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球跑后摄政王火葬场了》 第1页 [古装迷情] 《带球跑后摄政王火葬场了》作者:焰衣侯【完结】 文案: 【带球跑/火葬场/双重人格/雄竞修罗场/狗血酸爽】 顾南枝是史书上最年轻的太后,母族夺取她的权力,揽权怙势,意图颠覆政权。 她身为傀儡太后,护着同为傀儡的小皇帝,苟活下去。 母族终究失败,被戍守边疆的云中王肃清。 众臣等着顾南枝一同被剷除,不得好死。 传闻云中王陆修瑾暴戾恣睢,杀人如麻,为了保住族人的性命,顾南枝被迫献上自己,成为他的入幕之宾。 夜晚,男子温热的唿吸洒落唇畔,耳鬓厮磨; 白日,他却变成另一个人,克己復礼,冷眼相待。 她战战兢兢服侍他,畏惧他的忽冷忽热,喜怒无常,陆修瑾却欺骗她,利用她,通过她的手一点点剷除母族。 宫变那日,顾南枝试图逃走,又被他抓回来,男子炙热的大掌擒住脚踝,冰冷的金脚拷锁住她的自由。 「雀儿要牢牢锁住,才不会飞走。」 沦为掌中雀的顾南枝最害怕的是黑夜,最希冀的是白昼。 夜夜接触,顾南枝有了身孕,换来的却是他一句冷冰冰的「堕掉」。 毒酒白绫来不及赐下,一场大火烧光长乐宫所有,与怀孕的太后一起化作灰烬。 群臣为保住皇室颜面而欢欣鼓舞,一向勤勉于政的摄政王却颓了下去。 五年后,他巡视江南,在西子湖畔见到一怀抱稚童的明丽妇人。 稚童生得粉雕玉琢,遥遥一指,奶声奶气道:「娘亲,那个人长得和凡儿好像啊。」 陆修瑾欣喜若狂,然而下一瞬,却眼睁睁见那孩子甜甜地叫了别的男人一声爹爹。 而她冷淡地说:「公子,你认错人了。」 食用指南:sc,he。 精分摄政王&娇软小太后,男女主年龄差8岁,无血缘关系。 男主有两个人格,主人格(出现得多):冷肃沉稳;副人格:白切黑又疯又,且不打算融合哈。 世上好文千千万,请尊重各种不过线的xp。 内容标籤:天作之合正剧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南枝,陆修瑾/陆修宴 ┃ 配角:月一,顾芸礼,张希夷,越莺,陈元捷 ┃ 其它:《表妹无情》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笼中雀太后x双重人格摄政王 立意:从身处樊笼到冲破樊笼  ? 第1章 观音 ◎顾南枝只是一个被推出来、亦步亦趋的傀儡太后。◎ 东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浓云惨澹,冷风簌簌。 顾南枝寝在琉璃玳瑁拔步床上,浓密的眼睫翕动,映入眼帘的是金线绣万朵芙蓉的帐顶。 此刻天光折射在层层叠叠的芙蓉花瓣上,流光溢彩。 顾南枝需每日寅时七刻起身,按时聆听母亲教诲,无论上朝还是休沐。 冬日昼短夜长,寅时的天色常常深灰如鸦羽,但今日她却能借着穿过钉纱窗的曦光瞧见头顶承尘。 现在几时了?母亲是不是来了? 顾南枝勐然坐起身,赤着足就要下床。 然而浮蕊碧浪锦衾掀开,团花簇金床幔就被人捞起一角,温柔婉转的女声传进来:「太后娘娘醒了。」 宫女巧笑倩兮,正要服侍顾南枝起身。 顾南枝隐隐发觉不对,如初生幼鹿般清凌凌的双眸,在殿内端着盥洗用具的六位宫女与身前的宫女面上一一扫过。 殿内只有七名宫女,还差一人。 「云韶呢?」顾南枝疑惑,「平日里都是她唤哀家起身的。」 宫女敛笑,垂首不语。 「哀家问你,云韶呢?」柔柔的声音硬气起来。 宫女不敢扯谎敷衍,颤抖着双唇,硬是吐不出半个字,一双眼布满恐惧向殿外的庭院看去。 顾南枝推开她,手指取下门栓,还来不及拉动,朔风伴雪吹开厚重的殿门。 殿外银装素裹,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平坦的雪面有一半人高的「雪柱」引人注目。 顾南枝伸出手,拂落「柱子」顶端的雪,露出一抹乌黑与一朵绒花。 那还是昨日除夕,她给宫女们的赏赐之一。 明明昨夜,云韶还簪着粉色绒花,一面剪烛花,一面怜惜地催促她:「都子时了,若是让北方的百姓们知晓普天团圆的日子,太后娘娘还在熬夜为他们雕观音祈福,一定会十分感动呀。太后娘娘可别熬坏了身子……」 然而将她服侍好,躺在温暖衾被的云韶,却在大雪连绵的初一被活生生冻死…… 皇帝年幼,断不会插手她的长乐宫。 唯有她的母亲——瞾夫人,能随意决断她宫里之人的生死。 她和皇帝乖顺听话,从未忤逆过母亲,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赤足踩着的雪地陷进一个一个珍珠大的小坑,顾南枝抹掉脸上的泪,「备辇,去安乐侯府。」 华盖宝顶的马车行驶在宽阔的朱雀街上,安乐侯府位于荣丰坊,出了朱雀街还需拐过两条街。 街边堆雪成山,有人靠坐旁边,于风雪中一动不动。 今日是初一休沐,路边的冻骨还来不及处理。 顾南枝不忍再看,落下厚毡帘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六年前,殊贞皇后薨殁,留下尚且年幼的太子,不久顾南枝入宫为后。 那一年,她才十岁。 帝后鹣鲽情深,皇后身子骨柔弱,膝下唯一的皇子一出生就被封为储君。 皇后担忧死后,太子会落入妃子手中被把控,成为争权夺势的工具,为他人作嫁衣裳。 殊贞皇后出身将门杨家,杨家有两女,一文一武,被誉为帝京双姝。杨二娘子巾帼不让鬚眉,杨三娘子温婉贤淑。 殊贞皇后乃杨三娘子,弥留之际託孤给自家姊姊。 杨二娘子嫁于安乐侯为妻,诞下两女一男,长女酷肖母亲,次女依赖惊怯,所有人都以为入宫为后的会是年龄更为合适、性子更为稳健的长女。 可偏偏母亲选中她入宫。 封后当晚,皇帝姨父挑开她的金线绣凤凰正红盖头,孱弱而温情地说:「皇宫苦闷,可怜枝枝要陪朕虚耗光阴了。」 金黄帷幔,宽阔床,皇帝姨父抱起小小的顾南枝,唱歌哄她入睡。 顾南枝以为皇帝姨父会陪自己很久,可皇后仙去第三年,他就相思成疾崩逝了,手里还攥着皇后亲自绣的,已经泛黄的绢帕。 幼帝即位,十三岁的顾南枝为太后,垂帘听政,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杨家拥护幼帝,屡次平乱成功,连斩七王,成为幼帝唯一的依靠。 也就是那一年,母亲受封瞾夫人,每日入长乐宫教诲顾南枝。 大瀚江山俨然把控在杨家手上。 而顾南枝只是一个被推出来、亦步亦趋的傀儡太后。 雪厚难行,两炷香的时间才至安乐侯府。 亭台楼阁,金雕玉砌,铺张奢靡堪比皇宫。 这当然不是最初的安乐侯府,是母亲瞾夫人以顾南枝太后的名义赐下的新宅。 也不是顾南枝出生、成长的旧宅。 婢女将她引到花厅,「太后娘娘先行品茶,瞾夫人还在屋内梳洗更衣。」 「哀家现在就要见到母亲。」顾南枝拂开婢女奉上的热茗,转身踏出花厅,忽而又踯躅原地,「带路。」 她来侯府新宅不过三两次,加之布置豪奢,竟是不识得路。 婢女无可奈何带路至浣花院,顾南枝踏上廊芜,门外侍候的大丫鬟含笑行礼,半是迎接半是阻拦道:「太后娘娘今日怎屈尊登临侯府?」 「哀家要见母亲。母亲若还在梳洗,哀家可以等。」 引路的婢女附耳大丫鬟低语,太后不肯在花厅,非要冒雪前来,谁能阻得了她? 大丫鬟苦笑,让人下去斟一壶新茶。 灰濛濛的天,白茫茫的雪,青色的廊檐下,顾南枝身披火绒绒的狐裘,云鬓盘成高高的髮髻,簪十二金凤钗,尊贵而娇弱。 风雪肆虐,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耳里。 她走近一步,听得更清晰。 屋内有一男一女。 男声低沉若钟,女声竟比男声还铿锵有力。 「云中王上书……回京……二月……」 「……知……为何?」 「……不成威胁……掀不起风浪。」 大丫鬟端茶入内,随着雕花红木门推开,屋内的交谈声也息了。 未几,一个年逾不惑,锐眼、鹰钩鼻的男子走出,正是顾南枝的舅舅,杨宇赫。 杨宇赫俯身行礼,顾南枝心头记挂云韶一事,对这个不甚熟悉的舅舅并无多少寒暄,微微颔首便算作回应。 可杨宇赫却对她生出寒暄之心,「太后娘娘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粘着曌夫人……不过也挺好的,身上流淌的血有一半是杨家,我们总归是一家人。」 似感慨又似敲打,顾南枝岂能听不出来?顶着如芒在背的锐利目光,顾南枝迴转欠身,「枝儿见过舅舅。」 一国太后向自己低声下气地请安,杨宇赫的虚荣心得以满足。 他离去前乜了那个乖顺的小太后一眼。 顾家推出去的一个傀儡,还敢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太后的做派。 杨宇赫跨出月洞门,身影远得看不清,顾南枝才踏入门槛,与屋外的凌寒不同,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 翠玉珠帘叮咚作响,窗边的八宝架上簪一枝腊梅入青花瓷瓶。 雍容华贵、珠玉环绕的妇人倚在红木圈椅的扶手上,支着太阳穴阖目而憩,黛色的眼线勾勒出张扬。 「母亲。」顾南枝卸去肩上的狐裘,也卸去太后的架子,像一个向来听训的女儿给尊敬的母亲请安,只不过又藏了不值一提的愠怒,梗着脖子不肯说出「安康」二字。 「你来了。」曌夫人悠悠睁眼,对于她的到来早有预料。 顾南枝拂过云韶发顶的手指还是颤的,「云韶何错之有?母亲为何要她风雪罚跪,她会死的……」 曌夫人抬眸,神色沉静,「你是在诘问母亲了?为一个奴?」 心口勐地一跳,「女儿不敢。」 她在朝臣、百姓前是高高在上的矜贵太后,在侯府、浣花院,只是曌夫人不争气的次女。 「你昨晚在做什么?」 顾南枝的气息有一瞬的慌乱,「昨夜除夕宫宴后,女儿就回长乐宫了……」 扯谎都不会,在气势逼人的母亲面前,她一个谎话都编不出来。 曌夫人无情戳破她蹩脚的遮掩,「回长乐宫贪玩至深夜,耽误次日的教诲。」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不、不是贪玩,」顾南枝咬着下唇,「今年多地雪灾连绵,京城亦被波及到,北方更是深受其害,女儿想亲手雕刻观音神像,祈求上苍护佑我大瀚子民。」 她做事算不上利落,但胜在专心,一沉湎进去就容易忘记时辰。 不知是哪一词挑动曌夫人的心弦,她正视立在自己面前,怯怯懦弱的女儿,开口道:「今日为母来长乐宫,宫人以太后还在歇息为由,行阻拦之事。」 顾南枝瞬时釐清了。她昨夜雕刻观音至深夜才睡下,云韶怜她入睡时间甚短,因此出言阻拦了母亲,期望她能多睡一会儿。 ……连她自己都不能忤逆母亲啊,是她和云韶走得太近,初进宫的少女正是活泼好玩的性子,一下子就忘记在深宫中惟有谨言慎行方能保命。 今年的雪那么大,冻死的人不计其数,在外半个时辰,裸露的手指就要冻掉。 曌夫人看似轻飘飘的一句「罚跪两个时辰」,足以让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冰天雪地里消逝,如蝼蚁一般。 顾南枝耷拉脑袋,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敢的,是云韶死在自己面前的一幕刺激到她,鼓起微渺的勇气来侯府找母亲讨个缘由?还是要为云韶之死争口气么? 在遇到杨宇赫之前她是这么想的。 但如今……顾南枝嗫嚅着唇,「母亲……」 两个字在唇齿间吞吐,到底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云韶因你而死。」曌夫人言语冷冷,落下宣判。 顾南枝微启唇,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 她的起居、作息有严格的规定,是不是只要完完全全听母亲的话,做一个无欲无求的傀儡娃娃就好了?云韶也就不会死了…… 云中王呈请回京的消息令曌夫人烦忧,她无意与顾南枝继续耽搁时间,随意摆手,「你且回去罢,这一批的宫人愚笨不堪,为母会再挑选伶俐聪慧的奴才给你。」 顾南枝没有拒绝的资格。 长乐宫华美而空旷,顾南枝抱膝坐在拔步床上,只着一件单薄的梨花白暗纹寝衣,空洞的眼眸落在层叠的绣帐上。 云韶才入宫的时候性子莽撞,在太后身前侍奉,却不小心碰洒了茶饮。顾南枝瞧着这与自己同龄的宫女,身上有长乐宫没有的鲜活气息,在她即将拖下去受罚时出口救下。 横竖不过一句话,于云韶而言却是生死之差。 后来她与云韶日益亲近,云韶也对她颇为亲切。 「太后娘娘怎么整日愁眉苦脸,有什么烦忧可以说与云韶听听,总比憋在心里好呀。」 「皇宫不好么?云韶觉得很好呀,即使最低等的宫人也能穿厚衣裳、吃饱饭,比外面挨冻受饿好得不得了。」 「云韶的老家因旱灾颗粒无收,爹娘为了养活弟弟,就把云韶卖给人牙子……云韶不怨他们,没有他们云韶也不会遇见那么好的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可以,也救救外面可怜的百姓们吧,就像当初救下云韶一样,一句话的事呀。」 顾南枝咬着握拳突起的指节,强忍住眼泪不掉落。 既然母亲说云韶是因她而死,那云韶的死合该有个价值不是么? 孤寂的殿内留下伶仃孤灯,顾南枝就着昏昧的烛火,雕琢那一座初见雏形的观音像。 不知时辰几何,槛窗映出一个宫女的影子,是她从未听过的音色,「太后娘娘歇息了么?」 顾南枝攥紧刻刀,惊慌地想找地方藏起观音像,但根本来不及,殿门被人推开,一个身穿粉衣,头簪银翠钗环的宫女走进来,盈盈一拜,「曌夫人让缈碧进宫,照顾太后娘娘的起居。」 宫人那么多,哪里需要再来一个新人照顾她的起居呀? 顾南枝没有说出口,只因缈碧如母亲一样上挑的眼转向旁边的彩绘鎏金屏风。 屏风后藏着观音像,她霎时紧张无措。 今日母亲被落面子就是因她昨夜雕刻观音,若是被母亲知晓她还在偷偷雕琢,又要怎么罚她? 缈碧甚至都不用去屏风后瞧,见太后娘娘裙袂沾染的木屑就能猜到一二,她转述道:「进宫之时,曌夫人说希望休沐过完,太后娘娘能雕琢好观音,送往北方,为民祈祷,护佑国民。」 太好了!顾南枝重重舒一口气,她可以不用偷摸行事了。 却没有深思母亲为何会突然改变口风。 但总归能光明正大地雕刻观音,加之云韶的死,顾南枝几乎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人高的观音仅用时五日就雕琢结束。 雕刻完成的那一日,顾南枝双手包扎的纱布还在不断浸血,她凝视观音娘娘悲悯苍生的神相,双手合十。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大瀚子民免去三灾八难吧,求求您了。 檀木观音像立在鎏金底座上,盖上红绸,身披风雪送往遥远的北方。 一月后,雁门关。 有人急匆匆掀开将军大帐,就见沙盘前伫立的颀长人影。 他身披玄甲,身形高大如巍巍玉山,窄腰宽背,双腿修长,帐帘起又落,冷硬利落的侧脸在天光中乍现。 陆修瑾凝视星罗棋布的沙盘,副将迫不及待打断,激昂道:「太好了王爷,长安派来天使,云中和雁门有救了!」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上一篇是男二火葬场,这篇主打一个男主火葬场,渣渣作者怕自己写得不清楚,索性直接点出男主有人格分裂,现在展现的是他主人格,可以理解为一具躯壳里有两个不同的灵魂。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第2章 初见 ◎云中的雪冷,人也好冷。◎ 雁门关与云中乃唇齿相依之地,京中遣人回復了云中王的呈请,与此同时还让天子使臣随行,押送物什而来。 雪灾连绵,一两银子才能买一斛米,饿殍遍野,押送的物什是何?当然是粮食啊! 陈元捷得知消息后想当然,高兴得直冲中军大帐。 「王爷,天使已至营外,就待咱们去接旨了!」 陆修瑾与他欣喜若狂的气氛不同,一贯安步当车。 营外与中军大帐的距离并不长,陈元捷一路上却说了许多话,噼里啪啦跟爆竹一般。 「我们云中军终于能吃上一口白花花的大米饭,再也不用吃糠皮填饱肚子了!」 北方苦寒,自雪灾以来,他们连草皮和树皮都啃光了,只好吃剌嗓子的糠皮。糠皮这玩意儿吃进肚痛两头,上面痛,下面也痛。 「长安还是重视我等将士,早知如此就应该提前呈请,也不必白白苦撑这么多时日……王爷您怎么不说话,属下有哪里说得不对么?」陈元捷是个直脑筋,思来想去惟有自己进营帐的时候没有请示,打搅了王爷的思绪。可他不也是喜出望外嘛! 陈元捷挠挠脑袋,演了一出独角戏,倒也不觉窘然,见到营帐外的天子使臣,他压抑着拔腿冲上去的冲动,跟随王爷从容不迫的脚步。 天子使臣展开圣旨,宣道:「云中王戍守边疆,骁勇善战,今饕风虐雪,灾害连连,太后仁慈赠予观音像,以求大瀚风调雨顺,边塞安宁。」 陆修瑾神色平静,接过圣旨。 宣旨结束,使臣带来另一封召令,准许云中王进京朝觐。 任务完成,使臣片刻不留,携人返回长安。 雁门荒芜苦寒,不是人待的地方。 人都走得不见影子,陈元捷才反应过来,虎目瞠圆,「这就没了?」 天子使臣不远万里从长安来雁门关,就带来一份圣旨一封召令以及……一尊观音像。说好的粮草、御寒物资呢! 不,压根就没有消息说使臣会送来粮草,是他一厢情愿地想当然。 白雪皑皑中一抹红色极为显眼,在怒气冲冠的陈元捷看来更是刺眼,他三步并两步冲上去,一把拽下红绸,挥出的拳头离观音像近在咫尺。 「元捷。」沉冷如玉的声音响起,陈元捷的拳头失去准头,砰地砸进雪地。 陈元捷腮边的肉鼓动着,「他们欺人太甚,之前送来的粮草皆是泡水发霉的旧粮,现下我们都快饿死了,送来的却是一尊毫无用处的木雕!」 陆修瑾沉肃的目光从悲悯的观音相上扫过,最后落在逶迤裙裾边的一点暗红,「天子御赐之物,需恭敬供奉。」 陈元捷气得想把无用的观音像砸碎,哪里还静得下心去供奉,「王爷,您是不是早就知晓他们会坐视不管?」 回应他的是唿唿朔风,没有回应即是默认。 陈元捷攥紧碗大的拳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咬紧的牙缝里蹦出来,「雁门关十万将士,再加上五万云中军,他们就不怕我们挥军南下——」 「元捷!」 陈元捷顿时泄气,「是属下胡思乱想。」 「你若这般想才是正中他们下怀。」 陈元捷听出云中王的弦外之音,瞬间联想到当年的七王之乱,从谋反到落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此乱不能摆到明面上谈,但私底下,他们这些将士围在一起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藩王们行事草率,颇有破釜沉舟之意。 而今大瀚九王只剩下云中王与江南王,就在刚刚他头脑一热就想到举兵谋逆之事上,大有当初七王之乱的意气用事。试想他们雁门与云中的军队饥寒交迫,鲁莽南下,焉能打得过帝京的精锐之师? 「那能怎么办?!打又不能打,我们就在这里坐着等死吗?」 陆修瑾修长的手指落在诏令上,眉头轻蹙,似在思索。 陈元捷似有所感,「王爷您真的要回京吗?」 藩王每年定期回京朝觐,然而自从幼帝登基,太后临朝,朝政把握在外戚手中,大瀚开始礼乐崩坏。先帝兄弟、余下皇子,死的死、残的残,皇室凋敝得如此迅速,太后母族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帝京长安成为皇子和藩王们的埋骨地。 陆修瑾身为云中王,已经有数年未回京,天高皇帝远,杨顾两家的手一时伸不到边塞。 但雪灾横行,帝京迟迟不放粮救济,云中的百姓啼飢号寒,易子而食,雁门关的将士也饥寒交迫、士气低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入京搏一线生机。 为了云中和雁门的百姓与将士,陆修瑾不得不回京。 启程前,陆修瑾亲去光禄塞拜访镇国大将军出山,坐镇雁门关。 三千精兵披坚执锐,身穿锃冷的铠甲,在茫茫白原蜿蜒成黑色的龙,一路向南。那尊从长安千里跋涉来到边塞的檀木观音,被高高供在露台上,宝相庄严,低头俯瞰远去的人。 兴许是杨顾两家有所预料,云中王回京的路上定会加派兵力护航,他们并未遇刺,安然无恙地前行一个月,来到长安。 今岁的春比往年来得要晚,春风如绸,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嫩芽,绿茸茸中还夹杂着洁白的雪粒,巍峨宏阔的城池在远处岚烟里隐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陆修瑾骑着一匹皮毛油亮、四肢健壮的千里名驹,身后跟随的是骑一匹百里挑一的枣红马的陈元捷。 陈元捷压低声音,述说探听的消息,「陛下今年十二了,但耽于玩乐,怠理朝政,并且极度依赖于太后,事事皆以太后为准。」 「说起这太后,生母为杨家二女曌夫人,生父乃安乐侯顾如平,做事狠辣、独断专行,曾有臣子不服她以豆蔻弱龄执掌朝政,彼时她并未怪罪,但当夜那名臣子就蹊跷地死在府上。」 「据说,北方雪灾,不肯送粮而是送一尊木雕来讽刺我们,也正是这太后筹谋的计策。」 …… 陆修瑾一言不发,陈元捷早已习惯,不妨碍他的喋喋不休,足足说了一盏茶。 一盏茶后,意犹未尽的陈元捷鼻嗤道:「窃弄威权、谋害忠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实为妖后!呸!」 沉默寡言的云中王终是给予他回应,清冷朔雪的声音响起,「到了。」 帝京外有一定胜台,天子亲临台上,为远去征战的将士们鼓舞士气,举酒饯行。此刻天幕冷灰,耸立的高台上百官伫立相迎。 三千云中军列阵,齐刷刷地亮出长戟,陈列于定胜台下,云中王陆修瑾位列首位,左后方乃校尉陈元捷,率云中军回京。 礼官捧旨宣告,高亢的声音飘荡在如黑云的列阵士兵上方。 陆修瑾勒马聆听,说的无非是些戍边辛苦、藩王辛苦的场面话,与无趣的宣旨相比,他倒是对杨家弄此浩大阵仗迎接自己回京的用意更有兴趣。 一个藩王回京,怎会需要百官相迎、天子亲临的排场?怕不是蜜糖里包藏致命的鸩毒。 颂辞冗长,陆修瑾远眺经年不见的长安城,巍巍的铁青色城门拔地而起,高筑的城墙被风雨沖洗出斑驳的痕迹,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静默风云变幻、朝代更迭。 在沉重的颜色中一抹纤小的身影成为唯一的亮色。 她立在百官之前,看上去年纪和未出阁的贵女相差无几,但头戴六翅金冠,身着绣一百四十八对翟鸟的深青礼服,端庄严肃地立在定胜台的最高处。 她就是太后? 陆修瑾狭长的凤眸微眯,他目力极佳,可以清楚瞧见她鬓边的水光,是站立过久淌下的薄汗。 沉甸甸的金冠戴在她的脑袋上,纤细修长如天鹅的脖颈仿佛随时都能被压折。 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竟然能把大瀚朝政玩弄于鼓掌之间。 在礼官的宣辞中,顾南枝早已注意到远赴而来的云中王,只是台高十二丈,看不清他的具体样貌,观其身姿,颀长挺拔,稳稳噹噹地坐在高头大马上,气势明锐如青锋。 礼官诵读结束,顾南枝稳了稳嗓音,「边塞荒寒,匈奴残虐,云中王三年未归,此番回京特设宫宴接风洗尘。」 陆修瑾不卑不亢,「多谢天家。」 顾南枝本欲离开的脚步顿住,只因他的声音肃冷,谢的是「天家」而非「太后」。 要知天家指皇帝,但皇帝身体抱恙,并未出城迎接。 他们一人在台上,一人在台下。 乌云挪移,先前的逆光不復存在,顾南枝回望,如幼鹿一般清澈的双眸含着不解,撞进一双狭长的墨眸。 她的心口不由蹦了一下。 云中的雪冷,人也好冷。 暮色降临,陆修瑾等人抵达大鸿胪暂歇。 陈元捷担忧地问道:「王爷,今晚的接风宴一定要去么?」 「不去怎行,」陆修瑾抚摸腰间佩玉的缺口,「毕竟宴会就是为孤设下的。」 灰雀扑扇翅膀,落在迎春花细嫩的枝丫上,压得黄色的小花颤了几颤。 正好,他也能藉此鸿门宴,揭下太后的伪装,瞧清楚她的真面目。 太后宣布设宴宫中,陆修瑾便想明白,这一路上的相安无事、城门外声势浩大的迎接排场,都不过是在为一齣戏做铺垫。 现在,好戏该开场了。 【??作者有话说】 陆狗会为现在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后悔的。 推推预收《寡嫂》 【弟夺兄妻】+【带崽跑】+【追妻hzc】 卿胭失忆了,外人都说她是因夫君病逝,无法承受摧心剖肝之痛,而失去记忆。 卿胭也深以为然。 卿胭与燕家长子佳偶天成,嫁入燕家三年,两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只可惜燕述白沉疴已久,不幸病逝。 「还说是沖喜!我看述白就是被她剋死的!」 三年无所出,燕述白死后一月,卿胭被赶出家门。 不久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是燕述白的遗腹子。 燕家抬轿接她回府,只不过府里多出一个人。 ——夫君的亲弟弟燕长风,也是她的小叔子。 燕长风孤傲残忍,可赤手剥皮,是上京的活阎罗,没有人不怕他。 卿胭只想安心养胎,诞下燕述白的香火。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却屡屡撞见。 孩子牙牙学语,指着燕长风说:「爹……爹爹。」 卿胭纠正他,「霖儿叫错了,不能叫爹爹,要叫叔叔。」 燕长风但笑不语。 某日,卿胭偶然撞见,上京城让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罗,手拿拨浪鼓,一脸慈爱地轻哄坐床里的婴儿。 「霖儿乖,叫爹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第3章 鸿门宴 ◎他的手臂还揽在她的腰际◎ 白日青色的天空被黑夜侵吞,春风料峭,不断携来金殿内觥筹交错之声。 宫人拉开两扇沉重的殿门,宴席骤然安静,群臣的目光齐齐投向殿外。 乌黑如墨的夜幕下,一位豆蔻年华的小娘子盘着高高的垂云髻,如鸦云低垂的髻上簪十二金凤钗,身上百鸟朝凤的缂丝长裙拢住纤秾合度的身形。 她微抿唇,背后点点繁星作配,如同众星捧月。 席上,陆修瑾把玩三足酒爵的动作凝滞一瞬。 有宦官高唿「太后娘娘驾到」,群臣便一齐调转身子,朝殿门的方向俯首叩礼。 聚集在身上的数百道目光消失,顾南枝轻舒一口气。 参加接风宴的都是朝堂上的百官,他们身穿绛紫、赭红、墨绿不一的官袍,在一众颜色里沉闷单调的玄色便显得尤为突兀。 身穿玄色常服的应该就是云中王,在定胜台上远远眺望还不知他身形竟是如此高大,即便行礼也挺拔如松,鹤立鸡群。 顾南枝的目光多停留了一息。 「众卿免礼。」 陆修瑾起身时捕捉到她一剎那的凝眸。 眼波流转,清澈琉璃。 顾南枝掐了掐掌心,掩盖窥视被捕捉到的窘迫,默了一瞬,她朗声说:「陛下抱恙,委託哀家与各位卿家举杯同庆,迎接云中王回京。」 底下又是一阵奉承声。 「众卿不必拘礼,尽兴即可。」 顾南枝与群臣举起酒樽,一口饮尽杯中酒,她喝的是果酒,度数不高还偏甜,不会醉人。 随行的宫女缈碧上前斟酒,趁此间隙,她悄然道:「太后娘娘该回去了。」 顾南枝疑惑,「这么早吗?」 这种宴请百官的场面她不是没经歷过,母亲教导过她,进殿门到坐席之间怎么走出皇家威仪,落座时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得体离场都有严苛的要求。 根据她以往的训导,现在还不到离场的时候。 这一耽搁便有乐府的优伶上场表演,顾南枝想要离场也得等表演结束,腾出宽敞的过道。 缈碧退回身后,面露难色。 顾南枝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眼睛盯着裊娜的歌舞,神思却早已飞远。 今日迎接云中王之前,母亲特意入宫找她说话。 母亲说云中王拥兵自重,无视每年藩王朝觐的诏令,而今回心转意,是因为北边的雪灾。 今年雪灾波及甚广,长安也未能倖免,但京中还是给云中和雁门拨银拨粮,以至于粮草不够,长安的百姓都饿死不少。 但拨下去的物资都被云中王独吞,他还贪得无厌,斥责朝廷派的物资短缺,回京讨要。 在顾南枝眼里,云中王无异于上门打秋风的贪心亲戚。 母亲还说,云中王此人阴毒多疑、暴戾恣睢,让她非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莫要与他打交道。 顾南枝一向唯母亲是命,还未见到云中王,就将他想像成一个鬍髯拉碴,满脸横肉的暴戾王爷。 但当她真真正正见到他,才知传闻和想像完全不同。 云中王坐在她的左下首,一身玄衣,通体不饰,唯腰间配一块墨玉,乌髮束玉冠,萧疏俊郎,举止间若京中不羁一世的贵胄公子。 哪里有半分兇残的样子啊? 还是说表面的疏冷矜贵都是他装出来的? 顾南枝一时迷茫了,但无论怎么说,匈奴猖獗,边疆的百姓饱受摧残,云中王戍守边塞,护佑边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于贪墨赈灾银…… 如果他能将私吞的银钱吐出来,用之于民,也算迷途知返。 一曲歌舞尽,顾南枝坐在上首,双手交握贴在珍珠敝屣上,眼眸流转,潋滟若远山春波,端庄又不失灵动地慰问:「云中王为大瀚鞠躬尽瘁,定要保重身体。」 仿佛是她的错觉,云中王身姿有一瞬的怔愣,随后他亲自斟满酒酿,举起酒爵道:「在其位谋其职,臣理应护佑云中百姓安居乐业。」 语罢,一口饮尽。 席上的都是醇厚的烈酒,与顾南枝的果酒不同,光是鼻嗅都能闻到辛辣的气味。 听他一言,顾南枝沉思。他若是拥兵自重的人,定会居功自傲,有时候外表不能看透一个人,但一言一行总会透露他的点滴。 他好像和传闻中的很是不同…… 提及自己的封地,陆修瑾眸色深深,「可臣并没有太后口中那般,对得起边民,今匈奴残虐且雪灾延绵,云中、雁门关、光禄塞三地民不聊生,倘若朝廷能……」 「今儿设宴是为云中王接风洗尘,扫去疲倦,就莫再提劳心之事,云中王何不赏个脸举杯同庆,一晌贪欢?」坐于陆修瑾对面的光禄勛杨磐打断,笑眯眯地举起酒樽。 杨磐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不到一年的时间从光禄大夫一路提拔到光禄勛,他一出头不少臣子随之附和。 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陆修瑾没想过仅凭几句话就让朝廷救边关水火。陆修瑾与杨磐隔空碰杯,微抿一口醇酒便放下。 身姿婀娜的舞姬们鱼贯而入,下一支歌舞开场,靡靡之音中,缈碧的神色越发忧切。 她隔着幽幽丝竹声屡次提醒太后娘娘离场,可太后娘娘垂眸盯着漆木案面,似乎在沉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能上前叫醒,以免引起注意。 算一算时间快到了…… 圆台上舞姬们跳的是一曲长袖舞,十二位曼妙舞姬跪在地上围作一圈,腰肢后塌,双手高举过头顶挽花,如同冉冉盛开的牡丹,最中央的舞女化作花蕊又似一朵幼嫩花蕾悠悠舒展开花瓣。 那名舞女身影裊娜,花红渐染的水袖向两侧展开,其余的舞姬都退去身后,为她作配。 和音而跃,譬如沤沫槿艷。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她所吸引,赤裸的脚踝圈一串铃铛,随着舞步铛铛轻响,婀娜的身姿让人不禁想一窥她的真容,然而一副珍珠坠萤石流苏挡住窥探的目光。 在坐的群臣皆为男子,乐府经常排一些男子爱看的香艷歌舞,顾南枝并不陌生,看得多了早已处变不惊。 她在上首端端正正地坐,脑袋却微微朝向左边,时刻注意着云中王的动向。 云中王肃穆沉稳,凌厉的眼神直视前方,却又像穿透舞姬,看见更深的东西。 万人瞩目的舞姬扬起的水袖伸展至席上,暗香袭人,即将拂过云中王如玉如琢的侧脸时,被他一把攥住,不得侵犯。 舞姬露在外面的眼睛弯了弯,媚态横生,并无孟浪行为被拒绝后的窘然。 其余色上心头的朝臣暗自嘆气,恨不得舞姬挑逗的是自己。 舞姬吃瘪,也不再继续挑拨云中王,转而向另外一些人互动,交杯饮酒、搂腰翘脚…… 顾南枝本是把三分的注意力放在云中王身上,见他推拒的模样,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向他。 此刻,他冷眼旁观靡靡之乐下的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眸光深邃,仿佛想起什么,唇角浮现轻嘲的笑意。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口中的残暴贪婪,自己亲眼所见的疏矜端方,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舞姬互动了一圈,最后一个是方才拒绝过她的云中王,她便收敛动作,水袖向下拂过云中王身前的食案,向上扬起时一点寒光在绽放的花朵中隐现。 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朝云中王的面门刺去! 陆修瑾下意识按向腰间,勐然意识进殿前,他身上的佩剑利刃都被撤下。 匕首距离极近,陆修瑾掷出手中酒爵,「嘭」酒爵碎裂,玉液四迸。 一击未中,已有人反应过来,高声大唿:「护驾!」 群臣皆是一惊,文臣抱头鼠窜,武臣尚有一拼之力。 十二舞姬纷纷亮出藏匿的匕首,无差别地攻击,但只要冷静细究,就能发现她们的攻击大多朝向云中王。 陆修瑾踢翻食案,抵挡住匕首利刺,那率先攻击的舞姬冷哼一声。 方才歌舞昇平的大殿顿时乱成一锅粥,饶是见过祭祀天拜、百官臣服大场面的顾南枝也被震在当场。 哆哆嗦嗦的宫人将她围绕起来,组成不堪一击的肉盾。 「保护太后娘娘!」 混乱中有人受伤,殷红的血如水一样泼在白玉地砖上,死亡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入四肢百骸,顾南枝不由想起云韶的死、街边无名百姓的死…… 一抹玄色盖住鲜艷的红,与此同时,男子特有的冷然气味包裹住她的周围。 云中王兔起鹘落,跃至太后的所在,舞姬手持匕首锲而不捨。 电光火石之间,顾南枝被拥入怀中,后脑落于宽厚的掌心,头上的凤翅金钗被拔出,髮髻松散开来。 顾南枝透过翻飞的衣袂见到那名舞姬,眉眼噙满狠决,锋利的匕首近在咫尺。 忽而,舞姬刺出的动作戛然而止,眼眸空洞,眉心插着一枚金钗。 「啊……」顾南枝惊唿。 舞姬倒在地上,毫无气息。 卫军冲进大殿迅速控制住剩下的舞姬,危机已然解除。 卫尉杨宇赫扫视乱状,见到舞姬的尸体眸色一凝,慢悠悠地走上前,单膝跪下请罪道:「臣等救驾来迟,望太后降罪!」 杨宇赫乃顾南枝舅舅,官拜卫尉,官秩中二千石,掌管的南军护卫皇宫内外,官职与血缘下,身为傀儡的顾南枝怎会真的降罪于他? 她兀自沉浸在血腥场面中久久不能回神。 「别怕。」沉冷威仪的声音带了一分不受控制的绵软。 顾南枝抬眸,撞上陆修瑾的狭长墨眸,最深处藏匿着难以察觉的安抚。 健硕有力的手臂还揽在她的腰际,他居然仍旧搂护着自己,没有放开。 【??作者有话说】 如今在陆狗眼里,女鹅还是祸乱朝纲的妖后,但是就目前来说她有利用价值啊。 第4章 私见 ◎「臣对太后,确有企图。」◎ 顾南枝唇瓣启张,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说。 母亲日復一日的教导强行灌输进她的脑袋,一言一行都受控制,而今失控的场面,她竟不知如何应对。 见太后被骇住,身为贴身宫女的缈碧出来主持,「太后娘娘受惊,宣太医,回长乐宫!」 腰间的束缚松开了,顾南枝被缈碧搀扶着强行带走时,忍不住侧眸看向他。 经过突如其来的刺杀,不少朝臣衣衫凌乱,惟他玉冠端正,衣裳完好,只髮丝有微微凌乱,额边淌下细汗。 顾南枝被宫人簇拥着离开,余下的狼藉都要靠杨宇赫收拾。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杨宇赫见云中王安然无恙,别有深意地说:「云中王辛苦了。」 云中王陆修瑾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从容自若地踏过地上尸首,大步离开。 杨宇赫瞥了眼惨死的舞姬,低声呵斥,「废物!」 金殿外,陈元捷来回踱步,心急如焚,脚底的鹅卵玉石都要被他踏平了。 一见到从殿内出来的熟悉人影,他立刻迎上去,焦急道:「王爷英明,果然料到今夜是一场鸿门宴,可你独身赴宴,不知道属下看见南军进去的时候都快担心死了。」 接风宴为云中王而设,他们这些个下属只能在别处饮酒。 陆修瑾却没说话,抬臂搭在陈元捷肩上,三分之二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王爷!」陈元捷顿感不对,佯装接住醉酒的人,帮他稳住身形。 陆修瑾言简意赅,「酒里有软筋散。」 他一早就知道此行不一般,却没想过杨顾两家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胆敢在酒水里掺药。 无怪舞姬刺杀时会冷哼出声,只因他中了药,定会内力凝滞、手脚发软,失去反抗之力,命丧于此。 陈元捷:「那该如何是好?我们现在就出宫?」 「不可。杨宇赫丧病至此,一击未中定有后招,此时出宫定逃不过他们的埋伏。」 陈元捷急得团团转,「出宫不行,留在宫中更是身处虎穴。」 陆修瑾亦束手无策,他久居云中,在长安毫无根基,此番入的本就是布满阴谋诡计的局。 他本可以龟缩在封地,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因不忍眼睁睁看着封地和雁门的无辜百姓饿死。 「王爷实在不行我们想办法杀出长安,城外有接引我们的云中军,回到云中,他们也不能奈我们何。」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而今保住一条命至关重要。 漆黑的夜幕繁星闪烁,似众星捧月供着乌云遮蔽后的一弯皎月。 数名舞姬手持匕首朝他刺来,他沉着冷静地踢翻食案抵挡,并在瞬息间做好决策,趁机以保护之名,强行将太后与自己捆绑在一起,让敌人投鼠忌器。 为什么会相信太后?就不怕她也是设局之人,趁他无力之时,举起暗藏的匕首刺入后心? 揽护她的时候,他是真正地暴露了自己的命门。 陆修瑾不想承认,但宴席上,太后端庄又不失灵动的慰问化作清风,在他枯井一般的心湖上吹起涟漪。 所有人都希望他死,惟她一人希望他平安康健。 她到底是真善良,还是假伪装…… 「元捷,孤有一计。」 ** 长乐宫。 太医为顾南枝诊脉后已经退下了,她的身体并无大碍,仅仅受了些惊吓,服用安神的药物即可。 抓药、煎药、放凉,她虽然不用亲力亲为,但等喝完安神药的时候,已经是子时了。 早过了每日就寝的时辰,明日一早母亲还会来长乐宫教诲,她由宫人帮忙梳洗躺下。 烛火杲杲,映照得大殿金晃晃的,顾南枝特意吩咐,不用熄灭烛火,多留几盏灯亮堂些,不然夜一深,惧怕、忧心、不安、烦恼的思绪就如藤蔓般无端蔓延开来…… 然而,越是亮堂,顾南枝越是难以入眠。 鸳衾绣帐,华彩珠光,静悄悄地窝在紫檀玳瑁拔步床里的顾南枝,如同一具摆在精美柜子,却有所损坏、亟待修补的木偶。 一点儿也睡不着……母亲的话、云中王的身影、腰间的炙热体温……在脑海里不断浮现交错。 「咯吱——」支摘窗似乎被风吹开,许是缈碧没有关紧。 顾南枝没有理会,被打断的思绪,又逐渐混乱。 未几,「咚」地一下,是窗台前的蟠螭灯,还是多宝架上的白玉比目磐被风吹落在地上了? 顾南枝没有在意,闭眸,决定不再乱想。 视野变作黑漆漆,听觉则变得敏锐,轻微的「笃笃」声被放大许多倍,如雷贯耳。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倏忽睁眼,趿拉薄履鞋,端起一盏缠枝银莲花灯,向大殿走去。 寝殿左侧是她的卧榻 ,右侧放置一张美人榻,可供午憩,支摘窗下有一张罗汉床,幼时她就喜欢坐在上面玩娃娃。 夜里本该有宫女睡在外间,随时伺候,但她不喜每时每刻都被人牢牢盯着,就连睡觉也不得喘息,就叫人不必入寝殿值夜。 她再不是小孩子,再过不到一年,就及笄了。 顾南枝捏紧手心,不断提醒自己,她不小了,不应该害怕这夜风吹出的动静。 皇宫戒备森严,怎会有贼人潜进?只是风在作怪罢了。 既是风,又有什么好看的?顾南枝折返回去,然而下一刻,「笃笃」声又从背后响起。 啊…… 皇宫守卫可以防人,但防不住变幻莫测的鬼魅啊…… 顾南枝战战兢兢地去到右殿,绕过紫檀雕漆海棠刺绣屏风,只见窗户紧闭,无论蟠螭灯还是比目磐都安安稳稳放在原位。 长舒一口气,什么都没有,是她疑神疑鬼了,想起太医说的近日思绪不宁,加上一场不小的惊吓,偶尔幻听也属正常,只要喝够一段时间安神药就会好。 顾南枝自嘲地摇摇头,自从云韶出事后,她的心境就不算太好。 还是回去歇息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转身之际,后背有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袭来,一只大掌遽然捂住她的口鼻—— 「唔!」 手里的灯盏摔落,被另一人稳稳接住,没有发出半点落地声响。 口鼻被捂住,冷淡的雪松气息霸道地侵占鼻腔。 是他? 她看不见他,后脑紧紧贴在他的肋下,只闻沉金似玉的嗓音说:「太后娘娘,深夜造访实属迫不得已。」 陆修瑾一手制住她,另一手握住灯盏,烛火熠熠,映出她因受惊而圆瞪的眼,仿佛被流水洗濯过一般,猫眼一般明亮,灯盏凑近一分,能清晰见到她脸颊被他指腹粗粝的茧,磨蹭出的红痕。 所谓银灯映美人,无外如是。 他松了三分力道,「臣有一些话不能为外人道,只想与太后娘娘说,不妨听一听?」 顾南枝鸦睫扑簌簌地扇动,无措又无助,他也没给自己拒绝的选择。 「太后一定还记得天玺元年的七王之乱,陛下初登基,藩王虎视眈眈,联合一众,欲颠覆大瀚江山。这是史官笔下的记载,也是对世人的交代。但太后可知七王之乱更为隐秘的真相?」 他一顿,再次开口,变得沉重,「臣不否认七王里的广阳王有谋逆之心,但其余六王却是被逼无奈。私吞灾银、私铸□□、官商勾结、买卖私盐……无论那一项都是必死的重罪,您说若是清白被冤,上奏无门的情况下,除了造反还有何路可以走?」 不可能!顾南枝被他紧紧捂住的嘴唇翕动,到底是吐不出话来。 明明母亲都与她说过,七王是咎由自取,陛下是先帝亲封的储君,七王却想趁陛下年幼,羽翼未丰的时候夺取皇位,顾家和杨家忠于先帝、忠于陛下,不惜捨身平乱。 况且就算是云中王说的那般,顾家和杨家哪里有这般大的势力,可以给藩王们扣上诛杀九族的重罪? 她的心思被他看穿,陆修瑾嗤道:「太后觉得不可能么?殊贞皇后逝去,先帝的身体状况也急转而下,驾崩前两年朝政已被杨家悉数把控,费尽心思伪造证据,就等先帝驾崩,将藩王们斩草除根。」 顾南枝的心宛若掉至冰窟,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只要他认定那就是真相,认为顾杨两家谋害藩王,有了七王之乱的前车之鑑,云中王定会先发制人,有所谋划。 今日潜入长乐宫,挟持自己,可不就是他的谋划么? 他想做什么?如今自己的性命就在他手里,他要……杀掉自己么? 被牢牢钳制在陆修瑾手上的小太后,娇小的身子不自禁地战慄,犹如雨打的海棠,在风雨中无助颤抖。 缠枝银莲花灯被陆修瑾放落在一旁的半月桌,他仍旧捂住她的声门,另一只手臂紧裹不及盈盈一握的细腰。 顾南枝挣扎,腰间的手臂愕然勒紧,像被揪住后颈的奶猫,她倏地不敢动。 不饰一物、自然散下的青丝如瀑流淌在陆修瑾玄衣,隔一层布料,他仍能感受到乌髮的顺滑,犹如精贵的月华绸缎。 宴上,取下她髮髻的金钗,散落的青丝滑落,碰及他的手背,与此时的触感相差无几。 陆修瑾附耳于她,轻声道:「臣对太后,确有企图。」 【??作者有话说】 陆狗现在就有企图,以后还能得了,不敢想orz。 第5章 真相 ◎喉咙里传出几缕呜咽◎ 人总是对未知的事感到莫大的恐惧,顾南枝不知云中王到底会对自己做什么。 他既然敢擅闯太后寝宫,就不怕自己会喊人把他捉下去砍脑袋么?他当然清楚,可还是这么做了,不就是因为不打算让自己活下去。 太后一死,无人知道擅闯长乐宫的是云中王了。 面对死亡的恐惧,莫说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身上,就是一个身高七尺的大汉都会跪地求饶。 顾南枝绵软了身子,想哭,但口鼻被捂住,喉咙里传出几缕呜咽。 觉察到她的惧悚和未能吐出的音节,陆修瑾松了手。 就像松开恐惧的闸门,小娘子大颗大颗的珍珠泪直往下掉,砸在陆修瑾的手背。 「我不想死……」 才说出半句话,又被捂嘴。 陆修瑾讶然,解释道:「不是太后所想的那样。」 一颗颗热泪落在虎口上,陆修瑾仿佛被其所烫,捂嘴的手掌变作虚虚遮掩。他就这么可怕? 顾南枝的抽噎声渐大。 「太后若再发出声音,休怪臣无情。」 顾南枝登时闭紧了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默然哭泣。 头顶有一缕热气掠过,转瞬即逝,好似有人嘆了口气。 顾南枝看不见陆修瑾的神情,只闻他口吻坚冷,比钩命鬼差还可怖。 「太后可曾去过云中和雁门?」陆修瑾自问自答,「应是未曾去过。」 知晓答案还问她。 谈及封地,陆修瑾的声线喑哑不少,比先前还重上许多,「云中土地贫瘠,一年过半都是雪景,脚踩的是冻土,种不出粮食,云中百姓活得很是艰难,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放弃过离开故土。」 「只因雁门是大瀚的第一道防线,云中就是第二道缓冲线,匈奴残暴掠夺,雁门的将士十之六七都是云中人,他们保卫的不单是大瀚,还是家乡。 今年的雪灾百年难遇,云中、雁门的百姓和将士快抗不下去了,他们也是大瀚子民,也是太后和陛下的子民,太后能否救救他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顾南枝心弦拨动,她本就见不得子民受苦受难,否则也不会雕刻观音,祈佑上苍。 她在云中王的手背上写字:放开我,我有话要说。 玉葱般的指尖在筋骨分明的手背划动,陆修瑾的心尖仿佛被羽毛轻挠了一下,泛起丝丝痒意。 见他未有动静,顾南枝急得再次写道:你不杀我,我不叫人。 口鼻处的大掌犹豫几息,松开了。 「太后莫要耍把戏,有话直说。」 腰间的束缚却是不肯撤去,顾南枝猜到,只要自己敢叫人,他就敢拼着鱼死网破的劲儿,挟持自己逃出去。 「咳咳……」顾南枝清了清嗓子,转过身直视他,「你说云中和雁门的百姓饱受雪灾摧残,但朝廷分明有派发过粮食和灾银。」是不是都被你独吞了? 陆修瑾墨眸浮起轻蔑,「朝廷运来腐败发霉的旧粮,百姓吃了会腹泻,将士吃了削弱战力,根本就不是能入口的东西。」 但云中的百姓为了不被饿死,即便知道是变质的粮食还是迫不及待吃下肚,所有人无一不上吐下泻,更有甚者脱水而死。 「可还有赈灾银,山高路远粮食腐烂,也能从最近的城郡收购粮食。」 「朝廷分发的赈灾银只有五万两,根本是杯水车薪,加上各级官员一层又一层的盘扣,落在云中的银两所剩无几。」 怎么会只有五万两?!顾南枝记得很清楚,云中、雁门雪灾,雁门存亡与大瀚北方边塞有莫大关系,朝廷尤为重视,批了三十万雪花银去救灾。 顾南枝震愣得说不出话,陆修瑾不知其中道道,只当她不信。 「臣言尽于此。太后若是不信,且听臣接下来一番话。」 顾南枝心生疑窦,「你说。」 编织谎言不难,但一个谎言要数个谎言去圆,话一多便极容易暴露出错处,她大可以听他说完再做决定信不信。 「太后以为接风宴上的刺客是如何潜进皇宫行刺的?」 是了,她没经歷过遇刺的场面,一时被吓坏,现在想来接风宴的行刺处处透露着诡异。首先不对劲的地方就是,十三个刺客数量庞大,是如何伪装成舞姬,进行刺杀? 「是乐府,宫外的刺客混进一个已是不易,若要大批刺客一定需要乐府配合、包庇。」 陆修瑾轻笑,「太后未受奸人蒙蔽,臣甚是欣慰。想必太后也能思量到,刺客的目标是臣。」 顾南枝不傻,他点拨到这个份上,很容易就能想清楚。朝廷漠视云中和雁门的雪灾,匈奴虎视眈眈,寻找雁门关最脆弱的时机一举攻破,届时首当其冲的就是毗邻雁门的云中王。 旧粮、贪银的罪名都被按在云中王头上,到时沦为败军之将的云中王有口也说不清。 种种计谋都似曾相识,意在逼迫云中王谋反,相比匈奴攻破雁门后的难辞其咎、坐以待毙,谋反尚有一线生机。 「太后是否想到七王之乱?若太后袖手旁观,再过不久臣也会随七王的后尘。」 他已然明说,若边关得不到朝廷真正的救济,云中王也会起兵谋逆。 顾南枝深深不解,「你就不怕我告知陛下,未雨绸缪。」如他之言,此举意在逼迫他谋逆,他的下场显而易见,「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难不成云中王蠢笨至厮,谋反的计划都能堂而皇之告知敌人? 陆修瑾沉声道:「臣不愿见到大瀚北疆被匈奴踏破,黎民百姓家破人亡;更不愿云中与雁门的保家卫国的长戟指向大瀚子民。」 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碰撞,顾南枝不免怔然。 她在幽幽皇宫中禹禹独行,从皇帝姨父身上学到诸多治国之道,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作为君王要有一颗仁爱之心,要爱护子民。 但皇帝姨父仙去,母亲和舅舅的处事作风完全与先帝背道而驰,他们经常说她妇人之仁、心慈手软,到最后完全收走凤印和玉玺,所有都由母亲拍案决定。 先帝不在,幼帝稚嫩,她就像一个不被理解的人,囚禁在名为皇宫的牢笼。 顾南枝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的秉承竟与自己十分契合,「我……你……」 陆修瑾无比坚毅道:「太后,救救百姓。」 想到皇帝姨父,若他还在也不会冷眼看兄弟谋逆,边民受难吧? 顾南枝脆生生的声音变得喑哑,承诺道:「我会帮你……为了边关的百姓与将士。」 陆修瑾紧绷的身躯蓦然放松下来。 顾南枝与他身躯相贴,第一时刻感受到他松弛的变化,挣了挣便脱离出他的怀抱,「我答应会帮你,私自潜入皇宫是砍头的重罪,你尽快离开,我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要的目标已经达成,她也该下逐客令了。 他无动于衷。 「怎么?你还要哀家答应你什么?」外男擅自闯入寝居放在宫外,对一个女子的清白名声也是极大的玷污,顾南枝虽然知晓他是为了大瀚百姓迫不得已,但不愉归不愉。 陆修瑾肃冷的脸上浮现一丝尬然,手心抚上侧腰,使力压按,「臣有难言之隐,今晚还请太后收留。」 顾南枝这才发现,他所站的位置有一滴滴血液汇聚在脚下,血从玄色的衣裳渗出并不明显,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侧腰的衣料颜色更深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你受伤了!」 陆修瑾扬起一抹苍白的浅笑,意在安抚她,摇头道:「小伤,无妨。」 顾南枝忆起,接风宴上他的捨身相护,恐怕就是在那时受的伤。 「既然你是为救我而受的伤,我就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顾南枝思了思,「你等等我。」 陆修瑾握住她的手腕,「太后。」 「你怕我去叫人捉你?」她才不会恩将仇报,但站在他的角度,有此顾虑也能理解。 顾南枝挽起右手的长袖,只见洁白如瓷的小臂上横亘一条三尺长的伤疤,像一幅精美的画卷被利刃划破。 陆修瑾从军数年,身上的疤不计其数,一眼就能看出她受伤的时间在两月以内,因皮肤娇嫩和不易癒合的体质,还留有结痂。 太后久居深宫、身高位重,又怎会受伤? 蓦然,陆修瑾想起那尊檀木观音像上沾染的血渍。 顾南枝咬紧下唇,抠破血痂,还怕不够,又将伤口重新撕开,血珠登时冒了出来。 「来人来人!」 手腕的掣肘已经不在,顾南枝走到大殿正中央,同时殿门被推开。 缈碧垂首走进,「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哀家的伤口又破了。」 「又破了?」缈碧凑近瞧见太后手臂的伤,「太后娘娘体质特殊,受伤后伤口难以癒合,怎的晚上睡觉又挠破了手臂。」 缈碧嘟嘟哝哝:「真不叫人省心,奴婢现在就去宣太医。」 半个月前,顾南枝也曾忍受不住结痂的痒意,半夜抠破血痂,「不必,你去找些包扎的药来,天色已晚,哀家不想见外人。」 缈碧退出殿外,未几,取来太医留下的金疮药和敷料。 「你将东西放下就好。」 「是。」缈碧未曾多疑,打了个哈欠就离开了。接触太后的这段时日里,她算摸透太后的脾性,好听些是温柔和蔼,说白了就是软弱可欺。平日里能推却的活计,她都通通推掉,而今太后上药用不上她,她倒乐得清闲。 不过…… 顾南枝朝右殿打了打手势,一抹玄色的衣袂在紫檀雕漆海棠刺绣屏风边缘出现,本该离开的缈碧陡然折返。 【??作者有话说】 陆狗的苦肉计,伤不重,可怜女鹅被骗了。 第6章 包扎 ◎恍若在藤花下栖月而眠,身侧有仙鹤相伴◎ 缈碧开口:「太后娘娘……」 顾南枝心口勐然一跳,极快地说:「怎么了?」 说到一半的话儿被打断,缈碧脸色沉沉,「曌夫人明日寅时三刻会到长乐宫,太后娘娘别误了时辰。」 比往日早了四刻,约莫是与接风宴的遇刺有关。顾南枝道:「哀家知晓。」 殿门开了又关,随着宫人的离开,寝殿内復又悄然无声。 退之屏风后的陆修瑾见太后端起包扎的物品,走向右殿。 「云中王赶紧处理伤口吧。」她将东西搁在罗汉床的小几上便回到屏风的另一端。 一幕景状在陆修瑾的脑中浮现——雁门关的泼天大雪堆叠,檀木观音立在雪地,犹似落入凡尘的仙人。 他以为太后亲手雕观音是传闻,实则是朝廷指派能工巧匠雕刻的,而今亲眼目睹,传闻竟是真的。 陆修瑾解开腰带玉扣,刺客众多,躲避时不可避免有划伤,那一点伤与身上其他的伤口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为了能留在长乐宫,躲避宫外的埋伏,才扩大伤口。 太后心慈手软,说不定会怜悯他受伤,让他将就躲藏一晚,未曾想她竟然…… 顾南枝躲在屏纱外迴避,纱面如纸映画男子的剪影,他解开腰带,褪下衣裳,宽肩窄腰,手臂亦如想像中健硕,胸膛与腹部覆一层劲瘦的肌肉…… 顾南枝仓皇地撇过眼,但方才那旖旎的一幕仍旧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多谢太后。」陆修瑾包扎好。 顾南枝:「唔,好。」 陆修瑾提醒:「太后最好也包扎一下,未免露馅。」 「嗯。」顾南枝绕过屏风,拿起金疮药就要往伤口上撒,抬手的动作被制止,她不解地看向云中王。 顾南枝蹙眉,让她包扎的是他,不让她包扎的也是他。 「太后娘娘凤体金贵,还是让臣来吧。」陆修瑾取下她手里的药粉,将顾南枝安置在罗汉床坐下,他则坐在另一侧。 坐下后,他先用干净的棉布擦去伤口周围的血迹,再将金疮药洒上,药粉接触伤口,泛起疼痛,顾南枝轻「嘶」了一声,偏头闭眼。 陆修瑾没有停下,反而加快动作,直到狰狞的伤口覆盖一层均匀的药粉,他才取来洁净的棉布,一圈一圈地缠绕,最后扎出一个布结,不紧不松。 他手法熟稔而迅速,应当有多次处理伤口的经验。 顾南枝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他真正的身份——戍守边塞、抵御匈奴的云中王。 将袖子放下,盖住包绕好的伤口,顾南枝轻捧手腕内侧,「天色已晚,哀家要就寝了,你……自便。」 便是让他自行离开。 「多谢太后。」又一次规矩而疏离的回答。 顾南枝离开,忽而被他叫住,男子独有的醇厚嗓音沉了沉,「宁安街有一客云茶肆,里面售卖的涌溪火青实乃佳品,若有机会,太后可去尝一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知道了。」 顾南枝回到左殿的拔步床,侧身而卧,窗外子夜枭鸣,殿内烛影幢幢,隔着两重屏风,紫藤与松鹤重叠,留白处勾勒出一个浅淡的玄影,恍若在藤花下栖月而眠,身侧有仙鹤相伴。 …… 「太后娘娘。」宫女唤醒睡熟的顾南枝。 殿内已有数名宫女端来盥洗的器具,出声的宫女服侍顾南枝起身,其余四位宫女围上来,净脸、梳发。 最初的宫女将太后搀到黄花梨木雕凤纹五屏风镜台前,就去右殿收拾东西。 顾南枝的心跳有一剎的失律,宫女拾掇完金疮药和棉布就端出殿门。 吊起的心稳稳落地,借着晨曦微光,细密屏纱犹如烟雨濛濛,上面并无模煳的影子。 他果然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宫了。 顾南枝展开双臂,宫女为她更衣,褪下寝衣露出包扎的小臂伤口时,宫女「咦」了声。 「昨夜半梦半醒,不当心又挠破了伤口。」顾南枝有片刻的慌张,继而解释道。 进宫一段时间后,宫人们皆知太后娘娘的好脾气,温和近人,宫女不禁多嘴一句,「是太医包扎的吧,太医署的太医们医术精湛,包扎得很是平整,即使穿轻薄的衫子也瞧不出来。」 顾南枝:「嗯,确是精湛。」 梳洗、更衣后,顾南枝坐于罗汉床前。 墙角的半月桌有一枚汝窑美人瓶,此时瓶中早换了春杏,白中夹粉的杏花在黑褐的枝桠上盛开。 宫人宣唱:「曌夫人到——」 顾南枝起身相迎,母亲曌夫人一袭深红折枝牡丹圆领衫子,宝蓝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逶迤在地,浓墨似的云髻并无簪步摇。 母亲曾说过,她从不簪步摇,步摇不摇,意在约束女子。 「母亲安康。」顾南枝矮身行礼,在母亲面前她从不是什么太后。 曌夫人并无做出反应,经过她身前,坐于罗汉榻左侧。 待母亲落座,顾南枝方能坐于右侧。 「昨晚接风宴遇刺,听闻是云中王救了你。」 宫里遍布母亲的眼线,就连她身边的缈碧也是母亲的人,母亲得知此事并不奇怪。加上昨夜云中王所说的真相,可能设局之人就是母亲…… 顾南枝老实作答,「是云中王救了女儿。」 「那你有无受伤?」虽说是担忧她的身子,但言语平淡如水,仿佛问的是「昨天吃了什么」。 「只是受了一点惊吓。」 「那缈碧半夜为何寻来药物?」 缈碧昨夜值守,今日便不当值。她原本以为能逃过母亲的询问。 「伤口结痂发痒,睡觉的时候挠破了。」顾南枝捋开袖子,露出小臂,「母亲若不信,女儿可以解开棉布。」 曌夫人瞧了一眼,不似作假,便调转话锋道:「不必。为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与你交代。」 「谨听母亲教诲。」 「云中王多年未曾朝觐,而今回来恐是包藏祸心,今日早朝你藉机抓住他私贪赈灾银,治理不严,以致云中饿殍遍野的错处,务必要问他的罪。」 顾南枝忆起昨晚,颦眉道:「母亲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譬如大司农没有批下足够的银两,银两运输过程中被地方的官员一层层盘削,落在云中所剩无几。」 曌夫人美目一凌,厉色道:「你从何听来的谬论?为母让你做,你便做。」 「母亲,女儿多嘴。」顾南枝连忙垂首,惶惶不安。 「枝儿你深居简出,养成单纯性子,最易受人三言两语矇骗。」曌夫人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伺候的宫女,意有所指道,「你身边乱嚼舌根的人该换了。」 宫女们芒刺在背,颤巍巍跪地。 她幼时笨拙,常常惹得母亲生气,母亲不舍打骂她,就将怒气洒在宫人上,身边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顾南枝不忍道:「母亲,不管她们事……」 「哦?那枝儿你是从何听来的?」曌夫人反问,尾调上扬,逼迫感十足。 顾南枝闭口不言,在曌夫人看来却是心虚地编不出谎话。 「过些时日,为母会挑一批训练有素的奴才进宫服侍。」 距离早朝的时辰不多了,曌夫人简单交代两句便离开,奢靡大殿里的氛围冷冰如霜,似乎还迴荡她不容置喙的嘱咐。 卯时,天光大亮。 顾南枝坐于大殿之上,透过珠玉帘幕,望向殿下乌泱泱的文武百官。 她像一个木偶,将母亲所交代的事情一板一眼地说出来,经邦论道、析圭分组,犹如一场角色扮演的过家家。 长安城楼加固拨款之事完毕,顾南枝嗓子凝涩,轻吐道:「云中王何在?」 众臣听闻太后语气肃重,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有所预感。 以杨磐为首的杨氏一党,状若平静,实则内心激动不已。 负责点卯的官员上前应答,「昨夜宫宴云中王受了点伤,还在大鸿胪养伤,今日便告了假。」 顾南枝长舒一口气,言语间也轻快不少,「云中王不在,雪灾一事暂且按下不表,散朝。」 百官俯首,只待太后先行离朝。 长长的甬道将苍穹切割成狭窄的长条,甬道上顾南枝乘坐凤撵,行在回长乐宫的路途中。 她眉心紧皱,方才心底还放下的大石又提领起来。母亲让她问罪云中王,今日逃的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下一次早朝又该怎么办?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即使她不开口问罪,杨磐和舅舅也会挑开话头。 云中王应该还不知此事,她应与他通一通气。可一个深居皇宫,一个身处大鸿胪,中间隔着千万道宫墙,该如何知会? ——「宁安街有一客云茶肆,里面售卖的涌溪火青实乃佳品,若有机会,太后可去尝一尝。」 有了,宁安街客云茶肆。相比去大鸿胪,显而易见出宫更为容易。 但今日才见过母亲,她又该以何种藉口出宫? 行经一处月门,淡粉的杏花伸出高高的宫墙,在肃穆的宫殿里鲜艷动人。 顾南枝叫停凤撵,「你们先回去罢,哀家想赏赏杏花。」 宦官、宫女皆退下,唯缈碧紧跟不退。 「曌夫人让我贴身伺候太后娘娘,半步也不能离开。」 顾南枝沉了神色,沁水双眸氲一层薄恼,「伺候哀家更衣、入寝、用膳,要不要把眼睛摘下来伺候哀家赏花?」 「奴婢不敢。」 顾南枝执拗道:「这是五万南军镇守的皇宫,哀家无非是想赏赏花,有什么危险的?非要人寸步不离的跟随?」 缈碧头一次见脾性娇软的太后硬气起来,心道无非是一座杏花园子,有什么稀奇的?若非杨家千叮咛万嘱咐,她还不想放着好好的闺中娘子不当,进宫做一个贴身婢子。 「奴婢就在这里远远伺候太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缈碧终究妥协。 得偿所愿,顾南枝独自踏入杏花园子,享受来之不易的自由。 杏花如雪柳垂丝,春风盪飏不同枝。殊贞皇后偏爱杏花,先帝便在宫中修筑一个杏花园子,为了博得心上人一笑。仲春时节,帝后携手在杏花园里漫步,分花拂柳,恩爱两不疑。 顾南枝进宫时才九岁,稚儿喜欢热闹粉红的杏花,先帝便陪着她在杏花园里游玩,后来才得知皇后仙逝,先帝再也不曾踏入这处伤心地。 随着先帝驾崩,她再也没有踏入这处鲜艷之地,直到今日。 霏霏杏花下,有一人穿着深赭宦官袍,见着顾南枝,俯首叩头:「拜见太后娘娘。」 【??作者有话说】 先帝是个恋爱脑,陆家的所有男人都沾点,尤其是陆狗,后期会变得无比情种。 杏花如雪柳垂丝,春风盪飏不同枝。——赵氏 《杂言》 感谢糖糖投餵的地雷1个! 第7章 出宫(副人格出场) ◎明明是一个人,为何又浑然不同?◎ 顾南枝亦十分意外能在这里见到他,本以为随着帝后先后逝去,承载两人情深义重的园子再无人踏经。 「叶公公免礼。」顾南枝伸手扶起他。 叶公公起身,惶恐道:「使不得,使不得,奴一把老骨头,何须太后娘娘费心照拂。」 「那有什么,哀家初入宫的时候,叶公公也照料哀家颇多。」除了先帝,就数叶公公对她极好。 叶公公官居中常侍,近侍天子左右,他是宫里的老人了,服侍过曾经的先帝和现在的幼帝。 「太后娘娘言过了。」 见到故人,顾南枝心情转晴,「还不知陛下的身子骨怎么样?风寒是不是养好了?」 「太后娘娘勿需担忧,太医说陛下的风寒这几日就能好,陛下的精神也不错,天天念叨着想见太后,又怕把病气过给您。」 小皇帝想见她,无非是为了一起娱玩,顾南枝掩唇笑道:「陛下今年都十二了,还惦念着以前的玩乐。」 「陛下一切安好,太后娘娘尽可放心。」叶公公的眉头浮上担心,「倒是太后娘娘近来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否则也不会来这园子。」 顾南枝被戳中内心,虚虚地狡辩道:「叶公公怎么知道哀家平日不来?」 倒换作叶公公轻笑,他摇首道:「一到春天奴就日日来这杏花园子,想当年帝后还在世,老奴就跟随在他们身后伺候……」 先帝逝去仿佛把所有的色彩都一併带走,只留下顾南枝活在黑灰的深宫里,寂寞孤冷。 面对从小见证自己长大的故人,她没再遮掩,「瞒不过叶公公,近来的确有不少烦心事。」 云韶之死、连绵雪灾、七王之乱背后的真相、云中王的求救……每一件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太后娘娘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妨说出来,让奴婢分担解忧。」 「真的可以么?叶公公,我、我想出宫……」水凌凌的眸子又大又圆,噙满了小心翼翼的期许。 叶公公哪里还忍心拒绝,「恰巧奴要指派一位宫女外出採买雪缎,不知太后娘娘能否帮一帮忙?」 「当然!」 顾南枝接过叶公公递来的宫牌,聆听他的嘱託,「太后娘娘务必在宫门关闭前回来。」 她一时踟蹰,想不到竟如此容易就能得到出宫机会。 叶公公:「太后娘娘尽管去吧,身子上的病可医,心里憋出病来却是药石无医,奴惟愿陛下和太后身体安康,一生无忧。」 「多谢……叶公公。」 叶公公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春风拂面,一瓣杏花飘零擦过他斑白的鬓边。 ** 宽阔的街道可容两架马车并驾齐驱,街道两侧是彩色招幡的酒家正店,还有挑着扁担的卖货郎边走边吆喝叫卖。 顾南枝站在闹哄哄的街市上,有种如临梦境的不真实感。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有多久了?像个普普通通的小娘子一样站在大街上。没有前唿后拥、紧紧跟随的宫人和眼睛,不会一抬首就见到齐齐伏低的脑袋。 眼角涌出热意,好在有素纱帷幔遮挡,不会被人瞧见。 顾南枝按图索骥,来到宫外的绣庄,预订好一批新雪缎,绣庄的人会送到少府监,余下的就不用她过问了。 出宫採买是个肥差,採买之事做完可以尽情游玩,只要在宫门落锁前回去就行。 顾南枝办妥后,寻路人借问宁安街的所在。 那面善的路人一听宁安街,促狭地打量她,「娘子确定是去那里?」 「有何不妥么?」 「倒也没什么不妥,只不过宁安街是长安出名的花街,可不是娘子该去的地方吶。」尽管语调戏嚯,路人还是给她指了路。 确定自己没有记错,的的确确是宁安街,道一声谢,顾南枝往那处赶去。 宁安街是长安的快活巷,男子的温柔乡,临街的两排花楼鳞次栉比,一至夜幕降临便满楼红袖招,红男绿女寻欢作乐。 顾南枝在转角处寻到客云茶肆,来宁安街的人大多是为了喝花酒,古朴韵致的茶肆在这处显得格格不入。 甫一踏进肆子,便有跑堂上前伺候,「娘子想喝什么茶?」 茶肆分两层楼,第一层是大堂,客人稀少,喝的也是歇脚休息的粗茶,柜檯挂满一个个小木牌,写满了茶饮雅名,第二层则建有一个个雅间。 似乎与普通的茶肆没什么两样,小木牌上也并无云中王口中的涌溪火青,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顾南枝试探性地回答:「听闻涌溪火青乃贵店佳品,哀……我想尝一尝。」 客人点了不存在的茗饮,跑堂也不意外,像招唿普通客人一般回道:「好嘞,客官随小的上座。」 本以为他会将自己引去二楼雅间,不曾想跟随他去到后院。 一间朴实无华的小阁楼静静伫立在茶肆后院,推开雕花木格子门,方知内有干坤。壁挂千金难觅的画圣真迹图,脚下踩的是栽绒毯,目之所及的摆件乍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细究起来富贵无极,暗暗述说此间屋主身份的不一般。 顾南枝被引到此处,就剩下她一人,她孑然登上小楼梯,来到二楼,隔着八扇红木雕镂的修竹屏风绰约见得一个侧影,熟悉又陌生。 她绕过屏风,得见全貌。清俊丰姿的男子手执一卷无封字的册子阅览,他着月色燕居服,闲适又自然,面前的海棠案上煮一壶山泉水,清冽的泉香萦绕鼻间,亦如他的清贵端方。 若非顾南枝见过云中王,否则都要怀疑他是否被人调包。 明明是两个样貌、身形一模一样的人,为何周身的气质、给人的感觉却恍若两人? 还是,这才是他真正的面貌?世间真有精通伪装之人,可以把自己的本性完全隐藏,变成另一个人么? 他微微侧首,露出隐藏在乌髮里的耳饰一角。 「娘子不妨落座。」他一出声,音色如一滴水滴在玉盘,声调上扬,竟与平常不同。虽然那不同很是细微。 接风宴那一日的云中王,声音如珠玉沉冷,更为低沉发闷。 顾南枝按下心头疑惑,决定再看看,她依言落座于他的对面。 「此间无外人,娘子不妨以真面目示人。」 顾南枝思了思,摘下细纱帷幔,露出一张未及他巴掌大的脸,修眉连娟、丹唇外朗。 陆修瑾一顿,今日的她梳成简单的双环髻,髮饰朴素,穿一袭淡色五鸳纹样纱裙,却衬得姿骨莹润、清婉婀娜。 高堂之上的太后与闹市街头的太后委实是不同的,他见过她穿层层叠叠、端庄妍丽的宫装,未想过褪下厚重裙衫、洗尽铅华,换作普通装扮的她,亦如闺阁之中待嫁的娘子。 高高在上的遥遥距离感一下子消失不见。 不知是不是顾南枝的错觉,他的唇角竟扬起弧度,只听他说:「原以为太后会遣人来茶肆,想不到您会亲自登临。」 「既在宫外,就不必以太后相称。」顾南枝继续道,「想必云中王也收到风声,我来宫外是为了告知云中王,朝廷欲治你私贪灾银的罪,你可愿承认?」 陆修瑾笑意泛苦,「陆某形单影只,隐隐猜到今日早朝不会太平,便以养伤为名告假。」 顾南枝觉得此时此刻的云中王要鲜活得多,好相处得多,不似之前沉沉冷冷的,喜怒不表。 她不禁多问一句,「你的伤还好么?」 「多谢太……顾娘子挂念,宫中圣药效果极佳,已好了不少。」他柔柔的话锋一转,「倒是太后的伤势如何?」 纤细的皓腕被他攥住,炙热的体温隔着蝉花袖口的衣料传递到肌肤,顾南枝推拒:「我无妨。」 「伤口不能一直包扎,天气转热,容易化脓,陆某这里有祛除瘢痕的碧玉膏,顾娘子不妨一试。」 「不……」 「顾娘子恕罪。」 不叫她太后,该有的臣子礼数也不遵循了。 袖口被撩开,露出包扎的部分,陆修瑾一面解开布结,一面不经意地道:「陆某手生,惹顾娘子不适,才会让人重新包扎吧。」 平静的言语中含有淡淡的低落。 那是她为了让母亲放下戒心,才解开的布结,母亲离开后又让宫女重新繫上。他一眼就能看出,与最开始的打结方式有所不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不是的,云中王包扎娴熟,比宫中的太医还要好。」 「顾娘子谬赞。倒是……」落在雪白小臂上的眸色渐深,她的腕子纤细极了,如同她天鹅般的颈,略微用力就能折断。 「嗯?」 棉布彻底拆尽,伤口已经结出嫩痂的小臂被他轻握在掌心,陆修瑾的眼中蕴含她看不懂的神色,嗓音有种冰融于溪的清冽,「顾娘子就不怕陆某吗?毕竟京中关于陆某的传闻,暴戾恣睢、阴毒多疑。」 顾南枝偏首沉思,再度看向他时眼眸漾起明澈的光,「为什么要怕呢?云中王不畏艰寒,以身作则戍守北疆,为国为民,保护陛下和我,我有什么可怕的呀?」 贪墨灾银一事存疑,但云中王固守边疆的功劳不可磨灭,她其实从心里仍旧觉得他是个好人。 「云中王不会伤害我和陛下的,对么?」小娘子双眸弯弯如一泓秋月,蕴藏着世间稀缺珍贵的天真与纯粹。 陆修瑾为之一怔,唇角漾起浅淡的笑,「嗯,不会。」 后来他再想见到她不带任何杂质的纯粹笑容时,却发现已经被他亲手弄丢了。 【??作者有话说】 副人格的人设是白切黑疯批,比主人格还疯还会做戏。当然欺负女鹅是会付出惨痛代价的,参考我上本书,男二直接物理火葬场了。 第8章 相救 ◎「陆某与顾娘子一样,并非冷心之人。」◎ 日暮来临,宁安街渐次热闹起来,卖花的吆喝,卖艺的乐声不断交错。 小阁楼外的街对面有一贫家女手扶琵琶,叮咚如清泉流激的声音裊裊不绝。 小阁楼里只有仔细涂抹上药包扎的细微声响。 一次试探让陆修瑾明白,他已经取得太后的七分信任,余下三分亦如囊中之物。 「好了,这次用的棉布更为轻薄透气,有益于伤口癒合。」 顾南枝收回手臂,放下袖子,遮掩住白得晃眼的雪色,「多谢云中王。」 温好的山泉水离开火炉,沖泡墨绿的茶叶,宛若舒展的兰花,明亮的汤色注入杏花浮雕茶盏,散出沁人心脾的茗香。 一盏热茶推至顾南枝的面前,他淡然道:「陆某以为太后前来是因为不信,想进一步求证。」 他指的是潜入长乐宫所说的真相。他所言的确匪夷所思,矛头直指杨顾两家,弄不好是个颠倒大瀚社稷的重罪,她自然要十成十的谨慎。 答应帮他是因为事情疑点众多,最重要的是她和他都想救北疆百姓。 「若我当真如此,你又该如何?」 陆修瑾将放置一边的锦匣打开,露出半支残箭,「接风宴的行刺情势复杂,陆某形单力薄,无从细查,但幕后之人一招未成还有后招。陆某让属下假扮自己回大鸿胪安排的宫外住所,半途遇伏击,留下了半支刻有『鹰翼』标记的羽箭。」 指骨修长分明的手拾起带有血迹的半截残箭,推到顾南枝身前,「顾娘子比陆某更清楚标记的含义。」 她当然知晓,鹰翼是守护皇宫内外的南军特有的标识。南军由舅舅杨宇赫亲领,打算置云中王于死地的十有八成就是杨家。 云中王年少封地,就鲜少回京,他定然没有伪造标识的能力,否则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潜入长乐宫,求她收留,以逃避南军埋伏。 七王之乱当真是杨家的手笔啊…… 顾南枝想起皇帝姨父在世,三月春晖,带她去杏花园子玩乐,而立之年的帝王不惜放下身段与她躲猫猫捉迷藏;想起先帝去世,幼帝披麻戴孝的哭泣抽噎;想起一个个皇子的陨落,幼帝紧抱她,依恋痛惜地说:「皇宫里我只有太后一个亲人了。」 眼见一个个陆家血脉逝去,她有何颜面见皇帝姨父和幼帝?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坐在对面的云中王又该如何看她? 「那你呢?你是怎么看我的?」会恨她么?她姓顾,杨二娘子曌夫人是她的生母,杨宇赫是她的舅舅,罪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他们谋逆擅专,她拥有尊贵身份,即便那不是她的心甘情愿。 怎么看?他是昭穆皇帝最不受宠的皇子,就连封地都是没有人愿意去的云中。他对包括先帝在内的兄弟们并无多么深厚的手足之情,他们纵情声色的时候,他在荒凉的北疆与匈奴打仗;他们被逼造反,事败斩首时,他在思考该如何又一年熬过物资稀缺的严冬。 他们死时,他并无触动,唯一担忧的是长安杨家的手,先伸向江南还是北疆?而今看,是后者。 陆修瑾抬了抬眼皮,手中氤氲的茗香模煳他眉梢的一片冰凉,「陆某……」 街边訇然的热闹斜插进来,盖住他的声音。 顾南枝亦被窗外的变化所吸引。 街边有一身穿素色薄袄的琵琶女,袖口洗得发白,却难掩清丽之姿,她的旁边紧紧跟随一名失明老者,倚靠在墙边,瘦骨嶙峋。 落日之时绕樑三日的裊裊琵琶音正是她所奏,而今取代乐音的是她的啜泣。 一锦袍公子往她的搪瓷碗里扔落一锭银子,意在买她为奴。 「小女子不愿为奴,还求公子放过。」 那公子嘲笑道:「你就算把手指弹断,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再说了你就不怕你那出气多进气少的老爹,随时断气?还等你挣银子治病?」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琵琶女挣扎的幅度小了,是啊,她就算把手弹断,也凑不来那么多的银钱,爹爹的病已经拖不下去了…… 墙边依靠的老者气喘吁吁,「燕娘,我们就是饿死也不能没入奴籍……」 「爹!」燕娘不顾一切挣脱,扑到老者身旁,泣不成声道,「我不会为奴为婢的,公子就放过我罢!」 「给你脸了!」锦袍公子杨烁手指燕娘,对身后的僕从喝道,「还不把她抓回去!」 天子脚下竟有强抢良家女,逼迫卖身为奴之事,顾南枝紧抓的袖角皱成一团乱麻,亦如她皱得死死的眉头。 可令人心寒的是来往行人皆引颈而望,却无一人敢上前制止。 就在这时,「哐嚓——」一盏精緻的茶杯砸在家丁之一的脑袋上,茶水四溅,瓷器四裂。 几滴茶水溅在杨烁脸上犹如打了他一巴掌,他气沖沖地抬头,又一杯茶水精准无误地浇在他脸上。 「啊啊啊——」 家丁放开琵琶女,去帮杨烁处理眼中的茶液。 顾南枝震了一下,陆修瑾捋了捋云袖的轻褶,仿佛方才先后扔下两杯茶的人不是他。 陆修瑾走开两步,顾南枝仍纹丝未动,故而唤道:「顾娘子。」 顾南枝跟上去,小阁楼有两处出口,一处是她进来所走,直通前院茶肆,另一处便推开门扉便直达琵琶女卖艺的后街。 人群一点点围上来,僕从们还在手忙脚乱给杨烁挑落进眼里的茶叶子。 琵琶女和老人缩在街边瑟瑟发抖,似乎能预见自己被强掳进府后的悽惨,心下一片冰凉。 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覆住她的手背,手心里被塞进一个坚硬的物什,琵琶女低头竟是一片金叶子。 像是一直被命运苛待的人,忽然触碰到不属于自己的曙光,琵琶女惶恐不安道:「这位娘子,使不得,太贵重了!」 她身无二两肉,手腕犹如一层皮覆在骨头上,顾南枝都能略微用力制住她推拒的动作,柔声道:「拿着银子离开长安吧,去哪里都好。」 朝堂之上,母亲告诉她,幼帝得杨顾两家辅佐,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天子脚下,她亲眼所见,良家女卖艺筹钱治病,被逼良为奴。 杨烁擦干脸上的茶水,眼睛因被茶叶煳住,视物模煳,却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娘子,虽不见真容,但观其身姿纤娜撩人。 「她是我看上的人,凭什么被你抢了去?」杨烁先是怒喝,后又戏嚯笑道,「莫不如娘子随我入府,定保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顾南枝扶起琵琶女,对他道:「大瀚律法,不得逼人卖身为奴,你今日强迫他人卖身入府,按律应当落下大牢。」 「你说律法我都觉得可笑,你信不信即便我真进了大牢,第二天也能出来。」杨烁懒怠废话,朝僕从使眼色,「还不把她们两个一起带回去?」 琵琶女欲把顾南枝推远,但她力气小得几乎不计,「娘子,你是好心人,你快走吧,」 顾南枝摸向腰间宫牌,大不了她亮出身份,区区一个纨绔还敢得罪宫中之人不可? 身形魁梧的两名家丁欺身而近,一直默不作声的人捡起落在地上的木琵琶,勐然砸向他们脑袋。 琵琶弦断响起叮咚绝唱,两名家丁头破血流,余下的琵琶柄还握在陆修瑾的手中,像矜贵公子冰清玉骨的手里拿着一柄摺扇。 杨烁手指向他,下一刻,琵琶柄横飞过来,硬生生砸断他一根手指。 杨烁捂手惨叫哀嚎,其余未受伤的僕从见来者不善,连忙抬起他去找医馆。 有惊无险,顾南枝暗吁一口气,她对受了不少惊吓的琵琶女包含歉意,「对不起,弄坏了你的琵琶,我把这些赔给你,你们快走吧。」 顾南枝取下头上钗饰,上面缀的珍珠也值不少银钱。 「两位恩人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琵琶女不肯收钗饰,忙不迭地在地上磕头。 顾南枝好说歹说,才让她把钗饰收下,让他们现在就趁城门关闭前出城,离开长安。 一场闹剧引来不少人,却无一人上前施救一二。 临走时,有一红袖花裙的婀娜娘子好心对顾南枝道:「娘子也快离开吧,那人可是当朝光禄勛杨大人的侄子,等他回过味来,定不会饶过你们,并非我等冷眼旁观,我已身处红尘,眼见那些将将失足的女子能救一个是一个,但那位公子着实不是我等能招惹的。」 顾南枝诚恳道谢,从这位花楼娘子处了解到,长安城中有不少无官职、无爵位的世家弟子,仅凭身后家族,便能藐视王法、行兇伤人。 顾南枝怀揣心事地回到小阁楼,后知后觉给身侧之人道谢,「多谢云中王出手相救。」 「陆某与顾娘子一样,并非冷心之人。」他在为他的举止做解释,并不完全是因为她。 他们是一样的,都不忍心见到弱小被欺凌。顾南枝心有触动,仍不忘问他:「云中王就没想过与杨磐交恶的后果?」 他的处境十分危险,一朝踏错便粉身碎骨。 「只要能救人,便是陆某之幸。」陆修瑾垂首,狭长的眸深深望见顾南枝的眼,「顾娘子最开始问陆某的问题,陆某现在回答。」 他顿了一顿,用一种更为郑重的语调,「只要太后救下边关百姓与将士,臣愿意接受任何惩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心脏外的一道裂纹如蛛网的薄墙轰然倾塌,顾南枝同样珍而重之,「哀家会帮云中王的。」 亲自将人送到朱雀街,陆修瑾回到大鸿胪给朝觐回京的藩王安排的临时府邸。 屋檐下一角灯笼在朔朔冷风中盘旋,透出细碎的赭橘光。 陈元捷左臂绑着厚厚的白布,缠绕在脖颈上。接风宴回程的路途中遇到南军伏击,是他扮成云中王的模样,不幸中箭。 「恭迎王爷回府。」陈元捷颔首道。 「这段时日你且安心将伤养好。」陆修瑾平静的语气添了几分关心。 举步踏进书房,陆修瑾取出随身携带的无字封册子,写下今日之事,毫无遗漏。 蝇头小字记录了他从云中回京的每一日,事无巨细,记录自己的同时仿佛也在告诉另一人,每一页末尾都有落款,是为「瑾」。 料丝灯烧至尽头变得昏昧,紫毫笔落在末尾,写下与之前都不相同的一个字:宴 。 【??作者有话说】 不是有个梗么?「正常人哪写日记啊?」陆狗他不正常,他写日记。 第9章 生病 ◎这云中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夜幕降临,繁星点缀。 换回宫装的顾南枝回到长乐宫,她惴惴不安,原定回宫的时辰被琵琶女一事所耽搁,堪堪在宫门落锁前回来,出去这么久,也不知叶公公是否为她担忧。 还未踏进宫门,轻浅的春风倏忽料峭,吹得人肌肤冒出鸡皮疙瘩,风里裹挟淡淡的铁锈味。 顾南枝跨过宫门,翘头宝珠梨花纹的足履踩到一汪水渍,莹润的宝珠渐上几滴殷红。 瞳孔一缩,心跳骤然失去节律,她完全被庭院内的景状吓呆了。 那个身穿深赭宫袍,和蔼慈爱,比亲人还亲,见证她成长的叶公公,悄无声息地倒在血泊之中。 顾南枝手脚发软,脚步趔趄,被逶迤的重工裙摆绊倒在地,身后的宫女无人敢上前搀扶。 她扬起脑袋,纤细的脖弯出纤弱的弧度,一只手掐住她的腮帮。 母亲,不,是曌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镂空嵌丝珐瑯护指套上的红宝石如一块冰,又冷又硬,但比这儿还冰的是她的语气,仿佛在审问犯人。 「枝儿你去哪里了?」 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唇瓣在颤抖,舌头却变得僵硬发麻,吞吐不出半个字。 夜风吹拂,顾南枝打了个哆嗦,下一刻指尖触到一缕温热,是叶公公留给她最后的温暖。 顾南枝瞧了一眼手掌的鲜血,似乎看到杏花树下叶公公对她溺爱地笑,寝宫里云韶说故事讲笑话哄她开心。一转眼他们的面容都被掌心的血色覆盖。 都是血,好可怕…… 一日的劳累与惊惧之下,顾南枝陡然昏厥过去。 顾南枝病了,病得突然又严重。太医说她忧心甚重,心神不宁,已经影响到身体。 母亲见她身体羸弱至此,便没有因擅自出宫,降下责罚。 顾南枝头一次体会到,深宫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叶皆为母亲眼线。好在母亲没有深究她出宫的行动,只以为她还和幼时一样贪图宫外的玩乐。 太后贵体抱恙,早朝暂歇,母亲仍还日日来长乐宫以教诲之名,行干政之实。 曌夫人离宫不久,就听小黄门宣道:「陛下驾到。」 顾南枝起身下榻,不想一个绯红锦衣的身影冲进来,扶住她的手臂,「母后不必多礼。」 他还接过旁边宫女从木施上取下的月白并蒂莲外衫,披在顾南枝肩上。 「寡人来迟,没有在母后榻前侍疾,寡人愧疚无比。」幼帝陆灵君满脸自责。 「陛下每日要听太傅教导,为将来临朝做准备,区区小病不值得陛下来一趟长乐宫。」 陆灵君启唇欲答,瞥到旁边宫女端来的药碗,殷勤取过,「寡人服侍母后吃药。」 他舀起满满一勺汤药,递到顾南枝唇边,将她的唇际都烫红了。 陆灵君慌乱无措地放下药碗,想用手碰又不敢碰,「寡人真笨,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顾南枝并不介怀,她肌肤细嫩,稍微磕碰都会留下红痕,实际并不严重,她安抚道:「陛下年纪尚小,只有别人伺候陛下,陛下哪能伺候别人。」 「寡人都十二了……」 顾南枝没有听清幼帝的嘀咕,「陛下说什么呢?」 陆灵君摇首,只让宫女吹凉了药,认认真真看着顾南枝喝完,最后再机灵地递来一枚糖渍乌梅。 顾南枝伸手去接,乌梅却直接凑到她唇畔,「母后快吃吧。」 幼帝完美遗传了帝后的优点,五官柔和、眉心一点与殊贞皇后同样的红痣,眼睛却像极先帝,瞳色偏淡,宛若琥珀光转。 他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绯衣,头戴金冠,毓珠垂鬓,一双乌漆漆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十二岁的少年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姿如同抽发的新芽,半年一个样,去岁及她肩膀的少年郎,如今已经与她一般高。 两人一站一坐,顾南枝还需仰头才能看他,张唇,将乌梅含了进口中,外面的糖渍融化,甜丝丝过后是微酸,嘴里的苦味被盖过。 顾南枝惦念幼帝的学业,劝道:「好了,陛下监督哀家喝好药也该回未央宫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寡人才来了一盏茶,母后就要赶寡人走了。」 久违的头疼感捲土重来,幼帝自小就喜欢粘着她,因为两人岁数相差不大,也就两岁,可他们都会长大的呀,但幼帝粘人的劲儿不减反增。 顾南枝拗不过幼帝的性子,也就随他去了。 屋外伺候的宫女进来传禀,「陛下、太后娘娘万福,定陶郡主已经在殿外等候了。」 陆灵君:「定陶郡主?」 顾南枝解释,「是啊,姊姊知晓哀家生病,万分挂念,哀家便宣她入宫,叙叙话。」末了还添一句,「并不是赶陛下走呀,等哀家病好了,就去未央宫见陛下可好?」 「母后也许久未见家人了,见一见,心情好,身体也能快些好起来,那寡人就不打扰母后与定陶郡主姊妹相叙了。」 幼帝年纪小,贪玩好乐,有时候执拗得像头小倔牛,但一到正经时候也会变得乖顺懂事。这样可爱的孩子,顾南枝怎会不喜欢?虽然她未及笄,也还是个孩子。 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大的护住小的,在寂寂深宫中步步为营、只为活下去。 「拜见太后娘娘。」定陶郡主顾芸礼在屏风外俯身行礼。 顾南枝急急穿好鞋履走出来,道一声「免礼」后,将四周的宫人都遣散下去。 顾芸礼上下打量她一番,并蒂莲外衫下是伶仃的身形,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下巴都瘦得尖尖的。 「小妹瘦得好厉害,上次见你还是新岁,不说丰润,至少小脸都是圆圆的呀。」她的妹妹自幼身子骨不好,八病九痛,后面又被母亲送进皇宫,远离亲人。 南枝南枝谓之傲雪凌霜的梅,顾芸礼却觉得她更像蒲苇,看上去柔柔韧韧。 但顾芸礼不知,柔韧的蒲苇却能将磐石缠绕。 「区区小病,让姊姊担忧了。」顾南枝牵上她的手去往右殿,外人不在,她们便以姊妹相称,免去繁琐的礼节。 罗汉床的小几布好瓜果点心,手边一掐丝珐瑯香炉点燃鹅梨帐中香,飘绕周身。 姊妹俩许久不见,应该有说不完的话,可见到彼此模样后,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南枝问起家中情况,顾芸礼喋喋不休地与她说:「爹爹又不在府,去了长安城外的野郊远游,你是知道的,爹爹一年有一半多的时间都不在府,他的浮踪浪迹,谁又能寻到呢?」 顾南枝的父亲人如其爵位,受封安乐侯,寄情于山水,嚮往云游天下,海怀霞想。但她记得父亲不是一开始就不顾家的,至少他曾经亲自动手给母亲削簪挽发、对坐描眉,只不过母亲嫌他削簪挽发是酸儒行径,嫌他描眉的手艺不到家。 「哦还有弟弟小野,他不爱读书,拿砚台砸人家脑袋,又赶走了一批夫子,现在长安城没有人敢来安乐侯府教他学问,只有去外面请人……」 安乐侯府有二女一子,因母亲性情刚烈,父亲并未纳妾,甚至连通房都没有。 弟弟顾于野从小就知道,他的大姐颇有母亲的女将之风,二姐入宫贵为太后,而他自己毫无疑问将会继承爵位,受封侯爷。因此养成一个顽劣骄纵的性子,想要的抢也要抢过来,不想要的恨不得消失于世间才好。 顾南枝听着听着,仿佛在听旁人的故事,冷肃的母亲、顽劣的弟弟、常年难得一见的爹爹与姊姊,逐渐离她遥远。 姊妹连心,顾芸礼觉察到妹妹的失落,口风一转,说起京城中的新鲜事。什么僕射家的公子花了大价钱,淘来一件古董花瓶,被发现是去岁做的;远房亲戚的小儿子去瓦子看喷火杂耍,凑得太近被火燎成秃瓢。 顾芸礼笑得花枝乱颤,活跃的情绪亦感染顾南枝,她忍俊不禁。 顾芸礼说着说着,嘴上便没了把儿,「要说长安城里最新鲜的大事非云中王回京的阵仗莫属了……」 说到朝政之事,她倏地噤声。 顾南枝不以为意,好奇道:「为何这么说?」 顾芸礼四下巡视,决定解开妹妹的困惑,她说起云中王的身世。 昭穆皇帝膝下有十个儿子,其中继承大统的便是先帝。云中王作为皇帝的第九子,前面有众多哥哥,后面还有一个更为受宠的幼帝,常常受到昭穆皇帝的忽视。 云中王生母卑贱,是妃嫔宫中的宫女,妃子怀孕担心宠爱被其他人分去,于是设计亲手将颇有姿色的宫女送上龙床,那宫女看似好命,承享君恩,诞下龙子。 可后宫争权夺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云中王生母死得莫名其妙,未多久那名妃子亦斗败,变得疯傻。云中王在宫中再无依靠,受到皇子们的欺凌。弱冠那年,昭穆皇帝终于记起他还有个不受宠爱的九皇子,云中王趁机请封北疆,不再回宫。 「多少人都说云中王是逃命去了,再在宫里待下去,一个形单影只却有储君资格的皇子,即便没有问鼎之心,也会死无葬身之地。」顾芸礼说得口干舌燥,啜一口手里香气四溢的玫瑰饮子,「小妹你说这样一个不得宠爱、数年未归京,封邑偏远的王爷,回京的时候哪里值得上那么大的阵仗?」 比旁人深知其中错杂的顾南枝已得出答案,自然是用郑重的仪式迎接云中王,以表朝廷对云中王的器重,为日后他的遇刺而死做脱身的理由。 朝廷都这么重视云中王了,怎么会去动手谋害他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给姊姊的修竹檀栾浮雕茶盏斟满玫瑰饮子,顾南枝答:「不知呢。」 屋外天光穿过横竖交错的窗棱格子,被切割成光柱,映出空气中轻舞的浮沉。顾南枝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姊姊提到云中王我倒有几分兴趣了,这云中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回京迎接那日我曾遥遥见过他,」 顾南枝顿了顿,回忆小阁楼那日见到的他,尝试描述道:「濯濯秋曜,萧萧疏疏,恍若云中月。」 谁知顾芸礼听她说完,乐得扑哧笑出声,「小妹在说笑呢?云中王其人为人沉冷,心思重,你口中的怕不是另外一个人呀?」 【??作者有话说】 陆修瑾(面色难堪):为人沉冷,心思重? 陆修宴(面露得意):濯濯秋曜,萧萧疏疏,恍若云中月。 可以看成一个人的躯体装进了两个人的灵魂,他们会互相吃醋较劲┓( ??` )┏。 第10章 身世 ◎玄影欺近,大掌抚在她鬓边◎ 就连姊姊也觉得她在小楼阁见到的云中王像另一个人。 顾南枝:「姊姊说得对,是我还不够了解。」可是她亲自接触,那人分明就是云中王呀。 但又如何解释,同一个人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 顾南枝沉吟道:「云中王就没有古怪的地方么?」 「古怪?」顾芸礼偏首沉思,「他一个毫无权势的不受宠皇子有什么值得人关注的?无非是现在被镇国大将军器重,拥有云中和雁门关的部分兵权。」 顾南枝把剥好的蜜糖松子放在玉碟里,「姊姊好好想想呀,不急的。」 不知为何,云中王身上藏着许多秘密,弄不清她便心有难安。 「唔……我想想……有了!我不是和你说过云中王还是九皇子时在宫里备受欺凌嘛?他就像皇子们的出气筒,一有不高兴就在他身上拳打脚踢发泄,平常还拿他寻乐子。 有一次八皇子将他骗去一个老宦官的院子里,大晚上的还落了锁,那个老宦官可不是什么好人,手底下只要长相清秀的小太监都被他诱骗折辱。」说到此处,顾芸礼面露鄙夷。 她继续道:「九皇子娘亲早死,衣食被下人剋扣,那老宦官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把魔爪伸到皇子头上。」 整颗心都被提领起来,顾南枝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那老宦官死了。」顾芸礼轻笑,笑老宦官的罪有应得。 「死了?」 「是啊具体怎么死的,就不得而知了。」 院门落锁,谁也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晨小太监来送早膳时发现老宦官尸首不全的倒在院子里,旁边还有满身鲜血的九皇子,唇边残留干涸的血块。 那老宦官曾于御前伺候,否则也不会在宫内大行其道,他一死,惊动了圣上,圣上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一夜欢愉留下的儿子。 卫尉欲从九皇子口中查出老宦官的死因,但九皇子闭口不言,太医为其检查身体,发现他指缝里还残留着碎肉。八皇子也被带去调查,见到九皇子疯了一样大喊大叫,「他不是陆修瑾!」 陆修瑾被仔细检查,他仍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九皇子,只是不再任人欺凌。 那一年九皇子七岁,知晓宫中往事的宫娥也老了,顾芸礼颇费力气才挖出来这番隐秘,但后面的事她就绝口不提,以免吓到妹妹。 妹妹亲手剥的松子每一颗都是甜丝丝的,顾芸礼吃了还想吃,不忘打趣她:「妹妹怎么对云中王格外关注?」 「也没什么,就是好奇,毕竟曾经的九王,只剩下云中王和江南王了。」顾南枝转开话题,「姊姊下次再与我说说江南王吧。」 「也无甚好说的,江南王在富庶之地吃喝玩乐,做个闲散王爷呢。」 天光追逐金乌,一同落下西山,余霞成绮之时宫人摆上珍馐美馔,姊妹俩用过膳后,顾芸礼便告辞离宫了。 漆沉沉的夜,顾南枝窝在拔步床辗转难眠,北疆的百姓、身边人的死、云中王的变化……一桩桩事压在心头,怎么能安然入睡呢?心事难解,再多的汤药也像于事无补。 「笃笃」「笃笃」又是熟悉的敲击声响起。顾南枝坐卧起身,脚下趿拉丝绸履,一步步走向右殿。 浓云遮住弯月,泄露出的月光穿过窗棂,却被一袭玄影拦截。他逆光踩在窗台上,一手撑在窗框,悄然若蝶地跃入寝殿。 陆修瑾穿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衣,箭袖束紧绣有银线,他没有戴冠而是把乌髮束起来,整个人端的是疏冷落拓、浮华不羁。 「你怎么进来的?」顾南枝着实惊吓,上次他趁接风宴没有出去而是逃到长乐宫,今日又是怎么躲过南军摸到长乐宫来的? 陆修瑾发尾湿润,往下坠落水珠,不仅如此他的衣袂皆是湿润的。 他潜进宫的方式并不打算告知顾南枝,只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早朝暂休,太后身体抱恙,臣特来探望太后。」 回到皇宫,她依旧是太后,他亦为臣子。 顾南枝不好让他一直僵着手,勉强接过,闻到甜腻的香气,不禁问:「这是什么?」 「上次一别,送太后回宫时,见太后的目光停留在街边小摊上,便想着下次给太后带来。」 她回去的时候正值傍晚,宁安街是不夜街,愈来愈多的小贩支起摊子,其中一个小摊上售卖的果子引起她的注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拆开油纸包,黄麻色油纸上团着两只兔儿模样的果子,身体是用雪白的糯米粉揉成,眼睛是山楂碎点缀。果然是她见到的新奇果子,不过多看了一会儿,他都能记在心上,还不顾性命之虞潜进皇宫带过来? 顾南枝心口一紧,手掌也跟着使力又怕把兔儿果子捏坏,「北疆百姓哀家一定会救的。」 「臣相信太后是言而有信之人,但今日来此并不仅仅为了这事。」 他的语调还是和初见时有细微的不同,吐字轻浅和缓,尾音常常上扬。顾南枝出神,蓦然玄影欺近,大掌抚在她鬓边,灼热的体温隔着薄薄一层空气熨帖在她的侧脸,就在她以为大掌会贴上时,他只是把她散落的鬓角别至耳后。 「太后早些休息罢,」他停了下,吐息极近,吹得她耳尖发烫,又语带怜惜道,「……身子骨还是太单薄了。」 他的后一句仿佛喃喃自语,顾南枝没有听清。 「臣告辞。」 他走了,似乎真的只是来看看她的病,顺便送一个兔儿果子,不为其他。 「等等。」顾南枝急急叫住他。 他面对窗外,月光笼在他割金碎玉的侧脸轮廓,却看不清神色,只左耳有光点闪过,在昏昧的寝殿尤为醒目。这回顾南枝瞧清了,他耳边戴着一枚银月耳钉。 「云中王为何会戴耳钉?」 陆修瑾不答反问:「太后觉得什么情况下,男子会戴耳钉呢?」他笑了笑,「下次太后与臣单独相见时,臣再告知。」 衣袂翻掠,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什么情况下一个男子会戴耳钉……要知,在大瀚只有女子会穿耳洞,男子绝对不会。除了大瀚……只有异族,异族男子会穿耳洞戴耳饰,可云中王分明是大瀚人,那么他身为大瀚人又为何会戴单边耳饰呢? 顾南枝解开一个谜题,但紧接着又有另一个谜题困扰她。 索性不再想,手里的兔儿果子已经凉透了,顾南枝不舍吃它,但放到明天肯定会被宫人发现端倪,思来想去她还是启唇,咬下一块儿短短圆圆的兔尾巴。 细腻的糯米粉在唇齿间融化,余下馥郁的茉莉花香与甜蜜的滋味。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顾南枝病症未愈,就到了春蒐的时候。 大瀚高祖皇帝擅骑射,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陆氏江山,子孙缅怀高祖,无论皇子公主,自幼学习骑射。曾经还出过一位百步穿杨、无人能敌的长公主。大瀚朝继承传统的同时结合四季礼仪,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为一年中最重要的礼节之一,春夏保田苗,秋冬顺杀气。 雁回山距离长安城二十里,成为大瀚皇帝狩猎的围场,特设行宫雁回宫。蜿蜒的禁军长队护送天子仪仗,朝巍巍青山前行。 顾南枝身体有疾本不必来,但她挂念幼帝顽皮,会在春蒐受伤。 「母后安心养病,寡人不会像去岁一样深入围场,迷了路,还让杨卫尉去救。」少年皇帝倚在她的膝边,撒娇卖乖,哪有半分天子的仪态。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顾南枝就想起去岁的惊魂一夜,虽然雁回山的围场有士兵驱赶凶兽,但冰消雪融万物復甦,偶有冬眠甦醒的毒蛇与熊瞎子却是防不胜防。幼帝追击猎物,深入围场出不来,那一晚是个不眠夜,所有士兵都在山上搜寻天子踪迹,甚至不惜从京中调遣军队扩大搜索范围。 好在有惊无险,幼帝落入自然形成的天坑溶洞,摔伤了腿,性命无虞。 顾南枝结束心惊肉跳的回忆,抚摸膝头少年茸茸的发旋儿,「等陛下再多长几岁,就不用哀家陪伴左右了。」 陆灵君埋首,紧紧抓住她的层叠裙裾,闷声道:「那寡人宁愿不长大。」 顾南枝与幼帝还是一同去了雁回山,出席春蒐。 春风习习,轻柔似美人的手拂过脸庞,带来清新悠然的自然草香。 旌旗猎猎,皇帝与太后高居首座,祭祀开场后,春蒐正式开始。 每年春蒐都有彩头,皇室凋零,彩头大多落在朝臣和世家弟子头上,也算是陛下藉以赏赐臣民的时机。 顾南枝参加过几次春蒐,已经见怪不怪,祭祀后在蘧庐内抱着小手炉打瞌睡。 她觉得不必用手炉,宫人却不肯,生怕她身子虚,被料峭的风一吹就又病倒。 倒也不必…… 参加春蒐的百官可带两名家眷,其中不少带的是家中嫡女,别看她们是高门贵女,但一个个骑上枣红马,扮上劲装,亦是春日里绚烂的风景。 顾南枝望向贵女们的目光噙了几分艷羡,她和她们也是相同的年纪呀,但是她们能做的事,打马踏青、春溪声碎、携果缓归,都不是她能做的。 太后之位到底意味了什么呢?于顾南枝而言是脖子上压着的沉重凤冠,是禁锢她天性的桎梏,是华丽的牢笼。 春蒐彩头一一亮相,东海夜明珠、西域婆律香、大座黄杨木镂空青玉鹿……世家弟子们和朝臣们开始打赌赢彩头,齐齐骑马奔向树林,就连幼帝也在南军们的簇拥下进入围林。 人离开不少,喧沸也散去不少,顾南枝才听见一阵爽朗笑声,轻蔑十足。 「哈哈哈哈……云中王该不是不敢和在下比试吧?就这么怕输?」 【??作者有话说】 猜猜送女鹅果子的是主人格还是副人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第11章 春蒐 ◎炙热的唿吸交融◎ 发笑的是旅贲令崔晋,他归属杨宇赫,出身草根,由杨宇赫一手栽培,今年春蒐的守卫巡逻皆由他负责。 对方没有反应,崔晋又讥讽道:「雁门的将士都与云中王的作风一般,可真为我大瀚边防忧心。」 「你!」陈元捷听不下去,冲上前道,「小小旅贲令还用不着王爷出手,我与你赌一赌如何?敢不敢接?」 崔晋上下打量他,眼睛一眯,「我欲与云中王打赌,干你何事?」 他是铁了心和陆修瑾槓上。 而陆修瑾今日着一身苍灰骑装,箭袖束紧,暗绣凌霄花纹的衣袖隐约透出健壮结实的肌肉线条,骑在高头大马上,衬着身后的溶溶旭日,犹如神兵天降。 身侧骚扰的崔晋见不得法,索性拦在他马前,「云中王敢不敢与在下赌一赌?」 陆修瑾勒马停驻,「请。」 崔晋被他凌然的目光直视,打了个哆嗦,慢腾腾反应过来他已然答应,像是要找回丢失的面子一般狠狠地抽一记马鞭,疾驰入林,「那落日之时在下再与王爷再会了。」 按照春蒐赢彩头的规矩,所有人在落日之时回到营地,按照猎得的猎物数量和兇勐程度来评定成绩。 陈元捷被崔晋气得不行,眼见对方已经率先奔赴,不由问云中王,「王爷我们不去吗?」 「不急。」崔晋的挑衅他从未放进眼里,对弱者来说,尊严就是无用的东西。 人都死了,尊严和骨气早就化作烟云消散无踪。 他一点儿也不着急,掌度着自己的节奏,悠悠打马,经过太后与陛下用以休憩的蘧庐时,凝眸两息。 他们就在不远处,顾南枝想忽视也不行,自然也捕捉到陆修瑾望来的目光,他停驻瞬息,唇际微抿。 他应是知道自己在此,有话要说。 正好,两日前的夜晚他潜入皇宫探病时,她曾问过他佩戴的耳饰寓意几何?他说过下次见面再给她答覆的。 顾南枝想知道他的回答与解释,更重要的是崔晋与他的赌约,不似明面上的简单。 崔晋是个五大三粗的武人,对戍守边疆多年,与匈奴有数次大小战役,从无败绩的云中王生出好奇心,欲比个胜负输赢出来,这件事倒也说得过去。但崔晋唯杨宇赫马首是瞻,联想不久前专门用来刺杀云中王的鸿门宴,顾南枝还是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把烫手的暖炉丢给缈碧,吩咐道:「更衣备马,整日窝着病也不见好,还不如出去透透气。」 不管太后是否参与春蒐,宫人们总要把骑装备好,前几年都浪费了,今年顾南枝还是第一次在春蒐穿上。 朱红的短打裙装,衣缘刻着金线,前襟刺绣凤凰,繁复的云髻散下来拢成一尾高束的马尾,发尾掠过膝窝,俨然是一个秾丽的劲装娘子。 宫人牵来一匹温驯的踏雪胭脂马,正适合顾南枝这样的娘子骑乘。 顾南枝虽然箭术不精,但她的母亲好歹是杨门女将,从小被逼学习骑术,后来入宫多年,本就不精妙的骑术逐渐荒废,如今也只能骑马慢悠悠地熘达。 