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宁皇后》 1.第一章 http://.biquxs.info/

大宁元亨三年,九月。 日暮西下时,崇峻宏伟车水马龙的京都——易安城渐渐从白日嘈杂的鼎沸声中平静下来,秋风瑟瑟,卷起一地的枯叶来回打着圈儿。 旁边的酒楼客栈,慢慢的都燃亮起泛着黄晕的灯笼,在清冷肃色地暮光之中轻轻摇晃,不觉间,倒让人油生出了几分寂寥与落寞。 葛钰靠坐在窗边的木摇椅上,微闭着双眼,一张素白惨淡的小脸仰着,一动不动的,像是一尊没有知觉的雕塑,任由窗外寒凉的秋瑟之风跃窗而入,扬起她那一头黑亮凌乱的发丝。 “吃饭?” ‘怦’地一声,一个面目肥白、神色轻傲的妇人不客气的将一个木托搁在桌上,上面安放了两碟油腻饭菜。 那妇人等了片刻,见葛钰神色纹丝未动依然没反应,接着将眼珠一滚,斜翻起些眼白,眯起一双狭细的鼠眼道:”装什么装?!还真当自己是葛家大小姐,这还没过门呢,一个小妾的身份,倒摆上了归宁侯府夫人的谱!” “……” 回应她的,除了窜动的风声外,依旧是一片沉默。 见此情景,那妇人把肥脸一拉,密浓的眉毛皱巴在一起,张嘴便骂:”要死就去死!自个儿寻个干净地趁早了结,老娘还懒得伺候。别整日摆个死人脸,半死不活的,看了都让人晦气!” “滚……” 葛钰微动嘴皮。 “你说什么?”那妇人似是没听清。 “滚。” 还是一个字。听罢,那妇人应声眯起眼睛,似乎不敢置信,往日对她不敢还嘴任她拿捏的人,今日居然对她下了逐客令! “你再说一遍?” 葛钰眉头轻皱,霍然睁开双眼,站起身目光直直地盯着那妇人,一双眸子竟比严冬中的冰粒子还冷。 “我说,滚。” 那妇人不自觉地后退两步,道:”你……” 她抖了抖嘴,葛钰的神色令她发怵,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散发着冷冽的寒气,她似是被威慑住了般,脑中一刹空白,竟未回过神落了气势。 葛钰不在意那妇人反应,见那人还杵着,眉头一拧,伸手抄旁边圆桌上的木托菜碟,噼啪一声,砸碎在她脚边。 “你滚不滚!” 随着甩砸的冲力带起的菜末油珠四处飞溅。 那妇人抖抖衣裙,失声一叫,极是嫌恶地退到门口,一张微黄的肥脸生生胀成了猪肝色。 “疯子,你这个疯子!” 那妇人啐了一口,又骂道:”跟你那死鬼娘一个样,都是半死不活、瞧不懂眼色的蠢东西!” “滚!” 又是一个茶壶飞过去,那妇人扭着丰盈的肥躯灵敏一躲,谁知往后退时脚踩一空,摔落在门口台阶下滚了几圈,扭了腰,半天没爬起身来。 而后,屋中也重归寂静,葛钰失力般的靠在摇椅上慢慢滑落,全然不顾满地狼藉。适才还如寒冰利剑的眸子,瞬间变得空洞了无生气。 那妇人是葛府大管家妻家的姐姐,更是葛大夫人近身伺候的嬷嬷,在府中除了葛府正经主子外,一向鼻眼朝天,不将其它人放在眼中。甚至府中几位庶出的小姐,都会礼让她三分。 自葛钰与她娘从江州淮安搬来后,这位让人眼红的王嬷嬷就被葛夫人指派到这座小别院,监守着她们二人。 缺了油水可捞,缺了人声恭维,王嬷嬷过得自然不快活,她不快活自然也不会让别院中其它人快活,整日寻着各种由头,变着法的膈应折磨葛钰。 葛钰混着狼藉的污垢就那么坐着,她不知此时该做什么,也不知她还能做什么。她娘死了!就在前天晚上,在这陌生的京都中唯一的依靠,能让她心安、让她守护的人没了。 她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双眼睛,凹陷而浑浊,紧拉着她手,打起最后的精神撑起身子,透着两分希翼地瞅着门口,期盼着那个她等了十几年的男人能够出现。 最终,眸光一寸寸灰败,一双眼睛尽被幽暗的死光占据,带着满目的遗憾与绝望死去,死在了那个秋风寒凉黄叶飘飞的黑夜中。 那夜,葛钰为救她娘,为了不眼睁睁的看着她娘死,为了求一个大夫,跪遍了别院中欺她笑她、冷眼无情的葛府人,可结果依然无用,没有人帮她。她只得眼看着她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心痛如刀绞。 屋檐重重,庭院深深,与街门之间不过盏茶功夫,但她竟一步也踏不出去,葛钰无可奈何,抱着冰凉的母亲哭了,哭得隐忍,哭得无法自控。 那夜的人与物,那一张张无情轻蔑最最丑陋的嘴脸,一幕幕地在葛钰脑中回放,母亲的眼睛,母亲的手,温热的,冰冷的,无不提醒着她,权势的力量与丑恶,以及她的无能和懦弱。 原以为不争不显,守着母亲,躲在小别院中便能平平安安,终有再回到淮安的一日。可谁能知道,世事无常,竟忘了她们母女的存在,是葛夫人心中最膈应、最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疤疮。 *** 翌日。 “哟,大小姐,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王嬷嬷一手撑着后腰轻揉着,一手随着步子摆动,堆起一张笑脸,赶忙向大门迎去,满脸谄媚道:”老奴见过大小姐,给小姐请安!” “嬷嬷快请起,不必如此多礼。” 葛筱云虚扶王嬷嬷一把,一张俏嫩的鹅蛋脸,柳眉杏目,两颊晕染出健康的胭红,一支鎏金镂花流苏簪子斜插在发中,随着她的动作清脆的晃动。 “许多日子没见,嬷嬷近日可好?” “托夫人与小姐的福,好得很,好得很。” 王嬷嬷眼珠子溜了一圈随葛筱云同来的丫鬟,狐疑地瞟了瞟她们手中奉着的物件,都用一层红绸子盖着,看不真切实物。但想想近日耳闻的风声,也能猜个大概,估摸着和里面那个疯丫头有关。 “碧儿?” 葛筱云招招手,唤了个青衣丫鬟过来,她手中托着一方木托,也盖着红绸子。葛筱云掀开一角,露出好几锭白晃晃的银子,从边上取了两锭。 “自打嬷嬷来了这别院,母亲就时常念叨着,说是等姐姐这边的事操办完,还等着您回去伺候呢!” 王嬷嬷见葛筱云递来的银子,心中一喜,但还是双膝一软赶忙跪着道:”能够伺候夫人与小姐,是老奴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尽心尽力为主子分忧那也是老奴的本分,夫人与小姐能念着我的好,我已是心满意足了,哪还有什么功劳讨赏啊?” 一旁葛筱云的大丫头青荷看着,机灵地上前扶起王嬷嬷,接过葛筱云手中银子塞给她,”嬷嬷这话可就错了,这哪是讨赏?” “分明是讨打呢,夫人的赏哪是能随便拒的。”说着,青荷嗤嗤一笑。 “是、是……”王嬷嬷将银子放在袖中,轻轻一掂,笑眯着眼睛点头,”青荷姑娘说得对,是老奴糊涂了,该打,该打!” 说完,便引着葛筱云进了二门,没走两步又记起适才大小姐对那疯丫头的称呼,不免心中疑惑。待到花厅,伺候好茶水后,揪着空拉着青荷到廊下打听着。 “大小姐突然到别院,这是?” “嬷嬷不知?” “好了青荷,快别兜圈子。我若是知道,还急慌慌地向你打听?之前在府中我可没亏待过你啊。” 青荷暗笑,也不敢耽搁太久,她得随时在小姐身边候着,便压低嗓子匆匆吐了几个字:”老爷回来了……” 老爷回了?王嬷嬷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还是猜不透是何意思,难道府中风向真变了,那死疯丫头要翻身做正经主子不成?! 王嬷嬷越想越无法相信,大夫人见此会坐等不管?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吩咐廊下打扫的小厮,速去告知别院另一管事孙婆子,见机行事。 无论如何,应付眼前之事才最打紧。 “青荷,给王嬷嬷看座。” 葛筱云身坐花厅主位,俨然一副当家人做派,端起一盏温度适宜的清茶,掀开抿了抿,才抬眼向王嬷嬷瞧去。 王嬷嬷有些局促地站着,今日大小姐客气得令她心慌,她忙拦住搬凳子的青荷,向葛筱云道:”不敢,不敢!小姐是主,老奴是仆,主子面前哪有奴才坐着的道理,小姐厚爱,老奴实不敢受……” 说着,双膝惶恐地一跪,借着低头的刹那使劲地挤了挤眼,眨巴眨巴地流出了点老泪。 葛筱云低眼瞧了瞧指甲,淡淡一笑,示意青荷拉她起来,”嬷嬷执意不坐,谨守主仆之礼,那就站着回话吧。” “姨娘后事昨日已落定,不知姐姐今日情绪如何?” “应……应是尚可……”王嬷嬷斟酌着,宽肥的额鬓边沁出粒粒冷汗,突然觉得昨晚摔着的后腰更痛起来。 “那便好,”葛筱云顿了顿,又道:”昨日父亲回府,听闻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非常震怒!” “王嬷嬷,这别院主屋与东西厢房都是安置了那些闲杂人等?” “这、这……大小姐,这话从何说起?”王嬷嬷有些腿软。 葛筱云没说话,只挑眉看着她。 2.第二章 http://.biquxs.info/

如此,王嬷嬷更慌了,摸不准葛筱云问这话的意思,她暗暗搓下手心冷汗,勉强稳住心神,”内院主屋厢房都是主子们住的地儿,老奴一个下人哪敢随意安排……” “哦?既不是随意安排,那便是有人阳奉阴违咯?” 不等王嬷嬷说完,葛筱云打断问道。 “大小姐,老奴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王嬷嬷被吓跪在地,平日耀武扬威欺辱葛钰的神气全无半分,哭丧一张着脸,”空的,内院一应主院厢房都是空置的,平日并无人居住!” “青荷,掌嘴!”葛筱云将手往几案上一拍,”满口胡言乱语,若是空置着,那为何我听闻姨娘与姐姐一直是住在后院罩房中,生活艰迫得很?” 王嬷嬷懵了,头脑中一片空白,她还未从葛筱云和颜悦色相待到翻脸发难的转变中转神,眼看着青荷带着一个小丫鬟向她汹汹而来,王嬷嬷急抖着嘴。 她向来受主子宠,是府中其他下人钦羡巴结的对象,妹夫又是府中大管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怎么能被个小丫鬟掌嘴,以后还有什么老脸见人。 再说…… 这一切安排不是夫人授予的吗? 她尽心尽忠,变着法儿的折腾那个死鬼女人,在这鸟不拉屎的别院待着,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大小姐……”王嬷嬷避开青荷,向前爬了两步,”老奴不知,真的什么都不知,那丫……不、不……是姨夫人和钰小姐,她们的一应生活饮食都是孙婆子在负责照料,老奴都是秉承夫人的意思吩咐下去,不敢怠慢,不敢怠慢的……” “请大小姐明查!”说着,王嬷嬷一边声泪俱下,一边俯身叩首,看着可怜凄惨得很。 葛筱云向青荷摆摆手,待青荷退回去,她才淡淡一笑,”明查,当然得明查。嬷嬷是府中老人了,有多少功劳或苦劳我与母亲心中自然明白,也冤不了你。但在此之前,嬷嬷可得将话想清楚咯,别见人一个样儿,若再有半句胡言乱语,就休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是,老奴省得,省得。大小姐明鉴,老奴以这条贱命发誓,如果所言有虚,天雷轰顶,一定不得好死!” 王嬷嬷跪趴在地上,像是突然开窍了般,脑门儿上挂着圆滚滚的冷汗,一颗颗顺着肥脸流入衣襟中。 “青荷,带孙婆子!” 葛筱云正襟危坐。 青荷屈膝领命,还不等她出门,肃然的氛围中突然响起一声刺耳地尖叫,孙婆子被一道力推入厅中,趔趄一下,踉跄地扑摔在地上。 “不劳费心。”来人一身素白,一头青丝被一根小麻绳半束在脑后,簪着一簇小白花。她冷着一双眸子,毫不顾忌,直盯盯地对视上首危坐的葛筱云。 这个人——正是葛钰。 葛钰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葛筱云看,她从未如此由着性子大胆地瞧过葛筱云,娘还在时,总是要顾忌着,人在屋檐下,她惹不起。 如今,娘没了,她孑然一身,再也无须顾忌。 她想瞧瞧,想看清楚,这女人究竟长了怎样一张脸,才盖得住她们母女与生俱来的散发着恶臭的肮脏烂肠。 “还杵着做什么!没瞧见钰小姐来了吗?” 葛筱云躲闪着目光,冲着一旁站着的大丫鬟青荷斥道,在葛钰与她对视时,她同样也在打量她,就是这个女人与她娘,差点让她和她母亲成为这易安城的笑话。 但葛钰的眼神太过冷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一只锁定猎物的狮子,眼中的恨意毫不隐藏。 葛筱云在葛钰眸光下,有一瞬怯了。但终归也是大家小姐,没少经历这些场面,稍稍一平,又恢复了心境端起架子。 “人已在此,你们继续。”葛钰不管厅中人脸上各色反应,自顾落座在下手梨木方椅中。 “葛钰,你……” 葛筱云心气一冲,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高气傲的她,哪能真顺着葛钰的话去做,继续审给她看。 “做戏而已,大小姐又何必认真呢。” 葛钰伸手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两口。 若非孙婆子恰巧在后院,假意拾掇她那破败的院子,若非那小厮急切地大叫大吼,她哪里知晓花厅中上演着这样一出好戏。 再没精神,也有了精神。 至于为何今日葛筱云转了性子,对她假意客气起来,葛钰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娘才去几天,想必魂魄应是还没散,能亲眼瞧着平日耀武扬威欺辱她的狗奴才,正像狗一样地趴着诚惶诚恐,舔着老脸求饶,也能心顺几分。 若真如此,也算是她那名义上的爹,给她娘坟头上上了一炷高香。 花厅中空气凝固着,气氛异常紧张,身上背着事与没事的都尽量放低自己呼吸,降低存在,生怕一不小心,自己成为主子们争斗的炮灰。 尤其是王孙二人,就差蜷缩成一团,恨不得找个地缝滚进去。 廊外的天空,好似也随着厅中的氛围阴沉了下来一样,一片黑灰,压得人喘不过气儿。 葛筱云气抖着手,来回扫视厅中众人一圈,瞧着神情与众人截然相反的葛钰,愤然地将几案上茶盏一扫,‘哗啦’一声碎在脚下。 霍地站起身子,”来人!” “将孙婆子拖出去,打!” “冤枉……大小姐……冤枉啊!”孙婆子大难临头,吓得立即抬头,指着王嬷嬷,”是她,都是她……呜呜……” 孙婆子还未说完,便被门外进来的小厮捂了嘴,强行拖了出去,一双眼睛充血地瞪着王嬷嬷,恨不得撕掉她两块肉。 王嬷嬷悻悻地抖着身子,继续趴着,埋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不一会儿外面便下起小雨,秋风卷起一地落叶,堆积在台阶前。 一阵突兀地惨叫响起,传入安静的花厅,爬入耳膜让人听得心紧。接着,惨叫声小了,雨声大发起来。再接着,只听得一杖杖噼啪地闷响,和着雨声,随着入庁的凉风,让人头皮发麻。 风带动厅门咯吱轻响,一个小厮跑进来。 “回大小姐,已经晕了,还打吗?” “姐姐觉得如何?”葛筱云敛了神色,问葛钰。 “大小姐是他们主子,该如何做,又何须问我一个外人。” 葛钰并不接茬,孙婆子的死活与她何干,若真是打死了,倒也能稍解心头之恨。 “泼醒了,继续!” 葛筱云疾声厉色,双手紧攥着,话赶话到此,不顺着走都下不了台。 小厮领命出去。 不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响起嘶哑地呼喊声,和一杖杖闷响。 孙婆子此刻早已别无他想,唯一后悔的,便是没趁之前一头撞死来个干净,现如今,来体会这剔骨剜肉的滋味。 她咬牙闷吞一口血沫子,还未到喉间,旁边挥木杖的小厮眯了眯被雨蛰着的眼睛,一棒子打下去,生生又给她打了出来。 孙婆子蠕动两下,双脚痉挛一抖,不动了。 那小厮见状,愣一下,忙放下木杖探探孙婆子鼻息,幸好,还有一口气吊着。大小姐只吩咐了打,又没数,又未说打死,要是突然被他这一棍打死了,他也不好交差。 从里面传话继续打,到现在也不过十五杖而已。 人情冷暖,向来如此。 孙婆子与王嬷嬷走得极近,平日也没少作威作福,如今这副模样,虽是凄凄惨惨,让人心生不忍,但执杖小厮并不同情。 厅中青荷出去了一趟,探明孙婆子情况后,又回到厅中。 “如何了?”葛筱云问。 “回小姐,又晕了,不过还有一口气儿在。” 青荷回完话,退至一旁。 葛筱云勾起一抹淡笑,晃动着流苏簪子,”姐姐,如今可满意了?” “满意,如何不满意,大小姐布的戏真是好极。”葛钰也笑笑,瞅瞅王嬷嬷,接道:”不过,做戏也得做全套不是,这儿还趴着一个呢。” “葛钰,你放肆!” “放肆?”葛钰念了念,像是听到笑话一般,”我真后悔放肆得太迟了,如今我葛钰就剩一条命还值两个钱,大小姐想要如何处置?” “孙婆子胆大包天苛待主子,欺上瞒下,像这样的恶仆打死都是应得的,若让本小姐再发现有类似此举之人,绝不姑息!” 葛筱云并未回应葛钰,扫视一周,盯着王嬷嬷道:”王嬷嬷监管不力,任由孙婆子欺弄主子,罪加一等!但念其以往为府尽忠,劳苦之功的份上,从轻处置。撤去别院掌事之职,杖二十,回府反省待命!” “青荷留下,收拾好西厢,帮钰小姐搬过去,”说到葛钰的称呼,葛筱云咬的极重,”还有,今日带过来的夫人为钰小姐置办的嫁妆,都一应安置好后,回府复命。” “还杵着做什么,滚出去!”这一句,是对着碍眼的王嬷嬷说的。 待吩咐完一切后,葛筱云再也坐不住。 动身回府,路过葛钰时眸色微冷,对着葛钰耳朵轻道:”别以为父亲回来,你便会翻身,走着瞧。” 葛钰只笑笑,不以为然。 她从未将那人当做过希望,何谈翻不翻身。 3.第三章 http://.biquxs.info/

黄昏已近,夜幕将临。 葛府别院廊下人影匆匆,经过午时一场威慑后,丫鬟小厮个个都安分得很,谨守分内之事,不敢再随意乱嚼舌根。 廊外秋雨渐停,时不时滴答下几滴打落在栏沿上,溅入地上水坑中,荡起一小圈水纹。 孙婆子留下的血迹,早被秋雨洗净。 唰唰声响,一个小厮正拿笤帚打扫庭院中堆积的黄叶,将多余的积水,赶至石板下的水道,留出光洁的地面,供人行走。 “奴婢见过钰小姐。” 一个眉目清秀,瞧着斯文利落的丫头,跪伏在后院廊下。 葛钰未看她,自顾望着园中开着几朵稀疏的秋海棠,也直接坐在地上,并不管秋日夜幕是否寒凉。 一跪一坐两人,静谧异常。 “跪我做什么?”隔了好一会儿,葛钰打破沉静,”转告你们大小姐,我不会搬的,这里很好,叫她别费心思了。” “奴婢是林总管挑选过来侍候钰小姐的,不是大小姐的人。” “哦,林总管……”葛钰轻念,”就是王嬷嬷的妹夫。” 那丫头垂着眉目,没有接话。 “你走吧,我从来不是什么钰小姐,更不需要人伺候。” “奴婢的命已是钰小姐的,无处可去。” “什么意思?” 葛钰抬了抬眼,望着她。 那丫头也抬起眉眼,对视一瞬,又低下头,”林总管是这样告诉奴婢的,让奴婢一定好生伺候好小姐。从今往后,小姐让奴婢生,奴婢便生,小姐让奴婢死,奴婢便死。” 葛钰从地上站起来,打量着那丫鬟。 “你听谁的吩咐?” “小姐的。” “葛大人派你来的?” “不是,主子的事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听从林总管的调派。” 听着毫不显露的回答,葛钰沉默了一会儿。 “我无权无势,过些日子还将嫁去归宁与人为妾室,你……也愿跟我?” “这是奴婢身契,请小姐过目。” 葛钰接过那丫鬟手中的折纸,匆匆溜了一眼,被契书上鲜红的印记一刺,暮地油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都是命不由己。 “你叫锦帛?”葛钰晃见契书姓氏一栏。 “是,”锦帛抬头,想了想又道:”奴婢家世代与人织锦,从祖父辈便改了锦姓,至于‘帛’字,或许是奴婢爹娘想盼着,让自个女儿将来活得富贵些。” “你起来。” 说着,葛钰伸出右手想拉她一把。锦帛不敢,忙缩了手,自己扶着栏沿站起来,跪了良久的双腿有些生麻。不等她站定,葛钰又道:”我不管你有无居心,说的是真是假,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想住便住下。” “还有,这身契你自己收着,是留或是交予他人,都随你意。” 葛钰也不待她回答,将契书折纸塞在她手中,独自进了屋。 *** 正当孝期,葛钰并没无什么食欲,晚上也是随意吃了两块点心,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意,脑海中正一幕幕地回想白天事情的始末。 虽不想认同,但不得不承认,葛筱云今日能对她万分客气,必定与她那名义爹的态度有关。 或许是娘突然离去,让他内心感到了愧疚和不安吧…… 抛弃妻子,另娶权贵之女。 任由她们母女在淮安苦等,不闻不问。 如此,心中有愧,倒也是情理之中。 葛钰不可置否。 她说不清心头到底是什么滋味,除了恨以外还有什么?难道还像儿时一般,还怀有对父亲的憧憬?! 好如在淮安邻家,阿春爹给阿春扎丫髻的模样,虽然扎得别别扭扭;还是像山子叔将小山管得规矩服帖,见着他爹,便如老鼠对上了猫。 葛钰想了又想,越发清醒起来。 不会,不可能! 娘是如何走的,有多少遗憾悔恨,她瞧得清清楚楚。那人薄情寡义,嗜权如命,若非利益牵扯,又如何记得住她。 葛钰睁着眼一夜无眠,当第一缕晨光透入室内,洒落在窗前书案时,门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 随后便听见敲门声。 “小姐……” 葛钰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开门,”是你。” 敲门的正是昨夜的锦帛。 “有什么事吗?” 锦帛先是屈膝请了个安,才道:”孙婆子死了!” “死了……”葛钰眉头轻皱,”没请大夫医治?” “大小姐罚下的,谁敢请。昨儿青荷姑娘回府前吩咐了,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葛钰瞧她抿抿嘴,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什么,一并说吧。” “王嬷嬷……也死了!” “什么?”这次葛钰眉头皱得更紧了,很是意外,若说孙婆子的死是重伤不治,但王嬷嬷不过被罚二十杖,以她在别院积威和她那妹夫大管家的身份,走走过场而已,绝不至于如同孙婆子一般。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你说清楚一些。” “奴婢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今儿一早,新来的掌事大丫鬟遣人来报的,听说是昨夜三更时失足溺死在了莲池里。” “失足?” “是,”想了想,锦帛又道:”前来禀报的小丫头,是这样说。” 听完,葛钰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拒绝了锦帛伺候,自个儿去院中水缸打水洗漱,理清头绪,整理好衣襟仪容后,先是到旁边小灵堂给她母亲上一炷香,烧了些许纸钱,再静静地跪了一个时辰。 时光一分分流逝,锦帛不敢出声打扰,也不敢随意进屋,便立在门外一旁候着。 “走吧,”葛钰收拾好一切,唤着锦帛道:”停在哪里?” 锦帛一愣,才反应过来葛钰问的什么,”在外院。” 待葛钰二人到王嬷嬷停放之处时,正巧新来的掌事大丫鬟青蔓也在,像是专程等着她们。 “钰小姐。” 青蔓上前见安。 “听说王嬷嬷暴毙得突然,特地来看看。”葛钰不动声色。 “钰小姐请,”青蔓后退半步,让出通道,边走边道:”昨夜三更时分,失足溺死在了棠园莲池中。” 棠园是这座小别院唯一一个独立院落,里面有一小片很深的莲池,葛钰记得在她与她娘刚从淮安来京时,她那名义爹过来住过一次,平日都是空置着。 “有人目睹吗?” “有,负责棠园轮值守夜的小厮毛三儿。因为昨晚大都忙着孙婆子的事,事发当时,就只有他一人瞧见了。” “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葛钰又问。 “这倒是不清楚,据毛三儿说,他就听见‘咚’地一声响,看到水面上波纹滚滚,才知道是有人落水,当即便回禀了我这边。” “如今季节,池深水寒,从安排人手打捞到打捞上岸,也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待看清落水之人面貌后,才知道那是王嬷嬷。” 青蔓掀开盖着王嬷嬷尸首的白布,露出一张泡得发白比昨日午时更加肿胖的面目,两个眼珠子瞪得鼓鼓的,跟要掉出来一样。 葛钰看了两眼,觉得浑身恶寒,就让青蔓放下了。 “毛三儿可在?” “他被林总管叫去问话了。” “王嬷嬷毕竟是葛府老人,虽说在钰小姐与姨夫人的事上有过失,但大小姐也处置过了,这无故失足丧命,主子们与林总管总是要问问的。” 葛钰‘嗯’了一声,表示理解和知晓,本来这事也不该她过问,总不能葛筱云给她三分面子,她还真当自己是葛家小姐吧。 左右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戏码。 “劳烦了。”葛钰对青蔓颔首,领着锦帛打算打道回去。 “钰小姐请等等。”青蔓出声,她没料及葛钰会离开的这么直接。 “还有事?” “有一事差点忘了,府中那边传了话来,夫人请钰小姐今晚过去共用晚膳。车马青蔓已备下,待申时左右便可出发。” 葛钰冷眼打量这新来的掌事一眼,年纪不大,做事倒是周全得很,她淡淡笑了笑,”青蔓姑娘如何认为我会去呢?” “奴婢只是做好分内之事,请钰小姐见谅。” “好,”葛钰也不生气,将视线移到旁边一株青竹上,细盯着竹叶有些冷然道:”烦请姑娘转告,就说葛钰身在孝期,怕夫人触了晦气,实在是不方便!” “钰小姐如何决定,奴婢不敢置喙,”青蔓颔首微微施礼,”但,深秋露重不易长途跋涉,还望钰小姐三思而定。” “你……威胁我!”葛钰双手微微用力,握紧。 “奴婢不敢。” “不敢?”葛钰气极反笑,”有什么不敢!什么主子配什么奴才,葛夫人这般好手段,青蔓姑娘会有不敢的?” “钰小姐是主,怎么说都可,奴婢不懂!” 呵,手都伸到她淮安祖父家去了,不懂?!祸害了她与她娘还不够,如今她娘已去,她也被安排了一桩好亲事,嫁与一个不惑之年的人为妾室,她葛大夫人还是不满足! 葛钰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定定地看了眼青蔓道:”差点看走眼,这别院还真是卧虎藏龙。葛夫人如此煞费苦心,我葛钰也不能让她失望。请转告葛夫人,我会去,但深秋露重,别到时候吃多了积食,不好消化!” 4.第四章 http://.biquxs.info/

亭台楼阁,曲曲回廊,九月悠菊绽放。 易安城,葛府。 葛夫人卧靠在窗下一方小榻上,三十好几的人,保养得极好。她凝视着手中的一支雕花木钗,神情有些阴郁,细瞧一会后又放下,用拇指轻轻打圈柔摩。 “夫人,”一个婢女伺候着茶水,轻道:”晚膳已安排妥当了。” 葛夫人看看窗外,应了一声,道:”禀了老爷没?” “已按照夫人意思回过了,老爷没有其他吩咐。” “哦?”葛夫人有些意外,挑挑眉,”他没让备点淮安小菜?” “没有。”婢女摇头。 “嗯……”葛夫人脸色稍好一些,挥挥手,还不待那婢女退至一旁,一个柔婉的声音传进了屋内。 “母亲。”葛筱云掀开帘子,后边跟着她的大丫头青荷。 “怎么突然过来了,坐。” 葛筱云在榻上坐下,抿抿嘴,没说话。 “这是怎么了?”葛夫人问道,等了一会还是没得到答案,她坐正身子看向青荷,”是谁惹了大小姐?” 青荷闻声一惊,忙跪下,”奴婢……不敢说……” “说,吞吞吐吐,成什么体统!”葛夫人斥道。 “是,”青荷望望葛筱云,停顿一下,接着道:”是小姐听闻,别院的钰……小姐要入府了,所以……” 青荷停下,没再往下继续说。 “是哪个嚼舌根子的在胡说,胆子大到都敢编排主子。”葛夫人脸色一沉,转向一旁婢女,”寻春,去查查,查到了打一顿撵出府去!” 寻春听命,出门去安排。 “你起来吧。”葛夫人对着青荷抬抬手,复尔,调整好情绪,又对葛筱云道:”我道是生谁的气呢,原来是生我的。” “你啊,也别全听那些个奴才胡说,谁说要让那死丫头入府,不过是你父亲念着她才死了娘,又将远嫁去归宁,觉得她受了委屈,心中怜惜了几分而已。” “你以为,我想瞧见她吗?”葛夫人说着,拉起葛筱云的手,”毕竟你父亲是一家之主,有时也得顾忌顾忌他的面子,不能总由着性子来吧。今年也十六了,明年开春便要参加宫选,这心性还得要磨磨!” “娘……”葛筱云千回百转地叫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她当然知道葛钰不可能入府与她争抢些什么,但上次在别院当着众多下人面,落她面子,让她心中极不舒服,即使是到府中同一张桌上用饭,她都觉得膈应。 想到别院,葛筱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母亲,听说王嬷嬷死了……” “这事你不用操心,林总管来回过了,审了毛三儿,说没什么异常情况,是意外溺水而亡。我已吩咐账房划些银子,让他择日厚葬,毕竟也伺候了好些年。” “可……我听说……” “你如今最主要的精力,是要放在明年开春的宫选上,而非处理这些家长里短。” 葛筱云咽咽嗓子,将话吞回肚中,毛三儿是哪位姨娘的远房亲戚,母亲不可能不知,如此的好机会,她怎么能置之不理,毫不做声。 葛筱云不解,但也不敢再多言。 “别院的事我听青蔓回过了,赏罚有度,你处置得很好。就是对孙婆子严了几分,威信虽已立,但也会让下边人觉得你大小姐不太近人情。”葛夫人说着,又笑着安抚道:”我知是葛钰在一旁挑衅你,无妨,以后多注意,学者圆滑一些。” “是,母亲教诲得是!”葛筱云站起身,扶着葛夫人从榻上起来。 “好,时辰也差不多了。去换身衣裳,然后先去给你父亲问声安,等着与他一道去偏厅吧。”葛筱云轻轻点头,给葛夫人理理压起褶子的衣摆,才悠悠地离去。 一切都已备妥,就等着时间流逝,夜幕降下。 *** 咕噜咕噜,车轮声响,一辆青篷双辕马车不起眼得在易安城街道中行驶着,两边街沿商铺林立,人群错杂涌动。 大宁都城,天子脚下,向来是如此。 “小姐,您这样……会不会……”锦帛瞧着葛钰穿着,一路上欲言又止。 葛钰一身素白粗麻孝衣,头上簪着白花,一根二寸宽的白色孝布从额上穿入发间,系结,长度垂到腰部。 “没事。” 娘的头七未过,难道那人还要挑剔她披麻戴孝不成。 葛钰动动有些僵的脖子,也不管锦帛怎么想,她撩开马车帘子,将视线瞧向街道上。 虽说来京都易安城也有三年多,但她能出别院门的机会屈指可数,在她眼中,街道林立的商铺、嘈杂的人声是那样的陌生。看着近在咫尺,感觉却仿佛隔了南北千里之远。 她的记忆,全是关于淮安的。 淮安的人,淮安的山水,淮安的小镇。一切都如同昨日般,是那么熟悉而亲切。 也不知祖父的身子骨如何,在她与娘离开后是否过得好?若是知晓娘就这么去了,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挺不挺得住。 小山跟阿春成亲了没有?他俩打小就要好的。 脑中一幕幕地闪过,葛钰眼一红,差点被泪迷了眼。她不动神色地敛好情绪,才发现马车竟慢慢地停了。 “怎么回事?” 锦帛摇头不知,忙撩起车帘。 “钰小姐,有难民闹事,我们得等等了。”帘外赶车小厮转过头来道。 只见有八|九个衣衫褴褛像乞丐般打扮的人,蓬乱的头发,脏污的脸,其中有两个女人一个孩子,男人们将女人护在身后,与围着驱赶他们的青羽卫对峙着。 街道两沿站着一些围观的百姓,也有同样被堵着暂不得通行的车马。 围观的人中有事不关己纯看热闹的,也有指指点点笑那群乞丐模样自不量力的,民不与官斗,这是自古定律,笑骂他们连这都不懂。 但若非被逼无路,民又怎会与官斗。 葛钰捏紧手,盯着外面。只见有两个青羽卫突然绕到那群男人身后,想从女人孩子下手,胁迫这群人。 两个女人吓得往后退缩,哆嗦地将孩子往后藏,那孩子瞪圆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脸色白得像一张随时能被凉风吹落的纸。 “呜……”孩子吓得哭起来。 妇孺的力量哪里能与巡守京都一身肃色的青羽卫相比,毫不费力的制住两个女人,去抓那孩子。小孩惊骇跌倒,又翻身爬起来向旁边跑,眼看就要被抓住,葛钰急得眉头一皱,想也没想利落地跳下马车,一瞬冲过去抱住那孩子。 待回过神,一把冰凉锋利泛着幽光的刀已放在了她脖颈之间。 “小姐!”锦帛的惊呼声她没有听到,葛钰搂紧怀中打颤的孩子,眼睛发红的对上握刀的青羽卫,她没什么可怕的,这易安城中再没有任何一个能让她牵挂的人。 她忘不掉,是她在权势下的懦弱,失去了母亲。 身白,脸白,从头至脚一身煞白的葛钰,红着眼,一动不动地瞪视着青羽卫,像是一尊从炼狱深渊爬上来的煞鬼。 那青羽卫被盯地心虚,将刀移开两分,也不敢动作。易安是京都,天子脚下,从来不缺达官贵人,他瞧这女子毫不畏惧,一身孝衣,又带着婢女,想着前两日素来以好管闲事闻名的永伯侯府老妇人过世,大办丧礼,莫非这位是他家府上的? 想及此,那青羽卫更是不敢无礼,永伯侯乃开国功臣聂英之后,爵位世袭罔替。他眉头一跳,放下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姑娘见谅,还请把这小子交与我。”青羽卫张天开口。 葛钰冷眼扫他一眼,搂着孩子向后退了半丈远,方才出声道:”他们犯了什么事?” “内城不许乞讨,这是规定,他们自安州而来,城外设有专门安置流民的地方,专人管理,不可随意胡乱走动。他们不听喝令立即离开,竟大胆与青羽卫动手惊扰都城安定,自是要收押卫司衙门问罪。” 张天很是客气地给葛钰解释,希望她能懂眼色的将人交与他,他一介平民出生也无家世背景,好不容易进入青羽卫吃上公粮,可不想惹事砸了饭碗。 “不要……”小孩摇着头泪珠子直掉,害怕葛钰真将他交给那凶煞的坏人。 “别怕,别怕。”葛钰安慰着那孩子,抬头才发现与小孩一起的其他七八人早已被青羽卫制服,不由地葛钰又退后两步,心中盘算着怎么逃脱。 他们虽不是犯什么大事,但惊扰都城安定的罪名可大可小,往大可监|禁流放,往小也得挨几十板子,具体判定,全由青羽卫司衙门决断。 她怀中这几岁点大的孩子,如何经得住衙门中的板子。 青羽卫一步步逼近,葛钰退无可退,直到身后挨上一辆马车,才惊觉任凭她一腔热血无权无势的在这易安城,同是力量甚微、寸步难行。 要不要报上葛家家门?葛钰大脑不停思索着,眸光触及自己一身的孝白,心中一颤,不,她不能,她没那个脸,她从来就不是葛家的人。 “姑娘若是不介意,便请上车,我送你们一程。”正当葛钰拿不定主意,被逼无路时,一个好听且带着几分清冷与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她转过头,正好对上那人视线。 那是一辆同样能瞬间淹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马车,他一身墨灰衣袍,只在衣襟与袖口边透着淡淡的银色暗纹,右手轻撩起车帘,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正凝视着她,黑峻峻的,让人看不透也看不到底。 5.第五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有一瞬是懵的,思绪像是走丢了般。待她回过神,急忙回答:”多谢公子。” 时光静静流淌,适才拥挤喧闹的人群,已渐渐散去不少,留下的都是喜欢观看热闹之人。葛钰说不清心下是什么心情,男人她见过,但从未见过这般气质华然高贵出众的男人。 像是秋夜中那一轮悬挂高空皎洁明亮而又静谧幽深的弯月,带着几分不怒自威,让人深不可测。 说实话,她是有些无措的。 葛钰望望眼前这辆并无任何装饰,也没挂某某府邸官职木牌灯笼的马车,却异常信服,她相信里面的那个人的确能够帮她。 她带着那孩子在赶车随从的帮助下上了马车,顾不上交待锦帛,也管不了身后青羽卫会如何发作,上车坐在那男人对面。 马车轮缓缓滚起来咕噜噜响,如同葛钰猜测般一路而过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她不知外面那赶车随从是如何办到的,想来眼前的这公子来头定然不小。 车内空间窄而狭小,抬头不见便是低头见,葛钰只觉得心跳得有些快,视线也不知该放在何处,不注意间瞄了对面人一眼,见他手握一册书卷正闭目假寐。 一两声嘤嘤咽咽的低泣声换回了葛钰注意力,才发现她带上车的小孩正不安地紧攥着她,眨巴眨巴湿漉的眼睛缩在她身边。 她轻轻拍抚着小孩的背让他放松,对他点点头,轻道:“没事的。” “爷爷……他们说我爷爷要死了,要抓药吃……才能活……药……”小孩像是鼓足很大的勇气才泪眼巴巴的说出来,说到末了还滑下去跪在车内。 “什么药?你记得吗?”葛钰下意识的去拉他,心中翻涌出一些莫名的情绪,十分不是滋味,这弱小的孩子触到了她内心最苦涩的地方。 就在不久前,她也去求过人,一个个的求,只为她将临死的母亲做最后的努力,人情冷暖的无力,她深有体会。 以至于她捏捏本就干瘪的荷包,才回神记起车中还有另一人。 葛钰抬头,见对面之人早已睁开双眼,上下打量她,看着她一身的打扮若有所思,也就一瞬间又转头向外吩咐:“高阳,去药铺请个大夫一起走。” “是,公子。”外面的人恭敬回应,没过一会儿马车便在街沿旁停下。 “多谢公子。”不熟悉的人面前,葛钰一向不太善表达。她拉起跪着的孩子,见他缩缩地有些害怕对面的公子,遂对那人淡淡一笑,希望他能包涵谅解。 “你是安州人?”明显这话不是问葛钰。 车内空气静止一会儿后,一个低弱的声音响起:“是,安州归宁人……” 归宁?这么巧,葛钰按下心中的惊异,没有出声打断。 “几时到的京都?” “半月前……”小孩很是怯懦。 是了,听闻从易安去归宁需得花上半月行程,葛钰心想。但转眼便见那公子眉头一皱,又道:“安州旱灾,流民四起。据我所知,朝廷在七月就选派了钦差官员携银粮前去主持赠灾之事,月中就已抵达,接着一系列安抚流民、施粥放粮,如今钦差都已回京,你们何故流转到了京都,不居家乡?” 小孩摇摇头像是没听懂,求救地将目光投向葛钰,“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我们不怕。”葛钰搂着他,一个小孩一天之内经历这许多事,也是难为了。而且,这公子只要稍稍一正脸色,开口言语间即便是淡淡的语气,也有一股让人不容置疑的气势,连她都无措得很,何况一介孩子。 “他还小,或是不懂这些,还请公子见谅。” “无妨。” 男人神色淡淡,看向她,“这些本也不该与他讲,小孩子哪里懂,是我考虑不周。” “公子对安州之事,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葛钰接着顺口一问,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若非家世背景了得,适才怎能不惧青羽卫帮她,怎能蕴养出这般华然高贵的气质;若家世背景了得,哪又能不知这些事。 “人只要对某件事上了心,想弄清楚自然不难。” 他并未在意,依然淡淡回答,嘴角微勾,有意无意地像是说理又像是另有所指。 葛钰听着,笑了笑,细想想后没有接话。而这时前去请大夫的高阳也回来了,咕噜咕噜的,马车又重新滚起来。 车内重归宁静,一人闭目养神,一人望望车顶发愣。 估摸着过了两刻钟。 待葛钰下马车时,天已是微黑,风卷起青灰色的车帘,空中时而滴落下两三颗雨珠。抬眼望去,安置在延平门外不远处的流民住所,一片荒凉。 有三两个灰扑扑凌乱着头发的人在简搭的大门外,手中拿着木桶木扁担,正往外面安放的水缸倒水,其中一人远远见着他们,眼睛一瞪,戳戳身旁另两人,麻溜儿做完手中事就急匆匆进去。 好像他们一行人有多么穷凶极恶。 “公子,就是此处。从安州而来的流民,几乎都集中安置在这儿。”高阳对着他主子指道。 闫桢点点头,眉头又是一皱,淡道:“走吧。” 高阳秉着呼吸,尽量小心应着,生怕一个不好就惹了他家公子生气,每每公子生气,总有一批要倒霉的人,他走在闫桢身侧保持半步远,引着葛钰和一起的大夫、小孩。 葛钰咽咽嗓子,心中也有些发怵,虽然瞧不见前面那人的神情,但周遭压抑地空气足以让她目前保持沉默,亦步亦趋地跟着便好。 反而之前万分敏感的孩子,却像是没有知觉,从下马车见到那个花白胡子的大夫时,就蹭亮起眸子掩不住地高兴,还一个劲儿地跑在前面。 “爷爷,爷爷。”他喊着。 “爷爷有救了,爷爷能活了……四婶儿,我阿爷呢?” 小孩一路跑进大门,跨过形如虚设的门槛,抱住一个身形消瘦面色微黄的妇人,伸着脖子向里边张望。 “在,在里边儿给你编蚂蚱呢。”四婶眼眶微红,“抓着药了吗?是治咳嗽发烧的吗?” “没,没抓药……” 小孩眼神一暗,想起其他被抓的叔婶们,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用脚尖踢踢地上混着积灰的干草,红着眼道:“他们……都被抓了。” “什么,谁被抓了?”四婶没听清。 “带着我去的叔叔婶婶们,他们全被青羽卫抓了……”说着,小孩有些哽咽。 “全抓了?全抓了……”四婶先震惊,接着神色一暗无力地向后一个踉跄,她该怎么办,看看小孩伤心自责的模样,又问:“那你有没有事,有没伤着磕着,让我看看。” “我没事,”小孩任她掀起衣服查看,晦暗的眸子亮了些,道:“四婶儿,外面来了好人,是他们救了我才没被一起抓走,还给爷爷请了大夫!” 听罢,四婶有几分怀疑有几分不信,小孩见她反应,拉着她往外走,“真的,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姐姐……嗯……就是像阿叔走了,婶子穿的那种白衣服,她还很漂亮。” 小孩刚刚说完,葛钰他们正好走进来。 四婶见他们一行中,确实有一位身穿孝衣头扎白色宽带的女子,还有一位花白胡子手提药箱的老者,剩余两人她瞄了一眼并不敢看实。 “您是大夫吧?”她上前搓着手询问。 白胡子大夫点头,眼神征询着请他出诊的高阳,待高阳回应后方道:“病人在何处,烦请带路。” “在里边儿,您请!”四婶和那小孩引着大夫进了屋。 “你不进去?”闫桢出声问。 “公子不也没去。” “我与你不一样,你是为帮他们,我只是顺路。” “路过之人多不胜数,能在这时候顺路到城外的,却只有公子一人。”葛钰说着,停顿一下又淡淡道:“再说……进去看了又如何,好了是欢喜,若是严重岂不是徒惹伤悲,终归不关乎自己,心意到就好。” 闫桢有些意外,看着她。夜色中,一身素白的孝衣将她本就苍白的脸衬得更加憔悴,几缕墨发随风扬起,从屋中透出的点点光晕印在她脸上,显得十分宁静柔和,与之前红着眼和青羽卫对峙时判若两人。 “你倒是看得明白。” 葛钰见那丰神俊朗的男人收了气势,神色柔和下来,胆子遂也大了几分,笑笑道:“能当作是公子的称赞吗?” 闫桢楞了一下眉头微挑,对她点点头,只见她笑意更浓了。 就在这时,四婶从屋中出来招呼着他们,带着一股浓浓的归宁口音,“姑娘,公子,二位到屋檐下来吧,虽说外面没几颗雨,淋了也不好。” “这地方简陋的很,怠慢了你们,请二位莫怪。”四婶手中端着一盆用过的水,泛着点点淡红。 “里边儿可好?” 葛钰边问边往檐下去,她与闫桢说话,还真忽略了空中时不时掉落的雨珠。 “好,有什么不好,早是油尽灯枯的人了,只是我们大伙不信命,总想着若是请大夫瞧瞧或许便能好,也就瞒着阿朗一人,骗他只是发烧咳嗽。” 6.第六章 http://.biquxs.info/

四婶说着眼眶又红起来,走到一旁将水倒了,用手背抹抹泪。 “今日……他们进城我就拦着不让,可我一个妇人哪能劝得住,阿朗也跟着一道跑,说是要给他阿爷抓药,”她哽咽起来,“谁能料……一众人全都陷在里面,日子好不易稍稍安定,苦是苦些,但也能避雨不是,他们……他们……” 她越说越难过,临了差点泣不成声。 “幸得遇见二位好心肠,不然……就连阿朗也回不来,我那叔非气得今晚就去了不可。我们都是流民,只有朝廷给盖的这片瓦能遮遮风,二位的大恩,真是无以为报,我代我叔和阿朗给二位磕头……” 四婶顺着墙边儿跪下,真磕起头来,‘咚’的一声,让扶不及的葛钰听的心慌瞧得心酸,都是苦命之人,谁帮谁不是帮。 “您请起,快请起!”葛钰拉起四婶。 “举手之劳,不当事儿。” 说完,又看看站着的男人,想着,他之前既能帮她与阿朗,那……能否费费心,也帮帮被抓的其他人,但葛钰问不出口,出力的不是她,哪里能够随便要求别人。 “公子您看……” 虽不能明说,可瞧着四婶伤心的模样,她只能隐晦的提提。 “放心吧,明日一早,他们就都能回来。”闫桢出声,本就没打算放任被抓的其他人不管。 葛钰听闻,与四婶一样脸上染上一层喜色,还不及开口,一道清冷的声音又响起。 “他们为何去内城?”闫桢淡淡问。 “别说你们到京都半月之久会不知内城不允乞讨?若真是为生计而去,在遭青羽卫驱离时不立刻离开,还同他们大打出手,实在有违常理。” 他神色不动,让人不容置疑。 葛钰瞧瞧男人俊朗漠然的脸,又瞧瞧变得不安的四婶,沉默起来,明显此刻她不宜搭话。 此事确实蹊跷,若真只为乞讨抓药,外城不也应有尽有,何必一群人去到内城,还拖着女人孩子。 四婶抖抖手,咬着舌头不知该如何开口,“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闫桢眼皮都未动,只淡淡看着她,气氛一下凝固起来,静的只剩下风声与雨珠滴落的声音。 “公子的恩德,我们铭记在心,但……这事还是莫问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四婶心中绷着一根弦,稳着心神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慌乱。 闫桢收回目光,没再为难,心中已有一番计较。 人都说秋雨绵绵,像是辗转难眠时剪不断的思绪,透着一股子朦胧总让人瞧不见理不清。天色已是不早,滴滴答答的雨渐渐大起来,打落在屋檐上发出沙沙地响声。 高阳早在之前便去将停在城门旁的马车驾了过来,取了雨伞向他们过来,等白胡子大夫诊治完毕,就准备着离开。 “公子。”他递给葛钰与大夫人手一把,再撑开一把油青伞,九分都遮在闫桢头顶。 葛钰向门口望了一眼,紧跟着前面清冷高俊的背影,匆匆向外走,真不知高阳是从哪里寻来这许多伞。 她收了思绪,拢拢衣襟,想着待会还有一场大戏上演,得养精蓄锐。 他们上车,依然是闫桢与葛钰在车内,高阳与老大夫在外,不待马儿急奔,只见一个小身影冒雨飞快向马车跑来。 “姐姐……等等。” 葛钰撩开帘子,见阿朗手中捧着两个草编的蚂蚱,栩栩如生。细细沙沙的雨落在身上,打湿一缕缕头发,他却全然不顾。 “阿朗。”葛钰轻唤。 小孩眼眶虽红,但还是扯着嘴笑笑,“这个送给你和……公子。” 阿朗把蚂蚱递给她,说到闫桢时眼神缩了缩。 “你们是好人,不像别人总是撵我们、打我们,阿爷说天上有神仙看着,好人是会有好报的,你们救了我,我应该来说谢谢!” 小孩一片赤诚的眸光,明亮异常。 葛钰手中团着蚂蚱,心中像是被春风拂过一般熨帖,小孩纯真简单的言语,让人感慨莫名,即便是萍水相逢,却收到了最最朴素珍贵的礼物。 “很漂亮。”她瞅着蚂蚱嘴角弯起来,对上小孩黑亮的眸子,“快回去吧,秋雨寒凉别生了风寒。” “嗯。” 阿朗见葛钰喜欢,用手挡挡雨,转身跑了回去。 “大夫,他阿爷情况如何?”葛钰收回追在小孩身上的目光,转而问帘外老者。 “若是精心调理,或许能撑到冬日也不一定。”老大夫摸摸胡子,“老夫给他施过针,身体实在亏空得厉害,阴阳俱损,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舍不得独留下他孙子可怜。今晚已是无碍,明儿一早城门开了,我就让人给他送药过来。” “嗯。”葛钰感激地点点头,放下帘子,对上闫桢眼睛。 “公子。” 她挑一只编的草蚂蚱递于他,垂下眼帘。 闫桢接过,细细瞧一眼,放在一旁,“我很可怕?” “没有。” “那为何不敢看我?” 马车晃动,车帘清扬,车内沉寂着静默。 葛钰缓缓抬头,再次对上对方眸子,“没有。” 不是不敢,只是分离在即,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人海中的行人过客,甚至不知对方姓甚名谁,有着怎样云泥之别的家世身份。 二人各有所思。 马车入城,星星点点的灯光衬托着黑夜,街角处有个热面摊,锅中升起白腾腾的雾气,虽没什么食客,但和着凉风细雨,倒让这片寂静的夜色多了份生气。 “小姐!” 锦帛的声音传来。 葛钰撑开车窗,见对面马车有些眼熟,锦帛就坐在外边车儿板子上。 “小姐,小姐是你吗?” 她声音有些沙哑,好似没看清她脸不太确定。 愧疚涌上葛钰心头,她对锦帛虽还没感情,也不确定她是那个葛家人派在她身侧的,可瞧她焦急的神色,想是一直在找她。 也是,没有她,锦帛哪敢去葛府。 “公子,家中之人寻来,我该告辞了。”葛钰撩起帘子下车,她看着眼前这个华然高贵、不可方物的男人,“今日得公子相助,葛钰谢过,若他日有缘再见,再报公子之恩吧。” 葛钰转身,高阳递过一把雨伞,不过她没接,用手挡着雨向对面跑去。 闫桢没有开口,他任由车帘落下又随风轻轻扬起,从缝隙间凝视着那人身影,收回目光,静默一会儿后,在对面马车将要离开时,才滚动嗓子。 “高阳,将这东西交予她。” 马车向葛府方向飞驰,嘚嘚地马蹄声敲击着地面,溅起一地水花,葛钰盯着手中通透的白玉短笛出神,耳边似乎还响着高阳的声音。 “公子说,此物交由姑娘保管,若日后有缘相遇,姑娘可凭它提一个要求,公子自会应允。” “若是不提呢?” “若不提,姑娘便是它的主人。” 葛府大门前,总管林安两手兜揣于袖中,来回焦急踱着步,后面站着两个小厮,兢兢战战的,不敢出声打扰,眼神都尖尖地瞅着门外街道。 直到一辆马车稳稳停在大门前,才微微放松身子。 葛钰将白玉笛收入袖中,下车,望着气派却令人压抑的府邸心下说不清是何感受,紧紧精神,向前来迎她的林总管走去。 “钰小姐,您可算是到了。” 林安松开吧嗒在一处的眉头,老脸上堆出些笑意。 “林总管。”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葛钰见礼,打量起眼前这位王嬷嬷的妹夫来,以前虽匆匆见过两面,但没怎么注意。 显然,他比王嬷嬷会做人多了。 “请随老奴来。” 林安前面带路,引着葛钰从侧门进,过萧蔷,入内院,穿过重重回廊,葛钰一路目不斜视,紧跟着前面人,直到到一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厅前方停下。 以前逢年过节时,偶尔也会随她娘过来几次,或许确实不是自家屋瓦,她始终记不住这里的弯弯绕绕。 林安忙不迭地进去通报,独留葛钰在廊下等候。等待总是寂静的,还未等她入内,里面就先传来低低的嗤笑声。 林安出来,侧身背光站着,神色埋藏在阴影中瞧不清,“钰小姐,老爷与夫人们正在用膳,不宜打扰,请您移步庭中跪下,静思己过。” “庭中跪下,静思己过……”葛钰盯着沙沙而下的雨雾,无法形容自己听到后的感觉。 “林总管,我有听错吗?” 林安未答,恭敬地立候在一旁,给她让出通道。 “你奉谁之意?” “他,还是大夫人?” 林安垂下眼帘,摇头不答,他自然明白她口中的他是谁。 见林安反应,葛钰竟有些自嘲的想笑,觉得自己真是愚蠢透顶,是谁吩咐的重要吗?那二人之间又有何分别。 “请林总管转告,葛钰跪天、跪地、跪母、跪君,从不跪闲杂人等,葛大人与大夫人若有吩咐就请直言相告,毕竟葛钰还吃着葛府一口饭,若是无事,请恕我也不多留。” “这、这,钰小姐又何苦为难老奴……” 林安听完脸皮一抽,不成想这钰小姐还是个伶牙俐齿的,说的话句句戳人,若真随她意禀给里边儿,估计今晚是收不了场。 7.第七章 http://.biquxs.info/

“哟,真是好利的嘴!” 自古有愿息事宁人之人,就有爱挑起纷争的,有人爱隔岸观火,也有人就喜欢往火堆前凑。 “三夫人。”林安见礼,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葛府三夫人本名冯莺儿,人如其名,是弹唱歌女出身,弹得一手好琵琶,并无多少背景,但人模样生得好又争气,前两年给葛廷之生了唯一的儿子,地位上涨,有府中男主人护着,人也变得泼辣起来。 “林总管好脾气,真是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三夫人意有所指地对林安说,眼神却是盯着葛钰打量。 “本想着天凉早些回去歇息,不成想却听到这样一番肺腑的豪言壮语。”她刻意拉大声音,“钰小姐,许久不见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呢!” 葛钰淡淡看她一眼,对她想挑得人尽皆知的意图,不可置否。本就没想过,今晚能风平浪静的离开。况且,每次来这儿总也避不开这些人,像是恶心人的苍蝇总赶着往前凑。 冯莺儿话音一落,里边儿接着就传出一阵声响,像是有人咒骂有人打碎了碗碟。 一个男人冷肃着一张脸率先出来,站在门口,身形并不似北方人高大,有着南方男人一贯的儒雅,年过四十却保养得极佳,体态威仪,不难看出年轻时必然是俊朗倜傥之人。 他盯着这三人狠狠的皱起眉头,抿着嘴,寒光毕现地眸子如鹰一般锐利。 “林安,你是干什么吃的!”一声呵斥,怒气不溢于言表。 林安跪下,不敢接话。 里边儿等着瞧戏的,听着动静也都坐不住,一个个陆续出来,大夫人、二夫人、葛筱云以及几个年少儿女,他们排列在门口廊下,静静地等也无人敢吱声,只有葛大夫人并排站在葛廷之身侧。 个个齐的,还真像一场家庭大聚会! “老爷,有不懂事的教训教训就是了,何必动怒伤身。”大夫人冷眼扫她们一眼,不动声色。 “是啊,大夫人说得对,老爷您何苦动怒,没的气坏自己。”三夫人冯莺儿接道,“儿女大了,不都这样?!左右钰小姐的娘也去了,还不得要着您在跟前儿教着提点着。” “再说,这事也不怪林总管,钰小姐说她只跪天、跪地、跪母、跪君,从不跪闲杂人等,瞧这说的什么话,就算我们这些姨娘姐弟的算不上,可您是她父亲,这是不争的事实,哪有听过只跪母不跪父的理儿?” 语不惊人死不休,冯莺儿的一番话,直接使在场所有人变了脸色,喋喋不休的她,一个劲儿将听到的所有事赶着往外倒。 “你姨娘之言可是真的?”葛廷之克制着让自己冷静,盯着葛钰问,久居官场习惯了别人追着奉承,眼中自然容不下半分忤逆,尤其还是自己儿女。 葛钰见他不断升腾的怒气,心下不觉万分好笑,十几年来不管不问,如今这父亲的谱倒是摆的有模有样,她眸色清明地对上他。 “若我说不是,葛大人要审审吗?” 淡淡的一句话,无疑是拉开了战场,也消磨完了葛廷之仅存的克制。 “葛大人!好,叫的好,真是放肆得很!”他咬牙,眼光骤然聚在一起,高声一喝:“林安,请家法!” 林安听到浑身一颤,家法?葛府的家法可不是一介女子能受得住的,“老爷,请三思。” 那是一根成人手臂粗细泛着黝黑发亮的藤杖,白日供奉在祠堂夜晚浸泡在水中,长年累月下来,即便是个壮汉,受个几杖都能让他叫苦不迭。 钰小姐这小身小骨的,十杖下去,估计都能打断骨头,林安额上冒出冷汗,不停地向葛钰使眼色,想让他服个软。 不然,今晚还真收不了场。 “老爷息怒,钰小姐她是女儿家,身娇体弱的如何受得住家法,若真打坏了心疼的还不是您。”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二夫人出来打圆场,劝解葛廷之。 葛廷之何尝不知她受不住家法,终究是他亏欠了她们母女,对他有怨也是应当,但千不该万不该,在家中众人面前出言放肆、目无尊长,胆子大到都敢与他对着干,天地君亲师,敢连自己生父都不认! 他往胸腔深吸一口气,强压住怒气,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错?” 林安抽筋的眼睛和二夫人的圆场,葛钰全当作没听见瞧见,一句‘请家法’横赌在她心头憋得难受,“错?” “什么错?是不该来京城,还是不该进这间大门!” “葛钰,你放肆!”葛筱云出言呵道。 “我放不放肆,大小姐不是很清楚吗?何必大惊小怪!” “你、你……真是厚颜无耻!” “确实没大小姐脸皮薄,不敢当。” “都闭嘴!咳……”葛廷之气得说不出话,双目似要喷出火来,狠狠剜葛钰一眼,“林安,还杵着做甚!请家法!” “家法?”葛钰自嘲一笑。 “若葛大人真需要出气,还是换个东西的好,挨了您家的家法,我怕我娘在九泉之下会不得安宁!” “你……”葛廷之再也维持不住他儒雅的身形,眼前一黑,气得一个踉跄扶在门框上,林安惊呼一声,旁边杵着的一堆人也都赶忙凑过去。 葛廷之挥开围着他的人,慢慢站定方才找回呼吸。 “林安,备板子,拉倒庭中给我狠狠打!” 林安再是犹豫,此刻也不敢多言,低低应一声,下去准备。 不一会就有小厮入内,抬着一尺多宽的条凳,拿着油亮的毛竹板子,冒着雨一脸肃色的摆在庭中。 葛钰不由地想起昨夜死了的孙婆子,这一幕何其的相似,只是一个在夜晚,一个在白日。 但似乎境况还是要好些,毛竹板至少没红木杖瞧着瘆人,而她也不似孙婆子那样为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只要不是葛家家法,管它是毛竹板还是红木杖,她都无所谓,加诸痛苦于身的不是自己,人在屋檐下由不得愿不愿意,至少不会受了苦还心中膈应。 她趴上去,沙沙而下的雨珠打在身上,凉在心头。 噼啪噼啪,在葛廷之怒目之下,挥板子的小厮没敢留力,抡圆板子狠劲儿的砸在趴着的人腰背上。 混着雨水,声音时而沉闷时而脆响。 痛,令人头皮发麻深入骨髓的痛撕咬着葛钰的神经,她咬着牙,双手交叠在身前死死地扣住条凳,才不至于跌落。 可如此,也止不住声声闷哼从口中溢出去。 雨迷了她眼睛,顺着脸颊流入细细的脖子,冰凉的让人三魂发颤。 一下接着一下,一板接着一板,无人叫停也无人敢停。 葛钰模糊着眼看着朦胧的夜色,条凳下浅浅的积水,觉得从来未有过的宁静。恍惚间一个人影来到她跟前,俯视着她,好似说着什么话。 她听不清,才觉得宁静又耳鸣得厉害。 葛廷之挥停板子,见葛钰模样也是心头发紧。 “你知错吗?” “……” 他见她好似未听见,蹲下来,抚抚她湿漉漉黏在一起的头发,凑到她耳边问:“你知错吗?” 只要她认一句错,就够了。趴在凳上的葛钰是多么的乖巧,像她娘一样温柔,不会对他横眉冷眼,胆大放肆。 葛钰动动发白的手指,吸吸气,眼前的人与物渐渐清晰起来,雨水蛰着腰背上的伤疼得她眼花直冒,耳边似魔咒一般回响着葛廷之的话。 “知错……”她轻念,不及葛廷之放下心,蓦地抬起头,双眼发红的盯着他,“你打死我吧。” 葛廷之坐在地上,整个人如同秋风落叶般失态,她眼中的恨不似作假,那么的认真、浓烈,让他无从遁形。 是真的亏欠了她,眼前这个趴着奄奄一息的人,是他的女儿,有着同他年轻时不服输的倔强,她是真的不认他了。 葛廷之抖抖手。 他害怕起来,习惯了精于算计将事情掌控在手中的生活,无法接受脱离手掌的变故。 何况,还是步不出府的家事。 葛廷之作着最后一分犹豫与挣扎,看看条凳上的人,狠心地站起来。 “打,接着打。”直到打醒她为止。 板子又被挥舞起来,沉静的沉痛被唤醒,活络的像条条吞肉噬骨的虫蚁,上下游走在葛钰的腰背。一口血混着唾沫卡在喉间,她死咬着牙关,发白的指骨抠在凳沿血珠直冒。 “你松不松口。” 葛廷之问得急促,也问的小心翼翼。 “不。” 葛钰摇摇头。 尽管忍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其心也亦坚韧。这是她娘未用言语教过,却处处以身为则告诉她的。而她娘唯一的不该,就是选错人并对那人抱有不应有的希翼,以至遗憾终生。 又是几板子下去,葛廷之匆匆叫停。他怕,他真怕她一直死倔下去打出好歹来。 葛钰软软的趴着,连折磨她的板子停了也不知,只觉得眼皮困得厉害,想耷下静静的睡下去。 她动动手肘,一个圆硬之物在袖中滚了滚搁的她不舒服极了。 8.第八章 http://.biquxs.info/

秋风萧索,这终将是个不眠之夜。 一众人神色各异,都闭着口,生怕惊扰了那庭中人以免引火烧身,尤其是之前一个劲儿往外倒话,间接促成这幅场面的三夫人——冯莺儿。 葛廷之抱起已毫无意识的葛钰,气急败坏地吩咐林安前去请大夫。 林安瞳孔一缩,匆匆地往府外跑。 一路急行,葛廷之抱着她来到一处被翠竹掩盖的僻静小院,得了吩咐的锦帛早在此等候着。 “小姐!”她瞧着葛钰触目惊心的腰背,惊呼。 葛廷之没理她,直接进屋将葛钰轻轻地往床上放,发现并不顺手又怕再磕疼她,眼神示意跟进屋的锦帛上前搭手。 好不易将葛钰放好,瞅着那血肉模糊的腰背葛廷之沉默地坐在床边,锦帛顺势跪在脚踏旁,红着眼吧嗒着泪珠低哭起来。 “闭嘴!” 葛廷之呵斥着,本就烦乱的心被这小丫头吵得愈加烦躁。 想起抱起她的那一瞬,那种感觉与滋味一直都萦绕在他心头,愧疚,苦涩,一阵多过一阵,一浪高过一浪,涌上来,咽下去,涌上来又咽下去。 她那么瘦弱,那么轻,单薄的让人无法相信。 虎毒尚且不食子,是多么狠的心肠,才能下令让人将她打成这幅模样,他一个四十多为官数十载见惯风雨的人,竟跟一个孩子生气。 不认就不认吧,只要他认她不就行了,终归还在自己跟前又不会跑。 葛廷之悔恨地自责,内心的苦楚无法言表。 如果她醒着,真想像普通父亲那般问她痛不痛,告诉她今后会好好待她,但十几年来缺失的陌生,又会让他开不了口。 葛廷之心中叹息,眼中闪出几丝晶莹。 “去打盆水来。” 葛廷之吩咐锦帛,待水来后,白色的锦巾打湿拧干,轻轻的粘上混着衣料的血肉,不过片刻一盆清水就变得鲜红。 一盆换过一盆。 锦帛默默地进进出出打着下手,老爷面前她不敢放肆,也不敢再哭出声惊扰。 葛钰眉头皱皱闷哼两声,显然身后有些无措的手弄疼了她,葛廷之以为她醒了顿时僵住手,他从未做过这些事,自然也捏不准轻重,等了一会儿后见恢复沉静,才敢继续下去,努力控制着手腕尽量放到最轻。 而正在此时,屋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林安扯着一个白胡子老大夫急匆匆的奔着,衣襟凌乱,显然走得很是打紧。 此人是易安有名的岐黄圣手——谢素,其造诣不比宫中御医差多少。 他瞧上去并不是很乐意,但试想想,任谁在夜深的雨夜被人从床上拉起来,一路狂奔,心中都会有些不快。 “对不住了,您请,您请!” 林安自知理亏,一边向老大夫赔礼,一边引着他进屋入内间。 “老爷。”屋中很是寂静,林安躬身唤着。 葛廷之见大夫来了,点点头,放下手中又被染红的锦巾,让至一边。 谢素虽然有些不快,但也仅是对着林安的无礼,他不是一个计较的人,一瞅见病人就认真了起来。 他眼皮抽抽,盯着床上趴着的人看了两眼,确认着…… 这不是之前同去延平门外的姑娘吗? 与那公子一起,请他给一个小孩的爷爷治病。 谢素心下唏嘘。 这才分开多久,就成了这幅模样。 瞧着她一脸煞白和混着衣料模糊的血肉,谢素眉头紧皱,这大户人家的事还真是说不得。 “关窗,准备一把剪刀!”他对着屋中唯一的丫头吩咐。 上前,对葛钰探额把脉,接着又从带来的药箱中拿出镊子、刀片,将这些与锦帛拿来的剪刀一同放在架好的烛火上烤着。 “你们谁按着她?” 谢素净手,视线在屋中三人身上扫一圈,解释:“清理伤口前,需先将伤处的杂物处理干净,再用药酒清洗,这一番功夫下来的痛楚,不亚于她再受一次刑!” “她不行,按不住。”谢素盯着锦帛,先否决了。 男女授受不亲,林安一介奴才自是不可能去触碰小姐,葛廷之上前坐在床头边,心中千滋百味的按住葛钰两肩。 谢素先剪开伤处周边多余的衣料,留下一小节握在手中,看了眼皮开肉绽的伤口眉头一皱,对葛廷之道:“拿个东西给她咬着。” 一旁的锦帛听到,赶忙递上锦巾。 “按住了!”谢素话落手起,利落的撕开与血肉粘在一起的衣料,带起葛钰一阵痛苦的痉挛,声声闷哼响起,葛廷之用力按住她不停抖动的肩膀,见她疼得五官紧皱在一起,越发的后悔自责。 谢素拿起被火烧过的镊子,仔细快速地清理残留在伤处的碎末,稳稳神,再次嘱咐葛廷之,“按住了!” 转身拿起特制的药酒,拔塞,淋上去,一气呵成。 一声嘶哑的惨叫传出小院,让不敢独自散去跟到院门口踟蹰未进的夫人小姐们,听得心中发紧。 葛钰抖着,如筛糠一般颤抖着,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脸颊脖子流进身前衣襟,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鱼儿,瞬间就浸湿了身下被褥。 她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一眼望去,周遭都是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瞧不清,像是飘忽不定的仙境,也像是通往黄泉的地狱。 “娘……”葛钰喊着,毫无人气的孤寂令她害怕,犹如一双无形的手禁锢着让她动弹不得。 葛廷之微微松开按在葛钰双肩上汗津津的手,蕴藏着怒气的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谢素,真不是林安是干什么吃的,哪里请来的大夫,治个伤治得这般触目惊心。 “姑娘的伤实在太过严重,且又被雨水泡过,若仅用棉巾蘸取药酒擦拭,怕是力度不及,若因此步引起后边儿发疡溃烂,毒邪攻心,老夫也无能为力。” 说着,谢素继续拿起刀片轻轻压平几处外翻的伤口,撒上止血生肌的疮药,包扎,等做完这一切,已是接近三更。 “林安,送大夫,抓药!” “是。”林总管应声,帮着谢素收拾东西物什。 “药拿回来按份数煎服,每日三回,今晚若是喂不进去就多喂几次,一定要吃。还有,在情况稳定之前,病人不宜吹风,伤口不宜沾水,秋雨性寒,要注意给她保暖,屋中最好放两个火盆子,以防落下病根。” 谢素交代完离开,方才忆起,来的时候由于匆忙似乎没瞧清这府邸大门的匾额,也不知是哪户权贵家,他见林安如今礼数周到的引他出府,不免心中戚戚然。 一介小民的他,似乎对这府中主人不太客气。 葛廷之沉默的坐着,用柔软的白棉巾细细地给葛钰擦着头发,他眼中泛着血丝,瞧上去似乎一瞬老了许多。 “老爷,二夫人、三夫人和几位小姐一直在院门口候着,您看……”锦帛禀道。 “让她们都回去,散了。” “是。” 锦帛领命,放轻手脚出去。 真像,与阿柔真像。 斯人已逝,想到沈柔,葛廷之悲从中来,是他鬼迷了心窍对不起沈柔,对不起她们母女。当年若非沈柔将他从街边捡回家,又哪能活到今日。 他本就是个双亲早逝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小乞儿,只因不甘命运,凡事都多个心去揣摩去学,偷去私塾学堂躲着听先生讲业,被发现后当小贼捉住,一顿捶楚打趴在街头。 是他权欲熏心,用沈柔的陪伴,用月下夜夜剪烛持家的手,用她的善意她的命以及他女儿十几年来缺失的陌生,换来了他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与身份。 宦海沉浮,早已不知手上粘了多少鲜血,沈柔的死似乎唤醒了葛廷之锁在心底丢弃多年的良知。 七月流火,安州旱情一触即发。蝗虫过境,流民四起,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卖儿鬻女随处可见,一纸飞书传至金銮御案前,陛下震怒,罢安州巡抚,当殿廷议令户部尚书葛廷之为赈灾钦差,即刻前往刻不容缓。 葛廷之领命,来不及交待一声府中匆匆出发,整日忙碌在旱情公务上,控制局势安抚流民,稳定市价开仓调粮,一直到林安从京中传来消息‘别院夫人病情转恶,为日不多’。 他才从忙碌中清醒,似乎是当头棒喝。 阿柔要死了……葛廷之无法言表当日的心境。 幸得局势稳定,赈灾之事已在收尾,葛廷之匆匆交待副手,便回京复命。日夜兼程,满面风霜,可还是晚了。 入殓下葬,他没见着沈柔最后一面。 *** 风停,雨停。 这场秋雨整整持续了三日之久。 葛钰醒来时,正好懒阳初上,阳光洒落到小院庭前台阶,衬得一院翠竹青翠欲滴熠熠生辉,竹叶上未干的雨珠倒映着青绿,顺着叶尖滴答的向下坠落。 若非空气中依然带着丝丝的凉气,倒像是万物悸动曲直生发的春日。 “小姐。”锦帛带着惊喜。 葛钰动动眉头,感受着从腰背传来钻心噬骨的痛,不试不知道,原来挨板子痛,挨完之后更痛,痛不欲生。 她适应一会后,抖抖不太受控制的指尖,舔舔干裂起皮的嘴。 “水……” 声音嘶哑地几不可闻。 9.第九章 http://.biquxs.info/

一场父女的较量,如梦一般,九死一生。 锦帛倒来时刻备着的水,递到葛钰嘴边,她颤着手接过,又带起一阵疼痛。 急急地连喝两杯,呛咳着,好不易才感觉活了过来。 “小姐,还要吗?”锦帛双眼有些肿,拿着了然已空的茶杯轻问。 葛钰摇摇头。 环视着明显陌生的空间,心下疑惑,“这是哪儿?” “这是老爷特地给小姐收拾出来的小院,外边儿翠竹环绕绿油油的,清雅极了,您一定会喜欢。” 锦帛是见证了,在葛钰昏迷时葛廷之是如何的焦急以及亲力亲为的照料,从她下人的角度看,老爷即使狠心打了小姐,但心中还是有她的。只有两人关系融洽和谐,她家小姐日子才能过得好些。 所以,言语间锦帛不自觉的在帮着葛廷之说话。 葛钰听着没出声,兀自将手肘撑在身前想试试能否起身下床,只一动,腰还未起,一股酸楚直窜脑门让她瞬间放弃。 她忍了一会儿,淡淡看锦帛一眼,盯着她眼皮道:“你哭过?” “小姐昏迷了整整三日,反反复复发烧,药也喂不进,奴婢都快担心死了。”锦帛说道,“幸好菩萨保佑,您总算是醒了。” “他……有来过吗?”纵然不想提及,但还是未忍不住问了。他那么狠,对她像是等待秋后问斩十恶不赦的囚犯,一声声命令‘打,接着打!’,带走了她心底最后一分憧憬,葛钰相信他是真想要她的命。 “小姐昏迷这几日,老爷除了上朝公办外几乎时时都来,亲力亲为的照顾小姐,给您擦脸喂药,见小姐发热不断久久不醒,担心得食不下咽,还递了折子去宫中请了御医来瞧,小姐你……” 锦帛见葛钰脸色并不好,斟酌着,停了下来。 “没事,不必说了。”那人的好她不想听,事到如今,做这些又是给谁看呢。 葛钰有些倦,喝过锦帛端来的药,又眯了一小会儿。 她做了一个梦。 梦境很熟悉,像淮安的山水,里面有她娘、祖父,娘做了一桌她最爱的菜,桂花糖藕、梅花豆腐、螃蟹小饺儿、炖肘子、红烧肉,还有一份让人闻了舌尖泛酸、垂涎三尺的酸菜小鲫鱼汤鲜嫩无比。 一家子人其乐融融的围在一起吃、笑,让葛钰舍不得醒来。 日悬中天,已到午时。 葛钰肚子‘咕咕’叫着,屋中帘窗紧闭,不远放着两个火盆子呲呲地爆了一声。屋外传来低低的交谈,她听不真切,唤了一声锦帛。 锦帛入内,手中端着一碗熬得软糯加了些许菜末儿的米粥,“小姐醒了。” 她撩起外间与里间的帘子固定住,撤了一个火盆,将另一个也移到离葛钰稍远的地方,大夫嘱咐不能沾风受寒,但今日日头好,锦帛又怕热着她。 葛钰将米粥放在褥子上,一勺勺吃着,她不习惯别人伺候的喂着,又非手足残废,勺子还是拿得起。 “大夫说,在养伤期间要饮食清淡,辛辣之物万不能碰。奴婢想着小姐几日未食也不宜油腻,就熬的青菜小粥,等过两日脾胃适应了,奴婢再为您做好吃的。” “已经很好了。”葛钰对锦帛笑笑,眼中带谢。 林安站在里间门口未进,等里边两人停了话头才出声。 “钰小姐安好。” 葛钰听见,原来在屋外与锦帛交谈的人是林安,她清清嗓子道:“林总管客气。” 林安进屋,站在屏风后躬躬身子,“老爷吩咐,让奴才带了许多补品来与钰小姐养身子,让您安心在此住下,别院一应东西都已收拾搬过来了……沈夫人的灵位安置在隔间小屋中,请钰小姐宽心静养。” “劳林总管费心。”葛钰蹙蹙眉,左右也躺着动不了,即使不愿搬也无用。也亏林安考虑周到,一声恭敬的‘沈夫人’不至于让她反感。 就这般,日子一天天流淌着,转眼又过去三日。 小院一如既往的宁静清幽,既身在葛府,又不似在葛府。院外一条狭长的碎石路如同隔断了人世的喧嚣,使人心神俱宁享受难得的清静。 葛钰狐疑地盯着眼前为她诊脉的白胡子大夫,“您是……” 她不太确定,那夜并未太留心。 “姑娘忘了?延平门外给阿朗爷爷瞧病的正是老夫。”谢素收回手摸摸胡子,又对她道:“不错,情况还算稳定,等回去我给你改改方子继续服药静养。” “多谢先生。”提起阿朗,葛钰不免又问,“对了,他阿爷情况如何?” “还是一样,最多撑到冬日。” “那……”不待葛钰说,谢素又道:“姑娘放心,那夜与你一起的公子付过很多诊金,足以支撑到最后,老夫每隔两日也会去瞧瞧情况。” “多谢,有劳您了。” 谢素点点头,“生死不同人各有命,姑娘是有心之人。不过,还请听老夫一言,有些事当放则应放下,否则忧郁伤肝于己不利。” “老先生之言,葛钰谨记。” 谢素带着药箱离开,葛钰趴在床上若有所思。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摸摸衣袖乍然一空,才发现早被换了衣服。 “锦帛,锦帛!”她有些焦急。 “我的东西呢?一支白玉短笛!” “可是这个?”锦帛翻出一个锦盒,递于葛钰。 “是,正是。” 瞧着通透不染尘埃的笛子,安安稳稳地躺在盒内,葛钰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 她拿起来摸摸,端详了一会儿,又谨慎地放回去。 “那夜奴婢见小姐很是喜爱这笛子,不敢怠慢,便找了这锦盒盛藏着。” “多谢你锦帛。” 葛钰这次是真感激,若非她帮她收着,万一被别人拾去拿走,可真要后悔死了。见着笛子,就宛如见到那公子一般。 “小姐是有意中人了?”锦帛见自家小姐将那笛子视若珍宝,难得大着胆子打趣道。 “胡说!” 葛钰脸色微微发红,想着那人,又不觉神色一暗,“一个有缘人罢了。” 只要身在这府中,要么以死相抗,婚姻之事就由不得她做主,她不是一哭二闹便要上吊的千金小姐,自然是见好就收。 “钰小姐!” 门外传来呼喊。 “谁?” 锦帛出声,隙开窗缝向外瞧,“小姐,是二夫人和她丫鬟。” 葛钰眉头一蹙,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来做什么,她们之间又不熟络。 锦帛合上格花窗,在葛钰示意下出去请外面的人进来。 “二夫人好。” “钰小姐如何了?可好些?” 二夫人体态轻盈,清瘦的脸上鼻子细巧挺秀,乌黑细密的发髻中斜插一支白玉簪,浑身散发着一股素雅,她眼带关切的问着锦帛。 “回二夫人,小姐已是无碍,需日日换药静养。”锦帛引着二人入内,接过她们带来的用品物什,在一旁准备茶水。 “这气色瞧着确实好多了。” “二夫人到访,有话不妨直说。” 葛钰开门见山,她实在不知如何与这些夫人相处,虚虚实实的,累心。 二夫人心下暗惊,显然未料到她如此直接,她挥退两个丫鬟,“钰小姐真乃玲珑心思。” 葛钰淡淡勾起唇角,不知她与这二夫人能有何相干,还使她巴巴的跑来探伤,她挑挑眉,等着二夫人继续往下说。 “今儿归宁侯府来人了。” 二夫人观察着葛钰神色,见她眼带惊讶,又道:“不过老爷未在,是大夫人招待的。” “二夫人,想告知什么?” 至那夜后养伤数日,不经她提及,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出。 “钰小姐,难道就甘愿被如此嫁往归宁?褚若雪对你逝母之事,只字不提,夺你守孝之情,你就不恨?” “恨,当然恨。可二夫人认为,如今连缚鸡之力都无的我,还能作何?” “钰小姐只需静待时机,在必要时向老爷吐出多年受的欺辱之苦。别院之事,尽管她大夫人只手遮天,但其中始末我也知晓几分,死了的孙婆子王嬷嬷是怎么欺压你们,受何人指使,到时钰小姐可言无不尽。” “哦,二夫人是有筹码了?”葛钰毫不疑问,但盯着她又话音一转,“您如何觉得我会帮你?如何认为我会揭自己伤疤,以过往的凄惨来成就别人目的。” “是,帮了你或许能免了归宁侯府与人为妾室,但谁能确保,没有第二个归宁侯府。何况,以江州褚家的地位,您口中的老爷会为你而得罪她!” 二夫人白了脸,神色阴郁莫变,“板子伤的是皮,难不成也打破了胆?几日前的钰小姐,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儿一见,原是我看走了眼。” “二夫人不必拿话激我,你的计划与我无半分好处,葛府内斗也与我无关,你寻错了盟友。” “不试怎知没好处?令堂过世,有节不守,钰小姐要做不孝之人?” “孝与不孝,葛钰自知,不劳二夫人挂心。”葛钰淡淡一语,说完将眸光转向格花窗,好几日没沾着风了屋中的气息闷得人发慌。 “好,既然钰小姐怯了,就权当我没来过吧。”二夫人说着,想想又留条缝儿,“但,若三日内你想合作,乐意之至。” 二夫人撩帘子离开,葛钰吩咐锦帛:“关院门,这几日我们拒不见客。” 10.第十章 http://.biquxs.info/

九月十五,天高云淡。 易安城如平日一般并无二致,从寅时城门开启,到旭日东升,第一缕霞光透射至金色的铆钉上散发出耀眼光芒,各路忙碌、悠闲之人或早或晚的从梦中醒来,开启他们平淡崭新的一日。 葛府小院中一片宁静,透着一个清脆的人声。 “锦帛,快点!” 葛钰一副男子打扮,身着鸦青色勾纹衣袍,一支竹簪将墨亮柔软的青丝束起来,素白憔悴的小脸上和唇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脂红,使其透出健康的色泽,在晨曦绿荫环抱的青竹下,模样俏生生的,端的像哪家世家小公子。 她连躺好几日,腰背伤处已收口,好不易能下床走动,便让锦帛去禀了林总管想出城祭母,林安应了,备了马车,言语间还有让她顺便闲逛散心之意。 “小姐……” 锦帛同是一身青衣男衫,低眉垂眼的站在门口,手绞着身前衣料。 葛钰仔细瞧了瞧,笑眯眯的点头道:“嗯,挺不错,有点儿书生小郎君的味道。” 锦帛性格内敛,模样也生的清秀,一听这话,经不住揶揄,愈发不好意思红了双颊,她微嗔一声,“小姐--” 葛钰见她绯红着脸,嘴角弯起来,不再打趣。 待主仆二人收拾完毕,才慢腾腾地从后门出发。 马车哒哒行驶。 林安备的马车极是用心,左右两边都为向下斜卧的竹帘,里能观外,外不见里,淡淡的透进丝丝徐徐之风,让人不免心神惬意。 大宁都城街道宽阔平直,马车走的很是平稳。 虽如此,锦帛还是念着她家小姐伤势稍好,更怕撞着、磕着,遂拿了软垫给她靠在身后。 “停--” 葛钰盯着外边儿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去买几串。” 锦帛听见,掏出一枚碎银给赶车小厮,小厮下车买了十来串递进车内。 锦帛捧着满手冰糖葫芦,红彤彤亮澄澄的,新鲜的山楂果似乎带着清晨的露气,裹着厚厚一层糖霜,晶莹可爱。 她奉至葛钰身前,以为小姐饿了或是想吃些解解闷,这东西,光观其色泽也能让人内心柔软几分。 葛钰拿起一串,剥开外层薄膜,小小咬上一口,唇角粘着些末糖霜。 锦帛暗中咽咽口水,却见她家小姐皱皱眉,吃完一颗后便放下了。 “小姐,是不合胃口吗?” 葛钰摇摇头。 “那……” “酸甜适宜,很不错。”葛钰出声解释,顿了顿,“但,也正是因为不错,反倒淡了,没从前的味道。” 锦帛不懂,也极有眼色的没追问。 “你吃吧,不用管我。” 锦帛也摇头,主子不用,她一介奴婢不敢。 “儿时在淮安的时候,我特馋这东西,酸酸甜甜的,每次都要一连吃几串,酸的牙门儿不敢粘东西。后来,我娘就自己做,她说曾经有个人教过她,那人的手艺特别好……” 说到这里,葛钰停了下来。 “夫人一定做得比这好吃吧?”锦帛问。 葛钰唇角苦涩,又略带回念道:“一开始,我也以为如此,我娘做菜向来美观可口,但独独做这小小的糖葫芦总做不好,不是糖糊了黑乎乎的一团,吃的发苦,就是酸得人后悔下咽。 我吃过两次,她便不让我吃了,每次做好,都自己先尝,觉着不行便全扔了重做,一直到我过了吃糖葫芦的年龄,她也没成功过一次。” 葛钰淡淡的说完,看看锦帛又道:“说说你吧,也喜欢?”。 锦帛想想,摇头,“奴婢不知。” “小时家中穷,奴婢下面还有三个弟妹,凡是有好吃的、穿的都先满足阿弟,家中姊妹弟兄只有他吃过,每回都能吃眯双眉双眼。所以,奴婢想着应该是好吃的,后来,自己被卖进府中有了月例,却也未买过。” 她们说着,自锦帛跟了葛钰以来,主仆二人首次因一串糖葫芦而谈起了过往。 在葛钰灼灼期盼的目光下,锦帛无措的吃了一串,待咽下最后一口,喉头齿间都泛起了酸甜,她眯眯眼,眸中扬起笑意。 她家小姐其实是个很心软、心善的人。 城郊,西山脚下。 沈柔坟前,葛钰跪坐在地,摆出祭点,拂拂墓碑上的杂尘,点燃冥钱一张张烧起来。 “阿娘。” “你好吗?钰儿不孝,未能日日来看您。” “他……爹他回来了,也认我了,他因心中愧疚对我很好,他常提起你们在淮安的日子,你知道他公务很忙的,所以今儿并未同来。” “不过,”葛钰笑拿起一串糖葫芦,恍惚她娘还活在她眼前,“您瞧,这是爹单单给我做的,太久没尝过,我一高兴一贪嘴又吃酸了牙,您可不要叨叨我。记得,你说从前有人教你做过这个,这人是我爹对吗?我一直都有猜到……” 只不过从来未提,葛钰将末了的话咽进肚中,所以,不是苦,就是酸,总也做不好。 “您快尝尝吧,我拿了好多串来。” 涩,她双眼发涩。 仰头看看,盯着空无一物云淡淡的天,逼回那不受主人支配一个劲儿向外蹦的东西。 葛钰祭拜完,在锦帛的搀扶下离开。只余下满目未燃尽的冥纸末儿,升腾起缕缕青烟,随风飘散。 “老爷。” 葛廷之与林安从一旁林后出来,他们早在葛钰来之前,就到了。 他没说话,目光追随着葛钰那辆马车,直到眸中倒影愈来愈小,完全消失。 “老爷……”林安再次轻唤。 葛廷之回过头,“去,替我给阿柔上柱香。” 林安不敢多问,应一声儿,去了。 葛廷之此刻心乱如麻,与沈柔曾经的过往突如潮水般涌来,一团一团地侵蚀着他,他没脸见她,也没勇气站在她墓前。葛钰宽慰母亲的言语,像一支支千里外飞驰而至的利箭,支支刺透,噬骨穿心。 他并未善待他们的女儿,他打了她,打得好狠。若是阿柔见到,或许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葛廷之从未想到过,他的女儿会拿着糖葫芦来祭拜她母亲。她说的没错,他曾经确实会做,也教过阿柔,那是他被逼无路时讨生活的手艺。 可他忘了,多少水,下几分糖,糖该熬到几分…… 在易安,在庙堂,这些曾是他害怕别人知晓锁在心底的秘密,那时初入仕途,周围同僚大多是权贵世家子弟,他一介乞儿出身的寒门,与其交往如何能没有自卑。 如今,再无须藏着掖着时,却真忘了。 *** 锦帛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炉中火苗,时而摇曳时而升腾,炉上放着一个瓦陶色药罐,药汁儿在里面咕噜咕噜的鼓着泡,药香弥漫小院,萦绕人鼻尖。 葛钰翻着一卷书忘乎所以地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皮耷的厉害,困,轻轻往后一仰靠卧在椅中,浅浅地睡了。 书卷掉落在地。 穿堂而过的徐风,仅着喜好,时不时翻上几页。 夕阳无限好,正当近黄昏。 余晖洒落天际,洒落在小院中,映出一地斑驳的竹影,它们爬着,顺着一阶阶青石爬进屋中,爬上葛钰膝上的薄毯,显的温煦极了。 她醒过来,睁开双眸。 桌上放着一碗浓稠的药汁,黑漆漆的,葛钰端起,心一横一口饮尽。熟悉的苦麻味在舌尖晕染开,直奔喉间而去。她忍了忍,倒上一杯凉透的茶喝了压着,才好上许多。 葛钰在院中寻了一圈,没见着锦帛。 心下正疑惑着她能去哪儿,锦帛便从外边推开院门进来。 “呀,小姐醒了。” 葛钰淡笑,瞧瞧天色已是不早了,没成想浅眯一会儿倒睡了过去。 “今晚做什么,粥或小菜吗?我可以帮忙。”她挽起几圈袖子,今儿出城为了方便穿的男装,回来闲着也未换。 “不用,不用,奴婢不敢--”锦帛哪能让小姐动手,况且,林总管才嘱咐过她,定要仔细照顾好小姐,她摇着头,眼中似有话未言尽。 “小姐……”锦帛有些局促,她晃晃葛钰神色,“林总管传话来,说:请您今晚,去老爷书房用膳。” 葛钰收起嘴角笑意,平静的审视一眼锦帛,对她身后之人似乎了然。 “书房?”她反问,听起来倒不似一个适合用饭之处。 “是。”锦帛声如蚊呐。 人说,越想忘却的事,总是越易扎根脑底。上次的惨痛,主仆二人都记忆犹新,尤其是当事人葛钰,触目惊心的伤才刚收口。 她沉默着,锦帛也不敢提话。 她自顾地向前走,余晖落下来,拉长纤瘦的身影,给一路的亭台楼阁镀上一层辉壯,真真假假,恍恍惚惚,如雾中探月般让人分不清梦幻和现实。 锦帛一路跟着,直到停在主院书房廊下。 葛钰站着,不动。 一步也不敢迈。从小院过来是憋着一口气,可当目的地近在咫尺时,她却突然收了脚,她不想面对那人,也不知如何面对。。 一顿狠打,打碎了她最后的憧憬。 母亲坟前的一声‘爹’,也耗尽了她编织美梦的力气。 11.第十一章 http://.biquxs.info/

葛廷之在勾描一幅丹青。 产于江州上好的云香生宣铺开在案上,手起笔落间,黑如点漆的墨色晕染开,勾勒出条条流动的曲线,它们一丝一丝的汇聚,最终血肉交融成一位佳人,跃然纸上。 她衣袂翻飞流转,和着案上青铜小炉中徐徐而起的袅袅白烟,似要化形而去。 可遗憾的是,佳人无神。 葛廷之扔下笔,瞅着柔和的脸线,空白的五官,在脑中不断回忆沈柔的眉眼,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父亲。”一个三岁左右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葛廷之回神,看向他唯一的小儿子,“临完了?” 葛寰脸上粘着墨,身前小案上规矩地摆着二寸来高的方纸,上面爬满了歪扭却极力周正的字,他点点头,甩甩酸软的小胳膊,眼珠子滚滚的瞅着门外。 张张嘴,比着口型,无声道:“阿姐--” 葛廷之随着葛寰视线移过去,猝不及防的,与门外冷淡的眸色相撞。 就这般,自雨夜父女较量后,二人首次正面对上。 “来了。”他收回视线,淡淡道。 “是,葛大人相邀,不敢不到。” 葛廷之微微皱眉,葛钰总能轻巧的挑起他怒火。 他瞧一眼案上的画,脑中沈柔的脸突然明朗了几分,他拿起笔,又放下。 明显此刻不宜行此事。 葛廷之用一张干净纸覆在上面,拿起镇纸压住。 “既然来了,便进来坐吧。” 葛钰怀着难以言状的心情进屋,殊不知,从外边廊道挪至这书房门口,她是如何说服自己的,或许给她诊伤的老先生说的对,有些事当放则该放,有些人当断则该断。 她打量着书房内的布置。 整间屋子分里外两间,外有案、几、画缸、木椅等常见摆设,里间被书案后的一扇沉雕四君子红木屏风挡住,瞧不清,窗下小几上摆着一副未下完的棋局和两罐棋子。 处处透着主人的简洁清雅。 “阿姐。”葛寰站起来,有模有样的躬身问好。 葛钰对才三岁左右的葛寰没什么接触,尤其对他母亲冯莺儿更无好感,她淡淡地扯了一个笑,点点头算是回应。 见她淡笑,葛寰却很是高兴,收起小案上的幼学琼林,转转眼珠,向葛廷之问了安在他的应允下,很是识趣的离开。 一瞬间,屋中只余下父女二人。 静,弥漫着硝烟的沉静。 余晖尽没,日落西山。直到林安入内掌灯,满室凝固的空气方才活动起来。 “老爷,酉正一刻了,要摆饭吗?” 葛廷之负手站在案后,点头。 一众丫鬟小厮随着林安的击掌声,鱼贯而入,临搭起膳桌,将食盒内一屉屉精致的菜肴摆放在桌上,方缓缓退出去。 “坐。” 葛廷之率先入座。 葛钰不明白这人此举的目的,也沉默着坐下,以静观动。 “这是淮安来的厨子做的,家常菜,吃吃看。”说着,葛廷之顿了顿,用几分力捏住筷子,犹豫一刹,夹住一块滑嫩清淡的豆腐,放到葛钰碗中。 随着他的动作,葛钰怔住。心如打翻的五味瓶,难受极了。 这算什么? 补偿吗? 十七年的缺欠,就想这般握手言和。亦或是有求于她,怕她固执己见,得罪归宁侯府,阻碍了他如命般的官场利益。 晶莹通透的豆腐孤寂地躺在碗中,跳动的烛火噗嗤地燃着。 “葛大人,有事还请说事。” 葛钰瞧也不瞧碗中,如果说从前有多么期盼这一刻,如今她就有多么痛恨。 葛廷之没说话,只自顾地给她夹菜,多夹了几次后倒也顺手起来,没了最先夹豆腐那般别扭。 想了想,他停下将葛钰空碗堆满的筷子,沉声道:“我知你恨我,你没错,你该恨。是我愧对你母亲,愧对你,你也恨的应当。” 突来的一句话,葛钰瞪大了双眼。 她不敢置信,葛廷之就如此清淡的说了出来。 “可我娘死了!” “她死了,再也回不来,回不来了!”葛钰霍然站起来,眼眶殷红如血。 葛廷之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抚葛钰,也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得嗫嚅道:“对不起。” “葛大人无需说对不起,因为你不懂。您是无心之人,眼中只有名利虚荣,怎么会懂世间真情呢!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娘她走得有多遗憾,我有多么的痛苦和无助。那夜,不光我娘走了,我‘爹’也一同死了。” 葛钰说完,扫一眼满桌的淮安小菜和被那人堆满的碗,不带多瞧一眼地往外走。 “等等。”葛廷之出声,他知道,若就这般任其离开,他在她心中就真的‘死了’。 “我不会让你嫁去归宁!” 葛钰脚一停,紧攥着手,自嘲道:“不必,我愿意嫁。” 不同地貌,不同风情。看看不同的人与事,也总比在易安伤心强。 葛廷之一人坐在桌前独自落寞,斟起一杯酒,饮尽,觉着喉头发酸。 “老爷,您又是何苦呢。”林安入内,收拾着桌子。 “别动,”葛廷之制止他,“林安,坐下陪我喝几杯。” 林安心下叹息一声,停了手上动作,默默地给葛廷之又斟上一杯,躬身站着。 “老爷,门房今晚抓了一个人。” “谁?”葛廷之眼光迷离,像是有几分微醉。 “不清楚,口中直呼是来给钰小姐送信的,其他什么都不说,听口音儿像是江州人。” “江州,打淮安来的?” 葛廷之停下斟酒的手,看向林安。 “老奴也不敢妄断,但极有可能。钰小姐人在京中,除了淮安外,江州应是无认识之人。”林安从怀中掏出一个防水的牛皮信封。 葛廷之眼中清明,此刻毫无半分醉意,他拆开信纸,一目十行,半天没回过神。 “那人在哪儿?” “关在下人住的杂房中。” 葛廷之将信纸收好,吩咐道:“将人看管好,此事不许透露一丝风声给钰小姐,明白吗?” “是,老爷放心,林安省得。”林安应着,目前与钰小姐相关的事,无论大小,他都得往大了瞧。他家老爷与钰小姐的关系,已经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收拾了,备车,去趟右相府。” 葛廷之突然站起身,林安一个激灵,右相府,难不成此事与大夫人有关?他按下疑问,匆匆下去准备。 *** 沈小山头灰脚灰,一身灰扑扑地趴在地上,他向地上淬了口唾沫,不停地扭动着身子,试图能挣开束缚他自由的绳子,然而事与愿违,反倒越弄越紧。 倒霉。 真是倒了血霉。 他咧咧嘴,嘴角上有一圈明显的乌青,脸擦在粗糙的地上,磨得生疼。 沈小山仰举了一会儿脖子,没一会儿酸得不行,又只得将脸擦回地上。他想了片刻,扭动着身子竭力坐起来,虽然后果是绳子差点勒进肉里,不过好歹不会断脖子。 “真笨。”一个糯糯的童音在屋中响起。 沈小山一惊,第一反应是,他这幅鬼样子被人给瞧见了。 “谁?出来!” 他环视一圈屋内,除了堆砌在角落的杂物后面瞧不见,空无一人。 “出来,我知道你在那儿。”他对着杂物堆说着。 “看来也不算太笨。” 葛寰从杂物中爬出来,一身同样是灰扑扑的,脸上还挂着在葛廷之书房临字时沾的墨汁。他今夜心情很好,以至于睡不着到处晃荡,正巧听见门房的人给林总管回话。 事关钰阿姐,他兴趣味儿很浓。 “小鬼,你干什么的?” “谁是小鬼?” 葛寰反问,他很不喜欢别人叫他小鬼,府中下人谁不是恭敬的呼他少爷。 沈小山嘴角抽抽,看着眼前三四岁丁点儿大的小屁孩,蹦跶起来都没他腿高,不是小鬼是什么。不过,他没说。 江州是大宁重要经济重州,盛产画纸、茶叶、丝锦,尤以云香府的云锦著名,沈小山身为淮安人,与云香府乃一江之隔,若是瞧不见那小鬼一身云锦剪裁的穿着,那就是他眼瞎。 “好吧,这位少爷,请问您是干什么的?” 葛寰将手背在身后,学着他父亲平日行步的模样,围着沈小山转了一圈,审视着他。 “你认识我钰阿姐?” “谁?”沈小山眉毛一挑,“葛小钰吗?认识,认识。” “你从淮安来?” 沈小山配合地点点头。他觉得被一个三岁的小孩盘问,怎么看画面都有些傻。 “听说,你是来给钰阿姐送信?” 沈小山还是点头。 “信呢?” “被捆我的人,搜走了。” “知道信中写了啥吗?” 沈小山要崩溃了,这小屁孩还问上瘾了,他忍了忍,这次换摇头。 葛寰拍拍身上的灰,点点头,看来是个老实人,偷听到的情报与审问的情报相当吻合。 他看了看一脸衰相的沈小山,心中略有几分同情。不过同情归同情,他要打道回府了,不然,再多耽搁一会儿,他娘便要找翻了天。 葛寰甩着小胳膊小腿,施然的向杂物堆而去,因为,那个墙边有个小狗洞。 “哎小鬼,你去哪儿?”沈小山忙叫住他。 “说了我不是小鬼。” “好,少爷,少爷好吧,您去哪儿?能带小的一起走吗?” 沈小山一脸谄笑,他服了,大家少爷惹不起。 “这狗洞太小,你可能过不去。”葛寰有些为难,实话道。 有狗洞? 这关押人的地方也太不精细了吧? 沈小山向前扭了扭,像一条被吃撑了的蚯蚓,他透过杂物堆下的空隙向洞口一望,闭闭眼,心中如寒风扫荡,拱拱身子又扭回原地。 “那你帮我把绳子解了。”沈小山要求着,虽然跑不了,至少能松快些。 “你确定?”葛寰眼珠转转,盯着他嘴角的乌青,“若是有人进来,发现你人在,绳子却躺地上,你不怕再被打一顿。” 沈小山白他一眼,真是个乌鸦嘴,只得死了心道:“您走吧少爷,不送。” 临了又加一句,“快让葛小钰来救我,要是晚了,就说:沈爷我做鬼也不放过她,拉她做垫背的。” 12.第十二章 http://.biquxs.info/

葛寰哼哼了两声,利索地从狗洞爬了出去。他垮着两条弯眉毛,寻思着,分明看上去挺老实的人,怎么转眼就诅咒起他钰阿姐了。 难道,这便是书中说的小人与君子的区别,小人长戚戚也? 葛寰想不明白,摇摇头,索性不想了。 翌日,天将将放亮。 锦帛在小院膳房忙碌着,取一小块梅花肉剁碎,松花蛋剥皮切成细丁儿,收拾好后,用干净的小青碗盛着备用,她洗洗手添一把柴火,炉上正咕咕地熬着糯米粥。 昨夜,小姐从老爷书房回来后,冷着脸,一言未发的便将自己关入房内,想必应是饿坏了吧。 她想着,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 葛寰揉揉迷糊的眼睛,怀中抱着厚厚一叠方纸,纸内裹着字帖和笔墨之物。他吸吸鼻子,闻着淡淡的米粥香,眼中清醒了几分,探出圆晃晃的脑袋,伸长脖子往里瞧着动静。 “小少爷?” 锦帛显然没料到,一大早造访的人,竟是与她家小姐没啥交集的小祖宗少爷。 葛寰嘿嘿两声,扯出一抹讪笑,“阿姐醒了吗?” “还没呢,您来是……” “哦,我听说钰阿姐的小院极是清静,就想着借个地方,练练字。”葛寰见她有些戒备,挺挺肚子,指着怀中一堆东西。 锦帛看看天色,恍然的点点头,这练字也太早了些吧。不过,纵然疑惑,她也没说什么,眼前的是主子,不是她能置喙的。 一切等小姐起了再说吧,锦帛将院门稍稍打开些,“您进来吧。” 葛寰眼珠一亮,瞬间困意全消,一溜风地闪进小院。 葛钰头眼发昏地从小榻上坐起来,面色憔悴,昨晚她一夜未睡,天刚擦亮时,堪堪眯一会儿也竟是噩梦。 开门。 院中放置着一张小几,一个小鬼正趴在上面,似乎在吃什么东西,吧唧吧唧的。几案的一头还有一叠厚厚的方纸,用砚台压着。 风时不时拂起数张,发出清脆的响声。 葛寰吃的正欢,全然未意识到身后有人,瞧瞧第三次被勺子舀空的碗,摸摸肚子,似有些意欲未尽。 他端起碗,伸着小短腿滑下凳子,向侧面的膳房跑去,“阿锦姐姐,我要加点葱花儿……顺便能再给添点儿粥吗?” 锦帛从灶炉上取下一屉蒸好的水晶小饺,透着澄黄澄黄的,飘散着能勾动人肚中馋虫的香味,葛寰瞧着,伸着空碗咽咽口水。 “这个……也顺便添两个吧。” 锦帛瞪一眼添了几次依然空空如也伸过来的碗,她精心为小姐熬的粥,都快被他吃完了,“小少爷,您确定是用过早膳过来的?” 葛寰脸不红心不跳的点点头。 是啊,随意用了两块点心,也算是用了。 他觑一眼砂罐中剩余不多的粥,想想道:“额,那就给我添两个小饺吧,粥给阿姐留着。” 说完又补了句,“加点葱。” 葛钰在膳房门旁听了一会儿,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小鬼,突然间有些刮目相看,是葛三夫人给他饿饭了,还是上辈子饿死投的胎。 “你是来蹭饭的?” 突来的一声,葛寰抖抖手,差点儿没捧住刚躺进他小碗的水晶饺。 “阿姐--”他转身,扯扯嘴角,脸皮有些红了。 “锦帛,小少爷爱吃就给他添甭舍不得,待吃好了,你送他回三夫人那边去,免得有人闲话说我们怠慢。” 葛钰像是没瞧见葛寰的窘迫,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我不走。”葛寰坐在膳房台阶前,将小碗往地上啪地一放,顿时没了食欲。 葛钰一听,又回身瞅他一眼,气鼓鼓的,还挺有脾气。 “我们很熟?” “……”葛寰不说话。 “还是,你觉得我跟你娘很熟?” 听此,葛寰心中一闷,就更不说话了。他当然知道,钰阿姐之前挨打,与他娘的挑拨关系很大。 “既然不熟,你上我院子作什么?” 葛寰想想哼唧两声,站起来道:“练字。” “一打早儿,跑我这儿来练字?”看他别别扭扭的,葛钰反倒笑了,瞧瞧院中小几上一摞厚厚的纸,可不是来练字的。 她定是被昨晚气糊涂了,竟跟个小破孩儿斗起了嘴。 葛寰一人静静地在院中临字,一笔一划,极尽周正。 一个时辰过去。 厚厚的一摞方纸,已临去一半,他用袖口擦擦额头上细汗,动动酸软的手腕,扯过一张空白的,又认真临起来。 葛钰在廊下站了一会,闲着无事,进屋拿出昨日未看完的书卷,靠着椅背将身子蜷进去翻起来,翻到记载安州人物风俗的一处,细细的读。 安州两府三县,于大宁诸州而言并不大。但东临雍州西接艮州,北上挨着虎原关和玉门,都是西北疆界军事重镇,而自身又物产丰饶,若非遇上像今年的大旱,倒是极重要的粮草补给重地。 葛钰从书中抬头,战场补给等事离她生活太过遥远,她唯一对安州有兴趣的,便是位处于归宁与涿阳府金阳县相接的一处山脉——祁山。 据说,祁山钟灵毓秀,时常仙雾缥缈,若是有幸到此,倒是值得一观。 葛钰放下书,望着院中依然抬腕临字,不受外界干扰的葛寰,心想,那人倒是后继有人,有个好儿子,耐得住性子。 她去膳房将温着的小饺儿夹了几个,盛在小碗中,洒上几颗葱花,给葛寰端去,“累了,便歇会儿吧。” “阿姐。”葛寰放下刚蘸饱墨汁的笔,眼中既惊喜又不敢相信。 起初发生的不愉快,他可没失忆。 “这是给我的?”他眼神指指盛着小饺的青碗。 “对。” 葛钰笑笑,拾起地上被风吹落的方纸,给他压好。 葛寰顿时眉眼皆笑,将身前一切碍事的东西都往旁边一挪,空出地儿来,摆他的小青碗。 “你临谁的字?”葛钰拿过一张临过的方纸,问。 “阿姐的呀。” 葛寰嘴中塞着小饺,下意识砸吧道。 “哪个阿姐?”葛钰皱皱眉,这小鬼阿姐挺多。 再说,以他之龄,不该是临那些书法名家的帖吗?譬如,大宁赫赫有名的书法大家,贺兰楼。他葛大人,就这般放任随意选帖? 葛寰哪知她心中所想,吞下最后一个小饺,满足的笑道:“给我盛了水晶饺的阿姐。” 他从一堆临过、未临过层层的方纸中,拿出几张帖,递给葛钰。 “看,真是阿姐的帖。” “你从哪儿来的?” 葛钰接过瞅瞅,一字一字间都透着一股子亲切和熟悉,确是她的帖,没错。这帖应是她娘还在时,在别院的无聊之作。 她记得,是扔弃了的。 “父亲给的。” “他说,阿姐临过贺兰章老先生的字,神骨俱存得其遗风,如山林妙寄,岩廊英举,处处透着洒脱与从容。” “他……这般评说?”葛钰拿帖的手,似有些沉重。 “是。”葛寰很是认真的点头,又道:“父亲还评过筱云阿姐的,说,娟秀如美人簪花,飘飘然间却处处显着拘谨,是心性不及也。” 葛钰听着,放下帖子,她确实临过贺兰老前辈的帖,陵州贺兰家是历经两朝屹立百年之久的书道世家,尤以贺兰章为其代表,他是如今书法大家贺兰楼故去的祖父。 不同的是,贺兰章前辈避世不出,贺兰楼出世入仕。 “吃好了吗?”葛钰问。 葛寰打了个嗝儿,自然地点头。 “自个儿收拾了,我与你研墨。” 葛钰去搬了廊下的椅子,趁这空挡,葛寰也捧着他的小碗放到了膳房,膳房中锦帛正准备着午膳食材,对着砧板上的东西剁得直响。 “阿姐,你这儿可真好!” “你一丁点儿大的小鬼,懂什么是好?快临吧。” “我不是小鬼。” 葛寰坐下,脑中却浮现出昨夜被门房抓住,被捆成粽子关在下人房的那个‘小人’,对了,那人还是来找阿姐的,好似有啥重要之事。 要不要告知阿姐呢? 可,那‘小人’叫啥来着?他似乎忘记了审问那人姓甚名谁…… 算了,还是等今晚再钻一回狗洞,问清楚了,明儿来告诉她。 葛钰细研着墨,见小破孩儿一会儿点头摇头,一会儿皱皱眉毛,配上个水嫩的娃娃脸,显得很是滑稽。 “发什么愣呢。” “没,没。”葛寰回神,不自然的笑笑。 他扯过一张空白的方纸铺开,提笔蘸墨,又认真地临起来。 时光像是停止了般,给小院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平静而美好。 葛钰盯着葛寰有些神似葛廷之的侧脸,停了手中墨条,出神。 待葛寰临完字,已是午时。 葛钰从昨夜到午膳前,因并无胃口,倒不觉很饿,可这会儿一嗅到饭菜味儿,却是饿极了。 三人借着院中小几,摆上饭菜。 锦帛是下人身份,推辞着,不敢与少爷小姐同桌而食,但最终没拧过另外两人,葛寰直接去屋中搬了张春凳,置于她身前,道了声:“阿锦姐姐,坐。” 风卷残云,除了捯饬这一桌美食的主人,依然缩着手脚放不开外,葛钰与葛寰二人倒是吃得极欢。 葛寰收拾好自个儿物什离开。 心中惦念着,要找‘小人’问清八代祖宗姓名,问清见她钰阿姐的目的。 好不易耐着性子,等到天擦黑,他蹬着短腿儿爬进小狗洞,将将从杂物堆中探出头,还不及瞧清让他瞬间傻眼儿的景象,便被人逮住,提起了后衣襟。 13.第十三章 http://.biquxs.info/

沈小山与葛寰一坐一立,大眼瞪着小眼儿。 “死小鬼,干什么才来?” “……” “葛小钰呢?你家也太欺负人了,拿的什么破面老窝窝头待客?” 葛寰默默乜他一眼。 瞅瞅一旁破碗中,被啃得七零八落瞧不出模样的东西,翻个白眼,“小人。” “啥,谁小人?” 沈小山动动被捆缚的手脚,刚想站起身,肩胛骨就被身后的小厮给按住,动弹不得。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屋中眼观着这二人挤眉弄眼的林总管,咳咳嗓子。 葛寰听见,瞬间神色肃穆规矩地站好,好似他还未从被葛廷之提起的那画面中缓过神。 葛廷之折了枝小柳条,摘去本就剩余不多的黄绿相间的细叶,抬手一挥试试力道,尚可。 他入内。葛寰微不可见地抖抖腿,咬着唇,站的笔直。 “过来。” 葛廷之出声,不辨喜怒。 葛寰垂着头,缩缩眼珠,挪不开步子。 葛廷之眉头微拧,一把提起葛寰带到身前,当着一众下人与沈小山的面,抬手,对着他的小腿抽一记。 简直没了体统,堂堂府中少爷,竟钻起了狗洞。 葛寰疼的腿一踢,咧咧嘴,不敢出声。 “拿着。”葛廷之将柳条给葛寰。 葛寰眸光闪闪,颤颤手,接了。 “去书房候着。” 葛寰只觉着手中的东西犹如千金重,烫人得很。他抬抬眼,唤了一声:“父亲。” 葛廷之没理睬他,示意林安,让给沈小山松了绑。 葛寰不死心,想想,又唤了声:“阿爹。” 好汉不吃眼前亏,虽作死,但绝不坐着等死。这一点,葛寰领悟得很透彻。 “林安,送小少爷去书房,仔细看着他。” 葛廷之对着能上树掏鸟、下钻狗洞的儿子,很是头疼,这鬼精又惹人心烦的性子,不知是随了谁。 葛寰在他爹愠怒的神色下,和沈小山幸灾乐祸的注视下,捧着柳条儿,垮着小脸去了书房。 “沈山的儿子,沈小山?没错吧。”葛廷之坐在屋子中央的木椅上。 沈小山松松一身差点绑废了的骨头,不客气道:“调查的挺清楚。” 葛廷之但笑不语,自然,他堂堂户部尚书,查个人易如反掌。“我放你离开。” “……但,不许去见钰儿。” “凭啥?” “我沈小山跋山涉水,从淮安饥一顿饱一顿的来,除了送信外,不就是想瞧瞧她。” “你可以选择,我放你离开自个儿出去,或是捆着手脚给你扔出去。” “官大欺民。”沈小山哼唧一声,瞟一眼屋内的小厮护卫,认怂,“我自个儿出去--但给葛小钰的信,你得答应,一定要送到。” “这无需你过问。” “请吧。” 沈小山敢怒不敢言,抬脚,也如之前葛寰般垂着头往外走。 葛小钰,这可不是我沈爷不够义气,乃是你家太过仗势欺人。 没走两步,肚子‘呱呱’一叫,摸摸空落落的钱袋和一身泛着衰霉味儿的衣裳,停脚转身,“能先管顿饭……吗?” “砚书,带他下去用些东西,再支二十两银子与他,做回去的盘缠。” 葛廷之吩咐,砚书是他随身伺候的笔墨小厮。 “是,老爷。”砚书先对葛廷之躬身,接着引着沈小山往外走,“沈公子,这边请。” “请、请。”沈小山客气道,第一次被人文雅的称公子,有些不习惯。 他跟着砚书一路出了下人房,又七拐八转的,到了一间看似待客之用的小花厅。砚书让他在此稍作歇息,便出去张罗饭菜钱银了。 沈小山在厅中东瞅瞅西看看,凡觉得有趣的都拿上手摸摸,他啧啧嘴,一个劲儿地感叹,当大官儿的真是好。 不过,捣鼓一阵儿后,也没了太大新奇感。 他趴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脑中回忆着砚书带他的行走路线,既然有了回乡的盘缠,出了这葛府大门,也不必急着走了。 姓葛的如此不允他见到葛小钰,必是有事相瞒,难不成葛小钰出了什么事儿? 沈小山正想着,砚书却回来了,后面领着个人提着食盒入内摆菜。 “沈公子,请快些用吧。” 砚书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于他,鼓鼓的,正好是二十两银子。 沈小山眯着眼收了银子,望着桌上四五碟精致的小菜。 香,真他|娘的香。 他先吸吸鼻子,吞了几口口水,接着如饥火烧肠般的吃了起来。 此刻什么葛小钰之类的,统统都忘在了九霄天外。两者相比下,哪有他沈爷填饱肚子重要。 一边儿是拿了盘缠,吃的饮啖醉饱,一边儿是忐忑寂寥,眼瞪柳条儿。 葛府书房,葛寰歪歪扭扭地跪着。 端详着手中细软柔韧的小东西,稍稍用力,既想折又怕真给折断了。 “起来。” 一道声音响起,葛寰小手一慌,忙虚托着举好。 “起来。”葛廷之瞥他一眼,重复道。 “哦。”葛寰哆嗦着腿爬起来,突来的声音吓他一跳,哪有听清说了什么,他望望门口守着的林安,怎就没听见点儿声响。 “别瞅了,是我没让林安出声儿。” 葛寰听了,低下头。 “在想何事?” “没--”葛寰开口,他能说在想折不折柳条儿吗? “卷裤腿。”葛廷之接过葛寰手中柳条,淡淡的一句话,并无特别喜怒。 “……阿爹” “卷好,转过去。” “阿爹。”葛寰沮丧着脸,五官皱巴在一起。 “唤你阿爷也无用……快点。” 葛寰泄了气,慢腾腾认命的卷好裤腿,露出两节如莲藕般白嫩的小腿儿,转身。 咻地一声,葛寰小腿反射性一抬,缩缩脖子。 “还没打呢,你动什么。” “哦……”葛寰崩溃,他爹每回都这样。 早知道遇到那‘沈小人’这么倒霉,能被他爹逮住,今儿一整日就都该待在钰阿姐那边,至少饿了还有吃的。不过,唯一值得安慰的便是,虽出了点意外,但依然从林总管那边打探到了沈小山的祖宗八代。 “站好。” 葛廷之话音一落,对着葛寰白嫩的小腿‘咻咻’两声便抽过去,左腿五记,右腿五记,双腿落下的红痕赫然醒目。 葛寰包着一汪眼泪,可怜巴巴的,天知道他是怎么忍着才没跳起来。 “府中|共有几处狗洞?” 葛寰转回来面向他爹,一时没明白他问的用意,抽泣一声,“我……孩儿不知。” “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再回。” 葛寰心跳的慌慌的,突然抱向葛廷之,由于太小个头不高,只堪堪用小胳膊环住他的大腿,“阿爹,我错了……” 葛廷之心软了几分。 很奇妙,在葛寰抱着他的那一刻,软糯的小手温温的,好似也温热了他近来疲倦干涸的心,在这一刻,他忽然忘了自个儿身份,什么宦海朝堂,他只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血浓于水,大概便是如此。 若与葛钰之间也能如这般相对,纵然平淡的过着,他……葛廷之也是知足了。 错已铸成,悔恨已是无用。 身陷泥泞,庙堂争斗又岂能是说放手便能放手。 人,总是有些无法自控,却又无可奈何的事。哪能事事如意。 葛廷之放下柳条,拉了葛寰在书案后坐下,取了药膏给他细细抹着。 “今夜钻狗洞一事,到此为止。若以后让我再瞧见这般没体统,见一次打一次,明白吗?” “是。”葛寰识时务的点点头,不敢置信他爹就此揭过了。 “对了,听说你今儿一打早去了你钰阿姐处?”葛廷之给葛寰上好药突然想起,不待葛寰回答,又道:“你阿姐她喜清静,没事尽可能别去打搅她。” “阿姐又不厌烦我,她还给我研墨,教我临字呢。”葛寰解释,他可不能让父亲阻了去钰阿姐那边的权利。 “哦,”葛廷之声调上扬。 “若她喜欢,你便时常去陪陪她,若是不喜,便不允再去。” 葛寰连连应是,才被柳条儿抽过,他哪敢迟疑。不过,明儿一早他还要去蹭饭。 14.第十四章 http://.biquxs.info/

山雨欲来风满楼。 葛钰,是被窗外簌簌萧萧的声音惊醒的。 黑压压的天色,一层叠着一层,如挥天泼墨似的要从九天坠落。狂风跃入,肆虐地拽起挺挺翠竹,旋转,飞舞。余下一地残羹落叶。 “锦帛。” 葛钰起身,出屋子转一圈,妖大的风吹起衣摆猎猎作响,整个小院除她之外并无一人。她盯着大敞的院门,眼皮一跳,莫名的心中有些不安。 奇怪,这是去哪儿了。 顺着风,院外仿佛传来一阵细微嘈杂的人声,听不真切。葛钰拢拢衣襟,瑟缩着回屋裹了件衣裳,便顺着人声出门。 “……最近可真是邪门儿。” “谁说不是呢,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葛钰还没到,却先听见了议论声。 “前不久,才听说别院那边儿溺死了人,就是咱们林总管的王大姨子,以往多得主子宠啊,这才几日,府中又有人投了井,真是晦气。” “可不晦气吗,你说,她咋远不投近不投,府中统共八|九处井亭,却偏偏选了这处,这小院里的人可才办过白事啊。” “你小声些……里面的,如今好歹也得称声主子了,忘了被撵出府的小六儿了。” “怕什么,归宁侯府的人都来过了,也不早晚要……” 说着,一个小丫鬟突然见葛钰过来,忙对另一人使着眼色。 议论声,戛然而止。 葛钰没理睬这二人,却是停下了脚步。 井亭离她住的小院很近,仅仅是一墙之隔的几丈远。亭子周围站了好几个小厮与一众瞧热闹的丫鬟,亭边避风处,躺一个人用白色殓布盖着,看不清男女,淡淡的散发出一股尸臭味。 “钰小姐。”小厮中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见到她弯弯腰。 葛钰拂一下被风撩起的头发,打量一圈问道:”发生何事?” “回钰小姐,是二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寻夏,也不知是何时投的井,今儿一早负责清扫院道的人来取水,才发现浮在了水面。” “二夫人的丫头?”葛钰眉头一皱,”二夫人的丫头,如何会在这里出事。” “这……奴才便不知了。不过,已禀报了大夫人、二夫人,大夫人已遣人去报了京兆府,想必再等些时候,京兆府就会来人接手查办。” 葛钰点点头,突然脸色一白,一股恶心的酸味从胃中逆涌而上,翻江倒海的搅着,她忙扶到井亭另一边吐起来。 “小姐!”锦帛一呼。 她怀中抱着些米蔬食材,老远便觑见此处情景,本是心有戚戚的往旁边挪着,尽量远离,她胆子本就不大,最是见不得这些意外死丧之人,但葛钰熟悉的身影忽地映入眼中,她也顾不上那许多,便三步并两步的跑过去。 葛钰吐了一会儿,刚压住胃中翻涌的不适,唇齿舌间全是腥酸秽物的味道,还未缓过神,一眼瞅见锦帛怀中的米肉果蔬,又扶回去,吐得昏天暗地。 “……锦帛,我们做饭取的水,该不会是……” 锦帛后知后觉的点头,嗅着迎风而来的尸臭味,手中东西一滑,也捂着嘴呜呜地吐起来。 主仆二人吐的精疲神晦,被一旁的丫头扶起,送回了院中。 “小姐,您说二夫人身边的寻夏,怎会想不通投井死在我们的小院边……前些日子,不还随着她主子,带着补品物什的来探过伤吗?” 锦帛缓过气儿,伺候着葛钰用茶水漱过口,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 葛钰惨白着脸,思索着摇头,“这个寻夏,是死契还是活契?居然报了京兆府--” “她应是府中的家生奴,父母都在京郊庄子上住着。” “你确定吗?” “嗯。”锦帛点头,“奴婢未进府前便是在庄子那边的,有见过她父母。” “这倒是奇了,既是家生奴,她大夫人能舍下葛府脸面让京兆府介入。”此事,想必不会如表面这般简单,“走,我们去会会二夫人。” “小姐,此时正在风尖儿上,见二夫人好吗?会不会牵扯些……”锦帛不安道。 “无妨。”葛钰从椅中站起来。“左右又非我们推她投的井,是福是祸暂且不论,但总不能坐以待毙。” 葛钰与锦帛收拾好后出门,两人谁也未提做早膳的事,连吃了几日泡过尸首的井水做的饭食,都心中膈应恶心的厉害,瘆得慌。 锦帛在出门前,匆匆取了块烧火盆子余下的煤木炭,包裹在手帕中,使了力气往房顶后扔。她说扔‘煤’便是扔‘霉’,寓意好。 葛钰勾出一抹淡笑,虽说不信这说法,但却认同了她的做法。 二夫人同样是个喜僻静之人,住的院子离府中主人葛廷之的主院稍远,离葛钰她们小院倒是挺近。葛钰主仆二人出院门向西,绕过一处青石嶙峋的假山,再走上几十来步就是了。 院门上挂着一方小匾——月中天。 院门虚掩着,葛钰上前轻叩,等了一会儿无人前来,她便与锦帛推门而入了。 一个青衣丫鬟出现在葛钰视线中,她引着葛钰边走边道:“钰小姐,二夫人在小莲池边喂鱼,您这边请。” 葛钰是头次走进葛廷之后院夫人的院子,她打量着院中布置,五步流水十步回廊,处处透着精雕细琢,不得不说,那人对他这些女人在物质上从不吝啬。 二夫人扔完手中最后一颗鱼饵,净手,到亭中坐下,泡上两盏温热的清茶,对着不远处过来的葛钰抿着嘴淡笑。 “钰小姐来的挺早。” “二夫人,是在专程等我。”葛钰站立在亭前,并不进去。 “等不等的,钰小姐不也来了吗?” 二夫人将身前茶盏向对面推了一杯,揭开另一杯盖子,轻轻抿一口,眉眼中都带着一股舒暖。 “二夫人似乎兴致不错。” “兴致这东西最是多变,能舒坦的时候,自然要尽量让自个儿舒坦。”二夫人笑笑,“今儿风大,钰小姐快请坐吧,待会茶凉了可就不好了。” “茶凉了可以有第二杯,但人却只有一个。寻夏死了,二夫人有话还请直言,葛钰不擅长与人绵里绵去。” “钰小姐还是如此直快。” 季秋寒凉,一旁引葛钰前来的青衣丫鬟,给石凳面儿铺上一层绒垫。 葛钰入亭子,正对着二夫人坐下。 “寻夏是二夫人院中婢女,与我应当远无冤近无仇,如何会死在我住的院外,葛钰求一个解释。” “钰小姐是来合作的--” “若我说不是呢?”葛钰反问。 “这自然无可奉告。” “……” 九月荷莲早尽,池中伫立着几簇残荷枯枝,随着肆虐的风东倒西歪,来回的摇摆着。葛钰望着莲塘,沉默着,她最是不想掺和进葛府中的内斗。 二夫人拍拍手,一个丫鬟端了一方小木托上前,里面放着一张类似信纸般的折纸。 “钰小姐可以先看看,再做决定。”二夫人拿起木托中东西,放在葛钰身前。 葛钰拿起抖开,越看眉头越是紧蹙。 这是一张供状。 葛府大夫人授意别院掌事青蔓,让一个叫余庆的人谋弄死了前掌事王嬷嬷,证物是一串琉璃佛珠串,下有余庆的画押签字。 葛钰放下供状,”仅凭区区这一纸东西,二夫人认为能对付当朝右相的妹妹——江州褚家大小姐?” “自是不能。”二夫人停顿一下,”我从想过要与她斗什么家世,像我这样的内院女人,需要的是仰仗府中男人。所以,我要的……只是让老爷对她失了那份儿心。” “而你们母女的出现,你母亲的死,就是最好的契机。王嬷嬷那个老刁奴,不过是点燃这场契机的导线而已。” 二夫人平静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谈论了多么无关紧要的话。 从上次来小院探伤,葛钰是第二次与她近距离接触,她从来不知,她与她母亲还能如此重要,能成为葛府内院争斗的武器,即使她娘去了,也被人不得安宁的惦记着。 “二夫人未免太过自信,也太过高看了我们。”葛钰从新打量着她,今日再一见,全然不似那日小院般的焦急。 “钰小姐如今在老爷心中,就如同这一汪汹涌翻腾的池水,只是被表面的假象覆盖着。你或许不知,但你的丫头应该知道,自你那夜挨了打,昏迷了老爷便夜夜守着,醒来之后,又夜夜去你小院外站着,不到三更,便不回去。这般的上心,在我的三个女儿身上可从未见到过。” “二夫人可真会说笑。”从她养伤这些日子,与她那‘父亲’就见过一面,也是极其不愉快的一面。 “叫锦帛对吧,”二夫人没直接回答葛钰,将视线转向跟着葛钰同来的小丫头,“你来说说,我可有说错?” 葛钰也瞧过去盯着锦帛,锦帛眼神闪躲着,她家小姐目光太过凌厉,但话已被二夫人挑明,她也不敢胡编乱凑,跪下道:“小姐……二夫人说的没错,这几日,老爷他的确夜夜过来小院,是奴婢……” “别说了!”葛钰打断她的话,夜夜守着如何,夜夜过来又如何,葛大人依然是葛大人,不会因这些迟来的东西与做给人看的东西,而发生任何改变。 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对‘父亲’二字没有奢望的人,听多了这些,只是徒增烦恼。 葛钰将余庆的供状递回二夫人处,淡淡的开口道:“夫人的这些东西,葛钰没兴趣参与。我来,是想了解寻夏的死因,若夫人不肯告知,便算是葛钰唐突了,告辞。” 葛钰拉起跪着的锦帛,她没有怪罪的意思,他们父女二人的恩恩怨怨,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清的,与旁人无关。 15.第十五章 http://.biquxs.info/

阴沉了一早的天,最终还是落下了雨。 风势已弱,之前被吹刮得没了神气、东偏西倒的花草林木,也已渐渐重新挺立起来,迎接着从上空飘落的沥沥细雨。 石道小径两旁堆积着层层黄叶,几株遗世而立的晚桂,淡淡蕴散出馥郁的香气,若是深深吸上一口,定然沁人心脾。 葛钰从二夫人的‘月中天’回来后,便一人在廊下兀自坐着。锦帛不敢前去打扰,撑着伞拿了木桶去别处打水,路过院外井亭时,放眼瞄一眼,只见一水儿撑着黑青伞的差役围站在井亭边,寻夏的尸首已被移到井亭里面避雨,被一个用白巾遮住口鼻似是仵作的人细细勘检着。 京兆府来人了? 锦帛心下一惊,脚下匆匆地向另一取水处奔去,一没留神踩到石道沿边的青藓,顺势向前一滑撞在一个人身上,慌忙抬眼一看,吓得舌头一缩,“林……林总管。” “做什么慌慌张张的!” 林安被撞得眼前一黑,拉下了脸。锦帛手中的木桶正好顺着冲力磕在他老膝盖上。 油伞躺落在地上,被雨丝沙沙的打着。 锦帛顾不得捡回来,淋着雨手中木桶一掉,若说她对小姐是恭敬中带着一份亲切,自觉安分的守着主仆之礼,那么对林安——这位府中深得倚重的大总管,她是很怕的。 “……对不起……林总管,奴婢,奴婢……” 锦帛急红了眼,越想解释,舌头却越是拧不清。 林安见她这般形容,也自觉严厉了一些,示意她捡起雨伞,扯扯面部肌肉放缓语气,问道:“你不在钰小姐身边伺候着,这是打哪儿去?” “回……林总管,奴婢是去别处取水,我们小院外那处水井近日恐是用不得了……” 林安见磕的他生疼的木桶点点头,又神色凝重道:“钰小姐身体可安好?是否有突然出现不适?” 锦帛摇摇头,“别的倒没有,只是今儿一早见寻夏从井中捞起来,想着近日做饭食从井中取的水,心中恶心,吐了好几回。” “嗯,那便好……”林安思索了一下,又道:“你快回去候着,这取水打水的事不用再管,我自会安排人给你们院中送来。仔细照顾好钰小姐,若有什么别的事,及时来报,明白吗?” “是。”见林总管眉间始终含着郁色,锦帛小心地应着。 她捡起东西往回走,心下一片疑惑,难不成除寻夏死外,府中又发生了别的事?为何,林总管问起小姐身体是否安好时脸色那般凝重? 锦帛走着走着拐了一个弯,并没直接回小院,而是改道去大膳房取了几道清淡的饭食,午时已至,等她回去想必是来不及做了,何况小姐早膳未用,那能让她等着。 雨势已停,锦帛收了伞,将饭食放于木桶中抱在身前,临出膳房偏门时遇见一人,那是她未被调入府中,在京郊庄子上关系稍好的小姐妹。 “果儿--”锦帛唤一声。 “锦帛?”被唤作果儿的人看向她,眼中溢出一份欣喜,“果真是你,我远远便瞧见了,就想着,等走近些瞧清楚再唤,免得认错了,没成想倒让你先唤了我。” 锦帛眉眼中也带着笑,许久不见,这小妮子还如以往一般,对喜欢的人极其热情熟稔,她一手环住木桶,一手拉着她到一旁说话。 “你何时调来府中的?”锦帛问。 “才没几日呢。”果儿对着她挑挑眉,上下打量着锦帛,啧道:“你啊,还与在庄子上一个样,没高没胖的,也不知这几年东西都吃到哪儿去了……” “好了,”锦帛笑着止住她往下说的话,“别光念叨我,说说你如今分在哪处当差?” 果儿觑一眼她手中环抱的木桶,“你先将这东西放下,一直抱着不累么。” 锦帛摇摇头,周围身处并无适合放置木桶的地方,“不累,给小姐取的饭食,哪能随便往地上放。” “哎,还是个死心眼儿的,左右又没人瞧着,谁在乎这个?”果儿无奈道。 说着,她突想起锦帛口中的称呼,问道:“小姐,那位小姐?” 没等锦帛回答,似又恍然想起,“哦,就是从别院过来,敢与老爷叫板挨了打的钰小姐?” 锦帛但笑不语,点点头,别人是明白不了她家小姐的好。想着小姐还饿着,她不便与果儿久聊,遂又道:“你快些说,如今在哪儿当差,若哪日得空我好来瞧瞧你。” 果儿一听,沮丧着脸,“甭提了,就是那府中的活祖宗小少爷,可难伺候了。” “小少爷挺好的啊,怎么就难伺候了。”锦帛脑中,突然响起葛寰那糯软的声音,真没想到,果儿竟是在小少爷处当差。 “好什么好,今儿一早也不知是咋了,突然发热呕吐不止,浑身起着红疹子,吓得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心肝儿颤颤,既怕又不敢不上报,忙去请了大夫前来……还未喘口气儿,又被三夫人狠狠训了一顿,一众伺候的人都忐忑的跪着,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大夫施针完,说了句‘已是无碍’,三夫人才准了我们起身。” 锦帛听得眼发直,她突然联想到林总管问她家小姐安好时的神情,忙问:“你确定,小少爷是呕吐不止?” “是,”果儿点头,她如今膝盖都还泛痛,哪能不确定,“呕吐,发热,浑身红疹,大夫说得连续施针七日,内服用药,细心调养。” “那便好,”锦帛听着稍放下心,但一忆起昨日葛寰在她们小院吃撑的肚皮,和院外井亭寻夏散发的淡淡尸臭味,心又被提起,一慌道:“大夫……有说是何原因引起的吗?” 果儿不知锦帛对她们小少爷怎么如此上心,但还是极力回想耳朵听的话,“好像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是沾染了什么邪秽之气……” 说着,果儿双目暮然一惊,“对了……小少爷昨儿该不会是上了你们小院吧?正好今早传闻说你们院外井亭捞出了女尸,听说还是二夫人的丫头。” 锦帛想了想点点头,给她使个眼色,“你小声些……” 接着,又低声道:“小少爷昨日是有来过我们院子,也用了一些饭食,还是我做的。” “那他、他……小少爷还嘴犟,三夫人与大夫问他昨日去过何处,他就一直摇头,只说一早去了老爷书房习字,用了几块常用的点心,其它的只字未提……” 锦帛心中担心着葛钰,不便再多留,她道:“果儿,我得回去了。你有事也快去办吧,免得又惹了三夫人回去挨罚,它日寻了空,我再来探你。” “那,若是三夫人盘问我小少爷昨日的去向,我该说还是不说?”果儿见她真转身要走,忙拉住问她。 锦帛思索了一会儿,“这事倘若三夫人真要追究,一查便能查到小少爷上过我们院子,是包不住的,再说,饭食是我做的与我家小姐又无关系,你瞧着情况回吧。” 果儿抬起眼瞧着锦帛,扯着她袖子急道:“那我便不说。小少爷都未吐露半字,我一个没跟着同去的下人,哪里知道什么。你放心吧,你我今日便权当没遇见过,我也什么都没听过。” 锦帛感激地冲她笑了笑,“好,谢谢你果儿。” 锦帛不在乎她说与不说,即使说了,最多也不过一顿皮肉之苦,但对方为她着想的好,令她很是由衷感激。 锦帛抱着膳食回了小院,一进屋子便见她家小姐正翻找着什么东西。她将几道清淡的饭食摆在桌子上,问道:“小姐,您在找什么?” “锦盒,”葛钰声音有些焦急,“就是里面盛藏着白玉笛子的那个?” 葛钰回过头,锦帛出去后她一人在廊下坐了许久,瞧着沥沥而下的雨丝,不知怎的,让她暮然忆起了那日来葛府途中遇到的公子。 她就这样一直坐着,嘴角带着些许笑意。直到雨势停了,一股寒凉的风迎面而来,才将她吹回了屋。刚到临窗小案边坐下,脑海中便跳出了那支白玉笛子。 可她翻箱倒柜的找着,却是没有瞧见。 葛钰眉间微拧,眸光细细地在屋中来回打量。 “盛着笛子的锦盒?”锦帛听见入内间,“不是一直锁在小姐镜台上的木匣中吗?” 锦帛见木匣开着,显然她家小姐已经找过,并没有见到锦盒,“小姐别急,奴婢再于别处找找,屋中就我们两人,它总不能插翅飞了。” 葛钰没应锦帛的话,盯着临窗案上一盆绿云问道:“这花是你搬来的吗?” “是,”锦帛回身点点头,也盯了一瞬。 “你这几日有未有动过它?若我没记错,它应是置放于小案正中正对格花窗的,而非这般斜放一角。”葛钰上前摸了摸那盆绿云,已敞开的花瓣稍稍下垂,瓣端勾环曲卷,似朵朵祥云。 锦帛摇头,“自打放置好它,奴婢确定从未动过……” “……那便奇了。”东西被人动了,锦盒也不翼而飞,寻夏死在院外井中,一个家奴报了京兆府,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像是一张密实的网,已在慢慢向她们收紧。 “小姐的意思是,有人来过?”锦帛心下暗惊,问着葛钰。 葛钰盯着窗外景致,一个衣着似京兆府差役的人映入她眸中,她淡淡道:“或许吧。” 16.第十六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并无多少食欲,草草用了几口饭便停下木筷。 她从锦帛口中得知葛寰那小鬼突然发病之事,心下倒有些担心,遂让锦帛寻些补品物什,准备去三夫人院中探望探望他。 “小姐?”锦帛手拿一支上好的人参从里间出来,疑惑地唤道。 葛钰看过去,“怎么了?” “上次二夫人带过来的东西,奴婢都有一一查过,记得并无人参这类的贵重之物,可如今……” “可如今却有了--”葛钰接过她的话,也疑惑的拿过人参细瞧,整支人参清疏不乱神采飞扬,须根且曲且长成纹自然,倒是支好参。 葛钰不自觉地描摹着人参上的纹路,蹙着眉。 “小姐,要怎么处理这个,这东西来历不明,要奴婢扔了或埋了吗?” 葛钰沿着桌边坐下,想了想道:“那倒是不必,参是好参,埋了扔了挺可惜。既然有人费心思的给我们送来,我倒想瞧瞧,它能在何处派上用场。” “不会太冒险吗?外边儿可是……”锦帛眸光示意着院外,不安的觑了一眼。 “在易安城在葛府,我可以说是孤立无援,身边唯一的一个便是你锦帛,若说有人打定主意要针对我们小院,你觉得能避得过吗?”葛钰平静的眼中,带着一丝苦涩和孤独,“所以,这东西或扔或埋并无意义。” “可……”锦帛还想说些什么。 “找个地儿放着吧。”葛钰淡淡一笑,“对了,给小鬼的东西可备好了?” 锦帛点头,“奴婢将上次林总管与二夫人送来东西,按好的各挑了几样。” “好,那收拾收拾走吧。” 二人刚出院门还未多行几步,一个京兆府差役便从井亭边过来,拦住了她们。 “葛小姐,还请留步。” 葛钰眸光略略一动,看着他没说话。 “我们头儿说了,死者事发之地在您院外,仅一墙之隔,如何说来您都有些许嫌疑。我们头儿望您在此事调查清楚前,若无其它重要之事,还请减少外出。” “哦,”葛钰应了一声,顺着井亭方向,在一水儿的差役中极为容易的分辩出了这人口中的头儿,只因那位头儿很是特立独行,根本未着寻常差役一色的着装,一身月白色窄袖衣衫,身侧挂一柄佩剑,干净的不像办案,倒像是哪家俊逸公子哥在外巡游回府。 那差役见葛钰打量他们头儿,眼中还透有怀疑,心下有几分不满,他们头儿是谁?连府尹大人都得礼让三分,京兆十六县响当当的人物。最喜接手奇冤异案,每每刑部大理寺有令人头疼束手无策的卷宗时,总会请他们头儿协助参与。 “我们头儿是京兆十六县总捕头——高淮。”差役顺着葛钰目光,自豪道。 葛钰收回目光,京兆十六县总捕头? 听着挺威风,怪不得行事如此张狂,不着公服不说,在并无一丝证据指向她时,竟仅凭一墙之隔的嫌疑,便出言限制人的出行自由。 “我此刻便有重要之事,一定要外出呢?”葛钰笑笑问。 “若葛小姐非出门不可,我们高捕头吩咐,便由在下跟随着您。在小姐嫌疑未去期间,您不能避开我们京兆府的耳目。” 不待葛钰反应,一旁听着的锦帛却是忍不住了,她气愤道:“你们未免太过欺人,无凭无据的凭甚跟着我家小姐,这是葛府。” “算了,”葛钰安抚锦帛,余光却瞧见那高淮投来一个意味的目光,葛钰笑着怼回去,对着差役道:“吏差若不嫌麻烦,想跟便跟着吧。” 便这样,葛钰带着个京兆府差役小尾巴,一路拐到了三夫人院中葛寰的住处外。 “哟。” 不待她站定,一个声音传来。 “今儿刮的是什么风,竟吹来了钰小姐。”冯莺儿一如既往的张扬泼辣。 刺耳的讥讽,葛钰如同未听见般,她神色不改淡道:“听闻葛寰突感不适,特地前来探探。” “钰小姐耳风真是灵快,”冯莺儿瞅瞅锦帛手中提着的物品,又道:“嚯,还破费了东西。” “心意而已。都是府中之人相送的,谈不上破费。” 冯莺儿听着,眼睛一眯,脸色展露出一丝轻蔑,“钰小姐还是拿回去吧,你的东西,我们葛寰可消受不起。” “三夫人,又何必如此。我只是来探探他,见他一眼便走。”葛钰有时还真瞧不明白这葛三夫人,究竟与她有多大恩怨,以至于每次撞面便要刺她几句。 她既然来了,没见到葛寰又怎会轻易离开。 “我称你一声‘钰小姐’,那是对你客气。你也别太往高处瞧自己,也不拎拎自个儿处境,就想着往我儿子身上靠。别以为葛寰唤了你一声‘阿姐’,你便真当自个儿是他阿姐了。” 冯莺儿刻薄的话,往外倒的毫不留情。 葛钰冷不丁地觑她一眼,没有作声,她此行目的是探望那小鬼,不是与冯莺儿对战。 冯莺儿也瞟葛钰一眼,目光却落在院门处跟随葛钰前来的差役身上,好大的胆子!竟敢给她院中带陌生男人入内。她顿时目光凶怒起来,“来人!将这些闲杂人等都给我撵出去!真是有娘生无娘养,山野丫头始终摆不上台面,不知礼数!” “三夫人,看在葛寰的面上今日我不与你计较,还请你口齿积德,嘴巴放干净些!我娘如何生我养我,还轮不到你论足。” 冯莺儿如何尖酸刻薄,如何讥讽她,葛钰都可做没听见。但事涉她娘,她不可能退让,难道别人都辱及生养你的母亲了,作为人子你还能闭口不言,任其辱骂。 就在这时,软躺在屋中床上病恹恹的葛寰醒了过来,他在梦中便听见了他娘嘲讽不客气的声音。他急忙翻身下床,顾不上许多,赤着脚晕头转向地向外走。 “阿姐--”轻轻的,软糯的声音有些暗哑,少了往日灵动的生气。 葛寰站在门口,一张小脸了无精神,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泛着细密的红疹子,瞧着极是瘆人。他就那么站着,眼瞅着葛钰,不敢往前踏一步。 他娘说了那许多难听的话,钰阿姐会如何想?倘若他扑过去抱着她,她会不会将他推开。 “阿姐。”葛寰又唤了一声。 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从临她的帖子起,又或是从她对他第一次见面时那抹淡笑起,葛寰早已将葛钰当作自己亲阿姐,虽已是亲人却更甚亲人。 他是府中最小的一个,又是父亲唯一的儿子。故而,府中其他的阿姐们并不与他玩耍,甚至都吝啬对他施舍个笑容,他娘更是不了解他,只知一味满足他或是抱怨他不知进取。 “过来。”葛钰可不知葛寰心中的千回百转,她瞧着今日突然有些瑟缩的小人儿,心中柔软了几分,愣是忘了前一瞬冯莺儿还在与她口舌之战。 葛寰一听,眼眸中溢出喜色,整个人瞬间便多了几分精神和生气,他蹬着小短腿,向台阶下去,没走两步,却一把被他娘抓住,顿时笑容僵在脸上。 “去什么去,人都还没好利索,又去沾惹她的晦气过来,一点不长记性。一个山野丫头究竟有什么好,成天‘阿姐阿姐的’唤,你的阿姐是葛府大小姐,别总给我装糊涂拎不清。” 冯莺儿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拎着葛寰就是一顿数落。 “……娘,你放开。”葛寰人小个小哪里挣得开冯莺儿的钳制,一张小脸和着红疹子,憋得通红。 葛钰瞧着这一幕,并不在意冯莺儿的说辞,倒是颇有些担心葛寰的境况,遂出声对着正挣扎葛寰宽慰道:“你快回屋好好躺着,待哪日得空你好些了再过来瞧你。” “阿姐,我--”葛寰点点头,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娘说话向来不客气。 葛钰对着葛寰轻轻一笑,拿过锦帛手中东西,上前放在台阶旁。 “这是给你挑的一点东西,你自个儿瞅瞅,有用得上的便用,用不上的也随你处理。”她说完,再瞧葛寰一眼,便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冯莺儿松开葛寰,让一丫鬟强送了葛寰回房中,拍拍手道:“既然来了又送了东西,我也不能白要,我也回送钰小姐一个礼物。” 掌音一落,只见从一侧暗间中出来两个小厮架着个人,看衣着颜色便知是个女子,那女子垂着头,脚步虚浮已是被两小厮拖着走。 待到葛钰面前时,一把扔下,任其她在地上滚了两圈,微微朝上的面容被凌乱的发丝遮住,瞧不太真切。 “钰小姐,对这礼物可满意?”冯莺儿问。 不待葛钰疑惑的蹙起眉头。 锦帛蹲下身子,手指轻颤地拨开那女子面上发丝,瞳孔一缩,抖着嗓子唤了一声:“果儿?” 果儿无力地睁开眸子,眼神有些涣散,良久一会儿似才看清唤她人的脸,她眼中滚出些泪,轻轻地嘤咛了一声。 “小姐,救她……” 17.第十七章 http://.biquxs.info/

至晚。 天色微降,井亭边的京兆府差役与寻夏尸首都已不知去向,静悄悄的,整个小院内外除了风声,便是锦帛低低的抽泣声。 葛钰没有劝慰她,任她发泄般的抽噎,只身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 权势的丑恶便是如此模样,能随意欺压它的掌中之人,不断用弱势的血泪来堆砌铸就什么叫做‘命如草芥’。 正如她与她娘,以前被限步于别院中,如今娘走了,她又被限步于葛府,自由或是从前淮安的过往离她都已太过遥远,守着这小院一方天空,浑浑噩噩的过着等着,不知命运将会被别人安排到何方。 锦帛兀自哭了一会儿,红着一双眼,眸中依然存着惊疑与不可置信,“小姐,她们好狠……午时我才见过她,好好的一个人儿,竟被折磨成了这样……” 葛钰去屋中为锦帛倒了杯水,放于她手边。 “别哭……” “是我害了她……三夫人因不满葛寰与我接触,所以才……” “不,”锦帛急着摇头,“是我,是奴婢害了她,我不该让她替我隐瞒,她才调来府中没几日,没成想今日一遇见我就……”锦帛说不下去,才止住的泪又掉落下来。 被锦帛唤作果儿的人,是葛钰亲手照顾上药的。浑身上下已没有几块好肉,留下一条条被抽打过的瘀伤,大腿和背上还留有一些细微小孔,看上去似被针扎过。 上药时,果儿抽抽的抖,干裂的唇微微开合,低低的唤着疼。 她伸出无力的五指,扯着锦帛袖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没说……什么都没说……” 锦帛点点头,难过得不能言语。待果儿上完药浅浅睡下后,才忍不住到屋外廊下坐着。葛钰自是知道那果儿有多疼,她也是挨过板子去过半条命的人,因此,她无法去劝慰锦帛,让她不要难过。 归根结底,还是因她而起,因她在葛府无足轻重。 葛钰正想着,小院中突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主仆二人都诧异的抬起头,盯着他们,其中有一张脸是她们下午才见过的。 “葛小姐,我们高捕头于贵府正厅有请。” 说话的,正是下午负责跟着葛钰去过三夫人院中的差役,他一脸严肃,带着同来的差役摆出强请的姿态。 “因何去?难道又是一墙之隔的嫌疑?”葛钰站起身冷道,她对那京兆十六县总捕头实无好感。 “贵府井亭命案已有新进展,还请葛小姐配合才好,请。” 葛钰瞧他们强硬的架势,眉头紧蹙,一旁的锦帛也赶忙抹了泪,急道:“小姐别去……” 见锦帛一脸惊恐,唯恐她去了再也回不来一般,葛钰心下稍慰,觑一眼院中按着腰间佩刀势在必得的差役,道了句:“稍候。” 葛钰拉着锦帛进屋。 “你留在院中照顾果儿,她如今情况保不准一会儿会发热,缺不得人……若是严重了,便去请个大夫瞧,镜台木匣中还有些许银子……” “不,”锦帛急着打断,“奴婢与小姐同去,若是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我不是与你商量。”葛钰看她一眼,平静道。复尔,又擦擦她眼角未干的泪花,“再说,果儿如今境况,你放心得下她一人躺在这儿--” “可小姐你……”锦帛抉择两难,她既放不下为她受了罪的果儿,更无法让她家小姐一人前去面对未知的险境。 “放心吧,寻夏如何死的与我们小院无半点干系,他们不过是让我去问问话喝杯茶而已,不管如何,明面上好歹也还是姓葛……” 说着后面,葛钰眸中闪过一转而逝的黯淡。 *** 季秋的深夜极是寒凉,加上白日下过雨,空气中流动的冷意已能让人提前进入初冬。葛钰随着差役往葛府正厅走,她吸一口清冷透澈的凉气,拢拢衣襟打了个寒颤。 不过这样,倒让她脑中思绪更明朗起来。 寻夏到底如何死的? 能让京兆十六县总捕头查了半日,定然不是自杀。能于她小院放置不明之物,偷盗她白玉笛,显然是想将她卷入此事中,应是府内之人。 府中恨她——又想将她除之而后快的人,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但近日她三番两次的拒绝了府中二夫人,那也不是个善茬。正好寻夏便是她大丫鬟,近水楼台,似乎也有可能。 葛钰思索着,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葛府前院,刚入月亮门便见林安杵站在一边,他一瞧见葛钰也是神色一动,拉着领头的差役到一旁说了两句,那差役笑着还礼,手一挥带着同行几人往前行了几步远,独剩下葛钰留在原地。 葛钰见林安向她过来,似有话要说。 “钰小姐。”林安躬身一唤。 “林总管客气,有事请直言。” 林安沉默一瞬,组织着言辞,“寻夏之事老奴已知,但老爷自一早上朝到此时也未归府,我已遣了人去宫门口和户部衙署寻老爷传消息,可也握不准何时能回。大夫人与高捕头在正厅中,老奴一介下人不好干预,一会儿钰小姐进去,若出现什么对您不利的证人或证物,一定要统统否认,认准了‘您什么都不知,全是欲加之罪’。” “林总管不认为寻夏的死与我有关?” “这是自然,钰小姐的为人老奴很清楚,再说,寻夏那丫头死不死,与您可无丁点儿好处,平白的还惹人晦气。” 葛钰有些诧异,林安居然会站在她这一方,而且如此相信她,那是否也代表葛尚书也如此想,葛钰心中有些讪讪地自嘲,缓缓道:“多谢林总管好意……” 与林安说完话,葛钰与差役进了葛府正厅中。 葛府正厅简洁宽敞,端方而又不失肃穆,以前她从未来过,今儿借这机会还是首次踏入。一进厅门便瞧见满堂的人,何止林安说的大夫人、高捕头。 葛大夫人——褚若雪高坐上首,目光正对入门的葛钰一行,左下首边依次坐着二夫人、三夫人,右边首位便是那位京兆十六县总捕头——高淮,他手中正拿着一支白玉短笛,细细地看着。 寻夏尸首依然盖着殓布,停放在正厅中央,高淮身后站着个留有两撇八字胡子的人,约四十上下,他瞅见葛钰入内,附耳对高淮说了两句,高淮蓦地抬起头,眼中精光向葛钰射过去。 葛钰对高淮投来的审视目光,视若无睹,入庁后便静静立着,等着厅中一众人开口。 “葛小姐,”高淮啧着嘴,围着她打量一圈,“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葛钰静静看他一眼,不以为意道:“高捕头记性可真不好。” 高淮挑眉,恍惚的想想,似乎记起未初左右他们确实打过个照面,他摸着鼻子轻轻一笑,并不在意她的语气,这丫头还挺牙尖嘴利。 “葛夫人,在下可否开始了?”高淮对着正座首位的人询问道。 褚若雪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眸光淡淡的从葛钰脸上划过,接着环视屋中众人一圈,“高捕头请便,我葛府中人自会全力配合。” “多谢。”高淮这次拱手作了个揖,转身对着一众人肃起正色。 他坐回右下首位,遣了身后留着八字胡子的人出来,那人揭开寻夏尸首上殓布道:“卑职乃京兆府仵作,胡姓。本案死者寻夏已由在下细细勘检过,疑处颇多,并非单纯投井自杀而亡。” “死者唇色乌青,脑浆迸裂,七窍有溢血之状,乃是先死于剧毒毒杀,而后被抛尸入井--” 胡仵作一手捂住口鼻,边解说边将尸首上特征指于葛府众人看,葛府各夫人皆以帕巾掩口,将视线定格于别处,葛钰驱于疑惑,匆匆瞧了一眼也转头盯向别处,按下心中反胃,咽了口唾沫。 高淮见众人反应,站起身,嘴角一勾问道:“在座众夫人小姐对此可有异议?” 他声音回荡在厅中,回应的是一片静默与摇头,高淮向胡仵作眼神示意后,胡仵作方才放下殓布重新盖好。 “正如胡仵作之言,死者是先死于毒杀。”高淮说,“而经我们京兆府众差役费时打捞,于申正三刻从案发井亭中又寻出一新证物,不知是否与死者被害有关,在下特向众位求证。” 话毕。一差役上前将高淮之前细究的那支白玉短笛,盛放于一木托中,挨个给众夫人查看。 葛府三位夫人自是摇头称并未见过,一一放下后,三人一前一后都向葛钰投了一眼,褚若雪眼中冰冷没有温度,二夫人眼带戏谑似有些幸灾乐祸,三夫人眸中充斥着鄙夷与不屑。 葛钰收下她们一幕幕眼色,瞧着已端行至她身前的木托,手指触及冰凉通透的玉笛,拿起审视端详,确认是自己丢失的那支,心下渐安。 总算是寻找了。 高淮观她神情,腹中已有判断,遂问道:“葛小姐识得这东西?” 葛钰一怔,拿着玉笛的手一僵,明知承认便一定会卷入这场为她而布的陷阱,但她不得不承认,不得不主动配合的跳下去,因为这东西于她而言很重要,于她而言,是那夜公子对她的一种信任。 葛钰拇指摩擦着短笛,抬头对高淮淡淡道:“不是识得,而是……它本便是我的。” 18.第十八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话落,高淮眯起眼睛。 他盯了一瞬葛钰手中短笛,静默片刻缓缓道:“依小姐之意,是承认与死者被害有关了?” “高捕头误会,葛钰承认的是……此物属我所有……” “可此物是案发地证物,你作何解释?” 葛钰摇头,指骨攥紧玉笛淡笑道:“解释没有,可我若说这玉笛不知于哪日被人盗了,高捕头是信或不信?” “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为小姐之物,又是案发井亭中捞起的证物。” 高淮说着,拿回葛钰手中短笛,借着厅中烛光反复观察,“当然,仅凭此笛,也不能完全指证是小姐所为。” 差役上前将短笛放回木托中,退到一旁候立。高淮瞧着厅中三位神色微妙的葛府夫人,心下突感有些厌倦,权贵官宦府邸的后院之争,他向来是懒得参与能躲便躲,而这般小案也是无需他接手过问的,但近来无事闲着,又听胡仵作说此案死者所中之毒很是蹊跷,便悻悻地来了。 高淮向前迈几步,对葛二夫人抬手作礼。 “听闻死者,是贵夫人身边的婢女?” “正是。”二夫人眸光一闪,笑着颔首道。 “何时失踪?” 二夫人似乎沉思了片刻,想了想方道:“前些日子钰小姐与老爷闹了点不愉快,便被教训了几板子。四日前,寻夏跟着我一同去了钰小姐院中探伤,送了些东西闲扯几句……” 二夫人说到后面慢下来,停顿着将目光瞧向葛钰,又接着道:“对,我与钰小姐话了几句家常,便带着寻夏回了。当晚,她突然向我告假,说京郊庄子上父母病了想回去照看几日,这本是人之常情,我准了她的假还特意嘱咐可在庄子上多住些几日……由于我的住处与钰小姐院子挨得较近,她院外的石径又是我处出府的必经之路,便顺道吩咐寻夏再给钰小姐送些东西……” “至此,便一直以为她去了京郊庄上,”说完一长段,二夫人神思似乎有些累,她停下来抿了口茶,才接着道:“可今儿一早,负责清扫林道的管事来回——说钰小姐院外井亭有人投井,虽死相惨烈,但细瞧下却认出是我院中婢女寻夏,惊得我至今都不敢相信,分明应是在京郊庄上的人,却……” 二夫人一叹,语中带着诧异和惋惜,“还望高捕头费心,查出真凶还寻夏一个公道,也好叫她泉下瞑目。” “详查案情,实乃在下与京兆府众差役分内之事,夫人不必多虑。”高淮正色道,“听闻夫人所道之由来,在下有几个疑问,还望不吝解答。” “高捕头客气了,请讲。” “四日前,夫人携死者同去案发旁小院,也正是这位葛小姐院中,请问话的是什么家常?”高淮看了葛钰一眼问道。 二夫人迟疑一会儿,“钰小姐与我家老爷相处不太好,我劝解她应放下心结修补父女关系,免得哪日再惹恼老爷受那皮肉之苦。” “期间可有争吵?” “应是算不得吧……”二夫人故作瞧葛钰一眼,向她征询意见,见葛钰没什么神色只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脸上闪过慌张,确定地对高淮摇头。 高淮将她神情尽收眼底,又问:“若无争吵,白日间已然送过东西,为何夜间又让死者再送一次?” “我瞧着钰小姐体弱,想着屋中正好有支百年山参左右也用不上,便让寻夏带过去赠与有用之人,有何不妥吗高捕头?” “无甚不妥,在下只是例行询问,夫人见谅。”说着,高淮又道:“最后一问,死者遵夫人意思离开贵处时,是何时辰?” “应是……酉正左右,那时刚用完晚膳不久。” “好,多谢夫人相告。” “葛小姐,对贵府夫人之言可有异议?”高淮侧身问葛钰。 葛钰淡淡瞧他一眼,摸不准这人到底向着谁,是正正经经办案,还是褚家背后请来的,据听闻易安京兆府尹似是右相的门生。 “有异议又如何,都是一家之言,高捕头信谁?” “葛小姐既有异议,但说无妨,在下信的当然是证据。”高淮说着又转问胡仵作,“胡先生,此时可告知众人,据勘验尸首特征而推定的死者案发日了。” “是,”胡仵作上前对上首的葛大夫人道:“据卑职推断,死者案发至死于今应有三日左右,而适才贵府夫人所言,死者是四日前当晚酉正时分离开,据今时辰正好三日,应是吻合。” 葛大夫人向胡仵作点头示意,眸光一冷道:“葛钰,你有话便说。免得你父亲回来知晓,说是我冤枉了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葛钰回想被锦帛寻到的那支山参,没成想,在此处等着她。只要她屋中搜出这东西,便能认定那夜寻夏来过她院子,二夫人胡编之言,便是实言。可若当时让锦帛销毁那参,谁又能知搜不出第二支。 “葛小姐有异议可直言,高某说过信的是证据。”高淮道。 “我无话可说,高捕头要如何处置?” “即使贵府夫人所言属实,也只能证明当夜死者与葛小姐确实见过。不过,若加上证物玉笛,那葛小姐便是坐实了嫌疑。当然,此案也还需进一步调查。” “葛夫人,在下可否请求搜一搜相关之人院子?” “不知高捕头所言的相关之人,是何人?”褚若雪冷不丁的问道。 “葛小姐与贵府二夫人。” “哦,”褚若雪揭起茶盏盖,又放下,发出清脆一声。“二夫人是我葛府内院中人,院子岂能容京兆差役随意搜查,若是我家大人回府责问,我也不好交待。” “夫人可让府中小厮护卫协助京兆差役一同搜索,一旁监责。”高淮笑着提议。 “好。那便依高捕头意思。”褚若雪转头对身侧婢女道:“寻春,去找林总管安排。” “是。”寻春屈膝领命,同京兆差役协同而出。 自一众差役与寻春出去后,厅中愈发静默,二夫人、三夫人谁也未发言。高淮见葛钰还站立在一旁,对着她笑道:“葛小姐,何不坐下。此处空位甚多,他们搜查也需费些功夫,不若品品茶慢慢等。” “事不关己,高捕头当真好雅兴。”葛钰在他下首一张木椅上坐下,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此茶芽叶细嫩纤巧,色翠而幽香留齿,若未品错应是摘于明前的萼尖,独产于江州淮安萼山,葛夫人我可有言错?”高淮前半句对着葛钰,后却一转,改问上首的葛大夫人。 “往日素闻高捕头醉心于茶道,有藏茶之癖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竟一语道出此茶产地。” “夫人谬赞,市井传闻当不得真。实乃在下有幸亲去过萼山,故而较为熟稔罢了。”高淮笑着饮茶,却听旁坐葛钰道了声‘虚伪’。 他笑着并不生气,转头低声对葛钰道:“葛小姐,难道另有见教?” 既来之则安之。局面暂时既已无法扭转,不管待会儿会从她屋中搜出何物,此刻再多想也是无意,葛钰瞧着茶盏中碧水山青,淡淡道:“见教不敢,高捕头亲去过萼山,是否可知这明前萼尖珍贵几何?既是爱茶之人,不静静品茶却乐于恭维人心,实不敢苟同。” “小姐言语直快,颇得高某心意,”高淮笑着,再次低声道:“待此案一过,请邀沽酒楼一叙,到时彼此二人再细细品茗,如何?” “高捕头私下,待人都如这般随意轻浮吗?” “若小姐认为二人独处轻浮了些,到时也可请沽酒楼乐师在旁助兴,抚上一曲,言言清雅。” 葛钰但笑不语。 二人一来一去间,哪有半分像公差捕头与杀人疑犯的相处氛围,褚若雪冷眼看着,京兆府尹是她哥哥门生,为人虽说固执了些,但好歹也会卖她几分薄面,一个家奴小案原本该早早收场定罪了事的,偏生遇到这爱管闲事的高捕头。 高淮乃天子禁中三卫之首——天阙卫统领将军之弟,他兄长深得陛下倚重,便是她手握朝权的哥哥,也不会随意开罪。 大约两刻钟后,前去搜查葛钰小院与二夫人院子的差役护卫回了厅中,同入的还有林安。林安担忧的望了眼葛钰,却没说话。 葛钰见后对他淡笑示意,见差役手中木托里摆着两样东西,一为意料中的百年山参,一为一个奶白色瓷瓶极是细巧瓶口处堵着红布塞,未见过也不知是何物,但她猜想,或是与寻夏身中之毒有关。 葛钰见众人未语,倒先转头对高淮道:“高捕头沽酒楼之邀,虽是盛情难却,怕也恐是要落空了。到时……不妨请到牢中一叙,借着狱中幽火,话话易安市井奇事倒也尚可。” “葛小姐雅兴别具一格,高某佩服。不过,京兆府牢多的是孤魂冤鬼,鼠蚁相伴,到时冷冷凄凄小姐可别吓得三魂不聚才好。” “有高捕头相伴,纵是有孤鬼索命,不也得被您给吓回去吗……”葛钰淡淡道,瞧一眼高淮俊脸,又转头看看盖着殓布的寻夏尸首。 19.第十九章 http://.biquxs.info/

高阳起身,瞟一眼木托中的山参,打开奶白色瓷瓶瓶塞,隔着一寸远嗅了嗅,向胡仵作讨了根银针放进去,拿出后,向厅中众人展示。 “有毒。”他吐出两字,手中银针泛黑。又问身前差役,“是从哪处院子搜出的?” “案发处小院。” 结果已是不言而喻。 厅中人都瞧向葛钰,葛钰迎着他们目光,未上前查看,也未为自己辩解半分。这般形容,落在京兆府差役眼中,便是认定她默认了此事,默认了蓄意谋命杀了死者。 “呵,”三夫人冷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成日牙尖嘴利摆的柔柔弱弱的,端着清傲,竟不想是如此面容为区区争执而动手行凶。亏得我葛寰还唤你声儿‘阿姐’,自个儿也有脸应,真是丢尽了老爷的脸,丢尽了葛府的脸。打明儿个一早,易安便要传遍了——葛尚书府出了位杀人害命的小姐。” 冯莺儿从来厅中到此刻,一直憋着冷眼旁观。如今见葛钰默认行凶,终是再忍不住,开口唇舌相讥。 “葛钰,你可还有话说。”褚若雪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厅中,“物证俱在,这可不是欲加之罪。” 而回应褚若雪的,却是一阵静默。 葛钰端起茶细品着,道了声‘好茶’,仿若这一切针对她的事不存在。 见她不应,褚若雪也不恼,将话头丢给高淮道:“既然事已查清,还请高捕头依律处置。” “不急。”高淮嘴角噙笑,对这位表现得似若无事的葛府小姐,倒生出了几分赞赏。他对着一旁差役道:“取支亮些的烛火来。” “是。”差役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取来了烛火。 厅中众人也不明他意,见他将适才那支白玉笛拿起,借着明亮的烛光细细打量。 “这东西可有什么讲究?”葛大夫人忍不住问。 在温煦明亮的烛火下,白玉笛愈发通透起来,高淮两眼珠子凑过去,便见白玉中纹路丝丝流动,好似活物一般,影影约约的瞧见一个‘宁’字。 高淮双眼骤然一聚,再次重新打量起葛钰来。 “高捕头?”褚若雪又唤一声。 高淮将烛火与短笛递于她,“夫人可细瞧瞧?” 褚若雪借着烛光也如高淮先前般细看,瞧见白玉玉质通透细腻,玉中纹路流动,却是未瞧见那个‘宁’字。 “可有何不妥?”她将视线从烛火上移开,放下玉笛。虽是好玉,不过以她江州褚家小姐之身,什么未见过,倒也犯不上多稀奇。 唯一的疑惑便是,葛钰以往身在别院,如今身在府中,出门的时日并不多,也无甚钱财,哪里来的这般好玉? “此乃宫中之物。”高淮道。 “何以见得?” “归宁小侯爷身上有块同源之玉,在下得幸见过,是小侯爷行冠礼时陛下所赐……”高淮说着一顿,似是回想什么,“此玉乃先皇文德二十三年,永伯侯——聂唯将军击退北蛮濯濯部,天降祥瑞,于艮州云霄山脉发现的,原为浑然一体的整块周身通透纹路流转,先皇喜爱,便交由内奉司宝司巧匠雕琢,此等玉色天下只此一块……” “敢问葛小姐,这玉笛你是从何而来?”高淮音色清润。 葛钰心下惊疑万分,竟不知这笛子如此贵重,如此有来历,那……那夜公子的身份,想来至少也应是王侯公爵了。 “一个萍水相逢的友人相赠……不,是保管之物。” “哪位友人,姓甚名谁?”高淮问。 “不知。” “可有人能证明?” 葛钰想了想,“有,我的婢女锦帛。” “一介婢女,又是你的人能证明个什么?”对面冯莺儿插嘴道。 葛钰冷盯她一眼,皱起眉来。 高淮见她沉思,又道:“小姐要知晓,这是宫中之物,若不明不白的说不清由头,就得按偷盗论处。杀人之罪若是冤屈尚能洗清,可这罪却不是与你玩笑。” “高捕头想如何证明?”葛钰站起身,拿回玉笛。 “葛小姐再想想吧,若是任无头绪,就只得请你去京兆府牢中慢想了。” 葛钰突然冷笑一声,“左右也是非去不可,也无甚差别。” “好,高某佩服小姐勇气。”高淮手一拍,道:“来人,绑了押走。” *** 夜色寂寂,白日庄严夺目的大宁宫城散发出别样的朦胧肃穆,一队身着铠甲泛着幽光的左尧禁卫从宫门口巡逻而过,带起一阵金属撞击声。 宫门守卫直立挺拔,个个精神抖擞。砚书搓着手,焦急地在原地候着,眼珠子直溜溜的盯着宫门通道,生怕错过了他家老爷出来般。 “安州后续事宜,便按朕今夜与诸卿拟定之法施行,都退了吧。”勤政殿中回荡着一个清冷威严的人声。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告退。” 一干大宁朝肱骨重臣缓缓退出,三两成群结伴而行,交谈着适才殿中商讨之事。 葛廷之今日忙的脚不沾地,堪堪到下值时间,又被宣至勤政殿议事,直到此时方散。他未与人结伴,独自冷着脸向宫门而去。 “葛大人。” 一个稳朗的声音,叫住葛廷之。 “高统领。”葛廷之回身,见人拱手回礼。 “葛大人,是从昭阳门出吗?”高阳问。 “正是。” “如此,正好同路。”高阳跟上葛廷之步伐,与他速度保持一致。 “高统领今夜不当值?”葛廷之与身侧这位天阙卫统领私下并不熟稔,只是同朝为官的面上关系。 “本是当值的。但家中来报,听闻近日窝在赵县办案的小弟回了,忍不住心中思念,向陛下告了假回家看看。” “长兄如父,高统领该当如此。”葛廷之道。 高阳之父——是先皇文德帝间镇守北境虎原要塞的驻将大将军,家门显赫一时,自其父与北燕激战殉国,其母随父而去后,才渐渐淡出易安权贵公爵家的视线。然,先皇体恤忠臣遗孤,可怜高家稚子长无所依,便接了高阳进宫做今上元亨帝的伴读。 二人一路行至北宫门前。 一出昭阳门,葛廷之便见砚书快步的向他跑来,脸上尽是焦急之色。 “老爷,您可是出来了……” “何事慌张,宫门前不容放肆。” 砚书咽一口唾沫,稳住心神道:“老爷,钰小姐出事儿了!” 葛廷之闻声眉头一皱,道:“出了何事?说清楚。” “林总管遣人来报,府中二夫人的丫鬟寻夏死了……就死在钰小姐小院外井亭中,大夫人报了京兆府,据京兆府来人高捕头查案,证据确凿,指定是钰小姐所为暗害了寻夏……” “还有什么一并说完,别吞吞吐吐的。”葛廷之见砚书欲言又止,喝道。 “……大夫人对高捕头说,让依律行事。” “高捕头,”葛廷之念道,看向前方高阳的马车问砚书,“可是京兆十六县总捕头高淮?” “正是。”砚书点头。 “钰小姐现今在何处?” “听前来禀报的人说,已是被高捕头收押在京兆府牢了。” “什么!”葛廷之一惊,不想他高淮这般胆大,寻常百姓也就罢了,他堂堂户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的女儿,竟一声不响不等他回府道一声儿,便直接收押了,真是岂有此理。 葛廷之登车,吩咐砚书道:“走,跟上前面马车。” “是。”砚书手脚并用爬上车板儿,调头,手握住马鞭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哼鸣一声,吃痛的哒哒向前奔。 一会儿工夫便追上了高府马车,两车并肩行在直道上,高阳撩起帘子问道:“葛大人紧随其后,可是有事?” 葛廷之示意砚书停车,后转头对高阳道:“说来话长,与令弟和小女有关,请高统领到本官车内一叙。” 高阳神色一转,心道:牵扯他小弟的事。他下了自家马车。 葛府马车哒哒向京兆府驶去,高府马车内虽已无人,但还是紧随在后的跟着。 20.第二十章 http://.biquxs.info/

扑腾跳跃的火苗在发出呲呲声响,京兆府牢内一片沉静,被泛着黄晕的火把与昏暗笼罩,憋得人喘不过气来。葛钰被换上囚服,打散头发,推站在牢道口。 她微微打了个趔趄,立直身子。几步之下的各间牢门内关押着形色神态各异的人,大都蓬头垢面,或呆或痴,或好奇也或事不关己的,要么独处靠着牢栏要么围团而坐。 其中一个面瘦牙黄的人,顶着糟乱的头发,转身对着牢内恭桶撩起乌黑陈旧的囚衣,待一阵腥臭与水响后,那人盘腿坐下捡起一根黄黑的干草,叼在嘴中,直溜溜地瞧着葛钰素白清隽的小脸,斜睁着鼠目般的眼皮,露出充满浑浊淫恶的目光。 不待葛钰心中犯恶地撇开脸,突然一道鞭影闪过,接着便响起一声如同屠夫杀猪的叫声,很是凄厉。 高淮脸色咻的一冷,将手中沾了些血的鞭子扔给一旁候着的牢中差役,差役咽咽嗓子忙不迭的接过,眼神幽怨地瞟了眼那囚犯,真是活腻味了,谁的火不撸偏偏要惹高头儿。 “杵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的!” “哎。” 差役听高淮一斥,心中一跳,利索的去拿了手镣脚镣来往葛钰身上戴。 “等等……这个免了。”高淮抬脚踹踹他,指着已挂上葛钰一只脚的脚镣道。 差役点头取下,心下纵是有疑惑也不敢问,还没见高头儿对那个囚犯客气过,这个倒是有些特别。待一切妥当后,他站起身躬立在一边候着下一步吩咐。 “葛小姐,请吧。”高淮向幽森的牢道抬手,示意差役在前边儿引路。 “高捕头真威风。”葛钰抿抿嘴,开口道了从入牢内的第一句话,但不及高淮接话,她眼神一凝又道:“葛家小姐众多可不止一位,还请高捕头直呼其名的好。” 高淮眼神略略一动,淡笑着没搭她话。 牢道且深且窄,越往里入越幽静、阴森的冷气也越浓郁,湿腐的味道吸入葛钰鼻尖,刺得她由内至外的打了寒颤指尖僵直麻木,牢壁斑驳爬上缕缕青藓,角落边圈圈蛛网环结。 葛钰停下步子,抬眼环视一圈明显比外面牢道还灰暗的构造,环视一圈这能陷她自由的京兆府牢。连梦中都不曾出现过的情景,她从未想过在一生之中能有此殊荣,一睹大宁朝牢囚盛景。 她自嘲地勾起嘴角,突然间有几分恍惚。 葛钰踉跄几步,跟上前方差役,直到那人在一处极静的牢门前停下,见他扯了腰中钥匙打开发出幽老嘎吱的木门,退候在一旁。 “请吧。”高淮声音响起。 牢门低窄,以致每个将要入内的人都得弯了身子才进得去,纵是你有多硬多傲的骨头,在这方能剥夺人自由与代表着权势的木门下,终得低下头颅。 腕上的镣铁沉如千金,冰冷地紧贴着葛钰肌肤,她弯腰入内,一股无形的桎梏仿若掐住了她脖子,再慢慢地蔓延到浑身上下四肢百骸,紧得她喘不过气儿。 “去拿床被褥来。”高淮向一旁吩咐。 “不必……”牢中陈腐的气味,使得葛钰紧蹙着眉,她扶着牢栏忍着心下胃中翻腾,顿顿道:“高捕头不必假意客气,事已至此,再装下去就真当没劲儿了……再说,我越多受些折腾的皮肉之苦,不正好合你们心意吗?” “葛小姐,似乎于高某有些误会。”高淮听着,不动神色。 “误会?”葛钰轻轻一嘲,“……高捕头一向秉公办案,京兆十六县口碑皆在,您手下的一众差役但凡提及到您都是眼带钦羡与自豪,自豪他们能以你为伍,这样的人于我这般小人物又能有何误会可言……” “葛小姐牙尖嘴利,在下自叹不如。”高淮盯她一眼,“但……白玉笛一事,我还是那句话:倘若道不清禁宫物品来历按偷盗罪论处,这罪不是与你玩笑的。你自个儿好好想想。” “对了,”高淮转身又想起什么,嘴角略笑:“为了能兑现咱们沽酒楼一叙,贵府井亭命案之事,若你为冤屈,我便帮你还你个公道。” “你……”不是褚家的人吗?葛钰张张嘴将剩下的话吞入肚中,眼中带着对高淮明显的审视与不相信。即便真不为褚家办事,在褚家明晃晃的意图下,一个小小京兆总捕头,又焉敢与江州褚家为敌。 高淮不管葛钰是如何反应,也不再开口多言,留下一个背影给她施施然地离开。 还未行几步,一个拐弯处差点与抱着被褥进来的差异撞个满怀,高淮刹住脚,眼中含起凛冽的目光,差异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有些紧张地开口。 “高……高头儿,外面来人了。” “谁?”高淮脸色一沉。 “说是户部的尚书大人……”那差役有些不确定道。 高淮轻哼一声,吩咐着差役将被褥拿进去给葛钰,便独自出去了。 葛廷之与高阳自下了马车后,便站在京兆府牢大门外,原因无它,只因被牢中差役给挡了未让其入内。他们二人都是大宁朝中重臣,自是不会去与一两个差役争吵,都脸色不善地立着等。 大门门楣两边插着两支扑腾的火把,被空中的夜风吹得猎猎跳动呲啦啦的响,也愈发衬得葛廷之和高阳二人脸色阴沉如水。 “听闻葛大人光临京兆府牢,未曾远迎,失敬失敬!”高淮未出大牢门便瞅见葛廷之身影,故而人未到声先到。 葛廷之见来人高俊挺拔一双眸子凛冽全无客气,手按佩剑气势张扬,一股不将他放于眼中的神态。他晦沉地盯了他一眼,没接话,却转头意味儿的对高阳道:“不愧为高统领之弟,青出于蓝。” “高捕头,精神头儿不错嘛。” 高阳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他眸光在出来的高淮身上游走一圈,见没瘦没胖才心下稍慰,但转眼瞧他一脸的意气风发又眯起了眼睛。 高淮听见声音浑身一凛,抬眼向声源出望去,猝然见自家哥哥静站在葛廷之身侧,两人目光一对,高淮自觉悻悻地收起气势。 “……大哥。”他规矩地上前,站在高阳对面。 “半月不见,高捕头眼神似乎也不太好了。” 淡淡的语气辨不出喜怒,一声声‘高捕头’却听得高淮心中发紧,若早知大哥也同在外面,他一定不会出声放肆。高淮不得不抬手向葛廷之行礼,“高淮见过葛大人,适才言辞多有放肆,望您见谅。” “高捕头办案在大宁首屈一指,年轻气盛些也乃是常情。何况,本官与汝兄同朝为官,还犯不着与你一个小辈计较。”葛廷之见在高阳身前瞬间收敛气势变得温顺知礼的高淮,脸上虽依然沉着,但心下却有几分惊讶。 “还不多谢葛大人……”高阳适宜地出声。 “高淮多谢葛大人。”高淮在他哥的迫视下,再次躬身对葛廷之行了个礼。 葛廷之冷着眼受了高淮一拜,脸色才稍稍缓和,“本官深夜匆匆前来,为的是什么,想必高捕头应该清楚,还望给本官一个解释。” “葛大人是说贵府小姐系贵府命案之事?”高淮摸摸鼻子,明知故问。话音还没落,见他哥在一旁又眯起了眼睛,心头一颤,忙又正经道:“葛大人能深夜赶来府牢,其前因后果想必也大致了解,目前物证俱在,且件件指向葛钰小姐,高淮只能按律收押。” “不过这也只是其一……” 葛廷之沉着脸,等着高淮继续说。 “其二便是,”高淮从袖中取出那管属于禁宫的白玉短笛,双手奉着,“这管笛子。” “你这是何意?高捕头莫不是寻本官开心,一支短笛能有何说法?”葛廷之发问,砚书给他禀报的事情经过,并未提及到此东西。 “葛大人莫恼,这可不是一般的笛子。”高淮笑笑,“它既是贵府命案中指证葛小姐的证物,也是高淮收押葛小姐原因之一的罪物,此乃禁宫中的东西。” “那依高捕头之言,本官府中就不能有一件御赐之物?” 葛廷之明显不悦的神色尽数展开,丝毫未藏着,言语间暗含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面对葛尚书的怒气,高淮也不慌乱,用余光瞟他哥一眼,见高阳正盯着他手中的笛子瞧,也未有何反映,遂向葛廷之淡淡解释道:“非也,葛大人是大宁肱骨重臣,先皇时便多受倚重,连府邸都是御赐之物由先皇亲赐,哪能没几件御赐的禁宫之物呢。” “既如此,小女手中有一两件宫中的东西,高捕头又何须惊怪,更遑论以此论罪。” “葛大人,可还记得先皇文德二十三年,永伯侯聂唯将军于艮州玉门大败濯濯部,天降祥瑞,在云霄山中发现的那块周身通透纹路流转的玉石……” 高淮没有多说下去,他知葛尚书大人一定记得——因为当年他正轮值于礼部,而在城门外迎接聂将军与三军的仪式正是由他主持。 葛廷之沉吟了片刻,从高淮手中接过白玉笛,到牢门边借着跳动的火把细瞅了一会儿,拧着眉似乎回想着什么,“这……不是交由内奉司宝司了吗?” 当年濯濯部一统西北疆界外各漠中草原部落,气势滔天,濯濯王仉督淳纵军直袭艮州第一关——玉门,烧杀掳抢无所不尽极其,玉门守将战死直到艮州已失大半,边境八百里加急战报才递传至京中,北境燕国见状也陈兵虎原,企图分羹一杯,一时间大宁国岌岌可危。 幸的是先皇英明果断,力排朝中主和的众议,令永伯侯聂唯出战。也幸的是永伯侯不辱使命,与濯濯打了整整一年大胜而归,正巧了遇见天降祥瑞,正巧了于云霄山发现那块玉石。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这玉石暗含着大宁国运昌荣的意思。 他葛廷之府上,自是没有这等御赐圣物。 “当年,先皇召集了大宁最好的能工巧匠雕琢它,据内奉司记录,除却归宁小侯爷冠礼时陛下亲赐过一块玉佩,其它雕琢而成的物珍都藏于禁宫珍宝阁内,因此……” 剩下的话不用高淮说,葛廷之也明了。 为何一个京兆总捕头不经他了解经过,就敢直接将他女儿收押府牢,即使他身后有个天阙卫统领的兄长。 不过明了归明了,但葛廷之心中憋着的气却是没发出来,“高捕头不愧是京兆总捕头,对宫中物件的流通动向竟也掌握得如此清楚,内奉司的记录也能查看到,真是能耐得很。” “葛大人实乃谬赞了,”高淮拱手,“高淮只是个小小的京兆捕头,内奉司的记录哪是我能查看的,不过是出于谨慎和不敢怠慢,请了归宁小侯爷帮了个忙。” 两人一来一去间,谁也未注意到一旁的高阳盯着那管玉笛,若有所思的蹙紧了眉。 21.第二十一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微阖双目,靠坐在牢内最里边儿那堵墙,墙壁的潮气顺着她背脊一点点在心中蕴散开来,身下的地面垫着一层腐湿干草,黑黝酸臭,也不知被多少关在这里来往进出的人坐过。 腐草上时而有三两成群的虫蚁爬过,它们仰着高昂的头颅,仿佛脚下的方寸之地都是它们征战的领土,一圈圈爬着驱赶无端闯入的生人,生生的将葛钰逼至到了墙角,蜷缩着。 牢门旁边放着一床与牢内景象格格不入的棉褥,虽不是花团锦簇般的华贵,却也是难得的素雅干净,在这冰冷凝固连呼吸都艰涩的气氛中,它似乎代表着人尘封在心底最后的柔软,能融裹满室坚冰与压抑的桎梏。 葛钰没有动它,任它被差役送来时一样软卷在牢门口。人总是在得到后才害怕失去,她不知要在这里待上多久,或许几日几月也或许便是一生,因为在那些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廷权贵中,她葛钰是那么渺小无力。 渺小得连在牢中偷生的蝼蚁也能欺她。更别提,往后那许多比今夜还冰冷的日子,她总得自己先习惯习惯。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入葛钰耳中,她将环抱在双膝上的手又圈紧几分,收起了一人独处时那份少有的脆弱。 她抬头微微睁开眼皮,葛廷之那一贯儒雅却又略显几分担心焦急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她眼前倒影在瞳孔中,葛钰见他来,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不自觉的将后背向后靠,直到整个背部全部贴紧牢壁靠无所靠。 “钰--”葛廷之刚唤出一个字,却赫然对上那双毫无半分喜色溢满了陌生的眸子,在距牢门一步半左右时,让他猛然地刹住了脚。 身前根根竖立围栏束缚的牢柱,仿佛将这父女二人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虽近在咫尺,却永远触碰不到对方的心,葛廷之将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似有千斤压着开不了口。 那从宫门口一路飞驰而来,聚压在肺腑间的担心与焦虑此刻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深吸一口牢中浊气,极力的将漫溢到喉间的东西又深深地压下去。 葛钰就那么望着他,也不开口,后背紧贴牢壁僵硬的姿势,使她看上去对牢门外站着应称‘父亲’的男人,充满了不自然与戒备。 “葛大人与葛小姐慢慢聊,若对案件有疑问,葛大人也可借此机会向葛小姐了解。高淮不便打扰,在外边儿等着。”与葛廷之一同入内的高淮见气氛凝固,出声打破道。 他上前用钥匙将关着葛钰的牢门打开,向葛廷之点点头,便扬洒的出去独留剩下的父女二人。 静,落针可闻般的静。 牢门内外,一靠一站,谁也不见先开口,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葛廷之双脚似被粘黏在原地,半分不曾挪动。葛钰的脊背也似敲钉在牢壁上,僵硬地紧绷,半分不曾松软。 “深夜至此,葛大人是来看笑话的?”两人无形的僵持了一阵后,还是葛钰先开了口。 葛廷之沉默地看她一眼,环扫周遭一圈,压下心下的一丝愠怒,沉着声问:“你觉得被京兆府收押,是个笑话?” “我如何认为不要紧,重要的是您认为它是它就便是。”葛钰自嘲的有些酸涩。 葛廷之又沉默了,葛钰的话刺得他心头发颤,但依他性格,若非他亏欠葛钰,若非与她拔剑弩张微薄地时刻将要破裂的父女关系,仅凭她如此放肆自弃,就非得再打她顿板子。 “呵,”葛钰见他没接话,又道:“若不是来瞧笑话的,那葛大人来此作甚,不怕这满牢污垢脏了您尊贵的脚,或者是来瞧我死没死的?很不幸,也未能如您所愿!” “住口!” 葛廷之呵斥一声,葛钰的言语每一句无不像一柄柄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划在他心头,再向脏腑刺入翻绞他胸腔,适才聚压在肺腑的担心焦虑,此刻如奔腾脱缰的野马窜逆地直袭头顶,引起喉腔声声闷咳。 葛廷之抬脚向前挪了几分,压抑的愠怒使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站住,”葛钰霍然站起身,脊背依然紧贴着牢壁,宽厚冰凉的壁墙衬着她散乱的形容,显得她十分单薄,哗啦的镣铁撞击声响起,葛钰软了几分语气,用平静疏离的声音轻道:“别过来。” 葛廷之应声停下脚,看她一眼,却毅然决然地推开了嘎吱的牢门。 随着他双脚入内,葛廷之满怀的愤慨瞬间消失的荡然无存,因为他瞧见他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极力克制表现平稳的身子微颤了一下,好似畏他如虎狼。 “我说了,别过来。” 葛钰紧紧贴着墙,似乎这样做能让她感到一点心安,她微阖上眼,不想去看那个人。 她说不清如今是何感受,怕他吗? 不,不是。 在那人面前,那个应称‘父亲’的面前,她素来表现的是倔强与不屈,从未当着他示过弱。 可如今,突然身陷牢狱,即握不住命运也不知以后将会如何。 本来心下便有几分落寞,可当葛廷之出现时,不管她面上表现得如何嘲讽不屑,但不得不承认,当他满脸焦急张嘴唤她时,没由来的心底的防线软了几分,随之也滋生了几分脆弱。 葛钰不想在葛廷之面前展露这些情绪,一点儿也不想,她厌恶自己用内心脆弱去剥夺了葛廷之的同情。 葛廷之见她阖上眼,也不往前行,兀自弯腰抱起脚边的一床棉褥到牢壁面另一边放下,蹲下身子细细的铺开。葛廷之握棉褥的手有些僵硬生涩,他从未给葛钰铺过被子,也未参与过她的生活。 就连做这些事儿,都久远的好似前世。 不知怎的,葛廷之脑海中又恍惚的闪现出沈柔那张脸,不像他书房中画的那幅柔美嫣然,却是双眼浑浊凹陷,充满了枯槁的病态。 葛钰久不见动静,睁眼瞧见的便是这一幅景象。 那个缺失了她生活的男人,正跪蹲在地上为她仔细的铺着棉褥,微微向前躬曲的脊骨,似乎泄了气势,不复那夜秋雨中站在廊下一声声下令狠打她的挺拔严厉。 葛钰卸了力,双腿微软的靠在在牢壁上,胸腔酸涩的味道压不住的往外溢。 酸胀的眼皮中裹着一些微烫咸涩的东西,葛廷之的背影变得氤氲朦胧起来。 葛钰觉得,自己此时很是矫情。她趁着葛廷之还未转身,抬手一把将泪抹了,深吸呼气,收敛脸上与心下的情绪。 “葛大人这又是何必呢,铺的再平整,也不能改变这里是牢狱的事实。” 葛廷之闻言手一顿,静蹲着缓了一会儿,拉扯平手中棉褥最后一角,站起边转身道:“目前虽改变不了,但这样,夜间你至少会暖……” 他说着突然停下,见葛钰眼角泛红愣了一瞬,又讷讷说完:“……会暖和一些。” “你走吧,我不想瞧见你。” 葛钰背部摩擦着粗糙的墙面,慢慢滑落在地,双手环抱在曲起的膝盖上。 第一次她顺从了自己心意,直言的对葛廷之下了逐客令。 第一次不再顾忌维持二人脸面,不想冷嘲热讽。 第一次,她感觉到了疲倦。 她无法接受葛廷之这般拉近距离,像个寻常父亲一样对她的好。 葛廷之怔怔地的站着,张张嘴,咽下一肚想说的话与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玉笛又是从何得来?为何要默认认罪?为何不反驳等着他回府? 他问不出口,二人之间相隔的距离,已然为他做出了很大部分答案。 葛廷之喉间滚动几下,默默的没出声。 他挪动僵硬的脚步,出牢门,在伸手合上时,却对葛钰坚定的道了声:“等着。” 葛廷之离开后,高淮又入内给牢门上锁,对着有些颓唐的葛钰打量两眼,啧啧道:“看来葛府传言果然非虚,葛小姐与葛尚书真是不合啊。” 葛钰瞪他一眼,跟没听见般,她此时没心情与高淮呛嘴。 高淮觉着自讨了没趣儿,又念着自家哥哥在外马车中等他,遂不再逗弄葛钰,吩咐牢内差役入内好生看管,便出去了。 高阳阖上双眼闭目养神,靠在车内静等高淮,刚毅的面容上爬上了一丝疲倦。 “大哥。”高淮撩起帘子上车。 “什么时辰了?”高阳睁眼,坐正身子问。 “亥正左右。” “嗯,”高阳点点头,思索着什么,他向高淮伸手,“拿来。” “啊?什么?”高淮愣了一下,在他哥面前,他的脑子素来就要慢上半拍。 “白玉笛。” 轻悠悠的声音响起,高淮还来不及疑惑,手已先于脑作出反应,将袖中的东西奉给了他哥瞧。 “……大哥,您仔细着些,这可是葛府案件的关键证物……”高淮与他哥名义上分归不同衙署,本来这些个案件罪证于理是不该给高阳细究的,但谁让他惧兄呢,他只能提着心在旁守着。 且不说,他哥一向视佳玉如顽石,能瞧出什么名堂。 高淮就担心他一不小心给摔了。 高阳见高淮眼中露出的精光,不用猜便知他心下在腹诽他。 他将笛子揣于自己袖中,未还给高淮,抬眼间见高淮明显疑惑又略显惊讶的脸,勾起了嘴角。 “……大哥,”高淮咽咽嗓子,“这笛子是此次案情的证物,您……” 干啥拿走?能还给我不? 高淮说了一半,他相信他哥自然明白余下的言下之意。 “嗯?”高阳却未如高淮臆想的那般接话,只从鼻间响了个扬调。高淮有些蔫,但转眼瞧他哥一脸倦容,想着要不待回府再谈。 “携这笛子的姑娘,叫葛钰?”高阳见状不再与他小弟玩笑,挺挺背,正色起来。 “是,”高淮颔首,“是葛尚书的女儿,不过……父女两人关系似是不好。”高淮摸不清他哥突然提起葛钰是何意思,但还是正色答道。 高阳细想了一会儿,突然身子前屈撩起帘子对外边儿赶车小厮道:“阿四,去宫中,走昭阳门。” 去宫中?高淮浑身一个激灵,“大哥……已经亥正了,宫门早落钥了!” “所以,才走昭阳门。”高阳坐回来,淡淡瞥高淮一眼。 22.第二十二章 http://.biquxs.info/

昭阳门——大宁禁宫北门,向来由天子禁军天阙卫独守。其它三门分别由左右尧卫与天阙卫轮流交值共守。即使宫门落钥,高淮也丝毫不怀疑身为天阙卫统领的兄长,若有要事在身,即便是深夜也定能入宫。 “大哥,您当真的?” 高淮疑惑着,不知此时能有何重要事,从昭阳门入是没人能挡着,但终究宫门是落过钥的,若非陛下认同的要事,一顿皮肉之苦他哥就吃定了。 “你瞧我像是在玩笑?”高阳反问,与此同时,外边儿赶车的阿四也刹住马车,向禁宫方向调头奔去。 “什么天大的事儿,不能等明日一早再禀奏呢?” 高阳没接他话,默然从袖中抽出那管玉笛,轻拧着眉道:“你真当不知这东西的主人是谁?” 高淮怔了一瞬,缓道:“知道,主子的……” “既知是主子的,那为何行事还这般鲁莽?” “……大哥认为我错了,”高淮眼中讶异不解,“正因知晓是属主子的物件,我才出于谨慎未等葛尚书回府就将葛钰收押的。” “这是主子赠予葛姑娘的。” 高阳叹息一下,确实,这事也不能说高淮鲁莽,若换做他在不知情的境况下,也会如此做。 “大哥……您说这是主子赠予的?” 赠?! 高阳淡淡的一句解释,却惊乍了高淮。 那葛钰与陛下是何关系?竟连这某种程度上暗蕴了大宁昌荣的玉件儿也能相赠,更何况笛管中由流动的纹路交汇成的‘宁’字,虽是时隐时现,却不是归宁小侯爷那块同色玉佩能相比的。 高阳见高淮眼中疑惑更甚,明白他最想问什么,遂提前为他解释:“主子与葛姑娘并无多深交情,一面之缘而已……若非要形容一下,应是……平淡如水吧。” “那这……”高淮眼瞅玉笛,似乎不能相信他耳朵所听到的。 “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高阳接过话头,心下想着:是什么平淡的交情,竟能送出这管玉笛,那日他全程在场也未觉得有何特别的地方啊。 “所以,大哥这才要连夜入宫?” “嗯,”高阳点头应着,又道:“我知你们府衙规矩,这玉笛是主子交由我,也由我亲手送于葛姑娘的,我可以为她作证。” 有自家兄长担保作证,高淮对葛钰和玉笛的事哪还敢有半分疑问。 “对了,赵县的事查得如何了?” 高阳放下玉笛的事,至于葛钰牵扯的命案便不是他能管的,若待会儿主子相问自有高淮禀奏。 “狡兔三窟,早跑没影儿了。”不提还好,一提赵县之事高淮显的有些挫败,这些个前朝余孽,终有一日他要将其缉拿归案,一网打尽。 兄弟二人正说着,不觉间马车停了下来,昭阳门已到。待二人入宫门,沿着向西的最外围宫道进广阳门,入长定门,最后站定在临华门前。 临华门,乃大宁天子寝宫临华宫的第一门,其间三门洞开,庄严肃穆。左门走文臣武将,右门走皇室宗亲,中洞高耸只仅天子一人而过。 临华门外左尧禁军巡逻而过,门内廊下天阙卫庄肃挺拔,冷硬的铠甲在朦黄宫灯的反射下,散发出阵阵不可侵犯的威严庄重。 高阳携着高淮入临华门,一个满脸堆笑手按佩剑眯着小眼的人向他们快步而来,“统领?您今儿晚上不是告假了么?” 这人是高阳手下的一个校尉,人长得也算阳刚,却有个如女人般的名字,名唤李鹅。 “有些要事,需面见陛下。”高阳向里面张望一眼,又问:“陛下歇了吗?” “没太瞧着烛光,估摸着应是歇下了……不过,卑职这儿隔得远些,您待会儿问问柒九公公。” “嗯。”高阳点头,柒九是禁宫内总管阮英的徒弟,也算与他有些交情。 李鹅退至一边,趁着高阳不注意,抬眼瞟了瞟他身后半步的高淮,这人什么来头?大半夜的竟跟他们统领一起入宫,瞧着二人眉眼也有些相似,难不成这位便是统领传说中的小弟。 不怪李鹅猜疑高淮身份,其一,肃守宫门严查过往人员是他们本职,其二,实在是他们统领夙兴夜寐尽职尽责,仅有的几次轮值告假,其理由都是思念家中小弟。 因此,这无不让他们对统领之弟充满了好奇。 高阳注意到李鹅神情,嘴角略略泛笑,指着身后人介绍道:“高淮,吾之弟。”转而又对高淮道:“这是天阙李校尉。” 言罢,高淮向李鹅拱手作揖,李鹅赶忙还礼,直道:“不敢,不敢。” 高淮从怀中摸出一块鎏金铜令牌递于李鹅查看,上面纹路繁复双龙腾游于祥云间,李鹅手有些抖一翻,背面上赫然阳刻阴雕着四个苍劲的字‘如朕亲临’。 李鹅惊愕的表情停滞在脸上,瞬间膝盖着地,来不及多想,将令奉于双手托过头顶,恭敬道:“吾皇万岁。” 待高淮接过令牌,李鹅才方起。 他浸了一脑门和后背的冷汗,不敢再多言,恭敬地引着高淮与自家统领过了临华门。 谁能料想一个与他同龄上下的青年,竟拥有陛下的亲令,怪不得敢深夜入宫而无人阻拦,怪不得统领每次总因他告假。 李鹅摇摇头,常言道:没有对比就无挫败,果真是有理。 临华殿前,廊下。 柒九刚轻轻合上殿门,对左右两旁守着的内侍比了个手势,就眼尖儿的瞧见过来的高阳兄弟二人,他忙抛个眼色,示意二人到离殿稍远处说话。 “高统领。” 柒九压着尖嗓向高阳拱手,高阳也抬手客气的与他行了个对礼。 “柒九公公,陛下歇了?”高阳瞧着明显暗下的宫室问。 “刚歇下,近几日夜间睡的不踏实……所以,咱家才不敢与统领在廊下谈。”柒九抬眼打量一眼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的高淮,又对高阳道:“高统领深夜至此,是有何要事?” “不瞒公公,高阳却有要事要面禀陛下,还烦请您通传一声儿。” “这……”柒九面露难色,轻道:“高统领也是自小跟着陛下的,应是深知陛下的脾气,将将歇下,且不说不见您,就算起了召见,您也难消受得了那股子起床的气性儿。” “这倒无妨,高阳自有考量,”高阳向前行了几步,撩袍正对临华殿跪下,转头道:“还请公公帮我这个忙。” “哎。”柒九叹息一声,向高阳颔首,便提着胆子应下了。 柒九将殿门隙开一丝缝儿推开,轻手轻脚的入了殿内,穿过明间向次间蔓延的层层帷幔,掌了支小灯晕出些微黄,待行至御床前伏身跪下,屏气凝神般的轻唤道:“陛下?” 他唤了一声,未听见任何回应,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沉静。 柒九吞一口口水,将心提到嗓子眼,捏捏手心冷汗又轻轻开口:“陛下,高统领求见……” 直到过了良久一会儿,柒九腿都有些麻,才低低的听见御床上的人问了声,“谁?” 柒九松了口气,忙答道:“是高统领。” “他不是向朕告假了吗?”御床上的闫桢坐起来,拉开床前帷幔,清冷的嗓音透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高……高统领说有要事,需禀奏陛下。”柒九松了的气,又瞬间给提了起来。 “这个时辰?”闫桢明显不悦的气息,散开在殿内。 柒九缩缩脖子,支吾着不敢回答,心道:高统领啊高统领,咱家可是在提着脑袋帮你。 “人呢?”闫桢问。 安州旱情虽已赠抚,但后续待解决的事还颇多,近日来一连都与臣工商讨,选派新巡抚与被罢免补缺的官员,拨款抚民减免赋税等一列列事,今日稍稍商定敲下章程,刚歇下又被人给扰了清梦。 “在殿外跪候,等着陛下宣见。” “哼,他倒是乖觉。” “掌灯!” 柒九听了吩咐,忙应着:“是。” 他爬起来稳着有些颤微的腿,待一室华亮后,奉了架子上的衣物为闫桢更衣。 “陛下,要宣高统领入内吗?” 柒九伺候着闫桢穿戴好衣物,冲了一盏香茗奉在他手边,躬身垂手站着。 “急什么。”闫桢坐在御桌旁,顺手揭开泛着天青色似玉非玉的茶盏盖,又似怒非怒的淡淡道。 柒九吓得一跪,近身服侍了闫桢多年的他,自然知晓这种语气便是陛下不悦的征兆。 “他既然如此乖觉,那便成全高大统领,让他多跪会儿。” 闫桢眼皮都未抬,也没让柒九起身,兀自掌了个灯,去外间亲自取了卷书回来。 时间一点点滑过,也不知过了多久,柒九只觉得自个儿腿都快废了,才幽幽地听到闫桢传来的声音。 “去,宣高阳进来。” “是。”柒九忙应着,生怕应晚了,陛下改变主意。 他忍着膝盖的酸麻,一鼓劲儿的爬起来,对着闫桢躬身再恭敬地退出去,心想着,今儿晚上高统领可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啊。 柒九出了殿门,招呼着两个内侍将明间殿内的烛火点亮,面带喜色的行到两尊跪得纹丝不动、背脊笔直的人前,尖着上扬的嗓音道:“高统领,陛下宣您入内呢。” 23.第二十三章(倒v开始) http://.biquxs.info/

