚蠢,他迅速探明了国王的一部分立场。
显然,国王至少不排斥去了解那些所谓的“新兴思想”。
于是莫石顿了顿,接着说下去:“一百年前的神学家,徒伊教士,他曾经提出过这样一种观点《圣典》中空轮之主曾说,‘经由我的手,分开天与地,我要地上的万物繁茂,我要信仰我的人蒙光’,既然如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上神将我们流放到这里,不是单单只为了让我们受苦,而要让我们为这至北之地做苦役,令他创造的土地昌荣更盛。”
一百十二章.即将开始旅行
一百十二章.即将开始旅行
-
——原罪。
在人类历史中,“基督教社会”与此地的雪行者社会颇有相似性,包括“罪感”。
在《基督恩典和人的原罪》中,奥古斯丁对人的原罪进行了论证。
奥古斯丁认为所有的人都“继承”或者说“遗传”了始祖亚当夏娃的罪,也就是说人人生来都是罪人。
其意思是:人不是因为犯了罪才成为罪人,而是因为人本身是罪人,所以才犯罪,人生来就有受罪奴役的性情。“原罪”是人思想与行为上犯罪的根源,是各种罪恶滋生的根。原罪会把人引向罪恶的深渊,是使人难以自拔的原因。
尽管“原罪”一词是奥古斯丁的首创,但后来的神学家也纷纷对原罪进行了诸多定义。
基督教教义传统一般认为,原罪这个概念是对罪的进一步规定,是人疏离、背离上帝的状态,通过一代又一代的生育遗传下来,没有人被排除在外。原罪不是一种实罪,亦即不是现实的罪、个别的有罪的行为,它是一种处境,是疏远上帝的一种生活状态——这种状态是个人生活中一切个别的有罪行为和疏忽的根源。
而与人类基督徒的不同之处在于,雪行者们的“罪”有着更加清晰和具体的证据:
眼下的一切。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罪的恶果。
正是因为坚信着自己需要赎罪,他们才在这片土地上忍辱负重地生活、繁育后代,期待着被解救的一天。但也是因为这种信念,他们大多不懂得为自己的利益而争,也不认为获得幸福是毕生追求。
而人类的文明进步是堆砌在无数尸体和欲望的血泪之上的,没有企图前进的渴望,就难以步步走向高塔之巅。
-
莫石坚定地望着曼卡·金狮,决定必须要说服这位国王赞同自己的观点。
不过,曼卡·金狮神情自若。
“所以,你是‘徭役替罪派’的。”
国王朝后坐直了身子,靠在椅背上,双耳竖直,露出一点儿得意的表情。
“你们认为神创造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善大地,人是神的仆人,为了装点他创造的世界而活——因此就算是受到惩罚的雪行者,也依旧不能忘记自己本初诞生时被赋予的责任——也就是说,要耕种,要灌溉,要饲育牲畜。”
莫石有些吃惊,他本以为国王不会如此清楚这些神学讨论……
毕竟,曼卡·金狮的确很少提到这些。
当然,因为他是一个聪明人。一个聪明的人不会自找麻烦。
中世纪的至北之国,划地为城,各家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征税度日,国王也就不过如此。变革意味着利益置换的风险,挑战古老道德观念和神学体系更是难上加难。
莫石不是不明白这些。
但现在他从国王的口吻中窥知了一二:
曼卡·金狮不是真的不想试着改变。他只不过囿于重重的惯例之中,没有恰当的契机便无法突围。
“可是您瞧,我们的这个国家,”曼卡伸出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地图,“那么寒冷,那么贫瘠,肉食果腹都成问题,谈何灌溉耕种。因此我也不得不承认,‘徭役替罪派’的想法或许并非上神的想法,上神不过是要我们在这片没有希望的土地上苟活。”
“这正是我希望弄明白的。”莫石回答。
“你是指耕种?”曼卡的确有着杰出的头脑。
“是的。”莫石点点头,“如今至北之国的子民每天所吃的食物中,八分来自兽肉,二分来自‘甜根’和‘沙薯’这两种作物。”
甜根和沙薯类似于莫石记忆中的番薯、土豆,都是以茎块为食用部分的农作物。
——也是至北之国唯二的主食作物。基本上家家户户在后院种植,但很少能看见成片成片的大规模农田。
但他听说南方有几块土地却是以这两类作物为税收,而不强征兽肉。
“如果农作物可以得到推广,那么人民就不必冒着生命危险猎杀凶兽。”莫石站起来,走到地图边,“而农作物种植的最重要条件,一是温度,二是水源。我听说南方虽然相对温暖,但却时常遭遇水患,大大降低了农作物的产量。既然如此,依我所见,第一步应当要修缮河道,治理水患;第二步则是寻找在北方开垦农地的更多可能性。”
曼卡思索着,从理论层面上理解莫石的说法。
莫石走回到国王身边,在他足底的地毯上恭敬地坐下来。这在雪行者中是家臣与主人交谈时表示恭顺的寻常姿态,但他之前几乎没有做过。
“我明白的,陛下,”莫石说,“南方的土地,应当由那些土地的主人去管理,他们需为保护自己的子民做出努力——而没有理由让您去关照。”
这正是分权的缺点。
中央缺乏权力,地方政权体量小而缺乏整体意识,难以实施体量巨大的工程。
莫石心里明白:集权必然要提上议程。
但他的计划还没有走到那一阶段。
“因此我并不是在恳求您拨给我金钱和工人,我只是提出想要去南方,或许我能在有限的努力下为您的国土创造更加富饶的可能性。”
“我理解你想做的,”国王低头看着他,“从表面是上看,你要做的是去南方寻找治理水患的方法。但你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你是‘徭役替罪派’的忠实拥趸,是虔诚的信徒,是曾经目睹神迹的人?因此,你在寻找解救世人的方法?”
“如您所说,陛下,我认为上神创造出我,为的就是让我找到办法终结雪行者的痛苦和罪。”莫石神情安宁,“并且,主让我来侍奉您,壮大您的国家、光耀您的名字。”
他在各个方面都没怎么精进,但演技已经相当完美,几乎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有些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是神的使者,是来这里解救世人的。
实话说,这样的理由远比“被诺亚方舟流放,为了活命,为了重获记忆和魔法技艺而汲汲营营”要更加真实和美好。
-
国王同意了莫石南行的请求,为他写了简单的介绍信。
莫石开始收拾物什,准备朝南出发。
临别前半个月,他去向狄诺告别。
他是到狄诺所在的火雀宅邸去拜访的,侍者说狄诺和捷洛塔公主正在后花园里。
当他来到花园的时候,看到捷洛塔公主正和侍女一起堆雪人。
捷洛塔公主披散下一头灿若阳光的金色长发,笑着与侍女打闹。抓起的雪团总是不及被按在雪人身上,就到处乱砸出去。
“小心些,捷洛塔——”这是狄诺的声音,带着一种柔和的笑意。
“没关系,没关系!”公主则不停地挥舞手臂。
她不时笑着弯下腰,左臂微微挡在腹部前。
雪行者社会中有很多关于雪的文化习俗。
其中雪人也是一项。并且颇有一番说法和规矩。例如,孩子堆雪人时若是没有给雪人做上眼耳口鼻,那是不吉利的;当孩子成年时,那天冬天要特意做好一个等身大小的雪人;而当成年女性……
“莫石先生!您怎么刚好来看我?”狄诺看到了莫石,几步跑到他面前。他用一只手扶住莫石的肩,将头靠过去用下颌碰一碰,这是对待亲密朋友的礼仪。
“狄诺少爷。”莫石笑了笑,然后察觉他话语中的意思,问道,“刚好,怎么说?”
年轻人脸上有一种藏不住的甜蜜和喜色。
“啊,我正打算给姐姐和你们发信,事情是——捷洛塔怀孕了!”
莫石完完全全愣住了。
他下意识喃喃:“上神庇佑……”
“感谢我们的主,”狄诺在胸前划画空轮图案,“是的,捷洛塔怀孕了!多么奇妙啊,莫石先生,我竟要做父亲了!”
莫石也感慨万千。
他看着面前这名有着火红色头发、身材高大的青年,这时才突然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感叹世事的变化。
而他自己也将踏上旅途,进入来到至北之国生活后的另外一个阶段。
(//)
:。:
第一百十三章.旅程中途的插曲
-
莫石的南行之旅比当初欧泊和长尾下落星山脉时,条件要好上不少。
莫石现在不是一个一名不文的底层赫雅尔了,他是一名伯爵,而且有自己的封地。加之国王的赏赐,他为自己购置了马车和仆役。
莫石本人并不是一个真正知道怎么“生活”的人,他会认真地研究地图、制定路线,但在收拾行李时往往感到茫然,他对于金钱的认识也停留在概念而总是难以落实到购买——
因此在准备南行的过程中,杜娜和长尾才是中心人物。莫石简直想象不了定制马车是怎样一件复杂的交涉任务。每当长尾过来问他,“马车轮用黑木,您看怎么样”,或者“帘幕您是喜欢用皮革还是皮草”,以及“我帮您挑了挑,看中五匹马,但或许还是应该由您自己去看看”等等问题时,莫石都张口结舌,最后到底还是对方东奔西跑、一手包办。
只在仆役的问题上,莫石做了决定,他们没有从中央住民中挑选人选,而是收留并雇佣下一批因为战乱从北方南下的人。据说他们也曾是某某子爵的家仆,但那位子爵在之前的战争中被反叛军开膛破肚了。
就这样,一群与南方没什么相干的人踏上了南行之旅。
旅途的第一站被设立在绯足家族所居的城市,岐流城。中途则视情况小做停留。
自西北朝东南,一路沿着穆特河畔,平地多于山地,较为容易通行。
这段旅行时光是杜娜·冬葛人生中最快乐的几段记忆之一。
这段日子里他们不缺钱,富足带来杜娜从前不敢奢求的安全感;她的主人现在是很多人的主人了,不再屈于人下、徘徊在他人决定的生死之间。哪怕是在旅途中,莫石仍然坚持教她学习,她现在已经学会了基础的读写。他们饲养的一群渡鸦在旅路和王城之间穿梭,带来慢悠悠的消息。
相比她主人的苍白孱弱,杜娜是一个年轻健康的姑娘。
在中央王城生活的几年里,远比西海岸村落丰富的食物和舒适的住所,让她从一个精瘦矮小的女孩儿长成了充满活力的漂亮女人。她的气味清爽好闻,永远充斥着阳光烘烤般的暖意;她的皮毛光滑紧密,挡得住风沙和雨雪。
青春带给人无限的活力,她精力旺盛而富有好奇心。莫石很欣赏她的这些特质。
杜娜是莫石最初认识的犬类兽人,是他亲密接触过的唯一一个雪行者平民,或者也可以说是莫石亲密接触过的唯一一个雪行者。他们一起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他们从观察彼此到注视彼此,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她长大了,而莫石却丝毫未变。
“精灵”不会“长大”。
每当察觉到这点时,莫石心里都会产生震动,迫使他为未来将要面对的种种困境担忧。
当他们在森林间停下队伍,暂做休息的时候,莫石坐在马车的车辕旁,那名来自北方的马夫在为双角马梳理鬃毛。这匹骟马已经被斩去尖角、磨掉犬齿,脾气非常温顺。
莫石漫不经心地喝水,打量那些形貌与北方略有差别的树木。
按理说,这一整片大陆都冰冷可怕。但无论如何,这是位于北半球的大陆,南方通常总会比北方更加温暖一些——哪怕只是极其细微的差别。
现在是夏季与冬季之交,天气罕见地晴朗。
他的视线顺着笔挺的高大树木扫过,看到杜娜在试图折下一枝松花。这种类似地球马尾松的松树,所生的花朵则比马尾松更加精致和芬芳。
她的个子稍比树木矮了些,跳起来两次也没能抓住枝条。
于是她搂了搂裙子,看上去似乎打算爬树——她是村庄里出生的野孩子,哪怕在王宫里住过几年也一样,不失自力更生的冲劲儿。
莫石抬起手。
他只要挥挥手指,魔法就会使得枝条弯折。而杜娜肯定知道是他做的。她在折下花枝后,会朝他摇晃尾巴,那张保留有幼犬形貌的脸上,双眼眯起露出笑容。
不过这时候,莫石看到长尾朝她走了过去。
男性雪行者的体型普遍比女性高大不少。他轻松抓住了那根枝条,折断了握在手上,递给杜娜。
莫石在这时候才稍微察觉了什么。他也说不准自己吃惊与否。
杜娜在长尾走过去时就已经蓦地往旁边闪躲开,整个人僵住了。当长尾把松枝递给她的时候,她慌张地抖动耳朵,隔了很久才摆摆手推辞,但最后还是接了过去,紧紧捏在手中。她第一次受到男人的示好,她显然也或多或少感觉到了长尾作为成年男性对她表露出的兴趣。她尚没有习惯这些。
那天晚上杜娜用松花给莫石做了甜根粉汤。
莫石慢慢喝汤的时候,她坐在一旁,出神地揉动一根松针。
长尾在火堆的另一头,与那些来自北方的仆从谈天说地。他的视线不时往这边瞟过来,以至于莫石都有种被人看得心慌的感觉。
他清咳了两声。
杜娜以为他吃完了晚餐,需要收拾餐具,猛地回过神看向他。但莫石摇摇头,接着喝了一口松花汤。
“你觉不觉得……”莫石开口时嘴里还带着松花花粉的气味。
杜娜把松针扔到火堆里,抬头看着他。
她不比莫石矮小多少,但为了表示尊重,当莫石坐在椅子上时她一定坐在地毯上,当莫石站立时她一定垂着头。
莫石与她短暂对视片刻。
莫石想了想,问道:“你觉得长尾这个人怎么样?”