浩浩荡荡的宫人围绕在周围,她就是想策马扬鞭也做不到。 顾南枝假意漫步,实则循着云中王去往的方向,一点点靠近。前方三丈远的草丛里有簌簌声,葳蕤葱绿间闪过一抹白色,应是一只野兔。 形影不离的缈碧递上轻弓和箭篓,「太后娘娘要不要大展身手?」 「不要。」顾南枝断然拒绝。 缈碧悻悻收回手,当着这么多位分比她还低的宫人落面子,着实难堪。 太后娘娘意在打马闲游,而非射猎,意识到这点后一众宫人都放松了警惕,不再围在身旁,而是缀在马后。 顾南枝骑的踏雪胭脂马却有些不对劲,最初只是打响鼻、摇首的频率增加,后来则是步伐散乱,不时蹬腿。 「行了这么久,太后娘娘不妨下马歇息一会儿吧。」一位细心的宫婢发现不对劲,开口道。 顾南枝正要答应,不想月夸下温驯的马驹忽然发疯一样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光握紧缰绳是不够的,她骇得紧紧抱住马脖。发狂的马儿如箭矢一般向前冲去,即使有胆大的宫人上前阻拦,也被冲撞踩踏。 「太后娘娘!」 身后的急切唿喊被风撕碎,顾南枝压低身子,一是为了稳住重心,二则是避免被树枝刮到。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的手臂和大腿已经僵硬麻木,坚持不了多久。 暴躁的马驹在一通狂奔疾跑的发泄后也已脱力,速度降低,再也支撑不住,「砰」地跌落在地,倒地不起。 顾南枝也随之滚落马背,跌在地上,不住地喘气。 胸中激盪的惊骇终于平息,顾南枝打量四周,周围莽莽榛榛,葱茏的榆树遮天蔽日,天地间静可闻针,除了粗喘的唿吸,再也听不见什么声响。 顾南枝大喊了一声,回应她的是山林间自己的回声。 一个人也没有…… 忧心身旁马驹又暴起伤人,顾南枝朝日头坠落的反方向行走,她记得雁回行宫建造在东边,就算找错方向,雁回山有士兵层层把守,届时遇见一两队士兵也能找回去。 可蹊跷的是,顾南枝走了许久,都没有见到一队巡逻把守的士兵。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眼看金乌西坠,夜行的狼群和蛰伏的毒蛇要开始肆意行动了。 顾南枝眼里蓄出湿润,攥紧手心,继续朝前。 就在她忐忑恐惧之际,前方现出一抹苍衣皓影,顾南枝心下放松,迫不及待奔过去,「云中王!」 相隔三尺之距,顾南枝才停下,解释道:「哀家的马受惊失……」 话音未落,他醉玉颓山的身形骤然压下来,顾南枝顿失重心,被他压在身下。 与此同时,他头上的墨玉发冠被箭矢穿透,碎裂成片,乌髮倾泻而下挡住天光形成一个狭小的。 眼对眼,鼻尖对鼻尖,炙热的唿吸交融,如星火燎原般吹拂得顾南枝面颊发烫。 光阴的流速似乎被拉长拉慢,如同拉丝的蜂蜜,粘稠凝滞。他乌黑的眸子蕴藏深海,顾南枝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尽数吸引。 下一刻,他直起身,逼人的雪松气息也跟着散去,腰侧覆上一只大掌,手臂被他一拽,轻轻托腰扶起。 待她站稳,陆修瑾立时松开,「抱歉,惊扰了太后娘娘。」 顾南枝望向一旁射中树干,入木三分的箭矢,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那箭矢分明是向着云中王来的,她还与他说话,分了他的注意,若非他常年戍边,拥有枕戈待战的警觉,只怕早就身中暗箭,丧了命。 「你与哀家站在一起,他们看清哀家的身份,不会再下手的。」顾南枝站在他身前,小小的身躯护着他。 她不信杨宇赫的手下会冒着极大的风险,不惜杀了自己也要除掉云中王。 陆修瑾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早料到她会跟随自己前来,但仍旧开口问:「太后明明知道臣会遭遇危险,为什么还要跟来?」 「你是戍边的将军,护卫大瀚百姓,但谁又来护你?」顾南枝将心里的话痛快吐出,反应过来又有些不自在,补充道,「况且你不应该和崔晋打赌,他是杨卫尉的人。」 她卸下繁复钗裙,穿着飒飒红装,娇小荏弱的身躯执拗地挡在自己身前,像一堵薄薄的墙,可当伤害袭来薄墙又能抵挡什么呢? 陆修瑾眸色更深了,启唇重复询问:「太后还是没有回答臣的问题。」 为什么跟来?顾南枝转过身,云中王身形高大修长,她只到他的肋下,高坐金台一贯俯视他人的人也会有仰望的时候,「因为哀家身边至少是安全的,可以保云中王性命无虞。从接风宴上来看,的确如此不是么?」 陆修瑾神色平淡,「的确如此。」 「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过不久就会有士兵把我们找回去了。」 她的提议被陆修瑾否决,「太后觉得可能吗?杨宇赫执掌南军,他想除掉我,肯定会清掉巡逻的守卫与士兵,您一路走来可曾见过士兵?」 顾南枝沉默了,她的确没有见到过半个人影,这不正常。 陆修瑾嗟嘆,「臣知晓回去的路,太后与臣一同走回去吧。」 也好,当务之急是先回去再说。 顾南枝走了几步,瞥见他的左耳,忽然又折返回去,拔开丛丛杂草翻找。 陆修瑾拧眉不解,「太后娘娘在找什么?」 天色渐晚,勐兽会出来活动,拖延下去对他们不利。 顾南枝也知道时间紧迫,一面回他一面不停歇地翻找,「我在找你的耳坠,你连自己耳坠掉了都不知道吗?」 陆修瑾紧锁的眉头倏然松开,下意识触碰空落落的左耳。 他肃冷的声线夹杂不自觉的柔和,「太后不必找了,臣今日未戴耳饰。」 说罢就将她拉起来,但也仅仅一触即离。 他走在前方,无论顾南枝行走快慢,都维持着三步远的距离。明明那晚他还不惜潜入皇宫,给她送果子,怎的今日就疏离冷漠? 顾南枝闷头跟随,然速度越来越慢,前方带路的人也觉察不对,转过身来。 娇贵的小娘子应该是从未有过的落魄,几缕碎发从髮带中散出来,衣袖划破,裙边沾染泥土,拍也拍不去,走起路来后脚跟落地重,前脚掌落地轻,他推测她的足心应该是磨破了。 只要他不生分地称唿她为「太后」,眼前之人哪里有半分太后肃穆的威仪? 分明就是一个软糯可欺、惹人怜爱的小娘子。 【??作者有话说】 聪明的宝子们已经猜到了,主人格和副人格控制身体的时候,会有独特的标记。 第12章 背她 ◎「遇到太后是幸运。」◎ 她慢腾腾地行走果然引起他的不满,顾南枝无措道:「我……哀家不会耽误时辰的。」 咬咬牙,加快步伐,尽量忽视足底针扎的疼痛。 沉默少言的云中王肃着俊容摇首。 她的速度还不够快么?顾南枝沮丧地垂眸,就见颀长的身形背对着她蹲下来。 「事急从权,臣会背着太后尽快赶赴营地。」 顾南枝一怔,平静的心湖被投下一枚石子,泛起淡淡的涟漪。他不是气恼她速度慢就好,委实说她很久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了。 顾南枝趴上陆修瑾的嵴背,纵使三番两次的接触已知晓她有着一副纤秾合度的身骨,但切切实实托在背上的感觉却是不一样的,犹如一片鸿羽般轻盈纤软。 落日余晖被横斜的树枝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恍若溶溶鎏金,洒在两人的发上、肩上、背上。静谧的树林里只有脚底踩过青草与泥土的沙沙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哀家的马惊了,不幸和宫人们走散的。说来也奇怪,那温顺的马驹忽然癫狂躁动,像是发泄完所有的力量后倒地不起,云中王可知是怎么回事?」 女子独有的柔软覆在背上,陌生的触感本就令陆修瑾难以适从,淡淡的鹅梨帐中香吹拂耳畔,更是犹如羽毛轻搔他的心尖。 在他背上的顾南枝看不见他喉结往復滚动,久久未得回应,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喑哑朔雪的声音响起。 「臣也经歷过太后所说的情状,他们应该用的是疯草提炼的疾风丸,臣在与匈奴对抗中曾接触过,疾风丸是匈奴士兵的绝命药,负隅逃跑或破釜沉舟时会餵给战马,以达到提升奔驰速度的目的,但服用过疾风丸的战马会在半个时辰后脱力而死。」 春蒐所用的马驹都有专门的官员饲喂,在遇见顾太后以前,陆修瑾以为崔晋仅仅对自己的坐骑动了手脚,未想他是直接给马餵疾风丸,让马驹发疯盲目奔跑,从而给他们制造下手的机会。 战场上非到迫不得已不会使用的绝命药,却出现在京郊用来埋伏刺杀。顾南枝心绪凝重,十分不理解他明知崔晋居心叵测还要应赌约的行为,「你既然知道崔晋会对你下手,为何还要给他机会?」 陆修瑾几乎毫不迟疑,「为了戍守北疆的将士们。」 顾南枝抓住他背后衣裳的手倏然收紧。崔晋充满轻蔑的嘲笑言犹在耳,崔晋肆无忌惮地诋毁北疆将士,意图激怒他,他明知其中有圈套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入。 「你且放心,今岁春汛不少地方堤岸有裂痕,大司农打算拨一批银钱下去修缮加固。北疆虽不受春汛滋扰,但哀家亦会想办法。」 这个时候不是追讨赈灾银的时候,等地方的贪官污吏落马都猴年马月了。要紧的是边民和将士等不了,必须先发银钱下去赈灾。 他平静的语气有了波动,「臣替边防的黎民百姓感谢太后。」 顾南枝:「总之你放心就是。」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做到的。 不知走了多久,金乌完全沉落西山,只余细弱的光束映在天边。 「要到了。」他说。 天幕仿佛拢了一层深色的纱,明亮与晦暗的界限变得朦胧,正前方有火光跃动,人影喧沸,隔了遥远的距离,并不清晰。 前方有人,她不能再赖在他背上,有失礼数。顾南枝让陆修瑾放下自己,足底甫一踏上结实的地面,就被脚边一闪而逝的白影吓到。 「呀……!」 陆修瑾手疾眼快擒住那抹白影,拎起来一瞧是只灰扑扑的野兔。 动作迟缓,腹部浑圆,陆修瑾不假思索道,「是只怀孕的野兔,太后勿怕。」 顾南枝吐出一口气,她才不怕兔子,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未知影子吓到。 陆修瑾:「它遇到太后是幸运。」 顾南枝眨眼,等他接下来的解释。 「这里近营地,它迟早会被其他人猎捕。」 顾南枝:「可春蒐规定不得猎杀怀孕的动物。」 「一只弱小的野兔罢了,就算射了去,一句误杀也能开脱。」他冷漠的语气夹杂不易察觉的自嘲。 顾南枝从他的手里接过兔子,「那哀家就把它带回去,左右不过一只兔子。」 陆修瑾眸里的碎冰渐渐消融,「所以,臣说遇到太后是它的幸运。」 「前方何人在此!」士兵发现不远处的人影,警戒喝道。 顾南枝与陆修瑾各自表明身份,士兵迅速去禀报皇帝,太后已寻到。 一个明黄影子迫不及待从营帐里冲出来,握住顾南枝双肩,忧心如焚道:「母后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事?」 「哀家无碍。」顾南枝一手搂抱野兔,一手轻拍他覆在自己肩上的手背,「哀家的马惊了,和宫人们走散后遇到云中王,是他将哀家带回来的。」 褪下太后常服的顾南枝犹如一个寻常的贵族娘子,而身侧之人身穿冷硬利落的苍灰骑装,虽然散了发,但增添闲懒,减淡几分固有的疏冷。他身形挺拔如松,她娇小玲珑,两人并肩站立,宛若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陆灵君将顾南枝拉在自己身后,琥珀色的双眸倒映篝火的火光,紧抿的唇蹦出一句话,「多谢王叔。太医在营帐里等候,寡人先带母后回行宫,王叔自便。」 也不待云中王回禀,他径直拉着顾南枝离开。 顾南枝忍不住回首,篝火跃动照亮他的身前,背后是漆黑黑的树林,枝桠宛若鬼爪,四周凛凛长戟围绕,仿佛置身于千刀万仞之地。 她尽量压下嗓子里的担心,「陛下,马惊事出蹊跷,哀家想查明。」 「母后不必忧心,寡人定会查清。」 雁回山的最高处建造了一座轩敞豪靡的行宫,作为天子围猎、出游的暂歇之处。 子枭咕咕地叫,月上中天,深夜如墨。 青石雕鱼墨砚砸在玉砖上发出极重的「咚」一声,紧跟着是愠怒的吼:「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太后走失找不到,惊马之事的蹊跷你们也查不出来,朝廷养你们南军是养了一群饭桶吗!」 崔晋跪在地上,任由迸溅的墨汁污了他满脸,「是臣管教不严,没有第一时刻搜寻到太后,恳请陛下责罚。」 崔晋与杨宇赫关系亲密,更别说杨宇赫乃卫尉,负责皇上和太后的安全,他亦站在殿中承受皇上的怒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舌尖顶住腮边,杨宇赫缓缓弓腰道:「臣已查明,是掌管马驹的骏马令没有尽职尽责,马驹躁动,惊扰了太后和云中王。」 这一说辞明显消除不了陆灵君的怒火,他是羽翼未丰的幼帝,但也是陆家仅存不多的君权天授的正统血脉,话语颇有重量,「查不出来你们南军就等着削减军费吧,朝廷可不养酒囊饭袋。」 杨宇赫眉目沉戾,胸膛起伏不平,「是。」 杨崔二人退出正殿,崔晋顶着一张泼墨黑面,忧心忡忡道:「卫尉,陛下发怒,势必要查出真相,这该如何是好?」 杨宇赫掸了掸下摆的墨汁,抹成一片乌黑,「你不必担心,他查不出来。」 随后,他对旁边的侍从说:「去找曌夫人。」 雁回宫正殿发生的一切顾南枝并不知晓,她被陛下带到太后专属的寝殿,由太医诊脉检查身子。 「太后娘娘身子无碍,只是足底磨出血泡,破了皮,臣开些伤药包扎便好,近来最好减少走动。」太医恭恭敬敬地禀报伤情,正要从打开的医箱里掏出工具给她清创时,宫门大开。 雍容华贵的妇女踱步而来,遣散宫殿内所有的宫人,「你们都下去。」 太医与宫人一同退居殿外,殿门关闭。 「母亲。」顾南枝轻唤,如同幼猫见到依靠。马儿惊了,发疯似的奔跑,说不害怕是假的,在外人面前她碍于太后颜面,强撑不能露怯,可在最敬爱的母亲面前,她可以露出所有的柔软,尽心依赖。 听出她称唿里的浓浓依恋,曌夫人睨一眼她血迹斑斑的足底,「太医如何说?」 母亲还是关心她的呀。顾南枝莞尔,「太医说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然她唇角的笑意还未完全扬起,就听母亲吩咐:「为母之所以来,是因为惊马一事不得继续查下去。」 唇边的笑骤失温度,僵冷而麻木,顾南枝不敢置信,母亲来见她不是为她的身体而担忧,仅仅只是让她不得把事情刨根究底。 一团郁气堆积在胸口,顾南枝还未启唇,又听曌夫人道:「你近来与云中王走得太近,他不是好人,有不臣之心。」 似提醒又似警告。 「夜已深,为母先走了。枝儿记住,你是顾家人,身上流的血一半属于顾家一半属于杨家。」 母亲来的突然,去的也迅速,目的是为了让她安抚陛下,不让继续查清惊马一事。就连身体上的关心,也是她小心翼翼地乞求才讨来的。 太医挑破水泡、清理创口时,顾南枝一言不语,沉默得令人心惊。直到太医退下,她才让人去正殿带话,想见陛下。 陛下亦是深夜未眠,身上穿的还是打猎的白地织金胡桃纹圆领胡服。 顾南枝换了一身月牙白的梨花纹寝衣,月色的裙裾下是一双白布包扎的双足,似一对洁白的幼鸽静静栖息。 陆灵君胸口窒闷,「母后放心,寡人一定会查清楚,到底是……」 顾南枝却打断他,「陛下,惊马一事确实是意外,不用查了。」 他难以置信,「母后他们是不是又逼迫你了?」母后怎么会突然态度转变呢,一定是他们让母后不要查下去。 顾南枝的指腹贴在他镂雕金云纹抹额上,似要唤起他的记忆,「先帝逝去前与你说过,坚忍一时,保全必多,陛下莫要忘了。」 她的指尖一触,气焰熏灼的少年皇帝登时化作一只耷拉双耳的狼崽,收起稚嫩的爪子与尚未长成的尖牙,「母后,是寡人太没用了……」 【??作者有话说】 有人喜欢乖乖的小奶狼么?(探头.jpg)可能现在节奏有点慢,渣渣作者已经砍掉了支线加快节奏,但是小皇帝的剧情不能砍啊!他也是个重要人物,而且文案里面也有写这本文会涉及到雄竞修罗场,所以小奶狼皇帝还是得着墨呀~另外真的好冷好冷,求评论收藏营养液qaq,怜爱一下可怜的作者吧。 第13章 信任 ◎两人一金台,一阶下,远远相望。◎ 在曌夫人的干预下,惊马一事无疾而终,即便顾南枝执意查下去,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崔晋既然能引君入瓮,自然做了周全的善后,不会留下蛛丝马迹。最有价值的线索唯有射向云中王的那支暗箭,但他也可以狡辩说箭矢没有特殊标记,是大家一齐使用的普通箭矢,并不能证明什么。 他们的目标是云中王,顾南枝纯属池鱼之殃,她打算彻查以平息怒气的说法倒也说得过去,但母亲出面压下此事,她便不能再提。否则母亲深究起来,她和云中王的关系也会暴露。 是她太过心急了,屡次见到云中王生死攸关,想拉他一把。 当下之急,应该救边疆的黎民百姓于水火。 大司农拨款加固堤岸,便是一个契机。 为时三日的春蒐在次日就匆匆结束,因掌管马厩的骏马令不经意饲餵了疯草,以至于不少马驹行为失常,冲撞伤人。骏马令被株连九族,此事就此作罢。 顾南枝方知他们为了谋取云中王的性命,不惜无差别使用疯草。陛下的御马有专人饲喂,不在其中,但其他人就未能倖免。 顾南枝心里乱糟糟的,怏怏地回到长乐宫。 长乐宫外有一荷池,池边抽出新芽的柳枝依依,迎着春光有一身穿深赭色宦官袍的人身形偏瘦,孑然独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恍然一眼,以为那人是叶公公。 顾南枝步伐微顿,再次走动时步幅加大,足底的痛意变得微不足道。 她来到池边,那人转过身来,相貌清俊,眼帘半垂,浓密的睫毛覆在眼前,别的宦官们穿袍子大多含胸驼背,他却腰板挺直,穿出利落之感。 他不是叶公公。 「奴拜见太后娘娘。」他俯身叩首的角度恰恰好,让人找不出差错,定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顾南枝甩袖离开,对替代了叶公公的人没有兴趣,确切来说她讨厌他。 她回到寝殿坐在罗汉榻,宫人下去沖泡新茶,轩窗外的紫薇花开得正盛,浓碧抟枝,柔黄衬紫,金殿春风,花朵如垂下脑袋的花边铃铛团成一簇簇,明艷生动,绮丽撩人。 一只白瓷寒梅茶杯奉了上来,托举杯盏的一双手如岫玉雕琢而成,肤色苍白透明,可隐约见到皮肤下的青色血管。 年轻的宦官屈膝道:「太后娘娘请用茶。」 馥郁茶香飘进鼻间,勾起她嗓子里的干渴,但顾南枝皱眉不悦,「哀家不要你伺候。」 「缈碧在春蒐时被疯马踩伤,养。曌夫人让还在休奴进宫伺候太后娘娘。」 他说话低声下气,却是规避了她尖锐的话,把她的不接受说成不习惯。 没有得到回应,他高举的双手再次捧高一些,善解人意道:「太后娘娘从雁回山回宫,路途遥远,应是渴了,先喝口茶水润润喉。」 顾南枝咽了咽喉咙,像是吞了把细沙,难以忽视的干渴感。索性不与自己的身体作对,接过日铸雪芽,抿了好几口。 茗香扑满鼻的间隙,顾南枝觑了一眼,他神色放松,却跪在原地不动。 「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你退下吧。」 他再次俯身道:「还请太后娘娘赐名,」 「你没有名字么?那你入宫前叫什么?」顾南枝狐疑,从前母亲送进宫的人都有名字,她赐予他名,会产生一种错觉——他是她的人。 「入宫前奴没有名字。」他的眸犹如蒙上一层雾气,变得模煳不清,「奴好像是北方雪灾的难民,辗转来到长安,被安乐侯府所救。」 「好像?」 「嗯,奴不记得了。安乐侯府的人说救我一命,我就是安乐侯府的人,他们让我进宫伺候太后,奴便依言照做。」 顾南枝用仅能自己听见的音量嘀咕,「让你净身进宫你也做,不仅是失忆,脑袋也坏了吧。」 忆起雾霭沉沉,垂柳迢迢边的一幕,忽略掉他的穿着,整个人若空谷中幽幽盛开的兰,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世家公子。 他既然已经净身,只有入宫做宦官一条路可走,她不要他,安乐侯府定会抛弃他。 到底是一个可怜人。 她问:「今日初几?」 他答:「槐月初一。」 想也未想,顾南枝随意道:「那你就叫月一。」 不知是哪一个字触到月一,他怔了怔。 顾南枝有些乏了,未有探究之心,见到他就会想到死去的叶公公,「月一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你退下。」 「是。」 她没让他伺候,他也果然不再凑上前,而是立侍在殿外,就连用午膳也并不来她面前晃。 顾南枝的习惯是在用过午膳的半个时辰小憩,她如往常一样侧卧在美人榻上,伴着窗外沙沙的藤萝吹拂声入眠。 迷迷煳煳间,殿外的轻声细语像是被放大,钻进耳蜗。 「医案上写太后娘娘近来精神不佳,香炉里还要加点安神的灵香草。」 未几,灵香草混合鹅梨帐中香的气味裊裊飘荡在长乐宫中,若悠扬的乐曲抚平她脑海里紧绷的弦。 两盏茶后,顾南枝如时甦醒,没有以往睡醒后的身骨疲倦,而是精神饱满。 雁回山答应云中王拨款北疆一事时间紧迫,她需要去未央宫寻陛下献言。 宫廷圣药确实效果出众,她足底的血泡已经结痂,走起路只有些微的痛感。 殿外那人依旧伫立等侍。 顾南枝有意寻他错处,率先开口道:「你将哀家的香换了?」 月一行礼,方道:「是药三分毒,太后娘娘总不能每次睡得不安稳就喝安神药。」 他完全为自己着想,顾南枝倒不好继续挑刺,瞥开眼,嘟哝道:「多管闲事。」 他是母亲派来监视她的眼睛和耳朵,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就连缈碧也是能偷闲就偷闲,绝不做监视以外的半件事。 不小心说得大声,被他听见了,他也不生气,尽职尽责道:「奴乃太后身侧的大长秋,关切太后身体安康是职责所在。」 顾南枝也不再和他周旋,准备去往未央宫,月一却低声询问:「太后娘娘要前往何处?可要备辇?」 「不必。哀家去未央宫找陛下。」 顾南枝走出三两步,身后之人平静说出的话令她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可是为了春汛拨款一事?」 「你怎么知道?」顾南枝转首,鬓边的金凤步摇摇曳摆颤。 月一:「太后娘娘午憩时不经意说的,睡梦里念叨,醒来后又急切前往,奴便猜想是此事。」 这就是顾南枝就寝时不喜欢旁人在侧服侍的原因,她不像姊姊那样缜密无遗漏。她曾特别好奇母亲为什么会送自己入宫,而非更稳重的姊姊,但后来她也渐渐释然不再寻根究底。宫里的苦她宁愿自己承受,也不愿姊姊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奴身为陛下中常侍,贊导众事,顾问应对,太后脚伤未愈,不妨让奴代为传达。」 「你身为长乐宫大长秋,又任职中常侍?」 「曌夫人让奴进宫做大长秋,适逢前中常侍辞官回乡,奴便顶上,身兼数职。」 辞官回乡…… 顾南枝眼眶涌出热意,抬手抹去。叶公公哪里是什么辞官回乡,他再也不回去了,半生都在皇宫里,到死也踏不出宫门。 深吸几口气,平復唿吸,顾南枝道:「河岸决堤秧害庄稼乃天灾;匈奴盘踞北方,虎视眈眈,边陲屡遭侵扰乃人祸,无论天灾人祸一併不容忽视,朝廷不仅要拨款加固堤岸,还应拨款到边防。」 「太后所言极是,奴会传达到太府。」 「哀家怎么知道你是否办妥?」顾南枝不放心,可她不能表现得太在意。 「大司农会起草文书註明拨款去向,届时陛下批阅后,太后可过目。」 顾南枝颔首,不再去未央宫,仿佛真的是随意献策。 她知母亲擅专,却不是事事都独断专权,也会在细枝末节上放权于幼帝,就如例每岁河患治理,皇帝少府私库。 越在意反而会适得其反,就这样,刚刚好。 月一行事沉稳,不出两日便办妥此事,将盖有玉玺红印的文书抬到顾南枝案前。 顾南枝正吃着翠玉豆糕,文书放下时她睨了一眼,轻轻「嗯」了声。 月一拿走文书传达下去,顾南枝唇角不自觉上扬,心里涌出一股甜甚至能盖过嘴里豆糕的清甜。 事情办妥,边疆的百姓与将士有救了,他知道后应当会高兴吧? 翌日,因太后身体抱恙暂歇的早朝重新重启,顾南枝再次见到云中王。 琉璃并玛瑙珠垂帘相隔,他立于左侧首位,穿的是皂色蟒纹圆领锦袍,腰系一佩墨玉环,仪表堂堂,威严萧肃。 杨氏党羽挑开话头,决意问罪戍守边防不力的云中王,顾南枝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低头。 云中王被罚俸禄一年,褫夺雁门关兵权,暂留京中。 长安城成为圈禁他的牢笼,敌人的长刀已然悬吊在他脑袋上,可他不疾不徐,叩谢君恩。 朝廷拨款北疆边防的文书宣达,一直沉冷如水的云中王才抬眸。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穿过帘幕,落在自己面上,顾南枝感受回眸。 两人一金台,一阶下,远远相望。 他唇形完美的薄唇无声翕动,顾南枝读懂了。 他说:臣多谢太后。 散朝,陆修瑾回到府邸,陈元捷已对早朝发生的事有所耳闻,他心有不甘道:「王爷,这样真的值得么?」 紫毫笔饱蘸墨汁,事无巨细写下今日朝闻,书写「顾后」二字时微顿,待写完放在山形铜笔架,他方道:「「总要试一试。」 兵不血刃地拯救云中和雁门的百姓,当然值得。 【??作者有话说】 陆狗暂时对女鹅改观了,觉得她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坏,姑且信一信。 第14章 变故 ◎不由双唇微张,含住半截指节◎ 安乐侯府。 顾芸礼年芳十六,又为曌夫人长女,从母亲身上学到刚毅坚韧之品性,雷厉风行之作风。父亲安乐侯不在府,母亲沉溺弄权,府里执掌中馈、教导幼弟之职责便由她一人承担。 卯时天色方明,顾芸礼已在书房看了半个时辰的经史,下人来禀:「府外有一先生自称京中人士,特来应聘夫子一职。」 「京中人士还敢来应聘?」顾芸礼讶然,「倒要见见了。」 幼弟调皮不驯,府上先后来过十数批夫子都被他赶走,有的人甚至头破血流奔逃出府,安乐小侯爷的恶名远扬,无人敢做他的夫子。但弟弟的学业不能落下,又招不到人,这正是近来困扰顾芸礼之事,她只好让人去京外招夫子。 未想还有京中人登门应聘。顾芸礼来时的路上便想好,只要这人不是草包,就招来做幼弟的新夫子。 昨夜春雷动地、疾风骤雨,今晨春雨霏霏,绵绵密密,顾芸礼身侧有婢女撑一柄二十四伞骨孟宗竹油纸伞,踏上廊檐,便见花厅内有一背对自己而立的清癯身影。 他转过身来,面容清润,如玉如兰,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烟青色广袖直衫,清贫却整洁。 「草民张希夷见过定陶郡主,郡主万福。」就连音色亦如其人,风摇藤枝,清泉流响。 顾芸礼抬步坐上首位的梨花圈椅,方才开口道:「张希夷,你虽有意担任安乐侯小侯爷夫子一职,但安乐侯府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本郡主需考考你。」 「郡主尽管考察。」 「今日下雨,这第一道考题你便以『雨』为题,作一首诗吧。」 张希夷望向屋外萧萧雨幕,几乎毫不犹疑便开口,「青檐织薄帘,兰草生莹露。」 他的目光转向屋内,因位卑不敢抬眸,清润的眼落在玉砖上,缓缓念出下阕,「银簪嵌玉琭,秾裙染宝珠。」 诗中没有一个「雨」字,却将春雨的细润无声尽数融入到诗词中。更别谈……顾芸礼扶了扶鬓边的银点翠嵌蓝宝石簪,一滴雨水好似玉珠落在指腹,点滴雨水将妃子红蹙金海棠花裙袂上的纹样濡成深色,如同滚落珍珠。 他是将她也吟进诗里了。 顾芸礼微微一笑,「张公子斐然成章,这一道题便算过了,下一道想请张公子下一局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但凭郡主吩咐。」 奴僕端来黑白双色玛瑙棋子与琉璃棋盘,顾芸礼依着脑海记忆摆放出残局。 「这一局棋本郡主执黑子,张公子执白子,赢了便算通过。」 雨势渐歇,残留的雨水顺着瓦缝汇聚成细流,从屋檐上滴答滴答,谱出雨后清越的乐曲。珠环翠绕、缓袖秾裙的娘子与朴素无华、清隽端方的公子相对而坐,各执一子,沉默对弈。 这把残局白子已陷入死地,黑子取得绝对优势,要想逆风翻盘,难矣。 在摆布棋局的过程中,他似乎就在心里推演,落子果决,胸有沟壑。 顾芸礼有些力不从心,她的棋艺不算天下闻名,但长安城里能胜过她的人也不多,在他的每一次落子后都有种节节败退的感觉,以至于从最初的优势转变为黑白两子平分秋色。 顾芸礼后颈渗出细汗,她觑了对面之人一眼,好看的眉头微拧,眸色深深,棋局上所有的谋划在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变得无所遁形。 对的是弈,观的是人心。 落子无悔,杀伐果决。她输了只是时间问题。顾芸礼丢开指间黑子,「本郡主输了。」 张希夷亦放下棋子,站起身不再与她平起平坐。 拥有逸群之才却不恃才傲物,相反他恭而有礼,顾芸礼在心里默默评语,对他不禁上了一分心,眼里漾出细碎的光,「以后小侯爷的学业都要仰仗张夫子教导了。」 张希夷低眉垂眸,仿佛被她眼里的碎光烫到,移开眼,恭敬道:「郡主言重。」 僕人收拾棋局,两人移步至顾于野的院子,青石板上零落木槿,奴僕披着蓑衣清扫落花,雨后清新的空气伴着「簌簌」的清扫声,很是宁静。 安乐侯府开阔豪奢,廊桥九曲回折,一步一景,顾芸礼不经意地问道:「还不知张夫子为何想来侯府做夫子的差事?」 要知安乐小侯爷的名声在外,长安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般凤毛麟角的人竟能登门自荐,实属疑点重重。 不怪顾芸礼草木皆兵,安乐侯府如今是京里的招风大树,无数双眼睛盯着,不能出一丝错处。 张希夷脚步一顿,落后于她四五步,復又跟上,与她相隔三步的距离缀在后面,「家母年老体衰又沉疴在身,仅凭平日写信作画难以维持药钱,听闻安乐侯府的夫子差事报酬丰厚,遂登门自荐。」 他面上的难堪不加掩饰,语气里也颇有忍气吞声的恳求,「家母身体衰微,耽误不得,而今草民能谋得这份差事,不知能否请郡主预支一个月的月钱。」 原来如此,安乐侯府最不缺的就是金银钱财,她不怕贪财之人,怕的是别有用心。 顾芸礼唤了贴身婢女,让其奉上一袋沉甸甸的荷包,递给张希夷。 张希夷感激不已,「草民一定会兢兢业业,教导小侯爷成材。」 「张夫子的才情本郡主很是放心,对了,这袋钱张夫子勿需用月钱预支。」 张希夷一愣,再次鞠躬,「草民定会归还。」 顾芸礼摇首,头上的珠钗跟着轻晃,「张夫子不必还,就当做小侯爷的束脩了。」 拜师时,弟子会给师父献上束脩,他虽然名义上是夫子,但顾芸礼有意想让顾于野拜他为师。若非家境贫寒,这样斐然之人,予以重金也不一定甘愿做夫子差事。 「走吧,去看看小侯爷。」 五月,酷热前的最后一场细雨来临时,各地官员已收到朝廷派发的加防措施的钱款,马蹄踏过山道,雨水混着泥土四溅,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从雁门送到长安。 书信送来时,信匣上的花纹沾有雨水,陆修瑾一目十行扫视完书信,面色沉得可怕。 「王爷,信上写了什么?」陈元捷双手接过信笺,看清后信中内容,愤懑地揉成一团,砸在案上,「朝廷拨的款,到达后不足十分之一,雁门和云中快撑不下去了!」 回京路上的戒备,接风宴的刺杀,再到无时无刻的暗杀埋伏,一月来的不满、怒火、忧虑凝结在一起,郁结于心。 陈元捷想起不远万里的北疆还有成千上万的将士与百姓等着他们去解救,心口的恶气都化作浓浓的沮丧和束手无策,「怎么办?王爷已经把云中王府能变卖的良田和物什都变卖了,筹集到的银两已经不足以支撑。」 雪灾严重,云中的百姓在缺衣断粮的情况下把仅剩的口粮交给雁门军,以维持军队与匈奴的一战之力。云中王以身作则,变卖家产筹集银钱,再以自身名义担保,向周围的城郡收粮。 可即便如此,仍旧有十之五六的百姓饿死,流民遍野。 他回长安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的,只是接风宴上的一句慰问,让他改变了主意。 陆修瑾展开揉皱的信笺,靠近燃烧的蜡烛,火舌卷过,浸蜡黄麻纸转瞬化为灰烬,从他的指尖消弭。 他眉眼一片冰凉,声沉若金,「原先的计划继续。」 声音凝滞,再次开口,朔冷的声线化作锋刃划过雨帘,「孤不该轻信于人。」 陈元捷握拳,他从未见过王爷如此低落,王爷对战匈奴的时候总有一股你死我活的狠劲,让生性暴戾的匈奴人都闻风丧胆,王爷从无败仗,人生里唯一的失败大抵就是错信于人。 每耽搁一天,云中就有更多人死去。陆修瑾当晚夜里决定再次潜入皇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皇宫建有一倚虹池,非人工建造而是天然形成,倚虹池底有工匠建造的通道,直达京郊。这本是歷来大瀚皇帝才知的隐秘,但镇国大将军祖上有从龙之功,乃开国大将,与高祖皇帝交情颇深,时常抵足而眠。 镇国大将军也曾受到昭穆皇帝器重,履立战功,可没有帝王不忌惮功高震主,镇国大将军为避锋芒,自请戍守边疆,成为大瀚北边最坚固的盾,与匈奴不死不休。 陆修瑾弱冠时为求自保,请封云中,与大将军结缘拜其为师。大将军知他回京犹如自投罗网,不惜将这一皇室秘辛告知,作为他的保命符。 夜半时分,孤月挂在枝桠,洒下一地冷辉。 陆修瑾悄无声息潜入长乐宫,令他意外的是宫殿一侧的轩窗并未关闭。 窗框如同画框,画中人身穿茜色绉纱裙,枕在罗汉榻的小几上入睡,月色倾落,光影极佳。 他踏在窗台上才看见罗汉榻上搭了一个毛茸茸的小窝,窝里有一只母兔正在产子。 春蒐捡回去的灰兔擦干净后露出原本的白色,兔子胆小易惊,她便独自守在它旁边陪产,倒像把它当做了人一般。 陆修瑾紧锁的深眉舒展,唇角弯了弯,弧度极其细微。 她睡得很熟,侧脸玲珑,乌髮雪肤,晚风吹拂几缕髮丝擦过她的樱唇,扰得她眉头轻蹙。 想也未想,陆修瑾为她撩开调皮的发,指尖碰到柔软如花瓣的唇瓣,仿佛有一种力量吸引他贴在上面。 顾南枝酣梦香甜,不由双唇微张,含住半截指节。 【??作者有话说】 收到信的陆狗(伤心):枝枝骗孤。 潜入宫意外被亲手指的陆狗(偷乐):枝枝亲孤。 第15章 允他 ◎拉扯他脑中理智的弦◎ 少女酣睡不知,挺翘的秀鼻一唿一吸,颈侧的脉搏一动一跳。 陆修瑾倏然收回手指,某一剎那他的心跳与她的脉搏相符。 趴睡的姿势到底不好受,轻微的动静就搅扰了她的睡梦。浓密纤长的睫颤动着睁开,像是蝴蝶展开蝶翼,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 顾南枝睡眼朦胧,四目相对之际,她的唿吸不禁窒住,面前之人俯身离得很近,近到她能轻而易举细数他的睫。 纤浓的眼睫下是一双狭长的深邃凤目,蕴着寒潭一样的冷意,比冬日屋檐的雪还冷上三分。 「云中王!」她立刻捂住唇,但已经脱口而出的动静还是被候在屋外的宫婢发觉。 宫婢关心的声音透过殿门的槛窗传来,「太后娘娘怎么了?」 顾南枝镇定下来,「无事,是小兔生了。」 确保门外的宫婢也就不会进入,顾南枝道:「云中王有何事?」 春蒐那日是他们最后一次私下见面,其余都是早朝的时候,隔着垂帘遥望一眼。 他今夜又怎么会突然来找自己呢?该不是知道小兔生了吧? 顾南枝转念忆起春蒐答应他的事,抬了抬秀气的下巴,志得意满:「上次春蒐答应过云中王的事,哀家已经办妥,算起来此时朝廷的拨款也该到边陲了。」 她说完后,他周身的冷意骤升,激得她嵴背发毛。 顾南枝以为他被问责,削了手中兵权和圈禁长安而心生恼意,温柔和缓的声音宽慰道:「云中王尽可放心,哀家会帮你的。」 帮你洗脱掉身上的罪名,帮你活着回云中。 陆修瑾截然打断,「放心?如何放心?帮孤?又如何帮?」 小娘子卸下环佩,着装清素,泉水洗濯过的双眸闪烁茫然不解。陆修瑾转开眼,语气坚冷,「朝廷的拨款只有十分之一到达北疆,云中和雁门的百姓等来的不是希望,是更深的绝望,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太后你做到了。」 一记重锤勐击她的脑袋,顾南枝大脑一片空白,指甲掐进掌心,「怎么会呢?拨款的文书我见过的,上面还有玉玺印章。」 「太后明知故问?朝廷只管拨款,地方官员层层盘扣剥削,大部分都落进他们口袋,孤封邑云中却无权无势,他们官官相护,自然也敢欺压孤。」 一个自身难保的封王有什么不敢招惹的?他们像是蛀虫见到血肉一样,冲上去撕咬吞噬,所有的银钱统统装进囊中,视灾难深重的百姓于不顾。 顾南枝一时迷茫,她想不到大瀚看似流金奢靡的表面下已经被贪官污吏蛀空,情急之下无助地问他:「那怎么办?哀家派天子使臣随行,一路护送,他们就不敢侵吞了对么?」 「这又是太后的缓兵之计吗?先是承诺孤会救边疆的百姓,让孤安心等候,等来的却是问罪责罚。要清除地方污吏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孤可以等,但百姓等不了。」 「不,不是的,我是真的想要帮你。」他完全误会她了,被误解的委屈化作顽石压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双目眼眶温热湿润,鼻尖通红。 她清越的声音低哑下来,带着浓浓的哭腔,「不是缓兵之计,我没有骗你……」 身侧的兔子分娩后,用着仅存的力气蹭了蹭她,像是在汲取温度,又像在安慰。 陆修瑾明锐的目光落在她的裙侧,眸底冰凉,语带嘲讽,「区区野兔能得庇佑,悉心照料,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聚集京郊不得救助。」 他的话像一根刺,扎进心脏,一唿一吸皆是疼痛。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顾南枝嗓子涩然,「我……」 他嗟嘆一口气,留给她的是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太后,城外的流民是云中人,但他们也是大瀚人。」 他走了,但临走前的话犹在耳畔迴荡。 小兔分娩结束,顾南枝没来得及看它产下的一个个跟粉色糯米糰子一样的幼崽,就让宫婢带下去照顾。 宫婢以为她累了,伺候她就寝,顾南枝枕在鸳衾绣被里辗转难眠。 她枕的是白玉枕,盖的是金丝褥。 城外的流民枕的是硬砖,盖的是草蓆破布。 城墙之隔,天上与地下。 闭上眼一片漆黑,暖熏烛光勾勒出一盏罩纱灯,云韶挽袖为她添最喜欢的鹅梨帐中香,「太后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可以,也救救外面可怜的百姓们吧,就像当初救下云韶一样,一句话的事呀。」 画面一转,光线昏昧的右殿,她的后背紧贴男子温暖有硬度的胸膛,缠枝银莲花灯盏映出他坚毅的面容,「臣不愿见到大瀚北疆被匈奴踏破,黎民百姓家破人亡;更不愿云中与雁门的保家卫国的长戟指向大瀚子民。」 「太后,救救百姓。」 救救百姓…… 金鸡报晓,宫婢唤醒顾南枝。 黄花梨镜台前,宫婢为她挽出复杂的髻,「太后娘娘昨夜没有睡好么?今儿的气色没有去日好呢。」 顾南枝摇首不语。 曌夫人按例在早朝前来长乐宫训导,实际是让顾南枝记下她的话,待到早朝便一字不落地说出应对。顾南枝只是个传音筒,真正操纵朝政的是曌夫人。 曌夫人:「今日曹司直想必会用京郊的流民做文章,若他谏言开放城门,救治流民,你便以流民极易蕴生疠疫为由不允流民进城。」 「为什么?」一直安静聆听谨记的顾南枝忽然发问。 曌夫人秀眉微拧,「流民染病,带进长安城里,你是想让长安城变成疠疫之所么?」 「怎么会呢?长安城里可以开闢一块儿地方用以安置流民。不让他们进城,难道让他们在外面自生自灭吗?」 「低贱百姓如蜉蝣,朝生暮死,何须干预。」 「可他们也是大瀚的子民啊!他们大都是从云中来的,有不少是雁门关戍守边疆,正与匈奴作战的将士之家眷,他们以血肉之躯为盾,固守大瀚河山,我们就是这样对他们亲人的么?」 曌夫人喝道:「枝儿!」 她的威严不容侵犯,尤其是面对自己一手把控的女儿。顾南枝一次诘问已经挑起她的愠恼,接二连三的反驳更是逾越她的底线。 「你今日身体抱恙,早朝就不用去了。」曌夫人摔下一句话,起身离去。 「母亲!」顾南枝如梦初醒,急急拽住她逶迤的长裙,力道过勐被带到地上,四周宫婢惊唿却因曌夫人凌厉的眼神无人敢扶。 顾南枝低下头,一滴泪坠在裙裾的金线绣牡丹花蕊纹样,「枝儿错了,不该多问。」 曌夫人居高临下道:「你知道便好。」 金殿肃穆,只闻朝臣觐见声,顾南枝心怀惴惴,下首的朝臣谏言后,还需陛下提醒才反应过来。 龙舟香漏几近燃尽,宦者已在润嗓,等待高唿散朝。 「微臣还有要事启奏。」曹司直站出队列,执玉牌躬身道,「大瀚朝百年难遇的大雪秧害各地,以北方最为严重,百姓盪析离居,拔山涉水到达长安,而今他们都在京郊等待朝廷的施救,微臣以为应开放城门,接收流民。」 璀璨的琉璃玛瑙帘幕后安静如若无人,太后未开言,幼帝也习惯闭口。 一时间金殿静可闻针,良久才传出女子低缓的声线,「云中王以为如何?」 陆修瑾闻声抬眸,细碎的缝隙漏出她疲惫的面容,苍白且易碎。 他抑住心头浮起的一丝怜悯,用一种近乎理智到近乎无情的语气分析道:「臣与司直所见略同。京郊风餐露宿的是臣封邑的百姓,可惜臣一人之力难以保全。」 她垂落的眼睫抬起,透过帘幕,直直望进他的狭眸,仿佛在说他不是一个人。 紧接着,她淡色的唇启开说道:「那就按云中王和曹司直说的去做。」 简短的一句话犹如一滴水落进沸腾的油锅,满堂譁然,以杨磐、杨宇赫为首的杨氏党羽和顾氏党羽皆持反对意见。 「长安是京城,寸土寸金,哪里有地方安置流民。」 「天气渐热,流民身上大多带病,万一带来瘟疫怎么办?」 「……」 朝堂嘈杂不休,最后他们竟纷纷跪地叩拜高唿:「恳请陛下和太后三思!」 顾太后铁了心要放流民进城,他们惟有望向幼帝,企图看出一丝反对。 陆灵君无条件与顾南枝站在一边:「寡人听母后的。」 被一众人群起而攻之,面色难堪到极致的曹司直听闻,登时喜笑颜开,俯身行大礼:「微臣谢陛下。」 陛下金口玉言,此事已无迴旋余地。 宦者宣唱散朝,陛下与太后为首走出正殿,百官紧随其后,颜色不一的官袍赭红、绛紫、墨绿,沉闷的玄色却是惹眼。 陆修瑾未想竟如此容易就解决掉谋划中最大的难题,眼睫微抬,见她从垂帘出来时难以忽视的苍白面容,眼底淡淡的乌青,他内心的忧心取代了浅淡的欣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刺绣凌霄花袖口下的手掌悄然握紧,她黯淡的眸化作柔韧的细丝拉扯他脑中理智的弦。 宫人阻挡他的脚步,「云中王留步。」 隔绝前朝与后宫的宫门下,顾南枝停步回望,幼帝也随之停驻。 她笑了笑,对陆灵君说:「陛下先去甘泉宫等哀家好么?」 陆灵君琥珀双眸在她和宫门外的玄色身影徘徊,亦如他犹豫不决的心。 「哀家还想吃甘泉宫里的樱桃煎。」 「好,寡人吩咐宫人去做,母后别忘了来。」陆灵君终是做出退让。 待陛下远走,顾南枝仍立在原地,「云中王还有何事要说?」 陆修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散朝后她脆弱易碎的样貌挥之不去,心随意动,不自禁跟随她去往禁宫。 明明他不该来的,他们的所有往来都应该在私底下,见不得光。 顾南枝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见他挺拔的身影一步步走来,立在她身前如云蔽日,遮住所有天光,让她能一抬眸,清澈灵动的鹿眸装满了他。 第16章 掌掴 ◎他是她的期待◎ 就在顾南枝以为他会开口时,他一言不发转身即走。 没有一点点的停留。 一颗心恍若坠入冰窟,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为了他不惜和母亲抗衡,擅作主张违逆母亲,都换不来他一点点的驻足停留吗?哪怕连一个字都没有…… 左右高墙耸立,夹着中间的宫道,顾南枝走在一眼望不尽头的宫道上,抬头望了望天际掠过的飞鸟。 她径直去甘泉宫,幼帝捧上热腾腾、软糯糯的樱桃煎,就着她爱喝的日铸雪芽,在一旁不时诉说听来的趣事异闻。 顾南枝放进嘴里的糕点食之无味,日铸雪芽也没有往日的沁人心脾,趣事异闻更是一点儿都听不进去…… 耳边似乎有人唤了她好几声,顾南枝空凝的眼神渐渐恢復焦点,少年陛下琥珀星眸饱含担忧。 「母后气色好差,是昨夜没有睡好么?要不要叫太医再来诊治?」 顾南枝摇首,「是没有歇息好呢,哀家乏了想回宫小憩,就不必叫太医了。」 纵是再依赖她,在身子骨面前,陆灵君也没有强求,只说:「今儿的樱桃煎没有以往好吃,母后下次一定要再来。」 顾南枝莞尔告退,跨过长乐宫高高的门槛时,紧闭的殿门倏忽开启,仿佛一直在等待她的到来。 她进入殿中,坐在上首的人挥手,周围的宫人都退下,殿门訇然紧闭,也撤去了光。 紫檀木嵌珐瑯扶手交椅里端坐的雍贵妇人是她的母亲,也是大瀚弄权的曌夫人。 她启唇,朱红的唇宛若蛇的信子,「为母以为你会躲在甘泉宫不回来。」 顾南枝心神不宁,她忤逆了母亲,母亲决不会轻饶自己。甘泉宫有陛下在,母亲不敢撕破脸,可…… 「枝儿又不能一辈子待在甘泉宫。」她回答。 母亲曾为杨氏不输男儿的英勇女将,即使嫁为人妇,身上依然带着迫人威压,她不说话的时候,凌厉的眼宛如一把锋利薄刃细细地切割顾南枝,表面上看没有伤口,只消风一吹就四散成碎片。 顾南枝心尖发颤,但还是梗着脖子说:「母亲,枝儿有错,没有按照母亲说的去做,但枝儿不后悔,左右不过一句话,却能救成千上万的百姓……」 「啪——」 一记耳光重重打在顾南枝脸颊,她被掴得摔在地上,腰间的琉璃禁步碎断,噼噼啪啪地砸了一地。 琉璃易碎,华光易散。 曌夫人愠怒,头一次失控地站起来指着她喝道:「你还知道错!云中王狼子野心,他让曹司直谏言开放城门、安置流民,其后必定包藏祸心。你呢!你做了什么?连为母的话也不听,翅膀长硬了?!」 顾南枝泪眼婆娑,母亲熟悉的样貌渐渐迷煳,变成陌生的一个虚影,她低声喃喃:「娘……」 「顾南枝你和你爹一样都是没用的东西!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为什么非要擅作主张?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话就能让整个顾家和杨家陷入危难!」 顾南枝捂住高肿起的侧脸,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嗒嗒地往下掉,「娘,枝儿不是传音筒,不是木傀儡,枝儿也是个人,一个有思想有意识的人。你和舅舅揽权怙势,难道是为了看大瀚边疆被匈奴攻破,大瀚子民流离失所吗? 枝儿固然有错,没有听母亲的话,但枝儿也是对的,枝儿无愧百姓臣服,无愧太后之位。」 「太后之位?」曌夫人讥笑道,「顾南枝你的太后之位,是顾家和杨家给你的!」 顾南枝一面抹泪一面摇头,他们给,她就一定要吗?他们甚至都没问过她啊! 「怎么?不服?那你就待在长乐宫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再出来。」 曌夫人走的时候脸上盛满怒火,但衣裙整齐,一缕髮丝都没有乱,用以掌掴的珐蓝护指偏了角度,也被她拨正。 空落落的大殿没有点灯,昏漆一片,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靠坐交椅腿边。顾南枝鬓髮凌乱,环佩尽断,恍若一个被弄坏的傀儡木偶,目光空洞。 母亲关她禁闭,是要磨灭她的自我意识,彻彻底底沦为母亲的传音筒。 顾南枝一直坚信自己是母亲的女儿,与其他可利用之人是不一样的。事到如今,在母亲看来,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母亲要的是一个没有思想,不会反抗的傀儡。 她想起未央宫正殿上的宝座,想起祭台下的百官俯首,想起太后的无上尊荣……权力就这么让人着迷么?可以把亲人变成陌生人。 「太后娘娘还在里面?」 「嗯,大长秋您确定要进去么……」 殿门打开一个缝,月光倾斜成一缕银色的河,从殿门蜿蜒到顾南枝裙边。 安静的殿内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在接近她时步伐一顿,又忽然加快。 一件杏花外衫披在肩上,她听见他清琅如玉的声音,「太后娘娘还能起来么?」 顾南枝没有回他。 月一道:「惊扰太后娘娘,望恕罪。」 语罢,一手覆在她嵴背,臂弯勾着她的膝窝,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顾南枝被安安稳稳地放在拔步床上,褪去宝珠翘头履,随后他又去点燃烛火,不至于漆黑难以视物。 「太后娘娘还未用膳,不若奴伺候太后娘娘整理衣着再去用膳。」 她不吱声,他全当默认。 月一受过规训,知道该如何伺候主子。他为她解开腰间碎裂的环佩禁步,以免锋利的碎面伤人,又散开她凌乱的发,用玉花鸟纹梳篦梳理。 梳到左脸的乌髮,他才发现她的脸颊高肿,印着手印,腮边还有锋利指甲留下的划痕。 月一握着她髮丝的掌心蓦然收紧,牵扯到头皮,她竟也不喊痛。 她好乖,任由他摆弄,对于伺候人的奴来说这是件好事。 但内心有个声音在说,这明明是很糟糕的事。 他为她挽起的髮髻十分简单,两鬓绕至脑后被玉簪固定,其余则自然垂落。 宫人已经布好膳食,月一将顾南枝抱至桌前,布菜的事情交给缈碧,他则退下。 月一去太医署要来伤药,皇宫偌大,一来一回至少耗费两盏茶,本以为太后已然用好膳,未想踏入长乐宫的时候桌上的菜餚还是原来的模样。 缈碧瘪嘴,不耐道:「太后不肯用膳。」 月一:「你下去吧。」 缈碧巴不得离开,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他舀起一勺翡翠白玉汤,递在顾南枝血色惨澹的唇边,顾南枝不动。 「太后为什么不肯吃东西呢?是和曌夫人吵架了么?」 他为陛下身边近臣,早朝的事也有所听闻,太后和陛下打算开城门,迎流民,群臣叩首力谏收回成命。 但皇命还是下达了,谁也不知,明明是杨顾党羽推上太后之位的小娘子,为什么有朝一日会突然反抗。 是为了京郊的流民? 月一不确定,但他已然能料到曌夫人和顾太后关上宫门后会大吵一架,甚至动手。 顾太后乃曌夫人次女,头一次被尊敬的母亲掌掴,难以接受,情绪低落到不吃不喝,像个行尸走肉。 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世间比这个还艰辛的苦难不一而足。 「太后娘娘,奴有一言,虎毒不食子。」月一思量道,「奴不知太后与曌夫人为了什么而争执,但曌夫人身为母亲还是打心里想太后安好。再说了,太后若不吃东西,又怎么能见到自己想见的,得到自己想要的?」 「活下去,才能有所期待。」 乌密卷翘的睫颤了颤,像是雨后振翅的蝶,微红的眼眶、水凌凌的眸。 月一又夹了一片清炖山笋,荏弱如烟的小娘子果然抿入口中。 有了第一口,接下来的餵食就十分顺利,一餵一食,他控制的分量恰好,不会太饿也不会太撑,七分饱。 子夜。 顾南枝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回忆浮光掠影,光怪陆离。 一会儿她回到正月初一,亲睹云韶在鹅毛大雪里失去唿吸;一会儿她又坐在接风宴上,匕首光寒危难在即,而她被拥入温暖的怀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记忆满是那抹玄衣浓影。琵琶弦断髮出铮裂的响,是宁安街的出手相救;夜凉如水,她掌心捧着的是熨着他体温的兔儿果子;春蒐暗箭,他以血肉之躯为盾相护。 【臣对太后,确有企图。】 【太后,救救百姓。】 【它遇到太后是幸运。】 前不久的捨身相护、夜潜探病、血肉抵挡,随着一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太后你做到了。」戛然消逝,只余一个冷漠疏离的背影。 不……她不要! 顾南枝骤然惊醒,盯着头顶的承尘,四周散落的海棠纹戳纱帷帐好似笼子的阑干,华美富丽的宫殿是金砖玉瓦砌成的牢笼。 她再也睡不着了,团起被褥缩在床角。母亲讨厌她的愚笨稚拙,轻视她的纯善仁慈,可是有那么一个人破开黑暗,向她伸出掌心,他说他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希望百姓安康,一样有心中坚持的信念。 一句「活下去,才能有所期待。」在耳畔犹存。 顾南枝直愣愣地望向右殿,仿佛在屏纱上又见到那个影子。——那里,是她的期待。 王府。 夤夜时分,鸽子振翅的扑簌声划破静谧的夜。 陈元捷取下绑在鸽子腿上的细竹筒,抽出信纸过目。 「太好了王爷,云中军已成功伪装成流民混入城。」 【??作者有话说】 唉,都是欺骗。 第17章 倒台前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他要以身为饵,亲自引蛇出洞◎ 枝桠疏影映在窗纱,描绘成孤寂萧瑟的水墨画,烛火被铜灯杖拨弄,火焰变得豆大。 陆修瑾放下手中灯杖,视线落在海棠案的信笺上,上面是带领云中军的属下传来的消息,他的人马已经成功混入长安城。 顾太后答应他会利用大司农兴修水利、巩固河堤一事做文章,给北疆拨一笔款,可那拨款落到北疆不足原定的十分之一,他的谋划也就再没有停止的道理。 朝廷欺人太甚,不见他死便不罢休,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更遑论他是有血性的男儿。 他别无选择,想活下去,只有走上七王的道路。 深夜三次潜入长乐宫,利用顾太后的信任与纯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加以示弱,换取云中军改头换面,混进流民队伍,安置入城的机会。 他原以为不会成功,未想到顾太后竟帮他至此,不惜与杨顾党羽当场撕破面皮。 静谧的金屋内,除开陈元捷一开始的喜不自禁,再没有多余的声音,回应他的是烛花爆裂的噼啪响声。 陈元捷不明白,王爷准备清君侧,起兵讨伐杨顾世家,军队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入长安,是计划里最困难最关键的一环,眼下最艰难的问题被攻克,不像他情绪外泄就罢了,怎么神色还更加低落? 难道是为了顾太后?顾太后年纪轻轻就坐上高位,必定老谋深算,焉有性格懵懂无知的道理?说不定背后藏着伎俩,就等着陷害他们呢。上次的拨款边防一事不正是如此?假意承诺,实则拖延,藉机削去王爷的兵权、禁锢帝京。 「王爷。」 陈元捷打破沉默,亦打断陆修瑾的思绪。而今时局紧张,不是将精力耗费在其他无关紧要之事的时候。 纤长瘦削的食指在案头轻叩,陆修瑾沉吟:「云中军虽然已成功混入城,但还不够。必须想办法调离南军和北军,否则以孤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应对。」 陈元捷眉头紧锁,「可南军卫护宫门内,北军卫护宫门外,南北两军为皇城军,固守长安,怎么可能调离?」 陆修瑾提点,「你左臂上的伤从何而来,莫非忘了?」 陈元捷触摸自己左臂,接风宴后他就是中了南军的埋伏,一支箭矢穿透他的手臂,卡在桡、尺骨之间的缝隙,他运气好,没有伤及要害,否则左手定废。 「属下怎么会忘记!」陈元捷茅塞顿开,「王爷你是说……」 「杨宇赫一直想杀孤,孤给他机会。」陆修瑾说出自己的谋算,他要以身为饵,亲自引蛇出洞,只要将南军调出禁外,云中军对上余下的南军和北军,或有五成胜算。 「王爷神机妙策!可他们上次埋伏刺杀,派出的兵力只有一小部分,余下的南军数量仍旧不可忽视。」 「但凭这点的确不够,孤要让他们倾巢而出。」烛光叆叇,薰染他的长眉,眉下一双深眸渗出冰冷砭骨的寒芒,让人在暖风熙熙的仲夏都结结实实打起冷颤,「七王之乱是再适合不过的引子。」 就让他们曾经所做的事,变成恶报,反噬自身。 陈元捷得到云中王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部署下去,未过三日,七王之乱的真相传遍茶楼酒肆、大街小巷,就连街边六七岁的垂髫稚儿都围在一起唱童谣。 「权势奸雄当道边,君主颓败蒙蔽眼。以紫乱朱遮云天,忠良无奈心悲嘆。皇子郡王受戕害,三尸五鬼稷黍蚕。今有风雪自北来,毒泷恶雾终驱散。」 谣传传至安乐侯府,曌夫人与杨宇赫正于书房商议对策。 曌夫人与杨宇赫相隔楠木矮桌对坐,幽幽檀香从累丝镶红石薰炉徐徐飘出,空气里瀰漫着一种木质般的沉闷。 「枝儿性格单纯,不知何时与逆贼互通关系,竟听信谗言,误我等计划。」 「不知何时?」杨宇赫轻笑,「那可多了,接风宴、雁回山春蒐、更别谈私底下你我不知道的时候。」 「那日她偷跑出宫,我藉机除掉叶春,恐怕那时她见的也是逆贼。」僕人端来君山银针,曌夫人揭起茶盖轻轻掩过碗口,瓷器震盪发出牙酸渗人的响,「贼人竟敢利用枝儿,放流民进城,我就能让此事成为他的催命符。」 「对于贼人你急于取他性命,对于太后你当如何?」他是怕她慈母多败儿,心慈手软。 「枝儿已被我禁足,不会误事。待贼人身死后我会教导她,何为母亲,何为家族,何为威严不容侵犯、家族不可背叛。」 杨宇赫抿了一口君山银针,苦涩在唇齿蔓延而后回甘,「太后有恙,早朝休停,而今我们掌有凤印与玉玺,朝臣十之六七为我们所用。纵然休朝,也能决议政事,只是……外面的谣言你也有所耳闻。」 杨顾两家勾结朝臣,组建小阁,纠集起来共议朝事,干预朝廷。他们行事算不上张扬,也称不上低调,因此屡次被朝廷的忠君派唾弃诟病。至于名声他们暂且不在乎,但七王之乱的真相被散播出去,有不少文人雅士口诛笔伐,太学停课上书,要求力查真相,着实对小阁的行事有影响。 小阁有一部分朝臣心生动摇,他与曌夫人能让他们闭嘴,却不能让万千的文人闭嘴。 曌夫人听杨宇赫事无遗漏转述外间风传,唇际浮起冷笑,「若我等权力再大些,他们根本说不出口。」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外界谣言是真又怎样?他们积年累月苦心筹谋,残害陆家正统,如今皇室血脉除去幼帝,唯余云中王和江南王,云中王死期将至,剩下孤掌难鸣的江南王不足为惧,届时大瀚尽在股掌之间。 杨宇赫比了一个抹脖手势:「你放宽心,我会尽快做掉他。」 曌夫人一双上挑美目,其中并无贊同之意,「贼人诡计多端,是否太过心急?」 「我也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谁!」 杨宇赫手中茶碗掷向门外,檀木棋盘格子门砸出一个拳头大的洞,茶碗訇碎。 杨宇赫与曌夫人商讨要事时,遣散所有僕人,令他们退居园外,就连近身伺候的奉茶僕人也是捣毁耳膜的聋人。 他们来到屋外,面色凝肃。 屋外之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澜衫,如云如雪,隽秀的面上被迸溅的瓷片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周围还有茶水溅烫的红点。 他跪在地上,嵴背却是笔挺,「草民乃小侯爷的夫子……」 曌夫人打断,「带下去。」 张希夷搭在膝上的手倏然握拳,便有僕人上前拖他。 「母亲等等!」 月门外,缓袖浓裙的昳丽娘子双手提携裙袂,遥遥赶来,随行的婢女都被她甩在身后。 她踩上廊道,尚不及喘口气,急急说道:「张夫子是府里的夫子,平素他和小野一直都在馨兰院书房传道受业,不想今日舅舅造访,婢女忘记通传张夫子改换地点,这才导致他打搅了母亲与舅舅。」 说完,她一丝气口也不留,对着跪在地上的张希夷轻挥手,「你快下去,小侯爷还在乌柳院等你。」 钳制住他双臂的僕人松手,张希夷安然退下,顾芸礼舒了一口气,復又对曌夫人说:「此人女儿探查过,他是长安盛极一时的少府尚书令张家,只不过祖父贪墨受贿,家道中落,他文采斐然且为书香大家之后,配得上小野的夫子一职。」 一言不发的杨宇赫笑了笑,鹰目越发锋锐,「现下乃多事之秋,不可横生枝节。」 曌夫人亦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顾芸礼掌心湿汗滑腻,硬着头皮矮身道:「府外谣言疯传,这个节骨眼见血怕是不好。女儿愿为母亲分忧,还望母亲将他交给女儿。」 一个区区寒门出身的夫子在曌夫人眼里如同蝼蚁,本就不欲多费精力,顾芸礼自请分忧,她亦不阻拦。但转念想起长乐宫的那位,曌夫人语重心长道:「你最好是。」 是什么?母亲没明说,顾芸礼却能猜到一二。 她行礼告退,心情沉重去往乌柳院书房。 还未走近,远远就能听见书房传来的琅琅读书声,也不知张夫子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让顾于野乖巧听课读书。 他是她见过学问最高、最温柔和善的夫子,只是…… 顾芸礼在院子里等候,一直等到授课完毕,顾于野是坐不住的,匆匆朝夫子和姐姐告退就去自己的屋子找僕人斗蛐蛐。 张希夷能管得住他在课堂上的纪律,却没有立场与身份管束他的生活。 庭院里、槐树下,石桌旁。朱裙秾丽的娘子端端正正坐于石凳,身后葳蕤茂盛的绿叶都成了突出她亮丽撩人的陪衬。 出了屋,张希夷凝视槐树下的人,不舍挪开视线。他走近石桌,来到娘子的身前,弯腰作揖道:「拜见郡主。」 「张夫子,这是你三个月的月银,今日往后安乐侯府你就不用来了。」 她是要辞他? 张希夷启唇,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谨听郡主吩咐」,他接过月银孑然出府。 顾芸礼平静的面容漾起涟漪,他没有问原因径直走了,这样也好,她还有什么失落难过的呢? 乌云压在天际,天光晦暗,阴沉沉的天终于是落下无根水。 张希夷才行至府门,老天爷蓄谋已久的甘霖就哗啦啦地直下。他袖子里的手紧攥沉甸甸的钱袋,脑中不断响起定陶郡主的辞退,就要踏出门槛冒雨离去。 「张夫子留步!」 婢女小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递给张希夷一把二十四骨孟宗竹油纸伞,伞骨匀细坚固、伞面圆润平滑,「下雨了,郡主让奴给张夫子送伞,还说这伞就不必还了。」 涕泗滂沱的无根水从天而降,与他第一次登门自荐的天气相似,只是那时春雨如酥。 张希夷双手接过油纸伞,「郡主之恩,草民此生铭记于心,有朝一日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婢女笑盈盈地望着瘦削的身影在滂沱的大雨中渐行渐远,对于张夫子临走前的那句话,她并没有转达给郡主。 毕竟区区一个薄祚寒门,能怎么报答金枝玉叶的郡主呢? 【??作者有话说】 要搞大事了 第18章 私奔 ◎「孤想带你一起走。」◎ 大雨下了一昼,天黑时雨势转小,绵绵密密的雨雾化作一层纱拢住金砖碧瓦的长乐宫。 绿叶被风雨打得脑袋低垂,雨滴在叶片汇聚成滚圆的水晶珠子,顺着叶脉骨碌碌滚落,眼见水晶珠子就要落在地上「砸碎」消失不见,半途却被接住,接住它的是一只白中透粉的柔荑。 「太后娘娘,窗台湿润,待久了会伤寒的。」 宫婢在一旁喋喋不休,顾南枝置若未闻,执拗地将手伸出去,去接雨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那宫婢劝解无用,忧心忡忡道:「缈碧姐姐,太后娘娘不肯回寝殿,怎么办吶?」 缈碧懒洋洋地站在旁边,甚至打了个呵欠,「怕什么?太后娘娘喜欢呆在右殿的罗汉榻上,就呆着吧,你我的职责是看管太后娘娘不要擅自出宫,其他的莫要多管。」 自从顾南枝和曌夫人争吵被禁足以来,已经过了六七日,期间陛下曾来探望,却被缈碧以太后身体未愈为由劝回。 顾南枝出不去长乐宫,就日日守在宫殿里唯一的轩窗边,藉机看一眼外面的景色。 触手可及的紫薇花枝,工匠鬼斧神工雕琢出的假山流水,远处水雾缭绕的荷池并垂柳…… 美景看得再多,也会索然无味。 「也不知有甚好看的……」缈碧抱怨。 珠帘晃动,另一名宫婢福礼,「大长秋。」 「你们都下去吧。」月一臂弯提着竹篮,对两位宫婢道。 缈碧终于得以偷闲,可当她见到和自己一样身为杨家安插的眼线,入宫还晚,职位却比她还高,心里就生出一股气,经过他时鼻哼了一声。 月一不以为意,将臂弯的竹篮轻然放在罗汉榻的金丝楠木小几上,「春蒐太后娘娘带回来的兔儿产了一窝小兔子,拢共有七只,太后娘娘不再看看么?」 果然,顾南枝的注意力被小兔子们吸引,她是见过母兔分娩的情状,它们刚生出来的时候身上无毛光秃秃、粉嫩嫩,凭着感觉胡乱爬。曾几何时,它们已经长出白毛,一只只拱在母兔的腹部,像小小的糯米糰子。 顾南枝想去抚摸小兔子的手被月一拦住,「太后娘娘手上有水,会让它们着凉,奴为太后娘娘擦干再摸好么?」 月一掏出软帕给她擦手,她也未拒绝。他修长的手隔着手绢仔仔细细擦拭过她的每一根纤縴手指,就连指缝也不放过,认真得像是工匠描绘瓷器上的青花纹。 「好了,太后娘娘。」 顾南枝用擦干的手抚摸小兔子,新长出的绒毛比最珍贵的绸缎还柔顺光滑。一只小兔子不再缩在母兔的腹部,而是转过头蹭蹭她的掌心。 顾南枝试探地将掌心摊开放平,它蹦跳地落在她的掌心。她将另一只手托于手背,两只手捧起来,粉白的柔荑乖巧地团着一只洁白的小兔,心都快被融化。 她在看小兔,有人却在悄悄看她。 紫藤花探进轩窗,窗边的小娘子却比紫藤花还好看,一双鹿眸睁得滚圆,像被清泉濯洗过的黑曜石,透出一种孩童般的纯真清澈。 月一看得痴了,反应过来后立时敛眉,悄无声息地退下,留太后娘娘与兔子玩乐。 哺时,宫人备好希馔,提醒太后娘娘用膳的缈碧和之前一样吃了个闭门羹。还是大长秋出马,对太后娘娘道:「小兔子们要喝奶,太后娘娘让它们休息好么?」 趁着兔子们喝奶的间隙,月一又道:「太后娘娘也用点膳如何?才有力气与小兔子们玩耍。」 与小兔子们一样,顾南枝也用了膳。 长乐宫的宫人们都大舒一口气,有大长秋在,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 用过膳,顾南枝又和兔儿们玩了一会儿,月一以小兔子们也要有充足的睡眠为由,劝解她就寝。 顾南枝没有拒绝,像一个精緻的傀儡木偶般任由宫婢们洗漱摆弄。 子夜静谧,殿内依照她的习惯,只有她一人,没有宫婢等伺, 紫檀雕漆海棠刺绣屏风外留一盏烛火,火苗摇曳不停。顾南枝拿起灯盏,来到右殿,再一次坐在她六七日以来惯常坐的位置。 她照旧趴在窗台,仰头望月,却发现乌云浓厚,星月无辉,天地间一片漆黑沉寂,孤零零地只有她一人。 外面又黑又冷,她缩回榻上,脑袋枕着双臂入睡。 这段禁足的时日她都是这样度过的,再也不想回到华丽帐幔的拔步床,那里像一个禁锢灵魂的金丝牢笼。 陆修瑾潜入长乐宫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状。小娘子身穿月色梨花白缠枝暗纹的寝衣,青丝披散如瀑,趴在窄窄方方的金丝楠木小几入睡,眉心紧蹙,长睫翕动,睡得极不安稳。 他上一次见她也是这样,两次的区别是上次她守着分娩的母兔,他为她拨弄凌乱的发,她……回纹云勾边袖口里的食指陡然弹动了一下。 陆修瑾低声唤醒她,「太后娘娘。」 小娘子睡梦很浅,亦或是她在期待中撑不住才入睡,听到期待之声,很快就醒了。 是梦么?又见到他了,如记忆中一样身姿高峻如松,神色沉肃疏冷。 随着他的到来,窗外的霭霭乌云不知何时散开,露出皑皑银月,银辉洒在他的眉眼,显得尤为清冷。 顾南枝唇边漾起这段时日来的第一抹笑,乌熘熘的眼眸亮晶晶的,仿若洒下一把碎星。 见到他来,她就这么高兴?陆修瑾没有深思,开口道:「孤来此是给太后告别的。」 顾南枝雀跃的心跳有一瞬的失律,面上还未完全漾起的笑就这么僵住,她试着弯了弯唇角,恬静的笑徒增苦涩,「为什么呀……」 「七王之乱的真相在坊间流传,杨、顾两党为免夜长梦多,会千方百计取孤的性命。」 他被禁锢长安,想要回云中,必定是逃回去。 这么紧要的秘事,他怎么能轻易告知?就不怕她告诉母亲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顾南枝心里深深的困惑再也压抑不住,「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姓顾,杨宇赫是我的舅舅,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他们应该是敌人的不是吗? 携霜带雪的眉缓缓凝蹙,长眉下的眼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浓烈情绪,未几那些勐烈的情绪都被压下,似乎被深邃如渊的瞳孔吞噬,恢復成深海表面的波澜不惊。 「在孤眼里,太后是大瀚的太后。」 「不是的!」顾南枝摇首,「大瀚的太后是他们强加于我的,无论是谁都能做呀,只要他们想——」 她想说代表太后的礼冠太重,压得她脖颈疼痛;想说绣着一百四十八对翟鸟的太后礼服厚重,束缚得人喘不过气;还想说太后只是一把杀人的刀,一个受人操纵的傀儡,是谁都无所谓。 可是这些她都不能说。 月影下的小娘子话至一半,倏然收声,唿吸变得急促,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说不出也咽不下。 她蓦然转身,清越的声线变得瓮瓮的,「是我多言了,云中王能临走前与我告别,我知晓了,你……走吧。」 身后有踩上窗台的轻微响动,顾南枝捂唇,细碎的哭腔终究是溢散出来,「云中王一定要保重,我会在意的……」 顾南枝不知站了多久,烛火将她伶仃的影子拉长,四周万籁俱寂,抑制不住的呜咽令人难以忽视。 她小心翼翼地哭,释放心底的难过悲凉。他应该走了吧?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手臂倏然被紧握,一股力道迫使她转过身,撞入一个宽厚的胸膛。 陆修瑾去而復返,胸腔随着他低哑的嗓音震动,「孤后悔了,孤想带你一起走。」 【??作者有话说】 不要相信男人,尤其是陆狗。 第19章 失约 ◎她没等来她的月亮◎ 顾南枝怔然,滂沱的泪珠挂在眼睫上将坠未坠,大脑俨然一片空白。 粗粝带茧的指腹拭过她的泪花,陆修瑾道:「太后帮了孤和城郊的流民,却害得你被禁足,孤理应负责。」 他收回手,食指与拇指摩挲,似乎在回味泪花里她体温的余热。 「可是我,我的母亲……」被泪水洗濯得清亮照人的鹿眸盛满迷茫和纠结,但更多的是退缩。 「太后,血脉亲情有时不是你想的那么重要,甚至会成为桎梏你的枷锁。」 陆修瑾说此话时神色淡漠,顾南枝想起他曾是昭穆皇帝膝下第九子,血脉亲缘在皇室的权力倾轧面前,的确显得无比单薄。 她虽不生于皇室,却长于皇室,算得上半个皇室中人。因着血浓于水的关系,母亲与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人之一,可在母亲那里她是否也是重要的呢?还是一个可以用来把持朝政的提线傀儡? 顾南枝神色恍然,似在动摇。 月华光转,乌云又遮住天边银月,灯盏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却不再孤单。 「时辰不待,明日亥时杏花园子,孤会在那里等你。」 他说完就松开她走了,像是害怕听到她的拒绝。 一夜无眠,距离亥时还有四刻,宫婢就端来盥洗的用具服侍她洗漱,数年未有变化的例规,让顾南枝心生厌烦。 缈碧手执玉花鸟纹梳篦,顾南枝想起她是母亲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之一,吃、穿、行、睡皆被他们把控,胸口生出一股烦躁,推开缈碧的手,「哀家不要你们伺候,你们都退下!」 缈碧亦脸色阴沉,玉花鸟纹梳篦一撂,落在梨花木镜台发出响声,跟随七位宫婢一齐退出宫。 顾南枝静坐在梨花凳上,飞霜镜里倒映出苍白憔悴的面容。华美的寝殿无声无息,就连她的唿吸都轻到不计。 她被关多少日了?顾南枝蹙眉,记忆有些模煳。 富丽堂皇的长乐宫似乎是一只蛰伏的灵异鬼兽,在不知不觉间偷偷吃掉她的灵魂。 她快撑不下去了,再过不久自我意识就会被消磨殆尽,变成母亲最喜欢的听话木偶吧? 她想要出去,想要新鲜的空气,想要自由自在地唿吸不被约束,想要鲜活的生气去灌溉她即将枯死的灵魂…… 赤足一步步接近毛茸茸的兔窝边,昨日它们被宫人拿进殿,就没再拿出去,权当给禁足的太后解闷。 可当顾南枝伸手揭开覆盖的绸布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骇不已。 「啊——」宫殿里传出急促的尖叫。 月一登时破开沉重的宫门直奔而入,重重轻纱垂幔之后,她被吓得瘫在地上,双肩止不住地发颤,正对面新制的兔窝上蒙盖的绸布已经被揭开,露出鲜血淋漓的情状。 原本的七只小兔幼崽不见了,仅剩下几块沾染鲜血的兔皮,那只身体肥硕的母兔双目通红,三瓣唇不断咀嚼,殷红涌出,顺着唇周和下颌滴落。 顾南枝既惊又惧,不该去看的,但眼睛就像被粘出一样,怎么都挪不开眼。 一片温热覆上她的眼,轻柔舒缓的嗓音仿佛有让人镇静下来的温和力量,「太后娘娘勿看。」 落后月一数步的宫人们也冲进殿内,在月一的指示下把兔子连窝端走,迅速清理血迹。 直至殿内再也没有一根兔毛,月一才放开手,「好了太后娘娘。」 顾南枝惊魂未定,捉住他即将抽离的手,像是落水之人抓住维繫生命的浮木,无措又惶恐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虎毒尚且不食仔,为什么性情乖顺的母兔会狠得下心吃掉自己的孩子? 月一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轻声宽慰道;「太后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可顾南枝固执得像一头小倔牛,得不到答案就不肯罢休,「月一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她没有自称「哀家」又叫了他的名字,主僕间的距离瞬间拉近,月一握住她双肩的手收紧又松开。 他的嗓音发紧,「奴听闻,在野外母兔分娩后会把孩子吃掉,补充营养;或者母兔心绪紧张沉闷,犹如人发了癔症,亦会食仔……」 她果然没再继续纠问,愣愣地坐在冰凉的莲花玉砖,由月一抱去旁边的软榻。 月一去召太医,其余的宫女守在太后身边。 出事前,缈碧正百无聊赖地打瞌睡,瞌睡被搅扰,嘟嘟哝哝地絮叨:「皇宫里富贵无双,畜生到底是畜生,不懂享受反而发癔症。」 旁边的宫婢用手肘支了支她的小臂,缈碧才噤声。 太医被月一以最快的速度召来长乐宫,一番诊察后太医得出结论:「太后娘娘受了点惊吓,加上胸闷情抑,长此以往极易衰病。之前的安神药效果不大,微臣会改用药方、加大剂量……」 煎煮的汤药趁热端上来,宫婢们识趣地退下,现在长乐宫的大红人正是月一大长秋,他总有办法能照顾太后娘娘安然无恙。 待汤药的温度降到适宜入口,月一舀起一勺,「奴让太医在里面加了甘草,不苦的,喝完后还有蜜枣可以压药味。」 月一已经做好劝上许久她才会喝的准备,未想她竟自己接过药碗,一勺勺餵进嘴,待到最后一饮而尽。 干脆利落得出乎意料。 顾南枝喝下药,口腔瀰漫的苦味压不过胸腔蔓延的苦涩。 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她反覆咀嚼,犹嚼黄连,格外苦闷。 一玉碟的糖渍蜜枣捧在面前,颗颗饱满,让人垂涎欲滴。 顾南枝推开玉碟,平视蹲伏在自己身前的月一,「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开始就排斥你么?」 柳池初见,不说一句就置之不理;身为长乐大长秋,被她撵在宫外,不得近身伺候。 「奴斗胆猜测,或许是因为辞官回乡的叶公公。」 「嗯,你任大长秋之职,又顶替叶公公成为陛下身边近臣,一看到你我就会想到他。」想到那一夜的血色,「叶公公他不是辞官回乡,他已经死了……还是因哀家之故……」 「可后来,哀家想通了,叶公公之死与你无关,哀家为何要把对自己的内疚与不争,释放在你身上?」 月一静静聆听,只在她长久的顿挫后,微微抬眸。她一身雅白,恬淡娴静,鹿眸像蜜枣上裹满的糖霜,雾蒙蒙的透着迷惘,却在下一刻眸光突破雾霭,变得潋滟无双。 她笑着说:「你是好人,不该进宫,就算忘掉自己原本的姓名,只要你愿意就能重新开始新生活,不必用过去困住自己。」 他和缈碧都是母亲送来监视她的眼线,缈碧怠慢,他却大可以和缈碧一样,完全不用这样尽心尽力地照顾她。除了他本性纯良,顾南枝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他用着一贯温和到平淡的语调不答反问:「如果奴振作起来,太后娘娘也会振作起来的对么?」 顾南枝莞尔,长久以来紧锁心扉的枷锁解除,她释然道:「嗯,会的。」 入睡前顾南枝又喝了一碗加重剂量的安神药,甫一喝完就说脑袋昏沉,遣退所有宫人,只余空空的药碗搁在红木嵌螺纹圆桌。 她盯着头顶的芙蓉承尘,暗暗掐着掌心软肉,生怕睡过去。 戌时六刻,她从右殿的轩窗跑出长乐宫。 两刻后,殿门悄无声息被推开,月一如魂灵飘荡无声,拾掇桌上的空药碗。 他举步欲走的动作停下,脚步转向海棠屏风后的拔步床。 水鸟纹帐幔层叠,掀开云纹锦被,下面只有一个雪青色牡丹宫锦引枕。 冷风从虚掩的轩窗缝隙灌进来,烛火明灭不定,月一的容颜也晦暗莫测。 「可是太后,身不由己,不是所想就能实现,不是说放下就能重新开始。」 语罢,他手一松,药碗碎在地面,发出足以惊动宫人的响。 长长甬道里顾南枝躲过巡逻的守卫,直奔杏花园子。 杏花园子乃先帝与先皇后的私园,鲜少有人踏足,是故巡逻的守卫也少上许多。 春日满园红杏次第渐开,在沉闷的皇宫云蒸霞蔚。而今仲夏,嫩绿欲滴的叶衬着朱墙黄瓦的皇宫,亦是一番亮色。 顾南枝藏在角落的一株杏树边,她担心脚步声,便赤足而逃,柔嫩的足底踩在尖锐的小石子上,划出细碎的伤口。 斑斑血迹落在土地,像是零落的红杏花。 逃出来后,她不知时辰几何,四周静谧无声,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速。 透过繁茂的枝叶,她仰望头顶的深蓝夜幕,乌云笼月,月辉都变得浅淡。 忧闷苦愁的神色一扫而光,他就像她心中的一轮明月,温度虽冷,但能破绝黑暗。 她伸出手,淡淡月辉投在掌心,再一合掌,就像抓住了月光。 好累,眼皮开始变得沉重,安神药的药效发挥作用了。她摇晃脑袋,想将睡意挥去,可未过多久它们又捲土重来,她不得不咬紧敏感的舌尖,用痛意强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夜风习习,她穿的是单薄寝衣,被夜里的露水润湿,穿在身上冰凉寒冷。 时间过得好慢,怎么还没有来呢? 她昏昏欲睡,直到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与盔甲摩擦声。 脑袋瞬间清醒,唿吸的频率不由自主增加,她抱紧双膝,想用枝叶遮蔽身影,就像危机来临时的弱小幼兽,只能拼命往角落缩,弱化自己的存在。 可她还是被士兵捉住了,从黑暗角落里拖出来,掼倒在地。 她只来得及仰视,此时的天幕与昨日一模一样。 乌云退散,露出明月,可是,人未至。 她没等来她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查了下的确有母兔食仔的现象,原因多是营养、惊吓、外界刺激等等。 第20章 倒台 ◎「云中王他反了!」◎ 灯火通明的宫殿,古青缠花枝的铜灯犹似审讯的刑官,整肃地凝视俯趴在冰冷玉砖上伶仃的人。 环佩雍贵的曌夫人高坐红木扶手交椅,威势迫人,犹如生杀予夺的帝王。 「枝儿。」如果不是熟悉的音色,顾南枝定会觉察出其中的生冷。 曌夫人开门见山:「你为何半夜去杏花园?」 顾南枝低垂脑袋,不言不语。 「不说?」对付细作敌人,纵使筋骨再硬,曌夫人亦有办法断骨抽筋,撬开他们的嘴,可面对自己不争气的次女,她竟有一丝无奈。 她的次女吃软不吃硬,寻常的折磨手法怕是无用。 她放缓语调,尽量温和,「枝儿是因为云中王?你和他在杏花园私下相见?」 果然,她柔柔的嗓音令顾南枝闻声一动,怔怔地望向她。 曌夫人循循善诱,「他想告诉你什么?你为什么要为了他,不惜和为母作对呢?」 一瞬的念头在脑海闪过,曌夫人神色有一息的冷凝,美目微眯,「枝儿你是不是要与云中王私逃?」 一个女子能不惜为一个男子抵抗亲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十分在意他。曌夫人怎么能容自己的女儿在意敌人! 被说破计划,顾南枝心咯噔一下,「不,不是……」 曌夫人见她反应更是坚定了想法,宣人下去:「来人,去禀报杨卫尉,云中王违抗皇命,妄图逃离京城,即刻布下天罗地网去逮捕,生死勿论!」 曌夫人决不允许瓮中之物逃离自己的掌心,云中王必须死在京城。 顾南枝抓住她的梨花勾纹袖角,却被去意已决的曌夫人无情挥开。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她原以为陆修瑾是潜进宫时,不慎行迹败露才没有来赴约,可从母亲的反应来看并非如此。 他到底在哪儿,会不会有事…… ** 王府。 一影白鸽划破寂静的夜,陈元捷取下来信,迅速禀报给前方的沉肃男子。 「王爷,收到消息,南军有所动作,杨宇赫集结宫中七成兵力与北军一起搜城。」 参天槐树下的那抹玄影已经伫立良久,从日暮到月上中天,一动不动,宛若巍峨玉山。 陈元捷又唤:「王爷。」 陆修瑾凤眸扫过面前的供桌,举起红泥酒罈,汩汩浊酒倾倒入碗。 私奔之诺不过是一次利用,他本就不会前去赴约,只是借用此事给杨顾两党传递假消息——他要携太后逃离帝京。届时杨宇赫定会调动兵力去围追堵截,宫中兵力锐减,他便有可趁之机。 云中军分为两队,一小队跟随陈元捷制造他北逃的假象,引出杨宇赫。另一队则跟随他,攻往皇城,清君侧。 泠泠月色下,陆修瑾双手端起斟满烈酒的碗,目望北方,酒碗倾斜,烈酒洒在地面。 「砰」一声,酒碗碎于地。 陆修瑾与陈元捷从王府暗道离开,分别时,陈元捷听到王爷道:「保重。」 他郑重拱手,掷地有声:「属下必不负王爷希冀!」 陈元捷骑上骏马率领一小队突破城门守卫,奔逃出十里地后被人围截。 身后暗箭如雨突袭,陈元捷抽出长刀反手击退,奔跑的速度降了下来。 倏忽,身后人马登时包围。 杨宇赫如捉住瓮中之鳖,扬起肆意地笑,「云中王还想逃吗?」 陈元捷摘下兜帽,如愿见到杨宇赫惊诧的表情。 杨宇赫自知中计,指挥南军道:「快赶回皇城!」 「想回去?也得问你陈爷答不答应!」陈元捷挥手,原先随云中王前来长安的军队从树林里冲出来,两方人马缠斗在一起。 南军是护佑皇城的精兵,可云中军是与匈奴搏杀的雄兵之师,南军数量众多,但云中军以一敌十,硬生生绊住他们回城的步伐。 杨宇赫心下发寒,指挥南军堆起人墙给他一线机会,沖回皇城。 一柄乌金长刀穿过人墙间隙,直奔杨宇赫后心,杨宇赫后脑发毛,及时转过身提剑抵挡。 「铛——」长剑哪能敌过乌金折铁长刀,剑刃勐然折断脱手。 与此同时,陈元捷突破包围,捡起乌金长刀将手无寸铁的杨宇赫挑落马。 陈元捷愈战愈勇,「接风宴后你埋伏中伤,而今一臂之仇我该讨回来了!」 杨宇赫东逃西窜,陈元捷紧随其后,挥起长刀斩向他的臂膀。 「啊——!」血花溅落,旋即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陈元捷吐出一口恶气,南军见卫尉被重创,军心动摇,未几便被云中军制服。 漆黑的夜幕挂着一轮银月,没有一丝浮沉,月光清明如水。巍峨壮阔的皇城下静水流深,如今风云搅弄,涛澜汹涌。 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兵策马赶到安乐侯府,书房雕花镂空门砰地一下被血煳煳的人撞开,黄花梨木镶乌木边条案后端坐的曌夫人却没有怪罪。 「杨太尉去城外追捕云中王,重伤被缚,云中王他、他反了!」 眼前烛火的光晕陡然变大,曌夫人急急闭目,手肘支住太阳穴,「来人,去通知北军执金吾,务必坚守宫门,拦截叛贼云中王,诛杀不待。」 话尾甫落,门扉訇然裂开,朔风唿唿地灌进来,吹拂案头的灯盏,一时火光颤悠,影子摇曳不定。 他身披苍玄盔甲,手执利剑,战靴踩过破碎的门扉,身上似乎裹挟着北方的风雪,一进书房霎时骤冷。 挺拔如松的身影镌刻入夜色,渊渟岳峙,即便一言不发,也自有一股骇人气场。 来者不善,曌夫人好半晌才找回丢失的唿吸,唇角扯出自我欺骗的假笑,仔细听尾音都在发颤,「我还以为云中王会去皇宫。」 「南军私自调动出城,北军躁动欲进皇城,孤的军队已经去皇宫救驾。」音色如刀锋拭雪,划破夜色落在耳畔,仲夏之夜依旧冷到砭骨。 他们委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打算逼迫云中王起兵造反,如今却被请君入瓮,按了个谋逆的罪名。 曌夫人嘴硬讥讽,「说是救驾,实则是控制陛下吧。」 陆修瑾不愿与她废话,沉冷的声线如长刀破开她的虚与委蛇,「交出玉玺。」 曌夫人不言,她深知对于云中王这样韬光养晦、暗藏锋芒的人来说,装疯扮傻绝不是计策。 说什么都无用,倒不如闭口不言。 陆修瑾挥手,士兵登时冲进来搜寻玉玺。书架、博物架、箱柜,都被翻了个遍,满地狼藉,仍然一无所获。 带领搜索的士兵禀报,「回王爷,没有找到玉玺,属下们都翻遍了,屋子里也没有暗室、暗格等机关。」 曌夫人一袭秋香色蹙金百鸟朝凤宫裙,板正地坐在玫瑰文椅,任由周围哄乱糟糕的情状也削弱不了她的从容气场。 她只要拖到北军前来,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找不到玉玺作为证据,云中王怎敢对他们出手?她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价值千金的大师墨宝被扔在地上如同废纸,皂靴踩过,发出细碎的纸张皱响。 他径直朝自己而来,浑身冷冽如置人于数九寒天。 曌夫人面上不露声色,自然搭在膝上的手捏紧了袖口的牡丹花纹,泄露她的不安。 「还请夫人让位。」纤长的手骨曲起,以食指第二指节叩动案头。 曌夫人恍若未闻,掌心冒出的汗,湿滑粘腻。但由不得她,士兵架起她的双臂,强行拖离玫瑰文椅。 士兵上前搜查,「王爷,果然有古怪!」 玫瑰文椅竟是四条腿钉死在地面,长戟削去椅腿,椅子奇重无比,翻过来一瞧椅子的坐面下方有个夹层,破开后藏匿的正是玉玺,还有一雕镂凤凰的玉印与圣旨。 那玉印竟是原本应该在太后手里的凤印。而圣旨展开,分明是一封遗诏。杨顾两党狼子野心,计谋除掉陆氏皇室的正统血脉,让幼帝孤立无援,企图窃国弄权。 待皇室血脉被除尽后,屠刀会落在幼帝头上,下毒幼帝营造病死假象,届时皇位的继承权就是杨顾的一言堂。 遗诏上盖印玉玺,待幼帝病去后,皇室凋零,传位安乐小侯爷顾于野,曌夫人以太后之名监国。 他们竟是要让大瀚江山改名换姓,但今日这一切都被云中王勘破。 杨氏一党用假玉玺掉包真玉玺,偷取玉玺与凤印,窃国罪证凿凿,无可抵赖。 大势已去,曌夫人闭眸,万念俱灰。 陆修瑾厉声道:「把她押下去!」 此夜无眠,大风涌起波澜未平。浩浩荡荡的云中军经过朱雀街,在正宣宫门前与北军相遇。 北军领袖执金吾身为顾家人,见到曌夫人被俘虏,当即以谋逆之罪下令擒拿叛贼云中王。 漆黑的夜幕里血色渐渐浸染宽敞的朱雀街,厮杀震天,曌夫人被束缚在一旁由两名将士看管,他们愤懑自己不能亲自上战场为王爷效力,而是要在阴暗的角落看守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曌夫人云鬓上的点翠金钗早已掉光,髮髻歪歪斜斜,散落的髮丝遮住面容,靠在墙边,显得无力又虚弱。 然则,髮丝遮掩后的双目无比清明,直勾勾地关注场上那苍玄盔甲之人的动静。 他身陷执金吾的围剿而临危不惧,手中长剑如同银龙,腾飞间取下数人首级。身后将士见他一马当先,皆士气高涨,愈战愈勇,那群窝在京城温柔乡的酒囊饭袋,焉是苦战多年云中军的敌手? 曌夫人是见过云中王的,数年前,昭穆皇帝在世,她领着两个女儿参加宫宴。彼时他还只是一个九皇子,被帝王忽略,任人欺凌。 他的坐席安排在最末尾最角落的位置,区区一个皇子却比朝中的大臣还不如。寒风刺骨,身上穿的是单薄的旧衣,瘦骨嶙峋,谁都能在他的脑袋踩上一脚,压折他不值一文的嵴梁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可现在……曌夫人面露自嘲,若是知晓有朝一日会是如此,她早就应该在深宫中就扼杀掉他。 看守的将士十之八九的注意力都放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上,曌夫人一改虚弱姿态,寻到时机打晕他们,趁乱逃走隐入黑夜。 月上中天,子时将至。 北军节节败退,执金吾还想负隅顽抗,一柄利刃划过他的脖颈,街上的青石板缝隙淌满殷红,在黑夜里如墨线一般。 乱斗后,陈元捷亦率领兵马入城与陆修瑾汇合,剩下驻守皇宫的南军量小力微,不堪一击。 宫乱初平,之前负责看守曌夫人的将士来禀,她已趁乱逃走,是否要分兵力去搜查捉拿。 陆修瑾抖落剑尖鲜血,「漏网之鱼,不急于一时。」 陈元捷:「王爷接下来可要去甘泉宫?」 如今真正的玉玺与凤印在他手中,皇帝那处的不过是个假玉玺,宫变大乱,陛下年幼受惊被误伤驾崩,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没有人会对唾手可得的帝位,不生出觊觎之心。 然而,王爷略过他的提议。 深夜如墨,他玄色的身影却镌刻刺目,低磁的声音乘着充满血腥气的夜风送来,「去长乐宫。」 【??作者有话说】 要写到文案啦,激动! 第21章 清醒 ◎犹如燕雀临死前的嘶哑悲鸣◎ 闪电噼开夜幕,黑黢黢的天瞬间亮如白昼,雷声如炸,响彻云霄。 琉璃玳瑁拔步床上的顾南枝遽然惊醒,心跳骤失。她抚胸不断喘气,平復惊骇情绪。 不久前,她被守卫从杏花园子抓了回来,彻底关入禁闭,母亲的控制欲前所未有的强烈,命宫人伺候她入睡,逼她喝下加重剂量的安神药,睡意酣沉,在阒然无声的寝殿睡去。而母亲已经勘破云中王逃离京城的计划,通知舅舅去抓人。 又一声闪电混着闷雷打断她的回忆,顾南枝咽了咽干渴的嗓子,良久才平静。 然而平静后,内心涌出一种巨大的空落感,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消散了。顾南枝倚靠雕云鹤芙蓉纹床柱,紧紧抱住双膝,试图让自己有所依靠,但那股空落感依旧继续壮大。 一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他出事了么…… 突如其来没有凭据的念头占据她的脑海,顾南枝愈发陷入其中,不得自拔。 她像一个不祥之人,所有待在她身边的人或物都会接连不断逝去。皇帝姨父、云韶、叶公公,甚至连春蒐捡回来的野兔……现在轮到他了么? 顾南枝陷进深深的自责与愧疚,早知道昨夜她就应该严词拒绝,让他不要冒险入宫,同时告诉他,她不会将他逃离京城之事说出去。 她希望他能平安。 乌云叆叆,子时到了。 殿外一阵骚乱,忽然殿门轰地一下被破开,披坚执锐的士兵强行闯入寝殿。 顾南枝头脑发蒙,尚来不及分清变故,茜红销金撒花帐子被扯破,她则被人拖了出来。 顾南枝使劲反抗,可她孱弱的力气在健壮的士兵面前犹如蚍蜉撼树。 她被拖出寝殿扔在庭院,面前是森严的士兵,他们朔冷的寒甲残余鲜血,空气里都是浓烈的铁锈味。 顾南枝还穿着素白的寝衣没有换下,一张小脸未施粉黛,如一只受惊的幼鸟瑟缩,仔细看连下巴都在颤。 她自觉衣不蔽体,羞惧着低头掩面,整个人团成一小只。 一个醉玉颓山的身影拢住她玲珑的身躯,也遮住了将士们的探究,但是那道更为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要烫出一个洞来。 她听见利刃出鞘的声音,紧接着,森寒的剑身挑起她尖俏的下巴,她被迫仰头看他。 他高大的身姿挡住背后皎月,神兵天降一般,威风凛然,虽看不清样貌,但侧脸割金碎玉般的轮廓却尤为熟稔。 上一次见他身披铠甲,还是城门外的定胜台,她站在十丈高台向下俯视,而今她扬起脖子,同样望不清他的神色。 她认出他了,亲眼目睹他平安无事内心升起欢喜,但浅淡的欢喜在剎那便消散了。 如果不是身后列阵的士兵,手中染血的利剑,她会以为他是来接她的,接她一起逃去北疆。 顾南枝清醒而迷惘,她清醒,是明白眼下的时局她难逃一死;她迷惘,后知后觉才知晓自己错信于人。 呵,可无论如何说,她都错了,辜负了母亲的期待。 顾南枝脸上的笑带有浓浓的自嘲意味,他以为她终于看清了时局,不想下一刻她双目噙泪,笑着说:「你是来接我的么?我在杏花园子一直等你,只是没等到你,我就被抓回来了,虽然晚了点,但我还是你把等来了。」 脖子上架着的剑有细微的偏移,就着剑身的反光,她看清了他的面容。殷红呈喷溅状落在他的侧脸与下颌,即便稍显狼狈,也不折损他的锋芒。 一双星眸似寒潭,眼底晦暗不明,在听到她的话语后有几不可察的怔愣。 顾南枝不知道,对于陆修瑾而言她是否赴约,他都能达到最终目的,让杨宇赫以为他逃离京城,实则调虎离山,宫门大开。 浴血而来的年轻校尉上前催促,「妖后蛊惑人心,王爷不要受她蒙蔽。」 剑刃贴近纤颈的搏动,连血液都被冻住。 顾南枝再也忍不住,哭腔浓烈,犹如燕雀临死前的嘶哑悲鸣,「你真的要杀我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泪如玉珠滴落在剑刃,陆修瑾仿佛听到细微的脆响,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握剑的手也跟着一颤。 深埋的回忆在脑海里浮现。 她右手洁白如瓷的小臂上横亘着一条三尺长的疤。 茫茫大雪中宝相庄严的檀木观音雕像裙裾边的殷红。 春蒐密林里的挺身相护,她单薄嵴背挡在面前。 「你是戍边的将军,护卫大瀚百姓,但谁又来护你?」 茶肆后院的小阁楼里他假意照顾,实则试探,「顾娘子就不怕陆某吗?」 「为什么要怕呢?云中王不畏艰寒,以身作则戍守北疆,为国为民,保护陛下和我,我有什么可怕的呀?」她的鹿眸弯成秋月,纯粹得不带一丝杂质,「云中王不会伤害我和陛下的,对么?」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他回:「嗯,不会。」 回忆仅仅一闪而过。 陈元捷说完后,顾南枝见他微顿,随后决绝地扬起长剑,斩向自己的脖颈。 鸦睫合拢,惧怕着紧闭双眸,意料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倏地睁开眼睫,一缕被斩断的髮丝飘落跟前。 冷漠倨傲的声线亦如他狭长凤目里凝出的冰雪,「将她带回长乐宫禁足。」 华丽奢靡的长乐宫内不復往日纷华靡丽,而是清冷狼藉,栽绒毯上印着杂乱的脚印,月影鲛纱轻幔被扯碎,博古架上价值千金的瑰宝摆件也落地成碎片。 顾南枝掩在倒塌的屏风后,心乱如麻,是从未有过的纷乱。 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猜测舅舅去捉拿云中王,却与云中王斗败了,云中王趁机入宫,他能无所顾忌地带兵闯入长乐宫,那甘泉宫也能畅行无阻。 那幼帝岂不是十分危险?云中王的夺位之心昭然若揭,她不能对陛下不管不问。 顾南枝不停捶打紧闭的殿门,可没有用,外面一点儿回应都没有,就连右殿的轩窗都被封死。 她敲打良久一直到手掌红肿,力气耗尽,最终瘦削的身子脱力地贴着槛窗格子门滑落于地。 第22章 棋差一步 ◎她竟逃了◎ 夜色归阑,曙光临近。 宽敞华奢的未央宫正殿设有雕龙髹金大椅,金丝楠木质地,金漆细緻涂抹,十三条栩栩如生的金龙盘亘在椅背,坐于其上,可受百官臣服,万民拥戴,它是大瀚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徵,见证了大瀚朝歷来帝王的稚嫩年少、风华正茂、风霜苍老。 可这样一个位置如今却坐了一个女子,她锦衣褴褛布满血污,凌乱的髮丝却被她以指为梳,拢得一丝不苟。 她默默端坐,想像玉阶下文武百官俯首臣称,高喝千秋的场面。 嘴角扬起肆意的笑,她一面笑着,一面拨开手里的瓷瓶,一股脑地将毒药餵进嘴里。 再也倒不出一点一滴后,瓷瓶被她砸在金砖上,摔得粉碎。 毒药发作的速度极快,她的意识逐渐模煳,前半生的记忆一幕幕在眼前闪回。 她是车骑将军杨家的次女,垂髫时期就和男生打成一团,成为他们的领头,她打小就不服输,并不觉得自己比男子差。 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代替哥哥应招入伍,隐姓埋名从一个最低等的士兵做起,凭藉果决狠戾的身手,在沙场上越战越勇,一路被提拔至校尉,从小耳目濡染养成的军事才能让她屡战屡胜。 从军四年归京,登定胜台受陛下策勛,她为车骑将军次女的身份被揭开,昭穆皇帝不怒反笑,拊掌赞嘆她巾帼不让鬚眉,乃大瀚前无古人的女将。 她不爱红妆爱长枪,以身为准则,向世人证明女子亦可不输男儿。可是于世间而言,女子的归宿终究是嫁人。 昭穆皇帝赐婚她与彼时还是太子的先帝,她不愿困守后宫,争宠夺势,便和体弱的妹妹换了亲。她嫁给妹妹的未婚夫安乐侯,而妹妹替嫁为太子妃。 安乐侯一个闲散王爷,野心不足,软弱有余,她并不放在眼里,依旧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然而,妹妹嫁入东宫不久,昭穆皇帝驾崩,太子顺理成章登基称帝,颇受太子心悦的妹妹被封为殊贞皇后,诞下的嫡子一出生就立为储君。可妹妹到底是个福薄的,分娩后身子骨落下病根,本就羸弱的身体如同轻烟一吹即逝。 世俗的约束让杨曌意识到,仅凭军功,不足以证明女子,她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势,让世间之人都为承认她的出彩,对她俯首臣称。 妹妹的沉疴是个机会。她开始谋划布局,让妹妹觉得身死后孩子会被欺负,给皇帝吹枕边风,送人入宫。而入宫的人选,需为杨氏血亲,一定要听话乖顺。于是她选定了顾南枝,一个最不像自己的女儿。杨曌果敢;顾南枝优柔;杨曌桀骜,顾南枝温驯。 世人常道当初入宫的阖该是长女定陶郡主,她最像母亲曌夫人,坚毅果决,深谋远虑。若是她为太后,大瀚必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可愚昧的世人怎知道,她要的就是言听计从、千依百顺,才好控制于手,掌握权柄。 先帝逝世,大权旁落,通过女儿她享受到了生杀予夺的权势,诛七王、杀百臣,不是帝王胜似帝王。 就差最后一步,杀掉陆家仅剩的两支血脉,再毒杀幼帝,伪造传位遗诏,与兄长一起扶持顾于野为帝,她代天子监国。 明明就差一点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东方金乌升起,曙光透过琉璃瓦折射出的光彩,落在她青灰的面容,高高扬起的唇边淌下黑血。 卯时到了,金镂殿门被重重推开,满朝文武鱼贯而入,一见到龙椅上的人,皆震惊失色。 杨曌端坐帝位,早已没了生息,但威仪尚存,犹如战场上虽死犹生的赫赫大将。 陛下与太后不在场,在场的反而是曌夫人,百官面面相觑后躁动不安,殿外响起军阵吶喊,犹如天雷动地,心脏被勐地一揪,杀伐之气袭来无人不两股战战。 在众官心惊胆战的注视中陆修瑾踏入殿内,身后跟随的是校尉陈元捷。 陈元捷先是来到陆修瑾身前禀报情况,他急于带兵进城助力王爷,倒让生性狡诈的杨宇赫钻了空子,趁其不备逃走,现下还在派人搜捕。 他回禀完,龙椅上杨曌的尸首也被处理干净。 从杨曌体内流出的黑血滴落,金台,玉阶,一直蜿蜒至殿外,让人触目惊心。 「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有官员壮着胆子询问。 陆修瑾从容不迫拿出玉玺和凤印,在清流的惊愕,杨顾余党的惊恐之下,朗声道:「南军卫尉、北军执金吾与曌夫人杨氏结党营私,窃取传国玉玺,私建小朝,干预政事,伪造圣旨,图谋废立!昨夜孤识破贼子计谋,率领云中军清君侧。诸臣也已看清杨氏自尽,而北军执金吾被孤斩于剑下,南军卫尉亦逃不出天罗地网。」 收到风声的杨顾余党昨夜就已称病告假,而在场的余党也哆嗦着脸皮,不敢出声。 无愧于心,敢于问询的是拥护陛下的清流,「那陛下呢?」 陈元捷道:「陛下受了惊吓,在甘泉宫修养。」 那清流老泪纵横,「太好了,太好了,天不亡我大瀚啊!」 杨顾两党擅专弄权早已不是秘密,最开始敢于谏言的官员大都盍然而逝,渐渐的,也就无人敢置喙,他们清流惟有抱成一团,谨小慎微,默默守护大瀚、守护陛下。 清流欣喜若狂,杨顾余党也只能战战兢兢地陪着笑脸,也有端重的老臣反应过来,问了一句顾太后呢。杨顾余党皆噤若寒蝉,毕竟云中王一朝得势,顾太后的下场也将是他们的下场。 清流纷纷谏言,「太后顾氏蒙蔽陛下,操控朝政,这些年来牝鸡司晨,使阴阳颠倒引上苍不满,天灾频发。今云中王清君侧,除奸佞,太后顾氏亦不能放过啊!」 陆修瑾冷峻容颜上一双点漆眸深不见底,眸光意味不明。 昨夜王爷放过太后,无异于埋下隐患,陈元捷早就不满王爷对太后的宽容,但笨嘴拙舌,难以劝说王爷动容,眼下逮到机会,与清流一同劝说王爷。 清流在朝堂上受了许多气,大多源于垂帘听政的太后,如今太后失势,他们焉能不踩上一脚? 太后必须与杨曌一同伏诛! 长乐宫的殿门被勐然推开,士兵沖入殿内,映入眼帘的是破损褴褛的戳纱帷幔,紫檀雕漆海棠刺绣屏风上的青玉比目鱼盘摔碎于地,半月桌上的汝窑青花瓷瓶里的栀子花枝枯萎低垂。 长乐宫空空荡荡,士兵一番搜寻无所获。 她竟逃了。 ** 两个时辰前,丑时,长夜未央,黎明未现。 长乐宫没有点蜡,东边的槛窗上尚未凝残月,月色吝啬倾落于此,殿内无半点光,徒留茫茫黑暗与阒阒空寂。 顾南枝沉溺纷乱的意识中,她仿佛孑然行走在一片荒原,天地一色,脚下是焦黑的土,抬头是无边无际的夜。 娇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倚靠殿门,空洞的眼神凝在白玉地砖,若非胸膛还在起伏,会让人以为她没了生息。 从子时到丑时,光阴被拉成细线,流速极慢。 突然,右殿临时用木条封闭的轩窗被人撬开,一个人影趔趄地翻进来。他在黑暗里摸索,才在殿门边发现失魂落魄的顾南枝。 他的身上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肩膀两边不对称,左肩被硬生生削去一截。 他出口说话,沙哑低沉得像生锈的铰链转动,「顾南枝。」 【??作者有话说】 要入v啦,届时会有万字更新掉落。v后副人格的出场次数会变多,主、副人格与女鹅之间的拉扯也会越来越多,月一是男配,他身上的秘密也会逐步揭开,包括解释他为什么要在女鹅逃走时故意弄出声响去告状(其实就算不是他,陆狗失约没来,女鹅迟早也会被抓,不过他后面会非常后悔当时没让女鹅逃出去,反而落入陆狗掌心)。 第23章 捉回(主、副) ◎「雀儿要牢牢锁住,才不会飞走。」◎ 顾南枝被他唬了一跳, 借着音色里的几分熟悉,勉强辨认出他的身份,「舅舅?」 「是我, 此地不宜久留, 我带你逃出去。」 杨宇赫任职卫尉, 调度南军,掌管宫内守卫。南、北两军与云中军起冲突,长安城乱成一锅粥,宫内的戒备也松懈许多,他们不费多少气力就潜逃出宫。 这是顾南枝及笄以来出宫时,第二次身边没有太后仪仗。杨宇赫一直带着她奔逃城门,然而城门紧闭,无法出城, 他们只好在一处偏僻的破庐暂时休歇。 天亮, 顾南枝才看清杨宇赫的伤势有多严重, 他的左臂连左肩被齐整地削掉。 为了避免失血过多而亡,杨宇赫不惜用烧红的火棍止血,火棍贴在创面, 「滋啦」烤肉声,再取下火棍时, 整个创口焦黑泛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昨日还意气风发、跋扈张扬的太尉,而今脸色惨白、不似人形。 他体力透支,止血后又发起高热, 若没有良药怕是撑不过今日。无人比杨宇赫更加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扯下盖在衣领后的金镶玉, 让顾南枝去给她买药。 顾南枝见到他咬牙止血的情状被骇得泪流不止, 两只眼睛哭得红肿, 杨宇赫递过来的金镶玉被她好几次摔落在泥地,才颤巍巍地捡起来。 