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故国神游》 第三百七十四章 http://..org/ 天衣居士许笑一和神针婆婆织女的相识,缘于一个名叫夏侯四十一的大恶人。 数十年前,蔡京远未达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地位,却已有了自己一套班底,在朝廷里成了气候。那时他需要一种奇药,让服药者神智昏迷,按照下药人的心意说话,以免仁人义士赴死之时,当街大骂奸党误国。这个荒谬而重要的任务,正是交给了夏侯四十一。 夏侯四十一多方打探得知,岭南温家确实有类似药物。他惹不起洛阳的温晚,惹不起老字号,最后找上负责藏毒的“大字号”温帝,先利诱再威逼,杀死温帝满门,迫使他交出药房,事后宣称是诸葛小花得知他们研制如此伤天害理的药,所以来惩奸除恶。 天衣居士得悉此事,自然要上门质问。过去两人颇有一番交情,他又不清楚夏侯四十一的真面目,曾多次帮过对方。但在这一次,夏侯四十一推诿不成,谈话期间突然下手偷袭。不幸的是,他偷袭了仍然落败,于是开始痛哭流涕,说自己已然悔悟,以后定会洗心革面,改邪归正,甚至可以去刺杀常年作恶的三鞭道人,作为忏悔的证据。 对此,天衣居士信以为真,遂放过了他。没过多久,神针门的织女怒气冲冲找到他,问他为何要手下留情。她以前有三个姐妹,均是被夏侯四十一用恶毒手段奸-杀的,所以她不信他的悔悟,更认为天衣居士是他同党。 第一次的会面并不愉快,但天衣居士对织女一见钟情,后来更是出手救了她,扭转了她的印象。从那以后,两人开始热恋,一起住在他的园子里。 织女有个亲密的闺中朋友,叫作小镜。织女性格较为泼辣,而小镜娴静文雅。天衣居士虽然深爱织女,却很欣赏小镜的性格,十分怜惜她,亦愿意传授她一些技艺,导致织女误会他和小镜有染,大吵一架后愤而离去。 吵架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却不管不顾,去了三鞭道人的道观,找夏侯四十一复仇。不幸的是,她就这样落进夏侯四十一手里,被他侮辱玷污。天衣居士赶来相救,正好目睹这幕惨剧,悔之不迭,却抵不过三鞭、夏侯两人联手,也成了他们的俘虏。 与此同时,诸葛先生去园子找二师兄,遇上在布袋里练功的小镜,将她从困境里解救出来。小镜回房梳妆,在园子里迷了路,又结识了前来找诸葛先生算账的元十三限。 在那段时间里,自在门正集中精力,对付作乱的侬氏首领智高,负责人便是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诸葛小花有意把刺杀功劳让给师弟,不想智高随身护卫里有一名高手,力保智高平安,令元十三限负伤而归。 元十三限疑神疑鬼,认为诸葛先生故意设套陷害,遂怀着满腹怨气前来,要当面理论理论。不知幸运还是不幸,这对本该争吵的师兄弟于同一天认识了小镜,均因她而心动,第一眼便爱上了她,步上了天衣居士的后尘。 然后,小镜向两人求助,说天衣居士和织女有了大麻烦,请他们前往道观帮忙。几人匆忙赶去,发现夏侯四十一挟持了两名人质,只好面对面地僵持。织女要求他们杀了夏侯,天衣居士也一样。但小镜不希望他们死,爱慕小镜的元十三限见状,便做主放了这两大恶人。 这件大事过后,自在门表面无坚不摧,实则暗潮汹涌。织女情绪极为不稳定,时常为难天衣居士。诸葛、元限则陷入三角恋情,努力争取小镜的好感。天衣居士很清楚,小镜的心上人是诸葛小花,不是元十三限。然而,他担心恋情揭破之后,元十三限更加憎恨师兄,殚精竭虑地筹划许久,想出了一个不可能再馊的馊主意。 他跟小镜说好,要她配合他演一出戏。小镜假装对他告白,谎称真正爱的人是他,以便断掉元十三限的念头。这场戏上演时,元十三限听见了,像他们计划的那样伤心透顶,灰心放弃小镜。可织女也听见了,再度产生误会,认为过去的猜疑都是真的,孤身远走天涯,自此消失在天衣居士的生命里。 谁都没想到,元十三限失恋之后,反倒破而后立,武功更上一层楼。他又和诸葛先生联手,尝试刺杀智高。诸葛先生则又一次让出功劳,使他刺杀得手。 事后他得知了所谓“告白”的真相,愤怒到了极点,将两名师兄大骂一顿,决定与他们恩断义绝,再不来往。出走路上,他碰到伤心的小镜。小镜不问情由,抬手就砍了他两刀。他脸上那道深而长的刀疤,便是由此而来。 原来,小镜本名智小镜,是智高的亲生女儿。她看不惯家族的残暴行径,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但是,她的父亲被人杀死,她必须为他报仇。杀父仇人竟是她亲近相信的人,更令她悲愤欲狂。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元十三限笃定无疑,认定诸葛先生陷害他至深。他杀死小镜的父亲,那么小镜永远不可能投入他怀抱,这样一来,诸葛先生便可迎娶小镜,姻缘、武学、仕途三方幸福美满,前途无可限量。 他不但自己这么想,还把这种想法灌输进小镜脑子里,浑不管小镜之前长期隐瞒,从来不提自己出身来历的事实。奇怪的是,小镜亦信了他的说法,认为诸葛小花是大奸大恶,居心叵测之辈,自暴自弃地嫁给了他,并把智高的《伤心小箭》交给他,要他练成神功,诛杀诸葛。 他要杀诸葛先生,诸葛先生自不会束手待毙。至此他终于发觉,他的确不是诸葛先生的对手。期间,他杀死夏侯四十一,救下天衣居士,要求天衣居士入山隐居,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他在老林寺时,提到当年的承诺,指的就是这个约定。 他从一代大侠韦青青青那里学到心箭,极其适合修炼伤心小箭,但练来练去,总也练不成功,决定寻找《山字经》秘籍,用经中记载的神功补足缺陷。不过,《山字经》的现任主人是三鞭道人。 小镜被仇恨冲昏了头,不惜献出身体,陪三鞭道人*一夜,换来这本典籍。她不知道,元十三限也不知道,蔡京已授意三鞭道人,将原书换成颠倒错乱,缺失章节的版本,意在诱使元十三限走火入魔。 他乃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依靠这个颠倒的版本,硬生生练成了伤心箭法,同时也练出了一个疯子。他心志大乱,性格大变,练成后的第一箭,便杀死了身边的小镜。 他杀完了妻子,去杀三鞭道人,但三鞭道人早已潜逃无踪,去杀诸葛先生,却还是打不过对方。自那之后,他彻底投靠蔡京阵营,十年如一日,为他们提供幕后支持,将诸葛先生视为平生大敌,务要杀之而后快。 甜山老林寺一战,是他孤注一掷,单独主持大局的行动,结局是六名徒儿死了五个,自身失去一条胳臂。他只好回京休养,没过多久,再被蔡京轻描淡写几句话,挑起无明怒火,认为甜山之战未能成功,都是苏夜的错,遂答应到别墅埋伏她,取她的人头。 两战连续失利,即便诸葛先生按兵不动,他也维持不住过去的威风杀气,落魄至用美酒佳人麻痹自己的地步。但上天仍嫌不够,非要把他推向悬崖边缘。 他找到了三鞭道人,问他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三鞭道人为了保命,毫不犹豫地出卖蔡京,说出这桩如草灰蛇线,伏线千里的巨大阴谋。他们把错乱的《山字经》给他,是为了废掉他的惊人武功,甚至让他练到走火入魔而死。倘若他运气好没有死,反而练出古怪的神功,那也是诸葛先生等人的麻烦,与蔡党中人全然无涉。 说到底,他是个用来对付神侯府的棋子。蔡京用他,也防着他,必要时可以抛弃他。他们师兄弟之间,确实存在不少矛盾。但是,如果没有蔡京推波助澜,矛盾不至于发展到这么深重,小镜多半也不会死。 元十三限听完当事人的叙述,彻底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无论什么好东西,都瞬间失去了曾有的吸引力。他没杀三鞭道人,也不想去报复蔡京,恍恍惚惚地回了元神府,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 三鞭道人之后的下一件大事,就是由蔡京、米公公、方应看、朱月明等人共同安排,对他的下毒围杀。 苏夜听到这里,呼吸登时一滞。元十三限猛然抬眼,冷笑道:“怎么了?” 苏夜缓缓道:“诸葛小花述说往事时,情节相差不多。但你的一些选择和做法,他根本不清楚。他的理念,你也误会颇多。这些差异在我预料之中。但我没有料到,你竟然放过了三鞭道人,你竟然不肯杀他。” 第三百七十五章 http://..org/ 元十三限嘿声道:“我岂止不想报仇,我是什么都不想做了。蔡京多次寻找借口,不断削弱我的势力,换上他信任的人,难道我不知道吗?但我始终无心理会。直到今天,皇上突然下旨,加封我为大将军,我也没有高兴的感觉。” 苏夜笑道:“你弄错了我的意思。” 元十三限道:“哦?” 苏夜道:“我相信这些年来,三鞭道人积习不改,仍与蔡京保持着紧密联系。你放过他,等同于刻意泄露口风。他肯定得去警告蔡京,说你已经知道了。你知道了过去的种种阴谋,是谁把你害得头脑不清,像偏执的疯子一样,善恶不辨,好歹不分,一心与自在门的兄弟作对。” “你失去一条手臂,武功仍非常人可比。蔡党之中,再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的高手,”她边说边摇头,仿佛很可惜他的遭遇,“所以,他表面八风不动,心里则极其警惕,盘算如何抢先杀你,防止你忽然想不开,半夜潜入太师府。” 元十三限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闭得紧紧的,比蚌壳还要结实。他不反驳,只沉默地听着。 苏夜说得愈发慢而清晰,“对他来说,你的知情犹如晴天霹雳,吓也吓死他了。只要他还有一线理智,就要郑重采取措施……不论是什么措施。他哪能想到,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你竟然心灰意冷了呢?” 她说“心灰意冷”四个字,每个字之间的停顿都很长,流露出不言而喻的讥嘲。然后,她从容地总结道:“他本就疑心大起,怀疑你对诸葛小花的刻骨仇恨,将会转移到他身上。偏偏在这个关口,又发生了对你极为不利的事情。也就是说,从你放走三鞭道人的一刻起,下毒、暗算、围攻之类的套路总会发生,区别仅在早晚。” 元十三限猛然咳嗽起来,用力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寒气侵入他胸廓,反而让他好受了点儿。他想张嘴说话,苏夜却抢先一步,“但我发现,你饮下毒酒后,神情竟有悲愤怆然之意。原来你一直没有预料得到,原来你一直活得一塌糊涂。啊呀,在此之前,我竟以为我师妹是江湖上最傻的人。” 元十三限无言半晌,冷笑道:“随你怎样想吧。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何况是你!” 苏夜冷然道:“我并未看不起你。我只是在想,你是自暴自弃,不是一意孤行自寻死路,为啥眼见大难临头,仍然浑浑噩噩。再怎么样,你也可以尽快远走高飞吧。” 其实别说她,就连元十三限自己,凝神想想往事,也找不出正确的答案。 他的人生历程中,好像出现过无数次意外,又好像从一开始就由天意主宰。当他愤而出走,被小镜砍了一刀时,似乎已经命中注定,会越走越糟糕,最后终结于黄河堤岸上。 一定要说的话,他放走了三鞭道人,之后再未多想,更未留意自己危在旦夕。也许,他对武功仍有信心,觉得别人不想冒险杀他。也许,他以前救过蔡京,因而幻想他不致这样无情。 多年前,“凄凉王”长孙飞虹曾决意刺杀蔡京,眼见成功在即,却被正在京城的他出手阻住。这场刺杀失败了,但长孙飞虹临走时,在他额上击了一掌,留下久久不愈的伤势。 托这次受伤的福,他原本纷乱的心志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变成了一团浆糊。更糟的是,他身上出现了类似癫痫、癔症的症状,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发狂。别人尊称他为枭雄、豪杰,私下里则叫他狂人、疯子,既尊敬惧怕他,又偷偷瞧不起他。 这样一来,他清醒时间短,偏执时间长,在牛角尖里不断往下钻,无法自行挣脱,哪里能够认真思考什么“后果”。因此,苏夜咄咄逼人,他却无言以对,只能报之以冷笑。 苏夜不知内情,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也不想继续逼迫。她叹了口气,蹙眉道:“你听完了真相,究竟在想什么?” 元十三限缓缓道:“起初,我的确想杀他,可总也提不起力气。小镜……已经死了,诸葛地位永远凌驾于我之上。我曾经用伤心箭诀杀织女,所以,许笑一同样不可能原谅我。我杀他,又有何用?杀了他也不能令时光倒转,令小镜复活,终究是无用功。而且我不想和蔡京作对,那是一项无比艰难的任务,而我……我已是个半残废的孤家寡人。” 他惨然一笑,“这样就挺好的,我觉得舒服自在,不用再想那些烦恼了。” 他口称舒服自在,语气居然十分诚恳,显然说出了心底的真实想法。换句话说,他一生与同门为敌,敌着敌着,突然发现幕后黑手,竟一瞬间百炼钢化绕指柔,从斗鸡变成鸵鸟,把过往的暴烈脾气抛至九霄云外,转身寻求自在去了。 正因他如实相告,苏夜反而说不出话来。 她说不清是好气多,还是好笑多,寒声道:“依我看,你练不练那忍辱神功啊,那山字经啊,都没啥区别。你因练功而性情大变,却很懂谁会手下留情,谁不会。你两个师兄再三容忍,处处避免与你硬碰,其他人可不会纵容你。由此看来,你终究是个聪明人。” 元十三限双眉竖起,刀疤亦跟着上耸。他马上就要勃然大怒,硬是压住脾气,沉声道:“你年纪轻轻,武功高,容貌美,自然时常被人捧在掌心,不懂他人的苦痛和困境。倘若有朝一日,你也爱上倾心于他人的男子,自会明白今日之谬误。” 苏夜嗤笑道:“我的确不懂。不过,我懂不懂并非问题所在。” 这是她平生头一次,和这位传奇人物对面交谈,却一刻比一刻失望。忽然之间,她站起身,再度回身望着滔滔江水,不再看元十三限,冷冰冰地道:“你赶紧走吧。我寄希望于你能帮我,是我的错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也没兴趣与你决战。你走吧,爱去哪儿去哪儿。” 她救下元十三限,既是一时冲动,也是基于一个大胆的想法。元十三限直来直去,为人酷似他的箭法,一往无前,决不退缩。因此,她从这场围攻中,看出了一丝可趁之机。谁想元十三限已经变了,公然表示“不想作对”,使她大失所望。 他的转变,好像正是这个江湖的写照。恶人顺风顺水,好人四处碰壁。依常理而言,他应当怒不可遏,再度展开报复,把满腔怒火发泄在蔡党中人头上。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不肯按套路出牌。 到了这一刻,她也只能大骂老天无眼,并继续接受孤军奋战的现实。 然而,元十三限并不起身,更未赶紧离开。正当她以为,他要一怒拔箭,维护自身尊严的时候,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先告诉我,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苏夜冷笑道:“帮忙对付一个人。” “谁?” “那人比蔡京更难对付,据说天上地下,无人能够拘束羁留他。” “谁?” “当世第一巨侠,天下第一高手,方歌吟。” 她语气如冰似雪,且带着类似金属震动的颤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的。元十三限脸色遽变,神情讶然,不可置信地道:“方歌吟?” 方歌吟的威名,直追不世大侠萧秋水,已成江湖传奇。他不受皇帝封赏,挂冠归去,更是成就了一世的清誉。神通侯方应看地位超然,八面玲珑,广受朝臣尊重,至少有一半来自于他的名声庇佑。他武功惊天动地,人望还要胜似武功。纵然狂妄如元十三限,高傲如关七,也不敢轻言挑战他。 但是,此时此地,苏夜眺望黄河东流,突如其来就通知元十三限:她想约他对付方歌吟。 元十三限呼吸一滞,心也随之乱了,随即进入深一声,浅一声的阶段。他并不怀疑她的决心,也不认为她故意说大话吓唬他。可她为何要这么做?如今无人不知,黑衣人选择维护苏梦枕,敌对太师府,明明是方歌吟所属的侠义道一边,怎会骤然反复? 他心念电转,转了起码十七八个弯,仍觉扑朔迷离,不可思议。奇怪的是,在听到这项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后,他的心思居然沉淀下来,慢慢理出了一个头绪,出现摆脱过往阴影,专注眼下要事的趋势。 刹那间,他一下子活了过来。他感到依然有人需要他,依然有人看中他的能力。他不再是废人和失败者,而是值得利用的人物。 他开口提问,脸上惊容犹存。他问:“你想取方歌吟而代之?” 苏夜笑道:“绝对不想。” “那你……” 除了类似理由,他再也想不出合理的原因,只好缄口结舌。苏夜注目江上船只,漫不经心地道:“你不用管这么多,只需回答我,你到底敢是不敢。你敢,我就把你当做我用得到的一支力量。你若不敢,我的承诺依旧有效。” 不知过了多久,元十三限蓦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他吐字时的模样,犹如把心里千斤重担也吐了出去。接下来的话,他说得流畅多了,“即便你别有用心,那也无所谓。不过,我受伤已久,中毒已深,武功至多只有以往的一半,可能此生都不能恢复。” 苏夜淡然道:“那也无妨。听你的意思,你想先去养伤驱毒?” 元十三限长出一口气,颔首道:“不错。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你不必担心,也不用怀疑我。我会告知你去哪里找我,以及……我有一件要紧大事,想托付给你处理。” 第三百七十六章 http://..org/ 元十三限失踪的当天晚上,金风细雨楼举办冬至夜宴。 很多人认为,鉴于白愁飞在上一个冬至,安排多名亲信,演了一出污蔑苏梦枕的好戏。苏梦枕夺回风雨楼后,不会再有兴趣举办这种宴席。 但他们想错了。 至少从表面上看,苏梦枕丝毫不以为意,全程云淡风轻,以前是什么模样,现在仍然是,好像不会为他人改变。由此可知,他依旧喜欢独处,讨厌热闹,之所以愿意赴宴,只因需要履行身为楼主的责任。 他并非那种平易近人,喜爱与众多下属共度佳节的领袖,但这绝不会损害他的威望。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苏梦枕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孤高自许,同时拥有无与伦比的超凡魅力。 值此时节,白玉塔已经重新建成,被四座高楼围护在中间。它通体洁白无瑕,与过去那座一模一样,像根光滑的象牙,拔地而起,直刺天穹,只是少了岁月在楼体上雕琢出的痕迹。塔中各处陈设,亦尽可能地仿照了以前的格局。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多了一座盘旋而上的坡道。 如今,苏梦枕经常使用轮椅。以他的身体状况,想登上七层楼梯,并非很容易的任务。他回到象牙塔后,每次均独自一人,缓缓转动椅轮,慢悠悠地爬升至玉塔最高层,再转进他的卧房。 过去侍奉他的“苏氏三杰”,一人被白愁飞收买,两人遭暗算而死。说不失望,当然是假的。他不再从苏氏宗族里招募人手,同意了颜鹤发的请求,让他和朱小腰接手此事,管理他每日服用的汤药。 一番大动乱下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他身边都是熟悉的面孔,亲近的人马。但除了杨无邪之外,再也没有从苏遮幕时代起,陪伴辅佐他的楼内元老。 他才三十多岁,还没到年纪老迈的时候。然而,他的心境一日比一日更像老人。这并非是说他失去锐气,不思进取,放弃把握仅剩的生命,而是更频繁地想起往事,怀念死去的兄弟。 莫北神投靠雷纯后,自此销声匿迹,从不在公共场合出头,可能是羞于见人,尤其是见楼子里的熟人。他应该去把他找出来,杀了他以儆效尤。但现在,他回忆这桩背叛时,赫然发觉心里的伤感和无奈,压倒性地战胜了愤怒和失望。 夜宴终于结束。他脱离那个浮华喧嚣,吵嚷热闹的世界,重返清冷静寂的象牙塔。然而,今年的冬至与去年一样,注定给他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他的卧房亮起了灯火,桌子后面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坐在他平时用的大木椅上,一手斜撑面颊,一手平放桌面,悠闲自在地看着他。她那身黑衣,可以让京城一部分人心胆俱裂,闻风远遁,让另一部分兴高采烈,自觉胜券在握。 无论白日黑夜,她都来去如风,神出鬼没。不过,最适合她的时刻还要数深夜。在这个时间段,她仿佛与夜色合二为一,飘渺之意减弱,神秘气质加深,有种虚幻不真实的感觉。 苏梦枕一眼看见她,当场愣了一下,喉咙里好像多了块东西,堵得他说不出话。 元神府出事,黑光上人死于非命。事件爆发后仅半个时辰,他便收到信报。他知道,苏夜又一次在京城出现,去了那个充满危机的地方,杀一人救一人,引发轩然大波。但他认为,她绝对不会来见他,所以看完了,问完了,就强迫自己把这事放到一边,不再理会。 须臾之间,她主动冲他一笑,从容地说:“你好。” 苏梦枕应了一声,点点头,回答道:“你也好。” 轮椅无声转动起来,带着椅中的他,来到书桌另一侧。他回来之前,她坐他的椅子,喝他的茶,看他的书,翻阅他带到塔里的文卷,一如住在神侯府期间,对无情所做的那样。此时,她完全没有让出座位的意思,仍老神在在地坐着。 来到近处,他才发现桌上放着个透明的琉璃瓶,瓶里装着一张纸。 气氛毫无疑问很尴尬,甚至可以说尴尬极了。 半年前,苏夜推窗而出,跃下白楼,吓坏楼外巡逻的帮众。到了第二天,谣言四起,传出无数不靠谱的猜测。人人都十分好奇,有的推测他们反目成仇,有的猜想苏梦枕作出恐怖举动,把黑衣人惊得连夜远走。 经过那一场诡异至极的别离,两人再见面时,自然不太可能惊喜交加,没事人似地互相寒暄。 苏梦枕在看那个瓶子,苏夜在看他。半年不见,他气息愈发衰弱,产生类似于“朽败”的症状。由于她精心调治,并留给他不少药物,他身上已不会出现爆发性的恶疾,瞬间夺走他的生命。他只会在病魔的侵蚀下,一步步走向命定结局。 他活过三十岁,已是奇迹中的奇迹。但人力终不能胜天,奇迹从不能久长。说实话,他自身条件如此惨淡,去踏雪寻梅阁还是不去,王小石回来还是不回,都无法影响他的寿元。 他凭借坚韧到极点的意志力,自幼铸成的求生欲,挣扎着活到今天,再过一阵子,这口气就要坚持不住,彻底散去。 也许三天后,十天后,一个月后,颜鹤发登楼照顾他时,将会震惊地发现,苏公子已在睡梦里逝去,告别了这个给他无穷痛苦的人间。 人终有一死,即便与天地同寿,天地亦有终结的时刻。然而,为什么死的偏偏是苏梦枕,而不是米苍穹、方应看、朝中六贼?为什么三鞭道人都能活下去,苏梦枕却得死? 苏夜幽幽叹了口气,蓦地坐直身体,右手搭住瓶子,把它往他面前一推,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我来找你,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为了元十三限。” 苏梦枕沉吟片刻,忽道:“他还活着?” “是,他还活着。” 他拿起那个瓶子,在手里轻轻转动,观看瓶里纸张上写的内容。苏夜注视瓶身,倏地苦笑几声,解释道:“元十三限学过三大奇功,分别是韦青青青传授给他一人的忍辱神功,来自昔年叛贼智高的伤心小箭,和得自三鞭道人的山字经。他以忍辱神功为基础,山字经为辅,练成伤心箭诀,箭矢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能逃。” 她不必多说,苏梦枕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纵使是他,亦在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诧异。他问:“难道这就是……” 苏夜说:“这就是山字经和伤心箭诀。元十三限远离京城,觅地养伤。他离开之前,把这东西给了我。” 说到这里,她长出一口气,“他还有一个请求,要我去寻找无梦女,对她加以保护。忍辱神功在无梦女手里,已被她不知带到何处去了。他认为她悟性不足,定力不行,没他在旁指点,恐怕会误入歧途,所以只送给她一项功法。” 苏梦枕托着瓶子,仿佛它真是个瓶子,而非人人求之不得的绝世神功,淡然道:“但你又把它转交给我。” 苏夜颔首道:“不错。元十三限要我看着办,随意处置。这就是我的处置方法。你愿意给谁就给谁,把它撕毁、砸碎,或者拿它去做人情,我都不在乎。” 苏梦枕突然笑了。他说话很直接也很平静,“那我就给王小石。” “随便你,就算你给石小王,也和我无关,”苏夜冷淡地说,“不过你真这么做的话,请代我拜托王小石,让他帮忙找一找那个小姑娘。她机巧伶俐,狡诈毒辣,又有自在门秘籍在手,只怕会藏得很深,不知何时才能挖掘出她的下落。” 苏梦枕只说了一个字,“好。” 苏夜再次叹息,继续说道:“其二……” 她迟疑了起码十秒钟,明显有些为难。苏梦枕神色奇异,眼都不眨地盯着她,心头却掠过无数想法,猜不出她为何犹疑不决。 然后,她动了一下,从袖中掏出另外一只小药瓶。药瓶极为普通,由最便宜的白色粗瓷制成,与那只琉璃瓶天差地远。但她对它的重视,当即展现在神情当中,似是把它看作重逾性命的珍宝,远非琉璃瓶可以比拟。 她拔出瓶塞,倾倒出一粒朱红色的浑圆药丹,郑而重之地递给他,平静地说:“你把它吃下去。” 苏梦枕出生不久,便开始服药。他一生三十年,吃过的药丸、药膏、药汤不计其数,却从没见过这么奇异的药物。 单看外表的话,它滚圆光洁,无半点杂色,在他掌心滴溜溜打转,一如寻常丸药。