高阳紧绷肃穆的脸在听到柒九之言时,有了分松动,他晃动一下跪得僵直的背,拉了旁边小弟一把,站起身。一身衣衫被夜间凝露染得有几分软润。 高阳拱手对柒九道谢:“公公辛劳了,多谢!” “无妨,无妨,”柒九眯眼笑着,“只要高统领记着咱家的好便是。” “这是当然。正巧,我府中还剩有一坛陛下赏下的御酒,待明日我给公公捎来。”高阳想起前些日主子赏的一小坛子酒,本打算留给高淮的,如今却只能让他馋着了。 “可别介啊高统领,咱家这等不伦不类的人,哪能饮御酒。那是陛下赏您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啊,再说,我师傅严令禁止不让饮酒,您可是知情人。” 柒九话虽如此,但高阳知道他私下可馋酒的很,每次被阮英逮住,皮肉都得受顿好的。 “公公不必推辞,高阳自不会让阮总管知晓,纵是知晓了,若是罚你,我也定为你拦着。” “高统领可当真?”柒九问,待见对方点头后,眉眼都泛出了喜色。 “那成,咱家就领了高统领这份情。您紧着些,快入殿恭候陛下吧,我也要回去伺候着了。” 柒九引着高阳二人入临华殿,高阳向依然空空的御案处瞧了眼,心下苦笑,主子这股起床气性儿还真是不小,他对自家小弟使了个眼色,又认命地撩起袍子继续跪在大殿中央。 这次倒是没等多久,大宁天子的脚步声便传入了殿内二人的耳中。 “起吧。”闫桢从侧面帷幔内慢慢踱步而出,径直向御案而去。 “臣不敢。” “十一也不敢。” 高淮紧随着他哥,也高声道。 十一? 闫桢眉间微动,坐定后方才注意到,殿下跪着一个满脸讨笑完全不同于高阳恭谨的人。 他冷冷瞟一眼高淮,对着二人淡淡道:“有何不敢?深更半夜的,宫也入了,朕也起了,嗯?” 高阳闻言,心一提,伏下身子,“臣知罪。” “宫门落钥擅闯禁宫,目无君上,倒确实有罪。” 高阳不敢答,头贴着冰凉的地砖依旧伏身跪着,陛下念出的条条罪过,若真按律来论,无不足以让他死上几回。 “陛下……”高淮想起怀中那块硌硬的令牌,抬头迎上闫桢目光,堆着笑道:“其实……我们也不算擅闯……” “哦,”闫桢声音上扬,挑挑眉等着高淮说下去,这小子从小就比他哥小聪明多。 高淮见他哥微微抬起身子,眸光如冷箭般地向他射来,他心中一个咯噔,却还是扯着嘴从怀中掏出那块鎏金铜令,改口唤道:“主子,您瞧。” 自己给的东西,闫桢当然知晓高淮手中的是什么,他淡淡勾起嘴角,示意一旁候着的柒九呈过来。 闫桢把玩着令牌上雕刻的腾龙,轻轻一翻,目光落在‘如朕亲临’四字上,向下一扣,‘啪嗒’的撞击声回响在殿中。 “没收了。” “是。”高淮即便心疼,也不敢多说什么,在拿它顶罪时就预料到了这般结果。 “高阳,明日自个儿去内奉司领二十杖。” “是,臣遵旨。”高阳头叩地,终于直起了腰身。 “至于他,”闫桢瞅着高淮,“朕不追究,你自己带回去教训。” “是,臣定会好好教训的。”高阳用余光瞟高淮一眼,说到后面有些咬牙切齿。 “行了,都起来吧,说说你们的要紧事。” 高阳起身,从袖中取出玉笛奉在手上,向前行几步递给柒九,由柒九呈给闫桢。 闫桢触摸着玉笛,“它怎会在你处?” 不是送于那姑娘了吗? 近日朝事繁杂,若非今夜见到这玉笛,他差些都快将那夜的事忘了。 只记得她姓葛。 易安城中,姓葛的虽不多见,但他却从未让人去打听过,既是偶然邂逅,那便随缘吧。 如今,高阳手持这玉笛深夜而至,想来应是与她有关了。 “禀陛下,那姑娘是户部尚书葛大人之女,因牵扯府中命案被高淮收押在了京兆府牢内……这玉笛也是葛府内命案的证物……” “一并说完。”闫桢见高阳说着停下来,有些吞吐。 “……还有,高淮因不知此物是陛下赠于葛姑娘的,所以……” “所以,收押的原由,还有这东西一半功劳?”闫桢截断高阳的话,问道。 “是。”高阳复又跪下。 闫桢沉默了半晌道:“不知者不罪,朕还不至于因这事发难于十一。” “谢陛下。” 闫桢放下短笛,亲自到殿中虚扶高阳,淡道:“你啊,就是谨慎太过。” 陛下亲扶,高阳有些惶恐的起身,接着微扬起嘴角内敛的笑了笑。 不是他谨慎太过,君心难测,即便陛下待他们兄弟甚好,可父母早逝,他身为大哥,在涉及到高淮的事上,他不敢心存一丝侥幸。 “扰了陛下歇息,高阳请罚。” “成了,一罪不二罚,二十杖你还嫌不够?” “高阳知错。” 闫桢瞧他一眼没理他,摸着玉笛,向柒九道:“去寻个锦匣来。” 柒九应着,不一会儿就奉了个清雅的匣子来,闫桢将东西放进去,唤了高淮近身道:“东西替朕收着,明儿你亲自交还给她。” “是。”高淮恭敬的接过,这会子却是收敛了性子。 闫桢盯他一眼,转头向柒九摆摆手,“你退下。” 柒九听命躬身缓缓出去,合上殿门,带起一丝细风入内晃动了一浪烛火,使宁静下来的临华殿多了分生气。 “十一。” “主子。” 闫桢与高淮,一唤一应。 “跪着。” 高淮虽面露不解,却听令撩袍而跪,因为陛下唤的是十一,那个独属于陛下暗卫的十一。 “陛……” 闫桢抬手阻断高阳的话,问高淮:“她牵扯了什么命案?” 她是谁,不言而喻。 “一桩小案,葛府死了个丫头,尚书夫人报了京兆府,经属下初查,目前所有不利证物都指向葛小姐,但属下敢确定,她是被栽赃陷害的。” “几日能查清?” “最多三日。”高淮抬起头保证,如今他都已有了些眉目。 闫桢微微抬眉,“好,朕便给你三日,还她清白。” “十一领命。” 高淮以为主子就想了解葛钰的事,已问完了,刚松口气又听见头顶上方幽幽传来的声音。 “第二个问题,你为何会接手一个小案?” 此问一出,高淮一怔,一般说来像葛府这种案子,高淮明面上身为京兆十六县总捕头是不会去管的,但听胡仵作言死者所中之毒很是蹊跷,他便去了。 确实,也发现了令人惊奇的线索,但他还未确定,因而才没打算向主子禀明,如今主子问到,却是避不得了。 “因在验尸过程中,发现了蹊跷,而后又在案发处寻到了玉笛。” “讲。” 高淮暗润嗓子,理一遍脑中想法组织着言辞道:“安州大旱时,十九奉主子之命去了归宁,因发现前朝余党踪影,被害,身中剧毒而亡。当时,属下同在安州,发现了十九留下的特有暗语,直到一处‘逸风’客栈才断了踪迹。 十九死于一种叫‘流沙’的剧毒,由江湖毒鬼所制,这人在早些年便加入了前朝余党势力。流沙毒发与鸩毒十分相似,死状惨烈。区别在于中毒之人虽面相完整,但其内中骨骼尽碎。而葛府一个区区丫头之死,经仵作勘验竟与流沙之毒十分相似,所以……” 高淮没接着说下去,目前还无确凿证据,能够证实他的猜想。 闫桢蹙起了眉,眼中暗光流转,右手指节轻击着御案,叩叩的响。 “十一听旨,着你于暗中全权查明葛府所涉之事,切记,若有发现,万不可打草惊蛇!” “十一领旨。” 四十年前,前朝萧氏懦弱可欺风雨飘摇,受北燕挟制,百姓民怨沸腾。大宁开国君王也就是如今元亨帝闫桢祖父,时任萧王朝的大将军闫呈,顺势而起夺了萧氏江山,经其两代君王励精图治,才奠定大宁如今的基础。 但当年兵荒马乱中,一直不受萧皇待见幽居禁宫的七皇子却趁乱携子逃离,以至形成了如今的前朝余党,抓获萧七子萧怀义是闫桢父皇的心病,也是闫桢的心病。 闫桢又将‘如朕亲临’令牌交给高淮,并告诫他谨慎行事,若再有今夜之行为,便立刻收回并罚他去玉门戍边。 “多谢主子宽宥。”高淮喜着脸,恭敬地接过一把揣在怀中,又朗声道:“您放心,三日内十一一定还葛小姐清白。” “贫嘴。”闫桢眼皮都未搭理他一丝,吩咐了二人自去天阙值房安置,便赶了他们出去。 24.第二十四章 http://.biquxs.info/

卯时,天色有一丝微亮。 易安城中早起的商贩与各路赶着参加早朝的大宁臣工,都匆匆在各条街道流动汇集,街沿边上各色早点小摊也撑起了铺子,冒出缕缕热腾腾的白烟,整个好一幅热闹景象。 不同的是,京兆府牢内却依然一片黑暗,连个火把也无,葛钰冷颤地蜷缩在牢壁角落假寐,想着:啧,难道堂堂京兆大牢竟还缺灯油钱-- 黑暗幽闭的空间,能猝发人原始的恐惧。 ‘咔呲咔呲’的磨咬声又响起,紧着葛钰的神经。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在啃咬木质的牢栏,一会后儿,一个冒着幽幽绿光的东西,慢慢向葛钰靠近。 危险的气息弥漫在黑暗中,葛钰吓得紧绷起身子。 儿时,总听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只有吃过人肉的老鼠才会眼冒绿光。 这牢内油水不好,囚犯的伙食无不是发了馊的剩菜残羹,余下的除了一尊尊衣不蔽体脏污难闻的人肉,还有些什么。 葛钰咻的站起来,手扶墙忍着麻软的腿向那东西一跺脚,绿光退了几分,待她声响一停又缓缓欺身而来。 就在这时,一阵稀疏的脚步声传来,黑暗被突来的火把照亮,葛钰不适应地用手一挡眼睛,瞧着除了腐草空空如也的地面,回想方才情景竟恍如梦魇一般。 高淮见葛钰一脸煞白,额间布满冷汗,微微向她颔首,“葛小姐受惊了。” 接着,便伸着火把去点墙壁的油灯,点了两次也没着,才发现是没油了。 高淮刀子般犀利的眼神向同跟来的差役射去,沉声道:“还不开锁!” “是--” 差役忙应一声,小跑着上前麻溜的开锁,麻溜的为葛钰解开手上铁镣。 葛钰松松手,按着腕部瘀痕。 “高捕头什么意思?” “请葛小姐去个地方。” 葛钰眼露疑惑,淡嘲道:“葛钰不是戴罪之身么,不在这幽幽京兆大牢内待着,高捕头是想带我去何处?” “葛小姐去了便知。”高淮淡笑,“请。” 葛钰跟着高淮一路出了牢房,上了一辆低调的马车,沿着易安弯弯绕绕的街道,最终在一处私人府邸前停下。 葛钰下车抬头,‘高府’两个大字赫然倒影在她瞳仁中。 “高捕头,这是……”葛钰不解的把目光从‘高府’两字上挪下来。 “高淮受人之托,答应了要为葛小姐洗冤。但,彻查贵府命案也非一时之功,便自作主张接了你来敝府住着,免得遭受那牢中苦楚。”高淮说着,见她蹙了眉,“葛小姐不必多虑,在京兆府,高某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葛钰笑了笑,看来高淮还真非褚家之人。 她来京中虽说也有三年余久,但真正的朋友却并无一个,“敢问高捕头,您是受何人所托呢?” “姑娘一会儿便能知晓。”高淮挑挑眉,是,他没再称葛小姐,是唤的姑娘。 高淮的一声‘姑娘’让葛钰听了心中熨帖不少,这人表面虽略显轻浮可实则洒脱直快,只要不是褚家人,葛钰倒觉得二人脾性有相像之处。 她随着高淮入了高府,穿过弯曲的游廊,在一间十分清雅的厢房前停下。 厢房内含三间,中为小厅,左右各为寝房和书房。房内摆件不多不少,大方简洁,院中一水儿的墨菊正开的摇摇曳曳,伴着晨露清香自发。 “葛姑娘,可还满意?” 葛钰从牢内一路跟着高淮到这里,此刻身上还穿着囚衣,由于常摩擦牢壁而使得背与后腿部一片脏污,她摸摸自己散乱的头发,想着一身狼狈模样,她能有什么不满意呢。 在这院中,格格不入的人是她。 “当然满意,这里比京兆大牢可是好上千倍万倍。高捕头如此好意,葛钰不胜感激。”她对着高淮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满院醉人的清气。 不过一夜功夫,就让她深刻体会到了自由的美妙。 高淮手中拿了一个包袱,递给葛钰,“我这里没有女人的衣服,这是过来时路过‘娄记衣行’买的,也不知尺寸适不适合,你待会儿试试看。” 娄记衣行是易安十分有名的成衣铺,以做工精湛、款式新颖优雅著称,只卖女子服饰。 葛钰不知高淮竟这般细心,连换洗衣物都为她考虑了,她有些意外也有点感动,在这陌生的易安城中,好似终于有了位朋友般。 但她不习惯,长年的孤独让她不太容易接受别人的好。 葛钰有些不自在的接过东西,对着高淮抿了抿嘴弯。 “你好好休息会儿。我去唤个丫头来,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她便是。” “多谢高捕头。” 没多久,高府的丫头便到了。 葛钰沐浴换了身衣裳,整理好自己,瞧着明显空荡的衣袖和大了几寸的衣袍,暗暗摇头失笑。 不是别人不会选,而是连她自个儿都不知,何时竟变得这般消瘦了。 直到红鲤给她系上腰封,瞅着才好了许多。 “姑娘生得真好看。” “呃--” 听着红鲤的话,葛钰微怔了一瞬,她知晓自己长得不算差,但也从未听过别人当面夸她好看的。 这倒是第一次。 “姑娘与我家二公子是如何认识的?”红鲤好奇的问。 葛钰仔细想了想,“……命案结识。” “哦,”她点点头,又眼珠一亮道:“是否如话本子上一般,不打不相识?” 葛钰笑着摇头,她从未看过什么市井话本子,但以前在淮安时,因着沈小山爱看也知晓一些,无非写的是男女情爱、牛鬼蛇神的故事。 她与高淮不过才认识一二日,唯一的牵扯便是井亭命案,哪有那些个话本子传奇。 不过,这红鲤倒是个讨喜的。 葛钰细细观察一眼,才发现她在询问时,眼中淡淡有一股女儿家的羞涩。 “你喜欢他?” 葛钰也未多想,或是觉着氛围很是轻松,竟下意识般的问了出来。 红鲤瞪大眼,笑容僵停在脸上,有些羞恼的掩饰道:“姑娘说什么啊,红鲤一个小小丫鬟,就紧着在府中混口饭吃。二公子是何等俊俏高贵的人,哪是我一介奴婢能够肖想的。” 葛钰笑了,觉着她鼓着眼还挺可爱,“我说的是‘他’,又未指明到底是谁。若是不喜欢,你怎就顺口提了高二公子呢……听说,你们府中可还有位大公子……” “姑娘--”红鲤嗔唤了声,跺跺脚,又觉着被戳中了心事。 “奴婢去膳房,给您弄点儿吃的。” 说着,便双颊微红不好意思的跑了。 葛钰弯弯眉毛,也任她出去,没再打趣她。 凉凉的秋风带着墨菊的味道,飘进小厅中,让倚坐在桌前的葛钰通身舒泰。脑海中不禁想着葛府的事,不知锦帛与那果儿可好,她不在,有未有被后院的那些夫人欺负。 想着想着,没等到红鲤回来,葛钰的眼皮就忍不住耷拉起来。 昨晚在牢中的一整夜,她虽困得闭了眼,可却根本不敢睡。 香风伴美人,高淮再次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景象。 葛钰趴在桌上已熟睡过去,苍白地没有血色的小脸上漫染了一层红晕,呼吸均匀,在轻柔的鹅黄衣衫与满室寂静的烘衬下,如画一般。 让人瞧了,深感岁月静好。 高淮走姿颇有些别扭的进屋,轻轻将手中盛了玉笛的锦匣放在桌上。 他想也未想,褪了自个儿外袍便打算为葛钰搭上,但眸光一触及那匣子,手一顿,作罢。 主子虽未明中表态,可到底也是送过东西的。 高淮只得默叹一声,又颇为别扭的挪着步子去里间,寻了一条薄单为其搭上。 也不知睡了多久。 葛钰有些迷糊的睁开眼,因一直趴着脖颈处很是酸痛,双肩微微一动,如丝般柔软的薄单便顺着滑到了腰下,堆积在木椅上。 转头瞧瞧外面降下的天色,一晃眼,一个精美的锦匣映入她眼帘中。 葛钰略带好奇的打开,乍一看,惊异的神情跃然出现在脸上。 玉笛,竟是她的那管玉笛! 葛钰眼中带着些激动和喜悦,微微扬了扬眉头。待平复下心情后,又不仅想…… 是他吗? 高淮口中的那个‘托他之人’? 不然,玉笛为何会重还于她…… 这东西是禁宫之物。听高淮说好似十分贵重,非常人能有。 那……那夜的公子,又到底是谁呢? 没等葛钰多想,外面一阵低低的抽泣声,扰断了她思绪。 “怎么哭了?”她出屋子,瞧见红鲤坐在台阶下低声抽泣着。 “姑娘醒了--”红鲤抽抽搭搭的收了眼泪,扯出一抹笑,装作没事。 “是被谁欺负了吗?” 红鲤先是摇头,接着一把拉了葛钰进屋,有些支吾吞吐。 “姑娘……能应红鲤一件事儿吗?” 葛钰递给她一方锦巾,示意她说。 红鲤塞了个青花小瓷瓶给她,有些扭捏道:“帮奴婢把伤药带给二公子……嗯……别说是奴婢给的,您只当是自己送的就成。” “伤药?”葛钰眼中惊讶,不解道:“高捕头受伤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红鲤听葛钰一问,眼眶又开始泛红,“二公子不知犯了什么错……挨了大公子的家法!” “……你瞧见了?” 红鲤摇头,她虽没瞧见,但一见自家公子走路的姿势,就是知道。 葛钰张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瞅这丫头这般伤心,就算没亲眼看见,想来也是假不了。 可高淮挨的是自家家法,她一个暂住的局外人,又能去说道什么。 “成,我应你。这药一定给你带到,但……他用不用我就不保证了。”葛钰只得安慰着红鲤。 “嗯,”红鲤埋点着头破涕为笑,二公子能收下她就很满足了,哪能奢望他真用。 “谢谢姑娘!” 葛钰笑了笑。不成想高府内竟有这么痴情的丫头,也不知高淮可否知晓。 红鲤出去端了几碟小菜进来,摆桌上道:“姑娘,您先凑合着用些。二公子说了,待会儿要邀您去沽酒楼,让你别吃的太多。” 25.第二十五章 http://.biquxs.info/

玉棠春坐落于易安最繁华的人流攒动之地,是城中最盛大的青楼,前临长乐街,后环静女湖。楼中挂牌接客的男女,无不是从大宁各州各县网罗而来。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只要掏的出银钱,就没有寻不到合心意的货色! 每到申末酉初十分,上至达官贵人纨绔公子,下至市井小民与南北商客,或正大光明或偷偷摸摸,总之,车马人流是络绎不绝,衬得这纸醉金迷之地,热闹非凡。 葛钰搅着一碗青白相间、滑嫩柔软的豆腐脑儿,盯着对面姹紫嫣红、卖弄着的丝绢香风的美人愣神。 她不知,高淮带她来此处作何…… 若没记错,红鲤说的应是沽酒楼。 “快吃,别愣着。”高淮幽幽的声音飘来,“别瞧这店其貌不扬,可是历经了两朝的百年老号。” 葛钰应声吃了两口。她出来前在高府用了些,本来便不饿。 “高捕头……” “嘘!”葛钰的话被高淮打断,听他道:“别唤职务,嗯……唤名字。” “为何?” “查案需要。” 葛钰见高淮一脸认真不像玩笑,将信将疑地点头,觑一眼对面的玉棠春…… 心想:难道要去那处? 她脸红了一瞬。 又瞅着高淮挺得笔直的腰背和与木凳严丝合缝的臀腿,心下狐疑起来。 “葛姑娘,是高某身上有何不妥吗?”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上下打量,又细究的盯着其腰下瞧,高淮自问,不能当作视若无睹。 葛钰讪讪地摇头,颇为不好意思,“没有--” 想想又解释道:“我听说……你挨了高大公子的家法,所以……” 高淮惊讶了一刹,又挑眉示意她接着说。 葛钰戳戳碗中豆花,干笑两声,“……瞧着并不太像。” “你听谁说的?” “……”葛钰摇头,默然不语。 高淮凉凉的瞥她一眼。心下一哼,除了府中那些没事爱嚼舌根子的下人,还能有谁。 “听说,你也挨过葛大人的家法?”高淮忽然想起,在葛府听到的碎语。 一听提及到葛廷之,葛钰眸中微黯,复尔又敛起情绪,淡笑道:“我那可不是家法!一顿顶撞了他的教训罢了……不过,就这而言,我俩倒也算是——同为沦落人了。” 谈及此处,两人都意味的干笑了几声。 葛钰心下念着答应红鲤的事,摸摸袖中的青花小瓶,拿出来放于桌上推到高淮身前。 “……”高淮瞧着,眼皮微动。 “这个是伤药。”葛钰解释。 “哪儿来的?” 一个穿着囚衣从大牢而出,直接到他家府上,身无分文,又一觉睡至黄昏的人,打何处冒出的伤药?就算此刻出府了,那也是他一路瞧着的。 “与高捕头一样,受人之托。” “何人?” 葛钰摇头,“左右不过一片心意。高捕头收下便是,又何必追问。” 高淮盯着她笑了,没有纠正她的称呼,“高某向来不乱收东西。尤其是身份不明的人送的。” 言下之意,不明而喻。 正当葛钰不知该如何回应时,高府的小厮突然跑了过来,打断了二人一来一去的对话。 “二公子,人快来了!” 高淮一听正事,瞬间正经起来。眼中精光一聚,“现在何处?” “刚出逍遥赌坊正往长乐街来,瞧着像手气不错。小六儿正盯着呢!” 葛钰不知高淮办的是何案子,也不清楚他们要盯紧哪个人。 只听高淮又问:“东西备好了吗?” 小厮点头,“在马车上。” “好。”高淮一应。不待葛钰反应听出个子丑寅卯,就结了账,推搡着她出了百年老号的豆腐店。 “高捕头,你们……” “是高淮!” 高淮这次倒是纠正了葛钰对他的称呼,从小厮守着的马车上取下一个包袱递给她,葛钰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套月白色男装,触手绵软质料甚好。 “……高…高淮,这是要作何?”这次她唤了名字。 “你上车去换吧,待会要进玉棠春。你如今这装扮不行。” “去玉棠春做什么?查案需要进……”葛钰说着,脸颊赫然一红。 高淮瞧见心下暗笑,解释道:“去查牵扯你的葛府命案。目前掌握了一个关键人物,便是去你小院搜到物证毒酒的那个小厮,他是个突破口。” “嗯。”葛钰应着,既是为自己查案,入青楼便入青楼吧。不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今儿她就试试。 葛钰上马车,放下被支起的小木窗。利落的褪了自个儿外裳,换上那身月白色的锦缎衣袍,微微整理后,拿了头上木簪束了个男人发式,在用取下的木簪固定好。 待她弄妥当下车,才发觉高淮也换了装束。一身灰白粗布窄袖短褐,全如一副小厮下人打扮,衬得往日的剑眉星目,少了气势多了平静柔和。 葛钰瞧瞧自身,又瞅瞅高淮,“我俩是拿错衣裳了?” 高淮轻笑一声,摇头道:“待会你扮纨绔少爷,我做你小厮。” “啊?”葛钰本疑惑的神情僵在小脸上,“我……我不太会……” 不是她不会假装纨绔少爷,而是不会在青楼中去扮。听说,那里面香风迎送,软语轻哝,她从未去过接触过,既拉不下脸,也怕扯后腿坏了高淮的事。 “要不,换一换?” 回应葛钰的是高淮的拒绝。 “小厮的身份不引人注目,也容易办事。别紧张,待会儿见我眼色行事就好。” 葛钰虽不知自己能否撑得住场面,可一想到是为自个儿洗冤,就硬着头皮应了下来。至少……再不济也有高淮在一旁指点,她不至于那般不知晓变。 “二公子,人来了!”高府小厮低呼一声。 高淮给葛钰打了个眼色,示意跟上那人。并调笑道:“少爷,请吧。” 葛钰瞪他一眼。仿着往日所见的富贵少爷,轻抬下颌,微仰起高昂的头颅,接过‘高小厮’递来的折扇,哗啦一划,透着松香的水墨青山赫然展现于眼前。 摇晃两下扇子,葛钰抬脚跟上前面的目标。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玉棠春。 那人虽是葛府小厮,葛钰却并不认识。趁着空隙打量一眼:身肥面黄,眉角一颗大黑痣,很好辨认。眼中泛着得意之色,一手拧着钱袋摇得内中的银子哗哗响。 乍一看,像极了嫖穷了身家又一夜暴富的娼客! “哟,是孙爷来了!”一个韵味十足娇柔的声音传来。 “哟,我当是哪个娇羞的小娘子,原来涟姐!”孙年听着身侧声响,猛地转头讨好道:“几日不见,您愈发年轻了。” 李涟儿云鬓微耸,垂着玉绿的耳环,四十上下,一张风韵的鹅蛋脸保养的极为生嫩。原也是风尘出身,如今替人掌管操持着整个玉棠春上下。 孙年的讨好,并未使得她原就勾起的唇角多扬几分,常年来往风尘,过耳的甜言蜜语已比那泛滥的江鲫还多。更况且,孙年一副的小人奴才样,还犯不着她涟姐费心。 李涟儿笑道:“今儿找哪位姑娘啊,是风香、风雪,还是花青、花月?” “当然是花月,”孙年将手中钱袋一扔,摸着下颌淫|笑道:“爷今晚要包她的场!” 李涟儿颠颠钱袋重量,笑唤了一个龟奴带他上了阁楼二层。转头才瞧见男扮的葛钰与高淮,两人一前一后站着,谁主谁仆,很深分明。 李涟儿细眯着凤眼,勾起笑容,向二人抛了抛风韵的媚眼。 “小公子,头一回儿来吧?瞧着眼生啊--” 浓郁地使人昏醉的香脂味,随着李涟儿扭动摇曳的身姿,向葛钰迎面扑来。 葛钰忍着不适应,假意轻轻地一嗅,摇晃着手中折扇道:“素来听闻玉棠春的春色乃易安一绝,本少爷一直颇为遗憾未能亲身一品。今日好不易有了机会,便来领略领略传闻中的风光。” “小公子不是京中人吧?”李涟儿笑着打量她一眼。 葛钰一怔,这鸨儿眼力倒是好,“涟姐,如此慧眼如炬。想来,您调|教出来的可人儿,应是不会让本少爷失望咯。” 李涟儿嗔笑一声,“瞧公子您说的,我这玉棠春可还从未让客人失望过!来说说,您是喜娇美人儿还是小郎君,我这满堂春色可都任你采撷啊。” “软玉温香,当是美人儿聊胜一筹。涟姐以为呢?”葛钰耳根微微发烫。 “小公子妙语!” “您喜欢何类性格的?” “……嗯,这倒无甚打紧,冰的幽香,烈的火艳,各有千秋。只要担得起‘美人’二字便是足矣!” “高淮。”葛钰唤了一声,对他使着眼色。 高淮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尽数给了李涟儿。对着她板脸生硬道:“我家少爷花钱享乐,历来都有个习惯。对坐卧起居的地方甚是讲究,非得挨间亲自挑选合心意的不可!” 李涟儿摸着鼓满的钱袋,眸光一动,笑道:“这有何难。待会儿让人引着你们,去空间挑挑不就成了。” 李涟儿吩咐了一个龟奴领着葛钰二人上了阁楼,葛钰与高淮转了几圈,在挂着‘花月’木牌的隔间停了下来。 26.第二十六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掀掀茶盖,漫不经心的抿了一口,眼中精光的盯着身前几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目光游视一圈,随意点了位身着青碧衣裙面容娇美的姑娘,便挥手让其不相干的退下。 高淮敛着神色,与葛钰对视一眼,也退了出去。 “公子,想玩点儿什么?” 葛钰听那姑娘一问,面上虽带着浅笑,心下却有些打鼓。 高淮是何意思? 就这样独自出去了,留她一人应付?也没有个商量…… “公子?发什么愣呢?”酥软的声音又传来。 葛钰恍地回神。 不失礼貌的轻笑一声,学着纨绔公子用折扇勾起小美人下颌,“嗯,姑娘如此美色,敢问芳名何字啊?” “奴家,貂绒。” 貂绒伸出洁如美玉的手指,轻轻按下葛钰的折扇。起身到桌边斟了一杯浓醇的香酒,双手奉于她。 “公子请。” “本少爷不胜酒力,从不沾这些,姑娘莫要恼。”葛钰眼光流动,觑一眼杯盏,推辞。 “公子是貂绒贵客,奴家哪敢恼您。只不过……如此忘忧助兴的东西,不能一品,倒有几分可惜。”貂绒笑着,对着葛钰抬抬手中杯盏,仰首而饮。 优美的颈线比闻名大宁的江州云锦还滑润几分,凝脂般脸颊爬上一丝醉红,轻轻一笑,媚态天成。纵是同为女人的葛钰,也不免多瞧了几眼。 不怪乎,玉棠春一介青楼,却能闻名大宁。 想必内中个个都是如此般的尤物。 “公子,怎的又在发愣了?”貂绒沿桌边坐下,轻靠在葛钰肩上,温热且残留着浓醇的酒气裹着美人幽香,热乎乎的扑在她耳畔。 葛钰呼吸一滞,暗暗放松微僵的身子,不动神色的向旁挪了几分,淡笑道:“貂绒姑娘,秀色可餐,少爷我情不自禁……” 貂绒轻笑,却是挨得她更紧,手摸上葛钰腰间的玉带,轻轻一滑一勾,轻哝道:“是情不自禁呢……还是对奴家不满意,公子尽可直言……” “公子是花了银子来玉棠春享乐的,想玩什么,貂绒自当是要满足,由您尽兴的……” 貂绒的话,使得葛钰面皮发热。 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脖颈间,让她心下一个激灵,浑身麻痒的泛起了鸡皮疙瘩。 正巧此时,隔壁房内传来一阵销魂的暧昧声。葛钰一尴尬,瞬间推开貂绒,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瞧着她一脸的惊疑探究。葛钰摸摸鼻梁,“这屋子的隔音,似乎不太好--” 貂绒嗔笑一声,收敛起笑容,伸手给葛钰斟了杯茶,解释道:“玉棠春阁楼二层,都是普通姑娘的房间,其布置与讲究自然比不得上几层,这不是公子转了几圈,自个儿挑的么。” “公子既不喜貂绒服侍,也不喜玩花样。那来玉棠春是作何?赏景儿吗?”说着,貂绒话音一凝,盯着葛钰的眸光,意味的笑道:“还是说……姑娘走错了地方,应去后楼会会小郎君?!” “你……”葛钰怔住了,没成想还未撑到高淮回来,便穿了帮。 “别装了,同是女人。若接触这般久还分辩不出,岂不是眼瞎!” 话头既已挑明,葛钰索性也不再演了,斟了一杯清茶与貂绒,“貂姑娘好眼力,这杯茶,权当适才轻放的赔罪!” “呵,”貂绒婉转一笑,“不管公子姑娘,总归是花了银子来的,对我一个风尘女子,姑娘不必这般客气。反倒是要谢谢你,让我难得得了个清静。” “你……” “哎,可别这副凝滞的神色对我,我最讨厌别人同情!” 话虽如此。可葛钰瞧她笑中藏着黯然,按住她斟酒的手,摇摇头,“貂姑娘性情中人,是葛钰不当。但酒醉三分,于身不利,还是不要多饮为好!” 貂绒意外的瞧她一眼,缩手改道换了杯茶,调笑道:“小公子,可真会管闲事。” 葛钰听着,但笑不语。 “你们来玉棠春是别有目的吧?适才出去的小厮,瞧着可不像个小厮。”貂绒饮了清茶,正色的问道。 “……”葛钰只笑笑,没说话。 见此,貂绒也没在追问,她只是个开门挂牌的风尘女,别人的什么目的都与她无关。 “貂姑娘,有想过赎身吗?”突觉满室寂静,葛钰想了想问道。 “赎身做什么!” “你……不希望过自由平静的日子?” 貂绒笑道:“那多没意思。如今这样我很畅快!声色犬马,开门迎送,无需为操持家计发愁,今儿来今儿了,从来不停留在一个男人身上。” 貂绒的话让葛钰有一瞬发愣。 “如若,我是说如若……有人愿意为你赎身呢,你是去是留?” 貂绒又饮了口茶,“去如何,留又如何?日子不一样的过,又不会多个时辰或少个时辰。我这样的人,从不奢望那些本就得不到的东西。” 葛钰沉默了。 她突觉貂绒是个很透彻的人。 或许,这样随波逐流,于她而言是种无奈的归宿。 葛钰想着心下笑了笑,曾几何时她不也一样,在权势下,在她娘复杂矛盾的期翼下,无奈的来了易安,入了葛府。以至,形成如今望不到前路的生活。 ‘咯吱’一声,就在这时,高淮推门而入。 “少爷,回了。” 葛钰与貂绒相视一眼,歉笑道:“我该走了,貂姑娘保重。” 貂绒点点头,没说话,更没起身相送。伸手为自个儿斟满一杯酒,仰首饮尽。葛钰瞧着,突然觉得她有些落寞。 流水无情,花开易逝。葛钰与高淮出了玉棠春,隔绝了身后的浮华喧嚣。 夜色已降,易安城却依然灯火璀璨。 “要去吃点东西吗?”高淮瞅着从那里面出来,神色中便藏着低落的葛钰。 “好。” 葛钰心下有些闷,想着吃点东西纾解也可。 “对了,”她想起正事,“查的怎么样?” “眉目已出。放心,我堂堂京兆十六县总捕头出马,还能有查不清的案子,你们葛府那点儿小打小闹,我还不放在眼中。带你出来,不过是见你闷让其散散心。” 高淮十分轻松的语气,让葛钰笑了笑。 “那高捕头还有银子吗?我可是听红鲤说,你要邀我去沽酒楼的!”之前便见高淮将鼓鼓的一袋银子砸在了玉棠春,葛钰挑眉看着他。 “走吧,雅间早便让人订好了,就知你要开口!”高淮笑着,抬手一邀。 易安城有两绝。除了网罗各州县美人的玉棠春,另一个便是——味尽大宁的沽酒楼。 不仅有地道的易安风味,也有各州府的特色名肴。 上下三层。中搭木台有轻歌曼舞,雅间环伺,各显其色。葛钰与高淮到时,见的便是这番景象。 “阿四。”高淮看见一人,微蹙着眉唤道。阿四是他大哥高阳的小厮,平日高阳当值时,都是在宫门口候着的。 “你怎么在此?”高淮拉了他到一旁问。 阿四见着突然出现的高淮,也有些惊讶,“二公子。” 接着瞅一眼葛钰,又唤道:“姑娘好。” “大哥在这儿?”高淮望着他守着的雅间,肯定的问。 “是。”阿四一应,又对高淮低声道:“那位也在。” 高淮双脚不自觉的向后挪了两分,才被他哥抽过,余威犹在还有点怵。况且,主子也在,他便更不想上前去。 高淮突然有几分后悔,选这个时辰带葛钰来沽酒楼。 不过,瞅葛钰一眼,想着她与主子的事,又有些好奇他们的相处。 他思量一番,对阿四道:“你去通禀一声,就说高淮求见。” “是。”阿四应着。 “高捕头要去见何人?”葛钰疑惑的问。听那高府小厮的话似乎是高府大公子在其内,但与自家哥哥相见,应是不会这般郑重的通报吧。 “一会儿你便知。一个你见过的人。” 沽酒楼一间名唤‘玄斋’的雅间内很是寂静。闫桢靠坐在格花窗前,垂着眼,似在欣赏楼下的轻歌曼舞,又彷如沉静在自己思绪中思索着什么。 高阳立在他身后候着,手指正翻飞熟练的汤杯冲茶,待好后,稳稳地奉在窗前小几上,满室飘起一股淡淡的茶香。 “手艺愈发好了。”闫桢嗅一吸茶香,待其温后,轻抿一口。 “是主子宫中的东西好。”高阳回着,他泡茶的手艺,是自小跟着闫桢便学着的。长年累月,厚积薄发,如今自是不会差。 高阳不知主子今儿为何出宫,也不敢随意揣度。 “何时了?”闫桢扫一眼窗外问。 “已是戌时,”高阳应着,又恭问道:“主子要回了吗?” ——戌时,宫门落钥的时辰。 闫桢默了一阵,他也不知自己今日为何出宫,昨晚见高阳带来的白玉笛,本已忘了的人却像突然印刻在了脑中,挥散不去。 “我很可怕?” “没有。” “那为何不敢看我?” “没有。” 想着那日情景,那淡淡的却又透着真挚的眼神,毫不矫揉造作,不知不觉间在习惯了朝堂风云风谲云诡的闫桢心上,暗暗地划上了一沟痕迹。 “今夜不回宫,去你府上歇吧。”闫桢淡淡道。 “是。”高阳眼中闪过一瞬惊讶。 轻扣的敲门声响起。 高阳退出内间去外间开门,见是自家小厮阿四,轻道:“什么事?别惊扰了主子。” “……公子,二公子求见。”阿四想着屋内那人身份,压着嗓子。 “他如何来了?” 阿四解释着:“二公子与一位姑娘同在沽酒楼,碰巧遇见了小的。” 高阳听后心中略略一转。 一位姑娘? 是那位葛姑娘吧,听说他小弟将人从牢中接到了他们府上。 巧的是,主子方才也决定今晚去他府上歇息,难道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你让他候着,待我先通禀主子。” “是。”阿四应着。 27.第二十七章(捉虫) http://.biquxs.info/

葛钰与高淮在外等上了一会儿。不久后,阿四便来告知,雅间内有请。 当入门的那一刹那,葛钰见门前站立的高阳,心中意外的一惊,愣在了当场。 高淮给她使个眼色,轻唤一身后,她才堪堪恍惚地回神。 应该是叫高阳…… ——如果她未记错。 葛钰脑中忽然回想起了那夜,那个剪不断的绵绵沙沙的挨了葛廷之狠打的雨夜,也遇到了送她白玉笛华然高贵的公子的雨夜。 葛钰眸光在高阳脸上流转一瞬后,又不自觉地向雅间里间动了动,是他在里面吗? 是了,葛钰突然有些明白。 堂堂京兆十六县总捕头的高淮为何会帮她破案,为何会接她出牢狱。 高淮……高阳,一字之差。未曾想,那个赶车‘车夫’会是高府大公子,今日刚赏了高淮家法的高大公子。 那他是谁?葛钰怀着这个问过数遍似猫抓了心的问题,随着高家两兄弟入了里间。 第一眼望见的,并非记忆中那张轮廓分明眼中流动着深邃静谧的脸,而是一个背影。 葛钰暗暗深吸一口气,鼻尖似乎晕染了室内清淡的茶香。 心扑通扑通地鼓动,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似乎有一丝期待,也有些紧张。 “高淮,见过……苏公子。”高淮未得主子准许,不敢在葛钰身前暴露闫桢的身份,他称的是闫桢母妃——已故多年的慧昭皇后姓氏。 随着高淮一语,似乎打破了玄斋内的宁静。 闫桢转身平静地与葛钰对视一眼,淡淡的向高淮点了点头。 高淮见葛钰似乎愣着神,用手肘轻戳她一下,轻笑道:“我给你介绍介绍。” 随即,他向着高阳抬眉,“这是我大哥,高阳。你应当见过。” 葛钰轻轻点头,唤了声:“高大公子。” “这位是……”不待高淮介绍出口,葛钰便对着闫桢颔首,道了声:“苏公子好。” 两人目光交视,面上都无波澜。 高阳见状,心下似乎突然明了些主子今日出宫的目的。他暗中对高淮轻使个眼色,便拉了他退出去,独留了看似平静的二人于内。 楼下木台曼妙的歌舞在不觉间也停了下来,悠悠入室微不可感的薄风,在其周围流动。 更衬得,寂静如斯。 “坐。”闫桢先开了口。 葛钰听见却没动,如水般幽深的眼底若有所思。她淡淡地瞥见窗前小几空了的茶盏,轻轻上前,斟了一杯高阳之前泡好的茶,放置在距小几案沿三寸之处。 “公子身份尊贵,葛钰身无可物相赠谢。今仅以茶相代,暂聊表谢意,多谢公子几次相帮之恩。若他日……” “谢我什么?”闫桢的话阻断了葛钰接下的说辞。他略瞧一眼茶盏,未动一分。 “公子心中知晓,又何必相问呢。安州流民与青羽卫相峙救阿朗的是你,葛钰身陷牢狱暗中相帮的也是你。不过区区一面之缘,这般相助,葛钰实在不知该如何回报感谢。” “高淮告诉你的?”闫桢握住茶盏问。 “不是。”葛钰微微摇头,又了然的淡笑解释:“何须高捕头相告。葛钰因命案牵扯与公子相赠的白玉笛入狱,如今玉笛相还,又随着他在此处见到公子。纵是葛钰再笨,也该明白是公子相救了。” 闫桢点点头,确实,也有几分理。 “终归是我相送的东西让你受了苦,帮你出来,也理所应当。你不必如此惶惶相谢。” “是我未保管好公子的物品,公子不怪?” “怪又如何?” 葛钰想了想,“我的命为公子所救,公子若怪,葛钰自当以命驱从!” 闫桢轻笑一声,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厌厌了整日的精神提了起来,“那倒不用。不若……罚你今夜随侍左右,请我吃顿饭食如何?” 正巧,他今日无甚食欲,高阳备的沽酒楼美肴也没动几筷。 葛钰听了闫桢之言,眼中一讶异,竟这般好过。可话又说回来,既是请有救命之恩的恩人,显然不能太过寒酸。 但,沽酒楼她请不起。 易安城又并太熟。哪家饭食且好且实惠,她并不知多少。 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折中之法。不若今晚不论高低,权当一片心意请其去外面小吃铺随意填上一些,待明日向高淮借些银两买些菜肉,亲自做上一顿。 葛钰想到一个熟悉的地方,暗暗敲定。 “如何?”闫桢问。 “好。”葛钰应下,又颇不好意思道:“可否今夜请公子去外面吃铺用上一些,明日我挽袖下厨,再请公子于高府用饭--” 闫桢忆起在葛钰、高淮二人入内前,高阳提前请罪回禀的:高淮自作主张擅用职权,接葛钰出狱于高府暂住一事。他思量地点点头,“可。” 二人出了玄斋雅间。闫桢见其候在外面的高家兄弟,冷不丁的瞥了眼高淮。 “主子。” “……苏公子。” 高阳、高淮恭敬地轻唤一声。又向一旁的葛钰点了点。 “都回去吧,无需跟着。” 高家兄弟相视一眼,面露为难,“可……” 闫桢知他们所想,“有苏三、苏九在,无妨。” 苏三、苏九同高淮一般,是闫桢做皇子时调|教的暗卫。每一个都贯以苏姓,于明处都负有正当职务,或夜间或休沐日轮流值守。如今,暗中专调查前朝余党之事。 因而,高淮还有另一名——苏十一。 闫桢打发了高家兄弟二人,与葛钰出了沽酒楼。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葛钰向西行了几步,回想脑中吃铺的位置。忽觉似乎错了,一转身猝不及防的撞在了闫桢胸前。 质地柔软的衣料带着几分温热,顺着葛钰鼻头往里溜了进去。一呼一吸间,麻麻的感觉在她的心底荡漾开来。 她从未如此近的接触过男人,从未。 “公子无碍吧?”葛钰脸颊一热,颇不自然的问。 本也确实无碍,可葛钰的反应逗起了闫桢难得的逗弄之心,他没直接回应她,反而反问:“若豆腐与石块相撞,谁会无碍?” “……”葛钰没接话。知他将她喻作了前者,心下微恼,不知是该嗔他还是暗自跺脚了事,可这两样如今她都做不来,只得暗恨的瞪他一眼,转了方向向前行。 闫桢见她微红的面颊,突然心中一动。在葛钰擦过他身旁时,鬼使神差的拉住了她手腕,小细小细的十分凝滑,“这会儿胆子怎的突然大了,不以命相谢相助之恩了?” 上扬轻快的语气中带着些浓浓的戏弄。葛钰只觉双颊愈发烫了起来,闫桢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味随着她的鼻息一丝一丝的从鼻头、喉间顺着蔓延到内中肺腑。 怕是耳后都红了? 葛钰心想。也不知怎的,总觉着在这人身前心都要鼓动的快上几分。 她动动手腕想抽出来,却又感觉被他握紧了些。 “放开。”轻轻的语调,丝毫不成威胁。 “怎么,难道是我说错了?都敢用眼瞪我了。”闫桢嘴角噙起笑来,却是慢慢放开了她手腕。 葛钰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反驳。且不提眼前是相帮她多次的恩人,就单论闫桢岳峙渊渟般的气势,她也要弱上好几分。 眸光微略过闫桢噙笑的嘴角,葛钰心中突然有一丝丝发酸,由点点滴滴的汇集,最后慢慢的竟成了小女儿心态般的委屈。 娘死了。 葛府的人欺她,葛廷之欺她。如今,连帮她救了她的公子也戏弄她。心下的委屈如决了堤的江水般,从喉间涌出,直窜鼻头与眼角。 葛钰咻的转身不想让闫桢瞧见她的情绪,向前行了几步,一没注意,右脚踩上一颗圆滚动石块,脚一崴,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膝盖擦在坚硬的街道上,眼角泪花不自觉地便溢了出来。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心下委屈的。 闫桢两步跨过去,眼中闪出焦急。一手圈住她的腰,将她身子靠在自己怀中,微微用力帮她慢慢站起来。 “如何了?” 葛钰咬着唇,低着头道了句,“无事。” 她轻轻挣开闫桢,想试试崴着的右脚脚力。只一轻触,疼的眉头一蹙,若非闫桢出手扶住她,非得又跌下去不可。 “别动。”闫桢察觉出怀中的人有些轻颤,才恍然发觉她哭了。 这时,变得无措的人反倒成了闫桢。堂堂大宁的元亨帝陛下,在勤政殿挥指江山的人,从小到大却从未安慰过人,尤其是因他弄哭的女人。 他后宫中的妃嫔,从不需他哄,他也不可能哄。甚至都想不起有个‘哄’字。 “别哭。我……” 歉意的话,闫桢说不出口。惯于高高在上的他,从未说过,也从未错过。 “你放开。”葛钰眼泪溢的更凶。她也很焦急,她觉得只是有一点难过,一丁点儿委屈而已,怎的眼泪就是止不住。 28.第二十八章 http://.biquxs.info/

夜色愈发深了下来,街沿两旁还余下了几处零星的吃铺摊子,摊主老板们时不时瞅一眼稀疏的人流,也都准备着收拾家当物什打道回家,以备明日的养精蓄锐。 葛钰最终还是未挣扎过闫桢,被他一把横抱起来,放在也不知从哪处寻来的马车上,直到到了高府府门前,又被他抱下来往里走。 “苏公子……” 葛钰轻轻唤了一声,却未听见闫桢回应。他稳健律动的心跳传入她耳中,引带着她的心房也一鼓鼓的跟着跳动,二人像是在遥相呼应般。 此时的她慢慢收敛了情绪。心底残余的那一丁点委屈,早已烟消云散。 她觉着,之前哭的好没道理。 “公子,放我下来。” 葛钰微微挣扎晃动着双脚,被人悬空的抱着让她不习惯的有些发晕。前方回廊下站着的高家兄弟,也使她羞红了脸。 可闫桢的双手却如精铁般,分毫不动。 “我能走。”坚实的胸膛散发着温热的气息,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龙涎香味萦绕在葛钰鼻尖,让她的脸红的一塌糊涂。 闫桢瞧着怀中那如同熟虾般模样晕红的脸,说不上来的,心下多了丝畅意熨帖的舒坦。适才葛钰难过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掉落,就像是敲在了他心上,让他不自知的多了些怜惜。 眼看就要到高家兄弟站立的回廊下,葛钰越发挣扎起来。她似乎都能感觉到有两股意味的视线正盯着她。 “别动。”闫桢轻轻开口,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若再动,我便这样将你扔下去。” “你……”葛钰心下涌上些微恼,本想开口,却突然听到了高阳、高淮上前的脚步声。 “主子。” “苏公子。” 二人请安,暗暗地瞟一眼,垂下眼眸。 葛钰已然烫得熟透了羞赧的脸,埋在闫桢怀中,连憋着的呼吸都不敢放肆。 察觉到怀中人身子明显一僵,闫桢嘴角掠出一点笑意。 “住在哪儿,带路!” “是。” 主子问的是谁的住处,高家兄弟二人自然心下明了。 葛钰因着高阳、高淮在前一直没敢发出太大动静,只得继续装死般的将脸埋在闫桢怀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像是穿过了许多回廊,听见了涓涓的流水声后,才觉着进了她住在高府的院子中。 她动了动头换了口呼吸。幽淡的墨菊香随着凉瑟的晚风飘散在院中。 闫桢进屋将她放在床上,高阳、高淮立在院中候着。 葛钰垂头坐着,不敢抬头看闫桢。 “怎的不说话了。”闫桢倒了杯水与她。 “我,”她想着自个儿在沽酒楼外哭的样子,“适才让公子笑话了。多谢公子一路相送。” 离了闫桢的怀抱,葛钰脸上羞赧的色泽已慢慢退了。不过,比起今早从京兆府牢出来煞白的脸,却是多了份血色和生气。 她饮了一口茶,润了润早已干涸的嗓子。 “时辰很晚了。公子是回府,还是……” “撵我走?”闫桢截住她话头,盯着她眼睛很是平静的问。 葛钰摇头,“没有。我只是……” 不及她说完,闫桢又道:“只是什么?难不成是关心我的住处。” 葛钰并不知闫桢今夜歇在高府。她想了想,在闫桢的视线下点了点头。别人帮了她许多,又一路将她送回,若不关心关心,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放心,与你一般,我今夜暂歇在高府。” 见葛钰终于抬了头敢自然的正视他后,闫桢才唤了高阳进屋,吩咐他寻一罐活血化瘀的膏药来。 高阳奉来七香膏,正好瞧见闫桢细心地为葛钰脱下鞋袜。他眼皮抽了抽,心下翻腾着惊讶。不过才两面而已,这姑娘究竟有何本事,竟能让陛下为她做到这般。 “退下吧。”闫桢接过高阳手中的药罐,吩咐道。 高阳退下后,室中静了一分。 葛钰右脚崴的很严重,直从脚背一路红肿到了脚踝。闫桢挖出一些乳白泛着药香的药膏,均匀的轻轻细细的涂抹在她的伤处。 接着,如玉色般修长的指骨便带了几分力,混着药膏在葛钰脚背上细心的揉按,将一分分药膏渗透入红肿下的肌理。 葛钰疼的微蹙了眉,动了动脚趾。 “忍着。”平淡的声音响起。 “嗯。”她轻应了一声。相比起葛廷之给她的板子,这点痛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了。她一瞬不动的盯着眼前为她上药的男人,略去之前的羞赧不管,此刻间,心下才觉着是真正的暖了。 闫桢给葛钰上完药,用高阳端进屋的水净了手,才发现床上的人正愣愣的望着他。 两人眼光一触及,葛钰唰的一下垂下眼帘。 “已是不早,休息吧。” 闫桢未点破她,将药罐放在桌上,便不再做停留转身出去。 “公子……”葛钰突然唤了一声。 闫桢停下脚步,却未转身。 瞧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她轻道:“今夜本应葛钰随侍公子左右,却是我失约还劳了公子照顾我,葛钰实在过意不去。明日午时……我挽袖下厨聊表谢意,苏公子还会来吗?” 闫桢默了良久一会儿,转头掠了眼她露着的依然红肿的脚裸,淡淡道:“等能下地了再说吧。” “若我明日便能下地呢?” “……” 闫桢没回她,留给她一个背影抬脚出去了。 高阳、高淮一直候在院中,见主子出来忙上前唤了一声。 “主子,您的院子早已备妥。请移驾松壑轩。” “嗯。” 闫桢点头,率先走在前头,高府他来过多次,自然也是识得路的。 君臣三人一路无话,趁着夜色到了松壑轩。 松壑轩幽隐在一片海棠林之后,是高府最清雅最精致的院子。以前,闫桢还身为皇子时,每当春秋二季海棠盛开之时,也会常来赏景坐坐。 故而,高阳便专门将此处留作了自家主子来府的下榻之处。着专人看管,时时清整,平日府中下人是不允在内随意走动的。 因知晓闫桢喜静,高阳并未敢在松壑轩内安置多少伺候的人,能够留下伺候的都是他亲自挑选调|教过的十分机灵的人。 三人入了松壑轩主厅。待闫桢坐定后,高阳轻拍手,便从外面进来两个婢女。两人手上都奉了两碟精致玲珑的点心,她们规矩的垂着眼在行至上首案前时跪下,待将点心奉在案上后,又安静的退下。 高阳倒了杯温度适宜的水过来,躬身轻道:“夜间不宜饮茶,主子润润口吧。” 虽已是贵居天阙卫统领,但在闫桢跟前高阳依然十年如一日般的毕恭毕敬。 “嗯。”闫桢接过,饮了一口随手放在案沿边,又道:“七香膏已给葛钰用了,朕明日让柒九给你送几罐来。” “臣无碍的。主子不必挂怀。” 高阳昨夜闯了昭阳门,今日一早从天阙卫值宿醒来,就去了内奉司领了闫桢罚下的二十杖,将将受完,便见柒九笑吟吟的过来,塞了罐药膏给他,说是陛下吩咐赏下的。 七香膏乃禁宫秘药,全名白玉七香膏。主要由三七、乳香等活血化瘀之药材秘配而成,专供内廷使用,外臣非殊荣而能得。 不过,高阳却是打小用着长大的。以前做主子伴读时,因功课太差,没少被闫桢罚过。 闫桢瞥了一眼高阳站的稳稳当当的双腿,不紧不慢道:“不必朕挂怀……那便是内奉司的人给高统领放水了!” 听此,高阳扑的一声跪在地上。这窜通内侍欺君蒙上的罪他可不敢担,想了想道:“主子明知高阳不敢的。” 闫桢当然知高阳不敢。即使内奉司的人有胆子,高阳也绝不会有,他亲手教着长大的人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不过是瞧他近日拘谨的很,故吓他一吓。 “成了,起来吧。” “谢主子。”高阳额上溢出些冷汗,本不觉着疼的臀腿此刻也疼了起来。 “明日自个儿去找柒九拿东西,多少随你。你若不用……十一不也得用!”说着,闫桢又瞧一眼高淮问道:“是吗?十一。” 高淮瞅一眼他哥,也不顾他哥递来的眼色,“主子英明!” 他哥疼不疼他不知,高淮只觉着自己快疼的眼冒金星了。在葛钰面前忍着,主子跟前也忍着,又是坐硬木凳,又是去玉棠春查案。若再不搜刮些主子的好药备着,他都认为对不住自己。 闫桢懒得瞧身前兄弟的一来一去,道了句:“这是圣旨!” 二人便敛了眉,不敢再多话。随后就被他挥手打发了出去。 29.第二十九章 http://.biquxs.info/

次日,天不见亮葛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灰蒙蒙的天空透着一两缕很不惹眼的光,院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声,想来是高府下人在忙碌着。 她这处院子十分宁静,内中只住有她一人,凉凉的晨风带着露气扑面而来,扬起那还未梳理随意散落的墨发。沉浸在睡梦中未醒来的墨菊依然卷合着花蕊,几颗圆滚晶莹的水珠附着在其上,随着晨风坠落在摇曳轻摆的碧叶上。 葛钰抬起崴伤的右脚踝见红肿已退去许多,不免心下稍安,亏得她一整晚不敢睡实摸黑起来涂了好几次药,次次都学着闫桢一般将药力揉散入皮肉才罢休。 幸得今日能下地了! 不然,耽搁这次,也不知何日能再遇见那人,请他吃上一顿自己亲手所做的饭食。 葛钰将自个儿收拾妥当后,恰巧红鲤端着候起的水盆面巾过来,“姑娘怎的起这般早?” “左右有些睡不着,索性便起了。” 葛钰一见她,蓦地忆起昨日答应替她送药给高淮的事,心下不免有些戚然。本以为是件举手之劳的小事,谁知高淮竟十分有原则的不收。 葛钰接过红鲤手中晃荡着清水的铜盆,将面巾浸湿一拧,想了想问道:“红鲤,你可知晓昨夜歇在府中那位苏公子的住处?” 红鲤疑惑的摇拨着头,“哪位苏公子?奴婢不知。” “就是……”葛钰想着昨晚丢人的羞赧,又不愿在喜欢看话本子的小丫头面前提及,她抬手用已湿润的面巾擦擦脸,“算了……那你们二公子一般何时出府?” 这个红鲤当然知晓,她想也未想道:“衙门每日都要点卯,二公子虽说是京兆总捕头府尹不太管,但只要人未外出身在城内,他都是要去的。” “你是说卯时咯?” “嗯,”红鲤点头轻应,“瞧此刻天色,应是要准备出府了!” 葛钰一听,忙将面巾扔进铜盆。拉了未反应过来的红鲤带路,忍着还微肿疼痛的右脚一高一低的往院外走,紧赶慢赶的终在高淮要踏出府门时抓住了他身影。 “高淮!” 葛钰跌忙唤住他,一路奔来,右脚传来的疼楚使她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高淮应声回头,望见被红鲤扶住的葛钰,眉头微不可见的一蹙,受了伤的祖宗不好好在厢房休息躺在床上,一大早怎的跑这儿来。万一要有点闪失,万一主子怪罪,身后伤还未好全他可不愿担这冤枉。 “葛姑娘,有事?” 葛钰稳稳喘的有些凌乱的呼吸,将额上汗珠一擦,对着回身几步过来的高淮道:“……也并无甚大事。就想问问苏公子歇在府里哪一处?” “哦,”高淮瞧她模样打趣一声儿,心想怪不得急匆匆的,“公子已经离府,今儿一早寅时走的。” 葛钰点点头,有猜想可能已离开,却未想是这般的早,竟五更天便走了。她心下不可言说的泛滥出一丝失落。 想了想,又打起笑脸道:“高捕头,能否借我些银两?” 高淮觑她一眼,玩笑道:“借银子做什么?别说又去玉棠春--” “怎会。不过是想购置些蔬肉食材,请苏公子过高府用顿饭,聊表谢意。”葛钰轻轻一笑,她如今除却一身衣裳,一管那人相送的白玉笛,浑身上下身无分文,若不是样貌干净些,或许与外城那依人施舍无家可归的乞儿并无多大分别。 高淮却是不知她这般想法。一听说请主子用饭,笑意浓了几分,“需要多少?” 葛钰心下盘算一番,“……二十两便好。” 啥?高淮似乎怀疑自个儿耳朵听差了……二十两?虽说她不知主子身份,可用这点银子做出的席面来招待手握生杀富有天下的大宁陛下,怕是有点寒碜。 高淮想也未想,打发一个小厮去府中账房取了一百两银子来交与葛钰,嘱咐她:“苏公子是贵人,既然是请他便尽可着好的挑。这些银子随你花,不够就再去账房支,多的算我!” 葛钰接了他推过来的荷包袋,笑了笑,从中取出两锭后又递还给高淮,“十两一锭正好二十两,已经很够了。这是我借高捕头的,待以后有了再还你。” 见她如此执意,高淮只得无奈的摆摆手表示无所谓,他哪需葛钰还这点银子。心下唯一好奇的是,看她用二十两能置办些什么好东西出来。 他招手吩咐小厮为葛钰备一辆马车,好方便她出行,又嘱咐着红鲤跟着一起仔细照顾帮衬。最后,将眸光落在她崴了的右脚上。 “你的脚成吗?真能下地?可别太勉强。” “应是无碍了。昨夜高大公子拿来的药很是好用,细涂了几遍,红肿已消退许多。” 高淮微微眯眼,府中仅剩的一罐七香膏,当然是好的。他心下念着公务不便多待,“昨儿夜里京兆府牢捉了两个身份不明的毛贼,听一早带信的差役说行迹很是可疑,我得赶过去瞧瞧。” “嗯,”葛钰点头知他繁忙也不便多说,遂挑着紧要的讲,“还得托高捕头一件事儿。因我不知苏公子他府邸何处,得请你帮我带句话了。” 不管来或不来,做好了该做的再说吧。 高淮想了想,今日主子身边当值的似乎依然是苏三,而后便答应了葛钰。 高淮出府后,葛钰向红鲤借了些力又挪着伤脚一高一低的回了院子。天色刚抹亮开,她用了些稀粥咸菜配上几块点心后,才与红鲤上了马车向易安西面的早市去。 哒哒地马蹄声和着来往人流的高声低语,好不热闹。沿街摆摊吆喝的人都卖足了力气,鼓吹着自家东西这般好那般好。 “姑娘,你瞧——那家卖鱼的!”红鲤兴奋地掀开车帘子,手舞足蹈的,眼中泛出亮晶晶的光。 葛钰见她如此精神,也凑过去顺着她的视线打量一眼,只见一家鱼铺前竖立着一张木板,木板上钉死着好大一条鱼,泛白的鱼肚上侵染着血迹,几只嗡嗡乱飞的蚊虫欢快的围着,即使隔着一二丈远,也能嗅到浓浓的独特腥味。 “姑娘,我们就去这家挑鱼吧。好大一条,奴婢从未见过这般大的!” 不同于红鲤的兴奋,葛钰并不是很意愿,如此浓重难闻的味道,总让她认为很不干净。不过,她也不愿扫了小丫头的兴致,左右也是挑,便去瞧瞧。 两人下马车,吩咐了赶车小厮缓慢跟着就成。 “姑娘,挑鱼呐!” 一个面宽皮白,密浓的眉毛下鼓着两只圆滚金鱼眼的人出来,半挽着湿哒哒的窄袖,手拿一个小木拍时不时向一旁钉死的大鱼尸首上挥两下,落下几只未及时躲避贪欲的蚊虫。 葛钰顺着他动作向鱼身下一瞧,才惊觉地面上已快伏尸百万——铺着密密麻麻的一层蚊虫尸首。 她眉头轻轻一蹙,忍着心中翻腾的恶心,到另一旁去挑活鱼。还真别说,整个鱼铺除了那条被钉在木板上突兀至极的,其它条条都特别新鲜,活蹦乱跳。 白面脸的老板为葛钰抓了一条称好,用草绳穿着,还拿了张油草纸垫着,“共八十九文。收您个好,给八十八文便成!” “哎。”红鲤付了钱,有些瑟缩的伸手接过被草绳穿着直晃尾巴的鱼,拿离衣裙远些,又疑惑地笑问道:“老板,这好好一条大鱼为何要钉在木板上喂蚊虫,不拿来卖呢,你不觉着很亏,而且还将这一整条街都熏得怨声载道的。” 红鲤的问,倒也是葛钰心中的想问的。 “姑娘是外行这便不懂了。别瞧着它个头大,其实肉粗得很,并卖不得好价钱。索性打的时候就死了,与其当死鱼贱卖,倒不如挂着与我做个活招牌!” “你不怕买家都被它熏跑了?”这次出声接话的葛钰。 白面脸老板皮笑肉不笑道:“真正来买这东西的,闻的就是这个味儿。只要能寻着这味道来,一旦瞅着我满铺子活蹦乱窜的鱼,他就跑不了!少说也得如姑娘一般,提上个一条两条的。再说,闻得久了,也未觉得有多熏人,我还觉着十分的香呐!” 对于金鱼眼白面脸老板的说辞,葛钰不敢苟同,不过她也未多话,笑着寒暄了两句后便拉着红鲤走了。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观其表意,说的大概便是这样。 葛钰接着又沿街挑了好些新鲜的蔬菜食材,买了两刀好肉,将东西搬放到马车上,才按原道回了高府。 赶车小厮又帮着将一应东西搬至膳房。葛钰道了谢后方才挽起袖子,把装着的食材一样样拿出分类。红鲤帮着打来一盆水,挑出那还余有几口呼吸费力挣扎的鱼扔在里面。 接着,便是摘菜洗菜、剁肉杀鱼,擀皮儿包饺子,生火上蒸笼屉。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葛钰抹抹额间细汗,挪着伤脚一高一低的来回穿梭在膳房中。 忙碌而充实的身影,十分的轻快。 待万事俱备,双手托腮耐着性等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葛钰眼眸一亮,藏不住的喜悦直到瞅见眼前灰头土脸被差役押着的两人时,慢慢凝固下来。 30.第三十章 http://.biquxs.info/

沈小山与葛寰一身狼狈至极,衣衫不整头发糟乱,脸上黑一团污一团。葛寰人小也不知受过什么罪,平日一双亮汪的小眼如今肿如核桃般大小,见着葛钰嘴一噘泪珠子便断了线似的往下滚。 “哭什么,没出息的。” 沈小山嘴角一抹乌青,疼呲呲地咧着嘴伸手拍拍葛寰脑袋,一对笑盈盈的眸子却是瞧向葛钰,见她满目的震惊,又不自然的用手摸摸后脑勺。 “你……你们……”葛钰瞅了沈小山好几眼确定自己没认错后,又瞧瞧葛寰,半天没说出话来。一个几年未见应远在千里之外的儿时玩伴,冷不丁的突然出现在眼前,以如此令人震惊的方式——被京兆府差役押着,还和着她心下才承认没几日的小弟一起,这委实惊了她一跳。 “阿姐……呜呜。”不及葛钰回神开口相问,葛寰委屈地扯了扯她衣裳哭起来。 葛钰蹲下身子搂了搂他小身板,用怀中揣着的锦巾擦着那被泪珠滚得更花更狼狈的小脸,直到露出原本白嫩如藕的色泽。 她站起身,尽管腹中有千千万疑问,还是先向一路押送沈小山和葛寰而来的差役作了个礼。能将他们送到此处,除了高淮的吩咐应是再无第二人。 难不成,他们便是高淮今早谈及的昨夜夜闯府牢被捉住的毛贼? 葛钰久未平复的心绪,又狠狠的抽了一下。 此时并非是她细想原委的时候,眸光在沈小山与葛寰身上溜一圈,向着腰悬佩刀的人问:“两位差役,这是?” 差役一笑客气道:“高头儿吩咐,将这二人带与葛姑娘认认。若姑娘认识便罢了,若是不识则带回去按律处置,少不得要关上个一年半载挨些皮肉之苦。” “认识,认识,当然认识!”沈小山一听忙扯着嘴开口,一步踏过去将手搭在葛钰肩上,十分哥俩好的拥着她,害怕又被差役给带回去,“葛小钰,快说句话。” 沈小山的一触碰,葛钰脑中忽的闪现出了闫桢的身影,她有些略微僵硬地侧开被拥住的身子,向差役点了点头,“还烦请两位给高捕头带个话。就说葛钰多谢他一番好意,这二人都识得,他们给京兆府添的麻烦还劳他多费费心,待他回府,我再亲自与他致谢。” “好,告辞。”两差役并未多说,向葛钰笑了笑回个礼便离开了。 差役走后,葛钰转头盯着沈小山像是盯着砧板上待剁的肉,沈小山被她一动不动盯的头皮发麻,微微笑着撇开脸,带着身子轻轻一颤。 这时,葛钰才发现他背上衣衫似乎染了血迹。 “他们打你了?” 沈小山重重点头,咧着嘴骂道:“京兆府这群王八羔子,别瞧刚对你和气嘻嘻的,下起手来真他娘的狠,沈爷骨头都被折腾的散架了……还有,葛小钰,这事你也得负责,若不是为了救你,也遭不了这份罪受。” 不待葛钰说什么,一直扯着她衣角恨不得挂在她身上的小葛寰,嘟嘟嚷嚷的哼唧道:“哼,小人活该!自己出了馊主意,还怪上我阿姐了,有脸没脸。” 沈小山一听眉毛微扬,上前一把扯过葛寰,“死小鬼,说什么呢?我沈爷要没脸,你小身小板上除了滚些灰还干净得了,早知昨晚就不该拦着,让那恶狠的差役也给你来一鞭尝尝味儿,哼。” 沈小山嘴上虽凶,得理不饶人,可抓着葛寰的手却放的很轻。葛寰想着昨晚‘沈小人’为他挡鞭的情景,也蔫哒哒的垂着头不说话了。 “好了,”葛钰从沈小山手中拉过葛寰,这人从小就没个正形,如今几年未见依然如当初一般,“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的突然来京城了?” 沈小山摸摸鼻子,又抓抓头发,“能咋一回事儿,不就顺道来看看你,瞧瞧你跟婶子有未有被葛家的人欺负。结果……” 他想了想,并没提及被葛府下人逮住关起来之事,“结果——遇到了这死小鬼,泪眼汪汪的扯住我,说你被京兆府的人押走关起来了,天天缠着,非要我想法子救你。” 葛钰听着,虽说沈小山的话漏洞颇多,没说明白到底为何来京城?能从千里之外的淮安顺道来易安?怎么与葛寰认识的? 不过,她心下还是很欢喜,欢喜能见到故土的人,欢喜自个儿的朋友能远道来瞧自己。曾几何时,她想过或许这一生都可能回不了淮安,也再无缘得见那些熟悉的人。 以为,只有在午夜梦回方才能看见——那一重重被春风染绿的山,那一湖湖被鹅鸭拨乱的水,祖父斜靠在摇椅上,闭着眼,和着入耳的鸟语花香晒着初上的暖阳。 沈小山不经意间提到了她娘,欢喜之余,葛钰心下又泛起一丝苦涩,慢慢的膨胀,撑的她内心五味杂陈。 她没多说什么,笑了笑,拉了沈小山往膳房去。将将入门,随着风就飘散出一股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直接让饿了一整夜、折腾了一整夜的两人,瞬间打起精神亮了眼睛。 “阿姐,我饿。”葛寰扯扯她衣角,可怜兮兮的摸着蔫的没啥存货的小肚皮,十分应景的肚皮还咕咕叫了一声。 “葛小钰,沈爷我也饿。”沈小山见葛寰喊饿,他也不甘示弱起来。不过,在熟稔的人面前他向来是个动手派,说着,就兀自地上前东翻翻西看看,动了动比狗还灵敏的鼻子,一路嗅到——葛钰刚蒸上不久却熟了飘着香的蟹黄小饺儿笼屉前。 他自顾地取下一屉小饺,用还脏兮的手试试温度,捻起一个形状优美鼓满剔透的扔进嘴中,烫的舌头一伸一吐的,又十分自然的用沾着油珠闪闪的手给扇一扇。 葛钰瞧的眼角一抽,赶忙将他拉开,让端着被他全毁了的那一屉到一旁的木桌上去吃。这许多年了,怎的打小就有的臭毛病还没见改,但凡瞧见好吃的,就恨不得将其全先抹上一遍口水才好。 沈小山笑嘻嘻的,十分得意的冲葛寰挤挤眉眼,一点都未觉着有半分不好意思。而从小家教甚严,被教导凡事讲究礼度的葛府小少爷葛寰,被沈小山一列‘行云流水’自个儿找吃的动作羞的小脸一红,十分不屑。 但,瞧着他吃地眉眼舒展砸吧的嘴边泛出的油光,又忍不住吞咽口水,心下暗暗地骂了句‘沈小人’,只得继续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阿姐。 一直在膳房看着火的红鲤,也被突来的沈小山惊的目瞪口呆,久久未回过神,心想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饿死鬼,竟……这般的粗俗不雅! “姑娘,这二位是?” 葛钰略微尴尬的对红鲤笑了笑,瞅一眼沈小山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道:“没事,一个小流氓和一小破孩儿而已。” 她是打小便见惯了沈小山这副德性的,因而也没有多惊讶。她心疼的是——费心为公子所做的东西,被他如此囫囵吞枣的吞了,太过呕心。 亏得之前饺皮儿擀得多,也多包了多蒸了些。 葛钰挪着伤脚打来一盆水,招手唤了葛寰近身,待细细的将他手脸清洁后,才用小碗盛了半碗剔透的小饺儿与他吃。 葛钰坐在桌前,瞧着两个吃的香喷喷忍不住眯眼的人,她托着腮,内心油生出一股平静满足之感。 “小山,你为何会顺道千里来易安?” 沈小山听到,捻饺子的手一顿,头也未抬嘴中包嚼着饺子嘟哝道:“你没瞧着信?” 葛钰茫然的摇头,眉头微蹙道:“信?什么信?你何时给我带信了?” 沈小山抬起头,“你爹没给你?” 他口中葛钰的‘爹’自然是指户部尚书葛廷之,葛钰沉默了半晌,似乎没从那个‘爹’字回过神来,她先是摇摇头,接着又拧眉冷道:“我没爹。” 话一落,除了沈小山眼中讶异外,葛寰咬了一半用筷子夹住的小饺忽的掉落在桌上,他垂着头咬咬下唇,又默默的将掉落的饺子夹回来,再吃时只觉着变了味。 “你信中写了些什么?”葛钰略有些好奇的问。 “啊?不是我……”沈小山说着嘴一收,想了想又道:“我能写个啥啊,无非就是问问你跟婶子的话,譬如:今日可好?明日可好?这类的。” “哦,”葛钰略微悻悻然地吱了一声,对上他带着笑意却有些躲闪的眸子,话锋突的一转:“既如此,那到底为何顺道到了京城?” “葛小钰,你这是审犯人呢?”沈小山将油闪闪的手往身上一擦,两手环抱在胸前,故作出一脸的不高兴。 葛钰可没被他的虚张声势给吓到,沈小山自小便不会撒谎,但凡一撒谎眼神总是虚的。 “小山,你说实话吧。为何突然来京城,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沈小山沉默了,他没理葛钰只顾闷着头捻饺子吃。 他越是沉默,葛钰就越是好奇,也越是不安。葛钰一把扯过还仅剩一个小饺的蒸屉,目光灼灼的望向沈小山,等着他的答案。 沈小山突然站起来,狼狈的身形撞得木桌一响,抬脚便往外走。 “……站住。”葛钰的声音有些发抖,能让话痨般心中憋不住的沈小山如此失态也不肯言明的事,在淮安与她还相关的,除了她祖父还能有甚。 “是我祖父的信?” 沈小山背对着葛钰,垂着头,眸光盯在脚尖上,他嗫嚅地张张嘴,心下叹了一声。这叫他如何开口,如何忍心对着葛小钰开口。 “我祖父如何了?他好吗?” 沈小山的沉默,已让葛钰确定是自己远在淮安的祖父托来的信。在易安的日子中,她时刻都忍着不去想不去思念,因为一旦起了念,便是洪水决堤。 沈小山的腿仿佛已被钉在了原处,他十分艰难的转了个身,对上葛钰灼灼的眸光,用生涩发苦的嗓音轻道:“阿钰,节哀吧,叔公他……” 31.第三十一章 http://.biquxs.info/

“你说什么?” 葛钰耳朵突然响起一阵轰鸣,一浪滚过一浪的,以至似乎没听清沈小山低哑的话。她伸手撑扶在桌上,双腿不知为何失力的站不住。 “小山,你大声些,我耳朵有些响。”她眼角发酸,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眨眼一瞬便雾了双眸。 “葛小钰,对不起。”沈小山依然低哑着嗓音。开口都已如此难,若要高声谈论,岂不比杀了他自己还难受。 葛钰失神般的跌落在木椅上,被水雾裹满的眸子不知飘散在何处,她伸手捻起蒸屉中那孤零零仅剩的一个小饺,茫然的塞入嘴中,没嚼两下,抑制不住的酸涩从胸腔升腾而起,哇地一声让她吐了出来。 随着一吐,耳畔的轰鸣也静止了。沈小山彼时低哑的嗓音,真真切切地回旋在她耳边,祖父没了,她唯一仅剩的亲人就这样没了。 没见面,没送丧。 相隔千里,望也望不到一眼。 断了线的泪珠子止也止不住的往下落,葛钰抹了一把,不多时又涌了出来。阿娘去时,她忍着。葛廷之将她打的半死时,她也忍着。 可如今,似乎忍不住了…… 祖父的死讯,仿佛压垮了她精神上唯一的支撑。 见葛钰这般痛苦的形容,沈小山沉默的上前扶住她,葛寰也机灵的打了水来,想给他阿姐擦擦被吐脏的衣物。红鲤从灶后出来,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极有眼色的没问,在一旁帮忙。 葛钰止住他们,站起来踉跄地往外走,稳住颤抖的声音尽量平稳道:“我没事,让我缓缓。” 葛钰离开膳房后,第一反应过来的是红鲤。她不知姑娘要去何处,只知今儿一早二公子便嘱咐过她要好生照顾。红鲤焦急地跺跺脚,瞪一眼沈小山与葛寰就急匆匆的跟出去,一路小跑到府门口也未瞧见人。转念一想,或许是回了厢房,她又向院子小跑去,也没寻着人。 沈小山与葛寰两人一大一小相对一眼,葛寰抱怨着暗骂一句,沈小山也一巴掌拍在他头顶,“嘀咕什么,这事归根结底得怪你爹!” 葛寰嘴一闭,气鼓着不说话了。不一会儿又拉扯着沈小山衣角,满眼担心道:“沈小人,我阿姐会不会出事啊?” 沈小山眉毛一立,按下内心的焦急,目露凶光道:“死小鬼,说啥晦气话呢!” “我昨晚梦见了阿姐,”葛寰说着,泪珠子吧嗒的就落了下来,“她……她……” 沈小山抓抓头发,不耐烦地觑他一眼。葛寰抽气一声,带着哭腔道:“我梦见她跳在了河里。” “啥?你怎的不早说!”沈小山听见一跳脚,幽怨的瞪着他。若早知有这么不吉利的梦,他就拦着葛小钰不让出去。 沈小山一把带起葛寰,急忙忙地向高府大门奔去。待出了大门又将葛寰放下,“你回你们府上瞧瞧,毕竟婶子还在,你阿姐说不定就回去了。我去街上找找。” 他一说完扔下葛寰就走了,葛寰连忙唤着也没人回应。沈姨娘已经不在了,阿姐如何还会回去呢,他咬着下唇,迈着小短腿一步一步难过的往葛府去,心中期盼着——他阿姐真能奇迹般的出现在府中。 易安大街上。葛钰茫然无措跌跌撞撞地走着,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是她的家。她不知该向何处去,也不知自己在向何处走。穿过一条条街道,路过一弯弯小巷,所见之人都那么陌生,那么忙碌。 谁也不会为一个不认识的人驻足。 嘈杂热闹的人流倒映在她空洞的瞳仁中,本该入耳的沸腾却像消失了般,静的没有一点声息。右脚脚裸传来的痛楚一丝一丝的蔓延开来,接着逐渐放大,疼的天地之间似乎都灰暗下来。 模糊的视线阻挡了部分入眼的光,慢慢垂下的眼眸彷如堕入了无尽深渊。葛钰被笼罩在灰暗中,四肢蜷缩在一起,从脚底窜起的寒意透遍全身。 “呀,这是谁家姑娘?” 随着一声惊呼响起,周近听见的人都狐疑好奇地围了过来,高高低低的人群正好遮住躺在地上的身影。 高阳驾着一辆丝毫不显露的马车,从腾空一侧哒哒越过。入窗的秋风微微扬起车帘,车内清冷的眸光向着人群流动一瞬,待车帘复落下后,又收了回来。 “谁家姑娘啊,有没有认得的?”有人问着。 围着的众人大都摇着头,接着又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讨论起来。 “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孤零零的就这么倒了。也不知是哪家的,瞧这小脸惨白的,莫怕是得了啥不好治的病吧。” “救人一命,积功积德。要不咱们把她送医馆吧?”人群中一人提议。 “要送你送,我家可没这种闲钱。谁家没本经,哪管得了这些空事。” “就是。” “……” 人群中有极多人跟着附和,有摇头有点头,东一句西一句,七七八八的见没啥热闹可瞧,大都散了。也有两个留下,帮着搭手想将葛钰往医馆送的。 细碎嘈杂的声音钻入葛钰耳畔,让她难受的蹙了蹙眉。她缓缓睁开眸子,挣扎着坐起来,借着发晕摇晃的目光瞧着身前拉她的人。 “姑娘醒了?” 葛钰空洞迟缓的瞳仁缓慢地聚了些神光,后知后觉般的点点头。 “醒了好,醒了好。” “你家在哪处?要我们送你回家吗?” 听到‘家’字,葛钰愣了半晌。接着无声的摇摇头,又踉跄的站起来,微抖着右腿,绕开那一两人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她哪还有家?葛府不是,高府更不是。 那两人像是讨了没趣,略微尴尬的搓搓手,只当葛钰脑子或许有些问题,笑了笑便各自散开了。 葛钰时走时停一路出了城门。散乱的头发落下来几缕,遮挡在起了血丝泛红的双眸前,瞧起来十分狼狈。衣裳也沾染了一层灰垢,皱皱巴巴贴在寥落的身影上。她拖着伤脚,茫无目的地顺着道跌撞着。 *** 高府内。 低压的气息弥漫了整座府邸。红鲤抽抽搭搭的跪在院子中,对着高阳极度冷肃的脸回诉着发生的经过,她向来都是怕大公子的,以至本就弄不太清楚的事,愈发理不清。 而被自家大哥递知了消息的高淮,也匆忙的回了府。自觉地跪在厅中,向闫桢请罪。 “主子,十一去寻她回来。” 闫桢沉着脸,瞥一眼高淮,微曲的指骨轻不可闻的在案上敲击,厅中的空气似被凝固了般,压抑地人喘不过呼吸,“你去哪里寻?” 高淮默了一会儿,不敢答话。主子这般问,他若没有个准确的地点,是不能随意开口的。 过了半晌,高阳进了屋方才让高淮紧着的心落下片刻。 高阳撩袍跪下,回禀道:“主子,据伺候葛姑娘的丫头说:是因突然来了一大一小两人,说了句让她‘节哀’的话,葛姑娘便悲伤过度的出府了。依臣看来,葛姑娘应是突然得知了亲近之人离世的消息,所以才……” 高阳的话,似乎突然提醒了高淮。 一大一小两人,不就是昨夜擅闯京兆府牢那两伪装的小毛贼,其中小的便是葛尚书府的小少爷,葛钰的阿弟。人还是他命人押送到葛钰身前的。 本是想帮她,没成想倒为自个儿捅了个篓子。 高淮想了想道:“主子,十一知晓那两人是谁。” “说。” 瞧着闫桢辨不出息怒的神色,高淮理着思绪道:“一位是葛姑娘淮安的同乡,名唤沈小山。另一位是葛尚书家的小公子葛寰。十一请命,前去将此二人带来,一问究竟便知。” 高淮的请命,闫桢并未同意。 “十一。” “属下在。” “拿着朕的令,调集暗卫营全城暗中搜寻。日暮之前,朕要见到人!” “是,十一领命。”高淮领了令,便起身退了出去。 时间慢慢流逝,闫桢一整下午都在松壑轩等消息,并未回宫。高阳侍立在一旁伺候着,添茶注水,瞧瞧天色,他眼中闪现出一丝焦急。 终是在暮色洒下时,高淮匆匆地迈入了松壑轩。在只调动暗中力量的境况下,他寻找的并不容易,京中暗卫多数身处要岗,且自有任务执行,虽有主子亲令,可高淮也并不敢随意调动太多。 “主子,葛姑娘寻到了。” “在何处?” 高淮回禀道:“城外西山脚下,似乎是她母亲的坟前。十一让苏三在暗中看着,她瞧上去精神好似不太好,属下未敢直接将她带回来。” 闫桢点点头,忽的抬手向高阳吩咐,“备马,朕亲自过去。” “是。”高阳心下诧异,不得不再次感叹仅仅两面之缘,那葛姑娘是有何特殊之处,能让他们高高在上的陛下心生挂念。 32.第三十二章 http://.biquxs.info/

明月星稀。 氤氲着一层朦胧的钩月在灰暗的天际中偷偷露出个脸,西山脚下除了风摇动树叶沙沙声响,四下极静。葛钰跪在她娘坟前,静静地,一句话没说。 深沉的暮色,逐渐吞噬着那张单薄的身影。 她被笼罩在黑夜中,眸光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灰暗。寒露降下,湿了草木,湿了衣裳,也润湿了她颤动的双眼。睫羽上凝聚起点点细微晶莹的珠子,似泪而非泪。 眼泪这东西,纵是伤心,她也不愿在阿娘跟前流。 “阿娘……”暗沉沙哑的嗓音似还在腹中,低的让人听不清,沙沙风响一过便被盖住了。 葛钰借着朦胧低暗的光线,伸手抚着沈柔坟头冒出的青草,轻轻柔柔的,像是在抚慰她母亲。慢慢地,灰暗柔顺的草变得模糊起来,天旋地转,她觉得浑身如车碾压过般难受,时冷时热喘不上呼吸。 耳畔变得钝涩起来,嗡嗡直响。 待闫桢赶到时,她正蜷缩在地上跪成一团,头低埋的靠在她娘墓碑上,抓了一把沙土,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她想,她应是病了吧。 阿娘的气息就在鼻尖萦绕,若就这般闭上眼近近的挨着,或许应是能梦到她。 “葛钰。”闫桢轻唤一声。 他伸手摸了摸那冷如冰窖的身子,眉头一蹙,解开自己衣袍脱下裹在她身上。打横抱起,轻放在马背上,接着才翻身上马将她拥在怀中。 葛钰手中抓捏的沙土,一点点洒下。她像是被惊了梦,低微嘟哝一声,向突来的温暖源钻了钻。 “主子。”高阳见状,忙将事先备下的软暖披风奉与闫桢,深秋露寒,若主子因此事而至龙体欠安,他难辞其咎。 闫桢接过披风,顺手又裹在葛钰身上。淡淡吩咐一声“走”,便一鞭子向身下马儿抽去。高阳高淮不敢多言,拉了缰绳一抖,也将鞭子一挥紧紧跟着。 灰蒙的月光下,三匹骏马飞驰。哒哒地声响在静夜中分外分明,惊起道旁两沿林木中的飞鸟。呼呼的凉风带着寒气从闫桢耳畔刮过,一股股地钻入他衣襟中。 入过城门,闫桢降下速度,“高阳,去宣个御医来。” “遵旨。”高阳手握缰绳点头应着。调过马头,从侧边一条道奔去。 待到高府,闫桢沉着脸一路横抱着葛钰入了松壑轩。他低头瞧着怀中彼时冷如冰窖此刻却烫如火烧的人儿,异常绯红的脸蛋比昨夜更甚,也更令人疼惜。 “阿娘……”葛钰无意识的咕哝一声,伸手环住了他脖子。 闫桢听清后,脚步一顿,心下微微失笑,竟是将他当作了她母亲。 他将葛钰轻轻放在床榻上,替她脱了鞋,掖好被褥。将将动下身子,又蓦地被葛钰拉住,“阿娘,不要走。” 闫桢见此,又转身坐回床沿边,用修长有力的手包裹住她细瘦无力的手,“别怕,不走。” 轻轻的一句,带着些连他都没察觉的温柔,让沉浸在梦中的葛钰悄然溢出了两行清泪,又悄然地隐入浓密的墨发间。 正在这时,高淮托着一个十分精雅的青花瓷碗入内,轻声道:“主子,十一让人熬了些姜汤,您用些吧。” 闫桢看了一眼被葛钰拉着的手,淡淡道:“搁着吧。” 接着,他又拭一下葛钰滚烫的额头,“去打些温水来。” “是。”高淮放下姜汤,躬身退出去准备东西。 闫桢用高淮送来的温水打湿锦巾,微微拧干,对折叠放在葛钰额头替她降温。反反复复换过好几次,高阳才领着一个胡须泛白身挂药箱的御医匆匆入松壑轩,停在房门口。 因不能惊动宫中之人,他是一路打马疾驰到太医院使何来府上,他记得何院使今晚是不当值的,“主子,何院使到了。” “进。” “是。”高阳拱手示意何院使入内。何来深吸两口气,以平复一路急行还未喘匀的气,他整整衣衫,才低头垂眼步履轻微的进屋。 “微臣何来,叩见陛……” “起,”闫桢出声制止何院使行礼,“过来与她瞧瞧。” 何来从地上爬起来,颤微地直起身子,季秋寒凉的夜中让他背上生生出了些冷汗。他取下身上药箱,递于过来帮忙的高淮拿着,余光晃一眼床榻上躺着的女子,心下波澜翻腾,又快速地垂眼。 夜已深,陛下宣召却不在宫中,想必是因为她吧。 这女子是何身份,与陛下是何关系,何来不敢猜测更不敢随意多言。 闫桢见何来过来,从床沿起身,将空间让与他施诊。高淮一瞅见闫桢得空,便到一旁端来那碗已温凉许多的姜汤,“主子。” 闫桢淡淡瞧他一眼,点点头,终是伸手接过姜汤喝了。 何来跪在床前脚踏旁,给葛钰手腕覆上一层薄纱,伸出手指搭在她寸关尺脉上,微闭上眼,细细地诊着。 过了良久一会后,闫桢问:“如何?” “姑娘乃情怀内起之病,气郁不舒,木不条达,又夹杂染了风寒。不过,陛下放心,待微臣开方煎药与姑娘细细调理一番,将养数日,应是无大碍。” “嗯。抓药去吧。”闫桢点头,挥手让人退下。 何来出去后,闫桢又念起葛钰昨夜崴伤的脚,吩咐高淮去取了七香膏来,仔细地为她涂揉着。约半个时辰后,煎好的药送了进来,冒着腾腾热气。 苦涩的药味随着入窗凉风飘散在屋中,闫桢搅了搅,待温后扶起葛钰靠在床头,还顺手拿了锦枕搁在她身后。 白瓷匙子轻击在内盛黑黢汤药的碗壁,在寂静的夜中,发出清脆悦耳之声。闫桢取了一小勺汤药,缓缓地送到葛钰唇边,喂进一小半,撒了一大半,黑沁的药汁顺着葛钰白皙面庞,滑入衣襟内里。 等一碗药喂完见底,靠在床头的人衣襟也濡湿一片。闫桢放平她身子,用锦巾稍稍擦拭,从面颊到脖颈,直到一抹柔软的上方,才怔怔地顿住手。 “寻个婢女,给她换身衣裳。”闫桢出屋,向高淮吩咐。 高淮听了颔首应着,让早得了消息候在松壑轩外的红鲤入内,并嘱咐她谨言慎行。红鲤垂着眼,除了身前脚下的路并不敢乱瞟。 松壑轩在高府是另类的存在,比自家大公子、二公子院子还要尊贵些。除却内中伺候的下人与府中主子外,于她们一般仿若禁地,今儿她还是打头一次进。 尽管心下好奇心作祟,红鲤依然规矩地守住自己眼珠子。屏住呼吸紧张地进屋,待行到床榻前见着平躺安静地姑娘,才稍稍将心放下。 她不敢迟疑,手脚麻利的替葛钰将衣裳换了,不及打量一眼屋内布置,又规矩地躬身退了出去。 姑娘今早口中的那位‘苏公子’,想必便是这松壑轩内住着的贵人吧。 夜愈发深下来。 风带着几分力将海棠林吹得沙沙作响,扫落一堆黄叶,又微卷起几张随风飞扬,冷清清一片萧条,像是要下雨。跃入窗内,晃动烛火,呲呼呼地跳动。 墙壁上映出个轮廓分明的人影,十分静谧。 葛钰睫羽颤动,微微睁开眼,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她有些后知后觉地打量屋子,转一圈后,将眸光落在闫桢身上。 她记得,应该是睡在她阿娘坟头的,何以到了此处。 柔软的被褥轻搭在身上,比她梦中暖和的多。头也不似之前那般沉重,抬也抬不起。 是他吗? 又是他帮她。 这个男人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将身陷泥沼一身脏污的她扯回到岸上。 跃窗的风依然偷偷地在屋中游走,带起闫桢一两丝墨亮如缎的发丝轻轻飘动。 葛钰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缓缓还有些发晕的头,伸出右脚试试力,蹙着眉忍着下地。她拖挪着伤脚紧闭唇线,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吵到靠在桌旁熟睡的闫桢。 伸手关上格花窗,又在床尾拿了一床薄毯,跌跌的过去,轻轻抖了抖搭在他身上。接着,搬过一张春凳同坐在桌旁,托着面颊细细地盯着闫桢看。 屋外下起了小雨,打在屋顶房檐,沥沥沙沙的响着。清清脆脆,如同敲击在水面的乐声,让人心神宁静。 “还要盯多久。” 蓦地一瞬,闫桢睁开眼睛,对上葛钰眸中的惊讶。他一向浅眠,早在葛钰下床时便醒了。 葛钰像一只做了坏事被逮个正着的猫,不太自然地垂了垂头。复尔又抬起道:“是公子寻我回来的?” “不然,你以为呢?”闫桢挑眉,反问。 葛钰愣了一瞬没说话,轻道:“多谢公子……” “停,”闫桢打断她,“你的谢,我最近听得太多。不若仔细记着,数数欠我多少人情,好慢慢回报。” 葛钰想想也是这个理,仅凭口头感谢,她自个儿都不好意思。 遂又问:“公子想要葛钰如何回报?” “你问我?”闫桢眼一眯,瞧着似有些不悦。 葛钰像是被他吓了一跳,摇摇头,“不,不是。待我自己想想。” 她的脸又红起来。 闫桢念着她还在病中,不再逗弄。伸手拭拭她额头温度,不及葛钰反应,天旋地转地又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床榻上,“逞能。” 葛钰动动舌头,不知是该恼还是该羞。只好不说话,头一挨着锦枕便翻了身,背对闫桢。 闫桢失笑地瞧她一眼,不用瞅都知晓肯定是脸红了不好意思。便也由着她背对着,守在床头,不一会就听见了她均匀地呼吸声。 33.第三十三章 http://.biquxs.info/

待葛钰再次醒来,如预料之中闫桢已然离开。松壑轩外日光懒懒地洒下,透过格花窗一格一格的透入室内,好生清明。 她一瞬从床榻上坐起。 缓缓有些晕乎的脑袋,趿拉起鞋子下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一夜过去,嗓子已涩的发苦。 红鲤在外听到了动静,轻道:“姑娘是起了吗?” 葛钰将茶盏一放,挪着脚过去掀开明次间间隔的帘子,见着帘外的人唤一声:“红鲤。” 红鲤笑着点头入内,伺候着葛钰收拾好,“已是午时了,姑娘饿了吧?” 说着,轻拍拍手。不待掌声落下,便从外间进了两个侍女,皆规矩地垂眉垂眼,手上托着膳食菜碟和一碗黑乎的药汁。 两侍女在桌上一一摆开,对着葛钰福身行礼后,又安静地退下。 红鲤端过盛着药汁的白瓷碗,奉给葛钰,“才温过的。趁着热,姑娘先用药吧。” 葛钰接过来,盯着黑峻峻地汤药在碗中泛起波澜,眉头微蹙,心一横,方抬手一饮而尽。直到红鲤从桌上碗盏中取过一枚蜜饯来,她才舒开眉眼。 葛钰将视线定格在格花窗外,瞧着外面天色,她竟不知自己一觉睡了如此久。饭菜飘散着香味,一阵一阵的散发,明翠相映的色泽点缀其间。葛钰五脏庙不自觉地一咕噜,从昨日午间到今日午时,算来都有一日未进食了,她自然是饿的。 红鲤在一旁时不时的伺候着,待葛钰用了一些停下双筷时,她才道:“姑娘,二公子让奴婢转告你,说是命案已清,贵府之人来了,问你见是不见?” 葛钰神情一怔,问道:“何时来的?” 红鲤想了想,“今儿一早辰时便来了,具体的奴婢也不太清楚。听说是被二公子给挡了,安置在前厅休息。见或不见的,一切等你起身后,瞧您的意思决定。” 该来的总会来。葛钰从未想过要在高府常住下去,也未想过,葛府那边就此放过她不管,任她随去何处。 身不由己,从她来易安那一刻便懂得了。 葛钰用锦巾擦擦嘴,淡淡道:“人现在何处,还是前厅吗?” “应是的。” 葛钰站起身,怔怔地再次打量一圈这屋子,恍然间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人熟悉的气息,她突然又有点不舍了。 “红鲤,得麻烦你去我之前住的院子,将一个锦匣替我取来,里面是一管玉笛,就放在左间窗下的案上。” 红鲤“哎”一声应下,又道:“姑娘是此刻前去,还是等奴婢取过东西来一道前往?” “你找个人为我引引路便可,我在前厅等你。” “是。”红鲤出去唤了一个十分清秀的侍女入内,嘱咐她两句后,对着葛钰福福身子,便先出了松壑轩。 接着,葛钰在侍女的带领下也出了松壑轩。穿过海棠林的幽深小道,绕过院墙,走过好几处弯曲重重的抄手游廊后,再行了几十来步,方才到高府的前厅。 “姑娘,到了。”侍女侧过身子低声说。 葛钰瞧着前方的厅门,脚下一顿,对着侍女也轻道:“多谢。” 她在廊下站了一会。 还未进去,便先被从里面出来的葛府人瞧见了。 “小姐!”一声惊呼传入葛钰耳中。她的视线顺着声源看过去,只见多日未见的锦帛十分消瘦的脸上闪着惊喜,眼眶发红的盯着她,怔怔的。 锦帛屏住呼吸,脚下如生了风似的三两步行至葛钰跟前,围着她上下打量几圈,泪珠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小姐瘦了……” 见她如此难过,形容又十分憔悴,葛钰心下也不是滋味,拉过她的手,轻唤一声,“没事,都过去了。” 锦帛依然泪眼泛滥,抹也抹不尽,发红的眼眶下显着遮不住的乌青,“都是奴婢不好……倘若那晚,奴婢随着小姐一同去,也不至让您独独的被收押到京兆府,是奴婢害小姐受苦了……” “傻!” 葛钰面上故作凝重,瞪她一眼,又柔声道:“这如何怪得了你。好了,别哭,不过几日没见着,怎的就跟葛寰一个样,像个哭包。” 锦帛在葛钰轻松的逗弄下,抽抽噎噎地止了泪。 厅中人听见动静,也都一一的站了出来。林安瞧着完好如初只是脸色有几分苍白的葛钰,脸皮喜的一抽,眼睛眯成一条缝,恭敬地上前请安道:“老奴林安,见过钰小姐。” 葛钰脸色一冷,并无什么喜色,淡淡道:“林总管客气。” 打从昨日听闻祖父死讯后,她便再不想花精神去应付葛府中人了,更何况林安这直接听命于葛府老爷的葛府总管。 沈小山说到过一封信,应是祖父给她的,明显被葛廷之扣留了,却没漏一点风声出来。此次回葛府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要拿回那属于她的信。 葛钰向着一同出来的高淮点头行礼,高淮摸着鼻子一笑,轻问:“你决定好了?” “是。”葛钰点点头。 高淮没多说什么,能从松壑轩赶着到前厅见这些葛府人,不用问,是个明白人都知道她的选择。况且,依着这几日接触,她也不像是能如此毫无干系的长住在别家府邸之人。 “高捕头……你能否……” 高淮听着,把眉眼一抬,“还这么生疏啊!” 葛钰笑了笑,“好,高淮。你能否替我向苏公子告个别……我一会儿就得离开,也不知下次再见是何时。帮我转告他:‘谢’之一字我就不说了,若有需要,请于葛府寻我,葛钰的命至此便属公子。” “你……” 葛钰顾不上高淮眼中的惊讶,正巧这时红鲤取了锦匣送来。她接过,不舍的瞧了两眼,塞在高淮手中,“还有此物,也烦请一并交还给苏公子。东西太过贵重,葛钰无力保管。” 高淮脸色凝重下来,手中的锦匣如烫手山芋。他敢保证,若他就此将玉笛送还给主子,且按照葛钰的说辞,接下来直到年前的一整个冬日,他都将会在极度忙碌中度过。 “你是当真的?” 葛钰抿了抿唇线,点点头,“上次便因我卷入过一次是非,这般剔透干净的东西被糟蹋在污秽的井底,我实在过意不去。还是交还给苏公子妥当。再说,失人之事,我也没脸再收着。” 高淮瞧着手中东西,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等苦差事总能被他揽上。他劝道:“你可想好了,苏公子送出的东西,若非他自己收回,还从未被人退还过。你这般做,他铁定是不悦的,而且可能还会非常不悦!” 葛钰脑中回想着闫桢清冷的面容,和那股岳峙渊渟不容违背的气势。想来,不悦定是会有一些的。但她也确实没脸再收着,也无力保管。 答应随侍左右,却反让人照顾的是她。 邀人用饭,临阵失踪,又烦人费心寻回的也是她。 且不论,回了葛府会有何变化,是否能一直守得住玉笛。失人之事,失人之言,她真没脸。 高淮见她一副坚持,也没在多说什么,暗暗收下手中东西,“进去喝杯茶吧,明前萼尖,你应该喜欢。” “不了。早晚都得走。”葛钰笑着摇头。 “既如此,早一会晚一会儿也无甚区别,不急在这一刻。” “既决定要走,又何必拖泥带水呢。”葛钰淡淡笑了笑,这次确是福身行礼,“高淮,多谢了。” 高淮受了她一礼。招手唤红鲤去厅中取来一个包袱,“里面是七香膏和抓好的药。苏公子嘱咐过,你的脚得日日涂揉着,直到恢复为止。自己带回去,记得用,药也记得煎。” 葛钰接过,顺手递于上前的锦帛,冲着高淮点点头。 葛府的马车停靠在高府府门旁。葛钰上车坐定后,撩起车帘最后望了一眼府门中规中矩,实则内中精巧大气的高府。放下帘子后,便靠在车壁上不悲不喜的闭了双眸。 锦帛坐在一旁,张张嘴,想出声打破车内沉闷的气氛,却又不敢真扰了她家小姐休息。只得攥着手中布包袱,两眼愣愣的飘浮在车内。 马车一路驶着,不快不慢,不晃也不颠。直到在葛府门前平稳地停下。 葛钰下车,打量一眼,从葛府侧门迈入到里面的那一瞬,似乎恍如隔世。这府中的一草一木,于她来说是那般的陌生,比不识路的高府内景致都陌生。 她未管葛府内其他丫鬟小厮突然见到她的神情如何,惊讶也好惊吓也罢,没心思去瞧。一路疾行回到她那翠竹小院,轻轻推开院门,怔了一刹。 被翠竹掩隐的小院中,熙熙攘攘的摆满了墨兰。院中,廊下,台阶两沿无一不是。其中有好些还孕育了花骨朵或正摇曳的绽放着芳香,顺着阵阵带着寒凉的风抚过,皆相互致意的向着一方轻摆。 葛钰不自觉的屏住呼吸,接着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暗暗的幽香随着鼻尖扑入肺腑,也扑入她的心间。 “小姐。”后边紧跟着急步过来的锦帛唤着。 葛钰转身问道:“锦帛,这院子换人了吗?” 锦帛摇摇头,瞧了眼院内景致,喘了口气儿道:“……并无,这是奴婢与果儿弄的。听说,兰花可去晦气,所以……奴婢找了林总管,便搬了许多来。” “哦。”葛钰点点头,却是没进去。 锦帛看着,有些不安的问道:“小姐是……不喜吗?” “没有,”她只是突然想到了葛廷之,应该先去书房拿信的,“对了,锦帛,那人可否在府中?” 锦帛想了想,“小姐是说老爷?” 葛钰没说话,但给锦帛的眼神中,却说着‘是’。 “老爷一般未时末下值,应是还有一会儿才回府。小姐若要找……老爷,不妨先回屋歇息等上一会子,待奴婢出去打探打探。” 34.第三十四章 http://.biquxs.info/

葛府书房内传出谈话声。砚书恪尽职守的站在门外廊下,一动不动的守着。 葛钰身后跟着锦帛从左侧廊道过来,脚踩在砖石地面上,停在距砚书三步开外,一张毫无喜色的脸神情肃然,无形中凝固着周身流动的空气。 “钰小姐。”砚书见礼。 葛钰扫一眼关阖上的书房门,冷道:“我要见葛大人。” 砚书压下嗓子回道:“老爷与人有要事要议,吩咐过,此刻谁也不见。请钰小姐见谅。” 葛钰眸色一凝,又向前行了一步,“让开。” 砚书挡在书房门前,又不敢真与葛钰争执,只得轻劝道:“钰小姐先请回吧,等老爷议完事,待小的通报,您在前来也不迟。” 即使砚书压低了嗓音,书房内正谈着事的葛廷之也耳闻了门外的情形,他眉头一蹙出声道:“让她进来!” 话音一落,砚书侧了身子退至一旁。 葛钰屏了心神,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推门,再次迈入了眼前这间书房。屋内压抑的气息,让她从踏在地面的双脚到微微颤动的呼吸,都充满了无所适从。 葛廷之依然儒雅明朗的面容像是染了几分无力倦怠,鬓角也爬上了几丝银白,比起那夜在京兆府牢中,竟是一瞬沧桑许多。 他费神的揉按着眉心,瞥一眼门口处的葛钰,平淡的眸光中似暗压了翻腾的情绪,“回来了?” “是,”葛钰淡淡瞧一眼,盯着他鬓角的银白,眼眶不受控制的一抽,觉得十分刺目,“我回来,葛大人很失望吧。” 葛廷之没吱声,从上至下打量葛钰一圈后,便将目光转向书房中另外的两人,“小女不懂规矩,让二位见笑了。” 那二人中一个领头身着灰蓝衣裳圆脸圆腰的人,眯着眼瞅着葛钰笑道:“葛大人多虑了。这便是贵府的钰小姐,我归宁侯府未来的七夫人!嗯……甚好,甚好!” 归宁侯府? 葛钰早已被冰封冻住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在高府待几日,真是连她都差点忘了,还有这一桩事。七夫人?市井传闻归宁侯信道克妻,算上发妻与两个填房三位,妾室四位,共克死了七人之多。若如圆脸人所言,称她七夫人,想来还有两个命大的活着。 因葛钰在一旁,葛廷之不欲与归宁侯府的人多言,对着那圆脸人抬了抬手,扬声向门外唤着,“砚书,送送秦管家。” “是。” 砚书入内躬身向秦管家见礼,在一旁候着。圆脸的秦管家挺挺身子,只向葛廷之点点头,颇有些傲慢道:“葛大人告辞。三日后,待秦某抬了聘礼,再代我家侯爷前来接人。” 归宁侯府的人离开后,葛钰与葛廷之仿若都钉在了原地。一人在门口,维持平冷的脸色充满了不可置信。一人在书案旁,晦涩不明的眸光在对方视线中错了错。 葛廷之抬着有如千斤的脚行了几步,待在案后坐定,方缓缓开口:“你祖父的事,你知道了?” “葛大人向来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消息灵通的很。既如此,我为何前来,您想必也是知晓。”葛钰说着一顿,声音突然发哑,“信还我!” 葛廷之坐着没动,抬抬眼,轻道:“回去吧。三日之后……我会给你。” “呵,”葛钰神情怔怔的,心中如压了块巨石,让她难受的透不过呼吸,像是能刺穿皮肉的刀子,在肺腑游荡剜刮的浑身战栗,“三日后?葛大人是在用我祖父唯一留下的东西,威胁?还是交易?” “钰儿……为父有为父的苦衷。你……莫要胡闹。”葛廷之低沉的话,响在葛钰耳畔,犹如惊雷炸响,忽然间她收起心中腾然的情绪,嗤笑了起来。 “胡闹,苦衷?葛大人真是瞧得起自己,抛妻弃女,苦的很啊!我都想为您鼓鼓掌。你有难处,你有苦衷……那我娘这许多年日日夜夜的等盼算什么!我从小被人欺辱打破头被骂是死了爹的野孩子,又算什么!你的苦,就是愁着怎么日夜算计你那糟糠的发妻和女儿,以免惹怒了如今当朝右相之妹江州褚家大小姐的正牌夫人,免得阻了你的权势利益,丢了你的宦海乌纱!” “住口!放肆!” 葛廷之站起身,瞪怒的眼中压抑着翻滚的怒火。葛钰毫不留情的指责,让他顾不住对她的心下歉疚。不过也是出口一瞬,当他瞧见怒数他不是的女儿明亮的眼中忍不住闪出的晶莹时,心气一凝,便瞬间消失的只余下满腹悔恨,与无可奈何。 如何,如何他们又走到了这般境地,甚至比那晚打她还让他心悸发苦。 葛廷之无力的摆摆手,“你回去吧……三日后……归宁侯府会来接人。我已与归宁侯飞书商议过,你母亲病逝的突然,她……今名义上虽非我正妻,但按大宁律制:凡及笄弱冠未嫁未婚之男女,若父丧母丧,一年之内不得嫁娶。你过去归宁,不过是暂居他府,待一年孝期后,方才行婚礼。你可放心,在这期间……为父定会想法子让你回来。” 葛钰定定的看着那个自称‘为父’的人,苦涩的笑道:“葛大人的话,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您让我把期望全部寄托在你那虚无缥缈比墙头之草还摇摆不定的承诺上吗?像我阿娘一样?……呵,我葛钰没那么傻,也对您激荡不起期望!把信还我……我答应你嫁去归宁,帮你稳固你那恶臭昭彰的权欲,就权当还你一条命!” 葛廷之此刻才明了什么叫做心痛如刀绞,他暗暗紧攥起指骨,背脊如注了铅一样沉重,悔恨压抑的身躯使额上青筋凸起,他浑身抖栗的指着葛钰,“你……你……!” 葛钰瞧着他气的激动又忍着压抑愤怒说不出话的模样,不知是该畅快淋漓,还是酸涩难言。 痛快吗?没有。 难受吗?倒是有些。她终究不如他狠心。 “把信还我!”葛钰挪着脚,向前走了两步。 葛廷之缓了好大一阵,终于从葛钰的话中缓过头来,他尽量平复着语气,“……三日后。我说过会给你。” 葛钰默了一会儿,只盯着他,冷道:“若今日不还,三日后……归宁侯府接到的只会一具冰冷的尸首,葛大人敢赌赌吗?” 葛廷之张张嘴,哑然道:“……你说什么?为了区区一纸书信,竟如此轻描妄言生死,你对得起你娘吗?” “这话……应该换葛大人您说吧。你永不会明白,你口中的区区一纸书信,于我而言有多么重要。” 葛钰就那么望着他,等着葛廷之的反应。葛廷之从书案镇纸下扯出一张折过的信纸,似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手指推压到案沿边上。 葛钰接过,握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轻轻抖开,眸光一扫,惊愕的神色僵滞在脸上,“什么意思?” 手指轻捏的信纸顺着折痕向下微坠着头脚,发出刺啦清脆的声音。上面赫然歪爬着几行大字:“葛小钰,沈爷我好的很,甭需你操心。千万别听你那杀千刀老爹的话,跑!” 临到信纸末尾一个字,还被人用重墨圈涂起来,下划了三条黑横。 短短几句话所露出的信息,足以让葛钰明白葛廷之想让她明白的事。那么歪扭熟悉比葛寰还丑的字,除了自小便爱插科打诨的沈小山还能有谁。 “能给我个解释吗?葛大人。”葛钰怔望着他,“这又是威胁?” “是,”葛廷之这次倒是干脆,身体微微前倾,低沉道:“如你所想的一样,沈小山在我手中。三日后归宁侯府前来接人,若一切顺利,你祖父的信还你,他我也会放。可……” “怎样?”葛钰截断他的话,“若是不顺,葛大人是要连我一块不放过,一块杀了斩草除根吗?” “钰儿……别与为父逞口舌之能。你知道,我对你与你娘心怀愧疚,知道我舍不得……” 葛廷之的话像是针刺般落入葛钰的耳中,退后两步,避他犹如凶禽猛兽。她自嘲地一字一句笑起来:“我不知道。我一直认为那夜您高立于台阶之上喝令着小厮使力的挥动板子,是要打死我,是真要打死我!如今,我还这样认为!冰冷无情的板子一下一下落下来,碾碎了我的心,你知道那有多痛吗?生不如死啊。当时,我就想着怎么不随阿娘一块去了,要生生的活着让一群虚伪恶心欺辱过她的人,摆着高高的姿态,欣赏着她的女儿,如同砧板上挣扎求怜的鱼一样狼狈!” “……呵,可你不知道,你永远也不会懂。愧疚,舍不得?那是什么?你以为仅将这话挂在嘴边,便能弥补你的过错!弥补我与我娘所遭受的一切!蒙蔽你的良心,遮掩你抛妻弃女的事实!不……不可能!你我之间永不会有原谅出现!” 葛钰说到后面忍不住鼻头眼眶发红发酸,她一步步踉跄退到书房门口,用背靠在门框上。一番愤慨不能自持的话,像是耗尽了她周身所存的体力,双腿软的站不住。 葛廷之一瞬间也如哑了般,颤抖着两片嘴唇,说不上也说不出话。他徜若神失的跌坐在案后椅子上,僵直的手脚一动不动,湿润氤氲的眸子有些浑浊,闪出莹动的泪光。 葛钰不想再瞧他,二人也没在说话。入室的风静静地蕴散流动着,谁也不多一分少一分,更衬显了满室的寂静。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头也不回的出了书房,扶着格花窗壁,一步一步的向小院去。 暮色洒下,晕黄的不知是垂天延绵之景,还是寂寥孤独的人心。 三日。好,她便再等上三日。 35.第三十五章 http://.biquxs.info/

是夜。 葛府莲湖。葛钰靠坐在岸沿的青石边上,正低垂着头勾拉出手中莲灯俏丽的花瓣。待两盏都归整好,接过锦帛手中的火折子,呲的一声点着。 两点星辉亮起,摇曳闪烁。 栩俏如生的莲灯漂浮在水面,漾散起波纹。葛钰背靠青石直直的望着,灯在风的柔拂中渐渐向湖心远去,忽明忽闪的,映落在夜下她灰暗的眸中。 “小姐,我们回吧。”直到瞧不见灯光,锦帛方才开口劝道。她知这是小姐家乡习俗,夜放河灯是为已故亲人求福,也是寄托放灯人的思眷。 可已快入冬,打从高府回来前便染上的风寒,还未见好。而青石凉寒,她也不敢让小姐久坐,若再拖坏身子,远去归宁的半月路程得该如何熬。 况且…… 见葛钰没应,锦帛又轻唤一声:“……小姐。” “你先回吧。我想再待会儿。”葛钰依然望着远处湖面,一动不动,轻轻的声音一落下就像被夜风吹散了般,显得十分孤寂。 “可明日……”锦帛咬着唇,没说下去。 葛钰明白她意思,转过头,“左右有人张罗着早打点好了,你我也无甚东西值得收拾,无非是起个早等着别人来接。没什么可要紧的。” “……倒不如,此刻清清静静的坐会儿。”她说完,又转过头望着湖面。灰黑的湖面上伫立着些许残荷枯枝,一枝一枝的在不远处廊道朦黄的灯色下,拉长了影子。 锦帛听她家小姐如此说,知道劝不了,也没再多言。静静地站在一旁陪着,候着。 这时一阵凌乱嘈杂的脚步声与人声从廊道那边传来,落在青石旁主仆二人耳中,也扰了这片莲湖的夜色清幽。 一群护卫混着小厮从廊道踏过,个个手拿刀棍,摆着一脸的戒备。他们像是在搜寻什么人。 护卫小厮后面还跟着两个婢女打扮的人,一个搀着另一个。待这群人走近,瞅着葛钰二人,直直的便奔了过来,将她们围在湖岸边上。 锦帛见状扶起她家小姐。幽冷泛着森气的刀光在二人眼前一掠而过,锦帛心下颤了颤,忍着慌张一步挡在葛钰身前。 葛钰安抚的握着她手,拨开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对着一群来之不善的护卫小厮,也不说话,只是盯着。 一双看似平静的眸子,竟比护卫手中的佩刀还要凌厉冰冷。 后面的两个婢女走上前,有些诧异的笑道:“奴婢当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在这晃荡,没成想是钰小姐,您见谅。” 葛钰瞧着这俩婢女模样,其中一个她不认识,但出声的那个她却是认识——正是葛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寻春。 寻春被另一人搀着,左手臂有一处刀伤,缠了两圈白棉布被染得殷红。她用右手捂着,像是察觉不到疼痛,眉头也未皱。 “夜阑人静的摆这般大阵仗,寻春姑娘是要作何?”葛钰扫一圈围着她和锦帛的人,将目光停在寻春受伤的胳膊上。 “有贼人入府,差点伤了大夫人,奴婢正在奉命搜寻。不知……钰小姐大半夜的不在自个儿院中歇息,却在此处,又如何解释?” “睡不着,出来走走。怎么……要提前与大夫人和寻春姑娘报备吗?” 寻春听了,面上也不恼。从上至下扫葛钰二人一眼,又打量一圈四周,到青石旁仔细搜寻一番,才福福身子笑道:“钰小姐哪里话,从明儿个起您便是归宁侯府之人,奴婢哪敢需您报备。不过……府中入有贼人,恐吓到或伤了钰小姐。未免耽误明日行程,您还是回院中歇着的好。” 葛钰勾起唇角:“这倒无须寻春姑娘操心!” “钰小姐如今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奴婢虽不敢冒犯,但也不能置您安危不顾。”寻春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一挥,点了两个小厮,“你们留下。亲自护送钰小姐回去,若敢半途懈怠,便拉了去大夫人跟前板子伺候,再撵出府去!明白吗?” “是,寻春姑娘。”两小厮相对一眼,自然明白寻春话中意思。 寻春对着葛钰冷然一笑,福身行礼,也不管葛钰是何反应,挥挥手带着身后一大群护卫小厮便向前搜人去了。 “离我们远些。我不喜人离得太近!”葛钰瞧着身前杵站着的小厮,意味不明的盯向寻春离开的方向。 葛大夫人,你可真是迫不及待啊…… 两小厮向后退了几步,稍远的盯着葛钰二人举动。 正当葛钰想回身再坐上一会儿时,突然听得一阵轻微的水响和锦帛惊恐的叫声。她低头一看,只见从莲湖中伸了一只漆黑的手,沾着湖底淤泥,湿湿的滴答着水珠捏握在锦帛脚踝上。 刚退后几步的小厮听见动静又瞅着脖子过来。葛钰一把捂住锦帛的叫声,对着她使个眼色,大声道:“不过踩滑而已,何至大惊小怪的!吓我一跳。” 锦帛会意,带着惊魂未定的心,有些哭腔道:“对不起小姐,奴婢,奴婢……” “行了。哭什么,一边候着去,我再坐一会儿。” “是……”锦帛轻轻应一声,抬起手抹抹眼泪,侧身站在葛钰身后。用余光瞟那俩小厮一眼,压低嗓子道:“小姐,回去了。” “嗯,仔细盯着。”葛钰也低声道,背对着锦帛靠坐在青石旁。她瞅一圈被那不明人搅乱晃荡的水面,“出来吧。” 那人微浮出水面,一身夜行衣紧贴在身上,靠着青石遮挡将头托在岸沿,手抓了把水草,隔着蒙面黑巾吐了口水,有些气若游丝的喘着气儿。 他睁了睁眼,向葛钰一瞧,又闭上了接着喘。 葛钰微微蹙眉,伸手拨开那人面巾,借着灰暗的光线一看,惊得心都差点跳了起来。 他怎么在这儿? 那闯入葛府的贼,寻春到处搜寻的人便是他? 葛钰缩缩瞳孔,半天拧不过舌头,低呼道:“……高淮!” 高淮抬抬无力的手,还不待他开口,锦帛的声音便先传来:“小姐,快,他们过来了!” 葛钰用手摸了一块石头,眸光一聚,刚想站起身,却被高淮扯住衣裳,“有几人?” “两个小厮。应该不会什么拳脚。” “引他们过来。” “嗯。”葛钰点点头,见高淮十分不好的状态,心下很不安。她转身,将石头藏在身后,对着过来的小厮道:“何事?” “夜已深,府中又入了贼人不太平,小的们请钰小姐回院去。” “哦,正好我也有此意。不过……我适才瞧见这湖中似有什不干净的东西晃过,心中害怕,你们过来寻一寻。” 俩小厮疑惑地对了一眼,走了过来。 葛钰侧身与锦帛站于一处,用手肘轻杵她,锦帛向后退了退,让俩小厮过,清清嗓子道:“你们仔细到岸边上瞧瞧,若吓病了我家小姐耽误明日行程,老爷与归宁侯府怪罪,想必你们也担待不起!” 俩小厮是葛大夫人院门外当差的,自是不太将葛钰主仆二人放在眼中。可想想锦帛的话,也有几分理,前些日子老爷才为了这钰小姐与大夫人闹腾过一次,到今日都还未消气。 府中三位夫人谁处也不去,日日歇在书房。大夫人好不易端下面子,做了滋补的羹汤糕点亲去书房,却依然吃了个闭门羹,气的回院便将房中东西砸了个精光。 管她能翻身多久,终归明日要被归宁侯府的人接走,远嫁归宁。多不多少不少的,就算逞威风也就今晚一回,俩小厮低着头敷衍的在青石旁、水岸边左探右探的找着。 正要回身向葛钰回禀并无任何东西时…… 突然从湖下跃出一道漆黑的身影,扯住了二人前襟衣裳,一记手刀劈晕一个,另一小厮一晃神挣扎开,目露惊恐的跌落在地,转身向前爬去。高淮力不从心的抓住那小厮的脚,眼前一黑,“快!” 葛钰一石块砸在那小厮脑后,小厮晕了晕,一惊,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奋起力气踢开高淮的手,又向前爬了几步,扯着嗓子高呼起来。 葛钰心下一咯噔,伸手使劲捂住那小厮的嘴,对着一旁吓傻的锦帛呼喝道:“快,石头!”锦帛缓过神,慌忙抄起滚落的石头。 “小姐--”她唤道。 “砸啊!” 男女之力毕竟悬殊,葛钰拧起眉头吃力的牵制住那小厮。锦帛见状,也不敢耽搁,闭上眼睛使力的向那人脑后砸去,又怕如她家小姐方才般一下砸不晕,连着砸了好几下。 “够了,够了。”葛钰制止住锦帛的手,“已经晕了。” 锦帛睁开眼一看,吓的一退,赶忙将手中石头扔的远远的。这何止是晕了,后脑都还流着血,她心肝一颤一颤的,哆嗦的忐忑道:“……小姐,他……不会死了吧?” 葛钰伸手摸摸那小厮鼻息,也有几分余悸,“应是没有,还有气儿。” 葛钰心下担心着高淮,不再纠结小厮的事。她环视一圈岸边,盯着黑沉沉波纹渐平的水面,吓的屏住了呼吸,该不会没力气爬起来了吧。 “高淮。” “……” 她唤了几声,也没听见回应。正打算下水探探时,一只手伸了出来,接着头顶露出水面。高淮咳了几声,吁喘着气道:“搭把手……” 葛钰唤来锦帛,合力才勉强将高淮从水中拖了起来。高淮平躺在地上,唇色微青脸色极差,此刻是连抬起一根头发丝儿的力气也无。 “你这是……” “中了点毒,没力气。” 葛钰知此刻不是谈话的时机,纵使满腹疑问也没多言。她环顾四周,听着附近一草一动,眼神示意锦帛一起将他扶回小院中。 “等等。” 高淮气若如丝的声音响起。他动动手指,指向腰间,葛钰点头疑惑的在他腰束中摸出一个瓷瓶、一个烟花信号引。 “哪个?” 高淮分辨了一会儿,摇头。 葛钰放下手中东西,又在他腰束中摸了一下,这次摸出一个黑圆瓷瓶,“可是这个?”高淮点点头,葛钰问:“什么药?” “不是毒|药。给他们一人服一粒,免得醒了,被人发现麻烦。” “好。” 葛钰给俩小厮各喂一粒后,和锦帛一起将高淮扶了起来。寻了一僻静小道,借着婆娑的树影一路向她的小院而去。 其间,差点撞上寻春那一群搜寻的护卫。紧张了她一身一手汗。 36.第三十六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用脚踢开院门,漆黑的小院中飘散着幽兰淡雅的香气,她与锦帛将高淮扶进去,碰着脚边一个花盆差点踉跄地摔在地上。 “锦帛关门!” 葛钰用汗津津的手撑住摇摇欲坠的高淮,十分吃力的喘着气。锦帛“哎”的一声,向门外张望两眼,快速的将院门合上,上闩。 “怎么样?能撑住吗?”葛钰拧起眉头,担忧的问高淮。 “放心,还死不了。” 高淮也喘着粗气,尽量控制着自己身躯,以减轻葛钰扶着他的受力,“看不出你们葛府还是个卧虎藏龙的地儿,一个婢女……竟也深藏不露。” “谁?” “不认识。可使了一手好毒,被我伤了一刀。” “寻春?”葛钰脑中忽然闪现寻春那只被白棉布染红的手臂,心下打了个寒颤,她从未想过一个看似普通顶多受葛府大夫人宠信的丫头,竟会使毒,甚至能暗算高淮。 “可是伤的左臂?”葛钰想了想问。 高淮无力的点点头。 葛钰心下有了数,不再多问,与锦帛合力将高淮弄进房间内。想来之前井亭命案寻夏的死,与寻春或大夫人是毋庸置疑的脱不了干系。 锦帛点燃烛火,葛钰眸光在屋内溜一圈,最后落在帘幔后的床榻上。她示意锦帛,二人将高淮扶过去,将他推在床里侧。 “去拿床被褥来。”葛钰对锦帛吩咐道。 “是。” 锦帛寻来被褥,又欲言又止道:“……小姐,这床给高捕头占了,您今夜歇在哪儿?要不……挤挤奴婢的床,奴婢为您守夜。” 葛钰将被褥抖开,盯着她与锦帛被浸湿的衣裳以及沾满泥污的鞋面,“说什么傻话。快,快去换身衣裳鞋子,今夜能不能歇还不一定呢。” “小姐……您是说……” “对。我们虽说敲晕了那俩小厮,可他们迟久不归或是被巡逻护卫发现了,恰好又出事在莲湖边上,你说,寻春那群人会是不会寻过来?” 锦帛想想,惊疑的点了点头,觑一眼床上高淮,“那……用不用将高捕头藏起来?” “没地儿藏,也藏不了。若真被那群人闯进来搜屋子,地缝也得被他们掀了……倒不如,就藏在床上。”葛钰也转头瞅高淮一眼。 高淮听着二人的对话,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无力感。他很想此刻运了轻功几步跃出葛府,无奈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无。 堂堂京兆十六县总捕头的面子……他与那暗算使毒的女人梁子结大发了。 葛钰嘱咐锦帛回屋换了衣裳便直接歇下,若有人喊门,就装作若无其事的等上一会儿再开,总之见机行事。 锦帛离开后,葛钰倒了一杯水抿了半口放置在桌上,又将烛火倾斜燃着,使它沿烛壁流下一层新的烛油凝固在烛台上。 高淮见她动作,眨眨眼。 葛钰寻了一条狭长的棉巾,蒙住高淮双眼在他脑后系个结,“我要换身衣裳。你若敢偷看,便……戳瞎你眼睛,踢你出去!” 葛钰放完狠话,想了想,将牙一咬。散了头发,褪了身上衣裙仅留下一件贴身小里衣,再拿出一件夏天外罩的紫薄纱衣,拢在身上。风一过,冷的直颤。 高淮听着耳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头皮发麻的想,就算今夜有惊无险,可一旦回去——主子知晓,会不会被直接灭口啊! ……这,真十分有可能。 葛钰可不知高淮此刻欲哭无泪的想法,她收整好自己,裹了一床棉被在身上才方觉好上一些,坐在桌边静静的等着。 不出所料,没过一会儿叫门声就响了起来,‘咚咚咚’的,砸得院门直晃。锦帛过来低低的唤了她一声,葛钰会意的吹灭烛火,整理一番被褥后才假意躺上去。 “开门!”咚咚声越来越急促,在寂静的夜中十分突兀。 锦帛拍拍自个儿脸,忍住慌张道:“谁啊?来了,来了。” 她刚取下门闩,院门便被外力一把推开了,接着扰扰攘攘的进来一群人。锦帛瞧一眼很是笃定的寻春,问道:“寻春姑娘,我家小姐眠浅好不易歇下,你们这又是刀又是棍的,是要作何?” 寻春看也不看锦帛,对着葛钰漆黑的屋子,冷道:“搜!” 一众护卫小厮捏着火把,你望望我望望,心下倒也有几分顾忌。可当寻春不满的神色再次扫向他们时,个个都拔开了脚,直冲冲的在小院里东砸西敲起来。 葛府内院,终归是大夫人当家。 一声尖叫划破葛府上空,葛钰香肩半露,惊慌失色的放下床幔。锦帛几步跑进来以身挡在床前,点亮烛火,呵斥着闯进屋的护卫小厮。 “你们放肆!小姐的闺房,岂是你们能随意进的!还杵着做甚……出去!” 护卫小厮这次倒没怠慢,退到了外间。 “啧,钰小姐好是威风,连身边丫头的胆子也大发的紧。不愧是要做侯爷夫人的人,呵斥起人来都已经学得有模有样了。”寻春冷笑着进来。 葛钰从床幔后伸出一节光滑的手臂,轻轻撩开些幔子,披了薄纱衣咳嗽几声,坐在床沿一字一句道:“寻—春—姑娘。我称你一声‘姑娘’,你也别太过看高了自己。大半夜兴师动众的在我院中打来砸去,扰人清梦,真以为别人都是泥捏的。” “奴婢也是为钰小姐的安危着想。贼人入府,不仅差点伤了大夫人,还刺伤了奴婢,您瞧瞧。”寻春抬了抬受伤的左臂,并不退让分毫。 锦帛取了件外衣给葛钰披上,葛钰遮了遮依然露出斜斜的一片香肩和嫩滑的手腕,“在莲湖将我们围了,说是有贼人入府捉贼。这会儿又不分青红皂白的闯进来,乱敲一通,寻春姑娘,你也说是捉贼。” “怎么……大夫人就如此急不可耐,竟连一晚也忍不过。我主仆二人——是脸上画了贼人的字,还是背上贴了贼人的东西,让你们指着欺负!” “钰小姐严重了,奴婢只是职责在身,奉命而为。其他小姐院子也是这般搜过来的,您不必扯了大夫人说事。且……奴婢安排护送您回院的小厮,也被人敲晕,至今未醒。巧的是,他们就晕在钰小姐先前所站的莲湖边上,这不得不让人惊奇遐想!” “哦,是吗?” 寻春阴冷的眸子在屋中打量一圈,招招手让人将那俩被敲晕的小厮拖了进来,“钰小姐,可看看。” 葛钰站起身,到距床榻三步远的桌边坐下,自顾倒了杯水饮了一口,余光也未给躺在地上的小厮,淡淡地瞥眼寻春,“这是何意思?就因是你安排的人,倒霉被打,我主仆二人还得担责吗?若今夜,他们是意外丢了性命,寻春姑娘……可是还要连夜去京兆府击鼓报案?” “钰小姐巧舌如簧,奴婢辩不过。不过……有没有一搜便知!” “哼!” 葛钰将手中杯子重重搁下,杯中水随着力道荡洒在桌面,站起身,肩上的外衣滑落也未管,“院子里噼里啪啦的砸了一通,怎么……还没闹腾够,还不算搜!非要将我这屋也砸了才好!” 寻春眼阴晦不明的盯了葛钰一眼,右手一挥,对退至外间的护卫小厮冷道:“搜!” “我看谁敢!” 哗啦一声,葛钰将桌上茶壶摔砸在地,四溅飞出的碎瓷片锐利的仿佛能划破空气。她目光凌然地射向寻春与一众入内之人,护卫小厮们见此般场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觑一眼葛钰外露的香肩,都快速地垂了头,退出去。 葛钰脆了一个茶杯,将尖锐锋利的瓷片握在手中,“好啊!索性清梦也被你们搅了,既然都不走,我葛钰今夜便奉陪到底!谁若敢动这屋中一丝一毫,就先取了我性命!” 寻春既没说话,也没挪半分步子。只盯着葛钰,似在分辨她脸上神情的真假。 “锦帛!” “小姐,奴婢在。”锦帛拾起葛钰滑落的外衣,恭敬地回应。 “去寻了林总管来。既然寻春姑娘喜欢闹腾,那便让府中众人都来闹腾闹腾!免得只揪着我们这一处,不够热闹!” “是。”锦帛放下衣裳,便往外间去。 没走几步,被寻春伸出的右手拦下,“夜已深,林总管想必也歇下了,钰小姐又何必要惊扰府中众人,扰了老爷夫人们休息。今夜是奴婢有欠考虑,莽撞行事,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切勿相怪……” 说着,寻春福福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到外间门帘边,盯着隙了缝的床幔又冷幽幽道:“去归宁路远,钰小姐身子单薄可要保重才是。别凭添了风寒,纵是盖上几层被褥也无济于事,反倒受苦。” 葛钰听她将‘几层被褥’咬的极重,将脸一拉,“锦帛,关门送客!” 锦帛跟了出去。 待一众不速之客退却后,葛钰脱了薄纱换上外衣才稍稍松了口气。 锦帛关好院门回屋,拍拍胸口,也吁着气儿道:“小姐,好险啊!” “都走了吗?” “没呢,”锦帛摇摇头,“还有两个守在咱院外。” “嗯。就知那寻春没那么好打发,她是等着明儿一早归宁侯府接人的时机。” “那我们该如何做?” 葛钰想了想,对锦帛附耳说了几句。锦帛点头,道了声:“好。” 锦帛收拾了屋子,便退出去准备葛钰交待的东西。葛钰掀开床上几层被褥,解开高淮蒙眼的棉巾,推搡着唤了一声,“高淮。” 高淮动了动,吸着气没说话。 “你的毒发了?” 高淮动动手指头,等吸够了气理顺呼吸,才聚起力气道:“毒不打紧。我吃过解毒丹,只是暂时没力气。”他只是差点被憋死。 “哦。那要多久能恢复?” “不知,但明儿一早估摸着是不能。” 葛钰会意的点点头,她也没抱多大希望明早他能恢复,“对了,你怎么一身夜行衣夜探葛府,还被人暗算?” 高淮默了一会,不能与她提,也不想编缘由骗她,遂对她笑笑转了话题,“你怎的不问——我替你送还玉笛,苏公子是何反应?” 突然听他提起闫桢,葛钰怔了怔,舌头一顿道:“……什么反应?” “哼,自然是生气。”高淮想着今晚所受之罪,与急着夜探葛府的主要由头,又恨恨的加了句,“非常的生气!” 37.第三十七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在桌边坐了一整晚,眼眶也睁了一整晚,满脑想的都是闫桢之事。从初次撩开车帘解她之围,赠玉笛,到沽酒楼巧见,助她命案脱困,崴脚上药,寻到她娘坟前,守夜,一桩桩一件件的不停在脑中回闪。 淡淡龙涎香,坚实温热的胸膛。 悄然间,似有甚东西破土而出,从她心尖上发了芽。 晨露微凝,葛钰将将歇下思绪养了会儿精神,锦帛的声音便自外间传来,“小姐,起了吗?” “进吧。”她睁眼,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锦帛端着盥洗用具入内,拧了面巾递与葛钰,支开格花窗通风,瞧着桌上剩下的一小截烛末道:“小姐,您气色不大好。左右归宁侯府人还未到,可要再歇会儿?” “无碍,”葛钰梳洗好,眸子瞅瞅花窗外,“寻春的人走了没?” “没呢,一直盯着。” 葛钰点点头,与锦帛一起出里间打算去瞧瞧高淮。昨夜里,葛钰是打算让高淮留在她屋中,她与锦帛挤挤便好。可谁知,高淮强烈要求只需一间能躺人的屋子便可,说是姑娘家名节为重,他一介粗男人不敢轻慢。 葛钰想想只好由他,与锦帛一同收拾了间杂物,铺了两层褥子在地上勉强为过。 轻轻扣门,葛钰轻唤:“高淮。” 狭小的屋内响起一两声咳嗽。她推开门,定眼一瞧,只见高淮依然无力的躺着,面色透着青红,额上滚着豆大的汗珠。葛钰两步过去,“你这是毒发了,还是受了凉?解毒丹没作用吗?” “比我……预料的……强些……”一句话,高淮说的断断续续。 “锦帛,快,弄些温水来给他擦擦。”葛钰拭了一下高淮滚烫的额头,扶他靠坐在墙壁上。锦帛一听,忙出了屋去备东西。 水在铜盆中晃晃漾漾,葛钰刚将棉巾一浸,抬手便被高淮止住。锦帛在一旁瞧见,轻道:“小姐,让奴婢来吧。” “……也好。” 葛钰转手将棉巾交于锦帛,去了院中等候。院中一侧搁置着一口大木箱,是昨夜她吩咐锦帛备下的。纤纤指骨在滑凉的箱盖上拂了拂,葛钰勾起唇角,扫一圈院中墨兰,挑了几盆土壤多的折去枝叶,重了两层摆在木箱内。 待合上上锁,她拍拍指缝中沾留的细土,锦帛才端着铜盆从杂物间中出来。 “葛寰何时到?” “奴婢一早去寻果儿时,小少爷还未起,看时辰应要等上一会儿。” “嗯。”葛钰去净了手。 听锦帛说,自她被收押京兆府,那果儿没修养两日又回到了葛寰身边当差。葛钰让锦帛为高淮拿了些吃食过去,自己也草草用了几口。 没隔多久,院外扣门声传来。 放下搅米粥的匙子,葛钰去开门。咯吱一声,一个圆乎可爱的小脑袋冲入她怀中,双手黏在她身上,紧紧地抱着。 “阿姐。”低低轻唤,带着些哭腔。 跟着葛寰过来的小厮向葛钰弯腰行礼,葛钰会意颔首。又瞥一眼蹲守在不远处盯梢的人,方就着姿势搂了葛寰进院,关门。 她从身上扒下葛寰,瞧着他一双通红迷着泪的模样,伸手给擦擦眼角,勾起嘴角道:“好好的,怎就哭了?” 轻轻一问,葛寰抽了口气,泪珠子反而不要钱似的往外滚,扯住她衣角,“……阿姐,不走好不好。我去求爹爹,他很疼我的……我不要你走。” 葛钰摸摸他头顶软绒的发丝,笑了笑,“这么舍不得我。我走了,你还有其他阿姐啊……嗯……有云阿姐,二夫人那边的月阿姐、婉阿姐、音阿姐。” “我不要,”葛寰又抱紧葛钰,眼泪哒哒的,“我不要她们,她们都不喜欢我。只有阿姐会对我好,对我笑。” 说着,葛寰忽的跑去开院门,葛钰止住他动作,“要去哪儿?” “我去求爹爹。” 葛钰拉了他回来,第一次主动抱了抱他,个子不高,倒挺沉。她点点葛寰鼻头,“真是个可爱的小哭包。” 胁迫她去归宁的,正是葛廷之。求他,又怎会有用。 葛钰唤锦帛打来水为葛寰擦了擦脸,“好了,今日,阿姐还得要你帮个忙。” “什么忙?”葛寰茫然的问。 葛钰牵着他手去了杂物间,葛寰一瞧见高淮向后退了退,上次与沈小山在京兆大牢的经历让他记忆犹新。 “他,他……” 葛钰向他点点头,“待会儿你得帮阿姐将他平安的带出去,送到高府。” “那,那……昨夜入府的贼……” “是,就是高捕头。”葛钰顿顿又道:“高捕头于阿姐有恩,寻春的人又在外盯着,等一会儿归宁侯府的人来了,我引开他们视线,你抓住机会从府后门将他带出。” “好,”葛寰应着,又吞吐道:“我什么都听阿姐的,可……” 葛钰等着他说。 “葛寰没用留不住阿姐,但我想目送阿姐离开……” “不,不用,”葛钰将葛寰搂入怀中,“阿姐不需要你送,就这样便好。你来送我,我会舍不得,会伤心的。” 葛寰泪眼迷离的出去吩咐自个儿小厮准备马车。屋内高淮蹙起眉头默了半天,盯着葛钰眼睛问道:“归宁侯府?葛大人将你许给了归宁候?” “是。” 平淡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归宁候四十有余,既克妻又信道,你嫁过去他图什么?” ‘他’是谁葛钰心中明白,淡淡的自嘲一笑,“不知。不过……听说归宁候是皇亲,当今太后的兄长,陛下母舅。如此权贵,自然有利可图。” “那苏公子呢?你一走了之就不管了吗?” 葛钰怔了许久,忍着情绪轻道:“送还玉笛时我便说过,我葛钰的命从此是他的。如今又做不得数,出尔反尔与小人何异,不过相识一场,早早识清……断了也好。” 葛钰转身出去,没再与高淮多言。苏公子是何身份,虽不详知,但一个世家公子总是跑不掉的,她没那个命也不敢高攀。从来所求,不过是个平静的安宁日子。 辰末巳初时分,归宁侯府的人如期而至。 葛府备下了三车嫁妆,因葛钰过去并非立马成婚,也非正室,所以是用深蓝布帐遮着。葛府后院夫人一个没来,葛廷之也不见踪影,只有好些日子没瞧见的葛大小姐——葛筱云与林安在外。 葛钰指了寻春留下的二人将提前备好的木箱搬上马车,那二人在众人面前也不敢推辞,点头哈腰的使了老劲儿才搬动。待放好后,两人明了地对视一眼,一人去通风报信,一人紧跟着众人向府门走。 临到出府门时,寻春携了人赶到。瞅见葛筱云也在,遂向她耳语几句方过来对葛钰道:“钰小姐,归宁路远,大夫人念及你身体虚弱恐吃不消,特拨了位婆子随行伺候,还赏下了些衣物首饰。” “林总管备下的嫁妆很是丰足,大夫人好意,葛钰心领。” 明说是心领,那跟过来的婆子却自发归到归宁侯府一行人中,葛钰眸中一冷,笑了笑。又见寻春招了奉着‘赏赐’的丫鬟立在那口木箱旁,“请钰小姐开锁。” “那口箱子满了。锦帛,去,接过来将东西搁车上。” 锦帛过去,却被寻春错开,又听她道:“夫人赏下的东西贵重,应妥善保管才是。请钰小姐开锁。” “呵。搁眼皮子底下还不算妥善吗?寻—春—姑娘。” 寻春笑着没说话,也没其他动作,只是站着静等。这时,葛筱云蹙着眉在一旁道:“葛钰,别耽搁时辰!你多留一分,那姓沈的便多受一份苦。” 葛钰脸沉了下来,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让锦帛打开锁,“想放便放吧,我不拦着。” 寻春瞧着满箱的泥土,神情瞬间由晴转阴,脸一抽,哑然半天没动。 葛钰懒得理会她,侧身对林安冷道:“他在何处?若不还我东西,不放人,我不会如他所愿。” 林安点头唤了声“大小姐”,葛筱云便拍拍手掌。沈小山被人押着从门房出来,脸上并无明显伤痕,除却头发凌乱有些邋遢外,没瘦没胖,瞧着也还好。 押着他的人手一松开,他立马逃窜到葛钰身边,身形一顿又低低落落的愧疚道:“葛小钰,对不起。” 葛钰拍拍他肩,笑着摇头安抚,又对林安道:“还有信?” 葛筱云从袖中抽出一个牛皮纸封给她,接着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鼓满的荷包,“葛钰,父亲答应的都已做到。这是二百两银子,你……好自为之吧。” “大小姐今日转性了?” 葛筱云也没恼,“身为人子,孝字当头。不过是不想让父亲为难罢了。” 今日的葛筱云让葛钰很是意外,也不太习惯。她深深地盯她一眼,见其目光平淡不似作假,轻笑道:“好,大小姐心意我收下。希望以后,我们能永不相见。” 随着归宁候府秦管家一高呼,一行人便动了身。 葛钰与沈小山作别。沈小山本想随她一路去归宁,但被葛钰劝下,让他回去与隔壁阿春成婚,并送了红贴贺礼。 沈小山在葛府门前站了许久,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眼睛酸胀的厉害。喃喃自语道:“葛小钰,阿春早嫌我穷嫁与别人了……是我害的你,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38.第三十八章 http://.biquxs.info/

延平门外茶摊。一个头戴斗笠之人叫了碗素茶,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城门口,店家只当他等人,送上好大一碗茶后,叫了声“慢用”便去招呼其他客人。 斗笠人端起碗用了两口,微微蹙眉又放下。这时他身后立着的小厮惊呼一声,“老爷,来了,来了。” 葛廷之抬眼望过去,眸中情绪微闪。随着马车一步步拉近,眼中人影也愈发清晰,他不自知的站起身,刚迈了一步,似又突然惊醒重新坐下。 眼瞧着马车行过茶摊。 葛廷之猛地将桌上清茶一饮而尽,以遮掩心下沸腾着急于浮出水面的失态。价值两个铜板一碗的茶,在他习惯了精贵香茗的喉中涩涩发苦。 没过多时,又一辆飞奔的马车从他眼前驰过。 “老爷,那赶车的瞧着有几分眼熟,像是小少爷院中的。”砚书若有所思地盯着还能瞧见影儿的车身。 “嗯。”葛廷之倒没有多在意,即便是葛寰,也只是忍不住送送他阿姐罢了。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开口道:“让乔武跟过去,务必护她安全!” 砚书应着,“老爷是担心有人谋害钰小姐?” “以防万一而已。”葛廷之望望庄严肃穆的延平门,微微凝神,但愿是他多想才好。 葛钰一行在哒哒的马蹄中与易安城越离越远。她掀开车帘瞧着一路景色,恍恍惚惚地觉得当初从淮安过来这三年多,就如一场梦。颠颠簸簸的路途,望不到尽头,终有一日,惊雷乍响,会将她从沉迷中拉出来。 谁又不谁的过客。 葛钰头疼的靠在车壁上。方才出延平门途径一茶摊时,风撩起了窗帘子,一个戴着斗笠身形熟悉的人好巧不巧地落入了她眼中。讽刺的是,一年几个手指头都能数过的见面次数,她居然能……将那人身形在脑中印得清清楚楚。 “小姐,您怎么了?脸色这般惨白?”锦帛发现葛钰紧蹙着眉,紧张地问。 “无事。头有些疼,缓缓便好。” “奴婢为您按按吧?” 葛钰微微摇头,合上眼。车窗被人敲响,传入一个嘶哑的声音,锦帛一看,竟是大夫人硬塞下随行伺候的婆子,“嬷嬷有何事?” “锦帛姑娘,小少爷追来了,要见钰小姐。” 葛钰听见,应声睁开眼,“谁?” 那婆子又重复道:“回钰小姐,是府中小少爷。” 葛钰下车,葛寰在距三丈远处噘着嘴含泪望她,风吹在葛寰小身板上扬起衣角,好不可怜。自他把钰阿姐的嘱咐办妥,将高捕头送去高府,便紧赶慢赶的一路问着才追来。 “不是说了,无需相送吗?” “阿姐。”低落的声音,轻不可闻。 葛钰上前搂着他,替他擦着眼泪,“阿姐心中的男儿是不会哭的,总哭会受人欺负,阿姐不愿你受人欺负。小寰将来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葛寰抬手将泪珠一抹又滚了出来,抽噎着道:“我不哭。我……只是想送送阿姐。” “好,”葛钰感受着葛寰抽噎得发颤的身板,抚着他头顶,对着额头轻轻一吻,“有弟如此,我很欢喜。阿姐让你送。” 说完这话,葛钰放开他头也不回的便往马车走去。葛寰泪珠子啪啪下落,打着嗝儿抽着就是忍着不出声。 天色似也笼罩了一层愁伤,细长发黄的软草在风中弯下纤腰。锦帛瞧着葛寰模样,也忍不住难过落泪,对他行一礼后,方跟着她家小姐上车。 一行车马再次缓缓前去。 带走了离人的无奈,留下是满地哀伤。直到一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余下一路车痕,葛寰身边跟着的小厮才开口劝道:“小少爷,回吧。” *** 大宁禁宫,临华殿后殿小楼。高阳宝刀悬挂腰间一脸肃色地守在楼下,以挡闲杂人等惊扰其上静思的主子。 柒九笑吟吟的引着高淮,向小楼而来。 高淮虽恢复了些力气,腿依旧软得打颤。他对柒九笑着道谢,瞧见他大哥满眼惊诧地望过来,便露出几颗白牙对他回望过去算是招呼。 高淮走近小楼,用手向上比划,“主子在……” “青天白日的,谁许你堂而皇之入宫,自个儿身份忘了?”高阳打断他。 “事出紧急,只好权宜行事。大哥通报一声呗?”高淮贴着笑脸安抚他兄长,宫中不比高府,没谁敢越过规矩随意行踏。 “陛下吩咐过,此刻谁也不见。” 高淮一听,眉头一皱,压低嗓子:“我有要事!” “也不成。” 即使是自家小弟,高阳同样铁面无私。高淮急了,双手合十,“事关葛府的,大哥不看僧面看佛面。若再不紧着些,葛姑娘就成归宁候七夫人了。” 一句话将高阳说的没愣过神。待他打算替小弟禀报时,小楼上敲起三声混杂着内力的轻响,两轻一重,十分清晰地传入耳中。 高淮对着他哥得意一笑,主子敲击的是他们暗卫暗语。两轻一重,取重,意为“可”;两重一轻,取轻,意为“否”。 意思是允他上去。 临华殿后殿小楼是全宫中最佳赏景建筑,通体三层,红瓦飞檐。闫桢负手立于最高处,俯瞰着各宫殿群错落有致,殿室千计。他脚下不远之地,飘落着一纸书信,上面龙飞凤舞章法很是得宜。 高淮上到三层,膝盖着地,行礼。一眼便瞧见主子脚边信纸,上面有字: 皇兄,臣弟游至艮州,深感此地民风淳朴风光绝丽。故,打算小居时日以静心自省。不能如期赶回,请恕其罪!代请问安母后,勿念。 成王近日不可畏是胆子渐肥,连呈递主子的书信也敢让苏二代笔。苏二也不愧是个一心沉迷文墨的,挥弄起笔管来从不认人。 即便是呈给主子的,也同样狷狂如笔走龙蛇,丝毫不客气。高淮心中一叹,也亏得主子欣赏不怪罪,不然……哪能如此逍遥成日跟着成王混。 “这苏二的字是愈发精进了。” “哼!两个胆比天大的东西。”闫桢瞧高淮一眼,也没让他起,“有何急事,不能等夜间轮值时禀?” 高淮放下成王话题,将葛钰与葛府中事一五一十全说了个通篇。 “嫁与归宁侯?” “是。” 闫桢蹙着眉,薄唇抿成条直线,冷如寒冰的声音平静地没有一丝起伏。无形的气压聚积充满了整座阁楼,高淮只觉着四周景物都静止了下来,压抑地气息,使得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她如何说?”默了好大一会的闫桢又问。 高淮提上一口气,在心下措辞了半天,方吞吐道:“葛姑娘她……她说,答应过主子的事,却总不做数,出尔反尔与小人无异,说是……” “讲!” “是,”高淮顿了顿,“回主子话,她说与您不过相识一场,让您早早识清……断了也好!” “不过相识一场?断了也好?”闫桢指骨轻叩,眺望宫墙外的远处,“哼,这话她说可做不得主,朕还未说断,她又岂能断!” 39.第三十九章 http://.biquxs.info/

从易安城到安州归宁需出司州定阳,再入雍州幽篁,经安州柳阴行祁山山道方才抵达,前前后后,紧赶慢赶也得花上半月功夫。 更何况,葛钰一行一出定阳地界天公便不作美,日日飘雨,时走时停的耽搁了好些日子。虽已是初冬,并非太过寒冷,可绵绵阴雨跟剪不断的愁丝一个样,也足矣让一行赶路人捂手跺脚。 裹满泥泞的车轮咕噜咕噜的打着转,滞笨地向前行驶。路道两旁黄叶飘零,混在稀泥路面上被来往之人踏踩,被车马碾压,只余下孤寂的枝干在寒风寒雨中挺直腰杆。一辆马车中响起一阵闷咳,断断续续的好似喘不过气儿。 “小姐……” 锦帛满目担忧,忙从车榻小几上倒了杯水,葛钰接过——毫无血色的指尖捏住杯沿,不待润润口,突然手一颤,心中发紧,杯子‘当’地一声滚落击在车厢面板。令人心悸的咳嗽声又一鼓一鼓透出车厢,锦帛眼红红的抿着嘴,既轻且熟练地忙为她家小姐顺背。 愈往幽篁走,雨越飘越大,眼见天幕渐渐阴沉,不得已他们一行借宿于临近官道的农家。在归宁侯府秦管家呼喝下,赶车小厮都将车马停了过去。 幽篁,名如其貌。 虽还未到府城,这农家房舍附近前后延绵的全是一抹抹深绿篁林,在风中发出沙沙地响,仿若是为初冬萧条奏起曲直的生机。 人之一见,心境豁朗。 葛钰被锦帛搀扶着,她脚步虚浮很是无力,从离开易安起就病倒了,来势汹汹一直不见好。日日咳着,如今稍动喉嗓便像是连着肺抽气儿的疼,声音喑哑。 头顶鸦青色雨伞将葛钰牢牢的遮住,锦帛分出心撑着,全然不顾顺伞面下垂的雨线是否会打在自个儿身上,她怕,小姐已然病了多日,若再沾淋生雨加重病情又该如何是好。 农舍不大,远容纳不下这十来人借住。主人家为人朴实,瞧这一行人打扮,或是不敢或不愿招惹,遂拿出家中吃食让出主屋与所有能御寒保暖之物,拉着孩童一家躲到杂房去了。 归宁侯府为首的秦管家自然地住进了主屋中,遣人去杂房送了些银子,如主人一般大喇喇瘫坐堂屋中,喝着升腾起白烟热乎乎的茶水,眯起眼翘脚哼曲儿。 葛钰主仆二人分了间小偏屋,不大,仅放下一张床四面透风,推开门一股子霉味积尘迎面扑来,细小的灰粒儿忙不迭钻进二人鼻眼。锦帛还好只打了个喷嚏咳了咳,葛钰却是苦了,嗓子似被人一把捏住憋喘不过气,又咳又痒既摸不着也止不住。 生理眼泪迷糊了她眸子,滑落到嘴角咸涩涩的。锦帛急了,伸手扶她家小姐在一处坐下,飞奔去主屋那边找水。一眼便瞧见堂屋桌上的茶壶,也不管那秦管家眯眼哼曲儿,取了个杯子提起一整壶茶便跑。 锦帛脚撞在门槛上的声响,立马惊醒了秦管家。秦管家一出声,外边屋檐下立着的小厮便两步跳过去将锦帛扯住。 “跑啊!腿不是挺利索么?死小蹄子。”秦管家骂骂咧咧的从堂屋中出来,“怎么也是葛府的人,算是个大户人家丫头,如何就学了这般不规矩偷鸡摸狗之事!” 锦帛抱紧怀中茶壶,“秦管家,我家小姐如今身子不好,不过是咳喘得凶了想喝口水润润嘴,一时情急才没与你招呼。” “哟,瞧这张小嘴利的。你家小姐从接离葛府起,便是我归宁侯府之人了,你也是我归宁侯府的人,我们侯府可没这擅取不招呼的规矩。如今在外也就罢了,若是府中少不得赏你一顿竹片肉吃,还敢顶嘴!想喝水润口,简单啊,灶屋空着自个儿烧去。世上哪有这许多便宜事儿。” 不管锦帛是否愿意,怀中一空,小厮将茶壶抢了过去又讨好的送入堂屋为秦管家斟上一杯,出来脸一拉,满嘴不干净的推嚷着她离开。 “狗仗人势的东西!”锦帛恨恨地跺一脚,便去了灶房中。若非要得急,谁稀罕那点茶水,不给也好,那帮势利眼泡的想来如其貌般黑黢黢的,干净不到哪去。 锦帛手脚麻利的烧好水,取了两只大粗碗来回翻捣,待温度适宜后才小心翼翼地回那四面透风的小偏屋。 “小姐……” 屋中没人。 锦帛放下双手捧着的碗,听见侧墙窗外似有动静便伸出头去瞧,果不其然,只见她家小姐立在侧墙屋檐下,望着一片幽深的竹林似在想什么,寒风绕绕的卷起她墨发轻轻扬起,时而咳嗽几声,消瘦的身形让锦帛很是自责。 一路过来,是她未照顾好。 “小姐。” 葛钰听见锦帛轻唤,挪了几步到窗边对她笑了笑,伸手接过从里边递出的碗,温暖的碗壁让人不自觉地舒展指尖,热乎乎的漾起氤氲。 “谢谢你,锦帛。”喑哑的声音低沉地让人心疼。她缓缓喝了一半,将剩下的递到锦帛身前,“天冷,你也喝。” 锦帛眼眶突然就红了,忙摆手,“不,不,小姐您喝。灶房锅里还有,奴婢待会儿去盛便好。” 葛钰摇摇头并未多说,锦帛不接,她便一直伸手端着用眸子平静的望着她。从何时起,一碗热水于她们而言也变得珍贵了,归宁侯府之人个个鼻眼朝天,一见她病倒下久久不愈反而愈发加重拖累一行脚程,便不耐烦的怠慢起来。 总嫌她晦气,若如此病下去,唯恐到不了归宁就得交待在路上。幸得一路有锦帛照料相陪。 锦帛将手在衣裳上搓了搓,见小姐一直端着只得接过来,转头一想待会儿再去烧一锅也便笑着安心喝了。她从行囊中取了件披风出屋为葛钰披上,她家小姐惯爱瞧这些风景,她也未劝,站在一旁陪着。 天幕渐渐黑下,雨势也小了。 只余下风来回飘飘荡荡。锦帛打来水将屋中积灰擦拭一遍,搅了墙角环结的蛛网,葛钰闲着无事刚动手帮忙,就被停下来的她扶到旁边坐下。 “小姐,您好好休息,这些粗事奴婢来做就好。病着的身子可折腾不得。” “无妨。我还不至于连动动手都不成了。” 不管葛钰如何说,锦帛就是不让她沾手。麻利的收拾好,铺上褥子,又去灶房烧了锅水,用茶壶装好提回屋中。她从屋中翻腾出一小截烛末,点着,风透进来吹得火苗摇摇晃晃的。 “钰小姐?”一个沙哑的人声响起。 锦帛开门,瞧是大夫人塞下的钱婆子,“钱嬷嬷,送药来了?” 钱婆子点点头。她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浓稠的药汁,飘出难闻的苦味。这钱婆子倒不似归宁侯府的人一般怠慢,打从葛钰病下常常忙前忙后,帮着熬药送东西。 锦帛将门推开一些,钱婆子便自发的入了内,笑着对葛钰道:“钰小姐,婆子我才熬好的,您趁着热快喝了吧。” 葛钰坐在床边也一笑,觑一眼她淡淡道:“多谢嬷嬷。搁着吧,我一会喝。” “哎。” 说着,钱婆子瞧一眼葛钰煞白的脸色,眼皮一垂便退出了屋。锦帛见她走远将门一关,压低嗓子道:“小姐,今日喝吗?” “不喝,倒了。” “可……您的病……”锦帛有些踌躇,从几日前小姐依旧明着接过钱婆子熬的药,等人一走又让她暗暗倒了。 葛钰明白锦帛的心思,问道:“从出定阳起,我日日按时服药,如何?” 锦帛想了想,“……时好时坏。” “是啊,时好时坏。每次以为已无大碍时,突的一夜间又加重了。我病倒后,连归宁侯府之人都那般不待见,她钱婆子是葛大夫人明晃晃当着众人塞过来的。依着我与大夫人的关系,她该是冷眼相待变着法折腾我们,让我们雪上加霜才对。如今反而殷勤,日日为我熬药嘘寒问暖的,你不觉得太过奇怪吗?” “小姐的意思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时好时坏却从未真正好过,这药不喝也罢。” “那……奴婢这便去倒了!”锦帛听的心惊肉跳,又有些恍然大悟,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像是在盯一碗毒|药。一路过来整颗心都紧在她家小姐病上,倒是忽略了。 “嗯。”葛钰轻应一声,一下话说得太多喉头一痒又咳起来,“……仔细着些,别让她瞧出端倪。” “小姐放心,奴婢省得。” 锦帛隙开门缝瞧瞧外面,趁着没人将药从侧墙窗一气儿倒在竹林中,半点没带剩下。转身又疑惑道:“小姐,您既知这钱婆子有问题,那为何还喝了一段时日?” 葛钰暗暗缓过气,有些无力道:“起初我也未想过,她敢当着归宁侯府的人明目张胆的做手脚,药也还见疗效。可当归宁侯府之人怠慢起来后,她依旧如此,我便不得不怀疑了。” “……我用银针试过,是没有毒的。但听说有些无色无味之毒便是银针也试不出,况且对方底细未明,又不便打草惊蛇,若贸然停药恐生变化。” 是了,锦帛明了的点点头。之前小姐服药那钱婆子都是在一旁盯着的,不喝便守着不走,“小姐是在……等那婆子放松警惕?” 葛钰轻轻一笑,“此刻倒是聪明了。瞧,如今她不就未日日盯着了吗?” “可……您喝过那许多药,打不打紧?”锦帛又担忧起来。 “无事。”葛钰眸光一黯,再打紧又如何,最多不过交代一条命,谁又能让她死上两回呢?左右阿娘与祖父都去了也无甚牵挂。若能逃走,纵是丢了命,她也是自由的,而非事事受人胁迫,身不由己。 “对了,锦帛,你可会浮水?” 锦帛不明小姐为何突然问这个,点头又摇头,“不是太会,儿时学过一些。” 葛钰想了想没说话,两人熄灯挤在一张床上。她睁着眼并不困,心想着,或许这次倒要感激葛筱云慷慨相赠的银子了。 40.第四十章 http://.biquxs.info/

次日收整行囊时,一个牛皮信封从包裹中掉了出来,葛钰瞧见一怔,默了好半天终是捡起取过烛火缓缓点着。这是祖父给她与阿娘两人的信,看过后便再没了存下的意义。 钰儿,我的小钰儿。 祖父想你,想你娘。我知你当年并不愿去你父亲那儿,只是不忍让阿柔难做。祖父知你性子,你不是一只笼中鸟,我的小钰儿得自在地飞。 原谅我没能力护着你们,祖父老了,胳膊腿儿都老了,想来易安瞧瞧也爬…… 灼热的火苗升起缕青白之烟,她像是察觉不到疼痛,直到一封信烧成灰余下一点角末才松开。锦帛进来瞧见,惊呼一声,瞪大眼不敢置信。 “……小姐,这,这可是您用一生幸福才换回的啊?” 锦帛挽救般拾起未燃完的角末,“就这么烧了。” 葛钰垂下黯淡的眸子,淡道:“人总得向前看,不能永远怀缅过去。已然看过,记在心中便好,烧了反倒干净。锦帛……你不怨跟着我远离故土,去一个无亲无友之地?” “奴婢不怨,”她摇摇头,“奴婢早没了家,小姐便是亲人。跟小姐时,奴婢就说过:“我的命是您的。小姐让奴婢生,奴婢便生,小姐让奴婢死,奴婢便死!” 葛钰拉过她手,放下思绪轻轻一笑,“好。从此以后我俩就是姐妹亲人,别在自称奴婢。”锦帛却是执拗,脑袋如拨浪鼓般的摇。 一行人从农舍出发,趁着天晴却是早早到了幽篁府。秦管家带着人忙着打点去柳阴的准备,钱婆子忙着去医馆为葛钰抓药,余下四五个身形高壮的小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葛钰二人。 “卖笛呢,卖笛!” 一个身背竹篓,篓中堆满竹笛鬓角发白的老头路过。边走边低低的吆喝,一双粗布鞋破破烂烂的,挤出两根瘦如干柴的脚指头。 “老先生,等等。”葛钰出声唤住他。 老头儿直起些腰杆微微躬着,树皮一般的脸上生出许多斑块,声音很是沧桑:“姑娘,要卖笛么?” “是。” 她在老头背着的竹篓中扫一圈,指着一管爬了些黄褐斑纹的紫竹笛子问:“这如何卖?” “其它都十文一支,姑娘看重的是上好老紫竹制的,破费功夫,得三十文。” 虽说幽篁历来产竹笛竹箫,可一管老紫竹笛才三十文确实是太便宜了。葛钰让锦帛取了二两银子递与老先生,“这里的笛子,我全买了,可够?” 老头眼眶湿润润的,不是感动而是人老的常态。他有些惊讶,取下竹篓,颤着伸出手又缩回去,“太多了。老儿我找不开。” 葛钰拿过银子,一把塞在他手中,又自顾带过竹篓,“不多,而且很值。” 老头儿推搡不过只得理理里外三层的荷包收下,见葛钰她们马车行囊,顺嘴一问:“瞧姑娘应是路过此地,打算往何处去啊?” “归宁。” “归宁?”那老头皱眉,“既去归宁就得从柳阴过。嗯……趁着篁水未结冰还能行船,得从篁水走。咱幽篁通往柳阴的官道中有处九鬼山,上有匪寇,专对来往商客行人下手,男的留作苦力,女的先辱后杀,死状极其惨烈。” “多谢老先生相告。” 老头摇摇头,叹了口气,似是提起了伤心事。葛钰与锦帛把竹篓中所有笛子都搬入马车,将空篓又还与老头。 老头背上竹篓再没多言。即使是空的,也习惯地弯驼起腰缓缓离开。没一会儿,秦管家与钱婆子都相继回来,秦管家从归宁来往过京都自然知九鬼山匪寇凶残之事,方才便是去忙着打点船只。 一行人向渡口而去。 葛钰摸着手中凉沁沁的紫竹笛,若有所思,就连锦帛问她为何突然买这许多笛子也没回应。瞧那老人如祖父一般年纪,看着可怜吗? 是,也不是。 葛钰心尖发芽的东西一天天长出嫩叶,脑中回忆如潮水涌来,烘不干赶不退。愈远离易安一寸心便紧上一分,不觉间,陌生如斯的易安城竟也让她开始怀念起来。白天被极力压制的念想,夜晚便偷偷溜入梦中,一发不可收拾。 河风绕绕,吹起登船人衣袂翩飞。能撬动满怀愁绪的桨缓缓将船体撑离水岸,葛钰倚在船阑边,迎风站了会儿才默默回厢房。 这时,幽篁街道上几匹飞驰的骏马,慢慢放缓马蹄。马上的人个个高挺英俊,尤其是为首之人,冷着一张脸高贵华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势。 哒哒响声敲击在地面上,适才卖笛的老头又重背了一竹篓低低地吆喝,瞧着身侧突兀的人马吓得往旁边一躲。闫桢扫见篓中竹笛,眉头一蹙,想起某件事,眼神愈发冷了。 他将缰绳一扯,“如何卖的?” 老头颤颤巍巍,结舌道:“普通的…十文……紫竹的三十文。” “高阳!” 老头一吓,以为对方不甚满意,忙道:“不,不用三十文。全……全都十文,不,老儿不要银子统统送与各位。” 高阳听主子出声自然会意,取出一锭银子放在老头手心,一手提起竹篓挂在马上,接着一行扬长而去。老头攥着银子沉甸甸的,目光有些呆愣。 出幽篁府城门不远处,便是从幽篁过篁水通往柳阴的渡口。闫桢往那布满大小船只人声鼎沸的喧嚷之处瞧一眼,吩咐高阳:“去打听一下。” “是。”高阳领命。 虽是雨后天晴,可天色并未晕散开,柔冷的光线映照在闫桢身上,脊背笔挺有力。河风吹猎响衣袂,一派清冷,仿佛与天地融为一色。 高阳直奔登记河道来往船只的工头处,扔下一锭银子,将名册一扫,目光停在‘归宁侯府’几字上。 “主子,半个时辰前,葛姑娘一行是行船走的。” 闫桢听了回禀,手中缰绳绕了个圈,“陆路水路,各需多久?” “水路约两日左右,陆路……若是骑马急行明日一早能到柳阴。不过,听说途中有处九鬼山,匪寇猖獗,遇人便抢先辱后杀,怕是要耽搁些时辰。” 闫桢眉头一蹙,“多久的事?” 高阳默了一瞬,明知主子听了会怒,可不敢不回,“……听此地人说,常年如此!” 果不其然。闫桢眉头皱得更深了,圈在手上的缰绳一紧,身下红棕骏马仰头哼鸣,哒哒地来回踢转,不一会儿,像是感受到背上主人不悦的怒气,忙又温顺地管住腿低头。 “哼!我看是幽篁知府脑袋搁脖子上太久,想要挪挪地方!” 一行跟着的高淮、苏三、苏九没敢贸然开口,高阳想了想道:“九鬼山是幽篁、柳阴交界地,一边分属雍州,一侧属安州。故而……” 没人管。也不愿费神管。 闫桢锐冷的眸子盯高阳一眼,“朕倒要会会,这无人敢管的山鬼匪寇到底有多猖獗!” 马头一调,闫桢挥鞭一抽,向一侧官道行去。剩下几人对视一眼,深吸口气,忙紧紧跟上。 *** 夜幕降下,天际上挂起一弯朦胧的上玄月,映在幽深不明的篁水中,船桨一动水波一漾,弯曲着被轻轻荡散开,不一会又悄悄复原。 葛钰倚窗用竹笛吹奏了一曲古调,眸中微闪,也不知在想什么。钱婆子依旧端了药扣门入内,“钰小姐,此处暗礁颇多,您可得当心些。” 葛钰转身将笛子悬在腰间,待钱婆子将药碗搁置好,瞅一眼咳嗽两声道:“避礁行船是船家分内之事。嬷嬷年老身子骨不济……才更应多加注意。” “婆子多谢钰小姐关怀。药热着,趁热喝!”说着,钱婆子又眼皮一耷,躬身退了出去。 锦帛将门上闩,端起汤药倒在篁水中,“小姐,该如何做?” “银子呢?” 锦帛从随身包裹中取出那鼓鼓的二百两,葛钰接过,一人分了些塞在怀中,“再等等。夜间水寒,此处有礁石,过了这片水域再下水。” “嗯。”锦帛慌张地点点头,手不安的来回搓着,瞧着船窗外一片漆黑之色,只觉心跳得咚咚的。 “莫怕。一会儿有我。” “嗯,奴婢不怕。”锦帛稳稳心,强作镇定。 船平稳的顺水行着,谁也未想到,突然一声巨响一震。船躯倾斜,葛钰与锦帛脚下不稳被惯力冲倒在地,厢房外人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噼里啪啦跑的来回作响。 “快,漏水了!” “跑什么,都他娘的去给老子补船!” “秦管家,撞礁了!好大一窟窿,船舱被淹,船家都吓得跳水跑了,咱赶快逃命吧!” 秦管家急得一跺脚,“妈的,真是晦气!” 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和着各种嘈杂传入厢房内。葛钰有病在身,本就不太有劲儿,如今磕着膝盖更是缓了半天才爬起来。 “小姐!”锦帛瞬间就急出了眼泪。她二人背靠在室壁上,船一点点往下沉。 葛钰咬咬牙,攥紧她手,轻道:“锦帛,你怕死吗?” 锦帛颤着心屏住呼吸,抿抿唇,掉下泪珠子点头,“怕。小姐,我怕。” 葛钰望望深不见底的篁水,“别怕。我们不会死,我们活着的。”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个儿什么都不怕,包括去死。如今,面对满目漫延入船内毫不断绝的水,冰凉凉的淹过脚背,背脊发麻。 她怕了。 葛钰摸摸腰间紫竹笛。她怕,她不想死。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还想活着去报还那人恩情,想见见他。 41.第四十一章 http://.biquxs.info/

不过转瞬间,水已漫延过膝盖。船窗露在水面上,葛钰先推了锦帛出去,锦帛呛了一口指骨牢牢地抓住窗沿。她原以为儿时会些,如今应能勉力一搏,可待真正下水才知,连蹬水都不会了。 心碰碰的响,仿佛要从嗓子眼中跳出。 葛钰向她点点头,以示安心,费力抬起腿脚打算接着翻出去。正当跃出时,脚裸突然被一只冰冷粗糙的手捏住,阴冷地笑声响起,稍稍一用力便将她扯了回去。 头擦过窗沿撞击在船板上,密密麻麻的水淹涌过头顶。葛钰踉跄地爬起来,惯了满耳满鼻的水使她不停地呛咳,待缓一口气望过去,见钱婆子正垂着没有生气的脸皮死死地盯着她。 “小姐!” 锦帛吓得失声一叫,因着动荡,船又斜了几分。里面水已漫到腰间,窗沿只余一点还露着。 “钰小姐,喝了老婆子的药,腿脚竟还如此利索?看来是有些小聪明!” “你是谁?” 葛钰喘着粗气,向后退几步,眸光扫到深水一方的柜子,心一横咬牙淌过去。谁知钱婆子比她更快一步,一把拿起柜上剪刀,瘆笑道:“是要这个吗?可惜……它会要你的命!” 钱婆子握着剪刀向她挥过来,葛钰躲闪不及手臂被划了一刀,殷红的血,迫不及待地往外冒,一入水中除了淡淡的腥味便了无踪迹。 伤口混着水被蛰得生疼。船身一晃,她无力地靠在室壁上,两眼发黑有些天旋地转。葛钰撑了撑身子,腰以下一截冷得发颤,腰以上一截却冷汗淋漓。 她颤着手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气。 不能死。 她要活着。 感受着钱婆子周身散发的恨意与戾气,葛钰想不明白何时得罪过这么一号人,即便是受葛夫人指使取她性命,也不应表现得如此相恨! “你是谁?”她又一次问。 钱婆子撕下脸皮。露出一张可谓丑的惨绝人寰的面容——黑红间混杂着青色的脸布满可怖疤痕,像是被人用刀一片片割过。一粒粒细小的水泡又连片地爬遍疤痕,发黑溃烂,散发着恶臭,仿若间还能瞧见一拱一拱的白蠕虫在内吸附着。 让人忍不住作呕。 钱婆子瘆笑起来犹如深水厉鬼,她握紧剪刀丝毫不管水位已漫至胸口,一步一步向葛钰过去,“认识吗?嗯?托钰小姐的福,老奴沦为他人药人!” 钱婆子又笑几声,突地脸一沉将剪刀比在葛钰脸上,恨恨道:“说了你没那葛家大小姐的命,偏偏不信?如何……还不是得乖乖嫁往归宁为人小妾!怎地不随你那死鬼娘一并去个干净,也免得今日做个毫无人知的篁水水鬼!” 葛钰早没了力气,冰冷的剪刀贴在她脸上仿佛随时能取她性命。她盯着钱婆子恨意的眼珠出神,忽然想起什么,瞳孔一缩,“你……你不是死了?” 钱婆子森冷一笑,“看来是认出来了。” 此人正是葛钰在葛府别院时,时时欺辱她与她阿娘的掌事嬷嬷——王嬷嬷。记得是溺死于别院棠园莲池中,尸首都瞧过,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想知道我为何又活了,是吗?” “因为……我根本就没死!” 王嬷嬷得意地阴笑模样,在葛钰眼前模糊地闪晃。她闭闭眼双手向后死撑住船壁,一阵眩晕过后,又睁开,“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钰小姐知我是府中总管的姨子,可不知,除了我那早死的好命妹子外,还有个与我身形面容极为形似的幼妹!巧的是,那天她正好上门巴结我想讨些油水!” 瘆得令人心悸的阴笑,在葛钰耳边阵阵响起。 王嬷嬷揪住她衣襟将她按入水中,葛钰呛得扑腾两下,在水中勉力睁开眼,黑漆漆的又什么都瞧不见。抬起泡得冻僵的脚,使力向王嬷嬷处一踩,正好踩在她脚背上。 “……呼!呼!”喘息声与呼气声在寂冷地篁水中突兀响起,时而伴着咳嗽。王嬷嬷怒极,捏起剪刀向葛钰刺去,葛钰身一侧剪刀钉入船壁中。 王嬷嬷见一招不中,丑陋地脸皮一垂,拔出又刺,葛钰靠在壁上呼不过气,脸色涨红,瞳孔中映出锋锐冷利的刃尖。 她笑了。 既然如何努力都活不成,那便鱼死网破吧! 已被淹了脖子的锦帛不知何时爬了回去,憋着气去寻了件称手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荡到王嬷嬷身后,使起全力砸在她头上。 上次在府中为救高捕头,她便砸过人,如今倒没什么可怕的。 王嬷嬷头破血流,血顺着额头侵染在她黑红泛青的脸上,也未瞧出有何变化。她转身死一般地盯着锦帛,手中剪刀转个弯改向锦帛刺去。 比伪装钱婆子那副面皮还无生气的脸,阴恻恻地。 船早便没得只余三人顶着脖子在外露着。锦帛猛地向后一退,身子撞在船窗上向后一仰,翻了出去没入篁水中。葛钰吓得一呼,也不知那来的力气,跃身过去也翻出窗外。 脚勾在窗沿上,伸手拉住锦帛。锦帛在漆黑水中无力挣扎,顺着一股向上的力,才被葛钰堪堪带出水面。 打斗声响起。这时,她们才瞧见不知从哪冒出了个人,正一脚将王嬷嬷踹踢入水中。待王嬷嬷再爬起来,那人一剑刺过去,王嬷嬷眼珠子一鼓,抓个空,四周才消沉下来。 “钰小姐,小的乔武。奉大人之命一路护您周全。”乔武在水中露出个头,向葛钰抬了抬手。 听是葛廷之派来的人,葛钰顾不上心下是何感受。总之,对乔武的感激是有的,而此刻——也绝非刨根问底之时。 “帮我带锦帛走!” 乔武有些为难,“小的必须确保钰小姐安危。” “我无事。她不会浮水,难不成让我看着她死?还是说你能同带两个走?” “这……” “我会浮水。你若不带她,我此刻便自沉下去!”葛钰说得出做得到,适才被剪刀刺伤的手臂发颤地疼,她快拉不住锦帛了。 “好。”乔武终是点了点头,他也不是冷心冷血之人。 在寒冷如冰的篁水中任谁也不敢随意多待。乔武携了锦帛向前游,不多时又回头瞧一眼,看葛钰可还跟在后。 葛钰游了好一会,时而呼一口气,时而咬紧牙根。水迷了眼睛,她早已识不得乔武在哪个方向,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只凭着直觉机械地向前。 身疲力竭。 腿撞在礁石上,不知名地水草绊住脚跟。挣扎,再挣扎,双腿痉挛地抽着,呛了几口,接着绵密而毫不断绝的水争先涌后没过她头顶。 要死了吗? 葛钰眼前出现幻象,时不时地转换人。既快又缓慢。 “阿娘?” 不,她摇摇头,不是。 是那个让她心尖发芽,想要活着见见的人。 一头墨发在漆黑地水中散开,月色下显得愈发黑沉。水波荡荡,一艘高大的舫船缓缓漂顺水面,丝竹之乐和着轻歌曼舞,姹紫嫣红间好一派热闹。 也不知是谁人惊呼一声,‘咚’地下了水。 *** 青山同云雨,明月乃一乡。淡淡清辉笼罩着如死般寂静的九鬼山,除了风过林晃,连一两只虫鸣也无。 踏响而来的马蹄,打破沉寂。不远处山头似有人影窜动,低低地伏藏在林间。 闫桢向前方望一眼,手一抬,一行人都放缓速度停了下来。高阳下马探了探,回身取下白日买的一篓竹笛,待主子应允从中抽出一管后,将整篓笛子扔入前方一处并不高明的陷阱中。 一张巨网从陷阱坑中跃起,捕获住那篓笛子,上面附着的刀片在风中叮叮锵锵的泛起寒光,飘散出浓重的血腥气。 轰隆隆的山石圆滚滚的从山间砸下,直向闫桢一行袭来。千钧之际,停下蹄子的马儿仰天嘶鸣,鬃毛一竖带着主人猛地向回奔去。 突兀地巨响,惊起林中早已熟睡的山鸟。 “主子,您无碍吧?” 高阳急切出声,他主子乃千金之躯,若因此事有一点不妥,他们一行万死都难辞其罪。闫桢月下幽暗的眸子毫无温度,盯着伏藏林间从山头冲下的匪寇,道了声:“无碍。” 虽说匪寇黑压压一片顺势而下气足且盛,不过也就二十余人。当瞧清闫桢一行只有区区数人时,反而把刀往肩头一扛,摆出阵势将他们圈围起来,十分有底气。 “听着,小子!爷爷我今儿心情好,懒得动手。识相的,就规矩地交出钱银跟大爷们走,好饶过你们几条狗命!”领头的匪寇面黑身壮,一块丑陋的刀疤自眼角蔓延到耳下,咧嘴阴笑起来丑如山间游鬼。他眼睛贪婪地盯着闫桢身下矫健的马儿,仿若已是他囊中之物。 “放肆!” 高淮听见出声一喝,提刀跃身而起向那领头的刀疤脸挥去,流畅利落的刀影犹如闪电般划过他脖颈,直到冰凉的刀刃上滴落腥红刺目的血珠,刀疤脸才僵硬地瞪大眼,气一断,不可置信地向后倒去。 已被割断的喉咙,连带着点皮与脑袋一同砸在滚下的山石上。‘轰’地一声断开来,血洒一地,像颗红滚滚的草球,掉离身子好几步远。 “口出狂言,满嘴秽语,该死!” 高淮垂着刀,对剩余匪寇一扫,一众匪寇吓得直往后退。他轻哼一声,转头恭敬地向闫桢请罪,“主子,十一自作主张了。” “嗯,”闫桢望望不远处天幕,和着风声利落道:“——杀!” 一声令下。 除却高阳紧守在他身侧,其余三人都如水中鱼儿般滑利游刃有余的挥刀挥剑。九鬼山匪寇也并非全是待宰羔羊,毫无还手之力,只不过因领头的突死,被惊破了胆吓得无神反抗。 收拾完一众匪寇。不待高淮三人上马,闫桢忽地捏住紫竹笛,灌入内力向前方林间射去。‘噗’一声闷响,似有人影倒下。 高淮忙过去查看,竟不想还有条漏网之鱼。他从那匪寇身上扒下笛子带起衣物露出了些腰背,一个红赫赫的‘仇’字在月下怔住了高淮眸光。 追查多年前朝余党的他自然知这个‘仇’暗示什么,他忙取下笛子将人尸首带回。接着,与苏三、苏九相继扒开所有匪寇后背,除了被他割断喉咙那个刀疤脸外,余下的倒是再没发现。 “高阳。” “臣在。”高阳见主子有吩咐,立刻恭声应着。 闫桢眸光一凝,道:“你与苏三留下,召暗处之人连夜端了这九鬼山!朕要结果。” “是,主子放心,高阳明白分寸。” 一听让他大哥与苏三留下。高淮暗暗地扯苏九一把,一下少俩成日盯管他的人,不得不微微松口气。苏九冷冷瞥他一眼,翻身上马。 高淮抬起手中染血的笛子,想了想道:“主子,这东西还要么?” 不知为何,此刻瞅见那笛子闫桢总觉不安,眼皮一抖一抖地跳动,心漏一拍蹙眉道:“扔了!” 42.第四十二章 http://.biquxs.info/

急行一整夜,终是在天明十分入了柳阴城。 柳阴客栈繁多,却以悦来为首。高淮包了悦来客栈其后的雅院,雅院——乃是一座独立院落,如院名一般其内十分雅致。临街开门,根本无需从客栈正门入内,很是方便。 闫桢一行休整一日。待到次日天色擦亮高淮便去了渡口附近打探消息,不探不知,一探还真有些惊吓。 篁水有船触礁,沉了。 高淮等了一整半天也没寻着要寻的人。他望望水面,正打算回去先向主子回话时,水面上远远飘来一只小船。 船行到水岸,瞄一眼上面的人,高淮皱起了眉。 秦管家与几个小厮狼狈地上岸,衣裳皱巴巴的头发松垮蓬乱。当夜船沉时,若非跑得快摸到悬着的备用小船,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秦管家抬眼瞧见高淮眼中有些诧异,高淮与归宁小侯爷秦章私交甚好,他身为归宁侯府京中管家自然是识得的,几步上前,“二公子?真是巧,您竟然没在京中?” 高淮冷冷瞥他一眼,“不巧。我在此侯你们多时了!” “这……从何说起……” 秦管家一愣,高淮也懒得与他多费唇舌。打从看见身前这几人起,从他们狼狈地模样不难猜想出可能发生了何事,也不难与适才探听到的篁水沉船一事相连。他心下隐隐担忧,直接开口问道:“葛姑娘呢?” “什么……姑娘?”秦管家刚浮出一抹笑又猝不及防地僵在脸上,舌头一硬,一时没明白过来高淮为何如此问。 “别给我扯。葛府小姐户部葛大人之女——葛钰!” 秦管家回过神,不知高二公子是如何知晓这事,“哦,您是说我们侯爷打算新娶的七夫人?她……” 秦管家顿住,面上努力带着些哀痛,“二公子实不相瞒,前夜晚上我们从幽篁到柳阴的船意外触礁沉了。七夫人她……应该……应该,哎,也算是我们几人命大,不然也一样……” 秦管家说着停了下来,瞧着悲从中起。其实船沉时,有人提醒过喊着七夫人还在船上,他不过摇摇头,那个病秧子,逃命紧迫谁还顾她是死是活。 高淮一把扯住他衣襟,杀气突现,“你说——什么!” “二……二公子……”秦管家被带得微踮起脚,一脸惊恐。 高淮拎着他一路拖回雅院,苏九怀中抱剑提着食盒望见住脚,扫一眼吓得软如烂泥的人,“这谁啊?” “哼,归宁侯府京中的管家!” “啧,怎么这副模样!” 秦管家一路挣扎,此时脸色青紫,袖子破一截肥白的胳膊裸在空气中,腰带松垮地挂着。他呀呀叫唤两声,被高淮一脚踹翻。 “没寻着人?”苏九问。 高淮神色一肃,接过他手中食盒,低沉道:“人交由你看着,我去回话。” 苏九脸一冷,皱眉道:“可是出事了?” 高淮沉默地点点头。转身向主子房间去,行到门口里面传出谈话声,听了一会,原是他大哥回来了,正在回禀九鬼山的事。 “又是归宁?”闫桢身前案上放着一本账册,是高阳呈上从九鬼匪寇窝中搜到的,上面记载着一应抢掠钱粮、人口统统送往了归宁一处道观中。 他指骨叩叩桌案,“派人去盯着!” 高阳站在案前回道:“主子放心,臣已让苏三带人过去了。” 闫桢见高淮进了厅中候在门帘处,挥挥手让高阳退下。兄弟二人目光一触,高淮垂下眸子抬手对兄长行礼,他此刻心下揣着事麻乱得很,并未多言。 高阳离开后,闫桢端起案上清茶饮一口,抬眉望着他,“如何,人呢?” 高淮磨磨嘴皮,有些难以开口,轻道:“主子……葛姑娘她……” 闫桢见他吞吐顺手放下茶盏,眉头一蹙。 高淮嗓子一滚,立即出声:“篁水有船触礁沉了,属下逮回了秦章京中的管家,恰巧……沉的便是……” 茶盏碎落在地,哗的一声截断高淮声音。 高淮默了一瞬,又颤提起胆子道:“当夜有船只来往,葛姑娘或许获救也未可知……十一这便去查!” 说着高淮拔脚往外走。闫桢突地站起身,眸如利剑射向他,“回来!说清楚,什么叫或许获救也未可知?” 高淮见主子眸色不明,低沉的声音与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的茶盏,无一不昭示着对方压抑升腾的怒火。他快速在脑中措辞,“……据秦章府上管家说,船沉时,葛姑娘依然在船内厢房,并未见逃出……” 闫桢往胸腔吸一口气,一股从未体验过——无法言说的情感在心下荡散开,心像是被人狠狠的拿捏住泛起微微刺痛。向来高高在上惯于掌控全局的他,一时竟怔住了。 室内只余呼吸声,静得落针可闻。高淮立在原地等令,脚趾都没挪动一分。 “去查!” “去府衙,召今昨所有停靠船只负责人,挨个挨个的查!” “是!”高淮一个激灵领命而去。闫桢眉头深深皱起,整座雅院上空弥漫出一层迫人的低压。 柳阴悦来客栈街尾转弯处有一座揽月楼,是当地最活色生香之地。葛钰背靠在一间杂房墙壁上,盯着手中一只草编蚂蚱出神。 原以为会将命丢在篁水中,不曾想却好运地被人救起。打从醒来耳边传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姑娘好命!” 一个丫头给她手臂上着药,“一眼便让知府大人家表少爷瞧上,可真有福!” 葛钰摆弄着手中东西,扫一眼昏暗的小杂屋自嘲一笑。被一个青楼嫖|客瞧上,何时都成有福了,不过是出了龙潭又入虎穴。 从船上起到今日一直关着她,断她吃食。可也不知是谁,总会偷偷从门缝中为她塞些馒头,每次也必带一只草编蚂蚱。 杂房门被人从外边打开,揽月楼老鸨三娘带着两个龟奴入内,一个手上托着一盘银针。突然亮起的光线刺地葛钰双眼一闭,抬手挡了挡。 “考虑的如何了?” 有人搬了把椅子来放在房间正中,三娘坐下。葛钰晃一眼闪光的针尖,淡淡一笑声音却有些哑,“若我从了,有何好处?” “哟,看来是想通了?”三娘玩着指甲。 “本想着来扎两针为你醒醒神,倒是省了功夫。我揽月楼在柳阴可是块金字招牌,你若从了真得齐少爷青睐,荣华富贵自是不必说。” 葛钰心下嗤笑,要逃出去,第一步便是要这三娘放下戒备。关她两日磨足胃口,此时答应事半功倍。她堆起满脸惊讶又小心翼翼的问:“可有数不尽的银子?” 三娘一听,脸上笑起花,本以为是个硬骨头却不过如此,“开门挂牌,可不就是为了数不尽的银子?” 葛钰点头低低一笑,三娘放下心吩咐人为她准备屋子和丫鬟。葛钰出了杂屋有种仿如隔世新生之感,抬起手阳光透过指间洒在脸上,泛起暖意。 一个齐她腰间高的小孩脏污着脸提起木桶从她身前擦过,手被泡得通红泛白,弯着腰竭力地擦拭廊边围栏。葛钰摸着袖中蚂蚱疑惑地瞧他一眼,那小孩感受到目光也转过头,一晃又匆匆埋下眸子。 “走吧。”龟奴催促她。 葛钰收回思绪,点头跟上,一路打量着周遭环境暗暗记下路线。直到在一间挂着‘轻舞’二字木牌的门前方停下,龟奴推开门。 “虽说这屋中姑娘才上吊死了,但摆设一应俱全都是好东西搁置着浪费,一会我遣几个人来收拾一番,你便在此处住下。” “对门姑娘是我们楼里头牌,脾气不好。”龟奴说着,又晃晃门前牌子,“嗯……这名儿不错,不用换了,你便还唤轻舞吧!” 葛钰淡淡应着龟奴,待他走后,推开屋中窗子倒也亮堂。窗外是揽月楼后院,后门、膳房和关押过她的杂房都在其中。她走近向下一瞧,窗不高,下面是一层软土种着些矮头花草。后门处有几个小厮把守,适才瞧见的那孩子依然在擦拭围栏。 不一会龟奴又带着个小丫头来,正是从船上醒来时为她上药道她‘好命’的那位。龟奴嘱咐那丫头两句便走了。 “小棋,见过轻舞姑娘。” 丫头上前行礼,眸中洋溢着喜色,一双眼珠子呲溜地在她身上打量。葛钰嘴角微微一弯,抬了抬手。 “就说姑娘是个好命,果真不假!”小棋十分熟稔地拉住葛钰手,羡慕地眼神一闪而过,“若能得齐少爷青睐,就算是出头了。” 葛钰听她口口念着那个嫖|客眸中一冷。此时,对门屋中传出吵闹,似有人低低啜泣与骂咧。 “以为是个什么东西!若非本姑娘瞧见早便是个水鬼幽魂了,不感恩戴德也罢,如今倒好恩将仇报竟抢起我男人来!” “呸!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男人没一个好货色!” 骂咧的声音着实大。葛钰望一眼对门心下明了,原来是头牌姑娘在篁水中瞧见她的,而那个叫齐少爷的嫖|客又是她相好姘头。 没过多时,对门吱地一声拉开门。一个红着眼的小丫头恶狠狠出屋,指着葛钰道:“我们姑娘练舞渴了,去膳房取碗参汤来!” “你……”小棋上前。 葛钰一听去膳房忙拉住她,正打算寻机会去后院细瞧呢,差事倒找上了门,晃一眼对门牌子,对那小丫头道:“告诉凌乐姑娘,我去。” 43.第四十三章 http://.biquxs.info/

揽月楼每月十五日晚都有一场盛会,由头牌姑娘凌乐献舞,在柳阴早已人尽皆知。而这次因凌乐与她相好齐少爷闹翻,一气之下让三娘提前举办,也弄得膳房采买准备之人措手不及。 葛钰一路细瞧着到后院。见后门房有俩个小厮搬着两筐蔬果鱼肉向膳房挪,膳房内也一片忙碌,刀子剁在砧板上咔嚓直响。 “可算是回了!再晚些,三娘就得剥咱们皮了。”一个厨子放下刀帮着搭手。 “嗨,别提,”小厮抹一把汗,“听闻京中来了个什么高捕头,闹得沸沸扬扬的。” 葛钰行到膳房门口听见这话,脚一顿,又无声地向后退几步。京中的高捕头,她脑中立马浮现的便是高淮那张脸,会是他吗?可他怎会到柳阴? 不待她细想,厨子又好奇地问:“咋了,他来他的,还能耽搁你采办东西?” 小厮卸完筐中物,寻个地方一屁|股坐下,“你是不知。那高捕头将今昨两日所有从幽篁府过来的船只管事,都召到衙门问话了。与咱楼里有供应的那几位也去了,你说耽搁不耽搁。” 厨子听得嘴一砸吧,“一个捕头,这般大威风!” “听说是京兆府的总捕头,来寻个什么姑娘。咱们知府大人还全程陪着,忙里忙外的帮衬,当然得威风!” 说到这,膳房内两人停下交谈,叹了句‘人同命不同’又做起事来。葛钰心下诧异,凭一句‘京兆府总捕头’想来定是高淮无疑了。 寻一个姑娘?什么姑娘? 葛钰想了想轻轻摇头,不管谁,总该不会是寻她吧,高淮怎知她此刻恰巧身陷柳阴。可揪着从幽篁来的船只查,又免不了让人多想。不管如何或是否寻她,为着心下那人,也得想法子与他见见。 她给凌乐取了参汤,又在楼中四下走几圈,碰见之前为她引路的龟奴被催促一番,道了句“识不得路”才慢腾腾回去。 房中来了几个人,被小棋指派着收拾尘灰。葛钰晃一眼那熟悉的小孩,没动声色,先将参汤端给对门凌乐,凌乐尖起手指一接,故意洒在地上与她身上。小棋从屋中瞧见忽地跑过来,目露愤然。 “瞪什么瞪,一个小丫头也敢对本姑娘甩眼色!”凌乐剜小棋一眼。 小棋气不过敢怒不敢言,葛钰淡然地为自个儿拍拍衣裙,参汤被她端着在楼中走了许久,早冷了烫不了人,不过是打湿个印儿。 “今夜本姑娘要献舞,可临到头乐师却突然病了,不知‘轻舞姑娘’可否为我伴奏一曲,就权当是还我救你的人情,如何?” 不及葛钰开口,凌乐一旁的丫环又出声:“姑娘,您舞姿清妙绝伦,哪次盛会后不是人人夸赞传遍咱柳阴街头巷尾。能为你伴奏的乐师可不多,一般人哪当得起!” 葛钰听这二人一唱一和,脑中却思索着该用何法子见高淮。抬眼见凌乐一脸傲色的笑,她也勾起唇角道:“用笛子伴奏如何?” “哦,轻舞姑娘会吹笛?”凌乐挑眉。 “略会一些。” 凌乐轻轻将手一拍,“那便甚好。” 她抬手遣身旁丫环去寻管笛子,葛钰拦下,“不劳麻烦,让小棋去就行。” 待葛钰一出屋子,凌乐拉下脸色啪地将门合上。葛钰嘴角一勾,瞧着眼前也并非省油灯的小棋,挥手打发她下去寻待会用的笛子。 她之所以应下凌乐为其伴奏,不过是想借她的势。因高淮接手过寻夏命案,知晓她是淮安人。若他大张旗鼓是为寻她,在北地一曲南方的淮安小调应该能引起他察觉。 若不是寻她,于葛钰来说也无损失,逃依然要逃。而凌乐让她伴奏,无非是想用舞姿挫挫她,好在她相好齐少爷面前拉回一把。 葛钰回屋,其他受吩咐收拾尘灰的人早便离去,只余下小孩一人在独自卖力擦拭。她瞧廊道左右无人,将门一关,盯着他小身影轻道:“……你是阿朗。” 小孩手一颤,放下有些脏污的棉巾,从柜底下扯出一个包袱,拾起塞到葛钰手中,“里面是小厮衣服。每日寅末卯初会有人从后门往膳房送食材,守门小厮忙着补觉,不会细看……姐姐寻着机会快逃吧。” 郭朗一上前便不停的说着。葛钰等他说完,替他擦擦脸,“果真是你。我就想着,会有谁给我送馒头送蚂蚱。阿朗,你怎会流落到这揽月楼来,你阿爷……” 郭朗头一垂,“阿爷没了,在易安便没了。” 他垂了一会,又抬起头,“姐姐,你快逃吧,那齐公子不是个好人!” 葛钰拉过他泡得通红泛白的手,揉了揉,“逃,当然逃。我们一起逃!” “不……”郭朗听着手一缩,向后退几步,脸上浮出悲色,“我不逃。外面有人要杀我,阿爷便是被他们杀死的……” 葛钰眸中一惊,不及多问,门突然被人敲响,“姑娘,笛子已寻到。夜会要开始了,三娘让我唤你过去。” 葛钰将装着衣裳的包袱重新塞回柜下,郭朗也极有眼色的接着擦拭东西。她拉开门,淡淡瞧小棋一眼,“几时来的?” 小棋手中握着把青碧色笛子,垂着头眼珠一转,“刚来。” “嗯,”葛钰拿过笛子微微一瞅,唤她进屋,“我衣裙被凌乐参汤弄脏了,你为我寻一套以前这儿‘轻舞姑娘’的来换上。” 小棋舌头一结,“她,她可是吊死的,死人的衣裳多晦气!” “屋子都住了还怕晦气。还是说你能寻到新的且上得台面,三娘可等着呢!” 小棋缩缩脖子,目光在郭朗身上停留一瞬,又硬着头皮去揭旁边柜子。葛钰缓步跟在身后,手摸起一个青铜云纹花瓶趁她低头翻找时,一劲儿敲在她后勺。 小棋挨着柜子滑倒下,葛钰忙对郭朗使个眼色,郭朗会意地关门上闩。在屋中搜寻一会没找着可用的绳子,郭朗急了,“怎么办?” 葛钰从柜中翻起两件衣裳,用剪子剪几个角哗喇一声撕开,系上死结。接着将小棋手脚紧紧绑缚住,堵上嘴,塞在柜子中。 “这样行吗?会不会闷死?” “不会,柜口有缝。” 葛钰将柜子锁上,拿起笛子整理一番衣裳,“你快离开,要与平日一个样,别被人瞧出什么。我去三娘那边。” “嗯。”郭朗郑重地点点头。抓起棉巾往木桶中一扔,打开门又回头望葛钰一眼,“姐姐保重!” 郭朗离开后,葛钰带上门也随即往揽月楼夜会处去。三娘见她独自前来,从上至下打量葛钰一番,暗自点点头:也不枉齐少爷舍得与凌乐闹翻指名点她,确实是生得好,身姿独立时竟有股子让人移不开眼的娴雅。 三娘在揽月楼也算是阅人无数,拿眼瞧人的本事自然精透。她再观一观不远处的凌乐,轻轻摇头:看来用不了多久,楼里头牌也该换一换了。 厅内人声喧嚷。葛钰立在楼道围栏边,瞧着下面座无虚席不知从何处闻声而来的各路嫖|客,心下生出一股股厌恶。 厅前方与通往二楼木梯处搭建着一层高台,其上正表演着歌舞。有目不转睛盯着的,也有散懒捂着哈欠看得东倒西歪的。 待到最后凌乐上场时,个个都突如鬼上身坐立起身子。凌乐十分傲冷对葛钰甩个脸色,又转头勾起笑颜向众人妩媚一笑,尤其是掠过相好齐少爷所在雅间时,更是笑得能勾人三魂七魄。 葛钰握了青碧色笛子缓缓从木梯下到高台中,身姿款款一点没被凌乐媚色所压,在满堂嫖|客充满欲色的目光中,倒如一股醍醐灌顶的清风十分让人挪不开。 葛钰目不斜视静静地站着,抬起笛子放到唇边。笛中散发出一阵浓郁地香气,不自觉吸入几口,闷得她蹙起了眉。 凌乐摆出起势,曼妙的舞姿柔弱无骨。葛钰吹奏响笛子,时而悠扬欢快,时而低沉婉转,宛如夕阳洒下余晖,江水击岸泛起层层涟漪。 一曲淮安小调曼绕在揽月楼中。 凌乐脚踩乐点,见一众本为她买账闻声来的人,好些竟闭上眼陶醉于笛音,她愈跳愈是心绪不平,连着数个回转时脚下一乱摔在了台上。 舞停,乐声自然也停。 葛钰放下笛子,见凌乐狠狠剜她一眼,淡淡扫过去头也不回地上了楼。对着楼道上三娘点点头便往回走,那小棋还锁在柜中,也不知醒没醒。 安静了好一阵的厅堂,又忽如回魂般爆裂起哄嚷。葛钰没行几步,脚一滞,一股既陌生又异样的燥热从心下窜起,浑身难耐,呼吸在一瞬间急促。 青碧笛子在廊壁烛火下泛起莹莹幽光,残余的淡淡香气变得好闻起来。她手一颤,掉落在地撞出清脆声,荡回耳畔,犹如有千万只虫蚁爬磨心间。 双眼一闭,噙住下唇狠狠一咬,眼前拨开些清明。一只手暗暗从后摸上她脖子,猴急地抱住她,葛钰脑中一嗡提气挣开,转身一脚踢在对方身下。 那人没料想她会如此反应,吃痛的呼喘,“好烈的性子,本少爷喜欢!” 葛钰瞧是船上见过凌乐的相好齐少爷,她向后退几步,手掐在腿上,眼扫四周脑子飞转,见通往楼下唯一的出口就在那嫖|客身后,狠狠蹙起眉。 “想跑?” “你最好别想,这药可越动发作得越快,没有本少爷,你就得难耐而死。” 齐家宝一步一步笑着上前,葛钰见退无可退反倒豁出去,勾起一抹媚笑。 “……等等!” 齐家宝住脚,看着眼前勾人心魄娇喘的美人又耐起性子,“小娘子,可别想玩什么花样,今夜你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葛钰忍着心下恶心,“齐少爷,若轻舞从你,你可会真心待我好?” “美人儿如此娇羞,谁又可忍心辜负。这是当然。”齐家宝双手一搓,实在是忍不了,上前一把揽住葛钰。 葛钰膈应地推开,恨不得寻把刀子剁他一剁,“既如此。那凌乐……” “别提她!”齐家宝脸一拉,“本少爷最不喜哭哭闹闹的女人,当然……轻舞小娘子除外,你若哭闹,我就心肝碎一地了……” 葛钰抬起脚故作一跺,扶着墙转身向屋中走,“谁……要信你鬼话……” 齐家宝忙跟着,见葛钰要合上门伸手一挡钻进屋中。葛钰此刻即使狠厉的掐腿,也挡不住眸中渐渐迷离,她凝起已所剩无几的清明将那嫖|客往外推,“出去。今儿在杂房中待了半日……待我擦擦身子!” 经两人一番拉扯齐家宝早已放下戒备,才应下一番甜言蜜语,想想长久,纵是猴急也忍耐着。葛钰紧关上门,摇摇头深吐一口气,立刻扯出柜下包袱换上衣裳,取下头上簪子藏在袖中,将墨发束成小厮模样。 手刚推开一丝窗缝,被打晕的小棋便醒来呜呜地在柜中挣扎。 她翻窗跳出去,摔得头晕腿软,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游走浑身,仿佛空气中都凝结了燥热,香汗布满额间。 小棋已醒,那门也挡不了多久……她抹了把灰在脸上,咬牙匆匆爬起向厅堂奔去。夜会已散,有许多人拉姑娘上楼,也有许多打道回府。葛钰混入人群中,脚将将抬离揽月楼,齐家宝就带着好些小厮打手追了来。 “拦住她!” 一声高呼,葛钰拔腿便跑。门口站着的小厮反应过来,也忙跟着追。 她愈跑腿愈软,药效发作也越厉害。手攥紧袖中簪子,双眼已辩不得物,一个扑通跌落在地上,心怦怦鼓动像是被人架在火炉上翻烤。 耳边传来咚咚地脚步声,似乎已将她围住。葛钰本能地向后挪退,一阵动静后又忽地没了声响,恍若幻觉。 有人突然紧紧将她圈在怀中,葛钰蓦然一惊,举起簪子刺过去。 手被扣住。一个晚晚入梦,熟悉地连她都不自知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别怕,是我。” 44.第四十四章 http://.biquxs.info/