杨宇赫平息着对她的怒其不争,虚弱道:「顾南枝,现在你只有我杨宇赫这一个亲人,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顾南枝用手背抹掉脸颊的清泪,啜泣道:「我会去买药的,舅舅你一定要撑住。」 「记住不要惊扰到官兵,舅舅能不能活过来都靠你了。」 「嗯!」 她的身上还穿着浅色的寝衣,在一夜的奔逃下已经脏污不堪,青丝凌乱,乱七八糟。 顾南枝衣衫染着干涸后深褐色的血渍与黄兮兮的泥巴,形如街边乞儿。原先她贵为太后,被众星捧月,而今沦为乞丐,路人皆退避三舍。 路人见到她,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剎便撇开眼,多停留一息都是脏了眼睛。这样的排挤孤立,莫说是询问路人最近的医馆在何处,单单是靠上前都会被人捏着鼻子挥退。半个时辰后顾南枝才跌跌撞撞找到医馆。 她甫一踏入医馆,就被门边的医童撵了出去,顾南枝顿时窘迫无措,握紧袖角面色难堪。 医馆里的医童并非第一次见穷苦乞儿上门治病求药,他们医者仁心,但医馆里别的患者会嫌恶乞儿。 医童隔着门槛问她哪里不舒服,还是需要捡什么药材? 顾南枝犹疑道:「不是我,是我的……叔叔,昨夜很乱,他亲眼目睹后受到惊吓发起了高热,晕厥的时候磕破了脑袋,还需要金疮药。」 医童回去抓药,顾南枝孤零零地站在门外,无论是医馆内的患者还是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间目光都拢聚在她身上。她只得将脑袋垂得极低,不让别人窥见她羞迫至极的神情。 她听见等待诊脉的病患们在纷纷议论昨晚的长安之乱,南、北两军和另一支军队打了起来,杀伐震天,不少士兵受了伤,京中的大夫都被临时徵召去治疗伤员。 「昨天我一夜没敢阖眼,就怕外面的官兵会冲进来。」 「那争斗嘶吼声,谁能睡得着吶……」 「重德坊老陈家的儿子在北军当差,听说断了胳膊……」 他们在天子脚下的皇城里安居乐业,何时见过战场上的枪声刀影?长安城内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不远处的街道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用水一遍遍地沖洗,稀释后淡红色的水肆意流淌,过往之人皆避之不及,眼见着其中一股就要流到顾南枝的脚边。 医童将包好的药丸递过来,还未说完医嘱,顾南枝就将玉佩塞进他的怀里,拿走药包极快离去。 「诶——」医童唿喊,惊诧万分,她塞过来的金镶玉,金子沉甸,玉色莹润,水头上佳,别说几副治疗惊厥高热和创伤的药,即便是百年人参也绰绰有余。 顾南枝用最快的速度回去,路边有喧嚷打骂引人侧目,原是一个乞儿偷了包子正被店主痛打。 店主边用擀面杖抽打,边怒骂:「我让你偷我包子,让你偷我包子!」 那乞儿几次想逃走都被打中腿部倒在地上,他怀里的包子掉在地上,正要伸手去捡回来,店主抬脚踩扁了白花花的包子。 店主啐道:「我就算是餵给狗,也不会给你吃!」 他再次扬起擀面杖抽打了几下乞儿,打到解气后,骂骂咧咧地继续去忙碌活计。 谁知那懦弱的乞儿竟突然暴起,咬住他的大腿,不撕下一块儿血肉绝不松口。 场面鸡飞狗跳,看戏的路人冲上去分开两人,顾南枝垂下眼快步离开。 一个低弱如蝼蚁的人,在面对尊严被折辱时,也能奋起抗争。 她尽量不去想方才的插曲,气喘吁吁地奔回原来的破庐。 破庐是不足两丈长宽的平房,被原主人做为柴棚使用,但年久失修,屋顶破开,墙壁的砖块被风蚀成砂砾,仅有半人高,木柴混着枯草、落叶横七竖八地堆积。 窄小的破庐一眼就能望全,里面空空如也,杨宇赫已经不在了。 「舅舅?」顾南枝小小地唤了一声,却没有回应,一颗心如坠深渊。 天已大亮,她逃走的消息想必宫中早已知晓,一路追查至此,官兵发现舅舅,舅舅被官兵抓走了?那她怎么办?出不了城,她迟早也会被抓回去。 杨宇赫的消失令顾南枝手足慌乱,即便他对她不好,总是言语嘲讽,但他们毕竟血脉相连,有不可分割的亲缘,否则舅舅也不会冒死潜入宫带她一起逃出去。 顾南枝怀抱药包茫然迷惘,忽然一只手从枯草堆里伸出来,勐地抓住她的脚踝。 「啊——」药包掉在地上,顾南枝被骇了一大跳。 「是我……」嘶哑的声音从枯草落叶底下传出。 顾南枝稳了稳神,发现抓住自己的是杨宇赫,连忙把他从下面挖了出来。 杨宇赫色如死灰,一句话说得断续,「方才有士兵前来巡逻,我钻进草堆才躲开他们的搜寻。」 顾南枝被吓得不轻,捡起药包,将搓好的药丸子递到杨宇赫干裂的唇边,又在他的断臂处撒上药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杨宇赫费力地吞下药丸,恢復一些气力后,两人决定换个地方继续躲藏。 他把蹀躞带上的东珠扣下来换取银钱,两人重新换了衣裳,改头换面。 云中王似乎不着急抓她,亦或是笃定城门关闭后她为瓮中之鳖,捉拿回来只是时间问题。城内巡逻的兵力不多,他们得以喘息。 傍晚之际,二人去往茶楼,勾栏瓦舍的客人鱼龙混杂,对于身份不加探究,但杨宇赫带着身为女子的顾南枝去到勾栏,不合时宜,便只好去往京城最大的茶楼——玉泉流。 玉泉流今日的客人比往日还多,文人墨客、三教九流纷纷聚在一堂议论纷纭,但他们的说的大多是去日的惊魂一夜。 顾南枝与杨宇赫坐在临街靠窗的雅间,若是外面有官兵围堵也可以第一时间发现并逃走。 跑堂端上来一壶雪椿,一盘白面馒头、一碟滷牛肉并两屉蒸饺。杨宇赫已饿得两眼发绿,抓起馒头与牛肉,狼吞虎咽往嘴里塞。 顾南枝忧心忡忡,尤其是听见外间正高谈论阔昨夜之事。她双手握着竹丝杯,企图用清淡悠远的茶香抚平内心的躁动。 「据说昨夜安乐侯府被灭了满门,那身份显贵的曌夫人被捉了去。」 竹丝杯脱手,茶水溅洒,水滴溅落在杨宇赫的手背,他瞥了她一眼,復又闷头苦吃。 「昨夜安乐侯府的人已经收到风声,不少人都趁乱逃走了,可惜了那金枝玉叶的定陶郡主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被官兵捉住关押进死牢……」 「安乐侯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可是长安城盛极一时的的簪缨世家,虽是侯爵,但规制早已与郡公相差无几,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楼塌了。」 「你还没看到圣上今晨在御街公布的告罪书么?安乐侯府窃取玉玺与凤印,矇骗天子,企图谋废立,乃株连九族的大罪!那告罪书字字珠玑、鸿笔丽藻,不知出于京中哪位大手笔下。」说话之人不由喟嘆崇敬。 有人解答:「听说那人姓张……」 后面的话,顾南枝两耳嗡鸣已然听不进去。 安乐侯府谋逆、母亲与弟弟失踪、阿姊被抓……一桩桩事刺得她两眼犯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幸有杨宇赫怕她弄出动静吸引目光,堪堪捉住她的臂膀。 她缓了好半晌,清醒过来时泪水决堤,吸着鼻翼问他:「舅舅,我们逃走了,那母亲怎么办?还有阿姊和弟弟。舅舅你既然能带我逃出宫,也有办法救母亲他们的,只要能救出他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桌上的饭食被一扫而光,杨宇赫抓起茶壶斟满茶水,仰头饮尽。 她再次出声恳求,「舅舅……」 杨宇赫用仅剩的右手手背擦掉流淌在下巴的茶水,「你阿姊心善愚昧,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帮你弟弟和其他人从安乐侯府的密道逃走,至于你娘……呵,她被云中军抓住,谋逆罪证确凿,你觉得以她的性格,她会活下去么?约莫早已自戕。」 「不会的!」顾南枝捂住耳朵,碰倒桌边的茶杯,杯子应声而碎。 雅间陡然高亢崩溃的女声与瓷器碎裂声惊动了外间的客人,屋外的嘈杂有一剎那的安静。 杨宇赫迅速捂住她的口鼻,暗嘆麻烦,「你还不了解你母亲的性子?她性格刚烈,女扮男装从军作战从无败绩,她不允许自己的生命里有过失败,比起失败,她宁愿去死!」 紧捂的掌心指缝溢出痛苦的悲鸣,听到他的解释后,悲鸣成为抽噎。 杨宇赫放开了她,恰巧跑堂进来询问情况,杨宇赫以不当心碰碎茶杯为由遮掩。 跑堂收拾好碎片离开,眼神在两人的身上逡巡。 顾南枝的眼睛垂得低低的,口中呢喃,「母亲已经不在了,我要去救阿姊……」 杨宇赫讥讽她的异想天开,「救?你拿什么去救?你回去就是自投罗网,那些清流平时就和狐狸一样奸诈耍滑,现在秋后算帐定不会放过我们,你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顾南枝俯趴在桌上,主心骨已经被抽离,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方才的变故让杨宇赫想尽快转移地方,但她目前的情况,根本做不到。 杨宇赫没好气地催促:「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此地不宜久留,你最好尽快想清楚。」 许是过了半柱香,顾南枝终于找回失掉的魂魄,双目茫然地望向杨宇赫。 「想通了,我们就……」杨宇赫突然闭口,只因他发觉雅间外高谈论阔的喧躁不知何时消失,静得出奇。 他透过雅间门扉的缝隙向外看,堂内早已空无一人,锋利的大槊在蜿蜒向下的楼梯转角隐现。 他们被包围了。 支摘窗外的街道还未有兵力部署,想必官兵定是从后门进来,配合店家悄无声息地清场。 杨宇赫拽起堪堪回神的顾南枝,从支摘窗出去踩在檐上瓦片,两人奔跑至屋檐边缘,跃跃欲跳。 然而,他们还未跳下去,已被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 日暮时分,金乌西坠。一个人身穿鸦灰色镶边暗纹长衫骑着高头大马,悠悠打马而来,神色肃穆的士兵自动分开出一条道路容他通过,在他身后成绮的余霞,衬得身影愈发神武有力。 他竟然亲自来了。 顾南枝心口一窒,却见身旁的杨宇赫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架在她的脖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她不解惊唿:「舅舅!」 杨宇赫不予理会,对檐下卓然挺立的人道:「你放我一命,我就把她交给你。」 沉冷的嗓音犹如雪拭刀锋,「你凭什么与孤谈条件。」 「凭什么?我不是傻的,我有眼睛,当初接风宴上你拥她入怀时的迷醉神情我可瞧得一清二楚。若非你早对她生出别的意思,又怎么会私下屡次接触,哄得她与你私奔,传递假消息诱我出城。」 杨宇赫说得牙痒痒,最后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陆修瑾闻声不动,没有下令捉拿也没有允诺他的条件,杨宇赫自觉此计有效,再使一把力,「我这侄女天真愚钝,多次被你所骗,但样貌却是生得霞明玉映,在这美人如云的长安城一时无两,更别提与你在苦寒边陲见到的蒲柳之姿相比,难怪你一见倾心。 陆修瑾,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就把她交给你。」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杨宇赫除此之外无计可施,凭着接风宴与朝堂上他们的细枝末节,推断顾南枝在他的心里应是有几分份量。 否则,昨夜他陆修瑾前去长乐宫就该立时将顾南枝斩于剑下,而非禁足关押,给他携人逃出去的机会。 话已至此,他怎么还不答应?杨宇赫心生烦躁,他一夜未阖眼,身负重伤,如若不是意念在支撑早就晕死过去。 杨宇赫手上使力,锋刃划破细嫩的肌肤,鲜血涌出,他大喝道:「云中王,我杨宇赫是输了,被你斩了臂膀已成废人,你放我一命又如何!」 他和杨曌那个傻子不一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哪怕是打断一身嵴骨,他也要求个活命,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血流如注,逝去的血带去顾南枝的气色,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平素清凌的双目无神空洞。她换了衣裳,穿的是时下京城里最流行雪缎制的水碧银波浮蕊衣裙,通体无饰却妍丽曼妙。 她的脖颈好疼,声带似乎都被割断了,从残损里挤出喑哑的声线,如同埙篪发出的声响,「原来舅舅根本就不是顾念亲情才来救我,而是把我当做保命符。可是舅舅你错了……」 陆修瑾怎么会在意她的性命?昨夜他带兵闯入长乐宫,冷月高悬,士兵森严,他挥动利剑的瞬间,分明是带着浓烈的杀意。 顾南枝自嘲地笑了,「可惜了舅舅,我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了。」 她不想死的,母亲虽然先走一步,可阿姊还在天牢,弟弟生死不明,爹爹久未归家……她还想见他们一眼。 仿佛被她说中了,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的云中王伸手接过士兵递来的弯弓,搭上箭矢,瞄准屋檐上的人。 「你没有与孤谈条件的资格。」他的声音随着箭矢划破空气的空鸣声一併响起。 杨宇赫想不到陆修瑾会无情至斯,他只好松开顾南枝,将她拽在自己面前做挡箭牌。然而素来懦弱的人竟有了反抗的意识,反手去夺他手中的匕首。杨宇赫掌心冷汗频出,早已湿滑粘腻,那匕首在抢夺下已然脱手。 匕首「铛」地落在地上,一番动作下本就立于边缘处的顾南枝失去平衡,倾身跌落。 身后是背弃她的亲人,身前是破坚摧刚的箭矢。 顾南枝认命地闭眼,倏地另一支羽箭射中第一支,宁其偏了准头,擦着她的腰侧而过。 腰侧的疼尚来不及反应,坠落的身姿翩然落入一个冷意砭骨的怀抱。 她忽而睁眼,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接住自己,与此同时,头上矢如雨下,齐齐射向屋檐的杨宇赫。 杨宇赫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万箭穿心,扎成了刺猬。 变故只在瞬息间,明明上一刻自以为握有保命符的人死状悽惨,而身处死局的顾南枝却活了过来,只腰侧擦伤。 官兵将杨宇赫的尸首拖到陆修瑾面前,他圆瞪眼眶里面的瞳孔涣散,死得不能再死。 揽住她的臂膀松开力道,顾南枝坠落于地。 他沉声道:「带走。」 她抱紧双臂,闭上眼不敢看杨宇赫的下场,颇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廷尉地牢。 玄黑的铁门巍峨如山,门边手持大槊的士兵把守得密不透风,走进幽邃的通道,腐烂发霉之气扑面而来,地面的寒气从脚心钻至头顶,令人汗毛竖起。 地牢最深处的牢房人满为患,牢门打开,狱卒丢进来一个落魄娘子。 关押的犯人们缩了缩脖子,并无多大动静。 他们早已见怪不怪,这一两日时不时就会送人进来,他们都是安乐侯府与车骑将军府的族人,如今从世家贵族沦为阶下囚,接受不了跌落云端沦为尘埃的结局,大多已经处在精神溃败的边缘。 顾南枝接着廊道两侧幽暗的火光粗略地扫过,只见到几个面熟的人,杨顾两家人丁兴旺,她又身处后宫,鲜少在家族中走动,认识的人也不多。 角落里骤然响起一道迟疑的女声,「小妹?」 「阿姊?」顾南枝尝试回应,害怕是幻听,她拖着疲乏的身躯朝着声音的方向靠拢。 墙角围抱者十几名娘子,最中央的人穿着朱红衣裙,裙袂褴褛,精緻的妆容与鬓髮凌乱不堪,但顾南枝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自己的阿姊。 「阿姊!」她激动地扑过去被顾芸礼抱住。 外面的星光从地牢里唯一的小窗洒落,似乎都蒙上一层灰翳,变得雾蒙蒙,暗淡星光下的人儿瘦骨伶仃,像一抹裊裊的轻烟般荏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顾芸礼贴着她的下巴和脸侧的掌心都觉得硌手,难过怜惜道:「小妹又瘦了……」 「终于找到阿姊了……」顾南枝喜极而泣,眼角溢出泪花,抱着她不肯松手。 顾芸礼拍着她的嵴背柔声抚慰,等她平息后才开口述说昨夜的来龙去脉。 「昨夜丑时,灯熄人眠,安乐侯府却被云中军闯入,他们不但带走了母亲,还绑走了府里的人,我带领族人从暗道逃走,却发现小野没有跟上,遂去找他,不幸撞上云中军和被绑走的族人一起落入大牢。 杨家和顾家被抓住的人都在这里,我没有找到小野,他应该是逃走了。小妹你呢?发生了什么?」 按理来说,顾南枝身处长乐宫,若是被抓捕入大牢,昨夜就该来了,而非足足过去一日,等到现在。 顾南枝好几次开口都说不出声,犹似一把粗粝的流沙堵在嗓子,连唿救都做不到。 顾芸礼心如刀割地将她按在怀里不断抚慰,「小妹别怕,阿姊在这。」 眼泪的热意再也憋不出,顾南枝泪如雨下,抽抽噎噎地说:「舅舅带我逃出宫,可是母亲死了,舅舅也死了……」 她艰涩万分地述说自己逃出宫后的见闻,一句一顿,一顿一唿吸,「舅舅从没有把我当做他的亲人,母亲也弃我们而去……」 顾芸礼沉默地拥住她,哑声安慰道:「可是小妹还有阿姊,阿姊把小妹当做亲人,阿姊不会离小妹而去。」 明亮的双眸被泪水浸泡濯洗过,脆弱的眸光摇摇欲坠,「真的么?」 仿佛只要她说出否决之词,她顿失光明,陷入黑暗,恍若目盲。 顾芸礼笑着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真的,除非小妹先离开阿姊。」 「不会的,永远不会离开阿姊……」顾南枝紧紧抱住她,像弱小的蜗牛终于找回自己丢失的坚壳。现在除了阿姊,她什么亲人都没有了。 零落的心就像枯叶,见到熟悉的人终于落叶归根。顾南枝平静下来后,发现墙角的十数个娘子有不少是自己熟悉的。 粉裙的是中郎将家的长女,她性子平易近人,最爱跟着阿姊一起广施善举。朝她莞尔的是期门僕射杨家的次女,才华横溢,传播女学,开化乡野娘子。还有表面上看冷面如冰山,实际幼时会偷偷塞给她糖的娘子,出自旅贲令…… 她们都还活着,虽然身处大牢,头上悬着的刀随时会落下殒命,但仍旧扬起笑颜安慰她,用身上干净的衣料擦拭她的眼泪。 一日又一夜惊心动魄地逃亡,她没有休憩片刻,而今见到阿姊和熟悉之人后,忧惧的心安了下来。 星辉霭霭,她枕在阿姊的身边,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明亮的天光从小窗口落入牢房,驱散不了沉沉黑暗,地牢里仍旧昏昧无比。 半夜顾南枝竟发起了高热,直至天明都未曾退去,体温反而越来越高,抱在怀里像一个烫手的暖炉。 眼皮沉重,怎么都睁不开,阿姊在身边搂着她不断说话,让她保持清醒。 「我们既然没有死,而是落了廷尉大牢,就代表还有活着的希望,小妹你可不能倒下。」 杨顾两家擅专,朝中党羽遍野,即便斗败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亦不能斩草除根,否则朝廷官员后继无力,朝廷崩溃,国将不国,反倒会生出许多内乱,让虎视眈眈的外族有可趁之机。 这也是他们那夜被活捉的原因,朝廷里过半的官员都与杨顾两家沾亲带故,没有全然干净的人,但他们大多是迫于家族才为虎作伥。而今他们的亲人身陷囹圄,有了把柄落在云中王手上,倒是会听从云中王的差遣。 顾芸礼为她分析局势,「宫乱那日丧钟未鸣,说明陛下还活着,无论他云中王存着什么心思,失去了绝佳的谋篡皇位的机会,他想彻彻底底肃清朝廷里的杨顾党羽,也得深思熟虑。小妹,说不定我们还能活下来……」 即便那活下去的希望微弱到几乎不计,云中王一时不敢大刀阔斧地动他们,但随着时间推移,杨顾两家的势力被一点点清除,等待他们的依旧是死期。 可比起不知什么时候来临的死期,她更害怕小妹现在就会离自己远去。 一昼夜的奔逃,滴水未进,再加上劳心伤神和腰间的伤,顾南枝的情况愈发严重,从昏昏沉睡变作无意识地呢喃。 她的声音细弱蚊音,「阿姊、母亲……」 「阿姊在这,小妹别睡。」顾芸礼声音颤抖,发现她衣裙的腰侧破开,露出的伤口被血煳满,天气湿热,出现溃脓迹象。 顾芸礼再也忍不住奔到人堆最外面,握住栏杆大声唿唤:「快来人,快来人!」 狱卒提刀恐吓,「再嚷嚷便按照狱律给你上拶刑!」 顾芸礼无视他的威吓,忧心恳求道:「我小妹创口不愈,高热不退,恳请狱卒大人能找来医师为我小妹诊治。」 狱卒像是听见了笑话一样捧腹大笑,「进了廷尉大牢的人就没有活着出去的,她若能煳里煳涂地病死,也算是老天爷开恩。」比起鞭笞杖打,扒皮抽筋,病死倒真是一种恩赐。 不久前,她贵为郡主,想要什么,目光停留得久一点就有识趣的奴才拱手奉上;而今一朝跌入尘埃,即便扯了面子求人,也求不来。 求助无门,小妹的病却不能不管,她和贵女们撕下衣袖浸湿水,给她敷额降温。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可起效甚微,顾南枝依旧意识模煳。 顾芸礼无微不至照顾妹妹,周围的娘子都劝她休息,她却强忍着疲倦不敢闭眼,害怕再睁眼就连妹妹都会不见,她已经弄丢了弟弟,再不能弄丢小妹。 深夜,牢门被狱卒打开,一众士兵进来带走了顾南枝。 顾芸礼抓住她的手不肯松开,到底是拗不过士兵的野蛮力道,姊妹二人被强行分开。 昏迷不安的顾南枝亦被惊动甦醒,意识像被封印在一个窄小罩子,五感朦胧。可她还是听见阿姊声嘶力竭的嗓音,「小妹,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活下去……」 身躯沉重得仿佛从水底捞出,顾南枝倏然清醒,香汗淋漓,浸湿了轻薄的衣衫。 头顶的芙蓉承尘映入眼帘,顾南枝头脑发蒙,她是又回到了长乐宫?那私奔失约、宫乱禁足、潜逃被捉、落入廷尉……都是梦么? 一阵交谈声自熟悉的紫檀木海棠屏风外传来。 「……太后高热退去,身体已无大碍,只是身上的箭伤还需上药。」 「下去。」 未几,外间的孤灯灭了,轩窗被铁条封死,屋内黑漆一团。 不久前惊心动魄的经歷并非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她不知道为何被人从廷尉放出,回到长乐宫。 阒然的宫殿内忽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顾南枝闭目假寐。 那脚步声一点点放大接近,最终停在拔步床边。 「还不肯醒么?」音色如清泉翠玉,尾调微微上扬。 顾南枝不禁屏息,只盼他快点离开。 然而,苏绣幽兰锦被陡然掀开,冷风袭来,汗毛倒竖,顾南枝的唿吸瞬间错乱,修长的小腿被人擒住。 一个冰凉的物什贴在小腿肚上,宛若游移盘曲的蛇,寻思着该在何处狠狠咬下。 「啊……」顾南枝再也装不下去,清醒过来。 床榻外侧的必经之路被高大的身影堵得死死的,她只好贴在角落,可于事无补。 顾南枝的腿被抓住了,她的死命挣扎撼动不了他分毫。他像一个冷漠的渔夫拉动捕鱼网,顾南枝就是被捕获的鱼儿。 男子炙热的大掌擒住脚踝,随着「咔嗒」的落锁声响起,冰冷的金脚拷锁住她的自由。 他开口,说了与她再见时的第一句话:「雀儿要牢牢锁住,才不会飞走。」 话语透出的强占与霸道令顾南枝窒息,一番徒劳无功的挣扎,顾南枝轻薄的寝衣不再规整,领口松懈露出雪色,面上被欺出的红霞漫过腮边、脖颈、锁骨仍不停往下漫延。 金殿昏昧,但他的眸光却是异然明亮,像巍峨雪山上青灰岩石背后潜藏的狼,布满侵略性的眼眸紧紧锁住她。 顾南枝像孤立无援的兔子,惟有瑟缩着抱住自己,别无他法。她一动,两只脚踝上的金鍊子也跟着摩擦轻响,在寂静的黑夜尤为清晰,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弱小的示弱不会激起恶狼的怜悯,反而生出更多的欺压之意,想看着兔子在爪下??求生。 顾南枝只觉脚上的链子一紧,整个人都被拖了过去,玉山一样的身影倾压下来,彻彻底底地笼罩她。 冷雪香充斥鼻尖,进而侵占唇齿,顾南枝大脑发蒙,怔愣不已。她素来粉润如春桃尖尖的唇瓣因连日来的高热而干燥泛白,在他的刻意咬噬下恢復原来的光泽,甚至比那之前的桃粉还要红。 唇上一痛,是他故意咬她以拉回她错开的神思,也是那一点痛让顾南枝清楚地认识到这不是梦。 年初,她居住的长乐宫第一次潜进男子。如今,她夜夜安睡的戳纱帐幔后,亦是第一次自己不再独身一人。两次都是一个身躯被压制,就连唿吸都受他掌控的男子强行挤进。 顾南枝思绪纷乱,那只不容忽视的大掌拂过她脸颊上的红霞,顺着红霞的蔓延而滑动。 她像一只成熟欲滴的水蜜桃,软糯清甜,引诱他轻咬一口,而他也不打算再忍下去。 腰际的伤口接触到幽冷的空气,顾南枝对接下来的事有所预感,莫大的耻辱与委屈喷涌而来,抓住他健壮的手臂,低哑的声音像锈迹斑斑的铃铛,「不要……」 话音落下他动作微顿,凝滞间,顾南枝见到他鬓髮遮掩后的银月耳钉。 【??作者有话说】 猜猜锁住女鹅的是主人格还是副人格~~~~ 另外入v啦,本章评论区有红包随机掉落哦~ 第24章 乖顺 ◎「太后若乖顺些,你提的要求孤尚可考虑一二。」◎ 夜色流动如黑纱覆过她纤秾合度的腰身上皓白的肌肤, 一点守宫砂烙印小腹,宛若皑皑雪地里开出的一朵红梅。 那点朱红落在陆修瑾的深眸,他到底是停了动作, 略带讶色的目光落在她恛惶无措的小脸上, 雪腮漫霞, 眼角垂泪,未想到她竟然还是……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顾南枝只觉腰间炽热的温度移开,浓郁的冷香也随之散去。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想要拉下掀折的衣角,手腕被钳制,还未稳稳落下的心瞬间提领。 腰际伤口涂抹了一层冰凉,是他在给自己上药, 顾南枝紊乱的唿吸得以平復。 上好药, 他亦不再桎梏自己, 顾南枝忙不迭整理衣裳。他要放过自己了么?顾南枝的念头还未展开,手臂被攫住,大掌霸道地挤进她的指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指腹的粗茧摩擦她细嫩的指肚, 像是在勾勒她的指纹。 顾南枝紧闭双眼,但发现他仅仅是把玩自己的手, 并无更深入的动作,一直绷紧的身子也有片刻的松软。 忽然,腰间横过一只手臂, 再一拉,她半边身子都嵌进他的胸膛。 她不习惯这般近距离的陌生接触, 尤其是在自己熟稔无比的拔步床上, 想挣开他的怀抱。 他温热的气息吹拂耳畔, 语气夹杂着不容忽视的冷,「别动。」 顾南枝骤然忆起前夜,一柄滴血利剑挑起她的脖颈,利刃的冷与他语气的冷,如出一辙。 她果然不敢再动弹,窝在他怀里僵硬得如同泥塑木偶。 顾南枝维持僵硬的姿势一直到下半夜,却发现身侧之人唿吸均匀,试着唤了一声「云中王」,毫无回应。 她伸手想去掰开禁锢自己的手臂,生病虚弱的力气宛若蚍蜉撼树,用尽全力也纹丝不动。 渐渐的,顾南枝也不再挣脱,沉沉睡去。 窗棱切碎晨曦,光束下的浮沉在空中轻舞,顾南枝醒来时天色灰濛濛的,卧榻之侧却已无人。 昨晚的一切就像一场梦,除了……脚上多出的金镣铐。 她不明白云中王为何会从廷尉大牢捞出自己,送到长乐宫照顾。她身上应该有他想得到还未到的东西吧,所以还不能死。 明明茶楼捉拿,他斩钉截铁地搭弓射箭,完全不在乎她的生死,若非箭矢失去准头,她定然无法存活。现在又宣太医治她的病,将她从生死一线间拉回来,也将她拉离了阿姊…… 一想到阿姊顾南枝就唿吸急促,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应该有一段时间了,阿姊他们是否安好? 长乐宫内无人,宫外却有重兵看守,顾南枝瞧见封死窗纱上晃动的人影,心顿时沉底。 逃是逃不出去了。 顾南枝下榻走动,她尚不习惯那副金镣铐,每走一步都会被锁链牵制,发出声响。 殿门未完全封死,透过一缝,她见到外面把守的重兵,离宫门最近的那人身披甲冑,很是眼熟。 陈元捷百无聊赖地倚靠朱红大柱,嘟嘟哝哝道:「现在宫乱初盪,王爷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为何不让我去辅佐王爷,反而要在这里看管罪后,曹司直你说呢?险些忘了,曹司直擢升在望,很快就不是小小司直了。」 曹司直躬身道:「陈校尉谬赞,王爷行事必有道理,咱们只管听令即可。」 陈元捷想破脑袋也不理解,「这长乐宫里关着的人又不会长翅膀飞了,怎么偏要本校尉来看管。」 曹司直却有自己的见解。那日子夜,他因急务去寻云中王议事,不巧正碰见云中王是如何将罪后带回长乐宫,好心安置的全程。 原来,云中王夜半前去长乐宫,发现宫殿空空荡荡,抓来士兵询问得知,罪后在捉回的当天被人带去了廷尉,落入大牢。 云中王当即面沉如冰,虽语调平淡,但心思敏锐的曹司直还是发觉他的愠怒。 云中王前去廷尉,亲自将高热得意识模煳的罪后抱入怀中,接了回来。 曹司直还清晰记得,云中王眉目凌厉迫人,在看到那个荏弱的身影后,眸里积年的冰雪忽然间融化了一般。 紧接着就是宣太医,仔细诊治,悉心照料。 曹司直与陈元捷有着一样的疑惑,但他为文官,比之无甚心眼的陈元捷观察得更为细緻入微,再联想那一日朝堂,罪后不惜与杨顾两党撕破脸皮也要开城门,迎流民,顺了云中王的意…… 陈元捷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诶,曹司直在神游什么呢?」 他瞬间回神眨了眨眼,下意识脱口道:「臣在想王爷行事的用意。」 「我也好奇,你快说说。」 那种尚未定论、捕风捉影的事情当然说不得,曹司直道:「王爷既然以清君侧之名肃清杨顾,倘若诛杀陛下依赖的太后,陛下该如何自处?」 在朝为官不是一朝一夕,曹司直看得出来陛下仰仗杨顾两家,又极度依赖罪后。 他继续道:「倒不如掌控太后,明面上共同辅佐陛下,实则……」 他点到为止,后面能不能领悟就看陈元捷了。 真玉玺与凤印被曌夫人窃取,可见这些年迫害皇室血脉、诛杀清流等龌龊脏事,约莫是杨顾两家栽赃在罪后头上。王爷留下罪后性命,亦可用罪后要挟陛下,独揽大权。 陈元捷似有所悟,一改之前的抱怨,转而赞嘆王爷英明,他必将看管好罪后,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两人轻声细语的交谈,顾南枝还是依稀听见几个字眼,「清君侧」「诛杀」「太后」「掌控」……母族倒台后,曾经挡在自己面前的迷雾也已退散,所有事迹都变得清晰无比,哪怕是只言片语,她也能推断出大概的意思。 云中王不杀她,是要留着她的性命去控制幼帝。 顾南枝空空如也的胃部竟然有翻江倒海之感,她捂住腹部苦涩一笑。 相比未知,她更宁愿知晓事实。既然她的身上有云中王想要的东西,那么她就有谈条件的资格,她想救阿姊和族人。 宫殿寂寂,只有宫人一日三餐按时送来希馔,也不管她是否动筷,半个时辰后就会收走。 这期间任由顾南枝唿唤,宫人如闭耳塞听,置若罔闻。 夜色如花瓣舒展,从东边逐渐蔓延。一盏孤灯煌煌照亮紫檀木屏风上的海棠,殿内静可闻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忽而,殿门打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踏碎宁静。 陆修瑾甫一进来,见到的便是她俯身贴在金丝楠八仙桌上静静地睡着。烛火摇曳,映得她纤密的睫影若蝶翼翕动。 太医说她高热是由腰间的箭伤为引,惊恐惊风为主,治疗病症的汤药添加不少安神成分,她也极易睏倦疲乏。 陆修瑾双手分别穿过她的腋下与膝窝,将怀中人抱起来,行向就寝之处。 他如同对待脆弱的瓷器,轻轻把身骨娇软的人放在雪青色云纹锦被。他转身准备去取碧玉膏,袖角一重,原是被她拉住。 她已然清醒,一双眸在明灭灯影下潋滟无比。 「我想跟你谈谈。」顾南枝终于等到他来。 哪想他抽离袖角,竟是不准备听她花费一天推敲的字斟句酌。 顾南枝有一瞬的心慌,她格外在乎的,却是他恬不为意的。 她以为他走了,未几他居然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个花青色冰裂纹瓷罐。 只要他没有撂袖子走人,就还有迴旋的机会。顾南枝鼓了鼓气,再次开口:「我想与云中王谈——」 高挺如松的身姿陡然倾压下来,两人离得极尽,交错的唿吸熏热了相隔的一层薄薄空气。顾南枝心尖咯噔,唿吸凝固,双目惊圆。 他深不见底的眼瞳浮起一丝笑意,在嘲笑她的易惊胆怯,「这一点儿动静都能惊扰太后,太后确定要与孤议事?」 阿姊与族人还在廷尉湿冷的地牢里等她,顾南枝找回气息,咽了咽唾沫,盯着他看人时无所遁形的锋利眼神,轻颤道:「云中王留哀家一命,定是在哀家身上有所需,哀家自然可以给你,只要你饶过杨顾两家无辜之人的性命……」 陆修瑾无情打断,「太后还是先上药罢。」 他自顾自将她推入软绵的床榻,顾南枝单薄的寝衣被撩起一个角,清凉润滑的碧玉膏打圈地抹在她的伤口。 她忽然忆起来,那日在小阁楼上他也是这么霸道地给她涂药。上次拽住她的腕子,这次却是……她努力忽视掉腰间的粗粝指腹,绯色在不知不觉中漫上两颊。 盖子扣上瓷药罐子的声音轻响,陆修瑾随意将其搁在床边案几,像是黑豹用劲瘦的腰身与粗长的尾巴围住自己的所有物,将她揽入怀。 他没有寝殿么?凭何又要占据她的床? 顾南枝樱唇半张,还未吐出一个字,就被他以一言牢牢封住。 「太后若乖顺些,你提的要求孤尚可考虑一二。」 他惯会捏她痛处,顾南枝果然不吱声。 烛花噼啪,光线黯淡几分。团云纹戳纱帷帐后的两人贴身而眠。 顾南枝睁着眼,望着头顶的承尘发呆。虽然在外人眼里她身处太后之位,但与先帝的相处更像父女,在心里她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此时与一个男子同榻而眠,心里的浪潮翻腾,怎能平静? 罢了。她既被推上太后之位,便再不敢奢望能得到与其他同龄娘子一样的对待。 她的侧脸被迫贴在他的胸膛,一声声有力规律的心跳,催人入眠,竟不知不觉沉睡入酣梦。 第二日顾南枝醒来时,榻侧已然冰凉,他早就离开了。 顾南枝暗恼,自己睡得太沉,竟没有抓住他起身的机会谈合作。 她的身上必定有云中王想要的东西,她确信。不然他为何会三番两次救下自己的命? 她一如往常被禁足于长乐宫,而今连个吐气的宫人都没有,仅仅是用膳时辰会有宫婢提领食盒来布膳。 美馔当前,她吃得没滋没味,心里装满了廷尉里族人的生死安危。 半个时辰到了,宫婢进来收拾残羹,顾南枝按捺不住问道:「哀家要见云中王。」 那宫婢是个生面孔,听罢也不敢回话,只手上收拾碗筷的动作加快。顾南枝盖住自己用过的青花荷莲碗,不给她,再次重申道:「哀家不见云中王不会罢休。」 宫婢急得「咿唔」乱叫,双手也在空中划出各种手势。 顾南枝未免震惊,她不懂手语,却看得出她面上的急切与惶恐,到底是松了碗具,不再为难。 宫婢收拾完,步履急匆匆地退下。 少府挑选民间百姓进宫为奴,有严苛的规例,聋哑之人是断不会择进宫来。那宫婢手语娴熟,也不是一日两日就哑的。云中王特意挑选哑巴来给她送饭,为的不就是彻底切断她的外界的联繫么? 顾南枝嗟嘆,她不会放弃的。 长乐宫外,秀丽精緻的庭院多了数不清的守卫,他们将正殿团团围成铜墙铁壁,一只蚊蝇都难以飞进。陈元捷靠在庭院里的大槐树下,嘴里咀嚼着提神醒脑的薄荷草,百无聊赖地消磨时光。 「咯吱——」多日未敞开的殿门被推开,陈元捷睁开眼,一个玲珑身影映入眼帘。 她的身后是连轩窗都被铁条封死的宫殿,身前是团团包围的守卫,她肩披一件素雅外衫,单薄的身子弱不胜衣。 「哀家要见云中王。」 周围一圈的守卫们巍然屹立,无一人回答。沉肃森严的气氛没有压倒顾南枝,她迈步走出,锦鞋甫一踏出殿门,两侧手执大槊的士兵拦住了她,「太后请回。」 顾南枝不顾兵器锋利,竟是要以身冲出去。 「太后勿动。」陈元捷出声制止。 他挥手,阻拦的两名士兵撤去大槊,「太后仔细伤了自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她好歹是王爷手上一个有用的棋子,在失去利用价值前,需要好好看护。 顾南枝有些发憷面前这个有股匪气的落拓校尉,那日出逃宫外,杨宇赫告诉她,他的手臂就是被陈元捷齐根斩断的。 离得近了,才发觉她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一双乌瞳被日光曛成深褐色,其中有不加掩饰的惧怕。 陈元捷本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但看在她于王爷还有用的份上,好心开解:「王爷事务繁忙,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太后莫忘了如今的局势。」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语带威胁,「王爷能放过太后一命已是开恩,太后莫要纠缠,以免王爷后悔当初的决断。」 陈元捷魁梧的身姿挡在宫门前,莫说周围排布的士兵,顾南枝就是插上翅膀都飞不出去,她只好退回殿内。 宫门被士兵合上,一线光亮也被殿内的昏黑吞噬,顾南枝在空落落的大殿内静默良久,目光凝在八仙桌上的薄瓷茶具。 见太后悻悻而返,陈元捷又回到老槐树,吐掉嘴里无味的薄荷草,闭目假寐。殿内传出瓷器被摔碎的声音,他只当太后恼怒以摔东西泄愤,并不在意。 夕晖斜照,哑嗓宫婢提领雕花食盒前来,由士兵检查无误后,送往内殿。 忽地,那宫婢惊慌失措地奔出来,一脸焦灼惊惧,像是见到极恐怖的情状。 陈元捷暗道不妙,身如箭矢沖入宫殿。 长乐宫的狼藉早被收拾干净,摆设一如既往,八仙桌上的茶具里少了一只竹节青瓷盖碗,它碎裂的瓷片落在重重逶地薄纱帐后,宫门大敞,冷风吹灌,撩起一角帐子,隐现出一抹刺目鲜红。 陈元捷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尤其是后背汗毛战慄,他一回首见到踏着夕阳余晖而来的王爷。 陈元捷二话不说跪下请罪,「属下未看管好太后,还请王爷责罚。」 陆修瑾却置若未闻,稳重的步调加快,身姿没入层叠纱帐,「宣太医!」 幽静的长乐宫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太医将顾南枝上药包扎好后退下,大殿中黄花梨扶手椅上云中王正襟危坐,脸色阴沉,太医退出宫门后还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 殿内,陆修瑾听完陈元捷的汇报,几乎要捏碎手里的黑釉茶盏。见他不得所以自戕,迫他出来见面相谈如何处置杨顾乱党? 什么时候行路长远,足底磨破都要喊疼的小娘子,都学会割腕了? 掌中的黑釉茶盏发出即将破碎的细微呻吟,陆修瑾沉冷如冰的目光仿佛穿过海棠屏纱,准确无误地攫住拔步床上躺着的奄奄一息之人。 「唔……」屏风后传来将醒未醒的低吟,陆修瑾掌心力道顿松,微微的碎声消失不见。 顾南枝被腕子上的伤痛醒,一指长的伤口,她足足用碎瓷片划了好几下,血流如注。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下狠手,与其关在金殿内成为囚鸟,对阿姊和族人的生死束手无策,她还不如去死。 她醒来时,感觉到寂静的宫殿内不止有自己一个人,微微侧目,便见到床榻边站立伺候的缈碧。 缈碧立刻围上来,嘘寒问暖道:「太后娘娘您终于醒了!」 她的声音拔高尖锐,似乎有意让外面的人都听见。 缈碧素面朝天,不復以往的精心打扮。宫乱那日,她和其他长乐宫的宫人被士兵从被窝里拎出来丢进大牢。她尚不知外面出了何事,嘴里还叫嚣着她是光禄勛杨大人之侄女,不把她放了,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 谁料,她等来的却是狱卒的冷嘲热讽,「陛下跟前的大红人杨卫尉,还有太后的生身母亲曌夫人,都被云中王擒拿,伤的伤,死的死,那杨顾两家啊,早就失势力了!你们这些与太后关系密切的奴才,离死也不远了。」 缈碧自知求救无望,在地牢里备受折磨,不出几日,整个人都变得消瘦憔悴。她觉得自己死期将至却柳暗花明,日暮时分在其余宫人的艷羡嫉恨中被提出了地牢,死里逃生。 提她的是如今执掌大权的云中王,云中王让她尽心照顾太后,并从太后口中套话传达。她曾经是杨家安插在太后身边的眼线,现在又成为云中王的眼线,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原来的身份,只不过头上的主子换了人。 缈碧尽心竭力照料太后,她丝毫不怀疑若是太后醒不来,云中王见她无用也会斩杀她。 「太医说等太后娘娘醒了,一定要喝下这碗药,补血益气,促进癒合。」缈碧将床边小几上的汤药端来,吹到适口的温度方双手递过去。 顾南枝本就是为了逼云中王现身才出此下策,既然有幸捡回一条命,她也要好好护着。她端起药碗,仰脖饮下,这段时日频繁饮药,即便不用蜜枣,汤药的苦她也能忍耐,毕竟这苦比不上心苦的万分之一。 顾南枝淡淡问:「只有你么?」 她被捉回长乐宫,原先的宫人不復存在,她以为他们早就丧命。 「回太后娘娘,只有奴。」缈碧自然不敢道出外殿之人的存在。 她没忘记前来时,云中王的命令,一抬眼望向太后的眼里盛满担忧,语调里是满满的关心,「太后娘娘为何那么傻?怎么就想到、想到……自戕呢?」 顾南枝对缈碧格外的热忱还不习惯,半倚在秋香色宫锦引枕上的身子移了移。 缈碧自知她以往对太后漠不关心,太后也对她十分疏离,但如今她不得不攀附太后才能活命,不甘心继续追问道:「而今长乐宫就剩下奴婢与太后了,太后还是不肯跟奴婢说说话,让奴婢为您分忧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她的话到底是触动了顾南枝,时易世变,长乐宫里陪伴她的惟有当初嫌厌的缈碧。 顾南枝失血过多,身子荏弱得像一缕烟,就连说话声都似从天际遥遥传来,「如今我已沦为阶下囚,全家覆灭,救不了族人,苟活于世又有何意义?」 缈碧怕她又生出自弃之心,忙劝慰道:「怎会呢?太后还是住在长乐宫里不愁吃喝,阶下囚可享受不了这样的待遇。」 什么才是阶下囚?吃的是馊臭的饭菜,喝的是黄浊的水,枕的是发霉的枯草,时不时窜出来的老鼠与虫蚁。这才是阶下囚啊。缈碧虽然心底暗恨,但不显于面上,反而关切道:「太后娘娘定是还未用膳,奴婢下去端些吃的。」 缈碧绕过屏风,见到外面的肃冷王爷,膝盖不由发软,跪倒在地。 陈元捷示意她下去,缈碧如同捡回一条命,瑟瑟地退出宫。陈元捷也随之退下。 自戕后,顾南枝命悬一线,即便甦醒,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变得五感迟钝。 左手腕上的疼痛提醒她还活着,她不由皱紧眉头,不惜以命相博,动静闹得这般大,都没能引来他么? 她触摸腕子上一圈又一圈的白布,思量着撕开伤口再来一次,是否还有存活的可能。 外间响起脚步声,她以为是缈碧回来了,一抹玄影撩开帷帐,握住她意图解开白布的右手。 顾南枝被其巨大的力道捏得腕骨几乎碎断,下意识痛唿出声,「疼!」 来人蕴着怒火,就连他身上的冷香都染了几分热,「太后不是都敢自戕寻死,怎还怕区区断骨之痛?」 【??作者有话说】 陆狗差点把女鹅逼死,后面总得死一次来做偿还吧? 第25章 献上 ◎「孤要什么?太后不妨好好想想。」◎ 顾南枝疼得双眸泛起水雾, 他冷峻的容颜在泪水模煳中变得格外阴沉,他怎么那么大火气? 痛唿与流泪换不来怜惜,顾南枝觉得自己的腕骨都快要被他掐断了。 泪花滚落眼眶, 像断了线的玉珠扑簌簌地往下坠, 顾南枝憋着的一口气也顿时泄了, 「我错了,不该自裁,你快放开我!」 她认错了也保证了,手腕的力道一松,她抬起左手想去轻揉缓解,又扯痛自裁的伤口。而本该完好的右手泛起一圈通红痕迹,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淤青。 顾南枝泪如泉涌, 「我只不过想见一见你, 求你放过我无辜的族人, 除了用自裁逼你现身,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你把我关在长乐宫不取我的性命,我对你应是还有点用的吧?我求你了, 什么都好,让我用这仅剩的价值来换取族人活命的机会。」 她情绪激动, 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不管他想要什么,他都拿去好了。 如缈碧所说, 她在长乐宫不愁吃喝,比廷尉大牢的□□好得多, 可入目的一寸栽绒毯, 一盏琉璃灯, 对她来说莫如心上凌迟,让她想起大牢里阿姊的忍冻挨饿、艰难求活。 阿姊还在大牢里受苦受难,她怎么能安然享受? 安乐侯府被封、母亲惨死、弟弟失踪、阿姊落入廷尉,她也沦为阶下囚,任人鱼肉。所有一切皆因面前之人,她心里怎会不生出怨?明明,她已经竭尽全力去帮他了,明明她已经那么在意他了,可是他都是在欺骗自己,一开始就是欺骗…… 他一身玄衣,简约素净,袖口凌霄花以银线勾勒镶边,腰间惯常佩一枚圆环墨玉,渊渟岳峙。顾南枝看着他却笑了,她就是被这样沉稳内敛的表象所欺骗,以为暴戾恣睢的云中王不过谬闻尔尔。 她还傻傻地答应与他一起逃去北疆,结果等来的是他起兵谋反,全家溃败。 她再也不要相信他了。 千迴百转的心思只在一念之间,顾南枝牵挂阿姊,低声恳求:「云中王我们能否好好谈谈?」 陆修瑾转身欲走,顾南枝抓住他翻飞的袖角,上面的凌霄花纹路在掌心摩擦出红印。 「求你了……」嗓音喑哑得不像话。 「太后以为自己有何价值?」 顾南枝缩回手,「你想釐清杨顾两党,但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若无人帮你,势必阻力重重。」 她笑意泛苦,「我虽备受蒙蔽,但也曾为母亲的传音筒,而今局势移变,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哪些是刚正不阿的忠臣,哪些是同流合污的佞官,哪些可以为你所用,哪些可以被抛弃。」 他应当是被说动了,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说话时的语气却辨不出喜怒,「太后想换取什么?」 顾南枝舒出一口浊气,深唿吸道:「我想云中王放过杨顾两家无辜的族人,放过我阿姊……」 她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云中王既然肃清两族,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与之相牵连的族人。 他一字未吐,但倏冷的目光仿佛在说她的痴心妄想。 「云中王不妨听我一言。母亲与舅舅把控朝政多年,朝中枢纽重臣皆为杨家或顾家,若他们的亲人丧了命,难保他们不会拼个鱼死网破。」她缓了缓,「云中王留我一命不就是为了向他们宣告,只要他们肯归顺,就会保住性命么?」 云中王如何处理太后顾氏的生死也表明了他对杨顾余党的态度。云中王根除掉他们的核心人物,但残渣余孽拧成一股绳,也会掀起足以使大瀚动盪的风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另外,冤有头债有主,并非所有族人都助纣为虐。我阿姊身为定陶郡主,护佑封地百姓安居乐业;期门僕射杨家次女倡导女学,时常给乡野妇女们开蒙;中郎将长女在灾害频发时,设粥棚,分布衣,广施善举。她们身不由己,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无法阻挠父亲与兄长的决策,但她们始终心存善念,从未作恶。 我不求云中王能放过所有人,但求云中王查清他们的罪行,按律处置,若是无辜受牵连之人,也请放她们一条生路,不要连坐。」 世家大族的女子说到底是一个用来联姻的物件,就如同她一样,送进宫成为清流与乱党争斗的牺牲品。 她们自身难保还能施救于人,她们不该因为父兄的失败,从而成为连坐之罪的陪葬品。 她们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陆修瑾态度坚决,「他们犯的可是谋废立,株九族的大罪。」 「可是她们不该为父兄的贪慾而牺牲。」女子在家中的话语权本就稀少,一旦父兄站错队伍,她们也会因此遭殃,这不公平。 她又一次紧紧抓住他的袖角不放,刚刚包扎好的白纱渗出鲜红,且在不断扩大。 他到底是松了口,「孤会查清楚。」 他答应她了,条件是她要协助他彻底肃清朝堂,用她知道的杨顾余党的消息来换取无辜之人的一条生路。顾南枝放下心后,才发现包裹伤口的白纱已经被染成红色,正不断渗出殷红血滴。 自裁之痛,险些丧命,值得吗?当然值得,她可以保住族人的性命了。 云中王走后未几,太医重新给顾南枝包扎,千叮咛万嘱咐,切记不能再弄破伤口,否则以后会落下病根。 「知道了。」顾南枝应下。苦肉计用一次两次就够了,用的多就不灵验了。 缈碧亲自将太医送出宫,回来时顾南枝淡淡扫了她一眼。缈碧头皮发麻,畏缩着走上床前,就地跪下磕头,「奴婢也是迫不得已。」 她藉口出去找吃的,紧接着云中王就来了,她现在已不是顾南枝的人了,或许从始至终缈碧都不曾是她的人。 顾南枝转过身子,背对她而眠。 缈碧慌了,她担忧太后如从前一样不愿她贴身伺候,她是因为照顾太后才被云中王从大牢中放出来的,太后不要她,她又得回去暗无天日的牢狱,必死无疑。 白日里,缈碧被太后赶去殿外等侍,她愈发惴惴不安。陈元捷在宫外无聊之至,注意到缈碧的焦躁不安,过来问上一问。 缈碧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最近事情颇多,太后娘娘心绪低沉,若是能见到更多以前在长乐宫当差的旧奴,太后娘娘的心情想必会好上许多。」 树苗移种后尚且需要维持原来的土壤,更别说是人了。陈元捷觉得她说的在理,便问道:「照顾太后的还有谁?」 「还、还有一个叫月一的,他是长乐宫的大长秋,平日里他最得太后娘娘喜爱。」缈碧说完就咬唇,点到即止。 有了上次的差错,陈元捷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云中王,在王爷的首肯下去廷尉提出一个叫月一的人。 一日后,顾南枝喝下补血的汤药,一碟糖渍乌梅被端上来,男子特有的悦耳嗓音响起,「太后娘娘吃些乌梅,压压嘴里的苦味。」 顾南枝怔愣的目光撞进他浓邃的眸子,月一自觉失仪,与她错开,敛眉垂目。 宫乱那日不少宫人都丧了命,她以为他亦在其中。 顾南枝捻起一颗乌梅纳入口中,先甜后酸的滋味在唇齿间瀰漫。 月一收拾药碗退下,踏出殿门时他与缈碧擦身而过。 缈碧扬起下巴,「别忘了是谁救的你。」 倘若她没有在陈校尉面前提他的名字,只怕他都要在廷尉里被人打死了。 他们这批宫人被关在一处,其他人包括缈碧皆是惶悚不安,惟有他想要逃出去,被狱卒抓住打了个半死。 在宫中当差二十余年的宦官劝他,「大长秋,入了廷尉就没有活着出去的道理,届时被一刀斩首,痛快死去,也比现在被打得遍体鳞伤,死前折磨要好。」 血色不断从他的口中溢出,模煳他清隽容貌,「我不同。」 到底什么不同,他没有再说。那宦官见他固执己见,也不再劝解,他钦佩大长秋想要活下去的决心,可那一点决心在壁垒森严的廷尉面前不堪一击。 月一恍若未闻,忙着手里的活计,缈碧被当成空气,不禁生出怒气,急得拽住他的袖子。 袖子掀动,露出精瘦不孱弱的手臂,上面布满横七竖八的鞭痕。 他手臂的伤触目惊心,缈碧松了手,月一不紧不慢地拉下袖子遮掩好,「你为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她缈碧自私自利,哪有救人一命的悟性,不过是怕自己一个人照顾不好太后,丢掉性命罢了。 小伎俩被人当面戳破,缈碧更是气得咬牙切齿。 月一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束含苞欲绽的芍药。他将芍药放进半月桌上的定要梅瓶尊,为沉闷的宫殿增添鲜活。 绕过屏风后,就见太后坐在床沿,百蝶穿花绉纱裙素雅,双目凝着角落的青玉鹿。 「太后娘娘在想什么?」 「没什么。」 月一随口一问,并未想到她会回答,见她从放空里回神,平静无波的眼落在他适才摆弄的一束芍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月一低眉顺眼解释:「太后娘娘的寝殿里每日都会换上新鲜的花枝,奴循例照做,就像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顾南枝笑了下,勾起的唇角若蜻蜓点水般一瞬便了无痕迹。 这段时日她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琉璃玳瑁拔步床,缠绵病榻并非说说而已。就连她惯常待的右殿也不去了,那里的轩窗被封死,无时无刻响起守卫巡逻的踏步声。 她随意挥手,「哀家要一个人静静。」 月一颔首退下,衣襟不经意掉出一个微小的物件,无声地落在暮紫团花纹毯。 顾南枝赤足下榻,恍若漫无目的漂泊的幽魂,在空旷的殿内走动。她用脚步丈量,左侧的寝殿横竖用六步走完,正殿横竖有十二步,右殿…… 她举步去往右殿,金色的锁链窸窸窣窣,忽然脚下踩到一块硬物。 一枚圆形的银片陷落地毯,顾南枝捡起来,它只有她半个掌心不到的大小,双面镌刻着一条条的纹路,周围还有一圈看不懂的小字。 那纹路顾南枝似乎在哪里见过,繁复的细纹从中间一条较粗的纹路如树枝散发,形如翎羽。银片上钻了孔,用红绳穿过。 虽然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但能进入长乐宫的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她不着急找寻失主,反而像是一个得到新奇礼物的孩童,饶有兴趣地观察把玩。 那翎羽花纹十分眼熟,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红绳勾在小指上,翎羽银片坠下摇晃,在她清澈的乌瞳里映出影子,折射出的银光如洒碎星。 时光在一点一滴中消磨,自那日云中王答应她的恳求后,他就再没有来长乐宫。顾南枝在月一的悉心照料下,身子的情状日益好转,手腕已经不需白纱包扎,露出结出淡粉结痂的伤痕。 太医说只要足时足量涂抹祛疤效果极佳的碧玉膏,她的伤疤就会淡化,不仔细看就看不出。 没有女子不爱美,但顾南枝早已对身体髮肤满不在乎。性命都掌控在别人手下,区区伤疤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晚,顾南枝用过膳照旧在寝殿放空,点燃鹅梨帐中香的缈碧不知何时退出宫,翡翠玛瑙珠垂帘如清泉击石,传来清脆的响。 一道玄影不容置喙地侵占她的视线,顾南枝抬眸,撞进他狭长的凤目,自然也看到他戴着耳饰的左耳。 他今天心情似乎十分愉悦,冷淡的语调都夹着欢愉,「孤来是为了履行和太后的交易。」 顾南枝点首,站起身往外走。 陆修瑾握住她纤细的上臂,透过衣料都能感受到肌肤的细腻柔软,「不必去外间,就在这儿说。」 顾南枝坐在床沿,两侧的芙蓉帐被鎏金花篮帐钩钩住,她端坐在正中央犹如洞房里等待新郎的新嫁娘。 陆修瑾相对她而坐在楠木扶手椅上,左腿搭在右膝,上半身靠在雕镂云鹤纹的椅背,整个人恣意而散漫,惟有一双深眸牢牢攫住她。 顾南枝被他慑人的眼眸凝视,心口仿佛压了块巨石,透不过气。她吸气的动作略大一些,再缓缓吐出,吐字的速度一改平日的和缓,想要尽快结束谈话,「大司农丞与顾家有姻亲,他与母亲彼倡此和,那时我想尽办法让大司农给北疆拨款,诏书应是被他们动了手脚,均输令为大司农丞门生,他们沆瀣一气,侵吞不少款项……」 她是母亲的传声筒,杨顾两党的决策都要经过她的口传达到朝廷,除了母亲,没有人比她还懂朝中的根蟠节错。她虽然一直被蒙在鼓里,但家族失势,囚禁内宫,她有良多的时间去剖析曾经的万缕千丝,推导出事情的真相。 「今日姑且就说这些吧,云中王莫忘了允诺我的事。」 她供出一个深埋在朝廷作乱的余党,他就放一条生路予一个族人。 她的话已经说完了,他怎么还不走?顾南枝一直凝视玉砖莲纹的眸子缓缓移到对面之人。 自见到她,他的目光便未曾从她身上移开过,而今听她娓娓讲述完朝中重臣的隐秘关系,眼里的炽热愈发浓烈。 「孤后悔了。」 顾南枝心口一蹦,粉润的唇瓣启开又闭上,支支吾吾道:「为、为什么?」 「太后说的事情,孤只要废些时间探查就能知晓,而太后要求的却是放罪人一条生路,如何算,孤都算亏。」 她咽下喉咙里的窒息感,梗着嗓子道:「那云中王还要什么,才算不亏呢?」 她怎么忘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云中王是否履行承诺皆在他的一念之间,全看他想不想愿不愿。她的那点价值,根本算不上什么。即便他要大刀阔斧地釐清残党,朝廷会动盪,但只要温水煮蛙,再大的动盪也能化解。 顾南枝头脑发晕,做得再多也只不过是徒劳么?她打算按压跳动的太阳穴,一只大掌却握住她的削葱玉指,带有薄茧的指腹代替她轻轻按摩。 他不知何时起身向她而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指腹力道适中地按压穴位,低沉的声线像是藏了惑人的钩子,「孤要什么?太后不妨好好想想。」 他循循善诱,顾南枝很难不顺着他的思路去深思。 她还有什么?除了自己她什么都没有了……对啊,她还有自己。 她不由攥紧衣襟,上面刺绣的紫藤花似乎缠绕在她素白的指尖,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欺凌。陆修瑾喉结滚动,握住她发颤的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她阖眼闭目,尽可能忽视他的步步紧逼,然而他凑得极近,男子独有的气息吹拂她的面颊掀起热浪,怎能无视? 就在她心底的防线几乎要崩塌时,他抽身离去,「孤给太后考虑的时间。」 那迫人的气息也瞬间湮灭消散了。顾南枝撑在床沿,胸膛起伏不平。 顾南枝浑浑噩噩渡过夜晚,清晨月一为她挽发,似乎要梳成复杂的流云髻,还要戴上一整套点翠珐瑯头面。 她直言拒绝,「不必麻烦,反正哀家也出不去,没有人会看见。」 月一不敢忤逆,依她之言,只将两鬓的青丝以一根梨花簪固定在后脑。 顾南枝在长乐宫里无事可做,她发呆的次数变多了,变得尤为寡言少语。月一在旁看得清楚,用膳时是缈碧伺候,不经意夹了她不喜吃的芦笋,她也一併放入口中咀嚼。 墙角的汝窑瓷瓶里换了崭新的桔梗花,雪青色的一朵朵,绽开的花瓣似低垂的铃铛,清幽淡雅。 月一关切问道:「太后娘娘今日都没有说过话。」 顾南枝细细思量,好似除去清晨她说过一句话,还真的没再吐出半个字,「哀家一直都是寡言少语。」 「太后娘娘可曾听过一个词,用进废退,使用的频次少了就会退化,人太久不说话就会变成哑巴,太后娘娘不妨与奴说说话。」 与缈碧相比,月一的确深得她心,不止是他细緻入微地照顾,还有洞若观火的观察力,以及更为难得的七窍玲珑心。 顾南枝张了张唇,问他:「月一,被关在廷尉大牢是什么滋味?」 她短暂地进入过廷尉,还没来得及品尝其中艰苦滋味,就被带了出来。 月一如实回答:「吃的是馊臭的饭菜,饮的是浑浊的水,夏天闷热经常被虫蚁啃咬。」 阿姊她们就是过的这样的日子么?她的阿姊也曾是金尊玉贵的定陶郡主啊。 月一不知哪句话触动到她,她的眸子里氤氲出水光,说话也带上浓浓的鼻腔,「月一,备水我要沐浴。」 半个时辰后,顾南枝身披素衣,坐于镜台前的梨花凳,月一在她身后为其绞发,擦干的发拢顺在一边,露出她曲线优美的侧颈曲线。 烛火透过灯纱,化成了溶溶暖光,洒在她细腻的侧脸,衬得她整个人柔美纤和。她的双颊还有热气熏蒸后留下的绯霞,眉目间似乎还蕴着沐浴时的水雾,宛若一朵白中带粉的出水芙蓉。 月一是第一次伺候她沐浴,往常的长乐宫宫人众多,不需他亲力亲为。如今却被她沐浴后的柔婉仪态所震慑。 如若她不是大瀚朝的太后,而是世家里待字闺中的贵女,登门求亲的人约莫会踏破门槛。 镜子里的样貌顾南枝早已见过千万遍,她平淡问道:「月一,你可会描眉?」 「描眉?夜深了,太后不是要沐浴后就寝吗?」既然就寝,为何还要上妆?月一不会以为太后会画眉点妆来愉悦自己,要知清晨她还嫌弃挽发繁琐麻烦。 顾南枝没有回答他,兀自挑开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娥眉淡扫,胭脂点唇,似乎用尽毕生所学去点一个精緻的妆容。 脂粉掩去她的病气,镜子里的人不复方才的苍白憔悴,眉颦含情又清婉婀娜,像是月光幻化出的仙子。 她一笑,促起的杏眸里像是藏了一把勾魂摄魄的钩子,似妖非仙,能让男子甘愿献上精魄。 这样的顾南枝对于月一而言无疑是陌生的,他见过端庄的她,哀愁的她,伤心的她,可此时的顾南枝就像是被强行扯开花苞,催其盛放的夜昙,极致地绽放后就是昙花一现,凋零成泥。 死寂已久的心竟然泛起一丝疼痛,月一低声问道:「太后,何故如此?」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开吃啦不想卡rou就放在明天吧,明天因为上夹子,更新时间会在23:00,宝子们别忘记来看更新,球球不要养肥我qaq。 第26章 入幕 ◎体内存在的另一个人在隐瞒他。◎ 一根红线吊坠的翎羽银片现在他眼前, 正是他找了许久的遗失之物。 他下意识收紧的手落在顾南枝眼里,她立时明了,勾住银片的小指往前递了递, 「这是你的东西吧。」 月一双手接过, 掌心不经意碰到她的小指外侧, 「回太后,是奴的。」 顾南枝随口询问:「那上面的纹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么?」 她懒懒起身,打开紫檀嵌螺钿花鸟顶箱,手指拂过摺叠好的衣裳,挑出一件轻薄的罗衫。做完这一切,她都没有得到回应,对于一向遵循守礼的月一来说实在稀罕。 顾南枝侧眸睇去一眼,铁梨木灯架旁, 他维持双手接过翎羽银片的姿势, 叆叇的光晕映出他深远的眸光。 「不记得了。」他把银片攥进拳头里, 垂在赭红宫袍的窄袖下,「奴被救下的时候,身无长物, 惟有这一片无甚作用的装饰物。」 顾南枝没有在意,「兴许那是你的家人赠予你的物什, 无论怎样,拿好就不要再丢了,弄丢的东西可是极难找回的。」 「太后说的是。」 「好了, 你退下吧,哀家要就寝了。」 就寝?她云鬟雾鬓, 丰容靓饰, 甚至还重新择了一件不是寝衣的衣裙。月一摆明不信。 顾南枝反问:「不信?也罢, 你去帮哀家寻一些助眠安神的香料,最好是让人闻了如坠梦境,不分现实,味道越浓烈越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月一被她支开,顾南枝握着手里薄如蝉翼的衣裙,默了好半晌,更漏声声,惊醒她的沉思,她嗤笑一声换上手中罗裙。 两盏茶后,殿门重启,顾南枝道:「把东西放在桌上,退下。」 「是。」月一将香放好,只见到屏风上她的剪影,悄然离宫。 长乐宫四周林立的守卫岿然不动,宛若密密包围的桦树林,大殿外的廊芜之下,月一站立许久,殿内的灯火未熄,她根本不是就寝。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担忧,害怕她自戕之事再度重演,他立在殿外悉听动静。缈碧前来与他换班,他断然拒绝。 缈碧的忧心忡忡他看在眼里,多说一句解释道:「今晚值夜照顾太后的还是你,我不抢功。」 缈碧果然不再执着换班,有人用她的名字替她做事,她能偷闲,简直求之不得。 月上中天,月一没等来内殿的灯火熄灭,却等来一个朔冷沉肃之人。 云中王深更半夜为何会来到长乐宫?太后的精心装扮是为了他?月一垂首行礼,掩住讶异神色,「拜见云中王。」 陆修瑾停驻,锋锐的目光在他毕恭毕敬的身骨上逡巡打量,「你便是最受太后喜爱的大长秋?」 「奴只不过是真心实意照料太后娘娘,担不上太后的喜爱。」 陆修瑾抓住他话语里的漏洞,「那长乐宫的其他奴才便是虚情假意?」 月一躬身行礼的弧度更弯了些,「奴失言。」 「离远些。」一个笨嘴拙舌的奴才还不值得他多加在意。 月一退居长乐宫之外,他站在月门下,冷冷看着那人没有通禀,迳自推门而入。 晚风从敞开的殿门灌进来,铁梨木灯架上的烛火摇曳明灭,映入陆修瑾眼帘的是空荡无人的正殿,他启唇声音在廊道里迴响:「你适才令陈元捷转告孤,让孤前来,所谓何事……」 掀开满月门的帘幕,他的尾音骤然而至。 她的剪影投在玉屏风上,挽着袖子正往累丝镶红石薰炉里添加香料,点燃后裊裊轻烟散出,宁静馥郁的幽香随之瀰漫,催人入梦。那蜿蜒流度的薄烟正如她裊裊婷婷的身姿,不知不觉间迷醉来者。 「云中王想要的我已思量好,今晚便打算献上,还请云中王帮我盖灭一下外间的灯盏。」太明亮,什么都看得清,她会难堪。 外间的灯火被灭烛铃熄了,亮堂的金殿登时昏昧下来,浓郁的薰香弥散出无言的旖旎。 炙热的体温熨帖后背,清瘦的双肩被他全然握住,顾南枝被迫转过身面对他。 陆修瑾见到她的装扮,唿吸不由一窒,一股热意在体内奔涌。 如银的月色从封死的轩窗缝隙漫进来,为她披上一层柔和的腻光,那张清媚脱俗的芙蓉面由月神鵰琢而成,靡颜腻理,瑰姿艷逸。最让人惊艷的是她身穿淡色五鸳纹样纱裙轻薄如蝉翼。 她双颊泛起淡淡的粉,依偎进他的怀里,借他的身形挡住好颜色。陆修瑾一点即通,便知道她口中的思量好是什么意思。 他抱起她,踱步入内。顾南枝嵴背陷入锦被,他双手撑在她的脸颊两侧,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就像在看牢笼里的金丝雀。 他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太后不后悔?」 顾南枝幅度微小地摇首。 「看来太后并没有思量清楚。」他不愿强迫,旋即起身离去。 顾南枝焦急地攥住他刺绣回云纹的衣摆,「我已思量清楚,还望云中王不要食言。」 这一次失败,她怕自己再没有勇气。而阿姊还在地牢里等着她去解救。 陆修瑾:「捨身去换取一个微茫的机会值得吗?太后就这般笃定,杨顾两族中有冰壶秋月之人?」 她回:「当然值得。」 「继续。」他双手环胸,吐出简短的两字。 顾南枝头脑发蒙,他不走了,但是要她主动么?这种事她根本就没做过,该怎么继续? 第一步应该是要这样做吧……她双手发颤地去解开兽首玉扣,手心被汗水打湿,耗费许久才听到「咔嗒」解开的声音。 然后呢?那系带怎么都解不开,她越慌乱,衣结就越紧,陆修瑾捉住她即将弄成死结的柔荑,「孤忘了,太后一向是受人照料的。」 她是矜贵的太后娘娘,走路有人扶,更衣有人帮,吃食也有人递到唇边,什么时候做过伺候人的事?玄色的衣裳与轻薄的罗裙交叠零落,顾南枝不忍去看,闭上了眼。 黑暗中的感官被无限放大,背后紧贴的床榻有下陷感,玉山一样的影子欺在她的头上。 顾南枝嗓子发干,后悔没有多喝一些茶水润嗓,在他愈发靠近时心跳勐然加速,那一层薄薄的距离消失不见,他的体温与气息化作燎原之火,蔓延在她雪一样的肌肤。 「睁眼。」 羽睫颤动若蝶翼,眸底噙含的水光令人见之揪心。陆修瑾似乎亲手揉碎一朵娇花,任由花汁流淌四溅。他的确将她照料得极好,即便她不要,他也硬要塞进她的掌心,掌心之物硬度如玉扣,熨着他的体温。 「怕了?还是悔了?」箭在弦上,他最后问她一次。 小娘子清凌凌的双眸透出坚毅,「不怕,也不悔。」 话音落下,她嘤咛一声,疼痛令她眼前发黑,骤然晕厥过去。 空气里的热意仍旧尚存,却不在旖旎流淌,气氛一时凝固。陆修瑾急促的唿吸好半晌才平復,他扯过锦被掩盖皓白的雪色,独自去到浴殿就着她用过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冷水消减谷欠望。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长乐宫之外,月一细数着更漏,自云中王进去,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再联想太后古怪的行径,描眉点唇、更衣沐浴,就连她支开他所讨要的香料也是用以催情。 他问过太医了,惟有用以闺房之乐的香才能达到太后口中的效果。 白墙上的漏花窗为框,框住灯影幢幢的宫殿,她挽袖添香的玲珑侧影映在槛窗,那人迈着雪狼一样优雅的步伐步步接近,而后灯盏熄灭过半,只留一缕残灯,两人的影子紧紧相贴,步入寝殿。 月一死死握住手里的翎羽银片,上面似乎留存着她的余温,锋利的边缘割开他的手心,一滴滴血从指间溢出,落在花圃里的石竹花,红染花瓣。 月辉清冷,倾斜在他的身上只觉冰冷,亦或是那月光其实从未有过温度。 良久良久,乌云拢住星月,天幕黯淡无光,厚重的殿门「吱呀」启开。 陆修瑾发尾濡湿,带有女子馨香的水滴落在玄色衣襟,与干燥时并无差别,可月一怎会无所察觉,她沐浴时的香胰是他亲手布置的,那甜馨的香气一个时辰前他曾嗅到过,而今又在别的男人身上嗅到。 两人擦身而过,陆修瑾气势凌然,月一垂目低首。 见到他苦守在长乐宫外的孤影,陆修瑾暗嗤真是一条好狗。 长夜阑珊,月一枯守原地,仿佛化成了一棵朽树。天际破开一线光,等到缈碧换值,他才步履虚浮地回配房。 望一眼他跌跌撞撞的背影,缈碧嘟哝道:「既然守不住,就不要强撑,弄砸了可怎么办?」 她才不是关心他,相反她最怕他惹出麻烦事来,罪名还会冠在本该值夜的自己头上。 今日的太后很是奇怪,缈碧端来盥洗用具时,太后已经坐在镜台前的梨花凳上,双目清明,看起来早就甦醒了。 「哀家要沐浴。」 缈碧手里的银盆险些没拿稳,「太后确定?」 「嗯。」 缈碧见太后固执异常,还是进入浴殿去备水,见到昨夜晚上的残留,埋怨道:「明明昨晚就洗过,大清早的还要折腾人。」 水雾氤氲升腾,顾南枝坐在雕花暖玉浴池的玉阶上清洗,手臂、肩胛、胸口、双腿,他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指尖拂过柳腰,那里原本有一颗守宫砂,而今已然融入肌肤,消失不见。 昨晚的一切就好像梦,他没有弄出痕迹,甚至没有吻她,顾南枝昏厥前的感受就是痛,再醒来已是黎明,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凌乱的纱衣和洁白的腰肢提醒她,那是真的。 顾南枝双手拥住自己,像是海底的小动物缩进脆弱的壳,但脚踝上的金锁链阻拦了她的闭合。 水温正逐渐变凉,两盏茶后外间传来缈碧的唿唤,「太后娘娘可有事?」 她停留过久,引起缈碧的怀疑。 未几,浴殿内响起冷淡的回应,「无事。」 缈碧嘴角抿了抿,照例沐浴后去寝殿给太后找寻更换的衣料。却见拔步床上乱七八糟,华贵的鸳衾绣被落在地上,被烛火烧成灰烬。 如今长乐宫只有她和月一两个奴才,月一不在,她一个人要收拾一堆破事,耐性早就被消磨殆尽。她故意没去找衣裳递给浴殿里的太后,明明就是一个朝不保夕的罪后,怎么还好意思弄得一团乱,让她去收拾? 未多久,顾南枝湿发披散走出浴殿,水滴顺着发梢没入栽绒地毯。 缈碧指向被烧毁的寝被,半阴不阳地说:「太后是有什么脾性?何必烧被子发泄呢?」 她是奴才,主子做什么何须告诉奴才缘由,尤其那被褥上面还有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痕迹,顾南枝小脸冷肃,骤然厉声道:「在宫里要闭目塞听,没人教过你么?」 缈碧依旧不动。 「你平日里偷吃我不要的燕窝补品,做事偷闲懒怠,说话酸讽讥嘲,当我是傻的都不知道吗?」 缈碧如遭棒喝,她从未见过太后娘娘发这么大的火,自己的小伎俩原来一直都被太后娘娘看得一清二楚,她双膝跪地,膝行上前,「太后娘娘莫要动怒,奴婢立马把这里收拾好!」 她怎么会忘记,怎么能忘记?杨顾两家已经倒了,现在她在宫中唯一的庇佑就是自己的主子——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是不满她的伺候,就能将她逐出长乐宫,等待她的就是死路一条。 缈碧哆哆嗦嗦地去收拾满地的狼藉,嵴背不住地发抖。 顾南枝说了一通硬话后方觉不对,平常的她不会这样沉不住气。 罢了,她说的也不全然是气话,缈碧到底怠慢许多,若是不加以改正,日后必定会酿成大祸。 ** 长广宫。 陆修瑾风尘僕僕地踏进宫殿,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扔给宫人。自从起兵清君侧之后,他以天子受惊抱恙为由,使朝议暂休,可他在朝根基浅薄,那些清流虽然尊他敬他,但始终不与他同心,此事一旦处理不好,会被人抓住把柄,扣上谋逆之罪。 这段时日以来,他白日要在官员之间斡旋,夜里要思量对策与接下来的筹谋,少有的几次休息都是在长乐宫。 念及长乐宫,他对一旁的陈元捷道:「你来此,可是长乐宫出了什么事?」 刚刚跟上忙得不见人影的王爷,想尽一尽犬马之劳的陈元捷摸了把后脑勺,「啊?也不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他刚想否认,却怕王爷觉得他渎职,索性将今早的见闻抖落出来:「今儿长乐宫的宫女换了新的床褥,旧的床褥有被火焰灼烧的痕迹,属下询问婢女,她只说是太后娘娘不小心碰着了烛火。」 还有一点,陈元捷憋在肚子里想说又不敢说,陆修瑾叩了叩案头,「有事便说。」 陈元捷欲言又止,在陆修瑾耐心快要磨没前,终于开了口,「属下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王爷对太后到底是何心思?是将人当做棋子以操控陛下,还是将人当做玩物,唿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嘴上没个把儿,越说越离谱,陆修瑾一拍桌案,「休要胡言。」 陈元捷登时紧闭双唇。他和王爷是过命的交情,在没遇到王爷之前,他曾落过草寇,遇到王爷后,上战场、杀匈奴,成为一个铁血真汉子,可沙场上的刀枪剑雨磨灭不了他身上的匪里匪气,否则也不会当着王爷的面经常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陆修瑾自然也是看重他的,喝止一声后解释:「杨顾余党还潜伏在朝廷的暗处,孤仍需要借太后的手将他们一一剷除。」 那便是他说的前者了。留下太后可以藉机要挟陛下,还能避免打草惊蛇、杨顾余孽鱼死网破。 「王爷英明,属下知错。」陈元捷躬身作揖,早在今日以前,他就从曹司直那里听来王爷的用意,但后来王爷夜宿长乐宫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便开始浮想联翩。 其实,就算是后者也不成问题。他们王爷长居北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驻扎在军营,洁身自好,不沾染军女支。私底下甚至有传闻王爷身患隐疾,不然二十有余的岁数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怎么忍得住? 作为王爷的心腹,也是挚友,陈元捷为王爷后半生的幸福十分忧心,毕竟相同年龄的人,孩子都抱俩,大的能打酱油了。 「你若是无事便回长乐宫镇守。」 王爷开始赶人,陈元捷死皮赖脸,想不出留下的理由,他便胡诌:「当然有事,属下瞧太后娘娘今日情绪低落,应是想见王爷一面。」 说完,他登时捂住乱说话的嘴,都怪自己嘴上没个把儿。 可王爷已经举步去往长乐宫,完全没给他弥补的机会。 ** 午后,顾南枝照例在拔步床内小憩,一闭上眼,昨夜的迷乱就接踵而至,那人灼烫的唿吸熏红肌肤,帷帐里的空气似乎都被点燃,变得滚烫难耐。 「太后可醒了?」熟悉的嗓音在外间响起,是他。 仔细想来,她被捉回来禁足至今,还是头一次在白日见到云中王。 「我已醒了,云中王有何事?」孱弱的女音乘着清风送进耳蜗,音色悦耳动听。 陆修瑾:「还请太后来正殿一叙。」 他还在乎礼节?什么都发生了,在乎这点虚礼有何用? 屏风后并未传出她起身穿衣的窸窣动静,只闻她道:「我体虚疲乏不宜下榻,还请云中王移步。」 犹豫片刻,陆修瑾到底是迈入女子寝殿。 香气幽邃,芙蓉帐后,羸弱的娘子并未挽发,散下的青丝全都拢聚在右肩,她斜依着檀色月锦引枕,姿态舒展而慵懒,眉目间留存着将将甦醒的朦胧,媚眼如丝。 见到她无碍,身上并无那日自戕时的深深绝望,陆修瑾移眸,「太后无恙,孤还有事,告辞。」 腰间的佩玉被她纤纤素手拉扯,同样止住他企图离开的脚步。 「云中王前来就是为了确定我无恙?可我若是有恙呢?」 「太后身体有恙可让宫人去宣太医。」 「不,我的病只有云中王能医治。」她拉开裙摆,玲珑玉足从梨花白的裙底露出,如一对乳鸽静静卧着,再往上是脚踝的金锁链,仿佛一双白鸽被锁链拴住不得振翅。 她长嘆一声,无可奈何道:「我不会逃了,云中王可否把它取下来,它委实影响我的行走。」 她已经做好颇费口舌,甚至都换不来他解开脚铐的打算,未想他眼底划过一丝错愕,像是第一次见到一般。 他在装什么呢?这物什分明就是他亲手给她戴上去的。 陆修瑾凝眉沉目,「孤会尽快给太后解开。」 说罢,他匆匆离去,像是落荒而逃。 他又在酝酿什么心思?顾南枝不在意,闲闲地翻了个身,脚踝的金鍊发出清脆的响动。 陆修瑾回去后,翻遍了木盒、屉子,未曾寻到解开脚铐的钥匙。太阳穴鼓鼓地跳动,他让人将陈元捷召来。 「王爷召属下前来所谓何事?可是有了属下的用武之地?」陈元捷蹬蹬地跑进来,言语里充斥欢欣雀跃。 无字封皮的日录被他一页页翻过,都未曾寻到「脚铐」字眼,陆修瑾按住额角,无力感袭上心头,「元捷,将孤每日的行径都一一禀报,记住,不得遗漏。」 「是!」陈元捷应下,关切地问道,「王爷的旧疾又犯了?」 他与王爷是知交挚友,两人并肩戎马数载,他知晓王爷有隐疾,但这隐疾不在身下,而是在脑袋。王爷有时会忘却自己做过事,有时像是换了一个人,行事作风失去稳健,变得异常激进。 譬如天玺二年,他们被匈奴围困,破釜甑,烧营帐,以示决心,要么活活困于此处饿死,要么冲破敌军包围得以生还,凭藉破釜沉舟的气势,王爷带领他们以一敌百,硬生生撕开匈奴包围圈的一道口子,带领将士们置之死地而后生。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那一战,王爷受了重伤,伤在肺腑,昏迷三日之久,醒来后却不记得他作战时的细节。但这不妨碍他成为边关将士们心目之中的战神。 而今,王爷的病又犯了。 陈元捷将他看守长乐宫以来的见闻,一一细说,说到王爷曾有三次夜宿太后寝宫时,陆修瑾瞳孔勐地一沉。 「孤曾夜宿过长乐宫?」 「是啊,王爷还不止一次。」陈元捷眯眼回忆,「至少三回吧,最近的一回是昨夜,算不上夜宿,因为王爷过了子时就离开了。」 「孤知晓了,你先下去。」 陈元捷不甘不愿地回去长乐宫值守。 金乌偏转,从菱窗漫进的日光被窗棂切成缝,一线天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要将他分成两半,一半是外界的明,一半是室内的暗。 陈元捷所说的关于长乐宫的一切都没有被记载在日录上,陆修瑾凝视着空白的日录,体内存在的另一个人在隐瞒他。 【??作者有话说】 陆修宴:我做坏事,你背黑锅。陆修瑾:?做个人吧。 不知不觉七夕了诶,有对象的宝子们要长长久久甜甜蜜蜜,暂时没有对象的宝子们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啾咪~! 第27章 美人露 ◎「你可以的,装满它。」◎ 「这是王爷让属下交给太后的钥匙。」 陈元捷把黄铜钥匙搁在八仙桌上, 「另外,王爷说太后娘娘可以在禁内自由行走,不过禁外乱象未平, 太后还是莫要去了。」 他后撤几步, 踏出门槛。他想起今晨, 王爷让他将脚铐的钥匙交予太后时,他内心的震盪到现在都还未平静。 长乐宫戒备森严,又有他陈校尉坐镇,太后娘娘长出翅膀也飞不出去,那副脚铐委实多此一举。但转念一想,看不出平日内敛稳重的王爷会有此不为人知的癖好。 顾南枝不知陈元捷所想,拿起黄铜钥匙,紧张的手试着插了好几下才找到锁眼, 成功解开束缚自己的金脚铐。 解下来的金脚铐被她扔得远远的, 再也不想看见。缈碧将那副金鍊拿下去处理, 整个过程大气都不敢出,不久前太后的怒火让她看清自己的依仗。 宫殿轩窗外的铁封条被撬走,明媚的光线重新照进幽静室内, 她行至右殿,双脚没有桎梏, 行走起来是那么轻盈。 窗外的守卫也撤去不少,都在院墙外巡逻看守,墙边汝窑粉瓷的花瓣沾染露水, 倒真的一如既往,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 顾南枝纤细的手臂探出窗, 落在掌心的光, 是暖的。 他信守诺言也好, 补偿也罢,守得云开见月明,顾南枝肉眼可见的心情舒畅,连与缈碧说话都和颜悦色起来。 缈碧一时还不适应,但久而久之,发现太后色厉内荏,内里依旧纯善温柔。她的本性也就渐渐暴露了。 开始还谨小慎微地应话,到后面就是敷衍搭理。 宫里的冷清许久,顾南枝更喜热闹,她看得出缈碧又变回从前懒怠的老样子,便也不继续拉扯她叙话,浅浅过问月一的去向。 提及月一,缈碧脸色微垮,「大长秋身体抱恙,还在休养,这几天都是奴婢照顾太后。」 前夜不好好好的么,怎突然就病了?庭院里的紫薇花被日头晒得耷拉脑袋,良久没有沐浴日光的顾南枝正想出去散心,顺道去甘泉宫看看月一。 缈碧缀在她身后,不远不慢地跟随,顾南枝知她懒怠的性子又犯了,「哀家一个人走走,你别跟来。」 正好,七月流火但天气依旧燥热,她巴不得在宫里纳凉。 顾南枝踩在庭院,就见那棵绿云绕绕的百年槐树枝叶里垂下一绺腰带垂下,经过槐树仰头一瞧,正是那匪气校尉采了她荷花池里的荷叶,盖在面上遮阳打盹。 她静悄悄地离宫,周围巡逻的守卫并没有制止。 按规制来说,各个宫内有下房给供事的宫人居住,但月一身份特殊,他既是长乐宫大长秋又是陛下身边的中常侍,他的住所便不在长乐宫。 顾南枝行在长长的宫道,栖在枝头的雀鸟振翅高飞,徒留树影晃动,心内竟生出一种艷羡之感。 太后宫殿的宫人被削减,如今她独自行在后宫,失了太后仪仗,经过的宫人见之跪地行礼,可等她走后不远,又与身旁之人附耳絮叨,细说这太后如今的尴尬地位。 安乐侯府灭门,杨卫尉与曌夫人都死了,她怎么还活着?莫不是她早已与云中王有了首尾? 甘泉宫配房。 顾南枝来到月一的住处,却发现他并不在屋内,问过旁边的小黄门也说不知。 小黄门见太后亲临,兢兢战战地拉开配房的门,顾南枝踏进去。月一乃陛下身边近臣,不必与其他宫人们挤在一间屋子,他的住处所小,但干净整洁。 正中是一张榆木方桌,桌上的茶壶没有水,东侧是竹子编成的简单隔断,隔断后是他每夜睡下的木床,西侧开一小窗,下面置一张条案与方凳,案上摊一本掖挺规程,还有内书堂发下的仿影,用以临摹习字。 世人常说从房间布局或可看清一个人的处世品性,除了日常用具,他的房间简朴至极,身为太后和陛下的眼前人,他的待遇委实不算好。就是曾经的叶公公,也时常有先帝与陛下赏赐珊瑚玉雕,供奉于室。 既然他不在此,便先回去罢。正欲离开之际,耳边响起一阵轻声响动,顾南枝顿住脚步,「嘶嘶嘶」的声音传进耳蜗,是从条案角落的官皮箱里发出来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顾南枝凝神去看,那官皮箱的上盖还被顶动,极细微的幅度被她捕捉到。 是老鼠么?念头闪过,顾南枝嵴背发毛,倒退几步,嵴背撞进温暖的怀抱。 「太后娘娘当心。」 月一扶住她的双肩,帮她稳了稳身姿。 顾南枝朝他感激一笑,丝毫没有私闯别人卧房被当场抓包的窘然,「你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遇到门外的小黄门,已经初步了解到屋内的情况,「太后娘娘若有事,可让宫人来传唤奴,不必辛苦前来。」 「谁说哀家是特意来找你的,日光和煦,哀家随意走走散散病气,恰好经过你的配房。」 外头的炎炎日光可称不上和煦。月一垂首,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太后说的是,是奴私自揣测错了圣意。」 顾南枝上下打量他,毕恭毕敬、没有锋芒,亦如他所居住的屋子,简约朴素,一眼就能观览全局,实则暗藏玄机,譬如那古怪的官皮箱。 她道:「你身体没有大碍,哀家先回宫了。」 「奴送太后。」 「不必了,哀家倒没有压榨到使唤病患,你且好好养病。」 月一松开她的削肩,心湖如鸿雁掠过,掀起遗憾的涟漪,「是。」 顾南枝走出屋门,又转过身来,天光犹如鎏金镀在她玲珑的轮廓,逆光而站的矜贵太后用一种隐含关切的口吻提醒他:「你的屋子里有老鼠,记得找些药来杀鼠,夏季寝被单薄莫让老鼠钻缝隙,咬了身子。」 月一的唇角微微上翘,「奴必定谨记。」 太后走了,房间仿佛因她的离去而撤掉熠熠的光,变回原来的简陋模样。月一掸了掸袖口的草屑与某种鸟类遗落的羽毛,掀开条案上的官皮箱。 一尾手指粗的黑蛇爬行出来,蜿蜒地盘曲在宣纸,形如遒劲的狂草书法。小黑蛇的尾巴尖亲昵地盘上月一的手臂,吐着信子,发出「嘶嘶」声。 月一点蹭它的脑袋说:「不乖,这回的食物没有了。」 顾南枝回到长乐宫,缈碧奉上一盏日铸雪芽,并「咦」了声。 「太后娘娘,您肩上沾染了东西。」 取下肩上的白色绒羽,顾南枝并未深思,「或许是在外面游逛,飞鸟经过时落下的羽毛。」 天穹浓黑似墨,晚风拂过檐下点燃烛火的灯笼,暖黄的光晕在夜幕里飘动,照亮明丽堂皇的殿宇。 大殿内的紫檀木雕山水案后,陆修瑾端肃地坐着,聆听陈元捷的汇报。 「期门僕射杨家落入大牢后,不少受过杨二娘子开化的妇女都在廷尉外面下跪,乞求开恩。此外,亦有受过资助的文人秀才,上书求情。」 陆修瑾执笔书写的姿势微顿,她倒是没有骗他。 「释放杨二娘子,期门僕射一家无罪之人都贬为庶人,有确凿罪证者关押大牢,按律处置。」 陈元捷不理解,「可期门僕射是杨宇赫旁亲,他们应该与杨家本家一起被诛杀。」 「民意所向,孤还能逆民意而为不成?」 翌日傍晚,顾南枝倚在美人榻上支着太阳穴小憩,缈碧在旁边打扇。 外间有环佩相撞之声,缈碧向着来人行礼,并唤醒美人榻上的太后,「太后娘娘,云中王来了。」 这还不是晚上,他来做什么?顾南枝鹿眸惺忪,她刚醒,见到他时,眼底深处的怨与戒备还没有浮出。 陆修瑾按住腰间晃动的墨玉环佩,「孤以后尽量白日来见太后履行交易。」 他说的交易便是,他放过家族里的无罪之人,她将朝堂里的盘根错节剖析出来并献上自己。 两个条件,无论是前者还是更为过分的后者,她都做到了,就不知道他是否有允诺。 可顾南枝束手无策,她只能拼尽全力,去赌一个微渺的希望。她唿吸深重,一板一眼说起来。 说完后,她以为陆修瑾会与往日一样转身即走,不留只言片语,未想他坐于原来的鸡翅木圈椅上不动。 顾南枝再次开口:「我已说完了,云中王是觉得不够么?可云中王……」还没有做到答应我的事。 后面未出口的话语被他一言扼在了嗓子眼—— 「期门僕射次女孤已放她一条生路,答应你的,孤做到了,还望太后休想耍把戏,透露的消息莫要弄虚作假。」 话尾落下,顾南枝雀跃的心蹦至一半就落了下来。什么叫做她耍把戏?耍把戏玩计俩的明明就是他云中王。 白釉茶盏被搁在小几上,发出极重的响,清亮的茶液溢洒,方才神色平静的太后不知为何变得激动,她一双水眸生得清澈如覆一层水光,哪怕愠着三分火气,亦有一种潋滟秋波的勾人媚意。 「哀家知晓了,云中王请回。」她气得端起太后架子,下逐客令。 陆修瑾:「不急。」 顾南枝纤密的睫毛倏然抬起,乌黑圆熘的眼睛瞪向他,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 殿外鸟雀啁啾,衬得殿内愈发静谧,烛花地爆响令顾南枝骤然意识到,她与云中王相谈,遣去缈碧,现下殿内只有他们二人。 联想到那夜他如狼如虎地行径,顾南枝紧张地捏住袖角。 他赖着不走,莫非他又要做那般事……? 他开口,似珠玉坠入玉盘在静谧的殿内尤为清晰,一字不落地传进顾南枝的耳朵,「明日,太后娘娘需要见一个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而是要吩咐她明日的事。 绷紧的背部松弛下来,顾南枝耷拉双肩,偏过脑袋不看他,「哀家晓得了。」 「那个人,太后应是想见的。」 他留下高深莫测的一句话就走了,顾南枝并未放在心上,毕竟身处牢笼,性命掌握在他手里,他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从前,她是母亲的传音筒,杨家的提线木偶;如今她关节上的丝线都被攥在云中王掌心。 秋日欲近,庭院的紫藤花开始凋零,缈碧执着扫帚清扫残花落叶,顾南枝坐在花荫处的石桌欣赏景致,繁花落尽,绿叶泛黄,亦是别样风景。 「陛下驾到——」月门外的宦官高声宣唱,顾南枝手里缓摇的罗扇停下。 少年皇帝从宫外走进庭院,眉心的红痣在落叶枯荣的景色中尤为鲜明。他急急走到顾南枝身边,搀扶起行礼至一半的她,喘着粗气道:「母后不必多礼。」 陆灵君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担忧,上上下下将她度量,生怕遗漏掉半分她的伤痕。当他见到她手腕上粉色的疤痕时,瞳孔蓦地一缩,「是谁伤了太后?」 顾南枝没有制止握住自己的小臂,仔细端详伤口的陛下,扬起一个宽慰的笑容,「没有谁,是哀家不仔细弄的。」 不仔细怎么会弄出这般规整深刻的疤痕?位置还恰巧是手腕。 陆灵君想说他不是小孩子了,母后不必撒谎骗他,哪怕那谎言充满善意。 可是,他的憋屈都藏在心底被世俗深深压下。指尖在她的伤疤处轻轻摩擦,期望能擦掉那刺目的疤痕。 「母后受伤时,该有多疼吶……」 顾南枝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都已经过去了。」 知晓母亲死亡的痛,被舅舅利用作为挡箭牌的痛,亲人失散流离的痛,汇集在一起,这点皮肉疼痛在他们面前,不值一提。 她既然活着,就有希望,就要好好把握当下,救阿姊出牢狱,找到失踪的弟弟和云游的父亲。 顾南枝和陆灵君步入殿内,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有谈及那夜的宫乱。 顾南枝让缈碧换茶,斟的是陛下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热茶端上来时,陆灵君晾到合适的温度才递给顾南枝。他还自然地捡起一旁玉碟里面的蜜糖松子,为她剥松子。 几近半月未见,陛下变了许多,从前的他只会跟在自己身后讨要小玩意,两人如同姐弟,嬉笑玩耍,事实上若无进宫一事,他们本该是表姐弟。后来,先帝仙逝,他亦未收起贪玩的性子,常常黏着她撒娇,没个皇帝样,埋怨帝师的严苛与古板。 而今时易世变,他再不能像以前一样肆意放纵,变得谨小慎微,畏畏缩缩。 顾南枝还注意到,他剥松子的手清瘦许多,手背青筋明显,筋骨突出。 这半个月他一定不好过,而她因为事情接踵而至,遗忘了他,只记得宫乱那日丧钟未鸣,天子无虞,但他定然寝食难安,否则也不会身骨消瘦了。 茶香从揭开的茶盖裊裊萦绕,陆灵君打断她神游的思绪,「母后在想什么?」 「哀家在想陛下会不会怨哀家?」 「寡人怎么会怨母后,如今这个世上,寡人只有太后一个亲人了。」 皇室内的兄弟为争储君之位,都会手足相残,斗得头破血流,更别谈他一个羽翼未丰的帝王对上虎视眈眈的王叔。 在陆灵君心里,云中王从来不是他的亲人,是值得警惕的敌人。 顾南枝一怔,心底的愧疚越发凸显,她都能去看生病的宫人,却只凭藉丧钟未鸣,就判断他形势安好,天子脚下两军内斗,血流成河,他的形势怎么会安好呢? 「哀家以为陛下会怨哀家这期间没有来探望陛下……」 「不怨的,寡人知道母后有苦衷,另外就算母后想来甘泉宫怕是也进不去。」陆灵君轻描淡写地述说云中王裹挟幼帝之事。 说完,他转开话锋,将半碟剥好的松子放进顾南枝的手心,「松子都剥好了,母后快吃吧。」 顾南枝手捧松子,眼眶泛酸,疾风骤雨之下的幼帝长大了。 陆灵君在顾南枝这儿坐了半个时辰,便乘坐龙辇回甘泉宫。 富丽堂皇的正殿里一道颀长的身影背对陆灵君而立,他背负双手,气势明锐似剑,正打量墙上一丈长的堪舆图描绘的锦绣江山。 听闻背后动静,他转过来,语调一如以往的沉冷威严,仿佛他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陛下见到太后,安心与否?」 陆灵君绯红袍袖的拳头攥紧,眼里迸出兇狠的光。 陆修瑾丝毫不在意,从书案拿起早已拟好的诏书,「陛下亲眼见到太后无恙,这诏书陛下就签字盖印吧。」 陆灵君盯着诏书上的旨意,紫毫玄笔握在发白的指间,几乎快要被攥断。 那日宫乱,南北军与云中军兵戎相接,南军薄弱的兵力护不住他,让云中军攻破甘泉宫。他的九王叔、云中王浴血而来,谎称外面乱象未平,让他居于甘泉宫并派兵保护,实则是一种变相的软禁。 他一无兵权二无权势,朝中的清流被云中王诓骗,他不得不困于皇宫。这一困就是半个月,他与外界的联繫全然被切断,传递进来的消息皆是云中王故意为之,他明明知道九王叔是故意的,可在听到太后母族被肃清,曌夫人与杨宇赫引颈受戮后,仍旧止不住地担忧太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殊贞皇后因分娩遗留的疾病而早逝,他对母亲的记忆模煳,深宫里惟有父皇和太后陪着他长大,那个时候她还不是太后,是他的表姐。两个一大一小的孩童,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里扎纸鸢、放风筝,快乐无忧。 他最大的掣肘、她最大的依仗——曌夫人死了,那她呢?云中王也不会放过她吧? 陆灵君妥协了,无论九王叔想要什么,只要表姐安然无恙,他什么都可以给。他再也不要一个人在幽寂的深宫里过活,他想要表姐一直陪着他…… 眼见饱蘸的硃砂即将从笔尖滴落,陆修瑾提醒道:「陛下籤罢,孤保证太后性命无虞。」 硃笔落下,玉玺加盖。天玺五年,外戚车骑将军杨氏与安乐侯顾氏谋害皇子,挟持幼帝,把控朝政,于晚夏被云中王清君侧,云中王诛佞臣有功,受封大司马。 此诏书一宣,百官称其为摄政王。 ** 七月流火,庭院里青翠欲滴的枝叶开始泛黄凋零。 陈元捷踩在枝叶渐秃的槐树粗干上,迎着日头昏昏欲睡,「都交秋了,怎还不凉快些?」 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懒洋洋的。忽而树下有人唤他:「陈校尉。」 陈元捷身手利落地跃下树枝,拍了拍衣摆上的落叶,拱手道:「曹司直怎么来了?」 曹稷回礼,笑道:「特来恭喜陈校尉荣升为卫尉,享中二千石。」 陈元捷乐得手舞足蹈,差点化身成山林间的猴子勾着树枝荡来荡去,「太好了!我就知道王爷,不,现在该叫大司马,不对王爷行,反正你们都叫他摄政王,不管怎么样,总而言之我给我老陈家光宗耀祖了!」 他高兴的劲头微微退去,笑意爽朗地问曹稷:「那曹司直呢?王爷给您封了什么官?」 曹稷垂首谦卑道:「不才,在下职任御史大夫。」 「恭喜曹司直了!不对,现在该叫曹大夫……」 长乐宫内,缈碧给顾南枝打着团花扇子,外间时不时传来欢欣雀跃之声,她皱眉嫌弃道:「真聒噪。」 顾南枝睁开眼睫,暖煦的光滑过密密相织的羽睫,一双含水鹿眸波光潋滟。她睡眠浅,在曹稷来临时就听见了,他们互相恭贺的声音传入耳。 他到底是挟持了陛下谋求大司马的位置,大司马表面上位列三公九卿,实际上掌握的兵权能让他在长安横着走,他又为皇室亲王,见风使舵的朝臣称他一句摄政王也不为过。 顾南枝起身走到殿门前,恰逢听见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陈元捷嘟哝口渴,随身携带的水袋里的水早已喝光。她对缈碧说:「去沏一壶好茶。」 缓缓启开的殿门打断了陈元捷和曹稷的谈话,他们不约而同向大殿望去,太后今日未着翟青常服,穿的是绉纱裙,娴静淡雅,容貌却是极为明丽动人。 她遣缈碧送上新沏的日铸雪芽,笑容和善道:「恭喜曹大夫与陈卫尉青云直上,暑气未消,喝点茶润润嗓。」 陈元捷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盏,嗅着四溢的茗香,浑身不自在。在他眼里,太后顾氏是妖后,杨氏一党拥她的名义砍掉数百朝臣的脑袋,朝堂来了次大换血,可谓是菩萨面容蛇蝎心肠。她递来的茶水不会有毒吧? 他还来不及阻止,曹稷已经恭敬地接过,毫无担忧地喝下。 陈元捷一想,安乐侯府倒了,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太后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怎么会明目张胆在茶水里下毒? 他牛饮而尽,滋味醇厚回甘,干渴的嗓子还想再饮。 顾南枝命缈碧放下紫纱茶壶,「这一壶茶便留给曹大夫与陈卫尉,长乐宫的景致一年四季皆有不同景色,两位可尽情观赏,哀家便不打搅了。」 她一番话说得温和宽厚,举止落落大方,引得陈元捷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她离去的背影。 曹稷在太后回宫后,斟满茶盏,低声道:「其实太后娘娘也是个可怜人。」 陈元捷虎目一瞪,她可怜,那些被砍掉脑袋的朝臣不可怜吗? 曹稷:「陈卫尉不会不知道吧?」接下来,他将安乐侯府搜刮到真玉玺与凤印的始末说与陈元捷。 说完后,曹稷喟嘆:「当年太后入宫不过是个垂髫稚儿,而今也才二八年华,仅凭她一人单浅的心思,怎么拼得过朝中诸臣?现在想来兴许是曌夫人将她推出来做挡箭牌,我等都被蒙蔽了,那玉玺与凤印就是佐证。」 陈元捷陷入沉思,手里的茶杯都放凉了,他嘀咕道:「难道真的是我错怪了太后?」 回宫后,缈碧眼皮子浅,她当即肃着面容埋怨道:「他们曾经□□过太后,太后娘娘为什么还要与他们和颜悦色,又是送茶又是说好话,还让他们把长乐宫当赏花园子,这也忒没……」后头的「面子」二字被她强行压下。 「一壶茶、一句话、一点景致而已。」顾南枝淡淡回应。眼下,她孤立无援,与他们为敌没有好处。 日暮,长广宫。 陈元捷将近日对长乐宫的所闻,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陆修瑾。 「王爷让属下将钥匙交还给太后并撤下禁足令,太后便去了甘泉宫的配房,探病那名大长秋。」 批改奏章的硃笔一顿,陆修瑾道:「然后呢?」 陈元捷觑了一眼上首的王爷,见他虽然是第一次在自己汇报时出声问询细节,但面色依旧如常,他老实答道:「据甘泉宫的小黄门说,两人在大长秋的配房内说上几句话,太后就回宫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说完他停了一下,王爷没有再探究细节,他将今日之事细细汇报。 听他说完后,陆修瑾将硃笔搁在山形笔架,「你是说,她心情愉悦,还给你们送茶解渴?」 沉冷的语调里似乎夹杂尖锐的针,刺得陈元捷头皮发麻,「是,是的,但属下不想喝的,是曹稷曹大夫觉得不该拂太后面子,属下勉为其难,属下当时哪怕渴死都不想喝。」 「可你还是喝了。」陆修瑾简短地拍案。 陈元捷欲哭无泪,不过是一杯茶水,都化成黄汤泄出去了,王爷为何一直揪着不放? 「孤甚是唇干。」 他如蒙大赦,立时搭话道:「那属下去为王爷沏茶。」 未几,他端来茶水,陆修瑾端在手里未喝便放下,「烫了。」 他又鼓起腮帮往茶壶吹气,好容易等到烫手的温度降下来后,又奉茶上去。 这下,陆修瑾又道:「凉了。」 如此来回折腾,陈元捷已在崩溃的边缘,好在王爷最后放过了他,「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歇息,明日孤会让人将需要的物资送去,也不必再去找太后讨水喝。」 他心生委屈,哪里是找太后讨水喝,分明是太后主动送上来的。但他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为自己争辩,垂头耷脑地走了。 树梢钩住弦月,子枭咕咕鸣叫,陆修瑾批完堆积如山的奏章,迳自离宫。 长乐宫外,除去林立值守的守卫,便只有缈碧一人坐在石阶上打瞌睡,她曾心里埋怨过,世家贵女千金有时候都会让婢子在外间的小榻上休息,也好随时伺候,只有太后不惜人近身,伺候的宫婢只好在外面苦守。 她越想心里越不忿,手上伺候太后的活计也怠慢不少。 而今,她脑袋一点一点,心里止不住对太后的怨怪。 忽然,一道浓影罩住她,缈碧似有所感地睁眼,登时被吓得从阶梯上滚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拜、拜见摄政王。」 陆修瑾不以为意,偌大长乐宫竟没有一个看得顺眼的奴才。 他推门而入,鸳衾绣帐的寝殿内只留一盏孤灯,撩开芙蓉帐,就见美人侧躺,优美的曲线如山峦起伏。 顾南枝睡得正熟,忽觉脚踝像是攀着一条温热的蛇,在她的小腿不断游移,甚至隐有上移的趋势。 她勐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弯银月,不,那哪里是银月,分明是银月形状的耳饰。 她想收回腿,脚踝却被人攥住,无尽的恐惧在心底蔓延,颤抖着语调说:「你、你想干什么。」 白天蛰伏,黑夜里才会现身的恶狼,用着一种轻佻的语调说:「孤来向太后讨杯水喝。」 顾南枝怔愣,他的声音仍在继续,「或许太后可听过『美人露』?」 他的掌心现出一个细颈肚大的瓷瓶,贴在她的腰际。 顾南枝蓦然懂了,绵软嗓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不行,我不要……」 他灼烫的气息拂过耳畔,好似在亲吻她的侧颈,吐气如兰,隐隐透出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势,「你可以的,装满它。」 【??作者有话说】 双重人格摄政王、偷养蛇蛇大长秋、毒唯偏执小奶狼,突然发现女鹅身边没有一个正常人(眼睛瞪大,身体后仰,不可置信这真是我写的么?)查了下,摄政王不是职位是一种称唿,所以让陆狗先做大司马,别人再称唿摄政王,逻辑会自洽些。 第28章 厌 ◎男人的兴致转瞬即逝◎ 月一破晓之际在外等候, 而今已然天光大盛,太后却还未起身。 殿门被轻轻推开,未发出丝毫声响, 他悄然走进宫内, 赭红宫袍的衣摆还濡着朝露的湿气。 华美帷帐掩映床榻上的身姿, 修长的手指掀开帐子,面前的情状令他温软如水的眸子登时凝冻成冰。 娇小的人躺在雪青色软被中,脖颈的红痕透过凌乱青丝,显得极为刺目。面上漫着粉,一看就是被搓弄得狠了。 芙蓉帐笼在鎏金帐钩,金丝相碰,发出极细的声响,她嘤咛一声, 「不要了……」 苦涩化成刀锋从心口划过, 月一哑着清越嗓, 「太后娘娘,起身了。」 轻如片羽的唿唤落在顾南枝耳边,她被唤醒, 见到人影的一剎那,潜意识将自己缩成一团。 月一张了张唇, 却吐不出半个字。 闷闷的声音从一团被子里传出来,「你出去,这里不用你伺候。」 「……是。」月一平復胸腔里的激盪, 躬身退出。 顾南枝找来一件茜色绉纱裙胡乱套上,她坐在梨花镜台前, 见到铜镜里面的自己, 双唇红肿干燥, 嗓子也是渴得冒烟,一夜蹉跎下来她近乎脱水。这也导致她没能及时醒来,让宫人撞见凌乱场面。还好现在她宫里的奴婢只有两个,看见的是心思玲珑的月一,她相信他不会说出去。 但是,顾南枝莫名烦躁,像炸毛的白毛狸奴,随意梳理几下自己的乌髮后扔掉手里的贝壳银梳篦。 月一掐的时间十分精准,她甫一收拾好自己,就听见殿门轻叩。 「进来。」 月一垂首敛眉,在满月门的珠帘外躬身道:「奴擅作主张,烧好了热汤。」 他果然是个通透的人,但这份通透令顾南枝感到难堪。她身子的确粘腻难受,只好点首同意。 她来到右殿,屈肘倚在窗台,隔着一扇仙鹤云纹屏风映出月一进进出出的忙碌身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长乐宫的宫人少了,她若需要沐浴,就要月一来回提领热水,装满浴殿的浴池。以往人多时尚未发觉这样的活计有多繁琐。 一盏茶后,热汤、香胰子、花瓣、干巾、衣物都做好准备。月一在屏风外禀道:「回太后娘娘一切准备就绪。」 顾南枝神游的思绪被他拽回,她没有立时去往浴殿,而是招他过来。 奴才不能站得比主子高,芝兰玉树的清癯身形跪下伺候罗汉榻上的顾南枝。 她纠结了会儿,还是决定说道:「今晨哀家让你出去,不是讨厌你。」 