然而,它内部蕴含着一种奇怪的力量,似乎具有生命力,像一团跳跃闪烁的火焰,能够温暖服药人的心田。 与此同时,它居然还散发出一股异香,并非普通药材的气味,而是花草树木、天地山水的清新气息。他闻到它的时候,只觉胸臆舒展,说不出的清爽。恍惚之间,外面的寒冷不复存在,转瞬春回大地,鸟语花香。 “你吃掉它。”苏夜又急促地说了一遍。 苏梦枕诧异一笑,问道:“莫非你利用这段时间,开炉炼丹,炼出了一枚仙丹?” 苏夜笑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你吃下去,自然可见分晓。” 第三百七十七章 http://..org/ 这枚药丹,毫无疑问正是当世所无,药效通神的七返灵砂。 它堪称医药界的观音菩萨,具有“度一切苦厄”的效用。只要服药人脉息犹存,尚未断气,它就能救得过来,并驱走所有的毒病伤痛。苏夜从第一次进副本历练,逐步积累到今天,终于下定决心,将它赠给这个世界的苏梦枕。 她做事讨厌拖泥带水,却因事关重大,足足考虑四五个月,才有了今夜之行。 苏梦枕中毒之后,被迫断腿保命。但毒性侵入机体,万难祛除,与他共存多年,并加速恶化他病情。剧毒、腿伤、二十余种重病加在一起,一刻不停地摧残着他。他仍然不肯服输,坚持了七年有余,非要等到选定的继承人返回京城,才愿意撒手弃世。 在他心中,“放弃”从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 然而,顽强归顽强,现实却不会随意志变化。病情发展至今,已超出了苏夜的能力,让她也束手无策。 她为师兄诊治时,可以极度耐心,不骄不躁,用先天真气一点点进行调节,增强激发他自身的元气,在驱离病魔同时,继续保持各种病疾的平衡状态。而且,她还和程灵素、树大夫等人共同讨论,探讨出最有把握的方案,不至于轻率怠慢,造成更大损伤。 到了这地方,她面对重病的苏梦枕,一下子成了面对刺猬的虎豹,围着那团刺不停转悠,就是找不到地方下手。她绝望过后,想请旧识帮忙,却得知树大夫已被白愁飞害死。 因此,但凡她还想救他,就别无他选。 她认为,师兄病况比这个苏梦枕好得多。用后者作对比,前者起码能够再活十年。十年时间,足够她再兑换一次七返灵砂。而且养伤期间,她的先天功又有进益,功力不退反进。她隐约觉得,以后不用药物,单靠她练出的先天真气,说不定也能治好他。 一个有救,一个无救。一个和她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一个将在两年后分开。无论怎么看,她都应该把七返灵砂送给没救了的那一位。 为了这粒丹药,她曾出生入死,几经艰险。如今到了用出去的时候,她并不觉得遗憾,心里只有欣慰感觉。她总算放下了心,确认自己走后,他仍可无病无灾地活下去。 她内心经过多少审慎思考,苏梦枕当然不知道。她给过他很多药物,大多无功无过,最多只能缓解症状。过个十几天,他的状况又会迅速发展到服药之前。与其说治病,不如说勉强拖延生命。 这枚药丸固然珍贵,却只是不知从何处觅来的珍稀药品。他领过的情数也数不清,还也还不了,再添这一桩,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他何曾想到,它的贵重程度足以凌驾于所有人的想象边际。 他托起它,最后看了一眼,稍稍有些可惜,心想不该把它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但他不愿引苏夜不快,因而一言不发,直接仰头吞下。 七返灵砂看似一团火焰,药性亦如烈火一般。它入口即化,化作奇香透骨的涎液,无需吞咽,自动滑进喉咙,让神志不清的人也能顺利吞服。 涎液入腹,如同吞下了一座火山,在丹田上方轰然爆发,冉冉升腾。一股强烈热气推动经脉中的内力,游走四肢百骸,开始对抗脏腑中病变的部位。这场异动速度奇快,却毫无痛苦,只有暖洋洋、热乎乎的舒适感,仿佛把身体泡进了温度适宜的热水里,说不出的舒服。 苏梦枕未及反应,周身忽地一软,滑落轮椅之中,竟在一瞬间陷入沉睡。 苏夜霍然站起,险些擦到桌边的文卷。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看,发觉他体温正迅速升高,快速升到常人高烧的程度,自此稳定不变。不过,无论表征如何改变,他脉象始终强劲平稳,一改过去的虚弱衰朽,似与正常人无异。 她观察了一刻钟,总算确定这只是灵丹起效,使他沉沉睡去,并非洞天福地卖了她假药。 在这种状态下,即使外界山崩地裂,天翻地覆,他也不会苏醒。她把他搬到床上,再把椅子放在床边,坐在椅中守着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伸手探他脉搏,将内息输入他体-内,细查筋骨、五脏、血脉的好转征兆。 七返灵砂的简介里,写着“脱胎换骨,易筋洗髓”。这八个字落入习武之人眼中,往往惹得他们心旌动摇,贪念大生,说不定马上会出手争夺。但是,脱胎换骨绝对不容易,而是一场漫长的征程。 这不是她的征程,却与她休戚相关。她像个小护士,在旁照顾一整夜,全力以赴观察他,生怕他体质过于虚弱,中途出了岔子。 服药后半个时辰,苏梦枕额上汗出,遍身大汗淋漓,却没有汗水应有的气味,反倒带出浓重的怪异药味,似乎过往所服的药剂,都于此时排出体外。宽敞空荡的卧室里,药气极为浓烈,犹如凭空多出个炼药的炉子。 然后又过一个时辰,他断腿伤口出现异状,流出不少掺杂灰浊颜色的淤血。淤血排空不久,伤口腐烂的地方纷纷脱落。伤口本身不断收拢愈合,不再因为毒性滞留,迟迟无法收拢。花无错、余无语二人联手做戏,打在他腿上的“绿豆”剧毒,今夜总算余毒全清,再无后患。 至此,他的高热亦缓慢下降,降至不高不低的水平,再也没有任何波动。 到了这时候,即使苏夜不懂半点医术,也能看出他好转之快。这一夜,她职务像护士,勤奋的堪比蜜蜂,终夜忙忙碌碌,不断替他擦尽污血,最后再换过床单和衣物。换完后,她把旧床单与旧衣放到一旁,准备天明烧掉,避免外人发觉。 待尘埃落定,她站在床畔,无声透出一口气,忽觉十分疲乏,赶紧坐回那张古怪的大木椅,长长叹息了一声。 对她来说,时间过得简直飞快,好像还没做多少事情,深夜已经消逝,黎明已经到来。苏梦枕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感受。 他记得自己睡着了,不再是彻夜辗转难眠,折腾到疲乏不堪,最终勉力打个盹的那种,而是久违了的深沉好眠。 他整个人如同沉入深海,周围黑暗寂静,一片空无,回到出生前不生不死的阶段,没有任何外物干扰,甚至失去了自我意识,变成无边虚空的一小部分,遗忘了时光流逝。 这只是一个普通夜晚,他的感受却无比漫长。直至破晓时分,清晨阳光射透云层,普照大地,他忽然心有所感,立刻睁开双眼,疑惑地凝视从窗外射进室内的柔和光线。 他先看到晨曦,再看到晨曦沐浴下,一脸若有所思的苏夜。她神色极为严肃,脸上却发着光,不知是日光反射,还是她自身肌肤的光泽。 这一刻,他产生奇异的惘思,分辨不出梦境与现实。他迟疑着,回想着,忽地想起入眠之前,她给了他一粒丸药。从那时起,他丧失了所有记忆,或者说,他的意识在那时中断,一口气睡到了天亮。 他有理由相信,这件事确实发生过。但与此同时,他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如在云端,轻快舒适到了极点,无风亦可御风而行。一切痛苦不复存在,脏腑内如万蚁咬噬的麻痒痛感,也好像是一万年之前的问题。 有记忆以来,他从未这么轻松舒服过,即使去瑶池仙境,品玉液仙果,感觉亦不会比现在更好。 这种感觉的名字叫作“健康”,是世间无数平凡人物,一出生便拥有的好处。他们把它当作理所应当的事物,很少有人费心珍惜,等到失去它的一刻,又捶胸顿足,悔恨不迭。 苏梦枕认识这两个字,却没办法体会它的真实含义。它是如此珍贵,如此重要,如此稀奇,当场让他迷惘至极,怀疑自己身处梦境。 如果这是现实,那么,他的病呢,他中的毒呢,他离死亡近的不能再近的躯壳呢?它们都去了哪里,为何像消失了一样? 他茫然盯着苏夜,希望这个出现在他梦中的姑娘,赶快给他一个解释。但苏夜只是微笑一下,用十分好听,也十分遥远的声音问:“你感觉怎样?” 这声问话如击穿迷雾的闪电,振聋发聩,驱散他的万千疑问。她看似虚幻飘渺,实则无比真实。她坐在那里,正对窗口,时而瞟着朝阳,时而瞟向他,成为连接他和现实世界的桥梁,导引出他的清醒认知。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原来他已经成为正常、健康、与病弱无关的人,原来病魔一夜之间离体而去,放弃了他这块肥田。这居然不是梦,这居然是真的。昨夜苏夜催促他服药时的急切,此时也有了解释。 他怔怔望着她,同时望着外面澄净透明的日光。惊喜之情有如洪水,淹没了他的思绪。他的高兴与感激,使他动容不已,形成在他脸上绝少看见的兴奋表情。 然而,兴奋尚未过去,他突然间好一阵恐惧,下意识出声问道:“你……你是不是要走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http://..org/ 苏夜微微一笑,说:“是。” “还回来吗?” “回来。” 她换了个较为舒展的姿势,变成正对着窗口。苏梦枕忽然发现,那四扇窗全部大开着。北风穿堂而过,满室尽是冬日刺骨的寒意。但他一点都不冷,反倒觉得清凉开阔,空气亦比平时新鲜。四季的气候波动,不再是致病因素,而是生机盎然的变化,每一季均有值得欣赏之处。 这时,他又听到她说:“我终有一日要离开,但不是现在,也不是最近。” 那阵莫名的恐慌过去了,侥幸里掺杂着细微恐惧的情绪漫延上来。这种感觉很像在考试前一天晚上,得知考试日期被往后推迟了一个月,明知早晚逃不过这一天,仍然庆幸不已。 他不需要考试,只需要作出无数决策,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但对着她的时候,他每一个决策都徒劳无功。忽然之间,他坐起身来,像过去那样倚着床头,不问七返灵砂,不问病情疾患,不问和她有关的众多谜团,只问道:“你要去哪里,去办什么事?” 苏夜又笑了。 她侧过头,望着天边不如晚霞绚烂斑斓,却更有活力的朝霞,温柔地说:“我立下了一些目标,发誓一定完成。你若有兴趣,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苏梦枕立即说:“我有。” 苏夜笑道:“目标共分南北两地。我会去长江以南,刺杀江南王朱勔。他多年以来,负责搜罗民间奇珍异宝,开凿挖掘花石树木,使原本富足的江南百姓,一直活在被衙差突然闯入家门,勒索敲诈的阴影下。我认为他已经活够了,他应当去死。” 苏梦枕沉吟道:“但他兄弟朱厉月被孙青霞杀死后,他从江湖中重金聘请高手,将朱府守的水泼不进。即便孙青霞本人,也不见得能重复这一义举。” 他清醒之后,总共只说了五句话,但说话时元气充沛,低沉有力,不再带有曾经的虚弱疲倦感。苏夜笑笑,摇头道:“孙青霞可不是我。何况……” 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使苏梦枕不得不问道:“何况?” “除了他,我还想拔掉一批为蔡京效力的江湖门派,毁去几家常年给京城送钱的店铺镖局,”她说,“杀这些人的时候,我会扮成雷媚……唉,不要这么看着我,我说的确实是雷媚,风雨楼曾经的郭东神。” 白愁飞身亡当晚,众人已知雷媚另有其主,只不知她究竟投靠了谁。第二天,苏夜从洛阳返回,讲出雷媚与方应看的亲密关系,令苏梦枕心中警铃大作。他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从未对不起她,她仍然在关键时刻背叛,同时由此及彼,推断出了方应看与米有桥的狼子野心。 此时苏夜提及雷媚,说要“扮成”她,自然令人惊讶。他不由问道:“你假扮雷媚,方便接触朱勔?” 苏夜笑道:“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我打算栽赃方应看,挑起太师对他的疑心,让他骨鲠在喉。他凭啥事事如意,凭啥躲在方歌吟的羽翼之下,暗地里坏事做尽,台上却风光无限?” 她一直笑得温柔可人,犹如融融春光,能够融化任何人内心里的坚冰。但苏梦枕是何等人物,当即听出她言外之意,皱眉道:“你对方应看敌意极深。” “不错。” “……你要杀他?” “不错。” 到了这种需要见真章的时候,苏梦枕定力竟胜过了元十三限。他稀疏的眉毛几乎皱成一个疙瘩,脸上却无惊容。他斟酌良久,缓缓道:“你不怕得罪方歌吟?方歌吟归隐十几年,声名仍无人能及。得罪他,等同于得罪了所有正道中人。” 苏夜失笑道:“我不仅要怕昏君奸臣,怕走狗恶人,还得怕一位名满天下的大侠?难怪世间为恶者众,做善事行义举的凤毛麟角。做好人做到这个地步,真不如作恶来得痛快。” 她说完了,笑完了,笑容才逐渐消失,正色道:“我既然敢对付方应看,就不会顾忌方歌吟。不过,方应看行动愈发小心,也许我根本找不到机会。” 她想去南方,是为了朱勔等人,也为帮忙扩张风雨楼在江南的地盘。与此同时,她也需要折返北方,继续跟踪监视,伺机动手杀人。四大刀王、方应看、童贯和蔡京,均在她的任务名单上。 为了不走漏风声,她对元十三限亦未多说,只提过一次方歌吟。元十三限猜出她想为难方应看,但方应看主持了元神府的围杀行动,为了马到成功,不惜派好友和亲信助阵,已结结实实得罪了他。他若以此事为由头,立誓杀方应看报仇,相信方歌吟也不能说理由不够充分。 至于其他人物,她索性一个字不提,严密保守心中秘密。纵观整个中原大地,唯一可以取得她信任的,只有苏梦枕本人。他问了,她便详详细细,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他。 另外,在此期间,她将拨冗去一趟洛阳,问清楚雷媚、雷震雷、雷损、关昭弟等人的昔年往事。温晚乃是当年的知情者之一,与苏雷两家交好,知道的内情多过任何一个人。无论如何,她得让他把那段故事吐露出来。 她叙述计划时,苏梦枕始终静静听着,偶尔提出几个疑问。他不怀疑她的能力,也不质疑她的用意,单纯只是帮忙分析,剖析计划的可行程度。 刀王拱卫方应看,日夜同进同退。天泉山上死了两人,元神府中再死两人。方应看在一年当中,失去一半护卫,显然颜面大损,恐怕不会再派刀王出门办事。 而且他心里怎么想,从来没有人能看透。苏梦枕夺回风雨楼,重掌楼主权柄。他竟照常送来重礼相贺,似乎不记得当时帮白愁飞挖掘密道的,就是他的八大刀王。 方应看尚且如此,蔡京更不用说。他为相日久,根基深到不可撼动,在朝廷、在深宫、在江湖,均有大批友军同盟,且深得皇帝欢心,拥有只手遮天的地位。二十年来,想杀他的人不知凡几,却没有一个成功。连长孙飞虹那等人物,都惜败于元十三限,其他人似乎试都不必试了。 更糟的是,诸葛神侯亦不赞成江湖侠士刺杀蔡京。他曾说过,蔡京一死,蔡党必然四分五裂,各自拉拢人马争权夺利,陷入更严重激烈的党争。党争亦必定波及江湖,引发武林帮派摩擦斗争,极易造成血流成河的悲剧。中原动乱之时,外敌将瞅准时机,再度入侵宋国疆土,然后一发而不可收拾,情势说不定比现在更糟。 正道魁首已亮明立场,普通江湖人只能徒唤奈何,等着他在未来的某一天,说动皇帝进行肃清和改革,由上而下地拔除蔡党。他们万万猜不到,直到烽烟四起,汴梁城破,照样还是等不到。 与后台深厚的方应看、众望所归的蔡京相比,“招讨大将军”童贯居然是最容易的目标。他平时居于深宫,常人难近。但皇帝喜爱出宫走走,结识花街柳巷的名妓花魁,最常陪伴在旁的亲信正是童贯。 换句话说,只要有足够的耐性,几年如一日地追查踪迹,早晚能在宫外遇上他们。以苏夜的武功修为,见到他的人之后,杀不杀仅在一念之间。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黑光上人横死元神府,势必吓倒皇帝,导致他暂时放弃出宫猎艳。她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类似机会? 总之,两年时光看似很长,实则取决于她的运气。她必须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才可能成功摧毁这几座压在朝野头顶的大山。 太阳渐渐行往天幕正中,不知不觉中,时间居然快到正午了。苏梦枕颈后垫了个枕头,和她讨论至今,不但未觉疲惫,目光还越来越明亮。 奇异的是,他的气质未曾稍改,仍像长夜中的寒火,只不过火种旺盛了十倍、百倍,之前是星星点点,此刻是烈火燎原,再也不必担心它会随时熄灭。 讨论接近尾声,他忽地提议道:“我可以帮你。” 这句话的腔调十分平淡,但其中深藏着的期盼,在他目光里表露无遗。他庆幸她暂时不会走,诧异于她的雄心壮志,然后,殷盼着能帮上她的忙。他不会漏过她的孤独和忧郁,也忘不掉她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毫无疑问替他高兴,可这丝浮于表面的欢愉,仅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苏夜登时一愣,似是迟疑了一瞬,接着苦笑出声,不赞同地道:“这些事情后患无穷,处理不好的话,将获得抄家灭门的大罪。我不能连累你。你得负责成千上万名兄弟,也不能被我连累。” 说完后,她陡然一声长叹,继续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啥终日顶着个斗笠,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一开始起,我便考虑割裂两个身份,使人联想不到金风细雨楼。我特意来救你,别让我的心意毁于一旦。” 苏梦枕沉默片刻,淡淡道:“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苏夜自觉语气太过生硬,赶紧换过话题,笑道:“此外,我建议你保守机密,继续装病,不要让人发觉你生龙活虎,大惊之余,把矛头全部指向你。但装不装都在你,我只是建议而已。” 第三百七十九章 http://..org/ 苏梦枕对此不置可否,似乎不愿在部属面前装神弄鬼。但是,他未病的时候也瘦骨嶙峋,眉发稀疏,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病人。假如他不主动点破,真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外人才能发觉他已经变的“正常”。 苏夜把元神府一战叙述清楚,未来计划解释明白,再交代少许琐事,便利索地离开了象牙玉塔。她离开之时,恰好见到杨无邪推开玉塔大门,忧心忡忡地走进塔内。 今天苏梦枕醒了,一直躺在床上,无需饭菜茶水、药汤药粉,没有下床走动,也没有召唤部属入塔见面,使杨无邪十分担心。风雨楼上上下下,无不怀有和王小石一样的顾虑,生怕某天醒来,楼主已驾鹤西去。杨无邪坚持等到中午,终于按捺不住,遂独自过来探问。 她看见他忧虑中夹带伤感的神情,他却没看见她。但他的忧虑绝不会持续太久,等他目睹苏梦枕身上发生的奇迹,忧虑只怕会变成喜极而泣。至于他们是否告诉别人,就不是她想管的事情了。她向来欣赏他,信任他,他若能展颜一笑,她也替他高兴。 她方才告知苏梦枕,她救走元十三限同时,米苍穹和方应看就在元神府附近,遥遥望着府里发生的激战。方应看果真天下狡诈第一,古今机变无双,深知她对刀王的仇恨,所以有刀王的地方,绝对没有他。 也就是说,她出手偏帮元十三限,杀死萧氏兄弟,全过程都被他一览无遗。他心中作何想法,她可以猜个*不离十,反正绝不是好感或激动。他必然万分庆幸,觉得幸好找了个理由,没去元神府。否则,在他出声讨要神功绝学的一瞬间,苏夜与元十三限将会合力向他出招。 她要找方应看,却得到一次咫尺天涯的错过。这不太要紧,因为她并不愿当着米苍穹的面杀他。那样做危险至极,十有*,米苍穹能够顺利逃脱,回宫大做文章,一边告御状,一边联络方歌吟,把风雨楼推上风口浪尖。 此时,对手正方寸大乱,不停猜测元十三限逃遁的后果,以及她为何突然帮他的忙。她决定即刻离开汴梁,前往江南,让这帮大人物疑神疑鬼一阵子,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而且京城有变,蔡京八成顾不上朱勔,可能会减少和他的联系,暂时不下达任何命令。这个时间段,正是她杀人放火的好时机。 如今她已鲜少犯错,这一次亦不例外。她离京之后,绝大部分发展都符合她的想象。 大约两个月后,京城里因元神府倒台而产生的变故,逐渐平息了。元十三限固然可怕,却长久不见人影,迟迟未展开报复。众人均认为,他不是死在黑衣老人手上,就是惧怕太师府的追杀,悄悄躲了起来。 他被划分至“彻底退场”的范畴,如同一只失去牙齿爪子的老虎,不再具有杀伤力。蔡党一方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依然不敢暗算金风细雨楼,唯恐哪里做得不够隐蔽,又引出那名黑衣人,招来滔天大祸。 与此同时,苏梦枕反而精神抖擞,以某几派成员狐假虎威,作奸犯科为由头,连续拔起投靠蔡京的江湖门派。那些掌门、帮主非死即伤,门下帮众弟子亦难以立足,被迫连夜退出京城,不能再为蔡京办事。 “猫魔”鲁雪夫、“倒爷”莫扎德等人一去,苏梦枕立即接管他们的地盘,扩大金风细雨楼的势力范围,并将他们收罗搜刮来的,准备供给朝中大臣的财物据为己有。有些人刚刚进京,床铺尚未睡热,又屁滚尿流地卷铺盖离开。 期间,楼中子弟还在戚少商指使下,佯作无意,进行迅如闪电的袭击,连续毁掉六分半堂三处重要据点。 敌对阵营之内,展开了两场关于反击报复的大辩论。他们不做反击,一是咬牙怀恨,等着苏梦枕蹬腿咽气,二是忌惮黑衣人,希望先收买一个有资格和她并驾齐驱的高手。 商议途中,曾有人献计说,不管黑衣人怎么反应,找个由头,纠集京城禁军、京畿一带的军队,像攻打毁诺城那样,迅速攻下金风细雨楼,打散楼里数千帮众,逼苏梦枕踏上逃亡之路。 然而,蔡京捋须一笑,问谁愿去承担构陷栽赃的重要任务,谁愿做先锋打头阵,谁愿意负责善后事宜,忽然之间便万马齐喑。无论文官武将,还是江湖豪雄,都极其珍惜生命,不想为区区一个苏梦枕,将大好头颅轻易抛却。 又有人提议,不如派人冒充她,连作几桩抢劫、灭门、强-奸的大案子,然后一股脑儿推给神侯府负责,最好惊动有如天外神龙的方歌吟,引他入京除恶。黑衣人焦头烂额之际,哪里还能照顾金风细雨楼? 可是,人人都记得任氏兄弟惨死天泉湖的凄凉情状,以及熙攘人群里,两大刀王脑袋不翼而飞的当世奇景。他们若这么做了,主谋者一定会死,也一定会死得比那四人更惨。他们宁可率领官军出阵,倚多为胜,也不愿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苏夜,死了都无处说理。 最后一个主意,倒是相对安全一些。此人突然提到洛阳太守的爱女温柔,说温柔在风雨楼地位极高,在王小石心里分量极重。倘若绑架了温柔,囚在太师府,王小石马上就会方寸大乱,甚至冲动之下,不惜举全楼之力救援。入冬前,温柔逃出洛阳,返回京城,当众宣称再也不回家见爹爹了,正好趁此机会引诱绑走她。 这道良方妙计一出,包括蔡京在内,所有人瞬间想到狼狈跳出窗口的白愁飞。蔡京虽未在场,随便幻想一下,亦可想出当时的尴尬情状。他想完之后,满面笑容,点头道不如你去试试。那人立即面有难色,推三阻四,急得满头大汗,就是不肯挑起重担,充当妙计的实施者。 商量了两次,太师府内众说纷纭,始终不能达成共识。不过他们均同意,暂时把责任踢给六分半堂的雷纯和狄飞惊,要六分半堂拿出诚意,休要虚言哄骗,用不值钱的便宜言语奉承太师,遇事却不肯出人出力。 辩论余波未息,江南噩耗又至。春暖花开,万物生发的时节,朱勔乘船游赏苏杭运河,遭到一名用剑的蒙面女子刺杀,不幸壮烈牺牲。女子刺杀得手后,重新跃回河里,顺流而下,一转眼失去踪迹。 一个黑衣老人,一个妙龄女子,一个用短刀,一个用长剑。若是不明内情,谁都难以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京城众人惊疑不定,由多个途径打听详情,听说凶手剑术高的出奇,用的似乎是“无剑之剑”,能空手激发剑气,顿时纷纷陷入沉思,思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勔牺牲后不久,江南、东南、西南地区连续发生血案。这一系列案件不同以往,死者既非与六贼作对的仁人义士,也非后悔了,自愿退出党争的归乡官员,而是亲近太师府的众多不入流小帮小派、和官府同流合污的镖局商户。太师府收买的内奸眼线,起码死去七八人,连通京城的联络网受到惨重打击。 凶手眼光极精到,手法极老练,未曾多伤一人,像是获取了内部消息,对这些暗桩一清二楚。以蔡京之运筹帷幄,老谋深算,也不得不考虑内鬼的可能。 他居于庙堂之上,亦熟悉江湖驰名人物,反复斟酌“剑术高的女子”,总是跳不出那几个人选。即使他想开脱心中的嫌疑人,也找不到合适理由。 此事爆发太快,令人措手不及。江南绿荫处处,芳草萋萋,乃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时候。这帮人却像一群无头鸟儿,无论飞向哪个方向,都很容易撞到无色透明的玻璃窗。后来,他们勉强收拾心情,想出一些对策,聚在同一处预备反击。那女子又不见了,几个月没有下手作案,似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蔡京日夜翻阅江南送来的线报,越翻疑心越浓。他最终注意到,有人目击在长江某一渡口,一名清艳风流的少年用京畿口音,付钱雇船过江。少年渡江之后,南方便重归平静。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把疑窦深埋在心底。横竖他从未真正信任过方、米两人,亦不会惊讶于他们私下生事。况且,说不定这只是一场陷害,就像他曾经主使的许多次那样。 