他换了一种更加稳妥的问法,但显然还是给少女造成了极大的震荡。
杜娜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
莫石耐心等待着。
“怎……怎么样?长尾先生是……”很快,她镇定下来,“我想,那位长尾先生算是一个可靠的人。他为您置办的马车不错,而且我简单算过,他没有多扣下钱留给自己。这趟旅程中,至今为止,他表现得很好,他对待您很恭敬,也很少饮酒——我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但看得出长尾先生能说会道,应该可以给您帮上不少忙。”
莫石听出来了,她是站在一个女管家的立场上说这些话,因此才显得镇定自若。
“你今年应该快要三十岁了,杜娜,”莫石的语气柔和起来,“你很快就要成年了。自从你和你的家人收留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有些时候,我确实会考虑一些问题,或者说,我应该要考虑,但因为我没有作为‘主人’的经验,所以我疏忽了很多。或许你愿意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杜娜的耳朵垂下来,她沉默着摇摇头。
“以后再说吧,莫石大人,以后再说这些。”她低声恳求道。
于是莫石意识到她和自己一样,还并没有深思过关于未来的事。因此他也沉默着,只是伸手摸摸她耳根下的绒毛。
(//)
:。:
第一百十四章.落星山脉以南
-
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莫石能感觉到杜娜在特意“避嫌”。
而与此相反的是,那些仆人们早已捕捉到了这层微妙的关系,因此不时起哄。莫石没有阻止。
从某种方面来说,尽管莫石是这里所有人的主人,但他却也是一个透明人。
莫石很难融入这些仆役的圈子之中,他们来自北方,原本就互相认识。更何况莫石不善社交。他也不懂得怎样当一个“主人”,他不清楚其他赫雅尔如何对待自己的仆人。他见过狄诺和谢卡与他们的仆人相处,但他完全没有将之作为某种知识记忆下来——
然后,也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
这群仆人曾经伺候过大赫雅尔,因此不免将莫石与他们之前的主人进行比较。
在他们眼里,莫石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赫雅尔。他瘦弱苍白,常年缩在外袍之中,也几乎没有大赫雅尔的威严。他说话时声音总是很轻,而且几乎没有用过命令式语气。很快,那些对中央并不了解的北方仆从就开始胡乱猜测,认为他是私生子,所以毫无派头(这倒也没有错)。
而那些生来就是家仆的人,脑海中有这样一个概念:若是主人没有派头,他们也会丢面子;一个严酷苛刻的主人都比懦弱唯诺的主人要好。
因此他们尽管不说,心里多少对于莫石抱着怀疑和轻视的态度。
甚至于他们曾经对长尾说过:“您说您没有爵位,但先生您看上去比我们的那位主人还要更有赫雅尔风度呐。”
杜娜把这些迹象告诉了莫石。
莫石当然很吃惊,因为他压根没有留意过这些。
他甚至觉得这样也没什么所谓,反正他与那些北方人之间只是雇佣关系。雇佣关系中当然留有双方对彼此评价的权利。
但莫石好歹察觉杜娜的表情很是糟糕,显然在她眼里这是很不妥当的情形(他常常需要依靠他人的反应来作为标尺,以学习怎样成为一个“正常人”),于是他吞下漫不经心的回复,转而向杜娜保证,他会处理好的。
第二天行旅到中午,天上下起雨时,他掀开帘幕对马夫说:“我昨晚上做了好梦,今天精神不错,让我来为你们遮雨吧。”
马夫愣了一会儿,发出那种听到荒唐事儿时的干笑声。
但随即他就呆住了。
因为的确,连一根雨丝都不再落下。
不是说天空不再下雨,而是雨水无法滴落在他湿漉漉的帽子和外衣上,也无法砸到马匹、马车和脚下的土地。那些雨水顺着一层不存在的屋顶弯曲并滑落,就像有一个透明但有形的蛋壳包裹住了他们。
所有人都四处张望着确认眼下他们不是在梦中。
马匹吃惊地嘶鸣几声,脚步乱了几拍节奏。
“这样说可能有些失礼——”莫石笑着,表现得十分轻松自在,“这是连圣祭司都会出言赞美的法术,而国王宫廷的占星师中也只有我一个人做得到。”
从那以后,莫石的形象从不敬职的大领主,转变成为在神圣教士和邪恶巫师之间摇摆的某种状态,迈入了神权领域。少许几次他还发现,有仆人在祈祷时居然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划动空轮。
但无论如何,他成为了受仆人敬重的主人。
此后他们的旅途没有出现太大波折,顺利到达了绯足家族盘踞的岐流城。
-
绯足,早期是一个种族的名称,后来逐渐变成一支少数民族的称呼,演变到现在则成为金狮家族麾下的绯足家族之名。
这是很典型的民族融合。并且是一种相对平等的融合。绯足保持了相当的实体权力和话语权,并且长期与王室联姻——
南地的居民大多拥有金色的头发与浅色瞳色,以及线条更加圆润的宽大双耳。这显然是曾经的“绯足族”的种族特征。而王室成员也几乎都拥有浅色发肤。
当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多数人都对莫石的“身份”表示怀疑,毕竟他声称自己是出身南地的大祭司的族亲,可他却有一头举国罕见的黑发以及几乎漆黑的眼睛颜色。不过,上层赫雅尔因为婚姻而产生的血统流动也不足为奇。
莫石到岐流城中心的城堡处,将国王的信件交给守门人。
他知道自己在这儿不会受到什么欢迎。不过他手上还有大祭司圣·徒安给他的写的亲笔信。如果在岐流城遭遇刁难,他也可以到南地的参玳家去稍作休整。
好在绯足公爵还是招待了他,至少将他视作一个无足轻重的客人。并且也在三天后(极其傲慢地)为他腾出了一点儿会面时间。
现任的绯足公爵去年才刚满二十五岁,没有分化,几乎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连绒毛都还未全部退去。因此实际把控家族事务的人是前任公爵的胞弟,也即是绯足伯爵。
那位伯爵大人的脸上带有一种较真钻营的劲头,相比之下,年轻的公爵则看起来一副听天由命的温和样貌。
“我听说过你,莫石……莫石·夜曜先生。”绯足伯爵低头看看信件,又挑起眉看看他,“国王陛下将金鬃的土地归给了你,还让你直接成为了伯爵。”
“我不过借了协助陛下登上王座的光,并仰赖他的信任和仁慈。”莫石足够圆滑地说,当然也带着一丝有意彰显的炫耀。
伯爵不带掩饰地用好奇的眼光将他上下冷冷打量几次。
“陛下在信中说,你是来这里考察河流?”他问道。
“我的确希望深入了解此地的河流情况。但准确来说,我真正想要考察的是‘农业’。”莫石说,“我听说绯足的土地丰饶无比,有着发达的农耕技术。”
这当然是吹捧,并且也如莫石所愿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伯爵话语间的敌意少了一些,但仍然警惕。
“你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种植,还是说,你是在为国王的领地着想?”
莫石摇摇头。他缓缓说道:“实际上,我希望的是能帮到公爵殿下——或者说,您土地上的人民。我认为他们或许可以拥有更多可供种植的土地,并生产出更加繁盛的作物。”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伯爵试探着问。他显然并不理解莫石的意思。
“我需要整治河道。”
伯爵不耐烦起来。他干笑了一声:“整治河道!难道你指的是穆特河吗?”
穆特河是贯穿整个至北之国的大河,她绵延数千公里,从东南侧离岸而奔涌入海。在上游时她姿态谦卑,到中游时已成为宽广大河,中央王城占据着她的中段;到等到她进入绯足的领地,她已经肆意舒展躯体成为庞然大物。
每年春季和夏季,她的泛滥引发大规模灾难。
在少数的凶年,她甚至直接吞下村落和城池。
如果莫石能够驯服这条河,即意味着大片的河畔肥沃土地得以被用于种植,雪行者也无需再为她的波澜而生死难测。并且——如果莫石治理好这条河流,他所能得到的文明推进指数或许会令他有更多的选择,比如,突破“天罚”的屏障。
(//)
:。:
第一百十五章.穆特河畔的神使
-
“天罚”带给雪行者的苦难不计其数,其中最令莫石感到残酷的,则是它对于雪行者谋生方式多样化的无情阻碍,例如极其重要的一项:
——海洋资源全然匮乏。
海岸线是这一“天罚”术式的边界,莫石已经亲身体会过它的威力。
它不允许任何人离开这片荒芜的土地,哪怕只是立在海浪与沙地之间,也会遭遇粉身碎骨的惩罚。
失去海洋,可以说雪行者社会失去了一大半发展的可能。
渔业是基本生存,海洋商贸是发展机遇,二者皆失。
当莫石思索到这里的时候,他深深困惑于这个术式的施展者的心理——这种无情的惩处、粗暴的规范和残忍的恶趣味,背后到底是什么。他发誓自己有一天要弄明白真相。
但就当下而言,莫石很清楚自己在为什么而努力。
他需要获得更多、更多的力量,以便有一天能够打碎这道屏障。唯有如此,雪行者才能得到真正的发展。
但是——
想到这里,他开始疑惑。
但是为什么要发展呢?
如果说治理一条河流、拓宽一种获取食物的渠道、促使一类政治方针的优化等事件所带来的进步就足以令莫石重获大量魔法技艺和回忆,那么逼迫他继续推进文明的力量又可以是什么?
是身为“引导者”的责任感?是印刻在这具躯体深处的指令?是生而为人的本能?
好在,暂时还不到他必须思考这些的时候。
眼下他得到了在绯足领地境内漫游的批准——当然,莫石怀疑在这样落后的时代,一个领主的允许与否究竟能不能落到实处。无论如何他确实需要大量的实地考察,而有本地主人的许可信总比没有好。
他继续沿着穆特河往下游走去。
莫石留下一部分仆人在岐流城里,公爵答应让他们暂时在城堡中供职并入住下房。尽管对于绯足公爵和伯爵来说这或许不是什么麻烦事,但莫石对此很感激——若是要他花费精力安置家仆,他可能闹上十天半个月也搞不定;而他又的确不想带着太多人继续旅行。
他照例询问杜娜、长尾,以及各个仆役的意见,让他们选择是否要跟随自己在绯足的境内到处考察。
而他们也和其他底层平民一样,很难应付这种主人施予的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选择权,他们茫然地呆立在原地。最终只有杜娜和长尾爽快地表示随行,而其他人随行与否则由他们两人讨论做结。
这当然又是莫石不成熟的一例表现。
杜娜对此已然习以为常,但长尾每次在遭遇这种“反常”时仍会不太自在地叹气和转动眼睛。
-
封建社会的“好处”是,当莫石本人加入了上流社会,成为大赫雅尔的一员时,他所得到的是大量的便利和社会资源,以及许多底层平民盲目的尊敬与信任。
话虽如此,事情也没有顺利到哪儿去。
在实地走访了一个又一个聚落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逆来顺受、任劳任怨(同时也就不思进取、追求甚少)的种族,他们应对洪水的方式就是走得远远的,而从未想过征服它。
首先是,他们对于农耕的认识层次太低,没能意识到下游平原对于农业发展的重要意义;其次,王国税法原始而粗糙,要求他们缴纳的是农作物和野兽,他们无心认真钻研植物栽培;以及,他们接受“上神”的存在,并相信自己就是生来受苦的。
事实上,所有话题最终都会绕回上神和“原罪”。
然后那些雪行者就会摊开双手,一副束手无策、任人宰割的样子,并默念空轮之主的名字,或许再掉几滴眼泪。他们身上狼性的那部分被消磨到少得可怜的地步。
每当这种时候,莫石的烦躁感就骤然上升到几乎难以忍受的地步。
莫石调动起脑海中的知识。
他的确有那么一两个治理大型水患的模板,来自于“遥远”的地球——因为他自身的出身,他所认知的古人抗拒洪水的故事最初来源于黄河,来源于“大禹治水”,来源于长江,来源于中华大地上的民族。
人类,或者单论中国人,与雪行者大不相同。
那个农耕文明所孕育的民族尽管任劳任怨、世代劳碌,但却也相信人定胜天,并且总是不惜用无数尸骨去堆砌未来的成功。当他们的文明还非常原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进行中央集权,并利用这种权柄改造大地、获取更优越的生存环境。当人类文明推进,他们遭遇了数次世界大战,那时他们也依靠这种对现世生活的真挚追求,抛下尸山血海,切实地保存了民族延续。
他们不信神,更不可能相信那种会随意将痛苦施加在人身上的神。
——莫石所生所长、所了解所吸收的文明,与此地截然不同。
莫石和坐在对面的村落族长一起在胸前划动了一下空轮,同时收复回繁杂的思维之流。
他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
既然他们为了一个关于神明的传说,甚至愿意固守荒芜冻土长达千年,那或许他们也会愿意为了小小的神迹有所奉献。
莫石缓缓构思着自己的外层身份。
据说南方各地的居民普遍比北方更加守旧和虔诚,莫石希望这对自己有利。
也希望那位老人——圣·徒安,会原谅他的亵渎。
-
关于一个来自北方(或西方)占星者的传说一下子就在绯足的领地上沿着穆特河下游传开来。
人们在描述他时,不会忘记先申明一个前提:“他从中央来,是白金圣殿派来的外围教士,受到大祭司的关爱之人。他曾经在海边见到过上神,聆听过主的声音。他说上神叫他到人间来耕耘大地。”
然后,他们举出例子来证明这段话所言非虚——
“他通晓魔法。众所周知,魔法是上神赐给他所爱之人的礼物。但那个占星师的魔法比之法术更像是神迹!据说没有一片雪花能够落在他的身上,他在野地行走时,草木都会为其让道;有不敬的人说他是邪魔,要抓住他,手上却着起了火……
“他来到一个村落,就在西北边山坳里的那个,对了,你的姑妈是不是住在那儿?那你有空可以去拜访她问一问!你就会知道我没有在瞎编乱造。
“前天,占星师在那个村子里歇脚。他们说他看上去就和普通人不太相同,他整个人就像夜晚一般乌黑,身子轻巧如雀,眼睛和指尖却会迸发出光;他没有涂抹香水,但味道却非常淡,且如孩童那般毫不遮掩。
“那个村子之前遭遇了雪灾,从山上滚落的雪块覆盖掉了几乎一半的房屋和道路,不少女人和小孩儿被困在屋子里头。但当那位占星师过去查看的时候,他只挥挥手指,厚实的雪块就融化成水。他抱起那些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毫不介意泪水和鼻涕弄脏他价值千金的漂亮衣裳,仿佛他不是一个高贵的赫雅尔……”
仿佛他只是一个人形的存在。
仿佛他是被上神重新捏塑并创造出来,与此世毫无瓜葛的——使徒。
()
一百十六章.溯流而上
莫石花费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的时间徘徊于河流两岸,走访一个又一个村庄。
他在那些平民的村落里度过了昌茂节,度过了小诺春节、大诺春节,又迎来复生节和焕叶节……
在此期间,他尽自己所能排除这些平民多可能遭遇的任何灾害。
他清除道路上混着雪块砸下的泥石,他救出掉入冰窟中的孩童,他扶起被积雪压垮的屋顶,他将闯入村落的凶兽驱逐,他让篝火燃烧得更旺,欣赏大诺春节时村民们围成圆圈绕着火焰跳舞南地居民在盛大的节日里将足底染成红色,在土地或雪地上按下脚印。
莫石装作不惧一切,佯做轻而易举。仿佛他的手指真是违背一切物理法则、直通神明伟力的玄妙恩典。
可是事实不是如此。
雪行者(以及旧世代-古代人类)中的神学家对于魔法有这样的定义,他们认为魔法是由神明直接赐予他所宠爱之人的神力,是可以无视外部规则而运行的一种独特工具。
但实际上世间不存在打破“等价交换”这一铁律的任何事物。
使用魔法也有其代价。它的根源在生物体内的魔法神经束网络,人类把除了自己种族之外天生拥有魔法神经束的种族称为“魔法种”。
就像高等动物拥有发达的神经脉络,而低等动物则没有,哺乳动物有牙齿而鸟有喙,爬行类有鳞片,鱼类有鳃等等事情一样,魔法神经束也不过是这样一种存在于某些生物体内的器官而已。
它会磨损,会毁坏,会失控,会疲劳,会生病。
而“神”是不应该会被侵蚀、被毁坏、被死去的。
因此为了维持住自己编织的谎言,莫石一步步试探着自身**阈值。他竭力维持自己的神迹,消耗掉数量庞大的魔力。他的魔法神经束负荷运转。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感到头晕恶心,一整个冬季都在发着低烧。
他也有怀疑自己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尤其在那些被噩梦侵扰的夜晚。
他分不清他们是单纯的梦境还是掺杂着那些被封锁的回忆,有一个梦他时常做:
他走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之中,电子屏幕一遍遍播放着早已不再出售的商品的广告,损坏的路灯闪烁不停;天空布满尘埃,“净化罩”已经残破不堪。
一开始到处都没有人,只有他的脚步声,仿佛他才是这座城市的幽灵。
但是后来他被裹挟入人流之中。这是一个集会,有人站在高处宣讲,那个宣讲者一边说话一边割下自己脑袋两侧那双尖细修长的耳朵,血流如注,人们高声欢呼。
然后,就像是忽然接收到某种指令一样
就像是恶魔打了一个响指。
就像是一阵寂静的毒雾飘过。
顷刻之间,所有人举起原本就捏在手中刀刃,那些形状各异的小刀无一不被破坏掉了原本设有的屏障魔法,因此刀刃可以刮伤人们的皮肤。
而他们就是那样希望的。
他们错落却又整齐地用刀隔开喉颈。霎时间释放出狂欢般的血腥味和死亡。
只有莫石一动不动。
他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他想。
人们失去了理智。
然而成为异类的感觉令他恐慌。不是优于一切,而是被一切抛下。他甚至希望……或许……他的手里有一把小刀。或许如果那样,他就不会再痛苦了。
莫石猛地惊醒,在黑暗中发抖,皮肤冷得呵气成雾。
他听到炉火燃烧的噼啵声响,看到带有火光颜色的墙壁。他细数着这些轻微的爆裂声,然后慢慢平静下来。
“杜娜……”他喑哑地发出极其微弱的声响。
杜娜就睡在他的床边,那条地毯上,他知道。
杜娜永远就在那里。
很多个夜里,他从噩梦中醒来,通常也会将听觉和嗅觉敏锐的雪行者吵醒。他会出声示意杜娜不必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也不必起身为他做些什么。
有几次他说“杜娜,我觉得冷”,将手伸出床沿。杜娜会握住他的手。
她永远在那个位置,数年之久,上千个夜晚。
不过,最近有些时候他觉得她或许不在。或许她在他睡着后悄悄溜了出去,溜进长尾的房间,在那个青年的床榻上玩闹。他说不准。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有些事情就是注定混沌着直到被挑明的那一天,有些事情就总是被后置直到它不得不出现……总是没有时机。
实际上,大部分事情都是如此。
复生节后,河水开始暴涨。
等到五月时,隐隐有了“灾年”的预兆。
仍有冰块被不断冲入海中,瓢泼大雨却已然降临。尽管雪行者的群落已经尽力远离穆特河,但城镇不可能真的遥遥逃离河流,哪怕他们不需要交通运输,也需要生活用水。人天生逐水而居。而房屋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搬动的玩具。
雪行者不以农耕为生存根基,却保留着古老的定居传统,各自圈定猎场。
莫石几乎可以看到他们在面对洪水时绝望的面孔,那些低伏的耳朵和尾巴,抖动的胡须,炸立的毛发。挣扎。
他不愿意看到热门受苦。
但那才是他“需要”看到的。
如果这场春汛不够汹涌,莫石一整个冬天的努力就算是白费。
他需要让人们意识到治理河流的重要性。为此不惜将自己易于常人的魔法宣之于众,甚至谎称自己是上神指派的使徒。可是至关重要的推力仍然在于,要让人们找到反抗洪水的现实动机。
六月中旬时,莫石顶着连绵大雨朝北行进,溯流而上。
根据他之前沿着河流旅行所得的信息,他知道在接近中游的地方有一片湖泊地带,其中一处主要的大湖,也是穆特河下游的缓冲湖,但它与河水的连接处却很狭窄,并且两旁是山崖。
现在,莫石站在山峰下,看着缓缓上升的斜坡,仿佛在犹豫是否要往上攀登。
长尾站在他身后看着,不时伸手抹一把沾在脸上的雨水,抖动身子和尾巴甩去水珠。雨势真的不小。
“老爷。”他开口道。
自从长尾知道莫石成为了伯爵后,他开始称他为“老爷”。但长尾也不是常常这样称呼莫石,除非他觉得这场对话非常严肃。
“老爷,我知道您不是爱说话的人,来到南地后尤其如此,”他试着说,朝莫石走近几步,“但您没说过您到这儿来是想要做什么,而现在我字面意义上的一头雾水。”
莫石来到这座擒喉峡,只带着长尾。
连杜娜都被留在岐流城。
这意味着莫石在这趟短程旅途中追求快速和隐匿。
长尾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多舌,但因为莫石一直以来的平易近人,他试着调整自己与莫石的相处策略,他这样做了有一段时间,成效尚可。他发现莫石乐于被提问,也乐于回答。相反,莫石在被称颂或致敬时总会不太自在
哪怕他说自己是使徒,并在众人面前实施神迹。
第一百十七章.洪水
“长尾。”
莫石仍然望着山坡。望着上面的巨石棱角、薄薄的泥土、发绿的长草和灌木。雨水敲打着这一切,影响了长尾对声音和气味的判断。
长尾觉得自己在莫石身上闻到了一种古怪的恐惧。
于是长尾朝他再走近些。
“老爷。”
“眼下的这一切都糟透了。”莫石叹息着喃喃。
“这一切都不好吗,老爷?您是指什么?”