万物沉静下来。 带着寒意的风抚过葛钰身子掠去些燥热,双眼清明几分,耳畔温软的声响如同惑人神识的魔咒,一遍遍,缓缓地让她松了攥紧的簪子。 “别怕。” 瞳孔映出的人影渐渐从模糊到清晰,清冷的面庞此刻极尽温柔。 闫桢取下她手中东西,见一双眸子正愣愣地望着自己,抬手替她拭去额间密汗,又将一旁散落下的发丝重新绕回耳后。 心疼,怜惜。心下复杂莫名。 齐家宝与一众揽月楼打手小厮被半路突杀出的几人三两下踢翻在地后,阴狠着脸,盯着已在别人怀中的猎物,手往嘴角一抹,爬起来。 “哪来的多事人,知道本少爷是谁吗?识相的赶紧滚!否则……”他招呼起一众小厮,再次将几人围起来。 闫桢小心的抱起葛钰,感受到怀中人如滚火般的温度,眸子一寸寸暗下结满冰霜。迫人的气势至周身散开充斥整条街道,他转身晃一眼齐家宝,轻扯薄唇吐出两字:“废了。” 话未落地,一侧待命的苏九便如鬼魅般来到齐家宝身前,伸出剑刃对着他裆下一比,幽森的利剑泛着死气的白光。齐家宝吓得双腿一夹,颤抖着哗啦地尿起裤子来。苏九眉头嫌恶的一皱,运起气息,对准了一脚将人踹飞几丈远。 苏九抖抖剑身,道了句“恶心”便回到闫桢身侧候着。 凄凄鬼嚎如杀猪般的叫声炸响。齐家宝捂住胯蜷缩抖动,止不住的尿液流洒一地,滚了一身。众小厮瞧见此等情形,都下意识的将腿一夹,连呼吸都憋着,脚不听使唤地颤动一步步向旁边挪,生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 身在衙门召船只管事问话的高淮,一探听出消息,抓起堂下跪着的人便往揽月楼奔,柳阴知府罗大人一惊也撩起官袍匆匆跟在后面。刚到揽月楼门前,便眼尖地瞧见不远处情形。高淮一边抬手吩咐人封楼,一边运起内息几步飞掠过去。 罗大人一路小跑累得直吁气,将将站定,齐家宝凄厉的嚎叫便传入他耳中,一见他模样,顿时惊得魂不附体。 “家宝,家宝我儿,这,这……” “……姨父!” 齐家宝一把抓住罗毕衣袖,好不易盼来能为他撑腰报仇的,纵是此时身下痛得抽气也顾不上了,眼泪如不要钱的马尿直往外冒。 罗毕听他说完,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一生无子,齐家宝便是他的心头肉,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中怕化。 “来人!将这群人统统抓起来,押入大牢!” 左右随行差役一听,拔出佩刀。高淮觑一眼主子脸色,上前一步,冷道:“罗大人,眼神不好就多瞧瞧,苏公子面前岂有你发话的份,放肆!” 齐家宝的形容让罗毕太过震惊,下令之余根本没去瞧对方是何人。高淮一出声让他瞬间清醒,适才坐于他柳阴府衙堂上的年轻捕头,是持有陛下亲令的。 罗毕抬眼一瞧,夜间灯火在被风摇晃出婆娑,闫桢面沉如水,满眼寒霜中埋滚着层层怒火,仿若能将人无形凌迟。 罗毕脑中一轰,吓得跌跪在地。早些年在京中为官,得幸见过几次身为皇子还未登极的闫桢。他颤颤嘴,“陛……陛……” 齐家宝见罗毕不动作,心下不甘的喊道:“姨父,快将他们抓起来,统统……” 啪! 话还未说完,罗毕反手抽去一耳刮子,恨恨道:“混账东西!还不快向陛……不……向苏公子请罪!” 齐家宝被罗毕一巴掌打的愣住。罗毕忙押着他磕头,心中又恨又悔,这个瞧不懂眼色的浑东西,放着谁不去惹,竟敢招惹陛下。若陛下追究,他官运到头不说,怕是全家都得牵连。 高淮缓步到罗毕身前蹲下,拍拍他肩,“罗大人,别磕了,苏公子已经回了!” 罗毕抬起头小心地望一眼,见确实已无人踪影,松出半口气,“高捕头,这……” 高淮冷冷地瞟一眼齐家宝,哼一声站起身子,“罗大人,您得谢谢你的乖表侄,苏公子此刻没工夫料理你们。候等着吧。”高淮说完便离开。 *** 闫桢一路抱着葛钰回到雅院。她药效发作得厉害,面色红滚如夏时初升的朝阳,手不自主地圈住他脖子,嘤咛两声,在怀中不停地动来动去, “热……热……” 葛钰已彻底失了神智,像蔓藤缠绕在枝干般软如春水。红唇呼出薄热,双眼蕴起迷离的朦胧,闫桢将她放在床上,深深瞧一眼,拨开又缠上他身子的手,哑沉道:“别动。” 起身放下室内珠帘,叮叮锵锵的脆如瓷乐。 闫桢出屋,“苏九!” 苏九从暗处跃出,“主子,高大哥已去请大夫,算算脚力,不出盏茶功夫应该就能到。” 不待闫桢开口,苏九对着里间目光略略一动,话一转:“……小表嫂可好?” 苏九是左相苏青幼子,是真正的苏家公子。因打小崇拜自家表哥,偷瞒着家中与闫桢,伙同高淮一起入了闫桢暗卫营训练。二人也算争气,一人排九,一人十一。 闫桢眸色一暗,不善的盯他一眼。苏九见状瞬间闪人,消失在原地。 高阳请来大夫,用布带蒙住其眼睛带入里间。二人停在珠帘前,闫桢亲自接过丝线一边系在葛钰软润的手腕,一边送出帘外。 过了一会后。闫桢从帘后问话:“可解否?” 大夫皱起眉,摇摇头,“否。” 高阳送走大夫,退了下去。闫桢轻吸一口气,手缓缓搭上葛钰已半褪的衣裳,喉结一滚,“你可会后悔?” 葛钰此刻只觉心痒难耐,根本听不见也不知有人在与她说话,身前人熟悉的气息令她情不自禁靠近几分,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闫桢任她靠过来,就着火热的气息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对上那迷离的眸子,“我是谁?” 葛钰难受的软哝两声,“热,好热……” 闫桢又问,“我是谁?” 低低的声音不停地在耳畔回响,葛钰怔了一瞬,绯红的人儿如失了魂般轻轻道了句,“公子……” 柔软的红唇瞬间被封住。葛钰只觉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压迫着,在她唇上厮磨,温润的炽热扑面而来。她呜呜挣扎良久,才被对方缓缓松开。 闫桢低沉的声音透着沙哑,“阿钰……今夜后……你便是我闫桢的女人,你……悔无可悔……” 床幔滑落而下,遮住满室旖旎。夜风溜窗而入,摇曳响脆脆帘珠。 45.第四十五章 http://.biquxs.info/

日上三竿,暖暖的光线洒落在雅院。室内一片明净,葛钰轻轻翻动身子,浑身酸软的异样让尚在梦中的她眉间一蹙,脑中似乎闪过什么,眼一睁,蓦地惊坐起身。 松软的被褥滑在腰间。葛钰打量一眼屋子,微微垂头摸着身上柔顺的中衣,衣襟上方有一处红艳,被雪般颜色衬得十分娇嫩。 动动腿,身下传来的陌生感让她十分明白发生过什么。昨夜那人熟悉的气息还残留在屋中,越是用力回想,愈是记不清。 缠枝纹火炉在珠帘外呲呲的蕴散出暖意。她趿拉起鞋,到一旁木架取过衣裳穿好,撩开帘子,从桌上倒了杯凉水急急地喝着。 凉意从嗓子一路流向心底,深吐一口气,自惊醒便跳窜如麻不受控制的心方才堪堪平复下来。 “醒了?” 突来的声音让葛钰向后退几步,抬眼一看,只见闫桢端着一碗东西沉稳从容的立于门口,静静地仿若站了许久。 一瞧见他,葛钰双颊不由分说的发热起来,昨晚模糊的影子与门边的人慢慢重合,一寸寸清晰的像是刻在了她脑中。心又开始乱麻麻的。 “公子……怎会在柳阴?”闫桢进一步,葛钰退一步,身子撞得珠帘脆脆的响。 “路过。” 这话明显不能让人信服,“……如此巧?” 闫桢点点头,“如此巧。” 葛钰虽说药效已解,但声音依然有些软。闫桢眸色一闪,搁下碗将脚停在桌前,“过来……” 葛钰摇摇头,没动脚。 “你身子太虚,这是特意让人熬的药粥。” 葛钰还是未动,抿抿唇轻道:“我不饿。” 闫桢站着静静盯了她一瞬,一步跃过去,握住那截细小的手腕拉入怀中。葛钰被力道带的一愣,直到后背贴上坚实的胸膛,温热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才回过神。 她挣扎起来,却被闫桢打横抱起,“别动。” “……你放开!” 相似的回忆同在二人脑中一闪而过。葛钰脸色微红怔怔的出神,闫桢嘴角一勾,抱着她轻轻地放于桌前凳椅上。 一把细巧的小瓷勺,盛着白糯的药粥送于葛钰眼前。 “我自个儿来。” “好。”闫桢将瓷勺放下,知她不好意思也不再为难她。 葛钰将将接过,一阵突兀的咕咕声便在屋子中响起。闫桢听见掠出笑意,葛钰一窘瞪他一眼,方匆匆用着药粥。 “慢着些,不够还有。” “够了。” 葛钰用完后放下瓷勺,还不待说些什么,闫桢好看分明的指骨便伸了过来,轻轻为她擦拭嘴角,指腹薄茧将二人体温糅合在一起。 葛钰拨开他手站起身,眸中隐藏着些慌乱,“公子请自重!” 闫桢也不恼从容地收回手,随着站起,头垂在她耳畔边轻喃道:“阿钰。不管昨夜为何,你都已是我的女人了,这是事实,悔无可悔的……” 葛钰心气一提,“你……” 闫桢堵住她嘴,一手环上她纤腰,见她透不过气后方微微松开,“你也别恼,若一时不能接受,便慢慢来。总之……这辈子我俩算是绑一块了,你非跟我不可!” “若我不愿呢?”葛钰推开他,脸冷下来。 闫桢再次吻住她,松开,将她搂入怀中轻抚上她消瘦的薄背,“没有人敢违背我。你……可以,但这事……我不允。” 葛钰气的说不出话,挣扎半天,闫桢手臂却分毫不动。她一脚踩在他脚背上,闫桢面色不改反倒低低笑了。 这时,房门被人敲响。高淮听见里面动静,脸色微丧,思索着若此刻立即离开不被追究的可能性。 “何事?”闫桢松开葛钰,出了里间。高淮吸一口气,瞅一眼里间帘子,不知该不该在此处禀。 “但说无妨。” 高淮会意点头,“禀主子,揽月楼已查封。其中有半数女子是老鸨三娘从地痞手中买来的良家女,多为他县掳卖而至。” “府衙可有参分?” “查过,参与倒是没有,可冷眼默许拿孝敬银子却是有的。”高淮说着,又道:“主子,您可有示下?” 闫桢敲了敲桌面,“柳阴府罗毕可在?” 高淮倒了杯茶放在他手边,回道:“在,从昨夜便在雅院门口候着,一直等着主子宣见。” 闫桢饮一口,“让他回去,揽月楼的事交由他去办。办的好,脑袋便继续顶着等刑部问话,若办不好,直接处置!” “是。” 高淮应着,正待退下时,葛钰从里间撩帘而出,“等等……”自听见他们谈论揽月楼,她便竖起了耳朵。 “公子……阿朗在揽月楼里。” 闫桢见她出来,眸中柔了几分,“哪个阿朗?” “京中延平门外流民所,让高大公子请了大夫为他阿爷看病,送了你我蚂蚱编样的那孩子。”葛钰解释着,瞅见他眸光错开眼。 闫桢想了起来,便是第一次与葛钰相遇救下的那小孩,他对着高淮道:“去带过来。” 高淮听了吩咐应着退下,一时间屋中又只余下闫桢葛钰二人。葛钰瞧也不瞧他,回身放下帘子进了里屋。闫桢饮完手中茶,怕逼她太紧适得其反,便去了一侧书房处理从京中送来的要件。 日落西下。至晚也不见高淮带人过来,葛钰心下有些不安,在屋中来回走几圈后硬着头皮出了屋子,好巧不巧,一出房门就撞见了不愿见的人。 高阳摆了膳食在厅中桌上,闫桢蹙着眉像是在瞧什么东西。 “葛姑娘。” 高阳很是客气的见礼,知趣的退下。闫桢听见抬头,放下手中信纸,“舍得出来了,还以为你要一直窝在里面,过来。” 葛钰行到门口先是瞅瞅门外,见确无高淮人影,方缓缓挪到桌边将磨了她半日的疑问问出:“公子……是谁?为何恰巧路过柳阴?为何能轻描淡写的定一府知府去留?高淮分明是京兆府之人,又为何从‘苏公子’称呼到‘主子’?” 对于这一连串的疑问,闫桢抬抬眉并不意外。早知她会问,他也并无心瞒她,只是时候未到有许多事不能挑明。 “坐过来。” 葛钰见他笃定的神色,想了想行了过去。桌上白糯药粥飘散着熟悉的香气,盘碟中红绿相间很是精致,她晃一眼再道:“公子可解否,为何?” 闫桢替她盛了粥,又夹了些菜,淡淡道:“身负皇差前往归宁,恰巧过柳阴,恰巧救你。而高淮也本是我属下,至于最后……我是谁……” 他说着一停,将头凑近葛钰耳畔,“如今你是我的人……你说我是谁?” 葛钰蹭的站起身,以前怎为发现这人如此不正经,她略略一动脚,手又被拉住,“放手。我冷,去里边儿取件衣裳。” “我陪你。” “算了,又不冷了。”葛钰恨恨的坐下,盯着桌上盛好的药粥扒拉到身前,泄愤的吃起来。 直到她一碗见底,闫桢也未动过筷。葛钰侧眸,见他正噙笑的盯着自己,碗一推起身便走,“我吃好了,苏公子慢用!” “站住。” 不急不缓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她停下脚转身看着他,只听闫桢道:“在易安就曾应下过请我用顿饭食,可直到今日也未曾兑现……” 葛钰听着,忆起这事心下有些理亏,也顺带记起似乎还欠高淮二十两银子。她轻道:“明日可否?明日请公子用三顿,不过……我出力,你掏银子。” 闫桢望她一眼,摇头否决,“太过麻烦。” “那你要如何?” “过来伺候。” 原是在此处等着。葛钰动动脚深呼一口气吐出去,行回到桌边,拿起桌上筷子,“公子要用何菜?” 闫桢掠掠她,“称呼公子于如今你我太过生分……嗯,我小字一个‘桢’,阿钰,你便唤我阿桢。” 葛钰诧异的瞧他一眼,眉间有些微蹙,“你不知……‘桢’是君讳!” 闫桢面上恍然,低低一笑,“那又何妨。小字而已,私下唤唤左右也无人听见,谁能逮住我们治罪。” 葛钰不欲与他争论,拿起瓷碗替他盛粥夹菜,顺手地如同此前闫桢为她做的一般。 突然间,她愣住了。 原来自己心下并非排斥,可别扭的又是什么呢? 葛钰将碗一放,逃似的回了屋。闫桢盯着白莹如玉的粥面堆满小菜,难得的分外起了食欲。 46.第四十六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撑着眼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不时向房门口瞧上一眼。这间屋子本是闫桢房间,她害怕他突然入内,昨夜之事已然让她心乱很难启口,若今夜…… 闫桢好心情的默默用完膳后,目光向里间门帘一瞥,想了想,依然起身去了书房。二人脑中似都在想着什么,一个望床顶出神,一个倒拿书卷而不自知。 院子开门的声伴着匆匆的脚步声传入东西里屋与书房,葛钰竖起耳朵坐起,闫桢放下书卷出屋。 “主子,人寻到了!”高淮低低的声音打破院中宁静。 葛钰一听忙将脚套入鞋中披上外衣出去,几步行到厅门,脚便在地上生生顿住了,“阿……” 只见高淮怀中抱着一个浑身是血衣衫破碎的孩子,头发糟乱乱的,如破败的棉絮一样没有生气,手向下垂着,破裂起口子的布料包裹着破裂翻卷的血肉,顺着不住颤动的手指一滴一滴的向下滴着。 院中青石被渐渐晕染出印记,像盛开在黑夜中的花蔓延着透出浓重的血腥气。郭朗已涣散的眸光在见到葛钰时聚拢了些神,亮亮的,纯真的如同在易安冒雨送她草编蚂蚱时一般。 “姐……姐……” 他有些说不出话,嘴无力的张了张。眼角滚出一行泪,又被吹落在寒冷的风中。 葛钰脑中轰的一响,向后一退,不可置信的摇摇头。接着又几步冲过去,手颤颤一抖,想抚抚他又生怕将他弄得更疼,停僵在空中。 她红了眼眶,“阿朗,阿朗,怎么会……”低哑的声音有些哽咽。 高淮将人放在隔间榻上,葛钰与闫桢都随了过去。闫桢瞧了一眼那记忆中的孩子,眉头狠狠皱起,示意高淮到一旁回话。 葛钰蹲跪在地上守着郭朗,小孩眸子正一寸寸变暗。她抬手极轻的抚顺他头发,郭朗忽的激烈反应起来,身子一颤,“别……脏……” “不,阿朗不脏,一点也不脏。” 郭朗蜷缩起身子,无力的低低啜泣,“我好脏……姐姐……永远都干净不了……” 无声的绝望让人不禁落泪。这时葛钰才发现破碎缕缕的衣衫下竟还藏着些隐隐红痕,透过那双灰暗的眸子,一瞬间她便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何种事。 眼前的不过是一个才齐她腰高的孩子,她紧紧攥住他手,“阿朗,你告诉我,是谁?是哪个畜生?姐姐答应你,一定替你宰了他!” 郭朗恍若没听见般,轻轻的低喃着:“姐姐,我想回家……我想阿爷了……” “好,回家,姐姐带你回家……你别睡。”葛钰将郭朗的手抵在自己脸上,小手越来越冰,怎么也捂不暖。 “我好困,累了,姐姐你别吵我……” 葛钰对着小手不停的哈气搓揉着,忍不住哽咽道:“阿朗,别睡。你还没告诉家在何处呢,我们立刻就回家好不好……天太凉了,在这里睡过去会生病会风寒的,阿朗……” 回应她的只余风声和静默,葛钰怔愣愣的抚着他脸,本已没了心跳的郭朗又突然抖动一下,睁开眼一手抓住她前襟,喘抽着气张嘴吃力道:“郭——家村——大枣树——” “阿朗!” 葛钰一惊,眼睁睁见他吐出几个字,便永远的闭上了眼。头发丝落在鼻间,一动也不动。 葛钰静静的坐了一会,又无声的出去打了盆温水来。棉巾躺在水中泡得很是温暖,拧一拧后,沾上郭朗冰冷的身体渐渐褪去温度,染得暗红沉沉。 一遍又一遍的擦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一只手递了套崭新的衣裳在她余光中,侧眸一看,只见闫桢眸色十分温软的看着她。葛钰接过衣裳,轻轻巧巧的为郭朗换了。闫桢也不说话,转身坐在门口陪着,等着。 葛钰为郭朗整理好,拿过一张薄毯盖在他身上,宛如在世之人只是夜间入睡一样,替他掖掖透风的脚裸便也转身与闫桢坐在门口。 “被关在揽月楼时,是他顿顿偷着与我送馒头送蚂蚱。最后分开,他对我说:‘姐姐保重!’我运气好,恰巧遇到你相救,而阿朗……一别后却是没了。” “是揽月楼的人?还是那知府表少爷?” 葛钰说着目光分明的看向闫桢,等着他答案。闫桢伸手轻拥着她,将她头靠在自己肩上,葛钰动了动感受着他的体温,心下一安,没有再推开。 “你还未回答我。” 闫桢将她拥得更紧了些,“阿钰。这事你不用管,相信我,不管是何人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不知怎的,今夜似乎格外的冷。葛钰目光落在院中青石上,微微一闪,又向那处温暖的身子钻了钻,“冷,好冷。” 闫桢见她不停打着颤,脸色十分差,脱下自己衣裳为她披捂着。指骨分明蕴藏着力量的手掌包裹住她的小纤手,“我们回屋吧。让高淮来守着。” “不,你为我取件衣裳吧,我想陪陪阿朗。” “好。” 闫桢回屋不仅取了衣裳,还取了被褥来与她裹着。寒意被驱逐,温暖溢满葛钰心底,她靠着闫桢肩头,心尖的嫩芽一点点长大伸出了几片枝叶。侧目看过去,那个眉目清冷有着坚实温热胸膛的男人,似乎能为她遮风挡雨。 在包裹的温暖中葛钰一点点沉睡过去。闫桢轻轻抱起她,吩咐高淮来候着便回了屋。 打过热水为她擦脸净了手脚,二人同卧一床同盖一被。闫桢摸摸她柔顺的墨发,将她搂带在怀中,两人呼吸相互交融,热热痒痒的,让梦中的葛钰也不自禁伸手蹭了蹭脸。 次日一早,葛钰是在闫桢怀中醒来的。头被埋在那人胸前,淡淡的熟悉的龙涎香味钻满她鼻间心间,动了动,一声低低的掠笑在耳边响起。 两人双目一触,闫桢道:“要起了吗?” 葛钰身子往旁侧一翻背对过他,轻呼一口气,待双颊热起的温度褪了方坐起来。她穿戴着衣裳,闫桢更快已到了珠帘外饮了茶,又目光灼灼的回来一眨不眨的欣赏她动作。 葛钰心下念着郭朗,瞪一眼他,急忙穿戴好。一出屋到厅中,一个眉眼暗含着几分英气的女子正摆着膳食,见二人过来,立刻行礼,“十五见过主子,见过夫人。” “……夫人?” 葛钰转着眸子略带质问的对上闫桢,闫桢轻轻一笑无可置否,拉了她坐下。待用过早膳后,一去到躺着郭朗的隔间,心情又沉重了下来。 十五紧紧跟随在葛钰身后。葛钰将薄毯拉过郭朗的脸,在柳阴城外寻了块山水好的地方,葬了。 “阿朗,睡吧,好好的睡。再也无人可吵到你了。” 簇新的坟头堆着浅红的泥土,葛钰用罐子装过一些,“姐姐答应过你要带你回家,就一定会带你回家。你若能听见,便入一魂于着罐中泥土,归宁郭家村,我记着的。” 轻轻的话落在风中细细碎碎的,不远处山林被吹的沙沙响。葛钰拿过一圈圈冥纸烧了一大堆,生怕去了下面他还要遭人欺负。 青白的烟随着风淡淡飘去,葛钰上了马车回城。 柳阴城中人影窜动,十分拥挤。一辆囚车中押着个人,满面狼狈,身上粘满了来往行人所扔的菜叶与撞碎的臭鸡蛋。浑身臭烘烘的,难闻的味道让押车的差役也不仅捂嘴掩鼻。 “让开!让开!别挡着道!” 差役边轰人边招手让囚车继续前行。葛钰马车被堵听得吵闹掀开车帘一瞧,正好瞧见囚车从她眼前而过。 囚车内的齐家宝好似看见了她,不停挣扎着手,扯起嗓子狼嚎的骂咧起来。押车差役放下掩鼻的手,拾起车板上鞭子两鞭抽过去,便安静了。 “是他,”葛钰目光掠过车中的十五,“是他害的阿朗?” 十五想了想,没有正面回话,“夫人,我们回吧,主子担心着你还等着呢。” “你只需告诉我是也不是?” 十五瞒不过点了点头,“是他。” “这个禽|兽!”葛钰想起郭朗身上的隐隐红痕,跳下马车,跟着人群涌了过去。 十五忙跟上,“夫人,杀头而已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吧。” 葛钰向前行了几步,又回头对十五道:“不,我要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 47.第四十七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与十五跟随着人群一路到了刑场。齐家宝从囚车押下,被按跪在地,行刑的刽子手手抱大刀在旁边一脸肃色的分脚站立,刀刃雪亮锋利隐隐透着煞气。 人群喧嚷着。瞧热闹的,拍手称好的,都在监斩官一声“肃静”中哑然下来。 天色沉下,午时三刻已到。齐家宝吓得剧烈的抽搐,葛钰拨开人群行到最前面,眸中凌然地恨意慢慢汇聚,瞳孔定定的盯着前方。她不希望错过任何一幕,能让阿朗魂魄安眠的引子。 “大人,时辰到了!”有差役向监斩官说着。 监斩官肩背拔正,抬眼会意的望一眼天色,接着从案上抽出斩令,“死犯齐家宝,害人谋命罪大恶极之发指,斩!” 斩令被抛出弧线扔落在地。 刽子手抽出齐家宝身后罪牌,齐家宝吓得哭嚎起来,“我不要死!我不想死!你们放开我,我姨父是知府!我是知府家少爷!你们胆敢……姨父,姨母……救命啊!” 齐家宝的喊叫一点也没让监斩官和刽子手动容。刽子手饮一碗酒抬起刀,这时,一个妇人突然向刑台奔来,哭天抢地的,被前面围站的差役伸手拦下。 “住手!你们统统住手!家宝,我的家宝……” 齐家宝激动的回头,“姨母,姨母……救我,救救我啊!我不想死,我全都知道错了,我改,我再不惹麻烦,您让姨父不要杀我,我怕……我怕!” 齐家宝扭动的颤抖,眼泪鼻涕流了一嘴。刽子手面无表情的将他扯正,冷冷瞥一眼,“别动了,我的刀快疼不了你,还是早些在黄泉路上抢个好位,投个好胎打紧!” 齐家宝脖子极力的缩着,瞳孔已吓得呆滞。刽子手甩甩手,挥刀,一片血珠飞溅而出随着掉落的头颅洒落在地。头颅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眼珠子凸凸的瞪着。 葛钰盯着那片被染得血红的地,又忆起昨夜那一寸寸冷硬的小手,双眼一闭,转身便往回走。阿朗,睡吧。这个畜生已得了报应,午时三刻死的应是连鬼也做不成,他再也无法欺负你了。 十五跟在葛钰身后,二人没行几步,便被一个人拦下。抬眼一看,正是先前那哭抢的妇人,妇人满脸阴郁的盯着她,身后跟了个丫环——揽月楼小棋。 葛钰掠一眼小棋,冷道:“烦请让让路。” 小棋见到她身形一缩,又拉了拉知府夫人对其点点头。罗夫人一句话没说,抬手便向葛钰掴来,十五轻松的扣住她手将她手腕向后一折,“放肆!” 罗夫人吃痛的扯回手,面色很不善,指着葛钰,“就是你这个下贱的青楼女人害的我儿,你这个蛇心蝎肝的,我跟你拼了!” 说着,罗夫人向葛钰撞来,葛钰侧身躲开,蹙着眉抚抚衣裳,“罗夫人,劝你一句,别一口我儿我儿的叫,没得带累了你家知府那顶头上乌纱。哼!齐家宝死有余辜,一刀下去都是便宜了,还是紧着收尸吧!” 闫桢负手独立在刑场附近一家茶楼二楼的包房中,高淮候在一旁手中奉着件白狐披风,柳阴知府罗毕躬身在侧,瞧见窗外不远处场景,吓得腿一软伏跪在地。 闫桢眸子柔柔的落在葛钰身上,转身从高淮处取过白狐披风,脚路过罗毕身子时周身气场一凝,扫他两眼,“柳阴府罗毕?” “罪臣在。”罗毕微微抬头。 “知道有罪便好,”闫桢抬嗓冷道:“柳阴知府罗毕纵亲行凶,贪受贿赂,失职失德,着立刻革职查办押解进京交由刑部、大理寺处置。” “是。” “是……谢陛下!”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高淮,一个是柳阴知府自己。 闫桢独自下了楼。葛钰和十五不再理罗夫人,转身离开,一个不留神她便撞在一个人身上,温暖的白狐披风轻轻搭上她肩头,葛钰一看略略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闫桢勾勾嘴角,“想你啊,我便来了。” 葛钰拍开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向停放马车的地方去,边走边道:“分明是胡说,你怎知我恰好在此处?” 闫桢笑着跟上,一旁十五忙向他行礼,他抬抬手免了,与葛钰上了马车,“你是我的人,我俩心意相通当然知道了。” 葛钰眸光落在装有郭朗坟头土的罐子,细细扫去上面浮泥,“以前倒是没瞧出,公子也是个会说浓情软语的人。” 闫桢也扫一眼罐子,伸手揽过她,“阿钰。阿朗会安息的,别再难过了。” 他早便知晓葛钰回程会碰上齐家宝行刑,也知道她一定会跟去亲眼见齐家宝断气,所以才会让高淮寻了披风在茶楼等着。能让他闫桢说浓情软语的人,也不过眼前的一个而已。 葛钰放下罐子,顺势靠在闫桢怀中,眸光游离在车顶侧沿上,“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归宁。” 葛钰听见直起身子,两人眸子一对,她又靠回去,“我跟你同去,我答应过要带阿朗回家的,他家在归宁郭家村……嗯,最后他还说了个‘大枣树’。” “或许是他家在村中的具体位置,一颗枣树旁边。”闫桢轻闻着她墨发香气,想也没想的说。 葛钰思索着皱起眉,“之前在揽月楼我让他与我一起寻机会逃时,他便不愿意,说是……外面有人要杀他,对了,他说他阿爷在易安便是被人杀死的……” 闫桢倏地睁开眼睛,“当真?” 葛钰点点头,“嗯。” 一个归宁人随流民到京中,一群人在内城乞讨合力与青羽卫对峙,不是病故而是被杀,归宁郭家村……枣树……闫桢眸色一暗,对葛钰轻道:“此时并无任何线索,也无从猜测,待去郭家村后,我们再查吧。” 葛钰想想也是,颔首按下话头。一时间马车中特别静默,风吹拂车帘轻响。闫桢将头凑她白细的耳旁,对着她耳垂轻轻一咬,“你唤我一声。” 葛钰不知他突然如此动作,惊的向后一退,耳根腾的红了,“你做什么!大白天的这是在车中!” 闫桢眸中隐出笑意,“说了,你唤我一声。” 葛钰后背贴着车壁,有些恼怒,“好端端的,有甚可唤的……你别过来!” 闫桢见她此般模样,心情反倒愈发好了,一寸寸挪过去,“十五可在外面。你若不唤,嗯……”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葛钰退无可退,见着眼前愈来愈近的人,牙一咬,“好,我唤,我唤。” 闫桢眸光切切的等着。葛钰清清嗓子,喉间如被东西赌了一样,轻试道:“公子……” 闫桢眼睛微微一眯,轻摇头道:“阿钰,你知道不是这个。” 葛钰吸了口气,勉强扯出点笑意,“…阿……桢……” 闫桢眼角略开一些,又摇摇头道:“声音太低,不连顺,没太听清。” “你……”葛钰被他的厚颜无耻所折服的无话可说,脸色一拉,撩起帘子看窗外不再理会。不一会儿耳垂又被牙齿咬上了,只听低哑的声音:“你唤是不唤?” 葛钰眼一闭,心都跟着脸颊发了烫,咽一口口水,“我唤。阿桢,阿桢……行了吗?” 闫桢低低笑着,很是满意的再咬了咬白嫩透红的耳垂,“行。不过,你听着……从今往后你都得这般唤,不然……我还如此治你。” “你无耻!”葛钰磨了磨牙,推开他。 “阿钰莫恼,若你愿意……”闫桢的气息喷在她已烫的无法言说的耳畔,沙哑道:“……我可为你变得更无耻!” 48.第四十八章(倒v结束) http://.biquxs.info/

自打观了齐家宝行刑回雅院后,葛钰气恼闫桢在马车中的捉弄,一直没给他个好脸色,不是躲着便是视而不见。 因院中没有多余空房间,她本打算抱了被褥去与十五挤一挤,谁知十五在闫桢一个眼神中张口便道:“属下历来习惯独居,与人共处夜间恐是睡不了,请夫人见谅!” 葛钰只得将褥子放下,恨恨盯闫桢一眼,轻吐了口气对十五道:“无事。既如此就算了,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夫人,唤名唤姓都行,千万别再称呼错了!” 十五退下后,葛钰蓦然想起雅院书房中似乎还有张小榻,遂打算搬去那边。但想着此刻旁边立着的人时常都于那处处理事务,高淮他们也常过去回话,心下又开始犯难。 闫桢见她以手托腮时而蹙眉时而叹气,心下无奈的一笑,只得行过去从她旁边抱起被褥,“你还睡屋子,我去书房。” 就这般过去了好几天。高阳忙着打点准备启程往归宁的东西,高淮被葛钰拜托着出门寻锦帛。等了一两日不见消息,葛钰也坐不住了,日日往外跑在柳阴大街小巷的找。 日暮时,便回院子到膳房捣鼓吃食。本意是为了感谢和犒劳高淮的辛苦,做着做着便给每人都备了一份,一一送去,却唯独少了闫桢的。 这日,高淮接到苏三从归宁飞鸽传回的密信,不敢耽搁的去了书房回禀。闫桢接过眸光一扫,将信纸按在书案。 “三清观?” “是,”高淮应了一声,“正是此前九鬼山匪寇输送钱粮人口的地方。” 闫桢点点头,揭开手边茶盏盖子又‘当’的一声放下,“京中可有异动?” “有左相盯着,还尚无动静。只是左右相两派时常因些明面上的公事争来吵去,下边的人也顺风瞧,需相互共济配合的事上多有掣肘……”说到这儿,高淮一停,“太后娘娘遣人来递了个信……” 闫桢冷冷瞧他一眼,坐下,“讲!” 当今太后并非闫桢生母,而是远在艮州游历成王的亲母,但闫桢却是被她一手带大的,因而面上该有的尊敬他是一分也不少。 高淮背上出了些冷汗,心下暗骂着苏九,这不讨好的信分明是他接的,却逼着他来顺道回,“太后说……主子膝下无子,应当早早回宫……淑、淑妃等日日盼着恭迎圣驾……” 高淮愈说嗓音愈低,他家主子最不喜后宫之人指手画脚。人在宫中时都时难去几回,还莫说身在宫外遣了信儿来提。 闫桢面无神色的坐了一会,对高淮不咸不淡道:“你去拟封回信,就说:朕知道了,恭请母后安。” “是,”高淮舒了口气,“那……主子无事,十一便退下了。” “等等。” 高淮刚一转身就被闫桢叫住了,他余光瞟到屏风后露出一角的小榻,不知怎的眼皮狠狠一抽,润润嗓子轻道:“主子……还有吩咐。” 闫桢头也没抬盯着手上的书册,伸手将身前空茶盏推了推,轻敲了敲案面。高淮会意,忙紧着上前另泡一杯奉着,等了好半晌也没见闫桢接过。 “主子。”突然安静下来的书房,让高淮紧了心。 闫桢将视线从书册上挪开,瞥一眼身前努力讨好堆笑的人,“听说你最近很闲?” 高淮笑容僵在脸上,不待开口,闫桢又扫一眼他双腿,“腿脚也挺利索,日日往外跑还有夜宵犒劳,日子过得不错。” 高淮手有些抖,心也有些抖,他家主子是何意思?怎么总觉着有股子陈年老酸味儿在书房中弥散开,他稳稳手中茶盏微抬了抬,咽了咽口水轻道:“主子……十一不闲,腿脚也不利索,就想着帮葛钰……不,帮葛姑娘办事便是给主子办事,所以才……” 闫桢不以为然,依然没伸手接茶盏,转了话题道:“拖了这般久,我们是否该算算账了。” 算的什么账高淮当然明白,上次在葛府轻敌中招与葛钰躺了一张床,虽然他连手指都抬不起又隔了几重被褥,可这些都不是他家主子眼中的重点。近日忙东忙西,都忘了身上还背着这事。 高淮想也没想跪在案侧,“主子,十一错了,打今儿开始我发誓再也不碰任何夜宵,饶了我吧,千万别把我交给我大哥!” “没出息,”闫桢轻轻一敲,“搁着吧。” 高淮仔细将茶盏搁在案上,又抬起头不死心道:“主子……” 闫桢舒坦的饮了口茶,见他还丧着脸跪着,“出去。否则,我亲自与高阳再嘱咐一番!” 高淮惊地瞬间爬起,不敢在磨他家主子耐心,浑身都起了一层粘黏的冷汗,想想自个儿今晚可能面临的命运,又忍着委屈道:“是,十一告退。” 高淮一出书房门便碰见了葛钰,葛钰见他脸色微白冒着冷汗,向书房里面瞟一眼,又压低嗓子道:“我刚熬了些暖粥,你要不要用些?” 此刻的高淮是有苦不能言,“不了,最近积食。”他也压低嗓子,“这几日你日日与我们送吃食……难不成都没与主子送?” 葛钰后知后觉的点点头,“怎么了?” 高淮觑一眼书房门,示意里面轻轻道了声:“酸。”便匆匆的脚底抹油闪了。 葛钰眉头一挑,像是听见也像是没听见。脚往靠近闫桢门口方向挪了挪,又倏地收回,心下一哼,还是上街打听锦帛吧。 到了晚间。葛钰回院稍晚来不及自己动手做,便与十五一起去前面悦来客栈楼中取了许多吃食。她拎出一份单独的让十五送与书房,其余剩下的就自个儿去分送。 行到高家兄弟门口时,苏九从暗处跃出抬手拦下她,“小表嫂……把东西给我吧,他们此刻不方便。” 苏九不说还不觉得什么,他一说,葛钰似乎从屋中听到了些声响。像是有甚东西抽在人身上,时脆时沉的,还有暗暗压住的闷哼声。 她眉头一蹙,看着苏九,“这是……” 苏九倒是没隐瞒,嘴角略带些笑意,“有人遭了秧,正挨家法呢。” 说着,房门突然开了。高阳手中拎了截已断了的细枝条,瞅见葛钰微微点头见礼,又抬头瞅了瞅院中的一排绿竹,挑了挑,伸手折了几枝极细的,湿哒哒的竹枝上似还带着氲氲雾气。 “高大公子……”她唤了一声。 高阳停住往房门的脚,“葛姑娘不必客气,称高阳便好。” 葛钰点点头,“高淮他……”若说是别家家法家事,她也不便好管,“还请手下留情。” 高阳却是笑笑,“欠教训的,合该被教训。葛姑娘无需为他求情,放心,他皮糙肉厚的很。”一边苏九听了也忍不住暗笑。 这时,闫桢从屋中出来行步到院中,拉过葛钰手腕对高阳道:“好好教训,收拾好,明儿一早启程!” “是。” 高阳点头应下,进了屋。不一会儿屋中又传出声响,还伴着说话声。 “大……大哥!我错了,饶了我!”高淮声音中透着惊慌和讨好。 “转过去,趴好。” “大哥……肿、已经肿了……疼啊……” “主子他们在外面,不怕丢人,你只管嚎!” 此声一出,里面顿时没了说话声,只有闷闷的哼唧。闫桢将葛钰扯入怀中,不顾她挣扎,目光十分不善的盯着瞧热闹的苏九,“你也很闲?” 苏九瞬间回神,眼一垂,道了句:“表哥息怒。”立马消失在原地,他可不想被寻了错处,待回京后被家中老头子捏了理由一顿捶楚。也就高淮窝囊,怕他哥跟怕个鬼一样,挨个家法都没层遮羞布。 见人都走了,闫桢也拉了葛钰回屋。 “你放开!” “不放。” 二人推推嚷嚷的拉扯,不一会便过了珠帘拉扯到了床边。葛钰退坐在床上,身子被力道带着向后仰,闫桢顺势压下。两人眉眼只在咫尺间,近的仿若粘在一起。 “你是故意的!” “是。”闫桢十分诚恳的回着。 “你厚颜无耻,去你的书房!” 闫桢又离她近了几分,“阿钰。你晾了我好几日,我由着你。你给别人送东西,不给我送,我也由着你。如今,你还要赶我?” 危险的气息让葛钰惊了眸子,脸向旁边一错,略微妥协道:“你先起来……我喘不过气了。” 闫桢却是没动,一直等葛钰脸上腾起红云了,他才略微舒心的收力揽过她坐在床边,“你得补偿我。” “什么……”葛钰恍若没听清。 闫桢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得补偿我,今后再不许给别的男人洗手作羹。” 不知怎的,葛钰脑中突然想到高淮白日间说的那个‘酸’字,细细打量他一眼,嘴角一弯,毫不客气的笑了。 闫桢也不恼径直躺在床上,葛钰见他是不会回书房了,只得抱了被褥拦在中间一人一半。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闫桢眼睛忽地睁开,极其不顺眼的瞥着横在他与葛钰中间的东西,拎过来一脚踹到床下,拉过边上的人和被子到怀中,对着柔软的唇瓣轻轻烙下,多日积埋的不满才逐渐散开。 睡梦的中葛钰轻轻抿嘴,眉头一蹙,道了句呓语:“酸,好酸……” 闫桢眸色一凝,只见黑暗中的脸——更黑了。 49.第四十九章 http://.biquxs.info/

翌日,天色将将抹亮开。风吹摇着草木轻轻沙响,雅院中人都紧着要启程往归宁,不多时,除了闫桢屋子,其他间的房门都一一开了。 高家兄弟一人准备着车马停到院口,一人皱着脸走姿极别扭的去了客栈前楼结账。十五打了水轻扣了扣主屋房门,待听见一声“进”后方才敢推开。 一行人收整妥当后出了柳阴城。 葛钰被强裹了白狐披风靠坐在马车榻上,身前放了个小几,几上泡了壶茶微微升腾着曲曲绕绕的白烟。马车内一角还放了个白云铜镂花小火炉,里面正红旺旺的烧着寸长的无烟银碳,十分温暖。 闫桢手中拾了卷书,靠在葛钰对面的另一侧,时不时眼中带笑的望她一眼。车内空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葛钰即使有心避开,也免不了二人眸光不经意间的碰撞。 车窗被敲响。传入高淮的声音:“主子,十一请求赶车。” 葛钰听见掀开车帘,见高淮正满头冷汗的拉着缰绳,昨夜才……怎的就骑上马了,不待她开口,闫桢淡淡朝窗外看一眼,轻道:“准。” 如此,赶车之人就成了高淮,十五改成了骑马。马车晃晃行着,一行人中途草草用了顿午食,在夜幕降下前寻了块平坦之地,就地停靠过夜。 赶了一整日路,人马倦怠。葛钰浑身犹如散架一样出了马车,清晰带着冷意的气息迎面扑过,吸一口,神清气明直入人心底。 高阳与苏九一人打了野味一人去拾了柴火,火堆在马车不远处架起,高阳利索的处理着几只野兔皮毛内脏。红亮亮的火苗散发出热气在风中噗嗤嗤的响,映照在一圈人脸上,熠熠生辉。 葛钰接过十五手中的调料包裹,向内一瞥,齐全地不得不赞叹声高阳准备的细心。她自发地揽过了烤兔子差事,觑一眼高阳的长剑微微蹙眉,不太顺手的接过在兔肉身上划口涂料入味。 闫桢从马车中望见她持剑别扭的动作,轻唤道:“阿钰,过来。” 葛钰也顺着声望望他,想了想放下手中东西行了过去。刚到车窗旁,还不等开口,一柄看似朴素无华锋利内敛的匕首便递到了她眼前。 “用这个。” 葛钰瞧了两眼接过,点点头,“好,一会儿弄完再还你。” “那倒不用,这是送你的。”闫桢眸光一转嘴角噙着笑,又低低对她耳畔威胁道:“别忘昨晚应下的事,不许再为别人做羹,否则——” 闫桢毫不客气的往她衣襟内里一瞧。葛钰唰的红了脸,没好气的对他一瞪,拔开匕首在刃上溜一圈,转身专心处理兔肉不再理会车上人。 黄澄澄泛着金色飘香四溢的烤兔肉在火堆上来回翻转,酥酥的透着油色。葛钰一张白皙秀美的脸也被烘烤的热乎乎的,黑亮的墨发自然地垂落在胸前肩后如绸布般顺滑,细挺的鼻梁凝出几粒细汗,仿若透着淡淡的香气。 她极为用心的翻烤着,眸色定定,人之一见挪不开眼。 烤好一只后用锦布包着,拿出匕首划成好几块。本想转身再烤两只,但想想车中男人的威胁又只好作罢,她实在不想在此处挑战那人耐心,到时躲无所躲,没脸没皮的还是她。 而高淮、苏九几人也十分有眼色的自个儿烤着,尤其是高淮痛定思痛,再不敢当着主子随意用葛钰过手的东西。不过二人在葛钰拿出那柄匕首时,目光一对,心下都啧啧的砸着嘴巴: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堂堂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传世古匕,竟被用来划兔肉?!两人一边翻着手中东西,一边摇着头。 葛钰不知手中匕首来头,也不知高淮苏九啧啧的想法,只觉着用着还算顺手,不免多看了两眼仔细的收起来别在腰间。她奉起盛着飘香兔肉的锦布,与身旁的几人点点头,便向了马车去。 车内火炉中银碳依然红通通的燃着,温暖与火堆旁并无二致。葛钰红扑着脸将兔肉摊在小几上,闫桢望了两眼又望了望她并没有动。 “不饿?还是不合胃口?”葛钰问。 闫桢将目光落在她眸中,将人拉到身旁,对着她耳垂一咬,“阿钰秀色可餐,当然饿。” 葛钰只觉耳垂一颤闪过触电般的酥痒,抑制不住脸色发烫,定定神,“你若不吃,我便分出去与他们吃。” “你——敢。” 缓缓两个字透着不容抗拒。葛钰倏地推开身上的黏腻人,坐到小几另一侧,按下心慌道:“我当然敢,试试?” 闫桢却是毫不在意的笑笑,“阿钰。光你敢没用,得他们敢吃才行。”他拿起一块色泽黄亮的兔肉,抬到眼前,“这是真心为我烤的?” 葛钰不想理他,“以势压人,你爱吃不吃。”说完她便自顾的吃起来,忙乎了一阵自己倒是饿了。 闫桢不再逗弄她笑着默默用了两块,细心的给葛钰倒了杯茶。葛钰接过喝了,马车外传来一阵打斗声响,疑惑的掀帘一看:不知怎的,十五与高淮二人竟在比划。 闫桢揽过她手中帘子,对着外面轻轻一晃,正打斗得激烈的二人一见他身影瞬间收了手,合上刀剑,跪地请罪,“惊扰了主子,属下请罚!” 闫桢没有多说,反倒是葛钰顺手垂下帘子,生怕他说出什么罚人的话。她不太自然的笑了笑,觑一眼小几上还剩有的兔肉,带着些讨好,“公子可还要用些?” 闫桢眼中精光一射,盯在她脸上,人慢慢逼近:“你唤我什么?” “公……”刚顺嘴出一个字,葛钰猛地反应过来,想起那日也是同在马车中的话,嗓子一凝有些生硬道:“阿……阿桢……” “再唤一遍。” 葛钰被抵靠在车壁,车厢并不大的空间让她无处施展,心下又要顾及外面顾及脸皮,故而也不敢弄出太大声响,“你莫得寸进尺……呜……总动手动脚的……呜放开……” 闫桢将她两手合拢禁锢于头上方紧靠车壁,松开她被磨得软糯殷红的双唇,葛钰动了动挣扎不开,急得面红耳红羞恼的错开眸光,眸中泛着氤氲雾气。 闫桢这次却是心硬的毫不松手,啃咬一番白嫩耳垂又辗转到耳后脖间,含住她眼角滚落的泪珠,轻启嗓子道:“阿钰,别总是磨我耐心,也别总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凡是我说过的都是认真的,你唤错,我便这般治你,便是这般治你。你若以后还唤错,依旧如此。” 葛钰将脸撇向一边,羞赧恼怒一气儿涌上心头。心怦怦的跳动带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烤兔肉的香味在她唇齿蕴散,又混杂着身前男人的气息。手腕被紧握的生疼,转头恨恨瞪一眼,视线落在闫桢深邃如水的眸中,一怔神,竟忆起了与他初遇时的场景。 同样一双眸子,同样让人一眼望不见低。只是那时是淡然陌生,此时却多了份隐隐柔情。 “你松开。” “你先唤。” 二人双眸相对,各不退让。葛钰将下唇一咬,腾红着脸不看闫桢。闫桢在她手腕上加了几分力,眼角危险的一眯,从额头一路烙烫到她眼鼻,又在她殷红有着牙印的软唇上厮磨,微微撬开,舌头灵巧的入内掠城夺地。 葛钰呜呜几声,好不易被松开正喘着粗气,脖间耳后又被咬上被吸吮着,每挪过一寸便如着了火一样,烫得她心中酥痒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蛰咬过。 葛钰扯动一次手腕,闫桢便对着已红如朝霞耳垂狠狠欺负一番。 “别动!” 哑沉的声音中包裹着一丝隐忍,葛钰瞬间惊得侧开身子。闫桢转过脸看着她,眸光微微下垂盯着身前人有些敞开的衣襟。 “不……不要……”葛钰惊惶了后悔了,她退不能退,动不能动,想遮住又遮不了,双手被闫桢抬举了太久,直打着颤。 闫桢一只手搭在她衣襟上,“阿钰,你还嘴硬,还不会唤?” 身前一寸寸逼近的人让葛钰乱了方寸。她如今是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哪还会为了赌口气落得这样狼狈。眸中腾起羞恼的雾气,抿唇轻道:“阿桢……” “阿桢什么?”手又往衣襟挪了挪。 葛钰提起心气屏住呼吸,她实难说出口。可感觉到衣襟又开了几分,眼一闭睫羽上沾了些珠露,“阿桢,不……呜……” 被迫着说出的话吞落在二人唇间,依着如今二人关系,闫桢哪可能真逼她说出口,不过是吓她一吓。 正在这时,车厢内外空气骤然一肃。破空风声传入他耳内,闫桢抱着葛钰腾空一翻,咻的一声,一支利箭射入擦过他手臂钉射在车壁上。箭身没入三寸,箭尾铮铮颤鸣。 二人滚落在地。被利箭带洒出的血珠滴落在葛钰眼前,一声惊呼响起: “阿桢!” 50.第五十章 http://.biquxs.info/

车外不远处婆娑的密林间飞跃出十来个黑衣黑面人,人人手中握刀,刀刃在月色下泛起幽冷银光。几息之间,便围在了马车附近。 葛钰被眼前血迹惊愣住了,心下顾不得闫桢才胁迫过她,忙拉起他手臂查看伤势。只见闫桢手臂被利箭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正滴滴的往外冒。 “主子,您可是伤了?”高阳在车外问道。 “无碍。”闫桢揽过葛钰到怀中,眼神一冷拔下车壁上利箭借着烛火蹙眉瞧着,“有多少人?” 高阳一听,扫一眼周围快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衣人,回道:“十来个,身份不明,个个用刀,气稳,杀气重,像是死士!” 闫桢带了葛钰出马车,环视一圈,唤了十五过来。十五见闫桢伤了手臂,望向黑衣人的眸光也染了杀气。 闫桢理理葛钰额前墨发,将她腰中别着的匕首抽出握在她手上,对着一旁十五吩咐:“保护好夫人,若有损伤唯你是问!” “十五明白!”十五应下。 夜风吹动山林,吹拂起黑衣人衣裳,也吹拂起闫桢一行人衣裳。天际月色被乌云隐去,刀光一亮,一片肃杀。 葛钰与十五紧靠着马车,她眼神一瞬不瞬的盯着闫桢身影,突兀的打斗声响回荡在寂夜中,她狠狠皱紧眉,手将匕首轻轻拔开也紧紧握着。 闫桢一行纵是个个为顶尖好手,但对上十几个死士般阴狠只攻不守招招凌厉的打法,也讨不到多少便宜。一支破空利剑又从密林中飞射而来,箭头直指闫桢,葛钰吓得心跳一骤,“小心身后!” 闫桢抬起利剑刺向身前纠缠的人,拉过他身子向后一挡,利剑噗的刺透黑衣人身体,眼珠一鼓迸渐出鲜血。闫桢向葛钰点点头,二人一对视,说不明的情意在各自眼中流淌。 窜动的黑影犹如鬼魅,一个恍神森冷地弯刀便向葛钰十五袭来。十五抬剑一挡,金属相撞发出嗡嗡颤响,杀气顿时蔓延到马车边。 十五与那黑影打在一起。黑影挥刀直上将十五逼至车辕,十五抬脚借力跃上车顶,二人在车顶过了数十招。黑影的弯刀掠过十五后背,十五向旁侧一躲背上仍刀气被带出了血迹,一个回身回袭,剑刺在黑影握刀的手臂上,提起内息狠狠用力向下一剜,削下黑衣人一块模糊的血肉。 黑衣人手臂被伤得深可见骨,只见他眉头一拧依然混血握刀,转身向葛钰袭来,葛钰侧身躲开摔在地上,十五飞跃而至:“夫人,可有伤到?” 葛钰摇头爬起来,眸中也冷得能冻结冰霜,“我无事,你……小心!” 葛钰拉过十五向后一退,黑衣人弯刀袭了个空,眼中阴郁毕现,“去死!” 弯刀在葛钰瞳孔中骤然缩小,也如利箭一样向她砍来。葛钰神识一静,弯刀骤然放大,抬起手中匕首挡过去,匕刀一相交,弯刀却如锈泥般被斩断。 黑衣人眼中闪露出一丝惊疑,慌张一退。十五突然跃至他身后,一剑刺去,结果性命。接着又有几个黑影想靠近马车,还不等反应,便被高家兄弟、苏九合力斩杀。 闫桢衣上沾了许多血迹,紧紧拥住葛钰,感受着怀中人为他扑扑的心跳,用下颌在她头顶,“怕吗?” 葛钰情不知所以用手环过他腰间,第一次正面给了回应,她抬起头望着闫桢眸子,定定地摇摇头:“不怕,有你在我都不怕。” 闫桢小腹一紧低头封住葛钰双唇,葛钰感受到入内掠夺的舌头,笨拙地微微回应。一不注意牙齿磕在那游动的东西上,淡淡的血气在二人口中荡散。闫桢仍没放开她,手搂住她纤腰一用力,葛钰身子再次向前一倾,牙齿又磕上他舌头,心下一慌,岔了呼吸。 通红的双颊在灰暗的月色下瞧不太清,但发烫的温度却是可以感知的。葛钰垂了眸子慌措的低头,闫桢见她如此,唇角微微一勾,笑了。 高淮、苏九几人默默清理着一众黑衣人尸首,都低埋着头紧着做事,生怕打扰了他们主子雅兴。可做着做着又忍不住暗中觑一眼,眸光闪闪后又埋回去。 高淮怔了怔,不经意间靠了靠十五。十五冷冷瞥他一眼,手中还染着血的利剑微微出鞘意思不言而明。苏九见这二人一来一去,颇为意味地瞧了一眼。 一场厮杀空气中都凝结了血气。葛钰待闫桢换了衣裳,借着烛火为他上药,一条斜长的口子狰狞地横在闫桢右臂。葛钰轻抖着药粉,“疼吗?” 闫桢见她眉间轻蹙,将已到嘴边的‘不疼’两字又吞回肚中,“疼。” “那我再轻点儿。” 轻轻的声音在闫桢心头荡起一阵涟漪,眸色不自觉软下来,也不管手臂是否还上着药,头又向葛钰凑过去。葛钰一把推开他,包扎好,匆匆跳下马车,“十五也受伤了,伤在背,我去为她上药。” 不知为何,葛钰心下就想解释一句。 十五膝上搁着剑靠坐在一块大石上。高淮双手环抱嘴中叼了根草,靠在另一块大石上。十五脸撇在一边不想瞧他,高淮却仍然直勾勾的望着。 葛钰见状,觉得自己似乎来得不太是时候,脚步一收便往回走。十五眼尖的瞧见她,一跃而下,“夫人?” 葛钰见悄然走不成,将手中药罐塞给她,目光向高淮瞅一眼,“要不要……他……” “属下与他没关系。”十五眸光冷冷的盯过去,从上至下瞥眼高淮,想想后背的伤又将药罐递还给葛钰,“劳烦夫人了。” 葛钰见高淮颓丧着脸,心下颇为同情。若谈到友人二字,高淮可以说是她在易安城的第一个朋友,之前倒是未有注意,他对十五是怀着心思的。 为十五上好药后,葛钰再次嘱咐让她别称什么夫人,就回了。没行几步只觉脑中昏沉,差点站不住,稳了好半晌才缓过神。 车中小几上摊开着一副归宁地形图,闫桢手指敲在祁山部分正仔细的思量着。葛钰为他斟了杯茶,刚递到手边才反应过来如今是夜间,不应饮茶。 闫桢握住她往回缩的手,接过杯盏一饮而尽,盯着地图随意道:“阿钰可知,这祁山主峰有多高?” 葛钰想了想,“七百余丈。” 闫桢诧异的看着她,有些意外,“你知?” 葛钰取过小几上地图,“从小便听闻安州祁山钟灵毓秀、山清俊朗,寻过许多记载它的书翻过,有幸读过前朝萧氏人所纂的《祁山志》,故而记得一些。” 闫桢点点头,祁山志是专门记载祁山风貌的,大宁禁宫中虽有收藏,可若非对此有着异常偏好,古来浩浩书册,谁又会去细阅一本山志。 葛钰仔细凝视着地图,轻道:“从柳阴至归宁走祁山快则两日,慢则三四日,其中便于设伏的密林有三处,我们今晚歇息之地便是第一处。”说着,葛钰抬起头来望向闫桢,闫桢示意她继续说。 “所以,若黑衣人一次刺杀不成,在到归宁前,还有两次机会。照我们今日速度,明日夜间定能出山道。可夜间多变数,最好是加快脚程在夜幕降下前出祁山。” 闫桢将地图与小几都推到榻的末端,拥了葛钰躺下,“原来,我的阿钰这般聪慧。” 葛钰推了推他,见他用的是带伤的手臂,便歇了心思。一是不忍,二是在黑衣人来前所受的遭遇她可不敢忘,免得惹急再与她来一番,她可得臊死。便是此时,手腕处都还余着些酸痛。 脑中昏沉之感再次袭来,葛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缓一缓后听见耳畔传来声音:“阿钰不好奇,那些个黑衣人为何要刺杀我?” “你会告诉我吗?” 闫桢翻身正对着她,略有些歉意道:“暂时还不能。阿钰愿意等吗?” 葛钰没好气的嗔他一眼,翻身背对着不说话。若说没有好奇,那是骗人的鬼话,她不是没猜测过闫桢身份,可闫桢连个全名儿都未告诉她,王公贵族颇多,她猜不着。 再说,她不等着,难不成他是希望她跑? 闫桢见她略略置气,低低一笑,将身子挪过去紧贴着她后背,“阿钰?” 唤了几声没见回应。他伸手搂住她腰也略略向上移,刚一触到衣襟,搂着的人儿身子一僵,闫桢得逞的向里滑入几分,指尖传来温软,“你真不理我?” 葛钰倏地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转过身子心有余悸道:“理,我理。睡觉!” 51.第五十一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沉沉地睡着,脑海中似听见有人在不停的唤她,她想出声回应动动嗓子却如哑了般木然,浑身也像是被巨石压着分毫动弹不得。 双眼被漆黑笼罩着,四下无声无响,不能辨认方向。她不安地朝着一方轻唤,唤声一出却立刻被碰撞回原地,宛如空间中竖起了一道能隔绝外界的无形屏障。 “阿钰!” “醒醒!阿钰!” …… 无论闫桢如何动作,如何唤她,自昨夜睡过去后,今一早便怎么也唤不应唤不醒了。闫桢担忧的蹙眉抚过她耳旁头发,对车边候着的高阳道:“让苏九过来!” 高阳应下匆匆带来苏九,苏九上了车将手指搭在葛钰寸关尺脉上,静静诊了一会,又换了另一只手诊。 “如何?”闫桢问。 苏九收回手,脸色有些凝重,“主子你知道我素来不擅医,擅长的是毒。小表嫂脉象忽沉忽弱很不稳定,似有中毒之象。可……此刻除沉睡外并无其他表征,一时也难断言到底是何毒所致。我先给她服一粒解毒丹,能否在短时间内醒过来,便只有等了。” 闫桢接过苏九手中莹红的丹药,喂了些水与葛钰咽下,让她枕靠在自己怀中,“其他人何时到?” 苏九向帘外高阳望一眼,高阳回禀道:“燃的是特急令,以最快速连夜赶来。若按我们行程在夜幕前出祁山,第三道密林处定能追上!” “那便赶路吧。”闫桢心下有了数,挥手让他们去各自准备。 飞驰的马车伴着几匹骏马在山道上疾驰,山鸟惊鸣,马蹄踏砸起一路尘灰。第二道密林交交错错横栏于前方,高阳手一抬,一行马蹄慢慢放缓。 密林内悄无声息,枝干缠绕,光线从缝隙中投落下斑驳。高阳他们几人不动声色的分散在马车四周,提起利剑暗暗出鞘。 几个黑影隐匿于树梢之上挥起弯刀俯冲而下,如一片片九天利叶直直从上空坠落。正好四人,高阳几人脚踏马镫借力跃上,刀光剑影下密林惊哗一片。不多时,相交数十招黑影败下阵来,成了闫桢一行剑下亡魂。 “主子,这几个都是昨夜逃窜的,这个我交过手认得。”高淮挑开一个黑影的面巾,在其身上搜索一番,依旧无所获。闫桢紧着葛钰,护好怀中人便吩咐继续赶路。 第二道密林算是有惊无险。 申正时分第三道密林出现在一行人眼前,林中既无飞鸟也无虫鸣,只有隐隐暗藏的杀气。风吹动草木,黑影从暗中而出一柄柄弯刀勾连,如能遮天蔽日的大网瞬移到闫桢几人跟前,闫桢出了马车紧紧护在其侧,向高阳瞥一眼,高阳会意的吹起了暗语。 密林外传来动静,一众早已追上暗中待命的暗卫和天阙禁军从马车后方持刀毕现,跃身而上与黑影纠缠,将马车稳稳护在其后。兵戈沉沉间刀影嗡鸣。 “这都是些什么人?”高淮盯着身前场景,时不时也拔刀上前杀几个。 苏九嫌恶的抹去脸上飞溅来的血迹,出剑救下一个暗卫,踢开黑影道:“鬼知道,准是主子行踪泄露,有些暗中伺动的等不及了。” “你是说景王?” 苏九收回剑带起血珠染在地上,“或许吧。也说不准是前朝人,毕竟他们才是最巴不得大宁内乱!” 高淮苏九二人边谈边杀,不一会也加入了混战,高阳与十五紧护在闫桢身侧冷眼瞧着。突然间,一支支利箭冲开气流从黑影后方向着马车飞射而来,几人见状瞳孔一凝,持剑拨挡。叮叮锵锵的箭羽被剑刃折断,插落在地。 树上黑影脸色一沉弯弓再射,密如细雨牛毛的箭矢带着森冷又凌空而起,穿过中间混战区,不分敌我,有黑影倒下也有暗卫禁军倒下。 高淮、苏九回身至马车旁跃身折箭,箭矢却层层不穷,一拨接着一拨。有数支不及没入车身,马眼中箭,仰天嘶鸣,竖立起鬃毛拉动车身躁烈地向一侧小道奔去。 “阿钰!” 闫桢惊呼,内气一提暴跃折过耳边咻咻箭羽,瞅见一匹马翻身而上,鞭子狠狠一挥急急追去。 “主子!”高阳几人同时一呼,高阳眸如利剑射向树上黑影,也扯过一匹马挥起马鞭对着高淮三人道:“一个不许留!杀!”高淮三人会意点头,对视一眼,直接向后方暗中放箭的黑影掠去。 失明躁烈的马儿拉着车身在小道上碰碰乱撞,一侧山体碎石滚滚,葛钰被左右颠晃的力道带落下榻,头磕撞在硬沉的车板上。她微蹙了蹙眉,聚起劲使力地的挣扎,可浑身依然如被巨石压着不得动弹。 无形的屏障仿若裂开了道口子,危险的气息透入窜进她鼻间。 耳畔传来马儿嘶鸣声,马蹄踏地声和其它不明声交合在一起,轰轰杂杂的。眼皮拢聚的黑暗忽然划过一丝亮光,指尖微颤,钳制在她身上的巨石便轻了几分。 葛钰睁开眼恍恍惚惚地坐起,环视一圈凌乱的车内,疾风吹猎响车帘,一把撩开——只见一处悬崖赫然映在瞳孔,马儿像失疯一样正对着狂奔。 她瞳仁一缩,脑中轰地空白,千钧之际在马车飞跃下悬崖的瞬间翻了出去,可飞速向前的冲力依然带着她朝崖边一滚,细小的碎石擦过脸颊手腕朝深不可测的虚谷落下,脚下一空,她额上青筋突起堪堪挂在了崖壁。 悬崖下氤氲着一层雾气,飘飘渺渺缓缓游动,如佛寺壁画上仙家轻扬的披帛,柔柔秀丽。 葛钰胸腔急速起伏心突突地跳着,脚上借不上力,一触到崖壁外层软土,软土便混着细碎的石块急急落下。脸上手腕上都被磨出了血珠,额前头发被细密的冷汗濡湿乱乱粘搭着,五指紧紧抓住崖边,指骨泛白。 上不能上,下则必死。她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车中只余她一人,为何马儿要躁烈的跃下悬崖?他们人呢?阿桢呢?是又遇到了黑衣人? 一串串的疑问只能憋在心中。费力的抬眼向上望一眼,抓扣在崖边的手正微微打着颤。昨夜闫桢拥她入怀,二人紧贴的温度此刻似乎还能回想起。她能从篁水中捡回命又遇到想见之人,能相处数日,已很是知足。 正待命悬一线时,急促的马蹄伴着呼喊声从地面顺着传入葛钰耳中,她眸光一闪,抓扣在崖边的手又使了几分力。 “阿钰!” “阿钰!” 葛钰身子一晃,呛了一声,想抬高嗓音却发现哑沉的厉害,“……我在这儿。”她快支撑不住了。 闫桢跃下马对着四周一扫,一声低弱飘进耳中,又唤了声,“阿钰。” “这儿……崖边,我在崖边!” 闫桢冰冻了一路的眸子在听见葛钰声音后终于软了几分,两步飞跃过去,还不待他看清她的脸,崖边被葛钰抓扣住的石块便忽然从土层脱落。 “阿钰!”闫桢想也没想纵身跟了下去,一手紧抓住她,一手运起内息将剑奋力插入崖壁中。一层碎石土从上掠过二人身子,落了二人满身满脸。 葛钰刚簌簌落下的心又被瞬间提起,见闫桢随了她跳下,一股难以言明酸涩的感动在眼眶鼻头泛滥,使力抖落粘黏在眼帘边的泥土,望一望他,“你不该来。” 闫桢握紧她手腕,盯一眼支撑不了多久的剑,低头对她道:“你说什么?” 葛钰认真地凝视那双隐含担忧的眉眼,“阿桢,你不该来的。我孑然一身,若是没了也是无牵无挂,可你不一样……你放开我!”此刻离崖岸并不算远,若放开她,以他的本事兴许还有生机。 闫桢没说话,只是将她手腕握得更紧了。他确实不一样,他是一国之君,生死关乎社稷关乎安定,可她是他心下承认过的女人,他是她的男人,如何能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女人死而又无动于衷呢。 纵身一跃虽非他深思熟虑,却是他心底最本能的选择,他并不后悔甚至还有一分庆幸,庆幸自己随了她下来。 闫桢运起内力将剑向崖壁又刺入了几分,一脚踢过去借力,拔出剑,顺着力道将握住葛钰手腕的手向上一提,葛钰便被带入了他怀中。 葛钰不料他如此动作,惊吓之余感受着二人紧贴的温度,望向闫桢又怔愣住了,“你……” 二人身体簌簌下落,疾风卷起他们衣袂,闫桢也不顾葛钰此刻是何想法,手紧紧箍住她纤腰,对着她额间一烙后,又抬剑刺入崖壁降缓速度,卡在一棵半腰斜长的树枝旁。 闫桢昨晚受过伤的右臂因着过度用力早裂开了口子,甚至更宽更深了些,血珠滴滴的向外冒着,侵染在他与葛钰的身上。二人悬在树枝边暂时停了下来。 闫桢搂紧葛钰对着她唇瓣便是一咬,眸色一暗带出些血气,“阿钰。你告诉我,什么叫做孑然一身?什么叫……换作你死便是无牵无挂?” 葛钰抿抿被咬痛的唇,身子被闫桢搂着不敢动,见他不停滴血的手臂心下既愧疚又自责,伸手揽过树枝借力,“我……” 闫桢见她不答,又狠狠咬上一口,“嗯,你倒说说,解释解释,我是不是你男人?” 52.第五十二章 http://.biquxs.info/

树枝细小并不能负重太久。只听卡一声脆响,从中断裂的枝木向上一翘拉出浆花,葛钰身子失重地向下一沉,就只剩着外皮相连了。 唇上让闫桢咬出的血气被葛钰抿回嘴中,淡淡的充斥在喉嗓。她伸手环过他的腰,贴着,感受他腰间迸发的力量与令人安心的温度。 “阿桢,你真傻。” “比无以讨生的傻子还傻。我……并不值得你如此。”葛钰眸中一片清冽,认真的看着闫桢。 虽未直接回答,但她的话语,眼神,和紧紧环在他腰上的手腕,无一不让闫桢从中明白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抽回已支撑不住的剑,对她耳畔轻道:“搂稳了。”二人便又急急下坠。 一路而下崖壁边都是外凸的坚石少有土层,为减缓直落速度,闫桢手中利剑与凸石不断摩擦出层层火花,刺啦刺啦的伴着手臂滴流的血不绝于耳。 刺目的颜色落在葛钰眼中,她没有说话,眼角像是有甚东西顺着脸庞到嘴角,涩涩的。耳边已听不到声音,只有闫桢缓缓弱下的心跳在回响。紧箍在她腰间的手,愈来愈紧,微微颤动着却无丝毫松懈。 葛钰将头靠在闫桢肩上,无论崖底等待她的是什么,无论凌空的脚下将通往何处,生或死,她一点也不怕。只是心疼——心疼随她而下的男人,心疼已是强弩之末却任然不放手的人。 剑从闫桢手中滑落,失血苍白的脸上汗珠滚滚,混着泥土一点点晕散开。闫桢伸过没有知觉的手都环在葛钰腰上,“阿钰,别怕。” 葛钰眸光晶莹闪闪,摇头。闫桢将下颌抵在她额间,身子脱力地向她靠过去,轻不可闻的声音响起:“那夜……你可否有后悔?” 听到这话,葛钰眼眶中蓄起的东西,便再也不受她控制溢了出来。她明白闫桢问的是什么,怔怔对上他眼眸,轻轻摇头,“不后悔。”只要是你,便不后悔。 闫桢低低地笑了,抬起一只手拭去她眼角的东西,“脸花了。” “你也一样。” 葛钰眸中同样映出黑花的颜色,唇角勾了起来。 不一会,箍在腰间的手虽依然紧扣,却是明显地松了几分。闫桢不知何时昏了,沉沉地靠着葛钰头边。 “阿桢!” 呼唤声淹没在疾风虚谷中,崖下寒潭‘咚’地巨响,激溅起了丈高水花。潭边青石留下湿湿印记,附着在上的青藓却愈发油油的亮了,与一旁荒草在风中奏出铃铃细乐。 寒潭面上水波滚滚,葛钰搂着闫桢顺着冲力不断向下沉。她缓了缓在水中睁开眼,蹬开双腿。二人墨发散开交缠在身侧,葛钰摸过身前人眉眼,凭着直觉贴上双唇细心的为他渡气。 水泡咕咕冒起。闫桢的气息让她双眸骤然一聚,心气一提便带着他吃力的向水面浮。寒潭冰冷刺骨,待葛钰将闫桢送上水面,早已冻得瑟瑟直抖。 半截身子泡在水中,静静凝视岸边平躺的闫桢一眼,想起在水下瞧见的东西,心一横,闭上眼又潜了回去。 阿桢的剑? 葛钰不停地在潭底摸着,适才分明瞧见了,可不知此刻为何就是寻不着!她顺着淤泥一寸寸一处处的探,潭水紧紧包裹她全身僵了手脚,浮出水面换一口气,又沉下继续寸寸的寻。 木麻的手摸过一处乱石,一阵刺痛传来,手指像是被甚锋利的东西划了口子。葛钰心下微喜,慢慢探到剑柄一把握住,终于在她完全冻僵前带剑浮出了水面。 天色暗下被黑夜取代。葛钰爬上岸急促地喘着,脑中昏沉之感再次袭来,眼前飘过黑麻,晃了晃头费力的撑起几丝力气爬到闫桢身边,拍了拍他脸,“阿桢?” 见闫桢依然沉沉闭着眼,葛钰蹙起眉,扶起他身子借着低暗光线向前行着,还未行几步双腿一阵颤软,两人双双倒地葛钰也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朦朦胧胧的洒落在荒草上,月旁乌云时而漂浮遮蔽,明一阵暗一阵。 一双油绿泛着凶光的眼睛于昏暗夜色中突兀亮起,银灰毛色闪着微光,双耳直立,前腿有力的屈伸,每迈出一步荒草便向两侧倾斜,沙沙声响下,竟连隐没在草间的虫蚁都合上嘴伏缩了身子。 一两滴雨落在葛钰额上,寒冰冰的让她动了动眉。腰间的手轻轻一颤触到一柄硬物,耳边传来什么东西被撕扯咀嚼的声音,眼皮一抬,动了动身子。 闫桢躺在她身侧,手臂伤口深可见骨,暗红的血在地上草叶上凝了浓浓一团,风一过,淡淡的血气随着飘散。 葛钰坐立起身子,盯着前方拨开半人高的草枝。只见一匹灰狼正撕扯着一匹死马,肠肚外露被咬得血肉模糊。想来那马便是先于她狂奔下的,因跃得远不似他们顺着崖壁故而未掉在寒潭中。 葛钰手中枯草被一瞬间折断,屏住呼吸悄然地向后退了退,手摸着腰间尚未遗失的匕首,轻轻拔开。 她俯身对着闫桢眉眼吻了一下,碰了碰他冰凉的面庞。阿桢,以前总是我欠你,总是你护着我,今夜便换我护你吧。你这个天下最大的傻子。 葛钰轻轻凑在他耳畔,低低道:“听得见吗?我承认了,你是我男人,我葛钰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闫桢还是静静的,葛钰却是笑了,拾过从潭底捞起的剑捏握在他手上。灰狼撕扯过马肉,仿佛嗅到了风中飘着的血气,也听见了草后的动静,转过森冷油绿的眸子一步步沉寂寂地向二人迈过去。 被野兽盯上危险的气息一瞬让葛钰转了身。站起来,引着它尽量远离躺着闫桢的草丛。狼对着活物,对着猎物,天生便会——沸腾血液激起它们最原始征服的野性。 灰狼目光冷冷地锁着猎物,背毛一根根立起,后腿微屈,身子向前一倾迸发出力量凶猛迅速地向葛钰跃去。 葛钰猛地向旁侧一躲,警惕地握紧匕首。灰狼一袭不中,油绿的眸子透着酷冷死亡的幽光,四肢在地上一磨转向她再次扑咬,快如闪电的速度根本不及葛钰避开,锋利尖锐的牙齿便刹那移到了她眼前。 葛钰被扑倒在草中,身下薄细的草叶将她颈后划开道道细口,灰狼张开红舌利齿腥臭带着血气的唾液便流落到她脸上。葛钰死死盯着即将咬向她脖子的灰狼,手中匕首一翻,眸光凝起,运气全身力气挥匕刺入狼嘴中。 削铁如泥锋利内敛的古匕从狼舌一瞬刺透了整个下颌,灰狼嚎叫地暴跃起,绿闪的眸子变成了仇恨地血红色,四肢狠踏在地,又猛地跃起扑咬在葛钰肩头。 利齿被深深刺埋入肩骨中,葛钰痛得浑身痉挛,脚趾曲起在地上不停地抖动。从落崖到寒潭她精力早已剩无几缕,脑中昏沉,双眼麻黑得瞧不清视物。从灰狼传来浓浓地腥味与皮毛味杂混充斥在她鼻间,令她胃中翻滚。 鲜血滚滚地从肩头流出,葛钰眉头皱紧,手中匕首一松又狠狠握起。她不能败,她若败了,阿桢也绝不会幸免! 泛白的五指仿佛已与匕首融为一体,骨头咔咔的响着。葛钰顾不上肩头有多噬骨锥心,腾空一切所能腾空的力气,抬起手臂,一劲斜刺过灰狼脖颈。 喷涌的狼血随着抽出的匕首溅洒在她脸上身上,灰狼动了动,葛钰怕它不死又狠狠补刺几刀,灰狼又抖了抖四肢,身子一厥,死在了葛钰身上。 葛钰将狼齿从她肩头取出,费力的推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风吹散血气散在周遭草丛,她浑身都颤着,缓了好半晌也缓不过来。 沙沙地声响从一侧响起。闫桢以剑撑地,摇摇欲晃的身子紧紧绷着,双眼红暗暗地盯着地上浑身是血的人儿,蕴散不开地心疼溢满双眸。 “阿钰。” 53.第五十三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撑了撑身子,静谧的夜依然静谧,闫桢就那般望着她,仿若抬不动脚。乌云遮蔽着不太明朗的月色,寒冰冰的雨丝穿云而下。 落在二人身上,落在虚谷寒潭。葛钰收了匕首,拨开眼前被濡湿的头发对他宽慰的笑了笑,“我无事。” 她爬起来向闫桢行过去,肩上被灰狼咬出的伤口色泽愈来愈深。环过闫桢的腰贴上他胸口,葛钰提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阿桢。” 见闫桢紧绷着身子依旧没动,她抬了抬头,“你何时醒的?” 闫桢暗暗的眸子闪了闪,目光灼灼的盯着眼前人,他很想搂搂她,可双臂传来的碎裂之感并不容他动作,“阿钰。对不起。” 葛钰被耳畔声音怔住了,又听闫桢道:“是我未护好你,在密林便没护好。疼吗?” “不疼。” “你没有对不起,是我牵累了你。”葛钰笑着对他摇摇头。雨蛰着二人伤口,也冲淡他们身上血气。 “阿桢,狼是群居的,趁着这及时雨,我们得赶快离开。” 闫桢点点头,不待他挪出步子,身子一晃,剑又从手中掉落。葛钰抹了抹被雨水所迷的眸子,一手拾起,撑着闫桢担忧道:“你的手?” 闫桢眉一拧,“……不碍事。” 不用想也知,从落崖便持剑减速,脚无借力,还要搂着她,血肉之躯下,哪会真不碍事呢?他失了多少血,葛钰很明白很清楚。 她抿了抿唇,并没有多说。剑光反过双眼,只觉鼻头酸涩的厉害,一手搀过闫桢,“你靠着我,我们走。” 黑夜在眼前蔓延着,雨越下越大。不一会,两人迈开的步子便踉跄了起来,荒草在雨势与夜风下抚弯了腰,时不时伸头无情地阻挡他们。 脚下一绊,葛钰一只膝盖跪入了泥土。闫桢无力地顺着向地栽下去,眉头狠狠皱起,毫无血色的脸在夜中都映着惨白。 “阿桢!” 葛钰向前膝行两步,冰凉凉的雨水从她指缝滑过,肩头冒出的血早已与泥浆混在一起,脸上,身上,头发丝儿都沾着,杂糅间带着湿腐的荒草味。 她将闫桢靠在自己身上,二人紧挨着却擦磨不出丝毫温度,“阿桢,你怎样?醒醒?” 闫桢似听到了呼唤,松了松眉,眼皮有些无力的微微抬起,“别哭。还没娶你呢,没名没分的……我不会有事……” 听了这话,葛钰将唇一咬,忍着酸涩的眸子,“我没哭。可还能走?” “能。” 葛钰吃力地扶起闫桢,二人此刻如泥人一样缓步行在灰暗的夜色里。没几步,闫桢彻底失血昏了,两人摔在了尖碎的枯枝丛边。 枯枝被雨水泡发后十分有韧性。葛钰脸颊被一支尖利翘起的细枝狠狠划了道口子刺了进去,她疼得眉一拧,摸着身子越来越凉的闫桢,顾不得许多匆匆拔出,些许细碎的小木屑便留在了伤口。 “阿桢!” “你醒醒!别吓我。” 葛钰搂着闫桢,想起她阿娘,想起阿朗,也是如这般一点点、一点点的凉下去,泪水再也止不住。俯身吻上闫桢冰冰的唇。 “阿桢,醒醒,你醒过来……你说过还没娶我,你不能让我没名没分的跟你……我是你的女人,你不能不负责任……别睡,醒醒……” 葛钰不停地渡着气,忽然感觉到紧贴的人唇齿动了动,眸中落下的东西带着略略欣喜。 可抬头,见闫桢依然双眼紧闭,刚才的动作恍似幻觉。复暗下眸子,“阿桢,你若不醒,你若不负责……我此刻便扔下你,嫁与别人,给那克妻的归宁候做七夫人,或者去揽月楼,去京中的玉棠春,去庙里剃了头做姑子……” “你敢……” 弱弱的声音响起,根本威胁不了人。葛钰眼中泪珠一滚,“我敢,你若不醒,我当然敢……”说着,葛钰俯过去,唇齿相交。闫桢对着她唇瓣一咬,早前被咬破结了痂的地方,又磨出了血。 两人微微喘着粗气。雨势已小不多时便慢慢停了,天际乌云散开,灰灰朦胧的月色又映了出来。 葛钰将闫桢的重量全压在自己身上,以剑撑地,凝起心气,仿佛被一股无形力量支撑着,不知疲倦。一双眸子蹭亮亮的仔细打量脚下,寻着四处可过夜的地方。 一处山洞暗蒙蒙地藏在荒草后。她将他扶了过去,先入内探了一番,寻着寻着竟摸到了火石,摩擦出些许火花,虽是一闪即灭,葛钰依然瞧见了身前不远处的干草。 她摸黑向前取了些,打划亮火石,令人安心地火苗便在寂冷地黑夜中散发出亮光。洞内零零散散堆着一角透干的枯枝,石壁上挂着绳索捕兽夹子,一瞧便知是入山的猎人临时落脚之地。 抱过枯枝燃起火堆,葛钰搀着闫桢入了洞。二人面上身上都十分狼狈,身子冷得瑟瑟僵硬,在火堆前烤了许久方稍稍恢复。 她取下石壁上捕兽夹子,瞅一眼黑灰的洞外一一置放在洞口,轻轻呼气才松懈下来。闫桢的脸被火烘出了些血色,葛钰回身坐了良久,二人双目相望都怔怔的,谁也没先开口。 她盯着闫桢手臂深可见骨的伤,闫桢盯着她红暗的肩头与面颊上刺目的口子。 都溢满了心疼。 葛钰肺腑间充斥着动容,心像是被人狠狠捏着。闫桢唇线紧抿,如浪潮拍岸的情愫自心底蹿涌而出,翻腾肆掠间,一瞬便没在了酸涩涩的眼中。 两人衣裳都湿漉漉的混着泥土,贴在身上。葛钰挑了几支枯枝搭放在火堆旁,伸手解开闫桢衣襟,轻轻动了动,生怕弄疼他双臂。 用匕首割断与皮肉紧连的袖子,褪下外裳,又解开里衣。 “阿钰。” 低沉的声音让她的手一顿,里衣微敞,闫桢坚实的胸膛和着他独有的气息便如此映在葛钰眼前,落入眸中。 她将闫桢外裳搭在枯枝上烘烤着,向火堆添了柴枝。接着寻了自己稍稍干净的里衣,用匕首划下一块,撕成条状结好。拿过细心挑出地笔直的粗枝,捆绑在闫桢裂开见骨的手臂上。 “疼吗?” “只能先如此了,待天亮出去我们便去寻大夫。” 闫桢看着她,看着她脸上深深的口子,“阿钰,你的话我听见了。” 葛钰错开他凝视的眸光,“……什么话?” “你今夜说过的,都听见了。” “我是你男人。会娶你,不会让你没名没分,不会让你嫁与别人,更不会……让你去庙里剃发做姑子。” 葛钰的脸被火堆烘得热热的,脸腾地一红,忙转过头往火中添柴。火苗愈旺,脸上便愈烫,愈红,连被刺出的口子都仿若隐隐藏了进去。 “还有,揽月楼已经被封了。嗯……京中的玉棠春,你若敢去,待我办完事回京也寻了由头一并封!” 呲呲燃着的火堆中时不时爆响两声。闫桢手虽不能动,人却挪到了葛钰身后,凑过头挨着她,“阿钰,你的脸……” 葛钰这时才恍若察觉到疼痛,尤其是肩上,稍稍一动便刺骨钻心。她伸手摸了摸伤了的脸颊,没有铜镜也不知是何样子,“很丑吗?” “不丑。不管什么模样,阿钰都好看。” “又是浓情软语的话,”葛钰转过头看他,因闫桢凑得近双唇竟碰上了他的脸,葛钰一瞬挪开,心有些慌张的跳着,低了低头又复抬起瞧向闫桢,“我留了疤,你可会嫌我?” “阿钰不信我?” 葛钰深深望他一眼,过了良久,“你连命都肯为我舍,我又怎会不信你。阿桢,若是以后……” 闫桢动不了手,便只能动嘴,轻轻触吻她脸上的深口子,“没有若是,你还是不信我。我不会让它留疤。即使留了,那也是为我留的。阿钰,你的男人没那么肤浅,不会以貌取人。” 葛钰被他吻得乱了心,也安了心。 枯枝上烘着的外裳已干。她取下,同样用匕首割断袖子褪着他里衣,男人裸露的上身让她臊得撇开了头,想闭眼又怕碰着他手臂,只得细细地盯着,红着脸放轻力度缓缓褪下,又仔细地为他穿上干爽的外裳。 做完这些,葛钰不觉着冷反倒出了身汗。汗粘黏黏的与湿润的里衣贴在背上,十分难忍。 “阿钰,你别光紧着我。也把衣裳褪了,烘一烘。” 葛钰看看他,又瞧瞧洞口,“不用,已经快干了。” 闫桢见她窘迫模样嘴边噙笑意,轻轻在她耳畔道:“阿钰的身子……上上下下……我哪处都瞧过……” 腾地一瞬,从脸颊耳后到脖颈之间满布红云,闫桢的话酥酥麻麻的让她心下微颤,葛钰羞恼地推开他,却碰到了男人手臂上的伤口。 “嘶……”闫桢疼得抽气,拧了眉头。 葛钰一怔,吓得红云微褪,“怎样?有没有事?阿桢,我不是……呜……” 余下的话被淹没在了二人唇齿间。葛钰想推又不敢推,生怕再碰疼到他,只得恨恨的瞪着眸子。 闫桢尝够了滋味,松开,又对着她耳畔道:“如此,阿钰还害羞吗?可愿烘烘衣裳?” 54.第五十四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白了他一眼,挪到火堆另一侧颇为不自在的添了添柴枝,将衣襟拢了几分。不多时后,见闫桢身子靠在洞壁上,微睁着双眼,轻轻浅浅地笑望着她,嘴唇起皮泛白,心又软了。 她没说话,自顾去抱了剩余的干草平整铺在地上,长宽之间刚好能够一人躺下。待铺整好后,方抬眼对闫桢道:“过来躺躺吧,瞧洞外天色离天明应是还有段时辰。” 闫桢动了动,葛钰心下念着他的伤忙过去搀扶。厚厚的干草隔绝了地上部分湿气,被火堆烘得很是暖热,两人都坐在其上。 “置我气了?”闫桢问。 葛钰是心软了,可并不太想多理会他,“既然知道,还明知故问。”说完也不管身旁人如何,自个儿便和着半干半湿的衣裳躺在了火堆边。 闫桢眸中掠起了淡淡笑意,虽是疲倦,眼珠却如点墨般柔软地将背对着他的人映入瞳仁中。睡吧阿钰,我为你守着。 葛钰困倦地蜷着身子,眼一闭上后,浑身百骸都透着沉重与无力,没一会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山洞静得出奇。 时光划过,一两缕光线慢慢从洞口爬入洞中,透落在熟睡人的头发丝儿上。火堆微灭,暗火扑闪,袅袅轻腾的白烟向洞外飘着淡淡散去。 闫桢也不唤醒葛钰,一动不动如雕塑般坐着,听着她平缓地呼吸,听着外面的风声虫鸣。心境太久未如此平静,也从未试过这般去守护一个人,他不忍打破。 葛钰翻了个身,肩上麻木了许久的伤口开始活跃,疼得在梦中都蹙了眉。没过一会,轻哼两声,睁了眼便撑坐了起来。抬手揉揉眼角,向外面一望,便回身去瞧闫桢。 “醒了?” 听见声音,葛钰点点头,见他依然满脸倦容眼下染了乌青,略略疑惑道:“你一直坐着?” 闫桢嘴角轻勾,“睡了一会,不太踏实,比你早醒片刻。” 瞧他模样分明头发丝上都染着些许湿露,葛钰并不信他说辞,心微微疼着。这是个肯为她舍命的人,若非因她,哪里会受如此苦,世家权贵的身份,手下个个能人,应是自小锦衣玉食的。 她去洞口收了捕兽夹子重新挂回去,搀起闫桢,两人身子一挨腹中都咕咕地叫着。闫桢暗暗笑了,葛钰瞪他一眼,“都这样了,你还能笑!” 闫桢却道:“怎么,不与我置气了?” 葛钰别过脸不答,只提起剑扶着他往洞外走。闫桢眉一挑,轻叹一声,“嗯……近来有些人胆子是大了不少。” 葛钰仔细盯着脚下湿滑的路,听见这话,转头对着他,“是大了不少,我还杀了匹狼,若再多话,便留你一人自个儿出去。左右也有些人得需人搀着,又动不了手。” 低低的笑声从她头顶传来,头发被人蹭了蹭,只听闫桢道:“看来,阿钰是恼羞成怒了?” “你——” 葛钰恨恨的咽下话,若非二人此般境况,心下又很是动容,换做平日她定然早便不理了。 风在他们身侧呼呼地荡过,枯枝、荒草也一步步退至身后。行了许久,二人才寻着道十分狼狈的出了崖下虚谷。 葛钰瞅见一块青石,扶着已是勉力支撑的闫桢过去歇了片刻。她脑中也晕乎得厉害,不知是累的饿的,还是如闫桢一般失多了血。 亦或是,同前日夜间般突来昏沉。 一条分道出现在眼中,观了观山体走势,她搀了闫桢顺着左行方向行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眼前黑花闪闪,瞅见一座写了“破落庙”的破旧院子,眼皮一垂,便与闫桢双双摔在了地上。 破落庙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和着嘎吱吱的响声门板颤动。一个小和尚身背个竹篓,眼珠子转溜溜的盯着石阶下不远处躺着的二人,好奇地凑上前看了看,叹了口气。 “呐,我这破地方也实难遇着人,今日便算你们与我有缘,救一救吧。” 小和尚将闫桢与葛钰吃力的搬拖回庙内小院,坐在通榻边上仔细地打量他们几眼,瞅了瞅二人的伤,啧啧两声,便提起竹篓出去了。 他做完今日采药功课,去灶房随意煮了些清水野菜,瞟了瞟野菜清油油的色泽,兀自摇头。几声鸡鸭混叫从灶房旁边院子传了来,他眉眼一舒,取了把颇为锋利的菜刀,逮宰了只鸡,过水拔毛,两三下处理好笑吟吟的炖在锅中。 用食盒装好清水野菜,小和尚便往破庙后一处林子行去。林后有一片坟地,阴冷冷的,每个坟头都是有碑无字。他缩缩脖子,即便每个冬日都要来回在此处穿行,心下却依然怕得发麻。 坟地之后有一处草屋。小和尚手提着食盒,脚步停在草屋门口。他将空着的手在身上搓了搓,“师父,小远炖了只鸡,您待会可要尝尝?” 屋内的诵经声在清远出声后便停了,怀让踱步到门前,面上一派无悲无喜,“食盒与我。你人小身弱荤食可用,但切记,不可太过贪口。” 清远很是认真的点着脑袋,“小远记着的。可……师父年迈,且年年冬日便要守着这片荒坟,又只用清水野菜,要不……一会我给您送点鸡汤暖暖身子。” 怀让转身回了屋子,诵经声又缓缓响起。清远摸摸光头往上一拍,抬了嗓音又唤道:“师父?” 屋内静了下来。 清远一听,赶紧道:“今日有两人晕倒在我们庙口,一男一女,都受了伤瞧着十分可怜。我将他们安置在通榻间,师父去瞧瞧,救救他们吧!” 怀让在屋内坐了片刻,提上还未用的食盒,又出了屋子,“今日功课可完成了?” 清远点头,“草药都采好了,摊搁在竹篾席中。” “嗯,”怀让合上草屋门,“走吧,救人一命总是积沉善德,去诊一诊你救下的人。” 清远愣了一瞬仿若未反过神,何时他师父竟这般好说话了,一说便通,都未费他口舌,且还是在守荒坟的冬日。 怀让行步在前,清远回神后忙迈步跟上。路过灶房边时,一股股炖鸡的香味飘满了院子,怀让脚下一顿站了站,身子似有些佝偻。 清远深深地吸了口肉香,很是满足。他并非真正的和尚,不过是从小被他师父收养,自个儿又懒于修理形容,才央着怀让给他剃了头。 怀让去通榻诊了葛钰与闫桢,对清远道:“二人并无性命之忧。不过都失血过多,一人肩伤中过毒,一人手断脱臼,伤了元气。模样瞧着虽狼狈,观其衣料,因不是普通人家。” 清远明白了,又问:“可是好治?” 怀让去了书室,提笔落下一串飘然俊逸的字,“脱臼的手臂我已正好,这是方子,你按方捡药,没有的便去山中采。日日煎过与他们服下,待醒了后再去草屋唤我。” “是,师父。” 怀让回了草屋,依然日日诵经守坟。清远整日紧着捡药采药煎药,照顾葛钰与闫桢二人,还要顿顿为怀让送饭,忙得不亦乐乎。 葛钰醒来时天空正飘着细扬扬的雪花,懒懒地从虚空洒落,寒风从窗缝蹿入屋中,引得破旧的格木窗子吱吱作响。 “阿桢……” 她支起身子唤了一声,打量一圈屋内并未瞧到闫桢踪影。伸手掀开盖着的旧棉褥,慌急地出屋正好与端着鸡汤入内的清远撞个满怀。 温热的汤汁印在二人身上,清远心疼的蹙了蹙眉,盯着空空如也的碗颇为可惜道:“没了,没了,我炖了整整半日烧了一整捆柴木才炖好的,拢共也没几碗啊。” 葛钰向后退了退,鼻间钻满了鸡汤的肉香,疑惑地看着正一脸心疼的小和尚。带着寒气的雪花片儿随风斜飘在她身上,她冻得打了个哆嗦,动动脚趾,才恍然发现忘了穿鞋。 清远心疼完鸡汤,见一旁打量他的葛钰,脸带欣喜道:“你醒了?肩上的伤感觉如何?我只是粗略清理上了点药,瞧伤口形状,应是被甚东西咬的吧?” 葛钰动了动肩,虽还是泛着刺痛,却是比钻心之痛要好上许多。她对着清远点点头,“已无大碍了,多谢小师傅相救,不知与我一起的人……” “哦,他比你早醒。一只手臂断了骨,我师父此刻正为他医治呢。”清远指着院子正中的禅室。 葛钰晃一圈院内,顺着清远手指瞧过去,对他轻笑致谢,便匆匆往禅室跑。脚踩在院中薄雪上一阵僵凉,将将在禅室门口站定,禅室门便开了。 一个六十上下身着布衣的和尚出现她眼前,葛钰致礼,想来这位便是小和尚口中的师父了,“大师。” 怀让对她点点头,淡然的眼中平静无波。缓缓转身,留下一个孤寂的背影,便回了林后草屋。 葛钰不经意地怔望了那背影一瞬,收敛心思,深吸了口气。抬脚踏入禅室,只见闫桢额间布满细汗,面色微白,正立于屋中浅浅地笑望着她。 “阿钰。” 葛钰快步跑了过去,双手环上闫桢腰间,心口处熟悉的温度传来,让她眸中一瞬氤氲,忍不住迷了眼。 闫桢用能动的手抚在她背上,轻轻搂着。 真好。 能这般拥她入怀的感觉真好。 55.第五十五章 http://.biquxs.info/

雪连着下了好几日。从懒懒扬洒到簌簌而下,将破落庙院前院后都染上了一层银白,树枝间滚累在一起的,风一过,时不时也抖下几许。 葛钰与闫桢就这般在庙内住下静静地养伤。葛钰肩头的伤日日由闫桢帮着换药,已慢慢结痂,而闫桢除右臂伤了骨还不能太动外,其它倒也无大碍。 “你……我自己来。”葛钰见闫桢取了药罐,深吸口气,不自觉地将脚放在通榻上向后挪。 “阿钰在怕什么?” “我……”葛钰见他近了几分,想了想,又将身子挪回原处,商量道:“阿桢,你一只手用来多有不便,今日……你将药罐与我,我自个儿来便好。” 闫桢停下脚,眸光一闪,“这是嫌我了?” “嫌我一只手?” 葛钰猛地摇头,“不是。就是……” “不是就是?”闫桢截断她的话,一步步走近,嘴角隐隐掠起笑意,“到底是——还是不是?” 葛钰咽了咽嗓子,男人的气息随着他挨她坐下的动作钻入肺腑,头皮一麻,可心下又不想弱了气势,“是。我嫌你了。把药罐给我,你出去。” 闫桢听了她的话,非但未出去,反而将头凑到她发丝边闻了闻,“阿钰总是心口不一。你若真嫌我,为何耳根却红了?” 葛钰面色微微窘迫,向后退了退。若论脸皮,在这事上她从来比不过闫桢。这些日每每借着上药的由头,总得逗弄欺负她一番。幸得的是虽为逗弄,眼前男人却从未越雷池一步。 闫桢见她红泛着脸一副羞赧,心下十分舒坦与满足。不再逗她,起身将屋中两个火盆放在塌边,揭开药罐见人居然在发愣,轻唤道:“阿钰?” 葛钰一个激灵回神,瞅见被揭开的药罐眼皮抽了抽,手搭在衣襟上半天没解开。火盆中燃的碳很是一般,腾着些烟,有些呛人。 闫桢就静静望着她,也不催。葛钰见磨不过,心中一恼,索性一气将外裳里衣都解了,露出比窗外雪花还莹白的肩头,上面赫然刺着几处牙状浅痂,黑褐褐的紧附其上。 结了痂的伤口早已不似雨夜染血不止那般瘆人。药罐内分两格,一为药粉一为药乳,闫桢先取了药粉上在浅痂,接着剜出药乳十分轻柔的对着肩头抹着。 葛钰肩头一动,见不要银子似的药涂满伤口,吸一口气想起小和尚给药时心疼的脸,“你少用一些,短短几日都找清远讨了两罐了。” 闫桢一笑,又从中剜出一些,药罐以肉眼可见的到底。涂抹完肩头,收敛神色,盯一瞬葛钰的脸,轻轻抬手十分心疼的将药抹在她脸上的黑痂。 闫桢放下药罐,眸色一沉,轻搭上葛钰里衣,对着她额头烙下一吻,“冷吗?” 葛钰摇摇头,但瞧见又已然空了的罐子,脸上也无甚好气,“你真是——” 房门被敲响。 小和尚声音传入,“咳,施主可否方便?” 闫桢眸光一凌,气势一瞬而出唰地拉开门,雪花便顺风飘进门槛粘在他身上。清远浑身都裹着棉袄,小光头上裹着棉帽,露出一张泛红的小脸,身上积了一层雪花,怀中似抱着一包东西。 他见闫桢一脸不善,双腿不自觉地颤了一下,结巴道:“我……我来送药。” 闫桢瞥一眼他热乎的小脸,又瞅一眼他脚边的积雪,“来多久了?” “才、才来。”清远咽咽口水。 闫桢垂下眼皮,见他脚颤着向后挪了挪,“出家人也打诳语?” “啊?”清远听得一愣,忙抬头摇了摇,他头剃的像和尚,也住在庙中,可他不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打诳语。” “阿嚏!” 闫桢见小和尚打了个喷嚏,抹着眼角被呛出的泪花,身子侧了侧,“进来吧。” “哦,”清远抖抖身上的雪末,忙闪进屋中,一把关上门隔了外面风雪,对着闫桢与葛钰讪讪地笑了笑,一骨碌将怀中包裹摊开在桌上,“十罐,刚刚好。” 接着,他又从怀内摸出一页早备好的纸,清清嗓子道:“宰鸡三只,六十两;鸭一只,十五两;药十二罐,一千二百两;其它吃食、用具、旧棉衣裳,折合下共十两。统共一千二百八十五两。” 清远念完,瞧了瞧满目惊讶的葛钰,又瞅一眼无甚表情的闫桢。想抬手摸摸脑袋,却摸了一掌心冰凉的融雪,轻道:“……可是太贵了?” “药,一百两一罐,是事先说好的,”他见葛钰面上疑惑解释着,指了指闫桢道:“呐,他知道,价也是他定的。嗯……三只鸡,我喂了三年,吃的都是祁山中的好物,且我这庙离城又远,买鸡仔也不便,二十两一只应是不亏的。还有鸭,我喂了两年半,年数虽比鸡差点儿,可十五两一只也没占便宜。至于其他的……” 清远想了想,嘴角一咧,眯起眼露出白白牙齿,“这样,我把零头减了,一共就一千二百两如何?算是我们有缘,打个折。” 听了一堆账,葛钰差点没反应过来。打量一圈屋内,如今她与闫桢除了一柄剑和一柄匕首外,可说是身无分文。她心有戚戚地拢了拢外裳衣襟,目光落在清远手中的清单,“你……拿过来我瞧瞧。” 清远递了过去。葛钰摊开一扫,清单记着的细目与小和尚所念一致。晃一眼其上歪斜的小楷:‘十二罐药,单一百两每罐,共一千二百两’,再瞥见一旁刚被闫桢挖空的药罐子,总觉着心下提不上气儿。 而最关键的是,人家说——价!还是某个人自个儿定的。真是,真是…… 葛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不气,她不气,就是脑门有些跳跳地疼。转头瞥一眼始作俑者,见他正挑眉地望她,头又瞥回清单,世家公子般的人对钱银可真是如浮云掠烟啊,随便定个价,便能让她身负巨债! 葛钰扫完清单,对清远道:“我们退货,药在桌上你带回去,如此便减去一千两,还有……鸡我们吃过,可没见过鸭啊?” 清远摇着头,“鸭在锅中炖着。” 葛钰略为尴尬地笑了笑,“那便一起退了,再划去十五两。” 清远还是摇头,收回清单揣在怀中,“这怎么能退呢?再说,药与鸡啊鸭啊,都是他指名要的。那不然,我可舍不得杀了,日日得捡多少个蛋啊。反正是不能退了。” 葛钰狠狠瞪闫桢一眼,闫桢笑了笑,起身拉开门朝清远道:“出去。” 清远挪了挪脚,“那、那银子何时付?” 闫桢抬眼瞧他一眼,清远忙挪到门口,有些讨好地笑着。闫桢关上一扇门,对他道:“药,跌价了。五十两一罐,共五百两,走时结清。” 清远听得一呆,“这怎么可以?你、你言而无信……”闫桢面色一沉,将另一扇门也合上一半,清远就赖在门口边挡着。 “你走是不走?” 清远不说话,风雪刮在身上,缩缩地搓着手。闫桢又道:“立刻消失。否则,跌价退货。” “你……” “三十一罐。” 清远蹭地立正身子,气得说不出话。闫桢见人还赖在门口,眉一蹙,“二十!” 清远一听价格,挪了半截身子和一只脚出去,学他师父双手合十,忍气讨笑道:“施主,好商量。” “没得商量。还是说,你还想在门前再站堆雪末?” 清远听着脸一红,瞬间明白了降价的缘由,又不好意思抹开脸去说,只得结巴的认亏道:“那、那便二十一罐吧,统共三百二十五两,之前折了的得加上。” “二百两。没有多的,其余的都算送。”闫桢懒得与他废话,冷冷瞅他一眼,清远便颤颤地将脚抬出了门槛。一把关上门,‘碰’地一声差点将房外树枝上的积雪都抖落了。 清远哈了口热气在手上搓了搓,脚上一躲,将头上棉帽再往下一拉遮过耳朵,悔恨不已悻悻地去了灶房炖鸭子看火。 二百两便二百两吧,难得遇见个识货的又能顺道赚些,反正师父的药也做了一大堆用不上。 不过,他活了十多个年头却从未真正见过一堆二百两,手上能流转的从来不超过五两银子。想了想,清远又眯起了眼,心下感叹着:二百两啊,那可得买多少鸡仔鸭仔的,算算,一轮接一轮的养,以后便能天天红烧清炖了。 他咧着嘴往灶膛中添了把柴火,将一锅鸭子炖得满院飘香。 通榻房中,葛钰将闫桢从上至下瞧了一圈,实在忍不住道:“你很有钱?还是家中堆满了放不下?也不瞧瞧如今状况,一罐药定一百两,还一口气又要十罐,我的伤已结痂了,哪用得完这许多?你还是想法子退给清远,其它的银子我们都认。” 闫桢笑笑,上前将棉褥搭在她腿上,“阿钰是担心我还不上?” 葛钰见人凑过来,头往旁边一瞥,“谁担心你?我只是……” 身子忽然被人揽住,话在口中一滞。闫桢将她搂入怀中,“只是什么?嗯……阿钰不是担心我,是担心我们还不上?” ‘我们’二字被闫桢重重一咬,闫桢又道:“放心吧,等高阳他们一来,可不就还上了。” “他们如何知我们在此?”葛钰被他扰得心中一痒,顺口问道。 闫桢闻着怀中人的清香,轻哼一声,“过了这许多日,他们若还寻不到我们下落,便真是无用了。” “阿钰。”闫桢忽然极为沙哑低沉的唤了一声。 葛钰身子一僵,动也不敢动,危险的味道慢慢逼近。闫桢侧头咬上她耳垂,辗转磨了一会,吸吮得耳垂白嫩粉红,又吻过她透红的脸颊。 令人心下发颤的气息扑来,葛钰心慌地唤着,“阿、阿桢。” 闫桢停下一瞬,声音依然沙哑道:“别怕,相信我。” 葛钰抿抿唇,不自觉地深吸着气,身边男人的声音如同惑人心神的魔咒,让人安心。她闭上眼,屋外风雪声像是静止了,神识中只余下男人唇边烙下的温度和二人心脏怦怦的跳动。闫桢磨着葛钰殷红的双唇,葛钰松开唇齿笨拙地回应。 扣扣两声,门又被敲响。 葛钰一惊睁开眼,忙从闫桢怀中退了出去。双手覆在脸上降降温,理过衣衫后方才将门打开,门外骤冷的风雪吹得她一哆嗦。 清远提了个食盒站在门口,“汤……炖好了,我给你们送来。” “进来!” 还不待葛钰接过,闫桢在屋中出了声,短短两字透着压迫与不容违逆。 清远腿有些颤,望望葛钰,又朝屋内瞅一眼。抬脚踏过门槛,见屋中人面色阴沉的盯着他,想起先前听到的话,怕他误会,连二百两银子也保不住,抬抬手中食盒解释道:“我真是刚来。”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闫桢脸色反而更沉了。葛钰瞪闫桢一眼,忙接过小和尚手中食盒,“谢谢你啊清远。可有要帮忙的,一会我过来帮你。” 清远忙将头一摇,“不、不用了,没有可忙的。”说着,清远便逃命似的出了屋子。 56.第五十六章 http://.biquxs.info/

次日,葛钰掀开棉褥起身脚还未趿拉上鞋沾着地,手腕便被闫桢拉住,他挪挪身子与她挨得近些,“小和尚的鸡还未鸣,起这般早作何?” 葛钰抽回手腕,自顾裹上清远不知从哪处弄来的旧棉衣,衣裳尺寸有些大裹在她身上空泛泛的,她寻了根棉带在腰间一扎,顿时觉着前胸后背都贴上了,暖了许多。 她边整理边对闫桢道:“我去灶房。总不能日日都让清远为我们做吃食吧?天还早着,你再歇会儿。” 葛钰将一头墨发齐整地束在脑后,也用根棉带扎了扎,呼出一口气便往房门口去。闫桢撑起身,“等等。” 葛钰回头望着他,闫桢又道:“我去帮你。” 仔细将他瞧了瞧,想起某人对钱银如浮云掠烟般的模样,葛钰清清嗓子道:“可别,那些个事你可做不来。再说,手伤未好不宜乱动,再歇会儿吧,一会做好我便回来。” 她开了门迎头吹来风雪,回头瞅一眼屋内人,不及风雪入屋又快速合上。天色还未抹亮开,借着丝缕朦胧的光线一路摸到灶房。 点燃烛火,烛火在寒风中摇曳曳的腾起亮光,拉出一抹长长的人影在地上晃动,婆娑斑驳间灶膛内也啪啪响了,红亮亮的暖热映在灶口边的人儿与身后柴堆上,姣好娴静的面庞旋即宛然一笑。 葛钰寻到米缸搓了些米下锅,冬日的水冰寒刺骨冷得她颤了一下。 搭好锅盖,又往灶膛添了柴火,待旺腾腾的火苗催动米粥冒了泡,想到那日为阿桢接骨那个淡然孤寂的背影,她寻了些面粉揉弄和好,发了一会另起一个灶膛生燃火,烧滚开水后将面团切成小块蒸在其上。 粥味与馒头的香味随着抹亮开的天色,飘散在一片银白的院中。清远裹了棉衣棉帽打着哈欠出门,鼻子一嗅,两个眼珠子蹭地黑亮的转了转。 瞅见冒烟的灶房,兴奋地跳跑过去,口水一咽道:“哇,好香,好香。” 葛钰瞧见人,将手中一截柴火送进灶膛内,“早啊清远。” “早早早,”清远揭开锅盖子瞧一眼粥,又笑眯眯地嗅着一旁馒头散发出的香气,伸手掏出一个,烫得忙吹气在手中来回颠着。 “好姐姐,这些都是你做的?”清远咬一口白嫩嫩软热的馒头,含在嘴中囫囵不清道。 突来的一声‘姐姐’让葛钰眸中一滞,她忽然想起了阿朗,这些日子风雪不断想来柳阴城外也一定如此吧,遗憾的是……装着阿朗坟头土的罐子,也随马车落崖被毁了。 “姐姐?”清远见她似在想什么,又唤了一声。 葛钰收敛心思,脑后扎着的棉带一松墨发散了下来,用手指勾着棉带再次束好,对着清远一笑,“是啊,我做的,都是些平常东西。对了,碗里还烫了小野菜,你用一些,再匀一些给你师父送去吧。” 清远忙点着头,来回几语间一个馒头已下了肚,伸手又掏出一个啃上一口,小嘴烫得红红的,“姐姐的手可真巧,我还从未吃过这般香的馒头。” 葛钰瞧他吃的开心,笑了笑问道:“今年多大了?” “过些日子,就十三了。” “嗯,”葛钰拿过食盒放入盛好的米粥又挑了两个热腾的馒头,和半碗小野菜一并装好,递给清远。清远接过,笑道:“这是给师父的?” 葛钰笑着点点头,见他轻快地往门外走,又叫住他,“清远……”清远回过头,葛钰听着灶房外的鸡鸣,略略疑惑地问道:“你们出家人不用忌荤吗?” “哦,”清远讪讪一笑,解释道:“我不是和尚,只是从小被师父捡回来长在这庙中,懒于休整形容,才剃了光头。不过我师父是,他忌荤。” 说着,清远又走回两步,压低声音有些心有余悸道:“好姐姐,我不是和尚的事,你千万别告诉那男施主,不然……”他的银子还未到手,便真要泡汤了。 葛钰配合着他点头,嘴角忍不住泛起笑意问道:“你怕他?” 清远如他喂养的鸡一般点啄着脑袋,“人凶,脾气不好。总之,姐姐你千万别透露与他便是。” “好。” 葛钰对他眨眨眼应下,合该某人得此印象,清远评价的倒是精准,她可没忘在落崖前将她磨臊地没脸没皮的事,可不是人凶脾气不好。 她盛着要端回屋的米粥,清远提着食盒到门口,向院中望一眼,惊奇地唤着葛钰,“姐姐,快来瞧瞧!有几个人跪在你们屋子前的台阶下呢。”说完,又后知后觉的念叨,“咦,这些人是何时来的,我分明连庙门都还未开。” 葛钰盛好粥,打了盆热水,顺着清远的惊奇声也到门边望了望,目光对着院中几人一扫,院中跪着的正是高阳几人,几人身上都落了一层雪花,想来定是跪了好一会了。 她忙端了热水回屋,行到房门边见屋中门窗都开着,被绕绕风雪吹得沙沙作响。瞅着台阶下跪得笔直的几人,又瞧一眼屋内不知从何处寻了册书靠坐在桌边翻看的闫桢。 流动的风将闫桢还散着未束的发丝扬起,葛钰见人没裹棉衣,就着了里外两层单衣,眉头一蹙,将手中水盆啪地搁在桌上,盆内热水一溢出便成了温热,溅洒在闫桢手中书册。 闫桢单着左手抖了抖书册上的水,抬头望向她,见她生气的模样笑了笑,“回来了。怎么了,这般大火气?” 葛钰取了架子上的旧棉衣,小心地避开他右臂便往他身上裹,“很能耐嘛,遍开门窗邀风雪,雅致得很。” 闫桢瞥一眼黑旧的棉衣眉头微皱,迟疑了几瞬,配合身边人伸过能动的手套好裹在身上,将人拥在怀中,轻笑一声,“不是遍开门窗邀风雪,是遍开门窗候佳人。” “贫嘴。”葛钰拨开身前环着的手,将棉巾浸入热水拧了拧递给他,待闫桢净过脸和手后,眸光向门外一转,“雪似乎愈发大了。” 闫桢当然明白她这话的心思,复坐在桌边翻开书,扫了几行轻道:“人不是我罚下的。” 葛钰微微诧异,转过头望向闫桢,“什么意思?” 闫桢从书中抬起头,眉头微挑,“阿钰不知,有一种罚叫自罚?” 葛钰抿了抿嘴瞥他一眼,便是自罚也是因某人默认了自罚,与亲自下令罚下又有何两样。盯着外间风雪想了想,葛钰将手搭在闫桢肩上轻轻揉捏了一会,笑唤着:“阿桢。” “嗯?” 闫桢盯着书眼皮也未抬,葛钰又揉捏了几下,“力度如何?” 闫桢盯着书册的眸光滞了滞,轻道:“不如何。左边再重些,右边轻些。” “好,”葛钰深吸一口气接着缓缓呼出,她两手分明用力很均匀,手指微动按照闫桢要求再次揉捏了一会,又浅笑问道:“这样呢?” 闫桢点点头却没有多言,自顾看着书。葛钰便静静地一直为他捏着肩,直到觉着十指都酸乏了,闫桢才放下书。 “阿钰,你一大早便撇下我去灶房,为何没瞧见任何吃食?” 葛钰正捏着肩的手一顿,才恍然想起这茬,一见高阳他们迎风冒雪跪在院中,竟给忘了。不过……什么叫一大早撇下他? 葛钰僵着手一笑,“还在锅中温着,我……我让十五去盛过来。” 说着,端过桌上水盆就往房门边去,生怕闫桢说出个‘不’字。高阳几人身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末,寒风呼呼地吹着却跪得纹丝不动。葛钰站在门口,飞扬的雪末也飘打在她脸上身上,“十五,你帮我去灶房盛些热粥过来吧。” 十五眼睫颤了颤,抖落几粒雪花,“是,夫人。” 葛钰此时倒没急着纠正她的称呼,放下手中水盆,下台阶去扶了她一把。十五站稳身子感激道:“属下多谢夫人相扶。” 十五接了水盆去了灶房。葛钰瞅着依然跪在雪中的三人,心下一叹,脚往屋内迈过去,行到门槛时脸上自发地带上笑,伸出十指又给闫桢捏起了肩。 闫桢握住她的手,见她打了个寒颤起身合上窗,“行了,也不嫌手指酸,陪我坐坐吧。” 葛钰挨着闫桢坐下,头枕在他左边肩头上,盯了一瞬桌上被吹得沙沙翻页的书,轻道:“阿桢,免了他们的罚,让他们进屋吧。他们也没做错何事,外面风雪真的很大。” 闫桢抚着她束在脑后的墨发,轻轻柔柔的手感十分舒适,“你认为我只是在罚他们?” 葛钰从他肩上抬了头,“那不然呢?” “我受了伤,他们需要安心,”闫桢挑起一缕发丝,顺着手指绕了两圈又松开,“这罚,既是罚,也能让他们稍稍安心。” 葛钰怔怔地望他一眼,心下荡过一阵波澜,默了良久方才明了的点点头,“所以……这才是你说的自罚?” 闫桢笑了笑,为她揉揉手指,“阿钰就是聪慧,一点便通。” 过了一会,十五用提了食盒候在门口,轻轻扣响门页,“主子,夫人。” “进来吧。” 闫桢出声轻抬了抬手。十五行了礼,将软热的米粥和白嫩的馒头一一摆放在桌上,便恭敬地往外退。 “等等。”葛钰出声唤住,又看看闫桢。 闫桢有些不便的为葛钰盛了碗粥后,方缓缓对十五道:“去唤他们三个进来。” “是。” 十五毫不迟疑地出了屋,十分迅速的传了话,与高阳、高淮、苏九一同入内,四人都抚了身上的雪末,未有一句多言,对着闫桢又齐齐跪下。 风从屋门口对着几人齐齐吹着,葛钰合上门,草草用了些米粥和半个馒头并无甚食欲,闫桢反倒吃得不错,十五盛来的就没见剩下。待他停了筷,屋中便一瞬沉寂,只听见几人的呼吸声。 “收了。该作甚都自个儿做去,别杵在这儿。” “是。”四人齐齐应着。 沾了雪的衣裳湿润润的,四人起身,对着闫桢与葛钰行了一礼,十五收拾着桌子,高家兄弟与苏九躬身退了出去。 高淮去庙外马车中取了银碳与衣物交与他大哥,又赶着马车去了归宁城中置办东西。苏九一向守在暗处,高阳送了衣物入内交由葛钰,余光瞧见闫桢身上黑旧的棉衣,心下一沉低声道:“劳烦葛姑娘了。” 葛钰点点头,对他笑笑,“放心吧。”高阳退到一角,将银碳燃在火盆中才躬身退出去。 葛钰觑一眼手中质料上乘柔软暖和的衣裳,放在榻上,到闫桢身前顺手解开他身上棉衣,“我为你换了。” 闫桢按住她手腕,“无妨,既然穿了,便穿着吧。” 闫桢取过一件黑色绣着暗纹的披风搭在葛钰肩头,他一只手不便,对着葛钰耳边轻道:“搭把手。” 葛钰反应迟了半晌才伸手将披风从她肩头绕拢到衣襟前,一只手指骨分明温热有力,一只手纤柔细巧白皙冰凉,两手轻轻一碰锦带交缠系在一起。 高淮置办好各类用品从归宁城赶回时,已是未正一刻,与苏九十五将东西搬入庙内,各类肉食蔬果放入灶房,见葛钰正在锅中盛着米粥,觑一眼问道:“可是盛与主子的?” 葛钰摇头,“给你留的。” 高淮神色一滞,忙从葛钰手中接过碗,“我自己来,自己来。”盛满一碗,匆匆两下吞咽下肚,冲着葛钰笑了笑,“多谢啊。” 葛钰瞧他急急喝粥的模样,叹道:“堂堂京兆十六县总捕头,高府的二公子,一碗白粥两口下肚,真不知是我的粥好吃,还是你饿得太过了。” 高淮讪讪笑着,“自然是这粥好吃。” 葛钰端过灶台上早搁放着的一只小碗,“姜汤锅里还多,你让你大哥与苏九、十五都喝上一碗,我去给你们不省心的主子送去。” 不省心的主子?高淮眼皮一抽心下一颤,不知身份,也就她敢这般说。 葛钰端着姜汤回了屋子,屋中烧着银碳暖烘烘的,抬眼一瞅竟没瞧见闫桢的人影。手伤未好,这是去哪儿了? 她靠在桌边等了半晌,房门被敲响,拉开一看却是清远。清远手中抱着个蜜饯罐子,瞅瞅屋内,没见着闫桢心气一舒,笑着对葛钰道:“姐姐,我能进吗?” “当然。”葛钰把门拉得开些。 清远进屋合上门,将蜜饯罐子塞在她手上,靠桌而坐,两颗眼珠子黑沁沁的发亮,“这是秋日摘了祁山中的山枣腌的,酸酸甜甜味道很好,他们给了我五百两银子,我也没甚东西,便回赠姐姐一罐枣吧。” 清远说完,对着燃了银碳的火盆细究一番,伸出十根僵凉的指头烤着,“哎,这碳不错,又暖又没烟,整个屋子都被它烤热了。” 葛钰应了他两声,揭开蜜饯罐子酸气便扑面而来,跟闷了十余年的老陈醋一般。清远咧笑着嘴露出两排白牙,眼睛眯得弯弯的,“怎样?姐姐尝一个?” 葛钰不忍拒绝他,用手捻了一颗尝了尝,深吸一口气眉间不自觉一蹙又缓缓松开,酸,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酸,酸得她泪花都差点掉了。与儿时咬的糖葫芦一较,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望尘莫及。 “嘶……”她吸着气,对着清远一脸期望的神色点了点头,“不错……真不错,清远好本事。” 清远高兴地站了起来,“我就说不错的,每次与我师父吃,他也如姐姐般夸赞我。” 葛钰牙都被酸软了,冲他笑笑。清远怕待久了碰上闫桢,若惹恼那人又要想法子收回银子,便向葛钰告辞,“嗯……姐姐,我走了,晚上你还做饭吗?” “做。”葛钰缓过一口气,对他点头,清远便眉开眼笑的走了。 破落庙院子的林后坟地边。 高阳双膝跪在地上,头往雪地上一磕,俯着身子,“主子,屋中时葛姑娘在多有不便,未能及时请罪放肆了,高阳请罪。” 闫桢盯着身前一个个有碑无字的坟头,“起吧。崖是我跳的,怪不上你。” 高阳没动,“是高阳护主不利,才让主子与葛姑娘身处险地,幸得上天庇佑主子无大碍,可使主子蒙难受苦,属下万死也难辞其咎。请主子治罪发落。” 听他自称了‘属下’,闫桢眸光动了动,轻启唇角,“再说一遍,起。” “阿阳不敢。” 闫桢眉一皱,伸手折了枝细条扔在高阳身前的雪地上,“你该是还没忘我的脾气,是想如高淮挨你家法般也讨上一顿?” 高阳目光一缩,将细枝握在手中,跪直身子垂下头,“阿阳不敢惹主子动气,也不敢劳主子动手,主子罚下,属下自会去领罚。” “多年未挨了,我看你确实是想讨上一顿。既如此,”闫桢扫一眼银白的雪地,比霜雪更冷道:“起身!该如何做,你自己明白。” 高阳常年沉稳持重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他自小便是闫桢伴读,是闫桢一手教大的,没少挨罚,他家主子的罚比内奉司的木杖不知要疼痛难熬多少倍,且要着肉才算。高阳俯下身子,“是阿阳不懂事,阿阳知错,主子饶了我吧。” “拿过来。”闫桢冷肃着脸,向高阳伸了手。 高阳握着细枝的手发着颤,细细地一根枝条犹如千金之重,他不敢迟疑递了过去,将手紧紧搭在腰间挪不开,再次俯下身子,“主子,饶过阿阳,别在此处。” 闫桢折了手中细枝,扔落在脚边,盯着高阳俯下的背脊,“哼,此刻倒是想起脸面来了,起!” 高阳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再不敢违逆半分,听令站起身子躬身候在一侧不敢多言。 “阿弥陀佛。”怀让不知何时出了屋子,双手合十立在坟地中。 闫桢等来了该来之人,神色一敛,“大师。” 57 第五十七章 http://.biquxs.info/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顶点中文).,最快更新!无广告! 一众坟头被雪堆积着,一片银色,少了几分阴森多了荒冷。怀让目光落在身前一个最高的坟包上,淡道:“此乃清净之地,施主要训人还请回庙中。” 闫桢望了一眼坟地后的草屋,“蒙大师接骨相救,在下不胜感激。今日冒昧来此,扰了大师清净还望大师担待,不知可否向大师讨杯茶喝?” “出家之人应其心自静,是贫僧妄念了,”怀让身子一侧,“施主请。” “大师心澄如镜,多谢。” 闫桢隔了几个坟头向怀让颔首点头,行步朝草屋而去。高阳也敛了心神静跟在后,对怀让拱手致礼,未有多言。 草屋内窗明几净很是简陋,一张木桌两条板凳,北墙下靠放一方简榻上置小几,墙上挂着一幅字——字体间浑厚内敛古雅萧散,东墙边有一书架,览目一观,全是些佛家经籍与鸟兽虫鱼闲趣之册。 闫桢盯着墙上挂的字看了一会,挨着桌边坐下,对怀让道:“若是没瞧错,这字应是出自陵州贺兰家——贺兰章老先生之手,大师,在下说的可对?” 怀让取了只碗,提了几上茶壶抬手一斟,“施主慧眼,是贺兰家的字。乡野和尚偶然得之,观字如人,见品性相投便挂了起来。” 高阳接过怀让手中茶碗奉在闫桢手边,闫桢垂眸掠了掠碗内水面上漂浮的叶末,饮了一口,“贺老先生在世时避世不出,他的帖外间虽有可多在南地,更多是藏在陵州贺兰家,大师能偶然相得,应不是在此处吧?敢问大师在何处出家?” 怀让于榻上盘腿而坐,手中拨弄着一串佛珠,不急不缓道:“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剃度出家无非是寻个本心,本心既在,身在何处,行在何方,原无甚紧要。” 闫桢唇角轻勾,饮完碗中凉透的茶水,站起身与怀让道:“大师通透,是在下障目不及了,叨扰了片刻,告辞。” 闫桢抬脚往草屋外行去,怀让淡淡出声,“施主,还请留步。” 闫桢回身等着怀让的话,怀让从一侧书架上取出一个小木匣,递与闫桢身侧的高阳,“与施主同行的姑娘中了沉梦散,匣内有两张药方,一为内服一为药浴。施主若要在庙中为其解毒,可寻贫僧小弟子清远相帮。” 闫桢对怀让略略感激地点头,“苏某谢过大师之恩。” 辞了怀让走出坟地,闫桢住下脚对高阳道:“吩咐人查查破落庙。” “是,”高阳应下,又道:“主子是怀疑……” 闫桢捻去衣襟前落下的几粒雪末,雪末一触及他指尖温度慢慢融化,“不是怀疑,是本就可疑,如此大一片坟地,听小和尚说每到冬日他师父就守在这儿。查到后,不要动作,先禀了我再听令行事。” “是,高阳明白。” 闫桢转头瞥他一眼,高阳念起起先忤逆之事呼吸一滞,心提了起来,生怕他家主子真在此处如他教训高淮般教训他,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主子……阿阳……” “怕了?” 高阳紧着心喉间一滚,又不敢再跪下,硬着头皮回着:“阿阳知错。” 闫桢替他拍拍身上雪末,轻道:“说实话,阿阳,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高阳默了一瞬,“主子待高阳恩重如山。” “我不听虚话。” 高阳垂了眸,退后两步跪下,“主子待阿阳亲如手足。父亲战死,母亲殉情,我抱着小弟不知如何过下去时,是主子求了先皇让阿阳进宫做伴读,也是主子引着我走出失去双亲的灰暗。阿阳本是愚钝之人,主子教我辨是非明善恶,教我做人之理,待我的好比您对成王殿下有过之无不及。” 闫桢听着,神色一敛,又道:“那你可知,为何我从不罚高淮?每次都让你领回府教训?” 高阳身形一僵,俯下身,“阿阳知道,是主子心下怜惜着我。阿阳心思重了,枉费了主子心意让您失望,阿阳知错。” “自古都说伴君如伴虎,纵观满朝臣子谁不是如此。你心思重些,本也无可厚非,你没错,谁都没错,起吧。” “不,阿阳与他们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闫桢的话让高阳一瞬红了眼眶,悉数往事在他脑中映起,他知道主子是真失望了,若真这般按下不提,那他……在主子心中便与满朝臣工一般了。 高阳双手撑在雪地中,恍若没了知觉,他深深吸气缓缓道:“主子在高阳心中是君,是主,更是……兄长。而主子待我除臣下、属下外,更待我如弟。” 闫桢默着没说话,高阳抬头小心的唤了一声,“主子……” “起来吧。” “是。” 高阳听着头顶传来的声音,站起了身。闫桢盯着他双眼道:“阿阳,你是兄,护着高淮本是应当,我并无怪你之意。但做好你的分内之事,别再让我瞧出你过分谨慎妄测我的意思而不自知。” “阿阳不敢了。” 闫桢道:“回京后,自己去领五十杖,去暗卫营领。” “是。”高阳忙应着。他暗中身份是暗卫营头领苏一,暗卫营的人受罚素来是当众行刑观刑,闫桢罚他去暗卫营,也是存了心要教训他。 见他似微微松了口气,闫桢又道:“自个儿去寻个趁手的东西,既然心中还是更敬我为兄长,便让你重新品尝品尝家法的滋味,免得高府大公子做久了无人管束,成日费神想着如何对我谨小慎微。” 高阳额上爬出一抹冷汗,不敢不应,“是。” 高阳刚应下,苏九便从庙内飞奔而至,气也未喘,见着闫桢道:“主子,小表嫂体内毒动,昏睡了过去!” 闫桢眉一蹙,抬脚往庙内院子走,行了几步想起怀让给他的匣子,对高阳道:“拿匣子内药方,让苏九看看。” 三人回到通榻间时,十五正打了热水为葛钰擦着手脸,桌旁碎了一地的蜜饯枣儿,散发着浓浓的酸味。葛钰散了头发躺在榻上,面色发白,双眼紧闭,身上盖着高淮新置办的素色锦被。 “阿钰?” 闫桢轻唤一声,葛钰像前次昏睡一样似听见有人呼唤,浑身百骸却依然如压着巨石,动弹不得。抬不开眼皮,也发不出声音,灵魂都似被人囚禁了。 苏九扫完怀让的两张药方,沉梦散,江湖毒鬼所制的沉梦散,果不出他所料。早在葛钰首次毒发时便想到过,只因葛钰发的突然,初期脉象不出不好判断,心下纵是有猜想,也只是有所感,不敢妄下定论。 且不提,沉梦散只是毒鬼所制众多令人闻风丧胆的毒|药中极为霸道温和的一种,霸道在于其毒世人少有所解,而温和便是中毒后能落个好面相,自初次毒发后,一次次沉睡得更久,直到再不可醒。 令苏九欣喜的是,这庙中之人居然能解沉梦散之毒,还开出了药方。他对闫桢道:“主子,这药方可解小表嫂身上的毒,只是准备药材需要些时辰。” 闫桢眉头松了松,念及怀让的话,道:“去找小和尚来。” “是。” 高阳转身出门去寻清远,十五收拾着地上碎了的蜜饯枣儿和破裂的罐子,高淮与苏九候在门外。待十五出了屋子后,屋内便仅余闫桢与沉睡的葛钰。他顺了顺葛钰的墨发,轻抚着她的脸,将锦被向上提了提掖好。 清远来时见到闫桢便是一缩,双手合十,规矩地垂眼道:“施主好。” 闫桢对苏九道:“将方子拿与他瞧。” 苏九递了过去,清远一见字迹便知此物是出自他师父之手,瞧完后又快速抬眼瞅了瞅榻上躺着的葛钰,淡淡的眉毛一拧,点头道:“药浴的药材庙中有,内服煎熬的却少上两味。我倒是可以去现采,但那处地势险峻,你……不、施主得指个人与我同去。” 闫桢点头,又道:“可还有其他要求?” 清远将方子还回给苏九,轻道:“师父写了,药浴熬药之水,需为院外地上一寸之下的积雪所融,这是整个药方的关键。也亏得如今外边儿飞着雪,若是遇上夏日解毒,便真是束手无策了。” 闫桢指了高淮与清远同去采药,便挥手让众人出去准备。清远走出两步又回头,眼珠一转,“我屋中有张不大不小的屏风,施主……可要借借?” 闫桢淡淡瞧他一眼,“借。多少银子?” 清远被熟悉地目光瞧得心肝一抖,忙拨摇着脑袋,结巴道:“不、不要银子,我免费提供。”一说完,脚撞在门槛上一个趔趄,高淮瞧见伸手扶住他。 “多谢你啊,”清远抹了抹棉帽下的汗,呼出一口气,冲高淮笑笑。又忍不住拉他到院中,低声抱怨道:“你们那个主子真是太凶了,总觉着我要想法兑他的银子似的,虽然之前定价是高了些,不是被他压下了嘛……嗯,还罚你们跪雪地,啧啧,我师父都没罚我跪过,你们真是太可怜了,姐姐也可怜,跟着他还中着毒,啧啧……” 高淮听得一怔,一时未反应过来,对小和尚点了点头。一见旁边他大哥投过来的目光,整个人都有些懵,一瞬凌乱在风中,咽了咽嗓子对小和尚道:“你……刚说了什么?我没太听清……” 清远白他一眼,感觉到背后有两道凉飕飕的目光,头一摇,“我、我什么都没说,我去给好人施主搬屏风了……” 58 第五十八章 http://.biquxs.info/

清远搬了屏风,将药浴需要的药材清点一番交付苏九,拉了个竹篓便与高淮出庙采药。苏九理了理药与高阳在院中刨雪,十五放轻手脚给屋中添了两个火盆,合上门,候在一侧。 外间飞雪时大时小洒落在窗缝屋檐,屋内被火盆中寸长通红的银碳烘得暖如春日。闫桢静静地坐在榻边,一瞬不瞬的守着身边人。 葛钰右脸颊的伤口相比肩上要轻上许多,不过也有近两寸左右,黑痂赫然跃在白皙娴静的脸庞上,让人瞧着有些刺目。闫桢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心下溢满悔涩。 他无法忘记落崖那夜葛钰一身染血的模样,无法忘记她是如何颤着手将灰狼的利齿从肩头取出。见到他的那一瞬没有任何皱眉呼痛,只是收了匕首宽慰地对他笑,环上他腰间紧挨着他。 那夜躺在荒草中半晌缓不过的人,坚韧地令他心疼的人,已深深刻在他心中。他是天子,无论经历何种危险之事,自有臣子属下挡在其前,或是亲身而上化难解危。只此一次,他被他的女人护了,舍了命的护了。 黑痂虽然刺目,可在闫桢眼中却无一分丑态,眉眼唇鼻都精巧得让他收了气势柔了眸子。 “水。”闫桢出声。 十五忙提了桌上茶壶斟了一杯,奉过去,“主子。” 闫桢接过搁在榻上,用指腹沾了些润在葛钰双唇,润湿了的唇一瞬便恢复了些血色。他拨开葛钰脖间的一缕墨发,“去看看,准备得如何了?” “是。”十五退了出去。 不多时,高阳苏九便抬了木浴桶入内,桶内升腾着白雾般的热气,一股子药味散开在屋中。十五将清远搬来的屏风挡在木桶前,转身对闫桢回着:“主子,药浴之物已备好。十一与小和尚还未回,内服的药还需等等。” “嗯。” 闫桢挥手让人退下,十五缓了缓,见他家主子单手不便,恭敬道:“主子,属下留在一侧伺候吧,您的手……” “退下。” “是,”十五不敢再多言,行礼退下,轻轻合上门。 门外高阳见十五出来拧起眉头,三人行离屋子稍远一些,低声道:“你如何出来了,主子右手伤了不宜动,寻机会进去伺候着。” 十五摇摇头,“主子不让留。” 三人对视一眼,各自做起事来。因怀让方子上写明了药浴次数与时辰,今日首次便是一整夜,条件不便,高阳与苏九不得不时刻刨雪备药。十五也回了门外候着,时刻紧着神听着屋内可能传出的吩咐。 闫桢解了葛钰衣裳,单手扶起她靠在怀中。莹白的身子软软的,既有几分温热也有几分微凉,一露在空气中便于闫桢鼻尖萦绕着浅浅的香气,似一瞬冲淡了药味。 闫桢揽着她纤腰靠过自己肩头,左臂环过她双股,丝滑细腻的肌肤如同江州云锦。他眸色暗了暗,小心地将肩上人缓缓放入温度正适的木桶内。 褐色混着极重药味的水漫过葛钰胸口,她只觉着被巨石压得透不过气的身子稍稍舒缓了两分。水纹在她身前荡漾,闫桢仔细着她肩头伤口,将人向上提了提,免得才结痂又被泡了水。 “阿钰?” 他轻唤了一声,见人依然没有回应,吻吻她额头,嘴角轻轻勾起一瞬又低道:“放心,你不会有事,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天色降下,外间飘着的雪停了。高淮与清远采了满竹篓的药,清洗摘选后一并交由了苏九,苏九按方子配好药,寻了陶罐在炉上细细地熬。 药咕噜咕噜地响着。十五与清远二人做了晚膳,清远又心疼的杀了只鸡炖在锅中,也守着火细细地炖,红亮的火光映在小小的灶房,整座小庙在银白的雪色中既宁静又温馨。 “主子。”十五端了晚膳,轻扣着房门。 “进。” 十五应了一声,轻推开两扇门页又合上,“主子,仔细着身体,该用晚膳了。” “搁着吧。” 闫桢伸手触着已换过多次的水,火盆都围在屏风附近,便是着单衣坐着也不会觉着寒冷。十五将饭菜搁在桌上,向烛火微晃的屏风边望了一眼,张张嘴没敢多言,静静退下。 葛钰醒来时已是三更时分。屋子内依然燃着黄暖的烛光,闫桢就坐在一侧抬眼望着她,她凝了凝神,泡在水中的身子一动,望了望闫桢与他身后多出的屏风,胸口边波纹一滚带起轻浅的水响。 “别动。” 闫桢脸上终于浮出些喜色,见她醒了才微微放下心。拾了锦巾,十分轻柔地吸着她肩头伤处被溅起的几颗水珠。 葛钰被他的动作愣得身子一僵,没反应过神。目光微微向下一斜,一片赤|裸的肌肤赫然落在眸中,水下的身子也滑溜溜的。她惊得瞳孔一缩猛地向水面下躲去,不及肩头挨着水面,便被眼疾手快的闫桢一瞬提了起来靠在他胸前。 “你!你!” “我什么?” 闫桢见她满面通红,身子也通红,沉了整日的心终于轻跃了几分。葛钰臊得不能自已,双眼紧闭,既不敢瞧自己也不敢看闫桢,赤|裸的身子触及男人身上衣料羞成了醉酒的红虾。 葛钰不敢想象此刻画面与自己的模样,由于身子被闫桢带立着,褐色的水只堪堪没过腰下。水声轻响,她挣扎着却丝毫挣不开闫桢手臂,葛钰又气又急,脚一垫一口咬上闫桢肩头,闫桢由她咬着眉也不蹙一下,心中跟荡了春风一般,低低笑了。 葛钰听他还笑,心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抬头一对上闫桢眸子,见人无丝毫自知正将目光来回流转在她脸上,面上一烫又不知该往何处躲,想也没想再次将头缩回男人怀中。 “你个伪君子!无耻小人!你……你竟趁人之危!你怎么可以……” 闫桢目光落在她墨色滴水的发间,低头回敬般的咬了咬她耳垂,呼着气轻道:“阿钰自个儿往我怀中缩的,竟说我小人,说我无耻?” 葛钰被他呼出的热气撩得心尖一颤,头又缩了缩,鼻间充满着闫桢的气息。眼微微一睁,映出自个儿一片裸色肌肤,又狠狠闭上。虽说她与闫桢间发生过那事,但那是在她神智不清时,根本记不得多少。平日也被他欺负逗弄,可没有一次是如此刻般不着寸缕。 真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了。 她只记得给闫桢熬了姜汤,屋中没瞧见人,接着清远来了送了她一罐酸得人牙疼的蜜饯枣,后来脑中昏沉眼前发黑便记不得事了。 “你放开我!” 闫桢手臂松了松,笑问道:“想好了,真要我放?” 葛钰感受着男人胸膛离了些许,忙道:“你闭上眼退到屏风外面去,再把我衣裳放在屏风上。” “没了?” “没了,”葛钰急道:“你快闭眼出去!” 闫桢眸光一转,又紧了紧手臂,将人紧圈在怀中,“阿钰,求人可不是你这么个求法。” “你……”葛钰一口气闷在心中,气的想出也出不了,唇齿一咬,放软声音唤了一声,“阿桢。” “嗯?” “我,你……” 闫桢眼中泛着笑意,手指在她光洁的背上轻点,察觉着怀中人身子一颤,抚了抚,“说吧阿钰,要求我什么?” 葛钰深深吸着气,舌尖僵硬着在口中打转,手攀上闫桢的腰寻着一处肉也狠狠一拧,一字一句道:“求——阿——桢闭眼,退到屏风之外,再与我——寻件衣裳可好?!” 她边说手上边使劲儿,闫桢喉中一滚,将手挪上葛钰未受伤的肩头,微微带离自己怀中,眸光落在她一片裸色的胸前,低沉道:“阿钰是想谋杀亲夫?” 葛钰拧人的手一松,趁他松懈忙挣开禁锢着自己的手臂,缩回水中。闫桢见她如此,又怕她肩头伤处被水泡了,忙伸手提住,“你还没回我呢,嗯?” 葛钰气恼地瞪着他,“我又无亲夫,何来谋杀?” 闫桢笑了,“好,是我还未娶你,不算亲夫。那你男人总有吧,你是要——谋杀你男人?”说到后面,闫桢一字一缓。 葛钰不想与他扯这个,盯一眼提着她的手,转了话题道:“你把手松开!” “你先回答我。” 葛钰被他磨得没了法子,想着自己如今形容,上下双齿一碰,“是。手松开!” 闫桢不再逗弄她,欺身过去吻了吻她额头,轻笑道:“松手可以,但你不许将肩头沉过水面,伤口好不易才结痂,可泡不得水。听明白了就应一声?” 葛钰侧眸往自个儿肩头瞄一眼,“好。你松开,我不泡水。” 闫桢松了手,她忙将后背靠在木桶壁上。这时,屋外的十五听到屋中动静,端了已熬好的内服药汤,轻轻扣门,“主子,药熬好了。” 闫桢见她如临大敌,笑了笑有意让她缓缓松口气,去亲自开了门,“进来。” “是。”十五点头。 他觑了眼桌上早已凉透的饭菜,“药搁着,去将饭菜热一热。” 十五领命而去。闫桢提了张木凳到木桶旁,将药碗搁在其上,用匙子搅了搅。葛钰瞅一眼桶内同样散着药味的水,眉一蹙狐疑道:“这是为我熬的药?” 59 第五十九章 http://.biquxs.info/

闫桢点点头,用匙子舀了一小勺递到她嘴边,葛钰伸出手,“我自己来就好。” 闫桢见一双白细纤长的手露在褐色水面上,眸光一凌,轻道:“手放下去。” 葛钰动了动,桶内水面荡起波纹,“你把药碗给我,我自个儿喝。” “放下去,我不是与你商量。阿钰,你中了沉梦散之毒,是一种能让人昏睡再也醒不过来的毒,小和尚的师父开了方子,这药与药浴便是相互配合为你解毒的,各泡服七日,今儿这次要泡至明日天亮去了。” 葛钰瞧着他不容反驳的目光,唇一抿收手泡回水中,张嘴喝了闫桢喂来的药有些不自在,轻轻自语道:“沉梦散?我何时中的毒?怪不得……”她近日总是觉着头脑昏沉,像是撑不住自己。 “你仔细回想一下,在我们遇上前,有没有异常之事?”闫桢继续舀着药汤喂与她。 葛钰见他喂药过来不得不张嘴,眸光对着屋内晃一圈,复垂在水面上,二人如此相处,她觉着氛围十分怪异。听了他的话,又收起心思回想前事,眉微微一蹙,闫桢从未与她谈过过去,她也从未与闫桢谈过过去,轻道: “我从小在江州淮安长大,家中有阿娘、有祖父,日子过得也算自在,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爹。我娘从小便与我说阿爹很忙,阿爹有多好,我自然也憧憬着期盼着,希望能如别家小孩一样能窝在阿爹怀中,与别家小孩一样听阿爹讲讲故事,然而却一直没等到。” “后来大了,便知晓阿娘细说阿爹如何的话,都是安抚宽慰我的,她比我更期盼着阿爹能忽然出现。我的梦醒了,阿娘却还是活在梦中,自己骗着自己。我知道我从此不会再有父亲,永远都无法从口中唤出一声阿爹。小时有许多人背地骂我是野孩子,我听见从不会善罢甘休,非要纠缠着打一顿,打得人家再不敢骂我……”说到这,葛钰笑了笑,目光似有些悠远,又有些平淡。 闫桢喂药的手顿了顿,静静听她说。 “嗯……后来时而也能听见些风言风语,听过了,笑一笑,也没再置过气。直到有一日,已从我生活淡忘甚至有些怀恨的人派人来了,我娘真傻,傻到带着我去了易安,去了那人的家,她从不争什么,就是静静等,人来了心中既喜又泛着难过,让我挡在门外见也不见,就这般,我们在易安过了三年多,最后她的梦醒在一个寂冷的秋夜中,梦醒了,人却永远闭了眼。” “那时我的心也冷了,甚至不知活着能何意义,我反感那一家人,反感那人惺惺作态的悔怜,我不要命似的与他们唇言相讥,任他们栽赃陷害,激怒那人打我……”葛钰恍然一怔,平淡的眸中隐着波澜,淡笑着望向闫桢,“阿桢……你知道为何吗?” 闫桢心下泛着心疼,阿钰在与他交心,将过往的疤痕一点点撕开,撕得血淋淋的。他没说话,只回望着她。 “因为……我想看看,他到底有多狠,能做到多绝。也想替我娘看看,让她付出了一生的男人,究竟是否真有一丝懊悔,若真有,我想,我娘她泉下也能稍感安宁。阿桢,你说我是不是很傻?用自己的命去换一些缥缈的自个儿都认为可笑的东西,不是我娘的梦没醒,其实,我才是真正没醒的人。我心下藏着偏执,藏着恨,从小便藏着的,我想报复他,以命去博那人的悔怜,要他半生都活在悔恨中,午夜梦回一念及总不得解脱。” “阿桢,这样的我,被仇恨扭曲的我,你还要对我好吗?你看清楚,看清楚我的脸和心,还要对我好吗?你若不愿,我也不会怪你,那夜之事本是你救我,我可当作没发生过。” 闫桢没说话,舀了一勺已凉下的汤药喂至葛钰唇边,葛钰眸光灼灼的望着他亦没张嘴,也没有动。 闫桢抬手将碗中剩余不多的药汤含入自己嘴中,微起身两人双唇相对,葛钰睁大眼细细望着对方柔柔的眸子,启开唇齿,苦涩难闻的药汁从男人嘴中渡入她嘴中,药味向喉间蕴散开,滚入肺腑荡起丝丝回甜,如春风抚过杨柳轻絮满天,每一寸肌肤都在呼吸,钻入着男人的味道。 葛钰双眼一闭,任身前人带动着她在她口中掠夺,酸酸麻麻的笨拙地回应。夜色静静地流淌,银白的雪色被笼罩着收敛着光华,寒凉的风从窗缝透入,不及流动到屏风处,便被屋内火盆红彤的银碳拦截,消无声息的调头离开。 用言辞无法描绘的情意充斥满整间屋子,四下一切都轻悄悄的。屋外候着的十五似有感知,挪步到灶房待着,帮着苏九高淮一众人备药添柴。 闫桢终是念着葛钰尚在解毒泡药浴,良久一会儿后,待她喘不过气来时松开了她。葛钰双唇殷红,双颊殷红,莹白的脖颈锁骨爬染了一层蜜粉,一两缕滴着水珠的墨发展枝在未受伤的肩头,更为她添了抹抹风情。 闫桢盯着目光暗闪,喉结动了动。桶内水已温凉,他取了衣裳放在凳子上,转身出了屏风,“阿钰,你收拾着出来,我让他们来换水。” 葛钰出了浴桶忙拾过衣裳裹着,撩了撩头发,垂着眸子站在屏风后,脚挪了挪却终是没动,低声向外道:“我好了。” 闫桢将屏风一转,拉了她到后面轻轻搂着怀中人,又才不舍的放开出去吩咐人换水。一面屏风,遮了满幅美人出浴的灵动与风情。 待换过水,十五也端来热过的饭菜和清远炖烂飘着肉香的鸡汤,伺候着将屏风挪回原位,向屋内二人行礼,“主子,夫人,用些饭菜吧。” 十五退下后,葛钰又解了衣裳入桶内泡着,闫桢夹着饭菜一点点喂她,配合着吃了两口,实在撇不过不自在,伸出两只手,“阿桢,你给我吧,我自己来。” 闫桢轻轻撇一眼她伸出的双手,“放下去。” “我真可以,一会儿不泡又不打紧。”葛钰有些讨好的对他笑笑。 闫桢不为所动,夹了一小截青碧色菜尖,“张嘴。” “我……” 葛钰两只手僵在水面上,嘴动了动不得不微微张开,而后想伸手去夺闫桢手中木筷,见男人淡淡向她扫一眼,指尖颤了颤,轻轻勾唇小心的唤了一声,“阿桢。” 闫桢细心地挑着另一只碗中的鸡肉,在他辞了怀让,苏九飞奔而至回禀着她又昏过去时,那一瞬的担心与后怕他不想再发生,眸光一动轻道:“我再说一遍,手,放下去。” 葛钰讪讪放下手,闫桢喂她吃了饭菜又喂她喝着鸡汤,“我、我够了。” 闫桢觑一眼还剩了半碗的鸡汤,匙子一舀,“还剩一点,本来就瘦,自跟了我便更瘦了,得多补补多吃些才好。” 葛钰拧不过他,撑着胃喝了碗内剩下的汤,待闫桢放下匙子,问道:“守了我许久,你可吃了?” 闫桢将碗筷放在屏风外的桌上,声音悠悠飘过屏风,“阿钰。你是我的人,我唯一承认过的人,这一世都将会是。我瞧得很清楚,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有何过去,你便是你,那个能为我豁命杀狼的人,与我互相扶持一路走出祁山的人。” “我瞧上的人便不会放手,即便有一天你不愿意了,我也不会放手。我一旦做下决定,就不容别人违背,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可愿跟我?” 葛钰怔了许久,她虽期许着闫桢回应她之前的话,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她从没想过他会挑得如此明了,如此直接地谈及她在他心中的模样。闫桢等了片刻未听到她回应,步入屏风内,两人目光相及,“阿钰,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想清楚了回我,一旦答应了,可不容再后悔。” 葛钰道:“我没了家,没了亲人,天下之大孤孤寂寂的。你随我落崖,让我从偏执仇恨的梦中醒了,恍然发现我还有我自个儿,应该为自个儿活着。阿桢,我没你说的那般好,我甚至怯弱,不敢真踏出那一步,你可愿陪着我,陪着我能配得上你?” 陪我一生,做我家人,相伴以后的日子。 闫桢坐在浴桶旁,轻轻拭了她眼角氤氲出温热的泪,拥她靠在他身上,手抚着她后背的发丝,“你当然配得上我,不过……你得要等等,有些事目前不能与你说,跟着我也会时刻面临危险,你可怕?” “不怕。” “没有什么比走丢了自个儿还可怕。有你在,多危险我都敢闯。” “好。” “我记着了,此刻后便再无反悔的机会。” “我不会反悔。” 答应了便是答应了,即便还不知男人的往事,她愿意等,她认定了人,纵是以后有什么或被命运捉弄,飞蛾扑火她也要扑上去。 闫桢为她擦了脸,挑了挑火盆,两人整夜相拥相守着。外间飞雪又悄无声息地懒懒飘洒,一片一片扬扬落下。 60 第六十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向闫桢谈及了从出易安到幽篁地界途中发生之事,思来想去,唯一中沉梦散的可能便是喝了那王嬷嬷的药,幸的是,多数倒了未喝,发现也尚不算晚。 她服了七日药,泡了七日药浴,闫桢让苏九诊了后放不下心,又请怀让诊了诊,待二人都道毒性已解方才真正将心落下。 一众人因紧着闫桢养手伤,没急着走,在庙中住了下来。高阳念着闫桢定下的罚,一日,趁着葛钰与十五在灶间忙碌,打发了高淮、苏九二人一同去归宁城采买,眼皮一抽,心下十分复杂的去折了好几枝细条,瞅见他家主子正翻着从易安送来的密信文书,敲了敲房门。 “进来。” 闫桢落在文书上的目光也没转一下,声响节奏规律隐隐透着敲门人的恭敬,光听声音,他便知门外人是谁了。 “主子。”高阳在距桌边一步远处停脚,捏着手中千斤重的细枝,躬身行礼。 “有事?”闫桢问。 高阳站在闫桢身后,轻轻吸了口气,不敢耽搁道:“阿阳……来请罚。” 听见这话,闫桢放下手中东西转过身子,瞥一眼他手中绿油带着湿气的竹枝,眉头微挑,近日满心满眼都塞着阿钰解毒之事,高阳不提,他都差些忘了还罚过他这茬。 “东西寻得不错。”闫桢道。 高阳捏着竹枝的手紧了紧,不显喜怒的声音让他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既紧张又带着几分羞愧道:“主子罚下的,不敢怠慢。” “觉着委屈了?” 高阳心一提,膝盖着地,“阿阳怎敢。” 闫桢收回目光,指骨扣了扣桌上文书,淡淡道:“收拾了,去隔间吧。” “是。” 高阳收整了密信文书,带着冰凉湿韧的竹枝挪到隔间,脚一迈入再到出屋时整个人神色都白了,额间布满细密冷汗,唇线紧抿,手握着好几根拦腰断却的细枝微微发颤。 他尽力平稳着呼吸弯下膝盖,闫桢伸手止住他动作,“行了,免了。” “阿阳,谢主子教训。” “能记着就好。只此一次,若再犯就不是断几根小枝能饶过的了。”闫桢待他站稳,抬脚往屋内去,“跟过来。” 高阳颤着腿跟进了屋,“阿阳让主子失望了,真该死。” “该不该死可不是你说了算,知道让人失望了,便紧着神莫要在我眼前犯。”闫桢取了一罐向清远买的伤药放在桌上,“药拿去,自个儿涂。” “谢主子宽宥。”高阳接过药,怕扰了闫桢清净默默退下。 如此,日子有条不紊的过着,一个月转瞬而逝。在怀让的药方与葛钰日日照顾下,闫桢静养许久的手骨终于慢慢合拢,日常动动已是无碍,只不过还不能负重持剑。 高淮将马车赶到庙门前,闫桢提前上了车。葛钰被清远拉着说话,清远脚边绑着一只老母鸡,时而咕咕地叫上两声,“姐姐,你们真要走了?我这儿好不易来几个人,将将熟络,又要一个人孤寂了。” 清远晃晃脑袋,今日他依旧棉衣棉帽,还围着厚厚的棉围脖,整个人像是裹在棉花中就差鼻眼还露着当风了。清远搓手跺脚,哈着气,提起脚边缠了红绳灰黄相间的母鸡,“这鸡,我喂了七年,送与姐姐补补身子吧。” 葛钰身上也裹着毛领披风,推辞着,“这哪行。心意我领了,鸡你自个儿留下,你年纪小才需多补补。” 清远眼睛亮了亮,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几锭银子撞得脆脆的响,“放心,他们可是给了我五百两,等你们走了我便大规模的置养鸡,鸡生蛋,蛋孵小鸡,啧啧,换了银子又买来养,养了又换银子……”说着,清远掰掰手指,“好多的银子,估摸着……我得要花五辈子才能用完呢。” 葛钰听得噗嗤一笑,眉眼弯着,“你呀,上辈子估计是个钱眼子,掉钱堆里了。行,鸡我收下,谢谢你清远。” “甭客气,”清远摆摆手,笑扯出两排齐齐的牙齿,“这只鸡老,姐姐,你得要多炖炖肉汤才香,才够本我养它许多年。” 葛钰提过皮毛下温热热的鸡,“嗯……放心,我一定用文火从早炖到晚,炖个整日如何?” 清远笑得眼睛都眯了,脑袋往棉围脖中一缩,“好,好,如此好。” 葛钰将鸡交给十五,对清远道:“替我们向你师父道个别,多谢他的救命之恩,叨扰了月余,惊了庙中清幽,望他见谅。” “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师父人很好的,他不会见怪。姐姐,你们一路保重,哪日有机会了便回来瞧瞧我。” 葛钰笑着点头,只有常年日日生活在这无人的山边,不触世事,人才会如清远般可爱纯粹吧。 闫桢在车内等了半晌葛钰才辞了清远,刚行到车边,瞧见清远送的鸡被搁置在帘外车板上,鸡将头缩到翅膀毛羽下取暖,见人一来微微打着寒颤。 葛钰掀帘入内,随手将鸡也提进了里边儿。车内燃着火炉,母鸡换了温暖的环境,毛羽一展,从屁|股中放肆地拉出一团稀屎,咯咯伸着脖子,划船似的向闫桢处挪了挪,身后余出一长截的红绳也难逃幸免,没入了稀屎汪洋中。 闫桢的脸一瞬黑下,对着惹了天子怒却毫不自知、毫不知趣的鸡嫌恶地剜一眼,葛钰从掀开车帘便带着的笑僵在脸上,望一眼闫桢,怔住了。 “你,你……” 闫桢脸虽黑着,却是藏在另一张人|皮面具下。一副五官平凡得能立刻没入人海的脸,映在葛钰眸中,“你是阿桢?” 闫桢拉她坐下,一触及那双指骨分明的手,她便明白是他没错。闫桢用浸过水的锦巾为葛钰净了手,从榻上小几为她倒了杯热茶,接着冷冷向帘外道:“来个人!” 十五轻打起车帘,“主子。” “收拾了,弄出去扔了。” 十五扫着拉了一团屎的鸡,手指握着车帘子一紧,叹了声鸡胆包天,请罪道:“是十五疏忽了,属下立刻清理。” 葛钰见十五快如闪电般伸手,提过尾毛还沾着屎的罪魁祸首,制止道:“等等,”说着望一眼闫桢,“清远送的,我们车还在庙外呢,人家一片好心怎么能扔?十五,将它先放外面吧,一会赶车了再提进来。” 十五手顿了顿,望向闫桢。闫桢道:“听夫人的。” “是。” 待十五提出祸首清理了车内,葛钰对闫桢道:“你能否别让十五称我夫人,我俩可……” 葛钰说着倏地闭了嘴,闫桢见膈应的鸡弄走后面皮下的脸缓了缓,伸手摸着葛钰的腰侧捏|弄着,“阿钰是嫌我娶晚了?嗯,倒还真是我的不对。” 腰侧肉本就敏感,葛钰被他捏|弄得发笑,“你、你松开,乱说什么……胡话,我才不是这意思,松开……痒……” 葛钰喘着气儿笑着,闫桢松开手,顺带着她靠入自己怀中,“不是我说的,那阿钰是何意思?可说来与我听听,若是合理我酌情考虑。” “鬼才信你的话,”葛钰喝了几口热茶下肚,又道:“适才那鸡是我提入的,你可别迁怒怪了十五,要怪就怪我。” 他哪里舍得怪她,心下怜惜都来不及,一只鸡而已,堂堂君王难不成还要与不通人情的畜生置气? 话虽如此说,若真换个人,不是他心中之人提入的,那他可就不保证了。闫桢拨弄着葛钰喝过的茶盏,道:“原来在阿钰眼中,我竟是个赏罚不明的人?” 61 第六十一章 http://.biquxs.info/

一行人骑马赶车冒着细小的风雪缓缓驶离破落庙。葛钰听了闫桢的话,但笑不语,目光在那张普通平凡的脸上瞧了两眼,“为何这副打扮,可是归宁城中有人相识?” 闫桢眼带笑意,“阿钰就是聪慧。” “与你身负的皇差有关?” 闫桢顿了顿,恍然忆起在柳阴时她质问他为何恰巧在柳阴,恰巧遇见她,他说的便是身负皇差前往归宁办事,闫桢嘴角一收,又淡淡笑了笑:“是。” 葛钰没有再问,觉着有些神色倦怠靠着他安心的眯了过去,闫桢轻抚她脸颊上淡粉的疤痕,他知晓阿钰在等他坦诚相待,等他亲口说出他的过往。但归宁一行明暗未定,此刻并非是好时机。 且不提这些,细究心底深处,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还有几分不安,他怕自己的身份会吓到她,怕她刚交付刚踏出的心又一瞬收回去。最不愿的,便是用身份去强迫她留下。 细小的雪粒一颗一颗连成片在风中摇曳飞舞,马车在雪地中滚出两道褶子,挨着延绵展开的祁山矮峰向归宁城驶去。 破落庙内,怀让粗略收拾了些行李,在庙后的坟地静静站了许久,待双肩落满银白方才转身,替清远正了正棉帽,拉着他从外合上了庙门。 清远鼻子红红的,抹了一把眼泪,实在不知师父为何要突然离开他们十多年来的家,虽说山边常年人烟稀少,他偶尔也抱怨吵着换个地方,可如今真面临离开又不舍了。 清远咽了咽嗓子,问道:“师父,好好的我们干嘛要走?” 怀让落下锁,“该离开了,自然要离开。” “可……十多年我们都住了,怎么就到该离开了?”清远哼哼唧唧的难过,他既不舍离开小庙,也不舍庙内还未吃完的鸡鸭。时而听见一两声鸡鸭叫,跟挖他心似的疼。 怀让眸光转过一瞬波澜,用爬满斑纹的手宽慰的拍着他肩膀,“走吧。” 清远咬着嘴唇只得点点头,脚在雪中踩出一个印,突然抬头道:“师父,是因为他们吗?” 他们是谁,自然是闫桢与葛钰一行,怀让明白清远的意思,望了望远方很不明朗的山峰,他自己也说不清,“算是吧。” “那他们是坏人了?” 怀让撑起一把伞全遮在清远头顶,脚一住,“小远,你告诉为师何为好人,何为坏人?” 清远抱着怀中包裹,想也未想道:“自然善良的是好人,作恶的是坏人。” “那如果善良的好人作了恶,作恶之人却因一念善心而死,谁又是好?谁又是坏?” 清远沉默着想了许久,望望脚下的路,又复看看他师父,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管他是好是坏,只要对小远好的,对我来说就是独特的,即便遭人唾骂,小远亦真心待之。” 怀让眸中染上一丝欣慰,“那你觉着那几人是好是坏?” “他们对我好,于我来说自然是好人。” 怀让摸摸他冒顶,“世上哪有什么好坏之分。小远,记住,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心,顺从本心待人,是也好非也罢不过都是世人枷锁,无需自扰加诸于己身。” 清远愣愣的看着他师父,点点头,“小远明白的。” *** 距归宁城五里之遥有一路口,路口被小坡隔开一方通往归宁一方通向金阳府,马车咕噜向左侧拐入,行了一会停在路边。 一行打着威远镖局旗帜的人押护着货物坐在旁边歇脚,多数人正伴水啃着干粮,一个脑袋被破皮帽遮得严实的人,瞧着手中粗硬干饼,嘴一抿咬下些皱了皱眉。 “还有一会路就回城了,弟兄们先将就着充充饥,等会儿哥请大伙上馆子吃去!”其中一个领头的说道。 “上啥馆子啊,这又是风又是雪的,大哥,您干脆带我们会会芳阁的姑娘得了!” 领头的踹一脚出声接话之人,笑道:“美得你们,想会姑娘,自个儿回炕上抱媳妇儿去!” 燕苍听着一群人起哄调侃,也不出声,一个人低头默默啃着比牙还硬的饼子。领头的齐柱挨着他坐下,递了些水与他,“怎的不说话?这么干嚼,也不怕噎死自个儿。” 燕苍接过水不自觉地对瓶口一擦,喝了两口又递还给齐柱,依然不声不响。葛钰掀开车帘瞧见这行人,对闫桢点点头下了车。 她行步到燕苍旁,道:“请问郭家村怎么走?” 燕苍诧异抬头,只见眼前女子墨发轻扬,发丝上附着点点雪花如漆上白玉,一双温婉不失礼数的眸子淡淡的望着他,他神色一动,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垂下头。 葛钰见他不答,打算换个人问问,谁知她脚刚一挪,那人忽然猛地抬起头来,“你们要去郭家村?” “是。你可知如何走?”葛钰见他反应的不太自然,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燕苍猛地抬头间头上裹着的破皮帽歪了些许,露出一点耳朵,他赶忙扯正,“城外两里处的西边便是,不过……那处向前还有侯府别院和归宁最有名的三清观。” “多谢相告。” 葛钰向回走了几步,忽地又转身问道:“敢问,可知郭家村附近或归宁城内有无特别的枣树?” 燕苍垂了垂眸,语气一冷,“不知。你去别处问吧。” 她对燕苍点点头,十五取了伞过来撑在她头顶上方,“夫人,主子催您回了。” 葛钰无心纠正十五的称呼,即使她纠正了,没有那个人的首肯也纠正不过来。她将全遮在自己头顶的伞斜了些给十五,两人回到车旁。 闫桢打起车帘子望着她,葛钰被他暗藏危险的眸光瞧得心跳一滞,忙带笑入内,抬手为他斟茶递过去,唤道:“阿桢。” 闫桢翻了翻小几上的一册书,“你喝吧,我不渴。” 葛钰笑着觑他一眼,将杯盏抬到唇边自个儿喝了,车内被她带入的寒气被火炉烘得不见踪影,发丝上未抖落的雪粒融出几颗水珠。 闫桢见她形容拉她到身前坐下,取了方锦巾细细地吸去水珠替她擦着发,“可是问到了?” 葛钰感受着他轻柔的力度,轻笑道:“你不高兴了。” “答非所问,”闫桢扳过身前人身子,两人正面相对,“从哪儿瞧出我有不高兴,说说看?嗯……说对无赏,答错有罚。” “这可不公平,我不说。” 闫桢取了只套着白狐毛的手熏塞在她手中,“不说?不说就直接罚。” “吓唬谁呢?” 闫桢听她如此说,眉头一挑,“不错,胆子是大发了。想试试?” 话音一落,葛钰一瞬逃到另一侧,她可不敢真磨他耐心,某些人可以不要脸,但她却是要脸的,忙扯过正题道:“阿桢,郭家村下落打听到了,在归宁城外两里处西边。” 闫桢收起逗弄她的心思,点点头,向外道:“先去郭家村,再入城。” “是。”外面十五回着。 郭家村一片破败,森冷的阴气被堆积的白雪掩藏,四处静悄悄地,散乱的青瓦悬挂在屋檐似乎风一过就会坠之在地,将摔得四分五裂。 高淮待葛钰与他家主子下车后,将马车赶停在一侧枯树旁。闫桢为葛钰系紧披风,两人向村子深处走去。高阳几人紧随其后,雪地中印出几串深浅的脚印。 她望着满目的清冷萧索出神,从未想过阿朗的家是如此模样,全村上下十余户竟空无一人。说不清是何感触,是有感于眼前了无生气的屋舍,还是这些屋舍反衬了阿朗,让人心下五味杂陈。 闫桢揽过她的肩,拥着她回身上车,“阿钰?” “我没事。” “……只是一瞬想起阿朗唤我姐姐的模样,他的手常日泡在脏水中擦着围栏,红通通的,比屋檐积雪还要冷上几分,我……” 闫桢截断她的话,不忍她回想这些,“好了,相信我,若郭家村真有冤屈,我不会饶过作恶之人的。”葛钰点点头,靠着他没说话。 高阳用剑拨了拨地上一处被雪掩盖的脚印,目光向附近四处扫了一圈,回禀道:“主子,附近有人!” 闫桢眉一蹙,“多少?” “从脚印与声息来看,少则八|九,多则十余人,不难对付。” 闫桢道:“先别惊了,退出几步,让苏九暗中留下查查底。” “是。” 不待高阳话音落毕,一群藏在暗中的人竟从不远处屋舍中横冲而出,整整一十八人,将闫桢一行团团围住。 “哪里来的贼人!” “抓起来!” 秦虎腰中悬着一枚铜色腰牌,指挥着手下人。高阳盯向他腰间铜牌一瞧,对闫桢道:“主子,是归宁侯府的人。” 闫桢唤了声“苏九”,轻哼一声,垂下车帘不再理会外面。葛钰瞧见形势,一听是侯府之人,眉头也蹙了起来。 苏九听见闫桢唤他自然明白他家主子的未言之意,掏出一块色泽十分和润的环形玉佩,一瞬扔给领头的秦虎,“瞪大狗珠子仔细瞧瞧,不过归宁候府上几个护卫,也敢对我家公子无理!” 秦虎见这人如此嚣张,反倒被怔住了,垂头琢磨着手中成色分外好的玉佩,心有些不定,失了气势道:“敢问贵府是?” 苏九眸光一冷,“京城苏家。” 秦虎双手将玉奉还与苏九,且不提他根本识不得苏家之玉,不管此刻信是不信,他也不敢随意动作,若是假冒的还好,可若真是京城苏家便不是他一个小护卫能惹的了。 苏家与归宁侯秦家一般,同是今上母族。可当今陛下毕竟不是他家太后娘娘的亲子,论起来,苏家比秦家自然更亲一筹,更何况苏家在朝中的势力可不是他家整日信道修炼的侯爷主子能及的。 秦虎管不了这行人到底为何出现在荒败的郭家村,不敢怠慢道:“敢问车中之人是?” 苏九抱着剑,对秦虎冷笑道:“哼!自然是我家相爷幼子,苏家的小公子!” 秦虎嘴角一抽,赔笑两声,挥手赶忙撤回围着马车的手下,弓背哈腰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苏公子,还望公子见谅莫与小人计较。”说着,秦虎故作往自己脸上拍了两巴掌。 眼珠一转,又道:“我家侯爷在城内府中,若得知苏小公子游至我们归宁,想必定是要高兴坏。小人代我家侯爷主子恭邀苏公子前往侯府,一定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话虽说得好听,不过是识不得他们,既怕身份是假放任离开心不甘,又怕是真的冒犯了不好交待,这才相邀他们去侯府,苏九哪能不知秦虎打的算盘,可去不去,得看他家主子心情。 “主子?”苏九隔着车帘问。 62 第六十二章 http://.biquxs.info/

“既是到了归宁地界,身为苏家小辈,自当该去拜会拜会秦侯爷,让他领路吧。”车内传出的语气极冷,苏九一听‘拜会’二字,便知他家主子表哥不悦了。 “可听见了?带路!”苏九毫不客气的对秦虎道。 秦虎心下一颤面带谄笑,忙战战兢兢的点了几名手下同行,遣了余下之人回邻近别院守着,自己几步挪在前面引路。 归宁侯府在归宁城深处背山临街府门中开,门前站着几个小厮,个个昂首俯乜着街道一副威风高傲之态。 街前无甚车马行人很是通阔,闫桢一行到时,其中一小厮眼尖瞧见踏阶而下,颇为狐疑地望向秦虎,拿眼瞅着他。 秦虎对他打了个眼色,道:“去,还愣着作甚,快去通报侯爷一声,就说有贵客远来,京城苏家公子游至我们这儿特来拜会!” 门房小厮虽未回过味,也忙答道:“哎,小的立刻去!” 秦虎见那小厮一溜入门通报去了后,方哈腰笑道:“先前小人不识公子多有冒犯,小人在此赔罪了,侯府已到,还请公子抬足下车。” 车帘子被十五撩起,闫桢先下而后伸手带着葛钰下车,搂扶着她的腰,轻道:“冷吗?” 葛钰摇头,“不冷。” 她手中还握着闫桢先前装好的手熏,指腹隔着白狐毛很暖和,抬头望一眼侯府府门,心下感慨,兜兜转转一圈,没成想,她还是来了这个地方。 闫桢也扫了眼府门,眸中幽冷,“秦侯家的府门,果然如传闻一般气派,五间三开,倒是赶上成王府了。” 淡淡的语气,秦虎听着有些摸不准意思,他家侯爷是侯爵按规矩是不敢建五间门脸的,不过有太后娘娘在,有今上恩宠,自然是无碍的。 秦虎解释道:“苏公子有所不知,这是陛下登极时对咱侯爷和府上的恩宠,一切礼制可比照王府呢。” 闫桢道:“是吗?我倒是忘了。” 说是可比照王府,他秦侯还真敢比照王府,仗着宫中有人撑腰胆子也是不小,苏九提过惹了天子怒被发配于车板上冻成一团的鸡,一行一路到了侯府外院待客花厅。 鸡缩着脑袋被搁在花厅角落,怂了半日,重新抬头抖着翅膀与脖间毛羽,呲啦一声,又丛微翘的屁|股中拉出一汪稀屎,明晃晃地浸染在侯府地面上。 秦虎僵着脸色暗里剜了那鸡一眼,转头对闫桢赔笑两声,忙招呼人入内收拾,接着亲自伺候着茶水。他奉了一杯在闫桢几案边,又奉了杯与葛钰,“这茶是咱祁山茶农自个儿种的,明前采摘,虽说当下是冬日可喝着也还新鲜,公子与姑娘尝尝吧。” 闫桢没动,葛钰自然也没动,一行六人二坐四立就这般等着,时间在静默中悄然流逝,秦虎背上起了汗,厅内压抑的气息让他忐忑,不知为何,这苏家公子的气势竟比他家侯爷还强,不怒自威,单单坐着都让他如芒在背。 过了好半晌,门房通报的小厮寻了过来,在厚厚门帘外轻咳了两声。秦虎向闫桢弯弯腰,笑着退了出去。 秦虎往花厅一侧走了几步,拿眼瞧着那小厮,“侯爷呢?” “玄虚天师在,正静心求道呢,华爷说了,此刻侯爷谁也不见,纵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等着。华爷说,苏家公子是贵客,不宜得罪,让咱们先打眼伺候着,等侯爷求完道他便立刻通报。”门房小厮口中的华爷,是侯府总管事秦华,因为人狠厉,府中下人暗中也称他一声爷。 秦虎犯难道:“玄虚天师在,那要等到何时去了,你也不让华爷过来招呼一声,苏公子……”说着他一顿,“那苏公子可不是个善茬,仅凭我们可如何应付?哎!” 门房小厮道:“说的轻巧,华爷那脾气别人不知,难道虎管事你还不知,小的哪敢要求让他过来,又不是嫌命长了想往里添添味儿。” 秦虎叹了口气,门房小厮说得也不错,秦华的话与侯爷吩咐一般,他都不敢怠慢。秦虎强带着笑脸回了厅内。 “秦侯可是不便见客?”高阳见秦虎入内问着。 秦虎道:“我家侯爷正在与三清观玄虚天师求道,正是关键之时小人不敢惊扰,还得劳苏公子候等一会了。” 闫桢身后立着的高淮接过话道:“三清观?玄虚天师?呵,看来秦侯入道已深,怕是不日就要离尘飞腾而去了。” “放肆!”高阳轻喝。 高淮瞅他大哥一瞬,垂下眸子不再多言。闫桢抬手饮了口茶,眉头一蹙又搁下,高阳伸手示意秦虎与他一道掀帘出去,道:“我家公子不喜不熟悉之人伺候,里面我们在便好,有劳了。” “不敢,不敢!” 秦虎忙摆着手,高阳笑了笑也没与他客气,讨了些茶叶,熟练的洗壶烫杯,一间小茶房顿时充斥着流动的茶香。 他入内替闫桢与葛钰换了茶盏,轻唤了声:“主子。” 高阳泡茶的手艺自是不必说,闫桢闻着动人的茶香总算和悦了几分,葛钰也轻轻一嗅,品了品,轻道:“同样的茶,由懂茶之人泡出的,自是不一样。高公子好手艺。” 高阳轻笑:“可不敢当,能入口而已,葛……不,是夫人谬赞了。” 高阳的一声‘夫人’委实将葛钰惊得不小,茶水呛在喉间差点咳出泪花,平日十五一人唤也便算了,如今连最稳重的高阳也改了口,她不得不惊。 她瞅着闫桢,闫桢在她目光之下一片波澜不惊,仿似高阳的改口与他完全无关,还伸过一只手为她顺背,“如何,缓过来没?” 葛钰点点头,话到嘴边一瞬咽下,算了,等等再问吧,此刻当着众人面实在不便。闫桢像是明白她想法,轻笑道:“这里没什么高公子,你称他高阳便是。走吧,既然秦侯不便,我们也无需多等。” “好。”她应着。听了闫桢的话,高阳几人也是一咯噔,归宁秦家怕是要起风了。 秦虎见一行人出厅瞧也不瞧他径直往府门去,心下叫苦,他日日听华爷吩咐带人埋守在郭家村,先前连片鸟毛也无,今日怎的就来了个大人物,而他还不知死活的冲上去将人围了。 如今他是那头都讨不了好,侯爷求道不敢扰,眼瞧苏家公子离开又不能拦,人是他领回侯府的,若留下了,且不论是否有功,若动气离开,侯爷一旦责怪定是他之过。 他忙招呼了个小厮前去通报秦华,自己跟上前去,谄笑道:“苏公子,您多担待,小人已遣人收拾了雅院,您……” 苏九拔剑一挡,剑身幽冷锋利的亮光映在秦虎脸上,秦虎吓得神色一僵,脚一瞬停下再不敢靠近闫桢一分,咽了咽口水,结巴道:“小人……冒……冒犯了……” “离我家主子远些!”苏九冷冷地抬了抬剑。 “是,是……” 秦虎忙向后退了几步,盯着已被苏九收入鞘的剑头皮发麻,心想:这苏家人好大的脾气,再如何说侯府也是当今太后的本家,一个随从也敢随意亮刀亮剑。 苏九冷冷瞥他一眼,秦虎打了个激灵,眼望着一行人离府门愈来愈近。 “贤侄且慢!”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闫桢脚一停,面皮下的脸毫无任何情绪可言,葛钰随着他一起转身,只见一个与葛廷之年岁相仿之人,不急不缓地向他们而来,与他一起随行的还有位瞧着仙风道骨的道士,想必便是秦虎口中三清观的玄虚天师。 “苏贤侄远从易安而来,刚至我府上哪能就离开,下人没规矩未及时通报,让贤侄久候,怠慢了贤侄,你可不能与世伯见气。”归宁候笑说着,又脸色一拉对一旁秦虎道:“不懂规矩的,没点眼色,还不快与苏贤侄赔罪!” 秦虎忙跪下道:“小人冒犯了公子,公子生气只管打罚,只是千万别因小人之过,误解了我家侯爷心意。” 秦虎的话一出,归宁候缓了缓脸色,瞪他一眼骂道:“还杵着作甚,滚下去领二十板子!” “是,是。”秦虎连忙爬起身,苦着脸退了下去。 闫桢瞧了许久的戏,抬了抬眼皮看着秦侯,又瞥一眼那道士打扮的什么天师,淡道:“侯爷求完道了?” 这话问得秦侯一怔,按理说,闫桢此刻的身份在他眼中是苏家小辈,秦侯能如此给他台阶惩处自家下人,也多是瞧在左相苏青面上,他若知理,就该顺着台阶下去。 而秦侯不知的是,他面前站的哪是什么苏家小公子而是大宁的君王,能耐着性子等上许久,已是瞧了宫内太后的面了。 秦侯信于修道是百姓与朝野皆知之事,他细细打量闫桢一眼,盯着他平凡并不出挑的容貌,道:“贤侄既知本侯修道,那便更不能见气了,一定得留下好好在我府上住些日子,等再过半月年节一到,与本侯一同赴京,见了你父亲我也好交代。” 闫桢将目光转向玄虚,笑了笑,淡道:“侯爷多虑了,这位是?” 63 第六十三章 http://.biquxs.info/

就在二人谈话间,玄虚早将闫桢一行打量了好几个来回,他微扯出些笑,对闫桢淡淡点头,秦侯开口:“此乃城外三清观玄虚天师,本侯随天师修炼,故常请天师入府论道。” 他又对玄虚道:“这是我朝左相苏相爷之子,易安城苏家公子。” 秦侯介绍完,玄虚面色未动,目光在闫桢与葛钰面上停留一瞬,平静道:“久仰了。” 闫桢眸中冷光一闪,嘴角浮出些笑意并未说话,转身拉过葛钰的手拢着她身上披风。一旁与秦侯同来的侯府管事秦华道:“侯爷,苏公子一路而来想必定是舟车劳顿,老奴已吩咐人备下雅院,先请公子过去歇息吧,待晚膳备好再为公子接风洗尘,您看可妥当?” “嗯,倒是本侯疏忽了,”秦侯对闫桢笑道:“贤侄请先去歇息,晚些时辰世伯再与你一叙。秦华,你给苏公子引引路,着人好生伺候若有谁再敢怠慢半分你直接处置,不必回禀本侯了!” “是。”秦华应着。 他对闫桢躬腰行礼,目光落在闫桢与葛钰脚面上,笑道:“公子姑娘请随老奴来。” 这时雪花细细轻扬,有侯府下人瞧见忙取来伞为他们撑着,高阳将自己手中伞交由高淮,揽过为他家主子撑伞的活计,挥退小厮。 闫桢一手揽在葛钰肩上将人往自己怀中带,又伸出右手道:“给我。” 高阳神色一凝,轻道:“可您的手……” “无碍。” 闫桢施然地取过伞,高阳念着他家主子手伤心下担忧,可也不敢违了命,退后两步,高淮撑着伞沿遮过他大哥头顶,将伞柄塞与他,眨眨眼一瞬躲入十五的伞下。 十五不料他如此动作,神色一惊提起剑便要出鞘,高淮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眼神示意她瞧前面的闫桢与葛钰,低声道:“莫要动手,主子在呢。” 十五瞪他一眼蹙着眉放下手中剑,她自是不敢惊了主子,只得容了高淮。她暗暗使力,乌青伞柄在她纤白手中仿佛轻轻就能折了。 高淮眉眼一跳深吸口气,“我来撑吧。” 十五此刻心下正憋恨着气,哪里会如高淮的意,高淮试了两次都未从她手中夺过伞柄,心下兀自感叹:啧,女人啊,还是柔软些好,性子冷了可真不讨喜。 高淮夺不过也不恼,嘴角一笑,伸手覆在十五手上,十五指尖指腹一僵,声音却如飞雪般寒冷,“爪子拿开。信不信,我剁了你喂狗!” “我十一,你十五,你打不过我。” 十五手中剑滑出剑鞘一截:“试试?” “主子在前,要打待会打,我奉陪。” 十五扯出自己手向伞柄上方移了两寸,卡地一声折断,取了伞加快脚步错开高淮,高淮愣站在原地雪花飘在他脸上,苏九意味地笑了笑,对他低声道:“啧,这就是眼神不好的好的后果。” 说话间,秦华在一处极为幽静的院前住脚,躬了躬身,抬手请道:“苏公子,姑娘,这里便是了,请。” 葛钰抬头望了一眼,院门上书着俊逸有力的四字——宁静致远,门前有三棵古柏老绿的枝上裹着霜雪,穿过院内游廊,幽香扑鼻,几株傲雪的红梅在角落展枝静放。 秦华安置好闫桢一行,嘱咐了伺候的下人便回秦侯处复命。秦侯在一间道室内和玄虚饮茶,三足大铜炉内焚出袅动地青烟,秦虎伏跪在地,一个伺候茶水的小厮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去了郭家村?”秦侯问道。 “是,秦虎怎敢欺瞒侯爷,他们不仅去了郭家村,还像在寻些什么,在村子中走了一整圈儿,后来小人才围上去的,起先根本不知他们是苏家人。” 秦侯神色有些凝重,对玄虚道:“天师,依你之见呢?” 玄虚揭了揭茶盖,“侯爷可确定那人是左相之子?” “他有苏家信物环形玉珏,气度沉稳,瞧着不像是假冒的。嗯,苏家有两位公子,一位是宫中禁军左尧卫统领苏浙,他嘛本侯倒是见过。但今日这小公子,听闻常年游历在外,甚少归京,见过他面容之人更是聊聊无几。不过,本侯倒可试他一试!” “怎么试?”玄虚问。 秦侯一笑,“到时,天师自会知晓。” 玄虚揭开茶盏,双眼一闭,轻嗅着若有似无的茶香,饮上一口后,余光瞥了瞥地上的秦虎道:“侯爷是否应先问问,为何那苏家人能一眼断认出秦虎是侯府的人。若他们不知什么便也罢了,不然……” 秦侯斟茶的手一颤,玄虚虽未言明但余下之意一想便知,郭家村之事决不能让外人插手,更不能走漏任何风声,尤其是像京中的风向。 “说!” 秦侯碰地一声将手中茶壶放下,沸腾的滚水从壶嘴冲出,浸湿案面。秦虎吓得心中一抖,先磕了磕头,惶恐道:“回侯爷,是……是奴才的疏忽,奴才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别想着糊弄本侯!” 玄虚扬了扬嘴角,接过话,“以为……守了好些日子并无所获,故而懈怠了侯爷吩咐,堂而皇之的挂着侯府腰牌,虎管事,你说对也不对?” 秦虎倏地抬头,向前爬了两步眼露惊恐道:“侯爷饶命!天师饶命!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求侯爷给奴才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奴才……” “戴罪立功?”玄虚淡淡摆弄着茶具。 秦虎张张嘴,嘴角惊恐的直抖,“奴……奴才,一定抓了郭家村所有漏网之鱼……以抵罪过,天师,您为奴才求求情吧。” 玄虚嘴边掠过淡笑,对秦侯道:“如此,侯爷以为如何?” 秦侯狠厉地盯了眼秦虎,捏着茶盏向门口道:“来人!” 秦华在门外听了多时,闻见秦侯呼唤掀帘而入,目光触及秦虎,这次不再是躬身请安而是屈膝跪下道:“侯爷,苏家公子已安排妥当,住在宁静致远斋。” “嗯,”秦侯点了点头,眼神示意着秦虎道:“人,你带下去处置。” “是。” 秦虎一听是交由秦华处置,吓得脸色煞白身子不停的抖着。秦华微乜他一眼站起身,“还杵在侯爷与天师跟前碍眼作甚,滚下去。” “是,是……”秦虎心惊地有些囫囵不清,忙爬起身往外退。秦华见人出去了,复跪下,请罪道:“侯爷,是老奴未管束好下人,秦华该罚。” “起来吧,他是他你是你,与你无关。” “是。” 秦华站起身行到铜炉边往内添了些檀香末,玄虚观了观天色起身告辞回观,秦侯相留晚膳被推拒后,亲自将玄虚送至府门口遣人一路护送。 寒风吹起玄虚道袍,他道:“侯爷留步吧,近些日子贫道要闭关悟道,若有急事,可至三清观内寻我。” 秦侯眉头微蹙,玄虚的话令他有些猝不及防,郭家村之事正在紧头上,他怎能撇下不管一心闭关去,“天师,明日本侯打算邀苏家人去别院赏梅,到时你可一定要在场,好与本侯一辨究竟。” 玄虚默了一会,笑道:“未时之前,可。” “好,那本侯不送了。” 玄虚点点头,“侯爷留步。” 玄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秦侯眼中,秦侯在府门边站了一会,转身对秦华道:“章儿的人回京了吗?” 秦华道:“侯爷是说秦平?” “嗯,他可还在府中?” 秦平——便是从易安葛府接人的那位秦管家。虽说他办砸了事,害秦侯将要新娶的七夫人身葬篁水,但秦侯瞧在京中儿子的面上,并未多责,放水般的打了二十板子,他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自个儿不争气的大病了一场。 秦章自小被太后接入宫中做成王伴读,长在太后身边,与生父秦侯关系一向不亲,因秦侯信道荒诞,一度间父子二人还有些剑拔弩张。 易安葛家之女生于阴日阴时阴刻,经玄虚天师合算,是个能补秦侯后院阴水解他克妻命格的引子,如今阴差阳错死于篁水,秦侯只得遣信去了京中,着人向葛府说明缘由。 据京中传回的消息,听闻户部尚书葛廷之当场吐血背气,一夜间连头发都全白了。秦华想了想,“秦平昨儿来向老奴禀过,说是今日走,奴才遣人去问问。” “你去办吧。倘若没走,就调他去伺候苏家公子,问问他……在京中可见过苏相幼子,去认认人,放机灵些有风吹草动立刻回禀与你。” “是。” 说着,秦侯往内院而去,秦华转道去寻秦平。 秦平在一见偏僻低矮的屋中正收拾着行囊,往行囊中塞藏了十来两银子后,被忽来的脚步响惊了一跳,转身往门口一瞧,只见秦华立在门外。 秦平扯出笑脸,“哟,华爷,什么风吹来了您呐!” “京中的风。” 秦华入内打量一眼,秦平听着他的话不太摸得着头脑,忙提壶斟茶奉与他。如今他虽说是小侯爷的人,可也毕竟是从府内出去的,秦华的手段自是尝过,哪里敢怠慢。 秦华抬手一推,“没工夫喝茶,你不是禀了今日回京,为何还在府内?” 秦平心一紧,道:“回华爷,小的大病一场想是伤了元气,今儿一早又头晕目眩的,便耽搁了。” “嗯,”秦华轻应一声,“既如此,那便别急着回京了,侯爷吩咐你去伺候个人。” 秦平心下疑惑,面上神色不改,道:“请华爷直言。” 秦华挨着桌边坐下,“京中苏家——左相幼子苏小公子,你可识得?” 秦平皱了皱眉,在脑中搜刮许久,他没少跟着小侯爷入宫,苏家大公子印象倒是极为深刻,可小公子嘛……他道:“似乎见过一面,有些微印象。” “那便好,如今那小公子在侯府作客,侯爷与我自是不识的,仅凭一块环形玉珏也不能证实他一定就是苏家人,你收拾收拾过去伺候着,仔细着认认人,若有发现立刻禀了我,明白吗?” 秦平眼皮一跳,他哪愿趟这浑水,闻闻秦华话中的味便知定不是好差事,此刻真是后悔没一早走。秦平只得道:“是,华爷您放心吧,秦平有分寸。” “嗯。人在宁静致远斋,你自己过去吧。” 不待秦平回应,秦华留下这淡淡一句就离开了。秦平皱眉想了半晌,利索地收拾了自己就往宁静致远斋去了。 将将踏入院门,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映在他眼中,身子一抖忙往门口奔,脖子却一瞬被人提住,秦平目中惊惧,颤声道:“二……二公子……” 64 第六十四章 http://.biquxs.info/

“秦管家,真是不凑巧,你我又见面了。”高淮将一颗圆滚的小丸扔进秦平口中,顺手捏住他下颌向上一抬,秦平喉嗓一动,只觉着喉中有异物滚入腹中,连味儿都未尝着。 “咳咳……二公子,您……给我吃的是……咳……”秦平双手捧住自个儿脖子不停的往外咳,高淮瞧他模样一手将人扔在院中地上。 “还能是什么?能让人管住嘴的东西,秦管家应该明白。” 秦平被力道摔得腰背麻疼,咳嗽声一滞脸色蓦然凝重,颤道:“……是……毒|药?” 高淮轻轻一笑,抹了抹游廊围栏上的雪末,背靠在上面,“上次在柳阴一时竟将你忘了,没处置你,今日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 秦平一骨碌爬跪起,余光暗暗打量院内,整个院内目光所及之处,竟没瞧见一个伺候的侯府下人,他心下登时一噔,忙打起精神边磕头边道:“二公子饶命,您千万莫与小的一个下人计较,奴才当时也是迫不得已有心无力啊,若是知晓七夫人她与您的关系,纵是豁出命,小人也……” “掌嘴!” “是,是,小的掌嘴……”秦平不知哪里说错了话,抬起两手看了看,后牙暗暗一咬,使了劲儿往自个儿脸上招呼。此刻甭提他有多后悔没一早离了侯府。 高淮蹙着眉听着阵阵的声响,过了好一会才让秦平住了手,问道:“谁人遣你来的?” 秦平一张油厚的脸被掌得通红,两边面颊上浮出根根指印,吸了口气忙回道:“是侯爷让小的来伺候苏家公子。” “哦?”高淮眉一挑,“你识得苏家小公子?” 秦平被问得忐忑两难。华爷转侯爷的意思遣他来伺候时,刻意问了是否识得苏家小公子,令他一有发现即刻回禀。如今高家二公子也这般问,纵使是个脑门没合拢的人,也该嗅到危险了。 他是小侯爷的人,若此时违了高家二公子之意,就算平安回京,只需二公子对他主子一句话,他便定不会好过。可若违了侯爷,一旦发现,估摸着连侯府大门也走不出。 秦平只觉着被掌掴过的脸皮疼的更甚了,斟酌道:“小人也记不太清楚,几年前在宫中夜宴上见过一次,模样有些模糊了。” 高淮忆起在柳阴时秦平应是见过苏九,不也没认出来。他伸脚将人一踹,“滚起来,不管你是记得清也好,记不清也罢,管好你的嘴。在秦侯跟前哪些风声该漏,哪些得死咽在腹中,你自个儿掂量琢磨。若是漏了不该漏的,别怪我请你去阎王那儿喝茶,听明白了?” “是,是,”秦平吓得咬了舌头,刚爬起一半的身子腿一软又跌了回去,“二公子放心……小的命在您手中,哪敢张嘴乱说,我……”‘我’字一出,他忙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明白就好,跟过来。”高淮不欲与他多费唇舌,径直翻身入了游廊。秦平一见状,也不敢多问忙不迭地爬起身跟上。 宁静致远斋前后共三进,秦平大气不敢出地一路过游廊月门,停在主院北面耳房廊下。这时,十五掀开厚重门帘,葛钰裹了白狐毛披风袖中拢着暖热的手熏迈步而出,好巧不巧,一抬眼正好瞧见满脸慌张目露惊恐的秦平。 葛钰眉头一蹙,还不及她说话,秦平倒是先被惊着呼叫了一声,惊惧地向后退,哆颤道:“鬼!鬼啊!” 葛钰向前行几步,无波无澜地唤了声,“秦管家。” “走开!你……你别过来!” 秦平一个趔趄瘫坐在地,手皮被磨出血迹也浑然不知,“七、七夫人,冤有头……债有主,船不是我凿的,我……我在篁水边上为你烧过钱了,你该瞑目的,你不该来找我……” 葛钰听得眉头更皱了,早猜到那夜触礁有蹊跷她不吃惊,吃惊的是——这人竟在篁水边为她烧过纸钱,她声音骤然一冷,“那我该找谁?” “找船家,找孙婆子……船是他们合谋凿的,是你们葛府自己人要害你,与我无关啊,你找他们去……” “孙婆子下了地狱,我见不着。但却记得你——自顾逃命!” 一听孙婆子下了地狱,秦平心下的惊恐瞬间全展现在脸上,眼珠子瞪得圆鼓鼓的,葛钰的身形在他瞳孔内愈发模糊,感官便像是开了天窍般愈发清晰,大冷的天儿中脑门上挂满了汗粒。 “七夫人……我,我也是受害的人,我发誓,从明儿起我日日为你烧钱……不,待会我就去烧,您瞑目吧别夜夜纠缠我了。”秦平吓得哆嗦。自打从篁水捡回命亲眼见船沉水,亲眼见掉落水中呼救不应一点点挣扎至死的小厮后,夜夜惊梦,但凡闭眼总是那夜场景。 葛钰唇角冷冷一勾,“可惜了如不了你的愿。我瞑目不了,因为——我还没死。” 轻轻一句如惊雷般在秦平耳边炸响,他脑袋转了半晌才回过味,眼睛直勾勾盯向葛钰,想伸手摸摸以辨真假。哪知,还没等他触及对方片缕衣角,便被一旁的高淮踢撞在游廊花门上。 屋内正与高阳议事的闫桢听见动静眉头微拧,一个眼神止住回话的高阳抬步出屋。高淮与十五见惊扰了主子,忙跪下行礼请罪。 “阿钰。” 闫桢没理会其他人,先唤了葛钰。葛钰瞧他出屋,又望了望同样跟出屋的高阳,面上带笑道:“谈完事了?” 闫桢拉过她手轻轻一握,“没甚要紧的,不谈了。十五,夫人的手熏凉了去换一个来。” “是,是属下疏忽了。”十五起身回了屋内装手熏,高淮未听见主子叫起依旧跪着。 闫桢瞅了眼高淮,“说说看,怎么一回事儿?” 高淮目光落在地面上,“回主子,他是秦侯遣来伺候的京中秦章府上的管家,因出言不逊,十一先前罚了他掌嘴……夫人在篁水出事他自顾逃命,方才倏然一见,以为……”高淮哪敢照搬秦平的原话,“他以为夫人早命丧篁水,故而惊恐呼叫。十一处事莽撞,惊扰了主子和夫人,十一该死。” 闫桢听完又将目光落在秦平身上,“叫什么?” 秦平早被吓得肝胆俱裂,即便此时回了神明白葛钰是人非鬼,依旧大气不敢出,耳边传来冷淡的声音,他把贴在地上颤道,“秦……秦平……” “不会回话?”高淮斥他一声。 秦平猛地一抬头,望一眼闫桢又猛地将脑袋磕在地上,“回……苏公子,小人秦平。” “好,”闫桢眸中刹那间泛起冷光,“你适才是怎么唤我夫人的,你再重复一遍给我听听?” 秦平惊得一口心气没提上,鼻血涓涓地从两个孔洞中流出糊了地面和脸皮,“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 “不说?” 冷得令人心颤的语调,秦平哆哆嗦嗦的哪还敢答话,只木讷地一声声将地面叩得砰砰响。闫桢道:“高阳,去搬把椅子来。” “是。” 雪风随着高阳掀开的门帘卷入屋内,溜了一圈后又随着再次掀开的门帘出来,吹在廊下几人面上身上,轻呼呼地声响让人不自觉地紧心。 高阳将木椅四平八稳地安置在闫桢身后,又回屋取了个镂花火炉搁在一旁。椅子够宽,闫桢拥了葛钰施然坐下,待十五上前为葛钰换了手熏后,方道:“既然不说就不用说了,高淮取了他舌头。” “是!”高淮跪了半晌膝盖早已凉透,微微一动便是一阵僵麻,知道秦平是撞主子气口上了,秦侯的作为本就惹了主子不悦,更遑论差点让葛钰身葬篁水的事,连他当时在柳阴渡口都等得后怕,主子积压的怒气可想而知。 高淮淡淡瞥秦平一眼,秦平双目一缩,纵是再惊慌再腿软哆嗦,轮到此刻也是连滚带爬往后跑。高淮运息几步跃过去,伸出剑柄拦在他身前,“往哪里跑?” 秦平碰地跪下双手抱在高淮腿上,“二公子救救我,不看僧面看佛面啊,您就瞧在我家小侯爷面上替我向苏公子求求情,小的什么都守口如瓶绝不会多言,再说……再说那船也不是我凿的,小的事先并不知情啊,七夫人她……她也是好好的,二公子……二公子……” 秦平脑袋早磕破了血,混着微肿地面皮一片血糊糊,双眼充红,整个模样瞧着十分瘆人。高淮腿一动淡淡将人踢开,“求我没用。还是不会说话,看来先前的耳光是白抽了!” 都说一语惊醒梦中人,此时的秦平突然一怔恍然惊彻过来,他踉跄地跪爬回原处使了命地向葛钰磕头,“葛姑娘,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长了对狗眼……您大人大量千万别与小人计较,一路的冒犯和得罪,小人在此向您赔罪了,您生气要打要罚都可,只是……别割了小人的舌头,葛姑娘,葛姑娘……” 咚咚地叩地声响在葛钰耳边,葛钰冷冷地瞧了瞧他形容,觉得心下十分倦怠眼皮困耷的紧,她轻轻握着闫桢的手道:“算了吧阿桢,他的舌头我不稀罕,这院中的雪倒是挺厚的,不若罚他去扫雪吧。” 闫桢见她似有几分累,点点头道:“好,你怎么说就怎么罚。十五,你陪夫人进屋去歇一会儿。” 十五应着与葛钰两人进了屋。闫桢也起了身吩咐道:“高淮,你看着他。让他默默共说了多少话,翻上十倍,掌完了嘴再去扫雪。” 65 第六十五章 http://.biquxs.info/