苏夜冬日离京往南走,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盛暑时节。汴梁城裹在一片浓绿之中,四处可听虫鸟鸣叫,一派繁荣富贵景象,比起江南的风流纤巧,另有一派北方的典雅大气。 她并未放弃江南,只是故意麻痹敌人,给他们提供放松、休息、松懈的时间,再杀一个回马枪。回马枪是否有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把目光转向童贯,尽可能快地刺杀他,以免夜长梦多。 于是,她一回来,便去了小甜水巷,潜伏在“白牡丹”李师师住处附近,守株待皇帝的车驾。由于风雨楼持续占着上风,无需她多事干涉,她甚至未在风雨楼中人面前现身,自顾自地等待兔子撞到树桩上。 她起码等了一个月,没等到当今天子,反倒等来了一位熟人——乔装打扮,扮成肥胖老年富商的惊涛书生吴其荣。 第三百八十章 http://..org/ 李师师声名鹊起后,一路走红,力压原来的孙三四、徐婆惜等人,几乎成为公认的京城四大名妓之首。 惊涛书生久闻白牡丹艳名,兴趣日益浓厚,希望一睹她的芳容。不幸的是,李师师所在的小甜水巷,乃是风雨楼辖下的地盘。王公大臣尽管前来无妨,六分半堂中人却得暗自嘀咕一下。 因此,他粘上胡须,涂黄皮肤,挤出许多褶子,拿着一盒金锭,一盒珠玉宝石,登门求见这位花魁。 结果他来得不巧,这一天,李师师正在招待其他贵客,无法出来相见。这既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她的托词。但吴惊涛在美貌佳人面前,向来毫无脾气,一听对方婉拒,便点头哈腰地走了,压根不觉得受到了冒犯。 时值酷暑,天气极热。他以前受过内伤,难以用内功抵御炎热,只热的满头大汗,不断用手帕擦拭。他边擦汗,边挪动肥胖的身体,挤进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一声吩咐后,马车轮子粼粼转动起来,载着他前往不动飞瀑的方向。 其实他不易容,风雨楼子弟也未必愿意在李师师香居附近,和他大打出手。他只是认为易了容,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更可以避免自己肚皮再开一个洞。但不易容已经很热,易容完毕更热。他进了车子,赶紧撕掉假胡须,拿帕子拂拭下巴,吸干屡屡滚落的汗珠,顺带拭抹脸上的黄色颜料,忙得不亦乐乎。 他忙个不停,马车则平稳迅捷地向前奔驰。拉车的马异常神骏,明知车上多了三百斤重量,仍和没事马似的,沿大路小跑着前行。吴惊涛刚刚擦干颜料,忽觉车子停了,外面传来车夫的行礼问安声,以及两名熟人的答话。 话音未落,车帘陡然掀开。邓苍生、任鬼神两人一前一后,蹿进马车,同他打了个招呼,大模大样地在侧边坐下。 惊涛书生微觉不满,却不肯多说,把那方浸透了汗水的手帕塞进袖口,慢条斯理地道:“今天真热,蝉儿都叫得无精打采。。” 邓苍生无意与他讨论天气,屁股刚沾着座位,便气咻咻地说:“你说,苏梦枕怎么还不死?人人都盼他死,可他就是不死。” 任鬼神不说话,像是让出了一份荣耀。吴惊涛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病痨鬼的命,说不定长着呢。说不定你我都死了,他仍然活着。” 邓、任两人上车之前,特意吩咐车夫,要他把车子赶到僻静地方,不要去人多的分舵和总舵。于是,车子再度行驶后,去的并非不动飞瀑,而是附近的偏僻小巷巷口,停在一株很有名气的百年榕树旁边。 这时候,吴惊涛从另外一个袖口,扯出另外一方手帕,却不继续擦汗,把它握在手里,握成一个洁白的球。他淡淡道:“两位找我啥事?” 邓苍生见他如此痛快,便不再绕弯子,沉声道:“吴兄,你鲜少离开总堂。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你一定有所耳闻。” 吴惊涛道:“是又怎样?” 任鬼神终于开口,助攻道:“你终日瞧着雷姑娘愁眉不展,为堂子里的兄弟费尽心血,难道……难道不想替她做点什么?” 当日雷纯献计给蔡京,等同于递上了一份投名状。从那以后,六分半堂半公开,半遮掩地加入蔡党阵营。他们出过不少力气,帮蔡京及其同盟亲信办事,譬如运送童贯杀良冒功,从边关百姓那里劫来的钱财粮草;护运蔡京赠给“神霄羽士”林灵素的珍奇异宝;保护江南往京城进贡的花石纲。 凡是这等苦活、累活,抑或遗臭万年的活计,都被蔡党交给他们来做。 这倒也没什么,因为想要好处,就得让人家知道他们有用。然而,金风细雨楼多次从中作梗,打劫六分半堂的运输镖队,将镖货或抢走或毁掉,所以十次当中,起码有三四次运不到目的地。 蔡京表面温言抚慰,实际颇为烦恼,总派人到不动飞瀑去传话,话里话外,无非是质疑他们实力不如金风细雨楼。此后,六分半堂特意设下圈套,用皇城禁军、大内侍卫假扮堂中成员,护送一趟内库镖银,故意卖个破绽,引风雨楼去抢,意图掀起上动天听的巨大风波,让皇帝下旨剿灭对手。 但说来奇怪,偏偏这一次,风雨楼毫无动作,恍若未闻,任凭镖队大摇大摆地经过。侍卫们顶着炎炎烈日,奔波了一整天,虽不敢埋怨太师,却议论纷纷,给六分半堂扣了个“无能”的帽子。 假镖队平安无事,真镖队却出了事。六分半堂与山东“大口神枪孙家”勾结,然送往京城的一批可疑兵器,被人一掠而空,经过检查,全部沉入湖底。两桩坏消息接踵而至,令雷纯黛眉微蹙,怔然望着窗前兰花,迟迟不发一言。 她在六分半堂下属面前,依然柔弱中透着自信,婉约中透着坚强,似乎永不会被风雨打倒。等回了踏雪寻梅阁,她的忧虑与哀愁便像雪里白梅的清香,幽幽散发出来。惊涛书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奈何他不是能出主意的人,只好静等她的吩咐。 在同一段时间当中,金风细雨楼不需效忠任何人,亦无后顾之忧,活得比六分半堂痛快十倍,令人眼红嫉妒,日夜期盼他们倒个大霉。邓苍生与任鬼神原本就内心怀恨,如今恨上加妒,心头怒火熊熊。两人商讨数日,想出一条似乎很妙的妙计,有心立个功劳,便来找外出的惊涛书生,先说给他听听。 这条妙计历史悠久,曾被无数人物用过,加上无数变化,但追根究底,无非“栽赃陷害”四字。 两人同样很清楚,皇帝喜爱出宫猎艳,哪怕在上元佳节,也会离开后宫嫔妃,到城里与宫外女子相会。有蔡京助阵,想得悉御驾在宫外的行动路线,可谓轻而易举。而风雨楼中,不少人满腔热血,深恨昏君奸臣,认为赵佶若不懂做皇帝,就该换个人来做。如果机会来了,他们绝不惮于刺杀赵佶,一吐胸中恶气。 两个前提加在一起,便有利用余地。蔡京可以放出假消息,说圣驾将于某月某日,出现在某个地点,引类似人物前去行刺。他们去了之后将发现,车里坐着的人并非赵佶,而是被高手护卫着的朝中大臣。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凶手的首级俱在,第二天到御前一说,皇帝必然龙颜大怒,下令发兵剿灭这批“贼寇”。御旨在上,外加蔡京暗中运作,推波助澜,还怕大军踏不平天泉山?苏梦枕虽然拿着免死金牌,却不能豁免谋朝篡位的大罪。任他才高八斗,智比张良,到时候也只能自认倒霉。 邓苍生说,这条计策难免得罪朝廷贵人。不过,他们把黑衣老人当作心腹大患,极其忌惮江湖中出现不受控制的绝顶高手,小小冒犯何足道哉。任鬼神说,此计若成,金风细雨楼会像过去的天狼社、权力帮那样,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使六分半堂再也没有敌手。 吴惊涛听两句,嗯一声,大有不耐之意,却不曾打断他们的话。他听完了,把帕子重新按到脑袋上,抖了两下肥肉,慢吞吞地道:“这很好啊,两位才具果然不凡,至少我吴某就想不出这等主意。但两位仍未回答我的问题。” 所谓问题,指的当然是“你们找我干什么”。 邓苍生心里涌起一阵不安,不动声色地答道:“吴兄深得雷姑娘信任,是她的心腹之人。你可否替我们说说?计策是否可行,凭她一言定夺。” 狄飞惊与雷纯时有分歧。前者坚持韬光养晦,不露锋芒,不欲搅入蔡党与江湖正道的斗争;后者坚持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担上恶名,便应该为六分半堂谋夺利益,而非与正道作对在先,惹太师不快在后,腹背受敌实为不智。 邓、任两人想要这场功劳,又怕惹恼狄飞惊,便准备拉惊涛作大旗,用雷纯的名字压制这位大堂主。 任鬼神特意提起雷纯的愁容,只为从感情方面打动惊涛书生。果然,惊涛书生略有动容,并无逐客之意,反倒耐心地听完了他们的每一言每一语。两人心底渐渐升起希望,却忽然听见他叹了口气,含糊地说:“雷姑娘没叫我做这件事,我不感兴趣。你们要说,自己去说吧。” 邓、任互视一眼,满眼均是失望。任鬼神道:“吴兄去说的话,雷姑娘必定十分喜欢。我们在她心里的地位,比你可差远了。” 吴惊涛揩着汗,摇着头,答道:“天太热了,我不想动弹。再说,六分半堂的敌人与我何干,又不是雷姑娘遇上麻烦。京城里值得管的事那么太多,莫非我每样都要去管一管?” 邓苍生苦笑道:“好吧,吴兄不肯,我们也不能强求。” 他与任鬼神相交多年,虽无同生共死的情谊,对彼此却相当了解。惊涛书生出言拒绝的一瞬,两人同时打定主意——绕开狄飞惊,直接去太师府求见蔡京。 反正这场对话,发生在人迹罕至,仅有蝉鸣的大榕树下,狄飞惊收不到线报,也不会知道他们自行其是。吴惊涛这胖子嫌热、偷懒、不爱揽事,便让他融化在马车里好了。 他缓缓起身,想要再说几句场面话,就此告辞,却觉足底有异,仿佛一株柔嫩的幼苗,顶破马车车板,碰到他脚上穿的靴子。这触碰轻柔至极,毫无杀气,迷惑了他们的直觉与感应能力,使人不疑有他。 邓苍生咦了一声,垂眼去看时,倏然间寒气大盛。幼苗化为锋锐至极的黑色刀光,由下而上,一刀钉透了他的脚,把他钉在原地。 第三百八十一章 http://..org/ 这柄刀拔出去的时候,邓苍生才感觉到疼痛。 刹那间,马车底板向上掀起,涌出一股凛冽凌厉的刀气。刀气将木板和铁条撕得粉碎,让马车在弹指之间,变成一个只有车顶,没有车底的奇怪东西。 马车若是酒瓮,吴其荣等三人便是瓮中之鳖。最诡异的是,刀劲卷碎车板,如女子的纤纤素手撕碎棉絮,竟未发出任何声音。车内狂风大作,寒气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看似狂放奔涌,其实全在用刀人控制之下。 别说马车四壁,就连用普通麻布制成的车帘和窗帘,亦未扬起哪怕一个小角。幻想的雷霆万钧,与现实的悄无声息,形成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邓苍生骇然抬脚,尚未用力跃起,已随碎裂的木块一起下跌。 马车外面,夏蝉躲在树荫里鸣叫不休,用尽全身力气呼唤伙伴。车夫坐在大榕树另一侧,手里举着个水壶,往口中不停灌水。蝉、马、马夫三者,全没发现惊-变就在眼前。这时候,不论动物还是人,直觉都失去平时的效果,沦为俎上鱼肉。 吴惊涛本来很热,摊平了那块揉搓成球的帕子,准备继续他的擦汗大业。但夜刀一出,车中温度倏地跌落。他既觉得寒冷,又觉察出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手帕伸到一半,人已冻的像个人形大雪糕。 他眼光一扫,看见车底卷起一抹黑光,居然辨不清是刀光,还是衣袖挥动时产生的黑影。黑影碰上邓苍生,犹如沼泽碰上不幸的行客,当场将他吞了进去。 邓苍生双足触地,面容似哭似笑,下意识双掌一并,急刺前方。“苍生刺”带起的锐风,像一声尖利的急哨,穿透重重黑光,然后一下子没了声息。 他不想力战至死,他想逃。他的脚骨遭人一刀刺碎,但他还是想逃。可惜事出突然,双方距离太近,没有他腾挪转移的余地。 他肩上多出一只手。这只手温和有礼地按着他,力气不大,却按得他动弹不得。任他如何运功聚气,全身内力疯狂涌向肩头穴道,仍是徒劳无功。他苦修苍生刺近三十年,眼下成了小孩子的乱戳乱刺,被人家轻而易举制服。 木片铁条纷然落地,叮当声不绝于耳。异声方起,车底的人已完全站直身体,从容环视着这辆不太大的车子。 惊涛书生乃京城有数高手,地位举足轻重。不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在常人面前可以故作姿态,居高临下,一举一动都是施恩,今日却遇见能对他居高临下的敌人。 他离开李师师香居时,苏夜已躲在他马车底下,蜥蜴般吸附着车板。她听说了六分半堂近期助纣为虐的业绩,一时兴起,想吓唬一下他们。 结果车子跑着跑着,前面来了邓苍生和任鬼神。惊涛书生没想到,她也没想到,疑惑地听完全程对话,方知六分半堂日子过得不痛快,绞尽脑汁对付苏梦枕。邓、任两人筹划毒计,试图勾结朝廷官员,让金风细雨楼犯下不赦重罪。 此计不可谓不阴险,一旦成功,很难找到对策化解。楼中子弟,确实不爱买“明君圣主”、“圣贤天子”的帐,有心刺王杀驾。而且朝野坑瀣一气,只需几个时辰,蔡京便可上下安排周全,做个天衣无缝的局。 她听得心头火起,频频冷笑,陡然发觉他们自觉无趣,想告辞离开,当即拔刀暴起,一刀刺向邓苍生。 车中三人,全部在她手下栽过一次。吴惊涛肚皮开了个洞,年关之后方才愈合。邓、任在天牢里住了好几天,幸得雷纯打点关节,将他们从狱中提出去,半路潜逃不动飞瀑。也就是说,他们注定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人不行,三个人照样不行。 事实上,邓苍生惶急无措之时,任鬼神吓得忘了“逃”字怎么写。他眼中只有腾腾升起的黑气,仿佛上天降下一场无路可逃的灾难,把他困在了灾祸正中。 他们甚至没真去害苏梦枕,只是在商量应该怎么害。难道黑衣人具有天眼通、天耳通,别人一谈相关问题,她便用缩地千里的神功赶到,杀死所有敢这么谈论的人? 但是,苏夜原本无心追杀他们。她在等候皇帝的御驾,等候陪伴皇帝的佞臣。惊涛书生偏偏在不对的时间,出现在不对的地点,参与讨论了不对的话题。再给他们两个脑子,他们亦猜不出她的行动方针。 任鬼神背靠板壁,匆忙向下张望,恰见邓苍生七窍流血,软软瘫成一团,颈中有个偌大的血口,正在往外喷血。他大惊失色,顾不得其他,不及寻找目标,右掌凌空劈出。 虽是慌忙出手,掌力仍沉重至极,如一柄无形巨斧,先撞车顶,再垂直落下,倏地划开他身前的强大压力,令新鲜空气重新涌回,形成往返奔流的狂风,一时间风声大作。 他出掌之际,自然是尽力而为,不敢保留分毫实力。鬼神劈一出,掌力长达丈余,可以隔空劈杀对手,与苍生刺相映成辉。因此,邓苍生应付不来的高手,他也一样不行。 掌风呼啸,驱散茫茫黑光,震碎对面车壁,露出车外明媚的天光。他以为自己击中了目标,其实压根没有。他的胆气早已不见,精神早已萎靡,在潜意识里,一心指望旁边的吴惊涛。 他知道,黑衣人绝不会给出第二次机会,再让雷纯打点一次,使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刑部大牢。今天的输不是输,而是死。即使他全力以赴,照旧要输。何况他现在九分心虚,一分侥幸,毫无豁命死战的觉悟。 最后一片底板也碎了,死了的一人、活着的三人全站在地面上。任鬼神前方,霎时间空无一物。不知何时,黑影离开原处,以鬼神难测的身法,移离他雄浑激厉的掌力,来到他身侧,落在他和惊涛书生正中间。 马车天翻地覆,碎了起码一半,终于惊动拉车的两匹骏马。它们不懂武功,却懂得判断险境,忽觉背后升起超越猛兽的恐怖杀气,顿时打个响鼻,扔下兀自在乘凉的车夫,奋蹄奔向远方。 这一奔,苏夜和吴惊涛犹可,却苦了任鬼神。 车板断开,轮子与车厢的接辕部分亦支离破碎。车身一动,仅剩的连接部位立刻被拉断。四只车轮分崩离析,滚往四个方向。骏马凭着自身蛮力,硬拉着失去了轮子的木制车厢,疯狂地埋头狂奔。它们速度既快,力气又大。车厢几乎平地飞起,噔的一声,正正撞在任鬼神后脑处,把他撞的前后乱晃,失去平衡。 他已然魂飞魄散,后脑受到撞击,还以为身后也来了敌人,一时只觉满眼金星乱迸,身畔异香大盛,还伴随着几记悦耳动人的乐声。 吴惊涛胖胖的身躯往下一扭,任凭车厢自头顶飞过,自身毫发无伤。他择机出手,一出手便尽出绝技,将“活色生香掌”和“欲仙-欲死神功”发挥到巅峰境界,全身功力汇于双掌,平推向苏夜。 这双手掌绽出七种不同的色彩,仿若自掌心飞越的小小彩虹。色彩交织驳杂,混成一种奇异的夺目彩光。任鬼神闻到的异香、听到的乐音,全部来自这双手掌。 彩虹越空而至,彩光胜过春夏的所有鲜花绿草,香艳极了,也凶险极了,浑不像一个胖子能够用出的武功。 忽然之间,彩虹落入一道冲天而起的深黑高墙。不,这不是高墙,而是山峦峰岳,是他吴其荣必须跋山涉水,气喘吁吁才能过去的险地。可他们明明身处小巷巷口,头顶是碧树苍穹,足下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哪来直耸入云的高山? 他心念电转,白皙嫩滑的皮肤上又渗出汗珠。刚才他的汗水被惊回体-内,此刻再度涌出。幻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明知这是幻觉,却无计可施,瞪着那座虚幻中的山川,试图用目光穿透山脉,瞧见黑衣人的真实位置。 与此同时,他飘了起来,迅捷无论地往旁边飘移。他体重大的惊人,但轻功也高的吓人。事到如今,他可不是为了炫技,而是为了保命。他暂时克制不了苏夜施加给他的压力,只知道决不能犹疑不动。 时间漫长的好像停止了,实际仅过去几秒钟。他一动弹,幻象戛然而止。炎热的空气又一次包围了他,那枯燥的蝉鸣也频繁响起。然而,幻觉消失,现实世界亦出现变化。他满目都是血光,鼻端闻见血气,因为在他出神期间,任鬼神已经死去。 任鬼神死时,脸上仍有茫然之意。他死前是后悔?是懊恼?还是悟透了人生道理,认为自己不该去献媚争功?雷损收买他们,要他们投靠六分半堂。他死后,雷纯继承遗志,持续拉拢,给了他们想要的一切好处。到了这时,一切好处如镜花水月,悉数成空。 两匹马拉着车厢空壳,远在十余丈外,还在夺命狂奔。车厢终是不如轮子那样平滑,不断磕磕碰碰,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也拖慢了它们奔跑的脚步。 大榕树下,有一堆残骸,一方洁白的手帕,一个双手前伸,面团一样堆在那里的吴其荣。那名车夫武功低微,始终懵懂无知,听见骏马长嘶,才惊跳起身,愣愣望着楼中地位超然的吴惊涛吴供奉,和那个似乎刚从地底冒出的黑衣怪客。 第三百八十二章 http://..org/ 那名车夫拎着水壶,呆如木鸡地站在树荫的阴影里。 他当然练过武功,而且武功还不错,至少能与发党门下弟子打成平手。雷纯叫他给吴惊涛赶车,连续送出数名美貌舞娘,都是投其所好,刻意拉近双方关系的做法,亦可烘衬惊涛书生的身份地位。 他对此并无怨言,因为吴惊涛大名鼎鼎。他终其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只是,生活给人的意外总是那么惊人。他尚未喝够水,车里的人已死得一干二净。 那四人动起手来,如同紫电惊雷,快到让他目不暇接。他听见巨响,看见马车轮子脱落,骏马狂奔而逃,鼻端闻到鲜血特有的腥气,不禁大惊失色,赶紧起身查看。 然后,他眼花缭乱,满眼都是纵跃腾挪的人影。兔起鹘落间,一道黑光缭绕如盘龙,张牙舞爪,势不可挡。鲜血自黑气里一滴滴洒出,人影亦由动转静。 忽听咚的一声闷响,吴惊涛猝然落地,周身肥肉剧震,一反常态地大吼出声,肚腹好一阵抖动,向前扑倒在地,再也没能起身。他身下不断淌出鲜血,血液越流越多,最后形成一片血泊,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凌空摔落时,车夫眼中的“黑龙”已经消失,化为一个衣袍漆黑,似能吸收日光的黑衣人。按理说,影子是虚的,人才是现实存在的鲜活生命,但这人现身之后,仍然有虚无缥缈的感觉,实在是非常诡异。 她笔直挺立,纹丝不动,却可带动周边气氛,让榕树附近的景象似真似幻,宛如一场梦境。 纵使如此,车夫心中惧意不减反升,直觉她并非什么江湖高人,而是一种特殊存在,绝非他有能力抵御和理解的。兔子急了会咬人,但他连兔子都不如,恨不得化身成另外一棵树,以免引起对方注意。 苏夜看一眼三具尸体,再望一下远处渐渐停住的车子,微微一笑,顺手把刀收回衣袖。 那声大吼,凝聚了惊涛书生濒死时的功力,响彻七八条长街,十来片民居。蓦地,东西方向同时传来尖利悠长的哨声。若她感应的没错,六分半堂帮众已应声而动,分成数支小队,以极快的速度赶来相助。 如果她愿意,大可留在此处,再开一次杀戒。但她杀人永远有目的,从不以杀戮为乐,自认今日的惩戒够多了,便转头望着车夫,笑道:“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一转头,登时压力倍增。车夫右手当即松开,水壶砰然落地,骨碌碌地滚往旁边。他勉强回答道:“不明白。” 苏夜见他失魂落魄,摇了摇头,笑道:“随你吧。如果总堂主或大堂主问你,你就告诉他们,走狗没那么好当,需要付出代价。如今,我便是那个代价。你可记住了?” 她口气十分平和,却让人无法拒绝。车夫鸡啄米般地点头,哪里敢说“不”字。苏夜再次笑笑,身影一闪,已没了踪影,像是凭空消失在空气当中。 黑衣人离去后不足一分钟,分舵的先锋小队匆忙赶到,发觉死者竟是一位供奉、两位堂主,惊得不知所谓,上下左右四处乱看,生怕某个黑影倏地跳出,一刀一个地杀了他们。 他们不仅心情紧张,而且万分无奈。吴惊涛武功极高,名列京城六大高手,除了雷纯本人,谁的面子都不买。他上次受伤,今次身死,说明他绝非黑衣人的对手。六分半堂规模宏大,势力遍布大江南北。但历数总堂及各处分舵,武功堪与他相比的人物,一只手便能数的出来。 雷纯原本想借元十三限救她的东风,与他打好关系,让他和吴惊涛一样,为六分半堂所用。可惜的是,元十三限自暴自弃,对所谓的“仕途”失去兴趣,更没打算争雄江湖。 那个时候,他身边已有一个娇媚机灵的无梦女,无时无刻不在奉迎讨好他,把他当作无人可敌的后台。雷纯若不想放下身段做人小妾,魅力便大打折扣,驱使不动这位当世豪杰。 她失去唯一的人选,一时半会间,找不到匹敌苏夜的高人,实在是焦头烂额。以她的冰雪聪明,自然知道上贼船易,下贼船难的道理。但苏夜太过棘手,犹如一个铁了心帮助苏梦枕的方歌吟。哪怕只有一线机会,她也要紧紧抓住。 退一万步说,佛堂围攻之时,米苍穹、朱月明等人均认为苏夜必死无疑,焉能怪她判断失误?围攻失败,别人死的死,逃的逃,远避的远避,各有各的去路。六分半堂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遇上进退不得的巨大麻烦。 蔡京的确欣赏她,认为她智计过人,举止有度,既有大家闺秀的心胸风采,也有江湖领袖的杀伐决断,远远胜过那不中用的白愁飞。他曾公开承诺,愿意全力扶植培养她,朝野齐心,除去金风细雨楼、发梦二党、七大寇、天机组等草寇势力。成功之后,六分半堂的地位不言而喻,将直追昔年的权力帮或长江水道,雄视天下,当世再无敌手。 当然,这个承诺有前提条件——六分半堂必须死心塌地效忠,决不能明一套暗里一套。倘若她生出异心,那么蔡京能放弃白愁飞,更能毫不犹豫地放弃她。 这一年里,黑衣老人露面救走元十三限,再无其他动作。六分半堂戒备已久,慢慢地松懈下来,以为她领了片酬退场,不会欺负他们。谁能想到,惊涛书生一出门,立刻上演恐怖片续集,惨死在自家地盘上。 他的死,有如雪上加霜,引发无数流言与议论。京中尚且如此,外地更不必说。但凡长了大脑的人,都开始疑神疑鬼,深夜睡不着觉,便扪心自问,是否应该见风使舵,当一位识时务的俊杰。 他们自然不知道,苏夜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并无持续报复的意思。她杀死吴惊涛,仅是因缘际会,而非蓄意寻仇。怪只怪他出门前未看黄历,邓、任两人登场的不是时候。 她偶尔闲来无事,站在六分半堂的角度思考,也觉得自己十分难搞。如果她是雷纯,便一横心一咬牙,利用完了就跑,脱离蔡京控制,不再理会来自太师府的命令。对她而言,这还是个三方对垒的问题,端看谁能沉得住气,谁吃的亏更大。 雷纯反悔之后,蔡京固然会气满胸臆,甚至怒不可遏。但他已有了风雨楼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为难六分半堂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万一手段用得急了,竟造成两家联手对抗他,岂非自找麻烦? 太师府与六分半堂可以合作,与风雨楼则万万不行。雷纯能接受做傀儡,苏梦枕则不能。两者均不服管教,那就应该抚恤前者,针对后者,最多派人进行挑拨,让双方互斗,绝对没有先报复六分半堂,让苏梦枕坐山观虎斗的道理。 也许雷纯看中了太师府的高手,急于补充新鲜血液,和苏、戚、王三人对抗,抑或想在未来的大战中,获取朝廷官府的支持。这个想法确有道,,但苏夜思前想后,仍感觉好处抵不过损失,不该为此冒险。 她一边替对手操心,一边窝在小甜水巷,继续进行蹲点计划。然而,她自身寒暑不侵,春夏秋冬都是一样舒服,便忘记了贵人们的心思。 天气太热,无风时干燥难耐,有风时就像被吹风机的热风吹拂,出汗半点也不少。皇帝养尊处优惯了,肯定愿意坐在宫中,叫人拿水果打扇子,在宫殿四角放上冰块纳凉,不想顶着满头大汗,离宫到民间嫖-妓。 苏夜等候多日,直到夏去秋来,才陡然悟透这个道理,不由暗骂上梁不正下梁歪,君臣全都懒惰成性,居然畏惧区区酷暑。在此期间,她还见过一身白衣,潇洒飘逸的戚少商,并趁机扔给他一封信,提醒他,风雨楼有可能遭人陷害,要他们记得约束子弟,千万不要中计。 连戚少商都结识了李师师,皇帝仍然影踪全无,似乎完全不着急。 以前是别人无奈,现在轮到了她。她倒没有失去耐性,只是觉得有点浪费时光,不如利用这段时间,先去江南收购地产,看看能否凑够万亩土地,等秋天回来也不迟。若到秋高气爽之时,御驾仍没来过小甜水巷,她便得考虑从另外的途径入手,用新方法接近童贯了。 她犹豫不决,如同一个变-态,每天藏在阴影里、屋顶上、租赁的房屋中,长期关注李师师的居所。