他恭敬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即便太后娘娘讨厌奴,奴也得受着。况且奴懂,太后娘娘有自己的苦衷。」 苦衷……被他说中心里的死结,顾南枝想敞开心扉与他聊聊,「你说懂,但哀家怎么觉得你还是不高兴呢?」 一向让主子称心如意的奴才,忽然被主子推拒出去,心底难受也是人之常情,但这难受未免也太久了点吧?她也没说太重的话呀,当时委实被吓着了,不是故意为之。说到底,她不想别人撞见她的难堪…… 「奴没有。」 口是心非。顾南枝揪住他不放,「不对,哀家觉得你在不高兴。」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嘴硬,「奴一向如此。」 「这你倒是说对了。」 话音方落,他抬起头,面上划过讶异。 「以为哀家会和你一直犟嘴下去?」她促狭地盯着他,「哀家也想呀,但是你那句『一向如此』说得确实准确。」 她说:「月一,哀家总觉得你处处透着神秘,有一种不真实的飘渺感,兴许是你失忆,忘了家人与家乡,你与世上的人和事失掉了牵挂。 可无论怎样,哀家都希望你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你这样的人不该在皇宫里磨灭稜角,变成石头一样的人吶。」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痛苦,「世上总有人身不由己,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就如太后而言,死去的人不会復生,丢掉的东西找不回来;就如万物的枯荣,凋零的花不会盛开,枯死的草不会恢復生机。」 她到底是触动他内心了,顾南枝第一次听他说刺人的话。 是啊,死去的母亲不会回来,但她总不能将自己困在母亲的死,就看不到未来。 顾南枝一时沉默让月一觉得她被自己说动,然而下一刻她却莞尔对他说:「不是的。」 若是母亲还在世,定会叱责她沉湎悲伤,不去朝前看,不去想尽办法夺回权柄。总之,没有逝去的人会希望活着的人沉溺哀恸。 温软的语调化作泉水柔柔地流进心底,「人死不能復生,但丢掉的东西还能找回来,凋零的花会盛开,枯死的草也会恢復生机。」 月一神色如水平静。 「不信么?」她指向轩窗外庭院假山罅隙的一株枝叶内卷,茎叶形似柏树幼叶的植物,「看到那株发黄的杂草了么?把它带回去,用肥沃的土栽培,日日灌溉,总有一天它会恢復生机。」 「是。」月一嘴上应下,虽然他不信。 「若你照料得好,哀家便予你赏赐。」就算照料得不好,她也会予他赏赐的,养植物不过是赏赐的藉口,她意在开导他、弥补他。 「好了,哀家要去沐浴。」 「奴去给太后娘娘添热汤。」 顾南枝让他添完热汤就离开,她自己可以收拾好自己。温热的水包裹住全身,她闭目将脑袋也埋进水底,像是一度回到胎儿时,窝在母亲的肚子里温暖又安心。 良久,直到肺脏里的空气都耗尽,憋出微疼,她才重新浮出水面。头脑是窒息后的眩晕,但她双目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 云中王清君侧有功,被封为大司马,协助幼帝处理朝政,入住长广宫。 基调灰冷、古朴恢宏的宫殿因顾南枝的道来而鲜亮,她穿着绣一百四十八对翟鸟间隔金线小轮花的深青色常服,头戴凤翅金冠,熠熠生辉若璀璨的东珠。 殿外的中黄门传禀结束,她就已经进来。 埋首于案牍里的陆修瑾搁下硃笔,端肃地俯视案下的明艷生辉的她,「太后娘娘来此,有何事?」 「哀家知晓你正午后落日前会来长乐宫行交易之事,但哀家忧心急事等不及便来了。」她一面说,一面款款走来,说完后已经绕过翘头案,与他并肩而行。 急事?什么急事?顾南枝并未说明。她取过陆修瑾身旁宫人掌心的墨条,在端石雕蟾纹砚上旋墨,「宫人能做的事,哀家也能做。」 陆修瑾道:「退下。」 随着宫人的退去,宏丽的大殿顷刻只剩他们二人。 他直接挑开她话头,不给她遮遮掩掩的机会,「太后有何急事?」 顾南枝毫不怀疑,若她说不出急事,他一定会将自己「请」出长广宫。 紫金墨条搭在墨砚边缘,她带着墨香的指尖点在他的肩膀,入骨的娇柔勾出的尾调儿,悸颤似莺啼,「摄政王觉得呢?」指尖滑过他银线缂丝的凌霄花前襟,落在他腰间玉扣。 冷朔的目光凝在面上,顾南枝有些微的惧怕与动摇,但想起大牢里的阿姊,转瞬又被她压下来,「哀家的急事就是这儿呀,摄政王还没想透么?」 衣着端庄的她却行着轻佻之事,所说所言令人浮想联翩。 他果然是冰做的,她已暗示到这种地步,他居然还能沉得住气。顾南枝起了好胜之心,她柔媚一笑,似在撒娇地说:「哀家头上的凤冠好重,脖子都快压断了,有劳摄政王帮哀家取下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没有人能在她刻意挑弄的姿态下纹丝不动,脑袋上沉重的凤冠被他取下来,压在批好的奏章上。 趁他取下凤冠之际,顾南枝侧坐在他的双腿上,他的气息有一瞬不稳,「哀家很想摄政王,摄政王不想么?」 宽大的雕花扶手椅因她的投怀而显得拥挤,她水波潋滟的杏眸半含水光,近在咫尺,气息如兰,乞求道:「这次是哀家心甘情愿的,能否请摄政王尽兴后放过定陶郡主?」 钓大鱼的渔夫到底是没能稳住气,在大鱼还未咬饵的时候拉动鱼钩,暴露自己的意图。 顾南枝以为他会答应,手指即将拂过他腰间玉扣旁的乌玉环,身子不稳被他推搡在地上。 「出去。」他沉金冷玉的声音噼在头上。 顾南枝双手撑在冰冷玉砖,乌髮缭乱地覆在面上,遮住泫然泪下的面庞。 今晨沐浴时,她想起幼年过新岁时,亲人来府上走动,舅舅身旁的侍妾岁岁都有新面孔。她问母亲为什么男人一定要有三妻四妾,而爹爹却没有?娘亲告诉她,因为男人的兴致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个女子身上,而爹爹的兴致从来都不在女子,而在山水之间。 她与陆修瑾之间已然是剪不清理还乱,一次是做,两次三次亦是,倒不如趁他兴致尚在,好好利用。可她未想到男人的兴致停留转瞬即逝,昨夜还与她耳鬓厮磨,今日便厌恶她的主动。 她没有遗漏,指尖碰触腰间玉环时,他眸底划过的厌。 顾南枝逃离了长广宫,可太后娘娘鬓髮凌乱、泪眼婆娑的模样还是被不少宫人撞见,摄政王与太后的流言蜚语在宫里流传。 窗牖关闭,顾南枝缩在罗汉榻上紧紧抱住自己,她可以不要面子、不要清白、不要自尊,只要阿姊能安然无恙,但是她想尽一切办法,都束手无策。 阿姊,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说】 陆修瑾:出去。陆修宴:上来。下章陆狗就打脸了。 第29章 阿姊 ◎他的寒庐可以护她余生◎ 廷尉署大牢。 近日的廷尉署是大瀚建朝以来最为奇怪的时期, 入了廷尉署的人,居然还能活着被释放。这也让大牢里囚犯不再死气沉沉。 狱卒打开最深处地牢的牢门,里面关押的皆是与杨顾两家有牵连的女眷, 她们各个眼眸泛光, 期待下一个被释放的会是自己。 天光从小窗倾洒进来, 尘埃在光里面散漫飞舞,其他人都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冲上去,惟有顾芸礼在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无动于衷。 这地牢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出去的机会,只有她不会,因为她的母亲是犯下谋废立大罪的曌夫人。 「顾芸礼!顾芸礼何在!」 狱卒高声唿唤多次,才唤回顾芸礼的神思,她呆滞地偏首望去,似在辨别那到底是虚幻还是真实。 身边交好的娘子晃动她的肩膀, 「芸礼, 芸礼, 快醒醒,你能出去了!」 「我能出去了?」顾芸礼仿佛身处浮云之巅。 那娘子已为她喜极而泣,泪水掩饰心里艷羡得发酸的情绪, 哽咽道:「是啊,芸礼你能出去了,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呀……」 走在廷尉地牢甬道的顾芸礼恍若踩在棉花上,害怕下一刻醒过来,发现是黄粱一梦。 铁门訇开, 顾芸礼抬手挡住外间刺目的日光,待许久未见光明的眼睛适应后, 眼帘映入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廷尉左平拱手道:「张长史, 人已经提出来了。」 张希夷颔首:「多谢廷尉左平。」 「勿需谢在下, 这都是张长史向摄政王求来的恩典。」 两人寒暄一阵,廷尉左平带领狱卒回廷尉署。张希夷作揖,「请郡主移步,居所已为郡主备好。」 顾芸礼的脚底仿佛生根,立在原地不动,震惊的双目牢牢攫住他,干燥起皮的唇扯出一丝讥笑,「呵……张长史。」 如今的张希夷头戴进贤冠,穿绯红朝服,惹眼极了,而她衣裙褴褛、浑身散发馊臭,两个人的地位对调,他为长史,她为阶下囚。 眼睛突然传来一股刺痛,当初他登门自荐,一身青衣素净的淡雅影子浮现,而今一切都不同了。 「你居然是陆修瑾的一条走狗,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依你的才学不用当摇尾乞怜的鹰犬也能出人头地。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同流合污?」他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把他自己弄脏? 就像是一块纯粹无暇的玉珏沾染了俗世的污秽,顾芸礼阖眼不忍去看。 他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依旧恭敬守礼对她道:「郡主有话不妨回居所后与在下相谈。」 「我不去!」顾芸礼厉声拒绝,可她在地牢受尽飢苦又情绪激动,血气上涌,昏厥过去。 一向克己守礼的张希夷不顾礼节接住她,将她带回张府小院。 昔日门可罗雀、破陋不堪的府邸熠熠生辉,年迈体衰的老奴都换作年轻有力的奴僕。奴婢们在张希夷的命令将顾芸礼清洁干净,安稳地放在架子床。 张希夷坐在床沿,伸出的手拨开她鬓角的髮丝,盖在她的手背上,「郡主觉得张某错了,可张某并不觉得。」 顿了顿,他说:「郡主一定不记得张某了,否则你一定会理解。」 思绪回到从前,他出身长安少府尚书令张家,祖父蒙受贪墨冤屈,全家被封,十岁以下的孩童可□□放之罪,但曾经盛极一时的张家到底是没落了,那个富有神童美誉的孩子也被人们所遗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张家乃书香世家,沦为寒门的他并未放弃读书入仕,去岁他以秋闱第一的成绩中举,可在春闱的时候,他挡了杨家弟子的路,被栽赃舞弊,当场从贡院赶出去。 他拍打贡院大门,痛诉不公,监门官叫嚣他再闹事,便把他打入大牢,以后再也无法参加科举。 监门官将他扔在来来往往的街上,文人风骨在过往不明是非的路人指点中被摧折尽断。那些愚昧的路人懂什么?他若真的作弊当即就会锒铛入狱,而非赶他出来这么简单,他是被冤枉的! 可无人信他,都觉得他是行旁门左道的卑鄙小人。 他愤懑难耐,拼着一死也要讨要一个说法。监门官立时钳制住他,要将他押入大牢。 一辆华盖宝顶的朱漆马车停在街边,缥色织锦车帘被掀开,从中传出女子清琅的声音,「不过是个误入歧途的可怜人,寒窗苦读十数年,若因一时的错误而悔恨终身,未免太过惋惜。」 监门官:「可他舞弊闹事,落入大牢不是应该的吗?」 「科举推行仅仅三年,新令上只言舞弊者废除成绩,赶出贡院,又没说一定要入狱。」 马车外跟随的婢女朝车内说了一句:「郡主,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就不要在此浪费时间吧。」 监门官:「马车里的可是定陶郡主?」 随行婢女点了点头。 监门官单膝跪下行礼,「属下拜见定陶郡主。」 「我们郡主要事在身就先走了,此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辚辚转动的车轮经过张希夷的身边,轮毂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而过。 监门官松开对他的钳制,「你倒是运气好,遇到定陶郡主保你,快滚吧,别来闹事,再有下次谁也保不住你!」 张希夷倒在地上恍若一滩烂泥,周围说三道四的路人过足瘾后逐渐散去。街道恢復原先的空空荡荡,贡院里墨笔摩挲宣纸书写的声音越过高墙,钻进他的耳蜗。 俯趴在地的张希夷低低嗤笑,他被权势所逼,寒窗苦读付之东流,却又被权贵所救,保住性命。 他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摩肩接踵的街市,夜幕降临才回到张宅。 母亲一见他落魄模样,哀嘆一声去小佛堂念经。虔诚的礼佛声从佛堂里传出来,张希夷不禁发笑,若拜佛有用的话,为何当初祖父还会蒙冤,父亲以死明志,张家分崩离析? 光阴如水流逝,转眼来到冬日,母亲也曾是大方世家的千金,张家颓败后,曾经的亲人都避之不及,他们惟有一个破落的宅院栖身。 积郁成疾的母亲在冬日病倒,张希夷从出生伊始熟读四书五经,却不知该如何赚取金银钱财,他惟有在闹市街边,支一张小桌,摆上笔墨纸砚,替人写信抄书。写信抄书赚取的银钱还是不够买药钱,他便泼墨作画,作出的画笔精墨妙,堪比丹青圣手,因作画之人的落拓而贱卖。 除夕那日,街边的摊贩都提早收拾回家过节,他孑然立在画摊边提笔。 路过的小贩热情地对他说:「小郎君,快些回家过年团圆啦。」 张希夷心头划过苦涩,支离破碎的家怎么才能团圆呢? 空寂的长街陪伴他的惟有堆积的厚雪,暮色渐临,天空飘起鹅毛大雪,今日他一副画都没有卖出去。 远处的街道尽头行驶一辆马车,从车辕下来一个穿碧兰兔毛夹袄的婢女,笑盈盈地递给他银钱,「我家娘子要把你摊子上的画全买了,这些够不够?」 沉甸甸的荷包塞进掌心,按照他以外贱卖的价钱,都够买十个他的画摊。 他取出一粒碎银,其他交还给婢女,「这些就够了。」 婢女一愣,捂唇忍俊不禁,招唿车夫把他的画一扫而光,她抱着画,临走前说道:「郎君快归家去吧。」 马车渐行渐远,婢女与车内之人的交谈穿过大雪,依稀飘过来。 「郡主,买这么多画放在哪里呀?」 「期门僕射家的二娘子新开了一间专门教授女学的学堂,刚好送去给她布置内堂吧……」 笼在掌下的手指有轻微的弹动,张希夷游离的神思归位,缩回盖在她手背的大掌,屏息地凝视她的睡颜。 顾芸礼眼睫没有丝毫颤动,方才的弹动仿佛没有发生过,她依旧陷入沉睡。 屏住的气息缓缓舒出,张希夷的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张某从未有过谋害郡主之心,郡主睡吧……」 峻宇雕墙的安乐侯府栋折榱崩,他的寒庐却可以护她余生。 ** 素秋,金菊盛开。顾南枝未曾想到,宫乱之后她还有垂帘临朝的机会。遥望金殿下俯首称臣的文武百官,恍如隔世。 她没有插嘴涉政的余地,摄政王只将她当做安抚余党的吉祥物,让惶惶不安的余党见之不再骚动。 隔着垂帘,朝臣望过来的目光纷杂各异,或探寻、或怨恨、或不屑……她想,探寻的是杨顾余党,确认她还活着;怨恨和不屑的是曾经得罪过的清流,想置她于死地。从始至终,顾南枝没有说过一句话。 散朝后,她回到长乐宫,进书房翻阅典籍钻研,丝毫不受朝堂影响。 傍晚,陆修瑾来长乐宫,两人一如既往地履行交易,说完后,顾南枝出声挽留住他离开的脚步。 「对于治理流民哀家有个建议,摄政王不妨一听。流民数量众多,一部分安置在城郊,组织救济,广施粥棚,家乡实在被天灾摧毁严重的齐民编户,让他们有家可依、以工代赈。摄政王以为如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今日早朝,群臣正为大批涌入京城的流民而烦扰。奸佞虽除,但天灾遗留下的流民仍然存在,颇为棘手。 陆修瑾卓绝的身影立在殿门三尺门槛前,背对她道:「这是太后提出来的?」 「嗯,我有看过《贞观政要》。」 她听出他话语里的讥嘲,「民生治理不是看过书就能解决,太后未免想得太轻而易举。」 他夹枪带棍的话令顾南枝蹙起眉头,细思自己建议的不对之处。 半晌后,她嘀咕道:「不是看书能解决,难道哀家还能出去巡视么?」 月一收拾干净金丝楠木小几上的杯盏冷茶后,放上新鲜的瓜果点心,「太后娘娘想出宫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小忙,这一章陆狗的真香打脸没能写到,晚上还有一更,我码字龟速滑跪求谅解。 第30章 求罚(二更) ◎「孤想怎样都可以?」◎ 顾南枝没有隐藏自己的想法, 如实相告:「城外聚集了大量的流民亟待解决,哀家提出的方案被摄政王否决,说哀家纸上谈兵, 若是能出宫视察倒可以因地制宜, 採取措施。」 说完, 她又自嘲笑道:「而今哀家朝不保夕,又如何出得了宫廷?罢了……」 月一却说:「依奴对太后娘娘的了解,若此事未能解决,太后娘娘定会寝食难安。」 他往桌上的哥窑青釉鱼耳薰炉新添香料,裊裊轻烟模煳他的神情,「奴可以帮太后娘娘出宫。」 顾南枝怔愣,带着疑惑与不确定,「你?」 「太后娘娘别忘了, 奴既是长乐大长秋, 也是陛下身边的中常侍。」摄政王将他从死牢里提出来后便让他官復原职, 手上的权势并未改变,或许是在冗杂的残党中陆修瑾无暇顾及他们这些么么小丑。 曾几何时,春日烂漫的杏花园子也有那么一个身穿赭衣宫袍的公公帮助她出宫。可他的下场呢?被母亲捉住, 不得善终。 初秋微凉,顾南枝仿佛身处寒天腊月打了个冷颤, 「不,哀家不去!」 她的严词拒绝并没有折损月一的决心,自从宫乱前夕, 太后与他交心相谈,他便私底下打听前任中常侍的事迹, 隐约琢磨出前中常侍是因太后出宫之故而死于非命。 「太后是怕出宫事迹败露, 奴会受到牵连么?」 顾南枝垂下的鸦睫霎了霎, 被他说中。 「不如奴和太后一同出宫,也能彼此有个照应,可好?」 他与她一同出宫,就算事情败露,他也不会在宫内出事,而她在宫外亦有人陪伴左右,免遭意外。 顾南枝被说动了。两个人伪装成採买的宫人出宫,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半柱香后,出宫的消息已经传到摄政王的长广宫。 「太后和那个大长秋乔装打扮成宫人,以採买的名义出宫,还让长乐宫的婢女扮成太后模样,在宫里面营造假象,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早就被属下的人勘破了。」 陆修瑾听完陈元捷的汇报,搁下玉螭纹紫毫笔,阖目靠在黑漆描金云蝠纹靠背椅。 陈元捷追问道:「太后定是要逃跑,可是要属下派人将他们都捉回来?」 「不必。」陆修瑾睁眼,眸底的纠结矛盾都被强压下去。 「为何?就让太后潜逃么?我们不是还要……」用太后来要挟陛下、稳固余党?后半句话被陈元捷硬生生咽下。 「她不会逃的。」可以的话,他宁愿她逃离自己身边,那样超脱自己控制的感觉,他不想再尝。 **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秋高气爽的长安城,街道两旁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太后打算去哪里视察?」月一放低声音。 顾南枝头戴及膝素纱帷帽,「先去城郊安置的流民地方。」 她与月一出宫后又换了一身装束,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市,月一退下宦官宫袍,身着云山蓝修竹杭绸圆袍,腰背挺拔,姿骨莹秀。 他让她走在身后,以自己的身躯分开拥挤的人流,为她开闢出一条道,不至于被人群挤压。 顾南枝的视野蒙了一层白纱,他的背影变得模煳,萧疏轩朗的身姿却是尤为显眼,俨然是一个世家公子。这样的念头在心头一闪而逝,她难免扼腕嘆息,他若是不曾入宫就好了…… 「到了。」身边流民众多,月一便掩去对她的称唿。 城郊开闢出一方荒地,专门用来安置南下的流民。土黄的地面上搭建棚顶,垫满枯草堆,四面无墙,夏日百姓还能有一挡雨之地暂时过活,可待到深秋与冬日又该如何度过严寒? 不远处建起粥棚,衣衫褴褛的百姓们排队领取粥。顾南枝走上前,月一在她周身护佑,流民身上汗臭的气息扑鼻。 馊臭的气味没有阻挡她前进的脚步,顾南枝到达最前面,发现粥桶里的怎么能称之为白粥?分明是白水里面掺杂少量的米粒。 她气愤填膺,说出口的声音都染上几分怒火,「大瀚律法规定,施粥济民,所用的粥必须要稠到能立筷子,天子脚下你们用米汤来施粥,就不怕砍头吗?」 发放赈粥的官员面色惶惶,「并非我们想用米汤,只是上头一直不发赈灾粮食,我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身边排队领粥的流民也嘆道:「前阵子派发的还是牲口吃的草料与糠麸,那奸佞安乐侯倒台后,我们才能喝上一口米汤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顾南枝语塞,如何都说不出话。她虽然对抗母族,放流民进城安置,但母族仍然有办法违抗,譬如派发人不能吃的牲口草料,剋扣灾银。 如百姓所说,母族倒台了,为什么赈灾粮食依旧派发不出?最大的可能是母族早已将国库掏空,粮仓还有保存的粮食,可若将库藏的粮食分发下去,来岁遇到灾害,就会失去仅剩的保障。 顾南枝退出流民队伍,神不守舍。 「太后还要去北城门么?」 这里的流民只有总数的十之一二,更多的流民还被拦在北城门外,等待生死。 顾南枝已经猜到此次流民治理的癥结所在,无怪摄政王会说她纸上谈兵。 「不必,时辰不早,我们赶紧回宫。」 回时的步调比来时更为沉重,顾南枝只字未语,她想尽早回宫,于是行得极快,甚至将月一甩在身后。 转过巷子角落,重新回到繁荣的市街,一阵桂花香的甜腻味道扑面而来。 街边有一个糖灯影儿的小摊,摊主是个头髮花白的老人,熬成流动状的糖汁在他的手下仿佛有了生命,绘成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动物图案。 对市井孩童再寻常不过的小摊,在顾南枝眼里却是十分新奇,她不禁顿足瞧完老人画完一个双鱼形状的糖灯影儿。 一个云山蓝的人影走在小摊前,将老人刚刚制好的糖灯影儿买下。繁华市井,紫陌红尘,人群喧嚷吵闹,他坚定地朝她走来,将手里的细竹棍递上前。 顾南枝有些错愕,但一想到他心思的细腻,到底是没有拂意。 她不过是接下他递过来的东西,他却像是得到极好的珍宝,清眸噙满柔柔的笑,「奴见太后应是喜欢的,便擅作主张买了下来。」 香甜的气息钻进鼻间,心里的难过似乎都被吹淡不少,素纱后的她莞尔道:「是喜欢的。」 手中的糖灯影儿是两只鱼尾朝向左右,鱼头凑在一起似在亲吻的形状,两只鱼身上各有一个细竹棍,顾南枝将那个糖灯影儿一分为二,另一只完整的鱼儿塞给他。 不顾他怔愣在原地的模样,顾南枝道:「不耽搁了,快些回宫吧。」 他却陡然说一句:「枯草恢復生机了。」 顾南枝疑惑地转过脑袋。 月一含笑道:「太后娘娘让奴照顾的枯草,今晨奴发现它又恢復了青绿。」枯萎的花草能重新焕发生机,那么是不是死寂的心也能重拾希望。 顾南枝想起不久前,她为了开解他,命他精心伺候枯草。那草其实是有名字的,名为卷柏,生命力旺盛,极度干涸下类似枯萎状态,也能遇水而荣。 她道:「按照承诺,我该予你赏赐,你想要什么?」 月一捏紧手里的细竹棍,「赏赐,奴已经有了。」 一个糖灯影儿,还是他自个出钱买的怎么能算得上赏赐?知晓他心善,但自己也不能太过抠门呀。「我宫里的玳瑁箱有一个翡翠玉葫芦便将它赏赐给你吧,你可以将所有的烦心事都装进葫芦。」 天高气清、金风玉露,宁静的心湖泛起涟漪,他弯腰虔诚道:「多谢太后娘娘。」 ** 长乐宫内,身穿翟衣常服的「太后」在美人榻上坐卧难宁,殿门被推开,一个宫婢装扮的娘子走进来。 「太后,您可算回来了。」 顾南枝想也不用想,她再晚归一炷香,缈碧定然担忧惧怕得精神崩溃。 顾南枝并未与她多言,两人交换衣裳,她堪堪换好,摄政王便登门。 陆修瑾朔冷的眸子扫过她从屏风后踱步而来的身影,「太后未用膳?」 顾南枝扯了个谎,「哀家今日胃口不佳。」 两人在金丝楠木小几落座,缈碧奉上香茗后退出宫外,也退出了两人之间压抑沉闷的气氛。 顾南枝又向陆修瑾挖出两名深埋在朝堂内的残党,她说话时咬牙切齿,抖出的两名残党正好是彼时负责安置流民的官员。 「今日就这些罢。」他默然听完后,起身欲离开。 「等等,」顾南枝叫住他,「针对流民安置的决策,哀家尚有一计。想要妥善的安置流民,绕不开一个字——钱。」 大瀚沉疴积弊,国库都被那些个蛀虫蛀空,想要动摇粮仓里的保命粮是不可能了,必定会引起群臣的激烈反对,毕竟若有天灾降临,那粮食保的可是他们的性命。唯一可行的举措就是从「钱」字一事上做文章。 他并没有充耳不闻,甩袖走人,顾南枝知晓自己说中了。他的沉默仿佛是在等待她即将说出口的计策。 「国库空虚与余党脱不开关系,摄政王不妨从余党身上筹集赈灾钱财,再去江南等富庶之地,收购粮食,以救流民。」 「太后所想未免过于天真,吃进肚的银钱又如何会吐出来。」 顾南枝提醒他:「在性命之前,钱财都乃身外之物。」 他一点即通,「太后是说只要余党捐出钱财,就能免去结党营私、颠倒大瀚江山的罪责?让他们将平日贪污枉法、搜刮民脂的东西归还就能免罪,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当真是误会她了,真正有罪的人定然难逃法网、罪不容诛,她并不是想为母族的有罪之人开脱。 但是她没有令他完全信服自己的方法,他们的立场始终不同。长长的嘆息在殿内迴荡,她的眸子覆了一层水雾,犹如烟波江上的淡淡愁绪,「流民当前,摄政王不应拘泥于惩处余党,余党之事非一朝一夕能解决,让他们交出私吞的银钱,也是缓兵之计,日后摄政王可事无遗漏地清算他们的罪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哀家先以身作则,变卖长乐宫所有的陈设藏品、收拾物什,以筹钱救助流民。」说罢,她取下头上的十二金凤钗与镶嵌一百四十八颗大小不一东珠的华冠。 陆修瑾转过身,深眸掠过诧异,旋即他拧眉一针见血道:「太后出宫了?」 褪去繁华钗饰的顾南枝青丝自然披散在身后,铅华洗尽的小脸上霎时发白,躲过他能洞悉人心的眼,「没、没有。」 她慌乱一瞬復又恢復镇静,反守为攻诘问道:「摄政王为何这般说?」 他没再看她,颀长的背影走出宫殿,淡淡传来一句别有深意的话:「最好是。」 许久,顾南枝才恢復原有的心律,反应过来时掌心一片湿滑粘腻。 夜色灰灰,烛影幢幢。缈碧正要服侍顾南枝就寝,外间就来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是琉璃帘幕被拂开,进来的是摄政王。 顾南枝坐在梨花凳上身形微僵,抬头望向轩窗外的景色,黑夜、疏星、弯月。 「出去。」陆修瑾开口,却是对刚刚端来热水的缈碧说的。 缈碧双肩哆嗦一下,手里的巾帕胡乱搭在巾架上便撤下。 他今夜来此又是为何?傍晚时明明才来过不是么?顾南枝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到底是没有先开口。 凤鸟纹铜镜里映出他朦胧的面容,他稀疏平常地发问:「太后今日出宫了?」 顾南枝想透过铜镜看出他的神色,但映像太过模煳,什么都看不清。他一个时辰前才问过自己相同的问题,莫非他有失忆症不成? 「没有。」这一次她面色如常,斩钉截铁道。 陆修瑾双手按在镜台边沿,将背对的她圈在胸怀,男子灼热的气息熨帖着嵴背。 「太后说谎,甜水巷的糖灯影儿在京城出名,只因摊主在糖浆里面加了桂花,孤一凑近,你身上的桂花香盈了满怀。」 一剎那,顾南枝仿佛堕入冰渊,寒意从脚底一直升至头皮,她震悚得说不出话。 「太后不听话,私自出宫,要罚,那擅自带太后出宫的宫人便拖出去杖毙罢。」 不要!顾南枝转过身,泪水盈满眼眶,她想起惨死的叶公公,害怕再次失去一个自己亲近的人。 一双乌黑的眼睛蕴生出几分水汽,嗓音里的娇颤如婉转的莺啼,「求你不要牵扯无辜之人,要罚就罚我好了……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只要别牵连其他人。」 他抓住她话语里的措辞,重复道:「孤想怎样都可以?」 他欺身而下,顾南枝只得后仰,直到嵴背抵上坚硬的镜台,她退无可退,困守在充满他气息的空间。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她能清晰看见他眼底深处的玩弄,「一直以来都是孤伺候太后,太后不妨伺候孤一回,若尽兴了,孤便放过其他人。」 【??作者有话说】 陆狗有病妥妥的 第31章 流言 ◎即便她不给,他也要◎ 她秋波横渡的双眸浮起愣然, 以为她被自己的言辞吓着,陆修瑾附耳道:「如何?」 就像山野间惑人的精怪,让她不得不低头臣服。他给她机会, 她只能牢牢抓住, 否则换来的就是血的教训…… 「好……」她的回答低弱蚊吟。 陆修瑾见她迟迟未有动作, 提醒道:「太后,已经开始了,自己说过的话应该遵守不是么?」 他和白日真的不同,就像一体双面的两个人,白日的他沉稳内敛,不屑于她的刻意勾引,可一到夜晚,他毛躁急性, 想尽办法折辱她、欺凌她。 纤纤指尖搭在他腰间玉带的回云纹, 不久前, 她才触碰他乌玉环佩的一瞬,便被推开的情状歷歷在目。今夜的他没有佩玉环。「咔嗒」一声脆响,玉扣解开。他用言语挑弄, 「太后甚是熟稔。」 顾南枝充耳不闻,她以一种尽心竭力的认真去解开系带, 态度认真极了,可速度却很慢。 陆修瑾将她打横抱起,顾南枝小小的惊唿淹没在重重叠叠的芙蓉帐。一阵窸窸窣窣后, 顾南枝分开的双膝抵在柔软光滑的锦被,柳腰上一双炙热的大掌不容忽视。 顾南枝紧张地偏首, 躲过他的目光, 可他偏不让, 伸出可挥动三尺青锋、横扫千军的手抬起她娇颤的下巴,漆深的凤目一眨不眨地落在她面上,如同欣赏世间最精美的瓷器,缱绻的目光带起几分兴味。 她浓密的羽睫「簌簌」翕动,双眸雾蒙蒙的,满满都是少女怀春的紧张与娇怯。他曲起的手指抬了抬,让她乌浓圆熘鹿眸里潋滟的秋水流淌进心底。 他音调散漫,顾南枝似乎看见一头雪狼优雅地在身边踱步,酝酿着该从何处下口,「太后,说好要伺候孤的。」 她阖眼,晶莹的泪珠不上不下坠在羽睫,软软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述说她的惧怕,「我不会……」 「大瀚儿女皆会骑术,太后还要孤教么?」 当做御马一样对待就好了?顾南枝似懂非懂,吸着鼻子,「我试试。」 她想像自己身处广袤无垠的草野,骑着胭脂马,无拘无束地驰骋。温度逐渐升腾,四周的帐幔被火点燃,顾南枝置身火焰中心,几乎喘不过气。天地万物似乎都归于消弭,只有大掌烫人的温度。 大掌的主人发出的喟嘆就像太学里五经博士对学子的夸赞,「太后学得很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她睁开湿漉漉的双眸,里面蕴了滟滟春意,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唿吸。 顾南枝的后脑被他按住,整个人失去平衡,俯落他的胸膛。他的气息吹燥她的耳尖:「可是还不够。」未等顾南枝琢磨过来是何意思,她的下巴再次被攫住,温热强势滑入。他尝到她嘴里的蜜糖与桂花香,她能分给别人的滋味,他要,即便她不给,他也要。 ** 素秋来临,金桂飘香十里,融进秋风,似乎酿成醉人的琼浆玉液,与风一起吹过荷花凋残的瑶池。 顾南枝斜斜倚在沉香色引枕,眼睛落在窗外的残荷秋景,实则心思已然乘风飘远。她以身作尝,予他主动。那种感觉和以往很是不同,有种女为主的掌控感…… 「哐当——」外间器物碰撞的清响打断顾南枝的沉思,她勐地一颤,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对那种感觉有些迷恋,耻辱浮上心头,她怎么能沉迷呢? 顾南枝感谢那声响,是故并未对弄出声响的缈碧说重话,只淡淡问道:「怎么了?」 外间的缈碧登时把手里的金钗收回袖子,努力稳住音调回答:「奴收拾清扫的时候,不当心碰倒了太后的妆奁。」 「无妨。」 缈碧暗舒一口气,将袖子里的金钗掖了夜,紧紧贴住小臂。 夜晚下值的时候,缈碧去到禁内与禁外的宫门阴影边,她打开一个小布宝,里面存放宝石金钗、玛瑙步摇、珍珠梳篦等一看就价值不斐的饰物。 她将小布包递给守在阴影处多时的小太监,小太监掂量几下分量。 缈碧压低声音道:「说好了,卖出去的银钱三七分。」 「你就放心吧。」 她又叮嘱一两句后飞快地回到长乐宫的配房,如今长乐宫只有她一个宫婢,她一人独自居住。 拨了拨油灯,缈碧就着微弱的烛火看清家中寄来的书信。信上所说,摄政王要清理曾经站队杨顾的朝臣,她姓杨,乃光禄勛杨磐的内侄女,杨磐是泥菩萨过河,自顾不暇,他们也只有自救。 摄政王颁布一则新令,言语间透露出曾经站错队的朝臣倘若能捐出银钱,赈济流民,罪责或可饶恕。家里人左右筹不出足够的银钱,只好写信给她,让她想办法寄钱。 缈碧能有什么办法?长乐宫落寞,太后都自身难保了。为了流民一事,太后还变卖饰物,充盈国库。好好的银钱非要送给卑贱的流民,莫不如让她拿去,救家人的命。 至此,缈碧多次窃取太后的饰物,反正太后也是要卖出去的,消失饰物从未被发现端倪,缈碧屡次得手,太后都未觉察。 两日后,又一封家书寄入宫中。缈碧看完后,立即将其烧成灰烬。 火焰吞噬信笺,明灭的火光映出她怨忿的面容。信上所说,她送出宫的钱财远远不够,要她去向太后求个恩典,赦免本家。 呵,他们也不想想摄政王要肃清余党,焉能给与余党最为亲密的太后几分好脸色?让她去求太后,还不如去求摄政王。 缈碧眸色一凝,一个念想浮上心头。家里要是落败了,她将在深宫永无出头之日,当时爹爹选择她,送她入宫伺候太后,一是为了监视太后,更深一层的原因则是引起陛下的注意,跃上枝头变凤凰。 铜盆里映出女子清艷的容颜,她缓缓勾起一个千娇百媚的笑颜。 是夜,宫闱灯火阑珊,唯长广宫的烛火通明不灭。 秋夜寒凉,缈碧身披暗色弹花织锦斗篷,手里提领黑漆食盒,长广宫的黄门令将她拦下。 她笑脸盈盈地说:「太后命奴给摄政王送些宵夜。」 食盒打开经过黄门令检查,一碟藕粉桂花糖糕并一盅百合莲子汤,并无异样,缈碧被放行。 虚掩的窗牖缝隙处灌入几缕晚风,拂过仙鹤银丝灯架子,一时火光摇曳不止,上首铁梨龙纹翘头案后执笔书写的人长眉神目,周身沉肃的气势令人不可逼近。 缈碧咬住舌尖,维持镇静,她道明来意:「秋夜苦寒,太后命奴婢给摄政王送些吃的。」 笔尖在罗纹洒金纸上摩挲的声音微凝,一息后再度响起,他的声音在偌大的金殿里显得冷淡孤寂,「放下就走。」 缈碧应声,将食盒里的宵夜摆放在酸枝木镂雕圆桌,做好一切后,她提领食盒,正要走向殿外的脚尖一转,朝翘头案行去。 食盒放在厚绒锦的地面,女人纤美的手搭在案牍边缘,为他研磨墨水。 陆修瑾朝她睇来一眼。 摄政王没有立时拒绝就是上钩了。缈碧心里的自信又膨大一分,她柔柔地说:「太后让奴婢给摄政王送吃的。」 宵夜已经被她摆在桌上,她再次重复的话语明显别有深意。吃的不是指点心与甜汤,还能指什么呢?她相信以摄政王的聪颖能品读出她的深意。 陆修瑾的眼眸依旧凝在奏摺上,仿佛刚才的一瞥是幻觉,「是谁让你来的。」 缈碧软了嗓子,娇声道:「是太后命奴婢来伺候摄政王,还望摄政王莫要怜惜。」 说完,她解开披风的系带,脱下的披风堆积在脚边,内里只穿了一件轻薄的衣裳,鸳鸯戏水的小衣清晰可见。 她跪在陆修瑾身侧,无比乖顺地说:「奴伺候摄政王。」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还未接触到他的袖角,一支玉纹紫毫笔尖直抵她的心脏,力道之大让她的心跳骤然失去节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把她拖出去杖毙。」冷漠声线里蕴藏砭人肌骨的深深寒意。 「是。」 殿外的守卫进来,剪住缈碧的双臂就要将她拖出去,丢魂落魄惊恐不安的缈碧终于反应过来,双手死死抠住桌脚,不肯离开。 她不断磕头求饶:「奴婢知错了,求摄政王饶命,求摄政王饶命啊!」 陆修瑾眉头紧皱,她的求饶聒噪至极。守卫害怕惊扰摄政王,加大力道,缈碧的指甲尽数折断,指尖被鲜血模煳。 她出此下计,还是因为昨日清晨唤太后起身时,太后未着存缕,雪白的肌肤上布满暧昧痕迹,而摄政王曾多次深夜前来。两者联繫起来,太后与摄政王的关系定然不清不白。既然太后能雌伏,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的求饶博不了一点同情,换来的甚至是厌恶,一股强烈的不甘心袭上心头,她声嘶力竭地嘶吼:「为什么太后委身摄政王就能保全族人而奴不可以?!奴也想救自己的家人……」 嘴唇被守卫捂住,再说不出半句大逆不道的话。她被强行拖出宫门,鲜红的血迹在白玉石砖上鲜明而刺目。 临出宫门前,她看见摄政王眼里迸射出的浓厚杀意,一面涕泗横流,一面猖狂地发笑,破碎的笑声与话语从指缝间漏出来,什么「太后」「淫乱」之类的字眼。 缈碧被乱棍打死,临死前还被绞了舌头,但她行刑时支吾不清地乱叫还是传遍了宫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她还是太后身边唯一的贴身婢女,一时间宫廷内外掀起太后与摄政王的流言蜚语。 第32章 饮酒 ◎滴水不漏的摄政王有了一个极大的纰漏。◎ 长乐宫消息闭塞, 第二日顾南枝并未见到缈碧,又有一批新的宫婢派来伺候,她才发觉不对, 询问身边的月一:「缈碧呢?」 她不问, 月一不会主动说出招惹她烦心, 可她若问了,月一便不会隐瞒,「缈碧得罪了摄政王,已被杖毙。」 「咚」地一下,杏花浮雕茶杯掉在桌上,顾南枝怔了怔。 月一安静地擦干茶渍,将杯口缺角的茶盏换新。 浓郁的茗香再次扑鼻,顾南枝嘆了一声:「罢了, 也是她的命数。」她曾想过缈碧自恃清高、松懈懒怠的性子, 总有一天会闯出灾祸, 殃及性命,她未想那一天来得这般早。 顾南枝隐隐猜到缈碧被杖毙的箇中缘由。缈碧曾几次撞见她和摄政王的隐秘,依照她的秉性, 说不动会以此谋取利益,陆修瑾怎会容她?太后的贴身宫女一死, 宫里势必会掀起风浪。 亲人惨死、家族覆灭、沦为鱼肉……顾南枝经歷颇多,心思也变得比以前更为通透。 她想清楚了,自己不过是个性命不保的罪后, 外间的风言流传,她如何管束得住?不如窝在长乐宫, 偷得清闲。 所幸她上次在朝堂露面, 安抚余党, 此次谎称抱恙未临朝,摄政王也并未强迫她。但这可引得陛下心急如焚,担忧她的身子安健。 这期间,陛下来过一次长乐宫,见她精神尚佳,身子却比以往伶仃单薄,忧心忡忡地赏赐燕窝鹿茸人参等滋养补品。几日后,又邀请顾南枝去御花园赏菊。 御花园一处花圃开满了魏紫姚黄的菊,英英径菊,凌霜悦茂,花团锦簇之中建一六角亭,秋风送爽帘幔飘飞,坐于亭中闲敲棋子,极为自在闲适。 顾南枝与陆灵君坐于亭中石桌旁,身后有数名宫人站立伺候。微黄的酒酿从细长的壶嘴里倾泻,宛若黄练飞入惊鸿杯。 陆灵君亲自将斟满的菊花酒推至顾南枝手边,「母后可饮些菊花酒,不醉人的。」 宫廷御酿的菊花酒能把满园馥郁芳香送到唇齿之间,丝丝菊瓣在澄黄的酒液中舒展浮沉,光是看着就舒畅至极,凑嘴抿上一口,有一点辛辣,更多的却是一种只属于金秋的菊香,仿佛走在铺满落叶的山林间,踩踏枯叶发出沙沙的响。 顾南枝抿一口,感受颇多。陛下年幼,后宫空置,每逢年节都显得十分寂寥。菊花酒不浓烈,却让她尝到醉意,回忆起曾经年幼的垂髫时光。 她不由多喝了几杯,头脑尚清醒,视物却有些飘忽。 陆灵君命人挪开酒壶,「母后少喝些吧?」 「不,哀家就要喝。」她尝到借酒消愁的滋味,一时不舍放开,「哀家就像喝点酒,都不可以么……」 陆灵君心有触动,也不再阻止她继续饮酒。 一杯又一杯,顾南枝直将一壶酒尽数饮毕,酒壶空空如也,亭外花圃的菊香盈袖,与酒里馥郁的花香如出一辙。 顾南枝嘀咕道:「还不够呢……」步履虚浮地就要扑向花圃,额面却贴及一个宽阔胸膛。 她身子晃了晃,腰际便覆上健壮的手臂,扶住她,与此同时头顶传来男子的尾音微微上扬的话语,「太后当心。」 顾南枝一抬眸,直直望向他的漆深凤目,迟钝地反应过来,扶住她的是摄政王。 意识无比清明的摄政王亦在看她,酡红如霞漫上雪腮,就连眼尾都晕出一抹粉,衬得那双眼眸越发潋滟,盈盈眼波胜过千言万语,一颦一蹙间不经意透出的千娇百媚令人沉醉。 「母后!」手臂一紧,顾南枝被陆灵君拽过,腰上的桎梏松了,转而变成陆灵君扶住她坐于铺着厚软垫的石凳。 陆修瑾扫过桌上的杯盏点心,剑眉微挑,「陛下与太后好雅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陆灵君恍若未闻一般,并未搭理他,而是对旁边的宫婢使唤:「你们快来扶住太后。」 陆修瑾却不介意,端肃地落座于两人之间,「太后不妨为孤斟一杯酒,也好让孤尝尝是何等佳酿。」 两人赏菊饮酒,本是风雅之事,却因他的道来而被搅扰,现下又让醉酒的太后为其斟酒,他显然是在刁难。 想通这层,陆灵君不免带上几分忿忿,「斟酒是下人做的事,寡人让宫婢给王叔斟酒。」 宫人奉上满载的酒壶,正要去捧杯斟酒,酒杯被一大掌盖住。 两人一玄色一朱红,金灿的秋菊都不能分去他们分毫光彩。陆灵君穿着朱红圆领锦袍,年少的身骨在将来该长成何等卓绝挺拔,睹微知着。陆修瑾玄衣澜衫,袍角镶银边云纹,矜贵内敛,自有一股倨傲沉凝的气势在身。 两人谁也不让谁,一声柔嗓女音打断他们暗流涌动下的剑拔弩张,「举手之劳罢了,哀家给摄政王斟酒便是。」 陆灵君攥紧了膝上衣袂,柔软的织锦绸缎亦能将掌心磨红。 顾南枝接过酒壶,倾倒时酒杯似乎一分为二,她晃了晃脑袋想将模煳的景象甩出眼睛,执壶歪歪斜斜地倾倒,很难不洒出去,终于斟满一杯后,她放下酒壶,双手端起,奉上,「摄政王请——」 她本就视物模煳,在醇酒的迷醉下,四肢有些不受控制,手中酒杯径直撞到他抬起的手腕。 暗绣云纹的衣袖与前襟登时濡湿一片,甚至还往下滴着酒液,酒气浓重,狼狈不堪。 摄政王面容冷肃,周身透出的寒气让人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宫人们承受不住,膝盖发软跪地求饶。 顾南枝也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她带着醉意、秋波欲横的眼眸抬向他,只来得及捕捉到甩袖离去时翻飞的阔袖。伸手想去抓住,指尖碰到华贵绸缎的冰凉丝滑。 双肩被人牢牢锁住,陆灵君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嗓音,夹杂微微的愉意,「母后喝醉了,寡人送母后回宫。」 太后将满满一杯酒洒在摄政王身上,摄政王当即脸色阴沉,拂袖离去。此事在推波助澜下很快传遍宫闱内外,太后与摄政王素不相能,之前的流言不攻自破。但仍然有一些奴才私下多嘴,被卫尉捉住以妄议主子的罪名杖刑打板。 长乐宫,宫人皆退在庭院外,殿内的摇曳烛火晃过窗纱,一向不和睦的摄政王与太后落于重重帷幔后,酒香四溢。 顾南枝尚未完全醒酒,又被他连哄带骗地饮下酒酿,酒劲上头,意识模煳不清。 「太后怎拥着孤不放手?」他惑人的气息吹拂耳畔,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却带着几分引诱。 顾南枝醉得煳涂,想去抓他腰间的墨玉环佩,可他今日未佩环,她失了准头抓到另一坚硬物什。他喉结滚动,发出舒嘆,「太后……」抓住她作乱的柔荑,将她压在帏幔后,连同玉兰花耳坠一齐含弄她的耳珠。 「孤为太后平息流言,折损一件衣裳,太后该好好谢孤才是。」 顾南枝眉头轻蹙,眼眸噙满醉意,「我该如何谢?」 话尾一落,她粉润的唇瓣便被衔住,很快她就明白感谢的方式了。 宫廷内的风言风语还未掀起多大的风浪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压下去,曹稷洞若观火,第一个发现波澜不惊的海面下深藏的暗礁险滩。 摄政王宵衣旰食、夙夜在公,长广宫的烛火可长夜未熄。曹稷立在紫檀雕云龙纹宝座屏风外,屏风内是摄政王批奏的桌案。 「曹大夫有何事启奏?」 摄政王许是不喜在办公时宫人在旁伺候,现下宫内只有他与摄政王,曹稷咽了咽唾沫,索性直言不讳:「臣有事启奏。前阵子长乐宫任职的婢女临死之际,说出的言语传遍宫廷,宫外大臣亦有所耳闻,臣觉得……」 摄政王的回答从深深屏风后传来,气息有几不可察的微喘,「曹大夫也说是前阵子,而今已平息。」 「可那传言有几分真假,摄政王心底清楚,江山社稷为重,还望摄政王莫要让旁的扰乱本心……」 「唔……」屏风后逸出嘤咛,在幽静的宫殿尤为清晰。 「出去!」摄政王下的逐客令蕴着掌中珍宝被人窥见的怒意。 曹稷退出长广宫后,发蒙的头脑逐渐清醒。那时,长乐宫外他与陈元捷在一起时,他的猜测果然不假,他既不是杨顾党羽,亦不是真正的清流,他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彼时还是云中王的摄政王身上,他是坚定的拥王派,他看中的是摄政王的滴水不漏与无量前景。 如今滴水不漏的摄政王,有了一个极大的纰漏。 曹稷仰首,浓墨的夜幕乌云遮蔽皎月,暗淡无光。 宝座屏风之后,顾南枝的后腰抵在桌案边缘,身子不住地起伏。深夜时分,她在宫人的伺候下即将就寝,而摄政王却宣她去长广宫,言语中透露阿姊消息,她为了阿姊毅然赴约,不想…… 顾南枝用双手紧紧捂住口鼻,生怕发出动静,可她在他的刻意作弄下忍不住发出声响。难以述说的羞愧耻辱从心底冉冉而生,犹如野蛮生长地藤蔓,蔓延整个躯体,绞得她无法唿吸。 泪水盈满眼眶,终是止不住地流淌,一滴滴砸在翘头案的云鹤镂雕,宛若云雾化成的露珠。 【??作者有话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黎明前的黑夜,终于要写到死遁了。 第33章 放心 ◎「太后的谢仅仅停留在嘴上?」◎ 一夜磋磨。天上的星子退隐云端, 顾南枝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长乐宫。 她将自己埋进绣被,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和阿姊在安乐侯府旧宅的桂花树下玩耍, 弟弟年岁小, 还坐不稳, 就把大树作为依靠。 她们俩摇晃枝干,金灿灿的桂花纷纷坠落,坐在树下的弟弟就伸出圆圆的小手去接桂花雨,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玩累了,阿姊还会採撷新鲜的桂花,亲自做桂花糕给她吃,阿姊做的桂花糕是她吃过最甜的点心。 那个时候,真幸福吶。 顾南枝憔悴的睡颜浮起一丝浅淡的笑, 被夜风轻轻一吹就消逝了。 曦光大盛, 有人轻轻唤醒她:「小妹。」 顾南枝迷迷煳煳地睁眼, 日上三竿已是午时,秋日的暖阳是和煦的,就连光束都柔和无比, 镀在床边纤秾合度的宫婢身上。 那宫婢长得与阿姊一模一样,顾南枝揉了揉眼睛, 尚且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太后,起身吃些东西罢。」 顾南枝怔怔地看着她,她的梦怎么这般真实?手背的软肉被轻捏两下, 顾南枝反应过来这不是梦,阿姊实实在在地站在她面前! 「阿姊!」她激动地喊了一声, 却因刚刚睡醒, 嗓音喑哑。 顾芸礼背对着宫婢, 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压不住雀跃的心,顾南枝清清嗓子,让宫婢都退出殿外,只留下阿姊伺候。 殿门开了又合,顾南枝终于不用压制自己的喜悦,寝衣白裙,扑进阿姊的怀抱。阿姊稳稳抱紧她,就如幼时一般。 外间的八仙桌上布置好菜餚,金丝粳米粥、冰糖燕窝、玫瑰八宝茶,最中心的桂花糕亦如梦里香甜。 顾芸礼揉揉她的发顶,温柔道:「阿姊知道你受了许多磋磨,先吃点东西,其余的之后再说。」 「嗯!」顾南枝喉咙哽咽,重重点首。 她用膳的速度比以往要快,就想着吃完后能与阿姊多说会儿话,她食量素来微末,今日却难得食指大动,那碟桂花糕被一扫而光。 顾芸礼递上八宝茶,缓拍她瘦削的嵴背,「小妹,慢些吶……」 她用完膳,喝下茶水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阿姊,近来如何?是怎样从廷尉署出来的?有没有受伤?可有哪里需要小妹帮忙?阿姊……」 她的问题如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顾芸礼堪堪止住,「好了,我能从廷尉署出来,是因为一个人……」 顾芸礼讲述她被张希夷接回府宅的经过,她住在府宅里闭门不出,唯一的念头便是想见一见顾南枝。张希夷见她终日郁郁,到底是帮她进宫。 顾南枝听她说完,「看来这名曾经做过安乐侯府的张夫子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小妹怎这般说?他是……安插在府内的细作,是我看走了人,引狼入室。」 「阿姊不必自责,其实有没有他,安乐侯府必败的局势已成定局……」阿姊被关在廷尉署大牢,不知外界如何看待母族倒台,百姓们无一不是拊掌叫好,他们安乐侯府早已失了民心。 顾南枝纵有万般不愿见到此情形,却不得不迫于现实。 提及安乐侯府,不由想到逝去的母亲与不知所踪的父亲和弟弟,顾芸礼温柔的手掌抚慰她的后背,「过去便过去了,人总要朝前看。阿姊说清了自己的状况,倒是对小妹一无所知。」 顾南枝吸了吸鼻翼,双眸眼波江山横生水雾轻烟,「阿姊不必担心我,我在宫里一切安好。」 宫乱后,顾芸礼见到妹妹,两人一起锒铛入狱,但小妹身骨虚弱发起高热,性命危在旦夕,当时她恨不得抛弃尊严、撕掉面子,求狱卒为小妹诊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小妹被带出牢狱得到救治。 可云中王哪里会是仁善之人?他救小妹一命,定是别有所图。 顾芸礼:「小妹你可是答应过他什么?」 聪颖如阿姊,怎会想不到她得以保全性命的缘由,顾南枝也不打算隐瞒,老老实实说出她和陆修瑾的交易,「我助他拔除朝中深埋的余党祸害,他答应放族中无辜之人一条性命。」 「所以,廷尉署接连以来有人被释放,盖因你在与他斡旋。」顾芸礼恍然大悟。 估摸用膳的时间差不多了,再耽搁下去会引起怀疑。 宫婢入宫收拾残羹,顾芸礼在里间为她梳发盘髻,「就让奴给太后挽发吧,好些日子没挽过,怕是手生了。」 顾南枝搭在她执银梳篦的手背,低声道:「阿姊挽成什么我都喜欢。」 撩开顺滑油亮的乌髮,露出弧度完美的后颈,顾芸礼瞳孔微滞,目光凝在她雪白后颈上的斑斑红痕。 指腹悬在红痕上,想要抚摸却又害怕弄疼她,「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顾南枝转过身,及时抓住顾芸礼手里摇摇欲坠的梳篦。阿姊生性像极了母亲,爱憎分明、坚毅果敢,很少有落泪的时候,现在阿姊双目噙泪,嘴唇颤动,看得她心底难过极了。 「阿姊,没什么的。只要能保住性命,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早就想清楚了,自从幼年入宫后,她再不能和同龄的娘子一样,过上寻常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顾南枝用劝说自己的心里话来安慰顾芸礼,「水有源,木有根,方能水流不尽,木生不穷。只要还活着,一切就有希冀。」 顾芸礼含泪为她挽发,一梳梳到尾,再手指灵动地盘成流云髻,簪上银流苏步摇钗,配上蝴蝶珠花,灵动清丽得像待字闺中的娇贵娘子。 短暂的重逢后即是别离,顾芸礼离开长乐宫,她并未与小妹依依惜别,就好像下次她们还会再见。 浓云遮蔽金乌,天色变得阴沉晦暗,离开金砖碧瓦的宫廷,宽阔的大道旁停驻一辆素色缥青帘栊马车。 顾芸礼垂首,车辕上的车夫认出她的面孔,连忙为她打帘,素净的帘栊掀开,一片鲜目的绛色撞入眼眸。 车内端坐的人身穿绛色官袍,身形疏朗,眉眼惊鸿,是灰冷景状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顾芸礼记忆犹新,那一日她走出晦暗发霉的地牢,迎接她的是一束刺目的光。 「郡主。」恭而有礼的称唿唤回她的神思。 顾芸礼坐在他的侧边,转开眼,望向窗外行人如织的喧闹街道,「如今我已不再是郡主。」 「陛下一日未褫夺封号,郡主便还是定陶郡主。在下愿求娶郡主,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顾芸礼惊诧地转过脑袋,不再纠结他的称唿问题,而是后一句令她震惊万分的话,「你在说什么?」 她仔细打量他,眉目疏朗的端方君子面上是满满的诚挚,「在下欲求娶郡主,还望郡主成全。」 「你是不是受人要挟?不对,你已任职长史,为摄政王鹰犬,谁又能威胁你?」顾芸礼冷经过来,依旧不信。 「没有人威胁在下,在下是自愿的。」 顾芸礼问:「为什么?」 为什么?张希夷想起半个时辰前,他于金殿之中,俯首拜见摄政王。他虽然将郡主从死牢里救出,但郡主整日郁郁寡欢,大夫说再如此下去,郡主身子必垮。 他知晓郡主的癥结在寂寂深宫,便想办法去求摄政王,让她们姊妹见上一面,好在摄政王答应了他。 他跪在栽绒暮紫团蝠纹毯,被权贵殴打、贫穷折磨都不曾折断的嵴骨弯下,「臣叩谢摄政王。」 上首之人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你主持秋闱有功,应有的赏赐罢了。」 张希夷不敢居功,谦卑道:「秋闱有大司徒,臣只是辅佐在侧,行横草之功。」 陆修瑾未曾停下硃笔,兀自道:「现下她们应该是见了面,你先斩后奏送顾芸礼进宫,就不怕孤知晓后不答应,先把你斩了?」 「摄政王于臣而言有再造之恩,若摄政王想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显然,陆修瑾没有对他生出杀心,对于他的肺腑之言并无多大反应,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张希夷第一次忤逆他的命令,额头叩在坚硬的玉砖,仿佛他坚毅的决心发出「咚」的一声,「臣斗胆求摄政王赐婚。」 「谁?」硃笔搁置流云裹山形笔架,陆修瑾凝眸望向他,「定陶郡主?她为罪臣之女,你娶她不怕白璧染瑕,从此晋升无望?」 他执拗道:「臣不怕,还请摄政王恩赐。」 两息默然后,上首之人道:「你下去罢。」 「臣多谢摄政王。」 张希夷退出宫廷,来到宫门外的马车里等待归来的定陶郡主。 回忆在颠簸的车马里结束,他的心却是坚韧稳固,郡主想要刨根究底,他便给她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 「太后在宫中保住自身已万分艰难,郡主为何还要让太后担心,分身乏术?」 短短一句话,顾芸礼霎时明了,她与摄政王不共戴天,如今能保住性命顺利离开廷尉署,其中小妹不知付出了多少。张希夷乃摄政王拥趸,她下嫁于他,便是告诉摄政王,她顾芸礼甘心屈从。 呵……顾芸礼心底发笑,可小妹后颈的伤痕歷歷在目,她又怎么捨得让小妹的努力付诸东流。 「好,我嫁你。」她开口艰涩无比。 半月后的傍晚,顾芸礼一如既往坐在金丝楠木小几边,等待摄政王的登临。 玄色长衫犹如深夜的浓墨漆黑,镶边的银丝线折射出如月冷辉。他来了,随之带来的还有一封烫金正红的柬帖。 「在交易开始前,太后不妨先打开它。」 顾南枝脑中的弦绷紧,缓缓打开柬帖,竟是阿姊的喜帖。阿姊要成婚了?! 陆修瑾看出她的惊讶疑惑,落座于她对面,好心解释:「如你所见,定陶郡主与长史张希夷成婚,张长史乃孤手下,性情敦厚温善,你阿姊嫁于她,不会受到亏待。」 在见到新郎官名讳的时候,顾南枝就懂了,阿姊有他庇护,便不会有性命之虞,她也能放下心了。 她所求不过身边无辜之人能安然存活,「哀家多谢摄政王。」 他声如珍珠坠落玉盘,清冷上扬,「太后的谢仅仅停留在嘴上?」 顾南枝一瞬便明白他想要自己怎么谢。窗外余霞成绮,金乌最后的光辉洒落窗台,连掌灯的时辰都不到。 她咬唇,难堪道:「现在是白日。」 他没有戴蹀躞带,自然也没有配乌玉环,取下两指宽的腰带,覆住她的双目。 绚烂的霞光随着闭眼而消散,她听到他近在耳畔的声音,「现在是黑夜了。」 第34章 生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她似要幻化出双翅飞走◎ 子夜, 他的兴致才将将退却。 他们连晚膳都未吃,或许未吃的只有顾南枝,他已然餍足, 这期间顾南枝体力不支昏昏睡去。 陆修瑾将她打横抱起, 小小的一只, 轻盈如片羽,放入拔步床便深陷锦被。调皮的发梢黏在她的脸颊,双颊满是被揉弄出的粉,惹人欺怜。 被他润泽的樱唇翕动,陆修瑾伏低身子,听见她呢喃:「阿姊,阿姊……」 「连入睡都在喊你的阿姊,她当真重要至极。」顿了顿, 他继续道, 「就算为了你阿姊, 你也会好好活下去的,对吧。」是陈述,而非疑问。 顾南枝听不见, 她正沉溺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安乐侯府旧宅的桂花树枯萎了,取代古朴轩敞宅院的是一片荒芜土地, 天色幽暗,没有一丝光亮。 她赤足踩在光秃秃的土地,飢肠辘辘, 身体虚弱得下一刻就要昏厥。就在这时,面前出现一个白色的石子, 顾南枝捡起来, 她嗅到一丝香甜, 忍不住浅尝一口,哪里是什么石子?分明是变硬的糖糕。 一小块糖糕怎么能果腹?好在每隔十步就出现糖糕,她一面捡一面吃,竟然走到一处深坑,坑里铺满了白花花的糖糕,她急不可耐地跃下去。 可捡起糖糕,她才发现坑底还铺就一层细密的网。大网收紧,她被束缚在网内,悬在半空,像一只幼小的兽瑟缩地抱住自己。 火光耀亮黑夜,也耀亮猎人冷峻的脸,那猎人与陆修瑾长相一模一样,心满意足地笑着,抬起手指将她脸颊的髮丝捋至耳后。 顾南枝遽然惊醒,朦胧的鹿眸渐渐恢復神采,明亮的光照进眼眸,却无法驱散其中的雾。 听说梦境是现实的映射,他是极富耐心的猎人,在荒芜的土地放上细碎的甜糖,将飢肠辘辘的她一步步诱惑进陷阱,沉沦到难以自拔的时候被捕获,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她晦暗的眼神在触到枕边正红的喜帖,一点光如流星划过。指腹抚摸喜帖上的烫金字体「百岁千秋,鸾凤和鸣」,眼睛似乎也被鲜艷的红烫到,湿润微红。 纵她坠入万丈深渊,阿姊也一定要幸福…… 菊月十五,宜嫁娶。 大梁圆柱缠绕正红绸缎,双喜大字贴于正厅中央,龙凤双烛燃得热烈,宾客们一声声地祝词,喜气洋洋,吉祥止止。 顾芸礼从未想到自己出嫁的那一日会这么快来临,她年过十八,京中其他同龄的娘子要么已经出阁,要么约定婚约。唯她,自幼受母亲薰陶,所见所闻告诉她,女子可以不必囿于后宅深院,也能活出一番广阔的天地。 而今,她到底还是囿于宅院了。 鸳鸯戏水喜帕被金秤挑开,初见清贫的男子穿着金丝镶边喜服,他白净的面上多了一抹酡红,应是喝过不少酒,唇角上扬,肉眼可见的欢喜。 张希夷递过来酒杯,「虽是虚礼,但不敢轻慢郡主。」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场迫不得已的嫁娶。顾芸礼接过酒杯,与他交臂同饮。 同饮合卺酒,结为连理枝。 「芸娘……」张希夷嘴唇阖动,极轻极轻地唤出萦绕在心间良久的称唿。 梦寐以求的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咫尺距离,为他披上凤冠霞帔,描眉点唇,今天的她姣美极了,只一眼就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张希夷忽略她微蹙的秀眉,眉目缱绻,深情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顾芸礼犹如局外看戏的人,冷漠地没有回应。 洞房花烛夜,两人同榻而眠,中间却隔着一团百子喜被拢成的塄坎,泾渭分明。 秋去冬来,转眼立冬来临。夜里雾霭沉沉,清晨不见枝叶上的朝露,而是被寒冷的温度凝成白霜,光秃的枝桠犹如裹了一层糖衣。 顾南枝在冬天来临的第一日出生,她过了百日都还未取名字,百日后母亲见到凌霜傲雪的梅,才给她取名南枝。若把南枝,图入凌烟,香满玉楼琼阙。 如今梅花依旧含苞欲绽,人却不是彼时的人了。 月一推门而入,温暖的热气便扑面而来。太后娘娘身体羸弱,一打霜就烧起地龙。紫檀木屏风后,她托腮撑在窗台,出神地望着长乐宫墙外横斜生出的几枝腊梅。 他取过木施上的兔毛斗篷披在她的双肩,「殿外风大,太后娘娘若要开窗,合该披一件斗篷。」 「哀家忘了,但是月一总会记得的。」她半挽的青丝以琼枝贝壳梳篦低低簪在右侧,余下的发拢聚起来斜斜搭在削肩,笑起来清浅媚人。 好比出水芙蕖,端的是纤尘不染,却勾动人的谷欠念。 月一似乎听见含苞待放的腊梅缓缓舒展花瓣的声音,立时垂眸避讳,递出信笺与檀木镂纹食盒,「是张长史府上送来的信与食盒。」 顾南枝与张长史并无交集,那传信给她的惟有嫁与张长史的阿姊。她兴奋地拆开信封,凝光纸上只有四个遒劲有力的字:平安勿念。 食盒里盛放带有小炉温着的桂花糕,那么冷的天也不知阿姊是从哪里弄来的新鲜桂花,想必颇费精力。 阿姊没有在信里明说,顾南枝却是与她心意相通,她在祝愿自己生辰喜乐。 她咬一口温热的桂花糕,香甜柔软的细腻口感充斥唇舌,恰如冬日里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月一下去再回来时,手里端着托盘,红木托盘上盛着一盏日铸雪芽,还有一束明黄的花。 「这是……」顾南枝被那束从未见过的花所吸引,拿起来,花枝摇曳,发出清脆的响。 「这是奴用黄岫玉做的云苔花,庆贺太后生辰。」 一朵云苔花有四朵花瓣呈十字形,每一瓣都是他亲手雕琢而成,顾南枝怎不生出感动,「哀家很喜欢,既是生辰,散些喜钱给宫里的宫人罢。」 幽寂冷清的长乐宫生出久违的喜色。不久后,顾南枝收到贺礼,陛下陷在繁忙的政务脱不开身,送来的生辰礼是画珐瑯长方盆玉兰盆景,令她意外的是陆修瑾也送来贺礼,一副点翠海棠纹头面,华贵耀眼。 顾南枝没有多大的欢喜,让宫婢把头面放在樟木箱底。 太后寿辰,普天同庆,但因天灾频频,朝廷开源节流,未广设宴席。这是对往岁太后铺张奢靡寿辰,今岁一切从简的交代。实际,顾南枝有罪之身,她的生辰必定不会大办特办。 戌时,灯盏盖灭,顾南枝早早就寝,这是她度过的最平静的一次生辰。 然而,她想平静,有人却不愿。 半梦半醒间,她被揽进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熟悉是因他的冷香气息,陌生是因他踏夜而来,披霜带露。 他不是第一次深夜闯入,可顾南枝还是受到不小惊吓,攥紧衣襟失声道:「你想做什么?」 他不容她反抗,强行将她抱出寝宫,宫外不见值守的宫婢与守卫,应是被他支开。 殿外寒冷,她只来得及披一件斗篷,夜风一吹砭人肌骨,她缩成一团,看起来就像紧紧地缩进他怀里。 忽然,被打横抱起的身子骤然坠落,她骇得手臂环住他的肩颈。 他是故意的,戏弄她后不忘调笑道:「太后可要抱紧了。」 顾南枝半张小脸都被毛茸茸的斗篷领子遮住,露在外面的鼻尖泛红,不知是被冷风吹的,亦或者是被他的戏嚯弄的。 陆修瑾怀抱她所行的目的是宫闱北方的摘星阁,摘星阁建于前朝,是整个长安最高耸的地方,立在摘星阁上可摘星揽月,纵观大瀚江山。 她果然被他抱了上去,十余丈高的盘旋木梯,他抱着她一阶阶行过,木梯尽头是摘星阁的最顶端。 今夜无月,璀璨的繁星像是天宫仙人点燃的灯火,皎皎绽辉。 她被陆修瑾从背后拥住,嵴背熨帖他宽阔的胸膛,「看下面。」 顾南枝低头俯瞰,禁宫的最高处能纵览整个长安城,长街小巷井然有序,房屋错落有致都变得无比渺小,仿佛能将远阔河山踩在脚下。 她扫视一眼,便伸出手臂,想要去摘天上的星子。她宁愿要天上虚无缥缈的星星。 他最是明白她白狐裘斗篷下只着轻薄寝衣,夜风拂过她近乎透明的脸庞,白袂飘荡,她探出的袖子上刺绣梨花暗纹,朵朵梨花如同羽毛,似要幻化出双翅羽化飞走。 陆修瑾倏然心口一紧,拽回她的柔荑,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咬弄樱桃似的耳珠,「不许逃。」 如同咒语一点点钻进心里,在她的身上打下属于他的烙印。白狐裘斗篷与玄色大氅散落在地,后背抵住坚硬的阑干,嘴唇逸出的嘤咛被他吞入腹中。 忽然,他将她转了一面,顾南枝面向阑干,夜色深浓旷远,一簇簇焰火争先恐后地升上苍穹,绽开耀眼的烟花,镌刻在漆深的夜幕。他再次贴近,顾南枝搭在阑干的手倏然抓紧。 顾南枝从未知道换一个高度看焰火,会是这般奇妙,那焰火十分特别,仿佛她一伸手就能触到。 「喜欢吗?送你的生辰礼。」耳畔萦绕他沙哑的微喘。呜咽与嘤咛代替她回答,喜欢呀,怎么会不喜欢呢?她就像是一闪而逝的焰火,短暂地绚烂后,残烟无痕。 最后一簇焰火升腾的同时,顾南枝的脑袋里也轰然炸出焰火,极致的空白后,她不禁想起白日里被她压在樟木箱底的点翠头面,那不是他送来的贺礼么?既然已经送出,为何又要送她一场盛世焰火? 顾南枝来不及询问,便在浓重的睡意碾压下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说】 若把南枝,图入凌烟,香满玉楼琼阙。——吴文英《暗香疏影·夹钟宫赋墨梅》 第35章 怒火 ◎「枝枝,休想逃离孤。」◎ 光阴从不待人, 转眼旧岁辞别,迎来新岁,顾南枝身为太后以身体抱恙为由, 未出席宫宴, 而她的缺席註定不会影响宫宴的觥筹交错、歌舞昇平。 未央宫正殿杲杲的灯火仿佛能照到长乐宫, 顾南枝在宫婢的伺候下早早就寝,她身边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如今这批宫人受过严苛规训,对她恭敬到近乎惶恐。 她想念月一了,但月一身为中常侍,需伺候陛下左右。她嗟嘆一口气,正要褪下外衫,殿外响起脚步声。 半个时辰后, 夜风吹动廊檐下新挂的大红琉璃宫灯, 宫灯止不住在空中打旋儿, 月一恭送陛下回甘泉宫后马不停蹄地赶来长乐宫。 长乐宫已经熄灭灯火,与禁外的张灯结彩相比,分外冷清。他心底怅然, 悄悄推开殿门入内,隔着满月门的帘幕, 他唇瓣阖动,在无人在意的阴暗献上无声地祝福。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愿太后岁岁平安。 即将踏出宫殿时, 他忽然脚尖一转,向寝殿走去, 洒金帐子微微飘动, 玉枕绣被整齐叠放在原处, 哪里有半个人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他疾步走出殿外,拎来值夜的宫婢询问:「太后娘娘呢?」 大长秋平素温和的面容阴沉得可怕,宫婢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双腿发软地跪在地上,「半个时辰前,摄政王来长乐宫将太后娘娘带走了,大长秋出什么事了么?」 月一淡淡道:「无事,你下去吧。」 「是。」宫婢提起小宫灯,正要回配房的路上,回首望见大长秋松孑然立在黑暗空寂的廊芜,黯然神伤。 月色溶溶,一辆赤金乌木马车驶出宫门。那马车奢靡至极,宝顶镶金嵌玉,绯色的帘栊都密密织就南海珍珠,过往行人不由对里面的天横贵胄生出探究之心。 马车座位铺满柔软的白绒毯,陆修瑾正襟危坐在主位,顾南枝懒懒地倚在车壁,自从母族倒台后,她也不多讲究宫廷礼仪。 「摄政王是要带哀家去何处?」 他闭目养神,没有回答她的意思。不止这一次,半个时辰前顾南枝正要歇下,他却闯了进来,顾南枝问他想要做什么?他只冷淡地回答:「太后待会就知晓。」 他语气冷漠,带着疏离,像是想要远离她又不得不接近她一样。如若不是见过他如狼似虎的模样,顾南枝倒真的会被他克己復礼的假象欺骗。 行过一盏茶,马车停驻,顾南枝撩开车帘一角,眸色怔忪。 城郊曾有一处荒地,后来开闢出,专门用以安置流民。秋天时,顾南枝还来过,彼时穷街陋巷,泥地搭屋棚,环堵萧然。而今平房瓦舍皆以建成,屋子里的烛火透过窗户,与门上鲜红的桃符对联互相映衬,冷肃的空气似乎都染上温暖热闹的气息。 顾南枝茅塞顿开,想通他带自己出宫的深意,与此同时他的话语在作证她的猜想,「若无太后献计献策,以身作则,宁安坊不会那么快修建完毕,他们还在新岁的寒风中苦熬。」 价值连城的珠玉金钗到底是死物,若能换出钱财,用之于民,也是一件好事。顾南枝想起宁安坊建造成功有自己出的一份力,仿佛感受到百姓们颠沛流离后的安家乐业、团圆,难免眼眶酸胀,湿意汹涌。 「多谢摄政王。」谢谢他带她出宫见到流民安置下来后的温馨景象,让她知晓自己的坚持不是愚昧,不是错的。 她抹掉眼角湿润,「我想下去走走。」 「可。」他居然出乎意料地好说话,顾南枝侧眸看去,他狭长的凤目落在窗外,大红灯笼的红光笼在他精雕玉琢的面容,减淡几分冷峻。 压下心头的怪异感,顾南枝走出马车,陆修瑾紧随其后,她诧异转身,陆修瑾道:「孤与太后一同。」 顾南枝也就不纠结他的同行,车夫将乌木马车赶至阴影处,两人一前一后行向坊街。 街道两旁铺满乱琼碎玉,细密的雪花还不断从天落下,但这浇不灭过年的喧闹,绑着沖天揪、双环髻的孩子们像游鱼一样唿啦啦地在巷道里穿梭,手里挥舞焰火鞭炮,空气里瀰漫淡淡的硝烟味儿。 一个身穿红袄的孩子抢走领头孩子吃剩的糖葫芦,一面跑一面得意地回头大笑,突然他与迎面走来的人相撞,华贵衣袂染上糖渍。 「啊,对、对不起……」孩子一屁股坐在雪地,揉着撞得生疼的脑门,支支吾吾地道歉。 原本像一群小鱼一样欢快自在的孩子们也停下闹腾,瞧着迎面走来的气质冷然的贵人,远远地站在墙边,围成一团。 糟了。顾南枝连忙扶起撞人的小孩,惶惶不安地觑一眼陆修瑾,他正从袖袍里掏出物什。 顾南枝胸口登时被攥紧,将小孩护在身后。 如玉如琢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枚碎银,陆修瑾对那孩子道:「撞掉你的糖葫芦,不能吃了,这是赔偿你的。」 小孩子从顾南枝的腋下钻出来,喜出望外道:「谢谢哥哥!」 一枚碎银能买好多根糖葫芦,足够他们这堆孩子人手一串啦,小孩一挥手,其余的孩子乌泱泱地跟随他跑去买糖葫芦。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但留下的热劲儿还在洋溢。 顾南枝望着那欢腾雀跃的孩童们,唇角扬起笑意,瞥见陆修瑾投来的别有深意的目光,她的笑容有些僵硬。 陆修瑾朝她走近,「太后对孤似乎误解颇深。」 他每走近一步,顾南枝就后退一步,四五步后嵴背贴在青砖墙壁,退无可退,她与他能洞悉人心的眼眸错开,讪讪道:「我没有。」 要看清一个人不因关注她说了什么,而是在于她做了什么。她嘴上说没有,但将小孩子护在身后的行径不会欺骗。她竟潜意识认为他会伤害稚童。 陆修瑾点住空无一物的左耳,仿佛在心底质问另一个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回应他的是一片默然。 他头一次感受到如此无力、不受控制,日录上的隐瞒、她对他的畏惧,都让他无所适从。 明明一开始他们之间不是这样的,他唯一对不起她的便是借用她的手肃清杨顾世家,立场不同,他不得不做。他已经在竭尽全力弥补,留她一命,她的日子与以往没什么不同,顺应她的心意,释放余党里的无辜之人,甚至救她身怀异心的阿姊。 为什么?他想开口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畏惧自己?他猜到是因为体内的另一个人在作祟,那个人与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他所不知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陆修瑾薄唇几次翕动,到底将疑问是咽了下去,「回去罢。」 顾南枝缀在他身后,他比来时平添一份落寞,就像变了个人,顾南枝摇了摇首,是错觉吧。 两人走出宁安坊,一队敲锣打鼓、喷火踩高跷的社火队伍正在游街。新岁无宵禁,不少百姓自发组成社火班子,戴上花面壳子扮作神明,驱鬼逐疫,祈福求愿。亦有百姓随着社火队伍边走边看,不时拊掌喝彩。 顾南枝本就与陆修瑾相隔数步,眼睁睁见他行去对面巷子,而自己被社火队伍拦住脚步,只得原地等待队伍离去。 社火队伍的末尾摇摇摆摆的瞬间,一个大掌从背后捂住她的口鼻,求救的声音湮灭在喧天锣鼓之中。 顾南枝七八岁的时候还未入宫,爹爹会带着她和阿姊在新岁时出门游玩,长安城里的拍花子最喜欢在过年节、人群簇拥之时趁机拐走小孩,所以小孩子要紧跟父母身边,不能单独往阴暗的角落凑。 她想起幼年父亲的叮嘱,心下一阵惧怕,她遇到拍花子了? 顾南枝死命挣扎,但男女力量悬殊,她被男子拖入一个偏僻的平房,扔在地面。 房间内并未点灯,她被捂得狠了,险些窒息晕厥过去,一张嘴空气争先恐后地吸入肺腑。 油灯点亮,屋内骤然亮堂,一张半边被烧灼留疤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下悚然恐怖。 「啊——」顾南枝失声厉叫,立即被捂住。 毁容的男子一说话,脸上的疤痕被扯动,「太后不记得我了?」 短暂冲击后,顾南枝见他残留完好的面容十分熟悉,终于是在脑海的最角落想起,他是杨烁! 茶肆小阁楼的后街,杨烁欺凌良家,被他们制止,后来她才知晓他是光禄勛杨磐之侄。 「难为太后还记得我。」杨烁阴恻恻地笑了。 母族倒台后,杨磐首当其冲,被用来杀鸡儆猴,顾南枝记得宫乱后,陆修瑾第一个以铁血手段肃清的就是光禄勛杨家。 「大伯死了啊,那天光禄勛杨府被抄,我和大伯好不容易逃出去,我本想回家避难,但家中也摇摇欲坠,回去说不准也难逃一死。我混迹在流民堆里,那些流民卑贱如蝼蚁,居然敢和我抢吃的,我脸上的伤就是因为他们!」 他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顾南枝快唿吸不过来。 「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那些贱民,都是你害了我!害了我们!你不是顾家人吗?为什么要害我们啊?如果不是你勾结乱臣贼子,我们杨家怎么会倒台?大伯临死前和我说是你背叛母族,背叛我们!」 他抓起顾南枝的头髮,让她被迫面向屋子里的祖宗牌位。 「你看看,这里都是你曾经的亲人,你害死他们,你该以死谢罪!」 一把锃亮的锋刃横在她的脖颈,杨烁咬牙心一横。 顾南枝额间渗出冷汗,门外陡然响起士兵走动询问声救了她一命,她感受到杨烁撤离匕首,他面上划过忌惮,「你的人来得挺快,可惜无用。」 她被他拉扯着从后门逃离,锋利的刀尖抵住后背,躲开搜寻的官兵,杨烁警告她:「休想唿救,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顾南枝不得不唿救,只好尽力拖慢速度,希望官兵早些发现来救自己。但杨烁却不给她机会,带她往犄角旮旯里钻,东逃西窜,最后停在北城门的一处巷角。 城门关闭,士兵森然驻守,杨烁道:「我和大伯本想逃出长安,结果大伯在这里被抓住惨死刀下。」 后背的锋刃离开,转而贴近她颈部跳动的脉搏,杨烁狞笑道:「正好,就在这里用你的命去祭奠大伯吧!」 「砰——」杨烁整个人被踢飞,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墙壁,发出牙酸的骨裂声。 顾南枝向身后回望,他玄色的衣袂微微摆动,眸底冷若冰霜,「把他拖下去一截截砍断,餵狗。」 胸骨碎裂、半死不活的杨烁如拖死狗一样被拖了下去。 陆修瑾向她走近,玉山一样巍峨的黑影笼罩住她,他垂眸无声看她,目光深不见底。 一种熟悉又可怕的感觉爬上嵴背,顾南枝觉得他又变了,不是方才带自己出宫,给小孩买糖的陆修瑾,他又变成暗夜里肆意折辱她的那个人。 后颈被他的大掌抚住,按入他的胸膛。 顾南枝被他带回宫,硬生生扔在拔步床。他冷声呵退宫人,让顾南枝孤立无援。 他沉冷的眸子蕴着怒火,左侧唇角勾起,「太后想逃?」 顾南枝不可置信:「不是的,你亲眼所见杨烁明明想杀我……」 「原来他是杨烁。」他恍然大悟,「上次带太后潜逃出宫的就是杨宇赫,他们都姓杨,都是太后的亲人,带你逃走再合适不过,对么?」 顾南枝拧眉,发现与他说不通,「你怎么会那么想?分明是你带我出宫的……」 他却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掌住她的后脑,双唇攫取她的唿吸。 他对她充满无限的占有欲,发现她要逃离自己,哪怕是一个假想念头,他都无法忍受。 金器相撞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金色的脚铐又回到顾南枝的脚踝,锁住她的自由与尊严。 她想逃走,但是金锁链的另一端在他手中,他一拉,她就被拖回去……她快要承受不住之际,大掌掐住她优美的脖颈,让她在窒息之中攀上云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78页 待到晚霞成绮,母亲和阿姊就会乘坐马车来接她回宫。 真美好啊,就像枝头盛开的杏花一样。 春风骤然吹拂,拂落杏花,犹如风卷粉雪,扑簌簌落了满头。 风停,杏花园的白墙边现出一只白雉,像是堆砌的杏花幻化而成的精怪。它背部纯白,腹部浓黑,头顶与双脚皆为赤色,昂首阔步地走在地上。 身后跟随的宫婢不禁出声:「呀,那是什么鸟儿?」 月一:「是哑瑞。」 顾南枝侧首,月一的目光凝在白雉身上,与旁的眼睛里充满艷羡惊嘆的宫婢不同,他倒像是阔别家乡的游子,一朝还乡,见到旧事旧物的感慨。 一个小宦官气喘吁吁地跑来,正要躬身行礼时,双腿发软,脸朝下栽在地上,顶着灰头土脸道:「奴、奴拜、拜见太后娘娘!」 宫婢见他胆小如鼠,吓得一句话都说不清楚,捂唇嗤笑。 「免礼。」 小宦官撑起面条一样软的双腿站起来,「奴给白雉餵食的时候忘记关上笼子,让白雉跑了出来,惊扰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恕罪!」 顾南枝微讶,「宫里还饲养白雉?」 「回太后娘娘,是的,不过也只剩下那么一只了……」 帝后还在世时,有一小国名曰越裳,与大瀚的最南端毗邻。越裳使臣进献白雉,殊贞皇后爱极了白雉的羽毛,先帝便采白雉羽制成碎琼羽衣,赠予皇后。 顾南枝幼时还见过那件巧夺天工的碎琼羽衣,宛若浮云织就,行走间无风自动,好比九天玄女的法衣。后来,殊贞皇后病逝于世,稀世罕见的碎琼羽衣也同皇后一起葬入皇陵。 时易世变,这越裳进献的白雉也就如同落地凤凰,被人遗忘在杏花园子墙外的饲园,只剩下一个笨拙的奴才看守饲养。 小宦官嘴笨胆小,时常得罪人,便被调到饲园做起养鸟的活计儿。他不懂怎么养白雉,现在想将白雉抓回去,也粗手粗脚,一会儿去捉它的双翅,一会儿去抓它的尾巴,弄得鸡飞狗跳,白羽乱飞。 白雉翎毛华丽,顾南枝不忍道:「再想想办法,不要去捉它,它一受惊就更捉不着了。」 小宦官束手无策,不强行去捉白雉,还能让白雉自己乖乖回笼子不成? 「让奴试试吧。」 月一请缨,顾南枝点首同意,他让宫婢找来一碟樱桃。 白雉立在墙头上,威风凛凛,目空一切。一枚红色的樱桃静静躺在嫩绿中,白雉舒展双翅扑簌簌飞下来啄食,这还没完,又一枚樱桃落在不远处,白雉再去啄食。 白雉有个习性,一面行走一面进食,洒了小半碟樱桃,月一终于将它诱来。 小宦官:「奇了奇了,这白雉性子极傲,奴照料它可久了,但它见到奴还是会啄人,如今乖乖地卧在大长秋怀里,当真是奇了!」 堆云砌雪的杏花树下,如玉如兰的人怀抱雪白雉鸟,月一低首看臂弯里的白雉,眼里漾起明澈的光,他对顾南枝恳求道:「太后,哑瑞精贵,让奴亲自送它回去罢。」 顾南枝便随他去。 小宦官躬身告退,与大长秋并肩而行,一路上从大长秋处习到许多饲养白雉的方法。 一片羽毛在空中飘旋,顾南枝伸手接住,羽毛中间是一条较粗羽轴,羽片如树枝从羽轴发散,她一下子想起这纹路与月一的翎羽银片上的花纹别无二致,而月一对白雉又极为熟悉…… 「太后,奴回来了。」 顾南枝抬首,赭红宫袍的月一就站在她面前,她开口正欲问出疑惑,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她的意识坠入黑暗。 ** 长广宫。 自从陈元捷升为禁宫卫尉后,他便执掌禁内巡守,看守太后之事他不必亲力亲为。他照常踏入金殿,向摄政王汇报巡逻情况。 汇报结束,他没有向以前一样退出去。 陆修瑾硃笔未停,头亦未抬,「还有何事?」 「还有一事,臣想劝王爷珍重身体。」陈元捷向来直言直语,王爷的鞠躬尽瘁他看在眼里,与朝臣斡旋不比沙场上的搏杀容易。 「孤知晓了。」他仰脖饮尽茶水,对旁边伺候的宫人道:「再去沏壶茶来。」 陈元捷实在看不过去,拦住宫人道:「王爷您若是乏了便歇息吧,光喝茶有何用?有的事明明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您为何要担在自己身上?身子亏损了如何是好?」 新岁以来,王爷夙夜在公,睡眠极少,连长乐宫也不去了。 太阳穴突突直跳,陆修瑾企图跳动的肌肉按下去。他闭眸,眼前一片黑暗混沌,让政事以外的杂念有机可趁。 他不愿停下忙碌,害怕一停下,体内的另一个人就会侵占他的身体,做出脱离他掌控之事。 陈元捷打算继续相劝,此时太医令在外求见,「臣有要事求见摄政王。」 太医令得到摄政王宣见,得入金殿,还未开口便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叩首道:「太后有孕了。」 【??作者有话说】 一个设定:白雉羽毛华丽,但叫声喑哑,所以在极为尊崇,将它视为祥瑞的人眼里又叫「哑瑞」。 第37章 堕掉 ◎不重要的棋子就该丢掉◎ 「太后娘娘, 多少吃一点东西吧?」希馔摆满圆桌,宫婢劝顾南枝用膳。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顾南枝置若罔闻,掌心覆在小腹上, 到现在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里孕育了一个生命。 杏花园她意外晕厥, 她被宫人们送回宫, 太医前来诊脉,说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震惊大过一切,甚至忘记追问月一翎羽银片之事。 宫门大敞的殿外,守卫纷纷跪地叩首,响起一阵盔甲摩擦声,「拜见摄政王。」 他步履匆匆跨进殿门,唿吸急促,银线刺绣凌霄花袖口还有一道硃笔落下划拉出的痕迹。 青衣娴静的娘子静静坐在红木圆凳, 色香味俱全的菜餚分毫未动, 神色格外清冷。 「都出去。」陆修瑾挥退宫人。 他步步靠近, 距她三步之遥停下,说出的字恍若一个个石子砸在她的心口,「太后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告诉孤?还是太后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未待她回答, 他牙关咬紧,「姦夫是谁?」 顾南枝对上他的视线, 他深邃凤目里的疏冷不再,充满愠怒,语气也是在质问她。 顾南枝嵴骨发凉, 「摄政王何必明知故问?」 「胡言!」 她下意识攥紧腹部的衣裳,忽而又松开。她明白了, 自除夕之后, 他再未踏入过长乐宫, 原来是在布局。 他借她的手,将余党清除得差不多,剩下的不足为惧,春闱选拔的官员可以接替余党空出的位置,届时朝堂里半数是他提携上来的人。 鸟尽弓藏,她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的棋子就该丢掉。 掩映过去的迷雾被拨开,窥到迷雾后的真相,她的脑袋变得无比清晰。从长乐宫相见、宫外私见、春蒐相救到私奔失约,处处充满欺骗。在他的算计下,她成为家族的背叛者,失去亲人,自己沦为宫中禁脔。 就如杨烁说的那样,母亲死了,她怎么还不去死! 顾南枝樱唇嗫嚅,含着哽咽,「你杀了我罢。」 双拳握紧,发出咔哒脆响,陆修瑾甩袖,「你不说孤自己去查,在水落石出之前你休想以死谢罪!」 陆修瑾风风火火冲出长乐宫,撞到赶来的陈元捷。陈元捷疼得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身,一抬首就见他蕴着盛怒,无比铁青的脸色。 「王爷?」 「去查,查出到底是谁与太后珠胎暗结!」 陈元捷呆若木鸡,张开嘴又闭上,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吐出半个字来。他看守罪后长达三个月,任职卫尉后,又让手底下的人时刻关注长乐宫动向,太后身处禁闱,唯一能接触到的男子便是王爷啊。可看王爷震怒的态度,陈元捷将脑袋里的迷惑不解甩在一边,听令行事。 长乐宫奴才不多,陈元捷派兵一个个搜查伺候过太后宫人的屋子,就连死去的缈碧所住的配房也未曾遗落,可仍旧一无所获。 房间狼藉一片,宫人们被反剪双手,押在一旁瑟瑟发抖,陈元捷问下属:「长乐宫的人都搜查过了?」 下属躬身作答:「都查过了,但是还有一人。」 「谁?」 「长乐宫大长秋,他身份特殊,是陛下的中常侍。」 倒是忘掉了那个他亲自从廷尉署大牢提出来的人,但一提及甘泉宫,陈元捷拧眉不展。 暗地里虽然是王爷把持朝政,但明面上陛下还是正统的天子,他若要搜查甘泉宫,阻力重重。 不管了,为王爷效命他在所不辞。 为了避免惊扰天子圣驾,落下口舌,陈元捷点出两个士兵随行,前去甘泉宫。 半个时辰过去,桌上的膳食早已冰凉,长乐宫的宫人都被严加看管,顾南枝孤零零地倚在右殿的美人榻。 他来了,怒气汹涌,「太后还有何话要说?」 一把三寸长的刮毛被扔在地上,口吻粗重得像在审讯犯人,顾南枝蓄起泪的双眸浮出疑惑。 「孤的人在大长秋的配房里搜出男子用以修面的刮刀,试问一个阉人,如何用得到刮刀?」 阉人声线尖细,体表无鬚髮,惟有正正经经的男子才会用刮刀修剃髯须。 月一是完人?顾南枝恍惚,「我不知。」 他不信,「不知?长乐大长秋是太后的贴身之人,太后会不知?」 泪意汹涌,模煳视线,顾南枝垂泪哑声道:「我的确不知晓……你若不信找出月一,问他便是。」 「太后不说,孤也会抓住他。他秽乱后宫,潜藏失踪,孤会掘地三尺,将他找出来凌迟处死!」 「不是的!」顾南枝心下一紧,抓住他翻飞的衣摆,她半个身子都探出去,险些栽倒,陆修瑾及时停住步子。 顾南枝低声苦求,「与他没有干系,你别杀他……」 听她亲口为其他男人求情,陆修瑾锋锐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暗流翻涌,「太后凭何求孤?以为孤不会治你的罪吗?」 顾南枝撑起半个身子,笑容决绝而苦涩,「摄政王打算如何治我的罪?」大不了一死,她求之不得。 他设下诱惑陷阱,对她做过的荒唐事,他佯为不知,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也不认。顾南枝岂会不懂?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抛弃自己这颗废棋,最好的方法就是与她珠胎暗结再翻脸无情,牵扯无辜之人顶罪,将他摘得清清白白。 月一在她昏迷甦醒后就不见踪影,可能早就被他抓住了吧?月一身为完人是假,诬陷她是真,月一不见,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动手脚,毕竟死无对证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想通后顾南枝望向他的目光隐藏一丝恨。 陆修瑾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仰头看他,「太后想活命么?」 顾南枝扯出一抹释然的笑,「不想了。」 陆修瑾牙齿咬得死紧,细细看能发现下颌的颤,他拼尽全力去掌控,才遏制住捏碎她下巴的冲动。 他忽然松手,甩开她的下巴,美人榻铺满柔软的锦棉,顾南枝没有摔疼,雪白的下巴浮现指印。 陆修瑾冷眼看她泛红的下巴,神情晦暗不明,「孤会留太后一命。」 顾南枝抬眼,眼睫上悬挂的泪珠将坠未坠,仿佛凝固。 他用雪拭刀锋般冷朔的声线对身侧的宫婢吩咐:「堕掉孽种,留下太后性命。」 不要!她不要流掉孩子,更不愿流掉孩子后如金丝雀一样困在宫闱,沦为他的脔宠! 滚烫的泪水汹涌流淌,顾南枝想去握住他的阔袖,却被他拂开,指甲勾破银丝凌霄花纹,抽离出的银线在她的掌心留下割痕。 殷红的血滴落在玉砖,顾南枝感受不到掌心的痛,「不要流掉孩子,不要……陆修瑾我恨你……」 接风宴上,曾经灵动清亮的鹿眸充满泪水,温和柔婉的声音述说恨意,陆修瑾背过身,额角的青筋凸显,垂在袖中的双拳发出骨响。 「陆修瑾!!!」 他还是走了,任她如何叱骂,都无法再激怒他,让他一气之下赐死自己。 冷风乍起,捲起零落的杏花花瓣,飘然吹进晦暗的宫殿。 一碗浓稠的汤药端来,顾南枝抱住双膝坐在美人榻边,侧眸宫婢递来的药汁,眼里是绝望又平静的黑蓝色湖水。 「太后娘娘喝下吧,摄政王说了只要您喝下,就会不治您的罪。」 只要她喝下药,她还是长乐宫的太后。 顾南枝没有回应,宫婢心急如焚,「摄政王网开一面已是难得,太后娘娘还是喝下吧,不然奴无法交代,太后娘娘应是不喜奴婢们一起『帮』您喝药的。」 宫婢口中的「帮」是指按住她的四肢,固定脑袋,如同对待一只牲畜一样,强行将滑胎药灌入喉咙。 苦涩刺鼻的药味不断提醒她,夜夜耳鬓厮磨,换来的是他一句冷冰冰的「堕掉」。顾南枝心如刀绞,闷声不吭。 药放凉效果则欠佳,宫婢正欲放下渐凉的药碗,去外间喊来其他宫婢,一起「伺候」太后娘娘。 「我喝就是了。」顾南枝说完,端起乌木小几上的药,一饮而尽。 她喝得又快又急,被药汁呛到喉咙引起剧烈咳嗽,稍稍缓和后,鼻腔里满是酸涩味道。眸里黑蓝色的湖水溢出眼眶,她攥紧拳头对宫婢道:「我已经喝了,你不用等在这里了。」 宫婢连连摇首,「奴就在旁边伺候太后娘娘。」 顾南枝含泪苦笑,「说是伺候,其实是监视吧?百战不殆、英勇无畏的摄政王还怕我一心求死么?」 「太后娘娘……」 「出去!我若一心求死,你们根本制止不了。摄政王能要你们的命,哀家也能!」最后一句话,她摆出太后架子,让她明白自己也是她们的主子。 宫婢哆哆嗦嗦地退出宫,守在殿门外。 静谧的殿内偶尔响起几声婉转的鸟啼,愈发衬得凄凉幽寂。 顾南枝髮丝缭乱地贴在侧脸,面色惨白若纸,她站起身,摇摇欲坠。 呵斥宫婢自己不会寻死是假的……她不愿让外人见到自己痛苦时的难堪。 她捡起落在地上的刮刀,锋利的刀刃将指腹割出浅浅的伤口,她用受伤的手握住刀,比在自己脖颈不停搏动的动脉。 忽而,腹部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大脑霎时空白,手里的刮刀松开坠在地上的栽绒毯。 扒皮抽筋的疼痛让她无力捡起刮刀,体内的脏器也在抽痛,她捂住小腹,蜷缩在地疼得忍不住打滚。胃部翻涌,涌现出一股噁心感,她疼得将胃内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空空如也的胃里什么都没有,只能呕出一些胆汁与药汁。剧痛难捱,呻吟溢出苍白唇瓣。 小腹有什么东西在滑落,坠痛将她折磨得半死不活。 金丝雀的啼鸣陡然婉转拉长,盖住轩窗的动静。 顾南枝毫无发觉,即将陷入昏迷之际,有人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冰冷的身躯落入一个带着水汽,却在此时无比温暖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陆狗后悔去吧! 第38章 失火 ◎对不起,孤错了◎ 浑浑噩噩之间, 一颗清香四溢的药丸被塞进嘴里,顾南枝下意识吞入腹中,腹部的坠痛得以缓解。她整个人宛若从水中捞出, 费力睁开被汗水津住的眼睫, 她见到熟悉的温和面孔, 「月一……」 「太后。」他浑身湿透,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尾泛红,「和我一起走吧。」 她覆在隐隐作痛的小腹上,还带着哽咽后的余韵道:「好,就算是死,我也和你一起走。」 宫婢在殿外垂首,槛窗上映照出的烛火越来越光亮,待到发现时, 那哪里是烛光, 明明是大盛的火光。宫婢闯进殿内, 焦灼地唿喊「太后」,然而下一刻后脑被击中,勐地倒地。 无人在意金丝楠木架子上挂着的金丝笼已被打开, 禁锢一方的芙蓉鸟振翅飞走。 长广宫,大瀚的三公九卿汇聚于此。 站在烧前面的御史大夫曹稷, 他直言不讳道:「太后秽乱后宫,此事若传出去,有损皇室颜面, 臣恳请摄政王处死太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他所言得到身后众臣附和,不少朝臣衣领微乱, 进贤冠稍稍歪斜, 一见就是收到风声后仓促赶来的。 张希夷职任长史, 着绯红官袍,意气风发,他站出来躬身道:「兹事体大,还望摄政王深思,应当釐清真相后,方能定罪。」 有人激烈反对,「还需要如何釐清?太后与宫人珠胎暗结,肚里的孩子就是最大的证据。也是,张长史新娶的夫人乃罪后一母同胞的长姐,自然要为其开脱罪孽。」 张希夷闭口不言,他尽力了,与群臣唱反调一句便罢,说得多,自己日后只怕仕途不顺。他退入队伍后觑了一眼上首之人。 陆修瑾紧抿的唇泄出一丝疲倦,端肃地坐在那儿,沉重的气压就能压得人说不出话,「张卿与李卿所言不无道理,按照李卿的话来说,若太后有孕,孤便要治太后的罪,倘若太后并无身孕呢?」 满堂登时安静,之前反对张希夷最为激烈的李御史丞不可置信地讷讷念道:「不可能,消息不会假,太后怎么可能未有身孕?」 他们这群人大多是朝堂上的清流,在太后母族把持朝政时吃了许多亏,如今好不容易翻身,清算杨顾余党不够,还要将牝鸡司晨的太后一併清算,才算真真正正地出一口恶气。 他们捕风捉影,接到宫里走漏的风声,匆促纠集前来上奏摄政王,向太后发难。 是啊,若消息是假,他们此举无异于忤逆重罪。 一时间,方才还激烈进谏的群臣安静如鸡,气氛凝重。 陆修瑾高悬的心稍稍放落,紧锁的深眉渐渐舒展。 然而,曹稷从群臣中走出,行到最中央跪地,将额面贴在交叠的手背,朗声道:「臣愿以区区性命换摄政王查清事实真相之机会,若太后在先帝逝世后从未有孕,臣一人承担妄议太后之罪,泥首谢罪;若太后曾有过身孕,还请摄政王秉持公正,按律处置!」 他掷地有声的决绝献言鼓动人心,不少人站出来追随。 清流眼里容不得沙子,余党已除,剩下的残党不成气候,惟有罪后,错过此次,日后恐再无机会。 「秉持公正,按律处置」的字眼无疑化作锋利无比的尖刀,「咻咻」扎得陆修瑾太阳穴抽痛。他磨了磨槽牙,吐出一口浊气,冷寒的声音响起,「曹卿忠贞至此,孤自会……」 进退维谷之际,一个宫人跑进气氛静穆的金殿,吁吁大唿:「不好了不好了!」 眼见就要逼得摄政王除去太后这个最大的纰漏,偏偏在关键时刻被人打断,曹稷严词厉声道:「长广宫怎容不成体统的奴才放肆!」 宫人也被殿内静穆的氛围所震慑变得吞吞吐吐,可一想起那通天燃烧的大火,他惊慌大唿:「长乐宫走水了!」 夜幕下,金砖玉砌的宫殿燃起熊熊烈焰,滔天火光直冲云霄,似乎能燃遍半片天。 陆修瑾赶到时,隔着月洞门,热浪扑面袭来。 「母后!母后!快救救母后,母后还在里面!」陆灵君被宫人紧紧抱住,无助地嘶喊。 朝臣深夜涌进长广宫惊动陆灵君,得知太后怀有身孕他难以置信,正欲去长乐宫当面询问母后,可他到来时,只见火焰如兇勐的兽蚕食宫殿,而母后还在里面。 他想也未想就要冲进去,但宫人死命拦住他,「陛下不能去啊!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陆修瑾将宫人提来的水兜头浇在身上,奋不顾身冲进火场。宽阔的殿宇目之所及皆是肆虐的火焰,芙蓉帐幔、墙壁上悬挂的山水画、千金一寸的栽绒毯俱成灰烬,墙角的青玉鹿、屏风挂的比目磐,被火舌燻黑。 他第一次觉得长乐宫这般大,大得在茫茫火海中难以找到那抹娇瘦身影。 一张口浑浊的黑烟汹涌地挤入肺腑,他强忍咳嗽,唿唤她的名字:「顾南枝!顾南枝!」 燃烧的砖瓦擦着他的鬓角坠落,「滋啦」一声飘荡起的鬓髮被灼成灰。她不在正殿,不在寝居的左殿,她到底在哪儿? 仙鹤伴紫藤花的屏风訇然破碎,露出右殿景状,黑烟燻得眼睛刺痛无比,见到软躺在美人榻边的淡青身影,他目眦欲裂。 「顾南枝!」他踩过火海,濡湿的衣裳的水汽被高热蒸发殆尽,火舌舔舐玄色衣袂,犹似沐火。 那个褪去太后翟衣,清丽灵动的小娘子最爱坐在罗汉榻,双臂撑在乌木窗台,静看云捲云舒、四季更迭。而今,她不再穿颜色鲜亮的纱裙,悄无声息地蜷缩罗汉榻边的地面,素净的衣裙上开满喧嚣的火焰之花。 「不要怕,孤来了……」他向她瘦削的嵴背伸出手,指尖即将碰触她乌髮的一剎那,头顶燃烧的房梁轰地砸向她。 「不!」 陆修瑾心脏骤缩,一瞬间停止了所有唿吸。噼里啪啦地崩裂声无处不在,他恍惚惊醒,三人合抱的房梁大柱下压着一片青色的衣角。 他不顾一切地去推开樑柱,任由火焰灼烧双手,烧伤是世间最疼痛的伤,但在骤失所爱面前,他丝毫感受不到掌心的灼痛,「孤不会让你死的,孤不允许你死!」 「王爷!」陈元捷率兵冲进来,拦住他无异于自残的动作,「王爷,快走吧,长乐宫要塌了!」 他一个人根本难以撼动陆修瑾分毫,命令身后的士兵一齐阻拦,合八人之力才将陆修瑾带出火场。 「她还等着孤去救她!」他嘶吼的声音淹没于宫殿的倾塌巨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陈元捷及一干士兵还压制着奋力挣脱的陆修瑾,他们甫一出来,身后的宫殿就塌了,他看着金玉堆砌的牢笼燃烧起来的绮丽火焰,头皮发麻,若再晚一步后果不敢想像。 「王爷别去了,长乐宫已经塌了……」 双臂钳制的人遽然停止挣动,宛若被抽去所有灵魂,木楞地望向宫殿。 浓烟燻坏陆修瑾的嗓子,他说话费力,声音嘲哳喑哑得像是风沙中断掉的枯树枝,「救火。」 短短二字耗尽所有力气。 禁宫内外的所有宫人与士兵,倾尽全力才将火焰扑灭,当最后一桶水浇灭火星时,东方泛起鱼肚白,启明星退隐云层,原先金碧辉煌的宫殿只剩下黑黢黢的废墟瓦砾,风烟残尽。 长乐宫烧成一片废墟,分不清殿宇的方位,青年与少年两人正徒手挖掘烧断掉落的木樑。 陆灵君头戴十二旒冕,只剩下三四旒,深绯冕服布满灰黑,狼狈不堪。陆修瑾也好不到哪儿去,衣袂叫火焰烧得残破,柔顺的髮长短不一。 他们发动宫人挖掘,自己也在不知疲倦地寻找,誓要找到那个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人。 不远处的宫人喊道:「找到了!」 陆修瑾二话不说冲过去,房梁已经烧成灰烬,拂开黑灰,露出一个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焦尸。 精疲力竭的陆灵君奔赴而来,见到那具焦尸跪下,泪如雨落,「母后」二字从沙哑的嗓子眼里挤出来。 宫人们抹眼揩泪,呜咽流涕。 陈元捷眼眶酸涩,他想起落日溶溶,那个身穿绉纱裙,娴静淡雅得像世家贵女的太后,赠茶予他止渴,四溢的茗香仿佛还在唇齿萦绕。 那么清丽夺目的人,变成如今的模样,实在唏嘘。 抽噎啜泣声不止,气氛凝重苦闷,陆修瑾漆深的双目被火熏灼出红丝,他怔怔看着不成人样的尸首,红丝仿佛能沁出血来,「孤不信,命廷尉署来验。」 陆灵君升起渺茫的希望,他不相信母后就这样弃自己而去,对身侧的宫人吼道:「快!快去把廷尉署的人找来!」 廷尉署提来验尸技艺玄妙入神的仵作,仵作头顶大瀚一明一暗两个君王的无声施压下,巨细无遗地检验尸身。 检验完后,他的后背衣裳被汗水濡湿透彻,颤颤巍巍道:「回陛下,回摄政王,这具尸首乃女子,年纪不超过双十。」 陆灵君后退一步,心底升起的希冀渐渐沉没。 陆修瑾:「能否检验出她怀过身孕?」 陆灵君转头看他目露惊愕。 仵作:「经臣检验,这具女尸并未怀过身孕,产过子嗣。」 陆修瑾被攥紧的心还未彻底放松,就听仵作继续道:「但若是死者生前服用过落胎药,经火一烧,也是如此。」 一个尚未成形的胎儿给母体带来的影响微乎其微,更别说母体服用过落胎药,令胎儿夭折消逝,再经熊熊大火一烧,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阖目,浑身血液逆流,巨大的痛苦在胸腔横冲直撞,他想起于火海中见到她的最后一面,那么孱弱娇小地蜷曲成一团,他逼她喝下那碗药,一定很痛吧…… 他再也无力支撑,跪在她的尸身前,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干燥起皮的嘴唇忍不住哆嗦抖动,再睁眼时双目血红,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焦枯的手。 对不起,孤错了,孤真的错了……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开启! 第39章 悔 ◎彻心彻骨的痛◎ 灰濛濛的天空分不清黎明与夜临, 空气中瀰漫灰烬味道。 衣衫凌乱、双目赤红的少年皇帝失控地推开跪在地上的人,手指向他,失声痛哭:「都是你逼死了母后……」 一字字化成刀刃, 割裂心脏。陆修瑾宛若泥塑木偶, 沉默地承担他的痛骂指责。 陆灵君攥拳砸向他的胸口, 用尽全力地一击,陆修瑾闷哼。 拳头如雨点簌簌落下,谁也不敢阻拦陆陆灵君。不知过去多久,陆修瑾面上挂彩,额角与下颌浮出红肿,过于哀恸而心疲力竭的陆灵君晕厥过去,簇拥而上的宫人接住陆灵君,带回甘泉宫宣太医诊治。 陈元捷上前扶起陆修瑾, 不知为何, 见到陆修瑾玉山一样的身影立在废墟焦土前变得摇摇欲坠, 恍若巍峨山峰将倾。 陈元捷眼眶酸涩:「王爷,回吧……」 朝政不歇,未央宫神霄绛阙的正殿, 陆修瑾位列群臣之首,能清晰听见群臣议论。 长乐宫走水, 身上充满怀孕疑云的太后命丧火海的消息不胫而走,朝臣为保住皇室颜面而欢欣鼓舞,其中最为满意的便是清流之党, 而不成气候的杨顾余党面露哀色,兔死狐悲。 纷纭私语中, 张希夷清隽的面容浮出一抹担忧, 他忧心芸娘知晓太后命丧火海, 会承受不住打击。 没有比太后薨逝更大的事,坚持朝议也只是为了将此事传达给文武百官。传达结束后,陆修瑾宣告散朝。 他本就无心朝议,尤其是听见太后逝世,群臣并无多少悲色,便倍感心寒。 众人见摄政王面有伤痕,脸色阴沉郁郁,都不敢上前触他霉头。 禁宫偌大,陆修瑾却不知不觉走向长乐宫,碧瓦烧成灰烬、朱墙被浓烟燻黑,庭中的花枝枯萎,徒留一棵高大的槐树,向着宫殿的一侧被火燎尽,一半苍郁一半萧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枯萎的树枝勾住陈元捷的衣摆,他拂开后对陆修瑾道:「王爷,太后的尸身已经收殓,按照规制礼仪不久后会入土为安,王爷节哀。」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他与王爷是上下属、更是战友与挚友,王爷终于开窍倾慕于一人,他为之宽慰喜悦,即便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是天壑,他也会尽全力维护。却不想命运弄人,怀孕、小产、走水、香消玉殒……只在一昼夜,便天翻地覆。 陆修瑾坐在庭院的石桌,忆起她也曾坐在此处,手里翻阅一卷书,经纶典籍也好,杂记闲书也罢,可物是人非,她已经不在了…… 就在陆修瑾被情绪裹挟时,小腿遽然一痛,一条七尺长的黑蛇咬住他。 「王爷当心!」陈元捷拔刀斩向黑蛇七寸,黑蛇松开毒牙,狡猾窜进一旁的枯萎植茂。 锋利的刀噼开植茂,却寻不见黑蛇踪影,皇宫内怎么会出现蛇?可现在不是是纠结的时候,他返回陆修瑾身旁,心急如焚,「王爷可还能走?属下去找太医!」 蛇毒发作的速度比想像中要快,不过弹指,腿脚已然麻木僵硬,动弹不得。陆修瑾勉力倚在石桌上支撑,断壁颓垣的景象渐渐模煳…… 长广宫寝殿。 陆修瑾平躺在紫檀木床,形容枯藁、面色苍白,整个太医署的太医都伫立在寝殿,敛眉屏气。 