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田家小媳妇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樱娘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哪怕她博览天下群书,也没见有话本故事敢写这么大胆的,她——三朝太傅府出身的嫡长女田樱娘竟然借尸还魂了! 借尸还魂就算了,皮肤发黄、头发发干,十三四岁年纪十一岁身子也算了。吃根本无法下咽的黑面疙瘩,穿府里下人都看不上眼的粗棉补丁衣裳,躺冷冰冰、硬邦邦的……泥炕,走坑坑洼洼的黑泥地…… 这些所有的一切都算了!毕竟她田樱娘能够重新活过来还年轻了几岁本就是难得的机缘,再抱怨难免有些亏心。 但是!既然给了她这份机缘,总要给她提点下如今身处什么状况吧,好些天了,她总觉得这身体的弟弟看她眼神满是杀气,难不成是看穿了她已经不是他姐姐?会不会让官府派人来抓她? 田樱娘还清楚地记得太傅府被一群官兵围困,以往点头哈腰的衙差们凶神恶煞地在府里乱翻。不顾她的挣扎硬生生将她压到了天牢,暗无天日的天牢里时时刻刻都有人嚎叫,每天都有人死去,直到有一天,她被拖到了菜市口,身边是太傅府上上下下三十多口人…… 田樱娘一个哆嗦,不愿再去回想刽子手那狰狞的嘴角,下炕趿拉上鞋底都磨破的布鞋,凑到了门边,听隔壁堂屋里来人和弟弟田岚州说话。前几天家里倒是来来去去好些人,可那时候她昏昏沉沉的半句也没听清;这两天终于好了点能下地,却又没想好该怎么面对陌生人一样的亲弟弟和村民们。 「岚州,上次我和你说的事,你看你们姐弟俩是不是……」 「罗大伯,你说的是何事?」 田岚州生得眉清目秀,就是脸色青白、身材消瘦,一袭洗得发白的书生袍子有些偏大,穿在他身上飘飘荡荡的有些可笑。他故作沉稳眼角眉梢却是透出了惊惶不安。 杏花村村长罗大牛面对田岚州幽黑的眼眸,为难地搓了搓双手,「那个……,转眼岚州你们一家子来村里也快五年了,咱们杏花村什么情况你也应该知道。好不容易能有你爹这样的秀才,咱们村砸锅卖铁也凑银钱建了这三间屋子和屋后面的学堂出来,这几年也多亏了你爹,咱们村不少人都识得了几个字,还教出了我们附近三个村子唯一的一个童生。」 说到这儿,罗大牛停了下来,希翼的眼神盯着田岚州不放,大概是想田岚州自己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那样两人也就不用这么为难了。可惜田岚州不知道是没想到呢还是没打算说,只低着头保持沉默。不得已,罗大牛只得抽出旱烟杆在鞋上磕了磕,一边专注地往里装烟叶,一边好似漫不经心说道: 「但是呢,这学堂因着你爹娘过世已经十来日没开课,卢童生倒是愿意来顶上,可他家在隔壁桃花村往来太周折,还有个老娘要照顾,村民们的意思呢这三间屋子本来就是大家凑钱给学堂夫子建的,既然卢童生要做学堂先生,这房子自然要给他们住的。本来你们姐弟俩过了田夫子头七就该搬出去的,可你姐和你去坟头烧头七又从山崖上摔下来差点没了命,卢童生也说你们俩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不能那么绝情,作为师兄,他愿意等你姐伤好了你们搬走他再带着他娘过来教学。」 大概是开了头,罗大牛越说越顺,很快便将此行来意说了个清清楚楚,末了还补充道:「你爹娘的丧事是村里人凑钱办的,这些天你们的吃食和樱娘的药钱也都是东家一点、西家一点帮补的,黄大夫那还欠着三两吊命参片钱也是大家一起做的担保。岚州,咱们杏花村对你们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田岚州的脸色更白了,细长的手指都快把书生袍衣摆揪出个破洞。脸上坚毅倔强之色闪过,张嘴就要说话。 田樱娘暗道不好,当下也顾不得继续在屋里装病,掀开门帘倚在门框上,眨了眨眼睛挤出了两行清泪,「罗大伯,我们姐弟俩还能去哪呢?」有地方去估计村长就不会来这么几次了。 「这……」果然,罗大牛顿时就语塞了。田秀才一家四口来杏花村时候衣衫褴褛,要不是身上还有身份文牒都能被人当成叫花子,这几年田秀才在村里教学也没收过谁家束修,有时候还得用抄书的银钱贴补学堂孩子的笔墨钱。这次田秀才夫妻俩出门访友却遇上盗匪被乱刀刺死后,村里人帮着收拾后事也发现田家除了新买的二十套拙劣笔墨连半分银钱也无,如此一来,姐弟俩能去哪他还真没想过。 田樱娘心中冷笑,面上泪水却是流得更急了,扶着门框以一种弱不胜衣的可怜姿势往下滑,「罗大伯,我爹娘尸骨未寒杏花村便将我们姐弟俩赶走,岂不是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寒心。卢师兄是我爹的高徒,又怎么会绝情地让我和岚州无家可归,日后若是传出他苛待恩师遗孤,怕是会被人诟病无情无义影响科举。是谁?是谁如此险恶用心……」 「……」罗大牛的烟杆从手里掉到了地上,「这……真的么?」 「……」田岚州则盯着田樱娘,脸色变幻莫测,青白的唇动了好几次,但最终都没说什么。 倒是田樱娘没等到两人反应,身子都快跪到了地上,又挣扎着扶着门框虚虚站着,泪眼朦胧地向田岚州伸出了手,「岚州,过来扶着姐姐,既然杏花村留不住了,咱们带着爹爹的名籍去找县太爷领爹的身后金吧,兴许县太爷看在我们可怜的份上还能帮我们想想法子。」 身后金!是她爹……,不对,是大丰朝太子太傅田大人为天下穷困学子争取到的福利之一。但凡是考上了秀才,便会有专门的名籍,名籍不但方便读书人出门游学访友,每个月还能够领取一定数量的禄米、禄银。除此之外若是遇到重病或是灾难还能凭名籍到当地县衙查验后领取一笔补贴金,秀才身故的话其家人可在县衙交回名籍换一笔身后金以赡养家人。 借尸还魂的都经历了,田樱娘不敢肯定身在什么朝代,这番话也不过是大着胆子诈一诈罗大牛这种看上去就什么都不懂的升斗小民。 尚不愿承认自己就是升斗小民一员的田樱娘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弟弟有所动作,发挥了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的精神,往前走了两步,强行将身子靠在了一直处于怔楞状态的田岚州身上,发现这孩子居然比她还高了半个头,只能微微仰着头,对他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容,「岚州,弟弟,以后可就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第2章 意思是:就算你发现我什么地方不对劲也请高抬贵手好不? 升斗小民罗大牛果然如同田樱娘所料,被「县太爷」给吓住了。别看他在村里管着百十号人,放在镇上里长眼里都不是什么人物,就更别说只存在他敬仰里的县太爷了。再说他也不知道田樱娘说卢童生的那话是真是假,万一要是真的,可别坏了童生老爷的前程。 念及这些,罗大牛哪里还待得住,敷衍了几句后匆匆忙忙就奔桃花村去了,他还得赶紧找童生老爷讨主意呢。 「卢师兄是怎么回事?」 「你是怎么回事?」 待得罗大牛的背影出了田家齐腰高的篱笆墙远去,姐弟俩四目相对同时向对方提了个问题。 感觉到田岚州想抽身离开的力道,田樱娘心里咯噔了一声,赶紧死死揽着他胳膊,「弟弟,我……我撞到脑袋,好多事情模模糊糊地记不清了。」 「什么都记不清了?」田岚州再清瘦没力气,想甩开一个田樱娘还是绰绰有余的事情。可偏过头看到她湿漉漉的杏眼,突然就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猫,刚抱回家的时候便是这样可怜兮兮看着他。显然他也知道这形容加在姐姐身上不够恰当,所以只是略有些心虚地反问了句。 「我记得你是我弟弟!我们爹娘刚刚去世没多久,我是和你去给爹娘烧头七纸钱时候脚滑摔山崖伤了头……哎呀,弟弟,我头疼。」田樱娘一手挽着田岚州不放,另一只手摸向了缠着布条的后脑,装哭太用力了好像还真的有点疼。 顺着她的动作,田岚州也看到了那一大团干涸的红,垂下眼眸顺着田樱娘的力道将她往堂屋的椅子上带,「头疼你就下炕干什么?」 「不下炕,我们姐弟俩不是就被赶出去无家可归了吗?」田樱娘坐在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不适地动了动,「那个,姐姐有些渴了,弟弟你能不能去给我先沏壶茶来。」 田岚州诧异地反问:「沏茶?」 「对啊。我不喜铁观音的兰香,喜西湖龙井……」田樱娘理所当然地说了一半,猛地想起这并非是名茶汇聚的三朝太傅府,而是不知何时何地的贫瘠小村庄,顿时犹如被人抽空了精气神,怔楞在了原地。 在田岚州的眼中,刚开始说沏茶的田樱娘坐在椅子上姿态说不出的端正柔美,说起茶名时候也有着一种彷如与生俱来的尊贵气息;然而下一刻,她就如同失了灵魂,看上去空洞悲伤,之前的什么高贵典雅完全就是错觉。 但此时的田樱娘垂头丧气缩在那儿看上去更可怜了,田岚州垂在身侧的拳头捏了捏,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一个还有缺口的粗瓷碗就放在了田樱娘手边桌子上,「给你!」 「弟弟,咱爹是哪一年的秀才?」粗瓷碗很凉,里面盛的水也很凉,轻轻抿一口,田樱娘眼神渐渐恢复神采。 「大丰七十八年。」 田樱娘眼神又是一亮,叹息了一声:「十六年了,考个举人就这般难吗?」 「不准嫌弃爹!」田樱娘不知道触动了田岚州哪根敏感的神经,他勃然大怒,起身就要去夺田樱娘手里的碗,「这水还是爹挑回来的你不准喝!」 田樱娘措不及防下被抢了个正着,剩下半碗凉水洒一半在身上,眉头一竖下意识就想骂人,可抬眼见着半大少年凤眸里的愤怒隐忍,不知怎的就歇了火,还略有些心虚,「我……我……我怎么会嫌弃爹呢!只是想……若是爹能考个举人功名,也能走得安心些。」 田岚州神情怅然,但很明显有了软化的迹象,田樱娘连忙又补充道:「弟弟,好弟弟,爹娘走了就剩下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我们先别计较旁的,先来想想怎么保住这三间房子吧。」 田樱娘已经确定自己还身在大丰朝九十四年,太傅府被满门抄斩的那日桃花才刚刚起花苞,院里的桃花却已见凋零,要是猜测没错的话名满大丰朝的太傅府怕已是换了主人吧。只是不知道身在的这杏花村离着京城有多远,京城如今的局势是怎样?还有太傅府满门斩首那日出现在刑场的那个人…… 「岚州,别叫我弟弟。」田岚州皱着眉头阻止了田樱娘浮想联翩。 「你本来就是我弟弟啊?叫名字显得太过疏远,爹娘走了就剩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你难道还和我生分不成……」 田樱娘面色一垮,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田岚州见状只觉头疼,一甩手,「随你吧!」 在太傅府,田樱娘是有弟弟的,只是京城高门里的姐弟从小便分开教养。男孩三岁启蒙便几乎没有自由玩乐的时间,作为太傅府长房嫡孙,比她小两岁的亲弟弟从小便被寄予厚望。到太傅府覆灭,姐弟俩也没什么机会相处。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会珍惜该珍惜的一切,争取该争取的一切,不能像上一世那般顾忌太多,到最后空留许多遗憾。 「弟弟,那卢师兄跟着咱爹念了几年书?」眼前,最重要的还是怎么在杏花村生活下去。大丰朝立国近百年,许多律法规矩都得到了完善,除了读书人和衙门里上了籍的走镖人,普通人在非灾年、无兵祸的时候是禁止离开户籍地所在州县的。所以,短时间内,田樱娘是没办法离开杏花村的,秀才爹过世了,唯有身边再出一个秀才,乃至举人、进士,才有可能带着她一起离开此地,回到京城查清真相,一切,都得从长计议! 卢童生的人品从村长口中便能窥得一二,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人,现在关键就看这人会不会顾忌名声,以及这人未来能够走多远。 「五年。」田岚州的眼神又有些不对了。 看着他这样田樱娘就觉得头皮发麻,她就不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对上这少年眼神就会心虚胆怯,难道是原身的魂魄并未离开的缘故?大丰朝本就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估计原来的田樱娘在家肯定是个受气包,不然怎么会畏惧一个比她小的弟弟。 第3章 「你……不记得卢郑?」田岚州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半信半疑又问了句。 五年前,田秀才在镇上捡到了饿晕的卢郑,那时候卢郑十四岁,父亲未过世的时候在镇上书院念过几年书,后来卢父身死,卢母带着他从卢家搬了出来,母子两个靠着两亩薄田倒是还能过活。可卢郑是去过学堂的人,一心一意想通过科举改变自身的命运,家里没银钱交束修他就卖了田地去镇上念书。 然而卖了田地之后家里没了生活来源,银钱也有用完的一天。卢郑的运气倒是不错,揭不开锅交不起下一年束修时遇上了好心的田秀才,将他带到了杏花村并将多年积累的学识倾囊相授,使得他在十五岁那年考中了童生。本来田秀才的意思是让他沉淀几年再去考县试,卢郑却是没听劝告接连两届县试都背着行囊参加了,可惜银钱又花了一大截却是连着两次都名落孙山。 去年秋天县试后,卢郑回来还跑来杏花村责问田秀才是不是没有尽心尽力教他,气得田秀才过年都唉声叹气。 田樱娘年方十四,正是青春慕艾的年纪,卢郑纵然有些急功近利,但人生得斯文儒雅,身上又带着十里八村少年人所没有的清高味道,对少女的吸引力可见一斑。在田樱娘「失去记忆」之前,她是偷偷恋慕着卢郑的,虽然没有明说,但整日一个家里相处的田岚州怎会不知。 可田岚州怎么都没想到田樱娘摔伤后失忆竟然连卢郑也都没了印象。 「我为什么要记得卢郑?我不是都给你说了我什么都忘记了吗?弟弟,好弟弟,你别让我回想以前的事情好不好,一想我就头疼!」 面对田樱娘醒来后动不动的撒娇,田岚州才觉得头疼。不过,他也不准备将卢郑的事情说给她听,只是简单地将卢郑的情况介绍了下。顺道也说明了卢郑在这村里还有一大堆亲戚,而自家却是五年前落户单门独户村中无亲无靠。 「也就是说,卢郑是这十里八乡唯一适合的学堂先生。所以咱们必须将房子给让出去?」田樱娘没想到杏花村的情况竟然差到了这种地步,哪里像京城,随随便便扔一根扁担都能砸着两三个举人,说不定还有个进士呢。 「对。」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少年应接不暇,以往毫无主见怯弱胆小的田樱娘能够主动帮他分担压力,他也乐得交出担子,他倒是要看看田樱娘能说出什么话来。 田樱娘说,「如果,我们自己能够教学呢?比如我……的弟弟——你!」本来田樱娘想自荐的,可是之前她就看到双手厚厚的茧子,屋里除了针线篓里一个鞋垫花样子没见着一页书册,怕是做惯了农活儿没翻过书的。虽然胸中藏着满腹经纶不下状元的学识,她也不敢显露分毫。 可田岚州却被她的胆大妄为给吓得瞪大了双眼,「我……我连童生都不是,村里不会同意的。」 「也是哈。」田樱娘其实说完就知道此计行不通,田岚州的答案完全在意料之中。如无意外,卢郑母子俩到杏花村已是既定的事实,现在姐弟俩要想的是怎样才能保证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你不是说爹的身后金,我们去县衙领。」田岚州眼睛一亮,提出了个想法。 「这个好,」田樱娘记得前年礼部才颁布了一条关于秀才、举人的法令,秀才的重病补贴和身后金好像都是五十两银子来着。记得那时候她的太傅爹爹这个提议被崇德帝准了后回府特别高兴,为数不多的身后金放在富贵人家不算什么,但天下寒门学子无数,若有身后金的鼓励,天下兴许能够多出不少读书人来,这是田家三代太傅多年来共同的心愿。 田樱娘虽然还不清楚五十两银子在杏花村能买多少东西,但听罗大牛翻来覆去就为几两银子啰嗦的样子也知道应该不少了,念及此,她精神顿时就来了,抓着田岚州的手:「那还愣着干什么,走哇!」 「走什么走?」田岚州看田樱娘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怪物,「杏花村离百花镇足足五十里,百花镇到庆山县还有百来里。快马都得跑半天,连牛都没一匹的杏花村要想去县城就是不歇一口气也起码得要两天两夜。」 「呵呵,我……我这不是失忆了吗?」田樱娘在弟弟幽黑的眸子注视下一阵心虚。以姐弟俩现在的情况估计还没到百花镇呢就得昏倒在路边,到时候姐弟俩不用谁来赶,直接主动让出了屋。 「那怎么办?难道真要主动把屋子让出去?」田岚州毕竟只是半大少年,一直强撑的坚强在有人分担压力时候有些支撑不住了,眼圈儿有些泛红。 见状,田樱娘胸中作为姐姐责任感油然而生,蹙眉想了半晌,有了点头绪,「弟弟,这房子呢要全保住估计得等你中秀才才行,咱们先保住一半你看怎样?」 「保住一半?!」田岚州眼睛一亮,「可以吗?」 村里修这三间屋子的时候也算是下足了力气,堂屋东西两间屋子都是一样的格局,分为内外两间小屋。田樱娘住东屋靠里更小的一点那间,外间稍微大些的是原本田秀才夫妻的寝室。田岚州住在西屋的小间,外间则是父子俩的书房,放着书架和桌案。 「趁现在,我们把东西都搬到一个屋子,给卢童生空出另外一间来。」田樱娘的意思是将书房和田岚州屋里的东西都搬到田秀才夫妻的寝室里去,姐弟俩先占着东边屋子。本来田岚州还撸起袖子打算自己干的,田樱娘连忙将他给拦了下来,「你笨啊,搬些笔墨衣裳我俩还行,书房里的书架和桌子怎么办?」 「那……我去找杨三叔帮忙。」田岚州发现田樱娘醒来后不但有主见了许多,主意也是多了不少。不过他也发现他满腹的疑惑在她身上怕是得不到半点答案,反而能把人吓得缩回去。罢罢罢,她只要活着便好,总比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再无亲人的好!念及此,田岚州敛去了所有情绪,一副纯良干净的面孔。 田樱娘可不知道自己这便宜弟弟如此早熟聪慧,听话的田岚州大大激起了她的姐弟爱,在田岚州迈出房门下了院坝时又将人给拖住了,这个角度她高出了半个头,倒是终于有了一种为人姐姐的自豪感和责任感。凑到弟弟耳边低声叮嘱了几句,然后才轻轻推了人一把,「去吧!」 第4章 田岚州抬手揉了揉耳朵,飞快跑出的院子,这时候倒是有了一点少年人的活泼。 呼吸了乡间的泥土气息,田樱娘仰头看向围绕杏花村的几座大山,默默握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查清真相之前也得先有和仇人对抗的实力。目前,最紧要的是想想怎么活下去! 小小的农家院落除了三间正房以外还有东西各一间没有墙壁的厢房,东边闲散地堆放着一些干树枝,西边则砌着一个泥土灶台,原本两个灶眼上都该放着铁锅,如今只有一个小锅可怜兮兮地杵在那,另外一边两尺见圆的灶洞像是在嘲笑田樱娘的少见多怪。 确实,田樱娘从来没见过这么简陋的锅灶,更别提灶台后那充当案板、厨柜的几个树桩了。其中一个树桩上还放着和她刚才喝水明显一套的粗瓷碗,唯一让她有些好感的是靠近西屋的墙壁那半人高的石缸,古朴的石缸很像太傅府后院影壁前的那一个。不过太傅府的石缸是用来接雨水、养碗莲、赏鱼儿的;这个则装着供一家人的饮用水,而且目前还几乎见底的! 正感念此田家不同彼田家,她就听得外面有谁在轻声喊:「樱娘姐姐!」 「你是?」 站在篱笆院门口的小姑娘看上去十三四岁,圆脸、圆眼睛看上去十分讨喜,身上的衣裳虽然也是粗棉布,但好歹没打上补丁,而且…… 田樱娘低头看了下自己干瘪的身材,再看看小姑娘初见少女端倪的眉眼和身材,略感失落地走到了院中,「进来吧。」 「樱娘姐姐,我是春桃啊,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吗?」少女说着话便从形同虚设的篱笆墙上迈进了院子,「岚州和我爹一起去了村长伯伯家,说你一个人在家让我过来陪陪你。樱娘姐姐,岚州怎么突然对你这么好?」 「他以前对我不好吗?」田樱娘有些肯定原身之前是受过弟弟嫌弃的,默默给田岚州记了一笔。心下也明白了来人大概就是田岚州遇到事情第一个想到的「杨三叔」家闺女。 「也不是不好,只是不怎么搭理你。你也不太搭理他。」杨春桃将手里的篮子递到田樱娘面前,「我娘让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前些天我姥爷去世我们没在家,不然也不会让村里人连你们家做饭的锅都给拿走抵债了。」 「不是我说,村长伯伯这次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怎么说田先生也教会了村里好多人念书识字,怎么能让这些人随随便便就拿东西走呢。还有卢郑……」 说到这儿,杨春桃小心翼翼看了眼田樱娘,「亏得田先生对他那么好,我哥说他竟然忘恩负义。表面上说什么不能让学堂里的孩子无书可念,实际上就冲着这三间屋子和后院学堂来的。樱娘姐姐,你……你别惦记他这种人了。」 「我!惦记!」这就有点惊悚了,田樱娘总算知道为什么之前田岚州提起卢郑的时候有些支支吾吾,敢情是怕她瞎了眼!嗯,应该说原身田樱娘真的是瞎了眼。 「对啊,樱娘姐姐你不是同我说过,卢童生他生得好、学问好,若是能够和他定亲,日后肯定能做秀才娘子。可……可是,我娘和我哥都说卢童生根本不是良配,像他那样功利的人不会看上咱们村里的姑娘,而且郑婶子她性子不好,做她儿媳妇会被磋磨的。樱娘姐姐,我是觉得你是好人,才把我娘给我说的话说给你听!不过你放心,你喜欢卢童生的事情我没和别的谁说过。要不是岚州说你们要让一半屋子给卢童生住,我也不会急急忙忙过来劝你。」 说到后面,杨春桃的口气越来越急,情绪也有些激动,可见小姑娘是真的为田樱娘着急,还以为田樱娘提出让出一半房子是对卢童生另有所图呢。 当田樱娘还是太傅府嫡女时,因为她无意间露出的才华以及美貌,她就不曾遇上过真心实意的小姐妹。从杨春桃身上,田樱娘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关怀,颇为感动地拉了杨春桃的手重重点头,「嗯,谢谢你春桃,我不会再执迷不悟了。」 「他真的……嘎……,樱娘姐姐你说什么?」杨春桃愣愣地看着她。 「春桃,谢谢你。我真的是摔得忘记了一切,什么卢童生、王童生长什么样儿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姓卢的童生趁着我和岚州的爹娘过世就恬不知耻地想霸占我们家房子和院子,讨厌他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喜欢他。」 「真的吗?那就好!」杨春桃本质上就是个单纯热情的姑娘,听到田樱娘保证后十分高兴,扯着田樱娘到院子东边院墙下的石桌边坐下,将提来的篮子打开,取出一碗黍米粥和一个鸡蛋,殷切地邀请田樱娘,「樱娘姐姐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田樱娘也的确饿了,坐下来吃了还魂后最好的一餐饭,内心泪流满面,要是春桃姥爷不这时候过世,兴许前两天便不用吃别人送到家里猪食一样的食物了。不过,看杨春桃对着鸡蛋咽口水的垂涎模样,田樱娘又默默收回自己不太好的期许,向眼前的姐妹套取尽可能多的情报。 一顿饭吃完,田樱娘心里哇凉哇凉的。她问清楚了,杏花村属于百花镇,百花镇属于庆山县,庆山县属于云州。大丰朝二十四州,京城地处长江以北八百里,云州地处长江以南五百里。百花镇是云州靠绵绵群山最近的一座小镇,也是离县城最远的一座小镇,若不是有百花山上一座观音庙求子十分灵验,时不时会有县城乃至州府的妇人们舟车劳顿前来上香许愿还原,百花镇或许早就因为偏远而衰败了。 不过如今也差不了多少,只春暖花开时节才会有人前来上香顺带赏花,别的季节都萧条得可怕。而因为地处偏远,百花镇上只有一座学堂,教书先生也不过是个落第多次的老秀才,所以迄今为止整个百花镇也未出过一位举人,就是秀才也不过寥寥几人。考秀才要走两三日,考举人要走十来日,不说念书、报考花费,就是路费和考试的住宿费也是个不菲的数字,可想而知念书科考有多艰难。 倒是田秀才到来后除了科考更多的还是教一些算术和看契约等实用的知识,杏花村的村民到百花镇打零工要比别村的人挣的银钱多许多,春桃的哥哥杨轩便是其中的受益者之一,如今固定在镇上一家客栈做账房,但就这样他也没敢继续想考功名的事儿。 第5章 田樱娘想把田岚州培养出来,面临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难题便是一个「银钱」! 吃着饭,田樱娘心里就盘算开了要怎么赚钱。卖诗文?整个百花镇连秀才都没几个,诗文卖给谁是个大问题。另外她可是听春桃说了,她不过是跟着秀才娘子偶尔念点书,认的字还不如春桃跟着杨轩会的多,饶是她博学多才、学富五车,这种情况下也是不敢有所显露的。 做吃食?得了吧,她虽然是学了些养身点心和汤品方子,但以往做的时候都有厨娘准备好原料,炉灶的火也有专人控制,她不过就是挽着袖子包了头发到小厨房里指挥着丫鬟做而已。现在这简易灶台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搞不好连火都没法生起来。 不过!上天总不会绝人之路的。在春桃建议她先收拾下东屋时候,她意外地找到了秀才娘子留下的针线篓。这个针线篓可比她炕上找到的那个内容丰富多了,不但有一双做了一大半的男式布鞋,还有几块绣了简单图案的小帕子。 巴掌大的细棉布上绣的图案在田樱娘这高门嫡女眼中看来构图粗劣,绣法凌乱,最多就是其中一面看上去添了点花样而已。然而,就是她眼中丝毫看不上的帕子,杨春桃看到后激动得都快哭了出来,抓着一张梅花图样激动得语无伦次,「樱娘姐姐,这……这是田家婶婶绣的花样子吧?能……能借给我照着绣几天吗?」 「照着这个绣?」田樱娘还以为是自己第一次看走眼了,干脆拿起来迎着窗外的阳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依然是那简单粗劣的图案和绣艺啊。 「对啊,咱们村只有田家婶婶绣的帕子镇上绣坊会收,年前田家婶婶还说今年要教村里的姑娘们绣花,谁知道……」 杨春桃说到这儿便想起田秀才夫妻为了村里的人尽心尽力,结果刚刚去世还没多久村里人就变得忘恩负义。 她未尽的意思田樱娘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过来,微微沉吟后勾起了嘴角,「春桃妹妹要是不嫌弃我们姐弟俩带着重孝,随时都可以带着针线过来我教你。」 「你会?」杨春桃半信半疑。田樱娘到杏花村来这五年也就她这一个比较相熟的朋友,但两人相处的时间也较为有限。一来是田樱娘不怎么出门,二来是田樱娘性格内向说话极少。 想到这儿,杨春桃才后知后觉道:「樱娘姐姐,我怎么觉得你变了好多!」身材相貌看着还是和以前一样干巴巴的,但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低头含胸看不清面貌。只是站直了身子,嘴角带着点弧度,眼神变得亮亮的,整个人就多了一种……明媚的气质。 「是吗,」田樱娘打了个呵呵,「爹和娘不在了,只剩下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我要是再不拾起长姐的责任,日子又怎么过得下去。」 「难怪我娘一直让我跟着田家婶婶多学学,樱娘姐姐这是跟着婶婶学的吧。」杨春桃有些怜悯又有些羡慕地感叹了句,岔开了话题,「樱娘姐姐你真的会绣花?」 「会,而且我还会绣很多种花样。你能给我说下镇上绣坊都需要什么花样的绣品吗?」田樱娘将针线篓中一块绣了大半梅花的棉布和仅有的三色绣线单独拎了出来,拉着春桃坐到了窗下。穿针引线,很快便将那绣了大半的梅花给补全乎了,而且星星点点的红梅经过她巧手安排后比之前秀丽了不少,枝干立体更显逼真。 在绣花的过程中,她便将镇上的基本情况给套了出来。百花镇上有两三家绣坊,两家稍微普通点的主要销售一些简单绣花的成衣、帕子之类,但其实绣花的成品的生意并不是太好,多数还是买一些平常的布料或是成衣。而另外一家锦绣坊开在前往百花山必须弃车步行的要道上,绣坊里卖的也是掌柜从县城里采买的绣花成品,自然也会低价从十里八村收一些绣品,杏花村只有一个人的绣品能够卖到锦绣坊里去,这个人就是田家秀才娘子。 当然,十里八村也不是没有绣得好的绣娘,但这样的绣娘绝对是普通庄户人家抢着要的媳妇人选,是绝对不会落到和杏花村这穷乡僻壤来的。所以村里的姑娘媳妇们都渴望能够得到秀才娘子的指点,只可惜前两年秀才娘子身体不怎么好,没精力教别人,这两年倒是慢慢缓过来了,可惜还没正式开始教授村里的姑娘们做绣活就和田秀才一起双双去世。 听到春桃说到这儿田樱娘不由在心里给秀才娘子说了一声「对不住」,占了人女儿身体不说,还得假借人家名头「招摇撞骗」。不过,田樱娘也因此在心里暗暗发誓,愿田秀才夫妻和他们的女儿田樱娘尽管放心投胎转世,她会尽一个长姐的责任抚养幼弟成家立业。如果能够顺道保佑她能去京城查清楚太傅府覆灭的真相就更好了。 待得田樱娘慢慢回神,杨春桃还拿着她添改之后的绣样翻来覆去观看,似乎不相信眼前这一切竟然是真的。直到田岚州和杨三叔、杨三婶一起来家,她才不舍地将绣样还给田樱娘,「樱娘姐姐,这个太好看了。我能先学这个吗?」 「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家里绣线质量和颜色都不正,只能勉强练手,要想把手艺学好,还得舍得布和绣线。」 两人讨论着花样子从东屋出来,迎上了杨三叔两口子惊讶的眼神。田樱娘落落大方微微一笑,「三叔、三婶好。」 「好好好。」杨三婶的样子和春桃差不多,只是看起来年纪大些,身材也有些走样。惊讶过后便是欣慰,快步走上来伸手就将田樱娘给揽在胸前,「樱娘这是遭了大罪了,三婶看伤口好些了没有?」 在太傅府嫡女的十八岁生涯中,身边的一切都高贵中透着疏离,别说被人紧紧抱个满怀,就是一尺内拉手都从未有过,冷不丁被杨三婶熊抱到怀中她是抗拒的。可杨三婶力道大,根本不允许她挣开;继而就觉着一双温暖的手在头上摸索,暖暖的让人舍不得离开。 「没事了。」好半晌,田樱娘才从杨三婶的热情中挣脱,看向了一旁田岚州,「弟弟,罗大伯呢?」 第6章 「去桃花村找卢郑那小子了!」又是杨三婶代替了田岚州回答,并拍着胸脯保证会守在院子里帮姐弟俩争取最大的权益。 杏花村和桃花村中间隔着一座大山两条小河,等村长带着卢郑母子两个到杏花村时候天色已暗,院子堂屋前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正随微风轻轻摆动着,听着外面声响,陪田樱娘姐弟忙活了一下午的杨家夫妻首先迎了出来。 郑娘子眼睛不太好,刚进院子便见着一双高大男女靠近,顿时身子就是一软,「田……田先生……。」 说起将两个半大孩子赶出去占人房产,郑娘子其实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因为她还想有个正经院子赶紧给已经十九的卢郑说一房媳妇。然而,这人做了亏心事便心虚,心虚之下哪怕只见了个影儿也疑神疑鬼。 「哟,郑娘子这还记得田先生呢,可真是不错。」杨三婶见郑娘子那样就觉讽刺,忍不住嘲讽出声。 「杨三婶,我和我娘自然是记得田先生教导之情的,这不就承继先生遗志来杏花村将学堂给维系下去吗。」卢郑在杏花村来往了五年,自然认识被村人称为朝天椒的杨三婶,皱着眉头给杨三婶行了个书生礼。据他之前的估算,在杨三一家人回村之前就能把田樱娘姐弟俩给赶出杏花村的,谁知道罗大牛办事磨蹭,又遇上田樱娘摔伤,竟然拖到了如今。 卢郑和罗大牛都是一个想法,都觉得今天的事是杨三一家子在后面出谋划策,不然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想到把房子让一半出来的主意!而且卢郑还不相信罗大牛转述田樱娘的那段话是田樱娘一个小姑娘能说出来的,田樱娘是什么人他卢郑一清二楚,就是个怯弱胆小成天低着头但会偷看他一举一动的呆瓜!这样的呆瓜能说出那番大道理来,他卢郑半分也不信。估摸着罗大牛为办事不利找理由来着。 不过,卢郑也的确怕了罗大牛说的那些话。他也依稀记得考童生时候听人说过关于读书人补贴的事情,户籍上的血缘至亲的确可以带着秀才名帖去县衙争取一些应得的照顾和福利。若他真逼得太紧,就怕狗急了跳墙,到时候才得不偿失了。所以说,思前想后了一番,卢郑同意了罗大牛的说法先住田家一半的房子,日后之事,徐徐图之便成! 卢郑自认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既然打定主意了要徐徐图之自然就不再绷着「童生老爷」的派头,不但跟着罗大牛的牛车立刻便来了杏花村,而且见到杨三夫妻俩的时候态度分外端正。礼多人不怪,卢郑现在可是童生老爷了,见面先把姿态给放了下来,反倒让杨三婶满腹酸话都没办法出口,憋得那个难受哦就差没一口气接不上来厥过去算了。 关键时候,罗大牛在院子外头挥手嚷嚷道:「行了行了,别多礼了。杨三、杨三家的,赶紧过来帮童生老爷把东西归置好。」他是赶着家里的牛车去的桃花村。破家值万贯,卢郑母子俩穷得只有一间茅草屋遮雨但也收拾了小半车破衣、破棉絮、农具等,全都在郑娘子的强烈要求下堆在牛车上载到了杏花村。 村长有令,杨三便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杨三婶一起往外走;有人帮着搬东西,卢郑也就搀扶着郑娘子往堂屋走,「娘,你慢点。」 站在堂屋前,郑娘子下意识就往东屋转。田家她是来过的,知道东屋是主屋之前是住田家夫妻和田樱娘的比较宽敞。然而,东屋门口,田樱娘和田岚州一边一个正冷眼看着她们母子两个。天色太暗,郑娘子依然是看得不大清楚,「郑儿,这门怎么还关着,是那姐弟俩不甘愿让我们住吗?」 卢郑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转头对比了下房门大开但甚是空旷的西屋,他放低了声音对田樱娘说道:「樱娘妹妹,我娘眼睛不好,能让我们住东屋吗?」 在他想象中,如此温柔得对田樱娘说一句好话她一定会乐得找不着北,还不是什么要求都能应下来。而田岚州不管怎么争,左右也不过一个小孩子,难道连长姐如母都不曾听过吗? 可是!现实和想象肯定是有差距的,他话音才刚刚落下。以往遇上他说话像个小兔子似的低着头蹦开但绝对会照做的田樱娘竟然仰头直接对上他眼睛,斩钉截铁回了一句:「不能!让出西屋已经是我们姐弟两个的极限。而且……西屋光线好,更适合郑家婶子住。」 为了书房亮堂,西屋的外间多开了一堵窗子,里间也开着个小窗,不管是郑娘子住外间还是里间,都能比东屋要适合。 正要开口的田岚州飞快看了眼田樱娘,嘴角往上勾了勾。 卢郑被田樱娘堵得有点适应不来,好半晌才从田樱娘铿锵的拒绝中回神,上下将人打量了一遍,依然是那个黄毛丑丫头啊!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 郑娘子则是听出来并非是房门紧闭,而是两个孩子把在门边根本进不了。心里立刻就不高兴了,「田先生和秀才娘子都是知书识礼的人,怎么教出来的儿女这么没教养!我儿可是童生老爷,怎么能住西屋呢。」在乡下,东屋为尊,一般住的都是家里德高望重的老人。 「我……」 田岚州才刚说了一个字,就被田樱娘扯了袖子往身后拉,她则直接站到了门槛上,比卢郑都还高出了半个头,居高临下道,「我爹能教出卢师兄这样的童生,我和我弟的教养就不劳郑家婶子挂心了。其实我也想过让婶子和卢师兄住东屋,可是一来东屋是我和弟弟的念想;二来两老九泉之下肯定会不放心我们姐弟情况,万一他们二人晚上想回来看看我们,结果看不到,不知道会多伤心呢!「 田樱娘说得郑娘子脊背发凉,就是读圣贤书觉得世间无鬼神的卢郑都心里发毛,扶着他娘转身往西屋走,口中倒是冠冕堂皇说给罗大牛等人听道:「娘,怎么说先生也教养了我几年。樱娘和岚州毕竟是先生的子女,他们住在东屋也是极好。西屋这边是先生的书房,能与先生墨宝相伴……」 田樱娘听到这儿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咳咳,卢师兄,西屋书房里的东西可都是我爹的遗物,自然是要我弟弟岚州继承的。所以我已经将那些东西都搬到了东屋,你需要什么再重新置办便是!」 第7章 话音落下,暗夜中都能见着卢郑身影踉跄了下,郑娘子叽里咕噜询问声中,田樱娘回头对田岚州粲然一笑,「多大脸啊,还‘与墨宝相伴’。我可是搬得连根针也没剩下。」 爹娘过世之后,田岚州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昏暗,再也没有一丝亮色。直到……田樱娘明明比他矮小瘦弱的身躯挡在他面前,为他挡去所有的恶意的目光,他的心思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萦绕在心中所有的怀疑和矛盾都抛到了一边,他觉得,如今的田樱娘一定是爹娘怜悯他的孤独特意留给他的礼物。 田樱娘回头那一笑,像是冲破黑暗的艳阳,将他胸中阴霾尽数驱散。就像是迷途的旅人找到了出路,也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一直缠绕他的那些个纷杂思绪。重重思绪远去,只剩下姐弟俩相依为命的亲密感,以及身边还有人陪着的充实感。 「愣着干什么,咱们姐弟俩去送一送杨三叔和杨三婶。」田樱娘的声音带着少女稚嫩显得尤其清脆,将田岚州从思绪的迷雾中给唤醒。 「好。」田岚州对田樱娘露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好脸色,阴郁少年看上去总算是柔和了一些。 正好,杨三叔夫妻两个一趟就把卢郑母子俩的东西给搬到了西屋放着,杨三婶便叫了声「春桃」。 「娘,等会儿。我把这两针缝完了就来。」杨春桃在东屋里间应道,一个下午时间,田樱娘给她勾出来的兰花已经快成型,此时兴趣正浓厚着。 田樱娘和田岚州只好站在堂屋昏暗的灯光下继续陪着杨三叔夫妻俩等候。不一会儿,杨春桃就拿着一张角落绣了兰花的帕子出来,还没迈出门槛就喜悦地举起了手,「樱娘姐姐,看我这针脚还行吗?」 「都这时候了怎么还看得清针脚,明儿天明我再帮你看下,但你记着回去后可别动针线了,伤着眼了可不好。」经过一下午相处,田樱娘是真心觉着杨春桃一家子为人都很不错,在举目无亲的杏花村绝对属于可以深交的人家。所以她在教杨春桃绣花的时候一点都没偷懒,根据杨春桃的性子教了她一种比较简单的针法,一个下午时间,小孩巴掌大的一块兰花便初具雏形,绿的叶、白的花、黄的蕊,看起来立体感十足。杨春桃越绣兴趣越大,若是不给她把利害关系说清楚,待会儿人回去点着油灯绣一晚上可不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卢郑和郑娘子也在西屋门口听了个分明。田樱娘话音才刚落下,那厢郑娘子便冷哼了一声,「这是在说谁呢?」 「……」田樱娘这才想起人郑娘子眼睛有问题,但是这话好像也没毛病啊。 这一次,却是田岚州抢在她面前顶了一句回去,「反正不是说你!」 卢郑眯着眼睛将灯下众人,特别是杨春桃细细打量了后,端着书生架子轻咳了一声,颇为严肃道:「岚州,你既是田秀才的儿子,当知何为礼?我知你不喜,且先不论明日我便是学堂的先生教化与你,便是依着我娘的年纪你也不该如此言语。」 在乡下,卢郑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并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但有句话不是叫做「不明觉厉」么,至少罗大牛村长首先就面色严肃地教训了田岚州,「童生老爷说的话岚州你听见了没有!咱们村也是看在童生老爷的份上才同意你们姐弟继续住在这里的,你这是什么态度!还想不想在学堂念书了。」 本朝最重名声,特别是文人。卢郑怕被人说苛待恩师遗孤不得不退后一步,田岚州若是想走念书科举一途也必定要珍惜羽毛,不能让人有一丝诟病的地方。 所以在田岚州还要说什么的时候,田樱娘直接将他给拦了下来,看也不看昂首挺胸一副世外高人架子的卢郑一眼,只对杨家人道了谢,并告诉杨春桃不用来这边院里找她,她空下来的时候自然回去杨家。 田樱娘还是太傅府嫡出大小姐的时候虽然专心在学识上多了些,但待人接物上也有专人教导过,不怎么精通可也看得出来村长现在是完全站在卢郑这方。「县官不如现管」,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与其现在闹起来让杨家人也跟着为难,不如暂时先退一步缓一缓,以后再找机会扳回这一城。 「姐……」田岚州还有些不忿,想越过田樱娘再辩解两句,但田樱娘就挡在他面前,除非他下大力气把人给推开。然而,目光触及她头上有些松垮的纱布,他最终还是听从了田樱娘的意思抿着唇低低对卢郑和郑娘子道了一声对不住。 罗大牛对此总算是稍微满意了些,又给卢郑陪了些好话,这才赶着牛车和杨家人一起出院子回家。 一行人背影消失,卢郑脸上温文的笑容一收,阴郁的眼神在田樱娘姐弟脸上瞟,道:「按理说,岚州该为田先生守孝三年,这三年当足不出户慎言慎行。但学堂既然是杏花村村学,倒是不用那么苛刻,只要岚州能交上一年五两银子束修,我也是不介意指点指点你功课的。」 「我儿,先不说那些。有的人只是交钱没用,还得人品过得去才能收。」郑娘子扶着卢郑的手腕,浑浊的眼珠子转个不停,冲着田樱娘的方向命令道:「樱娘是吧,过来扶我到堂屋坐着。然后给我和我儿把饭菜做来。」 田樱娘被卢郑母子俩的自以为是气笑了,这娘俩是哪来的自信别人会照做?难道就是因为卢郑是这十里八村除死去的便宜爹之外唯一的童生老爷! 「对不起了郑家婶子,天色已晚,我和岚州就不奉陪了!」田樱娘伸手摘了堂屋廊檐下的灯笼,吹灭了里面的一小节蜡烛,这还是爹娘办丧事用剩下的一截呢,可别因为讨厌的两人给浪费了。 灯笼一灭,堂屋前一片漆黑。田樱娘记忆力好,田岚州是待了五年,姐弟两个摸黑轻松地进了东屋,吱嘎一声关上门,将卢郑母子俩的谩骂全都关在了外面,反正堂屋里就只有一张八仙桌和四根条凳,随便那母子俩怎么发泄都行。 为了不便宜卢郑母子俩,田樱娘将西屋两间屋子和堂屋多余的东西全都搬到了东屋,外间是杨三婶带着田樱娘和杨春桃收拾的,虽然多了西屋外间的书桌、书架和堂屋原有的几把椅子,但好歹还算留着上炕的通道。 