她有时潜心练功,有时胡思乱想,想到最后,决定还是等下去。幸好,上天似是体谅她的坚韧不拔,很快就给出了一个令她满意的回应。 立秋前一天晚上,京城大雨倾盆,足足下了一夜。天明时分,云收雨晴,气温骤降十度有余。天空一碧如洗,湛蓝可爱,风中亦带出丝丝凉意,不再是十足十的灼热,令人心旷神怡。 立秋当天下午,一辆外观低调寻常,实则暗藏玄机的马车,缓缓驶进小甜水巷,直扑李师师所在的宅院。苏夜见到这辆车子时,也看见了她苦候数月的人。 第三百八十三章 http://..org/ 皇帝坐在马车里,面带笑容,欣悦而快乐。 这七八年来,他发胖了,身体日益沉重,力不从心的感觉愈来愈频繁,远远比不上登基前的灵巧敏捷。但他和人蹴鞠时,仍然次次都赢,可见能力之高低,不在胖瘦与否。 他的书法、画作,也精益求精,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堪称当世难得的巨匠。他自豪之余,从来不和旁人明说,只在心里偷偷摸摸,把自己册封为青史排名第一的风流天子。 在常人看来,他未免有点玩物丧志,沉溺和朝政无关的个人爱好。他却不这么想,因为朝廷人才济济,臣民忠诚可靠,文有蔡京、王黼,武有童贯、梁师成,皆为赤胆忠心的罕见良臣。他身为天子,何必像个老财主似的,终日计较琐碎小事,大可将朝政要务交给臣子去做,自身则负责主持朝会、浏览奏章、下达命令、在御旨上印玺等真正大事。 最紧要的绝非识人的慧眼,处事的能力,而是驭下之术。只要他把“人”管好了,自然事事随心所欲,理政如臂使指,只需垂拱而治,当个太平天子。 每当他想起这些道理,脸上都会泛出微笑。他屡屡记起,连蔡京那等能臣,都折服在他的帝王心术下,对他毕恭毕敬,心服口服,实在令他扬眉吐气。相比之下,诸葛正我显然迂腐不化,着实可恶。若非还要借他的威名,派他的门徒追踪缉拿凶犯,他早将他贬斥边疆,眼不见心不烦了。 文臣贤德,武将勇猛,南有苏杭北有汴梁,他还需要担心什么呢?最妙的是,他一个月前,有缘认识了艳冠京华的李师师。 京城里的青楼花魁、头牌姑娘,他见过一大半,又和其中惊才绝艳的几位长期来往。但是,李师师就像秀甲天下的山水。他欣赏过她的绝代风华,便再也看不上庸脂俗粉。 她美丽至极,多才多艺,精擅琴棋书画,歌舞炉火纯青,到了技近于道的境界,且毫无青楼中人的风尘气,有如寒玉雕成的美人。据说,她还懂得一些武功,有过人之能,比诸寻常女子,多出一抹让人啧啧称赏的传奇色彩。 皇帝只见过她两面,却恨不得日日相会。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琼楼玉阙、皇城深宫是桎梏,应当去做个山野村夫,每日“采菊东篱下”之后,便去寻觅佳人,共度风露良宵。 马车刚离开小甜水巷,他便打定主意,下个月一定得再来一趟,而且要带知情识趣的一爷,不带大煞风景的舒无戏。今天,他逗留的时间稍长,舒无戏便再三进言,劝他起驾回宫,浑不管歌舞正酣,而他正龙颜大悦。 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后面跟着童贯童大将军的车。舒无戏、朱月明等人乘坐马匹,在车外伴驾缓行。他们沿途早有布置,依然十分警惕,生怕半路突然跳出刺客,惊了圣驾。 天气冷热正好,城中秋意渐浓。皇帝用过午膳方走,现在半坐半躺,被温暖的阳光照着,难免生出丝丝倦意。他本不想睡,打了一会儿如意算盘,倦意竟浓到无法抵抗。他的头脑迷糊起来,眼睛也慢慢合上,呼吸平缓细弱,离沉睡只有一线之差。 无数互不关联的凌乱思绪,在他心底毫无规律地乱窜。他知道,路程已走了三分之二,再过一刻钟,便可进入内城。然后,他朦胧地想起那些亲近的朝臣和内监。 蔡卿无疑值得信赖,诸葛那老儿……其实也可以。因此,他做了所有圣明君主都会做的事——让这两人相互制约,彼此掣肘,维持相对平衡的状态,谁也不能坐大。这是他在权谋方面的得意之作,屡次赋予他强烈的信心。 “阿一”当然很好,舒无戏也就凑合吧。米有桥人如其名,办事似乎真的很有办法,至于方应看……唉,幸好留在御前的是他,不是他义父方歌吟。诸葛正我一个人就让他厌烦透顶,如果再来另外一个……帝位干脆让给他们去做好了! 他的思维一刻比一刻迟钝,即将沉入梦乡。忽然之间,他看见一幕荒稽无伦的画面。 他到南郊祭天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漫天黑云,云中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泼泼洒洒,躲都无处去躲。紧接着,半空金蛇蜿蜒,轰隆一声,闪电正正击中他身前的土地,仿佛天神扔下一根巨大的明亮枝条,险些伤害到他。 他先是大惊,继而大怒,准备把司天监的人拖出来问罪,忽地又听天边雷声滚滚,来势奇快,接连在他头顶炸响,直震得他双耳发麻。 皇帝如同打挺的鲤鱼,几乎从软榻上水平弹起。他双手均捂着耳朵,脸色青中泛白,心脏在胸口处砰砰乱跳,好像马上就要跳出喉咙。 与此同时,他漫无目的地胡乱瞥了一眼,发现车内满是烟雾,外面人喊马嘶。而那震耳欲聋的雷声,竟不是噩梦,而是火药爆炸的巨大响声。他的视线虽被烟雾遮蔽,仍清清楚楚地看到浓烟里透进来的火光。 说是巨响,其实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他之所以吓成木雕泥塑,只因长了一双娇嫩尊贵的龙耳,此生不知危险为何物。这个时候,他满心想开口叫人,都愣了比常人更长的时间,尚未叫出口,车帘已被人一把掀起。 朱月明匆忙探头进来,见他平安无事,眉头立时松开,急匆匆地道:“圣上恕罪,是臣等照顾不周,以致有狂徒冒犯圣驾。” 皇帝想说,这不是冒犯,而是弑君,这不是狂徒,而是犯上的十恶不赦之人。但话到口边,他嘴唇颤抖不已,怎样也说不出斥责语句,只好颤声道:“一共有多少人,你们可抵挡得住?开封府呢?开封府的人来了吗?” 他急切间能想起开封府,也算不容易了。开封府的衙役捕快当然没来,也没资格听闻天子嫖-妓的宫闱秘事。朱月明听他问及人数,脸容陡然扭了一扭,露出一个怪相,答道:“舒统领正在拦阻贼人,容臣先瞧瞧。” 火还好说,烟雾浓烈呛人,且有愈来愈浓的趋势。朱月明一掀帘子,黑烟当即随风涌至。皇帝呛得咳嗽不止,双眼也呛红了,边咳边道:“快,快,送朕离开这里!” 朱月明何尝不想离开。于公于私,皇帝都不可在他手上出事。怎奈敌人来头甚大,打出的雷火硝弹,似乎是江南霹雳堂的杰作,专门用来掩护后路,杀伤力十分有限,生出的烟却一飘数十丈,浪花泡沫似地层层堆叠,让两辆马车云山雾罩,在烟气里若隐若现。 火弹连响,舒无戏行动快如闪电,迅速带着几名江湖高手,围向皇帝的车驾。他目现神光,拔刀出鞘,当空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也不见有什么特别动作,自有凛烈刀风横掠狂扫,荡尽灰黑交加的浓烟。 烟雾像黑墨,刀风似清水。马车附近的烟一扫而空,其他区域的又缓慢涌来。至此,他亦察觉敌人可能的来历,心中惊疑不定,想不通雷门子弟为何要进京刺杀天子。 但只要他还活着,皇帝便不会死。他两番起落,重新入宫当侍卫统领,对皇帝已是万般无奈,只因受诸葛先生所托,打算尽一份心力。来客是雷门的也好,唐门的也好,都不可能突破他的刀。除非…… 他向来与神侯府互通声气,知道没有必要担忧那名神秘的黑衣老人。值此为难关头,他却鬼使神差,想起了那个深黑色的人影。 一旦神侯府情报有误,错看了那人,那么他们今日便会大祸临头,且极有可能引发未来的逐鹿之争。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正要扬声招呼朱月明,叫他不惜代价,暂时抛弃上下尊卑,背负皇帝迅速逃离此地,却倏然一声大喝,厉声道:“糟了!” 众人忙于卫护天子,无论是谁,都尽快赶往打头的那辆车,将第二辆弃之不理。如今舒无戏陡然怒吼出声,在场之人无不戒惧惕栗,未及反应,已见他横眉立目,大鸟般腾空跃起,人未到而刀先至,凌空闪出一道足以遮天蔽日的骇人寒光。 寒光落处,正是童贯乘坐的马车,看似要把车厢一刀两断。唯有朱月明看得明白,舒无戏的目标绝非马车,而是马车旁边的黑影。 他和舒无戏不同。他曾在不知情的时候,帮助蔡京引诱黑衣人,当了一次无用的保人。事后,诸葛先生亲自找他,退回他送去的两名美女。迄今为止,他仍不知道对方肯不肯原谅他,会不会武功越高心眼越小,像报复刀王那样报复他。 因此,他瞥见黑影,心下猛然便是一沉,再定睛一看,才看出那人身形和他记忆里不太相似,身量较矮,双肩较窄,像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头。 第三百八十四章 http://..org/ 然而,他去得太晚了。 他优先保护皇帝,便注定救不了童贯。童贯虽然有将军之名,武功却稀松平常,若无外人帮忙,连普通好手都抵挡不住。这是一个杀良冒功,趁出兵剿匪的时候骚扰边民,掠夺财物的将军,只因欺上瞒下,内外勾结,才深得皇帝信任,风光了这么多年。 想杀他的人,几乎和想杀蔡京的一样多。到了今天,终于有人得手。 舒无戏的刀如同他的魂灵,须臾之间裂体而出,劈开浓烟烈火,卷起劲急狂风。刀光漫天,如同一道怒击地面的闪电,全力逼迫那人从车旁退开。若非他得对付凶手,马车将会像一块豆腐,被他轻松劈成两半。 皇帝不敢看,又出于一种说不清的心思,有一点儿想看。舒无戏雷霆般一声大喝,他正好忍着双眼不适,用衣袖掩住口唇,悄悄掀起窗帘一角,望见了这雷神降世的一刀。 他立即想起半梦半醒间,祭天时的天雷击地,顿时没来由一阵轻松,心想原来如此,梦兆居然应在此处,足以见得狂徒即将伏法,朕是没事的了。但刀光耀目,使他头晕眼花,看不见车旁的情况。他不知道,舒无戏到底是棋差一着,未能救下童贯。 童贯半个身体被人从车窗中拖出,惊慌地扭动着。那人用一只手制服他,另一只手卡住他脖子,轻轻一扭。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他颈骨折断,抽搐几下,脑袋软软垂落,竟在一瞬间断了气,死得极其容易。 童贯大将军变成童贯死将军,令舒无戏惊怒交加,难以相信事情发生如此之快。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认为对方死有应得,能活到现在,其实已是上天无眼。 他心思三分惊,三分怒,三分庆幸,一分忧愁。刀光仍势如破竹,瞬间笼罩了那个矮小枯瘦的人影。 人影双腿在地面一撑,忽地冲天而起,仿佛一只愤怒起跳的青蛙,从车旁弹开,灵活自如地穿透刀光,半空旋身,弹跳至道边的一株垂柳枝条上。柳叶落了大半,剩下一小半也是摇摇欲坠。他踩着枝条,不断起伏移动,使叶片纷落如雨,满地都是绿褐相间的柳叶。 舒无戏一刀不中,劈开泥土,形成长达数丈,深达一尺的骇人刀痕。这时,童贯的马车活像惊涛书生的那辆,因马匹连续受惊,发足狂奔,蓦地离开原地,横冲直撞向没有烟火的地方。 他本拟踩踏车顶,此时不得不落在车子的原始位置,双目如电,神光照人,一瞬不瞬地盯着树上的对手。那人双肩微耸,头戴面具,身体十分瘦小,似乎是上了年纪,体型已经开始缩水。但他身上流露出诡异气质,让人一见便心惊肉跳,情不自禁地害怕。 这一眼过后,舒无戏厉声道:“你是谁?” 他离那人足有四五丈远近,却像忘了这段距离,依然先出刀,后飞身。刀风狂舞不休,急速迫近柳树。柳树树冠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千百根半干的枝条向后飘拂,直吹得哗哗作响,似乎迎面而来的不是刀招,而是飓风。 那人不答,手中寒光连闪,亦多了一把刀。他拔刀之时,肩胛突然松开,平坦舒张,类似于蜥蜴遇到敌人,张开头冠抵御。形体一变,他周身杀气更浓,凄烈可怖,犹如凭空冒出的一个杀神,专以杀人为乐。 舒无戏心头微颤,猛地想起一个名字。 江南霹雳堂昔日的两大高手之一,后来因理念不合,脱离雷门,试图建立“大雷门”却不幸失败的“杀戮王”雷怖。 他从未见过他本人,只听过他的“怖然之刀”。雷怖用刀时,步步进逼,绝不后退,刀下亡魂无数,无论男女老幼都斩尽杀绝,从来不肯留活口。但此人长期在江南生活,鲜少踏足江北,亦与“行侠仗义”四字沾不上边,为何在此现身,一出手便杀了童贯? 想法初起时,他以为自己猜错了。雷怖当然可以进京,却不太可能招惹蔡党中人。他杀性固然冠绝江湖,却很懂眉眼高低,知道谁能杀,谁不能杀。他不信他会突然转变性情,跑来为民除害,搏一个江湖留名。 但是,树上的人已经放声狂笑,笑声嘶哑干燥,难听至极,同时不闪不避,当空狂劈三刀。三刀招招分明,又浑然一体,招式连接如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刀势凶厉绝伦,宛如荒漠中卷起的狂风沙暴,只是用刀锋替换了沙子,恨不得将舒无戏千刀万剐。 舒无戏目睹这三刀,就像看到了三十刀、三百刀,肌肤都为之起栗。他也是有去无回的人,不管从脊梁蹿上的悚然凉意,不惊反笑,急催内劲,令狂涌的刀风化作海浪,一重重向前推进,要和对方硬拼一记。 不仅是他,朱月明旁观之时,同样疑云丛生。雷怖、雷艳、雷无妄等人武功狠,为人更狠。其中一人到了京城,就够他头痛的了。他们若吃错了药,或者脑子进了水,选择对付蔡党中人,更会让他痛上加痛,笑不出来。 弹指间,他心中波澜万丈,转了起码十个念头。念头徘徊不去,不远处的双刀已重重击在一起。 这声鸣雷似的巨响,立时压过了火弹爆炸时的响声,数里开外都能听到。柳树树干出现裂纹,摇动几下,朝后弯折,显见是舒无戏占了上风,令那名矮小的蒙面人卸不开刀劲,劲力波及足底树干。 蒙面人袍袖绽开,飘出一张折叠的纸。劲风流动不休,纸张亦随之打转,眼看就要被当空撕碎。幸亏舒无戏眼疾手快,左手霍然探出,一把抓住了它,紧紧握在掌心之中。 现在双方距离拉近,他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的确是个老人,刀法凶狠怖厉,也藏不住衰迈老态。他抢夺纸片时,老人见势不妙,放弃与他拼斗的打算,在柳树欲折未折之际,借势后跳,跃向更远处的房顶,姿势竟比之前更像青蛙。 舒无戏内息运转已至尽头,无可奈何地落地。那老人哑着嗓子,狂笑道:“昏君奸臣,人人得而诛之!何必报名!我杀平民百姓时,为啥没人让我报名!” 话音未落,他纵身数个起落,随便选个方向踏瓦而行,转眼去得远了。 在场众人的首要任务,自然不是追踪,而是确保御驾的安全。舒无戏目送那人远去,下意识摊开那张纸,看了看纸上内容,登时神色微变,匆忙走回另一辆马车,不理朱月明,直接把纸给了皇帝。 赵佶惊魂未定,发觉对方不请罪、不问安,反倒递出一张破纸,心下颇为不满。他拉长了脸,用帕子揩抹脸上烟灰,漫不经心垂眼一看,当场一阵狂咳,咳嗽之时还含糊说着什么,却没人能听清他的话。 朱月明赶紧凑来,恭恭敬敬地道:“万岁爷有何吩咐?” 赵佶将纸一抖,又要嗽喘,又要恼怒,愈发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半天方道:“方才那人……那贼子,居然关联到米有桥!难怪,难怪他知道朕去了哪里,从哪条路回宫,原来早有内应!” 饶是朱月明喜怒不形于色,至此也失声道:“和米公公有关?” 他以眼角余光扫视舒无戏,却见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站在一边,全然无意参与此事。赵佶怒不可遏,把纸抖得哗啦直响,恨恨道:“难道朕还认不出他的笔迹?这就是他写给那贼寇的信件,诚心诚意邀请人家进京!” 朱月明未及看信,迟疑着道:“是否……” 不知怎么的,赵佶刚才受到极大惊吓,头脑反倒比平时灵敏,怒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是别人陷害?米有桥长居深宫,寻常人等怎有机会见到他动笔写字?若不是他写的这封信,又会是谁?” 朱月明道:“这……” 赵佶余怒未息地道:“还有你,你主管刑部,怎么会让此等恶贼凶徒出没京城?汴梁乃是大宋国都。朕在这里都不能安心游玩,天下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事已至此,朱月明只能唯唯诺诺,俯首请罪。请罪后,赵佶才勉强给了他颜面,让他有机会读完那封信。 信件本身确实不像伪造的赝品,十有**由米苍穹亲笔书写,是一封替有桥集团招揽雷怖的“邀请函”。退一万步说,即便这是赝品,那么有能力模仿其笔迹的人亦屈指可数。 于是,皇城内外的形势,一下子严峻起来。 赵佶回宫之后,当即叫来一爷、舒无戏、诸葛神侯、蔡京四人,当面质询米苍穹。这场对质中,他竟不肯召唤与米苍穹相交莫逆的方应看,可见疑心之深。 米苍穹万分惊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外加蔡京在旁帮腔,总算成功把责任推至子无须有的“幕后主使”头上。 谁都想不到,他的惊讶诧异是真的,可这封信也是真的。事出意外,这桶泼给有桥集团的脏水,他只能结结实实接了下来,事后再着手调查背后的真相。 第三百八十五章 http://..org/ “雷怖当然已经死了。” 米苍穹对神通侯方应看说出这句话时,苏夜也在说相同的话。 她双手轻搭太师椅扶手,大马金刀地坐着。这个动作十分男性化,给人以霸道的感觉。但是,由于戚少商见过她的真正容貌,怎么都无法摆脱固有印象,硬生生从她的坐姿中,看出了一丝属于女子的妩媚灵动。 心理对头脑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你在江南杀了他?”戚少商问。 “是的,其实我并未刻意寻找他,只是狭路相逢,”苏夜微笑道,“他杀人之时被我撞见,又杀不了我,只好不甘心地去死了。” 她杀死雷怖后,拿走他身上的东西,毁尸灭迹。这些东西包括“步步刀”,也包括米苍穹遣人送给他的信函,还有一些雷家独有的弹子火器之类。她读完信中内容,意识到这是一件栽赃陷害的好道具,便把它带在身边,一路带回京城,最终派上了用场。 如今,皇帝、米公公、蔡京三方均不高兴。 赵佶自不必说,受了货真价实一场大惊,回宫不久便有些发热,虽然信了米苍穹的推诿争辩,未曾深究,但心底留有难以消弭的裂痕。米苍穹无事宫中坐,祸从天上来,不仅未能拉拢雷怖,还被牵扯进弑君大罪,半凭口才,半凭运气,总算把自己开脱出去。 至于蔡京,听闻他亲自笼络杀人王这等高手,难免长须一抖,眼皮一挑,开始盘算有桥集团的下一步动向,猜测他们是否也接触了雷艳、雷雨、雷逾等人。 相比之下,这个“雷怖”的身份问题,反而要退居二线,优先度往后推移了。此外,舒无戏出面作证,说他认为那的确是怖然之刀,而雷怖嘶哑阴沉,犹如狗屎进油锅煎炸的嗓音,也十分引人注目。除了米苍穹自己,无人敢说那一定不是雷怖,皇帝一定怀疑错了好人。 这位权倾宫廷的内监大总管,被抛到风口浪尖处,还不敢采取激烈行动,以免皇帝疑上加疑。 戚少商再问几句,慨叹道:“他们迟早疑心到你。” 苏夜笑道:“这事是我干的,他们怀疑我,不是我干的,照样怀疑我,所以有区别吗?” 戚少商道:“我听说雷怖身材矮小,枯瘦干瘪,容貌颇为猥琐。你假扮成他,用了什么手段?” 苏夜注视他半晌,微微一笑。忽然之间,她身体向后一仰,肌肉骨骼同时收缩,像只破裂漏气的皮球,全身以心脏为中心,体积不住缩小。戚少商惊诧莫名,只见那袭黑衣瞬间变得空荡,仿佛大了一号。她脖子的长度亦略微减短,拉近脑袋与肩膀的距离,使双肩耸起,后背上拱。不过一弹指一眨眼,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旋即松开身体,向他解释道:“这是江湖上常见的缩骨之法,我练的尤为精到而已。但我这么做的时候,全身关节锁紧,动作极不灵便,实力亦大打折扣。幸好怖然之刀仅有一股戾气,一股杀气,比较容易模仿。即使如此,舒无戏再来一刀,我仍有可能露出马脚,不得不赶紧逃跑。” 事实上,雷怖身材瘦小,头颅也比常人小。她改动不了头盖骨的位置,作不出小头小脑的效果,只得凑合戴个面具。当时情势紧迫,舒无戏估计无暇观察她脑袋有多大,只顾着应对怖然之刀,也就无所谓完美与否了。 她这么做,成功地挑动了在场众人的疑虑,让人不由自主认为,袭击童贯的凶手与时常出没的黑衣老人并非同一个人。想用这件事陷害米有桥,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她对他的观感,已和对方应看的一模一样。哪怕只给他造成小小的不快,也是很有意义的。 戚少商最近春风得意,因为他认识了京城第一名妓李师师,还有点像发情却得不到满足的狗,因为李师师拒绝他留宿香闺。 她入幕之宾多不胜数,上至皇帝朝臣,下至文人墨客,唯独待他若即若离。于是,他时常胡思乱想,既怀疑她故意吊人胃口,又怀疑自己有没有被人家吊胃口的价值。 此时,两人谈完正事,讨论完米苍穹将如何回应,话题越说越宽泛,渐渐涉及到感情问题。戚少商本身情意缱绻,推己及人,想都不想地问道:“你怎么不去见苏公子?” 苏夜讶然笑道:“见他?见他做什么?” 她不仅刻意规避王小石,甚至不再与苏梦枕会面,若有事通知金风细雨楼,大多通过戚少商、杨无邪两人,抑或从街上抓一只象鼻塔成员,要他们帮忙带个口信。戚少商看在眼里,奇在心里,又同情苏梦枕一片真心,竟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遂趁着双方对话的机会,主动开口询问。 他诧异道:“你们两个之间,显然有情有义。为啥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连面都不再见了?” 苏夜摇头笑道:“他那是被我感动的要死,恨不得以身相许,哪里是对我有情?换了你,危难之间,有人奋不顾身相救,恐怕也会心潮澎湃,急于追求救你的人。这种感情来得快,去得快,过一段时间便慢慢淡化,绝不至于刻骨铭心。” 乍一听,这个说法十分合理,但仔细想想,马上就能看出其中的荒谬。结识于生死大劫、携手共度难关的感情若不坚定,世上哪里还有坚定的情谊?别人都说,危难关头见真情,她却说,感动并不等于情爱。何况,她并未正面回答戚少商的疑问,更未提起她如何看待苏梦枕。 然后她说:“另外……” 戚少商潇洒一笑,淡淡道:“另外之后的内容,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苏夜不理他,神色中微露黯然之意,苦笑道:“快到秋分了,秋分再过三个月,便是今年的冬至。等到了冬至……” 戚少商奇道:“冬至又怎么样?” 苏夜笑道:“到了冬至,离我消失的日子,便只剩一年。” 霎时间,戚少商心念急转,从小到大听过的无数传奇故事,在他脑中轮番上演。他一向佩服她的武功,心知世上无人能够胁迫她。因此,所谓“消失”,定然是她本人的主意。但她为何要消失,为何要离开,为何要抛弃苏梦枕及金风细雨楼? 他明知事不关己,仍然脱口而出,“你打算去哪里?” 苏夜笑道:“回家。” 戚少商道:“但苏公子……” 苏夜摇一摇头,苦笑道:“我必须走,我顾不上苏公子。” 到了这时候,戚少商仍未明白“必须”二字的含义,急切地道:“苏姑娘,你可以相信我。我是过来人,经验堪称丰富。苏梦枕对你情深义重,绝非你认为的感激。凭你的容貌、才干、武功,就算楼子里有一百人爱慕你,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苏夜嗤地一笑,心想你一条单身狗,真是好大口气,若非你经验丰富,息红泪也不会另嫁赫连春水。她笑着反问道:“那你凭借经验,找到新情人了吗?” 戚少商一时冲动,爽快地答道:“我和白牡丹情投意合。她独具慧眼,从京师群雄中,单单挑中了我。” 苏夜抿嘴笑道:“我知道,其实你每次去醉杏楼见她,我都知道。我一直在小甜水巷附近,等候皇帝和童贯。刚开始的时候,你九天、十天一去,然后迅速缩减到五七天,再到三四天。你甚至会打扮成樵夫、货郎,用另一个身份去那里。” 戚少商道:“你……” 他忽然发现,同样是巧笑倩兮的绝世美人,李师师温言软语,一颦一笑都惹人心里发痒,苏夜则……完全不同。这一瞬间,他觉得她十分讨厌,笑容也是鬼鬼祟祟,让他窘迫不安。但是,他就是生不了气,也并非真心厌恶她,只有一种控制不住局面的挫败感。 苏夜仰头望天,望见的唯有房顶。她盯着房梁,缓缓道:“戚少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说的对,我和他互相有着深而浓烈的好感,但这份好感永远没有未来。你只需要知道,我的离开乃是定局,时间就在第三年冬至。既然如此,我何必在他面前现身,一次次给他希望?而且……而且我爱他,并非完全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另有原因。” 她说到这里,才缓慢低头,凝视戚少商,笑道:“他是金风细雨楼之主,当世豪雄之一,还怕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伴侣吗?从今往后,你不必再提这回事。哦,对了,我竟然忘记问你,王小石近期如何?有否追踪到无梦女的下落?” 戚少商沉默半晌,无奈地道:“他很好,但无梦女始终不见人影。我认为事实就是你说的那样,她身怀绝顶武学秘籍,不敢冒险在京城出没,便出城找个深山大泽,潜心修炼去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http://..org/ 元十三限答应过她,倘若她找不到无梦女,便把忍辱神功再写一份出来,以免神功失传。他失去所有弟子,又对自己的教育成果不抱信心,所以不再考虑收徒,宁可向命运低头,白送给天衣居士的徒儿。 毫无疑问,这是极大的面子。而苏夜不必再学任何武功,纯粹是为了苏梦枕,爱屋及乌地惠及王小石,才如此关心这件事。她南北流窜期间,时时留意江湖传闻,希望听人提及那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通过照顾元十三限的红颜知己,报答他难得一见的好意。 