莫石摇摇头。
然后那赫雅尔忽然动起来,将手指伸到胸前解开了外袍的纽扣,并将那件带着兜帽的厚厚黑袍脱下来递给长尾。这是长尾第一次看到莫石这样做。他怔怔地接过袍子,并看清楚了莫石光滑的双耳,以及,发觉莫石的腰部之下没有尾巴。
接着莫石又脱掉手套。
他的五指柔软苍白,细长无比。
莫石将那双皮革手套搭在长尾的手臂上。
雨水很快打湿莫石的头发和肩膀,以及握住黑色长杖的白色的手。
“在这里等着,长尾。”他静静吩咐道。
“您,您要一个人上去吗?”这座山不陡峭也不高耸。但长尾仍无法想象莫石一个人如何行走在这片四下无人的荒林里。他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孤身一人”的赫雅尔。
“是的。我一个人。”莫石温和但坚定地强调,但仍然充满恐惧。
莫石先生。
“青鸟。”
莫石先生,我想说的是,我赞同您的计划。或者说,我会称之为‘必要的手段’。我猜测您现在背负很多道德上的压力,但您也应该要清楚那些雪行者不是您的同胞。他们只是您所要领导的一种智慧生命。
“谢谢,但,没什么帮助。”
莫石以青鸟为支撑点,踏上一处平地。
我以为自己正是在‘帮助’您呢,物理意义上……它小声嘟哝,宛如人类。
很快,穆特河的波浪在他们的脚底翻涌,冲刷着石壁而下。
从高处往下看,这处入水口确实非常狭窄,而它此时此刻正在源源不断地接受来自穆特河主干那汹涌泛滥的春汛,将流量纳入日益趋近饱和的口袋。
如果这只口袋的脖子被勒紧些,穆特河下游的洪灾几乎可成定数(“几乎”,依然是一种赌博)。
莫石所要做的,正是确保这只口袋无法继续承受后续几波洪汛,无法继续提供缓冲。
他的性格如此,强迫所有变量达到稳定标准是他的终身追求。
而实际上就算莫石不去做,泥石流、山体滑坡、风雪侵蚀,都能轻而易举做到。因此莫石不过是帮助达成这一可能性罢了。
他开始编织咒言。
长尾蹲在一块平整的山石上,一边毫无办法地任凭雨水将毛发外层冲湿,一边思考着莫石刚才所说的话。
诚然,长尾并不了解莫石。
两年前他决定替莫石做事时就不了解他。
两年过去,他不认为自己依旧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位由国王赐姓的荣誉伯爵。
然而这种了解也自始至终从未让长尾感觉到过任何的“安全”。
或许是因为莫石根本不像一个真正的“人”。他时常忍不住去怀疑这点。莫石曾经见到过上神,经由主的重塑而复生再诞这当然解释了很多事情。而在见识过那些“神迹”后,长尾没有理由不相信,就像任何一个受到过他恩惠的人一样。
但这也不过是让长尾更加怀疑起自己所处的位置。
莫石的出现让他有一种大地并不坚硬的错觉。
就像是……打破了什么原本应该非常坚固的东西,或者说即将打破。
莫石来到这里,是为了治理河流,治理这条贯通至北之国的穆特河。莫石在地板上用石头和树枝拟画草稿、记录一些奇怪的符号,满意之作则誊写到羊皮纸上。
长尾不太明白治理河流的意义。
他也不明白这件事对于莫石而言为何如此紧迫莫石的领地压根不在这儿,也根本不靠近穆特河。
大概,确实也只能用“冥冥之中聆听到的上神之声,要求他领导人们改造河道”这一理由来解释。
长尾沉沉叹了口气,抖落身上的水滴。
而这时候莫石也从山上回来了。
他的主人脸色苍白,鼻尖和指尖被雨水冻红。杜娜叮嘱过他,莫石非常怕冷,比常人更容易冻伤。他赶忙将袍子披到莫石身上。
莫石似乎很激动,身体在发抖,眼睛却望着任意一处远方,指节紧紧扣住长杖。
“好了,我们走吧。”莫石对他说,“我们还要到更北的地方去看看。”
“依我看,老爷,您需要的是烤烤火、喝点热酒。”
“……啊,当然,当然。你也需要休息,辛苦你陪我走这一趟,长尾。”莫石的视线慢慢收束回来,聚焦在长尾身上,长尾忽然意识到莫石刚才似乎不是单纯地怔愣,而是确实看不清楚近处的东西。
杜娜也和他提起过这个:莫石在长时间施展“神迹”后,有时会短暂性失聪失明。
“您刚才做了什么?”尽管四下无人,他仍压低声音。
莫石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而在他们离开这儿的第二天,一侧山崖轰然倒塌,泥石堵塞河道。
暴雨瓢泼的七月,在连续下了整整十五天大雨后,穆特河暴涨数米高,下游泛滥成灾。波澜跨出岸畔,覆盖近百公里的土地,混杂着沙石的浑浊激流吞天噬地。
洪水“如期而至”。
逃离村落的人们站在山丘上,身旁是牲畜群和很少的家当,脚底是被河水淹没的道路与屋顶;来不及逃脱或是预估不当的人已经被冲入河水之中。城池的下水系统完全失去作用,人们寄希望于洪汛不会漫过桌椅。
人们默念空轮之主的名字,流着眼泪忍耐他的怒火,祈求他的原谅。
如果神明要拯救世人,他就应当在此刻出现。
如果您不在此刻解救他们,就意味着您在冬日里救助过的那些兽人还是会死去。我想应该称之为
“这不是‘伪善’。我本不是想要‘行善’。”
我本来只是想说,‘糟糕计划的糟糕的一环’。
“……你知道的,青鸟,如果我的魔法神经束没有受到约束,我只需要很少的帮手就足以开凿一条运河但事实是我太弱小了,如果没有成千上百劳力的帮助、没有大领主的支持,我显然做不到。而那些雪行者习惯了苦难,只要可以忍受他们就甘愿忍受。”
您要让他们看到希望,再用绝望催促他们朝前走。我确实明白。
“你有言外之意。”
但在我看来,莫石先生,最关键的地方不在于您的魔法受到限制,而在于您的记忆不完整您根本不像从前的那个‘您’。从前的您执行一个计划时,不会畏首畏尾,更不会对那些已经决定要抛弃的部分施以怜悯。
“当无辜的人受苦受难受死的时候,你不会觉得难过吗,青鸟?还是说,‘共情’能力并未书写进入你的程序。”莫石的语气疲惫,没有多少情绪。
可那些类人不是您的同胞这话您恐怕也已经听烦了吧?青鸟几乎有些开心似的说,我有我的立场,先生,我的立场是‘方舟’刻印进系统中的基本条例。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支持您的所有决定,而且也同样喜欢任何时期的您。
“包括这个糟糕的计划?”
您从前不是没有过更糟糕的计划。而那个‘我’一直在您身旁跟着一起出主意呢。你们搞砸过很多事情,也成就了伟大的事业。
第一百十八章.世无全知全能者
-
洪汛如莫石所愿到来时,莫石则带着长尾和杜娜,轻装回到了自己的封地落星山脉。
他的离去没有告知绯足家族的任何人,除了——自从莫石的“神迹”和话语宣扬出去后,绯足家族指派了一个家臣跟随莫石一行人,美其名曰协助,实则为了监视。告诉他也就等于告诉过绯足了。
不过他与莫石他们相处倒很融洽。
那是一个没有封地的子爵,年纪也很轻,轻而易举被莫石的法术所吸引,并深信莫石就是新世代的使徒。长尾称他为“小子爵”,时常和他开玩笑。
莫石对那个小子爵说自己必须要回一趟中央。
莫石告诉他,是上神指示自己回到北方。
“吾主并没有赐予我用之不竭的力量,他需要的是众人自救。”
说这话时,他们的双脚浸泡在泥泞里。年轻人失望而困惑地望着他。
于是莫石收回编造出的那一套超然姿态,无奈地说:“我是国王的占星官,有我自己凡俗的责任。而既然绯足并不欢迎我在这片土地上继续旅行……我当然应当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可是眼下——今年显然是一个灾年,大水将至,绯足会愿意支持您修理河道的!我正准备去拜见公爵和伯爵……”
“或许等到您的请愿真的被接受,再来拜访我也不迟。您要知道,如果人们真的需要我,我是一定会来的。”莫石恳切地说。他握住子爵的双手,并为他行空轮的祝福礼。
“那……那看来只能如此了,大人。愿上神祝福我们。”
“愿上神祝福你,孩子。”
于是莫石便北上离去了。
莫石的其他家仆,以及大量的图纸和一些小模型都留在岐流城内,因此他必然还是会再回南地的。实际上,这不仅是让小子爵,也多少让长尾感到放心一些——至少莫石肯定不是在做什么不可理喻的打算,他回到中央也必定会有恰当理由。
与南地相比,尚处中央地带的落星山脉雨势不大,从雨季开始到现在,仅一处村落受到山体滑坡影响。
莫石回到削彩城时,沿途各地的居民照常生活着,开采矿石、捕捉猎物。
欧泊·渡锆,作为这座城市的实际管理者,在城外迎接他们。
渡鸦已冒雨为他送过消息,因此他早早等候在这里。
等待那位正在羽化的使徒回乡。
-
有不少人站在这片野地里等待,这让莫石稍微吃了一惊。
身着华服的男人们在雨水中静立或是低声交谈。
莫石很快理解了——金鬃遗留下来的大半家臣如今都归入所谓的夜曜伯爵的麾下。他们来欢迎自己的主人,是必要的礼节。而且也一定是欧泊·渡锆的要求。
这一年,莫石在南地沿着河畔而行,欧泊则在这座削彩城中经历着暗流涌动的战争。
莫石能从青年的面庞上看到变化,他曾经在尖晶石学院里所持有的那种宁静和执着已不再鲜明示人,眉宇和双眼因主人有意识的控制而舒展,维持一副淡漠超拔的神情。
“伯爵大人。”当马车停下来时,欧泊快步迎上前。
在欧泊行礼的时候,他身后的那些家臣也屈身行礼。
“你和那些先生们看上去可真是……狼狈?”在被浑身濡湿的欧泊抱住时,莫石小声用自己的母语嘀咕,“我忘了把发明雨伞提上日程。”
“你不适合旅行。你与上一次我们相见相比,简直是形销骨立。”欧泊拥抱他后,很快做出这样的评价,随即他扬声道,“您终于回到了这里,伯爵大人,请允许我们为您接风洗尘。”
“可惜我还远不到可以休息的时候。”莫石低声叹息。
然后他鼓起精神露出笑容,并抬起手在空中划动空轮。
“感谢各位,并为我自己的失职致歉。愿上神祝福我们的土地。”
-
晚些时候,莫石终于能够在一个暖和干燥的房间里落座休息。
“我猜你会很想知道我在南方做了些什么。”莫石困倦地坐在一张披盖皮草的躺椅上,看着欧泊在视线范围内走来走去,比如把书籍放回书架上、把壁炉旁的灰屑扫一扫——非常学生式的举动,让莫石觉得自己回到了尖晶石学院宿舍那小小的房间里。
“我确实想知道,”欧泊回答,“毕竟渡鸦能够携带的信件并不多,而你甚至不愿意多写几句话。”
“我很忙而且很累,”莫石解释道,“问问杜娜就知道了。有些时候我抬不起手,只好让她帮我写信和誊抄。”
“我当然听说了那个‘穆特河畔的使徒’的传闻,莫石。我很高兴你开始接受自己的身份?我应该这样说吗?”