第8章 田樱娘面含同情地目送田岚州翻到炕上坐着,还得小心将她们几个女人弄了半下午的针线篓推到一边才能摊平躺下,叹了一口气便往里间去。 「姐,你等等。」田岚州突然想到了什么,从炕上坐了起来。 「弟弟,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但是现在快亥时了,有事咱们明天再商量好吗?」说着,她拉开了两间屋子相连的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嘭—— 「啊——」田樱娘的尖声惨叫在黑夜里传出老远,幸好田家房子离着村子大部分人家有一段距离,要不然就不止吓着卢郑母子俩这么简单了。 下午收拾屋子时,一来是田樱娘头上还带着伤,二来是杨春桃实在是太想快点学会绣花,所以杨三婶便让杨三叔和田岚州收拾里间,她则和两个小姑娘收拾外头。 其间但凡是杨三婶觉着碍眼的东西都搬到了里外相连的门边,任杨三叔和田岚州安排在里屋。里屋本来就狭窄,杨三婶根本忘记杨三叔是个糙汉子,田岚州更是很少接触家务活儿,于是本来小小的里屋就被两人给塞得密不透风。 黑漆漆的夜色中,田樱娘根本就发现不了脚底下有什么异状,乱七八糟堆着灶台周围收到屋子里的一些能用的东西。她这一去,正好就碰在了一个架子上,弹力作用作祟,身子一偏就摔得扑倒在架子边一个装水的大石缸中,摸着石缸冰冷的温度,如何不吓得她失声尖叫。 连续的声音和惨叫狠狠吓了田岚州一跳,也来不及将靠窗的油灯取在手里就磕磕碰碰摸索到了门边:「你怎么了?」 话音都还没落下,就听得略显熟悉的「嘭」一声,田岚州也撞在了架子上,而且循着田樱娘摔倒的痕迹也向石缸栽下。 于是乎,刚刚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身处环境准备爬起来的田樱娘只觉后背大力袭来,整个人都被压着重新趴在了石缸上,就像是被人当胸捶了一把似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你!」田岚州反应倒也不慢,摸索了下,扶着田樱娘的腰先站了起来。发现前面正是自己最后放的那口厨房大水缸,黑夜中脸色一红,「你没事吧。」 田樱娘这身体好歹十四岁,再说没发育,这一撞,也让田樱娘感觉都快被撞凹回去了,哪还有精力给田岚州回话,只重重「嘶」了一声,整个人都弓成了虾米。 下一刻,她就感觉身体一轻,被人拦腰抱着离地而起,眼前景物飞快闪过,回神时候已经坐到了炕上。少年站在边上手足无措,「我……我去请大夫!」 「不,不用。」田樱娘赶紧伸手将人拦住,这大半夜的找大夫先不说路上危险,出诊的费用自家可是一点都拿不出来的,「让我缓缓就好。」 田樱娘揉着痛处,脑子里闪现出上辈子十三四岁是怎么保养来着?好像又是热敷又是让嬷嬷帮着揉的,为了日后健康,看来有必要把保养抓起来了。 「哦,好。对……对不起!」 田岚州继续杵在炕边,吭吭哧哧道了歉。田樱娘借着昏暗朦胧的油灯看见他脸上的担忧和自责,心中暖意渐渐战胜了身体的疼痛,为人长姐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不关你的事,是姐姐走路没注意。」 「是我……」 「是我……」 「是我……」 「好了,我们都别自责了。」田樱娘抬手结束两人的争论,姐弟俩四目相对都忍俊不住笑了起来。过了会儿,田樱娘的目光移到了灯影下微敞的房门,想起被绊倒时候眼前那黑乎乎的一片,不禁扶额:「里屋,你和杨三叔都是怎么收拾的?」 田樱娘这么一问,田岚州不由心虚地低下了头。下午时候,杨三叔力气大负责搬东西,他则在屋内安顿那些东西,刚开始他都还勉强能应付,但后来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乱七八糟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所以只能随意堆叠,一不小心就堆到了门口。 还没来得及请杨三叔帮着整理呢又到了晚饭时间,出于礼貌,田岚州便歇了让杨三叔继续帮忙的心思。再然后……杨三叔拉着他坐堂屋门槛上殷殷教诲了许久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子应当立起来,更没机会插嘴说里屋的事情。 得,这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田樱娘也便不多问了。看了眼还放着炕桌都能轻松躺下三个人的炕头,她默默往里挪了挪身子,拍拍旁边:「天晚了,一时半会儿怕也把屋子腾不出来,先歇了吧!」 要是换作太傅府的大小姐,别说是和男子躺在一个炕上,就是单独在一间屋子里也不成。不过,现在的田樱娘是将「权宜之策」贯彻得很彻底,甚至经过几天的思考以及今日和杨家母女俩相处,她还觉着如今这杏花村日子过得比以前轻松多了。女子不用关在闺房绣楼里,也不会有人时刻盯着站卧坐行是否规矩,更不会时时刻刻都被拿来和别的高门贵女做比较。若非京城还有她难解的执念,她还甘愿选择在这杏花村中终老。 田岚州默默站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吹灭了油灯摸索着爬到了炕上蜷缩在了外侧。 田樱娘本来以为会像前几日那样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不曾想身边有热源传来,还有丝丝或轻或重的呼吸声,竟觉得空前安心,不知不觉便沉睡了过去,而且下意识往温热的方向靠了又靠。 黑暗中,田岚州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感觉到腰间多了一只手掌后差点从炕上跳起来。他还记得,两年前一次风寒,他娘陪着他熬了一晚上,累极了睡在了他身边,也是这么轻轻将手搭在他身上。很奇怪的是田樱娘的手枯瘦还带着凉意,给他的感觉竟然和娘亲丰润温暖的手没什么区别。静静感受这种有人陪伴、有人关怀的温暖舒适,他紧皱许久的眉头舒展,一直紧抿的唇线微微上扬,沉入了甜甜的梦想。 「真是丧良心了啊!」 田樱娘是被窗外高亢的诅咒声吵醒的,迷迷糊糊中正想唤丫鬟问一声怎么回事,却又在触及身边田岚州时猛然回神。而且顺着手上温热看过去,入目的便是田岚州全然放松的安心睡颜,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多久没睡过一次好觉了,外面郑娘子一声高过一声的诅咒声都只是让他微微皱了皱秀气的眉毛,扇子似的浓密眼睫毛盖在青黑的眼圈上格外惹人怜惜。 第9章 田樱娘的心一下子就像是被什么给挠了一下,似乎……对于京城往事的执念和怨恨都离她远去,唯有姐弟俩此时互相依靠互相信任的岁月静好才是人生所求。虽然她还是会去京城调查太傅府满门抄斩的种种疑点,但在去京城迎接风雨之前,她还是想要安安静静享受一下亲人间的相亲相爱,以及……邻里乡亲间的「有趣」生活。 新人新书,求疼爱啊!收藏推荐评论什么的都可以来一波 唰—— 兜头一盆冷水淋了郑娘子一身,让她正起劲的诅咒声戛然而止,世界顿时安宁。 「啊……」田樱娘很配合地露出了个吃惊至极的表情,并在郑娘子开口前急急忙忙道歉:「真是太对不住郑婶了!也是我从来没这么早起来过,迷迷糊糊地竟然都没看见您站在我家窗户底下。」 早春三月,身子弱的都还穿着棉袄,郑娘子便是如此。然而田樱娘这一盆冷水直接将她棉袄给浇得透透的,从外面就凉到了心里头。一口气堵上来正要发飙,田樱娘连珠炮似的下一句又蹦了出来。 「不过,郑婶您怎么大清早的在我家窗户下?」田樱娘刚刚反问了句,却是眼尖地看到远处通往自家的小路上快步走来的几个人,想是被郑娘子之前高亢的哭叫给引过来的村民们。顿时有些后悔只顾一时痛快泼了这厮半盆洗脚水,然而事已至此,只能想办法找补一二了。 心里想着,眼睛也没停四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定在了被郑娘子鞋底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几株杂草。 农家小院里除了必经的几条小路铺着小石子别地方都是规整好的泥地,房屋窗户下也不例外,多被用来种些葱蒜调料随时取用。也就秀才娘子还存着几分风雅心思,这东屋窗户下种的是两颗杜鹃。郑娘子指桑骂槐要收拾田樱娘姐弟,又生怕姐弟俩听不到她的魔音穿脑,特地走到了窗下,正好在两颗杜鹃的中间。 当田樱娘还是太傅府嫡长女时候除了出色的琴棋书画外还有个雅致的爱好:养花。她的院子里种了许多奇花异草,而且养花种草的名声在外,许多人不好养的花草也辗转托到了她手里。其中让她印象深刻的便是溧阳侯世子托付给她的几株长相其貌不扬的杂草,那「杂草」便是和郑娘子此时脚底下的如出一辙。然而,精心侍弄后那「杂草」竟然打了花苞,开出一朵朵金色如同酒盏大小模样的花朵来,且花开后香味浓郁醉人。 溧阳侯世子将被定名为金盏兰的花作为礼物在太后寿辰那天拿出来,被当今圣上盛赞,当即便准了溧阳侯世子求赐婚的旨意。那之后,金盏兰一度被神话,别说京城,整个大丰朝都为之轰动,不知道多少人四处寻找金盏兰、培育金盏兰。如今虽然物是人非,但当田樱娘思考怎么占先机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来的却依然是让她印象深刻的金盏兰。 「哎呀,我的金盏兰!郑婶您踩死了我的金盏兰!」田樱娘丢下木盆,一副震惊难以置信的模样跑到了窗下,蹲身对着郑娘子脚下那几株青黄的杂草就抹起了眼泪,「金盏兰被郑婶您踩死了,收不到工钱也就算了,可是我拿什么来赔给人家呢!」 田樱娘如丧考妣的表情太真挚,郑娘子心虚之下抬脚就退了出来。退出来后才反应过来怎么被个小姑娘给指使了,心中火气更甚,「乱七八糟说些什么!谁踩你什么兰了?谁看见了啊!」 田樱娘飞快扫了眼郑娘子身后不远处,心说看到的人还挺多的,但我就是不说。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是委屈到泫然欲泣:「郑婶,我可是亲眼看您从我家花圃里走出来的,您不能因为我年纪小就耍赖啊!」 「耍赖又怎么了!你还能咬我不成。再说了,你泼我这一身水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可是童生老爷的娘!告诉你,田丫头,你最好赶紧把家具和灶具都乖乖给我拿出来,不然我让我儿子不收你弟弟进学堂,还要把你们赶出村子去。」郑娘子在桃花村就是个出名的泼妇,不然也不会丈夫死后立即被婆家给赶了出来。 田樱娘眼角余光瞅着篱笆墙外停下来的身影,也配合着假装不知道,心一狠,「噗通」一下跪了下去,伸手拉住了郑娘子裙角,而且是避开了有水渍的那一处,「郑婶,我都和您说了对不住。每天早上谁家不是将昨晚的洗脚水往菜地里一泼了事,都怪我刚被吵醒浑浑噩噩没能看见你竟然站在我家窗户底下,弄脏了您的衣裳我会负责到底的。可是您踩了这几株金盏兰是要了我们姐弟俩的命啊!原本我娘就靠着侍弄花草补贴些家用,这几株金盏兰可是她帮镇上的贵人养的,看着这几株金盏兰我们姐弟俩就像是见到了亲娘。」 「这也罢了,关键这几株金盏兰本来过几天就能起出来送去交差换点我们姐弟俩活命用的银钱,被你这么一踩……呜呜,别说贴补家用,怕就是我们姐弟俩倾家荡产也不够赔的……」 说到后面,田樱娘已是将京城时候她最不屑,但是不否认效果最好的装柔弱手段用到了极致。她重生前便是这么一个不做则已,一做便要登峰造极的人。 当然,这样的效果绝对是明显的。特别是她现在顶着十四岁的年纪十二岁的枯黄瘦弱身体,这般伤心的样子绝对是闻者伤心、见着落泪。 可惜郑娘子眼睛不太好,耳朵也自动忽略她的伤心,只是眯眼打量了窗台下被她踩过的泥地,终于是看到了几株乱七八糟的「杂草」,可看来看去她也没看出这几株草的值钱来。念及此,刚刚一时而起的心虚顿时就一扫而空,重重哼了一声:「都说秀才娘子家教好,我看却未必,小小年纪丧良心也就罢了,还想讹诈我不成!」 郑娘子毫不留情地抖了抖脚,嫌恶道:「别对我摆出这哭哭啼啼的狐媚样子,我可不是那些个瞎了眼的男人,你是勾引不了我……」 郑娘子话还没说完呢,抱着她脚跪在地上的田樱娘就被「抖飞」了出去,重重扑在了石子路上,还伴随着凄凉的一声:「娘……」 顿时,篱笆墙处的杨三婶首先忍不住冲了出来,一把将田樱娘搂到了怀里,「可怜的孩子啊!」 第10章 后头村长媳妇和村里另外两个妇人也抹着眼角走了出来,看郑娘子的眼神有些尴尬,而投向田樱娘的眼神都带着同情:是啊,这没爹没娘的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新书求疼爱啊啊啊 今早,村长媳妇在村长的授意下带了些日常用品和肉菜,又找了另外三家妇人一起来「慰问」郑娘子母子,顺便帮忙童生老爷母子两个在杏花村彻底安顿下来,这么一来学堂也好早日重新开课。 田家当时安家的时候便是杏花村村尾一个偏僻的小山包后面,离得近的就只有原本住村尾的杨三一家。所以村长媳妇带着人就先到了杨三家,和杨三婶还没把事情说清楚呢,就有耳尖的妇人隐隐听到了田家院子的喝骂声,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赶紧加快脚步转过了小山包,正好看见田樱娘哀求郑娘子的全过程。 郑娘子的「泼」杏花村的人早有耳闻,但看在卢郑童生老爷的份上大家觉得还是能够忍受的。就是没想到传说中的泼妇果然不一般,对着田樱娘这样的小姑娘居然都都下得去口。 「三婶……」田樱娘搂着杨三婶的腰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这身体实在是太瘦了,一番假跪假摔完全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一点都不划算。 一番动作加上委屈的小脸,明眼人看来田樱娘可真是可怜极了。然而村长媳妇考虑事情不可能像杨三婶那么公平公正,她更多的还是考虑如何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给化无。所以只能别开眼不去看田樱娘,只伸手去搀扶郑娘子,「呵呵,这大清早的都是什么事儿啊。郑家妹子,你身上衣裳怎么是湿的?小心风寒,先回去换了再说。」 可,郑娘子要是这么好相与就不会在桃花村举步维艰了。更何况村长媳妇还提醒了她身上还湿着,哪里就怕了田樱娘的什么兰!不借此机会在杏花村里立起来她就不姓郑!直接甩手将村长媳妇甩了趔趄:「你又是谁?想和我套近乎让我别和田家丫头计较是不!别以为你们人多我就怕了你们,告诉你们,我儿子卢郑可是童生老爷,你们大清早的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冲到我家院子里吆五喝六是什么意思?」 「……」村长媳妇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不过她可是号称杏花村里最长袖善舞的妇人,为了罗大牛的村长事业暂时放下脸面什么的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只稍微愣了愣,便又扬起了笑脸:「怪我、怪我,我都没给郑家妹子你介绍。我家男人就是昨儿去桃花村接童生老爷和你的罗大牛,要是你不嫌弃叫我一声罗大嫂便是。这边几个也不是外人,她们家孩子都要在学堂念书,这不是知道童生老爷和郑家妹子你们刚搬来肯定许多东西没置办起来,特地给你们送点吃用。」 说着,村长媳妇便示意同来的三个夫人掀开随手竹篮子上的布巾,露出里面装的鸡蛋米面之类。郑娘子眯着眼打量后神色终于是缓了下来,「你们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村长媳妇见状连忙给同伴使眼色,再次想将郑娘子带离东屋窗户底下,「童生老爷还没起吧,不如将就着锅灶我们帮忙先给他做个早饭。」 村长媳妇不说这话就算了,这话一出,郑娘子是气不打一处来,原本都跟着米面转弯的身子重新转了回来,「锅灶!要是有锅灶就好了!罗大嫂,我正想找你们当家的问一问,是不是真心请我们家卢郑来杏花村教学?」 「自然真心。」村长媳妇拍胸口保证道。 「那为啥没把吃住的地方给我们准备好一点!那灶上空着俩大窟窿,怎么做饭!我不过是到东屋问一句,你瞧瞧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哎哟,有些人就是看我们孤儿寡母的,欺负我眼睛不好,简直丧尽天良哦!」 郑娘子唱念做打的功力那是十分深厚,若非村长媳妇几人亲眼所见她是如何对待田樱娘的绝对会信她的说法。但有田樱娘声情并茂的「表演」,郑娘子的控诉众人心里是一点都不信。不过,东边厢房大敞大开的灶房棚子里的确干净得有些过分,连个水缸都没有,灶台上还真是黑黝黝两个洞口。 村长媳妇愣神之际,杨三婶已经深呼吸了两口气,坚决站在了田樱娘姐弟这边,「这个倒是怪不到樱娘和岚州身上。罗大嫂也知道田秀才和秀才娘子只顾着帮学生筹笔墨钱、赶考钱什么的,结果什么都没给两个孩子留下。这次樱娘摔坏了脑袋不是由罗村长作保欠着黄大夫三两银子人参钱么,反正郑娘子和童生老爷要住到田家得腾屋子出来,昨儿我干脆让阿轩和他爹把这西屋里的东西和灶房里还值当两个银钱的东西都卖了,就这都还差一两多银子呢。只可惜啊,田秀才资助了别人那么多,临到头来别人不但不记旧情,反而要把人逼到绝路啊!」 杨三婶越说越生气,只差没指名道姓骂郑娘子母子俩忘恩负义了。不过她好歹还记得姐弟俩今后还要和卢郑母子俩共处一个院子,而且田岚州想要继续念书也得靠着卢郑。所以虽然气愤也留了一线,只是想让郑娘子和到现在都没还露面的卢童生知道田樱娘姐弟俩并非孤苦无依而已。 「谁要把人逼到绝路了!你别血口喷人。」郑娘子昨儿刚知道原来自己儿子的名声一点都不能坏,如今杨三婶一说她就敏感地扫了一圈院内几个妇人表情,生怕谁将今天这事「扭曲事实」传了出去。 「罗大嫂,你不是村长媳妇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杏花村的人欺负我们母子两个外人!罢了罢了,我这就去让阿郑一起回桃花村去。」话是这么说,郑娘子脚步却是一点都没挪。 村长媳妇和另外三个妇人都是有求于郑娘子的,见状连忙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了起来。村长媳妇更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杨三婶一眼,「杨三家的,过几日可就到了服春役的日子了。」 大丰朝开国近百年,一年四季都会抽调壮年男丁服役,做的也就是附近修桥铺路挖沟之类的杂活,每次也就五日左右。别看活儿简单时间也短,关键安排活儿的是每个村的村长,最脏最累的活儿总得有人去做。这个威胁在哪个村子都百试不爽。 第11章 杨三婶倒是不怕地想反驳,深知服役中猫腻的田樱娘却不想杨三婶因为自家的事情开罪村长一家地头蛇。况且她现在也没打算和杏花村的人对上,她想先下手对付的一直都只有卢郑母子两个。 「罗大娘,杨三婶,你们都别说了!都是我的错。」 以前,田樱娘向来是不屑装柔弱那一套的,可是事实告诉她,弱者往往容易得到同情,更轻松地达成目的。 她以前不屑,并不代表她就不会。依着她的天赋,只要用了心,鲜少有学不会的东西。 譬如现在,她就能够哭得楚楚可怜而不让人心生厌恶,抽泣着将事情半真半假说了一遍,在场几个妇人面上俱都露出了不忍之色。 一直试图和稀泥的罗大嫂当时就懵了:「这……也就秀才娘子有这个闲情逸致种花养草什么的。这样吧,这什么兰多少钱银钱,咱们村里凑凑也就赔了镇上人家!」 另外几人也连连点头,看样子是真的相信了田樱娘的说法。毕竟,秀才娘子在所有村妇的眼中是神秘莫测的,不但会绣花,还识字,院里几块地规整出来别家都是种着葱蒜,也就秀才娘子专门开辟了两块出来种花。所以田樱娘说窗下种着金盏兰,大家也没多想,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们根本不知道金盏兰的价格。 田樱娘眼神闪了闪,连连摆手,「要是这样,我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罗大娘和各位叔叔婶婶的。只是……」 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惹急了罗大嫂:「只是什么,一次性说出来别支支吾吾的耽搁郑娘子换衣裳。」 「只是这金盏兰名贵,这几株没一千两银子赔不了。」 「多少!」罗大嫂和郑娘子一起惊呼出声,捂着心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金盏兰,其形如盏、其色为金,嗅之心神沉醉,置于案头满室生香,弥久不散,被太后赞为‘盛世金盏’。一千两,那是因为这六株金盏兰并未开花,若是花开,一株也不止千两。」 明明是骨瘦如柴的黄瘦少女,说话时却是昂首挺胸自有一番气度,简陋的院子里因为她这番话变得寂静无比。一来是她此时的气质让人有一种凌然不可侵犯之感;二来是那金额太大,村里的妇人们绝大多数一辈子都见不了这么多银钱。 这么一来,刚才都还信誓旦旦想要帮郑娘子出银子的罗大嫂和几个妇人不由往院门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家里煮着猪食呢。」罗三嫂首先拆了自家妯娌的台打算开溜。 剩下两个动作也不慢,一前一后拎着篮子正要开口说要走。这时候,便听得西厢虚掩的房门口吱呀一声,一袭鸦青色书生袍子的卢郑缓步走了出来:「金盏兰者,其株难活。若成,价千金;若不成,野草不若。樱娘师妹,不知师娘教你种花的时候说过此段没有?」 田樱娘眼神从卢郑有些门扉压痕的脸上扫过,心道终于出来了,不然她还不知道怎么下台呢。 于是,在旁人眼中,田樱娘在卢郑一步步逼近之下飞快咬唇低头,面孔以肉眼可见速度变红白交加,用蚊子似的声音回了句:「念过。」 卢郑笑了,「既然师娘念过,那师妹你知道意思吗?」 田樱娘飞快点头摇头,内心对于卢郑此时温柔和蔼的模样十分唾弃,此君果然渣男一个!明知道小姑娘对他有着异样情怀,昨晚都还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面孔,现在为了不赔偿金盏兰就对人大抛媚眼。 卢郑以为田樱娘已经被他翩翩风度所折服,傲然一笑,背着手迈着小方步来到窗台下,低头细细查看了那几株不成样子的杂草,「师妹,这个……」 卢郑话才刚起了个头,就听「哗」的一声,又一盆水从天而降,兜头淋在了他身上。 「啊……」窗内,田岚州惊呼了一声,手里拿着一张黑乎乎的布跑了出来,「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我没看到师兄站在窗下。」 田岚州的个子和窗户差不多高,如果从里面不注意的话的确看不到外面还站着人。少年一脸惊惶的样子根本不似作伪,别说罗大嫂几人,就是田樱娘也觉得事情只是巧合而已,毕竟她这几天也观察了下,貌似少年本就有晨起从窗口泼洗脸水的习惯。 「卢师兄,我帮你擦擦!」说着,手上抹布已是往卢郑少有的两件书生袍子上抹出几条显眼的痕迹。 「滚开!」正意得志满被人兜头一盆凉水,最心爱的长衫眼看也毁于一旦,卢郑脑子里名为理智的弦绷断,甩袖要避开。 「啊……」顺着他的力道,田岚州瘦弱的身子整个飞了出去,摔在了院子里铺陈的碎石子路上。 「弟弟!」樱娘顾不上去看卢郑错愕的脸,她只注意到田岚州的手掌被碎石子划破,鲜红的血液侵出来,和他青白的手掌形成了鲜明对比,光是看着都觉得疼。 「太……大夫呢?赶紧找大夫啊!」樱娘扯了帕子先给田岚州包着,惊慌失措地看向院里被这一系列变故吓得愣住的几人。 「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打我好不好。」田岚州另一只完好的手握着田樱娘手腕,身子往她怀中缩了缩,瑟瑟发抖,「姐,我害怕!」 「不怕不怕,弟弟不怕。」田岚州本来就身子弱,这楚楚可怜的样子让田樱娘心里揪着疼,恨不得把卢郑给大卸八块。 「卢师兄,我弟弟还是个孩子啊。他不是故意的,弄脏也不是不能洗掉,你怎么就这么狠心!要是你在学堂上课,身上被谁家不听话的孩子甩两滴洗不掉的墨水,你岂不是得把人给打残啊。」 田樱娘的话成功堵住了卢郑的辩解,也成功让院里的罗大嫂几个变了脸色,本就觉得正娘子霸道,卢郑和她相依为命性子暴烈也很正常。 「樱娘,快别和他们多说了,赶紧带岚州让黄大夫看看,这伤着的可是写字的手啊!」杨三嫂也没料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更没想到向来文质彬彬的卢郑居然会对田家姐弟动手,心里头堵着一口气,帮着田樱娘把田岚州扶起来就往外走。 第12章 「可是,家里没银子。」田岚州不着痕迹地离杨三婶远了点,大半个身子重量都靠田樱娘支撑。田樱娘都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感受到岚州隐隐颤抖的身子,又看他透过帕子还在浸血的手掌,再受不住她也只得咬牙撑着。 「我这还有点铜钱,不够先赊着,伤要紧!」杨三婶向来心疼田岚州懂事,见着写字的手片刻就血淋淋的哪里还顾得上银钱。 「不能再麻烦三婶了,不然我宁愿不治。」田岚州转头看向房间。 田樱娘顿时便福至心灵:这孩子还真以为那几株杂草是金盏兰呢,怎么这么单纯天真呢!本来田樱娘胡说八道只是想恶心下卢郑母子两个的,谁叫这两人居然这么歹毒,不让他们出点血真是对不起自己姐弟。 「卢师兄,岚州弄脏了你衣裳,你把他给弄伤了,医药费就当赔你衣裳钱了。但是这金盏兰的本钱得让郑婶子赔给我们,不然我怎么给贵人交代。」 「不可能!」郑娘子一听这话脸色又变了。 可田樱娘就是知道她肯定不同意,话都是对卢郑说的。卢郑好面子,被逼得涨红了脸有苦说不出,而且旁边还有罗大嫂、罗三嫂等人看着,他不得不从牙缝里憋出了句:「娘,给他们拿银子!」 「银子,我哪里有银子!你们,你们刚才不是说帮我凑凑吗?那赶紧凑点给我。」郑娘子刚想说家里没银子,就被儿子的眼神给逼得吞了回去,只得盯着罗大嫂几个。 「不劳烦各位婶子破费!」卢郑两步走到郑娘子跟前,利声道,「银子!」 「这……这是给你娶媳妇的。」郑娘子还在试图顽抗。 「娘,是我们不好。这银子先赔给师妹,回头我再赚就是。」众人听这话倒是不错,却不知卢郑此时的脸色铁青,她娘吓得浑身颤抖,从怀中掏出了钱袋。 卢郑一把夺过了钱袋,「娘,你身子弱,赶紧进去换件衣裳吧。师妹,这里是三两多银子,本来我还想留着赶考用,你先拿去给师弟看伤,剩下的就当是金盏兰幼苗的赔罪金,若是幼苗主人觉着银子不够,你让他们尽管来找我便是,我绝不推诿。诸位大婶,今日之事是我和我娘不对,还请诸位莫要和我们计较。」 干得漂亮!田樱娘在心中大赞了一番卢郑这番应对。本来,大家已经对卢郑母子两个生出了不满,要是卢郑母子两个再不依不饶下去,说不定她都能借机把两人给赶出去。可现在,郑娘子被儿子的「关心」给弄得眼泪涟涟,罗大嫂几个面上也现出了尴尬之色,就连杨三婶眼中对卢郑母子两个的憎恶都少了两分。 「哪能耽搁师兄你赶考。三婶,我们先带岚州去黄大夫那看看再说吧。」这时候田樱娘自然不可能再去接卢郑递上来的银子,那就是烫手的山芋啊! —— 这是田樱娘第一次踏出院门,满目青山绿水,如果忽略东一簇西一堆的低矮茅草屋顶以及坑洼不平的窄泥地,这个地方还称得上钟神毓秀的。 黄大夫的房屋在村里算是比较齐整的,院门口还养着一条黑灰色土狗,见着有人过来便汪汪直叫唤。田樱娘在京城高门里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被吓得直直往后退,差点把依靠着她的田岚州也给带摔倒。 「姐姐莫怕,大黑不咬人。」田岚州低着头,让人看不到他幽深黑眸中的情绪。 「不咬人?」田樱娘战战兢兢还是没敢往里走。 杨三婶是个心大的,呵呵一笑,「樱娘你上山割猪草每天都要从这过,大黑不咬人都不知道吗?」 可怜田樱娘一点原主记忆都没有,刚才路上花了不少功夫才大概弄清了东西南北,现下被杨三婶这么一说,心头一阵巨跳,「我……我头还有些晕,人也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 「我手疼。」 杨三婶还打算说什么,田岚州就低低喊了一声疼。田岚州向来懂事,以前学习不好被田夫子打得皮开肉绽也咬紧牙关不曾叫过一声,现下忍不住了喊疼,杨三婶哪里还记得去计较田樱娘的事儿,赶紧大呼小叫地让黄大夫赶紧出来。 不一会儿,樱娘就见着了形象有些邋遢的黄大夫。 「你,去井边上打盆水进来;你,去屋后收一张干净的棉布条进来。哟哟,瞧这小脸白的,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知道吗?」 「我没流泪!」小男子汉很是执拗。 田樱娘抿嘴笑了笑,和杨三婶一前一后出了黄大夫当做药堂的堂屋,各自按照他的要求去寻他要的东西。 「啧,这伤没看起来那么严重啊?这血怎么来的。」解开绑在田岚州手上的绣帕,黄大夫微微摇了摇头。 「你别管,也别说。」田岚州瞟了一眼已经没流血的伤口,顺手将放在桌上染了血迹的绣帕收到了手里,没让黄大夫看见上面那栩栩如生的一枝怒放红梅。 「唉。」黄大夫沉沉叹了一口气,「要不,你和樱娘就搬到我这边来住着,去镇上念书。」 「不用。」田岚州听着外面脚步声,又添了句:「我爹的书还在,卢师兄还要名声。」 「这伤口不算大,十文钱足矣。知道你们家现下没银钱,先赊着吧,改日再结。」黄大夫接过田樱娘拿来的棉布条,手脚利落的帮人扎好,又问了下田樱娘头上的伤,叮嘱两人一定要吃点生肌补血的食物,这才放三人离开。 路上,杨三婶一拍大腿,终于反应过来卢郑最后拿银子的险恶用心,气得浑身发抖,非要找罗大婶几个也说道说道。田樱娘其实知道在他们走后凭着卢郑的巧舌如簧肯定已经将他的信任危机消弭于无形,但杨三婶一片好心也就没阻拦。 等杨三婶一路往村里三姑六婆聚集的大榕树下去,她便和田岚州一前一后往家走去。 「弟弟,我们砌个围墙好不好?」田樱娘想到太傅府中那一进进能将人完美隔开的院墙,眼前顿时就是一亮。 第13章 「我们得先有银子。」田岚州对于田樱娘时而精明时而愚蠢的想法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并且能够根据田樱娘的想法切换应对办法。 「是哦。」田樱娘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实在不行,咱们就去一趟县城吧。可要这里的县衙要昧下银子岂不是亏得更多。家里东西也没什么能当的,要砌围墙、要交束修……」 「我不念书。」田岚州包着棉布的右手动了动,在田樱娘不赞同的目光看过来时扬了扬手,「这个样子念书也是白去,爹留了书在家,我自己能看。」 「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闭门造车不可取。」卢郑十五岁考取了童生,证明还是有两分学问的,至少对目前还没考童生的田岚州来说肯定有些益处的。 「我没说一直闭门造车啊,等手好些了再看吧。」黄大夫的提议田岚州其实挺心动的,但是田夫子在世的时候说过不能欠黄大夫一点人情,所以不但医药费必须给,田岚州也不愿接受他的赠与。 「其实你可以直接去镇上念书。」说实话,田樱娘粗略看过田夫子留下的书籍、笔记,除了那一手字写得颇有风骨以外,四书五经只能算熟悉不能说懂更别说吃透,考取举人必须的策论更是流于表面言之无物,也难怪这么多年还是秀才。别看卢郑考了童生就得意洋洋,指不定学问更差。 「镇上束修贵,食宿也不便宜。」田岚州早就想过,田夫子在世的时候也曾这么打算过,然而一切都败在现实面前。 见不得弟弟露出这种失望颓丧的表情,田樱娘想都没想地承诺道:「有姐姐呢,你放心准备入学吧!」 田樱娘可不是说着玩的,回家后拿上秀才娘子的针线篓,锁上门拿一本书拖着田岚州就上了杨家大门。左右人情已经欠了不少,那就继续再欠一点吧,以后找机会还上便是。 春桃正在家里对着田樱娘给的花样子纠结呢,见到两姐弟很是高兴。关心了两人伤势后便让田岚州捏着书去她哥屋里看去,她则和田樱娘坐在院子里飞针走线。 杨三婶回来后见着三人先是一愣,随即拍手叫好。天知道她刚才走一圈非但没让人看清卢郑母子俩险恶真面目,反倒被村里那些个想送孩子念书的妇人给埋汰了一顿。罗大嫂还让她在郑娘子母子两个没置办生活用具前多照顾他们母子生活,杨三婶一路心里都在想怎么恶心下卢郑母子两个。 还真被她想到了办法。郑娘子不是还没锅碗瓢盆吗?以卢郑母子俩的性子保不准还等人送呢。杨三婶原本是打算给樱娘姐弟俩送饭的,干脆借着姐弟俩身上都有伤,留了姐弟俩在家吃。杨家院子里欢声笑语,学堂那边连口锅都没有的卢郑母子俩连口冷饭都没得吃。杨三婶特地去听了下,乐得眉不见眼,决定第二天继续。 卢郑倒是聪明,察觉不对后去了村长家商量开课时间,顺便在村长家吃了顿好的。然而不到赶集日子,村里也没谁家能有多余的锅碗瓢盆给他用。在杨三婶拒不合作下,卢郑只得找了另外一家子给了几十个铜板,负责娘俩接下来三日的餐饭。 百花镇是隔三日一个集,这三日田樱娘姐弟俩白日里待在杨家,晚上用了饭提着一罐子热水才回家洗漱睡下。如此忙碌自然也就没整理里屋,反正炕上能够平躺五六个大人,两个身材瘦弱的少年睡在上头也很宽敞。 三天时间,田樱娘先是在针线篓里找到了几块绸布,虽然还不如太傅府丫鬟身上的料子好,但在这乡下已是极为难得。她手上功夫好,帕子又是小件,居然被她拼拼凑凑做了九张绸帕。 没了绸布,她又在秀才娘子炕柜里翻出了几块棉布,其中两块裁成了肚兜形状还没来得及做,想了想,她将两个肚兜按照京城贵女们才时兴起来的款式收了褶子、绣了些简单的花纹。剩下的棉布才刚刚有了计划,就被杨春桃通知明天就是赶集的日子了。 杨春桃比田樱娘还要兴奋,这三日她磕磕碰碰也绣了八张帕子,不过都是棉布的;还纳了两双鞋垫,杨三婶也拿了花样子纳了两双鞋垫。杨三婶今天要回娘家给过世的娘烧头七,便让三个小的自己去赶集,顺道去看看春桃哥哥杨轩。 杏花村有牛车去镇上,两个铜板一个人,田樱娘和田岚州姐弟俩连四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依然是是春桃付的钱。田樱娘上车就禁不住埋怨田岚州:「让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肯,非要跟着一起。看,又浪费春桃姐两个铜板。」 「姐,我竟是从不知道你如此聒噪。」田岚州盯着田樱娘,脸上的怀疑让田樱娘禁不住狠狠瑟缩了下,这三日忙着绣花,也不知是不是言行举止和原身出入太大,让田岚州这亲弟弟心生怀疑了。 「呵呵,去就去吧。反正今天换了银钱多给一些与杨三婶便罢。」敷衍了一句后,田樱娘干脆不看田岚州,只和田樱娘一路说话。 田岚州看她又飞速回避,嘴角微微扬了扬,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呢喃道:「总是这样,我退你进;我进你就缩回乌龟壳了。」 没胆子和朝夕相处的弟弟多说话的田樱娘又开始变着法儿打听百花镇上的事儿了,生怕到时候太过生疏露馅惹人怀疑。 杨春桃学了她手艺,哪怕再粗浅那也算是半个师傅。更何况田樱娘如今面容虽和过去没什么变化,但气质却是天翻地覆。杨家人只当她经历巨变快速成长,春桃对她也多了好姐妹之外的几分尊敬,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时间就在两个小姑娘说说笑笑中飞快溜走,清脆好听的声音在春光中融汇成一首动听的歌谣,让牛车上生活不宽裕却一直积极向上的农人们情不自禁放低了声音,生怕打扰了小姑娘的欢乐时光。 百花镇不算大,一条由南向北的官道横贯其中,东西方向则是一条丈余宽的溪流穿镇而过。镇南头便是云州府出名的观音娘娘庙山门,进了山门后沿山而上约莫十多里地便是观音庙前殿。 既然是百花镇,镇周围种植了许多花木,早春时节未凋的红梅、正含苞待放的粉色桃花交相辉映,景色不比樱娘之前在京城别庄见到的差。 第14章 「樱娘姐姐,你怎么好像没来过镇上似的。」杨春桃一语惊醒梦中人,田樱娘连忙去看田岚州,却发现他也神思不属地不知道想些什么。 「春桃,锦绣坊到了。」 在镇外田樱娘便打听到了锦绣坊大概方向,连忙借机转移话题,也表示自己并非第一次来镇上。 「你们去锦绣坊,我去百花书舍看看。」田岚州怀中带着田秀才之前帮书舍抄的书,他想去问问能不能继续把这生意做下去。 田樱娘正巴不得他不跟,不然待会儿说话还得忌讳着他点,总觉得他幽沉的眼神像是能把人看穿,明明才十二三的小少年偏偏有这么一双利眼。 锦绣坊是百花镇少有几家大铺子之一,前面有两层楼铺子,后面还有十来间厢房。除了贩卖些绣品、布匹,还兼做成衣和胭脂水粉生意,厢房还接待一些去上香许愿的贵妇千金们歇脚。 锦绣坊的掌柜是位四十来岁妇人,见着田樱娘后有瞬间怔愣,「你是田秀才家小姐?」 「王掌柜,您叫我樱娘吧。我可当不得‘小姐’这称呼。」樱娘打量了锦绣坊内挂出来的绣品和成衣,心里有了成算,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瘦骨嶙峋的也让人生出几分明艳大方之感。 「王掌柜,您来看看这些绣帕和鞋垫,能在您这售卖吗?」 田樱娘既然曾经被称为京城第一才女,府中绣娘自然都是最好的。那四大闻名的绣技她都有所涉猎,结合四种不同风格的绣法,她自己又加以创新改良,曾经的一副绣屏继金盏兰之后也被当做太后寿诞贺礼送到宫中,太后大为欢喜,给太傅府赏了不少好东西,更给她赐了好些布料丝线。 这些明明发生没两年,但对于现在的田樱娘来说是隔了一辈子。以前只是无聊时候的消遣,现在倒是成了她赚钱的手段。今天带的绣帕有两张是秀才娘子在世的时候已经绣好的,花样是锦绣坊里常见但绝不贵重的。 王掌柜看了之后给了二十文一张,去除巴掌大布料和丝线本钱大概能够挣十来文手工钱,手脚快的人半天倒是能绣出来一张。按照如今粗面一文钱一斤,白米、细面三文一斤,猪肉十文一斤的价格来看,只能算是贴补家用。 还好,王掌柜拿出了下面几张绣帕之后眼前就是一亮,「哎哟,这花样子倒是第一次见,樱娘绣的?」 作为锦绣坊掌柜,每天经手的绣件不计其数,秀才娘子会的那些个绣样她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以前她也不是没问过秀才娘子田樱娘的手艺,只是秀才娘子一直推脱说手艺不到家不让田樱娘的绣品往外卖。到了今天她才知道,原来田樱娘的绣艺如此精妙。 「樱娘你这是跟谁学的,你娘往日拿来的那些绣品可不如这手艺精细。」 「这手艺是我外祖母传下来的,一直叮嘱我娘日子不是过不下去就别往外露……」 田樱娘面色沉痛地说一半留一半,剩下的就让王掌柜和春桃慢慢发挥想象去,效果果然不错。王掌柜沉默了会儿便没再多问,给了六十文一张的高价。田樱娘做九张,加上秀才娘子的四张,拢共得了六百二十文。 杨春桃的帕子因着有田樱娘的花样子和指点,除了最初的两张只卖了十文,剩下的六张都是以三十文算的。连杨三婶的鞋垫都因为花样子独特比往日里多卖了五文钱。拿着手里的两百多文,杨春桃眼泪都出来了。 田樱娘却是愁得眉头紧皱,她过手的不是银票就是金花生、金葫芦、银元宝之类的轻巧物件,这六百多文铜钱放在篮子里她要怎么才提得动。 看出了田樱娘发愁,王掌柜有心卖个好,「这样吧,我先给樱娘你一钱银子,回头你拿绣帕过来顶着便是。」 说起绣帕,田樱娘灵光一闪,看店里也没别人,从身上拿出了一张折叠好的棉布肚兜来。她本来想送给杨春桃的,结果田岚州全程都在,便一直没拿出来。 「王掌柜,您看这个能顶多少钱?」 王掌柜将东西抖开,「哎哟」了一声,连忙背过身子仔细看了看、摸了摸,作为做成衣的人一下子便看出了肚兜上几个褶子的妙用,还有樱娘绣的那娇艳的桃花,若是穿的人身材好些、皮肤白嫩些,还不迷死个人。唯一遗憾的是料子只是棉布,若是换成丝滑的绸缎…… 想想王掌柜都觉得脸红心跳,她家女儿就要嫁到邻县县衙师爷家,正赶紧赶慢绣嫁衣呢,若是里面能穿这么一件绸缎肚兜,想必更能让洞房花烛夜增色不少吧。然而,见多识广的王掌柜再仔细看了一遍肚兜上的桃花,摸了又摸,确定这针法比帕子复杂了不知道多少,别说她手拙的女儿,这满百花镇、不,整个临水县怕都没有绣娘能绣出来。 要说之前绣帕上的花样子虽然精巧但都不到巴掌大得不到王掌柜重视,这肚兜上的桃花可就让王掌柜对田樱娘的重视又上了一个台阶。王掌柜只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便笑得比之前又殷勤了许多。 「樱娘啊,王姨知道这绣样都是祖上传上来的宝贝,卖一个可就少一个。但这桃花王姨的确稀罕得紧,能不能请你割爱卖给王姨啊?你放心,王姨买了绝不外传,就是让锦绣坊手底下的绣娘照着绣一些在成衣上头。而且王姨买了你也一样可以绣,以后若是谁看中了你的针法,王姨使尽浑身解数也要给你要出高价来!」 绣样和绣法不一样,绣法是独一无二的,绣样却是画在纸上或者布上,好的绣娘用她自己的针法便能比对着绣出和图样差不多的绣品来。田樱娘以前在京城高门中可是有书画双绝的名头,随手画的绣样不仅是家中妇人、丫鬟们喜欢争抢,放在闺秀们交际上那也是能拿出手的。 只是,她从未想过绣样会被王掌柜这么重视!还能卖钱?难怪杨三婶母女俩翻来覆去就选了两个花样照着绣,还一直让她把别的绣样收好。她还以为这娘俩练手呢,敢情是不愿意占她便宜。 不过,王掌柜这样倒是给她提了个醒。这儿不是繁华的京城,花样子不是随手一张给出去就好。心下念头电闪,面上却是露出了为难之色,并顺水推舟换了称呼,「王姨,要不是爹娘去了日子过不下去,我也不会动用外祖母传下来的东西往外卖。」 第15章 田秀才活着的时候秀才娘子的确是偶尔做绣帕出来卖,这个王掌柜心里还是很清楚的,也就越发相信樱娘的话,又拍着胸脯表示她也是怜惜樱娘姐弟俩生活艰难,所以想帮衬一把。桃花花样子给出了十两银子高价,并请樱娘在她这儿拿绸缎绣两件一模一样的桃花肚兜,工钱半两银子。 工钱可以先付,十两银子的话要等田樱娘拿了纸样子来再付。那件棉布肚兜也让王掌柜出了一两银子买了去。 手里拿着二两银子并一百二十文散钱,田樱娘心里好歹有了一点底。至少这日子应该不至于过不下去了吧。 「樱娘姐姐,这些钱你拿着,我不知道花样子那么值钱。」才刚刚出了锦绣坊,一直默默看樱娘和王掌柜交谈的杨春桃就将篮子里的钱推到了她跟前。 田樱娘怎么会要杨春桃的钱,先不说杨家人对姐弟俩的照看,就冲着杨春桃这直爽的性子她也不会要银钱,而且还会更尽心尽力回报这老实的一家子。