不过,她亦很清楚,无梦女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做法是藏起来,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偷偷修炼神功,过个一年半载,待功法大成,再带着高深武功重出江湖,吓死不明就里的人。 她都这么想,其他人更是如此。元十三限失踪至今,除了王小石、戚少商等人,知情者都已放弃寻找无梦女。他们恨只恨自己不具色相,没有风情,且生错了性别,无法从元十三限那里哄得好处,走上大有前途的升级之路。 他们都放弃了,便正中京城里某个人的下怀。这个人,是普天之下唯一知晓无梦女下落的人,也是藏身幕后,通过控制元神府中的无梦女,设计谋夺元十三限三大绝学的阴谋家。 他便是神枪血剑小侯爷,神通侯方应看。 又是一年冬至时,天降大雪,雪片足有成人指节那么长,扯绵堆絮地纷然飘降,把汴梁城埋在冰冷的白色里。几年来,汴河首次在冬至当天封冻,天气亦冷到惊人,让行人只想回家守着火炉,裹上棉被睡觉。 方应看不在家,也没守着火炉,裹着一袭毛裘而非棉被,双眼犹如两点寒星,神采焕发,绝无半点瞌睡的意思。 他独自一人,身边未带张氏兄弟或四大刀王,不见替他牵马赶车等外族高手。这幕场景异乎寻常,因为刀王陆续身亡以来,他行动小心的不能再小心,如同一个原子核,永远处于几个电子的笼罩下,与得力手下同进同退,从来不肯落单。 由此可知,他冒着严寒天气,忽然单独行动,并非心血来潮的冲动之举,而是必须这么做。现在,他站在谁都注意不到的死角,静静看着横跨汴河的石桥,以及桥下耸立着石墩的幽暗去处,像是一尊睥睨人间疾苦的神像,有如冠玉的英俊脸庞上,不存在一丝一毫凡人情感。 多年前,**青龙中的叶棋五假扮无情,在石桥侧畔袭击温柔一行人,幸得天衣居士之子许天衣出手相救,才未得逞。事到如今,许天衣早已身死,叶棋五也死了,温柔等人倒还活蹦乱跳,活跃在京城数之不尽的冲突之中。 方应看站在这里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这段往事。他嘴角往下一抿,愈显高傲与英俊。这种高傲的神情,在他身上并不多见。他总以礼贤下士,谦和客气的形象示人,小心收藏着真实感受,叫人情不自禁地喜欢她,夸他不愧是方歌吟的养子。 他孤零零站在这里,是为了等待无梦女,或者说,等待无梦女带回来的好消息。 苏夜已经将他看成心腹大患,疑心他深藏不露,会升级为比蔡京更可怕的对手。然而,即使是她,也未能把他和无梦女有效地联系起来。 元十三限饮下毒酒,扬声向无梦女示警,提醒她赶紧离开元神府。他再长三个大脑,亦想不到她竟事先知情,一听他的声音便赶紧逃走,丝毫没有留恋。 她一出元神府大门,便隐匿行迹,直奔神通侯府。她的情郎方应看嘱咐过,元神府将有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混战,要她尽快远离危险,入府与他相见。 无梦女和元十三限交往,明显是各取所需。他欣赏她的美貌,享受她的讨好,在风烛残年时,汲取一点驳杂不纯的温暖。小镜死后,她是他认真对待的第二个女子,相处许久,也渐渐生出真情。因此,他明知她另有所图,仍然十分疼爱她,并答应送她独家绝学。 可惜的是,无梦女一头逢迎他,一头爱上了方应看。与年轻英俊,轩昂高贵的小侯爷相比,元十三限武功再好,也只是个老丑残疾的“过气之人”。方应看略施手段,用温柔体贴的态度对待她,说了一些不值钱的甜言蜜语,她便死心塌地,自以为元限死后,可以和他双宿双飞。 她的确心狠手辣,也的确年轻缺乏经验,被方应看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名为收留,实为软禁,拿走了忍辱神功,控制了她的行动,让她日日只能见到自己,绝不会再有二心。 他认为,元十三限未死的话,定会前来找她。这样一来,她会成为一石二鸟之计中的那块石头:先从元十三限那里,继续哄出山字经,补完忍辱神功之不足;再以她为诱饵,设置陷阱,重演元神府的大战,争取永绝后患。 无论他作出什么指示,无梦女都会点头答应。他有时觉得自己狠心,但同时又觉得,这份狠心至少有一半是形势所迫。 如果方歌吟肯松口,痛快地传他“天羽奇剑”,他何必贪图他人武功。如果元十三限不做抵抗,自愿撒手西归,那他也会跟着收手,不再居心叵测地玩弄无梦女。如果那名黑衣老人从未出现,从未放话杀尽八大刀王,他亦不会产生危在旦夕的感觉,日夜苦思下一步路数。 他本应是一名棋手,伸出无形无质的巨掌,不动声色地操纵京师局势。汴京群雄汇集,龙虎风云,牵一发而动全身,集中了江湖上起码一半武功最高、权势最大的英雄豪杰。他看待他们如指间拈着的棋子,缓慢而坚定地推动着他们,走向他自己的目的地。 但是,苏梦枕没有死,苏梦枕不肯死。任何人遇上苏梦枕,都得再三掂量,他方应看亦不例外。他开始讨厌他,更讨厌那个黑衣人。他殚精竭虑,将手中之棋排来排去,发觉只有一枚暗棋,有可能对抗对面那枚破坏规则的巨大黑棋。 他再三酌量,发现求人不如求己。安排人手去杀死敌人,终究比不得自己练成神功那么痛快。元十三限没来,元十三限像是死了,死在某座深山的角落里,甚至无人发现他的尸体。于是,他静极思动,果断掐灭那一线希望,命无梦女去找王小石试试。 所谓试试,指的是她半路拦截王小石,问他讨要山字经和伤心小箭。元十三限死也不会向诸葛神侯示好,对天衣居士倒还有几分旧情。也就是说,他若遗留武功要诀,有一定可能留给这个师侄。 他自认这是天马行空的神来之笔。反正,无梦女的价值已被压榨干净,试一试不会有损失。王小石又心慈手软,极好说话,几乎没有可能为难她。 他和她约好,无论事成与否,答案如何,都要在石桥桥底相会。这里并不偏僻,却安静至极,河水一封冻,连运货的船、垂钓的渔翁都不见了,是个便于下手的好地方。 他已等了很久。他长而卷的睫毛上结了薄薄的霜,眼睛反而更加明亮有神。风雪肆虐,他偶尔伸出修长的右手,目视雪片落入掌心,凝视半晌,再轻轻将其抖掉。他一遍一遍重复这个动作,以打发无聊时光。 天地一片白茫茫,仿佛他空茫的心境。他年岁越大,对恶行的焦虑感就越微弱。方歌吟于他幼年时,传授给他的人生道理,已成毫无意义的空话。他不再注重善恶之辨,只看重成败之分,甚至喜欢拣选好人做对手,只因他们比恶人更容易对付。 这场雪下了一个时辰,仍无停止的迹象。忽然之间,方应看轻叹一声,面露微笑,侧过头,像个满怀好奇的稚弱孩童,深切地盯着桥墩。 一个身穿绯衣,披着皮斗篷的女子,猛然蹿到了那些石墩附近。她容貌很美丽,身量很纤巧,眉间有一道艳疤,红唇微微撅起,然后化作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笑容透出三分欢喜,三分得意,剩下四分则是急切。她匆忙走进那片暗影,左顾右盼,最后有点失望似的,站在那儿不动弹了。她武功还是不行,察觉不了方应看这等人物,却没有生气失望,只是老老实实地等着,一心要把说好的东西送给他。 她并不需要等太久。一阵寒风卷着雪花过去,她身后倏地多了一个人。 这人年轻而俊美,英气中带着贵气,具有天生身居高位的威仪,又谦和低调的令人愿意与他亲近。他凝望她的时候,目光温柔如一泓春水,眼神过处,好像连北风也不复寒冷。 无梦女稍稍吃了一惊,随后惊喜地道:“你来了!” 她右手抓着一样东西,这时把东西一扬,喜笑颜开,“你说的不错,王小石果真是个大傻瓜。他对忍辱神功兴趣缺缺,却答应给我山字经!” 第三百八十七章 http://..org/ 她依方应看所言,找到了王小石,开门见山地索要两样神功。王小石果然不为难她,反而看在元十三限宠爱她的份上,大方地把山字经给了她。 他和所有人一样,猜想她会拿了秘籍就跑,继续躲起来练功。反正,元十三限本就要传她武功,他再送她一套功法也没什么。 至于伤心箭诀,他认为这门功夫十分邪异,太容易影响修炼者的性格,坏处多于益处,所以不肯松口让步。无梦女撒娇不成,强抢不过,只得自认倒霉,单带山字经回来。 她得意而欢喜,自觉马到成功,不负方应看所托。她当然贪图神功,却更贪图方应看这个人。在她预想之中,有方应看的便有她的,还愁修炼不成高深武学吗? 既然王小石态度坚决,方应看也不再打伤心小箭的主意。他脸容含笑,深情款款地凝视无梦女娇艳的面庞。她平时气质稍嫌狠辣,娇柔略有不足,这时则柔情似水,那股狠劲儿不复存在。事到如今,她仍未怀疑他的用意,更未开动大脑想一想,为何非要在桥底相约见面。 两人身处石桥之下,听着外面呼啸不绝的风声,心思天差地远。桥下也堆起了雪,只比无遮无拦的地方稍薄一些。方应看笑意加深,心头却忽然一动,极轻极轻地咦了一声。 他自幼被方歌吟收养,再无兄弟姊妹,体会不到一母同胞的心有灵犀。但此时此地,他心中涌起轻微至极的熟悉感觉,仿佛同胞兄长梦见兄弟的死亡,或者慈母预料到远行游子即将回家。 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却十分突兀。他双眉微挑,眼中绽出讶异的光芒,立刻下定决心,连场面话都不肯多加交待,微微一笑,伸手去拿无梦女手里的瓶子。 无梦女如在梦中,全身心沉浸于为情郎付出的满足感,见他来拿,主动把瓶子抬高送上。方应看一手抓着瓶身,一手轻抬,似是想抚摸她的玉容。 刹那间,他掌出如电,迅快的像条冲出洞穴的毒蛇,轻柔的像片飘摇而落的羽毛,一掌拍中她额头。 无梦女唇角犹带甜笑,眼神却流露出无与伦比的惊骇。方应看出手如此之快,令她中掌之后,依然不敢置信,以为自己误会了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一掌看似很轻,实则足有千钧之力,险些没把她前额直接拍碎。她拿瓶子的手已然松开,软弱无力地垂落,另一只手拿着刻有忍辱神功的黛黑小箭,下意识握紧了,惊慌失措地胡乱挥舞着。 方应看年轻英俊,温柔多情的面容,突然变的遥远又模糊。她眼前掀起一片血海,血红色的浪潮席卷天地,如同汴河冰融,血色河水不住上涨,把她淹没在巨浪之下。 “神枪血剑”中的血河神剑,今日居然用在了她身上。她的脑子彻底乱了,心开始滴血,手腕突地一凉,摔倒在地时,发觉右手居然齐腕而断。断手落在雪里,淌着鲜血,兀自紧紧握住那支小箭。 她真想问为什么,但根本问不出来。方应看那一掌尽聚全身功力,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跌落的同一刻,意识其实已经消失。那只淌血的断手,乃是周围景象留在她眼里的残影。 方应看俯身去捡那只断手,与此同时,耳边听到了一声轻柔的叹息。 这声叹息细微到接近不可察觉,宛如飘进雪堆的一片雪花,离他近无可近,才能在呼呼大作的风雪声里,被他碰巧听见。 他的脸倏地白了,白的就像满地积雪。无梦女的断手失血极快,变为死人般的青白色,颜色恰好和他的手一模一样。他全身血液涌到了头顶,然后迅速涌回四肢。转瞬间,他悍然回身,瞪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人。 黑衣人,没有人知道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的黑衣人,就在他背后三丈远近,铁桶似地挺立,透过直垂脸前的黑布,冷酷地打量他。 他一掌拍死无梦女,一剑斩断她右手,拿着手要走的时候,苏夜悄然现身,堵住了他的后路。她始终不发一言,因为她无话可说。她只是静静看他,审视这位现实世界的盟友,副本世界的陌生人。 偏僻、肮脏、安静的石桥底下,这个温文尔雅的贵胄公子,头一次露出令人心惊的凶相。事到如今,他已无需伪装,而对手也不可能相信他的伪装。 他只看了她一眼,一眼便已足够。两人视线相碰时,他飞身后退,仿佛一飞冲天的雄鹰,想要冲出这个可怖的地方。京城不同于他乡,只要有人目击黑衣人追杀神通侯,苏梦枕便会吃不了兜着走。但这么做的前提是,他必须离开这座石桥。 飞至一半,他身形顿止,白着一张脸当空下坠,踩回被鲜血染透的雪地。 他前面是苏夜,后面是一名神色阴沉至极,眉间有道深长刀疤的独臂老人。老人未戴面具,也无心掩饰缺了一条手臂的事实,木然向他直视。那条刀疤持续耸动着,愈发显得他阴森可怖,老态尽显。 一年不见,元十三限似乎老了二十岁,失去了比同龄人年轻多了的外表。但他的可怕之处,绝不会因额头、嘴角多出几条皱纹而消失。他紧抿着嘴唇,目光在方应看和无梦女之间流连,如同一座活生生的魔神像。 在紧绷到几近凝固的气氛里,方应看没来由地意识到,刚才那声轻叹来自黑衣人。元十三限如木雕泥塑,好像聋了,瞎了,哑了,眼睁睁看他杀人灭口,实在大反常态。 仅过去几秒钟,却像几年那么漫长。苏夜仰头,望了一眼空中乱舞的白絮,苦笑道:“我……” 方应看神情冰冷,冷然道:“你们不必多说。” 苏夜道:“你干这事,雷媚知道吗?” 方应看冷笑道:“知道。” “米公公呢?” “也知道。” 苏夜有心再问,霍然发现问无可问。她时时留意方应看,也留心元十三限的反应。然而,元十三限像是把“阴郁”两字写在了头上,面容呆滞,愣是不肯让她窥见他的心理活动。 到了这个地步,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无论围攻一方,还是被围攻的一方,都不必多说废话了。 童贯死后,京城再度人人自危,聘请高手保护身家安全。她找不到下手机会,于是偶尔跟踪一下风雨楼子弟,希望敌人找他们麻烦,她也有机可趁。 元十三限花了四个月,驱除脏腑内的毒质,再花四个月,休养他伤上加伤的伤势,最后四个月,强迫自己忘却往日仇恨,静下心来盘膝练功,试图减轻动辄头脑昏沉的症状。他老了,日子过得也像个老人,终日忙于管理健康问题,管理了整整一年,才重新返回京城,与苏夜联系。 方应看把无梦女当作吸引他的鱼饵,其实非常正确。他决定不再敌对两名同门师兄,就当从未认识过他们。可他真心挂念无梦女,担心她怀璧其罪,无法应付贪婪狠毒的江湖人。 谁知造化弄人,他抵京不过十来天,苏夜满城乱转,轮流跟着戚少商、王小石,恰恰目睹无梦女雪中吹箫,吸引王小石去和她见面,并找他讨要山字经的全过程。 此时,元十三限无事可做,收到她的召唤,急忙赶来。两人远远缀在她后面,从常人难及的漫长距离之外,盯着她的行动,发觉她和方应看一前一后走向桥墩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态急转直下,元十三限靠近石桥时,因忍辱神功之故,使方应看生出奇特的感应。方应看并未察觉危险,却想未雨绸缪,赶紧动手杀人。 他动作太快,出手太狠,纵有两名当世绝顶高手在旁,也不及救下无梦女。何况,他们好像没有去救的理由。 即使如此,方应看心思之深沉狠辣,动手之痛快淋漓,仍给他们留下终生无法磨灭的印象。 元十三限离京当天,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信心跌到谷底,认定这一生毫无意义可言。不过,俗话说否极泰来,衰极反盛。经过一年的调整疗养,他心态渐渐平复,勉强算是挣脱了心魔,正逐步退出过去的牛角尖,想回来做点好事,至少叫无梦女念着他的好,而非正邪两道人人喊打,天下无他容身之地。 他过去把她当作红颜知己。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正式收她入门,破除他门下全是*青龙、天下第七那等垃圾的沮丧现实。 结果他找到了她,也找到了她年轻英俊的心上人。他亲眼看见,她满脸堆笑,笑盈盈喜滋滋,双手送出他毕一生之功收集的绝学,盼望方应看因此喜悦开怀。 霎时间,他心中的挫败无以复加,尴尬之情亦无法形容,甚至不愿去猜测同伴的看法。等方应看掌击无梦女,他张了一下嘴,既未出声阻拦,也未开口怒骂,只默不作声地跟着苏夜,从另一侧堵住石桥。 苏夜见他拒绝说话,暗自叹息,想了想,仍正色道:“方公子……” 方应看目如寒星,面如冰霜,右手蓦地一甩,把瓶子和断手掷入雪地。他刚刚把血河神剑收回剑鞘,这时再度拿到手中。剑身古拙,由内而外透出血光,似是吸收了无梦女的鲜血,隐有奔涌流动之意。 他不求饶,不解释,不肯表现出识时务的一面,甚至不去放声大叫示警求援,冷笑一声,简短地道:“动手吧!” 第三百八十八章 http://..org/ 苏梦枕侧首瞧着窗外,容色沉静。 从昨夜下到今日黄昏的大雪终于停了,空留满地雪色霜光。青、白、红、黄四座楼被积雪覆盖,个个银装素裹,仿佛白楼突然多了三名同胞兄弟,场面异常的和谐。 楼中子弟正在忙碌,清扫出足够行走的区域,并连续堆起七八个大雪堆。有人突发奇想,打算用雪堆为基底,做个巨大的雪人,但多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只好悻悻离去。 风雨楼总舵被称为龙潭虎穴,难进难出,同时充满了生命力,让敌人心惊胆寒,也给自己人带来有如家庭的温暖。 他痊愈之后,可以通宵达旦办事,终日不觉疲乏困倦,也差点儿忘记了疼痛的滋味。他花费超过一年时间,弥合因楼中内斗而生的裂隙,完成亡羊补牢的工作,而且把“牢”补得更结实,更细致。 他再度成为独步天下、名动天下,亦君临天下的苏公子。过去的失败成就了他眼前的辉煌,在他人生历程中添上传奇一笔,和他共同翻开下一页。 喧嚣声逐渐远去,慢慢转移至黄楼附近。众人一去,雪地立刻显得静寂空灵。与天地之威相比,凡人的一切情感均非常渺小。雪落大地,也落在他心头,埋葬了心中情绪,只剩一片空蒙的宁和感觉。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远方的青石阶处,攀上了一个背负重物的人。 此人身形矫健,步履匆匆,身穿普通棉衣,头顶不断冒出白气和热汗。护楼帮众想上前帮手,都被他摇头拒绝。他边拒绝,边简单问了几个问题,转眼望一望苏梦枕所在的方向,埋头直奔青楼而来。 苏梦枕当然知道,这人是“饭王”张炭。不过,他再三观察,只看出背后那人是个绯衣女子,却不清楚她的具体身份。 绯衣染血,张炭的衣服也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幸好他本人并未受伤,受伤的是他救回来的人。 他走进青楼之前,已叫来楼子里的大夫郎中,显见非常关心那名女子。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近凭窗而坐的苏梦枕,满脸惊讶的杨无邪,把人放在房间另一侧的坐榻上,苦笑道:“苏大哥,杨总管。” 他现在和王小石一样,都称苏梦枕为大哥。私下里,他偶尔把杨无邪叫作“老杨”。但在苏梦枕面前,他一直不敢太放肆,总是连姓名带职位地称呼旁人。 那女子容貌娇美,双眼紧闭,右手齐腕而断,伤口仍在渗血。这其实是一个良好的征兆,证明她尚未死去。苏梦枕瞥她一眼,像是看见了张炭请来的客人,淡然问道:“这位是谁?” 张炭立即道:“无梦女!” 他不等苏梦枕发问,主动进行解释,“我……不知怎么回事,我似乎能够感应她的状况。今日午后,我总觉得焦躁不安,便沿循直觉去找,结果……” 早在甜山一战中,他曾与无梦女缠斗,将独门真气输入她体-内,使她受到他“反反神功”的影响,形成难以形容的牵绊。 风雨楼中人寻找无梦女,他自然出力最多。但直到今天,他才心有所感,感觉她出了大事。他无法忽略这个感觉,于是速度行动起来,像只嗅到气味的猎犬,一路找到那座横架汴河的石桥。 那时候,石桥已经塌了,被人硬生生打塌。砌桥石块要么一斩两截,要么碎成无数石片。大大小小近百块石头,竟无一块完整,支离破碎地躺在汴河冰面上。 张炭不辞辛劳,翻开废墟,找着了压在里面的无梦女。她只剩一口气,气息细微的如同蚂蚁在呼吸,而且出气多,进气少。若非他和她意念相通,只怕也会认为她芳魂杳然,就此逝去。 他赶紧全力施救,令她醒转一瞬。她抓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方应看拿走了她的山字经。 张炭听说方应看牵扯在内,不由大惊失色,且惊且疑。他深知山字经与王小石的关系,虽然情况危急,仍到处乱翻一通,并未找到任何武学秘籍的踪影。 无梦女奄奄一息,说话应该真实无欺。也就是说,王小石交给她的东西,已落入方应看手中。而方应看杀人越货的原因,堪称不言而喻,没必要浪费口舌解释。 苏梦枕听完,并无犯难之意,只平静地点了点头。张炭看着他的模样,忽然一阵安心,感觉无论多么严重的问题,都能在他这里游刃有余地解决。 但是,事涉方应看,或许还有米公公,金风细雨楼能做的事并不太多。苏梦枕安排人手,监视神通侯府,观察方应看举止行动是否有异,顺便通知王小石,要他多加小心。 此举歪打正着。没过几天,负责监视的人员便发觉侯府有变。 方应看似乎失踪了。 府中诸人神情张皇,颇为无措,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侯府马车、马匹多日不曾牵出大门,方应看本人亦是不见踪影。朝廷、后宫、江湖三方势力,自冬至过后,没有人再见到他。连神侯府、太师府这消息最灵通的两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之后,大概过去半个月时间,全京城都发现了这个事实。 小侯爷方公子避开亲信耳目,前往某个地方,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张炭等人心知肚明,他是去见无梦女,会面期间杀人灭口,弃尸于石桥废墟之中。问题在于,杀人之后呢?他离开石桥,又去做了什么事? 无梦女险些丧命,对昏晕后的经历一无所知,更想不出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不过,她提供了一条很有用的信息——方应看对付她,仅用一掌一剑,碰都没碰石桥的桥墩与桥面。 他们算是知情最多的一批人,仍然疑神疑鬼,经过商讨,提出两种相对合理的解释。其一是有人黄雀在后,趁方应看孤身一人的时候,夺走了他拿着的两大绝学,一如他对无梦女所做的那样。其二则是,他中途觉察危险,不愿折返侯府,遂远走高飞,避免当众出没。 两种解释均相当荒谬,但别的理论更是完全说不通。世上有资格暗算方应看的人已经很少,敢招惹其义父方歌吟的简直寥寥无几。况且,这些人没有必要觊觎忍辱神功。 张炭、温柔、唐宝牛、方恨少几个人,表现的兴高采烈,认为方应看作出如此残忍的恶行,死了最好。他们并未想过,真正的大风波尚未发生,待发生之时,也许会把所有人一并卷入,谁也逃脱不了。 “……是她吧。”戚少商问。 与其说发问,不如说是他的总结。他望着苏梦枕,苏梦枕却望着炉火。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苏梦枕淡然道:“是她。” 但凡与苏夜敌对的人,都经受着沉重的压力,方应看武功只怕是到了瓶颈阶段,所以满心急切,想要谋夺神功,却给她提供了下手机会。 对此,苏梦枕并不惊讶,情绪平静而阴郁。他的表情,和听说王小石逃亡天涯时一模一样。 戚少商不由叹息一声,迟疑着道:“此事尚无证据,存在其他可能,不过……” 他倏地收声。房门无风自动,开启一道仅够一人进门的缝隙。朱小腰身着曳地长裙,手托描金木盒,如同荒野破庙里出没的艳美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她托着这个盒子,姿势优美如玉女托起莲花,表情却十分困惑。刚进门的时候,她看完苏梦枕,再看戚少商,欲言又止,最终不发一言,把木盒放在桌子上,随手打开。 盒里装着一只琉璃瓶,一只黛色的小箭。 气氛陡然沉重起来,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苏梦枕盯视它们,随后也叹了口气,“证据自动上门了。” 他抬头,问朱小腰道:“她亲自送来的?” 朱小腰道:“不,我没看见送这盒子的人。我方才正准备出门,掀开轿帘一看,盒子已经被人放在轿子里。” 她见苏梦枕没有其他吩咐,躬身一礼,原路退回。两扇木门在她身后合上,使屋里又只剩苏、戚两人。戚少商拿起木盒,看了几眼,迅速放回原处,冷冷道:“很好,果真是她。如果方歌吟收到消息,绝不会善罢甘休。” 换句话说,苏夜需要担心蔡京、米苍穹那边借题发挥,以方应看失踪为由头大动干戈,还需要担心天下第一高手为子复仇,登门兴师问罪。一定要比的话,后者极可能比前者更棘手。 苏梦枕皱眉,寒声道:“你可以去掉‘如果’两字,因为方歌吟迟早会知道。等他来了,我去找他说话。” 戚少商道:“哦?” 苏梦枕冷冷道:“方应看为逞一己之私欲,残害无辜女子,论大宋刑律、论江湖道义,都说不过去。难道他是方歌吟义子,就该法外开恩,无需付出代价吗?” 戚少商叹道:“话虽如此,但父母疼爱子女,哪来的道理可讲。太师正愁无人可用,便出了方应看的事。我若是他们,便在方歌吟面前添油加醋,把她形容为肆意杀人的恶徒,求他出手为民除害。” 苏梦枕道:“方歌吟威震天下数十年,没那么容易哄骗。如今这事由神侯府负责处理,他们亦不可能颠倒黑白。” 两人正说着,忽然之间,刚刚离去的朱小腰再度推开房门。她神情里疑惑尽去,担忧渐浓,苦笑道:“神侯府的大爷和二爷来了,在楼外等公子出面相见。” 第三百八十九章 http://..org/ 无情一身白衣,面如寒玉,如雪人般冷峻清秀,脸色却出奇难看。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居然拨冗前来,事态一定非同小可。所幸,此行与金风细雨楼关系不大,倒是和神侯府密切相关。 宾主入座后,他无心寒暄,开门见山,用犹如玉石相击的清冷声音道:“一个时辰前,元师叔突然出现,找世叔……自首。” 苏梦枕微微一震,愕然道:“你说什么?” 同为在座之人,戚少商一样愣了一下,才想明白此师叔不是彼世叔。前者指代元十三限,后者指代诸葛先生。但是,他很难把元十三限和自首行为联系起来,顿时满心狐疑,两道浓密的剑眉亦向眉心皱起。 无情的眸子比女子的秋水双眸更清澈,更好看。他察觉戚少商呼吸有异,冷不丁瞟他一眼,绷着脸道:“他主动认罪,承认是他杀了方小侯。” 