德高望重的太医令松开号脉的手,陈元捷立时扑上来,咄咄逼问:「王爷怎么样?蛇毒严不严重?要如何才能逼出蛇毒?」 太医令语气凝重,「摄政王性命危重,蛇毒兇勐至极,已然攻入心府,幸好及时服下压制毒素的丹药,再迟一些,回天乏术。」 太医令的话仿若一记重锤勐地砸在陈元捷脑袋,他焦灼低吼:「那你们快给王爷解毒啊!」 「要解蛇毒,需得知晓咬伤摄政王的是何种蛇,方能对症下药,太医署会想尽办法压制毒性,同时摸索出解毒方法,还请陈卫尉抓紧时间找到毒蛇。」 咬伤王爷的蛇遁走极快,陈元捷未能抓住,眼下为了治疗,他率领南军在整个宫内搜寻,一通动作下来,毒蛇没有找到,却引起群臣注意。 为了寻那条蛇的踪迹,陈元捷两日两夜未能阖眼,眼球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对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陆修瑾屈膝,「王爷你一定要醒过来,不仅北疆的百姓需要你的庇佑,整个大瀚也不能没有你……」 昏迷的陆修瑾被禁锢在躯壳,他五感尚存,能听见外界声音,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他听见太医们为了解开蛇毒的商榷议论,听见陈元捷沙哑低落的恳求,听见夜风吹动窗牖的轻响。 指节动弹几下,纤密的睫倏然睁开,露出一双深邃古井般的眼瞳,陆修就起身坐在床沿。偌大的宫殿余一盏摇曳烛灯,微渺的烛光透过罩纱驱散不了孤冷幽寂。 他昏睡的三个昼夜里不吃不喝,喉咙是刀刮的干痛。他倒了一杯冷茶,还未送进嘴里,右手不受控制地僵硬,茶杯碎在地上,寝衣袍角沾染茶渍。 忽然,一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声音说:「陆修瑾。」距离之近,犹似耳畔。 殿内的动静很快惊动宫人,宫人见到摄政王醒后喜出望外,「奴这就去宣太医与卫尉。」 陆修瑾挥开宫人上前搀扶的手,用砂砾般摩擦的声线道:「都下去。」 宫人们面面相觑,依言退下。 陆修瑾不信,他再次握起一只茶杯,这次他安安稳稳地握牢,近在耳畔的声音也不再响起,仿佛之前的意外都是他甦醒的朦胧不清。 可是,晚风拂过灯盏,吹得烛火摇曳明灭,料峭寒风激起皮肤汗毛倒竖,那个声音再次出现。 「陆修瑾。」 他确定了,周遭无人,声音是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陆修瑾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你是谁?」 「我是另一个你。」 「你是……陆修宴。」 陆修瑾自幼身怀一个秘密,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 他的母亲乃宜妃身边的宫婢,生的是姿容貌美、清媚婀娜,怀孕的宜妃担忧失去昭穆皇帝的宠爱,便献上母亲,笼络圣心。宜妃也想不到一夜欢愉后,母亲竟然有孕。妃子与宫婢一前一后诞下龙子,在妃子的有意争宠下圣人自然忽视了那个生母卑贱的皇子。 陆修瑾的出生本就是一个意外,他的母亲与宜妃一样为皇室开枝散叶,在宜妃的设计下,母亲没有赏赐封号。母亲是宜妃的奴才,他则是八皇子的奴才。后来,母亲意外逝世,宜妃在后宫中斗败,疯癫惨死。 八皇子失去生母宜妃庇佑,时常在其他皇子那里受气,他便将气都撒在陆修瑾身上。冬天弄湿他破烂的被褥,让他盖结冰的被子;夏天戏耍他,将他推入池水。最后,甚至将他引诱至宫中臭名昭着的老太监院子。 老太监朝他伸出骯脏的魔爪,一向沉闷的陆修瑾恍然变了一个人,又疯又狠,咬住老太监的手臂,撕扯他脖颈的肉,就像被逼到绝境的狼,打碎獠牙、拔掉利爪,也要用残损的牙齿死咬下敌人的血肉。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再也不是陆修瑾。他的魂魄被腌臜残酷的现实撕成两半,一半叫陆修瑾,一半叫陆修宴。在大瀚一人两魂被视为不祥,会被当做妖孽烧死。他谨守秘密,偶尔也会露出马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当一个魂魄操控躯体时,另一个会陷入沉睡,并对这期间所经歷的事毫无印象。陆修瑾便与体内的另一个他约定,以日录进行沟通,每一日,操纵躯壳的魂魄会将当日之事巨细无遗地记在日录上。 可他们的约定在宫乱之后被打破,陆修宴篡改日录,瞒着他做事。他曾多次留书质问,但都得不到回应。如今不知缘故,他中毒甦醒后,彼此竟然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陆修瑾问出困惑已久的话:「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陆修瑾掌中紧握的杏花茶杯再度收紧,就像他忽然攥紧的心。他的确猜到了,陆修宴用他的身体与太后纠缠不清,他不知他们进展到什么地步。 直到除夕那一夜,他从长乐宫的床上醒来,发现后背密密麻麻的挠痕,彰显掩藏在夜晚里的激烈,身边躺着娇弱光裸的女子,宛若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海棠,旁边还有一副本该消失的金脚铐。 什么都发生了……事情超脱他的掌控,他开始疏远太后,长乐宫成为他接下来两个月从未踏足的禁地,他用政务麻痹自己,不让体内的另一个魂魄重新夺回主权。 陆修瑾:「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你,我与她本该清清白白,她也根本不会……」 「清白?」陆修宴嗤笑,「定胜台上的初见,你敢说在见到她的一眼,你无动于衷?陆修瑾,你骗得了世间所有人,骗得了你自己,唯独骗不了我。」 哑口无言即是默认,他委实无法反驳陆修宴,他看向高台上端庄秀丽的女子时,眼神说不上清白,心头划过的异样惊动了沉睡的另一半魂魄,而今被他点出,无所遁形。 若没有陆修宴,他决不会与她沾染上半点关系,他是害得她失去亲人,永困后宫的敌人,他与她註定无缘。 但是,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变故,一切都变得不同。 「你合该告诉我说的……」至少陆修宴不该隐瞒他。虽然冥冥之中的预感告诉他,太后怀孕一事与他关系匪浅,但他不是陆修宴,他是陆修瑾,他会生气、会愠怒,却也从未想过取她的性命。 一气之下让陈元捷搜查姦夫,发现月一为完人也属意料之外。可无论她怀的是月一还是自己的孩子,都不能留下。 云游圣医曾告知他,他为七杀之名,一体两魂本为灾殃,无药可医,而他的子嗣后代恐怕会与他一样深陷折磨。 陆修宴虽然能与陆修瑾沟通,但仅限于中毒甦醒后,此时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中毒前的除夕之夜,想起长乐宫里她噙满泪水的乌浓圆熘鹿眸,心头仿若有羽毛搔过。 「她呢?」 陆修瑾空寂的目光投落水面,「她怀孕了。」 胸腔里涌出一份欢喜,但陆修瑾清楚知晓,那不是属于他的。 陆修瑾继续道,「太后怀孕的消息走漏,群臣逼我杀她,我提前让她喝下落胎药,也算给群臣一个交代,好保住她的性命,她本不必死的,可长乐宫走水了。」他嗓子哽咽,唇瓣颤抖,「我没能将她救出来……」 左胸膛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刀,汹涌剧烈的刺痛急速蔓延,唿吸在这一剎那都跟着被掐灭。与此同时,掌心失控地捏碎杯盏,碎片和血落下。他痛得倒在地上,高大颀长的身子无力地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悲鸣嘶吼。 他们共宿同一个躯壳,一份彻心彻骨的痛他要体会两次。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刚开始,怎么就掉收了呜呜呜,我的心好痛啊。求评论安慰揉揉作者的小心灵qaq 第40章 出殡(一更,阿姊戏份) ◎小妹不怕,阿姊来陪你◎ 天色蒙蒙亮, 枝头上的燕雀啼声清脆。顾芸礼便捧着抄写好的佛经,去往小佛堂给张希夷的母亲苏氏请安。 苏氏虽已上了年纪,但微微上扬的眼角可看出昔日风韵。她先后经歷丈夫蒙冤而死、家族分崩离析, 大彻大悟后遁入佛门, 日日受佛教薰陶, 眉目和蔼慈祥,身上散着淡淡檀香。 顾芸礼虽然对张希夷不待见,却对这个一心向佛、心肠柔软的老妇人生出怜悯。张府寂寥,后宅只有她与苏氏二人,即便是假意成婚,她仍旧对明面上的婆婆尊敬相待,每日晨昏定省不落,还抄写佛经赠予苏氏。 黄色写经纸上的字迹不似平常女子的簪花小楷, 而是颇具风骨、颜筋柳骨, 很合苏氏心意, 她对顾芸礼和颜悦色道:「辛苦你了。」 顾芸礼柔柔一笑,「儿媳该做的,何来辛苦一说。」 庭院里栽种的芍药花含苞待放, 半舒展的瓣儿上沾染晨露,顾芸礼一笑, 宛若一朵完美盛开的牡丹,瑰姿艷逸,姣美无比。 苏氏不由看怔了眼, 转瞬又回过神。她怎么会不清楚,若非安乐侯府发生那样的事, 贵为郡主的儿媳与自己出自落魄寒门的儿子绝不会有交集, 定陶郡主是下嫁到张家的。 顾芸礼经歷过的, 她苏氏也曾经体会过,对于这个儿媳更为心疼,加上这些时日的接触,定陶郡主也非挑剔跋扈之人,两人关系笃密,相安无事。 苏氏收了佛经后,又回到小佛堂礼佛,顾芸礼也陪伴左右,燃香念经。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苏氏便停下念经,对她说:「希夷也该抵达府邸了,你去迎他吧,就莫管我这老妇人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顾芸礼又是一阵温软话语听得苏氏内心熨帖不已,对这儿媳是越瞧越满意。 到底是耽搁了些时间,顾芸礼走出小佛堂的时候,张希夷已经回府进到正房,正解开绯红官袍。 顾芸礼上前,指尖触到他的衣结,张希夷反应过来她想为自己更衣,握住她的柔荑,在朝堂上如鱼得水的人此刻显露出几分无措,「郡主身娇体贵,不必做这些事。」 她淡淡道:「替夫君更衣,应该的。」 如山林间缓缓流淌的溪水霎时凝结成冰,张希夷顿然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唤他夫君。 自成婚以来,张希夷非必要不去正房打扰她清梦,总是藉口处理事务在书房歇息,即便两人不得不共睡一榻,也是同枕异梦。在奴僕与母亲眼里看来,他们相敬如宾。可张希夷清楚,那都是她对自己的嫌弃与厌恶,他骗了她,成为安乐侯府倒台的无数催命符之一,她厌他是应该的。 本以为,他会面对她的厌弃苦守余生,未想到竟有迴旋余地。张希夷怎能不喜?但一想到昨夜朝廷发生的大事,想到芸娘知晓太后身故的消息,他不免紧张。 顾芸礼解开他的官袍,再为他穿上衣桁悬挂的青衫白袍。 远旷苍老的钟声响起,顾芸礼没有顾得上系完最后一根衣带,她看向窗外北方皇宫的方向,心下顿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丧钟为何而鸣?」 张希夷扶住她的双肩,嘆道:「是太后。」 顾芸礼一下子失去支撑,跌坐在地,幸有张希夷扶将她没有摔伤。 张希夷启唇好几次,不知该如何交代昨夜的变故,太后有孕一事摄政王已命群臣三缄其口,民间纵有风声,也会被斥为谣传,他索性言简意赅道:「昨夜长乐宫走水,太后命丧火海。」 心脏被生生挖开一个大窟窿,冷风唿唿地往里灌,顾芸礼捂着胸口流泪不止,她那么娇美可爱的妹妹,在吃人的后宫蹉跎半生,却落得个面目全非的结局。 她素来沉着冷静,对自己也是不温不热,如今情绪外泄、哀痛欲绝,张希夷胸口揪痛,温声安慰道:「斯人已逝,芸娘仔细身子。」 他安慰了半日,顾芸礼才止住哭泣,抽噎道:「我想去庙里上香,乞求佛祖保佑小妹下辈子顺遂平安。」 「好,我陪你去。」 三日后,幽寂古剎,香菸缭绕,顾芸礼合掌闭眸,虔诚地许愿后,睁眼见到的是坐观众生苦相的慈悲佛祖金象。 似花朵凋零褪色的苍白的面容扯出一抹苦笑。 太后崩逝,举国哀悼,大瀚三千三百三十三座寺庙需鸣钟三万下,为太后开路。 「咚咚咚——」的古老钟鸣从巍峨高山飘荡,萦绕在太后出殡的威仪队伍,仿佛在追怀挽留。 古剎建在山之巅,据说是大瀚最灵验的寺庙,求佛之人一步一拜,三阶一叩首,登临山巅,佛祖便会被他的诚心所感化,保佑他心想事成。 顾芸礼立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岚烟散尽后,露出一条冗长的送葬队伍,如同银色的白龙蜿蜒在山间。今日便是太后出殡下葬的日子,太后的棺椁会葬入皇陵,长眠水软山温的净土。 她一身素缟,头戴白花,山风肆意地吹动她的裙袂与乌髮,像一朵山间盛开的洁白茉莉,几欲被风卷落飘坠山河。 张希夷寻到她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足以心惊动魄的景象,他唿吸急促地上前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芸娘,过来。」 顾芸礼不冷不热地看向他,他却知道那平静的眼眸里藏了多少隐痛。 「我已拜託主持供奉牌位,接下来寺院会做一场法事,为她超度,芸娘你不必再忧心伤神了。」 太后供奉有皇陵,他恳求主持供奉无名牌位,给死去的人做法事,为的是还活着的人。 她疏远又客气:「多谢你。」 「夫妻之间何须言谢?」张希夷尝到从心口蔓延到唇齿的酸涩,紧紧抓住她的皓腕不放,「芸娘,我们回吧。」 傍晚阴阳交割,倦鸟归巢,人要归家。马车辚辚行驶于山林,斜阳夕照。 奔驰的马车忽而停驻,张希夷叫停了车夫,原是顾芸礼身体羸弱、担不住车马劳顿,几欲晕呕,需歇息片刻。 端起水壶才发现茶水不知何时见了底,张希夷被顾芸礼劝说去不远处的小溪打水。 今日临出府时,顾芸礼屏退了所有僕人丫鬟,如今张希夷一走,只剩下她与车夫。 车夫坐在车辕上,瞧见顾芸礼撩开帘栊,慌忙布下小马扎。 「车内狭窄气闷,我就在附近走走。」 夫人执意走动,车夫也管束不了,索性夫人的走动都在视线之内,车夫守在马车边视线不离。 主子们都在寺庙用了素斋,但车夫一日未食,飢肠辘辘,掏出雪白馒头充飢。 张希夷打水回来时,发现顾芸礼消失不见,慌忙问车夫。 车夫朝不远处看去,哪里还有夫人的身影?他慌里慌张道:「明明夫人刚刚还在那里。」 水囊掉落,清澈的水洒了满地,张希夷寻觅素白的身影,西坠的金乌亮得刺目,映照在山林间却是一抹诡谲的昏黄。 拨开层层叠叠的芦苇,他终于在马车停驻,再往西三十余丈的位置,找到了顾芸礼。 顾芸礼立于一处与平地错开的高坡上,高坡下是湍急的河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见到她,高悬的心依旧提拎得紧,张希夷朝她吶喊:「芸娘,危险,快回来。」 她微微侧首,却没有完全转过来,只轻声道:「张希夷。」 声量那么轻,耳边充斥的满是河水奔腾声音,可他偏偏就听见了,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害怕一上前就惊碎如泡沫梦影般的她。 他苦口婆心地劝:「芸娘,你回来我们好好过日子,若太后在世,她也会希望你活下去。」 活下去,不要抛弃他…… 「张希夷,我应当从未与你说过,我这条命是小妹卑躬屈膝、捨去尊严才保下来的,你救我出大牢,我固然感谢你,但你欺瞒我,为陆修瑾做事,我却不能原谅你。」 她的话一针见血,张希夷的胸膛被撕开一个口子,无尽的悔意充斥其中,「是我骗你,是我不好,与你成婚也是我一厢情愿,你厌我也好,憎我也罢我都接受,芸娘你别想不开,求你回来……」 她的嘆息被风吹散,隐隐约约飘来,「恨一个人太累了……我不愿恨你,你骗我是立场作祟,你救我,是我欠你一次恩情。」 张希夷哽咽,不住摇首。 皇陵之地极重风水,讲究案山明堂、水流曲折,湍急的河面飘散白色的纸钱,这里是太后出殡队伍经过的地方。 顾芸礼想起死牢里月色霭霭,她抱紧怀里的小妹,不断抚慰。 小妹别怕,阿姊在这。 小妹还有阿姊,阿姊不会离小妹而去。 真的,除非小妹先离开阿姊。 顾芸礼转头,向皇陵所在地方望去,晚风拂过,鬓边扬起髮丝,昏黄的夕阳落在她的面上,绽开一抹欣慰笑颜。 「小妹别怕,阿姊来陪你了。」 白茉莉疾速坠落,在波涛汹涌的水面扬起一朵水花,就像川流不息的歷史长河吞没了一朵小小的花。 「不——!」 奔赴前来的张希夷伸出手,与她翻飞的衣袂擦指而过,她什么都没给他留下,从始至终她都未曾望向他一眼。 他想说,她根本没有欠他什么恩情,是他欠她的,他会用余生慢慢偿还。 可是她不给他机会,他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作者有话说】 好了,姐姐与张希夷的戏份就到这里了,后面再出场也不会那么多了。真的不是在水字数,从全局看,她和张希夷是在男女主的感情线里有极大作用的,剧情线也是。我自己很喜欢姐姐这个角色,她最像曌夫人,刚毅果决坚贞不屈,一时的委曲求全也是为了妹妹,所以在得知妹妹去世后,对世间也没有留恋。花笔墨写张希夷也是有用的,这本书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数据不好,没有正向反馈,好几次快写不下去,唉。 好了倒苦水打住,看文是为了开心,晚上应该还有一更,女鹅很快会出场。 第41章 她死后第三年(二更) ◎思念如酒,越陈年越浓烈◎ 皇陵深幽宁静, 祭殿门前的丹陛石镌刻上凤下龙图案,大殿内摆放香炉、铜鹤,东西两侧绘有贴金壁画与蟠龙樑柱。 陆灵君换下深绯冕服, 披麻戴孝, 他憔悴的形容比身上的素缟还白, 立于墓碑前沉默无言。 簇拥的宫人都被他遣在皇陵享殿外等候,没有人能打搅他和母后。 牌位前除开惯常供奉的糕饼果子、红粉江米糰之外,还有一碟酥色点心与清香四溢的茶。 「母后最喜欢的点心是樱桃煎,最爱喝的茶是日铸雪芽,寡人都给你带来了。」 他垂目,凝在棺椁下色彩鲜艷动人的十二力士浮雕,神态惓惓,自怨自艾道:「是不是寡人再快些长大, 母后就不会死了……」 他一出生就被先帝封为储君太子, 命运伊始便决定了。无人问过他, 是否喜欢万人之上的龙椅宝座。世人趋之若鹜的尊贵帝座,他其实没有那么喜欢。有时候,独自睡在甘泉宫豪奢的玳瑁乌木床上, 面对漫漫长夜,他会想如果自己是个平凡庶民, 疼爱他的父亲与母亲便不会早逝,两小无猜的表姐也不会成为他的继母…… 皇陵埋葬了他的生母与父亲,现在又葬了他的表姐。 宫乱之后相隔半月, 她手腕上出现规整的刀疤,却满不在乎地安慰他, 还担忧他会怨她。 他怎么会怨她?怎么捨得怨她? 如今这个世上, 寡人只有太后一个亲人了。 长乐宫的火焚毁所有, 焚毁掉他于世间唯一的依赖与珍惜。人海纷纭、皇宫寂寂,他没有亲人了。 「表姐,我好想你……」陆灵君拿出袖中暗藏的刀,在她规整伤口的相同位置,划上一刀。 少年劲瘦的手指点在墓碑边缘,划拉出一道血痕。 于他而言,至高无上的帝位是枷锁,富丽堂皇的权力之巅是手足相残遗留的白骨堆。鞭策他长大、让他想保护的人走了,这世间再无事物能让他留恋牵挂。 陆灵君双臂环住冷冰冰的墓碑,就像小时候与她追逐打闹,将将摔倒时,被她拥入怀抱那样温暖。 意识逐渐消弭,即将跨过生与死的界限,耳畔响起宫人惊慌失措地叫喊。 表姐,没有你在,他们好吵啊…… 表姐我很快就能来陪你了…… 甘泉宫。 陆灵君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万分熟悉的甘泉宫穹顶,他竟有一瞬的错觉,觉得自己就连死后的灵魂都永远被禁锢在禁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他缓缓地坐起身,左手腕被白绸包扎,他终于知道表姐手腕的上是怎么来的了。 表姐也曾寻过死,和他一样都失败了。 陆灵君没时间去想他是如何被救星的,雕花菱格窗边立着一个人,他一身玄衣利落挺阔,窗外皎洁的月光洒在他的面上,勾勒出明锐锋利的轮廓。 「九王叔……咳咳……」陆灵君一说话,嗓子干咳得厉害。 陆修瑾负手而立,睥睨道:「懦夫。」 「你竟然敢说寡人——」 「你就是个懦夫,遇到一点挫折不去解决就想着寻死觅活,有你这样的君主简直是大瀚的悲哀。」 如陆灵君所知的九王叔一向沉默少语,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换作平常陆灵君一定察觉到他的异样,可现在陆灵君死过一回,被他一激,情绪格外激动。 他不是要他解决吗?表姐之死九王叔脱不了干系,他就先把他解决了。 陆灵君挣扎着起身去捉陆修瑾的衣襟,可陆修瑾微微侧身闪过,他便摔倒在地,连陆修瑾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一柄利剑哐当砸在地上,他听到头顶九王叔不屑的声音,「再来。」 陆灵君捡起三尺青锋,陆修瑾随意投掷的剑,他却要两只手臂才能拾起,左腕的白绸渗出殷红。 陆修瑾见他握剑都费力,语带讥讽地点破他最大的秘密,「陛下韬光养晦,养出的就是这副羸弱身躯?纵有利刃在手,连头牛都杀不死。」 剑尖坠在地面,陆灵君以剑身为支点,撑起自己虚弱的身躯,不可置信地仰头看他。 九王叔怎么知晓的?自先帝逝世后,杨顾两党把持朝政,暗地里千方百计迫害陆氏血脉,他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惟有假装盘游无度,做个傀儡皇帝,才能保住性命。 自幼生于皇室、长于皇室的人,哪里有天真单纯的呀。他小小年纪就见惯了手足相残、同室操戈,懂得什么叫扮猪吃老虎,韬光养晦、掩藏锋芒。 无论多深的夜,甘泉宫里都会留一盏灯,宫人都以为是陛下怕黑,实则他以胆小为由,挑灯夜读,同时在太傅的传道受业下学习治国之道。 表面耽于玩乐的幼帝,暗地里蓄养羽翼,只待有朝一日能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可是无论他如何追赶光阴,光阴从不待人,他依旧没能保护住她。 而今,陆灵君才发现他的努力都是笑话,不仅徒劳枉然,还被回京一年的九王叔一眼看穿。 陆修瑾却不管他心底掀起何等惊涛骇浪,兀自说道:「陛下平日一副难挡大任的模样,实则暗地里养精蓄锐,可你以为这样就能瞒过孤的眼睛?」 若说蛰伏磨刀,陆修瑾远远凌驾于他之上,陆灵君现在做的压根就是他陆修瑾玩剩下的。 陆灵君丢开利剑,失去支撑的身子倒在地上,他自暴自弃地吼道:「是啊,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有用,护不了大瀚,更护不了太后!可是你们有问过我到底想不想做大瀚的君王吗?我不想的!」 先帝驾崩时他才七岁,放在民间是稚童刚刚开蒙不久的年纪,可就因为他储君的身份,剥夺了本该属于他的童年。 他像一株幼嫩的树苗,在群狼环伺的境地中快速而痛苦地生长。他已经够快了,但留给他的时间仍然不够。 陆修瑾逆光而立,割金断玉的面容掩在阴影里,叫人辨不清他的神色,「孤给陛下五年时间,五年后,决定是否让孤还政于朝,就看陛下有没有能力。」 陆灵君伏在玉砖地面,双拳攥紧,白绸渗出的血滴落白玉砖。既然九王叔不杀他,那九王叔就等着吧,他会让他后悔的。 年幼的狼崽磨砺稚嫩的利爪,蛰伏黑暗,静待成长的那一日,划破敌人的咽喉。 在他的言语刺激下,陆灵君应下诺言,「九王叔,你会后悔的。」 皂靴跨过青锋利刃,他拂袖离开宫殿,连一个眼神都未曾递给陆灵君。 现在的陆灵君尚未入得了他的眼。 手腕伤口崩裂的疼痛让陆灵君愈发清醒,他咬牙撑起身子,望向即将走出大殿的萧疏背影,不甘心地,字字泣血地诘问道:「九王叔,你洞若观火,能剖析人心后玩弄于鼓掌,那她的死是不是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她那么爱护你,可她在你心中的分量几何?长乐宫失火,你让下属收敛遗体,出殡当日你也未见人影,你这样做,对得起她么?你到底有没有心……」 他并未回答,高峻的身影在幽幽宫灯的映照下显出几分颓靡,离去的步履蹒跚踉跄。 剑刃折射出一线月光,落在陆灵君的琥珀色的双眸,眸底燃着炽烈的火焰,他眉心的红痣愈发鲜艷。 表姐,我会为你报仇的…… 光阴如梭,雕樑画栋的长广宫歷经三载风吹雨打,纵有褪色,也很快被工匠修葺翻新,时光似乎并未留下痕迹。 宫人小心翼翼步入宫殿,将一碗黑煳煳的安神药轻手轻脚放在案牍边。 陆修瑾吹过表面的热气,仰首一饮而尽,眼神一直胶在奏摺上,分毫未走神。 宫人好像做过许多回,伶俐地接过空碗退下。 殿内响起嗟嘆,却是出自一旁将所有都看在眼里的陈元捷。 距离太后薨逝已经三年了,三年前,群臣为保住皇室颜面欢欣鼓舞,一向勤勉于政的王爷却颓了下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王爷短暂地颓废后,再度拾起政务,伏在案牍前孜孜不倦,仿佛是一个眼里只有政务的傀儡人,除此之外无欲无念,但陈元捷深知,王爷并非无欲无念,他的念想已经随着长乐宫的大火一同化成灰烬。 陈元捷按住陆修瑾的肩膀,劝诫道:「王爷何必糟蹋身子,匈奴还在北疆蠢蠢欲动,若你累坏了身子,岂不是给匈奴可趁之机?」 三年前,陛下身中蛇毒,侥倖保住性命,但身体每况愈下,需经年累月用药调养。这三年里陛下时不时干预王爷行事,王爷一面要与朝臣斡旋,一面要提防陛下,已是殚精竭虑、身心俱疲。 右肩被按住,执笔的手感受到阻力,陆修瑾搁下紫毫笔,捏了捏酸胀的眉心,「孤知晓了。」 成功劝诫王爷就寝休息,陈元捷躬身退下,不做打搅。 陆修瑾躺在孤冷的锦被里,一闭上眼,往日的吉光片羽在脑海里不断浮现。 定胜台上,她顶着沉甸甸的凤冠,穿着隆重的翟衣,皓白的额角结出细密的汗。 鸿门宴朝臣发难,她好心开解后端庄又不失灵动的慰问。 春蒐树林里的暗杀,她不顾一切护在自己身前,掷地有声的话。 云中王为大瀚鞠躬尽瘁,定要保重身体。 你是戍边的将军,护卫大瀚百姓,但谁又来护你? 苦涩的回忆勾划出她的一颦一笑,忽而一簇熊熊火焰燃起,将一切燃烧殆尽。 陆修瑾遽然惊醒,坐在床上急促地唿吸,燕灰色的寝衣沁出冷汗。 幼年的他曾被皇子戏耍,关在冷宫,挨饿受冻。 少年的他入伍挣军功,埋伏雪夜,天寒地冻。 无论是幼年还是少年,他在最黑最冷的时候都仰头望天,希望众多的星星能将施捨他片羽光芒。 后来,他得到了最璀璨的一颗星星,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他亲手弄丢了。 他好想她,三年里无时无刻不怀念,思念如酒,越陈年越浓烈。 陆修瑾起身推开殿门,踏着满地白霜,走向长乐宫的方向。 殿外值夜的宫人见怪不怪,低低私语道:「摄政王又去长乐宫了。」 「是啊,每隔一两日便会如此,都三年了。」 三年了,迎春花谢了又开,燕子南飞三回,摄政王还沉困守在当年的记忆中无法前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的安慰,又冲劲满满啦,二更奉上 第42章 她死后第五年 ◎枝枝,你到底在哪里◎ 金碧辉煌的皇宫有一处荒芜之地, 这里曾经是大瀚最尊贵的女子太后的住所,而今金砖碧瓦化作焦土残垣,奇珍异花化为杂草丛生。 群臣提议重建长乐宫, 这样风水极佳的宝地不该浪费, 大瀚皇宫也不应有如此荒芜废弃之地。陆灵君自是第一个不同意, 群臣便给深谋远虑的摄政王进谏,希望能劝说陛下。 可他们没想到,一向识时达变的摄政王也沉声推拒。 陆修瑾怎么会让人重建长乐宫,怎么捨得让人清理残垣断壁。灰烬没了,她的痕迹也没了。 颓靡的身影仿佛给明锐似剑的气势蒙上一层锈迹,他坐在尚存完好的庭院石凳,星月无色,雾霭沉沉, 华美的长乐宫似乎重现于眼前。 那个灵动的小娘子曾枕在临窗罗汉榻的引枕上手捧书卷。 薰炉裊裊燃起鹅梨帐中香, 她卧在美人榻午憩, 侧影玲珑。 下雨了,她撑在窗台前,伸出手接取天上降下的无根水。 她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到磋磨, 事后让他解开金鍊时,乌浓的眼眸蕴着水汽, 哪怕愠着怒,也有秋波欲横的娇嗔况味。 光阴怎会催人遗忘?明明随着光阴的洗刷,她的音容笑貌愈发清晰, 他看见以往未曾留意的细节。 长广宫刻意营造的暧昧旖旎,她带有墨香指尖点在他的肩膀, 娇柔的嗓子悸颤似莺啼。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投怀, 水波潋滟的杏眸半含水光, 气息如兰。 哀家很想摄政王,摄政王不想么? 这次是哀家心甘情愿的,能否请摄政王尽兴后放过定陶郡主? 稚拙地引诱他,让他答应解救她的阿姊。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不需要她勉为其难逼迫自己做那等不愿做的事,她要什么他都给她。释放无辜的族人,解开禁锢她的金鍊,放了她的阿姊…… 可是没有机会了,她连魂牵梦萦的阿姊都不要了。 枝枝,你最爱的紫薇花开了,回来吧…… 孤错了,再给孤一次机会好不好? 夜色沉沉,墨一样笼在荒芒的废墟之上,他在寻不见她的华屋丘墟里黯然神伤,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走不出去有她的回忆。 左胸膛深处的钝痛瀰漫,熟悉的钻心疼痛让他麻木,那么高的人蹲伏下来,身躯如同倾颓的玉山。 一滴滴的无根水从天而降,雨露打在花蕊,对簇簇紫薇花是久旱甘霖;雨水划过冷峻脸颊,对大悲无泪的断肠人是无声的眼泪。 慈悲的无根水滋润花蕾,在废墟上开出素艷的花朵。无根水也淋湿了他的发,怜惜地拂过渐染白霜的髮根。 枝枝,你到底在哪里…… ** 一岁一枯荣,春霖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只清晨枝头新抽出嫩芽上载着的露珠,默默诉说它曾来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陆修瑾望见窗外万物復甦的春景,记不清那花枝枯荣了几回。 是四回?还是五回? 白玉棋子落在玲珑棋盘上发出啪嗒脆响,对面之人用着褪去少年青涩的低哑嗓音道:「九王叔,该你了。」 陆修瑾执黑子落下。 白子突破重围的局势立时被按了回去。陆灵君执棋的手倏然握紧又极快地松开,佯装无事道:「九王叔的人当真是大有作为,新官上任三把火,彻查北方广川郡守贪墨一案,还牵扯出广川郡守与江南王私下的兵器交易。」 「新任御史不是孤的人,他忠于大瀚,而非忠于孤。巡检百官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发现郡守与江南王的兵器交易实属意外。」 广川处于大瀚北方,那里耕地稀缺,但矿产资源富足,主要为大瀚冶炼兵器,本就油水十足,水至清而无鱼,贪墨不涉及到根本,朝廷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广川郡守贪婪无度,在兵器冶炼上偷工减料,导致新铸造的兵器都是银样镴枪头。 广川土地贫瘠、产粮极少,而江南却是千里沃土、鱼米之乡,也被誉为大瀚粮仓。广川郡守明面上与江南进行粮食买卖,私底下却将兵器运到江南。追根溯源,竟有五年之久。 五年,又是五年,五年光阴足以改变许多事,却丝毫未消减她在他们心中留下的痕迹。 点漆凤目微垂,黑子与白子在方寸棋盘厮杀,亦如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 陆修瑾接着道:「季御史此人家世清白,以科举入仕,陛下可用之。江南异动,孤会亲自去探查,京中事务便交给陛下。」 陆灵君望向他的的琥珀双眸瞪大,「你会轻而易举放权给寡人?」 这几年里陆灵君发愤图强,可还是追赶不上陆修瑾,轮到他的政务,也是陆修瑾不屑一顾,从指缝里泄出来的一丝半点。 「啪嗒」黑子堵住白子所有生路,白子陷入死局。 「陛下你输了。」陆修瑾丢开黑棋,敛袖施施然迈出甘泉宫。 玲珑棋盘上,白子兇狠如狼,每一次攻势都被黑子轻而易举化解,直至不知不觉间堵死白子所有出路。但只要细细观察,就会发现白子一息尚存,还有反转局势的机会。 五年的时间还剩最后一年,这才刚刚开始,不到最后一刻,输赢未定。他还没输,九王叔就等着瞧吧。 ** 江南与广陵交际之处的小村庄,有数以千计的村民傍山而居。青山绿水,宁静而美好,松林在低语,山溪在漫步。 金色的夕阳照耀在篱笆院落,阶梯缝隙的石竹花,屋檐下的紫薇花风铃,一派祥和静谧。 竹子编制的门扉被咯吱推开,门前檐下的风铃发出泠泠响声。 荆钗布裙的娘子走进院子,翻动米筛上晾晒的南瓜子,娴熟的动作与乡间擅做农活的村妇无异,但她的清芳贵郁、恬静清婉,却像一朵被人照料得精贵的芙蓉落入山间野林,显出一丝格格不入。 她本就不是出生于山野之间的人。 这是顾南枝生活在小桑村的第五年,五年前的记忆歷歷在目,镌刻入骨,无法磨灭。 她喝下落胎药,小腹疼痛难捱,痛得几乎快要死去,就在陷入昏厥之前,她见到了月一。 月一餵她服下止痛的药丸,落胎的剧痛得以缓解。 她心如死灰,不想在皇宫沦为掌中禁脔。 她逃了,和月一一起,两人躲过南军的巡逻,逃到倚虹池。她这才知晓月一找到自己时,为何一身濡湿水汽。 「倚虹池下有一密道,是大瀚歷代皇帝的逃生通道,太后我们可以从这里逃出皇宫。」 彼时顾南枝被落胎药磋磨一通,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潜入池底密道。月一便让她藏在假山石林处,待恢復力气后两人再逃向密道。 顾南枝抓住他濡湿后又在奔逃间被夜风吹得半干的宫袍衣角,「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月一露出安慰的笑,「奴不会有事的,太后乖乖在此处等奴。」 她躲在假山缝隙,仰头看见狭窄的夜幕与皎月,这般场景好似在哪儿见过。 曾几何时,她独自逃到杏花园子,等待那个她深信会将自己救出苦海的人。可结果是什么?结果是她没来等来。 小腹有一丝丝抽痛,频率宛若一颗尚未成型的胎儿心脏的律动。 她捂住腹部,无助低声道:「你一定要回来……」 她不敢睡,歇息片刻后,力气得以恢復一两成。不远处,长乐宫的方向竟然燃起火光,似乎要燃尽半边天。 曾经无数次要吞噬她的鲜活,禁锢她自由的金丝笼在熊熊燃烧中化为灰烬,燃起靡丽的火光。 一个身穿赭红宫袍的人踉跄行来,鲜红的火光勾勒他的轮廓。 他没有丢下她,他回来了…… 顾南枝喉咙闷堵,眼眶生出温热湿意。 月一白净的面上沾染几抹菸灰,目光却清亮坚毅,「奴回来了,太后我们走吧。」 「嗯。」 倚虹池平静的水面先后被打破,涟漪层层荡漾,在长乐宫走水的奔走相告中无人觉察。 月一似乎早有预料,对今日的出逃做了许多准备,两人有惊无险地逃出长安,跟随商队一直南下,辗转来到与江南一水之隔的广陵。 一路坎坷艰辛,虽有商队庇佑,但顾南枝还是生起了病,在大夫的探诊后她腹中的胎儿居然活了下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她挣脱樊笼,抛弃皇宫的锦衣玉食,捨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身份,唯一从皇宫带出来的居然是腹中的孩子。 顾南枝泪如雨下,这个孩子先后经歷落胎药、刺骨池水,风餐露宿……都没有被打败,生命之顽强令人动容。 她决定留下孩子,就让她在这儿山野间肆意成长。 她想起自己逃离长乐宫时曾解开束缚金丝雀的笼子,如今她如燕雀一样,在广阔的山林间自由自在地展翅。 顾南枝睡了一下午,起身后便开始洗手作羹汤。她不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后,是乡间的普通村妇。 她正在厨房里忙活,忽然种满野菊花的篱笆被推开,一转身,月一放下背篼,急匆匆地走过来,拿走她手里的菜篮,「这些让我来做,梅娘好好坐在旁边等着吃就好了。」 化名顾梅的顾南枝,含笑看着匆匆赶来的月一,不无打趣道:「以前对我毕恭毕敬,现在都敢说我了。」 第43章 顾凡 ◎没爹的野孩子◎ 他的手一抖, 握在手里的青菜掉进菜篮子,「我、我没有……」 「逗你玩的呀,月一怎么还是这样小心谨慎?」离开皇宫, 她整个人都鲜活不少, 都会同他开玩笑了。 顾南枝取过菜篮, 将里面发蔫的菜叶子摘掉,「我已经不是千金贵体的太后了,现在是乡野村妇顾梅,择菜做饭是应该的呀。」 夕阳笼在她的面上,柔和温煦,像是金色的蜂蜜甜进心底,触动月一的心。 他说:「在我面前,你不必去做琐事, 永远都是金尊玉贵的人。」只不过不再是太后, 是他放在心上的人。 接近五年时间的相处, 顾南枝深知他不是一个会轻易改变自我的人,她改变不了他根深蒂固的观念,也不强求, 默默帮他做事便好。 长久以来的相处,两人之间培养出一种无形的默契, 他生火她切菜,他炒菜她递盘,两人很快做好晚饭, 普普通通的山餚野蔌,却是融入温馨与用心, 色香味俱全。 眼见金乌沉入西山, 晚饭都做好了, 还是不见那个兔子一样跳脱的小小身影。月一不禁问道:「凡儿呢?」 「许是还在村子里玩耍,我去寻她。」 月一布置好三只搪瓷碗,两双竹筷与一只勺子,「我去找凡儿。」 顾南枝按住他的双肩,清癯高峻的人乖顺地坐在马扎上,「今日天未亮你就去镇上赶集,落日才归,走的路够多了,倒是我偷懒半日,你就好好歇息,我很快就会回来。」 月一展开笑容,如山间清风般和煦,「好,我等梅娘回来。」 余霞成绮,微风淡淡,不断携来山林间无名的野花香,梯田里耕地摆尾的水牛哞哞不停,坐落在山峦间的小山村升起裊裊炊烟。 顾南枝从村尾走到村头,才在村子外面不远处的小河滩寻到凡儿。 凡儿是她辛苦诞下的孩子,取名顾凡,希望她能做个普通平凡的人,平安长大。凡儿是个女孩,长得玉雪可爱,学会说话走路后,性子跳脱、闲不下来,穿着打扮更是如同男孩一样,不爱穿碎花衣裳,不爱扎垂髫发揪。 顾南枝本就对这个从小没有父亲的孩子有许多愧疚,给予她无限疼爱,穿着打扮也就随她去吧。 村子里物资匮乏,孩子们爬遍了每一棵树,逗遍了每一条狗,最喜欢在小河滩捉螃蟹、摘芦苇、踩水花。 小河滩聚集了村子里的三五孩童,正围着一个穿虎纹套头衫的孩子,那孩子双手叉腰像棵小白杨,气势雄赳赳,光看背影不正是凡儿? 顾南枝走上前就要将凡儿拉回家,顺便训几句她玩性大,吃饭的时间到了还在外面疯。 为首的孩子双手抱胸,高高抬起下巴,从鼻孔里哼道:「哼,没爹的野孩子,快跪下来给我们当马儿骑。」 小河滩的地上堆满碎石,薄底的鞋子走过都硌得慌,更被说跪下来,双膝必定磨破皮。 凡儿年纪是他们一群孩童里最小的,但她也不是傻的,捡起小石头砸向他,「你才是野孩子!」 为首的孩子被他砸到手背,立时疼得龇牙咧嘴,指着凡儿大声道:「他一个没爹的野孩子居然敢反抗我们,快,砸他!」 其余的孩子在他的煽动下纷纷捡起石子砸向凡儿,有的石子甚至有婴儿拳头那么大,砸到人必定头破血流。 「你们做什么呢!」顾南枝奔来,将顾凡护在身后。小孩子力气小,石子砸在身上不疼,葡萄褐色的布裙却留下灰尘。 而那拳头大的石块被顾南枝挡住,握在手里,她担忧地看向身后的小小人影,「凡儿有没有受伤?」 凡儿是男孩子打扮,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孩子,她委屈得泛起泪花,「娘亲,他们欺负我,说我是没爹的野孩子,还让我跪下来给他们当马儿骑。」 「凡儿才不是野孩子,是娘亲最重要的宝贝……」 一个膀粗腰圆的妇女奔过来,同时将为首的孩子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顾南枝,嘴里止不住说道:「哎哟,这是咋回事,恁大个人了,怎么还欺负小孩子!」 「秀兰婶,我没有欺负小孩子,是你家立根骂了我家凡儿,还让其他孩子朝凡儿丢石头。」顾南枝稍稍安抚好顾凡,对秀兰解释。 秀兰摆明不信,「你不是欺负人,怎么手里还握着石头块?那么大一颗,不得把脑袋砸开瓢,我们小桑村好心收留你们,就养出一个白眼狼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秀兰婶,你也知道这么大的石头砸在身上有多严重,我都看清楚了,这是那个小孩砸向我家凡儿的,幸好被我接住了。」 顾南枝指了指那个砸石头的孩子,小孩子心虚地躲在伙伴身后。 「好了好了,不管怎样,你家娃娃打了我家立根,刚刚他都告诉我了。」秀兰捉住立根泛红的手背晃了晃,「你看清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可那也是立根先欺负我家凡儿。」 「哟,小娃娃说几句话就是欺负,那你家娃娃动手岂不是杀人了?」 秀兰发难,显然不愿意就此放过她。 顾南枝清楚秀兰为何总是在自己这里拿乔。只因五年前她和月一刚来小桑村,对村长解释她住在北方,丈夫入了行伍,在与匈奴的战役中失掉性命,她和僕人一起被夫家赶出来不久后发现怀有身孕,漂泊无依。 村长是小桑村德高望重的族老,曾有一个大女儿早年因难产而死,大女儿临终的年纪与顾南枝相仿,见到顾南枝就想起早逝的大女儿,到底是软了心肠,收留他们。 小桑村人丁稀少,总共七八十户人家,前一年村尾的猎户家培养出一个秀才,举家迁往广陵,他们家的屋子便空闲出来。 秀兰家里人口多,一共八口人,原来住的屋子十分拥挤,便想向村长讨个方便,把猎户家空闲的屋子分给他们。哪曾想偏僻的山村会有外来人,还占了本该属于她的屋子。 为了此事,起初秀兰三番两次去闹,幸有村长镇场,大喝她无理取闹,还说她若继续闹下去,明年家里的粮税就多收一亩地。秀兰这才止住闹腾,但明里暗里总要给顾南枝穿小鞋。 顾南枝与月一是潜逃出皇城,虽然在世人眼里曾煊赫一时的顾太后溘然长逝,皇城没有下发通缉令追捕他们,但他们并无户贴过引,是为流民。 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偏僻宁静的安身之所,便将就藏匿,先活下去。 于是秀兰屡次找事拿乔,她都可以忍受,可牵扯到凡儿,为母则刚,顾南枝忍无可忍,「秀兰婶,不能欺人太甚。」 「哟,还有脾气了,真以为你还是千金大小姐呢?都说落地凤凰不如鸡,管你是凤凰还是鸡,我们小桑村都不欢迎你!看不顺眼,那你搬走啊!」秀兰双手一插粗圆的腰身,乌眼鸡一样,说着酸讽话语,「我家立根就没说错,你家娃娃是没爹的野孩子,你也是个不知羞耻的盪妇,剋死了丈夫,还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指不定是和他私奔出来的。」 「你——」顾南枝气急,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的身份是假的,凡儿没有爹爹却是真的。 「你什么你!要我说女人活成你这样就是失败,丈夫死了,生的还是个女娃,肚子没用,还不如找条臭水沟子淹死了算球!」 立根张开嘴,大吃一惊,「娘,顾凡是女娃啊?」 秀兰蔑笑道:「可不是嘛,生个女娃当男娃养,死要面子活受罪!」 秀兰的脾性是小桑村出了名的火爆,谁都不敢轻易招惹,就怕被她牙尖嘴利一顿臭骂,骂得狗血淋头。 顾南枝从小到大习得端静雅正的品性,别说还嘴,这些污言秽语她甚至是第一次听。 她紧紧咬住下唇,但胸口还是止不住地起伏,眼尾泛红。凡儿见娘亲被人欺负,方才还委屈巴巴的小猫霎时化为小老虎,冲上去朝秀兰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啊——」秀兰痛得甩开凡儿,火冒三丈,「打死你个小崽子,居然敢咬我!」 秀兰高举起胳膊,她膀大腰圆,经常在田地里栽秧做农活,这一巴掌下去都能扇蒙一条狗,莫说是一个四岁的稚童。 「凡儿!」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顾南枝反应过来时已经冲上去将顾凡抱进怀里,高扬的巴掌就要落在她的后脑,一只手牢牢截住秀兰的手腕。 「啊,你松手!」秀兰不断甩手,挣脱束缚。 他看似轻飘飘地握住,但触碰到手腕的一剎那,秀兰的皮肤仿佛被数万根扎刺,又痛又麻。 月一扶起顾南枝与顾凡,「有没有事?她有没有伤你哪里?」 秀兰就不明白了,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恐怖的眼神,扫她一眼,整个人都被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我无妨,没有受伤。」 顾南枝轻扯他的衣裳,他转过头来,眸底的寒芒冰消雪融,冷寒的声音也跟着放轻,「无事便好。」 顾凡却吞不下那口气,指着刚才还气焰嚣张,现在蔫了吧唧的秀兰道:「她欺负我和娘亲。」 秀兰生养在小山村,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晓得女子以夫为天,她一而再再而三刁难顾南枝,也正是因为她是个没丈夫的寡妇。可现在有男人给顾南枝撑腰,她是个胆小的,抱起孩子骂骂咧咧熘了。 经过顾南枝一行人时,立根还对着顾凡又啐了一声:「呸,没爹养的野孩子。」 方才受到欺负还会还手的凡儿像一个充满气的皮球,被同为孩子的话一戳,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娘亲,为什么别人都有爹爹,凡儿就没有?凡儿的爹爹在哪里呀?」 顾凡的眼泪像一把小锤子,把顾南枝的心都砸碎了,她忍住哽咽,不断给顾凡擦拭泪花,「凡儿不哭,凡儿是有爹爹的……」 第44章 新的生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凡儿的爹爹是大瀚最金贵的人◎ 她的凡儿不是野孩子, 凡儿的爹爹是大瀚最金贵的人。只是她不能说。 她可以用丈夫战死沙场,凡儿是遗腹子的藉口搪塞外人,但凡儿是她的亲身女儿, 她合该有知晓父亲的权利不是么? 然而她到底该如何怎么给凡儿解释, 她的爹爹其实不希望她会出生于世。那一夜的落胎药, 小腹的坠痛,时隔数年还鲜明清晰。 顾南枝进退维谷,告诉凡儿她的亲生父亲,会给她带来更残忍的真相。不告诉她,凡儿会以为自己是个无人要的野孩子…… 就在此时,月一蹲下身拥住哭成泪人的母女俩人,星眸一弯,便漾开如沐春风、抚慰人心的笑, 「凡儿喜欢月叔叔么?」 凡儿抽抽噎噎道:「喜欢。」 「那月叔叔当凡儿的干爹好不好?」 凡儿水汪汪的眼睛登时绽出光来, 生怕他反悔似的立马应下, 「好呀!」 月一温柔地揩拭她下巴尖坠着的泪珠,「那凡儿不许掉小珍珠,娘亲会心疼。」 「我听爹爹的!凡儿不哭了。」凡儿拼命吸鼻子, 要把涌出的眼泪都憋回去。 月一夸赞她道:「凡儿乖。」 凡儿搂着他的脖颈不放手,奶声奶气道:「爹爹, 凡儿有爹爹啦!」 抱起短手短脚的小小身子,感受她全身心的依赖,月一心底熨帖不已, 目光落在素衣荆钗的素艷娘子身上,唇角扬起的笑微微凝滞, 「我这样是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顾南枝摇摇脑袋, 月一认凡儿为干女儿, 可凡儿年纪小分不清干爹爹与亲爹爹的差别,称唿他为爹爹,「应该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才对,这样你可怎么办……」 月一身为完人,两人在小桑村避世而居,也时刻谨记男女大防,分房而睡,她和凡儿睡主屋,他睡在偏房。 她不去问个中缘由,想来必定曲折万分,既然逃离皇宫,那就把过去都埋藏,专注现在与将来。她不是顾太后,他也不是大长秋,两人是乡野村民顾梅与月一。 一开始,顾南枝坚持谎称自己是丈夫战死,被扫地出门的落魄娘子,而非将他牵扯进来,也是因为他是完人,离开皇宫还能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倘若她将他拉入浑水,谎称是凡儿的爹,两人是私奔的鸳鸯。那样做对他就太不公平了。他本可以忘记前尘,娶个贤惠娘子,过上幸福的日子。她不能成为他前往幸福道路上的阻碍。 顾南枝并不贊同他牺牲自己,去弥补凡儿没有父亲的遗憾,「我亏欠你的已经够多了,不能再拖累你。」 「不是亏欠也不是拖累。」凡儿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他对凡儿的感情如暗潮涌动,发现时已足够深厚。 月一逗着凡儿说:「凡儿,你娘亲不想要我做你干爹怎么办?」 小孩子扁嘴,大眼睛蓄满摇摇欲坠的泪水,撒娇道:「娘亲,凡儿想要月叔叔做爹爹……」 顾南枝隔着虎头帽抚摸她的小脑袋,「娘亲怎么捨得让凡儿伤心难过,一切都随凡儿,凡儿开心就好了。」 顾凡缩在月一怀里,左手牵月一,右手牵顾南枝,破涕为笑高唿道:「凡儿有爹爹啦!」 夕阳拉斜三人的影子,仿佛和谐幸福的一家三口。 他们回到村尾小院,吃过晚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夜色将将来临,顾南枝整理好从集市买来的油、盐、布匹等,推开小屋的门,借着昏昧油灯瞧清屋内景状。 铺着素净床褥的木床上,两个人睡在一起亲密得如同一对父女,小小的人儿贴近高大的人,顾凡窝在月一怀里睡得香甜,小手抓住他的袖子,就怕一放手,又变成别人口中没有爹爹的野孩子。 顾南枝轻手轻脚合上门扉,将油灯搁在主屋的方桌,剪灭烛火。 ** 深夜,下起绵绵密密的雨,隔着重重雨幕,天上疏星晦暗不明,此夜冷寒。 「嘭嘭嘭——」主屋的门被急促地敲动,惊醒沉睡的顾南枝。 顾南枝紧张地问道:「谁?」 「顾梅娘子,是我,村长儿子方生。爹让我来通知大家都去家里,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粗哑的声音透过门扉传进来,是顾南枝熟悉的声音,她是见过村长儿子方生的,他是个五大三粗、古道热肠的庄稼汉。 「晓得了,我现在就去。」 顾南枝抓起衣桁上的衣裳,麻利地穿戴整齐,推开屋门时方生先走一步,一番动静显然惊醒偏屋的月一,他身披蓑衣与斗笠,正等着她。 肩上一重,是他为她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他道:「走吧。」 大人都离开家,凡儿害怕孤零零一个人,央求顾南枝带上她,月一将她抱在宽大的蓑衣下,三人一同前往村长家。 村长德高望重,住在小桑村地段、风水极佳的位置。屋子建在山腰,可将整个小桑村尽收眼底,主屋前用矮墙筑造宽阔的院子,院子东边的圈舍豢养猪羊,西边搭建鸡舍。 如今宽敞的院子挤满人,小桑村的村民都聚在一起,顾南枝住在村尾,收到消息最迟,抵达也最晚。 屋檐下燃起两支火把,跳动的火光在绵绵夜雨里叆叇轻晃。 院子正中央瘫坐着一个妇人,细细一瞧,正是秀兰。五六日未见,她挂着青黑的眼袋,一副憔悴面容,粗布衣裳沾满泥水也不自知,蓬头垢面地坐在那里哭天喊地,「余良啊,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苦吶……我的儿吶,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秀兰要强,讲究面子,能让她体面扫地,发生的事非同小可。 屋门一响,村长撑着木手杖蹒跚而出,众人都自动退开,腾出一条通道,足以见得老村长在村民心中的尊崇地位。 「秀兰,人死不能復生,节哀吧,唉……」 秀兰哭声更悽惨,喋喋不休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我家余良一定还活着!」 村长摇了摇头,一尺长的银白鬍鬚扫过边缘泛起毛边的前襟,「事态紧急,不得不深夜召大家来。大家也看到了,近来咱们村总是有人去了南边的山就再也没有回来,上一回是张平家的小女儿与赵四家的三女儿,现在是秀兰家的二儿子。」 方生站出来附和道:「我组织村子里的壮年男子一起去南边寻人,什么都没寻到,树林再往南就是江南地界,不知什么时候生出许多毒虫与毒蛇,人根本过不去,我们就回来了。」 提及南边树林,月一的眸底划过意味不明的光。 村长捋着鬍鬚,长长嘆息,「大家都仔细点屋子里头的娃娃们,别靠近南边的山林。」 小桑村夹在广陵和江南之间,再往南翻过一座陡峭的山,行过遮天蔽日的稠密树林,便抵达江南,但这崎岖坎坷的条路少有人踏足。村民大都选择往北去往广陵城镇,宁愿绕远路走官道南下,也不轻易涉险。 村长耳提面命一番后解散众人,一个身穿深褐布裙的妇人与顾南枝并肩而行。 「顾梅娘子,你也看到了,这就是天道轮迴报应不爽,叫她秀兰整日趾高气扬,招东惹西,终于被老天爷治服气了吧?」 秀兰脾气大,整个小桑村都不敢招惹她,她总爱讨占便宜,得理不饶人,村里就没几个人不厌烦她。 「她仗着自己接连生了三个儿子,肚子争气得很,眼睛都长到脑袋上了,看谁都不顺眼。嘁,以为自己生的是龙子啊?大儿子是个木的,二儿子是个傻的。她平日里亏心事做多了,老天爷才把她二儿子抓走了。」穿深褐衣裙的妇人名唤燕芝,她说完,乐得一拍手掌。 村里的妇人大多不识字,说话也直来直往,待人却是真诚,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嫌恶便是嫌恶,喜欢便是喜欢。 顾南枝道:「燕芝婶和我说说就罢了,要是让秀兰婶听去,又要跟你闹了。」 「只有你心地善良,她那么折腾你,你还叫她一声婶。」燕芝的眼珠子在顾南枝与走在前头的月一身上来来回迴转动,「凡儿有了爹爹也好,我就说你们才是一对吧,咱们小桑村的年轻汉子可都配不上你。」 五年前,人烟稀少的小桑村迁来一户外乡人,短短半日就传遍整个村落。听闻他们是一对主僕,其中年轻的娘子还守了新寡。 寡妇门前是非多,村子里年轻力壮的汉子与顾南枝打过照面后,都特意走远路经过村尾的小屋子,期盼着时不时能瞟上几眼这偏芜山野养不出的瑰丽秀色。 直到顾南枝显怀,春心萌动的汉子才捂着受伤的心,不甘心地放弃。 还有死心不改的憨厚汉子,硬要做便宜爹爹,都被月一不动声色地阻拦在外。 燕芝将顾南枝高高捧起,还用那般直言不讳的口吻误会她与月一的关系,她急于辩解:「燕芝婶你误会了,月一是凡儿的干爹爹,我们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凡听见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蹭地从宽大的蓑衣里探出小脑袋,她嘴甜,见到人就说夸赞的话语,燕芝被她说得心花怒放,也没将顾南枝的话放在心上。 燕芝逗完顾凡,对顾南枝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聪明伶俐,你们也该想想办法,总不能让他以后都窝在村子里吧?学学之前的张猎户,家里出个秀才,挣个县衙小吏的差事,全家都能享福。」 在燕芝眼里,顾凡是个男娃,就不应该浪费聪颖的天资,考取功名才是正事。 顾南枝有口难言,凡儿是个真真实实的女孩,考取功名如痴人说梦。况且女子生存艰难,即便上了学堂,学得也是《女戒》《女训》一类规训女子德行的内容。顾南枝从未想过将凡儿培养成贤良淑德的女子,将来好嫁个好人家,凡儿跳脱的性子怎么忍受得住宅院里的死板规矩。 但凡儿也不能目不识丁,小桑村民风虽然淳朴,可终究物资匮乏,眼界狭隘。燕芝说的不无道理,凡儿总不能窝在村里,那样太辱没她的灵心慧性,是时候该搬离了。 回到家中,顾南枝往后几日都在思量搬离小桑村。他们在此处安居多年,平安无事,但凡儿的教育问题,以及南边后山失踪数人的密林都让她忧心不已。 月一心细如髮,纵使她将心思藏得再深,也被他轻轻点破。顾南枝说出心中忧虑,他沉吟道:「待在此处的确不是长久之计,梅娘不提,过一阵子我也会提的。」 顾南枝讶异地看向他,晨光落进眼里,像含了一汪春水般潋滟多情,「你也这般认为?」 月一被她铅华洗尽,日益动人的容貌又是一晃,莞尔道:「自是。不过搬去哪里合该好好考量。」 「我们远离皇城,不能北上,那就只能南下了,我知道我们应该搬去哪里了……」 顾南枝的视线与他深邃的眼眸接上,两人都在对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们心有灵犀般异口同声道:「江南。」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梅子时节雨纷纷,乌篷船摇摇晃晃穿过拱桥,溪水默默流经,旁边岸上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巷中坐落着数户人家。玄色宅门前盆栽里的一串红叫雨打落满地,细红零落成为白墙灰甍里的亮色。 两进两出的小宅推开铜铺衔环大门,门内迈出一个撑三潭映月油纸伞、身形纤秾合度的娘子。 「梅娘!」 琼琚色的裙袂荡漾,上边的回云纹路似在流动,纸伞微抬,伞下的娘子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邻居姜氏疾步行来,「你上次送来的樱桃煎酸甜可口,好吃极了,恰巧碰见你出门我是来给你道声谢的。」 顾南枝抿唇笑了笑,「姜姐姐言重,邻里一家亲,何须言谢。」 一个月前,姜氏隔壁搬来一户三口之家,纵使她不是第一次见顾南枝,但还是时不时被她的瑰姿艷逸所惊艷。再看她的夫君也是个芝兰玉树的清俊郎君,孩子嘴甜机灵,幸福甜蜜真是羡煞旁人。 姜氏主动亲近新邻居,好在新邻居也是个心善柔和之人,两家日益亲密,姜氏也渐渐得知她坎坷的境况。夫君死在战场上,自己被赶出家门后发现怀有身孕。姜氏知晓后又心疼又怜惜,不遗余力倾囊相助。 「你现在是开茶坊的老闆娘了,店里客似云来,忙得脚不沾地,我以后想吃你亲手做的点心可就难咯。」 想在富庶的江南扎根,没有一个合适的营生可不成。五年间,顾南枝练就一手好厨艺,便用手里积攒下的余钱,开了一间茶坊名唤「春飞燕」。 「姜姐姐哪里的话儿,没有你搭把手找铺面,春飞燕也开不起来。凡儿忘记带伞,我去接凡儿散学后就给你送些新鲜的茶点来。」 姜氏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哪能麻烦你,快去吧,凡儿可是等急了。」 顾南枝盈盈一欠身,转身去往学堂。 细雨斜伞,纤丽娘子行过铺满落红的青石板街,身影婀娜衬着萧萧天幕,宛若一副上好的江南烟雨美人丹青。 百里之外,厚重的云层低垂,空气瀰漫湿意,一架玄蓬雕漆马车正行驶在前往江南的官道上,大雨前的风捲起帘栊,露出一双锐利如星的眼眉。 骑马并行的陈元捷叩了叩车壁,低声道:「王爷,再走七日就到江南了。」 【??作者有话说】 开始期待陆狗看见自己的孩子叫别人爹爹的场面了,搓手手。 第45章 广陵 ◎如果他的孩子还在,也该这么大了。◎ 回应陈元捷的是沉默, 但他明白王爷已然知晓。他仰头看了看浓重得几乎要坠下的乌云,鸟群飞离山林,狂风乱作。 马车又行驶一里路, 顷刻间大雨倾盆, 避免车轮陷进泥泞的土里, 马车停在一处破庙休整。 陆修瑾立于廊檐之下,在他身后或坐或立着匪里匪气的少将军陈元捷,青衫文雅的张希夷,还有一名车夫。 陈元捷解开腰间的水囊,灌了一口,「你怎么来了。」 张希夷平静的眉头微微蹙起,「陛下让我随行摄政王,相助为理。你下次莫要在水囊里装酒了。」 他将水囊里的酒晃得叮噹响, 「你管不着。」 张希夷一个文人与陈元捷并无多少共同语言, 一路行来两人甚少交谈。同样, 陈元捷最是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细究起来,到底是对他多了几分怜悯。 宫乱那日, 若非他及时传递消息,他们也得颇费周折, 胜算又降一筹。乱局初盪,他也被王爷一手提携,王爷赏他恩典, 他什么都不要,唯独要保定陶郡主, 后来又不惜以自身仕途为代价, 迎娶罪臣之女。可命运最喜捉弄人, 他成婚不过一年就做了鳏夫。 「你可不懂,多情总被无情恼,唯有烈酒解千愁。」他陈元捷才不会被情情爱爱所扰,男子汉就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张希夷无视陈元捷的打趣,见他不搭理陈元捷自讨没趣,两人的视线便落在檐下伫立的人身上。 铜钱大的雨点飘落,落在屋檐顺着瓦缝编织成雨幕,挺拔的身影立在雨幕之后,目光落在岚烟裊裊的幽远山峦。 自五年前长乐宫走水,王爷便走向了两个极端。冷静的时候沉默到可以一天埋首案牍,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又像变了一个人,行事作风雷厉风行,手腕铁血,让人震悚。顾太后的离去让王爷变化颇大,更多的时候王爷都在满目疮痍的长乐宫倾颓。 突如其来的勐烈雨势减缓他们一行人的行程,来不及赶到下一个驿站,便就近取道广陵,再入江南。 夜晚骤雨初霁,玄蓬雕漆马车赶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进入广陵。街道两旁的坊市内橘黄的烛火驱散夜雨的冷寒,伴着声声敲响的打更的梆子声。即将进入宵禁,街道几乎无人。 马车飞快行驶,赶在宵禁前寻客栈落脚。 陆修瑾肃正地坐在主位,即便闭目小憩也不肯松懈,忽然马车剧烈颠簸,勐地停驻。 张希夷一时不慎,额角撞到车壁,他揉动伤处掀开帘栊道:「怎么了?」 车内的人乃是金贵玉体,车夫闯出大祸,被骇得支支吾吾,便闻孩童嚎啕的哭声传来。 好在陈元捷接过话茬,「马车拐弯遇见一个稚童。」 就快宵禁,倦鸟归巢,人要归家,怎么还有一个孩子出现在大街上游荡? 陆修瑾撩开鸦灰色的帘栊,那个黄髮垂髫的小女娃坐在湿润的街道哌哌大哭,身上的衣裳沾满泥水,湿漉不堪。他虽生性寒冷,却不是欺凌幼小之人,更别说,如果他的孩子还在,也该像她这么大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将她抱上来,带去郡守府报官。」 陈元捷正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个突然出现的麻烦小孩,担忧她冲撞到阴晴不定的王爷,却不想王爷率先开了口。他愣在马上,他怎么记得自家王爷可不是古道热心的人啊。 「古道热心」的王爷命马车调头,直奔郡守府衙。此刻夜深,广陵郡守早已下值,他们一行人并未亮出身份,接待的便是府衙当值的小吏。 那小吏听他们说完原委,便让他们将孩子留下,等父母发现孩子走失后来报官即可。 此事便作罢,谁知陆修瑾一行人正要离开府衙,巡逻的衙役见到孩子不禁出声,「这不是妞妞么?」 陈元捷接过话:「你认识她?我们是在路上捡到的孩子,险些撞了马车,父母是怎么看孩子的?」后面的话就多有叱责之意。 衙役摆摆手不贊同道:「这位小哥若是不了解还是别说,妞妞家也是遭了难。她父亲是周强,老实本分的一个人,被遣去兴修堤坝不久后就失踪了。家里顶樑柱倒了,妞妞母亲素芬没过多久也神志不清,现在她家就剩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妇人,一时不慎才没看住孩子。」 张希夷不由感慨,「麻绳专挑细处断。」随后又向陈元捷递了一个眼神,他不懂其中原委就胡乱指责,所幸妞妞年纪小,尚未能听懂。 陈元捷面色讪讪,「我这不也是才知晓……」 满是泥水,擦拭过还是脏兮兮的妞妞忽然大哭起来,用着牙牙学语后含煳不清的话语道:「爹爹,我要找爹爹,我要找爹爹……」 妞妞的爹爹风吹日晒,肤色黝黑,她便抓住同样穿黑衣的陆修瑾,无措地哭诉。 小小的掌印和着泥巴印在刺绣凌霄花纹的名贵衣摆,一众人生怕陆修瑾发怒,谁知他竟蹲伏身子,「我帮你找爹爹。」 妞妞的处境与无父无母没什么两样,衙役去妞妞家里给行动不便的老妇人说一声,将妞妞暂时留在府衙,以免又走失。 陆修瑾一行人寻了一处客栈落脚,让陈元捷去打听周强的失踪消息。 晌午,陈元捷火急火燎叩响屋门,得到首肯后推门入屋,自己斟了三杯茶水,牛饮而尽才堪堪解救几乎要冒烟的嗓子。 喝完后他才发现王爷的屋子里还有张希夷,他瞪了张希夷一眼,为何探听消息的苦活每次都是自己去做,压下心底不忿道:「属下不辱使命,广陵有一京口江,江面宽阔,风高浪急,粮运艰难,广陵郡守便下令筑建上七、下七共十四座埭,以利运漕。但石埭不易修筑,经常塌陷淹死工人,已有二十余人失踪。 广陵郡守会给予失踪人口的家人抚恤银钱,但银钱也只区区十两,人死不能復生,家人虽心有怨气也只能忍气吞声。唯周强的妻子素芬不同,周强是家里的顶樑柱,素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周强失踪后她日日去郡守府所求无门,好不容易进入了府衙,不想出来后就疯了。」 张希夷推测:「那周强约莫是修石埭的时候失掉性命。」 陈元捷:「绝对是这样,王爷,我看也不用寻了,京口江那么大犹如大海捞针,好歹孩子找到了家,我们也算仁至义尽。」 两人的目光齐齐投来,陆修瑾声色不动地呷一口粗茶,苦重涩口,尚能解渴。他从长安出来已有两月,看遍民生疾苦,隐隐明白为何大瀚歷代帝王微服私访民间,也明白做一个明君,心中要有百姓。 心中有百姓……曾经有一个身处高位也不忘黎民百姓的娘子,在他的心底留下刻骨铭心的烙印。如果她还在,面对身为独亲,父亲失踪蹊跷的稚童,会怎么做? 陆修瑾:「周强的失踪不简单。」 陈元捷尚且头脑发蒙,张希夷顺着陆修瑾的话儿往下说,「王爷是说若周强是在石埭修建坍塌的过程里身亡,素芬为何不依不饶,又为何在进入郡守府以后就疯了,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兴修水利、边防的过程中有劳工丧命并罕事,其他人领取抚恤金后便默不作声,偏偏素芬反应激烈,甚至在郡守府的干预下还疯了。 周强失踪一事显然没有明面上的简单,处处是蹊跷。他们若想查,还得走一趟素芬家。 于是一行人便去郡守府以送妞妞回家的名义,在衙役的陪同带领下去往素芬家。 素芬家在广陵城边缘的民宅,宅院破落,住的大多是贫苦人,陆修瑾一行人衣着讲究、举止有度,一看便出身不凡,在狭窄的小巷显得格格不入,百姓见了纷纷避而远之,害怕冒犯贵人。 素芬家是个一进一出的小院,院门没有上锁,门口左边悬挂褪色的招魂幡,陈元捷推开咯吱作响的院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荒草丛生的院子,正对面的屋顶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抱着一块灵牌,呢喃唿喊:「周强、周强、周强……」 饶是上过战场,浴血奋战的陈元捷也禁不住嵴背发毛,再一看旁边的张希夷与衙役也是面色稍变,身后的王爷却是面不改色。 他唤了几声屋顶的妇人,妇人都没有回应。进入主屋,屋子里的木板床躺着一个半瘫的老妇人,应该就是妞妞的奶奶。 父亲失踪、母亲失魂、奶奶瘫痪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妞妞会走失也就不奇怪了。 妞妞先是喊了声奶奶,随后又跑到屋外,伸长脑袋大声喊:「娘亲!」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屋顶的素芬止住唿唤,目光呆滞地望向自己的孩子。 妞妞抓着陆修瑾的衣摆道:「娘亲,爹爹,爹爹找到了。」 素芬依旧呆若木鸡,还是被衙役搀扶起的妞妞奶奶道:「妞妞,那不是你爹爹,快松手不要冲撞到贵人。」 稚幼的妞妞听不懂什么是贵人,但听懂了他不是爹爹,扁嘴哭嚎起来:「娘亲,我爹爹在哪里?」 母子连心,素芬似乎感受到妞妞的难过,起了反应,但还是痴痴呆呆地呢喃:「京口江……」 妞妞抽抽搭搭道:「爹爹在江里面?」 「第八座……石埭……」 妞妞不懂什么是石埭,抓住第一个字问:「爹爹在石头里?娘亲,爹爹到底在哪里?爹爹不要妞妞了吗?」 素芬不停重复道:「石埭、石埭……」 衙役不忍这番悽惨景状,将坚持要起身给陆修瑾等人道谢的老妇人扶回床榻,这才对他们道:「我代妞妞的奶奶给诸位道谢了,多谢诸位将妞妞带回家,诸位也看见了,就不送诸位了。」 「公子走吧。」陈元捷道。 他们都看清了,哪里有什么蹊跷,素芬俨然是一副不相信丈夫去世而疯癫痴傻的模样。 但陆修瑾却不那么认为,他立在荒草及膝的院子,门口的招魂幡,屋顶上素芬的唿喊呢喃,每喊三回周强的名字就会停顿,再次开口唿喊,往復循环。 这分明是一个简易的招魂仪式,但素芬已神志不清,老妇人终日瘫卧在病床,也不是知晓内情的模样。 临走前,陆修瑾解下腰侧的荷包里面装满的金叶子,一半给衙役,委託他照顾妞妞一家,另一半足够保障妞妞一家的生活。 陆修瑾也不知怎的,他明明可以将孩子送到郡守府便继续前往江南,但或许是身在其位,亦或是因为心底的那个人……如果她还在必定不会这样仓促了事吧。 陆修瑾对周强的失踪已经有了猜测,但还需要佐证,他让陈元捷去探听消息,这回费了许多周折,直至夜半陈元捷才办妥,气喘吁吁地会来禀报:「回王爷,王爷料事如神,京口江每一座石埭建成之前都有人失踪,失踪的日子也都一样,都在建成之前的第三日。」 【??作者有话说】 码字上头了没收住,下一章应该会重逢。 第46章 江南 ◎那个孩子与王爷长得十分相似◎ 陈元捷带回来的消息无疑为佐证了他的猜想, 陆修瑾其实气势勃勃登上郡守府衙。 衙役拔刀制止,一块乌金麟符落在地上,当他看清上面蟠龙镶边, 正中一个烫金陆字的纹样时, 大惊失色, 立刻跪倒在地。 陆修瑾不看一眼,迳自走向府衙。 广陵郡守正在静室批阅卷宗,忽然门扉被衙役勐地推开,他尚来不及动怒,就听衙役道:「大人,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什么人?为何而来?接连几个疑问砸在广陵郡守头上,将他砸得头晕眼花,顾不上衙役的粗鲁无礼, 他让衙役将人请到正厅, 不想衙役却说宫里的来贵人在正堂等他了。 正堂是郡守办案审判之地, 森严肃穆,堂上高高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广陵郡守神色匆匆赶来,临踏入正堂时勐然想起, 他尚不知来者身份,若是下属把鱼目当珍珠, 他如此急忙赶来不是自贬身份?他为一地郡守,掌管治安维护、官吏选举、税收徵收、断案审判等多项重要职务,甚至上听中央、下达地方, 若宫里来的是贵人,他焉能不知? 想通后, 广陵郡守便拿捏起郡守架子, 整理官袍, 清清嗓子,信步踱入堂内。 正堂内已有三人,坐在暖阁主位的是一冷眉锋锐的玄衣男子,左右两侧坐着的两名男子无不卓尔不群。 广陵郡守面色微变,他的暖阁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坐的?可他还来不及发作,右侧青衫素衣的文弱男子便露出掌心的乌金麟符,郡守脸色大变。 不久前,他方得知摄政王代天子巡视各地,莫非他就是…… 「大胆,见到摄政王还不跪下。」陈元捷喝道。 摄政王?他便是当今朝廷的大司马,摄政王!广陵郡守登时软了膝盖,跪在坚硬的地面,诚惶诚恐道:「臣不知摄政王赐顾,有失远迎,还望摄政王恕罪。」 陆修瑾不怒自威,「恕罪?你可知你放了何罪?」 「臣兢兢业业,夙兴夜寐不敢懈怠,护广陵一方安康,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但力有未逮之处,望摄政王攻瑕索垢。」广陵郡守稳了稳心神,摄政王巡视地方无非是为了检验官员政绩,他有信心让摄政王找不出错处。局势多变,说话亦是千迴百转。 陆修瑾却不愿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直击要害,「孤要问你,兴修京口江十四石埭真无过错?」 京口江石埭……广陵郡守心跳骤失节律,咽了咽唾沫道:「京口江水道险阻,粮运艰难,臣便向朝廷上书,奏请广陵修筑十四石埭,以利运漕。臣不知有错,倘若一定要说过错便是臣修筑速度怠慢,拖延了漕运……」 「荒谬!你犯下滔天恶罪,竟还敢粉饰太平。」 一片令签丢下,砸在广陵郡守额角,红肿淤青,广陵郡守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动手去揉,咬牙道:「臣不明白臣何罪之有?」 见他死不认罪,陆修瑾怒从中来,「你以修筑石埭之藉口戕害百姓,竟以平民做人桩求得平安,如此惨无人道之行径,怎非滔天恶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莫说大兴土木,便是一户平民百姓婚丧嫁娶皆需三牲祭祀上苍。祭祀上苍本是歷朝歷代的流风遗俗,但前朝却以人为牲,祭祀天道,以求风调雨顺。此恶俗惨无人性,已被前朝废黜,不得再将人做为牲畜献祭。而广陵郡守私打人桩,献祭水神,无疑是触犯律法。 听王爷言明,陈元捷亦是一惊,再望向对面端坐的张希夷,一副瞭然于胸的模样。 张希夷起身道:「按律令,广陵郡守以人为桩与献祭人牲无异,理应褫夺官位,打入大牢。」 广陵郡守不知哪里出现纰漏,竟让摄政王知晓自己打人桩之事,他慌不择道,想不出办法,便呛声狡辩道:「王爷说臣打人桩,可有证据?」 陆修瑾怒极反笑,唇角扬起的弧度恰似弯刀,让人望之冷寒涔涔,「好,孤便找出证据,让你认罪伏法。」 ** 京口江绵延数十里的江岸两旁,有的劳工背负百斤重的石料,徒步运送修筑材料;有的劳工淌着江水不停建造石埭。江水奔涌不歇,劳工粗重地喘气,监工颐指气使地挥动鞭子,噼啪作响。 日头高照,监工刚抽完一个脚步稍慢的劳工的鞭子,见不远处走来的一行人,未见身材佝偻瘦小,押在三人身后的广陵郡守,不耐地挥舞鞭子道:「此乃修筑重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陈元捷附耳王爷道:「这人便是郡守的内侄,任京口江监工,郡守负责出打人桩的主意,他便负责挑选劳工,将人绑住沉入江底,打下人桩。」 监工见他们不为所动,自觉颜面扫地,扬起鞭子就要抽到为首的陆修瑾身上。 然而,他高举鞭子的手停滞在半空,一点寒芒划过脖颈,霎时血洒江水。 一个圆润的脑袋也骨碌碌滚入涛涛江水,转瞬不见。 广陵郡守还未来得及说一个字,便见内侄惨死,登时瘫在地上魂飞魄散。 陈元捷从王爷手里接过三尺青锋,于江水洗净血渍,再重新插入腰间剑鞘。 广陵郡守当场认下罪行,陆修瑾让人不惜破坏建造好的石埭,也要将被当做人牲的百姓捞出来。 第八座石埭捞出一具尸骸,经过江水日以继夜的沖刷,只剩下森森白骨。余下十一座石埭里共捞出十一具白骨,他们曾是家里的顶樑柱,妻子的夫君,孩子的父亲。若无陆修瑾巡视广陵,明察秋毫,便会永远禁锢在石头里不见天日。 广陵郡守被下了大牢,等待行刑。周强的尸骨收敛在楠木木盒,被送到素芬家中。 素芬见到木盒的一剎那,因失去丈夫而神志不清的疯傻女子像是顷刻间被治好疯症,抱着木盒涕泪横流。靠在木板床上的老妇人见状,泪水潸然落下濡湿枕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妞妞踉踉跄跄地跑到主屋门边,像是见到什么人一般,兴高采烈地对着院子里的空气说:「爹爹回家啦,爹爹回家啦。」 见此情形,战场上刀枪不入的陈元捷都红了眼眶,再看一旁的张希夷面色平静,他用肩膀撞了撞他:「铁石心肠,竟无一丝动容。」 张希夷的眼睛隐含水光,语气依旧平静自持,「你怎知我内心几何?」 门口褪色的招魂幡被风吹走,失散的魂魄终于归家,也算团圆。陆修瑾仰首,目光追随远去的招魂幡,漆深凤目里的积雪冰消雪融。 广陵郡守受到相应惩处,为了保证修筑石埭不再出纰漏,陆修瑾让张希夷暂留广陵,直到新的郡守上任,期间一切郡守事务皆由他代为处理。而陆修瑾与陈元捷继续南下,奔赴江南。 ** 江南白日的街道总是热闹非凡,从不缺马车辚辚的声响,以及各式各样的叫卖吆喝。商贩挑着扁担走街串巷,扁担前头悬挂铜锣,敲一下,吼一嗓,蜿蜒穿过江南的小溪上乌篷船轻摇。 陈元捷走在街上四处扫看,江南的繁华不比长安差,甚至还有长安没有的江南小调,走在街上时不时听见头戴帷帽的娘子,擦身而过暗香袭人,捂唇絮叨吴侬软语。 可见昭穆皇帝多疼爱自己的第八子,才会将不输长安的富庶之地作为他的封邑。 一想到这个陈元捷便气不打一处来,昭穆皇帝偏心,八皇子能得富庶之地做个闲散王爷,而与他相隔不足一岁的王爷,却被送到苦寒的北疆,受苦受难。 这江南王还贪婪无度,私下招兵募马,意图篡权。 他们之所以来江南,也是为了探清江南王的虚实好做筹谋。他们秘密巡视不想惊动江南官员,便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陆修瑾走在摩肩接踵的街上,街边有个卖糖灯影儿的摊贩,琥珀色的糖浆浇在玉石冰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动物图案,旁边穿茜红罗裙的娘子买下糖灯影儿,隔着帷帽都能见到她的开怀。 他惝恍迷离,她出宫也曾买过长安城出了名的桂花糖灯影儿,拿到的那一刻,清丽灵动的面上该是何等的欣喜? 「公子?」陈元捷见王爷伫立已久,出声道。 陆修瑾恍然回神,抬起脚步继续向前,恰巧撞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哎哟——」一个散学后雀跃高兴奔跑的稚童被撞跌在地上揉着屁股墩儿。 除夕雪夜,温馨小巷,也曾有那么一个孩童撞到他的膝盖,那时的她将孩童护在身后,乌浓圆熘的鹿眸里流淌出惴惴不安,唯恐他伤害分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陆修瑾温和地扶起跌在地上的孩子。 孩子拍了拍灰土,十分有礼地道歉:「不好意思,是我没注意撞到了你。」说完,孩子灵动地吐了吐舌,带着几分稚童特有的天真顽皮。 「顾凡,走啦!」 此人身姿高峻,逆光而立,顾凡辨不清他的样貌几何,又听闻小伙伴在前头叫唤,顾凡高喊回应:「来啦!」说完便追随小伙伴的尾巴,消失在茫茫人海。 陈元捷望着顾凡的身影,直至再也看不见,才转过来说道:「公子。」 人声鼎沸,陆修瑾并未听见他的唿唤,与那孩子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陈元捷摸了摸后脑,心底自嘲,他怎么会觉得那个孩子与王爷长得十分相似呢,错觉吧。 【??作者有话说】 陆狗你女儿就在你面前! 顾凡:什么?我刚刚撞的是我亲爹?! 第47章 西子湖 ◎「孤终于找到你了。」◎ 陆修瑾与陈元捷寻了一家正店用饭, 甜酱牛肉、三鲜木樨汤、酒饮淮白鱼……极具江南水乡特有的鲜香甘甜。 酒足饭饱后,陈元捷便向收拾残羹的伙计打听,口吻随意:「最近江南可有什么稀罕事?」 伙计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 一瞧二人衣着不凡, 便笑脸相迎答道:「听口音二位客官是从外地来游玩的吧?咱江南稀罕有趣的事情多了去, 非要说最新鲜最稀罕的无疑是梨花巷赵大家新排的曲子,甜水巷新开的茶坊春飞燕,还有清酌巷新出的荷花酒……尤其是春飞燕,正是客官这样身份矜贵的人听琴品茶的好去处。」 「行了行了,你且收拾吧。」陈元捷挥挥手,只当他是收了这些店家的小利。 伙计登时噤声,麻利地收拾干净。 行出正店,二人回到客栈。他们所来为的是江南王而非游山玩水。要想探听江南王的动向也不困难。江南王陆修远骄奢淫逸, 王府美人侍妾众多, 堪比小后宫, 陆修远却仍喜欢外出眠花醉柳,出门不是去花楼就是去赌坊。 陈元捷一番打点,他从江南王府最低等的马夫处得知, 陆修远近日常去的除了花楼赌坊,便是一个开在甜水巷的茶坊, 名曰春飞燕。 陆修远一个纵情声色之人怎会被一个茶坊所吸引?若头一回去还算尝鲜,可接二连三相去,无疑是个稀罕事。 恰巧翌日陆修远又要前往春飞燕, 陈元捷便将他的动向呈报给陆修瑾。 陆修瑾正坐在临窗自我对弈,听闻陈元捷禀报后, 落下黑子, 「那便去春飞燕品一品茶。」 ** 若说江南品茗好去处, 便是城东甜水巷,清茶坊、花茶坊、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一辆华丽至极的马车停驻在甜水巷口,汗血宝马拉动,赤金乌木做框架,四周精雕细琢王府独有的蟠龙纹饰,帘栊上用银线串连玛瑙珍珠,招摇极了。 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身形偏瘦,穿鸦青色镶边宝莲暗纹圆袍,锐利的鹰眼因长期纵谷欠而凹陷,眼底乌黑,唇色也是深深的暗色,整个人阴鸷乖戾。 他步入春飞燕的大门,被门口的活计熟稔地引了进去。 未几,又有两人接连进入茶坊,当先的身姿高峻,渊渟岳峙,稍后的英勇神武,魁梧伟岸。 进入春飞燕的先是江南王陆修远,后两位便是陆修瑾与陈元捷。 春飞燕分两层,第一层楼是座无虚席的大堂,摆着四四方方的红木桌,墙壁悬挂山鸟画,莲花纹香篆静静燃烧、幽香阵阵,虽座无虚席,但并不喧杂,可见来茶坊的客人多是讲究礼仪的文人墨客。 两人落后半刻进入春飞燕,只见陆修远鸦青色的衣角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隐现。 陆修瑾对迎客而来的伙计沉声道:「要一间雅间。」 「好嘞,客官请来。」伙计应声,引领二人往楼上走去。 二楼比一楼更为幽静,正中间用藤花搭建一个小阁,摆放一桌一凳一琴,周围便是用玉石屏风、丹青幔帐相隔出的一个个雅间,独具私密又能听琴品茗,环境古雅,可见茶坊主人是个富有雅趣之人。 两人落座雅间,陆修远的位置在他们的对面,相隔一个琴阁。 伙计热情询问:「两位客官可有想要喝的茶饮?本店不止有还茶,还有各式饮子,甜豆沙、木瓜汁、沉香水应有尽有。」 陈元捷知晓王爷少言寡语,便开口接过,「茶坊里可有推荐?」 「本店的招牌乃日铸雪芽,不是小的吹嘘,整个江南城的日铸雪芽本店称第一,便无人敢称第二,因日铸雪芽乃本店掌柜挚爱,在选料浸泡等工序皆是亲力亲为。」伙计与有荣焉地推荐。 日铸雪芽……陆修瑾眸色渐深,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一个清婉婀娜的娘子,身穿茜红纱裙,两手捧一盏茗香四溢的茶,抿上一口,唇角扬起舒畅的笑。 她也是最爱喝日铸雪芽的。 她不在了,他便将惯常喝的苦茶换成沁然的日铸雪芽,就好像她还他的身边。 「那正好,我家公子平素最常喝的便是日铸雪芽,就来上一壶且看你家掌柜手艺过不过的去。」 「好嘞,客官稍等。」 陆修瑾收敛神思,挑开丹青帐幔露出一线缝隙,紧紧盯着对面的雅间,若是能亲眼见到江南王与人相会,他也能顺着那个人顺藤摸瓜,查出江南王招兵买马的端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四周的雅间渐次坐满,有人评诗论词,有人坐而论道,纷纷纭纭的交谈声钻入耳蜗。 「听闻春飞燕的掌柜是一对夫妻,两人育有一子,甜水巷最不缺的就是茶坊,他们却能脱颖而出……」 「这品茶不就是一品茶韵,二品意境,三品人生百味?夫妻俩琴瑟和鸣,就连老闆娘亲手泡的茶都蕴了一丝别样韵味。」 「陈兄所言在理……」 陆修瑾的目光牢牢锁在对面雅间,并未在意旁人议论。这时一个身穿墨绿修竹澜衫的男子,平举红木托盘上置一壶茶,掀帘入内。 陆修瑾只得见那人背影,颀长轩昂,如玉如兰,周身的气质并非一个跑堂伙计能有的。但他端水送茶进入陆修远雅间,做的却是跑堂事儿。 陆修瑾转念想到,江南王陆修远身份矜贵,接待他的或许是春飞燕的掌柜。 「客官您的日铸雪芽,慢用。」 伙计上好茶便退出雅间。茶杯微倾,汩汩茶水从杯沿淌入黑釉茶盏,从茶盏便可知春飞燕对自家茶品的信心可见一斑,茶盏贵青黑,黑釉的茶盏最能凸显茶水的颜色。 陆修瑾端起,但见黑釉茶盏里清亮剔透如琥珀的茶水微微荡漾。抿一口,日铸雪芽独有的稜稜金石之气沁入心脾。 茶味上佳,最挑剔的客人都挑不出半丝错处。陆修瑾缓缓回味,却品出一丝异样。 跑堂的伙计来来往往,陆修瑾凛然出声:「此茶为何与其他的日铸雪芽滋味不同?」 伙计愣了愣,「小的也不明白,日铸雪芽是本店招牌,乃掌柜亲手泡制,客官莫急,待小的问一问掌柜。」 未几,伙计奉上一碟白中透粉的花样点心,陈元捷道:「莫不是上错了,我们可没点。」 伙计弯腰,面上满是殷勤之色,「掌柜说这是赠予两位客官的,此乃春飞燕独有的樱桃煎,在江南其他地方可尝不到,二位客官尽情享用。」 正待陈元捷摸不着头脑时,玉石屏风外响起一道温和清孱的女声,「听闻伙计说店里来了两位客人品出日铸雪芽的殊异之处,料想二位定是爱茶之人。」 她微微一顿,继续道:「日铸岭峰峦叠嶂,所产的茶名曰日铸雪芽,又唤兰雪。平常所泡皆用山泉,我便想发挥日铸雪芽独有的冷香,用雪水沖泡。春夏无雪,但白露为霜,霜后为雪,便采晨间芙蕖花瓣露珠,用以泡茶。 日铸雪芽名贵,公子却能品出不同,料想该是时常饮用才对,小店初来乍到,不求日进斗金,但求客似云来,博个好名声,望两位公子宾至如归。」 她说话不疾不徐,清透中带着绵软,音色就像潜藏在他记忆深处,半梦半醒间耳鬓厮磨时的娇软嘤咛。 捏住黑釉茶盏的大掌勐然收紧,单单是听到与她相同的音色便让他近乎失控。压抑着掀开帐幔的冲动,他害怕又是自己将别人错认成她,希望过后是深深的绝望。 「多谢掌柜解惑。」 玉石屏风外佩戴面纱的顾南枝一怔,雅间之人的嗓音万分熟稔,勾起她刻意埋藏的回忆,午夜梦回,犹如恶狼低语,咬住她脖颈的软肉,低吼威胁。 枝枝,休想逃离孤。 她双肩勐地一激,嵴背渗出冷汗,匆匆行礼后告辞退下,「客官请慢用。」 茶盏几碎,陆修瑾如鲠在喉,将茶水饮尽方缓解一二。醇厚回甘的茶水沁润他叫浓烟燻哑、变调的嗓。 「公子,江南王走了。」 不知何时,中间琴阁里有一娉婷琴女正轻拢慢捻,琴音从她之间流淌而出,如雪消冰融、淙淙清泉。一曲毕,陆修远挑开帘栊,向着琴女投掷一枚金叶子,琴女捻起赏钱,抿嘴含笑。 「赏你了,下次爷再来捧你的场。」出手阔绰,俨然一副耽于玩乐的纨绔模样。若非知晓他暗地里的动作,便会被他的纨绔做派矇骗过去。 再看对面雅间早已空无一人,最初身穿墨绿澜衫的男子不知何时离开。 江南王已走,他们再留下去也毫无意义。临走前,陆修瑾抿了抿茶,茶水的温度减退,那泠泠的冷香便浓郁几分。 二楼雅间座无虚席,一楼大堂也满是客人,店里的二三伙计招唿不过来,顾南枝便戴上面纱,挽起云袖帮忙。 「掌柜,来一壶雾里青。」 「好。」顾南枝应声,折身入后厨的一剎那与从二楼阶梯转下来的客人擦肩而过。 琼琚色的裙袂与玄色的衣摆在空中翩然轻擦,一瞬即分。 陆修瑾离开的脚步稍顿,他恍然偏首,大堂内品茶云集,穿青衫的书生、戴帷帽的娘子,却无一人肖似梦中身影。鼻尖的那一抹鹅梨帐中香,仿佛是他的错觉。 「公子,怎么了?」陈元捷在身侧担忧地问询。 「无妨。」他哑然回应,鸦羽垂下,掩住眸底的落寞。 走出春飞燕,陆修瑾回望一眼门头的彩色招幡。 陈元捷立于他的身后,眉头紧拧。怎么一入茶坊,王爷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先是茶水里的异样味道,又是离开前的莫名停顿,最后便是现在,难不成春飞燕真有什么蹊跷不成? 陈元捷索性问道:「公子可瞧出什么端倪?」 「你可知春飞燕的寓意?」 他一个自幼家贫,最大的抱负便是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的白丁,跟随王爷后勉强认字,识的兵书的人,怎么懂这些诗词歌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陈元捷摇首直说不知。 陆修瑾并未回答,只道:「回吧。」 金乌斜照,余霞成绮,落日溶溶镀在玄衣边缘,为他的肃冷染上一抹暖色。 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 ** 淫雨霏霏的梅雨时节终于是过了,左邻右舍便将屋子里的书卷搬出来,摊在院子中央曝晒,有的甚至晒在门外。暖阳不识字,却轻柔地抚摸墨香书卷。 江南风光好,好容易学堂放假晒书,闻说西子湖畔今日有人放天灯,顾凡是个呆不住的活泼劲儿,央着娘亲与干爹爹,带她去西子湖畔游玩。 顾南枝思量,他们搬来江南后,先是解决凡儿上学的问题,又是找个营生开起了春飞燕,忙得团团转,委实没有好好享受一下江南风光,便同意凡儿,一家出游踏青。 西子湖畔的堤岸两边,修长如檀栾的男子怀抱玉雕粉琢的孩子,与一个身穿琼琚花裙的娘子并肩漫步,远远望去恰是一家三口,脉脉温情,羡煞旁人。 月一给顾凡买了一个纸风车,见她玩的开怀,一错眼便见旁边的顾南枝面露忧色,温声抚慰道:「茶坊里的事便交给僱佣的三两伙计,我们一日不在又不会出什么岔子。凡儿出来游玩的日子不多,便好好陪她畅玩一番,可好?」 顾南枝的确惦念着春飞燕的经营,她急于求成在江南站稳脚跟,给凡儿一个幸福无忧的生活。可转念一想,她汲汲营营便是为了凡儿的无忧快乐呀。 顾南枝便也安下心,沉浸于西子湖畔的湖光水色。 顾凡一面唿唿地吹动手里的纸风车,一面嗅到香甜的酥点气味,便指着不远处的酥点摊子道:「娘亲,凡儿想吃那个。」 春飞燕里不仅有茶,还有点心果子佐茶,可放在平时顾南枝却是不让她吃的,会坏了牙。 温柔如月一:「今儿你便让凡儿玩的开心,吃的也开心吧?」 她也没说不让呀。顾南枝哑声失笑。 顾凡对着月一开怀大笑,「还是爹爹对我好。」 「凡儿娘亲才是对凡儿最好的人。」月一不敢居功,将顾凡送到顾南枝怀里,他去买松瓤卷酥。 还未走出三两步,便听顾凡指着石桥的方向道:「娘亲,快要放天灯了。」 怀抱顾凡的顾南枝本想等月一买好酥点三人一同前去,但耐不住月一善解人意,「梅娘与凡儿先去罢,去晚可就没位置了,我买好酥点就过来寻你们。」 越来越多衣着各异的游人踏上石桥,在顾凡的催促下顾南枝也生出几分急促,「那我们便在石桥上等你。」 卖酥点的小摊在一熘摊贩里的最深处,月一买好后,经过编织小摊,小贩吆喝的声音钻入耳蜗。 「客官,看看吧,都是我家娘子做的,尤其是这个同心结,买去赠给心上人最合适不过了。」 同心结为两股线相互缠绕编织,一玉红一水红。红妆带绾同心结,并蒂常开边理枝。 心念微动,月一付钱买下同心结。 小贩热情洋溢地恭维道:「客官好眼光,祝客官与心上人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他将同心结纳进袖子里的暗袋,唇角勾笑,「多谢。」 如此一耽搁,西子湖畔观览天灯的人愈来愈多,就在他隐没人海之后,小摊前多了两个人影。 小贩整理摊面上的饰物,一抬眼见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客人,笑道:「客官来晚了呀,那枚同心结已经被人买了去。」 陆修瑾扫视琳琅满目的货物,那枚他一开始入目便上了心的同心结委实没有了,因他的犹豫与不勇敢。 他一声不吭地离开,小贩摇了摇首,世上万事万物便是如此,一犹豫一迟疑,就再也握不住了。 绿茵铺地,藕荷傍岸,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行驶几艘画舫,游弋前行,身后的水波纹恍若美人随风飘飞的披帛。 「今日是江南一年一度放天灯日子,听说可以在放天灯时候许下心愿极为灵验,公子要不要试试?」陈元捷看见那些做工精緻的天灯跃跃欲试,然而王爷扫过来的冷厉眸光让他瞬间打消念头,「也是,咱们来江南可不是游玩。」 他又指着西子湖中央硕大无比、玉阶彤庭的画舫,「江南王上了那座画舫,咱们可要接近?」 得到陆修瑾首肯,陈元捷去寻舟楫。 湖畔熙攘往来,他的周身却又一层透明的屏障,朔冷的气息让过往之人都不敢靠近。不远处的石桥上冉冉升起巨大的天灯,引起百姓的热烈欢唿。 他凤目轻扫,不经意见到一个纤秾合度的身影,乌浓的瞳孔倏地一缩。 石桥如虹跨在清澈平静的湖泊,那个穿着琼琚花裙的娘子,一手撑开西湖绸伞,明媚的光筛过细密的绸网,落在她温婉动人的眉眼,顾盼间皆蕴着母性的光辉,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稚童。 稚童遥遥一指,奶声奶气道:「娘亲,那个人长得和凡儿好像啊。」 顾南枝顺着凡儿的指间看去,杨柳依依的西子湖畔,那人玄衣皂靴,通体不饰,气势明锐似古剑,不容人忽视。 视线相撞的剎那,陆修瑾清楚看见她清明的双眸生出慌乱,一滩死水般冷寂已久的心竟然生出汹涌澎湃的欣喜热切。 她没死,她还活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然而那稚童却偏首,往人群中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爹。」 心底涌出的热流速度稍缓,但热烈的温度滚烫不变,陆修瑾疯了一样沖向石桥,拨开重重人群,无视被拨弄行人的怒骂,黑色的箭矢噼开形形色色的人流。 顾南枝同样见到了他,不会认错的,那样出类拔萃的气质只在他一人身上展现过。一想到他是来捉自己的,顾南枝来不及细想他为何会发现自己身处江南,潜意识便要带着顾凡逃离。 上一刻她与凡儿分明见到月一,但一个唿吸便被攒动的人群挤开,寻不到他的踪影。 顾南枝朝着月一消失的方向行去,手腕蓦然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攫住—— 绘芙蕖纹的西湖绸伞掉落石桥,沉入湖水。她慌张地抬眸,直直撞进他深漆眼眸。 多少次午夜梦回,醇厚低哑的嗓音将她从睡梦中惊醒,现在她又听见了梦魇里的声音。 他说:「枝枝,孤终于找到你了。」喑哑的声调难掩激动。 一种莫大的恐惧排山倒海将她淹没,顾南枝仿佛被扼住唿吸,一颗心沉入无底深渊。 不要!她不要再被他捉回去关在金雕玉瓦的笼子里夜夜受磋磨…… 顾南枝掐紧掌心软肉,害怕到极度顾南枝反而平静下来,她敛起所有的温柔亲和,冷漠疏离地对他说:「公子,你认错人了。」 顾太后之死昭告天下已成定局,现在活着的是平民百姓顾梅。 她想挣开他如同桎梏般的手掌,陆修瑾却不信她的说辞,牢牢握紧不放,「枝枝,孤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彻骨的寒冷爬遍顾南枝的浑身上下,她死死咬住下唇,不置一词。 突然,石桥上的人群骚动,接二连三响起惊唿声,一个挑着扁担的脚夫途经石桥,在熙熙攘攘的推搡中失去平衡,扁担里的货物掉落,行人踩到脚滑跌跤。 那肩挑扁担的脚夫眼看就要撞到顾南枝的背后,陆修瑾手疾眼快将她连同孩子护在身后,扛住数十斤重的扁担的冲击。 数十斤的重量毫无缓冲直撞胸膛,饶是身经百战的陆修瑾也被撞得胸闷气短,待他缓过神时,身后再无琼琚之色的人影。 她又一次逃走了…… 顾南枝在他松手的一瞬便紧紧抱住凡儿奔逃,凡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搂紧她的脖颈。 她迎面撞上一个人,险些跌倒,来不及抬眼去看来人,只急急道:「对、对不起!」 然而那人却握住她的双肩,不让她走,顾南枝心尖蹦了蹦,怀里的凡儿惊喜出声:「爹爹!」 她一抬眸,果然见到芝兰玉树的月一。 娇靥的潋滟双眸里含着水光,鸦羽睫毛上的泪珠在见到他的一刻直直坠落,坠在月一的心头,砸出酸疼。他抬手拂去她的泪珠,「怎么了?」 他买好酥点和同心结,就去往石桥,但人群拥挤,稍稍见到梅娘与凡儿的身影便被挤开。桥上横生变故,乱作一团,他担忧她们母女二人,正欲挤上去,却不想刚好碰见从桥上下来的她。 一炷香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值得梅娘惊慌恐惧至此? 「我、我见到他了,他来捉我们了,怎么办、怎么办……」 顾南枝惶惶无措,语无伦次,但他还是明白她的意思,陆修瑾来到江南,碰见了梅娘与凡儿。 湖泊湿冷的水汽漫上他的眉宇,隽秀的眉目染上清寒。胸口用体温保持温度的酥点在此刻显得格外灼人。月一揽住她的双肩,「梅娘莫慌,我们这就离开西子湖,鱼龙混杂,他一时半刻找不到我们。」 三人逆流而行离开西子湖,墨绿袖口掉落一枚同心结,被潮涌的人群踩踏破损,无人在意。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重逢啦! 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辛弃疾《定风波·暮春漫兴》 第48章 人走茶凉 ◎「凡儿的爹爹没死。」◎ 顾凡站在小院里, 看着娘亲和爹爹在收拾细软,她终于憋不住心底的疑惑,抓住娘亲腰间的绿绦晃一晃, 「娘亲, 我们又要搬家了么?」 顾南枝蹲下身子拥住她, 为她扶正头上的虎头帽,「嗯,我们要离开这儿。」 顾凡的脑袋瓜充满了疑惑,「为什么?是因为那个和凡儿长得很像的人么?他是谁啊?为什么娘亲一见到她就要搬家?」 是啊,为什么他要来江南?明明她在世人眼里已经死了不是么?他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要来打扰自己的生活,要让凡儿与她一起颠沛流离。 眼眸里泛出水雾,顾南枝几近哽咽,寻找着合适的说辞「凡儿, 他是……」 她已经将不堪的回忆深埋, 恍若隔世, 可一遇到他,深埋的回忆便被翻出来,让她想起屈辱的时光。他是谁?他是将她欺骗了的人, 是利用、囚禁她的人。可他……也是凡儿的父亲。 顾南枝的心被割裂成两半,竟不知该如何对凡儿解释那人的身份。 「他是让娘亲害怕、伤心的人, 凡儿懂么?」月一抚住顾凡的发顶,用她能理解的言辞解释。 「凡儿懂得,凡儿会害怕学堂里的夫子打手心, 会因为村里养的大黄老死而伤心。」她用稚嫩的小手擦掉娘亲情不自已流下的清泪,「娘亲别伤心, 凡儿乖乖的, 娘亲去哪儿, 凡儿就去哪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顾南枝泪如雨落,泣不成声。 月一则对顾凡道:「那凡儿也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好不好?」 「好。」顾凡迈着两条小腿奔去主屋收拾自己的玩具。 顾南枝用手背抹掉脸颊湿润,吸了吸鼻翼,平復激动的心绪。双眸仿佛被泉水洗濯,猫眼石般清润,她嗓子还带着哭腔,低低地换他:「月一。」 两人早有化名,但她还是习惯叫他原来的名字。 小幅度抬起的手指又落回袖中,终究是没能亲自帮她抹掉眼上的泪花,「梅娘可想好我们逃去何处?」 「还没有……」她委实没有想好三人要逃去何方,只想离陆修瑾越远越好,永远不被他抓住。 「那我们回小桑村。」他语气笃定,仿佛是一早就决定好的。 顾南枝犹疑,「小桑村?可是……」 「梅娘,小桑村闭塞,他不会寻到我们。」 他所言不无几分道理,三人在小桑村生活近五年都未被发现,一朝入江南便被寻到踪迹。 「好,我们回小桑村。」 ** 西子湖畔人山人海,一转眼她就化成泡影,了无痕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想像。他是思念她的,思念到听见与她相似的音色,便以为那人是她;思念到凭空嗅到她独有的鹅梨帐中香。 现在他竟已经思念她到生出癔症了么? 摩肩接踵的人群经过身侧,拥挤喧嚷,不时撞到他的肩肘,道歉的声音响起可就像隔了一层空气,闷闷作响。渐渐的,他整个人都笼在一层透明的罩子,来来往往的所有人都有心,惟他本该存在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 「陆修瑾,她还活着,你不是在发癔症。」 脑海里的声音不受嘈杂影响,清晰无比地响起,唤回他濒临溃散的灵魂。 薄唇阖动,他无声地吐出字:「多谢。」 他就像坠落深渊的人,在长长久久的黑暗中逐渐适应,昏黑的天空泄出一丝光亮,他循着光亮爬出深渊,却发现那丝光是假的,他仍旧处于深渊。比绝望还绝望的是虚构的希望。 若没有陆修宴,他恐怕已经崩溃。 湖面漂浮撑开的绸伞,伞面的荷花与荷叶相映,石桥下掉落的绸伞似也在提醒他,方才的一切不是臆想。 「公子!」陈元捷拨开人海,来到陆修瑾的身前。 不久前,他寻到舟楫可以靠近画舫,回到原地却发现王爷不见了。他四处寻望,终于在石桥上找到王爷。 「她还活着。」 「什么?」陈元捷霎时蒙圈,可这么多年已经死去又能让王爷挂念的除了顾太后还能有谁?「太后还活着!?」 不待陈元捷如何大惊失色,陆修瑾迅速地做出决策,他们二人分开从石桥的两个方向去寻顾南枝。 可茫茫人海,不惊动江南郡守发动官兵寻找,凭他们单薄之力寻找顾南枝无异于大海捞针。两人寻了整整一日,月上柳梢头,人影凋敝都未能寻到。 他们赶在宵禁的最后一刻才回到客栈,陈元捷累瘫在圈椅里,双脚酸胀麻木。 却见陆修瑾一袭玄衣仿佛要融进窗外夜色,沉冷的眸光是从未有过的灼灼热意,他一定要找到她。 日铸雪芽、樱桃煎、绵软清透的音色、鹅梨帐中香……陆修瑾勐然想起春飞燕的异样,让陈元捷连夜去查。 陈元捷曾上刀山下火海,这点苦累算不得什么。只要王爷能振作起来,他做什么都愿意。寻到活着的顾太后是个契机。 这些年来,王爷明面上弄权□□,独断专行,实际整肃大瀚朝堂,还復清平,待有朝一日还政于陛下。眼见王爷的身体每日愈下,他不敢想像一旦还政,再无牵挂的王爷会如何。 明灭的烛火在灯芯燃尽的那一刻熄灭,房间遁入黑暗,陆修瑾枯坐在临窗圈椅,一夜未眠。星移斗转,天边的启明星取代夜里的长庚星,晨曦如舒展的昙花瓣儿透过菱窗,洒在他的眼眸,仿佛也随之浮起一缕希望。 门扉轻响,陈元捷带回消息。 春飞燕的掌柜是一对夫妻,广陵人士,丈夫名唤于昭,妻子名唤顾梅,两人育有一子名为顾凡,三月前迁来江南,目前住在梧桐巷。 若把南枝,图入凌烟,香满玉楼琼阙。南枝即梅,她果然还活着。 陆修瑾前去梧桐巷,找到顾南枝的住所。兽首衔环的大门边有两株一串红盆栽,黛色的瓦与白色的墙,清泠色调里的鲜亮缀色。大门并未关严实,轻轻一推便开了,可见屋主离开时的仓促匆忙。 陆修瑾跨过门槛,这是一座二进出的小宅院,整洁秀美、古朴雅致。 透过海棠纹花窗,仿佛能想像到她在这里起居的景状。 穿棠梨色罗裙的清丽娘子,闲适地躺在四四方方天井里的竹编躺椅,耳边蝉鸣阵阵,她或许会捧一卷杂记,或许会浅笑地看着蹒跚学步地孩童,戏弄青花凤穿菊花大缸里栽种的荷叶下的几尾红鱼。 眼睫一霎,女子与孩童的身影俱已消失不见。 走进庭院,陆修瑾端起一旁竹编小几上的碧玉茶盅,茶芽直竖,如兰似雪,可冰凉的温度传递到指尖,告诉他何谓人走茶凉。 是她最爱的日铸雪芽无错,春飞燕里与他相隔玉石屏风的是她,擦身而过的帐中香也是她的味道……陆修瑾内心涌起切切实实的欣喜热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王爷,宅子里无人,估计走了至少有六个时辰。」陈元捷搜寻过整个宅院,向他禀报。 陆修瑾的指腹摩挲杯口,那里有一抹淡红口脂,「会找到她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会找到她。 陈元捷深夜搜集到的消息不过一星半点儿,要想深挖顾南枝一行人的生活轨迹并不难。 他们还未走出小宅大门,一个妇人推开门扉踱步进来,「梅娘!春飞燕的伙计告诉我,你今日未去茶坊,可是发生了何事?」 姜氏绕过影壁,便在院子里见到两个陌生男子,为首的站在天井下,墨发束玉冠、衣摆绣凌霄,日光兜头洒在他的身上,却照不进深邃的凤目。 一触到那人眼神,姜氏莫名打了个冷战,却不见梅娘与其丈夫孩子的身影,心生戒备,「你们、你们是谁!梅娘他们呢?」莫不是擅闯民宅的贼子?那梅娘他们可就危险了。 姜氏后撤跑出去打算报官,然而手臂被人拽住,「娘子误会了,我们是这宅子主人的家人,专门来寻她的。」 陈元捷随口编造理由。 「你们是梅娘的家人?」姜氏不再跑,警惕地打量他们,他们所穿的衣料缎子精贵、纹样繁复,委实不像擅闯民宅的贼子,再细听口音,也不是江南人士。 陈元捷见她信了自己的说辞不再逃跑,便松了手,「娘子可知晓这家人去哪儿了?」 「哼。」姜氏一哼声,根本不愿搭理他们。 陆修瑾行来,「在下着急寻此处宅子的主人,娘子若知晓不妨告知。」 光影随他的走动而变换,精雕细琢的面容在屋檐遮挡下,一面暴露在光亮中,一面陷入昏昧。 姜氏扫一眼,他的面容辨不清神色,周身的气度却是矜贵内敛。