高淮眼皮一跳应下,“是,主子。” 秦平眼中刚升起的一丁点儿希望瞬间熄灭,跪俯下身,待闫桢进了屋后才敢稍稍抬起。高淮蹲下瞅着他,“可是听明白了?该怎么做不用我教吧。” 秦平咽咽嗓子,“小人明白,谢二公子提点。” 高淮敛了笑意,“也不枉跟了秦章一场。脸坏了还有歇养的机会,可若说话的东西没了就真没了,我言尽于此。动手吧。” “是。”秦平低低应了一声没敢再多言,膝行退了几步跪在屋门帘子左侧,抖着手狠狠往自己脸上招呼,时脆时闷的掌掴声回响在院中。 高淮瞥了他两眼寻了个坐处静静瞧着。他家主子没传话叫停,秦平就得一直掌下去,即便是脸烂牙掉血肉模糊也得掌下去。说是往上翻十倍,但谁记得清说了多少话,可多不可少。 夜幕临下,侯府大院中处处亮起黄晕晕的星光,起先分在宁静致远斋伺候的侯府下人全被高淮退还给了秦华,整座三进院子就他们一行加上一个脸如发酵馒头般肿胀的秦平。 十五给院中各处点了灯笼,被高淮在游廊花门边堵个正着。她冷眼瞧对方一瞬,道:“让开!” 高淮笑了笑,“十五啊,做女人得温柔些才像。” “要温柔的外面有的是自个儿去找,别当着道。”十五说完,听着已变得沉闷地掌掴声,道:“苏十一,如今主子的吩咐你也敢怠慢了,还不看着你的人去。” 高淮转头望了眼秦平,“可别往我头上添罪名,他人不就在你我眼皮之下?” “高淮?” 他话音刚落,寒恻恻的声音便从游廊后方传来,高淮神色一凝,回身望见来人倏然恭敛道:“大哥。” “头领。”见了高阳,十五也躬身见礼。高阳对十五点了点头,轻问:“晚膳可备好了?” “备下了,夫人歇了还未醒主子在一旁守着,没让传膳。”十五说着一停,“……方才属下点灯时跃上屋顶瞅了瞅,见侯府的秦华朝我们这处来,想是秦侯要邀主子过去。” 高阳颔首,“嗯,你先回里面候着,免得主子唤人伺候时寻不着人。” “是。” 十五应下回了屋,瞧也未瞧高淮。高淮不太自然地对他家兄长笑了笑,眼神示意一旁尚未停手的秦平,“大哥,若是无事我也看人去了。” “站好。” 高淮脚跟刚挪动半步又不得不悻悻收回,面上带笑身子却站得十分规矩。高阳道:“谈什么呢?” 高淮眸光闪了闪,“能谈些什么,随意聊聊。” “是吗?”高阳不紧不慢扫他一眼,“说说,有何打紧的事能让‘苏十一’敷衍主子的吩咐去与人随意攀聊,你能道出个说服我的缘由便饶过你。” 高淮一听他兄长唤他苏十一,只觉浑身皮肉一紧,解释道:“大……大哥,我哪敢敷衍主子之命,不过是瞧十五路过问上一问……您……” “问人需要持剑相堵?”高阳接过话。 “我……”高淮张张嘴,他不太有胆子也不愿在他大哥跟前胡编,对十五是否有意自己都尚未理清自然更不愿提及,只能垂眸不言。 “去,让他停了到前院扫雪。”高阳瞥秦平一眼。 “可主子还未……”高淮说了半截,对上他哥冷冽的目光猛地将余话吞如腹中,紧着头皮道:“我这就去。” 秦平整张脸早已肿如猪头一般,两手掌面上尽是斑斑血迹,嗡鸣地两耳恍然听见高阳之言那已被死灰占据的眼珠蓦然一亮,顺着眼角激动出两行苦泪。 “饿……嗯子……”秦平停了抖得不受控制的手,见着高淮唤了一声,因着十分肿烂的面皮话也吐不清了,他说的是‘二公子’。 “行了,到前院去扫雪吧,做完后按你们侯府规矩该歇息时自去歇息,这里不用你伺候。” 秦平对着高淮磕了个头又朝高阳叩了叩,咿咿两句后忙不迭地滚爬起身躬下腰背往下退,跪了许久的腿像两截僵直的朽木笨拙地移动。 秦平退下后,高淮瞅见他哥还立在原处,挪了挪脚十分知趣地站了回去,“我无话可说,大哥想教训就教训吧。” 高阳本也没想将他如何,一听这话,反倒被他噎着了,“你不服气?” 高淮抬了抬头又低下道:“没有。长兄如父,大哥训我天经地义,高淮不敢。” 高阳笑了笑透着几分冷意道:“高淮不敢?我看苏十一倒是敢得很!” 话音一落,高淮应声跪下,“大哥言重了阿淮担不起。高淮也好,十一也罢,哥哥都是兄长都打得训得,是我放肆了。”说着,高淮抬手悔疚地向自己掴去。 高阳眉一皱截住他自罚的手,“听了近一个时辰的掌掴声还未听够?” 高淮怔了怔错开高阳灼灼的目光,双亲早亡,他哥不过比他年长几岁肩上却担了整个家的起落,打小为他兜着的事数不清有多少,甚至为他还冒犯过主子。想到这,高淮深觉没脸抬头,“大哥罚吧。” 高阳放开对方手腕强行将人提起来,轻斥道:“整日不让人省心,主子的吩咐也敢懈怠,真是愈长愈活了回去。” 高淮被说得面皮微烫又不能反驳,堂堂独当一面的七尺男儿在他兄长面前愣是拾不起脸。 高阳见他如此模样也歇了再训之心,柔和了些神情道:“今儿我不罚你,待会自己去向主子请罪,”他顿了顿,“还有……以后不许轻易掴自己脸,打坏了你不疼我疼。” “大哥。”高淮听得很是意外。 高阳拍拍他肩,“别一副吃惊的模样看我,好似以往我有多亏了你。”高淮心中腹诽,当着他哥的面既是不敢怒也是不敢言。 一夜过去,洁白的雪花层层裹覆在梅枝上,在晨气的氤氲下显得愈发晶莹剔透,似有似无的香气悠然飘散。 一曲笛声幽幽响彻在梦中人的梦里,过了好一会才缓缓睁眼,“阿桢。” 66 第六十六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顺着床头坐起身,适才的梦惊得她手脚冰凉。明明瞧见阿桢在月下奏笛,一转眼便被人再次逼到了悬崖边上,无数乱军挥刀持剑,遍地鲜血,令人欲呕的血腥与暗寂的黑夜混沌成一体,压抑得喘不过气。 环顾一圈室内,探到被褥中余温尚存才慢慢放下心来,她趿拉起鞋披上衣裳便朝外间行去。帘外闫桢正与一人练剑,因是左手,挽出的剑花并不流畅。 过了百八十招后,与闫桢练手的人停下动作唤了声“主子”,接着面朝葛钰方向恭敬地致了致礼。葛钰倚在门帘边拢了拢披着的衣裳,点点头,见着院中不远处那挺拔的背影,嘴角带出了温煦的笑。 闫桢回头一望,“醒了?” 葛钰点点头。 “冷不冷?”他扔下手中剑,三步并两步地往门口去,边说边解了自己外袍裹在她身上,“才好些没两日,怎的穿这么一点儿就出来。” 院中行道上沉积一夜的雪末早已被人扫至两旁叠堆着,葛钰瞧了一眼闫桢扔下的剑,剑刃在雪色反衬下闪出耀眼的白光。她双眸反射性地闭了闭,伸出手主动环住闫桢,“我不冷。阿桢……” 闫桢轻应一声。 葛钰:“真好……”能见着你真好。 “可是做梦了?”闫桢见她脸色不太好,下意识问。他本想握一握葛钰的手,可思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他,又舍不得了。 腰间传来的触感,不轻不重,却令他周身通畅。比起练剑疏络筋骨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顺便连带着左手使剑不得意的屈劲儿,也一并消无影踪。 葛钰松了手摇摇头,“没有,只是……只是见你还能用左手持剑,心里为你欢喜。” 知她说的未必是真话闫桢也不追问,轻道了句“傻”便拥着她去内室重新整理衣裳,给裹了厚厚的白狐毛披风才许她踏出门。 门外苏三拾起他主子扔下的剑,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着。打从九鬼山那夜后,他便听主子令先于主子一行到了归宁并着手调查三清观,昨夜过来请安回禀时主子已歇下,他不敢惊扰,本打算隐身暗中值夜,却被小九和十一拉到一旁说了一整晚话,让头领值了一夜。 ——而话题中,自然也是有那位葛家姑娘的。 苏三目光虚落在地面留神着屋中动静,听见往外传来的脚步声,忙上前打撩起门帘,见了闫桢唤了声:“主子。” 接着又对葛钰躬了身,“苏三见过夫人。” 葛钰扯了嘴角笑了笑,轻吸了口气,这声‘夫人’横在她心中不上不下。闫桢属下对她的称呼令她十分无力,三番几次纠正,可没有身边那人点头谁也不改。起初只有十五,后来一行人都慢慢改了口,连高淮那个视为朋友的人也改了口。如今,这位苏三开口便唤了‘夫人’,她很乱。就怕,人一旦自己信了当真了,若一日醒来发现只是黄粱一梦,那该如何? 阿桢的心意她知道。可她也并非胆小,她只是怕。越是在意一个人,越是怕。 葛钰浅笑着,用裹在披风中的手戳了戳闫桢,“时辰已是不早了。十五可是在膳房?我去给她搭把手,你们……有事进屋里谈吧,里面暖和。” 说完,她便朝游廊后冒着细烟的小跨院跑去,瞧着背影总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闫桢收回一路追去的视线,爬上了许多柔和的眸子一瞧到苏三便立刻冷肃下来,不怒自威的气势瞬间弥漫着整个院子,风收了,雪敛了,苏三提起一口气跪了下来。 “几时到的?” 苏三直了直身子,“回主子,昨夜戌时。” “听说十一与苏九拉了你夜话一晚?” “是,”苏三硬着头皮,“是属下放肆了,竟让头领值了一夜。” “只是如此?” 听着愈发下沉不辨喜怒的声音,苏三额上浸了一层冷汗,“回主子,属下统掌暗卫刑罚,自当谨守条律严于律己。昨夜本该小九值夜,属下擅自相替,又因……得头领爱护替了属下,头领值夜,属下与十一小九反而围炉夜话……是苏三疏了职守,苏三知罪。” “既是你们头领的爱护,又何罪之有?”闫桢道。苏三不敢接话,只是微垂着头跪得愈发规矩。 从小跨院袅袅而起的细烟,带着淡淡饭食香味飘入主院中,闫桢晨起与苏三对练了许久,不知是耗费了太多体力亦还是那膳房中人的关系,深觉此刻腹中甚饥。 他收回神思,望着远处,“起来吧。” “谢主子,”苏三听见动了动膝盖。他早些年受过腿伤最忌雪天下跪,每每浸入寒气便如针扎般疼痛难忍。主子早免了他冬日见礼,也许久未罚他在雪天跪过了。 “事查的如何了?”闫桢回过头看着他。 苏三一顿、将刚抬起一半的膝盖再次跪了回去,“已有了眉目。主子,这事……” “说。” 苏三提了提神,“这事……或与您家中人有关。” “或?”一个‘或’字直接让闫桢蹙了眉,“进屋回话!” “是。” 苏三心有余悸地起了身,瞥见被主子掀得来回摇摆的门帘,不禁屏了气息。而与此同时,小跨院膳房中却是一片亲和欢喜。 “苏十一,退些火,糊了。”十五咬牙切齿地深吸了口气,手中木铲被她捏得咔咔响,若非膳房内只剩这一柄了,她真想直接运了内息揍死那人。 毁了她三道菜!眼看辰时都过半了,主子与夫人还未用膳。 高淮讪讪一笑,灰头土脸地退了两根柴火连带掉了一地火星子,虽说他双亲早走,可除了在主子暗卫营训练点过几次火堆外,也是世家公子金尊玉贵长大的,哪里会烧膳房内的劳什火。 “我说十五,你到底行不行。一会子大一会子小,到底是大是小,也没瞧你做出几个像样菜啊。” “……你!” 十五气得说不出话,直接动手飞了个瓷碟过去。高淮身子一斜,瓷碟堪堪从他耳边飞过撞击在身后墙面上,轻轻脆脆,粉身碎骨。 “啧,女人心海底针,”高淮抹了把脸上锅灰,“你还讲不讲理。” “三步外是门。头领在前院,没人拦你说理。” 一听这话,高淮瞬间便被噎得没了脾气,贴上笑脸,“十五,我烧,我一定认真烧,再来。” “还是我来吧。”葛钰实在没忍住笑,解了披风寻了处干净地儿搁好。打从过来帮手,十五便求了又求的,一定让她在边上坐着不让插手。见十五看过来,她先出声道:“可不许再推拒,否则……有人就非得饿等着了。” “可、夫人您……” “没什么可不可,”葛钰直接到灶膛边细细烧了起来,“我既能过来,你家主子又岂能不知。”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一个人也可以的。” 葛钰笑了笑,什么意思不打紧,打紧的是——如今他们敬她如敬阿桢一般,什么也不让碰不让做,她很不习惯。 葛钰轻笑道:“无碍,多个人总要快着些。” 十五不敢多说,只得狠狠剜向高淮,高淮颇为无奈的耸了耸肩,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苏九半躺在小跨院东厢房顶上,翘着脚,手中拿着个开了封的小酒坛,见着高淮灰头土脸的出来,豪不客气地曲起食指放在嘴边吹了吹。高淮提起內劲一跃而上,抢过对方酒坛,痛痛快快地饮了好几口。 “没搞定?”苏九问。 高淮白了他一眼,叹了叹气躺在房顶没有开口。 “怎么,不管用?”苏九又问。 高淮直愣愣盯着虚无的晨空,还是叹了口气,依旧未开口。 苏九见他满脸泄气的模样,不仅摇头,“一堂堂七尺男儿,竟搞不定一个女人。” 高淮瞥了瞥他,“你行你去。” “啧,德行。”苏九说着也躺下身,抱过酒坛闷闷道:“我也完了。” 高淮动了动侧过身,“什么意思?” 苏九一脸生无可恋道:“表哥生气了。” 高淮放眼往主屋方向瞧了瞧,一个激灵坐起,“瞧真了?” “三哥都跪了。自他腿伤以来,你几时见咱们主子让他在雪天跪过?”苏九一边说,一边往口中灌酒,“死了死了,昨夜是我求的三哥。” 67 第六十七章 http://.biquxs.info/

秦平肿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十分忐忑地站在宁静致远斋主院门口,僵直着一双腿不敢迈进去一步。 对于苏家公子的厉害,他昨日是领教了。 可今儿一早秦华又光顾了他,传侯爷意思让过去候等着回话。 “二、二公子……” 秦平瞧见高淮大着胆子结结巴巴的唤了一声。整个院儿里,他还能敢说上几句话的也只有高淮了。虽说昨日喂了他一颗不明物什的药丸,但终归瞧着他家小侯爷的面上,也能留几分情。 高淮闻声看过去,眉一挑。 秦平立刻紧张起来。本就被掌得囫囵不清的嘴,呜呜咽咽的,两侧唇肌更是不听使唤,“我们侯爷请……” 他哈着腰两手交握,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脸,“侯爷……请苏公子……到城外梅园一游,为公子接风洗尘。” 高怀眉头一皱。 “梅园?” “是。” “便是城外三里挨着玄虚天师三清观那处,侯爷常在那儿炼道修玄……车马已经备下……公子理毕后便可出发。”秦平抖着嗓子说完,撑着被脸上肿肉挤得看不见的小眼儿迫切地等着高淮反应。 “你候着吧,待我先禀了公子。”高淮耐着性子听完,昨夜他大哥才拒了秦华的邀,这一早又使着秦平来,秦侯倒是锲而不舍。 秦平悬着的心总算放了放,深深呼出了口气。 这边,苏三回禀完三清观的事刚从主屋退出,便碰上一脸愁眉的高淮。高淮见了苏三忙收敛神情冲他一笑,规规矩矩道了声:“三哥。” 苏三点头,“小九呢?” 高怀顿时头皮一麻,他最怵的人——除了他大哥,便是眼前这位了。别看平日不愠不火,他一生气,整个暗卫营没几个人不提心吊胆。高淮指了指小跨院方向,卖了苏九,“三哥……屋顶。” 苏三眼中冷光一聚,望了一眼小跨院方向,又瞧回高淮,“你这么紧张做甚?” “没、没有……”高淮把目光与苏三微微错开,定了定心神才接着缓道:“秦侯遣人来传话,说——请咱们主子去他家梅园坐坐,为主子接风洗尘。昨晚主子已经拒了一次,想着今日该是要应下了。” 苏三没有多言,身子往旁一让,嘱咐了一句,“主子心情不悦,你谨慎着些。” “是,十一谢过三哥提点。” 高淮揣着一肚的谨慎上了台阶,小心翼翼地掀开门帘对着门旁轻叩,待得了允准后才轻着手脚入了书房内,面上撑起一点笑轻唤:“主子。” 浸透了松香味儿的墨在上好的端砚中晕开,闫桢运腕正一笔一笔练着字,听见声,眼皮也未掀。高淮忙上前拾起散落在地的“御笔”一张张叠好搁在书案,噤了声研磨。 过了良久,闫桢搁下笔,“早膳妥了?” 高淮手一顿,接着研磨,“回主子……还没。” 闫桢对他淡淡一扫,重新拾起笔,声音冷了几分,“什么事?” 高淮停下研磨的活,垂手立在一旁,将秦侯请去梅园的事又小心说了一遍。说完后,绷起神经候在原地静等示下。 闫桢将笔一撂,顷刻间雪白细腻的云香宣纸被墨汁溅出一道细长污痕,冷冽地气息一寸寸迫散开,整间屋子如被压在巍巍高山下的顽石迫得令人透不过气,“说说看,秦侯相邀,该——去是不去?” 高淮听着主子不冰不温的语气,只感觉心口狠狠一跳,“属下……哪敢置喙主子决定。”稍稍抬头,瞧闫桢依旧不言,高淮提了口气,心一横揣度着道:“主子。十一以为,您……如今的身份是苏相家小公子,是苏九,先且不论秦侯如何,咱们住在秦府,又低上一辈儿,出于面上于情于理都该……” “该如何?” 房内烧着暖烘烘的铜碳炉,可高淮只觉得心里凉滋滋的没有分毫热度。今日明摆着是撞了枪口,他可不敢让主子再等,略略一思索拾起话头:“于情于理……苏家小公子……都该去。” 没错。 他说的是苏家小公子,而不是——主子。 闫桢瞥了他一眼,指骨轻轻叩着书案,“你这京兆十六县的总捕头倒是没白当。平日里办案也是这般?问东扯西。” 高淮砰一声跪下,全没拿自己膝盖当膝盖,此刻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三哥说的不错,主子心情不悦,不止不悦——而是极为不悦!他后悔没等葛钰回了后,待用过膳再来。 “下去!” 一声低斥,高淮不得不告了罪忐忑地退下。刚没走出几步,耳边又听见主子道:“回来。” “去备了马车。既是秦侯邀请,那便会会。” “是。” 高淮应下轻吁一口气。出了屋子,伸手一摸脑门一片冷汗不仅心有余悸。 “谈完了?”葛钰和十五在廊上站了好一会,就等着高淮出来好入内摆膳。她笑着从十五手中取过食盒,“我一个就行,忙活了一早,你们也去用饭吧。” 接着,回身冲高淮眨眨眼,才掀帘进去。 高淮刚从主子那边回神,转眼瞧见这场景立时又愣了。可旋即一思索,再看十五满面冰霜转身便走,立刻笑靥如花,“哎,十五,等等。” ***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着哒哒地出了归宁城,高阳驾车,十五骑马随行在一侧,高淮、苏三隐于暗中,苏九懒散地靠着车门,手指有意无意地轻触伏放于腿上的长剑,一对眸子正锐利无比地盯着前方草木。 懒阳从阴云中隐去,天黑沉沉地压了下来。雪末儿从树的枝丫上坠落,坠入寒风,呼呼地从人耳边飞掠。 没过多久,风势稍弱。马车稳稳地停在侯府别院门前。最先映入葛钰眼帘的是两座庄严肃穆的石狮,项挂铜铃,好似活生生的能闻着味儿般。向上望,大门上悬有烫金瘦楷“梅园”二字的匾额,字形一笔一划极尽端方风流。 她细细扫了两眼,目光不经意间却瞥向了与侯府别院仅一墙之隔的三清观——那里伫立着一棵被白雪裹上银装苍老得失了生机的枯树,高一丈三尺有余。 “那是……” 十五顺着葛钰目光一望,想了想道:“夫人,那是归宁拜神许愿很灵的道观,昨日咱们在秦侯府里瞧见的那个天师,便是那观中人。” “不是,”葛钰蹙起蛾眉,目光依然盯着那方,“那树?” “瞧模样,应该是棵枯了的枣树。”苏九抱了剑走过来,边行边道。 葛钰的眉蹙得更紧了。 枣树。确实是一个枯枣树。 “可有不妥?”闫桢替她重新系好肩上拢着的披风,轻轻地语调似乎有着非凡地魔力,使人为之安定。她松开眉,笑对他摇了摇头,“没事。只是突然想起阿朗最后留下的话。” “苏公子。”一个声音传来。 秦华得了门房通禀一路疾步从梅园内迎了出来,行至闫桢身前三步远停下脚,微微躬身道:“劳公子跑这一趟了。这两日园子里梅朵开得正盛,我家侯爷念着苏相喜梅,想来公子应该也不会厌烦,便在这梅园设了简宴,顺道邀公子赏花游玩一番,也算尽了地主之谊。因决定得匆忙,事先未与公子商量,还望莫怪才是。” “带路。” 习惯了在侯府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秦华,听闻闫桢那冷淡地辨不出情绪的声音,十分不快。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一府总管,脸上依旧赔着笑,“公子请。” 闫桢没理会秦华,握着葛钰的手,二人率先进了园子。高阳三人也跟了过去。 园子内,楼台亭榭一应建筑极尽精致,都裹着一层鸽子羽毛般白净的雪花,细细的风一吹过,幽香阵阵,成片地梅林沙沙的轻响。 氤氲的暗香使人不禁神思松动。葛钰暂时放下了阿朗的事,也暂时放下了为何一路行来归宁——险些成了困在这园子中的燕雀。 “真像。”她轻言道。 闫桢感受到握着的手凉冰冰的,暗中运了气息替她暖着,“像什么?” “江南。略去满地白雪和梅林,所有楼台亭榭的精细与江南盛开在春中桃林里的一样。” 闫桢运转的气息微微一滞,停了下来,握着葛钰的手加重了几分力,“等空下来,我陪你回淮安看看。” “好。”葛钰轻笑着应了一声,回握着他的手。今日一早打从见过那位苏三,二人不知谈了什么,他虽在她面前收着神色,但她依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也不知为何,自那晚在清远那小庙中坦露心迹,从她娘离世以来漂泊的心终于安定下,到这几日,却是提了起来。与阿桢之间,她总觉着隔着什么道不清的东西,让她二人永远逾不过。 葛钰抿抿嘴一时间沉默了。 高阳三人随着主子也住了脚。秦华紧跟了过来到前方引路,打破沉寂道:“公子、姑娘请,简宴就设在前方梅林中。侯爷等着二位呢。” 一条游廊曲曲折折蜿蜒入梅林。越往深处,廊檐两侧垂下卷卷百叶竹帘,面上虽隔去了两沿景致,但帘内依然清晰可辨。 “想必这位便是苏家公子吧。”一个轻快的女声从另一侧花门边传来。 秦华见了来人微微点头致礼,紧接着向闫桢道:“这是我们侯爷的七夫人……” “哪敢劳华爷介绍。”那女子脆脆地打趣一声,走上前来朝着闫桢大胆地打量起来,屈屈身子行了个常礼,“妾婢见过公子。”接着她又觑了眼葛钰,“这位姑娘生得倒是好生娴雅,公子有福了。” 秦侯设宴之处就在前方不远,抬眼便能望见。闫桢浑身上下裹着一股凛然的气势,似乎刹那间就要凝聚成冰。葛钰伸出手扣住他五指,挨得他近了些,而后才向着那位‘七夫人’笑道:“多谢夫人赞赏,我沈钰愧受了。” 在归宁地界,在这座侯府中,还是用她娘的姓氏稳妥。 察觉到身旁的男人柔和了些,她放下心来。 “我们走。”闫桢道。 葛钰点点头,随着他一道向秦侯设宴处行去。秦华不咸不淡地瞥了眼那七夫人,跟了过去。那七夫人见此情形勾了勾嘴角,没走两步,被一只横着的手臂拦下了。 十五冷着脸,“下次说话,小心你的舌头!” 七夫人盯着十五的手臂看了一瞬,两眼中阴鸷一闪,轻笑了笑没说话。待十五三人也跟过去后,才招手唤了一直候在一旁的丫头,“天师到了吗?” “秦侯已经打发人去请了,应该在来的路上。” “哼。这盘大棋眼瞅着等人来下,他倒是一点也不心急。”七夫人说着抬手理了理乌黑的发髻,推开竹帘折了枝含苞欲放的梅骨朵儿,吹了吹,漫不经心地交给丫头斜插在自己发间,“走吧。再不去,有人该不快了。” 68 第六十八章 http://.biquxs.info/

两座三足的青云镂空仙鹤铜炉端立在主坐两侧,炉内热气盘旋在烧得红彤彤的银碳面上,一圈圈地升腾出炉盖,遇上寒人的雪气,立时变得雾白,袅袅摇曳在秦侯身侧。 秦侯已在此间端坐了好片刻,趁着无人打搅便自发地轻了呼吸,闭了眼,似在檀香雾中寻找至臻之道。 “侯爷。” 一听秦华的声音,秦侯便知人到了。他眼皮先是微微掀了一点,目光垂在桌案,接着再缓慢地全部掀开,抬眼笑望着闫桢,“贤侄来了。” 闫桢拉着葛钰毫不客气地择了秦侯下首一张桌案入席坐下,“秦侯爷可谓是真心醉心修道,竟连相邀吃宴这须臾间也不舍忘了打坐入定。” “让贤侄见笑了。世伯早已是半截入土的人,秦章常年待在京中陪着太后,不常回来,不像你父亲,有你和小苏大人两个孝顺懂事的儿子陪伴左右。世伯修道也是聊胜于无,找些个爱好打发日子。” 说着,让秦华过去伺候了茶水,临末了又加了句:“你可不能将这事传回京中,没得让你父亲笑话我。” 秦侯虽笑得眉梢尽显,但闫桢眸中依然毫无温度,一丝台阶也没给,“侯爷修道满朝皆知,连太后也劝止不了您,哪里敢有人笑话。” 秦侯眉毛一抖。自家太后劝止他,不允他公然修道已是两年前的事,当时除了宫内几个慈宁宫的奴才外,并无人所知。慈宁宫的人都是妹妹挑选过的,自是不敢往外传,这苏家小子何以知道这事的。 他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早都是芝麻谷子的旧事了,贤侄不提也罢。不过……”秦侯还是忍不住问出了疑问,“不怕贤侄笑话,世伯当时可是被太后娘娘好生教训了一顿。可这等秘事,不知贤侄是如何得知呢?” 闫桢隐在人皮面具下的脸更冷了,“偶然间听了秦章提起。” 一听是秦章,秦侯不再相疑,只是在心中暗暗狠骂了秦章一句。这个小畜生,打从他娘死了被接到京中就从未让他省过心,从来与他对着干,生怕别人不知他俩父子不和似的。秦侯深深相信,儿子这类东西,生来就是为了讨债使的。 气氛一瞬间冷凝下来。秦侯收敛神色,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地将闫桢又细细打量了一番,今日邀他来梅园,面上是瞧了苏左相面子招待招待小辈,实则里子里是为了试探这位眼前人是否真是苏青幼子。 而此刻,秦侯眸光悄然沉下了,他动了杀心。不管这行人是真是假,是否是苏青的儿子,凡是去过郭家村的,他宁肯错杀也不敢赌放过任何一丝有可能透出墙面的风。 “摆宴吧。”秦侯定下心,笑着吩咐秦平。 秦平用余光瞥了眼玄虚的位置,心下狐疑,这些年来竟是第一次天师未到就吩咐摆宴的,今日可是开了先例。他想了想并未多言,恭敬回道:“是。” 高阳三人照旧候在闫桢身后。自入了这园子他们三人就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时刻警觉着,以防止任何威胁到主子安危的事发生。 高阳为闫桢和葛钰各添了杯暖茶,仍旧退回原处站着。 “妾婢给侯爷请安。”七夫人缓缓行了过来,墨发中新带着雪露的梅骨朵儿被迎面吹来的风抚开了些许,颤颤的露珠隐没入她发间,灼灼粉嫩的花瓣显衬得一整个人都灵动了不少。 七夫人给秦侯行礼后,目光落在葛钰脸上那道落崖时不甚被树枝划伤的淡疤,嘴角含了些笑,转眸又望向了闫桢,然后才去到上首主坐旁稍小的一张桌案坐定。 一前一后,不等秦华遣人摆上宴,玄虚带着小童也如昨日一般手持拂尘仙风道骨般的到了。 “天师到了。快请入座。”秦侯起身,亲自迎了过去。 “侯爷。”玄虚大袖飘飘的见了个礼,拂尘轻甩,自发地坐在了闫桢对面的桌案后,那张似无甚欲念的脸上显出了一派清明。 秦侯和他寒暄了几句修道之事,秦华便领着人摆上了宴。轻轻击掌,一列舞姬自游廊而入,衣袂飞舞在雪风中,个个身姿都婀娜得好似月宫桂仙,穿梭于寒冷的宫殿却丝毫不受凡尘六气之苦。 丝竹之声缓缓奏起,宴开了。 没过多久,秦侯吩咐人取了几坛上好的梅花酿来,“这是陛下登极之时本侯亲酿埋下的,除了去岁年节起了三十坛送去宫中以示庆贺,今朝还是头回起封。苏贤侄,你今儿可得给世伯个面子,一定好好痛饮几杯!” 一坛带着冷冽幽香的梅酿被一名侍女送至了闫桢眼前。高阳见状,上前止住侍女斟酒的动作自己揽过了过来,他起开封口,“主子。” 闫桢指骨轻敲了敲案面,高阳会意地抬了手,冷洌洌的梅酿如山中静止了岁月的清泉,淙淙地流入了杯中。 去年秦侯送入宫的几十坛梅酿,闫桢一坛没留,全让人送去了慈宁宫和京中侯府秦章那儿,他冷着眸子扫了眼伫立的酒杯,没说话。 风静了下来,上首边的七夫人端起案面上的玉杯袅袅起身,对着秦侯笑道:“侯爷。妾婢以前便听闻,京中易安城的世家公子哥儿们个个都是金尊玉贵、气度风华的。今日见了苏公子,才明白那些话果真所言非虚。苏公子的气度,实在是令妾婢愧不自如,令妾婢折服。妾婢代侯爷敬苏公子一杯。” 秦侯笑着应了一声,应允了。 “公子,”七夫人缓步行了过来,一双素手晶莹白皙,“请。” 闫桢的指腹搭在了酒杯沿口边,食指轻轻一带,杯子便平旋地入了他手中,灌上几分力,那隐没在他掌中的杯盏不可见地出现了几道细细的裂纹。 “给我。”葛钰忽然站起了身,从闫桢手上取过了杯盏,勾起嘴角,对七夫人笑了笑,“我家公子历来不胜酒力,一杯都沾不得。可七夫人如此盛情,又是代侯爷敬酒,公子再不胜酒力即便能谢拒了夫人也不能拒了侯爷,这一杯便由沈钰代我家公子回敬侯爷和七夫人。” 说着,葛钰抬手一饮而尽。七夫人持酒的手微微一僵,笑容凝固在脸上,但也不过瞬间恢复如常且笑得更得体自然,“沈姑娘真乃女中巾帼,苏公子有你这么一位红颜知己真当羡煞旁人。”她也饮了杯中酒,又抬手为葛钰斟上,“这一杯,阿蕴敬沈姑娘。” “夫人客气。”葛钰笑着喝了,冷冽的梅香自唇齿溜入了心脾。 酒,倒是好酒。 七夫人见她利落地饮下,抬起自己杯盏,正当上好的梅酿将要挨上她唇边时,一个丫鬟受秦侯吩咐将他案上一道品色极佳的珍肴送于闫桢,一时不慎,竟踩了裙角跌撞在七夫人身上。七夫人手中酒盏随着受力的冲击脱手而出,似是瞧准了朝着葛钰那方飞去。 葛钰被一只手拉着往左一侧身,人便避开了酒盏靠在了闫桢怀中,但身前衣襟依然被飞来的梅酿溅到,湿了些许。脚边裙裳也被从案面撞落的佳肴溅染上了油汁。 丝竹声戛然而止。 秦侯面带怒色的挥手让人把那小丫鬟拖了下去,对秦华极冷地瞥了瞥使了个眼色。秦华不待他人反应,挥退了舞姬,便迅速地遣人规规矩矩的收拾好了场面。 “可还好?”闫桢透着担心问道。 “我无碍。”葛钰理了理自己身前被酒液浸湿的衣衫,刚宽慰他一句,突然想到什么,轻轻拉过他右手,“你的手?” 闫桢见她没伤着放下心。反见她一脸关切地拉过他的手,轻轻的生怕碰痛他,心下一暖,也扯出了一丝笑,“无妨。” “下人无状失了规矩,苏贤侄和……沈姑娘……受惊了。”秦侯说到葛钰时,想了想,待秦华低声提醒才忆起她适才自称沈姓。接着又转向七夫人道:“阿蕴,还不快与贤侄和沈姑娘斟茶赔礼。” 秦侯话音一落,七夫人的丫鬟便十分有眼色地斟好了茶恭敬地端了过来。七夫人取过一盏,先是笑着敬向闫桢,“公子。阿蕴在此赔礼了。” 闫桢没接,也未说话。 七夫人撞了个冷脸也不恼,又换了一杯转向葛钰,“沈姑娘,阿蕴赔礼了。” 葛钰接过却是没掀开就搁在了桌案上,笑道:“原便与夫人无关,何来需夫人赔礼道歉。下人一时不慎,也非有意为之,还望侯爷和七夫人能轻饶了那小丫鬟,侯爷息怒。” 葛钰说着转而望向了秦侯,秦侯没说话,盯着她打量了一瞬。一时间,许多只眼睛和耳朵都悄然地等着闫桢和秦侯的反应。 高阳三人将目光落在自家主子和葛钰身上,耳朵灵敏地听着附近的整个动静。 闫桢倏地站起了身,“今日就到这儿吧。秦侯爷,我们就先行回府了。” “走吧。”他拥着葛钰。 “站住!” 秦侯爷蓦地站起了身,“贤侄今日是不打算给本侯这个面子了?” 闫桢住脚,回过身来,只一眼看了过去。冰冷地眸子仿佛结了层万年不化的寒冰,毫无温度,将秦侯冻慑在了原地。 “侯爷。” 这时,一前一后两个声音响起。七夫人急忙唤住秦侯。而旁观了许久仿若入定的玄虚站起身,甩了甩拂尘道:“修玄之人,应心平气定。” 秦侯此刻似乎听不见其它任何声音,那张毫无特色的脸所衬托的眼神和威严与记忆中那端坐在勤政殿金龙宝座上的人逐渐重合在一起时,他早已惊得动弹不得。 “侯爷!”七夫人又唤了一声,屈膝跪下,“终究是阿蕴失了礼,您可不能牵怪了苏公子和沈姑娘啊。” 秦侯浑身一颤蓦地回过神来,展开笑脸急匆匆地从上首位下来,道:“哪里的话。本侯怎会牵怪苏贤侄,更不会牵怪沈姑娘!”他拉起七夫人,“快,你领着沈姑娘去你院中,挑件最好的衣裳换一换,便算是本侯向沈姑娘赔罪了。秦华,立刻备车,我要亲自送苏贤侄回府里!” “是,侯爷。”秦华下去了。 七夫人看了秦侯一瞬,别有深意地朝玄虚碰了碰目光,而后笑着拉起葛钰的手,“阿蕴失手弄脏了沈姑娘的衣裙,还望沈姑娘赏阿蕴一个脸面。我那院中的梅花可不比此处差,都是侯爷费心搜寻的绿萼,姑娘瞧了定会喜欢的。” 69 第六十九章 http://.biquxs.info/

葛钰在十五的随侍之下与七夫人去了她的清逸园。园内景致却如七夫人所言,竟丝毫不逊色于那片游廊梅林。株株绿萼都恰似巧夺天工的珍品,形态各异,或迎风伫立一身孤傲,或翩然起舞婀娜轻俏,更如一卷掩藏于白雪与假山中的遗世名画,风抚在枝干时,发出岁月的叹息和锵锵古乐。 葛钰抬眼望去,人沐浴在幽香的氤氲中。 果不然是当今陛下的母舅,所建之别院处处精致处处讲究到了境界。她随手抚过一朵绿白的花瓣,笑了笑。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不知搜刮耗费了多少百姓,又不知毁了多少百姓的身家性命。 “说来倒是话长。”七夫人见她盯着那绿萼看,说道:“听说,这处院子来来回回换了几波人修建。原本是为我前面那位命丧篁水的姐姐建的,如此美景,如今可是便宜了我了。” 葛钰眸光动了动。她没顾阿桢的话执意与十五跟过来,不仅仅是为了顺着秦侯的台阶下,更是想瞧瞧,眼前这位秦侯七夫人打从一开始便有意让自己注意到她,有意引自己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绝不会仅仅如秦侯所言,换身儿衣裳,陪个礼。 葛钰折了一枝绿萼,不可置否,她十分不喜这个自称阿蕴的女人灼灼地看着阿桢的模样。 她随着她边走边道:“夫人这番话差矣。夫人住在此处是您应有的福气,您口中的那位姑娘命丧了篁水,自是她没夫人你有这福气,何来‘便宜’一说呢。” “沈姑娘是不知,”七夫人道,“我那位姐姐虽不幸丧命未能过门,可身份却是京中贵女当朝二品大员的千金。听天师说——可是阴年阴月阴时阴刻出生的至阴之人,是个能解……”她压低了声,低笑着说:“是个天生能解侯爷克妻命格的人。” 葛钰手中那枝绿萼咔嚓断了。 七夫人接着道:“沈姑娘你说,如若不是因她要住进这清逸园,侯爷又何须网罗搜寻许多珍贵绿萼,还依照道家后天八卦方位布置这院子,遣了好些许人来建。郭家村那些暗中手脚……” “郭家村?” 说到这里,七夫人突然一停,神色慌张地环顾了四周一眼,“什么郭家村?沈姑娘定是听岔了。阿蕴说,若不是因那位,侯爷又怎会如此精致地修建这座园中之园,若打初便是为我建的,想来就不是这番景象了。可不就是便宜了阿蕴。” 她又笑了起来。 “诺儿,快,将前两日凌夕坊送来的那套最好的天水碧云锦面衣裳取来。”七夫人打发了个丫鬟去取衣,掀开门帘请了葛钰入内。 一会后,丫鬟取来衣裳。 “沈姑娘快试试。瞧着你我身形,该是合身的。” 葛钰从那诺儿手中接过那套名贵面料的衣裳,转手递给了十五拿着,“劳烦七夫人了。我家公子还等着,沈钰不便多留就先行告辞了。今日多谢侯爷和夫人设宴款待。” 七夫人轻笑道:“哪里。阿蕴也本想与沈姑娘多说会子贴己话,但也知苏公子等着不便相留。听说你们住在府中的宁静致远斋,待来日回了府,我再与沈姑娘好好叙谈可好。” “自然是好。”葛钰笑了笑,领着十五告了辞。两人一路出了侯府别院大门。 “夫人,她是故意说漏郭家村的。” “我明白。” “那……”十五沉吟了一瞬,“她是想借咱们的手,借主子的手,去查郭家村之事。照她的意思,秦侯府与郭家村明显脱不了关系。那她是什么人?为何要向我们露出郭家村之事,于她侯府妾夫人身份而言又有何好处?” “我也想知道。”葛钰望了眼上空洒落下的细细雪花,目光又蓦地扫到了三清观旁那棵枯枣,“她想引咱们再去郭家村,等去过后,该漏的就漏出来了。” 阿朗,姐姐没能带你回家。但你们若真有冤情,我定不会冷眼旁观。 当葛钰出了侯府别院大门那一瞬,闫桢的目光就落在了她清瘦的身影上。两人朝着对方方向行去,没出几步,距离便触手可及。 他瞧着葛钰依然身着来时的衣裙和披风,又看了眼十五手中揽着的衣物,“这是没换?” “先上车。” 葛钰瞪了他一眼,率先走在前面。闫桢眉梢轻抬,嘴角不自觉地噙起了笑。他一笑。高阳几人冷肃了半日的神情,紧绷了半日的心才稍稍松动几分。 马车缓缓行驶。 “秦侯可有一同回去?”葛钰问。 “你说呢?” 闫桢依然唇角带笑。葛钰掀开车帘朝外望了望,除了自个儿身下的马车外并无其他车驾,遂对着外面的十五道:“十五,麻烦帮我将那衣裳扔了!” 将将放下车帘,想了想又掀开,补了句:“等走远些了再扔!” 十五反应了一瞬,在车帘外应了句,“是。” 车厢内,葛钰说完整个人便靠在了车壁上闭目假寐,在闫桢灼灼意味的目光下,虽没睁眼,两颊上却依然染上了层薄薄的粉,微微发烫。 “阿钰。”闫桢滚动了一下喉嗓。 葛钰一听这声音,双目倏地睁开。心房一颤,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闫桢眼中含起笑且愈发深了,施施然的换了位坐到她身旁,手也不自觉地攀在她腰间。 葛钰僵了,一动不敢动,后知后觉道:“我……我有正事说。” “嗯。”闫桢轻应一声,没了下文。手上使力将人又往自己身侧带了带。 “我真有正事!”她压了声音有些发恼。身子却依然僵着没敢动。 “你说。” “那你松开些。” “我这也是正事。” “你……”葛钰脸上挂不住,颜色更红了,声音也压得更低了。 “你不说我便继续了。” “你!我……” 她气结,论这方面的脸皮,她从来赶不上他且望尘莫及。闫桢眼里含着浓浓笑意,吻了吻她额头,攀在她腰间的手指向上移了一分。 葛钰吸了口早已凝固的空气,鼻尖传来的龙涎香扰得她心神慌慌,“秦侯那七夫人……似乎……知道我的身份,她……故意说漏秦侯与……郭家村之事有关,想引我们……去郭家村……” 葛钰越说越觉着气短,脸颊红的像个蒸透了的醉虾。两人的呼吸挨得很近,一呼一吸间仿若是时间流逝,又仿若是岁月的静止,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声连着一声的心跳,悄悄地破开了岁月尘封,咚咚地如清泉轻击在磐石上,晃人心神。 闫桢再次滚动了一下喉嗓,从了理智松开葛钰。 葛钰忙离他远了些,身子向后靠着,重重地吐着气。 车内凝固的空气又重新流动起来。待葛钰面上红晕退下,闫桢才对着外面吩咐道:“去郭家村。” 70 第七十章 http://.biquxs.info/

屋瓦间沉积着白雪,寂冷萧条,从村口望过去郭家村和上次来时并无二致,只是雪积得更白更厚,也更冷了。 葛钰拨开闫桢伸来的手,从车板上跳了下去,跺了跺脚。 “还真是冷。” 一行人进了村。村内屋舍由于许久无人居住无人修缮,便没了生气被厚厚地积雪压得东偏西倒,散落在地的茅草被过往的风从雪堆中扯出,也无甚生气地耷拉着。 凡是还能进人的屋子,高阳三人都未放过一一入内细查了番,除了破败之象,并无其它所获。 “阿桢。你们看!”葛钰突然抬高嗓音,指着一处屋檐下挂满了草编蚂蚱的屋子。突来的发现,让她忘了在马车上那一时的别扭。 她自然地唤了一声闫桢。 草蚂蚱个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地摇摆在风中,葛钰眼眶一热,接着又一酸,喃喃道:“是阿朗的家。” 闫桢拥住她肩头,像一块伫立在风中无声地磐石默默让她靠着。草蚂蚱叮叮叮的撞击声顺着风传了来,他蹙起眉望了望,“去看看。” “是。” 高阳吩咐了苏九和十五护好主子,独身一人入了屋子。 几人在外静静等了些许,就在苏九握紧了剑想请命同入内一探究竟时,屋内传出了打斗声。不过几十招内,二人便从屋内打到了屋外。 一个身着灰衣头戴破皮帽的人招式奇异的与高阳纠缠在了一起,出手虽是狠厉,但百招下来面对高阳已是不敌,速度慢下渐渐落了下风。 苏九和十五都亮了剑护在闫桢身侧,闫桢拥着葛钰向后退了两步目光盯着那灰衣人招式若有所思。 葛钰也蹙了眉,那头戴破皮帽的灰衣人似乎在何处见过,但搜了搜脑海依然未找到痕迹。 灰衣人眼见不敌,勾了勾落在皮帽阴影下的嘴角,收剑提起一气呵成朝着屋后茂密的山林中逃去。 高阳也收了剑,转身向闫桢单膝跪下,“主子!” “追。” 淡淡的命令从人的唇间吐出。 “是!” 高阳提气紧紧跟了过去,人隐没在山林间。这边刚消停下来,村口那头又响起了一阵剑鸣刀声,隐在暗处一路随护的高淮、苏三跟三个手持圆月弯刀的黑衣人交起了手。 苏三与苏九的剑法一脉相承,凡眸色一冷,剑出了鞘,便是锋利无情夺人性命。三个黑衣中两个都是命丧在他剑下,一个凭着极好的轻功侥幸逃离,也是被高淮穷追不舍一路追着。 闫桢几人听着动静过来时,苏三的剑刃正往下流着缕缕鲜血。带着血腥的红和皑皑无边的白交相辉映令人刺目。他抓起一把雪末抹净了剑身。 “是祁山行刺那一伙人。”苏九将两具尸首翻了个面向主子道。 闫桢扫了一眼,望向苏三,“十一呢?” “回主子,有个轻功极好的逃了,十一情急之下追了去。”苏三收剑回鞘,“属下听那边也有打斗声,主子可有碍?” “一人而已。你们首领已经追去了。” “是属下护主不利。属下请罚!” 闫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留下暗语。令暗中所有人隐伏于秦侯府内外,时刻待命。先回去。” 葛钰站在边上一句话未说,直到回程的马车动了依旧沉默着。一是她思索着灰衣人到底何时见过,二是闻了浓浓的血腥气令她腹中汹涌很是恶心。 “我记起了,”她忍着恶心,掌中握满了冷汗,“阿桢,你可还记得昨日入归宁城时,我下车去打听过郭家村的位置?刚才那灰衣人,就是指路的那一个。” 郭家村后山林木茂密,仔细之下不难发现林内有条被白雪掩盖不甚明显的小道,曲曲折折的通往密林深处。 高阳跟着灰衣人追了一路,在离一个地势低平的山沟处灰衣人突然没了踪影。显然那人对于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若不是为了逃命,便是为了引他进来。 高阳抬眼望了望眼前不远处的一座矮山,虽说是山,其实并不高也不陡峭只不过比坡地厚重些绵延得更远,站在它身旁,便几乎瞧不见它身后的模样。 风沙沙地响着。 左耳方三十步远处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高阳立时握紧手中剑悄悄潜伏过去,那人身影隐在挂满了雪末的树枝后,天然浓密的枝条挡住了高阳视线。 运气挽剑一击而出,那人侧身一躲也极快的回挡了几招。 “大哥!” 看清人的模样,高阳瞳孔一缩,身体比脑更快做出反应愣是将带着肃然剑气的利刃收了回来,自己反倒被震得退后几步。 高阳顾不得体内乱了的气息,喘着气道:“你怎么在这?!主子呢?” 高淮惊魂未定,忙行过来帮着兄长稳定气息,“哥没事吧?” “问你话!” 高淮忙道:“在你们和主子往村子深处去时,我和三哥发现了三个藏在暗中的死士,嗯……和在祁山刺杀主子的那些黑衣人同出一源。两个丧命在三哥剑下,一个被我一路追到了这儿。大哥怎么也在此处?” “与你一样。”高阳体内乱窜的气息,终于平复了下来,“但我追的人与那些死士不同,招式路数并不常见。像是故意将我往这林中深处引。” “我也有这种感觉,”高淮沉了沉神色,“我追着的那个死士并不与我交手,即使好几回被我追上差些丧命,也只顾躲闪使了劲的往林子深处跑。” “那就对了。”高阳扫视了四周一圈,“既然在这里没了踪影,想必这里必定有什么等着我们。我东和南,四下仔细瞧瞧。” 兄弟二人仔细找了良久,没放过一草一木一石一土。常年甚少有人入内的山林比破败的郭家村还冷上几分,寒风呼呼刮着,两双持剑拨弄草木的手冻得僵直。 “哥。”高淮在北面一声低呼。 高阳疾步快速跨了过去,用剑拨开小弟身前的草堆,一块不大形状并不规则的石块上赫然留着独属于他们暗卫营的暗语。 “成王殿下有难。” “这是二哥留下的。” 高淮盯着石块上明显匆忙刻下却依然不失苏二风格狷狂如他本人一般笔走龙蛇的暗语,眸中冰冷,握着剑柄的手鼓起道道青筋。 高阳沉着没说话,又到石块前方继续寻了寻,而后停在一棵同样划有暗卫营暗语的树前,“过来。” 高淮吸了口寒气,平了平心绪才走过去。 “主子交由你方便行事的令牌可带了?” 高淮知他大哥说的是主子那块‘如朕亲临令’,“带了,在这儿。”他从怀中取了出,双手奉给他兄长。 “仔细收好。”高阳只瞥了一眼,便让他收了回去,“阿淮,你即刻出去,到归宁城外三十里陆忠将军驻军大营调兵。他们既能引我二人发现贺兰留下的暗语,便清楚贺兰、成王殿下与咱们的关系,主子的身份已藏无所藏了。不明对手是谁,我无法保证咱们暗中人手已足够护主子安全,所以……”他望了望天色,“天黑之前,你必须领兵回到归宁,让陆将军的人便衣随行驻扎在城外,一切行动以咱们的烟火为号!明白吗?” “嗯。”高淮肃然地点点头,“大哥是担心那些人今晚会有所行动?” “万事以稳妥为胜。主子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高淮当然明白,身为暗卫营中人,主子但凡有一丝损伤,他们便是抵了命也不为过的。他刚迈出一只脚又收了回来,“可是哥……” “成王与二哥身陷囹圄,前方有什么危险等着无从所知,我放心不下您。” “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苏十一,立刻执行命令。” 高淮站着没动。没等他哥一脚踹向他小腿骨,便双膝一弯跪在雪地上,“哥您别动气,先听我说完。阿淮不敢敷衍有关主子的事,也不会敷衍有关主子的事,我只是无法眼看着哥哥置身于危险中而什么都不做。苏十一请求与首领互换任务!” 高阳眸色十分复杂的看了眼小弟,“我做的决定还轮不到你置喙。最后一遍,立刻出去。天黑之前陆将军的人马不到,唯你是问!” “哥!” 高阳没再理他,转身朝着苏二一路留下暗语的方向去。向东面行了约百来步绕过那座矮山来到山后。树枝上不时被山间风吹落的雪末落在他肩上、身上,与人的体温融合后,高阳从上至下一身都显得湿漉漉的。 “啧,爷气都歇匀顺了半日了,才寻过来?” 高阳顺着声音望去,树枝上坐的不是那与他交了手一路追的灰衣人又是何人。燕苍捧起一捧雪末儿扔在高阳身上,“你不好奇我为何引你来?” 高阳拂了拂衣襟上的落雪,“你不怕我杀了你?” 燕苍翘起脚背靠树干,“看来,跟前边儿树上画鬼符的人果然认识。” “鬼符?”高阳一愣,极慢地与他确认道:“你说树干上划的是鬼符?” “难道不是?”燕苍反问,手上又抓起一把雪末似是百无聊赖地抛洒了出去。 高阳依然没能幸免,湿漉漉的衣裳又落满了雪。他又耐着性将雪拂了,提起手中剑不待燕苍反应以雷霆之势便把燕苍靠着的树枝削下了。 “你这个人真没风度!”燕苍险些同树枝一般跌落在地,有些狼狈。 高阳懒得与他废话,直接抬剑指了他,“带我去见你口中的画符人,否则——” 71 第七十一章 http://.biquxs.info/

从矮山后继续往北有一处被密林掩盖的山洞,洞内方寸并不开阔,顺着一直往前,能隐约瞧见出口方向透入的亮光。 洞外一片平坦竟是别有天地。不远处一汪清澄澄的小溪潺潺流动并未结冰,只在水面飘着些许六菱形雪花,追随逐波。 “别杵着了,这里常有兵士巡哨。” 见高阳似有疑惑,燕苍来不及与他多解释,一把抓住他前襟便拉着往隐蔽的林子内藏身去,几步跃上一座微耸的小坡,松开高阳,自顾自的择了棵枝干粗直的老树跃了上去。 高阳抚平皱巴巴的衣襟,眸中射出一道冷意,“你最好有理由!”他也跃了上去。 燕苍懒洋洋地折了枝小树枝叼在嘴中,抬了抬下巴,“你自己瞧。” 高阳向着前方一望,目光所及之处,震得他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风中。那双一向沉稳自持的眼内瞳孔猛然一缩,一截树枝不可幸免地霎时断在了他手中。 枝上雪末儿也震得沙沙往下落。 燕苍悻悻然地挪了挪屁股,离他远了些,压低声音,“你动静小些。这儿可不光只有几万士兵,还有高手隐匿其中,别没得被发现引了过来。” 高阳冰冷的眸子寸寸结了寒冰,如利剑般盯着燕苍,“你——” 燕苍十分不自然地一笑,抬手拉了拉自己脑袋上的破皮帽,突然想到什么,忙打断他,“我与那些黑衣人可不是一伙的,他们也是我的对头!” 高阳眸中冷意缓了些,“目的。” 燕苍垂下眼帘不再笑吟吟的,双眼像是望得很远很远,“很划算。你们还郭家村一个公道,今夜我帮你救人。” 高阳收回盯着他的目光,将视线落在下方来往巡视的队伍身上,“那些草蚂蚱是你编的?” “手艺不错吧。” “那间屋子是郭朗家。”高阳说得很慢,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燕苍勾了勾嘴角,“甭想着套我话。也最好别管我的事。” 高阳依然平静道:“几时动手?” 燕苍转过头看他,眉一挑,“就这么信任我?” 静静的山林一片沉寂,只有风带着噬透人心的寒意吹拂在山下成片驻扎的军队大营,和一个个举着武器列队操练却未发出只字片语肃杀的兵士。 归宁城外三十里,高淮一路疾驰险些翻身坠马,他圈住缰绳目光坚毅地望着前方重军把守的堡垒大门。箭楼上瞭望的士兵打着手势不停地斥着他离开,印着‘陆’字的军旗迎风展着,烈烈地响在空中。 他从怀中取出令牌,恭敬地举到头的上前方,“开门!” 堡垒上士兵并瞧不清他手中是何种令,便派了人禀报负责整个军营地防务的副将。不一会,从外满布铁钉的大门被缓缓启开,一个武将模样的人领着一队士兵打马出来了。 “带我去见陆忠陆将军!” 高淮依然举着闫桢那块令。武将翻身下马仔细瞅了一眼令牌,神色一肃,立即单膝跪下,“末将参见陛下,陛下圣安!”身后的士兵见他动作,也跟着跪下了。 “平身!” “谢陛下。” 高淮收了令下马,虚手一扶那武将,“将军快请起。” “多谢上差。”许方站起身。 “请带我去见陆忠将军。” 许方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实不相瞒,上差,陆将军不在大营中。昨夜柳阴陆府来人急报……陆将军养母病重实在是思念他,家中人拿不定主意,派人来禀。事出紧急,将军也未来得及上奏朝廷,昨夜便风尘仆仆赶回去了。但……” 他微微一停顿。 大宁律,将在驻地未经请旨或无旨意凡擅离职守着,轻则斥罚杖八十以上,重则革职流放或罪当问斩。 今上仁孝,陆将军生母早亡养母病重膝下又无他子,将军身为人子,母亲病重情急之下离了驻地赶回探望也是人之常情。虽说人之常情,但律法无情,若无人知或营中无事倒也还好,许方望了望高淮,手持陛下亲令而来的人又怎会无事? “上差,”他接着道:“待陆将军回营定会及时向陛下上疏请罪!” 高淮此刻顾不上这些,直言道:“现今大营中是何人施令?” “副将牛耳。” “让他来见我。”高淮说着又道,“算了,事态紧急,还是我去见他。你带路。” “是。”许方领命。他心下暗自着急,自己资历尚浅便被陆将军委以重任交付了营中防务重任,牛耳资历老在将军手下多年,又暗中与自己不对盘许久,他真怕他为了赌一时爽快而误了上差要事,反而连累将军罪上加罪。 许方领着高淮到了一处比中军营帐稍小的营帐前,向高淮告了个罪招来一个自己亲兵,到旁侧低声嘱咐道:“你即刻骑了本将军的马快马到柳阴陆府,若将军家中无碍便请将军立刻回营坐镇,若依旧走不开,便禀了营中之事请他定夺!” “是!”那士兵领命而去。 许方入了牛耳营帐说明来意,牛耳疑惑地瞥他一眼,又与许方一同出帐迎了高淮入内。高淮奉出怀中主子令牌,牛耳仔细一瞅,狐疑地按着规矩行了叩拜问安之礼。 “不知上差所来何事啊?”牛耳问。 “请牛将军即刻调精兵五百骑随本差乔装前往归宁城外驻守。” “所行何事?” 高淮本下意识皱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所行何事。本差认为应该没有向牛将军解释的必要!许将军,你说呢?” 许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重重唤了一声牛耳,“牛将军!上差持的是陛下亲令,我们只需听令行事便可。” 牛耳眼微微眯着,许方加重语气对他的一声唤,似乎将他心里近些年的忿忿不平都点燃了,索性端起一碗茶又嘭得放下,竟大胆道:“从来只在文册中见过模样,谁知令牌是真是假!” “你放肆!” 高淮高声一斥。许方被牛耳大胆的言论惊得心惊肉跳,忙伸手按向腰间佩剑,不待他拔剑,高淮手中的利刃便已经寒光凛凛地架在了牛耳脖子上了。 牛耳这才慌了,才似乎想起他将将说了何种大逆不道之言。 “上差息怒。”许方劝到。 牛耳一听许方之言,又笑了起来,“哼!许方啊许方,趁着将军不在营中竟大胆到以这种法子来陷害于我,想逼我就范!呸,是爷们就操了刀堂堂正正的比一场!在将军面前装好扮屈也就算了,到了此刻,竟还耍这一套,做给谁看啊!” 许方也急了,“说什么呢!这位真是上差!哎!”他急得向高淮道,“上差息怒。牛将军向来粗糙惯了,他只是一时嘴快绝没胆子敢藐视君上,待陆将军回营军法那一关他就过不去,末将这便去为上差调兵!” 高淮没放下剑,双眼依旧冷冷地盯着牛耳,话却是对着许方,“即刻!” “是!” 人还没出营帐,牛耳不知是真昏了头还是抹不开许方为他求情,“许方你给我站住!你敢去调兵!老子就是一死,也不能让你们毁了将军交给我的大营!” 许方回头,“你在说些什么!疯了吗?” 牛耳咽了一口唾沫梗了梗脖子,不再开口。许方歉意地向高淮望了一眼,转身掀了营帐帘子出去。 没走几步,他身边亲兵道:“将军。营中……已经没有精锐了……” 许方停下步子,“你说什么?” 那小士兵顿时慌了,更是结巴道:“回将军……没、没有精锐了……” 许方脸沉了下来,小士兵吓得跌坐在地,话反倒理顺了,“牛将军下了军令不得告诉将军,否则按军法论处!” “他妈的——”向来嘴上干净如文人的许方终于是怒了,踹了那小兵一脚,“人呢?!” 小士兵一个激灵地一抖,又结巴了,“属、属下不知……” “你!”许方气得肝都疼了,一个你字还挂在嘴边,便见陆忠风尘仆仆地从前方行了过来,手上挽着来不及放下的马鞭,步子快得像脚下生了风。 将军回营了。他先是一喜仿若见到了救星,深深吐出一口气。接着又皱起眉头苦了脸,盯着陆忠手上的马鞭,身子不由地抖了抖。 “将军。” 许方恭敬地迎了过去,陆忠凝重着脸点了点头,顺势将手中鞭子扔给他,声音有些沙哑道:“上差在哪儿?” 许方捧着马鞭像是捧了个烫手山芋,想到牛耳营帐中的情形提了口气,“在牛将军帐中。” 陆忠三步并两步快步进了牛耳营帐,许方也忙跟了进去,见高淮已放下了剑,二人都相安无事各自坐着,才又深深吐了口气。 “点好了?”高淮见了许方站起身径直问道。 许方一阵心虚,他今日是怕什么来什么。张张嘴,不及他回高淮的话,陆忠先走了过去,对着高淮道:“上差可否将陛下亲令请出容末将一观?” 高淮余光瞥过许方以及自眼前人一入营帐牛耳便站得笔直的模样,点了点头,从怀中奉出主子的令,肯定地道:“陆将军请。” 陆忠并未拿起细看,只轻轻望了一眼,退后两步,单膝跪下沉声道:“臣归宁驻将陆忠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陆将军请起!” 陆忠站起身,“上差所来有何要事但请直言,陆忠必定万死不辞!” “陆将军严重了。”高淮对于自家兄长所敬重之人,历来也是十分敬重的。待陆忠向主子见完礼,他才拱手致礼道,“晚辈高淮见过陆将军。” 陆忠满面风霜的脸笑了笑,握住高淮执礼的手,“高统领的宝贝弟弟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器宇轩昂,后生可畏啊。”见高淮一时疑顿,又笑道:“你是不知,你那好兄长最是好在我们这些叔伯跟前夸耀你。” 高淮愣了一瞬也笑了,而后正色道:“陆将军,晚辈此番前来便是奉家兄之意向您借调五百精兵,天黑之前必须赶回归宁城!” “高统领身在归宁?” 陆忠问出话后,见高淮郑重地点了点头,神色凝重起来。高统领是天子禁卫天阙卫的统领,他人在归宁,那陛下…… 陆忠霎时站起身,肃穆道:“许方立刻去点兵,要精中之精!” 许方听得命令差点捧掉了手中鞭子,吓得冷汗唰地从额间滚了下来,他双脚像是生根在地上怎么也挪不动,只盯着打从将军回营便自始至终未开过口的牛耳。 牛耳此刻肠子纵是悔青了也无用,腿不停的打着哆嗦。 “还不去?”陆忠对许方沉下了脸。 许方刚要开口,牛耳便出了声,“我来说。” 他一寸一寸行到离陆忠三步远处,抖着嗓子道:“禀将军……军中精锐已全部被卑职调去……犀角南廷山剿匪了。” “什么?”高淮惊地站了起来。 陆忠眉头狠狠蹙在一起,静静盯着牛耳看了一瞬没急着立刻问责。只是那向来端稳如泰山的眸子隐隐汇聚着怒气,“几时调的?” 牛耳那与许方争执时梗着脖子的模样,这会是丝毫见不到,他低垂着头,“昨夜子时。” “我的亲卫也调了?”陆忠依旧忍着怒轻问。牛耳一瞬抬起头又狠狠垂下,声音都在发抖,“卑职不敢。” “很好。”陆忠离他又近了两分,“许方!” 许方紧着心走上前。陆忠伸了手。许方稳着颤将马鞭恭敬地递到了陆忠手中。 陆忠抖了抖马鞭上因赶路染上的扬尘,就在整个营帐都寂静地只剩呼吸声时,扬手一挥。 破空之声响起! 唰! 牛耳右脸上赫然印出一道血痕。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他疼得眼角抽搐但依然十分硬气一声没吭,除了头垂着外,身子还是笔直地挺着。陆忠扫了他一眼,将鞭子重新扔给许方道:“你也想挨?” 许方咽咽嗓子,心有余悸地摇头。 “那还杵在这里作甚!” 陆忠陡然拔高嗓音呵斥道,一掌拍在案几上。 72 072 http://.biquxs.info/

末冬的山林夜晚万籁俱寂,肃冷地除了几处寒鸦尖细凄厉的叫声余下的全是风——清冷冷地摇动着树枝,斑驳婆娑的树影儿也跟着一起晃动在黑暗深处。 噬骨的寒冷如从幽冥漫来,肆无忌惮地游荡在人间。 郭家村后一直往北的山林深处,一帐帐连接成片的营地次第亮着黄晕的油灯,在风中一闪一闪。一队队巡夜的兵士手中火把扑腾闪耀呼啦啦的响着,似要随着各自兵士主人照亮每一处黑暗角落。 燕苍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两套兵士衣裳,扔了一套与高阳,抖开一套暗暗套在自己身上。 “原你早有准备。” “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自己身家性命可不能随便玩笑。” 他俩换好,在巡夜兵士换班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队伍中,跟着巡视了一圈。高阳在脑中暗暗记下路线和各处布防,据各队巡视的时辰和区域推算出各队在布防上可能留下的空白。 对于掌管天阙卫的高统领来说,这些并不算难事。 与一处巡夜小队巡到整片营帐最北面。一个衣着十分脏污褴褛面容和发丝却极其干净顺帖的人,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正蹙着眉艰难的洗刷着一个木桶。 他身子两侧各方着两排同样的木桶,明显一边已洗刷过,一边是等着待刷的。 刷完一个,他心疼地翻看着自己的手,眉头挤成一团,黑着脸闻了闻又极其嫌恶的伸开老远。对着已刷好的点点数,叹了口气,“还差一个。” 又认命的刷了起来。 高阳顿住了脚。 燕苍看看四周急得几次拉他,却未拉动分毫。压下声音,“大哥。你若想找死,我可不奉陪了。” 高阳眼盯得直直的,“贺兰——” 趁着无人注意,他打了个眼色示意燕苍一起躲闪到了离刷桶那人最近的一个低矮营帐旁。一队巡夜兵士从帐前行过,其后还跟着一个手提木桶的士兵。 士兵满脸胡茬,满不在意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白痰。 刷桶人瞥见手顿了顿,没吱声。 士兵似乎也不太想惹他,将木桶重重搁下哼了一声,转身便离开。 “贺兰。” 一个低得微乎其微的声音让刷桶的人抬了抬头,扫了眼四周,带着一丝自嘲两分无奈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刷着桶。 混杂着令人作呕刺鼻地酸臭尿腥味儿散发在空气中。 “苏二。” 这一次声音大了许多,刷桶的手倏然停下,他望了望附近营帐,也压低声音不确定道:“高老大?” 高阳与燕苍躲闪地沿营帐边绕到苏二身后,苏二听见动静回身一瞧,惊与喜立时全印在了脸上。 “快进去。” 他推搡着二人往矮营帐内躲,帐内堆满了杂物和一排排搁得整齐的同款木桶,只有一块巴掌大的地能供人弯腰站着。帐内气息依然浑浊浓郁地令人窒息。 又一支巡夜队从帐子前走过。 苏二继续埋着刷木桶,待巡夜队走远后方才抬起头。一双眸子在黑夜中闪着光。 “高老大?” 高阳深知此刻不是细问之时,“捡要紧的说。” “这里是景王秘密暗养的私军,精锐大约三万。王爷被关在景世子中军营帐旁的小营帐内,手脚与我一般但更惨——被寒铁镣铐限制着没有钥匙劈不开,也走不了。” “那钥匙?” “在景世子贴身护卫身上。” 高阳凝眉深思,“你可有办法?” “我试试让王爷自救,看能否先解了寒铁镣铐。”苏二刷着桶的手顿了顿,颇为怨叨道:“高老大,若你再不来,我可是宁愿切腹宁愿饿死王爷,也不愿再刷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了。” 高阳知他为何念叨,堂堂陵州城屹立百年的书道世家贺兰家的天之骄子,从来是笔下风流千金难买一撇字,何时用那娇贵得赏弄文墨的手碰过这些下等的脏污之物。 打第一眼见到他刷桶的模样,高阳就心疼了。 “对了,我们来了多少人?主子该不会也到安州了吧?”前一句苏二——也就是贺兰楼问得十分自然,后一句却心戚戚的。成王殿下迫着他代笔给主子回文,说好是留于艮州赏风土民情,却背地里拉着他一块奔至安州暗查大旱流民安置之事,正巧赶上郭家村被全村灭口,他们顺道也栽在了景世子手中。 他越刷手上越提不起劲儿,心中叹了又叹,纵使今夜逃了再不用以‘切腹’来绝那刷夜香桶之罪,但想到要面对主子盘问,似乎还是切腹更为爽快。 “就我二人。” 贺兰楼刷完手中木桶,听了高阳回答忍不住转头瞥了瞥营帐门,磨着牙道:“高老大,你行,真行。” 两个人就敢来几万大军中劫人。 “我去试试让王爷自救。若是可行待我回来点了这群龟孙的营帐,以火光为号,你们救人,我策应。” “直接绕去南面山洞里等着。只要没了寒铁镣铐,我们救了人便走。” “嗯。”贺兰郑重地点了点头。数了数夜香桶数量,正正好不多不少二十,够景世子赏成王一顿饭的数。 贺兰拉着脚镣唤醒了监管他刷夜香桶这活计的管事。矮帐内高阳二人猫着身子屏住呼吸。待那管事细细数了数木桶数量,打了个哈欠道:“算够了吧。今日太晚,你自个儿去火房瞅瞅瞧有什么能吃的送去吧,我派人去与火房打个招呼。” “哎!”贺兰不得不扯出一抹笑,“多谢兵爷!” 管事回了营帐睡下。他用余光瞥了眼高阳二人藏身处,轻轻一咳,而后跟着一名普通兵士拉起哗啦啦的脚镣去往营中火房。 火房值夜人不情不愿地搜刮了半碗剩饭和一个咬了一半的灰白馒头塞给他,挥挥手,“快走吧!趁热!” 他被推搡地一个踉跄,眯了眯眼,恶心地抠出一小坨剩饭掂了掂,不禁好气。就差冷得如石子儿一般了还趁热?贺兰几步行到一处阴影边,灌了内力将饭团朝那火头兵弹了去。 待听得一声呼痛声传来,心里才舒坦了。 平日他忍气吞声非是不愿反击。而是他每每受不过气反击后,他家成王殿下就变得十分惨兮兮,被景世子使人揍得鼻青脸肿,尽管他乖觉地完成每日刷夜香桶任务,他家殿下依然得前胸贴后背的饿上好几日。总之,一个字惨。 闫朔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灰头土脸的望着贺兰慢吞吞的端着半碗食物。 “再不来,本王真就被饿死了。”他手上脚上被四根幽亮泛着寒光的寒铁镣铐锁着,长长的链子直直嵌入一处坚如磐石的刑架内。一身衣裳沾满了土,泛着酸味儿。 “那也是大宁朝开国以来头一个被饿死的王爷!值得载入史册。” 贺兰楼将半碗剩饭就着那个被咬成上玄月状的馒头搁在地上,自己也索性坐在地上。凡是他送饭,营帐外看守之人不会拦,但几只耳朵却不会放过他们交谈的一字一语。 “又是剩饭?” 闫朔颇为不满的用木筷戳了戳。贺兰在地上写了个‘高’字,提高声调道:“不然您还想怎样?殿下,阶下囚啊。” 闫朔眼一亮,顿时来了精神。拿过那半个月亮状比牙还硬的馒头,忍着咬了一口,“要你提醒。” 贺兰楼又快速划了‘老’和‘大’二字,接着手掌往地上一糊,地面便没了痕迹,“赶快吃吧您。我可整整刷了一天才换了这点饭菜,你以为您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小王爷吗?自己没点儿阶下囚自觉?” 闫朔突然抓起那半碗剩饭猛地砸向帐门边,“给本王滚远点儿。一身夜香味儿!” “王爷,您可别不识好歹!”贺兰也怒了,声音大了起来。 砸碗的动静惊动了营帐外看守的侍卫,一个挑开帐帘进去,“吵什么?惊了世子有你们的罪受!” “去!”闫朔将手边仅存的一小半铁馒头扔在侍卫身上,端坐在地,拍了拍手上和衣襟处的灰,四根寒铁镣铐被扯得哗啦直响,“让你们世子亲自来给本王松了镣铐,不就是一纸罪己状,既不杀又不剐的,值得你们如此折磨人。去给本王备些好酒好菜。” 侍卫狐疑地瞅他一眼,“当真?” “你把他带下去,本王此刻是一眼也不想瞧见他。”闫朔闭了闭眼,一脸不耐。 侍卫遣了贺兰楼出去,又兴冲冲到中军营帐前回禀了情况。不过片刻,景王世子闫失便和其贴身侍卫秦川入了关押闫朔的军帐。 “终于想通了?” 闫朔扬了扬手上镣铐,望了闫失一眼。闫失什么话也未说转身就走。闫朔忙唤道:“你先给本王解开。” “秦川,去为成王殿下铺上笔墨。” 闫朔吃了一惊,不敢相信道:“不是吧。闫失,好歹咱们也是自家兄弟,从前我可是一直拿你当哥哥看待的。皇室子弟,你竟折辱到让本王伏地而书!士可杀不可辱,打小在文华殿便明了的世理,你能忘本王可忘不了。” “抬条矮几来。”闫失眸光动了动,淡淡向秦川吩咐。 闫朔一时恨忿于自己被寒铁镣铐所囚,被闫失所囚,狠狠拉了拉铁链,站起身双目腥红地盯了闫失一瞬,复尔又颓唐地坐下,似没了生气道:“我都背叛我皇兄了,你就不能让我皮囊稍稍舒服点儿。” 73 073 (捉虫) http://.biquxs.info/

好酒好菜闫朔没见到,闫失最终令秦川为他解了寒铁镣铐,命火房动火做了一碗清水白面来。他被带到中军营帐内,并不奢华的桌案上热腾的面条正冒着缕缕雾气。 平日里不入眼的食物,此刻却勾动着闫朔食欲。他咽咽嘴中唾沫,自被囚后,还是首次瞧见热乎的吃食。依着贺兰每日刷夜香桶换来的那点残羹冷炙,能活着,他已是不容易了。 “吃了快写。”闫失语气冷淡。 闫朔刚柔了两分的眸子又显出了几丝愤恨,见他径直到一张摇椅坐下,后背挨着椅面似不适地拢起眉头,心里舒坦地肯定道:“又挨你爹打了吧?” 闫失语气依然冷淡,“成王殿下不饿。秦川,为成王殿下铺好纸笔。” “是。”帐内候着的秦川作势便要撤走那碗面条。闫朔一瞧,忙抢了过来,狠狠吃了两口,吃了才有力气逃,面子里子的先放一边搁着吧,“谁说本王不饿。就你折腾我的劲本王还能尚在人世,全靠咱闫家的列祖列宗瞧不过护着呢!” 细白干净的面条被他挑起,不一会儿整碗便下了肚。长久被镣铐锁着的手腕,印着两圈青中泛紫的淤痕。腹中暖了,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秦川收拾了案面,铺好笔墨。闫朔呆呆望着纸面愣神,再拖下去不动笔闫失就该起疑了,贺兰那边怎么还未有动静。 “成王爷。”秦川客气地唤了他一声,实则是一点也不客气,“请。” 闫朔瞧了眼已闭目养神的闫失,掩饰地笑了笑,“你容本王想想如何落笔。黑的书成白的易,但往一个自律守规的人头上强加莫须有的罪名,可不是件易事!能请动秦侍卫为本王斟盏茶否?本王渴了。这一渴,头脑不甚灵光下笔也滞涩。” 秦川下意识地望了闫失一眼,见世子依旧闭目不语,许是伤处疼得厉害,便沉默了一瞬去斟了盏茶与闫朔。他家世子从未在王爷跟前有过几日舒坦日子,无论受了斥责还是挨罚,都是一声不吭默默承受,不反抗,也从不口吐一句怨念。 闫朔将上好的竹骨笔浸饱墨汁,一笔一划极慢地在宣纸面落下个‘罪’字,收尾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闫桢的影子,笔锋一抖,整个字毁了。 他无奈地望了望秦川,秦川肃穆着脸不动声色地换了张宣纸,重新铺上,“您请。” 闫朔瞥了一眼案几旁厚厚整洁一摞的白纸,不禁气闷。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似有兵士在外呼叫“营帐走水了”。 闫失猛然睁开眼从摇椅上坐起,挨了整整三十棍的后背疼痛肆掠地叫嚣着,他像是感受不到般,削瘦的身体如一块封冻于无尽冰霜中的峰石。营帐外一个亲卫兵跪地禀道:“禀世子,北边步军营走水了!” 闫失略有深意地扫了眼正书罪己状的闫朔,挥退兵士,向秦川吩咐道:“请成王殿下回去,好好看着。”好好二字被他咬得极冷。 北面步军营附近人声嘈杂一片慌张。副将李衡正令手下校尉组织兵士救火,被林中寒风刹那间助长了威势的火苗扑腾得愈发高了,烧得最盛的便要属贺兰楼刷夜香桶存放杂物的矮帐和监管他每日活计那管事的营帐。 此时附近士兵早逃行到了火势较小处。贺兰楼顾不了火势,用锁在手腕的镣铐链子狠狠勒紧管事脖颈,管事双眼瞪得圆鼓鼓的,极力张着嘴往胸腔吸着混着烟味儿的空气,两只手费力的抓着被勒进脖颈的镣铐,却于事无补。 他哪是身怀武艺能入闫桢暗卫营排行第二的高手之对手。 蚍蜉撼树般的拨了拨铁链。呼吸的空气微乎其微,抖着一只手急忙向上衣夹层内摸去。 一把极细的钥匙被取了出来。 呲呲扑腾的火苗几乎吞噬整片步军营营帐。贺兰楼一把夺过钥匙,松了人,解开自己被囚禁了数月的手脚。一脚提起脚边用来斩了镣铐分毫无用却依旧未断的铁刀,灌了两分力,结果了那管事。 本以为他手上的镣铐非寒铁所造,无需钥匙也当能挥剑而断,却忽略了普通士兵手中哪有会好的利刃刀剑。 闫失令副将李衡拆了离步军营较近一带的营帐,与火势隔出了一片空地。令各营其他将官立刻回各自营帐前清点各营人员,加强戒备。 闫朔又被带回了之前帐中,就在秦川将他再次锁上寒铁镣铐时,藏伏在暗处等了许久的高阳和燕苍持剑而入。 燕苍缠住秦川,二十招间,两人竟是堪堪平手一时谁也胜不了谁。燕苍被秦川凌厉极快的剑法逼得回不过身,秦川也被燕苍捉摸不定的招式回击地肃了脸色。 “王爷!” 高阳一剑迎击在差些刺入闫朔背后的剑上,挥剑的侍卫被突来力道震得虎口发麻,不仅向后退了半步。高阳将闫朔护在身后,边应敌边道:“您可有碍?” “无事。” 闫朔功夫也不错,但与高阳、贺兰比之自然逊色不少,加上数月囚禁和数月以来唯一一顿称得是饱饭的面条,握笔之力有,可要长时间高度应敌,自是精力不足。 他握了把剑在手中,听得高阳又道:“我们撤!” 高阳加入与秦川对战,推开燕苍,“你们先走!” “那你?” 一阵疾步声传来。高阳分不开身,只急道:“走!” “高老大?”闫朔瞧见闻声而来的闫失,急得眼都红了。燕苍望了一眼高阳正打斗的身影,扯过闫朔,“闭嘴。走!” 高阳出剑极稳收放自如,秦川自知不敌,仍迎击而上毫不退让。闫失命弓箭营士兵将二人打斗的附近层层围住,只待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出。 “高统领,您走不了。束手就擒吧。” 高阳趁秦川不敌的空隙,扫视一圈,“秦川。你依旧还是如此自信。” “呵,”秦川笑一声,抬了抬酸了的手腕,跃到高阳左侧,出剑,“高统领也一样啊。身处几万兵士大营中,依旧面色不改!” 高阳还击,金戈剑鸣之声叮叮地响,秦川左肩被他的剑气划出一道血口,“先皇与陛下对景王府从不曾亏待半分!你们竟敢豢养私军企图谋反,真是放肆!” “秦川。” 秦川捂住左肩沉下脸。听得闫失唤了他一声,停下手中动作退回了世子身旁。 闫失道:“放箭!”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高阳眸光扫向不远处几座相隔相邻的营帐,纵身一跃,挽起手中剑,剑刃寒光在成片火光下熠熠发亮,如同主人一般狠狠斩断抵挡飞驰而来的箭矢。 锐利的箭矢在黑夜中被连接斩断又更密集地接连涌来。 高阳跃上一座营帐顶,眉头深深锁着,握剑挥臂,暗暗聚起全身内劲纵身向南面稍远的一处营帐跃去,身后新一轮箭矢也随着他纵身的高度从他身后射出。在脚将将触及到目标营帐的刹那,他一个俯身卧倒滚了下去。 追随而至的箭矢从那营帐上空三寸至一丈间擦飞而过。 高阳吐出一口气,不可幸免的,肩背处中了两支箭。灰暗中,血暗暗渗透出蔓延过肩背处的里衣外裳。他反手摸到背后折断露在身体外的箭尾,以剑撑地应对涌过来手持枪戟的士兵。 “高老大!”电光火石间,贺兰楼从南面杀了过来。 他根本就未打算听从高阳的话去南面通往郭家村那处山洞内等候。他也知首领为何不令他汇合一起救成王殿下。若他从步军营往中军营帐来,一旦被发现,便会打乱他们下手救人的最佳时机。且不论以他一人之力若碰上景世子的胜算几何,首领最重要的目的是一定安全确保救出成王,确保成王无恙,必须不伤分毫的带回主子跟前。即使舍了自己,他也不容出任何差错。再且,若是万一,也确保了有人在危险圈已外,从外救援。 “王爷呢?!” 高阳见他接应过来,虽松了口气,眉头却更深深蹙了起来。 “王爷好着呢,我们走!”贺兰楼杀退一众兵士,飞跃而来。浓浓的血腥气沾满了高阳周身,贺兰楼意外地触了一手鲜血,嗓子一哽惊道:“首领!您……” “走!” 回应他的只有一句毋庸置疑的命令。 北面步军营多数营帐已被烈火吞噬殆尽,只余下一堆堆炭黑的残骸。附近堆积的雪受了热气部分融化成液成冰,热与湿冗杂交织在一起,伴着从山林间吹来的寒风,道不明的滋味,让一众兵士都打了个颤。 “世子。您身上有伤,不能去。” 眼见高阳救走人又被人救走,且择了从大营到南面那处山洞最近的线路,闫失没有下令追。一来是夜黑路险,他景王府要行之事与成王是否必须存留于他们手中非必然关系;二来步军营被烧需休整安抚。他也需高阳几人引路。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秦川,他来了。” “属下知道。但您真的不能去,王爷……会不高兴。” “正因为他会不高兴,所以才更要去。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是懂我的。” 秦川张张嘴,不知从何劝起,“世子。” “去吩咐李衡,命他整肃军中各营时刻待命,一切听候王爷指令。你即刻赶往伏隐在骊坡的五千精骑,今夜子时,突袭归宁陆忠大营。” “属下领命!”秦川看着自家世子在黑夜中显得分外孤寂的身影,忍不住道:“世子当心。” “嗯。” 轻轻应了一声,闫失留下一个背影便提气朝郭家村方向跟了去。 74 074 http://.biquxs.info/

一个身着黑衣的死士无声无息地蹲伏在郭家村村口。两只眼睛无波无澜地目送高阳几人离开,望望天,等了半晌才等来所等之人。 风孤寂地吹在闫失身上。 “景世子。” 死士从暗处走出,手中牵着一匹健壮的马,马儿哼哼两声似不满地用蹄子踢了踢地上的雪。死士客气地躬着身,将缰绳递给闫失,“已等候世子多时。” 闫失甚是意外。还道高阳是如何知晓他景王府在山中豢养私军之事呢,原是这么回事。他接过缰绳,对那死士道:“你们天师好本事。引人来闯我军营,从我营中救人,此刻又佯装好意卖我面子。逼我王府与朝廷开战,内乱四起,你们这些前朝余孽就好坐收渔翁之利,好一盘好棋。” 死士什么话也未说,他的职责是将马匹交给景世子,任务完成便作了个礼悄然隐去。闫失跨上马追上高阳一行暗暗跟在他们身后。 此时黑暗的天际上空,划过一道闪亮的流火。 高阳和贺兰楼拧起眉头,那是他们暗卫营人员执行任务遭遇一级危险所使的信号。同时驻扎在城外点了三百亲兵和二百普通兵士的陆忠军也瞧见了上空信号。几个兵士发现了高阳几人,立刻将他们围了起来。 高阳脸色苍白,身中两箭令他失了许多血。贺兰楼和闫朔扶着他,而燕苍早在从郭家村后逃出便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陆忠听了手下兵士回禀发现了几个异常之人,命押来一看,大惊失色,“高统领?” 高阳身子乏得不行,已无太多精神,强撑着道:“陆伯伯,晚辈来不及细说。这位是成王殿下……”他看向闫朔对陆忠示意,“刚才那道流火是陛下遇险信号……请您即刻率军入城救驾。” 说着,他朝四周望了望,“舍弟可在?” 陆忠道:“高小侄早入城向陛下回话去了,此刻应是护卫在陛下身侧。”他让亲卫腾出两匹马,“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入城!” 秦侯府。人影卓卓,秦侯不停地踱着步子焦急地在丹房内走来走去,两手背负在于身后,看着整个人似乎失色了不少。丹房门帘被撩起固定着,秦华立身在门口,也不停地打发人去往宁静致远斋打探消息。 一个府中护卫疾奔而来,“禀侯爷!两方人还是打在一起,旗鼓相当!” “再去探!” 碰地一声,秦侯将一个茶盏砸碎在地。他下了杀心,凡是去过郭家村敢管郭家村之事的人都得死,包括苏青的儿子!分明已提早在暗中布置了人手,甚至不惜让秦华联络江湖杀手楼,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起了防范竟也能在暗中布置与他旗鼓相当的人手。 什么时候,苏青府上也养上了这许多暗卫! 这些人个个武艺极好,与江湖杀手楼都不相上下。想着想着,秦侯脑中又浮现出闫桢在梅园回看他那一幕,眸中冷意和勤政殿金龙宝座上的人如出一辙。 他心跳得怦怦地极其不安。不可能,绝无可能。他摇了摇头,一定是苏青的儿子!除了眼神外,容貌无一分一毫相像,一定是苏青的儿子! “秦华!” 秦华被这声气急败坏的语调惊了一跳,习惯了掩藏情绪的脸露出了讶色,“侯爷。” “一定要干净!要做得干干净净!明白吗?” 秦华道:“奴才明白。” 秦侯定神看了看他,又焦急地踱了两步,喃喃道:“你不明白。你怎么能够明白。”他一顿足,突然抬高声调,“去!召集所有护卫小厮,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干干净净地解决掉他们!实在不行——就放把火烧了那处宅院。总之……今夜的风绝不能透过侯府院墙!” “是!”秦华忙匆匆下去召集人手。 宁静致远斋此刻刀光剑影沐浴在一片灰暗冰冷地肃杀中。无边的夜空黑漆漆地挂在天边,几盏烛火扑闪在风里,似乎转瞬就会被各处剑气波及,在无边的夜里静静沉寂。 黑色的夜,黑衣人与黑衣人交缠打斗。唯一能分辨你我的,便是把把圆月弯刀,柄柄锐利翻飞的长剑。 四下十分不宁静。却又出奇地宁静。 寒风吹起主屋前一排人的衣袂。 闫桢左手执剑,右手拥护着葛钰。葛钰手里也紧紧捏着那把刺穿过野狼脖子的古匕。高淮、苏三和十五护于他二人两侧。苏九一把长剑翻飞在夜中,凡敢靠近闫桢身前的,一律被他挥斩在剑下。 浓郁地血腥气弥漫着整座院落。不知为何,葛钰闻着那味难受地透不过气,腹中汹涌澎湃比在郭家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暗暗克制了许久,最终依然捂着嘴忍不住转身吐了出来。 一吐,便是翻天覆地,停不下。 “阿钰?!”闫桢惊呼一声,蹲下身为她抚着背。触及到她的手心湿润润的满是冷汗一片冰凉。 今夜本便没有食欲。自打郭家村回来,葛钰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像是要发生什么。她吐无所吐,空气的血腥味却依旧不减,安抚闫桢一声后,只得不停干呕着。 “我……没事,你…别担心。” 她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没有放。湿滑滑的冷汗沾在了闫桢手上,闫桢掌中的温暖却安了她的心。 葛钰勉强笑了笑,又安抚他道:“我真没事。” 闫桢紧皱的眉头一点都没松开,抬起手轻柔地擦干净了她的唇角,双眸中混杂着深深的情感与自责,即使人在黑夜里,透过气息透过他身旁细微流动的空气,依然能让人能感觉到。 许是闫桢的情绪感染了葛钰,一呼一吸间,胃中也不再恶心得太厉害。 “十五。你陪夫人回房中先歇息。” 闫桢望了望两方厮杀的情况,“也该结束了。” “是。”十五连忙虚扶着葛钰。 这时,陆忠的人马赶到了。秦华组织的府内护卫小厮还未集结至宁静致远斋便先被陆忠命人团团围了。几百兵士一涌而入,主院内刹那间到处是人。 黑夜依然宁静。 陆忠营中即使是普通兵士军纪同样严明。四处一片肃冷,持圆月弯刀的黑衣人眼见不敌,能逃则逃,逃不了的自然不是命丧当场就是被擒获。 “臣陆忠,救驾来迟!参见陛下,请陛下治罪!” 士兵列队于庭院通往主屋之路的左右,陆忠从中走过,一身肃穆地在闫桢身前三步远处行下君臣之礼。 “起。” 淡淡地不失威严的声音与一道金属坠地之音同时响起。 葛钰手中握着的匕首掉了。 她愣愣地望着闫桢,连游廊下的灯笼被人点亮将院子照得灯火通明也不知。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想问些什么,似乎又无从说起无从问起。 想过他世家公子的身份,却从未想……他们二人竟是如此的云泥之别。 所有人都噤了声。连同晚些赶到,已经全凭闫朔和贺兰楼扶着方能勉强站定的高阳也未出声,且止住了成王即将脱口的‘皇兄’二字。 葛钰站着移不动脚。 她怕,她不知自己倘若动了,醒了,该怎样来面对适才温情款款替她擦尽唇角污痕的人。她怕,怕那个能为自己舍命的人,那个在崖下靠剑撑着一身血迹的人,在她孤独难过借她肩膀拥她入眠的人就那么没了。 揭下面具,一转身再不是那张熟悉的面容,而是大宁朝当今的皇帝。 她爱的人在她生命中来得如此之快,也失去得如此之快。 “阿钰。” 闫桢缓缓走了过来,当着众士兵众人的面环抱住了她。手揽在人腰上,下颌轻轻抵着她头顶,软软的发丝带着主人身体的冰凉触在了他的脸上。 “你先随十五回房中。处理完了这边事,我一件一件的告诉你,与你解释。” 葛钰任他抱着。男人的心跳依然如以前所听到的每一次一样坚实有力,怀中依然温暖,可不知,为何怎么也暖不了她的心了。她听不到自己胸腔心脏的跳动。 “好。” 轻轻的一句。葛钰抬起手紧紧地抱着他,比相识以来任何一次都认真。 松开闫桢,转身离开。抬头望了望前方,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很想哭。 75 075 http://.biquxs.info/

屋内的烛火被十五点亮得像庭院一般,仿佛能照尽每个角落,照入她心里。道不明的滋味在如白昼般的光亮下,无处遁形。 走过去一一吹灭,留下一盏。寂寞地在黑夜里摇晃。 “十五,我想一个人坐坐。” “可……” “不会有事。整个院子都是士兵。” 同为女子,十五很理解她,也不太理解。主子身份尊贵,凡是他想要的谁也无法也不敢说句不字,“夫人……” 葛钰抬了抬头,自己也不知目光落在了哪里,只道:“别唤我夫人。我不是。” 对于感情十五并无经验,不懂,她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只好沉默下来。退出去掩上里屋门帘,站了站,隔着门帘很轻的道了句,“您有事便唤属下。” 葛钰就这样坐着。她记起自己离京那晚也是这样坐着,整整一夜。与闫桢在柳阴相遇以来,眼里心里都装满了他。破落庙那段山中的日子,如今想来似乎刚发生在眼前又仿若隔着遥不可及的远。 闫失瞧着这个沉浸于自己世界,毫不知被人打量了许久的女人。嘴角噙起一丝淡而无形的笑。能被那人当众拥抱安抚,想来也该是在意的。 没惊动任何人,他点了她睡穴。葛钰安静地如孩童入睡的模样令闫失多看了一眼,他伸手抚过那道被树枝划伤的疤,皱了皱眉,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西窗翻了出去。轻得没带走一丝风,掀起一片树叶。 从他营里抢了两人,掳他一个女人。想想,也不算吃亏太多。 十五抱着剑靠在墙上,听着屋内愈发寂静了不仅叹息了一声。高淮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门口向她招招手,眼神示意屋内轻道:“你怎么在外守着?” 十五难得的对他没横眉冷眼,“她……夫人,想一人静静。” 高淮点点头,一时没说话。 “首领怎样了?” 听得十五问他哥,高淮更沉默了,“……大夫说,失血太多,若能挺过今晚……或许能好起来也未可知。” 十五垂下眼眸,从袖中掏出了一方锦帕递给高淮。他诧异地望着她,笑了笑,“你身上也能有这东西?” “笑得比哭还难看。不要?算了。” “别。”高淮忙从那往回放的手中抢过来,鼻头一酸,忍着,“我们男人可不会像你们女人,动不动就流泪。” 十五静静站着,瞅他两眼,“可以滚了。” “真狠心呐,”高淮没舍得用,将锦帕细细折起放入怀中,“你……主子?” 闫桢处理完一堆事,待请来归宁治外伤最好的大夫,瞅着高阳拔了箭,守了好一会才过来。主子今夜心情极不好,高淮和十五谁也没敢多言,跪下请安。 他没叫起,声音有些沙哑,“可歇下了?” 问的是十五。十五道:“夫人说想一人坐坐,不让属下盯着。听动静……应是歇下了。” 闫桢迈了一步,又收回脚,对着高淮道:“你大哥醒了。都起来吧。” “谢主子。” 高淮先是一愣,接着脸上浮出喜色,双眼湿润润的。忙起身向闫桢告退,一刻不停地朝他哥住着的屋子急步迈去。 直到望不见身影,闫桢收回目光,“她可有说些什么?” 十五:“不曾。”想了想补了句,“可属下瞧着……夫人似乎很难过。” 闫桢不发一语进了里屋。屋内唯一的一盏烛火闪着,已快被从西窗跃入的寒风吹灭。床幔不知何时落下,也伴随着风摇摆。他轻轻地关上窗,生怕扰了床上歇下的人。 从灰暗中过去,撩开床幔。 “进!” 十五听闻忙入内,“主子?” “夫人人呢?” 十五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何有此一问,定定神朝空荡荡的床榻上望去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即刻跪下,“属下没听见任何……属下该死!属下……” “你是该死!”沙哑的声音似在空气中掀起了一卷滔天巨浪,闫桢猛然站起身,屋内的气流,刹那间凝固在了那双裹不住怒意结满冰霜的眸下。 扫了屋内一圈,目光落在被他关下的西窗上。出了屋唤来苏三,“立刻着人全侯府、全城的找,天明前,朕要见到人!” 苏三望了一眼已跪在庭院中的十五,领命而去。这夜,终将是全归宁百姓长达半年之久的不眠夜的开始。当夜所有人人心惶惶,身着铠甲的兵士敲开城内每一户人家大门,寸寸搜寻,但终是无果。 闫桢望着天色出神,手指敲击在桌案搁着的一幅大宁朝全界地图上。 天亮了三分。 十五一直跪着,风霜和雪露落在她身上,从发丝到脚趾似乎都像泡在了冰窖,嘴唇冻得青白。高淮自得到消息一颗心便忐忑不安的悬着,他反复揉捻着手中锦帕,想去瞧瞧,却不得不守着转醒片刻又昏沉下去的兄长。 “咳……”高阳轻咳了一声。 “哥?” 高淮忙斟了盏温水,小心翼翼的凑到他兄长跟前,“哥?您终于醒过来了。” 高阳的箭伤在后背,整个人翻了个面躺在床榻。他浅浅喝了些温水,闭了闭眼,背后的伤处疼得令人提不起气儿,“主子呢?” 高淮细细地伺候了他哥喝水,神情一僵,还是说道:“葛钰丢了。主子……正难受着。” 他哥似是没听清,说话断断续续的,“谁……丢了?” 高淮:“葛钰。夫人不见了。十五未听见任何动静,人在屋内就不见了。主子令三哥着人搜遍了全城也没寻着。” 高阳灵台清明了些,理了理小弟话中意思,“主子现在何处?成王殿下呢?主子可知景王府豢养私兵之事了?” 高淮听了一连串问题,一个个回话,“主子在庭院。成王殿下陪着,但也不敢多言。景王府之事禀了,主子让人取了全国图和各州详图,暂时没有示下。” “扶我起来。” 高阳动了动,艰难地想撑起身子。高淮吓得不行,“哥,哥,您不能动。大夫说您失血过多,还吓唬我说……您若今夜挺不过,便……”他说着一顿,“总之,您现在只能乖乖躺床上,哪儿也不能去。” “你哥哪这么脆弱。可试试,瞧我……咳……能否打得动你?” 高淮不说话了,只盯着他哥看,也不妥协。高阳心中一叹,正了脸色,“我去见主子。十五失责闯了祸,这次估摸着是九死一生了。” 听了这话,高淮眼眸动了动。高阳轻笑,“你以为,就你那点儿小心思能瞒过谁。只是不想点破你。” “哥。” 高阳又笑了,扯得背后伤口发疼,“有这声哥,为你做什么都够了。” 庭院里,跪着的人不止十五,寻人未果的苏三、苏九以及认错十分自觉的暗卫老二贺兰楼都端正的跪着,不敢发一语。闫桢的视线已从上空移回了桌上大宁辽阔的疆域地图,细盯着各地,目光如炬。 成王殿下——闫朔心中发虚地坐着,时刻盯着皇兄面前的茶盏,空了,便立刻续上。 “臣高阳,见过主子。”高阳还是让小弟扶着他来了。在高淮的支撑下,艰难地行着跪礼,背后伤处随着神经蹿入头颅,似要从他口中一泻而出。他抿紧唇,闷闷咽下不适。 “既自称为臣,又哪来的主子?” 轻飘飘的话。可高阳听过,心里却像砸入了一块巨石击得全身血液四溅,他止不住的颤了颤,忙改口,“阿阳失言了。” “回去。”闫桢声音依然轻的辨不出喜怒,但再轻,瞧着满院跪着的人,也该明白是怒非喜,“折腾什么。” “主子,”高阳不敢称闫桢陛下,若称了陛下,他为臣,便没了为跪着的几人求情的立场了,“景王府于山林暗自豢养私兵,囚禁成王殿下,谋反之意已昭然若揭!今……殿下被救出,谋反意图失了遮掩,天明之时必是内乱之时。为了安州百姓,阿阳请主子一切以大局为重!”高阳俯下了身。 闫桢仍是盯着地图不语。 闫朔见皇兄茶盏空了,立刻斟满,也大着胆子帮衬道:“是啊皇兄。高阳说的不错,若明日皇叔真反了,以他当年镇守边疆用兵如神的速度,第一个遭罪的便是整个安州……” 见皇兄冷着眼瞥了瞥自己,成王立刻住了嘴,噤若寒蝉。他虽被景王府囚禁受尽委屈,但迫贺兰书文谎报行程欺君不归的事还背在身上。 闫桢接过茶掀了掀茶盖,噔的一声重重搁下。目光直直盯向高淮,“十一,你兄长之言,该如何看?谈谈。” 高淮万未想到自己被点了名。如何看?这话怎么答都是错。葛钰突然下落不明,若顺着他哥的话一切以大局为重,那人便不寻了吗?主子心情已是差到极处,谁也无法预料雷霆之怒下会发生什么。可……若不顺着他哥的话,他哥不就谏错了,主子一个不顺心追究……他也担不起。 支撑着他哥的手紧了紧,手心溢满了冷汗。 “主子……”高阳想接过话头。 “朕,问话的是十一。回话。”前一句自然是对着高阳,而后一句却是对着高淮。 高阳没敢再多言。高淮跪得更端正了些,回道:“回主子,首领之言句句肺腑并无私心,若景王府一反,首当其冲的便是安州百姓。主子命人取来全国和各州地图详册,自然也是以大局为重,首领重伤初醒一时未查失了言,还请主子恕罪!十一愿立下军令状,留于安州,十日内必当寻回夫人!请主子成……” “住嘴!” 高阳忙打断他。突然的激动令他险些跪不稳,“主子……咳咳……都是属下的错,十一无状惯了,您饶过他。夫人突然失踪,是暗卫营失职,属下身为暗卫之首难辞其咎,军令状该由属下来立,属下十日内定当寻回夫人,否则……咳……愿以死谢罪!” “首领!”高淮急了。 “皇兄。”闫朔退后两步,也端端正正跪下了,求情之意不言而喻。他见高老大被高淮搀来时,还松了口气,想着能求情的人总算来了。平日里,皇兄再不给别人情面,也会给高老大留一丝情面的,这话赶话,怎就成了死结,到了以死谢罪的境地了。 那叫葛钰的,到底有何特殊之处,竟让他冷心冷情的皇兄如此在意。以前偷听他母后自言道:闫家的男人个个是情种,一旦爱上,便是许了终身。起初他一笑了之,哪里会信这些莫名之话。但瞧架势,他已开始将信将疑。 “表哥息怒。”苏九扯住想往前的苏三,往前跪了跪,明知此刻场合不宜称闫桢表哥,但他还是唤了,“小九去寻小表嫂,一定不少一根头发丝儿的把人给您安全带回。” “夫人是在属下手中不见的,该以死谢罪的是属下,与首领和众人无关。求主子明鉴!求主子明鉴!”十五高声说道。俯下身,一次接着一次的重重将头磕在庭院冰冷的砖地上。 院内一片寂静,只余风吹落雪和十五额头磕在地上的声音。 陆忠奉命收押了秦侯便在院门前守着,听闻那位起先被陛下当众拥着的姑娘突然不见了,听闻陛下着人满城搜寻却依然未果,他内心的惊诧不亚于从高小侄口中听闻陛下身在归宁时的消息。 见成王都跪了,他想,陛下之怒该是很难平息了。 没磕几下,十五额头一片红肿渐渐渗出了血迹。高淮听得碰碰的响声,心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难以呼吸,他不敢再多一言,怕此刻任何一句话都会令主子怒火更甚。况且,他还有他哥,进退两难,纵是舍了自己也无济于事。 深深的无力下,自己只能跪着,等主子下一句话。 “停。” 高淮心脏似乎狠狠跳了一下,继而又紧紧提起。 闫桢开了口。沉了半晌,他像是从未听见跪着的几人相互争抢请罪、立军令状一般,看也未看众人,声音依然轻的让人辨不出喜怒,“句句肺腑,并无私心?可朕听着,怎么还有其他意思呢?” 高淮冷汗瞬间便下来了。 这话自然是问他。他心脏咚咚跳着,咽咽嗓子,“回主子……” “说。” 高淮突然张不开嘴,他能回些什么,怎么回?回他哥除了句句肺腑以外,还在隐晦的替十五几人求情? “十一有罪。”他无话可回,又不能不回,只得不停的重复这句。 “来人!”闫桢突然将桌上地图一折。不远处士兵听闻忙行了过来候着旨意,恭敬道:“陛下。” “打他二十杖,着实了。” “主子。”高阳一激,后背伤处暗暗渗出了血,整个人虚弱地跪着,撑地的手在不停的发抖。 “三十。”闫桢望了高阳一眼,又加了十杖。 士兵大气不敢出,应着:“遵旨。” 高淮被士兵押到了三丈远处,不一会便有其它士兵抬来了侯府内受罚专用的宽凳,刚趴上去,身后蓄势待发的木杖便狠狠砸了下来。一杖接一杖毫无停歇。 他闷哼了两声。紧实的木杖击打在人身上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头皮发麻。执刑的士兵经军营长期操练,力气自不是高门府院内的小厮可比拟的,又因当着陛下的面,陛下旨意中明言了要着实打,三十杖——生生被挥刑人打出了六十的效果。 高淮挨得苦不堪言。 沉闷的声音传到跪着的几人耳中。高阳再也跪不住了,幸得苏三扶住了他才没御前失仪。他心痛得顿顿的,却咬紧了牙关,怕自己忍不住求情让主子更不快,为小弟带来更多责打。 直到三十杖打完,高淮在士兵的搀扶下重新跪下谢了恩,闫桢才冷道:“可知为何罚你?” “属下……”顺了顺呼吸,高淮俯下身,“属下出口无状,该受的。” “是该受。”闫桢推了推桌边茶盏,压了半晌的怒火终于发了出来,“你大哥这模样,也敢由着他下榻撑过来求情!他不要命,你不知道拦?搀回去!朕只管这一次,能下床前你再敢由着他,自己回你高家祖祠去跪!” 高淮被主子斥得无地自容。默默跪过去,从苏三手中搀过他哥。高阳此刻也只有闭口不言,想了无数,没料到主子这通火儿竟是发在他这里。 但毋庸置疑的是,高阳那通话却也是闫桢忧心所在。以大局为重,是他作为君主不得不选择,不得不承担的责任。 阿钰…… 闫桢望了望远处,“着人暗中探查夫人下落,尤以景王府为重。再者——所有人回京后各领五十杖!” “都起吧。” 一众人落下心,谢了恩起身。 闫朔暗暗揉了揉膝盖,收好桌上图册,犹疑道:“皇兄?臣弟也需……” 闫桢转过身,瞥他一眼,为他下了颗定心丸,“所有人……成王殿下你说呢?” 76 076 http://.biquxs.info/

元亨三年十二月二十二,安州金阳景王府以“清君侧,诛秦氏,废太后”为名举兵反了,遍发檄文列出归宁秦氏十大罪证,其中便有:秦侯为一己私欲,屠杀郭家村全村之罪。 当日前一晚子时,归宁驻将陆忠大营由于精锐尽数抽调于犀角南廷山剿匪未归,被不明精骑突袭一举攻破,营内旌旗倒地差些全军覆没。总之,一副血流成河之象。 陆忠营的攻陷,仅仅只是景王乱的开始。 天灰蒙蒙的亮开,阴郁的湿气附着在人身上让人提不起精神。归宁城外,一个血人似的人艰难地背着另一个血人,若非手中那把撑着二人的刀,恐怕两人都得体力不支摔在地。 被背着的人瞧不清面孔,但从那张血糊糊的脸上依然能辨认出三道外翻的鞭伤。 “放我下来。”他有些气若游丝。 背着他的人没答话,脚步沉重得似乎每行一步都深深入地三尺。他眼神坚毅地望着前路,像被死神收割了的幽魂奉着迈入幽冥的使命一步一步往前。文人般干净的脸,轮廓分明。 牛耳动了动手指昏迷了过去,许方依然一步步的向着秦侯府方向行着。有在昨夜被兵士吵醒整夜未眠的百姓一早上街,瞧见这二人,都隐隐退了两步摸索着回屋关上了门窗。 “怕是要变天了。” “瞧天色,今儿怕是场大雪……” 两个搭起铺子卖早食的百姓,蹲躲在铺子后低低交谈着。 许方背着牛耳撑着最后的毅力,在望见秦侯府五间门脸的正门时终是撑不住,轰然倒了。值守大门的是陆忠亲卫,一看来人,倒抽了口凉气,招呼人忙将二人抬入府内,自己急忙忙地赶着去向陆忠通禀。 幸得侯府内有外伤大夫候着,许方醒来时眼眸中映出的第一张脸便是陆忠,他强撑着从床上翻下跌跪在地,眼中竟溢出了自责悲愤的泪,“将军。卑职……” 陆忠见到他与牛耳二人全身染血的模样时,心中就有了猜测,有了准备,当真正听闻了,心还是忍不住一阵痛顿。 许方:“将军……卑职无能,大营……破了!” 他的手紧紧抓入地砖缝中,声音抖着却又透着异常的坚定和悲痛,“昨夜子时,一队训练有素的骑兵……突然冲杀而入,营内没有精锐,众弟兄……多在刚惊醒的瞬间便被屠杀殆尽了!卑职实在失职……” 陆忠扶起他回到床上。多年带兵冲杀战场,使他不像许方一般将悲痛浮于表面,面容依然肃穆着。他要立刻去回禀陛下,容不得多言几句题外的安抚之话,“是景王,景王府反了!” 嘱咐了一句“好好将养”便去面见闫桢。 闫桢与众人一般一夜未眠,此刻目光依旧留在军事图上。指腹从图上的‘金阳府’一路向南,途径属金阳府治下的丹霍县、丹霍治下的洛南镇,再往东越过陈仓山,最后停在与雍州西南境一水之隔的黑水关上。 陆忠经了苏三的通禀入了室内,“臣参见陛下。” “起。” 陆忠没起身,直言道:“禀陛下,经臣帐下副将来报,昨夜子时,驻归宁三十里外的大营被攻破,除……外调南廷山剿匪的五千精锐情况未可知,营内众将士几乎……全军覆没。臣,死罪!” “是皇叔?” 陆忠沉默了,却也默认陛下之言。片刻后接着道:“臣恳请陛下即刻回京!景王一反,安州之乱已成定局,陛下绝不能置身于险境。安州能乱,易安城绝不可乱!” “扶陆将军起来。” 苏三听闻忙上前虚扶陆忠,陆忠抬手止住他动作,依然跪着道:“臣,请旨平定安州之乱,以分陛下之忧!” 闫桢挥退了苏三,“陆将军,可知先帝时我朝百姓是如何称呼皇叔的?” 陆忠正了神色,他自是知晓的。当年景王镇守虎原关总理北疆全线军事,他便是在景王麾下,不只是他,如今朝内镇守疆界或驻守重镇的将领,大多都是景王当年知人善用提携上来的。他有些涩涩道:“景王爷……曾是我大宁的战神!” “不错。皇叔曾是我大宁铁骨铮铮的战神。”闫桢淡淡的声音像是在回忆过往的岁月。可他终究还是举兵了。“陆将军以为,以大宁战神的能力和名声,景王之乱——仅仅会只止步于安州一州?” 陆忠的眼皮跳了跳,“陛下之意……” “陆忠听旨!” 陆忠一个激灵,端正跪姿沉声道:“臣在。” 闫桢回身到书案后,盯着安、雍两州军事图,“着你麾下副将领侯府内亲卫军三百赶赴南廷山,剿灭南廷山匪寇,整肃余下精锐以南廷山为据修筑堡垒,在应对景王之乱主战略敲定之前,只许防御不许出击。凡有违命者,斩!” “臣遵旨!” “着人八百里加急将情况呈报京师,命青羽卫严肃京畿防卫,令苏相协同兵部、户部拟出雍、陵二州各军仓粮草存量、分配及调运章程,”闫桢停了停,又道:“再传旨天阙卫校尉李鹅,严守慈宁宫以护太后周全!” “臣遵旨!” 闫桢:“苏三,你拟了旨交由陆将军派人加急送回京城。” 苏三:“是。” “陛下?”陆忠听完了旨意,站起身,不禁问道:“陛下不打算回京?” 闫桢将书案让由苏三拟旨,行于旁侧,“陆卿下去交代交代,一个时辰后,随朕一起赶赴雍州建平府。若朕估算得没错……一个时辰后,皇叔便会率兵攻占归宁。另外,你再着人赶赴虎原关和平州城,朕要知道前线军情。” “是。臣下去就办。” 陆忠领命退下后直奔了许方床边,这时牛耳依旧未醒。他问:“许方,昨夜偷袭的骑兵是从哪个方向而来?” 许方想了想,“应是西面……估摸着至少三四千精骑!” “西面?”陆忠沉下脸思索了片刻,“距大营西面能藏下三千以上精骑却不被发现的——” “骊坡,”许方突然抬高声调,抓住陆忠袖口强调道:“将军,他们一定是提前隐在了骊坡,那里峰峭林密……只有骊坡能藏下这么多人而不被发现!” 陆忠吩咐:“传陛下旨意,命你即刻领三百亲卫军赶赴南廷山,整肃余下精锐,剿了匪寇筑堡垒为据点,没有我的命令,只许防守不许出击!违令者,斩!” “将军放心,卑职……定幸不辱命!”许方回答得铿锵有力,“那将军您呢?可是要护卫陛下回京?” “护卫陛下去雍州建平府。”陆忠想了想,“待敲定了主要战略后,陛下肯定会令我回守安北一带。”他望了望还未清醒的牛耳,“你带着牛耳一起过去,避开骊坡,也别行官道,从小道走。切记,时间紧迫,要快!” “卑职遵命!” 陆忠盯着牛耳脸上的三道鞭伤道:“他那八十杖刑,可打完了?” 牛耳私自调兵剿匪藐视上差,不止脸上挨了三鞭,还被陆忠罚了军棍八十,降职为普通偏将,若不是先受了刑伤,也不至于伤得这般重至今昏迷不醒。许方低了低头,“昨日打了六十,卑职见牛将军实在熬不过,便自作主张分为两次行刑,还……差二十杖。营中突变,卑职恳请将军看在……” 陆忠知他要求什么,抬抬手止住许方话头,“阴差阳错,他倒也算立功保了营中精锐。待他醒了,复其原职,剩下的二十杖就暂时免了。” “卑职替牛将军谢过将军。” “立刻点了兵,出发吧。” 苏三拟好旨盖了主子宝印交由了陆忠。亲眼见着陆忠亲挑了几个亲卫一一嘱咐后才回了闫桢跟前,并按闫桢之意唤来了苏九。 苏九刚打高淮那儿过来,瞧过那由三十杖生生打成六十杖惨兮兮的伤,且还得从床榻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照顾他哥。他只能拍拍高淮的肩,以示同情。 苏九怕他表哥昨夜的余怒未消,也规规矩矩地站在距闫桢桌案一丈远的地方,站姿笔直地像根活柱子。 闫桢正写着一封信,书完,封口后,对着苏九道:“安排个人,将信交由舅父。” 苏九一听,原是唤他来派人给他家老头子送信,顿时松了口气,“是,主子。” “昨夜都敢顶着胆子唤表哥,这会儿倒是乖觉了。用不用朕多书信一封与舅父,名言你的丰功伟绩,一并着人带回去?” 赤裸裸的威胁。苏九虽不怕他爹,他爹也奈何不得他,但他家老头子会直接找他大哥,与高淮一样,提到他哥苏浙,苏九便迈不开腿。谁让天阙卫高统领和左尧卫苏副统领竟是至交好友,家规严明,他与高淮从小便是难兄难弟。一个‘惨’字,可诉不清他俩在两位好兄长手下辗转求生的命运。 高淮还算好的,这几年高大哥温柔可亲多了。而他哥,对他却是万年不该初衷! 苏九脑门挂出一抹冷汗,“表哥饶命。小九可不敢有甚丰功伟绩,小九还想为主子鞠躬尽瘁呢!您可千万别让属下将命折在了苏副统领手里。” “哼。也就苏浙能镇住你。”闫桢话音一转,突然问道:“成王呢?” 苏九动了动嘴,没敢回。 苏三知道瞒不过,只得上前回道:“殿下……去探望秦侯了。” “谁给他的旨意?” 没人敢回这话。昨夜闫桢下了明旨,没有旨意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探望秦侯。今日景王举兵遍发檄文列了归宁秦氏一族十大罪证,清君侧的第一剑便是直指秦家。而成王是当今太后亲子,秦侯是他的亲舅父,于情于理,他也得去见秦侯一面。 但圣意就是圣意,身为臣子,自然不得违背。尊贵如成王殿下,亦是同样。 苏三回话:“没有旨意,殿下是……化妆成送饭人,打伤守卫士兵进去的。” 闫桢盯着苏三,“若朕不问,你们是打算替他瞒下?” 苏三碰地一声跪地,苏九见状也跪了。苏三道:“属下不敢。属下也是才得知消息。” 都是用惯了的人,闫桢此刻无意追究苏三他们,只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胆大包天了!他既敢抗旨,便按律收押了。待朕空了再处置。” 苏三心中既惊惧又诧异,他总觉着是主子给成王殿下挖了个坑。先是收押秦侯,接着命陆将军着人八百里加急的旨意中明言:令天阙校尉李鹅严守慈宁宫以护太后周全,说的是护卫太后周全,可往直白了说便是软禁。他没胆子也不敢妄自揣测上意,暗卫的第一职责就是听令,主子如何下旨行事容不得他置喙。 “是,属下遵命。” “去传令所有人收整行装,待命出发吧。下去。” 苏三恭敬地应下,与苏九一同退下。闫桢收了军事图,望了望屋外,转身入了内室。 凡属于葛钰的东西,外裳,里衣,甚至包括贴身衣裤都被一件件清理好,一件件的叠好。从未亲自收拾过行装、日理万机的大宁皇帝陛下,将叠衣物的活计使得有模有样。 衣物上残留着主人淡淡的气息。叠着叠着,打入了内室就沉默着的人,便愈发沉默了。 77 077 http://.biquxs.info/

风吹得茅草呜呜地响,一进的院子一片宁静,院墙外和附近也无任何声音,似乎四下没有一点人气。葛钰醒来后入眼见到的第一幅景象便是如此。 被墨漆刷得黑亮的院门紧紧闭着,上着门闩。葛钰警惕地望了望院子各处,扯下门闩使力一拉,两扇门还是纹丝未动。明显,门是从外面锁上了。 她记得自己分明在秦侯府,在等阿桢处理完事后来向她解释始末,解释她二人那段云泥之别的关系。而这里…… 从院门是出不去了。她接着望了望四周院墙估算着高度和能否逃出去的可能,却不知身后何时来了位老妪。枯树般的脸皮,通身黑灰短打衣裳,蓬乱的头发向外伸翘着几缕银白,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老妪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白烟热腾腾的东西,葛钰隔得远瞧不真切碗内,但从院中空气里流动的味儿便知定是药类无疑。 她向身后退了几步,几乎让后背紧贴着院门。老妪枯树模样的脸并无明显神情,未吐一语,直愣愣地向她走来,将手中药碗递与她。 “你是谁?”“这又是哪里?” 葛钰自然不可能接过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一边盯着老妪道出心中疑问,一边伸手向后摸索着扯下门闩紧紧捏在手中,身体暗暗向院墙方向侧了侧。 阿桢绝无可能不言一语就将她锁在这儿,也断不会让这样的老妪来看着自己。那如今……难道是阿桢出了什么事?不会的,他……是当今陛下……不会,有几百士兵和无数暗卫护着,不会有事…… 葛钰眉头紧紧蹙着,想努力地从昨夜的记忆里抓出什么,除去在侯府的事,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老妪依旧向她伸着药碗,屈伸了许久的手稳得宛如搁在平地。无甚生气的眼珠动了动,叹息一声,将碗小心地搁在旁边石阶上,转回身对着葛钰肩头两处位置点了点,葛钰便口不能言,无法动作了。 取下她手中紧握的门闩,将人重新弄回了屋内榻上,接着又取回那碗黑乎乎浓稠的药,才被解开穴。 老妪这一次没直接将药碗伸在她跟前,转而在屋内寻了纸笔,落下几个与其面容极不相符的清秀小楷后,递她看了,才端过药碗来。 葛钰起初先是一愣,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不可置信地盯着纸面上那几个小字,怎么会? “安胎药”三字黑白分明的落着,差些烫进了她的心。 药依旧没动。 就这般,几日转瞬而逝。老妪仍是未发一言,除了送来每日定量的‘安胎药’和每餐饭食,从不在葛钰眼前晃悠。院子仍从外锁着,一应能作为可攀搭院墙的物什都被人无声无息地收了,一进的院落没有一点儿生气。葛钰坐在廊边摇椅上望着天,觉着这几天所见的、经历的都好似一场梦,一场遗落在尘世之外的梦。 寂静的院外鸦雀无声。但随着景王举兵,整个大宁朝,整个安州却如一锅沸腾的开水,各处都咕咕冒着浓烟响泡。 不出闫桢预料。就在他一行离开归宁不久的片刻后,整个归宁城东西南北四门都围满了严整肃杀的玄甲士兵,归宁城毫无悬念的沦陷。 府衙内,从那个满城搜寻人心惶惶的不眠夜,便有了预感的知府薛芝端坐在大堂之上,焦急的妻儿,挨着他站着,抹着泪。 几个不忍离去的差役上前劝道:“大人,您就避一避吧!府内其他官员都闻声躲了,您又何必……唉!” “是啊大人,听闻侯府内那位都离开了,您……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夫人和小公子打算啊,公子才五岁呐……” 紧攥着母亲衣角的薛小公子死咬着下唇,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哭声。 “大人!”几个衙役见劝不动,全都跪下求着。 薛芝的双眼动了动,压着无法言说的悲伤将旁侧的小儿子抱起放在腿上,轻道:“君儿,你怕吗?” 薛小公子摇摇头,勾住薛芝的手,用还未脱了奶气的声音道:“阿父在,阿娘在……君儿不怕。” 薛芝忍着酸涩的眸子,欣慰地笑了笑,向堂下几个衙役摆了摆手,“你们都走吧。回家护着自家的妻儿去……别学本府。”陛下能走,也该走。其他人能避,也该避。但他——归宁府的父母官却不能躲,不能避。 “夫人,点火吧。” “大人!”几个衙役见劝不过,只得向薛芝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叹息着离去。 薛夫人将泪往肚内吞,他拗不过丈夫也不想拗,她知道,曾经大宁的战神景王爷一直都是他丈夫人生道路上的信仰。景王爷的磊落胸襟,曾为这片土地洒下的每一滴血泪,都被他丈夫记得。 他不信景王会举兵谋反。 陡然崩塌的信仰击溃了他的丈夫。遍体鳞伤。 薛芝做不到扔下满城百姓携妻子逃离,也无法阻止即将来临的满城风雨,唯一能做的,便是与归宁共存,城陷之时,便是成全他永忠于脚下土地,永忠于他生来便竖立起的信仰。 府衙的大火烧了整整一日一夜,玄甲士兵肃着脸,身旁跪着一个从大火内唯一救出的小孩,小孩望着被火吞噬殆尽的残垣,哭得发不出声音。 从归宁城始,安州各县府相继沦陷。先是紧挨金阳西面的东角、夷山城,接着向南到了丹霍以及治下唯一能入陈仓山的洛南镇。可在这许多县府抵抗故事中,能在许多年后仍被人们茶余饭后、说书排戏的,却只有归宁薛芝英魂忠存一个。 薛君儿被玄甲士兵带回了景王府,从眼望着阿父阿娘被烈火焚烧殆尽后就闭口不言的他,见到未着铠甲——一身儒雅的坐在大殿上的景王时,问出了他五岁的人生中第一句质问:“王爷,您为何要谋反?” 为何要谋反? 孩童的眼睛清澈湿润,内里还着了几分与他年龄不复的仇恨。为何要谋反?景王也问着自己,他身形顿了顿。在他杀伐无数的岁月中,经历过无数生死,无数离别,他早便铜皮铁骨,无人能左右他的意志和决定。 可他却在薛君儿的眼中犹疑了。 “王爷是我阿父最钦佩之人,他说,您曾经护佑过大宁的每一方寸土。”薛君儿道。 景王身影又顿了顿,问他,“你阿父是谁?” “阿父,名讳薛芝。就是被你们逼得自焚的归宁府知府。” 景王看着薛君儿眼中毫不隐藏的仇恨怔了怔神,似有些苦涩的唤来了人,“带他下去。好生照料。” 景王向着东方望了好一会,没让任何人跟着,独身去了书房。书房内烛火燃了一整夜,在外守着的玄甲亲卫都放轻了呼吸,没人敢扰他清静。成坛没起封的酒被人抬了进去,天还未明,空了的酒坛又被人抬了出来。 其间除了回禀军情的景世子闫失强闯进去过,谁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知传出了一阵凌乱的闷哼声。当众兵士再见到昔日战神时,保养得当的人似乎一夜之间经历了数年岁月,充满了生机的黑发变得灰白斑驳。不过常年杀伐磨砺出的气质,依然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 小院里,葛钰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已经渐渐信以为真了,她抚着自己的小腹,从未想过近日来里面竟住着个小生命,阿娘才离世不久,她居然也快做母亲了。连着数日都吐得厉害,整个人看着清减了一圈。 老妪每一餐送来的饭食她都吃了,且用得很多。可同着饭食一起送来的安胎药,却是一口未动过。起初总瞅着机会想着逃,自明白无论何时——白日或晚间老妪都隐于暗中看着她,被发现过几次后,便暂时歇下了心,安心养稳腹中的小生命再作打算。 腹中的小小东西像是能感知到母亲的所思所想,突然轻动了动。葛钰嘴角边挂起了笑。 这日,院内多了一丝人气。一个身形挺拔削瘦的人从外打开了院门,玄色衣裳,眸光清冷,站在光线并不明亮的院子里,显得很是孤寂。 葛钰依旧坐在廊边摇椅上,见了来人,先是坐直身子而后站起来,看着那人似与阿桢有几分相像的脸庞,蹙了蹙眉。 “过得还好?”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步子迈得极慢。口吻好似一个多年未见的故友般,问出了二人在今后长达数年友谊间的第一句话。 葛钰自然地护住自己小腹,退后一步,“是你囚禁的我?” 那人听后,清冷的脸上浮出一丝淡笑,问道:“为什么一定是我?” 葛钰望了望院门,门外清新自由的空气流了进来。仅仅三丈。可她明白纵是于院门仅隔一丈,也咫尺天涯般的远。她收回目光,“能从院门外开锁入内的人。你说呢?” “你就不怀疑是他?”“皇帝的女人被今舍明弃,不是自古有之?” “阿桢……”葛钰说着一顿,改了口,“他不会。” 那人更是笑了,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君讳……都许你唤呐?看来果真是在意!”“闫家男人还真个个是情种啊。” 葛钰见那人提到闫桢便嗤之以鼻的笑,而后向前又行了几步,离她更近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那身玄色衣袍上传来。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量握住,那人将她抵在廊墙边,端量了一会,接着凑到她脖颈前,细细地似乎一寸寸的在查找着什么。 陌生的气息钻入鼻间,葛钰羞愧万分却没办法撼动他分毫。 “你放手!不然……” “不然怎样?”轻佻的声音响在她耳边,那人贴得更近了,呼吸间的热气流动在葛钰脸庞,只听他低低道:“是否要咬舌自尽……一尸两命呢?你舍得?” 血腥味愈来愈浓,这时,葛钰腹中胎儿又动了动,胃里一片汹涌,她蹙紧了眉,咬着牙道:“我要吐了。” 手终于被松开,闫失恢复了冷然的面容向后退了退。葛钰这几日害得厉害,尤其闻不得腥味吃不得油腻,说吐便吐了,扶着廊栏缓了好半晌才缓过劲。 “可吐好了?”冷清清的声音不带一丝人情。不及葛钰说些什么或也没打算让她说什么,闫失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屋,“进来。” 葛钰嘴内还残留着吐物的酸味。老妪不知何时捧了盏茶走了过来,待她漱了口中酸气,伸手做了个‘请’。显然,她是不进也得进。 闫失进了屋子脱了外裳,一身中衣坐于塌边。葛钰一入内,便对她道:“左侧柜子第三格有个青色小瓷瓶,拿过来。” 葛钰按他意思取来瓷瓶。闫失突然解开中衣转了个身,将后背留给了她,“麻烦了。” 露在空中的后背一片红肿,深深浅浅间翻着好些道破裂开的皮肉,有宽有窄,有结痂的也有还渗着血的,一看便知是由不同刑具打出的,且新伤叠着旧伤。葛钰松了口气,瞧着这人后背,又惊讶的抬了抬眉。 她拔出瓷瓶塞子,忍着被血腥气再次折腾得汹涌的胃,稳住手,将瓶内细白的药末儿均匀地轻洒在他道道伤口上。想着他与闫桢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不禁疑惑道:“这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竟被打成这副模样。” 伤药洒在背上的痛令闫失颤了颤肩,却一声没吭。过了良久,才开口道:“你只管上药便是。” 葛钰没有再问。院门再次从外面锁上,小院又恢复了寂静。她只记得那人离开时,突然道了一句,“我叫闫失,宁人失望的‘失’。” 78 078 http://.biquxs.info/

白雪纷飞的一整严冬悄然离去,剩下一片初春寒凉。雍州各县府官员,自接到州府谕令,顾不上家中正摆的年饭,全都都马不停蹄的往建平赶。但此刻能真正进入州府衙门大堂议事的却不过寥寥数人,多数全待在偏厅等候大堂内商议出的圣意。 两处人员尽管多寡不一,却一样宁静。 大堂内,主座之下的左右两侧各自排开八张梨木圈椅,上面坐着的只有雍州军政总兵、州府知府以及将将从陵州风尘仆仆赶到的陵州总兵肖越和护卫闫桢而来的陆忠。剩下的其他总知各分府军民两政的主要官员,都垂手躬立于圈椅后两侧站着。 主座旁侧挂支着大宁全州军事详图。所有与会人员都暗暗琢磨着,等着主座之上的人率先出声。 耐着性在榻上养了数日伤的高阳刚能下地便强撑着跟了主子过来,腰间悬剑,面容虽苍白,但身上透出的气息依旧精神。他站立距主子一步远,熟练地冲泡好茶奉给了闫桢。 “聂小将军和平州城的人几时到?”闫桢掀了掀茶盖,问着高阳。 “回陛下,据传讯兵昨日奏报,虎原聂小将军已与平州陆偏将汇合。按行程,巳时左右应能赶到。” 闫桢听完扫了扫下面坐着的众人,饮了口茶,“那便先议吧……赵总兵。” “臣在。”赵秉德从右下首位上站起身。 “你先说。” “是。”赵秉德朝着主座躬了躬身,望着那幅挂支的大宁全州军事图,理了理辞绪朝向众人道:“元亨三年腊月二十二景王于金阳府举兵,安州数城连接失陷,军情有多紧迫,在座的诸位想必都明白,在下不多赘述。如今最紧要的便是商议出应敌战略。景王曾经在民间被称为我大宁战神,这并非虚荣。据前线探报,乱军已越过丹藿洛南正往陈仓山向黑水关进发,而安雍两界与黑水关仅一水相隔……” 他说着一停,朝向主座道:“陛下,景王乱军骁勇且连下数城,士气正盛。黑水以西是雍州的翼城、奉昌,此二地地势平坦并无险要可守。若再向东进,过了灵谷之险便可陈兵永宁城与汾宁关,挥剑直指司州京师。臣以为……黑水关易守难攻,应调翼城及奉昌之军前往支援,决不可让乱军越过黑水出安州一步。臣请陛下调重军于黑水西岸,与乱军决战黑水关!”铿锵激昂的请命声回响在大堂,四下却显得更加寂静了。 闫桢淡淡听着未掷一言,抬手示意赵秉德回了座,点了雍州州府知府,“何来。赵总兵之言,你怎么看?” 何来站起身回道:“微臣未曾有领兵出征的经历,对行军之事也颇不擅长。可若论及后勤粮草的调运,臣倒能言上一二。” “直言无妨。” 得了允准,何来道:“去年七月安州大旱流民遍地,安州各州府仓粮根本不够救济众多灾民。当时领了钦命救灾的户部尚书葛大人,便请了上谕从雍州翼城、奉昌和幽篁府共计调粮一百万石以供救灾……”他说着望向主座,见闫桢点了点头,才又接着道:“雍州西境虽不如安州旱情如火,却也受了波及,收成比往年差了近三分之二。陛下怜百姓不易,免了雍西一带近半的赋税。可收成实在太差,各家各户的也仅够将将度日而已。” “——赵总兵刚才也言明了黑水关之险易守难攻。葛大人当时调了粮也本想从近道越黑水关入安州境,但仔细探了地形,无奈之下只得从奉昌向北经宜德府,在宜德从篁水而入安州柳阴。如今春耕未播,翼城、奉昌的各府粮仓已无甚存粮……” 说到这,赵秉德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何大人,翼城、奉昌没粮,建平有粮。没粮可从建平调!今局势刻不容缓,断容不得你们文人如此妇人之仁!若因你而错失先机,你便是赔了身家性命,也吃罪不起!” 何来无意与他争执。赵秉德素来要强,他二人又共事雍州,一个掌军政一个掌民政关系自然谈不上交好。他向着主座撩袍而跪,沉声道:“陛下,臣之所言句句实情。臣也已接到苏相文书,令臣统筹雍州各府仓粮以保军需。黑水关地势险峻,从建平调粮,保证粮道通畅虽然不易,但也绝非不可行。臣只是担心……景王用兵如神,若将粮草和重兵全压在黑水关上,乱军以此为计,调头行军向云州进发。陛下,臣以为……内可乱,西南边境决不可乱!” “何大人。景王狼子野心是意在挥师东进妄取京师,黑水关进可攻退可守,一入雍州西境地势尽缓,以乱军之士气,取翼城、奉昌如探囊取物,且可广扩兵源,陈兵汾宁关下!景王曾总理北境军事多年,这点他不会不知,又怎会如何大人之言,弃黑水关不取而转战云州?岂不是离京师愈发的远了!” 何来依旧跪着道:“但请陛下圣裁。” 闫桢没叫他起,倒是吩咐高阳着人为左边首位坐着的陵州总兵肖越上了盏茶,肖越自陵州赶来就入了大堂候着,未用一食一餐,此刻早便是饥肠辘辘口渴难耐。他润了润口,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遂起身道:“陛下,臣赞同何大人之见。内可乱……边境决不可乱!内可乱……京师决不可乱!” 闫桢的眉头似是舒展了几分,“肖卿说说看。怎么个内可乱法?” 肖越默了片刻,徐徐道来:“倘若要确保乱军不转战云州,黑水关只可弃不可保,更不能调军应援。待乱军尽数淌过黑水河,入了雍州,才能视情而定以寻决战。” “那黑水关的众将士怎么办?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站在右侧圈椅后面的宜德守将陈勤突然出声。他行步到大堂正中央位置单膝跪下,声音中透着不甘和悲愤,“请陛下三思!” 闫桢看向了赵秉德,赵秉德忙挨着何来跪地,“陛下,陈勤是宜德府守将。曾受过黑水关周将军的提携,一时感慨下才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这时,高淮从后堂轻轻行至高阳身边耳语了一句,高阳抬手示意他退下,便启声向闫桢道:“禀陛下,虎原聂小将军和平州城陆偏将到了,正在堂外候着。” “宣。” “是。”高阳从右侧出了大堂传了二人入内。 聂卓和陆怀一入厅堂便撩袍跪地,“末将聂卓。陆怀。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 “谢陛下!” 二人站了起来。闫桢淡淡对高阳道:“去,替朕扶赵总兵和何大人起来。都坐着吧。” “谢陛下。”赵秉德和何来又是一阵谢恩。何来跪得最久,文人的身子不比武将,也不敢真让高阳扶着,双膝免不得颤了颤。待重新坐回位置,才暗暗出了口气。 “好,该到的都到齐了。”闫桢说,“你们说说北面军情,北燕可有动静?” 陆怀屁股刚挨着椅面,余光往右一瞥,便瞧见了自他入内后神色更加肃穆的陆忠,眼皮一跳,听见陛下发问,忙起身答道:“回陛下,平州一带暂无动静。” “嗯。虎原关呢?”闫桢示意他坐回去,转望向聂卓。 陆怀乘坐下的空隙小心地向陆忠扯了抹讨好的笑,屁股再次落在椅面却没敢坐实了。聂卓起身正色道:“虎原关外发现了北燕的活动迹象。据探子报,北燕老王暴薨,如今继王位的是长子燕冥。初登大宝,为稳定朝野人心加上我国内突然内乱,家父推测,北燕近日必定会率军陈兵虎原,以观望时机,与我朝再次大战!” 听了此消息,闫桢本已舒展了几分的眉头又紧紧蹙着。他倏然从主座上站起身,盯着军事图细细观看了许久。期间内,厅堂里除了呼吸声再无他音。 “高阳拟旨。” “是。” 他语气仍旧很淡,可出口的旨意却惊了满堂人心,“传旨通发雍陵二州,凡二州各府内所有男丁,上至六十,下到十岁孩童,凡有参伍景王乱军麾下者无论自愿与否,一律等同谋反按谋逆大罪论处……诛连九族!” “陛下。”肖越惊得站起了身。 高阳执笔的手也顿了顿,望向闫桢。 “继续。”闫桢扫了眼高阳,“传旨靖、江、越三州各府,务必安顿安抚好从雍陵二州投奔去的流民,凡有五十人以上规模聚众闹事的,所属地官员——斩!令三州各道监察御史严查督办。” 肖越坐了回去。陆忠对他点了点头。 “陆将军?”闫桢突然点到静坐了许久的陆忠。 “臣在!” “朕任命你为安州北境镇远大将军,统南廷山归宁军五千,平州军二万,虎原军五百,另可募兵一万,全军皆悬虎原军旌旗,据守南廷山,无旨意不得出击!” “是!臣遵旨,谢陛下。” 闫桢又点了聂卓和陆怀,“聂卓率虎原军五百至南廷山,任命先锋。陆怀,你率平州军二万同至南廷山,一切命令听从陆将军吩咐!” “是!”两人回道。 闫桢吩咐完再次回到军事图前站定,“何来?赵秉德?” “臣在!”两人站起身,躬身等候旨意。只听闫桢道:“何来。除去正常军需供应,翼城、奉昌及以南各县城官仓内,若有余粮的全部暗中调送至宜德和建平。赵卿,发令给幽篁府,令幽篁驻军二万人全部沿篁水南下,集结于宜德府。再从建平调军三万,待奉昌失陷后暗中行军增援宜德。同时间……” 闫桢转向高阳道:“高阳,你传旨回京,令褚相配合苏相一切人事调动,在奉昌失陷后,调司州西境上兴和定阳两处军,分别增援永宁城和汾宁关!” “遵旨。”高阳道。 一番排兵布阵,毫无疑问,黑水关被闫桢战略性放弃,甚至还包含翼城和奉昌两处。他交代完毕后,对陵州肖越道:“肖卿先回陵州镇守吧。若景王乱军打到陵州边界,朕自会着人送来旨意。” “是。”肖越道。 最后对着依旧跪地未被叫起的宜德守将陈勤,闫桢淡淡一扫,“你可还有疑问?” 陈勤跪了半晌也听了半晌的行军布阵,此刻是既钦佩又惶恐,他将另一条腿也平跪在地,低了低头,“末将不敢!” 闫桢并未过多问责于他,挥了挥手遣退一众与会人员,“都下去吧。朕乏了。” 一众人等躬着身安静地退出大堂。建平已有了一丝春气,湿润润的,不薄不厚的云层稀疏有致地排列在空中,如两方金戈铮鸣的士兵,风一吹,便要一触即发。 陆忠不咸不淡地瞥了陆怀一眼,陆怀讨好的唤了声“二叔”,接着二人会同聂卓一起商议着回了驿馆收整行装。领有旨意的其他几人也都各自忙碌了起来。 夜幕降临,闫桢登上建平城城楼,眺望着本就望不见的安州归宁方向,他不知自己所思所念之人至今身在何处,安全与否,内心充斥着挥不去的烦闷。 “夫人有下落了吗?” 高阳听见主子发问,忙道:“回主子,还没有。” 闫桢默默叹息一声,想到什么,眸光忽然一凝,“闫朔还关着?” “没主子的意思,一直按抗旨忤逆之罪收押着。”高阳知主子心情不好,但想到成王模样,还是忍不住替他求了一句情,“主子……殿下着苏二递了句话给阿阳。” 听高阳为求情而自称阿阳,闫桢嘴角勾了丝笑,反问道:“可是认错的话?” “主子圣明,一猜即中。” “什么圣明?不用猜也知道。”闫桢转过身,从头至脚的盯扫着高阳。高阳被主子打量地发虚,忙敛了敛神色。 “十一的杖伤好了?” 意味不明的一句问,高阳额上挂了抹紧张的冷汗,磨了磨嘴,“主子。阿阳这便回去。” “哼。自己的事都尚且顾不过,还有心思替他人递话。”闫桢不冷不淡的道了句,率先下了城楼。 79 079 http://.biquxs.info/

闫朔身上穿着在归宁收押的那身衣裳,多日未换,虽住着比普通囚犯好上太多的单间,但牢内总归潮湿,一身的味道难免熏人。 苏二打开牢门,望了眼他每日辛苦送来的干净衣物,仍被整齐地放在单间内那唯一一张的小榻上,颇为嫌弃的瞥了瞥成王,“殿下。咱能换身没味儿的去见主子吗?您就不怕主子闻了您这一身味儿,又命属下将您关回来!高老大可是好不易才为您递着话的,主子这次是真生气了。若再将您关回来,您可不许成日向属下念叨,属下不负这责!” 闫朔听了抬起袖口嗅了嗅,浓郁的酸味刺得他皱眉,但还是问道:“有那么浓吗?比起被闫失囚禁那段儿差远了。你这张嘴,就不能盼本王点儿好!” 苏二默默站得离他远了几步,“殿下,恕属下直言,您就差熏晕牢里的耗子了。” 闫朔没动摇,他忍着味攒了好些日才将自己弄成这副可能让皇兄心疼的模样,在没面见皇兄前,当不能功亏一篑。发丝也拨乱了些,他正了正眸色对苏二道:“走吧。” 苏二没再多言,摇摇头,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他家成王殿下在见到主子后的惨状。 建平府衙后院里一片幽宁,书案边支着一盏鹤灯,身形优美的青铜鹤仰首而立,在闪闪烛光中似从远古仙境踏云而来。闫桢支棱着头,随意翻看着手中书卷。高阳已被他斥回去养伤,吩咐了苏三守在门旁。 “主子。”苏三轻轻唤了一句。 “嗯。”闫桢应了应,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 苏三见了门外成王殿下的模样,闪过一丝惊讶,再望了眼眼观鼻鼻观心的苏二,小心对着屋内道:“成王殿下到了。您此刻要见吗?” “让他进来。” “是。” 苏三请了闫朔入内。几步行到苏二身侧,压低声音道:“怎么让殿下这副打扮见主子?” 苏二无奈的耸耸肩,也压低嗓音,“瞧着吧,不出片刻,准定给轰出来……” 严冬虽已过去,但春寒料峭时屋内依旧燃了一炉银碳。闫桢翻着书卷,眉头犹疑地蹙起。散着淡淡龙涎香的屋子,忽然弥漫了一股子酸味。他侧过头朝着进来的人打量一番,眉一抬,向外唤道:“贺兰?” 苏二听见里屋传唤,忙轻了手脚入内,脸上叠出笑意,“主子。” 闫桢把手中书卷一扔,向闫朔一扫,冷道:“你押的是建平死牢里待斩的人犯?” 苏二哪敢接这话,暗中用手肘戳了戳成王。闫朔拨了拨垂挡在眼前同样泛着丝丝酸味的发丝,三分委屈三分惶恐地唤了声,“皇兄。”“臣弟知错了。” “扔他到外面小湖里祛祛味儿。”闫桢沉下脸,拾起书卷翻了一页,“干净了,再给朕带来。” “是。”苏二悻悻地答着。冬雪初融,湖水凉得人刺骨,白日尚如此更别提夜里了。他侧身对着成王抬了抬手,“殿下。” 见皇兄目光又落回书卷,闫朔知此时不能多言。若想求得皇兄心软,身上的味得祛,还得祛得彻底,最好泡到风寒才好。不过,想着来时路过的那汪小湖,心里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当闫朔于寒湖里泡了近一刻钟爬起来时,嘴唇乌青,牙关上下不停地打着磕,站在湖岸边,双腿控住不住地发颤。苏二忙为他裹了件厚锦袍,“殿下。主子只让您祛祛味儿,您却擅作主张泡成这副模样。待会主子心软了,不忍罚您,唉,我可就惨了!” 闫朔裹了裹衣裳,打了个喷嚏,“本王将易安城外那处园子送你?” “可别。属下没那个福命住。”苏二叹了叹,“您良心若真觉着对不住属下,便折些银子吧。回回被您牵连,您许点儿实在的。” 闫朔又打了个喷嚏,撩撩湿漉的发丝,“你贺兰家还能缺了银子?唬本王呢?” 苏二搀着他去了间厢房,取出一套柔软干净的锦袍,“殿下,您还是快些个换吧,还真敢让主子等着呐。被指来伺候您,我贺兰楼算是走了八辈儿背运了。” 闫朔三两下换了衣袍,耳边听着苏二念叨忍不住一笑,但身子冷得依旧诚实的发抖。将散下的发丝粗粗挤了挤水,便自个儿率先出门,去了皇兄那间屋前候着。 “殿下请。”苏三进去通禀了,得了允准让闫朔入内。 闫朔轻着手脚进去,大着胆儿取过书案边青铜鹤嘴上的烛火,接着一一将屋内烛台点亮,见皇兄冷眼盯着他,点完后又颤着胆子将尚握在手中的那支放回鹤嘴,鼻子一痒,一个喷嚏平地惊响在闫桢跟前,鹤嘴上的烛光陡然熄灭。 “皇……皇兄。”他退了两步,垂手躬立在案桌前,“烛火太暗……您看书伤眼。” “哼。”闫桢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干净了?” “干净。臣弟保证,绝对干净。”闫朔说着,还抬了袖口闻了闻。生怕真有余味未祛尽,再被闫桢给轰出去。 粗粗被挤了挤的湿发,末梢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水,水珠上似带着湖水的寒凉,将那身将换上的柔软锦袍又浸染了一块。闫朔在他皇兄的目光下,打了个好不易止住的冷颤。 闫桢望着滴滴下滑的水珠,眸光渐冷。传唤苏三入内,移来屋内那炉正烧得旺的火炉,“搁在他跟前。” 苏三搁好炉子,给成王殿下使了个眼色。闫朔一个激灵,皇兄能令苏三将火炉移在他跟前,可不就是心软了。 待苏三退下后,他自顾的搬来一张雕花春凳搁坐在火炉旁,咧着尚发着青的唇,伸出手烤火取暖。 闫桢吩咐人取来一碗姜汤,转眼瞧见那背了一身罪的人正围炉取暖,把手中姜汤往书案上重重一搁,“谁许你坐下的?” 闫朔一愣忐忑的站起身,将春凳挪在皇兄那一侧,自个儿知趣地站着,“……没人许。” “跪下。” 闫朔暗暗觑了一眼闫桢脸色,双膝一弯,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臣弟在牢中反省多日,是真知错了。皇兄便瞧在臣弟被闫失囚禁许久,吃尽苦头的份上,饶了臣弟这次,臣弟再也不敢了。” “手伸过来。” 闫朔眉头一跳,往后跪了些,手反射性的放在背后,惊恐道:“皇兄,您要罚就罚别的。不然……就将那回京的五十杖打了。臣弟受得住!我又不是还在文华殿念书的毛头孩子,不兴挨戒尺。” 闫桢眸光更冷了些,“手,伸过来。” 常年积压下的淫|威,闫朔心肝颤了颤,听着闫桢不愠不火的语气,肢体器官比灵魂更诚实的将手哆嗦着伸了过去。对于幼时,不喜背诸子文言双手所遭遇的惨痛记忆,他已刻入了骨髓。 闫桢撩开他袖口,入目的是两圈青黄的淤痕横亘在正克制着发颤的主人腕上,拨回他袖口衣物,见人模样,索性坐在那张春凳上,伸过手狠狠拧住闫朔耳朵转了个圈。 突发的疼痛让闫朔哼出了声,“疼,疼。”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皇兄拧住了耳朵,顿时脸红到脖颈根,顿觉羞煞人也。 拧住耳朵的手随着他的呼痛声加了两分力,闫朔额上沁出了冷汗,“疼……疼疼。皇兄……皇兄……您松开,臣弟错了。真错了。” “朕可说了要打你?” 平淡的语调中裹藏着怒意,闫朔慌忙解释:“没、没,是臣弟……会错了意。皇兄息怒。” “皇叔突然举兵,清君侧的第一剑就是秦家,臣弟……臣弟便是为了母后,也得去见舅父一面……若皇叔列出的秦家十大罪……当有其事,臣弟绝不多言……也绝无藐视皇兄圣意之意……臣弟真错了。” 拧着耳朵的手依然没松,闫桢反倒加了一丝內劲。闫朔疼得眼眶冒酸,又不敢与闫桢动手,只得生生受着,深感自个儿耳朵似被皇兄拧了下来。 “不知道要请旨?”闫桢盯着小弟已然红透的耳廓问道。 事发了,人已见了,甚至连牢也坐了,闫朔此刻是满心满眼地疼,那还顾得上问话,只连连道着:“皇兄息怒。” 闫桢狠狠拧了一会才将闫朔耳朵松开,冷眼瞧着他揉了揉耳朵。取了书案上已微凉的姜汤来,正好听见他嘀咕:“有了小嫂子就忘了兄弟,半年没见,竟一点儿也不温柔……” “半年没见,你胆子也大发得很。” 闫朔只觉脑袋轰地一响,自是腹诽念念,怎就给带出声儿了?手揉耳的动作一僵,停下,颤抖抖地垂在身侧,低了低头,端正的跪着。 闫桢扫他一眼,将姜汤递与他,“喝了。” 闫朔抬起头,味儿都未闻一闻,仰头便喝。此刻皇兄便是递一碗毒|药与他,他估计也得眼不眨的喝下去。哪壶不开提哪壶,有霉头还竟往上头触。高淮背后的杖伤还未好,他可不愿下一个躺下的是自己。 闫桢随意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大宁各州地理志》扔与闫朔,“你明日与苏二回京,镇守京中。若苏相有公务请你出面,一切遵从苏相的意思办。平日闲着时,便抄抄这书,你与苏二一人十遍。还有,告诉他——只能用小楷,若敢龙飞凤舞的给朕过目,朕便罚得他龙飞凤舞!可明白?” 闫朔松了口气,听意思皇兄是不打算与他追究了。可突然命他回京?还预料到苏相会有公务请他出面?他心下犹疑,却又不敢在此刻发问,只得道:“是。臣弟遵旨。” “出去。” 闫朔自知触到了皇兄心之所虑,没敢多待,拾起那本《大宁各州地理志》,掂了掂重量,蹙眉瞥了眼厚度,差些没当场回去求闫桢干脆打他顿狠的了事。 十遍,还小楷,也太折磨人了!他怕将这噩耗告知苏二,贺兰家大公子会受不了,当场犯上揍他。 80 080 http://.biquxs.info/

“走,快跟上!” 一个身形还算健壮身着普通铠甲的男人,好奇地瞅了眼队伍中十分扎眼的葛钰,从没见哪个将军出征还带着女人同行的。山路难行,葛钰走得很是不易,时时刻刻将手护在小腹上。 “小心?”她差些崴脚,李狗扶了她一把。 “多谢。”葛钰朝着他笑笑,抹了把额上的汗,细盯着脚下山路又当心的向前行着。李狗摸着后脑勺傻傻一乐,多注意了她几分,也跟着队伍往前赶着。 前方不远处,身着明光铠的闫失似听见后面动静,回头望了望。一望,正好对上葛钰向上抬的眸光,二人目光一碰,又各自错开。他朝身下战马甩了一鞭,打着马快速向前,不过片刻便越过了前面弯道。瞧不见了身影。 葛钰依旧盯着脚下路,护着肚中孩子,随着队伍缓缓开进。没有任何特殊和特别照顾。自从那小院出来后,她才知那日留下话叫“闫失”的人是什么身份,才知晓近日的安州动乱,知晓阿桢已离开,归宁已被景王乱军攻陷。 在景王府住过一晚,她见到了传闻中为忠义自焚的归宁薛知府那位仅五岁的小儿子。薛君儿日日在王府为双亲披麻戴孝,日食一餐,王府下人呵斥着迫他换下孝衣,却是不顶用。 下人怕他被府内两位主子瞧见,怕王爷和世子迁怒于他们,便将薛君儿藏在一个无人踏足的偏院内,听说那是夜间常闹鬼的院子。偏凑巧,闫失命老妪带她出来后,正好安排在那处院落。 院子里栽种了许多海棠树,冬日恍然才去,嫩芽一点点探出头,它还远未到落英缤纷的时节。那夜,她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大宁曾经的战神——今举兵谋反的景王爷。他喝了许多酒,用迷离深邃的眼眸望着她,错把她当做了另一个人。 “阿晴。” 起初并不知他身份,退了两步,瞧着与阿桢依然有些相似的眉眼,她没出声扰他。景王继续喝着,那迷离深邃的眸子透出了毫不掩饰的悲伤,又喃喃道:“我错了吗?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你来看我吗……你好久都不曾来了……你不该来,我……”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笑了笑,一壶酒便洒在了石桌上点点向下滴着。 直到闫失来唤了他“父王”,她才明白,眼前人便是发动这场内乱的祸首——王府主人,阿桢唯一的皇叔——大宁最盛名的景王爷。 “你是桢儿的女人?”这是景王被闫失从醉梦中惊醒后,对她道出的第一句话。 “是。”她回得很轻,却掷地有声。从知晓阿桢身份那一刻起,葛钰明白自己不是什么夫人,什么身份也不是,但她心里有闫桢,这事不会变。 景王最后望她的眼神,她瞧不懂。里面有平静、有惊疑,甚至在那锐利的目光背后还能瞧见一丝欣慰。一个复杂的眼神,却唯独没瞧见——一个谋反者捕获了对手在意的东西,而该流露出的那种满足了某种精神或欲望的欢喜。 她记得闫失那夜后背又负了伤,且寻了她上药。 “你父王打的?” “只管上药便是。” 她忍不住猜测问了出来,闫失回了在小院里那句同样的话。接着,便是翻天覆地的吐,血腥味儿,是一点都闻不得了。 陈仓山的夜和建平城楼上瞧见的一样黑,甚至更冷更凉。没有了积雪压着的山草依旧软哒哒地趴匐在地,草根下冒出点点绿星,用不了多少时日,新拱出的嫩芽便会迎风猛长,在春日里掩映大地,铺出漫山遍野的绿。 一派生机。 景王麾下出征的五万精锐尽数扎营在陈仓山高地,山风愈来愈强,吹得成片营帐全猎猎作响。五万兵士中只有葛钰一个女子,她在离主帐靠边西的不远处得了顶小营帐。 功伐在外,一切从简,且简而至简。晚饭是一碗粥,不清不稠,以她如今两人的身子又行了一日路,夜深下来,还是很饿的。 “姑娘?”帐帘外映出一道人影。 “谁?”葛钰刚和衣躺下,一个激灵撑起身子,走到帐门边,防备地又问了句,“你是?” “姑娘,俺叫李狗,咱今儿行军时走一处来着。那些个火头兵瞧你是个女人,只给你舀了碗稀粥,俺念着你定是吃不够,便与你送了点吃的来。”“俺给你搁门口了。” 帐帘上的人影弯了弯腰,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响起后,葛钰才取了帐帘底边左右两处的铁钩,撩开帘子,一碗浓稠许多的稀粥正四平八稳地搁在地上,用手一触,碗沿边还透着温热。 她向左右望了望,忆起那李狗傻愣愣的模样不禁淡淡一笑。捧了粥进去,搁在尚残留有她余温的窄木板硬榻上,抚着小腹,静静望了一会,自言着:“呐,闫桢,我可是为了你的皇子儿子,才吃别的男人送的东西的。” 终于知了那人全名,首次唤了闫桢全名的葛钰似有些愤恼的拿起木筷,吃了两口又停下。 三个月。你若不来寻我,我便…… 想了想,这场内乱怎么瞧也不像三个月能止住的。叹息一声,算了,在你儿子生下前,若见不着你,便不让孩子随你姓了,两清。 一碗粥还未见底,营帐外又来了位不速之客。一个玄甲兵士肃着张脸,“姑娘,麻烦走一趟,世子有请。” 握着木筷的手一僵,顿了顿,问道:“可知是何事?” “小人不知。请。” 玄甲兵士一丝也未客气,葛钰不得不搁下木筷跟了他走。闫失的营帐在主帐旁侧,比主帐稍小。两帐相隔甚近,四周全宿卫着清一色玄甲军。 一个将官模样的人回禀了事,正好从闫失营帐内退出。遇上葛钰,好奇地一瞥,接着匆匆收回目光大步离去。 她在外站了站,却终是那玄甲士兵殷切的视线下撩开了营帐门帘。里面烧着炉子比外面暖上许多,空间比她那小营帐也大上许多。一架竹绘简易屏风上挂着军事图,隔开了议事处和后间寝室。 “来了?”闫失道。 葛钰朝着他方向动了动脚,对着那张军事图一扫,忙垂下目光敛了神色。地图上,安州陈仓山向东黑水关的位置,赫然画着一个圈。 “秦川。你先下去,过会儿端些吃的来。” “是,世子。”尚在营帐内的秦川应着,待整理了屏风前几案上的文书,退了出去。 “过来。替我上些药。”闫失见她仍立在原地,不满地皱了皱眉入了后间寝室。脱了外裳,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 葛钰按他吩咐取了药,将药粉均匀抖洒在伤面。瞧着行军一日渗着血丝的皮肉,手中一顿,用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一方绢帕掩住口鼻,“非是我矫情。你知,我有身孕近日闻不得血腥,若吐在了你营帐,我难免一顿收拾。” “无妨。”闫失侧回头瞧她一眼,“今日行军……可吃得消?” 葛钰沉吟了一瞬,合上药瓶塞,“还行。”受制于人,吃不吃得消都得吃。 秦川吩咐人摆上了几叠品相尚可的小菜,一个汤,两碗白嫩米饭,站在屏风外对里轻道:“世子,饭食已备妥了。” 闫失自顾穿好外裳,恢复了一贯清冷面容,对葛钰道了句“走吧”。 秦川见世子和葛钰出来,绞了一旁木架铜盆里的锦巾过去,待闫失拭了手,接着重新绞了一块递与葛钰。 “多谢。”她拭了拭上药时手心沁出的微汗,递还与秦川,转头对着闫失道:“药上了,若世子无事,我便回了。” 闫失扫了眼案几上的吃食,“我父王行军历来与将士同食,将士吃的什么,他便用什么,将士喝粥,他便也只用粥,整个军营无一人能例外。所以……”他看了看她,“今日火头兵,并非因你是女子便刁难你,规矩如此。” “世子想言明什么?”她同样扫了眼案几上摆着的饭食。 闫失也不知为何想与她解释。今日行军,山路艰险,便是营中男儿一整日下来也疲乏,她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竟一声不吭的忍下了。 “你……”他瞧了眼葛钰肚子,“我景王府纵是举兵了,但闫家人却没有苛待身怀六甲女子的旧习,他……好歹也算是我侄儿,用些吃的再回去,便算是回报你次次替我上药了。” 葛钰用了李狗送来的那碗粥,现下腹中尚且不饿,手抚在小腹,“世子慢用吧。除了闻不得血腥,近日也腻油荤得很……而且那粥挺好,火头兵也没刻意刁难。我累了,就先回了。” 她转身撩开营帐帘子,想了想回过头又道:“景王爷与将士同食,世子还是别太铺张了,免得……再寻人上药。” 陈仓山军营中的日子转瞬而逝,半月已去,葛钰在那夜第二日后被一个景王亲卫带去了伤兵营,着她协同军医照顾在黑水关之役中伤残的兵士。 伤兵营血味冲天,最轻的伤,大概便是手脚或身体被砍了几刀,中了几箭。她日日用面巾掩住口鼻,随军医辨草识药、割肉止血,眼瞧着一个个挺不过的被抬走,眼瞧着一个个挺过去的重上战场,重新拼杀,又再次被抬回来。 或许是做了军医助手与营中士兵关系熟稔起来,也或许有人特意招呼过,放饭的火头兵再也没认为一个女人,理所应当只该用一碗饭。好几次由着她舀,都被她堪比男儿的饭量惊得侧目。 对于辨草识药和外伤医治,她学得极其认真。能得这样一个助手或徒弟,军医颇为欣慰,也教的极其认真。黑水关易守难攻,战争还在继续,仗依旧打着。 直到一日,她随着军医和队伍站在黑水河畔瞭望雍州时,才恍然明白,黑水关败了,从安州向京师进发的第一天险被攻破。黑水关满目疮痍,有了血液滋养的山草嫩芽疯一般的长着,疯一般的摇曳在本就被天命赋予了生机的春日。 “小心?” 她神思一晃,差些被寂冷无比的黑水吸了进去。李狗又扶了她一把,摸着后脑勺傻傻乐着。 “多谢。”她笑着道。 一抬眼,明光铠甲令人无法忽视的夺目映在她眼中,闫失不近不远的在另一艘船上站着,两人目光一触,各自错开。 81 081 http://.biquxs.info/

黑水河风扬起她额前几缕垂丝,扬起衣袂,同着一众队伍吹过了雍州翼城,奉昌,再随着队伍驻军灵谷时悄然回转,去抚慰那些在行军功伐中遗落的残垣断壁。 元亨四年二月中,雍州西境翼城、奉昌被景王军攻陷,两处守城将一死一逃。同年三月,景王军继续东进向灵谷进发,意欲越过灵谷陈兵雍司二州交界的永宁城和汾宁关下。 同月,遵圣意,朝中苏相着兵部调遣司州东部的上兴、定阳二处驻军分别前往支援永宁城与汾宁关,雍州总兵赵秉德暗中调建平军三万赶赴翼城北部宜德府,令幽篁军二万顺篁水南下,同样集结于宜德府。 因一旨圣意:雍陵二州各府上至六十——下到十岁孩童,凡参伍景王乱军麾下者,无论自愿与否,一律等同谋反诛连九族!所有雍南百姓在得知黑水关破,景王军即将渡过黑水河时,便已人心惶惶。 家中凡有男丁的,一律外逃。未处于战乱地或其他州的,且有亲友处战乱地的,得知消息,无论从前相处如何、关系如何,大都纷纷传书通信要求他们尽量前往自家避难。九族之下,谁能没个牵扯,又有谁不怕呢。 而余下的那些无处避难无所可依的流民,听闻朝廷命靖、江、越三州各府收容他们,全纷纷一拥而至。三州各地官员在各道监察御史严督下,不得不打起神应对,甚至有些地方将府衙都腾出了与流民暂居。 景王瞧见的翼城和奉昌便是这般模样,无兵源可扩,无多余粮草可食,两处城内余下的尽是妇孺孩童,或有不愿离去的男丁,也是些无牵无挂望天待终的老弱病残。迫于无奈,他分出了部分精锐兵力留守两处城池。 出弦便无回头箭。 那夜,景王似乎又老了些,站在奉昌城楼上对着京师方向望了整整一夜。 近五个月的身子,葛钰的肚子早显怀了起来。除了晚间胎动厉害歇不安生外,胎儿在白日十分乖觉,像是知晓自己母亲白日辛劳舍不得般。 她依旧随着军医随着队伍向前,后来身子渐重,慢慢就跟不上队伍的行军强度了。闫失见她形容日见消瘦,心中一软,吩咐人守着她在奉昌养胎待产,免了她行军奔波之苦。 但不知在何人口中听闻了闫桢身在建平的消息后,她执意拒绝了闫失好意,执意要跟去灵谷。 孩子月份渐大,深夜里,对心中人的思念,已深入了骨髓。听闻灵谷山高,或许能望见建平府也未可知。即使望不见那人,也能望见他身处的那一方夜,聊以慰藉。 在闫失授意下,葛钰跟着往来押运粮草的队伍缓缓同行。木板车咯吱吱地摇晃在官道上,车上成袋趴匐的粮米颤了颤,却稳若泰山。 一个队伍头目模样的人有意无意地瞥过她,时时盯着,每当她行得艰难便伸过援手,甚至收拾了一辆板车挪出些位置让她搭行,问他,只道是上面招呼要好生照顾姑娘。 夜深人静时,一个低呼声唤醒了葛钰,“钰小姐?” 忍着困意睁开眼,入目的是白日押送粮草那个小头目。她在军中从未道过姓名,许多受过她照料的伤兵只知她自称沈姓,便都唤她沈姑娘或沈大夫。至于闫失是否知她姓名,她没问过,也未听他提过。但于这些手握重权之人,便是暗中着人调查打听了,也无甚惊奇。 能唤她‘钰小姐’的,除了易安葛府里的人和锦帛外,应是无他人了。锦帛自篁水沉船便失了踪迹,她当时在柳阴寻了多日也未果。 “你……”葛钰疑惑且警惕地望了眼他。 “小的乔武呀,钰小姐不记得了……”说着,乔武往四处瞧了瞧,见人马都歇着,才放低声接着道:“老爷命小的在暗中一路护卫小姐,那夜篁水中带了锦帛上岸,却反致小姐受难险些丧命,小人真是该死!” 听他提起葛廷之,她眸中一黯,转而听见锦帛消息,眸中又瞬间露出兴喜。篁水那夜太惊太险,她从未想过九死一生后竟与闫桢相遇,甚至……手缓缓抚上小腹,甚至也做要做母亲了。 那夜篁水幽深不明,惊惧之下根本没瞧清乔武模样,但他的声音倒能记得几分,“锦帛呢?她可好,她在哪儿?” “钰小姐放心。奉昌攻下前,小人便传信于她让去雍南的陵川等着,瞧景王架势,应是要在永宁城和汾宁关与朝廷决战的……您再忍忍,待行到灵谷向南往交阳方向那条路,小的再救您出去与锦帛汇合,借道陵州回易安。” “不……”她望了望灵谷方向,摇了摇头,“不会。兵源未丰,关隘未固,景王不会在永宁和汾宁关与朝廷决战,他是……佯攻京师……” 她能看得明白,阿桢必然更加明白。虽是佯攻,但京师重地举重若轻必须确保万一,不得不派重兵增援防守,如若不然,佯攻便不是佯攻了。可这样一来……重兵受牵于京畿布防,景王便会乘势南下,雍南一带寻常守军又岂是战神麾下玄甲军的对手。 阴谋阳谋,阳谋阴谋,谁又能高谁一筹。苦来苦去的,只有辗转求生的平头人家。葛钰仿佛又瞧见一大片城池被攻下,一大片尸骨遍野。 建平的夜她是瞧不见了。心下叹息一声,对乔武道:“对了,你是如何寻到我,还混入了景王军?” 乔武回忆了一瞬,“那夜小人带着锦帛游到岸边后,发现钰小姐没了踪影,当即在水中搜摸了许久,除了水草外却一无所获。天明后,听闻官府在水中打捞了几俱女尸,锦帛当时便伤心自责的昏了,小人去衙门认领时发现无一俱尸首是小姐,心中就又燃了几分您还存活着的希望。” “后来与锦帛寻到柳阴,听人提起揽月楼新来了位会吹淮安小调的姑娘,在盛会上压了头牌凌乐姑娘一头,听他们描绘,锦帛肯定是钰小姐您。可那时……揽月楼已被查封,且那个常常流连揽月楼的齐家少爷也莫名被自己亲姨父斩首了,柳阴城内许多人唏嘘不敢谈论,就这样,刚得知的线索又断了。” “但知晓您还活着,小人和锦帛便一路往归宁寻,归宁未寻到,便继续南下,一路到了金阳、丹藿、洛南,还是未有半丝消息。锦帛的心也愈发死了,整日不见个笑容。接着便听闻景王举兵,安州大乱,小人与锦帛避难到雍州翼城,再到奉昌。后来……接到老爷书信命小人混入景王军,随时与他报告……乱军动向、军情……” 乔武顿了顿,余光瞅了眼葛钰,“……钰小姐身子渐重,且营中又无他女子,士兵夜间饭后多有谈及,小人便得知了消息。后,暗暗到伤兵营探查了几次,才确定是钰小姐无疑。” 一番道来,葛钰想了想,他们去归宁寻人时,她正好与阿桢在清远那小庙中养伤,因此才错过了,错过了许久。 听闻葛廷之命乔武混入景王军,随时打探军情动向,不禁下意识道:“他……可知我还活着?” “钰小姐说的可是老爷?” 葛钰沉默着没答话,乔武缓了缓,斟酌道:“小人在黑水关瞧见您那一刻……便给易安去了信了。” 腹中孩子动了动,她撑着身子靠起来,“你去歇着吧。这些粮……怕是运不到灵谷了。” 天色将明,一传讯兵从灵谷飞骑而来。果然,景王兵分三路,一路留守灵谷牵制永宁城和汾宁关重兵以防南下,两路从灵谷转道南伐奉昌城东南的太平与交阳两县。太平,交阳攻陷。 两路军中,一路由景王亲自领兵,一路由景世子闫失领兵,两军会师于雍南清江北岸风陵口,从渔门、雁沙两处渡口涉清江,势如破竹,攻下清江南岸第一城陵川,接着取下陵川东西两侧的永兴堡、武乡关,一时之间,雍南全线失守,景王军士气大振。 消息传至陵州,与陵川仅百里之距的方城和宜城全民皆惊,两处守将及士兵皆闻风丧胆。乱军全军欢呼雀跃,攻陷了雍南全线的景王与世子闫失,神色却愈发凝重了。 状况依然未有改善,各处男丁早在他们攻下城池时已鸟兽散尽,兵源不扩,粮草太过依赖安州后方,愈打愈不能回头,愈不能停,便不得不分兵沿路驻守所伐城池,兵力便愈加分散,愈分散又不得不更集中玄甲精锐快速功伐其他城池,以求兵源。 越倚仗玄甲军,就越受后方安州牵制,一旦后方着火,祖籍尽数是安州的玄甲军必然要求回救!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深陷泥潭,却不得不动。 葛钰随着一队粮草队伍抵达陵川时,已时至五月。天朗气清,芳菲早已散尽,放眼望去到处绿油油一片,李子,桃树,都挂着青涩的果实,悠然的藏在片片绿云之后。 一日,熟练地为几个伤兵拔箭止血包扎好后,突然晕了过去。军医为她诊了脉,因太过劳累,嘱咐了她务必好生歇息,否则于胎儿不利。她耐着性子歇了两日又去了伤兵营,伤员太多,军医与其他几个助手根本忙不过。 营中男女有别。身子渐重,为士兵上完药后起身也不由己了,非得有人扶着才行。闫失冷眼默默瞧了许多日,终是命人在陵川城内寻了个女使。 “小姐?” 葛钰从梦中醒来,抬眼便瞧见,榻边眼眶红红正梨花带雨的锦帛。她朝营帐内四处扫了扫,确信自己非在梦境,才去拉锦帛的手。主仆二人分别太久,她一时竟未晃过神来,“……锦帛?” 82 082 http://.biquxs.info/

“是,是……小姐,是奴婢。”泪珠一滴一滴地从锦帛眼眶滚落,如泪人儿般,差些泣不成声。 葛钰撑了撑身子,锦帛忙扶着她,取过榻上一点不见柔软的布枕,理了理垫在她身后,愈发难过起来。 “你别哭呀。” 葛钰想为她擦擦泪,将将抬起手却被锦帛握住了,能感觉到,分开这些日子,她的手比在葛府粗糙了许多。锦帛抽噎地吸了吸气,“小姐……都是奴婢害了您,若非奴婢拖累……您怎会在篁水……怎会让您吃这许多苦……奴婢差些还以为,永远也寻不着您了……” 积压了半年来的担惊受怕和自责,一发不可收拾。 葛钰回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将手放在自己腹部,对她淡笑道:“别哭了锦帛。我很好,你看……我都快做母亲了。这半年多来,经历了许多事……还记得那管白玉笛吗?” 锦帛抿了抿唇,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葛钰眸光明亮温煦,“送我白玉笛的人,便是孩子的父亲。若非篁水之难……我也遇不上他,你不用自责,真的。” “小姐。”锦帛唤着,依旧难过。 “你摸摸,他在动。”葛钰眉眼中带着令人满足的笑意。锦帛既难过又说不上的开心,时喜时泣,随着小姐的手,小心的在葛钰腹上感受着,手指一颤,惊道:“真的,小姐……他、他动了……” “可没骗你,”葛钰伸手为她擦了擦泪,“别再哭了。” “奴婢不哭,”锦帛揉着眼角,用手背将泪水一抹,“奴婢为小姐高兴。” “真傻。” 锦帛红着眼冲葛钰笑了笑,“只要小姐开心,幸福,奴婢愿意日日傻着。” “越说越不像话了。”葛钰面上依旧笑得温煦,心中微微一叹,军营与战场真是个磨砺人心之地,眼见着人为活着而拼尽全力,也眼见着人无力地死亡。时而哀嚎遍地的伤兵营,像是个人间炼狱,每每夜深时,那些兵士痛苦呼叫的模样便会深深刻在她梦里。 “他呀,夜里顽皮地很,时常折腾得我歇不踏实。” 锦帛收了泪,眼前的小姐比在府里时开朗了许多,眉眼蕴藏着淡淡笑意,不似初见时孤寂寂地坐在廊下任凭秋风寒凉那般了。以往的小姐仅仅一个背影,都瞧得令人心疼。 那时她不懂小姐为何总顶撞老爷,即便老爷示弱也坚持,以至于挨了那场她至今都记忆深刻的打,血肉模糊的后背,当大夫将药酒倒上去时,划破小院的嘶哑惨叫和水捞出一般颤抖的人儿,她只觉着是小姐傻……如今再见到小姐,瞧见她笑,才明白,那时大概是心死了吧。 挨了打,疼着,才能感受到心跳动着。 锦帛忙取了棉巾,浸湿水绞好后递与葛钰,“小姐擦擦脸吧,奴婢伺候您起身。” 葛钰接过湿润的棉巾,拭了面,拭了手,“听乔武说你在陵川城,我还想着该如何与你见上一面……你怎么进的军营?可是景世子?” 锦帛晾好棉巾,取了外裳为葛钰披上,五月的天已十分烦热,外裳很薄,“乔武哥之前与奴婢来信,说已寻到小姐,奴婢当时开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后来景王军攻下陵川,听闻营中要寻一个女使,奴婢便使了银子,经了些周转,才得以入营。” “对了小姐,”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好的帛图,“乔武哥嘱咐奴婢带的东西,说是您要的。” 打开帛图,葛钰粗略扫了一眼,忙又原样叠好放入背后靠着的布枕内,嘱咐道:“锦帛,在营中,在人前,你万不可称我小姐,唤沈姑娘或姑娘便好。” “嗯,”锦帛点点头,“小姐放心,奴婢省得。” 陵川一战,伤了许多人。伤兵营内各帐人满为患,葛钰在锦帛帮扶下熟练的为他们上药、换药。气候烦热,各帐空气浑浊,有些兵士伤口已化脓溃烂。 她时蹲时起,额上,背上,全是湿润润一片粘腻得慌。李狗忍着伤,强扯出笑颜,盯着葛钰为他一点点割去腐肉,淋上药酒,身子疼得发颤时便将五指狠狠抠入地面,粗粗喘了几口气,方勉强道:“沈大夫……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专注着上药的眼眸闪了闪,葛钰神思一晃,听得李狗一丝抽气后稳住心神,对李狗道:“不用谢我。你也帮了我好些回,好好养伤,有事托人唤我。” “……哎。”李狗笑了笑,回回见着她,他总不由自主的摸着自己后脑勺。 一个接一个,待锦帛在火头兵处取了饭食唤她用饭时,黄昏以至,夜幕慢慢降临,成片的营帐亮起火把,扑腾的火苗呲呲地向上窜着。 好人?李狗的话在她脑海徘徊了许久,这是继阿朗后唯二道她是好人的人。可他们不知,他们失了血肉失了命所攻下的城池,正是她心中人,她孩子的父亲所守护的。每每为他们上药治伤,都是一场良知与私欲的金戈相交。 那夜守到很晚,带走了白日烦热的凉风吹在她身上,抚在她心里。时隔了两月,闫失命秦川再次请了葛钰到他帐中,一言不发的入了后间,解了外裳,依然是血迹斑驳的后背,除了责打出的伤痕,还有一记从战场上落下的刀伤。 “景王爷打的?” 这次,闫失没道那句“只管上药便是”,沉默了许久,“……你可有试过,被最亲的人伤心的滋味?” 葛钰握着熟悉的青瓷药瓶愣了愣,想到葛廷之,最亲的人?他还不算……也沉默了一瞬,“没有。” “上药吧。” 闫失的语气很淡,葛钰听得出他不愿再提。不知从何时时,血腥之味已成了家常便饭,此刻闻着,竟一点也没有不舒服。 “等等。”上完药,见葛钰撩帘子就要回去,闫失唤住她,从案几上拿起一个青绿色的瓷罐塞在她手中,“回吧。” 从帐内出来,相距甚近的中军主帐烛火通明,她望了一眼,最亲的人?闫失口中的便是他父王吧。锦帛在外等着,见小姐出来忙上前扶住。葛钰揭开瓷罐,一股好闻得令人分泌唾液的酸味散发在鼻间,一罐子酸梅静静地躺在瓷罐里,与世无争。 尝了一颗,泛着香气的酸味留存在舌尖,顺着喉嗓一路沁入胃中,“锦帛尝尝?还不错呢。” 锦帛拨浪鼓般的摇了摇头,她望了一眼罐内,酸梅味扑鼻而来,顿觉牙齿软了几分,只道了句,“景世子这人,瞧着倒还挺好。” 葛钰笑了笑没置评,将瓷罐交给锦帛拿着。阿桢,五个月了,你知不知,咱们有了孩子,再过些日子小家伙都要出来了。 放眼远眺,陵川与建平隔得更远了。她似望见了千山万水,却瞧不见那里的夜。 那夜她在锦帛的照料下,没等入睡,一个伤兵营的兵士突然奔来,告知李狗所在那处营帐的伤员全数不明抽搐,冒汗发抖,瞧着像是挺不过天明。 “小……”她一个激灵撑起身子,锦帛被她动作吓了一跳,‘小’字刚脱口,余光瞅见那士兵,改口唤道:“姑娘!” “走,去看看。” “可……”锦帛有些担心。 “没有可是。” 锦帛自然不会违了葛钰之意,慌忙取过外裳为她披上,随着赶了过去。她们到时,军医正领着另一个助手捂着口鼻在细细探脉查看,几个发作严重的,躺在地上已没了生气,仅尚存着些意识。 “如何了?”李狗奄奄一息地靠着,面黄如铅。见军医为他诊了脉,观了眼睑,葛钰忍不住问道。 军医摇了摇头。 “我才离开不久……怎么会……” 她在锦帛搀扶下跪坐在地,军医递了一方干净的湿棉巾与她,“捂住口鼻。如今情况不明,为以防万一需谨慎行事。” “嗯。” 她接过湿棉巾,还不等掩上……一声惊呼骤然响起,锦帛的瞳孔缩了缩,扯着葛钰外裳,“姑娘……他、他没气儿了。” 一颗心没落下反倒提起了。挨着李狗身旁的一位兵士气息全无,身子慢慢变僵变冷。军医按了按。不等众人反应,另几位躺地上的伤兵也随了过去。 “尸首不能留在这儿,得立刻运远些火化!”军医当机立断。他唤来几个兵士,嘱咐了掩鼻当心呼吸后,命他们将尸首抬出了营帐,接着对葛钰道:“你肚中有孩子不易奔走,留在这儿看着,我与小叶去其他帐瞧瞧再去回禀王爷,当心。” “我明白的,陈师傅放心。” 军医出去后,营帐内除了被抬出的几个咽了气的伤兵,余下的都无力的躺着或斜靠着,不足五人。 李狗瞧见葛钰来了,本想强扯出一抹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沈大夫……俺是不是……活不成了?” “不会,”葛钰眼眶有些发涩,“你是个好人……老天爷最不会亏待的就是好人了……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 “你骗俺……俺……不信……” 葛钰让锦帛绞了湿巾,抬手为李狗擦了擦脸,李狗依然断断续续道:“……老天惯会欺负的……就是老实人,俺祖上……八辈平农……辈辈受人欺压,俺好不易当了个兵……却没死在……战场上。” “你歇歇,好好养着,别再说了。” “沈大夫……你让俺说,不说……俺怕再没机会了。”说了太多话,李狗差些喘不过气,缓了缓,“你是俺见过……心地最好……最好看的姑娘,俺……” “别说了。”后面的话,葛钰不想听也不忍听,“挺过今夜。挺过了今夜……你一定会好起来,一定可以握刀再上战场。”李狗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缓缓淌下。 葛钰守了半夜,精力终是不支昏睡了过去。锦帛没办法,正待唤人,闫失忽然出现抱起了她,一步一步将她送回了营帐。 再醒来时,天色将明。她从布枕内取出那张帛图,借着烛火暗暗看了良久。 83 083 http://.biquxs.info/

“小姐?”锦帛凑了过来,她一闭上眼便是那几个兵士抽搐咽气的模样,睡不踏实。 葛钰揉了揉眼,让她将烛火搁得近些,片刻间,好好的一张陵州军事地形帛图便燃起来,落在地面慢慢化为灰烬。 “备纸笔。” 锦帛面上的惊愕还未缓下,听见小姐吩咐,忙收了心思在帐内寻来东西,将纸细心地铺在榻边一角,添水磨墨,待笔蘸饱了墨汁方递给葛钰,“小姐,给。” 葛钰接过笔,抬手书下几行字,吹了吹,搁干了墨迹叠装好交给锦帛,“交到乔武手中,让他想法子定要达成我信中嘱托之事。” 锦帛尚被信纸上的话震得回不过神,反应慢了些,“小姐,真要这样做?您就不怕……” 葛钰盯着烛火沉默了一瞬,“不是我要如此,以战止战而已。锦帛,人一旦做了决定,哪里还顾得上怕不怕。” “奴婢不懂,可奴婢知道……您肚中还有孩子,若是有个什么好歹,那……” 葛钰低下头,手慢慢抚上腹部,“我不会让他有事,他如今就是我的命。”锦帛抿了抿嘴不再多言,趁着取早食的空档寻了乔武将信送了出去。 五月二十,景王军意料之中的攻下陵州方城和宜城,六月初,整军拔营向方城东面的驼峰岭进发。同月,靖、江、越三州各遣援军二万集结于陵州镇远府,镇远常驻军三万,一时间,镇远兵力达五万之余。 驼峰岭草木茂盛浓密,浅草齐膝,与镇远城仅一武陵关相隔。所有人都知道,长达半年以来的内乱,已到了决战之刻。朝廷与景王军的武陵关之战,避无可避。 除去每每攻城战中的伤亡人员与沿路分兵驻守城池的兵士,景王军精锐三万余人全数踏入驼峰岭,轰隆地脚步声,扰了岭内正酣眠正嬉戏的花鸟虫鱼,驱退了飞鹰走兽。夜里,沉寂。 陵州总兵肖越于武陵关城楼向西面驼峰岭眺望着,他已在此伫立了许久。而他身旁满面风霜而来的人伫立得更久,神情肃穆,只一动不动地望着。 他暗暗揣度片刻,出声道:“陛下……夜已深了。” 高阳领着高淮手持铜盆从城楼左侧行来,他向肖越摇了摇头,放低声道:“肖大人,有我陪着陛下便可,您请先去歇息。乱军已入驼峰岭,明日不定就会来武陵关试探,还得劳您得多巡视布防才是。” “那就有劳高统领了。”肖越瞧着面前这位温润谦逊的年轻人,作了个揖。能担任天阙卫统领——陛下面前红人的人,沉浮官场几十年的他自是不会轻易得罪。接着朝闫桢行礼道:“陛下,臣先行退下了。” “肖卿去吧。”闫桢回眸望了肖越一眼。 高阳从小弟端着的铜盆内拧好锦巾,双手奉着,“主子,行了一日路,你先擦擦面。” 闫桢接过只拭了拭手,转眸又朝向西面一言不发。高阳将锦巾奉回铜盆内,对小弟使了个眼色,高淮背后杖伤虽已好了许久,但仍心有余悸,觑了眼主子背影,点点头,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主子……夫人不会有事的。”高阳陪着站了一会,劝了劝。 自在建平收到暗卫消息,探寻到葛钰身处乱军营中且身怀有孕,主子便纵马一刻不停的来了武陵关——这个离乱军最近之地。近几日,身边随行伺候护卫的全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敢多言多语,生怕烦了主子心情,令主子不快。 “主子?”高阳又唤了一声。 “阿阳,”闫桢眸光动了动,声音里透着深深自责和担心,“她有身孕了……” 高阳不知该如何劝,如何能让主子心里好受一些。他瞧着眼前人侧影,哪里还是那个高坐金龙宝座渊渟岳峙的君王,一个普普通通担心着妻儿的丈夫,向朋友诉说愁苦的平凡人而已。他突然记起了当年读书时,主子意气风发的模样。 高阳挨得近了些,在内心权衡了许久,终是犯上般唤了声闫桢未登极前的称谓,“殿下。” 闫桢一怔,侧过身瞧了瞧高阳,敛起神思,面上缓缓浮出了几丝笑意,“胆子是比从前大发多了。” 高阳挪着脚退了一步,“主子能宽心些,纵是治了属下的罪,属下也甘愿。” 闫桢心下默默叹息一声,“高统领是愈发会揣度圣心了。” 高阳知主子是玩笑话,也没跪地请罪,“主子知道,阿阳没那个胆子的。” 六月初四,玄甲军夜袭武陵关未果。初八,两军正式交战于驼峰岭浅滩泽地附近,玄甲军仍旧锐不可挡,但朝廷军士气异常大作,双方僵持不下,平。 初九,烈日高悬,玄甲军副将李衡关前叫阵,肖越同遣手下副将白敬出关战敌,二军交战武陵关外五里。景世子闫失领军从白敬后方包抄,白敬腹背受敌,正当不敌时,早隐于两侧的朝廷军在一沈姓小将指挥下,冲击而出。一番厮杀后,景世子闫失与副将李衡领着残部突出重围,平。 初十,双方无动静。 “小姐,您嘱托的事,乔武哥办妥了。现已运入了营中。”锦帛小心的朝着葛钰耳朵低语。 葛钰拨着药汁的手一僵,药汁咕咕地在陶罐内沸腾着,炉下的火烘烤得人满面挂汗。锦帛见状,忙用棉巾替小姐擦着额间,“乔武哥问,小姐打算何时行动?” 葛钰搁下木筷,用手撑着已快直不起的腰,眉头蹙了蹙,“再等等吧。待他们再消耗几场。” 药熬好了,锦帛按青瓷碗一一倒出,额上也挂了许多汗,忍不住道了句:“这鬼天,尽热了,也不见动个风!” 葛钰握了把小扇自己扇了会,又替锦帛扇了会,“打仗收人的天,堆尸成山,自然没风。” “小姐信这个?”锦帛抬了抬头。 “不信。可不信也不来风啊。”葛钰实在热得透不过气儿,瞥了眼快临盆的肚子,叹了一声。“这一碗送去给李狗吧,剩下的近,我去唤个人来帮忙。” 锦帛点了点头,“全帐的人都没挺过,他也是有福,竟真生生挺了过来。唉。听军医说李狗的伤已无大碍,过了下晌,日头落了就要归队回营了。” “这么快?” 锦帛顿了顿,“是他恳求的。这几日双方僵持不下,凡伤兵回营的,李副将都未拒绝。” 锦帛用湿布裹着药碗去为李狗送药,葛钰朝着右侧行了几步,见了一队过来的兵士刚一出声,一个面目细白高挺的士兵便小步跑了来。 “沈大夫……有何吩咐?” “我不太方便,可否帮忙将这几碗药送到前面那处营帐内去?” 士兵点点头,望了前面营帐一眼,又朝旁边营帐扫了扫,“小的帮您将这处一块儿送了吧。” 葛钰颔首致谢,缓步行过去帮着他理了理药碗。士兵低着头,余光瞟向四周,忽然轻道:“夫人,让属下来。” 葛钰搭在药碗沿上的手一抖,差些将碗带翻在地。士兵忙从她手中接过碗,仍旧低声道:“属下十七见过夫人。主子已到了武陵关。” “你是……”答案已呼之欲出。 “此地不便多言,夜幕后属下再与夫人详言。”十七快速低语了几句,恢复如常,稳稳的持着药碗往两处营帐送药,遇见其他士兵便点头招呼一声。 腹中孩子突然动得厉害,葛钰发白着脸寻了一处木桩靠着,等着锦帛送完药。若那自称十七的所言非虚,阿桢,真到武陵关了?越想着那人,孩子愈是动,手托着肚子几乎喘不上气。 “锦帛……” 她困难地唤着,锦帛送完药见小姐已快蹲跪于地,手抓着木桩,满面冷汗,差些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奔过去,“小姐……您怎样?” “没事……就是孩子动得厉害……疼,你扶我回去,歇歇……歇歇就好了。” 锦帛眼眶微红,“好。您把力全靠在奴婢身上,奴婢扶您起来。” 葛钰闷哼两声,忍着痛撑起身子。胸腔内咚咚地跳着,后背衣裳几乎湿透皱巴巴的粘腻贴着,“慢……慢点儿锦帛。” “嗯。”锦帛吸吸鼻子已见哭腔。 闷热了数日连着数日不刮风的天,在黄昏夕阳映红一片时竟微微来了风。驼峰岭的山草厚密地轻轻摇晃,执勤在外和营帐内待着的士兵众人全深深吐了口气,心情轻松地惬意在久违的凉风里,精神了不少。 一个发丝灰白的老头执着勺正为众人派饭,手一抖一抖的颤着,勺中饭菜也随着颤落。见少了伸碗士兵的份量,又大方的舀上一勺,待再次抖落后,与本应得的也无甚差别。 一个一个派完后,天边红云变成了深蓝混着亮橘色,渐渐化成灰白,再变成静夜蓝混着灰黑。夜色完全降临,风却逐渐大了些。 他望望天色,叹了一声,收拾好锅碗勺子准备回火房营。这时,一个玄甲兵士忽然前来唤住他,“老头,派完了?再回去做些给营中沈大夫送去,沈大夫怀着身子,世子交代了,得做些清淡精细的吃食。” “哎。”老头咕哝着回了一声。端着各类东西迟缓地回去了。 葛钰歇了一个下晌腹中疼痛已缓解不少,她让锦帛将营帐帘子撩开,让外间凉风吹了些入内。令人舒心的凉风带走了帐内几分烦热,心情畅快不少。 靠着榻养了养神,闭目感受道:“这风,应是自从东边泽滩地而来。” “姑娘好生厉害呀。” 一个陌生带些低哑的声音传来,葛钰睁开了眼,只见一个六十上下光景的老头提了个粗食盒站在营帐门口,发灰白,面容平凡普通。 “您是……”她撑着身子动了动。 “老朽是火房营新来放饭的,奉景世子之命,来为姑娘送些清淡精细的饭菜。您是自个儿出来取,或是许老朽入内送进去?” “您请进。”葛钰瞧着与自己祖父年岁相仿的老头,从榻上缓缓坐起身。 老头翻起自己鞋底,低头瞧了瞧,捻了鞋底面粘着的几缕草丝方迟缓地入内,边行边问道:“姑娘是如何知晓,这风乃从东边泽滩地吹来的?” 葛钰笑了笑,“我自小长在江州,那边常年湿润又伴着江河湖海。驼峰岭这一片除了东边有泽,其他处并无水源。而这风里却明显蕴含了淡淡湿气,自然只可能是打东而来。” “连着数日烦热,好不易来了风,就是不知能停留多久?” 老头将食盒搁在帐内榻边,叹了叹,“这风一时半会儿是止不住,歇不下下来了。” “老伯何以如此说?”葛钰见他似乎很笃定,问道。 老头像是回忆自己最得意之作般如数家珍,“老朽打一出生便住在驼峰岭,六十年咧,若不是无牵无挂老了跑不动,谁敢入景王乱军,朝廷可是要灭九族的……” 他说着:“驼峰岭不同方城,也不同武陵关和镇远府,每三年,只一入了六月,便没了风,热得人直发慌,可一旦风来了……一旦风来便是狂风大作,过了子时就是暴雨,连天儿的暴雨,得下上半月才干休呢。” 葛钰被他说得一愣,“老伯,您之言可当真?” “自是当真,姑娘咧,也就我这种数着天儿往土里埋的人,才会数着日子过,你要问个别人,还不定能记得清楚。今儿这怪风离上次正好三年……哎,待了明日,你说,这仗可如何打呐?”老头没等葛钰回答,叹息着,便缓步走了。 “狂风大作?”葛钰喃喃自语,望了一眼外面,强撑起身子缓步迈了出去,仍风吹着。 锦帛远远提了饭食过来,瞧见她,忙跑过来喘着气儿道:“小姐,您怎的出来了?奴婢去取了饭。” “锦帛,”葛钰望着远处,声音似有些远,“等一个人来,时机便到了。” 84 084 http://.biquxs.info/

十七并未让夫人久等,借吃坏肚子为由需寻营中军医或沈大夫瞧瞧,与一个兵士交接一了番后,便匆匆朝葛钰所住营帐方向行去。 天色已全暗下,风更大了些。 锦帛抬手拦住了营帐门前的十七,从腰束内掏出一纸书信悄悄塞给他,轻声道:“小姐吩咐,请你立刻遣出军营,赶在戌时前将信带给你该回禀之人。且记,要快!” 十七暗暗收下信,往帐内望了一眼,而后对锦帛道:“烦请姑娘转告夫人,属下定不辱命!” 人离去后,锦帛转身将帐帘放下去粮草营寻乔武,她当初应征做女使便是假借乔武之妹的身份才得以入营,此刻,随意编了个探望哥哥的由头,也不会引人注目和怀疑。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葛钰在帐内坐不住,索性燃亮了烛火寻了笔墨书练起字来。还曾记得在易安葛府,葛寰那小家伙唤着她阿姐临她的字,半年来,也不知他长进了些没,若说对葛府内唯一尚存几分挂念的,也只有葛寰了。 锦帛回到帐中时所见的小姐便是这般,一手托着腹部,一手极稳极专注的盯着笔锋的横撇竖捺,一笔一划,字字透着温和又暗藏波澜。 “小姐,今夜之事,您有把握吗?” 葛钰笔下一滞,顿了顿,墨迹又流畅起来,“我们能帮上的只有这些。尽了人事,一切便全凭天意了。” 锦帛拾起一张被风吹落在地的笔墨,瞧了一会,有些倾羡道:“奴婢纵是再练上两辈子,也及不上小姐一个字。真好看。” “哪有得着那许久?今后得了空,你只管日日练,用不上几年准定不差。”谈及书道,葛钰因今夜将行之事而紧着的心松了松,落下一笔,带了几分挪耶道:“若日耕不辍,不定还能赶上贺兰家——那位千金难求一字的贺兰大公子呢。” “小姐……” 锦帛话音未落,便被一阵突响的脚步声打断。主仆二人顿时收敛神色,葛钰搁下手中笔,示意着锦帛,“去瞧瞧外面。” “是,姑娘。”锦帛谨慎道。 片刻后,锦帛打探了回来:“小姐。听外面兵士说,景世子不知为何顶撞了景王,景王爷一怒之下命人当众行刑正打着景世子军棍,且没吐露数目。听说都打四十了,景世子后背已见血……许多将官和兵士都跪在主帐外为景世子求情呢。” “什么?”葛钰听毕,打翻了手边储着墨汁的砚台。墨汁溅了一身。 锦帛被小姐的反应惊了一跳,忙上前收拾为葛钰换外裳。葛钰伸手一拦,“不换了。快,我们过去瞧瞧。” 葛钰被锦帛搀着赶到时,闫失后背已溢透了一片血色,双膝似陷入了地面,两拳静静握着,将一声声闷哼咽入肚中。腰背挺得笔直,好似身后行刑之人挥舞的不是厚重军棍,而是一根毫无杀伤力的棉杵。令死也不愿折腰。 眸光里望见挺着肚子而来的她,闫失一分神,身后军棍突然猛地击打在后背,痛得差些咬碎了牙,随着脱口而出的些许呻吟,腰弯了下去。行刑兵士吓得一怔,停了停,待他重新直起腰,才敢继续抬起实木棍子。世子在营中之威信并不比王爷低多少,行刑之人也是忐忑万分,手心后背全是汗。 葛钰望着今夜身上充斥着异常落寞又异常坚韧的闫失,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瞧着他,总能想到自己,想到那夜葛廷之也是如此的命人打她。毫不心软。 那场打是她自己讨来的,但真当板子上身,雨丝打在身上嵌入骨髓的痛炸开在后背,一层积着一层,她是真希望那个人能打死她,从此便无需再面对了。 闫失眸中之色与当初的自己如出一辙,葛钰不知是心疼当初的自己,还是心疼他,胸腔内充斥着说不清的情绪。虽被他掳来,亲身经历了这场内乱,目睹了无数生命的埋葬流失,却从未恨过他。 主帐前跪了一片求情的将官,沉闷地击打声在风中散开,敲击于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景王沉着脸一人坐在帐内案几后,耳边飘来外面击打声,一双沉淀了岁月沧桑的眸子盯着案上军事图,整个人一动不动,连军事图搁置得反了也未察觉。 葛钰由锦帛扶着行到主帐前,对身前景王玄甲亲卫道:“烦请通报,葛钰求见景王爷。” 声音不大不小,却落地有声。一众跪地的将官全抬头望了望她,营中都知她是军医助手沈大夫,此刻突然听闻她自称姓‘葛’,免不得侧了侧目。 但也只是片刻便平静如常,注目着她的目光被收了回去,众将官大多在心下叹了叹,他们已求了许久都未得见王爷,未令王爷收回成命或给出个数目也好,王爷如何会见她一个小小军医助手? 出乎意料的是,景王听了玄甲亲卫回禀,眸光动了动,竟准了。所有被收回的目光,又注目在了葛钰身上。一众求情的将官想破头也没弄明白为什么。 “坐着吧。”景王令亲卫为葛钰挪了张木椅来,抬手挥退了亲卫和跟入内的锦帛。“若是来求情的,便不用开口了。忤逆犯上,这打……他挨得不冤。” “若谈犯上……”葛钰望着景王,顿了顿道:“闫失比不过王爷。” 轻轻一句如巨石投湖,荡起了惊涛骇浪。她说的自是景王谋反一事。景王这时才抬眼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眸光淡淡,让人窥探不出下一刻依旧风平浪静还是暴风雷雨,“你倒有胆色。敢与我这般说话的,坟头早已青草三尺了。” 帐外军棍声闷沉沉的,时间容不得葛钰拐弯抹角,“在陵川为闫失上药时,他问过我一个问题。王爷可想听听?” 景王依旧风波不动地坐着,葛钰自顾道:“他问我……可有试过,被最亲之人伤心的滋味?我的回答是:‘没有。’” “我父亲抛妻另娶权贵之妹,从小便没管过我半分,我以为与这样的人之间谈不上任何亲情,可真真见着了,却不由我所想。他也如王爷今夜打您儿子一般命人打我,板子棍子落在身上那种痛,王爷大概是体会不到,跟挖了心似的嵌入骨髓,由内到外,再随着每一段皮肉,每一处腠理,顺着脉道猛地流回心肝,将人刺成个体无完肤的筛子,窒息地,绝望地,恨不得从出生那一刻便被你们永远遗弃,与你们永无牵扯。” “王爷,我不明白也无意窥探你们父子的恩怨,我只知闫失的眸光已经灭了,您若再不停手,失去的不是一个忤逆犯上需待教训的儿子,而是再问上一句……可有试过,被最亲之人伤心的滋味?他的回答会如我一般。” 景王像是失了魂,身形一颤,静静坐了良久。葛钰撑起身子不再多言,撩开帐子便对外行刑的兵士喝道:“住手!” 眼看世子撑不住了,行刑的士兵也是心急如焚,若他经他之手真把世子打出了个好歹,不说王爷会如何,便是李副将都得要了他的命。此刻听见有人让住手,自然是立即住了手。 一众将官瞧主帐内的王爷并未阻拦,全站起身围到闫失身旁,拉的拉,扶的扶,“世子,您怎样?可还撑得住?” “快请军医!” “卑职去……” “哎,回来,沈大夫不是在这儿!快,搭把手……” 一众人七嘴八舌地忙着。闫失恢复了些神志,无力的抬起手腕拭了拭,因疼痛而咬破唇皮所溢出的血迹,“……秦川。” “属下在。”秦川低哑的应着,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瞧着他家世子此刻,秦川难受得说不出话。 “扶我……起来。” “是。”秦川小心翼翼扶起闫失,一众围着的将官自发地退了一步。除了风声,四下顷刻间寂静了,没人在这时出声,没人敢扰那个已站不住需人扶着,却依然不容轻视的世子。 随着闫失缓步向前,一众将官渐渐向左右散开,人影憧憧之后唯被锦帛扶着的葛钰身处原地未动,二人目光相碰,没再错开。 “他来了。在武陵关。”闫失尽力稳住声音不抖。葛钰自然明白他口中‘他’是谁,没答话。 “能……再上最后一次药吗?” 闫失声音很轻很淡,淡得似让人听不见。葛钰眸波动了动,“好。” 闫失嘴角不可见的弯了弯,突然失了力,身子重量全压在秦川身上任由秦川将他搀扶回营帐。葛钰望了一眼,对锦帛道:“去景世子那处。” 连釉色花纹都无比熟悉的青瓷瓶再次握在她手中,闫失安静地趴在榻上,整张后背已辨不出血肉,秦川打来清水绞了湿巾递给锦帛,锦帛再转给葛钰,不一会清水便浑浊如血水,透着丝丝血气。 整个上药过程无一人出声,静得落针可闻。 闫失嘴里咬了张棉巾,冷汗刷刷地从额上溢出,被汗液浸饱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边,贴在脸上,口中一声不吭,身子却颤颤发抖。 葛钰将手放得极轻,生怕从自己手上多增了他一分疼痛。这样的痛,她也曾受过。 “你走吧。”药上完后,闫失沉默了许久,突然道了一句。 葛钰收拾药瓶的手一滞,抬眸望他。又听他道:“你也快临盆了……军中生产不便,去武陵关吧。我让秦川派人送你过去,连夜就走。” “不后悔?” “下次再见,便是敌对了……我不会手软。” 85 085 http://.biquxs.info/

风吹得旌旗在灰暗中乱晃,火苗更是迎风升窜。夜已深,所有不当值巡夜的兵士,全回了各自帐中灭烛歇下,等待未知的明日。 军中一时寻不着马车,秦川无奈之下只好吩咐几个玄甲亲卫用木板车送葛钰出营。坐在板车上,听着耳畔愈发呼呼地风声,葛钰望了一瞬天色,心咚咚地忐忑提起。 遍野的山草几乎被刮平在地,林木弯了腰,些许细木枝混着满天枝叶如饮了狂酒的凶徒肆无忌惮地摆舞于风中,老头所言的妖风如期而至! 热闷潮湿地气息瞬间充斥在整片驼峰岭。 她抬手掩住鼻眼,风里暗藏的飞沙碎石迷得人睁不开眸子。一股浓郁地烟味顺着风奔袭而来。板车骤然停下,几个护卫在侧的玄甲亲卫像是定住了般,盯着远处,几近目眦欲裂。 “走!” “快!立刻回营禀报世子和王爷!” 如梦中惊醒,一个玄甲护卫立刻拔刀指着葛钰主仆,“沈大夫对不住了!请下车!”一个迅速解下木板车套,翻身上马,对同伴点点头,狠狠一抽扬鞭回营。 “您多保重!”余下的玄甲卫匆匆扔下一句,几人也疯似的往回跑。 没出一里,大营方向一声轰隆巨响传来,震慑得几人猛然住脚,不知谁吼了一声“快!”,才再次疯似的回奔。 前方不远处火光冲天,亮如白昼。热浪一阵胜过一阵随风扑过来,炙烤得人如岸上鲤鱼融化了周身鳞甲,且五脏俱寒。 “咳……咳咳……”浓烟呛得葛钰与锦帛弯了腰。 “成了,小姐……咳……我们现今……怎么办?” 葛钰呛咳了几声,缓过劲,只觉着肚子下坠似的疼,望了眼身侧一条小径,“走。从这儿上山……这边山道林稀草疏,火势不宜蔓过……且愈往前……愈是上风口,再过一阵……暴雨不定就来了……咳咳……低处太危险。” 她颤着双腿咬紧牙关由锦帛搀着向小径行去,山道狭窄高低不平,愈向前行,风浪愈直直地朝面上刮来,木簪挽着的发丝散落在风里飞扬,主仆二人举步维艰。 火光离远了,一切被烈火吞噬过的土地散发出焦灼的味道。 碎石子般大的雨点从深不可测的天际一颗颗砸下,岩石上,烧焦的树干上,葛钰和锦帛脸上、身上,一颗接一颗密密麻麻的,不一会就变成了小指粗细的雨丝,宛如一张无形无情的巨网要与灰暗的夜分庭抗礼。 哗啦啦!哗啦啦!风声雨声交缠成一片! “小姐!”锦帛惊呼着。 山道里风势比下面更大更猛,呼呼地朝她们身后灌着,大雨落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是一把,二人根本睁不开眼,瞧不清路。 “小姐!我们下山吧!火势已经灭了,前面……” “不行!” 葛钰一个不稳跪跌在地,膝盖磕在碎石棱上,顿时一阵剧痛直袭神经,喘了喘气,方道:“整片驼峰岭……只有泽滩有水源,一下暴雨,各处汇聚的雨水……十有八九会全流向泽滩,下面离泽滩太近,若爆发了山洪,下去不堪设想……呃……”她痛呼一声,朝前躬着腰费力地托着肚子,发白的指骨紧紧抓住锦帛,“我……锦帛……我好像要生了!” 从前方汇聚的雨水一股股的冲刷而下,主仆二人早已湿透。锦帛顾不得雨势,呛了几口水,忙使了全身力气搀扶起小姐,声音中带着颤抖:“小姐?撑得住吗?奴婢……扶您到前面那处平地去,没事的,会没事的……” 灰暗中,葛钰蹙紧了眉吃力地点着头,靠着锦帛再次颤巍地站起身,膝盖被碎石棱划了一道口,渗着血色的雨水寒凉透骨。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二人踉跄着跌坐在山腰一块平地上。锦帛哭了,“小姐?您怎么样……” 葛钰背靠一方石块,早被雨水泡发的衣衫,此刻又被浑身冷汗泡发,闪电亮光下,映出一张发白如雪的脸,几乎喘不上气,“疼……” 山体颤动,震如雷霆的嘶鸣声和马蹄声呼啸而来,景王营中被火势惊腾的数千匹战马失控,齐齐向山下泽滩沿岸奔腾掠去。健壮的鬃毛怒天而立,迎着风雨击打,瞧得人惊心动魄! 武陵关内,闫桢伫立在城楼握着一管竹笛像一尊没有神情的雕塑,双眸无波无澜,听着从驼峰岭传来的细微金戈之声,听着耳畔哗哗雨声。 打从十七送来那封“亥时火攻,营中策应”的八字信纸,此刻的情景早在意料之内,但他不想下达任何可能伤害到阿钰的旨令,一点都不。 可不得不承认这是天时地利之下的绝佳机会,半年内乱尸骨成山,百姓到处流亡,已到了收网之时,迫倒皇叔的最后稻草便是这场暴雨,一人之家与千万人之家,由不得他不抉择。 阿钰,你若安好,我陪着。 如若……待平了这场动乱,我亦陪你。 早早埋伏于上风处的朝廷军与景王乱军,时隔两日再次金戈相交于驼峰岭泽滩附近。惊慌奔波的玄甲军不敌,溃败而逃。 往回的被朝廷军追击着一个个斩杀,往前的被数千匹战马踢踏而死,余下奔逃入泽滩内的,全被泥泽吞噬,绝望地瞧着沼泥一点点漫过腰,漫过脖颈,呛袭入鼻,鼓凸着永不瞑目的眼珠沉入无尽深渊。 泽滩沿岸汇聚着一股股血气和死气,肃冷的刀剑在暴雨和闪电下发白发亮。 一个落网的兵士挣扎着从泽滩边上爬起,浑身泥泞,抹了一把脸,刚没奔出几步,一把锋利透着寒光的重刀猛然砍在他脖颈上,温热的鲜血如注地喷薄而出,一滴滴消失在暴雨里,人轰然倒下。 没人不明白战场的残酷。可真当亲眼目睹亲身经历,那种夺命如切瓜伴菜对生命的漠视,以及突来的肃然起敬,从未经历过的永无法理解。 “那是……李狗?”闪电下,葛钰睁着双眼压抑痛苦的望着,浑身颤抖,腹内如有千万根长针扎着,坠痛得人生不如死。 泽滩岸边发生的一切,吓得锦帛面无人色、无泪可哭,颤颤问了句:“小姐……我们会下地狱吗?” 葛钰的灵魂像是被生生剥离了般,锦帛的问,击打在她已临近崩溃的神志上,反倒令神志重铸清醒了些,“真要下……也是我下,与你无干。” 是她令乔武提前寻了方城米商,威逼利诱下,让米商在交供给景王军营的粮草中内掺硝石和火|药。为防检查露出马脚,特意嘱咐他们先装些米垫底,再将内空竹桶搁置布袋中央,掺入硝石、火|药,边层和上下四周仍旧放白净粮米。 是她传信武陵关火攻,让乔武在望见火势蔓延时引爆粮草策应。驼峰岭虽四处草盛,但景王下令扎营时,方圆附近的草也被下令割去,为的便是以防火攻。若非遇上今夜天时,破不了他。 轰隆一阵巨响,葛钰痛呼出声,锦帛惊惧回魂。 山洪从泽滩附近奔涌而至,高达丈余。数千匹战马仰天嘶鸣响彻云霄,一匹匹向回奔,又一匹匹被冲刷入沼泽内,挣扎,挣扎着如被吞噬的兵士一般被黑夜吞噬殆尽。 一些早见了势头的朝廷军爬上山道,未跑过山洪的皆同战马命运葬身沼泽。 见有人上山,锦帛抖了抖,接着眸中溢出几分兴喜,忍着泪道:“小姐,您等着,奴婢去寻人救您!” 葛钰此刻除了疼痛便是疼痛,已分不出精力来答锦帛的话,托着肚子,只重复道:“孩子……救孩子……” 锦帛抹了抹被雨水和泪迷了的眼睛,爬起身便朝山道下方奔跑,边跑边大声呼喊,“救命!救命!” 雨声磅礴,时不时混着两声惊雷,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在风雨之下,显得十分弱小无助。不知跑了多久,终是遇上了向上攀爬的一小队朝廷军。 锦帛一时刹住脚,因受力翻扑在地,口鼻内呛入些雨水,顾不上咳,忙匆匆道:“军爷救命!咳咳……我家小姐快生了……您行行好,救救她和孩子!” 灰暗的山道中突然跑出一个女子,让经历了厮杀又遭遇山洪,好不易捡回一条命疲乏不已的士兵们惊了一大跳,但一听她提及有个快生产的妇人,全神经一凛。 上面交代,无论付出何代价都不得伤及和保全的,那位乱军营中的怀有身孕的女子?众人虽各自瞧不清面容,目光还是一碰,有人唤了声:“头儿?” 那位称作头儿的人,面色在灰暗中一沉,眼中露出一抹焦虑,对锦帛道:“快带路!快!” 一众人赶到时,葛钰已蜷缩在地,下身见了血。 “小姐?”锦帛跪着扶起她上身,“来人了,有救了!” 下面山洪未退下不去,士兵头儿吩咐两人朝山上继续前行,寻一寻可否有能避风雨的容处,接着同样蹲下身扶住葛钰肩头,“怎么样?” 他望了眼葛钰的肚子,声带自责和内疚的唤了句久违的称呼,“葛小钰?” 86 086 http://.biquxs.info/