饶是他生性坚韧,心如铁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至此也忍耐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唇角泛起苦笑。铁手无言坐在一旁,像是想起了元十三限的神侯府之行,下意识摇头慨叹,更给人以不堪回首的感觉。 这两位尚且心潮澎湃,更不用提府外之人。苏梦枕大吃一惊,眉头几乎扭成了一团,半晌方道:“是他?苏某以为……” “楼主以为的并没有错,”无情再度开口,语气又轻又快又冷冽,“不过,元师叔最少也是同谋共犯。” 铁手适时补充道:“他说,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要世叔……呃,要世叔尽管找他,别去为难其他人。唉,实不相瞒,此事当真棘手。但世叔和我们四人均知道,无梦女如今人在风雨楼。于情于理,我们都该知会楼主。” 众所周知,无梦女既是受害者,也是当事人,密切关联着方应看失踪的秘密。他们身为名捕,不论结果如何,必须给她合适的交待。 此外,京师里纷扬似雪的传闻,亦到了落幕之时。有些人猜方应看死了,另外一些猜他遇上了意外,失去人身自由。元十三限自首后,这个谜团终于水落石出。有桥集团再也不必疑神疑鬼,制订拯救他的计划。 无情目光像万丈寒冰,坚不可摧,苏梦枕双眼却像寒冰封住的两点火焰,灼灼跳动着。他脸上毫无笑意,只有深沉理智的平静容色。 他忽然问道:“元十三限人呢?” 无情迟疑一瞬,断然道:“已经走了。” 他们师兄弟拢共四人,性情各异,做事倒都十分谨慎,不至于随便向别人直抒胸臆,述说自在门内部事务时,自然也有所保留。无情说元十三限上门自首,并未说错,但更准确的说法是“耀武扬威”。 今天上午,元十三限突如其来,站到神侯府大门外面,点名叫诸葛小花滚出来。诸葛先生见他无事,既惊又喜,生怕他不管不顾地把场面闹大,力邀他入府说话。 元十三限入倒是入了,却带来这个重磅消息,令他们极为惊讶。哪怕诸葛先生智比张良,谋胜孔明,也必须沉下心来,慢慢问他前因后果。 一年不见,他性情有了不少改变,狂妄残忍之气大为减轻,桀骜却与过去不相上下,出口绝不留情。他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夹枪带棒,把面前的三师兄骂的狗血淋头。 他历数方应看的罪状,指控他勾引无梦女,谋夺忍辱神功和山字经,共同主持元神府中的围攻,连亲近的朋友和部下都舍得送上前线。说到震怒时,他抓起瓶子和小箭,掷向诸葛先生,要他把他送进天牢,把韦青青青所传之神功送给朝廷的侯爷,以便为神侯府换取同盟。 诸葛先生眼疾手快,方才保住那两样宝贝,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连连苦笑。 双方对质期间,四大名捕随侍在侧,目睹了这场尴尬至极的争执。他们想走,又不能走,想开口说话,又会挨骂。无论谁试图劝架,都令元十三限愈发愤怒。 他目击无梦女对方应看的感情,满心失落沮丧,全部发泄在神侯府中,反问他们为何如此无能,放任方应看杀人夺宝,是否怕了方歌吟,不敢招惹方氏父子?还是说一套做一套,一遇身有官职的罪犯,就百炼钢化绕指柔,处处避重就轻? 场面发展到最后,堪称惨不忍睹。 元十三限在无理之时,仍可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说出许多歪门邪道的大道理,和人胡搅蛮缠。今日他理直气壮而来,简直势如破竹,根本不容他人辩解,只反复要求诸葛先生拿下他,送往刑部依律发落,横竖他年纪已老,身体又有了残疾,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诸葛先生无奈之情溢于言表,除了好言安慰,更无其他办法。元十三限骂够了,发泄够了,总算肯给他们一点思索时间。他冷哼几声,扭头就走,号称要去城外深山,等候名捕入山抓捕。 他刚离开,师徒五人立即面面相觑,心知他所说的最多三分是气话,倒有七分为真,所以连带诸葛先生在内,人人神色都很凝重。这场涉及方歌吟、米苍穹的巨大-麻烦,忽然席卷至他们头顶,不再是苏梦枕等人的问题。 无情、铁手奉命而至,任务相对轻松,只需向苏梦枕解说分明,解除风雨楼上下的疑虑。诸葛先生则殚精竭虑,一力接下所有困难。 他不仅得向皇帝复命,还要应付蔡京的借题发挥,米公公的质问和怀疑。倘若米苍穹因失去方应看的缘故,选择倾向蔡京,那么蔡党气焰将更嚣张,更难对付。 另外,方歌吟或早或晚,总会收到义子身亡的情报。诸葛先生有义务代表六扇门,和他见面,解释他的“乖小看”干出了什么事情,为何竟会惹祸上身,死于非命。 不幸中的万幸是,元十三限确有充足理由杀害方应看。说到底,是方应看图谋绝世武学,打他的主意,并非是他主动招惹神通侯。而方应看痛下杀手,杀害与他有露水情缘的女子,将她当作用完就扔的垃圾,也是一条重罪。 江湖之中,杀人夺宝的事情数不胜数,若非主谋者得手,便是受害人成功复仇。不管立场如何,强抢或骗取他人武功,终究是人人忌讳的恶行。倘若方歌吟自恃身份不凡,认为别人犯事该受惩罚,方应看就不应该,难免会令人失望。 这正是苏夜请元十三限帮忙的原因。她从未觊觎过他的实力,也不想寻找小伙伴,只需要利用他的门派背景,裹挟诸葛先生,与方歌吟纠缠不休,将焦点从金风细雨楼处移开。 她成功了,成功地让苏梦枕脱离干系。诸葛先生焦头烂额之际,她正在观察方应看的府邸,监视他部属的一举一动。 常言道,树倒猢狲散,江湖事、朝廷事无不如此。方应看失踪不久,有桥集团忠诚于他的成员已人心惶惶。大部分人马按兵不动,聚拢到米苍穹麾下,继续替有桥集团办事。其余一部分归了方歌吟的徒弟,“乱世蛟龙”高小上,听候他的吩咐。剩余最后一批,纷纷投靠太师府,以蔡京马首是瞻。 她想杀剩下四名刀王,更想借机杀死雷媚。但她霍然发现,雷媚竟然就此消失。事实上,未等神侯府给出答案,雷媚已经鸿飞冥冥,不知去了何处。 苏夜认为,她若非见势不妙,赶紧隐蔽自己,便是动身寻找方歌吟,打算为方应看报仇。等方歌吟大怒进京,刚好可以撞上诸葛先生的一脸苦笑,用不着她出面交涉。 她还得知,蔡京听闻元十三限自首后,拈须沉默良久,并未多加评论。他和方应看均是定计害他的元凶,元十三限若要展开报复,也无可厚非。何况,之前他一力扶持他,尽力将他与神侯府割裂,这时再去面圣诉冤,宣称诸葛先生纵容师弟杀人,未免说不过去。 东窗事发之初,他叫来几名亲近信任的捕快,要他们整理陈年积案。但凡是凶手不明的大案子,都要栽赃是黑衣老人做的,要求诸葛先生以其为线索破案。 到了这个当口,他只能自认倒霉,放弃几条成形了的毒计,尽快着手收拾残局,笼络方应看留下的人脉。之前他还曾派人出京,四处打听方歌吟下落,准备恶狠狠告上一状,这时亦无可奈何地召回他们,将麻烦事全扔给诸葛先生去做。 至于缉捕、捉拿元十三限的事,自然不能交给神侯府,但寻常捕快既无胆量,又无能力,哪怕被迫展开搜索,也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无功而返。 他沉寂多日,仍无行动,只是继续聘请高手护卫家园,进宫见驾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换句话说,元十三限杀了人也是白杀。在过去,这枚苦果需要京师的正道人物勉强咽下,现在轮到他和米公公,同样苦的惊人。 第三百九十章 http://..org/ 离太师府外墙仅有两里地的街心,生着一株岁逾百龄,参天而起的老松树。 松柏长青,历尽严寒酷暑而不凋零,常被当作坚贞不屈的象征。古今无数文人骚客,均喜爱赞扬它们的品格,借物抒情,发一发心底的牢骚或感慨。但诗词写了一万首,松柏本身仍无动于衷,从不以人的理念为意。 松树针叶覆霜,愈显苍翠浓绿。苏夜藏在树荫之中,安然坐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枝桠上,遥望着远处的蔡府。 雪后初晴,令人免于雪水沾湿衣服的不适感,天却黑得很快。天光黯淡,已到入夜时分。她端坐不动,犹如一团稍深的影子,完全不起眼,更不会引人注意。天气虽然冷了,白天仍有不少行人过客,从树下蹒跚走过,却无一人发觉树顶有异。 她愿意被人看见时,所有人都无法忽略她的存在。若她不想,那么相距咫尺亦如海角天涯,对方到死也察觉不了她的身影。 一个月之前,她从江南回来,北边的大雁却已向南飞远。由秋入冬之后,南北两地气候差距越来越大,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如今立冬已过,小雪将至,昨日下了一场有气无力的雪,未及覆满地面便化了。寒风倒是吹拂不休,将树枝摇得簌簌作响。 苏夜身体随枝叶摆动,极为舒适自然,仿佛变成了这棵松树的一部分。但她的双眼,始终凝视府内的亭台楼阁,耳边则一时不停,静听飞檐下铜铃发出的清脆响声。她看得如此出神,好像那里是电影院,而她是没钱买票,只能悄然偷窥的贫穷观众。 今年冬至来临时,就是她离开这个世界,重返现实的日子。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幸好她已做足准备。她把偷窥阵地从李师师的醉杏楼,转移到蔡京的太师府,正是为了完成最后一项任务。 她研究府中地形,刻意牢牢记住,即使闭眼行走,也可从正门直线走到后园。然后,她还观察了府邸内外的每一个人,包括内院女眷、书房护卫,以及为数众多的丫环仆从。 这么大一座宅院,既是朝廷权力中心所在,也是权臣荒淫生活的缩影。她看了许多天,发现一些颇为有趣的事情,亦接触过府内的某位成员。现在,她终日耐心等候着,像个拥有绝世武功的死神,随时准备扑过去,挥出降下死亡的巨大镰刀。 冬季来临之前,方歌吟于八月十五中秋节当日,骑马佩剑,踽踽独行,悄然进入汴梁城。 他曾经失去爱妻,最近又失去爱子,纵使拥有天下第一的名气,亦不能稍减伤感之情。据说,他与诸葛先生会面,与元十三限会面,与苏梦枕会面,与高小上等人会面,并主动要求见一见无梦女。见面时,他盯视她被方应看一剑砍断的手腕,嗟然长叹,半晌无言。 苏夜猜测的没错,雷媚果真抛弃了一切,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他,要他赶紧回京。当时雷媚所知不多,并不清楚方应看的生死状态,只把最坏的可能告诉了他,令他既震惊又疑惑,也跟着乱猜起黑衣人的实际身份。 谁能想到,元十三限已向六扇门的领袖自首。京中人人皆知,方小侯害人不成反害己,遭受害者反咬一口,驾鹤西归去了。 人证物证俱全,再无翻案余地,足以见得方应看一时糊涂,行差踏错,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最终机关算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方歌吟是个不讲理的人,可能会勃然大怒,不问青红皂白,务要杀了元十三限为子报仇,但他不是。他只是悲哀,消沉,后悔不应该那么早放手,使方应看近墨者黑,见了想要的东西,便强取豪夺,鬼迷心窍地去争抢自在门绝学。 说实话,元十三限杀性太烈,心狠手辣,出手太绝,非要弄死得罪自己的人不可,做派为方歌吟所不喜。但人死都死了,他又能怎样,无非是长歌当哭,伤心懊悔而已。 他祭拜了妻子,又去石桥遗址悼念儿子。他夫人桑小娥的死,至今谜底仍未揭开。方应看曾目睹义母发狂跳崖,在复仇一事上出力甚多,却迟迟追不到真凶。他死之后,方歌吟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在天地间孑然独行,连夫人的落崖真相也未必查得出来。 事已至此,京城瞬时成为他的伤心地。他反复查问质询,得知再无疑点,于是黯然离开,不愿在此长期逗留。他八月十五进京,未到九月,人已远在天涯,恐怕得等冬至或来年中秋,才能再见他的侠影。 方歌吟进京期间,苏夜刻意避开了他,无意现身和他见上一面。她并不怕他,亦没什么景仰孺慕之情,仅仅是不乐意这样做。 方歌吟无视蔡京拉帮结伙,为祸多年,一力坚持江湖中人不该插手朝廷政务,并果断挂冠归隐,悠游山水,可见他理念与她南辕北辙,见面气氛绝不会愉快。何况,她本是杀死方应看的凶手之一,实在不该到他义父面前晃悠。 蔡党与她为敌,这时候却不约而同,表现得乖巧极了,拒绝顶风作案,激怒这位伤感无尽的当世巨侠。直至方歌吟离京,走得影子不见,他们才像冬眠结束的熊,揉着眼睛醒来,爬出巢穴蠢蠢欲动。 苏夜自然属于这批熊,而且很可能是最凶猛的一只。 她看着看着,忽然往后轻轻一仰,变成半坐半躺的姿势。她身后那根枝子只有小指头粗细,却足够承担她施加给它的压力,稍微晃了一下,又回到随风摇摆的状态。与此同时,树下攀上了一个人,动作轻捷如灵猿,很快攀到她附近,用一双比墨还黑的眼睛瞪视她。 这人身量颀长高大,生着一双剑眉,两片薄唇。他眼里似有星火爆出,神情冷傲轩昂,整个人如同一把锐利的剑,连衣衫都像宝剑射出的青芒。他踩在枝叶上的姿态,看起来很不舒服,但全身肌骨却处在放松与紧绷之间,尽显迫人气势。他瞪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苏夜笑道:“你是孙青霞,有‘□□’之称的孙青霞。” 孙青霞冷笑道:“既然知道,为啥不动手为民除害?” 苏夜道:“因为没兴趣。” 她回答完毕,伸出一只手指,左右划了几下,淡淡道:“你到旁边去,你挡着我视线了。” 她语气平静沉稳,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头,不知天高地厚,为这么一点小事,不惜得罪对面的剑术名家。孙青霞本不想理会,不知怎么回事,身体居然不听使唤,下意识地往左侧移去,坐到另一根树枝上,望向同一方向。 苏夜满意地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你去找李师师,和她秉烛夜谈,致使戚少商十分不快。你俩因而产生冲突,不打不相识,既讨厌对方,又情不自禁地欣赏。之后,你见到了苏梦枕和王小石,觉得金风细雨楼十分对你的口味,愿意暂时成为楼中助力。你进京另有目的,也希望能够借助风雨楼之力,达到你从天牢救人的目标。” 孙青霞眼睛愈发亮了,有如两道倏然出鞘的剑光。他背对暮色而坐,一袭青衣似是融化在霞光当中,更凸显了双眼的明亮有神。他不接她的话,反倒自顾自地说道:“那里是蔡京的家。” 苏夜道:“是。” 孙青霞稍一迟疑,截然道:“我曾经杀死朱厉月,可你,你杀的人比我多得多,事迹也远比我传奇。我对你居然有点佩服,所以来看一看你。” 苏夜笑了,摇头道:“我不会因此自豪。” 孙青霞冷然道:“为啥?” 苏夜淡淡道:“因为我一向认为,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才是真正的高人。你杀朱厉月,不叫本事,将他说得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才勉强算得上。” 孙青霞冷笑道:“是吗?我倒认为你在胡说八道。” 苏夜不答,只问道:“你怎会知道我在这儿,戚少商告诉你的吗?” 孙青霞嘴角带着一抹剑一样锋利的笑意,不屑地道:“何须他告诉我?蔡府周边一带,适合瞭望监视的地点寥寥无几。若非你藏得太远,我找你用的时间还会更短。” 他脸上笑意愈盛,似是一个找到饼干糖果的孩子。他半是世故,半是天真说:“你是不是想杀蔡京?你动手的话,算我一个好不好?” 他衣服是青色,剑是青色,眼神和脸好像都变成了青色,却不诡异,只让人感觉他轩昂好看,锋锐逼人。苏夜终于屈尊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道:“那你可有的等了。我也许动手,也许不动手,也许下一刻动手,也许明年再动。” 孙青霞讶然道:“你终日躺在这里吃风受冻,难道没能找到下手机会?” 苏夜慢慢直起身体,再度指一下宏伟华丽,简直瑞气千条的太师府,笑道:“好吧。你说,蔡府二门之后,有几处房舍院落,各自住着哪一位主人?多少人负责日落以后的护卫,都是谁负责哪一处?我吃风受冻的时候,在关注内院的谁,为啥要关注她?” 第三百九十一章 http://..org/ 孙青霞讥讽一笑,毫不犹豫地说:“我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那个获得你注意的人。” 苏夜并不卖关子,缓缓道:“是蔡府的一位小姐,蔡璇。” 练武之人,头脑果然转得快一些。瞬息间,孙青霞总结出一个自以为合理的原因。他咦了一声,问道:“你看上她了?” 苏夜笑道:“不要胡说,我看上你的可能,比看上她更大。” 暮光已经变成了灰黑色,不复拥有之前的斑斓华彩。一轮明月蓄势待发,在天际挂了半天,终于冲破日光遮掩,当空印出近似于圆形的银痕。离小雪时节尚有十天,等月亮圆了又缺,离冬至便只剩一个月。 天气晴朗,所以月色十分明亮。孙青霞脸色微变,身上那隐约可见的剑意也立即收敛。他有点别扭地道:“那你看她干啥?要不然,就是你和蔡京的妻妾暗通款曲,生个女儿让他养着,所以格外关注她。” 别人叫他“淫-魔”,他居然从未辩驳,平时说话做事,亦不肯刻意与这个词拉开关系。苏夜正色看了他第二眼,从容道:“你若猜不出,就算了。” 府邸与松树隔着两里路途,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算远。她聚功凝神时,可以探听到蔡府中的动静。她一边和孙青霞说话,一边隔空注视蔡璇。她很清楚,她在院落之间穿梭来往,长袖善舞,入夜后便回到自己的小院,开始习武练功。 蔡璇是蔡京众多儿女里,尤其受他宠爱的一个。她生得很美,也很迷人,性格类似于大部分官宦小姐,略嫌挑剔高傲,偶尔爱使小性子。 蔡京之所以疼她,是因为她乖巧美丽,有着一副好嗓子,经常讨他欢心。而这对父女之间,似有一种超越人伦的怪异关系,虽然没到乱-伦的地步,但蔡京待她的眼神动作,完全不像父亲对待女儿。 最奇怪的是,蔡府千金均衔金怀玉而生,不与群芳同列,用不着仿照江湖中的平民女子,辛辛苦苦地修习武功。可是,蔡璇偏偏会武,而且还不算太差。苏夜观察这群公子小姐时,第一眼便剔出了她。 她不由心生好奇,趁她出门之际,同她接触,最终得知了一个大秘密。 蔡璇名义上是蔡京之女,其实两者从无血缘联系。她真名叫作章璇,本是蔡京害死的一名官员的女儿。她父亲被蔡京下令在流放途中毒死,全家流离失所。她和妹妹年纪幼小,长相玉雪可爱,被蔡京的第五位妾侍看中,收入府中当干女儿。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她们年幼无知,不可能记得父母之仇,养了几年,也就渐渐放松戒心,真个把她们当成正牌小姐。蔡京儿女成群,照顾不来,由于年深日久,竟也忘了这对姐妹并非自己所出。 但蔡璇没有忘记,一刻都没有。她韬光养晦十来年,只求能够报此大仇。为了报仇,她什么都愿意做。但她武功不行,对付不了蔡京身边的高手,只得假意讨好,盼望有朝一日得到和他独处的机会,伺机刺杀他。 她的身世之谜,蔡京的总管“山狗”孙收皮仍然记得。他有心提醒,却发现“父女”关系亲密暧昧,有点担心马屁拍在马脚上,因而缄口不言。她会武的事,黑光上人詹别野留意到了,却怀疑这是蔡京刻意培育出来的,不想多嘴多舌。 因此,章璇一直顶着蔡璇之名,在蔡府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等待也许永不会到来的复仇之日。直到最近,她出门拜访相熟的官眷。一个黑衣老头忽地闪进她卧房,问她“你怎么回事啊”。 她遇上苏夜,仿佛干柴遇上烈火,一点就着。她们目标相同,迅速想出了合适的计策。 蔡璇能歌善舞,负责为蔡京训练歌姬舞娘。她可以把扮成舞娘的苏夜弄进府中,在宴席间献艺。到了那时,苏夜将扮成他政敌的后代,跳着跳着倏地拔剑暴起,一剑杀死他,并宣称这是替天行道的行为。 杀完后,她要么逃跑,要么当众消失,让众人惊疑不定,去徒劳无功地调查那千百名仇家。 外人怀疑舞娘是黑衣人的可能,依旧小之又小。于是,金风细雨楼一干人等,与蔡京的死毫无关系。她厘清了他们的嫌疑,亦可放心大胆地动手。 也就是说,她找到蔡璇这名内奸后,再不需要其他小伙伴,即使那个小伙伴是孙青霞。为方便起见,最理想的情况是冬至当天下手,冬至当天离开,她在洞天福地里等上几个时辰,直接返回现实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还在耐心等待。然而,她到底忽视了蔡京的逻辑推理能力,小看了他枕戈待旦的毅力。她以为他们会尽量拖延,不会主动激怒她,事实却恰好相反。 黑衣人现身过后,总共经历三个冬至。 第一个冬至,她忽然现身天泉山,指着白愁飞一干人的鼻子,向他们发出死亡威胁。一瞬间,蔡京控制金风细雨楼的野心正式失败。第二个冬至,她忽然现身元神府,打乱了蔡京和方应看杀死元十三限的大业,期间黑光上人不幸战死,使他们失去宫中的有力同盟。第三个冬至,她忽然现身汴河石桥处,阻击正在暗算无梦女的方应看,导致有桥集团失去一位领袖,对蔡党亦有百害而无一利。 三年时光弹指而过,今年的冬至又要到了。蔡京赏雪、赏梅、观赏美人歌舞时,从头皮到脚底均不住发紧。有三个例子在前,别说他是老谋深算的朝廷元老,就算是只傻乎乎的猴子,也会怀疑噩运即将到来,冬至当日将会继续发生坏事。 如何阻止一件坏事?不是防微杜渐,铲除威胁,而是先下手为强,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让坏事率先落到对手头上。 元十三限、诸葛先生、方歌吟三者,都未能铲除黑衣老人。元十三限大难不死,二话不说投靠她的阵营,终生不可能再效忠蔡党。诸葛先生整天摸着他的破烂胡须,常有犯难之色,一提黑衣老人,就好像突然长了个痔疮。方歌吟更是伤心失意,走得干脆利落,把京中诸人推回无计可施的尴尬境地。 蔡京终于意识到,昔日方歌吟退隐山林,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若非如此,他的势力焉能扩张到今日的地步? 他绞尽脑汁,几乎每天都会搔断头发,尝试寻找一位高过黑衣人的绝世高手,却怎么也找不到。米苍穹若与方应看、詹别野联手,也许有望得胜。但他已失去了这两位同盟,很是珍惜自己风烛残年的生命,绝无可能独自上阵硬拼。 蔡京发愁,米苍穹发愁,两人麾下的大小干将均在发愁。愁眉苦脸许久,上天似乎垂怜起他们。事态陡然急转,否极泰来。方应看的部属投奔太师府,送上一份大礼,令蔡京当场舒了口气,认为这是雪中送来的炭火,可以拯救他脱离困境的无价之宝。 他决定提前动手,不等那见鬼的冬至。 苏夜和蔡璇定好的主意,自然没必要说给孙青霞听。她肯吐露蔡璇之名,已经是看在他加入金风细雨楼的面子上。孙青霞见她漫不经心,问一句答一句,也自觉无趣。但他总觉得,这个老人有股无所不在的力量,既吸引别人,又让不熟悉她的人十分忌惮,担心她性格喜怒无常,自己动辄得咎。 两种直觉搅在一起,绊住他拂袖而去的脚步。他再度遥望蔡府中的楼台,正要说话,忽觉身畔有异。 苏夜脸色微微一变,用快到难以想象的速度弹起。孙青霞愕然回首之时,她的人已离开原来那根树杈。 普通人跃下大树,大多是直接跳落,落地之后再展开身法,狂奔离去。她却反其道而行之,径直弹往老松树的树梢最高点,踩上树梢尖端,双腿一曲,借着树枝弯曲弹开的力量,身影又一次往上拔起,犹如一只直冲明月的雄鹰,直到高无可高,才变换内息流动方式,由雄鹰变成借风力滑翔的巨大鼯鼠,凌空掠往西南方向。 孙青霞吓了一跳,目光跟随她移动,瞥见西南那边万家灯火,闪烁如星辰,正是华灯初上时。但说来奇怪,这幕繁华宁静的景象,仅在他眼底残留一瞬,便被蔽天的烈火与黑烟代替。 地面传来细微的震荡感觉,震得松叶左右微晃。若非是他这等高手,根本觉察不出。 烟火飞腾,燃烧的火团当空飘荡,纷乱地落在起火点附近,连续点燃民居店面。火势蔓延相当迅速,显见不是寻常失火,而是有人蓄意纵火。失火的那片区域,离醉杏楼不过百来丈远近,属于金风细雨楼管辖范围。 汴梁城占地极广,即便烧毁一两条街道,亦如沧海一粟。不过,人人都心知肚明,这种事情牵扯到江湖内外的斗争,绝非扑灭火头就能结束的。 孙青霞频频皱眉,正在思考是否要赶去那里,却见黑衣人飘落至远处的屋顶,呆站不动,好像被那场火惊呆了,不肯再接近似的。他疑心大起,不再犹豫,亦急速掠离老松树,向她急追而去。 行至半路,他提气运功,将声音送向远方,一点都不客气地叫道:“怎么了?” 苏夜头也不回,答了三个不能再废的字,“出事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http://..org/ 倘若苏夜晚一点走,便能看见令她万分惊讶的画面。可惜的是,她一见风雨楼变故迭生,立即展开行动,反倒前后错开了。 她离去之时,温柔恰好被人挟持进蔡府,安置在后院的一座偏僻小楼里。 孙青霞目击她中途停下,是因为她在遥望事发地点,判断哪里形势最严峻,以及是否需要去救李师师。 她万万没想到,敌人铁了心要引蛇出洞,为了尽可能沉重地打击金风细雨楼,不惜双管齐下,精锐尽出。蔡京甚至接纳了那名狗头军师的建议,无视得罪温晚之风险,设计擒下温柔,演绎变化原来的计策,准备用她作诱饵,对付王小石。 敌我双方均很清楚,温柔是个在家里待不住的人。雪一停,她在唐宝牛、方恨少等人的陪伴下,出门大逛特逛,连续去了好几家金铺、布庄,还去探视了何小河。她一气逛到日落西山,仍意犹未尽,不情不愿地往天泉山方向走。 就在此时,一名衣衫破烂,长发胡乱披在脸上的乞丐迎面走来,一下子撞上了她。 温柔轻功着实不错,即便刻意找她的麻烦,故意去撞她,也很难成功。这名乞丐出乎意料,硬是直直撞到她肩膀。两人碰在一起,温柔急忙掩鼻皱眉,避免吸入根本不存在的臭气。乞丐与她擦身而过后,她陡然发现袖里香囊,腰间钱袋均已不见,竟被他偷走了。 她本不应该去追,她本应了解,普通人绝无可能轻易盗走她的随身物品,但她是温柔。她一生当中,从未吃过真正的亏,从未受过真正的教训。她的同伴头脑不比她好,性情也没强到哪里去。于是,他们个个勃然大怒,发足疾奔,追逐那名偷人钱财的小贼,一路追至人迹罕至的地方。 