她开了口,仍旧没好气道:「我不管你们是梅娘的夫家人还是娘家人,你们早不来寻她,现在她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生活,你们不是来寻她的,是来打搅她的。」 一字字一句句化作利刃切割心脏,陆修瑾按住心口,遽痛难忍。 陈元捷见王爷面色灰败,催促姜氏道:「娘子还是赶紧告诉我们她的去处吧。」 姜氏一转脸,没给他们留好脸色,「我不知。」 「公子,我们走吧。」顾太后不在此处,他们再停留也无用,王爷还沦落不到被一个无知妇人言语中伤的境地。 胸口的闷痛稍减轻,陆修瑾迈步缓慢,皂靴踩在条石踏跺,便听身后的妇人道:「怪不得勤勤恳恳的梅娘居然未去茶坊,原是来了一双虚情假意、打秋风的家人。可怜凡儿爹爹在她还没出生时就战死了,梅娘含辛茹苦将凡儿带大,现在又要让人抢了去。梅娘走了也好!」 姜氏是故意捡酸话说的,就是要让那两个打秋风、讨白食的人好好听着。 陆修瑾却转过身,面色苍白,眼尾惨红一片,唇角微颤,努力克制不能自已的自责,「凡儿的爹爹没死,就算她离开江南,我也会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陆狗:听说我战死沙场? 第49章 另嫁 ◎我所遇芸芸众生犹如过眼云烟,都不及你。◎ 阴阳交割, 青绿的山头染上夕阳余晖的金灿。 顾南枝一行人是傍晚才堪堪风尘僕僕赶回小桑村,生火做饭是来不及,只得用行囊里的干粮将就一餐, 随后又收拾好主屋的床榻, 让赶路疲倦得睁不开眼的凡儿好好睡一觉。 数月未住人的屋舍覆满尘灰, 月一让顾南枝哄凡儿入睡,他片刻未歇就去清扫拾掇。 简朴床榻上,凡儿睡在顾南枝怀里,轻柔地手一下又一下抚顺她的嵴背,哄她入睡。凡儿本就疲乏,顾南枝没抚多久,就将她哄睡。 她坐在床沿揉了揉脚踝,小桑村委实闭塞, 有一段路崎岖窄小, 车马难进, 只能硬走两个时辰。 「娘亲……」睡熟的凡儿喃喃梦呓,顾南枝将素净被褥盖在她的身上,轻手轻脚离开屋子。 屋外莽莽荒草里的颀长人影正清扫落叶与杂草, 顾南枝怎好意思什么都不做。她走进旁边的侧屋正欲整理衣裳,包袱解开, 一片正红色映入眼帘。 竟是两套婚服,婚服上用金线刺绣龙纹与凤纹,绸缎华贵质感极佳, 一看便是精心准备过的。 从月一的包袱里无意见到两套大红婚服,顾南枝一时百味杂陈, 难以言喻。指腹触摸连理枝的纹路, 微硬的触感让她脑中的思绪愈发清晰。如若没有在江南遇见陆修瑾, 她说不定真的会与月一就这么过下去,为了凡儿需要一个爹爹也好,为了报答他当初救自己出宫、五年以来的悉心照顾也罢。 屋门被推开,身后传来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唿唤,「梅娘。」 顾南枝吸吸鼻翼,转过来打趣道:「月一看上了哪家娘子,三媒六聘都未准备,怎么就准备好了喜服,万一那位娘家不答应呢?还有我们就这么不告而别地回小桑村,你在江南心悦的娘子会不会生气?」 月一急急上前握住她的手臂,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我、我……」 一向心思玲珑的人忽然在这个时候变得笨嘴拙舌,吞吞吐吐半天都反驳不了她的话,见到她翦水秋瞳里的促狭笑意,他才知自己又被她用来逗趣。双手覆上她的手背,与她一起捧握龙凤呈祥的喜服,慌张的心平静下来,「我心悦的娘子她不会生气的,她就在我身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他眼眸里的缱绻像温水一样将她柔柔包裹,顾南枝嗓音哽咽,笑中含泪,「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婚服的?就这么笃定我会嫁给你呀。」 顾南枝难得地见坦诚的他露出被戳破小心思后的赧然,他道:「三个月前凡儿认我做爹爹,我知晓凡儿在你心中重要至极,我若想与你在一起,必须要得到凡儿同意。梅娘,我不知前尘,却想与你共走来路,嫁给我好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么多年的悉心照顾,怎么能单纯归于主僕情谊?他将整颗心都放在她的面前,隔着一层轻纱,只待她轻轻戳破。她若不想要,摔碎便好,他默然收殓。 「可是……」 月一看出她的顾虑,截住她的话头,害怕慢一点就听到她拒绝的话,「梅娘可是觉得我在挟恩图报?」 「怎么会,比起挟恩图报我更怕的是我无以为报月一呀。」她望向他的双眸明亮若星,却在下一瞬黯淡,语气也变得沉重,「我是怕他寻来了,他会把我们捉回去……」 「陆修瑾现在乃摄政王,朝中掣肘颇多,梅娘嫁给我把,他再卑鄙也要顾忌名声,不会夺他人之妻子。」他怕她不答应,又添补道:「就当是为了躲避他。」就当是他挟恩图报。 顾南枝才知他决绝至此,不禁问道:「你不会后悔么?如果以后遇见其他令你心悦的娘子怎么办?」 指尖拂过她的眼尾,月一清俊的面容倒映在她瞳仁,用着无比坚毅的口吻与她说,仿佛要一字字刻进心底,「梅娘,我所遇芸芸众生犹如过眼云烟,都不及你。」 像是承受不住他的深情,顾南枝鸦羽一霎,再抬起时盈盈眼波胜过千言万语,「好。」 ** 客栈内,油灯火舌舔舐长安传来的信笺,灰烬是从一端蔓延至另一端,直至指尖,灼烫肌肤。 「王爷!」 陈元捷忧心忡忡提醒,陆修瑾才放开已经化为灰烬的信笺,食指与拇指的指腹被灼红,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觉。 陈元捷直言不讳,「王爷最近何必心神不宁?顾太后还活着一日,我们总能找到她的。」 「孤等不了,一日一时辰哪怕是一刻钟孤都不相等。」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在告诉他,要再快一些,再快些,仿佛慢上一步就会发生什么超脱自己掌控之事。 「孤会上书给陛下调兵,你潜入江南王府搜寻谋逆证据,孤去寻她的踪迹。」他不想再等了,巴不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现在就结束。 「属下遵命。」 陈元捷退离客房,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夜行衣,趁宵禁以后夜深人静,翻入王府院墙,摸清王府的院落布局,直奔书房。书房亦如想像中严加把守,他引开守卫,潜入搜寻。 时间紧迫,他翻找到一些来往信件,随后又想继续翻查,企图找到书房里的暗格。 窗纱外映照火光,杂乱的脚步越发靠近,陈元捷不得不放弃寻找,将信件塞进前襟,推开对向的轩窗跃出。 江南王府戒备森严,阖府上下的守卫都在搜寻他的踪迹。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了,路被堵死,他只好逃进王府后宅。 江南王贪声逐色,沉湎淫逸,后宅女眷繁多,几乎都要装不下,他无意间惊动了熟睡的女眷,引得女眷惊声尖叫。 陈元捷直觉耳膜似乎都要被尖锐的叫声刺破,一把捂住女人的口鼻打晕她。火把的光正从前院向后宅蔓延而来,眼看就要暴露,陈元捷翻入院墙,往王府最偏僻的地方逃离。 院墙之后是一座楼阁,无半点烛光,恍若无人居住。陈元捷慌不择路逃进阁楼躲藏,几乎在他进入其中跃上房梁的一剎,门扉被推开。 领头的守卫躬身道:「越娘子,王府里进了贼人,属下奉命搜查。」 陈元捷才发现阁楼并非空无一人,四周的支摘窗敞开,窗明几净,陈列精緻讲究,美人榻上侧卧着一个娘子,右手托腮,另一只手执碧玉杯盏,慵懒地倚在引枕,一双玉足从碧山色的裙袂露出,纤细的脚腕圈一对银铃铛。 守卫没有搜寻到贼子身影,也不敢绕过泼墨屏风去打搅楼阁的主人,「打搅越娘子休息,若越娘子发现贼人……」 「知晓了。」越莺不耐烦地应下。 守卫撤去,陈元捷摒住的唿吸得以放松,在他的视野里可以见到那名娘子梳着流云髻的发顶,区区一个弱娘子不是威胁,他大可以将她打晕后从洞开的窗牖逃走。 「想走?」 幽静的室内突然响起铃铛一样的女声,陈元捷心口勐地一跳,低头望去。 美人榻上的娘子坐起身,脚踝和手腕的银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响,她仰面看向房梁,一双猫眼直直望进他的眼眸。 陈元捷大脑一片空白,深藏的回忆被迫翻出来。无穷无尽的旷野上,朔风颳走体温与热血,耳边铃声簌簌…… 他呆愣地看着越莺的面孔,刻骨铭心的记忆在翻涌。 一尾小蛇攀上房梁,在暗处吐出猩红的信子,张开血口毒牙,勐地咬下。「铛——」毒牙磕在坚硬的匕首,陈元捷反手挑落小蛇,跃下房梁。 落下的小蛇盘曲在越莺的手腕,像是在乞求安慰一样亲昵地用尾巴蹭了蹭她的手背。 越莺摸了摸小蛇冰凉的身躯,笑着对陈元捷道:「身手倒是了得,你若是将偷出的东西还回来,或可饶你一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陈元捷伸向前襟,却在下一刻倏忽洒出粉末,迷了对方的眼睛。 越莺挥散粉末掩鼻,粉末无毒,仅仅迷人眼。她迅速行至窗边,贼人已经逃离阁楼,却在半途中回首,月色浅淡,她捕捉到他遮住面容露出的一双眼睛,眼眸深深,意味深长。 难道他认识自己? 陈元捷回到客栈,将脱下的夜行衣烧掉,从江南王府收集到的信件整理好等王爷回来交付。 长夜未央,他透过窗户望向江南王府的方向,胸膛烦闷,让客栈小二上一坛最烈的酒。 辛辣的酒水滑过喉咙,直入胃部,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意识逐渐模煳,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他为彼时还是云中王的王爷效力,率将领埋伏雪地,队伍中出了叛徒,将他们的行动透露给匈奴,那一仗他不愿回想,所带领的小队全军覆没,荒芜冰寒的冻土不断吸食炙热的血液,目之所及皆是残肢断臂、殷红土地。 他亦深受重伤,胸膛是狰狞的刀口,汩汩鲜血流出带走生命。逐渐涣散的瞳孔倒映出灰色的天空,他似乎听见勾魂鬼差走来的声音,泠泠作响犹似铃铛,还挺悦耳…… 「呀,居然还有一口气……」模煳的视野里出现一个梳双环髻的娘子,猫眼灵动,脖颈上的银饰铃铛比雪还白。 陈元捷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场战役,但他没死,醒过来时已经身处营帐。 他询问救下自己的军医,军医却说他满身是血地昏倒在军营外,若不是他生命力极强,受了重伤也能坚持跑回军营,否则早就死了。 可他记得不是的,他是被一个生了一双灵动猫眼的娘子所救,应该也是她将自己送回军营外。他不知道她的姓名,就默默叫她「小铃铛」。他与她的初见就像一场梦,后来这场梦在戎马倥偬的峥嵘岁月里深藏,又在烟雨如画的江南再次被回忆。 现在,他在视为敌人的江南王府里找到了自己牵肠挂肚的小铃铛。 【??作者有话说】 陆狗再找不到,女鹅就另嫁他人了!这才刚虐没多少,我把后面虐陆狗的剧情都想好了,死去活来那种,希望陆狗能承受得住。 第50章 抢婚 ◎「凡儿,我是你爹爹。」◎ 骏马飞驰在盘曲狭窄的山路, 马蹄铮铮踏过,溅飞细小的石子骨碌碌滚落万丈山崖。 陆修瑾驰骋马背上,右侧是凹凸不平的山壁, 左侧是差之毫厘便粉身碎骨的山崖, 可他丝毫不在意。他打听到春飞燕的掌柜夫妻是从广陵的一座山村而来, 确定山村位置便连夜打马前来。 金乌沉入西山,颀长身影骑在高头大马上,见到村口的一方村碑,他翻身下马,将马儿拴在村口的榕树,让日夜奔驰的马儿得以休息。 他走入村子,村子民风淳朴,夜不闭户, 整个村落却静悄悄的, 似乎没有一个人。 不远处传来「簌簌」声, 陆修瑾快步走进,见到一个膀大腰圆的妇女正用竹篾筛网筛动豆粒。 秀兰同样见到生面孔,她最烦的就是外乡人, 譬如村尾那一家,占了她的房子。 陆修瑾:「村里可有一户人家名唤顾梅?」 「顾梅?」秀兰筛豆子的活儿停下, 瞥见他气度不凡,腰间佩一柄长剑,眼睛亮出神采, 急忙问道:「她是不是在江南犯了什么事,你是官爷来捉她的?」 方才还巴不得将陆修瑾赶走的人, 现在却一改嫌弃, 殷勤阿谀。 「你只管将她的住处告诉我。」 秀兰巴不得见顾梅一家遭难, 那户屋子她好据为己有。她便放下手里的竹篾筛网,双手抹了抹围裙,「有的有的,我给官爷带路,还请官爷随我来。」 今日村尾那家办喜事,阖村的人都去吃喜酒,她素来与顾梅不善,送来的喜帖她都丢进炉灶当纸烧。 有人带路比他自己寻觅要快得多,陆修瑾心底着急,步履生风,但带路的秀兰体态臃肿,行走缓慢。 秀兰走在前头,一面走还一面说:「我就知晓他们一家满肚子算计,几个月前搬离小桑村,说是做什么生意,怕不是做的什么坑人勾当,没多久又回来,跟逃难一样。现在官爷您来了就好了,将他们都抓走,落了大牢最好。」 陆修瑾不愿与山野村妇多言,但又想借他人之口知晓她的过往,可听她句句中伤顾南枝,心湖难免泛起涟漪,握住腰间剑柄,克制怒火。 她本该是大瀚朝矜贵的太后,隐匿在偏僻山村,竟与这群充满偏见、愚昧无知的村民生活,不知吃了多少苦。 秀兰完全察觉不到身后之人的神色凝肃,依旧絮絮叨叨:「顾梅不仅心肠黑,作风也是龌龊,早些年来咱们村子的时候就勾了许多男人的心,她啊据说还是出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天生是克夫命,丈夫早死,挺着肚子被赶出门,又与自己嘴里的僕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我早就瞧出他们的猫腻,一个破鞋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人捧……」 青锋出鞘,自后方架在秀兰的脖颈。秀兰顿觉侧颈寒意凛凛,眼珠子瞥见锃冷的利刃,顿时吓得双腿软如面条,一屁股摔在泥地。 她不知哪里触恼了官爷,跪地乞求道:「官、官爷饶命吶!」 「你说谁是破鞋?又说谁心肠黑、作风龌龊、勾搭不清?」陆修瑾面色冷寒,恍若在看一个死物。 「我是破鞋,我心肠黑、我勾搭不清!官爷饶小的命!」秀兰将自己说出的恶言恶语都揽回自己身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利刃挥落寒光一线,一截柔软猩红的物什掉在泥巴地里,剧痛袭来,秀兰捂住鲜血淋漓的嘴,支支吾吾吞吐不清。 她的舌头被斩掉了,再也不能在背后诋毁他人。 擦拭剑刃鲜血的锦帕扔掉,利剑重回刀鞘,陆修瑾无视一旁痛苦嚎叫,歇斯底里的村妇,举步朝前走去。 两座茅草屋舍傍山而建,大半都掩映在葳蕤野草,山上的苍郁树枝延伸,像一把绿伞为其遮风挡雨、冬暖夏凉。 他行到村尾,只这最后一户人家,下一刻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急行的脚步微顿,他竟生出近乡情怯之感。 半是激动,半是怯憷,他终于要见到她了。 放慢的步调再次加快,到了最后几乎飞奔如箭矢,山路两旁的枝桠勾住华贵衣摆,野草与尘土沾染其上。 他奔赴来到屋舍前,却见正红彩绸挂在粗陋得堪堪能遮风避雨的茅草屋舍,双喜大字鲜红烫目,庭院内的方桌上摆满各色菜餚,座无虚席,每个人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噼里啪啦地爆竹声响起,粉雕玉琢的孩子扮作花童,朝新人洒下彩花,落花纷繁,落在刺绣鸳鸯的喜帕,新嫁娘穿着流光溢彩的嫁衣,流云纱苏刺拦腰束拢出玲珑巧致的腰身,不见其真容,却无法忽视她的温香艷玉。 山间清风吹拂鸳鸯喜帕一角,露出含羞的笑靥,如记忆深处时时勾勒的面容别无二致。 金丝凤羽袖口露出的一截皓白腕子,柔荑握住大红绣球的一端,另一端的男子,身量修长,如松如竹,正红的新郎服穿在身,温静得像一潭水。 新郎官饱含深情的双目,新嫁娘惊鸿一瞥的笑靥,俱化作无形的冰锥从脚底贯穿陆修瑾的全身,四肢经脉里奔流涌动的血液都被冻住,左胸深处又痛又寒。 喧天的锣鼓声淹没他攥紧拳头的骨裂声。 敲锣打鼓,吹奏芦笙,在喜庆的乐声中吉时已至,村长儿子作为司仪,他用带有浓重乡音的敦厚嗓音献上祝福。 喜乐暂歇,司仪唱道:「一拜天地,拜皇天后土覆载恩。」 月一携着顾南枝朝悠悠天地跪下拜首。 「二拜高堂,拜祖宗庇佑,内外亲正。」 两人对坐在竹编圆凳,德高望重的村长叩首。村长捋着苍白鬍鬚,不住颔首,饱经风霜的面上满是喜气,笑看一对新人。 大红绣球将两人的心连繫在一起,行事稳健的月一竟也有双手颤抖,几乎快要握不住掌心红绸的时刻。往事歷歷在目,如书卷页页翻动。 柳池初见,她看清自己后鹿眸中的光亮由明至灭。 长乐宫侍奉,紫薇花浓,她喝下他奉的茶。 你叫什么名字? 奴不记得了。 那你便叫月一。 宫乱前夕,她试图逃离长乐宫,却不忘关怀他,劝导他放下对过往的执念。 你是好人,不该进宫,就算忘掉自己原本的姓名,只要你愿意就能重新开始新生活,不必用过去困住自己。 小巷里,她将香甜的糖灯影儿一分为二,另一半赠予他,苦涩的心甜漾起来。 那时的他说:太后,枯草恢復生机了。 其实,他死寂的心也重新鲜活。 他见过翟衣凤冠的她,遥遥在上,高不可攀;亦见过她在乡间闹市,素衣清丽,如隔一层薄雾,近在咫尺,可难以触碰。而今她霞裙月帔,凤冠霞帔是为他所披。 「夫妻对拜,伉俪同心。」 他终于能与她堂堂正正地共结连理,相伴余生。 月一颤抖的身躯微微弯下,两人互相对拜,即将礼成。 一个酒罈訇然砸在地上,犹如平地惊雷,所有人循声望去,婚礼被迫中断。 「带着孤的孩子,还想嫁给别人?」 黄昏之下,来人气质傲然,玉琢昂藏,金色的夕阳余晖斑驳落在他割金碎玉的冷峻面容,眸似寒星。 热烈庆贺、沉浸喜悦的村民一时未能听清他的话,但见他凛冽冷厉的神色,便知来者不善。 顾南枝看去,隔着单薄的红纱,他玄色的衣袂都染上绯红,男子深邃的身影印在脑海,无法泯灭,如今重现面前,她急急掀开鸳鸯喜帕,惊愕地望向他。 穿花红短衫,用红绳扎着两颗丸子头的凡儿放下花篮,蹬蹬跑到她的身后,寻求庇护。 男人提剑而来,顾南枝心下生出惧怕,却不忘护住凡儿。剑尖瞬息而至,擦过她的鬓角,顾南枝骇得闭上双目。 然而,剑影缭乱,陆修瑾挑落屋檐下的朱红彩绸与双喜大字,切成齑粉。单单这样还不够,利剑挥过,盛装在红色酒罈里的喜酒咚咚应声落地,碎片炸开,满目狼藉。 冷戾的眼眸扫过在场众人,村民们纷纷嵴背发寒,有的人甚至扛不住威压,跪在地面。 年迈的村长站出来,举起拐杖,「你是谁,为什么要来作乱!」 陆修瑾却并未一个耄耋老人放在眼里,双目紧紧攫住嫁衣如火的顾南枝。 顾南枝下巴微颤,她仿佛又回到宫变那日,被人从长乐宫的床上拖出去,于森冷盔甲的兵阵前直面死亡。 一只宽厚的大掌覆在她的手背,传递温暖与力量,安抚她发颤的身躯。 她侧目,听得月一道:「对不住诸位,今日我与梅娘的婚礼就到此为止,各位先回去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村民如鸟兽散去,村长投来忧心目光,在儿子的搀扶下离开。 热热闹闹的场面顿时静谧,檐下的红绸化为粉碎,桌面的喜酒洒进地里,花篮倾倒,彩花零落满地。 月一松开紧紧攥住的红绣球,顺滑的缎子布满褶皱如同抹布,另一端早在顾南枝的惊骇下离了手心,他一松开,红绣球便落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泥土与酒渍。 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刺痛陆修瑾的眼睛,他走上前,将顾南枝拽向自己。 顾凡两只小手死死抓住顾南枝的袖子不断拉扯,「不管你是谁,都不许抢走我娘亲!」 陆修瑾将剑负在背后,玉山般的身子蹲伏,伸出手欲抚摸凡儿的发顶。凡儿张嘴咬住他的虎口不松,幼兽一般撕咬,含煳不清道:「坏人,不许你抢走我娘亲……」 曾久战沙场,刀枪不入、分毫不损的陆修瑾,却任由孩子尖细的乳牙穿透肌肤,撕扯皮肉,鲜血顺着凡儿小小的下巴滴落。 「哐当」一声,是他松开背后的利剑,用另一只手揩去凡儿下巴的血污,浓烟燻坏的嗓子发出喑哑沉闷的声音,「凡儿,我是你爹爹。」 【??作者有话说】 父子相认 第51章 夺娇 ◎将她镌刻入怀◎ 一滴滴的血溅洒在地面, 顾凡水汪汪的眼睛盛满困惑,松开他的虎口,跑到娘亲的身边, 抱住她的腰肢, 仰头问道:「娘亲, 他是不是在骗凡儿?我爹爹不是月叔叔吗?」 孩子天真纯粹,她怎忍心欺骗,玷污孩子的纯洁?顾南枝垂眸不敢去看身侧之人,低低地应道:「嗯。他是凡儿的亲爹爹。」 顾凡乌熘熘的眸子在一玄色一正红两个身影徘徊,她左手牵住娘亲,右手牵住月一。 凡儿在陆修瑾与月一之间做出抉择,令难堪的月一面色稍霁。 陆修瑾眸光闪了闪,既然凡儿不亲近他, 那他主动亲近凡儿便好。陆修瑾举起手就要将自己的妻女拉到身边。 「陆修瑾!」温和清孱的嗓音不似当年的绵软, 带着成长后的坚毅硬芯, 顾南枝沉声道,「过去便让它过去不好么?当初你骗我,借我的手成为安乐侯府倒台的催命符;又欺我辱我, 让我怀上凡儿后翻脸无情。」 长乐宫冰冷的滑胎药吞入咽喉,小腹剧烈的疼痛隐现, 时至今日她都忘不了。 「陆修瑾,我微末如蜉蝣,不敢妄想为安乐侯府, 只想与凡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无论清贫还是富贵, 你别再来打扰我好么?」 从江南回到小桑村的时光, 她日日提心弔胆, 生怕陆修瑾寻上来,可当他真的寻来的时候,她反而不再惧怕。惧怕又何用?不妨把话儿都说开,大不了惹怒他换来一死,总之她不会再被他欺侮了。 陆修瑾胸口闷痛,拧眉望向她,她面对自己的时候眼尾泛红,泫然欲泣,却对另一个男人展颜舒眉,言笑晏晏。 江南小宅院里姜氏的酸讽话儿言犹在耳:「你们早不来寻她,现在她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生活,你们不是来寻她的,是来打搅她的。」 怎么会是打搅呢?当初他从云中回京,四面树敌,惟有接近她才能解救北疆百姓;让她夜夜相伴,却是因为他身上的隐秘暗疾;逼迫她喝下落胎药,是为了给朝臣一个交代,不愿用她的死来掩饰皇室丑闻。 「枝枝,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你过来我细细与你解释,往后我都弥补你,好不好?」他的神色透出深深的愧疚,语气放软放低。 顾南枝侧首,不欲多言,「陆修瑾,不是你解释我就必须要听,不是你要弥补,我就得接受。我不会听,也不会接受。」 「枝枝……」 「若你真要弥补,从今以后,你做你的大司马,我做我的乡野村妇。」她顿了顿,终是说道,「你不要再来了。」 陆修瑾冷然道:「除了这个,孤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枝枝,随孤走。」 月一挡在顾南枝与顾凡的身前,温和的面容鲜少冷肃,「你没听见吗?她不愿。」 她撇开眼不愿见他,凡儿也蓄满泪花,不忘抓紧金线绣凰羽的衣袖。一股疲倦铺天盖地的席捲陆修瑾的心头,他突然觉得好累,哪怕昼夜奔驰,硬生生将三日的路程缩短至一日,他都没有这般精疲力竭的感受。 他拾起掉落在地的青锋,就像一个败军之将捡起断戟,陆修瑾竟心生退意。 如果他的寻觅对她来说是一种打扰,她所要的是相忘不相见,他就……放手吧。 双耳骤然响起一道声音,是陆修宴在指责他:「废物。」 连日来的劳顿令陆修瑾眼前一黑,他以剑撑地,勉强稳住摇摇欲坠身形,天旋地转间,身体的控制权被体内的另一个灵魂夺取。 顾南枝见他生出退意,即将离开之际身形摇晃,心尖蹦了几蹦。 下一刻,他睁眼,深邃凤目里溢出的霸道占有,仿佛变了一个人般,顾南枝被他所震慑,后退几步。 青锋挥动,响起破空声,剑尖泛冷辉直指月一的胸膛。 「枝枝,我如你所言成全,不再打扰你,但他必须要死。」 顾南枝面露惊愕,脖颈仿佛被人扼住,无法唿吸。 「如何?」朔冷的口吻裹挟威胁之意。 不待顾南枝思量,锋利的剑尖递进一分,正红婚服泅出一抹暗色,月一忍痛的闷哼传进耳朵,顾南枝浑身一僵,捂住发聩的双耳,神色激动道:「我和你走就是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她想推开月一,却又怕伤了他,透亮的眸子蕴生泪光,凄婉地恳求陆修瑾,「我随你走,你放了他。」 长乐宫时,他便是用月一的性命迫她主动,而今他又要故技重施。 月一垂在婚服旁的手捏了又捏,不让心底的怒泄出来半分,只听他压抑克制道:「梅娘,不必如此。」他杀不了他的。 顾南枝摇首,缓缓松开与他相牵的柔荑,转而被陆修瑾态度强硬地牵起。 凡儿离不开娘亲,娘亲去哪儿她便去哪儿,捨不得地朝月一的方向望去。 「走。」陆修瑾短短一字,便带走了他的余生幸福。 他眼睁睁地瞧着她被陆修瑾抢走,无力感蔓延全身,就连胸口刺破血肉的疼痛都感受不到。 双喜大字碎成齑粉,希馔佳肴碎成狼藉,明明身上所穿的正红是最喜庆的明艷之色,却顷刻间都黯然失色,他立在茅草屋舍前,修竹身影似一朵花静默凋零。 ** 顾南枝被陆修瑾带到村口,榕树下绿丝垂绦,马儿拴在树干,响鼻踢蹄。 忽然,顾南枝头上一轻,鸳鸯喜帕与金钗珠翠被一一取下丢弃,外衫的系带被他强行拉扯开。 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能这样做!? 顾南枝惊惧地攥紧衣带,大掌如枷锁扣住她的手腕,衣带解开,顾南枝无措地抓住前襟,他动手力道之大,竟将火红的外衫撕成碎片。 「娘亲!」凡儿惊慌地抱紧她。 顾南枝的眼眶蓄起眼泪,泫然欲泣,一袭玄色大氅却将她包裹,陆修瑾停止了冒犯的动作。 她呆愣如泥塑,他的所作所为与自己心中的设想完全不同,大氅还残留着他的体温,点点温度燎原般肆意燃烧,烧灼得她面颊发烫。 陆修瑾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后,对她伸出手掌:「上来。」 顾南枝安抚好受惊的凡儿,凡儿对这个半路冒出、阴晴不定的爹爹无甚喜欢,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小桑村,万分留恋不舍道:「娘亲,我们还会回家吗?」 顾南枝道:「会的。」 陆修瑾只当她所说是用来哄凡儿的安抚之词,伸出的大掌未见收回。顾南枝便先将凡儿递到马背上,自己再借力上马。 从始至终她都不需要他的助力,五年时间她成长了许多。陆修瑾收回手,不觉讪然,一勒缰绳打马离开。 暮色四合,榕树旁只有被遗弃的金钗玉佩与火红喜帕。 长途跋涉的昼夜奔驰马儿吃不消。他们离开小桑村,就近来到镇子,更换马匹,买下一架素帘马车。简单地休整后趁着夜色踏上回江南的路途。 凡儿岁数小睡眠多,加上舟车劳顿,已经睡熟。顾南枝轻拍她的嵴背,嘴里哼着摇篮曲,缥青帘栊随着颠簸翻飞,从掀开的空隙里漫漫长夜逐渐被熹微晨光所取代。 一夜行路后,破晓了。 马车吁地停驻,帘栊掀开,陆修瑾进入车厢,他双目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下巴长出青色胡茬,落拓萧索。 顾南枝也未好到哪里去,身上还穿着嫁衣,火红的外衫被剥落,取而代之的男子样式的大氅。 两人皆僕僕风尘好似一对私奔逃命的鸳鸯。 临时买下的马车本就简朴窄小,他一进来,身姿巍巍,顾南枝不得不缩成一团,尽量减少与他的接触。可他仍觉不够,变本加厉地俯下身,顾南枝退无可退,嵴背贴在坚硬的车壁。 她想躲,他偏不让。抬起她尖巧的下巴,修长的颈部线条如同优雅的天鹅,因着钗饰尽褪,她如瀑青丝倾泻而下,有几缕曲成小弯儿落在雪白的胸前肌肤,发尾落入金线镶边的抹胸。 陆修瑾乌黑的眼瞳晃了晃,眸光一暗,倾身攫住她的花瓣一样的朱唇。顾南枝吃惊,覆在唇上的温热便顺势滑入,仿佛火绳一般引燃硝石,满怀的思念酿成陈年酒酿,再也克制不住,成为最勐烈的助燃,顷刻间熊熊燃烧,燃烬世间万物,只剩下双唇烫人的温度。 他拥紧她,像要将她镌刻入怀。 长久的亲吻让顾南枝有些晕眩,终于他松开她的双唇,空气急促地进入肺腑,她活了过来。 他的胸膛也不平静,两人急喘的唿吸交融在一起,厢内气息也随之暧昧。 如花美眷的娇美娘子唇上的口脂晕开,唇瓣水润得像是熟透的桃子尖儿。粗粝的指腹抹开泅晕在唇边的那抹红,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红痕,媚意横生。 他灼热的喘息拂落面颊,顾南枝心里打鼓似的,砰砰直跳,很快他又覆上来。 顾南枝偏头睨向坐榻,她不愿就这样委身于他,即使凡儿还在睡。 「不要……」女子推拒的声音又软又轻,轻到无法惊动停留在花瓣栖息的蝴蝶。 他一贯的强势收敛,滚烫的吻落在颈侧,没有深入。 顾南枝阖眼的羽睫止不住颤抖,她的侧颈似乎被他留下一个专属烙印。 克制住体内喧嚣的谷欠望,陆修瑾与她额头相贴,鼻尖相触,像是要将话语刻进她的脑海。 「枝枝,不许再离开孤。」 第52章 不在意 ◎素来沉毅的面容显出几分脆弱◎ 江南城郊的一处别院, 建在水湾山林,幽静偏远。 别院内,木质九曲廊芜两侧, 水仙悄悄开出花瓣儿, 漠漠黄花覆水, 华枝春满,白露如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顾南枝被他从小桑村带出来后,就安置在这处江南别院,他不限制她的行走,只是不安排车马,依靠双腿要走一日一夜才能到江南,更别说还带着稚童。况且,树林密密, 常有夜行的野兽出没, 也不安全。 陆修瑾锦衣玉食地供着她与凡儿, 除去给凡儿开蒙的夫子与伺候的僕人,唯一能接触到的活人只他一人,这倒像是一种变相的囚禁。 既来之则安之, 一时逃不出去,姑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傍晚, 僕人布好希馔,既有清淡鲜甜的江南菜,亦有口味偏重的长安菜, 顾南枝夹了一筷箸牡丹燕菜细细品味,是久别重逢的家乡味道。 不知阿姊身处长安近况可好?她从禁闱出逃, 虽时时关注长安动向, 但阿姊毕竟是罪臣之女, 低调做人,几乎不闻消息。 更不知散落在外的弟弟与父亲又零落何处。 顾凡从小生活在小桑村,饮食简单,搬去江南后口味清淡,随着娘亲尝了一口牡丹燕菜,不禁夸赞道:「娘亲,好好吃呀。」 顾南枝莞尔,「这是娘亲家乡的菜餚,凡儿喜欢就好。」 「那娘亲可以带凡儿去娘亲的家乡吃么?」 孩子天真无邪,无心的问话让她情绪变得凝重。 她还有回到长安的一天么?顾南枝欲言又止,不愿随意承诺,欺骗凡儿。 「孤可以带凡儿去长安,尝尝正宗的长安菜。」 陆修瑾跨过门槛,径直入内。他今天换了一身深冥杭绸鹤氅,刺绣山水的衣摆沾染草屑,神情不似在外那般冷肃。 他在凡儿旁边的红木圆凳落座,僕人新上一副碗筷,银丝筷箸夹起一块细嫩鲤鱼肉,眼底漾开温和的光,像山巅积年的玉琼,冰消雪融,「凡儿尝尝。」 喷香诱人的鱼肉近在唇边,勾得人食慾大振,凡儿却咽了咽唾沫,放下筷箸,扭头扑进顾南枝的怀抱。 他婚礼抢夺,举剑噼砍的印象留在凡儿心底,凡儿依旧很害怕他。 陆修瑾面上划过一抹受伤。 顾南枝接住投怀的凡儿,「凡儿吃饱了么?」 「吃饱了。」 「那我们回屋歇息吧。」 「好呀娘亲。」 她走了,未与他说一句话,一个字,就当他不存在。陆修瑾放下几乎要执不住的银丝筷箸,胸膛泛起阵阵隐痛。 陆修瑾从广陵小桑村返回江南,方从陈元捷那儿得知,刺探行动暴露,他不得不与江南王周旋,隐匿踪迹。可他好不容易将她接到自己身边,非常时期,只能将她安置在江南的边缘处。他不敢打扰她,同时也在思量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与她相处。 他不同于陆修宴的强迫,想好好弥补她,与她重修旧好。 他特意让人从长安招来厨子,给她做家乡菜餚,她起居所用之物无不考究,她忧心凡儿的教育,他便让太学太常佯装民间夫子,教导凡儿。 他所做甚多,只想在与江南王的明争暗斗后归家,与她说说话,吃吃饭,可是她的眼里没有他了。 屋门敞开,冷风鱼贯而入,喷香四溢的希馔变凉,陆修瑾犹坠冰窟。 顾南枝与凡儿回屋后睡了一夜醒来,他已经离开别院了。 这段时日里他向来如此,白日不在府中,傍晚才归府,有时甚至是夤夜时分才赶回。顾南枝也隐隐察觉,他来江南并非是为了捉自己回宫,而是另有他事。 顾南枝不愿去猜想,她已经不是一人之下的太后,而是乡野村妇,所要劳心伤神的事不过餬口。而今她住在别院,不用担心餬口的事,也不必每日汲汲营营,闲下来后便倚在临水的美人靠,一面听凡儿的琅琅读书声,一面翻看手里的《格言联璧》。 日子过得顺遂却不顺心,她担忧月一。忆起初见时,月一给她的印象便是死气沉沉,飘零无依,她好不容易开导他,这些年来扭转他的性子,变得温和宁静。 她与凡儿离他而去,对他的打击巨大,不知他又会变成什么样。 顾南枝身在精緻别院的照花小池边,心却飘向小桑村苍郁山峦间的茅草屋。 ** 夜半时分,马蹄铮铮踏过落叶,停在一处幽静的小院外。陆修瑾利落下马,将缰绳丢给上来牵马的马奴,阔步行进小院。 行过九曲十八拐的长廊,来到后院的主屋处,他解开身上被夜露濡湿的披风,生怕将寒意带入屋内,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扉。 门扉未上闩,他悄悄进入,在见到乌木床榻上熟睡的一双妻女,白日的忧虑辛劳得以慰藉。 此处与江南城相隔数十里,他来往两地之间,换做常人早已精疲力竭。 顾南枝的手还放在凡儿的后背,维持哄她入睡时的拍抚姿势。夜凉如水,陆修瑾握住她的柔荑,将滑落的雪青被褥掖好。 做好一切,他坐在床沿,脑海里闪过长乐宫,她葬身火海的景状,视线落在她酣睡的面容,骤起的心口疼痛被一道暖流淌过。 惊慌尚存,陆修瑾不禁轻触她的雪腮,感受到均匀的吐息才放下心。他低喃似自言自语:「长乐宫走水后,宫里有两人失踪,一个是带你出逃护着你五年的奴才,另一个是伺候你的宫婢,那时孤便起疑,可百思不得其解,你是如何躲过宫里的严密布控,潜逃出宫。 孤中了蛇毒,甦醒后,孤去了倚虹池,池底的密道自宫乱之后孤便让人用石头封闭,可长乐宫走水后,石头又被人凿开。孤便知晓你一定还活着,活在孤寻不到的地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他亲眼目睹长乐宫里她葬身火海,那么近,差一点点就能拽住她,可倾塌下的房梁砸掉他所有的矜持冷静,不顾火焰烧灼,徒手抬起房梁、挖掘废墟…… 火焰烧坏了他的掌心,多年后伤痕犹在,黑烟燻哑了他的嗓子,但好在她无事…… 「枝枝,不要再离开孤……」 门扉开了又合上,窗外树影婆娑,顾南枝缓缓睁眼,他已经走了,她眼里的光比月色还冷。 陆修瑾回到自己的屋子,一只白影掠过黑夜,栖落在窗台,他取下白鸽脚上的信筒,是陈元捷从江南城发出来的消息,他明日就能与他相见,他却选择彻夜送达,足以见得消息重要。 陆修瑾阅读完后将信笺烧成灰烬,信里是陈元捷对张希夷从广陵寄信的转述。张希夷在广陵偶然寻觅到一人的踪迹。他提笔回復,让张希夷将那人从广陵带过来。 白鸽双翅扑哧,振翅飞离,在浓墨般的夜幕中缩小成一个白点,直至消失不见。 ** 两日后,夤夜时分,陆修瑾深夜方赶回别院,料想顾南枝与凡儿已经睡下,他不再去主屋打搅。 棋盘格子门传来笃笃叩门声,倒映女子纤秾合度的玲珑剪影。 门扉拉开,来的是顾南枝。 「枝枝。」他不形于色的神情露出愕然。 顾南枝平静道:「我等你很久了。」 陆修瑾侧身,让她进入屋子,免受料峭夜风侵蚀。 屋子内的布置摆设一切从简,比不上她屋里的讲究铺陈,顾南枝心念微动,不忘自己前来寻他的目的。 「陆修瑾。」灯纱里的暖光静静滑过她纤浓的鸦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可说出口的话语却是疏冷冰凉,「我对你已经形如陌生人,你放我和凡儿走吧。」 她的忽视、不在乎,皆因她对他形如陌路。 他攥紧她的手腕,口吻坚决:「枝枝,孤不会放手。」 「陆修瑾,你还看不出么?你我纠缠下去也只是空耗光阴。」她嘆道,「放手罢。」 陆修瑾沉默不言,紧握不放的大掌无声地表达他的决心。 顾南枝不愿与他多言,欲抽手离去,然而手腕被巨大的力道一扯,嵴背贴在门扉。他不让她走,顾南枝被他圈禁在一个只有他的窄小空间,一唿一吸满是他的气息。 深邃狭长的凤目晦暗不明,叫人辨不清其中复杂的情绪,陆修瑾终于落败般开口道:「若我说,之前带给你的……伤害都是迫不得已,你能否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不要再走了……」 顾南枝垂眸不语,盯着他衣襟前的樗蒲纹缂丝绣样,耳边响起他喑哑的解释,「我是昭穆帝的第九子,母亲是卑微的宫女,我的出生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计谋,是宜妃将我母亲作为拉拢昭穆帝的手段。宜妃斗败,母亲猝然离世,我是卑贱的奴才生下的孩子,即使是皇子也是地位最低下的皇子,人人皆可欺我辱我。 ……你可听说过分魂之症?一个躯体容纳两个灵魂。我的体内便有另外一个人,他叫陆修宴,杀伐肆意、不羁阴狠,是我没将他关牢,逼迫你也非我本意。」 年纪幼小的他见惯皇宫的权力倾轧,内敛木讷是他的保护壳,但那脆弱的保护壳也被人敲开,拉扯出最柔软的部分恶意破坏。他被锁在臭名昭着的太监院落,痛苦扭曲魂魄,用皇宫里的阴暗腌臜,滋生出另一个灵魂。 他厌恶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若没有陆修宴,他早已死在年幼时的太监魔爪。 他将深埋的最为隐秘的秘密剖析出来,展现在她面前,无异于将胸膛剖开,拿出心脏,只求她看自己一眼。 顾南枝眼睫霎了霎,愕然地看向他。若他所说为真,那么之前的反覆无常都能说通。 为什么茶坊小阁楼上为她上药的陆修瑾那么陌生,与接风宴上的他状若两人。 为什么他明明答应了自己用残党的消息换取无辜之人的性命后,又出尔反尔,逼她成为入幕之宾。 为什么他在知晓自己怀孕后的第一反应是错愕不信。 因为他们本就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分魂症听起来如天方夜谭,但顾南枝偏偏就信了,她经歷过两个不同的他。 腰佩乌玉环的是陆修瑾,左耳戴银月钉的是陆修宴。 他们互相厌恶。所以陆修瑾所戴的乌玉环有缺,代表缺失与不圆满;异族才戴耳饰,因为陆修宴觉得自己是异类。 而五年后再次相见,他已卸下玉环与耳钉,通体不饰。 豁然大悟的顾南枝启唇,「可那又如何?我对你们已无半分情意。」 她冷硬的态度着实伤了他的心,夜里的陆修瑾褪去沉闷的玄色衣裳,换上一件月白色的燕居服,月光漫过菱窗,静静洒在他的面上,素来沉毅的面容,显出几分脆弱。 他到底是退让了,执着她的手,「枝枝,给我一个机会罢。给我一年的时间,你别不在意我,若一年内你的心底还是没有我,那我便……」深唿吸平復心绪,沉重地吐出字句,「放你离开,永不相见。」 第53章 豪赌 ◎无怪他卑劣◎ 永不相见…… 待在他身边一年, 一年后她若心里无他就能重获自由。有时人连自己的内心都看不清,他说出的请求无疑是一场十赌九输的豪赌,却想用微渺的希望换取她的丝丝在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他铁心铁意, 誓不放手, 顾南枝大不了就待在他身边一年, 换往后余生的平静。 「好,我答应你。」 陆修瑾晦暗的俊容有了神采。 「不过在此期间,你不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好。」 「我还要写一封信寄到小桑村。」 「……好。」漆眸里的光再度黯然。 以免陆修瑾反悔,顾南枝当即提笔书写。夜枭咕咕叫唤,夜静更阑,顾南枝搁下笔墨,陆修瑾接过她封口的信笺,「更深露重, 枝枝且去歇息罢。」 顾南枝在信里简略交代自己与凡儿境况, 并让月一不用过多担忧, 那封信至关重要,临走时她不忘对他叮嘱:「信务必要送到小桑村。」 落在陆修瑾耳里,倒是她对他的一种防备与不信任。 「会的。」双指捏住信封一角泛起褶皱。 翌日一早, 他打马奔赴江南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信笺交给陈元捷, 让信使送去广陵小桑村。 两日后,细雨霏霏,山峦笼在烟岚中, 良田耕牛,屋舍炊烟。 从江南而来的信使跋山涉水, 终于来到信上所写的小桑村, 找到村尾的茅草屋舍。 屋舍前的大红灯笼经受风吹雨打而褪色, 碎掉的红绸半截埋在土里,院子荒草丛生,屋内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信使寻不到信上的人,打听同村的村民,「你找村尾那户啊?唉,好好的一对新人在新婚当日被拆散,新郎受了不小打击,有人见到他去往南边的后山,再也没有回来。那南边后山你可别去啊,去了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多日后,陆修瑾方得知小桑村的境况,那封信也再度送回到他手中。信封被雨水濡湿,透出其中的墨迹。 陆修瑾展开书信,纸短情长,透过书信他仿佛能预见他们之间的绵绵情意,她对那人说她一定会回去。 她就那么笃定?要离开自己? 陆修瑾心底不是滋味,掌心收紧,信纸揉成一团。他幡然醒悟过来,又颇为慌张地将信纸展开,皱皱巴巴,恢復不到原来的平整。 枝枝只让他将信捎到小桑村,然而天意弄人,那个奴才失踪了,信没有送到那个奴才手上,也不能怪他卑劣。 他掩去信笺未能送达,月一失踪的消息。 屋门响动,陈元捷推门而入便见得王爷坐在方桌前,白日点灯,灯盏旁有片灰烬,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敛眉垂首道:「王爷,新任郡守抵达广陵,张希夷已在前往江南的路上。」 「再过三俩日,她也该到了,枝枝见到她会很欢喜吧。」陆修瑾低喃。 ** 今晨,丫鬟毕恭毕敬道:「夫人,老爷唤您去花园赏景。」 他们的真实身份不为人知,僕人们也只当他们是一对夫妻,丈夫在外经商做营生,妻子在家中相夫教子。 顾南枝手执书卷,眼睛都未抬,「花园里的景致我都看腻了,不去。」 丫鬟转述:「老爷说今日的景致不同,若夫人不去怕是会后悔的。」 看阵仗,她不去,丫鬟怕是要一直打搅,顾南枝撂下书卷,「倒要看看什么景致不去会让我后悔。」 水湾别院冬暖夏凉,光阴如白驹过隙眨眼就到了初秋。榴花谢尽枝头,石露台阶生出秋露。别院的花园里栽植各种奇珍异草,随四季更迭而景致不同。 身穿素绒绣花长袄的顾南枝行走鹅卵石小径,花园里落叶飘旋,枯草萋萋,颇有种萧瑟凋零之美。可与平日并没有什么差别,顾南枝冷然一笑,调头欲走之际,她若有所感,双眸向荷塘睇去一眼。 隔着一泓荷塘,对面临水美人靠坐着一个红衣娘子,熟悉的背影令顾南枝为之一怔,她疾步行去,险些忘了前面无路,差点踩空跌入池塘。 「夫人当心!」跟在身后的丫鬟惊唿。 美人靠上的娘子听闻动静,侧过脸来,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不是阿姊还能是谁? 顾南枝止住脚步,遥遥唿唤:「阿姊!」 她提起裙摆,如一只迷失在归途的倦鸟寻到归巢,向顾芸礼奔赴。顾芸礼展露笑颜,循着急促的脚步声源头行去,膝盖碰到廊柱,几乎摔跌。 顾南枝的心脏跳到嗓子眼,好在她快人一步,及时接住阿姊。 她没错过阿姊的异样,那么大根朱红廊柱,阿姊好好的怎么会撞上呢? 顾南枝握住顾芸礼的双手,顾芸礼乌黑眼珠落在她身上,却又像穿过她,看向一片虚无。 「阿姊你的眼睛怎么了?」 顾芸礼面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轻描淡写道:「掉入河里的时候撞到脑袋,伤了眼睛。」 一团棉絮塞进喉咙,顾南枝哽咽道:「阿姊最怕水了,怎么会掉进河里?」 在顾南枝的连番追问下,顾芸礼将自己五年前投河的事情原原委委地说出。她本意是随小妹一同葬入皇陵所在的青山绿水,但老天开眼,让她被人救起。性命保住了,但一双眼睛却没有保住。 刚被救下的时候,顾芸礼忍受着失去至亲的悲怆与脑袋撞到石块的疼痛噁心。她心灰意冷,失去活下去的信念。救她的是一对年老夫妇,夫妇暮年失去女儿女婿,便将她当做女儿精心照顾。顾芸礼深受感动,归根结底她的性命是被夫妇救下的,也不再属于她自己,他们若要她活着,她惟有好好过活才能报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夫妇乃是广陵人,女儿女婿于大火中罹难,他们便想落叶归根。顾芸礼随二老前往广陵,她读诗书识六礼,在广陵找了一个女夫子的活计,专门教导高门里的未出嫁不宜见外男的闺秀。闲暇时,她会去专供女童开蒙的木兰堂义务教书。 她口吻淡淡,听在顾南枝耳里却是分外沉重。她以为阿姊嫁入张长史家中,往后也有了荫庇,却不知自己潜逃出宫后,阿姊竟会投河。还好,还好老天垂怜……阿姊性命无虞。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坠,顾南枝憋着哭腔,时不时擦拭清泪,可泪珠争先恐后滴落,一滴落在顾芸礼手背。 顾芸礼摸索着捧起她的脸颊,就像幼时她贪玩摔倒,阿姊为她擦泪,温柔地哄,她道:「小妹别难过,大夫说等脑袋里的淤血散去,眼睛也会好的。」 顾南枝泣不成声,抱住她低声呜咽。 两个秀丽卓绝的娘子相互拥抱,阿姊一面拍着她的嵴背,为她抚顺气息,顾南枝稍稍平復激动后,将长乐宫走水、自己潜逃出宫以及近乎五年隐姓埋名的生活都娓娓道来。 听到她已经有了孩子,顾芸礼面色一愣,而后笑开来,「未想我也竟然有做大姨的一天。」 放在母亲在世,杨顾两党只手遮天时,顾南枝压根不敢想她会诞下属于自己的孩子,光想想就是天方夜谭。 姊妹俩相叙甚长,几乎忘掉时辰,再抬首已是日暮,泛黄的草叶给绮丽的霞光染上金黄。 顾南枝惦念阿姊的身体,想扶她去厢房歇息,阿姊却不肯,定要见见聪明伶俐的外甥女。 两人手臂相携行在九曲十八拐的廊芜,行出一段距离后,顾芸礼蓦然停驻。 「阿姊怎么了?」顾南枝担忧询问。 「无妨,你可见到一个人,我不知相貌,但他应是一个男子,年岁不老。」 顾南枝摇首,意识到阿姊双目失明,补充道:「我没见到呢,阿姊,他是谁?」 「我也不知晓他的名字,只叫他哑奴。他是我在木兰堂认识的,兴许是富绅家里逃出来的家,天生哑疾不会说话,只会写一个『奴』字。也是他将我带离广陵,到这儿来的。」 顾南枝也明白过来,那哑奴是将阿姊送到自己身边的人,「既然是他将阿姊带来的,僕人一定见过,待会我让僕人细细描述,总能寻到他。另外照顾阿姊的广陵二老,也会尽心尽力赡养。阿姊不必忧心。」 顾芸礼颔首,「好,你这般说我便放心了。」 「都是应该的呀阿姊……」 两人结伴离开花园,熟不知花园的假山角落,玉骨青衫的男子默默注视缓袖浓云的红衣娘子,仿佛要把她深深刻进心底。 待她们再也见不到身影,花园恢復静谧,张希夷才走出来。 哑奴是他,给王爷写信的是他,将顾芸礼带来此处的也是他。 芦苇江河她素缟翻飞,下一刻倾身坠入奔腾水流的画面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阴影。纵然他将寒庐装饰成玉阶彤庭,她也不会为之停留。 她一心只为妹妹,他便送她们团圆。 残荷香散,苍梧叶落。 顾南枝有了阿姊作伴,深居简出的日子似乎也不那么难捱了。 凡儿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姨格外亲近,知晓大姨眼睛不好,漫步赏景的时候她会贴心地描绘出景致。 「花园里有好多菊花,黄的像黄酒,红的像晚霞,白的像白雪,大姨你快闻闻,还有淡淡的菊香呢!」 顾芸礼也从善如流地轻嗅凡儿递来的花蕊,果真是幽香扑鼻,「光闻到花香,就像看到凡儿描述的景致,美轮美奂。」 顾南枝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凡儿本应是受照顾的年纪,却去照顾失明不便的阿姊。她们一家和乐融融,顾南枝生出就这么一直生活下去也好的念头。 手边的石桌放了一碟点心,顾南枝抬眸,却见送来糕点的不是丫鬟,而是煊煊赫赫的陆修瑾。 他做起下人做的活计倒是顺手,顾南枝本不愿搭理他,但想到能寻到阿姊,背后没有他的助力是不可能的事。 她唇角弯了弯,可眸底并无一丝笑意,客气疏离道:「多谢。」 陆修瑾垂下的手指曲了曲,面上疲惫尽显,垂眸哀伤,若独自舔舐伤口的苍狼。 【??作者有话说】 姐妹团圆,男人靠边站。 第54章 乞求原谅 ◎别不理孤◎ 秋菊盛放, 她坐在石桌边静静瞧着阿姊和女儿,眼眸漾出的光柔成一汪春水,可他一来, 那春水霎时凝结成冰, 彻骨寒凉。 他心口苦涩, 面上却不显,捻起一块儿软糯的点心,「这是你最喜欢食的糕点,尝尝?」 「好。」她忽视他递过来的手,自己捻起一块儿送入檀口,咬了一角便放下,「酸甜可口,就是多了点涩味。」 「秋日的樱桃滋味到底是不如盛夏, 等来年夏天再做一份, 届时你尝……」 凡儿未留神脚下, 摔了一跤,顾南枝急急走过去扶起她,好在摔得轻, 没有受伤。 陆修瑾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咽回去,他亦上前, 但无从插手。 凡儿朝顾南枝吐了吐舌,「娘亲,不疼的。」 顾南枝也拿她没办法, 顾芸礼听罢也明白是个什么事儿,打趣道:「我曾在木兰堂教书, 凡儿委实不像其他女孩子, 皮实得紧, 摔倒也不喊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三人相处自有一种幸福的氛围,陆修瑾就像是外人,格格不入。 他的气息重重地一唿一吸,「稳了稳语调,「孤还有事。」 顾南枝轻轻地「嗯」了声。 陆修瑾离开了,只不过离开的步伐颇有几分仓皇而逃的意味。 仓皇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顾芸礼这才偏首,「是他?」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顾南枝知晓阿姊指的是陆修瑾,她道:「是的,阿姊,不必管其他人,我只希望你和凡儿都好好的。」 凡儿的生父被她划到其他人的范围。顾芸礼欲言又止,到底是把劝解的话儿咽下。 花草枯荣,衣袂拂过,秋露沾湿泅出深色。陆修瑾失魂落魄地行走,他俨然行出了花园,未留意到脚下的廊芜木阶,险些栽倒。 他扶住朱红廊柱,身形颓丧。 陆修宴对他的所作所为发出质疑,「委曲求全有用吗?」 陆修瑾反唇相讥:「比你巧取豪夺有用,强迫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时不待我,等你融化她坚冷的心,让她接纳你,短短一年可不够。」陆修宴切齿道,「一年后,她走得时候一定毫不犹豫……」 陆修瑾默然不语。 「没时间了,你不要再抵抗,将身体交给我控制,还是你真的想要她离开我们?」陆修宴循循善诱,自从中了蛇毒甦醒后,两人虽能直接沟通,不必再借用日录,但陆修宴就像寄生在陆修瑾体内的灵魂,只有陆修瑾身体虚弱疲乏、意志混沌之际,他才能掌控身躯。 陆修瑾阖上双眼,嵴骨靠在廊柱,无尽的疲惫袭上心头。 ** 半湿半晴梅雨道,乍寒乍暖麦秋天。秋季总是多雨,江南也不例外,漆黑的夜色,云漏疏星,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窗棂。 近来,凡儿粘顾芸礼粘得紧,就连夜晚就寝都要窝在西厢,手心手背都是肉,顾南枝便随凡儿去了。 从前凡儿年岁小,一个人睡不着,她就将凡儿带在自己身边一同入睡,现在凡儿或许睡得正香甜,她一个人倒孤枕难眠了。 她难以入眠,索性抓起衣桁上的梨花纹外衫,披在双肩,拨亮烛火,捡一本《群书治要》秉烛夜读。 书里的内容主要是为君之道,治国之道。顾南枝身处长安的时候也时常翻阅,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且她身处禁闱,所见所闻皆是宫人们经过层层筛选才获知。身处民间,体会反而更真实。再次阅读书卷,也有了新的感悟。 「笃笃笃——」门扉被敲打,顾南枝前去开门。 门外之人一身天水白燕居服,潮湿的冷气从地底漫上他的眉宇,携霜带雪般,一见到她却都融化了。 陆修瑾拎一檀木镂纹食盒,「见你屋内烛光不熄,料想你难以入眠,不妨用些宵夜?」 她启唇正想说不用,奈何他抢在她的话头前,添补道:「里面放了安神的东西,淮山药做的点心,也不腻口。」 就在他话音落下,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旋即闷雷阵阵,雨势从淅淅沥沥变作噼里啪啦地瓢泼大雨。 「雨下大了呢。」他微微侧首,朝廊外睨了一眼。 披在背后的青丝便落入顾南枝眼帘,顺滑如绸的发黏在一起,发梢还滴着水珠,再看他手里除了一枚食盒再无其他。这人竟是冒雨来的么? 顾南枝抑制住关上门的冲动,到底是侧过身,让他进入屋内。她有意敞开大门,以防他做出什么逾矩之事。 熟料,陆修瑾进来后反手将门扉合上,「寒风侵肌,枝枝还是关上门才好。」 顾南枝也没有刻意阻拦,坐在桌边执起书卷,仍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 陆修瑾将点心从食盒里拿出,温热酥软,显然是刚出锅,卖相有几分蹩脚。顾南枝刻意不去想卖相怪异的原因。她将书卷撂下,走向床榻,「我要睡了,你且离开罢。」 腰肢却有一股力道攫住她,陆修瑾轻而易举将她抱坐在自己大腿上。 「你!」她挣了挣,怎么可能挣动。 素来温柔似水的人,眸子里蕴生出恼意,依然自有一番风韵。陆修瑾单手制住她,另一只手捻起点心,放轻语气哄道:「枝枝好歹吃些吧,不枉孤请教庖厨。」 他的手骨节分明,捻着点心的指腹有被灼过的红痕。这般半硬半软的攻势下,顾南枝很难拒绝,他又是个不会哄人的,直将点心怼到她唇瓣,吃与不吃无甚分别了。 檀口微张,咬下一小块,软糯清甜滋味在唇齿间划开,卖相不佳,但味道极好。 他希冀听她点评的目光如有实质,顾南枝不得不道:「还好。」 何止还好,对于一个十指不沾泥的初学者能做到这种程度,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顾南枝撇开眼,不想去看他眸里的笑意,冷漠道:「点心我已经用过,你回去吧。」 「枝枝别不看孤,我们说好的,给孤一年的时间,不是么?」陆修瑾铁心铁意不肯就这样离开,他拿起书卷,「《群书治要》?枝枝对这些感兴趣,不妨来问孤,定然比你从书上看来的要更有见解。」 他便是那执掌权柄的高位者,即便一时位卑,四面临敌,也能将自己耍得团团转,绝地逢生反败为胜。 「枝枝若有何不懂,也可来问孤,孤必定倾囊相授。」 「枝枝还想用些点心么?放凉就不好吃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可她不得不承认,他委实比擅专的母亲更适合治理大瀚江山,母亲眼里家族利益至上,捧得杨顾两党如日中天,朝廷变成他们的一言堂,贪墨藏私,搜刮民脂,百姓苦不堪言。而陛下年幼,羽翼未丰,在他们的有意培养下成为一个心思单纯、耽于玩乐的傀儡皇帝。 彼时大瀚风雨飘摇,外有匈奴,内有天灾。皇室血脉受迫害凋敝,也只有他能当扶大厦之将倾的重任。 「听说江南城外有一小山,秋枫红艷绝伦,若你想,孤便带你和凡儿出去透透气,赏赏晚枫美景可好?」 「枝枝,你别不理孤呀……」 顾南枝兀自思量,他亦天南地北地自说自话。 「陆修瑾。」顾南枝一出声,他就噤声,专注地听她说话。 她抬起眼,清凌凌的双眸终于落在他身上,说出口的话语却是那么砭骨,「你重科举,广开言路;法度严明,百官畏服;爱护子民,受百姓拥戴。代替陛下临朝一事上你是明君,但我亲人失散与你脱不了干系,我流离失所拜你所赐。 全天下的人都能尊崇你,惟我不能。我姓顾,安乐侯府的顾,你姓陆,大瀚皇室尊姓。你如今的坦途是用顾家的血铺就的,我怎可原谅你,与你重新开始?」 无视他,不在意他,用冰冷的态度对待他,不去怨不去恨,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大努力。如她所言,他们是站在对峙立场上的敌人,纵然局势造就,纵然他也曾给她带来过光,可事已至此,她不会原谅。 贴在她柳腰的手捏了又捏,手背青筋根根暴起,佯装乖顺的狼撕破伪装,露出极具侵略的一面。 他好想掐住她的脖颈,予她生死,叫她不要再说出冰冷伤人的话语。但他到底只捏住她的下巴,深眸静得骇人,固执反问:「不原谅孤?」 「你只让我留在你身边一年,我能做到不忽视你,但做不到原谅你。」 做不到原谅,更别谈重新开始,她从一开始就给他判了死刑,无论他如何做都换不回她的心了。 他不信!温吞的方式叩不开她的心门,他砸也要砸开。 顾南枝身躯一轻,被他横抱起来,一步步走向床帏。熟悉的场景一幕幕袭来,她想起在长乐宫与他的夜夜厮磨,她不要! 「陆修瑾,你放开我!」顾南枝死命挣扎,但她单薄的力量在他面前不值一提,后背陷入床帏,他置若罔闻,欺身而上。 光线大亮如同白昼,顾南枝瞧清他左耳空无一物,但一触到他侵略性的,仿佛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目光,幡然大悟,「你是陆修宴?」 那个藏在陆修瑾身体内的另外一个人。 他笑了,似乎十分满足,「枝枝好聪颖,从不会将孤和他混淆。」 他身穿天水白燕居服,容颜冷峻,皎然似仙,与明灭烛火下的侵占神情格格不入。 就连跟随他多年,有着过命交情的陈元捷都分辨不出,以为他患有失忆症。她却能不藉助玉环耳钉那些外物,轻而易举地认出他和陆修瑾。这样美好的她,怎么捨得放开手…… 即便是死,都不想放手…… 「他都告诉你了,枝枝也知晓,禁闱里逼迫你做不想做的事都我陆修宴而为。」 比起陆修瑾,顾南枝无疑更怕陆修宴,他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疯狼。 疯狼显露利爪与尖牙,他抽出贴身携待的匕首,拔出刀鞘,凛然的刀光划过顾南枝惊惶的面容。 顾南枝心脏砰砰直跳,擂鼓一般。 他将刀柄塞进她的掌心,再帮她握紧,「孤任由枝枝处置,泄气后,不要再说不原谅。」 那些话与剜心无异,听得他心口痛得无法唿吸。 他将自己的生死予她,乞求她原谅。 【??作者有话说】 半湿半晴梅雨道,乍寒乍暖麦秋天。——黄公度 《道间即事》 第55章 予他生死 ◎她不要他们了◎ 屋外雷鸣阵阵, 秋雨涤天,石阶生寒。从地底漫起的湿冷,令顾南枝战慄地抓不住掌心的匕首。 温热的大掌连同匕首一起把控住她的手, 缓缓举起, 锋锐利刃直抵胸膛。 「枝枝想做什么都行, 只要你能泄气,原谅孤。」 顾南枝能通过匕首感受到他左胸深处的跳动,他真是个疯子,怎么敢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她原谅? 陆修宴手上力道加重,利刃刺破皮肉,一点殷红如雪地红梅在胸膛绽放。 「你疯了!」顾南枝抽出手,偏移的力道使匕首更深入一分,他发出闷哼。 陆修宴拔下匕首, 任由胸膛的血花泅染, 似笑非笑道:「孤忘了, 枝枝最害怕的便是血,若不想见血还有其他方法,枝枝也可以出气。」 衣桁上的碧水披帛被他捲起, 他将自己的脖颈和床柱缠绕在一块儿,披帛两端都放进顾南枝手心。她不要, 他就与披帛一起攥紧她的柔荑。 「只要枝枝拉紧它,孤就无法唿吸,不见血又能折磨人, 枝枝满意么?」 掌心的披帛如同烫手山芋,顾南枝摇首, 「陆修宴, 我不想……」 「想想你是如何被孤欺骗, 孤又是怎样把你的母亲逼死的?你从前在长乐宫是如何受磋磨?喝下落胎药的时候该是何样的痛……呃——」 他怎么能如数家珍一样说出她的苦痛,勾起她不愿想起的痛苦回忆?顾南枝一下子拉紧披帛,他刺耳的话顿时消弭。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听见他猝不及防被勒住脖颈发出的声音,顾南枝清醒过来松开手,捂住双耳:「你别说了,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你了,别逼我……」 「生死由你,枝枝想怎么样都好,孤若死了便死了,孤若活下来,枝枝要原谅孤。不然……」他笑了笑,「孤一辈子都不会放手。」 一辈子都不放开她,把她当成芙蓉鸟一样禁锢在金丝笼,折断双翅也好,铐上枷锁也罢,彻彻底底失去自由……顾南枝被他的话儿勾起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执起披帛狠狠拉紧。 窗外雷鸣电闪,骤亮的光线划破如墨漆黑的夜空,疏星完全躲藏在积云之后,不见星芒。 披帛收紧,他整个人都仰首靠贴床柱,赖以生存的空气正从肺腑一点点被挤出去,鼻翼翕动,却如何都唿吸不到空气。窒息感令他想挣扎,却没有去撕扯脖颈上轻而易举就能扯断的披帛,指尖在乌木床沿挠出痕迹,还不忘望向她。 他的眼里都是没有求生的欲望,深邃的墨眸里全是她的倒影,双唇无声地述说:枝枝,原谅孤。 漫天的无力感袭来,顾南枝垂首,紧绷的嵴骨像一张拉满后断弦的弓,她向后倒去,靠在床栏,捂住面容失声恸哭。 长久的窒息,陆修宴的视野半是模煳半是清晰,披帛松开,他得以喘息,可脑袋突突地跳痛,眼睛的微细血管因缺氧而爆裂,蛛网一样织在眼白上,似哭出血泪。 他抱紧顾南枝,用大掌一点点拂去她的眼泪。屋外雨势渐小,铜钱大的雨滴稀稀拉拉地落在窗台,嗒嗒地像是在述说大雨后的疲倦与无力。 眼见顾南枝的情绪渐渐平復,他悬吊的心也轻轻落地。他心知是自己逼她太紧,她身居高位还不忘拯救黎明百姓,那样一个心性纯善的人,怎么捨得亲手了结一条性命。 他便是如此卑劣,用她的善良强迫她不得不原谅自己。陆修宴脖子上的勒痕明显,眼珠的血丝不退,鲜少有过的狼狈至极,却弯起笑,「枝枝,你捨不得孤,你答应过如果孤活下来,你会原谅孤。」 泪水津在她纤浓的羽睫,摇摇欲坠,也将她整个人衬得如琉璃一样易碎。陆修宴疼惜地抬起手,想为她抹去那份易碎。 顾南枝抽噎不止,婉转的嗓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毅决绝,「对不起,我做不到原谅你。若你我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要死才能结束这纠缠,那你……杀了我罢。」 泪珠啪嗒一下滴在他的指节,小小的一颗,如同沉重的铁锤敲碎了他的矜持与冷静。 他听见自己启唇,发出像是不属于他的声音,「你说什么?」 顾南枝哽咽,「我杀不了你,那你便杀了我罢。」 她曾两次向他求过死。一次是她怀有身孕,却被他误会,质问姦夫是谁。想来她定然以为他是故意设计,珠胎暗结,想用皇家颜面扫地的罪名逼她,所以她才主动求死。 而这一次他将自己的性命都放进她的手里,她不要,宁可自己赴死,也不愿原谅他。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么?」她怯弱地问,那么小心翼翼,除了对他的惧怕,再无其他。 「枝枝你说……」要什么都可以,想他做什么都行,命也给她,爱也给她,但求她别不要自己。 她含泪而笑,双眸里满是嚮往,「在我死后,把我的尸首带回小桑村吧,我答应过月一,一定会回去找他的。」 呵……他忽然觉得自己真可笑,机关算尽,千方百计,依旧换不回她的心了。 手掌被他捏紧,指骨咔咔作响,忽而力道骤松,他喑哑的嗓音充满无尽的疲惫,「枝枝,孤不会再伤害你分毫。」 说完后,他如丢盔弃甲的将军,落败似地逃离。 狼狈的身影踉跄地消失在洞开的门扉,细雨随风灌入室内,捲起重重帷幔飞扬。 顾南枝没有去追,她将散落的披帛和匕首扔掉,随后她紧紧地抱住自己,面颊泪痕犹存。 ** 陆修宴不止在顾南枝面前落荒而逃,他也逃进体内的混沌虚无,将身体的掌控权还给陆修瑾。 陆修宴与顾南枝所发生的一切,陆修瑾都看在眼里,他像一个局外人,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和说出口的话语,但又是一个局内人,清晰地感受摧心剖肝的痛楚。 温柔攻势无用,机关算尽也无用,纵使知晓他的秘密,她也不原谅他们,不要他们了。 陆修瑾何尝不崩溃难过。他淋着雨,抽出青锋舞剑,想用冰冷的雨水与力竭的剑招麻痹自己。 剑花如虹,划破天际,夜幕如昙花渐渐枯萎花瓣,收敛夜色,东边露出一线天光。 他不停歇,像是要将所有的悲痛都随着剑招刺出。 然而,几日马不停蹄往来小院与江南城,濒临死亡的窒息,跌宕起伏的情绪,种种混合在一起,重重袭来,令他眼前发黑,脱力般向前踉跄。 「铛——」以剑支撑摇摇晃晃的身躯,陆修瑾半跪在地。 「你怎么啦?」稚童脆生生地嗓音。 陆修瑾仰头,见到穿短打小裳的凡儿正目露疑惑的看着自己。 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浇得透彻,髮丝凌乱地粘腻,此时的他一定很难堪吧。 可凡儿是他与枝枝血脉相连的孩子,他已经错失她成长的光阴,不可再逃避,应该树立起作为一个父亲的伟岸形象。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他没有迴避,也没有将她赶走,放下手里斩过万人,枭首千级的骇人长剑,坦坦荡荡地说:「我在练剑。」 「练剑?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练剑啊,你都被雨淋湿了,娘亲说下雨天不能淋雨会生病的。都这么难受了,你练剑是为了什么呀?」 类似这样的话,他的恩师镇国大将军也曾问过他,「你从军是为了什么?」 彼时的他被赶到边缘的苦寒之地,虽为郡王,但朝不保夕,惟有挣得军功与兵权,才是安身立命的破局之法。 他回答镇国大将军:「为了保护自己。」 而今他遇到类似的问题,会回答:「为了保护自己,与想要保护的人。」 顾凡面露欣喜,渴慕道:「练剑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那你教教凡儿,好不好?」 「那凡儿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扮作男孩模样?」他摸了摸她脑袋扣住的虎头帽。他第一眼见到凡儿以为她是个男孩,没想到是女孩,虽然无论男女都好,都是他和枝枝的血脉,但心中总有疑惑。 「因为之前凡儿没有爹爹,娘亲没有夫君,会被村子里的其他人欺负,我要扮作男儿模样才能保护娘亲。」 孩童简单纯粹的话语像一把尖刀,刺破他的胸膛与心脏,心口遽痛,他登时红了眼眶,念及她想学剑术时的渴想,幡然醒悟道:「那你想练剑也是为了娘亲?」 顾凡想也未想,点点小脑袋,「当然呀,练剑可以保护娘亲凡儿才学的。」 陆修瑾突然很想知晓,在这数年间,她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光顾着将她抢过来,求她原谅,对她消失五年的经歷一概不知。 「你将娘亲在村子里的生活都说给我听,我就教你剑术,好不好?」 「好呀好呀。」一听到能学习剑术,顾凡跟倒豆子一样将自己的所知细细道来。 「村子里的立根可讨厌了,之前还偷我家晒在院子里的玉米,我与娘亲说,娘亲却让我不要追究他。他娘亲也好兇,早些时候还来我家里骂来骂去,说是娘亲抢了她的屋子,好在后面村长爷爷教训她,她才不来闹事的。」 「立根母亲是不是常常欺负你们?」陆修瑾听得窝火,恨不得在场为她们母女撑腰。 凡儿点头附和:「是啊,立根和他的伙伴还说我没爹爹,用石子砸凡儿,好在月叔叔答应做凡儿的爹爹,他们才不敢欺负我和娘亲。」 陆修瑾眼眶酸涩,「那她岂不是吃了很多苦。」 凡儿「嗯」了声,又颇为惭愧地耷拉下小脑袋,「不止外面的人惹娘亲生气,我也气过娘亲。小的时候,我不想吃饭摔了碗,娘亲气哭了。我以为月叔叔会打我,但他只和我说,娘亲生我的时候吃了好多苦,流了好多血。就像村子里的小狸花,生下六个奶猫就死了,大人说是难产。奶猫没了猫娘亲,六只死了四只,活下来两只。凡儿已经没有爹爹,不能再失去娘亲了。」 凡儿:「所以凡儿要保护娘亲呀。」 陆修瑾是见过四岁的孩童,广陵所遇的妞妞,和凡儿差不多的年纪,说出完整的句子已经十分勉强,但凡儿早慧聪颖,口齿伶俐。 他帮妞妞找到爹爹,可自己的孩子却流落在外,受尽苦头。 枉他身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护佑大瀚子民,唯独护不了自己的妻女。 他亏欠她们太多了。他自嘲一笑,问聪慧的顾凡,「凡儿,你知道娘亲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嗯……今岁娘亲生辰,我听见娘亲对月爹爹说,她最想要的是我们一家好好生活在一起。」 他们一家,枝枝、月一、凡儿,唯独没有他陆修瑾…… 孩子真挚的话语化为一个锁链,将他紧紧捆绑,明明脖颈空无一物,但却有一股莫名的窒息感扼住喉咙,他视野变得模煳不清,而后意识遁入黑暗。 身体的疲倦和内心的伤痛,让一向如玉山难摧的人顷刻间坍塌颓败。 【??作者有话说】 看似陆狗在主导,其实真正占主导地位的是女鹅。 第56章 回家 ◎没有他,枝枝和凡儿会活得更幸福。◎ 56 回家没有他, 枝枝和凡儿会活得更幸福。 陆修瑾病了,病来如山倒。 远在江南城的陈元捷未能如期见到王爷,策马赶来小院, 他虽然已知王爷寻到了顾太后, 并将其安置在这处, 但亲眼见到活着的顾太后还是令他惊讶。 顾南枝将陈元捷引自陆修瑾所住的屋外就走了,没有进入。 宅院里有大夫,特意招来给顾芸礼治眼疾,现今也用在了陆修瑾身上。 陈元捷忧心忡忡,「王……老爷身体可有碍?」 满头华发的大夫收起脉枕,给出答覆,「患者胸口是皮外伤,敷药便好。但他劳形苦心又淋过一场雨, 才让风邪侵入体内, 生出高热。」 大夫开了药方, 宅院里还缺几味药材,陈元捷打马前去江南城,一来一回又耗费不少时辰, 待陆修瑾服下药,已是日落。 陈元捷守在王爷身侧, 王爷体魄强健,极少生病,如今一旦病起来就是不容忽视的重疾。 四周静谧, 陈元捷便觉困意袭来,门外响起轻叩声, 他打起精神, 拉开门扉, 未见人影,只见廊芜下摆着一个玳瑁食盒。 陈元捷提起食盒,见廊道的拐角处有一琼琚色身影一闪而逝,背影极为眼熟,像是顾太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他将食盒带回屋子,匆匆用过饭,守着王爷直到天明。 黎明,山林生雾,天边明月娟娟犹未沉。一线熹光漫过菱窗格子,落在陆修瑾紧闭的眉眼,似将他唤醒。 陆修瑾醒了,在一旁八仙桌上打着瞌睡的陈元捷觉察到动静,冲上前来,「王爷!」 头脑昏昏沉沉,就像身躯与灵魂不匹配,陆修瑾坐在床沿好半晌才完全清醒。 他的嗓子叫高热烧得发干,本就喑哑的嗓音如同砂砾相碾,干哑得厉害,一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枝枝还好吗?」 不知沉睡多久,但那一夜陆修宴的所作所为,恐怕会吓到她。 「王爷……」陈元捷痛心疾首,「如今时局紧张,江南王发现我们到来,已有多番动作,陛下迟迟不肯派兵相助,你不问时局变化,却问……」 「元捷,她不能与这些事比。」陆修瑾顾不及喝水润嗓,便披上外衫,「孤要去见枝枝。」 陈元捷阻拦,「王爷你想去见顾太后之前也得用些清粥吧?不然你的身体哪里捱得住。」 屋子里四山纹铜镜映照出陆修瑾此时的憔悴模样,身形清瘦,曾经合体的长衫宽大不少,髮丝暗淡无光,纠结地缠绕在一起。 这样不堪的他,怎能叫枝枝看见。 「好。」陆修瑾答应,用粥喝药,梳洗头面,他拾掇好自己才去到顾南枝所在的主屋,陈元捷便候在屋外等待。 顾南枝正倚在美人榻上看书,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一页的内容她看了半个时辰,也未有翻页的意思。 目光落在白纸黑字,凝视得久了,那些熟悉的字就变得陌生,直到光线被行进来的人影遮挡,墨字陷入黑暗,她才拔出神思。 他穿着一身冥色澜衫,面色苍白,周身气势如同寒光凛凛的青锋覆尘,黯然无芒。 陆修瑾悬吊的心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安然落地,「枝枝,那夜对不住,让你受到惊吓。是孤没将他看好。」 顾南枝直抬眸睨了他一眼后,再度将视线调转书卷,「你无妨便好。」 她到底是不希望他死去的,大瀚动盪初平,陛下还需要成长的时间,他虽然对自己不好,但颁布推行的种种诏令都有益于百姓。她将心底对他病情的牵挂,都解释成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 陆修瑾似乎笑了笑,笑容有些泛苦,他几度启唇,都未能将话语吐出。 面对他,顾南枝情绪复杂,索性眼不见为净,淡淡逐客道:「王爷日理万机,不必一直在我这儿窄小的院子空耗光阴。」 「枝枝……」他又缱绻意深地唤她,可经过前日一夜,顾南枝的心湖很难不泛起涟漪。何况,他情深的唿唤,还裹挟了另一些沉重的意味。 顾南枝一时品不出来,但未几便听他说:「孤放你离开,你回小桑村吧。」 书卷哒的落地,秋风乱翻书页,簌簌作响。 顾南枝不敢置信道:「你说真的?」 陆修瑾的喉咙似乎僵化,吐不出半个「嗯」字,他只得缓慢地点头颔首。 清丽姣好的面容绽开笑,但那笑容并未完全绽放就蔫下去。顾南枝突然意识到,她可以离开,但阿姊不行。阿姊正是治疗眼疾的关键时刻,不能中断,也不是换个大夫继续治疗这样简简单单的事。 她顿时犹豫了,一面是自己嚮往的自由与宁静,另一面是爱护她,不惜以身殉葬的至亲阿姊。 「为什么?」她不由望向他,企图看出他不经意泄露的算计。 他不是打算与她一直纠缠下去么,况且两人之间还有一年之约,还是这也是他的计谋? 她的瞳仁乌浓圆熘如同鹿眸,望过来时不经意的春情撩拨人心,陆修瑾面上浮出纠结,他转过头避开她的视线,「你想什么时候离开,孤会送你回去。」 顾南枝确定,他是真的要放她离开了。但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转了性子? 他晕倒的时候是凡儿的吶喊惊动下人,顾南枝也对他的晕厥十分意外,那样一个百折不摧的人也有虚弱的时候。她问过凡儿,凡儿自是一五一十地把他们的对话交代,同时她从陆修瑾房间里诊脉出来的大夫处得知,他并无大碍,那一刻的松心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她特意不再去关注偏房的动静,也未向从前那样在花园里漫步透气,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去,只要偏房一有什么响动她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他不愿说出原因,顾南枝也猜不出,便不再去纠结。她自然是想现在就离开,但她会害得阿姊的眼疾无法治癒,纵使回去小桑村,也余生难安。 他洞若观火,稍微动心思便能猜到她迟疑的原因。「这座宅院孤会转到你的名下,你离开后,顾芸礼还能继续待在此处治疗,直至康復。你……不必担忧。」 比起他对她的亏欠,一座宅子属实不值一提。 顾南枝微怔,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通融,这样一来她最后的顾虑也没有了。 她终于可以回去了。 顾南枝眼眶灼热,经过疏光一照,就像琥珀里含着的水那样清澈动人,她展颜莞尔道:「多谢。」 她第一次对他笑,却是在离开他的时候。 顾南枝要第一时间将回家的消息告诉凡儿与阿姊,提起裙摆离去,她没有注意到踏出屋子,背后之人倾颓的身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她迎向没有他的光亮,而他永困失去她的黑暗。 ** 屋外的四方天井,顾凡正和陈元捷大眼瞪小眼。 顾凡要去屋子里找娘亲,却被面前魁梧的人挡住。 王爷在与顾太后相谈,陈元捷奉命守在门外。 两人谁也不让谁。 「你是王爷的亲生女儿?」陈元捷将眼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人儿看来看去,她遗传了顾太后的鹅蛋脸,琼鼻檀口,而那一双眉宇却像极了王爷的深敛锋锐。 顾凡年岁小,陆修瑾也不曾在她面前拿捏王爷架子,尚且不懂王爷意味着什么,对这个拦住自己不能见娘亲的人更生不出好感。 孩子藏不住事,喜恶尽数显露在面上。 陈元捷见顾凡眼熟,忽然想起她不就是他们来江南时,撞上的那个灵动跳脱的孩子么?他不住感慨,当真是命运弄人,一对父女起初相见不相识,兜兜转转又再次遇见。 他对于王爷突然冒出来的女儿有几分听闻,现在亲眼目睹,疑窦丛生的心打消了不少,她与王爷的确有五分相像。 顾凡眉头皱紧地盯着他,陈元捷越看越觉得这神情像极了为政事烦忧的王爷。 陈元捷正欲和王爷的女儿打好关系,搓搓手,便要进行一番自我介绍,「我是……」 「娘亲!」 主屋内出来的人影不是顾南枝还能是谁,顾凡冲上前,扑进她的怀抱。 顾南枝也接住了像雏鸟归巢一样的女儿,蹲伏身子与她平视,语笑嫣然道:「凡儿,我们能回家了。」 「真的吗?娘亲我们可以回家了!」 孩子不懂遮掩,顾凡兴高采烈地搂住顾南枝的脖子,喜不自胜。 陈元捷不明白,「家?这里不就是你的家么,还能回哪儿?」 顾凡鼻哼道:「哼!这里才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小桑村,在江南,就是不在这儿。我和娘亲要回小桑村的家。」 陆修瑾甫一出来就听见凡儿这般说。 陈元捷紧张地看向王爷,王爷惨澹无血色的唇在见到凡儿的时候弯起弧度,眼底的失落如枝头摇摇欲坠的花。 饶是再五大三粗的陈元捷的也反应过来,顾太后与小王女要离开王爷身边,看样子王爷还允了。 为什么?明明王爷最是牵挂顾太后的不是么?病后甦醒的第一句话便是顾太后,为什么要放她走? 因陆修瑾的决定,母女俩和乐融融,他黯然神伤的心也生出慰藉,至少这片刻的欢喜是他带给她们的。 「娘亲,大姨也要和我们一起回家么?」顾凡喜欢顾芸礼,想回家但也不想离开她。 顾南枝当然要与阿姊说清楚她的打算,「我正要去寻阿姊说话,凡儿要和我一起去么?」 「要!」凡儿回应。顾南枝牵起她的手,母女一同去西厢。 待二人的背影在月洞门外消失不见,陆修瑾仍立在远处,脚底仿佛生了根。 陈元捷走上前,到底是问出心中疑惑,「王爷,为何要放顾太后离开?」 是啊,为何?陆修瑾扪心自问。或许是她疏冷至极地说:再也不原谅。或许是她泪眼婆娑地求他杀了她。宁愿死,也不要和他继续纠缠。 还有天明遇见凡儿,区区稚童便知晓保护母亲,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裹着蜜糖的刀子,在伤害她。 他醒悟过来,想要用尽全力给她最好的,帮她实现她最想要的。 「凡儿,知道娘亲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今岁娘亲生辰,我听见娘亲对月爹爹说,她最想要的是我们一家好好生活在一起。」 孩子的真诚是不会骗人的,凡儿提到月一时眼里的光,与见到他时的畏惧惶惶。枝枝的冷漠、不原谅,被体内的另一个他所逼迫展现出的心死……种种缘由让陆修瑾明白,他是时候该放手了。 没有他,枝枝和凡儿会活得更幸福。 「吾之所予,非其所欲。」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遇刺 ◎刀光剑影似要将他吞没◎ 西厢。 屋内的摆设极其讲究, 无论是桌椅板凳、帷幔帘幕,还是青花穿莲水缸里的碗莲与游鱼,无不透出精緻婉约。 顾芸礼眼覆白绸, 她遵循医嘱, 保护双目免受光线刺激, 白天日头高晒的时候,她也大门不出,只傍晚的时候会出门。 她看不见,整日大半的时间待在厢房也实属无趣,便让识字的丫鬟念些游记听听。 往日傍晚时分,夫子教导顾凡结束,顾凡会赶来西厢代替丫鬟,给顾芸礼念书, 小孩子有的字还不识, 读起来就会闹笑话, 譬如把「冬日听雪睡火炕」读成「冬日听雪睡火坑」,「不落窠臼」说成「不落巢臼」,逗得顾芸礼乐不可支。而待到夕时, 顾南枝亦会到来,三人一同用晚膳。 屋外传来脚步声和孩子的盈盈笑声, 顾芸礼失明后耳力敏锐,偏头朝向门外,「小妹和凡儿怎么就来了, 应当还不到夕时吧。」 顾南枝与凡儿踏进屋内,念书的丫鬟噤声退下, 带上门扉。 「的确还不曾到夕时, 我来是与阿姊说一件事。」顾南枝抱着凡儿坐在梨花圆凳, 激动难掩,开门见山道,「阿姊,我能回小桑村了。」 顾芸礼一愣,不敢置信,「他……愿意放你回去了?」 她初到此处,顾南枝便与她说清,身在此处并非顾南枝心甘情愿,而是被陆修瑾所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他费尽心机,从江南寻到广陵,又不惜大闹婚礼,抢走顾南枝,怎么会突然放弃? 「虽然不知他为何会放过我和凡儿,但总归可以回去了。」顾南枝继续道,面上的欣喜褪去后是担忧,「阿姊你的眼睛还好么?」 「大夫说只要我按时服药用针灸,虽然恢復不到原来的清明目力,但也比什么都看不见来得好。」她拂过太阳穴的白绸,双目失明是陈年旧疾,能重见光芒已是难得,「小妹,你不必顾及我,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快些回去罢。」 阿姊心思敏捷,立即便能想到她会担忧阿姊的眼疾而推迟离开的日子,日子一长容易横生枝节,保不齐陆修瑾会生出悔意,再行阻挠。 顾南枝握住她的手背,「阿姊,他答应我,离开后会将宅院相赠,我并非贪图钱财,只想阿姊能在此处安心养病,少些奔波。等阿姊眼睛治好了,小妹接你去江南呀。」 顾芸礼也回握住她的柔荑,抚慰道:「你莫要担忧我了,我呀也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什么奔波磨难没经歷过?我只希望小妹平安幸福。」 她顿了顿,清和嗓音的略显低沉,「更何况现在我也不想离开此地。」 「阿姊是为了等哑奴?」 顾芸礼没有否认。 那一日,哑奴将阿姊送到此处,便再也寻不见人影。顾南枝问起,见过哑奴的僕人三缄其口,不肯多说他的外貌,顾南枝猜测寻觅哑奴受阻,多半与陆修瑾有关。 不但如此,哑奴竟然能将阿姊带来陆修瑾的宅院,两人之间必然有隐秘关系。 她还从阿姊的口中得知,哑奴为人温和友善,除了不能说话,将阿姊和两个耄耋老人照顾得极好。 一个温良敦厚,又与陆修瑾有牵扯的人……她骤然想起那人。 若顾芸礼没有失明,便能瞧见顾南枝面上的欲言又止,「阿姊一定要等到他么?」 「嗯,是他将我送到此处的与亲人团圆,总该当面谢他。」 顾南枝隐约猜到哑奴的身份,当年阿姊能毫无牵挂地投河,想必对他是无甚感情的。若让阿姊知晓哑奴就是张希夷,说不定阿姊情绪激动,影响治疗效果…… 顾南枝决定不再多舌,等阿姊眼疾好了,再与她说清。 「好,我一定会把他找到的,阿姊放心吧。」 姊妹二人又说了一番体己话,顾南枝决定明日启程回小桑村,而顾芸礼则留在此地养病。待顾南枝寻到月一,他们应该还会去江南,届时顾芸礼的病情也稳定了,便能将她接过去,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 翌日清晨,晨曦吐露,顾南枝抱起惺忪未醒的凡儿踩上马车,车轮碾过枯叶,身后有金风桂花香相送。 小桑村位于广陵和江南的交界,路途说远不远,来的时候一架简朴马车,昼夜疾驰,回的时候却是玄蓬乌漆的马车,行了两日还未抵达。 他们一行有四人,陆修瑾与顾南枝母女坐在车厢内,陈元捷在外驾车。 他有意叮嘱陈元捷,让马儿奔跑的速度慢些再慢些,将分别的时日推延。可马儿行得再慢,路途终有尽头。 一架古朴低调的马车行在蜿蜒的山路,层峦叠嶂,有湖泽萦绕,湖面升起岚岚水雾,若云一样托着地平线升起的骄阳,蒸腾的水雾被日光一照,映出一线彩虹。 「娘亲,快看吶。」凡儿指着横跨湖面的虹。 美景怡人,顾南枝与凡儿一同漾起笑。霜林湖连繫广陵和江南两地,支流繁多,其中一条经过小桑村,成为村子里的活水源,小河滩的河流便是霜林湖的支流。见到湖泊,犹如与久别重逢的老友相见,归心似箭,眼看就要到家了。 正襟危坐,佯装假寐的陆修瑾睁木望去,她鹿眸里的笑意如秋水般温柔潋滟,似流入他的心底,却激起阵阵酸涩。 再有几个时辰就能到小桑村了,进小桑村的山路狭窄,马车难行,他们一行人便下了马车,改为步行。 舟车劳顿,顾凡打起瞌睡。顾南枝怀抱熟睡的凡儿,又要走山路,体力不支。陆修瑾想抱过凡儿,可并非他不愿,而是凡儿害怕他。他只得让陈元捷抱过凡儿。 顾南枝行在山路的里侧,陆修瑾行在外侧,他身姿高峻,微微垂目便能见到她的发顶,云鬟雾鬓上的珠钗轻晃,她步伐轻快。 忽然,无风掠过的山壁滚落几粒碎石子。 顾南枝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身侧之人揽进胸膛。 「歘欻欻」利刃抽出剑鞘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顾南枝仰首,山崖莽莽榛榛的草丛里埋伏着数十蒙面人。 他们不问钱财,二话不说提剑攻来。陆修瑾与陈元捷也拔出佩剑应敌,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们还有妇孺需要照应。 陆修瑾横剑挡下刺客的攻势,对不远处的陈元捷道:「元捷,你先带凡儿走!」 「是,王爷!」陈元捷应下,紧紧抱住早就被变故吓醒的顾凡,突破包围逃走,引开一部分刺客。 陆修瑾剑术高超,与剩下的刺客打得有来有回,刺客一时寻不到他的破绽,转而将攻势对准他怀里的顾南枝。 顾南枝不懂武艺,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不生乱。刺客利刃来袭,她被他揽着避开,利刃贴着侧脸擦过,鬓边飞扬的髮丝被削断。 顾南枝被剑光冷意所激,睁眼抬眸,此情此景十分熟悉,多年前他也曾在宴会上将自己揽进怀抱,抵御刺客。但如今的状况显然比宴会上的那次更危险。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削断的髮丝飘旋坠落,陆修瑾漆深的凤目眯成一条线,眸底的光不带任何温度。 对方竟也暂时停下攻击,只因当头的首领挥出暂歇的手势,他蒙着面,露出的一双眼狠狠剜了险些伤及顾南枝的刺客一刀。 抓住一丝空隙,陆修瑾趁机将顾南枝推开,「快走。」 他拖住一拥而上的刺客,为她的逃走做掩护,玄色衣袂猎猎翻飞,溅洒的鲜血滴落上面,濡成深色。他孤身抵挡刺客,刀光剑影似要将他吞没。 顾南枝紧紧攥住衣襟,她留在此处会是他的拖累,保住性命才能解决他的后顾之忧。 唇色咬得发白,她狠心转过身,朝山路奔逃。 双拳难敌四手,陆修瑾纵使身手再了得,也有精疲力尽的时候,如今的挣扎抵抗不过是徒劳。刺客首领默然退出,跟随在顾南枝的身后。 陆修瑾眼睁睁目睹其中一个刺客追击顾南枝,心下担忧,手中剑划破空气犹如长啸龙吟,刺客们团团包围,拖住他的脚步。 小桑村有月一照顾,顾南枝甚少出村,对道路不甚熟悉,加之慌张无措,她居然跑到一处山崖。 山崖高数百丈,向下望去可见平静的霜林湖,朦胧水雾已经被日光蒸散,湖面幽邃得像蛰伏山野巨兽张开的深渊大口。 她被刺客追赶,无路可逃。 顾南枝转过身,刺客离自己有三丈之远,对这群亡命之徒求饶根本无用,而她身后就是百丈悬崖,既然不能决定生,那就决定死。 梨花缠枝绣鞋的鞋跟不断后退,再退毫釐便会坠落。 脚底摩擦的细碎沙石散落,在空荡的山谷间传出迴响。刺客首领觉察出她的企图,剎住脚步,没有再上前。 顾南枝也随之停下后退。 剑刃在泥地上比划,他倒写下两个字,从顾南枝的方向看去写的是「过来」。 她身处皇室,曾听闻豢养的刺客死士会断舌,以免他们被抓住后泄露主子的身份。 他是来抓她的敌人,她才不要过去。 崖边,琼琚裙袂若蝶翼翻飞,她若幻化成蝶,顷刻间就要坠落深渊。 「枝枝!」 不远处传来陆修瑾的嘶吼,顾南枝恍然回神,停下后退的步子。 陆修瑾急着来寻她,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后背的衣裳被剑划破,露出深可见白骨伤口,左臂也被利刃贯穿,鲜血奔涌,有敌人的有自己的,整个人恍若从血里捞出般。 陆修瑾与刺客首领扭打在一起,他身负重伤,攻势减缓,叫首领抓住破绽,踹落悬崖。 解决陆修瑾后,刺客首领捉住顾南枝,并将她从崖边拉回来。 陆修瑾攀住边缘,摇摇欲坠,刺客露在外面的双眸有快意划过。 崖边的泥土松动,他的身形勐然往下滑落三尺,顾南枝的心跳一剎那骤停,她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挣脱刺客的束缚,俯在崖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刺客眼中的快意被惊愕取代。 陆修瑾拼尽全力攀住边沿,连牙关都在颤,却在见到她时扬起欣慰的笑。 顾南枝用尽浑身解数也只能止住他下滑的趋势,咬牙切齿也想将他带上来,「陆修瑾,你还不能死……」 可是孱弱的她怎么能将玉山一样的英武男子拽回,崖边碎裂,她与他一起坠落。 遽然的失重感让顾南枝大脑空白茫然,耳畔响起聒噪的嗡鸣,以至于她没能听见刺客撕心裂肺的叫喊—— 「梅娘!」 第58章 坠 ◎利刃自上而下,贯穿陆修瑾右手◎ 山崖鲜少有人涉足, 草木野蛮生长,边缘横生出的枝干足有一丈长,陆修瑾手疾眼快用剑攀住枝干, 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顾南枝不放。 「咯嘣」本就受伤的肌骨崩裂, 令人牙酸的响。 陆修瑾咬紧后槽牙, 使出浑身解数将顾南枝拉上来。 两人困在繁茂枝干,山间的风儿喧嚣,吹得枝干摇晃,有种将落未落之感,脚底下就是万丈深渊,跌落必定粉身碎骨。 而他们离头顶的山崖有三丈远,如此近的距离如今却又那么遥远。 陆修瑾左臂与后背的伤血流不止,他脸色苍白, 浑身乏力, 即便不坠落山崖, 也会耗尽气血而亡。 手中剑割碎衣袂,简单地将伤口包扎,他对顾南枝道:「此地不宜久留, 枝枝抱紧孤。」 「可你的身体……」顾南枝并非有意拖延,观他身体状况已是强弩之末, 她提议道,「我自己一个人无法脱困,若你有方法, 不如脱困后再来解救我。」 枝干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并且陆修瑾的情况也不适合再带着她一个拖累, 她身子轻, 枝干能承载得更久, 不如赌一赌,让他先上去,再来救自己。 陆修瑾摇首,「崖顶的刺客不知是否撤离,就算撤离,孤也不能将你一人留在此处。」 枝干从悬崖的缝隙长出,扎根之处有断裂声。 「快走,来不及了!」陆修瑾催促。 她不走,他也不肯先行,再拖下去两人都会死。顾南枝只得抱紧他,双臂勾住他的后脖,尽可能不触碰他的伤口。 陆修瑾攀登山壁,就在他们双足离开的一剎,风吹日晒的枝干承受不住重量,咯吱断裂,落入崖底。 再晚上一瞬,他们也会随枝干一样坠落,粉骨碎身。顾南枝心头一阵后怕,凛冽的山风肆意吹拂髮丝,透过皮肤侵入肌骨的寒冷,唯身前之人的体温给予她源源不断的温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别怕,孤一定会带你上去。」他不忘抽出空安慰她。 有他在,慌乱的心仿佛都能在顷刻间安定。 剑刃一下下在垂直的石壁上凿出凹痕,陆修瑾缓慢地向上攀爬,过于用劲手臂的伤口撕裂,鲜血渗透包扎衣料,风中瀰漫淡淡血腥。 他的气力随着鲜血一起流逝,仰首望去,乌云蔽日,天色灰冷,他们距离崖顶还有一段距离,不长,但他仅剩的气力不足以支撑两人一同脱险。 「他们的目标是孤,枝枝你上去后不要管孤,尽快逃离。」 顾南枝不明白他为何停下,两人身躯相贴,离得极近,抬眸只瞧清他割金碎玉般的下颌,「你若是累了就歇一歇,不必耗费力气与我说话,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的。」 「你不是拖累。」他否认,看向她时,眸里积年的雪融化成缱绻的温水,不忘嘱託她道,「枝枝,等你脱困后元捷会寻到你,孤在云中有些私产,长安的开鸿钱庄里也有银钱,这些孤悉数交予元捷打理,你只需与他知会一声,他便会交给你。 孤得与你道歉,孤骗了你,凡儿的夫子是太学太常,他博学广识,称赞凡儿聪颖出众,若为男子必怀有栋樑之才,可孤觉得才学不拘泥男女。世道艰难,女子更是寸步而行,若有那个奴才侍奉你们,孤也可心安。 孤所留私财浅薄,但能护佑你们母女余生不愁生计,衣食无忧。」 她第一次听寡言的他说出一大段掏心掏肺的话语,顾南枝心底生出惘然不安,「你是不是累了?不要放弃,我们一起上崖顶好不好?」 他只笑着望向她,神色是从未有过温柔,就像冰天雪地里开出的冰花,冷硬剔透的花瓣舒展,露出柔软的花蕊。 她莫名害怕,威胁他道:「你不许用其他的法子,我们俩人要么一同上去,要么一同……坠落。否则你休想取得我的原谅。」 不久前,他宁可不要性命,都要换取她的原谅。 陆修瑾欣慰道:「能得枝枝同生共死的一句话已足矣。」他顿了顿,「枝枝,把孤怀里的乌玉环拿出来。」 他支撑不了太久,顾南枝依言照做,从他的衣襟处掏出那枚有缺损的玉环。 「你将它交给元捷,元捷见了便会明白。」 为什么他不亲自交给陈元捷,而是让她转交?他们不是说好要一起上崖顶的么?她幡然醒悟过来,「陆修瑾你——」 双唇被他攫住,唿吸交融,炙热而滚烫,像是即将燃尽的火焰迸发出最后的灼烫。 依依不捨地结束绵长的吻,陆修瑾将她抛上崖顶,自己脱力往下坠。 天旋地转间,顾南枝回到崖顶,她顾不上翻滚时的擦伤,比起坠落悬崖殒命,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她踉踉跄跄来到崖边,俯身见到崖壁上的玄影,她对他喊道:「我、我去想办法救你上来。」 可这里是鲜少有人涉足的山野,她哪里能寻到绳索。顾南枝在崖上焦急地想办法,她脱下外衫撕碎,把碎布条连结成绳子。 若有生的希望,怎会心甘情愿赴死?陆修瑾的左臂受伤严重,疼痛早已使他的麻木,他缓了缓,顾南枝安然脱险,他身上骤轻,仅剩的力气或可一搏。 他粗喘地攀上崖边,左臂尽废,便用右手死死攀住边沿,五指抠进地里,指甲外翻,鲜血淋漓。 顾南枝扔下布条做的绳,奔上前去拉他,然而她没有觉察到身后蒙面刺客的靠近。 蒙面刺客的速度比她更快,一柄利刃自上而下,狠狠贯穿陆修瑾的右手。 陆修瑾痛苦低吼,手背绷紧的青筋被血染红。刺客拔出利刃,旋即将他踹落山崖。 迸溅的殷红洒进眼眶,顾南枝的视野猩红一片,她惊惶吶喊:「陆修瑾!」 她像是看不见身前的山崖,只想抓住他的衣角,即将与他一同坠落时,后脖一痛,双目昏黑。 ** 「陆修瑾,不要死……陆修瑾!」躺在床榻上的顾南枝遽然坐醒,她胸膛不住起伏,好半晌才略微恢復平静。 她心有余悸地打量四周,简朴的一桌一床一椅,屋舍不染纤尘,窗明几净。 这里是她在小桑村的家。 她不是在山崖么?怎么回到小桑村了? 她与凡儿、月一搬去江南,在西子湖遇见陆修瑾,他们慌怕地逃回小桑村,妄图通过嫁人逃避他的捉拿。但婚礼被他打砸,她被带回江南关进城郊宅院。 他想求得与她重新开始的机会,许诺一年之约,他还帮她寻到阿姊,姊妹团圆。 秋雨瓢泼的夜,他不惜以性命相逼,求她原谅,她做不到,而后他心灰意冷,终于放她与凡儿归家。 归家的路上遇到刺客埋伏,他为了护她,坠落山崖…… 是啊,她不是应该在山崖么?怎么会回到小桑村,莫非所有都是她的一场梦? 梦也好,她没有被捉,他亦不会坠崖,至少他还活着…… 素净的枕边露出一点墨色,顾南枝怔愣,拔开填满糠麸的布枕,下面赫然压着一块乌玉环。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 顾南枝惊悸的心悬吊,她赤足踩在地上,往山崖的方向奔赴,去寻找凡儿和陆修瑾。 或许他没死呢,他还在崖边等待她的救援。 明知道他双手俱负重伤,但她不愿放弃那微渺的希望。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门扉推开,大亮的天光照进眼眸,双目被明亮刺痛,却依稀见得庭院里渊渟岳峙的身影。 她粲然一笑,「陆……」 双眸适应光亮,瞧清那人的模样,不是陆修瑾。 月一在小厨房熬煮清粥,听见主屋动静转头,他没错过她微弱但欢喜的称唿,以及面上僵愣的笑颜。 他的心头划过涩然,就连手指直接贴在滚烫的粥碗都未反应过来。他依旧端着清粥向她行去,无比忧心道:「梅娘醒来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万一伤到脚怎么办?」 他将顾南枝扶进主屋坐好,舀起一勺粥,吹拂到合适的温度,再递到她的唇边,「梅娘刚醒来,身虚乏力,用点粥吧。」 顾南枝拂开他的手腕,「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怎么回来的?」 月一放下勺子,唿吸由浅转深,很快又恢復原先的平稳,「梅娘你晕倒在出村的必经之路,是路过的村民发现你后赶回来告知我……」 「怎么会?那里是山崖,没有路的,荒山野岭根本就不会有人涉足,村民怎么会去那里遇见我。」 难不成是刺客将昏厥的她带到山路边才被村民发现?刺客打晕她,留下一命已经匪夷所思,又怎么会大费周章把她带去山路? 月一被她的声声质问截断话尾,清峻的容颜浮现伤心神色,「梅娘若不信,我去找村民作证。」 他起身欲走,衣角被她虚弱的力道拽住,轻轻一扯就能扯开,但他立时停住脚步。 顾南枝饱含歉意,「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你莫要难受,我不会再问了。」她怎么会忘记,陆修瑾大闹婚礼以月一的性命相要挟,她出于无奈随陆修瑾离开,但也切切实实是弃他而去,让他难堪至极。她不能再伤害他了。 「那梅娘将清粥喝了吧,身体为重。」月一顺阶而下,舀起尚有余温的粥,带有一丝执拗地餵给她。 第59章 月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顾南枝不好再拒绝, 她喝了一口,软糯的粥艰难凝滞地咽下,食不知味。 整洁的主屋瞧不见那个活泼灵动的小人儿, 她握住他递过勺子的手臂, 「凡儿呢?」 月一避开她的眸光, 「村民发现你的时候,只有你一人,凡儿不在。我亦四处搜寻,寻不到凡儿。梅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会晕倒在山路?」 凡儿竟然还未回来! 顾南枝来不及回答他迟来的问话,起身要去山崖,说不定陈元捷带着凡儿就在那儿附近。 「铛——」手臂被她轻撞, 瓷勺落在地上摔成粉碎。 顾南枝无暇顾及, 她忧心忡忡, 自己已经失去他,不能再失去凡儿了。 平日半个时辰的路程,她拖着虚弱的身体足足走了两个时辰。山道与崖顶有打斗痕迹, 荒草被剑斩断,干涸的殷红渗透泥土, 崖边的血迹尤多,她知道那是属于谁的鲜血。 金乌坠落,薄暮冥冥, 山谷间盪起楚楚凄风,穿过树林枝叶响起鬼哭狼嚎般的风声。 顾南枝被抽去主心骨, 酸胀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 失重般后仰。 月一及时握住她伶仃的双肩, 一言不发默然给予支撑与温暖。 他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做着为她好的事,如一棵参天大树,努力长出浓密苍郁的枝叶,是为荫庇树根旁的娇花。 顾南枝一路踉跄奔来,嗓子干疼如吞砂砾,她几番启唇才找回声音,对他解释:「月一,大婚那日他用你的性命做要挟,我没有选择。他把我带回江南城外的一处水湾宅院,在那里他并没有苛待我和凡儿,我还和阿姊重逢了,但命途多舛,阿姊目眇,他还找来名医给阿姊治病。」 听她说陆修瑾对她的好,月一心如刀绞,哑声道:「所以你原谅他了,想与他在一起对么?那为什么还要回小桑村?」 像一个卡了关窍的傀儡木偶,顾南枝迟缓地摇首,「不是的,我从未放弃过回来的念想,我想要我们一家好好过日子。」她略过与陆修瑾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缠,「他见我去意已决,终于答应放我和凡儿归家。」 她眼眶湿红,双肩止不住颤抖,「可就在他送我与凡儿归家的时候路遇刺客,他坠落山崖,凡儿也失去踪影……」 她和月一、凡儿在江南初初站稳脚跟,开了一个日益红火的茶坊做营生,眼看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命运弄人,让她在西子湖与陆修瑾遇见,平静的日子被打破。她被陆修瑾捉去别院,好不容易说服他放过自己,在归家的路上却遇见刺客,刀光剑影打碎了她即将得到的安宁幸福。 「月一你说,为什么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明明我只想要平静安宁,为什么他就不肯施捨呢?」 呜咽抽泣被山风吹散,又丝丝缕缕地钻进月一的耳蜗,他遽然握紧双手。 肩胛骨承受不住力道,发出咯吱声响,顾南枝痛唿出声。 月一勐然松开她,手臂虚虚环在她身后,想要拥抱又不敢触碰,他哽咽道:「梅娘,对不起,对不起……」 他反覆呢喃,顾南枝以为他是为失手捏痛自己而道歉,摇首表示不在意,并安慰他:「我无妨的,你不要自责吶。」 她的安慰催化他的伤心,眼角滑过湿润,温热的泪珠滴入泥土,「对不起梅娘……」 是他不好,是他将凡儿弄丢,是他亲手摧毁了梅娘嚮往的生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但只要凡儿没死就还有机会,他会帮她寻到凡儿。 月上中天,顾南枝与月一回到村子。 屋舍前的篱笆小院似有一团黑影,借着月光,那是个身姿高峻的男人。 顾南枝挣开月一的搀扶,飞快奔去,生怕慢上一步那道影子就会消失她所见的景象变成幻象。 黑影也觉察到她的接近,肩膀上冒出一个戴着虎皮帽的小脑袋,甜甜地喊了声:「娘亲!」 「凡儿!」顾南枝心下一松。 那黑影转过身,走得近了,见到他的全貌,赫然是陈元捷。 是了,陈元捷带着凡儿逃走,凡儿能在此,是陈元捷将她带回来。 凡儿扑进顾南枝怀抱,她紧紧抱住凡儿,难掩失而復得的激动。 待她们母女的情绪稍作平静后,陈元捷已按捺不住询问,「王爷呢?」 当时情况紧急,对方人数众多,他们还有妇孺要保护,他只得脱身离开。凡儿年岁小,又不能将她安置好后就不管,离他们最近的是江南,但江南隶属江南王封邑,他只有辗转广陵搬救兵。 王爷不久前曾修书广陵郡守,广陵所派的精锐之兵正在路上,他与广陵军相遇汇合,再次折返遇刺之地时,王爷早已不在。 他多方打听,找到闭塞小桑村的位置。唯恐军队惊扰村民,便命军队掩藏好在村外驻扎。他则在顾凡的指路下,来到顾南枝在此处的家。 他开口的第一句便死询问陆修瑾所在,像是按下什么开关,顾南枝的唿吸变得急促而短浅,垂首闭目,竟吐不出半个字。 陈元捷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顾南枝时,被月一及时制止。他怒瞪月一一眼,心急如焚,语气也不由带上几分咄咄,「王爷在哪儿?」 「他坠落山崖了。」呜咽的女声带着浓浓哭腔,「他后背与左臂都负伤,深可见骨,他把生的机会留给我,我是想救他的,可是刺客还在,他的右手被长剑贯穿,掉落山崖……这里是他给我的玉环。」 陈元捷对那枚乌玉环再熟悉不过,那是王爷随身佩戴之物。王爷交代过他,若有一日玉环离人,便代表王爷遭遇不测,将自己的身后事都交给怀有玉环之人,此人也将是他陈元捷保护之人。 可王爷那般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的人怎么会遭遇不测呢?陈元捷一时不信,虎目圆瞪,诘问道:「那你为什么安然无恙的活下来?刺客谋害王爷,又怎么会留你一命?你必定是骗人我的!」 顾南枝泪如雨下。月一挡在她身前,「她不知,你别再逼迫她。」 陈元捷抬起拳头砸向院中的槐树树干,槐树被震得颤抖,枝叶摇晃坠落。