“不应该,也不要这样说。”莫石又叹了口气,“我尚不能确定,上神是否希望我这样做。”
他现在触及这块谎言的时候几乎不会犹豫。
他的大脑很巧妙地将“空轮之主”与“方舟”做了替换,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自己并未说谎。
“他们说得很夸张,远比你送来的信要精彩的多了,我喜欢邀请那些吟游诗人到这儿来讲述故事,瞧——我还记录下了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片段。”
说着,欧泊走到那张巨大的书桌边,熟练地拉开某个抽屉拿出一张羊皮纸。
莫石能从他轻巧的动作中,看出来他已经适应了这个地方,以及在这里的职务工作。这里是属于欧泊的工作场所,是欧泊的指掌之间,而非莫石的。
“听听这段。”欧泊清咳一声,接着念道,“手持神木枝条的巫师来到村落时,人民猜测他究竟是邪魔还是神使。他胸前挂着空轮,于是长老邀请他进入了家门;他念诵主的名字,于是哆嗦着的村民招待他吃喝。夜晚过去后,第二天早晨,那名神使感谢了村民,并提出愿意为他们排忧解难……”
莫石捂住眼睛。
“现在这已经是一种固定的故事体式了,莫石,”欧泊笑着调侃道,“不过说真的,确实很适合当做睡前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他们都会喜欢你的。不过——”
欧泊调笑的语气收了起来。
莫石知道他会说什么。
“不过我听说穆特河爆发了洪汛,或许那些曾蒙你救助的孩子也在会葬身于洪水。我原以为你至少会在南地待到雨季结束的。”
“我的能力并不足以应对洪水。我又能救下多少人?”
欧泊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沉思了片刻,柔声说:“当然,你是对的,你不可能救到所有人。只是我原以为你会尽力去救每个能够拯救的人。毕竟你连我这样的人都会‘原谅’,不是吗?”
:。:
第一百十九章.先行者下风
-
欧泊确实很了解他。
这本身是一件何等难得的事。
可惜莫石此刻无法为此高兴。
“我在试图改变这个习惯。”莫石轻声回答。
“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好。”莫石摇摇头,“没有牺牲,不成事业。似乎这个世上有些人就是必须选择视他人生命如草芥,不然历史就无法……”
“因为你是使徒,所以你才必须当‘那种人’吗?”
“……是的。”
“可是那令你感到痛苦?”
莫石慢慢将手指穿入头发中,按住自己疼痛的脑袋,低声道:“是的。”
他在这儿没有穿外袍,蜷缩在椅子上,宛如一个孩童般瘦弱。
欧泊默默无言地望着他。
“我明白……”欧泊轻声说,“通过信件和你在做的事,我明白你想到达成的目的。我知道无论国王还是绯足,都并不赞成整治河道的计划,但你又认为那是必须的。我认为你的理论并没有错,想要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必须发展畜牧业和农业,而各条大河流域尤其是下游入海口附近无疑是最为适宜的土地,应当得到发展。”
“人们常说理论家和实践家通常不是同一拨人,”莫石苦笑着说,“显然我的确也不擅长充当后者。”
“但你做得很好,莫石,你做得很好。”
欧泊朝前膝行两步,离莫石更近一些。
“你现在做得很好。你在南地度过了秋天和冬天,让那里人们知道了你的存在并愿意相信你,然后又让他们经历洪水的苦难。而且这么一来,绯足会到中央去求国王的,援引《法典》中的国家救济条律,国王在批准灾情修复后,有义务出财出力;国王也期待着绯足家族向他服软,你清楚那就是国王想要看到的情况——”
欧泊望着他,露出笑容。
莫石有种古怪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安慰过了。
似乎他扮演的角色不允许他显露出软弱或无知——
而实际上,莫石不过是个容易动摇的普通人而已。
“莫石,你想让绯足来请你去治理河道,我猜测你或许认为这样过于任性了,但你并没有错。你不是他们的孩子,你本没有义务帮助他们,‘若是黄金廉价,也会无人问津’,有些时候抬高身价是必要之举,你完全不必为此责怪自己。”
若论出身,欧泊·渡锆或许还比莫石要好上那么一些。但总体而言他们都是生来要为人臣,处在社会金字塔的中间部分。
因此欧泊确实能够理解他。
“你没有在任何一处地方位于下风。”欧泊接着夸赞道,“无论人们的支持还是道德层面的优越,以及国王和绯足出的人力物力,你什么都不会缺。”
莫石点点头。
“这样一来,莫石·夜曜,削彩城的主人,你尽管没有万贯家财和百万士兵,却拥有了所有人的期待和尊敬,足以让您治理一条河流了,不是吗?”
莫石正是这样打算的。
但欧泊过分夸耀和赞美的语气让他忍不住笑起来,觉得很滑稽。
看到他笑了,欧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
他轻轻在胸前划动空轮,祝福莫石。
“话说回来……”莫石朝四周看了看。
这儿是属于削彩城的青银堡,金鬃时代留下了繁华的装饰和不少水晶宝石制品。但也不是没有欧泊的痕迹——莫石觉得那张书桌应该是新添的。
“今年收税还顺利吗?”他问。
欧泊点点头:“我们妥善款待了中央派来的督察官,税收情况也顺利达到标准。去年秋天发现了一个不小的紫水晶矿,产出的宝石成色很好,你或许想要看看。”
“要记得给国王和王后送去首饰。”
“不会有疏漏的,放心,完全遵循旧例——金鬃公爵在讨好国王这件事上从未倏忽。”
“也对,你比我更擅长这些。”莫石笑着揉了揉眼角,身体也重新舒展开,但他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更加令他烦恼的事,眉毛又耷拉下来,“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
“关于,呃,关于杜娜。”
欧泊的身子矮了矮,盘起腿坐在地毯上。他也放松下来,知道接下来的话题会在掌握之中,并且也预料到了莫石大致会说出怎样在他看来不值得一提的奇怪的烦恼。
“就在今年春天,杜娜经历过她的第一个善育期了。”莫石稍微有些难为情,但又秉持着冷静和客观的语调,谈论起这件事。
欧泊点点头。
“所以,你没有要她?”欧泊言辞委婉,语气直白地问道。
“我怎——”莫石晚了一步才发现对方是在开玩笑,停下来叹了口气。
“不过,你似乎没有结婚的打算?起先我以为你遭遇的麻烦是关于身份和钱财,可是现在你已经没有这个困扰了。提到这个,”欧泊看起来像是要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大堆文件来,但想了想还是依旧坐在地毯上,“有不少人家打听夜曜伯爵是否已有婚约,其中有些我认为合适的人选,我将他们的名字记录下来了,就等着你回来看看。”
“什么?”莫石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想过这些事。
罹患精灵病的所谓“新世代人类”是无法生育的,这也同样造成了性冲动的大幅下降。而他在来到这里之后更是忙碌于低层次的生命需求和安全需求,压根没有闲余心情去争取更高层次的欢愉。
“不过,如果你告诉我,你已将自己的全部献给上神,无心于尘世,我也会明白并推辞掉那些提出婚约的请求。”
在雪行者的规范中,加入教会的教士也可以娶妻。只不过仅允许娶一名妻子,并不被允许出于对欢乐的追求而纳入情妇。
“你说的没错,所以别谈论我了。”莫石用一种讨饶的语气含糊过去,“我想讨论的是杜娜,关于我是不是该替她考虑婚事——似乎,主人们有义务安排仆从的婚约?”
欧泊短促地叹了口气。
真的,有些时候他也觉得莫石问出的问题,简直就仿佛他是个丝毫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小孩儿。
“仆人的婚娶需要得到主人的同意,这是当然的,莫石。所以,你是认为该给杜娜找个丈夫了,是吗?你考虑得没有错,不过我还以为杜娜知道你在这方面毫无常识,所以她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而不是让你平添烦恼。”
“别嘲讽我了,而且,这当然也不是她的错。”
“也对。一般来说,贴身女仆都不会很早就结婚,她们总是因为主人的需要而稍晚一些嫁人。她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或许她自己都还没想过你在想的事。”
“……”莫石显然没考虑到这些,有些发愣,然后他斟酌着,“可是如果……”
“这样说吧。一般而言,婚姻会在仆人的故乡或是主人麾下仆从的范围内进行选择,但,跟随你的人可真是太少、太少、太少了,”欧泊强调,“所以你的选择不多。除非你算上现在在青银堡供职的那些仆人。”
莫石摇摇头。
“长尾。”他说。
:。:
第一百二十章.朋友们的婚姻
-
“这倒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欧泊思索着,“据我所知,以及我的调查,长尾出生在赭隙伯爵的领地上,是的,他还算是个伯爵的儿子呢,只可惜他的母亲是平民,所以他不算是一个真正的赫雅尔。”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赫雅尔家族的耻辱。
因此长尾早早逃离了家乡,并且很少用自己的真名。
这是常见的赫雅尔丑闻。不过近来北方似乎渐渐默许了大贵族与平民情人的交往。莫石曾在火雀赤砂堡中看到过的公爵情妇即为某种例证。
欧泊继续为莫石解释:
“主人把她们嫁给那些他所信任的人,以巩固自己所处之地的稳定和安全,并且算是对下仆的奖励与提拔——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不过在那些半赫雅尔或者赫雅尔女仆的情况下多一些。可惜杜娜……或许长尾会嫌她的出生差了些——抱歉,请允许我这样说,毕竟你知道的,莫石,在除了你之外的人眼里,他们总会考虑到这些。”
欧泊说得没错,莫石的确对此没有真正明晰的概念。
而直到欧泊这样告诉他的时候,莫石才意识到杜娜在犹疑什么,杜娜为什么不愿意坦然接受长尾的追求,为什么试图避嫌——和感情本身无关,而是在于外在身份。
莫石因为专注于思考使徒与政治家之间的分野,困于自己的道德矛盾而倏忽了这些。但他也很难谴责自己,因为他确实感到他自己的人生已然已经很难背负。
于是他沉默下来。
而欧泊继续说:“不过我认为这要看长尾的打算。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他或许知道跟随你是一件多么明智的事情。如果那样的话,他会娶杜娜的。然后他们二人都会留在你身边,作为你最信赖的帮手。”
发觉莫石的心思似乎飘向了别的地方,欧泊停下话头。
欧泊聚焦了一下瞳孔,以便更清晰地注视他。
这个迷茫的使徒,身上有一种类似于永恒的东西,以及一些十分不安定的因素。
“你和火雀有在通信么?”他随口问道,希望维持谈话。
莫石点点头。
实际上,莫石从渡鸦那儿得知了很多事。他临走时捷洛塔怀上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病死了。婴儿早夭在这个时代十分寻常,但狄诺的悲痛不必通过言语描述也跃然纸上。
谢卡在去年冬天里和他的妻子有了一个女孩,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捷琳娜公主怀孕又流产了一次。
——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对了,以防你问起来,”欧泊轻咳一声,说,“我想告诉你一声——我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娶妻了,是与渡锆家族关系较好的硚里子爵之女,地位不高,家族牵涉势力很小,因此在权衡之后,我确信自己娶她不会为你,或者说我们,造成任何影响。”
“什么?”
“我是这样想的。”欧泊解释道,“鉴于你对日常事务有诸多不理解,所以恐怕你也不理解婚姻的必要性和合理性。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不不,我想说的是你居然连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我?你在渡鸦腿上绑上信件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结婚这件事不比青银堡东墙的修缮更加重要?”
“……当然是。城堡属于你,但我的妻子只关乎我。”
欧泊神情平静,但莫石看得出欧泊不是没意识到他的诘问含义。
“那还真是有理有据,无法反驳。”莫石摊了摊手,他在欧泊面前说话通常不经过思索,“我倒不知道朋友之间居然应当生疏至此。”
“我只是觉得你或许不会感兴趣。”
“为什么这样说?”莫石皱起了眉。
“你……”欧泊顿了顿,犹疑着说,“莫石,你根本没有善育期反应,是吗?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你从未长时间闭门不出,而我也没有闻到过善育期的气味。”
啊。
确实。
莫石压根没有发情期。或者说,哪怕人类在理论上全年处于备孕(发情)状态,但鉴于莫石已是精灵病患者,他确实不会发情。
异于团体中的他人,异类。
这一恐惧感再次突如其来,拨乱莫石的思绪。
莫石嗫嚅着:“但那并不是说我不……”
欧泊是个远比莫石精通社会关系的真正的赫雅尔,以人际关系为基础习作的贵族出身,诞生于雪行者文化本身的雪行者。
但欧泊此时看起来有些动摇,显得很有学生气。
“我想,上神让你成为他的使徒,或许也为此摒除了你的情欲,既然如此,也就印证了‘节欲洁净说’——上神让我们婚娶,为了繁衍他的选民;但若沉溺欢爱,则是受到邪魔的引诱。”
“说实话?”