那人当然不是寻常盗贼,而是轻功超卓、暗器功夫冠绝群伦、曾经差点儿让唐老太太受伤中毒的唐三少爷。 唐三少爷有个梦想,很俗的梦想。那就是领受朝廷敕封,统率皇城禁军,振兴蜀中唐门。其实,唐门深居天府之地,极少参与中原腹地的江湖斗争,算是诸多家族里,发展最为平稳的一支。但他始终认为,论风光威势,还是得和朝廷官员结盟,由草民变为武将,像过去的文张、元十三限那样,给唐门揽来官府方面的支持。 他胸怀大志,一心想进入官路,所以投靠了方应看。方应看把他当作奇兵,鲜少叫他当众现身,给他画了无数大饼。可惜饼未成而身先死,唐非鱼一夜之间失去靠山,无可奈何之下,选中了十分缺人又爱才若渴的蔡京。 他来对付温柔、唐宝牛、方恨少,正是得其所哉。他们几个的毒术轻功,均比他输着不只一筹。他引诱他们接近,见四下无人,双目精光大盛,露出乱发掩映下,苍白到仿佛生了病的脸。 到这一刻,温柔亦发觉事情不对。她惶然后退,却已来不及。唐三少爷暴起发难,满手暗器激射而出,逼开唐宝牛等人。他迅如闪电地来到她身前,另一手抓住她,犹如老鹰抓小鸡,腾空掠上石墙顶部,旋即远去,压根不想和他们在小巷里缠斗激战。 他有资格参与围攻元十三限,在方应看的设想中,也是日后杀死方歌吟的成员之一。温柔在他面前,简直一招就倒,两招就死,毫无还手之力。若非她美貌过人,使他怦然心动,外加蔡京有令在先,恐怕照面两个回合,她已成为横倒巷内的一具艳尸。 唐非鱼选择放过其他人,并非是善心大发,不愿伤害无辜,而是需要他们报信,尤其是去通知王小石,重演匆忙反攻风雨楼的一幕。 果不其然,事情发展如他所料,简直缺乏新意。在那个时间,王小石正和何小河、梁阿牛等人说话,忽见方恨少气急败坏奔进门。他未及开口问话,脸色已经变了,听完之后,赶紧着人通报苏梦枕和戚少商,匆忙赶到唐非鱼掳走温柔的地方。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巷子,沉思片刻,居然罕见地叹了口气,像是遇上了一个大难题。 蔡京不动则已,一动惊人,直接踩中他的死穴。现在龙八太爷、黑光国师身亡,八爷庄和别野别墅闲置无人,似乎不值得调人过去守着一个空庄子。他认为,温柔会被放在更为棘手的地方。这种地方并不太多,每一种可能都带给他一言难尽的头痛。 白愁飞死后,迄今过去两年时间。温柔终于对他倾心,与他定情,又害羞又温柔地告诉他,她是他的温柔。她这么说的一瞬间,他当真心潮澎湃,意气风发,生出感激与爱怜并重的真挚感情,恨不得跪地感谢上天。 他发誓要一生照顾她,保护她。谁知两个月后,她就出了事。这一次敌人来势汹汹,像是深谋远虑,每一步都有后手。王小石站在巷子里,想的尽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后,苏梦枕派朱小腰来找他。他告诉他,如果他是蔡京,就把温柔带进太师府。首先,这是最为方便的去处;其次,温柔在太师府,别人便不敢对蔡京轻举妄动;最后,蔡京早已重掌相位,手握大权,足以代表整个朝廷,王小石若敢入府惹事,将再一次成为刑部通缉的钦犯。 与温柔的安危相比,一切难处都无足轻重。不过,尽管苏梦枕没有明说,他仍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 黑衣人还在京城,并无收手不干的迹象。蔡京为何一反常态,像是忘了这位世外高人似的,莽撞地抓走人质?既然他主动出击,那么,就算黑衣人不愿动他,也很可能迫于无奈,进府救人兼杀人。 王小石知道,黑衣人对他本人、对温柔没有太多好感。但他同样知道,单凭他们是苏梦枕的结义兄弟和同门师妹,她便不会坐视不理。正因如此,蔡京此举愈发难以理解,似乎完全不合道理。 唯一的解释是,他又找到了足够赢过黑衣人的高手。高手或高手们正藏在太师府,摆出明晃晃的陷阱,等候黑影上门。 王小石叹息完了,二话没说拔腿就走。风雨楼三位楼主,连带杨无邪都有相同想法,同意这是个和过去一样的圈套。苏梦枕并未阻止他,默认他的行动,并遣人告知戚少商。假使黑衣人忽然出现,到太师府大闹,他们应当及时援手,务必配合她救出温柔。 然而,他们全部想错了。 当天下午,唐非鱼掳走温柔之前,赵佶出宫相会李师师,准备夜宿醉杏楼。 詹别野、童贯、方应看等人相继死去,使他失去一大批投契的臣子,在宫中踌躇四顾,终是找不到知心之人。所谓有对比有差距,这些人一死,李师师愈发显得难得之至,成为他在世间首屈一指的知己。他未把个人安危放在心上,反而沿着童贯身亡的路线,一次次出宫见她。 保护他的人死了,他自然可以再找。蔡京奉他的旨意,为他寻找得力的新护卫,很快便找到了数名好手,恭恭敬敬地荐入大内。赵佶对此并不关心,拨冗见了他们一面,连名字都没记住,就点了点头,同意他们入职。 他只记得一件事。新护卫来自江南同一家族,虽无血缘关系,却拥有同一姓氏——雷。 他认为这件事很好玩,而且有种全家倾巢而出,效忠天下之主的味道,自我感觉出奇的良好。他们具体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他不知道更不关心。反正,万一出了问题,他永远可以找蔡京问责。 有当今天子作为护身符,有米苍穹暗中协助,帮忙布置,雷凸、雷凹、雷壹三人进入风雨楼辖下地区,如入无人之地。赵佶沉迷于李师师的歌舞,几乎忘了这是人间还是天上。他们趁着他意醉神迷,偷偷溜出醉杏楼,于夜色渐浓时分,开始杀人放火。 这三人本是雷门败类,曾把雷门的火药秘方卖给金、辽两国,令宋军在战场上死伤惨重,因而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们自知犯了众怒,遂长期隐姓埋名,极少来京城一带。直到最近,雷纯看中他们的武功本领,拉拢他们,许以重酬,又将他们引荐给蔡京。三人终于扬眉吐气,一举成为负责赵佶安危的亲近护卫。 此事秘密进行,瞒住了舒无戏,是以金风细雨楼从未得到情报,更未想到皇帝在不知情的时候,充当了引狼入室的帮凶。 戚少商在醉杏楼附近,清点人马,安排接应苏夜和王小石。忽然之间,周围地动山摇,爆炸声接连不断。他惊怒之余,牵挂着李师师,匆忙吩咐几句,长身掠出风雨楼分舵的大堂。 掠出时,他忽觉两道针一样刺人的锐利视线,下意识抬头一望。 这一望过后,他再也未能移开目光。太师府护卫之首,“剑”罗睡觉正抱剑而立,从远处的屋顶上俯瞰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第三百九十三章 http://..org/ 从戚少商发现罗睡觉,到苏夜抵达这一带,最多过去五分钟。这五分钟,竟像五年一样漫长。她到场后目睹的情景,也只能用“混乱”与“荒谬”两个词来形容。 她悄然而至,停在附近酒楼的屋顶上,紧挨烟囱站着,在同一时间,看见了七个值得注意的人。严格来说,她视线范围里至少存在七十人。但其他人庸庸碌碌,根本不会被她在意。 远处火光夺目,近处十来支火把熊熊燃烧。火焰射出温暖的金红颜色,乍一看,会以为这条街也起了火。天已经黑了下来,月色却很明亮,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到白衣独臂,潇洒如天外神龙的戚少商,皮肤黑耳朵白,整个人像一把剑的罗睡觉,以及配合罗睡觉的一对斯文秀怯的夫妇。这对夫妇外表文雅娴静,各持一只飞轮。双轮分成金银两色,金轮灿烂夺目,势不可挡,银轮阴柔曼妙,寒意浸人,堪称日月并明,彩凤双-飞。 金轮名叫“大日金轮”,持有者是雷门的“雷公”雷日。旁边那位少妇,正是他的妻子“电母”雷月,用的是“弯月冰轮”。他们联袂来到京城,先加入有桥集团,后因方应看之死,主动接近蔡京,在蔡京与米公公的授意下,参加了这次行动。 如果只有这三人,还不至于让戚少商心急。他只需拖延片刻,风雨楼援兵便会源源不绝赶来,帮他击退敌人。然而,双方动手不久,雷公、电母、梦中剑之外,又出现三名新的强敌。 三人中的两人,正躲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安全地点,远离游移不定的火把,像是见不得光。他们均穿黑衣,蒙着脸,唯有双手动辄紧握、松开,透露出心中的起伏不定。 这两人体型迥异,一个高一个矮。前者手指修长到怪异的地步,足有手掌两倍长,后者似乎没长手指,只剩两只光秃秃的手掌。由于这些异相,他们仅仅蒙住面孔,根本瞒不过有心之人。 明眼人一见便知,他们是“兰花手”张烈心和“无指掌”张铁树,合称“铁树开花”张氏兄弟。 这对兄弟所到之处,背后往往晃动着方应看的影子。他极为信任他们,常把最隐秘的任务交给他们去做,譬如说,接受他的指示,控制发疯了的七圣主关七。 一直以来,两兄弟兢兢业业,工作态度十分端正,效率也相当之高。结果方应看骤然逝去,他们成为零落四散的猢狲之一,彷徨无计之下,登门求见蔡太师,主动献出一个隐藏至深的秘密,作为得其重用的筹码。 蔡京正是在得悉这个秘密后,心思骤然活动,再一次燃起希望,甚至有了些许“天助我也”的庆幸感。 张氏兄弟因而得偿所愿,青云直上,获得不输过往的亲信地位。不过,他们身份较为特殊,最好亲临战场,所以才不情不愿地藏在这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出乎意料的是,戚少商也好,罗睡觉也好,雷公电母也好,张烈心张铁树也好,都算不上今夜的焦点人物。苏夜翩然落地,一眼便认出这六名顶尖高手。她只看了一眼,因为在第七人的对比之下,这六人只配她看这么一眼。 电光石火间,戚少商的对手已不是罗睡觉,罗睡觉亦不想攻击戚少商。他们两人仿佛中了邪,自发携手对敌,对抗在场的第七人。 那个人披头散发,破衣烂衫,双足之间锁有一条锁链,身量虽不甚高大,却给人以顶天立地的震撼感觉。他稳稳踩着屋脊,仰头望月时多,低头看人时少,即使目视对手,视线也游离飘移,像是他正透过他们,追念着记忆里的伤情过往。 乱发披拂下,他面容散发出浓烈的狂意,还有比狂意更浓厚慑人的魅力,让人觉得他既沧桑又清俊,既无畏又悲哀,既年轻又历尽世情,看他几眼,便会意醉神迷。可他双目空洞,似乎魂魄早已离体而去。这种惊天动地的奇妙魅力,真不知从何而来。 他断了一条手臂,单用一只手应付戚少商和罗睡觉,仍然稳占上风,将他们逼得手忙脚乱。而他用的,居然是白愁飞的“惊神指”。 “惊梦”、“破煞”、“小雪”、“初晴”…… 诸般指法被他一招招用出,挥洒自如,神妙无方,飘逸的不沾半点烟火气。说是动手杀人,不如说拨弦弄曲。即便白愁飞复生,也绝对想不到,惊神指法竟可达到如此不着痕迹,鬼斧神工的境界。 光看他的外表,人人都会以为他是个狂人兼疯子。唐三少爷蓄意装扮半天,都没他这么像乞丐。但是,他一出手便可压制京城群雄,让戚少商惊愕无语,让罗睡觉额头渗出汗珠。这等武功,足可比拟十个唐非鱼。 苏夜飞掠之际,听见这人暗哑的嘶喊。他朝天大叫,喊的是“我命由天不由我”,接着又哈哈大笑,说什么“由天还行,由人可就了不得了”。 他曾是“天敌”、“战神”,如今却像个白痴,害怕受人控制,却偏偏沦落到今日的境地,此生所爱唯有一名女子,那女子却离开了他。他失踪之后,一直压抑至今,总算有机会一抒郁气,如同破土而出的竹笋,迎风便长,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攻击所有人。 这人当然就是关七关木旦。 戚少商与罗睡觉相斗时,剑气凌云,剑芒侵入屋宇,惊醒了离这里不远的关七。关七震开身边的张氏兄弟,冲天而起,直接冲破坚固的屋顶,撞进四人纠缠不清的战局。 戚少商猝不及防,差点吃了大亏。罗睡觉早知有此一变,立即招呼雷日雷月,准备抽身远避。他潇洒转身,尚未潇洒离去,忽见关七满脸空洞狂乱,挡在他们前方的必经之路上。 他们想跑,关七跑得更快。他似乎很不满意他们临阵退缩,一边放声狂叫大呼,犹如患上疯症,一边施展白愁飞的“三指弹天”,将他们逼回原地。 罗睡觉肤色本就很黑,此时黑的真是像锅底一般。关七的指风如同剑气,锐利至极,又比任何剑法都灵动自然。他未及思考,已被逼到退无可退,只能和戚少商并肩作战,试图击退这位狂人。 别说他,就算雷公电母,亦未得到逃跑的机会。关七时常仰起头,呆呆凝视苍穹明月,也分不清是他的面孔更苍白,还是那泓月光。纵在此时,他的招式仍浑然一体,无懈可击。他们只有竭力破解抗拒的份儿,想都不必想逃走的事。 用温柔引走王小石,用罗睡觉对付戚少商,用张氏兄弟唤醒关木旦,正是蔡京筹划的三条毒计。 张氏兄弟说,关七头脑依然一片混沌,完全讲不通道理,心中仅剩悲怆狂乱之意。因此,他在醉杏楼一带苏醒,定会攻击金风细雨楼的人马。这是个如同再世,无可抵挡的狂人,所以极有可能引来黑衣人。黑衣人口才再好,也无法说动一个疯子。到时候两虎相争,必定出现死伤。 蔡京喜欢见到死伤,乐意看他们死伤。无论死亡还是受伤,均有他施展手段的余地。他城府深,涵养好,却不能容忍风雨楼持续发展。因此,张氏兄弟送来关七的消息,他立马以此定计,试图从中挑拨,令两名不世高手豁命相争。 苏夜人未到,已经微觉心惊,猜出那个向天狂呼之人的身份。 她察觉关七的同时,关七亦觉察到了她。他面容之上,狂狷跋扈的情绪忽然消退,迷惘疑惑的神色愈来愈浓。紧接着,他举起仅存的一手,屡屡拍打面颊,似要把脑海里一点清明拍出来,然后狂叫数声,不理前后刺来的双剑,腾空而起,扑向苏夜所在的位置。 苏夜目睹的情景,就是关七当空扑向她,而戚、罗两人下意识从后追击的怪异场面。戚少商的青龙剑、罗睡觉的梦中剑,均为江湖上难逢敌手的高深剑法,此时双双刺空,就像把握不住关七的速度和位置一样。 她同样不理他们,夜刀出鞘在手,双眼紧盯关七。 关七飞纵时,似和月光融为一体,彼此再无分别。月色青白,他的脸也又青又白,展现出凄风冷月般的惨淡。他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而焦点正是她……脖子上挂着的龙纹玉佩。 他以一介凡人的力量,带动夜色月华,揪动每个人的心,大概不能再被称为“凡人”。气氛因他而改变,令人忧郁而空虚,对他感同身受。大部分人甚至不认识他,只是情不自禁,想在他面前跪倒膜拜。他们都觉得,即便尽聚京师豪杰,也未必能够奈何得了他。 他疾扑苏夜,罗睡觉心中陡然产生侥幸之情,暗自透出一口气,认为事态回归了正轨。 他自视甚高,而且不肯服输,可他当真不愿当关七的对手。方才他的印象是,关七并非敌人,而是莫可违逆的天意,毁灭性地打击他对梦中剑的信心。他宁可当个旁观者,在旁幸灾乐祸,观看双雄相争。 苏夜一手轻搭烟囱,一手轻握夜刀。夜风料峭,风寒如刀,她静立不动,神态十分安详从容,脸上甚至浮出一丝怜意。 关七能影响别人,却影响不了她。她必须阻止他,却很同情他的糊里糊涂,身不由己。何况,她眼光远比罗睡觉高。她知道关七这一扑,并不一定接续着杀招。 果然,关七扑至一半,忽然像个秤砣,毫无预兆地落了下去,落在她对面的房顶上。他鼻子因受击打之故,正缓缓淌下血珠,却无损于他的魅力。他瞋目而视,咧嘴而笑,用嘶哑的声音,痛苦的口吻问道:“你……你是谁?” 第三百九十四章 http://..org/ 别人看苏夜,看到的是黑衣、黑袍、黑布遮面。关七看她,看的却是重重遮掩后的真实容貌。 她面对这场倏然爆发的意外事件,匆忙赶到现场,正面凝视足以与方歌吟并肩的强大对手,神色仍然静如渊海,具有令人心平气和的力量。她在这儿一站,连带关七也呆呆站住了,当场扭转气氛,缓解了那股无形压力,让人纷纷深吸气、深呼气,如梦初醒似的,伸手去擦头上冷汗。 关七一动不动,疑惑地盯着她。她落地之时,他脑子里涌出许多零落的记忆碎片,都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 他不在意她容貌美丑,只在意那点似曾相识。他应该没见过她,却觉得她有点儿熟悉,甚至于,他依稀记得,在某个电闪雷鸣,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自己曾和她交过手。 记忆相互冲突,所以他迷惑极了。他茫然四顾,尝试回想往事,立即想起一道漆黑刀光,一道绯红刀光。两种刀光纵横交错,宛如上天撒下的一张大网,罩住了他,阻止他破网而出。 绯色轻盈如梦,凄艳绝伦,美如一场心碎肠断的离别。那道黑光则是深沉激烈,像一条穿出浓厚云层的深黑巨龙,张牙舞爪向他逼近。 他的手在身前乱挥,想抹掉这些纷乱的画面。这动作非常孩子气,也非常无助,却没有人会当他是无助的孩童。 他试图回忆的时候,苏夜目光十分柔和,流露出关切和怜悯,触及他的心灵。在一大群或惊慌,或震骇,或另有所图的人里,她真是独树一帜。她无需解释,他已凭着直觉和灵性,明白她对他并无敌意。 因此,他若有所觉,突然安静下来,不再狂呼滥叫了。醉杏楼一带民居起火,硝烟气味早已飘散到这里,使环境非常糟糕。他却毫不在意,像是正漂在风光明媚的湖面上,任凭阳光照着他,享受难得的宁谧安详。 他自以为记得她,包括她的人,她的刀,她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于是,他混乱的大脑得出一个结论——她对他十分重要。 这个结论当然是错的,却不算太坏。至少,苏夜全身心同情他的遭遇,愿意伸出援手,将他拉出记忆的泥沼,而非利用他、调唆他,把他当作杀人工具。 苏夜见他木然呆立,眼神里的狂乱逐渐消失,心想他可能发疯发够了,顺口答道:“我只是个过客。你根本不认识我,所以我报上姓名,你也不会知道。” 不知怎么的,这个回答像是一道输错了的口令,让关七再度宕机。他又不说话了,仅是直勾勾望着她,像机器人多于像人。她简直能想象出他神经运转时,发出的吱嘎杂音。 她扫视一眼关七身后众人,发现他们要么大眼瞪小眼,要么集体变成了抬头看屋顶的木偶,竟无一人出声。她只好再接再厉,用尽可能温和的口气道:“关七。” 关七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病了,而且病的相当严重。你不该留在这地方,因为人越多,你的病就越重,”她耐心地解释道,“我有个主意,把你带到洛阳去,找那个姓温的照顾你,怎么样?” 入夜不久,北风刮得一刻比一刻猛烈,像是要把行人吹成风鸡。当然,这时候的夜晚,本就没有多少行人。今晚没下雪,也不会下雪,气温却很低,足够冻透棉衣,一直冷到骨头里。 关七一听“温”字,口中忽然发出怪异的呻-吟声,哑着嗓子道:“姓温的?” 苏夜笑道:“大嵩阳手,温晚,温家的温晚。上个月我去了洛阳,和他谈过一次。他了解这二十多年来,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也愿意收留你,和你解释清楚,直到你彻底清醒为止。” 关七英俊而空洞的脸孔,倏地皱成一团。他用手掌拍打头顶,拍了几下,手指抓着头发,胡乱地梳理抓挠一阵,喃喃自语地重复:“温晚……温晚?” 远方的呼叱喝骂,仿佛隔了一张厚实的帷幕,离他远到不能再远。他人在梦境当中,离梦醒仅有一线之隔,端看能否戳破这个泡泡。 戚、罗两人至此已经收手,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同样未发一言。 两人剑法炉火纯青,浑然天成,足够以一当百,但关七一出,他们只能奋力抵抗,绝对做不到与他面对面,平静自若地侃侃而谈。 戚少商侥幸,罗睡觉不忿,雷日雷月面面相觑,悄然退后。四人身处敌对阵营,却都在想:为什么这家伙得到谈话的特权,而我们一照面就挨了打? 这时候,关七狂叫一声,用力一拍脸颊,哈哈笑道:“温晚!我想起来了,我认识温晚!” 他终于处理完脑海里卡着的问题,冷笑出声,一气呵成地道:“温晚,温晚很好。但你不好,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你以前阻拦我——” 有个极重要的名字,在他唇齿间跃跃欲出,但他就是想不起来。他须发戟张,神威凛凛,指着苏夜道:“你以前耍过我,现在又来!你——” 他眼前浮光掠影,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其一,是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合谋,雷损和苏梦枕联手围攻他,砍断了他的手臂。其二,是两道纷落如雨,疾掠如风的不世刀光,耀的他眼花缭乱,最后从天而降一道惊雷,劈中了他,有人趁他怒骂上苍,仓皇而走时,一刀将他断臂。 这两种记忆都很正确,也都有缺失混淆的部分。两者混在一起,更令他云里雾里,头痛欲裂。到了此时,苏夜仍不知他获取了另一个关七的记忆,仍以为他从未见过她,柔声道:“耍你的另有其人,你看!” 她手握夜刀,忽地指向张氏兄弟躲藏的阴暗角落。关七霍然转头,望向她指出的地方,乱发间双目神光如电,哪有半分萎靡糊涂的意味? 这一转头,他像下山的猛虎,张氏兄弟像失去后路的兔子。两人面色苍白如纸,一看关七,一看苏夜,均生出大难临头的恐惧感。 所幸,苏夜继续说道:“你既说温晚很好,我们就去找他。你刚才说,我命由天不由我。也许事实当真如此,但命运并非不可改变。请你耐心等待,不要强迫自己回想,有人会帮你梳理记忆,回答你的疑问。” 不知不觉间,每个人都捏了一把汗。他们均希望她多说几句,继续安抚她对面的狂人。她苍老的声腔富有韵味,冷静到无人可比,听上去十分舒服,像安慰孩童似的,不纵容也不挑衅,采用平和理智的态度,耐着性子同他讲道理。 最奇的是,关七竟一反常态,认真听起了她的道理。 她用温晚引开他的关注,用张烈心和张铁树转移他的敌意,效果堪称昭著。关七再度被她说服,手臂缓缓垂落身侧,满头乱发不再颤动,目光也稍显清明,自言自语地道:“找温晚,温晚,温晚……” 他一苏醒,立即发狂攻击周围的高手,目光所及之处无人幸免,与其说是战神,不如说是狂魔。戚少商放弃说服他,罗睡觉放弃逃之夭夭,开始认命地应对这位不世强敌。苏夜现身之后,他反而茫然不知所措,生一会儿气,听一会儿话,与之前大相径庭。 罗睡觉心思何等敏锐,隐约察觉这不是他们首次见面。关七倒还罢了,反正不认人,也不讲理,把所有人看作欺辱他的敌人。苏夜却大出他意料之外,似乎是有备而来,完全不以强敌为意。 他恍神之间,心中升起不祥预感,认为蔡京的阴谋马上会被挫败,而关七将被那黑衣老人拐走。他有很多选择,但他一样也不想干。如果他练成了“梦中剑”,还可考虑在梦中寻找敌人,在梦中杀人。如今,他只想速战速决,而非在此傻站着,等候绝不愿意看见的结局。 就在此时,关七背后街道的墙角处,突然传出一声大喊。 这人不顾一切地嘶喊道:“关七爷!你还记得小白吗!” 关七重重一震,放声狂叫,全身上下触电般不停颤抖,既是满心激动,也是悲愤使然。他终于想起了那个和温有关,在心中徘徊不去的名字。此人叫出小白的名字之时,他犹如醍醐灌顶,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意义,而周边一切均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那根烟囱啪的一声,从中折断。上半截骨碌碌滚落街上,一路滚出很远。饶是苏夜定力堪比定海神针,此时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掌拍断了离她最近的东西。 嘶喊声一刻不停,“小白就是六分半堂的雷纯姑娘!七爷,你走之后,她被人欺侮得好苦!她一直在等你,你怎的迟迟不来!” 弹指间,关七双目已变为赤红,充满了绝不该在他眼中出现的血丝。苏夜方才那一番掏心挖肺的话,立时化为泡影。她只能看到关七的背影,却知道他心潮澎湃,怒不可遏。 话音未落,关七哈哈大笑,蓦地跃离屋顶,如鹰隼捕捉鼠兔,掠入屋檐下的暗影,抬手把那人抓了出来。他双脚似乎不必触地,踩着空气便可原地上跃,双腿微微一曲,凌空跃回他原来站着的地方。 说话之人胆气的确不小,被他一爪抓在喉咙上,依然坚持说道:“那黑衣老王八是骗你的!他仗着金风细雨楼的威势,在京城横行霸道,逼迫雷姑娘委身下嫁,你还不赶紧杀了他!” 第三百九十五章 http://..org/ 这一声响亮的指控,真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惊得众人眉毛直跳。关七还没怎样,戚少商先咦了一声。 他赶紧看向苏夜,却见她毫不在意,仍是那副样子,仍是那个态度,只微偏过头,打量被关七抓着脖子提上来的人。那人四肢乱舞,挣扎不休,呼哧呼哧地喘息,脸庞已经憋得发紫,显见武功低微,连杀都不值得去杀。 让他来当敢死先锋,将污水泼向苏夜的幕后主使者,看透了她和关七的为人,知道他们不屑为难无名小卒,多半会放他一马。哪怕苏夜怒气勃发,提刀杀人,他们也只会失去一名平凡喽啰,又有什么了不起? 戚少商看苏夜,罗睡觉看苏夜,街上举着火把、提着灯笼、拿着兵器的每一个人,都在看苏夜。他们若非见过雷纯,就是听闻她绝艳惊人,乃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美女。黑衣老人若一时想不开,打她的主意,着实再正常不过了。 他们在看,关七当然也在看,满眼都是懵然不解之意。他目光狂乱空荡,有如发疯的野兽,其实能够看破一切表相魔障。再多掩饰,也无法对他起作用。 因此,他疑惑起来,瞅着她想了半天,偏生想不出正确答案。他于同时发现,苏夜眸中的怜悯瞬间灰飞烟灭,被嘲讽和讥刺取代。她根本不看他,冷冷注视那张扭曲了的面孔,嘴角噙着一抹诡异微笑,似是觉得这件事十分可笑。 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个年纪与雷纯相仿,容貌与雷纯在伯仲之间的美貌女子。一时间,关七迷惑极了。他想不明白那人的指控,不知所谓的“黑衣老王八”另有其人,还是面前这女子真的威逼雷纯嫁给她。 戚少商有些想笑,却担心他狂性大发,笑都笑不出来。除他之外的人,一半心惊肉跳,生怕大战再起,一半幸灾乐祸,觉得黑衣老人即将遭殃。 不知从何时起,周边北风呼啸,天际阴云四合。云层自虚空之中涌出,黑沉沉、灰蒙蒙,翻卷如岸边浪花,一重重向半空的明月推进。可是普通云彩,包括阴云在内,可以移动得这么快吗? 