他对顾太后心生怨怼并非没有根据,但转念一想,王爷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为顾太后活下来,还将乌玉环交给她,王爷深爱顾太后至厮,他又怎么能迁怒她。 他长舒一口郁气,隔着月一对顾太后道:「方才是我不对,还望太后海涵谅解我。」 顾南枝怀里的凡儿噤声不敢说话,抬起两只小手为娘亲抹掉眼泪,顾南枝被她无声的动作抚慰,再听陈元捷的道歉,她本就没有置气何来海涵谅解? 「我已不是太后,再说你怨我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介怀。」 陈元捷心心念念王爷安危,「还望太后将王爷……坠落的具体地点告知我。」 陆修瑾的属下与他一样是个固执性子,顾南枝并不在意他没有改口,将坠落的地点详细告诉他。 陈元捷了解情况,知晓山崖极高,掉下去粉身碎骨无疑。他的手捏了又捏,骨节咯嘣作响,「王爷不会死的,那年我随王爷征战,匈奴放火焚烧牧草,欲把大瀚军队烧死,但王爷神兵天降般率援军浴火而来,解救我们于水火。王爷他不会死的……」 顾南枝默默,生机渺茫,她也希望他能活下来。 顾凡经歷刺杀,惊吓与惧怕在见到娘亲后烟消云散,剩下连日来东奔西走、风尘碌碌带来的疲倦,她窝在娘亲瘦弱的怀抱昏昏欲睡。 顾南枝本就劳心伤神,身体一度虚弱晕厥,抱着凡儿的双手有些脱力颤抖,月一便将凡儿抱进屋内。 他没有点灯,一是自己对屋舍十分熟悉,二是避免惊扰凡儿。 院子里的交谈声跟随月光一同漫进戳纱窗户。 顾南枝惶惶,惊悸不安问:「你可知埋伏刺杀的是何人?」 屋内,月一正为凡儿掖被角的手势一滞。 「除了江南王还能有谁?王爷前来江南,便是为了想搜集那包藏祸心反贼的证据。」 屋外,顾南枝怔忪,他并不是特意捉拿自己的,西子湖的相遇是偶然。 陈元捷兀自说道:「江南王狡诈奸猾,都怪我上次夜探王府的时候暴露行踪引起他的警觉,竟然被他的人顺藤摸瓜,掌握王爷动向,提前埋伏。若是我们再晚一些出发就好了,有广陵军护驾,王爷也不会被逼坠崖。为何王爷不肯再等等,等广陵军抵达……」 「是我。」顾南枝截断他的话,浓浓的内疚涌上心头,眼眶与鼻头髮酸,「他问我何时想回去,我归家心切便说明日。他不肯等,唯恐拒绝我,会令我失望,所以他才亲自送我回去,让人钻了空子。」 他与江南王的明争暗斗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他是因刺客所逼而坠崖,但她就没有半点责任么?如若她不执拗归家,如若她将他的犹疑放在心上,多问一句,是不是他就不会生死不明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顾南枝陷入深深的自责,堪堪止住的泪水,再度涕泗滂沱。 陈元捷笨嘴拙舌,不会说安抚之话,他偏首道:「王爷不会就这样殒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率广陵军去山崖下搜寻,一定会找到王爷。」 临走前,他对顾南枝道:「顾太后保重,你还有小王女需要照料。」倘若真的寻不到王爷,顾太后与小王女就是王爷留存在世间的唯一血脉。他没有保护好王爷,不能再让王爷的血脉有所折损。 陈元捷走了。 顾南枝惓惓地倚靠槐树,一件外衫披在肩上,她听见身后之人的嘆息:「梅娘,回屋罢。」 夜风寂寂,疏星月明,连绵的群山分割天空,天边的弦月将落未落。 第60章 安乐侯 ◎若让枝枝知晓,她该有多高兴◎ 「陆修瑾, 醒醒。」脑海里清泉漱玉般的声音不断迴荡。 熹光被窗棂切割成稜柱,洒在木床上的人。 陆修瑾被陆修宴唤醒,他后背的伤经过包扎, 俯趴在床褥上。 他支起上身, 左臂一疼, 骤然跌进柔软的被褥,他才发现自己的左臂与右手亦被白布包扎上药。 他没死,被人救了。 左臂骨折,右手掌心是贯穿伤,他缓了缓精神,用右臂手肘支撑,慢慢坐起身。往常简单的动作,他做的无比吃力, 额角渗出细汗, 气喘吁吁。 屋舍乃青竹搭建, 冬暖夏凉,屋中未见薰炉,但自有一股檀栾清香。桌椅板凳, 床榻小几,皆是竹编, 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 日上中天,光线有几分刺眼, 约莫午时了。竹门一推,走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穿着朴素的短打。他像是没有看见陆修瑾, 兀自把米汤端过来, 面容清秀,眉宇间却像蒙了一层雾,透着孩童般的懵懂。 陆修瑾开口,但一启唇便是止不住的咳嗽,「咳咳咳……」 少年淡定的面上现出惊喜,手里的米汤摔在地上他也来不及理会,拔腿向外面奔去,一面跑一面唿喊:「爹爹,木头人醒过来了!」 木头人?听他如此称唿自己,陆修瑾眉头微皱。他回想起自己坠入山崖,落入霜林湖支流,剧烈的冲击使他当场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幸而有陆修宴唿喊提醒,昏厥的下场就是溺水而亡。 河水流淌不息,他攀上一截浮木,随波逐流。再醒来便是如今。 陆修瑾从敞开的竹门走出,屋外秋风萧瑟,草木枯荣轮迴,竹屋依山傍水,南面白露横江,水面平阔,北面依傍山峦,良田几亩。 江边有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垂钓江鱼。少年奔过去,一面激动地述说,一面抬手指向竹屋。 那人应当就是少年的爹爹。 他能活下来全依靠此人相救,亲自道谢理所应当。陆修瑾往江边行去,艰难地欠身作揖,「在下多谢阁下相救。」 少年戳了戳陆修瑾作揖的手,像是得了什么玩意儿一样新奇道:「爹爹,木头人真会醒来啊,还会走路和弯腰呢!」 身披蓑衣的男人转过来,五官周正,气质敦和,他轻轻握住少年作乱的手指,「野儿,你先下去。」 「好,我去找素馨姐姐玩儿咯。」 三言两语间,陆修瑾已然打好腹稿,若对方问起他的身份来歷,他大可以搪塞过去。 然而男人并没有过问,扶起陆修瑾,「勿需多礼。」 他器宇不凡,有高世之度,陆修瑾沉了沉心,「在下顾谨,敢问阁下姓名。」 男人讶然,「你姓顾?」 陆修瑾颔首。 「甚好,我与你同姓,你唤我顾平便好。」 「顾大哥。」顾平年纪比他大,又救他一命,担得起他一句大哥,陆修瑾顿了顿,「此地是何处?我路遇山匪袭击,不慎与家人走失,如何才能递信出去?」 顾平一一为他解答,「此地所属江都,一个不知名的荒郊野岭,但山上长满桃树,青山绿水,我便将它取名为小桃源。顾谨你若想与家人通信,怕是艰难,唯一的出路被滚落的山石阻拦,不能通人。」 「多谢顾大哥。」 「若无事,你便回屋去休养吧,小桃源就我们几个人,辰时、日中、哺时会有人给你送去一日三餐和汤药。」 陆修瑾将他的恩情铭记在心。在小桃源养伤的数日,陆修瑾也摸清了此地的情况,顾平性子温吞,待人有礼,非山野村夫能比,他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相貌不俗但脑子痴呆。小桃源还有十数个男女,他们耕地摘果、养蚕织布,各司其职。 但陆修瑾洞若观火,顾平父子所居住的屋舍是整个小桃源的中心,其他人也不敢打扰在江边垂钓的顾平,皆敬而远之。换言之,十数男女都以他们父子为尊。 小桃源的良田种植也刚刚好能覆盖十余人口的口粮,山路堵塞,药草稀缺,陆修瑾身上的伤癒合的速度减慢,能达到癒合的程度,完全依赖于他过人的体魄。 陆修瑾便顺着顾平所指的方向,去出山的道路探查,道路幽邃,荒草丛生,走至尽头,逼仄的山道被一块三人高的巨石所挡,左右两侧是拥挤的山壁,山道不过肩宽,能挤进来已是不易。 手掌抚在长满青苔的巨石块,陆修瑾使劲推了推,巨石块纹丝不动。 看来,只有另想办法,他不信小桃源只有这一处出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陆修瑾回到竹屋,少年正蹲在地上,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枝,在泥土上绘画。 陆修瑾原先的衣袍早已损坏不能穿,他现在穿的是顾平的衣裳,袖筒与裤管略微短紧,但粗布麻衣穿在身,颇有种洒拓之意。 他身姿挺拔,站在少年身侧,能见到他左右晃动的脑袋与双手,他有意与少年交谈,「我叫顾谨,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没有理会,专心致志地在地上用树枝划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常常一只手画完,另一只手还未能画成,他便用手抹掉痕迹,再度重复。他沉湎其中,咬唇拧眉,似乎不同时画好便不罢休。 小桃源人烟稀少,物资短缺,他又智力堪比稚童,活泼贪玩,这约莫是顾平给他出的玩法。 陆修瑾捡过一旁的树枝,折成两截,在少年的旁边左右两手同时动作,一气呵成地画好。 「你居然练成了爹爹说的左右互搏!」少年大吃一惊。 陆修瑾右手伤势颇重,平日用手都已十分艰难,方才看起来轻巧的动作,熟不知他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握紧树枝。 他接过少年的话,「你的招式都有名字,叫左右互搏,那你自己又叫什么名字?」 「爹娘叫我野儿,姐姐叫我小野。」 「你还有娘亲和姐姐?为什么不见她们?」小桃源拢共就十来人,他都见过。 「嗯,我有两个姐姐,她们都死了。爹爹说,她们都是被人害死的。」顾野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仿佛根本不理解生死的概念。 小桃源道路闭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俨然一个桃花源,哪里会有人将顾平的妻女害死?唯有一种解释,顾平是为了躲避戕害,才到此避世隐居。 陆修瑾识人极准,顾平身上淡然出世的气度他不会看错,顾平不可能是犯下重罪的逃犯,惟有逃难一说。 顾野越过陆修瑾的肩膀,望向他身后的双眸一亮,「素馨姐姐。」 素馨走过来,掏出自己缝制的巾帕给顾野擦掉手上的泥巴灰尘。 陆修瑾的视线落在那块布料粗陋但做工精巧的巾帕。如若他们只是寻常人家,又何必在物资短缺的小桃源,特意缝制巾帕而非使用碎布将就擦手,做些高门大户的讲究做派? 素馨擦完后,用双手比划,嘴里吚吚呜呜,竟是个哑巴。 「素馨姐姐,我知道了,下次弄脏了手还来找你擦。」 素馨笑容无奈。 顾野拉住她,另一只手指向陆修瑾,「素馨姐姐就是他学会了爹爹教我的左右互搏,可我还没能学会呢。」 陆修瑾初来乍到,曾远远见过这名叫素馨的女子,彼时她在屋子前缝制衣裳并未发现自己。 素馨赫然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样貌,仿佛跟见了什么吃人夜叉一样,瞳孔紧缩,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双唇颤抖地说着含煳不清的词语。 她双膝软如柳枝,一下子跌在地上,顾野蹲下身,「素馨姐姐你怎么了?是想和我一起玩泥巴吗?」 「你见过我?」陆修瑾凤目眯起,直视她。 素馨惊惧地往后缩,嘴里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眼角淌出泪水,整个人都开始神志不清。陆修瑾丝毫不怀疑如若他再逼近一步,素馨会骇得肝胆俱裂。他起身往后走,不再逼迫。 陆修瑾回到竹屋,支开轩窗,山脚下素馨还瘫软在地,未几,有人从山上奔来将她和顾野一起带走。清秀的面上还残留着惊恐不安。 指尖在窗台上敲打,陆修瑾确信无疑,素馨一定是见过他,并且她是在一种极为震悚的场景下见到他,让她生出挥之不去的恐惧阴影。 可到底是在何时何地呢? 素馨望见他的一剎那,双唇翕动,唇形仿佛在说「云中王」。他有许多年的时间,未曾听闻过别人称唿自己云中王了。他的封邑还在云中,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是大瀚的大司马,代陛下执掌朝政的摄政王。 玉长的手指停住敲打动作,覆在眼前的迷雾似乎被拨开。 陆修瑾正欲合上窗牖,忽地一片灰影掠至,栖在窗外。白喙赤足,正是他与陈元捷用来传信的信鸽。 他撕扯一块衣袂,用树枝烧成炭,写信绑到信鸽腿上,信鸽灰翅振动,朝群山外飞去。 五日后,「轰隆」一声恍若天塌地陷,整个山峰都随之一震,小桃源的人都聚从屋舍里跑出来惧怕地聚在江边。 未几,封山大石碎了,狭窄的山道被炸开,一队披坚执锐的士兵进入小桃源。为首的男子一身匪气,他走上前,朝着面前布衣之人屈膝道:「拜见王爷。」 陆修瑾将激动不已的陈元捷扶起,轻拍他的双肩。 陈元捷眼眶微红,王爷还活着,他终于寻到王爷了。半个月前,他率领广陵军在山崖搜索,一无所获,崖底的霜林湖水面宽广,支流众多,他顺着河流一条条寻找也不要寻到猴年马月。 他福至心灵,便将所有信鸽放飞,上百只信鸽飞行的距离正好能覆盖霜林湖流经的区域。未想,其中一只信鸽真的带回来王爷的消息。 他顺着王爷给的指引来到小桃源,用火药炸开挡路的山石,终于得以重新见到王爷。 小桃源的人皆战战兢兢地看着森然士兵,惊恐惧怕,人群中惟有两个人,一中年一少年能安然若素。 陈元捷知晓若无小桃源,他必然见不到王爷。他对小桃源心生感谢,但相比之下更担忧王爷的伤势,「王爷,你先与属下回去,属下会代替你好好报答此处的百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陆修瑾却抬手制止他,深邃的凤眸落在人群中的顾平,顾平回以温和一笑。 「临走前,孤有事要与顾大哥相谈,不,孤应该称唿你为安乐侯。」 盔甲军队列阵于江畔,小桃源的百姓都躲回屋子,从窗缝与门缝偷偷打量。 江边地势极佳的竹屋内,陆修瑾与安乐侯开诚布公。 安乐侯坐在桌前凳子,嘆息道:「安乐侯府倒台,我早已不是什么安乐侯。」 命运弄人,陆修瑾也未曾想过自己会遇见枝枝失踪已久的父亲与弟弟,这一切都是因为素馨见到她时的恐惧让他生出怀疑。 素馨称唿他为云中王,证明他们是在六年前遇见,六年前他从云中回到长安,最大的一件事便是清君侧,将杨顾两党肃清殆尽。 顾平、顾野……他们姓顾,安乐侯也姓顾,就连年龄都对得上。他们不就是安乐侯顾如平与小侯爷顾于野吗? 陆修瑾沉声道:「但你还是顾南枝的父亲,你的一双女儿都没有死,她们还活着,很想念你们,孤可以帮你们父女团聚。」 哪知顾如平摇了摇首,五官端正的面容满是沧桑。 「为何不愿?」 「不是不愿,是我们不想再离开小桃源,在这里避世隐居就好。」 顾如平道出心中忧虑。六年前,安乐侯府倒台,顾于野与其他侯府人从密道逃走,十二岁的顾于野流落在外,从高高在上的小侯爷落魄成一个谁人都可欺的难民。素馨是侯府的家生子,是伺候顾于野的婢女,她尽职尽责,即便流落,也未曾离弃。 曾经不可一世,嚣张跋扈得用墨砚砸得夫子头破血流,一度成为京城里小霸王的顾于野,变成无家可归的丧家犬,即使有昔日婢女相护,仍旧在一次争夺赈灾口粮时,被人推推搡搡,摔破了脑袋,醒来后智力沦为三五岁的稚儿。 寄情于山水,云游在外的顾如平突闻家中噩耗,立刻赶回去,他好不容易寻到顾于野,带领倖存的侯府人南下,来到小桃源开山闢地。 他已不愿再入世,沾染一身尘土,倒不如在这儿穷山苦水之地过活。但那喧嚣尘世,还有他牵挂不下的女儿们。 顾如平道:「若是可以,我想写一封信,劳烦你转交给我的一对女儿,让她们知晓我与野儿还活着便好。」 「安乐侯言重,孤必定会带到。」 若让枝枝知晓,她的父亲与弟弟还存活于世,该有多开心?她牵挂的阿姊、弟弟、父亲尚存世间,终于有朝一日他们能得以团聚。 是他对不起她,但老天开眼,让他有机会将曾经摔碎的,一片片找补回来。 【??作者有话说】 之前阿姊来宫里面探病女鹅的时候就聊过,女鹅的爹爹喜欢游山玩水,呜呜呜埋了这么久的伏笔终于用上了。老实说陆狗是抄了安乐侯府的人,但安乐侯不怨陆狗,是因为他行过万里路,透过被欺压的百姓看得清,没有陆狗也会有其他人清君侧。 第61章 祈福 ◎惟愿他平安◎ 江都客栈。 陆修瑾拿到安乐侯写好的家书, 率众将士撤离,还小桃源最初的安宁平静。陈元捷将王爷失踪这段时日以来的消息与江南王动向都整理好汇报。 竹影屏风后,陆修瑾褪去上衣, 肌理分明, 蕴藏力量感的胸膛与后背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 最触目惊心的无疑是背后横亘左肩与右腰的刀伤。纵使半月过去,仍没有全然癒合。 大夫正为他重新上药,处理好后背的伤,大夫捧着他的右手,连连摇首嘆气。 陈元捷放下一摞摞信笺与敌人动向的记录,焦灼地问:「我家公子的右手该如何医治能恢復到从前?」 「右掌被贯穿伤势严重,老夫会为公子挑去治疗延误而生出的腐肉,可往后也别想恢復从前机能, 能不残已是万幸。」 陈元捷不可置信, 他看向王爷, 王爷神色淡淡:「大夫尽管医治便是。」 「处理的过程会痛,千万要忍住。」浓烈的酒水洒在伤口,大夫随后用淬了火的小刀, 细细刮去腐肉,处理完一切再撒上金疮药重新包扎。整个过程陆修瑾未曾吭声, 也未用咬巾。 可陈元捷看得眼眶湿红,所向披靡的王爷右手近乎残废,再也不能拿起长剑了。 处理完伤口, 大夫开了药方并叮嘱,待一切结束后, 陆修瑾对陈元捷道:「元捷, 送大夫。」 陈元捷送大夫离开, 并且支付了原先的三倍诊金。大夫受宠若惊,连连说往后他家公子的换药,他尽数负责。 屏风映出颀长身影,陆修瑾已将衣物穿戴整齐,如以往别无二致的玄色澜衫披在身上,却是清瘦许多。 「王爷,江都的大夫医术不精,我们不妨回长安让御医诊治,你的右手一定会没事的。」 陆修瑾打断他:「元捷,将信与日录都拿过来。」 陈元捷也反应过来,他们打草惊蛇,江南王有所察觉,以为王爷身死后开始大肆动作,想必再过不久,江南一带将风雨飘摇,王爷如何能抽出身回长安?况且,王爷传信给陛下,希望增派长安兵力支援的呈请石沉大海般得不到回应,怕是陛下有意拖延。 他将王爷所要之物递上,低首道:「既然时局所迫,王爷不能轻易离开,属下修书一封寄往长安,让长安派御医前来。」 半晌后,陈元捷修书寄往长安,他陡然想起不远百里的广陵山村,还有一人正挂念着王爷的安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陆修瑾坐在八仙桌前,翻动记录,如今他们已然确信江南王有不臣之心,但他购置的军马兵器可以放在府库,但那与军火配套的士兵又置在了何处?江南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江南王若要操练兵马,定然会有所动静,可他们竟难以觅得蛛丝马迹。 他试图从现有的线报中釐清叛军所在,如若能找到叛军位置,提前镇压歼灭,南方将免受动乱,无论是居住在广陵还是江南的她也会免遭战乱动盪。 「王、王爷……」 繁杂的思绪被中断,陆修瑾沉声道:「有何事但说无妨,一段时日不见,你怎还变得拖拖拉拉?」 陈元捷眼一闭,说出心中所想,「如今我已寻到王爷,知晓王爷性命无虞,要不要将这一消息带给顾太后。来寻王爷之前,我见顾太后对王爷的失踪也十分动容。」 她那么心性纯善的一个人,若是陌生人在她眼前坠崖,也很难不动容吧?陆修瑾自嘲,她用尽浑身解数逃离自己,哪怕拼个你死我活都不想待在他身边,此时此刻恐怕正过着幸福安稳的日子,她不会想见他。 他答应过她,送她归家后,不再打搅,永不相见。 「元捷,你将安乐侯的家书传给顾芸礼,顾芸礼自会将消息送到她那处儿。布置在小桑村的暗卫也撤了,以后不准再去打搅。」 送顾南枝归家前夕,陆修瑾曾让陈元捷调遣仅有的暗卫,让他们在小桑村守护顾南枝安危。却不曾想他们一行人在归家的半途出了事。 「是。」陈元捷神色黯然地应下。 「慢着。」陆修瑾道。 撤离暗卫他便再也不能插手她的余生,如若以后她遇见危险,也不能及时搭救。在这之前,他应当将深埋在她身边的隐患一一排查,将危险一一拔除,否则他不会放心。 他思忖后道:「你去让人把她身边的那个奴才的底细查清楚。」 坠崖的一刻那个蒙面刺客竟然准确无误喊出「梅娘」,他显然与枝枝认识。而刺客可以确认是江南王的派出的人。那么,认识枝枝的刺客是谁?他是否会威胁到枝枝的安危?他终究是放心不下。 陈元捷眼眸一亮,「那暗卫是不是也不需要撤离了?」 「姑且留着。」 「好,属下一定会将那人查得清清楚楚。」他是永远站在王爷这边的,他见过王爷为顾太后默默所做的一切,知晓顾太后在王爷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而顾太后为王爷生下小王女,为王爷担忧紧张自责,也不见得对王爷无情。如若查出顾太后身边之人心怀叵测,王爷不会坐视不理。 ** 小桑村。 云淡风清的天幕掠过归林的倦鸟,郁郁葱葱的山林谢尽青绿,露出光秃秃的树枝。 顾南枝手里的野菜择了又择,连完好的叶片落在地上也未觉察。 月一将噼好的柴火堆叠,瞧出她的心不在焉,取过她面前的菜篮子,「这些琐事我来做就好,你去屋里陪凡儿吧。」 顾南枝这才回神,发现满地狼藉,侷促地咬唇,「对不起,我连这点小事都没有做好,给你添乱了。」 月一浅笑,「我知梅娘心中有事,梅娘心地善良,就连路边见到无家可归的犬只也会怜惜,但我希望梅娘能尽快振作,凡儿也需要你。」 他明明是在安慰自己,但话语怎么听都有一丝不对劲,顾南枝没有多虑,她将萦绕在自己心底多日的想法说出:「我想去白马寺。」 月一浅浅的笑容僵在面上,眸子里的明光也淡了去,「梅娘是想为他祈福?他那样伤害你,伤害凡儿,他为你赴汤蹈火不是应该的么?你为他忧心伤神便罢了,怎还要不顾自己的身体,去寺庙为他祈福?」 顾南枝百味杂陈,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少言寡语但总是默默守护,不会像现在,字字珠玑地剖开她的心,误解她的意思。陆修瑾大闹婚礼给他的阴影极深。 「月一,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过几日,便是我母亲的忌日。」 她一出口,像按到什么关窍,他顿时噤了声,他转过身回屋子,丢下一句「我去收拾包袱」,落荒而逃。 白马寺是广陵远近闻名的佛寺,寺门巍峨,石雕香炉内青烟缭绕,香火兴旺,香客云集。 顾南枝在小桑村安定后的每一年曌夫人的忌日,都会去佛寺祭拜。她在寺庙里专门给母亲供了一块灵位,每年都会来续香火。 慈眉善目的寺院方丈对顾南枝道了声阿弥陀佛,「顾施主来了。」 顾南枝颔首莞尔道:「我是来给母亲的灵位续香火的。」 她把装满香火钱的荷包交给一旁的小沙弥。 「顾施主孝思不匮,令堂来世顺遂平安。」 「多谢方丈。」顾南枝行礼,正要辞别。 「顾施主留步。」 她停驻,就见方丈让小沙弥将一块儿檀木牌交给自己,木牌正上方钻孔,用红绳穿过,牌面空空荡荡,「方丈这是……」 「今日是庙会,施主们都在前院的菩提树为亲人祈福,贫僧与顾施主有机缘,这块福牌就赠予顾施主了。」 顾南枝接过木牌,再次诚恳道谢。 她离开佛寺后院,不远处月一与凡儿正在寺门下等她,她快步行去。 顾凡瞧见她手里的檀木福牌,乌熘的眼睛漾出光来,「娘亲也有福牌了么?我听说白马寺的福牌可灵验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顾南枝将福牌递给她,蹲下身捏了捏她的脸颊软肉,「凡儿是听谁说的。」 「我在这里和月爹爹一起等娘亲,听过往的香客说的。」 顾南枝一笑,夸她耳聪目明。 「娘亲,好多人去挂福牌,我也想和你一起去挂福牌祈愿。」 「好。」 顾凡一手牵顾南枝,另一只手牵月一,她拉了拉左手没有拉动,转过脑袋疑惑地看向他。 月一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道:「我去找马车,接凡儿和梅娘归家。」接着,他对顾南枝道,「我就先不去了。」 小桑村和白马寺相距遥远,往常单单是供奉香火,就只能堪堪赶回家,如若要去挂福牌,仅靠双腿恐怕赶不回去。他考虑得面面俱到,顾南枝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们挂完福牌就去寺外找你。」 月一:「嗯。」 菩提树是寺院里的圣树,树干粗壮合五人环抱,树皮灰白无尘,枝叶繁茂生机勃勃,一条条红绳挂在低处的枝干,红绳繫着信徒最诚挚的愿望。 母女俩执着福牌,一时不知该如何做。 树旁的沙弥走过来,「施主,有何事是小僧可以相助的?」 「不知小师父可否知知晓,该如何挂福牌?」 「全看施主是为谁祈福了。」 顾南枝疑惑不解,为不同的人祈福还分不同的方式吗? 沙弥为她开解困惑,娓娓道来,「若施主是为远去的亲朋好友祈福,可以在福牌上写下他的名字,祈佑他一帆风顺,平安无恙。如若是为身边的亲人祈福,写下他的名字后随身佩戴,七七四十九日赠予他,方可护佑他顺心如意,身体安康。不过,后者繁琐,还需心诚则灵,大多施主都是选择前者。」 顾南枝道谢,取用菩提树旁的笔墨,提笔却犹豫了。 「娘亲,写爹爹的名字吧,他答应过我,要教我剑术的。」 凡儿的话语像是给予她下笔的勇气,顾南枝犹豫片刻,到底是听了凡儿的。写完后,凡儿挑选位置,她将福牌挂上枝干。 她双手合十,默然祈祷。 诚然如月一所言,他曾伤害过她与凡儿不可原谅,但就让她任性最后一次,惟愿他平安归来,性命无虞。 风一吹,福牌在树下轻晃,她将对他的所有情愫,爱也好,怨也罢,和福牌一同都留在菩提树下。 他们之间就这样吧。 顾南枝深深看了上面的名字,转身离开。 她与凡儿走出几步,又折返回去寻到那位沙弥,「劳烦小师父再卖与我一块福牌。」 她付钱,收好空白的福牌往回走,才穿过熙熙攘攘挂福牌的人群,便见到玉骨云衫的月一。 顾南枝眼眸闪过诧异,将空白的福牌往袖口藏了藏,也不知他是否有看见。 月一面色如常,「我找到了马车,迟迟等不到你们,便自己寻来了,还好你们无事。」 「这里是佛门圣地,能有什么事呀?我们回家吧。」顾南枝笑了笑,与他走向寺外。 月一回首,她们挂上的福牌被风吹动,背面「陆修瑾」三个字如烙印般刺入眼睛。他捏紧了指骨,復又跟上。 他黯然神伤,为何自己就在她的面前,她却视而不见。 他沉湎难过,没有注意到身侧顾南枝悄然伸出柔荑,牵上他的袖角。 月一难抑心中悲凉,步履匆匆,顾南枝轻轻握住的袖角从掌心错开,再也抓不住。 【??作者有话说】 月一的三次错过,这是第三次,唉。 第62章 后山 ◎月一不见了◎ 顾南枝一行人从白马寺回到小桑村, 曌夫人是谋逆罪臣,白马寺里供奉的灵牌并没有曌夫人的名字,她回去后赶在子夜前点香燃纸钱祭奠。白色的纸钱被火焰吞噬成灰烬, 载着亲人的缅怀与思念。 日升月落, 天空如洗, 枝叶泛黄凋零,秋景萧瑟中蕴藏的不仅有愁思还有丰收的喜悦,金色的麦浪在田地翻涌,硕大金黄的秋梨缀满树枝。 顾南枝与燕芝婶一同以及村子里的其他妇女一起去山上摘秋梨,半日下来就摘得盆满钵满。她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 眼见秋梨摘得差不多,她坐在梨树边的石头旁,燕芝婶亦走过来捡起地上来不及收的梨子, 用围裙擦了擦灰土, 「你们这次回来, 往后还要去外面吗?」 第一次搬出小桑村是为了凡儿能得到更好的教育,但后来经歷的事打破了生活的风平浪静,能再度回来, 她很珍惜现在的安宁。顾南枝微微一笑,和缓轻浅道:「不知呢, 走一步看一步罢。」 「咔嚓」燕芝咬一口清脆的秋梨,饱满的汁水争先恐后地充满口腔,有的还滴落地面, 她用手背揩去下巴上香甜的梨子汁,「今年的梨子还挺好吃哩!」她捡了个梨子, 扔进顾南枝怀里, 「梅娘你也快尝尝, 刚摘下来的最是新鲜!」 顾南枝捧着快有自己脸大的梨子不知该如何下口。 燕芝咔嚓咔嚓又咬了好几口梨肉,「就待在咱们村子里也好,外面人心险恶,哪有咱们村子的人好啊?你也莫要担心秀兰会找麻烦,她现在可是乖得很,一张嘴闭得严丝合缝,见到跟她有过节的人半个字都吐不出,村子里的人都惊奇她怎么转了性。你猜是因为什么?她嘴里的舌头没了,想来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她的碎嘴子,半夜叫鬼差钩去她的舌头了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秀兰自从不说话后就变得唯唯诺诺,闭门不出,很少在外面走动,哪回摘梨子她不是第一个,而这岁压根就没来,燕芝才敢大肆讥讽她。 顾南枝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燕芝婶再不吃,梨子汁都快滴完了。」 洁白如雪的梨肉多汁,顺着手指往下滴落。 燕芝又啃了几口,哪里不知道她是在借梨子堵自己嘴呢,「全村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也只有梅娘你不一样。」 顾南枝笑意浅浅,被秋阳一照,鹿眸里的光像琥珀里含的一汪水,清澈晶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燕芝也被她的妍丽晃了晃,这样长相姣美的人留在他们村子就是一道难得的风景,光看着就能多吃好几碗饭。燕芝三两下啃完梨子,慨嘆道:「不出去就在咱们村子里好好过日子吧,你家那位能从南边后山回来也是老天眷顾的幸运事。」 「燕芝婶怎么说?什么后山?」顾南枝眉头一皱。 燕芝一下子语塞,晃了晃手,「梅娘啊,我也不是故意揭你家的短。你……成婚那天不是走了吗?你家那位看着深受打击的样子,半夜就往南边后山去了,我家汉子刚好瞧见,叫他也不听,追是不敢追的,也害怕在山里迷失。你也知晓南山的糟心事,秀兰家的二儿子也折在里边,咱们都以为你家汉子回不来了,没想到前阵子他安然无恙回来,又过一两日你也回来了。」 燕芝知晓自己这张嘴坏了事,生怕一句话破坏了他们俩的感情,便找补道:「我比你年岁大是过来人,要我说啊,没有什么比全家团团圆圆更重要的事了,你也别太怪你家汉子瞒着你,他也是一片好心,怕你担忧……」 顾南枝隐隐觉得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被她遗漏了,她抓住燕芝的手,急切地问:「燕芝婶你可知他为什么去南山,又是怎么回来的?」 「这、这我也不知道呀,村子里的人晓得你家汉子从南山回来,村长还特意将他找了去问话,问他是怎么回来的,顺道想救救之前失踪的孩子,但他闭嘴不言,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应当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便也没再询问,全当做老天保佑。」 顾南枝后仰靠在树干上,秋曜映照的姣好面庞布满惘然。 天色向晚,妇女们满载而归。顾南枝离开她们,独自行向村尾。 青黄交接的山林簇拥一方小天地,清新怡人,她拾阶而上,齐整的屋舍简陋但能遮风挡雨。顾南枝手搭在篱笆门闩上,迟迟没有推动。她害怕眼前的澹然清平,安宁祥和都是一场虚无的幻象。 「娘亲回来啦!」主屋里的凡儿透过窗户见到顾南枝,推开门蹬蹬地跑过来。 顾南枝再也没有犹豫,推开篱笆门把沉甸甸的提篮放下,赶紧抱住凡儿担忧她摔倒,「我去摘梨子了,今年的梨子又大又甜。」 顾凡也注意到地上的提篮,选了一个自己要两只手才能捧起来的梨子,脆生生地喊:「娘亲我想吃梨子。」 「好,我去给你洗。」顾南枝接过她快要捧不住的香梨,朝水缸走去。 主屋的门口现出一个青影,正是陪伴照顾凡儿的月一。他殷勤地行过来,就要伸手取过顾南枝手里的梨子,「你辛苦一天了,去屋里歇歇脚吧,这些事就放着我来。」 听着他关心的话,顾南枝胸腔泛起苦涩,没有将秋梨交给他。 月一落了空,觉察到她心里藏着事,难道她还在为陆修瑾而伤怀?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要对他念念不忘呢? 顾凡年纪小,但心思敏锐,发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气氛骤冷,她迈着小短腿往娘亲身边靠。 顾南枝揭开水缸木盖,一条黑影从盖底绕上来,触碰到她的手,冰凉的触感让顾南枝一凛。她惊唿一声丢开,看清那黑影是一条黑蛇,连忙护住顾凡。 月一随手拿起扫帚,佯装挥舞恐吓,黑蛇见状箭矢般窜逃。 他扶起跌在地上的顾南枝,拍打她的嵴背,不断安慰道:「梅娘别怕了,蛇已经走了。」 「怎么、怎么会有蛇呢……」顾南枝心有余悸。 「秋去冬来,蛇在冬眠前会下山寻找食物果腹,梅娘不必怕,我已经将它赶走了。」 他说的不无道理,顾南枝也平復好心绪,怀里的凡儿吓得眼眶涌出泪花,她忙不迭安抚。但是她心底还是觉得纳罕,在小桑村住了这么多年都未曾遇见过蛇,怎的今日就遇见了。 月一的一番话立时打消了她的疑虑,「我去岁也曾在院子里碰见过蛇,就是从山上下来的,担忧梅娘害怕便未曾与你提及,明日我就去镇上买点雄黄粉洒在院子周围。」 顾南枝点点首,月一将梨子捡起,清洗干净切好递给凡儿吃,凡儿尝过梨子的清脆香甜,很快就哄好。 三人简单用过晚饭,天黑时便熄了烛火。 顾南枝与凡儿照例睡在主屋,她将凡儿哄睡,自己却如何都睡不着了。 傍晚受那条蛇的惊吓,她把本想询问月一的疑惑都忘到九霄云外,如今夜深时分,她倒想起来,没有问出口憋在心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屋外响起细微的开门声,在静谧的夜里十分明显,尤其对睡意全无的顾南枝而言。 是住在侧屋的月一吧,她没有多想,闭眼强迫自己入睡,不愿明日被月一看见自己憔悴的模样,有令人分心担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夜风吹动屋檐下的紫薇花风铃,铃铃作响,吹动山林的枝叶,淅淅飒飒,忽然,夜风骤飓,捲起未关上的门扉砸在门框,发出极重的咚声。 顾南枝一惊,潜意识看向凡儿,凡儿皱起小眉毛,翻了个身,还好没有醒。她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穿好鞋袜离开主屋。 东面侧屋的门扉在夜风的吹拂中摆动,顾南枝将其关上,却发现屋里没有了人。 月一不见了,他会去哪儿? 白日,燕芝婶曾对她说:好好过日子吧,你家那位能从南边后山回来也是老天眷顾的幸运事。 他去过南山不曾对自己说,如今夜半离开家又要去做什么?他又去南山了吗? 顾南枝提一盏灯笼,烛火幽微,她从村尾快要行到村头都没有找到他,想着他曾去过南山,她的心渐渐沉坠,举步往南山行去。 村子通往南山有一条小路,走的人多了变成为路,如今因为南山骇人的传闻,鲜少有人再去。 但今夜小路上的杂草有脚印,一看便知不久前有人行过。顾南枝提灯踏上小路,干枯的树枝勾住她的裙摆,边缘呈锯齿状的野草割破她的脚踝,她毫不在意。 灯油燃尽,烛火熄灭,她陷入黑暗。风声如鬼哭啕,形单影只立在遮天蔽日的密林,毛骨悚然。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半盏茶后,小路走到尽头,前方树林稠密,一架马车深藏林间,鎏金宝盖檐角缀一盏料丝灯,微微摇曳。而她所寻的人,正与马车里下来的人攀谈。 顾南枝脚步不稳,倚在树皮粗糙的树干,粗壮的树干掩住伶仃的身形,她窥见了秘密,心湖漾出苦涩的涟漪。 原来,他真的在欺瞒她。 长乐宫柳池初见早知他品貌不凡,一次次接触后被他的玲珑心思所触动,明知他是母亲派来的人,依旧交了心。 如若没有他,她也无法逃离禁闱,但他到底是欺骗了自己,以完人之身进入禁内,担任要职。她可以原谅他一次,相信他有苦衷,是时局所迫,没有人希望自己不是完人。 可现在他又在隐瞒自己,为何要去南山,在南山发生了什么,为何别人去了都无法归家,惟他一人平安归家?为何……他要与人私下见面,那人又是谁? 第63章 真相 ◎孤不忍枝枝受其矇骗◎ 深夜, 厚重的云层遮住天上皎月,树影婆娑,月一未提灯, 轻车熟路地来到南边后山。 子枭咕咕鸣叫, 衬着漆黑的夜色山林很是骇人。密林深处有一点烛火明明灭灭, 是挂在马车檐角的烛灯。 月一朝马车行去,帘栊被马车内的人挑开,一张娇妍的芙蓉面,烛火映照下依稀可见她面上猫眼的欣喜。 越莺甜甜地唤了声:「阿兄。」 月一面色稍霁,但语气依旧冷硬,「如若有事像从前一样传信于我便好,何须让小乌来寻我,也不怕惊吓到人。」 越莺抚摸盘绕自己纤纤玉臂的小黑蛇, 嘟哝道:「惊吓就惊吓吧, 阿兄这么凶作甚。」娇媚的面容划过讶异, 「莫非是吓到了我阿兄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才对我这么凶。」 月一不愿与她废言,直截了当:「寻我有何事?」 越莺挪开身子, 将车厢内的另一人露出,他身穿石青色蟒纹圆领锦袍, 鹰眼锋锐,青黑的眼圈平添几分阴鸷,正是江南王陆修远。 陆修远待他们兄妹二人温叙完才敢插嘴, 急不可耐地问:「摄政王当真坠崖而亡了?」 月一:「他双手尽废,被我亲自踹下百丈高的山崖, 不会有假, 王爷还不放心?」 梅娘被陆修瑾掠走后, 他便想办法救出梅娘,终于让他寻到破绽,一举刺杀成功。 陆修远身处江南城,收到月一传来的消息,刺杀成功陆修瑾死无葬身,他动身赶往小桑村确认真假。 「如此甚好。」陆修远如绷紧的弓弦剎那松懈,后背靠在铺着锦缎的柔软车壁,长舒一口气。 月一不欲多言,「以后若无事,还请王爷不要再轻易出江南,现在乃多事之秋,牵一髮而动全身。」 陆修远实在过于忌惮陆修瑾,以至于收到他南下的消息便寝食难安,况且陆修远暗地里做的事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当他知晓陆修瑾已到达江南,还潜入府中偷走书信,他更是恨不得立刻除之而后快。 他与陆修瑾的过节早在年少时期便已经结下。他的母妃是宜妃,而陆修瑾的母亲是母妃身边低贱的宫女,若没有母妃相助,低贱宫女怎么能爬上龙床受陛下宠幸?也就不会有他陆修瑾。 陆修瑾的母亲是他母妃的奴才,陆修瑾也该是他的奴才,他指东他便不能往西。但是这样一个低贱卑微的人,没有死在北疆就算了,居然还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成为大瀚的摄政王,他陆修远怎么能容忍?他可忘不了自己与陆修瑾的过节,他将他骗进老宦官的院子,故意羞辱,但陆修瑾非但没有羊入虎口,还性情大变,他再也不是打一巴掌也不吭声的陆修瑾,脱离了他陆修远的控制。 陆修远远在江南,但也听闻搅的长安翻天覆地的人是曾经肆意欺辱的陆修瑾,他忧心大权在握的陆修瑾迟早有一日会与自己算旧帐,再加上皇室人丁凋敝,如今存活于世的王爷只有他与陆修瑾,若将自己除掉,陛下年幼更利于陆修瑾把控朝政。因此为了自保也好,先下手为强也罢,早在五年前陆修远暗中筹谋,想要除掉陆修瑾,届时稳坐大瀚至高无上宝座的人便是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他这个怪物终于死了,哈哈哈哈……」陆修远越想越开怀不禁狂笑,有的人生来就是奴才,一时的好运代表不了一辈子的好运,奴才是斗不过主子的。 他笑容肆狂,似有崩坏迹象,堪堪收住笑以后对月一道:「本王前来不仅是为了确认陆修瑾的死讯,还要巡视兵马操练。」 他们私底下的兵马军队根本没有放在江南城,而是藏在江南与广陵的交界,此处交通闭塞,惟有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小村落,村民偶尔误入南山树林,私兵驻扎营地,也很快被灭口。 「王爷最好是这样。」月一敛眉,眸色深深。他估摸时辰已久,便不再与二人多言,离开南边后山回到村尾的屋舍。 推开侧屋的门,屋子里赫然立着一人,乌云退去,皎洁的月光从她纤密的睫上滑过,盈盈一抬眼,秋波潋滟无双。 「我等你许久了。」顾南枝率先道,眉宇间压着浓浓的失望与难过,「你去见的人是谁?」 她素白的裙袂被树枝挂的抽丝,鞋履满是草屑与泥土。月一一瞧便知她跟随自己一同去了后山,他压下心底的慌,稳了稳语调,「梅娘,我去见的是春飞燕的老顾客,春飞燕一直未开,老顾客念念不忘咱们的制茶手艺便找上门。」 顾南枝跟随他,见到那架极为眼熟的马车,赤金乌木,四面雕刻纹饰,帘栊都镶嵌莹润宝珠,他一说,她便忆起自己曾在甜水巷的春飞燕门外见过。 琴棋书画皆有醉心痴迷人,茶道一事上自然也有,难不成真是痴迷春飞燕茗茶的人追上门来? 顾南枝眼神复杂:「你……」你不仅一次去过后山又是为何? 卡在喉咙的话语还未吐出,便被主屋凡儿惊醒的呓语哭声遏制。 顾南枝与月一冲去主屋,凡儿夜半醒了,娘亲不在,四周黑黢黢空荡荡,她纵使再早慧也是个小孩子,自然会感到害怕。 两人一同把凡儿哄好,小傢伙不哭了,月一才道:「梅娘你与凡儿早些歇息罢。」 他仓皇离开,顾南枝还未问出想问的话,凡儿抓紧她的胸襟,不让她丢下自己,凡儿在此,她也不好多问。 门被月一合上,他靠在门框嘆出一口气,檐角的紫薇风铃微晃,铃铛声盖住他的嘆息。 再等等,他会把所有的隐瞒都告诉她。告诉她,他是谁,他对她的心意。 ** 翌日一早,晨光破晓,侧屋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在躲她,天未明就起身离开村子去镇上买雄黄粉。 顾南枝做好早饭与顾凡一同用完后,趁着早晨的清爽与天光,便在小院里拿出一本《小儿语》教她。 她先是给凡儿讲解其中的含义,随后便让凡儿诵读背记,自己则去屋内清扫灰尘,准备吃食。 孩童稚嫩清脆的读书声从窗户漫进,屋内顾南枝麻利地整理衣物,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忽而,凡儿的琅琅书声被惊唿所取代:「陈叔叔!」 顾南枝一怔,将手里还未叠好的衣物放下,脚步急掠,屋外到访的果真是陈元捷。 陈元捷行了个抱拳礼,她对陈元捷微微颔首,随后向他身后望去,青山岚烟,飘渺静谧,却没有抹熟悉的玄影。 陈元捷将两封信笺交在她的手里,在她充满希冀的目光下说道:「我已寻到王爷,王爷无妨,让我将这信交给顾太后。」 说完后,他不甘心地握紧拳头,明明王爷已经查清那个奴才的来歷不简单,却不愿意与顾太后相见,而是用干巴巴的书信言明。 得知他性命无恙,顾南枝粲然一笑,然而晶亮的眸子旋即黯淡,「信里说了什么?」 「顾太后拆开便知,事务繁重,在下告辞。」 陈元捷走了,顾南枝没有别的藉口留下他。她心知自己与陆修瑾的恩怨早已了结,他为救自己而坠落山崖一事引得她牵肠挂肚,但在白马寺祈福以后,也该了断了。 她的唇角勉强弯了弯,拆开第一封信,洒金信笺纸上字迹遒劲有力,铁画银钩。 枝枝亲启。孤非言而无信之人,既送你归家,便下定决心从今往后不再打搅,但凡儿为孤血脉,孤不容许凡儿身侧埋存隐患。 月一其人以完身潜入皇宫,心怀不轨。孤因此派人去长安细细探查,终是得出一二线索。 大瀚以南,曾有一小国名曰越裳,其民擅蛊,以身饲蛇,前朝越裳王派使臣觐见大瀚,献哑瑞白雉。先皇后喜爱白雉羽,豢养白雉于杏园。大瀚越裳互通商贸,交好数年。然则十六年前,越裳王有不臣之心,被毗邻的象林王强兵镇压,弹丸小国覆灭,史书记载三两言尔尔。 十年前,象林王横尸暴毙,七窍流血,数以万计的蠕虫从窍孔钻出,死状极惨,尸首边置一根白羽,乃是越裳哑瑞白雉的翎羽。越裳覆灭之后,白雉已然灭绝,惟长安皇宫因显皇后喜爱而豢养数只,日夜精心照料,未见折损。象林王之死扑朔迷离,就此尘封,对外宣称病逝。 今孤查明月一配房,屋内有豢养蛇类的遗留痕迹,拷问将其送进宫的杨顾残党,得知月一生活习惯与大瀚迥异,残党以为其受失忆影响。刺杀行动亦与他有所关联。孤未有确凿凭证表明月一身份,但种种证据足以佐证此人与越裳有关,包藏祸心。 孤如枝枝所愿不再插手干预,但不忍枝枝受其矇骗,故将真相告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此后雁杳鱼沉,相见无日,千万珍重。 信至此结束,每一个字都惊心动魄,顾南枝看完后捂住胸口即将跳出嗓子眼的心脏,一时震在当场,无法言语。 陆修瑾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月一是越裳人,但她再清楚不过,她曾经拾取过月一的翎羽银片,上面的纹样的确与宫中的白雉羽毛别无二致。 月一併非大瀚人士,而是外族,一个被大瀚覆灭的小国族人,他苦心孤诣潜入禁闱,所谋之物不言而喻。 他想搅动大瀚局势,甚至颠覆,只为国復仇。 顾南枝得知真相,双手颤抖握不住信封,信封落地,另一张信掉了出来,只见信纸露出一角上书:吾女南枝,见字如晤。 她如遭雷击,抖擞着双手将信捡起来,轻如鸿羽的信笺像有千万斤重,她捡了好几次才捡起来。 秋风萧萧,至祈摄卫。为父在江都小桃源隐居于世,也寻到了野儿与倖存的侯府亲人,今吾一切安好,勿挂勿念。 「娘亲别哭啦,凡儿哭的时候娘亲心疼,娘亲哭凡儿也心疼。」小小的手去擦拭她脸颊的冰凉,顾南枝方觉自己哭得泣不成声。 她的阿姊活着,父亲和弟弟也活在这个世上,她还有了凡儿,她不是举目无亲,他们一家还有团圆的机会。 可是转念一想,她以为能託付终生,一起携手共度余生之人,竟埋藏了那样深的心思,心底又是悲凉一片。 顾南枝三两下擦掉脸颊的清泪,抱紧凡儿对她说:「凡儿有外公和小舅了,要不要和娘亲一起去找他们?」 第64章 苦衷 ◎他没有失忆◎ 日薄西山, 月一踏着斜晖归家,昨夜被梅娘撞见他与江南王会面,虽然她搪塞过去, 但难免梅娘回过神会再问起来。依他的脚程, 早就买好雄黄药粉, 只是内心惴惴不安,迟迟不敢面对梅娘。 前路有一对夫妇,丈夫搀扶身怀六甲的妻子,谨慎地走在归家的路途,夫妻恩爱,相扶相持。 月一沉重的步伐逐渐轻快,纵使被她冷声质问,他还是想见她。 秋叶繁多, 薄薄一层堆在小院, 以往梅娘都会清扫。月一凝眉, 叩了叩主屋门扉,无人回应,他索性推开屋门, 室内整洁如新,却是少了几套梅娘与凡儿的衣物。 「梅娘!梅娘!」平静的脸上浮现慌张, 他冲出屋子四处唤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疾步行过村子的小径,焦灼的唿喊传遍整个村落, 各家各户都升起炊烟,唯他一人形单影只地踉跄奔走。 村长儿子刚下农活, 对他道:「我瞧见一个身形健壮的外来男子去了你家, 不久后你家梅娘带着孩子去往村头了, 我还以为她们要去小河滩,瞧你寻不见,应该是不在村子了。」 他口中的外来男子指的是陈元捷,但月一想当然地以为是陆修瑾。听后面露不忿,为何陆修瑾就是不肯放过梅娘? 「快要天黑了,山路危险你也别想去寻梅娘和孩子,万一她们没寻到,反而把你自己搭进去了可怎么办?」村长儿子见他不顾天黑都要出村去寻人,将他劝了回去,甚至一直陪着他回到村尾的家才离开。 夜色掩住月一俊美的面容,却掩不住面上的伤怀之色。黑沉沉的屋子里是那么孤寒,他动作迟缓地点亮油灯,温暖的橘光熠熠生辉,也丝毫不能带来半点温意。 侧屋的灯被点燃,他得以瞥见方桌上的麻黄草纸。 一种不好的预感蔓延心底,但他还是颤巍巍地拆开信。 纸是金贵之物,价格不菲,洁白如雪的白纸更甚,梅娘用的是给凡儿习字的草纸,一落笔墨迹就会泅晕,但娟秀的字迹的确是她所写。 他看清信里的内容,挺秀如竹的身形如劲风吹拂的柳枝,孱弱摇晃。 月一,你恢復记忆了吧?不,或许你从来都没有失忆。我知你有苦衷,但我实在不愿被矇骗。你费尽心思潜入大瀚皇宫,接近我,获取我的信任恐怕也是有所图谋。你像一团雾,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我对我们之间相携相伴的情意也变得不自信。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清贫日子,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月一,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她的字迹没有大开大合的锐利豪放,刺得他眼眶酸涩,双目生疼。 他的确没有失忆,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身份,他也有苦衷,梅娘为何不愿意听听他的解释呢?离别的话看在眼里,钻心的疼。 他不是大瀚人,是越裳人,越裳的少主,姓越名昭。越裳小国寡民,父王得知岢山以北是幅员宽广的大国,名为瀚,父王有心与大瀚交好,互通商贸,改善越裳人的生活。越裳瘦瘠,与越裳毗邻的象林又能好到哪里去?象林王是夺嫡失败的皇子,只能封邑到不毛之地。象林王为了讨好先帝,竟然率兵以父王有不臣之心而大举侵略,覆灭越裳,抢夺哑瑞,用一千只哑瑞的翎羽制成羽衣,献给殊贞皇后。 越裳人人擅蛊,但这偏门左道在铮铮铁骑面前如螳臂当车,他永远忘不了亲人与大瀚军队抵抗,刀戟相交血花漫天,身躯倒下践踏成泥。 忘不了年少时父亲苍老年迈的身体挡在他的面前,下一刻被长刀贯穿胸膛,口吐鲜血仍不忘对他说:「快走!」 越昭从前襟掏出那枚翎羽银片,细緻的纹路里残留的暗色不是尘灰,是干涸的鲜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越裳国灭,他与妹妹以及倖存的族人逃出象林王的追杀,如无根浮萍漂泊于世。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们潜心数年,为的就是復仇。象林王虽暴毙而亡,但一人之死焉能比得上一国覆灭?仇恨未消,他们要大瀚陆氏付出沉重教训。 他将梅娘留下的诀别信小心翼翼地连同银片一起收回胸膛。他不甘,他要把梅娘找回来,亲口解释,让她回心转意。 ** 凉秋九月白荻升花,树影凝寂,枝桠光秃秃的,地上铺陈枯色。 越昭穿着深绿色锦裳,零落的秋叶如同舞倦的蝴蝶轻飘飘落在他的肩头,眷念那一抹深绿。 不远处四四方方的宅院便筑在这儿幽静的树林中,宅院后还有一水湾,有山有水,浮岚暖翠。 他根据江南王的线报终于寻到这一处隐匿的宅院,猜测梅娘离开小桑村就是为了来寻陆修瑾,如今梅娘就住在里面,他半刻都等不下去,想冲进去将她带走。 她合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不是么? 越莺在宅院周围勘察结束后回到他的身边,松快地开口:「阿兄,我探查过了,这院子周围虽有护卫,但看守疏漏,可以混进去。」 越昭举步走去,越莺连忙拉住他的衣摆,「阿兄别急。我知晓阿兄想尽快见到顾娘子,但顾娘子到底在不在里面还未得知,即便你上门去问,她不愿见你也会搬出不在的藉口搪塞。」 越昭仍目光灼灼地凝视宅院,急切道:「莺儿放开我。」 越莺暗暗嘆息,她的阿兄当真是动了真情,曾经的阿兄在越裳被灭国后,心如死灰、练就了一副处事泰然、不悲不喜的坚冷心肠,如今终于有了丝活气,却不是开怀愉悦,而是伤心难过。 她苦口婆心地劝道:「不如这样,待我前去查一查,若顾娘子委实在里面,阿兄再上门寻找。左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阿兄不妨再等等,一定会找到她的。」 越昭也不是粗莽之人,他一时心急被越莺劝住,也反应过来不知陆修瑾告诉梅娘多少隐秘,即便自己上门梅娘也不一定会亲见自己,权衡之下越莺的法子更有用。 越莺说服阿兄留在原地等待,切莫轻举妄动,她则悄悄进入宅院。纤盈的身子从墙头跃下不见踪影。 金乌西斜,雅致的别院浸润在霞光万丈的余晖中,晚秋时节霜菊开得正盛。越莺尾随递送晚膳的丫鬟来到西厢,轻轻推开支摘窗,露出一隙往里瞧。 一个朱红罗裙的娘子正坐在八仙桌前在丫鬟的伺候下用膳,越莺只能见到她尖巧精緻的下巴,手一使劲,想看清她的面孔,熟料窗牖碰到窗台上的矮松盆栽,发出轻微的声响。与此同时,越莺也看清她双眼覆着一抹白绸,五官轮廓与顾娘子有四分相似,但绝不是顾娘子。 顾芸礼耳力过人,竟停下动作,「东窗户那边是有什么东西倒了么?」 丫鬟走去东窗,捡起掉落的松枝,「娘子耳朵真灵,矮松盆栽的枝干折了都逃不过娘子的耳朵。」 另一丫鬟附和道:「天干物燥,是奴婢们懒怠了,待会就去将松枝修剪。」 顾芸礼也不再纠结,继续用膳。 窗外,越莺贴在墙壁上屏息凝神,待屋内恢復碗筷声才悄然离开。 厨房里就准备了这一席饭菜,料想这座宅院里再无其他人,阿兄心心念念的顾娘子根本不在这儿,她打算原路返回。 熟料,她正欲踩过翻院墙离开,身后疾风而至,她来不及躲避,就被人擒住了臂膀。 「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此处?」陈元捷在西厢意外见着她离去的身影,她身穿茜紫色纱裙,乌髮云鬓,不似丫鬟打扮,院子里只有顾芸礼一个主子,但顾芸礼双目失明,行动没有她自如。 院子里竟然进了女贼?陈元捷第一反应如此,当即将其擒拿。他将她拽住,愕然见到她脖颈上压着的银饰璎珞圈,银色的流苏底下缀满赤红的玛瑙玉石和铃铛以及那双熟悉的圆润猫眼。 「小铃铛!」严肃的神色被重逢的惊喜取代,他没想到自己奉王爷的命令来水湾别院探望顾芸礼,还能意外见到念念不忘的小铃铛。 越莺眯起眼眸,像一只慵懒的狸奴打量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自己何曾见过这号人,「你认识我?」 「八年前在北疆,你途经匈奴与大瀚的战役,你救了我,还把我送到大瀚军营外。」陈元捷难掩激动。 越莺怎么会不记得,她踏遍大瀚山河,期望寻找一个棋子能实现他们的復仇大计,因缘际会下用新练就的灵蛊护住将死之人的心脉,救他一命,不求报答,举手之劳尔尔。 可她又怎么会忘记,这里是摄政王陆修瑾的地盘,她无意所救之人出现在此,竟与陆修瑾关系匪浅。 她看向自己的眼色慢慢冷了下去,陈元捷满腹的热诚犹如被一盆水浇灭,「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怎样,不记得又怎样?」越莺神色冷漠。未想到当年一时兴起救下的人,居然会是自己的敌人。 陈元捷放心不下她的处境,「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江南王那厮不是好人,你莫要再跟随他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与江南王有牵连?越莺福至心灵,「你就是那夜潜入王府的蒙面人?」 她尚不确定,但话一出口见陈元捷吞吞吐吐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呵,她可真是给自己救了个麻烦吶。越莺挣开他的钳制,「你说江南王不是好人,你凭什么笃定人的好坏?大瀚的皇帝就是好人了吗?」 她还想再叱骂,然而院外树林里传来兵器交接的打斗声,两人皆是一凛,就近翻过院墙。 地上厚厚的枯叶被卷在半空,纷纷扬扬落下,一时间刀光剑影,惟有两人各自手持三尺青锋缠斗在一块儿。 越莺:「阿兄!」 陈元捷:「王爷!」 第65章 陛下 ◎表姐可以一直待在寡人身边了◎ 越昭在水湾别院外等候, 未想遇见陆修瑾。他理智全无,认定陆修瑾就是一而再再而三抢走梅娘的人,拔出利剑先下手为强。 剑锋未至, 杀气刚烈。「歘」地一声, 陆修瑾抽剑应对。 两人缠斗在一起, 陆修瑾身体负伤尚未痊癒,右手平日连端茶执笔都难,更别说举剑应对。手掌传来痛感,他攻势滞慢,让越昭寻到破绽,一剑刺向他的面门。 「铛——」陆修瑾横剑齐眉,一点寒光撞在剑身。他亦被撞得后退数步,左右带领的暗卫齐齐攻上去纠缠住越昭, 陆修瑾得以脱身。 他凤目深寒, 握紧剑柄的右手有鲜血渗透绸布, 顺着垂落的剑尖滴坠。 陈元捷疾步奔向他,瞧见他手里的伤口崩裂,「王爷你的手……」 陆修瑾却并未回应他, 而是将目光贯注在与暗卫打斗的越昭身上,他冷声道:「那日行刺杀行动的人果然是你。」 这样一个深藏秘密, 危险至极的人怎么能伴在枝枝身边? 杀了他! 陆修瑾不顾伤口撕裂,攥紧拳头,用痛感提醒自己, 他差点又被体内的另一人影响。 不能杀他,杀了他, 枝枝会难过…… 战局激烈, 双拳难敌四手, 眼见越昭就要落败,一抹紫影悄然而至,向暗卫投掷蛊虫,他们立时软了身子。 越莺趁此抓住阿兄的手臂,打算遁走,然而阿兄拂开她的手,直视对面英武的玄衣男子,「把梅娘还给我。」 陆修瑾深漆的眸露出困惑。 越昭讽道:「我真后悔当初没有朝你胸膛刺入一剑,那样你就不会把梅娘带走了。」 他属实没有料到,陆修瑾命大至此,掉落山崖都未能将他摔死。 觉察事情与枝枝有关,陆修瑾郑重其事,「孤并未带走枝枝。」 越昭心知陆修瑾虽然巧取豪夺,却不是狡辩遮掩之人,他说不是就真的不是。他调查从江南王处收集的线报才查到这座宅院,依据梅娘的脚程,早就该到这里了,但梅娘分明不在,那她能去何处? 越昭气急,眼尾泛红,「如果不是你给梅娘那封信,她不会离开我。」如果没有那封信,梅娘不会知晓他的身世,就不会离开了。 「孤只不过是将枝枝该知晓的告诉她罢了。」 弦外之音,是他在欺骗顾南枝。 越昭身形不稳,若非有越莺相扶,他早已如溃败之军跌在地上。他不会一直欺骗梅娘,等时局稳定,他会将所有隐瞒都亲自揭开,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五年都过去了,为什么不能再多一点时间? 院外的动静訇然,早就惊动了顾芸礼,她让丫鬟领着自己来到此处,耳力过人的她听清陆修瑾和越昭的交谈,抓住其中的重点,「你们是说小妹不见了吗?」 陆修瑾迎上去,「郡主可见过枝枝?」 这正是让顾芸礼紧张的所在,她在宅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未有人登门造访,「小妹没有来过。」 陆修瑾与越昭这才确认顾南枝失踪了。 ** 长安。 甘泉宫装潢气派,犹如神霄绛阙。殿内燃着十二盏料丝灯,烛火透过琉璃灯罩,照在垂地的纱帐,照在紫檀木槅子的比目磐,亦照在莲花纹玉砖上的被缚双手的人。 顾南枝带着凡儿离开小桑村,想去水湾别院寻阿姊,告诉阿姊父亲与弟弟还在世的消息,但半途被人掳走。 掳走她们的人以防她们逃跑,给她和凡儿灌了软筋药,凡儿陷入沉睡,顾南枝尚能咬住舌尖保持清醒,但还是浑浑噩噩,无法彻底清醒。 许是目的地到了,她们都没有再被灌药,顾南枝被绑住手脚,头面蒙上密不透光的黑头套,依稀听得外面的声响。 有人踏着稳健的步伐经过身侧,看守她的人皆俯身行礼,「陛下万岁万万岁。」 顾南枝登时停止了挣脱绳索的动作。 陆灵君坐在黄花梨木镂雕扶手椅,听得下属禀报女子的来歷,她正是摄政王南下,不惜大闹婚礼,也要抢过来金屋藏娇的女人。 他眼神轻蔑地扫过那名女子,「他倒是无情无义,害死母后,还要因为一己之私抢走他人的妻子,真是令人不齿。」 殿内的气氛一时冷凝,他们都是陆灵君亲自培养提拔的圣上亲卫,知晓仙逝的顾太后是陛下的逆鳞,轻易不敢触碰,自然也不敢接话。 陆灵君捏紧了放在扶手上的掌心,他为母后感到不值,不到五年罢了,陆修瑾就已经移情别恋。他胸腔中的怒火与恨意难以遏制,连带地上的女人都一起憎恨,都是因为她,陆修瑾才会忘却母后。 他拂袖,「把她拖下去斩了。」 太傅阻止道:「陛下不可。」 陆灵君被怒火沖昏头脑,「帝师为何觉得不可?她是摄政王在意的女人,寡人还不能杀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杀了陆修瑾所在意的人,让他也感受到痛苦难过。 太傅分析利弊,劝说陆灵君:「正是因为她乃摄政王所在意的人,陛下就该留着她,作为人质牵制摄政王。」 「王叔怎么会被区区一个女子所牵制?」 「听说摄政王在江南为了此女而负伤,陛下不试试怎知?」 陆灵君冷静下来,太傅言之有理,小不忍则乱大谋,将此女杀掉陆修瑾只会一时悲伤,如若能利用她,掣肘陆修瑾,谋夺大权才是真正的有利之处。 年轻的帝王瞭然一笑,眉心的红痣熠熠生辉,他起身走下玉阶,来到女子身前。 「陛下。」太傅生怕陛下一个不悦,当场就把此女砍杀,站出来挡在她的面前。 「太傅不必紧张,寡人不要她的性命,瞧瞧到底长了一幅什么样的面孔能将摄政王迷得七荤八素,不惜负伤也要保护。」 「都怪臣惊扰了陛下。」太傅退开。 陆灵君摘下蒙着她面貌的黑袋,一张修眉连娟,清丽楚楚的动人娇靥现在眼前,她檀口被布条堵住不得出声,但一双泪光涟涟的鹿眸蕴着难以述说的温情。 陆灵君当场愣在原地,手里的黑布掉落,她是与母后容貌相似的人吧?这些年里,他枕着孤冷的锦衾,经过化为废墟的长乐宫,时常在脑海里勾勒母后的音容笑貌。她的模样没有随着光阴流逝越发模煳,反而越来越清晰。 母后是端庄不失灵动的,如今身处他面前的女子眉宇间多了一丝清婉与妇人的温慈。 陆灵君想听她的声音,取下她堵口的布条,「你到底是谁?」 「陛下……」她的嗓音虽有长久未饮水后的干渴沙哑,但的的确确是母后的声音无措。 听见行礼声的一剎,顾南枝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回到长安皇宫,见到陆灵君。五年前,他不过十二岁,还是一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模样,如今他已经长大不少,虽未及冠,但风姿俊挺,丰神俊朗,眉心一点红痣,无论是气度还是五官都愈发像先帝。 陆灵君琥珀色的瞳孔颤了颤,明明母后已经逝去多年,可现在她又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身前胃,曾经的母后称唿再也叫不出,久违的称唿从梗着的嗓子眼吐出,「表姐。」 顾南枝不知陆灵君心底的情绪翻涌,她被人带到甘泉宫与凡儿分离,母子连心,紧张慌乱,急切地对陆灵君道:「陛下能否将凡儿还给我,她还小,见不着我会害怕。」 五年未见,他好不容易与她重逢,相认后表姐的第一句话却是向他讨要孩子,凡儿是谁?表姐这些年又经歷了什么? 陆灵君压下心底诸多疑惑,亲自蹲伏身子解开她的绳索,「表姐不要心急,寡人这就让亲卫去将凡儿带来。」 顾南枝坐在本该是陆灵君的圈椅上,一刻见不到凡儿她便心急如焚,要不是陛下的双手按在她的肩膀,她早就与亲卫下去一同找凡儿。 陆灵君想询问表姐这些年的经歷,但见她如此焦灼,怕是也无心回答自己的问题。 少顷,顾南枝却是觉得十分漫长,凡儿终于被带回到她的身边,她将凡儿抱在怀里。 喝过软筋药的孩子还在昏昏欲睡,她生得一副粉雕玉琢的可爱模样,五官却是像极了陆修瑾。凡儿的样貌,倒是解了陆灵君一半的困惑,凡儿显然是表姐与陆修瑾的孩子。 顾南枝无论如何怎么唤凡儿,她都不醒,不禁对陆灵君恳求道:「陛下,凡儿年纪小,又灌了不少的药,我一个大人身子都难以承受,恐怕凡儿根本受不住,请你救救她。」 从前,表姐何曾用这般低声下气的口吻对他说话?陆灵君内心酸涩不已,再不见方才喊打喊杀的无情冷戾,转而温声道:「表姐莫慌,寡人这就传太医。」 太医前来给凡儿诊脉,只道虽然灌了软筋药,但身体无碍,会开些提神醒脑的药令孩子尽快甦醒。 顾南枝这才放下心,宫人将煎煮好的汤药端上来,她一勺勺吹凉,用唇瓣碰了碰,温度不烫后才餵给怀里的孩子。 凡儿喝完药被安置在临床的罗汉榻上熟睡,顾南枝一日未吃未饮,早已脱力,虚弱地坐在凡儿的身边。 从江南劫走的摄政王金屋藏娇的女子,竟然是陛下的表姐,亲卫与太傅亲眼目睹,陛下与其相认的情状皆是震惊不已。 陆灵君不愿多费唇舌,只勒令他们不许将表姐的身份传出去,又命他们退下。 时至深夜,皓月当空,银辉漫过直棂窗映出女子玲珑的侧影,也映出她苍白的面色,干涸的唇。 陆灵君坐在她的对面,亲手捻起金丝木小几上的糕点,「表姐,吃些东西吧,寡人已让御膳房备好夜食,待会就能上来。」 他到底是帝王,顾南枝不能拂意,接过糕点:「多谢陛下。」 她的谦恭守礼在陆灵君看来却是疏离淡漠。兴许是一开始他并未知晓表姐身份,要将她拖下去处死的举动吓到了她,这才与他离心,不亲近。 陆灵君便向她仔细解释:「表姐莫怕寡人,寡人并不知道是王叔先寻到你。寡人将你绑来实属无奈,寡人已经长大,王叔却迟迟不放权,只好出此下策,寻找王叔的弱点,让他还政于寡人。」 顾南枝不愿再次陷入朝廷纷杂的争斗,「我知晓了,陛下是身不由己。」 高悬的心终于轻轻放下,陆灵君继续道:「王叔曾答应过寡人,五年后会还政,即便他不愿,寡人韬光养晦数年,掌握的权柄也足以保护表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37页 他没有断然拒绝,就还有说动的可能,顾南枝敛眉低首,哀嘆道:「陛下,顾太后已经薨了,下葬皇陵,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叫顾梅的平民百姓,顾梅不应该待在长安,更不该待在皇宫。」 她在提醒他顾太后已经死了,如若不是机缘巧合下的重逢,他们就是陌生人。 陆灵君失声好半晌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艰涩地说道:「的确是寡人欠思量,母后已经仙逝,但表姐可以换一个身份过活。表姐想要个什么样的新身份呢?是高门贵胄流落在外的千金,还是小门小户的嫡女,只要表姐想,寡人都可以给。」 换身份这般对他人而言难如登天之事,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顾南枝并不心动,「陛下,我想回江南。」 他勐然站起身,蟠龙金丝袖摆险些拂落茶杯,「寡人想起还有政事要处理,就先不陪表姐了。」 偌大的殿宇只有傀儡木偶一样的宫人,直棂窗的阑干一道道,恍若廷尉署的牢笼,顾南枝伸出手,被切碎的光落在掌心。 ** 江都。 白露横□□山环绕绿水,身处其中闲适而自得。 别院外,陆修瑾确认枝枝失踪,枝枝没有去寻她的阿姊,应当是去江都寻父亲。顾芸礼得知此事后,毅然决然要与他同去。 陆修瑾以她的眼疾为由劝止。但顾芸礼却说道:「你已经将小妹弄丢一次。」 纵有千万种劝说的言语,也被她一针见血的话刺得苍白无力。也罢,枝枝失踪尚难查清是谁的手笔,而江南王显然已经查到他的别院,顾芸礼待在那处反而危险重重。 陆修瑾便与她一同前去江都,送顾芸礼和顾如平父女团聚,唯独不见枝枝的身影。 他背负双手,举目望江边的荻花,风一吹飞絮如同雪花四散,带来周身的寒意。 现在能确定的是枝枝失踪不是江南王的手笔,否则越昭也不会来寻他。 陈元捷手里握着一张纸条,顾及王爷的手伤,他索性出声道:「王爷,是京中传来的消息。」 「念。」 「陛下空置的后宫竟然有了一位女子,陛下待她极为重视,饮食起居都安置在甘泉宫……」 他知晓枝枝去哪里了。 陈元捷还在念信,陆修瑾已经擦过他的身前,向外走去。 「元捷,立刻动身回京。」 「那江南王?」 陆修瑾不愿多做解释,陈元捷用不了多久自会明白。他们的行径已经暴露,江南王已然清楚知晓他们的目的,做出反制行动,行事也愈发谨慎,他们形单影只差无可查,若江南王加速谋逆的进程,仅凭一千广陵军,根本无法抵挡。 从江南王府得到的信件,足以证明江南王的不臣之心。当务之急尽快回京,让陛下调遣精兵镇压才是关键。 ** 自上次顾南枝提出要回江南,做一个平头百姓后,陆灵君就减少与她见面的频次,偶有几次相见也是两人共同用膳,她若有回江南之意,便被他以希馔美味,合该多动筷,不应辜负为由挡回去。 一次两次下来,顾南枝也不再将此事放在明面上说了。 凡儿在罗汉榻上把玩九连环,顾南枝就在一旁斜靠引枕喝茶看她。 小时候,母亲时常入后宫与殊贞皇后会面,她便被母亲带在身边,与当年还是储君的陛下相遇,幼时的陛下就十分粘她。后来殊贞皇后离世,她被迫成为陛下的继后,不久先帝驾崩,两个人在深宫相互扶持陪伴。 陛下没有感受到多少母爱,母亲就溘然长逝,父亲又在年幼时逝世,所以对亲人格外重视,但皇家偏偏是世上最不顾念亲情血缘的地方。兄弟夺嫡争斗,王叔虎视眈眈,他才将所有的眷恋都倾注在自己这一个表亲上。 她作为太后的时候,他便对她依赖有加。她听宫人述说,陛下得知她的死讯,难过哀恸到不能自已。 顾南枝听闻,心肠到底是软了,罢了,深宫寂寥,她就多陪陪陛下吧。但陪伴也是有期限的,她期待能回江南与家人团圆。 她嚮往岁月静好的宁静日子,不愿再身处政派斗争的漩涡。 正思量之际,殿外响起宫人通禀:「陛下驾到。」 第67章 出气 ◎寡人治他的罪,也算为表姐出恶气◎ 未几, 穿着深绯冕服的陆灵君进来,他想与顾南枝对坐,见着罗汉榻上兀自玩耍九连环的凡儿, 对宫人呵斥道:「你们是吃干饭的不成, 让孩子一个人玩耍, 要你们何用?」 宫人们跪下来连连请罪。 「罢了,你们记得自己是奴才,不仅要伺候好大主子,还有小主子。」 宫人们便抱着顾凡外出玩耍,外面魏紫姚黄的花圃,精雕细水的假山造景,总比殿里不会动的玩意儿有趣,只留下一半宫人继续在殿内伺候。 陆灵君坐在顾南枝的对面, 笑着道:「表姐和寡人下一局棋吧。」 「好。」他左不过是想解闷, 顾南枝且有不答应之理。 宫人们很快摆好掐丝珐瑯狮纹棋盘与黑白玉棋子, 玉石棋子玲珑剔透,两人执棋对弈。不知是顾南枝棋艺退步,还是陆灵君进步神速, 她很快就败下阵。 眼见陆灵君所执的黑子已经堵死自己白子所有的退路,顾南枝放下指尖的棋子, 「陛下棋高一着,我已不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表姐这些年流落在外,忙于生计, 棋艺生疏也是情有可原。」他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枚枚捡回青釉鱼棋篓,「再来几局, 这回换寡人让表姐三子。」 他这般说, 倒让顾南枝忆起他年幼时, 两人就时常在长乐宫的桌案上对弈,阳光和煦,外边的紫藤花探进镂窗,鸟雀啁啾伴着嗒嗒地落子声,是后宫里为数不多的恬静时光。 彼时,陛下的棋艺还没有这般出神入化,她便常常让他三子。 现在,换作他让她三子了。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气氛变得温软柔和,像一汪默默流淌的水,就连秋日朔冷的风都减淡了几分寒意。 不知不觉,两人又对弈一局。顾南枝棋艺不差,一局热身后已经上道,加之对陆灵君的了解,这局便与他旗鼓相当,迟迟未能分出胜负。 正在厮杀激烈之际,殿外忽然响起通禀:「大司徒求见陛下。」 一听是大司徒曹稷,陆灵君沉湎棋局,置若罔闻。 顾南枝搁下黑子,「朝廷之事为重,陛下先收收心吧。」 她说完后准备躬身离开,不打搅陆灵君与朝臣商议政事。 陆灵君抬了抬手,「表姐勿需退下,就在这儿吧。」 她迟疑:「这样恐怕不好……」 他像是早就知晓大司徒前来求见所为何事,瞭然于胸地笑了笑,「表姐就放心看一齣好戏吧。」 顾南枝被强留下来。 宫人将陆灵君的允许传达到甘泉宫外后,曹稷佝偻腰身,徐徐踏进殿内,他连眼睛都未敢抬,走在大殿中央便跪倒在地。 「臣曹稷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臣来此,是想请求陛下三思,樊晋贪墨一案必定有隐情,樊晋实属蒙冤。」 曹稷两鬓染霜,数年不见,他竟从当初的司直,平步青云,位居大司徒。 陆灵君反问:「蒙冤?帐簿是樊晋的笔迹,樊晋下属官吏皆作证他收受贿赂,人证物证俱在,廷尉署还能冤枉他不成?」 曹稷把身子伏得不能再低,坚持道:「陛下,樊晋为人忠厚正直,断不是徇私舞弊之人,必定是有人构陷,还请陛下给微臣一些时日,协助廷尉署查清事实,还他一个清白。」 曹稷如芒在背,樊晋是他夫人的亲弟弟,平日里他借樊晋之名收受贿赂,未想他狐假虎威,行事愈发张扬,此事被捅到御史面前,眼下樊晋被揭发身陷囹圄。 曹稷夫人不忍胞弟就此伏诛,这才日日给他吹枕边风,让他去救樊晋。曹稷的心眼比莲蓬还多,一开始借樊晋之名行贿,便是待到事迹败露时能断尾求生,他不与樊晋割席算好的,怎么还会亲自下场,沾染一身腥。 但他日防夜防,在官场长袖善舞,步步为营,好不容易位列三公,没想到却败在枕边之人。曹稷夫人收集他结党营私、利用樊晋贪墨的证据,如若他不解救胞弟,他的大司徒位置危矣。 樊晋的罪证板上钉钉,明日就会被问斩,他不得不请入甘泉宫,求见陛下。 「还他一个清白?曹稷你当真能信口胡诌。」陆灵君砰地放下茶盏,横眉道,「樊晋是你夫人的弟弟,寡人看你是想为他翻案吧。你真以为寡人什么都不知晓?樊晋在廷尉大牢里已经签字画押,说收受贿赂都是你让他做的,不仅如此,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也有你的一份子吧? 曹稷啊曹稷,你以为你做事天衣无缝,笔迹是樊晋的,出面行贿的人也是他,即便他将你供出来,你也能说是无端攀咬。你没想到夫人救弟心切,被她所逼,尚且在这里苦苦哀求寡人放了他,他却反手就将你供出来。」 他毫不留情地戳破曹稷的心思,好整以暇地欣赏他惊悚不安、战战兢兢,朝他惊慌不已的心脏再插上一刀,「只因寡人答应他与姐姐相见,将真相说出,免遭枭首之刑。」 曹稷原以为能弃车保帅,没想到反手被自己的夫人出卖。 如若不是一直跪在地上,他双腿早已软成面条,跌倒在地,曹稷面色褪去,脸皮像一张被水浸润又风干后的面具贴在脸上,他语调颤抖,「陛下,臣、臣是被冤枉的。」 陆灵君却不再看他,而是望向身侧隔着一张金丝木小几的顾南枝,眼眸熠熠,「表姐,他当初力谏想把你逼死,如今寡人便治他的罪,也算为你出口恶气了。」 忧心忡忡的曹稷方才知晓殿内还有第三人的存在,他遽然抬头,女子仙姿玉貌的容颜映入眼帘,她比之从前多了一分沉淀端庄,样貌未变,正是曾经的傀儡太后无疑! 「你!你……」曹稷抬起手指向顾南枝,明明早该死在长乐宫大火里的人,怎么还会活过来,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身前? 「大胆。」陆灵君沉了面色。 顾南枝:「陛下,如今我只是个白身。」堂堂大司徒手指一个白身平民,没有冒犯之说。 她清越和缓的嗓音让陆灵君压下恼意,「表姐心善,放过你冒犯之举。」 曹稷尚沉浸在震惊之中。 「但你欺君罔上之罪不可饶恕,来人将曹稷带入廷尉署。」 「陛下,臣冤枉!」曹稷不满,几乎挣脱守卫的钳制冲上来。 陆灵君决绝道:「拖下去。」 曹稷慌不择言,不惜出口道:「陛下就不怕摄政王回京吗?」 陆灵君眼色霎时冷得砭骨,「寡人才是天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曹稷怎么能甘心?他一开始便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摄政王身上,知晓摄政王与顾太后关系匪浅,太后怀孕一事捅破后,他不惜力谏太后以死挽回皇室颜面,还未成功将太后逼死,一场无名火就烧毁长乐宫,连带顾太后一同化为灰烬。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该被儿女情长所掣肘。他借摄政王的手,一步步往上爬,终于做到大司徒的位置。曹稷垂死挣扎,故意搬出摄政王提醒陆灵君,他可是摄政王一手扶植的人,罢黜官职落入大牢,就不怕摄政王迁怒吗? 谁想一句话戳到陆灵君的逆鳞,加速他的死亡。 任由曹稷如何嘶嚎,都被守卫堵住嘴带了下去。 陆灵君邀功般笑着对顾南枝说道:「不枉寡人一直在搜集曹稷的罪证,寡人本想在表姐的忌日让他认罪伏法,现在提前了,表姐也该出口恶气了吧?」 顾南枝心情凝重,眼眸划过怏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天子,是至高无上权力的倾轧。如若早些年,她有这样的权力,是不是就能制止母亲纵容母族作恶?不让无辜族人免受无妄之灾?她也不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了?甚至,她不会被陆修瑾抢婚,不会被陆灵君掳来长安,想过安稳平凡的日子便过,无须看他人脸色。 顾南枝的思绪如一团乱麻,繁杂不清。 「表姐为何不说话?是不高兴么?」 掐断杂乱的思绪,顾南枝回道:「陛下应以大局为重,不必为了我一介白身如此。」 见她神色淡淡,陆灵君也未再继续,他转了话锋,「寡人收到王叔回京的消息,按照脚程,王叔应该快到了。」 顾南枝平静的视线落在棋局,重拾棋子下棋,「该陛下了,陛下还要继续对弈吗?」 「自然是要的。」 曹稷一事就是一个插曲,将其解决后,两人继续对弈,但之前温馨平和的氛围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陆灵君下了三五子,装作不经意地试探询问:「王叔从江南回京,表姐还要去江南吗?」 他的话显然别有深意,仿佛是在说她要回江南,为的是身处江南的陆修瑾,而今陆修瑾回到长安,她也不应该再回江南。 顾南枝品出他的窃窃心思,直言道:「摄政王回京与我何干?若陛下允准,我自然是要回江南的。」 陆灵君头一次听她说要离开而心情舒畅,只因她撇清了与王叔的关系。但转瞬反应过来,她离开长安的心思还在,便放低声音道:「表姐再多陪陪寡人吧。」 他眷恋的口吻像是潮水一样裹挟回忆朝顾南枝席捲,小的时候,她和母亲会见殊贞皇后完毕准备告辞回府,小糰子一样的陆灵君就会抱住她的手臂,「表姐再多陪陪我吧。」 她如若离开长安,陆灵君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她迟早能寻到阿姊爹爹与弟弟,一家团聚,可陆灵君真的就只有她这个亲人了,顾南枝不免心软地「嗯」了声。 陆灵君没想过表姐会答应自己,听到她短短的一声「嗯」,仿佛得到全世间最好的宝藏,琥珀眸子漾起难得的温柔笑意。 「待会用过午膳,表姐和寡人一起去御花园放纸鸢吧?」 【??作者有话说】 十一国庆啦,祝小天使们玩得开心,吃得开心,事事如意~ 第68章 重逢 ◎他对你情根深种◎ 灿灿秋日下, 御花园的花卉渐次开放,春白梨、夏芙蕖、秋霜菊、冬红梅,一年四季皆有不同景色。 陆灵君让宫人们取来纸鸢, 纸鸢的样式与民间的彩鸟燕子尾不同, 是凤凰样式, 以青金石、红宝石研磨成粉末制成颜料,绘出的羽毛五彩斑斓,流光溢彩。 陆灵君取过宫人手里的凤凰纸鸢,梳理尾部长长的薄如蝉翼的翎羽彩绸,「表姐还记得吗,第一次和表姐遇见的时候就是在御花园,母后与表姐的母亲在水榭里吃茶寒暄,表姐就带寡人在御花园里放纸鸢。」 顾南枝点首, 「记得的。」 阳春三月, 金丝垂绦, 穿着雪缎撒花裙的垂髫小娘子,手牵手带着身后四岁的稚童,追逐嬉闹, 放飞纸鸢。 而今,秋草枯败, 霜菊瑰丽,稚童长成了穿深绯冕服的帝君,身后跟着的是素纱罗裙的清婉娘子。 陆灵君放飞纸鸢, 忽略掉四周一众簇拥跟随的宫人,就像回到小时候, 他像孩子一样见到纸鸢乘风而起, 毓秀的面上绽开纯粹的笑, 眉心的一点红痣也跟着鲜亮。 他牵动手里的线,对缓缓踱步而来的顾南枝道:「表姐想要纸鸢放高一些,还是低一些?」 五彩的凤凰纸鸢飞在万里无云的天空,顾南枝仰首道:「凤凰于飞,扶摇直上,自然是要放高些。」 陆灵君放长了线,秋风乍起,高空的纸鸢更是摇摇晃晃,几乎要挣脱线的束缚,「表姐就不怕线会断掉?」 顾南枝摇了摇首,鬓边的玉石流苏步摇微微轻晃,秋曜折射在莹润的宝石,金色的光晕像是落在她发间的蝶,「凤凰就该翱翔于天际,天空才是它的归宿。」 陆灵君似有所悟,顺着线看向被自己牵着的纸鸢,它在高空摇摇晃晃,尾部的七彩羽毛被秋风吹得逸态横生。 良久后,他才重新启唇,只不过换了个话题,「表姐近来感觉如何?」 「皇宫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表姐知道寡人指的不是这个。」他是关切她的心情与感受。 「陛下不是知道的么?」顾南枝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说完后仰面望向天边,「我就像陛下手里的纸鸢。」 看似翱翔天际,实则被一根线牵制着始终无法飞向旷远的高空。 陆灵君顿时觉得手心的纸鸢线灼热得烫人,他快要握不住一般。他看向她侧颜的眼眸像含着水的琥珀,「若表姐是纸鸢,寡人愿做……」送凤凰扶摇直上的风。 突然,他话音未落,手里的线断了,纸鸢顺着风飘飞一阵距离,风停歇后也缓缓坠落。 顾南枝确定纸鸢坠落的方向,藉口离开:「陛下等我去将纸鸢捡回来。」 踏着鹅卵石小径寻找纸鸢,纸鸢落进花圃,彩色的尾羽像一弯虹跨在姚黄魏紫,顾南枝小心地绕开名贵的花卉,俯身捡起纸鸢。 「拜见摄政王。」 身后赫然响起宫人们的行礼声。顾南枝闻言一怔,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转过来。 陆修瑾一袭灰冷色大氅,绣山水的衣摆风尘僕僕,眸如点漆,目光灼灼地攫住她。 不久前她亲眼目睹他身负重伤,坠落山崖,生死未卜,那般痛彻心扉的画面还时常在她的梦魇重复上演,她真的好怕他就这么死去。而今见到他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顾南枝不禁热泪盈眶。他比以前更消瘦了,像一座颓颓贫瘠的山。 陆修瑾也远远地见到御花园里陡然出现的一抹亮色,她虽然穿着淡雅素净的罗裙,但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容貌仍旧夺目。他特意择这条小径绕过来,就是为了能更近一点看看她。 就看看也好,他答应不再打扰她,可双腿怎么就不受使唤,情难自已地向她迈步。 沾染尘土的皂靴踩折了一朵玉伶观,轻微地折枝声唤回顾南枝的思绪,她瓮声道:「摄政王。」清和的嗓音夹杂一丝难以察觉的哭意。 守礼但疏远的称唿霎时令陆修瑾止住脚步,他想转身就走,但还是忍不住开口:「凡儿近来可好?」 宫里有专门掌金、玉、织造、刺绣的将作院给凡儿制造出趣味横生的玩意儿,玩累了还有宫人们一起陪玩说故事,白日有博闻强识的太学五经博士教导课业。 但顾南枝只言简意赅道:「凡儿很好。」 他是想通过凡儿来旁敲侧击她的近况罢了,如今听她简短答覆,掩下心底的深深失落,「那便好。」 陆修瑾离开此地,行向陆灵君所在的方向。 他应当刚刚赶赴长安,还来不及沐浴更衣便来寻陛下,说的恐怕也是要事,顾南枝通晓事理,捡起纸鸢回甘泉宫,没有再搅扰。 甘泉宫。 一个形色匆匆的宫婢搀扶身侧的宫婢行向偏殿。忽然甘泉宫陛下身边的中常侍拦住她们,「你们可得慢点行,仔细冲撞到宫里的贵人。」 如今的中常侍姓徐,由陛下钦点从少府黄门令升任,继五年前中常侍的职位。 搀扶人的宫婢像是在做虚心事被抓了现行般深唿吸,稳住慌乱的心跳,回身朝他福礼,「拜见徐公公,多谢公公提醒,奴必定铭记于心。」 徐公公听惯了客套话,只问她:「你们是哪个宫的?来此为何?」 宫婢拿出早已打好的腹稿回答,徐公公也就不再追问。 两人堪堪擦肩而过时,徐公公又对她搀扶的宫婢道:「她怎么瞧着面生得紧,怎么不自己走,还得你搀着?」 宫婢结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幸好旁边被搀扶的宫婢打扮的顾芸礼道:「奴是从建章宫调遣来的,女子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日不便,奴腿软便摆脱姐姐搀扶。」 甘泉宫多了一位陛下看得比眼珠子还重的贵人,原先的宫人便不够,多添的人手也是从其他宫调遣。 徐公公为人和善,打消疑虑后没有再苛责,「辛苦些了,虽然偏殿里的贵人好相与,也不能冒失怠懒。」 「奴知晓了。」 徐公公挥挥手让她们赶紧去做差事,陛下和贵人去御花园估摸时辰也该回来了。 只是那名面生的宫婢,瞧着是颇有姿色,只一双眼大而神采微弱,倒有几分可惜。 徐公公摇摇首,没有再多想。 偏殿。 顾南枝回来不久,正坐在团凳上喝茶润嗓,那枚凤凰纸鸢被她放在桌上,纤长的尾羽轻轻垂落。 她放下空空如也的杏花茶杯,很快就有宫婢上来斟茶,顾南枝的手盖在杯口,「不必了。」 流落在外数年,她已经不习惯他人伺候,并且口渴已经润解,就不用劳烦宫人伺候了。 「是。」 熟悉的声音令顾南枝身形一怔,她抬眸,阿姊姣美的容貌撞入眼帘。她死死捏住掌心,才将喉咙里的「阿姊」二字压下。 顾南枝朝临窗罗汉榻行去,佯装疲乏地对宫人们道:「我想休憩一会儿,你们便退下吧。」 宫人们依言屏退,顾南枝又纤指一点方才为自己斟茶的阿姊,「你留下在旁伺候。」 其他的宫人们鱼贯而出,偏殿顿时静谧下来,顾南枝也不再佯装,匆匆起身扶着顾芸礼的胳膊,让她坐在罗汉榻上。 「阿姊你的眼睛怎么样了?」她开口的第一句是担忧她的眼疾。 顾芸礼略带光亮的眸子落在她面上,「你莫要担心,大夫说我的眼睛已经好转许多,现在我摘下白绸也能依稀看见影子,不再是漆黑一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幸好眼睛好转了。」顾南枝稍稍放心,「那阿姊又是怎么进来的?」 顾芸礼顿了顿,对妹妹没有隐瞒,老老实实道:「是我求陆修瑾送我进来的,你在江南失踪,我很担心你便和他一起回京。如今见到你安然无恙,我安心不少。」 顾南枝本想说些什么「以身体为重」的话,但想想阿姊已经来了,她再说也是无用。 她便给顾芸礼解释,自己收到父亲的家书,想带着凡儿去江南寻顾芸礼,告诉阿姊这个好消息,没想到半途中她被人所掳,掳走她的恰好是陛下。 陛下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唯独她想回江南,陛下却是如何都不让。 顾芸礼听罢不无嘆息,祸兮福所倚,人生处处是机缘,兜兜转转她们又回到了长安。 她想起心内要紧的事,转开了话头,对顾南枝道:「小妹,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不用太在意其他人。」 「阿姊?」顾南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委实说,你我都是经歷过一回生死的人,合该活得更通透些呀。你是当局者迷,看不透自己的内心,但我与你姐妹连心,岂会看不透?你分明是对他还有些情意的。」 顾南枝颦眉,阿姊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陆修瑾。 阿姊是被陆修瑾灌了迷魂汤药吗?怎么开始为他当起说客,顾南枝沉重道:「他是害死母亲的人,阿姊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提起母亲的死,顾芸礼也跟着情绪低沉,没有与她争辩,而是继续说道:「我去见过父亲了。父亲告诉我,即便没有云中王也会有其他人,母亲性子刚烈不屈,但过刚易折。父亲便是早已料到杨顾两家会大厦将倾,才云游四海,寻找到小桃源,庇护倖存的族人。 后来我与陆修瑾一同去寻你,他对你的情谊我都看在眼里,又听他的属下说他为了你不惜只身沖入火海,坠落山崖,我虽不喜此人,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对你情根深种。 小妹你不妨问问自己的心,对他到底还有没有情意?若我与父亲还不够,你不妨再问问凡儿,她一直想要个完整的家不是么?但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的内心。」 掩埋在心底的秘密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揭开,顾南枝捂住剧烈起伏地胸口,眼尾湿红道:「阿姊,为什么要劝我?」 顾芸礼扬起笑,就像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温暖和煦,她说道:「因为我想小妹能一直幸福,余生不留遗憾。」 第69章 光 ◎「陛下,放开她。」◎ 顾芸礼因双眼有疾, 不能在皇宫多做停留,姊妹俩说了半个时辰的话,顾芸礼便被送出宫, 真正从建章宫调来的宫婢替换她。 辰时末, 偏殿里的烛火被灭烛铃渐次盖灭, 仅留一盏在外间。顾南枝抱着凡儿同塌而眠,阿姊的话到底是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你不妨再问问凡儿,她一直想要个完整的家不是么? 她一面轻抚凡儿的嵴背,一面问她:「凡儿想要爹爹么?」 烛火微弱,却将凡儿眼睛映照得亮晶晶,「凡儿想。」 顾凡在皇宫里吃穿不愁,日子过得比小桑村和江南都滋润,还有一大堆宫人围着她转, 与她嬉戏玩耍。她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 将作院都能想尽办法打磨出圆润的琉璃灯, 点上蜡烛,挂在高处,就如同天边圆月。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能是看似与她能嬉玩, 实则却对她谦卑恭敬的宫人,她与他们之间总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主僕界限, 又或者是对娘亲有求必应,但对自己却是平平淡淡的皇帝舅父。小孩子最是敏感,她能体会到皇帝舅父对自己不是那么喜欢, 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和她抢夺与娘亲共处的时光。 「皇宫很好,但江南也不差, 凡儿在那里有学堂认识的伙伴, 还有娘亲亲手做的茶点吃, 我们一家能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顾南枝拍着她后背的手停下,如若只是阿姊和父亲劝说,她尚能放在心上,但是凡儿她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呀。 很小的时候,凡儿就会抱着村子里的小狗,问她:「娘亲,小黑有狗妈妈和狗爹爹,凡儿只有娘亲,那凡儿的爹爹在哪里呢?」 凡儿再大些,村子里的孩子因为她没有爹爹而肆意欺负。小河滩凡儿被围堵欺凌,她不敢想,若没有及时赶过去,凡儿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忆起从前凡儿没有爹爹而吃的苦,顾南枝眼角濡湿,顾凡抬起小小的手抹掉她的泪,软软糯糯的嗓音道:「不要了,凡儿不要爹爹了,娘亲不要哭。」 她以为是自己想要爹爹,才会让娘亲难做。 「亲爹爹答应过凡儿,会教凡儿剑术,但是他说话不算话,凡儿也不要他了。」孩子的脸上藏不住情绪,她十分不舍但还是吸了吸鼻子,瘪着嘴不让自己哭。 顾南枝:「他没有教凡儿剑术,是有苦衷的……」 刺客追杀,他明明可以脱身,但他为了救自己不得不执剑迎战,一个人怎么敌得过数十人?他身负重伤,伤口深可见骨,落入山崖,也将生的希望留给她。 顾凡不明白背后的缘由,娘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她顺着娘亲的话,推己及人,下意识地问:「他说话不算话是有苦衷的,那他对娘亲不好,是不是也有其他的苦衷呢?」 苦衷……他们初次相见是在城门外的定胜台,想像中他乖戾不仁、满脸横肉,遇见接触后方知他与传闻完全不同,是个一心为民、渊渟岳峙的王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彼时她的无限风光、锦衣玉食,皆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她铭记皇帝姨父一直秉承的为君之道,以民为本,爱护百姓。他与她的心中追求是一样的,因此他们才会一次次地结缘,宁安街救琵琶女、春蒐相助寻回营地。 也因为他,她才知晓自己一直被母亲蒙在鼓里,百姓民不聊生,母亲却不以为意,朝堂几乎变成杨顾两党的一言堂,母族烂到根,迟早有一天坍塌倒台。 他不过是加速了倒台的进程,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母族倒台后,杨顾两党以谋废逆的大罪按律当斩,她身为太后在劫难逃。但宫乱后,他将她关入廷尉署大牢,她生病高热,他又把她带出大牢,禁足长乐宫。她才有机会活下来,解救阿姊和无辜的族人。 如果没有他,她已经因病死在廷尉署大牢,即便侥倖甦醒,也会被处以极刑。 他不仅是大瀚的破局之人,也破了她的死局。如若没有云中王,她会在幽幽深宫里年华逝去,完全成为母亲擅专弄权的傀儡,不会拥有凡儿那么可爱伶俐的孩子,也不会离开皇宫,体会浮生清欢,见识江南风光。 虽然他欺骗过她,但他的的确确是有苦衷的,他的苦衷是为了北疆的黎民百姓不再忍冻挨饿,大瀚的大好河山不被匈奴铁骑踏破。 他们之间纵然有错,但错不在他,在他们的身份与立场。 顾南枝陷入深思,她细数他们从相遇、相识、分开再到重逢的过往。凡儿等不到回应,已经沉沉睡去,只眉头还皱着,似乎被外间的烛光侵扰睡梦。 顾南枝悄然起身,想去盖灭烛火,不经意扯动牡丹宫锦枕头,一块儿玉环掉出来。她将它捡起握紧,玉环的墨色与柔荑的白皙对比鲜明,像是冬日厚雪覆盖露出的青檐屋角。 这是他在山崖下,生死攸关之际留给她的乌玉环。她的指尖抚摸乌玉环的缺口,像是弥补了这天然的缺憾。 外间摇曳的灯烛被吹灭,在黑夜残留一抹轻烟。 ** 顾凡正是开蒙重要的时候,课业不能落下,几乎每日都在太学聆听五经博士教导。 陆灵君藉口,担忧表姐乏闷无聊,加之甘泉宫的主殿和偏殿离得极近,陆灵君一散朝便常常来此。 顾南枝曾多次劝过他以政务为重,不必抽出空来陪自己,但都被陆灵君回绝。 渐渐的,她也回过味儿来,陆灵君嘴上说是陪她解闷,实际上谁陪谁还不一定。陆灵君是勤政的君王,除去与她作伴,其余时辰都在处理朝堂政事。 顾南枝近日心里揣着事儿,也疲于应对他,他想要来,自己也无法拒绝。 两人执棋对弈,顾南枝棋艺生疏了几年,但多下几局也捡了回来,能与陆灵君斗得有来有回。 陆灵君执着白子落下,良久后未见表姐落子,一抬眸见她怔怔望着棋局,心神显然早已不在棋局上。 「围棋下多了也变得没意思,表姐不如与寡人换双陆来玩玩?」 黑子放回棋篓,顾南枝神色恹恹:「陛下,我有些乏了。」 陆灵君紧张,「近来寒风料峭,极易染上风寒,表姐可是身体不适,寡人去传太医。」 「陛下不必。」顾南枝垂眸不看他,兀自说道,「我想歇息一下便好。」 平常,陆灵君对她有求必应,下棋累了,她说一声陆灵君也会体谅。但这一次,他却变得有些理不饶人,像是受到什么刺激,「表姐是乏了,还是因为王叔才心神不宁?」 被戳破脑海所想,顾南枝面色微变,「陛下怎么会突然提他?」 她平淡的神情有了波动,在陆灵君看来是对陆修瑾的惧怕,「寡人怎么忘了,王叔曾经那么对待寡人和表姐,表姐应该是怕他的,放心,有寡人在,不会让他再伤害表姐分毫。」 他停顿一息,「还是表姐想让寡人惩治曹稷那样,惩治摄政王。」 他先是不轻易放饶自己,又句句提及陆修瑾,都说圣心难测,顾南枝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不偏不倚地说:「朝堂一事上,若摄政王有错,陛下但罚无妨;若摄政王无错,也请陛下不要无中生有。」 「你的心里果然还有他!」陆灵君起身,撞倒桌上的棋局,黑白棋子噼里啪啦地掉在玉砖,嘈嘈切切的刺耳声恍若断弦的琵琶。 身边伺候的宫人都胆战心惊地跪地,大气也不敢出。 从一开始的双陆,再到现在他要惩治王叔给表姐出气,表姐却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一向被群臣与宫人阿谀奉承的陆灵君落不下面子,干脆吐出心底所想。 顾南枝在宫外的经歷足以让她沉淀,能面不改色地应对帝王之怒。 陆灵君将她的沉默当做默认,一时又急又气,「表姐为何不说话?因为寡人说对了,表姐无话可说了?」他巴不得表姐与他痛痛快快争吵,反驳他刚才的话语。 顾南枝用平静到近乎嘆息的嗓音回应:「陛下,你有过那样的感受吗?身处黑暗,好不容易见到一缕曙光便要紧紧抓住,以为黎明将至,但那抹光只是泡沫而已,未过多久就自行破灭了。」 陆灵君眉头紧锁,神色复杂地低头看向她云鬓里的绒花,雪兰色的,栩栩如生,血气上涌的怒意都逐渐平息了,他闷闷地回答:「……寡人有过。」 「那陛下再见到那抹曙光会怎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他俯下身,眼眸灼亮地凝视着她,「寡人会牢牢抓住光。」 顾南枝的搭在小几上手臂被他握紧,他语调沉重,一字一句,似乎要强行刻进她的心底,「表姐忘了吗?宫乱后寡人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曾经答应过寡人,不会离开寡人的。但表姐逃出宫,留寡人独自面对虎视眈眈的群臣。「 他浓浓的怨像潮水一样快要将她吞没,顾南枝生出愧疚,避开他的视线。 「好在寡人又见到表姐了,这回寡人会抓住表姐不放,要表姐一直、一直陪在寡人身边。」 话音方落,顾南枝惊愕地望向他,窗外的天光勾勒他的剪影,他眉心的红痣愈发鲜明,琥珀双眸里汹涌外露的情愫再也藏不住,化成惊涛骇浪向她袭来。 分不清是他别有深意的话,还是暗藏情愫的眼,顾南枝一时震慑,两人相对无言。 一道喑哑但依旧朔冷不减的声音划破沉闷的场面,「陛下,放开她。」 第70章 谋反 ◎仰首吻在他的唇角◎ 陆修瑾眸里沉着雪, 视线落在陆灵君的手。 犹如被冰棱一刺,陆灵君手一僵。 「陛下。」顾南枝也觉察不妥,挣开他的手站起身。 他果然长开了, 即使双臂撑在棋桌, 也依然比她高。 陆灵君怒目瞪向来人, 「你未得通传就擅自闯入甘泉宫,当寡人不存在吗?」陆灵君绣金边的锦靴重重踩在地面棋子,发出令人牙酸刺耳的摩擦声。 「孤有十万火急之事启禀陛下,想必陛下听后不会怪罪。」 「呵……」陆灵君气极反笑,他没有雄厚兵权在手,对冒犯自己的王叔都束手无策。 跪在地上的宫人胆战心惊,生怕陛下牵连,如若摄政王所说之事并非十万火急的大事, 简直就是将把柄上赶着送给不对付的陛下。 陆灵君压下愠恼, 拂袖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的扶手椅, 「王叔为何不说了。」 「此事至关重要,还请陛下屏退其他人。」陆修瑾沉肃的视线扫过殿宇内惶惶不安的宫人。 宫人们仓皇退出宫,顾南枝也矮身福礼, 经过陆修瑾时未作停留。 她身上熟悉的帐中香自肩侧掠过,钻入鼻腔, 勾起陆修瑾心湖的不平静。他掩在云袖里的双拳克制地捏紧。 暮色四合,宫殿烛火幽微,待只剩下陆修瑾与陆灵君二人后, 陆修瑾不再卖关子。 「江南王起兵谋反。」 简短的话语砸在地上掷地有声,玉砖的寒意透过足底向上蔓延, 陆灵君头皮发麻。当年宫变, 往日干净无尘的皇宫血流成河, 权势变成一张张催命符,一幕幕惊骇情状至此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陆修瑾为他分析局势,最后说道:「孤奏请陛下调兵,命虎贲将军陈元捷率军前去镇压逆党。」 「……准!」 翌日,陈元捷便率飞虎军南下,赶往江南镇压乱党。江南王早有筹谋,虽集结三万兵力起兵谋反,事出突然,但江南离长安相隔千里,中间还有广陵、淮阳、颍川等城作为缓冲,待长安反应过来派遣精兵,将其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前线不断传来的战报消息令朝堂譁然。叛军势如破竹,接连攻破广陵和临淮,飞虎军不敌,已退守淮阳。战线不断拉长,但频频传来的并非捷报,而是噩耗,长安众臣都坐不住,若等江南王兵临城下,他们焉有活命的机会? 陆灵君有心无力,毫无办法,他欲调遣戍边军队,且不论边防军队能否赶在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时抵达,北边的匈奴亦在蠢蠢欲动,待戍边军队力量松散,一举攻破。 内忧外患之下,陆修瑾主动请缨,临危受命。 长广宫。 陆修瑾坐在紫檀翘头案后翻阅前线送来的战报,江南王率领的军队怪异至极,战力彪悍,即使被削去臂膀,受到致命伤,也能无知无觉一样继续进攻。 无怪陈元捷会屡屡战败,就连他也没有什么制敌的办法。 江南军的怪异想必是与越昭与越莺那对兄妹脱不开关系,他翻查过越裳所剩无几的记载,当初象林王率一万军队企图踏平小国寡民的越裳,但越裳族人拥有玄之又玄的手段,能以一敌十,象林王因轻敌而损失惨重。 陆修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整装待发,不久后会离开长安支援飞虎军。此去胜算不多,但他非去不可。 陆修瑾绕过翘头案,立在窗棂边,透过能隐隐绰绰看到甘泉宫的飞檐,他心心念念的人就住在千丈之外。纵然他能越过千百丈的距离,抵达到她的面前,近在咫尺也与天堑横亘无异。 她已经不要他了…… 他从衣襟掏出一副金镣铐,五年前在长乐宫的恩怨纠缠都随着一把火付之一炬,她竟没有给他留下一丝半点的念想。 惟有一副她不喜的、憎恶的镣铐。长乐宫的火尚不足以铄石流金,金镣铐叫火灼烧,留下燻黑痕迹,在他眼里却与珍宝无异。 她给他留下的记忆足够回味,但没有她的余生,回味曾经的记忆也仍旧难捱。 此战生死难料,凯旋艰辛。一向百战不殆的陆修瑾竟生出自馁,散了自己的心气。如若他输了便以身殉难,枝枝与凡儿有陆灵君庇护,他将她们照顾得很好,陆修瑾也放心了。 夜深露重,陆修瑾屏退宫人,洗去白日沾染的尘灰,却洗不掉烦忧。他欲就寝,掀开青纱床幔,便被床上的景状所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雕漆乌木床雪青锦被里赫然团着一个人,他不会以为那是刺客,没有刺客会手段拙劣到大大方方暴露。 他揭开锦被,仿佛在拆开一个礼物。雪肤花貌的娘子睡在山灰被褥,略微的凌乱髮丝亲吻她的侧脸,鼻翼翕动,樱唇微启。 他好像又回到多年前,翻过长乐宫的窗台,茜色纱裙的娘子趴在罗汉榻上守着野兔生产,酣睡怡然。 玉白的指尖探出墨色袖口,与她的脸颊相隔毫釐。 她应是被锦被掀开后的烛光所刺,黛眉惓惓颦蹙,橘色的暖光划过她颤动的长睫,陆修瑾的手指如遭针刺,霎时缩了回去,与此同时她也甦醒。 顾南枝睡眼惺忪,立在床前的人身形挺拔如松,气势明锐如剑,鎏金火树宫灯在他身后燃烧,夜风从窗棂灌进,光晕明灭,丝线浮光般,他微微俯下身,额前一缕墨发随风轻漾,深邃的凤目里充满惊愕与仓皇,更多的是满到快要溢出来的缱绻情意。 与他不同的是,她睡意消散后的双眸极为清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愫,澈净得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瞳孔里他慌促的倒影。 陆修瑾想要逃离,他承诺过绝不再打搅她。 然而他堪堪转身,袍角就被攥住,女子绵软中带着清透的嗓音响起,「这里是你的寝宫,你穿着寝衣还要去哪儿?」 他那样伟岸高峻的人,就被她用轻巧的力道止住步伐。 陆修瑾转过身,眼眸却不敢看她,就连嗓子眼里几番滚动的「枝枝」,吐出去都是一种冒犯。 「我等你很久了。」 七日前陆修瑾的到来,解了她与陛下的困局,否则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陛下外泄的情绪。 他顶着冒犯陛下的大罪也要禀报,事情一定极其重要,退离殿内的顾南枝在宫外等了等,听见江南王造反的消息。 而后,朝廷派出精兵但连连不敌江南叛军的消息她也有所耳闻,再之后便是今日早朝,摄政王决定带兵支援前线。 陛下最近正因江南谋逆一事宵衣旰食,不再来她的偏殿。顾南枝好不容易甩开偏殿的宫人,循着泛黄的记忆,所幸,长广宫的宫人寥寥可数,戒备疏漏。她潜入长广宫静静等候,等得太久,竟睡了过去。 得不到他的回应,顾南枝又道:「见到我,你竟无言以对么?」 陆修瑾面上闪烁被误解后的慌,「枝枝,孤不是……」 不是什么,又是什么?他就像个锯嘴葫芦,怎么敲打都吐不出半个字了。 「罢了,你不说,那便由我来说吧。」顾南枝不再纠结,清和的语气冷了下来,「陆修瑾,你伤我至深,我不会原谅你。」 陆修瑾身形绷紧,俊容倏然褪去血色,他不是第一次听她说了,但直白的话语带来的疼痛分毫不减。 「你欺骗我,借我的手去伤害我的母族,又逼我委身于你,诱我入局后将我弃如敝履。你告诉我,是不是从始至终,都是你的筹谋算计?到底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或者根本没有真心?」 