“头儿,前面不远有一处茅舍,破烂了些,但避雨不成事儿!”一个士兵从前方山道奔来,“老五在上面等着。” “好!”士兵头儿示意锦帛搀起葛钰,问道:“葛小钰,可还能走?” 久违的称呼令葛钰从疼痛中抬起头,凝视他片刻,眸中带着些无法确定的惊疑:“你是……小山?沈小山?” “是,是我。”沈小山稳稳扶住她,“先别说了。你保持体力,前面有一处茅舍,得搀你过去,雨太大,这样淋着不是办法。” 茅舍离山腰平地并不远,向前行上一里,转过一个窄弯便是。一字排开两间茅屋,院门围出一处小院,屋内亮起一盏微不可见的烛光。士兵老五候在院门,一个老妇人抱着个小孩隐在屋檐暗处,警惕的盯着这群身着铠甲泛着杀气的士兵。 小孩吓得往老妇人怀中钻躲,低低哭泣,老妇人捂住她的嘴,生怕露出几丝声音惹了士兵不快,招来横祸。泽滩边上的轰鸣嘶吼声,已吓破了她们的胆。 “阿婆,山下发了山洪下不去,我们一行中又有位快生产的姑娘,不得已打扰,还烦请腾个屋来。”士兵老五将腰间撇着的刀向身后拨了拨,尽可能放低嗓音与老妇人客气道,他怕吓坏了老人家。 老妇人向后退了退,颤抖的声音带了几分萧索,“你们是朝廷的……还是乱军?我老头和儿子都闻风躲出去了,没男丁……只剩我一个无用老婆子和小孙女儿,你们要抓……便抓我走。” “阿婆,我们是武陵关守卫,不抓人!”老五有些急了,“我们队伍中有位姑娘快生了,借你家屋子一用!” 老妇人微弱的眸光在院门一群人身上渡了个来回,落在葛钰托着的肚子上,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是要生了……进来吧。”接着松开搂着的孙女,对她道:“阿囡,乖,不怕,去灶房烧些热水。” 小女孩怯怯地望了眼葛钰,又怯怯地朝老妇人点点头,一溜烟儿去了左侧的小垛屋。 老妇人摸索出半瓶灯油,搓了几根棉芯,浸了浸,用灰色小瓦勺子装着一一点亮,茅舍内骤然亮堂了许多。葛钰被沈小山和锦帛搀着入内,地面映出一片水渍和血色。 老妇人忙腾出自己尚有余温的旧木床,待葛钰躺平,摸了摸她肚子,转头问锦帛:“小姑娘可会接生?” “我……”锦帛摇头,怔了一瞬她突然朝老妇人跪下:“阿婆您尽管吩咐,跑腿伺候的事奴婢都会,求您一定救救我家小姐!” “快起来,”老妇人拉着她,“我孙女阿囡便是我接生的,但女人生孩子,十趟八趟鬼门关,说不准呐,老婆子尽力就是。” “谢谢阿婆,谢谢阿婆!”听闻老妇人接生过,锦帛喜极而泣。 老妇人从旁侧木柜内,翻出两件款式老旧稍稍齐整的和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抖了抖褶皱,“没什么好的,小姑娘若不嫌弃,便捡了这两件齐整的换上。热了好些天,猛然淋了暴雨,总湿漉漉的,身子怕是要受不住。” “多谢阿婆。”锦帛感激地接过衣裳,沈小山一瞧退至堂屋,放下里屋门帘道:“我在外候着,有事随时吩咐。” “哎。”锦帛应着,在老妇人帮衬下,快速解下小姐泡发湿透的衣衫并换上干爽的,讨来一块干棉巾,为葛钰擦了擦发丝,才顾过自个儿,“小姐放心,定会没事的。” 外面暴雨仍哗哗下着,声声惊雷从天幕劈下,道道银白闪电如腾空而起的飞龙,震动在空中。茅舍破旧,流淌不过的雨水顺着细缝小洞沙沙往屋内漏着,窗户纸无力飘打在窗棂,同样往屋内带入沙沙风雨。 葛钰咬紧下唇仍忍不住声声痛呼,一张小脸发白,冷汗从额间颗颗滚落,双腿发颤,脚趾骨曲着,手脚全使劲抓挠着布褥子,鲜红的血不一会又流了出来。 “小姑娘!”老妇人唤着锦帛,寻出几颗铁钉,“快!用这些旧衣裳将窗口堵严实了,别漏了风雨进来!” “是!”锦帛接过东西忙着。老妇人神色肃起,皱着眉,“姑娘,你得将双腿曲起来。放轻松,留着力气待会使!” 锦帛迎着吹来的风雨,抖开老妇人旧衣裳仔细地将窗堵得严严实实,生怕漏了一丝风入内对小姐不利,才换过的衣衫,片刻又湿了大半。只听老妇人又道:“小姑娘!你出去让兵爷们帮们烧水,让我孙女阿囡将剪子、棉布拿来,再端些热水!” “哎!”锦帛从木凳上跳下,忙又撩帘子出去。将将出里屋三步远,一声嘶哑的呼痛声骤然响彻茅舍小院。眼眶一红,泪哗地流了下来。 “如何了?”沈小山忙上前问道。 她抹了一把眼泪,“军爷,烦请您吩咐个兵丁哥替替烧水的活计,我们忙不过来!” 沈小山吩咐了人去灶房替过阿囡,焦急地在堂屋来回走着。锦帛端了热水进屋,阿囡也寻了剪子、棉布给老妇人。老妇人接过,请锦帛带了她出去,小孩不宜见血腥。 呼痛声一阵高过一阵,锦帛屋内屋外两头奔,清水热水一盆盆送入,血水一盆盆送出。外面暴雨丝毫不见停歇,也一阵比过一阵,妖风吹得树木哗哗作响,闪电一个个从天际劈下! 十来个兵士从屋檐下转入了堂屋,全无声无响地站着,心惶惶地,没一人坐得下。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内的痛呼声一阵小过一阵,传出低低的哭泣声。沈小山一个箭步向前,又猛地住脚,叹息一声,再次来回走着。 葛钰整张小脸全溢满了汗珠,黑如墨漆的发丝凌乱地贴着额间、脸庞,眉头紧紧蹙着,粗粗喘着气,下唇咬出了一片血色。 “姑娘!别停,再来咧!”老妇人眉眼内爬满焦急。 “小姐!”锦帛低声抹着泪。 “呃……呃呃……”葛钰只觉着浑身力气被抽尽,身子软的如团棉花,飘荡在云雾中,上够不着天,下望不见着地。轻轻点头,咬牙握紧双拳,上身猛地朝前仰起,一声痛呼,又猛地跌回床榻。 一闭上眼,无数战马的嘶叫,金戈声,山洪,泥泽里露出的眼珠和双手,以及李狗被砍断脖颈喷涌而出的鲜血,一幕幕全浮现在她眼前,如噩梦缠身。 “再来咧!再来!” “小姐!” 老妇人的声音和锦帛低低的哭声愈来愈远,葛钰一次次试着握拳使力,一次次仰起身子又猛然跌回,闭眼瞧见噩梦,睁眼再次握拳,“呃……”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老妇人抹了抹手上的血,“孩子下不来,弄不好大人也保不住!” “那……”锦帛急得眼眶红了又红,泪落了又落。 “只能保一个!” “没别的办法了?” 老妇人摇摇头,叹息一声,“若换作平日,倒可去武陵关内寻大夫试试。可今夜……你们来时便说了山下爆了山洪,我这茅舍简陋又没口参汤续命,再拖下去母子怕是都保不住,老婆子也是无法呀!” “你们商讨商讨是要大人还是孩子?或是拖下去试试,听天由命?” “锦帛……”葛钰无力的唤了一句。 锦帛哭着跪坐在床榻边地上,握住小姐伸来的手,泪珠子一颗颗滚下,“小姐……小姐……” “让我再试试……要实在不行,一定要保孩子的命……将他送去武陵关……”葛钰缓了缓,“他的父亲在那儿……不要像我一样成个没爹的人……” “小姐……”锦帛呜呜抽泣着,摇头道:“不会的,都不会有事的……试试,我们再试试!” 里屋内的抽泣和说话声传到了堂屋,沈小山一拳砸在桌上,朝着门帘高声道:“葛小钰,我这便回武陵关去寻大夫,你一定要撑住!”不待里屋回应,说着,提刀就往院中去。 “头儿!”十来个兵士全挤在堂屋门口,喊着:“电闪雷鸣下着暴雨,山洪一点没退,你怎么回?下山便是送死啊!” 沈小山站在雨中,转回身,“各位弟兄,自入伍,咱们一起出生入死多少回,性命早便看轻了!有愿与我一起就跟着,不愿的,还请瞧我面上,多帮衬她们点儿,我沈小山谢过了!” 老五领着几个水性好的兵士跟着奔入雨中,“头儿,我们与你一起,怕什么!有山洪咱就游过去,这些日,啥没见着,咱就死人见得多!” “好!是兄弟,走!” 雨夜,上山易下山难。几人摸黑下山,被坑洼不平的山道跘得踉踉跄跄。一道惊雷劈下,白光一闪,映出几双惊恐的眼珠,耳边如燃了百吨炸|药,震耳欲聋。 一棵腰粗般的大树,轰然倒下,横卡在山道中。 士兵老五只觉裤|裆一热,还没闻着味儿,从头至脚又被暴雨淋了一遍,凉冰冰的。几人退了退,咽了口唾沫,望向沈小山,“头儿?” 沈小山双拳紧握,毅然拨开树枝,从树干下弯腰过去。老五与几人瞧见,心一横,也忙弯腰过去。 天色微蒙,武陵关城门紧闭,风雨比驼峰岭小了不少。原本六人的队伍,只剩了沈小山与老五两人。城门被咚咚敲着,二人使了声的叫喊,“开门!开门!” 城楼上值夜守卫听了动静一惊,招呼着弓箭手准备后,才探出头往下瞧,“来者何人?” “是我,白敬将军帐下校尉沈小山!请开城门!” 守卫自是认得沈小山的,初九那日领军伏击乱军,救了白敬将军还立过战功。只因天色微蒙太过灰暗,又下着雨一时未瞧清,才没认出。 开了城门,守卫为二人撑着伞,“沈校尉快进!总兵大人和白将军从子时便等着,去了三千人,到此时,你们还是头一个回关的,总兵大人和白将军都快急死了!” 沈小山顾不上那守卫,葛钰之况迫在眉睫,他直直朝着总兵肖越的签押房奔去。老五崴了脚跟不上,冲守卫抱拳一笑,便在城楼下被守卫缠着吹谈火攻乱军营的惊心动魄。 肖越从沈小山口中得知——乱军营那位身怀有孕的女子,正命悬一线时,一个仓皇站起身,忙吩咐人寻大夫,寻稳婆,备下女子生产所需的一应物品,匆忙理了袍服,往后院奔行。 “高统领!高统领!” 刚入院门,眼尖地瞅见高阳,肖越提高嗓音唤着。高阳转身,“肖大人,陛下连着几日未合眼了,刚从城楼回屋。您有何要事?” 肖越长话短说,直奔主题。高阳听了消息赫然一惊,不等肖越喘上一口气,运了内息几步飞跃到主屋门前,“主子!夫人临盆了,被暴雨困在驼峰岭一山上,命悬一线!” 87 087 http://.biquxs.info/

“咯吱”一声,屋门猝然被打开。闫桢发丝散着,眸内布满血丝,薄唇紧抿直直便往风雨中去,“备马,立刻!” 高阳顺手取过游廊边斜靠的油伞,哗啦一撑开,忙跟上。油伞斜斜遮过闫桢身子上方,却被闫桢抬手挥开,雨丝趁势打了下来。 隐于暗中的苏三听闻动静现身,院内其他人见了境况也全不敢多言,跟上。 “陛下。”肖越眼皮直跳,惊诧地跪地见礼。 高阳见主子一言不发越过院门,停了停,嘱咐苏三跟过去。扶起肖越,“肖大人,回关禀报消息的将士现在何处?” 肖越眼皮更跳了,“已备了马,在外候着!” 高阳拱手,“我得跟着陛下。山中物资贫乏,大夫、稳婆和一应女子生产所需的物什,还烦请肖大人费费心及时送到。若出了差错,陛下怪罪,我们都担待不起。” 肖越脸色凝重着,“这些高统领尽管交给肖某。倒是陛下万金之躯,您得快跟过去,若有事,你我万死也难担其咎!” 高阳握紧手中油伞,郑重点头。瞥见身旁高淮几人,吩咐道:“你与苏九留下,帮衬着肖大人准备物什,务必及时送到。十五跟我走!” “是!”几人答道。 灰蒙的天色散开些许,几骑骏马从武陵关飞驰而出,一入驼峰岭大雨依旧磅礴毫不示弱。几人浑身泥色,在充斥着雾气和水汽的初晨及真实又缥缈。 马蹄凌乱地踢踏浑浊的积水。 几日前,沈小山在城楼偶然见到有一面之缘的高淮,从高淮口中得知葛小钰已身怀有孕,且身陷乱军营。当他想细问缘由时,高淮有事在身匆匆离开了。此后几日忙于军务,也未曾再遇。 他从肖总兵处得知眼前人身份时,已是六腑俱寒。再想到他是葛小钰肚中孩子的……更是五脏皆惊。 望着滚滚汹涌未曾退却的山洪,沈小山拉紧缰绳道:“启禀陛下,葛小……夫人正是被困于此处山上。” “主子,让臣先过去!”高阳道。 “不用。”带着草木灰浑浊的山洪,在闫桢眼中似乎静止了一般,他将缰绳在手中挽了挽,混了內劲一鞭挥下。 马儿仰头嘶鸣,吃痛地朝山洪奔腾。行至半中,马蹄被水下软泥和水力一带一冲,前腿曲跪下,前身挣扎着淹没入山洪。闫桢双腿借力,一蹬,一跃,飞身而起,猛地朝对面掠去。 马儿闷了水,鼻息哼哼的打着气泡,挣扎一番,依旧没站起身,顺着山洪冲去了泽滩。 高阳几人如法炮制。沈小山咽了咽嗓子,惊诧地翻下马,摸着过来时留下的蔓藤,咬牙再次游入水中,几位跟着没敢过山洪的弟兄还等在对面,万不能让他们冲撞了陛下。 茅舍小院内呼痛声断断续续的,时高时低。面色发白的人如一张被风吹落的纸片,瞧着令人心疼。 汗珠顺着额前发一滴滴滑落,跌入脖颈,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葛钰歇了使劲,没力气又歇歇,身下布褥子被抓出几条毛痕。 “姑娘!能看见头呐,再使些劲!”老妇人带了两分喜色。 “让我缓缓……缓缓……不行了……”葛钰无力摇了摇头,耳边鬓发凌乱贴在脸颊,十指微微颤抖,试着握拳,竟是握不住。 一丝力气也无。 “姑娘!”老妇人眸色由喜转至焦急。 “小姐!您再试试……您得等着大夫来啊……”锦帛拧了热棉巾,为她擦着额间和脖颈汗液。 “不行了……”葛钰瞳孔有些涣散,唤着锦帛,“没力气了……保孩子吧……” “不!”锦帛差些落了所有的泪,一夜间,眼眶是红了消,消了红。 葛钰眼眸朝老妇人抬了抬,“阿婆……取孩子……” 老妇人一声叹息,“女人生产都是渡鬼门关,有渡过的,也有渡不过的,全是天意,姑娘可真想好了?你这般年轻,大不了再生,何至于去送命呐……” 葛钰平静地抿了抿嘴角,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孩子便是我的命……” 老妇人望了眼青黑的剪子,只觉眼花,颤着手握住,重复念叨:“姑娘真想好了?老婆子一旦下手,便无回头路可走……” “谢谢阿婆。”她释然地笑了笑。 阿桢…… 来世吧。来世一定等你,不负你。 冰冷的剪子尖刃泛着幽光,一点点挨近。 “小姐!不要……”锦帛痛哭出声。 屋帘被一阵风挑起,一个灰扑泥色的影子倏然飘进屋内,目色猩红,浑身是水,如凝固了岁月般停在床榻前,缓缓蹲下,握住葛钰的手,声音嘶哑得发颤,“阿钰……我来了。” 泪无声的从眼角溢出,一滴,两滴,接着慢慢聚多,成一条晶莹弯曲的晨露带着思念和苦涩,滑落脸颊,滑落在耳后。 葛钰无力地回握住他的手,男人分明的手指寒凉透骨,一别半载,曾在午夜梦回梦见无数相见应有的画面,万没想到是此时。她刚作出保孩子的决定,他便来了……这如何让她舍得。 他的千言万语,都汇聚在了那声“我来了”。 葛钰眸光闪闪的,眼前人的狼狈比落崖那回更甚,身没伤,心却伤了,透着深深无尽的自责。 “是梦吗?” 闫桢眸波动了动,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声音依旧低哑:“是我。阿钰,我来了,我来了。” 发白憔悴的脸映出几丝平静的笑容,葛钰拉着他的手,向自己腹部移去,“摸摸我们的孩子……” 闫桢指尖一颤,心疼,怜惜,内疚,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大夫一会就到。会母子平安的,我在外等着你。”轻轻的,饱含无数深情的吻烙在葛钰额上,温温凉凉。 抬头瞬间,那双尘封岁月的眸子顷刻变换,即使一身狼狈,仍挡不住他周身威严,眸光一动不动盯着那把青黑剪子,气流停滞,连窗外风雨似乎都弱下了。 老妇人吓得心脏咚咚响,手一抖,“咻”一声,剪子尖刃朝下直直落下,立插入地面。 闫桢向屋帘方向一扫,“十五!” 十五从堂屋挑帘而入,“主子。” “戴罪立功。” “是!” 主子的意思十五自然明白,她是女子,唯一能入内帮衬候着的人。若夫人平安诞下孩子,因她失职而使夫人被掳走一事,主子便绕过她,不再追究。 闫桢回望葛钰一眼,脚步有些凝滞。 “出去吧。”葛钰催促他道。 没过多久,山下山洪处被士兵架起浮桥,高淮、苏九和总兵肖越带着大夫、稳婆和一应物什赶到。身着肃冷铠甲的兵士里里外外将茅舍围了一重又一重,手握佩刀,笔直站着,一脸肃穆。 小女孩阿囡被从未见过的阵仗吓得呜呜惊惧,苏三怕吵到主子,使了个眼色,命高淮、苏九二人将人带至别处哄着。小主子出世和夫人平安前,万不能有孩童哭泣惊扰圣驾。 雨势已渐小。灶房袅袅青烟升腾在晨色里,两口大锅内咕咕翻滚,一边是沸水,一边正熬着姜汤。 肖越很会办事。大夫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妇人,武陵关内最好的妇科圣手。稳婆请了两位,也全经验妥妥,行事既稳当又有眼力见。 能劳驾陵州总兵亲自出面护送,这等接生对象自不同于一般达官贵人。 两位稳婆不多言不多语,甚至也不多瞟一丝,全心放在葛钰生产之上。女大夫打开裹着银针的布包,拈针刺穴。几番下来,里屋内又响起了呼痛声。 “夫人,用劲!” …… “头出来了!” “夫人!再来!” 习武之人听觉十分灵敏,里屋里的话一分不差地落入了闫桢耳畔。心揪似的疼,猛然握住里屋门帘,又迫使五指一根根一节节松开。 锦帛端了盆血水往外来,一焦急撞上他,“哐当”一声铁盆摔落在地,滚了两圈。一盆血水多数全泼到了闫桢身上,本就湿漉未换的衣裳更是哒哒淌水。 这个突来的人,打第一面,锦帛便在脑中搜索了一圈,确信以前从未见过。形容虽是狼狈了些,但通身气势、气派和茅舍内外一番架势,明眼人一瞧便知小姐这位意中人不寻常,贵气逼人。 锦帛吓得魂都丢了,她根本不敢直视眼前人,忙屈膝跪下,边收拾边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闫桢蹙了蹙眉,浓浓血气传至鼻尖,内心愈发焦灼,“起来,忙你的去!” “是,是!”锦帛爬起身,吸了口气,迅速奔向灶房。 高阳奉来干爽衣袍和好些锦巾,站了站,还是开口道:“主子换身干衣裳吧。待会夫人诞下小主子,您还得抱抱呢。” 闫桢在高阳伺候下换了衣袍,擦干头发,喝了苏三奉来的姜汤,伫立在里屋门帘旁侧,时时听着里面动静。 高阳与苏三目光一碰,瞧了瞧装过姜汤的空碗,提着的心稍稍松了些。 天色阴沉的亮开,直到雨势又大起来,哗啦啦转成暴雨。一声惊雷劈下,洪亮震天的婴儿啼哭骤然响彻茅舍小院。 此时天际闪电之形——如飞龙在天! 闫桢深深吐了口气,屋内一位稳婆抱着江州绣面红锦缎小被裹着的孩子,迈步而出,满眼喜色道:“恭喜贵人!母子平安!” 闫桢伸出手接过孩子,心里杂陈着说不清的滋味,小人儿皱巴巴丑丑的,团子大小,若是扔到外面风雨里,一准能被冲卷到山下山洪里去。 细细审视一番,只见小东西一双眼睛倒黑溜溜的,正打量着他老子,瞥了瞥,又新奇地望向别处。 闫桢托着他,不知该怎么抱才好,不使力怕摔了,使力又怕一不小心捏断了儿子骨头,别扭的抱了抱,眉眼含笑,“赏!高阳,都赏!” 88 088 http://.biquxs.info/

高阳几时瞧过主子这般由心而发的喜悦,望了望裹着的红锦缎小被,深知里屋里的夫人与主子深宫内那几位妃嫔恐有千差万别。也顿时抬了眉眼,满面喜色,退后一步撩袍而跪,“臣恭贺陛下大喜!小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着这声高呼,安抚好小女孩阿囡的高淮、苏九闻声而来,同样跪地恭贺。茅舍内外围守的所有士兵也跪下了。 总兵肖越快步迈上台阶,于堂屋门槛前单膝跪地,“臣恭贺陛下!小殿下千岁!” 帘子旁侧的稳婆如遭雷劈,吓得站不住,陛下?见总兵肖大人也跪地颂贺,双腿一抖,像抽了筋骨似的跪趴在地,额紧贴地面,大气不敢喘。 ——陛下 ……那、那她接生的妇人是一位娘娘?做了半辈儿稳婆活计,从未想过竟能为宫中娘娘接生,还是今上的头子!稳婆手心暗暗捏汗,神思有些发飘……若真如此,今后陵州城内达官贵人家的产房门槛,怕是要被她踏破了。 闫桢托了托小团子的屁股,满布血丝的双眸柔如三月春风,“平身,都起来吧。” “谢陛下!”众人同声,外面风雨被衬得细不可闻。 闫桢抱着孩子便要入里屋,稳婆爬起来,浑身一颤本能地想阻止,手刚挨着帘子,冷汗唰地从后背滑下,接着将帘子向上一挑,待闫桢入内后仍保持着姿势。她实在没那个胆。 里屋内,另一稳婆、大夫和老妇人埋头跪在床尾,锦帛跪在床侧,双手撑地不敢抬头,眼瞧着一双尚带着些许泥泞暗绣银丝的靴子从眼前过去,心碰碰的似要从嗓子眼跳出。 “恭贺主子!”十五将屋内唯一一张圆凳挪到床侧,圆凳黑旧,凳脚上缠着灰白的蛛网。她仔细地拂了拂凳面,铺上一张锦巾,“实在简陋……” “不妨,”闫桢开口,扫了眼屋内跪着的大夫、稳婆,“都平身。该忙的忙,无事的便退下!” “是。”轻轻衣料悉索声和脚步声低低响着,刹那间,屋内便只余脱了力昏睡的葛钰和圆凳上坐着的一大一小父子。 小团子不哭不闹,转着小眼珠盯着闫桢满是血丝的双眼瞧,似是在思考,为何这个东西颜色不太一样? 闫桢将他搁在葛钰身侧,轻拍了拍红锦缎小被:“你可是你娘用命换来的,瞧瞧她多累……如今还小且容你,再长几个年岁,日日晨昏定省,若敢不听她话,不孝敬她,敢让阿钰受累受委屈,看朕不收拾你。听见没?” 小团子小眼珠闪了闪,似是瞧累了,咧开粉嫩可爱的小嘴瘪了瘪,直接垂下眼皮,小手微微握拳朝空中一伸,流下一丝在他老子眼中颇具挑衅的口水。 闫桢眉一挑,轻轻抬手为他擦着,触到婴儿娇嫩肌肤那一刻,内心莫名软得一塌糊涂,嘴上依旧道:“算你小子有种。” 他不再逗弄小东西,拨了拨葛钰额间碎发,指腹摩挲在那双失了血色的唇上。一时疏忽至你深陷皇叔营里,让你怀着身孕受尽苦楚……阿钰,真对不起。 ——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 ——叫“宴”,闫宴。 不是取海晏河清之意,唯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十五取来干净的雪色寝衣和更换的锦被软褥,锦帛也打了热水来准备为小姐擦洗身子。 “乳母可寻了?”闫桢问。 十五恭敬道:“回主子,肖大人着人寻的,人在隔间偏屋候着。可要将小殿下抱过去?” 闫桢抱起小阿宴,“你抱过去。细心看着。” 十五示意锦帛来接她手中物什,锦帛一激灵忙将铁盆搁在木架,暗中擦擦手小心地从十五手上接过干净被褥。 十五抱着小阿宴行礼退下。闫桢右手养了大半载已恢复如初,一手穿过葛钰膝弯,一手放在她右侧腋窝下,轻轻抱起人儿。锦帛见状,手脚麻利地换着被褥。 许久未曾抱,葛钰比上次在归宁时清减了许多,人依然沉沉昏睡着,发丝透着湿气,冰凉一片。 “大夫可说了多久醒?” 锦帛手一顿,忙理了理最后一处褶皱,挨着床榻跪下回话:“回陛下,大夫说小姐脱力又失血过多,估摸着得睡到晚间时辰。” “小姐……你是葛府的人?”他轻轻把葛钰放回床榻。 “回陛下,是。奴婢在府中便是伺候小姐的。”锦帛头埋得很低,很是紧张,想起泼在陛下身上那盆血水,心便忐忑跳着。 闫桢无意追问她,道:“传话外面,多备几样清淡软糯的膳食,好好温着,夫人醒来要用。” “是。”锦帛还是没敢抬头看,“奴婢下去就办。” 闫桢将葛钰湿润的发丝撩顺至一边,沿着解开她衣裳,侧眸扫了眼仍跪着的锦帛,眉微蹙,“还愣跪着作甚。热水端过来。” “是、是……” 锦帛双手持着铁盆,行至床侧跪奉。闫桢拭了拭水温,浸入锦巾,忍着烫拧了拧,吩咐道:“搁凳上。” 锦帛瞧了瞧屋内唯一一张铺着锦巾的圆凳,紧张地不知所措,她哪敢将东西搁在陛下才坐过的凳上。仅此一张,万一陛下忘了一坐…… 锦帛双手抖了抖,依然跪奉。 闫桢细细擦着葛钰苍白的小脸,从额间至眉眼鼻翼,从脸颊到起了皮的嘴唇,再至耳垂脖颈,处处如琢世间珍品。 待锦巾温度退却,需重新拧湿时,回身一瞧:“平日也这般伺候你家小姐的?” 锦帛双手又颤了颤,已快吓哭了,“奴、奴婢……” “让搁凳上听不懂?”闫桢声音凉凉的,含了一丝怒。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锦帛忍着心中惧意,稳着手将铁盆往圆凳上搁。 闫桢重新拧了拧锦巾,道了声“退下”不再理会她,褪了葛钰贴身衣物,仍一处处如琢珍品般为眼前人儿擦着。 锦帛低低应一声,双膝发软的退了出去。 眼前人儿肤白如雪纤腰一握,因怀了生了小团子胸前十分充盈,他匆匆一瞥,手一顿,擦拭的动作一带而过。取来雪色寝衣,扶起人儿上身为她细细穿好。 着人换过热水,重取一块干净锦帕,褪了她下裙衣裤,极轻极轻心疼的拭了拭人儿下身,沾了血色的锦帕被他愣愣瞧了良久。 拾掇好一切,便坐在床侧用棉巾擦着葛钰发丝,一缕一缕的拨至软棉巾内,一缕一缕的吸水摩擦着。黑亮乌发落在手心,穿过指缝,挠得闫桢心里酥酥痒痒,又愧疚如潮水。 葛钰眼帘微抬时已时至暮色,老头所言将下一连半月的暴雨缓缓停了,屋檐茅草挂着晶莹的水珠,茅舍外空气一派清晰。 枕边放着小团子,红皱皱的皮肤比刚落地那会好上很多,一双眼珠黑黢黢的乱转,小鼻梁微挺,小嘴薄薄的粉嫩可爱,目前瞧着除了眼睛像闫桢,其余各处还看不出像二人谁多一些。 小小屋内多了一架可收缩的便宜屏风,上刻松纹,屏风后传出一阵水声,悉悉索索一会后,闫桢披了单衣散着乌黑发丝湿漉漉的从后出来。 望过去,一记刀眼首先落在团子身上。接着瞧见葛钰醒了,喜色从眸中溢出,快步一迈,取过棉巾对自己擦拭一番,朝着床榻方向行出一步又堪堪止住。 “阿钰。”他道了一句,嗓音里透着浓浓的自责。 葛钰依然无力得很,她稍稍侧了侧身子,伸出食指将挡了视线的红锦缎小被压低了些,嘴角一勾,声音柔柔的,“瞧,这眼珠子黑黢黢的,像不像你?” 闫桢到床沿边坐下,“你不怪我?” “怪你作甚?”她握住小团子的嫩手,低头亲了亲,“那是意外。在景王爷营中,没人苛待我,倒是景世子常常挨景王爷的打。” 闫桢也拨了拨小团子,“他自小常挨。以前在京中读书,有我父皇偏爱护着,皇叔明面上虽不动手,一回王府,闫失总逃不过要挨顿狠的。” 听他心平气和的谈论景王府往事,尚亲呢的唤景王皇叔,葛钰微微诧异,想不通景王究竟因何举兵谋反。与景王两次接触,其人并不像为贪权弄权无视百姓士兵生死之人,那夜海棠树下,被唤“阿晴”的女子又是谁? 将将清醒精力不济,又半载未见眼前人,往日的滚滚思念,使她此刻并不想谈论有关二人之外的事。 “你抱抱他。”葛钰眸光柔和。 闫桢瞅了小团子两眼,抱起来,有些恨恨道:“阿钰你是不知,这小东西一点不让乳母养,让十五抱去乳母那儿便哭个不停,我是抱着哄颠着哄,好不易才哄好。下晌睡醒了又哭,怕是热了他,就裹了薄被在屋内颠了颠,刚收住声,冲我伸手,结果……” 葛钰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闫桢忙取过枕垫于她身后。她从闫桢手里接过孩子,忍不住低低发笑,还是第一回瞧见这吃瘪模样的闫桢:“结果如何?” “这小子送了好大一个礼!” 葛钰望了一眼屏风,“他尿你身上了?” 闫桢颇为无奈的对上小阿宴黑溜溜转的眼珠,心思一转,宠笑道:“无事,他爹赦他无罪。” 听他隐晦的提起身份,葛钰还记得那夜等着他来解释一切,却被闫失掳走了。对于闫桢身份,早在经历黑水关一役身处黑水河畔瞭望雍州时,便已释怀。能遇上闫桢,是她葛钰的福气。 “快,还不向你爹爹谢恩,亏得是小,若是大了,这大不敬之罪娘可护不了,非得被你爹收拾挨板子不可。”她一手托住小团子肩部,一手托着他小屁股,故意玩笑道。 “阿钰,待皇叔之乱平息,回京后……” 葛钰伸出食指放在闫桢唇间,“阿桢,只要你不负我……破落庙那晚的话便永远作数!我信你,我们之间也无需解释。” 闫桢直接握住唇边的手,抬起烙了个吻,眸中犹豫之色一扫而消,刮了刮小团子鼻尖,“名字我想好了,宴,闫宴。不是取海晏河清之意,而是它的本意‘宴--安也’,他来得不易,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89 089 http://.biquxs.info/

别样的滋味涌上葛钰心头,紧绷半年的神经此刻才算真落了地。 闫桢几日未合眼,即便才沐浴过,眸中仍难掩疲惫之色。她望着他眸中的血丝,身子往床里侧挪了挪,带着心疼道:“上来歇歇。小家伙……”她一瞧孩子,嘴角不自觉挂出温和的笑,“有名儿了,是阿宴,小阿宴。我来看着他,上来躺躺吧。” 小阿宴自顾伸手玩着,拿眼瞅了瞅闫桢,片刻功夫又睡了。 “给我吧。趁他睡下正好抱去乳母那儿,我吩咐十五传膳。”闫桢抱过小团子,着人送了出去。 屏风被挪至床前,小屋室隔成了内外两间。外间摆了一套古朴厚重的红木桌椅,勉强用老妇人旧衣才堵严实的窗也重糊了窗纸,空间虽局促狭小,但在一番拾掇布置下,简洁干净,还算能瞧。 锦帛和十五各端了一个垫着锦缎的木托,短短一会,桌面上就摆了十来道极为清淡品相俱佳的饭食。 锦帛取过瓷碗盛了些白糯飘香的粥,粥面上浮着些绿油油的菜叶末,搁在木托内。她虽想去伺候小姐,却仍把粥交由了十五。一来,十五是随侍陛下的人,伺候陛下定比她镇定熟悉。二来嘛,对陛下,她着实是慌张怕的。 “主子,夫人。”十五奉了粥来。 葛钰朝她笑了笑,闫桢接过青花瓷碗,碗面温度正好不烫亦不凉,搅了搅,盛起一小勺送到葛钰唇边。 “我自己来。”米粥香味飘来,葛钰腹中咕咕直鸣。她止住闫桢动作,伸手出,想从他手里接过碗。 闫桢自然不肯,转眸对十五道:“你先退下。” “是。”十五应着,垂眸退去外间。 一小勺白糯米粥重新回到葛钰唇边,早已饥肠辘辘的胃从鼻腔食道嗅着香气,使了劲儿的吵闹喧哗。 虽怀了身孕生了小阿宴,葛钰脸皮依然薄得不行,在闫桢迫势下吃了那一小勺粥,便想夺回主权,好商好量道:“让我自己来吧。” “不行。”闫桢蹦出两个字,极上心的收回勺子。 葛钰被堵得一闷,“我有手脚。” “阿钰。”闫桢唤了一声,盛着白糯粥的小勺又稳稳伸到了葛钰唇边,勺内米粥与上一勺几乎不多不少,像量过一般。 葛钰拗不过他只得张嘴,一勺接一勺,腹中本就极饿,不多时,一碗粥见了低。闫桢一勺勺喂完,唤来十五又添了半碗,待青花碗再次见底时,他眉眼一抬,疲乏的眸中洋溢出缕缕笑意。 葛钰一瞪,闫桢眼如月牙,更低低笑出了声。 暴雨后的驼峰岭山上凉风幽幽,林中各处悦悦虫鸣。闫桢和衣躺在葛钰身侧,拥着她,一沾着枕,不多时就沉沉睡了过去。葛钰撑着眼,手摩挲在他冒出了些许胡茬的下颌边,向前凑了凑,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下闫桢侧脸。 六月十五,景王率二万残部退守方城。 二十五,雍州宜德府突然出军夺回翼城。 七月初,断乱军后方粮道,收复奉昌,六万大军全数陈兵安州黑水关下。同时,安州北线陆忠率军挂虎原军旗攻下归宁,直逼金阳景王府。北燕探子探得消息,推测虎原军已被调大宁内乱之战,关内空虚并出兵试探虎原关,永伯侯聂唯亲自迎战,北燕大败。 七月初十,景王麾下玄甲军全军恳求回安州回救黑水关,以保金阳王府。方城内粮草空空,景王望了望京师方向的夜色:“该结束了。” “父王决定了?” “桢儿的兵法没白教。” 闫失站在阴暗中,“本便是一场打开始就输了的仗,输在……父王您。” “你放——” “放肆吗?”闫失倏地接过话,“您眼中从来只有闫桢,桢儿,桢儿!从小到大您有唤过我吗?” 景王身形一颤。 “没有,一次都没有……我拼命念书,拼命学武,只为了您能好好瞧我一眼,可等到的是什么?无尽的挑剔和责打。” 景王哑然,望着这个从八岁起就异常懂事,从未吐过一句怨念的儿子。 “闫失……是宁人失望?还是想告诉我,从一开始就别想奢望您,亦或是,我的出生本就是您一时失误?”闫失直直望着景王,本也没想他回答,跪下郑重的朝他磕了一个头,“无论您是失望还是失误,我最大的失误……便是太过敬仰您,放肆的太晚了。你我父子就到这儿,父王保重吧。” “失……”望着闫失决然的背影湮没于夜色,景王颓唐的坐着失了魂。 七月十一,天色未明,景世子闫失自率帐下亲卫与玄甲军一万,过雍南陵川西侧永兴堡,意欲借道云州孤岭渡黑水河回救黑水关。翌日,行至孤岭突遭云州安顺守军埋伏,玄甲军军心不稳,节节溃败,景世子与副将李衡被擒。 消息传回方城,乱军哗然!一众将官聚在景王营帐前吵成一片,景王一言未发,打发了众将官独自坐了良久。天黑时,再招来一众将官,吐了一句话:“绑了本王。送去武陵关!” “王爷!卑职等愿与王爷共生死!”有忠心相护的起身不从。也有踌躇不语将凳子坐得铁紧,眼神躲闪的。 景王淡淡扫视一圈众人,盯着他们身上肃冷幽亮的铠甲愣了愣神,随后挥手赶了一众人出去。 七月十五,后世史册所称的元亨“辛卯之乱”结束。 就在大宁各州家家祭祖上坟,头戴獠牙面具,沿河放灯祭奠亡人时,所有玄甲乱军列正于武陵关前,最前面站的——便是手负身后自绑的景王。鬼节冷寂寂的风吹在他身上,从背影瞧去,与前几日相较,背躬了,发更灰白了。 景王被押解至陵州镇远府。与此同时,镇远府的百姓在茶余饭后,也有了最热衷谈论的话题。 “嘿,听说景王已在牢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真的假的,”一个人笑笑,“才三日呐,你从哪儿来的消息?我表舅爷可是州府大人门前的文书呢,这些事,都得理了卷宗交给他,再由我表舅爷呈给宋大人过目!” “那你表舅爷怎么说?” “这点小事还能烦我表舅爷亲说?景王这等谋逆之罪,自是关押死牢镣铐加身,外加重枷一副,虽不致折磨得不成人样,应当也八不离十了!” 先出声的人斜了个白眼,又道:“景王这回该是彻底没戏了,你们说会不会……”他将手抬到脖颈处,作了个抹脖的动作。 “兄弟,麻烦去瞧瞧州府门前告示,圣旨说了凡参伍乱军的男丁都得诛九族,更何况是乱军头头!唉!想以前也风光无限,还是我大宁战神,让北燕那些兵喽喽闻风丧胆呐,如今却……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哦!” 两人唏嘘一番,扔下银钱,哗地踢开条凳出了酒馆。酒铺老板收起银钱抛了抛,咧咧嘴,腹诽道:“猜都能猜到,算什么消息。人家武陵关都传遍了,今上在驼峰岭遇见了一位白狐所化的天仙娘娘,那啥了一夜,次日一早,电闪雷鸣时分便生了个飞龙转世的胖小子皇子!” 镇远府衙后院,被武陵关百姓传为白狐天仙娘娘——出了月子的葛钰,正抱着小闫宴喂奶,而与天仙娘娘那啥了一夜的今上——大宁皇帝陛下,正盯着天仙娘娘胸前白皙的肌肤目不转睛,美其名曰:关心儿子进食。 这种登徒浪子作为葛钰很瞧不上,可某人在这方面素来没脸没皮,赶也不走,便幽幽道:“听见外面传闻没?” 闫桢眸光不动,“是说我将皇叔折磨得不成人形了?略有耳闻。” 葛钰被直愣愣的视线盯得极不自在,耳根微红,瞪了瞪他,“不是。说我俩的那个。” 闫桢这才将眸光往上移了几寸,轻笑一声,“高淮与你说的?”高淮前些日随高阳一起去了武陵关,接手押解景王一事。 待小阿宴吃饱喝足,葛钰立刻合上衣衫,下意识道:“不是,偶然听十五提的。” “也是够离奇,你说,再怎么传……纵是天仙也不能一夜就生个胖小子吧。” 她将小团子搁在床榻,拭了拭团子嘴角沾着的乳汁,拨拨他小手,笑着逗弄道:“你说是不是呢?” 闫桢眸光微沉,挪过去,抱起儿子轻轻一拍,越过屏风珠帘行步到外间,见无人候着,又抱着小闫宴到屋外廊下,“苏九!” 苏九从暗中闪出身,“主子。” 闫桢将儿子交给苏九,“抱去乳母那儿。” “是。” 苏九哪里抱孩子,也不会抱孩子。待闫桢回屋,颠了颠手中身为小主子的表侄儿,如捧了个烫手山芋。向四周一望,别扭地扯出一抹笑,“你好啊,小家伙。” 屋内,葛钰尚未反应过来,闫桢为何突然抱走小团子,就听见从外间而来的脚步声,男人依然眸光微沉,拨开珠帘,径直走了过来。 他往床边一坐,葛钰便嗅出了危险。忙挪着身子往后一退,手上飞速地系着寝衣系带。 “阿钰。” “你别过来!”情急之下出声,待回过味来,葛钰觉着语气似强硬了些,又软下语气,带了三分解释七分商量:“我、我才出月子,想来应该是还不可以。” 闫桢握住她手腕,将人往怀中一带,欺上那想念甚久的水润红唇,毫不要脸道:“无事,我已问过大夫了。” 90 90 http://.biquxs.info/

紧抿的双唇被闫桢磨得松松软软,葛钰心里咚咚直跳,指缝间冒出紧张的冷汗,滑黏黏的。 “唔……”呼吸变热局促起来,她微微挣扎想说话,双唇不自觉一松,闫桢便趁势功伐入内。 脸皮愈来愈烫,葛钰差些喘不过气儿。青天白日的,外面朗朗乾坤一派和畅,屋里却满目旖旎。 柳阴那回她无甚记忆,虽明白发生了那事,但也只是身子不爽适,二人相对时,已是不自在尴尬得很。如今,直直相对且清醒至极…… 多余的薄单被堆挤到床尾,松松垮垮。 喂小团子解开过又系上的寝衣系带再次被拉开,葛钰只觉身前一凉,心更是慌张地跳动。二人挨得极近。 闫桢放过她殷红的双唇,转而磨向额间,眉眼,再到隐藏在墨色发丝中的耳垂,耳垂白嫩泛粉,随着时间,慢慢转呈红色,深红。待红得像夏日朝霞,轻轻一咬,才被放过。 “阿、阿桢。”葛钰心突突的起伏,红唇一抿,深吸一口气。 闫桢将她平放仰躺在床,自己欺身在侧,撩起她一缕青丝放在鼻间嗅了嗅,抬眸对上那双黑如墨漆的双眼,“阿钰想说什么?” “我、我……”葛钰只觉前襟又被他撩开了些,舌头僵直地发颤。 闫桢嗓子低沉发哑,略略轻笑,“不说……我便继续了。” 一只手攀上她腰间,男人的气息再次从红得滴血的耳垂缓缓向下,醉人的红晕蔓延开来,在素日莹白如玉的脖颈凝结成朵朵梅朵。 葛钰背抵床褥颤颤向床里侧挪着,闫桢将攀在葛钰腰间的手向下一滑,伸出食指勾了勾纤腰上的系带。 “阿、阿桢。”正挪动的人浑身一僵,一动不敢动。 闫桢支棱着下巴,极轻的吻了吻她眉眼,低哑的嗓音透着浓浓情|欲,“阿钰。自归宁柳阴后,我忍太久了。” 葛钰身子又颤了颤。 殷红的双唇再次被封住,葛钰没再紧着贝齿,闫桢轻而易举便功伐了进去,两人鼻息交缠,既温温热热,又滚滚灼灼。 前院,苏九别扭的抱着小主子,迎面撞上正匆匆而来的高淮,朝他托了托手中小团子:“急匆匆的,这是打哪儿来?” 高淮扬了扬手中密信文书,望了眼他手中抱着的小闫宴,忙凑到跟前,“瞧这模样长的,与主子还挺像。” 小阿宴吃饱喝足了并不困,转着眼珠盯着苏九和高淮,嫩嫩的小眉头忽地一皱,已有了要放声大哭的前兆。 高淮将京中密信揣在怀中,对苏九道:“让我抱一下试试。” 苏九斜他一眼,“不成。” 高淮:“怎么不成?” “主子吩咐让抱去给乳母。你要中途弄哭了,你会哄还是让乳母哄?”苏九见小家伙皱着眉,又颠了颠。 “不是好好的嘛,我高淮在京也算是闻了名的俊朗潇洒,不似你堂堂一相府公子默默无名,小主子见你抱都没哭,我高淮抱如何就断定会哭呢,是不是?”说完,还逗弄了一下小闫宴。 小闫宴嫩嫩的小眉头又皱了皱。 高淮接过小闫宴,触着他似没骨头的小身板,怎么抱着都觉别扭,感叹:“也就今儿逮着机会抱一下,往后大了,我们只有跪地见礼的份。” 二人换来换去的抱,似乎忘了要将小主子送去给乳母的事。 小闫宴在苏九和高淮力度轻重不一,别扭难受的姿势中终于是爆发了,眉头紧紧蹙在一堆,放声嚎哭。 高淮手一僵差些抱不稳,脸上闪过一丝慌色:“你快哄哄!” 苏九:“怎么哄?我又没成亲没儿子,在你手上哭的,你哄!” 高淮学着苏九起先的动作颠了颠,小闫宴却是愈发哭得凶,停在廊檐处的飞鸟都被惊飞了,“要不抱去给乳母?” 苏九白他一眼,“你几时见过乳母能哄好?只要一哭,除了主子和小表嫂,谁能哄得住。” “那、那……”高淮有些懵,“总不能抱去给主子哄吧,我怕我俩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苏九:“那你说如何?也总不能一直让他哭,不然,主子知晓了,你我恐怕也见不了明日的太阳。” 高淮:“要不送去给夫人?求一求,她当是不会告知主子。” 苏九望着从闫桢手中接来的小烫手山芋,凄凄道:“主子正陪着呢。” 小闫宴毫不给想尽办法只为逗他一笑的属下表叔和高淮面子,哭声一直传入后院,惊得忍了许久,只待最后一步便可践行成功的老子眼皮一跳。 葛钰面色潮红,听见儿子哭声一怔,忙推开欲想更进一步的男人,羞臊的摸着床尾染了屋内旖旎气息的衣裳穿好系上系带。 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快,去将小家伙抱来!” 被小闫宴扰得顷刻间功败垂成的闫桢,胸中郁闷难抒,面色黑沉。葛钰下床拾起他掉落在地的衣袍,带着三分讨好细细伺候着他穿衣,“小家伙还小,一哭又没人哄得住,我这副模样,你总不至于让我出去抱他回来吧?” 闫桢自是不舍也不会让其他人瞧见葛钰此刻的模样,这般娇羞模样除了他,谁也别想瞧。他闷闷地搂过人儿,朝着人儿唇上不满的一磨一咬,带了满满愠怒寻着哭声方向去到前院。 苏九与高淮被小闫宴哭声弄得无计可施,注意力全集中在娇贵的小人儿身上,一点不知,闫桢已满脸冰霜的站在离他们身侧一丈远处。 “你探探他裤子,看可是尿了?”高淮道。 苏九凑得极近的瞧了瞧,用手一探,摸着尚有几分热乎的开裆小裤,“啧,还真是尿了。怎么弄?” 高淮白他一眼,“去找乳母换呗,乳母那儿应是有干净衣裤。” 苏九瞥了眼小家伙莲藕小腿中央粉嫩的小东西,一抬眸,整个人倏然僵在了风中。 高淮仍旧颠着还放声哭嚎的小主子,打算送他去乳母处,一转身,整个人也倏然僵在了风中。 二人齐齐跪下,噤声不敢言语。 闫桢沉着脸,对高淮道:“抱过来。” 高淮提心吊胆的起身,托着小闫宴送到了主子手中。闫桢颠了颠仍使了吃奶劲嚎哭的儿子,心中郁闷更是难抒,面色也更沉了。小人儿太小,打不得斥不得,只能靠哄。 高淮自觉跪了回去。 闫桢向二人一扫,“去寻根韧实的竹棍来。” 苏九用手肘戳了戳高淮,高淮没法子只得忐忑应“是”。没多久,他便寻了根二指粗细的圆竹棍,为达到主子口中的‘韧实’,还特地泡了泡水。 未滴尽的水顺着碧绿的竹身滑落,高淮知逃不过一顿皮肉,心里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正经论罪,主子就不是真生气,挨多少竹棍都成。他奉了竹棍并排着苏九重新跪下。 “一人四十!” “是。” 闫桢抱了儿子回屋。苏九与高淮对视一眼,各自叹息一声:“这是要轮着打?来吧。” 暮色降下,天边扯出一片绯红的晚霞。 外出采买葛钰所列食材的锦帛和十五,正好错过小阿宴嚎哭一幕,二人协同搬回食材,匆匆且细致的做好晚膳,待闫桢唤了传膳,才将饭食按前些日一般摆好。 葛钰哄好小阿宴,给儿子换了身衣裳,待小人儿再次吃饱喝足,方将人交给候在一旁的锦帛。 锦帛稀罕的抱着自家小姐几乎送命都要保住的儿子,见小家伙用黑亮亮的眼眸子打量自己,锦帛冲小家伙一笑。 不是可是因小阿宴未出生时,锦帛在景王营中陪着照料葛钰,也让小阿宴对她有种天生的熟悉,她抱着时一点都未哭。 待葛钰和闫桢用完膳。十五收拾着碗碟,锦帛将小阿宴搁到一侧的婴儿小床中,打水拧巾为二人净手。 “陛下。”锦帛奉来棉巾。对伺候闫桢,她依旧很怕。 闫桢拭了手,“给夫人的,换温些的水。” ——言下之意便是水温太凉了。锦帛奉着棉巾的手微微一颤,忙回道:“是。” 锦帛换了温水为葛钰净手后,高淮与苏九候在屋外廊下前来谢恩。锦帛在易安高府内与高淮有过照面,与收拾好碗碟的十五一同退下见到二人时,出于礼节,她屈膝欠了欠身。 闫桢抱了抱儿子,对葛钰道:“我去议些事,你若累了,便早早沐浴歇息不用等我。” “去吧,小家伙有我看着。”身为一国之君,该当是日理万机,闫桢能挤出这许多时间陪她,葛钰已很是知足了。 闫桢嘴角勾起一丝笑,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对小阿宴道:“不许哭,不许吵了你阿娘,听见没?” “快去吧。”葛钰催促他,“这般小,他哪儿听得懂。” 高淮与苏九跟着主子到了前院偏厅。偏厅内烛光闪闪。他俩自觉跪下,先谢了下晌那四十竹棍的赏。 高淮取出京中密信双手呈着,“主子,一封是苏相的,一封是暗卫营汇报的葛府动向。您过目。” 闫桢接过信没立刻拆开,“葛府有什么动静?” 自在葛府发现与前朝余孽有关联的“流沙”之毒,对葛府的暗中调查一直便是高淮负责,信虽没拆,但内容他是清楚的。 高淮回道:“葛夫人身边有位侍女,常常借采办之名暗中前去玉棠春后院。属下着人查了玉棠春,里面隐着许多死士,为为防打草惊蛇,没敢深入细查。” “嗯。”闫桢扫了眼高淮额上挂着的汗,“那侍女是葛府自家奴婢,还是褚相府上的陪嫁?” 高淮:“回主子,是褚相府上的陪嫁。” “江州--褚家。”闫桢极淡的念了一遍,吩咐道:“派两个人去江州,查查褚家有无异常。” “是。”高淮应着。 闫桢瞧了眼苏九额上同样挂着的冷汗,指骨轻击着几案,“转过去!” 高淮、苏九转身背对主子,自觉的将外裳和中衣褪下,露出一张细网密布充着缕缕血丝的后背,皮肉肿了约半寸来高。 瞧伤口,便知是竹棍被打破了,且破成了细条。 “被你们首领加罚了?” 高淮一个激灵一抖,“回主子,是。”他才温柔了没两年的兄长,在收到左尧卫苏副统领一封平常的问候信后,一瞬回到了从前。他与苏九又成了难兄难弟。 91 91 http://.biquxs.info/

翌日。 葛钰一早起身做羹,而镇远府大牢却别是一番景象。 景王一身灰色素袍手脚带镣,人瞧着虽清减颓唐了些,却与外间百姓传闻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相比,相去甚远。他背对牢门站立着。 “开门。” 轻轻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闫桢望了望景王背影,心中滋味莫名。牢头一听,忙扯下腰间钥匙,稳着手对准锁孔,一手托着锁身和锁链,转开锁取下,竟一点声响也未发出。 开玩笑,知府宋大人陪站一侧都不敢有多余眼神,他一小小牢头除非不要命,才会如平日大爷般大喇喇的开锁。 “陛下请。”牢头退至一旁。 牢门不高,得弯腰低头才能进去。门沿各处挂着阴湿地带特产的蛛网,白绵绵地缠住一圈。 闫桢眸色不动地弯腰低头,入内后,景王仍旧未转过身,“皇叔别来无恙。” “有恙无恙陛下不是瞧见了?”景王音色沙哑,似乎许久未说话了。 闫桢对候在外的高阳望去一眼,高阳会意地命人抬了张小几入内,安置在主子与景王之间。接着,上摆饭食,不多,就两三样家常小菜。高阳在小几两侧铺上软垫后,退了出去。 “皇叔请。”闫桢站着没坐。 “成王败寇。陛下请回吧,我与你无甚可谈可饮。这也不是您屈尊降贵该来之地。” 闫桢不再说自顾坐下,取了只瓷碗盛粥一气呵成,双手奉着搁在对侧。又取了木筷拨了拨一盘清炒笋片,入口尝了味后,才道:“都是按您口味做的……嗯,这许多年,您口味该是还没变吧,尝尝,若味道不对,朕再吩咐人重做。” 这话将牢外候着的知府宋大人和牢头狠狠惊了一跳,谋逆之罪,当诛九族!不过景王是皇族诛不了九族,但问罪杀头几乎是铁板钉钉,何以让陛下这般相待? 那、那他们这几日,跟不上的环境、饭食,是不是太怠慢了?牢头比镇远知府吓得更甚,他可未给过景王好脸色瞧,此时双腿都打着颤。 “我说了,与陛下无甚可谈。陛下若是来瞧落败之相的,本王倒可作陪,如若不是便请回吧。”景王依旧背对牢门。 闫桢搁下木筷,挥退牢栏外高阳几人,坐着沉默良久方道:“皇叔,我有孩子了。” 腐草上的脚动了动。 “只是心中愉悦,想陪您吃顿饭。过了这顿,也不知下顿是何时。” 镣铐链的撞击声叮叮响起,景王抬眼望了望牢内唯一的一扇小窗,小窗高高镶嵌,薄薄的晨光淡淡洒下,落在牢中照映不到一方角落,消淡了。 “陛下,想知道想问些什么,尽管问吧。罪臣言无不尽便是。” 灰白染了沧桑的发色落在闫桢眼中,他只觉心中泛酸,曾几何时,这人在他眼中也如民间称颂一般是当之无愧的战神,身为他子侄,他如染荣光。 “为何一定要举兵?是朕哪里做得不好?” 景王默然不言,不知从何答起。 “还是父皇亏待了您?”闫桢又问。 景王身形一晃,敛了岁月的眸子涩涩酸楚,“罪臣无话可答,陛下问些别的吧。” 闫桢食之无味的夹了一块笋片,细嚼慢咽后,声音很清淡,“闫失已饿三日了。” 景王眉头蹙着,猛地转身,“陛下是想要挟?” “桢儿不想。”他对上景王眸色,“但朕说了,只是心中喜悦想与皇叔用顿常饭,皇叔非要朕要挟着来!闫朔被抓在您营中,不也日日饿着,朕不过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这就心疼了,他以往哪次受罚不是被您冤的,也没见您心疼半分!” “你……”景王心中血气翻腾,既愤又涩,晃了晃竟久久吐不出话来。 见他气得很了,闫桢默然一瞬,站起身。 景王顺了顺气平复下来,朝闫桢望一眼,敛了神色平静坐下,眸中恢复了岁月幽潭。他心中一叹,“陛下请吧。” 闫桢重新坐下,眸光落在那几道家常小菜上,夹了一片递到景王碗中。 景王没动筷,“一定要答案?” 闫桢又夹了些其他菜,差些堆满瓷碗,眸光没抬,“您不愿提便算了。纵是举兵了,也依旧是朕皇叔,桢儿不想气您。” “而且父皇临终时有遗旨,无论您如何犯上,都不许朕杀您。” 景王握木筷的手一顿,“本王无需他施舍。” 闫桢眉头微蹙,他父皇在世时对涉及到皇叔的任何事都极为关切,对闫失的好常常好过他和闫朔,二人相处也无甚不妥。 景王淡淡用了两口,许是久未尝家常口味,整个人的气息都舒展了几分。忽然搁下筷一动,起身退后一步跪下,“罪臣死有余辜,陛下只管按律法行事,只是……桢儿,皇叔一生杀伐从未求过人,你若能看在我面上,还请留闫失一命,我……亏待他太多了。若不能,便将我与他葬在一处吧。” 闫桢扔下木筷,将身旁瓷碗往前一推,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景王,“皇叔,朕只有一问,用作交换闫失一命。” “陛下问吧。” 闫桢声音有些远:“北燕那边,可是您早早透的消息?” 景王眸中似有些复杂,“陛下认为是景王府?” “朕不想。仅是内乱尚可关了国门治。若为了乱中取胜,不惜引外族乘势犯边,无论有何先皇遗命,朕——自当杀之!” 景王怔了一瞬,是了,这才是他眼中的桢儿,眼中容不下任何沙子。像她娘,可阿晴却屈服了皇权。他涩涩吐道:“与前朝萧家接触,是为了探知他们据点,北燕……陛下,罪臣是谋逆犯上,但罪臣姓闫。” 闫桢握着的手松了松,“萧家据点何在?” 景王还是涩涩吐着:“死士行踪诡异,能确定的是大多在京师。陛下自己当心吧。” 闫桢出了牢门,心中也酸涩涩的,“闫失的命,朕会留着。皇叔您的命,朕也会留着,去皇陵为先皇守灵吧……来人!” 牢壁上挂着的油灯投下阴影,烛火微微跳动。 高阳和镇远知府、牢头一并闻声而来,“陛下。” “饭菜撤了,锁上。” “是,遵旨!”应声的不是高阳,而是镇远知府。他朝着牢头抽筋似的使着眼色,牢头忙入内撤下一应物件,接着悄无声响的给牢门上锁。 葛钰在锦帛和十五帮衬下做了清粥小菜,一屉蒸饺,一盘清蒸鲈鱼,一叠腌萝卜。 给小闫宴喂饱了,便坐在桌边,支棱着下巴等着闫桢。从小闫宴在驼峰岭出生,她就拒绝母乳喂乳,母乳只能在她不便时偶尔帮着照看。 闫桢从前院取过高淮昨夜呈的密信,迎着晨风,对身侧高阳道:“你昨夜加罚他们两个作何?” 高阳步子一顿,回道:“惹了主子烦心,自当该罚。” 闫桢回过头瞧他,“破落庙那次,朕说了什么?” 高阳心跳漏了一拍,没敢答话。闫桢道:“朕告诉过你不要过分谨慎,妄自猜测朕的意思而不自知!忘了?” 听主子将‘过分’二字咬得重了些,高阳碰地跪下,“属下知错,属下请罚!” “滚起来!”从牢中出来本就不畅的心情,被高阳一跪搅得更乱了。闫桢眉狠狠蹙着,“朕若真生气,会仅仅许他们用竹棍?这其中之意,从儿时就是朕伴读的高大统领别说你瞧不明白?” 高阳不知自己会惹主子生这般大的气,更是不敢起身,“主子息怒。属下请罚。” 闫桢顺了口气,“你真是本事!身上背了一百杖还敢请罚,何不请罪直接杖毙!朕还懒得费神!” 二人的位置正好在后院院门处,一阵动静,自然惊来了院中人。听到尾音‘杖毙’二字,昨日的当事人苏九、高淮吓得不行,忙上前跪着求情,“主子息怒。是属下二人该罚,与首领无关。” “夫人。”十五唤着葛钰,求情之意不言而喻。 葛钰抱起小闫宴,狠了狠心想拍拍小家伙屁股,又下不去手,颠了颠他,小闫宴似能察觉到氛围不对一般,立刻破嗓大哭。 葛钰亲他一口,刮刮他小鼻子,“聪明极了你。” 听闻儿子哭声,闫桢还未顺下的气又蹭蹭上冒,向跪着的几人一扫,强压下气,收敛眸色后方才回屋。 92 092 http://.biquxs.info/

闫桢一入内便扫见外间桌上饭菜,瞧见葛钰母子,心更是软了几分,将手中信件文书搁在一旁,接过儿子抱着,噙了抹笑,“这么爱哭,该让你阿娘为你取个小名儿,嗯,就叫小哭包。” 葛钰瞧瞧他神色,见好转不少放下心来,朝十五和锦帛使个眼色,二人忙会意的打水盛粥,准备伺候闫桢用膳。 葛钰故作不满瞪他一眼,接着抱过儿子又笑了笑,“分明是你取的名儿,还往我身上赖,这里可是有证人的。” 小阿宴哭声小了,渐渐收住。闫桢逗逗小家伙,“瞧见没,你阿娘可生气了。” 十五趁主子和夫人逗弄小主子,朝院中跪着的几人一瞥,忙收回视线。锦帛很是谨慎的调试水温浸过棉巾,一错不二犯,上次陛下说过水凉,这次她可不敢马虎。 “陛下。”锦帛奉来棉巾。 葛钰抱着小阿宴道:“快拭了手用膳,菜凉了我可不去热了。” 闫桢拭过手到桌边坐下,葛钰将儿子搁到备在一旁的婴儿小床内,同样坐下用膳,十五在一旁伺候。 许是做饭人不同,用饭心情便不同。瞧虽着院中跪着的人闫桢依旧余怒未消,可碗中粥和碟中菜倒是空得快。 夏日雨说来就来,不多时,淅沥沥的小雨已有大雨磅礴之象。 “阿桢,雨大了。”葛钰提醒到。 闫桢命十五出去传话,“让你们首领回屋思过,其他当值的当值!” “是,主子。”十五忐忑应着,领命出去。 闫桢取来那两封密信,对葛钰道:“看看。” 葛钰有些莫名,眸光落在上面一封上书“葛府”字样的封皮上,没接,“阿桢,这是?” “看了你便知。” 闫桢抱着新命名“小哭包”的儿子,在一侧坐下,时而逗逗闫宴,时而听着窗外雨声。从格花窗外瞧去,高阳对着主屋一个叩首方才起身,高淮、苏九两人也一样。 雨打屋檐的沙沙声,忽地让他想起了初次遇见葛钰那日,那晚从延平门入城,也下着沙沙小雨,只不过雨丝含了秋日寒凉,徒增萧索意味。 葛钰拆了一封,又瞧了第二封。第二封依如第一封般简洁,但内容更甚。只是愈瞧愈心惊。 “阿桢?” 闫桢从雨丝中回眸,见她已瞧完:“如你所见,京中危险重重堪比战场,阿钰,与我一道回京你可怕?” 葛钰放下信纸,“你看外面那株树。” 闫桢有些意外地又从格花窗望出去,“树怎么了?” “瞧见那根蔓藤了吗?”葛钰望着正被风雨击打的蔓藤,一点点退下几分势气,低垂着头,“我不愿做你庇护下的蔓藤,我想成那棵树,一棵足够与你比肩的树。有你在,我还能怕什么。” 闫桢眸中藏起浅浅笑意,“阿钰,你靠过来些。” 葛钰望他一眼,走了过去挨他同坐,以为他要说些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呼吸一窒,双唇便被人封住。 “唔……你……”葛钰想挣开,头却被他用手压住,稀疏吐出几字,“当着……孩子呢……唔……” 唇瓣微烫,闫桢音色低沉,话音轻轻在她耳畔响起:“美色在旁,又是如此深情之语。前朝萧氏覆灭,我只当是吏治不明沉疴难返,今日算是明白了,怎么办,阿钰,朕都想为你做昏君了。” “胡说些什么……唔……孩子在呢。”闫桢薄薄的鼻息充斥在她耳边,她只觉着耳畔似要要烧起来。 闫桢另一只手抱着闫宴,五指并拢的挡在小闫宴眼前,“没胡说。”侧眸瞧一眼儿子,只见小家伙鼻子正顺着呼吸吹着个气泡,“无妨,睡了。” 葛钰脸颊染了些浅红,抱过儿子便往里屋内去。闫桢拾过信纸,笑了笑,胜券在握般也忙跟着。 “你若真想做昏君,便不会将这两封信拿来与我瞧了。” 闫桢从背后揽过她腰,“置气了。” “没有。” “真没?”闫桢眸中笑意更深。 葛钰一根根掰开他手指,放小家伙在榻上,没好气道:“真没。” “看来是真置气了。”闫桢又跟去榻边。 “若无正经话,就出去,去前院见你臣子处理政务去,没得看了烦心。惹哭了你的哭包,你自个儿哄,我可不管。” 闫桢见她气鼓鼓的模样,不觉好笑,来了劲,“哭包也是我们俩的,你是他阿娘,你不管就不心疼?” 葛钰愤愤道:“你也知我是他阿娘,拿“葛府”的动向信与我看是何意?怕我弃你们父子暗中转向葛家阵营,还是怕我透露消息信不过!” “阿桢,我没爹。你不必试探我。” 闫桢敛了笑意,揽着她靠在自己肩头:“若真要试探还让你知晓,还如此傻的取了信与你看。葛府与前朝萧氏有牵扯,我出宫这般久便是要空虚中庭,引蛇出洞,若葛府与萧氏牵扯罪证确凿,朕定是要杀的,不想瞒你。第二封是让你有个底,回京危险重重不是虚言。” “阿桢,我……” 闫桢食指抵住她双唇,“本是我没周到,你说的那些个想法,实在太在情理之中了。” 葛钰眸色清明,忽地想起苏相密信中的事,景王内乱开始不久,京中青羽卫副统领卫瀚便借严防京畿之名,暗中替换布防和人手,若非统领邵登与他不对盘,发现动静及时呈报苏相,苏相请成王爷出面命左尧卫擒获,若京师当时乱了,整个大宁朝估计各路牛鬼蛇神都得跟着,便全乱了,不堪设想。 “信中说那卫瀚是苏左相得意门生,怎么突然与前朝余孽牵扯上了,还欲屠杀延平门守卫?” 闫桢道:“是人总有弱点。名或利哪一样不是。” 葛钰抬起头望了望闫桢,忆起闫桢肯舍了命为她跳崖那一幕,有感而发道:“我是否也成了你弱点?” 闫桢笑笑,手还不安分的捏着她腰侧上下游动,“你和小哭包哪是弱点,分明是我动力,让我更执意要尽数覆灭前朝那伙余孽,护你们母子更周全。” 葛钰怕他更进一步,忙起身远离床榻,“陛下,什么话,权且是您说了算。” 93 093 (捉虫) http://.biquxs.info/

气候日见微凉,离宫近一载的大宁皇帝陛下回京之程极显天子威仪。 因小闫宴之故,整个仪仗队伍行得缓很慢,但一入司州,脚步又快了。因陛下有令,中秋前夜定要赶回禁宫内廷。 銮铃叮叮的响在和风中。小闫宴被闫桢抱在怀中,葛钰左肩挨着闫桢而坐,透过纱幔细帘瞧着一路山清水秀。 一阵风吹入銮驾内,将二人如墨如缎的发丝交缠在一起,葛钰枕在他肩头,一只温热有力的手从她身后环过,搂住了她。 葛钰望闫桢一眼,两人眸光微闪都黑黢黢的,似要融为一体。闫桢搂得紧了些:“累了就靠着歇息,待到了定阳离宫我唤你。” 葛钰收回目光,过了定阳前方的京师易安城就近在咫尺了。时间恍然,短短一年却似过了好久好久。 还能记起葛寰相送时,那片细长发黄的软草在风中是弯下了纤腰的。与今朝相较,也就相差月余,尽天差地别。 陌生中透着熟悉,熟悉又透着陌生的易安城,曾以为再无相交,如今她葛钰又回来了。 也是,阿娘的坟还在京郊西山脚下,怎可能不回? 銮驾行着,葛钰靠着闫桢十分安心,竟真浅浅睡了过去。闫桢吩咐随行在侧的十五和锦帛放下卷着的纱幔,十五二人见夫人小憩,都点头应着,悄无声息的垂下纱幔。 一大一小,全由闫桢搂着抱着,轻浅的呼吸声转入他耳内。小阿宴一会醒来,眼珠子直愣愣的盯着他老子,如莲藕粉嫩的小手朝着闫桢抓了抓,轻轻嘤宁。 闫桢搂紧葛钰,身子尽力朝前倾了些,伸出食指勾着儿子小手,小家伙手指又软又嫩,热乎乎的软化了他家老子的一片心。 定阳离宫依山而建,离宫内布局亦如易安禁宫前朝后寝,只是规模精简了许多,景致也不似禁宫庄严肃穆,处处带着些江南的婉约风情。 葛钰睁开眸子望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出了上悬一方“东山碧月馆”匾额的宫殿,绕绕凉风吹起湖面圈圈涟漪,小湖对面有着叠叠翠山,放眼望去,翠山上的露亭半隐在株株花木身后。 湖内停着一小舟,明显是用作渡湖所用。 葛钰翻着一卷书,边等闫桢议完事过来,边倚靠在湖边吹风。小闫宴让乳母抱着陪在一侧。 “夫人,天色已降,仔细着伤眼。”一个做宫婢打扮的女子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容,手奉一叠红豆千层糕点心,过分规矩的屈膝见礼,“陛下吩咐奴婢送来与夫人,请夫人用些。” 葛钰从书卷上抬眼,“多谢,搁下吧。” “是。”宫婢轻应着。红豆千层糕摆放在天青瓷盘里,由天青瓷盘衬着煞是好看,也将奉着瓷盘的手映衬得极为白细柔软。 葛钰轻扫一眼,见那宫婢拇指和食指指尖磨出了些小细泡,一时也未在意,宫婢稳稳搁下糕点,又微垂着退了下去。 视线落回书卷,随着日暮西下,她从乳母那儿抱回小阿宴,逗弄了一会,小阿宴也很给面子的嘤嘤伸手。 葛钰取了一块红豆千层糕细咬下一小口,不待细嚼慢咽尝着味,眉头微蹙,眸光直直落在下面的一块中部明显被折断,其中夹着什么东西的糕点上。 “锦帛?”她唤着。 锦帛顺着自家小姐视线一瞧,也发现了异样,她忙拿起那块糕点掰开一探,从中取出一片上覆牛皮薄纸的信笺,“夫人您瞧。” 锦帛在镇远便改了口,随着十五等唤葛钰夫人。 信笺纸极薄,纸面上的字形迹规整端方有力,信笺上落的是一串官员名单,涉及六部各有司衙门,信笺最下方用朱色勾勒出一个“仇”字。 纸面且小且薄,可却惊得葛钰瞳孔一缩。她忙对守在一侧的十五道:“十五,快去追回刚才那宫婢!” 十五对夫人点头,朝着那宫婢退下的方向去了。许是葛钰猛然起身,惊了正玩手的小阿宴,小哭包突然哭了起来。 葛钰仔细着手中信笺,轻轻颠了颠儿子,哄了一会,吩咐锦帛道:“你去寻这园中掌事,让他带着人员轮值名单过来候着,我去见陛下。” “是!”锦帛应着匆匆去寻人。 含了日暮凉意的风吹得湖面涟漪更甚,一圈圈从湖心散开,平静下又复尔皱起。葛钰边哄着儿子边往外廷去,乳母被她疾步的动作惊了一跳,也忙跟着。 不待到外廷,便瞧见闫桢与高阳一前一后往这边过来,高阳自在镇远府惹了主子生怒,回京一路上一直小心伺候小心言语,而主子面上虽清清淡淡,对他实则依旧余怒未消。 闫桢一眼便望见正疾步过来的葛钰,唇角微勾,眸中藏笑。葛钰今日着的是一件缃色衣裙,浅淡淡的黄亮显得整个人更娴雅白皙,飘动的衣袂给素来沉着的她添了几丝少女灵动。 “怎么寻过来了。十五和你那个丫头呢?”闫桢瞧她身后只跟着乳母蹙了蹙眉,高阳向葛钰见了礼,葛钰点头轻应。 拨开裹着闫宴的缎面小薄被,见儿子眼角尚挂着颗透亮的泪珠,闫桢轻笑一声,“又烦你阿娘了?还真没白取你这哭包的小名儿。” 一路抱着闫宴过来,闫桢心疼葛钰累着便要抱过小阿宴,葛钰对他轻轻摇头,递过那张落着六部官员名单的信笺,“你看看。” 闫桢抖开一目十行般的扫了一眼,视线最后落在信笺最下方朱色的“仇”字上,面色沉下,眸中笑意如冻了冰霜迅速失去温暖度,透着杀意的寒光。 “阿钰,这从何处得来?”闫桢握着信笺的指骨发白。 葛钰明白这纸信笺意味着什么,那信笺下方的“仇”字就是前朝萧氏余孽的印记,若信笺为真——就意味朝廷六部各有司衙门至少一半以上与萧氏有牵扯。 “一个送千层糕的宫婢,信笺就夹在糕点里。她当时微垂着头,我只当她是守规矩,一时也没在意。我已让十五去追了。也遣锦帛去寻了园中掌事,让他带着轮值名单来。” 葛钰顿了顿,“对了,你可有吩咐人为我送点心,那宫婢说是你吩咐她送来的。” 高阳眉一跳,他一直随侍主子身侧与从京中赶来接驾的苏相议事。且议到此时方休,主子从未有吩咐哪个宫婢送过千层糕。 高阳望主子一瞬,对葛钰道:“回夫人,主子并未吩咐人送过任何糕点。” 葛钰拧起了眉,这样说来,那宫婢是专程将信笺送与她的。可若信笺为真,能掌握萧氏余孽如此核心信息的必然是萧氏心腹之人,既是心腹之人又如何要出卖揭露自个儿阵营情报? 如果内部不和,要透露的对象也该是阿桢才对,何必经由她之手转呈? 若信笺为假,是萧氏余孽故意扰乱朝政视线,令阿桢对群臣生疑,错杀群臣,他们好暗中借机煽动,趁乱而取以达目的。 可即便如此,也该直接暗送阿桢不是更好?能遣人送至她手中,她可不信这些人无力将信笺让阿桢瞧见!由她转呈,除非信笺为假,让阿桢一怒之下迁怒于她,借阿桢之手除她而后快。 葛钰思来想去,除了易安葛府和去过高淮府上,在易安城她几乎不识他人。 葛府?她忆起在镇远时,闫桢给她瞧的那两封密信。 抱着小阿宴的手倏地一抖,那个人,那个人是想要她死?去归宁途中,篁水中没死,还没回到京中便已着手布局想再次置她于险境! 既这样,篁水那夜又何必让乔武救她? “阿钰?” …… 葛钰蓦然回神,直愣愣的望着闫桢。闫桢吩咐乳母抱走小阿宴,道:“唤了你两声都没回应,想什么呢,手这么凉。” 葛钰垂下复杂微乱的眸子,“没、没事。” 闫桢将她拥在怀中,一手抚上人儿后腰,以为她是见了信笺内容为朝中境况担心或害怕。闫桢下颌抵着她头顶发丝,道:“信笺中的人都是六部低阶官员,朕不会让这事掀起风浪,一切都有我呢,相信我,别怕。” 葛钰回应般的抬起双手环住闫桢腰际,轻声细语:“我不怕,也没怕。”她只是有些寒心。 也是,自己都不认那人,还能指着那人念父女情谊?可笑。 葛钰恢复神态,瞧着高阳和乳母都垂了眼不敢瞧他俩,向远处一扫,见各处轮值的宫女内侍亦如是,方反应过来是在大庭广众下,忙从闫桢怀中退了出去。 锦帛寻了园中掌事吕内侍,交代他在湖边亭前候着,方急急赶来寻自家小姐。瞧见闫桢,她慌忙跪下,“奴婢见过陛下。” 闫桢抬手淡淡道了句“起”。锦帛提着心起身,才向葛钰道:“夫人,吕掌事已候着了。” “十五回了吗?” “奴婢来时还没回。”锦帛回着。 葛钰点点头,朝闫桢一望。闫桢将手中信笺交由高阳,“给苏相过过目,誉抄一份。” 高阳接过信笺,回了外廷。 “回吧。”闫桢轻轻一声。萧氏余孽不是窝里反,就是又按奈不住了。除了那些个疑似有牵扯的官员,怎么瞧,也不是坏消息。 94 094 http://.biquxs.info/

湖亭边,吕掌事正着急上火的召来碧月园正当值的宫婢内侍,湖风吹得盛极了,吕掌事头疼又牙疼,手心一片冷汗。 从碧月馆内那位夫人的贴身侍女寻到他说明来意,以及那位夫人的吩咐后,他内心一咯噔,便知不妙。 定阳离宫距京师不远,每到暑夏之季,陛下也会常来住几日。而整个离宫内,陛下最喜的也是碧月园景致,伺候天颜好些回从未出过错,今日…… 趁着陛下和那夫人未归,吕掌事在碧月园内依旧权威。 他狠狠一拍桌,操|着内侍们本就极尖细的嗓音:“说!今儿给夫人送糕点的到底是谁!” 一众宫婢内侍伏跪在地,抖了抖,全噤声不语。 眼看陛下将回,吕掌事心急如焚,背上手上的冷汗更止不住,在盛极的湖风里不停打着寒颤。 他咬着牙骂:“都给咱家想仔细了!这会儿吭声,还有咱家给你们圆着,要惹怒了陛下,所有人都得陪着死!不死,过后咱家也一个个打死!” 左后方一个小内侍跪撑在地的手动了动,刚犹豫着想抬头,突听咚地膝盖着地声,吕掌事慌张的尖嗓传来:“叩见陛下。” 湖亭靠着回东山碧月馆的甬道,闫桢拥着葛钰,眼神也没给吕掌事及一众跪伏于地的奴婢一个,吕掌事以头贴地,等陛下走远了些方才敢抬头。 “还不跟上!”他压低嗓子,眼力见儿对众人一扫,呵斥着宫婢内侍跟过去。 东山碧月馆正殿,闫桢拉着葛钰坐在殿内上首宝座上,锦帛与抱着小阿宴的乳母陪候下方一侧,殿内伺候的宫婢立刻轻声的奉上茶水。 吕掌事领着一众奴婢跪在殿外,等着陛下发话。 议了许久的事,闫桢先掀开茶盖饮了口茶,对一侧候着的锦帛道:“让他进来。” “是。”锦帛屈膝应着,出殿传了吕掌事入内。 吕德暗暗把手心冷汗搓在裤腿衣料上,一入殿就极规矩的跪好:“奴婢叩见陛下夫人,请陛下安,请夫人安,请小殿下安。” 闫桢对回回来离宫常伺候的吕德有几分印象,指骨轻敲案面,不冷不淡问:“给夫人送糕点的宫婢是谁?” 吕德伏得更低了,才搓过的手心在幽冷的地砖上盖出了个汗印儿,鼻梁尖也透了颗汗,身子一哆嗦,一时竟未回出话。 大殿极静,能听见的只有呼吸声。 “回话。”闫桢扫他一眼,声音依旧不冷不淡。 吕德将头磕在地砖上,脑袋皮肉与坚硬的地砖撞击声回响在殿内,他心一横,磕绊道:“奴婢该死!奴、奴婢不知。” 闫桢抬眸朝殿外跪了一地的宫婢内侍扫了扫,收回眸光落向正颤抖不已的吕德,“不知?” 吕德惊骇得浑身僵了,“奴婢该死!” 闫桢眸色一冷,幸而糕点内藏的是信笺,若糕点被下了毒,阿钰岂不就不明不白的中招了,“来人!” 正殿外候着的内侍听见动静,从侧门抬步而入,躬着身子没敢发出一点声响:“陛下。” “拖出去,全部杖毙!” 肃冷的声音让拖人的内侍紧提了心,一人捂住吕德的嘴,如拖一条蔫儿狗似的,将这个平日不敢得罪分毫的掌事公公往殿外拖着。 吕德虽猜到陛下会发怒,自己可能性命不保,却没想到如此直接,来如此的快。他呜呜挣扎,想求一句情,又不敢挣扎开了肩上那两双似嵌入他骨头的铁手。 “等等。”葛钰出了声。 闫桢对拖人的内侍摆摆手,除床帏内的事以外,他对阿钰的意见一向尊重。内侍脚步停下。 葛钰沉着眸子凝视着殿外一众人,没顾上闫桢推过来的茶盏,对锦帛道:“外面左后方跪着的第三个内侍,你带他进来。” 锦帛点着头出去。 在湖亭边就犹豫着抬头的小内侍被带进殿内吓得比吕德更甚,说话声音直打颤,结结巴巴:“奴婢……叩见陛下,见过夫、夫人。” 说完蓦然想起被乳母抱着的小阿宴,狠狠磕了个头,跪着的膝盖朝小阿宴方向挪了挪,补着:“奴婢请小殿下安。” 自听见陛下下令全部杖毙,吕掌事被捂嘴往外拖时,他的三魂就给吓飞了。跪在地上,耳朵灵敏的听着殿内动静,一双眼也时不时的瞟着。 葛钰之所以让锦帛带他进殿,是因这个内侍在一片跪得大气不敢喘的人中,跪得极其不安分,眼神总是躲躲闪闪,“你可有想说的?” 吕德这时才敢挣开肩上押着的手,跪行几步到那内侍身边,经过鬼门关一吓,他尖细的嗓子变得很沙哑:“小年子,既知道内情还不快说!快向陛下和夫人回话!” 小年子惊愕的神色僵在脸上,先不论他是否知内情,但明显的是吕掌事想将陛下的怒火引给他。 陛下已下了命杖毙,他们碧月园一干奴婢全逃不过,不说是个死,说了还不一定,想到这里,小年子反倒不结巴了。 他垂着视线,大了胆子抬头:“回陛下,给夫人送糕点的那个宫婢奴婢见过,她是司膳房内新招的女使……叫魏香。” 因藏到此刻才说,吕掌事在陛下面前答不出话又差些先他们一步闯了阎王殿,怕吕掌事记恨顺道给泼脏水,冤枉他和那个魏香有牵扯,接着道:“奴婢上晌去过司膳房,偶然巧见到那魏香,因她……面容十分清秀,奴婢便记下了。” 何止是清秀,能记住那叫魏香的宫婢,实在是因魏香太过秀美。小年子上晌见她一笑,便失魂到下晌,以至于魏香入碧月园时没阻拦。 吕德虽恨得牙痒,但陛下在上坐着也不敢放肆,轻道:“既然认得,为何先不说,陛下面前也敢玩小心思?” 姜自然是老的辣,短短一句,小年子吓得又结巴起来:“陛下恕罪!奴、奴婢也是才想起来,就算有万个胆子,奴婢也不、不敢向陛下玩弄心思啊!” “陛下。”葛钰望向闫桢,当着众人面她自是要称闫桢陛下的。 闫桢再次推了推他饮过还有剩余的茶盏,葛钰为信笺一事心里着急,见他不慌不忙眼带戏谑的推盏,想瞪他一眼,又顾及在殿上不便发作。 她闷闷的端起自己那一盏茶,饮了饮,叮的一声,搁下时略微重了些。 不过即使是茶盏碰着案面的小小声响,落在时刻警觉着宝座处动静的吕德和小年子来说,却是个不小的信号。 二人规矩的跪着,手撑着地砖,脑门挂了一片冷汗。殿内又静下了,比上次更甚,候在一侧的内侍都暗暗屏了呼吸。 “去将人带来。”直到闫桢发话,殿内的氛围才稍稍回了回暖。 “是!”吕德高声应着,生怕慢一拍,陛下改了主意,他又得去阎王殿游荡一圈。他慌张爬起,飞似的向司膳房奔去。 当值的宫婢为殿内掌了烛火,烛光一处处的照亮了整个正殿。一处小香炉散发出淡淡龙涎香,氤氲着镂空炉盖上的吉祥青鸟。 葛钰趁候着的宫婢不注意,用手支着下颌略微挡着眼,朝闫桢狠狠瞪着。几次三番推过他饮了的茶盏来是何意?单说是关心她口渴,估计鬼都不信。 闫桢瞧她用手挡着,不敢明目张胆的朝他发作,眸中戏谑更甚了。拨回自个儿茶盏掀开一气饮完,不待齿间香茗气息散开,就去取葛钰的那一盏。 葛钰一个不妨眼瞧着自己茶盏被不要脸的某人取走,闫桢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瞬葛钰双唇挨过的盏沿,自个儿挨着盏沿边也饮了一口。 “锦帛?”葛钰唤着,“陛下渴了,添茶。” 锦帛不明情况,听了吩咐,下去重新冲好一盏香茗端了来。轻着手脚为陛下换茶盏时,被闫桢凉凉的一扫,顿时僵在原地,望了望自家小姐,不知手中茶是换还是不换。 “给我吧。”知锦帛怕闫桢,也知锦帛为难,葛钰接过她手中香茗。 不多时,追人的十五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吕德。小年子押着魏香踉跄而来,那叫魏香的身上沾着尘灰,发丝散着很是凌乱,许是崴了脚走路一瘸一拐的,被小年子一步步的向前推。 吕德与小年子拉扯着魏香跪下,十五入殿向闫桢和葛钰见了礼,回禀道:“回陛下、夫人,属下一路追去没追着这位叫魏香的宫婢,反而发现一个行踪鬼祟的内侍,身手尚可,但轻功极好,属下与他交手了几十招,还是被他逃了。” “再跟着一追,正巧碰上这位欲想出离宫的宫婢,接着,吕掌事就着人赶到了,说是奉了您旨意带人,属下协助着,便耽搁到此时才得以复命。”明处人前,随侍在侧的暗卫,都不明称闫桢为主子。 “传旨外廷,让高阳着天阙卫巡逻整个离宫,朕不希望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闫桢下令。 “是!”十五领命,朝主子和夫人躬了躬身,去了外廷传旨。 魏香自被押入殿内就垂着头。从起初见她送千层糕来到此刻殿下跪着,葛钰还未瞧过庐山真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竟有胆量送那张信笺。 魏香眸色动了动,却一派死气。 95 095 http://.biquxs.info/

“抬起头来。”出声的是闫桢。 魏香略微凌乱的发丝遮了几缕在眼前,微抬起头,目光垂落在地。 葛钰眼中映出的便是这样一个模样,面容秀美婉约,脖颈细白柔嫩,发丝凌散微垂在肩和身前,约莫二十上下,再想到她那双磨了些细泡的手,不像一般宫婢,更像是哪家已出阁的官家少妇。 魏香感受到来自上首宝座的打量,身子虽跪得端方,可忍不住颤抖的指尖依旧揭露着她的恐惧。 她心下愈恐惧,从旁人眼中看着就愈显得楚楚可怜。 葛钰打量完她,没发问,下意识的侧眸去瞧闫桢。见大宁皇帝陛下此刻也细细的打量着魏香,一双眸子直愣愣的盯着那魏香看。 “咳。”葛钰轻咳一声,掩饰的端起茶盏拨了拨。 闫桢立刻回眸:“可是凉着了?”他吩咐锦帛去取衣裳,殿内伺候的也十分眼力见的轻轻关了正殿中门。 一番动静后,锦帛取来一件绣有青绿翠竹带着兜帽的披风,闫桢从宝座起身接过来亲手为葛钰披上,见她耳后染了丝浅红,方明白那声咳的意味儿。 顿时心情大好。 青绿的竹枝衬着缃色衣裙,给灵动的人儿更添了些柔和静美,在澄黄明亮的烛光里,葛钰的面容也愈发晶莹白皙了。 闫桢不忍移过眼。对那魏香似曾见过的印象霎时消散,坐回后吩咐吕德:“去外廷请苏相来一趟。” 魏香死沉的眸子慌忙一抬,望见宝座上的人又倏地垂下。耳边传来衣料摩擦声,吕德奉了圣命正要出殿去外廷宣见左相苏青。 魏香跪着的身子不停的打着颤,从十指到胸腔,从脚底到头皮,冰凉的惧意一股股的跳窜入神经,招……不招? 招了可能救不了儿子,不招……一旦苏相来,身份毕露,欺君之罪更是要牵连娘家的父兄。 魏香狠狠抠着地砖缝。 吕德出殿的脚步声在她耳中远了,她的指尖被地砖磨抠出血丝,魏香跪俯下身:“陛下,罪妇招,罪妇什么都招!” “回来。”闫桢召回吕德。 魏香措了措辞:“回陛下,罪妇乃青羽卫犯臣卫瀚之妻。犯臣卫瀚在犯下谋逆大罪前夕,曾安排了罪妇和幼子偷偷出京……” “罪妇之夫当是万死,但……陛下,罪妇之夫曾也对君父对朝廷忠心不二,他是受人胁迫方才犯下大罪的。有人……有人在幼子身上下了剧毒,以此为要挟,罪妇之夫这才昏了头铸成大错!” “今日之罪,乃罪妇一人所为,与罪妇娘家父兄无关,求陛下息怒,求陛下饶恕幼子!” ——卫瀚之妻?葛钰记起密信中,京师青羽卫副统领卫瀚借严防京畿意图谋逆一事,信中提到卫瀚畏罪咬毒死于狱中,夫人卫魏氏与幼子不知所踪。 卫瀚乃苏左相得意门生,想来苏相定认得这位卫魏氏,怪不得她顶不住压力招了。若是不招,身份一露,一个明晃晃的欺君之罪就够牵连到她娘家了。 要能自觉交代清为何人暗中送信笺,就算有罪或一死,她娘家父兄受牵连的几率该是会略轻一些。 “可知你暗送的那张信笺是何物?”闫桢眸光扫向卫魏氏,他想起来为何对卫魏氏有些微印象了,未登极时,几次去舅父府中,已故的老夫人都领着府中女眷来给他请安,其中就有卫魏氏。 苏老夫人——也就是他外祖母与青州魏家是表亲,卫魏氏打小就养在苏家,后被苏老夫人认了干孙女。 苏老夫人育了二子一女,长子在十岁时死于一场天花,余下的只有如今左相苏青和他已逝的母后。这一代,苏家嫡出的也只有苏浙和苏九。 府中闺阁女眷尽是庶出,故而被养在身侧的卫魏氏,苏老夫人很是疼爱。几次想借请安之名,打算让他收了卫魏氏为妃。后来倒不知,卫魏氏与舅父门生成了婚。 提到信笺内容,魏香又慌张的抠着地砖缝,磨破的指尖被抓得生疼,回道:“罪妇知晓。” 那暗中人将信笺交由她,魏香便看过了。 她又道:“罪妇之夫在安排罪妇和幼子出京师时,给了罪妇一封信,他怕自己即将犯下的谋逆之罪会牵扯到恩师苏相,上面书了受要挟的始末和对恩师的撇清之词,可……” 魏香顿了顿,“才出京不远,罪妇与幼子便遭人劫持。那人烧了犯臣卫瀚的书信,反而给了罪妇今日那张信笺,他要求罪妇亲手将信笺送至……” 她抬头望了望葛钰,垂下眸,“送至这位夫人手里。说是办成后,会给幼子解毒,罪妇无奈之下,只得应允。求陛下恕罪。” 闫桢扫了一眼说到后面已泣不成声的卫魏氏,“给你信笺的那人是谁?” 卫魏氏摇头,这时小阿宴咿咿呀呀的哭了,听着小阿宴哭声,卫魏氏念及自己寄托在外面农家身中剧毒的儿子,眼泪更是滴滴向下淌:“罪妇不知……那人蒙着面的……” 葛钰见卫魏氏低低收着啜泣声,我见犹怜间又分外楚楚动人,想着自己同为女子都不忍再添那美人儿蛾眉一丝愁绪,不由地又去瞧闫桢。 闫桢这回倒没直愣愣的盯着卫魏氏看,收敛了眸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听见儿子哭了,葛钰一个起身从乳母手中抱过小阿宴哄着。 殿内这般氛围,小阿宴突然一哭,乳母也吓到了,生怕被陛下和夫人迁怒,直到葛钰抱过小阿宴且未责怪,乳母才舒了口气。 “锦帛。”葛钰轻唤了一声,“你去传膳……就摆在偏殿。” “哎。”锦帛朝殿中央望了望,从尚开着的侧门退了出去。 葛钰估摸着小家伙是饿了,不再管殿中事,独自抱着小阿宴去了后面寝殿。她刚坐定解下那件绣了青竹的披风,解开前面衣襟,闫桢后脚就跟了来。 小阿宴开了饭不停的吮着,葛钰被他吮的轻微发疼,闫桢搬了把圈椅舒了眉眼正对葛钰坐下,打算一动不动的盯着儿子进食。 见他又来这番登徒浪子行为,葛钰不动声色的拨合身前衣襟,只露出小阿宴已长出了几寸头发的小脑袋。 闫桢笑了。 葛钰有些意味道:“卫魏氏和信笺一事陛下交代妥了?” 听她称陛下,闫桢眉一挑:“妥了。”盯着被儿子一拱一拱下又开了的衣襟,和衣襟旁那片雪色丰盈,他滚了滚嗓子,“夫人可有疑问?” 葛钰顺着他眸光向自己身前一看,脸一红再次合上些衣襟,呛了句:“可不敢。该怎么处置陛下自有决断,我可没那心思管……只是,那卫魏氏楚楚可人,我见犹怜的,瞧着让人于心不忍呐。” 闫桢低低笑出了声,离了圈椅挨着葛钰坐下,“战场上那许多生死都瞧过了,阿钰还会为她于心不忍?” 葛钰挪了挪离他远些,托一下小阿宴屁股,“我倒还好,只是见陛下直愣愣的盯着,还以为是陛下于心不忍,怕陛下难办呐!” 闫桢跟着贴过去,扳过葛钰侧着他的身子:“啧,阿钰是吃味了?” 葛钰面皮薄经不住他逗弄,但吃味儿这等抹不开面子的事,嘴上和脸上自是不能认下,慌忙掩饰的侧回身子,哼了一声,“谁爱吃谁吃去,能纳个卫魏氏一般娇美水滴滴的妃子,也是陛下之福——” “还说没吃味,朕闻着怎么醋坛子都打翻了?”闫桢那双素来淡淡清冷的双眼,差些得意的眯成一线。 葛钰不再理他,专心给小阿宴喂奶。 闫桢得了冷落,眸光落在正使劲儿吸吮的小阿宴身上,想他也算吃了一会,稍饿一饿应是无碍。 吸吮得正香的小阿宴突然被一双手抱开,打着眼珠一瞅,见离自己饭食地盘愈来愈远,扭着小屁股和藕节子般嫩的小腿,哇地大哭起来。 “你做什么?”葛钰欲抢回儿子。 闫桢抱着小阿宴的手一滞,被小阿宴雷霆般的哭声惊到,吃了那许久,就缺一下,该不至于哭这么凶吧? 他心下一叹:“还真个是小哭包。” 被人突然断了食的闫宴一哭便不可收拾,闫桢哄着颠了颠毫不顶用,“这小子到底随谁呀,这么爱哭?” 听了这话,葛钰嗔他一眼:“你问我?” 闫桢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暗暗摸了摸鼻子,忽然想到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对着小闫宴豆腐似的嫩屁股使了一分力一拍:“随我,随我。” 突来的疼痛,让小闫宴哭得更厉害了。 “怎么更凶了?” “你会不会哄呀?” 闫桢:“……” 闫桢望了眼自己素来金贵批奏疏的手,由着阿钰将小哭包抱回去。葛钰轻轻拍了拍小闫宴的后背,又拨开衣襟,待他重新吸吮上晚饭方才止了哭。 随着小阿宴止住哭声,寝殿内霎时一阵寂静。纱幔随风缥缈的吹起,青铜色烛台泛着幽幽古朴铅华。 葛钰专心致志的看着儿子,生怕闫桢再抢走给弄哭了。盯着,盯着……身子忽地一僵。 一只带着些凉意的手,正一点点、一处处的在她腰间肌肤上滑移。 96 96 http://.biquxs.info/

“你、你住手。” 闫桢搁在她腰侧的手非但没松开,还更进了一步,他一把勾住葛钰纤腰,再把她勾往自己怀里。 “阿钰。”闫桢在她耳畔低唤一声。 不言而喻的氛围,葛钰登时从耳根红到脖颈。 闫桢一手抱住儿子,起身对着她白嫩的耳垂轻轻一咬,低低笑着:“阿钰,夜还很长呢。” 随着这话,葛钰只觉自己浑身都烧了起来,从头到脚冒着热气。待闫桢松开她手,便急匆匆的离开寝殿,殿外凉风一吹,那股子热才堪堪退却。 寝殿内葛钰出去后,小阿宴似还没吃饱,拿眼瞅他老子,小手在闫桢胸前一抓一抓的,闫桢失笑的拨开他小手,“臭小子,当朕是你阿娘呀。” 凉风习习吹,夜色轻浓正当好。 葛钰去到偏殿吩咐锦帛着人将晚膳摆至寝殿,一个似管事模样的内侍见她到立刻下跪行礼,“司膳房黄忠见过夫人。” 即便第一次见,也没听人说过这位夫人位份封号,但仅凭她是陛下首位带至离宫的女子,今儿为了她,差些杖毙了碧月园内包括吕掌事在内的一众宫婢内侍。黄忠自是明白份量。 更甭提,这夫人还生了位小殿下,不定那日就封了高位。他是一时昏了头才图那魏香美貌,将人招入离宫。 为此,黄忠对葛钰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对待。 “夫人瞧瞧菜色,可还有特别喜好,奴婢立刻着人做了送来。” 葛钰扫了扫一桌子菜色,天上飞水中游地上跑的应有尽有,“用不着这许多,挑几道清淡的送过去就成了。” 黄忠心下骇然,宫廷膳食菜单历来如此,更何况是大宁陛下的膳食,当不敢马虎。听葛钰这般说,黄忠只得忐忑应下,期望着这位夫人在陛下心中份量足够,免得因少了膳品而担罪,“是。” 葛钰留下锦帛与黄忠一起选菜挪膳,自个儿往寝殿回。过了外间刚至寝殿门前,脚一驻,蓦地想起闫桢在她耳边那句“夜还很长呢……” 她平复一番心绪,深吸了口气。 手搭上棱花门,咯吱一推,不待迈入一只脚,只听殿外传来一声惊呼,听音色像是锦帛。 葛钰脑中那些个羞赧想法霎时抛却,转身疾步朝殿外去。 殿外,锦帛不知怎么晕在了地上,一罐煨山鸡丝燕窝也跌洒了满地,几个司膳房内侍面带恐慌一边上前查看,一边喊着:“有刺客!抓刺客!” “怎么回事?”葛钰步下殿前玉阶。 殿外候着的宫婢们慌忙扶起锦帛,把人靠在玉阶旁的汉白玉围栏柱上。几个内侍奉着尚还完好的膳品道:“回禀夫人,有刺客!锦帛姑娘是被刺客打晕了!” 内侍们一喊有刺客,其他听见消息的内侍宫婢便一传十、十传百的接着喊,不一会,正奉了旨意巡逻离宫各处的高阳赶了来。 天阙卫入了东山碧月馆便有条不紊的开始巡查,高阳望见葛钰致了一礼,问道:“夫人,陛下可有恙?” 经他一提,葛钰这才想起闫桢,刺客?她心一紧,奔上玉阶入殿,刚一入殿就差些和抱着小阿宴闻声而出的闫桢撞个满怀。 葛钰瞧见他及时住脚,舒了口气,幸而阿桢没事。 她抱过儿子与闫桢一道出殿,殿外的风徐徐吹在二人身上,衣袖飘飘。 若不是着眼刺客的事,高阳定要私下向他家主子道贺一声,第一次,他觉得葛姑娘和主子站在一起是那般的配。 二人身上都有着一种相同的气息,但细说是什么高阳又说不上来,他只知道,打从驼峰岭那回,他家主子整个人柔和了不少。 全是葛姑娘之功劳。 照看锦帛的宫婢忽然跪下了,手上奉着一个小瓷瓶:“禀陛下夫人,奴婢发现了这个东西,就滚在栏杆圆柱下。” “高阳。”闫桢出声。 高阳会意的打开小宫婢手上瓷瓶,瓷瓶内安静的躺着半颗药丸,高阳放在鼻间一嗅,没查出是何种药丸。 葛钰倏地想起卫魏氏那个身中剧毒的儿子,“会不会是要挟卫魏氏送信笺的人?如今信笺送到,这药便是给卫魏氏幼子解毒之用的?” 闫桢眸色沉了沉,“将这东西送去给苏九研究。搜刺客!” “是!”高阳自觉失职的很。他已遣了天阙卫满离宫巡逻,没想到竟让刺客钻了空子,差些遣入了主子寝殿。 十五说了,那刺客功夫只是尚可,但轻功奇好,落雪无痕。 高阳一面令前来迎驾的校尉李鹅搜刺客,一面寻了苏九检查药丸。 苏九见高阳来且还有主子正事吩咐很欣然,跟着主子离京快一载,他家老头子死活不放要拉着说话,说来说去,总拐着弯提到给他张罗婚事一事,他正愁没机会脱身呀。 苏青望着出屋跟逃命似的小儿子,摸了把小山羊美胡,跑吧,不喜听老子念叨,回家让苏浙亲自与你念叨,哼。 离宫各处弥漫着一触即发的氛围,天阙卫肃冷的铠甲和佩刀撞击得叮叮响。 东山碧月馆内重新摆上了一桌御膳,且这次摆在正殿里。外面各处正搜着刺客,锦帛也昏迷着,葛钰哪还有胃口,草草用了几口就搁了筷。 闫桢望了眼从驼峰岭回来养了许久,却仍削瘦得令他心疼的人儿,盛了碗汤羹并了些细嫩的鸡肉,“再喝些汤。” 葛钰“呀”了一声,眼前碗里哪有几口汤,堆着的全是块块的肉。她慢条斯理的端起碗,小口小口的将碗里汤喝了。 让喝汤,就喝汤。闫桢眸光望过去,补了句:“一并吃完。” 葛钰摇头,“吃不下了。” 闫桢见碗中汤被喝完,又取过碗去添。葛钰阻止的话刚到嘴边,想起殿内还有伺候的内侍宫婢,不好下皇帝陛下面子,只得眼瞧着某人添满了碗。 葛钰带了些无奈道:“真吃不下了。” 闫桢把盛满汤肉的瓷碗推移到葛钰身前:“太瘦了得补补。” 葛钰听他之言,再垂眸瞧瞧自己,心道:哪里有瘦? 一直不都如此。 葛钰闷闷的捏起玉筷,拨了拨碗内细嫩的鸡肉,忽的又想起小和尚——不,是清远那小家伙养的鸡,若是给清远吃,他准定高兴的合不拢嘴。 那小钱眼子的鸡场也不知置养的如何了,可有受到景王之乱的波及?葛钰愈拨着鸡肉,对山中那段静月岁好的日子就愈发想念,也不知几时有机会能再回去瞧瞧。 她忽然抬眸对闫桢道:“对了,清远送的那只养了七年的鸡,我们好像没炖成呀?” 闫桢对她跳跃的思路,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清远?” “就是破落庙里……嗯,某人明明应了别人高价,没两日就欠下千两银子巨债,却赖账只给了五百两的对象——小和尚。” 闫桢想起来,嘴角噙了丝笑:“也就他师父调制的药值些钱,他送来的那些吃食用品,朕给他一百两都得找余钱,五百两他敢嫌少?怕是偷偷躲着乐了。” 葛钰忆起分别那日,清远裹着围脖棉帽掏出几锭银子撞击的脆脆响,笑眯了眼的模样,不禁一笑:“堂堂陛下,居然还跟个小孩子计较,没气量——” 不过提起那只鸡,葛钰自然也想到了归宁秦侯,想到了郭家村。炖得极软的鸡肉被她拨得不成模样,葛钰眸色暗下,“阿……陛下?” “想问秦侯如何处置?”闫桢知她想到了郭家村。 “嗯。”葛钰搁下玉筷。 闫桢敛了眸色,清淡道:“自然免不了一死。” “那宫中太后……” “太后也不得干政。”殿中伺候的内侍奴婢耳目众多,闫桢不便多言,心下隐隐担忧,杀了秦侯容易,就怕落了太后颜面,太后将不满全发泄在阿钰身上。 葛钰得了答案,心里却无一丝高兴。默了半晌,又望向闫桢问道:“景王爷和闫失……” “是想问皇叔,还是闫失?”闫桢忽地接过话,沉下神色。 葛钰一怔。 “如果朕要杀了闫失呢?” 葛钰见他一瞬不动的凝视着自己,心里咯噔一响,推了推身前碗盏,起身便往寝殿走。 闫桢拉住的她的手,挥退殿中伺候的内侍宫婢。重重殿门被关上,殿内死一般的沉静。 “阿钰?” 葛钰回过头掰开他手指,极其平静道:“民女当不起陛下一声唤。皇家内乱的事陛下也不必过问民女,您爱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总归您是陛下没人敢多言。” “阿钰……你知,我无此意。” 葛钰望着他:“我不知道。我只知……你不信我。” 闫桢站起身将人揽入怀中,手紧紧环住葛钰后腰,“对不起,是我一时情急了。我听闻你身陷皇叔营中时,闫失很照顾你,你还给他上过药,所以……” “我没有不信你。只是战场那种地方结下的情意……我是不信我自己。” 闫桢身上散发着淡淡龙涎香,葛钰贴着他胸膛轻轻一吸,觉得很是好闻,落下心,问:“你怎知我给他上过药?”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这问题问得太傻,景王爷都随着他们一行押解进京了,身为君上想知道什么,还能打探不到? 更甭提,还有高淮苏九那些身手极好的暗卫。 “我让十七打探的。”闫桢带了三分理亏三分心虚,等了片刻没等到葛钰出声,又不死心问道:“那你对闫失是……” 葛钰蓦地抬头,没好气儿瞪他一眼,“还说是信我?” “信,绝对信。”闫桢拥着她,吻了吻葛钰莹白的额头,忽然低笑出声:“我就是想问问夫人有无特别吩咐,要不要酌情处置闫失,嗯?” 葛钰将右手搁上闫桢腰侧,探了探,发现没一处软肉,凑合寻了处使力顺手的位置,狠狠一拧。 闫桢被拧的一怔,从小金尊玉贵的他,万人之上的他,哪有被人拧的经历,从来只有他教训别人,掌罚别人生死的份。 闫桢疼的眉一皱,幽幽道:“阿钰,你知不知……损伤龙体等同忤逆,要被治死罪的。” 葛钰没松手,更加了几分力气,抬眼望向他:“那陛下要治罪吗?” “治。”闫桢横抱起葛钰,葛钰被他突然动作怔得一惊,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某人打横抱着了,慌言:“你、你放开。” 闫桢朗笑一声,在她耳畔低低意味道:“说了夜还长呢。阿钰莫慌,你这罪,朕得好好治。” 97 097(捉虫) http://.biquxs.info/

翌日一早,葛钰动了动身子,浑身似散了架般的酸软,整个人也昏沉沉的。直到离了定阳离宫,銮驾黄盖四角悬着的銮铃叮叮响起,她才清醒了三分。 鸟语和鸣。 想着十五伺候她晨起时说起对卫魏氏的处置。昨夜那瓷瓶里的半颗小药丸经苏九捣鼓一番后,在从卫魏氏口中交待的农舍带来她那身中剧毒的儿子,与小孩血液内毒素一验核,还确是解药。 卫魏氏和她那幼子被幽禁在定阳离宫内,闫桢命高阳安排了暗卫与天阙卫,一明一暗的看着。 整个仪仗队匀速向前,终是在中秋夜前夕日暮时分赶回了京师。 易安城从南面中门——晋阳门一路至大宁禁宫的主街道全线戒严。 晋阳门外一干京师六部和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在成王和褚右相带领下全有条不紊的左右两列恭候着即将到来的陛下仪仗。 一众官员身着官袍束带,袍服上绣的文禽武兽与各自的面容神色一般肃穆。 成王闫朔一人伫立在最首位,远远望见仪仗队一步一步的朝晋阳门行来,低低念着:“来了。” 褚右相也抬眼望着仪仗队和队伍中那行銮驾,眸光幽幽一闪,随着成王跪拜了下去。 所有迎驾的文武官员全跪了。 高阳领着天阙卫先行而入,他一挥手,个个佩刀悬身、玄甲肃冷的禁军侍卫如钉子般站立在晋阳门内外,一双双眼肃穆幽冷,耳听八方。 凡有异动,立刻斩杀! 晋阳门内外鸟禽息鸣,惊鸟纷飞。 所有人口呼:“臣等恭迎陛下回京,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銮驾停下,行于銮驾一侧的司仪官得了圣意,清了清喉嗓高声扬道:“起!” “谢陛下!” 众文武官员谢了恩,躬立左右两侧候等銮驾先行。闫朔往前行了几步,对着銮驾内望了一眼,望见皇兄正紧握着一位姑娘的手,这等场合下,他不免心里诧异。 “臣弟恭迎皇兄回京,给皇兄请安。” 闫朔退后一步单膝着地,心想:那姑娘怕就是他传闻中的小嫂嫂吧。 闫桢细细扫他一眼,发现闫朔比在归宁和建平时反倒精神了,想来回了京小日子也不错,“平身。” “谢皇兄。”闫朔挤出笑脸,忍不住将眸光瞟向葛钰和葛钰怀中抱着的小阿宴。 天,他就提前回了个京,那、那小娃子不会是…… 皇兄的儿子? 闫朔的视线从谨慎的瞟,成了直愣愣的盯着葛钰和小阿宴瞧。銮驾旁随行伺候的十五低低轻咳一声,闫朔霎时回神。 见皇兄泛着幽幽冷光的眸子也直愣愣的盯着自己,内中警告不明而喻。 惨了。 他那十遍小楷的《大宁各州地理志》还有好些页没抄完,万不可这时让皇兄记挂着他。 闫朔讨好的一笑,悻悻道:“臣弟告退,臣弟告退。” 闫朔飞速的走到仪仗队之前,高阳为他牵连一匹矫健的马。闫朔朝一众文武官员望了望,翻身上马,向后打了个起的手势,领着仪仗队入城。 领先的马蹄声一路响至禁宫南面大宁门。 銮驾再次停下,一台青顶饰有抹金铜珠和四角饰有飞凤垂挂着流苏彩结的凤轿,静停于距銮驾三丈的地方。 闫桢握着葛钰的手。 捏得有些紧。 “我明白的。”葛钰安抚的对闫桢微微淡笑,收回手,抱着小阿宴下了銮驾。 向前望了眼那座巍巍庄严的大宁门,侧回身与一并陪着她的十五、锦帛向那台凤轿走去。 入城时,她望见了葛廷之。 绯袍革带,腰垂佩玉,纵使发色不知怎的灰白斑驳了许多,但一派衬托下,仍旧精神儒雅。 呵。 以前倒真是傻。 无心无情之人,就是犯下千万般罪孽,午夜梦回时又哪会有什么悔恨和不得解脱,本便没心嘛。 葛钰垂眸瞧了瞧儿子安睡的模样,长了俩月倒是愈像了闫桢,她不自觉柔和的笑了笑。 凤轿被稳稳抬起,绕过西华门,从禁宫北门——昭阳门入了后宫。 柒九领着几个宫婢笑吟吟的候在云光门前,望见前来的凤轿,几步行过去,立刻打了个请安礼:“奴婢临华宫柒九给娘娘请安!” 轿帘挡了外面视线。 柒九接着道:“奴婢是陛下宫中伺候的,陛下提前吩咐了奴婢来接娘娘。宫中规矩,过了云光门便不能乘轿了,还请娘娘下轿。” 锦帛打从昨夜的昏迷中醒来,又在晋阳门口见了那番肃穆阵仗,早紧张了。一入昭阳门,瞧着高高的宫墙和满眼的巍峨宫殿,便更谨慎起来。 她打起轿帘。 葛钰抱着小阿宴下轿,柒九没她吩咐依旧笑吟吟的跪着,“柒九公公请起。” 柒九甩了甩拂尘起身,望了眼葛钰怀中的小阿宴,脸上叠笑:“可不敢。娘娘直呼奴婢柒九便是。” 葛钰颔首,微微笑了笑。 “娘娘请随奴婢来。”柒九在前引路。陛下可提前吩咐了,这位是要安置在临华宫——也就是陛下寝宫的娘娘,别说大宁开国至今,就是前朝也不曾有过。 他可不敢怠慢。 陛下出宫近一载,宫外瞬息万变,回来连小殿下都有了,也不知会给这位娘娘一个什么位份。 还有淑妃那边……待陛下知晓,也不知是惊是喜。 柒九引着葛钰行过亭亭华盖、一步一景都聚集了天下匠师毕生心血的御花园,望着波澜壮阔巍峨耸立的宫殿,她抱着小阿宴走得极稳。 禁宫中的风似与外面不同,轻轻拂过都带着循规蹈矩的味道。 行走在宫道内的内侍宫婢望见这一幕,望见葛钰手中抱的小阿宴,隔得远的好奇的打量,隔得近在柒九眼色下全俯身跪地行礼。 从前的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今日,行走在一条跪满了人的路上。需别人仰望才能看清面容。 她所想的,不过是门前种上几棵海棠,看着春日繁花簇簇,秋日开的寂寂清清,与相守一生的人,过着柴米油盐闲来赏花的平凡日子。 经过景王之乱,方明白她所想的生活只是梦中的奢侈。只要阿桢不相负,她心里存着闫桢是永不会变的,日子是波谲云诡亦或平平静静,不再重要。 此后是风是雨,无甚可怕。 葛钰行过之后,跪着的宫婢内侍们方起身,相好的三两成堆全低低议论。 一个眉眼有些媚色的宫婢压低嗓子道:“小茂子,这就是你说的陛下从宫外带回的娘娘?” 小茂子吓了一跳,忙去捂她的嘴,“可不是我说的!” 那宫女瞧了瞧与她们相距不远的其他宫人,眉一扬,“怕什么?就我俩能听见。” “我的亦采姑奶奶,快别问了,回你的葛姑娘那儿吧!”小茂子额上冒了些冷汗。都怪他嘴快,他此刻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亦采眼里闪出些不屑,“哼,还算有几分派头,劳你干爹亲自去接的,也不知被安排在哪个宫?” “嘘——”小茂子把她拉到一边,“你也知是我干爹亲自接的?住嘴吧,要惹了风言风语,打死的人里少不了你我!” 亦采从袖中掏出一块绣朵兰花的手帕,没好气的扔在小茂子身上:“看你那个怂样!柒九公公是瞎了眼才收你做干儿子!没胆的……” 亦采气闷的瞪小茂子一眼,骂骂咧咧的走了。小茂子往脑门抹了把汗,心有余悸的望着亦采背影,又不甘心唤道:“亦采——” 亦采听见头也不回,在前方宫道一拐便没了影儿。 小茂子见她走了也顾不上追,拍拍脸,拾掇了心情,急匆匆的往临华宫赶。陛下回宫,他要敢在其他地方晃悠,要是让干爹知道了,不定怎么一番收拾! 唉,刚才脸都贴地上跪着了,他干爹应是没瞧见他吧? 柒九确实没瞧见小茂子,整个人一路都笑吟吟的,时而回头望一眼葛钰,提醒着:“娘娘这边走。等过了含章门就快到了。” 葛钰仔细着脚下路,“嗯”了一声。 “夫人,可要属下抱会儿小主子?”行了好大一段路,十五担心葛钰累着。 “没事。才两个来月倒也不重。”葛钰笑笑,抱着小阿宴让她心里安稳。 柒九又道:“今日是累着娘娘了。平日后宫主儿们宫中行走也不定是步行。只因今儿娘娘入宫,按宫中规矩,凡入宫当日乘轿不得过云光门,得步行至赐住宫殿。” “陛下提前着人传来了旨意,娘娘赐住临华宫呢。从云光门到临华宫步行虽远了些,但过了今日这回便好了。” “临华宫……”葛钰念着。 “是呐,”柒九笑吟吟的脸染了两分兴奋,“娘娘是修了八辈儿福气的人。临华宫可是陛下寝宫,能赐住陛下寝宫的,打开国来,您还是独一份儿。” “奴婢以后,还得承娘娘提携呐。” 葛钰只听着笑而不语。忽而想起,打见了这位总笑吟吟看似和善的柒九公公,似乎忘了一件事。 “锦帛?” 葛钰使了个眼色,锦帛从自家小姐眼中会意,掏出一个内装银子绣了花色鼓鼓的荷包,她塞至柒九手中。 “公公,这是我家主子的一点儿薄意,您笑纳。” 柒九忙推了回去,“这可不成呀!” 锦帛又塞了过去:“不成敬意。今后还有望着公公指点的地方呢。” 柒九喜欢银子,而且很喜欢,但他从来知道哪些该拿,哪些不该拿。以他区区二十之龄,不事事揣摩通透,哪能爬成御前伺候的红人呢。 更别说,收个小自个儿几岁的干儿子来伺候自己。 能让陛下特意传旨赐住临华宫的人,除非不要命了,他才敢动心思拿这烫手银子。柒九推了回去。 不及柒九出声,葛钰唤回锦帛。见他摩挲着手几番不收,葛钰以为是自己礼太轻了。 她一手抱稳小阿宴,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块质地极为温润通透、似浑然天成并无刻痕的玉佩。这是昨夜闫桢折腾她狠了,她气恼不理,闫桢顺手取来赔罪的。 葛钰刚取出,柒九眼尖的瞧见,顿时一个激灵。 “娘娘,您可得饶了奴婢。” “能为娘娘您效劳也是奴婢攒了八辈儿的福气。只要您开口的,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可不敢收您东西呀!” 柒九背上爬了一层冷汗,那块玉可是陛下从小把玩到大的,成色万中无一,他要敢收下,估计明儿就得托他干儿子替他收尸了。 葛钰见他吓得厉害,瞧一眼手中玉若有所思。 这厢还不待她说什么,一个嬷嬷打扮的沉着脸走了来,对着葛钰稍稍一躬身,道:“姑娘,太后娘娘有请。” 98 098 http://.biquxs.info/

——太后? 葛钰心里默念一声,掺着复杂的眸色微闪,她没出声只拿眼去瞧柒九。柒九一贯笑吟吟的脸沉着,背上刚爬了冷汗,这会子连手心里也有了。 “含嬷嬷。”柒九摸了摸手中拂尘,给含嬷嬷打了个平礼,语气带了些郑重道:“陛下旨意命奴婢在云光门恭候娘娘,伺候着引着娘娘到赐居宫中。柒九正为陛下办着差呢,您可不能为难咱家。” 含嬷嬷也郑重道:“柒公公,陛下是下了明旨还是传的口谕?” “这……自然是口谕。” 含嬷嬷意料之中的开口:“不是奴婢为难您,奴婢也是为太后娘娘办差的,奉了太后口谕召见这位姑娘。” 含嬷嬷说到后面望向了葛钰,尽管柒九一口一个娘娘称着,只要没正式册封没旨意下来前,就算不得什么主子娘娘。 “姑娘请吧。太后娘娘还等着呢。” 葛钰将小阿宴交给十五抱着,冲含嬷嬷客气的淡笑,“既是太后娘娘宣见,还请嬷嬷带路。” 早晚都得见这遭。 只是时间掐如此准,一入宫就将她拦下,看来不乏耳目。这含嬷嬷的语气也明显是来者不善啊。 含嬷嬷原以为她定要借陛下旨意拖延推辞一番,没想她这般好说话,竟没推辞一句半句直接应下了。 含嬷嬷心里存了几分诧异,这才细细的打量起葛钰来。算不得极美,放宫中一较也只能排中上之姿。况且…… 含嬷嬷面上闪过一瞬犹疑,这姑娘脸上竟还有一道淡疤? 柒九急得似着了火。因受秦家牵连慈宁宫外还守着一层天阙卫,如今情势不明,他虽有陛下口谕,可以往陛下也素来敬重太后,后宫宫闱的事,他自是不能阻拦和含嬷嬷抢人。 朝左右一扫,柒九眯起了眼,对含章门侧门处一个内侍招了招手:“小茂子?” 小茂子正过含章侧门的背影一僵,缓缓转过身,望见他干爹忙匆匆小跑过去,脸上努力挤出笑:“干爹?” 他原想绕过含章门,可时不等人,若不从含章门过脚上苦累绕远了路不说,怕的是赶不及在柒九回临华宫前回去。 柒九没功夫理会小茂子那些小心思,直接开口:“太后召了娘娘去慈宁宫一叙,瞧着天色要上灯了,夜露寒凉,你回去给娘娘取件儿披风来。” 小茂子偷瞄了眼氛围凝滞的几人,目光更是偷偷落在葛钰身上。他干爹话中的意思他是明白的,垂下头接话:“是,是。” 含嬷嬷冷眼瞧着柒九变着法儿的回去报信,没阻拦。太后娘娘除了要召见这位与陛下同乘銮驾的狐媚女子外,最重要的还是见陛下。 她对葛钰道:“姑娘,请吧。” 葛钰平淡淡的道:“嬷嬷带路便是。” 这边小茂子听了柒九吩咐稳着步子迈过含章门后,一溜的往临华宫奔。柒九不敢让葛钰独身去慈宁宫,跟上含嬷嬷一道去了。 慈宁宫外的风寂寂的吹着。一个个挺拔肃冷的天阙侍卫和入城时晋阳门外站着的如出一辙。 打从闫桢旨意传回禁宫,天阙校尉李鹅领天阙卫肃守了慈宁宫后,秦太后再也未主动踏出宫门一步,日日礼佛念经。 淑妃来问安,也都让含嬷嬷挡了。 天阙卫只奉旨肃守以护太后周全,没刻意阻挠过太后宫中人出入。更何况除了不识的葛钰三人外,与含嬷嬷一道的还有御前伺候的柒九。 一行人一路畅通的入了慈宁宫内。 “姑娘跪候吧,待奴婢去回禀太后。”含嬷嬷扔下一句话,瞅一眼柒九,转身就入了殿内。 “夫人……”十五和锦帛同时担忧的望着葛钰。 葛钰对她俩安抚的一笑,扫了眼坚硬的青砖地面,对着身前正殿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笔直。十五和锦帛见状,也陪着跪了。 柒九一人站着,正思索着可要陪跪,含嬷嬷从殿内出来了,他面上一喜迎了去。 含嬷嬷道:“可不巧,太后娘娘正礼着佛呢,此刻谁也不见。姑娘暂时候着吧。” 含嬷嬷一句话就把柒九脸上的喜色退了回去。柒九不好作声,太后娘娘摆明了是与陛下斗气。他只盼着小茂子能快些请来陛下。 葛钰望着前方殿宇屋檐清明的眸子无波无澜,从含嬷嬷那句跪候,就知晓是刁难无疑。 灰蒙掩过上方天空,宫婢内侍们一处处点亮宫灯,霎时整个大宁禁宫各处都亮了。 青砖坚硬寒凉,没过多久,葛钰感受到双膝传来的麻木刺痛,她回头朝十五道:“他没醒吧?” “夫人放心,小主子还睡着呢。”十五拨开小被裹着的小阿宴瞧了瞧。 葛钰点点头,还睡着就好。要突然醒来哭闹,当下这情形还不好哄。 她颇为心疼的对十五和锦帛道:“你们也是傻,太后让我跪候你们跟着我跪什么,白白受罪与别人瞧。” 十五摇头:“哪有夫人受罚,属下和锦帛干瞧着的理。” 锦帛望了望不远处盯着她们的宫人,压低声道:“是啊小姐,陛下定是在来慈宁宫的路上了。”凡没当着闫桢的面,锦帛还是习惯称自家小姐为‘小姐’。 葛钰跪正了身子目光又落在殿宇屋檐上。她怎会不知闫桢在来的路上。 也正因为知晓,才跪得安稳。 柒九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候在一侧,瞧着落下了心不急,实则余光不停的向宫门处扫着,心里如油锅翻腾烤死了万般蚂蚁。 一滴丝丝凉的水珠打在他鼻尖,伸出一根食指抹下一瞥,眼皮骤然跳起—— 打雨点了。 一滴,两滴。 雨点稀疏的打在柒九身上。 十五把裹着小阿宴的小被合了合,免得小主子淋着生雨。葛钰侧过眸对身后两人道:“你们起来到廊下去。看护好他。” 小阿宴太小自是受不得一点风寒,十五抱稳小主子没说什么,站起了身。于他们暗卫来讲,主子的命令和吩咐永远是第一位。即便最贵为太后,在她眼中也无甚特别。 十五道了声“是。”抱着小主子去了游廊下。 雨来风不止。 细细含了秋凉的雨丝沙沙洒下,锦帛没动,依然陪葛钰跪着。驼峰岭那夜惊雷交加惊险万分她都过来了,此刻哪会让小姐一人跪在雨中。 葛钰眼睫上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发丝和衣裙有些湿漉。双膝下的青砖更寒凉了。 柒九在雨中站了一会,接着把拂尘一甩,匆匆走到殿前命一宫婢去取伞。宫婢听着没动,柒九撸了袖子扬起拂尘就要作势打下去…… “临华宫中的,当真好大的威风!”一个约莫四十余岁保养甚好的妇人在一个柳眉杏目的女子虚扶下,缓缓从殿内走出。 柒九见了来人,扑通跪地,作势打宫婢的手毫不留情的挥向自己,啪啪数声后,白净的圆脸印上几根指印,红了一片。 “奴婢该死!太后娘娘恕罪!”柒九向前跪行了两步。太后宫中他哪敢放肆的动手,不过做个样子引里面人出来。 幸而现下雨势不大。若雨势大了,太后执意不露面不宣见,将这位新娘娘淋出个好歹,陛下那儿他柒九舍了命也难交待的。 受点皮肉苦就可稍缓的僵局,他柒九一点不亏。 秦太后乌黑的发髻中簪了支玉步摇,玉珠脆脆轻响。她淡淡望了眼跪得笔挺的葛钰,“继续打,谁许你停的?” 柒九闻言应了声“是”。伸出自己一双已绯红的手掌,牙一咬,狠着劲儿又接着抽起来。 抽一声,默念一句“不亏”。掌掴声在慈宁宫内外响起。 太后一句话没问葛钰,也未允她起身,淡淡望了那一眼后,再没瞧她。只问着身侧含嬷嬷:“陛下到哪儿了?” 含嬷嬷回着:“奴婢出去瞧瞧。” 秦太后在那位柳眉杏目的女子虚扶下回了殿内,柒九仍一刻不敢停的掌掴自己,没几下,嘴角都被打出了血。 含嬷嬷匆匆朝慈宁宫外去,刚行到宫门口,便瞧见天阙卫跪了一地,陛下冒雨疾步而来。抱了一件披风握着伞的小茂子小跑的跟在后面追。 含嬷嬷忙敛了神色,挨着宫门跪下见礼。 “陛下到!”小茂子拼了命追上陛下,扯着尖嗓呼传。 他听了干爹吩咐奔回临华宫报信,但当时陛下正与几位大人议着景王谋反一事,他一个小内侍哪敢去扰朝政,只得急急的守在勤政殿门前,瞅着老天爷飘下的雨丝差些将他愁死。 殿门一开,几位大人出了殿他便回禀了这事。他要早知晓陛下如此在乎那位娘娘,甚至不惜冒雨飞步……小茂子抹了把额前的雨珠,打起精神,与含嬷嬷一道慌忙进了慈宁宫。 闫桢面若寒霜,入目第一眼便是葛钰跪得笔直削瘦的背。借着宫灯烛光,葛钰的衣裙湿漉漉的。 太后出殿打量葛钰时,葛钰也抬了头望了望传闻中的太后。秦太后保养得甚精致的面容没惊起她眸中波澜,但那个柳眉杏目的女子…… 葛筱云? 她怎么在这儿? 葛钰沉浸在忽然看见葛筱云的惊讶中,耳边听闻内侍传呼陛下到了,什么也顾不上,一回眸视线正好落在闫桢眼中。 99 099 http://.biquxs.info/

她透过被淋湿散下的额前碎发冲闫桢轻轻一笑。 闫桢几步走到葛钰身边,一把拉起她,将人揽入怀中。二人湿润的衣裳紧贴在一起,温热的气息交融。 葛钰心暖了,雨夜却愈发寒凉。 “我来晚了。” 带着自责的声音轻响在葛钰耳畔,一颗雨珠顺着闫桢面庞滴落到葛钰发上,随着发丝滚入了她细白的脖项里。 葛钰打了个寒颤,轻声道:“没有,一点儿不晚。” 跪了许久,膝盖上传来微微刺痛,一股子麻劲从脚底窜起直直蔓延到双腿每一寸,若不是闫桢揽着她,一时间,葛钰还真有些站不住。 小茂子握着手中伞,又望望细细洒下的雨丝……心里很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为陛下遮雨,他将视线转向了正掌掴的柒九。 陛下来了,柒九舒了口气。 他暗中放轻掌上力度,轻轻打着,但被掌掴了好一会的脸,仍疼地他直咧嘴。 见小茂子投过来的视线,心里暗骂了声“蠢”,想他柒九极有眼力的人,怎就瞎了眼收了这么个没眼色的笨人做干儿子! 这是什么地儿? 慈宁宫——太后宫中,陛下怎么会一直沉浸在对那新娘娘的疼惜中。小茂子瞧见干爹皱紧了细眉,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护好怀中披风撑了伞去为陛下遮雨。 霎时间,雨丝顺着伞沿滴滴跌落而下。 葛钰松开闫桢,慈宁宫内可不是她和闫桢你侬我侬之地。闫桢冷冷地瞥一眼小茂子,从小茂子手里取过披风给葛钰轻轻系好。 小茂子惊恐的双腿发颤,他想跪下请罪,可手中撑着伞又不允他跪,只得放低呼吸死盯着滴滴坠落的雨珠,撑好伞,生怕雨珠多坠落了一颗在陛下和那位娘娘身上。 含嬷嬷见状也命宫人去取了好些伞来。同样被淋得一身湿漉的锦帛被葛钰拉起,她朝一边打了个喷嚏,接过含嬷嬷递来的伞赶忙撑开为自家小姐挡着。 “柒九!” 听得陛下唤,柒九微扬起的手立刻停住,这顿折腾总算是熬到头了。他一骨碌爬起,一个箭步奔至陛下身侧,人还没站定又碰地跪下,扬起手使了吃奶的劲儿朝他已红肿的脸上掴去! “啪!啪!” 打了两下他住了手。红肿的脸颊在突然的重力下肌肉抽搐,柒九耳中嗡响疼得咧嘴道:“是奴婢没办好差,奴婢该死!” 贴身伺候了陛下好些年,他何曾见过陛下对哪家女子哪位嫔妃这般在乎过。 太后口谕要召见新娘娘,他柒九纵是红极临华宫有个内奉司总管的师傅,可搁太后跟前也不过一小奴婢,能打能杀,哪里拦得住。 没办好差就是没办好差。主子用奴婢都是挑顺手有用的的使,柒九明白这个理,且陛下是从不听推脱之词的。 闫桢忍着怒气踢了柒九一脚。柒九被踢翻屁股重重的摔在地上,顾不上揉上一揉,也不敢呼痛,低眉敛目的重新跪好等着陛下发话。 闫桢轻轻拨了拨葛钰额前湿漉的发丝,“这里交给朕。” “嗯。”葛钰轻应一声,这里也不是她能管能插上话的。葛钰凑到闫桢耳边轻声道:“早些回。我和阿宴等着你。” 说完,葛钰唤了声抱着小阿宴在游廊下避雨的十五,自己取过一把伞撑着,让锦帛同十五一把伞。 葛钰没有留念转身便要离开,闫桢瞥了眼依然跪着的柒九,冷道:“还不快跟上!” 柒九抖了抖,“是,是!”一骨碌爬起,朝小茂子使了个眼色务必伺候好陛下,点了两个临华宫的小内侍跟了去。 闫桢静静站了会儿,望着葛钰先前望过的殿宇屋檐,平复了一番心绪。 “陛下。”含嬷嬷恭敬道:“雨愈发大了,太后娘娘请您进去。” 殿内极为明亮。 里面伺候的奴婢见陛下来了忙跪地问安。葛筱云陪站在太后身侧,手紧紧攥着,打从去岁葛钰被送去归宁在途中遭了祸,消息传回京中,他父亲母亲大吵一场后关系变得愈发尖锐也愈加冷漠了。 向来端庄自持的母亲,成日喋喋不休,没了贵夫人的仪态如一节时刻会点着的炮仗。而她父亲每从衙署回府,不去她母亲房中,也不踏一步内院,临到夜了就歇在书房。 身为人子眼瞧着双亲越离越远,瞧着父亲头发一寸寸灰白,母亲保养甚好的脸上爬满忧愁的细纹,从小娇宠大的葛大小姐似乎一夜变得沉默了。 一切的发生,都是葛钰和她那个娘来易安造成的! 她以为葛钰死了。 ——死在篁水葬身鱼肚! 葛筱云一度认为那是上天开眼,是葛钰活该!也一度为自己扭曲的心态和露出恶毒的脸庞寻找慰藉的理由…… 在母亲为她谋划前途,拜托舅家淑妃娘娘召她入宫作陪时,她就告诫自己,一切恩怨随着葛钰的死已烟消云散了……她要做回曾经的葛筱云。 可她看见了什么? 葛钰没死! 不仅完好无损还成了陛下的女人,为陛下生了个儿子!她日日精心伺候着太后,好不易才得了太后喜爱。自开春入宫以来,还没等见着陛下,上天就给她开了个这般大的玩笑! 为何凡属于她的或她想得到的东西,葛钰总要和她抢? 这让她如何放得下,怎么甘心! 葛筱云敛藏着眸底波动,带着小心朝面沉如水的陛下望了一眼,徐徐跪拜行礼,声音轻柔而婉转:“臣女筱云叩见陛下。” 跪了一地的人,闫桢谁也多瞧也没叫起。 他对着殿内凤座上的秦太后道:“儿臣给母后问安。” 秦太后细细打量着快一年没见的闫桢,不动声色道:“陛下吩咐了一层天阙卫在外边儿护哀家周全,哀家自然安。” 闫桢从勤政殿疾步而来也没顾上遮伞,发丝和衣袍一片湿润。跟着入殿的含嬷嬷忙招呼着几个殿外宫女奉了温水和极其柔软精细的棉巾来。 闫桢净了面,拭了手,将棉巾扔回垫了明黄缎面的木托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含嬷嬷冲泡好一盏热茶,却提起了心。从陛下淡淡的神色中不难瞧出,陛下心情很不悦。 含嬷嬷也明白,自景王举兵剑指秦家到陛下传旨回京命天阙卫围了慈宁宫,太后是气得狠了。太后视陛下为己出,打小对陛下比成王殿下还上心,若不是气得狠了,又怎会在那姑娘一入宫便借着宣见之名罚她跪。 闫桢挥退伺候擦发的宫女,“全都退下。” “是。”众人应着,所有跪着的人全轻轻站起身向殿外退着。 葛筱云抬了抬头。秦太后本想留下她,让她和闫桢说几句话,想了想,还是道:“你也下去吧。” “是,太后。”葛筱云轻应着,经过闫桢身侧时屈了屈膝,垂着眉眼退了下去。殿外一阵凉风吹在她白嫩的鹅蛋脸上,吸一口气,脑中印出了陛下面沉如水的模样。 慈宁宫空荡荡的大殿仅剩下闫桢和秦太后二人。 闫桢隔了两张圈椅坐在下首,喝了口热茶道:“母后有什么要问的?” 秦太后没说话,虚搭在凤座扶沿上的手紧了紧。 闫桢软了些语气:“命天阙卫护卫慈宁宫有朕的考量,当时秦家……朕既已回宫,外边儿守着的人自会撤了,母后宽心吧。” 秦太后从凤座上走了下来,挨着闫桢旁侧的一把圈椅坐下,“陛下,你给哀家一个准话,打算如何处置秦侯?如何处置秦家?” 闫桢掀了掀盏盖,淡淡道:“母后。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秦太后一瞬站起来:“好个与庶民同罪!” “那景王府如何处置?别一个与庶民同罪,另一个真正谋反的天家皇族人反而逍遥法外!” “请陛下明言!” 闫桢搁下茶盏:“母后。您知道,先皇有遗命不杀皇叔。” “陛下!”秦太后带了些哀求,“哀家自问从未亏过你,你对苏家那般优待,我秦家……秦侯也算是你舅父啊!” “正因瞧在母后您面上,如此大罪,朕才没追究秦章!” 秦太后发髻中的玉步摇在她愠怒的气息中叮叮颤响,“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母子情分,陛下,哀家从未求过你什么!” 闫桢心里一叹,“后宫不得干政。母后,恕朕不能从命!” “你——”秦太后失力的跌坐回圈椅,“好,好得很!陛下眼中从来只认苏家为舅家,我秦家算什么!什么母后?先皇后才陛下正经八百的母后!假的……都是假的……” 闫桢亲自为秦太后斟了一盏热茶来,“母后息怒。” 秦太后缓过一口气,眸光落在闫桢端着茶盏的指骨上,想当年她牵过闫桢时闫桢才五岁,小手软得像年糕,奶声奶气的唤她“秦娘娘。” 一晃二十年过了,年糕一般的小人已成了大宁至高无上的君王,软软的小手如今指骨分明,朱笔一勾,便能定人生死。 秦太后这口怒气憋得太久,发泄完了方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她接过闫桢亲自斟来带了几分赔罪的茶,顺了顺气道:“陛下是在怪哀家罚了你心尖上的人?” 100 100 http://.biquxs.info/

闫桢默了片刻,轻道:“是。” 秦太后刚喝了口茶,尚未咽下,听得闫桢的话猛地呛了起来。她挥开闫桢想为她抚背的手,捏紧茶盏问:“陛下——想封她个什么位份?嫔还是妃?” 闫桢缓缓道:“皇贵妃。” 他自是想将最好的许给阿钰,许她皇后之位,娶她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妻。但如今局势复杂多变,闫桢不想葛钰站在风口浪尖,只有暂时委屈阿钰了。 秦太后不可置信的看着闫桢,“陛下再说一遍?” 闫桢仍缓缓道:“朕——要许她皇贵妃之位。” 秦太后握着茶盏的指骨发白:“你可知,她本是葛家送去归宁侯府为妾的?” “那又如何?” 秦太后才压下的火气腾地燃起,且比起先燃得更甚。她把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哗啦”的刺耳声回响在大殿内,“哀家绝不允许!” 闫桢的眸光在四分五裂的茶盏碎片上略微流转,神色沉下,眸底一片寒雪纷飞。 从踏入慈宁宫瞧见阿钰跪在雨中的那道背影,他便想将慈宁宫一众奴婢全杖毙了!平复了许久才压下的怒气,又开始翻腾,他仅存的一点儿耐心已快耗光了。 许阿钰皇贵妃之位闫桢都觉得很委屈她,更别说让一众人瞧着她被罚跪雨中。驼峰岭那夜他如今想来都仍觉后怕,若报信的晚一点儿,若他晚上片刻,那把剪刀一开合,说不定他二人已是天人相隔了。 从命运初见时留下的一点印象,到高淮连夜送来白玉笛,谈不上有多深刻,若非那管白玉笛提醒,他都差些忙忘了还有这么个姑娘。 “我很可怕?” “没有。” “那为何不敢看我?” “没有。” …… 初见那晚,她挑了只郭朗送的草蚂蚱给他,低垂着眸子,闫桢以为她怕他,故而不敢抬眸。当他问出那句“那为何不敢看我?”,同样的雨天清风微扬,她透着淡淡的真挚毫不造作的眸子缓缓抬起对上他眼眸时,他的心像是被时光暗暗划了一道沟痕。 许是高处不胜寒,习惯了波谲云诡的生活后,对那种最简单最真挚而平淡的情感有种不自觉的渴望。 他送出了那管寓意深刻的白玉笛。 回宫后忙于对安州旱情后续事宜的商定,一瞬差些忘了她。当他重新摩挲着高淮送来的白玉笛,不知是君王至高无上的占有欲,还是命运暗中的推动,他帮了她且在冥冥的天意中再次见了她。 后来她被送去归宁与人为妾,闫桢毫不犹豫的追了去。但他知道,他追去有些是为了葛钰,而更多的却是空虚中庭由明转暗,以便引京中前朝余孽闻风而动。 篁水传来的噩耗差些冲得他措手不及,闫桢才发现自己似乎还是在意她的。郭朗被迫害而死的那夜她异常难过的靠着他坐下,将头枕在他肩上,闫桢暗暗想着一定要对她好,不再让她难过。 祁山山道二人落崖,他听得葛钰轻轻在他耳畔说:“今夜换我护你”。瞧着她浑身是血的一步步朝他走来,他轻轻拥着她,心下发誓:一定要一辈子对她好,不让她的蛾眉染上一丝愁绪。 他以为自己拥有天下最尊贵的身份,能捧着能给葛钰最令世人羡慕的荣华和快乐。但他错了,他君王身份非但没给阿钰带来多少快乐,反而使她处在多方势力角逐的旋涡里,局势不明,危险重重。 一入宫就被罚了跪。 闫桢淡淡的瞧了眼气急败坏的秦太后,磨着仅剩的一点耐心道:“朕不是和母后您商量!” “咳……”秦太后气极,突然喘不过气咳了起来,捏着圈椅扶沿的手微微发颤。 殿外候着时刻竖起耳朵听着动静的含嬷嬷忙推开殿门,顶着陛下冰冷的视线奔至太后娘娘身侧。同站在殿外的葛筱云听闻动静,顿了顿脚,也跟了进去。 葛筱云给秦太后顺着背,含嬷嬷轻手轻脚的收拾地上的碎茶盏。秦太后顺过一口气,满面怒容的盯着闫桢,沉声道:“陛下是不给哀家颜面了?” 闫桢冷眼瞧着碎茶盏被拾掇干净,回道:“母后不也没给朕颜面?明儿一早朕就会下旨!” 葛筱云为太后顺背的手一僵,敛下眸中波澜。秦太后又连连咳起来,“你——你是被那狐媚女人勾了魂了?!” 闫桢眉头深深蹙起,声调瞬间如结了冰的寒霜:“还请母后注意身份!” 秦太后气得心肝泛疼,打小过来闫桢何时同她这般说过话,何时直言顶撞过!她腾地站起身:“难道哀家还说错了?她丧母才多久?且不论同世家高族般讲究依礼守上三年,就算是平头百姓,也得遵律法守过一年方才能嫁娶!一年不到连孩子都有了,这还不算狐媚女人,那陛下你告诉哀家什么才是?!” “难不成,陛下还想逾过律法行册封礼?哀家还没死呢,文武群臣和天下百姓面前哀家也扫不下这个脸!” “母后不必拿群臣和百姓来压朕!朕决定的事没人能改!您别忘了,您的太后之尊同样是朕力排众议册封的!” 闫桢是先皇后亲子,先皇后过世后一直如今的秦太后抚养。但直到先帝去世,秦太后仍只是嫔位妃子,按礼制至多晋封为皇太贵妃,但闫桢念及多年养育情分,仍压下群臣册立了她为太后。 秦太后只觉一阵眩晕差些站不稳。葛筱云仔细的搀着秦太后心里也是惊涛骇浪,为了葛钰,陛下竟连太后的颜面也不顾了。 秦太后既怒又心痛,眼眶忽地有些红,“陛下是想借秦家之故……想废了哀家?” “儿臣不敢。母后多虑了。”闫桢淡淡说着,“朕只有一句话。阿钰是朕在乎的人,如先帝在乎先皇后一般,请母后别再为难她!” 秦太后愣愣坐下没说话。 闫桢将视线落在葛筱云身上,葛筱云一慌忙垂下头仍陛下打量。 闫桢道:“含嬷嬷?” 含嬷嬷上前几步,“奴婢在。” 闫桢盯着葛筱云的视线陡然凌厉起来,“如今是什么人都能随意入宫了?” 含嬷嬷在殿外听着动静已吓得惊心动魄,入了殿听着陛下和太后的对话,更是惊得魂不附体! 这般紧要的关头,秦家的罪还没定,太后娘娘这般惹怒陛下哪里讨得到好。不过她也理解太后,为何会大动干戈的生气。 尽管先皇后早逝,当时还是嫔位的太后尽心尽力的照料陛下,可先帝仍不愿踏足她宫中一步,甚至不愿踏足后宫。若非太后用了些手段,哪里又会有如今的成王殿下。可先帝至死也没给她主子晋过位份。 现下陛下也寻了位独宠的娘娘回来,一入宫就要许皇后尊位下的皇贵妃之位,太后怎能不气呢,皇家子嗣单薄,她绝不会容许同样的事再次发生在她眼皮下。 含嬷嬷道:“陛下息怒。葛小姐是淑妃娘娘召入宫中作伴的……淑妃娘娘她……”她看了看太后,没往下继续说。 葛筱云也立刻跪下,慌道:“臣女确是淑妃娘娘召入宫作伴的……淑妃娘娘……”葛筱云将要脱口而出的话收住,太后阖宫吩咐过,淑妃的事任何人不得私自透信儿与陛下,否则乱棍打死。 本是想给陛下个惊喜,也不知如今是惊是喜? 葛筱云跪得很不安。闫桢扫了她一眼,与阿钰眉眼还有两份像,轻道:“姓葛?户部葛廷之的女儿?” 葛筱云听陛下轻声问,落了落心,道:“回陛下,是的。” 闫桢好整以暇的拨了拨茶盖,任她跪着,待含嬷嬷重新冲了盏茶来,眸底冷光一闪才缓缓道:“认识阿钰吗?” 一口闷气堵在葛筱云胸口,提不上咽不下,她抿了抿唇仍垂着头,“回陛下,认识。她是臣女的庶姐。” “庶?” 不轻不重的一个字从陛下口中吐出,葛筱云咬了咬牙,想起偶然在屋外听见母亲与父亲争吵的话,她吸了口气道:“是臣女长姐。” 闫桢嘴角噙了抹冷意,要带阿钰回宫给阿钰名正言顺的身份,葛家那点事,他早已命高阳遣人查清了,“含嬷嬷,将这个乱嚼舌根摆弄是非的撵出宫去!” 葛筱云闻言猛然抬起头,一张俏嫩的鹅蛋脸上显着不可置信,又一片惊慌。含嬷嬷交握着手,望着太后。 “陛下。筱云是哀家唤至跟前来作陪的,您派天阙卫围了哀家的宫殿,半载看守下,哀家还不能召个贴心人来陪着吗?怎么,在陛下眼中就给定了随意进宫的罪名了?” “陛下该不会连哀家召见个人的权利也要夺了吧?”秦太后恢复了平静,不冷不淡道。 闫桢:“母后言重了。朕从未下过不允母后出宫的旨意,若有人敢冒犯母后,朕自会按律处置。而这位葛小姐……朕是一定要罚的!” 秦太后被噎了一口气,转而对含嬷嬷道:“去把小殿下抱来。也该睡醒了。” 含嬷嬷屈膝应着:“是。” 闫桢蹙了眉,他以为太后口中的小殿下是他和阿钰的小哭包,正欲驳了,却见含嬷嬷去了里殿,不一会就抱了个裹着黄绸小被的婴孩来,瞧模样比小哭包大上两月多。 含嬷嬷满眼含笑,抱着的婴孩正吧吧的张着嘴,眉毛淡淡的,眼睛细长,一双眼珠没小阿宴黑闪,也没小阿宴的双眼有神。 秦太后一扫阴霾,站起来逗了逗那婴孩,对含嬷嬷道:“送去给陛下抱抱。” 闫桢眉头蹙得更紧了,“母后是不是该给朕一个解释?什么小殿下?除了在外喜得的长子闫宴外,朕可没其他子嗣!” “哼。”秦太后沉下脸,“这才是陛下堂堂正正的长子!哀家的长孙!陛下什么交待也没就突然离宫,自是不知淑妃当时已有了一个余月的身孕了!” “朕——”闫桢细细回想离宫前的事,如今他的记忆里全斥满了阿钰的影子,哪里还记得一年前哪个晚上去没去过后宫。 秦太后见他面露疑色,压着怒气道:“陛下若有疑惑尽可传了内奉司的录册查看!” 含嬷嬷见陛下思索着什么,一点也无接过他手中小殿下的意思,她重新退回了秦太后身侧。 葛筱云没被陛下叫起,仍紧着一颗心跪着,生怕被撵出宫去。若真被撵出宫去,她的一生就完了。 从小娇宠长大的她哪有被罚跪的经历,双膝在映得出人影的玉石青砖上仅跪上片刻,已如针扎般疼痛。不过想着她淑妃表姐也为陛下诞下了一位皇子,她心里才稍稍舒坦些。 葛钰,今朝得宠明朝衰,历代史册记载的还少吗?呵,只要有陛下宠幸,都是女人,谁不能给陛下生下子嗣呢。 葛筱云暗中挪了挪双膝缓解疼痛,却不料这一瞬落在了闫桢眼中。 “来人!”闫桢道。 殿门轻轻启开,一个内侍行了进来:“陛下。” 闫桢瞧了瞧殿外,似听不见雨声了,问:“可还在下雨?” 内侍:“回陛下,下了一会大的便渐渐收了,这会已停了。” 闫桢眸色微动:“拖她出去,跪到明儿天亮才许起!” 内侍愣愣抬头望了眼太后,这葛家小姐可是淑妃亲表妹又十分得太后娘娘喜爱,宫中人早认定了,待陛下回宫后她是迟早要做主子的。 内侍停了一瞬等着太后出声。 “陛下今晚是要同哀家作对到底了!”秦太后气得又摔了个茶盏。 闫桢没理会秦太后,盯着那小内侍眸底泛起杀意,再次对殿外道:“来人!” 这一次殿外候着的两个内侍全慌忙入殿,碰地一声跪地:“陛下请吩咐。” 闫桢指了其中一个瘦小伶俐的,“去外面传几个禁卫来!” ——禁卫?得了旨意的内侍吓得忙爬起来往外面奔。 听他传禁卫,秦太后气得退后几步,扶住一把圈椅扶沿才站稳,“陛下意欲何为?要杀了哀家吗!” 含嬷嬷被秦太后的言辞惊得一跳,抱稳怀中小皇子,忙对秦太后劝道:“太后,您说得哪里话啊,陛下向来是敬您孝您的呀。” 闫桢转回身道:“母后您不必拿话激朕!朕称您一声母后,您就永远都是大宁尊贵的太后!不过您宫中的奴婢连朕的话都敢不听,做儿臣的,朕自然要替您教训一番!” 此言一出,殿外殿内除了秦太后外所有奴婢都惶恐的跪了,含嬷嬷跪着道了句“陛下息怒。”也噤了声。 片刻后,慈宁宫外的天阙卫小头领领着几个禁卫跪在殿宇檐下候旨。闫桢淡淡瞧了眼双手紧攥的葛筱云,“拖她出去!” 葛筱云手上的指甲被狠狠攥进掌心里,疼痛使她眉头蹙起。她又恨又羞愧的朝闫桢一拜,“求陛下息怒。都是臣女的错,臣女认罚……臣女自己出去。” 葛筱云抬头的瞬间忍不住落了泪,她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可她也知这是慈宁宫是禁宫,不是她可以任着性子哭闹的葛府。 葛筱云垂着头忍受着一众人的目光,不断加快脚步向殿外走,走到殿外葛钰跪过的那块青砖上跪下,眼泪控制不住的滴落。 葛钰!都是你—— 见她跪下,闫桢收回眸光,指了最先入殿那个小内侍道:“拖下去,杖毙!” 天阙卫使了今夜用饭的劲儿,高声应着:“是!” 两人出列,动作整齐的拖起那小内侍,并捂上他的嘴。小内侍呜呜咽咽的声音一丝都没从禁卫厚实有力的手掌中泄出,一双眼睛惊瞪得鼓鼓的,双脚不停的在地上踢着。 杖击声很沉闷。 葛筱云紧攥的手心被指甲刺出了血,雨虽停了,但这一幕与她下令打死孙婆子时何其相似。 天阙卫既得陛下杖毙的旨意,下手自然轻不了,仅仅二十杖,那小内侍便断了气儿。 殿外其他跪着的人皆心惊胆战的垂下头,一点不敢看那小内侍七孔流血的模样。小茂子仗着自己是临华宫的抬头偷偷瞟了一眼,正好瞧见那双鼓得老大死不瞑目的眼珠子,吓得浑身一抖,跪得愈发规矩了。 行刑的天阙卫回殿内禀道:“禀陛下,已断气儿了。” 闫桢想起葛钰那句“早点回”不再多言。对着气失了血色的秦太后道:“明日中秋会有命妇入宫问安,晚上还有夜宴,母后早些歇着吧。儿臣告退了。” 101 101 http://.biquxs.info/

临华宫灯火通明,放松了一年精气神的宫人个个都如打了鸡血般的精神抖擞。寝殿内纱幔摇曳,葛钰在锦帛和十五服侍下沐了浴,换上舒适干爽的寝衣,外着了一件细柔轻薄的外裳。 柒九双颊红肿,手上端了一碗姜汤,忍痛咧嘴笑吟吟的来。他打了个礼,“娘娘。这是姜汤,秋雨寒凉可马虎不得。” 锦帛从柒九手中接过奉给自家小姐。 葛钰捧着姜汤碗摩挲碗沿,沐浴时她一直在想一个随闫桢入宫却忘了问的问题,她笑看着柒九:“今日是连累柒九公公了。” 柒九惶恐道:“可不敢呐娘娘。是奴婢没办好差让您受罪了,您不与奴婢计较,奴婢谢恩都来不及。” 葛钰眸光在他红肿的脸上停留一瞬:“可上药了?” 柒九疼得嘴角一抽,仍笑吟吟说:“谢娘娘关怀,奴婢已简单处理过了。” 葛钰喝了口姜汤,缓缓问道:“陛下宫中——共有几位嫔妃娘娘?” 柒九下意识的抬了抬视线,望见这位新娘娘面上一派平静,又忙垂下眼帘回道:“回娘娘的话,我朝自开国以来从高祖到先帝,后宫嫔妃数量是减了又减,到了陛下便更少了。” “如今宫里只有三位主子娘娘。分别是漪兰宫褚家的淑妃娘娘,长春宫——雍州赵家的德妃娘娘,以及长乐宫平州陆家的柏嫔主子。” 柒九回完话有些忐忑的站着。都说女人心小如针,他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哪能不明白这些娘娘们面上带笑实则心里有多愤懑。 葛钰捧姜汤碗的双手僵了僵,轻吸一口气,垂眸瞥了眼碗里淡黄的水面,趁着热一口气喝了。她唇角抿出一抹笑,问柒九:“这临华宫还有其他偏殿吗?” 柒九愣愣的点头,突然有些不利索道:“有……当然有。”临华宫可是禁宫里最宽最广的宫殿,陛下住的地方哪能简陋。 葛钰搁下手中碗,“那就劳烦柒九公公安排一处。” 柒九感觉自己有些懵,他是又说错话了?忙道:“娘娘。陛下吩咐了您可直接住在寝殿的……” ——只是可以? 葛钰眉头微动,对柒九笑道:“柒九公公只管去安排,陛下的寝殿哪能任后妃随意长住。公公虽抬举我称一声娘娘,可我葛钰到底没品没级更算不上后妃,陛下的寝殿哪里是我一个小小民女能住的,别又为这事惹了太后娘娘动怒。柒九公公,你说呢?” 柒九听了觉得有理,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妥。他道:“娘娘说的哪里话,您可是为陛下诞下过小殿下的,晋封为主子是早晚的事。陛下吩咐了让您住在寝殿,奴婢可不敢违旨呐!” “也是……就不难为公公了。”葛钰自顾站起来,到里间龙床上抱起小阿宴,目光落在极好的锦缎被褥上,轻轻颠了颠儿子道:“随阿娘换个地儿接着睡,你爹这儿……”嗯,谁知这床上睡过多少其他女人? 柒九愁闷的坐在临华殿台阶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扯着拂尘丝儿,今日的差当得极为不顺。 他摸一下还肿着的脸,微微叹息,可怜见的……待陛下回宫见到那葛娘娘搬去了后殿偏殿,他这张脸……指不定还得挨呢。 正想着,一阵脚步声传进柒九时刻保持警觉的耳朵,他立刻站起来,对着左侧的月门一望,吓得一个激灵,可不是陛下回来了! 柒九忙迎过去,“陛下。” 闫桢瞥一眼他,问:“娘娘可歇下了?” 柒九只觉得头皮发麻,“还、还没呢。” 闫桢朝寝殿方向走了两步,想到那个用黄绸小被裹着的孩子,脚下一停,侧过身对柒九道:“让阮英带着敬事录册过来,朕等着。” “是。”柒九应着。 他放了小跑往内奉司值房奔,幸而内奉司值房离临华宫不远,没一会儿便与他师傅禁宫总管阮英取了敬事录册赶回了临华殿。 陛下此举,淑妃娘娘那小皇子想来是惊不是喜了。 柒九暗暗拭了拭额上冷汗,听了小茂子说陛下在侧殿独自坐着不让人进去伺候,他与阮英对视一眼,去了寝殿前的侧殿。 师徒二人得了允准入内。 阮英奉上敬事录册,闫桢一页页翻着,翻到离宫前两月里记着淑妃那处,眉头蹙着,没什么印象道:“朕许了她‘留’?” 阮英道:“回陛下,奴婢记得那晚您饮了些酒……确有其事。” 闫桢合上录册搁一边,只觉的有些头疼,比景王举兵,比如今局势不明的朝政还令他头疼,他挥手让阮英退下。 见陛下烦闷,阮英给柒九使了个眼色,柒九会意忙去净了手来。 阮英退下后,柒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为陛下揉按太阳穴,揉了一会,闫桢止了他动作,问:“娘娘可有问过什么?” 柒九刚垂下的手一抖,扬起便往自己尚肿着的脸颊招呼,一声脆闷的掌掴后,他跪下回道:“娘娘问了奴婢宫中共有几位嫔妃主子。” 闫桢眸光敛起,“怎么回的?” 柒九忍着脸上抽疼,有些哆嗦道:“奴奴婢如实回的。娘娘听了后……问了奴婢临华宫里可还有其他偏殿……然后就……” “讲。” 柒九差些咬了舌头,慌忙又道:“奴婢没拦住,娘娘她……带着小殿下搬去了后殿偏殿。” 闫桢心里憋着一股子无名火,幽幽的瞥一眼柒九,目光落在他尚红肿的脸上,“接着打。” 柒九听了毫不犹豫的抬手,他如今是想哭都哭不出,伺候了陛下好些年就从来没如今日这般办不好差。 可怜见的……他就知道脸上这顿掌掴逃不过。 该怎么同阿钰解释呢?脆闷的响声听得闫桢愈发烦闷。柒九约莫着扇了十来下,疼得眼都睁不开时,终是等来了陛下一声“停。” 待柒九心有余悸的停下手,抬眼一瞧,见陛下已走出了侧殿。他慌忙爬起来,谨慎的跟在后面。 闫桢停了停,“自个儿去拿罐七香膏涂了,朕这儿不用你伺候。” “是。”柒九惶恐的心终于落了落地,陛下还能念着他的伤赏赐秘药,就表明陛下没真动怒,“奴婢谢陛下。” 后殿偏殿。 十五有些为难的守在殿门旁。锦帛握着床幔轻轻放下一边,吞吐道:“小姐……就这样搬过来,陛下那儿会不会……” 锦帛有点患得患失,眼瞧着自家小姐能寻到大宁最尊贵的人做夫君,但她也相信伴君如伴虎。 自定阳离宫锦帛被人打昏后,葛钰觉得她眼神总躲躲闪闪,似藏着什么话瞒着她。她勾住小阿宴的手,笑着逗弄道:“看,你锦姨姨正为阿娘担心呢。你说,待你长大了,若是你阿爹欺负我,你帮谁呀?” 小阿宴黑黢黢的眼珠转了转,伸着小手咿咿呀呀的。 葛钰点了点他鼻尖,“嗯,肯定帮阿娘对不对?” 小阿宴小鼻孔边忽然吹出个气泡,顺着呼吸一进一出,主动勾着葛钰的手想往自己嘴边扯。 锦帛吹了多余烛火,只剩下离床榻最近的一盏,“小姐,那还等陛下吗?” “不等了。”葛钰望了眼不远处绣了鸾凤穿云的细纱屏风,挨着小阿宴躺下,对锦帛道:“熄灯吧。” 锦帛吹了灯,轻轻合上门退去了外间守着。 十五见里面熄了灯,对锦帛轻道:“夫人歇下了?” 锦帛点头。 二人互望一眼,十五又回了殿门旁守着,锦帛寻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守夜。 十五望见主子来时忙跪下见礼,闫桢刚朝殿内迈入一步,十五倏地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闫桢的眸光霎时冷下,扫一眼十五,“想犯上了?” “属下不敢。”十五复又跪下,有些为难道:“回主子,夫……娘娘吩咐了……说不让您进去。” 闫桢收回迈入殿内的那只脚,这是置他气了? “娘娘真这么说的?” 十五点头。 闫桢怔了一瞬,阿钰这气性还挺大。淑妃那件事,该怎么开口解释呢? 锦帛听见动静也忙走到殿门旁,跪下见礼,“奴婢见过陛下。” 闫桢望了眼已熄灯的殿内,问“歇下多久了?” 锦帛如实道:“回陛下,娘娘刚歇下一会儿。” 闫桢抬步便往殿内走,殿门旁二人只能眼睁睁瞧着,十五已犯上的拦了一次,哪还敢再拦。再说,拦也拦不住。 闫桢轻轻启开里殿的门,也没让人点灯,凭直觉摸索到床榻边,自个儿宽了外裳和衣挨着葛钰侧躺下了。 轻吸着葛钰发间淡淡的香味,手不老实的一寸寸攀过葛钰腰间,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葛钰压根儿没睡,也睡不着。想着柒九说的那几位嫔妃心里闷闷的,气闫桢吗? 气!! 可她也知道闫桢是大宁君王。什么淑妃德妃的……人家早在她和闫桢认识之前就入宫了,比她还早认识闫桢。 可怎么办……她能让闫桢为了她将其宫妃全送走吗?纵是闫桢同意了,太后娘娘能同意吗?什么淑妃德妃的家族能干休吗?若影响了朝中局势呢? 想到这一堆问题,葛钰哪里还睡得下。 她也不可能眼看着闫桢去与其他女人同床而眠,更遑论和别人生儿育女了。 葛钰不怕什么危险,不怕生活有多波谲云诡,但他怕闫桢为了平衡朝局,以后纳入一个又一个的妃子。 黑暗中,葛钰眼眶有些酸,在同闫桢回京的路上她就夜夜不踏实,本以为自己能接受,想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做不到与别的女人共享闫桢。 若她离开,才两个多月大的小阿宴又随谁呢?她没爹,自然不想自己的儿子也没爹。 背后温热的胸膛暖得她心里发慌,感受到揽在她腰上的手,葛钰闷闷气道:“别碰我,松开,下去!” 闫桢唤了声:“阿钰。” 葛钰翻了个身正对闫桢,黑暗里二人都瞧不太清对方神情。葛钰推了推闫桢:“下去!” 闫桢发现葛钰情绪不对,老实的下了床,赤着脚站在床沿边。他也不说其他话,只一声声“阿钰”的唤着,等着她松口让自己躺回去。 葛钰坐起来放下另一边还卷着的床幔,将闫桢彻底隔在床幔外。 闫桢摸摸鼻子,认命的让锦帛拿了床锦被铺在窗下小榻上。 102 102 http://.biquxs.info/

一卷床幔,两处心思。 葛钰平躺着没心思睡,睁开双眸望着幔顶。小榻太窄太小,整张榻的长度不及闫桢身长,躺不下,闫桢干脆靠窗坐起来,透过黑暗精准的望着那道隔了他和葛钰的床幔。 他默默等了片刻,待听到床幔内均匀的呼吸声,才又摸索着撩开幔子爬上床。 淑妃那事儿一定得由他亲口对阿钰说,他不想阿钰从别人口中得知这消息。 闫桢挨着葛钰躺下就知道她没睡,“阿钰,我……” 葛钰翻身背对他,闷闷道:“你没洗澡。” 闫桢的话被一瞬噎在嗓间,扯过身前一片衣料嗅了嗅,虽然没味儿,却听话的起身去沐浴。他走前在葛钰耳畔轻道:“等着我。” 闫桢出去后,葛钰又愣愣的望着幔顶。习惯了有闫桢的日子,若是离开他,她怎么舍得呢。 闫桢沐浴回来依旧没让人点灯,有了头两次经验,这次轻车熟路的摸到了床榻。将将沐浴过的身子,尚留了几分水气,淡淡的龙涎香钻入了葛钰鼻间。 “你有甚要说的?”葛钰背对着他问。 闫桢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想着是就这般说呢,还是拉过她身子看着她眼睛说。 葛钰等了一会没等到人开口,便道:“不说就下去,我要睡了。” 闫桢措了措辞道:“那个……阿钰……我……” 葛钰气闷的侧回身子,看着闫桢,“陛下在朝上同群臣说话也是这般吞吞吐吐?” 闫桢听着她气闷的语调,突然笑了,阿钰是在乎他才会如此介意他有其它妃嫔吧,“朝堂上可没让朕说话小心翼翼的人……” 闫桢说完不等葛钰反应,倏地吻上她的唇,尝够了才不舍的松开。葛钰很气,拉过男人搁在她腰上的手,愤愤的、使劲儿地狠狠咬了一口。 “可解气了?要不要再咬两口?”闫桢笑问。 闫桢若不顾脸皮,葛钰素来是没办法的,只得恨恨道:“我又不属……”即将脱口的‘狗’字被生生咽了回去,“你下去。回你寝殿去睡。” 闫桢又笑着吻了吻她蛾眉,忽然暗下眸色道:“阿钰……淑妃生了个孩子。” 葛钰正要推他的手僵在空中,她吸了口气,平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闫桢缓缓道:“在我离宫前怀上的,那孩子……比阿宴大两月。我当时并不知道。” 身陷景王营中瞧过那许多生死葛钰都没掉过泪,可这一刻她觉得眼眶很酸,一滴泪不受控制的从眼内角滚出,划过鼻梁,再滑落到另一边脸颊,最后被吸入枕里。 翻过身,尽量平稳住声音道:“与我说做什么?嫔妃们给陛下生孩子不是正常不过的事吗?难不成陛下还能一生只陪我?” 闫桢紧搂着她,察觉到她削瘦的肩在轻微的发颤,触到枕上一点湿意,方明白他的阿钰不仅仅是对淑妃德妃之类的介怀,而是信不过自己会一生对她好。 “你信我。”闫桢轻声说着,被葛钰咬出了齿印的手摩挲上葛钰轻颤的肩,“阿钰,你信我。” “我闫桢以大宁江山许诺,今生只娶你为妻,只对你好,一辈子都陪着你。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相守白头。” “不离不弃。” 葛钰不知是委屈还是对迟来的承诺动情,眼眶内的氤氲再也忍不住,双肩颤动低低啜泣了起来。 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滚下,没一会,枕上便湿润了一片。 “阿钰。”闫桢转回葛钰身子,轻轻吻着她眉眼。咸涩的味道沾上他的唇,一点点晕开。 “你信我。” “给我点时间好吗?” 闫桢的声音很轻,吻很轻,唇上冰凉凉的。葛钰低低哭了一会,拉着闫桢的手覆在她心口上,“这是你自己许诺的,我这里可记住了。” 掌下感受到的心跳,通过指腹和掌心皮肉传入内嵌的经脉,一点点、直直的如触电一般传至闫桢心脏,“嗯。” “你若违了誓,我就带着阿宴离开你,让你永远找不着。” 闫桢让她枕着自己手臂,轻道:“朕绝不给这个机会,闫桢也不会给这个机会。所以……阿钰,你想也别想。” “阿钰?”黑暗中闫桢瞧不清葛钰的脸,听她没回应,唤了一声。 极浅的呼吸钻入闫桢耳朵,他轻轻地搂紧怀中人儿。 八月十五中秋。卯时刚到,候在偏殿外奉着朝服的柒九在内奉司阮英的示意下轻声进了殿,停在里殿门前压着嗓子低声唤着:“陛下,该起了。” 闫桢轻轻启开里殿门,“小声些,别惊醒了娘娘。” 柒九点了点头,退后两步。涂了禁宫秘药七香膏的脸已消了肿,脸颊只余下两片红色和一根根青紫的指印。 他有条不紊的伺候着闫桢穿戴。十五端来漱口茶,锦帛奉上净面净手的棉巾和锦帕。 带着晨露的风极为清爽,也极令人精神。 禁宫内所有宫女内侍在寅时便已起了,有忙着备膳的,有忙着清扫的,当值不当值的都忙着,一个个绘着圆月的宫灯挂了起来。陛下近一载未归,又有景王之乱的胜利,淑妃下了令,今朝中秋办得很隆重。 勤政殿外人影幢幢,灯影下候着上朝的大宁朝臣们各怀心思的站着,好些个想交头接耳说些什么的官员,在拿着小本时刻要记录的当值御史的凝视照顾下,忙肃穆了神色。 高阳领着一队巡视的天阙卫走来,瞧见候等着上朝的各位官员,他脚下一停,挥手让手下人继续。 “苏相,褚相。”高阳对着领头的左右相拱手致礼。 “高统领。”苏青与他对视一眼,笑了笑。褚右相也淡淡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各朝臣们——尤其是在当值御史眼皮下憋得慌又想说话的官员也朝高阳招呼,“高统领早啊。” 高阳对着众人拱手致礼,“各位大人早。” 一众人寒暄了一番。 勤政殿三扇大门被轻轻启开,厚重的殿门在推移中竟未发出一点声响。寒暄的官员们忙止了话肃静下来。按左右两列对着两边的左右两扇殿门,分别在左右相的带领下入了殿。一入殿分成四列整齐站定,个个都噤了声。 “陛下到!”阮英扬起嗓子高呼。 众朝臣跪下行礼。 闫桢透过额前垂下的十二串玉旒扫了殿下众人一眼,行至金龙宝座前,“众卿平身。” “谢陛下。”众朝臣谢了恩重新站起来,列队对齐。 闫桢坐下,手搭在金龙宝座扶沿上,眸光瞥过右手腕处被葛钰咬出的齿痕。 殿内静默一阵后,礼部侍郎出列道:“诚仰陛下恩德。景王乱虽已平定,可安雍陵三州深受战乱之苦,尤其是去岁才遭过大旱的安州更是人心浮动。近日,安州更有流寇乘机占山为巢劫掠百姓。臣恳请陛下册立中宫和东宫,以定民心。” 礼部侍郎话语一出,殿内众朝臣有半数皆惊。 闫桢向前倾了倾身子,颇感兴趣道:“哦?请奏册立中宫与东宫?冯卿可有人选了?” 103 103 http://.biquxs.info/

礼部侍郎接着道:“臣听闻淑妃娘娘为陛下诞下了皇长子,功劳卓著,且淑妃娘娘出身名门又掌管内宫日久,臣认为宜立淑妃为后,皇长子为东宫!” 闫桢眸色淡淡,眸底却一片冰寒,“众卿以为呢?” 又一位吏部和一位礼部官员出列,“臣等附议冯大人之言,请立淑妃为中宫,皇长子为东宫!” 闫桢唇边忽然噙了一抹笑:“冯卿似乎消息不太灵通。朕今儿一早已传旨内宫册立了皇贵妃,皇贵妃在宫外数次救朕于危难,也同样为我大宁添了皇嗣,如此算来岂不更功劳卓著?” 礼部冯侍郎心里一紧,陛下哪里是说他消息不灵通,分明是责他太过灵通了。淑妃诞下皇长子的事,太后有命不得宫人乱嚼乱说,陛下昨儿日暮回宫,今日早朝就给摆上了台面,自然不悦。 陛下是责他们手伸得太长了。 若换平日他自然充耳不闻装作不知,但右相那儿…… 冯侍郎回道:“淑妃娘娘出身名门,淑德温良。皇贵妃册封礼未行且非嫡出,臣以为难当中宫之德。” 闫桢扫他一眼,“哼!冯卿也非消息不灵通嘛。” 冯侍郎撩袍跪下,俯下身,“陛下恕罪!” 闫桢又望了望殿下其他朝臣,抿了一口茶,清淡淡的声音回响在大殿:“还有哪些附议冯卿之言,请立淑妃母子为后为储的?” 众朝臣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除了前面的左右相与几位尚书不动声色外,没过一会,又有几人出列:“臣等附议。” 闫桢搁下茶盏,视线在出列的几人身上流转一瞬,道:“还有吗?” “臣附议。” ……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吏、刑、礼、户、工以及都察院和大理寺各有官员出列附议。不过盏茶时间,殿内官员已跪下了大半。 闫桢的眸色敛了起来,目光掠过一个个附议的官员,与那张信笺上记录的竟有半数能对上号。当真有意思。 他望向最前面的左右相,点了苏青,“苏相。” 苏青正了脸色,回道:“立后立储事关国体,自然不可轻率为之。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是安抚安州、雍南以及陵北三州的百姓。臣请圣谕——免安州、雍南、陵北百姓赋税三年。请陛下恩准!” 苏青跪下请旨。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突然上奏道:“犯臣卫瀚勾结逆贼意欲谋反已于牢中服毒自尽。但谋逆之行不可不查,不可不防。苏相同犯臣卫瀚关系匪浅,臣参奏苏青恐与逆贼有染!” 殿内立刻静下。 闫桢坐正了身子,额前十二串玉旒脆脆轻响,他瞥了一眼事不关己站着的右相,“褚相?” 褚右相眼中闪过一丝幽暗,缓缓跪下道:“臣附议苏相之言,请旨减免安雍陵三州赋税三年,以安民心。” “去岁冬至未行祭天之礼,臣已领着礼部众人商议过了,恳请陛下于重阳日在京郊奉天宫补行祭天,定民心,顺天祸!” 伺候于一旁的阮英忙从侧阶而下,收了褚右相和都察院御史手中的奏本,接着谨慎的奉回金龙宝座前。 闫桢先启开了褚右相那份,略略扫上一眼又合上,“准了。一应章程褚相协同着礼部办吧,平身。” 褚右相从容的站了起来。 至于参劾苏青的那一份,闫桢却没看。 他轻捏着奏本瞧着苏青道:“苏相,杨御史参劾你与逆贼有染,你怎么说?” 苏青跪地眸光垂在地面青砖上,声音沉稳:“清者自清,一切但凭陛下圣裁!” 闫桢顺手将那份奏本递给了阮英奉着,“那就让都察院会同大理寺查吧。朕离宫一载众卿也辛苦了,结案前,苏相就在府中好好休息,不必参朝也不必去衙署当值了。” 苏青诧异的抬头望了望闫桢,复尔俯身谢恩,“臣——谢陛□□恤!” 殿内近多数的官员依然跪着,等着陛下再议立后立储之事。兵部几人替苏相不平,侍郎邹晋欲上前却被兵部尚书的眼神制止了回去。 殿下动静一切皆在闫桢眼中,他将目光落在一语未发的葛廷之身上,幽幽道:“冯卿认为淑妃淑德温良且出身名门,而皇贵妃非嫡出之身不够任中宫之德,故请立淑妃为后,葛卿以为如何?” 葛廷之从立后之争一开始便不参任何话语,却还是没能躲过这把火。景王举兵后,他命乔武混入景王营中打探动向,没成想,乔武竟传回了钰儿还活着的消息,而且还怀了孩子。 接着一封一封记着钰儿日常的信,便从动乱的陵州送到了他手上。 得知钰儿还活着那晚,他连夜出城去了阿柔的坟前,想对阿柔说说他没弄丢他们的女儿,钰儿还活着,可他又怕在坟前待久了,沈柔见到他会在地下睡得不安宁。 晋阳门外葛钰看见了葛廷之,葛廷之自然也瞧见了葛钰。 自接到乔武从镇远府传回的信,他就知晓钰儿那肚中孩子的生父了。从未想到,钰儿竟与陛下相识,难怪她会有禁宫中的白玉笛。 陛下那句‘皇贵妃非嫡出之身’一直萦绕在葛廷之耳边,能如此问,阿柔那件事想来是瞒不过了。 葛廷之嗫嚅着嘴,碰地一声跪下。他什么也没说,等着参奏的人。 果然,都察院都御史梁鸿文出列,梁鸿文手呈奏本撩袍而跪:“陛下,臣参奏户部尚书葛廷之有妻更娶,先帝文德十二年抛元配沈氏于江州淮安不顾,以文德十二年探花之身迎娶江州褚家小姐……也就是褚相之妹。臣请陛下按律严办!” 阮英又急忙从侧阶而下奉回奏本呈给陛下御览,闫桢翻看了一会,问梁鸿文:“可有人证物证?” 梁鸿文道:“禀陛下,淮安籍葛氏宗族长老们可为证,皇贵妃之母沈夫人的邻里沈山及其子陵州肖总兵帐下沈小山都尉亦可为证!臣已令他们恭候午门之外,陛下宣见一问便知。” 闫桢捏紧手中奏本,神色倏然一凝,带了两分內劲将奏本从金龙宝座上扔下狠狠砸在葛廷之脸上。 “啪!”的一声,轻轻脆脆的回响在大殿。 葛廷之被砸偏了脸,被砸的地方迅速红了一片! 震开的奏本掉落在地。都察院之首梁鸿文的文采自不必说,看着人温润尔雅的,骂起人来却一点儿不客气。葛廷之跪正身子,视线落在句句诛心的言辞间。 骂得再精彩,言辞再精炼,也不及他钰儿离府前那一句无心无情。 闫桢声音冰冷下来:“葛卿可要朕宣午门外的人证进来辩一辩?” 若非阿钰生父,若非让阿钰吃了那般多的苦,受那般多的委屈,闫桢也不会如此动怒。换作其他朝臣有此种行径,按律严办便可,哪会牵动他的心绪。 葛廷之跪俯下身,像是解了一年多以来压在他头上的重负一般,声音很低哑,“不用,罪臣认罪。” 闫桢冷眼扫他一眼,又审视了一番褚右相,“这件事右相可知?” 褚右相跪下:“陛下明鉴,臣从不知晓竟有此事。若是知道当年的葛尚书已娶了妻,又怎会让家中小妹嫁过去?如此丧德羞辱,臣为小妹不平,为皇贵妃不平,臣代小妹向葛家提出和离,请陛下圣裁严办!” 闫桢听着他愤愤不平之语,神色未动,问着梁鸿文:“梁卿,凡有妻更娶者按律该当如何?” 梁鸿文回道:“回陛下,按我大宁律该杖九十,与原妻离异!” 殿内群臣站着的,跪着的,听闻这事大多都朝葛廷之投去了目光。殿内愈发静了,好些个朝臣们已后悔参与今日立后立储之事,生怕陛下一怒,将大火烧到他们头上。 皇贵妃在宫外连皇子都为陛下生了,陛下哪里能不知她的身世,今日压住册立淑妃为后,发难葛廷之不过是为皇贵妃正名,且听说皇贵妃竟堂而皇之的在临华宫住下了。 开国以来哪有这等不知君臣之别,这等大胆的人? 纵是前朝萧氏宠冠六宫的姬妃,也不敢如此。 苏相被架了权回家,是否被牵连卫瀚谋逆一案还未知,朝中褚相一家独大。淑妃有朝中支持,皇贵妃有陛下宠爱,今后中宫那股子风往哪边吹,难说呐。 闫桢望了眼殿外,“来人!” 高阳在殿外听了半晌,听见主子唤忙进了殿,“陛下。” 闫桢道:“拖去午门按律打,生死不论!” “遵旨。”高阳还算给葛廷之留了些颜面,并未着人押他,行至葛廷之身侧道了句:“葛大人,请吧。” 葛廷之对着闫桢俯身叩拜,“臣——谢陛下隆恩!” 葛廷之拾起地上字字精炼句句诛心参奏他的奏本,轻轻合上,跪正身子双手奉呈,待阮英接了回去,他才缓身站起来。 退行到殿门旁,一步步出了殿。 为争立后的各部朝臣们跪得双腿酸麻不已,但没听见陛下叫起,又不好擅自起身,一个个只得认命的端正跪着。 “今日殿内当值御史何在?”闫桢道。 “臣在。”之前拿着小本记录的年轻人出列,板着一张脸从容沉着。 “你是永伯侯府的……”闫桢见他面容下意识问道。 年轻人沉着道:“回陛下,永伯侯乃臣家父,臣在家中排行三。” 闫桢想了起来,怪不得觉得熟悉,这人同他给闫朔赐婚的永伯侯府小姐乃是双生子,永伯侯府一家子戎马从军,如今倒是有了位从文的。 闫桢扫了眼还跪着的各部朝臣,吩咐道:“把今儿请立中宫和储君的各位大人都给记一记,国本大事,朕得三思而行。” “臣遵旨。”聂轩回道。 “可别记漏了一位。”闫桢望着聂轩稍显刻板的脸嘱咐着。 “是!陛下放心,臣分内之职。” 尚跪着的各部官员满目惊愕,额上刷刷地浸出了冷汗。瞧着陛下就要起身退朝,张张嘴,“陛下……臣等……” 闫桢根本不理,直接让阮英唱着“退朝!” 看着空空如也的金龙宝座,跪着的各部官员前胸后背都泛着凉气,全不约而同的望向褚右相。 “看着本相作甚!”褚右相拂袖离去。 众人又如救命稻草般的围了苏青,言辞恳切道:“苏相……您可不能不管呐,我等也是为了大宁,为了天下百姓。” “对呀,苏相……您是陛下亲舅父,还请为我等美言几句……” 苏青朝众人拱了拱手,“各位大人一片忠心陛下自是知晓,立后立储乃关乎国本的要事,陛下记名只是为了斟酌考量,以便朝后宣见各位大人纳忠言之语,众位大人不必惊慌。” “且本相如今自身难保,哪里还能说上话。本相得回府思过了,大理寺和都察院若有要本相配合的,尽管来敝府寻人,告辞!告辞了!” 苏青从人群中出来,缓步走了。 其他未参与此事的朝臣大多是左相派,心中虽为苏相不平,但已退了朝也别无他法,摇摇头,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望了几眼急成一团的右相派,一个个也缓步往殿外走。 兵部侍郎邹晋拍了拍聂轩的肩头,眉毛一扬,“聂小大人,你得去殿门处守着慢慢记,没得有些大人借了尿遁出去就不回来啦!” 聂轩板肃着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邹——”礼部冯侍郎气得头顶生烟,“你们兵部就没个说话能干净点儿的!” 邹晋斜了个白眼儿给他,“你们礼部不也没个手上能抓鸡的?要老……我们兵部和你们礼部比文雅,冯大人到底是你傻还是当我傻呢?” “邹晋之!” …… 两人毫不退让的吵了一番。 “成了。”兵部尚书扯了扯他,低声呵斥:“这是勤政殿!” 低低一声提醒,众人都歇了想放开吵一吵的架势,心头一颤,竟忘了还在勤政殿。 聂轩不理众人,走到殿门前守着,尽职尽责的将众位吵架的内容一并记上了小本。一个眼尖的瞧见他刷刷写着,忙凑过去一瞟,惊呼一声,登时昏在了殿门口的晨风中。 一众人被昏过去的刑部老尚书吓了一跳,用劲掐了一会人中,老尚书才悠悠转醒。他呼哧的喘着气,指着聂轩道:“你……你……” 聂轩手中的小本被邹晋抢了去,他扫了两眼,接着便哈哈大笑,把小本还给聂轩,又拍拍他肩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聂轩莫名的拂了拂被拍痛的肩,不解的望着邹晋。 邹晋同着没参与立后立储之事的同僚悠悠走至殿门口,对他道:“我们兵部的人都皮糙肉厚得很,不似礼部同僚们细皮嫩肉的,大不了被陛下罚一罚了事。” “嗯,这句好,这句也记上。” 聂轩又认真的点了点头,目送着邹晋等人离开。 殿内右相派占了多数的官员气愤的瞪着邹晋等人背影,“真是有辱斯文!” 接着又朝聂轩道:“小聂御史,可全记下了?若记下了,我等就走了!” 聂轩刷刷记了两笔,认真道:“全记下了,一句不漏。各位大人不送了。” 众人看着他刻板而又认真的脸,手痒得想揍人,想到人家是永伯侯府三公子,又是成王未来王妃的双生哥哥,只得咽下气憋回去,露出一张笑脸与他告辞。 待众人都走了,梁鸿文取过他手中小本翻看了一会,忍着笑拍拍他肩头,“不错。比你爹当年会做事多了,好好干。” 聂轩抿了抿薄唇,“下官明白,多谢恩师夸赞。” 与殿中适才吵吵囔囔的氛围比起来,午门处却静得一片肃杀。 两根廷杖架在葛廷之双肩前,卡住他脖颈。身后由天阙卫执刑,两根灌满了力挥舞的红木杖一上一下的打着。 葛廷之十指抠在地上,身上衣裳已被冷汗浸得可滴下水来,灰白斑驳的头发松散着,额上脸上粘连了一片。 痛,如钻入了骨髓,传遍四肢百骸。 葛廷之灰暗的眼睛闭了又睁,睁开了又闭上。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到地,他眼前时而出现沈柔的影子,也时而出现葛钰的影子。 沈柔身上沾着许多泥土,潮湿阴冷,在地下睡了许久露在外面的皮肤惨白如雪,正勾了抹冷笑,笑望着他。 “阿柔……”他唤着。 沈柔睁着逝去那晚混沌凹陷的眸子,突然流下两行血泪来,“葛郎,你好狠呐……” 沈柔跌跌撞撞的退了几步,伸出惨白带着泥土的手指着葛廷之,“你弄丢了钰儿,你弄丢了我的钰儿……” “阿柔……”葛廷之抠着地面,嗓子像是被火灼了般出不了声。 “你打死了她……我到处找,到处找……我找不到我们的钰儿了……”沈柔蹲下身哭了起来,“她好小好小一点点长大的……” 葛廷之看着沈柔的泪珠一颗颗滚落,脸颊上泪痕流过的地方透出皮肉下凝固的脉道。 心头如遭雷击,他越想出声告诉沈柔他们的钰儿还活着,嗓子就越发不出声。 不…… 沈柔哭着蜷缩成一团,“冷,好冷。” 身后的廷杖依然毫不间歇的挥舞着,高阳冷眼看着地上渗出丝丝血色,有从午门而出的官员瞧见这一幕,眼皮狂跳,恨不得立刻调头从东西两门出去。 高阳扬手止住行刑的禁卫,“还差多少?” 掌刑的禁卫回道:“六十一了,还差二十九。” 高阳探了探葛廷之鼻息,斟酌一瞬,“接着打完,但不许打死了。” 梁大人弹劾葛廷之有妻更娶一事,本就得了主子授意。要册封葛钰为皇贵妃,甚至为以后入主中宫,闫桢必定是要为葛钰正名的。 葛廷之听不见外界任何声响,他眼中此刻只有沈柔,望着沈柔冷得发颤,看着她发丝上一点点结满冰霜,心痛得如被人剜了。 他努力睁开被汗水黏住的眼睛,一点点向前爬,身后留下一地血迹。 “阿柔……”被火灼哑了的嗓子终于无力的发出了两个字。 沈柔抬起头,眸色清明了些,倏尔一笑,“你这是又被别人打了?让你别总偷偷摸摸的蹭课,还说不听了。” “疼吗?” “都出血了,肯定很疼吧。别怕,我回去偷点儿我爹的药。” 葛廷之十根手指全抠进了地缝里,望着距沈柔一步远的尺寸之地,浑身力气突然全被抽走了,再也爬不动。 悔恨的痛笼罩着葛廷之,眼眶里的氤氲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我该死的。” 沈柔冷得直发抖,搓了搓双手,不解道:“说什么呢?什么时候淮安的冬日也这么冷了呀!” 葛廷之努力伸出手想拉一拉沈柔,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的手挨沈柔愈近,沈柔就变得愈发透明,雪霜直接覆满了她周身。 “葛郎,我冷……好冷。” 葛廷之伸在空中的手停住,眼看着沈柔一点点化成雪末儿,“阿柔,对不起……对不起。” “我该死的。” ——该冻死在街头。本就是个无家流浪的小乞儿,竟妄想活得尊贵体面让别人仰望。早就丧尽了天良,你不该救我,不仅不该救我……更不该嫁给我。 阿柔,钰儿是被我弄丢了。 能临出山林妙寄般书体的钰儿,竟被我注入了仇恨。 她……再也不认我了。 葛廷之缓缓合上眼,能死了也好。管他什么萧氏,陷得太深早拔不出来了,管他什么朝局……但他又舍不下葛钰,还有些事没做完。 高阳挥停行刑禁卫,“还差多少?” “回统领,还差……三下。” 高阳见人已到了极限,怕再打下去就真捡不回命了,吩咐道:“轻点打,有个样子就行。” 行刑的禁卫也出了一身汗,“是。” 马车摇摇晃晃,葛廷之被身后噬骨的伤磨得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还活着时,砚书正红着眼给他后背拭伤,帕子上沾满了血。 见他睁开了眼,差些惊喜到失声,“老爷你醒了?” 九十廷杖竟没打死人,想来该是陛下的意思了。葛廷之沙哑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声音低不可闻,“乔武回来了吗?” 104 104 http://.biquxs.info/

临华宫后殿。 葛钰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突遭不测,闫桢握着那管白玉笛在上面仔细刻着‘你生我生,你死我死’的承诺,最后闫桢舍了家国陪了她。 她的脸颊上尚挂着一抹未干的泪痕,望着铜镜里自己映出的眉眼。 ——阿桢。 我信你。也绝不负你。 十五领着两个小宫婢在拾整屋子,锦帛端过温水给自家小姐净面净手,接着取过些许花油为葛钰梳理发丝。 菱花窗外天色已全部亮开,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桂香从窗缝中钻入,逸趣的弥散在室内。 “娘娘,柒九公公在殿外候等着问安,您要见吗?”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宫婢掀了帘子进来,屈膝行礼回禀着。 葛钰望着铜镜中的锦帛问:“陛下何时走的?” 锦帛从饰品匣子内挑了支白玉簪,“回娘娘,陛下卯时就起身上朝去了。现下已是辰时,估摸着也快下朝了。” “你下去吧,告诉柒九让他等等。”葛钰侧过眸子挥手让小宫婢退下,转而对铺着被褥的十五道:“十五,你领着她们也先下去。” 十五望了一瞬锦帛,“是。” 锦帛正为葛钰簪戴白玉簪的手一滞,一慌张,发簪斜了些。葛钰自顾重新簪着发簪,不经意地瞥过铜镜里锦帛慌张的模样,“下次陛下起身上朝,你记得唤醒我。” 锦帛慌忙跪下:“回小姐,陛下不许奴婢们吵醒您。” 葛钰簪戴好发簪,声音不轻也不重:“锦帛,你有事儿瞒着我。” 锦帛脸色微微发白,垂下眸子,“小姐……奴婢……” “可与我有关?” 锦帛攥着手,抬眼望了望葛钰又垂下眼,“奴婢不知。定阳离宫那晚,奴婢被刺客打昏前,瞧见那刺客的身影仿佛……像是乔武哥。” “乔武?”葛钰侧过身子去瞧锦帛。 锦帛的脸愈发白了,“是。奴婢同乔武在寻小姐踪迹时相处过许久,对他的身形很熟悉,应是他没错。” 葛钰拨弄着饰品匣子内的一串珍珠小耳坠,“醒来时为何不说?锦帛……你该不会还在为葛……” “奴婢没有!”锦帛急着解释,竟出声打断了葛钰的话。待她回过味来,嗫嚅着嘴,“小姐,奴婢……” 葛钰拉她起来,盯着她眼睛问:“你喜欢乔武?” 锦帛抿着唇,眼眶有些红,觑了一眼自家小姐神色点了点头。安州大乱时,是乔武一直护着她陪着她,她一个谨慎惯了的奴婢有生之年能得人这般无微不至的照顾,任是块铁石也该暖温了,“小姐,奴婢对不起您。” “傻。你既未向葛府透过消息,又何来的对不起我。”葛钰将匣内的珍珠小耳坠递给锦帛,锦帛忙接过来细心的为她戴上。 “锦帛,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不仅没错,有时候或许还是福呢。” 锦帛眼眶更红了眼角忽然滑下一颗泪,她慌忙拭了,笑了笑说:“小姐不怪奴婢,就是奴婢最大的福了。” 葛钰望了眼铜镜内锦帛比哭还难过的笑脸,没多说。锦帛的话她自然是信的,驼峰岭那夜若没有锦帛在身侧,她哪里还有小阿宴,哪里还能再见到闫桢,说不定自个儿都保不住命。 葛钰给小阿宴喂了食,合上衣襟理了理外裳,抱着小阿宴与锦帛一道去了外殿。锦帛已收了情绪,待柒九进来她便从自家小姐手里接过小殿下,候立在一侧。 “奴婢柒九恭贺皇贵妃娘娘,给娘娘和小殿下请安!”柒九喜滋滋的跪下,殿外还跪着临华宫好大一众宫婢内侍。 一声‘皇贵妃’听得葛钰有些不明所以,她向十五和锦帛望去。柒九见状忙解释着:“娘娘有所不知,陛下今儿一早就下旨册封了您为我大宁唯一的皇贵妃,册封礼定在下月二十九,日子是陛下令钦天监监正择的,吉祥得很。” “柒九公公请起吧。”葛钰让十五过去虚扶了柒九一把。 柒九一骨碌站起来,忙推辞着:“不敢,不敢。奴婢哪能劳娘娘的人扶。” 柒九向殿外双击手掌,殿外跪着的宫婢内侍们便鱼贯而入十分规矩有序的入殿内排列站好,入了内,依然恭敬地跪着。 “娘娘,这些是陛下命奴婢精挑细选的宫人,今后他们便只负责伺候您了。”柒九笑吟吟的说着,又对一众宫人道:“还不快见过皇贵妃娘娘!” “奴婢们见过皇贵妃娘娘,给娘娘和小殿下请安!”一众宫人齐声开口,声音回响于殿内。 葛钰端坐上首,目光落在一位资历较老的嬷嬷身上,柒九忙道:“回娘娘的话,这位是先帝时临华宫的掌事嬷嬷——夏嬷嬷。” 夏嬷嬷俯身叩了个头,“奴婢恭请皇贵妃娘娘金安。” “夏嬷嬷请起。”葛钰亲自扶了夏嬷嬷起身。接着对殿内众人一扫,不急不缓道:“都起来吧。” “谢娘娘。”一众人起身等着这位新主子训话。 葛钰坐回主位清了清嗓音,带着几分清冷和从容道:“大家都是经柒九公公慧眼相中的,想必个个都是极好。本宫初入宫廷,论宫规大家当是比本宫熟悉,今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紧着宫规办事,本宫自然依着宫规赏罚。守本分的做得好的当赏,不依宫规望着这枝攀那枝的,本宫也绝不姑息!可明白了?” 一众人回着:“奴婢们明白,奴婢们自当谨守本分!” 葛钰留下了夏嬷嬷,挥退众人。 夏嬷嬷候在一侧。柒九又笑吟吟的双击手掌,不一会又好大一众宫婢内侍奉着锦缎丝绸、步摇耳饰、白玉瓷具古玩等珍品流水一般的送入殿内,中规中矩的偏殿正厅霎时被摆得琳琅满目、荟萃多姿。 “娘娘,这些都是陛下命奴婢送来的。”柒九红着两片印满青紫指印的脸颊,双眼眯得一弯,笑得像朵儿花似的。 葛钰望着被搁满的殿内,嘴角不自觉的一抽。当真是陛下财大气粗得很! 败家! 葛钰吩咐夏嬷嬷着人将一应物什登记造册收拾了下去,对柒九道:“还请柒九公公替我……不,是替本宫谢谢陛下赏赐。按宫里规矩,本宫可是要亲自去向陛下谢恩呢?” 柒九笑着的脸有些僵,皇贵妃这话怎么听也不像宫里其他几位娘娘主子得了赏赐应有的谢恩语气,他将笑僵的嘴角再向外扯了扯,点头应道:“回娘娘的话,按规矩,您是得亲自去向陛下谢恩的。” “好。”葛钰笑了笑,突然话音一转,问:“柒九公公可知昨夜陛下在慈宁宫的动静?” 柒九为难的甩了甩拂尘。 “可是不方便说?”葛钰笑问着,“本宫没其他意思,只是一会得按规矩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问安,免得一个不慎又触怒了太后娘娘。” 柒九扯了些笑:“回娘娘,陛下昨儿夜在慈宁宫杖毙了一个不听话的奴婢,无甚大的动静。只是……昨儿夜深时分慈宁宫急宣了御医,听说是太后娘娘染了风寒。” 柒九的话说得很隐晦,陛下与太后之间事不是他们这些奴婢能置喙的。葛钰明白他话中意思,笑着命十五送了他出殿。 葛钰抱回小阿宴逗弄的刮了刮他小鼻梁,小阿宴咧着薄薄粉嫩的小嘴,伸出手去勾葛钰的小指。短短两月小阿宴愈长愈白嫩,像块羊脂玉雕出来的一般。 葛钰整理了一番衣衫,带着锦帛、十五和夏嬷嬷一道往慈宁宫而去。慈宁宫外的天阙禁卫已全部撤去,繁复讲究的殿宇屋檐又恢复了昔日的庄严肃穆。 宫门处守着的内侍尚回想着昨夜小年子被打死的惨样,蓦地瞧见迎面而来的葛钰惊得浑身一激灵。昨儿夜,陛下便是为了这位新封的皇贵妃拂了他们太后娘娘的颜面,一怒下罚了淑妃娘娘表妹,杖毙了小年子! 陛下虽说让那葛家小姐跪到天明才许起,但没临华宫里传来的旨意,即便天明了,那葛家小姐怎么敢起?太后昨夜被气得狠了连夜宣召御医请脉,人还昏沉的歇着,又哪里能顾上管那葛小姐的事。 见葛钰走近,两个内侍慌忙跪下:“奴婢们叩见皇贵妃娘娘!” 葛钰停下脚步,“太后娘娘可起身了?” 一个内侍回道:“回娘娘的话,太后娘娘昨儿夜里身子不适召了御医请脉,估摸着还歇着。” 葛钰把小阿宴交给锦帛抱着,“本宫可方便进去候等着?” 两个小内侍哪里敢拦她,“娘娘请。奴婢去与含嬷嬷通禀。” 进去通禀的小内侍站起来对着葛钰躬了躬身,慌忙的去寻了含嬷嬷。葛钰领着几人行过宫门,不及行至昨夜跪候的地方,眸子里便映出了一个跪着的人影。 那人背脊僵硬双肩瑟瑟发颤,明显一副跪不住的模样,堪堪以手撑着地才显得不那么狼狈。 葛筱云发丝微散,浑身上下都被晨露浸染了一遍。 她双眼发红,脸颊也发着红,额上犹如有一团烈火呲啦啦的焚烧着,撑地的掌心被指甲刺破,伤口处沾了尘土麻木的疼。 两腿膝盖早僵得失去了知觉。 可身上再难受,心里再愤懑,也比不上一早从宫人口中听说的消息:户部尚书葛廷之被都察院梁大人参奏有妻更娶,陛下按律杖了他九十,啧啧,听午门处路过的兄弟说,那模样惨得很,估摸着和小年子一个样儿了,九十廷杖哪有打不死的人呐! “奴婢见过皇贵妃。”含嬷嬷从殿内走出,朝葛钰屈膝行礼。陛下还真不顾太后娘娘颜面,一早便传旨内宫册立她为皇贵妃了。 “含嬷嬷无需多礼。”葛钰带了一抹浅笑,“太后娘娘起了吗?听说昨儿夜里太后宣召了御医,风寒可好些了?” 含嬷嬷望见葛钰身后站着的夏嬷嬷,心中一咯噔,陛下竟连伺候了先帝的夏嬷嬷也遣给这位皇贵妃了。 她不动声色道:“景王举兵时陛下身在前线,太后娘娘总免不了挂念陛下安危,昨儿陛下平安回了宫,太后心中一松懈贪了些秋凉才有些凤体违和。太后娘娘正歇着,吩咐了奴婢今日谁也不见,就连待会入宫请安的命妇也命奴婢推了,皇贵妃还是请回吧。” 葛钰听她绝口不提昨夜之事,心中明了。看来,阿桢昨夜在慈宁宫的动静不小,太后是真气着了。 她本也没非见太后的意思,不过是碍于闫桢的颜面,碍于宫中规矩,这一趟不得不来。太后不见,她反倒落得轻松。 正恍然想着事的葛筱云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双手五指狠狠攥在一起。她回过头,声音异常沙哑:“葛钰!” 含嬷嬷被她脱口而出的称呼惊了一跳。葛钰身后的夏嬷嬷也皱了皱眉。 葛钰早已从跪着的背影中认出了葛筱云,不及她细想,含嬷嬷便从殿内走了来。听见葛筱云丝毫不掩藏恨意的唤她,葛钰这才仔细地打量了葛筱云一眼。 瞧模样,该是跪了不少时辰! 太后昨夜是虚扶着她手出的殿,该是很喜欢她才是,不至于将她罚成这般模样。难不成……是阿桢罚的? “夏嬷嬷。一区区臣女直呼本宫名讳按规矩该怎么处置?”葛钰不徐不疾的问着。 夏嬷嬷向前行了半步,“回娘娘,该杖四十撵出宫去。” 葛钰望向含嬷嬷,“含嬷嬷,夏嬷嬷说得可对?可有偏颇?” 含嬷嬷道:“论宫规宫里谁也没夏嬷嬷熟,夏嬷嬷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了,行事自然公允。” 葛钰自不会在太后宫中按规矩杖葛筱云四十,太后的颜面阿桢能扫,她一介嫔妃自是不能扫的。 “本宫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太后娘娘宫里情面还是要顾的。” 含嬷嬷眸色微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劳烦含嬷嬷着两个内侍拖她出去,按规矩的四十杖本宫就免了,既是直呼本宫名讳,本宫命人掌掴她十下,含嬷嬷以为如何?” 含嬷嬷道:“娘娘仁德。” 葛筱云双眼烧得通红,撑着双膝向前挪了几步,疯似的向葛钰扑去,“谁要你假仁假义!父亲纵是亏了你,身为人子,你也不能让陛下打死他!你好狠的心,好狠啊!他心里若是没有你,又怎会在听闻你葬身篁水时一夜白头!葛钰——你——” 葛钰避开她。含嬷嬷也忙招呼了两个身强有力的内侍按住葛筱云,葛筱云的发丝彻底凌散下来,双目赤红,瞧着甚是瘆人。 葛钰的眉头紧紧蹙着,她直接看向十五。十五对她轻声耳语:“主子为给娘娘正名,命都察院参奏了葛尚书有妻更娶一罪,按律被杖了九十。” 葛钰不知闫桢默默替她做了这一步,如今朝廷里局势不明,若定阳离宫那晚的刺客真为乔武,葛家与前朝萧氏定然脱不了关系。 葛廷之送了命或有个好歹,惊了身后那一群人,前朝势力不就断了头绪龟缩得更深了,那阿桢离宫一载岂不白担了风险。 “葛钰!”葛筱云依然双目赤红的叫喊。 葛钰懒得理会她,挥手让内侍拖她出去。葛钰朝着正殿方向屈膝行了个礼,对含嬷嬷点点头,领着三人出了慈宁宫。 含嬷嬷舒了口气也不再管葛筱云死活,看着挺机灵的一人,说话也不过过脑子,连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都不懂的蠢东西! 葛筱云被内侍压着掌掴了几下,内侍正当抬手再挥下时,一声不轻不重颇为温婉的声音响起:“住手。” 葛钰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墨发云鬓簪着两支步摇额间描着牡丹花钿身着秋香色宫裙的女子,领着另外两位身着靛青和月白色衣裙的女子款款而来。 一瞧便知是柒九口中的那三位娘娘主子。 夏嬷嬷在葛钰耳侧轻道:“娘娘,前面着秋香色的那位是漪兰宫淑妃,靛青的是长春宫德妃,剩下月白色那位是长乐宫柏嫔。” 淑妃领着德妃、柏嫔对着葛钰屈膝行礼,“臣妾等见过皇贵妃娘娘,请娘娘安。” 葛钰细细打量了三人几眼,等了一会才缓缓道:“不必多礼。”她示意内侍接着动手。 内侍有些犹豫的望了眼淑妃,下手明显轻了许多。 “住手。”淑妃依然不轻不重温婉道。 见内侍应收停手,葛钰嘴角浮出了些笑意,只道:“继续。” 内侍左右为难的觑了觑淑妃神色,淑妃掌管后宫日久积威深厚,别瞧着一副温婉无害的模样,整治起下面人来能让人叫不出苦字,只有默默受着的份儿。 “夏嬷嬷,他不敢动手,还得劳烦您去了。”葛钰瞥了一眼淑妃道。 夏嬷嬷道:“奴婢一介宫婢,哪里当得起皇贵妃娘娘一声‘您’字。娘娘有命,奴婢自当遵从。” 听夏嬷嬷将‘皇贵妃’三字不动声色的咬得稍重,德妃和柏嫔脸色微变,淑妃虽一脸淡然,但经过掩饰的眸底仍闪过一抹幽光。 淑妃转过身问那内侍:“皇贵妃娘娘罚了多少?” 听淑妃也将‘皇贵妃’三字咬地稍重,内侍应声跪下,慌张不清道:“回众位娘娘,还、还差四下。” “芷云。” “奴婢在。”淑妃贴身侍女芷云出声。 淑妃忽然出手扇了她一巴掌,声音依旧温和:“夏嬷嬷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了,区区掌掴的事哪里好劳夏嬷嬷出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芷云委屈的捂着脸,“奴婢该死!” 芷云向葛钰福了福身,抬手狠厉的朝葛筱云挥去。昨儿后半夜又沥沥地下了一会子雨,葛筱云跪了一夜淋了生雨烧得正厉害,起先声嘶力竭的朝葛钰扑一通已耗尽了她力气,此刻昏昏沉沉的连几人对话都听不清了。 就在芷云灌了力的手即将挨着葛筱云红得十分不正常的面颊时,葛钰出声:“住手。本宫使的是夏嬷嬷,淑妃可是听不明白?” 德妃听了想呛上两句,柏嫔暗暗扯了扯她衣裳止住了她。 淑妃眸底划过一丝冷意,温和的笑道:“正是因娘娘让夏嬷嬷动手,臣妾才擅作主张遣的芷云。筱云是臣妾召进宫中作伴的,臣妾又管着六宫事务,她冒犯了娘娘,自是臣妾没教好人失责失职。臣妾已是惶恐,教训人的小事,怎还敢劳娘娘的人动手。” 葛钰面色沉了下来,“受冒犯是是本宫,不是淑妃,本宫使谁教训就该谁去教训,不劳淑妃为本宫擅作主张!” 淑妃面上有些挂不住,嘴角含了些僵笑没再多言。 葛钰使了夏嬷嬷将剩余的四下补足,没打多重,但也不轻。葛钰对几人道:“太后娘娘还歇着谁也不见,若是去慈宁宫请安的就回去吧。” 葛钰没在管她们是去或不去慈宁宫,也不想知道到太后是见或不见她们,她此刻只想回临华宫,她想陪闫桢用早膳。 但所有人没注意的是,慈宁宫内侍掌事陈福袖里揣了什么东西,急匆匆地从宫门路过,一路向宫外而去。 105 105 http://.biquxs.info/