谁都不是气象学家,所以谁都说不好。事实上,他们根本没去注意天空,全部提着一口气,像舞台下的观众似的,目不转瞬盯着关七,等待这狂人因言生怒,一指点向对面的黑衣人。 今夜原本月明星稀,绝无雨雪之兆,将会是个干冷干冷的夜晚,谁知中途天象大变,像是要降下大雪。黑云弥散时,苏夜颈中玉佩忽然嗡嗡震动,似在感应天时,使她下意识仰头望向天空。 她对这阵天气变化,比对那个无名鼠辈更感兴趣。四方黑云迫不及待,急匆匆挤向关七所在的位置,不停挤压月光笼罩的范围。 她往四个方向各瞥一眼,心里陡现不安感觉,总觉得云中电闪雷鸣,透出与环境殊不相称的明亮光芒,再仔细一看,才敢确定云就是云,云后并未出现什么奇怪光亮。 玉佩仍在震颤,时而急时而缓,好像变成了会震动的手机,却不肯告诉她应该怎么接这个电话。她只好将它置之不理,把注意力放回关七身上。 这时,关七看了看她,再看看手中之人,乱发忽地根根竖起,面容亦因愤怒而扭曲变形。他大吼一声,将人像篮球一样,凌空抛向远方。那人当空划出一道抛物线,足足飞了四五座院落,九十间房屋,才砰然撞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上,砸破屋顶掉了下去,自此没了声息。 他放声大笑,笑声里五分狂傲,五分悲辛,说不出的辛酸凄凉。他背对苏夜,双眼直瞪稍远些的戚少商等人,厉声道:“你们耍我——你们都在说谎!你们把纯儿当成诱饵,既想害她,也想害我!” 他如刀的目光一晃,盯向罗睡觉,“纯儿在哪里?” 罗睡觉道:“啊……我……这……” 他不愧为七绝神剑之首,尽管心神涣散,信心不足,仍及时反应过来,抬手直指苏夜,坦然道:“在他那里!” 关七回头,只见苏夜唇边冷笑更浓。事已至此,她当然不必多说,甚至不必多做解释。她只是静立不动,有一眼没一眼瞟着罗睡觉,并不在意别人有何举动。 罗睡觉急中生智,却忘了她一直是对关七最好的人。她的尝试已经失败,可她至少试过。关七发了狂不假,可他不是真正的傻子。关七视线掠过她的脸,刹那间扭回前方,一双癫狂迷乱中藏着似海深情,狂狷不羁中藏着沧桑深沉的眼睛,直直映出戚、罗两人的身影。 这双眼睛充满了血红怒火,烧得他们忘了天上还有云月。罗睡觉掌中忽地弹出一道白光,带来死亡的死寂白光,一剑后发先至,迎向横越而至的关七。 关七飞越屋梁,满头乱发随风飘摇,动作既快又慢,叫人摸不准他的位置。他人在半空,徐徐抬手,徐徐弹出了两记指法,一是“惊梦”,打向罗睡觉,一是“破煞”,打向戚少商。戚少商明明没得罪他,却也逃不过他滔天的怒火。 他之前稀里糊涂,听着苏夜讲的道理,从疯疯癫癫变成半疯半傻。和他说话,并不比和海豚说话更轻松,但至少能让他听进去。 如今可好,小白的名字一出,他立马回归讲不通道理的混乱状态,即使地裂山崩,天下万物归于寂灭,他也得先找到小白。更糟的是,他似乎再一次产生误会,认为小白便是雷纯,而大家正在迫害她,欺负她,需要他为她撑腰解围。 苏夜纵声长叹,无语问天,叹息失去了老年人的沧桑感。但是,哪还有人在意她如何叹气。戚、罗不及多说,双剑并出,一道青光,一道白芒,仿佛青白色的飞虹,凌空直刺苍穹,想化解他技近于道的指法。 有这两把神剑在前抵挡,雷日、雷月连忙飞身急退。 就常理而言,他们并不愿抛下罗睡觉。可他们知道,金风细雨楼的人马越围越多。他们带来的人手一个接一个,做了刀下亡魂。关七固然威震天地,让人瞠目结舌,但时间一长,众人记起火头尚未扑灭,敌人尚未杀尽的话,总会行动起来,呐喊着扑向前线,围攻还在杀人的雷凸、雷凹、雷壹。 何况,一旦被关七缠上,真不知能否逃生,何时才能逃生。两人一向夫妻连心,同进同退,此时对视一眼,双轮并举护在身前,准备撤离战场。 金轮光芒万丈,银轮冷月侵人。金银混成月光般的颜色,替代了逐渐隐于云后的明月,洒落一片变幻莫测的光影。蓦地,两人背脊同时发凉,感到一股寒意遮天蔽日。阴云未及合拢,黑气抢先一步降临,先吞大日金轮,再噬弯月冰轮,眨眼之间,双轮光芒沉入比夜色更浓的黑色波涛,闪了几下,不复存在。 雷月斯文秀气的脸上,神情陡然万分惊恐。一股黑气缠住冰轮,如有千钧之重。与此同时,她听见无数细微琐碎的声音,正是夜刀在切割冰轮边缘的铁齿。苏夜每出一刀,力道便加重一点儿,刚削到一半,冰轮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挫裂声,从中裂成两半。黑龙般的刀光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一刀搠进雷月胸口。 苏夜神色平静无波,似已接受失败的现实。狄飞惊所料不错,她确实无意追杀无名之辈。但说这一刻,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并不为过。 她与温晚谈过之后,已了解关七、小白、雷纯三者间的关系。她并不想利用这个秘密,最多打算防患于未然。可惜,几乎每一次,她的对手都令她失望。她有时会想,在这个大宋江湖里,究竟有几个人值得她光风霁月,手下留情? 若非关七看破她的伪装,愤而迁怒诬告者,她已同他战在一起。今夜的布置,看似针对金风细雨楼,其实完全是针对她。她之前还有些意外,等听见关七的长啸,看见他的身影,便什么都明白了。 雷公电母两人,加起来未在她手头走过五十招。她出手何等之快,瞬间裂碎日月双轮,一刀一个杀了他们,再回身时,恰见关七五指连弹,罗睡觉左支右绌,纵有戚少商在旁帮忙,也应对得十分吃力。 她无意对上关七,因为他是她平生仅见的强劲对手,因为他头脑混乱受人影响,因为她和他的激战毫无意义,也因为这是金风细雨楼的地盘,而风雨楼正在被人袭击。她需要尽快解脱戚少商,使他能够支援其他区域。 孙青霞赶到之时,空中倏地传来轰隆巨响,犹如冬雷震震。他骇然抬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要下一场罕见的深冬大雷雨?然而,浓灰的乌云里并无电光,只有一点隐约透出云外的金黄光芒,转瞬而逝,像是半天泻下的月华,又和平常的月光有点差别。 乌云当中,有两个地方很不对劲。云朵形状稀奇古怪,是他从未见过的。 但他终究是一介凡人,不甚关心天上的事,赶紧把目光转回地面。这时他亲眼看见,苏夜人刀合一,急速逼近关、戚、罗的战团。刀光凛然生威,刀意至快也至烈,不是闪电更胜闪电,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凶暴之气,一刀便刺进了罗睡觉的脊背。 罗睡觉嘶声道:“你——” 苏夜冷笑不绝,笑完了,倏地喝道:“关七,你要小白,我便告诉你小白在哪里。你问这些人要小白,乃是找错了人!” 第三百九十六章 http://..org/ 关七见她在双方激战时趁机杀人,杀死一人还不够,竟连续杀了三个,眉目之间大有怒色,显然瞧不起她的卑鄙举动。但是,小白的地位无与伦比,她最后半句话尚未说完,他倏地停手,厉声道:“好!她在哪里?” 这时,孙青霞来到近旁,准备上前帮手。关七停手,他茫然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虽然掣剑出鞘,却不知该不该出招。 他也好,戚少商也好,罗睡觉也好,都是名气极大的剑客,落在关七眼里,分量居然和蝼蚁差不多。关七傲然昂首,正眼都不肯往他看一眼,等了不到一秒钟,忽地仰天长啸,向着苍天,徒劳地呼喊道:“她——在——哪——里——” 啸声极为苍凉,如同濒死野兽的求救,好像找到了小白,他就能活下去似的。苏夜不再拖延,平静地道:“小白在方歌吟那里,受他保护。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和方歌吟、桑小娥夫妇在一起。因此,你在京城找多久都没用,你想找她,就得先找方歌吟。” 黑云愈浓,风声愈急,虽说没下雨,天却黑的堪比暴风雨之夜。苏夜情不自禁,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眼瞥见孙青霞方才所见的、那两朵奇形怪状的云,眼神顿时一滞。 漫天乌云蔽月光,云层之下,关七当场愣住。对他而言,方歌吟的名字不如温晚那么熟悉,所以他开始苦苦回忆,神色颇为苦恼。 苏夜见他不答话,无奈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若不记得方歌吟,记不记得方应看,开封府的小侯爷方公子?方歌吟便是他的义父。可惜方公子英年早逝,知道小白下落的,实在只剩方歌吟一个人了。” 关七陡闻方应看之名,蓦地瞥向张铁树、张烈心兄弟站着的角落,但见那里空无一人。苏夜忙着去杀罗睡觉的时候,他们见势不妙,二话没说就跑了,侥幸逃得一命。 他看了一会儿,愣了一会儿,缓缓问道:“你没骗我?” 苏夜道:“没骗你。” 关七伸手,指着戚少商等人道:“可他们都骗了我。” 他的手不大,皮肤很白,有点像孩子的手。可他伸出一根手指,便能令人胆战心惊。戚少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如临大敌,下意识握紧剑柄,也想跟着苏夜摇头。 “他们无足轻重,谁都不在乎他们,”苏夜赶紧劝说道,“我要骗你,必定是骗你去做其他事情,你自己说说,到现在为止,我有否向你提出要求?有否叫你先杀了我的敌人,再告诉你小白的下落?” 关七说:“啊——” 这一声拖得很长,空洞且无意义。他迟钝混乱的头脑努力转动,思考面前之人值不值得相信。 不过,她向他提起温晚,倒是一记妙招。当年小白离他而去,他百般寻找,踏破铁鞋无觅处,去了一趟洛阳,竟把无辜的温晚打成重伤。从那之后,温晚给他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刻,几十年也无法忘记。 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揉着额头和太阳穴,还有一双眼睛。他发出的声音里,仍然残存着痛苦,却已好得多了。然后,他突然闭上双眼,挣扎许久,再度睁开,向苏夜嗔目而视,道:“那——” 今夜发生的事确实非常多,而且一件接着一件,让人目不暇接。关七犹豫不决,似有同意她提议的倾向,答应去见温晚一面。但他刚刚开口,远方夜空忽然升起一道梭子般的金色烟火。烟火升至高处,爆裂散开,凌空天女散花,洒出千百点灿烂金雨。 更奇的是,金雨散落未尽,稍近些的地方也有两道烟花响箭,无声无息升腾高飞,在空中爆出两团金红色的光彩。 烟花笼罩之处,金红光芒照亮大地,张氏兄弟狂奔疾走的身影陡然出现。仅过了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他们竟已逃出很远。 苏夜心头一凛,心知这三道烟花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她不及多说,赶紧道:“如果你愿意,我们马上就……” 她口气不可谓不诚恳,用意不可谓不厚道。然而,关七已经听不进她的话,因为他隔着许多大小屋舍,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听见了蔡府中传来的另一个声音。 那里,有一位身着水蓝纱衣,端坐轻抚瑶琴的女子,幽然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七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周围的景色与人物,由于苏夜苦口婆心的解说,逐渐变得清晰而符合逻辑。他心里的无数纷乱思绪,正在被一个个归门别类,放入虚幻的柜架之中。但这一番清吟细细,有如春风化雨,瞬间侵入了他心田。 天地万物都迅速模糊了,世界变为混沌一片,而他茫然不知所措。二十多年前,因小白离开而生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再度吞没了他的神智。 他狂叫出声,不顾一切地大喊道:“小白!你在哪里!是你误会我了,我一直都深爱着你!” 那女子沉默许久,忽地问道:“你既然爱我,为何……为何要让六分半堂的雷损,把他女儿下嫁给你?” 关七愣了一下,急忙叫道:“是我弄错了,把你和她弄混!我……我从没想到,世上竟有人与你容貌如此相似!都是我稀里糊涂的过错,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惹你生气!” 任凭他怎么大喊大叫,当众剖明心志,那女子也没再开口,似要从此和他音书两不闻。他一急,身形展动,腾空高飞,犹如翱翔于夜空的巨大枭鸟,不理身下众人,直奔蔡府方向。 苏夜失望之极,但身边没了烟囱,已然无处发泄。她不是关七,没能听到那女子的幽吟之声,只好自认倒霉。她匆匆望向戚少商,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便不再耽搁,同样长身飞掠,紧追关七而去。 关七为何赶往太师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但凡与蔡京扯上了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事。她真希望他是去杀蔡京的,就像元十三限那样,一力承担所有责任。但这是她的白日梦,并不适合在夜晚做。 关七飞掠之快,宛如雨燕全力追逐蚊虫。他掠到哪里,黑云便追到哪里。浓厚乌云席卷了半个天空,云中暗影却越来越明显,扁的像个碟子,形状又有点像蜻蜓。 苏夜实在顾不得头顶是蜻蜓,是蜘蛛,还是大黄蜂。她全力以赴,追赶天神化身一样的关七,途中三次抬头往天上看。 那两处暗影边缘清晰可见,轮廓亦逐渐凸现出来,整体造型已是呼之欲出。尽管她不喜欢多想,却不得不怀疑,它们好像是她前世经常听说的一样东西。 关七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位于现实与虚幻的交际点。她却觉得自己真在做梦。若非梦境,怎么会在汴梁城的天空中,看见疑似外星飞碟的飞行物? 苏夜原本微觉郁闷,发现高空的不明飞行器后,大部分郁闷便被困惑取代。关七在她前方,倒是一无所觉,闷着头向前狂奔,像是要把她引进他荒诞无稽的梦。 他足不点地,无需调息换气,一路大叫出小白的名字,喊着喊着,还没喊上几次,已掠进了太师府的厚实高墙。 蔡府后园东侧,有个叫“醉梦东篱”的宽敞院落。院子的正堂主厅,叫作“蕊雪堂”。这是蔡京赏菊赏雪的地方,每到秋天,院中将摆满千百盆各地送来的珍奇菊种。今年八月十五,方歌吟进京拜祭爱妻时,蔡府工匠刚结束了修缮工程,将此处整修得焕然一新,盎有古意。 关七掠近时,蕊雪堂里传出动人心弦的优美琴声。琴声淙淙,如山间流淌的小溪,溪水上笼罩的水气。弹琴人柔声长叹,尽显怅然若失之意,然后轻轻道:“七哥,你回来了!” 这声叹息轻的不能再轻,却像晴天霹雳,震得关七魂飞魄散。他倏然停下,木头人般站在蕊雪堂门前。大门虚掩着,像是无声的邀请,请他入内一探究竟。 门开了。 这是一间奇怪而神秘的厅堂,陈设与任何地方都不一样。里面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常见的古玩摆设,只有一重重垂落的轻纱幔帐。幔帐最深处,丽人倩影若隐若现,并传来清淡的幽香,如同人间仙境。 那女子惊艳当世,丽绝天下,双袖一垂至地,有股“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脱俗味道。她蹙着秀眉,遥望迤逦进门的关七关木旦,容色似喜还悲,柔声道:“你来了,你就站在那里,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当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身边还有一名垂着头,神态谦卑恭敬的侍女。这侍女脸朝暗处,五官模糊不清,只能望见她高挑修长的身形,颈口垂落的水晶坠子。 关七到得她面前,简直温顺至极。她一个口令,他便一个动作,绝无半分违逆的意思。两人痴痴凝视彼此,仿佛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其他事。不知过去多久,关七才颤声道:“你……你过得好不好?” 那女子凄然摇头道:“我不好。” 关七当即变了脸色,怒道:“怎么会不好?” 那女子凄声道:“没了你,我怎么会好?你走之后,幸亏好心人庇护我,照顾我,给我遮风避雨的地方。不然,我早被人欺侮死了,哪有运气等你回来?” 关七周身剧震,眼中凶光大露,仿佛要把欺负她的人揪出来,一拳打成肉饼。他厉声道:“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第三百九十七章 http://..org/ 雷纯清艳惊丽的玉容上,如同冰面裂开了一条细纹,陡然现出一丝寒意。这一刻,她眸中绽出一股英气,一股置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比任何人都更像一朵带毒的鲜花。她举起纤纤素手,向他身后一指,惨然道:“就是他!” 关七倏然回首,恰见苏夜一身黑衣,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她依然面带微笑,笑容讽刺到了极点,几乎让人感觉可怕。 “他对我不怀好意,几次三番欺负我,你尝试掳走雷损爱女之时,他也在逼我委身,”雷纯低声道,“可惜世间英雄屈指可数,竟无人是他对手。你既说你深爱着我,何不马上杀了他,替我出气?” 关七眼睛再一次睁大了,瞪着面前的苏夜,似是要对她发怒,偏偏发不出去。他一见雷纯,立即推心置腹,恨不得剖开胸膛,把跳动的心脏捧到她面前以示心意,对她怎会有半点怀疑?如果她索要天上的月亮,他现在就去搭个梯子,开始往天空爬。 然而,苏夜就是苏夜,一个年纪很轻的美貌女子。她唇角漾出的讥讽笑意,显然源于雷纯指鹿为马的指控。 他一方面不肯怀疑小白,一方面不想怀疑自己的眼睛,忽然之间闭眼摇头,想甩开那并不存在的“幻觉”。但他睁开双眼时,苏夜仍站在他对面,含笑望着他们两人。 雷纯稍稍抬高声音,叹道:“你不肯下手?你……你有了雷姑娘,就变了心,对不对?” 关七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忙不迭地转身正对着她,慌乱地解释道:“不,绝非如此。可她……小白,你莫非认错了人?你仔细瞧瞧,她怎会……” 雷纯蛾眉紧蹙,神情半是恼怒,半是失望,霍然道:“你不动手,我自己来!” 她水袖一拂,款款站起,犹如玉盘里养着的水仙,一举一动均有万种风情。苏夜冷笑不绝,举步向前走去,却见关七横跨出一步,挡在她和雷纯中间。 他依然大惑不解,直觉这件事有哪里不太对劲。然而,即使他心存疑惑,也始终以雷纯的安危为第一要务,见苏夜移步,立即拦住了她,毫不客气地说:“她不喜欢你,你不能接近她!” 刹那间,他已下定决心。倘若雷纯真的因为这事生气,拂袖而去,那他也顾不得青红皂白,先打杀了这名身怀不世武功的神秘女子再说。他并非不讲道理,只是,他早就疯癫了,糊涂了,任人玩弄而不自知。在他心里,世间所有人,都不如小白那样重要。何况苏夜武功极高,高过他今夜所见的所有人。他和她动手,怎么都算不上欺负弱小之辈。 他心头杀意大起,周身剑气随之大盛,手中无剑,整个人却变成了一把神威凛凛,直刺苍穹的神剑。寻常人等,难近他身畔三尺之地。 雷纯原本以为,扮作“小白”引诱关七,乃是万无一失之计。多年前三合楼一战,人人都知道她是对付关七的核心人物,只因她和那位小白容貌相似。她朱唇微启,便可影响关七的头脑心志,令他不知不觉间坠入陷阱。 她十分厌烦他,把他当作隐藏着的偌大威胁,打算拔除这根眼中刺,肉中钉。她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成功掳走她,那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可惜,她想杀他,却不能心急。她得先用他对付黑衣老人,然后一石二鸟,同时消灭两个大敌。 因此,关七迟疑着不出手,她立刻紧张起来,双颊亦泛起惹人怜爱的娇白。幸好她起身欲走,关七马上作出反应,一边拦着黑衣人,一边近乎于哀求地望向她,道:“小白——” 苏夜仍不看关七,只看雷纯,和那名蓄势待发的婢女。 雷纯纤纤弱质,让人忍不住怜惜惊艳。她的婢女容貌亦颇为出色,具有男女难辨的英朗气度,而且气质飘逸出尘,秀丽端雅中,透出遗世独立的忧悒与孤寞,绝非普通女子。尤其她那双眼睛,真是黑白分明,明若秋水,好看到可以用它们写一首诗。 她看了几眼,不由自主流露出欣赏之意。与此同时,她陡然提气,舌绽春雷,用堪比少林狮子吼的雷霆手段,怒喝道:“关木旦!你仔细看看,她是小白吗?” 这声呼喊,如同当空炸开一声惊雷。天上似有东西呼应她的叱喝,也呼啦啦一阵响亮,震的雷纯脸上血色尽退。 关七吃了一惊,如遭雷亟,无形剑气亦为之一敛,瞪着苏夜道:“你说啥?” 苏夜不给他时间多想,更不会让雷纯有机会开口,厉声道:“这是雷损的女儿,雷纯,不是你的小白姑娘。她们两人相差二十岁!小白离开你时,她尚未出生,她只是雷纯,不是小白!许多人利用她们容貌的相似,找她来对付你,杀死你,今天还想挑唆你我相争!” 雷纯几次想开口,终是蒲柳弱质,受不住这电闪雷轰般的摧折,不由伸手捂着双耳。那名侍女踏出灯影,上前搀扶她,运功助她抵挡。 “你已糊涂了二十多年,你该清醒了,”苏夜语气趋于平缓,但每吐一个字,就像在蕊雪堂里擂动一声战鼓,“你应当认清楚谁是谁,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去找温晚,和他一起寻找小白。” 这时候,外面好像出了大事,连续震开一连串的雷鸣巨响。巨响滚过屋顶,连屋瓦都不停晃动松落。雷纯彻底支持不住,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一步。她看见关七瞬间垮掉的面孔,看见他茫然投过来的目光,一对明眸盈满了惊愕和失望,不愿相信他会忽然恢复神智。 她吃惊不假,别人却也没好到哪里去。苏夜颈中玉佩疯狂乱震,像只被一万条短信攻击的手机。她不得不用力按住它,以免它变成藏在衣服里的青蛙,在领口附近一鼓一鼓 而关七关木旦,震惊程度为在场诸人之冠,哆嗦的频率如同这枚玉佩。苏夜当面喝破雷纯身份,犹如在他头顶重击一锤,硬是把他打出了荒诞的梦境。 他不知所措,定睛一看,发现她居然说得对,那名女子居然不是他的小白。她温婉柔静,娉婷动人,容貌与小白足有七八分相似,却并非真正的小白。迷雾被拨开之后,两人的不同处便十分明显,再也迷惑不了他的头脑。 二十年,已经二十年了。小白离开他足有二十年,现在下落不明,不知在何处吃苦受罪。这些看似枭雄豪杰,其实蝇营狗苟的江湖人,仍在利用她,把她当成吸引他的香饵。 他惊极,怒极,也恨极,望向雷纯的眼神炽烈如火。只是,这份炽烈已非来自痴情,而是憎恨。他有如受伤的猛兽,蓦地仰天长啸,放声狂笑,再低头的时候,浓厚的杀气如有实质,一步步逼向前方。 水晶微光闪动,水晶的主人从容自若,极为自然地搭上雷纯香肩,将她稍稍推后,自行充当防护她的盾牌。到了危急关头,她终于从昏暗处走出,保护她的小姐,不惜直面京中两名最可怕的高手。 苏夜盯着这名“婢女”,打量他完美无瑕的鼻梁、下巴,清澈无波、眼尾稍微上挑的双眼,以及那一见难忘、始终垂头瞧着地面的独有姿势,失笑道:“狄大堂主,你好。” 六分半堂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淡然道:“你也好。” 窗户之外,突然滚入一个瘦小枯干的中年人。他非常瘦,却是那种短小精悍的干瘦,皮肤下几乎没有脂肪,只有经过千锤百炼的肌肉。 他就是六分半堂的二堂主,雷门的雷动天。 两人分列雷纯身前,护卫着她,绝不让任何灾难降临在她身上。精干强悍的雷动天、孤寞出尘的狄飞惊,以及那艳如寒梅的女子,对比极其鲜明强烈,形成一副观之不倦,韵味十足的画面。 关七眼都不眨一下,因为他即将攻击雷纯。纵有千军万马,也无法阻拦他杀她的心思。这原本不关苏夜的事,可她想了想,到底不忍目睹即将发生的惨剧,叹道:“让我来……” “吧”字尚未出口,已被天空中的巨响淹没。苏夜轻呼一声,不是因为那震耳欲聋的响声,而是她的玉佩。 玉佩上传来浩然巨力,忽地脱离她的控制,被一只隐形的手提起,飞出她衣领,崩断系着它的丝绳,奋不顾身地奔向天空。所幸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只觉它在手里左冲右突,恨不得马上与空中那东西相会。 巨响之后,还有强光。一道雪亮的光芒照着蕊雪堂,仿佛十道闪电同时打在屋顶,连屋内的人都察觉到不对。 苏夜当真吃了一大惊,险些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她附近的关七猛然抬头,指着上空,喃喃怒骂,像是在和一个未知的存在对话,细听怒骂内容,全是不忿天意,轻视上苍的悲愤言辞。 关七现身的时候,总伴随着异象,她拢共见过他两次,两次都听见震耳欲聋的响声。然而,即使天降冬雷,再劈他一次,也不会让她更惊讶。 她有自己的事要忙,已经顾不上他。她用力握紧拳头,生怕玉佩当场逃跑。不问可知,玉佩的诡异行动,密切关联着空中的“飞碟”。与杀雷纯相比,其他事情都是小事。可是,与失去玉佩,无法返回现实世界相比,雷纯也不再重要了。 黑衣人在抢救随身饰品,关七在跳脚大骂上天。对面三人并未觉察云中异状,固然万分惊讶,却不像他们那样身临其境。 狄飞惊迅如闪电地瞥向雷动天。雷动天森然一笑,腰身微躬,顺手一拍桌上瑶琴,炮弹般向前弹射,一掌拍向木然呆立的关七。瑶琴兜头盖脸,发出风雷之声,飞旋着直砸苏夜。 他猱身扑近,独自阻击两大高人。狄飞惊则反其道而行之,一把揽住雷纯纤腰,带着她退向那扇大开的窗口,从窗中疾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