要知道,她从小到大接触的无不是勾心斗角,像杨家人这么实诚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好说歹说,春桃才答应把钱给收回去,「樱娘姐姐,我觉得你就给换了一个人似的,我都说不过你了。」 春桃无意间一句话又把田樱娘给吓了一跳,还好春桃接着又补了句:「也是,我娘总说事情没逼到眼前都学不会长大,樱娘姐姐这是被逼得长大了啊。不过,要是樱娘姐姐你再不厉害点,你和岚州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说曹操,曹操就到。出了锦绣坊不远处一个巷子进去就是百花镇的书院,巷子口就是一家规模还算大的百花书舍。正有个趾高气扬的少年站在一尺高的台阶前对台阶下矮了一大截显得身形格外单薄的田岚州指手画脚。 「才读了几年书?就想抄《论语》!笔杆子你能拿稳不?乡下小子毛都没长齐呢还学人抄书。」 书院街本往来的人本就不少,而且多为百花书院的学子们。沉稳一点的皱着眉头看了眼那少年便快步离开,那些年幼喜欢热闹的却围在旁边跟着起哄。 「弟弟,怎么了?」 就在田岚州眼睛发红,攥紧拳头想反驳时,肩膀被一只柔软的手给摁住了,耳边也传来田樱娘温柔的询问。 田岚州愣了下,简单将事情经过给说了一遍。他揣着田秀才抄好的书进门才说了来意,就被这莫名其妙的少年推搡着到了门外,掌柜不在,新来的店小二不明白情况,但也畏惧于身后带了两个家丁的少年,只能畏畏缩缩躲在门边上。 然后,这少年便开始了没什么变化的冷嘲热讽。 少年十四五岁模样,身量颇高,穿着素白儒衫。若不是盛气凌人的姿态和尖酸刻薄的话语,倒不失为一个翩翩少年郎。 「我……」 不知道怎么回事,被田樱娘看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田岚州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来,怎么都不好意思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哼,乡下人,把书给弄脏了赔得起吗?」那少年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让田樱娘不禁皱起了眉头,问田岚州,「弟弟和他熟识?」 田岚州茫然地摇了摇头,「否。」 「你……你欺人太甚!」那少年听到姐弟俩这番对话,不禁跳了起来。 上架了,求大家别抛弃,后面会很甜 田樱娘看田岚州的样子的确不像是认识这少年的样子,想了想,把田岚州挡在伸手,屈膝行了个平辈相交的福礼:「舍弟与公子无冤无仇,为何公子会口出恶言?」 「口出恶言?我!本少爷就是骂他又怎样!乡下人连束修都交不上,偏偏要向岑夫子讨教学问……」少年又是一阵斥责。 结合周遭旁观者透露的只言片语,田樱娘总算是将事情拼凑了个七七八八。说来田岚州还真是冤枉,因着田秀才倾力教导,田岚州虽然才刚刚十二,但学识在乡下地方已是颇为不凡。 这少年祝垚是百花镇第一富户家公子,府里延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向来都觉得祝垚算是他的得意门生,在外多有夸奖。然而就在年前,田秀才带着田岚州来镇上,和先生有过一次交谈,等祝垚和他爹见到先生的时候正赶上田秀才父子离开,先生当着祝垚的爹狠狠夸奖了田岚州许久,还说出了祝垚天赋不如田岚州之类的话来。 先生倒是直言不讳,祝垚的爹转头就说祝垚不够上进,不但罚了他零用钱,过年也不让他出门游玩,可把祝垚给憋得一肚子邪火。 就是这么巧!祝垚这几日才算解禁,和人约了来书院街走走。田岚州和书铺掌柜的话他都听到了,等田岚州出门,他就迫不及待地跟出来冷嘲热讽了。 田樱娘把事情来龙去脉理清楚之后撇了撇嘴,这事情说来都没错,错的是那先生不会说话。不像她祖父、她爹、她那些叔父,谁不夸一句贤师。 「滚滚滚,别脏了这圣贤地。」祝垚见他说了这么多,台阶下看上去又穷又瘦的姐弟俩一个发呆,一个低头不做声,胆子又大了几分。 冷不防地,发呆的田樱娘猛地抬头,那杏眸中目光如电,好似让人无所遁形,祝垚的喝骂顿时就卡在了喉咙里。 「你也知道这儿是圣贤地!圣人有云:王臣将相宁有种乎!圣人尚且不计出身一视同仁,你却在此大放厥词,污言秽语,我看你才是有辱斯文。文武之道,达者为先!就因为别人比你高那么一筹便怀恨在心,寻机报复;你这般睚眦必报的小人行径才真正有辱圣贤之地,圣贤有灵,怕是会被你气得盖不住棺材板。」 田樱娘本来想骂得更文雅点的,奈何突然想起自己现在不过是一介秀才之女,要是引经据典之乎者也,怕是要被人怀疑;不得已换成了人人都能听懂的白话。饶是如此,也让围观的众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然而这还没够,田樱娘真是特别心疼站在台阶下被人指着鼻子骂的田岚州,一拉他的手,「弟弟,我们走。别和这般鼠目寸光、妒忌贤良的人计较,和这样的人站在一处,呼吸之间也满是势利铜臭。虽然你再无爹娘庇护,但在姐姐心中你珍如瑰宝,只有你嫌弃别人,哪有你被人嫌弃的理。」 第16章 「好。」田岚州微微勾了唇,没有挣开田樱娘握在他手腕上的力道,打断转身离开。 正当姐弟俩要走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句「且慢!」 「先生?!」祝垚见着从书院方向大步过来的人,本来又红又紫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 「岑夫子!」田岚州微微点头,却没有行礼。 岑修远看都不看祝垚,径直来到田樱娘和田岚州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吓得田樱娘拉着田岚州赶紧避到了一边。虽然人家学识可能不如她,但人家年纪大呀,这礼受不得、受不得! 岑夫子一点也没管面色如土的祝垚,竭力邀请田樱娘姐弟俩进百花书舍细说。 书舍的掌柜依然不在,但岑夫子是书舍常客,店小二不敢怠慢,给四人寻了个清净的茶室。 「祝垚,道歉!」没有外人围观,岑夫子一点没给徒弟脸面,沉下脸命令道。 祝垚梗着脖子别开脸,咬牙不说话。 见状,田樱娘再一次在心里感叹这位岑夫子真不会教学生,这么一逼迫,十四五岁正是叛逆时期的少年怎么可能服软。祝垚一看就是家境不错的,自家弟弟是万万不能多这么个不可测的敌人的。 「先父和夫子相交莫逆,舍弟和夫子的学生也算是师兄弟,师兄弟之间几句口角之争何须计较。而且该道歉的是小女子,不该当着外人的面给祝师兄难堪。」 说着,郑重其事地给祝垚行了一礼,「祝师兄,你乃饱读圣贤书的君子,而小女子不过是一介女流,胡言乱语还请莫要放在心上,别和小女子计较。」 田樱娘的礼节可是宫里嬷嬷悉心教导的,行云流水,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岑夫子连连点头,瞪向祝垚:「欺负弱女子,欺压父丧在身的师弟,祝垚你可真是出息。」 「先生,我……」祝垚的辩解在田樱娘晶亮的眼神中遁于无形,他好像看到了田樱娘的鄙视,鄙视他居然欺负弱小。 「对不住,」祝垚给田岚州行了一礼,「我不知道你父亲已经……」 田岚州沉默不语,田樱娘只好代他再次给祝垚以及岑夫子行礼,但膝盖还没弯下去,突然就被他给扯住了胳膊,「姐,够了。」不用你再这般低声下气。 「免礼免礼,你们姐弟俩不怪祝垚便成,无需对他这般客气。你爹的事,我也是前几日才听书院山长说起,真是可惜了。年前你爹说你已经开始学《论语》,学得怎样了?」 岑夫子也无意再受田樱娘的礼,总觉得她行礼既板正又高雅,弄得他都不甚自在,干脆换了个话题,考教起田岚州的学问来。 田樱娘听了几句对答,眉头又不禁皱了起来。不论是岑夫子还是田岚州,对《论语》中一些句子的理解好像都有些偏移。 譬如「言必行,行必果」,岑夫子给出的解释是为人处世的准则,觉得做人的基本休养就是信受承诺。其实这样理解确实也没错,但孔子的原意并不是这样的。田樱娘上辈子的祖父曾经说过:老祖宗的东西要活学活用,不能学死了,不然就麻烦了。 生怕田岚州被岑夫子给带偏,田樱娘终究没忍住,念道:「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 田樱娘声音清脆如莺啼,且她念出来的句子带着一股别样的韵律,刚一开嗓,在场三人都禁不住放缓呼吸专心聆听。她话音落下,岑夫子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好,还教训祝垚:「你也是把《论语》学完了,为师就没听你将内容念得这般引人入胜过。」 要不是田樱娘一再强调不能和她这个弱女子计较,也不能欺负她们这种没爹没娘的孩子;搞不好祝垚这急性子又要暴走了。饶是如此,祝垚惊叹的眼神也快速换成了轻视,扭头看向一旁的书画。倒是田岚州,看向田樱娘的眼神又像是亮了几分。 田樱娘谢过岑夫子夸奖,又道:「岑夫子且听小女子继续道来!在这里,孔子称这种人是‘小人’。‘言必信,行必果’,这句话作为个人的行为准则无可厚非,但要用在处理国家大事上就不行了,那便是愚痴死板。若是为官为臣,一切要以百姓利益为重,以大局为重。如果是错误的承诺、有损百姓利益的承诺,那就要及时改正,不能将错就错,一错到底。」 田樱娘这番论调对于就在边关地界的岑夫子来说无疑是道惊雷,振聋发聩。初听着好像不对,可细细一想原文,孔圣人的话的确该如田樱娘这样解释。顿时一拍大腿:「好!真是天妒英才,子元贤弟如此高才,假以时日必然高居庙堂,可惜啊可惜,可恨啊可恨!」 子元是田秀才的字,原本岑夫子和田秀才相交一场并未觉着其人有多出色,可今日田樱娘的一番论调立刻让他认识到了过去的想法是有多浅薄。反省到了居然都没和田秀才多相谈几回,不仅涕泪长流,拂袖大哭起来。 作为亲传弟子的祝垚此时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奈何岑夫子就是这真性情。 眼看着田岚州的眼神有了变化,田樱娘差点抽自己一耳刮子,叫你嘴贱! 「弟弟啊,时间不早了,不如我们出去问问掌柜的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你能接书回去抄不。」田樱娘怯怯地扯了扯田岚州袖子,笑得有些小心翼翼。 「好。」田岚州一口应了,不咸不淡地对祝垚道:「师兄,请。」 「请。」不知道怎的,祝垚觉得脖子凉飕飕的,情不自禁往边上让了让,田岚州和田樱娘一前一后出了净室的木门。 姐弟俩出来时候见到了掌柜,田秀才之前抄好的三本书得了三两银子,可见真的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田樱娘辛辛苦苦做了三天绣品还不如田秀才抄一本书挣钱,可惜田岚州年纪小,笔力尚有不足,掌柜的只让他抄《三字经》、《千字文》这般的启蒙书籍,价格也才五钱银子一本。 第17章 掌柜倒是有心相帮,只是这书舍紧邻百花书院,书院的先生和学子们也愿意来书舍接活儿,巩固知识之余还能挣几个零花钱。田秀才之所以能接活儿也是因为他的字写得工整有风骨。 田樱娘瞅着田岚州有些失落的神情,心下不忍,眼珠儿一转:「莫掌柜,不知道书舍是否有别人不愿抄录的书本?」 莫掌柜是个笑呵呵的胖老头,闻言不但没生气,反而高看了她一眼,指了指东面书柜,「那些佛经和话本因为不是正经书,抄录的人并不多。但近来临近观音殿讲经会,观音山怕是要热闹些日子。来往女眷诸多,这类不考科举的闲书倒是能卖出去不少。只是,岚州年幼,子元生前对他寄予厚望,怕是不适宜多接触此等闲书。」 他不适宜我适宜啊!田樱娘差点把这句话给喊出声来。 田岚州将启蒙书籍重新放在了柜台上,随手取了一本佛经和一册话本,问莫掌柜:「抄这种书作价几何?」 「二两银子一本,但这些书对你学习并无助益啊。」莫掌柜是个厚道人。 「启蒙书籍与我也并无助益。」田岚州把架子上的书籍略略翻看了下,一样选了两本,「不知这书各抄几册合适?」 「经书多多益善,话本一部两册足矣。」莫掌柜看田岚州决心已定,也不好多说,毕竟眼前姐俩这样子活下去都不容易,还说什么科举,先挣钱吃好穿好才是正事。 抄书的纸张莫掌柜特意多给田岚州拿了些,正打包时,净室里的岑夫子和祝垚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得知田岚州带走的是佛经和话本,岑夫子一捶胸口,痛心疾首:「岚州为何如此不思进取,难道忘了子元贤弟对你的期望?」 别说田樱娘,就是田岚州此时对岑夫子也不如之前恭顺了,皱了皱眉头,把打包好的东西拎在没受伤的手上,道:「先父期望岚州一刻不敢忘,只是家中生计艰难,身为男儿需担负养家之责,岂能让家姐一人辛劳。」 田樱娘闻言满心欣慰,她还以为田岚州是看穿了她所思所想,没想到是贴心的弟弟这么小年纪就开始心疼她,居然都想着养家糊口了。 「弟弟,你放心念书,养家有姐姐呢。」 田岚州斜睨了一眼大为感动的田樱娘,嘴角抽了抽,「念书也不急在这一两月,以后再说吧。」 姐弟情深十分让人感动,田岚州小小年纪的责任感也让岑夫子和祝垚羞愧。想都没想,祝垚便道:「做学问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师弟要是想走科举一道,万万不可懈怠!」 「是啊岚州,不如你来祝家族学,赶一只羊也是赶,赶两只羊也是赶。」 这一次,被岑夫子比作羊的祝垚只是脸色有些奇怪,并没有出言反驳,还帮衬了句:「来我家,不要你束修,还管吃管住。」 由此可见祝垚本性不坏。 有那么刹那田岚州是心动的,可眼角余光看到田樱娘欲言又止的神情,直接拒绝道:「多谢两位好意。我们姐弟父母双亡,已决定在家守孝三年哪也不去,先父留下书籍笔记诸多,自学即可。」 「也是,你父亲能够教出你姐弟二人,足见学识高妙。若是岚州你有疑问,不妨到镇西祝府寻我解答,祝垚考上童生前我都在的。」因为田樱娘的表现,岑夫子心目中的田秀才形象拔高了九尺。 听到岑夫子对田樱娘的承诺,祝垚都顾不上和要出门的姐弟俩继续说话,扯住岑夫子袖子,惊讶道,「先生要走?」 「方为先生游历归乡,在流云镇大青山结庐而居,为师也想去碰碰运气,希望得先生指点,也能再进一步。」岑夫子二十四岁考上秀才,如今十多年过去,依然还是秀才。读书人,谁又不想再往上再进一步。 「方为先生!」祝垚一惊:「就是先生您说过的那位饱读诗书、辩才无双,推拒国子监教授官职的方为先生?他是咱们新州人士!」 脚步已经迈出书舍门槛的田樱娘听到这个名字也不由脚步一顿,引得前面田岚州回头来看。 「嘘……」田樱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竖起耳朵听里面岑夫子的回答。 岑夫子不负田樱娘期望,眼露向往,「是啊,之前为师也不知能够得太傅青眼的方为先生居然是新州人士,可见新州还是有能人的。」 新州杨维方,字方为先生。这个人……,田樱娘很熟悉的呀! 「走吧,」田岚州提醒田樱娘,「天晚了。」 到了西市,田樱娘听着牲畜叫声,鼻间全是各种臭味儿,整个人都是懵的。 「姐,你快些吧,我在这里等你。」田岚州肩上挂着个大包袱,手里还拎着个小包裹,低头催促田樱娘。 田樱娘看不远处两个女人拎了母鸡起来,手还从鸡屁、眼里伸进去,拿出来之后在衣摆上擦了擦,又去摸身边孩子的头,她眼前一黑,几乎站不住脚。 「那个……守孝期间应当禁食荤腥,我们去杂货铺买些米面便回去吧。」 「杂货铺的东西比这里贵两成,且杂货铺并无新鲜蔬果售卖。」田岚州低着头,没人能看见他眼中细碎的星光。 「没事,姐今天挣钱了,」田樱娘咬牙,「两成就两成。」 田岚州没动,「可是,姐你说过开春要养几只鸡、鸭,这样就能经常有鸡蛋、鸭蛋吃。」 「弟弟,我们现在就只剩下半个院子,养了鸡鸭又脏又吵,扰了你念书的清净可不好。村里养鸡、养鸭的人不少,回头我找他们换去。」田樱娘也想说服自己既然到了乡下就别矫情,可这西市的污浊着实是她生平所见之最,若是可以,她还真不愿迈步踩上去。 田岚州用他空着的那只伤手摸了摸鼻子,「说养的是你,说不养的还是你。」 「弟弟,我突然想起来,杨轩哥就在城门不远的杂货铺里上工。咱们去那儿买东西还能便宜些,而且我们可以给杂货铺的掌柜建议,每天完全可以放些农家新鲜蔬果售卖,不新鲜之后低价处理,想必也有许多人愿意在铺子里一次将所有东西买齐。」 第18章 为了转移话题,田樱娘也是豁出去了,拽了田岚州手腕就将人往城门处拉,生怕田岚州再改了主意要在市场买东西。 田樱娘的建议果然得到了杂货铺掌柜采用,为了表示对她提议的感谢,掌柜的还给她买的米面打了折扣,总算是让她心口不那么疼了。 和杨春桃汇合后,三人同样坐牛车回村里。车上有人好奇地想查看姐弟俩包袱,都被杨春桃泼辣得挤兑回去,让田樱娘又学了不少东西。 三人的东西比较多,赶车的牛老头还特意将他们送到了村尾。路过村里学堂,卢郑正在学堂门口摆放了一张小桌子,但凡交上束修的人家都领了一份纸笔。只不过姐弟俩发现,领了东西的不过五六家人,别的人家都牵着孩子站在学堂门口,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童生老爷,以前秀才老爷在时,说过什么‘五类’,从来不会问孩子里家里是做什么的。」 「童生老爷,求求你啦。我儿子跟着秀才老爷念了四五年,秀才老爷说再念一年就能去考乡试了。能不能让他先念着。」 「童生老爷,我们家这三个儿子是三胞胎,人人都说是大福气,就连秀才老爷都说他们聪明,能不能向秀才老爷那样破例只交一个人的束修啊?当然,这一个人的,我们家暂时也凑不够,能不能缓缓?」 …… 诸如此类请求有许多,可是还没等卢郑开口,郑婶子那尖利的喝骂声就传了出来:「连束修都交不起还念什么书呀!我们家卢郑可是你们村长求回来的,我还没怪你们这些人耽搁了他考秀才呢,你们倒先诉起苦来了。今儿老娘话来撂这儿了,不交束修不准进学堂!别打主意在墙角偷听,我儿的学问岂是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人能听的,以后啊,老娘就守在这门口,看谁敢偷偷进去。」 「郑家嫂子,这怎么行呢,原来田秀才在可不是这样子的。」 有村妇当时就急了,她家三个儿子一文钱没交田秀才也教了好几年,还赠送笔墨。如今大儿子因为识字,在镇上找了个好活儿,小儿子被田秀才夸过聪慧,可家里实在是拿不出卢郑新定的一人三两银子束修,难道就这样把孩子的前程耽搁了吗? 「你们也说是田秀才在的时候才是如此,现在他在吗?」郑氏手叉腰,一副趾高气昂、扬眉吐气的模样。 村里和这家人相似的还有许多,全都被郑氏这句不要脸的话给惊呆了。大家总算知道为什么她会被婆家人赶出来,又为什么会在桃花村过得穷困潦倒了,他们都想把人赶走了好不好。 闻讯而来的罗村长就这么对上了村里大多数人家愤怒责问的眼神,可他家三个儿子和他几个兄弟姐妹家的儿子都交上了束修,此时正拿着卢郑发的笔墨听卢郑教诲,难道还能把人给赶出来不成? 郑氏是泼妇没错,但郑氏是一个会看人下菜碟的泼妇。见着罗大牛赶来,叉腰的手放下了,口中的骂骂咧咧声也小了许多。罗大牛不敢也不想和她说话,招呼了卢郑,「童生老爷,咱们村的学堂办了也好些年了,规矩也定了多年,你跟着秀才老爷念过几年也当清楚,这贸贸然修改怕是有些不妥吧。」 卢郑儒雅斯文的面上一派儒雅斯文:「还请村长和诸位父老乡亲原谅则个。小生与田先生情况不同,明年便要参加县试,盘缠也好、保证金也罢,都还无所着落。家母只是忧心小生前程,这才有所苛责。忠孝礼义信!忠于君国,小生理当竭尽全力专心科考;孝于亲,小生怎忍心苛责为小生前程担忧的母亲;礼节不可废,既然这些村童拜小生为师,为表诚意,为何连束修都舍不得……」 卢郑一串「忠孝礼义信」说得是头头是道,听着好像很有道理,实际上全是推诿之词,让罗村长想为村民们说话的嘴张了几次都没法张开,最后只能叹了一口气从边上离开了学堂。 从杨三婶口中知道卢郑母子俩这近乎无赖的嘴脸,田樱娘默然不语。因为京城里一般的书院一个月也是数十两银子束修,所以即便是卢郑收五两银子在她看来也很正常,只是不知道卢郑的学识对得起这三两银子不。 田岚州却几乎将嘴唇咬破:「三两银?!这卢郑也太贪心了。」 「可不是嘛。田秀才在的时候一年也才二两银子,还不限制交束修的时间,交不上束修的能拿东西或是帮着干活儿抵。也多亏了他仁善,咱们村子才会出几个识文断字的去镇上挣比别人多的银钱。只是你们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走茶就凉了’,这才多长时间啊,就忘了田秀才的恩德。」 杨三婶都还和姐弟俩唠嗑呢,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喊田岚州。杨三婶一听声音,乐了:「这不是村口刘大花吗?闹腾着赶紧请童生老爷回来把学堂撑起来,现在念不起书了找你俩有用吗?」 杨三婶让姐弟俩把房门关上,去开了东院门,「大花这是干啥呢?」 刘大花身后跟着一串六个孩子,手里还抱了一个,满面愁苦地迈步进了门。眼睛往院子里扫了一圈,开始抹泪:「田先生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就教了卢郑那么个白眼狼。不但霸占了学堂,连田先生的院子都霸占了一多半。瞧瞧秀才家小姐和少爷,这一间半屋子怎么够住哦,灶房也四面漏风,真真是可怜。」 田樱娘在杨家绣花的三日里,杨三叔找人把原本的大院子用一堵人多高的土墙隔成了两边,连原本宽阔的堂屋也不例外。如今田家姐弟俩等于是紧贴着围墙有一间大屋和一间小屋,大屋是田秀才夫妻俩原来的寝室,分为待客的外间和大炕的内室;小屋是原来的堂屋,杨三叔做了墙之后顺手将原本书房的那些东西放了进去,因为地方有些逼仄,原本该放一张小床的都没空隙。所以姐弟俩暂时还是同处一室,当然,这对于天气还没转暖偶尔还会烧炕的季节来说也是最节省的方法。 杨三叔的意思是想帮姐弟俩直接修一间灶房,田樱娘和田岚州都是那种不愿意欠太多人情的,只是请杨三叔帮忙盖了个棚子,棚子里砌起个灶台而已。现在灶台周围光溜溜的,连一根柴火都没,也难怪连村里出名的穷困户刘大花都要同情。 第19章 杨三婶翻了个白眼:「刘大花,你们一家二十几口人也才住五间房呢,比樱娘姐弟俩可怜多了。说吧,跑来是要干什么!我可不信你有什么好心。」 刘大花尴尬地笑了笑。她知道杨三叔一家和田家关系好,但没想到田秀才夫妻都去了,田岚州又是个闷脾气,杨三婶对人还这么维护。 「那个……」刘大花尴尬地笑了笑,转身给身边牵着弟弟的小丫头一耳光,「愣着干什么,一点眼色都没有。没看到田少爷家里没柴火吗,赶紧和你妹妹拾柴火去。」 骨瘦如柴、穿得跟叫花子似的小姑娘被一巴掌闪得栽倒在地上,牵着的三四岁男童也差点摔着,谁知道刘大花没反省自己,又踢了小女孩一脚:「要是把你四弟给摔了,我非得打死你不可。」 小女孩低着头爬起来,冲着田樱娘和田岚州方向点点头,分开拎了一旁背篓从茅厕边的后门跑了出去,田樱娘都还没回神呢更别说阻止了。 杨三婶一脸的一言难尽:「刘大花,你也是个女的。算了算了,和你说也没用。有话说完赶紧走。」 「那个,我们家来财、来宝、来顺之前跟着秀才老爷念了一年,按秀才老爷的说法念下去一定会有出息的,最差也能做个账房啥的。可现在……那卢郑也忒不是东西了,他以为他是谁,居然不收他们。杨三嫂,你也知道我们家,我要是有银钱送孩子们去镇上念书,又何必求卢郑呢。」 田樱娘觉得,来村子后的生活真是大开眼界,每天都能刷新她对奇葩的认知。这刘大花变脸的速度也太快了,刚才打骂女儿的样子像是生死仇人,说三个儿子的前程又是一脸慈爱,抱怨起卢郑来又是义愤填膺。田樱娘觉得她都能去做戏子。 但再怎么会做戏,也让田樱娘看清了她的本质,这次不用杨三婶在前面战斗,自己上前问刘大花:「婶子你究竟想说什么?要是再拐弯抹角我就赶人了啊。」 刘大花愣了愣,没想到会是向来怯懦的田樱娘会站出来,而且表情挺像那么回事的,第一次对上田樱娘晶亮的眼神,居然有一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在,情不自禁就把心里想的给说了出来。 「我是这样想的。田少爷也跟着秀才老爷学了这么些年,教导我们家这三个才念一年书的不是那个什么年年有余嘛。」 「是绰绰有余!」田樱娘听不惯,连忙纠正。 刘大花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你看啊,秀才老爷也说过,像我们家这三个娃也不适合接触太深的东西,田少爷比童生老爷念书的时间都长,家里又有那么些书,教这三个娃肯定够了。我们家的条件村里都知道,没法子给什么束修,但是我家秀儿和兰儿都能干活儿,只要她们三个弟弟来你家念书,她们姐俩就来给你们做家务。保证不让田小姐你再做那些杂事伤手,要知道田小姐都十四啦,得在家里养养白,以后嫁个富贵人家。」 「不行!你想什么呢!」杨三婶想都没想就一口骂了回去。 可她还没接着说后面的话呢,就听田樱娘和田岚州同时开口说了句:「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杨三婶可不能让姐弟俩犯傻,刘大花就是个黏上后撕不下来的恶心人物,需要你的时候能把你捧上天,不需要你的时候能把你踩进泥泞深处。 田樱娘却是在太傅府和下人相处惯的,像刘大花这样的小人只要利用好用着挺顺手的,因为她想要什么总是会表现出来,而且要求并不高。最最最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洗衣做饭她完全不会啊,前些天可以用头痛和不在家推诿过去,后面可怎么办呢,眼看就要露馅了啊啊啊! 至于田岚州,仿佛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似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田樱娘连西市那地方都嫌弃得不敢往前迈出一步,或许她能够知书识礼,但不一定认识柴米油盐;或许她有一手不俗的绣技,但不一定能知道灶台该如何使用。这家里要是想顺利开火做饭,靠她,他怕即使没被饿死就是被毒死。 「岚州这么小,怎么能教别人?收了大花你家三个,那还收不收别家的?待会儿你辛辛苦苦让村长请回来的童生老爷埋怨不死你。」杨三婶着急地想赶刘大花走。 刘大花又怎么甘心,「关你什么事,人家田小姐和田少爷都同意的。快快快,财啊宝啊顺啊,过来见过田少爷;不不不,快来拜见你们小先生。」 「先不忙。」田樱娘也是头疼,拦着刘大花,「有些事情还是要说在前头的。这三个孩子我们收着,束修也可以不收,但每日我弟弟只能教他们半天,不管他们饭食。」 刘大花犹豫了下,「半天就半天吧。」 田樱娘又补充道:「你家两个女儿每日也来,给我姐弟俩洗衣做饭,我管她们三顿饭。」 杨三婶惊讶地想要阻止,刘大花已经迫不及待地推了二女儿一把,「还不给田小姐道谢。不愧是秀才老爷家小姐,真是敞亮,不如就让这俩赔钱货做小姐你的贴身丫鬟,一直侍候到小姐出嫁吧。」 刘大花大女儿秀儿十二,二女儿兰儿十岁,生了这俩闺女后没少被婆婆和妯娌笑话磋磨,到三胞胎儿子出生,恨不得把两个女儿给扔了,等后头小儿子生出来才发现两个闺女还能帮着做点事。饶是如此,在二三十口人的大家庭里,没分家的刘大花还是嫌弃两个闺女抢了儿子的吃食。 田樱娘倒是想有贴身丫鬟,但她也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无知丫头。现在的她不过是秀才家孤女,自己都还活得磕磕盼盼,要是被人传出来有两个贴身丫鬟,要不了两天就能被村民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当下就拒绝了刘大花的建议,并阻止了这家人继续叫什么「少爷、小姐」,这不是给人拉仇恨来了吗?最后商定的结果,两个小丫头叫她一声姐姐,早上过来帮着做饭洗衣服,田樱娘教她们针线活儿,到了晚上在田家用了晚饭后两个小丫头再回家。 第20章 刘大花生怕田樱娘反悔,说定了之后抱着最小的儿子一溜烟就走了,杨三婶看田樱娘的样子笃定,知道也劝不回来,愁眉苦脸地也走了。 田家就剩下姐弟俩和刘大花家三胞胎兄弟。三人是跟着田秀才念过一年多书的,认识田岚州,但田岚州和村里撒欢的孩子不一样,在他面前,三个孩子比在田秀才面前还拘束。 「那个……弟弟既然答应收你们三个做学生,你们就别担心会变卦。现在时间不早了,要不先回去,明早再来?」田樱娘见田岚州沉默不说话,赶紧打圆场。 「我们帮着把院子打扫下吧。」李来财是三兄弟老大,眼色挺好。说完就指挥两个弟弟找了竹枝做成扫帚,帮着开始打扫乱七八糟脏兮兮的院子。 李兰儿左右看了下,不好意思地对田樱娘说:「樱娘姐姐,家里要是没米面的话,等大姐回来我们就带弟弟们先回去,明早我和大姐上山挖点野菜、找点山药先将就几天。」 「家里倒是不缺米面,」田樱娘把李兰儿带到了寝室外间。刘大花来得太快,从镇上杂货铺买的杂七杂八东西都还没来得及规整就被杨三婶藏在了桌子底下,田樱娘示意李兰儿一起把箩筐拖了出来,「你和你姐平日里做过饭菜吗?」 「做过的,」李兰儿掀开箩筐上面灰色粗布,被为数不少的白米、精面给惊了一跳,赶紧重新把粗布盖上,「樱娘姐……姐,这……这些拿来做饭吗?」 「对啊,不做饭做什么。我和岚州守孝,不能吃荤腥,若是米面再吃差一点,怕身子受不住。」田樱娘看李兰儿战战兢兢的样子,又说道:「只是上面一层是白米、精面,底下大多数还是春桃帮着挑的。以后我们家早上做白米和精面,中午、晚上就和村里差不多。」 「嗯,」李兰儿点头,「樱娘姐姐,白米和精面就放在你房里吧,要做的头天晚上你拿出来当灶台上就行。别的东西也只拿一半出去放着,可别让人盯着。」 田樱娘的眼神多了一丝欣赏,她大大咧咧给李兰儿交底其实就是个试探。试试这丫头心思是否和活络,这一试倒是没失望。李兰儿眼中没有贪婪、没有指责,只有惊讶和担忧。再联想到手脚利落却没什么话的李秀儿和能够看时机看眼色的李来财,没想到刘大花还能有这么几个不错的儿女。 李兰儿别看才十岁,做起家务来干净利落。等李秀儿背着一大背篓干柴,提着一把野菜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揉好了三合面,洗了几把粟米先用院子里的干草熬在灶台上小锅里。 李秀儿明显是个做实事不说话的,远远给房门口改衣裳的田樱娘行了个礼就听李兰儿的指令闷头做事。田樱娘看着姐妹两个都挺爱干净,忙完灶下到灶上都会洗一次手,洗手的水泼在了院墙下一块两丈见方的泥地里。 被一道围墙突兀地分成两半后的院子其实也不算小。从进院门到房门有足足三丈距离,原本的东院墙和中间的泥墙之间也有近两丈。进门到正房的是靠新泥墙的石板路,东边院墙的地方原本就是两块自留地和一个葡萄架,葡萄架下还有一口水井。现在就进门左手边还有一块自留地,另外一块靠窗户下的被夯实,灶台就做在夯实的那块自留地上。因着有之前「金盏兰」的事,杨三叔弄灶台的时候还特意让田樱娘回家看怎么移栽。 灶台离着房屋窗户也有一丈距离,按照杨三叔的说法,以后即便是修灶房,这儿也是要留着四尺宽的一个穿堂。田樱娘此时就坐在预留穿堂的位置,身前是一个放针线篓的小炕桌,正挑选这田秀才夫妻留下来的旧衣裳缝缝补补,能留着自己穿的留着,不能的就放在一边看以后能拿来做什么用处。 来财三个收拾好了院子,被田岚州召去书房帮着整理书架。看着空出来的两个大书架,田岚州再一次沉默不语,清隽的脸庞阴沉沉地让来财兄弟三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终于,院子里飘出三合面蒸熟后的香味儿,田樱娘放了东西快步到了书房门口,「弟弟,晚膳好了,剩下的事情明日再忙也不晚。」 田樱娘一说,来财三个如听天音,齐齐转身:「我们,我们先回去了。」 「我让你们姐姐多做了馒头和粥,都用了再回去。以后辰时来念书,午时用了饭再走。」小半天时间,田樱娘已经看出来刘大花这几个儿女和她完全不是一路人,特别是来财三个,被那么溺爱着居然没长歪。这么一来,田樱娘倒是不吝多给他们些好处,日后对田岚州也是助益。 「樱娘姐姐,不用的。家里肯定给我们留了饭的。」来财可不像自家娘亲那么混不吝,招呼了两个弟弟要走。 田岚州已经从光线暗淡的书房里的出来,沉着脸,「让你们留便留。」 来财三人往外冲的身体立刻来了急停,撞作一团差点摔倒,还不忘回身站好,回道:「好。」 田樱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想问他们怎么这么怕田岚州,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行,不能让人怀疑。硬生生地换了个语调:「弟弟,别沉着脸。有道是‘人生在世,哭也一日笑也一日’,与其每天这样苦大仇深的,倒不如放轻松一些,想必爹娘九泉之下也希望我们姐弟俩都活得开开心心。」 田岚州站在书房门口宽敞的弄堂台阶上,居高临下扫了眼田樱娘,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往葡萄架下石桌走去。 「诶,弟弟你什么意思?」田樱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扔下东西快步跟上去,伸手搭在他肩上,「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 「放手,」田岚州身体一僵,往边上让开她的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田樱娘看来财和来宝被李兰儿一手一个拉到灶台下坐着,疑惑问:「亲姐弟,不都是这样吗?」 在前世的太傅府,田樱娘到死都没和亲弟弟亲近过一次,这是她莫大的遗憾。重生后杏花村这乡下小地方哪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杨轩和杨春桃打打闹闹的样子让她羡慕,之前还和他有过共枕之情呢,虽然只有那一个一晚上,也足以让她觉得无亲无靠的亲姐弟亲密一些是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好事情。 第21章 「……」田岚州张了张嘴,细长丹凤眼上的那对扇子似的长睫毛闪啊闪的,最终什么都没说,直接坐到了石桌旁的凳子上。 李秀儿和李兰儿平日里在家是侍候惯了一大家子人的,见状立刻盛了粟米粥和馒头,并着一份凉拌野菜送到了桌上,招呼被田岚州眼睛给闪到愣神的田樱娘:「樱娘姐姐,趁热吃吧。」 田樱娘回神,坐到田岚州对面,「弟弟,我发觉你长的真俊,孝期过了你考了秀才,真不知道会有多少姑娘追在你后头。姐姐可是先给你说清楚,说男子先成家后立业的其实并不对,男儿不立业又如何养家糊口、善待妻儿。你至少考了举人……不,你至少考了进士做官了才能娶妻,到时候,姐给你挑个好的。」 「咳咳咳……」刚喝了一口粥的田岚州突然咳得惊天动地,而且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盯着田樱娘看。 唬得田樱娘「嗖」地一下子站起来给他拍后背,「怎么了,怎么会呛着!是不是秀儿煮的粥太清了。」大小姐脾气,就是这么任性。 田岚州这次没躲过田樱娘,好不容易才停下咳嗽,扯了她袖子:「和粥没关系,是你语不惊人死不休。」 「害羞了啊,我懂。」田樱娘一副过来人样子,杏眸晶亮,和十四岁营养不良的干瘪皮囊丝毫不配。田岚州皱眉别开眼,道:「明日换些鸡蛋回来吧。」 「守孝能吃鸡蛋吗?」田樱娘愕然。 田岚州又鄙视了她一眼,没解释。倒是一旁李兰儿笑着给田樱娘解释了下,乡下地方本就贫苦,若是守孝期再那么讲究,多半会受不了的。于是大多数人家都会和人换不是种蛋的鸡蛋来补充营养。 「可以喝牛乳、羊乳、燕窝啊!」田樱娘再次脱口而出,末了对上六双惊愕的眼睛恨不得割了自己舌头,「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呵呵,何不食肉糜。」田岚州借着喝粥的时候低喃了句。 田樱娘没听清,挑眉问:「你说什么?」 田岚州已经喝完一碗粥,放下碗拿了馒头慢慢吃,慢条斯理回道:「我说,刘家就养着羊。」 田岚州说的刘家是刘大花的娘家,也在村里,第二天一早李秀儿姐妹俩就捧着一大碗羊乳到了田家。田岚州只在卢郑母子俩搬到西院住第二天起晚了,后头都比田樱娘先起,沿袭和父亲在世时早起晨读的规矩。 李秀儿姐妹俩到时,田岚州已经晨读完开始整理头天带回来的佛经和话本,打算先找一本简单的练手。田樱娘在他晨读完的时候起身,正好赶上发愁的秀儿姐俩。让李秀儿做饭,她招呼了李兰儿和她进了书房,搬下一摞粗皮纸准备裁成书册大小供田岚州抄写。 李兰儿在田岚州面前也是噤若寒蝉,一边给田樱娘递裁纸刀,一边小声问: 「樱娘姐姐,这羊乳真的能喝吗?好难闻。」 「煮的时候加点杏仁就不腥了。」田樱娘随口回了句,根本就没考虑到这边远贫困的村姑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整理书籍的田岚州手一顿,没等李兰儿发问就道:「姐,你跟着娘也看了不少书,不如你来看看这些书你能抄吗?」 李兰儿吐了吐舌头,「我差点忘了,樱娘姐姐你爹是秀才,你娘也知书识礼,知道的东西自然比我们多多了。」 是这样吗?田樱娘大大松了一口气。田岚州的这句话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真是枉费了她昨晚想了一晚上怎么主动提出来抄书,她甚至都想过趁着田岚州睡觉的时候她来抄,等田岚州发现问起来的时候直接推给鬼神。她还说这身体的娘怎么没教她针线,感情教的是念书识字啊!真不愧是秀才夫妻。 「弟弟,这些书我都能抄的。」为了显示自己确实是能写的,田樱娘上前把田岚州挤到一边,随手拿了一张裁好的粗纸铺在羊毛毡上,取了支羊毫笔,沾墨写下经文第一个字。 可是…… 写惯了自己动手做的樱白签和上好的宣纸,这普通读书人用的粗纸她一时间还真把握不住墨汁浓淡,第一个字下去,那墨迹就飞速晕染开来,粗纸上只留下晕开的一团,根本看不出写的什么字。 田岚州盯着晕开的墨团,脸上隐隐露出疑惑之色:难道是猜错了? 「那个……弟弟你也知道,爹娘去了,我头上又有伤,所以一时失手在所难免。练练,练练就好了。」田樱娘一边陪笑,一边把毛笔上的墨水阴干,重新低眉敛目认真试笔。 田樱娘运笔的姿势极为优雅,笔尖和纸张之间接触的力道也十分均衡,刚下笔时候很慢,再后来越来越快,越来越顺。四五个字之后,粗纸上的簪花小楷已经极为端正,挥毫落纸如云烟,每一笔一画都结法森严;分开后字字秀丽隽美,合起来如同仙子闲庭信步,步步皆是韵律。总之她的一手簪花小楷是家中三位太傅都交口称赞的,可见功力不凡。 田岚州盯着纸上越来越多的字出神许久,直到李兰儿出门的声响才让他回过神来,不由深吸一口气,道:「姐姐的字,何时练得这般好了?」 田樱娘手一顿,好好的字又晕成了一团。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又一时忘形引弟弟怀疑了。嘤嘤嘤想哭。 田樱娘亡羊补牢般地将桌上粗纸团成一团,「呵呵,弟弟你看错了。我刚才明明就写得很一般,是你没什么见识才觉得好。」 重新落笔,田樱娘刻意换了字体,模仿了原书字迹,小楷还是小楷,也很秀丽,但却失去了那份轻灵仙气,也让人感受不到了扑面而来的优雅贵气。她的速度依然很快,一页纸很快写完,得意地拿起来吹了口气,问田岚州:「怎样?姐的速度够快吧。」 「快。」田岚州点点头,也拿了笔墨抄起了话本。 田樱娘看了会儿就看出问题来,田岚州手上的伤已经不太影响他写字,可他握笔的姿势和下笔的力道明显都有问题,而且学小楷的时间肯定还不长,临的字帖估计也不是什么名家,这样下去可不行。田樱娘不由急得抓耳挠腮,突然就看到了书架一角昨儿带回来的那些书,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田岚州可能还没整理完。 第22章 田樱娘顿时就福至心灵,等田岚州抄完了一页赶紧上前收了他笔墨:「弟弟啊,晨读半个时辰,整理写字也一刻钟了,该歇一歇了。另外,念书需劳逸结合,科考也需要健康体魄。君子六艺乃开科取士必须,从今天开始,用了早膳后你先带着来财他们找地方慢跑一圈再回来念书。午后午睡半个时辰后抄书权当练字,但中途也要起身锻炼。至于练什么……」 好悬,田樱娘差点说出来「百禽戏」。这「白禽戏」是国子监学子们的课业之一,别的书院可学不到,搞不好田秀才连听都没听过。 「练什么?」田岚州对外人话少,但对田樱娘偶尔还会主动发问,这都被田樱娘归结到了姐弟情深的范畴当中。 「额,我觉得黄大夫医术挺好,要不改天我去问问他?你就别去了,念书为主。」田樱娘改口。 「好。」 姐弟俩的话题告一段落,田樱娘催促田岚州出门用早膳,田岚州却让她先走,他要把桌上东西收起来,方便给来财三个上课。 田樱娘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叮嘱了他动作快些后迈步出门,便没看到田岚州从废纸筐里捡起了她写过的那张纸。 早膳前,田樱娘逼着每个人喝了一碗没加杏仁的羊乳。早膳是白米粥和精面馒头,李秀儿姐妹俩吃得小心翼翼还不敢多吃,田樱娘心里装着事也没多管她们,等用了饭就赶紧把田岚州给赶出了家门。 田岚州前脚才出门,田樱娘后脚就丢下碗进了书房。动作利落地寻了一本话本拆开封线先是照着抄写。不过这一次,她用的是今上最喜欢的柳体,字体丰满妍丽,笔画潇洒飘逸。要是田岚州照着这本话本临帖,至少短时间内他的书法不至于下跌了。 至于以后,田樱娘还得从长计议,深感责任深重,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何抓起。 田樱娘进了书房,李秀儿姐妹俩便不敢轻易来打扰。收拾了灶台后姐妹俩自发开始整理院子里的自留地,估摸着田家没有菜种,便让李兰儿回家去拿了些。 半个时辰快到了,田樱娘将写好的纸张压在她明面上准备抄写的佛经底下,将那缺了页数的话本随意藏了起来。等弄好这一些,田岚州带着来财三个进了院门。 兴许是做贼心虚,田樱娘特别殷勤地迎了上去,掏出手绢为田岚州擦汗:「弟弟啊,你是真该好好练练了,你看你这满脑门汗。」 手绢上有着淡淡香味儿,田岚州避了避没避开,只能任她动作生疏地在脑门上擦了几下。 另外一边,李秀儿也正给三个弟弟擦汗,两边姐弟组合看起来十分和谐。 来财兄弟三个还没把《千字文》学完,这些最基础的东西并不难。田岚州在路上已经问清楚了他们的进度,进书房后先给他们发了一份笔墨,让他们轮流在纸上把学过的部分默出来,他则拿了空白纸继续抄写话本。 