闫桢下了朝命阮英将待批的奏疏全搬挪到了后殿偏殿里。他一边批阅奏疏一边等着葛钰回来。柒九把拂尘撇在腰间,撩起袖子,研着磨细细伺候着。 闫桢翻看几本后,兴致缺缺的搁下。除了地方呈奏来的,剩下的多数是请旨处置秦家的奏本。 “娘娘回了吗?”阮英将所有待阅奏疏挪在了偏殿东里间,闫桢望不见殿外,故而问着柒九。 柒九竖着耳朵听了听殿外动静,停下研磨动作,放下袖子躬身回道:“陛下,奴婢出去瞧瞧。” 闫桢在一本奏疏上勾出一个朱色‘准’字,“一并将早膳传了。” “是。”柒九领了圣命退出去。他一边吩咐着传膳摆膳,一边派人出去打探皇贵妃娘娘的回程。 葛钰一入临华宫后殿便从带着晨露流动的空气里嗅着了饭食的味道。偏殿明间的桌案上依次摆着一罐香糯的枣儿粳米粥、一屉螃蟹小饺儿、一品豆腐、七巧点心等一应精巧的膳品。 柒九守在殿门外候了一会,望见葛钰回来面上展出笑忙迎了过去:“娘娘您可算是回来了,陛下下了朝都已等您好半晌呐。” 听闻闫桢已下朝葛钰温和地笑了笑,从锦帛手中抱回小阿宴,她随着柒九去了东里间。 许是对心中人儿的一呼一吸都熟稔至极,在葛钰刚踏入室内,闫桢便搁下手中奏疏望了过去,二人目光一碰,相互撞进了各自眸中。 葛钰朝闫桢方向行了两步忽然停下脚,她抱稳手中儿子,冲闫桢屈膝福身,“臣妾给陛下请安,谢陛下赏赐。” 闫桢挑眉望了她一瞬,从书案后走出来停在距葛钰半步之处。见自己不叫起眼前人儿就一直屈膝行礼,他嘴角浮出笑意:“怎么,朕不允起……皇贵妃娘娘可是不打算起身了?” 葛钰略略瞪他一眼,站起来将小阿宴塞给他,“陛下一早又是册封又是赏赐的,听说按宫中规矩得亲自向陛下谢恩呀。” 闫桢搂过她腰对着光洁白嫩的额头一吻,“一大早的,是谁惹了朕的皇贵妃娘娘生气。嗯?给朕说说,朕替你出头。” 葛钰寻到闫桢腰侧上次拧过的那一块肉,稍稍用力拧了一下,“若我说是陛下惹了我呢?” 闫桢低低一笑,凑在她耳畔边:“那阿钰便再用些力,跟挠痒似的,朕心里过意不去。” 葛钰没好气的松开他腰侧的肉,真拧重了她还得心疼。她给闫桢揉了揉,侧靠着闫桢胸膛,轻道:“阿桢,谢谢。” 闫桢低头吻上她的唇,轻轻一咬,松开后道:“谢我什么?” 葛钰对上他眸子,不等她出声闫桢又用拇指在她唇上摩挲着,“想好了再说,若说错了,朕可不饶你。” 被反复摩挲的唇透出柔软的殷红色,闫桢不舍的将拇指挪开。 葛钰抿了抿灼烫一般的唇,见闫桢直勾勾的望着她,她忽然有些道不出口,“我……葛家和我阿娘的事,我知道了。” 闫桢瞧了一眼小阿宴,握着小阿宴柔嫩的小手轻捏了捏,“就特意为这事谢我?” 葛钰点了点头。 “不怪我差些打死了他?” 葛钰摇头,“那是他罪有应得,他该死。” 闫桢唤了一声“柒九”。柒九在瞧见陛下与皇贵妃亲昵时便退去了明间殿内,倏然听见陛下一声唤,一个激灵站直身子,轻轻启开东里间棱花门。 “陛下?” 闫桢瞥他一眼,“把小殿下抱出去。” “是。”柒九忙行至闫桢身侧,小心谨慎的接过小阿宴,嗅着室内略微不寻常的氛围眼皮也没敢多抬,带上门紧着心退了出去。 葛钰瞧见闫桢敛起的眸光,不由地退后几步离他远了些。可她退闫桢便进,二人相距仍不过寸尺。 葛钰不知怎的心脏紧张地怦怦直跳,“阿、阿桢。” 她一步步往后,直到后背靠在墙上。闫桢忽地横抱起她,葛钰脑中懵了一瞬忙挣扎起来。 “别动。” 低哑的声音响在她耳边,闫桢抱着她往身后的书案而去。身子刚挨着书案还不及说什么,葛钰便发现自己浑身动不了也发不出声了。 唯一能动的,只有一双眸子。 闫桢略略收拾一番案面,一堆待阅和已阅了的奏疏被叠放在案面边角,收拾完这些后,他又将葛钰朝案面中央挪了挪。 葛钰瞪着他。 狠瞪着他。 闫桢眸光依然敛着,摩挲着葛钰的唇,凑上去重重咬了咬,胭脂红色的唇霎时便起了一排牙印。 被人随意摆弄却反抗不得的感觉令葛钰很愤懑,但浑身上下除了一双眸子能干着瞪祸首外,却又别无他法。 闫桢揉按着他在葛钰唇上咬出的杰作,低哑道:“阿钰,我很生气。” 他蹲下身褪去葛钰鞋袜露出一双细白小巧的纤足,曲起指骨在细嫩的足心轻轻摩挲。葛钰说不出动不了,心中憋闷,又被他磨得心里发颤。 痒。 从足心脉道一路攀爬蔓延、一路扩散至心肝脾肺。 葛钰只觉得头皮都酥麻了。足底像是被一炉炙热的炭火来回翻烤,灼热得她想将双脚藏起来。又如踩在一根根羽尖向上的羽毛上,风一吹,酥痒得厉害。 葛钰眼眶红了一片。 闫桢停下手中动作,解了她哑穴,“阿钰,我说了,你若说错绝不轻饶。” 发现能说话了,葛钰轻咬了一瞬下唇,贝齿好巧不巧正好合上被闫桢咬出的齿痕上。下唇传来一点刺痛,此刻她哪里还有愤懑,只剩下了满腹委屈。 她红着眼道:“我说错什么了?” 闫桢的目光投落在白玉笔筒上,从中挑出一支竹骨紫毫笔,在掌心揉按了一会,对葛钰道:“你想。” 葛钰眼中氤氲出朦胧,却紧咬着唇不肯滚落出来。闫桢蹲下身揉了揉她已泛起了一层藕粉色的足心,拇指腹压着紫毫笔头,略略从白嫩的足心扫过。 身子不能动,各处感官却愈发清晰明了。 葛钰痒得心头发颤,一颗抑制不住的泪珠顺着脸颊滴落到闫桢右手虎口处,冰凉凉的,泪珠里似乎都带着委屈。 闫桢终是不忍心罢了手,见人儿委屈得落泪,他的心跟疼得什么似的忙扔下了竹骨紫毫笔。 “不罚了。阿钰没错,都是我的错。”闫桢解了她穴道,将她往自己怀中搂。 葛钰哪里被人这般对待过,一得了自由,忙推开闫桢便要往外走。闫桢拉住她手腕重新将人带回他怀里,细细吻着葛钰眼角和脸颊上咸涩涩的泪。 “你放开我。” 闫桢搂紧她,依旧细细吻着她眉眼,一路吻至耳畔,轻道:“对不起阿钰。我太生气了,下次……不,再无下次了。” “你若气不过便罚我,怎么罚都行。” 葛钰推不开闫桢,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息,一想起先前便更委屈,脸上愈发挂不住。她踮起脚尖狠狠咬上闫桢脖颈,直到嘴中传来些血腥才松开口。 “气可顺了?” 葛钰向着他脖颈处瞥了一眼,望见冒了血丝的牙印伤口,垂下眼眸索性闷闷的靠在闫桢怀里,细细想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我说错了什么?” 值得他生这般大的气。 闫桢此刻哄她都来不及,哪还会揪着说错了什么不放,“阿钰没错,都是我的错,是朕混账了。” 葛钰眼角的泪已被闫桢悉数吻去,她贴着男人坚实温热的胸膛,听着他心跳,渐渐平静安下心来,“你说,我想知道。” 闫桢想了想问:“阿钰,我是谁?” “陛下呀。” 葛钰望他一眼,下意识说着。闫桢又道:“不是问我的身份。我们俩,我是谁?” 葛钰静默了半晌,良久后方执起闫桢的手,二人五指相交。她盯着闫桢深邃如秋月一般的眸子,“是我认准了执手白头的人。” “既是执手白头的人,为你正名,给你名正言顺的身份,可不该是你夫君我该做的事?你怎么能特意地谢我?” 一个‘谢’字所拉开的生分,绝不亚于一条无法逾过的鸿沟。 “阿桢,对……” 闫桢搂着她,接过她的话,“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 二人目光相对,倒影映在各自的瞳孔里,两处瞳孔愈离愈近,倒影也愈发近了。 眼看两处倒影就要叠合,一声咕咕的腹鸣突然响起,葛钰摸着发烫的脸颊,推开了闫桢。 106 106 http://.biquxs.info/

“我、我饿了。” 闫桢替她理了衣襟,凑过去吻了一下她额头,轻执起葛钰的手与她一道出东里间到明间殿内用早膳。 将走出几步,那双被折腾过的纤白玉足落入他眸中,一把揽过葛钰的腰重新将她抱回书案坐着。 葛钰被惊了一跳,以为闫桢又想折腾她,“做什么?” 闫桢蹲下身握住那双尚残余着藕粉白嫩的纤足,“娘娘息怒,朕竟忘了给娘娘穿好鞋袜,实在该罚得很。” 他取过搁放在一旁的鞋袜仔细的为葛钰穿上,收拾妥当后,才缓身站起来。葛钰瞪他一眼,自顾往明间殿内去。闫桢眸底藏起笑意也紧随着她一道往外走。 小阿宴被乳母抱着,一双黑眼珠子转转的打量从里面出来的阿爹阿娘,小嘴儿一撇,眉头微皱,似乎为受了冷落的自己委屈,眼看就要放声嚎哭。 乳母瞧着心里一慌,这小殿下认生得很,她从陵州一路跟着入宫带了许久,依然哄不住。她怕小阿宴突然一哭惊扰了陛下和娘娘,陛下、娘娘一不悦责她个失职,这受了菩萨保佑才降临到她头上的好差事就得黄了。 乳母颠了颠,小阿宴感受到并非来自阿爹阿娘的力度和气息,小嘴儿撇得更厉害,黑眼眸子一眨便从眼角滑下一串泪珠,哇哇大哭起来。 雷鸣般的哭声惊得柒九眼皮一跳,乖乖的,瞧着人小爆发力还挺大。 乳母哄不好吓得跪了地,葛钰三步并两步忙走过去接过儿子,抱在怀里轻拍了拍,对乳母道:“你起来吧。” 乳母惴惴不安的起身,虚瞟了一眼陛下,膝盖仍有些发软。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呀。”葛钰一边哄着小阿宴,一边接过锦帛递来的锦帕,轻轻给小阿宴拭去满脸的泪痕。 小阿宴嗅着了阿娘的味道朝着葛钰身前拱了拱,委委屈屈的,瞧着甚是可怜。寻着熟悉的怀抱小人儿虽安了心,但哭声依旧丝毫未歇,犹如雷鸣马踏能掀起临华宫的殿宇屋檐。 葛钰拍哄了一阵不奏效,别扭的瞅一眼闫桢将小家伙塞到他手上,“陛下哄吧。” 闫桢抱着软绵的小人儿,同眼睫上颤颤挂着泪珠的儿子大眼对小眼瞪了一阵,小阿宴似能感受到自个儿阿爹的耐心,抽抽噎噎的将哭声收小了些,小嘴儿仍委屈的撇着。 闫桢哪会与他置气,哭笑不得的托着他小屁股,心软了一片,轻轻拍哄着他道:“不许烦阿娘听见没?” 闫桢挨着葛钰在桌案边坐下。小阿宴瞧见葛钰忙收了哭声伸出莲藕般粉嫩的小手,屁股一扭一扭的要往葛钰身上拱去。 怀里抱着糯糯的小团子,葛钰一扫被闫桢折腾时的窘迫,心情甚好的用了两碗枣儿粳米粥。见她吃得好,闫桢心情也愈发畅快比着往常多用了些。且吩咐了柒九赏今晨做早膳的御厨。 柒九应着“是”。陛下和娘娘心情好,他做奴婢的办差才轻松些,不用时刻提心吊胆会惹了主子不悦。 待陛下、娘娘用完早膳,夏嬷嬷忙使人收拾了碗碟候在一旁。闫桢陪着葛钰坐了一会便回了东里间继续批阅奏疏,葛钰让锦帛和十五搬来小阿宴的摇床,寻来笔墨纸砚在东里间另一侧桌案上铺开临起字来,互不相扰的陪着闫桢。 桌案上搁着的帖如笔走龙蛇豪放不羁,葛钰静静审视了许久,瞧着字与字之间的排列、构架以及墨色的浓淡相宜,欣赏着帖里那股力透纸背的劲儿气。 她打小便喜欢临贺兰章老先生的字,从容内敛中透着沉稳磅礴的大气,乍一看不显山不露水,可细细一品,一个‘妙’字和‘绝’根本不足以论道。 而他的嫡孙贺兰楼素来以狷狂洒脱之势闻名大宁,甚至闻名于北燕和艮州以北欣赏大宁文明风俗的濯濯部贵族之间。 葛钰盯着贺兰楼的帖又思量了一会,挽袖抬手,从笔筒里挑了一支上好的墨竹骨羊毫笔,羊毫柔软,用来临贺兰楼的帖,临出那股子力透纸背的劲儿气,对运笔人的腕力考验可不是一丁半点儿。 蘸墨运笔,宣纸面上飞快落下两行诗句“大漠相望八百里,黄沙延绵与天齐!” 接着又是两句,“四下倾耳闻异音,独见苍鹫傲天鸣!” 笔若游龙飞腾于纸面,散发着淡淡松香的墨霎时晕开,一路势如破竹追随笔锋而去,聚起千军万马的嘶鸣汇成“金戈铁马杀戮影,巍巍长城血筑堤!” 行笔至末句,葛钰手腕一滞,笔锋随着腕力骤然停下,宣纸上湮出一团墨色。 “毁了。”她喃喃自语,望一眼湮出的那团墨色沉浸在书道中。 “换这支试试。” 耳边一个声音轻响,葛钰从书道中拔回神识,见闫桢从笔筒中挑了支极品紫毫递给她。葛钰将手里的墨竹骨羊毫搁回笔架,展出笑容:“奏疏批完了?” 闫桢噙出笑来,摇头:“娘娘在侧,朕静不下心呀。” 葛钰接过他手中紫毫极喜欢的看了看,“陛下别冤我,我可没吵你。” “临的是贺兰楼的字?”闫桢取过那张湮了墨色的宣纸,细细欣赏一番,点评道:“都好,就是差些笔力。” “正因笔力不足,才用羊毫练练腕。”极品紫毫被葛钰搁回了笔筒,她展开贺兰楼那幅帖,“这帖——是昨夜搬过来拾掇殿内物什时发现的,阿桢,你也喜欢贺兰家的字?” 闫桢“嗯”了一声,略微不舍的放下裁剪得服帖周正的云香宣,若非上面临的是苏二的字迹,他倒要想吩咐柒九送去内奉司着人裱起来。 “百年书道世家凡一出手的自是精品,不喜欢都难呐。”闫桢见葛钰手指上沾了点墨色,拉过她的手轻轻为她拭了。 湮了墨的云香宣被扔在了盛废纸的青花瓷缸里,葛钰颇为遗憾的叹息一声:“可惜,无缘得见贺兰楼在沽酒楼里醉后狂书的那幅《陵州行》,如此绝世之作,他竟能割爱付之一炬。你说……他可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本性原就狂放不羁?” 元亨元年,贺兰楼于沽酒楼买醉狂书《陵州行》的事闫桢自然知晓。不是贺兰楼本性狂放不羁到将他书下的绝世之作转瞬付之星火,而是他瞧不惯苏二四处流连酒楼烟花之地寄情玩诗的生活作风,罚了他用小楷抄写《陵州行》三大卷,苏二既不敢怒又不敢言,只得愤愤地将那幅《陵州行》帖给烧了。 依苏二的性子,抄了整整三卷小楷的《陵州行》,估摸着他这辈子也不想再重写一遍了。 闫桢挨着桌案坐下,指骨在案面上轻轻一叩,“阿钰,你不觉得在朕面前如此欣赏的谈论另一个男人,似有甚不妥吗?” 葛钰倏地住了嘴。 闫桢想了想又道:“若真喜欢那《陵州行》,朕改日宣贺兰楼来命他再书一幅。” 葛钰握笔在云香宣上依着闫桢的轮廓勾描了一个身形出来,仔细瞧了瞧,抬头望一眼闫桢又补上两笔,道:“可别。下了圣谕让人家书写,若是心中不愿,字里行间可就少了纯真灵性了。” 闫桢的眸光落在葛钰正勾描的画上,他饶有兴趣的望着笔尖似轻拢慢捻的勾曳出他身形,唇角不自觉地展出些笑意。 只要阿钰笔下勾描的是他,不管形态如何,闫桢都欢喜。 葛钰正一笔笔的勾描着,锦帛在外面唤了一声:“娘娘?” 葛钰应声停下笔。闫桢望着纸面上正勾了一半的眸子,眉头微蹙,不悦的望向轻启开棱花门的锦帛。 锦帛见陛下不悦的盯着她,心头一慌,从驼峰岭至镇远府再至宫里她也算伺候了闫桢多回,但心下仍是怕得紧。 闫桢:“何事?” 锦帛屈膝行礼,回道:“禀陛下、娘娘,有入宫朝贺问安的命妇在临华宫侧门外候着拜见娘娘。” 今儿中秋,他离宫一载命妇们自是要入宫请安朝贺的。闫桢不忍拿这些琐事累着和烦着葛钰,对葛钰道:“阿钰,你可要见一见?若是不想,朕便让柒九去打发了她们。” “见。”葛钰搁下笔,她要与闫桢执手白头,宫里一应琐事和事务就都得要慢慢熟悉,并将这些事做得更好。她对锦帛道:“你让夏嬷嬷领她们进来。” “是。”锦帛应着,又朝闫桢福了福身:“奴婢告退。” 葛钰理了理衣衫将画笔交给闫桢,笑道:“左右画的是陛下,臣妾这会子没空,您便自个儿画一画解解闷。” 葛钰还没离开桌案三尺便被闫桢拉着坐在了他腿上,“甭想朕替你画,等你回来自个儿慢慢填。嗯?” 葛钰一根根掰开他手指:“有些人呐,既不正紧心眼儿还小的紧。” 闫桢随着她力道配合的一根根松开手指,任葛钰从他腿上站起来,“阿钰,目无君上,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呀。” 葛钰从一旁婴儿摇床内抱出小阿宴塞给闫桢,眉一挑,“抄家灭族?首当其冲的可是你的哭包儿子,看你能忍下心。小心他听懂了待会嚎哭起来掀了你的临华宫抗议!” 闫桢抱着小哭包朝着小人儿屁股轻轻一拍,“他敢!” 夏嬷嬷领着一众命妇从东侧月门进了临华宫,众命妇中走在最首位的是高祖同母胞弟一脉——先帝的亲堂兄汝王之妻汝王妃。 汝王妃身侧并肩走着一位俏生生的姑娘,那姑娘身着鹅黄宫裙,纤嫩柔软的手随手折下一截月桂枝,轻嗅了嗅,便扔给了随行的侍女拿着。她甚是无聊地打量着通往临华宫后殿的小径,眸中露出一丝不屑。 “夏嬷嬷,这位新皇贵妃架子还挺足的呀。” 行在一侧引路的夏嬷嬷闻声回头道:“这是临华宫,皇贵妃娘娘是主子,郡主还请慎言。” 汝王妃瞪了一眼乐安,稳着脚下步伐,仍端庄大方的走着。 闫家皇室子嗣极少,乐安郡主是汝王和汝王妃的老来子,汝王妃嫁入汝王府肚子里十年未曾有动静,幸得汝王不弃,偌大的王府后院中竟没纳入一位妾室,汝王妃日日抄经求佛,终是在汝王不惑之年怀上了乐安。 乐安可算得是自开国以来皇室中唯一的女儿身,打一生下来便被先帝、汝王等千宠万宠,眼中从未看上过什么人。 便是淑妃,她也仅仅是面上交好而已。 骤然听闻闫桢纳了一位新妃子,且一封就是皇贵妃,她倒是十分有兴趣见上一见。但一早去慈宁宫向太后问安,不仅没见着太后的人,还给含嬷嬷给挡了。 太后向来宠她得紧,断没有她来请安不见之故。乐安压着慈宁宫门前的小内侍问缘由,才知道是这位新皇贵妃的杰作。 人且没入宫两天,就挑拨了陛下和太后的关系,竟气得太后昨儿深夜急宣了御医请脉。还住进了陛下的临华宫! 简直岂有此理! 乐安望着从小踏踩遍了脚印的小径,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事。 葛钰整理了衣衫容妆坐在上首主位等着一众命妇入内拜谒。十五斟上一盏香茗搁奉在一侧案边,见人还未入殿,葛钰想着东里间内似乎无人伺候,便对十五道:“斟一盏给陛下送去。” “是。”十五应下,待她斟好香茗送去东里间,一众命妇鱼贯而入的进了殿。 “主子。” 闫桢回了书案翻看着奏疏,十五轻轻搁下茶盏,“娘娘吩咐属下送来的。” 闫桢掀开茶盏盖喝了一口,心情愉悦了几分,问:“命妇们可都到了?” 十五点头应着,“回主子,都到了。” “嗯。”闫桢的眸光落回手上奏本,翻开看了几瞬,低笑出了声:“这个聂轩,办事倒是真实诚。” 聂轩记好了一众请立淑妃母子为后的朝臣,并记下勤政殿内以礼部冯侍郎和兵部侍郎邹晋为主一众朝臣你言我语的不休争论,奏本最末行还刷刷记着邹晋那句“兵部的人素来皮糙肉厚,比不过礼部同僚细皮嫩肉,大不了被陛下罚一罚了事。” “口无遮拦。” 十五明白主子是说奏本上的朝臣,她候在一侧,见主子无其他吩咐便打算退出去。闫桢合上奏本,叫住十五道:“知会一声你们首领,各人待领的五十杖全都先记着,待过了重阳再领受。” 十五单膝跪地,“属下遵命。” ——过了重阳再领受?看来主子已心中有数,前朝萧氏怕是按捺不住了。 十五回了明间殿内。汝王妃先前眼尖的瞧见她送茶进去,心中便有了猜测,怕是陛下在里边儿吧? 她领着一众命妇给皇贵妃请了安,端坐左下首主位。左边自她起依次坐着乐安郡主、褚右相继室一品诰命的褚夫人,褚夫人眉眼细长低垂着眼睛从不多话。 右下首主位是远在雍州虎原关镇守的永伯侯爷聂唯的发妻聂夫人,同样携着未来成王妃聂静姝一道入宫请安。自聂夫人以降,依次坐着左相发妻苏夫人和聂静姝。 其它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全分于左右两侧后一排的雕花木椅上坐着,也静静的没人开口说话。 葛钰听着夏嬷嬷在耳侧轻语介绍,朝向她投过目光的汝王妃点头笑了笑,细细打了量褚右相那位继室夫人和乐安郡主一眼。 葛钰吩咐夏嬷嬷着人上茶,夏嬷嬷应着,带了几个宫婢给汝王妃和郡主以及众命妇一一奉上香茗。 坐在后排的命妇们见汝王妃、聂夫人以及左右相夫人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后,才全端起茶盏细细抿了一口。 临华宫内自是没有差茶,香茗一入口,氤氲的清香便匍匐于齿根,绕过齿面从喉间通道直直的流入心窝。 乐安拨开茶盏盖望了望色泽,天青色似玉非玉的瓷盖被她叮叮脆响的拨弄着,在寂静非常的殿内尤为惹人注目。 汝王妃轻斥一句,“乐安,不得无礼。” 自个儿母亲的话乐安哪会放在心上,她现下唯一有兴趣的便给这位新皇贵妃挑点刺儿,为这新皇贵妃找些不自在。 “皇贵妃娘娘,听说您本家是江州淮安人?”乐安郡主问。 葛钰笑了笑,“郡主说的不错。” 乐安又道:“听说祖上是秀才出身的教书先生?” 葛钰望她一眼,抬起手中香茗朝着青碧色的水面轻轻一吹,喝了一口方道:“郡主说的也不错。本宫的外祖确实是一位秀才出身的教书先生。” 汝王妃低喝一声:“乐安住嘴!还不快像皇贵妃娘娘赔礼。” 这一幕令殿内后两排坐着的命妇们全暗暗提起心,又暗暗观起戏来。 乐安没顾汝王妃的低喝,瞥了一眼茶盏,幽幽道:“不知娘娘可曾品过你们淮安萼山独产的明前萼尖,那个色翠细嫩幽香留齿,冲上几泡仍是一片碧水青山,可比这盏茶清雅多了。” 葛钰瞧了瞧茶盏内色泽,“郡主是嫌本宫殿里的宫人泡茶手艺差了,没冲泡出郡主喜好的意境?” 乐安忽地笑了笑:“娘娘殿里有夏嬷嬷镇着呢,这么点儿手艺哪里能差。乐安是想着今晨从淑妃娘娘那儿得了两罐明前的萼尖,这不,想论出个话题来借花献佛。说来也巧,算起来,娘娘与管着六宫的淑妃也能算上是表亲呢。” 乐安此话一出,殿内更静了。 稍有些门道消息的,早闻了风声。都察院都御史梁鸿文才于今日早朝以有妻更娶之罪参奏了户部尚书葛廷之,褚右相当殿提出代妹与葛家和离,陛下虽未管褚家是否和离,但按律打了皇贵妃之父九十杖却是真真切切的。 乐安郡主在这当口提起这一茬事,明显是冲着皇贵妃去的,往皇贵妃心窝上扎刀膈应她呢。 葛钰收了笑意,眸色冷了些,“郡主这话就说错了。不管是本宫外祖沈家,还是葛家本家都没有福气能有一位管着六宫的高位娘娘做表亲的。这话,郡主今儿说了便打住在这殿内,本宫可不爱再从什么其他闲杂人的口中听见。” “褚夫人,你说本宫说得可对?” 乐安脸色变了变。从入殿内就低垂眼眸不声不语的褚夫人抬了抬细长的眉眼,漫不经心的附和了一句:“皇贵妃娘娘说的是。” 葛钰的眸光从褚夫人脸上一扫而过,她侧过身向锦帛吩咐道:“去泡一盏萼尖来,给郡主换一换,记得冲泡出郡主要的碧水青山的意境。” “是,奴婢明白。”锦帛福了福身子下去了。 汝王妃站起来替乐安向葛钰赔罪,葛钰唇边浮出了些淡淡笑意,命夏嬷嬷请汝王妃重新入座,道:“本宫与郡主话话家常而已,王妃不必多虑。” 乐安也站了起来,扶着汝王妃坐下,“是啊母亲,安儿只是与皇贵妃娘娘话话家常。娘娘娴淑仁德,总不至于因安儿几句不懂事的话便气病了,如昨儿夜里太后娘娘急宣御医一般请脉吧。” 汝王妃听见这话哪还坐得下去,朝上首主位的葛钰躬了躬身,便要作势跪下。葛钰给夏嬷嬷使了个眼色,夏嬷嬷搀住汝王妃没等汝王妃膝盖着地便扶了她起来。 汝王妃:“乐安言语无状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葛钰脸上已无甚笑意,清淡淡道:“无妨。本宫说了是话话家常,便是话话家常。” 乐安见葛钰竟然忍下了她言语上的不敬,眸中愈发透出了不屑和鄙夷。永伯侯府聂夫人不动声色的瞧了半晌,没有多言。 苏夫人瞧了半晌也未曾多言,苏九一路跟着,从苏九口中她自是明白这位皇贵妃娘娘有多受陛下重视,乐安郡主不过是仗着陛下和太后的宠爱,才敢这般出口无状。 但皇贵妃能忍下诸多挑衅不与乐安郡主计较,倒是让她欣赏。 左右后排坐着的其他命妇只管静静观戏,火不烧至她们身上,便不会出声。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谁也没注意到的是,十五自东里间出来后不知何时又入了里间。待明间殿内落针可闻,她打开棱花门径直行至乐安郡主身前一步远处,朝乐安屈膝行了一礼:“郡主,陛下有请。” 乐安怔了一瞬,陛下怎会恰好在这儿? 难怪这皇贵妃能忍下她的不敬,原是留着底牌的!倒要看看,陛下有多护着她。 乐安望了望汝王妃跟着十五去了东里间。汝王妃双手交握身前担心的望着乐安背影,竟未猜错,陛下还真在里间!但想着陛下以往对乐安的宠爱和宽纵又稍稍放下了心。 是恰巧呢,还是皇贵妃有意安排的呢? 汝王妃想着,以后得让乐安和淑妃保持些距离,他们汝王府还是莫要牵涉太多外戚势力为好。 殿内其他命妇听闻陛下就在东边里间,全屏了呼吸,向葛钰投去目光。葛钰也没料到闫桢会让十五宣了乐安郡主进去,她让夏嬷嬷着人奉上了些精巧的点心与汝王妃和众命妇。 东里间内。 “乐安给陛下请安。”乐安郡主见闫桢正冷着脸翻看奏疏,想了想,跪了下去。闫桢未登极之前,她都是唤桢哥哥的,当闫桢登极后,在她父王和母妃严厉的眼神下,她不敢再如以往般唤桢哥哥,都是极规矩的称陛下。 乐安郡主跪了一会,揉了揉有些酸麻的双膝,大胆地朝闫桢望了望,见闫桢没有丝毫要搭理她的意思,为了受苦的膝盖,拔高了些嗓音:“乐安给陛下请安。” 闫桢抬了抬眼皮,淡淡觑她一眼,吐出两个字后眸光又落回了奏本,“跪好。” 乐安打小便能掐着闫桢心情愉悦时撒娇,一旦闫桢沉下脸她也是不敢放肆的。就这一点,她与闫朔十分相像。 乐安挺直腰背跪得很端正,可过了良久闫桢依旧没理她。乐安觉得有些委屈,撇了撇嘴道:“陛下有了新欢,便不心疼臣妹了。” 闫桢搁下奏疏,走到葛钰作画的桌案边从云香宣上取过压着的金丝楠木雕竹镇纸,走回书案边,对乐安道:“伸手。” 107 107 http://.biquxs.info/

乐安睁圆双目不可置信的望着闫桢,唇微抿,眼眶霎时红了,心中委屈一泻而出:“桢哥哥偏心!” 乐安意识到自个儿唤了从前称呼,后知后觉吓了一跳,但一瞥见闫桢手中握着的镇纸心中委屈便如袭来的潮水般毫不退却,她更委屈了,“本就是皇贵妃气病了太后,陛下非但不责怪,还护着她……” 乐安从小被捧着长大天不怕地不怕惯了,除偶有惹事出格外,闫桢向来是宠着极少沉下脸训斥,更遑论今儿取了镇纸要罚她。 里间内静极,连风拂过格花窗的声音似都能听见。 乐安见闫桢仍旧面沉如水,轻吸一口气,死死忍住眼眶里要掉落的饱含了委屈和愤恼的泪珠儿,左手握拳紧攥,右手颤巍巍的伸了出去。 既存了心要给她教训,闫桢又哪会心软。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待乐安伸平手掌扬起镇纸便是重重三记。 娇嫩的手心登时红了一片。 疼。 乐安咬紧唇齿,条件反射般抽回右手曲卷起泛红的手指揉着。 闫桢收了手将金丝楠木雕竹镇纸‘咯噔’一声搁在书案,“为什么罚你?” 乐安偏过头不说话。 她努力忍着眼眶里的泪,才不要哭。从小到大哪有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即便时尔故作横眉竖眼的父王也不曾高声斥过她一句,今儿竟为那个新册封的皇贵妃挨了头遭罚,且还是桢哥哥的罚,乐安挂不住面子,委屈得紧。 闫桢见她极委屈的模样,心软了些,“回话。” 乐安的声音里透着些许哭腔:“终归是陛下说了算,陛下如今有了皇贵妃眼里哪还有臣妹,乐安认罚便是。” “不服气?” “乐安不敢。” 镇纸厚实用来责人极疼,何况是责在原就没几丝肉的掌心,十指相连,闫桢又是存了心教训,乐安郡主疼的蛾眉紧紧蹙着。 闫桢吩咐十五让柒九取了一罐伤药来。明间殿内众人瞧着十五一进一出,不一会连陛下身边的柒九公公也进去了。众人寻思猜疑着里间情形,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望向了上首端坐的皇贵妃。 汝王妃眼瞅着东里间棱花门开合,眼瞅着十五进出,心下担忧起来。而后也将目光投向了葛钰。 汝王妃的声音里带了几丝不安:“娘娘……” 葛钰将殿内众人的目光收入眸底,安抚着汝王妃道:“本宫虽初入宫廷,但太后和陛下对郡主的宠爱也是有耳闻的,陛下近一载未归,久没见着郡主许是留着她说话呢,王妃且静心等等。” 汝王妃点了点头,眸中担忧却一点没少。乐安可是她和汝王的命|根子。 闫桢走至桌案边坐下,对仍跪得端正的乐安道:“过来。” 乐安跪着没动,双目望向前方书案,“臣妹不敢。” 明显带着小性子的生硬语气传入闫桢耳中,瞧着她挺得笔直倔强的背影,闫桢差些被她气笑了。他从柒九手里取过伤药:“别让朕说第二遍。” 乐安虽使着性子,可才挨了罚也不敢真在闫桢眼皮下造次,委委屈屈的起身,揉了揉跪得酸麻疼痛的膝盖,极别扭的走了过去。 “坐吧。”见她难得规矩的站着且浑身透着委屈的小可怜样,闫桢心下一叹,语气温和下来。 “右手。” 瞥见伤药罐子,乐安眼眶里忍了许久的泪霎时滚下,连着抽噎了数声。 “不过责你几下,真有这般委屈?”闫桢取了些药膏轻轻涂抹在乐安右手上已泛了红肿的地方。 乐安控制不住眸里的泪,泪珠是一颗接一颗落下,瞧着像一株被风雨吹打蔫儿了的芭蕉,“反正又没人心疼……” 闫桢一边给她上着药,一边道:“第一,皇贵妃不是朕的新欢,你得尊称她一声皇嫂。第二,太后也不是被皇贵妃气病的,秦家如何处置是朝政,朕与太后之间的关系更不是你能插手管的。” 闫桢上完药合好药罐盖子并轻轻拧了一下,沉下语气,“第三——出口无状。若下次再这般对皇贵妃无礼,朕绝不轻饶!” 乐安尚沉浸在闫桢温和的声音里,以为她挨了罚闫桢心疼早不生气了,突来的一声低斥让她眸里刚要掉落的泪珠一瞬收了回去,连抽噎声也吓得止住了。 但回过头细细一品闫桢话中之意,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维护那位新册封的皇贵妃,什么皇嫂?又不是中宫娘娘,哪里能当她称一声皇嫂。 乐安低垂下眸子抿着唇不说话。 柒九候在一旁暗暗替乐安郡主着急,陛下对皇贵妃的在意是个明眼人都能瞧见,甭说有没有台阶做臣子的在这些事面前都得顺着圣意,如今陛下给了台阶,郡主哪能不答话拂了陛下的颜面。 闫桢素来宠着乐安,乐安能如此由性子行事任谁也不放在眼中也是他打小宠出来的。今日罚了她,明白她是面上挂不住,一两句话不回闫桢也不计较。 柒九收拾了药罐退了出去。闫桢盯着云香宣上经葛钰之手勾描出的身形,心情愉悦了几分,“出去给你皇嫂赔个礼这事便算揭过了。” 乐安郡主心里难受极了,罚都罚了,还要她落了面子当着外边儿那许多人去赔礼。她觑一眼闫桢温和了几分的脸色,银牙轻咬,虽上了药清凉凉的,但右手掌心连着五指依然刺刺的疼。 此刻借乐安几个胆,她也不敢真违了闫桢的意思。 ——皇贵妃娘娘,咱俩这梁子可结大发了。 乐安忍着委屈应下一声“是”,整理了一番仪容,向闫桢福了福身,“那……乐安就先告退了。” “嗯。”闫桢允了她退下,小心的挪开勾描着他身形的画另取一张宣纸铺上,用剩下的另一块楠木镇纸压平,拾笔蘸墨,数笔后一位身形容貌都极似葛钰的女子轮廓跃然纸上。 明间殿内。 乐安郡主从东里间一出来便吸收了外面众人的全部目光,她想着即将要面对的事,一步步行得极慢。受过责的右手藏在袖里紧紧攥着,掌心里尚未吸收完的药膏滑腻粘黏。 汝王妃见她神色似有些不对担忧的从木椅中站起来,几步行至乐安身边,拉了拉她。乐安疼得轻吸一口气,她母亲拉的正好是她右手。 乐安霎时抽回手,向殿内主位方向侧身走了几步,屈膝福身道:“适才是乐安不懂事言语上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别与乐安一般计较。乐安给娘娘赔礼赔罪。” 葛钰不知里间内发生了什么,但闫桢为她出了头确是真。若不然眼高于顶打一开始便句句带刺完全没将她放在眼中的乐安郡主又怎会低下头给她赔礼道不是。葛钰从主位上走下来,亲手去扶乐安郡主,笑道:“郡主说的是哪儿的话。不过话些家常,何至于到了赔礼赔罪,快请起。” 乐安忍着众人目光差些咬碎一口银牙,她身子僵了一瞬,尽可能扯出些笑:“娘娘端方仁德。” 乐安不光委屈自个儿被闫桢罚了。更令她委屈的是,以往最疼她的桢哥哥竟拿她为皇贵妃在众命妇面前立威。让她当着一众人赔礼,可不就是这用意! 乐安依了圣命赔完礼,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匆匆向葛钰道了句身子不适先告退便跑出了偏殿。候在殿外的贴身侍女见状慌忙跟上。 葛钰瞧着众人该是观够了戏,也就散了众人自去。她吩咐夏嬷嬷按照宫中惯例和品级赏赐众命妇,所需物品尽可在今晨登记造册过柒九送来的那些个物品中拣选。 陛下亲赐的东西何等珍贵,夏嬷嬷只拣了几样贡锦贡缎和耳饰发簪赏于永伯侯夫人、苏夫人、褚夫人等一品诰命夫人,汝王妃自是挑了更好的,剩下的一众命妇便照常例赏内奉司那边备好的衣饰器物。 葛钰走进东里间时闫桢那幅画正作了一半。 闫桢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仍细细的给笔下画作添色上色。画上女子肩颈以上部位已描绘完了,葛钰瞧着与自己有七成相似的女子面容,会心一笑,也同样未扰他,坐在桌案边用手支棱着下巴静静观看。 闫桢勾描了一会搁下笔,画上人再好看再与阿钰神似终究不是阿钰本人,他怎么能撇下活生生的阿钰不搭理而全神贯注的去描绘一个虚化画像。 闫桢停下作画动作后去到书案那边取来三个锦匣,对葛钰道:“一一打开看。” 葛钰好奇的瞥上一眼,“什么东西?” “看了就明白。” 葛钰取过第一个锦匣缓缓打来,匣子内一管玲珑通透的白玉笛悠然然的躺在里面,玉笛里纹路流动,指腹一触冰凉凉的。 她眉头舒展,如墨点漆的眸子里笑意和暖,带着些急切的轻快道:“阿桢,竟是白玉笛?” 闫桢瞧葛钰高兴,自个儿心情也十分轻快愉悦。这管白玉笛自葛钰托高淮送回他便一直精心保存着。住在破落庙那段岁月,几次想命高阳遣人从宫中取来都被他压了下去,他那时就想着:一定得让阿钰同他回宫,再亲手交给她。 “再看看剩下的。”闫桢见她看见白玉笛差些忘了后两只锦匣,故而提醒着。 葛钰爱不释手的摩挲了一会白玉笛,极小心的将它搁回锦匣里。接着启开了剩下的两个匣子。 一个匣内是闫桢以前送她的那把能削铁如泥的古匕。另一匣内躺着一块幽亮雕着飞龙、腾云交缠的青铜令牌。 葛钰取出那块青铜令,细细端详半晌,带了几丝疑惑:“阿桢,这是?” 108 108(捉虫) http://.biquxs.info/

“暗令。” 闫桢见她望来目光,道:“能够调遣高阳他们及暗卫营一众暗卫的暗令。阿钰,拿着它,你就能对暗卫营发号施令,是暗卫营的第二个主子。” “太贵重了。”葛钰捏着青铜暗令手指一紧,重新搁回锦匣内,缓缓推至闫桢面前:“我信你的。” 言下之意便是,不用给她定心,也无需用这么贵重的暗令做补偿。闫桢给她的为她做的事已经很多了。 闫桢拉过她的手,取出暗令轻轻放至她手里,“你以为在宫外让高阳和十五他们称你为夫人是唤着玩儿的?如今这暗令最大的使命不是它承载了多大的权利,而是它能告知整个暗卫营……你——葛钰是他们的第二个主子,是他们主子的夫人。” “不是说不想做我庇护下生长的蔓藤,要做一棵与我比肩和我站在一起同沐风雨的树吗?阿钰,收下这枚暗令,才只是跨出你承诺的第一步。” 最动听的情话,怕也不过如此。 葛钰捏紧了手中青铜暗令,闫桢的话令她无法拒绝。去岁离开易安城从她心尖上破土而出发了芽的小枝早已茂盛得虬枝绕绕,葱郁如林。 她站起来勾住闫桢的脖子,踮起脚尖,动情地吻了上去。二人四目相对,唇上热情如火。 秋桂摇曳在殿外的风里,幽香飘然。 “阿桢……” “嗯。” “阿桢……” 听她一次次的唤,闫桢轻道:“我在。” “真好……” “真好。” 真想岁月在这一刻停止,让她二人不闻外事永远这样拥着听着彼此心跳。 “傻。”闫桢一手揽着葛钰纤腰,一手正了正她发间略斜了些的白玉簪,“我代乐安的无礼向你道歉。这丫头被我宠坏了,你别与她计较。” 葛钰抬起眼眸望着他,“既是你宠着的人,我也乐意宠着。郡主是有些小性子,但瞧得出来心是善的,一个‘真’字就已弥足珍贵了。” “得妻如此……一生足矣。”闫桢眸底溢满了柔情,“今儿对那丫头小惩大诫了一番,算是补偿她,帮我做件事如何?” 葛钰任他拥着,“你说?” “知道乐安喜欢谁吗?”闫桢想了想,拿起那枚青铜暗令,“这丫头恋得挺苦的,若是得了空寻着了机会就帮帮她,朕不好出面。” 葛钰的眸光在暗令上一流转,问:“是暗卫营的人?” 闫桢点头,“是高阳。” 葛钰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高统领他自个儿知道吗?” 闫桢松开葛钰接着作画,提起笔蘸墨,“高淮对十五那点儿心思他能看明白,是因为高淮是他心头上的小弟,时时护着,不发现也难。可若将这些个情搁他自个儿身上,他就是块雕不了的朽木,怎么着也开不出玲珑窍来。” “高阳活着就俩心思,一是一心护着高淮,剩下的便是效忠我这个主子。” 葛钰盯着云香宣纸面勾勒出的线条,“郡主可曾表露过心迹?” “别提了。”闫桢顿了顿笔,“一个可劲儿当木头,一个可劲儿憋着呢。” 葛钰支棱起下巴,“瞧着郡主也不像喜欢憋着的性子呀?” 闫桢噙起笑,“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葛钰明白闫桢为何不好出面管这些,亦不能以君王身份直接给二人赐婚,除了朝政公事以外,高阳的个人情感及婚事,闫桢是不干涉他选择的。给够了尊重。 “想让我怎么帮,怎么做?”葛钰问。 “不用费心思。朕不好出面,但娘娘尽可出面且无需替他留面子,”闫桢瞥了眼桌案上的青铜暗令,意味的笑了笑,“他是暗卫营首领,而阿钰你如今是他第二个主子,持了这枚暗令直接下令便是。” “能成吗?” “牵个线而已,成不成在他们,不在你我。”闫桢说完便全身心投入了画作,画中人一点点饱满,翩飞柔美且不失力道的线条自在自如。 太液池。 暮色将下,从池外至池中殿宇清凉殿和清逸殿的曲曲汉白玉围栏上挂满的各色各式圆月宫灯被一群小内侍次第点亮。 他们轻着手脚,绘着嫦娥、月桂、玉兔的宫灯悬挂的有高有低。低的好办,弯腰或抬手便可触及。而高悬在上的,小内侍们则一个抱着另一个的腰,伸长了手捏着火绒去点,生怕一个不稳被来回巡视的内奉司总管大太监阮英呵斥。 一个个的都谨慎极了。 阮英把玩着一把精致小巧的紫砂茶壶,站在围栏边儿上巡视了一会,又去清凉殿和清逸殿内瞧了瞧,打发一个随侍的内侍唤来了小茂子。 小茂子从临华宫一路小跑而来,额头浸出了些细汗,见着阮英忙规矩的打礼问安,“师祖。” 阮英应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起来,问:“陛下几时起驾?” 小茂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回师祖的话,孙子来时问了干爹,干爹说恐还得等上一会儿。” 阮英登时沉下脸,斥道:“办事是越活越回去了!” 小茂子惊了一跳,心里惴惴不安,噔一声跪下甩着自个儿一个嘴巴,“师祖别气,不关干爹的事,是孙子的话没说明白。约莫半个时辰,陛下就该起驾了。” 阮英这才缓了缓脸色,“起来吧。” 小茂子点头哈腰的爬起来,躬立在一侧。阮英望他一眼,不紧不慢道:“听说你最近和漪兰宫的一个宫女走得挺近?” 小茂子怔了怔,他拿不准这位内奉司一把手话中的意思,虽称声‘师祖’,但到底搭的是他干爹柒九的风,阮英可从未将他放入眼瞧过。 “回师祖,孙子不敢欺瞒,孙子与那漪兰宫宫女不过下值时扯上几句闲话,谈不上走得近。” 阮英侧过身对身后随行小内侍道:“去将人带来给茂公公认认。” ——茂公公?小茂子站不住了,双膝打颤又要跪下去。阮英瞥了一眼,“抖什么,站稳了!” “你干爹这两日时时伺候在陛下跟前儿顾不上其他事,我闲着就替他管管。” 小茂子哆嗦了一下,“师、师祖……” 阮英打断他的话,“先甭急着开口,等人来了再解释我一样听。” 两个随行小内侍押来一个衣着凌乱的宫女,那宫女头上簪着一支绝非宫女身份能簪戴的钗子,衣裳也比寻常宫女精致,衣襟袖口绣着繁复讲究的花纹。 “叫什么名儿?”阮英不急不缓问。 “奴婢……”那宫女跪着,望见小茂子时脸上露出了两分希翼,再一看冷肃着脸的阮英眸色暗下,“……漪兰宫亦采。” 小茂子瞅见亦采那身衣裳和头上簪着的钗子心头一震,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在淑妃娘娘跟前儿伺候的?”阮英摩挲着紫砂壶壶嘴,声音冷了两分。 亦采咬了咬嘴唇,“奴婢没那个福分……伺候的葛家姑娘。” “啧。”阮英将目光投向了小茂子,“茂公公可认识?” 小茂子再也站不住跪下了,亦采头上那支逾矩的钗子是长乐宫柏嫔主子为探陛下消息私下塞给他的,他为表心迹转手给了亦采,谁能料亦采竟有胆子簪着钗子在宫里走。 小茂子有苦不能言。 阮英将紫砂茶壶交给身后一个内侍拿着,手一挥,吩咐刚才那两个随行内侍押亦采下去。 他对那俩内侍道:“即便不是淑妃娘娘跟前儿伺候的,但也算是漪兰宫的人,给她换身衣裳拔了钗子送回漪兰宫去,请淑妃处置吧。” 两个内侍尖细着嗓音应着:“是。” 阮英寻了把椅子坐下,对小茂子招招手,语气听不出喜怒,“过来。” 他离小茂子跪着的那块青石地砖并不远,小茂子望了他一眼,膝行了几步没敢起身,声音里发着抖,“师……” “啪!” 阮英瞅着他脸一巴掌抽过去,小茂子被扇偏了头又立刻正回来,心里更惶恐,头垂得更低了。 “知道那宫女做了何事吗?” 小茂子忍着脸上生疼,道:“孙、孙子不知。” “啪!” 又是一巴掌,阮英瞥了眼自个儿反被打红了的手,手指在木椅扶手上敲了敲,“你小子眼光够高的,寻了位一心想飞上枝头做主子的主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候在临华宫通往太液池必经的宫道上,能耐得狠呐!” “若非眼尖儿的给瞧见,万一冲撞了圣驾,是你担得起还是你干爹和我担得起?” 小茂子浑身冷汗连连,抬手便往自个儿脸上扇,“是孙子瞎了眼,该打!” 阮英拦下他动作,轻轻拍了拍他吓得发白的小脸,“还真是越学越回去,这么点儿事都办不好了?” 舌头在小茂子嘴里打了结,他吓得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阮英敛着神色,冷幽幽地盯着他。 阮英道:“你是该打,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巴掌被我给拦下了,若真打在脸上,就不只是一句简单的该打能了事了!” 小茂子怔了片刻,差些没转过脑子,头皮一阵发麻。他干爹昨儿夜里在慈宁宫挨了掌掴,虽得了陛下赏的秘药,但脸上的青紫痕印却没消,若他也赶着这时辰打肿了脸,陛下瞧了,不是污了圣目吗? 小茂子十指指尖轻颤。 “师祖……孙子明白了,谢师祖提点。” 阮英缓和了些眸色,“别紧着谢,这事儿的罚早晚跑不掉,不蜕你一层皮我就让柒九替你蜕一层皮。” 小茂子的脸皮唰地一下白透了,哆嗦着嘴,“孙子、孙子不敢逃罚的。” “那就好。”阮英又淡淡问了句,“临华宫内的消息可有向那宫女漏过嘴?” 小茂子惶恐的摇头,“没有。打死孙子也不敢随意透露陛下的事儿。” “嗯。”阮英站了起来,“继续把紧嘴,若让我听见从你口中漏出去有关陛下和娴皇贵妃娘娘的一丝儿风言风语,我就割了你舌头。” “是,是。”小茂子舌头一僵,缩了缩脖子。 “擦擦吧。”阮英瞧他满额头冷汗给了他一块巾帕,“回临华宫伺候去。” 小茂子心有余悸的爬起来,双膝仍忍不住发软。 暮色降下。太液池凉风习习,每一丝风里都沁透着月桂的醉人幽香,池面被风吹皱,在汉白玉围栏各色各式宫灯映照下,晕开圈圈涟漪。 天际悬挂着一轮皎洁明亮的圆玉盘,彩云弥绕着它轻歌曼舞,清凉殿和清逸殿也沐浴在月色里。 由于闫桢久未归宫,这一次的中秋宴宴请了在京所有三品以上的朝臣,闫桢与一众朝臣在太液池主殿清凉殿内,而葛钰则抱着小阿宴去了规格稍小的清逸殿。 她到时,淑妃、德妃以及柏嫔也都到了。望见她来,三人敛了神色和汝王妃以及几位一品诰命夫人一起行礼:“见过娴皇贵妃。” 葛钰径直走到左下首首位坐下,淡淡扫了淑德柏三人一眼,“都免礼吧。” 清逸殿内很静。 过了良久太后终于在含嬷嬷的虚扶下来了,面色无华,瞧着似精神不济。她免了众人问安,没在凤座坐上片刻,没用一道菜,便招手让抱着淑妃之子的宫婢和含嬷嬷一道去了里间殿内歇息。 清逸主殿中所有人都怀着各自心思默默不语,有堂而皇之将目光投在葛钰身上的,也有敛了神色岿然不动的。 葛钰自顾用了几筷菜,没理投在自个儿身上的目光,唤了十五到近前在她耳边轻问:“去打探一下乐安郡主在哪儿。” 十五点头轻应。 淑妃贴身宫女芷云拿了件衣裳走来,给淑妃披上,凑在淑妃耳边也道了句:“娘娘,太后身边的陈福今早出宫了,去的是皇陵。” 109 109 http://.biquxs.info/

淑妃捏着瓷勺搅着一盅金丝燕窝羹的手顿了顿,接着如平常优雅般的尝了一口,芷云没再多说,忙用玉筷夹了一块百合酥在手边空碟里。 “留着吧。”淑妃瞥了一眼百合酥,“陛下喜欢吃的。” 里间殿内,秦太后靠在美人榻上逗弄着她眼中的皇长孙,含嬷嬷半跪在地为她捏揉着小腿,力度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小婴孩眉眼细长,淡淡的瞅着上空,秦太后逗弄了好久他才转过不怎么黑亮的眼珠笑了笑。 能逗笑她眼中的孙子,秦太后拢起的眉头舒展不少。 “太后……”含嬷嬷有些欲言又止。 “说吧。”秦太后望她一眼,“你我主仆多年,不必忌讳。” 含嬷嬷停下手上动作,半跪的膝盖变成了双膝着地,从太后还是秦家姑娘时她便跟着伺候了,一晃许多年过去,她要说些什么太后哪会不知。 “您何必走到这一步呢,陛下若是瞧见了那封信或是景王爷一气之下出了好歹,那您与陛下的关系就……大姑娘,奴婢还唤了您一声姑娘,只要您在,小侯爷在,秦家就不算完。” “景王爷举兵谋反这般大的罪,陛下都能仅凭先帝遗命轻轻放下,只囚他永守皇陵,他要出了事,您与陛下之间就真的缓无可缓了。” “太后,召陈福回宫吧。” “召回来也晚了。”秦太后没再逗弄她眼中的皇孙,“这个时辰,信——怕已是被景王反复念上几遍了。再说,哀家从没想过‘缓’字。” “含巧,我也是一个女人啊。” “眼睁睁看着陛下盛宠皇后,什么都给她,什么都为她寻来,从不来我宫中坐上片刻。我谨着规矩不敢多说一句,为了秦氏一族不敢多恨一眼,那段日子如今想来都如挥之不去的噩梦。你知道我有多想和舒嫔、谨嫔一样去争宠吗?哪怕死了也甘心,至少能让我感觉到自己活过。” “——可我不敢。” “我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连着一个秦家。有时自个儿都忍不住恨自己、骂自己怎么如此懦弱,就不能如舒谨二嫔一般豁出去试试。” “太后……”含嬷嬷眼眶红了,她从来不知打小便知书达理的大姑娘心里竟埋了这许多的苦,当年舒谨二嫔陷害先皇后欲行巫蛊诅咒先帝,先帝不听不查,没动先皇后一根手指,舒谨二嫔却反没了命,被当时贴身伺候先帝红极禁宫的大太监阮英着人用白绫活活给勒死了。 舒谨二嫔住了的玉祥宫被封,每到深夜子时里面哀嚎阵阵,宫门也被敲得闷闷的响,宫人都在私下传是舒谨二嫔遭了冤阴魂不散,流言愈传愈烈,如风卷残云般传到先皇后耳中,以至先皇后惊吓早产。 先帝一怒下命阮英捉了一批宫人杀之,此后流言才平息下去,没人再敢提玉祥宫一事,渐渐地玉祥宫便安静了下来。 秦太后也回想着往事,她忍了太多年憋了太多年,如今令陈福将信送去给了景王反倒松快了,如一团压抑于头顶的乌云终于被风吹散了些许。 最令她无法释怀的——永远也忘不掉的便是先皇后临死时对她的那一抹笑。她好不易撇下秦家,终于鼓足勇气借侍疾的名义将一盏毒|药亲自送至苏晴嘴边,她没想过活,后宫那寡淡无味盼不到头,浑噩的不知今朝明日的日子已快将她逼疯了。 她想看着苏晴死,看着尽管坐拥天下山河的陛下在失去挚爱时无能为力发疯的模样。她讨厌陛下对皇后总一片深情。 天下最至情的人,却也是最绝情的人。 目的就快得逞时,怦怦带着痛快和扭曲的心跳秦太后至今都记得。痛快不过片刻,就迎来了当头棒喝,苏晴知道盏中有毒。 她如梦中惊醒,又蓦地想起了秦家一族人,不得不屈从跪地请罪,请皇后高抬贵手放过秦家别告诉陛下,她愿即刻回宫以死谢罪。 苏晴接过那盏掺了剧|毒的药,没有呵斥,没有令人拿她,甚至也没遣人告知陛下,就见她瞥了眼药盏,安抚了她两句笑了笑便放她回去了。 她回宫后忐忑地等着,等到天黑也没等到处置她的消息,反而等到皇后与陛下大吵竟当着陛下的面饮毒自尽了。 苏晴喝的便是她那盏掺了剧|毒的药。 原来她与后宫一众妃嫔求之不得的东西,在皇后眼里竟如此瞧不上眼,不值一顾。苏晴就像夜空永远闪耀而高贵的星星,高高在上,衬得她和一众妃嫔全如地上蝼蚁,望之不及。 有苏晴存在的后宫像一场笑话,但没了苏晴的后宫,却更像一场笑话。 自皇后去了,陛下再也不踏足后宫,一门心思全扑在朝政上。定边疆,与北燕交战,驱逐濯濯,收回在萧氏手上丢了的艮州北部。景王战功赫赫,民间百姓一片欢呼。 而御花园的花木也愈发葱郁,花骨朵儿盛放得生机盎然,可这一切,就像是对后宫里女人的嘲讽。落红被风吹得漫天纷飞,却无人有心思欣赏。 直到一只白糯糯的小手勾着她,黑黢黢的眼珠微转,打量的唤了她一声:“秦娘娘。”她好似才活了。 那时她夜夜梦见皇后那一抹淡笑,夜夜睡不踏实。 才五岁的闫桢闷闷地问了句:“秦娘娘知道我母后几时能回来吗?父皇总拿我当小孩儿骗,问皇叔他便光顾着喝酒答也不答。愁死我了。” 秦太后记得她当时忍不住笑了一声,竟伸手揉了揉闫桢的脑袋,说了句:“太子殿下,您得自称本宫,不能称‘我’。” 小闫桢不解地反问了一长串:“为何?我就是我,难道称了本宫,我就不是我了?若我不是我,那我又是谁?我自称了本宫就真是本宫了,我叫闫桢,又不叫本宫。父皇和皇叔都唤的桢儿,也没听见唤我本宫嘛!” 她当时差些被绕晕,小闫桢想了想,忽然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那好,我就自称一回本宫。本宫命令你告诉我,我母后几时能从天上回来?” 她倏地愣住,这问题没法回答。 “皇后死了。”一个同样稚嫩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小闫桢当即握紧拳头,像被触了逆鳞一般原地炸了毛,幽冷着黑黢黢的眸子对另一个小孩不善道:“闫失,这回是你自己找打!” “自欺欺人。”闫失撇撇嘴,同样不屑。 “别在父皇跟前告本宫以大欺小就成!”闫桢把拳头捏得咔嚓响,一拳头挥过去,“你娘才死了呢!” 闫失挨了一拳,听见闫桢的话,气得骨头都响了,铆足劲儿飞起一拳打在闫桢脸上,“别以为处处假意让着我,我就不会还手!再敢提我阿娘,我管你是不是太子,大不了拼着被父王打死了之!” 秦太后那时只是个嫔位,眼瞧陛下心肝上的太子和心肝上的景世子打得难分难舍,却又拉不开。只得遣人去告知阮英。 俩小娃娃打累了躺在地上,阮英才奉了圣命来。 而后听说太子和景世子都被陛下狠狠修理了一顿。没过几日,阮英突然领着太子带了旨意来她宫中,说陛下命她来照顾太子。 她当时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儿,那个高贵如夜空繁星般女人的儿子,陛下竟舍得交给她照顾。他不知,只要日日看见闫桢,她就永远也无法忘记跪求皇后赦罪时皇后的那抹笑。 那笑淡淡的且透着对她下毒一事的毫不在意,依常理,她本该感恩戴德才对,可后宫里常年的寂寞冷清寡淡无味早扭曲了她,苏晴笑越淡然,就越显得她低到了泥尘里。 她能怀上闫朔,不过是如今日一般的中秋夜宴,陛下饮多了酒恍恍惚惚走到她宫中,念着皇后的名儿,入宫多年来,第一次要了她。 可于她来说不是荣幸,是屈辱。 她不知陛下是否查过皇后饮下的那盏掺了毒的药是出自她手,尽管是皇后自愿喝的,但她仍终日惶惶害怕牵连秦家一族,牵连尚在肚中的孩子。 她是唯一一个除皇后外为陛下诞过皇子的后妃,且视如己出尽心尽责照顾着皇后之子,不论功劳苦劳,直到陛下去了,她仍只是个嫔位。 想来,陛下是知道她下毒一事的。 秦太后恍如做了一场浑浑噩噩的梦,在梦里似醒非醒。 “含巧,哀家那哥哥身上背了太多人命,牵连秦家落得如今下场是罪有应得,他该死!哀家一生都给了秦家,你就别再提了,让我喘喘气儿吧。” “一手养大陛下,哀家秉着那份儿低到尘埃里的自尊从不求陛下一件事儿,可为了那不省事的哥哥还是求了。陛下的性情哀家明白得很,景王谋反能得他从轻发落,一是有先帝遗命能赌众臣幽幽之口,二是陛下打小就敬景王如父。自知之明哀家还是有的,我秦家那混账哥哥岂能得陛下敬仰?没在归宁杀之,已是给哀家脸面了。” “太后,您别再说了。”含嬷嬷忍不住擦了擦眼,红着眼眶沏了一盏茶来,她瞧秦太后精神越发不济了,搁下茶,“奴婢去为您宣御医请脉。” “回来。”秦太后叫住正要出去的含嬷嬷,“哀家没事。只是恍然忆起往事,别惊动了陛下!” 闫桢要宠谁她管不着,经过昨夜一番争吵,她也歇了心思管。入了后宫的女人无非悲喜两端,进则天堂退则地狱,她早瞧够了也尝遍了滋味儿。气的不过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竟不信她,明着下旨着禁卫围了她宫殿半载。 送去给景王的那封信,本就是先帝临终时交于她命她在合适的机会交给景王的,虽含着赌气的成分,但也是时候了。 秦太后坐起疲乏的身子,对含嬷嬷道:“出去瞧瞧乐安来了没?今晨没见她,怕是正生着气呢。让她来陪哀家说说话。” “哎。”含嬷嬷应着,听秦太后要召乐安郡主说话才放下些心。 清逸正殿里丝竹阵阵,隶属司乐司的舞姬随着乐声翩然起舞,提、沉、跳、冲行云流水,比起揽月楼那位凌乐姑娘跳的更精致更纤美。 葛钰的目光落在舞姬们穿梭跳跃的身影上,心里却想着清凉殿那边的情景,也不知阿桢饮没饮酒,宴会开到几时能散。 十五从侧门入内行到葛钰身后,道:“娘娘,乐安郡主来了。” 110 110 http://.biquxs.info/

十五从侧门入内行到葛钰身后,道:“娘娘,乐安郡主来了。” 乐安郡主带着侍女安青慢悠悠的走来,略略笑着对淑妃行了个礼,望见对面直愣愣瞧着她的葛钰,神色一冷,刚想摆个脸色,挨了三记镇纸的右手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眼前的这位新皇贵妃有多受陛下的宠。 她越过殿中正翩然起舞的舞姬,走过去对葛钰福了福身子,“乐安见过皇贵妃娘娘。” 葛钰侧眸望了眼身侧空着的席位,“郡主快入座吧,菜都冷了。” 乐安环视殿中一圈,拧着眉不太情愿的朝葛钰身侧唯一一处空着的席位走,脚刚挪动两步,含嬷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郡主,太后娘娘召您去说说话。” 乐安顿时喜上眉梢,只要无需与葛钰挨着同坐,这会子叫她做甚都行。她念起太后昨夜召了御医,含些担忧问:“太后可好些了?” 含嬷嬷回:“郡主宽心,太后无甚大碍,就是精神差了些得静养。” 乐安带着安青随含嬷嬷去了里间小殿,脚堪堪迈过门槛,便扬起脆脆欢快的声音唤着:“太后娘娘。” 秦太后见着乐安郡主脸上露出笑容。 乐安快步走去美人榻旁,瞅了瞅榻上的小婴孩,“咦,这小家伙也在呀。” 秦太后舒了眉,整个人从过往的回忆里剥离出,笑着对含嬷嬷道:“给郡主搬把椅子来。” 安青候站在一旁,她听见太后吩咐哪敢劳含嬷嬷动手,眼力见儿的挪了把圈椅搁在自家主子身侧。 乐安陪秦太后聊了会子话,逗了逗小婴孩,秦太后见她打进来便藏着右手,犹疑道:“把那只手给哀家瞧瞧。” “这有什么可瞧的。”乐安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躲,桢哥哥虽只罚了三记手板,但打得重一点儿没心疼她,上晌抹的药,竟还留着些轻微红肿。麻麻的疼。 这般丢脸的事,她可不想让太后知道。 太后没迫她,却斥了一声安青:“说,怎么回事?” 安青跪下,望了眼自家郡主,郡主不说她一个奴婢哪敢说呀。乐安见秦太后沉下脸,怕她迁怒安青,道:“太后娘娘,我真没事儿。” “既没事又为何不敢伸手?”秦太后向来是把乐安当自个儿家姑娘疼,瞧见她受委屈,哪有不为她出头装作没看见的理。 乐安咬了咬唇抹下面子把手从身后拿出来,掌心连着五指一片通红,她刚想缩手却被一把秦太后握住,秦太后心疼得像是自个儿挨了罚一般,忙对含嬷嬷道:“含巧,快,去取些伤药来。” “谁打的?”秦太后问。 乐安默着一瞬,动了动手指,带了抹讨好的笑:“太后您瞧,就是看着骇人,这么点儿红早就不疼了。没事,没事。” “哀家是问谁打的?”秦太后轻轻为她揉了揉,一阵麻麻疼,乐安忍得很辛苦。 她仍带着讨好的笑:“摔……摔的。走路没小心,摔了一跤擦着手了。” 秦太后没老眼昏花又岂是乐安那般好糊弄的,斥着尚跪地的安青道:“你家主子不说实话,你来说!” 安青想哭的心都有了,陛下罚的,她一介奴婢哪敢说。若说了,传到陛下耳中,自家郡主岂不落了个告状之嫌。再说,郡主要面子得紧一开始就嘱咐了她任谁逼问打死都不许提半个字。 安青去瞧乐安,太后斥问她不能不回话呀。 “回太后,奴婢……” “太后!”乐安打断安青的话,缩回手,转开话头道:“娴皇贵妃也给陛下诞了个小皇子,您瞧过了吗?乐安想逗逗,您下个口谕让安青去抱来可好?” 秦太后扫乐安一眼,转头对安青道:“去把皇贵妃那小殿下抱来。” 安青如蒙大赦,忙应着,“是。” 里间小殿内只剩下秦太后和乐安郡主,秦太后问:“这下就余你和哀家二人,总可以说了吧。是汝王、汝王妃……还是……” “我的好太后婶婶娘娘,您就饶乐安这一次成吗,别问了。”乐安说完垂了垂眸子极不好意思。 见她此般模样,秦太后心里有了谱,“陛下罚的。” 没有疑问,秦太后的声音里透着肯定。乐安瞧糊弄不过去,点了点头,道:“乐安说错了话惹了桢哥哥动气。” “为了谁?皇贵妃?”秦太后今晨免了乐安问安,听含嬷嬷回禀说,郡主压着宫门处的内侍细问了缘由。 “您就别追究了,总之是乐安该罚。” 既是闫桢罚的,秦太后也不便多言,昨儿夜一事她还尚存着几分气,此刻并不想见闫桢。她戳了戳乐安郡主额头,“你这性子也该收收了。以前陛下是宠着你由着你折腾,可如今有了皇贵妃,与他心头护着的人较劲,吃亏的只有你。” “乐安知道了。”乐安郡主撇撇嘴。 她是不想主动惹,可也咽不下今日受罚这口气儿。 安青出去传了太后口谕,望着眼前令自家郡主吃亏受罚的娴皇贵妃屈膝行了一礼,等着她把小殿下交给自己。 葛钰不想让小阿宴离开自个儿视线范围,但当着几位一品诰命夫人和淑德柏三妃的面又不得不遵从,颠了颠儿子,替他裹好小红锦缎被才交给安青,嘱咐着:“小殿下认生爱哭得紧,仔细着些。” 安青抱过小阿宴,“娘娘放心,奴婢省得。” 眼望着小阿宴被乐安身边的侍女抱走,葛钰唤过十五,将能对暗卫营下令的青铜暗令给她:“让高统领写一句……嗯,算了,就写‘清逸殿后面的月桂开得盛极了。’” 十五捧着沉如千金烫手的暗令,听着不明所以的吩咐,脸上闪过几丝错愕,反应了半晌才回过神。以前在宫里为主子暗中值夜时便听过宫人们闲聊,说乐安郡主倾慕他们首领。夫人这是要给首领牵红线呢。十五忍不住笑道:“是,属下这就去。” 里间小殿内,安青抱着小阿宴送到太后跟前,秦太后靠着美人榻一侧,让安青将小阿宴与淑妃的儿子并排放在一起。 秦太后下意识的凑过去瞧。听说闫桢在宫外得了位皇子时她是高兴的,在后宫过了许多年,凄冷了许多年,逗弄小孩子大概是她最大的慰藉。 昨夜光紧着与闫桢生气吵去了,也没拉得下脸去看看她这位小皇孙。 “真像。”乐安郡主看了小阿宴半晌‘啧’了一声,又瞧了瞧一旁淑妃的儿子。 秦太后望着与闫桢眉目颇似的小家伙,伸手点了点小家伙鼻子,乐呵的唤着寻了伤药来的含嬷嬷:“含巧,快来瞧瞧,就这对黑黢黢的眼珠子最像了。” 太后突然间的愉悦感染了含嬷嬷,她暂且搁下在殿外听见的坏消息,忙走到近前望了望小阿宴,也笑道:“是咧,陛下小时候可不就这般模样。” 见太后如此开心,乐安也高兴。小家伙的鼻梁其实很像皇贵妃,不过她没说。 她勾起小阿宴手指,轻摇了摇,逗着:“小家伙,我是堂姑姑,这位是皇祖母,快叫一声皇祖母给皇祖母请安呀。” 秦太后笑得双眼都眯了,“他这么小,哪里能说话。” 小阿宴转着眼珠不安地四处张望,眉头愁淡淡地皱着,撇着粉嫩的小嘴儿咳咳地哭起来。 也是不会说话,若会言语,这会儿准定是在哭喊他阿爹阿娘。 低低抽噎地酝酿了一阵,接着就是雷鸣般的大嚎。从没见过此阵仗的乐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哄着,以为是自己勾起他小手时没把握好力度弄疼了他。 秦太后也惊骇了一跳,但毕竟养过闫桢和闫朔又带了她小皇长孙一段时日,倒不慌不忙地从小红锦缎被里抱起小阿宴熟稔地哄着。 小阿宴一嚎哭,旁侧好好躺着的另一小婴孩也哭了起来。乐安学着秦太后如法炮制地抱起轻拍了拍,却不见效。 含嬷嬷在一旁欲言又止,等了一会,凑到秦太后耳旁道:“太后,小侯爷正跪在清凉殿外求陛下,愿替父担罪呢。” 秦太后抱着小阿宴的手一僵,小阿宴哭得更厉害了。含嬷嬷忙取过一张小被裹着小阿宴,“小殿下这是认生了,奴婢抱他回皇贵妃那儿吧。” 秦太后没了逗孩子的心思,摆摆手:“都抱出去,把大皇子也抱去给淑妃。吩咐个人唤秦章过来,还嫌秦家的事不够给陛下添堵的。” “是。”含嬷嬷应着。 乐安见状也起身告辞,她拦住含嬷嬷,“两个小殿下就交给我送去给皇贵妃和淑妃吧,含嬷嬷你好生伺候太后,太后静养重要。” 含嬷嬷朝乐安福身,“那奴婢就谢过郡主了,劳郡主走一趟。” 乐安客气的笑道:“不妨事,反正是顺路出去。” 秦太后的精神气儿又弱了不少,“把含巧取来的那罐伤药带回去,收收性子,这几日朝事颇多令陛下忧心之事也颇多,莫要再惹陛下动气了。” “是,乐安谨遵太后教诲。那……乐安就先行告退,改日再来给太后请安。” 秦太后点点头,“去吧。” 乐安与安青一人抱着一个小家伙,走出里殿屏风,安青突然顿住脚,“郡主,这裹着小殿下的被子好似弄错了。” 乐安倒没注意过裹着俩小家伙的小被颜色,问安青:“你没记错?” 安青摇头,低头瞧了瞧手里抱着正哭得厉害的小阿宴,“皇贵妃嘱咐过奴婢,说小殿下认生得紧让奴婢仔细着些,奴婢便记住了,裹着小殿下的是红色锦缎小被。” 乐安想了想,目光落在手里裹着大皇子的红色小被上,她与安青调换了一下,道:“你抱着给那皇贵妃送去。” 安青不解地望着乐安:“郡主……这是?” “哼,因为她,本郡主白白遭了陛下的罚,还不能出口气儿膈应她一下!这被子又不是你我故意裹错,本便是错的。” “哦。”安青应下,抬着实在不愿去的脚去了。 自小阿宴被抱走,葛钰便无心欣赏歌舞竖起耳朵听着里间殿内动静,可由于丝竹声乐干扰又距里殿远些,起初一点儿声也听不见,听了半晌才听见里面传出来的丝丝哭声。 小哭包怕是又认生了。 葛钰坐立不安,耳边哭声愈发近愈发大时,她倏地站起来,“停下。” 丝竹之声骤停,舞姬们相互望了望目光汇在淑妃席案前。淑妃也陪着站起来,朝殿内司乐司一众人道:“都退了吧。” 舞姬们轻巧地退在一起,朝殿中正上方的凤座福身一礼,和掌丝竹的宫人翩然退下。 安青抱着红色小被裹着的大皇子心里打鼓的往皇贵妃方向走,将大皇子交给皇贵妃身边的一贴身宫女后,就急急往回去。 十五抱过正哭闹的小家伙,听着哭得有些撕裂的声音疑惑地拨开小被瞧了瞧,她家小主子是爱哭,但从来是声如雷霆能掀了房顶一般,绝不像耳中传来的低哑撕裂之声。 “等等。”十五叫住安青。 安青脚下一停,心里怦怦跳响。葛钰走上前拨开小被看了看,入目的不是她的小哭包而是一个眉目细长正哭得可怜的小婴儿,瞧着比她小哭包大上俩月。 淑妃的孩子? 葛钰多瞧了两眼,合了合小被,不及她说什么,一阵‘哗啦’的脆响从右边席案传来。殿内所有人都下意识朝声源一望,见是褚右相夫人失手打翻了席案上几盏碗碟,汤汁儿洒了一身。 褚夫人惊骇的抬头,葛钰盯着她瞧了一瞬,望见褚夫人慌张不已的形容,眉头蹙了起来。堂堂右相夫人、一品诰命加身,宫廷宴会上不该如此失态才是。 她记得上晌来给她请安时,这位眉眼细长的褚夫人也是垂首不语。 眉眼细长? 葛钰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淑妃,从十五手上抱过那小婴孩时,借身子挡着又拨开瞧了一番。阿桢不是细长眉眼,淑妃也非细长眉眼,为何淑妃生的儿子眉眼上竟与她继母相似? 而一听这小婴孩哭声,褚夫人又这般慌张—— 葛钰让安青走得近些,“你自个儿瞧瞧。” 安青腿上发软,作势拨开小被一看,稳着声音道:“娘娘恕罪,是奴、奴婢抱错了。” 葛钰懒得去猜是真不小心抱错还是受了乐安郡主之意抱来淑妃的儿子膈应她,她温和的笑了笑,把十五带回的那张信纸给了她,信纸上是高阳迫于暗令无奈写下的那句‘清逸殿后面的月桂开得盛极了’。 “替本宫将这信纸带去给郡主。” 皇贵妃没怪罪,安青暗暗舒了一口气,福了一礼,拿好信纸忙不迭的把手上抱着的大皇子送去给对面的淑妃,对淑妃道:“奴婢差些认错了小殿下,真是该死。” 淑妃身边的芷云虚扶她一把,淑妃同样温和地笑了笑,“无妨。你非宫里伺候的,没瞧过两位小殿下几面,认错了也在情理之中。” 过了淑妃这一关,安青落下心。经过这一遭也不知自家郡主堵在心头的气儿消了没。 大殿里的情况乐安早听见了动静,等安青回来递给她一张信纸,抖开一看,望见上面字迹,乐安两眼放光霍地闪亮起来。 她忍不住心下激动,带着喜色问:“谁给你的?” 安青如实回答:“皇贵妃呀。” 安青还没反应过来她家郡主为何突然欣喜,除了每每遇见天阙卫高统领,她还没见郡主这般展露过笑,眼里跟藏了星星似的。 难道……她想了想,那信纸上的话是她家郡主心仪地死去活来的高统领写的? 安青摸了摸鼻子。 乐安在见着信的那一刹那,早一溜烟儿的跑去了大殿里,拍哄着还哭得厉害的小阿宴,望见葛钰脚下一停,十分恭敬地对葛钰福身,“娘娘,真是对不住,我那丫头疏忽竟抱错了小殿下,你可别与我计较。” 乐安笑得真心,认错也真心,上晌受罚那点子事早抛诸脑后了。 小阿宴嗅着熟悉的味儿委屈屈的朝葛钰伸手,葛钰心疼地抱过儿子,对乐安道:“郡主多礼了。” 乐安听出她话中不计较的意思立刻站起来,招呼着安青,没也顾上汝王妃唤她,匆匆地往清逸殿后面去。 111 111 http://.biquxs.info/

一行提着食盒的内侍在通往清凉殿和清逸殿交合的汉白玉围栏处分行,食盒纹理细密由黄花梨木所制,分三屉,每一屉内皆盛放着一叠绘着如意吉祥花纹的圆月月饼。 一排排映透出嫦娥、玉兔等花色的宫灯将太液池上的两座宫殿衬得宛若漂浮于九天。 凉风丝丝儿吹着。 月桂微摇,散发出馥郁清雅的香气。 闫桢神色淡淡的瞧着案上刚呈来的月饼,也不知清逸殿那边如何了。阿钰吃的可好?太后可有难为她?小阿宴有无闹腾…… “陛下?”阮英切了一块月饼,奉在闫桢右手边儿。 闫桢瞥了一眼没动玉筷,对阮英道:“把这些全切了分给诸位大人。” 柒九因脸上青紫痕印未消不便在宴会上贴身伺候,阮英接了过来,平日里除了伺候陛下上朝唱诵,他都待在内奉司值房,先帝驾崩后他已很少做近身伺候的事了。 阮英应着:“是。不过今儿中秋,这些月饼都是奴婢盯着御膳房师傅们做的,陛下尝尝鲜儿吧。” 闫桢动了动筷,“备一碟送回临华宫。” “哎。”阮英见闫桢动了筷脸上露出喜色。 左相苏青因在早朝受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弹劾被暂时解职于府中思过,故而没出席中秋宴,除了清逸殿有一品诰命加身的苏夫人外,苏府出席的便只有左尧卫副统领苏浙。 褚右相的席位在右下第二位,待阮英亲自给受邀赴宴的朝臣大员们分赏完陛下那碟月饼时,他与首位的汝王和左下首位坐着的成王一同起身,领着众朝臣谢恩。 阮英回到闫桢身侧,捏着分寸轻道:“刚才小茂子来禀,说小侯爷他……” 闫桢眸色倏然冷下,“还跪着?” 阮英不敢欺瞒,只得点头,“陛下先别动气,让奴婢去劝劝。” 秦小侯爷做事既沉稳、上进,真真儿一个世家公子模样,堪堪十岁便养在了太后身边,阮英是瞧着长大的。因秦侯荒诞迷恋修道,秦小侯爷与他父亲关系并谈不上好,且还有些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 这次秦氏一族式微,小侯爷反倒愿替父担罪了。想来,心里还是有秦侯的。 阮英提出自个儿去劝劝,但陛下既未应允也没不允,他暗暗揣度着圣心等着陛下的吩咐。 闫桢的眉头是舒了又蹙,蹙了又展,“让成王去。” ——成王?阮英下意识朝左下首闫朔望了一眼。秦小侯爷是成王殿下伴读,成王能出面当是最好不过,陛下还是给小侯爷留了颜面的。 他去到成王身侧耳语了一句。闫朔听完也皱了眉,望了望自家皇兄,提起一坛桂酿起身出殿。 自安州一乱,秦氏一族皆为戴罪之身后秦章便不得随意进出禁宫,连探望太后姑母也不得允。大理寺更直接派了两名官人日夜轮值候守在他家府门不远处,不扰府中事,也不靠近府门一步,就似防贼一般盯着。 秦章不得已闭门禁足,好不易盼到陛下回京,好不易趁今夜中秋宴入了宫,秦家有罪他明白,罪有应得该死他也明白,但所有族人都遭了牵连却独他一人善其身,他不能接受。 不处置他,已是陛下开了天恩,这个理儿谁都懂。 可他生来是秦家人,虽与那荒诞修道一年头见不着两次面儿的父亲关系极为紧张,但还是那句话,他生来是秦家人。 ——代父受罪? 陛下哪会容他,秦章明白是求不到的,也没打算求,他求的是心安求的是一死。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就该作孽的人自个儿受! 闫朔出了殿抬眼便瞧见跪在殿外靠偏殿边儿上的人,他慢悠悠走过去,顺手便将桂酿扔给秦章。 秦章猝不及防差些没接住,惊了一跳,抱稳酒坛后轻搁在地,无奈道:“成王殿下,下次可否提前招呼一声?陛下还在里面呢。” “你也知道皇兄在殿内?”闫朔毫不客气的怼回去,“也算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挑这么一块儿从殿内望不见的地方跪着,这么硬气的给你老子求情,怎么不正对殿门跪呀?” 秦章沉默着。 见他不说话,闫朔蹲下抱过地上的酒坛,轻道:“既然一心求死,还担心什么惹皇兄生气,跪去殿门外让众臣瞧瞧,当着众臣拂了皇兄的面,皇兄就算不处置你也得处置,若真惹得皇兄生怒,岂不正好合了你一心求死的初衷?” 秦章定定的看着闫朔,垂下眸,“王爷就别嘲讽我了。” “嘲讽?”闫朔没好气儿的白他一眼,“本王若真要嘲讽你,就不是支招让你去跪殿门外,而是激你去跳太液池了!索性秋凉,太液池水深一跳一个准,保死不赔!” “或者换种死法儿。要刀、剑还是白绫和鸩|毒,只要你秦小侯爷愿死,本王绝不吝啬通通着人给你寻来!一个人想要活着很难,可死就太容易了。” 秦章听得心里五味儿杂陈,“你知道这不一样。” “有甚不一样?都是一个‘死’字。”闫朔拍了拍秦章肩头,“走吧,若真觉得心里烦闷,本王便陪你一醉解千愁。” 秦章跪着没动,“王爷回去吧,我要等陛下。” “秦章!” 闫朔喝了一声,轻了语气道:“你这样,又将你姑母置于何地?陪着秦家死就是孝了?就能成全你那点儿不安的心?” “昨夜慈宁宫里……母后和皇兄闹得很不愉快,皇兄当即命禁卫杖毙了一个奴婢,慈宁宫还连夜宣召了御医,你以为这里面有没有牵涉到秦家一事?阿章。母后都气病了,可本王却没一早去请安探望,你可知道为何?” 在听见陛下着‘禁卫’杖毙慈宁宫一奴婢时,秦章跪得笔直的身躯颤了颤。 闫朔不及他说话,又自顾接着道:“因为本王是真的敬皇兄。也因皇兄不仅是皇兄,他更是我大宁的君王、是天子,没有朝政掺杂时本王可以嬉皮笑脸的去缓和他与母后的关系。可但凡掺杂了朝政,掺杂了秦家,本王的立场就只能是臣子,做臣子的除了奉圣命行事外,还得为君父分忧。” 秦章再也跪不住坐在了地上,含嬷嬷遣人来传姑母口谕召他,那般相劝他也没去,姑母的心该是被他伤透了吧? 闫朔掀开桂酿封泥仰首闷闷地饮了几口,来不及吞咽带着浓浓馥郁桂香的酒液顺着脖颈流下,“该你了。” 秦章也闷闷地喝起来,一坛酒没走上两回便空了。 二人喝得愁眉不展,也没喝痛快,闫朔一招手又命人送来了好些坛,边喝边道:“阿章,别让母后难做人。皇兄没牵连你,一是他不愿牵连,二来也是给母后颜面……只要你在,爵位在,秦家就不算完……你可是秦家唯一的盼头了。” 一开始二人仍是一坛坛的起封你来我往的喝完,后边儿喝痛快了,干脆各抱各的喝。几个空酒坛圆滚滚的躺在地上。闫朔只觉得今儿个中秋不仅月圆,还星空璀璨。 一直在旁瞧着分寸的内侍手心里起了汗,殿内宴会未散陛下还在呢,可不能让成王殿下和秦小侯爷就这般喝醉了,出了事儿他担待不起。 内侍去到清凉正殿左侧门托门边守着的相熟内侍进去禀了阮英总管,阮英得知消息后,正想吩咐小茂子去处理,着人悄悄将成王殿下和秦小侯爷背去偏殿歇着,免得待会儿散宴时被朝里众位大人瞧见、被陛下瞧见,御前失仪就不好了。 还不待他挥手把小茂子招来,陛下就出了声:“你出殿去看看,成王劝动了没?” 阮英侧了侧身正对闫桢,由于常年游刃于宫廷事务揣摩人心,身体各部比他头脑更快做出了反应,脸颊上两块肌肉合乎规矩的微微上抬,如实道:“陛下,刚才那奴婢正是来禀此事。成王殿下和秦小侯爷在殿外……似乎喝醉了。” 阮英微垂了垂眸,用余光暗暗观着陛下神色,见陛下意料之中的沉下了脸。心道:成王殿下呀,这回可不是奴婢不帮您,实在是赶了巧了。 闫桢站了起来,下面正赏着歌舞的朝臣一见也忙站了起来,丝竹停下。闫桢让汝王代为主持宴会,对众朝臣道:“朕去清逸殿给太后问安,众卿继续赏舞吧。” “恭送陛下。”大宁朝一众肱骨大员道。 殿外。 闫朔又喝完一坛,打了个酒嗝儿。 今夜这酒喝得痛快极了,从被闫失囚禁以来到皇叔举兵谋反,接着便是秦家的一堆烂事儿,担心母后夹在中间难做人,担心皇兄可会因秦家之事迁怒母后,还要紧着京畿防卫会同苏相暗中调查个别朝臣动向,活捉卫瀚。好不易盼着皇兄平息了皇叔之乱,盼着皇兄回了宫,可他听闻母后气病连夜宣召御医,想在第一刻入宫问安都不能…… 这一桩桩一件件全压在了他心头。 又一个酒嗝儿。 闫朔喝得极度舒适,头重了,腿也软了。秦章的酒量没闫朔好,手里抱着的那坛尚未喝完,人已倒下。 上品的桂酿如淙淙溪流从酒坛里倾泻,一股股流过地面,馥郁的香味飘散在空中,老远就能闻见。 闫朔扔下手里的空酒坛子,晕迷迷的在地上摸索着,手指淌过满地流出的酒液,眉头一皱,“来人……再给本王送几坛来,嗝。” “成王殿下好酒量呀。” 一坛没起封的桂酿被人提起,闫朔双手抢过来,带着酒气斥了一句:“放肆……本王酒量如何……岂、岂是你一介奴婢能过问的,走开……” 一旁站着的阮英嘴角直抽,跪下了。 闫朔掀开封泥将酒坛子送至嘴边,“咦”了一声,用醉得晕迷迷的眼睛打量了一瞬送酒的人,搁下酒坛,伸出手拍了拍那人的脸,脆脆两声轻响后又揉扯一番,带了几丝疑惑喃喃道:“这奴婢的脸长得还挺像皇兄的……” 112 112 http://.biquxs.info/

阮英与身后一众随侍的奴婢们垂下眼。 “摸了够吗?” 清清淡淡的声音令人听不出喜怒。闫朔忽然笑了起来,拍了拍送酒人的肩,“你这奴婢可以啊……不仅长得和本王皇兄相似,连……嗝……连声音也学得挺像……是想死吗?” “想死,本王可以成全你……‘死’字多好写呀……” 说着,闫朔抱着酒坛又喝了两口。阮英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密密冷汗。乖乖的,即便是醉酒,成王殿下也太敢说道了。 闫桢的眸色暗了暗,朝随侍在侧的奴婢们一扫,见众人都垂着眼睛才慢腾腾的伸出手一把拧住闫朔右耳,使上几分力转了一圈道:“想起点儿什么没?” 尚还未流入脾胃的酒液倏然停在喉嗓堵在心口,凉风一吹,耳朵上熟悉的疼痛使闫朔思绪骤停又异常明了清晰。 长得像皇兄? 声音也像皇兄? 那…… 他狠狠打了个冷颤,整个人宛如被太液池水浇了个透心凉,神识一瞬清醒,打起明亮亮的眸子躲闪般的觑了眼正拧他耳朵的闫桢,余光里瞧见的随侍奴婢跪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酒味和危险味儿。 他……都说了些什么?! 闫朔心里一咯噔。 才说过的话,上一刹那分明记得很清楚,可一瞧见皇兄那张骇人的脸便吓得什么都忘了,他结结巴巴的唤了一句:“皇、皇兄……” 闫桢没松手,手上还加了几分力,“成王爷终于认得朕了?朕还以为你胆大包天呢。” “皇兄息怒,臣弟哪儿敢,就算您借臣弟几个胆臣弟也不敢啊……”闫朔带上一抹讨好的笑,眼皮不受掌控的跳着。流了满地的酒液,好些个空酒坛子,秦章醉倒在一边地上躺着,他努力回想做了些什么,说了什么,脑子里却是白茫茫一片空空如也。 什么也记不起! 闫朔瞥向跪在最前边儿的阮英,盼着阮英能给他点提示。阮英此刻根本不能抬头,别说他不知成王心中所念所想,就算知晓,当陛下的面儿他也不能多言,有心无力呀。 “瞧成王爷是忘记自个儿说过的话了,可要朕给你提个醒?”闫桢沉下神色。 闫朔心头一颤,忍着耳朵上传来的生疼,这回耳朵便是被皇兄给拧掉了也不敢求饶,因他恍然想起一点儿,他似乎拍过皇兄的脸还不客气地揉扯过一番。在皎洁的月色和重重宫灯映照下,闫桢的脸上还留着些微揉扯过的红印。 闫朔吓得咽了咽口水,他此刻真恨不得如秦章一般早早醉倒,看来酒量好也非一件幸事。他哆嗦着回道:“不、不用了。臣弟那些都是醉话当不得真的……若是有冒犯皇兄,您、您多担待。” “哼。” 在闫朔疼得眉头直皱时,闫桢终于松了手,站起来吩咐阮英道:“去准备两桶太液池的水给成王爷醒醒酒。” “是。”阮英应着,心里为成王默默叹了一阵,招呼起两个随侍奴婢一同去了。 小茂子与一个内侍忙搀起成王,剩下几人也眼力见儿的搀起秦小侯爷。闫桢命人将醉得不省人事的秦章送去偏殿,并传了御医来瞧。 回头望一眼闫朔,见人正双腿发软颤颤不安的站着,脸色又霎时沉了几分。若非要去清逸殿那边,要陪阿钰,且收到了暗卫营传来关于江州褚家的密信,唯恐前朝萧氏会借重阳祭天或近些日异动,他还真想腾出手收拾闫朔一番。 闫桢斥了一句:“没个体统!” 闫朔忙点着头,张张嘴,深知此刻自个儿是多说多错,只道:“皇兄息怒。” 阮英办事干净利落,不一会几个内侍便抬了两大桶太液池水走了来,他使了个眼色命人把两桶池水直接送去偏殿才到闫桢身边回话,“陛下,醒酒的水,奴婢都命人备妥了。” 闫桢意味深长的扫阮英一眼,“朕有说是备给成王爷沐浴用的?” 伺候过两代帝王的阮英听见陛下质问也没慌,在打算把太液池水送去偏殿时便揣度到陛下会有此一问了。也就是吓吓成王爷,若真生气,陛下又怎会由着成王爷触犯天颜?更甭提在清凉殿外把成王爷浇得透|湿醒酒了。 他抬起脸颊肌肉,带出一丝笑,“秋池寒凉,王爷又饮多了酒,若冒然淋下去恐会生风寒。王爷病倒了,心疼的还不是太后娘娘和陛下您。” 闫桢喜欢聪明且守规矩不出格的奴婢,听他有抬出太后求情之意也没点破,道:“你倒是会做好人。” 阮英跪下了,“奴婢是替陛下办事的,即便舔着脸落了成王爷的人情,也得陛下是真心疼王爷才敢提啊。” 与其他奴婢相较,闫桢对这位伺候过他父皇的内奉司总管还算有两分不同,淡淡道:“起来吧。” “奴婢谢陛下宽宥。”阮英站了起来。 闫桢不再看阮英,侧回眸对闫朔道:“好好去醒酒,除干净了一身酒味就去清逸殿给母后问个安。” “是,臣弟明白。”原是虚惊一场,闫朔紧提着的心顿时松了不少,可还不待他舒完一口气,刚迈了几步的闫桢又忽然停下脚。 闫朔又将心提起,露出笑:“皇兄可还有其他吩咐?” 瞧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闫桢的嘴角勾出几分笑意,问:“那十遍小楷抄完了吗?” 真是怕甚来甚,见皇兄自昨儿回宫就没提,闫朔还以为他能暂时逃过这一劫,咽了咽口水点头:“回皇兄的话,抄、抄完了。” “这样啊,那明日就交来吧。”从小瞧到大,闫朔有无欺瞒,闫桢看一眼便明白了。 闫朔只觉欲哭无泪,硬着头皮道:“是。臣弟恭送皇兄。” 清凉殿宴席未散,清逸殿内自然也没散。葛钰哄好小阿宴,用丝帕裹了小半块月饼逗得小家伙伸出手一抓一抓的咯咯直笑。而淑妃那边的小婴孩却如何也哄不好,低低絮絮的哭,声音都哑了。 淑妃不知是心疼还是被哭声扰烦了,眉心微蹙,挥手让近身伺候的芷云将人抱出了殿。 殿内忽地响起一阵琴声,如流水轻击过河石时而高扬时而低沉,好听得紧。 葛钰寻着源头望去,只见一位眉目含笑生得十分英气的女子正抚着琴,她记得是上晌到临华宫偏殿请过安的永伯侯府聂家姑娘。 未来的成王妃——聂静姝。 两人目光一碰,葛钰对她笑了笑,聂静姝点头致礼也大方的笑了笑。 “陛下到!”阮英在殿外唱和。 随着这一声唱和,殿内所有人全站了起来行至席案前跪下行礼。闫桢径直走进殿内在左边首位处寻到与众人一同跪地行礼的葛钰,扶起她,为她挽了挽垂了一丝的耳发后,才面向跪了一地的人道:“平身吧。” “谢陛下。”众人起身。 德妃和柏嫔被各自近身伺候的宫婢扶起后,一致把目光望向了闫桢,已近一载,她们许久没见过陛下了。 按理按规矩,昨儿陛下回宫她们便该去请安的,高高兴兴挑选了最美最喜爱的衣裙,画好精致妆容,着身边信得过的奴婢一个接一个的打探,还不待听得消息,柒九就着人到各宫传了信儿:陛下舟车劳顿,免了各宫问安之礼。 后得知陛下在宫外带了位女子回宫,且那女子还为陛下诞了皇子,长春宫和长乐宫的宫灯亮了一夜,没人能安稳睡下。 今晨一早,一道封号‘娴’册封皇贵妃的旨意传遍六宫,如天塌地陷般,两处宫殿内的摆件玉瓷器同命相连全被摔了个粉碎。 淑妃见闫桢一入殿内首要紧着的人便是那皇贵妃,站起来后眸色暗下,眼里闪过一瞬阴郁。她敛好神色带着温和的笑,命人奉上精心备好的菜品并回到席案边亲自布菜,夹了些闫桢以前爱吃的,给一盘西湖醋鱼挑了刺儿,“湘云。” 名唤湘云的宫女应了一声,端起垫着深黄锦缎的漆器木托盘与自家娘娘朝陛下而去。淑妃取过一个小瓷碟夹了些鲜嫩的鱼肉,道:“这是臣妾命小厨房精心做的,酸甜正好,陛下尝尝?” 醋鱼的酸味散在附近空气里,致使能嗅着味道的人条件反射般分泌了唾液。 葛钰望了望那小瓷碟里细白精致的鱼肉,望了眼淑妃,又瞧了瞧闫桢。闫桢不动声色捏起葛钰的手,当着众人的面儿抱过小阿宴高兴的逗着,似好半晌才蓦然想起,道:“淑妃有心了,朕已在清凉殿用了膳。” 淑妃脸上的笑容微僵,搁下手里的还盛着醋鱼的小瓷碟,温和道:“臣妾光紧着记挂陛下喜爱醋鱼,倒差些忘了今儿个是中秋宴,清凉殿那边怎会少了佳肴菜品。是臣妾愚钝了,真真该罚。” “这话就错了。” 葛钰忽地接过淑妃的话,笑道:“淑妃这般用心记挂着陛下用膳一事,本宫惭愧,虽是初入宫廷,但在宫外也算常伺候,今日竟将一颗心都系在了小皇子身上,若论罚呀……该罚的是本宫才对。” “德妃和柏嫔也道道理儿,是也不是?” 德妃和柏嫔互看一眼没接话,听见那句刻意加重的“常伺候”心里像绞了麻绳般难受,二人望着闫桢。 也不知是那醋鱼确实酸还残留着未飘散开的酸味,还是阿钰浑身冒了酸味儿,闫桢只觉周身通泰,眸底藏起了笑意。 他没理会几人间的你来我往,扫了眼空空如也的凤座,道:“太后呢?” 113 113 http://.biquxs.info/

回话的是淑妃:“太后娘娘凤体违和在里殿歇息。” 闫桢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侧过眸子暗暗给了葛钰一个安心的眼神便独自去了里殿。见过秦太后,向秦太后请了安又陪着说了会子话,提到秦章让她放宽心,并答应秦太后:秦家一事绝不牵连秦章。 在含嬷嬷着人没宣来秦章时,秦太后就蹙起的蛾眉这才舒展开,道:“哀家替秦家一族谢过陛下恩德。” 闫桢端过含嬷嬷手里的药碗,用瓷勺搅了搅,待温度适宜后方一勺勺舀起亲手为秦太后喂药,“秦章的为人朕很清楚,不牵连他也是朕的私心。” 想起昨夜二人闹的不愉快,他道:“昨夜是儿臣放肆了,母后别往心里去。” 秦太后明白,闫桢是递了个台阶儿给她下以缓和她二人之间那点母子情分。她心里叹息一声,道:“陛下放心吧,从今儿起你愿宠谁就宠谁,哀家不会再为难你那心尖儿上的皇贵妃。只是淑妃也给陛下诞下了龙子,没功劳尚有苦劳,位份还是该晋的。” 闫桢没即刻应允,“母后说的是。但近日朝政繁忙,待重阳祭天之后再议吧。” 一碗药见底,闫桢为秦太后喂了药,细细嘱咐含嬷嬷好生伺候便出了里殿。含嬷嬷脸上布满喜色,将一个软枕垫在秦太后身后,“太后这回可该放下心了,陛下心里还是念着您,念着二十年来的母子情分的。” 秦太后没接话,刚舒展开的眉眼上又拢起了一层淡淡的愁,“真不想桢儿瞧见先帝留给景王的那封信……” 听见这话,含嬷嬷脸上的喜色顿时凝住了。 闫桢从十五手里抱过小阿宴携了葛钰一道出清逸殿回了临华宫。永伯侯聂夫人暗暗打量一眼淑德柏三妃的脸色,招手示意聂静姝回席。 陛下走了,皇贵妃走了,太后在里殿又不露面,今儿这中秋宴的气氛诡异极了。 眼睁睁瞧着陛下携手皇贵妃离殿,德妃再也坐不住。她望着案上四平八稳呈着的精致月饼,心里憋闷得慌,起身给淑妃说了一句,“本宫身子不适就先回去了。” 二人同为妃位,因着淑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打一声招呼的面子德妃还是要给的。德妃离席后,柏嫔坐了一会也起身告退。 恢弘宽大的殿内已无几人,淑妃命湘云去里殿请太后意思可要提前散席,湘云没片刻便从里殿内出来,对淑妃道:“太后娘娘吩咐,让娘娘您做主便是。” 淑妃朝里殿方向望了一眼,“太后还歇着吗?” “嗯。”湘云回着,“奴婢瞧太后的神色是真有些不济了。” 淑妃散了席,命人她宫里的内侍送几位夫人出宫,并赏赐了好些个摆设物件和首饰珠花。永伯侯聂夫人领着聂静姝谢了恩和苏夫人一道往殿外走,没走多远,正好碰上往清逸殿来清理干净了一身酒味的闫朔。 几人依着规矩给成王见礼。聂静姝偷偷打量了一眼闫朔,元亨元年陛下一道圣旨赐婚以来,到今儿……她还是头回见着成王是何模样。 通往漪兰宫的一条宫道小径旁花木茂密,几座巧夺天工的假山静静伫立其中。湘云提着宫灯照路,芷云抱着哭哑了声红通了细长双眼的‘大皇子’陪淑妃慢悠悠地走着。 小婴孩哭累了,轻合上眼睡了过去。 淑妃停下脚,让湘云把宫灯拿得近些,拨开小被看了看。 因是特意挑选的路没甚奴婢值夜,静得很。一个踩着落叶的沙沙声响在静谧的氛围里突兀响起。 “谁!”芷云喝了一声。枝头上栖息的鸦雀惊飞而起,引得枝梢颤颤摇晃。“淑妃娘娘在此,是谁在装神弄鬼,出来!” 一个身影颤巍巍地从小道后方的花木丛里出来,借着树隙透下的月色能瞧出是个妇人但辨不清容貌。湘云走过去拿宫灯一照,眉头皱了。 “娘娘,是府上夫人。” 宫灯的光亮下褚夫人脸色一片刷白,她直勾勾的望着芷云抱着的小婴孩,忐忑地对淑妃道:“伊伊,我……我就想抱抱他。” 一根横斜而出的细枝从宫道小径旁探了些许出来,芷云眼尖的瞧见,几步行过去折断以免挂伤正向褚夫人而去的自家主子。淑妃毫不掩饰脸上的阴郁之色,“上晌已允你见过一次了,别不识好歹。” “伊伊……” 淑妃抬手便是一巴掌,褚夫人被打偏了脸,“本宫的闺名岂是你能唤的!湘云,你盯着她出宫!” “是,娘娘。” 湘云领了命,对褚夫人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褚夫人捂着左边脸,咬了咬牙,“淑妃娘娘,我也是你父亲明媒正娶进府的正室,你不敬我这个继母我奈何不得你。但大皇子是我十月怀胎险些送了命才生下的,为了你,我这个做母亲的连孩子的手也没拉一下就眼睁睁的瞧着他被抱进宫了。听他在宴席上哭止不住,我的心像插了把刀似的疼,如今只是想抱抱他,你都不肯吗?” 淑妃道:“别拿我父亲来压我,本宫最讨厌受人威胁。信不信……本宫可以让你悄无声息地死在宫里任谁也不知道!” 褚夫人像是豁出去了,“哼”了一声,“褚家擅自豢养死士,娘娘身边想来也少不了。但本夫人一品诰命加身,若在入宫赴中秋宴的第二日就杳无音讯,随随便便死了,本夫人娘家一闹,惊动了宫里,光大理寺那边就得查个翻天覆地!到时……娘娘这出以弟为姊子冒充龙裔的亘古奇闻,也不知藏掖得住否?” 在嫁入褚府前,褚夫人从未想过她所嫁的仪表堂堂威严儒雅的当朝右相竟与一个疯子无异,男女床帏那事不见血就永不算完,每每到了夜,便如场场噩梦。 淑妃从芷云手里抱过孩子,握住小婴孩白嫩易折的手毫不怜惜的用力捏着,小婴孩被疼痛刺激醒了噘嘴哭起来,可由于早哭哑了嗓子,露出小被的声儿甚小。 “你做什么!” 褚夫人想从淑妃手里夺回孩子,但尚未挨着淑妃一片衣角,她便被芷云拦下了。她急道:“你疯了!他……好歹也是你弟。” 淑妃松开手,“本宫说了,最讨厌受人威胁。” 褚夫人心头噎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她不忍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在她面前受苦,只得道:“我走,我立刻出宫。你别为难他。” 淑妃唤了声“湘云”,“你盯着她出去!” 湘云再次比了个‘请’的手势,褚夫人恋恋不舍地望了眼小被里裹着的孩子,恨恨地将眼中泪逼回,无奈地走了。 褚夫人离开后淑妃的脸色方才好看几分,芷云思忖着唤了声:“公主。” 淑妃不善的扫她一眼:“说。” “要不要奴婢……”芷云抬手做了个抹脖的动作,是不能让褚夫人随随便便死了,但制造个人为意外也不是甚难事。 “少节外生枝。江州那边有消息了,说是有不明势力的人在调查褚家暗中经营的米粮、私盐等生意,本宫估摸着怕是陛下的人。” 芷云一惊,道:“主子可有应对之策?” 淑妃停下脚,“父亲的信里只有一句话:以静制动,先发制人。” 芷云没再问,抱回那小婴孩与淑妃不急不缓地走着。距二人十分近的一处假山后,一个人努力屏着呼吸,并用手紧紧捂住另一个人的嘴。 望着淑妃和芷云走远了些这二人才深深松懈下吐了口气。被捂住嘴的那人惊魂未定:“姑娘?” 葛筱云背脊上爬满了冷汗,适才听见的东西使她至今也无法消化,低低斥了一声亦采:“别说话。” 亦采点点头,她自认为自个儿美貌不比宫里柏嫔主子和那新册封的皇贵妃差几许,也夜夜都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今日盘算虽被阮英打乱了,但幸得她是淑妃宫里的人,阮英即便再只手遮天可也越不过淑妃去,淑妃的颜面他不得不给。 命好的是,她被押回漪兰宫正巧赶上淑妃动身去了清逸殿,两相错过,这才让她有了机会回到葛家姑娘身边伺候,即便淑妃回宫要处置她,瞧在葛家姑娘面上也该会轻饶。 可命不好的是,葛家姑娘发热昏迷到夜幕降下才转醒,念着她那有妻更娶受过九十杖的尚书爹,中秋团圆日,心里烦闷便让寻了处寂静无人的地儿待着静心。谁能知,淑妃从清逸殿回漪兰宫不走主宫道,偏寻这犄角旮旯无人经过的小径绕过闹鬼的玉祥宫回去。 听了许多足矣要命的话,亦采拍拍胸口,以手撑地支撑着她那吓得软了腿的身子。 手心下温热软软一起一伏且带着柔毛的触感令她心头颤栗毛骨悚然,忙瞧过去,一双绿油油的眼睛赫然盯着她。接着,那东西腾身一跃忽地跳上她肩头,伸出利爪刺啦一声在她引以为美貌的脸上划出三道深深的血痕。 血顺着脸颊流下,一声尖叫划破周边宁静。 亦采跳了起来,惊骇道:“有鬼!” “有鬼啊!” 葛筱云被她吓得措手不及,前面尚未走很远的淑妃二人倏然回头。 114 114 http://.biquxs.info/

不用淑妃吩咐,芷云当即提起几丝內劲飞掠过去,假山后除了一只亮着绿油油的眼睛的猫似乎再无一人。 空气里飘着血气味。 猫儿拱起身子竖起浑身皮毛一步步嗅着血气而去,躲在假山孔洞里的亦采吓得头皮发麻,该死的猫,滚呐! 别过来,千万别过来呀! 亦采蜷缩着浑身颤栗,脸颊被抓破的三道伤口刺刺生疼,血一小缕一小缕的顺着流入脖颈里。可再疼,也没活命重要。 她在地上摸索起一块碎石,紧紧捏着,心一狠重重掷向葛筱云的藏身之处。石块受力撞击在较高一层的假山隙洞边,芷云寻声过去,亦采这才如濒死得救般暗暗喘了口粗气。 葛筱云独身入宫本就对宫里人存着提防,自昨夜被陛下罚跪了一宿后,人情冷暖更是瞧得真切切的,她不信亦采,自然不会真藏身在那隙洞中。 借着茂密的丫枝遮挡,葛筱云轻着手脚挪至距假山三丈远的一处小湖塘边,望了眼天际那轮明亮的月,沿湖下水,屏了呼吸贴紧湖塘岸藏了起来。 她受淑妃宣召入宫作陪,虽有她母亲谋划之意,但她那表姐怀有身子是真,且亲耳听见生产时孩子啼哭的,怎么大皇子就成了舅家表弟了? 芷云口中的‘公主’又是怎一回事? 江州褚家除了暗里经营米粮、私盐等营生还有什么?为何会引得陛下派人去查? 一串串疑问接踵而至的闪现在葛筱云脑海里。大宁根本就没甚公主,唯一的皇室女儿也就是汝王府上的乐安郡主。 那么…… 葛筱云毫不自知指甲已随着心中猜测狠狠抓入了岸沿泥土里,心慌慌跳动,以弟为姊子冒充龙裔,褚家的盘算……不,该是前朝萧氏的盘算……妄想借此路曲线复国? 葛筱云嘴唇都吓白了。褚家到底是混有萧氏的人,还是全为萧氏后人?她母亲呢,是否知情,是否也同舅家一般…… 腿软了。 葛筱云跪坐在湖塘里,只余头部露在水面上,并大口大口喘着气儿。猫儿凄厉的叫声又蓦地响起,假山那边传来亦采惊呼。 亦采另一边脸也被抓挠坏了,脸上血流如注。芷云冷冷地将她从假山孔洞里拉出来,扣住她染满了血的脖子,“说,除了你,还有谁在这儿?” “鬼……”亦采双目瞪得老大,被掐住了脖颈呼吸不畅,咳咳两声,艰难而惊恐地挤出一句,“有鬼……咳……有鬼!” 芷云手上加了几分力,“不说实话?” 亦采的脖颈差别被扭断,她胡乱挣扎着,不知是真瞧见了鬼还是满口胡言,“是舒嫔……不……还、还有谨嫔……伸着老长的舌头……咳咳……” 芷云把人拖回小径扔在淑妃脚边,亦采在地上扭了扭望见淑妃退后几步,又忽然扑上去抱住淑妃的脚,“娘娘救命,玉祥宫的舒嫔和谨嫔化作猫跑出来害人命了,奴婢脸上的伤便是被她二人撕咬烂的……娘娘救命啊……” 淑妃蹲下身子一根一根掰开亦采的手指,捏住她的脸,幽幽道:“说出还有何人,本宫便饶你一命,不然……本宫立刻送你去伺候舒嫔、谨嫔的鬼魂。” 亦采瞳孔一缩,突然望见淑妃身后那双绿油油阴魂不散的猫眼,扯过淑妃手弯一口咬下,眼里闪出嗜血的光。 淑妃吃痛哼了一声,芷云一脚踹在亦采心窝将人踢得老远。亦采蓬头散发一张爬满了血色的脸沾满尘土,双目猩红,从地上爬坐起来望着淑妃凄凄厉厉的笑。瞧模样不像是玉祥宫舒嫔、谨嫔化作猫害了她,倒似她被舒嫔、谨嫔上了身。 芷云看看她,又瞧了瞧那只诡异的猫,抱稳手里的小婴孩对淑妃道:“娘娘,该不会真是……” 淑妃‘嗤’了一声,取出锦帕按住手腕上被亦采咬出的血痕,“真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本宫堂堂一个活人,还怕两个鬼不成!这宫里哪处阴暗的地界儿没死过人?!” 芷云点点头,问:“怎么处置她?” 淑妃嫌恶的瞥亦采一眼,“她是本宫拨给那葛家表妹的,她能在这儿,葛筱云也必然在这儿。扔她去玉祥宫那口井里!” “是。” 芷云把小婴孩交给淑妃抱着,走过去提起亦采后领死死捂住她的嘴便往前面玉祥宫而去,越过宫墙,轻车熟路地找到淑妃说的那口井,推开厚重的石板儿井盖,借着明亮的月色向里一望,井里水面上还赫然浮着一具未腐烂透的尸首。 死尸的腐臭味儿从井里迎面扑来。 “人间有路你不走,偏偏要偷听公主说话。哼,正好陪着舒嫔、谨嫔去做个伴儿吧!” “唔唔……” 亦采死命挣扎着,但她那点劲儿又哪是芷云的对手。没挣扎两下便被芷云推了下去在水里不住的哭喊,扑腾扑腾地差些打掉了那具未腐烂透的尸首的脑袋。 月色下,一对泡得鼓胀泛白的眼睛从那尸首的眼眶里掉了下来。 “喵——” 芷云朝猫叫的地儿望了一眼,望见那双绿油油的眸子心下一阵寒颤。她快速挪回石板井盖,遮住从天际投往井下深处的月色,亦采挣扎之声音闷闷地从石板下传出,没一会儿便消停了。 葛筱云听见亦采被捉住的动静时便从湖塘里爬了起来,双手环抱,一身湿漉漉的被凉风一吹后不住地打抖。她轻着手脚一点一点的往前挪,生怕出了声让她那表姐和芷云发现。 从小径出来后,葛筱云不知该往何处去,听了那些话,淑妃会看在她俩表亲的份上放过她吗? ——不会。 葛筱云在心里否决。待淑妃回了漪兰宫发现没人,且从漪兰宫门内侍口里得知她确和亦采同出,便更会断定她在假山后。 依淑妃的手段和在宫里经营多年的势力,找寻她太容易了。况且,除了漪兰宫她还无处可去。 一个宫女提了个食盒从前面走来,葛筱云躲在阴暗处指骨发白地捏紧一块尖硬石块,手抖着,手心一片冷汗。 暗暗吐了口气,咬紧牙关尾随而出。葛筱云趁那宫女不备,对准那宫女后脑勺狠狠一击。那宫女忽地住了脚,脸上神情一怔缓缓转过身,刚想喊叫……人便失了知觉向后倒下。 葛筱云松开手上凶器,趁着还没泄气的狠劲儿把那宫女也拖入到阴暗处,摸出身上湿透了的锦帕塞入那宫女的嘴中,回去收拾了食盒才返回来。 她跪坐在地努力忍住想哭的冲动,抹一把眼睛,吸了口气,把宫女身上的衣裳扒下并快速换上,挂上腰牌,挽了挽头发,提起食盒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在宫道上。 该去哪儿? 腰牌是长乐宫的,但她绝无可能去柏嫔的长乐宫。 “都去那边儿瞧瞧!”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葛筱云脚下一滞,心怦怦跳着努力放轻松一步一步向前走。身后脚步声一片凌乱,“哎,站住。你哪个宫的!” 一个领头的叫住她,葛筱云打量一眼前方通往长乐宫方向的夹道,仍快步走着。 “叫你呢,站住!” 那人朝葛筱云小跑过来,葛筱云瞧着躲不过干脆停住脚忽地跪下,微垂下头。那小头领内侍一气儿跑来语气不善道:“你哪个宫的,叫你是听不见吗?” 葛筱云抿了抿嘴,故作惶恐道:“奴、奴婢是长乐宫柏嫔主子宫里的。因急着回去,才一时没听见公公喊。” 那小头领内侍顺手把拂尘插在腰间,“腰牌拿来瞧瞧。” 葛筱云摘下腰牌递了过去,仍微垂着头。那小头领内侍接过腰牌瞧了瞧又还了回去,道:“可有看见一只绿油油眼珠儿的猫?那猫惊着了淑妃娘娘且咬了娘娘一口,你要看见了就如实说?” 葛筱云先是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指了指通往长春宫的夹道,“奴、奴婢没瞧见什么猫儿,但刚才好似听见了一声猫叫,怕是……往长春宫去了。” 小头领内侍啐了口唾沫,对她道:“走吧,走吧。再过一会儿各宫门就要落钥了,别没处瞎晃悠。” “谢公公提点。”葛筱云站起来提起食盒朝那小头领福了福身,加快脚步拐过向长乐宫去的夹道。刚一走,那边便传来一声,“哟,芷云姑娘安好啊!” “寻着伤了淑妃娘娘的猫儿没?”芷云问。 小头领迎上笑脸,如实道:“刚才有个长乐宫的小宫女说听见了一声猫叫,往长春宫去了。咱家过去瞧瞧,芷云姑娘就擎好吧。” “长乐宫的人……”芷云念了念,“往哪边去了?” 小头领指了指通往长乐宫的夹道,“自然是回长乐宫了。” 芷云笑了笑:“劳杨公公去长春宫方向看看,但记住——别扰了德妃娘娘歇息。我领人去长乐宫那边。” “哎。”杨公公堆着笑脸,“能为淑妃娘娘效劳谈什么劳烦,都咱家分内之事。芷云姑娘好走。” 芷云藏下脸上暗色,领了几个漪兰宫的内侍直奔往长乐宫去的夹道,拐过弯儿,低低吩咐一声:“四处搜搜!” 葛筱云一刻没耽搁的躲着宫人走着,抬头往前一望,差些没拿稳手里提着的食盒。 临华宫? 115 115 http://.biquxs.info/

临华宫外站着一水儿肃穆笔挺的天阙禁卫,铠甲在月光下泛出幽冷光芒。宫门前还有左尧卫来回巡逻。凭她如今一个长乐宫小宫女的身份若敢随意走过去,不用疑问,当场就得被禁卫抓起来按意图不轨之罪杖杀了之。 葛筱云捏紧食盒佯装自如地从旁侧行过,眼神儿都未敢像临华宫方向张望一眼。 从何时起,那个禁居别院需仰瞧她母亲脸色谨慎过活的葛钰,竟一飞冲天住进了大宁宫里最森严尊贵的宫殿了。 葛筱云心里泛酸。 淑妃不会放过她。那么……告诉葛钰,葛钰就会放过她了?葛钰向来是恨她和她母亲的,若是知晓淑妃和褚家偷换龙裔意图谋划之事,怕当场就会向陛下吹枕风,与褚家有关的都得连坐,葛家自然也完了。 况且,她求谁也不可能去求葛钰! 葛筱云加快脚步。不明母亲是否与萧氏有关,不知父亲与舅家关系牵扯有多深,她万不敢冒失地把秘密透露与他人知晓。 陛下不能求见,慈宁宫不能去,其他后妃宫里更无可能……禁宫虽大,除了漪兰宫她哪儿也去不了。 天上皎洁的月被一团云雾慢慢笼罩,灰蒙蒙的。 “葛小姐,宫门就快落钥了,您不回漪兰宫是想打哪儿去呢?”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葛筱云身后响起。 葛筱云听得头皮一麻,背上宛如爬过一条幽冷的蛇整个人霎时僵住。不用回头也知身后那人是谁——漪兰宫淑妃跟前最得力的太监马国安! 葛筱云扔了手里食盒舍了命的往前跑,马国安冷着脸笑了笑,不急不缓的对另几个内侍挥手,“慢慢追,别惊飞了宫墙上的丝雀儿!” “是。”几个内侍应着,小跑追了过去。 马国安借着一瞬洒落开又灰蒙起来的月色弹了弹指甲,站在原地没动。芷云从一旁现身,“让你追个人,你倒是好雅兴……竟摆弄起这几根破烂指甲来了。前边儿可是临华宫,出了声响引来左尧卫和天阙卫,坏了娘娘的事有你好受的!” 马国安仍笑着:“芷云啊,主子的事儿谁敢不搁在心头上,前面不是有湘云领人堵着的嘛。” 话音落下,没过上一会子葛筱云便被捆了手堵了嘴被湘云着人押来了。马国安对芷云摆摆手,“得了,收工吧。” 正当葛钰躺在闫桢怀里于临华宫后殿那座小阁楼上,瞧着明月被云雾笼罩又散开反反复复好几许时,距临华宫不远不近的漪兰宫里传出一阵惊恐的哭声,一把锐利的短刀轻轻摩挲在葛筱云脸上。 她浑身颤栗。 “不要……” 两行泪珠不受控制争先恐后地从睁圆的杏目里溢出,“伊伊姐……不要……” 淑妃捏住葛筱云白嫩姣好的下巴,用短刀拍拍她的脸,“嘘——别叫我伊伊姐,唤本宫淑妃。” 葛筱云缩了缩瞳孔:“娘娘……淑、淑妃娘娘,您饶了我……” “筱云,”淑妃把玩着手里短刀,“本宫真惋惜,今夜躲在假山后的人竟有你一份儿。本来,瞧在姑母的面儿上本宫并不想动你且会护着你,可你没给本宫机会呀。” 葛筱云哆嗦着嘴,“我、我什么也没听见。” 淑妃又捏握住她下巴,脸上露出一丝狠色:“想知道本宫明明怀了孕生了子,但大皇子却为何不是龙裔吗?” 葛筱云的下颌无法动弹,泪珠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淑妃手指,淑妃松开手扇了她一巴掌,从芷云奉着的碟子里取过湿锦巾擦了擦手才慢悠悠道:“因为——无论本宫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有一半儿闫氏血脉,留下是死,送出宫也是个死,既然命中注定不能活,本宫便干脆掐死了他!” 短刀锋利的刃从葛筱云脸上一路滑至她心口,淑妃用刀尖儿戳了戳,“你说……本宫连自个儿亲子都下得去手,会不会留你一命?” 葛筱云惊恐地瞪大眼,一边摇头一边哆嗦,“我……我真什么都不知,伊伊姐……娘娘您饶……” 不待葛筱云说完,淑妃忽然用指腹按住她颤动的唇,“噤声,太吵了。” 葛筱云吓得浑身发抖,死死咬住牙关,怕从齿缝鼻腔里露出的呜咽声扰了淑妃,怕淑妃手里的短刀一用力便插入了她心脏。 “芷云,扔她去偏殿厢房好生看着。”瞧了瞧葛筱云狼狈的模样,淑妃收起短刀像是突然失了兴致。 临华宫后殿有一处活汤池。柒九摸着还未褪去青紫的脸,又摸了摸鼻子,伺候陛下好些年——唯有每日的起床气性儿与每夜沐浴最难伺候。可今儿因皇贵妃娘娘随侍,陛下不许汤池殿里留人。 柒九犯难了。 不论其他,光是陛下沐浴的棉巾而言就得分好几类,每一类下又有区别。花纹、款色、粗细、柔软程度等都不同,每一张棉巾对应擦拭的位置也绝不能错。 常年在汤池殿伺候的奴婢自然得心应手,但皇贵妃娘娘从未做过且程序又这般复杂,陛下要是宠着娘娘不甚怪罪倒不打紧,若气性儿上来了,迁怒了娘娘害皇贵妃受到斥责,他柒九可就罪过了。 柒九领着人把沐浴所需之物全奉了进去,趁皇贵妃好奇地打量间他低声道:“娘娘,这些都是伺候陛下沐浴用得着的。这些棉巾按绣纹和绣纹颜色不同功用也各异,这一排乃擦拭上身所用,从左至右分别为肩颈、身、手臂、手。这一排也是上身所用,从左至右的细分也相同,但却是沐浴中所用……” 柒九将沐浴中与擦拭所用的所有棉巾按绣纹花色和颜色以及用途一一解释介绍,他给葛钰陪着笑脸,“陛下不让奴婢们伺候便只有劳娘娘上心了。” 葛钰嘴角抽了抽,瞧着一堆精细的棉巾不知该如何来形容帝王的奢侈。在宫外时,也没见闫桢沐浴需人伺候,依她看来,每一次沐浴速度都是极快的。 柒九退下后,葛钰从一大堆棉巾中取出两条,分别是柒九所说的擦拭上身和下身之用。 汤池内白雾氤氲。葛钰刚走至池边,先是一只手接着一个人突然从水下跃起把她扯入了温热的水里,“阿钰。” 闫桢的唇封住了她。 二人墨色般的发丝在水下交缠。 过了好片刻,待葛钰透不过呼吸时闫桢方松开她。她粗粗喘着气儿,没好气的将两条棉巾递了过去,“绣龙纹的上面,腾云纹的……” “今儿不用娘娘伺候,换朕伺候娘娘。”闫桢接过她的话,一只手暗暗解开人儿的衣襟系带。 汤池水雾袅袅下,葛钰脸上一片殷红煞是好看。她不欲和登徒浪子似的闫桢多话唇舌,灵巧地从他旁侧游过了过去。 快速拾掇完自己,葛钰取过汤池边上早备好的寝衣自顾披上,唇角带了丝笑望着仍在池内心情颇为沉闷的闫桢,“快点儿啊。” 闫桢慢悠悠地收拾一阵才从水里出来,赤|着身子,一点也没自个儿动手的意思。葛钰拧不过他,又怕他着凉,认命地去取了两块棉巾给他擦拭干身子并伺候他穿上寝衣,系好系带嗔他一眼,“皇帝陛下这总成了吧。别板着张脸,老了就不好看了。” 闫桢此刻心情哪还会沉闷,瞧着阿钰为他忙前忙后,比练了一上晌剑还舒畅。他愉悦地笑了笑,弯腰横抱起人儿放在几步远的藤椅上,用白皙有力的指骨勾顺出人儿湿漉的发丝,取过棉巾吸水,为她一遍遍细细擦拭着。 “阿钰,随我住回寝殿如何?寝殿里从未留过后妃,那床上也从未睡过其他女人。”闫桢想了想还是提了这茬。倒非偏殿不好,整个临华宫内哪一出不是精致到极致的,只是阿钰总住在偏殿,他觉得委屈了她。 葛钰闭着双目任他给自己擦发,“好。” “等出去,我就搬。” 听闫桢解释这些,不知为何葛钰心下很心疼。她忽然坐起来止住他动作,拉了闫桢坐下,“我给你擦。” 为闫桢擦了发,葛钰又轻轻为他揉按太阳穴和肩颈,一边揉按一边询问:“酸吗?力度会不会太重?” 闫桢就差偷着乐了,可嘴上却道:“左边重了,右边儿再轻些。” “嗯。”葛钰点点头,按闫桢的意思对他左右两肩放轻和添重了些力气,“现在呢?” 闫桢眉眼都笑开了,差些露出笑声儿:“甚好,甚好。娘娘伺候得朕圣心大悦,朕该赏娘娘些什么呢?嗯……中秋月圆时,不若便将朕自个儿赏给娘娘?” 听出他打趣,葛钰停了动作,“也行啊。趁着中秋夜,陛下便与天地同眠去,待会子睡地上不许上床!” “那朕便裹了娘娘一同睡地上。反正临华宫里有的是棉褥锦被,铺上个几层与床榻也无异了。”闫桢勾住她腰让人儿坐在他腿上。 论没脸没皮的功力,葛钰永远比不过闫桢,“谁要跟你一同睡。” 闫桢笑着:“不和朕同睡……那娘娘想与哪个同睡?你说,说出一个,朕便杀一个。” 葛钰拧他一把,“和你儿子同睡,杀吗?” 闫桢脸上的笑一凝,接着朗朗笑出声,安抚着葛钰道:“娘娘别恼,这个……朕还真不舍得!” 116 116 http://.biquxs.info/

夜深下,大宁禁宫极静,整个京师易安城也极静。月色如华,倾泻在殿宇檐顶的片片琉璃瓦上,倾泻于千家万户窗前。 慈宁宫、漪兰宫主殿内仍亮着烛光。 秦太后一闭眼脑中便浮现那封送去皇陵的信,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而淑妃借着烛光正反反复复望着她右手,正是那只右手用力一掐,剥夺了她十月怀胎而来的生命。从亲手扼杀那夜到如今,晚晚噩梦。 她恍惚记得,小家伙刚出生皱巴巴的样子,一双眼睛既像她也像陛下。 她喜欢陛下,在还未嫁给他做太子侧妃时便喜欢了。出嫁那日,如所有平常闺阁女子般想着能嫁与心仪之人,心里似抹了蜜般的甜。 还是太子的陛下虽对她很淡,既无得一美人侧妃之欣喜,也无得一美人侧妃之烦闷,屈指可数般的来她院子坐坐,她便已很知足了。 本以为日子会如此模样平淡地过下去,随着先皇驾崩,太子登基,一道晴天霹雳地秘密差些砸得她站不住脚。打那以后,她哭干了所有泪,像一个被他父亲被萧氏复国之业操纵的工具,生活是何滋味早已忘了。 临华殿内,纱幔层层。 柒九在寝殿外间守夜,一只手撑着脑袋困得不行。身子随着困意一歪,“碰”一声响脑袋撞在了椅子扶手上。 双眼陡然睁开。 他捂住额头听了听寝殿内动静,过了好一会才慢悠悠地摸来一罐酸死人的腌梅,捻起一粒扔在嘴里,两根不算浓郁的眉毛立时向鼻梁靠拢,牙齿软得生生打了个激灵。他在心里骂咧了一阵小茂子,“没眼力见的东西,也不知从哪个百年老酸坛子里弄来的,醒个觉,至于酸死人吗?” 寝殿里纱幔轻曳,葛钰躺在偌大精巧地床上毫无睡意,正望着床顶出神。闫桢侧过身勾了勾她手指,清洗过的发柔顺的贴合在枕上。 淡淡的龙涎香从床帷外的青铜缠枝香炉里升腾。 闫桢问:“想什么?” 葛钰也侧了侧身,望着他:“真要听?” 闫桢勾起她的一缕发又勾起自己一缕发,缠绕了一阵,缓缓打了个结,“有朕在侧,还有什么值得娘娘于深夜辗转不眠呢?” “说正经的,你别贫……”葛钰拍了拍欲往她衣襟内去的手。 出师未捷,闫桢索性收了手将人儿揽得近些,“说吧,我听着。” “你……”葛钰犹豫了一瞬,“阿桢,在定阳离宫发现的那张信笺,你可有着人核过手迹?” 闫桢正了正神色,“你怀疑谁?” “不是怀疑。”葛钰眸色暗了一瞬,“锦帛在被打晕前认出了那刺客身影,那人叫乔武……在篁水时救过我,火攻景王军营暗中相助的也是他。他是葛府的人。” “而且,据卫魏氏交代……胁迫她送信笺的蒙面人,也同样要求她亲手将信笺送至我手里。都与我有关,不是葛家那位还有第二人吗?” “阿钰。你如今有我,还有阿宴。” “你不是一个人了。” 闫桢心疼的搂着她,“别管什么信笺,一切有我,都有我。葛家也好,褚家也罢,只要牵涉了前朝萧氏,只要有违律法,一经查证,朕绝不会姑息。” 葛钰想起在镇远府闫桢给她看的那封密信,想起葛褚两家密切的关系,再一联想夜宴上褚夫人慌张的模样和眉目似她的大皇子……若二府真与前朝萧氏有牵扯,若那大皇子是褚夫人所生,淑妃以弟为子这般有悖伦常之举,又是意欲何为呢? 难道…… 葛钰不敢想。 她紧扣闫桢的手。世人都道君王高高在上生杀夺与不过挥手之间,都道皇帝坐拥天下有受之不尽的美色。却不知,那看似象征着权利和荣华的金龙宝座,也同样象征着孤寂和险象环生,一招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能与我说说朝上之事吗?” “我……很担心,担心得睡不下。” 闫桢原是不愿将这些拿来烦葛钰的,不提他君王身份,单就一个男人而言,就该扫除一切危险和障碍让他的妻子无后顾之忧以享荣华。但阿钰既然提出,他便尊重。 “放心吧,没有朕不能应付的。”闫桢缓缓道:“派去江州的暗卫传回了消息,暗中查获褚家其他几房俱涉及走贩私盐敛财,私造铁器兵戈刀具,条条死罪。褚家与前朝萧氏之牵扯已是确凿,但朕却不能以意图谋反之名抓他。” 葛钰心头一紧,“阿桢……你是要借褚家把潜伏在朝中和萧氏有关的人全部逼出来?” “是,但不全对。”闫桢眸中闪过一丝杀意,“一块疮久治不愈。这一次,我要等疮烂透了,等萧氏所有的底牌和暗桩据点全跳出来,再一并剔骨剜肉挖个干净!” “若打草惊蛇了,他龟缩不动呢?”葛钰问。 闫桢笑了笑:“既然打草惊蛇了,那便索性惊到底,惊得蛇不得不动。” “明儿我便着人去玉棠春放消息,他们若无行动,朕便拿褚家开刀。凡与萧氏有牵扯的官员,从低阶至高位,朕一个接一个的处理,让那些暗里窥伺的人望着好不易编织出的关系网一点点破裂。” “待逼至绝境,不动也得动。” 葛钰想起玉棠春,镇远那封密信有提到葛大夫人褚若雪身边那寻春常以采办之名前往玉棠春后院,玉棠春内还有死士藏匿。 “去岁冬至朕在宫外未行祭天仪式,前有安州大旱,后有皇叔举兵,褚相领着礼部众人商议后请旨恳求朕于重阳日在京郊奉天宫祭天。他明着是借祭天之势定民心、顺天祸,实则……意欲在祭天礼上动手,乱民心!” 祭天之礼神圣而不可犯。一旦被扰乱,若来年有兵征战乱,天祸降临,经有心之人一煽动,民间百姓的浮言就得淹漫过勤政殿。 “所以……”葛钰肯定道:“重阳前,这条蛇一定得要打死!” 闫桢将身侧人儿搂至怀中,“在祁山那夜就说了阿钰聪慧。” “我们有此一想,那暗里的人说不定也探知了消息。虽说打草惊蛇可将蛇惊得无处遁形,但发了狠的蛇,咬起人来也是极狠。”葛钰道。 闫桢倒不甚在意,“剔骨剜肉,哪有不流血就能剜干净的。这条毒|蛇能主动跳出来咬人,朕已是赢了半局。” 葛钰静静依偎在闫桢怀里,听着他心跳。 她在闫桢耳畔轻道:“阿桢,明日我想出宫。我要去祭拜我阿娘。” “我陪你。” “不用,”如今宫里宫外局势不明,她不愿闫桢太过疲累,“有十五跟着,再让高统领拨几个暗卫营的暗卫足矣。” 闫桢担心道:“我放心不下。” “不会有事的。” 说了许久话,葛钰眼皮发困,没等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但她紧扣闫桢的手,却一整夜没松开。 月,在天际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慢慢隐去。朝霞初生,惹人喜爱的红一丝丝从东方布满天空。晨露挂在桂枝柄上轻晃。 因昨日中秋之故禁宫里各处挂上的圆月宫灯已被取下,大宁宫里恢复了肃穆庄严。 过了云光门,昭阳门内侧不远不近有两辆马车缓缓行驶,两辆马车又一前一后穿过昭阳门而去。 葛钰撩开车帘看了看前面,对十五道:“下去问问守卫,前面那车里是什么人,哪个宫的?” “是。” 十五下车没一会儿便打听了回来,“娘娘,是漪兰宫淑妃让她宫里的芷云送葛家小姐出宫。” 葛钰听了没做声,只道:“走吧。” 不过辰时,易安城内已是一片繁忙。葛钰从锦帛手里抱过刚睡醒的小阿宴,“哝哝呀呀”地逗弄了一会,小阿宴咯咯地笑着,小手不自觉地向葛钰身前抓去。 瞧他动作,葛钰便知小家伙已是饿极。 待给他喂完奶,锦帛撩起车帘,她才有心思打量外面景色和忙碌的人群。早食铺子前堆满了人,云吞、包子、饺子、面饼的叫卖声音一个接一个传入几人耳中。 “冰糖葫芦儿哟,冰糖葫芦儿——”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从马车边走过。 锦帛捏了捏手心,她想起一年前也是这般幽凉的清晨陪着小姐去祭拜城郊西山脚下的沈夫人。也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走过马车边,小姐让她去买了几串,吃了一颗后,她看得出小姐不甚开心。 葛钰自然听见了冰糖葫芦的叫卖声,眸光在红彤黄澄澄的果子上瞥过,想起那个挨了九十杖的人,抱着小阿宴的手僵了僵。 按大宁律,挨了那九十杖,葛廷之与她阿娘便彻底算是和离了,再无关系。 她恍惚记得那次换牙。她和沈小山联手打了一顿骂她没爹的同村小子,揍得那小子鼻青脸肿,但自己脸上也挂了彩,回到家后遭了阿娘一顿数落。 “什么味儿啊?”她嗅见一股酸甜的味儿,忙转了话头。 “馋了吧?”沈柔无奈地瞪她一眼,拐去厨房,“过来。” 几串品相极佳瞧着鲜红欲滴的糖葫芦儿搁在一个竹篮里,沈柔拿起一串,“尝尝?” 她忙不迭失地的接过来,一口咬下一个,黑沁的眼睛眯成了一道弯儿。沈柔见她模样也疑惑地拿起一串尝了尝,眉一皱,眸色暗下,“太酸。” 她扬了扬手中糖葫芦,“酸好,我就喜欢酸。别人想吃,集上还买不到这个味儿呢!”说完嘴边话,她又咬了一口,这次不是眯起眼缝,连嫩嫩的眉头也堆起了。 沈柔一把夺过扔在竹篮里,“别吃了!吃饭去。” “阿娘……”小小的声音如蚊虫展翅。 她知道阿娘心里不好受,默默吐出嘴里掉了的一颗牙跑出去扔在屋顶上。后来,她也从未将这事讲给阿娘听过。 葛钰想着往事,直到那卖糖葫芦儿的走远才叫停马车,她淡淡道:“锦帛,你追过去把那些糖葫芦全买了,然后去街口送给哪些想吃的小孩子,我们在原地等你。” “哎。奴婢这就去。” 锦帛下车后,葛钰亲了亲小阿宴额头。她似乎该去葛府一趟,阿娘的灵位还在那小院里。 117 117 http://.biquxs.info/

等来锦帛,马车从延平门驶出哒哒地一路直奔西山。西山静极,少了城里人来人往的那一份喧嚣,有的只是鸟语和鸣与岁月静好。 一小只老山青蝈蝈跳跃过两片细长幽绿的叶。沈柔坟前一片青色,草盛浓密。 “娘娘,到了。”十五率先挑帘下车,取过车板儿上备着的小凳搁在地上。 葛钰下车后的第一眼便是朝她阿娘的坟堆望去,望见满目青草和坟堆上几株杂生的小树枝,提起裙摆,没等十五、锦帛跟上便独自走了过去。 从怀里掏出闫桢送她的那把古匕,抚了抚青草,握住一株杂生小树不发一语地折断砍掉。 “娘娘,让属下们来吧。”十五、锦帛和一个乔装成车夫的暗卫匆忙跟来。 葛钰扔下一株被折断的小枝,挽了挽袖子,又握住旁侧另一株,“不用,这事得我自个儿做。” “咔嚓——” 杂生小树连续被折断的声音响起,十五侯立在一旁没再多言。锦帛把小阿宴交给十五抱着,到车里取来冥钱、鲜果等祭品摆在坟头,以便自家小姐做完手里事直接祭拜。 一堆还算新鲜的灰烬映入她眼里,锦帛抬头去望葛钰,“娘娘,这里有刚燃过的冥钱灰,该是有人才祭拜过?” 葛钰折完手里最后一株杂生树闻声过来,瞥了眼那冥钱灰并蹲下探了探温度,不热但也不算凉。她沉默了片刻倏然站起身,对赶车的暗卫道:“去附近查探看看!” “是!” 离沈柔坟堆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同样停着一辆青蓬马车,乔武借茂密的树枝遮挡时刻盯着钰小姐那边动静,见一个车夫模样的人望过来心神一凛,忙对车里人道:“老爷,钰小姐着人查探过来了!” 葛廷之咳嗽两声,身后的伤痛得他蹙了蹙眉,沙哑道:“回吧。” 乔武跃上车板,拉着马儿在林间小道上调了个头,握紧手里缰绳和赶马鞭:“您忍着。” 极重的一鞭抽下,马儿吃痛飞奔而跑。车内颠簸摇晃,葛廷之差些疼昏过去,冷汗从额上唰唰滚落。 暗卫十七探了探小树林里留下的两道车辙,回身向葛钰禀道:“娘娘,有一辆马车在那边小树林里。但属下闻声查探过去时,他们已经离去。” 葛钰捻开一张张冥钱看着它们一点点燃烧殆尽,红亮的火光映上她脸颊,是谁……除了葛廷之还能是谁?她应了十七一声算是知晓。 阿娘,是钰儿不孝,过了这许久才来看您。钰儿寻着相守一生的人了,他……很好很好,好到愿意为我付出性命,我与他已有了孩子,您高兴吗? 我知道,您肯定是为我高兴的。 葛……他来看过您了吧。 他在朝上被人弹劾有妻更娶,杖了九十,如今与您已算是和离了。 葛钰燃完篮子里的冥钱,从十五手里抱过小阿宴,笑了笑:“来,和阿娘一起给外祖母磕个头。”小阿宴哪里能听懂,只好奇地盯着眼前坟堆打量。 祭拜完回程已近午时。 “去葛府。”她轻轻吩咐。 外面赶车的十七听见应了一声,从延平门入城后便转道向葛府驶去。锦帛怔了一瞬,望着自家小姐欲言又止:“娘娘……” “取一件落在小院里没带走的东西而已。”葛钰淡淡道。 锦帛仔细回想了片刻没记起府里那小院内有何物落下,抬眸见小姐掀开了车窗帷帘盯着街上熙攘往来的人群便歇了追问的心思。 马儿一刻不停地驶往葛府,一声低鸣,稳稳停在了葛府大门前。 府门模样一如往昔。两个门房小厮瞧见从马车里走下的葛钰,定定神,回想了好片刻似认得又似无印象。打量一眼几人穿着,目光落在葛钰挽起的发和小阿宴身上,还算客气道:“夫人,您是……” 锦帛呵斥一声,“瞎了眼了?” 葛钰止住想走上前的锦帛,对两个门房小厮道:“找林安林管家。” 俩门房小厮目光一碰,点了点头:“稍等。” 林安眼眸通红,为才回府不久的葛廷之换了药并嘱咐砚书好生伺候,将一出房门便听闻门房小厮通报。 正值多事之秋。 他犹疑一瞬,忙匆匆穿过回廊往府门处走。望见葛钰那一刹那,林安顿时住脚:钰……钰小姐? 他惊骇万分,万没想到门房小厮口中的那位不明夫人是钰小姐!从葛钰被送去归宁到归宁侯府传回她的死讯,林安还惋惜了好一阵。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葛钰一眼,见葛钰一身简洁的月白色云锦衣裙,墨发挽起,通身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哪里还如从前在这座府邸里处处被动的模样。 门房小厮不明钰小姐如今身份,他却是知晓的,毕竟老爷还躺在床且伤势严重。他向前行了几步,命小厮大开中门,跪下行礼:“老奴见过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常年关闭的中门如一位到了耄耋年岁的老人,嘎吱吱缓缓启开。 葛钰站定,沉静的眸子望着被小厮一点点推开的中门,心里涌起万千思绪,从来……这座府邸里她能走的不是侧小门便是后门,今日能堂堂正正的走一回中门了,她却一步也不想往前迈。 门房小厮早在林安跪下行礼道出葛钰身份时便吓得脸色刷白,二人颤巍巍地开了中门,也都“碰”一声跪下。 “起来吧。”葛钰淡淡道,“我只是来取一件落下的东西。” 林安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斟酌地问了句:“不知娘娘落下的是……” 葛钰看向林安,“本宫母亲的灵位。” 林安瞳孔缩了缩,老爷为何受杖刑他再清楚不过,如今老爷与沈夫人已算是和离无甚关系了,钰小姐要拿回沈夫人灵位也是应当,他道:“回娘娘的话,沈夫人灵位还供奉在您住过的小院里。自您走后,老爷没让任何人动过里面东西。” “您请。”林安躬着身道。 葛钰领着锦帛、十五以及暗卫十七跨过中门向她住过的那处小院而去,以往如何也记不住的曲曲回廊,哪一条通往何处此刻竟分外明了。 风从回廊尽头灌了过来。 月白色衣袂翻飞。 林安拉过一个小厮匆匆吩咐几句便立即跟上并行在旁侧引路。回廊上以及各处瞧见葛钰一行的下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好奇地张望了一眼。 “阿姐?!”一个软糯里带着犹疑和兴奋的声音响起。 葛钰向声源处一望,只见一个小身影旋即朝她飞奔而来,一双瘦小而有力的胳膊抱住了她,“阿姐,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我想死你了!” 葛寰的额头手心一片汗渍,白嫩的小脸蛋上还沾了些墨色。伺候他的果儿气吁吁地跟在后面,望见葛钰诧异了一瞬,“你……钰小姐?” “放肆。”林安低喝一声,走出两步对果儿道:“这是皇贵妃娘娘,还不跪下!” 果儿吓了一跳,脑子尚未转过来,但林安的一喝却让她下意识跪下,只道:“奴婢该死!” 葛钰记得这叫果儿的,因为她,因葛寰在她院里吃了脏井水做的饭食而发病,三夫人冯莺儿借机出气,致使这果儿遭了好大一番罪。 她记得这姑娘是锦帛在府里的好姐妹来着。 果真,不待她侧眸去瞧锦帛,锦帛已低低唤了她一声。葛钰抬了抬手,轻道:“起来。” “谢娘娘。”尽管尚未弄明白钰小姐为何成了林管家口中的皇贵妃娘娘,她不敢造次也不敢多问,听见钰小姐让她起身才缓缓站起来。 虚虚觑上一眼,瞧见已挽起象征出阁女子的发髻,再瞥见锦帛手里抱着的一个婴孩,果儿心里怦怦跳着,忙垂下眼帘退至一侧。 林安半蹲在地,一半好生劝说一半肃起脸对葛寰道:“小少爷,您得先给皇贵妃娘娘行礼问安。” 先是斥了他身边的果儿,又接着让他行礼问安,葛寰看了看林安,又抬头望了望葛钰,紧抱着的手一点点松开。爹爹受了杖刑还躺在床上,从昨儿起府里下人又偷偷背着议论,说什么爹爹在朝上惹了君怒,葛家大厦将倾,今日逃过,明日指不定能逃…… 葛寰担心他父亲,着人将那些偷偷议论的下人全教训了一顿,林安知晓后勒令他不许再动作,葛寰也得了葛廷之气若游丝的一顿训话,心里本就乱哄哄的,一回院子,瞧见他娘也正抹着泪,说着与那些个下人同样的话,他便更担心,更沉闷了。 在归宁侯府传回钰阿姐没了的消息时,他哭得不能自已,恨死当时没多求求爹爹了……他一直不信,不信钰阿姐真的没了,一定是归宁那劳什侯府的诡计,听外面人说那秦侯爷最是贪图美色,定是他将钰阿姐藏了起来并谎称钰阿姐出了意外。 葛寰一直这般坚信着,坚信他能等到钰阿姐回来。 今日浑浑噩噩练完字,意外之喜的瞧见盼了许久的人,他十分兴奋早忘了父亲和府内一堆让他愁闷不安之事,可瞧见林安对钰阿姐小心谨慎的模样他又记了起来。 问安? 行礼? 葛寰不安地唤了唤:“阿姐?” 葛钰揉了揉他脑袋,取出一方锦帕给他擦着额头和手心里的汗:“一年不见,你可长高不少。” 葛寰突然觉得鼻子很酸,“哪有。人小了,总有许多事做不了。” “阿姐……这回回来……你该不会再离开了吧?”他小心地拉了拉葛钰衣角,语气变得十分坚定:“若爹爹还送你走,我一定拦住他。” 若他长得大些,能与阿姐一般高,他一定护着她再不让她不受苦,挑起府里重担替父亲分忧。 葛钰牵起他小手:“不走了。这府里也没人能送我走。”只是不会住在这里。 最后一句,葛钰留在了嘴里没说。 远处一个清秀的丫鬟暗暗望了这边一会,待瞧清葛钰面容手指抠进了石缝里。 118 118 http://.biquxs.info/

青荷一路小跑致葛大夫人院子,神色惊骇的将在府内瞧见葛钰以及葛钰没死的消息禀明葛大夫人身边的寻春,望了望那扇近些日总紧闭的门,门‘吱’的一声被寻春推开。 葛大夫人保养的素来姣好的面容一派死气,靠坐在床头咳个不停,手里雪色锦帕被她死死捏着,由于屋子紧闭不透风,室内有股子沉闷压抑的意味。 “夫人……”寻春嗅着一丝血气忙走过去,“让奴婢为您把把脉。” 褚若雪挥开寻春伸来的手,冷幽幽扫她一眼,将手里染血的锦帕扔在地上,“不用,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寻春没多说甚话,道:“钰小姐回来了。” 褚若雪不知垂向何处的视线抬了抬,猛然又咳嗽两声,盯着寻春,“你说什么?” 寻春不惊不慌地斟来一盏水,挨床沿坐下:“钰小姐回来了。” 短短几个字如巨石击水在褚若雪心里翻起了滔天大浪,她打碎寻春递来的青花瓷盏,正了正身子:“扶我起来,梳妆。” 寻春诧异一眼,双手扶住褚若雪身子:“是,奴婢遵命。” 青荷领了大夫人之命前去葛钰住过那处雅院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截人,理了理衣裳,压下一丝心慌。若非钰小姐,老爷和夫人的关系怎会闹到不相往来之地步,她家小姐又怎会夜夜伤心,连去宫里都没带着她,独身前去。 葛钰牵着葛寰正往雅院这边走,青荷望见一行来人瞅见随行的林管家又掐了掐自个儿手心,她迈步上前拦住一行人的路,福了福身子:“钰小姐,大夫人有请!” 葛钰早知这一趟不会很顺利,按理,若不想见这座府里的人直接吩咐十五或锦帛去取,她在马车上等候即可。但她想亲手抱起阿娘灵位,阿娘与那人已是和离,也该由她亲手带阿娘离开这座府邸。 所以,即便料到非碰上这些她不愿见的人,她仍旧来了。 出乎预料的是,第一个站在她面前拦住去路的不是葛廷之,不是褚若雪本人,甚至不是密信里常借采办之名前往玉棠春后院联络的寻春……青荷?她太认得了,葛筱云身边的贴身侍女。 昨日才受过教训,今儿一早出宫便又迫不及待地告知她娘想寻她麻烦了?葛筱云也算是勇气可嘉。 葛钰冷冷盯着青荷看了片刻,不等她出声,葛寰突然伸开双臂护在她身前,林安也忙从后走出来斥道:“好大的胆!还不拜见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青荷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葛钰看,怎么可能?她家小姐受召入宫半载都未传出有册封之意,一个昔日瞧人脸色过活有名无实的人却一摇而上成了陛下新册封的皇贵妃?青荷怎能相信—— 但这话出之林管家之口,而林管家素来只受老爷之命,惯会做人,也惯为谨慎,这般消息断不会胡口乱诌。 青荷掐得自个儿手心生疼,记住寻春交代她的话也未显得太慌张,顺势跪下:“奴婢不知是皇贵妃娘娘,多有冒犯,还请娘娘恕罪。” 她抬了抬头:“青荷只是个传话的,受大夫人之命有一言要单独说与娘娘听。” 葛钰安抚地拍了拍葛寰幼小的肩,向前走了几步。 青荷跪直身子,瞅一眼仍在旁侧的一行人,咬了咬唇,“夫人说,若钰……娘娘想得知沈夫人的事就去回雪阁,她等着。” “关于本宫母亲……”葛钰淡淡看她一眼,“本宫不认为葛大夫人能有何秘密是本宫不知的。” 青荷明白若不说点儿什么定请不动如今这位飞上高枝的娘娘,她觑了眼林安,迎上葛钰目光:“比如沈夫人的死呢……” 葛钰目光一凝。 附近空气瞬间凝固。 阿娘的死还有蹊跷? 她双手缓缓攥起,深深望一眼青荷,接着侧眸盯着林安,“林管家,回雪阁的路本宫不识,劳烦带带路。” 林安打了个激灵,老爷尚躺在床,可别又整出什么难收拾的幺蛾子,他担不起。但大夫人与老爷之间早势如水火两看生厌了,以大夫人之脾气再瞧见如今有皇贵妃身份的钰小姐,今日怕是难干休。 老爷也不知能否起榻? 林安暗暗擦着手心冷汗,走上前先打了青荷两个嘴巴,“没规矩的东西!” 青荷被打偏在地,捂着脸不敢多言。说出寻春交代的话,她便知自个儿自身难保,老爷得知后不打死她,她也难在府里立足了。 “林管家,带路。” 林安扬起的手僵在空中,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娘娘,这奴婢胡言乱语,您不可轻信。沈夫人的事……您与老奴……” 林安的话戛然而止,只因一把锋利泛着寒光的刀已架在了他脖颈上。 他颤了颤身子,不敢动作。 “阿姐……” 葛寰小心地扯了扯葛钰衣角,葛钰回握住他的小手,轻道:“要么在这儿等我,要么我让人送你回院子。阿姐有事要去做。” 葛寰摇头,“我要和阿姐一起。” “送他回去。”葛钰唤来跟在后面的果儿。 “我不要!” 葛寰攥紧手里衣角,小小的脸上透出坚定之色:“我不要。阿姐,你让我和你一起,我长大了。” 葛钰瞧着紧抓着自己衣角——才说了自个儿年龄小,转眼便改口的小人儿。她没忍心拉开他,抬眸对暗卫十七使了个眼色,十七松开了架在林安脖颈上的刀。 一颗冷汗从林安额头滚下,他舒了口气:“娘娘,老奴带路。您请……” 回雪阁里的一众奴婢全被寻春遣至了前院,她为褚若雪梳好妆,取出梳妆盒内许久未用的脂粉,“夫人,用吗?” 褚若雪盯着铜镜内那张失了往日容色枯黄的脸,摸了摸,失笑一声:“本夫人自己来。” 寻春把脂粉推得离她近些,退站到一侧。 “皇贵妃?” “哼!” 褚若雪施了厚厚一层黛粉却无法遮住脸色颓唐之色,她愤懑地将脂粉扔入梳妆盒内,啪嗒一声扣上。 “云儿那边有何消息?”她问。 寻春淡淡应着:“宫里很静,有淑妃娘娘照拂大小姐当是无碍。夫人放心吧。” 褚若雪犹疑地瞅她一眼,“我还能信你之言吗——百里阿春?” 寻春的身子一瞬紧绷接着又慢慢松懈下来,了然地笑了笑,冷下脸道:“信不信在大夫人,不在奴婢。奴婢说的,自是奴婢主子能允说的。您是褚家大小姐,永远都是。” 褚若雪又‘哼’一声,“本夫人是褚家人,自是褚家大小姐!” 寻春听见屋外动静没与褚若雪多言,目光透过撑开的南窗一瞧,“人来了。” 褚若雪坐在铜镜前没有挪动,非是她不想去厅里做出一派气势与葛钰瞧,实乃是有心无力,能撑起来坐着她已耗费不少精力。 脚步声愈发近了。 褚若雪屏气凝神听了一会,一抬头,葛钰已站在了身前方。以往十分宽敞高雅的屋室,随着褚若雪式微,以及跟在葛钰身后的锦帛、十五、十七、林安等第一次显得簇拥起来。 “你有话说?”葛钰不想多费唇舌,直接开门见山问。 褚若雪让寻春退了出去。同样,葛钰也转身对众人道:“去外面等本宫。” “是。”众人应着退下。 室内仅余葛钰和褚若雪二人,风从南窗吹来,撩动着窗案前一盆太久未打理的盆栽,绿叶伴着斑驳的影子轻轻摇晃。 “葛钰——”褚若雪率先出口。 葛钰等着她接下之言。 “本夫人真后悔,后悔一时手软没让你早些死在别院……又或者,让你死在从淮安来京的路上!” 葛钰心里诧异褚若雪怎会变成这般模样,枯槁如将死之人。拦她路的是葛筱云身边婢女,她从入回雪阁开始便各处打量,没见着葛筱云的片衣片角。 今儿一早分明是出了宫的,以葛筱云性子,这般场景她绝对缺不了席。 耳边传来褚若雪的话,葛钰不动声色回应了一句:“实在是可惜。大夫人,本宫活得好好的。” “你虽未在淮安到京师的路上动手,但安州归宁之行,本宫以为你没也闲着!” 褚若雪咳嗽了两声,一小股极细的血丝沿着嘴角流下,她捏紧一只青花盏,声音低哑而缓慢:“知道你娘当年为何来京?为何在别院不闹不求?又为何死得那般快吗?” “你想说甚?”葛钰冷下眸子。 “呵!”褚若雪转回身子盯着铜镜里映出的葛钰,“拜你那好父亲所赐,本夫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眼看没甚活头了,我痛苦,你也甭想活得畅快!” “你以为你什么都知,皇贵妃娘娘?” “哈哈——” “你是飞上枝头了,我奈何不得你,可你也别太过得意!想知道沈柔那个贱|人怎么死的吗?风寒、痼疾沉疴难返?” “不,都不是。见识过沉梦散吗?” 褚若雪脸上浮出狰狞地笑,连着说了许多话令她差些喘不过气儿,抠住妆案的手指发白。铜镜里,葛钰慢慢沉下如北冥幽潭的脸色令褚若雪畅快不已:“那是一种令人沉睡至死的药。掺上一点儿和其他慢性之毒混合,中毒之人便如风寒疴疾一般令人难以察觉,如何,本夫人让夏荷传的话没令皇贵妃娘娘失望吧?哈哈——” 119 119 http://.biquxs.info/

褚若雪同样失了颜色的发被一根木簪子固定于脑后,发间没有多余装饰,她对着铜镜笑得痛快极了,也可怜极了。铜镜里的她犹如徘徊黄泉路边的鬼魅,瞧着瘆人。 抚上枯槁的脸,她转回身子正对葛钰:“你娘便是这般死的,死得连她自个儿都不知。她以为向本夫人保证不争不求,不见葛廷之一面,我就会放过她放过她爹,真是痴人说梦!” “本夫人是谁?” “——江州褚家的大小姐!怎么会容许一个秀才之女踩在我头上,容许秀才女儿生的乡下丫头踩在我云儿头上!是你们该死!” 葛钰无法消化听见的事实,十指紧攥,向褚若雪走了几步,整个人僵如一尊寒冰雕塑,脸庞上都结满了冰霜,“所以——除了我阿娘,身在淮安的祖父之死也有你葛大夫人的手笔?!” 褚若雪盯着葛钰,“弄死那老头儿,轻巧的不费吹灰之力。” 葛钰双手攥得咯吱响,深吸一口气,“我阿娘来京前,到底知不知葛廷之有妻更娶一事?” 褚若雪忽然好笑的看着她,“要是知道,本夫人还能确保她定会来京吗?若她不来,我又如何‘回敬’你那好父亲的隐瞒。如何以淮安那老头儿为要挟,迫沈柔答应不争不求……即使心心念念的人去了别院也永不得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娘从来不主动对她说这些,而她打小也明白凡是有关她那个爹的话头都会惹阿娘伤心,她心疼阿娘,所以从来不问。每每得知关于葛廷之的事都是阿娘主动提及,她在一旁默默听着。 还以为是阿娘的梦没醒,明知是个负心人,却仍然坚持上京一探究竟……她是不知的! 葛钰握住袖里的匕首,“你想激怒我?” 褚若雪笑得咳嗽连连,又倏地沉下脸色:“和你娘一样!葛钰,如今贵为皇贵妃又如何,你仍然是个孬种!” 葛钰忘不了她阿娘死去的那个晚上,冷冷的秋风带走阿娘手里最后一丝温度:“想激怒我杀了你?” “若我是你,看着杀母仇人在眼前得意放肆,我已经动手了。”褚若雪将手里紧握的青瓷盏摔碎在地。 一片溜尖锋利的碎瓷片击落在葛钰脚边。 “还等什么?” “是本夫人太过守礼没用到污|秽之词谩骂你母亲?还是归宁一行吓破了你的胆,让你在亲耳听见这些话后仍选择无动于衷?” 葛钰弯腰拾起脚边那片锋利的瓷片。 “来啊,只要动动手……你就能报仇了,来啊——” 瓷片抵住了褚若雪脖子。 褚若雪急促呼吸着,脖颈间鼓起一根青筋,她一只手往后死死捏住身后的铜镜:“动手!” “你住嘴。” 葛钰的手很稳,一抹血丝蔓上了瓷片。铜镜里,褚若雪全身紧绷,看不见脸,而她一双眸子猩红,眸里布满了严寒冰霜。 二人此刻听不进任何其他声音,室内静得人头皮发麻,喘息声和急促压抑地呼吸声流动着,霎时蔓延至每一个角落。 “是我毒|杀了你母亲……是我传信回江州,让族里人收买了你外祖常去看病的那个郎中……开了一副相反相畏的药……哈哈……动手啊……” 瓷片随着加重的力,将褚若雪脖颈上鼓起的青筋脉道压出了一道褶子。 “杀了她。” “杀了她!” …… 葛钰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响这道声音,她的拇指和食指随着这道意识死死捏紧瓷片,瓷片上的血气和瓷片下鼓动的脉搏令她忘了所有理智,忘了锦帛抱着小阿宴尚等在外面,忘了闫桢,忘了褚若雪还有诰命的身份。 她如今是皇贵妃,她母亲名义上也与葛廷之和离,但在世人眼中她仍是葛家之女,于情于理,于大宁律法,她都不能在葛府这般手刃仇人,手刃她名义上父亲的现任妻子。 “杀了我……你就能为你娘为你外祖报仇了。”褚若雪把铜镜拉扯到了妆案边沿。 一丝鲜血从瓷片下流出染红了葛钰的眼。她蓦地想到驼峰岭那夜,眼前浮现出李狗被冰冷的刀剑砍断脖子,喷涌的血流飞溅入磅礴大雨。惊雷似在她脑海里炸响,马儿狂奔嘶鸣之声差些震聋她耳膜。 她心头震颤,手上一动,双眼反射性闭合。 “哗啦——” 一声惊响! 褚若雪跌在了地上,铜镜被她带落摔了个四分五裂,破碎的镜面映出她煞白震惊的面孔,不知从哪里流出的血也一滴一滴落于镜面。 室内异常的响动让等候在外的一众人一拥而入,除了先前便候着的寻春及十五、锦帛等,还有青荷受褚若雪之命提前唤来的葛府里的另外两位夫人。 葛钰站得笔直,瞥了眼手里染满血色的瓷片,在外面一众人涌入内室前便已将瓷片扔在了褚若雪身旁,和摔碎的铜镜混为一体。 接着,从袖里取出一方锦帕拭手,又把染了血的帕子放回了袖里。 收拾停当后,外面一众人也涌了进来,葛钰这才抬眼去瞧褚若雪。褚若雪先是摸着她脖子,又抚上满是血色的右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葛钰。 痴痴笑两声后。 一气之下,竟又吐了血出来。 “夫人!”寻春一声惊叫不顾众人疾步迈了过去,她抖着手碰了碰褚若雪,瞧着满地染血的碎镜片,大声道:“钰小姐,夫人患疾卧病在榻多日,今日听闻您来了府里才打起精神想与你说说话,不管夫人说了什么,还是您因沈夫人之事对夫人怨恨,但夫人总归是老爷正室是您长辈,您怎能因一句不合便推夫人于地,对她痛下杀手!” 寻春的话无疑是给褚若雪跌落在地一事定了调子,并在室内掀起了巨浪。 听到‘沈夫人’三字,府里二夫人和三夫人冯莺儿相视一眼,老爷为何受杖刑府里下人或许还不太知,她们却是知道的。 此刻站在这儿,二人还能不知此行唤她们来的目的? 真真假假不重要,只要火烧不到她们二人头上,风吹不到她们二人身上,自然是瞧戏更重要。 十五望了褚若雪与寻春一眼,担心的对葛钰道:“娘娘,您没事吧?” “无碍。” 葛钰轻应,不待她所说什么,跟在后面的林安站了出来。他暗暗观察了几眼,斥着寻春:“好大的胆子!室内有何人能证明是皇贵妃娘娘推了大夫人,你又哪只眼睛瞧见娘娘对大夫人痛下杀手了!满口胡言,危言耸听!” “来人,这婢子以下犯上欲毁娘娘清誉,立刻拖出去打死!” 院子闻声而来的丫鬟都是回雪阁之人,许多人甚至不知那死而复生且以往名不副实的钰小姐已一跃成了陛下新册封的皇贵妃,听得林管家称‘娘娘’二字,外面没入内的丫鬟全面面相觑。 吃谁锅里的饭,自然听谁的差使。褚若雪没发话,院子里一众丫鬟虽都犹豫着,却无一人敢上前拖走寻春。 平日里,她们只有被寻春训诫责骂的份儿。 寻春微扶起褚若雪,目光在褚若雪只有一小丝细口和血丝的脖颈间停留了一瞬,眉头蹙起,拿起一方锦帕为褚若雪轻轻擦拭着右脸上的血色。 “呃……” 右脸上一道细长窄深的伤令褚若雪哼了一声。她一只脚早已踏入鬼门关,原以为葛钰在听了那些话后必定会恨极而失了理智杀她。 这样,经大理寺和都察院御史那边的奏本,配上一曲童谣,待京里舆论四起,即便她是皇贵妃,因一时话语不合而弑父的正室妻子,于大宁律,于世俗情理,陛下就算有心相护,想轻轻揭过怕也是不能。 铜镜落地,从椅子上摔下,她一度以为颈间的脉道已被葛钰割断,溅落在镜面上的血也全是从颈间涌出的。眼看事将成,可万没想到,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葛钰竟换了方向理智了起来,没用瓷片割断她脖子,反倒划伤了她右脸。 褚若雪咳嗽两声,有气无力地让寻春扶她到床边坐下,伸出一只手撑着床头靠着。 林安急了,见无人听他之令拖走寻春走到外面对众婢子道:“一个个的都反了天啦!” 两个犹豫不决的丫鬟在林安的呵斥下颤了颤,林管家真发威她们还是怕的,二人随林安进了内室。 “拖出去。”林安吩咐完,又暗暗觑了葛钰一眼。 褚若雪喘了喘气,冷幽幽的盯着林安:“咳……本夫人还没死呢……回雪阁的事还轮不到你个老奴才多嘴!” “怒气伤身,夫人息怒。寻春这婢子满口胡言竟敢毁皇贵妃娘娘清誉,老奴也是按规矩办事!”林安一点不退让,对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 两丫鬟进退两难。她们是回雪阁之人,按理自当该听夫人之命,但林管家代表着老爷,老爷是一府之主……她们谁也不敢得罪。 寻春眼尖的瞧见那块碎瓷片,拾起来,放在一方干净的绢帕里并一一呈给室内众人瞧:“二夫人、三夫人,你们看。这分明是钰小姐划伤大夫人右脸的证据!钰小姐定是听见您二位以及奴婢们从外面进内室的动静,匆忙之下,才没敢直接下杀手!” 二夫人和冯莺儿看了看那尚染血的瓷片,心知肚明也好,真不知也好,二人谁也没多话没表态。 “十五。”默了许久的葛钰突然唤了一声。 十五会意,灌了几丝內劲在手,上前一巴掌扇在寻春脸上:“皇贵妃娘娘都不识,没眼色的东西!” 寻春没料及这一巴掌里竟含有內劲,她被猝不及防地扇倒在地上,受了掌掴的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指印十分清晰。 双手紧攥,她压下眼底阴郁深深地望了十五一眼,车夫打扮的那个男人身怀功夫她瞧出来了,却没想到这婢女也是个有功夫的。 没能瞧出来,那便是在她之上了! 寻春隐忍着没发作。 十五一脚踩上那片碎瓷片,使了力,瓷片便服帖的在她脚下碎开了。她侧过身对林安道:“还不拖她出去打死!若容这个婢子满口胡诌,毁了娘娘清誉,惊着了娘娘,陛下怪罪下来看你们府里有谁担待得起!” 林安眼皮一抽,亲自动了手。 两个退在一旁的丫鬟见林管家都动手了,也不再有顾忌,全撸起了袖子过去。 寻春自知只要夫人没死,今日的谋划便失败了一半。两条路:如果不暴露功夫任林管家拖她出去便只有被打死的份儿。若逃出府,夫人脸上的伤便是证据,沈氏和淮安那老头儿之事已查无可查,一番参奏或市井谣传,纵是奈何不了皇贵妃,却能奈何她的名声,也算是为宫里公主出了一份力。 以口语争执怒毁其父正室二品诰命夫人之容,如此狭隘不堪的德行,如何能主中宫成为大宁的皇后,即便皇帝同意,满朝文武也不会同意。 寻春没再看褚若雪,她故作被林安和另两个婢女押着往外走,待出去后,躲开了皇贵妃身边跟着的两个高手,逃出去易如反掌。 她以为自个儿身份隐秘,却不知葛钰和十五早明了她身份可疑。葛钰暗暗向十五使了个眼色,十五点头,随即跟在了林安后面。 将将押至庭院中央,没等院子里摆上毛竹板子等一应刑具,寻春便挣开了林安和两个婢女,內劲一提,脚下一跃就要翻出院子。 被她挣开摔翻的俩婢女一阵惊呼,院子里其他丫鬟看见高跃的寻春也都惊呼起来。 十五早早便防范着,见人想逃,也提起內劲跃了过去速度比寻春还快上两分。寻春被她拦在院子里,二人旋即交缠在一起,叮叮叮,十招,二十招,来来去去的身影瞧得院子里的人眼花缭乱,分不出哪条影子是谁。 打斗声透过窗传入了室内。府里的二夫人、三夫人疑惑地皱起眉,她们无心留在室内看褚若雪的气若游丝,面上还算情愿地朝葛钰行了个礼。 葛钰握了握袖中匕首,没立刻允二人退下,对暗卫十七道:“葛大夫人卧病多日,今上晌梳妆时,因精神不济不慎打碎铜镜划伤了脸,其婢女寻春以下犯上欲借此事毁本宫清誉!你去协助十五捉拿寻春,待回宫后,本宫再遣御医前来为葛大夫人‘好好’看诊。” “是!”十七回着,双脚却一分没动。 葛钰扫了欲出去的二夫人、三夫人一眼,“两位可听清了?” 回话的是冯莺儿,她脸上扯出一抹笑,惯常刺儿一般的声音柔和了很多:“回娘娘,听清了,我们都听清了。” “退下吧。” “哎,是,是。”冯莺儿赔笑道,拉着二夫人忙往外走。 二人出去后,十七才放心的跟了出去。 外面打斗声愈发激烈了。 室内除了褚若雪,便只余葛钰和锦帛以及锦帛手里抱着的小阿宴。褚若雪缓过一阵气,正欲说些什么,嗓子里却突然涌起一股灼热,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葛钰盯着地上的黑血看了一阵,再看了看她脸色:不像是患疾,像中毒之象。 “你别得意的太早……咳……” 葛钰走上前几步,褚若雪这般模样,若葛筱云回府了断不会不在床边侍疾,可今儿一早昭阳门处的守卫分明说是淑妃着人送她出宫了…… 想到那个眉眼与褚夫人颇似的大皇子,葛钰存了分试探道:“前天夜里,葛筱云因在太后跟前乱嚼舌根,被陛下罚在慈宁宫主殿外跪了一整夜……昨儿一早,又因对本宫不敬,被本宫罚了掌掴,啧,真叫一个可怜。” 刚吐过一口黑血的褚若雪脸色唰地一白,接着又涨得通红,屋内充斥着咳嗽声:“你……你胡说!云儿有淑妃护着,怎么会……咳咳……” 一直以来,寻春从未给她报过葛筱云的忧。确实,在闫桢未回宫前,葛钰没入宫前,葛筱云也无甚忧可报,还颇得秦太后喜爱。 褚若雪一直以为葛筱云在宫里过得不差,以她女儿花容之姿,又有淑妃护着,封嫔封妃夺得圣宠乃早晚之事。从没想过葛筱云在宫里会受欺凌,会惹着陛下而受罚。 葛钰的话她是不信的。 可也忍不住阵阵激动,“别以为……编了这些瞎话……就能糊弄本夫人,我怎么会……上你的当……咳咳……” 褚若雪信不信,葛钰本就不在乎,只是存一分试探而已。她笑了笑:“不信?唤葛筱云来一问不就知了?” 褚若雪忍住激动,痴痴笑了两声,“哼……葛钰,心里明明恨本夫人恨的咬牙切齿,却又选择做孬种不敢杀我……编出这些话来……怎么,想在本夫人脸上看见痛苦之色?哈哈,你真是可笑……” “你真是可怜。” 葛钰得到了答案,瞧着褚若雪近乎偏执的认为葛筱云在宫里定会顺风顺水,瞧着她气若游丝能随时死去,却又癫狂的容态,她突然打消了亲手杀她的念头,就这样任她活着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120 120 http://.biquxs.info/

“你……呃……”褚若雪被葛钰的一句‘可怜’噎着了,激动地从床边站起扑抓而去,可还不待够着葛钰,脚下一软又摔跌在了地上。 葛钰冷幽幽地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对一旁锦帛道:“走吧。” 可怜之人必可恨,可恨之人必可怜。她没再管褚若雪一时不甘的尖酸刻薄话,也没再回头多瞧她一眼,径直出了内室。 庭院里正打得激烈。 寻春的功夫本就不敌十五,在十七没加入前已显狼狈,如今二人合击之下,更是狼狈不堪。她视线死死盯着院墙,计算着能逃走的机会。 绝不能把命搁在这儿! 寻春一个侧身躲过十五的剑,又忙一个翻身躲过从身后挥来的刀,锋利的刀刃挨着翻腾的后背划过,刀风掠至树上,唰地一声震下萧萧落叶。 虽侥幸躲过十七的刀,却不料十五又紧追而至,寻春一个应对不及脚下一空摔在了地上。 头发散了。 瞥见从内室走出来的葛钰,她眸色倏然一紧,一丝冷笑从嘴角浮起,提剑,纵身跃至被刀风震慑过的那棵树,十五和十七相视一眼以为她想借力跃出院墙,谁知寻春将将挨着树干却一个反身朝葛钰袭去。 软剑被寻春灌了十成十的內劲。 “阿姐!”第一个出声的是至始至终没进内室的葛寰。 “娘娘!”十五下意识惊呼。 笔直的剑尖在葛钰瞳孔里一点点放大,她眉头蹙起,一手推开抱着小阿宴挨着她的锦帛,接着迅速朝另一侧闪身,拔出袖里的古匕,古匕幽光一闪“当”一声响和那灌了十成十內劲的软剑交击在一起。 巨大的力道反弹而至。 葛钰被震退几步远,后背撞在一根墙柱上,握着古匕的右手一阵麻过一阵,虎口微微开了裂。 寻春手里的软剑被削铁如泥的古匕一砍后也起了裂纹,她不可思议地盯着葛钰手里匕首看了一眼,灌了內劲再次向她刺去。 右手已麻得握不住,葛钰将古匕换至了左手。 十七飞跃至葛钰身前一刀接住寻春刺向葛钰的剑,还不等他反击,只听寻春一声闷哼,浓黑色的血便从嘴角流了出来。 十五从后面一剑刺穿了她的胸腹。 “呃……”随着锋利的剑在她胸腹里翻转,寻春双膝失了力跪倒在地。 “你来拔剑。”十五朝十七使了个眼色,十七会意点头。若非这婢子浑身是毒,使他二人不敢太过近击,哪里用得了这许久时间。 更甭提差些危及娘娘了。 要拔剑,势必要飞溅出些毒|血,他是男人自不能去扶娘娘离开,只有换他拔剑让十五去才合适。 “娘娘,您可有受伤?都是属下该死!”十五道。 葛钰这才收起匕首,摇了摇头:“无碍。”她借着十五的力道离寻春远了些,从游廊另一端圆月门缓缓走至庭院里。 “阿姐!”葛寰飞奔过去抱住了葛钰。 三夫人冯莺儿收回没抓住儿子的手,在葛钰差些命丧寻春剑下时褪了血色的脸稍稍好看了些,擦了擦额上冷汗,吁出一口气。 “怕了?”二夫人一派淡然道。 三夫人似劫后余生般反问:“你不怕?她如今可是皇贵妃,若是在这府里有个好歹,咱们全舍了命也赔不起!” 二夫人笑了笑,目光落在葛寰的小身板儿上:“你倒是会使巧。” 哪里是她会使巧,冯莺儿可没忘庭院里那位娘娘去年被老爷打得半死时,她没少在一旁添油加醋。多亏生了个乖儿子,多亏葛寰死活不听她之言非喜欢凑到葛钰身旁去,如今,只要皇贵妃看在葛寰的面上不与她一般计较,她便是烧了高香了。 “你院里的月丫头、婉丫头、音丫头也都不小了,瞧瞧人家,还是多学着些好!”冯莺儿不阴不阳的回敬了一句,便不再理会二夫人。 二夫人依然笑了笑,眸中深意渐浓。 葛寰小脸煞白,眼尖的瞧见葛钰右手虎口处的伤,泪珠子哗哗一落,抽噎一声:“阿姐,疼不疼?” 葛钰安抚的揉了揉他脑袋:“阿姐没事,也不疼。” “阿姐骗人……”葛寰觉噘着嘴,一颗泪珠挂在小鼻梁上:“我给阿姐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葛钰唇边浮起一抹淡笑,“好,吹一吹,但只吹一下。” “嗯。”葛寰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虎口处裂开了两道口子,不很深可也不浅,鲜红的血争先恐后的往外冒着。葛寰小心的控制呼吸极轻的吹了吹,泪珠子一颗接一颗的往下落。 “不疼了,阿姐不疼了。”葛钰取出一方锦帕打算裹着伤口,一瞧锦帕上还沾着褚若雪的血,眉头微蹙。 十五瞧见葛钰虎口处的伤心头一震,忙从自个儿袖里取出一方干净帕子,递过去:“用属下的吧。娘娘,都是属下失职,属下该死!” 说着,十五跪下了。 “起来。”葛钰裹好伤口拉起她,“我不是你家主子,不用动不动就跪地请罪。” “主子是主子,娘娘也是主子。”十五站起来后内疚的道了一句。 葛钰没有置评她的话,笑了笑:“走吧,取了东西,我们就回宫。”接着,她向早已候过来既担忧且又欲言又止的锦帛道:“没惊着他吧?” 锦帛拨开小被,摇了摇头:“没有。小殿下好着呢。” 葛钰凑过去看了看小阿宴,刮了一下小阿宴鼻子,寻春刺过来时她没有担心自己会如何,唯一怕的便是伤他。 见小阿宴无事,葛钰才算放下心来。 “阿姐……”葛寰扯了扯葛钰袖子,“你不在府里住了吗?” 葛钰忍着伤抱过小阿宴,缓缓蹲下身子,“你看,看看他。阿姐如今有家了,从今往后——” 葛寰吸吸鼻子,似一瞬间明白了她的话,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我不要!我要阿姐住在府里!” 一旁观望的冯莺儿可不敢任葛寰扯着葛钰的衣袖不放,眸光一缩,忙几步走上前掰开葛寰的手,颇为尴尬且赔笑道:“娘娘莫怪,自您去年出府后,寰儿对您是日思夜想天天盼着您能回来,这才失了仪失了规矩。” 葛钰站起来不冷不淡地瞥了冯莺儿一眼:“三夫人。” 冯莺儿脸上的笑僵了僵:“不敢,婢妾当不得娘娘一声夫人。” 葛钰见她一副毕恭毕敬的做派,瞧在葛寰面上没再多言。而冯莺儿笑僵了脸,见葛钰没开口也不敢贸然开口,只手上用力死死抓住葛寰,生怕他再扯住葛钰衣袖不放冒犯了皇贵妃。 待十七拔出剑,寻春落下最后一丝气儿,葛钰才领着十五、锦帛一行出了回雪阁院子径直往她住过的小院而去。 林安眼皮直跳,慢了好一会才缓过劲儿跟上。葛寰看着葛钰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挣开了冯莺儿,也跟了过去。 青青翠翠的绿竹依然掩盖着小院,自院外那口井亭死了人,自去年葛钰离了府,出了府里二夫人偶尔择这条路走走,甚少有下人会来这里,本就僻静的院子便更加幽静了。 清风吹拂着竹林沙沙细响。 几片细长泛着青黄的竹叶儿悠然飘落。听到林安着小厮传的话,葛廷之由砚书搀着已在此地已等了好一会。他拿起一片落在肩上的叶子,静静看着。 “老爷,钰小姐是来取沈夫人灵位的,您……不再进去看看?”这句话在砚书嘴边徘徊了许久,他还是道了出来。 自钰小姐出府去归宁的一年来,老爷时不时会到这处院子坐坐,或一句话不说给沈夫人灵位拭拭尘灰,或上一炷香又自言自语两句。 葛廷之任手里竹叶随风飘落,收回目光,淡淡道:“吩咐厨房备菜吗?” 砚书心下叹息一声,道:“小的已吩咐下去了。是淮安小菜。” “嗯。”葛廷之没再言语。 砚书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老爷,您为什么不和钰小姐解释?归宁一行本就是您缓兵之计,是夫人动用了褚家和右相权势搭上的秦侯,您是右相派系的人,多年来,官场关系沉积早盘根错节,又哪能因一时之故贸然抽身,只能一步步计划。” “小的都明白。在踏入归宁侯府前,您一定会扭转局面让钰小姐回来的,您若与钰小姐说清楚了,她该是会理解的。” 葛廷之望着不远处小径上渐行渐近的一行人,“解释?我对不起她和她娘是事实,换做你,你会听这样一个父亲解释他为什么要送你去给一个克妻信道荒诞不已的人做妾?且这个人的年岁还同其父相当?” 砚书也看见了葛钰一行:“可您是被逼无奈,您事先也不知情,是夫人……”砚书没在说下去。 “小的见过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砚书瞧见走过来的葛钰恭敬的跪地行礼。 葛钰在过来的路上便瞧见了站在小院门边的葛廷之,她目不斜视,连个眼神也没给他,直接入了院子。 从决定亲自取回阿娘灵位就预料到会与葛廷之碰面,也做好了与他碰面的准备。竹林沙沙轻响,可当风吹过来时,还是乱了葛钰满怀心绪。 121 121 http://.biquxs.info/

眸光掠过小厅里那把曾靠坐过的木椅,掠过侧面小厨房,葛钰站在院中竟生出了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没耽搁,让十五、锦帛等在院里等候,只身去了供奉着沈柔灵位的那间屋子。瞧见灵位,先跪在蒲团上叩了三个头,接着才走近。 灵位及桌案周边没有一丝尘灰。 葛钰眸色有些复杂。她怔怔在案前站了一会,才用搭在灵位上的布巾裹好灵位抱起。供奉灵位的屋子不大,光线也不甚明亮,一转身,光线赫然透入使她下意识的闭了闭眼。 “娘娘。”锦帛向前几步迎了过去。 葛钰紧了紧手里灵位,一步步走下台阶:“回宫。” 葛廷之一面扶着院门借力,一面让砚书搀着,从西山回程一路太过颠簸,即使马车里铺着厚厚被褥仍无济于事,能从榻上起来站在这里,不过全凭一口想见见葛钰的气撑着。 “钰儿。”他叫住对他视若无睹的葛钰。 葛钰的步子没因他停下,对耳边的声音也充耳不闻。 “钰儿。”葛廷之勉力向前挪了一步,身后裂了口的伤被牵动,闷哼一声,若非砚书用力搀着,只怕已要倒下。 这次葛钰仍没有回头,但却停下了脚。她将目光投在不远处的几株晚桂上,声音冷地没有一丝温度:“葛大人。本宫不过取回本宫母亲之物,而你——与本宫母亲已无任何牵扯。” 葛廷之望着葛钰削瘦的背影百感交集,身子一晃,过了良久才嗫嚅出一句:“我备了饭菜。” 葛钰只觉得心里堵,很堵,手里抱着的灵位顿时沉若千斤。明明做好了准备,对身后那人也早失了期望,甚至能视若无睹。可此刻究竟为什么依然过不去,心绪翻涌,依然痛恨难当! “不用。” 葛钰深吸了一口气,“葛大人府里的饭菜本宫受不起!还有……别再唤我钰儿,你让本宫恶心!” 万物似乎静了。 葛廷之如遭雷击。 他张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才能让那道疏离的背影转过来。他只觉浑身不得动弹,一股热流似从心底深处蔓延而上。 虽有砚书搀扶着,可葛廷之整个人仍抖得厉害。葛钰没有回头,说完嘴边话,一刻也未耽搁的往府门去了。 “阿……”随后跟过来跑得出了汗的葛寰刚出了一个声,戛然止住。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视线紧紧盯着葛钰身影,直到再也瞧不见。 “爹爹。” 一股闷闷的低沉心情在他小身板里酝酿开,葛寰抬头望了望天,忍着眼里的酸涩跑至了葛廷之身侧。 “阿姐她……还会回来吗?” 葛廷之出神似的不知视线落在了何处,一阵沉默后:“或许……终有一天会吧。” 听了这话,葛寰鼻子一吸,忍不住擦了擦眼。 “你哭什么。”葛廷之看了看他。 葛寰双眼揉的通红:“才没有!”阿姐说过,她心中的男儿是不会哭的,他不哭,再难受也不哭。 葛寰不明白钰阿姐和父亲之间出了何问题,也不想明白,他只知,在这座府里钰阿姐是唯一一个对他真心笑过的阿姐。他下意识的想出口责怪葛廷之,可话刚至嘴边又给咽了回去。一是他不敢,二是葛廷之身上伤的严重,他心疼不想忤逆父亲。 葛寰攥了攥小拳头,只得回了自己院子。 “老爷?”砚书唤了唤葛廷之。葛廷之的身量比砚书高上许多,砚书尽量轻、尽量小心地搀着,负担起他的全部重量。 “去回雪阁。” 砚书听着耳边哑沉的吩咐,点了点头后,多了句嘴:“老爷,可您的伤……” 身后撕扯的叫嚣并未改变葛廷之主意。这份痛,痛得他安心,也痛得他万分悔愧。当初究竟是起了怎样狠的心才能命人那般打她。 “呃——”一口血突然随着翻滚的气息涌了出来。 “老爷!”砚书惊呼。 葛廷之借着砚书的力缓了缓,抬起袖子抹了,仍吩咐着去回雪阁。 “这……”砚书迟疑,盯着地上鲜红里透了几丝暗色的血,劝道:“老爷,您的伤势不能再耽搁,一定得静养。小的搀您回去。” “去回雪阁!” “别让我再说一遍……” 忽然用力使得他咳嗽了两声,暗暗压下的血气又翻涌起来。砚书瞧着老爷愈发沉下的面色没敢再多说,嘴上应“是”,忙搀着他往回雪阁方向走。 回雪阁里院中聚着的人早已被林安呵斥开,该当值的当值,该候着的候着。三夫人冯莺儿见势不对并未多待回了院子,二夫人却命人叫了府里大夫,带着丫鬟去了内室侍疾。 林安一边吩咐了俩可靠的小厮入内收拾寻春尸首,一边一刻不懈的盯着丫鬟们擦拭地面血迹。 “都仔细着些,万不可被这些脏水血水溅了眼!” 飞溅在地面和廊柱上的血乌里泛黑,做了大半辈子管事又是老爷心腹,有些事,他心里明镜儿似的。 瞧着俩小厮用一张草席子小心的将寻春裹住,林安吩咐:“抬到外院寻间屋子搁着。待天黑了,扔乱葬岗去!” 砚书搀着葛廷之到时,俩小厮正抬着被草席裹了的尸首出去,见着葛廷之立刻躬了躬身:“老爷。” “怎么回事?”问话的是砚书。 林安听见院门处动静走了来,示意二人抬出去,向葛廷之禀道:“老爷,大夫人身边的寻春死了。” 葛廷之的眸里敛起一瞬深意。 “是夫人想最后一博,以性命让钰小姐背上……” 葛廷之止了林安接下来的话,褚家大小姐的性格他比谁都了解,“走。” 林安搀住葛廷之另一侧替砚书分担了些力。院内正当值和擦拭游廊地面的丫鬟们瞧见老爷来了,全凝了神。 “二夫人在里面侍疾。”林安道。 庭院里静得出奇,内室里忽然哗啦一声响,也衬得这声儿动静大得出奇。葛廷之神色未改。林安与砚书仔细着手上的力,仔细着脚下,没人再多言。 外面寂静的氛围使二夫人打起了笑脸,迎来门边,规矩的福了福身:“老爷。” 葛廷之没应,由林安与砚书搀着径直来到褚若雪床前。二夫人的丫头汀香正蹲着收拾地上被褚若雪挥落的药盏,见着葛廷之,立刻改蹲为跪,手上动作也麻利了三分。 “下去。”葛廷之道。 二夫人朝汀香使了个眼色。 “都下去。” 二夫人又向床边正看诊的大夫扬了扬手,声音细柔:“都出去吧。” 林安搬了把垫了软垫的椅子放置在褚若雪床前,他回过身欲与砚书一道将人搀扶过去,谁知葛廷之强撑的站着:“去门口守着。” 林安的眸光在老爷和床榻上气若游丝的夫人间来回了一瞬,虽放不下心,但不得不听命行事:“哎。” “二夫人……”他朝仍未出去的二夫人比了个‘请’的手势。 二夫人也朝床榻上的褚若雪望了望,眸中尽显担忧之色,瞧见林安的意思点了点,先于林安一步出了内室。 林安盯着那道在府里常年与‘柔静隐忍’四字相连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砚书走过来低低唤上一声,他才回过神,接着一同退了出去。 褚若雪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手里攥着一支木簪,打从葛廷之入了内室起,她看过一眼后便再未瞧过。 室内谁也没先开口。 葛廷之向前挪了一小步,一只手借着木椅的力撑着,眸光掠过褚若雪已枯槁的面容,沉默半晌后道:“东西在哪儿?” 分明只隔了几步的二人却似被某种无形之力拉扯开了,短短几步的距离似隔着雪域冰原,褚若雪静静盯着一处床幔,良久后方转过眸子去看床边人:“就算我死了……你也别想知道!” 葛廷之怔怔地站了一会。 他没有再问,忽然一步步挪着在屋里翻箱倒柜的寻了起来。柜子、匣子、摆件花瓶、挂画后面,凡是能藏东西的地儿一处也没落下。 没有。 都没有! 林安被屋里翻到的动静吓了一跳,慌忙进去,停在内室门帘边:“老爷,可要奴才……” “出去!”葛廷之心里血气翻涌,脸上也一片红。 林安眼皮直跳,忙不迭的退了几步:“奴才出去,这就出去。” 葛廷之知道迁怒了林安,他强压下翻涌的气息,吸了口气平复一番后才转过身再次瞧褚若雪:“你我二人,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你竟还有脸问何至于此?”褚若雪一口气没上来弓起身剧烈的咳着,她一手指骨发白的紧抓床沿,一手按住胸口,“你……你……” 见她形容,葛廷之迟疑了一瞬,还是强撑着上前。 就在葛廷之刚靠近她那一刹那,褚若雪条件反射般的攥紧手里木簪,想也没想,用了全力刺了出去。 “嗯……”葛廷之吃痛的闷哼一声,眉头霎时皱起。 顺着褚若雪目光,葛廷之也将目光移至了自己肩胛处。木簪仍被它主人紧紧攥着,过了一会,红红的血渗透过衣衫,在肩胛处印出一大片渍痕。 “松手——” 一声低低的带着隐忍的声音,让刺出木簪后一瞬失了魂的褚若雪恍然回神,她拔出木簪,眸色一沉,抬手又刺了出去。 木簪尖直指葛廷之心脏。 葛廷之没料到还有第二遭,慌忙一侧身才堪堪躲过。大幅度的动作带动了身后伤,腿上失力,若非眼疾手快够着床头,他便已跪倒在地。 扑了个空。 褚若雪再次攥紧了木簪,可这次还不待她动作,手里的簪子便被葛廷之夺了去。簪上带出的血既染满了二人的手。 “东西——在哪里?” 122 122 http://.biquxs.info/

“半年……整整半年了,你踏入我回雪阁屈指可数。上次是我差些丧命,这次……葛钰前脚刚离开不久……以为是为她讨公道来了,原来……你……咳咳……” 褚若雪紧紧扯住葛廷之前襟,手背上的青筋随着急喘的气息一股股凸起:“我为什么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你那些勾当……真当能瞒我!” 肩胛窝和身后的伤使葛廷之的眉头紧紧皱着,他任由褚若雪拉扯,目光从褚若雪的脸庞掠至手里的木簪,木簪染血后摩挲起来极为顺滑,色泽比以往艳丽许多。 咔嚓—— 清脆的声音轻不可闻,木簪断在了葛廷之手里。 “瞒你作甚,能发现……那是你褚大小姐的本事。” “你——” 一声比木簪断成两截高出许多的清脆之声赫然响在屋里,褚若雪愤恨不已一巴掌打向葛廷之,葛廷之侧了侧脸,依旧神色未动。 “是我瞎了眼!”她松开葛廷之衣襟,按住胸前大口大口的呼吸。 那支木簪是葛廷之在她出阁前亲手雕的送她的定情之物,自躺在这张床上,自从变成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那般的恨,那般不甘,有过千千万万回要折断它的心,可最终还是忍住了。簪子没折在最该折断它的人手里,却…… ——可笑。 ——真是可笑。 褚若雪指骨发白的抓住床褥,浑身颤得厉害:“永远……你永远也别想知道东西的下落!葛廷之……看看你的嘴脸,一副对那女人深情的模样给谁看呢?” “人活着……能为了仕途不闻不问,人已死了许久……反倒念起旧情来了。依大宁律,你们已经和离,我……褚若雪才是这葛府里……堂堂正正的正室夫人,醒醒吧……翻来覆去的玩这一套,你以为……露出对沈柔的一片深情,露出一派幡然醒悟,就能……就能够上葛钰,够上如今皇贵妃这颗高枝了?” 葛廷之看着褚若雪,许多年前在褚家第一次见到她时,虽有些大小姐脾气,高傲任性,但眼里却清清澈澈,有着大宁所有未出阁女子一般的羞涩和宁然的美,“阿雪——” “真让人恶心。”葛廷之的一声低唤让褚若雪一阵颤栗,记忆似乎拉回了遥远的过去,她抬起头,透过那双凹陷的眼望着他:“如果……我不是褚家大小姐,你根本就不会娶我……如果,褚家失了权势,你就会像对沈柔一般的对我,对不对?” 葛廷之一阵哑然。 过了良久,方道:“我娶你……是存着攀上褚家的心思。但这一切,不过是你哥……是当年的吏部侍郎和新出炉探花郎的一场交易。” “胡说,胡说……葛廷之,你无情、你狠,今天的所有是我当年瞎了眼,是我咎由自取,可我褚若雪敢做敢认!你……事到如今,临死前都不能对我真诚一回,竟把所有的所作所为怪在褚家……” 木簪子还被葛廷之握着,褚若雪瞥了一眼,折得好,早就该折了!她靠在床头盯着上方的床幔顶,似突然油尽灯枯,再说不想吐出只字片语。 葛廷之拉过林安先前准备的木椅,没处理肩胛处伤口,也没管坐下去靠着椅背会给身后的伤带来什么,面无神情的直直坐下:“当年……我虽以探花之名在翰林院得了份编修之职,看似前程似锦,可一个没家族支撑的穷乡小子要想在各方势力牵扯甚密的朝堂上辟出一方自己的路,不攀附任何人,那是痴人说梦。” “上京应考的盘缠是沈柔一夜一夜不眠不休织布攒下来的,”说到这里,葛廷之的眸底浮过愧悔,“我不可能再托信回淮安伸手拿家里钱,最潦倒的时候,连屋子的租银都凑不上。白日在翰林院当值,下了值便换了装扮想尽法子去赚银子谋生。” 褚若雪眸子动了动,仍盯着床幔顶:“编修也是有俸禄的。” 葛廷之低头瞥了眼手里木簪,失笑一声:“是有俸禄,可那点银子还不够场面上的周使。” “所以……你就打上了褚家的主意。”褚若雪终于将目光从床幔顶处移在了葛廷之脸上。 葛廷之没有否认,“是。褚家那时的势力在吏部,你兄长是吏部侍郎,在朝里正炙手可热,而我是江州人,‘同乡’两字是最好的桥梁。” 褚若雪没有再追问,移开了目光。 葛廷之继续道:“我意图攀上褚家,你们褚家也同样明里暗里的暗示我登门求拜。当见了你兄长后,我才明白,无论我决定攀附你们褚家与否,我已是一个被你兄长盯上的人。依附你们褚家尚有一生,若拂袖而去,别说在朝堂辟出一方路,怕是连辞官回淮安都难矣——” “别说了……”褚若雪不想再听下去,她那位‘兄长’是什么性子,行事的手段,她如何能不清楚。 葛廷之停顿了片刻:“你兄长疑心甚重,向来只信自己人。可什么是自己人……说直白些,就是要我当你们褚家的一条狗,一条听话的将自身利益全部绑缚在主家身上的狗!第一次在褚府后院儿里遇见,你以为真是我们二人缘分天定?你兄长步步为营,而你——看似身份高人一截的褚家大小姐,仍不过是你兄长、你们褚家,用来绑缚我的一枚棋子。这样……我才方能永远听话,为褚家所用,与褚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哥哥这般的算无遗漏,这般不喜事情脱离他掌控,你说……我娶你时,他知不知我在淮安是成了婚的?” “他不是……也不配为我褚家人!你走,再别来我院子,我死了也别来!走……咳咳……走……”褚若雪的心里如同初春凌汛漫滩一般,破碎的冰块一涌而发似堵住了她的咽喉,令她喘不过气。她激动地坐起,连声儿不断的咳嗽起来。 葛廷之仍直直坐着,肩胛处渗出的血与身后伤处渗出的血,早已将他一身衣袍濡湿了一大片。颗颗冷汗从额的两边滚下,一滴滴汇聚后顺着脸颊脖颈,隐入了耳后灰白的发间和领口下。 “你竟知道他是……”葛廷之诧异万分,任着麻木的痛将上身向前倾了倾。 当年,褚衡在知晓他已成婚后仍做主让自家小妹嫁与他,并警告不许他再与淮安家中来往,强权下的生死,他选择了生,选了背弃沈柔的情意来换取暂时偷安,换取朝堂上褚家的庇护。 念权……从儿时做小叫花受人践踏欺辱,在寒冷的冬夜身无庇所,却看着一辆辆高贵无比的马车暖轿,一个个匍匐在地供人当木凳物什使的小厮时,便注定注入了他的骨血。 一朝进士及第,攀上褚家沾上了权势后便愈发不可遏制,愈发贪念。起先几年迫于尚未泯灭的一点良知,他无时无刻不焦灼,对不起沈柔,对不起不嫌他出身且教他文章的岳父,一个人呆着时想,夜里与另娶的妻子同榻时更是想,怕自己会梦见淮安呓语,怕褚家大小姐听了呓语起疑,那段日子夜夜不得寐,不敢寐。 于是,为了忘记,摆脱那一点儿良知对他的折磨,便将全部的精力投入朝堂。游走于褚家势力下,凡担责不讨好、捞不着油水的差事他全接了过来。踩着褚家这块跳板,凭着这些差事之功,很快,就得到了先帝器重。 一步一步,眨眼便过了十年。 宦海沉浮,迷失在了对权欲的渴望里。 忘了沈柔,也忘了淮安那片山山水水的天地。 一次受钦命去往淮安,从诵读上谕的公公嘴里听见‘淮安’二字时,差些当场失仪。那时方明白,打出生吸入淮安的第一口气,饮下淮安街角破井里的第一滴水,那个育他养他……尽管命运是那么的不公,尽管生而为乞,那方水土仍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对沈柔的愧疚,如堵塞了十年的洪水刹那间冲垮河堤,奔泻千里,既猛烈又透着呱呱坠地时像吸入的第一口气和饮下的第一滴水般的亲切,让人忍不住去靠近,发自灵魂和血液的想要掬起一捧。 可一旦靠近,猛烈不已的洪水便会自发的向他拍击而来,一点点漫过腰,漫过脖颈,脚下淤泥也不甘示弱,让他眼瞧着自己被夺了呼吸,沉入无边黑暗的水里,压抑地如一只被洪水灌满无一丝罅隙的皮球,只待“怦”的一声炸裂。 淮安之行没允当地官员在城门外相迎。偷偷入城后,戴上帷帽,转道去了那条离别了十多年曾属于回家的小巷子。 想偷偷望一眼沈柔…… 可击得他溃不成军、慌忙择路而逃的并不是望见了沈柔,而是家门前……与沈柔有几分相似,唤沈柔阿娘的钰儿。 从来不知,阿柔竟在他前脚离家便怀了身孕。 回京后,葛廷之的心日日夜夜被愧疚啃噬着。上了褚家的船,借了褚家的势,甚至娶了褚家的人,许多年来,来往交织的利益盘根错节,他葛府和褚家自然也是荣损同枝牵一发而全身皆动。但多年的官场风雨,他早不是曾经那个没有家族支撑凑不齐租银的穷困翰林小编修了。 羽翼渐丰后,葛廷之便着手暗里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对权势的渴求不允许他永远屈居人下,受褚家的节制。 那段时日,他一边受着内心悔愧的啃噬,一边着手准备奏呈先帝的请罪文书,恳请陛下能念在他多年的劳苦,赐封褚氏为平妻。阿柔是他发妻,他无法再做到对她的不闻不顾。 行事向来缜密的他,做好了应对褚家质问,并备好了与褚衡谈判的筹码。一切看似只待东风,只待奏呈御前,可令他措手不及的是,没等到第二日早朝,阿柔和还未见过一面的钰儿竟突然出现在了他眼前。 褚家大小姐不知何时知晓了她们母女的存在,背着他,以他之名接了她们母女进京。 当年腊月,帝薨。 太子登极。 接着,便是忙碌不已的国丧。 他揣度不准勤政殿里那位高立于金龙宝座前——年轻新帝的喜怒,搁在袖里好几天的请罪奏疏便一直没敢妄呈。 由于常年与褚家的接触,从蛛丝马迹里葛廷之敏锐的嗅着了一丝诡异。已位极人臣的褚衡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江州褚家,他的人发现,褚家暗里豢养死士且私造兵戈刀具,分明有意图谋反之嫌。 褚家这艘贼船,哪里是他还能安然跳下去的。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为了弄清楚褚衡真正身份,葛廷之可谓是费尽了心思。这般秘密褚衡定是极为掩藏,褚若雪不可能从褚家得知,那她是从何而知的呢? 123 123 http://.biquxs.info/