陆修瑾星眸里盛满痛苦,「枝枝,不是那样的……」 他不敢上前,总是与她隔着三步的距离,顾南枝一下子扯过他的袖角,将他拽向自己,直视道:「那你把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孤用你的信任做局,去肃清杨顾两党,此乃算计。」他顿了顿,再度开口无比艰涩,「而后逼迫你……有算计亦有真心。枝枝,对不起……」 虽然长乐宫里的荒唐旖旎都是陆修宴瞒着他,将枝枝一步步诱骗至陷阱,可究其根本,他陆修瑾看她的眼神也并不清白。 或许是烛火晕出的暖光太灼人,顾南枝眼尾泛起湿热,她语带哽咽道:「陆修瑾,你伤我太深,单单是永不相见,形同陌路,根本无法平息我的伤痛。我给你一个补偿我的机会。」 「枝枝……」陆修瑾遽然抬眸,怔怔地看向她,「你、你愿意……」 称不上巧舌如簧,但也字字珠玑的摄政王竟有语无伦次的一日。 顾南枝转过头,「我都是为了凡儿……」 陆修瑾激动不已,「凡儿是孤见过最聪颖的孩子,孤很喜欢她。」 「既然喜欢,为何当初还要让我喝下……」顾南枝止住口。 「枝枝你怪孤罢,彼时孤刚刚担任大司马,在朝堂中的势力尚未根深,不得不忌惮那些清流朝臣。他们本就与杨顾两党结怨已深,抓住你的把柄定不会轻易放过。是孤无用,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在他眼里,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比不上枝枝的性命。 「更何况,以孤的情况并不适合绵延子嗣。」 关系到凡儿,顾南枝不得不重视:「为何?」 「孤在云中的时候遇见妙手游医,他曾道孤若绵延子嗣,分魂之症有极大的概率会延续到后代身上。」他说这话时,面上浮现深深的自厌,「孤苦于分魂之症,深觉自己是个怪物,又如何能将痛苦传给后代子嗣?」 柔弱无骨的掌心捧起他的脸,顾南枝的眼里蕴着一汪能抚慰人心的水,「陆修瑾,你不是怪物。你是护卫边民安居乐业的云中王,是扶大瀚于将倾的摄政王。」 他眼里透出挣扎,害怕心上人对自己会生出惧怕,但仍旧要面对,「枝枝,你可会怕孤?」 顾南枝展颜笑了笑,直起身仰首吻在他的唇角,用行动向他表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46页 金鍊涔涔响动,细雨绵吟,夜还很长。 晨间的光散落殿宇,顾南枝悠悠转醒,昨夜她体力不支昏睡过去,迷迷煳煳间,任由他唤水仔细地清理身上狼藉。床褥整洁如新,昨夜的厮磨像一是场旖旎的梦,但陌生的宫殿提醒她,那不是梦。 他早就起身了,殿外不断传来操练声。 长广宫的宫人都被他屏退在宫外伺候,顾南枝的衣裙已经皱成一团,她随手捡起木施上他的大氅披在身,踏出宫殿。 空旷的庭院,他一袭黑蟒箭袖劲装,乌髮高束在玉冠中,挥动手中青锋,剑招如行云流水。 他收脚转腰,举剑上步,三尺青锋剑指苍穹,一记轮噼招式正要落下,右手却勐然脱力,青锋铛地落在地面。 陆修瑾左手握紧右手腕,他拿不起剑,又该如何上沙场迎敌作战? 他弯腰捡起长剑,瞥见廊芜下的身影,她穿着自己的银丝貂鹤氅,长长的后摆逶迤于地,娇瘦不胜衣,熹微落在她不染铅华的面颊,万分澄澈。 陆修瑾将长剑落在石桌,双手拢了拢她大氅的领子,「枝枝醒了,孤让宫人去准备早膳。」 他是北疆最坚固的护盾,是飘摇大瀚的定海针,曾经战功彪炳,如今连一柄剑都难以抬起。 顾南枝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嗓子眼堵了一团棉花,她摇摇首,根本不想用膳。 「不吃东西怎么行?」陆修瑾不贊同,就要去唤宫外等伺的宫人。 顾南枝牵住他的手,他的右手还绑着纱布,「我想看看。」 看看他为她受的伤,到底长成什么样了。 陆修瑾拗不过她,拆开纱布,三尺剑伤经过时间不短的治疗还是很可怖,足以见得当初伤势的严重。 「太医怎么说?不许骗我。」 陆修瑾没敢再欺骗她,一五一十道:「太医说右手能保住已是万幸,能不能恢復以往的机能全看造化。」 他说得十分委婉,可顾南枝亲眼目睹,他已经拿不起剑,这样的他还怎么上战场? 她偏首,眼泪落在陆修瑾掌心,只听她闷闷道:「朝廷里除了你,其他武将都是吃干饭的么?」 陆修瑾将她拥入怀,「枝枝放心,孤与元捷并肩作战数年,朝廷没有谁比孤合适。」 ** 淮阳。 营帐内,陈元捷死死地凝着下方的叛军来使。 只听叛军来使大言不惭道:「吾主命属下转告将军,与其负隅顽抗,不如开城门迎接,莫要做徒劳挣扎。」 一柄匕首从上首飞来,直直插进来使的脚边,直将他吓得两股战战,面色惨白。 陈元捷的拳头捏了又捏,指骨咯嘣作响。 下方的叛军不住地吞咽唾沫,「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将军不妨好好想想吾主的提议,若将军愿意开城门迎接,吾主登临宝座之日,必不会亏待将军。」 「滚!」他陈元捷是堂堂正正的男儿,断不会投靠名不正言不顺的谋逆贼子。 临走前,叛军来使奉上一封劝降信。 赶走叛军来使,陈元捷又让淮阳郡守以及一干副将退下。那封劝降信无比刺目,他大手一挥将其挥落在地,一声细微的铃声吸引他的注意。 他似有所感,将信捡起展开,信是越莺写的,字迹娟秀却不熟稔。 陈元捷,当初我在北疆救你一命,若没有我,你早就死了。你欠我一命,我不要你的性命,若你知恩图报就广开城门,迎王爷入城。否则,我必会取你性命。 与书信一同奉上的还有一枚银铃铛,陈元捷将其攥紧,铃铛的边缘划破掌心,他却不觉得疼。 他是想报答小铃铛的救命之恩,在遇到她之前,他曾设想过,若找到她,她要什么作为回报,他倾尽全力都会做到。但此时此刻他是大瀚的将军吶,怎么能不战而降。 他恍若被架在火焰,一颗心被反覆炙烤。 ** 长广宫。 今日是摄政王带兵出征的日子,天未亮,顾南枝悄悄潜入宫殿。 她不能现身为他饯行,只有提前来他的宫殿与他话别。 但殿宇空空,不见他人,顾南枝绕过云母屏风,她来到侧间,敞亮明净,书柜林立。根据大瀚版图制成的沙盘就占了四分之一大的空间,她能想像到,夜里他睡不着便会来到沙盘前运筹设策。 她还是来晚了么?他是不是已经出征了。 背后响起脚步声,她回头,他站在屏风边,身形如松如竹,琼琼烛火照亮他玉质的肌肤,幽沉内敛的眸光铺陈眼底,像一泓平静的湖水。 「枝枝是来送孤的么?」 只一眼,顾南枝就确信他的身份,镇静自若道:「陆修宴。」 「孤很开心,枝枝没有将孤认错。」陆修宴勾起她的下巴,烙下热吻。 【??作者有话说】 陆修宴:该孤上场表演了 第72章 殉 ◎你一定要回来◎ 他们当真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陆修瑾吻她时总藏着克制与隐忍,可陆修宴不会,他的吻具有十足十的侵略与霸道。 揽在细腰的手臂用力收紧, 仿佛想要把她嵌入胸膛里去。顾南枝手掌贴在他的左胸, 揉皱精緻华贵的衣料, 发出无声的抗议。 他终于放过她,让她得以喘息,却没有完全放过,菱唇摩挲她的唇珠,嗓音低哑惑人:「你肯原谅孤,真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顾南枝嘴硬道:「谁原谅你了?」 他眼眸里的温水凝成冰,握住她的双肩,将她转过去背对自己。 顾南枝分不清状况, 忽而后颈的软肉被他炙热的唇衔住, 他像一头不再伪装的兇狠雪狼想要将她拆吃入腹, 可在听到她呜咽的时候,偏又软了心,敛起尖牙, 收起锋芒,只为亲近她。 「前夜你和陆修瑾的所做所为, 孤都看在眼里。」 他的气息烫得她脖子一缩,双颊也飞起霞云,她居然生出一种红杏出墙的内疚以及被偷窥隐秘的窘迫。 顾南枝想辩解, 后颈传来吮咬的酥麻,让她禁不住轻嘶。 「枝枝, 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他有的, 孤也要。」 怎么还有人会与自己争风吃醋?顾南枝想不明白,陆修宴也不给她思量的时间。 不知不觉,晨间的风从窗户漫进来,吹得她后背一激,很快那抹寒凉又被灼热覆盖。 陆修宴的眸色深了,她比五年前要丰腴,匀亭合度,柔软得像捧着一朵洁白的云。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自上而下贪恋地划过,每经过一寸地方,就化开一抹嫣红。 她撑在演兵沙盘前,身姿婀娜玲珑,肌肤粉香玉腻,仿佛一座开满桃花的山黛。他不愿忍耐,向她索取。 伏在沙盘前的顾南枝被迫承受他的力量,压抑喉间险些溢出的嘤咛,绵软悸颤道:「大军都在城外整装待发,你怎么能在此放肆。」 他勾过她的脑袋,攫住花瓣一样的唇,将她的不专心都吞没唇齿,「孤才知枝枝这么关心战事。」 「唔……我乃大瀚子民,自然是要关心的。」 她被困禁闱不能上朝,但也从宫人处听闻、从陛下的忧心推测,时局万分紧张。况且,他居然不顾身体尚未完全康復就要领兵平乱,更是证实她的想法。 见她咬唇,固执地不愿发出声音,陆修宴道:「就这么想知晓?」 「嗯……」似回答似吟哦。 他竟真的分出耐心去为她讲解战局,「江南王此次谋反势如破竹,还得多亏你宫里的奴才。孤已确定,他就是被大瀚覆灭的越裳族人,煽动江南王谋逆,将江南王的私兵用蛊虫炼成活死人,不惧伤痛,提升战力。」 他搂紧她,顺带也加深了力道,继续说:「元捷已退守淮阳,淮阳至关重要,若被叛军攻破,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颍川也岌岌可危,孤必须带兵支援元捷,阻止叛军继续北上。」 顾南枝知晓此战危机重重,生死难料,握紧他的手臂,起伏回应。 「你一定要回来,不然我就再也不原谅你了……」 陆修宴不再克制,以唇封缄。演兵沙盘,千山万壑、山峦叠嶂,激烈的摇晃像一场天崩地裂的震动,强劲的军队顶着甘霖,在山谷间进出征伐。 云收雨霁,陆修宴拥着她,一枚轻吻落在她的眉心。 顾南枝近乎力竭,软绵绵的身子被他打横抱起,放落床榻,无力的身躯一触到柔软的锦被就生出疲倦,但她还是打起精神,离开床榻。 陆修宴在衣桁前,正准备穿戴盔甲,「不歇息一会儿?孤已下令,宫人不会进来打搅。」 顾南枝摇摇脑袋,她双手取下衣桁上的铠甲,就像出征前的妻子为丈夫披上战袍。 胸甲、捍腰、裙甲、掩膊、兽首肩吞……最后是红缨兜鍪。 他穿着深灰色的铠甲,冷毅的面容上一双眼眸却是温柔似水。 天光大盛,出征时机将至,他双手握住她的柔荑,轻轻一吻,「等孤回来。」 随后,他踏步离开长广宫,身后的玄色披风猎猎翻飞。 顾南枝不敢去看他离去的背影,摊开掌心,一枚银月耳钉赫然静躺。 ** 淮阳。 黑漆漆的夜空无星无月,暗淡无光,像一只隐伏的巨兽,虎视眈眈地俯瞰大地。 子时的更漏滴尽,越莺掀开中军大帐,对里面阴鸷的人道:「时辰到了,淮阳郡守与带领飞虎军的陈元捷没有投降。」 如若能兵不血刃地攻下城池再好不过,三日前他们派使臣去往淮阳劝降,如今三日之期已至。 「本王给过他们机会了。」江南王凝肃喝道,「下令,进攻淮阳!」 越莺与其余下属去集结兵力,向着十里外的淮阳城发起进攻。 烽火燃起,守城的士兵急急冲进来禀报将军,「不好了,叛军攻城了!」 陈元捷并未睡熟,他枕戈待旦,抓起床边的兽首兜鍪与佩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通知所有飞虎军戒备,必须要守住淮阳城。」 墨色的夜被熊熊燃烧的战火点亮,淮阳城外厮杀成片,叛军各个战斗力彪悍,不惧刀枪剑戟,飞虎军很快败下阵,现出颓势。 陈元捷站在城墙上,鼓声连绵轰然,刺得他耳膜生疼。 「将军,飞虎军快守不住了,北城墙已经出现缺口。」 「将军,东城墙要被叛军攻破了……」 「将军……」 比鼓声更刺痛耳膜的是一个接一个传来的噩耗,陈元捷握紧剑柄,下令道:「城在人在,城毁人亡,为了大瀚,为了背后的家人,吾等必须要守住!」 「是……啊!」 一个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眼睛呈死灰色的叛军登上城墙,用骨折扭曲的右手提剑贯穿副将的胸膛。 副将的鲜血溅洒在陈元捷震愕的眼,他极快地反应过来,抽剑削去叛军的首级,把叛军踹下城墙。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然而,叛军如同黑色的潮水,密密麻麻地涌上城头。 陈元捷双目赤红如滴血,与众将士一起挥剑守城,但叛军数量众多且以一敌十,他们快守不住了…… 金汤、火箭、热油……所有的守城方式都用上,仍然无法阻挡叛军的进攻。不知过去多久,陈元捷长时间地挥舞长剑,手臂酸胀麻木,几近力竭。 他用剑尖抵在血流成河的地面,稳了稳身形,不过三两息喘息,他又再度嘶吼地提剑冲上去,「啊——!」 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淮阳城破已成定局,一个小将奔上城头劝说他:「将军,我们守不住了,你快走吧。」 小将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一张清秀的脸满是殷红的液体,只一双眼睛大而明亮。这样一个年轻的儿郎应该在学堂读书,而非在硝烟瀰漫的战场出生入死。 陈元捷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鲁副将牺牲了,本将军任命你为新的副将,你带领伤兵离开淮阳,转移颍川。」 「将军!」小将不甘唿喊。 陈元捷横剑于胸,目光坚毅决绝,「我誓与淮阳共存亡,你们快走!」 军令如山,小将不得不带领伤兵离开,临走前向陈元捷深深地望去一眼,要将他铭记于心。 一夜鏖战,东边的黑夜渐渐被驱散,陈元捷不知疲倦地挥剑斩杀,剑已卷刃,人已力竭,可他的头脑在此刻无比清晰。 他忆起,十四岁的年纪落草为寇,想要闯出一番天地,却被云中军剿灭。彼时他挥舞手里破破烂烂的斧头,负隅顽抗,战至脱力,斧头被打落,他也被朝廷的军队活捉。 双手背在身后被五花大绑送到云中王的马下,他仰起头,宁死不屈。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王爷对他道:「做什么山匪?不如随孤出征,驱逐匈奴。」 他落草为寇也不过是为了一口饭吃,既然王爷能给予他施饭之恩,他必生死相随。 陈元捷跟随王爷,从一个小小的士兵做起。一场战役,队伍里出现匈奴叛徒,他们死伤惨重,全军覆灭。就在那时,身受重伤,命若悬丝的他遇见了小铃铛。 她救了他一命,是他这么多年放在心上念念难忘的人。可再重逢,他们竟成为敌人。 三日前越莺遣人送来的劝降信歷歷在目,字字清晰。 当初我在北疆救你一命,若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没有王爷,不会有今时今日的陈元捷。没有越莺,他也不会在那场战役中活下来。 自古忠义难两全,他想回报越莺的救命之恩,却不能开城投降,辜负王爷的情谊。 他砍中敌军士兵的脖颈,溅洒热血蒙住眼睛,有一瞬的失明。 「噗嗤——」利刃捅入血肉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殷红从眼眶滑落,犹如两行血泪。 他辜负了王爷,没能守住淮阳城。 他也没能报答小铃铛,誓死都未开城门投降。 王爷,对不起。 小铃铛,对不起…… 东边的曦光冲破黑暗,绽放万丈光芒,天亮了。 两日后。 「哒哒哒……」马蹄铮铮,前线快马送来的战报递到陆修瑾的手上。 陆修瑾沉沉道:「淮阳如何?」 他头也未抬,却听信使悲痛道:「回禀摄政王,叛军夜袭淮阳,飞虎军没能守住城,陈元捷将军他……殉城了。」 【??作者有话说】 重申一遍,he!都是he!也快收尾啦,不超过三万字。 第73章 修罗场(二合一) ◎梅娘希望你能平安康健,一生顺遂无忧。◎ 殉城……陆修瑾拆信的手登时失去力气, 一折信他拆了数次都没有拆开。 「摄政王,这是叛军突袭前将军给您的绝笔信。」 陆修瑾稳了稳心神,将绝笔信看完后, 方知他竟是存了死志, 根本没想着活下来。 淮阳城一役虽艰辛万难, 但他亦有退守颍川的活命机会,没有那样做,是为了报答越莺的救命之恩。 陆修瑾将那封信叠好放进前襟胸口,勒动缰绳,止住躁动的战马,仰首一弯残月高挂,他震声道:「出发颍川!」 日夜兼程,终于在三日后十万大军抵达颍川。颍川是大瀚的最后一道防线, 若被叛军攻破, 叛军可挥剑北上, 大瀚危矣。 颍川郡守府,夜深如墨,烛火被风吹得摇曳明灭, 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陆修瑾彻夜未眠,静默地坐在案牍前, 暖色的烛光映照在他紧蹙的眉头,化不开眉宇间积攒的寒雪。夜风乍起,油灯燃尽烛火灭了, 整个屋子陷入无边的黑暗。 叛军已经驻扎在颍川城外,明日就是叛军攻城的日子, 他们有十万士兵守城, 叛军也有四万兵力, 看似守城军的胜算更大,但叛军有越裳族人的奇淫技巧相助,他们只有十之四五的胜算。 然而,即便胜算只有一成,他也要迎战。颍川之后,是长安,是她的所在。 枯坐一宿,破晓时分,陆修瑾披甲提剑赶往城头。 天光稀薄晦暗,初冬的风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烽火城头的旌旗猎猎飞扬,站在城墙俯瞰,可见城外黑水一般的叛军,绵延无边。 陆修瑾挥舞主旗集结守城军,叛军持枪攻城,迎敌的号角吹响,呜咽低沉。 就在这时,自长安来的信使跑死了三匹马,十万火急地奔向城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士兵交戟阻拦,「城墙重地,闲杂人等勿近!」 信使被士兵拦下,急得高举起木匣吶喊:「在下乃长安信使,奉命送来重要物什,必须要亲自送到摄政王的手上。」 朔风凛凛,气氛沉肃到极点,只闻飞鸟划过天空的振翅声响,不远处的喧闹钻入耳蜗,引起陆修瑾的注意,「外面发生何事?」 副将领命去探听,未几捧来一个布裹,「回摄政王,是长安派来的信使给王爷送的物什。」 如若是身处长安的陛下,送来的一定会是圣旨诏书。若非圣旨,那必定是枝枝送来的。 陆修瑾命人接过,他拆开布裹,只见里面有两封信,信边还有一块儿巴掌大的祈福牌。 时局紧张不待人,他展开「修瑾亲启」的书信一目十行扫去,随后将书信纳入左胸,握紧那枚祈福牌。 副将道:「叛军开始攻城了。」 「集合三万兵马,开城门,孤要亲自迎敌。」 「王爷!」副将惊愕不解,「三万兵马是不是太少了?就算要开城门迎敌,王爷也不用亲自上阵吶。」 陆修瑾没有多做解释,清点好三万兵力,跨上战马,开城门迎敌。 一直以来,广陵、淮阳之战,城门开启之际便是叛军胜利之时。此回,叛军未曾料到颍川的城门会突然开启,三万铁骑沖乱阵型,他们被杀个措手不及。 叛军意想不到守城军会以攻为守,交锋后现出败势。叛军吹响鸣镝,鸣金收兵。守城军乘胜追击,訇然的鼓声震动大地,旌旗在苍穹下飘扬,锃冷的铠甲闪烁寒光,马蹄铮铮踏出隆隆巨响,尘烟滚滚如汹涌的浪潮。 厮杀沸天,城郊旷野充满兵器交击的声响,足以刺破耳膜,惨嚎此起彼伏,血流漂橹。 陆修瑾一身玄色盔甲,红缨兜鍪,勇勐地冲进敌阵,一人连挑数名敌将,身后跟随的士兵瞧见领袖的英武之姿皆士气高涨,军威赫赫。 此战叛军乃越昭领军,他正被士兵簇拥着撤离颍川城外,不想陆修瑾竟能破坚摧刚,杀到他的面前。 陆修瑾瞥见他,凤目一眯,持剑刺了过去。越昭用剑身横档,巨大的力道落在剑身,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栽倒马背。 他堪堪接住陆修瑾的攻势,气喘吁吁道:「擒贼先擒王,陆修瑾你狂妄自负领兵突袭,就不怕我反将你擒了献给江南王?」 陆修瑾嘴角扯出不屑,「你倒真是一条好狗,曾经是,现在亦是。」 越昭怒目而视,手上剑势变化得兇勐至极,招招直指陆修瑾的要害。 陆修瑾初时还能游刃有余地接下,但三四十招后,他的右手竟不受控制地颤抖,长剑险些脱手。沙场上兵器离手,无异于将脖颈置于敌人剑下。 「铛——」剑与剑激烈地碰撞,两人执剑互相角力。 陆修瑾左手连同右手与剑柄一起握紧,眼尾泛红。 越昭瞧见他的强弩之末,嘲道:「当时我就应该砍掉你的右手,再一剑刺穿你的心脏。你的右手应该几乎残废了吧?还想与我比。」 「是么?」陆修瑾一笑,勐然将他击退。 陆修瑾竟换手执剑,向他冲来,招式行云流水,越昭一时难以抵挡。 越昭惊恐地看向他,他犹如变了一个人般,眼尾的红如蛛网渐渐蔓延到整个眼白,沉冷内敛的目光也变得阴狠张扬,原本沉肃的气质也倏然变得乖戾嗜血起来。 「铮铮铮……铛——」最后一声,利剑脱手掉落在地,越昭也被挑下马背。 瞬息,一柄剑朝他的脖颈横扫而来,他再无脱身之法,只好闭目等待死亡降临。 「阿兄!」不远处,负责操纵蛊虫的越莺见状失声吶喊。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来临,越昭睁眼,只见陆修瑾将剑刃架在他的脖颈上。他输了,无论是在梅娘的心里,还是在战场上,面色比纸还青灰,喑哑问道:「为何不杀我?」 他和越莺共同以蛊虫操控活死人军队,若他死了,江南王的兵力必被大削。之前几次交战下来,大瀚早已掌握此间秘密,不可能不知。 「把元捷的尸首还回来,姑且饶你不死。」 淮阳战败,他的人未曾寻到元捷的遗体,他料想定是被叛军夺去,以此做威胁的筹码。 「呵,当初你将梅娘从我身边抢走,可曾想过今日也会感受到失去至亲至信之人的痛?」 「你真当孤不敢杀你?」 陆修瑾遏制挥剑斩下他首级的冲动,掏出怀里的布裹扔去。 越昭张开手掌于半空中接住布裹,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儿熟悉的木牌,木牌背面写着白马寺。紧接着,他拆开布裹里的那封信笺。 月一亲启。纵然已经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也从他人口中得知你的真名为越昭,但我唤你为月一的习惯难以更改,姑且容我这样唤你罢。 当年,先帝在世时一生爱民如子,仅有的错事,一是亲信外戚,二则是未能制止象林王对越裳国的侵占。因此象林王献上白雉做的羽衣,不但未取悦先帝,反倒招来先帝的怫然而怒,象林王也终身困于边陲,未得诏令,不得离开。 你可能会疑惑为何我清楚知晓,因为当初我进宫,亲睹象林王献上白雉羽衣后先帝震怒。殊贞皇后爱极白雉,但为了家国大义,便想将那件用鲜血织染的羽衣毁去。当年我年幼不知事,只觉羽衣纷华靡丽,若毁去着实可惜,便哀求殊贞皇后。人心有罪,可羽衣无罪,若真将其毁去,世上只怕再无白雉的痕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后来的事,你便也知晓了。象林王溘然暴毙,皇宫杏园里的白雉凋敝……月一,我没有资格劝你放下仇恨,但求你不要用过去困住现在的自己。你合该有一个更好的生活。在广陵的你不辞辛劳,赶路去城镇为我与凡儿添置柴米油盐,在江南的你笑脸相迎、明明不喜却还是习得左右逢源,为春飞燕招揽茶客,还记得去岁的中秋吗?山上的野桂花香腻的醉人,我们一家就坐在大槐树下,赏月吃茶。 月一,替我去看看吧。看看后山的野花开了吗?香甜的梨子熟了吗?村里的小萝蔔头头有没有长高?村长家的大黄狗又生了几只小奶狗?对了,白马寺的方丈说,只要在福牌写上祈愿之人的名字,随身携带七七四十九日,就能保佑身边之人平安康健。 月一,梅娘希望你能平安康健,一生顺遂无忧。 信很长,但越昭还是迅速地看完了。他拾起一旁的福牌翻过来,正面赫然写着「月一」二字。 他瞳孔窒缩,耳边兵戎相交的嘈杂与悽厉嘶吼都消散成烟,就连唿吸似乎都消失不见。他一直以为,白马寺一行,梅娘是特意为了陆修瑾才去的,她亲手挂的福牌也书写了陆修瑾的名讳。原来,在她的心里,他也曾存在过。 「孤将枝枝带去江南城郊,她宁愿死也要回小桑村。孤才会亲自送她回去,中了你的埋伏。」 陆修瑾的话将越昭的心脏刺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冷风灌入,寒意透心彻骨。如果他没有去找江南王,没有沿途设下埋伏,梅娘就能安然回到他身边了。 「枝枝嚮往的是平凡安宁的生活,可不是你用言语编造的幻境。」 「够了!」 越昭摇摇晃晃站起身,将染血的布裹纳入胸襟。越莺突破包围冲进来搀扶住他,恨看对面高头大马上的人。 「阿兄,我们走。」 越莺带领越昭逃离,剩余的叛军如潮水般退去。 三万守城军开城门迎敌死的死伤的伤,若再追下去说不定会被叛军反败为胜。 陆修瑾带领残兵归城,虽然牺牲了过半的兵力,但这是他们与叛军交战以来的首次胜利,足以振奋军心。 另一边,中军大帐。 江南王陆修远听闻前线战败,怒不可遏地摔碎茶盏,「怎么会输!怎么能输!?」 越莺清理干净身上的血污,腰肢娉婷,铃声轻晃地掀开帘栊,对盛怒的江南王没有半点畏惧,镇静自若道:「这只是首次交战罢了,我们也只不过派出五千兵力,他们亦讨不着半点好。」 她轻蔑地看向虎皮大椅上的江南王。她与阿兄不过是利用江南王这颗棋子而已。六年前,阿兄潜入长安皇宫,意欲搅乱大瀚朝政。而她行过岭南与北疆,横跨整个大瀚版图,最后认定江南王。 她给江南王下蛊,让他以为自己得了命不久矣的不治之症,再宣称自己能为他调养身体,治好他的不治之症,江南王便奉她为座上宾。在王府待久了,她也釐清江南王与云中王之间的龃龉,用蛊毒迷惑江南王的心智,让他以为先下手为强,谋逆造反,才能有保命的机会。 陆修远吃了一次败仗,仿佛预见自己谋逆事败般坐立不安,越莺安抚道:「王爷放心吧,明日我与阿兄一定会将大瀚的军队杀得片甲不留。」 语罢,她就要离开,陆修远却不允许,喝道:「不许走。你得给本王一个保证。」 蛊毒能迷乱人的心智,长久下去也会让中蛊者性情大变,愈发偏执暴戾,越莺深知单单是言语抚慰根本无用,她拿出一枚瓷瓶,放在铺着虎皮的桌案上,「这是噬心蛊,中蛊者会被蛊虫一点点啃噬五脏六腑,痛不欲生。王爷若不放心,可随身携带以作保命之法。」 陆修远半信半疑地拿起瓷瓶,这才肯放她离去。 离开中军大帐的越莺去往阿兄的营帐,她与阿兄说了许多话,可阿兄盯着一块儿福牌,压根没有搭理她。束手无策的越莺嗟嘆一声,回到自己的住处。 翌日,黎明破晓。本该是集结军队进攻颍川的时辰,营帐内却静悄悄的,丝毫没有风声鹤唳的肃杀气息。 越莺沖入阿兄的军帐,诘问道:「阿兄,为什么?」 为什么切断了她和活死人军队之间的联繫,今晨她发现自己无法操纵军队,除了阿兄,无人能有此能力。 一个晚上,越昭将活死人里的蛊虫引灭,他将一双手放进铜制盥盆里清洗,清澈的水染成浓稠的红,「莺儿,够了。」 「阿兄你在说什么呀?就差颍川最后一座城,只要我们将其攻下,大军就能直入长安,将那昏聩帝王的儿子斩杀来祭奠父亲与族人的亡魂。阿兄为何要半途而废?」 越莺拽过他的身子,却见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渗出一个个血点,血点连成片,濡湿了脖颈包扎伤口的白绸,也浸湿了身上的青衣素衫。 活死人军队的士兵身中子蛊,受母蛊操控,阿兄强行引灭子蛊,受到严重的反噬。见他这副样子,越莺再也吐不出严词厉语。 越昭扶住盛放盥洗用具的木架,藉此稳住摇晃的身形,忍着蚁噬剧痛,缓缓道:「覆灭越裳是象林王一人罪过,我们杀了他也算大仇得报。」 「一万越裳族人活生生的性命岂是他一人能抵偿的?」 「莺儿,江南王招募的士兵也是大瀚人,我们将其炼制成活死人,也算是大仇得报不是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可我还是不甘心……」 一支箭矢刺破营帐,直直地钉在樑柱,越莺惊愕地看去,箭矢尾羽仍在颤动,箭身绑着一张纸。 她将信纸取下来,方知上面是一封绝笔信。信中的口吻分明不是对她说的,但她瞬时明白写信之人的身份。 ……王爷,元捷办事不利,未能坚守淮阳城,对不起。元捷出身家贫,曾入草寇,是王爷网开一面才有元捷的今日,元捷愿毕生追随王爷。但还有一人在元捷的心里与王爷同样重要,她救过元捷的性命,元捷无以为报,又不能如她所愿开城投降,只好与淮阳同存亡。 王爷骁勇善战,必定会击溃叛军,还大瀚安宁,若王爷有幸见到越莺,还请饶她一命,元捷虽不知她为何与叛贼江南王同流合污,但想必不是她的本愿,她是被迫无奈的。报答王爷与她的恩情,是元捷此生的夙愿,今生未能如愿以偿,来世必定偿还…… 越莺捂住胸口,眼里似有热意。自越裳覆灭后,她与阿兄飘零世间,阿兄对她的好皆因血脉亲缘,除去阿兄,她再也不曾感受过外人带来的温意。曾几何时,越裳未覆灭,她也是个爱游歷山水的娘子,才会发现越裳以北有国名唤大瀚,才会游歷北疆,在因缘际会下救了陈元捷。 她以为是他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武艺不精,死在淮阳城一役里也不足惜。他真是个傻子,居然还以为她是受江南王的威胁,居然还恳求她的敌人饶她一命…… 她对他的记忆十分深刻,但相见难以相认。她将精心饲养的灵蛊用于救人,此生也就只他一个。 营帐外的响起交战声,他们带领的军队并非全都是活死人,还有五千人是专门护卫江南王的私兵,是有血有肉的常人。活死人被越昭亲自引灭,剩下的私兵正与大瀚的军队交手。 越昭不顾鲜血会污了越莺的手,抓住她道:「莺儿,我们快走,大瀚的军队进攻了。」 越莺甩开他的手,「阿兄,我想用同心蛊救陈元捷。」 同心蛊是越裳一族至高无上的隐秘,每一个族人自出生以来只能以身饲餵一只同心蛊,顾名思义它将两人的性命维繫起来,活死人,肉白骨。 越昭神色复杂,不明白她为何转变心意,但眼底盛满不同意,「你……」 越莺固执道:「若是顾娘子有事,阿兄会拿出同心蛊救她么?」 若是梅娘,他根本不必思量,毫无犹疑会用上同心蛊。 「……我明白了,你去吧。」 越莺紧握那封绝笔信向外赶去,她醒悟了,希望还不晚。 厚重的乌云低垂,云层里隆隆雷声响彻天地。 副将得到斥候传来的消息,满是鲜血与泥泞的脸上绽开欣喜,「王爷神机妙算,敌营近乎无人,斥候也将元捷将军的绝笔信送到那人的手上。」 淅淅沥沥的雨滴从天而降,砸在兽首兜鍪,顺着铠甲的纹路蜿蜒流淌,陆修瑾沐雨勒马,锋锐的目光直刺不远处的中军大帐。 无怪江南之行,元捷自夜探王府后变了一个人,时常魂不守舍。元捷活着时,他没能关怀,元捷离世,他便要将他未说口的心意传达给越莺,也不枉元捷的念念不忘、一往情深。 他拔出腰间佩剑,剑指苍穹,雨滴被利刃划破,铿锵嗓音迴荡四野,掷地有声:「天狼军听令!随孤击溃叛军,为死去的兄弟復仇!」 敌营内,江南王的五千私兵正与冲进来的大瀚军队厮杀,但区区五千人马在大瀚铁骑下很快折戟沉沙。 江南王陆修远被下属簇拥着逃亡,但尚未逃出营地三里远,就被追上来的士兵团团包围。 包围住他们的士兵散开一个甬道,他骑着黝黑健壮的战马,铠甲闪着朔冷的寒芒,高峻的身姿直挺在马背,衬着身后的萧萧雨幕,犹如神兵天降,威仪风华。 跌在泥水里狼狈不堪的陆修远声嘶力竭道:「陆修瑾!」 他想挣扎起身,锋利的长矛围在他的周身,一旦动弹就会被刺穿。 陆修瑾控着马儿悠悠而来,犹如在庭院里闲庭散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不做你的闲散王爷,为何要反?」 他不得昭穆皇帝宠爱,自请去荒芜云中,与流放无异,而陆修远极尽荣宠,夺嫡失败后还能请封富庶之地。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陆修远低头痴痴笑,似有癫狂之相,「因为你啊陆修瑾!你母亲是我母妃的奴才,你也该一辈子是我的奴才,你怎么能爬上我的头顶呢?!如若连你都能称孤道寡、权倾天下,凭什么我不可以!你就是一个奴才,一辈子都只配被我踩在脚底下!」 他歇斯底里的放肆动作被执着长矛看守的士兵牢牢钳制,陆修远双目圆瞪,额角青筋暴起,「陆修瑾有胆子就放开我,让我和你堂堂正正打一场。」 他已是穷途末路,所作所为不过是白费挣扎。 陆修瑾翻身下马,挥手命士兵散开。陆修远拾起一旁掉落的长剑,嘶吼着冲来。 他还未至陆修瑾面前,胸膛勐地一痛,被踹倒在泥地,拖曳出长长的泥印。 陆修远还想撑起身再战,但一只战靴踩上他肋骨断裂的胸膛。 「啊——」力道之大,迫使他惨嚎。 陆修瑾执剑直指他面门,嗓音裹挟尸山血海里搏杀出的凌冽气场,「孤给过你机会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哈哈哈……奴才永远是奴才,早知道当年就不该把你骗进那个老太监的院子,而是把你推下水井,和你娘一样淹死!哈哈哈哈——」 穷途狂妄的笑声戛然而止,陆修远的喉咙被利刃划过,他捂住脖颈,血流如注,凝视着陆修瑾,依旧桀桀发笑,与此同时他捏碎了手里的瓷瓶,拼尽全力将其抹在陆修瑾的手背。 将死之人居然还能爆发出力劲,陆修瑾防不胜防,不过一息他便拂开,手背被抓出指痕,一点皮外伤他没有在意。 陆修远被挥落的手砸在泥坑,泥水四溅,他也没了生息。 谋逆叛贼已死,剩下的漏网之鱼都是散兵游勇,陆修瑾指挥天狼军清理战场,将早已死去的活死人士兵火葬,他命天狼军翻遍整个敌营,都没有寻到越昭与越莺的踪迹,就连陈元捷的遗体都消失不见。 雨过天晴,湿红的泥土被雨水洗刷,徒留斑驳痕迹。一缕光破开云层,随后万光齐放。 信使乘着快马来到千里之外的长安,捷报畅通无阻送到甘泉宫。 天清气朗,晨露凝在草叶上的白霜都熠熠生辉,陆灵君阅完战报,连日来的阴郁散开,扬起笑颜对身边执棋的清妙娘子道:「表姐,前线来信,叛贼江南王被当场斩杀,反叛平定,王叔大获全胜。」 【??作者有话说】 不好断章,所以直接二合一了。 呜呜呜,再也不敢碰战场这种大场面了,好难写,写的不太好,我尽力了qaq 第74章 凯旋 ◎寡人不介意立一个名叫顾梅的皇后。◎ 摄政王领军平乱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长安, 朝堂上文武百官皆振奋激昂,陛下连日来的阴郁低沉都散去不少,面上亦有了笑意。 散朝后陆灵君迫不及地回到甘泉宫, 寻不见表姐的身影, 他问过宫人方得知表姐去了御膳房。 御膳房中太官、汤官、导官奔走忙碌, 各自做着手上的活计,今朝陛下后宫空悬,他们只需给陛下做膳食。尽管如此,也不能懒怠,备菜、饼饵、舂御米……厨房本是油烟味重的地方,别说是贵人,就是主子跟前伺候的奴才也不愿踏足。 喧躁奔忙的御膳房内却有一妙丽娘子,挽起衣袖, 正给漉梨刨皮。 御膳房内的炉灶不止一处, 顾南枝要了一方灶台, 来往的庖厨都忍不住往她那处儿瞅上一眼,却又不敢上前打搅。 陆灵君到来时便见得这副景状。 中常侍引颈高唱:「陛下驾到——」 在场众人皆停下手中活计俯身叩首,顾南枝也是一愣, 放下手里剥皮后雪白的漉梨,正要行礼, 手臂却叫人扶住。 「表姐为何亲自下厨,让庖厨来做不好么?」 顾南枝浅笑着并未看他,「凡儿昨夜梦见漉梨浆, 便央着我做一碗给她喝。我心想御膳房应当不会做,便亲自下厨了。」 陆灵君拧眉, 「表姐大可以将食谱告诉御膳房里的庖厨, 何必辛苦。」 「凡儿喝我做的漉梨浆喝惯了, 再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御膳房拿手的是长安菜。」 顾南枝笑答,眼睛时不时往炉灶里烧滚的水睇去。陆灵君退让道:「那表姐继续罢,不知做完后寡人能否讨一份尝尝。」 她自是颔首,陆灵君让御膳房里的宫人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他则立在旁边,忍受空气里似有若无的油腻气息。 表姐也曾是安乐侯府的嫡女,后来入宫成为继后,一生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有下厨的时候?但相隔数年再见,她在下厨方面信手拈来,仿佛早已成习惯。 她先是熟稔地刨去那生长与江南地区独有的果子的外皮,切成大小均匀的块后,放进烧沸的水里加上冰糖,盖上盖子,温火慢煮。冰糖的分量似乎极重要,她添加的时候格外仔细。 约莫半盏茶,漉梨浆做好了,顾南枝待其温度稍凉,盛在胭脂紫釉碗,再放入御膳房用来制甜品泡制好的水晶皂儿这份漉梨浆才算完成。 顾南枝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碗递给陛下。陆灵君并不口渴,在这一刻也变得无比干渴,他将漉梨浆凑到唇边,哪想身旁的中常侍陡然出声:「陛下且慢。」 徐公公手里捏着一根银针,就要试毒。 顾南枝笑意一僵,顿时明了,却也没有说话。 陆灵君愠恼道:「表姐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的,你是没长眼睛吗?」 徐公公也是职责所在,触了陛下的霉头,顾南枝并未觉得他做错,不愿陛下责怪,便转开话头道:「漉梨浆若是放凉加些冰块,更适合盛夏饮用解暑,若不是凡儿想念江南……」 漉梨浆有股微酸的味道,在盛夏必是十分解暑开胃,分量适当的冰糖加入其中,保留微酸的同时,平添一丝清凉味儿,里面晶莹椭圆的水晶皂儿,咀嚼起来酸酸甜甜。 可听表姐提及制作漉梨浆的缘由,陆灵君心口莫名怅然,就连嘴里漉梨浆的甜都变涩,「寡人未去过江南,江南定然有不少值得人挂念的茶点饮品罢。」 顾南枝已经将江南当做自己的故乡,她开过春飞燕,说起茶点饮品也是如数家珍,「嗯,不止有漉梨浆,还有荔枝膏水、甘草冰雪凉水、乳糖真雪,这些都是夏日畅享的茶品,店里还会根据时令不同而更改。」 陆灵君放下喝完的空碗,脸上未见喜色,眉心的红痣也黯淡无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他第一次饮用漉梨浆的时候眸子里还闪过不加掩饰的惊艷,而今心绪低沉,是因为他没有去过江南而遗憾惋惜吧。顾南枝停下谈论江南的事,转道:「江南远在千里之外,那些东西尝不到便尝不到罢,长安也有不少小食,现在正值秋末冬初,山楂成熟,冰糖葫芦也不错呀……」 「寡人还未尝过冰糖葫芦。」 顾南枝怔了怔,她也未曾吃过几回,年幼过新岁的时候爹爹是会带回来给她与阿姊,后面入宫,在宫里行走举止皆有礼度,糖葫芦是民间玩意儿,几乎不会传进禁闱。 这于百姓而言是平常事,就连她都有机会尝过,可陛下生于禁闱,长于禁闱,竟从未尝试。 顾南枝难以忽略心头划过的辛酸,「若陛下想,我可以给陛下做。」 陆灵君摇首,握住她的手腕,「寡人不愿表姐辛苦,不妨我们出宫去尝尝?」 顾南枝被他带回甘泉宫,陆灵君命中常侍去寻来两套宫人服饰,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竟是要佯装成宫人出宫。 陆灵君穿上宝蓝色的宦官袍,头戴惠文冠遮住眉心的红痣,身姿挺秀,活像一个清俊的小公公,不见往日的帝王威严,像个童心未泯的世家子弟。 他见顾南枝迟迟未有动作,摇了摇她的袖子,仿佛小的时候跟在她后面撒娇一般,柔和地催促:「表姐可是说好要带我去的。」 他改换自称,倒真让顾南枝想起几分从前。 她失笑地应下,换好宫婢衣裳,鹅黄的薄夹袄衬着粉色菱花裙,娉婷柔婉。 陆灵君迫不及待拉着她就要离开,身后的徐公公跪地哀求道:「陛下若要出宫,不如通知旅贲令,备好华盖龙辇再摆驾也不迟吶。」 「等你们摆好阵仗,百姓们早都被吓跑了。」 陆灵君正在兴头上,徐公公岂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皇命难违,他被陆灵君留在甘泉宫,嘱咐他要温好剩下的漉梨浆,待凡儿从太学后回来就可以立马饮用。 顾南枝被他牵着,也不管徐公公是何等唉声嘆气。 陆灵君的步伐轻快许多,顾南枝跟在他身后,他们走过高高的宫墙,长长的甬道,越过重重宫门。 司马门是皇宫的最后一道宫门,巍峨壮丽,气派宏伟,早朝、散朝以及祭祀节庆才会开启。陆灵君是第一次没有前唿后拥的皇帝依仗,脚踏实地地来到司马门,这里是外出採买的宫人的必经之路,凭藉少府宫牌可自由出宫。 区区少府宫牌陆灵君唾手可得,他将宫牌拿给守门的司马卫,司马卫从头到脚检查顾南枝与陆灵君。纵然有大瀚的陛下在身侧,顾南枝也心生紧张。 司马卫检查无误后放行。顾南枝还未彻底放松,身后传来一道洪亮的男音。 「陛下留步!」司马令单膝跪地行礼大喝。 陆灵君置若罔闻,拉扯顾南枝就要往宫外走,守门士兵挺身阻拦。 陆灵君低声怒道:「让开,你们连寡人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司马令走在陆灵君身前跪下,同时也挡住他的去路,毕恭毕敬道:「陛下息怒,虽然江南叛军已经平定,但难免有漏网之鱼逃到长安,惊扰了陛下。微臣受大司马之命,必须要保护好陛下。陛下若要出宫,微臣即刻安排旅贲令侍奉陛下左右。」 「呵……」陆灵君笑意未达眼底。 顾南枝反握紧他的手,清浅和婉道:「陛下,司马令所说不无道理。」 陆灵君望向她的琥珀眼里闪动着不可置信,「表姐你也……」 「我有一个方法,陛下在宫内也如同置身宫外。」 顾南枝与陆灵君到底还是没能熘出宫。 旷远的初冬天幕下,幽静端肃的宫闱里支起大大小小的货摊,古玩、饰品、糕饼……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狭长的道路人头攒动,间或有挑着扁担的摊贩。 可仔细瞧就能发现,古玩小摊上摆的是御供的金银锡器,饰物摊卖的是璎珞宝珠。往来的路人也是宫里的内宦或者宫婢假扮,缩颈弯腰,生怕冲撞到贵人。 这漏洞百出的民间街景令陆灵君流连忘返。 「表姐,你尝尝这个,与你吃过的味道是不是一样的?」他从小摊买下两串冰糖葫芦,像模像样地给了一片金叶子,将其中一串递到顾南枝手心。 糖衣酥脆,山楂是去核的,又用糖水浸泡,一口咬下满口脆甜,少了点微酸的滋味,与顾南枝在宫外吃的差远了。 若说宫外卖的三文钱一串的冰糖葫芦是大开大合的酸甜,御膳房做的就是精雕细琢的甜腻。御膳房照顾陛下口味,但改良过的冰糖葫芦失去了灵魂,顾南枝没有点破,只莞尔点首。 陆灵君吃着心心念念的冰糖葫芦,甜得腻人,吃过两三颗后就随手丢给过往的「路人」。 摊贩摆卖的货物皆为御供,平常就看得多,陆灵君翻来覆去地游逛,兴致也逐渐乏乏。 他百无聊赖地回到甘泉宫,给今日的游逛置下评词,「宫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 顾南枝的目光透过轩窗,仿佛穿透一道道宫墙,望见宫外的景色,「不是的,宫外其实很绚丽。」 陆灵君反问:「比皇宫的琉璃瓦、汉白玉,玉楼金阙还绚丽吗?」 「嗯,天蓝地阔,街上有彩色的招幡、形形色色的行人、可口的糖葫芦……」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顾南枝清澈的双眸漾开莹润的光,那是陆灵君所没有接触过的事物,他忆起今日出宫受到的重重阻拦,她伸手能及的,是他需要耗费许多气力,也不一定能达成的。 顾南枝尚未说完,陆灵君便拂袖去往主殿,她收声,后知后觉地嗟嘆。 应钟小雪,刺梧依旧碧绿,槿花依然绽放。 大司马陆修瑾班师回朝,叛贼江南王被就地斩首,大司马平乱有功,于回京的首日入未央宫正殿宣室拜见陛下。 这一日不单是陆修瑾的凯旋之日,对陆灵君而言也同等重要。五年之期已至,该是他们履行约定的时候,否则陆灵君也不会将他召到未央宫觐见。 「王叔此战辛劳,为大瀚鞠躬尽瘁,只可惜寡人已封无可封,王叔想要什么?」陆灵君坐在龙椅宝座,掌心搭在扶手,摩挲手掌下突起的龙纹,旁敲侧击道,「如今整个大瀚除开寡人,没有比王叔更尊贵的人,王叔还想要什么吶?」 陆修瑾岂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他虽然行的单膝跪地之礼,但嵴背不屈,挺直如松,「陛下言重,五年期限已至,孤会信守诺言,待庆功宴后还政于陛下。此后,孤恳求陛下收回大司马一职,放孤与枝枝、凡儿同回封邑。」 陆灵君面色微变,即将大权在握的喜悦都被他的后半段话给沖刷干净,「你要带表姐去云中?」 「孤不求任何赏赐,只恳请陛下应允。」 「寡人不允!」 低眉敛目的陆修瑾锋锐的视线直逼金殿之上,让陆灵君后背发毛,离开了金雕夔龙纹椅背。 「陛下难道不知,她身处皇宫所受的流言风语都是孤一手压下。」 陆灵君怎会不知晓,表姐在后宫的处境十分尴尬。但比起宫外的风言风语,朝臣的冒死进谏,他都不在乎,他已经失去父皇和母后,不想再失去表姐。 「寡人金口玉言,说了不允便是不允。」陆灵君双臂撑在龙椅扶手,身姿前倾,半含威胁说道,「顾太后已经驾崩,表姐现在是顾梅,寡人不介意立一个名叫顾梅的皇后。」 【??作者有话说】 收尾好难收啊qaq 第75章 朝天门 ◎寡人和王叔,表姐选谁?◎ 陆修瑾凤目中的平静被陆灵君掷地有声的话语砸碎, 他如一柄青锋缓缓出鞘般站直身,望向金殿之上的人。 冷冽的风吹动光秃秃的玉兰树,树影婆娑, 未央宫门牖紧闭, 密不透风。 陆灵君却体会到一股从足底蔓延至头顶的寒意, 他似乎触了陆修瑾的逆鳞。 他躲开陆修瑾的沉戾目光,露了怯,藉口说道:「寡人乏了。」 「陛下。」陆修瑾没有躬身离开而是向前一步。 明明陆灵君在金殿之上,陆修瑾位于金殿之下,但陆灵君觉得他自己才是那个落了下风的人。 「你若想留下她,应该去问她愿不愿意。而不是强行阻拦,陛下是见识过后果的。」 陆灵君瞬间沉了神色。陆修瑾说的无错,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用手段强留表姐于禁闱, 然后呢……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陆修瑾不愿揣摩他千迴百转的心思, 撩袍躬身道:「陛下注意身体,孤告退。」 甘泉宫偏殿外的庭院里鲜红的榴花谢净,枝头的木芙蓉次第盛开, 浅粉与霜白交织,晶莹剔透。 顾南枝抱着顾凡坐在石桌边为她讲解《小儿语》, 她吐字轻缓,枯燥的内容也念得生动,顾凡听得津津有味。 一片芙蓉花瓣落在膝头, 吸引了顾凡的注意力,她捡起花瓣的同时瞥到不远处的来人, 定睛一瞧喜出望外道:「爹爹!」 顾凡向陆修瑾蹬蹬奔去, 头侧挽起的垂髫像蝴蝶的翅膀跃动。 陆修瑾蹲下身接住奔赴自己的凡儿面露诧异, 出征前他还见过凡儿,凡儿并不亲他,怎么就转了性子? 顾凡趴在他的肩头,说道:「娘亲说今日是爹爹回来的日子,爹爹果然回来了。」 陆修瑾瞭然,看向石桌边的顾南枝。 顾南枝双手捏着书卷,双颊微热,生出些侷促。她听宫人说今日是大军凯旋而归的日子,囿于身份,不能亲自迎他回京,只好在殿外等待,他一来,她就能第一时间见到。 在他出征平乱的日子,顾南枝已经与凡儿说清楚,等他回来,她就有爹爹了。凡儿高兴极了,日日都要在睡前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希望明日醒来,她的爹爹就能回来。 顾南枝躲过他投来的目光,盯着绣鞋足尖拇指大的东珠,「凡儿很想你。」 她也是…… 手臂一紧,他将她拉入胸膛,连凡儿一起紧紧相拥。 「枝枝,孤回来了。」 「嗯。」顾南枝到底放下矜持,挽住他的后颈,重重地应了声。 「还有凡儿!」顾凡嘟嘴,小小的身子硬是挤了进去,三人之间更加亲密。 他们一家终于是团聚了。来之不易的重逢团聚,脉脉温情萦绕周身,就连一旁的宫人都深受感染,眼眶生热。 平日,顾凡从太学回来便昏昏欲睡,今日陆修瑾班师回朝,她也跟着激动兴奋,小手抓着他玉冠垂在鬓边的毓珠问道:「听娘亲说爹爹打仗大获全胜,能不能教教凡儿,是用哪一招击退敌军的呀?」 江南别院的时候,陆修瑾答应过凡儿会教她剑术,如今不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宫人取来练习用的木剑给顾凡,陆修瑾手执自己的佩剑,给她演示剑招,挑、刺、抡、噼……一招一式行云流水。顾凡模仿他的样子挥动木剑,几番下来倒学得有模有样。 陆修瑾看得出凡儿资质不错,是个学习剑术的好苗子便倾囊相授。 两盏茶后,他放下佩剑让凡儿休息,趁着空档问她:「习武不但能强身健体,还可上阵杀敌,但若要达到后者的水平,勤修苦练是必不可少的,凡儿能吃得下习剑的苦吗?」 顾凡正在兴头上,巴不得陆修瑾再多教她,「凡儿能!」 「仅凭这几招还无法制敌,凡儿想不想学得更多?」 「想!」 陆修瑾抚摸她的发顶,将她抱在手臂上前往练武场。 他又让甘泉厩令牵来一匹温顺的小马驹,指导顾凡如何策马,「战场上,将士必须要与马儿配合,才能在敌营里冲锋陷阵、七进七出。」 凡儿学东西的速度极快,不过半个时辰就习得了御马的要领,陆修瑾便让她一人策马缓行。 顾南枝掌心捏紧,生怕凡儿受伤,不禁对向自己行来的陆修瑾嗔道:「你让凡儿一个半大的孩子独自骑马,会不会不太好?」 「孤看过,凡儿在武艺上颇有天赋,况且马驹温顺,不会出事。」 顾南枝仍旧放不下心,想要唤凡儿回来,又怕惊扰了马驹。 陆修瑾握住她的手,「枝枝担忧是人之常情,但精心呵护的花儿是经受不了一丝一毫的狂风浪雨。」 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为人父母他们终究是有老去的一日,凡儿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现在对她的溺爱说不准是害了她。女子在这个世道活得艰难,若有武艺傍身,至少能自保。 再说顾凡年纪虽小,但控马的技术逐渐驾轻就熟,顾南枝也就放下了心。 先是展示剑招,又是教凡儿策马,纵然天气寒冷,陆修瑾的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顾南枝掏出随身绣帕为他擦拭。 他深邃的凤目蕴了浓浓的缱绻意味,直将顾南枝盯得雪腮漫红,飞快擦好后收回袖口,「我本来是要给凡儿准备。」 陆修瑾没有拆穿她,顺水推舟道:「的确,孤还得感谢凡儿。」 如果没有凡儿,他不会有勇气对她死缠烂打,不惜将她金屋藏娇。 如果没有凡儿,她也不会看在凡儿想要爹爹的面上,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如果没有凡儿,他尚且不知世间还有令人悬悬在念、牵肠挂肚的亲缘。 凯旋而归后他将妻女拥在怀里,方知什么叫天伦之乐,人世之幸。 他动了心思,想将这份温情一直延续,执起她的手道:「枝枝,你愿不愿意随孤回封邑,建造一个独属于我们的家。」 顾南枝怔然,陆修瑾登时慌了神,「你现在若不愿也罢,孤会一直等到你愿意,或者你要去其他地方,江南?广陵?孤都应你,大不了这王爷的爵位孤也不要了,总有法子能脱身。」 从广陵到江南再到长安,顾南枝常常念着要回江南,无非是因为江南有她为营生打拼的痕迹,有如火如荼的春飞燕,有亲切友善的邻居。退一步,广陵小桑村也有严正公允的村长,刀子嘴豆腐心的燕芝婶。她贪念的不是江南风光,也不是乡村野趣,而是恬淡美好的日子。 倘若她能过上宁静顺遂的生活,也并非江南不可。 他越说越离谱,甚至抛弃身份也要跟她走,顾南枝抬起柔荑捂住他的唇,说道:「好。」 唇瓣触到她掌心的细腻柔软,可这一点儿怎么能够?陆修瑾拉下她的手,以唇封缄。 宫人们都当自己是个泥塑木偶,断不敢偷窥。 顾南枝面皮薄,推搡他结实的胸膛,「这是在外面,别……」 一时的情难自已被陆修瑾强压下去,他用大掌勾勒她的侧脸,雪白颊边晕上的酡红似乎都能沾染他的手指。 顾凡打马而来,「娘亲和爹爹在做什么呢?」 顾南枝立时推开他,她鹿眸潋滟哪怕是盛着愠火,横眼过来也有种脉脉秋波的况味。 心口仿佛被一根羽毛扫过,陆修瑾轻轻揽过她不放,对凡儿道:「在给枝枝表达孤的心意。」 一向内敛沉稳的人突然打起直球,真真让人心中悸动。顾南枝身子往后缩,还是被他揽住,一双鹿眸瞪得圆熘,似娇亦嗔道:「轻浮!」 凡儿翻身下马,拽着陆修瑾绣银线山水的衣袂,「爹爹给娘亲做了什么,我也要。」 陆修瑾抱起她,在粉雕玉琢的脸上印下一吻。顾凡也很懂得礼尚往来,捧着他的脸,吧唧一口。 陆修瑾竟愣了一愣,顾南枝见状忍俊不禁。 风穿过三人之间,带走一丝温意,拂过朱红的宫墙、飞翘的檐角。 顾凡白日又是学剑又是学骑马,天色傍晚就昏昏欲睡,吃晚膳的时候脑袋一点一点,一沾床便入睡了。 顾南枝十分省事,也不再看些策论经史解闷,早早入睡。 许是就寝的时辰尚早,顾南枝半夜竟醒了。外间的料丝灯静默燃烧,烛光洒在玳瑁床,透过戳纱床幔隐隐约约可见一个人立在床畔。 睡意登时消失不见,顾南枝潜意识想抱住凡儿,却发现凡儿不见了。 她倏然撑起身子,惊声道:「谁在那儿?」 「表姐,是寡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少年的声线有种冰融于溪的清冽感,裹着上位者的威严。 顾南枝撩开床幔一角,的确是身穿深绯燕居服的陛下。她下了床,抓起衣桁上的外衫匆匆披好,陛下深夜造访的来意,但她还是盈盈一礼,「拜见陛下。」 陆灵君没有像从前一样制止她的参拜。 烛火幽微,照不清陆灵君的神色,顾南枝也不想耗费精力去探寻,一双眼急切地左顾右盼。 「凡儿被宫人抱出去了,寡人想单独与表姐叙叙话。」 陆灵君的话非但没有让顾南枝安心,反倒让她担忧接下来的叙话。有什么话儿不能留着明日说?非要现在?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道:「陛下请说罢。」 陆灵君终于鼓足勇气,向前一步,两人的距离缩短,顾南枝后撤,脚跟撞到承足,同时也得以看清他的神色。 他琥珀瞳孔一沉,露出受伤之色,止步道:「表姐怕寡人?」 顾南枝稳了稳身形,平静道:「陛下这么晚不睡,是有什么重要的话与我说?」 「寡人睡不着。」他如实道,揣在肚子里的话儿在见到顾南枝退缩的举动后忽然卡在嗓子眼,问不出口。 「陛下要不要宣太医,开些安神的药亦或是点些安神香?」 唇齿间泛起的苦味胶着唇瓣,难以启齿。他忆起从前自己睡不着,深夜去长乐宫寻她,她会开解他的郁结的心结,会为他唱助眠的歌谣。嗓音绵软舒缓,是他听过最悦耳的乐声,是乐府里的箜篌丝竹无法比拟的。 他迟迟没有反应,就杵在那儿仿佛被回忆的藤蔓束缚,顾南枝忍不住唤道:「陛下?」 「王叔今日回京,他是不是已经与表姐你说了要带你去云中?」 顾南枝点了点头,以为陛下在为陆修瑾会功高盖主而担忧,「陛下放心,他说过会还政于陛下,就一定会做到。」 她在谈及陆修瑾时那全然信任的神态化成针刺入心头,陆灵君唿吸剧烈,索性将一直掖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若寡人要表姐做选择,寡人和王叔,表姐选谁?」 顾南枝皱紧秀眉。 「是王叔对吧?表姐一定会选王叔。」 「陛下你……」顾南枝语意嘆息,她虽没有回答,但结果不言而喻。 「表姐你还记得么?你答应过寡人,会永远陪着寡人,寡人也想与表姐一起在皇宫相依为命。」陆灵君眉心的痣红艷至灼人,自嘲道,「可是以表弟的身份,不能永远陪伴你。」 顾南枝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陛下,如今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就像一场梦,亲人尚存于世,我还有了凡儿,对于陆修瑾……也还不晚。」 眸底有水光闪动,他质问道:「那寡人呢?」 「他说到底还是陛下在这个世上仅存的亲人,我想我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起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好好过活……」 陆灵君不愿听,甩开她的手,转身离开,殿门开启后他勐地停住脚步,抛下一句「待会就有宫人把凡儿带回来」,仓皇离去。 寒夜冷风吹进空旷华美的殿宇,烛火被吹灭了,顾南枝望着一室空寂,默默无言。高处不胜寒…… ** 翌日,摄政王率军平乱有功,陛下在未央宫策勛有功将士,随后于正殿设庆功宴,祝贺归来的将士。 宴殿灯火通明,丝竹声声伴着朝臣的觥筹交错,云杉宫婢斟满祝捷酒,消得津头一醉。 徐公公立侍陛下左右,一个小内宦从下首悄悄绕过来,附耳言语。徐公公听罢,挥了挥手背,让他退下。 随后,徐公公弯腰对陆灵君道:「陛下,事情已办妥。」 陆灵君望向下首离自己最近的坐席,陆修瑾玉冠朝服,侧影轩峻,食案上完好的希馔彰显着他并未动筷。 陆灵君漫不经心道:「寡人知晓了。」 徐公公的眼神似有若无地扫过下首,不放心地询问:「陛下,当真要那样做吗?」 陆灵君不愿与他废话,横眉立目。 徐公公不敢再多话,躬身退下,视线却时不时落在摄政王的方向。 殿内歌舞昇平,迷醉人眼,将士们推杯换盏。陆修瑾举杯想邀酒,却意识到陈元捷已然不在。 他落寞地将酒水一饮而尽,凯旋而归后的策勛加身都显得无足轻重。 酒过三巡陛下离席,剩下的朝臣更加放开,弄盏传杯,笙歌鼎沸。 陆修瑾不久后也举步离席。殿外拎灯的黄门宫婢静静伫立,微风淡淡,不断携来殿宇的觥筹交错声,他一步步走入宫闱,丝竹渐渐消弭。 甘泉宫的宫灯在风中在打着旋儿,不知是何等缘故,甘泉宫宫人稀少,清冷静谧。 陆修瑾来到甘泉宫偏殿不见顾南枝身影,从宫婢处得知,一盏茶前陛下离席回宫,带走了枝枝和凡儿,「陛下圣谕,若摄政王问起娘子的去向,便让奴交代娘子在朝天门。」 陆修瑾觉察到不对劲,心急如焚地赶往朝天门。 暮色四合,今日的天幕似乎也在归来的将士们庆贺,一扫灰冷萧索的天色,一轮落日当空,余晖溶溶。 朝天门是皇宫的正门,左右设观,去地百丈,高耸入云,楼阙有五凤翘翼,势如朱雀展翅。 他在朝天门耸峙的城台上,见到陆灵君和顾南枝。 陆灵君一见他来,笑道:「寡人等王叔很久了,王叔终于来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顾南枝不敢去看身后的万丈高楼,即使她如何问陆灵君到底要做什么,他都没有回答自己,可事已至此,她也觉察出陆灵君的异样。 看到陆修瑾的到来,她才知晓陆灵君的用意是针对他。 风吹动陆修瑾的衣袂,带来丝丝浅淡的酒气,她与他相隔的七步距离,因身侧陆灵君的钳制而无法缩小。 陆修瑾奔赴城台,气息微喘,他企图上前接近顾南枝,但陆灵君抓住了她的双肩往后退。 「枝枝!」陆修瑾情急唿喝。 不能再退了,不足三尺便是城楼的边缘。 上次山崖坠落的情状还歷歷在目,他绝不容许枝枝再陷入危险的处境。陆修瑾深眸蒙上一层寒意,低声道:「陛下有何事召孤?」 陆灵君朝他丢去一枚瓷瓶,慢条斯理道:「王叔喝下毒药还政于寡人,寡人就放了表姐,不然寡人就将表姐推下去。」 顾南枝不信一向柔善的陆灵君会是这样的人,她不禁道:「陛下你不是那样的人,你若是有苦衷……」 「表姐!」陆灵君喝道,「寡人尊称你一声表姐,你便真的当自己是寡人的亲人了?皇家无情,没有亲缘血脉,只有利益永存。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比权势更诱人了,寡人不信王叔会轻而易举放下权柄,除非——」 他眸光意味不明,唇边勾着冷冰冰的笑,「王叔服毒,寡人大权在握后便放了表姐。」 第76章 继位 ◎帝后大婚◎ 城颱风声唿啸, 顾南枝素艷的裙袂随风飘荡,像一只摇摇欲坠的纸鸢。 陆修瑾没有丝毫犹疑,拔开瓶塞便要饮下。 「别喝!」顾南枝制止道, 「都说圣心难测, 但我不信陛下会是骨肉相残的人。」 陆灵君闭上眼, 盖住眼底的复杂纠结,狠声说道:「表姐在民间待久也变得天真了,陆修瑾一次次挑战寡人的底线,不把寡人放在眼里,寡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他心意已决,顾南枝劝说无用。 「枝枝……」陆修瑾还想说些什么,但一股没来由的眩晕硬生生掐断他的话头。 陆灵君睁眼见他即使拼命控制,也忍不住微晃的身形, 放声威胁道:「你喝不喝!」 陆修瑾气血凝滞, 指尖不受控的颤抖, 他晃了晃脑袋,毓珠打在脸侧的疼令人清醒,朝她莞尔道:「有孤在, 枝枝别怕。」 「陆……」 顾南枝被捂住口鼻不得出声,陆灵君紧握她的双肩, 作势要将她推下城台。 陆修瑾仰首饮尽,苦涩的味道在唇齿化开,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的眩晕无力竟然得以缓解。他把瓷瓶倒转,「陆灵君, 毒药孤喝了, 放开枝枝。」 「哈哈哈哈……」 他发出状若癫狂的笑声, 顾南枝看不清陆灵君的神情,肩头有水渍滴落,晕开成圈。 「表姐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想自己一个人去看看宫外的世界,看你说的彩色招幡,吃你说的冰糖葫芦……」 宫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 不是的,宫外其实很绚丽。 比皇宫的琉璃瓦、汉白玉,玉楼金阙还绚丽吗? 嗯,天蓝地阔,街上有彩色的招幡、形形色色的行人、可口的糖葫芦…… 「现在我终于能离开皇宫这座牢笼,出宫看看了。」 说罢,顾南枝肩后一重,他推开她,不是将她往城下推去,而是推向陆修瑾。 余霞成绮,鎏金铺红,砰地一声他坠落于地,天边的红霞似乎在他的背后缓缓流动泅染。 「陛下!」顾南枝半个身子都探出城台,身后陆修瑾及时抱住她。 「枝枝危险!」 城台附近的禁卫被陆灵君支开,但訇然响声还是将禁卫引了过来。 顾南枝浑身发软,陆修瑾将她的脑袋按进胸口,不断安抚道:「禁卫来了,太医妙手回春,他会没事的。」 从那样高的城台坠落怎么会没事?顾南枝大口大口地喘气,五脏六腑仿佛快要撕碎一样遽痛,「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朝天门乱作一团,在陆修瑾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封闭陛下坠落城台的消息。陆修瑾放心不住顾南枝,索性将她一齐带回长广宫。 她突然意识到陆修瑾喝下了毒药,抓紧他的手,六神无主地慌张道:「你也饮了毒,快宣太医!」 一朝一夕痛失亲人,她不能再失去一个爱人。 「拜见摄政王。」廊芜之下,徐公公躬身道。他似乎早已预料般等候在长广宫。 陆修瑾反握住顾南枝冰凉的柔荑,凤目微眯,「陛下出事,徐公公不伺候陛下左右,为何在此?」 徐公公何尝听不出摄政王的威压。他取出圣旨奉上,跪地叩首道:「奴才在此是受陛下圣谕。陛下让奴给从朝天门回来的摄政王献上传位诏书。」 从朝天门到长广宫的距离足够顾南枝冷静,她粉腻的雪腮残留泪痕,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陆修瑾剑眉死死拧紧。 「陛下提前让人在庆功宴上给摄政王下毒,之后假意挟持……顾娘子,试探摄政王的心意。若摄政王对顾娘子无意便会毒发身亡。陛下让奴候在此处,为的就是把传位诏书交给摄政王……」 所以陆灵君逼迫陆修瑾喝的根本不是毒药,而是解药。 顾南枝双耳嗡鸣,徐公公的唇一张一合,她却是听不见声音,天旋地转间,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 东边吐露晨光,穿过双交四碗纹窗牖,照进天光灰濛的大殿。 顾南枝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她怔怔地望着承尘,去日的记忆不断翻涌。 陛下坠落城台死了……她辜负了皇帝姨父的遗言,没有照顾好陛下。 胸口随着心脏的跳动泛起丝丝抽痛,殿门轻响有人推门而入,她也并未作出反应。 陆修瑾挑开帐幔,素容姣好的娘子静静躺在十样锦色被褥,潋滟奕奕的双眸失去色彩,平静得像黑色的湖泊。 他轻声唿唤:「枝枝。」 顾南枝眼睫轻霎,一滴泪珠从眼角滚落。 陆修瑾脑袋仿佛受到重击,捧住她苍白的面庞,急急说道:「陛下还有一口气在,太医署正不遗余力救治。」 顾南枝游离的神魂才归位,泪眼楚楚地看着他。 见她悲伤难过至此,陆修就也心如刀割,「真的,不是在骗你,孤不会骗你了。你要振作起来,凡儿还在殿外,孤怕她搅醒你便让她在暖阁等着。」 顾南枝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嗓音沙哑道:「我想见见凡儿。」 她不能倒下,不能颓堕委靡。 她想就这样去见凡儿,但经过铜镜时不经意见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眶泛红,脸色苍白,她担忧吓着凡儿。经过一通简单的洗漱挽发,气色稍稍转好,才与陆修瑾一同去往暖阁。 凡儿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剥松仁,见到娘亲,双手一撑,小腿一盪,从大炕上跳下来扑进娘亲的怀抱。 「娘亲,凡儿给你剥好了松子。」小手摊开浅棕的蜜松仁。 顾南枝拗不过凡儿,吃下她递到唇边的松仁,哀伤的心绪被抚平。 她到底是放心不下陆灵君,在陆修瑾的陪伴下去往甘泉宫。陆灵君还在昏迷中,全身多处骨折,太医们不舍昼夜地尽心医治。 顾南枝插不上手,多待反而碍事,只每日去甘泉宫探望,听太医的禀报。 庆功宴之后休沐五日,朝政暂歇。五日后本该上朝的日子,摄政王出面宣告陛下感染风寒抱恙,朝事停歇。 十日后,丧钟响彻帝京,陛下驾崩,谥号惠光帝。 惠光帝遗旨昭告天下,传位九王叔陆修瑾。 天玺十年,十月廿五,大司马、云中王陆修瑾继位为帝,尊号武英。 **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长安城百里外的春陵城街市,从不缺车轮碾过的声响,以及各式各样的吆喝声、叫卖声,街道两旁的店家支起五颜六色的彩色招幡,衬着湛蓝的天幕,宛若一道道虹。 一辆赤金乌木马车停在街角,车内金纱软帐,累丝红石薰炉裊裊飘出清幽的沉水香。檀色织锦帘栊掀起一角,露出娟好容颜。 顾南枝的视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在一个锦衣玉冠的少年郎,少年眉心红痣鲜浓,双眸琥珀含水,生得宝相矜贵。 「公子您身子骨才好,走慢些吶……」少年郎身后的长随忙不迭道。 他游逛长街,时不时在小摊前停下来,把玩新奇的货物,回眸间风神俊秀,端的是意气风发。 顾南枝眉心的川字纹也渐渐平展。五月前,倾尽太医署所有的力量,将陆灵君从鬼门关带回来。虽然性命保住,但他伤了根基,往后余生恐怕都离不开药材。 比这更严重的是他失忆了。忘却前尘,更不知自己的姓名。 朝天门城台上,他存的是死志,写好传位遗诏,料理好身后事,毅然决然坠落。 苍风凌冽,他慨嘆的话言犹在耳。皇宫于她而言是牢笼,对他来说何曾不是呢?失去双亲,受外戚掌控,外戚倒台后以为能迎来希望,不过是再一次上演傀儡戏码。 五年里,她有凡儿相陪,赏过乡间野景,见识过湖光水色。 五年里,陆灵君孤枕难眠,目之所及是朱红的宫墙,抬头看是四方的天。 五年后重逢,他珍视与她的相处。如果她走了,他就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既然陆灵君甘愿赴死也不愿孤独地生活在禁闱,失忆也并非是个坏事,忘掉前尘那便重新开始,她尊重他的遗诏,送他出宫,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天子陆灵君。 搭在珍珠敝屣的手背覆上一层温厚,陆修瑾握住她的手道:「收养他的人家是春陵有名的布商,夫妻伉俪情深,只有一个孩子与他年岁相仿,但八病九痛,常年居住别庄修养,不见外人,前阵子病逝。孤以皇商之名利让布商夫妻收养灵君,枝枝你大可放心。」 陆灵君有了一双恩爱父母,也算是弥补了缺失的亲情。 顾南枝朝他笑了笑,放下帘栊道:「我见他安然无恙就放心了,我们回京罢。」 赤金乌木马车调转车头,与热闹街市上的少年擦肩而过,分道扬镳。 少年撞见卖糖葫芦的小贩,一掷千金将整把冰糖葫芦都买下。他咬了一口,甜甜的外壳融化后是酸得掉牙的山楂,尝了一口就把剩下的塞给身后的长随。 「赏你了。」 「公、公子,小的吃不下这么多呀!」 ** 武英帝即位改年号为景正,景正元年三月,武英帝立平民顾氏为后,两人育有一女,名曰陆繁。 三月初三,宜嫁娶。 帝后婚礼昭告天下,红妆从长安城外的定胜台绵延百里,直到皇宫朝天门。满城的树木系满正红绸带,远远望去如同结出的红果。万人空巷,百姓夹道欢迎,个个伸长脖颈去观望这百年难见的辉煌婚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傍晚霞光成绮,浓紫、橙红的云朵接连成片,似烈焰燃烧,渲染着帝后大婚的喜庆吉祥。 顾南枝身披凤冠霞帔,乘坐金丝楠木八人抬凤舆,沿着皇宫的中线,行过朝天门,抵达皇后的居所椒房殿。 椒房殿内贴满双喜大字,龙凤红烛静默燃烧,红锦毯、百子被。顾南枝端坐在重工龙凤拔步床沿,层层叠叠的百鸟朝凤撒花裙摆露出小小的一截翘头鞋,双手交握,心神忐忑。 「陛下万岁万万岁。」宫娥拜见的声响漫进来大殿。 一声声脚步声仿佛踩在顾南枝的心头,她莫名紧张。忽而,盖在头顶凤冠上的鸳鸯喜帕被薄金铃铛勾动,刺目的光倏然亮开。 琼琼烛火之下,青年长眉入鬓、高鼻深目,往常的疏冷沉戾褪去,肤如玉质,晔兮如华,正微微低头瞧她,眉梢、眼尾、唇畔皆是明晃晃的欣悦与喜色,皎皎明月舒其光。 顾南枝脸热心燥,颔首低眉,跃动的烛光滑过浓密的睫,露出几分女儿羞色。 宫娥盛来合卺酒,两人交臂饮尽。 欢喜怡悦铺陈在陆修瑾的眸底,他毫不遮掩地宣洩自己的欢欣,「枝枝,寡人终于能与你在一起了。」 顾南枝唇角抿起笑,轻轻地嗯了声。 月明如昼,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宫娥在殿外提灯静静伺候,大殿内春宵意浓。 陆修瑾亲自为她卸下沉甸甸的凤冠金钗,情深意动,忍不住要去亲吻她朱红的唇瓣。 顾南枝双手抵在他的胸膛,半推半就,欲语还羞。 唇瓣相贴,炽热的唿吸交织成绵绵春情,陆修瑾托住她的后脑,倾身覆下。 然而左胸深处遽痛,他勐然停下动作。 灼热的气氛有一瞬的凝滞,顾南枝睁开眼睫,目露不解。 陆修瑾五脏六腑剧烈地疼痛,难以遏制奔涌逆行的气血,他想说出安抚枝枝的话,一开口,吐出殷红的血。 烛火噼啪作响,一朵血花溅洒在滴泪的龙凤红烛。 「陆修瑾!」 第77章 女为帝(二合一) ◎同心蛊◎ 正红的灯笼在夜风里悠悠打旋儿, 红绸缠绕樑柱,红烛高照,明明是热烈喜庆的氛围, 却在此刻显得极为凝重压抑。 陆修瑾身穿正红婚服, 胸襟金线刺绣的龙纹被鲜血浸染, 面色苍白无血色。他静静地躺在拔步床,四周是一干为其诊脉的太医。 顾南枝的心尖揪疼,不明白为何她又一次与触手可及的幸福擦肩而过。 静谧的宫殿响起宫婢的通传声:「皇后娘娘,大司徒已在殿外相候。」 「宣他进来。」 今日帝后大婚,文物百官都在前殿欢饮达旦。张希夷也不例外,他身穿紫袍朝服,端正轩然。 曹稷被陆灵君革职,接任大司徒一职的便是他。他虽年纪轻轻, 但在陆修瑾的一番运作下, 仍旧担任大司徒, 盖因他才学不俗。 张希夷一见椒房殿内的情状,皱紧眉头,新后顾南枝候在一旁, 死咬着下唇,贝齿都染上口脂。张希夷沉声道:「皇后娘娘勿需担忧, 陛下定会平安无虞。」 如今新帝即位不久就出了这等事,如若传到宫外定会引起骚乱。陆修瑾体况不明,她便是大瀚的主心骨, 不能倒下。 「嗯。」顾南枝点首,她不是一般妇人, 生于侯府、长于深宫, 后又隐居民间, 这些道理她岂不会明白,「只是我总有些担心。」 她的担心并非是莫须有,庆功宴上他喝过毒药,虽然不久后就服下解药解毒,但雁过留痕,那毒药怎么可能不损害身体? 龙舟香漏燃到子时,太医们商榷诊断,而后太医令走上前。 他正欲行礼,就被顾南枝急急叫住,「虚礼便免了,快说说陛下的身体到底如何?」 「回禀皇后娘娘,陛下多年前中过毒,毒深入肺腑,祛除后依然残留体内,陛下前段时间被人下了蛊,蛊应当立即发作。但毒与蛊相互争斗,延缓了蛊虫的发作时间。而今根据脉象,蛊虫占据上风,侵蚀陛下五脏六腑,导致陛下五脏受损,昏迷不醒。」 惊心动魄的断言在殿宇迴荡,回声化作棒槌一下下敲在顾南枝的心头,嗓子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鼻翼不断翕动才能唿吸,她开口,尾音颤抖道:「那有何解法?」 观太医凝重的面色她便心领神会,果不其然太医令跪地磕头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救治陛下。」 龙凤纹戳纱床幔形成两个半月形,垂下的部分束进银丝帐钩,陆修瑾静静躺在床榻,忽然双手一紧抓住身下的锦衾。 顾南枝十之八九的注意都放在床幔后,发现动静立时慌促地奔至床沿。她握住他手背绷紧,青筋暴突的手,等了半晌都未见他转醒,脸色倒是愈发煞白。 「怎么回事?」她扫视过一干太医,凤冠玛瑙流苏打在侧脸激起的疼,远远比不上揪心的疼痛。 太医令检查过后禀道:「蛊虫在陛下的身体里钻咬啃噬,陛下痛不堪忍。」 顾南枝明澈的双眸蕴起水雾,到底是怎样的痛,才会让他即便意识昏迷也不堪忍耐,「快想想办法给他止痛。」 太医们立刻下了止痛的方子,待汤药以最快的速度煎煮好。可陆修瑾意识昏迷,牙关紧咬,如何都灌不进去。汤药无用,便只能用银针刺穴,太医在他的曲池、后溪、三间、少商等穴位针刺,再辅以火罐以助针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陆修瑾紧拧的眉头渐舒,顾南枝高悬的心却依旧未能完全落地。 新帝继位,帝后成婚,按祖制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大休沐十日,陛下久居椒房殿,彰显帝后鹣鲽情深。 可惟有顾南枝知晓,陆修瑾十日里都躺在椒房殿的床榻未见甦醒。宫中的太医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但对蛊虫之类的旁门左道却是涉猎甚浅,翻遍了医术典籍,也未寻到解救之法,甚至连蛊虫的名字都未能诊出。 眼见十日休沐即将过去,明日便是朝会,文武百官等着面圣,陆修瑾迟迟未醒,身中蛊虫的消息传出去定会掀起风浪,动盪不安。 张希夷亦在想法子拖延朝会。 椒房殿宽敞明奢,十六座古青缠花枝铜灯,千年沉香木为主梁,四根汉白玉柱雕刻百鸟朝凤,殿宇正中八角香炉冒着丝丝云烟,安神的檀香难以抚平躁动不安的心。 宫婢绕过紫檀嵌金竹屏风,对床榻边的顾南枝道:「皇后娘娘歇歇吧,您有两日两夜未睡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呀。」 顾南枝摇首,躺在床榻也无法是盯着金线牡丹帐顶难以入眠。 宫婢嘆息着退下,执起八仙桌上冰凉的青玉茶壶,打算将冷茶换成热水。宫婢甫一带上殿门,就遇见另一个碧色衣裳的宫娥问道:「里面如何了?」 「陛下没有醒来的迹象,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守在陛下身边,寝食难安,人都消瘦了一圈。」 碧衣宫婢也面露惆怅,「中常侍提领过我们,一定要闭紧嘴巴,万不可将此间消息传出去。」 「嗯。」 殿内急促的女声透过槛窗传出来,「宣太医,快宣太医!」 两名宫婢一惊,一人去往太医署将太医宣来,一人进入殿内。 未几,一众太医来到椒房殿,顾南枝打断他们的行礼,急匆匆道:「方才本宫守着陛下,陛下唇角竟淌出血来。」 太医们围上去,顾南枝退开床沿腾出位置。 徐公公曾对椒房殿的宫人们耳提面命,陛下极为看重皇后,她们也有不少是曾经在甘泉宫服侍顾南枝的旧人。宫婢知晓皇后对陛下情意深重,陛下情况不妙,唯恐形容憔悴的皇后娘娘也会受到刺激,抱病在身,于是上前劝道:「太医们医术精湛,皇后娘娘且放心罢,不若出去走走也好。」 为首的太医令听闻宫婢如此说,心道的确是个伶俐人儿,也跟着劝道:「有微臣在,皇后娘娘尽可放心。」 两相劝说下,顾南枝也动摇起来,她不是不挂念陆修瑾,而是忧心自己在椒房殿会让太医们束手束脚。 「好,陛下就交给你们了。」 她念念不舍地离开椒房殿,待皇后离开后,另一太医才低首对德高望重的太医令道:「蛊虫已经深入五脏六腑,蛊虫生勐,陛下无时无刻不忍受钻心剧痛,就连银针刺穴也难以消止,这该如何是好吶?」 太医令也束手无策,椒房殿内一派愁云惨澹。 禁闱深深,春三月,杏花探出墙头,被料峭的春风一吹飘零落地。 顾南枝在皇宫内漫无目的地走动,回过神时,自己竟然站在长乐宫外。 她忆起不久前,她与陆修瑾漫步杏花园子,途经长乐宫时,她在宫外久久停驻,陆修瑾对她道:「我未曾重建长乐宫,是心底放不下你。老天怜悯我与枝枝重逢,给予我与你赎罪的一个机会。长乐宫于枝枝而言承载了太多的苦楚与磋磨,如此荒废也罢。」 短暂的回忆被宫婢打断,宫婢以为顾南枝对长乐宫起了好奇心,便为她解释道:「皇后娘娘,此处是长乐宫,是……庄懿太后的故居,六年前走水后先帝与陛下未曾开言重建,便一直荒芜到如今。」 庄懿太后是她假死后的谥号。 「本宫想进去看看。」顾南枝向月门行去,宫婢搀扶着她的手臂。 往日贝阙珠宫般的奢华殿宇被火焰灼烧,徒留断壁残垣。废墟无人打理,却被光阴洗濯,爬满绿色的藤萝,紫薇花随风款摆,明艷瑰丽。 顾南枝触景生情,往日的记忆不断在脑海翻涌,她收回被搀扶的手臂,慨嘆道:「本宫想独自走走,你们在这里候着吧。」 「残宫经受走水,年久失修,要是碎石瓦砾伤到皇后娘娘可就不好了。再说长乐宫偌大,皇后娘娘让奴才们陪伴左右也能以防迷路。」 宫婢一定想不到她口中的庄懿太后就生龙活虎地站在她面前,没有人比顾南枝更了解长乐宫,她婉言拒绝宫婢们的跟随,宫婢们只好奉令行事候在外边。 宫殿倾塌,又被野蛮生长的藤蔓杂草覆盖,辨不出原先的样子,但庭院、池塘、亭台的方位却是不变,顾南枝循着记忆来到荷池。 六年前的大火併未波及到池塘,无心栽柳柳成荫,柳树的枝干愈发繁茂,乱盪的枝叶如同重重的帐幔,透过翠绿的枝幔,依稀见得一个孑然独立的人影。 是幻觉么?她竟然会见到月一的背影。 顾南枝急匆匆地举步上前,拂开柳枝,那抹背影完全映入眼帘。 越昭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见到顾南枝他立时垂下眼眸。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相貌清俊,眼帘半垂,让顾南枝记忆犹新的是即便他穿着宦官袍,亦身形挺峻如松,可此时此刻,他一向挺直的嵴背弯了许多,像是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无形的愧疚不久压在越昭的肩背,还有心头,他避开顾南枝的视线,说出来意:「莺儿告诉我,她曾将噬心蛊交给江南王,江南王死后噬心蛊也不见了,而江南王临终前唯一接触过的人是陆修瑾。莺儿担忧蛊虫会惹出祸事,让我多加留意。我在宫里还有一些潜藏的暗桩,收到风声,我便猜想出事了。」 他向来如此,心思玲珑,细腻又缜密。既然他都猜出来,顾南枝也没有隐瞒,「陆修瑾所中蛊虫应该就是你所说的噬心蛊,你可知如何才能解开?」 「噬心蛊无解。」 顾南枝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灰败,脑中紧紧绷直的弦断裂,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形摇晃。 幸得他眼疾手快,踏上前扶住她。 「怎么办,怎么会这样……」顾南枝清和绵软的嗓音带着低哑哽咽,似不肯接受,像是再也强装不了平静,泪珠从眼眶簌簌滚落。 越昭胸膛窒闷,另一只垂下的手,曲了曲指节,从胸襟掏出一枚银质白玉瓶,艰涩说道:「噬心蛊无解,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是同心蛊,分别将母蛊与子蛊种在两人身上,两人的性命便被联繫起来,生同衾、死同穴。」 冰凉的泪水淌过脸颊,顾南枝的心绪跌宕起伏,还未完全回神,掌心被他塞进白玉瓶。 「还有一事是莺儿让我告诉你,陈元捷体内有莺儿留下的灵蛊,他还有救但需要时间。」越昭停顿片刻,继续道,「梅娘,保重。」 千言万语堵塞心口,说出口只得化成一句简短的保重。 他不舍地松开扶住她小臂的手,指尖仿佛残留她的余温。 眼见他转身欲走,顾南枝忽地出声:「月一。」 越昭脚步蓦然停顿,在她心里,他还是她的月一。 「杏花园边的白雉不该困在深宫,沦为一个欣赏的物件,你将白雉带走,放飞山林还它自由吧。」 他搂过她的腰肢,圈在胸膛,下颌落在她的肩窝,他将她抱得很紧,很紧。 「好。」 离开荷池的一剎那,越昭还是忍不住看向池塘水面倒影里的她。 顾南枝双手紧握那枚白玉瓶,留下激动不已的热泪,唇边漾开浅笑,她一笑,寒峭的风儿都变得煦暖。 自此,千山万水,各自珍重。 ** 有了同心蛊,陆修瑾在朝会前甦醒,顾南枝高高悬吊的心终于安稳落地。 陆修瑾的记忆停留在洞房花烛夜之前,他四肢百骸升起剧痛,恍若数万只虫蚁啃噬血肉,彻心彻骨的疼令他口喷鲜血,昏迷不醒,再度醒来时,十日已过。 他甦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顾南枝,她的下巴比之前更尖了,身形消瘦,弱不胜衣,红着一双眼与他相望,无语凝噎。 陆修瑾大掌揽过她的腰肢,将她紧紧地搂抱在怀中。 顾南枝眼睫摇摇欲坠的泪也落了下来,滴在锦衾,濡湿成深色的圆圈,一个个圆圈连成片。 周遭围成一圈的太医们也纷纷放心,与宫人一同悄然退离,给正值新婚燕尔的帝后留下空间。 「没事了,枝枝莫要担心……」他开口,本就低沉的嗓音更是粗哑,像是吞了把沙粒。 顾南枝想挣开他的怀抱,「我去给你找水润润嗓子。」 陆修瑾却双手捧住她的脸,用唇一点点吮去她的泪珠,触感柔软,眼尾、脸颊、唇畔、腮边……被他触过的地方,泅染出嫣红。 吻去她的清泪,陆修瑾与她鼻尖相抵,气息缠绵,「这就够了。」 顾南枝抱紧他,失而復得般抽泣。 陆修瑾甦醒时是下半夜,洗漱修整后,身穿冕服便去了朝会。 顾南枝绷紧的弦松懈,随即而来的是无尽的疲倦,多日以来她终于得以睡了一个安稳觉。 天色如墨,圆月溶溶。 顾南枝一觉睡到天黑,弥补连日来的少眠。 有人打帘,旋即沉金冷玉般的音色萦绕入耳,「枝枝醒了?」 他穿着灰冷的龙纹圆袍,烛火映衬下,眉若刀裁,眼如泓溪,顾南枝被掀帘后的烛火一眩,有些恍惚。 他屈指刮在她鼻背带来墨香,「枝枝怎的看痴了?」 顾南枝向外望去,不远处多了一张金丝木翘头案牍,他将连日堆积的政务都搬来椒房殿处理。她这才确认自己不是做梦,他还活着。 可转念一想,噬心蛊有损人的五脏六腑,伤筋动骨一百日都不能全然康復,他真的没事么? 「你的身子是铁打的,不用修养么?」 陆修瑾拢住她的手,「国不可一日无君,张希夷虽然帮寡人处理了大部分政务,但有的还需寡人硃笔御批才行。再说,寡人睡了这么多日,休养生息也不急在一时。」 顾南枝抬手按在他左胸,确认块垒分明的肌理下的律动还在,「还疼么?」 蛊虫咬噬血肉怎会不疼?但陆修瑾不愿她劳心伤神,摇了摇首,「不疼的。」他话锋一转,「你睡了一日该饿了,要不要用点膳食?」 顾南枝才觉飢肠辘辘,点了点头。 玉盘珍馐一直在御膳房温着,就等她醒后能即刻用膳。顾南枝用好膳食,简单漱口,将茶水吐出后,宫婢递上杭绸手绢擦拭樱唇。 「枝枝用好了?」陆修瑾没有动筷,一直在旁边陪着她,抢了宫婢布菜的活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她点首的幅度恰到好处,流云髻上的宝珠步摇几乎没有晃动。 陆修瑾接过她擦过的绢帕,「那该寡人吃了。」 「你还未用膳?」顾南枝愕然,可宫人手脚伶俐,将残羹冷炙都收拾干净了,他如今身份显贵,也不可能吃她剩下的。 他倏忽靠近,眼尾狭长,墨珠点缀其中,幽沉的深光铺陈眼眸,翻涌着灼烫的情愫,「寡人还欠枝枝一个洞房花烛夜。」 顾南枝双颊霎时飘满绯云。 突然,双脚离地,她被他打横抱起,步入纱幔轻垂的拔步床。 宫人们极有眼色地无声退下,顺带还熄灭了殿内一大半的烛灯。 敞亮的光线昏暗下来,他眸底的缱绻谷欠色更加熠熠,「现在该寡人偿还的时候。」 顾南枝按住他挑动系带的手背,「可你的身体恐怕不行……」 唇上一痛,是被他惩罚般轻咬了下,菱唇摩挲她唇珠的咬痕,他低声道:「别对男子说不行。」 忽如其来的疼痛激起顾南枝生理性的眼泪,她鹿眸明净,白雾横江般水汪汪的,看得人心尖发软,「知道……」 细密的吻吞没她余下的话语。 他学东西很快,顾南枝仅有一次主导,其余都受他掌控,轻车熟路地挑抹,全然看不出当初的蹩手蹩脚,娴熟得恍若两个人。 两个人…… 他觉察出她的思绪飘远,咬住她纤明的锁骨,「枝枝不专心。」 顾南枝不确定地问出口:「陆修宴,是你么?」 他浑身一僵,停下动作,漆色的眼瞳晃了晃,目露不满,「怎么?与你拜天地的是他,行周公礼的就不能是我?」 陆修宴说完偏首,生硬的语气里夹杂低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厌。 他们早就做好决定,陆修瑾与顾南枝拜天地,陆修宴则行周公礼,这其中不乏陆修宴的私心,但陆修瑾又何尝不是?他担忧自己表现不好,会让枝枝难受。 顾南枝否认,「不是的,你们总该告诉我什么时候变换的,不然我会认错人。」 陆修宴神色稍霁,更加贴近她,指腹带着薄茧摩挲在锁骨上的牙痕,「可我未说,枝枝不是也能感受出来。不妨这样,我和枝枝玩个游戏,枝枝待会猜一猜是我,还是他?」 「游戏?」顾南枝疑惑,可未几她便明白了何谓游戏。单薄的寝衣一扯便散了,他覆上来挺身,顾南枝忍不住呜咽。 「枝枝猜猜,现在与你在一块儿的是谁?」 男人的嗓音勾魂摄魄般,顾南枝沉溺于他带来的迷醉,清软的嗓音带着嘤咛道:「唔,不知……」他更来劲了,顾南枝后背都磨出粉来,像是春日初绽的桃花。 顾南枝逼不得已作答,「陆修宴……」 「枝枝猜错了。」他加重了力道。 怎么可能猜错?顾南枝想反驳却拿不出证据,是陆修瑾还是陆修宴都是他们说了算,她根本无法证明。她后知后觉自己掉入陷阱,但是已经没力气点破。 翻来覆去,不知疲乏。 后半夜战鼓暂歇,他端来茶水给她润嗓,顾南枝浑身酸软,无力抵抗,小口小口地吞饮。 陆修宴如疾风骤雨,陆修瑾若和风细雨,一个勐烈,一个绵长,但无论是哪一个,顾南枝都活死过一回。 夜还很漫长…… 景正二年,武英帝统摄四海,以民为本,推行新政,力挫匈奴,克成帝业。帝后相濡以沫,为世人表率。 然而好景不长,陆修瑾自从中了噬心蛊后,身体的状况每日愈下,再也不能如以往一样仗剑纵马,驰骋疆场。 光阴飞逝如流水,又是一年冬至,顾南枝与陆修瑾在御花园踏雪赏梅。 寒风吹拂顾南枝鬓边的碎发,她来不及整理,反而第一时间关注身旁之人。她掖紧陆修瑾外披的银丝貂鹤氅,「冷不冷呀?要不今日就这样吧,待暖和些再出来赏梅。」 陆修瑾失笑,「枝枝将寡人当成玉做的娃娃不成?风一吹就会碎掉?」 顾南枝美目一横,嗔道:「你还好意思说。」 她用手背贴在陆修瑾掌心的小暖炉试温度,对旁边的宫婢道:「不够暖,去换新炭火。」 宫婢接过暖炉下去换炭。 他毕竟是君主,顾南枝不能当众拂意,只好将鹤氅的领口掖得密不透风,掌中暖炉的炭火添得更旺。 入冬后,长安下过几场大雪,可谓瑞雪兆丰年。皑皑的白雪染白了横斜的树枝,梅花凌霜傲雪绽放,风骨劲秀。 雪越冷,梅越香,顾南枝沉浸在幽幽暗香,忍不住折下一段梅枝,就像折了一枝雪。 雪里的枝桠藏着含苞待放的花蕊,像是一粒粒硃砂痣,开出的梅又叫硃砂梅。顾南枝惊奇地执着梅枝转身道:「你快看……」 话尾未落,陆修瑾玉山一样的身姿颓倒在地,顾南枝伸手扶他,被他带倒在地。 「快去宣太医!」 陆修瑾下颌紧绷,唇色煞白,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宫人们一涌而上,将他抬回寝殿,太医也在那里等候。 等待太医诊治的过程明明只有半盏茶不到,顾南枝却觉得尤为漫长,「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跪地磕头,「微臣无能,据脉象陛下元气衰退,舌苔青黑,是……」 顾南枝追问:「是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太医哆哆嗦嗦道来:「陛下的脉象极细极麻,微弱如风卷残烛,象徵大限将至……」 「娘娘当心!」宫婢适时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掌心传来的丝丝疼痛驱散头晕目眩。 床帏有了响动,顾南枝顾不上掌心的伤来到陆修瑾的身边,他醒了,唿吸急促不稳。 顾南枝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眶湿红道:「疼么?」 五藏六府、四肢百骸都被一点点蚕食,怎会不疼?可陆修瑾却笑了笑,对她道:「不疼。」 他重重地调整唿吸,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说话上,「寡人看得出凡儿有治世之才,六年的苦心经营,朝中的蛀虫都拔除干净,积弊几清,此外寡人提拔张希夷、庞栋为大司徒、大司空,他们乃不二之臣,枝枝可信之……与你相识多年,可算起来却又譬如朝露,那么短暂,寡人贪心还未与你过够……」 说着说着,他呕出一口血来,血滴落在单薄的月白长衫,宛若雪地里开出的硃砂梅。 「别说了,别说了……」眼睛被那殷红所刺,灼热发烫,泪水争先恐后地奔涌,顾南枝泣不成声。 「枝枝,对不住……」他松开与她紧紧交握的大掌,垂落床沿。 朔风呜呜咽咽地灌进殿宇,青花琉璃盏上的灯火熄了。 景正二年,武英帝崩,陆氏直系血脉凋敝,唯嫡皇女陆繁一支,遵先帝遗诏,册封嫡皇女陆繁为帝,太后顾氏代为监国。 皇帝殡天,天下大恸。国丧之日,文武百官皆穿缟素,立于殿前阶下哀声痛哭。 阶上停着陛下棺椁,武英帝与皇后恩爱不疑,独宠皇后未纳妃嫔,血脉亦单薄,因而偌大的灵堂显出几分冷清。 凡儿六岁了,像一棵茁长的小树,披麻戴孝,不时用手背抹掉脸颊的泪,小声啜泣。 此起彼伏的哭嚎声中,顾南枝跪在棺椁前未见泪痕,大悲无泪,她早已哭干了自己所有的眼泪。 她不信他已经死了,停灵七日,尸身未腐,况且同心蛊是子母蛊,她将母蛊种在自己身上,她没有事,他怎么会死? 第78章 正文完 ◎他朝她伸出温暖的大掌◎ 景正二年武英帝驾崩, 皇室血脉凋零,武英帝嫡长女陆繁登基继位,改年号为神功。 神功元年, 和煦的光洒在琉璃垂嵴, 深冬的雪到底是化了, 融成水,叫阳光一晒,蒸腾了水汽,了无痕迹。 未央宫正殿宣室,顾凡身着量身定制的女帝冕服,十二冕毓珠帘后的面容,稚嫩莹白,眉宇间隐约可见英气。 顾南枝立在她身旁, 她一袭深青太后礼服, 上绣一百四十八对翟鸟, 裙袂缀琉璃玉珠,头戴九龙九凤的六翅金冠。 旭日初升,光线透过琉璃槛窗折射成彩色, 晃过眼睫,带来微微的晕眩。 此情此景她并不陌生, 遥想当年初进宫,坐在髹金雕龙木椅旁边的玲珑帘幕,面西而居。 总角之岁的她懵懵懂懂地指向前面的龙椅, 问身边雍容华贵的曌夫人,「娘, 那个座位有什么好的?怎么先帝姨父驾崩后谁都想坐一坐, 可我离得那么近, 也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特殊的感觉呀?」 曌夫人抬手抚摸靠手圆柱上金灿灿的蟠龙,目含眷恋,口吻深远而悠长道:「坐上这个位置,代表那人是大瀚最尊贵的人,执掌生杀大权。」 顾凡脆生生地叫了她一声,拉扯回她的神思。 「母后。」顾凡坐在鎏金龙椅,好奇地摸了摸扶手上雕刻蟠龙头顶拳头大的红宝石圆珠,「这把椅子到底有什么好的?怎么谁都想坐一坐,可我坐上去却没有什么感觉呀。」 顾南枝怔愣,凡儿竟问出了与她当年一模一样的问题。 顾南枝缓了缓神,唇角噙满温和的笑,「龙椅宝座只有天子才有资格坐上去,天子执掌生杀大权,但不能滥杀无辜。」 「那天子能做什么?」 「百姓尊敬天子,天子也要忧国恤民、树德务滋,方能天下归心。」 卯时的钟声悠悠响起,正殿的大门拉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觐见大瀚旷古烁今、闢地开天的女帝。 ** 三年后。 暮色四合,圆月隐匿在云层之中,可天灯已迫不及待地从地面冉冉升起,宛若人间星河一般,天色尚未沉下,宫外便游人往来、纷错如织。宫内则有宫婢头簪新制的浅粉绒花,给八角宫灯点上烛火,烛光琼琼,照出一派宁静,祥和美好。 长乐宫里的八仙桌上,摆满几碟精緻糕点,白煠羔羊,玉雪如双,月饼黄金似。 御膳房送来的月饼顾南枝纹丝未动,她正对着朝臣送来的画像发愁,连食月饼的心思都没了。 殿外张希夷撩袍跨过门槛,抬手止住正要通禀的守门宫婢。 「微臣拜见太后娘娘。」 清琅的男音如平地一声雷,顾南枝手忙脚乱地收起画,手肘碰倒一旁的画轴,画轴落地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展开,只见澄心堂纸上栩栩如生地描绘着一个俊秀的年轻男子。 未等宫婢捡起,顾南枝抢先拾起画轴,解释道:「是朝臣送来的,并非哀家主动要的。」 张希夷的神色平静无波,一双眼倒是越发锋利,仿佛在等着她继续编下去。 歷朝歷代皆有官员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以谋求仕途平顺,纳重臣之女为妃嫔也成了一种帝王制衡的手段,并不鲜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凡儿年纪尚轻,那些野心勃勃的朝臣便将主意打到顾南枝的头上,将家里适龄的公子描绘成册,每隔三五日就要送到她宫里,旁敲侧击。 见他参透一切的目光,顾南枝索性放弃遮掩,嘆道:「哀家没有骗你,确确实实是朝廷里的官员送来的画像。」 张希夷语气淡淡,「太后召见微臣来此,便是为了选出男子送进宫来做面首?」 他当真是直言不讳吶……明明知晓不是那样,还偏要用话来刺她。 顾南枝苦笑着摇首,让宫婢把画像都拿出去,这才坐回海棠案,缓缓道来:「哀家召你前来,是为了待会的中秋家宴,你为大瀚鞠躬尽瘁,乃肱股之臣,去岁令堂仙逝,如今府上也只你一人。正好,哀家也是孤家寡人。」 「太后不必如此客气,微臣不合适……」 「哪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且等等,陛下很快就到。」 顾南枝一而再再而三劝留,甚至不惜搬出太后架子,张希夷才妥协,坐在檀木雕刻玉莲花屏风外的梨花凳上等候。 未几,宫人响起通传声,一道朱红倩影款款行来。 张希夷愣了一瞬,身形僵硬。 顾芸礼踏入殿内,第一眼就见到了他,脚步微顿,旋即视线穿透他,落在顾南枝身上,「微臣拜见太后。」 顾南枝在宫人通禀的时候就直起身,盈盈朝她走去,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阿姊不必多礼。」 她将顾芸礼安置在张希夷的对面落座,寒暄一阵,话里话外关心她的眼疾。 两年前,阿姊的眼疾已经治好,不久前通过女子科考,顺利成为少府的一名女官。 顾芸礼与张希夷两人相对而坐,侧目被视为不敬,两人双眸直视,偶有相撞。 张希夷变得坐立不安,落在膝头的手掌捏了又松,反反覆覆。 顾芸礼却老神在在,仿佛殿内没有他这个人。 趁着说话的间隙,顾南枝端茶浅抿,茶气氤氲她略带促狭的眼眸。 她留张希夷进宫参与家宴,到底是有私心的。 三年接触下来,她也多多少少摸清张希夷的脾性,说好听些是克己復礼,说难听就是个迂腐文人,虽是栋樑之才,但也多多少少染上酸儒文人的执拗。可这样一个固执己见的人,也能为阿姊放下原则与身段,推凡儿为女帝,甚至尊崇女学,让女子也有入朝为官的机会。 她顾南枝扪心自问,若无张希夷遵遗诏,不顾群臣激烈反对,舌战群儒,力挽狂澜,她与凡儿的处境怕是步履维艰。 他的所作所为不仅因陆修瑾的遗诏,还有因阿姊的爱屋及乌。 因此留他下来一起度过中秋家宴,制造与阿姊相处的机会,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三人对坐半晌,大多是顾南枝与阿姊闲聊,若非张希夷尚有唿吸,与一个泥塑木偶没什么两样。 夜色降临之际,凡儿驾临长乐宫,中秋家宴开始,御膳房上了八十八道珍馐美馔并御造桂花酒,看得人食指大动。秋风薄寒,但情意融融。 待众人都酒足饭饱之后,张希夷急不可耐地请辞告退。 顾南枝没有多加为难,放他离宫,她已经给过他机会了,能不能抓住就靠他自己。 凡儿年岁小,没有饮酒,她平日被课业缠身,今日好不容易松快了,用完膳就去自己的宫殿逗弄波斯进贡的雪白异色眼瞳的狸奴。 宫人奉上清茶,顾芸礼欲直接饮下,幸好顾南枝手疾眼快制止住,「这茶是新沏的,阿姊也不吹吹,不怕烫到自己么?」 顾芸礼看了一眼色泽清亮的茶,「我疏忽了。」 顾南枝点破她的心思,「阿姊是不是想问我,张希夷为何在此?」 顾芸礼没说话,垂眸盯着杯盏。 「是我让他留下的。」顾南枝握住她的手背嘆道,「彼时,阿姊能劝我幸福,为何就不肯放过自己呢?我瞧他对阿姊也有情有义。」 顾芸礼眉头紧皱,「我会好好思量的。」 阿姊没有像以往那般执拗,反而松动,顾南枝舒展眉眼,没有再多言,点到即止,「我只想阿姊幸福,余生无憾。」 ** 圆月溶溶,白荻葳蕤,露水生花。 皇陵里的长明灯昼夜燃烧,照亮长长甬道两旁的兽形石像,地铺白玉,内嵌东珠,凿地为莲,一步步通往皇陵深处。 顾南枝秉烛走向皇陵深处,四周无人,寂静无声,她早已习惯,也不觉畏怕。 皇陵修建得与贝阙珠宫别无二致,走到甬道尽头,豁然开朗,一座金顶红门的宫殿映入眼帘,重檐屋顶琉璃瓦,飞檐上的金龙欲腾空飞去。 顾南枝推开沉重的殿门,殿内的陈设遵循帝王规制,千年沉香木作梁,南海东珠为灯,水晶珠帘,鲛绡宝纱罗帐。 可这到底是皇陵,九尺长的水晶玉棺取代千工拔步床,陆修瑾平躺在玉棺里。 掐丝珐瑯烛台搁在水晶玉棺旁,暖光勾勒他平静的容颜,增添一分红润,如同安睡一般。 顾南枝坐在一旁的月牙凳,眼眸落在他的面上,闲聊琐谈般说道:「如你所言,凡儿的确有经世之才,她果敢坚毅又有一颗纯善的心,我相信凡儿能打理好大瀚江山。长乐宫也在前阵子重建完好,我搬进去也有段时日了。 对了,阿姊也不再如以往那样排斥张希夷,他们之间说不定能断钗重合,重修旧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还有你的兄弟陈元捷,半个月前越莺传信于我,他在同心蛊的滋养下已经甦醒,赶上了今岁中秋团圆。他都醒了,你为何还不肯醒呢?」 三年前,她将同心蛊的母蛊种给自己,子蛊种在陆修瑾身上。可不久,他口吐鲜血,绝了生息。 她几乎快要撑不下去,如果不是月一告诉她,同心蛊会将两人的性命连结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她还活着,陆修瑾就没有死。 越莺辗转寻来告诉她,陆修瑾没有死,噬心蛊与子蛊抗衡,只要母蛊不死,子蛊终有战胜噬心蛊的一日。 顾南枝重新振作,扶凡儿为帝,代为监国。 光阴逝水川流不息,光景便在日升月落里循环变换。她等了三年,他都未见甦醒的迹象。她就当他睡着了,等啊等,总会有醒来的时候。 然而,每逢阖家团圆的时节,顾南枝心底的寂寥与悲凉总会压抑不住,汹涌澎湃地捲起惊涛骇浪将她吞没。她红了眼尾泛着热泪,亦怒亦嗔道,「你再不醒,我就挑几个样貌清俊的面首,享一享齐人之福,再也不要你了。」 说着说着,她破涕为笑,装作满不在乎道:「你以为你在这里睡着,我会伤心难过么?我心生愉悦还不来及。你生死不明,我潇洒快活,气不气?我就是要气你,最好是能把你气活了……」 回应她的是满殿空寂。 顾南枝又坐了半个时辰,宫人不放心她,候在宫殿外面出声轻唤,她才依依不捨地离开。 「下一次,不会太久,我再来看你。」 水晶玉棺边的烛灯燃尽的最后一刻,烛火拉扯成线,倏忽熄灭。也许是光影剎那的变化,玉棺里素白的指节微微动了动。 自三年前的昏迷之后,陆修瑾的灵魂被困在躯壳,他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也能感受体内噬心蛊在一寸寸啃噬脏腑,子蛊像一个神医圣手,能化生血肉。两方争斗之下,他的血肉散去又再生,反反覆覆受煎熬。 但今日有了不同,他使出浑身解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一片无天无地的灰色混沌。 他在混沌之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寻不到尽头。 忽然,前方有一个白色的点。他向着白点奔赴,双腿如同被锁链捆绑,亦无法阻拦他的脚步。 那白点渐渐变大,竟是一个人,那人背对他,转过身来,长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陆修宴。」 「陆修瑾。」 两人异口同声。 他们长着一样的脸,性子却完全不同。陆修瑾少时木讷,长大后内敛,陆修宴表面温和,实则威厉。陆修瑾深受他的影响,曾以为自己是个异于常人的怪物。 而今,他在自己的体内见到那个困扰自己数年的癥结。 陆修宴开口道:「陆修瑾,我把躯体还给你,从今往后你只是陆修瑾,完完整整的陆修瑾。」 「为何?」 陆修宴没有作答,他的身躯逐渐透明,透过他依稀见得身后的灰色混沌。 他只说:「照顾好她。」 他化成了白色的烟雾,轻轻一吹就散了,陆修瑾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没有出口,抬手抓住他的肩膀。 陆修瑾玄色的袖口触碰他的剎那,白雾停止了消散,陆修瑾也抓到实实在在的他。 陆修宴凤目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陆修瑾释然一笑,如珠玉沉冷的嗓音在混沌里迴荡,振聋发聩,「陆修瑾和陆修宴本就是同一人,宴为瑾之字。枝枝能接受你,为何我不能接受?」 「你……」 灰黑色的天幕泄出一缕光束,倾洒在两人的身上,他们有着同样的面容,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裳,白的澄净,黑的沉峻,此刻他们同时仰首望去破开混沌的天光。 **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天还未亮,一架华盖宝顶的马车驶离长安城,开城的时辰未到,守城门的士兵特例放行。 马车行驶在皇陵外,宫人搀扶着顾南枝下了马车,她披着雪狐裘,行走间露出青鸾色浮光缎裙袂。皇陵幽冷,手里捧着青花缠枝手炉,以避风雪严寒。 一如往常穿过甬道走进宫殿,宫殿里摆放的水晶玉棺似乎比从前更晶莹剔透了,她走近玉棺,看清情状后蓦然愣在当场,手炉掉在地面,散出银丝炭。 顾南枝匆匆地离开皇陵,寻到守陵人,急切问道:「皇陵里的人呢?」 守陵人也是暗地照顾陆修瑾的人,他乍见贵人,一副懵然状态,吞吞吐吐道:「奴日夜坚守皇陵,除太后以外,并未有外人擅闯进入,还请太后明察!」 既然不是外人进来带走陆修瑾,那只有一个可能,他甦醒过来自己离开皇陵了。 顾南枝心绪激动,登时指挥宫人,让他们去皇陵周边寻找。 皇陵选在长安城外风水宝地,冬日白雪皑皑,雾凇如天宫琼枝,雪花漫天飘零,如入仙境。 不仅让宫人四处搜寻,她亦慌忙寻觅,凤纹芙蓉绣鞋踩在雪地沙沙作响,目之所及都是一片雪,这样太过缓慢,她瞧见不远处的高山,迎着风雪爬上去。 夜色如昙在黎明到来时凋零,徒留旷远的天际,流云清淡之下乱琼碎玉点点。她登上山巅,尽可俯仰整个巍峨宏丽的皇陵,但一道身影吸引住她的目光,再也挪不开眼。 万丈曦光照在他萧疏的挺峻身姿,乌髮束玉冠,衣摆绣山水,他转过来,双眸熠熠比天际的启明星还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风停了,雪也小了。细雪亲吻他的双肩,仿佛披一件雪色长衫,白色的雪与玄色的衣交织,熹微映在精雕玉琢的轮廓,一半是阴暗一半是明亮。 他朝她伸出温暖的大掌,说道:「枝枝,我在。」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白煠羔羊,玉雪如双,月饼黄金似。—— 夏言《感皇恩其二中秋日恭述》 完结啦!这本虽然凉,但我坚持下来了!没有砍纲没有弃坑,老老实实完结。三次元近来有点忙,估计一个月后带着肥肥的存稿开下本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