田樱娘在门口偷偷瞧了几眼,见他并没有发现话本有什么异样便放了心,跑去自留地要学种菜,结果笨手笨脚地给秀儿、兰儿添了不少乱。没办法,只能回房翻出针线篓端到葡萄架下,一边看姐妹两个种菜,一边给锦绣坊王掌柜绣肚兜。 熟能生巧,不管是李秀儿姐妹俩种菜还是田樱娘绣花,动作都不慢,转眼太阳就升到了头顶。 田樱娘伸了个懒腰,收了绸缎的肚兜,翻了些碎布头出来,问姐妹两个之前有没有做过绣活儿。乡下姑娘从五六岁开始就得自己拿针线缝补衣裳,但绣花却没一个人会的。 田樱娘之前就想到了这点,所以一点都不奇怪,说:「下午,隔壁春桃会过来学绣花。有些话我说在前头,你们也可以跟着一起学,但不管是学绣花还是打络子,等成品能卖钱了我都会抽一半。如果你们觉得还行,以后每日里上午尽量把事情做完,下午就跟着学;如果觉着我做事太苛刻,下午你们姐俩就自己玩,晚上过来做饭就成。」 之前田樱娘也说过让姐妹俩跟着学绣活儿的话,可她回头一想:如今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她动手抄书毕竟不好对外人道,姐弟俩知道就行。但针线上头大有文章可做啊! 杨春桃和杨三婶的针线据说还算村里妇道人家过得去的,可想而知别人的针线拿去镇上是有多廉价。上次她不过是稍加指点,不管是鞋垫还算荷包,杨春桃都卖出了不错的价钱,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的针法和花样子能够让绣品价值大增,既然如此,教出两个徒弟来抽点成不为过吧,就当是收学生收束修了啊。 田樱娘心里还有些愧疚,拼命给自己找理由证明自己没剥削别人。那厢姐俩已经惊呆了。 同样的,她们也没把之前田樱娘说的教针线放心上。可方才田樱娘绣的东西她们是看得清清楚楚,那花样、那针法,镇上最好的绸缎庄都没这好看,现在说要教她们? 姐妹俩想也没想,李兰直接拉着姐姐跪在了地上:「多谢师傅。」 「什么师傅啊,还是叫樱娘姐姐。」虽然田樱娘前世经常被人跪来跪去,但这辈子她已经尝到了和人亲近的甜头,可不想把家里弄得跟以前高门大户似的被规矩绑得死死的,人都没了活气。 姐妹俩又是感激又是欣喜,连连应声,站起来不断傻笑。 田樱娘看着也乐,「好了好了,还没开始就好像已经赚钱了似的。先做饭,等下午再看,万一觉得难学不下去呢。」 「能学下去,这个比洗衣做饭砍柴割草带孩子轻松多了。」李兰儿声音清脆,爆豆子似的将在家做的那些苦差事给说了一遍。 田樱娘感激老天爷的安排,要是让她重生成李秀儿或是李兰儿,她兴许会觉得前路无光,找根绳子重新吊死了事。就算是让她重生成没这么多家务杂事的杨春桃,一辈子都接触不了笔墨纸砚,那她也是活不久的。 田樱娘觉得守孝的吃食太素了,可在李家姐弟五个眼里简直就是人间美味。蒸蛋羹、炒野菜、炖野菇汤,粟米饭也觉得喷香。 第23章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句话诚不欺人。别说李家兄弟三个呼噜噜吃得跟小猪似的,就是田岚州也足足添了三碗饭,脸上总算不那么青白了。鉴于此,田樱娘就觉得多三个小猪儿吃饭也是值得的,至少田岚州比往日多添了不少。 午饭后,三个小子带着田岚州布置的背书和练字课业回去了。杨春桃带着针线篓子过来,满脸八卦之色。看到李秀儿姐俩就竖起大拇指夸:「你们娘可真是厉害!一个人撕好几个还不落下风。」 「怎么回事?」刘大花昨儿回去田樱娘就猜到村里会生出一场风波来,她不想成为别人看笑话的对象,所以上午根本就不出门,算也能算出来会有人过来报信。 据杨春桃说,刘大花昨儿从田家回去学堂已经散了便没生出什么幺蛾子。可今天一早,她特意去了学堂外,指桑骂槐地说了卢郑母子两个许多坏话。白眼狼之类的也就罢了,到了后头卢郑在她口中都成了专门剥削村民辛苦钱的黑心人,以后就算做官也是贪官污吏。 这就有些过分了,卢郑不好出面和个女人争执,让人就给郑娘子报了信。郑娘子虽然也是个泼妇,但和刘大花比还差了一筹,也挤兑得差点下不来台,只好去搬了村长媳妇和妯娌,几个人把学堂前空地硬生生吵成了菜市场。 要说也怪卢郑母子两个,本来是村长和族老商量了恭恭敬敬请回来的,要是延续田秀才之前的风格,就算是束修贵那么一点,也会得到全村人尊重。坏就坏在娘俩嘴脸太恶心,贪也贪得太不要脸了些。 刘大花是什么人,村里都恨不得离她远远的免得被缠上占便宜的。没想到这次吵架不但没被村里人指责,反倒隐隐有许多人支持夸赞。好家伙,这下在就像是给她打了鸡血,只把卢郑童生老爷贬低到了尘土,顺带将田岚州给夸奖了一番。 前面田樱娘都听得津津有味,到这儿不由皱眉:「坏了!」 「什么坏了?」杨春桃意犹未尽,接过秀儿倒的凉水喝下去,问道。 「一,刘婶这么一夸,我们家门槛怕是要被人踩烂;二,我们家家门要被人给捣碎。」 田樱娘言简意赅,杨春桃愣了愣还没回过神来,李兰儿就抢着埋怨道:「对啊,田少爷收了我三个弟弟,别人肯定也想把孩子送过来。我娘倒是痛快了,这童生老爷和郑家婶子怕是要把咱们恨到骨子里。」 说人人到,说鬼鬼到! 李兰儿话才刚刚说完,田家大门就被人拍得啪啪作响,伴着郑娘子气急败坏的咒骂声:「真是丧良心啊!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抢我们学堂的学生啦……」 书房里,正在抄书的田岚州手一滑,写废了一张,沉着脸走了出来。 田樱娘赶紧把他拦住,「弟弟你回书房继续忙去,交给我应付就成?」 田岚州不语,脸上写满了怀疑。 「你这什么眼神啊,不相信姐姐吗?」田樱娘热血上涌,将田岚州推回书房,转身正好对上进院门的一群人,为首的是郑娘子,身后是村长媳妇和几个妇人。 「田岚州呢!让他出来,什么意思!大张旗鼓把我们家卢郑请到了杏花村,他不能到学堂念书也不能断了我们家生计啊!这老天爷还长不长眼睛了,尽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哎呀,这老天爷是真不长眼啊!爹啊、娘啊,趁着你们俩尸骨未寒倒是回来看看我和弟弟啊,你们倒是狠心丢下我们姐弟不管,却不知道这世上小人无节,弃本逐末;喜思其与,怒思其夺。可怜我们姐弟为众恶之所挑凌,物态人心渐渺茫。还不如爹娘您二位直接带我们走好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像郑娘子这样的人就根本讲不通什么道理,田樱娘上来也是嘤嘤嘤哭了起来,一边抑扬顿挫哭泣着,还能顺便拽文拽得一群乡下女人目瞪口呆。 「樱娘,你……你这说的是啥?」村长媳妇都顾不上劝两人别哭,只想知道田樱娘那文绉绉的两句话都是个什么意思,有没有连着村里人一起骂进去。 田樱娘没直接回她,而是换了个说法,道:「我娘在世的时候常说,女子也要念书识字,这样才会知礼仪懂进退。我方才那些话其实也没多大意思,就是觉得无端端受人冤枉委屈罢了。罗大婶,我觉得你是咱们杏花村最知礼的人了,你就说说是郑婶子家孤儿寡母可怜还是我们姐弟俩孤苦无依可怜?」 「这个……」还真是不好说。 「我爹娘在村子里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各位婶子想让望子成龙没错,可别忘了是谁给你们家孩子打的基础。今儿我田樱娘把话撂这儿:人在做,天在看,我爹娘也在看,若是你们依然觉着是我们欺负了郑婶子和卢师兄,那就什么都别说,拖了我和弟弟出去,把我们赶出杏花村啊!」 田樱娘脸上还挂着泪,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笃定的样子让郑娘子千方百计说动来帮忙的几个妇人面现羞愧,还有人心虚得不敢进门,生怕田秀才夫妻两个泉下有知找她们算账。 见状,田樱娘心下满意,又上前一步: 「郑婶子口口声声我弟弟断了他儿子生计。我就想问问昨儿来财三兄弟有没有去学堂报名?」 「去了。」还和郑婶子磨了许久,不过最后还是被赶走了。村长媳妇小声回了句。 「既然去了,为何卢师兄未收?」田樱娘又问。 「那是他们家交不起学费。」郑婶子恶狠狠道。 田樱娘就笑了,「对啊,他们交不起学费,卢师兄不收。我们家不收学费,来财三个为什么不来?既然我们又没妨碍到卢师兄挣钱,何来断你们家生计之说。」 「你们……你们……,田家小子才十二,根本就教不了书,是……是误人子弟,对,误人子弟。」 郑婶子这句话一下子就把卢郑给暴露出来了,村妇可没谁知道什么是「误人子弟」,田樱娘神情愈发笃定,「郑婶子,卢师兄满打满算跟着我爹学了四年,可我弟弟呢,从在娘的肚子里就听《三字经》、《千字文》,哪怕他现在只有十二岁,那也学了足足十二年,你怎么知道我弟弟就教不了别人?」 第24章 「岚州真能教人?」有跟着看热闹的妇人听到这儿忍不住开了口。 「启蒙研习《三字经》、《百家姓》、《声律启蒙》与《千字文》,弟弟岚州倒背如流。《算学》一道用来做个掌柜账房绰绰有余,弟弟岚州也烂熟于心。乡试童生试只考四书五经,弟弟岚州也都有所涉猎。县试八股文,府试做策论,我爹也都和岚州说过,且我爹还留了许多笔记。但我相信,就算是我爹在世,也不一定能教出过府试的学生来。你们说岚州能不能给孩童启蒙,教人《算学》?」 田樱娘说的那些书名再次让人头晕目眩,但她越是说得高深越让人信服,别说后面那些孩子没能进卢郑学堂的人动心,就是前面几个倾尽家财送孩子进学堂的也都面现犹豫或是后悔。 眼看着大家都一副动心的模样,郑娘子急得抓耳挠腮,只能够大叫一声:「胡说八道!我们家卢郑说过,田秀才学识极差,田家小子连启蒙四文都还没吃透,他自己都还不是童生,怎么可能教出童生来!」 「这便是你不懂了!想必你也没听过什么叫‘伤仲永’,我爹没让弟弟去参加乡试,就是不想做出‘伤仲永’般的遗憾事儿来。」 田樱娘怼完郑娘子,语气又转为伤感:「只是没料到世事无常,他和娘去了,弟弟势必守孝三年,短期内是没法让二老看到他考上童生的喜报了。」 田樱娘话音刚落,就听得院中矮墙处传来一个男声:「既如此,不知师弟能否教出一个童生来,也好让田先生九泉安息。」 按照卢郑和郑娘子的设想,开价三两银子束修能挡着大多数的人家没错。但等上两三天,只要郑娘子稍微把束修降低一些,就算只降一点点,肯定又会有一批人感激涕零地捧着银钱前来。再然后,卢郑自己出面,提出来可以以工或是以物替代束修,届时谁不会夸一句「童生老爷」高义,在县试后的名声查访中定能得个很高的评价。 可惜啊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刘大花这般混不吝,又是这般没耐性,居然迫不及待地就找了田岚州。 可恨啊可恨!田岚州一个才刚开始学《论语》的半大小子竟然真的敢把刘大花家三个儿子收下。村人不懂,他卢郑还不知道田岚州肚子里多少墨水吗?让他教人,不是误人子弟吗! 倒是煽动了村长媳妇陪着郑娘子来田家闹了,没想到田岚州没出头,田樱娘就先声夺人使得一帮村妇蠢蠢欲动。偏生他娘耍横还行,遇到田樱娘这种引经据典还文绉绉地讲理方式就不行了。又偏偏,这帮子村妇因为和秀才娘子相处了几年,都觉着能够文绉绉说出来的道理都是极好的,田樱娘都这般知书识礼,可想而知作为男丁的田岚州必然不简单。 卢郑知道,要是他再继续躲墙下挺热闹,到后头就只能别人看自家热闹了。当下咳嗽了一声,站直了身子问了一句。 从讹诈金盏兰的那天早上卢郑的表现中,田樱娘就看出来这厮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先支使郑娘子出来当红脸,他躲在后头听声响,遇到时机不对就钻出来做白脸了,想得倒是挺美的。 田樱娘正要顶回去一句,突然想起来之前在村长一些妇人面前她的形象可是知书识礼的弱女子,可不能和泼妇一个模样。并且,村里人好像都知道她心仪卢郑,要是突然变化太大,岂不是惹人怀疑。 田樱娘的反驳在喉咙里绕了一圈,变成了期期艾艾地询问:「卢师兄你来了,你听到我方才说的那些了吗?岚州虽然别的不成,但是带着来财他们玩,顺便教几句启蒙书籍还是行的吧。」 「胡闹!师弟不懂事,师妹你难道不明白。教学方法错误,不吝于误人子弟。岚州他自己才多大,怎么能做先生?」 「怎么不能啦!卢师兄以前不也说过‘达者为先’吗,学识多寡和年纪没什么关系。你看族老爷爷年纪那么大了,怎么不能做先生;师兄你也才十八,已经是童生老爷,可以开馆授课啦。」 卢郑都忘了自己是不是说过那句话了,但田樱娘的样子太笃定,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了,只能死咬着田岚州年纪小,并不适合教别人。 田樱娘本来还想耐心和他周旋的,却不料他不愧是郑娘子儿子,和郑娘子一脉相传地不讲理。而且卢郑还有本事把不讲理隐藏在话底,看起来依然一派斯文儒雅,倒像是田樱娘死缠烂打似的。 田樱娘肺都快炸了,一咬牙,心想形象什么的要来何用!打算捋袖子开骂。 就在这时,田岚州施施然站到了她身边,对上比他高半个头的卢郑也凛然不惧,简单又直接地怼道:「卢师兄既然口口声声我不配为人师,不如我们打个赌!」 「什么赌?」卢郑问。 「明年的乡试,看看你的学堂和我家里谁会出个童生来!」田岚州盯着卢郑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院内院外的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几年了,田秀才也就教出了卢郑一个童生,可见科考之难。田岚州不过才十二,是什么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和信心。 卢郑也想到了这点,皱眉道:「师弟切莫与为兄斗气,你父丧母丧在身,怎么也得守够三年。」 「是啊是啊,岚州你根本就参加不了乡试。」村长媳妇也不仅叹了一口气,田岚州如果要去考试,势必要到村长家办路引和保书,按照规矩,孝期内是不能科考的。 田岚州看了眼田樱娘,在场也只有她气定神闲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似乎他的话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田岚州轻轻勾起了嘴角:「多谢罗大娘担心,但岚州怎么也得等孝期之后再去科考的。我和师兄是为各自教书育人的资格打赌,所以比的也是学生在科考中的表现。」 「你……你的意思是你觉得短短一年半时间里你能教出个童生来!」卢郑震惊到口齿不清,目瞪口呆的样子哪里还有翩翩君子的斯文模样。 「也许呢。」田岚州单手背在身后,环视了院内院外尚在震惊中没回神的妇人们,继续道:「若是诸位大娘、婶子们不嫌弃,家中有适龄孩童的可以送来田家。不过你们也看到了,家中地方有限,除了刘大婶家来财三个,我最多再收五人,这八人不要束修,每日里自带吃食和柴火来即可。」 第25章 田岚州平时话真的很少,即便和田樱娘也不过偶尔回个一两句,不仅村子里这些妇人大为吃惊,就是田樱娘也吃惊不已。要不是她笃定有自己在,短期内针对性训练出一两个童生没什么大问题,她非得上前扯了他耳朵问他脑袋里想的什么,难道是豹子借了胆子给他吗? 不管怎样,田岚州的话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里,顿时就沸腾起来。当场就有家境贫困的妇人问是不是真的。 田岚州没回答,而是继续盯着卢郑:「卢师兄,你敢和我赌吗?」 卢郑心里一突,脸上闪过一丝惊惧。可随即便站稳了身体,一副为田岚州设想的口气:「师弟乖,别和师兄闹了。等过几日师兄理清楚学堂的事就腾出手来教你《论语》。」 说完,又转向看热闹的妇人们团团拱手作揖:「诸位大娘、婶子,请莫要和师弟当真。他只是个孩子,还不知道轻重,刚才是和你们开玩笑而已。」 「我田岚州从不和人开玩笑!」田岚州轻笑,眼中满是轻蔑,「师兄,童生老爷,你这是不敢同我一个连童生试都没去过的人比了吗?若是不敢,那学堂你也不配接手,让村长伯伯另寻高明吧。」 这话说得可严重了些。卢郑本就是个脾气不太好的,所有斯文假象不过都是因着本朝选拔人才极为看中人品而已,但一味退让只能让切身利益受损。再说,已经退了这么多也够意思了。 卢郑当即就哼了一声:「师弟,我本想替九泉下的田先生好好管教与你,却不料你如此顽劣不驯,管教职责我当之不起。」 「谁要你管教了?我爹让你管教我?你确定他不是找你算账的?」田岚州不说话也就算了,说起话来还真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领。 本来退后让儿子发挥的郑娘子可听不得什么神神叨叨的话,「呸」了一声,「贱皮子,克父克母的贱皮子。听说你生出来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就没了,命这么硬,谁要是接近你小心也落得个横死当场。」 田樱娘不清楚祖辈的事情,但听郑娘子说得也太恶毒了,忍不住又站到田岚州身前,「郑婶子要这么说,您可比我家弟弟命硬多了。」 「你!」郑娘子也是一时口快,被田樱娘顶回来顿觉胸口不畅。 卢郑此时心里也有些乱纷纷的,事情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会被比他小六岁的田岚州逼到这般境地,当着满院子看热闹的妇人,他不得不咬牙应承下了赌约:「岚州既然非要与师兄比试,师兄也只能陪你玩玩。这三个村子的学子师兄任你先挑五人,其余的我再悉心教导,总不能让岚州你看了笑话。」 「我并非和师兄玩闹。」田岚州依然不依不饶,也不愿顺着卢郑给的台阶下。 卢郑也被激出了火气,「既然不是玩闹,那赌约是不是该有彩头。」 「你输了,你们让出学堂和西院。我输了,我让出西院,离开桃花村。」田岚州早已经想好了赌注。 话音才落,杨三婶等站在他这边的人都不由惊呼一声,想劝他收回这话。毕竟他爹是多年的秀才都不敢说一两年里教出个童生,他一个半大娃子知道啥。 「樱娘姐姐,你赶紧劝劝岚州。」杨春桃脸都吓白了,拽着田樱娘的袖子小声哀求。 「不,我相信我弟弟。」田樱娘昂首挺胸,干瘪枯瘦的身体硬生生摆出了傲然自信的气质,让杨春桃后面的话根本就说不出来。 田岚州细长凤眸亮得惊人,「卢师兄,敢吗?」 要是看不出田岚州此时满满的蔑视,卢郑就自挖双目,偏偏此时此刻被架在火上,根本就没有退路。只得咬牙点头:「既然岚州当着这么多父老乡亲说出这句话,师兄能不应吗?师弟放心,即便是你输了我也不会把你们赶出村子的。」 他不赶,他娘可以赶,这村子里的人可以赶。说出上面那番话后,卢郑豁然开朗:既然田岚州要把把柄送上来,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既然有机会把房子和学堂拿回来,我为什么要和他客气!」 田岚州缓缓搁了笔,见过田樱娘的字迹后再看自己抄写的内容,简直想自戳双目,和田樱娘说话也就带了几分火气。 「你就这么笃定你可以教出童生来?」田樱娘挺好奇这点,也就没计较田岚州的语气,再说了,她还觉得这样的弟弟挺生动活泼的,一点都没发觉人家在生气。 田岚州走到一旁桌子边,田樱娘连忙跟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等他回答。 「我又没说一定是我教出来的,而且这学生不一定就是现在村子里这些。譬如:岑夫子和祝师兄。」 田樱娘顿时恍然大悟,「对哦!依着岑夫子对咱爹的推崇,让他帮忙肯定不会推辞,而且祝师兄肯定是要考童生的,到时候在咱家念几日书,不也是咱家出去的。岚州啊岚州,想不到你挺聪明的啊!」 田樱娘绕着他转了两圈,上上下下看得他脸上绯红才啧啧夸道:「你最后那番话也留了很大的余地哦!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根本经不起细细推敲。看不出啊看不出。」 「我也没看出姐姐你竟然敢和别人据理力争。」田岚州衣袖下的拳头捏紧又放开,脸上显现出浓浓的狐疑之色。 「呃……」田樱娘剩下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心虚想跑,「我去看春桃她们绣花。」 「姐姐,」田岚州移步到门口,拦住田樱娘去路,口气放软,「我和卢郑的赌约传出去后肯定会有不少人把孩子送来,但这些人中绝对不会有学完启蒙四书的,姐姐可有别的法子?」 其实田岚州和卢郑这个赌约受益最大的还是周围这三个村子里准备考童生的学子,依着卢郑无利不起早又小肚鸡肠的性子也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些人弄到学堂里去。给田岚州剩下的无非就是些歪瓜裂枣,或是还没开蒙的幼童。 换成别人还真没什么法子,可是田樱娘前世号称京城第一才女并非叫着好玩的,而是她不仅学富五车、出口成章,还能够分析历年试题,把当年考题猜得八九不离十。这种特殊的技艺展现了两年就被惊为天人,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后来田家老太爷和田家大老爷就禁止田樱娘再出这等风头,但才女之名已是名副其实。 第26章 别说猜童生试这等简单试题,就是让她猜县试、府试也八九不离十。但她不能说啊,说出来不就露馅了吗?这种空有千万财宝却不能现于人前的憋屈感别提多难受了。 对了!猜试题!田樱娘眼前一亮,她想起了一个人。 杨维方,字方为,岑夫子口中备受推崇的方为先生。田樱娘为什么会熟悉这位方为先生,说来也是和猜试题有关。而且,方为先生之所以不在国子监任教,最大的原因也是她。 田岚州看她发呆,整个人在阳光下虚幻又不真实,好像下一刻就要消失了似的,心里一跳,不由出声唤她,「姐姐,你在想什么?」 果然,一听到田岚州叫她「姐姐」的声音,她就从失神中清醒,眉眼弯弯,嘴角上扬,整个人真实又鲜活。 「我在想,咱们家是不是缺个当家主事的大人,免得什么事情都让你我两个小孩子来解决。」田樱娘若有所思。 田岚州「哦」了一声,问她:「那你觉得谁来合适?」 「方为先生!反正他孤家寡人,在哪不是修身养性。」田樱娘轻声回道。 「方为先生?谁?」田岚州在岑夫子和祝垚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但却不清楚此人是什么来头。 「弟弟,我觉得吧,科举是个烧钱的活儿,我们是不是去一趟县城把爹的身后金领回来,好歹能顶一阵子。」 得,就因为这句话,「听话」的弟弟田岚州便在第二日给李来财三兄弟放了假,和田樱娘一起上了牛车先到镇上再转马车去县城。 这三日,卢郑正如田樱娘和田岚州所料,给出了不交束修的条件广四书五经学得差不多的学子,其中不乏几个他曾经的同窗。当然,像百花镇这样的偏僻地方,就算再多,以科举为目的的读书人也不会太多,三个村子下来也不过十一人。于是,在这十一人之外,卢郑又放宽条件,以一两银子一年的价格收读完蒙学的学生。至于还没学完蒙学的,三两银子一年,概不赊欠,也不降价。 与此同时,卢郑和田岚州的赌约也像是插了翅膀似的飞遍了百花镇最为偏远的三个村子,衡量各自能力之后,连蒙学都没念过的人家长吁短叹之余只能等田岚州回来后去碰碰运气,万一就成了十人中的一个,就算考不上童生,启蒙后也可以到卢郑的学堂里上课啊。 被村人寄予厚望的田岚州和田樱娘第二天上午才堪堪到了县城门口。县城倒是坐落在依山傍水的地方,只是从城墙破旧程度就能看出来这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县城而已。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破旧的县城居然有个不吃拿卡要的好县令。上行下效,姐弟俩到进衙门见县令根本没花多大功夫。难得的是县令大人居然记得百花镇田秀才这么个人,唏嘘了几句世事无常,让姐弟俩耐心等待,总有抓到流寇的那一天。 事发已经一个多快两个月了,田岚州早就被捕快告知过要找到凶手十分困难,倒也没报多大希望。因着有这么一遭,除了田秀才的三十两身后金,县令大人还另外添了二十两银子抚恤金,殷切叮嘱田岚州切不可荒废学习,这五十两银子足够他找个好学堂继续念书,三年孝期满了之后考个童生功名,不管是继续科考还是养活家人都好。 姐弟俩谢过了好心县令留饭,出了衙门直奔县城书香街。来的时候她们就打听过了,县城的格局简单,除了东市和西市是零散小商贩聚集之外,其余成气候的行当几乎都在同一条街上。譬如全是书铺、笔墨店的书香街,专卖针线布匹首饰的绣坊街,酒楼林立的茶酒巷…… 到了书香街,姐弟俩发现这儿除了一家连着一家的笔墨书铺之外,每隔一段距离还有满是书香气息的茶肆,路过时还能听到读书声或是辩论声。 「你说爹娘怎么会到桃花村定居呢?要是以后有机会,我们搬到这儿来也不错。」田樱娘由衷感叹一句。古有「孟母三迁」,今朝也可以效仿个「田姐三迁」。 田岚州没说话,有些沉默,估计是为爹娘伤怀。田樱娘扯着他的袖子往看上去最热闹的茶肆中走:「先不忙买笔墨纸砚,我们先喝口茶吃点点心。」 在京城,像这样的茶肆那才是真的多,而且经常会举办文会,大家互相交流切磋,当然大多时候都争论得面红耳赤,但真的是很能促进彼此进步。在这样的地方,也是文人之间消息流传最广的地方。 前世的田樱娘经常女扮男装出入文会,一是喜欢听人辩论讲学,二是喜欢听八卦,比在府里绣花练字不知道强了多少。 只是这一次,两人才到门口就被人给拦了下来。姐弟俩不仅风尘仆仆,田樱娘身上还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在普遍衣冠楚楚的文人学子出入地被拦着也很正常。 「小孩,这儿不是玩耍的地方。」守门的人眼中虽然鄙视,口气倒也不至于很差。 「我们自然知道这儿不是玩耍的地方,」田樱娘把打算离开的田岚州往前一推,「这是我弟弟,我们从很远的乡下来县城办点事。他快要考童生了,想来见识见识各位先生和学兄们的风采,也沾沾文气,讨个好彩头。」 田樱娘说得可怜,一双杏核眼中水汪汪的,看门人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这时候,坐在门边便宜桌子的一个中年男人见状心有戚戚焉,挪了挪身子,扔了个铜钱给守门的小二:「小三子,别什么人都拦,我听这小姑娘说话有条有理,倒像是个知书识礼的;这小兄弟年纪虽小,但观他气色,腹有诗书气自华,手上握笔的茧子那么厚,搞不好小兄弟写过的纸都有你高了。」 小三子收了一文钱,脸色好看了许多,给田樱娘姐弟俩让出个空隙,「进去吧,但别往里面去,就在这门口寻个位置坐下吧。」 茶肆内的格局和京城里差不多,宽阔的一楼大厅中间是个四尺高台,围着高台是一圈又一圈的座位,越是靠前的桌椅越是豪华,最边上的就只有一条木头板凳,那中年人挪了后他身边就空出了一大截。 第27章 田樱娘道了一声谢,想拉着田岚州往里面去的,却冷不防反被他差点拉了个趔趄,耳边是他微微带着嘶哑的声音:「就坐这儿。」 说着,他把田樱娘往里面一推,田樱娘就靠在了宽大的承重墙柱子上,田岚州坐下来之后她只能挨着墙柱子,但这么一来,不管里面怎么挤挤攘攘,这个方向都如同一片净土。 田樱娘找的是最热闹的茶肆,里头挤挤攘攘全是人,姐弟俩坐的最外圈位置每人有一杯青竹筒装的粗茶,一茶一坐五文钱,才刚刚坐下就有茶倌送茶收银钱。田樱娘爽快地掏钱给了,引得田岚州另一头的中年人好奇问了句:「你们家的银钱你管?」 「谁管都一样。」田樱娘好奇地喝了一口茶,被那说不出是酸还是苦的口感震惊得魂飞天外,可身前是人,左边是田岚州,右边是柱子,后面是墙壁,往哪吐都不行,脸都白了。 这时候,眼前突然多了张灰色布巾:「吐这儿。」 田樱娘想也没想就低头吐掉口中茶水,奇怪的味道依然在口间萦绕不散,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哟,小兄弟,你姐怎么和千金小姐似的,还吃不惯粗茶啊。」那热情的中年人又开了句玩笑。 田樱娘本来就白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通红,「我……我……」 「我姐晕马车,还没缓过来。」田岚州轻描淡写给田樱娘解了围,顺手还把她的茶水接过来,面不改色地几口喝完,然后招手叫了茶倌过来,吩咐道:「给我们倒一杯清水过来,什么都不加。」顿了顿,又补了句:「拿一碟子酸梅、一碟葵花籽过来。」 茶倌挺有眼色的,不仅给田樱娘拿了零食,还送了一根小凳子过来放在柱子边,正好给她放东西。让田樱娘觉得二十文钱总算没白花。 茶肆今天之所以这么热闹,是因为坊间新出了一本诗集。诗集收录了县城三家书院所有秀才去年县衙除夕宴时候作的诗,足有上百首之多。五十来个秀才一百多收首诗,还都是县令老爷办的除夕宴上写出来的,诗作一多,自然就良莠不齐。 是人都有攀高低的心思,更何况不少读书人都自命不凡,诗集一出就争论不断。一会儿谁的诗不该收录其中,一会儿谁又不屑与谁在同一卷,总之吵到现在二月都快过完了还没个结果,倒是便宜了出这本诗集的书铺。 印制本价格再高也是供不应求,还雇了不少贫寒学子日夜不停抄录,这也不够人手一本,大家只能聚在茶肆里争辩谈论。 诗集只在内圈里转,外面的人最多听个热闹。偶尔有书生会到中间台子上选了自己觉得不错的诗抑扬顿挫、神情激昂地诵读,引来一阵阵叫好或是叫骂声。 田岚州还没学作诗,但翻看过田秀才收集的诗集,对这他还挺有兴趣的,安顿好了田樱娘后端正坐姿听得极为认真,偶尔还随着吟诵者的节奏或是摇头或是敲节奏。 田樱娘纵目四看,发现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她也留神听了些,却没发现几句能打动她,便摇摇头去听周边人有没有人在说和诗集无关的事情。 这一听,倒真是听了一些趣事。什么春风书院山长是个护短的人,只要是他们书院的学子,在外面惹是生非他都不会责罚;秋霜书院有个先生为老不尊出入青楼,被家里老妻带着儿子堵在青楼门口;今年是府试年,不知道会不会出本县大丰朝九十四年来第八个举人。 听到这儿,田樱娘不由龇牙,九十四年八个举人,那这黄沙县可真太磕碜了。 「哎呀,别嫌弃啊。咱们黄沙县虽说没出几个举人,可一个方为先生顶多少个举人啊!你们是没看到啊,自从方为先生回了大青山,那乏人问津的流云镇这些日子多热闹,连隔壁红沙县和府城的举人、秀才都往那儿赶,就希望能得到方为先生指点。」 和田樱娘同样想法的年轻书生听完这段话不由一脸向往,「我也想去试一试!」 「你,我看算了吧。方为先生怕被人打扰,住在大青山白云观后头半山腰上。要想去见他得先过三关,到现在为止好像除了知府大人没过三关见到了人,大多数在第一关铩羽而归,少数人困在第二关,能冲到第三关的人寥寥无几。」 有人问:「什么关卡这么厉害?」 田樱娘也好奇,身子情不自禁往前倾,惹得田岚州伸手抓着她手腕:「你干什么?」 「嘘。」田樱娘挣了下没挣脱他的手,只好另外抬手做个手势,专心去听对方怎么回答。 好在对方不负她期望,很快就把方为先生的三道关卡说了一遍,听完后田樱娘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方为先生是大丰朝七十年进士,点为榜眼的时候才三十岁,生性潇洒的他做了两年官之后觉得太过束缚,干脆挂冠而去,潇洒地走遍了大半个大丰朝,每到一处都会去拜访当地大儒探讨学问,每一次都能辩得对方心服口服。 方为先生行走大丰朝的那些年,没有银钱了就找个书院讲学。还真别说,经他指点的学生几乎都会在课业上突飞猛进,不管是策论、词赋、经义都能够有新的理解,最主要的是每当府试、春闱这样大的考试之前,方为先生会给学生讲许多各地见闻以及一些民生要事,让这些学子根据他讲的内容写策论、词赋。当年的考题中,总会有那么几道是方为先生讲过的。 一来二去的,方为先生的名气越来越大,大到他三年前重新回到京城时顿成了香馍馍,国子监都主动抛出橄榄枝,只可惜不知道什么缘故,方为先生突然就从京城销声匿迹,后来也不在府试、春闱这样的大考前教授学生,只偶尔县试时候猜那么几次考题,称得上是百猜百中,也难怪回到老家的消息传出来会受到别人这般追捧。 别人不知道方为先生为什么突然转变,田樱娘清楚得很啊!应该说,太傅府几个主子都很清楚。 方为先生在外十来年的确是有些建树,但被人追捧夸赞多了就有些飘飘然。礼部是提出要聘他做国子监监正没错,但这事情在朝堂上一提出来就得到了太傅的反对,太傅认为方为先生猜考题并且大肆宣扬的举动不好,使得人心浮动。学问一道讲究脚踏实地,像他这般取巧实为下策。那时候的圣上对太傅府颇为倚重,对两位太傅的建议多为采纳,便犹豫了一阵,任命书迟迟下不来。 第28章 方为先生也的确不喜欢被官职束缚,但这样不被人肯定也像是戳在他心坎上的一把刀。于是乎,就在下朝的时候单枪匹马到太傅府拜访,运气不太好的是太傅府不管是老太傅还是现在的主人田太傅都不在府上,方为先生以为太傅们是在躲他,在厅堂上说了几句气话。 这几句气话一说不打紧,被从外面回来的京城第一才女樱娘听到了耳朵里。那时候的樱娘才十五,也正是少年气盛的年纪,刚在外面被一群年轻人吹捧了回来哪里忍得住有人诋毁自家祖父和大伯,迈步进门就一阵不带脏字的反驳。 方为先生还有个缺点,就是看不起女子。当即就说不和无知妇孺计较,这可敲了樱娘命门,摆开了架势要让这瞧不起妇孺的方为先生心服口服。 方为先生也是托大,居然说要是输给了樱娘,他愿意给樱娘斟茶认错。他考了樱娘三道题,不管是算学还是诗词、策论,樱娘都很快给他答了上来,答案还让他无话可说。 但樱娘给他出的三道题,他抓耳挠腮到了天黑两位太傅都回府了也才解出来一道,第二道还想到了歧路里,多亏了老太傅点拨才拨云见日答了上来。到了第三道,老太傅并不熟悉算学也帮不上忙,方为先生足足在太傅府思考了三日,在第四日半夜悄无声息离开太傅府的,从此再也没在京城出现,也不再大张旗鼓地在考试前耍弄猜题。 如今他出在白云观的三道题目正是田樱娘当时给他出的三道。第一道是两幅对联,上联分别是:「明晨旭日照旮旯」和「白塔街 黄铁匠 生红炉 烧黑炭 冒青烟 闪蓝光 淬紫铁 坐北朝南打东西。」 第二道是问「典故」,三个词来自于哪三个典故,以及载在哪本书籍。 第三道则是算学。 当日里方为先生的下联是:「聂耳取联耸耸肩」与「淡水湾 苦农民 戴凉笠 弯酸腰 顶辣日 流咸汗 砍甜蔗 养妻教子育儿孙」 第二道典故考的是阅读量和阅读时候究竟是否用心,方为先生念过的书哪有太傅府中藏书丰富,更何况太傅还能将御书房里的一些典籍带回府上,所有有两个词都根本找不到出处。就连两位太傅也想了许多,才想起那生僻的典故来,就连意思都和方为先生猜想的南辕北辙,最后还是拿出书籍来他才心服口服。 第三道,也不知道方为先生现在解没解出来。 田樱娘想到这儿,脸色有些伤感。 「不舒服吗?我们出去吧。」茶肆里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田岚州喜静,觉得不太舒服,要不是田樱娘一直兴致勃勃的模样他也不会继续待在这儿,这时候发现她面色不对,便拉着她起身要走。 「走,去流云镇!」 流云镇的白云观坐落在巍峨的大青山山脚下,周围遍种翠竹,景色秀丽宜人。但因为地势偏僻,平日除了白云观少有的信众外压根就没什么人愿意来。 然而,从去年传出来方为先生在此地结庐而居后,顿时人潮如织,白云观那数间结满蜘蛛网的客房被蜂拥而来的文人学子们抢定一空,价格飙升十倍那也是一房难求。听说白云观观主青衍道长本打算再将扩充个一两百个房间的,奈何资金有限,敌不过府城来的那些个高门大户,只能看着周边土地被人瓜分抬价。 流云镇乃至周边的泥瓦商人乐得合不拢嘴,只恨手下泥瓦工人太少,不能多接业务,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多挣钱的活儿落到远处闻风赶来的泥瓦工身上。 田樱娘姐弟俩差点坐不上去流云镇的马车,一路上只见飘逸的书生袍子和短打绑腿齐飞,摇头晃脑谈诗论文的书生和拨着算盘的商人共车。路旁还有装载了建筑材料、各色吃食、用具的车辆匆匆行走,明明是和百花镇差不多的镇子,硬生生出现了比县城还繁华的景象。 这一切的一切,也不知道隐居在白云观的方为先生是否知情,但白云观观主却是一清二楚的。青衍道长如今最爱的便是坐在白云观入关大门口的长桌后头。 这长桌可是有些讲究的,长桌右侧有两根柱子,此时正挂着方为老人亲手书写的两幅上联,左侧刚好是一侧抄手回廊,数丈长的回廊几乎将半个道观包围其中,所以回廊上头布满了红漆柱子。 靠近长桌的六根柱子上写着下联,字迹不同风格也有些不同,按照青衍呈给方为先生后拿回来的评语说:这六幅下联只能算对得工整,但并不绝妙,若有更妙之对,这些对子都只能往后倒退一柱之地。 道观前原本有一片三丈见方的石板平地,方便青衍带着道观众人习练健体招式。而现在,石板平地上放置了不少桌椅,桌子上放置着笔墨纸砚。石板周围本来荒草丛生的泥地也被往来的人踩得夯实,远处角落里还有人支了茶摊子,不少人嫌弃站着累,都会在茶摊子里叫一杯茶,一喝就是一天。 就连一些看起来就是富家公子的也不例外。毕竟再怎么有钱,也不能平地起高楼啊,更何况这道观和周围一里的地界都是有主的,即便是有人想在这附近修建豪宅来近朱者赤,也得是一里之外。 茶寮里的这些人也不白坐,一来互相切磋试探,万一不小心就对上了呢;二来也想要见识究竟有谁能够通过第一关。至于第二关,透过那长桌就隐隐能看到道观第二道门前差不多的布置,只是摆放纸笔的桌子少了些,围观的人更是没有,几个穿着不一、年龄不一的文人正两人占据一张桌子,一会儿奋笔疾书,一会儿又颓丧地将纸笔给扔了。 不过,等青衍道长摆好他的那张看热闹的桌子,就有小道童放了一张屏风挡在他背后,看不到那些个正在闯第二关的人了。 「咳咳!」青衍道长清了清嗓子,等把人都给吸引到了大门前,这才施施然对众人道:「想必大家都好奇这三个月来谁能见着方为先生。但先生昨日说了,他不愿看咱们安州府人才凋零,为避免人心叵测因嫉妒害人,从今日起,第二关进第三关的人不会被别人知晓身份。所以呢,我们会在这摆放一道屏风,只要第一题能够对仗工整就能进到屏风之后。」 第29章 「屏风后面我会让人隔开成数个通道,通往单独的小房间,在小房间里答题后会有道童呈给先生批阅,及格者直接从小房间另一头到先生院子前,由先生亲自考核第三题。」 青衍道长话音刚落,一群人就从茶寮中出来,「轰」地一下挤到了大门边。 「真的是方为先生亲自考核第三关?而不是完了三关才能见到人!」语气惊讶又兴奋。 青衍道长顿时有些尴尬,「正是。而且方为先生还说了,大家尽可群策群力,若是觉着后面两关自己无甚把握的可以邀请最多三人同行。」 人群中再次沸腾起来,都在人群中寻找自己觉得能够互补的同窗或是朋友。顿时变得拥挤混乱。 很不巧,好不容易赶到白云观,挤到大门边看上联的田樱娘和田岚州就在人群中间,也不知道谁从后面一推,直接将两人给挤散了。 「姐。」田岚州伸手想拉着田樱娘。 田樱娘却是猛地把手收回来,还对田岚州挥了挥手,「弟弟你耐心看看,我可不懂这个,我去那边茶寮等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向茶寮。为了不着痕迹地让田岚州见到方为先生,田樱娘真的是想了一路。到现场后看到茶寮那热闹得像菜市场般的景象,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就生了出个计划。要不是这青衍道长吸引了不少人过来,她还真找不到机会。 方为先生用两种字体写的上联,字数的多的那个是隶体,笔画华丽纤长,字体浑圆天成,看上去赏心悦目。字数少的那对联用草书,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各有特色,连贯在一起如同武功高强的剑士舞剑,跳跃之间锋锐之气扑面而来。 许多人顾不上看对联内容首先就折服在这手字上头了。站在柱子前伸手在空中比划,神情如痴似醉,要是心中偶有所得,就狂奔到拜访笔墨纸砚的桌子前头,扔给守桌子的道童一两银子就取了笔挥毫拨墨。还真别说,陆陆续续出了不少书法佳作。有的被陪孩子来的富商当场买下,有的细细卷了带回家去慢慢欣赏感悟。 田岚州也属于这种状况。见过田樱娘不经意间显露的书法功底,他越发嫌弃自己的字迹来,恨不得把方为先生这几十个字临摹下来拿回去日夜对照习练,终有一日会超过田樱娘。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也没注意到周遭的人开始飞速抱团,只盯着那两种字体出神不已。 「弟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这些日子来最为熟悉的声音,手腕也被田樱娘给抓住,并拖了他走出拥挤的人群,「弟弟,那下联你有头绪了没有?」 「下联?」田岚州顿觉脸红,都忘记把田樱娘的手甩开了。说实话,上联的字他全都认识,可放在一块儿还要对出下联,他甚至都没开始想就知道自己大概是答不上的。 田樱娘拉着他又往角落走了好几步,终于隔着人群有了段距离,这才神神秘秘地垫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刚才,我在那边听到有人对上来了,趁他还没去交下联,你赶紧写下来先下手为强。」 「那边?」田岚州往茶寮方向看过去,好像所有的文人书生都挤到了门边,一眼看过去不是商人就是工匠。 「别往那边看。」田樱娘知道田岚州年纪虽小,但感觉敏锐,情急之下伸手帮他把脸给转了回来,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听说,方为先生不仅会见闯过三关的人,还会答应那人一个条件,你就不想试试在这么多人面前把方为先生请回去是有多风光吗?」 田岚州往后退了一步,耳朵根儿发烫,力持镇定地哼了一声:「说得倒是容易。」 「哎呀,这外面人多口杂的,后面两关我们不是还没见着吗。趁着现在乱纷纷的,赶紧进第一关再说。」 田樱娘说得没错,自打青衍道长把新规矩一说,之前还止步不前的人群终于有了变化。对出来第一幅对联的很快和对出第二幅的组成一队,还真成功了好几队,正分工合作写字以及拉下一关的队友。 田樱娘凑在田岚州耳边把两个下联都念了,推了他一把,「赶紧的,写下来交上去,先交先好,后交为抄。」 田岚州:…… 田岚州还能怎么办,只能瞅着没什么人的地方咬牙交了一两银子笔墨钱,以他稚嫩又拙劣的书法磕磕碰碰写了两个下联,稍微吹干墨迹,折起来交到青衍道长手中,换回来青衍道长给的一块竹牌,上面写着「一十二」。 「咱们是今天第六个交下联的,也不知道能进去几个。」田樱娘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号牌,小声地说了句。 就在这时候,旁边有个姐弟俩熟悉的嚣张声音响起:「你以为我稀罕和你们组成一队吗?