“当然。”
“我并不是‘节欲洁净说’的支持者。”莫石指出这一点,“尽管过度放纵肯定是人格缺陷,但享受和接受欲望并不是一种罪。”
莫石惊讶于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理论探讨上,而当话题回归到这里时,他们两个学院派的青年终于也感到了一种平和与稳妥。
总体而言,这场谈话给予了二人不同程度上的慰藉。
莫石获得了肯定与认可,感到自我复归安定。
-
第二天莫石在餐桌旁见到了欧泊的妻子。那是一个安静的金发贝亚女性,非常传统也非常安静,在餐桌上从不主动开口,只在被询问到时以三句以内的简短回应作答。
莫石没有机会对她做更多了解。
而欧泊显然也满意于她的透明。或者说他为此骄傲。因为她的安静证明了他对莫石所说的话:他的妻子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这当然不是莫石所理解的婚姻。
但或许在这个中世纪层次的雪行者国度中,这样的婚姻才正常并受到推崇,至少在上流社会和神学领域,他们认可这样的夫妻关系。
莫石在所谓属于他的青银堡里住到了雨季结束,随后起身前往王城。
王城对于他而言才是更加熟悉,并且人际关系联结更为紧密之地。
狄诺·火雀与捷洛塔公主,谢卡·楂果与其妻子,两位曾由他教授课程的王子,两位王后,如今的狄雅夫人,甚至于来自秋鸦家族的家臣利维·翡……种种熟识。
莫石现在在宫廷不算是默默无闻之辈,显而易见当他回到宫廷时,迎接他的会是繁多的社交工作。
不过,与时隔一年多不见的友人相见毕竟还是令人愉快的。
莫石去火雀的宅邸拜访了狄诺和捷洛塔公主,以及谢卡·楂果和他的家人。
:。:
第一百二十一章.联结关系
-
从火雀封地来的家臣和仆人现在与狄诺住在一起,因此当莫石进入那栋宅子的时候,仿佛来到一个迷你版的赤砂堡,其中不少人他都感到面熟。
他来到这片大陆后所最先接触到的是西方的土地,所最初被肯定了身份的地方是赤砂堡,最初相处的人是火雀家族的人。
他不可避免对他们感到亲切,将家的形象与他们进行联结。
有时候他想这是不够理性的想法。
但鉴于此刻火雀家族如日中天,他本也没理由不与他们交好。
晚餐时,桌边坐着他与狄诺夫妇、谢卡夫妇。
捷洛塔失去了一次孩子,但她看起来依然是一个天真烂漫、活泼可人的女孩,她还是非常年轻,非常漂亮,对未来生活有着崇敬;俄里亚的气味让她闻起来像一种新鲜的水果。她和欧泊的妻子截然不同,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她谈论自己最近的生活,谈及她和狄诺一起偷偷到街上去闲逛。
莫石看得出他们很相爱,并且这种相爱不仅仅是伦理意义上要求的夫妻之爱,而是切实地触及心灵。
至于谢卡·楂果的妻子,介绍时说过她的名字是“瑞娜”。莫石是第一次见到她。
她还在哺乳期,显得有些疲惫和臃肿。她也是一个俄里亚,但气味很淡,像莫石这样并无体外信息素接收器的人几乎无法闻到外显特征。
她坐在谢卡身边,不像狄诺和捷洛塔那样。狄诺和捷洛塔就像童话里的那些王子公主的结合,年轻漂亮,开开心心。但瑞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赫雅尔女性,婚姻生活已经持续近二十年,她坐在这儿(客人面前)时也不像捷洛塔那样兴奋,她只是出于必要的应酬。
狄诺和谢卡以及捷洛塔对莫石在南方经历的事情无比好奇。
莫石也乐于分享他的故事。
毕竟它们确实很适合讲述,因为几乎所有故事都是关于他如何救助一个又一个村落,赢得尊敬与喜爱。这样的故事就像童话,适宜讲述。
“您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在晚餐快结束的时候,谢卡的妻子瑞娜慢吞吞地说。她开口的时机非常合宜,是在其他人说话说得喉咙干渴、举起杯子小酌时。
“我吗,夫人?”莫石刚停止讲述那名绯足家的小子爵从马背上摔下来的糗事,情绪停留在一种愉快、微醺的状态中。
他不经意发现自己用移物魔法把玩着金属酒杯,于是猛地伸出手将悬浮在半空中的酒杯握回掌中。谢卡和他的妻子都留意到了这一点,但同样没有说什么。
“是的,先生,”瑞娜说,她的语调依然是缓缓的,似乎天生如此,“他们总说您是亲眼见到过上神的使徒,我在心里将您想象成了一个肃穆威严的教士。”
“那恐怕我让您失望了,女士。”
“不,实际上谢卡总和我说,我肯定是想错了,但事实上我还是忍不住那样想。所以,就如他告诉我的,您是一个很独特的人。”
“我猜测上神也认为我很有趣,而看来神并不讨厌有趣的人。”莫石笑呵呵地说,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有些喝醉了。
-
太阳下山前,他和谢卡到这栋房子的后院去散步。
临秋的夜风对于莫石来说已经挺冷了,稍许吹去他皮肤上的酒气。
他没有带着青鸟,手上把玩着一丛松针,让它在他们身边飘来飘去。谢卡无奈但平静地看着他。
“对了,我还没有恭喜你成为父亲!”莫石说,“因为狄诺……所以我刚才不敢提。”
“没关系的。或许你不清楚,但实际上——孩子总是会死去。”谢卡有些哀伤地说,“这是上神对我们的惩罚。”
“我会改变这一点的,你知道吗?”莫石挑起眉看向他,笑着说,“我会改变这一点的。连同其他的部分也一起改变。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你喝醉了。你很少喝醉。”
“是的,我酒量很好。但,我刚才没有在说大话,我真的非得让这一切改变不可。”
“是上神让你这样做?”
“一部分来说,是的。”是“诺亚”赋予了莫石以推动文明的任务,这的确没错。
“那么,另一些部分呢?”谢卡问。
“哦,因为我希望你们比现在更加快乐。”莫石看向谢卡,看向这名高大的剑术家,“你,狄诺、狄雅,还有你的妻子、捷洛塔公主,还有欧泊、长尾——你对他们不熟悉,他们是我的朋友,还有杜娜……我希望你们都能幸福快乐。”
莫石的语气里有一种绝望的东西。
就像是他深信他们所有人都会痛苦、不幸,而其中最为痛苦和不幸的则是莫石本身。
谢卡摇了摇头。
“我现在很快乐,”他试着安抚莫石的情绪,在成为父亲之后,他的性格温和了很多,“我现在有一个小女孩儿,她会傻乎乎地吃手指,眼睛是天蓝色。你想去看看她吗?其实我本想让你做她的教父,可惜你去年在南地。”
“那太好了,我真想看看她,我也真的很想做她的教父。”
-
莫石第二个去拜访的地方是白金圣殿。
圣·徒安依然是那个精神矍铄的健康的老人,依然智慧超群、魔法卓越,他当然也听闻了莫石在南地穆特河沿岸所做的事。
他很欣慰,而莫石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他所期待的那个人。
接着,莫石去了王宫。
国王依旧是一个政治高手,他热情而亲密地招待莫石的回归。莫石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国王以他作为对抗旧臣的棋子儿,国王喜欢让那些大贵族和老内臣无法安生;而且国王对于他没有留在南地而是回来一趟非常满意,正如莫石所料,国王也期待着他来给绯足使绊子。至少,莫石知道国王在意这些细微的上下风之争。
曼卡·金狮不在乎他到底出生如何、诞自何处,也可能并不真的在乎莫石究竟是否见过上神,曼卡·金狮只在乎莫石是否聪明到可以权量时事,并在宫廷里找到合适的位置。
迄今为止,莫石不曾让曼卡失望。
事实上雨季过去不到一个月,那名绯足的伯爵便亲自来到了王城。
他提出修整穆特河道的请愿,要求沿途各个领地的领主参与此事,并希望国王能够依据《法典》条律提供支持。
国王说:“我真高兴看到你们向我求助,因为此前你们表现得好像我并非你们的主人、你们朋友,但实际上我愿意为你们付出。”
“感谢您的慷慨,所有绯足都会为您献上一切。”
“先前我的占星官曾到访你们的土地,提出为你们修理河流,可直到大水到来,你们才愿意接受这件事——他为此很伤心,因为他有一颗博爱的心,是上神抚摸过的。你们怎么能让他被拒绝呢?”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因为我们的错误估计。我们原以为穆特河的怒浪不至于波及如此之广,显然我们错了;而那位占星官得到的确实是神谕,千真万确。他本要在洪汛到来前拯救我们,可惜凡人总是令神明失望。或许因为我们一直是戴罪之身。”
那名傲慢的伯爵不得不在国王面前忍气吞声,显然这让国王心情很好,但莫石和曼卡并非一类人,他不从他人的服软中求得强权的快感。
“无论如何,我猜测他还是愿意帮助你们的。是吗,莫石先生?”
国王转向莫石。
莫石深深鞠躬,然后点了点头:“我始终愿意为您的大地和子民创造一切上神愿意赐予的神迹。我或许将要花费数年时间来平息穆特河的怒火,但我希望一切都是值得的。”
:。:
第一百二十二章.承诺
-
在离开王城前,莫石见到了狄雅一面。
是狄雅“邀请”他去的,传来的简短信纸上写着:期望您为我占卜。
莫石进入琥珀宫殿的内部,在那儿遇到了两位王子和他们的玩伴。他只是站在那间用作教学的房间外往里看了一眼——看到心不在焉玩着羽毛笔的大王子和专心致志聆听教诲的二王子。
一年对于孩子来说,主观上漫长但客观上短暂,除了他们拔高的身子,莫石没有看到任何不同。
曼铎本来就在走神,因此率先发现了他。有那么一刻,男孩似乎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并想要大声喊叫。但很快他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因此只是皱起了鼻子并挥挥手。青春期的男孩永远别扭自大。
莫石对他露出笑容,男孩愣了愣,最后抖了抖耳朵,勉勉强强算是和他打了招呼。
莫石教导他们的时间并不长。实际上也确实并未专心于教学。
等到金鬃公爵被扳倒后,国王迅速将他拉扯到了另外一个更加复杂的政治圈子,于是他不再做两位王子的老师。但显然对于孩子来说,曾经关照过他们的成年人必然会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更为强烈的影像。
如果有机会,莫石很愿意询问两位王子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近来如何。
但他明天就要启程去南地了,而他还得赶在太阳西垂前去拜访狄雅。
莫石更想见到的当然是狄雅。
她现在已不能再被叫做狄雅·火雀。这里大多数称呼她为“火雀家的狄雅”。
莫石曾在狄雅生病时进入过她的房间。而现在,她搬到了一个面向南面的屋子里,拥有十多名女仆。尽管因为莫石已在王宫出入多年,不再会为这种程度的富丽所惊讶(事实上,远不及当年他第一次踏入赤砂堡那座属于狄雅的塔楼时所感到的情绪),但狄雅的张扬而冰冷的美艳仍然令他轻叹。
“您来了。”狄雅抬起头但没有站起身。她似乎是在编织一条披肩,手指间交错着细长的织针。
“狄雅小姐……抱歉,殿下。”
“别——别。至少别那么认真地叫我‘殿下’。”狄雅叹着气制止他,没来得及流露嘲讽之意,这会儿,她看起来很像狄诺和狄芬多,“其他人出去吧。丽娜,给莫石先生倒一杯热酒。”
“你好,丽娜。”
他对那名女仆说,得到一个细微的笑容做回应。
等到房间里安静下来前,他认真地注视着狄雅编织的动作。在他的印象里,狄雅总是在阅读或是书写,至少他不曾见过她编织或是刺绣。
“这是原定要留给我的孩子的。”狄雅忽然说。
莫石回过神。
他下意识地沉默,而这是正确的,因为他意识到狄雅在谈论的是那个尚未出生便死去的胎儿。和捷洛塔不同,狄雅甚至没有完整地将孩子生产下来,便与他(她)分别。
就算不去考虑母亲和孩子之间天性的联结,也不从一个女孩儿怀着期待与恐惧的期盼却落空并带来伤痛这一角度。哪怕单纯从利益角度出发,失去这个孩子对于狄雅造成的打击也一定远胜过捷洛塔失去孩子后的伤感。
因为捷洛塔的丈夫是狄诺,并且狄诺只有她这一个妻子,并且他们相爱。
但狄雅的丈夫是曼卡·金狮,一个比她年长三十岁的男子,一个拥有两位正妻的国王。他们的结合或许存在着爱情的因素,但不会多。
狄雅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这时候,莫石忽然再次意识到了那个所谓的“上神”的残忍之处。
这片土地并非适宜雪行者生存的地方,无论温度条件还是食物条件、气候条件,都不利于雪行者繁衍。据他所知,每一对雪行者夫妻平均只能养活两个孩子。也就是说,勉强维持人口平衡。
维持人口数量稳定本是莫石所在族群曾经辛苦追求的事情。但那是建立在医疗系统完善、安全措施全面的基础上的,而不是建立在让女性怀孕又流产、孕育又夭折的基础上。
“我多么期望你不必遭遇这些,狄雅。”莫石轻声说。
“那是不可避免的,”狄雅抬起眼睛,“我们生来要赎罪,这也是其中之一。”
莫石想反驳。
但他已经学会接受这套逻辑,并理解反驳它毫无意义。
“我会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莫石再次说出这句话,而这次他没有喝醉,他确认自己的确这么想,“雪行者在上神眼里也会不再有罪——我一定会让那一天到来。”
狄雅深深地注视着他。
片刻后,她的唇边露出一种混合着痛楚与安慰的笑容。
“我想,除了‘我相信你’以外说任何话都显得不合时宜。”
“感谢您的慷慨。”于是莫石也笑着回答。
-
从那次他离开中央而南下,过去了——
十年。
准确来说,是九年零十一个大神月。
他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堪堪确保穆特河的泛滥可以受到控制。自然的伟力从不允许人们轻视,哪怕莫石在这个雪行者的国度中已然具备超乎寻常的力量,他也依然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
穆特河是没有天险曲折以做迂回的长江,是地形垂直阶梯下落的通畅黄河;它在冬天几乎从上游一直冰冻到下游,而在夏天则永远像是在汹涌哭泣或是怒火万丈,融化的雪水、瓢泼的雨水,无一不令它波澜澎湃,鞭策着它涌上高地、淹没山林。
要使穆特河河床能够接受春汛,需要的是创造更多的条件以供蓄水。
当然,开凿运河以联通其他河道或是湖泊——这就是基础的办法。
说起来简单,实施起来却难似建造巴比伦塔。
来自绯足和国王的支持都是有限的,事实上他们的耐心仅仅维持了两年,到达第五年时已经全部耗尽。如果莫石未来要用文字记录下自己的生平,这一段时光给他造成的影响他几乎不愿写就。那段日子太艰难了。远远超过饥饿和寒冷可以描述的程度。
他撕扯着自己和那些信任他的人——
他当然也会想:治理河道是必须的吗?排除洪水是必须的吗?