葛廷之望着床榻上枯了亮丽容颜的褚若雪失了神。 褚若雪侧过身朝床榻里侧躺下,背对着葛廷之,再未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守在外面的林安虚虚将一只耳朵贴在房门边听了听,没听见任何动静,心下一声叹息,焦急地踱了踱步子。 砚书推搡着他去探探屋内动静,老爷身上的伤在来回雪阁院子的路上渗了血,耽搁不起呀。林安点点头,轻启开房门,见葛廷之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圈椅中望着床榻上的大夫人,他低低唤了一声:“老爷。” 葛廷之似才回过神,张张嘴想对褚若雪说些什么又忍下了,双手紧紧捏握住圈椅扶手借力,缓缓站起。 林安连忙行来搀住葛廷之,抬头一瞧,惊道:“老爷——” 葛廷之止住他的话,用仅存的气力吩咐:“扶稳了。” 林安在葛府做了十几年管家自然明白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他压下担忧一步步极稳地将葛廷之搀出内室。早守在门边的砚书打起门帘,目光在葛廷之渗染了一片血色的肩胛窝处一滞,慌忙搀住葛廷之另一侧,道:“老爷,您这是……” 葛廷之冷着脸看了砚书一眼,砚书旋即住嘴。 待出了回雪阁院子,葛廷之停下脚,对林安道:“你重新安排一个机灵的丫头一步不离地看好夫人,我要的东西就让那丫头去找,纵是将回雪阁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日暮前……送到书房来。” 林安应了句“是”,但又放心不下葛廷之:“老爷您的伤……” “府里有大夫。” 林安只得点头,细心嘱咐了砚书几句方才离开。 行驶在笔直街道上向禁宫昭阳门而去的马车,一刻不停哒哒奔着。葛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沈柔灵位,一张张白净棉帕从她手里搁下,仍然白净如初。 锦帛抱着小阿宴和十五默默对视一眼,谁也没出声打扰。 葛钰哪里会不明白,在葛府见到阿娘灵位时,阿娘的灵位便是干干净净的无一丝尘灰。 可她擦的又哪是什么尘灰? 今日取回阿娘灵位,她与葛府和葛府里的那人就再无一丝牵扯。她要阿娘的灵位从里到外全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属于葛府属于那人的东西,甚至包括葛府的气息。 “娘娘?”一抹血色渗透过葛钰右手虎口处缠裹的锦帕,十五忙取出随车带着的伤药,“属下为您处理一下伤吧。若这般回去,让主子瞧见了,属下交不了差。” 葛钰停下擦拭的动作,不管她如何用力仍然白净如雪的巾帕刺得她双眼生疼。她解开伤处裹着的帕子,任十五上药。 十五取过一方干净帕子小心翼翼地拭去两道裂口周围的血迹,将极好的伤药轻轻敷了些在裂口上,裹上干净帕子,饶两圈,于葛钰手背处轻轻系上一个小结方收起青瓷药瓶。 小阿宴在锦帛怀里拱了拱,咿咿呀呀,小手一伸一伸的想要往葛钰怀里去。 “小殿下怕是饿了。”锦帛托举着小阿宴往前倾了倾,既能让他伸手够着些她阿娘,又不至于让自家小姐过多的受到小阿宴的扑腾。 葛钰将腿上搁着的灵位交给十五捧着,她伸出手抱过小阿宴,看着软糯的小家伙,笑了笑,一扫从葛府出来便堵在心头的不快:“是真饿了,今儿才吃了一回。” 锦帛和十五见葛钰终于展容,二人心里一舒,也跟着笑了笑。 车内氛围轻快不少。 葛钰解开腰间系带,待小家伙哼哼地吸吮上饭食,十七已将马车驶到了昭阳门外。 “哎,停下。” 锦帛透过车帘缝隙瞧见外面一水儿的巍巍宫门,忙叫停十七。除了陛下与太后,无论是谁入宫门都得例行检查,这会儿娘娘正给小殿下喂奶,衣衫解了,如何能让肃守宫门的天阙卫瞧。 锦帛掀开一角车帘,跳下马车后,将车帘子捂严实了才向宫门处一望。大咧咧的将马车停在宫门前定不可取,她对十七道:“娘娘此刻不便,先将车赶到宫墙根儿下等等吧。” 十七点头,示意锦帛上车。 “也没几步,我走过去就行。”锦帛不便再掀开帘子。 昭阳门是唯一一处由天阙卫独自把守的宫门,无论高阳当值与否,他都要亲自或遣手下心腹日日例行巡检各处布防。 城楼上,负责肃守昭阳门总理北门事务的吴校尉正向高阳回禀着今日宫门出入情况与各处布防,高阳瞧见城楼下的马车,抬手止停。三步并两步的下了城楼。 吴校尉虽不明所以,但也极有眼色的跟着下城楼,边行边道:“统领。那马车可有不妥?” 高阳停了停脚,回头瞧了吴钺一眼:“你在此处候着,马车里是皇贵妃娘娘,我去请个安。” 吴钺愣了一瞬,丝毫未收敛脸上惊愕。啥?他们素来以陛下安危为重,从不沾惹后宫一堆人情人事的统领大人,竟要主动去给新封的皇贵妃请安? 意思是,他们统领在后宫几位妃嫔娘娘里站队了? 吴钺一时没理清头绪,笑容僵在脸上,脚下一步未挪的站着,眼瞧着他们统领大人自昭阳门而出。 锦帛守在马车旁没有上车,抬眼便望见身着玄色铠甲肃穆挺拔的高阳走过来。她礼节性的福了福身,打驼峰岭那回,再到镇远府,到回京,与陛下身边伺候的几人虽谈不上深交,却也是相熟的。 “高统领。”锦帛笑了笑。尚在车板儿上的十七瞧见自家首领行来,早早的便跳下了马车侯立于一侧。 “娘娘可方便?” 高阳道:“自回京后,还没来与娘娘请安。” 锦帛:“您等等。” 她走至车窗小帘边掀开一角,见小阿宴吃得正香,等了一会才低声向内道:“娘娘,高统领来了。” 葛钰朝她点点头,一帘相隔,外面的对话车内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待闫宴吃好奶,系好衣襟带子,整理一番形容后方让十五挑开车帘。 “高统领。”葛钰笑了笑,想起昨夜的乐安,道:“清逸殿后的月桂虽然盛极,但高统领若觉不便,昨夜之举,就请担待担待本宫的唐突了。” “娘娘言重。”高阳的视线有一瞬落在葛钰怀里抱着小闫宴身上,眸光柔了柔,接着退后半步十分庄重的跪地:“臣高阳,给主子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一句不算高声却沉着有力的‘主子娘娘’,让葛钰立刻明白高阳为何跪得如此庄重。从阿桢手里接过暗令那一刻,她就该明白了。 葛钰抚了抚怀里仍扭来动去的小家伙,背脊挺得更端直了些:“不必多礼。十七,你替本宫扶高统领起来。” “是。”十七上前虚扶高阳一把,并极低地唤了句:“首领。” 高阳点点头,又向葛钰道:“今日下朝后,陛下一直在御书房,一刻前方才回了临华殿。娘娘请。” “多谢。” 随着锦帛上车掩好帘子,十七轻扬马鞭,宫门处同步得了吴校尉特别关照的禁卫甚为恭敬的略略例查,昭阳门已远在后。 云光门前站着正翘首以盼的小茂子,望见行来的马车,顿时眉开眼笑。 十七吁停马车,道:“娘娘,过了云光门便是内宫,不能行车,属下亦不能入内。临华宫的小茂公公正候着。” 葛钰下车。 十七单膝着地朝她行了一礼,得了示意后方牵马退下。 今日一行,早在阿桢命十七做车夫和十五一同护卫她周全时,她便知十七明面上是天阙禁卫的身份。马车渐行渐远,葛钰收回目光,今晨与阿桢说的是午时前后回宫,但此时已近未末,她望向小茂子问:“何时候着的?” “能候等娘娘是奴婢的福气。”小茂子面上笑的与他干爹柒九如出一辙,招呼了身后伺候步辇的内侍压轿,又道:“自巳末陛下便吩咐奴婢到云光门来候着了,想着待娘娘回了,好与娘娘同进午膳。” “久等了。”葛钰淡淡笑着,并示意十五把手上捧着的灵位递过来,“给我吧。” 小茂子用余光瞥了眼裹着黑纱的灵位,耳边听见这位新娘娘客气的话,心里很受用。当差许多年,伺候陛下时不说,后宫几位主子皆名门出身正眼里除了他干爹柒九和内奉司大总管阮英外,几时能有他!更甭提什么客套话。 “娘娘可真折煞奴婢了。伺候您,是奴婢的本分。”小茂子将拂尘插在腰间,一手扶住步辇,等皇贵妃身边的婢侍将裹着黑纱的东西递入辇内,一应备续,尖扯嗓子道:“起!” 步辇行得极稳。 葛钰瞧着同闫桢眉目有几分削似的儿子,微扬嘴角。葛府一行,心情委实算不上佳,短短几个时辰,她是真想阿桢了。 行了好一会,正当她思绪翻涌,步辇却忽然停下。 “娘娘,”小茂子压低腰凑到步辇门前道:“前面是淑妃娘娘和太后宫里的含嬷嬷。” “臣妾见过皇贵妃。” “奴婢请娘娘安。” 小茂子将将说完,接着便响起淑妃和含嬷嬷的声音。锦帛上前卷起鹅黄帘子:“娘娘可要下辇?” 葛钰瞧了瞧前方甚为眼熟的含章门以及面带笑意的淑妃、含嬷嬷,将目光落在含嬷嬷身上,好巧不巧,前日入宫含嬷嬷也是在此处拦下的她。不同的是,前日好不客气的称‘姑娘’,今日客气的称‘娘娘’。 “本宫得陛下眷顾,随陛下回京时便一同入宫,也未来得及去城郊祭拜亡母。昨儿中秋夜,陛下恩准本宫可于今日出宫祭母,出行仓促,没赶得及与太后娘娘请安,还望含嬷嬷代本宫转达一番,恳请太后勿怪。” 说着,葛钰下了步辇。 在这座大宁宫里,某种程度上,含嬷嬷的出面就代表着太后。 “娘娘多虑了。”含嬷嬷上前半步,笑着福身道:“太后近几日身子乏得很,昨儿便免了命妇们请安,今日一早更是免了各宫主子们往后的晨安礼数。娘娘初入宫廷,这等小事,不必时时记挂于心。” 葛钰笑了笑,初次召见便是雨中罚跪,她怎能不上心。不说她,看得出,闫桢很敬重太后,她不想因自己让阿桢处在中间再难做。 葛钰笑着看向一旁的淑妃。淑妃身后带着昨夜宴席上的两个婢侍芷云、湘云,扫芷云一眼,忽地想起已被她送出宫的葛筱云,没送回葛府,那又送去了何处? “淑妃与含嬷嬷这是要……” 淑妃弯了弯嘴角,没有一点昨夜辗转难眠时的阴郁,温和道:“本来是去临华宫。但在这儿碰上了娘娘,自然没有再去临华宫的理。” 听淑妃话中意思,是专为她而来。葛钰又望了望含嬷嬷。 含嬷嬷道:“太后原本同淑妃娘娘聊着家常,瞧着大皇子,自然而然的便念起了小殿下,这不,便吩咐奴婢把小殿下也抱去瞧瞧。太后近日总提不起精神,唯有这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能令她开怀一二。” 听完,葛钰没有立刻接话,她看了看正被锦帛抱着一点不知外界情况的小家伙。她的家,如今唯有闫桢和儿子二人而已,宫里看似风平浪静,内里如何凶险她不是不知,怎么能让小家伙离开她视线。 但太后要看皇孙,也不能拦着。 “姐姐,莫不是不肯吧?”淑妃笑道。 葛钰轻吸了口气,在含嬷嬷注视下同样笑道:“淑妃哪里话。阿宴能得他皇祖母惦念,是他福气。” ——宴。自大宁文臣武将和禁宫宫人、宫外百姓得知这位小皇子的名讳,市井街头巷尾无不猜测‘宴’之一字,被寄予了海晏河清之意。而由淑妃所出的大皇子,到今仍未取名。 淑妃敛下一闪而过的郁愤。 “小茂子,你且回去与陛下复命。太后惦念小殿下,但小殿下认生的厉害,为免冲撞了太后,本宫亲自抱他去慈宁宫给皇祖母请安。” 小茂子垂着视线,瞟了瞟两位娘娘和慈宁宫含嬷嬷脚面边的青砖路,一个激灵道:“是。” “且等等。”含嬷嬷唤住回去复命的小茂子,又对葛钰福了福身,道:“娘娘。太后素来喜静,由这位姑娘抱着小殿下随奴婢回去便可。娘娘放宽心,太后只是惦念小殿下,晚膳时分,奴婢定当好好的把小殿下送回临华宫。” 淑妃从芷云手里取过一个食盒,接道:“大皇子必也是念着弟弟的。宫里是大宁防卫最森严安全的地方,姐姐有何放心不下呢?” “大殿下也在?”说起大皇子,葛钰不动声色的瞧了瞧淑妃。 “自然。打大皇子落地,半数以上时日都养在太后身侧。” 葛钰不再与她多言,侧身对锦帛和十五使了个眼色,吩咐道:“小殿下在宫外就由你二人伺候着,你们随含嬷嬷一道去慈宁宫,替本宫抱着小殿下给皇祖母请安。且记,万不可让他冲撞了太后娘娘!”十五是暗卫有功夫傍身,她看着,也能放心些。 “奴婢们省得,一定照顾好小殿下。”锦帛和十五向葛钰暗暗点头。 含嬷嬷脸上浮出了笑意,躬躬身:“那奴婢就领着她们回宫复命了。二位娘娘,奴婢告退。”接着朝锦帛和十五道:“走吧。” 锦帛与十五向葛钰屈膝行了个礼方随含嬷嬷而去。葛钰瞧儿子被抱走虽心下不舍,但脸上却未显露半分。 “陛下和成王爷由太后一手抚养,”说着,淑妃朝慈宁宫方向望去,“若论此道,咱们的太后娘娘比你我二人的经验可丰足多了。” 见淑妃仍杵着不走,且手里还提了半晌久的食盒,葛钰道:“淑妃莫不是又备了精致佳肴?” 124 124 http://.biquxs.info/

淑妃笑道:“本是太后顺手打发臣妾给陛下送的羹汤,既然娘娘顺路,臣妾就不去陛下跟前儿凑了。” “前萧有宣帝金屋藏娇,也都传评说姬妃宠冠六宫,但臣妾以为,论荣宠,姬妃的金屋金殿如何也比不上娘娘赐居天子寝宫的福气。臣妾可真真羡艳得紧。” 前萧姬妃的事迹在市井流传甚广,茶余饭后,除却当下时新话题,人们最喜谈论的就是这些传奇故事,且往往添枝加叶,如一颗饼上的芝麻被生生放大成饼本身。 葛钰打明理、识字起她外祖就给她讲经讲史,胸中文墨又岂止市井耳闻,冷了眸色道:“姬妃恃宠干政,全族遭萧宣帝贬斥,自己也落了个三尺白绫悬梁而尽。淑妃拿本宫和萧宣帝姬妃相论,到底是暗喻本宫,还是暗喻陛下识人不清?且又置本宫、置陛下于何地?” 淑妃的笑僵在脸上,市井里只知头不知尾的事她竟如此清楚,故忙作请罪般的屈膝:“臣妾断无此意,是臣妾失言了。” “既是太后让你给陛下送羹汤,本宫也不好代劳,一同走走吧。”去了葛府,见了葛廷之,加上小阿宴被半路抱走,葛钰委实没心情与再淑妃扯下去。她要想见闫桢,怎么着也能见到。 临华宫左侧的月门沿路摆放着许多珍品绿菊,花蕊亭亭,片片花瓣儿在淡淡秋风和来往宫人交错的脚步低语里舒展开来,好似给庄严肃穆的宫殿平添了几分秋的柔色。 “姐姐是怎么和陛下相识的?”淑妃提着食盒与葛钰并肩而走。 含章门离临华宫相隔不远走走也就到了,小茂子在葛钰身后半丈处目不斜视的跟着,葛钰望了望前方的月门,道:“淑妃想知道?” 淑妃的眉眼含了一抹笑,似怀念往事般:“臣妾第一次见到陛下就被他的风姿所倾,记得,还是先皇文德二十年的事。后得知,能嫁与这般俊俏男儿为侧妃,临出阁的前一晚整夜都没睡着呢。不知不觉,这么些年一晃就过了。” 二人迈过月门,有眼尖的内侍立刻去通报柒九,月门边当值的禁卫和内侍瞧见二人也通通见礼。 “到了。” 葛钰刚说完,柒九便飞似的从殿内快步走出,一边走一边擦着额上细汗,见着葛钰便道:“哎哟!我的娘娘,您可算是回了!” “陛下可在?”葛钰问。 “在,在!”柒九笑吟吟的答着,这时好似才瞧见一旁的淑妃,脸上的笑容微僵,毫不客气的抬手扇了自个儿一巴掌:“哎哟,淑妃娘娘也在呢,奴婢见过淑妃主子!” 淑妃脸上依旧温和:“柒九公公全心全意伺候陛下和皇贵妃,一时没瞧见本宫也在情理中。” 柒九心下一沉,陪笑着又打了一巴掌脸,“尽心伺候主子们是奴婢的本分。奴婢眼神儿不济,该打,该打。” 葛钰独自走到后面步辇边,取出沈柔灵位捧好,对淑妃道:“羹汤凉了就没了滋味,但本宫一身风尘也不能即刻面圣,就不陪淑妃进去了。”说完这话,她便往后殿方向去。 柒九正纳闷跟着皇贵妃身边伺候的人哪儿去了,见小茂子仍杵在原地,立时丢了个眼色过去,“还不快跟上!” 小茂子被柒九一斥,连连称“是”的跟了去。柒九回过头来笑问淑妃:“淑妃主子是来给陛下送羹汤?” 淑妃道:“陛下回宫便一门心思忙于朝政,太后念着陛下,特意嘱咐本宫送来给陛下补养身子。” 柒九回头望了望殿门,衡量一番,“娘娘把东西交由奴婢吧。” “柒九公公,是太后让我们娘娘来给陛下送羹汤的,我家娘娘从前可待你不薄!”淑妃身后的湘云上前一步道。 “湘云!”芷云斥了她一声。 柒九听得这话,扫了扫湘云,旋即对淑妃笑道:“娘娘,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无故拦您呐!实在是陛下心情烦闷,吩咐了,除了皇贵妃谁也不见。” “是本宫的丫头没规矩,回去自当教训。”淑妃也没恼,接着问:“不知是何人何事惹了陛下心烦?” 柒九道:“还不是朝政上的事。安州之乱将将平息,这不,听说京畿郊县和好几个州又有了匪盗为乱,西北的濯濯部又虎视眈眈……才在御书房发了好一通脾气呢!” 淑妃听了惊愕连连,道:“如此,本宫就更应该替太后把羹汤送进去,亲手服侍陛下,以分陛下之忧。” “这……”柒九迟疑了一会,道:“那娘娘等等,奴婢去通报。” 进得殿内东阁,闫桢正凝神盯着一份由西北艮州玉门关六百里加急呈送的折子,柒九放低呼吸,咽了咽嗓子,轻道:“陛下,太后让淑妃娘娘给您送羹汤来了。” 闫桢盯着折子没抬头,过了良久一会才道:“娘娘回了吗?” 殿内极静,终于听见陛下问话,柒九压着的气一舒而出,忙道:“回了。娘娘一身风尘,许是去后殿沐浴更衣去了。” 闫桢的眉随着手里加急折子愈蹙愈紧,“让御膳房把菜热了。” “是。”柒九小心答道,为了等皇贵妃一同进午膳,陛下到此时也就用了几块点心,“淑妃娘娘那儿……” 闫桢这才抬起头,“她怎么来了?” 柒九硬着头皮又回道:“太后娘娘念及陛下忙于政务,特让淑妃为您送了羹汤。”想了想,接着道:“淑妃是和皇贵妃娘娘一道过来的。” “不见。”闫桢又低头去瞧折子,“东西留下,让人回去。” “哎。”柒九应下就要退出东阁,忽闻陛下又道:“回来。”他脚下立马刹住,微微侧身,一抬头,差些被陛下冷的出奇的眼神吓软了腿。 柒九忍着发软的腿向前小迈了几步,正待疑惑,听得陛下问:“她可有向你打听什么?” 柒九端的是临华宫的碗,吃的是临华宫的饭,自然不敢欺瞒陛下以至砸了自个儿的饭碗。他不知陛下为何有此一问,但不敢不据实以道:“奴婢给淑妃主子透露了陛下心情不愉的消息,淑妃……淑妃便顺口问了奴婢‘陛下因何事忧心?’” 闫桢‘啪’的一声搁下折子,“你如何回的?” 柒九心脏一缩,提起心道:“奴婢……奴婢提了京畿郊县和各州有盗匪为虐百姓一事,以及……西北濯濯部的虎视眈眈。” “哗啦!” 一个似玉非玉的天青茶盏差些砸在柒九身上,柒九见陛下最喜爱的茶盏碎了一地,慌忙跪下。“啪!啪啪!”抬手扇下去嘴角便见了血。 以他伺候多年的经验,陛下断不会因他点到为止的提了提政事就如此不容而怒,必是西北军情如火,亦或是褚右相一族和淑妃哪里惹了陛下不快。 “不会办差就让阮英来!”闫桢用指骨敲了敲几案。 柒九一言不敢发。 就在他疼的冷汗唰唰直流时,耳里恍然听见陛下道:“传淑妃进来。” 柒九多扇了自个儿一巴掌才停手,口上忙忙应“是”,微微发颤的十根手指也没敢闲着,轻巧快速的收拾地上碎瓷。 “无需收拾。” 柒九手上一顿,“是”。他顺势将手里拾起的几块碎瓷片原样搁回地面,心有余悸的起身并缓缓退出东阁。 淑妃惊讶于柒九脸上的伤,柒九忍着疼也没敢多说二话,只道:“淑妃娘娘,陛下让您进去。” 这厢,淑妃提了食盒入殿,葛钰便略略沐浴更衣由夏嬷嬷陪着往正殿而来,瞧见守在殿外两边面颊才消了肿又印满了新指痕印的柒九,望了望殿内方向,道:“这是惹着陛下了?” “奴婢见过娘娘。”柒九躬身行礼。 他是陛下身边正红着的人,整个宫里除了陛下和太后,谁敢无故这般掌掴他,即使是太后,不赶上大怒,也会瞧几分陛下的面子留些情面。 葛钰瞥见离汉白玉台阶不远处仍站着淑妃身边的两个宫婢,眸色微敛,问柒九:“淑妃进去了?” 柒九道:“进去了。” 葛钰又问:“多久了?” “该是还没过一盏茶的功夫。”柒九觑了觑皇贵妃神色,斟酌着又道:“娘娘可要进去?奴婢好为您通传。” “不了。”葛钰淡淡道。 “那请娘娘稍稍在此候等,奴婢去吩咐人让御膳房热膳,片刻便回。”说着,柒九就要离开。 葛钰唤住他,问:“陛下还没用午膳?” 陛下对皇贵妃有多在乎多宠爱柒九是看在眼里的,他忙回道:“从今晨下了早朝,陛下一直忙于政务,直至午时方只垫了几块点心。陛下说,要等娘娘回宫后一同进膳。” 剩下的柒九没再说,但葛钰却明白,她从离开葛府回宫已近未末,由此,阿桢便等她等到了未时末。 “你去吧。记得,清淡一些。” 柒九答道:“哎,娘娘放心。” 殿内,淑妃提着食盒入了东阁瞧见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的茶盏,再想起柒九一脸的掌掴印,没有立刻见礼,她将食盒轻搁在一旁,蹲在地上把碎瓷一一拾起。 几块大些的碎瓷在她手心里击撞出“叮叮”的清脆声,收拾妥当后,她方出声见礼:“臣妾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125 125 http://.biquxs.info/

淑妃行的是跪礼。按说,以她四妃的身份又素来协理六宫,只需屈膝福身见驾。 她既选的跪礼,闫桢也没立刻叫起。闫桢没叫起,淑妃也似堵了气般的跪得端端正正,一语不发。 闫桢不喜摆件器具太过奢侈,故而整个临华宫的青砖地面也没有一处铺有软锦地衣,青砖质硬寒凉,跪上半刻,便是被罚跪了多次经验丰富的宫婢内侍们也不觉好受,更莫提是掌有六宫之权的淑妃。 膝下酸麻,淑妃下意识的皱了眉。 “民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臣妾就算不得圣心,从十五岁入太子府为侧妃到如今伴陛下也四载有余,陛下就一点不念旧情?” “皇贵妃过去的种种,是你让那葛家女告诉太后并鼓动太后的?”闫桢把视线从手里折子慢慢移到淑妃身上。 淑妃手里留了一片天青碎瓷,她垂眸看了看,“臣妾记得,这只茶盏是在太子府便有的,是旧物,也是陛下喜爱之物。” “朕在问你话。” “回话。” 清清淡淡,这个男人落在她耳里的声音永远都是这么清清淡淡,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起伏,即便此刻是在为他宠爱的女人讨公道,罚她跪,也舍不得多分她一丝情绪。 最初,有这清清淡淡相陪,她也知足的。 久了,就不那么知足了。 “陛下既然都知道,又何必再问臣妾。” 闫桢起身将内里盛放着羹汤的食盒取了来,取出两只碗盏,两只碗盏内各均匀的盛了五分飘散着浓浓香味儿的紫参乌鸡汤,“你既承认,跪这半刻钟也不冤。” “起来吧。” 淑妃仍然端正的跪着,手里的瓷片被她紧紧捏住接着又松开,“臣妾伴了陛下四年,掌六宫三年,陛下既不爱这旧物了,就全当算作臣妾的苦劳,将这只天青碎盏赏与臣妾吧。” 闫桢取过几案上的一只碗盏,仰首饮尽羹汤:“为何?” 淑妃瞧着手里瓷片,“这样,看着它,臣妾就能想起陛下,将陛下记在心里,也……记得陛下的绝情。” 闫桢搁下碗,“喝吧,凉了。” 淑妃跪了好半晌膝下酸麻的厉害,试了两次才站稳了,她看着几案上剩下的那只碗,碗里汤羹平平静静波澜不惊,也伸手端起来饮了,待汤羹顺着喉嗓滑入腹中,道:“确实凉了。” 闫桢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你且回吧。过些时辰,朕便着人把内奉司新呈上的几套天青瓷盏送去漪兰宫。” 淑妃只觉心里溜过一阵酸涩,“臣妾只想要这盏碎的。” 闫桢默了默,“你若真喜欢……手里这片可以拿走。” 淑妃没有再跪,只屈了屈膝:“谢陛下赏。” 淑妃出了东阁出了殿,第一个瞧见的便是站在殿门旁的葛钰,她扯出一抹笑:“姐姐快些进去吧。陛下等你,可谓是等得望眼欲穿呢。” 葛钰也笑了笑:“真不凑巧,淑妃若想知道本宫和陛下是如何相识的,等下回,下回这般遇着了,本宫定与淑妃从头细细说起。” 淑妃紧捏着手里瓷片,“不妨事。不过姐姐说得对,羹汤凉了确实失了滋味儿,可你说,这世上又哪有只热不凉的茶呢?” 葛钰仍笑着:“淑妃比本宫入宫时间长,比本宫年长,本宫又没有姊妹,下次见着了还是互称品级的好。姐姐妹妹的,叫旁的人听见岂不是笑话。” 淑妃抿了抿嘴,“娘娘圣眷正盛,漪兰宫、长春宫和长乐宫谁能和您争锋,更别提那些只敢把心思藏在腹里却妄想着攀上枝头的人,她们可不敢说您皇贵妃的闲话。” 葛钰扫了扫汉白玉台阶下淑妃的两个丫头,“幽幽众口本宫不喜欢堵,但本宫喜欢在事物将将初显时便掐断源头,这样方可标本皆治。” “娘娘英明,”淑妃顿了顿,忽然又轻轻一笑,“臣妾告退。” 葛钰望着淑妃走下台阶的身影,侧身吩咐站在身后的夏嬷嬷,“替本宫送送淑妃娘娘。” 夏嬷嬷应着:“是。” 柒九忙妥了膳食的事,见淑妃出了殿,向葛钰点点头又赶忙轻手轻脚的进去伺候。一入东阁先是觑了觑适才躺着碎瓷盏的地面,瞧着收拾了,便四处去寻存放的地方。他把淑妃先前搁在书橱隔板上的碎瓷一一用衣裳兜好,没敢碰出一丁点儿声响。 “陛下,膳食热好了,可要传膳?” 闫桢瞧了瞧柒九的脸,道:“娘娘呢?” “在殿……”柒九下意识的回话,忽一抬头望见窗外,舌头顿了顿:“娘娘……” 闫桢顺着柒九讶异的视线瞧去,见自个儿等了许久的人正垫着脚尖去够一株月桂枝,等回了伊人,因着西北军情和各地相继出现的匪乱紧了一上晌的神经终于松了松,吩咐柒九道:“去备个雅致的空瓶。还有……让阮英把新呈上来的几套天青瓷盏全送去漪兰宫,让他亲自去。” “是。”柒九应着。才惹了陛下动怒,他也不敢多问什么。 葛钰折够了几支月桂方才悠悠进殿,脚将将迈入东阁便听见有人道:“朕饿着肚子等娘娘回来,娘娘倒好,不说先来瞧朕,反倒去折什么桂枝!”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葛钰嗅了嗅鼻间萦绕的桂香,顺手把桂枝插在柒九奉来的玉色细颈白瓷瓶里,接过来,搁在闫桢身侧的小几案上,道:“多闻闻,静气凝神。” 柒九忙着去传膳,默默退出去又唤了小茂子进殿伺候,反复叮嘱道:“机灵着些。” 小茂子觑见他干爹脸上新添的掌掴印,捏了一手的冷汗点点头。有皇贵妃陪着,陛下该不至于还存着怒吧?小茂子没敢进去打扰二人,守在东阁门口暗暗聚起十二分精神听着里面动静。 “我给你按按。”葛钰绕到闫桢身后坐下,两手拇指顺着闫桢的额轻轻揉按至他的耳后,细细揉按了好一会,方问:“好点没?” 闫桢顺势靠在葛钰怀里,道:“莫不是柒九那没眼力见儿又给你说了什么?” 葛钰笑了笑,右手虎口处的伤从进殿时她就有意用垂下的广袖掩着,不过给闫桢轻轻按了一会使了使力,伤处竟又开始隐隐作痛:“火气大了伤身。” 揉按在他额间耳后的手似有魔力,柔柔软软,闫桢受用的合了合眼:“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一点不中用。” “你罚都罚了,”闫宴被半路抱去慈宁宫葛钰一直放不下心,这会闫桢靠躺在她怀里她才略感踏实,“可不兴一罪二罚。” “朕是娘娘的人,娘娘说不二罚便不二罚。”闫桢睁开眸,望着几案上搁摆的月桂枝,淡黄淡白的花朵儿飘散出馥郁的香,望了两眼,忽然道:“不问问我淑妃进殿来做了什么?” 葛钰手上一顿,“不问。” 闫桢的眸子聚了聚神,“也不想知道她与我说了些何事?” 葛钰手上又是一顿,“不想。” 闫桢抬手轻捏住她右手腕,嘴角噙了一抹笑,“是真不想?” 葛钰盯着自个儿虎口处的两道裂口,生怕闫桢用力顺势把她的手拉送到他身前。景王乱才平息不久,各州又同时匪盗为猖,背后如何,是否有前朝余孽涉足其中,北燕大军才从虎原关缩了回去,濯濯部又开始虎视眈眈,她不想闫桢再为她手上这点小伤费神。 况且,一日复一日,离重阳节的时日也不多了。 葛钰动了动手腕想把手扯出来,却被闫桢握的更紧了:“娘娘还没说是真不想还是在敷衍朕了事?” 手腕被捏着往前拉了些,葛钰的心一瞬提起,“先松开手。你愿意说,我就听。” “啧,听着不像实话呀,欺君是会……”闫桢忽然侧了侧身子,把捏握在葛钰右手腕上的手顺势滑至她腰间,一使力,葛钰整个儿就被拉至了他怀里。葛钰不料他有此动作,一时没藏住手,两道还隐隐带着血丝的伤赫然落在了闫桢眼皮下。 闫桢尚挂着笑的脸骤然凝起,轻轻拉起她右手腕细细瞧了瞧,便向殿门方向吩咐:“取伤药来!” 小茂子本来被陛下那句“记吃不记打,一点不中用”惊骇地浑身冷汗,一听吩咐,立刻应“是”,脚下生风的跑去取药。 “宫外伤的?”闫桢面如沉水。 葛钰见他既冷了脸又满脸心疼,轻道:“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这时,柒九传了膳入东阁,既没瞧见小茂子守在殿门边,也没见小茂子在殿内伺候,眉头微微一皱,还不待他出声回禀,就听见陛下压了怒气道:“伤药。” 柒九挥手让布好膳食的内侍退下,忙回着话:“奴婢立刻去取。” 柒九擦着额上的汗,脚下不停的往外退,陛下回宫没几日,他的差却是办的愈发不成样子了,将将退至东阁门边小茂子就奉着一罐伤药急急行来,险些同他撞个正着。 柒九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御前伺候,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小茂子自知惹了干爹,也不敢多话,忙把伤药塞给柒九:“药,药。” 柒九脸上肿的生疼,但瞧见手里伤药还是缓了缓脸色,一刻不耽搁的把伤药奉至陛下跟前儿。 闫桢取了些药如羽毛落在水面般轻轻抖了些在葛钰的伤口上,葛钰心里柔柔软软:“小伤而已,真的不碍事。” 闫桢沉着脸一语不发,待上好了药方吩咐柒九:“让伺候娘娘的两个丫头进来。” 闫桢口中的丫头自然是指锦帛和十五,柒九明白,但皇贵妃从宫外回来他就没瞧见那两个丫头的踪影,殿外候着是夏嬷嬷。 “不关她俩的事。”葛钰知闫桢是要问责十五,又道:“太后娘娘想瞧瞧阿宴,我让她们两个一道去慈宁宫了。” 论了一上晌西北军务和各州匪盗为患的事,本就压着火,但听闻小阿宴被抱去了慈宁宫,他缓和了脸色放轻语气:“为什么回来不说?我不发现,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瞒着?” 葛钰没想过瞒着,况且也瞒不住,共枕而眠时时相对的人哪里会发现不了?只是听柒九说他心情极为不快,不想拿这么点小伤在他为朝政忧心忧神的时候扰他。宫外落崖遇险、遭一拨拨不明死士刺杀,那般险境都过来了,手上的裂口虽深,但比起落崖那夜的伤又何值一提。 葛钰侧眸望了望桌案上布好的膳食,对柒九道:“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本宫伺候就行。” “是。”柒九垂眸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殿门。 殿内只余闫桢和葛钰二人,桌上散着饭菜香味儿。闫桢没用膳,她也没有在宫外用膳,可都饿极的两人却四目相对的坐着不动。 葛钰瞧他才缓和了些的脸又沉了下去,动了动,挨的他近些。她用左手扣住闫桢的手,主动凑到他额上轻轻一吻:“你先别生气好不好?” 126 126 http://.biquxs.info/

闫桢还是沉着脸。 床帏那档子事,虽经历了多次,但葛钰每回仍羞涩的很。她在脑海里回忆闫桢吻她的动作,依葫芦画瓢,先是顺着额往下吻了吻男人的眉眼,接着吻了吻他的唇,使出浑身解数但某人仍绷着脸稳如泰山。葛钰索性停了动作倚在他怀里,双颊自然而然的染了一层淡淡绯色:“我祭拜完阿娘转道去了葛府。” 闫桢伸了一只手抚在她背上,葛钰又道:“见了他。带回了阿娘的灵位。” “嗯。”闫桢出了一声。 “葛大夫人道出我阿娘的死因和淮安祖父的死,她想激怒我杀了她,以此……”说到这里,葛钰停了停,“……手是因为十五和十七围攻她身边的丫头寻春,寻春轻功极好且浑身是毒,防不胜防,所以才不小心伤了的。没有大碍,你不要问责十五他们。” 闫桢默了片刻,“好。” 葛钰把头枕他肩上,温热有力如同郭朗走的那夜一般。她伸手环着闫桢的脖颈,安静依偎了片刻,或许她想的不一定是阿桢想要的,葛钰在他颈边蹭了蹭,轻轻道:“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闫桢轻轻抚了抚她的背:“阿钰,你和阿宴在我心里与朝政无二。我是你夫君。” “嗯。”葛钰只觉鼻尖有些发酸,从嗓子里出来的声音也带着颤,她把手搁在闫桢的腰侧,“对不起。” 闫桢用下颌轻轻抵着她头顶墨发,察觉异样,把人从怀里拉出来一瞧:“怎么哭了?” “没有。”葛钰胡乱拭了拭眼睛,她不喜欢哭,骤然得知阿娘和祖父死于褚若雪的手段,见到葛廷之时那股无法名状的愤慨,她通通都压着。儿时,和邻里小子们打架争论‘爹’,她就不爱哭了。 葛钰愈擦泪珠子掉的愈发凶,也不知哪里来的委屈,就是止不住:“我没哭,许是沙子进眼睛了。” 闫桢重新把人揽入怀里,抚着她略微紧绷的背:“我是你夫君,你是我夫人。” 短短十字,不轻不重,落在葛钰心里却犹如千斤。 她愈发抽泣的厉害了。 “哭吧。”闫桢轻道。 玉色细颈白瓷瓶里的桂子淡黄淡白默默盛放。葛钰低低抽泣了一会方止住哭声,滴落的泪珠子把闫桢身前衣襟晕湿了一片,她偎在他怀里道:“要不要换一件?” 见她分心关心衣裳的事,闫桢蹙着的眉才缓缓松开,打横抱起:“饿了吗?” 葛钰点点头。 闫桢将她抱至桌案旁,扫了扫桌上的珍馐佳肴:“都是淡味儿的,想吃哪一道?还是先用些羹汤?” 葛钰愣愣看着他,“你不生气了?” 闫桢盛了半碗羹汤,舀起一小匙送至葛钰唇边,葛钰咽了下去。接着又是一匙,两匙,葛钰都一一咽了,见闫桢还是不说话,道:“我自己可以。” 闫桢没理会她的话,又一匙送过去:“张嘴。” 葛钰喝了,才哭过的眼睛红红的还泛着水光,道:“还生我气呢?” 闫桢搁下碗盏,用玉筷夹了些笋片和炖得十分软烂的肉:“朕都心疼死了。” 青黄笋片裹着白嫩软烂的炖肉光瞧着就赏心悦目,葛钰这次却没乖觉的配合,她很少主动对闫桢说些轻哝软语的话,说的时候,多数是因闫桢的逗弄。 “既不生气了,为何还要板着脸?” 闫桢把夹着的笋片、肉搁回碗盏,复尔又夹起来送到葛钰唇边,“朕是气自己。你心里憋了这许多委屈,我竟没有察觉,我竟不知。” 葛钰摇摇头:“不是。你没有让我委屈,我只是……”只是听见那句‘我是你夫君’就突然抑制不住。 她含住筷上的笋和肉,细嚼了慢慢咽下,满眼含光的望着闫桢:“笑一笑好不好?板着脸不好看。” 闫桢怔怔看了她一会,嘴角倏地勾起笑来,能得人儿主动卸下那层看不见的心防,对他娇哝软语,他心都化了。视线扫向案上膳食,满满堆叠一碗汤肉,他道:“必须全部吃完。吃完了,过上些时辰我就去慈宁宫把阿宴抱回来。” 暮色至。 天色还昏昏亮着,临华宫里的内侍便将一盏盏宫灯华烛全部点亮了,整个临华殿灯火通明。葛钰临在寝殿窗边,望着殿外宫人来往。 申时时分,又一份从西北艮州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闫桢瞧了,没说二话立时着人宣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火速进宫议事,一议便到此时,却仍未方休。 小阿宴自然也仍在慈宁宫。 葛钰念着闫桢,也念着儿子。她一面让人备好简略的晚膳送去御书房,又一面遣夏嬷嬷去慈宁宫打探闫宴的消息,双眼却一眨不眨的盯着临华宫左侧月门。太后身边的含嬷嬷下晌时说,晚膳时分必定好好将阿宴送回临华殿。 夏嬷嬷走了不过一会,便和太后身边的含嬷嬷一同回了。葛钰透过窗瞧见来人,立刻命宫侍整了妆容去后偏殿等着。临华宫是天子寝宫,不管她与闫桢的感情多么甚笃,明面上,她都不能在寝殿或正殿的东西两阁见太后身边的含巧。 “娘娘。”宫人提前知会了夏嬷嬷,夏嬷嬷径直把含巧领到了后偏殿。 葛钰瞧含嬷嬷两手空空,后面虽跟了几个宫婢内侍却也没见锦帛和十五,心里有了数:“含嬷嬷,小殿下可有扰了太后娘娘静养?” “奴婢见过皇贵妃。”含巧先是请安见礼,接着含起一脸笑意道:“小殿下乖巧喜人,太后娘娘喜爱的不得了呢。” “可有哭闹?”葛钰又问。 “不曾,”含巧笑道:“娘娘身边的两个丫头甚是机灵,特别是那个叫锦帛的,小殿下凡有哭闹的迹象挨着她便又笑逐颜开了。” 含巧停了停,又道:“太后知道娘娘是个孝顺的。之前是有叵测之人特意挑拨太后与娘娘的关系,错怪了娘娘,太后心里也甚不是滋味。这不,特意嘱咐奴婢挑了些锦缎绢帛和金银玉器送来娘娘宫里。” 含巧说完,她身后的宫婢内侍便将手上呈奉的物什一一奉至葛钰跟前,葛钰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一抹得体的笑:“本宫何德何能能得太后娘娘如此眷顾。还请含嬷嬷稍后,待本宫换身衣裳,亲自去慈宁宫向太后请安以谢恩赏。” 含巧避的就是皇贵妃借谢恩之举去慈宁宫,笑了笑,道:“太后明白娘娘的孝心。奴婢来时就嘱咐了,说:‘陛下今儿一整日累于朝务,幸有皇贵妃在旁尽心伺候着哀家才能稍稍安心,不然,哪里能偷了闲来逗弄孙子。’太后还说:‘皇贵妃是个好的,让她安心待在临华殿,不必特意来向哀家谢恩。’” 含巧道:“娘娘,太后是怜惜娘娘才免了娘娘的奔走。听说,下晌时又有一份从艮州六百里加急递来的折子,太后让娘娘多备些点心和小吃的样式,待陛下忙完政务,好生伺候着。” 葛钰听含巧说完,知道太后是存了心要多留阿宴一阵子,不让她去慈宁宫。她如今既为宫妃,也不能不守规矩公然违逆太后到慈宁宫去把阿宴抱回来。葛钰从上首位站起,笑道:“太后的怜惜,臣妾感激涕零。自当谨记太后叮嘱。” 葛钰让夏嬷嬷把赏赐的锦缎绢帛和金银玉器收下,道:“入库造册登记,细细收藏好。” 夏嬷嬷点了点头,让伺候在一旁的宫侍将一应物什接了过来。 含巧打量了葛钰一眼,见皇贵妃神色如常,道:“奴婢下晌时本应诺了娘娘要把小殿下送回来,但小殿下实在太过乖巧可爱,逗的太后开怀大笑不说连晚膳也多用了些,太后让奴婢给娘娘说一声:小殿下她喜欢的紧,要多留小殿下两日。” 葛钰正端着笑,一听此言,差些挂不住:“小殿下能得皇祖母喜爱是他和本宫的福气。不过,陛下应允本宫亲自喂养小殿下,吃惯了母乳,其他奶嬷嬷的乳是不吃的。” 含巧早备好了说辞:“娘娘有所不知,下晌时,小殿下饿了本也如娘娘所言宁肯饿着也不食其他乳母的乳,但瞧了大殿下吮乳后就不再排斥了。” 在宫里,葛钰虽有皇贵妃之尊,但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太后。只一个‘孝’字,太后之言若在情理,尽管有闫桢百般呵护,她仍不能公然违逆。 这边,葛钰让夏嬷嬷送含巧出去,御书房内的议事仍未终止。柒九命人轻着手脚摆好皇贵妃遣人送来的简膳,对他师父阮英耳语了一句,阮英又借添茶水之机在闫桢耳边耳语了一句。 闫桢朝隔屏后布好的膳食望了一眼,抬手止停殿中正奏禀对策的兵部侍郎邹晋。他对阮英轻道:“带话给娘娘,不必等朕,让她早些安置。” 阮英点了点头,躬身退下让柒九去带话。御书房内,邹晋铿锵有力的奏议声又响了起来。 夜已深。 宫门下钥。 临华宫寝殿仍一片通明。 没由来的胸闷心慌令葛钰坐立难安。她手里拿了一卷书,随意翻了翻便翻到了记述安州祁山和艮州云霄山脉相关人文物志的那一页,合上书卷,披上外裳,不顾夏嬷嬷和在近旁伺候宫婢的阻拦,独自走到殿外去等闫桢。 御书房与寝殿之间只相隔短短一进宫殿远。葛钰趁着夜色望了望,快步走下汉白玉台阶,夏嬷嬷见状忙领着伺候的宫婢跟着:“娘娘,使不得。” 葛钰停住脚,回头看她:“为何?” 秋露寒凉,夏嬷嬷一边打发一个宫婢回寝殿去取披风,一边解开葛钰因心神不宁系错位的衣襟带:“御书房是陛下商议朝政的重地,外面由天阙禁卫层层把守,依宫规,后宫妃嫔无召不得入内。您便是去了,禁卫也不敢放您进去。” 正说着,一股凉风袭来,由远及近的宫灯全忽闪忽灭的暗了暗,葛钰任凭夏嬷嬷为她系上披风,搓搓手,道:“那本宫就在此处等。” 127 127 http://.biquxs.info/

风一点一点盛了。 夏嬷嬷怕她受凉,道:“娘娘,陛下已让柒九公公传了话,让您不必等候早些安置。此处风大,您莫吹出了风寒才是。” “无碍。”离御书房近些,离闫桢近些,葛钰才不致于太过心神慌乱。 夏嬷嬷见劝不动,也不再多言,同几个伺候的宫婢一同静候在旁。 宫灯在风里忽明忽暗。一盏异常亮的琉璃灯从远处游廊慢慢及近,再近,再近,不知等了多久,葛钰终于在灯影里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她提起宫裙迎上去,“阿……陛下?” 闫桢眉目间略显倦容,但瞧见迎来的人儿,眸里却挡不住流动的光华。当着许多宫人的面,葛钰忍住了想去抱住他的冲动,在离闫桢三步远的地方行了礼,方走过去拉他的手。 “不是让人带话了,不用等我。”纤细柔软的手一片冰凉,闫桢替她暖了暖,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又给她系了一层。 驼峰岭那夜受了寒,如今气候稍稍凉一些,葛钰便觉得冷。 她打了个哆嗦:“你没回来,我睡不下。” “傻。”闫桢心疼的横抱起她并斥了一句跟过来的夏嬷嬷:“怎么伺候的!”接着,也不管夏嬷嬷和几个宫婢跪地请罪,径直往寝殿回。 “别怪她们,是我心慌睡不下要在殿外等你。”葛钰道。 闫桢把她抱回寝殿轻放在宽大柔软的床上,为她脱了鞋袜,命跟进来候在稍远处的柒九打来热水。热水氤氲起淡淡白雾,闫桢伸手拭了拭温度:“来。” 葛钰伸出双足。 纤白小巧的脚被闫桢握在手里,他半蹲在脚踏边,“水温正好,泡一泡,驱寒。” 温热的水浸没过葛钰的脚背,好似一股澎湃的暖流在她心底划过,没由来的心悸霎时平静了许多。闫桢在她足底力道均匀的轻轻揉按,她想着跪地请罪的夏嬷嬷她们,道:“让她们起来吧。你让我做了皇贵妃,她们又哪里能违背主子的话呢。” 闫桢运了内息仔细的为她揉按暖脚,头也没回,对身后侯立的柒九道:“听娘娘的,出去传话。” “哎。”柒九正瞧的满目震惊,伺候陛下许多年,哪里见过天子一朝给后妃洗脚揉脚的。 闫桢用棉巾裹干葛钰脚上的水,让她躺下并为她盖好锦被,轻轻吻着她额头:“先睡吧,我收拾一番就来。” “嗯。”葛钰冲他笑了笑。今日祭阿娘,见葛廷之,情绪大起大落确实疲乏。闫桢回来她心也踏实了,本是等着他收拾好一道同眠,睁着眼,不知怎么就先睡了过去。 迷糊中,她感觉到闫桢上了床,温温热热的。 柒九见陛下和皇贵妃安置好,踮起脚尖轻轻挪过去吹灭宫烛又同样轻着手脚退去外间守夜。 闫桢搂着葛钰的腰,拨了拨她额前碎发。下晌她倚在他怀里低声落泪,他无法名状自个儿心情,只觉心都碎了。生闫宴九死一生,若传信的沈小山晚上半刻,他慢上半分,剪刀一下去,那时他二人便天人永隔了。若是雨再大些,山洪再大些,等他赶到,等着他的怕也是同样的结果。 所以,冥冥自有天意。 为了阿宴,她肯舍命。为了他,亦肯独自引狼离开为他舍命。他闫桢,怎么能让她再受半点委屈,怎么能让她哭呢? “阿钰……阿钰……”闫桢一遍遍低声唤着葛钰。忙了一日朝务,没过一会也浅浅睡去。 *** “陛下!” “陛下!” 葛钰似听见有人在唤闫桢,又恍然是在梦里。她的心咚咚直跳,像被闫失掳走在景王军营里听见的鼓声一般。不知被何物操控了,她耳边响起战马嘶鸣,刀,剑,枪盾戈,驼峰岭的雨比生闫宴那晚还要大,风呼呼吹着,泥泞的泽滩里伸出一双双苍白幽冷的手,三丈开外站着都让人毛骨悚然遍身寒透,红,比血还红的泽滩死一般的宁静,又好像在滔天的火光里被天际劈下的惊雷切开,接着再被卷卷狂风掀起。 整个驼峰岭的山草,全变成了漫天的红。 “阿桢!” 葛钰愈想夺回意识,愈深陷其中,“阿桢!” 她手指微动,忽然从梦里惊乍而起,“阿桢……”她梦到闫桢没了,亲眼瞧见他被驼峰岭泽滩中的手给拖了下去。 身侧没人…… 葛钰探了探被里的余温,莫名的心悸,咚咚的心跳和梦里如出一辙。 “阿桢!”她环顾一圈寝殿,惊唤着。 “娘娘?”夏嬷嬷听见动静,忙推开寝殿门进去。 葛钰瞧见夏嬷嬷,舒出一口气,忙问:“陛下呢?” 夏嬷嬷从衣架上取下外裳给她披着,“在,在外间殿里。高统领好像得了什么紧急之事,托了柒九公公生生把陛下给叫醒的。” “高统领?”葛钰趿拉起鞋子便往外走,“可知是何事?” 夏嬷嬷摇摇头,“这奴婢就不知了。” 葛钰行到外间瞧见闫桢正好往寝殿来,闫桢只着了一件就寝的单衣,望见她道:“怎么起来了?” 葛钰走过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闫桢拉了她的手往寝殿走,“回去说。” 二人回了寝殿,闫桢却先紧着穿衣,他挥开过来伺候的柒九自顾系紧腰封,道:“高阳来禀,皇陵那边出事了。闫失失踪,皇叔不知何故突然病重,那些个捧高踩低的狗奴才还想把事情压下,耽搁了救治,御医说……怕是挺不过今晚。” 葛钰听得心惊,既便景王举兵反了,但她看得出,阿桢待景王仍是不同的。回宫不过短短三日,对景王府的处置还未商定,如今只是暂囚皇陵,如何突然就病重不起了? 闫失…… 说实话,她私心里对闫失有同情,闫失虽掳过她,却没有为难她。看他每每带着一身被景王责过的伤来寻她上药,闫失的心情,她都能感同身受。 但,闫桢若以律法问罪,她也没有二话。 ——谁种下了果,谁就该担起那份责任。 葛钰帮闫桢理了理衣摆,知他要走,轻道:“平安回来。” 闫桢一手揽住她腰紧紧拥着她,在她耳畔道:“等会儿安心睡。待天亮,我必定好好出现在你面前。” “嗯。要说话算数。”她不安,心里很不安。 “算数。朕金口玉言。”闫桢咬了咬她耳垂,唇角勾起笑来。他把那块‘如朕亲临’令放在葛钰手里,“这个你收好。” 葛钰垂眸看了看花纹繁复的青铜令,单令上的四个字,就赐予了持令者非凡的权利。她紧紧捏着,陪闫桢一起到了殿外。 风依旧没止。 “娘娘。”高阳见到葛钰跪地见礼。 几人的衣裳被吹得闷闷作响。葛钰冲高阳点点头,目送闫桢走下殿前台阶,“阿桢……” 闫桢走出几步又回头去望她。在宫外,阿钰唤他名讳没有顾忌,但随他回宫后,凡当着宫人的面她只会称他‘陛下’,闫桢察觉到她的不安,走回去牵起葛钰的手为她暖着,“太凉了,回去安心歇息。明儿一早,我再去慈宁宫抱阿宴回来。” “嗯。”葛钰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的吻了吻闫桢侧脸,“我和阿宴等着你。” 闫桢今日的心是软了又软,化了又化,他眉眼里藏起笑,向一旁伺候的阮英、柒九和夏嬷嬷道:“伺候好娘娘。” 几人同时应“是”。 感觉到手上裹着的温热慢慢褪去,葛钰再次目送闫桢走下殿前台阶。她今日瞧淑妃走过,自己也走过,短短几步,却从未有此刻这般觉得远。脚下情不自禁的随着台阶方向挪了半步,她止住脚,耳边传来闫桢对高阳从容果断的吩咐:“开宫门!” “是!”高阳的声音也沉稳有力,落在寂静的夜里,像击起千层巨浪的石头。 “娘娘,陛下走远了。”夏嬷嬷道。 眸里闫桢的身影一点点化作虚无,只剩下忽明忽暗摇曳的宫灯,葛钰收回目光:“回吧。” 临华宫回归平静。 寝殿里独留了一盏烛火,殿外月桂枝被风吹地沙沙轻响,葛钰呆呆望着床幔顶辗转难眠。天黑洞洞的,像一块被戏本子里饕餮吞掉的肉,不见光明。 玉祥宫附近当值的内侍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巡夜,他才调到分管玉祥宫老太监韦正全的手下,今儿是第一次当夜值巡夜,听闻过玉祥宫闹鬼,怕的脚趾都蜷缩起来了。 “咔嚓!” 一声轻响,小喜子忙提起灯笼左右照了照:“谁!” “咔嚓!”又是一声。 小喜子头皮都麻了,记起之前当过值的哥哥们教他的招,嘴里忙轻轻嘀咕:“舒嫔娘娘,谨嫔娘娘,小喜子是奉规矩当值,入宫几年来也从没有害过人,若无意冒犯到了您二位,娘娘们死人不计活人过……啊呸,呸,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奴婢赶明儿一定偷偷为您二位祈福送钱,太上老君急急如令令,太上老君急急如令令!” 小喜子惊起一身汗念叨完后,玉祥宫外果然又安静了下来。 “呼——”他深深舒出一口气,抬起袖子抹去额上冷汗并继续走了两步,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好似被他踩在了脚下,小喜子刚放松的身子再次僵直的不敢动,轻轻抬脚,打过灯笼一照:“啊!” 他吓得瘫坐在地,又连滚带爬的爬起来跑,“鬼,有鬼啊!” 128 128 http://.biquxs.info/

几十骑百中挑一的天阙禁卫护卫着闫桢在延平门前同苏三领着的几个暗卫相汇,苏三、高淮、苏九个个神色肃穆,闫桢扫他们一眼,便令高阳上前叫开城门。 城楼上,一个校尉穿着——哈欠连天连眼都睁不开的人,借着火光瞧清高阳手里执的令,立刻三魂归窍。 “快,开门!开门!” 在易安城军界混的人哪能不识陛下身侧第一禁卫的着装,更莫提他还识得天阙禁卫军的高统领。头目校尉以迅雷之势整理好身上军甲,拿起佩剑挂在肥肉充盈的腰侧,抬脚向一个瘦猴模样站得异常挺直的青羽卫踢去,“还不快随本尉下去见驾!” 头目校尉骂咧了一声“蠢!” 能让高统领护卫的除了今上还能有谁!没眼力见的,怪不得回回考核总爬不上去。瘦猴青羽卫敛下眸里的阴郁,盯着正下城楼的那道肥胖身躯,摸了摸腰间佩剑。 延平门被几个青羽卫吃力的抬起,嘎吱嘎吱,缓缓启开。 “卑职……”头目校尉将将跪地,还不待说出姓甚名谁,几十骑天阙禁卫便护卫着闫桢奔行而出。 头目校尉吃了满口满鼻的灰,刚想骂几句瘦猴出出气,只见瘦猴在他面前明目张胆的抽出佩刀,接着一刀捅入他腹中:“去死!” “呃……你……”他想抓住腰边悬着的剑反击,无奈瘦猴又把刀一转捅地更深了。鲜血滴滴答答的流,头目校尉抬起手,只吐出一个字便双目睁圆地向后倒去。 瘦猴抽出刀,用舌头舔了舔刀上的血:“关城门。” 就近的几个青羽卫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抽出腰间佩刀,向后退了退:“肆意罔杀上峰,死罪!” 瘦猴沾了些头目校尉的血在额上划出一道“一”字血痕:“关城门,活。不听话的,死。”说完,城楼上跃下数道鬼魅般的身影,全立在瘦猴身后。 几个青羽卫频频后退,一个年长的护着一个年小的顺着城墙跑:“去找邵统领,快!” “全解决了。”瘦猴望了望几个青羽卫,对身后的魅影吩咐。 数道魅影飞跃而起,扬起手里的圆月弯刀,几个青羽卫连喊叫没都有一声就悄无声息倒下了。血珠顺着弯刀滴滴滚落,数道魅影的装着招数与在祁山密林刺杀闫桢的死士如出一辙。 “告诉主子,可以动手了。”瘦猴的声音透着股股阴气,他手一挥,自有其他青羽卫上前紧紧合上延平门城门。 一个死士领命而去。 而在相隔不远却十分隐蔽的一条窄巷里,一个目睹了全程的灰影悄悄离开,径直奔向了通往葛府的近路。 “老爷!”砚书喘着气直奔葛廷之书房。 书房门被骤然推开,正于案前强撑身子落笔写着什么的葛廷之应声停笔,抬头望向砚书,眉头紧蹙,问:“陛下出城了?” 砚书先是点头,接过葛廷之推来的茶急急饮下,待喘匀了气儿,道:“出城了。不光陛下出了城,延平门也出事了。” 葛廷之背上的伤一点没见好,因连连动作,反倒愈演愈烈。他忍不住频频咳嗽,一咳嗽又牵动了被褚若雪刺伤的肩胛,“……再等等乔武。” 砚书上前扶着他,“老爷,您先坐着歇一歇。” 葛廷之紧紧捏着手里竹笔,目光在纸笺上扫了扫,“咳,咳咳……歇不了,歇了就不中用了。” 这时,书房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林安手里拿着一份红色折页般的纸笺,他推门而入,“老爷……” 葛廷之望见他手上东西眸里闪过一抹亮光,寻了一个下晌,终于是寻到了:“拿来。” 林安把红色纸笺交给葛廷之,默了片刻道:“夫人没挺过。” 葛廷之望着纸笺怔怔出神,捏着纸笺的手也跟着微微发颤,他闭上眼又缓缓睁开,一句话没说,扶着书案把那张红的刺目的折页纸笺放在一个精致小匣中。 林安见他差些站不稳,忙搀着:“老爷……” 葛廷之重新捏握起竹骨笔,摆摆手:“出去吧。乔武回来了……让他直接来书房。” 林安应着“是”,想说些什么又生生止住了。 外面的风很盛,树枝儿被吹得沙沙作响。不知为何,听着这沙沙响声葛廷之反而平静了,连听见褚若雪没挺过时那一瞬的悲恸也悄然散去。他想起了淮安那个家,想起屋前有两株海棠,每每到了春日便花放满枝。风盛时,落英簌簌,沈柔总喜欢站在树下等他。 乔武回来时一身是血,他是被林安搀扶进书房的。 葛廷之垂眸瞧着身前纸笺,纸笺上并无多余言语,上面落着“赵县,青城县,白荣府,江州云香,艮州玉门”几个地方。 “都对上了……” 葛廷之反复瞧着,但他总觉得漏了哪里。思前想后,他又对乔武道:“你再仔细想想,除了这几处,右相还派人去了哪儿?” 乔武捂着仍旧流血的右臂,还派人去了什么地方?他想了半晌,葛廷之便捏握住笔静静等着。 “青州……对,还有青州!”乔武道。 “青州?” 怎么会是青州?葛廷之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握住笔在‘艮州玉门’四字后面另起一行并落下‘青州’,相比前面几字,‘青州’二字明显浮弱无力。 一口黑血呕出,葛廷之撑不住了。 数点黑血溅落在纸笺上,葛廷之忙用衣袖擦了擦。他折好纸笺递给砚书:“收好,送去……” “咻!”一支利箭飞射进来,直直钉在葛廷之身后那方沉雕四君子红木屏风上。 屋内气氛骤然紧张。 葛廷之望了那箭尾一眼,一把将砚书推入屏风后的内室,内室有一个出书房的暗门,“快!去苏府,要亲手交给苏相!” 砚书郑重点头,“老爷放心。” 葛廷之见砚书离开,一下失了所有力气靠着屏风滑坐在地,“咳……咳咳……你们也快走……能躲就躲……” 书房外,丫头小厮们的惊呼声、哭叫声一阵高过一阵。 乔武忍着伤去扶葛廷之,“老爷救过小人一家,我带您一起走。” 葛廷之苦笑,乔武是个痴人,对他一点好就涌泉相报,他推开乔武:“你的恩报完了……走吧,走吧。” “一起走。”乔武仍使了力搀他起来。 “一个人……才能活命……”葛廷之垂眸看着紧抓自己手臂的手,“你还有个老娘。” “一起走。”乔武的手松了松,复尔又抓得更紧了。 葛廷之拂下他的手,“林安待你也不错,救了我……你能眼看着他死?” 林安双膝一屈跪伏在地上,“老奴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老爷……您走,您快走!” 葛廷之的手死死抠在沉雕四君子红木屏风的缝隙里,五根指骨青白交错,一道道鼓起的青筋显得沟壑纵横,“替我……向你母亲问个好。” 乔武双手握拳,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老爷!” “呲!”书房外,一股飞溅来的鲜血将格花窗染出一道血红。 乔武俯身一拜对葛廷之重重叩了一个头,踏入内室,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深深望了葛廷之一眼,道:“老爷,您还算是个好人。” 葛廷之这一生几乎没怎么流泪过,再困苦,他也坚信……就如葛钰对葛寰说的那句话:“好男儿是不会哭的”一样。仅有的几次,一回是沈柔死,一回是差些打死葛钰,一回是书房争吵,他钰儿骂他无心无情。 乔武的话令葛廷之糊了双眼。 好人? 他那里是什么好人,死了,怕都是要下油锅,被永生永世压在十八层地狱不得轮回的游魂。 乔武的话像压在骆驼背上最后的那根稻草,却犹如千斤砸向了葛廷之,他伏在屏风上呕血不止。 悔愧的滋味,从没有今日这般五味杂陈,“咳……咳咳……” 这时,书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踢开。 林安最后望了一眼葛廷之,他摸起一个细颈瓷瓶咬牙迎了上去。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女子,手里捏着一柄短刀,正眼也未瞧林安,手起刀落一刀便割断了林安脖子。 细颈瓷瓶“哗啦”碎地!烛火下,女子手里刀尖上的色泽与格花窗上那道血色一模一样。 “老爷。” 葛廷之耳边传来那女子的声音,并不陌生的称呼令他眉头紧皱,他倚着屏风缓缓转过身,待瞧清她的面容,瞳孔微缩:“竟是你。” “是我,是妾身。”那女子笑了笑,烛火下映出的眉目细柔清丽,云鬓间还斜插了一支白玉簪。这般大动静,她发丝却丝毫未乱。 林安的血还带着温热,一股一股的从脖颈流出蔓延了几步远。葛廷之踉跄过去跪坐在林安身边,为他合上了眼。 “魏柔,魏柔……”他反复念着二夫人的闺名,突然手指抖了起来,“青州……魏家……你根本不是什么渔人家女儿,你是青州魏家的人!” 二夫人魏柔和三夫人冯莺儿是葛廷之与褚若雪成婚五载后陆续收房的,那时葛筱云已四岁余。魏柔是他任礼部主事奉圣谕巡查靖州学道时,从当地恶霸手里救下的。而冯莺儿是下属官员通过他攀附褚家大树孝敬的见面礼。 留下冯莺儿,是因她辗转沉浮不得自主的身世,让葛廷之想起了为乞的日子。 但他并不喜魏柔,魏柔闺名里的‘柔’字总让他想起在淮安等他的沈柔,他羞愧。魏柔看似对他百依百顺实则柔中带刚,见他拿出银两让她归家,竟以死相迫。 “老爷,您以前可从不唤妾身的闺名。”二夫人笑着擦了擦短刀上的血,对身后数个死士道:“搜一搜。” 129 129 http://.biquxs.info/

黑衣死士立刻在屋内分散开,像一尊尊被人操控的傀儡,没有生气。 葛廷之道:“十一年,整整十一年……他褚衡还真看得起我。”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也值得如此周密防备。 二夫人蹲在葛廷之身前,一脸温和的笑与往日无二,“主人说,老爷您够聪明,够狠,够无情……但有一点,您在官场上太过惜名。这当官儿的一惜名呀,办起事来就总喜欢往体恤下民上靠,给别人一种身先士卒尽忠尽职的错觉。做久了,自己也就信了。主人说,这样的人,捏不牢……也易生变数!” 屋内瓷器、书画被扔砸在地哐哐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葛廷之笑咳几声,像刚救下二夫人那年怔怔地望了她两眼:“魏柔,柔……你的闺名真是一个‘柔’字?” 烛火将葛廷之的身影拉得老长。短刀折射出一截光,那光映在二夫人的脸上,她道:“前青羽卫副统领妻卫魏氏是我小堂妹,她叫魏香儿,我……唤魏芍儿。主人说,你若喜欢沈柔的‘柔’就会偏爱于我;若是生厌,没眼睛盯着倒也方便行事。怎么着,都是好的。” 葛廷之不再看魏芍儿。至于她一个魏家女怎么会在少时认褚衡为主,为褚家做事,甚至不惜赔上一辈子,他一点不想知道。青州魏家到底是忠于谁,与他也无牵扯。 他能做的已经做了。陛下能否瞧见那份纸笺,端看上天佑不佑大宁朝。而钰儿……葛廷之叹息一声,闭上了眼。 死士寻着了一匣右相与葛廷之多年来互通留凭的信件,信件所涉及的全为不法之事。死士将匣子交给魏芍儿过目,魏芍儿看了看,目光却落在地上两张红色折页笺纸上。 她拾起折页笺细瞧,突然笑了笑:“老爷,沈柔腐得都只剩骨头了,你还将这婚书护得这般好……怎么,痴痴情深这一出戏还没唱完?您那皇贵妃的女儿,如今可救不了你。” “……要杀便杀。”葛廷之此时已无多余精神和力气,身前背后的伤犹如万蚁噬咬。 魏芍儿让死士拿了一盏烛火搁在葛廷之身前,抚了抚他的脸,笑着轻叹一声:“十一年了,便是养个阿猫阿狗也该有两分情意。老爷,您对沈柔这一番悔愧情深,叫妾身,叫妾身如何能做到视若无睹呢?” 葛廷之道:“你想怎么样?” “简单。”魏芍儿捏起其中一份婚书,慢慢靠近跳动的火苗,“过来的时候,我给老爷备了份礼。您可以选择要妾身精心备下的,也可以舍了要它。” 葛廷之盯着呼哧直跳的烛火,“什么礼?” 魏芍儿将红色婚书又向前送了送,婚书上的“沈柔”二字在夜里被照的分外清晰,“您若选了它,自然能看见。” 葛廷之明白魏芍儿口里的“礼”,绝非什么寻常死物。他死死盯着被烛火映得通红的婚书,遣乔武到淮安未曾寻到,便知是褚家人搜了去。时隔十多载,今日回到他手上,本想寻机会亲手给钰儿,她扔了也好,烧了也罢,总算是个了结。 葛廷之的眼睛被火光刺得生疼。 这时,书房外响起一声呜呜哭喊,“老爷……唔放开……唔唔……” ——冯莺儿的声音。 葛廷之倏地将视线移至魏芍儿脸上,目如寒刀,“你……咳咳……你要杀便杀,何必牵连他人!” “他人?全府上下的丫头、婆子、小厮们可全死了。”魏芍儿脸上笑着,眼里却一片冰寒,“选好了吗?” 葛廷之手上颤颤发抖,他垂下眸,像泄了气的皮球:“烧。” 魏芍儿点燃婚书的一个纸角,盯着火苗蔓过一寸却忽然吹灭。她把两分婚书重新装回匣子,叮地一声合上:“晚了。” 葛廷之道:“你要做什么?” 魏芍儿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忘了告诉老爷,在您未作出选择前,礼物自己出声便是犯了规矩!我不像大夫人那般小气量,一个死人的东西,妾身容得下。” 她向门外一个异常阴冷的死士道:“动手!” 葛廷之只听见一阵呜咽和挣扎,外面便归于平静。 过了片刻,那异常阴冷的死士拖了一个人进屋。发丝凌乱,七窍流血,整个人软软趴趴,只有两只手的指头形状不一微微僵着。 被拖入的,正是葛府三夫人冯莺儿。 葛廷之抬目望去,一口没来得及咽下的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魏芍儿道:“难过呀?妾身的礼物可不只这么一人。” 葛廷之的心脏似被人狠狠捏住又被人狠狠揉碎,他似要咳出肺来。左边地上躺着林安,右边挨着冯莺儿,寒气……冷得人从里到外、从外到里、从脚趾窜至头皮发梢根,下一个是谁……寰儿吗? 魏芍儿啪啪击掌,又三俱尸首被抬了进来。 魏芍儿蹲下抚了抚她们的脸:“瞧瞧,个个都长得俏,再等上几年,必定不输易安城里其他名门贵女……” “咳……咳咳咳……”葛廷之一口黑血呕出来,眼角冒出的泪珠顺着脸庞滚下,他疯一般爬至那三俱尸首旁,一巴掌掴在魏芍儿脸上:“虎毒不食子!你是疯了,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 魏芍儿被他打得愣住,揉了揉脸,忽然笑了起来:“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谁都有资格讲这话,就你葛廷之没资格!” “你的眼里除了葛筱云就是葛钰,再不济还有个葛寰,几时眼里有阿月她们!一年下来,你主动看过她们几次!有亲手教习过她们文章?有亲自留帖教习她们临字吗?!” 葛廷之抚着葛筱月失了温度的脸,愤恨、悲痛地看着魏芍儿:“那也不是你这个娘下令毒死她们的理由!” 魏芍儿道:“叛徒的女儿都该死!!” 葛廷之不停地用衣袖擦拭三俱尸首七窍里流出的血迹,愈擦心里愈痛,愈痛愈是咳不过气。三俱尸首里最年长的是葛筱月,年不过十岁,其次是葛筱婉和葛筱音,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三人如冯莺儿一般,尸首显得软软趴趴,十指微微弯曲僵硬。 “不痛、不痛……擦了这些血就都不痛了……阿爹没用……阿爹是坏人,一点用也没有。”葛廷之为葛筱月擦完又爬过去为葛筱音擦。 “你们等等阿爹……很快、很快阿爹就能来陪你们了……这回,一定亲手教你们习文,教你们临帖……我错了,阿爹错了……” 血越擦越多。葛筱音稚嫩的额头、眉毛、脸颊和鼻间都沾着血,有葛廷之的,有她姐姐葛筱月的,有林安的,甚至还混有冯莺儿的。 “不痛了,不痛了……”葛廷之见如何也擦不净,急地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滚。 魏芍儿站着看了半晌:“装什么惺惺假意?” 她命死士把葛廷之从葛筱音身边拉开,从袖里掏出三方素色巾帕,蹲在三俱尸首旁一一为她们掩住面。 “走!” 葛廷之被两名死士架住往门外走,他那里还有力气,两脚虚浮,想回过头最后望一望地上的几俱尸首却没做到。两个死士几步就架着他出了门,一直行到那异常阴冷的死士面前。 葛廷之见魏芍儿慢慢走过来,冷幽幽地看她一眼:“你主人连我这妹夫都不信……甚至,拿对他恩重如山的褚家、褚家妹妹做棋子……你以为……你一个小小魏家女,在他眼里能占几两重?” “用‘流沙’这么烈性的毒药,毒自己亲子……魏——芍儿对吧,你莫将来后悔就好。” 魏芍儿紧紧捏住葛廷之下颌,扬手啪啪两声掴过去,“这是还你的!” “押走!”她对死士下令。 这一次,如木傀儡般的黑衣死士却并未立即听令,全把目光望向倚在游廊柱上的那位阴冷死士,那死士一句话没说,只扬扬了手里圆月弯刀。 葛廷之被架走了。 魏芍儿走在阴冷死士的前面,望着整个前院遍地尸首,嘴角将欲勾起笑意便霎时僵住。她的脖子被阴冷死士用弯刀勾在了手里。 “你要做什么?” 阴冷死士眉毛都未动一下:“本尊奉主人令,请魏姑娘好好歇息。” 魏芍儿脸色变了,她轻轻从腰间抽出短刀,“我不信。我对主人忠心耿耿,主人断不会这样对我!” 阴冷死士似乎不喜废话,手上刀锋一动便欲取魏芍儿性命。魏芍儿用短刀横在自己颈前,暂阻隔住了圆月弯刀的动作。 一时转圜,却彻底惹怒阴冷死士。所谓死士,便是不顾自家性命,只攻不守,招招毕现杀机。 杀气一泻而出,阴冷死士收回圆月弯刀按了按刀锋,“你是自裁,还是要本尊亲自送你?” 魏芍儿吓得退了退,丝毫未乱的乌发也松了,“我不信!” “看来,是想本尊亲自送了。”阴冷死士不再多言。 魏芍儿面色煞白频频后退,她虽会几下拳脚,又哪里是死士的对手。尤其,这个人还是四殿死士的头儿——尊主阎罗。 阎罗结果魏芍儿没费吹灰之力,他从身边一个死士手里接过帕子擦拭弯刀上的血,那死士瞥了一眼魏芍儿尸首,问:“尊主,主人真下了令处理她?” 阎罗擦干净刀上的血,冷冷望那死士一眼:“本尊看她不惯,你有异议?” 木傀儡一般的死士立刻摇头,“不敢,不敢。” 风吹过易安城的每一座庭院。阎罗跃上葛府前院屋顶,向易安城城郊方向眺望:他们也该动手了。 130 130 http://.biquxs.info/

“主子!” 距易安城城郊四十五里处,有一条稍窄的弯道。弯道右侧为一座凸起的矮坡,左边下面是蜿蜒曲溪。 高阳狠狠抽了马儿一鞭,奔至闫桢身侧:“主子。前面是卧燕坡,夜黑路险,为保周全还是让禁卫先行!” 闫桢手里的缰绳丝毫未松,他眺望前方卧燕坡一眼,直至行到卧燕坡前才住马:“拨一组禁卫……”他向身后行来的高淮、苏九二人看了看,“让苏九领禁卫去。” 苏九领命。 他同禁卫十五人借着火把将卧燕坡下的路照得红亮亮的,火把的火苗扑腾跳动,在风的吹拂下摇晃的草枝树影显得斑驳错落。 苏九眉头微皱,细细查探一会后,纵马回至闫桢身侧。高阳问:“如何?” 苏九道:“看上去并无异常,但……” 他从苏三处取过弓箭,三支箭齐齐整整的搭在弦上,对着卧燕坡林木稍密处就是一通飞射,整整射了数十支才停将下。 除了风动树摇,林里安静如斯。苏三、高淮下意识的把手按在了剑上。 “果不出所料。”高阳目如寒刀地掠过并无任何虫鸣、飞鸟惊飞的卧燕坡。他令禁卫回来,道:“护驾!” 数十骑禁卫军听得命令,通通亮刀,立时严阵以待。 闫桢望了一眼灰蒙的夜,皇叔等不得,且也答应了阿钰一早必定回去。他摩挲着剑柄,吩咐高阳:“用箭请他们出来。” “是。”高阳手一扬,数十骑禁卫手里全握了弓,待箭上弦,道:“放!” 密密麻麻的箭如长了眼般飞向卧燕坡,一阵咻咻声后,数道黑影跳了出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高阳握紧了剑,黑衣死士捏紧了圆月弯刀。 “铛铛!” 刀剑相撞声骤然响彻落雁坡,高阳领着禁卫军与黑衣死士混杀在一起。苏三、高淮、苏九也都手持利剑,紧紧护卫在闫桢身侧。 苏九手里捏了一支火把,他盯着一个出手狠厉招招取禁卫性命的死士:“主子可要留个活口?” 能提前埋伏在此,并掐准他今夜出宫,想来易安城里、宫里早漏了端倪。闫桢手里的剑虽没出鞘,但杀气已现:“一个不许留。” 苏九将火把交给高淮,看着这些个死士,想起自家主子在祁山落崖的仇,他早就手痒了。苏九一跃而起落在那出手甚为狠厉的死士身前,抬剑迎上死士的弯刀救下正与之交手的禁卫。 “姓名?”苏九问。 死士愣了一瞬,差些被苏九一剑刺透左肩,他微眯起阴鸷的眼:“本殿主姓甚……尔等乱贼还不配知晓!” 苏九“啧”了一声,倒还有乱贼称他是‘乱贼’的:“你们主人是谁?” 死士一心应敌,灰蒙的夜里,脸上没有任何神情。 招招致命,苏九接了几招也凝重了脸,二人纠缠数十招后,苏九又笑道:“不若我猜猜你们主人是谁?” 死士被刺伤了右手腕,旋即将弯刀换至左手,左手灌了内息便向苏九砍去:“去死!” 苏九不料他左手持刀也这般自如,身子往后一弯,堪堪避过刀风。手上长剑翻飞而起,一剑袭向死士膝弯,死士的一只腿跪在了地上。 他揉了揉被死士刀风震疼的脸皮,从死士手里夺过弯刀,看了两眼扔在地上踩了一脚:“啧,刀不行,身手也不行。如你们这般手下,你们那主人也不怎么样?” 死士道:“士可杀不可辱!” 苏九笑得眯了眼,忽然神色一沉,用剑冷冷地挑起死士下颌:“说的也是。那么……新账旧账咱就一起算算,免得到了地下合不上眼。” 一股鲜血喷涌。 那死士被苏九一剑削了头。 苏九从禁卫手里拿过刀,灌了些内息把刀尖一尺插入死士的头颅,提起来交给禁卫:“到那边去,举着。” 刚削下的头颅血淋淋的,禁卫被这位煞神惊地遍体生寒,在未编入天阙卫前,他也守过玉门上过战场,尽管战场血肉横飞,也不似这位这般直接生猛。 他咽了咽口水,心底竟莫名的起了一股崇拜。待寻了机会,定要买坛好酒好好向统领打探一番,是哪个营里来帮忙的兄弟? 禁卫举着死士头颅,抹了一把滴落在他脸上的血,紧着腿肚子走到苏九口中的‘那边’:“陛下……是那个……” 虽有些崇拜,但他并不知苏九姓名。禁卫在距闫桢三步远处自觉停下脚,他吞吞吐吐说了几句,心下暗暗懊恼,如何就听了那位的话将这血淋淋的头颅举来了陛下身侧。 禁卫不太敢去瞧闫桢神色,默默退得远些,很想扔了举着的烫手山芋。 一个黑影袭来。 “铮!”苏九飞跃而来救下禁卫,道:“你怎的不喊?” 禁卫道:“喊……喊什么?” 苏九一边对敌,一边冷道:“你手里举的是逆贼头儿!” 禁卫的反应慢了半拍,等他回过味儿来,立刻扯了嗓子道:“所有逆贼都听着!你们的头儿已经伏诛,识相的,通通放下武器!放下刀!” 连喊了数声,禁卫道:“兄弟,可还行?” 一声‘兄弟’令苏九手里的剑慢了半分,他解决完一个死士,冷幽幽打量了那禁卫一眼,道:“站后面去!” 正说着,数道黑影袭杀而来。 “铮!铮!铮!” 苏九的剑极快,但一人应对数人,一时间也没讨到好。那禁卫见状,忙拂下刀尖上的头颅,加入了战斗。 “姓名?”祁山那夜的仇终于有机会还回去,苏九杀得很是畅快。那禁卫略有些吃力的解决了一个死士,道:“我叫张天,以前戍过玉门,后来托了点关系进了青羽卫,景王乱宿卫京畿有功,得幸,这才进了天阙卫!” “兄弟,你呢,哪个营的?” 苏九原只想问个姓名,哪里知这人噼噼啪啪说了一堆,他凝起神解决完手边死士,丢下一句:“左尧卫苏副统领是吾兄。”就再不理会那张天,径直回了闫桢身侧复命。 张天愣在原地,左尧卫苏副统领……左尧卫苏…… 天!! 他暗暗捏了捏大腿上的肉:那不就是苏相家公子?陛下的……表弟?他刚才唤了啥……居然同陛下的表弟称兄道弟了?!张天脑门一阵冷汗。 解决完黑衣死士,高阳也回了闫桢身侧。待禁卫清点完人数,高阳道:“主子,禁卫亡十一,十五人轻伤,三人重伤。逆贼死士二十四人全歼。” 闫桢借着火把的光亮扫了一眼满地尸首,道:“二十四人?” 高阳点头应“是。” 闫桢拉紧手里缰绳,道:“受伤的留下。” 高阳从受了轻伤的禁卫里挑了几个伤势稍重的,吩咐他们留下,剩余的三十来人全部继续奔赴皇陵。 就在一行将要通过卧燕坡弯道时,自听闻死士人数便暗暗不安的苏三,又回头望了望林木茂密的山坡。 一个黑影似站在坡前。 紧接着,三支箭矢破空而来! “主子小心!”苏三纵身一跃,持剑挡在闫桢身前。一支箭被剑气折断,一支狠狠射中了苏三左肩,一支飞掠过苏三向闫桢而去。 “三哥!”高淮、苏九先是惊呼,接着刹那间,二人全跃离了马去拦截射向闫桢的那支箭:“主子!” 闫桢手里的剑瞬间出鞘,脚下一使力,借力飞身而起。“铮!”的一声,那直直向他来的箭应声短成了两截。 “主子。”高阳心有余悸。见闫桢没有伤到才放下心来,他拾起断成两截的箭矢细细看着。苏三被高淮、苏九二人扶起,左肩上的伤很深,血不停地向外渗着。 闫桢拧了眉:“打不打紧?” 苏三摇头:“属下无碍。” 高阳借火光细细查看了箭头,手上一颤,忙行至苏三身侧:“三儿,这箭上……有毒?” 苏三的脸一片煞白,他对高阳安抚的笑了笑,额上冷汗如同左肩往外渗的血,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滚。 苏三站不住软了下去。正在焦急之时,一个禁卫突然高声惊道:“火!着了!” 张天喘着气儿飞奔着跑了过来:“陛下,有火油……地下埋了火油!” 一条火龙迎着风从草枝稍密的林里燃了过来,呲啦啦的响。苏九搀着苏三,高阳、高淮二话不说立刻用剑掘处一尺深下的土,抓起一把嗅了嗅,高淮道:“主子,哥,得让所有人马上离开!上面的土虽紧,却是新添的,下面浸了火油。” 闫桢道:“立刻,所有人立刻上马!” “是!” 苏九、高淮二人合力将苏三放在马上,苏三闷哼两声昏了过去,苏九盯着那条烧过来的火龙,骂了句:“娘的,算得够狠!” 风大了起来。在卧燕坡弯道前方,距曲溪向上三尺高的土壁上以及右边坡身的暗处,有两处向土层深处的小孔道,小孔道里躺着些爆竹□□粉,一点火星,两处同时向土层深处燃去。 三十余骑天阙禁卫将将策马出了卧燕坡弯道,突然一声巨响轰鸣,整个卧燕坡土崩尘飞、人声哀嚎。 飞崩而起的尘土沙石将三十余骑人马全没了。 留守在弯道另一头养伤的几个禁卫听得巨响之声,目光一碰,顾不得身上的伤,立刻冲入被风助长得正盛的火海。 能救得陛下是大功,陛下若有好歹,等着他们的便只有一个‘死’字,且不是一人担罪能抗下的,家人都要受牵连。更何况,他们是天子第一亲卫,一个‘忠’字,也必须赴汤蹈火。 几人穿过噗嗤嗤的烈火,没来及数身上多了几块烧伤,满目垮塌的卧燕坡已将他们震得目瞪口呆。 一只手从土层里探出握住了一只脚。感觉到拉扯,那禁卫扑通跪地就开始扒土:“快,还有人活着呢!快挖!” 第一个被挖出来的是张天,他吐了吐嘴里的土沙一刻没耽搁也挖了起来:“快挖,统领和陛下全在下面埋着!” 第二个被挖出来的也是禁卫,张天拍了拍他脸,那禁卫咳嗽两声,一句话没说出来就咽了气。 几人眼里含了泪,把那禁卫抬至一侧,抹了把脸又死命挖了起来。 这般,陆陆续续挖出好了几人。 弯道那头的火燃得极亮,也幸得有这冲天火光,张天几人才瞧得清手下动作与土里的人和马匹。 “苏……苏公子!”张天挖出了苏九,苏九伏在地上咳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卧燕坡这一段被炸崩时,他正好被一块飞起的巨石砸中,脑袋里一片晕乎。 “苏公子,您没事吧?”张天面露忧色的问。 苏九摆摆手:“我无碍,你接着挖……必须要确保陛下安全无虞!” 张天没再多言,点点头,又死命挖了起来。时不时挖到一条被炸烂的胳膊、炸飞的腿,都忍不住暗暗抹泪。 苏九闭上眼,用手捶了锤脑袋,主子当时的位置……主子……主子……他站起来向靠曲溪的一方走了几步。 “叮”的一声。 往脚下一看,苏九把一柄剑从土里抽了出来:“主子的剑。” 苏九疯一般的挖着那片土,张天察觉到他的动作也挖了过来,并招手让另几个人也挖了过来。 几人的手指早磨破了血,时不时挖到锋刃向上的刀剑还得添上许多口子。愈向下挖,苏九的眉就拧得愈紧:主子,高大哥,你们可万不能有事! “看见了……里面有人,里面有人!”张天喊道。 一个人面朝下被埋在土里,苏九与众人一齐把人挖抬出来,借火光看清脸,眼眶一瞬就红了:“三哥,三哥!” 深嵌在苏三左肩上的箭矢已断了尾,苏三失了意识,若非留存的一点鼻息证明他还活着,其他的与咽了气之人无二。 “三哥,”苏九拍着苏三的脸,一声声唤着他,“醒醒,三哥你醒醒!” 苏九咬紧牙关放下苏三,回身继续挖。主子的剑在这一片,三哥在这一片,那主子和高大哥、高淮定也是在这一片。 “统领……是统领!”张天和几个禁卫惊呼起来。 苏九忙伸过头去看,果真是高阳被挖了出来。 “统领……” “统领!”挖出来尚活着的禁卫全围了过来,“统领,您如何了?” “有没有事?” “可能动?” 高阳捧着脸缓了缓,吐出一口土,睁眼第一个瞧见的是躺在地上毫无生气的苏三,他往苏三身侧去了两步:“三儿,三儿!” “高大哥!”苏九走来,一下就落了泪。 高阳瞧见苏九,再瞧了瞧围在他身侧的几个禁卫,心神一慌,主子……主子……他连摔带跄的扑向那片土:“挖!挖!陛下还在下面,快挖!” 几个禁卫挖出高阳就得了主心骨,顾不上许多,全一个心的往前、往左右狠命的挖! 没一会又挖出几人来,却全没了气。 高淮被满面是土的挖了出来,苏九高呼一声:“高大哥,是高淮!” 高阳听见声音怔了怔神,忙踉跄过来,见高淮像苏三一样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他突然不敢去碰,挖出好些个人来都没了气儿,他怕,怕高淮也没了气儿。 “阿淮……阿淮……” “你醒醒,”高阳拍了拍高淮的脸,“醒醒,大哥在这儿,大哥在这儿……” 高淮一点声响也无。高阳的手颤得厉害,他逼回眼里酸涩的东西,唤来苏九:“你看着,看着他和三儿,我得去找主子,找主子……” “高大哥……”苏九望着高阳好似仍能担起所有重负的背影,一拳击在沙土里,真恨没将那些死士刺上千刀万刀! 苏九探了探高淮的脉,眸里喜色一闪,还活着,还活着就好。他把高淮摆成侧躺的姿势,运了内息为他调脉:高淮你不能死,聚气,快聚气呀。 “咳……”过了好半晌,苏九的脸白如画纸一般,高淮才有了声响。苏九眉头松了松,“你醒了,终于是醒了。” 高淮连着咳了数声,慢慢睁开眼:“主子……” 苏九凑耳上去,“什么?” 高淮的声音很弱,他道:“主子……我瞧见主子……被爆开的劲力,冲击到了曲溪里。” 苏九皱着的眉头又松了松,他扶高淮坐起来,道:“你守着三哥。” 高淮虚弱的点了点头。 弯道那头的火渐渐暗下,视线愈发不好,高阳命一个禁卫寻东西扎了好些个火把,可借着光亮的火光挖遍了土层也还是未寻到闫桢。 “高大哥!”苏九疾步走至高阳身边,“高淮醒了。他说,瞧见主子被爆开的劲力冲击到了曲溪,得下曲溪去找!” 乍然听见高淮醒了,高阳脸上闪过喜色,但念及闫桢安危也没顾上去瞧一眼,取一支火把一边往曲溪去,一边向苏九确认:“真醒了?有没有大碍?” 苏九道:“受了内伤,还虚着。不过性命倒是无碍了,只是三哥他……” 提起苏三,两人便是一阵静默。 高阳凝起神在曲溪周遭寻了一遍又一遍,苏九用剑把曲溪边上坍塌的土堆也挖了好些遍,仍没瞧见闫桢踪影。 寻不见踪影,苏九突然想到了被炸烂的零碎手脚。他捶了捶头:不是,怎么可能……一定不可能…… 高阳的脸沉地能滴出水来,对所有还活着的禁卫下令:“找!再翻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陛下!” 131 131 http://.biquxs.info/

“阿桢!”葛钰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又突然惊坐而起。她梦到闫桢,再次被驼峰岭泽滩中伸出的无数双手给拖了进去。 心咚咚跳着。 她急急下床,摸到一方桌案边狠狠灌了两杯凉水。心咚咚响如擂鼓,两杯凉水下去犹如杯水车薪丝毫不见平复。 “哗啦”一声,葛钰没握住手里杯盏,掉在了地上。 “娘娘?”夏嬷嬷在外间门边轻唤一声。 殿里没上灯烛漆黑一片。葛钰点燃近旁鹤台嘴上的一支烛,蹲下去拾了拾碎瓷,心头一慌,右手中指被划了一道小口。 她用锦帕裹住伤:“进来。” 夏嬷嬷推开殿门,瞧见地上碎瓷,又见葛钰只着了单衣且光着脚踩在青砖地上,忙急取了衣裳来:“娘娘,这些奴婢来收拾,您快些回床上歇息,若受了寒,陛下就该责怪奴婢了。” 衣裳披在肩,葛钰方觉得冷,她打了个寒颤,突然道:“外面的风可停了?” 夏嬷嬷又点亮了几盏烛火,殿内霎时明亮起来,“没呢。瞧着,是要天明才会停。” 葛钰将外裳自顾穿上,趿拉上鞋,走到菱花窗前轻轻推开。裹着秋凉的风呼地一声跃入殿内,“几时了?” 夏嬷嬷道:“刚过子时。” 刚过子时……阿桢走了两个时辰有余,还得等三多个时辰才能回来。 想到闫桢,葛钰的心神又慌了。她在窗前站了片刻,望着已陷入沉睡的大宁宫,忽然走回床榻边裹上披风:“知会柒九一声,备两个人,本宫要去慈宁宫看小殿下。” 夏嬷嬷吓了一跳:“这会儿?” 葛钰道:“这会儿。” 夏嬷嬷想劝道:“娘娘……宫门已经下钥了,太后想必也已歇息,怕是不妥。” 葛钰耳里好似先听见咚咚擂鼓般地心跳,其后才听见夏嬷嬷之言,她道:“无妨,本宫只是去瞧一眼,有含嬷嬷领着就成,不会惊动太后。若不亲眼瞧一瞧阿宴,我歇不下。” 夏嬷嬷知再劝无果,点了点头,出去找柒九去了。 玉祥宫紧闭了许多年头的宫门今夜竟开了。一个比内奉司总管阮英年纪稍长的老太监坐在玉祥宫正殿殿门前的台阶上,台阶下站着好几个小内侍,皆躬着腰,满面凝重,大气不敢出一口。 “韦公公……”哆嗦着上前的,正是今夜值夜的小喜子。 韦正全拿眼瞧了瞧他,道:“让我想想,再想想。” 小喜子没敢多发一言,退回去站定时腿肚子抖如筛糠。这叫什么鸿雁运气,其他哥哥们夜夜当值顶多心里发着虚,哪像他,头一晚上值夜,就遇上了这般要命的事。 起初听见‘咔嚓’响,只以为是舒嫔、谨嫔游魂未散,虽吓得冷汗直冒,但到底是阴事不害及活人。等脚下踩到那个圆物,打灯笼一照,血糊糊肉乎乎的半截手,差些惊得他魂飞幽冥。 “喵——”通眼碧绿的猫儿倚在井边,叫声瘆人。 台阶下的几个内侍如小喜子一般全抖了起来。他们身后的空地上一字排开躺着十来俱尸首,皆是从水井里捞起的。 十来俱尸首中,有死了许久泡没了肉、泡腐了肉、泡没了眼睛的,也有才死没两日或今日才扔下去的,衣装模样,尚能辨认。 玉祥宫里的气氛似能压闷死人。 一个年纪稍大的内侍站了出来,“韦公公,您老得做个主。事情是小喜子一人发现的,与我们都无干系,干脆绑了他交给淑妃娘娘处置!” “对!” “得禀报淑妃娘娘,她掌着六宫事宜!” 一人出了主意,开了头,大气不敢出的内侍全你言我语的说道起来。 一个站在最边儿上的道:“可如今,咱们宫里还有位皇贵妃,论起来,她品级高又最得陛下的宠,若站错队……咱们以后日子如何不说,就怕没命活!” “公公……” “韦公公……您老倒是拿主意呀!”年纪稍大的常青走到韦正全前面,其他几人将小喜子围了起来,用绳子三下两下的绑了他。 小喜子跪在地上,吓得满面泪痕,不住的磕头:“韦公公……不干奴婢的事,我今儿才调过来,真的不干我的事呀!” 韦正全摆摆手道:“松了他。” 常青扑通跪地,道:“韦公公,在玉祥宫外当差巡夜的,哪个会妄想混个好前途,只是想在宫里保个周全。以前是您老护着我们,但今儿恕我们不能从命!死了这么多人,光奴婢识得的,就有临华宫的小铨子、慈宁宫里的小顺子,遮不过去的,您老活了大半辈子不惜命,可我们还年轻,还想着有一日能见见父母家人,若要上报,小喜子必须交给淑妃娘娘!” 韦正全站起来走了几步,一口气没理顺,骂道:“你懂个屁!” “交了小喜子,淑妃就不问责了?!玉祥宫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眼皮子底下死了这许多人,你能不知道?” 常青回道:“公公可以为证,大家伙儿也可相互为证,奴婢们确实不知!” 韦正全恨不得掰开他脑袋,瞧瞧是被什么塞住了脑子:“你们说不知,人家就相信!死这么多人,有临华宫的、慈宁宫的,太后和陛下能不被惊动?这井里的水有多深,宫里的水有多深,自己没点儿数!长长脑子,一旦交了小喜子,就算治个‘失职之罪’,大家伙儿都全得死!” “可……”常青犹豫道:“每个宫里,卯时一到都要查当值人数,若不连夜上报,稍走漏点儿风声,等别人查到玉祥宫,咱们就是罪加一等更没活路!” 都说人心隔肚皮,今夜的事,大伙儿全瞧见了,面上不说,但私下里又能信得过谁呢。总不能坐着等别人算计。 韦正全蹲在几俱尚称新鲜的尸首旁,仔细瞧了半晌。他脑子里想的不只是几个内侍和他自个儿的命,临华宫、慈宁宫,陛下与太后宫里的人同时死于玉祥宫井中,且似乎都是被扭断脖颈而亡,其中隐藏着什么……宫里怕是要出事了。 韦正全瞥了一眼被捆得死紧的小喜子,“松了。” 两个内侍给小喜子解了绑。小喜子忙爬起来向韦正全磕头:“谢韦公公,谢韦公公!” 韦正全没再看他,对仍跪在地上的常青道:“按原样仍回井里。谨记,别让临华宫和慈宁宫的这两人头部泡了水。” 常青站起来点了点头,“那以后呢?” 韦正全道:“锁门出去。除了小喜子看见一截被猫咬出来的手臂外,大伙儿谁也没进过玉祥宫,更没动过里面的任何东西!接着……” 韦正全让常青附耳过来:“你等会儿去内奉司找阮英,就说……说我要死了,临了想见一见他。” 那内侍听得心惊,内奉司大总管哪是他能说上话的人。但听闻,眼前的韦公公在阮大总管还未当红先帝身侧时,就已是先帝身边的红人了。不知二人后来生了什么嫌隙,或者韦公公惹了先帝不悦,临到老,竟放来了闹鬼的玉祥宫当值。 常青应下,又道:“去内奉司,途中有好几道宫门,都下钥了。” 韦正全踢了他一脚:“入宫这么多年,不会转转脑子,使些银子寻了小角门绕道过去,你不说,守门的不说,鬼知晓!” 常青使着小喜子和几个内侍,把十来俱尸首按打捞起的顺序重新抛回井里,亲眼瞧过小铨子和小顺子的尸首,确定他们的头部没被井水泡着才松了松气。 “喵——” 小喜子离那通眼碧绿眼里似装着东西的猫儿远了些,玉祥宫不吉利,连猫都是啃人肉嚼人骨,他狠狠打了个冷颤! 玉祥宫的宫门再次被紧紧关上,落锁,一切似又恢复了平静。 众人你瞅一眼,我看一眼,都等着韦正全发话。韦正全径直向值房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道:“都各回各位,离天明还有些时辰呢。” 众内侍散了。 常青提前得了吩咐,悄悄往内奉司去了。小喜子一听各回各位,差些抬不动脚,难不成今儿还得当值巡夜? 韦正全向他招招手,“随我去值房。” 小喜子脸上一喜,忙点头跟着。只要不让他继续值夜,换什么活计都成。 值房是玉祥宫往前百来步远的一处低矮庑房,内设十分简单。韦正全在炕首坐下,道:“这就怕了?” 小喜子没吭声,但轻点了点头。 韦正全自顾倒了杯茶,小喜子忙上前伺候着:“韦公公,这茶凉了,奴婢给您换壶热的!” 韦正全笑了笑,也没拦他,自顾喝完:“凉的好,凉了,才能压惊!” 小喜子将换好的热茶提在手上,不知是该添还是不该添,这位韦公公面前,他说什么讨巧的话似都能被洞察意图。 韦正全见他模样,感叹一声,忍不住道:“从前,也有个人如你这般,全不知进退一副呆傻样。” 小喜子笑着挠了挠脑袋。 “往大了讲,如今,宫里的后妃只有三方阵营。一方是掌六宫,握有朝廷中枢部分舆论势力的淑妃,一方是代表州部地方军权的柏嫔、德妃,剩下的……便是陛下从宫外带回的皇贵妃。皇贵妃虽无中枢和地方军政势力,但她的背后是陛下。” 韦公公口里的那人是谁,小喜子虽好奇却不敢问。他也不明白,韦公公如何就对他说起了这些。 “如果让你选一方,你选谁?” 小喜子正疑惑,又突然闻此一问。他想了想,抬头瞟着韦正全神色,道:“奴婢职小位卑……怕是得不着几位娘娘青睐。于奴婢而言……能周全的活命就成。” 韦正全静静看了他一瞬:“搁着吧。” “哎。”小喜子忙搁下茶壶,退回原地站着。 韦正全倒出一杯热茶,盯着袅袅白烟道:“玉祥宫往两头走,除了下钥的宫门,还有两处小角门。一处,就在这值房后面,我守着,另一处……你去守。” 小喜子立刻警觉起来,“可是守……什么人?” 韦正全淡淡看了看他,“除了常青,甭管什么人,若有偷偷摸摸趁夜出去的,全绑了来见我。记住,一个不许漏!” 小喜子背上爬了一层冷汗,道:“公公的意思是,会有人……” “不是选了周全活命吗?”韦正全吹了吹热茶,“不该问的,就得学会烂在肚子里。” 小喜子咽了一口口水,腿肚子又打颤了。 “还愣什么,快去!” “是,是!”小喜子一个激灵,飞一般的出了值房。 132 132 http://.biquxs.info/

韦正全轻合上眼假寐,耳朵却打起了精神听着值房后那小角门动静。约过了一刻,他睁开眼,小喜子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出事了!出事了,韦公公!” 韦正全眉毛一动,应声站起来,将小几上没喝完的那盏茶推给小喜子:“都有谁偷摸出去?” 小喜子不停喘着粗气,摇摇头,没有接茶:“不是,是常青……常青被漪兰宫的马公公抓了个正着!正押着往值房这边过来了!” 韦正全肃了神色:“他招了?” 小喜子道:“我怕被发现,躲得远,故而没听见常青说话,但马公公审了其他几位哥哥,他们嗓门大些,我听见……是招了!” 值房里的小炉上正烧着一壶水,咕噜咕噜响个不停。韦正全狠狠皱了眉:“如何就遇着了马国安?” “漪兰宫……”他道:“你说,常青是被马国安抓了个正着?” 小喜子点头。 这时,一阵七七八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明了。这事太巧,但在深宫里,韦正全从不信什么真巧假巧,他扯下腰间牌子塞到小喜子手里,推开炕首边上的格花窗,“快,跳出去!去长乐宫求柏嫔,求她务必请皇贵妃出面!” 小喜子虽吓得不行,但也知此刻耽搁不得,“哎”了一声,忙从格花窗跳出去。他走了两步,回过头欲言又止:“韦公公……” “快去!大家伙儿能不能活到明日,可全看你了!”韦正全说完这话,立刻合上格花窗。 小喜子轻着手脚偷从小角门溜了出去。 马国安令人押着常青和另几个内侍,一行神色得意的进了韦正全值房。韦正全正打着瞌睡,值房里除了咕噜噜水响,安静极了。 马国安在值房内站了片刻,走至炕首另一侧坐下:“韦公公,您老还睡得着呐?” 韦正全恍然睁开眼,瞧了瞧屋内架势,斟了盏茶给马国安:“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马公公不在漪兰宫值夜,竟跑来我这个晦气地儿?” 马国安喝了两口茶,“啧,是好茶,就是太陈!” 韦正全笑了笑:“当不得马公公日日伺候淑妃娘娘,文德年间先帝赏的,自然是陈了。” 入口的茶极苦,马国安本欲吐了了之,一听是先帝御赏的,只得咬牙咽下去。他道:“韦公公可就诓我呢,那些没眼色的不知道,咱家还能不知?您可是阮大总管的师傅,老话咋说,一日师,终身为师。您老就是怕我喝了阮公公孝敬的好茶!” 韦正全只笑也不接话,马国安不提玉祥宫的事,他也乐得陪着打太极。时间拖得愈久,小喜子那边就多一分胜算。 马国安忍着黄连似的苦,喝完手里的一盏,打死也不让韦正全再添。 他直直站起身,道:“今儿夜,咱家本同烟雨楼的李公公喝酒,醉眼迷蒙间,竟瞧见玉祥宫的常青,偷偷摸摸,叫开了属李公公管辖的小角门。按规矩,宫门下钥后,各处奴婢若无紧急要事不得随意行走!” “淑妃娘娘掌着六宫,承娘娘恩德,咱家才有今日,咱家既然瞧见,自然也不能不管。一番审将下来,那常青说:‘是韦公公得了疾症,遣他去内奉司请阮总管’,但他言辞闪烁,为疑他满口胡言,咱家又审了审其他几人……可这一审,惊得咱家是冷汗直流!玉祥宫生了惊天命案,韦公公为何压下?为什么不上报淑妃娘娘?” 马国安全没给韦正全留面子,狠狠一掌拍在几案! 烟雨楼是前朝萧氏所建的戏楼,在玉祥宫南边。韦正全不动声色地瞧一眼马国安,他可从未听说马国安和烟雨楼的李晟有甚交情,他不徐不疾道:“是谁胡言乱语说玉祥宫生了惊天命案?” 马国安脸上阴沉沉的,哪还有半分喝茶的闲情,他令人押过两个内侍来,“韦公公手下的人,您老该是认得!” 韦正全在炕上盘起了腿,刀子一般的盯着那俩内侍,问:“你们说的,说玉祥宫生了惊天命案?” 那俩内侍吓得缩了缩脖子,你看看,我看看,突然摇起头来:“天地良心,奴婢们万死也不敢胡言,是小喜子,是他踩着了一截猫啃过的断臂,玉祥宫上着锁呢,奴婢们哪能知道里面有甚东西!” 马国安一个眼神丢过去,站在那俩内侍身后的宫人立刻撸起袖子,啪!啪!给了俩内侍一人十个嘴巴,抽得两人的脸高高肿起。 “你俩再说一遍,刚才的话——咱家没听清楚!”马国安蹲在俩内侍身前,捏起其中一人红肿的脸,慢悠悠道。 被捏着脸的内侍大气不敢出,吓得眼泪珠子一下滚了出来。 韦正全仍盘腿坐着,道:“马公公,若按规矩,可不兴屈打成招。” “是不是屈打,得打过才知道。”马国安松开那内侍的脸,啪啪地拍了拍,“你口中的小喜子在哪儿?” 那内侍摇头:“……奴婢不知。” 马国安倏地站起来,取出锦帕擦了擦手:“捂嘴,拖出去打。” 俩内侍被捂嘴拖了出去。 韦正全的眉毛抖了抖,忍着没吭声。马国安又走至常青身边,用脚踢了踢他,“常青。” “你说,玉祥宫里有没有命案?” 常青抬起垂了许久的头,先望了望炕首坐的韦正全,接着看了两眼马国安。即便他此刻瞎了,他也知马国安是来者不善。若说出玉祥宫里命案实情,怕立马就要被打死,若不说,马国安也会借审问之口,一个一个的,慢慢打死他们。 也或者,留他们一口气,等过上几天挺不过再死。这样,还不必担太多罪责。 马国安要的,不是他们招供,是要窥视了这场秘密的所有人的命! 常青摇头:“奴婢不知。” 马国安阴冷着脸叹息一声,道:“当着咱家一套说辞,当着韦公公又是另一套说辞,嘴里没个实话,都拖出去打,打到他们招了为止!还有……去把那小喜子找来。” “是!”两个身壮有力的内侍应着,捂住常青的嘴便往外拖。 韦正全一个茶盏摔在地上,走过去将常青拉在身后,道:“马公公,淑妃娘娘是掌着六宫,太后虽不问事,但如今,临华宫里可还住着一位皇贵妃!你说,你审出玉祥宫生了惊天命案,可作了问审笔录?他们一俱可全签字画押?若无问审笔录,也无签字画押,你着人这般杖打他们,就是动用私刑!待天一亮,这个罪,不知是你担,还是淑妃娘娘来担?!” 马国安坐回炕首边,自顾斟了茶,“韦公公,您是宫里老人,也贴身伺候过先帝,自然懂什么叫‘主命难为’。” 韦正全道:“你是说,动用私刑——乃淑妃娘娘之命?” 马国安冷笑一声,“咱家可没说。没有签字画押的笔录,韦公公恶意猜度我家娘娘,怕也是不妥吧!再说,若是我家娘娘之命,又怎算得上是私刑呢?” 马国安又喝了一盏黄连般苦的茶,对那俩身壮有力的内侍挥手,“还不拖出去?等着与咱家和韦公公吃茶呢!” 这厢,万分惊险。 以往,小喜子在宫里行走,怕碰见几位后宫主子惹来甚祸事,总喜欢挑偏僻小道。今日也幸得他熟谙宫里小道,这才一路无阻地奔至长乐宫。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拍响长乐宫宫门。 “咚咚”两声,长乐宫值夜宫人立刻警觉起来,出声喝问:“何人!” 小喜子对着门缝道:“我是玉祥宫职守的小喜子,奉韦公公之命,有滔天急事需面求柏嫔娘娘!还请各位哥哥行个好,通报一声!” 小喜子把韦正全塞给他的腰牌,从门缝里递了进去。 里面宫人借灯火瞧了瞧腰牌,道:“娘娘早已歇下,扰不得。宫门下钥不得乱走,我们全当没见过你,快离开!” 小喜子顺势跪在宫门口,急得哭出了声:“各位哥哥行个好,替奴婢通报一声,奴婢真有滔天之事需面见柏嫔娘娘,一定于娘娘有益!” 里面宫人见他哭得真切,又怕惊扰了柏嫔,或惊扰了其他宫里的人,一个人出声道:“你且等等,我去通报莲芯姑姑。” “哎!谢谢,谢谢哥哥们!”小喜子赶忙抹了泪。 莲芯拿着韦正全的腰牌,思虑片刻,便去内殿唤醒了柏嫔。柏嫔接过腰牌看了两眼,让莲芯服侍穿戴,稍稍拢了齐腰乌发,着了件月白宫裙就往外殿走。莲芯道:“主子真要相助?” 柏嫔道:“文德年间,韦公公于我陆家全族有恩,他既着人此刻来求我……本宫不能不助,你让他们开了宫门,带那内侍进来。” “是。”莲芯领命出去。 小喜子见着柏嫔,没敢多说一句废话,挑了紧要的就将玉祥宫所见所闻以及马国安的事,一股脑全告诉了柏嫔。 “娘娘,奴婢绝无半句虚言。求您一定请皇贵妃娘娘出面,不然、不然韦公公、奴婢还有玉祥宫的其他哥哥们就都性命难保了!玉祥宫里的事,奴婢们真的不知,求娘娘救命!”小喜子再转不过弯,也明白,韦公公让他来求柏嫔且请皇贵妃出面,那么……玉祥宫之事,定和漪兰宫有牵扯。 莲芯斥道:“你话里之言,句句冲着漪兰宫,这般惊天大事,若是不实,稍有差池害的就是我们娘娘!” 小喜子伏在地上,重重叩着头,“奴婢不敢藏掖半句,求娘娘明鉴!” 莲芯向柏嫔道:“主子,死者里有慈宁宫的人、有临华宫的人,涉及太广,这趟浑水我们长乐宫不能淌!” 柏嫔紧紧攥着韦正全那块腰牌,静思了片刻,道:“我陆家世代镇守平州,忠国,忠君,重情义,断没有忘恩不报之理,韦公公既求本宫请皇贵妃出面,本宫就走这一遭,正好,还没特意拜会过这位皇贵妃娘娘呢。” 柏嫔走至殿门,风绕绕的,她对莲芯道:“去取件披风来。” 133 133 http://.biquxs.info/

柒九行在前面,从临华宫至慈宁宫一路相隔的宫门全被他叫开。葛钰每走一步,离慈宁宫近一步,她咚咚直跳的心就能松上些许。 慈宁门屹立在静谧的夜里。 葛钰在门前站了一会,她没开口,一行人都不敢冒然开口。此番深夜来,本就不妥,柒九与夏嬷嬷虽劝不过,可若娘娘能就此回去,也是好的。 柒九上前一步,低声问:“娘娘,可要奴婢叫开宫门?” 葛钰拢拢衣襟,点了点头。 慈宁门被柒九轻叩了许久,里面才传出轻微响声。又过了一会,两个内侍抬起门页,才算是开了。 两个内侍既未出声问安,也未抬头相迎,开了门便伏跪在地。柒九抚着手里拂尘,压低声问:“太后娘娘可歇了?” “歇了。”其中一个伏跪的内侍回话,声音低哑。 子时已过,自是万物寂静,太后歇下本就在柒九意料中。他站着等了片刻,见俩跪伏的内侍无一人起身领他们进去,狐疑的瞧上一眼,低斥:“皇贵妃娘娘方才梦魇,特来探望小殿下,还不起身领路!”慈宁宫的人,几时这般没眼色了? 俩内侍忙站起身,却仍垂眸垂头。 慈宁宫里极静。正殿、配殿的檐廊下只有几盏红灯笼亮着,昏昏暗暗,游廊里似有几个宫人在值夜,但瞧不清脸。 葛钰正好站在她入宫那日跪过的青砖上。负责通报含嬷嬷的内侍去了许久,待葛钰细细打量完一圈慈宁宫,含嬷嬷方带着一个侍婢匆匆前来。 “娘娘。”含嬷嬷福身见礼。 葛钰瞧她仍穿着在临华宫见她时的那一身衣裳,道:“嬷嬷今晚值夜?” 含嬷嬷面色似不太好,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葛钰道:“本宫梦魇难眠,想看一看小殿下,不知嬷嬷可否行个方便?” “这……”含嬷嬷面露犹豫,道:“娘娘,您可是为难奴婢了。小殿下已随太后娘娘歇息,若娘娘执意要瞧,必是要惊动太后。” 葛钰又道:“太后凤体违和,本宫自不敢惊扰,既如此……还烦请含嬷嬷让本宫那两个丫头出来一见,本宫问完话,自当回宫歇息。” “这……”含嬷嬷回头瞧了瞧与她一道出殿的侍婢,问:“皇贵妃娘娘那两个丫头可歇了?” 那侍婢微垂着头,葛钰瞧不清脸,只听她道:“回嬷嬷话,她们二人已经在偏殿庑房歇下了。” 含嬷嬷扯了一抹十分不像笑的笑看着葛钰。 葛钰微微勾起嘴角,眼里却没半分客气,道:“嬷嬷是太后身边的嬷嬷,在宫里,也算得上是老人,该明白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婢’,本宫等着见她们,岂有做奴婢的酣眠之理?” 含嬷嬷紧紧捏着手,突然对葛钰使了个眼色,双膝一屈扑通跪在地上,“娘娘虽尊为皇贵妃有陛下万千荣宠,但慈宁宫乃太后居所,祖宗家法在上,还容不得一介妃嫔肆意放肆!小殿下安好的很,奴婢请皇贵妃立刻回宫!” 含嬷嬷之言,惊了葛钰,也惊了柒九和夏嬷嬷几人。 夏嬷嬷出声道:“皇贵妃是小殿下生母,梦魇难眠,想瞧一瞧小殿下乃人之常情。知道太后娘娘凤体违和,皇贵妃轻声前来,与含嬷嬷你也是低语相言,生怕惊扰太后歇息,如何在含嬷嬷口中,我家娘娘就肆意放肆、被扣下不敬尊长之名了?” 含嬷嬷仍跪着道:“请皇贵妃回宫!” 葛钰拉了拉夏嬷嬷,眸光掠过那同含巧一般跪在含巧身后的侍婢,冷道:“本宫一介妃嫔自然不敢在慈宁宫高声放语,待明儿一早,自当亲自向太后请罪。我们回!” “是!”见葛钰转身就离开,柒九和夏嬷嬷对视一眼,也忙跟上。 一行人径直出了慈宁宫,葛钰疾步行至含章门方才停了停。不对,慈宁宫里很不对。她回过头对夏嬷嬷道:“夏嬷嬷,刚才含嬷嬷之言你怎么看?” 夏嬷嬷沉吟了一瞬,道:“娘娘,恕奴婢直言。凡在宫里头能混得有头有脸,成为一宫主子心腹的,瞧人的眼色和利弊剖析就是当家本领……”说到这,柒九咳了两声,夏嬷嬷知他意思,做奴婢的与主子说这些总归不妥,她给柒九一个安心的眼神,接着道:“含巧比奴婢晚进宫几年,但她行事作风奴婢还是清楚的。” “能成太后身边一等嬷嬷,且数年如一日的受到太后信任,行事绝非只会逞口舌之能。”夏嬷嬷压低了声音:“景王乱,归宁秦氏受到牵连,陛下不悦,而娘娘是皇贵妃之尊,诞小殿下有功,又深受陛下荣宠……无论如何,在脸皮上,她含巧绝不会这般出口不恭,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葛钰眉头蹙了蹙,“依本宫的几面之缘来看,含嬷嬷行事谨慎、果断,也确实不是出言不计后果的人。” 柒九听了一耳,也接话道:“这样看来,奴婢也觉得怪。” 葛钰看向他,“你说。” 柒九道:“今夜的慈宁宫不对味儿。按说,当值护守宫门的内侍该是极有眼色的,尤其还是在慈宁宫当差,见了娘娘不问安,也不主动领路,像不知道有这规矩似的。正殿、配殿所挂的宫灯也不对,若非主子有命,各宫各殿所挂之宫灯都有定数,做奴婢的,但凡多挂或少挂都要受罚问责。且一般来说,各宫宫殿在挂宫灯这样的小事上,都是遵制而为,少有自作主张的。” “娘娘,您瞧咱们临华宫的宫灯,再看慈宁宫那昏昏暗暗的几盏,这些个奴婢,实不像样!” 柒九话音刚毕,小茂子便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柒九抽出腰间拂尘,作势打了小茂子一下,低斥:“娘娘面前,何事这般慌张?” 小茂子被他干爹抽了也不敢有怨言,抹去额上的汗,朝葛钰打了个礼,道:“娘娘,柏嫔主子来了,说是玉祥宫那边儿生了惊天之事要面禀于您。” “玉祥宫?”葛钰随闫桢入宫没两日,对宫里多数宫殿并不熟稔。 夏嬷嬷道:“玉祥宫原住了先帝的舒谨二嫔,因后来犯事,舒嫔、谨嫔赐死,玉祥宫一直封到现在。宫里一直有传闻,说玉祥宫晚上闹鬼,但奴婢却是不信的。不过昨夜……”她顿了顿,又接道:“奴婢听闻,昨夜清逸殿散宴后,淑妃娘娘回漪兰宫走小道途径玉祥宫时,被一只猫儿所惊,且遣了好些宫人去寻,那些宫人便传……是舒嫔、谨嫔的游魂化作猫儿出来害人命了。” ——淑妃。 ——淑妃。 葛钰突然想起,下晌时,淑妃走下临华殿殿前汉白玉台阶的那道背影。柏嫔与她素无交集,她能深夜到临华宫见她,小茂子说的那玉祥宫生了什么惊天之事,定然非虚。偏偏巧的是,昨夜淑妃还在那玉祥宫受了惊。 葛钰暗暗压下慈宁宫之事,压下没见着闫宴的心慌,一行人回到临华宫。 风柔柔绕绕,似乎弱了些。 深夜相见,柏嫔并未如白日般精致梳妆,一头齐腰乌发被一根玉簪拢在脑后,月白宫裙,青碧色兜帽披风,装束简单,但整个人却透出一股淡然的味道,犹如皑皑白雪里初绽的雪莲。 柏嫔见了葛钰福身行礼。 葛钰没有入临华殿,与柏嫔一道去了临华殿前的东侧殿。柏嫔让小喜子将玉祥宫之事一一说来,小喜子惶恐遵命。 他以往只敢远远瞅一瞅临华宫,单宫外笔挺肃穆的天阙禁卫就足以让他胆寒,只听过皇贵妃之名,也未见过,此刻两手掌心皆冷汗连连。 小喜子将牙一咬,道出玉祥宫井里命案之事,连连磕头道:“奴婢句句实言,求娘娘做主,求娘娘明察!” 乍然听闻此事,不只葛钰吃惊,柒九、夏嬷嬷皆满面震惊。禁宫庄严肃穆,可在庄严肃穆下,最不缺的就是腌臜灰暗之事,但一口井里沉下十来俱尸首,也委实未闻,太多了。 更遑论,据小喜子说,井里死者除了已泡得腐烂不能辨认的外,竟同时有临华宫和慈宁宫之人。 昨夜淑妃在玉祥宫外被一只猫儿惊了,今儿夜里,玉祥宫外值夜的内侍被那只猫啃过的断臂惊了,并发现井里的十来俱尸首。一个内侍奉管事公公之命去请内奉司阮英,正巧又被淑妃宫里马国安抓了个正着,马国安借淑妃掌六宫之名,连夜审了其他玉祥宫宫人。 葛钰蹙了眉。 她今日从宫外回来,也正巧在含章门遇见淑妃和含嬷嬷,阿宴被抱走。接着,皇陵那边景王突然病危,闫失失踪,阿桢连夜出宫。将才去慈宁宫,含嬷嬷不对劲,宫里氛围不对劲,含巧还向她使眼色,虽言辞犀利,却是在提醒她立刻离开…… 一桩桩,一件件,明显不是一个‘巧’字能解释的。 葛钰问柒九:“死者小铨子和小顺子,在两宫里各当什么差事?” 小铨子是临华宫的,柒九心里有数,仔细回想了想那小顺子,道:“两人是殿外做洒扫的粗使宫人。” 葛钰又问:“玉祥宫那位韦公公和阮英有何关系?” “这……”柒九顿了顿,他不知当讲不当讲,沉思片刻道:“韦公公是奴婢师傅的……回娘娘话,算起来,奴婢当称韦公公一声‘师祖’。” 葛钰听闻阮英和韦正全的关系虽有些诧异,但也没多语置评。阿桢说,褚家与前朝萧氏之牵扯已证据确凿,按计划,今夜该是着人去玉棠春放消息了。 但皇陵出事,引阿桢连夜出宫,提前计划让慈宁宫抱走阿宴,慈宁宫的不对劲,正巧淑妃昨夜受惊的玉祥宫里面又生惊天命案,漪兰宫的人堵人……没等到重阳前,这般快的动作,阿桢才回宫两日,萧氏这条蛇便急忙忙跳出来咬人了! 若慈宁宫的不对劲真与萧氏有关,抱走阿宴的意图……褚家,淑妃?!葛钰忽然想起那与右相夫人眉眼颇为相似的大皇子…… ——淑妃,大皇子,太后,阿宴…… ——引阿桢出宫! 葛钰倏地站起身,对柒九道:“快,立刻着禁卫封守临华宫,没本宫的允许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去找殿外当值的禁卫头领来,让他立刻来见我!” 134 134 http://.biquxs.info/

柒九怔怔一惊,神色凝重起来,“娘娘,这……”临华宫是天子寝宫,皇贵妃再得陛下荣宠,按说,也无权私令禁卫封守整个宫殿。 柒九跪地,劝道:“请娘娘收回成命!” 夏嬷嬷也走至柒九身旁跪地:“娘娘……奴婢也请娘娘收回成命。”陛下不在宫里,后妃擅调禁卫军,若被有心人抓为把柄,其罪就重了。况且,殿里还有长乐宫的柏嫔。 小喜子伏跪在地,浑身直抖,他禀明玉祥宫之事是想请皇贵妃做主,想救玉祥宫大伙儿们,如何……皇贵妃娘娘就要动用禁卫封宫了?妃嫔私调禁卫军,稍出点差池,追究下来,头一个死的就是他。 柏嫔不知这位皇贵妃到底何意,本来,在来临华宫的路上还犯难,韦公公求她请皇贵妃出面介入玉祥宫,是不想淑妃一手处置,但皇贵妃与陛下同住,夜已深,必是同榻而眠,要请皇贵妃又怎能不惊动陛下? 待行至临华宫,方才知,陛下不知因何故竟连夜出了宫。柏嫔敛下满目惊色,行至殿中,也道:“娘娘,嫔妾也觉不妥,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这时,小茂子进殿来禀,说是阮英在殿外求见。 葛钰扫了扫殿内几人,取出阿桢离宫时给她的青铜令,拇指在‘如朕亲临’四字上摩挲一会,紧紧攥着,道:“让他进来。” “是。”小茂子被殿内压抑的氛围惊得眼皮直跳,忙退出去。 阮英入得殿内,请安见礼,皇贵妃要调禁卫军之言他在殿外已经听见。他道:“娘娘,奴婢听闻玉祥宫生了命案,奴婢请命去玉祥宫验查。” 葛钰让夏嬷嬷把那块‘如朕亲临’令奉给阮英看,道:“玉祥宫之事稍后再议,阮公公,本宫问你——凭陛下这块亲令,本宫调不调得禁卫军?” 阮英瞅了一眼云纹繁复象征着无上权利的青铜令,沉声道:“若有陛下亲令,娘娘自然调得。” 葛钰又让夏嬷嬷将那令奉至柏嫔身前,道:“柏嫔以为呢?” 柏嫔心下惊骇,陛下竟肯将亲令交与皇贵妃……她哪里还能站着,领着莲芯跪拜在地,“嫔妾遵娘娘之命!” 葛钰重新将青铜令攥在手里,瞥一眼尚跪着的柒九:“还不快去!” “是!”柒九一个激灵爬起来。 柒九出殿后,阮英又请命去玉祥宫验查,葛钰见那小喜子跪在地上抖如筛糠,道:“辨认清死者,将漪兰宫那个马国安带回来,本宫要审!” “是!”阮英应下,嘱咐殿外小茂子机灵伺候后,便匆匆往玉祥宫去。 玉祥宫外沉闷闷的。 值房里落针可闻,韦正全盘腿坐在炕首,闭着眼看也不看马国安。可外面棍棒挥起的呼呼声,却一声不落全钻入了他耳里。 常青紧咬牙关,几根手指死死抠住地面,他嘴里是血,腰背上也是血。比他先挨,先被拖出来打的那两个内侍,早气若游丝,就算此刻停了责打,怕也挺不到天亮了。 宫里规矩森严,像他们这些职小位卑的奴婢,命如草芥。但他还想活着,待那一日见见家人。 “呃……”常青死死忍着。 一个执刑的内侍被马国安唤进去,问:“可招了?” 那内侍回道:“还嘴硬着呢。” 马国安扬扬手,那内侍退了出去。常青刚喘过一口气,心里松了松,待那执刑内侍重新举起刑棍,背上、腰腿上又似剔骨剜肉般痛了起来。 “住手!” 新一轮的责打将将响了两下,一个高声厉斥的声音骤然钻入了韦正全耳里。 韦正全紧拢的眉毛一抖,接着舒展开,睁了眼。 马国安正悠然品茶的脸倏地僵住,一个没注意,手里茶盏倾斜洒了满身的水。他搁下茶盏,忙往值房外走,阴冷冷道:“是谁?” 喝停执行人住手的正是匆忙赶来的阮英,他抬了个手势,身后跟着地随侍宫人立刻拿下马国安手下那一帮内侍。 阮英道:“是咱家。” 马国安倚着漪兰宫的势,平日里,甚少给人面子。可此刻在他跟前站着的是阮英——整个禁宫内奉司第一人,陛下都给三分脸面,他身后虽有淑妃撑腰,却也不敢与阮英硬碰硬。 阮英冷冷瞅他一眼,“奉皇贵妃娘娘之命,带漪兰宫马国安去临华宫审问,押下!” 两个比马国安手下执刑内侍还强壮的宫人,立刻拿下马国安。 马国安双眼一眯,道:“阮公公,不知皇贵妃因何由要押奴婢去临华宫受审?淑妃娘娘掌六宫,劳心尽力,奴婢是娘娘身侧伺候的,听闻玉祥宫生了命案又怎能不问个清楚?!” 阮英冷哼一声,“既记得自个儿是‘奴婢’,还敢多言!甭说是淑妃娘娘身侧伺候的,皇贵妃此刻便是宣召淑妃,淑妃娘娘也是要遵规矩的。” 皇贵妃听闻玉祥宫命案,第一道令不是立刻命人查封玉祥宫,而是以陛下亲令调动禁卫军封守临华宫,这般动作……他阮英不是初入宫廷的愣头青,今夜的风怕止不了。 阮英令人押走马国安,脚下挪了半步又一瞬收住。 韦正全走了出来。 阮英向他躬了躬身,韦正全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去搀住常青。常青捡回一条命,舒了口气,用衣袖抹去满额冷汗、擦去嘴边血迹,方忍痛朝阮英跪下,“奴婢……谢阮公公救命……” 阮英见韦正全不出声,沉吟一瞬:“咱家奉的是皇贵妃之命,要谢,就谢娘娘的恩德吧!” 常青一寸寸的慢慢跪伏下身子,“是,奴婢谢皇贵妃娘娘恩德……” 再次被搀起来,常青的额上又冒满了冷汗。 阮英命人搀了常青和另两个气若游丝的内侍下去治伤,上前一步,又对韦正全道:“您……没伤着吧?” 韦正全取下腰间挂着的钥匙,“托阮公公洪福。” 阮英心下一叹,又道:“皇贵妃命我验查玉祥宫一事,还请……得需您打开玉祥宫宫门,一同去玉祥宫走一遭。” 韦正全握住钥匙的手紧了紧,似老了两岁般,道:“职责所在,应该的。” 就在玉祥宫宫门被咯吱启开时,临华宫里灯火通明,一片肃杀。 一队队天阙卫井然有序地行动,将临华宫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当值校尉李鹅满面肃穆的应召前去东侧殿,见了葛钰,单膝着地行礼,“卑职天阙卫驻临华殿校尉李鹅,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葛钰让夏嬷嬷奉出闫桢亲令,“李校尉可识得此令?” 李鹅自然识得,他还曾在自家统领宝贝小弟的手里见过,年龄相仿,当时还自叹不如来着。他沉声应道:“陛下亲令,卑职自当奉命行事!吾皇万岁!” 葛钰收了令,道:“本宫要你带人立刻围了慈宁宫,可敢?” 此话一出,里殿坐着的柏嫔应声站起来,“她要做什么?” 莲芯陪在她身侧,也满脸凝重,“主子,我们得马上回长乐宫,绝不能牵扯进皇贵妃的事里,若陛下回宫追究,长乐宫受牵连不说,陆家怕也要……” 柏嫔何尝不知其理,只是临华宫已被禁卫军里外三层的封守了,没皇贵妃之命,谁也出不去。再说,皇贵妃身后最大的依靠便是陛下,她该不至于糊涂的丢了这份荣宠。柏嫔抬手止了莲芯的话:“再看看。” 殿内,柒九被葛钰的话惊跪在地。 葛钰没理会其他任何声响,只盯着李鹅看,“李校尉,你可敢?” 李鹅依然沉声道:“娘娘能否给卑职一个遵命的原由。” 在无确切证据时,猜测再吻合事实也只能算猜测,葛钰的原由不能说,而她要的是一个听命令且毫不疑令的人,她道:“陛下亲令在此,本宫只问你遵不遵令?” 李鹅将视线垂在青砖地上,片刻后,道:“娘娘可需要卑职有甚动作?” 葛钰听他松了口,道:“若慈宁宫里无异常举动,你只需着人在慈宁门封守以护太后周全,若……若有异动,不用本宫吩咐,李校尉也知道该怎么做。只需谨记一点,太后和小殿下都不得有任何闪失,必须周全!” “卑职遵命!”李鹅领命而去。 殿内重回平静。葛钰以手撑着几案竟有些站不住,殿外呼呼的风声钻入她耳膜,和着咚咚心跳,搅得她心神难安。 阿桢。 ——要平安回来,千万要平安回来! 柒九仍跪在地上,小喜子也仍跪在一旁,葛钰瞧了瞧他们,道:“都起来吧。” “是。”柒九站起身去关了殿里菱花窗。小喜子不敢动,过了半晌,方颤巍巍的站起身退至一侧。 柏嫔领着莲芯自里殿走出来,道:“娘娘要做什么?可否告知嫔妾?” 葛钰细细瞧着她,“此番行事自有本宫的理由,还请柏嫔回里殿稍坐坐,一会儿,还需你帮忙去漪兰宫走一遭……柒九,送柏嫔娘娘回里殿,好生伺候。” 柒九向柏嫔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请。” 135 135 http://.biquxs.info/

阮英验查完玉祥宫井里的死尸,押着马国安回临华宫复命。 马国安被绑缚了手脚,跪在殿中。葛钰端坐上首,令人取出他嘴里软布,道:“你是自己招……还是需本宫着人帮你?” 马国安打量葛钰一眼,轻笑一声,“奴婢听不懂皇贵妃的意思。” “听不懂不妨事,”葛钰道,“本宫听闻,你在玉祥宫用私刑将几个宫人打得奄奄一息,是也不是?” 马国安道:“奴婢是奉规矩办事。” 葛钰端起案上茶盏,垂下眸吹了吹,“奉谁的规矩?” 马国安抬起头,“自然是宫规!” 葛钰眼神一凝,将手里茶盏哗啦一声摔在地上,茶盏四分五裂立时飞溅开来,殿内响起声音:“本宫初入宫廷到不知有这等规矩,遇事不上禀,一个奴婢——都敢肆意设刑杖取人命!” 马国安阴沉着眸子不言,葛钰让柒九从里殿请出柏嫔,道:“麻烦柏嫔替本宫去请请淑妃,本宫倒要问一问,她宫里人所言的规矩,究竟奉的哪一行哪一条宫规?!” 柏嫔从里殿出来便瞧见了马国安,她压下心头疑问,道:“嫔妾这就去。” 柏嫔领着莲芯就要出殿,葛钰唤住她,指了柒九和几个禁卫军同行,走过去对她轻言:“不管漪兰宫是否有人拦你,记得,一定要面请淑妃。” 柏嫔轻蹙了眉,“娘娘是在怀疑什么?” 葛钰望着殿外被风吹拂得沙沙响的月桂,“本宫没有私心,只要你、你们平州陆家忠于陛下,就只管按我说的做。若所料不虚,等会你就能听见动静。” 柏嫔点点头去了。 葛钰走回殿,扫一眼马国安,问阮英:“他是哪州哪府人氏,家中亲眷、族里关系,内奉司可有记档?” 阮英道:“回娘娘,有,但凡宫人入宫一应身家关系、清白与否,都需严格审查,内奉司要全部记档存册以备查阅。” 葛钰明了,看向马国安:“先拖出去着禁卫打三十杖,三十杖毕后,再带进来本宫问话。” “是。”阮英刚一应下,殿门边禁卫便将马国安拖了出去。 啪!啪!棍杖击打声响起。禁卫行事极为干脆,葛钰喝过阮英新沏的一盏茶,马国安就被重新拖入了殿中。 禁卫执杖与内侍执杖,不可并论。 马国安被绑缚在身后的手改换到了身前,他趴在地上,死死咬牙忍着,道:“皇贵妃斥责奴婢用私刑……此番行事,难道就不是用私刑了?” 葛钰轻笑了笑,“本宫罚一个不恭不敬的奴婢,还谈不上‘私刑’两个字。” 马国安咬牙道,“奴婢自认为……并未对皇贵妃出言不恭!” “恭不恭,是本宫说了算。”葛钰冷下脸,“你若如实招,本宫还可求陛下留你一命,若不招——家中亲眷、族里叔伯尽俱受你无妄之灾,全部牵连!” 马国安失笑一声,“……他们死活与我何干,奴婢不过按规矩审玉祥宫命案一事,就算用刑不当,一人填命就是,何至于会牵连全族?皇贵妃以为,漪兰宫的人就这般经不住吓?” “本宫以为马公公是聪明人,原来——”葛钰没有再说,示意阮英着人拖他下去。 马国安不瞎,他不是没瞧见临华宫里外三层封守的禁卫,主子命他看住玉祥宫动静,玉祥宫井里的事他知道,但也不全知。若皇贵妃想依凭玉祥宫命案针对主子,针对漪兰宫,可里里外外封守临华宫的禁卫军又如何解释? 皇贵妃能调动禁卫军…… 可她身为后宫妃嫔,又怎么能、怎敢调动禁军? ——陛下! 难道是陛下要对褚家…… 马国安道:“娘娘到底何意?想要奴婢招些什么?” 葛钰从上首走下来,将起先摔碎收拾在一旁的瓷片捻起一枚,并着人奉与马国安瞧,“你以为自己是颗有分量的棋子,但本宫看,不过是淑妃手里的一枚弃子。在宫里,任谁都知本宫最大的倚仗是陛下,按律,后妃私调禁军是什么罪?本宫会傻傻的自毁前程,而目的——却仅仅只是为了针对漪兰宫淑妃?” 马国安不是傻子,他默了良久,道:“在烟雨楼盯守玉祥宫,奴婢……确实是奉命而为,但其他的……一概不知!” 见马国安松了松口,葛钰立刻命阮英笔录让他签字画押,马国安被禁卫押了下去。阮英将笔录呈与葛钰,道:“娘娘,可要奴婢再去审审?” 葛钰看了笔录一眼,道:“一会,淑妃若来,有这一纸罪状便足用。若不来,纵是马国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交代,也无用。” 皇贵妃话里的意思阮英不猜也不问,陛下能将亲令交与她,已足见信任。 “负责肃守宫里防务的禁卫军,除了临华宫李鹅,还有哪几处、哪几个当值头领最为要紧?”葛钰忽然问道。 阮英细想了想,“若说禁军防务,除了临华宫,东西南北宫门、角楼、勤政殿前、前宫各殿游廊台阶,还有后宫与昭阳门之间的云光门,都是防务的重中之重……” “临华宫里面和昭阳门是由天阙卫单独肃守,除此外,东西南北四门及前宫各殿、云光门等都是天阙卫与苏副统领负责的左尧卫共同拱卫。” 听闻苏副统领,葛钰下意识问:“可是苏相家的那位苏副统领?” 阮英笑道,“正是。是苏家大公子——苏浙。” 葛钰点了点头,与阮英一同走出东侧殿,伫立在游廊下瞧着忽闪忽灭的宫灯,她想起从玉祥宫井里捞起的那位小铨子,道:“仔细核对今夜当值宫人,若有不遵规矩、形迹可疑的,令禁卫立马拿下看押。还有,御书房和东阁内不允任何人清扫、靠近,若有违本宫命令者,打死不论!” “是,奴婢这就去办。”阮英凝起了神色。 月,雾蒙蒙的悬挂天际,绕绕秋风吹过一朵灰乌云,整个大宁易安城霎时便暗了三分。 咚!咚咚! 柒九上前敲了许久,但漪兰宫宫门仍紧紧闭着。 过了稍许,宫门被启开,淑妃身边的湘云领着一众宫人快步走了来,她行到宫门处,挡了柏嫔、柒九等一行人入内。 “柏嫔娘娘?”湘云先是讶异一声,接着极是规矩的见礼,“奴婢见过柏嫔娘娘,不知娘娘深夜至漪兰宫有何要事?我们娘娘早已歇息了。” 柏嫔道:“本宫奉皇贵妃之命,请淑妃姐姐,去临华宫一趟。” 湘云早瞧见了柒九,眸里微光一闪,暗敛下神色,“不瞒柏主子,临着陛下回宫前和操办昨儿的中秋宴,我家娘娘许是费神太过,身子不爽利不说,还夜夜不得安眠。申时分,何御医来请过脉,喝了药睡下后,何御医嘱咐奴婢们且不可惊扰,多天大的事儿都得等娘娘明日醒来再说,不然……夜夜不眠,怕是要留下病根儿呢。” 湘云接着道:“不知皇贵妃是为何事连夜召我家娘娘相见?” “还真是天大的事儿。”听了湘云一溜口的话,柏嫔暗暗思忖:皇贵妃所料不差,还未进得漪兰宫,便被淑妃身边的丫头给巧言挡了。今夜,临华宫那边大动干戈调禁卫军里外三层的封守,又遣李校尉围了慈宁宫,且下死令必须护太后和小殿下周全,这边,玉祥宫命案,因马国安之举恰巧牵涉淑妃……而皇贵妃有陛下亲令,又提到,只要她和陆家是忠于陛下,便不要多问。 一个‘忠’字压下来,难不成……淑妃与她身后的褚家有不臣之举? 昨日早朝,礼部冯侍郎请奏立漪兰宫这位为中宫、立大皇子为储一事,她自然也耳闻了。 柏嫔给了莲芯一个神色,莲芯立刻上前接道:“是玉祥宫那边出了命案,但马公公审问时动了私刑,差些打死好几个内侍。皇贵妃命阮公公把人押到了临华宫,这才连夜让我家主子请淑妃娘娘去一趟。” 湘云闻言,没挪步也依旧没松口,道:“我家娘娘掌六宫三载来,行事章法皆秉承规矩,马国安既动用私刑就是有违宫规,且还差些弄出人命,若按我家娘娘处置,他马国安身为漪兰宫掌事内侍,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定饶不过命去!” “娘娘已歇下,奴婢等不敢惊扰。还请柏主子为我家娘娘向皇贵妃禀说一番,一个犯了规矩的奴婢,皇贵妃如何处置都得当。待明早娘娘醒了,奴婢自当去临华殿请罪,由皇贵妃打罚。” 好厉害的丫头。柏嫔瞧了瞧她,道:“本宫奉的是皇贵妃之命,湘云姑娘,淑妃姐姐即便掌着六宫的规矩和赏罚,但也越不过皇贵妃娘娘。说句不好听的,娘娘要召见,做嫔妾的,便是身子不爽利或行不得路了,也得咬牙前去。淑妃姐姐最明白规矩,也处处秉着规矩行事,若依湘云姑娘所言,明儿淑妃姐姐醒了,湘云姑娘受罚不说,本宫怕也要受责罚了。” 湘云跪地道:“求柏主子禀说皇贵妃,奴婢会受怎样的罚、奴婢或生或死都不打紧,但我家娘娘的身子是真不爽利,惊扰不得。” 136 136 http://.biquxs.info/

柏嫔让莲芯扶起她,道:“湘云姑娘一心为主,其心如何,本宫自是明白。但皇贵妃之命不可违,今夜不见着淑妃姐姐,本宫过会子也无法回临华宫复命。”柏嫔的语气虽不急不躁,但定要面见淑妃的意思一点没动摇。 话毕,她向柒九投去一个目光,柒九向身后的两个禁卫使了使眼色,禁卫立刻上前将湘云及漪兰宫其他宫人请至一侧。 柏嫔径直往漪兰宫里面走。 湘云绕过禁卫,至柏嫔前方三步远处拦着,拔高声音:“柏主子,漪兰宫是什么地方,岂是禁卫能随意进的?!” 柏嫔停住脚,道:“本宫身负皇贵妃之命要面见淑妃姐姐,也不是你一介奴婢能挡的!放肆!” 禁卫拿住了湘云。 眼瞧着柏嫔往殿内走,湘云眸色一冷,忽然,她手上一使劲挣开禁卫,也疾步跟进了殿,“柏主子,柏主子……” 柏嫔一直行到淑妃寝榻前才停下,珠帘后,一个卧躺的身影若隐若现,她福身行礼:“嫔妾见过淑妃姐姐。” 珠帘后寝榻上的人儿似睡的极熟。 “淑妃姐姐……”柏嫔又轻唤了一声,向前行了一步。 寝榻上,似传出了轻微声响。 柏嫔一手握住珠帘,眸光也一瞬不动的盯着榻上身影,道:“嫔妾深夜惊扰姐姐安眠,一会自请责罚。但嫔妾是替皇贵妃传话,她让姐姐立刻去临华宫一趟。” 寝榻上的身影似微微颤着。 “柏主子!”湘云拦在珠帘前,“我家娘娘吃过何御医的药,本就睡得极沉,断不可被您贸然惊醒,若柏主子担心无法向皇贵妃复命,就押了奴婢前去,事情的始末,都让奴婢来说,绝不会让您在皇贵妃跟前受到责问!” 说着,湘云又跪了下去。 榻上的身影似颤得愈发厉害,柏嫔松开手里珠帘,冷下眸,“让开!” 湘云跪着没动,且死死拉住了柏嫔月白色的裙边,“柏主子……奴婢求您了。” “莲芯!”柏嫔唤道。 莲芯也瞧见了珠帘里面的情形,听得柏嫔吩咐,一个跨步走进去,还不待她走近掀开裹着锦被发颤的那身影,一个吓得直抖的侍婢惊呼一声便从淑妃寝榻上滚下了。 “奴婢什么都不知,奴婢什么都不知……”寝榻上哪里是甚么淑妃,分明是宫女假卧而眠,“柏嫔娘娘饶命!” 柏嫔压下满目惊色,一脚踢开湘云,向外高声道:“来人!” 殿外柒九闻声,牙一咬,示意禁卫入内。湘云的脸色迅速凝下,倏然站起,一个刀手劈在莲芯脑后,跃窗而出。 “莲芯!”柏嫔上前探了探被劈晕的莲芯,朝尚在晃动的菱花窗望一眼,只身往殿外行,遇上入内的禁卫,忙道:“快,那宫女打晕了人,翻窗逃了!” 两禁卫目光一碰,立刻转身而出。 柒九听见动静将手里拂尘一甩,忙跑进殿:“柏嫔娘娘!” 柏嫔拍着莲芯的脸,瞧见柒九,道:“淑妃不在宫里,你马上去慈宁宫给李校尉知会一声,让他保持警觉……本宫……本宫回临华殿复命。” 柒九来不及思虑,“哎”了一声,也忙转身出殿并一个劲儿的往慈宁门而行。 莲芯醒过来,睁眼瞧见柏嫔安然无恙才舒了舒气,“主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柏嫔见她终于醒了,扶起她,道:“快,今夜怕是不得安宁了,我们得去临华宫给皇贵妃复命。” 主仆二人一路出了漪兰宫,在走至含章门时,莲芯突然停下脚,道:“主子,您背后可是整个陆家,若不想趟这浑水,我们打道回长乐宫还来得及……” 柏嫔遥望临华宫方向,漪兰宫异常,皇贵妃能持陛下亲令调禁卫军策应,必是有证据和把握,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陆家儿郎从不会临阵退缩,本宫亦不会。” 临华宫灯火通明,一派肃杀。 “烦请通报,本宫来向皇贵妃复命。”柏嫔向阻了她入内的禁卫道。 “柏主子稍后。”禁卫点头。 葛钰仍伫立在东侧殿游廊下,听闻柏嫔来复命,立刻让禁卫带她进来。柏嫔由禁卫一路领着,瞧见葛钰,福了福身,“娘娘,淑妃不在漪兰宫。” 不在漪兰宫……那……葛钰向柏嫔身后扫了一眼,“柒九呢?” 柏嫔回道:“嫔妾让柒九公公去慈宁门带消息了,淑妃身边的湘云,打晕莲芯后跃窗而逃,嫔妾怕慈宁宫出事。” 葛钰点头,神色松了些许,转身往殿内去。 一阵低低的呜咽声从正殿那边传来。 “谁?”葛钰步下台阶便改了道,这时,阮英巡查完御书房并吩咐不允任何人清扫、靠近后,也正往东侧殿来。 “娘娘,出了何事?”他见葛钰步履匆匆,忙加快脚下步子。 “你听。”葛钰道。 紧随葛钰身后的柏嫔与阮英都侧耳静听了一会,那低低呜咽声时断时续很是细微,像是从东阁方向传出的。阮英的脸色霎时沉下,向葛钰躬身道:“娘娘,奴婢去看看。” 待葛钰应允后,他领了俩内侍匆匆进殿往东阁去。 “娘娘,是奴婢失职,您容奴婢再看看。”阮英在东阁及临华殿内并未寻到可疑之人,他又细听了一番,手一挥,着人放轻手脚朝东阁侧面菱花窗后去探。 似察觉了什么,那呜咽声骤然止了。 一声惊呼,一个满脸泪痕的人被带了出来。 阮英上前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抽过去,“混账东西!娘娘有命,今夜任何人不得随意靠近东阁,你是当耳旁风吗?!没规矩的,押过去!” 挨了阮英打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徒孙辈儿的小茂子。 阮英先前去玉祥宫验查井中死尸,小茂子得知死者中有漪兰宫亦采,霎时伤心不能自已,趁众人忙着,便寻了个僻静之所一人静处。 也是陛下不在宫里,不然,他哪有胆子敢躲去东阁菱花窗后面低哭。这样一来,自然也没听见阮英传达的吩咐。 阮英怒极下的一巴掌抽得极狠,小茂子嘴角边见了血,挨了打的那边脸也高高肿起。瞧着满游廊禁卫与几步远的皇贵妃、柏嫔,再瞧阮英恨不得吃了他的脸色,小茂子双腿直打颤。 御前伺候的,便是再笨,也明白此刻氛围了。 再说,阮英是谁,能让他师祖怒形于色,他定是闯了大祸! 小茂子一把抹了脸上泪,边跪地边道:“娘娘饶命,奴婢……奴婢……求娘娘饶命!”为亦采伤心,在主子们面前哪里能成犯规矩的理由。 葛钰瞧清是小茂子,眉头微蹙,望了望东阁前她下晌折过的那株月桂,道:“按规矩办。” 阮英眼皮一跳,“娘娘……” 皇贵妃口中的规矩,就是那句——打死不论! 阮英虽恨铁不成钢,却还是护短的。他上前一步,撩了衣袍跪下:“娘娘,这蠢东西确实该死,但请娘娘瞧在奴婢的面上,开恩留他一条命。” 葛钰并非喜以主子之权夺人性命,换做平日,她定能应了阮英的情面,但今夜……规矩就是规矩,任何人不得随意靠近东阁和御书房,“阮公公该明白,本宫为何要按规矩办。” 今夜非常,阮英明白小茂子是非死不可了,他站起来不再多言。正当小茂子被拖下去执行规矩时,东阁里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打斗声。 且动静不小,引了游廊下和汉白玉台阶边值岗的禁卫全警觉起来,葛钰与柏嫔被禁卫紧紧护在一个圈内。 一队禁卫军入了东阁。 葛钰拨开紧护着她的禁卫,也只身向东阁去。 “娘娘!”阮英唤道,忙跟上。柏嫔见状,对莲芯点点头,也跟了过去。 东阁里,一个粗使内侍打扮的人正与另一个看不清身法的人交缠打斗,地上散落了满地的文书奏折。 “封殿!”葛钰道。 “听娘娘令,封殿,封殿!”阮英也惊得不轻,忙向禁卫道。 整个临华殿各路出口和各处游廊,全围了一层层肃杀的禁卫。东阁殿门边,更是围得滴水不漏,个个持刀待令。 呼啦啦,外面的风猛劲儿吹着。 宫灯忽地亮闪如白昼,忽地灰黑一片。 “铮!铮!”东隔里的交缠打斗仍在继续,风从开着的菱花窗中跃入,满地文书奏折呲呲翻飞。 眨眼间,百招已过。 那粗使内侍打扮的人渐渐不敌,一个纵身,想从菱花窗逃跃,但与他交缠打斗的人却紧随其后。菱花窗外封围的禁卫动了手,刀剑声响起,那内侍被数个禁卫截住,一时防备不慎,紧追其后的人一剑刺穿了他胸腹。 那人在内侍身上摸寻一番,从内侍怀里取了一张舆图。 他收了手里剑,向死死围住他的天阙卫道:“我要见皇贵妃娘娘!” 这边话音刚落,葛钰与柏嫔、阮英等便行了来,禁卫让开路,那人瞧见葛钰,奉着手里舆图行下跪礼,沉声道:“苏二拜见夫人!” 葛钰上前,柏嫔拉住她,“娘娘小心。” “无妨。”听他自称‘苏二’,又称她为‘夫人’,这人定是暗卫无疑。 137 137 http://.biquxs.info/

她接过贺兰奉着的舆图,垂眸扫了一眼,“这是……” 贺兰站起来,神色十分凝重:“是北境边防图。” 葛钰手上一紧,原来……那小铨子的死,竟是逆党为混入临华宫趁机窃取机密舆图所准备的。她折好舆图,令禁卫上前查看那内侍死活。 贺兰道:“是死士,已咬毒死了!” 葛钰将舆图重新收回东阁放好,并领着夏嬷嬷回寝殿取了暗令。柏嫔等全候在殿外,东阁内只有阮英一人得了应允收拾地面散落的奏疏。 临华殿和御书房两处,戒严更甚了。 一行人重回到东侧殿,贺兰上前道:“娘娘,属下有事需单独禀奏。” 东侧殿殿门被紧紧闭上,葛钰遣退了所有人,她道:“易安城里还有多少暗卫?” 贺兰略略思索,“除去护卫主子连夜出城的苏三等,随时奉命的,该还有三四十人。” 葛钰取出暗令,道:“着城里所有暗卫全部出城接应陛下,誓死护卫陛下周全!立刻!” 贺兰肃穆着脸,跪地道,“是,属下遵命!” 他接了葛钰手里的暗令,道:“夫人也察觉到风声了。属下奉主子命,常年随护在成王殿下身侧,今夜本按计划在玉棠春漏出江州褚家走贩私盐敛财,私造兵戈刀具等事,谁知,青羽卫统领邵登竟意外死在了花魁床上,还不及属下细查,成王殿下又急急遣人召属下回府,这才……” 贺兰取出一纸染了血的纸笺,“您看看。” 纸笺上书着‘赵县、青城、白荣府、江州云香、艮州玉门’以及‘青州’几个地方,葛钰匆匆掠过,眸光落在笔力明显虚浮的最后两字上。纸笺上的字迹她哪里会不认得,早在启蒙时,就在家中各类书卷的注语里认熟了。 她瞧着满纸笺的血迹,双眸轻轻合上,攥紧手,又倏地睁开,“你接着说。” 贺兰道:“是葛府一个叫砚书的将这纸笺送至苏相府上,苏相在昨儿早朝受人弹劾,主子明面上问责让苏相回府思过,实则传了密旨,下朝回府后,苏相就秘密出了京。苏夫人因葛府那小厮的话惊骇不已,着人飞速将东西送至了成王府,属下这才奉王爷之命入宫给夫人带消息,并奉王爷命,请夫人出面着禁卫军肃严宫廷防务!” 因太过使力,葛钰紧捏着纸笺的指骨有些发白,她道:“葛府那小厮说了什么话?” 贺兰顿了顿,道:“葛尚书一家……被人血洗了。” 葛钰手上一颤,“你说什么?” 贺兰又道:“葛尚书一家,被人血洗了。” 她虽恨、虽怨,恨葛廷之薄待了她和她阿娘,恨那人抛下妻儿不顾另娶她人,恨他……都是因为他,阿娘才含恨而终,她巴不得与葛府之人再无一丝瓜葛,与葛廷之再无一丝瓜葛,但骤然听闻葛府被血洗,惊骇之余,眼前却忽地浮现出葛廷之满头灰白的发丝,今儿在葛府小院,由砚书搀着,过了良久才嗫嚅出一句:“我备了饭菜。” 葛钰的心咚咚直跳,一声一声如擂鼓般撞击着她耳膜。 她稳住心神,问:“有没有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幸免?” 贺兰道:“属下听苏府来人说,那葛府小厮浑身是血,只来得及说了句‘葛府遭人血洗,务必将东西亲呈苏相’便晕死了。” 葛钰不再追问葛府之事。她细瞧了瞧纸笺上的几处地名,‘赵县、青城、白荣府’三处是京畿的郊县和周边府郡,‘青州’在司州东边,离京畿相隔算不上远,而‘艮州玉门、江州云香’一个事涉犯边的濯濯部,一个牵涉江州褚家。且葛府与前朝萧氏有牵扯,葛府满门遭人血洗,葛廷之却遣人将这纸信笺送至苏相府上…… 再加上定阳离宫那回的信笺…… 葛钰并不相信葛廷之或可能的在助她,便是助她,也定是因阿桢的身份有可图之处。但如今整个葛府遭人掠杀,那人也生死不明,她也不想再理会心底对那人升腾起的——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把纸笺递回给贺兰,道:“京中有变,萧氏逆党已提前动手,你立刻携暗令命所有城里暗卫出城接应陛下……葛府送来的东西也交由陛下定夺,宫里有本宫守着,断不会让人趁机作乱,快走!” 事态紧急,贺兰虽放心不下,也知主子最重夫人安危,但孰轻孰重又怎能不明白,他郑重道:“夫人保重!”出殿后,一个跃身便消失在了重重宫殿中。 葛钰深深吸了口气,走至殿门,向阮英吩咐:“本宫要见左尧卫苏副统领。” 经东阁北境边防图险些被窃,阮英的神情愈发凝重了,那自称苏二的,柏主子等或不识得,但他打先帝时便在御前伺候的人哪能不认得。陛下身侧有不属禁卫三军的暗卫护守,他也是知情的。 阮英应下,一边着人去慈宁门召回柒九,一边亲自去请苏浙。 风飞扬起葛钰的乌色墨发,也飞扬起柏嫔月白色的衣裙,二人伫立在殿门边,柏嫔轻道:“现下,娘娘可否对嫔妾明言了?” 葛钰望向她,“有逆党趁陛下出宫,妄想作乱宫廷,作乱京城,而他们最想作乱的——是我们大宁朝。” 柏嫔沉吟一瞬,“娘娘让嫔妾探漪兰宫虚实,而淑妃身后是右相和整个江州褚家……”她眸色一惊,“娘娘是怀疑——” 葛钰止住她的话,“事没到最后,谁也不可妄言。” 有些事搁在心里没有三两重,一旦出口,可就覆水难收了。 丑正时分。阮英领着一个身着玄色铠甲身姿挺拔、一脸肃冷的人入了临华宫,他径直将人引至东侧殿,此人正是左尧卫副统领苏浙。 苏浙向葛钰和柏嫔见礼。 葛钰让其他人在殿门外候着,只允了阮英、苏浙二人入殿。她道:“取份禁宫舆图来。” 阮英去了,不一会,一份禁宫舆图铺在了殿中提前搁摆的案几上。 葛钰盯着舆图看了良久,道:“本宫长话短说。皇陵那边景王病危,以至陛下连夜出宫,今儿下晌小殿下被抱去慈宁宫,本宫先前去慈宁宫探望小殿下,发现太后那边不对劲……同时间,发现玉祥宫命案,且井中死者十余人,死者里有临华宫和慈宁宫粗使内侍二人,事涉淑妃,但淑妃不在漪兰宫里,人在何处也不知,就在将才不久——有不明死士化作粗使内侍潜入东阁,险些窃走了北境边防图——” 苏浙在禁宫舆图上扫了两眼,舆图上,除天阙卫负责布防之处外,各处防守、宫门、通道,在他坐上左尧卫副统领这把位置时,便熟烂于心了。 他静静听着,没有出言。 葛钰接道:“宫外,户部尚书葛家遭人血洗,有一小厮将一份纸笺送至苏相府上——”听闻此言,苏浙抬了抬头,葛钰也顿了顿,“据成王遣人带入宫的消息,不仅葛家遭人血洗,负责防守京畿九门的青羽卫统领邵登,也于今夜死在了城里最负盛名的花楼玉棠春的花魁床上!” 殿内二人,闻言色变。 苏浙沉下眸,“娘娘将这些悉数告知臣,不怕臣……” 葛钰将那块天子亲令放在舆图上,“陛下信苏家,本宫就信苏家。” 苏浙先看了看那青铜令,又诧异的打量了葛钰一眼,接着垂眸盯着舆图思索,“娘娘有何猜测,不妨直言。” 葛钰道:“前朝萧氏之患,苏统领身为苏家大公子,想必也略知一些。今夜之事,前前后后,巧的太过蹊跷,分明是萧氏逆党精心策划所致。江州褚家与萧氏勾结,陛下早已证据确凿,迟迟不办,只因是要引蛇出洞,待时机到了好一网捕尽以绝后患——” “前有景王安州举兵,到如今安雍陵三州将将平息战火,百姓尚待劝归故所,三州数府官员也都在竭力安抚流民,现下时局,我大宁各州不能乱,京都更不乱,陛下明白此理,萧氏逆党及右相更明白此理,他们只有趁机一乱,联合北境的北燕、濯濯部犯边,或才有几分机会。” “昨日朝上,右相请旨于下月重阳在京郊奉天宫补行祭天仪式,按说,提前策划祭天礼,在祭天礼上作乱是萧氏逆党最好的机会,既能煽动天下人心,又能埋伏陛下,一举两得。也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狗急跳墙,陛下才回宫两日,他们竟提前动了手!” 葛钰盯着舆图上几处宫门,“一边借景王病危引陛下出了宫,再加上慈宁宫的不对劲,淑妃不知踪迹……淑妃有大皇子是朝臣百姓皆知之事,若小殿下也在他们计划中,本宫想——” 阮英的眉头紧紧拧着,“娘娘……” 葛钰向他点点头,“萧氏一党目的是作乱我大宁,企图复他萧氏江山,本宫想——若就此让陛下永远回不了宫,或……或命绝于宫外,国无储君,控制慈宁宫,以太后懿旨册立淑妃之子为幼帝,名正言顺,任谁不服反抗,都能调兵镇压……这样一来,或是萧氏逆党最有把握、最不需大动兵戈之争的机会!” 空旷的大殿内回响着葛钰的一番推测,字字珠玑,让人听了禁不住胆寒。 苏浙的眉也紧紧拧着,他沉声道:“若依娘娘之言,陛下在宫外真有个好歹,除去防守京畿九门的青羽卫,明儿早朝,群臣定会得知陛下遇险之事,按计划,萧氏逆党控制太后凭借懿旨册立储君或幼帝,那么……也一定会有朝臣不服反对,他们若想确保万一,控制整个朝廷——” 殿中几人对视一眼,葛钰道:“那么……宫中定要有禁卫军甘为驱使,不是天阙卫就是左尧卫!” 苏浙盯着舆图,从前后宫各门各殿,一直细看至东西南北四门,“天阙卫拱卫在陛下身侧,且统领是高阳,各处分守布防的校尉都是他审了又审信得过的心腹,但左尧卫不同,臣是副统领,统领一职一直悬而未定,早在先帝时,左尧卫里各阶要职便是各州世家和易安武门官员争掠的对象,各方关系盘根错节,若有勾结萧氏逆党甘为驱使之人,必是在左尧卫里面。” “东西南北四门,北边昭阳门由天阙卫吴钺防守,除去北门,便属东西二门朝臣出入最为频繁,东华门负责防守的是臣之心腹,西华门不仅离漪兰宫和慈宁门近,防守西华门的魏家三郎魏华明与臣也是面和心不和,貌合神离。” 葛钰盯着舆图上的西华门:“你马上去西华门,无论萧氏逆党是否如我们推测行事,今夜,宫里不能乱,四处宫门必须严守!” “是!”苏浙应道。 这边刚议完,一个从慈宁门飞速而来脸上带着伤的禁卫,冲进了临华宫里,“报!报!” 138 138 http://.biquxs.info/

那禁卫一路奔入东侧殿,“启禀娘娘,慈宁门异动!漪兰宫淑妃挟太后而出,一众人直往西华门去!”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殿内三人满目俱惊。 葛钰问:“李校尉呢?” 禁卫回道:“淑妃挟持了太后,李校尉不敢轻举妄动,他令小的火速回来给娘娘禀报,请娘娘决断,是否联合西华门左尧卫设法共歼作乱逆党!” 西华门,西华门,还真让苏浙说对了,若无接应的禁卫军,淑妃敢挟持太后直奔西华门?那甚魏家三郎怕早已投了萧氏,葛钰紧紧攥握着手,忍不住问:“可瞧见了小殿下?” 禁卫道:“有,两位殿下都在淑妃一行里!” 一念及阿宴,葛钰就止不住的心慌,她让自己强行冷静下,对苏浙道:“本宫命你统领所有天阙卫与左尧卫,着你立刻领临华宫禁军速奔西华门,与李鹅配合,尽力保全太后和小殿下,那魏家的定是已投了萧氏……还有,传令其他三门,务必严守各自城楼,若有异动或行迹不轨者,斩!” 苏浙退后一步跪地,郑重道:“臣遵命!” 待苏浙领命去,大殿再次空旷,葛钰只觉阵阵心慌目眩,她忙扶住身前几案,目光落在禁宫舆图上……阿宴,阿宴,她怎么能这般大意,竟让小家伙离了自己视线,便是顶着冒犯太后之名,也不该让含巧将他抱走! 十五和锦帛…… 葛钰深锁眉头。 阿桢,我们的阿宴落入敌手,而我这个做阿娘的,却不能不顾大局下令不计后果的全力救他……你是大宁君王,守护四方百姓安定平乐是应尽之责,我是你妻,为你守住宫廷,守住闫氏基业,守住你作为君王该守的,也是我之责。 ——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柏嫔见她脸色极差,忙入殿搀住她,“娘娘……” 葛钰借着她的力和几案撑住身子,微合了合眸,平复下翻涌的心绪,召了阮英、柒九入殿,道:“离天明还有几个时辰,本宫估不准宫外是否有兵变,无暇顾及内宫事务,你们去传令,凡各宫各殿所有宫婢内侍无事不得踏出所属宫殿一步,若有违,该宫该殿掌事之人杖六十,违令者——杖毙不赦!” 阮英领着柒九跪地领命,“娘娘放心,奴婢定守好各宫宫人!” 葛钰点点头,不再向柏嫔借力,也不再撑着几案,抬步迈出殿,从殿外仅余的几个禁卫手里取过一把刀,丝毫不顾虎口处的伤,紧紧捏着,“借本宫用用。” 柏嫔跟了出来,道:“娘娘可是要去西华门?” 葛钰回过头,“是。” 柏嫔也从禁卫手里取了一把刀握着,莲芯见她举动,惊道:“主子——” 柏嫔没理会莲芯,径直走到葛钰身后一步远处,清冷的声音透着一股坚定,“嫔妾也去。” 葛钰静静看了她片刻,既没说好,也没不允,她转身往前从左侧月门出了临华宫。没过一会,柏嫔便追上了她步子,与她并肩而行。 “娘娘的刀握得不错。”柏嫔道。 远远的,西华门那打斗的声音依然传了来,葛钰望了望本该在黑暗里静谧非常——但此刻却充满喧嚣打斗的大宁宫,她想起景王军营里士兵挥刀操练的情景,想起伤兵营里的李狗,尽管负伤,险些染疫送命,可嘴里念叨的遗憾却是没死在战场…… 她垂眸瞧了瞧柏嫔,“你的刀握得也不错。” 柏嫔淡抿了抿唇,也望向远处宫殿,“嫔妾不像娘娘,我生在将门,握刀,自是打娘胎就会了的。” “你是当初自愿入宫,还是……”葛钰忽然问。 柏嫔轻笑了笑,听着西华门传来的声音,又蹙了蹙眉,“娘娘觉得呢?” 葛钰没有答,道:“为何要同去西华门?除了东阁与御书房还有禁军封守,临华宫已解封,本宫也未拦着你回长乐宫,你大可回去。” 柏嫔握紧手里刀,“不是只有娘娘会替陛下守着这宫廷。” 葛钰脚下一顿,“你——” 柏嫔又道:“也不是只有娘娘心忧陛下,只有娘娘你心里有陛下。陛下如何在乎您,是陛下和您的事,但嫔妾在乎陛下,您和陛下都碍不着。” 葛钰住了脚,这才认真打量起她来,“既如此,那就快些走。” 西华门前一片混乱,那魏家三郎魏华明果如预料早投了萧氏逆党,淑妃挟着秦太后直直往宫门前退,数个死士与她身边的芷云、湘云俩丫头将她紧紧护住,一个看不太清脸,但瞧身形似在哪里见过的侍婢紧跟在淑妃身侧,一手抱着闫宴,一手抱着那‘大殿下’。 葛钰想起来,那侍婢便是起先去慈宁宫时,在含嬷嬷身后的那丫头。 可除了慈宁宫一面,她还觉得似在哪里见过。 远远隔着,闫宴的哭声在兵戈喧嚣中丝毫不减的钻入了葛钰耳里,右手虎口处的伤因太过用力也不断彰显存在,她的心被小家伙的阵阵哭喊牵着,一阵比一阵涩,一阵比一阵疼得厉害。 “怎么了?”柏嫔扶了她一把,见她脸色比在临华宫里还差。 葛钰稳了稳心神,“没事。” 小家伙似哭了许久,声音沙沙的,一会儿凄哭,一会儿止不住的呛咳,两个婴孩,一个哭了,另一个也和着哭。 刀剑声,惊呼声,风声,箭矢声,啼哭声,西华门前喧嚣不止。 沉得需数个禁卫抬起的宫门被缓缓启开,苏浙冷肃着一张脸,令当场所有禁军拉弓待发。西华门城楼上属魏家三郎魏华明手下,跟着魏华明一同投了萧氏的禁军,被昭阳门吴钺带领的天阙卫一个个剪除,吴钺一挥手,数十个天阙卫也持弓待发,全瞄准了淑妃——褚伊伊一行。 淑妃挟持秦太后的匕首一刻未松,秦太后脖颈处已冒了滴滴血珠,她道:“谁敢放箭!” 秦太后仰着脖颈,目光扫过一路紧跟来的禁军,“……都给哀家动手!” 淑妃将匕首持得更紧了,血珠连线似的顺着匕首边缘滴落,“你最好闭嘴。” “呃……哀家就是死,也绝不遂你个乱臣贼子的愿!” 淑妃挟着秦太后一步步往宫门外退,一众禁军紧紧跟着,关乎太后生死,没有命令,谁也不敢射出第一箭。 千钧一发。 “动手……全部给哀家动手!”秦太后急促地喘气儿。 苏浙与天阙校尉李鹅都瞧见了握刀的葛钰二人,苏浙上前道:“娘娘,是否顾及太后和小殿下安危,请您决断!” “不行,”柏嫔将手里刀握地死死的,葛钰还未出声,她便接道:“太后是我大宁最尊贵之人,无论为了什么,只要没站在逆党一边,下令放箭,就等同弑君谋逆!” 苏浙眸色一沉,后退一步跪地请命,“臣不畏死,请娘娘决断!” 柏嫔看向葛钰,“嫔妾提醒一句,你若下令射杀了太后,待逆党之乱平息,便是陛下回宫也保不了你!” 苏浙与柏嫔之言,一左一右回响在葛钰耳边,她死死攥着双手,骨节咯咯作响。 若要射杀淑妃一行,太后和阿宴必死,可若放淑妃走,太后也必为她们手中棋子。到时右相反咬一口,向群臣道,是她趁阿桢连夜出宫作乱宫廷,并调军攻城,挟太后号令群臣以淑妃那‘儿子’为新君,名正言顺,若有不服者,也可用不尊懿旨之命杀之。 ——但一切的前提是,阿桢命绝于城外! 闫宴凄厉的哭声从宫门边飘过来,葛钰忍不住眼眶发红,她向前行了两步又骤然停下,她儿子是她在驼峰岭用命换来的,她如何忍心亲自下令射杀他,并眼瞧着一丁点儿小的他就这般没了命。 小阿宴哭得满脸泪痕,像是瞧见了他阿娘,从那侍婢手里探出身子伸出小手拼命地向前抓,边抓边哭,边哭边咳,一声缓不过一声,岔了气儿,憋得满脸通红。 葛钰的眸红得似能滴出血来,她死死盯着闫宴,“放——” 苏浙站起来,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臣领命。”他转过身面朝西华门,抬起手,所有被拉满的弓被禁军拉得更满了。 “皇贵妃!” 柏嫔急得高呼一声,她一个未做母亲之人,瞧了小殿下,听了小殿下凄厉的哭声都尚且动容,而一个为人亲娘的竟能下令让自个儿孩儿去送命…… 葛钰站着没动,闭了闭眸又倏然睁开,对苏浙道:“放他们走!” ——她赌,赌阿桢一定会平安归来。 苏浙看着她怔了一瞬,点点头,手上动作一换,西华门前和城楼上所有禁军全收了弓。 淑妃挟着秦太后出了西华门。 葛钰快步登上城楼,望着渐行渐远的淑妃一行,突然认出了一手抱着闫宴的那个侍婢——是她,打第一面便盯着阿桢直看的那位归宁候七夫人。 若非她透露郭家村,景王藏在祁山的私兵也不会被如此早发现。原来,安州之乱,景王举兵,也有萧氏一份功劳。 139 139 http://.biquxs.info/

西华门紧紧闭上。大宁宫东西南北四门,经过四座精美非常的角楼互为相通。 柏嫔、苏浙等也随葛钰后登上了城楼。 听着身后动静,葛钰将手里刀抵在城墙,“宫里天阙、左尧两卫禁军,共计多少?” 苏浙迎着吹拂来的风,一身玄色铠甲冷肃如同秋霜寒冰,“臣所统领左尧卫,本季在禁宫轮值者约三千数。” 葛钰回身看向李鹅,“李校尉?” 李鹅一脸凝重,拱手上前道:“禀娘娘,本季轮值的天阙卫大概二千余。” “五千……”葛钰道,“可知防守京畿九门的青羽卫有多少?” 苏浙蹙了眉,“青羽卫除去镇守京畿九门,还负责夜间巡视外城、内城,依臣所知,青羽卫人数绝不低于宫内禁军,且……臣听娘娘所言,他们邵统领突然蹊跷的死在花楼,瞧宫内动静,京畿九门怕是已落入了逆党之手!” 李鹅也道:“九门外是禁军三军大营,若逆党有心为之,寻个名头调军入城,为己所用,也实是容易。” “那如何应对?”柏嫔接言,“难不成就眼看逆党为乱京城?!” 葛钰听毕没立刻出声,整个西华门城楼除去禁军行走,一片沉默。 “娘娘,”一个声音从葛钰侧面传来,负责防守昭阳门的天阙校尉吴钺道:“可否派人速奔兵部值房,将宫里及逆党一事通传兵部,娘娘有陛下亲令,可命兵部想办法调军入城,以解禁宫和京城之危……倘若京畿九门真如苏统领之言,已落入了逆党之手,但无论兵部能否将消息送出城外,总归比眼瞧着强!” 葛钰看向苏浙,“苏统领以为如何?” 苏浙道:“能多一份机会自然好,臣赞同。” “若逆党调军攻城,宫里五千禁军,以苏统领之见该如何防守为上策?”葛钰又问。 苏浙向城楼南北两边望了望,思虑片刻,“禁军五千,四处宫门,若逆党调军攻城,不是分散兵力四门全攻,便是集中多数兵力攻占一处或两处……” 他去到城楼值房,铺开一卷舆图,着人掌亮烛火,以剑指着舆图上东西南北四方,对随后入内的葛钰等人道:“娘娘请看,从北边昭阳门往西入广阳门、长定门,与西华门最近,倘若逆党集中兵力攻夺这两处,不算本应死守在各自宫门的禁军,我们在广阳、长定两门这条宫道布兵增援,以角楼鼓点为号,方可机变策应。同理,从南面昭德门向东,入安定门、宣顺门与东华门最近,这条宫道也应布兵策应……” “按五千禁军算,四处宫门每一处分兵一千,每一千内分三组三百人小队,前两队死守各自城楼,每处宫门的第三组禁军同样负责机变策应,其道——”苏浙指向昭阳门经西北角楼向西华门、昭德门经东南角楼向宣顺门相连的城楼通道,“从这里走,既不与其下宫道策应的禁军相冲,一旦有重军集中攻夺一门,有此上下两处增援,才可缓一缓气。” 葛钰盯着舆图也思索了一番,道:“每道宫门一千禁军,余下一千,着周全之人分别布兵于广阳、长定和宣顺、永定两处宫道,各五百。” 苏浙点了点头,“正是。” “如所言,每处宫门还余下一百,又如何分布?”柏嫔也盯着舆图看了良久。 苏浙道:“每处宫门所余一百人,攻城时,其二十人之责是传信、抬走伤兵,并将伤兵抬至四处宫门前的这片小广场,由值夜医馆照料。最后八十人,负责填补伤兵缺口继续死守。” 话毕,几人各自思量,接着将目光全望向了葛钰。 葛钰收回落在舆图上的目光,道:“即刻派人速奔成王府和兵部值房,宫外一切行动,以成王之命为令。着人回临华宫知会阮英,让他速去太医院,并挑选得力内侍宫人六十,与东西南北四门所布御医、医官一同应备照料伤兵。”说道末处又转向苏浙:“本宫说过,陛下信苏家,本宫就信苏家,四门禁军如何分布、每组禁军与两处宫道策应队伍由哪些周全之人统率,苏统领尽可一人决断。” 通明的烛火将案上舆图衬得清晰异常,苏浙屈膝着地,沉声道:“娘娘放心,臣誓死肃守宫门,定不辱命!” 葛钰亲自上前扶起苏浙。 西华门左侧小洞门被启开,几个禁军骑马飞奔而出,一南一北各自往兵部值房和成王府去。 寅初,月色见明。 吹拂了整个易安城半夜之久的秋风势头稍减,悠悠荡荡,来回匍匐在内外城所有屋舍房顶间。可本该寂静如斯的夜,却闹了起来。 时而响起阵阵脚步,时而传来兵戈铠甲的擦撞,惊得内外城沿宽阔长街而住的百姓下意识掌亮了房中灯,推窗,伸出头一瞧,噼里啪啦全瞬间压死了窗! “出了啥事?”一个铁匠铺娘子压低声儿问。 铁匠铺地临内城北,受祖上荫庇在内城得了几间顶好门面铺子,因不会经营其他买卖,便将铺子通通租了别人,在稍远处盘下一间小铺,还以打铁为生计。 男人扣死窗户,忙吹灭手里灯摸黑回里屋被窝,轻捂住那娘子嘴,“别说话,咱家大郎脾气躁,万不能惊醒了!外面怕是要变天。” “啥?”那娘子扯开捂住她嘴的手,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低声:“我看看去。” 男人惊得脸色都变了,一把将人扯回来,低喝道:“不要命的婆娘!看啥看,外头全是兵,睡!” “人都说杀猪打铁胆子肥,嫁了你也好些年了,怎就没见涨涨胆子,竟比仓里耗子还不如!”那娘子恨恨地摸回被窝,死拧了拧男人耳朵。 两人刚眯眼,还不待将棉被向身前提一提,咚咚咚!门就响了。 男人慌了:“这可怎么好?怕是祸来了!” 那娘子从床上爬起,摸黑穿好衣裳,掌亮灯,壮了壮胆道:“谁啊?深更半夜的。” “开门!”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门外。 男人拉住那娘子,低声急道:“莫去,千万莫去!” 那娘子冲他点点头,吹了灯,坐在床侧警惕地听门外动静,忽地想起自个儿空落落的手,便寻摸出一根粗木棍来捏住。 “开门!”木门被踢得咯吱吱响,本就阴恻恻的声音也更冷了。 屋内那娘子坐不住了,捏紧手里木棍一步步挪去门边,声音颤颤:“你们是哪营军爷?我男人就会打打铁,从不惹事……什么事都是依着我大宁律法……” 不及她说完,一把雪亮的弯刀突然从门缝刺入。 “啊!”那娘子手里烛火跌落在地,忙颤声道:“军爷莫怒,我、我开,我开……”里屋男人将自个儿紧紧裹在被中,听着动静大气不敢出。 门外火把如一条长龙照亮整条街道。 数千青羽卫整整齐齐排列在外,前面领头的正是在延平门杀了城门校尉的那位瘦猴,瘦猴身侧,还有西华门前助淑妃出宫的魏家三郎魏华明。 一个手持圆月弯刀的死士一脚踢开已隙了缝的木门,接着瘦猴阴冷冷地走入内。 铁匠铺娘子强撑出镇定,上前道:“军爷,我们……”瘦猴手一扬,手里刀便架在了铁匠铺娘子脖颈上。 “听说,整个内城就属你家铺子的刀打得好?” 铁匠铺娘子吓得面色一白,强扯出一抹笑,“哪里的话,都、都是祖上的事儿了,我……我男人手艺,那比得过延平门前的张家、刘家……军、军爷,这玩意儿可否挪开,我怕得慌……”她指了指脖颈处弯刀。 她家铺子做的便是打铁营生,刀好不好,锋利与否,自是一瞧便知。以她脖颈间弯刀的锋利程度,非军制不能仿。 瘦猴反将刀挨得近了些,“还听说,你男人祖上对闫氏高祖有赠刀之恩?” 铁匠铺娘子吓得眼一闭,慌乱点头,“是、是,但真说起来……也不算有恩,那刀,高祖没有用,让手下人给送回来了……” “哦——”瘦猴眯了眯眼,“闫氏狗贼没赏你们点儿什么?” “赏、赏了。”铁匠铺娘子忐忑出了声,才惊觉那句‘闫氏狗贼!’她心下大骇,哆嗦着手向后摸寻那根粗木棍,问:“你们不是朝廷的兵?” “那把刀呢?”瘦猴并不理会她的话。 铁匠铺娘子把心一横,捏紧手里粗木棍,使了全身劲儿重重朝瘦猴脑后挥去,并高声向里屋喊:“快跑!” 呲地一声,鲜血飞溅,圆月弯刀被染得红艳异常。 铁匠铺娘子双眼瞪圆地跌在地上,抽搐两下,便没了气儿。 “啊!啊!”一个十二三岁身形壮实有力的小子死死攥住里屋门帘子,大吼两声,咚咚跑回屋拖出一个铁锤,“你还我阿娘命来!还我阿娘命来!” 里屋男人听见外间声响,低哭着从被窝里探出头,呀一咬,取下房里案头供着的那把祖传刀,从帘子缝里最后瞧了瞧妻儿,而后一个劲儿地往后门跑。 瘦猴一把止住那小子,夺了铁锤,一个没注意,腿上便被那小子死死咬住。 “别杀,别杀!”魏华明匆匆走进屋,“主人让你负责攻城,不是让你来寻私仇的,若今夜闹大了失了民心,主人的计划必遭受阻!” 瘦猴冷冷觑他一眼,接着对死咬在他腿上的小子道:“松口!” 铁匠铺小子咬地牙关咔咔作响,就差扯下一片肉来,瘦猴吃痛一把提起他后领,“这么想你娘,那就成全你去做个伴儿!” 又是一股热血飞溅,魏华明尚不忍心地闭了闭眼,几滴血珠沾在他眼睑上,一把抹了,怨道:“让你别杀,你非杀,这下看你怎么去与主人交代!” 魏华明蹲下身,给铁匠铺母子合上瞠圆的眼。 瘦猴只身去里屋寻了寻,既没见着那刀,也未瞧见屋里男人,探了探被窝余温,挥手叫来几个死士,“搜!一个不许放过!凡助过闫氏逆贼者,通通该死!” 140 140 http://.biquxs.info/

西华门、昭阳门喧嚣震天,一片火光。 “皇贵妃趁陛下不在宫里,竟勾结外臣害太后性命,意图宫变!弟兄们,我们食君之禄,当护卫陛下而死,此等逆贼人人得而诛之,忠君,忠国,建功富贵便在此时,都听我令,攻城!” “攻城!攻城!”数众青羽卫高举佩刀。 数架云梯一齐搭上西华门、昭阳门城楼,未爬云梯登楼的青羽卫全于城楼前列阵,忽然,千千万万点火光亮起,随着划破天际的箭羽流星一般飞速向城楼守卫射去。 距西华门城楼不远,魏华明一瞬不动地盯着前面两方攻势,拧眉道:“我护卫公主便走的此门,不用想都知此门防守必定最为严密,不下令攻东华门,你怎的非往铁板上撞!” 瘦猴双手抱在胸前,整个人仍然阴恻恻的,“你以为,他们敢放松哪一扇宫门,好让你我捡便宜?”瘦猴斜魏华明一眼,暗骂声“蠢!” 西华门前又响起沙沙风声。 咻!一支箭羽紧挨城楼一处擦过,葛钰躲过箭羽迎风伫立在值房门边,城楼下青羽卫口中的阵阵叫喊‘什么皇贵妃勾结外臣谋害太后,什么意图谋反……为国尽忠,要护卫陛下而死……’全一声不落钻入她耳里。 “娘娘,”苏浙道,“您别在意,站得远的人看不清,他们不明谁是乱臣贼子,谁是逆党,也不明娘娘一心护卫宫城,但臣等看得清,也瞧得明白。” 葛钰紧了紧手里刀,道:“苏统领之责是护卫禁宫四门,而非与本宫闲话。” 苏浙盯着一支飞来的箭羽,挥刀折断,“臣听小玖说,陛下曾为了娘娘甘愿舍命坠崖,以娘娘今夜胆识,看来,小玖确实所言非虚。” “哦?”葛钰看向他。 苏浙行至城楼边上,救下一个险些中箭的禁卫,回过身,松了松神色:“以臣所瞧见的,臣想,娘娘该是值得陛下舍命相救!” 葛钰静静看了他一瞬,忽然笑了,“都说,易安城天子脚下多世家好儿郎,看来也所言非虚。苏家大公子便是一个。” 苏浙眸中也染了些笑意,“此处危险,还是请娘娘下城楼去,若娘娘有个好歹,等陛下回宫……依着陛下性子,明里暗里,臣,怕是少不了一顿好责罚!”敢这般说话,想来除了表亲,君臣二人的关系私下也是极好。 葛钰垂眸瞧了瞧虎口处的伤,自下晌阿桢为她换药后,她竟忘了换。忽地又想起,下晌不知哪来的委屈,倚在阿桢怀里低噎后他心疼生气的模样。 为了他,也得顾好自个儿。 她冲苏浙点点头,帮着一个禁卫共同搀起一个伤兵,“本宫去下面,若有需我决断之事,苏统领着人来禀就行。” 苏浙颔首,“娘娘安心,臣绝不会让乱臣贼子,祸乱我大宁宫廷!” 易安城各家各户如死般寂静,西华门、昭阳门前仍喧嚣震天。数架云梯被城楼上禁军推到,又被青羽卫合力搭好,禁军斩杀了一个,便有另一个青羽卫补上。 瘦猴盯着西华门这边瞧了半晌,吩咐魏华明:“减少昭阳门一半人数。” 魏华明一惊:“你要重攻西华门?” 瘦猴冷冷一笑道:“西华门距昭阳门最近,两门禁军策应起来该最为方便。你去传令,让昭阳门猛攻牵制住守楼禁军,我要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两头都救不了!” “哎!”魏华明觑他一眼,领着几人奔赴昭阳门传令。 猛攻正盛的逆军突然如潮水般退去半数,昭阳门守将吴钺忍不住抹了把脸,骂咧一声:“他娘的!” 吴钺的一个近前卫道:“头儿,咋办?他们定是全转攻了西华门!” 吴钺瞅着城楼下退去半数后,攻势一点不减,反更为猛烈的逆军,道:“不算第三队,我们还有多少能战的弟兄?” 那近卫皱了皱眉:“不算第三队?头儿,你是想——” 吴钺侧过目光狠狠瞪他一眼,“你只说还有多少!” 近卫为难道:“第三队要负责策应,多数猛攻本就是一、二队硬抗下的,若不算第三队,能战的弟兄……怕是不及四百了。” “不及四百?”吴钺眉毛一抖,“是缺了胳膊还是缺了腿?” 近卫没做声。 吴钺道:“凡能拿起刀的,全他娘的给我站起来,咱们本就是职守昭阳门,就是死了,也得死在昭阳门!别没的给咱统领丢人,让左尧卫苏统领低瞧了!” 那近卫欲言又止,道了句:“可……若让第三队策应西华门,万一昭阳门失守,头儿,第一个担罪的就是你呀!” “东华门和昭德门没有被攻,要策应西华门,可从昭德门调!” 吴钺恨得牙根直响,他近前亲卫,何时也有这般蠢笨的了,昭德门、东华门的守军是能轻易动的吗?谁知逆军有多少兵力,是否调了九门外三军入城,接下来又有甚动作? 听听,下面口口声声称——皇贵妃勾结外臣意图宫变! 逆党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去,立刻领第三队弟兄策应西华门,这是军令!” 近卫咬了咬牙,脚上没动分毫。 “咚!咚咚!”这时,一阵鼓声传来。吴钺侧耳一听,一脚踹在近卫身上,“角楼鼓响,西华门被重兵围攻,还不快率第三队弟兄过去!” “是!”近卫将头一点,道了句“头儿保重!”便率了第三队直奔西华门。 西北角楼鼓声阵阵,葛钰正给受伤禁军缠绕绷带的手一僵,下意识朝城楼方向望了望,好片刻后,才收回目光熟稔的重复手上动作。 一个年轻的值夜医官道:“娘娘,让卑职来吧。” 葛钰给手边禁军上完药,又快速为一个新送来的伤兵止血,“做你的事,不用顾忌本宫,这里没什么娘娘,只有大夫。” 年轻医官惊讶一瞬,便如葛钰所言,不再管什么娘娘不娘娘,重新投入了对受伤禁军的医治。 在景王营里时常闻着的血腥味飘散在葛钰鼻间,那时闫宴尚在她肚中,可如今……她眸色沉下几分。 从昭阳门和广阳、长定宫道策应西华门的禁军飞速奔着。她做完手头事,由几个内侍将那身前中箭的禁卫抬走。 “娘娘。”阮英和夏嬷嬷立在她身后。 夏嬷嬷将手里披风给她系上,道:“陛下有德,又是真龙天子,断断会平安回来,这些个逆党也断断攻不下宫城。” 葛钰拢了拢披风,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寒凉透骨。 李鹅领着五百禁军奔至西华门还未放出一羽箭、斩杀一个逆军,便又匆匆奔下城楼,满面凝重的向葛钰而来。 “出了何事?”她迎上去。 李鹅见着葛钰,退后一步跪地,声音里带着沉痛,“臣等无用,逆军以小殿下性命为要挟,要求……洞开西华门,苏统领请娘娘去城楼值房商议。” 葛钰一个不稳,差些没站住。 夏嬷嬷与阮英忙去扶她,她挥开他们,“本宫没事。”说着,定了定神便率先往城楼走。 与此同时,昭阳门吴钺在逆军一番不要命的猛攻下,堪堪喘过一口气儿。 “开门!”一队百来人的兵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同城楼下逆军交战在一起,众兵士除了交战,中间还紧紧护卫着好些人。 为首的是成王闫朔和兵部侍郎邹晋。 “快开城门!”邹晋道。 百来人中间护卫的是汝王、汝王妃、乐安郡主及永伯侯府一家,还有都察院都御史梁鸿文。汝王是皇室宗亲,永伯侯尚在虎原关,他的家人不能有碍,而都御史梁鸿文更是大宁股肱之臣,文坛万千学子之表率。 事出紧迫,闫朔顾不得其他朝臣。他紧紧护着乐安郡主,与邹晋一同领着众兵士向恢弘的宫门前挪移。 “是成王殿下!”一个禁军道。 吴钺死死盯着城楼下,开……还是不开,开,便担着逆军直接攻进来的风险,若不开,那成王爷区区百来人……又怎么能应对? 他艰难得咽了口唾沫,挥手令城楼上禁军放箭,“着一半人下去,令所有人全持了刀盾给我列阵在宫门右侧,除了成王爷一行,若敢放进来一个逆军,都不用来见我!” 邹晋抹了抹脸上血,又仰首喊道:“快呀!” 昭阳门缓缓启开,邹晋一边与逆军交手,一边护卫身侧几人,“快,梁大人、聂夫人,快进去!” 瞅见宫门被启开,逆军一喜,不要命似的冲了来。昭阳门前喊声震天,惊起了天际鱼肚白。 “皇叔、婶婶,你们先带乐安进去,我殿后!”闫朔将乐安郡主推向汝王,一心应对起左右逆军来。正在这时,一把圆月弯刀突然从汝王左边划过,汝王下意识带着乐安侧身一躲,还未等他拉住乐安,只听一声惊呼,乐安已落入敌手。 “父王!朔哥哥!”乐安惊吓地喊道。 听闻乐安呼声,闫朔手上一顿,差些被逆军刺伤。汝王手里尚留了乐安的一片衣角,他深深凝起眸子,乐安是他和王妃的命根子,便是死了,他也不能不管他的女儿。 愈发多的逆军直直向宫门边涌来。 “快,快!”邹晋在宫门里面喊。 闫朔掠了眼汝王神色,心下一惊,一个刀手劈在他脖颈后,一边拦住疯一般哭喊的汝王妃,一边搀住晕过去的汝王往宫门里退,“婶婶,婶婶——” 汝王妃扑通跪在地上,拉住闫朔哭喊道:“不能丢下乐安不管,不能不救乐安,阿朔,成王殿下……婶婶求你,乐安是我命根子,她不能有事,她若有好歹,我也不活了——” “婶婶,你起来,你——” 永伯侯聂夫人忙上前帮着搀汝王妃,“王妃,王妃你先起来,您这样拉着成王……” 邹晋忙着令禁军合上宫门,眼看一个逆军想用刀柄挡在两门间,他咬牙一手按住一扇门与禁军合力,千钧一发之际,终是合紧了宫门。 几人抬过门闩扣进去,一众人深深舒了些气。 汝王醒来,安慰了汝王妃几句,陪着王妃上了昭阳门城楼。闫朔紧盯着那掳走乐安的死士,问:“皇贵妃娘娘在哪儿?” 吴钺道:“回王爷,娘娘该是在西华门。” 141 141 http://.biquxs.info/

闫朔与汝王等一众人绕经西北角楼直往西华门去,掳走乐安的阎罗望了望昭阳门城楼,一个眼神,便有其他死士上前制住乐安。 “尊主,瘦猴是这次攻城统率,我们……”一个死士道。 “阿常,”阎罗复杂地看了那死士一眼,道:“……四殿还剩多少人?” 阿常一怔,他太久没被叫过名字,平日间称呼都以代号二十九为名。他眸色深了深,“祁山一行已折损过半,今夜过后,怕是所剩无几了。” 阎罗亲自捆住乐安双手,塞住她的嘴,眸里闪过一瞬惋惜,“去西华门凑凑热闹。” 乐安郡主哪里受过此般委屈,呜呜挣扎,却无一点用,手上愈挣扎愈紧。 西华门前,除了风声一片肃静。 双方暂时停手。 城楼上众人全望向葛钰,城楼下不远处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瘦猴与魏明华都候在马车一旁,似静等什么人下令。 马车里跳出一个女子,细瞧一看,正是漪兰宫跟前伺候的掌事宫女芷云。她打开车门,露出车里端坐的人。 “公主。” 淑妃,不,是褚伊伊。她嘴角含了些笑,轻轻抬首望向西华门城楼,葛钰迎风伫立的模样映入她眼帘,问:“景世子可在?” “来了。”芷云向魏华明打了眼色,“公主要见景世子,让他过来。” 消失于皇陵的闫失突然从暗里跃出,落在马车前,单膝着地,“闫失见过公主。” 褚伊伊细细打量了他半晌,轻抬了抬手,“不用多礼。景世子人中龙凤,但可惜了,姓闫。” 闫失泰然自若的抬起头任她打量,眸里冷光乍现,似被人触及了不可提的禁忌,直言道:“属下已投诚,公主不必再笑话属下。” 褚伊伊收回目光,“景世子若能受住我的考验,我便信你。” 这时,阎罗几人押着乐安也到了。 他眉毛一动,先冷峻峻地扫了眼瘦猴,接着才对褚伊伊见礼。褚伊伊的目光投在乐安身上,令阎罗取出乐安嘴里布块,笑道:“郡主,想不到你我也有今日这般见面的机会。” 乐安“呸”一声,“乱臣贼子,枉本郡主以前处处向着你说话!” 褚伊伊指了指乐安,对闫失道:“可认得她?” “属下认得。”闫失面色不改,略略扫了扫乐安。 ‘属下’二字落入乐安耳里,她双眼先是一红,接着愤怒地盯着闫失,“和景皇叔造桢哥哥的反没成事,你——你竟还帮着前朝逆党造我们闫氏的反,亏你姓闫,亏我还唤过你二哥哥,你——”说着,乐安愤怒地落了泪。 闫失一句话没回,对褚伊伊道:“公主想如何考验属下?” “闫失!”乐安失声叫喊道。 褚伊伊似看戏般地在乐安和闫失二人间来回瞧,道:“呵,我也没想多为难你,既然郡主也在这儿,等送完那小娃子,也一并送送郡主吧。” “属下领命。”闫失眸色一沉,押了乐安便向城楼前走。 城楼前,小阿宴被秦侯那个叫阿蕴的七夫人高举着,声声啼哭回响在旷远的空中。乐安是被闫失扯着往前行的,“你这么狠心,为了添新主子的脸,连我闫氏婴孩也要下死手?!” 闫失只望了城楼上葛钰一眼,冷喝:“住嘴。” 乐安哪是轻易软下的性子,“我就说,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丧尽天良!” 闫失命两个逆军押着乐安跪下,他从阿蕴手里接过闫宴,小家伙由于哭呛地厉害满脸通红,泪痕也花了一脸,抱在手里软乎乎的。 他一怔,失了失神。 手上灌满力托举好小家伙,打安州举兵照顾他与她娘一路,临到临盆,反送了他娘回去那人身侧,从未抱过小孩的闫失,心头似有甚东西化了。 城楼上下两束目光一碰。 葛钰凝起了眸,闫失紧了紧手。 “嫂嫂。”闫朔直奔而来,下面的情形他早尽收眼底。葛钰闻声看过去,闫朔哪里还是那个在闫桢跟前敢怒不敢言,生怕被多罚抄一遍《大宁各州地理志》的模样,满脸凝重,沉稳从容。 “见过皇嫂。”闫朔行了个大礼。 闫朔身后一众人葛钰认识的,有汝王妃、聂夫人及聂家姑娘聂静姝,她向众人点点头,扶起闫朔。 “你们有半柱香时间考虑,时候一到,这小娃子和这位娇滴滴的姑娘便将血祭我军军旗!”城楼下一声高喊。 葛钰十指紧攥,连虎口处的伤崩裂流血也不知,也不觉痛。汝王妃一瞧城楼下差些昏过去,声声哭喊着乐安。 “娘娘,求您,救救乐安……救救乐安……”她泪如雨下。 汝王盯着城楼下跪地的乐安亦双眼通红,他忍住眼里泪,拉起汝王妃,“你这是做什么,娘娘比我们难做,小殿下……” 汝王妃没法子,只得伏在汝王怀里悲声痛哭。 风不止,半柱香染得极快。 “可思虑好了?”城楼下又传来一问。 褚伊伊的马车距西华门约有好几丈远,但葛钰站在城楼上却瞧得清清楚楚,她瞧见褚伊伊眉目含笑的望她,她目光一转又掠了掠下面的闫失,收回目光,除了右手虎口流血不止,神色异常平静。 从袖里取出那块云纹繁复的青铜令。 “它——该由你拿着。谨记,不管发生任何事,不管城楼下死了什么人,四扇宫门哪扇都不许开!”她将青铜令交给闫朔。 “嫂嫂——”闫朔只觉手里令牌犹如千斤,他望着葛钰,这话怎么听都…… “娘娘。”苏浙似察觉到她做了决定,想上前劝一劝又退了回去。 一众人全凝视着葛钰,连汝王妃都收了哭声只默默流泪。 葛钰没有多说一句,只吩咐:“取绳索来。” “娘娘,”苏浙惊怔地望过去,跪地道,“请娘娘三思!” “请娘娘三思!”汝王领着汝王妃,永伯侯府聂夫人及聂轩、聂静姝兄妹,都察院都御史梁鸿文,以及城楼上李鹅和一众禁军全跪了下来。 葛钰取过一柄弓,试了试弦,交给苏浙,“敢吗?” 苏浙没接,静默半晌后还是那句,“请娘娘三思。” “敢吗?”葛钰眼神未动,只盯着他追问。 手心里的青铜令烫得闫朔一颤,他抢过弓,眸色复杂的看向葛钰,“嫂嫂,您不能,若皇兄回来——” 葛钰道:“我是阿宴亲娘,不可能眼睁睁瞧着他去死,城门不能开,唯一两全的法子就是我陪着他,这样,黄泉路上他就不会冷、不会觉得孤寂,有我陪着,他就不会怨他阿爹。” “嫂嫂——” 闫朔还想说什么,葛钰抬手止断他的话,把弓塞在苏浙手里,“苏统领该明白,若本宫和小殿下一同为质,陛下进退两难不说,于朝局安定也必定不利,所以——手头要稳,要准。” 苏浙没再劝说,点点头,握紧手里弓,带了些苦涩道:“娘娘放心。” 一个禁军取来绳索,葛钰接过将一端紧紧捆缚在自个儿腰间,一切就绪,她最后向临华宫方向张望了片刻,压住心头涌起的情愫,道:“放本宫下去。” 阿桢,真遗憾没亲口对你说一声喜欢。天色将明,可我却等不到你了。阿宴那么小,我不忍心让他一人孤零零的走,守护我大宁各州百姓平安是你永远无法推卸之责,我不能为逆党人质,这样会让你陷入两难抉择。 尽管在天下面前,你仍守诺以我为重,可我不想看到。不想你为了我,辗转难眠。 天下女子数不胜数,比我好的,很多。 今夜,我想陪着我们儿子。 “娘娘!”城楼上众人呼道,所有禁军全捏紧手里刀剑红了眼眶。 闫朔双膝跪地,死死攥着手里青铜令,“嫂嫂——” “放本宫下去。”葛钰没再看身后一众人,点了两个禁军将她缓缓送下城楼。城下逆军怔了神,一时没拿准主意,谁也没动手。 半柱香燃完,最后一缕青白色烟雾也散在了风里。 葛钰解开腰间绳索直直向闫失而去,她尚记得,在驼峰岭最后为他上药时,他遣秦川着人送她去武陵关,她问:不后悔? 闫失答:下次再见,便是敌对了……我不会手软! 却如他所言,他们仍是敌对,他也没手软。 “娘娘……”乐安见葛钰下城楼来,眼里一片红。葛钰含了些笑对她颔首,转眸望着哭呛不止的闫宴,她对闫失道:“能让我抱抱他吗?” 一个‘好’字被闫失咽下,两个多月不见,她的声音、模样丝毫未变,嗯,不对,瞧着比军营里水色好了些,不再那般削瘦。 二人似当初在营里般对视。 闫失把小家伙抱在怀里,眸色一冷,招来两个逆军:“押她过去。” 葛钰被押至褚伊伊马车跟前,褚伊伊嘴角含笑端坐着,“皇贵妃,下晌时,臣妾见您还得行礼呢,不过断断几个时辰,谁能料及现下是这般模样。” 葛钰道:“本宫自宫外回来,淑妃便谋划好借太后之手抱走阿宴,怎会料不及现下模样?” 褚伊伊也没恼,略扫了扫闫宴,仍笑道:“哭了一晚上,确实可怜。” 葛钰被人押着不得动弹,她道:“你也是做娘的,现下我母子生死全在你手,四处围着兵士,该不至于让我抱一抱他都不敢吧?” 提及那眉眼细长的儿子,淑妃眸里阴郁乍现,她敛下神色:“有甚不敢。看在你自投罗网的份儿上,我也不能吝啬了,景世子,给她抱抱。” 闫失走过去,遵完主令又回身至褚伊伊身侧。 离了一个晚上,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小家伙终是回了葛钰怀里。一瞧见阿娘,嗅着阿娘的味道,小家伙双手死死扣住葛钰衣襟,早哭哑的嗓子又迸发出阵阵雷鸣。 小家伙黑峻峻的双眼哭得红彤彤的肿着,小脸、小手也全一片红,衣襟湿濡濡的裹满了泪。 葛钰紧紧抱着他,轻吻了吻小家伙的眉眼。 她忍了许久的泪一瞬便落了。 都是阿娘不好,都是阿娘不好……阿娘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咻!” 一只利箭犹如千军奔腾破开夜空,苏浙死死握着手里弓,迎风伫立在西华门城楼上。 “阿钰……阿钰!”易安城外,距卧燕坡不远的一处竹屋里传出声声呼唤,闫桢双眼紧闭的卧躺着,额上滚落下颗颗冷汗。 小竹屋里烛火幽暗。 “快打些水来!”秦川忙吩咐身侧一人,并不停地用锦帕替闫桢擦着汗。 142 142 http://.biquxs.info/