要不是我先生对的一联,你能交两个下联吗?现在说不组队,你要不要脸。」 祝垚!他怎么在这! 姐弟俩面面相觑,往发声地方走了过去。争执双方果然有祝垚和岑夫子,只是之前斥责祝垚的岑夫子此时满脸通红一言不发。 和师徒两人争论的是也是师徒三个,不过师父已经白发苍苍,两个徒弟也和岑夫子一个年纪。其中一个被祝垚指着鼻子骂的人也不简单,面对祝垚的暴跳如雷,此人不紧不慢向四周作揖行礼,道: 「我先生本想与黄口小儿计较,奈何这小孩儿说法实在可笑。我先生何人?安州府学词赋科教谕,岂会需要他人下联。你口口声声我们交上去的两个下联其中一个乃是你先生所对,且拿出证据来?」 「简直,简直……」岑夫子是一位有些痴迷学问的文人,让他吵架比让他死更难,脸涨得通红但就是没办法反驳。 祝垚是看着师傅写了下联交给对方,但现在对方矢口否认,交到青衍道长手中的对联是对方新写的,从字迹上自己就站不住脚,还真是没有反驳的理由。 第30章 岑夫子和祝垚是从百花镇来的,边远小镇哪有什么熟人。可这府城来的三人在文人界中似乎声名不错,不一会儿就有人对岑夫子二人指指点点,还有那好事的叫嚣着要把师徒二人赶走。 「等一下!」就在群情激愤中,一声有些嘶哑稚嫩的男声响起,音量虽然不大,但他一步步站到岑夫子和祝垚身前的单薄身影却让人难以忽视。 「岚州!」岑夫子和祝垚惊讶地瞪圆双目。 田岚州对他们点了点头,转向闻讯而来的青衍道长行了个礼,「还请道长作证,还所有人一个公正。」 「哦,你怎知这……这位岑夫子是冤枉的。」青衍道长代表所有文人问出了疑惑。 「我并没说岑夫子就是冤枉,只是想还原一个真相!」田岚州年纪虽小,但身上仿佛天生就带着一股沉着冷静的气质。不知不觉就能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怎么还原?」青衍道长就顺着他问道。 「先请诸位退到桌子范围之外……」 田岚州话才说了一半,之前和祝垚对峙的人就跳了出来,「凭什么都听你的!」 「你心虚了吗?」田岚州话不多说,只盯那人的脸轻轻问了句。 「谁?谁心虚了。」那人不知道怎的,心里一虚,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别人都往外退留出了一个放桌子的圈儿,便也只有讪讪往边上退,脸色不太好看。 田岚州也不管他,直接问守桌子的小道士可还记得教谕和岑夫子分别用的哪张桌子。事情隔得并不久,守桌子收钱的小道士记得很清楚,很快指出两张桌子来。田岚州看教谕和岑夫子脸色,知道并没有出错,便上前查看了桌上剩余的纸张和旁边竹篓里的废纸。 看了一眼神情有些紧张又放松的教谕和一直愤愤盯着教谕的祝垚,田岚州摇了摇头,不一会儿就从纸篓里分别清理出几张有墨迹的纸张放在桌案上。 「道长,我的证据找完了。我认为是方教谕抄袭了岑夫子。」 在旁人都还糊里糊涂时,查看了桌子上的纸张和纸篓废纸后,田岚州笃定地说道。 「不可能!」这次是方教谕勃然变色,但仔细看会发现他是色厉内茬。 田岚州又不说话咯,用一种「你们都是傻瓜吗」的眼神扫了一圈在场的这些人。 田樱娘心有点累,这孩子思维敏锐,但好像不太会做人啊!见田岚州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只能亲自上前为众人解惑。 「白云观提供的纸张并非上好宣纸,着墨之时难免有所侵染,看这二位先生写字的书桌,也能辨别出他们曾经写过什么。再看书桌旁边的废纸框,方为先生的对联并不易对出,不论是谁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一些废纸,这两个子框中的废纸应该能说明很多东西。」 经过田樱娘一番解释,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当即就有人上前查看,果然发现两位先生的字迹都浸染了「桃李枯木栽松柏」 的痕迹,这足以说明岑夫子和方教谕都写过这句下联。而废纸框里,岑夫子的全是「桃李」、「李杜」、「松树」之类;方教谕的都是那副长联所对的字词,一个有关「木」字的都没有。 一时间,所有人的表情有很是微妙。为了这两句对联,谁不是绞尽脑汁思考,谁的废纸篓里没有几张十几张残稿。方教谕对那个长联都一堆废纸,这短联看似容易实则更难,居然一张废纸都无,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了啊! 说句不好听的,岑夫子这边的废纸如果按照一定顺序排列,完全可以看出他从构思到成联的全过程。 田樱娘看众人都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又抛出来一句:「大家还可以找找这里的废纸篓,一定还有一副岑夫子写好的成联。不过交给方教谕以后,大概就被扔进了别人的废纸框中。」 话音未落,有人迫不及待的四处翻找,「这里这里有一副!」 翻开的纸张上,岑夫子的字迹跃然纸上,真相一目了然。 「哼,苏亮,你……你不是说下联是你想出来的,你居然陷为师入不义。」方教谕脸色通红,指着之前帮他吵架的学生就是一阵痛骂。 苏亮被骂得有点懵,懵了以后便面色如土。他,这是被先生抛出来顶罪了啊!但这又怎样,身份决定一切,难不成他还敢反驳! 「是弟子一时糊涂。」苏亮知道众目睽睽下此事绝无善了,很干脆地跪下来先给方教谕认错,又膝行到岑夫子跟前:「岑兄,是小弟无状。但小弟跟着先生从府城到流云镇一趟实属不易, 为了见到方为先生求几句真言,不想被拒之门外只能出此下策。岑兄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一时鬼迷了心窍,这才假借岑兄合作之名窃取下联充作小弟所作。小弟已经知错,还请岑兄不计前嫌和我先生及我师兄继续组队进入第二关。」 苏亮可比祝垚能屈能伸多了,一旦自己不在理,说跪就跪,说哭就哭,简直比唱戏的戏子来得还快。这么一来,反倒是岑夫子和祝垚有些不知所措了。但若是让他们再和方教谕组成一队进第二关,简直如同吃了个苍蝇般让人恶心。 「要进你们便进,我羞与你们为伍。」岑夫子当然不想恶心自己。 青衍道长也是没想到一个单纯的答题过关也能惹出这样的官司来,但让他来断,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决断:「要不……方教谕师徒三人这一关不作数?」 本来是该不作数的,但方教谕三人的身份叫开,岑夫子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祝垚将来着想,得罪府城教谕不是个明智之举。 只是,岑夫子的下联已经以方教谕的身份过了第一关,要让他再想两个下联出来根本就不可能,只犹豫片刻,便只能咬牙放弃:「不用,我倒是要看看不凭着真才实学他们能否见着方为先生。」 事已至此,岑夫子只能惋惜一声和方为先生有缘无分,带着祝垚就要离开。 田岚州犹豫了下,看向田樱娘,仿佛在问能不能带上岑夫子二人。田樱娘翻了个不太淑女的白眼,仿佛不经意地说了句:「要是我们能过第一关就好了,也好带岑夫子和祝垚一程,搞不好第二关的题目要他们帮忙才能答上。」 第31章 「说得也是。」田岚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出声唤住了岑夫子二人留步。 又问青衍道长:「道长可曾看过小生对子,不知是否过关?」 方为先生出题后可没指望谁能够对得绝妙无比,和青衍道长说过,只要工整即可。更何况田岚州的下联就连青衍道长这门外汉都觉得不俗,当即叫了一声「好,没想到这上联挂出来这么久,同时对出两联,且又这般工整的是这位小公子。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按照规则,过关的人会将自己的对联重新书写一次,青衍道长要将尺寸统一的下联裱装起来挂在柱子上。然而今天组队过关的人不少,田岚州这一手稚嫩又无风骨的字迹挂起来似乎不那么合适。青衍道长「啊」了片刻也没下一句。 「请问道长,我能够带三人进第二关了吗?」眼看之前那些过关的人都被小道童引领着进了一条条屏风隔出来的小过道,田岚州又问了句。 「可!自然是可以的。不知道小公子打算带谁进入第二关。」之前田岚州观察仔细分辨出了方教谕和岑夫子谁是谁非,青衍道长觉得此子冷静聪慧但有些不近人情,可看到他的下联,青衍道长觉得只要有才华,不近人情算什么。 「公子,你看我如何?」 「公子,听说第二关考典故,在下不才,各种典故信手拈来。」 「公子……」 旁观的那些对不出对联的人像是找到了机会,拼命往田岚州身边挤,试图说服田岚州能够带他们进去。 田岚州一个都不理,只冲着田樱娘点了点下巴:「走。」 田樱娘连忙招呼还有些怔楞祝垚师徒俩:「岑先生、祝师兄,走吧。」 「你……你和我们一起进去吗?」岑夫子那样子像是十分痛心。 田樱娘心说我不去你们怕是最终还是见不到杨维方,面上极为淡定地点头:「对啊,小女子不才,在家的时候比弟弟还喜欢看书呢,我爹那些书,我比他看得多,万一我能帮得上忙呢。」 田岚州点头表示赞同,看了看天色:「快些吧,不然晚上回不了镇上。」 田岚州抬脚走向小道童指的巷道,田樱娘紧紧跟上,岑夫子和祝垚面面相觑,赶紧跟上,见方为先生的机会,谁都不想放弃。 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第二关考典故,但都不知道是哪三处典故。 田樱娘看清题目后止不住笑了,方为先生还真是省事,三年前的题居然原封不动拿出来用,要不是她换了个身体,非得让他给笔墨费不可,就这么原封不动剽窃自己的题目有意思么!想着想着,田樱娘又笑不出来了,方为先生看样子还是那个潇洒不羁的方为先生,倒是太傅府,却已经物是人非。 「‘七月流火’、‘美轮美奂’、‘娑婆世界’,这有什么典故!‘七月流火’不就是说热得流火的七月吗?‘美轮美奂’,这又有什么典故?‘裟婆世界’,不是‘婆娑世界’吗?这题目好像写反了。」祝垚上前查看了题目后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不敢相信那么艰难的第一关之后会是这么简单。 别说他不信,岑夫子和田岚州就更不信了。特别是田岚州,他一直密切关注着田樱娘,不放过她丝毫表情,见她先是会心一笑,继而陷入沉思便知道这题目并不简单,只是他的理解和祝垚想的差不多,而且最后那个他还只知道是佛教用词,却没发现居然是颠倒的。 「不对!‘七月流火’绝非我们认知中的意思这么简单,既然方为先生出了这道题,证明这道题定然有所出。这句出自哪呢?我仿佛有些印象。」岑夫子这二三十年来看书不少,但让他第一时间就想起来还是有些难度,禁不住在巷道里来回走动喃喃自语着。 「根据佛教的说法,我们所在的大千世界被称为‘娑婆世界’,‘娑婆’二字乃是梵语音译,也可称‘索诃’、‘娑河’,意为‘堪忍’。其实共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娑婆世界’的众生罪业深重,必须忍受种种烦恼苦难,故又可意译为‘忍土’,被称为‘五浊世间’,是‘极乐世界’和‘净土’的对立面,这里容易产生罪孽。另一层意思是指我佛和菩萨等很能忍受劳累,在污浊的‘娑婆世界’总不懈地教化众生,表现出大智、大悲和大勇的精神。」 田樱娘清脆的声音引得其余三人注意,听她解释完,祝垚顿时又茫然了,「那为何我知道的都是‘婆娑世界’?」 田岚州冷冷地回他一句:「所以这个词才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世人都在滥用。」 「你是怎么知道的?」祝垚无比惊奇。 田樱娘既然回答了这个最难的典故自然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话,斜睨了祝垚一眼:「换你抄基本佛经你也能懂。」 岑夫子师徒两个是听书铺的人说过姐弟俩带了佛经和话本回去抄录,闻言点点头表示理解。田岚州眼中却带着困惑,好像在问她:不过抄了一两日书,怎么懂了这么多? 田樱娘读懂了他眼中的怀疑,脸一红:「弟弟你看什么,赶紧想想另外两个词在什么地方出现过啊!譬如四书五经什么的,兴许在比较生僻的篇章里。」 「啊呀!」岑夫子脑海中灵光一闪,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诗经·国风·豳风 七月》啊!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在这里‘七月流火’分明指的是天气转凉,每当黄昏的时候可以看见大火星从西方落下去,连起来的意思就是天气越来越凉了,该做棉衣服了。」 岑夫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意思和出处写在纸上;顺便的,也将田樱娘对「娑婆世界」的解释也给记录下来。写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对守在桌前的小道童解释道:「小道长,此题为那边两位小友所答,在下只是代为记录,并无抢功之嫌,还请做个证人。」 「无量寿佛。」小道童稽首表示知道,示意他们噤声回答剩下的最后一个词「美轮美奂」。 第32章 这个词意思都知道,但出处就让人抓耳挠腮了。田樱娘心里倒是清楚,可又不好明说。这时候,让她看到了地上的一个纸团,趁人不注意捡起来一看,上面居然写着三个题目,从来源来看,似乎是隔壁巷子的人在思考的时候胡乱写了些字句,然后又不满意抛在地上的。 田樱娘暗道了声天助我也,一手将纸团背在身后,一边往笔墨纸砚的桌子靠近。她也不去和岑夫子争主位,就在砚台旁摸了一把,然后又站到了边上,背着双手一副「我什么都不懂,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看热闹模样。 不一会儿,她就重新把身后纸团团好,塞到了田岚州手中,告诉他:「弟弟,我刚才在那边捡了个纸条,你看有用吗?」 田岚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是有好几个纸团,便也没多想,接了过来打开,上面除了三个工整的题目以外,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礼记·檀弓下》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 看完了小字,田岚州瞥向了田樱娘手指头,果不其然发现了墨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帮她把袖子放了下来,「天冷,姐姐注意别受了寒气。」 田樱娘捂着手,笑得很是开心:「弟弟真好。」 田岚州嘴角抽了抽,「你……也很好。」 又过了一会儿,岑夫子像是陷入了思维死角,放弃了思考毫无形象地坐在了地上,「算了,看来我和方为先生真是有缘无分,强求不得。」 田岚州沉吟片刻,终于是将纸条上的词念了出来,末了一副为难的样子,「小子曾听先父吟诵过这段,但小子实在是才疏学浅,不知出自哪段?」 不管是哪个词,放在大丰朝现有的一些文字记录中意思都有所改变,且都是常用词汇。所以饱读诗书的岑夫子才会一时之间找不到最初出处,但经过田岚州这么一念,他便自然而然记起了出处。 眼前瞬时一亮,滔滔不绝夸奖和惋惜了田秀才的英年早逝后才不急不缓地记录下来。岑夫子可以保证,像他们这么快破解第二关的绝无仅有。至少「娑婆世界」和‘美轮美奂’他是绝对想不到的,仔细想想,似乎第一个「七月流火」也是因为田樱娘问田岚州的话里他得到的提示。 贵人!在岑夫子心目中,田樱娘姐弟俩的身份一下子从知交子女升级为带他见到方为先生的大贵人。对比之下,学生祝垚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货比货扔,人比人气死人,岑夫子写完最后一题一起交给小道童后转身就给祝垚一个爆栗子:「你看看,你看看,亏得你跟着我学了这么多年,还比岚州年长两岁,居然一点忙都没给为师帮上。这次回去,为师非得给你再加一倍功课不可。」 祝垚顿时面色如土:「先生!」 「先生什么,别以为叫一声就能免去功课,为师也是为你好……」 岑夫子正打算长篇大论,那边小道童已经飞快跑了回来,激动得两眼放光,「先生让你们四人去第三关,他老人家已经等在那里了。」 岑夫子的训诫戛然而止,激动得双手颤抖,又是整理衣冠又是整理头发的,最后实在抑制不住兴奋,伸手一拉离他最近的田岚州:「岚州,走!我们去见方为先生。」 说完便大步前行,拖得田岚州一个趔趄,连忙起身追上。 田樱娘也赶紧跟上,不过才刚刚走了两步,手腕就被人给握住了,传来祝垚有些了悟又有些咬牙切齿地声音:「果然是你!」 「什么啊……」田樱娘说了一半就发现被祝垚握住的手腕上衣袖已经滑了下来,露出了烧火棍似的手腕子和手指尖上那没来得及洗去的墨迹。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田樱娘甩开祝垚,疾走两步,跟上前方的岑夫子和田岚州。 祝垚跺跺脚,追了上去,「田樱娘,我看到你给田岚州字条了。最后一道题是你解开的,还有那个‘娑婆世界’。」 「那又怎样!」田樱娘怕再往前走就被方为先生给听见了,干脆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祝垚:「我能大张旗鼓说我有才吗?我能够和你们一样去考场写八股文、做策论吗?我能和一群文人在文会上据理力争吗?我不能!因为我是女子。现在你知道这个秘密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 田樱娘的眼神太亮,祝垚根本不敢直视。但此时此刻田樱娘璀璨的双眸和她身上浓浓的不甘深深刻印在了他心里。 「你不知道该做什么之前,这事情不准你说出去!」田樱娘又狠狠说了句。 「好。」祝垚下意识回道。 说话间,两人业已穿过了白云观内长长的穿堂,迈过白云观后罩房高高的门槛,看到了一个建造在半山腰的茅草庐。草庐前不远处有一座八角亭,此时岑夫子和田岚州正对亭子里石桌后的一位老人行礼,岑夫子有些颤抖的样子能看出来是有多激动,倒是田岚州不动声色的模样还让人觉得沉稳些。 「怎么有个女的!」两人的礼还没行完呢,端坐在石桌后的方为先生就跳了起来。 杨维方此人虽然学识渊博,奈何从小放荡不羁,为人也洒脱随性,至今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孑然一身,没有亲近的家人朋友,也没收什么亲传弟子,在外行走也是走哪算哪,临老觉着体力有些不支,这才回了老家流云镇。 白云观青衍道长原是他少年玩伴,大青山下也是他老家所在,在外几十年,不仅大青山越发荒凉,养着村子里大多数孩子的白云观更是举步维艰。 杨维方行走在外多年,也热闹了多年,本来是想回来躲躲清净的。没办法,只能放出他回乡的消息,这小半年来,大青山脚下果然如他所料地热闹起来,白云观仅仅靠着卖地就得了不少银子,大青山小村子里的青壮年和女人们也都找到了适合的活儿,这半年赚的银钱用个十来年是没什么问题了。 第33章 这半年,也幸好那三关无人能过,不然杨维方还真是不胜其扰。即便是这样,他也开始厌烦这样的日子,时刻想着找个什么样的机会逃离又不影响白云观和大青山这些人的生计。 也是岑夫子和田岚州运气不错,正赶上杨维方换了心情放低了门槛,这才能坐在半山草庐前的八角亭中。杨维方的长相不像是清瘦的学者,圆圆胖胖的倒像是个厨子,只有那双睿智的眼神能够看出他的博学来。 博学是博学,杨维方还有个很不好的习惯:讨厌女人!更可恨的是三年前败在了一个女人手底下,至今最后一道题都还无解,刚开始两年他还心心念念找人解开最后这题来回京城去「了愿」,可今年新年刚过京城太傅府就满门抄斩,这个愿望,大概是永远没办法了结了。 三年前的他是非常看不起女子的,但自从栽了那跟头,对女子的感觉就稍微复杂了些。可依然不喜欢女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所以见着田樱娘的时候才忍不住跳了起来。 「方为先生看不起女子?」田樱娘看到比三年前又胖了一圈的杨维方,很快压下心里纷乱的情绪,一副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的骄傲模样。 「哼,这女子是你们一队的吗?那这第三关不过也罢。」杨维方以前就落到过女子的陷阱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可不会再上当。 岑夫子对方为先生的尊敬犹如滔滔黄河水奔流不停歇,听到他这么说,顿时就面色灰败,颓唐不已,「方为先生,小生并不知道先生规矩。只是……」 「没什么只是,谈诗论文是男人的事情,来个女子算什么?」杨维方摆了摆手,竟是打算转身离开。 祝垚见状,终于明白为何田樱娘不愿让人知道她博学的秘密了。而田岚州则是看都没看杨维方,转身出了亭子,对田樱娘道:「声名远播又如何,不过尔尔,我们走罢!」 田樱娘心里一热,安慰地冲他笑了笑,直面杨维方问:「你是怕输给我吗?」 杨维方一愣!这句话,三年前在太傅府听过一次,结果就输给了一个女子。可是定睛一看,这个女孩不过十三四岁,不管是长相和穿着都和那个意气风发的高门贵女有着天壤之别,唯一一样的大概就是不一样的眼睛里一样的神采:自信的挑衅! 「名闻天下的方为先生是怕输给我这个秀才之女吗?」田樱娘又上前一步追问了声。 「谁怕输给你了!」杨维方下意识回了句。 「那我们便赌上一赌。」 「赌就赌。」杨维方说完这三个字有些恍惚,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好像他是打算把这几个人赶走的吧。 岑夫子几个也都目瞪口呆,搞不清楚他们来见方为先生就成了方为先生和田樱娘的赌局,那他们又算什么。 「如果我能答上最后这道题,你就答应我一个条件。」机会难得,田樱娘这时候也顾不上藏拙了。 「什么条件?」这一次,杨维方学聪明了,别待会儿又是什么苛刻条件。 田樱娘推了推怔愣的田岚州:「你说。」 「你能赢吗?」田岚州低声问。 「弟弟,你不知道咱娘算术是爹都甘拜下风的。放心,大不了答不上来,我又不怕别人说我不如方为先生。」田樱娘挤了挤眼睛,给田岚州无比信心。 田岚州给方为先生行了一礼,道:「先生有所不知,先父先母驾鹤西游,家中无长辈坐镇,小子和姐姐举步维艰。所以,斗胆请先生至小子家中做三年西席。」 「岚州,你不得无礼,方为先生……方为先生怎么可能去百花镇那小地方做西席呢!」岑夫子惊叹得无以复加,只是话音刚落就被祝垚拉到了一边,「先生,如果方为先生愿意去百花镇,您也可以随时讨教啊。」 「说得也是,咱们赶紧看题目,你待会儿悄悄告诉樱娘。」刚正如岑夫子,终于反应了过来,坚定地站在田樱娘和田岚州一方。 题目字数不多「今有墙厚十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意思是墙壁十尺厚,两只老鼠各从一侧挖洞。大老鼠和小老鼠的速度都是每天挖一尺,但是因为大老鼠后劲十足,小老鼠后劲不足,大老鼠第二天的速度是前一天的两倍,小老鼠第二天的速度是前一天的一半,问两只老鼠什么时候能够把洞挖穿遇见,又各挖了多少尺。 首先别去管哪来这么厚的墙壁,也别管两只老鼠为什么要打洞相见而不用门。就想这个问题就足够让人头大了。 大丰朝的算学并不计入科考,所以真正的读书人并不擅长这个。反倒是商人和工匠因为自身使然会接触算学,但也都还在摸索当中,并没有一个完整的算学体系,也没有算学类的文字记载。 杨维方自从遇到这个题目后曾经遍访算学高手,但都会被困在大鼠小鼠日自倍和日自半上。其实在田樱娘看来,这题极为简单,何必去纠结推算,直接打比方不就成了吗? 「不是说题目是‘鸡兔同笼’。」田樱娘撇了撇嘴,杨维方居然降低了难度,是看不起安州府的文人们吗? 「你想解鸡兔同笼?」三年前杨维方在太傅府遇到的难题便是鸡兔同笼,但最终都没做出来,后来拿着这道题问了许多人,可都没个确切答案,还被人嘲讽他好好一个大儒居然不务正业。这次回来原本也是拿「鸡兔同笼」出来做为第三关,奈何安州府的文人们连第二关都没顺利过关的,第三关的题目他还真怕把可以陪他玩两天的人都给吓走,所以今日临时换了题目。 「随意。」不管是现在这个两鼠挖洞还是鸡兔同笼,对田樱娘来说没什么不同。曾经有那么两年她对算学感兴趣,她祖父和大伯便将御书房内关于算学的书籍全都给她带回家里;再后来,也有人投其所好,把工部里两位大人的笔记也借出来给她研究,所以算学上头她还真有自信无人能敌。 第34章 「方为先生,你还没说是否答应我弟弟提的条件。」田樱娘可没忘了正事。 「你就这般有信心!」杨维方一再被质疑,也上了几分火气。 「难道方为先生对自己没信心?」在田樱娘心里,日后杨维方是要住到家里去的,早晚会发现她和一般村姑有所区别,与其到时候解释,不如现在露一些本性。 「你,我应了!但若是你们到了明日还答不出来,就赶紧滚出白云观,以后也别出现在我面前。」杨维方对自己的题目还是很有信心的,而且小道童也给他说过,前面两个关卡都是岑夫子和田岚州过的,祝垚和田樱娘不过是旁观者罢了。 方为先生一诺千金,田樱娘丝毫不怕他反悔,拿过纸笔:「弟弟,你来看。我们假设大老鼠一日一尺,第二日两尺,第三日四尺,第四日就八尺,哪怕只大老鼠一个挖洞,四日上头就能挖完。更何况小老鼠第一日一尺,第二日半尺,第三日二寸五;以此类推,第一日两鼠合挖两尺,第二日合四尺半,第三日合八尺七寸五,第四日晨,两鼠可遇。不过,估计大鼠都得累死,一只鼠要挖七尺多呢,那小鼠是不是它情人啊,这么有动力。」 「胡说。」田岚州脸一红,抓下她胡乱挥毫的纸张,照着又抄了一遍,然后呈给在一旁跟岑夫子喝茶论文的杨维方:「方为先生,这是答案。」 「啊?!」不仅方为先生愣住,就是岑夫子也目瞪口呆,「这么快?」题目他方才看了,熟读史书典籍的他对算学一窍不通,读了题目后就彻底放弃了。 「先生,我方才看了田樱娘答题,其实真的很简单。」祝垚兴奋地告诉岑夫子,他的眼前好像被人开了一扇窗,原来有比做学问有趣许多倍的东西。 「田樱娘?!」杨维方正捋胡须呢,一不小心手一抖,直接扯了几根下来。但是他仿佛没感觉到疼痛似的直直盯着田樱娘。 说实话,杨维方听到「田樱娘」三个字实在有些震惊。三年前败给了太傅府一个「小丫鬟」后他才婉转知道那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不是什么丫鬟,人家是太傅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出大小姐,又有京城第一才女盛名。从小家学使然,也难怪能够出那么三道令人惊才绝艳的比试关卡。 而那位考得他从此无颜留在京城的太傅府大小姐就姓田名樱娘! 然而,眼前这个田樱娘别说长相年纪和京城那位截然不同,相比之下性子也跳脱许多,和她弟弟说话时更是比手画脚、眉飞色舞,半点大家闺秀姿态也无,更别说和京城那位即使只有一面之缘也印象深刻的矜贵嫡女相似了。 「你很像一个人。」杨维方看了田岚州誊抄出来的答案,转头对田樱娘说了一句话。 田樱娘挑眉:「然后呢?」 「你们姐弟很有趣,这个西席,杨某接下了!」杨维方为人信守承诺,虽然有落入田樱娘语言陷阱的嫌疑,但他也没丝毫反悔之意。 杨维方要到杏花村田家做西席,最高兴的不是田樱娘姐弟,而是岑夫子。他就跟自己已经考上进士那般兴奋激动,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方为先生,您……您是真的要去杏花村吗?我……我是百花镇的岑全之,不知能否侍候您左右。还有我这弟子,他也是百花镇人,家里颇有恒产,他也有些慧根,就是我资质有限,怕耽误了他,不知您能否……」 「先不说这些,待我去田家了解情况了再议。」杨维方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心里头的那点不舒服很快就烟消云散,自然开始思考今后怎么做才能过得更舒服一些。 白云观三关至今全过的仅有田岚州四人,前两关之前也有三人通过,但都被第三关算学困扰,这几日都没再来打扰。其实这样被人追捧的生活杨维方已经厌倦,若非为了白云观也不会这般大张旗鼓。 既然决定了要离开 ,杨维方干脆重新将第三关试题换成那他自己都还迷迷糊糊的「鸡兔同笼」,让道童找来了青衍道长嘱咐了一番莫要泄露他已经离开白云观后山的消息,又让青衍道长守在白云观,一旦有人能够通过三关,立刻让人快马到百花镇杏花村田秀才府上找他即可。 青衍道长早就知道杨维方被这方热闹困得疲乏,便也没多言,只是将他的嘱咐一一应下。看天色不早,还特意让观中新添的马车将五人送到了流云镇上。 杨维方这些年游历天下,真正识得他真面目的人并不多。路上他就询问了田岚州家里的情况,得知田岚州居然和卢郑达成那样的赌约后也是倍感惊讶,「要是这次你请不回去老夫呢?这赌约又如何继续?」 田岚州早就想好了退路,看了一眼同样关注自己的岑夫子和祝垚,答:「小子若是请不回您老人家,便会想法子借岑夫子和祝师兄之势,即便这两者不成,大不了离开杏花村和家姐另寻地方安置。小子能抄书,家姐能刺绣,养家足矣!」 田樱娘在旁边默默点头,这些都是田岚州想的,让她与有荣焉。 「好!」杨维方抚掌大笑,看田岚州的眼神比之前亲切了许多,「能进能退方为大道,难得你总角之龄能思虑这般周全,即便是从启蒙书学起,三年后取个秀才功名也是绰绰有余。至于你答应卢郑的一年半之期,既然老夫来了你便莫要担忧,总不叫你失望便是。」 岑夫子厚着脸皮推了祝垚一把:「实不相瞒,明年乡试祝垚也是会下场一试,若是方为先生不弃,可让他拜入您老门下,代表田家族学参考。」 杨维方摆了摆手,「不不不,老夫今生原本没打算收徒,也就这姐弟俩用赌约约束不得已而收他为徒已是极限。而且老夫并没有打算在所谓的田家族学教学,以后依然是岚州上午为他人授课。」 「岚州他才十二岁啊!」 杨维方可听不得这句,特别是现在田岚州也算是他学生了,他这个人很是护短,当即一瞪眼:「达者为先,谁规定十二不能做先生!要不是他孝期未满,明年老夫就能让他下场考个童生,不比那考几年才考上的卢郑差。」 第35章 「方为先生说得是。」岑夫子再次败下阵来。 晚上几人歇在了流云镇,杨维方怕被人认出来缩在房里楼都没下,只让田岚州把吃食端到了房里。大概一刻钟后,田岚州就端着空碗盘到隔壁找到田樱娘。 「姐,先生让给他买几身农人装束,旁人询问便说是你我叔祖父,一直在县城酒楼做事,这次是得知家中无长辈,特意跟我们归家的。」 「这样也好,免得卢郑说你作弊。」找到了最大的作弊器,田樱娘心情十分不错,一边给田岚州补衣裳,一边哼着这次出来在田间听到的小曲,神情惬意又放松。 田岚州也跟着放松了神情,问她:「家里银钱够吗?」 「……」田樱娘差点扎了自己的手,好吧,虽然请了个最大的作弊器回家,但每日的消耗又是个极大的数字。想想还有十个孩子要养,压力不是一般地大。 见她沉默,田岚州伸手将衣裳抽到了一边,道:「夜里就莫要再动针线了。姐,你向来比我聪慧,现在爹娘都不在了,他们教你的东西也不用藏着掖着,尽管用。」 听田岚州这么一说,田樱娘瞪圆了眼睛:「爹娘教了我什么?」 田岚州别开脸「嗤」地轻笑一声,「虽然爹娘都是悄悄教你许多,但都是一个家里住着,我岂会不知,只不过以前装作不知罢了。」 田樱娘乐得猛点头:「这便好!哎呀,娘本来不要我告诉别人的。弟弟你放心,娘教我的绣技足以独霸一方,日后你就别担心银子来源了。」 她眉眼弯弯,眼中自信欣喜的光芒比油灯还要闪亮,田岚州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手背挡在她眼前,青白枯瘦的手背唤回了他的神智,又悄然放下,只留下一句:「那便要靠姐姐养我了。」 「应该的,应该的。方为先生回去后你要多抓紧功课了,养家什么的交给我。」 「嗯,以后我养你。」 少年低沉笃定的话如同一道清泉流过田樱娘心间,让她一颗心软成一滩水,也就根本没深究她刚醒来那几日在自己房间里发现的那些东西代表着什么,更没有去细究田秀才夫妇要是真有能教她的那些本事,又怎么可能把日子过得那般落魄。 第二天一早,从流云镇去往县城再改道百花镇的马车上,杨维方就成了大腹便便的叔祖父,弄得岑夫子一路都如坐针毡、思绪不宁。 到了百花镇,田樱娘去锦绣坊卖了两个花样子,手上终于有了点银钱,底气也足了几分 。见挑选绣品的女眷们数量颇多,突然想起了书铺掌柜说佛经的事来,便拉了王掌柜问了一番手绣佛像和佛经的销路来。 王掌柜一听,真是又惊又喜,「樱娘不愧是秀才家小姐,这脑袋就是活络。这观音山上观音殿极为灵验,每年三次观音诞来来往往的多为女眷,谁不想在菩萨面前表表心意,谁又不想带点沾染了菩萨香火的东西回去。 我也听说不少人会到书铺请本经书到观音殿供奉些时日后带回去的,但哪里有绣品精美耐用啊!就是这字儿你家里有读书人可以帮忙描一描,这观音像……」 田樱娘打断王掌柜:「王姨请放心,且等几日我拿与你看。」 「这敢情好。」王掌柜喜上眉梢,顺道又催促她:「上次你带过来的帕子和肚兜都已经卖出去啦,还有不少人定。你看是不是辛苦几日先绣一些过来。」 这事情田樱娘早已心中有数,锦绣坊在县城和别的镇也都有分号,听说各个州府也都有锦绣坊的铺子,王掌柜为人还算厚道。所以她才会打主意教几个手巧的人出来,最好能在杏花村办个手工作坊。 便趁此机会问了王掌柜一些小绣件的价格。按照王掌柜所言,普通人的绣品都不值几个钱,倒是她亲手绣的起码能翻两倍,而她指点杨春桃绣的帕子也能比以前多出一半卖价来。 男人的汗巾、女人的绣帕,荷包、布鞋之类的东西是最大的消耗品;小绣屏、团扇这些东西只要图案精美、绣艺能过得去,在县城和州府也都不愁销路;大件的衣衫、屏风、床件等,只要做得精美,同样能够卖上好价钱。 问清楚了这些,田樱娘心里赚钱的主意已经成型。一上回村的牛车就忍不住拉着田岚州的袖子说个不停。 田岚州认真听她说完,给她做了个补充:「日后,在家里进学的孩子不用交束修,但他们的娘亲或是姐妹只要人品好,都要跟着你学绣艺,在她家男丁求学期间不收她们学费,你也无需给她们工钱,还得签订契约不得将技艺外传,否则不管女眷还是男丁都逐出门墙。」 本来田樱娘是打算回去花银子雇人的,听田岚州这么一说不禁有些犹豫:「会不会太苛刻了啊!」 田岚州眉间松泛:「怎会苛刻!你可知这百花镇还无女子能自画绣样,再简单也无。」 「啊?没有吗?那娘……」 「咳咳……娘,娘是例外。」田岚州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脸都胀得通红。 田樱娘赶紧挪过去给他拍背。「这是怎么啦?是风太大吗?」说着,她还往田岚州身边凑了凑,想帮他挡着周遭的寒风。 「没事,」田岚州没拒绝她的靠近,微微眯起眼睛:「大概是在镇东头吹了凉风有些受寒。」 「岑夫子也真是的,干嘛要拉着叔祖父鼻涕眼泪的,搞得别人以为我们抢了他的爹。」田樱娘偷眼瞧了在牛车另一头闭眼假寐的杨维方,对他还真是尊敬不起来。 田岚州则问她:「祝垚和你说什么?」分别的时候他扶着杨维方,分明看到祝垚和她说了很久的话。 「祝垚啊,他给我说‘鸡兔同笼’的解法,我感觉他在这方面天分比四书五经好,专心考科举兴许没什么出息,钻研算学说不定还能有一番大作为。」田樱娘只是就事论事,根本没发现田岚州听她夸赞别人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你觉得他好?」 第36章 「是啊,之前还觉得他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多相处几日却发现他挺不错。尊师重道、讲义气、谦虚好学、为人也大方……」田樱娘掰着手指头数这些日子在祝垚身上发现的闪光点。 还没等数完,田岚州就「唰」地一下起身坐到杨维方身边去了。 「诶,我还没说完呢。」田樱娘正想追过去,牛车停下又上了好几个回沿途村子的村民,便不好再开口了。 倒是田岚州浑身冷气直冒,让杨维方都诧异地睁开了眼睛:「这是怎么了?」 「无事。」田岚州又恢复了人前寡言少语的性子。 牛车停在了杏花村村口,下车的三人引来了无数人的围观。很快,住在村口的刘大花就带着六个子女快步迎了上来,笑得特别谄媚:「哎呀,是田少爷和田小姐回来了,不知道这位是?」 「这是我们家叔祖父。这次去县衙办事的时候才知道叔祖父一直在找我们一家子,他老人家也是孤家寡人,我们姐弟也是孤苦无依,县令大人可怜我们,便让叔祖父跟着来家里照顾我们姐弟俩。」 在村子里,田岚州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田樱娘主动接过了解释的活儿。与其以后让人胡乱猜测,倒不如现在就把事情给说清楚。 「哎哎哎,你们家里是需要个大人管事。」刘大花关心的可不是这个,话题一转说到了正事上头:「田少爷,我听说你和童生老爷打赌来着,那咱们家来财三个你教不?」 「教。」田岚州扶着杨维方,抽空抬头回了一字。 刘大花兴奋地脸上开了朵菊花,奉承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末了又是担忧又是惋惜道:「可这附近三个村子念过几年书的人现在都进了童生老爷的学堂,田少爷这一年半要怎么才能赢啊?」 田樱娘看她是真的担忧,倒是有些奇怪了,「你家来财三个也跟着我爹学了一年多,为什么你不拼一拼送他们到卢师兄的学堂里啊。」 照理说卢郑降低了条件,刘大花家咬咬牙也够最低的资格,是人都能看出来卢郑的赢面大多了,可最势利的刘大花居然没有反水。 事实证明,田樱娘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小人也有小人的志气。当然,也也许是小人看小人的眼光格外不同。刘大花就觉得以卢郑母子俩的人品即便是来财三个去了也是不受重视的存在,倒不如在田岚州这试一试,反正田家不收钱还教家里两个丫头绣花。 不但如此,她还去娘家游说了两个侄子明日里到田家试试,附带了七个小丫头,哪怕学会做鞋或者是得田樱娘几个鞋垫花样子,也比一般的姑娘好说人家。 得,一切都是利益作祟,并没有田樱娘以为的情谊所在。不过,刘大花如此,她五个儿女却是真的有情有义,来财三个下午时候就过来给田岚州出主意,让田岚州去游说桃花村的一个落第童生到家里念书。 秀儿和兰儿则拿出来这两日拼命做的针线交给田樱娘检查,看到两人的进境,田樱娘还是很满意的。想着家里又多了个吃饭的,就让两人接着和之前那样过来做饭。 秀儿和兰儿家里穷,会做的饭菜翻来覆去就是那两样,处理食材也并不讲究。田岚州并不注重口腹之欲,当然也可能是以前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所以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好。田樱娘吃不下粗粮,但也不至于太过于讲究吃食,之前的日子权当吃个新鲜。 姐弟俩又是在守孝期间,对吃食就是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可现在多了个杨维方,一路上就知道这位挺讲究吃食的,而且无肉不欢,不然也长不成那模样。 回来的时候田樱娘特意让杨轩帮忙买了两个猪蹄膀,教了姐俩做了一道水晶蹄髈。晶亮的肉皮上了冻,颤颤巍巍极为艳丽,底下的肉加了黄酒炖得软糯,两者相得益彰,吃得杨维方眼泪都差点落下来,「早说家里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还过什么三关啊。要是再有点酒就更好了。」 「如果你明日帮忙给我弟弟选几个有慧根考科举的学生,我过些日子给你酿桃花酒。」 田樱娘前世才女之名不仅仅是学识文采,更多的还是博闻强记,拥有过目不忘的天分,又有得天独厚的资源,脑海里不知道装了多少知识。以前生在高门大户,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反倒许多都未实践过。现在重活一世,纵然记挂着前世一些疑惑,但在有能力回京城之前,不妨碍她将以前想要做的事情都做上一遍。 水晶蹄髈作为肉食在酒楼客栈不算太稀罕,但桃花酒的名头一听就十分文雅,顿时勾得杨维方酒虫都出来了。连夜为田岚州想了七个问题,这七个问题并不是什么高深学问,就算是没念过书的人也能听懂。 田岚州看不出七个问题的奥妙所在,但田樱娘却是一眼就看出来杨维方出的这些简单题目和书籍似乎没什么关系,实际上涉及了记忆力、理解能力和分析能力和毅力几个方面。说句不客气的话,能够把这七个题目回答上的孩子兴许看起来不像是天资过人的,但绝对是适合考童生的。 田樱娘已经听到院外的喧哗,想必都是听说了他们和卢郑的赌约过来的。开门一看,果然聚集了不少人,有带着孩童的,也有纯属看热闹的,当然兴许还有卢郑学堂里过来打探虚实的。 田岚州不太喜欢在这么多人前说话,便让来财替他说了找人的规矩。识字不识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将他给出的七个问题都回答上。因为现场许多孩子甚至都没进过学堂,不过是冲着不要束修学识字而来的;所以来财还得先将识字和不识字的分成了两部分。 还好卢郑收学生在前,大部分的人都奔着童生老爷的学堂去了,只有真正穷困得连五钱银子束修都拿不出来或是吝啬拿银子出来的人家。数来数去合乎九到十八岁的也就三十多人。 虽然田岚州有说十五六、十七八岁想要考童生的都在范围之内,但实际上乡下孩子从八九岁开始就要帮家里干活,十三四岁开始就是家里的壮劳力,谁还愿意把人送到学堂里耽搁时间啊。所以要参加考核的孩子最大的也才十二。 第37章 这些都在田樱娘的预想之中,没想到的是这三十多个孩子里有十多个都是曾经在田秀才的学堂里念过书的,有四个都快学完了启蒙四文,也是和刘大花家一样拿不出卢郑要的高价束修。即便是后来卢郑降低了条件,这四个孩子和家人也都顾念着田秀才的恩德,不愿意去卢郑的学堂和田岚州作对。 「那你们四个便和来财他们一起,把这些孩子分成七组,你们帮他们记录答案吧。」田岚州认识这四人,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也愿意多说两句了。 正在分组之际,突然就听得人群外有人在高喊:「让一让,我要报名。」 声音一听就是个少年人,人群自动分出一条缝,都想看看哪个少年不帮家里干活跑来跟着田岚州一个小孩子「闹着玩」。 「祝垚!」田樱娘瞪圆了眼,顾不上看拿到考题那些孩子的热闹,上前几步:「你怎么来了?」 