显然不是。
显然不是。在洪水定期爆发、不时杀死数以百计人的漫长岁月里,他们也这样过来了。
但是不行。不能停下来。
哪怕治理河道本身毫无必要,他也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意味着他的身份是虚假的,就意味着他不是聆听神谕的使徒。因此哪怕他逼迫那名可怜的小子爵到主人那儿跪着哭求以得到更多的资助,哪怕他亲眼看着虔信他的那些平民在铸造堤坝时因决堤而淹入流水……他都没有停下来。
:。:
第一百二十三章.小子爵
-
“小子爵”的名字叫做科诺·斑熊。
在至北之国,这指的是一种身上有灰白色斑点的巨熊品种。
和他的姓氏中的“熊”字无关,他是一个脸庞看起来很孩童化的圆脸小个子青年。
起初他表现得严肃而认真,似乎一心想要取悦命令他来到莫石身边“监察”的绯足伯爵,是一个吻合标准的小赫雅尔家臣——但他的内里却过于天真,迅速折服于莫石的“神迹”和那些充斥着虚妄神谕的话语。
很快他就和那些接受过莫石帮助的村镇平民一样,怀着宗教热忱追随着莫石。
长尾喜欢拿他打趣,而他也的确死脑筋、好脾气,适于解解闷。
莫石承认自己起初没有花心思在这名青年身上,当长尾不停用俚俗言语调侃他时,莫石也只是坐在旁边笑一笑。通常莫石不说话,若非必要,他不开口,当他开口时,他三句不离神祗和奇迹——这是他塑造的形象。而一般来说,长尾负责所有日常用语,以免莫石周围一片冷寂。
如此一来,身为“外人”的小子爵便理所当然成为取乐的目标。
但他依然非常认真地跟在他们身后,与他们一起穿过森林、旷野、山丘,他饲养的渡鸦是一群南地鸦,个头很小,他随身带着笼子。
有一次他们攀越一座森林,路过一个陡峭的峡谷。小子爵的鸟笼摔到地上,里面的那只母渡鸦扭断了脖子。而后他也并不显得惋惜,似乎也不再与绯足长期维持通讯了。
但同样的,莫石周围的圈子并不会将他纳入自己人的范畴。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可怜巴巴地带着他的两个仆人跟在他们身旁。
那年入冬的时候,小子爵的老仆人生病了,他下马赶路,而让那名男仆趴在马背上休息。莫石发现他边走边哭,眼泪挂在下巴上凝结成冰渣,而且因为贴身男仆生病,他好几天没有修面,看上去狼狈不堪。
于是莫石提出暂时歇脚,并让那名仆人住到他的马车里休息。
尽管那名仆人最后还是病死了,但小子爵对他的感激和崇敬更上一层,并且也因此加入到了莫石身边的小小圈子之中,莫石偶尔会与他聊天,并以名字称呼他。
莫石的确有种错误的感觉,认为自己是在“施舍”,并因为站在道德的至高地而心情愉悦。这是当时他对于周围所有人的感觉,也是他希望自己所习惯的感觉。
后来仔细回想,小子爵为莫石和他的水利事业所付出的几乎可以称作“一切”。
在治理河道到了第六年的时候,那些跟随莫石踏遍流域的平民不仅需要开采石头、制作砖墙,进行一系列繁重的水利工作,还需要自己打猎、采集以维持温饱——因为绯足和国王的支持大幅削减,聊胜于无。
那时候小子爵回了一趟封地(也是他自从跟随莫石后唯一一次回到家宅),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卖掉了传延数代的家族首饰,甚至卖掉了所有马匹和仆从,只余下必要的。
从那刻起他一无所有了,而他还将绯足给予他这个家臣的年薪拿出来以供采买开凿山石的工具。
他帮忙管理那些来自中央以及各个大领主封地的劳工,还有那些因为信仰而跟随莫石的人。后来当莫石的主张逐渐不被接受,有些大领主甚至驱赶他们,不允许他们勘测、改动河道,他们拒绝接见莫石时,小子爵替他做信使传话,努力斡旋。
有些赫雅尔家族的观念偏执而封闭,他们称莫石为邪魔,一旦莫石的法术有所施展,就被视为可怖的威胁和背离上神的邪恶;他们认为一旦莫石改动河道,就会降下天灾。
在一次与当地领主卫兵们爆发的冲突中,小子爵被石块砸瞎了一只眼睛。
“如果我还有更多的力量……”
莫石伸手轻轻触摸他脸上缠绕的沾满灰尘的绷带,他周围坐着沉默的伤患,而他却无法行使任何“使伤者痊愈”的神迹。他在修整河流弯道时耗费太多的魔力用以搬运沙石、铸造冰墙,以至于当兵刃相接时,他连一个可供保护自己的防御魔法都难以编织。
他没能保护任何人,甚至连杜娜也挡在他面前为他抵挡暴乱的风波。
“别这样说,大人。为了您,我的两只眼睛都可以奉献。”小子爵坚定地凝视他,用那只独眼。他的话蠢笨不堪,但诚挚地令人不得不动容。
长尾在他背后的草地上瘫坐下来,叹息并摇头。
“才不需要你的两只眼睛——如果你看不到了,你还怎么跟着老爷?你不怕滑进河里,老爷还要替你怕。”长尾也受了伤,疲惫不堪,但仍然有余力调笑他。
“啊、啊……也对。”
“神会祝福你的。”莫石轻声说。
人们在渐渐离去,但始终仍有愿意相信的人。
因此他还能继续坚持。
小子爵死在第八年的春天,那时候穆特河已经与三条河流、五个大湖联通,在适当的峡口地带填补山石而成曲折以减缓水速——根据莫石的计算,应当已经可以抵御融雪节后陡增的水量。
只差下游地带的最后一处堤坝,根据绯足家族的信使所言,那里发生了决堤。
按理来说水利设施的维护不该再算在莫石的任务范围内,然而莫石也深知如果他不愿做,即意味着堤坝无人修缮、最后失去调节作用。他能想象到推诿之后的结果,他们会说“看来莫石·夜曜果然只是说说大话,耗费了无数劳力财力,穆特河照样奔流”,而不去在意他们的付出是否达到标准。
莫石赶在春汛到来前回到下游,在三五天内紧急抢修。
那段日子里依旧跟随莫石的人已经不足三十,离开的离开,死去的死去。莫石自己用移物魔法搬运砖石,小子爵也卷起裤腿下到严寒蚀骨的流水中加固堤坝。
日以继夜,依旧赶不上春阳照射下冰雪融化的速度。
莫石犯了错误,估计错了春汛的时间。那一年春天来得格外地早。
在第一波冰冷的融雪涌来时,未及稳固的砖石碎裂滚落,大股河水涌向缺口。
奔流的激浪中夹杂着碎石和枯木。
莫石试图救下那些没来得及逃开的工人;或许神可以救所有他想要救的人,但莫石并不是神。
小子爵被水压砸晕,等到打捞上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那块小小的封地和那栋小小的城堡再也无人继承了。而它本也已经空无一物。
神没有庇佑他,莫石也没能庇佑他。
第一百二十四章.光阴
-
第九年的七月里下了大雨。
而,断断续续维持了一个月的雨水也没能让穆特河越过莫石勾画好的河畔线条。
无需桂冠,这是一场寂静的胜利。
莫石站在瓢泼数日的大雨中,站在穆特河边,有那么一刹那感到自己一无所得。
青鸟闪烁着,来自“诺亚”的指令告诉他:『021814号莫石先生,经过综合评估,您当前的文明推进指数提升为10.54%。』
“我甚至都不想听到这个,青鸟。”
莫石将外袍脱掉,倾听这场大雨敲击在穆特起伏万端的波澜之上。
他的双耳很快被雨水冻得生疼。
那对哪怕是在人类看来都畸形怪异的耳朵,正是他的一部分,正是他冒充“神使”的工具之一,也是莫石本身。
女子的声音结束,青鸟开始说话:『我清楚您感到失望和疲惫。不过,治理河流仅仅是增进农产业的基础工程,在实际成果落实前,提升不会太高;但‘河流治理’一项确为伟业,因此能够为您提供的预支范围相当之广,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申请预支。』
“你知道我现在没在想着那些。”
『是的……我知道。』
“死了上百人。子爵也死了。杜娜没有告诉我,但我知道她怀过一次孩子,那个孩子没有生下来。有很多曾受洪水之苦的人,拖家带口跟随我的脚步,那些孩子和父母一起开凿河道,也和父母一样因为种种意外丧命……”
莫石低低地吸气,睁大眼睛看着面前浑浊的河水。
“我很清楚他们不是我的同胞,我真的清楚。”
青鸟沉默着。
“可是我怎么可能真的不与他们共情?或者说,如果我不与他们共情,我又怎么会愿意去做这些事——我还不如待在王城里,甚至,我还不如待在尖晶石学院或者赤砂堡里,或者,削彩城的青银堡……我为什么非要让双手沾上鲜血不可。”
青鸟知道自己不必说什么。
莫石除了继续往前走以外别无选择。这就是021814号引导者被流放至此的宿命。
或许雪行者的原罪并不存在。
但莫石却是真正的戴罪之身。
一个自然而生、永难溃烂的恶果。
-
莫石回到中央的时候十分风光,身后跟随着数百名来自南地各处的苦修者,仿佛他是一个跨越苍茫旷野而来的旧神。
在连绵大雨之下也未爆发怒火的穆特河成为勋章和证明。
他破损的衣袍和失去光彩的眼睛、瘦削的脸庞,自是他从未贪腐掠夺的证据。
如果他想要借此巩固自己“使徒”的身份,他应当会很高兴自己拥有了更多的拥趸。但实际上莫石一直憎恶(有时候他感到的是恐惧)将自己与神明挂钩。
在可能的情况下,投身宗教不会是莫石的考量。
过多的束缚、稀少的实权、无时无刻的伪装,扇动民众的狂热是一种非理性的行为,而欺骗也绝不光彩。
更何况,现在的他还“配不上”神使之名。如果他真的大肆宣扬自己的神迹,他不相信国王和教会将放任他为所欲为。国王会视他做贪婪的背叛者,白金圣殿会指责他为邪魔。而莫石不认为自己已经有资本与那二者抗衡。
他在进入王城前劝走了那些跟随他而来的苦修者。
他将那些曾在治理河流中出力的人安置在削彩城。
当他踏入王宫时,他和十年前没有不同,依然是一个只有一名贴身女仆、黯淡而古怪的瘦削苍白的学者形象。
十年。
十年真的太久了。
哪怕雪行者的寿命两倍长于人类,也不意味着削减了十年这段光阴的长度。
当莫石进入宫廷时,感到的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人是物非”。砖墙的颜色似变而未变,长廊上的气味和记忆里相同但又不同。他在拐角处遇到了“小爪儿”,那个穿着华丽而夸张的前任与现任国王的弄臣。
弄臣看起来没有变化,似乎瘦了些,也可能是胖了些。或者也可能只是皮肉松弛了些。
他拿着一管笛子呜呜吹着,看到莫石沿着长廊走来,瞪大圆眼睛露出惊愕的神情。
“您回来啦!您回来啦!我差点儿都把您忘干净了!您看起来真像是个幽灵呀!”
他嘀嘀咕咕地说。
莫石笑了笑。
“恐怕国王也将我忘干净了吧?”他停下脚步,问那名弄臣。
小爪儿放下笛子站起来冲他行礼。
有那么一刻,尽管他浮夸地裂开双唇大笑着,但眼睛非常冷静,望着莫石。
“在这儿,不努力钻营的人总是会被遗忘的,大人。您知道的,您知道的。哪怕心里没忘记,也要假意冷落;哪怕心里爱得紧,也不允许撩开裙子——哎呦,您会知道的,您会知道的,大人。”
-
弄臣说的话往往不会错,因为他们是真正了解主人喜恶与恶意的人。
国王邀请莫石到休息室去会面。
曾经,莫石与国王不时在那个房间对弈。而这次他进入房间时,棋盘对面已经有人坐在那儿了。那是有着翠绿色双眼的年轻赫雅尔,莫石清楚地记得他——
秋鸦家族的利维·翡。
相互行礼时,他与利维·翡行同级礼,但本应是莫石的爵位更高些。莫石注意到利维·翡穿着华丽、打扮花俏,似乎在这儿受到了国王的宠幸,比从前在秋鸦侯爵身边时更显得骄傲得意。
他无疑非常漂亮,并且机灵。
无需多想,莫石就能猜到他是自视甚高、心高气傲,但会在主人面前拼命摇晃尾巴、巧舌如簧,格外讨人喜欢的那类内臣。
也不知道国王这样安排,是为了让莫石对自己的身份有所认识,还是为了敲打利维·翡其人(莫石并不清楚他如今在国王面前的职位和地位如何),亦或是二者皆有之。莫石分神想着。
“愿上神福佑众人。”莫石在国王面前深深低头,“您康健英勇,好似青春永驻。”
曼卡·金狮仍然风度翩翩,笑容如同面具上的绉纱般薄薄堆叠。
“请坐吧,让我们先把这局下完,再来听听您与穆特河的故事。”
莫石从容地在棋局之外坐下,与“楚河汉界”齐平。
“啊,莫石先生,快来这儿替我看看我该挪动什么棋!”然后国王转向利维·翡,说,“你说你从前也与莫石先生相识,你们可有过对弈?”
利维·翡看了莫石一眼,犹豫着张开嘴。
莫石抢先笑了声:“实际上,我们只‘切磋过法术’,而不曾演绎神明之剧作。”
“切磋法术?”国王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利维,你竟然没和我提起过?你应该也知道,莫石先生是优秀的术师,是圣·徒安大人所爱的人。”
“实际上,”莫石仍然抢先回答,“我那时候还输了呢。我们在火雀与秋鸦举行和谈宴会的木屋里比试,我招架不住利维先生年轻有力的加强术式,最后只好狼狈收场了——若是陛下看到我那时的样子,恐怕再也不会让我为您占星了。”
国王哈哈笑起来,显然觉得不可置信。
利维下意识干笑着几声应和,望向莫石。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莫石摆摆手。
“别介意我的失礼。我可从没有记恨过您,利维先生。”莫石笑眯眯地说下去,“我不怕在大人们面前丢脸的,我本不靠面子过活——比起那些,我更在意河流的走向与赋税的多少。实际上,我本想找国王陛下说一说我的新想法。可惜怕打扰了棋局的进程……”
“什么新想法?”国王挑了挑眉,随手把王后往主教边上一挪。
莫石恭敬地俯身。
“是关于税法的,陛下。”他语气温和、诚挚而平板无趣地说,“我在南地这十年里,除了考虑如何安抚穆特河,所思所想的就是关于赋税——我多么期望您的国库可以更加充实,您的子民可以更加茁壮。”
自从莫石进入屋子,利维·翡还没能插上半句话。
和从前不一样,如今的莫石已经不会允许自己被无聊琐事绊住手脚。
第一百二十五章.税法
-
至北之国的税法存在很大的问题,这在莫石来到这片大陆之初就有所了解。
他进入尖晶石学院后,尽管并不喜欢法律课程,但仍广泛阅读,并时常与法律博士讨论他所不理解的种种细则。实际上,他无法理解的部分实在太多了,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有诸多他根本想象不到的法律以及刑罚。
有一段时间,婚姻法让他既茫然又无奈,随后赶着让他烦恼的是关于奴隶的条例……
但最终他意识到,还是应该先从税法下手。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并非虚言,而国家这台暴力机器行使权能以操控经济的一大方式就是税收。
至北之国的税法似乎直接沿袭古老时代的传统,几乎没有变通,可以说是不近人情。
首先,《法典》规定各级领主各有相应的税收权,其中以中央王室为尊——即,国王派出的税官负责收取各级各地的赋税,逐一检阅登记,而地方领主派出的税官则需要在国王税官进入领地后陪同征税,并核验、抽取属于地方领主的部分,如此逐一而下。
执行层面暂时来看问题不大。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税品本身。
至北之国的税品内容主要是兽肉和钱币——后者是“货币”,前者是“商品”。
按理来说,既然涉及到钱币和商品两种征收形式,税品种类应该相当灵活,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受到地域环境和人口流动制度的限制,至北之国的贸易水平并不高,偏远地区至今仍维持以物换物为主的贸易形式。
按照《法典》的规则制定,在制定地区以外的所有地区,人民只能以兽肉和钱币作为税品。这就意味着在实际情况中——例如杜娜出生的冬葛村,虽然在西北一代是可以生产麻织物的土地,村民也确实以此为商品,从外地置换生活所需,但在纳税时却只能选择缴纳兽肉(同时因为存在钱币置换问题,他们往往也没有可以抵税的金银币)。
这就造成了打量的逃税、拖税情况。
目前权力集团应对的方式是严刑峻法,而非改善税法本身。
莫石能够理解这种情况的产生:封闭的地域条件,明确的尊卑等级。在这种条件下,只要能够维持基础稳定,人们就不愿意改变,而上层集团更不会愿意改变。
改变税法,首先需要调整各地税品种类,将农作物与织物、木材、矿石等等物品也包括在内(或实施更多举措扩展货币流通。但这受制于雪行者社会人民的平均生活水平,相较之下很难立即获得成效)。针对这一项所需制定的条例就涉及到大范围、长时间的考察。
如若想要确保公正,实施全面改革,各大掌权者的支持必不可少。
而从一个角度来说——
莫石需要更多朋友。不单单是位高权重的主人,而需要志同道合的有志之士。
可惜与他人结交正是莫石的短板劣势。
-
“您总是能说出一些……”国王看着莫石,他的眼神并不严厉,而眉心却蹙起压成阴沉的样子,“惊世骇俗之语。”
莫石深深低下头。
“您比我更清楚,《法典》是不允许更改的。”国王说。
“……是的。但——”
“不如这样吧,莫石先生!”国王打断他,并将面孔上的阴翳全部推到一旁去,“您刚从南地治理大河回来,何必紧接着又要投入到‘苦修’中去呢!您也该为自己着想着想,好好休息一阵子了。实际上我倒是很关心您的生活——对了,我听说,您到现在都没有回乡去看过?”