利箭飞驰,箭势直指葛钰。 她好似丝毫没察觉到苏浙射出的箭,双眸轻合,任泪从眼角滑下去,接着把闫宴靠在她左边怀里轻贴心脏部位。 阿娘不好,阿娘对不起你。 就在这千钧之时,一支更快的箭突然从灰暗里射出直直飞向褚伊伊,一支乍现后,接着二支、三支,数支齐发,城楼上的苏浙瞧见此番变故,也忙重搭弓箭对准马车近旁几人。 变故突生。 马车近旁的几人都动了,芷云、瘦猴脸色顿变,匆匆躲过几箭后慌忙护卫马车里的褚伊伊。射向阎罗几个死士的箭羽较多,他一个空翻挥起圆月弯刀,回落时一把扯过葛钰,苏浙那支蕴含了千军之力的箭便险险地与葛钰擦身而过。 几缕墨发断开来。 见她脱了险情,闫失提到嗓子眼儿的心顿时松下,他飞身跃至车板为褚伊伊挡了一箭。 “呃——”闫失一声闷哼。 不知哪里藏匿了人,只见七八个身着黑衣个个身手都极快的人飞跃而来,出手狠厉却丝毫不恋战,一人直奔葛钰身侧,几人紧紧围着掩护。 半晌愣神的逆军终于回过神,挨马车近的便全涌了过去。 马车三丈开外,里外三层,全是逆军。大有让黑衣人插翅难飞之势。 三两个黑衣人与阎罗及几个死士交缠在一块,锵锵刀剑铮鸣,数十招过依然胜负难分,几个黑衣人目光一碰,抢了葛钰怀里的闫宴便走。 层层逆军见状,忙收紧圈阵。 几个黑衣人的轻功极是了得,纵身跃起,以脚轻抵逆军向上的层层刀尖,踏雪无痕,待瘦猴、阎罗追了几番,便忽然消失在夜中。 夜空里传来闫宴的哭声。 瘦猴脸色一沉,又闻声追去,跟着追至一条小巷,低哑哑的哭声又忽地戛然而止。 押跪在西华门城下许久的乐安被重新押回马车近旁,与葛钰并排站着,褚伊伊面色不虞地下车,扫了扫替他挡了致命一箭的闫失,一巴掌掴在葛钰脸上,冷冷瞧了她半晌后,吩咐:“带回去!” “是。”应声的是四殿死士尊主阎罗。他令那个叫阿常的押好葛钰,侧眸瞧了瞧西华门,便领命离去。 闫失靠在马车上,一手用力按住伤处,一手取出方锦帕拭了拭血。芷云捏着马车缰绳,觑了觑脸色煞白的他,手上一动,也驶了马车隐没在夜里。 统率攻夺宫城的瘦猴未归,西华门前主事之人自然落在魏家三郎魏华明肩上,适才飞箭无眼,他忙寻了周全之处指挥众逆军圈阵围贼,眼看荣华将至,不留下命来享受反舍命救主,他可没那么傻。 西华门前静下的喧嚣再度热闹起来。 魏华明下令继续攻城。而另一边,葛钰与乐安被押到了一处灰暗地牢,将将跨入,湿濡的霉气混着血腥味儿便扑面而来。 乐安的一张脸皱成一团,忍不住呛咳了数声。 葛钰曾在京兆府牢见识过大牢景象,尽管此处比京兆府牢的布置更恶劣,味道更浑浊刺鼻,但她也只是微蹙了蹙眉,神色便恢复如常了。 她担心的是闫宴。 ——那些黑衣人是谁? 城里暗卫全调去接应了阿桢,明显,也绝无可能是手持圆月弯刀刺杀阿桢数次的死士,淑妃及她身后的人才是那些死士的主子,怎可反叛来救阿宴? 她与乐安被押往一条极暗、极为濡湿,血腥味儿也同样极为浓郁的窄道,蛛网层层,一路向下,反倒开阔了。 火把跳动,乍然光亮。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睁开来,前方一丈处设了个刑架,一个人呈一字形张开双臂被紧紧锁缚着,发丝凌乱,脑袋向下耷拉瞧不清脸,胸前布满了被鞭子抽出的血口子,无甚生气。 听得脚步轻响,那人似动了动。 葛钰忽地顿住了脚。 瞧身形…… 那人微抬起头正好与她四目相对,葛钰怔在原地,刑架上的人眸光微闪,也惊怔地望着她,他张张嘴似想说什么,却终是一个字没吐,微微轻叹了一息。 “快走!”负责押送和与乐安的人推搡她一下。 一个趔趄向前,葛钰几乎是下意识回头,只见刑架上那人除了胸前鞭伤,背后也是一片血色。她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终得报应,还是愤恨,亦或是道不明的不痛不喜,她理不清心头一瞬涌上的各色滋味,顺着押送牢吏的催促直直向前走。 卧燕坡小竹屋。 一阵忙乱后,秦川拧干手里锦帕再次替闫桢擦拭额上冷汗,将将触及,刹那间,那双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狠狠捏住了秦川欲动作的手。 秦川手腕骨节被捏得卡卡响。 记起卧燕坡遭伏一事,闫桢先打量了一圈小竹屋,竹屋分东西两个里间,他所在的该是东间。他收回眸光,面色一冷,小竹屋里流动的空气就好似被冻住了般,直直盯着秦川:“是你?” 闫桢松开手。 秦川神色一敛,忙后退些许于小榻附近跪地,顿了顿:“秦川见过陛下。” 皇叔病危,闫失却失踪,卧燕坡的埋伏一环扣一环,而从来不离闫失身侧的侍卫竟在此处,闫桢拧眉不语,等着秦川接下来的话。 秦川抬起头任闫桢打量,道:“安州举兵,景王府有罪,王爷有罪,世子有罪,小人亦有罪,但此番救陛下,却是奉了我家世子之命。秦川万死不惜,只求陛下能念及此,容我家世子一条活路。” 闫桢的眉依旧没舒开,适才梦里,他见阿钰挺着八月大的肚子,又被手持圆月弯刀的死士逼至了祁山悬崖,而他却被什么力量钉死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瞧着她们母子跳下去,什么也做不了。 哪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他此生都不想尝,不想再梦见。 卧燕坡伏击,明显是想他命绝于城外,那么……宫里…… 一念至此,闫桢觉得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心头闷闷,传来阵阵隐痛。 他冷瞧着跪地的秦川,“是你替闫失求,还是闫失自己求?” 秦川默了默,道:“陛下与世子从小一块儿长大,哪里能不知他性子。” “既然不是闫失自个儿来求,朕也不会应你。”闫桢说着,突然话锋一转,“景王府不臣举兵,此等谋逆之罪,朕还压着暂没处理他,将他囚禁在皇陵就是望他安分思过留他一条活路,哼,他到好了,竟还敢与前朝萧氏暗中勾结,别与朕提什么一块长大的情分,最后是死是活,全应了那句‘咎由自取!’” 秦川自知他于卧燕坡静候救下榻上之人,便是世子投敌勾结萧氏的证举,他没有辩解,只道:“世子是秦川主子,秦川信他。世子姓闫,秦川也信……他断不会真投萧氏为主。” 本来,经方城那晚世子与王爷的关系已降至到了冰点,二人同囚于皇陵也不相往来,即便偶然遇见,世子也仍无一字半语。 经年征战,王爷沉积的旧伤复发,谁知太后身边的陈福突然来了并送来一纸书信,短短两行字,王爷瞧后怔然瘫倒在榻,接着便是一口血,一振不起。 他知道王爷整日捏着那纸书信,或流露出悔恨之色,或痛苦不堪,没过多久,那曾如天上明月般的人物竟不行了。如实禀知世子,世子脸上虽然仍是一片冷,但还是去瞧了瞧。 他正为父子二人缓和的关系落下心,不料世子瞧了那书信,与王爷的关系竟直接到了水火不容之境,一个转身愤然离开。 世子失踪前什么话也没留下。 直到今日夜色降下,才遣了夜翎卫联络他。夜翎卫是景王府暗卫,所知之人甚少,夜翎人员并不多,个个身手极高,是景王府倾了重金培养的,历来只听王爷调遣,便是世子之尊也不行。 没王爷首肯,夜翎定不会尊世子之命,那么,世子愤然离开后,王爷他—— 这么多年下来,是块寒冰也该捂化了,王爷终究还是念着父子情分的。 秦川垂了垂眸,只听西间里屋传来阵阵咳嗽。 闫桢应声站起,往西里间一望,“皇叔也在?” 秦川道:“是。王爷想见见陛下,又怕等不及您去皇陵,便……” 闫桢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景王府的能耐,朕领教了。”他没立刻去见景王,走出小竹屋望了望天色,问:“此地距卧燕坡几何?” 秦川回:“不算远,高阳他们……再上些许时辰该是能寻到此处。” 闫桢心下既挂着高阳几人安危,更挂着宫里情形。阿钰……一定要等我回来,与阿宴平平安安的等我回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 鱼肚白从东边跃跃翻起,薄雾氤氲,几缕微亮的光穿射过薄雾散落在林间,染了整晚夜露的枝条儿和山草如一卷亘古丹青,悠悠扬扬地舒展着。 几个黑影躲过延平门守军巡视,纵身跃出易安城,直直往卧燕坡不远处的小竹屋而来,一个人手里抱着的正是哭哑了嗓的闫宴。 闫宴的眼睫上尚挂着泪珠,似沉沉地睡了。 143 143 http://.biquxs.info/

景王不知第多少回扫过手里信,深深凹陷进去的眼中雾色蒙蒙,指上一抖,心头猝然收紧似愈发喘不过气儿。他静静躺着,游离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闫桢于他床侧坐定,“皇叔……”打小便敬仰,素来英姿勃发的皇叔竟自毁名声做了乱臣贼子,瞧着,何时这般颓唐了,“君臣二字,朕记得……是您教的我。” 景王目光一缩像是猛然回了魂,他极慢地望向闫桢,似有言语万千要吐,待了半晌,却只颤声唤了句:“桢儿——” 闫桢冷言:“景王府好本事。” 他的手被景王握住,本欲抽离,但察觉到那双手冰冷地无丝毫温度时,心下不忍,就容了他,反将自个儿另一只手覆了上去。 “让我看看你……” 景王眸里含着闫桢瞧不懂的沉痛、悔恨,他端了些水喂他,眼前的人,哪里是什么大宁战神,也不像为乱安雍陵三州的乱臣,白发斑斑,将死之态,与民间唯盼儿女尽孝在侧安顿黄土后事的孤老之人何异? 他扫了眼景王手里的信纸,“太后遣人送来的?到底写了什么,何至于突然旧疾复发?” 景王没出声,只一寸寸细瞧着他,眸里的悔恨一层覆过一层。 闫桢没征求他同意,直接从景王手里抽出信纸,信纸正中落着两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娟秀的字迹里透着几分劲力,闫桢沉下眸,她母后的字,他自是认得。 像是藏匿数年的秘密一朝被人知晓般,景王嘴唇直颤,嗫嚅着想解释什么又一句话没说,望着闫桢的目光充满了希翼。 闫桢不是当年听凭景王叫读认字的孩子,这么些年,皇叔与他母后之间的风言风语他早略有耳闻。从父皇处处极尽维护闫失,他便明白,不管风言风语如何,父皇心里是存着手足情的。 像是能料定皇叔会走上不臣路一般,事先留下遗诏,不管皇叔做了什么,都免他死罪。他们兄弟间,发生了什么?明显与他母后有关。 闫桢对他母后印象不深,几岁之龄始,他便由秦太后一手养大。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低声念了一遍,“闫失就是为了这个失踪,投萧氏助纣为虐的?” 闫失与皇叔关系一向紧张,他母亲只是一介王府奴婢,加上早逝,在他那儿,若稍有轻视或侮辱他母亲,不管是谁,必定立刻翻脸。经年久月地挨打受罚都未出走,这次…… “桢儿——”景王咳嗽两声,目光从闫桢脸上转向了信纸。 上辈的爱恨纠葛他不该管,也无力管,至于秦太后如何有他母后的信,又揪着这时候让陈福送去皇陵,其心为的什么,待剪灭逆党,回宫问了才知晓。 他将信纸一折打算还到景王手里,皇叔他见了,心愿已了。景王府臣或不臣,闫失投靠萧氏揣的真心亦或还是假意,自有律法审断。 萧氏动作,宫里宫外需他决断之事甚多,阿钰和小家伙是否周全也未知,他一瞬站起来。 就在这时,见那信纸的背后似还写着什么—— “秋来雁去,三月不归,寂望庭深棠色。七月哺子,月盈缺亏,夜半惊梦魂回。江南烟雨色,少年愁滋味。君不负,妾自随。”一首用蝇头小楷书下的小词,诉尽写词人的百转愁肠和决绝。 “这是——”闫桢捏着信纸的指骨发白,眸里寒霜倏地一凝射向景王。 景王叹息一声,见他终是见到阿晴这词,蓄力向上撑起身子,靠在榻首,像是光阴逆转陷入了回忆,他脸上带了些柔和,“我与阿晴……” 景王口中的阿晴便是当年的苏家大姑娘,今左相苏青之妹,先慧昭皇后——闫桢的母亲。 “我与阿晴打小就要好…”他顿了顿,看向闫桢,“你母亲虽出身书香门第,却有将门女子之风,骑射、功夫样样不弱,因着是老师的女儿,我们时常接触,她最喜跟着我…和皇兄一块玩耍。皇兄虽非嫡出,但父皇有意立他为储君传大位于他,为免群臣反对,便事先与我知会问我之意……闫氏一脉个个痴情又人丁不兴,父皇就皇兄和我两个儿子,皇兄待我素来就好,甚至好过他自个儿,手足情深,父皇有意立皇兄为储正中我下怀,从明事起,我便下定了心绝不与皇兄争位,要尽毕生之力辅佐他,让他成为我大宁,成为后人和史册里敬仰的明君……” “我自欣然赞同立皇兄为储。” 说着,景王双眸一合似藏起了无尽哀伤,他又道:“你母亲三次与我同去江南游历,一个烟雨天,我们定下了终生之约,那年正是皇兄称帝后的第三年。文德三年,北燕于虎原关大犯我边境,我与阿晴快马回京,不待与她话一话别离,便立刻入宫请命去虎原关剿贼……” “临出征前夕,我没顾上阿晴,她反提了烈酒来营里寻我,一醉方休,那夜做了什么我至今也忆不起……” 闫桢没插一句话,听着母亲往事,只沉了沉眸。 ——秋来雁去,三月不归……七月哺子,月盈缺亏……什么叫君不负,什么叫妾自随?皇叔身负战神之名,受尽朝野群臣及百姓敬仰,为何非要举兵? 父皇在位他能忍,而换做他元亨年间就不能忍了? 景王又陷入了回忆,“北燕王亲自出征士气大振,锐不可挡,那一战我大宁瞧着虽未输,却赢得极为艰辛、凄惨……虎原一带白骨深深,遍地焦土,百姓流离,飞禽虫鸣尽绝!”说道此处,他忍不住流下了泪,“我为擒获北燕左先锋燕止,孤军追去,虽斩了燕止首级却遭伏击……随我前去的人全死了,唯我一人突围侥幸捡回条命,但刚喘过气,由于伤势太重,也失了意识……” “醒来时——”景王胸前起伏,像岔了气儿不断咳嗽,他眸里的哀痛更深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醒来时,本是雨雪霏霏的天,竟变成了枫叶尽染、黄叶翩飞的秋,我……” 闫桢神色动容,“您昏睡了将近整年?” 景王点头,十指死死抓紧身下被褥,“当年因伤势过重,本性命难保,是随我屡次出征的飞檐将我托至了一农家,那老叔孤身一身,无子无女,我虽像个死人,却出于善心日日喂我水食,为我敷药治伤——” “失去音信数月,他们寻不到人便以为我死了,等我回京,你母亲……阿晴竟成了皇兄的女人,还有了你!”话到伤心处,堂堂景王,历经杀伐、几番生里来死里去的他哽咽不止。 “我想要一个解释,他们两个,谁也不说。皇兄由着我闹,阿晴她……却见也不见我……我没想要命,趁皇兄与阿晴歇下,带了剑就闯了椒房殿……刺伤皇兄,也挨了阿晴一巴掌。” “桢儿,没有一个解释,直到文德二十三年你父皇死,他也没有一个解释。明知我与阿晴相许,我为他……为了我们大宁不要命地在虎原关厮杀,手足之情啊,他竟夺兄弟之妻!” “你皇祖走时,我跪在他身前起过誓,必终生辅佐皇兄绝不会有不臣之举,他不解释,处处容我胡闹,处处维护闫失,对闫失甚至好过你,可这又如何,这就能弥补破裂的手足之情?我敬他为兄,他却负我,为着誓言之故我忍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他是哥哥,哥哥呀,怎么可以——” 景王阖上了眸,转过身,如稚童儿一般默默落泪。憋了二十年不为人道的委屈,一旦开了头,久久收不住。 闫桢默言坐着。 等景王重新转过头,收敛好神色后,方道:“皇叔……桢儿为人子无法对母亲往事置评,但桢儿只有一问,小词里的‘七月哺子’是——” 景王把视线落在床尾墙壁上,像透过墙壁能望见当年的苏晴般,良久,叹息一声,“出征前被你母亲灌醉,我与他之间到底生了何事……”景王摇头,“我是真忆不起来……” 闫桢盯着小词的眸一缩,‘君不负,妾自随’,所以……母后自绝于椒房殿是为了守诺,可小词里提到他是何意? 难不成—— 他不是父皇与母后—— 闫桢心头一颤,死死将信纸攥在手心。他骤然起身朝屋门走,景王眸光一闪唤住他,“桢儿……” 他脚下一顿,终是回了头,只见景王撑着从榻上下来,一点点向他跪下,“臣……犯下不赦之罪,死不足惜,但闫失……我亏欠他太多,算皇叔求你,若能容他便容他一命……” 闫桢眸色未动,“景王府夜翎卫,多少?” 景王一怔,“……不多,不过十数。” “好。” 闫桢点头,揭起门帘子,“朕应了。” 门帘垂落,眼瞧闫桢的身影被一点点隐没,景王似被甚蛊虫抽空了般,一下失了所有力气,伏在地上,嘴角边溢出一抹黑血。 ——皇兄,既然算到我必守誓言,不反你,要在桢儿一朝举兵,可为何……为何不早早将阿晴的信交由我,非等举兵了,才让我瞧见,让我失悔……他垂眸死死盯着自个儿颤抖不已的双手,我……我竟反了自己孩子守护的山河! ——去了下面,你让我拿什么脸见阿晴?! 真狠,真狠! 144 144 http://.biquxs.info/

风雾随行,被晨曦洒下了一层薄雾的林木间传来打斗声,怀抱闫宴那行黑衣人与从卧燕坡搜寻而来的高阳等人相撞。 卧燕坡炸埋的禁卫一干人通通刨出,幸存十来余,多数重伤,跟随高阳身后与黑衣人交手的全是苏二领来的暗卫。 纵是身手极快、极好,但几个黑衣对战三十余暗卫,胜败不言而喻。况且,护卫大宁天子的暗卫,哪有又不是个中高手。 闫宴被掩在黑色斗篷之下,几个黑影阻截住围过来的暗卫,那抱着闫宴的人东躲西藏,不待高阳等人发现他怀里抱着的小主子,人便没了踪影。 打斗声传至小竹屋。 秦川正服侍着景王,听闻声音,“王爷……怕是夜翎到了。” 景王已是强弩之末,摆摆手,不管将目光投在何处,他似乎总能瞧见苏晴嫣然笑着的身影,尘世纷扰他再不想管,“……陛下呢?” 秦川拧了眉,“在外厅。” “出去吧,”景王拂开秦川的手,“……让……让夜翎卫唯陛下之命是从……我景王府……再不会……” 秦川点头,收拾好铜盆锦帕才挑帘离开。 “陛下。”他道,这时,打斗那边又传来阵阵竹笛声,时长时促,宛转悠扬。适才王爷命夜翎卫唯陛下之命是从,说景王府今后再不会不臣,秦川心下惊诧,不知陛下和王爷谈过了什么。他想了想,还是道:“王爷快不行了。” 闫桢握着信纸的手一颤,双脚仍立在原地,“朕知道。” 秦川将目光转向林间打斗方向,“那……小人去瞧瞧。” 高阳寻来了,一听暗卫营特殊的竹笛声闫桢便明白。他如晨间被凉风划开的薄雾般,眸色愈发深了,没说允或不允。 秦川也不管闫桢允或不允,提上剑运了内息便飞跃离开。 几个夜翎卫对三十余暗卫虽说胜败不言而喻,但凭着轻巧的身手与林间林木掩藏,再加上薄雾袅袅干扰视线,高阳一行要活捉他们也颇费功夫。 “住手!”秦川远远地出声。 他急忙跃至两方中间,伫立于他身前的正是满脸肃杀的高阳,“陛下在后面竹屋,住手。” 寻了多时也无一丝踪迹,高阳早急得五脏俱焚,他一张脸似才从冰潭里解封,抬手止停暗卫,接着用了全身力一拳击在秦川脸上。 秦川不察他动作,后背狠狠撞上了一棵树干,他打小跟着闫失与高阳打小跟着闫桢一般,二人脾性本就不对盘,挨了一击,想着昔日世子所受的委屈,大多皆因闫桢他们主仆之故,牙一咬,也动了手。 二人都把剑一扔,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贺兰知高老大担心主子安危都快发疯了,这如孩童般打架,他虽瞧着着急也没上前劝,打吧,待发泄完了气才好面见主子。 不过片刻,你来我往,高阳和秦川脸上都挂了彩。 明知闫桢等着,二人也非不知轻重,过了数十招都不约而同的收手。 “高阳见过主子!”小竹屋前跪了一片暗卫,黑压压的。高阳与贺兰跪在最前列,他俩的面色如水底巨石般凝重,眸里情绪交杂。 高阳:“是属下失职以至陷主子于险境,属下死罪!” 贺兰:“属下等亦死罪!” 闫桢扫过二人,想起替他挡了一箭的苏三,“苏三、苏九和十一何在?” 高阳握剑的手一紧,吸了口气才道:“三儿他……尚余了口气,十一身受重伤,属下让小九留下照顾他们。” 高阳与贺兰因心挂主子,没顾及秦川和夜翎卫是否跟上。贺兰向后打量一圈,见秦川无踪无影,遂警惕地留了个心。 出城随行地暗卫除高阳外,只有苏三、苏九、高淮,如今几十余暗卫,再加上常行走于闫朔身侧的贺兰,闫桢了然,宫里、城里定是出了事,“夫人可好?” 高阳人在卧燕坡,调不来城里余下暗卫。贺兰在暗卫营虽排第二位,可无调动之权。 ——唯有阿钰手里的暗令。 贺兰道:“禀主子,京中异变!” “属下本按计划伪装成江州传递文书的兵吏,于玉棠春透露褚家不法之事,但京畿九门青羽卫邵统领突然爆死在玉棠春花魁榻上,属下惊觉有异,但不待细查,成王殿下寻回属下,才得知,户部葛尚书一家遭人血洗……”他顿了顿,从袖里取出葛廷之写下的那份信纸,“这是葛家小厮冒死送至苏相府上,苏夫人又遣人送至成王府的。” 闫桢抖开信纸,一目几行扫了扫,“继续。” 贺兰接道:“属下尊成王爷之命进宫探风声,并护卫夫人周全。宫里风声鹤唳,天阙卫封守了临华宫,属下去时,正撞见一个伪装成内侍的死士避开天阙卫巡逻,那死士盗的是我大宁北境边防图!” 林间枝条沙沙轻响,西屋里的景王急促促咳了几声便没了声音,闫桢下意识回身望了望,道:“直说夫人是否周全?!” 贺兰凝起眉,“属下便是奉夫人之命,着城里所有暗卫全部接应主子,属下离开时,夫人无碍……可……” “刺啦”声截断了贺兰楼的话,西屋里似有瓷盏摔在了地上。 闫桢一个抬手止住欲言又止的贺兰,留下一句“都起来。”便匆匆往西屋去。 西屋一片灰暗,仅存的烛火随着瓷盏摔落在地灭了。高阳随在闫桢身后,忙取过厅中灯烛奉与他,“主子,是景王爷?” 闫桢点头,高阳诧异,“怎么会?皇陵那边暗卫——” “我们有暗卫,景王府有夜翎。” 听此一言,林中几个黑衣人的身份似有了谱,高阳向贺兰使了个眼色,贺兰会意即刻着人去寻秦川几人。 “皇叔……” 闫桢上前,见景王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毫无反应,他神色怔怔,手里烛火不自觉地一倾,直到烛油烫了手才猝然回神。 探鼻息,探脉…… 摸着景王冰凉凉的手,闫桢顺着床侧坐下。高阳自知主子与景王的关系,见主子默然不说话,他放轻呼吸,也不敢出一声轻响扰他。 京畿异变非同儿戏,一大推事还等着闫桢决断。他陪着景王坐了片刻,道:“打盆水来。” “是。”高阳利落地出去,又利落的打了盆水回来。 锦帕一点点被浸湿,闫桢拧干帕子,慢慢擦着景王的手、脸及全身各处,一遍、二遍,高阳中途又换了几次水,待三遍过后,闫桢方停下。 ——要走,就干干净净的走。 他为景王重新梳了发,掖了掖被子,眸色一敛便站起来向外走,“秦川人呢?” “主子稍后,”高阳唤来贺兰,贺兰正领了几人向竹屋小厅走来,几人前面的正是久久未现身的秦川,与他并行的是夜翎卫之首,闫宴就掩藏在他黑色斗篷下。 闫宴仍沉沉睡着,不为外界纷扰所动。 因着景王那句话,夜翎卫及秦川向闫桢行了跪礼,“见过陛下。” 在景王府凡任夜翎卫首领,都以‘夜翎’二字为名。夜翎解下斗篷露出闫宴,并从袖里取出一瓷瓶于闫宴尚哭得红彤彤的鼻尖停了停。 闫宴如蚊呐般咳了咳呛哭两声,接着眼睫轻颤,接连几滴晶莹的泪从他红肿布满哭痕的脸颊滑落。 一滴,两滴…… 平日黑峻峻直转的眸子一瞬睁开,小嘴一撇,还不及打量小竹屋分毫,扯了嘶哑的嗓子就哭嚎起来。 “主子,是……” 高阳话到嘴边,只见他家主子双眼发红,一瞬闪至夜翎身前夺回小家伙,一手紧抱住小家伙,“铮”一声抽出他腰间佩剑,一个剑花,锋利雪亮的剑刃裹着腾腾杀气直指夜翎。 “陛下!”秦川抬剑迎过去,顾着眼前人身份,又不敢真动手,只虚虚阻着剑刃。 小竹屋内的空气骤然凝结。 “放肆!”一声呵斥。 秦川只得收了剑重新跪地。耳里传来儿子低哑哑的哭嚎,闫桢眸如寒霜,“全部拿下!” “是!”高阳上前。 秦川见状,直接将剑交由高阳,伏地一叩,跪起身来:“陛下容禀!” “讲!” 秦川用手肘示意夜翎直言。夜翎顿了顿,他们夜翎是工具,是替主子执行命令的工具,润了润常年说不了几句话的嗓子:“夜翎只听命行事。世子让夜翎营救小殿下交由秦侍卫,夜翎便奋力营救小殿下交由秦侍卫……秦侍卫说主子让夜翎唯陛下之命是从,夜翎至此就遵陛下为主!” 高阳瞧他并未道出主子想知晓的事,问:“你说是奉景世子之命营救小殿下。小殿下在宫里极为周全,为何需你营救?宫里可是生了什么变故?有何人作乱?小殿下的母亲皇贵妃娘娘可有碍?” 夜翎愣了愣,他只是一把刀,刀不会思考,他的视线从不主动落在除主命以外的事上,想了想,道:“有军队攻禁宫四门,口称:‘皇贵妃勾结外臣谋害太后,意在谋逆’,他们以小殿下为要挟,要求洞开西华门……皇贵妃……她被绳索缚住腰从城楼上放下,在她抱住小殿下时,西华门城楼上飞来一支冷箭直直射向她们母子,若非我等奋力营救,母子二人,此时怕已魂归西天了。” 听到此处,高阳下意识的回望自家主子一眼,见主子不仅双眼发红,正整脸已沉得出水了。小厅里的空气一丝不得撼动,被无形地气场凝得死死的。 “皇贵妃最后如何了?”闫桢出了声。 夜翎正色回:“我等无用,只救回了小殿下,皇贵妃怕是凶多吉少!” 先是慈宁宫,接着被淑妃带出宫门,被那秦侯七夫人阿蕴抱着威胁,从下晌至晚上,小家伙不断被陌生之人抱来抱去。霎时回到闫桢怀里,哭闹一会后,在他阿爹的安抚下慢慢收了声。 “凶多吉少”四个字回荡在小竹屋。闫桢红着眼亲了亲小家伙的额头,别怕,有阿爹在,等着阿爹救回你阿娘! 一缕光亮透在小竹屋门前,天色亮开。 “备马!” 145 145 http://.biquxs.info/

数骑绝尘,一路避开官道奔至京郊与白荣府一江之隔的白及府。卯时,白及府北面城门洞开,候了众多等着入城的商客、农户正一个个受城门守卫例检。 小阿宴被一块锦布安稳地系在他阿爹身前,闫桢紧捏住缰绳,随着贺兰一声高喝“让一让!”一行人纵马飞奔入城。 城门守卫哪里认得大宁天子,没拦住,一个人也忙翻身上马追了去。 哒哒马蹄一路奔至白及府离府衙稍近的一园子。 “站住!”紧跟于后的城门守卫远远高喊。 待他追上一行人也停在那园子前,高阳从怀里掏出天阙卫统领之令与他瞧,“上面办差,莫多嘴!” 城门守卫吓了一跳,忙对高阳等人打了个礼,“失敬,失敬。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扰了上官,还望恕罪!” 高阳打发了他并令贺兰上前扣门。从卧燕坡小竹屋飞驰而来,许是因受惊吓过度,小阿宴一路沉沉睡着。软嫩嫩的小手死死抓住他阿爹头发,一刻不放松。 闫桢虽被儿子抓扯的生疼,但再疼,也比不及听闻阿钰凶多吉少一消息。他下了马,一手托住儿子,目光冷凝凝望向紧闭的园子大门。 “陛下?” 开门的——正是事先奉了密旨出京,督理联络京畿郊府县与京师各近城军事的苏青。望见来人,他先是一惊,接着似猜到了什么,立即跪地行了君臣礼。 闫桢亲自扶起他,“舅父请起。” 苏青站起来,一边点头一边比了个手势,道:“里面说。” 园子花厅。 几把黄花梨木椅摆于厅正中的左右两侧,闫桢径直入内,高坐上首。苏青在左下首坐定,而右边靠后坐的——是匆忙奉召前来的白及府知府。 因要议事,闫桢怕突然惊醒了儿子,遂对高阳吩咐:“取把剪子来。” 高阳眉毛一抖,忙取来剪子。 闫桢小心的拨开被小家伙死死抓扯住的发丝,用高阳奉来的剪子,一剪刀下去,那几缕发丝便断开了来。 随着剪刀重新放回高阳奉着的木托,苏青压下眼里惊诧,神色没动,而白及府知府却应声站起了身,天子断发——看来,陛下是宠极了小殿下,也宠极了那位皇贵妃娘娘。 高阳把手里东西交由贺兰奉着,极小心轻柔的抱起主子递来的小主子,听得主子吩咐:“仔细照看,不得有半分闪失!” “臣明白。”高阳颔首,抱着小家伙退了出去。 厅里,白及府知府站着未敢落座,闫桢扫他一眼,白及府曹严之妻是平州陆家族里的姑娘,因他年轻能干又颇为务实,再加上苏相门生一条,闫桢才将他放在京畿近郊府县历练。 “坐吧。” 曹严应是,“谢陛下。” 谈及宫中和易安异变。他让贺兰把葛廷之送去苏府的信纸分别与苏青、曹严看,苏青虽没预料及萧氏逆党这般快动作,微微吃惊,但很快镇定下。他心下思索着对策。 曹严一眼扫完信纸,也抬起惊异谨慎的目光望向闫桢,接着又望向苏青。 “苏相有何对策?”闫桢问。 苏青站起身:“臣立刻动身亲赴定阳、上兴二府。以这一纸信笺来看,要保京畿安宁,非定阳、上兴两府的重兵不可!” 曹严阅完后,信纸由贺兰奉回闫桢案前。闫桢将目光落在信纸最末端那软弱无力的二字上,抬起头,“青州在京畿东面,若生动乱,定阳、上兴两府的兵救不及。” 苏青略略沉思,道:“平州城离青州不远。对外,地形比虎原关有利,易守难攻,且北燕王初登大宝,又在景王乱时出兵虎原吃了败仗,一时不会有其它动作。对内,平州城至青州是顺势而下,抽调部分兵力阻截青州该是无碍。” “好,就依苏相所言。”闫桢应允,转向曹严,“曹卿?” “臣在。” 曹严行至花厅中央,闫桢定定看了他一瞬,道:“京畿近郊包括平州军的一切粮草物资朕交由你一人总理,你——可当得起?” 曹严只觉双肩沉重,即刻跪地一叩,沉着道:“臣定不辱命!” 闫桢点头,“拟旨!” 贺兰奉来笔墨,苏青执笔。 闫桢望向花厅外,灼灼的目光里裹着镇定与焦急,刹那间,绳索缚住葛钰从西华门城楼放下的那一幕好似能越过虚空,在他脑里,在他眼前飞闪而过。闫桢一瞬回神,花厅里流动的空气猝然凝固住,他道:“调定阳、上兴、平州城军护卫京畿,定阳军兵分三路经赵县、青城、白荣府急行东进,并暗中查探三府县动静,凡有受易安城之命私自动兵且不尊上命者,杀!上兴军绕行赵、青城、白荣三府县,直接于白及府集结,由朕亲领。平州军顺势南下,青州但有异动伏击阻截青州,若有闪失,让陆千原提头来见!”陆千原乃平州城统率,淑妃之父。 苏青眉头紧皱,笔下飞走。他拟好后交由贺兰呈与闫桢过目,闫桢轻扫几眼,对苏青道:“再拟。一份给归宁陆忠,命他麾下北上玉门增援。一份送至玉门,若非紧急,命玉门只许严守不许出战!最后……传旨陵州肖越,命他督理陵、江两州军事,盯紧褚家,江州若有碍,唯他是问!这三份,全部六百里加急!” “遵旨!”苏青握着的笔尖一颤,停笔应道。 苏青、曹严领命退下后,闫桢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贺兰奉上茶:“主子,属下命人去请大夫来为您请脉。” “无碍。”闫桢没心思用茶,心下不是挂着葛钰就是闫宴。他起身往外走,一跨出花厅就听见了儿子哭声,心头酸涩涌起,忙疾步行过去。 “怎么了?” 小阿宴被高阳抱着,双眼哭得通红一副小可怜样,见着闫桢来,忙伸出软嫩嫩的手且哭得更厉害了。闫桢将儿子抱在怀里望向高阳,高阳瞥了眼一旁榻上被打湿的床褥,“属下没用,哄不住小殿下。” 瞧见湿了好大一团的床褥,闫桢才发觉托着儿子屁股的手略微沾了些什么,他无奈地瞧了瞧闫宴,小家伙似委屈极了也怕极了,小手又死死抓紧他阿爹几缕头发,眼睫挂着泪珠,垂下眸,把小脑袋伏在他阿爹肩头。 闫桢紧绷的神经松了松,他一手扶着儿子的背,一边吩咐高阳:“去寻些两身衣裳,再找个乳母或弄些奶来,怕是饿了。” “是。” 高阳退出去,主子尚在花厅议事他便吩咐人去寻衣裳和乳母了,因此没过一会,他就奉了干净柔软的衣裳进去。 “主子,让乳母来换吧。” “不用,”闫桢把儿子轻搁在榻上,褪下闫宴身上濡湿的小裤头,“搁着吧。”高阳搁下衣裳没敢多扰他,自顾退了下去。 房门轻轻合上。 闫桢给儿子换好衣裳,双眸一红,抱起儿子亲了亲,“别怕,阿爹陪着你,一直陪着你,等救出你阿娘,就对阿爹笑一笑好不好?” 黑沉了整夜的天空彻底亮开,云彩悬挂东方天际,拱卫那一抹胭脂般的太阳。光,透过一切能透过的东西,既洒落在白及府那座园子,洒落在闫桢眼前,亦光顾幽暗的地牢,透下几缕,落在葛钰脚边。 地牢深处只插了一支火把,火苗腾腾跳动,叠加几缕阳光,地牢深处仍一片灰暗。 “皇嫂……”乐安缩了缩脖子蜷成一团倚着葛钰,之前受了闫桢教训也不肯唤出口的称呼,此刻下意识就出了口。 葛钰盯着对面牢里的一个人影。她感觉到乐安郡主不安地靠着她,遂转过目光,握住乐安冰凉的十指,低声安慰:“别怕。” 对面牢里那人掩在阴影里瞧不太清面容,只见铺了干草的地面搁了许多碗碟,几只眸色绿油的老鼠正吱吱咔咔、争先恐后地抢什么吃。 腐臭的空气里含杂着饭菜味儿。 他是谁? 瞧那人影,葛钰总觉着有几分熟悉。 乐安也瞧见了对面牢里的人影,一只牢鼠抬起绿油的眸子,吓得她惊呼一声,忙拉着葛钰向牢墙后退。她咽了咽口水,颤声问:“皇嫂……桢哥哥会救我们出去的对吗?” 提起闫桢,葛钰心弦一颤,她掩下眸底的不安,紧握住乐安的手,“会,一定会的。”他不会有事。 日落西斜,清晨透下的几缕光早不见踪影,墙上那支稍远的火把更亮了,死一般的沉寂,牢里没有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外界一点动静。 葛钰不知她是怎么过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灰暗,若非身侧有乐安郡主,倒像是被逆党钉死在了棺中。 有脚步声传来,听着不只一人。 牢里霍地亮起来,葛钰不适应的闭了闭眼。 几个人都提着食盒目不斜视的走到葛钰对面那间牢门边,借着墙上被点着的好几支火把,她才瞧清对面牢里的人。 提食盒的几人一字未吐,收拾起地面上被牢鼠袭卷过的碗碟,接着取出食盒里干净饭菜一叠叠摆好,锁上牢门后,给她和乐安一人一碗饭便离开了。 火把没被浇灭,地牢深处虽不是亮如白昼,却也能瞧清人和东西。 火光下,乐安一张白嫩的脸全无血色,发丝微乱,蛾眉上沁出一颗颗冷汗。她哪里受过苦,整整一个白日待在阴森没生气的黑暗中,早吓得不行了。 对面牢里的人紧闭双眼,像一尊从不曾睁开过眼的雕像似的。 葛钰确定自个儿没认错,对面牢里的正是祁山破落庙替她和阿桢治过伤——小和尚清远的师父怀让大师。 “大师——” 146 146 http://.biquxs.info/

对面牢里的十来叠饭菜品相俱佳,在黄中透红的火光下泛出浊亮油光。 乐安端起属于她的那一碗饭,用竹筷拨了拨,眉头一蹙便重重放下,“这哪是人吃的!” 葛钰见怀让仍闭着眼不为所动,她按下心头疑惑忍着想再唤两声的冲动,垂眸瞧了瞧乐安一并带过来的那碗饭食,半碗略微泛黄的白饭,其上有几片水煮青菜叶。她挑起一点尝了尝,既干又淡,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来,没饿着她们不给吃的、饭菜未馊就已不错了。 “吃吧。”她对乐安说了这句便一点点吃了起来。 ——外面情形如何……阿宴落入了何人之手、阿桢是否平安,她一点不知,但没到最后一刻谁又能料定事态发展的方向,不吃东西怎么行。 “我吃不下。”乐安双手环在膝上,微垂着头。 低低啜泣声传入葛钰耳里,她心下叹了一息,用手轻抚了抚乐安郡主的背,让她靠着自己,“想一想汝王爷和汝王妃,不为自个儿,为了你在乎的人,是不是也得吃点儿东西?” “皇嫂……”乐安抬起头,一双眸子红透了。 “既存了希望等你桢哥哥来,我们就不能先饿垮了。”葛钰端起乐安郡主的那碗饭,“吃吧。” 乐安望着碗里泛黄的饭粒,双唇轻抿,过了良久,方接过来用竹筷一粒一粒的挑着吃。 又一阵脚步声从牢道那头传来。 葛钰望过去,倏地想起牢道那头被紧紧捆缚在刑架上一身鞭伤的那人,眼帘一垂,收回目光。 她见对面牢里的怀让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眸,“大师——” 怀让双腿盘坐在地,双掌微合,像葛钰在破落庙第一次瞧见他那回一样,身着布衣,淡然的眼里平静无波。 怀让抬起眸,声音沙涩似许久没说过话了,“姑娘安好。” 葛钰问:“大师,您为何——” 怀让没回答,随着愈发清楚的脚步声又闭上了双眼。 乐安郡主瞧见来人似触电般的站起来并拉着葛钰向牢墙处退,走在最前的正是当朝右相褚衡。乐安低声一句:“乱臣贼子!” 褚衡身后跟着闫失和几个死士,他略略停脚,扫了乐安郡主一眼,接着将阴沉地眸光停在葛钰身上,“皇贵妃娘娘?” 葛钰没接褚衡的话,褚衡也未恼,一个转身让人开了对面牢门。牢门低矮,褚衡一个挥手让两个死士进去,道:“是不够丰盛,还是不合口味?” 怀让坐着没动。 褚衡从闫失手里取过一顶裂了口的圆帽,随手扔在怀让身前,“今天只有一份小礼物,若您再不肯用饭,明儿……我就抓了那小子来同您作伴!” 怀让动了动眉毛,睁开眼,看了看褚衡又瞧了瞧地上泛着油光的荤食。 两个死士就近端起一盘酥软肘子和一碗老参顿鸭搁在怀让手边,怀让颤着手捏紧竹筷,“非逼贫僧不可?” 褚衡阴郁着脸,“您可以选择不吃。” 目光触及那顶破了口的圆帽,怀让一声叹息,端起手边那碗老参顿鸭汤饮下几口。几十年吃素未沾过一点油荤的胃汹涌起来,怀让强忍下心底恶心,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带了些凌厉,“不许伤他。” “放不放过是本相的事。”褚衡一个示意,牢里两个死士取了饭菜便往怀让嘴里塞。自沾了油荤破戒起,怀让脸上生气全无,双眼微合,任两个死士动作。 俩死士在褚衡愈发阴郁的眸光下停了手,接着退出来锁上牢门。褚衡道:“破了戒,就别再装出一副隐世高僧的模样,血海深仇都能不闻不问,你枉为萧氏子孙,真该在四十年前那天就死了!你活着,就是萧氏一门的耻辱——父王。” 怀让盘坐的身形颤了颤,仍闭着眼,“贫僧只有一句话。不许伤害清远,这世上谁都能伤他,就你不行。” 褚衡没再瞧怀让一眼,转身冷冷地盯着葛钰,对闫失留下一句“带出来!”便率先离开。 闫失为褚伊伊所挡的那一箭伤在左胸与肩胛之间,他面无血色的站着,抬了抬手吩咐一死士开门,像是需力量支撑般倚着牢门站立,声音不高不低:“请吧。” 乐安郡主一瞧见闫失,怒气腾地一下就涌了上来,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护在葛钰身前,口气不善道:“你个逆臣,你要带皇嫂去哪儿?” 闫失未与乐安郡主多费口舌,只细瞧着葛钰神色。他令死士入牢里押人出来,葛钰止住死士押她的动作,“我自己走。”她一丝多余的目光也未分给闫失,说完径直往牢门外走。 “皇嫂——”乐安没拉住一瞬慌了神。 葛钰回头宽慰她一句:“没事的。” 乐安死死抓住牢栏,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目送葛钰独身向牢道那头去。她望向闫失,“亏你还姓闫,皇嫂要是有好歹,桢哥哥不会放过你的!” 闫失走了两步忽地停下,“我等着。” 牢道尽头是一方长宽皆两丈的空间,墙壁上挂着各色刑具,葛廷之仍被紧紧捆缚在刑架上,一身衣裳似被血色浸泡过般,红得夺目。 距捆缚着葛廷之刑架稍远处有一把上好的红木圈椅,褚衡坐在圈椅里,跳动的火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让人瞧不清他神色。褚衡身后的阴影里还有一人,那人是四殿死士尊主阎罗。 葛钰被推搡着过去。 “跪下!”她身后死士低斥一声,一只脚踢向她右腿膝弯,咔嚓,似关节错了位,葛钰面色一白忽地皱紧眉头,一声闷哼后,双腿屈了下去。 褚衡没出声,只抬了抬手。他身后阴影里的阎罗立刻走出来,手里握了一根质地极好缠了金丝银线的莽鞭。 挥舞的鞭声和着抽打声,“嗖——啪!” ——一下。 ——两下。 狠厉的鞭子似长了眼睛,一鞭一鞭毫无偏差的抽在葛廷之左肩被褚若雪用木簪刺伤的地方,一鞭覆盖过一鞭,所有的伤全打在一处。 没两下,左肩的伤便深可见骨,鲜红的血像一群突然赢得了自由的囚徒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 葛廷之在疼痛下浑身痉挛战栗,呈一字型捆缚在刑架左右的手凸暴起根根青筋,脸上血色尽褪,所有发泄的声音全赌在喉头,猛猝地鞭打下,他一丝也叫喊不出。 死士踢得极狠,膝盖擦磕在地,葛钰整条右腿都疼不得动弹。但她此刻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她垂着眸,两手撑在地上,耳边的鞭打不止折磨了葛廷之,更折磨着她,一声一声的,似全抽在了她骨头上。 她屈起十指死死攥着。 “景世子。”褚衡扫了一眼靠牢栏站着的闫失,闫失冷着脸没有任何多余神色,“主人吩咐便是。” 褚衡:“如此精彩的好戏,怎可没人欣赏。皇贵妃皮娇肉嫩,本相的人皆是些手脚粗糙的莽夫,你帮帮娘娘,让她瞧仔细了,这出叫——《赵氏孤儿大仇报》!” “遵命。”闫失走过去蹲在葛钰身前,一手捏住葛钰下颌,两人目光一触,闫失心神微颤,手上松了些力。 葛钰被强制转过头盯着葛廷之受刑。 葛廷之肩、腰、胸前已无一块好肉,一身衣裳也被抽裂开变成一缕缕的细条,左肩血肉翻卷,但阎罗仍没放过那处,仍一鞭覆一鞭的盯着那处抽。 又一鞭下去,葛廷之似被雷电击中了一般不停地抽搐,头慢慢垂下,昏死了过去。 阎罗停手并抖了抖鞭上血迹。他眸光瞥过葛钰腥红的眼,“主子”唤一声褚衡等接下来的吩咐。 褚衡:“泼醒。” “是。” 褚衡一声令下便有死士提了盛满水的木桶来,舀起一瓢递给阎罗,“哗啦”一阵水响,足足泼了半桶水,葛廷之才睁开眼。 鞭子又挥舞起来。 “啪!” ——一下。 ——两下。 葛钰挥开闫失紧捏她下颌的手,目光直对圈椅里满面冷色的褚衡,“让他住手。” 褚衡对阎罗抬了个手势,阎罗立刻收手。 没了鞭声,忽闪忽闪的火光映衬着满墙各式刑具和斑驳交错的墙面,审问刑房里死一般的沉寂,褚衡不开口,葛钰不开口,气氛静的可怕。 葛钰:“褚相想怎么样?” 褚衡:“瞧娘娘这话说的,本相在处置辜负本相信任、背叛本相的叛徒,娘娘既然让住手,不是本相想怎么样,而是娘娘——您想怎么样才对。” 葛钰心里虽然仍存着对葛廷之的恨,但葛廷之这副狼狈模样,她没办法无波无澜平静的瞧下去,“要怎么做,褚相才能让他停手。”这个‘他’自然是指执鞭的阎罗。 褚衡似听见了甚么好笑之言,俯视着瞧了瞧葛钰,“这么说,皇贵妃是在求本相?” 葛钰深深吸了口气,紧攥的十指早陷入了手心嫩肉,“要怎么做?” 褚衡先是笑了笑,接着一霎阴郁起脸,哼一声,“忘了向皇贵妃禀奏,本相不姓褚,姓萧,前朝萧氏的‘萧’——萧仇!” 褚衡从圈椅里站起身并走到葛钰跟前,他让闫失退至一侧,着了两死士架起葛钰。褚衡伸出手拍了拍葛钰的脸,一把掐住她下颌,五指一点点加力收紧,咔咔几声轻响,葛钰狠狠蹙起眉头,下颌处传来一阵脱了臼般的痛。 褚衡微眯起眼,“本相对闫家逆贼叩了二十来年的头,你既做了当朝宠妃,又是叛徒的女儿,但看在你一介女流的份上,本相也不为难你,要想使本相暂时停手,可以,跪下磕满一百个头。” 147 147 http://.biquxs.info/

褚衡话音一毕,两个死士突然松手,猝不及防,先前本就落了伤的膝盖再次磕擦在地,右小腿反射性的颤颤抽筋,葛钰忍着痛死死按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开始吧。”褚衡退后半步,浮出一丝阴冷狠厉的笑。 “不——”一阵铁镣撞击的哗啦声,葛廷之的一双手像是嵌进了铁镣,十根指头与铁镣融为一体,指上肌肉似有气流游动,一股一股地凸鼓起。白地瘆人的指节死死拉住铁镣晃动,那褪了血色气若游丝的人忽然抬起头,双眼鼓胀,一对眼珠似要从眼眶爆裂。 葛廷之的目光直射褚衡,口里一口浊血涌出,哑了许久、堵了许久的嗓子终是通了气儿,他狠狠吸一口,“褚——衡!” 褚衡只扫了葛廷之一眼,仍阴沉着神色,等着葛钰动作。 葛钰十指紧攥,她把眸光垂在光影斑驳的地上,听得耳里铁镣撞击的哗啦磬响,霎时,她又侧过眸去瞧葛廷之。自打被押至这处地牢二人的目光碰过一次外,这是他们第二回目光相碰。昨日去葛府取回阿娘灵位,她与葛廷之已两清,再无一丝牵扯了,但…… 为什么……看着眼前人遭了报应,非但没有酣畅淋漓的痛快,一下接一下的鞭声传入她耳里,反似敲在了她骨头上。 被人取乐似的,眼看那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而无力制止,还要被人强捏住下颌转过头去瞧——什么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去感受那人怎样忍受痛苦……她的心似被什么紧紧捏住,不得舒展。 “钰儿……不……”葛廷之轻轻摇头,欲鼓胀爆裂开的眼在触及葛钰的刹那,一瞬柔和下。 强弩之末的人一旦泄了嘴里那口气,便如一只裂口的皮球。葛廷之的声音很低,低得葛钰听不清他说了甚,但从他一点点翕动的嘴唇,她明白葛廷之想表达的话。 “如果——褚相认为本宫的屈服代表着陛下,代表着闫失江山向前朝萧氏低头,本宫伏地叩拜就犹如陛下对你伏地叩拜,呵,”葛钰轻轻一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葛钰最后再瞧了瞧葛廷之,眸里已一片平静,“如今,本宫生——已是闫家的人,死了便是闫家的鬼,与他葛家何干,与葛廷之又有何干!妄想本宫屈服于你,对你叩拜,以此满足你们心底的那一点儿——好似高高在上、能纵横大宁手握天下人性命,似乎重回萧氏王朝顶峰的龌蹉心思!哼,你只管着人打,打死了,本宫也不会为他留一滴泪!” 她直直盯着褚衡,“玩弄庙堂手段,玩弄阴谋算计,就该去战场、去外面和你们仇敌一刀一枪——甚至背后冷箭,都不止于让本宫瞧不起。掳掠别□□儿,折磨女人……当年,你们萧家昏庸无道,外不能抗击北燕,内里吏治又腐烂透顶,徭役税赋压得百姓民怨沸腾,大树将倾风雨飘摇的时候,闫氏虽为臣,却不是一开始就反了朝廷!韩王、寿王、东江王……这三个,哪一个不姓萧?是你萧家自个儿内讧败了江山!闫家,不过顺势而起,民心所归!” “再且,便是闫家问鼎天下,闫家也未曾掳掠欺辱你们萧家女眷!是孝懿皇后赐死了一众妃嫔,最后自殉太和宫,以示同萧家王朝共存亡!” 葛钰将背脊挺得笔直,她是闫桢的妻,便是一死,她也不能代替闫桢、代替闫家人向前朝逆党低头,纵是逆党之首以葛廷之性命要挟,也不行! 地牢静极了,只有火把忽而一声噗嗤轻响。 褚衡至始至终阴着脸,手执鞭子的阎罗神色复杂的瞥过葛钰,闫失则眸光微颤,盯着那道倩丽削瘦的背影思绪翻飞,接着,错开了目光。 褚衡一声冷笑,连道了数声“好!”他轻轻击掌,一个衣着、头发皆分外凌乱的人被人从潮湿灰暗的台阶上面拖押了下来。 褚衡两步行至刑架前,轻抬起葛廷之的头。 葛廷之在听见葛钰那句‘你只管着人打,打死了,本宫也不会为他留一滴泪!’时,从里到外,从头至脚,浑身皆一阵颤栗。 钰儿对他的恨,他明白。但明白……不等于亲耳所闻。人,天性好私,但凡做抉择,但凡遇事,若于己有利,两相权衡下必择其轻。明知站在了悬崖边上,却仍愿意蒙住双眼自欺欺人。 褚衡收回手,葛廷之的头便软软垂下,他看向葛钰道:“皇贵妃既然不愿叩拜本相,本相便与你玩个游戏。”他一挥手,命人将从台阶上拖押下的那人拖押到葛钰旁边。 葛钰瞳孔一缩。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儿一早被送出宫却未曾在葛府见到的葛筱云。 葛筱云似受了惊吓,往日靓丽的鹅蛋脸白如纸片。她抬眼瞧见褚衡,心底升腾起一阵恶寒,忽然,又整个人扑了过去,五指紧拉住褚衡衣角,“舅父,舅父救命,依依姐她……” 正说着,葛筱云话音一顿,手指一点点松开紧抓的那片衣角,她既瞧见了葛钰,也瞧见了刑架上捆缚的人。 她打了个激灵站起身,一步步踉跄到刑架前。 葛筱云似一个跌落至无人深渊的人,听不见一点声音,她直直盯着葛廷之,不可置信的缩了缩眸,颤声唤:“父亲……” 她不信眼前狼狈至极、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是往日——是在她受褚伊伊召命离府入宫时,仍沉着从容,唤她至书房细细告诫、嘱咐她万事当心,且在庙堂官场游刃有余的父亲。 她想离刑架更近些,以便瞧得更清楚。 脚刚踏出半步,阎罗抬手拦住了她。一个眼神,两名死士立刻上前押住葛筱云,毫不费力,葛筱云被重新拖回了葛钰近旁。 褚衡坐回圈椅,手势微抬,绞了金丝银线极好的莽鞭再次挥动,一鞭一鞭抽在葛廷之身上。 鞭声在空寂寂的地牢里来回晃荡,以至牢道那头正担忧不已的乐安更加紧了紧心。她担心那些人折磨皇嫂,便抓紧牢栏、踮起脚尖往声源处望,可除了昏黄的几间空牢室,什么也望不见。 乐安心下焦急,在牢里不住地来回走。 牢道这头,刺耳地鞭声再次钻入葛钰耳里,她闭上眼,心湖里好似被投下了几块巨石,不上不下,闷闷地,憋地她透不过气儿。 而葛筱云却如疯了一般往刑架扑,她身后的俩死士忙制止住她动作,将她重新押跪在地。 “住手!住手!”她一边挣扎,一边惊呼。 葛筱云双眼通红,她把目光转向了褚衡。褚衡对俩死士示意,“让她过来。” 葛筱云被褚衡不冷不淡的觑了一眼,接着她浑身一颤,只觉头皮阵阵发麻,犹如被一条阴冷至极的毒蛇盯住了。玉祥宫外的小道,褚伊伊与褚夫人的对话,以及褚伊伊和芷云主仆之间的言语,褚家……不,是前朝萧氏欲以姊弟为姊子冒充龙裔,曲线复国的事一幕幕在她脑海闪现。 ——眼前的舅父,早不是以往疼她的舅父了。他不姓褚,姓萧! 可她娘呢? ——她娘究竟是姓褚还是姓萧? 葛钰为何会落在舅父手里?她如今贵为皇贵妃,又给大宁诞了位小殿下,不是受尽陛下荣宠吗? 葛筱云下意识向后退了退,定定神,提起心,接着一步步向褚衡走去,在距圈椅半步处停下,她挨着圈椅跪了下去。褚衡能如此对待她父亲,褚伊伊能不顾两家关系、不顾及她娘的情面,险些在宫里就取她性命……娘……该是姓褚,不姓萧。 葛筱云颤抖着出声,“舅父,我父亲他……他若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还望您瞧在我母亲的面儿上高抬贵手,阿云……阿云求您……” 褚衡让阎罗暂时住手,对葛筱云道:“过来些。” 阴冷冷的声音落下,犹如毒蛇缓缓爬过葛筱云的心底,她双肩控制不住的颤抖,在褚衡的目光下又挨着圈椅向前跪挪了些。 褚衡极轻地抚了抚葛筱云凌乱的发丝,见她眼睫上的泪珠颤颤掉下,又替极轻柔地为她拭去泪痕,“你怕我?” 葛筱云下意识摇头,“不……阿云不怕。”感受到褚衡的拇指在轻抚她脸,葛筱云的眼睫颤得更厉害,泪珠也一颗接一颗的落。她掩饰般的抿唇,牙齿却死死咬住下唇里侧嫩肉。 “撒谎!” 褚衡轻斥一句,取出一方锦帕递与她,“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葛筱云被褚衡的轻斥吓得褪了血色,接着瞳孔放大又急速缩小,她怔愣愣地望着褚衡,褚若雪死去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泪水氤氲而起,簌簌从双眸落下。她一下子忘了所有事,拉住褚衡,“什么?舅父您说什么?我娘……” “不可能……” “您吓我的对不对?”葛筱云抹去让她视线变得朦胧的泪,眸里带了一分希翼,慌张且小心地对上褚衡目光。离府时,母亲和父亲分明都是好好的,虽然因葛钰差些死在篁水时有争吵,但无论如何,一个好端端的人也绝不会说没就没了。 不会! 葛筱云无法相信。 见她不接,褚衡便收回了锦帕,他眸色淡淡,“是不是吓你……去问你爹就明白了。” 148 148 http://.biquxs.info/

葛廷之哪里还有力气抬头,他唇上翕动,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去问问他,你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褚衡说着,瞥一眼葛钰:“问他,是不是就因为有了这个皇贵妃女儿,为了拿到半颗流沙解药救魏家女的儿子,以便安排那魏家女进定阳离宫递消息,就伏杀我座下死士,抠去死士嘴里毒囊,亲手给你母亲下药。” “哼,他是料定你母亲中毒后,百里阿春会拿出解药解毒!” “百里阿春——”葛筱云念出这几个字,目光一瞬转到葛廷之身上。她轻摇头,下唇里侧嫩肉被牙齿咬破,血腥气徘徊在舌尖,“不,您骗我……”她怎么能信,怎么敢信,父亲给母亲下毒…… 从葛筱云双眸掉落的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她深深吸一口气,踉跄到刑架前,努力平复心绪,声音仍然带着不可察地颤抖,“父亲,舅父骗我的,我娘她没有……” 她轻捧起葛廷之的脸,生怕弄疼他似的,替他理了理头发,“您告诉我,我娘好好的对不对?” 葛廷之一句话也道不出,对上葛筱云水润的眸光,一股窜动的气从胸腔逆流上来,一声闷哼后,鲜红的血从他唇边迸涌而出。 葛筱云慌了。 手上不停的替他擦拭,可血却愈擦拭愈多,她两只白皙的手全都被染红。 “我错了,是我听信了别人的话,我不问,什么都不问,父亲……爹,爹,女儿相信您,您怎么可能毒害母亲呢——” 葛廷之急促呼吸一口气,紧闭上双眼,两行泪顺着脸颊一下子滑下,他先轻摇了摇头,接着缓缓点头。 葛筱云被血染得鲜红的手一僵,连着后退几个半步,怔愣愣望了眼他父亲而后跌坐在地,愤恨痛哭:“不、不……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为什么!” “为什么?!”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她眸光触及葛钰,哭声一顿,一下子站起来朝葛钰扑去,“都是你,都是你和你娘害的!你们母子没来易安,我们一家都好好的!” 葛钰右腿膝盖受了伤挪动不及,只堪堪以手撑地侧了侧身子。但眼看葛筱云扑来时,一个人拦在她身前替她挡住了。葛筱云的手腕被闫失用力捏住。 躲过一袭,葛钰舒了舒气。 ——百里阿春? 恐怕就是在褚若雪院子里想逃,却反死在十五剑下的寻春吧。 原来,褚若雪之所以病恹恹、行如枯槁地躺在床上,甚至不惜道出她阿娘和淮安祖父的死因来激怒她,一心求死,想趁着最后一口没咽下的气再算计她一把。呵,竟是被自己枕边人亲手下的毒,依她的性子,咽气的时候,必定不甘极了吧。 至于葛廷之为了什么给褚若雪下毒,是否牵涉她,她一概不想了解,也不想知道。便是为了她,这么点儿施舍似的好,究竟是能换回她所缺失的十几年没父亲、儿时被人同龄孩子指着喊‘野孩子’的日子,还是能慰藉她九泉下母亲的心? ——什么都换不回。 儿时对别人家父亲的羡慕,对渐渐由希翼羡慕所转变的恨,以及阿娘暗里留下的所有泪水,烛光下日日夜夜的盼望……他那点儿薄情的悔恨,施舍的好,一样都抵不过。挨一挨鞭子……不过□□一时之痛,如何能与摧残人心、摧残希望的精神折磨相提并论。 葛廷之聚集起最后一点力,抬起头,眼里血丝充红,既了然又疑惑,目眦尽裂地盯向褚衡。褚衡一声冷笑,道:“猜得不错。” “解药……”葛廷之从喉咙挤出两个字。 褚衡看着他,像可怜一个临死的乞儿,“百里阿春是毒鬼养女,或也可以说,是从小替毒鬼试毒的工具,她给的解药自然无假。你暗里背叛本相,伏击我属下之人,劫走卫魏氏和她那解了一半流沙毒的儿子,本相虽无明显证据,但据百里阿春回禀,我那褚家好妹妹突然身中剧毒,且也是‘流沙’,你说,这先后发生的两件事,如此巧,本相可会联想到一处?” “哼,因为你知道,以卫瀚与苏家的走动,卫魏氏和她儿子一旦落入本相手中,稍作威胁,以她的证词,那么卫瀚勾结逆党意欲谋反之罪,苏青必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本相欲成之事便少了一大阻碍,而于闫氏江山,就危险了——” “本相绝不容人背叛,也绝不受人威胁!”褚衡说着,突然一声令下,“打!” 鞭子挥起,阎罗听令动手。 葛廷之死死忍住欲脱口而出的痛呼,他上下牙关撞得磕磕直响,额头、手臂、手背全凸爆起青筋,挤出一句问:“所以,是你——是你——” 褚衡一瞬阴冷下眸,“是!你以为,本相会给你第二次威胁地机会?!” “畜生……你……她一直当你是亲哥哥!”葛廷之忍着鞭子抽在身上的剧烈疼痛,浑身抽搐,张开嘴急促呼吸,两手掌心嵌入捆缚他的铁镣,扯得铁镣哗啦啦刺耳,“褚家舍了自己长子助你——你,你竟恩将仇报……害他家唯一的女儿!咳咳!”葛廷之喉咙里索索作响。 褚衡毫不掩饰脸上阴郁地怒气,从圈椅里一下站起,几步走过去,夺过阎罗手里鞭子狠狠抽在葛廷之小腹上,“别与本相提什么仁义!你有仁义,当年又怎么会攀上我、攀上褚家这棵大树,抛妻弃子,又有甚资格对我评头论足!” 褚衡像是被人触及了逆鳞,连着狠狠抽了葛廷之几鞭仍未解气,“仁义——哈哈,他闫氏是我萧家臣子,论忠君,论仁义,他闫氏该谋逆篡位逼死我皇祖、逼得我祖母含恨自殉太和宫吗?!要是易安百姓人人讲仁义,当年闫氏谋逆,又怎会有人开门迎乱军入城,为乱军呐喊助威!要通通论仁义,全易安城百姓皆对不起我萧家,全为不忠不义之徒,所有人都该死!该死!” “啪!啪啪!” 鞭声一声盖过一声,葛廷之的头软软垂下,脚下淌了一滩血迹。唯有时不时似雷击般抽搐一下的身子,证明他还含着一口气。 阎罗退后半步,神色复杂地瞧了眼被抽得全无人形的葛廷之,待又过了几鞭,他抬手拦住褚衡,“主子,再打就该咽气了。” 褚衡似才从怒气里清醒,手上一顿,接着把鞭子仍给阎罗,“取块参片给他含着。游戏还没开始,哪里能任他痛快一死了之!” “是!”阎罗应着,自有他人去取来上好老参片含在葛廷之嘴里。 褚衡一侧身,目光直直盯着葛钰,接着扫葛筱云一眼。在褚衡与葛廷之的话语间,葛筱云被震惊地面无人色、目光灰死。闫失松开她手后,她跌跪在地,一言不发,唯有两行泪默默流着。 褚衡向前一步,葛筱云浑身一颤,愈向前,她便颤得愈发厉害。 地牢静极,一点轻微脚步声,落在人耳里异常清晰。褚衡在她身前蹲下,轻抬起她脸,“还是怕我。” 葛筱云屏住呼吸,眸光湿润润的,眼角泪珠一颗接一颗往外冒。她一点动作都不敢有。 “唉!”褚衡微微一叹,“罢了,瞧在你娘的面儿上我不与你计较。给你个机会……再叫声‘舅父’,我就还如从前般待你,你伊伊姐那边我去说,她必不会再与你为难,嗯?” 葛筱云两颊肌肉微动了动,却仍一字未吐。 “很好。”褚衡收回手。 “继续打!”他向阎罗吩咐一声,接着对葛钰道:“游戏很简单。皇贵妃既然口出‘‘打死他,也绝不流一滴泪’,本相到要瞧瞧是真是假!你们姐妹何时都掉下泪,抽葛廷之的鞭子就何时停,如何?” 鞭声响起。 葛钰眸里映出刑架上那个似在大红染缸中浸泡过一般的人,她目光微闪,合上双眼。纵是如此,鞭子挥动的破风声,葛廷之受不住刑的闷哼声,全一声不落地钻入她耳里。心湖被搅乱,如突然乍起了千层涟漪,既空洞洞,又抓不住。 葛筱云怔怔盯着葛廷之受刑,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忍住了。她抹了泪静静看了一会,没多久,也错开目光垂下头。一双眼睛,像红肿地核桃。 不知抽了多少鞭子,只听阎罗道:“主子,人昏死了。” “用盐水泼!” 褚衡一声令下,两桶八分满的极苦涩的盐水被重重提了来,哐当一声,葛筱云猝然抬起头,葛钰也猛然睁开眼。 “不——”葛筱云惊呼一声,她突然站起来急行至褚衡身前,双膝一屈,跪了下去,“舅父……求求您,不要,不要!” 褚衡瞥一眼她,“心软了?” 葛筱云眼睫一颤,泪刷刷地落下。 褚衡道:“这么快,就忘记你母亲的死了?” 提起褚若雪的死,葛筱云浑身上下皆是一抖,她挪动膝盖后退半步,如瞧见了索命阎王般,在褚衡不冷不淡地视线下,噤若寒蝉。 “泼醒继续!” “是。”阎罗领命。 他没有取用水面上漂浮的葫芦瓢,提起一整桶盐水,微使了些力,一整桶盐水便悉数泼向了昏死的葛廷之。 “住手!住手!”葛筱云哭喊着,她想冲过去,两个死士立刻死死押住她,如最初对待葛钰般,朝她膝弯一踢,咔嚓轻响,葛筱云双腿一弯磕跪在了地上。 一声凄厉地惨叫响起! 葛廷之如一个从梦里突然惊猝醒来的人,嘴里参片尽碎,痛苦地仰起脖颈,双手指骨煞白,一根根用尽了力气捏住刑架! 苦涩的盐水挨着他身上道道伤口,像无孔不入的风,一股股往里钻,丝毫不管它们会给受刑人增添多少痛苦。葛廷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发抖,如一片垂垂死去脱落枝丫的枯叶,随风飘零不能自主。 “爹!”葛筱云不停地挣扎,却丝毫也撼动不了制押她的死士。 她连唤了数声。 葛廷之努力睁开眼眸……谁在唤? 149 149 http://.biquxs.info/

——钰儿? 不。她恨他,他从来没有从她口里听到过一次唤他一声‘爹’,是他欠下的,她该恨。那么是谁?葛廷之打起仅存的全部神识去分辨……一口气堵在嗓子里,葛廷之心里发苦。 葛筱云的声音清楚地钻入他每一根神经。 给褚若雪下药,他算计到了万无一失,但没料到褚衡心狠至此。 一夜加上一天,他失去了所有东西,更无颜面对两个女儿。葛廷之扯得铁镣哗哗剧烈响后,手上一卸力,又昏死过去。 这时,阎罗提起另一桶盐水。 “放开我!你们住手!”葛筱云控制不住地流泪,她再也无法忍受。她站起来,死士将她踢跪在地,接着再站起来,接着又跌跪下去。 “给他一个痛快……求您了舅父,阿云今后都听您的话,您让阿云做什么,阿云就做什么……”她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褚衡眉头微蹙似乎在沉思,他侧眸去瞧葛筱云,“他给你母亲下毒,你不恨?” 葛筱云双手紧攥,她抬起头,既愤恨又沉痛,点头道:“恨——” “难道不该死?” “该,”葛筱云吐出一个字,猛地对上褚衡视线,垂眸默默落泪:“可他是我的父亲……” 褚衡沉默了,向阎罗微微抬手,另一桶盐水再次钻入了葛廷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只见刑架震动,刑架上的人仰起脖颈向上抽搐几下,水珠顺着发丝滴落,头无力地向下一耷拉,便再没了声响。 “没气儿了。”阎罗回禀。 葛筱云抽泣声一止,无力地瘫坐在地。 葛钰心里像是被猫儿抓过,刑架上那被判咽了气的人,离她似那样的远,又别样的近。眼眶酸胀的厉害,怔怔望着,就是没有一滴泪落下。 “再抽二十,扔去乱葬岗喂狗!”褚衡从圈椅里站起,扫视众人一眼,抬步离开。 “他已经死了!” 一个声音落在葛钰耳里。只见葛筱云收了泪,一改神色,倏地从地上站起来,对上褚衡逐渐阴沉的眸色也未胆怯后退。 褚衡一声冷笑,没理会她,只瞧了葛钰一眼,“游戏规则如此。” 手起鞭落,阎罗极快地抽完数目。没有闷哼挣扎,葛筱云睁大眼盯着,一下下飞扬起的鞭影犹如一根根尖利地钉子,敲钉在她心脏。 “你没心的。”葛筱云轻言一句,她与葛钰的眸光相对。 两人像是回到了葛府别院那次,沈柔没了,葛钰一身孝衣去瞧她处置孙婆子,那天,也如此刻,葛钰想努力看清葛筱云,看清她脸,看清她的心肝肠肺到底是何种颜色,而葛筱云也同样想瞧清她,瞧清那个扰乱她和她母亲安宁生活的人。 “没经历过别人的日子,不要张口就评头论足,”葛钰脑海里浮现出她娘和她祖父,接着浮现出褚若雪临死前为激怒她杀她而道出的话,她按了按右腿膝盖,站起来,“你没资格!” 一个死士押着她往牢道深处去。 “葛钰!” 葛筱云一声呼喊,葛钰回过头,只听见一句:“将来别悔!” 葛钰一个字没说,留下一个背影给葛筱云,任死士押着,径直往昏黄地前方走。 葛筱云挪着沉重地步子到刑架前,对葛廷之重重磕了三个头。接着,她也被人重新押了回去。 一辆马车哒哒驶出城停在乱葬岗。乌鸦凄厉啼哭,夜里的乱葬岗迷雾重重,一脚下去,不是踩了不明尸首的手,便是踩了另一俱尸首的脚。一对绿油油的眸子从雾色里透出来,它是一条每晚候在这里等新鲜肉食的狼狗。 阴气阵阵,死一般的沉寂。 闫失受命处理葛廷之。他微微搬挪动葛廷之身体,突然肩上箭伤发作,手臂一软,差些跌伏在葛廷之身上。他打量一眼两个随行死士,借着夜色,五指飞速一翻,一张信笺似的东西便塞在了葛廷之腰间衣裳里层。 他脸色煞白,捂住正流血的箭伤,吩咐:“扔去那边!” 俩死士把头一点,一人抬起葛廷之的肩,一人抬他的脚,对着那绿油油的狼狗抛了过去。 “汪呜——”狼狗低叫。它先反射性地跳开,等马车驶动后,再猛地扑过去。它露出尖利牙齿,忽然,一颗石子儿不知从哪里飞出,啪地击在了它脑袋上。 “呜——”它低吼,用鼻头嗅了嗅击打它脑袋的石子儿,“汪!” 只一声,一包肉又飞出来。狼狗那绿油油的眸子更亮了,肉包上系着一根灰绳子,它踢了踢前爪,灰绳子便拖着那包肉一点点挪动。 “小乖乖,莫叫哦。”一个人影从夜色里匍匐过来,接着,那包肉被他抛得老远,见狼狗没走仍望着他,他又探了探胸前口袋,掏出几个肉包子,白花花的肉包子在乱葬岗上空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狼狗伸出舌头喘息一下,前腿微屈,一跃而起追了去。 清远摘下脑袋上破帽,抹一把光头上密麻麻的冷汗,深吐一口气。他打小就怕狗,怕得要死。 “啧,”他上前探了探葛廷之鼻息,摸出一粒褐色药丸塞在葛廷之嘴里,咕哝道:“也太惨了点儿。” “喂!” 清远拍着葛廷之的脸,从他腰间摸索出闫失留下的东西,“活是活不成了,”正说着,他见葛廷之手指微动,脸上笑容一下子绽放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醒了呀!” “听我说,”他道,“我的药丸最多支撑你多活片刻,我问你,你见过我师父吗?他是个游僧,法名怀让。” 葛廷之神识不清,像徘徊在了幽冥边界,他下意识摇头。 “嗯……”清远撑住下巴思忖,自他和师父离开祁山破落庙,不久安州便乱了,为躲祸乱,他和师父一道去江州游历,谁知,半只脚刚踏进江州,他师徒二人就遭到一群不明黑衣人追堵,日躲夜防,师父仍然被抓了去。 师父说,抓他的人他认识,让他别管。 但他怎么能不管,他可是师父捡来一手拉扯大的。 以身为饵多回,总算弄清了幕后人是谁。连日来,他被褚右相的手下人追得狼狈不堪,若非今儿暗示他前来取信的景世子,恐怕被抓去的就不是一顶小破帽,而是他本人了。 仅是瞧葛廷之肩上、胸前、腹部的伤势,就能联想到施刑人抽下鞭子时那刁钻阴狠的手法,清远一个激灵,几乎用肯定地语气问:“褚右相是个变态?” 葛廷之的眸光变得浑浊,加上夜色,他瞧不清清远模样。他张张嘴,又点了点头。 “——还真是个变态?!”清远得到回复,心下咕哝。他道:“让我来的人说,我曾救下的那个阿钰姐姐是你女儿,你可有遗言,有机会我好转达与她。” 葛廷之的声音极低,清远以手撑地附耳去听,而后点头道:“放心,我清远应下的事一定做到。” 当晚,阴森森的乱葬岗突然黄亮起一片火光。不及半个时辰,岗岭边随风摇摆的山草就被烧了个精光,火势由大见小,呲啦啦地慢慢湮灭下。 一个窜动极快的小人影飞速向城外卧燕坡小竹屋去。同时,易安城里褚右相府邸灯火通明,许多在京的大宁官员集聚于褚府客院,你一眼我一语,声音时高时低的商讨着什么。 “不妥,不妥!”刑部老尚书庾时瑾眯亮起小眼,抚着他灰白的山羊胡子。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杨荣一声冷哼:“国不可一日无君!” 礼部冯侍郎接道:“是啊,老尚书。皇贵妃勾结禁军、勾结苏家,禁宫一时又攻不下,百姓惶恐纷纷,太后虽深明大义,但也因成王受皇贵妃蛊惑而怒极攻心,太后至今未醒,御医也束手无策呀……哎!” 杨荣把袖子一拂,“国将不国!身为臣子,你我此刻不肩挑起大宁,联合请命上尊淑妃娘娘扶立幼帝,还待何时!” “是呀,”另几个工部、大理寺的官员附和,“老尚书,你这般阻拦,到底有何居心呐?难不成……也像苏家……” “啊、啊嚏!”庾时瑾突然打了个喷嚏,声音之洪亮足矣盖过那几个附和的官员,他擦了擦鼻涕,自语一句:“哦,中秋一过,天儿还真凉了!” 一个工部官员沉下脸,他胸前衣襟上挂了一丝晶莹莹的丝状物。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庾时瑾忙掏出一块绣了兰花儿的帕子,但不等他递出去,礼部冯侍郎一把拉过他,“我说老尚书,您就别在和稀泥了。大伙儿都等着您说话,要不要一起去见褚相,一起请命,您给说说看?” 哼,说的客气,好像谁不知道他是褚相一派处处唯褚相之命是从似的。庾时瑾腹诽一句,面上故作严肃,略略思索后,向众人问:“可是寻着了陛下遗体?” 冯侍郎摇头,“自然不曾,但如今陛下下落不明……” “对!”庾时瑾打断冯侍郎的话,“如今,陛下只是下落不明,若哪日陛下回归,我们一众却拥立了新帝……冯大人,你说怎么办?” 一旁冷了许久的杨荣出声:“国难当头,现下最紧要的是我大宁秩序!陛下若得幸平安回城,依律,自然上尊太上皇以教新帝!” 庾时瑾碰了颗钉子,默了一会。他不瞎,也没老糊涂,皇贵妃、苏家、成王,哪一个不是受尽陛下荣宠的,何以就勾结在一处行那谋逆之事。巧的是,陛下正好在宫外出事不知生死——而淑妃、大皇子的身后皆为褚家。 苏府被封,里面消息一点儿也透不出来。京畿九门全在右相手里,若说谋逆,他褚衡怕才是最有机会的。 客院里多数官员皆为右相党,凡与苏家、与苏相来往过密的皆被牵连下了大牢或着停职在家,像他一般平日里持中立态度的,站在这院子里,不是表面附和,就是闭口不言。 “我是老咯,”庾时瑾附和一声,“要不,你们去见褚相,如今褚相才是我大宁支柱,他说怎么办,我们便跟着办呗。” 冯侍郎与杨荣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 “今儿就议到这里,”庾时瑾握住一根红木拐杖,又是一个喷嚏,“天凉了,老夫也该回府了。” 冯侍郎扶了他一把:“老大人不同去?” 庾时瑾走了两步,回过头,“哦,忘了说,但凡是褚相的决断,老夫都赞同……有甚需要联合署名的,就麻烦冯大人你跑个腿,老夫腿脚不太利落了。” 冯侍郎满脸带笑,“应该的。” 刑部庾时瑾一走,客院里持中立态度的各部官员像顿时没了主心骨,一个个皆学庾时瑾赞同褚相任何决断,流水一般,没两下全寻了借口都溜了。 杨荣、冯侍郎两人领着一众右相党浩荡荡朝褚衡书房去。另一边,步态闲适一路观花赏月的刑部尚书庾时瑾,待拐过右相府街角,脚下立刻利索的如有风助。 他掏出兰花帕子抹去额上冷汗,其后寻到借口脱身的一众官员也全跟在他后面。他脚下如有风助,众官员脚下就像踩了风火轮,一点不比他慢。 “各回各家,全跟着老夫作甚!你们不要命,老夫还想多活几岁!”庾时瑾脚下没停,头也没回。 一个跟得最紧的官员出声:“老大人,您给出个主意,我等该如何做?陛下和宫里那边,但凡没瞎眼,谁瞧不出其中猫腻!” 前面是三街交汇口,远远地,庾时瑾似瞧见一队巡逻的青羽卫过来。他慌忙一声咳,刹住脚,对身后人比了个手势,一众人便通通猫腰藏进一条昏黑的小巷里。 等青羽卫巡逻过,小巷口才缩瑟瑟的探出几个脑袋。 “走远了。”一人转过头道。 庾时瑾吐了口气,靠着巷子墙:“诸位,若信得过老夫就听我一句。都回去,谁也不要打听,待在各自府里静观其变。若陛下无恙……过上几日,定会有消息传入城里,到时,诸位不用老夫提点,也该知道怎么站位。好了,别再跟着老夫,散了,各回各府去吧!” 小巷里人影散尽。庾时瑾步履匆匆,穿过易安城最负盛名的沽酒楼旁边的那条小街,沽酒楼其后第二处宅院便是他家府邸。 但庾时瑾不知的是,将才这一幕,被沽酒楼上的一个人尽收眼底。而此人,正是闫失的贴身侍卫秦川。 天色将明,京郊白及府苏青的那座园子外来了位小客人。高阳一见,愣了愣,毫无疑问二人是认识的。 清远摘下小帽扇风,笑了笑,露出齐齐整整白净的两排牙,问:“那个……原来和阿钰姐姐一道的男施主在吗?” 150 150 http://.biquxs.info/

清远从乱葬岗趁夜奔至卧燕坡小竹屋,却见小竹屋人去楼空,且卧燕坡附近风声很紧,四处戒严站满了兵士。他小心地摸到竹屋后面,竹屋后栓着一匹马,他在马脚踝下发现一张信笺,是信笺指明让他来此处,并把东西交给那位男施主。 高阳眉头微皱,手指搭上腰间的剑,“是谁告诉你此处位置?” 清远紧张的捏捏手,忙把手心里裹满了汗的信笺拿与高阳看,“它、它告诉我的。有人让我去卧燕坡小竹屋,但竹屋那边没人,只留下了这个。” 见高阳扫过纸笺,清远挠一下脑袋又问:“男施主是不是在呀?” “在。”高阳点头,“跟我来吧。” “哦。”清远忙跟在高阳身后,一边走,两个眼珠子也咕噜转着,他打量起园子的布置来——如此精致,怪不得离开庙里舍得给他那许多银子呢。要早晓得,那些个吃食用具,他就该再提提价了。 清远如是想着,一抬眼,只见一个身着戎装威风凛凛且浑身散发着低压气场的人从前面游廊正往里院去,他腿脚顿时一哆嗦,忙转过身。 “怎么了?” “我、我突然内急,哪里有茅房呀!” 高阳疑惑地觑他一眼,抬手指了指左边,“过去,里面向右,再拐两道弯。” 清远笑着点头,走了两步,突然回身把从葛廷之身上取来的东西塞到高阳手中,轻提内息,纵了轻功便跑。 高阳眉毛微动,以前怎么没瞧出小和尚还会功夫?他高喝一声:“小九!” 苏九因照顾伤势极重的高淮和只余下一口气的苏三,昨日方到。他心情极其不畅快,手上的剑‘铮’一声出鞘,拦住清远去路,一手抓了小和尚后衣领将他提回高阳跟前。 清远自知理亏,忙解释:“哎,忙着去茅房,一时情急没辨清方向……啊对了,向左,向左——” “回来。”高阳不冷不淡地盯着他。 清远收回欲向左的脚,脸上的笑差些凝固,遂又扯了扯两颊肌肉:“正事要紧,茅房一会儿上也不迟。” 高阳把手里东西交还与他,主子没瞧的东西,他无权先过目,“走吧!” “哦!”清远强作镇定,认命的往里院去。他怕,每次瞧见男施主,他就心肝儿颤颤慌得紧。 高阳领他停在一处院子游廊下,“我去回禀,你待会儿面圣要记得跪地行礼——” “什么?面圣!” “小声些,别吵醒了小殿下!” 清远频频后退,“什么面圣呀,你、你别吓我,我只是受人之托来送个信!”他见高阳要走,一个劲儿扯住他袖子,“说清楚,谁是陛下、谁又是小殿下?我只见男施主,其他人、其他事一概与我无关的!” 高阳看他紧张出一脑门的汗,解释道:“你口里的男施主就是我朝陛下,而小殿下……他是你口里那位阿钰姐姐和男施主的孩子,可明白了?”高阳瞥了眼自个儿被死死拉住的衣袖,“放手——” 清远手一缩,扯出招牌笑,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明、明白!” 高阳从头至脚打量他一眼,“别我一走,你又溜了……” “哪儿敢呐,嘿嘿!”清远推搡他一把,“快去吧。” 高阳极不信任地扫了扫他,眉一挑,转身去向闫桢回禀。待高阳一走,清远立时吁了口气,他先摸了摸身上钱袋,接着捡来一块石子儿将受托送来的东西压在游廊栏杆上,四下打量一眼,身子一猫,便闪躲进了花丛林木后面。 “又找茅房?”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乍响。 清远身形一僵,转过身瞧见苏九神色不快的在他后面一步半处站着,他心肝微颤,“没、没!” 他老老实实地回去游廊下等。苏九挨着他,靠着游廊柱站立。 不过片刻光景,高阳便过来领他进了一间屋子,穿过明间过堂屏风,径直行到后院厢房。 今晨寅时,上兴军先锋精骑三百人绕赵、青城、白荣三府县抵达了白及府城外郊,闫桢令其就地扎营,因挂着儿子,只匆匆巡视一番,召见了领头先锋后便回了园子。不知是否因挂念她阿娘,小家伙昨夜哭闹了大半个晚上,父子两人都只堪堪合了合眼。 闫桢一身戎装未换,等给儿子喂了奶,哄睡他后,他还需亲自出城,上兴军余部该到了。 清远提心提嗓跟着高阳入内,瞧见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在他祁山小庙里凶巴巴爱罚人的男施主,正笨拙地捏了个小勺给他怀里的孩子喂奶,眉目轻缓,耐心温柔地不像话。也由此,清远落下心,露出白牙,脸上又扯出了招牌笑。 高阳示意他万莫出声,让他静候。清远会意的点啄着脑袋,摘下头上小破帽,轻了呼吸静静等着。 一碗奶乳见底,小阿宴抓住闫桢的衣襟玩,待清远觉得两条腿都快站麻了,小家伙才微垂眼帘合眼睡过去。 闫桢一手搁在儿子臀腿下,一手搂住他腰背,神色冷淡地瞥一眼屏风前站着的清远,从窗边炕榻起身,直把儿子抱去内里间床上方有空理会他。 闫桢重新坐回窗边炕榻。高阳见小和尚愣站着,一声轻咳,这两日,他们主子的耐心是不好到了极点,万万磨不得。 清远一个激灵,想起闫桢的身份,膝上一软跪了下去,“见、见过施主。”高阳又咳一声,清远立刻改口,“不,错了,是清远见过陛下!” 闫桢抬了抬手,“说吧。” 清远觉得他的心肝儿在颤颤抖着,他笑着站起来,高阳低声道:“从头说,但捡要紧的讲!” 清远点头,他双腿略带哆嗦地挪动,把手心里一直攥着的东西轻轻放在闫桢身前的小几案上,瞅一眼,见信笺上挂着一颗圆滚晶莹的汗珠,努力扯出讨好的笑,“捏、捏得太久了点儿。” 闫桢展开信笺,上面话语不多,只三个字‘德化门!’字迹清健,线条放肆飘然中,还藏了份不可察的规矩恭端。 闫失自小挨的罚,除了被皇叔打外,次数最多的就数抄写,他抄过的经史子集、佛语经卷多不胜数。他的字,闫桢一瞧就认得。他眉头微蹙:“谁让你送来的?” 清远觉得屋里的气压低了些,咽一口口水,“是……景世子……” “你认得他?” “不,”清远张口否认,瞟一眼闫桢神色,接着又点头道:“也算认识一点。他帮我躲过一次褚右相手下人的追捕,礼尚往来,我就帮他送个东西……没有深交的,我和他的关系还没有与您和阿钰姐姐熟呢!” 听他一句‘阿钰姐姐’,闫桢眸底暗了暗,问:“右相追捕你?” 清远怕他不信使劲儿地点头,神色一丧,“我师父给他抓了。” 他挠一下脑袋:“我也弄不清为什么。你们离开后,师父领着我出门游历,接着听说景王爷造反安州大乱,师父与我去江州避祸,可谁知,一到江州,一群黑衣人天天堵截我们,一时不慎,师父就给抓了。” “我把自个儿当诱饵多回,才查清那些黑衣人后面是当朝右相……”说着,清远又觑了觑闫桢脸色,景王府造反,景世子可是主犯罪人,他和景世子接触该不会……清远心里嘀咕,接着道:“就这么,景世子意外地帮了我一回,我为还他人情,便答应替他送这个东西——” 德化门于京畿九门里属最为易守难攻,地形险要,城门外仅一条如长带般狭窄的官道,周围丘峦重重,官道向前两里,乃是易安城郊水面最宽阔、水流量最大的白茂江。进,颇难摆开有利阵型,退,若渡江不及,便是背水一战。德化门只需百来个守军,只要死守不出,短时间内,被攻夺下的机会微乎其微。 闫桢的眸光掠过信笺上‘德化门’三字,“这是他亲手交与你的?可还说了其他话?” 清远摇头,“是塞在一个死人身上,提前知会我,我去乱葬岗取的。” “什么人?” 清远拧眉,“哦,说是阿钰姐姐的爹!”不然,他也舍不得掏自个儿银子去准备肉和肉包子喂狗,还有他师父制的药丸。 闫桢看着他,“死了……尸首呢?” “烧了呀!” “烧了!”闫桢倏地从炕榻上站起来,目光一沉,凌厉地盯着小和尚。清远吓得一退。闫桢道:“堂堂二品大员,户部尚书,你说烧就烧?谁许你的胆子!” 阿钰倚在他怀里低泣时,他就明白,她的心结只是埋了起来,从未真正解开过。而能解开这个心结的,还非葛廷之不可。若非顾着阿钰感受,禁军执刑,九十杖下去,葛廷之哪有命硬挺下来! “他说他是罪人,我烧了他,他来生就能做回乞丐……”清远愈解释声音愈弱,嘀咕一声:“是他求我的,再说了,这也是他本人遗愿。” 几案上搁着闫桢的剑,闫桢抬手取来,清远见状,慌忙后退,一跃至高阳身后。他拉扯着高阳衣裳,伸出脑袋:“就算施主是陛下,但陛下也得讲理呀!” 高阳被自家主子不善地盯了一眼,身后衣裳又被小和尚死命拽着,若不是现下时局紧张不容玩笑,他定要哭笑不得了。他拽小和尚出来,清远却怎么也不松手,他提醒道:“死人怎么开口说话的?”高阳给小和尚使了个眼色。 清远这才松了些力,脑门儿一拍,“哦!忘了说,我喂他吃了一颗我师父制的救命药丸,与阎王爷抢了半刻钟的生意!” 闫桢并未将手里剑放回去,眸色仍然冷冷的,“出来。” 清远结巴一声:“干、干什么啊,我都解释了。”嘴上如是说,人却没胆子地轻吸了口气,手松开,双脚微挪向前走了两步。他脑门儿上挂了一串冷汗,抬起手利索的往怀里一掏,掏出钱袋子,分出几两碎银子,“那个,要不我还您点儿钱?之前不知您身份,吃穿用度的物价,确实虚高了些——” 清远露出洁白的牙,两颊肌肉都快笑僵了,闫桢才平和下语气向高阳吩咐:“带下去,让苏九好好招待他一顿,吃饱喝足后……走留自便!” 高阳点头应“是”。清远见银子保住了不说,还有吃的招待,立时眯了双眼。他觑了觑闫桢,腹诽:凶是凶了点儿,但仍不失是个好施主,阿钰姐姐的眼光不错。 闫桢抬步往外走,高阳明白主子是要出城去营里,他忙跟着。清远瞧高阳似忘了他,轻咳一声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身后。 “去找苏九,你认识的。”高阳指着那边游廊下的人,清远缩了缩脖子,“哦。” 园子大门外栓着几匹水色极好的军马,闫桢一跃而上,戎装肃冷,他的愈发棱角分明。 “小和尚……让十七暗里跟着。” 高阳同样翻身上马,点头,“阿阳知道。” 朝霞绯绯,染红了东方半边天际。秋风习习,吹拂起远山满目寒凉。白及府城外行人渺渺,两匹军用骏马飞驰而出。本是极好的天,但不到午时,山雨欲来,黑云压城,林间风吼阵阵,树欲静而天公不美。 ——等我。 风吹扬起闫桢的衣袂,他手里捏了管竹笛。 151 151 http://.biquxs.info/

大宁元亨四年八月二十,禁宫四门守卫与城楼下逆军仍然僵持不下,暂代摄政的右相褚衡欲率一众京官,于昏迷不醒的秦太后榻前,上尊秦太后为太皇太后,尊淑妃为皇太后,扶立幼帝。 但右相谕令一出,以刑部老尚书庾时瑾为首的中立派纷纷闭门谢客称病不往。辰时,众右相党京官皆聚首右相府邸,三刻后,幼帝头戴十二串垂旒帝冕,褚衡率先跪地叩首,接着在场所有右派官员山呼万岁,礼成。 而就在这时候,平州城陆千原麾下副将陆怀,率军五千南下抵达司青二州交界来往的必经峡谷,赵、青城、白荣三府县异动,却恰遭兵分三路埋伏已久的定阳军阻截。 “主子。”高阳从一处营帐急行过来,“已全部部署妥当,等定阳三路一到,您一声令下,三军即刻向易安城进发!” 闫桢点头,抬步往中军营帐走,“青州那边有甚消息?” 高阳回:“据平州军讯兵报,陆小将率军五千于昨日天明出发,一日一夜急行,今晨寅时抵达青州边界,这会子……该是到了宥鸣谷,但确定消息,需等下一轮讯兵报。”他说着,“还有,苏相从定阳回来了。” 闫桢一听,步子快了些,“人呢?” “在中军营帐候着。” 高阳揭起营帐门帘,营帐内,苏青领着白及府曹严与上兴军校尉以上的各将领在恭候圣驾,见闫桢入内,众人跪地行礼,“陛下!” “免礼。”闫桢对众人道。他亲自扶起苏青。 待闫桢于上首御座坐下,帐内众人才整齐划一的落座。苏青出列,他手里奉着一封由牛皮纸裹着的似文书一样的东西:“禀陛下,臣已发急令,快马加急递送至靖、安、雍、陵四州,责令四州州府,务必保证各府所辖范围内的安定平和,如有乱民激变,各府可先斩后奏以护百姓周全!”苏青所言的靖安雍陵四州,除北面平州、西面青州外,乃是距京畿司州最近的州府。 从八月十六晚至今,已五日有余。易安城九门紧闭,商客百姓一律不得进出,重兵严守,城楼风声鹤唳,一日聚一日入城不得的商客嗅着非常味道,纷纷退守定阳,京中异变的消息遂不胫而走,似霍乱般,靖安雍陵四州皆传遍了。 “为防匪寇敌国趁机兴兵,虎原关、东南海寇总督署、云州澜沧关三处,臣亦发了中书急递。时局紧迫,未事先上书禀奏陛下,臣请罪!”苏青撩袍跪地。 “事急从权,苏相何罪之有?”闫桢让高阳虚扶了苏青一把。苏青把手里东西交由高阳呈奉闫桢,他沉吟一瞬,肃下神色,“臣回程时,一支暗箭裹了这东西钉在臣的马车上,帛上书:‘城内右相已携众京官尊淑妃为皇太后,扶立了幼帝,号元‘萧平’’请陛下过目!” 苏青此话一出,帐内众将领皆站起来,变了脸色。 高阳捏住细帛的上面两角,展开帛书奉至闫桢身侧,闫桢微扫,如惊涛骇浪,那双深邃黑峻的眸底升腾起接天连地的风暴,飓风翻打起数丈高的浪头,闫桢一目数行扫完帛书内容,眸光微转,那滔天巨浪便像是突然落入万年寒潭,一层层覆满冰霜。 闫桢敛下神色。 一位面露愤色的上兴军偏将出列,跪地请命:“陛下,褚右相狼子野心,末将愿为先锋领兵出战!” “末将誓死效忠陛下,请陛下发令!”又一位上兴军将领请命。 “臣、末将等皆誓死护卫陛下!”除苏青外,白及府曹严与余下的数位上兴将领跪地道。大宁天子好好在御座坐着,褚右相竟敢在京私自扶立幼帝,无疑是与帐内众人和大宁各州拱卫天子的州府开战。 苏青走到众人前,跪请:“陛下,据臣才接的急递公文,雍靖二州总兵俱已整军向京师进发勤王。今逆党私立幼帝,京畿九门又俱在逆党之手,城内百姓手无寸铁,汝王、成王及都御史梁鸿文、刑部老尚书庾时瑾、永伯侯府等我大宁的一干忠烈肱骨俱身陷城内,时局紧迫,臣请陛下决断,速发三军,夺京师,剿逆党,扬我大宁国威!不然……”苏青轻顿,“臣恐北疆燕国、濯濯部得知消息,轻我国威,趁机联合进攻虎原和玉门!” 一旦虎原关和玉门有任何闪失,京畿久攻不下,身藏贼心者俱起,待百姓流离埋怨,大宁恐怕就真要乱了。当然,这些话,苏青不好当着上兴军众将领谏言,抛开战术战略不谈,多数武将做事,不似文官爱思前虑后三思而行,若曲解了他的话,以讹传讹,就要弄得人心惶惶了。 且,他能看到的,以陛下之灼见必思虑地更为长远。他这个外甥,青出于蓝胜于蓝,论胆识、果断、狠厉和仁德,一点不比先皇差。 “请陛下发令!”众上兴军将领道。 帐内氛围猝然紧张起来。苏青未谏言的话,他的担忧,闫桢何尝不知。但闫桢做决断历来喜万无一失。 “再等。”只一句,闫桢让众人起身并挥退众人。 苏青领着一众退下,出了中军营帐,没走两步,上兴军众将立刻将他围住,“苏相——” “本相知道诸位要说什么,但陛下令我等‘再等’,定是时机未到,诸位应各回各部,警着精神,时刻做好出发剿灭逆党的准备!” “报!” 正说着,一个讯兵纵马飞驰停在中军营帐前,他急急冲进帐内,“禀陛下,白荣府都尉贺思空无令而动,与定阳左路军在府城外五里激战,定阳左路副将侯习斩贺思空首级于马下,再约三刻,定阳左路军将至大营!” 传讯兵刚退下,苏青舒一口气,面露了些喜色。曹严及一众上兴将领更是喜得笑了。如今境况,不怕褚家大本营的江州兵变,只恐在夺城战时,京畿附近有其他地方军提前暗投了逆党,对他们来个腹背夹击。 “报!” 属平州陆家麾下的传讯兵到,一跃而下进了中军营帐,苏青及一众上兴将领皆于帐外听着,讯兵道:“禀陛下,平州副将陆怀率五千人已抵司青二州交界宥鸣谷,陆将军着小人奉呈军令状,请陛下放心,陆将军及麾下众军士誓死紧守宥鸣谷防线,如有闪失,陆将军提头来见,整个平州陆家亦听凭陛下处置!” “主子。”高阳奉来军令状。闫桢看也未看,吩咐高阳取来火盆,当着传讯兵与帐外苏青一众的面烧了,他道:“回去复命,朕信陆将军,也信平州陆家。” 下面的讯兵是由陆怀一手征召提起的,自然感念陆家恩德,见御座上天子如此举动,一时热泪盈眶,他向闫桢重重叩了个头,“遵旨!” 讯兵走后,上兴众将领个个摩拳擦掌热血沸腾,尤其是见闫桢烧了陆怀军令状,听了闫桢让讯兵复命的那两句话,无不暗暗发誓,定要将易安城里祸乱大宁安定的逆党杀个片甲不留! 整个大营似着了火般,士气冲天! 三刻后,定阳左路侯习麾下会师大营,见御驾,提着贺思空首级禀呈闫桢。众将士心里火烧火燎,拉着苏青再去请命,苏青一出中军营帐,众将领立刻又围了他,目光灼灼,“如何?陛下怎么说?” “再等。”苏青如实道。 众将领忍着那股将要崩出来的劲儿,深吸一口气点头散了。嚼过午饭,等来剿灭了青城、赵县二处叛乱的定阳中路、右路两军,右路偏将活捉赵县逆臣袁海,中路主将战死,全军右臂皆挂白致哀,由麾下校尉奉着逆臣首级向圣驾复命,一过军营闸门,中路全军扯下臂上挂白,神色肃穆的列阵伫立。 三军擂鼓,搭起一处高台,逆臣袁海被绑缚着押跪在上。 众将领一动不动地盯着中军营帐门帘,苏青又被他们推去请命,过去半晌,苏青出帐,与他一道出来的还有天阙卫统领高阳。苏青加上高阳再次被围,“苏相、高统领,陛下可是下令了?” 苏青与高阳互看一眼没说话。 众将领心里跟猫儿抓似的,急得眼都红了。 这时,营帐门帘被掀开,围赌在最外围的一个上兴校尉忙轻咳一声,用手肘戳了戳挨着的同营副将,那副将回头,瞧见帐门边的人,“陛下?” 他高声一呼,围堵着苏青和高阳的众将领皆回过头,神色一肃,忙单膝跪地,整齐道:“见过陛下!” 闫桢向押着逆臣袁海的高台而去,众将领互相觑一眼,立刻起身跟上。闫桢离高台愈近,耳边鼓声便愈发震天。 苏青、高阳分别于左右两侧立在闫桢身后。 “斩了祭旗!” “遵旨!” 没有多言一句,闫桢向那袁海微扫,接着望向台下列阵伫立的三军。高阳颔首,他向前走了两步,宝剑出鞘,只见一抹鲜血飞溅,一声‘铮’响,一个圆滚血淋毛发凌乱的头直直从高台滚下。 “咚咚!”擂鼓声急促起来。 三军肃穆,皆整齐划一地向高台上的天子行军礼,“陛下英明!我等誓死拱卫大宁,拱卫陛下!”声音沉厚有力,既裹着男儿傲骨热血铮铮,亦掺含了赤子忠心与对逆党的满腔愤恨,尤其是主将战死的定阳中路军,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坚毅暗暗含泪。 “牵马来!” “是!” 高阳将未收回鞘尚染着逆臣鲜血的宝剑直接悬于腰间,牵来高台下栓着的一匹战马,闫桢一跃而上,圈紧手里缰绳,下令:“三军出发!” “遵旨!”终于等来命令,众将领们一个个像是在鸡血湖里游了数圈般精神抖擞,各自迅速整队。 高阳跟随在闫桢身侧,闫桢率先纵马出了军营闸门。 未时末,易安城上空太阳西斜发出惨淡刺眼的白光,幽深昏暗的地牢霎时灯火通明,闫失身后跟着几个人,打开关着葛钰的那间牢门,不等牢里葛钰与乐安郡主适应亮光,押了葛钰便走。 “皇嫂!你们要干什么!” 葛钰被一刻不停地押走,闫失略停了停脚,锁上牢门对乐安低语:“别忘了我姓闫。” 乐安一怔,“你——” 闫失锁好牢门便欲离开,乐安拉住他,“二哥哥……” “别说话,有人盯着。” 152 152 http://.biquxs.info/

葛钰被押出地牢,外面惨淡的光衬得她本就无甚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她被直直押往京畿南面晋阳门,而紧跟出来的闫失却被阎罗伸手拦住。 “什么意思?” “你身负重伤,主人吩咐,让你放下手里事安心将养。” 闫失凝起眸,“他不信我?” “死士听令而动,我只负责传话。”阎罗让俩死士送闫失回去,其中一人,是常跟在他身后的阿常。 闫失眸光冷下,远远望了眼葛钰削瘦的背影,转身向褚衡给他安排的住处行去。 晋阳门城楼上秋风绕绕重兵密布,葛钰衣袂飞绝,她的一双手被一个逆军用绳索紧缚住,接着将她吊在城楼梁上。 晋阳门乃京畿九门正门,景王乱后,闫桢带葛钰回京走的也是此门。当时,百官分列城门两侧,其后禁军护道,庄严肃穆极了。不过短短几日,许多事累在一起,葛钰竟觉得比景王乱分离的半载还久,因为那时虽身陷敌营,但她安心,她知道她所在乎的人周全平安,只需护好自个儿,只要等,就能等到相见的一日。 地牢与晋阳门间隔着好几条长街,一路上,百姓关门闭户,除了来往逆军,便再无一个闲杂人影。萧氏逆贼敢堂而皇之的将她吊在这儿,而她又未曾听见禁宫被破,听见成王、苏浙的一点消息,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城外山色尽入葛钰眼底,远处风摇林动尘土翻飞,犹有千军万马奔袭,不一会,一个身着戎装的人闯入她眼眸。 阿桢! 葛钰的心一瞬提起来。 闫桢离得愈近,葛钰的心收得越紧,日思夜想的人,即便是个模糊的影子,也能一眼认出,但她怕……怕是自个儿眼花。 她太想闫桢了,尤其亲眼目睹葛廷之被一点点折磨死去后……葛筱云说她没心……不可否认,不管她怎么看、承认与否,那个人始终是她父亲……看着葛廷之被折磨的惨无人状,她一点儿不痛快,甚至心里堵得发紧。 马上人愈发近了,直到闫桢整个人清晰地倒影在她瞳孔,葛钰才松下从闫桢离宫那夜一直紧提的心。 好想迎上去倚在他怀里,不管任何人眼光,不管能不能与他比肩而立,她在乎他,很在乎,很在乎,除了他,心里再装不下任何人!与葛家的恩怨,与葛廷之的恩怨,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都烟消云散了。 她再不要执着于过去沉湎过往,朗明的快乐明明在身边,为何非要去承受痛苦?人要为自个儿活,为在乎之人活,要向前看的。 松下心气儿后,葛钰很平静。 城楼上被赫然吊着的身影刺痛了闫桢双眼,他向后抬起手势,略收紧缰绳,其后的上兴军便井然有序地缓下来,整支队伍处在晋阳城楼五丈开外。 二人目光相碰,葛钰安抚地冲闫桢一笑。手腕处传来的痛楚似一点感受不到,此刻,她眼里心里只有闫桢,即便下一刻免不了一死,也无憾。 “啪啪!”击掌声从城楼一侧传来,褚衡走出来,后面跟着阎罗、瘦猴。 褚衡满脸阴郁,庾时瑾及他身后一众中立派龟缩便罢,杨荣、冯有才这些从来以他马首是瞻的,听见风声,竟也龟缩在府!哼,闫氏之臣皆是无用废物,都该死!而最该死,也必须死在城外的,竟活着回来了…… “下乃何人?可知无令集结军队陈兵晋阳门下已犯谋逆!” “瞎了狗眼!陛下在此,尔等逆军叛臣还不快开门受降请罪!” “满口胡话,今乃萧平元年,陛下尚在襁褓中,如何能领军纵马?” 褚衡至始至终未开口,出声的是他近旁一个兵士;闫桢同样没出一言,接话的是他身侧上兴军将领。 整个上兴军近三分之二数由闫桢亲领,余一路由高阳领着机应德化门,闫失既让小和尚来送消息,他便最后信他一信。而定阳三路皆由左路将领侯习统率进攻延平门,所有指令,聚从中军发出。 褚衡眼望山林,成竹在胸,似在等待什么。他身后瘦猴离开,不一会再度出现于他耳侧附耳轻语,猝然,褚衡阴郁地眸子紧锁城楼下的闫桢。 闫桢眸里一片冷色,让人奉上赵、青城、白荣三府县叛臣头颅。 三个圆滚血淋的头颅旋即从马上滚下,未干涸完的血裹满层层灰土,眼俱向上鼓瞠,瞪向城楼方向。虽有五丈距离,但仨头颅身乃何人,褚衡瞧得清楚至极。 城楼上下还算平和的氛围,一瞬危险紧张。 葛钰被逆军松下,双手缚于身后,瘦猴紧抓住她,一把刀光锋利的短柄匕首横在她脖颈前。褚衡不再遮掩,冷笑一声,道:“就这么闯晋阳门,不怕我杀了她?” 闫桢微松了松死攥的缰绳,身形略倾,“果真是你。” “倚着褚家身藏朝廷二十余载,官至右相,朕与先皇竟丝毫没有察觉,好本事!” 在褚衡示意下,葛钰脖颈前的匕首挨得更近了。褚衡仍问:“真不怕她死?” 微松的缰绳再次被紧紧攥住,甚至勒进了指骨,风吹拂过闫桢的脸,他轻吸一息,双眼轻阖接着倏然睁开,“取弓箭。” “陛下?”适才答话的上兴将领面带犹豫,但仍遵命奉上御弓。箭搭弦上,闫桢拉开弓,眸光落向心坎上的身影。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阿钰,信我。 闫桢紧握弓柄的手微颤,这许多年他从没怕过什么,但此刻他怕,怕当真与葛钰相隔黄泉,怕她一点点冷下去,如同郭朗在柳阴死去时一般。 箭从弦上飞离,直直向葛钰而去。 尖利的箭头在葛钰瞳孔里一点点放大,她没有挣扎,没有惊慌,只抿弯嘴唇对城下的闫桢笑,如朗月当空星光璀璨。 利箭携风而来,瘦猴挟持着葛钰向旁侧一退,箭身堪堪从葛钰肩头擦过,“铮!”一声,半截箭身全没入了后方菱花窗。 “阿……”刚吐出一个字,葛钰忽地收住声,她想唤一声闫桢,但她明白她不能。她从不会把自个儿与闫氏江山相较,身负江山,身负天下百姓,是闫桢肩上的责任,她在乎他,自然也在乎他肩上担子有多重。夫妻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该携手同舟生死与共,力所能及的相互分担责任与荣辱。 即便为此付出性命,也初衷不改。 况且,她的命本就是阿桢救的,没有他,她又哪里能活到今日。 别人看不见他眼里的愤痛自责,看不见他拉弓时隐隐发颤的双手,但她能瞧见。她不怪他,任谁面临此般境况都要抉择,更何况,一国之君。 葛钰压住如潮水澎湃的所有心绪,收敛起神色,她不能成为逆军要挟闫桢的棋子。见他好好的回来,能多看几眼,已是知足。 唯一的惋惜……是不明小家伙下落,今后或也无法陪他成长。 “铮!”一声刺响,半截箭身没入菱花窗后,城楼上下众军才似乎回神。褚衡算准了闫桢必然在乎那皇贵妃,却没想,他能狠下心如此决绝果断。也是,坐拥天下的人,万里江山佳人如画,何愁一个女人伺候? 藏头缩尾,二十多年来没有一天不忍辱负重,午夜梦回,总忆起他皇爷、祖母被闫氏逆贼逼死在太和宫,他虽随父王逃出城苟且偷活,也因闫氏逆贼斩草除根,以至在城外与父王失散至今,那一年才七岁。 若不是江州褚家舍了自家儿子来换他的命,他这点儿萧氏血脉早绝了迹。且,本以为他父王这个最该谋算复国的人死了……褚衡肃起满脸阴冷,哼,死了便罢,可他不仅没死,没筹谋复国,竟出家为僧再不管红尘俗世!荒唐,荒唐至极。 “成王败寇!四十年前你闫家略胜一筹,今日,本相就替我萧家历代先祖讨回这四十年间的公道!” “公道?”闫桢冷哼一声,“对外怯弱可欺内朝昏聩,吏治不清,三王内斗耗费无数人身家性命,百姓苦不堪言卖儿鬻女遍地可见!为君者,既不思过,听信奸佞谗言,猜忌忠臣、功臣,这样腐烂透顶,竟还有面目谈公道?” “本相有无面目谈公道自有天知,你闫氏谋反篡位,着御史文人无中生有捏造我萧家种种昏聩过往,大言不惭,竟还以忠臣、功臣自居?!”褚衡似被挑起了逆鳞,捏着葛钰手腕一把将人扯过来,五指灌力,紧紧掐住她脖颈。 “咳咳……”葛钰呼吸顿时滞住。 褚衡脸上阴郁一退,好像十分欣赏葛钰因呼吸不顺而憋红的脸,葛钰的脸愈发红,他心里就愈舒坦,“皇贵妃,滋味儿如何?你夫君就在城楼下,可他比本相狠心多了,刚才那一箭不中,你以为,你夫君可还会救你?” “不,本相说错了,你一介妃嫔,哪里够格让大宁天子认你做妻?即便册了你为后,那也是臣子,是臣子,就得好好忠心侍君。”褚衡见她双颊红似绯云,手上略略松力,像戏耍老鼠般,待她喘过一息又狠狠收紧五指,“本相欣赏你胆识,你说,即为臣子,是不是应该忠心侍奉君父?若生逆心,乱臣贼子是不是该死呢,嗯?” “说!” “说了——”褚衡又松了松手上的力,“本相饶你一个全尸,不然……划花你的脸推下城楼去,到时摔个头破血流面目全非,可别怪本相无情!” “咳咳……”葛钰不停地吸气,对上褚衡阴冷的眼,想起葛廷之,又侧眸瞧了瞧城楼下闫桢,忽然一笑,艰难道:“褚相…不是说了吗……成王——败寇!” “好,好个成王败寇。”褚衡突然松开她,“睁眼好好看着,看今儿到底谁成王、谁成寇!” 瘦猴手上的短柄匕首再次抵住葛钰脖颈。 褚衡轻击双手,他身后阎罗立刻着人押了五六个易安百姓上城楼,其中有稚子孩童、老翁、身怀六甲的少妇,几人皆被塞嘴缚手。 阎罗亲自上前一一解开系在几人脑后的布条结,接着,自有对应人数的逆军上前看押。 俩孩童再普通不过,从未见过此等阵仗,早吓得哆嗦抽泣了。听得低低呜咽声,回身静候于褚衡身后的阎罗眼里闪过一抹复杂之色。而怀有身孕的少妇抬手抚上凸起的肚子,虽未哭泣,但瞧得出她也在不住地发抖。唯有那位老翁似经历过岁月风霜,目望城楼下上兴军,那早失了光华浑浊的眼里竟流露出了年少一般的坚毅神色。 风吹云动,惨淡的日光被隐藏在阴云后面,天愈发阴沉,申初已过,离日暮将近。 “动手!”褚衡道。 “是。”阎罗抓住最右侧孩童的后领子向上提起,孩童那一点重量于他而言毫不费力,但他却好像提起了千斤。 “退军三十里!否则——你们闫氏治下的这些人,以及她——”褚衡扫一眼葛钰,接着对闫桢阴冷一笑,“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不在乎?” 褚衡话音一落,阎罗将那孩童提举出城墙垛口,眸一垂,五指松开,孩童惊惧的哭喊尚不足一声,只听碰地巨响,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一汪血从地面上迅速流动开。 “呜呜——”剩下的那孩子吓得直挣扎。少妇唰地灰白了脸,腿上失力,捧着肚子跪了下去。“你们这些畜生!”老翁怒瞪阎罗与褚衡,他既愤痛又无可奈何。 “陛下!”几个上兴将领怒气腾腾,前面那滩流动的血虽隔了五丈远,却如一柄刀直直插在了他们心上,试问天下谁无父母妻儿?整个上兴军皆暗自捏紧刀柄,所有人红了眼。 “退。”闫桢掷地有声的一句令,让几个上兴将领皆以为是他们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圣命,心有不甘:“陛下,您就下令攻城吧,末将定将那些乱臣贼子杀个片甲不留!” “挥旗,传令其后步兵先退,这是军令!”闫桢扫了眼率先没沉不住气的上兴将,移开眸光,接着望了望五丈外被摔死的那孩子尸首,最后把视线投在晋阳门城楼上,城楼上余下的少妇、孩子俱面如死灰,吓得瑟瑟发抖。 他望向葛钰,葛钰的眸里亦映出闫桢棱角分明的脸,二人目光相对,却不能诉说一字一语。 若非君王,若他无需顾忌江山百姓,他宁肯舍弃所有,应下一切,即使是他的命,也绝不肯冒万分之一的意外让贼人伤了阿钰一分一毫,如祁山那回,勿需思前想后,救不了她,便随她坠崖。 天子之尊,人人口呼万岁。可人哪有活万岁的,活万岁的是神,而他闫桢虽贵为大宁天子,也不过□□凡胎。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佛家八苦,既生而为人,又怎能超凡免俗呢。 传令退军的上兴将领忍下不甘从队伍其后策马回前复命,佩剑被他捏在手里,因用力太过,指关节处传来咔咔响声。 “陛下!”他忍不住再次出声:“末将——” 闫桢冷眼扫过去,上兴将陈耿立刻拉了拉出言的同僚,若说陛下方才只是扫一眼略带警告,而这次怕是已动怒了。出言请战的上兴将不得不咽下话,当众违抗圣命置军令于罔闻,他还没那个胆子。 这时,侯习麾下的一骑讯兵从延平门而来,“陛下,侯将军已下令攻城,延平门逆军战力不弱,但侯将军施计引了逆军守将魏华明率人迎战,此刻两军伤亡相当,一时难分上下,侯将军因不明晋阳门这边情形,请示陛下,是全力攻城,还是引逆军至伏击点逐个击破!” 上兴军其后步兵已陆续转身井然有序地撤军。 “陈耿!”闫桢点了一个上兴将。 “末将在!”陈耿神色肃穆。 “着上兴三路步军赶赴延平门,听凭侯将军调遣,戌时前必须攻下延平门,不然,唯侯习与你是问!” “末将遵命!”陈耿在晋阳门褚衡及一众逆军目光下,借撤兵之名整队其后步军而去。 “引出城迎战逆军至伏击点,活捉魏华明,传令侯习,全力攻城!” “是!”讯兵亦领命。 见陈耿领军去后,余下几人上兴将皆面露喜色,之前出言请战被闫桢冷眼扫过的李垂山摩拳擦掌,晋阳门打不成,总有一处能与这些乱臣贼子一决高下,陈耿领的步军,虽非他们上兴军全部实力,但也是步军精锐。 李垂山面对闫桢尚心有余悸,他掂量着语气小心问:“陛下,末将等是继续撤军,还是……” 天色擦黑,几条如鬼魅般的影子不知何时伏在了城楼殿宇的檐顶上,殿宇檐下亮起灯笼,垛口处燃起一根根火把,上兴军队伍也如一条长长火龙,每相隔一丈远,皆有火把三支亮起。 晋阳门前后一时静极,延平门的厮杀声骤然放大。 火光映照下,葛钰的五官显得极尽柔和,也正因愈显柔和,衬得挟持她脖颈的短柄匕首愈发锋利,刀锋下已是见了血。 闫桢眉宇紧蹙。 李垂山及几个上兴将没等着圣命,又见身侧的陛下直直凝视着城楼上那位皇贵妃娘娘,几人目光一碰,全提起心屏了呼吸。 “等。” 不轻不重,辨不出喜怒的一个字飘进李垂山耳里,他下意识望向城楼,只瞧了一眼那娴皇贵妃便垂了视线,接着狠狠打了个冷颤,回话:“是!”陛下散发出的杀气,竟让他一个屡屡在战场摸爬的武将为之胆寒。 夜幕布满天际,遮挡住了白日下的一切风光景色。以往熙熙攘攘而今日街巷空寂寂的易安城更显幽深、静谧。一抹烟火从德化门方向升腾起,接着在黑洞的夜里猝然绽放开。一束未尽,另一束又接踵而至。 晋阳门城楼殿宇檐上蛰伏的黑影望见第二束烟火时动了动。檐下,一个守卫延平门的死士负伤疾步行至褚衡身侧,在他耳畔轻语片刻,只见褚衡额上青筋凸凸跳动,突然,他抽出阎罗腰间的圆月弯刀,勾住那死士脖子,“废物!” 手起刀落,被削下的头颅骨碌碌滚在地上,一路滚至垛口那有身孕的少妇和孩童之间。 “啊!”沾了一手血,少妇一声凄厉惊叫,昏死过去。孩童亦惊的浑身抽搐,蜷成一团,失了神志。 延平门厮杀震天,城楼下朝廷军如火龙盘踞士气滚滚,再瞧脚边下属头颅,阎罗思索片刻道:“主子,属下去延平门镇守!” 褚衡阴鸷的眼掠过阎罗,顿了顿,目光一转,对一旁挟持着葛钰的瘦猴道:“你去!” 瘦猴不可察地朝阎罗勾起一丝冷笑,“是!”他收了匕首抛给阎罗,接着推过葛钰,“人交给你,可要看好了。” 也就葛钰被重新挟持的瞬间,殿宇檐顶上几条黑影无声无息瞬间移至檐边一跃而下,擒贼擒王,不待一众逆军反应,一人与阎罗交手,数人手持寒光长剑直取褚衡性命。 远远近近的死士和瘦猴立刻飞身救主,与数条黑影交织在一块儿。 见城楼上乱做一团,李垂山兴奋地眼里冒光,“陛下!” 闫桢眸色森冷如寒潭,取过弓,握弓拉弦一气呵成,箭羽“铮”一声飞出,带着他七成内劲,“呲”一声穿透瘦猴的后肩胛骨。骤击下,瘦猴动作一滞,接着被夜翎卫一剑穿心。 “铮!”又是一箭。 瘦猴左右肩胛骨俱被利箭从后穿透。夜翎卫顺着利箭飞来方向,望向城楼下跨坐于马背一身戎装威严肃穆的大宁天子,他收回剑,任由瘦猴转身,“呲”第三支裹挟着闫桢七成内劲与天子怒意的箭羽直直没入瘦猴眉心。 瘦猴浑身一震,尚不及瞧清闫桢,身子一斜,便向后重重倒下。 李垂山等几个上兴将与所有上兴军全深吸一口气,若说陛下焚了陆小将军军令状令他们打心眼臣服,而此刻这几箭,却令他们打心眼儿里佩服。这箭法,真他娘的稳!狠!准!李垂山朝身后众将士抬手,众人身子皆微微前倾捏紧武器蓄势待发,只等陛下一声令下攻城! 闫桢搁下手里弓,森冷的眸一动不动注视着正与夜翎交手的阎罗,且紧紧锁着被阎罗挟持的那道身影。 ——阿钰。 “弓箭手准备!” 闫桢死死攥紧手里缰绳,李垂山点头,向后比了个手势,所有弓箭手立刻上弓拉弦。 城楼上,瘦猴死后,阎罗既要挟持葛钰,又需顾忌褚衡性命,夜翎招招紧逼下他已落下风,一个躲闪不及,葛钰被他带甩至垛口,他左手腕负伤,劲力一滞,只刹那间,葛钰就被冲力甩出了垛口。 阎罗反手抓过去,却抓了个空。 “娘娘!”夜翎惊呼一声,一脚踢飞近旁围拢的逆军,弃剑,抽出腰间长软鞭,纵身跃出垛口。 摔死的孩童就在其下。葛钰努力去瞧闫桢,她见闫桢纵马飞驰过来,密密麻麻的箭羽似从天降落在他身侧左右,又是密不透风的箭羽从他身后飞出直冲晋阳门城楼去,一个兵士倒下,两个,三个,他似在呼喊她,但城楼上厮杀声太盛,她什么都听不见。 ——阿桢。 葛钰轻闭上双眼。摔死的模样好难看的,你得记住我好看时的模样。 身子不断下坠,突然,一个软劲有力的东西缠绕在她腰间,葛钰倏地启开眸,只见方才同阎罗交手的黑影正用一根长软鞭缠裹住她。夜翎身手极快,双脚朝城楼墙面踢行借力,运息,将全身所有力量灌至右臂,振臂卷鞭,带着葛钰一气儿飞跃上垛口。 “娘娘,请跟属下走!” 葛钰朝正攻城的上兴军望一眼,点头,“好。” 不及她喘过劫后余生的那口气,夜翎曲起食指吹响,几条正同逆军死士交战的影子立刻向夜翎靠拢。 “属下得罪了!”夜翎将手虚环在葛钰腰间,携着她数次跳跃,在多个夜翎卫掩护下堪堪避开逆军箭雨,才得以跃下晋阳门城楼。 城内街道空寂门户紧闭。 夜翎脸色煞白,领着葛钰走了百来步,突然步伐一顿跌跪在了地上。葛钰扶起他,朝他后背一探手上一片湿润,血气在她鼻间萦绕,“你中箭了?” 灰黑的夜里瞧不清夜翎神色,他向后瞧了瞧,急道:“追兵马上就到!属下去引开,娘娘继续向前,待拐过前边两条巷子,向左五十步处有一座小院,那里有人接应,躲一躲,等陛下领军攻进城,您就安全了。” “你——”一声‘陛下’令葛钰提起几分警惕,连着数日关在地牢,她嗓子极为干涩,一双眼也更适应在黑暗中视物,眉微蹙:“你身后是谁?”由高阳统领之暗卫除特别场合,素来称阿桢为‘主子’。 夜翎道:“娘娘放心,属下乃景王府夜翎,受王爷遗命,今,唯陛下之命是从!” 遗命……景王爷逝世了?葛钰此刻无心他想,按下心头疑问,也向后一瞧,“你负了伤,若一人去引开追兵将必死无疑。” 夜翎神色未改,“这是属下的本分。”他就着跌跪姿势放平双膝,接着俯身行了个拜礼,“请娘娘速速离开!” 葛钰退后一步,此情此景,她嗓子里似堵了团什么东西一句话也道不出,唯有攥紧十指,抿紧唇,将头轻点,而后转身向前。 不知奔行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夜翎口中那座有人接应的小院,葛钰方放缓步子深深吐了几息,夜翎安危如何她一点不知,周遭一片极静,远远望去,晋阳门方向的天际上空红地如火如荼。 歇了歇气,将将踏出一步,一个人影突然撞在了她身上。 “姐姐——” 既欣喜又兴奋的声音飘入葛钰耳里,很熟,似在哪里听过。 “是我呀,清远!” 清远摸出火折子吹亮,他俊俏清秀的小脸立刻出现在灰暗暗的夜里,大半载过去,他比祁山破落庙里高了些,脸长开了些,也略黑了些。 “快跟我走!”清远不等葛钰说什么,拉了她运起内息便打算离开。 葛钰惊喜之余,望了望不远处的小院,凝起神:“你怎么在这儿?” “嘘——”清远灭了火折,神色紧张地瞟了瞟小院方向,低声凑上葛钰耳畔:“男施主让我来的,这里不安全,跟我来。”说着,清远比了个刀手带着三分内劲利落地劈在葛钰脖颈后,“阿钰姐姐,对不起了。” 沽酒楼,闫失伫立在一方轩窗前,紧握寒剑的五指因用力太过而显得异常发白。秦川步履匆匆地领着一人从沽酒楼大厅直奔闫失所在的院子,其后还跟着一队训练有素、脚步整齐划一的队伍,二三十人,皆为景王府举兵时闫失麾下玄甲亲卫,当初因驼峰岭一役损失惨重,后方粮道被截,且陆忠率军攻下归宁城直逼金阳景王府,他不得不率亲卫借道云州孤岭回救黑水关,哪知孤岭早埋有伏军,军心一乱,他与副将李衡被擒。 “世子!”李衡一见闫失先是忍不住哽咽,接着右腿一曲行了个军礼,铿锵道:“末将李衡——见过世子!” 闫失转过身,“起来。” “谢世子!” 被囚死牢月余,李衡形容极其狼狈,胡茬满脸,前后各一个偌大‘囚’字的囚衣仍贴在身上,衣襟、胸前血迹斑斑,本来脏白有余的衣裳颜色,此刻烈烈红艳,裹挟着浓浓血气与杀气。显然,他与身后一众玄甲军刚经历了一场厮杀激战。 “德化门情势如何?” 李衡挨着秦川站立,听得闫失问,道:“世子放心,天阙卫高统领已率军攻下城楼,而我们……损失了半数弟兄。”说到末处,李衡神色一沉,复又跪下:“德化门一战,世子让秦川劫死牢救末将,暗中聚集余部,如此种种,加上景王府举兵在前,朝廷不会放过世子!如今,德化门破,萧氏余孽大势已去,末将恳请世子立即出城!” “秦川。”闫失示意秦川扶起李衡。 秦川会意的扶了李衡一把,品着世子对他那淡淡的、不高不低的一唤,心头微颤,世子该不会知道……秦川突然背脊一紧。 室内桌案上搁着一小坛梨花白,闫失走到桌边倒出一碗,酒香一瞬飘散,“记一记,今晚所有损失的弟兄……他们的命,都是我闫失欠下的。该怎么做——”闫失掠一眼秦川,加重语气:“你该知道。” 秦川猛地抬头对上闫失目光,接着垂眸:“是,秦川明白。” 李衡疑惑地觑了眼秦川,他与世子向来亲厚,可不仅仅是主仆之别呀?但情势紧急,李衡没工夫作它想,若再不离开,等朝廷军夺回城内主权,肃清逆军后,世子处境就危险了,“世子——” 闫失抬手止住李衡的话,将手中碗微倾,一整碗梨花白便全数祭洒在地。他默了好一会儿,道:“再等等。” 李衡急了,用手肘戳了戳秦川。秦川亦急,他们的人皆在此处,世子等谁,又能等谁?除了陛下那位皇贵妃,除了那位葛家姑娘,还能有谁! 夜翎那边…… 秦川背脊上爬上一层冷汗。世子仅仅是信不过夜翎,还是察觉到什么……不信他了?秦川上前:“久则生变。世子,李衡的话不错,您必须尽快出城!皇……葛姑娘那边有夜翎接应护送,您且放心。” “景世子!” 秦川话音刚落,院子里突然响起打斗声。 “景世子!” 又一声惊呼传入室内,闫失顾不上肩上再次裂口的箭伤,握起寒剑,疾步出去。秦川眸底一慌,忙同李衡快步跟上。 院内,小和尚清远正满院子东跳西窜,他肩上扛着一人,且正被一位身手极快的人紧跟其后,在步步紧逼与凌厉的杀招下,清远躲得十分狼狈甚为吃力。见闫失持剑而出,忙急道:“快,我顶不住了!” 他一跃至闫失身侧,待轻轻卸下肩上昏过去的葛钰,才深深吐了几口粗气。 闫失单膝着地,极轻柔小心地将葛钰揽在怀里,觑一眼清远,伸出手搭在葛钰右手腕寸关尺脉上。 清远将汗一抹,道:“该只是昏了过去,没有大碍。” 闫失松开诊脉的手,将一个拔开了塞的瓷瓶放在葛钰鼻尖前搁了一会。清远问:“你给阿钰姐姐嗅的什么?” “让她多安睡一会的东西。”闫失收了瓷瓶,他怕的……不是她忧思惊悸过度,也非小和尚劈晕了她,而是怕……前朝那些疯子给她下流沙毒。 紧随清远其后的黑影止步在距闫失前方一丈处,闫失看清黑影面容,重新将葛钰交给清远,“护好了。若有一分闪失,你就永远见不到你师父!” 清远郑重点头,“我知道。” “让开。”闫失拾剑起身,护在他身前的秦川、李衡微微朝左右侧身:“世子——” 闫失神色极冷,连一个多余目光也未给秦川、李衡,他定定望向浑身是血却仍以强弩之躯屹立不倒的黑影:“夜翎。” 生于黑暗,一生至死徘徊在主人命令中的夜翎,望见闫失时忽然勾起了温煦的笑,彷如遇见多年挚友般,轻道了句:“世子安好。” “果然。”闫失掠了眼夜翎借力撑住大半个身子的寒光长剑,剑身血迹斑斑。收回视线,凌厉地目光突然扫向身侧秦川,秦川浑身一颤,张张嘴,一句话没说,碰地一声双膝跪地。 院子里的气氛微妙如昼夜交替时最后一涌浪潮,一个大浪袭涌上岸,又以迅雷之势消减,待彻底沉下去,携风同行,暗流汹涌。 “世子不该怪秦侍卫。” “回去告诉你主子,我闫失在方城早与他断绝了关系,他眼里无我,我心里也无他,我的人该如何处置,生死与否,更勿需他景王爷费心!”寒剑出鞘,闫失面若冰霜。 ‘秋来雁去,三月不归……七月哺子,月盈缺亏……江南烟雨色,少年愁滋味……君不负,妾自随。’那封从宫里来的信,如一剂穿肠毒药在闫失身体的每一寸游走。 闫失,闫失,让他以‘失’为名,对他视而不见,却视闫桢为己出,疼如珍宝。 他一直不懂,总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能让父王满意。可原来……全是他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人家是亲亲父子。 “世子,王爷他……” 闫失不想听见任何有关那个人的话,剑锋直指夜翎,“现在走,还可饶你一命,否则——” 夜翎收敛神色,身份使然,他本就不会、脸上也不该有笑容,“世子若不嫌夜翎一介暗卫有失身份,若瞧得起夜翎,就请出剑!” 闫失不再多言一语,右手腕携剑翻转,剑气如风直直朝夜翎心口袭去。夜翎运息后退,向后仰身躲过剑势,五指抓紧寒光长剑相迎,两剑相撞,发出嗡嗡刺耳声。夜翎强弩之躯本就非闫失的对手,勉强接住闫失几招后,毫无悬念,被闫失凌厉地一剑穿透胸膛。 夜翎闷哼一声,双手死死握住染满了他鲜血的寒剑,“……夜翎少时受恩于王府,王爷、是属下唯一认定的主子……但王爷遗命,要属下听令陛下……夜翎不敢有违主令,非是夜翎卫背叛王府、背叛少主……” 夜翎聚起最后力量朝闫失单膝跪下,忍着牙关颤抖,咬牙一点点抽出刺穿他胸膛的剑,仿佛这个动作能维持他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至死都活在见不得光的黑暗中、一个影子的最后尊严,“呃……夜翎、谢少主成全!” 闫失冷眼瞧着夜翎倒下,眸光落在鲜血滴滴的寒剑上,他就那样伫立着,似与生俱来的孤寂紧紧包裹着他,默然凝神,久久不语。 易安晋阳门、延平门、德化门上空的天际愈发绯红,秋风绕绕,从三处城门、街巷传来的厮杀呐喊也愈发嘈杂响亮。 清远轻咳一声。副将李衡望一眼世子背影,又瞧向在地上跪得端正的秦川,虽说世子同王爷素来不和,但——稍微与世子关系亲厚些许的人都知道,王爷在世子心里的份量极重,乍然听闻王爷死讯,世子怕是十分不好受。 “世子。您安危为重,我们必须立刻出城了。” 闫失将所有情绪埋在眸底,他不在乎你,他到死在乎的只有御座上的大宁天子,他的桢儿。你闫失……不过是一时失误下的产物,闫失深吸一息,收剑回鞘。 一步行至秦川旁边,“尾巴如何处置的?” 秦川明白他已失了世子信任,“回世子,关在密道三号密室。”尾随小和尚暗探密道,不用猜,那人必定是陛下身侧暗卫。 “起来。” “是。”秦川微微垂下目光,任世子冷凌地视线扫在他脸上。闫失道:“思虑好该怎么回话,出了城,我有话问你。” 秦川手心后背皆起了一层粘腻冷汗,提起心:“属下……不敢欺瞒世子!” “出城。”闫失不再看秦川,俯下身,打横抱起葛钰,替褚伊伊挡的那道箭伤崩裂流血,他却像察觉不到疼,放任它不管不顾,一颗心全落在怀里人身上,率先往沽酒楼密道去。 我只有你了。 葛钰,给我一次机会,我闫失不比他闫桢差,对你,只会比他更好。至少,我非君王,身无天下大责,永远不会出现为了闫氏江山而伤你、弃你于不顾。 天下人熙熙攘攘,懂我的,唯你一人。我好悔驼峰岭那夜心软放你回了闫桢身边。你若只是我营里的沈大夫,该多好。 易安城两绝。一个是网罗各州县美人与前朝萧氏关系匪浅的玉棠春,另一个则是,味尽大宁……不仅有地道易安风味,且兼具各州府特色名肴并同安州金阳景王府暗通的沽酒楼。为举兵筹备,景王府暗里在各州遍置产业,若非如此的财力物力,祁山也养藏不起数万私兵。 就在延平门破,晋阳门城楼上空火光冲天时,闫失一行从沽酒楼密道急行出城。 史册有载:大宁元亨帝三年,冬,金阳景王府举兵,辛卯之乱始。次年七月,平金阳,收兵,辛卯乱终。中秋,前朝萧氏祸乱宫闱,占京畿,扶立帝之长子,号“萧平”,贼寇遂以幼帝动群臣。是时,帝领上兴、定阳二军灭贼,至夜归宫。 而野史有闻:‘辛卯乱’是真,萧氏贼寇以幼帝动群臣,占京畿,与帝对峙晋阳门亦为真,可若论事发缘由,其上数语皆为妄谈。据闻,帝有一妃,倾国之容,辛卯乱也好,萧氏乱也好,皆因妃之故,帝平辛卯、萧氏,修金屋以藏妃,对照正史,能得帝如此荣宠着者,怕也只有那位…… 153 153 http://.biquxs.info/

“陛下!” 李垂山身后的晋阳门三门洞开,闫桢凝视一眼城楼,拉动缰绳,和着绕绕凉风一马当先入城。城门里面,大破德化门转而策应晋阳门的高阳一见闫桢翻身下马,跪地见礼:“微臣,幸不辱命!” 城楼上一派肃静,除被击杀的逆军外,尚存逆军无不缴械认罪。闫桢下马朝高阳走了几步,接着折身登上城楼。 他一到,城楼上众军士皆跪地口呼万岁。 高阳和李垂山紧跟其后。李垂山性急,心思也不细腻,本想趁热禀报褚衡等几个逆贼踪迹,脚下刚迈出一步,手却被天阙卫高统领给拉住了。高阳朝他摇头,李垂山一顿,将步子收了回来。 褚衡用以为质的几个易安百姓皆没能幸免,尸首被上兴军整理了抬放在旁侧。闫桢负手立在垛口边,他所站之处是葛钰先前站过的,放眼一望,五丈不远不近,阿钰该是能瞧清他,但向下一扫……似有一只手狠狠捏住了闫桢命门,差一点,他和阿钰真就天人永隔了。 夜愈发深,愈发静。 大宁天子不发一语,包括高阳在内以及所有上兴将领军士皆不敢冒然开口。毕竟那位皇贵妃娘娘的情形众人皆睹,天子之怒,谁又能承其重呢? 闫失—— 闫桢默念一声,已动了杀心! 他从不信景王府夜翎卫会听令于他,不处置秦川,反让他领夜翎卫入城伺机而动,只为一点,相比被萧氏余孽挟制,阿钰在闫失手上反倒能使他安心些。 只是,闫失……朕答应皇叔留你一命,千万别让朕失望—— 闫桢收回神思,转身,目光掠向仍然跪地行礼的上兴军,“平身。” “谢陛下!”铿锵整齐的声音震响在晋阳门城楼上,众上兴军起身。 “朕不用人守着。” 闫桢将目光落在高阳和李垂山身上,“满城搜寻皇贵妃下落!所有萧氏逆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垂山狠狠打了个激灵,拱手回道:“末将遵旨!” 有了圣谕,李垂山一刻不敢耽搁匆匆奔下城楼,朝城楼下陈列静候的军阵一挥手,领军而去。 高阳在闫桢已然动怒的视线下顶了片刻,上前一步,在闫桢身侧斟酌道:“阿阳让贺兰过来……”经卧燕坡一次,他再不敢拿主子的安危做赌。 闫桢没理会高阳。 风的作用下城楼上火把呲呲升腾,火光映出那个挺拔伫立的身影,夜色灰暗,裹藏起闫桢黑峻如潭的视线。 高阳踌躇一瞬,也下了城楼,但没过一会,一个禁卫打扮的人疾步往晋阳门方向来。贺兰来时,闫桢仍伫立在垛口边任风吹拂,贺兰默默见礼,也不敢打扰,站在离主子一步远处静候着。 晋阳门、延平门、德化门三门俱破,歼逆军半数,三门城楼上下鲜血如湖如泊。 上兴、定阳二军兵分数路,一部分往禁宫西华门、昭阳门急行,与成王闫朔、左尧卫副统领苏浙领着的禁军前后夹击对峙在西华、昭阳二门处之逆军;一部分领兵围封右相府邸和易安二绝其一的玉棠春,剩下的,再兵分数路,巡视易安大街小巷,搜寻逃匿逆贼和那位皇贵妃娘娘。 易安城巨动,城内百姓无一能安眠,除一个手握利刀,不要命似的同散落逆军杀在一块儿的男人外,皆紧闭门户静听观望。那人杀的满眼通红,若非巡视的上兴军到,怕是已没了性命。上兴军动容,一问,原是被逆军屠了妻儿,开铁匠铺以打铁为生,上兴军分队头领当即将此人收编入伍。 听得城内震动,大宁朝中以刑部老尚书庾时瑾为首的中立派立刻动作,不待庾时瑾更换朝服走出府门,门口已被各部同僚堵得水泄不通。苏相不知踪迹,而素来在天下学子眼里有‘大宁第一脊梁’的梁鸿文又在禁宫,能主事的,只有庾时瑾。 “陛下御驾已归,”庾时瑾一现身,吵吵嚷嚷的府门口登时安静下来,庾时瑾咳嗽两声,清了清嗓,“连日来,贼寇为乱京畿祸乱朝纲,谁人有罪,谁人无罪,大家皆有眼睛看得见!我等乃大宁臣子,受高祖、先皇及陛下宏德之恩,自当尽全力护我大宁朝纲安固,守百姓安乐!今夜,陛下歇不下,我等亦歇不下!老夫已得消息,御驾停在晋阳门,所有在京五品以上,皆随本官前去晋阳门恭迎圣驾,五品下,各回衙署,该做什么,当不用老夫来教!” 有了主心骨,庾时瑾府门各部官员如潮水般退却,逆贼被清剿,正是尽忠职守戴罪立功之时,谁也不想落在人后。 庾时瑾领着一众五品以上官员在军队护送下直奔晋阳门。京都各衙署灯火通明,该清算的清算,该弹劾的弹劾,该撇清关系的无不是冷汗当头。吏部、刑部、都察院衙署内人来人往,忙得是脚不沾地。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杨荣、礼部侍郎冯有才等一众右相死党全被捉拿问罪,由禁卫押往晋阳门城楼。 禁宫乱平息,昭德、昭阳、东华、西华四门俱开,但天子却不回宫。 庾时瑾一行到时,晋阳门城楼前已黑压压跪了一地人。当前的是杨荣、冯有才,其后是所有伏地认罪的逆军。庾时瑾请禁卫通禀,禁卫为难的摇了摇头:“陛下有谕,此刻不见任何人。” 庾时瑾朝城楼上望一眼,对围过来的各部同僚道:“陛下有谕,此刻不见任何人。我们静候诏令吧。”说着,庾时瑾扶着手里拐杖,当先于城楼前跪下。见刑部老大人都跪地请罪了,各部官员皆撩袍跪地。 晋阳门前秋风戚戚,除了一地跪着请罪的,便是满面肃色才尝过生死的禁卫军士。天黑洞洞的如饕餮深渊,火把呲呲升腾晃地人心惊胆战。 防守禁宫多日,闫朔满面疲色,得知皇兄安然无恙,且御驾不回仍停留在晋阳门,整肃衣着,与汝王、汝王妃以及被高阳发现躲藏在永伯侯府附近的乐安一道,其后领着永伯侯府一家、都察院梁鸿文、兵部邹晋一起匆匆赶赴晋阳门。 成王殿下请禀,禁卫不敢不通报,疾步上城楼,没等片刻,又疾步下城楼,对闫朔抬手道:“王爷请。” 见陛下终于开谕令召见成王,庾时瑾、梁鸿文等众京官松下一口气。 闫朔身负众望,一步一步踏上城楼台阶。闫桢伫立在城墙垛口边,他一侧目就瞧见了。三步并两步上前,贺兰迎过来,朝闫朔施一礼,比了个唇语:“您给劝劝。” 闫朔将双唇抿成一条线,望了望闫桢背影,右腿跪地,接着放平左膝,俯身一拜,“臣弟叩见皇兄,皇兄圣安。” “起来吧。”闫桢没转身,淡淡道。 闫朔跪着没动,道:“逆贼已清,文武百官皆在下面……臣弟,恭请陛下御驾回宫!” 闫桢久久未语,晋阳门乃京畿正门,城楼高耸,向外望去,视线似能穿透江河大川望见大宁天下,“你说,坐拥天下江山的感觉如何?” “皇兄——”闫朔一惊,他摸不准皇兄为何有此一问,不敢回答。 “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朕赦你无罪。” 虽有赦令在身,闫朔仍惊的满额头冷汗,秦家犯事在先,皇兄开恩没追究秦章,但迁怒了母后。而此次,母后虽是被俘,却被逆党上尊为太皇太后,有罪无罪皆在皇兄一念间。 皇兄如此问他,难不成是怀疑…… 气氛一瞬紧张起来。 “臣弟……苍天在上,闫氏列祖列宗在上,臣弟发誓,此生永忠吾皇,绝无二心!”闫朔将冷汗一抹,再次俯身一拜,“否则——” “贺兰!”不等闫朔说完,闫桢突然转回身,眉峰一蹙,狠狠瞪了眼闫朔,“请你们成王爷起来!” 贺兰奉命去扶闫朔,闫朔却执意不起,“陛下让臣弟把话说完。”此刻一句‘陛下’,可知闫朔除了惊极,心里亦憋着气,他从无争权之心,而自己素来敬仰如山的兄长竟不信任他。皇家无血亲,浩浩史册卷卷皆书,可他从来不信,因为他是被皇兄护着教养大的,知道皇兄为人…… 闫朔挥开贺兰,大有一副闫桢不让他把话说完,将忠心表尽,绝不起来的架势。而贺兰觑了眼主子愈皱愈紧的眉和愈发沉下的脸色,不再顾着闫朔身份,一把将他提起来站着。 “就让他跪着!” 见主子动怒,贺兰手一抖,又任闫朔跪了回去。 闫桢抬步下城楼,径直回宫。跪了一地的大宁文武京官心里皆一咯噔,相隔几丈,他们都能感受到陛下散发的怒气。众人相觑一眼,立刻跟上。 “我说我的好殿下,你会错主子的意了!”贺兰叹一声,“还跪什么,主子都回宫了。” 闫朔虽然也被皇兄的雷霆怒惊地心肝忐忑,暗暗将自个儿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心里还是有气,侧目向贺兰望去:“本王会错意?” 贺兰悠悠点头,肯定道:“是您会错了意。” 贺兰道:“主子素来视国事为重中之重,从不懈怠,可为什么不见众部大人?不回宫?而独独见了殿下您。娘娘现今下落不明,主子虽坐拥天下,可为了这天下,他不得不先选择救天下。主子也是人呐,心里苦闷还得克制着,高老大又没回来,而您是主子亲弟弟……您说……” 不等贺兰说完,闫朔骤然起身,一阵风似的奔下城楼追回宫里,唯剩贺兰望了望晋阳门上空天际。 天子回宫,沉寂了数日的临华殿又忙了起来。重重殿宇檐下,大红灯笼盏盏亮起,内侍宫婢穿梭其间,噤声噤语,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扰了东阁里静坐的天下主人。做完手头事,内侍宫婢们皆各回值位,垂手肃立,静等吩咐。 李鹅领着天阙卫肃守各处殿宇游廊、宫门。夜里的临华殿庄严肃穆之极。 所有一道入宫的五品上文武京官全候在临华门外的值房里等候传召,值房菱花窗上人影憧憧。 “陛下?”东阁里龙涎香淡淡氤氲,柒九手里奉了盏温度正好的清茶,提起胆子轻轻出声:“成王殿下在殿外跪着。” 闫桢盯着几案上那几支葛钰亲手折下却已然枯谢的月桂枝,玉色细颈白瓷细腻柔和,“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闫桢轻轻念出声,神思一晃,吩咐柒九:“把香换了。” 柒九轻声应是,一扇扇推开菱花窗,待龙涎香的味道消散淡了,换了桂香,又一扇扇合拢窗页。他瞧了瞧陛下神色,‘成王殿下’四字话到嘴边又被他一口气咽下,正待退出去,耳边响起闫桢吩咐:“让他进来。” “哎。”柒九奉命匆匆出殿。 “皇兄。”闫朔入了东阁仍端端正正地跪着,“刚才是臣弟妄言,您……”闫朔瞟了瞟闫桢脸色,贺兰说的不错,皇兄也是人,会累,会疲惫,尤其是在皇嫂和天子该肩负的责任中做选择。 每个人生而有其肩负的使命和责任,若放任应尽之责不顾,冷眼旁观,当是连人都不配做了。 可尽了责,却要失去最心爱的人,这种两难的煎熬,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其痛的。 “臣弟认罪、认罚,皇兄千万莫因臣弟之妄言而气坏身子。”闫朔抬了抬头,见皇兄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几支枯了的树枝看,将牙一咬,“……臣弟在归宁欠了五十杖,要不,皇兄先打了出出气!” 闫桢深深吸了一息殿内的桂香,“母后尚在贼人手里,你皇嫂又下落不明,临华门外一堆文武大臣等着朕召见!你不去做你该做之事,为朕分忧,反倒追回宫里,来朕跟前讨打!混账东西!” “任你外出游历一个整年,就给朕学了这些东西回来!”说着,闫桢再也不克制怒气,盛怒下拂下盛放月桂枝的玉色白瓷瓶,一声哗啦,落在地上碎了个粉碎。 柒九侯立在殿门边听得心惊肉跳,没等他多想,就见成王爷灰头土脸的从里面出来。柒九眉毛一抖,“王爷,您没事吧?” “无碍。”闫朔尽量显得从容些,许久没被皇兄这么没皮没脸的骂了,勉强挤出些笑,“柒公公,这回你可得记本王一个人情。” 柒九连连点头,挡了陛下怒火,莫说一个,十个人情他柒九都记,何况眼前还是尊贵无二的成王爷。 只这一句,闫朔没与柒九多言,急急出宫。柒九擦了擦手心惊出的冷汗,轻手轻脚入内收拾一地碎瓷残片。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就在柒九不知第几回提起心入殿内换下凉透的茶盏,也不知临华门外值房里众大人们第几次遣人来探问消息,这期间,只高统领一人入殿见了陛下。 自阮英、柒九以下,所有当值伺候的内侍宫婢皆紧起心神,大气不敢出。临华殿上空笼罩着浓浓一层低气压。 “几时了?” 柒九忙道:“回陛下,刚过丑初。” 闫桢盛怒下拂摔了盛放月桂枝的白玉瓷瓶,但因月桂枝是葛钰亲手折下的,终是没舍得,让柒九另寻了个一模一样的瓷瓶重新盛着搁在几案上。 他直直盯着,好似透过月桂枝便能瞧见葛钰,“高阳可有传消息回宫?” 柒九吞了口唾沫壮胆,“回陛下,不曾。”何为不曾,那就是仍没有皇贵妃娘娘的下落。 闫桢思绪一滞,忽然伸出手去摆弄瓶内的月桂枝条,也没怎么用力,不知怎的,那枝条竟咔嚓一声折断在他指间,一根手指被划了条小口。 血涌了出来,闫桢掠一眼,眼前浮现出他朝阿钰射箭的情景,阿钰对他笑,如朗月当空。接着场景突地一转,阿钰被抛出城楼垛口,他脑里一片空白,像散了三魂七魄般,拉了缰绳就朝她奔去,逆军箭阵如雨,挡了他俩视线,不管他怎么喊,都听不见任何回应。 那一刻,是真的怕。 “陛下!”柒九见闫桢划伤的手指涌出了血,一声惊呼,忙取了药罐过来,“奴婢给您上药。” “出去。”闫桢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语气很淡,但不容置喙。 柒九不敢有多余动作,把药罐轻轻搁放在闫桢抬手可触的地方,而后躬身往殿外退。随着夜愈发深,宫外仍没有皇贵妃消息,陛下的耐心已然磨尽。 柏嫔领着莲芯站在东阁殿门边,柒九对她摇头,可她没顾柒九的眼神劝阻,独身入内。 没有行礼问安,径直走到闫桢身侧,眸里闪过一丝心疼,取了药罐,于小案另一侧坐下,拉过闫桢划了口的那只手,舀出一勺药膏轻轻为他上药。 闫桢抽回手,瞧她一眼,“你怎么来了?” “臣妾担心陛下想见陛下,自然就来了。” “退下吧,朕没事。” 柏嫔垂了垂眸,再次拉过闫桢的手,“陆家该是没有令陛下失望。” 闫桢打量她一瞬,“你想说什么?” 柏嫔手上一紧,感受到闫桢手上温度,又触电似的松了些力,抬起目光对上闫桢视线:“臣妾想,看在臣妾本家脸面上,给陛下上一上药,陛下该是不会拂了臣妾心意。” “胆色不错。”闫桢淡淡一句,仍然抽回了手。 柏嫔将唇一抿,站起身挨着几案边跪下,“论胆色,臣妾自是比不上皇贵妃。”她取出一片沾了血迹的天青瓷片,“臣妾没有请旨,私自出宫去了逆党褚氏府上,见了……淑妃。” “她说,原物奉还,她与陛下算是两清了。” “还有什么?”闫桢掠一眼瓷片。 柏嫔道:“上兴李垂山李将军因急着找寻皇贵妃下落,请臣妾代为复命。” “逆党褚氏府上一百五十六人皆毙,除淑妃外,其一百五十五人是他杀。逆党之首褚氏衡现身在花楼玉棠春,经高统领、众禁军和上兴军围捕,本已活捉,但由于一时不察,逆贼褚氏咬毒而亡!” 闫桢眉宇一皱,“可有太后下落?” “有。”柏嫔回道:“太后娘娘不知身中何毒,至今不醒,因不宜挪移,太医院何院判、孙院判皆赶去了褚府,就地施诊。” “嗯。”闫桢将盛放月桂枝的瓷瓶移至几案里侧挨着菱花窗,“褚氏尸首如何处置的?” “李将军亲自把他悬吊在晋阳门城楼上,以示不臣之徒的下场!” 闫桢听完没有任何圣谕示下,突然站起来径直朝殿外走。 “陛下!” 柏嫔双手紧攥十指掐入手心,带了一丝颤抖问:“陛下是要出宫……亲自去寻皇贵妃?” 闫桢停下脚,回头道:“陆家是有功。但朕的主还轮不到平州陆氏妃来做。回你长乐宫去!” 闫桢抬步出殿,只留了个背影给柏嫔。柏嫔一个瘫软坐在地上,等了一瞬,口呼莲芯,在莲芯搀扶下站起来,又急忙忙追出去跪拦在闫桢身前:“陛下安危身系大宁万民福祉!陛下是君,皇贵妃为臣,臣为君死是本分,但万没有人君为臣下之事而将自己置身于险境的,皇贵妃娘娘自有高统领等众军搜寻,请陛下三思!” 骤然听闻陛下要出宫,柒九吓得脸都白了,求救似的望向一直守在外的阮英,与阮英一道上前,也跪拦在闫桢身前,“陛下,万万使不得呀!” 才经历了一场政变宫变,大宁禁宫上下以及所有文武官员皆是惊弓之鸟,今夜如何也不能让陛下再出宫。 “放肆!” 柒九额上浸出密麻麻的冷汗,他豁出命抱住闫桢左腿,惹怒陛下是个死,若不劝阻,任陛下出了宫,临华门外值房里的一干文武大人们能生生活吞了他:“陛下,奴婢们死不足惜,可您得为万民想想啊,奴婢立刻着人去探听消息,或许高统领已经有了娘娘下落也说不准!” 闫桢一脚踢在柒九心窝,柒九哎哟一声疼地脸色煞白,缓过一口气,不敢耽搁,忙膝行几步,再次拦住闫桢去路。 “不想活了?”闫桢收住步子,语气森寒。 柒九惊僵了舌头,“奴婢、奴婢……”他被陛下吓得不敢再说一句劝阻之言,如何不想活,他是太想活了。 “想要命就滚开!” 柒九心头一个冷颤,跪着退至一旁,拦不敢拦,劝不敢劝,伏身贴地,只得道:“陛下三思!” 天子心意已决又岂是柒九等内侍宫人能劝住的,眼看陛下出了月门,柒九忙去搀扶柏嫔,“柏主子,您给拿个主意!” 柏嫔死死掐住手心,淑妃说的不错,陛下您可真是绝情啊,我平州陆氏忠肝义胆,为守大宁国土出生入死不知凡几,一点脸面都不肯奢赏于我,就真不怕寒了我陆家的心吗? “有李校尉跟着,陛下肯定走昭阳门。如今苏相还没回京,能劝阻陛下的唯有各部大人了。法不责众,速去临华门外值房传消息!” “咱家去!”阮英将头一点,拉开步子直奔临华门。 柒九、莲芯搀着柏嫔追出月门,柏嫔突然一顿,“不行,各部大人太慢了,等他们赶到昭阳门陛下定然已经出了宫,去,快去寻了苏副统领,能劝则劝,若劝不了,不管用什么法子也得拦住陛下,好给各部大人们争取时间!” “哎,哎!奴婢这就去!”柒九急得似浑身冒了火。 待柒九找到苏浙,苏浙牵了匹马来翻身而上,哪里管什么禁宫规矩,风驰电掣般狂奔至昭阳门。昭阳门前已有一片黑压压的禁卫跪着,其首是昭阳门校尉吴钺。 苏浙下马,与吴钺并肩而跪。闫桢淡淡看一眼他,“你也要阻拦朕?” 苏浙道:“臣请陛下三思。” “思什么?” “皇贵妃娘娘宁死都要守住禁宫四门,臣自愧不如,臣佩服。娘娘说,若她与小殿下一同为质,陛下进退两难不说,也必定于朝局不利,是娘娘亲手将弓箭交予臣手,让臣手头要稳、要准!” “娘娘一片心思,全为成全陛下肩上江山,如此大义大德,本该受朝臣万民歌颂,可若陛下不顾众臣劝阻,为寻娘娘,而将自身置于险境,无事万事皆休,一旦陛下龙体有损,文武朝臣,天下百姓,不会怪陛下,所有罪责只会归咎于娘娘一人,那娘娘岂不成了祸国妖妃!” 闫桢没理会苏浙劝阻,绕开苏浙,他不要阿钰有什么大义大德,他只愿她平安康顺,阿钰一片心思为他,他又如何能辜负,如何能不亲自去寻她回家。 苏浙话音才落不久,大宁一众文武朝臣就到了,其前是汝王、庾时瑾、梁鸿文等人,庾时瑾将手杖一扔,一个踉跄摔跪在闫桢身前,老泪说下就下,抹一把道:“我的陛下哎,您可别吓老臣,老臣年纪大了受不住!” “卧燕坡之凶险,高统领全对老臣说了,您说,您若再有个闪失,臣等怎么办?百姓怎么办?老臣就是闭了眼,也没脸去见先皇呀!” 庾时瑾拉扯住闫桢衣角,堂堂二品大员三朝元老,一时是声泪俱下,哭的绘声绘色。庾时瑾今夜是横了心,反正年岁已去,他出面总比后面年轻辈儿小子强,只要能劝阻陛下,死了也能瞑目。 “请陛下回宫!”众文武朝臣跪地道。 朝廷重臣不似临华宫伺候的宫人能抬脚踹开,闫桢瞥一眼被拉住的衣角,和一片跪地劝阻他的阵仗,眉头狠狠一皱,“来人!” 柒九差些跑断两条腿,苏副统领上马就走也没拉他一把,刚到昭阳门就听见陛下唤,来不及喘气,忙应道:“奴、奴婢在!” “备纸笔!” “哎,奴婢遵命!”柒九匆匆退下,一会又领人匆匆来,摆条案,铺纸,研墨,一气呵成。 闫桢挥毫成行。 “念!” 柒九先是瞟一眼,眉毛连抖数下,平日尖细的嗓音此刻显得十分沉闷,望向闫桢,带着丝颤抖:“陛下……” 闫桢眸色冷寒,面沉如水。 柒九捧起上好贡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弟成王朔,天资粹美,德孝爱民,着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朕若有损,百司所奏,皆启皇太子……决之!” “陛下——”汝王向前跪一步。 “朕意已决!” 这时,贺兰一身天阙卫打扮急急入昭阳门,见了昭阳门阵仗,眉一挑,忙上前:“启禀陛下,已有了皇贵妃娘娘消息!” “讲!” 待贺兰禀完,闫桢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下,翻身上马,留下一地面面相觑的文武百官,与贺兰一道疾驰出昭阳门。 庾时瑾将心口一捂,拉起苏浙:“苏统领,你快跟上,千万护好陛下呀!” 苏浙点头,点了百来骑禁卫,绝尘追去。 易安城东郊,一所带篱笆院门的农舍小院,闫失自沽酒楼密道出城便安顿于此。他既然敢挑衅闫桢带走葛钰,绝非没有退路。 但所有退路,在葛钰醒过来知晓事情始末后,全部沉匿消失。至死追随他的下属,除秦川外,皆被他赶走。 农舍离易安城太近,那御座天子要找过来也太过容易。 烛火下,闫失左边脸隐隐透着几根纤细的指印,他紧握葛钰左手腕。因之前被逆军缚住双手吊在晋阳门,葛钰手腕上一圈淤红,闫失稍稍用力,她手腕处就一阵疼痛:“我只当你是朋友!”连日受难,她的音色一点不清润。 “你放开!” 闫失没放,反抓得更紧了。 “啪!”葛钰又是一巴掌,“清醒了吗?” “放我回去,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再耽搁,等朝廷的人一到,你便是想走都走不了!” 闫失眸色更深了,“你不想我死,你心里有我……对吗?”说着,闫失把葛钰揽入他怀里。 葛钰浑身一震,深深一吸:“松开。” 疏离的语气清清淡淡,闫失松手,葛钰退离他半步,“啪!”一声再次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你不当我是兄嫂,我没话说,可闫失,我当你是友,也只当你是友!我在乎阿桢,我能为他死,为了保这大宁朝江山安定豁出性命,因为他是我夫,他是我的命!但是你——” “闫失,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可能。” “……从来没有可能?”闫失轻念,眸光定定看向葛钰。 葛钰也定定看向他。 两人就这么静静站着,谁也没再开口。好半晌过去,闫失勾出一抹苦笑,挨着桌边坐下,拔开桌上酒坛,仰头便灌。 一坛尽了,又启开一坛。 桌上、他衣襟胸前到处是酒液,辛辣的梨花白从他下颌一直流到肩上箭伤,却一点不察。 “秦川!” 秦川咯吱一声推开门,农舍粗陋,里面发生了什么他都听见了。 “再拿两坛酒。”闫失看也没看秦川,只一瞬不动地看着空酒坛的坛底。 秦川拿来酒,担忧道:“世子……” “王府都没了,哪还有什么世子。”闫失启开两坛酒的酒封,“你也走吧。” “属下不走,属下……” 闫失打断秦川的话,“哦,那就是等着领朝廷的赏?” 秦川一怔,双膝猝然落地,“秦川没有背叛世子,也不会背叛世子。” 闫失审视他一眼,“密道出城路有两条,若我没猜错,关押闫桢暗卫的第三个密室里就有整个密道图纸,且,密室其上是刑部尚书庾时瑾的府邸,其内你也早动了手脚!秦川,我猜的可对?” “我虽是主,你为仆,但我俩一块长大,亲如手足,我自问待你不薄!没想到,竟连你也要欺瞒我。” 秦川急忙道:“世子,属下只是不忍您送了性命,我们斗不过朝廷!属下死不足惜,但属下希望您能好好活着!” 闫失一晃神,向秦川挥手:“走吧。” 秦川觑了眼世子神色,朝屋里葛钰躬了躬身,带上门,默默退下了。 “会喝吗?”闫失问。 “会一点儿。” 闫失先饮下半坛,接着将另一坛的一半倒在手边坛里,“既然是友,陪我喝喝如何?” 葛钰挨着桌边坐下,捧起酒坛,辛辣清香的酒液刚沾到她嘴唇,酒坛却忽然被闫失捏住,“这酒,和着夜里的绕绕凉风饮下,最是舒畅。去外面?” 烛火下,葛钰点头轻应。 农舍小院外跪着一人,头发丝儿、衣裳皆被秋露沾染湿了,一看,便知跪了许久。 葛钰望向清远背影。 闫失道:“他们师徒的事,我们管不了。” “嗯。”葛钰应一声,淡淡收回目光。 时至寅时,夜色渐淡,月色渐明。没有火把照映也能视物。顺着农舍向东,有一处丈高矮丘,丘上草色秋黄,丘下似被人新挖了个小浅坑。 几口梨花白下肚,一股热乎气流入葛钰丹田。凉风绕绕吹着,吹动草,吹动她衣角,吹扬起她墨色长发。 闫失看得怔神,抬起手里酒坛,猛地灌下几口,“闫桢可有夸过你长得好看?” “嗯?”葛钰脸上染了几分胭脂红晕,侧目向闫失看去,“你说什么?” “我说……”闫失拦下葛钰灌酒的动作,“他闫桢该宣太医院的人去看看眼睛,没得瞧不清你花容月貌,总让你受苦受难。” 葛钰将视线投在酒坛沿上,忽然朗然一笑,“他若听见你这话,准得记一辈子。” “自小他就爱打我小报告,每次打架,只要脸上挂了伤,就不动声色的往我父王跟前凑,都不用张口……”闫失也笑了,他笑得眼里起了一层雾,灌一口酒:“我父王他太偏心了!” 闫失眼红红的,似被沙子迷了眼。 他定定望向远处山林,“这么多年委屈,我满腔愤懑还没消,我等着他先低头——” “哪怕他用看闫桢的眼神看我一次,肯定我一次,我——”闫失提起酒坛便往嘴里倒,猛咽几口,想接着再倒,却发现酒坛空了。 葛钰紧抿双唇,两手紧捏住她的酒坛,默默坐着,一句话没说。 山丘寂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葛钰突然提起酒坛如闫失一般往嘴里灌酒,辛辣绵长的梨花白急急滚向她胃里,蒸腾在她肺腑间。 “你做什么!”闫失拦下她,“哪有女子向你这般豪饮的,这酒后劲不小。” “咳咳……”酒岔入咽喉,葛钰被呛得脸红如霞,泪珠直落。 闫失为她抚了抚背,触到她背上体温,手一顿收了回来,“我去拿水。” 葛钰朝他摇头,“咳咳,我没事,缓缓……缓缓就过去了。”她只是想起了葛廷之。 葛钰缓了良久方缓过气止住咳,酒劲微微上头,双颊如火烧般滚烫,纵是有绕绕凉风吹着也不济事。 她把十指贴在脸上冰着,才觉得稍微舒服点儿,垂眸思忖着闫桢的人几时能寻到她,想着想着,心里一咯噔—— 完了!本来就不太会喝,心里一郁又灌下这许多,这酒后劲又足,要是醉了,会不会说胡话耍酒疯?若是阿桢亲自来寻,在他担惊受怕满城找人时,看见她和闫失饮酒,瞧见她的醉态,会不会…… 在这方面,这男人历来小心眼儿……葛钰一个激灵,顿时清醒。 风吹拂过来,还觉得凉飕飕的。 易安城内,马蹄震天,二百来骑禁卫拱卫天子列阵奔行在通往城东门的主街上。而就在搜寻沽酒楼密道发现暗卫十七与密道图纸,得以判定葛钰下落方向时,晋阳门上吊挂示众的褚衡尸首却不翼而飞,其主要负责看守的几个上兴军也皆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这厢二百来骑禁卫齐出东城门,易安东郊农舍外也忽然发出一声马儿嘶鸣,一个人影从马上跌落下来。 “师父!” 清远惊呼,他将眼睫和脸上的夜露一抹,忙站起来,并急急朝跌落的人影跑去。 “师父,您别吓我。” 清远忙掏出身上常带的救命药丸,连倒出数颗让怀让咽下,怀让气息紊乱,胸前衣襟上、嘴角边都有乌黑的血迹。 清远吓得哭了。 一番动静落入葛钰、闫失耳里,两人将手里酒坛一放,也下了矮丘。 怀让强撑着站起来,清远忙搀扶着他,这时,清远才瞧见那停下的马儿背上还驮着一个没气儿的人。 走近一看,赫然就是吊在晋阳门上不翼而飞的褚衡尸首。 怀让攥起缰绳拉着马儿撑着往农舍东边走。清远没说话,跟在后面,就是他自作主张师父才生了他的气。 但景世子说,师父是褚右相的爹,是什么真正的萧氏余孽,朝廷一定会追究,若不出城,师父会死的。他怎么能看着师父送死,他没做错。清远时时搀一把挺不住的怀让,一个劲儿默默抹泪。 途中遇到往回走的葛钰和闫失,怀让顿住脚望了望葛钰。 怀让虽是褚衡生父,真正的萧氏皇七子,但在破落庙对她和闫桢有救命之恩,葛钰仍然唤了声:“大师。” “菩提无树,明镜非台,万事无非求个本心。姑娘执念太深,该放下时且该放下。”怀让收回眸,留下一句后又拉起了缰绳。 执念?什么执念?对葛廷之吗…… 葛钰望向怀让和清远继续往东的背影,视线落在马背上,忽然眸色一冷,疾步跟上。她跟过去,闫失自然也随着跟了过去。 矮丘下浅坑,葛钰和闫失静站在一边,清远用手一捧一捧的从坑里捧起土,怀让凭着仅存的意念握住锄具将浅坑挖深了尺余,锄具再扬起,怀让膝盖一弯,跪在地上,一口褐色的血从嘴鼻涌出,一滴一滴渗入泥土。 清远吓得脸一白,忙去取过锄具,但怀让死死攥着一分不松,他声带哭腔:“师父。小远来,您让小远来。” 怀让松动几根手指,想对清远说什么,嘴一张,又是一口血从他嘴里涌出。 “师父!” 清远惊的浑身都在发抖。 怀让指了指马背,“他……” 清远忙不迭点头,抹一把泪,将马背上褚衡尸首拖进挖好的坑里。他跪在坑外边上,想拉怀让出来。 怀让靠着坑壁,摇头,“小远……回祁山去吧,师父……” 清远死死忍住眼里泪,“师父不要我了?” 怀让看向四十年前便与他失散从未教养过的儿子,他记得,小时候的他总喜欢黏着他软糯糯的唤父王,一点不像视人命如草芥、阴鸷狠厉的江州褚衡。 “师父陪了小远十几年……如今小远长大了……师父想陪陪……” 风吹落清远眼里强忍不住的泪,边抹泪边道:“小远错了,小远再也不惹师父生气,再不敢自作主张了!师父别不管我……” 怀让伸出手替清远拭去他脸上的泪,“傻孩子……师父怎么会生你的气。” “师父就是生小远的气!”清远抽噎道:“他杀了那么多人,他造反,他不是好人!可师父宁愿陪他,也不陪小远……” “小远……” “我什么都不听,我要师父陪我回祁山!就在山里,一辈子都住在山里,再不下山了!”清远不停地抽噎,声泪俱下。 “小远……小远!”怀让用力抓住清远的手,“你听我说……”怀让气息大乱,血似剪不断一般从他嘴鼻、双耳向外涌流,“养不教,父之过……他是师父的孩儿,但师父……自打听到他的下落却从没去寻他……让他一个人肩负萧氏,让他一生都活在仇恨里……我忘了告诉他……萧氏覆灭、一切是萧氏咎由自取,不怪闫家……不怪天下任何人!” 怀让猛吸一息,五指死死抓住清远,“你一直问师父……你的爹娘是谁……” 清远脸色煞白,拨浪鼓似的摇头,“我是清远,我谁都不是,我只是清远!” “师父?” “师父!” 怀让微张着嘴,一个‘江’字还没到嘴边,五脏六腑里突然一声迸响,好似肝肠俱断,人便再没了进气儿。 清远哭着将怀让放平在坑里,让他紧挨着褚衡尸首,可手捧起了泥土,却怎么也洒不下去。 天穹上云雾散尽,月色如华,绕绕凉风无声无迹的褪去。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乾阳动,天地交。 朗洁的月色落在坑旁几人的肩头,亦将坑里褚衡和怀让的脸映得更清明也更可怖。 酒劲上头,没了凉风吹拂,葛钰面颊如霞,视觉、听觉既愈发混沌又愈发明亮轻灵,她瞳孔微缩,倏地又涣散,瞳孔里映出坑中两俱尸首,眸深如潭,覆满冰霜。 “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姑娘执念太深……” 怀让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 放下…… 怎么放下? 葛钰向前走了两步,定定望着坑里褚衡,忽然,转身离开。闫失发现葛钰的不对劲,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 葛钰爬上矮丘,提起她之前喝过的酒坛,手一扬,便重重往地上另一个酒坛砸去。 刺啦一声响。 她挑了一块有酒坛三分之一大小,最大最锋利的碎片,疾步下丘。走到丘下坑边,一个跪坐,攥紧手里锋利陶刃一下接一下用尽全力向褚衡心脏部位刺去。 “他已经死了!”清远出声。 葛钰仍然一下一下用尽全力地的刺! 四下无声。 清远没有阻拦,呆呆看着,脸上泪痕未消。闫失复杂的凝视着葛钰,若说是因褚衡身份,因褚衡而起的这场动荡祸乱,毕竟立场不同,她不至于如此痛苦愤懑……葛廷之怎么死的,他全程在场,原来,她还是在意的。 葛钰手上、衣裙上全沾染了血,一下一下,直到闫失拉开她。 “够了。” 陶刃落在地上再次碎成三块,葛钰双唇紧抿,面颊朝霞褪去,一双眸子方恢复清明。 秦川不知从哪里跃出来,面露急色:“世子快走!!” 闫失向农舍那头望了望,刚才还四下无声,此刻已能隐约听见阵阵马蹄。 ——终于来了。 葛钰不似习武之人能听见甚细微的声音,但秦川一脸急切慌张,不用听,她也能猜到几分。 定是朝廷的人来了。 “能走就走,别再耽搁了。” 闫失站着没动,看着她,对她摇了摇头。走也好,不走也好,他如今孑然一身,心无所归,囚禁或是自由、生或是死于他已经没有任何分别。他累了,不想过躲躲藏藏的日子。 “世子!”秦川心急如焚。 阵阵马蹄离农舍越来越近。清远听见,只顿了顿捧土的手,几抔土洒下,起先用以挖坑的锄具被他捏在了手里。 闫失道:“他来了。” “嗯。”葛钰望一眼农舍方向:“我该走了。” “好。” 葛钰走回农舍,等候在篱笆院门外。阵阵马蹄声已近在咫尺,她忽然有些紧张,才消散的酒劲又开始上头了。 会不会是阿桢亲自来的? 十指贴在双颊冰着,胭脂色爬满她双颊,脸上滚烫如火。 血气飘散在鼻间,葛钰看了看自个儿双手和一身染血的衣裙,眉一蹙,想去农舍屋里找水洗洗,又怕真是闫桢来,错过了第一眼见他。 葛钰脑袋晕乎乎的,双腿也开始发软,她把双手搁衣裙上反复擦了几遍,又贴住了脸颊。 马蹄声尽。 对面似来了许多人,皆翻身下马朝她所站方向跪地行礼,只有一人……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下颌胡茬些许,挺拔如松,气质如天穹秋月,皎洁、静谧,还有一丝肃冷尊贵,眸子黑峻且泛着对什么的满满心疼…… 他向她走了来。 葛钰定定看着他,忽然神思归位,“阿桢。” 终于等来了来人,葛钰想离闫桢更近些,脚下一动,只来得及望闫桢一眼,见他似三魂已去其二般的朝她过来,便彻底醉晕了。 “阿钰!” 临华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才诊治了秦太后的太医院院判何来还不及坐下,一道谕旨又将他匆匆召入宫里。 他到时,殿外正候着几位同僚。 “陛下放心不下娘娘凤体!”一个年岁稍大的御医上前道,他们几人皆已请脉施过诊了。 何来点头。 柒九、阮英守在殿外,除了夏嬷嬷和婢子,陛下不允任何内侍入寝殿。他下汉白玉阶小跑着去迎何来,“何院判,您紧着些!”娘娘虽然寻着了,陛下脸色可仍旧不好看,昭阳门前那番阵仗,轻飘飘的立成王殿下为储,柒九还心有余悸着呢。 柒九将何来领至内殿屏风前,再由早候在此处的宫婢领何来入内寝殿。 帷幔摇曳,菱花窗扇扇皆开。镂花香炉白雾轻袅,满室桂香。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免礼。” 闫桢一出声,夏嬷嬷立即垂下御床的床帐纱幔,只留了葛钰一截晧腕在外,为晧腕覆上薄纱后,退至旁侧。 床帐里,一声轻咛。 满室桂香中遂揉了一分淡淡酒味,何来跪地请脉,右手三指搭在晧腕薄纱之上,视线垂地,半分也不敢向床帐挪移。 请完脉,他跪退三步,“禀陛下,逆党地牢阴寒,而娘娘早前已积下寒根,又因连日来疲神耗思,本已是心神失和、寒气入肺之象,可但经……” “无需吞吐,讲!” 何来应了声“是”,接着道:“……但经酒液催发,娘娘怕是要昏醉数日。” 闫桢眉一蹙,“可有大碍?” 何来道:“臣下去便会同太医院开方,先熬一剂醒酒汤,待娘娘清明后,微臣请了脉,再适宜地替娘娘调理。” 闫桢挥退何来,对夏嬷嬷道:“换盆水,再取伤药来。” 御床边一个浮雕银盆里盛着的一汪温水被染得鲜红,夏嬷嬷遵命撤下,片刻后又奉来伤药。 闫桢接过伤药,“外边候着,这里不用伺候了。” “是。”夏嬷嬷上前卷起御帐纱幔,合上殿内启开的菱花窗后,才躬身退下。 桂香轻袅。满室静然。 御床上的人不止面红如霞,脖颈、锁|骨、晧腕乃至小腿脚心皆覆了一层淡淡绯红,在雪色寝衣映衬下,一时光华的令人挪移不开眼。 闫桢怔了怔神,绞了巾帕,解开葛钰腰侧的寝衣系带,一点点、轻轻地为她擦拭,眸深如墨。擦拭至人儿脖颈、双腕、膝盖上的淤青伤痕时,手上一顿,心疼万分。 他取来伤药为她细细涂抹。 而后又瞧了瞧她之前受过伤的虎口,见已结了黑痂,又立刻去寻了玉肌膏来为其涂满厚厚一层。 葛钰浑身滚烫,好似被置在火架上烤着一般。闫桢上完药,系好她寝衣系带,等御药房熬好醒酒汤送来后,他方才褪了衣袍上床。 当葛钰双手染血,且周身衣裙处处是血的晕过去,闫桢是吓得三魂七魄俱散。回程路上,闻着一路酒味,他的心又似被什么挖了一块儿般。 闫桢搂着失而复得的人,心疼地无以复加。 喂过醒酒汤,他轻轻描摹着葛钰眉眼。滚烫的肌肤被人用手指冰着,葛钰舒服的向闫桢怀里靠了靠,等靠在一处,又方觉太过黏热,整个人无力地斜出去,闫桢一惊,手上一动,忙将人揽回来。 “热——”一声低低咕哝。 闫桢似没听清,喉结微动,“你说什么?” “热……”葛钰虽醉的昏昏沉沉,一双手却丝毫不老实,泛着淡红色的纤纤十指搭上了寝衣系带。 闫桢握住她的手,目光觑着腕上淤痕又不敢用力,只虚虚抓着,音色有些低哑:“认得我么?” 葛钰轻咛一声,想拨开闫桢的手去解系带。闫桢又问:“阿钰……认得我么?” 葛钰解系带的手一顿,转而去摸闫桢的脸,一会儿描摹闫桢眉眼,一会儿轻抚他嘴唇,一会又去摸他下颌胡茬,深深一吸,迟疑出声:“阿桢?” 见人似有几分清醒,闫桢欢喜的不得了,压了数日的担心和愁郁一扫而空。他紧紧搂着怀里人,“是,是我。” 心神将将松下,又记起高阳回禀正是因她与闫失喝酒才落得这般昏醉不醒,心中别别扭扭,寝殿内好似突然被谁打翻了老年陈醋,桂香不复,酸味儿直直往临华殿外飘。 闫桢不管不顾地封住葛钰双唇,狠狠吸吮几息,又怕她透不过气,只得松开来。垂眸一看,见人早合了双眸又昏醉了,顿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大宁元亨四年八月二十四,天明时分,京都易安城微雨飘飘。正是秋风拂雨黄花落,行人步步往来行。一过晌午,云雾散去,天空中竟又挂出了晃眼的太阳。 葛钰醒来时,明亮暖和的阳光正从菱花窗照进来,映出窗外绿竹迤逦的驳影。 “皇嫂!” 见葛钰双眸微启,守了一个上晌的乐安郡主高兴地眼都眯了,“可是醒了!”乐安扶她坐起,忙吩咐人去宣御医来请脉,又忙取来水,“睡了整整三日,该是渴坏了。” 葛钰确实渴了,嗓子里如有火炙,她接过水,抿了抿干白的唇,向殿内环视一圈,似在找寻什么。 乐安一笑,“皇嫂,陛下在东阁。”说着,凑至葛钰耳畔,轻道:“桢哥哥守了整整三日,且拒不理政,苏相领着前朝那帮文武朝臣天天上疏,这不,实在是政务堆积没法子,桢哥哥才宣了我来替他顶半日。皇嫂,您不知道,桢哥哥眼都熬红了,要是看着,您准定心疼!” 乐安为闫桢这半晌的缺席,向葛钰说了一车好话。 太医院院判何来就候在殿外,他经夏嬷嬷引入内寝殿。葛钰一气儿喝了两小盏水,等何来请过脉后,喝了药,由夏嬷嬷伺候着梳洗起身。 昏醉三日,也不知说没说胡话,葛钰脑里一片空白。念起下落不明的儿子,心一紧忙问:“小殿下寻着了吗?” 夏嬷嬷为葛钰挽了个倾髻,饰以凤钿,斜簪一支镂花珠玉步摇,再取了件厚软的白狐毛披风给她系着,“回娘娘,小殿下安然无虞。陛下怕小殿下吵着您,让乳母养在后殿呢。” 葛钰由乐安郡主陪着,片刻不候地出了内寝殿,她太想见闫桢,也太想见闫宴。 阮英侍立在东阁殿外,见着葛钰,眉色一喜,转头朝殿内望一眼,犹豫着是否该进殿禀奏皇贵妃已舒醒的消息。 听殿内似乎在议事,葛钰轻摇了摇头。阮英几步行过去,“娘娘……” 葛钰道:“本宫先去后殿看小殿下,等陛下处理完朝事,你再进殿禀奏吧。” “奴婢遵命。” 葛钰领着夏嬷嬷和乐安往临华殿后殿去,自十六日下晌闫宴被抱去慈宁宫,她就再没见过锦帛和十五,“本宫带入宫的那两位姑娘呢?” 夏嬷嬷道:“二位姑娘皆安置在后殿南偏殿庑房里,不知身中何毒,至今未醒。” 中秋后至今,已去七日余。葛钰眉头微蹙,七日未醒,她们……怕是被下了沉梦散。一路径直到后殿,听乳母道,闫宴才闹腾了好一会,将将睡下。 葛钰望着儿子睡颜,眼都不眨一下地守在小榻边。小家伙平素溜溜直转与他爹如出一辙的黑峻眸子轻轻合着,眼睫湿润,显然是才哭过。 “皇嫂,中秋那日我见小殿下长得甚像桢哥哥,今儿再瞧,倒是越发像你了呢!”乐安道。 葛钰眸里温和地似能柔化冰封雪山,抿唇一笑,眼角弯弯如新月,“这么点儿大,哪里瞧得出像谁。” 葛钰很想抱抱儿子,但见他睡得香,又想起西华门前小家伙被人挟制哭地是声嘶力竭、满脸通红,心下不忍扰他安睡,只俯身亲吻了一下闫宴细嫩的额头。 宴,安也。 你阿爹不愿你承受海晏河清之责,唯愿你一生平安顺遂。阿宴,快快长大吧。只要你好好的,阿娘就知足了。 “对了,我被褚……”葛钰细细瞧乐安一眼,“我被逆党带走后,留你一个人在牢里有没有被欺负?” 乐安摇头,拉着葛钰的手,附在她耳边道:“是二哥哥救的我。不过,也就顺手把我扔在永伯侯府后门。” 提起闫失,葛钰微愣,半坛子梨花白的后劲儿使她醉足了三日,朝廷对闫失的处置,她此刻是一点不知。 “皇嫂……”乐安很想为闫失求求情,但念及他父王和母亲的忠告,念及汝王府,到嘴边的话又被她生生咽下,话头一转,道:“后殿有一座小楼,其上能俯瞰整个大宁宫,反正小家伙这会子睡了,不如,我陪皇嫂去坐坐?” “也好。” 葛钰点头。她先去南庑房看了锦帛和十五,恰在庑房门口瞧见从前边儿而来的苏九,苏九今儿一身世家公子打扮,温润如玉极了,与在外冷冰冰、剑不离手的模样判若两人。 “苏九见过娘娘,请娘娘金安。”苏九抬手行礼。 葛钰笑了,上下打量他,“这才是如假包换的苏家公子,左尧卫苏副统领的亲弟弟!” “娘娘莫要取笑我了。”苏九极不自在的觑一眼自个儿身上的锦袍玉饰,他哪里想穿这些,只是回了家,有他大哥时常盯着,他可不想哪步踏错了,给他大哥有训斥他的机会。 苏九道:“高淮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特拜托……草民,若娘娘醒了,见着娘娘,也代他请个安!”苏九又行一礼。他虽是苏家公子,但一无官职,二无爵位,当着随侍宫人的面又不好自称属下,只得自称‘草民’应对。 提起高淮,葛钰便知了晓苏九来意,毕竟,高淮对十五的那点儿意思,她还撮合过,遂出声问:“真是沉梦散?” 苏九道:“得先诊诊看,但数日不醒,已是八九不离十了。” 听苏九如此说,葛钰心下有数,点头,“顺道也替锦帛瞧瞧。” 苏九:“草民省得。” 临华殿后殿小楼,通体三层,红瓦飞檐。葛钰和乐安直上第三层,放眼远眺,俯瞰着整个大宁宫错落有致的宫殿群,也等着大宁宫尊贵无二的主人。 154 154 http://.biquxs.info/

乐安看着一座座宫殿,又一座座地为葛钰讲说各宫殿往事。 “那儿是烟雨楼,”乐安指着玉祥宫南面的小楼道:“烟雨楼是前朝建的戏楼,周遭风景不错,只是挨着玉祥宫,不太吉利。” 葛钰顺着她手指视线眺去,点点头,想起什么,突然侧身向身后夏嬷嬷道:“嬷嬷给阮总管说一声,玉祥宫有个小喜子,本宫瞧着不错。” 夏嬷嬷应着,“奴婢下去就给阮总管打招呼。” 葛钰将目光落回远近各处宫殿。往远,能目及西华门、昭阳门;近,能见临华殿外、御书房,能见含章门、慈宁宫,亦能见漪兰、长春和长乐三宫。 “淑妃……” 乐安会意,忙道:“淑妃畏罪自尽于逆党褚氏府,连同那孩子一起,都过去了。而……”乐安一顿,朝长春宫和长乐宫方向望去,“德妃失节,上晌被陛下赐了白绫。” “失节?”葛钰讶然。 乐安点头,“她趁前朝余孽作乱京畿宫闱,和一个禁卫……总之,并无牵连雍州赵氏,只处置了德妃及她近身伺候的宫人。” 葛钰没有多问。长乐宫外停着一辆双辕马车,柏嫔正由她贴身侍婢莲芯搀挽着入内,不知要去哪里。 葛钰看向乐安,乐安怔了一会儿,冲她摇头,道:“此次动乱,平州陆氏平剿青州魏家有功,陛下特赐封陆氏嫡子——也就是陆小将军陆怀为忠义侯。上晌,柏嫔受宣召来过临华殿,不久后,我便听说‘柏嫔因陆氏所受深恩,特向陛下请旨自请离宫,说什么,愿长伴青灯、永为大宁为陛下和皇嫂您祈福!’” 话毕,楼道下似传来一阵脚步轻响,乐安目光一转,忽地站了起来。 瞧见来人,葛钰也站了起来。 闫桢伫立在楼道口,没往前一步,也未后退一阶,没说话,就那么深深望着小楼阑干边儿的人。 葛钰朝楼道方向迈了一步,只凝视着来人,也一字不语。若不算昏醉前的最后一眼,中秋至今,似隔了天长地久,她太久太久没好好看过闫桢了。 尚记得,因景王之故他连夜出宫,她送他出殿,闫桢答应她一定平安回来,而她也道,她和儿子等他回家。九死一生,总算都是好好的。 乐安悄无声息退下小楼。 小楼外是巍峨耸立地大宁江山,小楼内是生死与共的人世情真。二人上前,紧紧相拥。 申时,大理寺死牢。高阳展开手中黄绢谕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人金阳景王府世子失,谋逆犯上,其罪,诛!但,因此次奉命投敌内应有功,功过折抵:赦死罪,杖四十,褫夺封爵,禁足皇陵十载以思其过,钦此!” 高阳合上谕旨,“景……闫失,接旨谢恩吧。” 闫失失笑一声,身负死罪私出皇陵投贼,成了奉命而为,掳走他闫桢最在意的枕边人,竟只字没提。赦死罪、禁足皇陵十载……闫失接旨谢恩,掠一眼早摆好的刑凳,俯身趴上去,“要打就痛快些!” 高阳手一抬,侯立在刑凳两侧的禁卫立刻扬起手里军棍,一棍连一棍全部来回落在闫失臀腿间。 棍子不似板子,打起来更沉,声响更闷。跪在一旁尚未有发落的清远,吓得直咽口水。 早在第一棍下去时,闫失就起了反抗之心,只是俩禁卫将棍子扬地太痛快,落得太急,以至他所有暂有的其他心思,亦被打得消散了。 四十棍毕,闫失趴在刑凳上险些下不来。他扫一眼禁卫手里的刑具,嘲一句,“何时大理寺的刑杖竟成了军棍?” 高阳轻笑,“陛下说,要打就得打疼,世子抗打的功夫深,不用军棍,就是给您挠痒!” 褫夺封爵、囚禁皇陵十年,依闫桢果决的性子,哪里需多这四十杖来画蛇添足,无非是为了出口气,记他带走葛钰那笔账罢了。 闫氏未主江山前的家法,凡闫氏子弟犯事,除公事杖背外,其余皆责……闫失心里窝火,他老子都拿他当外人次次杖背,都从没打过…… 想起那个人,闫失眸里一瞬沉寂,他撑着下刑凳,任方才执刑的两个禁卫押他出去。 高阳对仍旧跪着的清远瞧一眼,“跟我来吧,娘娘等着你。” 见不用如景世子般挨打,清远松下一口气,忙爬起来,扯出一丝笑跟上。 大理寺狱外停了一辆马车,不算华贵,但也非一般车马可比。 闫失被押出大理寺时,闫桢掀起车帘望了一眼,这一望,正好对上闫失投来的视线。他二人都怔了怔,无一字一语,一个垂下车帘,一个收回目光被禁卫押着走远。 葛钰将头枕在身边男人肩上,“你有心事。” 闫桢轻搂着她,取出秦太后遣陈福送去皇陵的那张纸笺,“我母亲的东西,你看看。” “曾经沧海难为水……”葛钰坐直了轻念出声。她掠过两行娟秀却不失风骨的字,翻过纸笺,一首由蝇头小楷书成的小词映入她眼底,“秋来雁去,三月不归……” “阿桢,你……”金阳景王府那夜,海棠树下,喝得醉熏熏的景王,还有他嘴里那个叫阿晴的女子…… “或许,皇叔才是我生父。” “文德十年以前,宫里内奉司总管并非阮英,是如今玉祥宫掌事太监韦正全。韦正全自皇祖执掌江山起,便被分去伺候我父皇,主仆多年,又是心腹,比今日的柒九是红多了。可不知因何事,竟突然间遭了贬斥,险些丢命……你醒来时,东阁里我问话之人,正是他。” 葛钰叠好纸笺,递还给闫桢,“你是疑……” 闫桢顺手把纸笺焚在车中火炉里,点了点头,重新搂过葛钰侧腰,“韦正全是自饮了毒酒来的。他一定得死,他若没先喝下毒酒,朕也得赐他一壶!” “嗯。”葛钰拉起闫桢的手交合在一起,他心绪不宁,她自然能感受到。 高阳提着清远候在车外,听里边儿静下了,润了润嗓,“主子,小和尚带到。” “要我陪你,还是等你?”闫桢没应高阳,对葛钰道。小和尚为了出狱,在高阳审问下,但凡他知道的皆倒谷子似的一件事不敢落,全倒了出来。其中,有提到葛廷之临终遗言。 葛廷之是他阿钰尘封的心结,他如何能轻视。 葛钰凑到闫桢侧脸轻啄一下,“等我。” 葛钰下车拉着清远向旁侧走了几步,清远附在她耳边轻语数言后,最后低垂着脑袋道:“阿钰姐姐,对不起呀。” 知道他是为打晕她之事道歉,葛钰揉了揉他脑袋,“早就不生你的气了。” “真的?”清远瞬间抬起头,眼角弯下,笑吟吟的又露出一排洁白的牙。他瞟一眼几步后的马车,紧张道:“那、那能不能给男施主说一声,别再关我回牢里了,我发誓,绝对安安分分的不惹事!” “嗯。”葛钰见他这回是吓得不轻,想起怀让,心里又怜惜几分,“清远,出了牢狱,你怎么打算?” 清远脸上笑容一收,沉下嗓,“总要陪师父几年才好回祁山的。” 葛钰取出早备下的一袋金叶子,塞在他手里,“好好收着,就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清远重重点头,眼睛一瞬红了。 “走吧。陛下那儿由我去说。” “可以吗?” “会不会连累姐姐你?” 葛钰笑着摇头。清远轻咬一下唇,舒开眉眼,“那……阿钰姐姐,我就先走了,有缘再见。”清远向前行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 ‘缘’之一字最是难解。有的人还能再聚,而有的人,一别,就是一辈子。清远的身影远去,葛钰亦回了车里。 “我放清远走了。” “嗯。”闫桢早料到了,他既然让高阳带小和尚出来,也没打算再关他回去,“要去葛府吗?” “去。”葛钰点头,想了想接着道:“阿桢,在搜查褚氏府邸和玉棠春之下地牢时,可有葛筱云的消息?” “这个得问高阳。”他近两日实在太忙,说是拒不理政,但前朝余孽和京畿动乱这般敏感的事,又哪能真放任不理。不过是没临朝,所有奏疏皆搬挪到了寝殿。 车里交谈,高阳自然能听见,“回娘娘,葛府小姐自被找寻到,不管臣怎么问,她至始至终都没开过口,如此,臣便着人送她回府了。” 葛府。人声不在,繁华不在,花草凋敝,冷冷戚戚,之前被屠杀的满地尸首、遍地血迹,皆被禁卫与京兆府合力清理干净。 葛钰由闫桢陪着再次踏足,放眼一眺,一个人影也无,风吹来,阴冷阵阵。她将披风一拢。是了,那夜送信笺至苏府的小厮说的是:葛府满门被血洗! 穿过曲曲绕绕的游廊,一路向葛廷之书房去,清远说,那人将他和她阿娘成亲的婚书放在书房架子上,让她亲手烧了。也正合她意。 没等行至书房,一阵水响传来,只见一个十指通红身上脏污的孩童在井亭边吃力的缴转水绳。 “葛寰。”葛钰低念一声。 葛寰听见动静,瞧见游廊下的人,手上一松,使了吃奶劲儿才好不容易打起的水,顿时哗啦啦倾倒回井里。 他小脸一白,退后两步,似不认识葛钰般,吓得慌忙躲开。 寻他而来的婢女果儿忙拉着他朝葛钰和闫桢走过来,膝盖扑通落地,“奴婢见过皇贵妃娘娘,见过……” “这是陛下。”葛钰道。 她和闫桢虽是轻车简从出宫,但以高阳之谨慎,一入葛府,葛府外必定已守满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排排禁卫,府里,怕也是暗卫密布了。 听闻闫桢身份,果儿脸色更白了,显然吓得不轻,“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着,她拉扯葛寰也跪下,葛寰眸里无神好似失了魂,跟着木讷开口:“叩见娘娘,叩见陛下!” 葛钰心里似乎被什么堵了,拉起葛寰,“他怎么了?” 果儿:“回陛下、娘娘,十六日晚,全府上下皆遭贼人血洗,除了奴婢与小少爷躲起来逃过一劫,所有人……无一幸免,小少爷自那晚受惊就这样了。如今,府里就剩奴婢、小少爷和大小姐三人。” “阿姐,阿姐快跑!”葛寰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甩开葛钰的手,一路朝葛筱云院子飞奔,边奔边叫喊。 果儿脸色瞬间煞白,“陛下恕罪,娘娘恕罪!” “不必惊慌,你起来吧。” “谢陛下、谢娘娘!”果儿双腿发软的站起来,声音直抖:“敢问娘娘,娘娘此行是……” “本宫去书房取点东西。” 果儿颤颤道:“回陛下、娘娘,书房已被大小姐清过一次了,好些样物什全在大小姐院子。” 葛钰道:“不妨事。本宫先去找找看,寻不到再唤你。” “是。”果儿福身应着。为紧着随时传唤,她不敢退下。 葛钰在葛廷之书房找寻许久仍然没有找到清远说的两份婚书,只得传唤果儿领路,轻扣住闫桢的手往葛筱云院子去。 “阿姐。阿姐快跑!”葛寰守在葛筱云房门口,一见葛钰几人,又大呼起来。 他一溜烟跑进屋里,直推搡葛筱云:“快跑!阿姐,好多血,好多血!” 葛筱云安抚下他,正对的铜镜里映出了葛钰身影,葛筱云头也不回,捏紧手里剃刀,三千烦恼丝便被她一缕一缕地剃下。 葛钰静静看着良久,目光垂落在随风飘下的丝丝墨发上,“有人劝我,说我执念太深,让我该放下时且该放下。又说,万事无非求个本心。我以为,本心既在,它就在。本心不在,纵使剃度出家,也化不来那个缘。” 葛筱云剃度的手一滞,“落尽三千烦恼丝,就是我的本心。” 葛钰没再多言,只静静等着。室内凉风满楼,唯有葛寰仍一声声叫喊,“阿姐,快跑!” 落尽三千烦恼丝,葛筱云放下剃刀,拉着葛寰推至葛钰身边,“父亲已去,再多的恨也该烟消云散了。如今,你身居高位,又有当今陛下万般荣宠在身,看顾一个几岁大孩童不算难事。” 葛筱云又取来几张还未及装裱的丹青与一个锦匣,“父亲书房里收整的,你该是为此而来。” 葛钰揭开锦匣,两份已稍许褪色可仍旧红艳的两份婚书,静静躺在匣内。匣内似时光静止、当年依旧,匣外却已白驹过隙、物是人非。 几张丹青皆为沈柔画像,葛钰一张张看过去,乍然下栩栩如生,阿娘似从画里走了出来,可再看,形似神不似,阿娘她早没了画里的眉目含笑,半分也不像。 葛筱云安顿好葛寰,该是葛钰的东西尽数交还给葛钰后,丝毫不留恋地出府。瞧见道旁闫桢时,也只双手一合,躬身一礼。 葛寰推开葛钰,哭着一气儿跑出去拉住葛筱云,“阿姐别走,我去求爹爹,爹爹他最疼我了,他定不会让人送你走!” “阿姐,小寰乖,小寰是男子汉,我不哭,不走,阿姐不走!”葛寰泪眼朦胧。 葛钰的心不止被什么堵了,好似还缺了个角。 葛筱云替葛寰抹了把泪,朝葛钰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他心心念念的阿姐,从来只是你。”说完,拂下葛寰的手,再不停顿转身离去。自此,杳无音讯。 葛钰就地焚了所有丹青,也焚了那两张婚书。 风过无痕,吹拂起一地余灰。海棠花落,摇曳飞片片深红。 闫桢轻牵起葛钰的手走出葛府中门,只带了高阳和暗卫,纵马疾驰一路驰出西城门。凉风呼啸着吹在葛钰脸上,既寒凉,背靠闫桢胸膛,又觉得心里暖和。 天色擦黑,月华始出。唯高阳一人近身警戒担负守卫之职。月下,沈柔坟前。闫桢携葛钰而跪,携同她朝天地一拜。 “阿桢——” 闫桢捏了捏她的手,“先别说话。” 葛钰点头,眼里已氤氲了一片。接着,再拜沈柔。接着,执手交拜。三拜礼成。闫桢搂葛钰入怀:“有天地为证。阿钰,我们永结同心。” “嗯。”葛钰倚着闫桢,“死生契阔,执手白头。” 天穹洒下的月华落在闫桢肩上,他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怪我吗?” “怪你什么?” “我真怕,怕失了准头,真伤及你性命。” 葛钰将两人头发打结,“你是我夫,我是你妻。”荣辱与共,我如何会怪你,又怎么能怪你。 一根被月华镀上了银色的白发赫然映入葛钰视线,她抬手一触,泪一瞬就模糊了她的双眸。 大宁元亨四年,重阳,太后归宁秦氏薨,举国皆丧。十月,北燕、濯濯部犯边,玉门、虎原奋死一战,侥胜。二十一,勾决江州褚氏、青州魏氏及一干所涉谋逆之囚。 次年,三月,北燕内乱,新燕王苍登宝,濯濯部仉督小王子随使入朝,五月,三国互市。七年,成王朔大婚,同月,敕封中宫,尊号‘娴宁’,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