祝垚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农人布衣,头发也只是用发带束起,抛开俊俏的长相和白皙如玉的皮肤来看,倒有些像普普通通的农家小子。 「我听说这里不要束修收学生,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能错过。」祝垚笑起来比绷着脸好看许多,一口整齐的白牙让人印象深刻。 当着院内院外围观的人群,田岚州不好多说,只是伸手把田樱娘给拉了回来:「外面人多,姐你回去看看叔祖父起了没?」 「哦,好。」田岚州是个省心的弟弟,很少对姐姐提要求,所以只要开口,田樱娘都会毫不犹豫照做。 祝垚其实并不如他表现出来那般风光。 祝家的确是百花镇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虽然放在田樱娘前世的眼光来看,不过就是个乡下土财主。但即便是这样的人家,也有不足为旁人道的弯弯道道。祝垚的外公原本是县城的一个小吏,和祝家联姻也算是强强联手。 怪只怪当时的祝家大少爷也就是祝垚的爹和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已经有了牵扯却不敢表明。娶了祝垚那性子软的母亲后不久,祝垚外公犯了点小错被县令大人推出来受过,免了官职后回了原籍。等这事一出,祝垚的父亲就按捺不住把表妹娶回家做了平妻,给祝垚添了个小两岁的弟弟。 别的庶出兄弟且不说,从小到大祝垚的这个弟弟祝鑫就被拿来和他处处相比。万幸祝垚外公有岑夫子这么个讲义气又有点出息的弟子,拿了祝垚外公的信件主动找上祝家要做祝垚的先生。岑夫子本人不仅是秀才,还是名次靠前的禀生,在县太爷跟前也排得上名号,看在他的面子上,祝垚在祝家的日子总算没那么难过了。 当然,为了和祝垚别苗头,被人尊称一句「祝二夫人」的祝鑫娘花重金也为祝鑫请了一位禀生先生。因为这些,祝垚才会听不得谁夸别人比他有天分,才会那么在乎岑夫子的一句无意之言而和田岚州当街计较。 但是,他忽略了田岚州真正的性子并非表现出来那般沉默无害,也并非岑夫子以为的「胸襟豁达」。更何况祝垚这两次都太招田樱娘青眼有加了,田岚州心里很不舒坦,又怎么会答应让他登堂入室。 「报名时间已过。不守时的人根本不配做我学生。」看了看天色,田岚州直接拒绝了他。 田岚州算到了祝垚那出乎常人的自尊心,以为那么说他就会转身就走。只是田岚州没算到祝垚这次回府后发现他娘居然被逼得住到了偏院,只因祝鑫将年前的童生试题做了个好答卷而已。岑夫子对他说,方为先生猜试题十拿九稳,如果没把握帮田岚州的学生考上个把个童生,怎么会那么干脆地接下西席的活儿。 要不是岑夫子年纪不合适,他还想亲自来田家念书,不为跟着田岚州,只想听方为先生讲几句学,退一万步说,「学究天人」的田秀才能够教出田樱娘姐弟俩这般的儿女,光是家里的藏书和过去的读书笔记怕也足能让人大有长进的。 若是被田樱娘知道岑夫子的真实想法怕是要吓坏的。田秀才的那些藏书以她一目十行的阅览速度早已经看个彻底,别说什么有见地的笔记,就是对于书籍理解也都诸多错漏,也难怪考上秀才后再无寸进了。田樱娘这些日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换了好几本有误人子弟嫌疑的书出来。 话又说回来,祝垚是被岑夫子和母亲殷殷嘱咐过的,即便被田岚州的眼神和口气给气得想要转身就走,但也咬牙忍住了。只看向田樱娘进屋的背影,垂下眼问:「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二么?我学过四书五经的,若非家中剧变,怎会出此下策,还请小……先生给在下一个机会。」 田岚州狐疑地眯起了眼睛:家中剧变? 众目睽睽下,祝垚的这番话引得了广泛同情,当即就有人在旁边道:「小子你既然都学那啥四书五经了还来田家干啥,去村里学堂啊,也不要束修。跟着童生老爷总比跟着比你小的娃子学要好得多哇!等明年考上了童生,还愁个啥。在这不是耽误时间吗?」 有为卢郑帮腔的,就有给田岚州说话的。这厢早上一直不见人影的杨三婶拖着杨轩气喘吁吁地出现了,直接一个爆栗子就把说话的那青年人给蹦得从山包上跳了下来。 「好你个没良心的,那卢郑是给了你啥迷魂汤你要在这戳锅漏。」杨三婶愤愤不平,那二十多岁看上去流里流气的青年哼唧着站起来,对上身材壮实的杨轩和扑过来的刘大花,屁都不敢放一个,捂着额头转身就走。 「娘,你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动手,要是别人还手伤着你怎么办?」杨轩一脸无奈,「那人我认识,叫郑三虎,是镇东头下水村的,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不知道怎么来咱们村了。」 「下水村,好像是郑老婆子的娘家。又姓郑,多半是那老婆子找来的帮手。」刘大花消息灵通,当即就补了一句。 杨三婶摇摇头,有些得意地哼道:「你以为老娘动手就没称量过吗?生面孔在咱们村敢打人,他就别想出去。再说了,这不是你在么。」 第38章 说完杨轩,杨三婶终于想到了正事,拖着他一路来到田岚州跟前,「岚州啊!三婶估摸着今儿你怕是收不到几个念过书的学生,一年半后要是被赶出村子,我怎么跟秀才公和秀才娘子交代啊。这不,特意赶早去镇上给你轩哥请了假,他好歹跟着你爹学了好几年呢,要不是前两年日子不好过,兴许他还继续跟你爹学呢。你看这样行不,让他也做你学生,平日里依然去镇上上工,晚上辛苦点回来练字。万一明年就考上了呢?」 「……」田岚州目瞪口呆,杨轩是根本学不进去四书五经才改学算数的,而且快十八都要说亲的人,杂货铺事务繁忙,怎么可能有心思重新学四书五经。 其实田秀才夫妻在时候,和杨家的情谊也只能说寻常罢了。倒是田樱娘嘴巴甜又有主意,先是让杨三婶和杨春桃的绣品翻番地卖钱,后又让杨轩在东家面前大大露脸,最近这两日还给杨三叔画了个椅子式样,虽说是做给杨维方的,但杨三叔看了后就说日后能做了放在杂货铺里能挣不少钱。 如此一来,杨家人怎么能不为姐弟俩禅精竭虑、尽心尽力。 奈何田岚州能够不理会对他恶言相向的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越发热情的杨三婶和刘大花。等回过神来,杨三婶已经很自来熟地将祝垚和杨轩都扯到正在分组准备考试的学生当中,「来来来,少年人你没走错。那卢郑不也是在田家做学问才考上童生的么,只是他忘恩负义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倒是你,若是安安心心在这儿念书,田秀才和秀才娘子一定会保佑你高中的。」 「三婶,我……」田岚州还想拒绝。 那厢杨三婶以为他是不愿教比他大的少年人,已经催促李来财三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你们小先生出的考题拿出来啊。」 「拿吧。」田岚州颓然点头,因为他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比杨轩年纪小,比杨轩到场早,比杨轩念书多 的祝垚了。如果连杨轩一起拒绝,杨三婶大概会很失望,以后也不会多领田樱娘情谊的。而田樱娘,明显还要用杨家人诸多。 到了最后,加上杨轩和祝垚,田岚州一共收了十二个学生。幸运的是十个十来岁孩童中加上来财三个就有七个是曾经跟着田秀才念过些日子的孩童,可见田秀才教过的学生反应和分析能力都不错。剩下三人中最大的十一,最小的九岁,都没念过书,但看起来就是性格沉稳坚毅的。 杨三叔拿着田樱娘给的银子买了些竹子、木头,将靠墙的自留地给平了建成了念书的教舍。 祝垚也住进了田家,田岚州不得不将书房里打算自己住的小竹床让出来继续和田樱娘住主屋大炕。 按照杨维方的方法,没念过书的让祝垚带着先花一个月时间把「千字文」给学全,念过书的直接开始用四书五经内容练字,临的是他去一趟县城后拿回来的字帖。 至于田岚州自己,头天晚上和祝垚一起跟着杨维方学四书五经,第二天上午就趁热给学生们讲,下午检查学生们的错漏并指出来,晚上继续和祝垚较劲。 祝垚的天分的确不如田岚州,也就仗着比田岚州早学了一年多四书五经。刚开始还占着优势,渐渐就觉得吃力起来。杨维方可不管谁的进度,只管每日里按照他的思路讲,讲着讲着兴许还牵扯到别的学识点和一些生僻典故,听的人能跟则跟,不能跟上也绝对不会讲第二遍。杨轩刚开始一段日子的确也如杨三婶所说那样日日辛苦来回镇上和家里之间,后来就被杨维方直接给赶走了。 田岚州的学问有人管了,田樱娘就轻松多了。除了最初分别用几种字体给他抄了一本《论语》和《诗经》作字帖外,就专心研究如何多赚些银子养家糊口。 为了舒坦,她让杨三叔给杨维方做了把躺椅,没想到这躺椅倒是意外走俏,陆陆续续做了些别的放在杂货铺里,赚的银子也足够每日里家里那么多张嘴吃饭了。 抛开吃饭的嘴,笔墨纸砚也是一大笔开支。好在她的绣品、绣样、成衣样式通过锦绣坊销往了整个安州府,除却笔墨纸砚开支还能存上一些。 每到观音寿诞前后,家里十多个书生不敢用,二十多个绣娘绣的佛经等绣品也能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田樱娘重生后的日子总算是风生水起起来。 忙碌又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大丰朝九十五年秋闱迫在眉睫,整个杏花村都陷入了一个奇怪的紧张氛围当中。 因着田岚州和卢郑的赌约,百花镇今年要去县城赶考的学子足有往年三倍,单单是卢郑的学堂和田家私塾就有二十余人收拾行装前往县城,真真是声势浩大,令人侧目。 家里没了十多个少年郎,清早被窗外鸟鸣唤醒的田樱娘还有几分不习惯。从内室出来,外间竹床上没见着田岚州的身影,她便坐到窗边妆台前梳了个素雅的芙蓉髻,簪了一根素银簪,即便是脂粉未施,铜镜中也是映出了一张粉白芙蓉面来。鹅蛋脸、柳叶眉、杏核眼、翘鼻头下殷红的小嘴泛着水色。还在孝期内,她身上衣裙也是素净的浅碧色,只在袖口和裙摆用同色线绣着几束缠绕的枝条。 系好腰带后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件裙子还是春上刚做的,这才初秋,上半身又紧了,看来还得放两寸。正在田樱娘捏着衣裳思量着要不要进去再换一身,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身形清瘦高挑的少年迈步而入。 看到田樱娘双手放在前胸压出的清晰痕迹,田岚州面上神情几乎没变,只是那耳根飞速变红。他往阴影里迈了一步,问:「你不是说没人吵你要好好睡上一觉吗?」 田樱娘比他还惊讶:「弟弟,你怎么在家?」 「叔祖父要去一趟县城,又有岑夫子接应,我不去也罢。」 田岚州皱眉盯了她片刻,又补了句:「外面凉,你添件衣服吧。」 田樱娘透过窗户看了眼外面昏沉沉的天空,点了点头:「那你帮我把那件青色长披帛拿出来。」 第39章 田岚州应声进了内室,田樱娘把遮挡田岚州床榻的屏风往边上推了推,没看到床边衣架上挂着脏衣服,不由奇怪:「弟弟,你昨晚换下来的衣服呢,哪去了?」 田岚州手腕上搭着她的披帛出来,语气终于有了些微起伏:「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的衣衫我自己会洗。」 「你洗什么啊洗,每天那么忙。别人的我不管,自己亲弟弟的我洗一洗怎么了。」田樱娘就想不通了,为什么从今年夏天开始,田岚州就再也不让秀儿和兰儿给他洗衣裳,也不让她这个亲姐姐来洗,矫情个什么劲儿嘛。 田岚州的耳根再次发红,连忙转移话题:「叔祖父要去回大青山住些日子,趁这些日子把他那件屋子的炕盘了,我搬过去。」 去年冬天,姐弟俩是在一张炕上用布隔着过了个冬天;开春后他在外间搭了间竹床用屏风隔着。在乡下地方穷困的人家一家几口挤在一张炕上睡好些年实属平常,只是田樱娘年初及笄,田岚州再过八月底也年满十四,虽说姐弟俩分为内外两屋,也有屏风阻隔,但在外人眼中总觉不妥。 和杨维方住一屋的祝垚就不止一次邀请田岚州「彻夜长谈」,奈何田岚州和他好似八字相冲。虽然不至于吵起来,但绝对是没一次好脸色,哪怕这次赌约最大的胜局就在祝垚身上,田岚州也没对他说过一句软话。 好不容易家里老的小的都不在,田樱娘也给李家姐妹俩放了一日假。本以为收拾好出来后要做早饭的,没想到田岚州已经煮了鸡蛋、煲了一锅鲜菇粥,佐上一碟子花生米和一碟腌笋,那滋味儿比前世在皇宫吃的燕窝粥都还惬意自在。 安稳舒适的日子过得久了,她都快忘了京城的繁华和平和下的剑拔弩张。不过,安稳舒适也仅仅局限与在自家和弟弟毫无负担地相处,一旦走出院子,人还是得挂上几分假笑。 吃完早膳,田岚州主动收拾碗筷,田樱娘也没拦着他。她可不愿意把弟弟养成杨维方那种「世上惟有读书高」的目空一切性子。 要说田家这一年多以来是读书人的地盘,隔了二十多丈远的杨家院子就是绣娘们的作坊。自打田樱娘说要开个绣娘作坊,杨三婶家就专门腾出了两间屋子,一年多时间,田樱娘已经在这里教出了二十多个绣娘。其中以李兰儿为首的八个姑娘尤其心灵手巧,观音诞绣观音像和佛经基本都交给了她们,不过每次观音诞交货前夕,田樱娘依然要每日里过去盯着。 就在她走到了门口要打开院门时候,田岚州突然大步追了过来,递给她一顶挂了薄纱的帷帽:「小心晒。」 「……」田樱娘接了帽子,一脸的一言难尽。是,她为了这身嫩白的肌肤从春上就开始戴帷帽捂,但现在都八月初,而且今天这天阴沉沉的。 大约是看出田樱娘的疑惑,田岚州又补了句:「戴上遮雨也是好的。」 好吧,难得弟弟没沉浸书海,这样的关心十分难得。田樱娘没拂他的好意,随意把帷帽扣在头上走出了门。瞧见她将那张脸遮挡严实后,田岚州轻轻呼了一口气,抑制住自己想要跟着她去绣娘作坊的脚步,转身去教舍抄书。 田樱娘盘算着今年过年手里边就能攒下两三百两银子了,放在杏花村寻常人家眼中简直就是无法想象的收入,但对她来说还是有点捉襟见肘啊。 三年孝期一过,田岚州快十六岁时候正赶上乡试考童生,按照她的估计,田岚州是能够乡试后紧接着考县试的,这么一来单单报名和作保的银子就是一二十两,在县城近两个月的吃住也是一大笔开销。 在田樱娘的计划中,只要田岚州过了县试取得秀才功名,到时候势必要寻个底蕴深厚的书院静心念两年,等下场考了府试,不管有没有中举人,都得出门游历一段日子,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将学识彻底沉淀下来,以便应付前往京城的种种诡诈。 想到京城,田樱娘心里一紧。这一年多她几乎没出过杏花村,就是不想从县城布告中听到关于京城,关于……他的那些消息。怕听到后就不管不顾想要去寻找答案,这对田岚州是不公平的,而且也是极不理智的。 想着这些事情,田樱娘精神有些恍惚,便没看见隔壁西院院门打开,一道高瘦身影飞快奔出,忙忙慌慌也没注意到路上还有人行走,直接便撞了过来。 田樱娘只觉左肩一股大力袭来,脚下一个不稳,「哎呀」一声就栽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不看路啊你……」来人骂骂咧咧地正打算离开,冷不防就看到了歪斜帷帽下田樱娘那张嫩白的俏脸,整个人都呆立当场。 没了帷帽薄纱遮掩,田樱娘也看出来人正是自家在杏花村的死对头卢郑。做了一年多先生,之前身上那青涩的气息倒沉稳了些,斯斯文文的倒也人模狗样。 「这位小姐,实在是对不住。小生急着出门,唐突了小姐,不知小姐可受了伤?请容小生事急从权,先扶你起来。」 卢郑整了整身上靛蓝色的书生袍子,一脸正色地对田樱娘伸手。 田樱娘快被他虚伪的眼神给看吐了,忙不迭避开他手掌,收拾好帷帽,忍着手掌和脚踝的疼痛站了起来,「师兄不必客气,是我没注意,挡了师兄路。」说完就侧身退到一边,示意卢郑赶紧走。 这一年半,也因着和田岚州的赌约,卢郑也是分外刻苦。除了教授学生以外,还得抓紧时间学习他自个儿的。 秋闱分成乡试考童生和县试考秀才。童生试为八月初十和十一两日,只考四书五经,之后便是半个月阅卷时间,到了八月的最后一日张榜揭晓童生名单。九月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三日,各个县城的往届和应届有把握的童生奔赴府城县试,秀才名单要十月底才会定下来,并由府城将名单发往各个县城,各个县城再有衙役上门报喜。从此之后,秀才就能每个月领取禄米和禀银了。 到了来年春天二月末,三州府之间还会春闱开考,考取举人功名。举人功名在身,就能远赴京城参加大丰朝春闱,一旦中了进士,那就能授予官职,表现优异的不吝于一步登天。 第40章 这些考试都是两年一届,错过一次要再等两年。卢郑是大丰朝九十三年的童生,本打算接着考秀才的,奈何学识有限落了第。这一次,他教的学生要考童生,他是打算考秀才的。今日本来是该带学生去县城的,临走时候想起些事情才匆匆转回,没想到这一年半几乎没打过照面的两人会以这种方式再见。 卢郑眼睛顿时就亮了,「你叫我师兄?你是……樱娘!」田樱娘和一年半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也难怪卢郑会震惊成那副模样。 「师兄,那边有人叫你。」田樱娘再退一步,整个人都快贴到路旁的大树上了,一点也不想和卢郑搭话。 「不妨,明日才是乡试之期,马车再慢今日也能到城里。几句话时间耽搁不了什么的。」卢郑的脑海里满满都是方才惊鸿一瞥的面孔,脚步是怎么都不肯挪动。 「卢师兄就不怕县城里好的客栈先被我家私塾的学生占完?」听到动静出门来的田岚州两步就挡在了田樱娘前头,一双黑眸如同寒潭,让人不敢直视。 卢郑看不到田樱娘娇美的脸蛋,只隐隐约约能见着她纤秾合度的身躯,胸中一片火热。但田岚州冰冷的眼神又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他身上,提醒他两人之间还有那一年半的赌约在。 卢郑这一年多也是下了大功夫,不但将四个上一次落第的几个同年收到了学堂,还将田秀才在时已经能去考童生的两个师弟也都花言巧语劝到了他的学堂,可以说这十里八村但凡有希望考上童生的人都在他学堂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看到田岚州镇定自若地留在杏花村,那眼中眸光也冷淡莫测,他心里突然就冒起一股凉气。 「你想要干什么?」卢郑变了脸色,「你想动什么手脚!」 田樱娘在田岚州身后「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师兄谬赞了,这县城可不是我家里私塾,我弟弟还能把手伸那么长?怕不是以己度人吧。」 一番话说得卢郑脸皮发热,好在周围并没有村人听到,他倒也还能绷着童生老爷的脸面,对姐弟二人轻哼道:「樱娘放心,师兄我并非那等心狠之人,就算师弟这次颜面扫地,我亦不会那般绝情绝义驱赶你们出村,定会好好照拂你……们的。」 「不必。」田岚州看出来卢郑的目光所向,面黑如墨,干脆转身扯着田樱娘手腕,半拖半抱把人重新带回了院子,嘭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卢郑盯着紧闭的院门,眼中异彩连闪,低喃道:「总有一日,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卢郑说了狠话后甩袖离开,院门内,田岚州居高临下,突然说了句:「他定亲了。」 「谁定亲?卢郑!」田樱娘一愣,「和谁啊?」她倒是有些好奇是哪家女子这么不长眼睛,居然看上卢郑这种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不过转头一想,卢郑此人心思深沉,惯常会做面上功夫,但凡一点不好的风评都推到了他娘身上,剩下的自然是别人眼中的千好万好。这身体的原身不就对人家情根深种么,好在是她来了,不然田岚州这弟弟还不知道被拖累害成什么样儿呢。 田岚州这一年多以来身形疯长,已经比田樱娘高了整整一头,又因着少年老成十分稳重,看上去除了面孔稚嫩些,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青年的样子。将田樱娘居然因为卢郑定亲怔愣,他心中无端火起,握着田樱娘手腕的手加了几分力道:「姐姐在想什么?」 「嘶,疼。」不仅手腕痛,手掌也痛,还有脚踝也生生地痛。田樱娘本就是个怕疼娇气的,刚醒来那些日子为生活所迫咬牙忍了也就算了,但如今日子算得上富足,跟前又是唯一的亲人,她一点都不客气。 「哪里疼?」田岚州掀了她帏帽,对上她蓄满泪水的杏眸,心口一紧,哪里还记得什么卢郑、郑卢。 「手啊。」田樱娘委屈地踩了他一脚,结果发现脚踝这一动更是疼得钻心,干脆靠在他不算结实的身上,又掐了一把他胳膊:「还不松手,你捏疼我了。」 田岚州这才匆忙放手,有心往后退让开她温软的身体,却被她反抓了胳膊,「方才被卢郑吓了一跳摔了手脚,你又不管不顾拖我进来,我是你姐姐还是你仇人啊!」 田岚州哪里还顾得上和她分说,只低头查看她手掌和脚踝,袖子撩开最显眼的不是手掌蹭破的那一星儿油皮,反倒是雪白手腕上一圈儿青紫更引人注目些。 「对不起。」田岚州瞪着那一圈青紫,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低下头小心翼翼吹了吹。 「说什么对不起啊,我知道你是生气我和那卢郑说话呢。放心吧,弟弟,我知道那人蛇蝎心肠,这不是避不过嘛。」田樱娘初来时声音清脆,却不料年初葵水至了后声音竟渐渐有了些变化,再无那种小女儿的铿锵清脆,而是带着几分娇软,丝丝尾音上扬好似带着钩子,即便是发火都像是撒娇,更何况是正儿八经撒娇,柔媚得让人头晕目眩。 田岚州这次克制不住面颊发红了,见她扶着他肩膀一跳一跳往隔墙边的石桌去,忍不住低头弯腰,搂着她腿弯直接把人给抱起来放到石凳上去,「你坐,我去请黄大夫。」 「诶……」田樱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就只见他灰白的背影消失在院门边,还不忘回头又把院门给掩上。 黄大夫是被田岚州给背到田家的,被放下后发现院里就石桌上趴着个田樱娘,「你不是说她伤得重吗?怎么还能睡着。」 田岚州看了下天色,皱眉先走了过去,待得到了近前,一眼便看到她面上不正常的潮红,顿时就慌了:「黄伯,你快来看她怎么了!」 说着便伸手去把人抱起来,黄大夫见势不妙也顾不上埋怨他无理,几个大步窜上来,一看她脸色就皱眉去把脉,片刻后眉头稍许放松了些,道:「先送到到屋里去吧,等她醒来我给她说便是。」 「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田岚州扶着人抱起来,见她浑身发软靠着自己,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心里顿时空出来一大片。又听黄大夫如此这般说话,吓得脸色发白。 第41章 黄大夫年老成精,有什么看不出来的,连忙摆手解释:「哎呀,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只是她这是女儿家……,算了,她是你媳妇,给你说也是一样。」 「黄伯,你忘了我爹说过什么了。」田岚州手一顿,先是小心翼翼看了眼田樱娘,发现她依然不知不觉地在昏睡当中,这次不快地瞪了黄大夫一眼。 黄大夫根本不怕他幽深又冰冷的眼神,继续说道:「你小媳妇也是个命苦的,身子底子太差,虽然这两年调养得宜但总归落下了点暗疾。她这是葵水之期受了风寒,又受了点惊吓,松懈下来就一起发作出来,治标很容易,但想要治本还得她自己注意调养。」 田岚州将人放在外间他的床上,回头有些无奈地说:「黄伯,在所有人面前,我和她是姐弟。我爹说过,童养媳的身份不过是方便办户籍,若是我们不愿,我们便是姐弟。」 末了,又认真盯着黄大夫说:「她要怎么调养,麻烦黄大夫写个详细的单子,和药一并给我。」 黄大夫摇摇头:「好好好,你们是姐弟,亲姐弟行了吧。其实也多亏了你们姐弟相称,那些人才会认为找错了人,不然你怕也是躲不过的。」 田岚州本就幽深的眸子更像是酝酿着什么风暴,拳头越攥越紧,「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黄大夫见状拍了拍他肩膀:「岚州,你爹和你娘带着你千方百计才逃出来,你又回去干什么!姐弟就姐弟吧,这样挺好的。」 田岚州没搭话,黄大夫也不多劝。在他看来,田岚州过二十天也才十四岁,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太早。而且少年人嘛多少有些血性,等将来碰几次头也就老实了。 黄大夫给田樱娘扎了几针,末了要回去熬药,临走前嘱咐他说:「等乡试结果出来,你们姐弟俩要是实在在这边住不下去,直接搬我那边住着也行。这么些年了,也不怕别人知道我和你们家是旧识。」 「不用,我不会输。」田岚州直接拒绝了他的提议,「黄大夫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能帮我把药熬好端过来吗?」 黄大夫狠狠咳嗽了几声,「诊费一两银子,药钱三两,回去就给你写女子养身禁忌乃我黄家不传之秘,一共二十两银子,概不赊欠。」 田岚州没理他,看床上的人脸色好看了些许,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随意抽了本书守在边上,一副不愿多说话的态度。 黄大夫只能唉声叹气地出了门,嘴里还不断嘟囔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田岚州苦笑不已,他从三岁开始就跟着爹娘颠沛流离,过早地接触了人心险恶,其实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早熟,记忆力也是绝佳,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在心中,什么人欠了他们,什么人又帮了他们,他都记在心里。待到能力允许的那日,必定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想的,但这原则却已经被一人破坏。这人便是面前此时睡得人事不省的田樱娘! 「我该怎么对你,姐姐?」 田岚州轻轻唤了一声,但后面两个字在喉间打转,充满了无奈和疑惑。 黄大夫还没把药送来,杨三婶倒是觉出不对抛下一屋子绣娘找来了。听到动静,田岚州赶紧走到了门外,给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姐受了风寒,在睡。」 「看大夫了吗?」杨三婶是一天天看着田樱娘从瘦弱的黄毛丫头到今天的妍丽美人,这么久以来只知道她每天忙上忙下根本不知疲累,听说病了也是吃了一惊。 田岚州点头:「黄大夫熬药去了。」 「秀儿和兰儿在我那,我让她们过来吧。」 「不用。」田岚州断然拒绝,「我可以的。」 他这一年多来做了私塾先生越发严肃,小小年纪沉下脸来很是威严,杨三婶一家都已经很少找他说事了。 三言两语哄走了杨三婶,田岚州也看不进去书了,索性进内室找了本佛经出来抄写,挣银子之余也有利于平复心境。 虽说旁人都不看好那些只在家里学了一年半的十个孩子,田岚州却是知道这一次乡试他们其中必然会有人考上童生。先不说方为先生猜题的自信,就是这两年田樱娘透过他遮遮掩掩露出的那些学识,那些让让方为先生都大加赞赏的见地和见解也能给孩子们的科考路辟出一条蹊径来。再不济,还有祝垚这最大的变故在,想必保住这个家是不成问题的,就是不知道学堂能不能夺回来。 但田岚州心里其实不是很愿意接手学堂。应该说,他的性子不适合为人传师授业解惑,想到即将到手的学堂,他还是平添了几分烦躁。 「母亲……」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低低地叫了一声,呜咽的声音透着十足的委屈。 田岚州手一顿,笔下多了一滴墨迹,本来快写完的一页纸就这么报废了。他抬头看向院外的硕果累累的核桃树,突然就勾起嘴角绽放了个灿烂的笑容,若是被别的人见着一定会惊掉下巴。 「洪朝有异人,生于野长于野,年六岁濒死再生后前尘尽忘,通农事、懂商道,精烹饪、擅政通,故引为妖孽,纵火而灭。异人临死而呼‘我是异世穿越而来’,借尸还魂,妖乎?怪乎?异人乎?」 田岚州笑完了之后低声念了一段儿时在一本话本中看到的段落,目光转向床铺上抱着他棉被不断低语的田樱娘,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也没那么神奇。」 没那么神奇的田樱娘昨天早上葵水就来了,可想到今日家里的学生们就要去县城考试,紧张担忧了一天,晚上睡不着还起来给田岚州盖了几次被子。早上起来没觉得有什么,可出去吹了风,又被卢郑给吓了一跳,积起来的寒气就这么来势汹汹了。 和田岚州回到石桌边坐着就昏昏沉沉的,什么时候趴在石桌上睡过去的她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会睡过去,打死她也不会坐在外头。因为她每次葵水的第二日都有些难过,腰腹冷痛倒也罢了,最紧要的是污秽物太多,单单月事带根本不顶事,以往她都是找了借口在房里不出,实际上大多数时间就是在恭桶上度过的。 第42章 可现在,她只觉得头晕脑胀,昏昏沉沉地哪来力气起身。返黑的血块如潮涌流出,很快就浸湿浅色衣裙,触目惊心。 田岚州那句叹息话音才刚落,便看到了自己的床单和她衣裙上刺目的红。先是狠狠吓了一跳,等扑过去的时候终于想起了黄大夫说的那些话来,顿时就有些后悔没听杨三婶的话让李秀儿姐妹俩过来。 田岚州隔着窗子喊了一声杨三婶,外面没回音,大概是回家去取什么食材了。田岚州没法,总不能看着血色继续泛滥吧,上前轻拍田樱娘肩膀,「你醒醒!」 田樱娘的昏沉被黄大夫那几针驱除得差不多了,现下被田岚州粗鲁推了一把,又在耳边叫唤,睡得再沉也能清醒过来,更何况她本就半梦半醒之间,眨了眨眼睛,困惑地看向他:「弟弟,天亮了吗?」 「天早就亮了。」田岚州没好气地回她一句,「人不舒服就不要出门乱走。」 田樱娘又眨了眨眼睛,终于记起来现在可不是刚起床那会儿,她都出一趟门遇到瘟神摔一跤了。 「我又睡着了?」田樱娘翻身坐起来,手掌撑在床上痛得叫了一声。当然也发现了被单上的异样,刚想问一声田岚州是不是他受了伤便想起自己是个什么情况,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抓了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萌了起来,「弟弟你先出去,我不叫你你千万别进来。」 「你……脚行吗?」田岚州担心她的脚踝。 「行行行。」被子里的田樱娘恼羞成怒,「小孩子家家的别问这么多。」 田岚州抿抿唇,转身出了屋子。过一会儿,又听到田樱娘在屋里喊他:「弟弟,你进来帮我个忙呗。」 田岚州张了张嘴,很想说他可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可抵不过屋里田樱娘一声接一声如同撒娇的催促,脚快过脑子,等回神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团被单裹起来的衣物。 「你先帮我放到屋后水池边,晚些时候我去洗。」田樱娘屋内跳着脚给他铺床,踉跄的样子看得田岚州太阳穴也跟着跳。 「你别跳了,去坐好。」田岚州一把将她拖到书桌前坐下,抱了被单去了水池。想了想,他将那一团布料放大木盆里,又扔了个胰子下去,搅了搅,等水中泛起血丝后就倒掉。如此几次,见着血丝少了,才满意地重新回到房里。 田樱娘见着他后一愣,少年宽大的书生袍子几乎全湿,总是一丝不苟的发丝凌乱,上头还挂着几滴胰子泡沫,这是!这是洗衣服了吗?先不说「君子远庖厨」,田岚州在她心里可是靠进士做官的人,这一年多来饶是她再娇生惯养出身,也学会了简单的洗衣做饭收拾房间,生生没让他动过一次手。 「黄大夫说你不宜碰凉水,待会儿让杨三婶帮忙洗下那些东西吧。」田岚州也发现了自己的狼狈,拿了件衣服进内室替换,又画蛇添足解释了句:「让旁人看到你弄到我床单上了不好。」 田樱娘是知道这弟弟性子别扭,脾气也是阴一阵阳一阵,能够这么有耐心又说这么多话,还真是难得。不过……,等田樱娘反应过来田岚州都说了什么,她的脸顿时如同烈火灼伤,又热又疼,简直没脸见人啦! 也许是她悲愤欲死的表情取悦的田岚州,从内室出来后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正巧外面黄大夫背着药箱和拎了个瓦罐的杨三婶一起说说笑笑进门,田岚州便伸手扶了她出门。 门前弄堂有杨维方的逍遥椅,还有一张茶桌,田樱娘坐过去忍着恶心喝了满满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倒是从喉咙暖到了整个身体,腹部沉甸甸的感觉去了一多半,手脚都好像不那么疼了。 「擦药。」田岚州拖过她的手,从黄大夫给的瓷瓶中捻了点药膏动作轻柔地抚了上去。 田樱娘根本就来不及躲开,只得让他帮忙抹药。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乌黑如墨的发顶和光洁的额头。 厨房里,杨三婶询问完黄大夫熬药的注意事项后,手脚飞快地煮了一碗红糖姜茶出来,见着姐弟俩相处的样子不禁笑得眉眼弯弯。 「你们姐弟俩感情真是好。也亏得樱娘还没定亲,要不然,姐夫还不得吃小舅子的醋不可。」 田岚州手上一顿,抬头看了眼杨三婶,没说话,但那眼中好似淬了冰。 只可惜,只要田樱娘在,杨三婶就下意识地不去看田岚州,根本就没看到他的冷眼,继续笑呵呵地对田樱娘道:「樱娘,前两日又有人给我打听你了,你倒是给我说说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啊?」 田樱娘刚及笄的时候人还没完全长开,家里又是那么个景况,谁敢上门求亲啊。可这夏日里杨家因为春桃定亲办了一场酒席,村里的那些女人们和杨家的亲眷们才知道田秀才家的女儿不但生得貌美如花,还知书识礼,会一手好绣艺。 杨春桃可不就是因为在田樱娘那学了绣艺,才会被镇上杂货铺的员外家看上么。这下子,那些没办法钻到绣坊里学手艺的人是找到了新方法,明里暗里打听田樱娘的人越来越多,但田家没女性长辈,田樱娘又是个主意正的,一直没给旁人开口的机会。 倒是杨三婶这儿实在推不过,偶尔会抓着田樱娘说几句。前面都是在杨家说,田岚州还不曾听闻,但这次向杨三婶打听的可不是往日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家,而是观音山下林员外家。 「这林员外家家风正,几代人都行善积德,林家大少爷、二少爷已经成亲,打听的是他们家三少爷,也是最小的一个。前年中的童生,说是还想往上考,不想找个乡下姑娘,听说了你识字、女红都好,特意让家里奶娘借着买绣品的由头来家里看过你,回去是赞不绝口,那林家太太就托了洪涛娘问我你的意思。要是你觉得行就先定下来,不管他们家三少爷这次能不能考上秀才,待你出了孝期就过大礼成亲。」 「林三少爷今年十九,再等你一年多也不晚。我还特意让洪涛去看过,林三少爷生得浓眉大眼,手长脚长……」 第43章 杨三婶正说得兴致勃勃,冷不防就听田岚州冷冷问了声:「猴子吗?」 「嘎……」杨三婶的话戛然而止,又不明白田岚州为什么会说猴子。 田樱娘在一旁捂着嘴笑:「手长脚长,听起来有些像大云山里的猴子。」 「这孩子,」杨三婶想象后也不禁失笑,埋怨道:「你们姐弟俩在村里也没个正经长辈,你们家叔祖父还是我们本家呢,可我看他对你们的事情一点儿都不上心,要不是他还教岚州念书,我早就做主撵了人走。诶诶,你看你们,又把话题给扯开了。」 田樱娘安抚地看了眼田岚州,对杨三婶说:「三婶,我知道你对我们姐弟好。可是我也听说,卢郑定的妻子就是这林家的,这不太好吧!」 卢郑定了个地主家小姐,这事情郑娘子就差没有去衙门口击鼓宣告了。饶是田樱娘每日里深居简出也是听过她趴在两家隔墙上说了不下三遍。 果然,杨三婶听田樱娘这么说,也是回过神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说林家要没这门亲事,林三少爷是多么合适的一个人家啊。嫁过去就是少奶奶,人家还答应供岚州科考,你也不用辛苦操持家务。」 田樱娘知道杨三婶是怜惜她,所以总不好拂了人好意,便耐着性子安慰说:「岚州是我弟弟,要是别人花了银钱,我们姐弟总归会低人一等,这一点都不好。再说了,供弟弟念书是我这做姐姐的本分,怎好让别人代劳。而且我以后是要陪着岚州上京赶考的,林家不是良配。」 杨三婶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连连摇头:「哎哟,这可不行的。出了孝你可就十七了,十七还没定亲怎么行。再说了,岚州也要出了孝才能去参加乡试,乡试之后县试,县试过了还有府试,这一年两年的也就算了,万一耽搁下来好几年,你怎么可能陪着他上京城!」 这还是杨三婶说得客气,要不客气的话,就要怀疑一下田岚州究竟能不能考上秀才,考上举人了。 一直闷声不响的田岚州突然将药膏瓶子「啪」地一下重重放在桌上,吓了杨三婶和田樱娘一大跳。 「岚州这是怎么啦?」杨三婶一愣之后就是笑:「哎呀,我懂了。这是舍不得姐姐呢!你杨轩哥也是这样,我们给春桃定亲他一直臭着个脸说是定太早了,臭小子都没想过春桃做了他东家的少奶奶,这对他是多大好处……」 还没等说完呢,田岚州一拳头砸在桌子上,重重哼了一声,「我的前程不用任何人的利益来换。」 杨三婶顿时就有些尴尬了,其实春桃的婚事是人家看中杨轩,怕杨轩被别家挖墙角,这才给家里儿子定了杨春桃,被田岚州这么一说,倒像是他们用春桃的婚事给杨轩换前程呢。 田樱娘见势不对,陪笑道:「三婶别管他,我们说我们的。」又在底下掐了田岚州一把,催他:「黄大夫还在灶房熬药,弟弟你过去问问吃药有什么宜忌没有。」 田岚州站起身子,薄唇抿了抿,走之前又特意叮嘱她:「我们还没出孝期呢,你别着急着定亲。」 「嗯,我知道的。」不用他叮嘱,田樱娘也是不会妥协的。她这个人前世生得端庄大方,这一辈子又长得娇媚艳丽,都是看似耳根子软的模样;但却着着实实是个死心眼,认定的事情才不会轻易改变。 盯着田岚州僵硬的背影,杨三婶叹了口气,「我娘家爹也是去年开年去的,说起来我们家杨轩和春桃只需要守一年孝就好。今年春开始,不知道多少人上门来说亲,他却死咬着他姥爷对他好,要守够三年,也不想想再一年多他就二十一了。」 杨轩生得气宇轩昂,虽然后来放弃了科考,但在田家那两个月跟着田樱娘没少学些算学和店铺管理上的东西,如今镇上和县城新开的杂货铺都是他一手打理,不但一切运转得井井有条,生意更是一日赛过一日,也难怪东家宁愿把独子的婚事拿出来捆着他效力了。 念及此,田樱娘拍了怕杨三婶的手,奉承道:「三婶放心,这男儿只要有出息,就是三四十也能找着好女子,更何况杨轩哥才二十一。他可是出于孝道耽搁的两年,等孝期一过,保管三婶你挑花眼。」 谁不喜欢听好听的,杨三婶当即就眉开眼笑,「那就借你吉言啦。对了,樱娘你看不上别的男儿,该不会是早已心里有数了吧。」 「什么数?」田樱娘眼角余光看到田岚州和黄大夫出了灶房门,两人头靠头正说着什么,便有些走神。 「祝垚啊!虽然他说是家道中落,但我看做派倒像是哪家大少爷似的。樱娘啊,三婶我没念过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可总觉得吧,那祝垚来家里念书就是冲着你来的。」 乡下人所谓的悄悄话,声音低出来也有限度。本来和黄大夫说话的田岚州利眸如剑,不去盯说这个话的杨三婶,只盯着田樱娘的反应。 田樱娘已经被杨三婶的话震惊地不知道如何反应了,哪里还顾得上去看田岚州。 「祝垚!不是吧。」田樱娘自己都觉得反驳有些无力。在杨三婶揭穿之前,她一直都觉得祝垚是冲着方为先生来的,可仔细想想这一年多来,除开他回家去的日子,只要在田家,他总是借口问算学往她身边凑,那眼神……和前世身边一些追逐者的确很像。 「祝垚更不行,他家里太乱。」田岚州丢下黄大夫走过来,还瞪了杨三婶一眼,一把将田樱娘给拉了起来,道:「黄大夫说你受了寒,最好不要在外面吹风,去屋里歇着。」 「岚州可以说这么多话啊。」杨三婶惊讶于田岚州的转变。 「三婶,你看是你帮忙洗下衣服还是你回去让秀儿过来。」田岚州干脆又多说了句。 都看不到姐弟俩的身影,杨三婶才猛地回过神来,问黄大夫:「方才是岚州说话的吧!」 黄大夫可算是看出来了,田岚州嘴上说什么姐弟,实际上心里可不是那么想的,就是不知道他自己发现了没有。但是这个事情吧,黄大夫作为一个被田岚州嫌弃的长辈实在不好说,摇摇头冲着屋里喊了一声:「田小子记得把诊费给我送来。」 第44章 说完后便背着手哼着荒腔走板的曲子走了,留下杨三婶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从弄堂小巷子转到了屋后水池边,三两下就把衣服和被单给姐弟俩洗完。 田樱娘的这场病和葵水一起来也一起去,三天后私塾里的学生们回来时,她又已经恢复了生气。 最先到家的是李来财等十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十个人当中,杨维方最看好李来财和一个叫林放的。这两个都属于记忆力和理解力好的那一拨,短短一年半时间,要是想凭着扎扎实实的知识去考童生根本是不可能的。 前面三个月,杨维方就剔除了一半的人继续扎扎实实从启蒙书学起;接下来一年,又剔除了两个继续学四书五经;只剩下了李来财、林放和祝垚一起每天都沉浸在题海当中,当然,他们做的题都是田岚州做剩下的。 李来财这两年沉稳许多,倒是来宝越来越活泼,几乎是狂奔进的院子:「先生,小先生!」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正和田樱娘在书房抄书的田岚州黑沉着脸走了出来。 往日里这些孩子们还是很害怕「小先生」的,但今天不一样,刚刚从乡试考场里出来,他们的激动根本不敢跟别人诉说,好不容易憋到现在,小先生的黑脸又算得了什么。 「小先生,你不知道!考题,考题我哥和林哥都做过,全都做过!‘三人行’……」 来宝学东西不怎样,说事情倒是挺溜的,小嘴叭叭叭地将两天考试做过的考题题目都给念了出来,也亏得他还记得这般清楚。 田岚州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奔腾不休,这些题目大部分都是杨维方猜出来的没错,但后面那三道临近考试田樱娘才抄给他的题目居然一道不少地考到了!