莫石试图说些什么。
但国王重新执起了棋子,并且饶有兴趣地说:“依我看,莫石先生,您尽管看上去只是憔悴了些,但您也该是时候商量考虑生活。古话说,‘名利千万,不敌老来天伦’,依我看来说得很对。”
国王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十分明白了。
莫石不得不按捺自己心中的不满,并示意国王动骑士去追逐对方的主教。
于是棋局得以安稳地继续下去。
轨道如其所愿回到了利维·翡习惯的方向上,于是那名漂亮的年轻人开始重新说起漂亮话来。莫石并没有忘记这座宫廷的样貌,他也还记得它如何日复一日地运行。
至北之国因为与外界不连通的缘故,没有与敌国竞争、比拼的必要,因此中央机构也往往散漫不堪,人人都单纯为了社交活动和教会允许范围内(有时则堪堪越过那条线)寻求娱乐,从中获得自我价值。
可以说宫廷是这个畸形国家中更为畸形的一个部分——不像普通民众那样为生计所逼迫,也没有来自外界的真正的威胁;由此它发展出一套好逸恶劳的享乐方式。
——除了美学之外无所建树。
莫石并非不会欣赏美,相反,他记忆里的自己是那么喜欢艺术品,甚至于他的法术中有一半以上都单纯只是为了美而被发明。然而在经历过十年的苦苦挣扎后,如今莫石已不会再允许自己单凭美而原谅什么人或什么事了。
“陛下,昨天下午塞芙小姐为您绘制了漂亮的纹样,说是想要绣在您的靴子上,她托我来问问您允不允许她这样做呢。”利维·翡说道。
而国王笑着点评了几句塞芙小姐的绘画技巧,莫石看得出国王喜欢那位小姐。
塞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狄诺很快想起从前秋鸦家族送进宫廷的塞琳小姐。可见十年间又已换了一个新的年轻女孩。
莫石不可避免地回想起狄雅坐在桌旁编织孩子衣物的样子。
听说狄雅现在有了一个女儿。
他希望能尽快去拜访,看一看那个孩子。不过贸然提请似乎不太合宜。
……话说回来,莫石既然如今身在宫廷,也不能真的不去关心宫廷事物。
因此他乐意听一听那个秋鸦家的维利·翡所说的宫廷杂事。
国王下完一局棋后,莫石告辞请退。
“我该到占星屋去,”莫石说,“毕竟我仍是您的占星官。”
虽然这样说,但他并没有真的急着要去自己曾经每日研习魔法的地方。
相反,他慢悠悠地在宫廷里闲逛,观察周围人事物的变化。他留意到草药房比平时更加热闹,随后听说是王后快要生产了。
他在那儿待了一阵子,与一个煮药的年轻人聊天,询问宫廷里先生小姐们的事——他发现自己现在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陷入人潮之中,与陌生人交谈时,他也不再会非常在意对方如何看待自己。
不过没过多久,狄诺找到了他。
“莫石先生!”
青年如今是五躯之臣、国王授封的火雀伯爵,是在宫廷中供职十多年的要臣;成年后他本就身材高大,而随从、披风、皮靴、链饰、火红的长长发辫、竖立耳梢上的黑色毛簇与饰环,如同雾气放大月亮。他大步走进氤氲着水汽的草药房,宽厚健壮的双臂揽住莫石,几乎把他整个人抱起来悬空转悠,莫石被吓了一跳。
“你简直比捷洛塔还瘦小,莫石先生!你到底在南方做了什么?”他也惊呼。
狄诺身上那套华丽的皮草衣物柔软温暖。
恐怕他的确是想不到莫石在南地过着怎样的生活。
“狄诺少爷。”当莫石这样称呼对方时,男人又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看起来仍然像是数年前赤砂堡里那个自称“没见过世面”“没什么朋友”的少年。
第一百二十六章.寻求故往
-
晚些时候,莫石被狄诺拉扯着,同他一辆马车去了狄诺家里。
狄诺·火雀的变化很大,面容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弧形,神情越发向他的父亲靠拢。
他戴起了成年男性雪行者佩戴的耳饰,戴起了戒指和皮毛大衣外的链饰,腰带上用金丝绣着繁复的花纹、镶嵌沉重的宝石——这些都是为了昭示财富地位而存在的象征物。
西方大公爵之子,狄诺·火雀,他现在已经成为这个身份的完美诠释。
“您的渡鸦们好像是在第三年的时候死去了吧,”狄诺拨动车厢中央的火炉,马车缓缓行进在下着大雪的傍晚的王城街道,“往后我们就很少接到您写的信了。”
“我甚至没有钱请信使。”莫石简洁地回答,带着寡淡的笑容,“实际上,在一段时间里,纸对于我而言也过于贵重。”
“我多少听说了……一些事。”
莫石点点头。
“我不敢说我能够提供多少帮助,但是——”狄诺顿住了一会儿。莫石能在他的眉宇间看见从前不曾覆盖的阴翳,“但我多少总会出一些力的。”
他的话语间有一丝晃动。
随即二人一起沉默下来。
马车的车轱辘碾过新雪。
“火雀已经对我非常慷慨。”炭火噼啵作响,莫石静静地开口,“当我溯流而上,要在火雀公爵的领土上开凿一条运河的时候,公爵大人鼎力支持。这已足够令我感激。”
“有南方的赫雅尔到中央来批驳您在做的事,请求国王和圣殿判您有罪!”狄诺猛地抬高了音量,“他们希望能把您绑上火刑架,他们说您竟然妄想要改变河流的走向——违逆上神的创造。他们说支持您的人都是被您蒙骗了的、背离上神的愚人,他们说您是贪婪的邪魔,在破坏上神造物的同时还中饱私囊——”
莫石深深地弯曲脊背,闭了闭眼睛。
“您也是那样想的?”他轻声问。
“当然不!”狄诺飞快地回答。
“谢谢。”莫石望着炉火,“不过,我确实不知道竟然还有人曾到中央来控告我。”
狄诺感知到了莫石的痛苦,语气柔软下来:“陛下驳回了他们的所有请求。”
“但国王也不再资助我了。”
“……陛下是迫不得已的。”狄诺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惘然和程序性的压抑,毫无意义地安抚莫石,“那些赫雅尔都是他的亲朋,他要如何真的做到充耳不闻呢。”
“是的,我知道。”莫石重新抬起头,用手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我当然感谢陛下对我的所有支持。他愿意任命我整治穆特河,便已经让他背负了重压。我只是……毕竟我亲眼看着那些人死去。
莫石看向狄诺,苦笑了一下。
“和战死沙场的战士不一样,无人给他们荣光。”
狄诺也曾参与战争,亲眼看着友人和敌人死去。
但确实如莫石所说,这是不一样的。
战士会死在战场上,要死在战场上。可没人规定过其他民众应当怎样死。
“无论如何……您现在回来了。而且您是带着成功与爱戴回来的。”狄诺打起精神说,“您在这儿会过得很好的。对了,不如到我的府上住一段时间吧?我听说您的宅邸这两年来无人居住,一定太过冷清了。好,就这样说定了吧!”
莫石想不到什么不答应的理由。
他的确无处可去。
那栋国王赐给他的宅邸,对于三五个仆人来说太过庞大凄清。
狄诺看着莫石,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多好,就像是在赤砂堡的时候一样,一定会很好的。”
-
狄诺·火雀的宅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莫石踏玄关的时候便感觉到这点。
是地板换了新的大理石吗?
是装饰品换了吗?
是窗帘的颜色改变了?
……是气味吗?
“对了,您或许还不知道,谢卡先生现在是两位王子的剑术教习——有时候他晚上住在王宫里。”狄诺转过头看着莫石,笑了笑,“想到我和王子们使用刀剑的方式竟然会源自同样的老师,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我想这样的职位对谢卡来说很合适。”
“您怎么样?您想要重新当王子们的教习吗?我很愿意就此向国王陛下进言。”
莫石摇摇头:“我没有想过这件事。”
“那您可以考虑一下。”
狄诺转向守在一旁的侍从:“夫人今天起来过了没有?”
那名女仆低下头回答:“没有。不过夫人今天按时吃药,也吃了晚餐。”
狄诺点点头,挥手让女仆退下。
“捷洛塔公主生病了?”莫石问。
“是的。”
“愿上神庇佑她。”
“喝酒吗?”狄诺走到已经开始上菜的餐桌边,冲着莫石抬起酒杯笑一笑。
“您知道的,我从不是禁酒派。”
-
人类身体的酒精分解率依旧高效,莫石喝着甜根酿制的甜酒,将他从前绝不觉得美味的那些食物塞进口中——在经历过那样的十年之后,他现在将刺舌的恶兽内脏干也视为美味,而奶酪更是对于舌面的抚慰。
甚至于可以说,现在莫石体味到了何为进食的快乐。
他再也不会抱怨食物的粗糙难吃。当他们沿着穆特河游走,在暴雪和大雨的夜晚安营扎寨,而篝火被点起来,甜根和肉干被煮软时的香味令所有人感到安适和平静。而任何一滴酒都是暖身的愉快火苗。
但狄诺不一样。
莫石很快意识到,狄诺是以一种掩盖痛苦的方式麻木地饮酒。
酒精迅速在雪行者的身上引发作用,让他皮肤发红、耳朵颤动。在莫石的印象里,狄诺因为容易喝醉的缘故并不如谢卡和莫石这样时常小酌,那时候的狄诺不喜欢喝醉。
“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了吗?”莫石问。问得很生硬。
因为狄诺尊敬他,所以狄诺像是被教习谴责了的学生那样,把有些委屈的目光转过来。
“您的面容在我看来都有些陌生了,莫石先生,您真的太久没回来啦。”
狄诺话语间带着醉意。
“是的,少爷。”
“可您看起来一点儿都没有变!好像岁月只在我们身上流逝……”
“并非如此,”尽管精灵病患者的确不会衰老,“只不过,我的变化没有你这么明显罢了。你在长大,而我并不会再成长。”
“啊,是的,莫石先生,你瘦了很多,你的皮肤上有刮痕——是的,不过无论如何不会像我们变化这么大。”
“‘你们’,是指谁?你和谁?”
狄诺蓦地沉默下来。
莫石将酒瓶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替自己斟满。
过了好一会儿,狄诺轻声开口:“我结婚到现在已经十一年,捷洛塔怀了五次……一个孩子都没有留下来。我该取臂妻了。”
臂妻是指侧室。
在雪行者社会中,男性可以有一位妻子和多名合法情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预期之外
从理论上说,作为火雀家族的支持者,莫石应当支持狄诺娶更多女人,生更多孩子。
莫石试着去靠近这个理论。
“您有看中的人选吗?”莫石语气平静地问。但他的内心并非真的没有波澜。
狄诺摇摇头,接着说:“狄芬多哥哥现在有两个儿子。父亲给我寄来了信,问我是不是没有迎娶臂妻。在宫廷里的时候……有些朋友经常提起这件事,他们认为,我没有情人,这既不合情理也不可思议。”
爱情不是投注于妻子,而是投注于情人这是中世纪的婚姻观与爱情观。
“你和捷洛塔公主都还年轻,狄诺少爷,至少现在你还无需为此烦恼。你们会有孩子的。”莫石试着劝解道,“不要受他人的言语所扰。”
这些都不过是空谈。
想必狄诺并非是不明白道理世界上大多人的烦恼都是如此。
“莫石先生,那您呢?”狄诺话锋一转,看向莫石。
莫石端起酒杯的动作顿了顿。他非常困惑。
“我?”
“据我所知,希雅公主刚刚从东方领地回到中央。”
“希雅公主?”
希雅是曼卡金狮的长女。莫石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忽然转向那位公主。
“啊,您或许不知道。希雅公主是在您南下后两年里嫁到东方白蜥家族去的。嫁给白蜥公爵的次子。可惜那位大人五年后就在打猎时受伤,之后不治病故希雅公主最近回到了中央,人们都在猜测国王是想要替她另觅婚姻对象。”
“您……想要娶她吗?”莫石有些不明所以。
据莫石所知,雪行者社会中女子再嫁的情况非常常见,并没有替丈夫“守寡”的习俗。但隐形的歧视也确实存在。通常来说,曾有过婚姻的女子无法再与相同门第的对象形成婚约,而传统上也并不支持她们做侧室除非“高攀”。但公主不必“高攀”。
“哦,当然不是我!”狄诺大笑起来,摇摇头,“我还没有醉到那个程度好吗?”
将话题从他自己跳跃到莫石身上。
显然根本就是很醉了。
“嗯……”狄诺稍微磨蹭了一会儿,小声说,“陛下有一次提到,说他想要把希雅嫁给在宫廷任职的人,而且他说‘新人是最好的!不必有多高的爵位多丰厚的家产我是至北之国的王,我不缺那些,我只希望这一次能让我的希雅留在我们身边’。”
“这当然是客气话。”莫石脱口而出。
狄诺抱怨地哼了一声,但算是认同了莫石的话。
“不少人猜测那个人就是您,莫石先生,”狄诺拖着长音说,“因为陛下说这话时,刚好就是春季穆特河汛期过后的日子,那时候没人敢说您是个邪魔了。陛下不是还发信到绯足家,邀请您回到中央吗?”
“陛下确实派来了信使。”
“对吧?”喝醉的狄诺笑起来,“说不准过几天陛下就会和您提起这件事啦。”
与狄诺表现出来的醺然愉快截然不同,莫石已经被这个并不确切的消息惊得彻底清醒过来,一丝醉意也无了。
后来差不多有一周左右的时间,莫石都住在狄诺的宅邸里。
宫廷里没有任何消息,而也没有任何人登门拜访登火雀的门来拜访他本身就不太得体,除非那人是他的朋友。
而莫石在这里的朋友屈指可数,除了狄诺只有谢卡,或许还有狄雅。但狄雅不会离开王宫,狄诺和谢卡则原本就住在这里,而他们白天要去宫廷。
大多数时候他无所事事,双目放空地望着庭院,耳边不时会想起轰隆的波涛声,仿佛他仍没有离开那条汹涌的、陪伴他十年日夜的大河。
他站在庭院里,双耳中波澜叠起,与寂静本身混杂在一起。
“……哇,陌生人。”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冲破了海浪把莫石惊醒回神。
“啊,我知道了,你是莫石先生吧?”小小的女孩身边跟着一个更加小小的女孩。她们仰着头望着莫石。
莫石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谢卡楂果的两个女儿。
其中一个今年十多岁,另一个则看上去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紧跟在姐姐身旁。她们穿着款式很相似的浅蓝色的裙子,大大圆圆的耳朵,大大圆圆的眼睛。可以看得出被照顾得很好。
莫石试着露出笑容。
“你们好。是的,我是莫石。”
“……那个是真的吗?”姐姐睁大了眼睛问,“那个、那个,可以把雪变成天使在周围飞来飞去的那个!”
莫石愣了愣。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那是他曾经在狄雅面前表演过的一个法术。
“是的。”他笑起来,“谢卡居然还和你们讲过我的事呀。”
女孩点点头。
院子里正下着大雪。姐姐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后妹妹也呆呆地看向庭院。
莫石抬起手,于是雪花顿时纠缠着转动起来,形成小小螺旋团簇而成的花朵。朝着走廊这边缓缓漂浮过来,雪片不断从花蒂之下散落,又不断通过从天而降的落雪补充形状。它们晃动着达到某种稳定,非常美。
女孩们睁着大大的眼睛。
年纪大些的那个,脸上显露出惊奇与欣喜。小的那个则被吓坏了,忽然大哭出声。
但是因为大的仅仅抓住小的的手,牵得紧紧的,所以最后她只好抽抽搭搭地停下来。
“你以后会很喜欢这一天的。”姐姐严肃地对看起来压根还不怎么懂事的妹妹说,“奇迹可不是每一天都有啊!”