这说明了什么,杨维方是无数道考题中碰对的,可田樱娘却是能一猜一个准。靠的是什么?仅仅是她让祝垚和岑夫子打听的消息吗? 「小先生,我和林放在路上已经将考题答案默了下来,您看我们能否通过童生试。」李来财在弟弟后面递给了田岚州几张纸。 田岚州接过纸淡淡瞟了一眼,继续问来宝,「你们也做过,如何?」 李来宝顿时就蔫了,「有几个答上了,也有几个忘了。」 田岚州看向后面的几个孩子,也都和李来宝差不多,考上的几率大概是五成对五成吧。见田岚州目光望过来,都惭愧地低下了头,「小先生,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这一年多来田岚州没收束修,只是让家里女眷做些绣活儿而已。这次大家去县城考试,不管是保费还是吃住,都是田家出的银子让杨轩安排的,算一算每个人身上起码十两往上。都是农家出身的孩子,家里一年也不一定能省下二两银子出来。 「无需愧疚,见识最重要。」田岚州见状,暗暗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色,道:「都回去歇着,明日早些过来。另外,切忌招摇。」 小先生发话了,即便是再跳脱的来宝也规规矩矩行礼,安安静静离开。 当院中恢复平静,田岚州望向天空出了一口长气,目光转向倚在书房门口温柔看他的田樱娘:「后年,我也能考上童生是吗?」 「当然,不只是童生,你还能接着考秀才、考举人!就是春闱要隔一年,不然咱们就一口气考到殿试去。」田樱娘眉目如画,温柔娇媚,出口的话却是豪气万丈、笃定异常。 考完乡试,祝垚也是狠狠松了一口长气。他的底子比李来财和林放都要好,也同样是做了不少的题目,这次考题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一点难度,答得是得心应手,一点迟滞感都无。 按照事先打听到的阅卷官脾性,一个童生功名是没跑的了。出了考场后,祝垚便被同父异母的弟弟祝鑫拦了下来, 「听说你去乡下拜了个比你还小两岁的人做先生,怎么?以为考童生是玩泥巴还是捉麻雀。」 祝垚脸色变了几变,还是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和他争吵,只是绕过他就往岑夫子和杨维方所在的马车走去。岂料祝鑫这是打定主意要找他麻烦,怎么可能让他轻松过去,脚步一挪,竟是重新将他给拦了下来。 「大哥,爹可是对你寄望颇深,你要是今年考不上童生,他老人家会很失望的。」祝鑫笑得一脸恶劣。 「不劳二弟牵挂,考上与否,过些日子自会见分晓。」祝垚被田岚州打击得太狠,竟然觉得祝鑫看起来也就那样,都激不起他吵架的心情。 祝鑫接连吃了祝垚两个软刀子,心里一点都不得劲。他身边带着府里管事和祝老爷身边的常随,本想要借此机会激得祝垚和他吵得越厉害越好,谁知往日里像个炮仗一点就炸的主要居然不上当。 祝鑫不由咬牙切齿,突然就凑到祝垚身前,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告诉了祝垚一个事:「你别得意,就算考上又怎样,王主簿可不就等着你考上童生好把他那傻女儿许配给你吗!」 「你说什么!」祝垚大惊失色,他这几年越发被祝老爷嫌弃,去杏花村念书后干脆很少归家,根本不知道家里都发生了什么。 祝鑫这下得意了,「那可是主簿的独生女,身骄肉贵,你要是没考上童生,人家还不稀罕你呢。」 见祝垚被他气得青筋直冒,祝鑫终于满意地带着人走向他那辆大气奢华的马车。目送祝垚一身火气走向远处那青帷小马车,他重重哼了声:「逼不死你。」 祝垚的确被逼得恨不得死一死,奈何刚刚攀上马车,杨维方就迎面来了句:「现在遇到点事就控制不住情绪,日后难不成还有本事站在朝堂上!」 祝垚心头一惊,给杨维方行了个大礼,「还请叔祖父教我。」 杨维方一哽,这祝垚倒是越来越精明,居然知道激将了。在田家,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身份了麻烦,杨维方对外都是田樱娘姐弟俩的叔祖父,学生们也都跟着喊一声「叔祖父」,只有祝垚知道他真实身份,叫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别扭,大多时候还是跟着岑夫子叫一声「方为先生。」 第45章 「哼,早些定亲不久没事了么。」杨维方很想说不成亲就什么事都没有,可他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忍痛他的,说了一句后便闭目养神不再开口。 岑夫子无奈,安慰地拍了拍祝垚肩膀,让车夫往百花镇走去,路上尽量慢些,不要打扰了方为先生闭目养神。 当夜,杨维方是和岑夫子一起住在了祝家偏院。虽说祝垚母子在府中举步维艰,但岑夫子的廪生身份在哪都能得到尊重,在祝府他的待遇甚至比祝垚都还好些。 祝府的主院正为了祝鑫回来大摆宴席,因为祝鑫回忆了这次的考题,他先生觉得以祝鑫的学识一个童生定然是十拿九稳的。祝垚几次想找祝老爷说话都被挡了出来,要是以他以前的脾气少不得打进门去,而现在,他知道了什么是隐忍,不能一击必中,那就憋着。 憋了一晚上的祝垚,第二天就以送杨维方的借口又跟到了杏花村,才刚刚到村尾,就遇到从杨家回来的田樱娘,立刻笑着迎了过去:「田姑娘,昨儿来财他们给你说了吗?」 「祝垚,你脸色怎的这般不好?你可别说连个乡试都没考好。」田樱娘被祝垚灰败的脸色和无神的眼眸吓了一大跳。 祝垚摇头,「乡试试题我已做了无数遍,自然不会有什么闪失。我担忧的是一件私事。」 「私事啊。」田樱娘可没兴趣听别人的私事,抬脚就要离开。 「等一等,」祝垚眼见周围并没旁人,上前一步阻止了田樱娘离开,「田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田樱娘蹙眉,祝垚在家中的时候明明都还落落大方的,怎么考了个乡试回来就这么客气了? 「你想说什么?」虽然心里有疑虑,田樱娘还是示意祝垚跟她沿着院墙到了屋子另一侧核桃树下。 祝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秾合度的背影,心中的念头越发坚定,几步追上前,拉住了田樱娘袖子,「田……樱娘,我想……我想请媒人上门来。」 「请媒人上门来?做什么?」田樱娘问出来之后才恍悟祝垚在说什么,帷帽下的脸红得都快烧起来了,「你说什么啊。」 「本来我是打算等你满了孝期再提亲的,可是……可是我爹竟然打算用我的婚事巴结县城王主簿,王主簿的女儿……,是个远近闻名的傻子。」祝垚犹豫了会儿,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给说了一遍。 「然后你就打算先和我把亲事定下来?你是想和我定亲呢还是只想避开王主簿的婚事?」田樱娘有些好奇。 祝垚白净的面皮猛地一下通红,「我……我……」 「哼,他就是想拉你做挡箭牌。」核桃树上,传出了田岚州难得气急败坏的哼声。 「弟弟,你在树上做什么?」田樱娘抬头,那两丈高处最粗的枝丫上不正是书生袍子扎在腰带上的田岚州。 田岚州衣摆里兜了十来个带着青皮的核桃,手脚利落地滑了下来,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昨晚上是谁说核桃补脑,想吃鲜核桃。」 田樱娘:「是我。」 「给你。」田岚州把核桃全放在田樱娘手里,让她不得不双手拢在身前捧着,气急败坏吼他:「这核桃汁弄在衣服上根本洗不掉,你就不知道换件衣裳再摘吗?毁了你一件不够,你还想连我的衣服也毁掉。」 「那你还不赶紧去换衣服。」田岚州擦了擦手,对田樱娘勾了勾嘴角。 田樱娘不知道怎的,就看懂了他似乎不太高兴,看都没看全程被忽略的祝垚,一溜烟钻进弄堂回了院子。 核桃树下,田岚州和祝垚相对而立,虽然他比祝垚小两岁,但背着手站在那和祝垚对视的气势一点也不输人。 祝垚心里莫名就有些发虚,躲开他的眼神,给他行了个半礼:「岚州贤弟,你误会了。我对令姐早有好感,只是限于你们还在孝期,便不敢唐突。如今家中有事,不得不出此下策,但岚州贤弟尽管放心,我对令姐一片真心,今后定然万事都以她喜好为主,待她如珠似宝,让她衣食无忧;不论贫穷疾苦都夫妻相伴,不离不弃!」 祝垚的眼神很认真,祝垚的神情很坚毅,祝垚的话语很真诚!可就是因为如此,才让田岚州胸中燃起熊熊烈焰。 「我田岚州的……人,我自然会待她如珠似宝,让她过得衣食无忧。你又算什么!你好意思说以她的喜好为主,你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还‘不论贫穷疾苦’,跟了你还贫穷疾苦那跟着你干什么!」 田岚州步步紧逼,逼得祝垚步步后退,脸色也一变再变。但这都还没够,田岚州更伤人的话还在后头。 「你明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现在跑来说这些话什么意思?私相授受,是想陷她于不义吗?你祝府现下不论财富还是权势都能将我田家轻易碾压,我不信你不知道这点,你却跑来让她给你挡灾!不说惹怒了你爹会让我二人举步维艰,那掌管全县税收和实务的王主簿若是知道她抢了他女儿的婚事,你说又会如何恼羞成怒?一时半会儿拿你和你娘没什么办法,但无权无势、无亲无靠的我们呢!」 「祝垚!你能不能动一动你脑筋!这时候来说提亲的话,是想害死她,害死我们两人吗?最后,你是给我行了拜师礼的,既然称呼我一声‘小先生’,是不是该叫她一声‘小师姑’呢!」 最后这段话,田岚州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神中满满的挑衅,脸上也挂着个称得上恶意的笑容,看得祝垚脊背一凉,下意识摇头否定,「岚州贤弟,我没这么想!」 「贤弟?」 「小……先生。」祝垚这一年多以来为了不暴露杨维方的身份,的确是跟着学堂里那些孩子叫田岚州一声「小先生」,可在他看来,这称呼就和杨轩一样不过是句玩笑,但现在看田岚州的表情,似乎不能当玩笑。 田岚州满意地点了点头,「所以,这事情就当你没提过。」 第46章 「可是,我……」祝垚也跟着点头,但想起即将落在头上的亲事,又急得出了一身汗。 田岚州敲了敲他手臂,「既然你叫我一声‘先生’,那我就不能对你的事情坐视不理。考秀才吧,考上秀才就会入县令大人青眼,到时候令尊还敢逼你吗?若是名次靠前,王主簿怕也不敢耽搁你的前程吧!」 「啊!考秀才!」 祝垚被田岚州一番话给吓得魂飞天外,他这才刚刚考了乡试,一个月后就是县试,怎么可能考得上! 「你忘了家里有谁了吗?之前你不是和我写过策论,也作过八股文,方为先生从不无的放矢,兴许县试题目便在这中间呢!」 「不可能……吧。」祝垚瞪大的眼睛缓缓眨了眨,此前岑先生让他到田家他也是半信半疑来着,可乡试的题目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别人以为都是田岚州执教有方,他却是知道后头方为先生才是居功至伟。 半信半疑的祝垚在见了杨维方后就很淡定了。因为杨维方先是一副缅怀的模样说了句「我答应过一个人不能随意揣测考题的」;紧接着又来了句「可是那人已经不在世上,这誓言大概可以无效了吧」。 末了,就像是被灌了鸡血似的找出纸笔,飞快给祝垚和田岚州写了二十多道题目,「你们俩三天内给我答出来,我花两天批阅;之后再看你们进度出题目,咱们提前五日出发去府城也不晚。但在这之前,得让你岑先生先去府城给你报名去。」 「叔祖父,你高兴太过了。我还不能去考试,题我答,但不劳烦你批阅了,你只顾着祝垚便成。」田岚州拿了题目看了一遍,很冷静地浇灭了杨维方的热情。 丢下杨维方和祝垚就县试的题目热切讨论,田岚州捏着其中一张题目踱步回了房间。 田樱娘已经重新换了衣裳,正弯腰给他寻换洗衣物,听到声响后回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快快快,过来换件衣裳,也不知你那件能不能洗干净。」 说着就上手要来帮忙,田岚州连忙后退一步避开,「我自己来。」 田樱娘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有些怀念道:「我家弟弟长大了啊,都不让姐姐碰了。」 田岚州将手里的纸放到窗下书案上,绕过屏风进里面换衣裳,耳根的红泄露出他并不是那么淡定。 田樱娘的注意力被那写了字迹的纸页吸引,凑上去一看,惊讶道:「谁要考秀才?」 「你如何知道?」田岚州嘴角含笑,他就知道! 「额,这些题我见叔祖父给你出过。」 「可我没说过是考秀才的啊。」 田樱娘整个人都慌了,连忙换了话题,「祝垚那边你怎么拒绝的?」 「为何要拒绝啊?他心悦你,家境又不比林家差,想必你的日子不会难过。等孝期满了后我也能放心赶考。」祝垚隔着屏风,抚着胸口缓缓道。 滋啦—— 田樱娘手里的纸落在了地上,她满心慌乱:「不行的,我要跟你上京城,我不能成亲。」 「你是不能成亲,还是不想成亲?你就不怕我这辈子也没法上京城,难道你也跟着一辈子不成亲?」田岚州站在屏风里头,透过屏风朦朦胧胧的细纱,他能看见田樱娘姣好的剪影。一颗心噗通噗通越跳越快。 「不可能,你一定可以去京城的。」田樱娘丢下一地的纸张,绕过屏风站到了田岚州跟前,仰头看已经高她许多的田岚州,「弟弟,你相信我。后年满了孝期,你一定可以童生、秀才、举人,一路靠上去的。等你考中举人,我们就一起上京,等待大后年的春闱。」 田樱娘说得极其认真,但那眼神却好似透过田岚州看向了遥远的地方,整个人有一种虚幻缥缈之感。 田岚州闭了闭眼睛,问她:「万一,我身体不适;万一有什么意外错过了考试时间;万一……」 「没有那么多万一,一定可以的。后年不行,那就再等一届。」 「你难道也一直不成亲等着?」 这次,轮到田樱娘闭眼睛了,末了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京城之后再说。」 「京城是有什么你不得不……」田岚州突然一顿,然后便轻笑道:「看我,你和我一样连府城都没去过,怎么可能在京城有什么呢。」 田樱娘也猛然回神,转身出去收拾地上的纸张,结结巴巴说:「是啊是啊,我就是听人说京城是咱们大丰朝最热闹繁华的城市,想去见识见识。再说了,你要是能去京城考进士,前程不可限量,到时候上门求亲的人家又是不一样的。最重要的是,你和我相依为命,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京城,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到那风云诡诈的朝堂去,怎么放心别人帮你操持婚事。」 刚开始田樱娘说得很小声,因为她心虚。可说到后头,想起这一年多以来和田岚州朝夕相处的情景来,虽说姐弟俩说话不多,但两人间的默契和感情却是日益增长,有时候一个对视,一个笑容都能感受到对方内心的想法。还真是很担心田岚州这沉闷的性子到了京城那复杂的染缸里会不会不习惯?又会不会被别人给欺压到底。 想到这些,田樱娘又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对田岚州太过苛求,就这样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田岚州身上会不会太过分。愧疚就这么突如其来,她克制不住颤抖蹲在了地上,刚刚收好的纸页又落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田岚州正深思她说的那些话,冷不防就见着她颤抖着蹲在了地上,吓了一大跳,迈步上去拉她的手。 田樱娘反手抓住了他的,抓得紧紧的,紧到指节发白,「弟弟,岚州,我……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你,你是愿意科考做官?还是愿意在这乡下小富即安?」 田岚州眼神闪了闪,轻笑了声:「这世上谁人不想科举入仕一步登天!我当然想要入朝为官。只是怕天赋不够,不能早日带你见识京城的热闹繁华。」 第47章 「弟弟,姐姐相信你。」田樱娘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咬咬唇,「过几日,我想跟锦绣坊的王姨去一趟府城,可能要耽搁半个月,你可有想要的书?」 「书?」田岚州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把话题转到了这个上头,但相信她不会无的放矢,沉吟片刻后,勾唇笑了笑:「随意吧,家里没有的都行。」 「弟弟,我发觉你这两日爱笑多了。你还小,就该这样多笑笑。」田樱娘心里的大事解决,立刻又恢复了喜悦心情。 田岚州在别人面前可没什么笑脸,闻言只是愣了愣,便道:「大概是即将收到好消息吧。对了,我暂时还不能搬去叔祖父房里,因为祝垚要接着考秀才,叔祖父要给他临时抱一抱佛脚。」 「祝垚怎么突然想起要接着考秀才了!」虽然杨维方晚上讲的课程已经过了童生的范畴,但都是照顾着田岚州三年孝期满的进度,对祝垚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现在才临时抱一抱佛脚。 不过,田樱娘才刚刚问了问题,她就反应过来:祝垚要考秀才的话,他的婚事怕不会那么简单定下来。如果是考上了秀才,肯定能够攀更好的亲事,自然而然就不用绑在王主簿这单薄的船只上头了。 「唉,可惜了。以祝垚的天分就算方为先生再会猜题怕也考不上举人。」 「你想跟着祝垚去京城?」田岚州敏感地抓住了她话里的未尽之意,感觉自己的头有点疼。 田樱娘想了想,在田岚州怒火上头之前摇了摇头:「我不放心你。」 这个答案虽然不是田岚州想听到的,但这个时候也算得上差强人意。他便没再追究,而是叮嘱她:「给我带书可以,但出门万事小心,跟着王掌柜别乱走。」 「你大还是我大,要你告诉我这些。放心吧,没人能把你姐姐我拐走的。」嘴上嫌弃着,田樱娘心里却是又暖又甜,杏眼笑得弯弯的。很想告诉已经在九泉之下的祖父和大伯:你们放心吧,你们心里曲高和寡的樱娘也有了真心关心爱护她的同辈人。 田樱娘翻看了杨维方给祝垚出的那些题目,皱眉想了想,还是打算从府城回来再添几个题目上去。毕竟,她都已经许久不曾看过朝廷祗报,也不知道最近朝廷的风向。 在大丰朝,因为已经经历了三朝皇帝,对于人才选拔方法已趋于成熟。每年乡试的试题都是州府官员们商量着出题,每个州府不一定相同;而每年县试的试题一半是州府的知府定,另一半是由朝廷专人密送至考场;到了府试,就是朝廷往每三个州府派下三位督学,考题都是朝廷统一印发,直到开考才会打开封口。 前几日锦绣坊的王掌柜就邀请田樱娘去府城锦绣坊走一趟,她还忧心着学堂里那些人的乡试成绩没答应。这一次,她却是主动找上王掌柜要跟着去府城。一来是府城锦绣坊上新货的事;二来是想给田岚州「买」几本为官处事的书;三就要好好看看朝廷祗报,分析分析县试可能涉及到的时政题目。 就在田樱娘跟着王掌柜启程去府城的第三天,乡试的结果出来了!田家私塾一共十一个人报名,考中了四人,且祝垚高居榜首,林放和李来财名次也很靠前。不但比卢郑学堂里的一人考中高一截,还比百花镇另外三个学堂,包括镇上书院考得还要好。田家私塾一举成名! 杏花村沸腾了,附近三个村子沸腾了,整个百花镇乃至整个县城都沸腾了! 一个私塾只有十一个学生,教书的先生是个童生都不是的十二三岁少年,居然考上了四个童生!如此成绩放在京城国子监或是大丰朝的三大书院都能令人惊讶;即便是放在府城也极为难得。 然而,田家私塾不但考上了四个童生,这是个童生中最大的祝垚也才刚满十六,余下的李来财等三人也才十一岁的稚龄,是本次乡试中年纪最小的童生。 如此好成绩不仅惊动了县上的各个书院和本县大小官员,连知府大人都有所耳闻,专门派了人快马到县城,责令县令孙泽成要重视这个私塾,打听清楚私塾具体情况再上报于州府。 于是,本来童生只是衙役到村子报个信的事情,到了杏花村这儿,孙泽成亲自带了礼物,领着县里一些乡绅学者往以前从未放在眼中的百花镇而来。 就在孙泽成一行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杏花村里的人并不知晓。但一点儿也不妨碍村中的热闹。 一些交了今年束修的人家正聚集一起往卢郑的学堂走去,没想到学堂大门铁将军把门,卢郑并不在学堂。 说起来卢郑学堂这次也有一人考中童生,但二三十个学生中考中一人和田家私塾完全没有可比性,那种骄傲自豪早被碾落成泥。更何况,卢郑这两年为了维持学堂里几个有希望考取童生的人日常开销,一次又一次地提高了普通学子的束修。这次去县里考试,也是提前收取了学生们的报名费用,就连那启蒙书才学全的人也不例外。 其实说来也是人性贪婪。卢郑是贪不菲的联名保费,而那些学生家里则是贪图富贵,也没想过自家的孩子是不是到了考童生的学识是否真的适合去考场。到了这时候,听人说问卢郑要回保费就脑袋一热跟着凑人数了。 一群人加上看热闹的,浩浩荡荡就到了卢郑家门口,也是田家私塾门口。然而不管是哪边,院门都紧紧关着,里面一片静谧。 「卢郑!出来!你出来退我们的束修和保费。」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就大叫了一声, 原本还面面相觑的人群顿时就沸腾了,纷纷叫嚷着还钱,还有人上前就砸门。 吱嘎—— 门开了,祝垚双眼无神,脚步虚浮,积压许久的暴脾气一朝爆发,「吵什么吵!找错门了知道吗!」 不怪祝垚发火,这几日他算是尝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水深火热。田樱娘不在,其余的学生都不用上学,杨维方和田岚州两人联起手来虐他,一个用海量的知识和题量淹没他,另一个就用轻松的姿态碾压他。 第48章 他不知道田岚州是犯了什么病,虽然不和他吵架,也没什么话,但就是总用一种挑衅、不屑的眼神看他。不管杨维方出了什么题目,明明田岚州可以不用答的,却偏要答得又快又好,让杨维方一边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一边把祝垚骂得体无完肤。 这样高压之下,祝垚日夜煎熬,脾气能好才怪。他就奇了怪了,之前田岚州虽然也聪慧,但也没这么逆天啊。一腔郁气,全都发在了一群敲错门的村民身上。 村民们敢闹吗?村民们不敢,因为杨三婶和刘大花两家子和村长罗大牛夫妻俩已经闻讯赶来,并站在了祝垚身前。 「祝老爷,你安心念书去,这外面有我们呢。」刘大花一脸红光。自从李秀儿和李兰儿在田家干活,不但学了一手好绣活儿,就连灶上功夫也不同凡响,一个青菜都能做出花儿来。这才十四岁呢,就有不少人上门打听。但刘大花可不是傻瓜,现在姐妹俩除了给田家做饭,余下的时间做绣品,就算只能留三成的工钱,那也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刘大花早就打定主意,只要田樱娘姐弟俩没嫌弃,他们家几个孩子是跟定田家了。 杨三婶也是一插腰,附和刘大花对祝垚说道:「祝少爷,念书要紧,可别和这帮没见识的计较。」 「我告诉你们。祝少爷已经是童生老爷了,他还那不甘什么,总之是要继续往上考的。我刘大花把话放这儿,你们如果是吵着他念书,耽搁了他考试,我就带着一大家子人去你们家吃饭,去你们家找衣裳穿。」 刘大花嗓门奇大,祝垚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心说:就你这音量,大约才是吵着我的那个吧。而且,祝垚现在是真的不太想回房里念书,他很想找人狠狠骂上一场。 「你们这些人是打算干什么的?」祝垚没听两个婶子的话,反倒是往外走一步,顺手把院门给带上。 「我们要找卢童生拿回束修和保费。」卢郑的学生不止来自杏花村,周遭三四个村子的人可都是闻讯而来,并经过卢郑精挑细选的。能够送孩子念书的人家就不会是那种老实死板的,这样的人家脑子活络,闹事自然也有理有据。 祝垚「哦」了一声,假设下如果有人到田家来要束修,他能把人骂出屎来。要找卢郑,他也想找卢郑呢,眼珠儿一转:「你们等一等。」 横隔在田家大院子中间的土墙当初因为没钱就没建多高,没想到现在倒是给了祝垚个便利。他直接从院墙跳到了卢郑家院子里,猫着腰打开了卢郑家院门,并招呼外面的人指明方向:「都进来吧,我听到那边房里有声音。」 外面的人一拥而入,祝垚透过矮墙对上田岚州毫无波动的眼神,突然就福至心灵:这是没怪他的意思,那就是鼓励咯。 念及此,整个人就给喝了鸡血似的劲头十足,跟在刘大花身后一边往卢郑家正房走,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样子说道:「哎呀,这边房子可真是宽敞。」 刘大花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点了点头,「可不是嘛,田少爷家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说起来这边院子其实也是田少爷家的呢。」 杨三婶这两日也在琢磨这事情呢,便补了句:「要是卢童生还住这里,每日都这般热闹,岚州那边还怎么给人上课呢。」 「嗯,这两日吵得我头晕。过几天来财他们回来上课,要是被耽搁了考秀才可怎么办呀。我记得当初小先生是和卢童生有个赌约的,现在怎么不见卢童生提起啊!」 「他还怎么提起,提起就要被赶出去,难道去睡学堂。不对,学堂也不能睡,他们的赌约里带着学堂呢。」 「当初他们好像是说谁的学生考上童生就谁赢,但现在他们两人的学生都考上童生了,这又该算谁赢?」 「不行不行!这事情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是影响了我们家来财考秀才怎么办。田小姐和田少爷是有身份的人不好和人斤斤计较,我们可不能看他们被人欺负。」 祝垚不过是点了点,杨三婶和刘大花就为赌约的事情你来我往讨论热切,并最终做出了主持公道的决定。 三人去得稍微慢些,前面的人已经推开了卢郑家紧闭的西屋大门。迎面就是郑娘子的一盆洗脚水,接着就是她扶着门框捶胸口的诅咒谩骂: 「都是一群丧良心的鳖孙!我儿为着你们儿子考童生劳心费力,你们倒是好,记不住先生的好也就罢了,还反倒打上门来。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我儿可是童生老爷!童生老爷是让你们这般欺负的吗?」 「要束修,老娘活了三四十年,还第一次听说学生要把银钱要回去的。我儿难道没教你们儿子念书识字,难道没带他们去县城考试。还好意思跑来要钱,我才该一家家打上门去。为了你们儿子,我儿都累得吐血病倒在床,你们儿子呢,一个个蠢笨如猪,都是一样的学堂一样的教法,方齐家就考上了你们儿子考不上,怪夫子么!」 郑娘子的谩骂中偶尔夹杂着几句道理颇深的话语,闹事的村民们听得纷纷露出羞愧之色。祝垚一听就知道有卢郑的手笔在,对卢郑这厮倒是又高看了一眼。也幸好他之前有预料卢郑母子不是好欺负的,也没指望这些学生的家人能闹出个什么名堂来,重头戏还是在杨三婶和刘大花两人身上。 可不是么!等郑娘子叉腰将人骂得不知道如何反驳时,卢郑披着一件旧衣衫,头发也有些凌乱地出现了。他咳嗽了两声,给挤到屋前的村民们团团作揖行了个大礼,引经据典说了一堆文绉绉的话。众人云里雾里就听了个大概意思,也就是卢郑给大家道歉,但是谁能够保证童生就一考一个准呢!要知道,田秀才办学堂办了好几年也才考了他一个童生呢。 这么一说,还真是道理,闹事的人看到卢郑凄惨模样本来就已经心软,这下子更是没人说话了。还有几个附和着卢郑的话说自家孩子进步颇大,兴许后年下场就能考上了。 刘大花嫌弃这些人墙头草似的耳根子发软,拨开人群来到卢郑面前,哼了一声:「卢童生说得可真好,村里学堂这些年也只考了你和方齐家两个童生;但田家私塾呢,人家怎么十一个里头就有四个童生?而且这十来个学生还一钱银子都没交,家里头女眷还能往家里刨两个。」 第49章 人就是有着这样的劣根性,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只要是把田岚州和卢郑拉出来一比较,立刻高下立见,刚被安抚好的人群中顿时又有不一样的声音出现了。 卢郑气得咬牙切齿,「不过是侥幸而已。」 「侥幸,那你的学生怎么没侥幸多考上几个。哦,对了,要是你的学生多考上两个,搞不好现在你都带人在隔壁让田家小姐和少爷搬走呢。」刘大花不依不饶,「我告诉你,卢郑。人家田家少爷小姐是读书人不屑和你计较,我们这些街坊邻居可看不过去,你看你们母子两个什么时候搬出去,把院子给田少爷让出来呢。」 卢郑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自打知道了乡试成绩他就一直在等,结果等了好几日也不见有人上门。想到考前那日在门前碰到的田樱娘,卢郑心里头还曾抱着幻想。幻想着田樱娘依然是那个痴心恋慕他的傻姑娘,肯定是舍不得现在这种近水楼台的局面。 说实话,卢郑都已经准备好田樱娘如果是上门来他要说些什么了,务必将以前看不上的黄毛丫头诓到手中。 可是,事情怎么不按他想法来呢。念及此,卢郑实在是维持不了什么好脸色,问刘大花:「是樱娘还是岚州让你们来的?」 「你没耳朵吗?我都说了是我们自己来的,你还问。」刘大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躲在人群后面徘徊不前的村长罗大牛给拉了出来:「村长,要是我记得不错,去年还找了你和族老们做见证了是吧。」 「你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罗大牛是抱着阻止外村人在本村惹事的心思来的,没曾想一把火竟然烧到了自己身上,一脸茫然就想走。 杨三婶对罗村长的不满由来已久,挡在他面前就是一顿冷嘲热讽。刘大花也火力全开,冲着卢郑就是一阵村中谩骂,直骂得卢郑面红耳赤,一言不发。 但是卢郑和郑娘子怎么可能离开这上好的青砖瓦房,卢郑眼见是不敌村中泼妇,郑娘子当仁不让站了出来,和刘大花是吵了个旗鼓相当。 眼见着局势越来越乱,争吵的主角也从讨公道的村民延伸到了杨三婶和刘大花,旁观的村民心里生出一种荒唐之感。 就在这时候,院门再次被人推开,田岚州和杨维方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田岚州只站在那不说话,倒是杨维方背着手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很是满意,找上了村长:「罗村长是吧,我这里有份契约你看下。」 罗大牛只觉得契约烫手,下意识看向了卢郑。卢郑望了一眼田岚州身后,没看到想看到的身影,眼神闪了闪,问田岚州:「师弟,我记得当初我们做的赌约是谁的学生考上童生,另一个人让出房子。但是现在我们两人的学生都考上了童生,这赌约是不是就该不作数了呢?」 「若卢师兄要这么说,师弟我无话可说。」田岚州没主动来找卢郑虽说是他不想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但更多的是知道卢郑这厮的无耻。像今天,其实就有田岚州让学生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缘故。 田岚州嘴上说着「无话可说」,那无辜的眼神,泫然欲泣的小表情,无不让众人心肝一颤。再配上杨维方心疼得老泪纵横,「你们这是合着欺负我哥的孙子孙女啊,是想把他们逼出村子才甘心是吧!我老头子没什么能力,但把两个孩子带走,总不能让他们要饭吧。」 「额,老人家言重了。我们村的人向来与人为善,不管是之前田秀才还是现在岚州姐弟俩都很照顾的。」罗大牛现在要是承认想把田岚州姐弟俩赶走,相信会被几个村子的贫穷人家用唾沫给淹死。 「那你这么明显偏袒姓卢的是几个意思!你想不想岚州的私塾再多收点人?」 杨维方这句话一出,罗大牛就愣住了。这次乡试过后他媳妇在家里埋怨了不知道多久,林放是她媳妇娘家那边一个远房侄子,本来因为家穷只念了一年书,后来在田秀才这儿又念了一年,照理说比他们家两个儿子念的书少多了,但是这次人家偏偏考上童生了,名次还很靠前。村长媳妇回娘家就被人给拦着问东问西,弄得脸上不怎么好看。当然,更多的还是打听田家私塾还收不收学生,都想把孩子送来呢。 罗大牛犹豫不决,但那些学生的爹娘不犹豫啊!有好些个孩子都曾经和李来财、林放一同进学,按照他们的说法,李来财和林放跟着田岚州都能考上童生,没道理他们跟着就考不上。今日里这些爹娘受到煽动来闹事其实也有着想讨好田岚州的小心思。 杨维方关键时候的一句话如同闪电撕开了重重迷雾,众人顿时就不约而同地站在了田岚州那边,劝起了卢郑:「卢先生,我们不要多交的束修和保费了。我们只要你让出学堂,让出这半边院子来。」 「是啊,卢先生你学堂里考上童生的方齐家我认识,人家上一次乡试就差一点中了童生的,本来可以在家自学两年,是你硬要把人拉来充当学生的。比起小先生私塾里的那几个童生大了差不多十岁呢。」 「卢郑,你不配为人师。小先生才是当世名师……」 呼声越来越高,郑娘子和刘大花的争吵都被压了下去,两人只能呆滞地盯着激动的人群,忘记了刚才究竟在吵什么。 「唉,你们都这般说,我也无话可说。这便和娘亲收拾行李离开杏花村去投靠岳家罢!只是不知到了岳家是否还允许我继续进学,若是让我掌管林家产业,我倒是不知如何选起了。」群情激奋,卢郑也抵挡不住,只能一副失意认输的模样。 众人都还不知道他扯这么一摊子出来是为什么,倒是田岚州眼神闪了闪,懂了卢郑话中潜在的威胁。这远近四五个村子的人都佃着林地主家的地在耕种,林家也算仁善,租子是十里八村最低的。卢郑这番话是威胁乡民们要是逼走了他,今后他说不定会在佃田的时候报复回来。 「卢师兄,我并未说要你们退出房产和学堂。」田岚州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一旦开口,周遭的人便会情不自禁噤声,明明是人多口杂的院里居然能将他声音不大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第50章 「当日与师兄赌约是我年幼冲动,考虑不周。但赌约一下,我唯有全力以赴,好在不负众望,学生在乡试中成绩斐然。然而师兄也非庸人,学堂同样有人斩获童生荣誉,这赌约废还是不废实乃难题。只是,师弟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师兄听上一听。」 「这院子本是先父、先母心血所建,一草一木皆是情。一年多前先父、先母意外离世,为了聘师兄接手先父学堂,村中之人欲驱逐我姐弟出村。后念我姐弟年幼,方才将这院子隔了一半出来让我们姐弟有片瓦遮身,如此深明大义,岚州在此谢过村中长辈。」 田岚州对村长方向行了个大礼,囧的罗大牛几乎找个地洞钻下去。好在田岚州礼毕后又接着对卢郑说话,倒是免了罗大牛被外村村民鄙视的眼神给继续盯着。 「还请师兄念在我姐弟二人思念父母心切,将这西院作价百两卖与师弟我。至于村中学堂,师弟我才疏学浅,断不敢与师兄相争。趁着村长和各位长辈在此,我可以白纸黑字重新立下字据。」 田岚州说完,又对卢郑行了个大礼。卢郑面色变幻莫测,一时忘记躲开,倒显得既傲然又不近人情。 「一百两!你说的一百两,你们大家伙可都听到了。田家这小崽子说的要花一百两买下这边院子,而且以后他也不和我们家郑儿争学堂了。郑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答应下来。我去给你拿纸笔,赶紧地写下来让那小子画押。」 郑娘子听到「一百两」的时候激动得跳了起来,如今这世道想重新起个几间青砖大瓦房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这田岚州当真是个傻子,居然舍得花那么多银钱买半个院子,她不答应才怪。 看到郑娘子满场跳,卢郑心里是有苦说不出。田岚州的姿态摆得太低,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卢郑不仁不义,占了别人家的房子还试图把别人儿女给赶出去,而且这「别人」不是旁人,是他授业恩师。现在若是收了田岚州一百两银子,那可真是坐实了「忘恩负义」的名头。可那是一百两银子啊,不是十两二十两,是一百两!他下个月要去府城考秀才,少不得要和同年有些交际应酬,若是考中了还得撒喜钱,给保师送礼品,桩桩件件都是银钱。 正在卢郑脑海中两种念头激烈拉锯之时,就听得门口又有声音传来:「本县倒是要看看是何等高屋大厦,半个院子居然卖出百两纹银!」 孙泽成贫穷出身,好不容易考上了进士却因为不擅逢迎、不愿结党,本来该进翰林院那等清贵地方的,结果却被贬到这偏僻的平安县做县令,一做就是一二十年。眼见着回京希望渺茫,经历了最初的不平和愤恨后,孙泽成对贫寒学子就多了一丝包容和期望。 去年见过田岚州后印象就不错,今年瞧见杏花村田家私塾的时候多问了句,这才知晓竟然是田岚州这十二三岁的孩童开办的私塾,比此前田秀才创办的三村学堂考得好了太多。后来又接到知府大人修书,让他将田家私塾的状况打探个清楚,当即便决定亲自来一趟。 孙泽成从来就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进村子前便下了马车轻车简从,有报喜的衙役带头也没惊动村里的人迎接。再加上村里的大多数人都到田家来看热闹了,县太爷一行人走到了院子外面也没人知晓。 就是这么巧,孙泽成到的时候正是田岚州示弱之时,听着那个他看好的孩子字字血泪,步步后退,他这心里一点都不好受。 要是卢郑仁义些立刻拒绝田岚州还好,偏偏他被那「一百两」银子搅得心绪不宁,便让院外的孙泽成觉得他这人实在是有失仁义善良,这才没忍住厉言询问了一声。 因着院门本就狭窄,孙泽成又走在前头,院内的人便只能见着一马当先的他。 卢郑心里正窝着火,又有人来维护田岚州,心里想的不由就脱口而出:「你是何人?可知这是擅闯民宅!」 「大胆!」卢郑话音才刚刚落下,走在孙泽成身后的带路衙役就抢上前厉喝一声。 见到衙役后,卢郑身子一颤。可还没等他说话呢,身边就掠过一个人,「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大……大……大人,您怎么来杏花村了!」 作为村中权利最大的人,偶尔要和镇上里长去县城办点事情,从来没有正面见过县令大人,但还是远远看到过孙大人真容。所以罗大牛就犹豫了片刻,便上前拜见。 田岚州看到孙泽成的时候眼神闪了闪,也是赶紧行礼问好:「县尊大人安好。」 这两个都行礼问安了,在场的村民们哪里还敢笔直站着,齐刷刷跪了一片,就连卢郑也不例外。想到县令大人说的那句话,卢郑此时只觉冷汗涔涔。 幸好,在这些跪下去的人中有个例外,靠墙边上的杨维方依然站得笔直,顿时就成了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田小先生好。」孙泽成往前走了两步,亲手搀扶着田岚州起身,目光在杨维方身上扫了一遍,眼睛突然瞪得溜圆,张嘴正要说话,田岚州却是轻轻捏了他手腕一下,「县尊大人可否先准许村里大伯、大娘们起身说话!」 杨维方也给孙泽成摆了摆手。孙泽成哪还有不明白的,但并未如田岚州说的那样让众人起身,反倒是面上又添了几分怒色: 「好好好,好得很呢!本县倒是不知道治下居然已是寸土寸金,这样半间小院也能卖出百两纹银天价。罗村长是吧,不如本县在你们村买两块荒地建几间屋子,你帮忙百两,不,五十两一个院子卖出去吧。」 跪在地上的罗大牛头都快埋到地里去了,瑟瑟发抖;郑娘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让她撸起袖子和村民吵架可以,到县令大人面前可就和鹌鹑似的。卢郑是打算去考秀才的,如果在这紧要关头被县令大人厌弃的话,就算是把前程给堵死了。 成败利弊飞快在卢郑脑海中衡量,等孙泽成终于让院里的人都起身说话时,他依然跪伏在地上,恭敬辩解道:「请县尊大人容禀,小生并未打算收岚州师弟的银钱。只是方才人多口杂,小生根本来不及说话。小生与师弟同出一门,若是没有田先生教导,又岂会有小生的今日。田先生对小生的恩情小生一刻也不敢遗忘,接手三村学堂便是小生承继田先生遗愿,让邻近三个村子的孩童都能念书识字。」 第51章 「哦,方才没有你拒绝的时间吗?」孙泽成并不知道详细情形,此时见卢郑情真意切的样子又有些犹豫。 祝垚本来打算讲话的,被田岚州抓着摇了摇头。看孙泽成的样子已经认出杨维方来,而且县令大人已经先入为主认为田岚州在理,这时候若是咄咄逼人反倒给县太爷一种「得理不饶人」的不好印象。所以,现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反正有县太爷在,最后他们应当不会吃亏的。 「县尊大人,」跟县令大人一起来杏花村的还有本县的一些乡贤,其中便有卢郑的未来岳丈林员外,见未来女婿谦卑的模样,林员外不忍心,便越众而出,道:「县尊大人有所不知,这卢郑卢童生和在下还有些许渊源,又岂会缺这百两纹银。前两日他才找到在下说了要让出宅院另起大宅的事情,没曾想还没起宅子呢,就出了这诸多事端。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请县尊大人做个见证,让卢郑另外选个宅基地吧。至于田小先生也不用担忧,我看这院子也有些破旧,不如就由我林家出银钱,重新翻修一遍吧。」 「多谢抬爱,不用劳烦。」杨维方代替田岚州无情地回绝了林员外。转身冲县令大人拱了拱手:「难得县尊大人驾临,可是寻我家岚州有事?」 孙泽成想要行礼,又想起来杨维方现在并无官职在身,且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若是他太恭敬,反而不好。便倨傲地点了点头:「正是。」 杨维方给田岚州递了个眼色,冲着院子里都快站不住脚的众人团团拱手道:「大家如果找卢童生有事,可让他随你们去学堂,还请留这边院子一个清净。」 别说杨维方赶人,有县令大人在这也没人敢出声啊,生怕哪里不对就被那几个人高马大的衙役抓起来打板子。纷纷点头应是,绕过县令大人,飞一般就溜了出去。 林员外在孙泽成面前公然维护了未来女婿,知道在县令大人心里必然是留下了点不好的印象,干脆给孙泽成告辞,带着卢郑母子俩和罗大牛去村里选地做宅基地。 「这厮倒是找了个好靠山。」杨维方见卢郑跟在林员外身边献殷勤的样子没忍住哼了一声。 孙泽成嘴角含笑,亲自上前扶了杨维方:「先生何时到的杏花村?」 别看孙泽成现在还很淡定的样子,实际上心里简直是一群小鹿在乱撞。