莫石忽然想起了蝴蝶。
蝴蝶在莫石的世界里是一种美丽的、常见的昆虫,可是在这片至北之国的大陆上却几乎不存在。
雪片化成蝴蝶,在廊柱之间飞舞。
女孩伸出手去捉。妹妹虽然刚刚才被吓哭,但很快跟在姐姐身后,努力地跳跃起来。莫石抬起头,视线追逐着手指所指之处飞舞的蝴蝶。
他的视线落下时,看到了站在长廊尽头的杜娜和长尾。
他们经常站在莫石身旁的某一处看着莫石。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这次他们似乎等待着。等待一场谈话。
他们看上去如此温柔,富有耐心地注视着他,但像一柄拼合在一起的刀一样,令莫石沉沉地凝固了一会儿,随后还是拢起袖子笑起来。
不管如何,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是凝驻的,其他的人的生活都在流转,宛如雪花和蝴蝶。
第一百二十八章.两端
-
这是杜娜第三次怀孕。
头两次时他们在南方,两次都是尚未显怀就流产。杜娜甚至没有告诉过他,她可能有猜测出莫石知道一二,但无论如何,她没有说。
而现在,显然他们觉得或许是时候了。
莫石对雪行者的婚姻习俗一窍不通,好在也没人期待他懂。
莫石唯一特意去翻书研究过的,是赫雅尔不允许与平民结婚,而半赫雅尔与平民则可以结成合法夫妻。于是他终于放下心来。不必被世人嘲讽总是好的,被他人所接受的幸福,本就是他们应得的。
莫石做了证婚人。
这当然是他第一次做证婚人。杜娜作为莫石的女管家,长尾则是女管家,二人的结合在他们宅邸的范围之内可以算是小小“国王”和“王后”的婚礼。所有的仆人为他们准备了小礼物,莫石反倒像是被排除在整场婚礼之外,除了证婚,就是在吃奶霜蛋糕。
莫石给杜娜和长尾放了假,让他们回家乡一趟。
长尾并没打算回南地,因此陪伴杜娜去了冬葛村。
他们出发的时候,杜娜的肚子刚刚显怀,孕育着一或多个健康的新生。雪行者的孕期比人类稍长,大约要十个整月;因为盆骨构造的原因,生产不像人类女性那样痛苦。尽管如此,根据莫石的了解,死亡率仍然相当高。因此莫石希望杜娜能在临盆前回到中央。
杜娜给莫石挑选的几个贴身仆人中,有一个小女孩儿是个哑巴,叫做波尔。莫石试着教她写字。她做事比杜娜笨拙一些,但学写字很快。
时日慢慢步入隆冬。
-
有一天莫石在占星屋研究术式时,被希雅公主的女仆邀请去做占卜。
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研究与“天罚”抗衡的术式。
根据他对魔法以及“诺亚”的了解,他已经清楚封印所限制的是他原本具有的魔术神经束流通,以及法术区域。也就是说,在区域解锁前,他并不能通过学习掌握相关术式。但与此对应的是,在领域开放的前提下,他可以研究并学习自己从前并不曾知晓的术式。
比如说,眼下“物体强化”区域的三级已经解锁,他就可以开始学习雪行者们的强化法术。
而“天罚”则属于一个莫石并不多么了解的领域。
在他生活的年代,只有专业军队中才有人会掌握这种类似于“禁锢”的法术。而莫石并不在此列,实际上他学习过的攻击性魔法也都仅限于正常自保范畴。也就是说,“天罚”对于莫石而言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在魔法神经束允许的情况下,他能够进行广泛实验。
这是莫石擅长和热衷于投入兴趣的方面,他近来几乎进入废寝忘食的地步,无论做什么都在思考“天罚”术式的构成,杜娜不在,他大可放纵自己的生活时间表不断腾挪。莫石在吃饭时设想其魔法来源,做梦也在描摹术式形状。他准备等到大雪结束后,再次开启一场旅行,他要去国境边缘再体验一次“天罚”,他要到南方去看看所谓的“术式缺口”,他要去北方观察一下那个被雪行者成为“暗翼”的物种……
不过现在,他被领到宫殿深处,站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
他面前站着曼卡的长女——希雅·金狮。白蜥家族某位伯爵的遗孀。
尽管已经结过一次婚,希雅也才不过四十五岁,在雪行者社会中,是正值生育年龄的青春女性。她和狄雅一样,是一个贝亚,在王室很少见。据说也是因此,她错过了一个更好的婚姻机会,嫁了一个鲁莽早死的伯爵。
“公主殿下。”莫石恭敬地行礼。
希雅·金狮与她的父亲长相肖似,浅色的发肤,浅灰绿色的双目。她没有像他父亲那样长久维持笑意与活力的本领,因而那突出眉骨和鼻梁使她略显阴沉。站在莫石的审美角度上观看,她给予莫石的美学愉悦并不如狄雅,也不如那位国王新宠塞芙小姐。
但是她稍稍抬起并睁大眼睛,显露出一种天真。
“我们曾经见过,莫石先生,您还记得吗?”
出乎意料的话。
莫石吃了一惊,与她对视,试图弄明白这位公主的意图。
但这似乎并不是一句玩笑话,也并不像是指在某次莫石进入宫廷占卜、教学时偶然碰面,或是在某场祭祀活动中打过照面——这类稀松平常的情况。
“请问……”他试探着询问。
希雅也愣了愣。
她微微错开视线,轻轻摇头:“啊,事情确实过去太久了……我已不再是少女……和从前很不一样了。而我们也仅仅是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我的祖父还是国王,捷琳娜和捷洛塔才是公主。”
时光一下退回了十余年前,一些往事的影子在莫石眼前晃过。
现在的捷琳娜是狄芬多·火雀之妻,待在西方的赤砂堡,孕育了多个孩子。据莫石所知,狄芬多现在还有两个侧室,捷琳娜显然依循传统接纳了她们,并未成为“妒妇”。
现在的捷洛塔是狄诺·火雀之妻,在中央生活,时而也会回到宫廷。
近来捷洛塔抱恙在家,莫石偶尔见到她,与她稍有交谈。她在第五次生产后一度因为产褥热濒临死亡,而且那孩子也只活到三岁就去世了。依据莫石和青鸟的判断,她确凿无疑患有抑郁症——然而在这个雪行者国度,无人有精神疾病这一概念,患者自己也不会相信。
那个孩子死去后,捷洛塔悲痛欲绝,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与狄诺同寝。
也是在那个时候,狄诺和宫廷里长住的一位宫廷侍女(她是一名侯爵的寡妇)在一次宴会后发生了关系。尽管对方并没有要求狄诺将她视为情妇,但这件事并不因此平息,风声很快传进了捷洛塔耳中。
捷洛塔并未直言讲述过她的感受。不过在谈话间,每当她谈起或暗示此事,总会安静地落下眼泪,并将话语戛然而止。莫石往往充作教士,为她划动空轮,为她祈祷祈福。
莫石在脑海中回忆他第一次见到捷琳娜和捷洛塔公主时发生的事。
那时他第一次进入宫廷,他走在火雀家族的队伍中,路过宫殿的长廊。
年轻的公主丢下一块手帕,被狄诺接住。
公主们为了向狄诺道歉,邀请他进入女眷们的花园。而莫石陪伴同去,在花园里等待,独自闲逛。他欣赏着雪行者庭院单调的装饰,步过一片树墙,来到了一个湖泊旁。在那片小小湖水的岸畔,他不慎看到一个脱下外衣玩水的女孩……
不过十来岁,愉快地拨弄着水花,并在看到莫石铸造的冰雪之墙后毫不惧怕,甚至上前来与他搭话。
对了,那个女孩——
她的仆人叫她“希雅小姐”。
那就是如今被称为公主的希雅。
第一百二十九章.公务
-
“是我向陛下提出与您见一面的请求。”希雅公主邀请他在炉火前的椅子上坐下,“……我猜测,您知道为什么?”
莫石坐下来,将手中的长杖靠在椅背上。
“我并未想过婚姻。我的一切献给了上神,献给教会、国王和至北之国的国民。”他抬起头看向这名地位高贵的赫雅尔女性,“我也没有资格与您并排站在空轮之下。”
希雅并未躲闪,视线与他交汇。
她看上去很沉静,远比莫石所料地更加具有气度,出身、生活已经带给她许多波澜,亦是许多经验。
“我听说了您的虔诚。”她说道,“但,或许您也知道,这正是父亲——国王陛下所担心的事。”
“……”莫石迅速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她找到他,不是为了谈婚事,而是为了谈政丨治。
既然如此,虚与委蛇便只是浪费时间。
“非常遗憾,鉴于我的出身及其他种种过往所做之事,陛下无法完全信任我。这我充分理解。在陛下看来,我不是一颗容易掌控的棋子。”
希雅干涩地笑了笑,态度和顺:“陛下是因为看重您,才希望您是他的左右手。”
“是的,当然。”
“他希望您能留在京城。但我听说,您还想要启程去南地?”
“或是北地。我还并未定下行程,等到有所考虑后,我会当即向陛下禀报。”
莫石心里清楚,希雅称是“听说”,但显然不可能是希雅·金狮听到的,而是曼卡·金狮要求希雅敲打自己。
“既然如此,”公主平静地说道,宛如是在谈论两个毫不相关之人,“那么定下婚事就是必要之事。您也知道,就算是圣祭司那样全心侍奉上神的圣人,他们也以克己之能,拥有伴侣和孩子——为雪行者的延续而尽义务。”
莫石咬了咬牙。
他叹口气,把目光垂下去再抬起来时,神情有所变化:“公主殿下,可否假设你我二人是朋友,再让我们来聊一聊这件事,也就是您的婚事。”
希雅愣了愣。
而莫石当她默许了,继续说下去:“我并非合适于婚姻的人选。我的体质先天不足、孱弱多病,很有可能根本无法孕育子嗣;我曾在海边蒙受神谕,上神的确并未指点我的人生以明路,但我知晓那是一条百般曲折、艰苦之途……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令您获得一个高贵赫雅尔淑女本应得的幸福。”
他在接受圣典审判时,将见到空轮之主时“经历”的一切“如实相告”,因此他现在也不可能再临时编造别的话来拒绝婚姻。
希雅眨了眨眼睛,望着他,双耳微微下垂。
“《圣典》中说,‘妻子是丈夫的床铺和炉灶’。”她顿了顿,接着说,“若我归您所有,我无权要求您如何处置我。”
希雅面无表情,但声音几不可查地颤抖着。
莫石深吸了一口气,朝后靠在椅子上。
“您要知道,不仅仅是您没有更好的选择。”希雅看着他,终于说出了不带修饰的真心话,“不是您,就是另外的别的某个父亲认为适合我的人。而对您来说,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别的什么——相比继续令国王思索如何将您纳入掌控,婚姻于您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带不走您拥有的,我甚至会给您带来一笔丰厚的嫁妆。”
事情已无转圜之地,缔结婚姻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无论于谁而言。
-
莫石向国王提出了请求,希望求娶如今寡居的希雅公主。
曼卡给了他一个拥抱,几乎压断莫石脆弱的肋骨。
“您是多么恰到好处。”他笑着对莫石说。
尽管莫石只是一个初获爵位的新晋贵族,希雅公主是曾经有过丈夫的女人,这场婚礼仍被国王作为一场表演而大大操办。宴会上的音乐奏响三天三夜,圣祭司亲自为他们祝福,一切都为了板上钉钉地反复确认,莫石·丰穗·夜曜与希雅·金狮已将余生牢牢相互捆缚。
婚礼仪式的最后一晚,他们终于得以两相面对,站在安静的房间里。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婚床。
莫石并无实感。无论从前,还是来到至北之国后,这都是他第一次结婚。
雪行者的婚礼与人类的婚礼没有什么不同,要用复杂的仪式以做见证,要用代代沿袭的规矩加深责任感。莫石感到此前的三天里,他都不过是一只木偶,并且还是不太配合的木偶。他没能多笑几下,也没能依照旧俗在仪式期间释放自己的灵粉(体外信息素,莫石本就不知道怎么控制这个),只是麻木地配合着流程。
现在,他们并排躺在床上。
希雅身上有赫雅尔女性喜欢使用的敷面白粉的气味,有香薰残留的余香。
床头亮着烛火。
莫石的身体已经困倦了,头脑却仍如同流动着的溪流般醒着。
雪行者的婚礼仪式一般会选择在两人的善育期之前。
莫石并没有发情期,而莫石也不知道希雅的发情期是什么时候,是怎样的状况。
他思考着一些杂乱的事,那些事情细如芒草,但亦属于未知。
“和我……”在一片寂静中,希雅开了口,“不如和我讲一讲,莫石先生,您为什么想要去北方?”
莫石听到被褥发出摩擦声。希雅调整了一下躺姿,侧头看向他。
“留在中央,我做不了任何事。”莫石回答,“我必须去踏遍各地,才能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事。”
“您做那些事是为了什么?”希雅稍微撑起了胳膊。
“比如,修订税法。”
“税法?”
“税法需要更加精准,需要针对各地特殊情况而制定。至北之国现行的税收法过于简单粗暴,执行层面也存在很大漏洞。在我看来,需要进行全面改革,才能造福那些饱受赋税困扰的平民,以及那些受拘于税收而无法顺利发展的地区……”
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兴奋,莫石朝希雅看去。
他们的视线对上了。
希雅冲着他笑了笑:“我想,您会面临很多阻碍吧?”
“是的。税法改革本身是庞大的工程,又会牵涉到许多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光是一一解释、游说,就可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如果无法拟定出一部合理的税法初稿,国王不可能考虑支持我。”
“所以您需要到各地考察?”
“是的。”
“您认为,如您所说的,‘税法改革’,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短则五年。长……”莫石沉默下来。
对于他而言,他不惧怕时间。可他知道除他自己以外的一切都是短暂的。
“那么,在那之后,您想做什么?”希雅接着问。她的声音越发宁静,与夜色相融。
“在那之后,我想去至北之国以南的地方。”
“……您是说,指吻之峡的外面吗?”
“如果可以的话。”
希雅沉默了一会儿:“您认为,那儿会有什么?”
——很好的问题。很贴合……很渺远。
“我希望那里有《圣典》中所记载的一切,希望那里有流着蜜与奶的河……有春天,有盛开的花海,有蝴蝶,有蜥首族的舞蹈,有可以触碰的碧蓝的海水。”
“比梦还要像是梦境。”
“是的。”
“您若去往那般好似天堂的地方,还会回来么?”
“我希望所有的雪行者都能看到那副光景,而非独我一人。”
希雅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不错的床头故事吧?”莫石也缓缓放松下来。
希雅笑着说:“莫石先生,我还以为您没有在开玩笑。”
“我确实没有。”
“他们说您自称使徒,那是真的吗?”
“真假不在于我用舌头怎样说。”
“在于别人的舌头吗?”
“不,”莫石合上眼睛,而希雅朝他靠近了一些,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臂旁,仿佛经过刚才一番话,他们已是亲密的朋友。他忽然感到一种慰藉,一种非常单纯的慰藉。他轻声说下去,“只在于我是否做到了神使应当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