上一次见到杨维方还是一年多前跟着知府大人去的白云观,杨维方一身名士装束,手里拎着个酒壶,和知府大人说话都潇洒随意至极;和他,不过就是点点头的动作而已。 而现在,他居然扶着方为先生!这拿出去说,那些个同僚都不知道会羡慕成什么样子。 「去年,被两个兔崽子骗来做叔祖父的。」杨维方瞪了田岚州一眼,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脸上的笑意和眼中的骄傲。 那些乡绅还跟在孙泽成身后,见状两眼一抹黑,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来还想问两句的,谁知道向来和颜悦色的孙县令居然在进了田家私塾后没一会儿便让他们全都先回去,县令大人打算在田家私塾和田小先生畅谈两日,并指导正打算参加县试的祝垚功课。 我信了你个鬼! 这是被赶走的所有乡绅心中共同想法,然而他们怎敢违背孙泽成的命令,只能一个个带着满肚子困惑离开了杏花村。不过,经此一事,他们算是看出来田岚州这孩子别看年纪小,等来年出了孝期前途绝对不可限量。 另外,被县令大人当借口的祝垚也成为了大家关注的焦点,不少人回去琢磨了没办法从田家下手打听后便都备了礼物到百花镇祝家拜访,一口一个「大公子人中龙凤」、「大公子前途无量」、「大公子学识不凡」……,反正夸得祝老爷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有这么一顿夸,祝大夫人终于有了完美借口暗示祝老爷将祝垚的婚事暂缓。而且不用祝大夫人暗示,听到消息的王主簿第一时间就差人来问祝老爷可否趁着还未定亲,把王小姐定给祝二少爷。 祝老爷能说什么,祝老爷又敢说什么?只能说祝鑫的命格是请了观音殿的主持大师算过的,不能过早定亲成亲,怎么也得行了冠礼之后。在大丰朝,女子十五及笄,男子十八加冠,祝老爷这么说王主簿便只好做罢,毕竟他家闺女都十六了,要是等祝鑫十八还得五六年呢。婚事是作罢了,但这事情总归让王主簿心里不太舒坦。 这些都是后话,这边要说的是孙泽成赶走了所有不知情人后,赶紧给杨维方行了个大礼。杨维方倒也安安心心受了,将祝垚的课业暂时交给田岚州之后便拉着孙泽成到他暂居的书房一阵密谈。 也不知两人都说了什么,反正孙泽成出来后满面红光、眉开眼笑。就是看到田家东西两个院子中间的墙特别碍眼:方为先生怎么能住那么逼仄的书房呢!居然还是和半大小子祝垚一个房间!他才想在方为先生屋里打个地铺好不! 去府城的田樱娘快累到吐血,给锦绣坊的生意出了几句主意后就买了纸笔关在绣坊客房里没出过门,将祖父和伯父自编只拿给皇帝和太子看的三本《制衡》给默写出来。 《制衡》虽说大多讲的是为君之道,但在田樱娘看来为君、为官、为人其实都有相通之处。为君需要制衡群臣,善于用人,善于攻心;为官和为人其实也是如此。 其中制衡之道博大精深,对于她来说却没多大用处,少时在书房见了这三本书之后只是粗略翻了下记住了内容,从未去深究其中含义和方式方法。现在默写也同样只管字体不管字义,力求以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默写完毕,务必赶在回平安县前一天装订完毕。 八天时间,直赶得她双眼无神、肌肤暗淡、脚步虚浮,好在三册《制衡》装订起来足有半尺厚,心中的满足感是什么都无法比拟的。 府城的锦绣坊之前被同行挤得举步维艰,田樱娘了解情况后新定了好几条针对女客的规矩,又另外画了几身独特的衣服式样,还将她教养嬷嬷给她讲诱惑一道时候说的那种肚兜和亵/裤做了出来。 第52章 这些东西原本是以为她即将成为身份尊贵的夫人而准备的,谁曾想田家一朝覆灭,她只能投生在安州府这偏僻的地方。不过这样的出身也好,先不说嫁人之前自由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日后嫁人也不必高门大户,小家小户的生存尚且艰难,谁还讲究什么《女戒》、《女德》。 所以啊,教养嬷嬷教的这些用来争宠的物件大概也没机会拿出来用了。她也不担心这些东西传出去会惹人怀疑,教她的那个嬷嬷临死前才告诉她。这些东西都是嬷嬷曾经侍候过的一个前朝宠妃用来诱惑先皇的,为了怕别的女人知晓后效仿,一直都是宠妃画图嬷嬷动手。可惜那宠妃运道不好,先皇死在她身上的,落了个殉葬的薄命,嬷嬷好不容易才脱身,后来被老太傅要到府上给她做了教养嬷嬷。 有着这大杀器,锦绣坊重新开门后立刻就聚集了一批客源。再趁势推出了「贵人笺」,用上好的宣纸沾了三层,再在上面分别画上梅兰菊竹四种图案,谁若是在锦绣坊中花了上百两银子就能得竹卡,两百两菊卡,以此类推。相应的,持梅卡的人以后不仅享受买任何物件只付八成银子,还能要求锦绣坊的绣娘上门服务,也能够享受三次绝无二样的绣品,不论用的还是穿的、摆饰的都行。 这种经营方法也是出自太傅府,是田樱娘堂兄所创,让太傅府的生意简直是日进斗金。只可惜那般头脑活络的人也在太傅府获罪后入狱,连同太傅府的产业也都被户部收到了囊中。 这一年多来田樱娘和锦绣坊一直合作得很好,王掌柜也对她越来越尊敬。这次府城锦绣坊的事情,对方许诺除了给她的绣样和衣服式样银钱外再给她一成干股。所以,田樱娘干脆将脑海里记得的堂兄生意经拿出来用用,效果出奇的好。 王掌柜也因为挖到了田樱娘这块宝得了诸多实惠,恨不得把这摇钱树给供起来。听田樱娘说要赶在二十七这天回去,哪有什么不方便的,赶紧买了些镇上缺俏货就让马车赶紧打道回府。 锦绣坊的马车比寻常马车要稍好些,但从府城到百花镇也花了三天两夜。到了百花镇还不到午时,王掌柜本来还想留田樱娘用饭的,奈何她离家快半个月了记挂得紧,王掌柜只好吩咐车夫一定要把她送到家门口。 离家半个月的田樱娘一进村子就发现了异样,村子好像比之前热闹了许多。好几处空闲的宅基地都有动工的痕迹,村中间学堂边紧挨着祠堂那儿本来是个不大不小的晒坝,秋收时候会用来晒点杂粮。可现在,那边居然已经用青砖起了个院子,这才多久,居然已经能够看出个轮廓了。 马车进村也是引起了村民的注意,他们还正猜测是不是又有人来村里买地建房了,就见着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略带疲惫的芙蓉面来。 倒也不是田樱娘张扬,而是她记得李来财的家就在这附近。她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饭是请杨三婶做的,李秀儿和李兰儿在杨三婶家做绣活儿,中午是要归家的吧。她马车上装着不少府城锦绣坊掌柜和王掌柜陆续帮她添置的东西,要是没人帮忙,怕是弄到晚上也理不清头绪来。 田樱娘没管周围村民见到她时候的惊艳,反正过了乡试的门槛应该有许多人会上门求学,如今家里的生活也无需她再埋头苦干,迟早都要面对村人的目光,也没什么可藏的。 田樱娘不知道李家在哪,只能招呼路边咬着手指头的一个小孩,「小弟,你能帮我喊一声李家的秀儿姐和兰儿姐出来吗?我给你吃点心。」 说着,她示意车夫停下来。从镇上时候王掌柜给她的食盒里摸出一个小孩拳头大的酥皮点心。 小孩儿流着口水一溜烟就跑了,留下她在原地有些怔愣:这是叫还是不叫啊? 还没等她回神呢,就听李兰儿兴奋的叫声:「樱娘姐姐,你回来了!」 「嗯?」田樱娘看穿着一身破烂衣裳,脸上几道烟熏痕迹的李兰儿,疑惑地挑了挑眉。 李兰儿本来想上马车来着,也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着什么,局促地停了下来。她后面,同样穿着破旧的李秀儿面色有些惊慌地跟着出来,以及她身后骂骂咧咧的一个老妇人。 「你们两个小蹄子,大中午地不给我乖宝做饭只惦记着往外跑,这是有野汉子勾呢!」老妇人应该是两朝前生的,裹过小脚,看得出来她很竭力在追李秀儿姐妹两个了。 「婆婆,你答应过我的。」刘大花在老妇人身后,试图先将老妇人给带回去。没料老妇人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在比她高了近半个头的刘大花脸上。而在村里怼天怼地的刘大花居然生生受了,还低声下去劝老妇人先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田樱娘便从马车上下来,先把手里的点心给了帮她叫人的小孩。 「没,没什么。田小姐回来了啊!您没在家是不知道,这村里出了大事儿啦!」刘大花拽着两个女儿上前推到了田樱娘面前,「田小姐刚回来,身边总要有人侍候,这两个赔钱货就先跟你回去,有什么事情让她们跟你说说。」 田樱娘没动,「村里的事情我稍后知道也不晚,但我现在就想知道她们俩身上的好衣裳呢!」 田樱娘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一样的大方性子,李秀儿和李兰儿虽说在田家做的都是下人的活儿,但姐妹俩能干又肯学,一手绣活儿帮她挣了不少银钱。田樱娘除了每个月给她们一笔分红外还特意每个季节给她们姐妹俩做两套新衣裳,虽说布料不算上好,但在这村里姑娘身上也称得上头一份了。 看到姐妹两个如今身上的破旧衣衫,田樱娘才后知后觉想起姐妹俩做了那么多套新衣裳,好像后头一直穿的是最初做的两套旧衣裳,似乎都没怎么替换过。 刘大花犹豫了下,「这做饭需要穿什么好衣裳,弄脏了多可惜。」 「是吗?我记得我走之前锦绣坊才给她们一人送了两身新衣裳,让她们现在就换上去。我可不喜欢家里有这么寒酸的丫头。」田樱娘沉下脸,没看刘大花,看向了那老妇人。 第53章 看到田樱娘沉下脸,老妇人下意识就是一缩,又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了怕一个十五岁小姑娘,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便鼓足了勇气给田樱娘瞪回去:「看什么看!这两个死丫头命贱,新衣裳也是她们能穿的吗。」 「我给的就是她们,她们不能穿那谁能穿!」田樱娘本就累了半个月,这一路回村里马车又颠簸了一番,心里面实在不好受,一口气憋着不发出去不舒坦。 「秀儿、兰儿!」田樱娘不等人回答,转头唤了一旁噤声不语的姐妹俩,「你们的衣裳呢?如果现在不给我说实话,以后都不准到田家和杨家了。」 「樱娘姐姐,」田樱娘严厉的话音刚落,李兰儿就拉着姐姐跪了下来:「你买了我们姐妹俩做婢女吧,我们侍候您一辈子。」 「先说清楚衣裳的事情,骗我的人我可不敢收。」田樱娘看两姐妹的脸色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两人对她还是忠心耿耿的。 李兰儿恨恨地瞪了一眼老妇人,嘴巴飞快地将家里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儿给田樱娘说了一遍。 李兰儿好歹跟着田樱娘学过念书识字,说事情还是十分有条理的。田樱娘很快便听懂了怎么一回事,就是因为听懂了才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奇葩的一家子,怎么会有这么奇葩的爷爷和奶奶!更奇葩的是刘大花那种小人居然还能忍得下去。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以前田樱娘每天忙着攒银子,忙着怎么旁敲侧击教田岚州更多东西,所以很少关注外面的事。再加上不管是李来财兄弟三个还是李秀儿姐妹俩都没在家里露出什么为难之色,她便一直以为李家不过就是个人口众多的平凡乡下人家。 然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李家的人口的确多,李老太太生了七个儿子两个女儿,只有一个儿子没站住早早地去了。李老太太性格强势,李家老爷子也不温柔,从小对儿女严苛至极,灌输的也都是孝道大过天。 以至于每个儿子娶了媳妇都不敢提分家,而且有什么好的必定先交给老两口再分配。刘大花的男人行三,上不占长小不占小,本来就是个被忽视的,刘大花嫁给他之前知道他孝顺,但没料到孝顺到那种程度。 可嫁都嫁了又能怎样?老太太是个喜欢磋磨媳妇的,刘大花进门三年没怀上,被磋磨得最惨,连生两个丫头后连娘家人都不好为她出头了。到了后头生了三胞胎又生了最小的儿子,这才挺直了腰杆。但已经留下了在外敢横,回家伏低做小的后遗症。 要命的是大前年刘老三做工的时候伤了腰,大夫说要在家里好药养着。那时候来财三个刚刚去田秀才那念书,眼看着就能改换家里的门楣,抠门的老太太连几斤粮食都不肯出,最后还是刘大花做出了让步:三房包揽家中所有的杂活,只求来财三个能继续念书。 李家三四十口人,光是每天做饭洗衣就是一件磨人的大事。娘三承担下来后,别的女眷刚开始还觉得不错,可都来发现这三房简直就是个花钱大户,明里暗里挤兑着要把三房给赶出去。 四个儿子小,丈夫又一直要好药养着,生生把刘大花/逼得在外不要脸,在家什么苦都生受着。为了让弟弟念书后有个出路,李秀儿和李兰儿一直做着家里最重的活儿,到田家之后倒算是让姐妹俩轻松许多,那渐渐拿回家的东西和银钱全都被吸血虫一样的另外几房给夺走,还以不让李来财三个为威胁,不让三房的人在外说家里的事情。 田樱娘简直听笑了:「呵呵,倒还知道家里这些事往外说不得。」她问李兰儿,「你们家过得这么憋屈,你三个弟弟难道就坐享其成?」 李兰儿摇了摇头:「是我娘,我娘跪着求三个弟弟安心念书,我们……我们也愿意等弟弟们有出息,到时候……」 「到时候你弟弟会被你们一家子给害死!」田樱娘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在我那都是白学的是吧!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们以为朝廷取官只看科考成绩?你们以为做生意的找掌柜不调查下家境?你们以为都像我似的百事不管!」 骂完了李兰后,田樱娘直接转向已经呆滞的刘大花:「懂了吗!」 「懂了。又能怎样?」刘大花双眼无神,很明显不知道如何抉择了。 「哼,」要是扶不起来,田樱娘也懒得扶了,捏了李兰儿一把,她转身就走,「要是想不出法子,那就都别往我田家走了吧,杨家绣坊那,你们也都别去了。」 「不,樱娘姐姐……」李秀儿见刚才都还口齿伶俐的妹妹居然只默默流泪不说话,沉默寡言的她也不知所措了。 眼见田樱娘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李家人心里发了慌,之前还躲在屋里装聋作哑,这时候却是纷纷跑了出来,试图拦着马车:「你不准走,不准一个人走,除非把这两个赔钱货带走。」 「是把她们两个送给我当丫鬟吗?那便跟着我走吧,今后不论生死都是我家的人,和你们李家再无干系。」田樱娘站住脚,娇美的面孔一片肃然,冷得让人心惊。 「那怎么成!她们是要给李家做牛做马的。」李家老妇人身后有个和李秀儿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穿着李秀儿那身新做的袄裙,一脸嚣张跋扈的模样。 「哦,那就让她们留在李家呗。」 「李家又没有新衣服,也没有点心。」 那小姑娘说起来也十三了,还和几岁孩子似的不懂事,不是傻子就是太过于溺爱,不管是哪一种,田樱娘都不想和她计较,示意车夫放下板凳,挡着后面的那些人,上车后放下帘子,「走。」 李家人还不甘心,但刘大花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直接拦在老太太跟前,道:「婆婆,你就是再追过去田家小姐也不会心软的,反而让别家看了笑话。」 老太太身子瘦小,哪里是人高马大刘大花的对手,被挡着也过不去,只得在原地跺脚。 后面李家人关着门的鸡飞狗跳田樱娘一概不知,也没心思去关注。因为她居然看到自家院墙修葺一新,宽阔的院门马车都能直接进去,门楣上还有四个气势不凡的大字「诗书传家」。 第54章 「这是咋啦?」出去半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田家院墙修葺好了,内里却还在整修,杨三婶端着垃圾出来就看到站在马车边上发怔的田樱娘,兴奋地叫起来: 「樱娘你回来啦!你不知道,咱们私塾考了四个童生呢,祝公子是榜首,来财名名次也不差。前些日子县太爷亲自到咱们村子来了,主持着让卢童生把院子让了出来。林员外还出了银钱修葺屋子和围墙,县太爷给门楣题了字。」 「樱娘,你这次去府城怎么样?府城大吗,府城的锦绣坊有多大,听说府城锦绣坊还给公主郡主娘娘做过衣裳……」 「在外面站着干什么!」田岚州突然出现打断了杨三婶的喋喋不休,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田樱娘略委屈,「弟弟,看到姐回来你不高兴吗?」 田岚州皱眉:「看你那鬼样子。」耳根却已经是微微泛红。 「我怎么啦!」田樱娘见田岚州转身就走,忍不住跟过去,拉了他袖子,「弟弟,你在生谁的气吗?」 「三叔,屋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你们散了吧。三婶,麻烦你烧点热水。」田岚州没管她,自顾自地吩咐着屋里的人。 田樱娘顿时就笑了:「弟弟是心疼姐姐风尘仆仆吧。」 「谁心疼你了。」田岚州护着田樱娘换了个方向,尽量不让外面的人看到她容貌。 田樱娘是真的累了,干脆把大半身重量都放到了弟弟身上,「弟弟啊,车上别的东西就算了,有个蓝布包袱你待会儿亲自给我拿进来下。另外,刚才回来我把李家姐弟几个都给赶出田家了,你不会怪我把你的得意门生也拒之门外吧。」 田岚州愣了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勾唇笑了笑,声音却是依然平淡:「赶就赶了吧,你高兴就好。」 田樱娘回到房里刚一会儿,杨三婶就帮她提了一桶水进来。躲在恭房里浇水沐浴的她实在是想念以前太傅府院子里那能够躺在里面的石头浴池,这么累的情形下要是能泡一泡是有多舒服啊。 「樱娘,要我去把秀儿姐妹俩叫过来吗?」杨三婶不知道情况,隔着一间屋子扬声问。 「不了。」田樱娘想了想,还是将李家的情况给杨三婶说了。在村里这一年多以来她发现:有些事情还是让村里人自己衡量对错的好,她的想法不一定是村里大多数人的想法,想要随心所欲还有得磨。 果然,杨三婶刚开始的时候还咬牙切齿觉得李家人可恶,不一会儿就唉声叹气:能怎么办呢,男人病着,孩子都还小,没有一家子帮衬着要怎么活到现在呢;现在有能力的情况下,的确是该回馈下家里。 田樱娘闭着眼睛不说话,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还真不想用李秀儿姐妹俩了。杨三婶说一阵没等到田樱娘搭话,估计着她大概是不喜欢听这些,便也住口不说,寻思着再去找刘大花劝上一劝,樱娘经常笑呵呵的应该很心软……吧。 杨维方在翻修屋子那天起就嫌弃太吵,回了大青山。没有李家姐妹俩,刚回来的田樱娘不想下厨,本来杨三婶让姐弟两个去她家吃饭的,可田岚州明显不愿出去,指着田樱娘带回来的一堆吃食,「家里有!」 家里有是有,可谁来做是个问题。等家里没人,田岚州跟出去关院门,田樱娘就躺在逍遥椅上闭着眼睛装睡,她倒是跟着李秀儿姐妹俩看也看懂了灶火怎么弄,可是她真的很累,一点都不想动。 还别说,终于能这么躺着,又是在安稳的家里,院子里还有最亲的弟弟,她从身到心都说不出地放松,整个人处于舒适的半梦半醒之间。 迷迷糊糊中,她嗅到了食物的香味儿,睁眼时就看到田岚州消瘦的背影,正在逍遥椅旁的桌上摆放什么。 「弟弟,你怎么这么好。」不是田樱娘夸,在她知道的读书人中就从来没有靠近过灶台的,老是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实际上就是给懒惰找借口。田岚州别看在人前生硬冷淡的模样,但私底下其实会帮着做不少事,这一点是让田樱娘这个姐姐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饶是如此,自从他做了「小先生」之后,她也从没让他在人前失过一点颜面,本以为他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没想到居然还能软下身段给她做饭。 大丰朝的守孝时间是三年,但对于荤腥只忌百日,比较孝子孝孙年纪都不大,有的还正长身体呢,要是真三年不沾荤腥这身体肯定是受不了的。 饶是如此,田樱娘和田岚州也是忌了足足一年。田岚州是自己的爹娘,田樱娘除了这里的爹娘还有她上辈子的亲人,这一年幸好了鸡蛋和牛奶、羊奶撑着,不然还真长不了现在这娇美俏丽的模样。 自从姐弟俩能吃荤腥,家里的饭桌上就没断过肉类。田樱娘自己不会做,但生在京城大户人家顿顿饮食精细又有花样,只要记忆里吃过、尝过、看过的东西,总能记起一些原料和做法来。 李兰儿有一张巧嘴,李秀儿就有一双巧手。每当田樱娘想起个什么花样,姐妹俩就能一起钻研试验,最后总能成功做出来。或许味道不如她曾经吃到过的式样好看、精巧美味,但在这乡下地方也足以让人惊艳了。祝垚和杨维方每当这时候就会惊叫连连,吃相也不太好看,可田岚州却总是神情淡定,好像田樱娘本来就会似的。 事到如今,就连田樱娘都一直觉得田秀才学识不怎样,但秀才娘子可真是个各方面都优秀的女子。 话说回来,田岚州在田樱娘心里也特别优秀。不但有念书的天赋,这做菜居然还不错,桌上的饭菜虽然就是简单的三菜一汤,颜色和味道都不错。 「弟弟啊,晚上吃肘子容易发胖。这蒸蛋羹和木耳肉片还行。」田樱娘耐不住桌上的香味儿,起身伸脖子一看。田岚州把带回来的猪肘子热了,另外现做了蒸蛋羹、木耳肉片和炒野菜,还弄了个清凌凌的葱花汤。 田岚州斜睨了她一眼,顺手递给她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第55章 「这也太多了,我吃不完。」田樱娘盯着快有她脑袋大的饭碗里冒尖的米饭,一脸苦相。她上辈子生在京城,府里都是上好的碧梗米,每顿她也就是婴儿拳头大一碗,有时候还吃不完。这辈子倒是好,这边的人都是以面粉为主,根本就不怎么吃米饭,当她攒足了银钱买了雪白的大米吃的那一刻,她都差点哭出来,整整吃了一大碗,真的是一大碗,成人拳头那么大的碗。 自此之后,本来习惯吃馒头的田家就几乎以米饭为主,每顿放到田樱娘跟前的都是一大碗,但也不像今天这个盛汤的碗啊。 「你瘦了。」田岚州先盛了小碗汤,就在田樱娘伸手的时候,他却拐了个弯送到了自己口中。 田樱娘气急,干脆自己动手,却被田岚州拦了下来,「先吃饭,不然待会儿又没胃口。」 田樱娘放下碗,杏眼圆睁,瞪着田岚州:「田岚州,你胆肥了啊!」 田樱娘自己不知道此时的她有多美,双颊是健康的红晕,整个人鲜活又娇美,和平日里端着的高高在上完全不同。田岚州不由看呆了! 见田岚州不说话只「瞪」着她,她生气地起身,蹭蹭蹭回房拿出了蓝布包袱,「我是为谁瘦的你知道吗?你看我对你多好,就为了给你写这生日礼物,我整整八天都没怎么睡觉。」 「给我写?」田岚州永远都不会错过重点。 田樱娘一愣,在他幽深的眸光下,气势一泄如注,「那个……给你寻!我是说为了给你寻这书花了不知道多少功夫。这边,你的生辰礼物,我花了整整八天。」 除了三本厚厚没有标题的蓝布封皮书,田樱娘另外推出来的是一套雨过天青色绸缎书生袍子,胸前和衣袖绣着团云,衣摆绣着竹叶,不管是布料还是绣花都属上乘。 「看,这袍子好看吧,花了我不少心思。」田樱娘把袍子拎起来,里面滚出来一个白玉发冠来。 「这发冠也是你给我买的?」田岚州将那发冠捡起来翻来覆去看,脸上似笑非笑。 大丰朝的男子十八束冠表示成人,田岚州才十四岁呢,哪就能用发冠了。所以,这「花心思」准备的礼物就显得有点虚假了。 田樱娘也没想到让府城锦绣坊准备的男子礼物里会夹带着一个束发玉冠,她怎么会不懂规矩,这……这就有点尴尬了。 「谢谢!我知你必然是希望我能够早日成人,担当起家中的顶梁柱。你放心,明年出了孝期,我必然不会让你失望。」田岚州也没等她回答,接过衣服重新将发冠包在里面。又慢慢将那三本书珍之重之地放在里头,包好。 「我希望,今后的生日都能收到你用心准备的礼。」 「会的。」田樱娘见他一直低着头,认为他是被自己这个唯一姐姐的心意勾起了对父母的记忆,为了填补这可怜孩子心里的缺失,她这个姐姐一定做到。 而且,她发现:田岚州只要收了东西心情就会变好,面上没什么变化,可重新坐到桌子边上后手边上就多了一碗已经晾得温温的汤,不咸也不淡。眼前的饭碗也被换成了往日惯用的小碗,里面的饭也是往日的定量。 姐弟俩欢欢喜喜吃了饭,桌上菜盘子里空了一半,剩的最多的就是那道肘子。要是往常李秀儿和李兰儿姐妹俩在的时候,这些东西就让那姐俩收拾了带回去。现在嘛,剩菜着实让姐弟俩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要不?咱们家养条狗吧。」田樱娘在村里生活这么久,自然知道要是把这些菜大咧咧拿出去倒了回引来多少口诛笔伐,没地方送,那就只能养个畜生。 「林放爹是山里猎户,家里好像有狼犬,改日我让他带一条过来。」田岚州没有异议。看田樱娘那困顿模样,他自觉将东西收到灶房,但要他洗碗就真的做不到了。 如今院子拆掉中间隔断,家里多了两间多住房,田岚州搬到了原来的书房,杨维方和祝垚住在西屋。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田岚州就听到院门外有人问怎么回事。 按理说,田家和杨家是在村尾,平时根本就没什么人。但自从田家私塾出名,县太爷都亲笔题字之后,不少人瞅到了机会,飞快将两家附近的宅基地都买了下来,有些家境好的已经在动手建房了。 所以当看到这几日该休沐的李来财三兄弟在刘大花「押送」下跪在田家私塾门口,都觉得惊讶,纷纷凑上来问发生了什么。也有那昨天在村中见到田樱娘和李家的那一幕,小声将事情给说了。顿时就有人发表意见了。 「这田家大妮子脾气挺大的啊!别人在她家做牛做马的说不要就不要。」这是外来不知道情况的人。 「这李家真的是外面光吗?」 「哎呀,不说别的。这李来财已经是童生老爷了,怎么还跪啊。再说田岚州是他‘小先生’吧,一点功名还没有呢。」 「估计是想打动小先生,继续在私塾念书呢。」 「都是童生老爷了还在这念什么啊,过些日子卢童生考了秀才回来,应该去学堂念。」 「去学堂,他家里能花那个银钱吗。再说,这卢童生真能考上秀才吗?」 「不管考没考中,这李来财兄弟三个还有两个没考上呢,不得求着进门吗。其实照我说,田家大妮子不过是个迟早嫁出去的人,哪能做了小先生的主。这刘大花和三个儿子真是把自己身份看得太低了。」 这人话音刚落,立刻就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在他们的认知中,李来财已经是童生老爷了,来宝和来顺两个学业差不了多少,搞不好下一届又是两个童生。小先生的私塾也是要多出有功名的学子的,怎么可能拒绝他们呢。 不管卢郑多么道貌岸然,田岚州又是怎样风轻云淡。在外人眼中他们两个的学堂,他们两人的学生都是一个竞争的状态,如果田岚州不要李来财三个,人家转身就去卢郑学堂。有李来财这个童生在,想必另外两个念书也花不了几个银钱。 第56章 讨论到激烈处,也有那外来想要讨好李来财的人上前劝母子四个离开。刘大花是有苦说不出,只能无奈地摇头,再也没有往日在外嚣张跋扈、牙尖嘴利的模样。 幸好院内的人没让他们等太久,田岚州很快就拉开门出来:「起来吧。」 「小先生!」李来财三个激动地站起来。 旁观的人也都笑呵呵地说:「看吧看吧,我就说小先生怎么会……」 「我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虽然田岚州根本没细问昨日是什么情况,但他也不太想问。 刘大花和三个儿子顿时愣在了原地,刘大花一时不知道,李来财三个跟着田岚州那么久如何不知道他从来说一不二,脸色「刷」地一下全白了。 「小先生,他们三个很想继续念书的。田小姐不要秀儿和兰儿过来,他们三个念书还是好的,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念了?如果……如果你不收他们,我就只能带他们去三村学堂了。」被三个儿子扯着要带走的刘大花挣扎着回头问田岚州。 田岚州冷冷地呵了一声:「谁给你脸。」然后退回院子,「嘭」地一声关上了修葺后扎扎实实的枣木院门。 田岚州的决绝反应看呆了外面一干人等!这……这是个什么意思? 刘大花也反应过来,想要扑上去再恳求,然而却被三个儿子死死拉住,李来财最是懂事:「娘,我们回去吧。小先生说过的话绝不可能改变的。」 茫然的刘大花被三个儿子连拖带拽弄回了家,一进院门就被里面的情况吓了一跳。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李来财先冲了上去,推开一个陌生男人和陌生女人,挡在了两个姐姐面前。 「来财,想继续念书就让开。我还不知道这赔钱货这么值钱呢。」李家老太太对孙子还是有几分真情的。 但李来财三个和两个姐姐在田家院子里共同生活这些日子学到的不仅是课业知识,更多的还有田家姐弟两人之间的血缘亲情。院子里的情况一看就不对劲,他怎么可能让开。 李来宝最是机灵,没去问家里人,直接对两个之前拉扯两个姐姐的陌生人道:「我哥可是县太爷都夸奖过的童生老爷,你们说怎么回事?不然我们就去衙门告你们强抢民女。」 来财和来顺已经蹲下来看两个姐姐无声无息的原因,很快就红着眼睛和来宝站到了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啊!李老四,你不是说没问题吗,现在怎么办?」那陌生女人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像是正经人,一张脸画得跟女鬼似的,见势不对,目标就盯着老太太身边的李家老四,「要不是这两个姿色好,我可不会给你们五十两银钱啊,现在这事情不成了,银子可要退给我。」 「老四,你不是说二十两银子一个吗?」还没等李老四说话呢,李家里面就有人问了。 「都吵吵什么。」老太太先是瞪了李老四一眼,又笑呵呵给那女人说:「谁说不成的,这两个死丫头你尽管带走。其余的事情有我们呢!」 「不行!」李来财再次把人拦了下来,「奶奶你什么意思?我们可是良善人家,怎么可能卖儿卖女,还是把人卖到那种地方。奶奶你还是赶紧把别人的银钱退回去吧。」 「退什么退!胡说八道。你们要念书,家里要吃饭,现在她们俩不能去田家还有什么用处,不卖留着吃闲饭啊。」老太太根本就不把三房放在眼里。应该说,刚开始她还顾忌着老三是亲儿子,来财三个是亲孙子,可后来儿子每天不仅没有往家里拿钱,一房八口人得吃多少粮食,儿子每天得花多少药钱。 「我们不念书了,我们在家帮着做事。奶奶,你能不能不卖姐姐们。」李来财咬咬牙,说出了他以前说一次被刘大花打一次的话来。 果然,这次也是话音刚刚落下,刘大花就跳了出来:「来财,你们必须念书,你不能不念书,念书才有出路。」 「出路,有什么出路。现在我的亲姐姐都要被卖到脏地方去了,就算以后考上秀才也会被刷下来。」来财冷笑,这就是他从小孝顺的家人。 刘大花乱糟糟的脑海里突然一线清明,给李老太太跪了下来:「婆婆,来财是要考秀才的,只要考上秀才就能免除田赋,要是考上廪生还能有禄银禄米可领。但考秀才是要查三代的,秀儿和兰儿……不能往那种地方卖。翠儿、红儿、梅儿……,对,婆婆怎的不卖她们。」 「啐!我们翠儿可是要嫁个好人家的。」 刘大花说这个话的时候本来就没报什么希望,听到大嫂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终于是闪过一丝决绝,朝老太太身后她男人的方向跪了下去:「他爹,你也是这么想的吗?翠儿、红儿、梅儿都不能卖,只能卖秀儿和兰儿。」 「他娘,是我没用,都是为了我这病啊。要是卖我能得两个钱,我倒是宁愿把我卖了。」李老三从小就在夹缝中生存,受伤带病后更是活得卑微,今天的事情他也是到后头才知道。只是身上带着伤,几次冲出来想把两个女儿护着都被几个兄弟联手给制住了。见刘大花给他跪下,他也泪流满面地跪了下来。 「爹、娘!有坏人,抓姐姐。」刘大花的小儿子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我不要姐姐被抓走,我要姐姐……」 他的出现打破了僵持的局面,老太太骂刘大花:「还不快把他嘴巴堵起来,你真想让村里人都跑来看热闹啊!怎么就遇到你们这群讨债鬼。」 「看吧看吧,让村里人都看看。亲奶奶和亲叔叔联手把孙女卖到火坑里,我看以后这李家还有谁敢嫁。」刘大花喃喃地跑到两个女儿身边,摸了摸她们脸蛋:「是娘没用,带你们到这世上来受苦,与其去那种地方让你们弟弟蒙羞,不如我现在就了结了你们。」 「媳妇!」 「娘,不可!」李来财费尽全力才把刘大花给拉开,对那两个来村里买人的男女吼道:「你们如果执意到带走我两个姐姐,我们一家子就死在你们面前,我就不信县令大人会置之不理。」 第57章 买人本来就心虚,不然也不会悄悄来李家,又让李家人给姐俩喝了药。可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也不是他们乐意见到的,要是真逼死人,以这李家绝情绝义的尿性,一定会推到他们两人身上的。如此一来,这趟生意可就亏死了。 「老太太,你看这……我们是做生意的,可不是要人命的。这两个丫头我们要不起,银钱你看是不是还给我们?」那女的是专门给烟花之地物色人选的人牙子,本身也不是什么善类。 老太太收了银子怎么可能吐出来,「卖身契已经画押了,这银子已经是我们家的。」 「你这老太太怎么不讲规矩呢。」人牙子被气得跳脚。 老太太和人牙子扯皮,没人注意到年纪最小的来运从来宝身边跑出去后又跑了回来,凑到来宝身边小声说了什么。李来宝眼前顿时一亮,拉了哥哥弟弟一阵嘀咕。 「奶,你们别争了。我们姐弟几个是死也不分开的,如果你们要卖了两个姐姐,就连我们几个也一起卖了吧。」 李来财因为考了童生,见过县太爷,说话气度不自觉就有了变化,和这村中的少年有着根本的区别。沉下心来一开口,顿时就让吵闹的双方静止了。 李来财继续转向了人牙子,说:「我们兄弟三个能写会算,卖给大户人家做小厮、做书童都行的。我爹虽然身体不好,看个庄子还是行的;我娘洗洗涮涮也不差。唯一的要求,不能把我两个姐姐往那种地方送。」 人牙子还没见过哪个童生老爷这么可怜地自卖己身,很就没心软的她有些心软。但这又怎样,苦命的人这天下多了去了,她还能一个个拯救得过来?再说了,人有人道,狗有狗道,她这不是救苦救难的好人牙子做不了,也卡不进去做大户人家生意,不得已才从了这专门推人进火坑的生意嘛。 顿时就有些尴尬了,「那个,童生老爷您可不能这么说。我做的都是年轻姑娘的生意,哪能做你们生意。」 「奶,你把银子退给人家吧。重新找个地方,把我们一房人都卖掉,肯定不止五十两银子,以后还能少些负担。」李来宝也在一旁哭着求老太太。 李秀儿和李兰儿在一片吵杂中也醒了过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呢就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她们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这么努力、这么辛苦,却还是没办法让家里人满意,竟然要把她们卖到那种地方。哭了一阵后发现她们居然还在自己院子里,爹娘、弟弟们都在身边,一种劫后余生以及对未来的担忧和茫然随之而来。 李家的动静早在来运那一声嚎的时候传了出去,不少人都围在李家墙头看热闹。也亏得李家墙头又高又厚,看热闹的人只能听个大概,抓心挠肺地难受极了。 李家人口是真的多,此时在家的都聚集在门口。李来财的话一出,老太太还愣着呢,别的人就计划开了。还真别说,姐妹两个卖得最高也不过五十两银子,可如果是李来财三个呢?能写会算,卖到大户人家怎么也一二十两银子一个,来财还是童生,价格更不会低。 李秀儿姐妹两个会厨艺会绣艺,在李家他们逼不出来,去主家了还由得了她们吗?一人十五两银子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这样一算,这一家子一起卖的话最低也能得七八十两银子,万一运气好,上百两都有可能。反过来呢,姐妹俩不能去田家干活,原本一个月一二两银子没了,偶尔的荤腥也没了,就连一季两身衣裳也没了,还得养着八口人,给老三治病。怎么算都不合算啊! 「婆婆啊,我觉着来财说得也对!在咱们家可没那条件把他们兄弟三个供出来,这要是遇到个好人家,万一人家看中来财本事了呢。」 「就是就是。去了那有钱人家,要是秀儿被老爷少爷看中什么的,可不就日子好过了。」 李家妯娌们你一句我一句,声音越来越大。 李来财心底全是冷笑:卖身为奴,还能科考吗? 李家院子里几乎乱成了一锅粥,老太太在家里人怂恿下,让李老四拿出贪下来的十两银子一起退给了人牙子。 这边人牙子刚走,那边李家就有人偷偷摸摸出门了。从李老四身上和李来财自请卖身的事情上,大家都看到了赚钱的「路子」,这要是抢先一步把三房的人卖出去,能从中赚多少算多少。 李家三房在家里只有小小的一间房,八口人挤进去几乎将一间屋子给占得满满当当。李老三身体不好,进门就被搀扶到炕上躺着,李秀儿和李兰儿两个体内药效未过,人也昏昏沉沉的,也被送上了炕。 「爹、娘,你们也看到了。我们一房继续在家里大概只有被卖的份了。」李来宝心里头已经对未来怎么过活有了基本的念头,兄弟三个已经在短短的时间里达成了共识。 「你们……,是爹娘对不住你们。」李老三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身子用力就要往墙上撞去,亏得他体弱没劲,刘大花也正好在边上,一把将人给扯住了。 「是我往日想岔了。」刘大花本想着让儿子有出息了再拉拔这个家,可眼下儿子的出息就要被这个家给扼杀,心里头存着的那点念想没了踪影,人的精气神也快没了。 「爹、娘,分家吧。」 大丰朝重孝道,向来有父母在不分家的习俗。在普遍村人的念头中也没有分家这个概念。但这两年十里八村也不少早早分家过活的,有些生活比以前好了许多,渐渐也就有人效仿,可其中绝对不包括李家。 「再不分家,我们都没有活路了。」 炕上李兰儿眼中闪过一道亮色:「对,分家。分了家,我们再去求求小先生和樱娘姐姐,他们心善,会再收我们姐妹俩干活的。我们就住在田家,晚上也能做绣活儿,咱们能攒钱供三个弟弟念书的。」 「分家?分了家我们住哪?没有地,我们吃什么?我这身子……就是拖累啊。」李老三知道儿女在田家其实都过得很好,但他这身体就是个无底洞。 第58章 「爹,我记得黄大夫说过你的身体只要去府城找个好大夫,多半能治好。」李来财心里一直记挂这件事,之所以对李家处处容忍,为的就是李家老太太说过要给李老三治病的话来。 可这一年多,每个月两个姐姐都有银钱往家送,不但家里没给李老三治病,就连一家子的衣食住行都多有苛刻,难不成还能继续指望他们。 「爹、娘!」兄弟三个跪在了炕下,最小的来运看哥哥们跪着,也赶紧跪了下去。炕上的姐妹两个也挣扎着跪了下来:「分家吧!」 「来财,去请村长;来顺去请族老;来宝,你嘴巴巧,去请你姥爷、姥姥和舅舅们。」李老三终于发话,不但姐弟几个立刻欢天喜地,就是刘大花都突然松了一口气伏在炕上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以往在家的通通都哭出来似的。 八月二十八,李家注定是一个鸡飞狗跳的日子。在不远的村尾田家,生活却是难得地宁静平和。 早上田岚州依然是雷打不动地寅时起绕着屋后山脚走上一圈,一边走一边背书。等他回来后天色已经大亮,没有李家姐妹俩在灶房端出热菜热饭,他也诸多不惯。正皱眉捋袖子准备自己上手做,就见田樱娘急急忙忙从屋子里冲了出来,连发髻都只是草草挽了个在后脑。 「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起晚了。今天是你的生辰,弟弟你不要乱动,放下让我来。」 田樱娘脚下太快,踩着裙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跌跌撞撞往前撞,正赶上田岚州见状不对迎上来的双臂,被抱了个满怀。 田岚州感觉到撞到身上的柔软身体,脸色一红,忙不迭要把人往外推。可田樱娘好不容易在脱离险境站定,正惊魂未定,哪里肯被推开,死死抓着他的臂弯,只稍许后退了一点:「幸好、幸好,幸好弟弟你动作利索,不然我非得摔个鼻青脸肿不可。」 「你小心些,莽莽撞撞地像什么。」田岚州等她情绪稍稳,还是将人给放开了,强忍着心里头那股失落,责备了她一句。 「我这不知道是为了谁。」田樱娘嗔了他一眼,放开他的手还掐了他一把,继续快步往灶房走:「生辰要吃长寿面,还要卧两个荷包蛋。」 这是去年田岚州生辰和今年初她生辰时候的待遇,对于前世生辰全是一群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要诗会、要么花会,实际上是交际机会的田樱娘来说,这种最为朴实,来自家人之间的真诚祝愿最为感人。 去年她就是亲手给田岚州做的长寿面,把田岚州感动得眼泪汪汪,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她忘了,她的动手能力堪忧,不管什么时候上灶都是有李家姐妹俩帮忙。轮到她一个人单独操作,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在她第三次烧不着火后懊恼地扔掉火钳时,等得腹间如擂鼓的田岚州动了。 「你只管擀面,烧火交给我就行。」 田樱娘还想坚持,可看看天色,这都快巳时了,一碗长寿面还没出锅,的确不像样。只能叹了口气「要是秀儿和兰儿在就好了。」 好不容易揉上面、切面条,院门外又有人敲门。田岚州看柴火足够,便没让田樱娘动,他出门去耽搁了片刻才重新回来。 「谁啊,怎么没进来。」田樱娘已经在盛面,正研究两个形状有点奇怪的荷包蛋放在什么地方才好看。见田岚州皱眉回来,不由关心地问了句。 「无事,问路罢了。」田岚州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对刚才自己给李来运说的话又多了几分释然。 姐弟俩坐在灶房门口吃了早饭,便开始规划变大的院子。原本东院的学堂可以容纳十来个学生念书、用饭,两个房间能住四个人。 田家私塾的名头已经传遍了县城,依着孙县令的意思肯定会有不少官员或是乡绅想把子侄送过来,这学堂怎么也得扩一扩。 杨维方在田家住得舒心,那意思也是要继续住个一两年的。田岚州的意思是学堂可以扩一扩,但他因为要准备明年的乡试和县试,不会再专门教学生,所以势必需要一个专职的教书先生。 祝垚推荐了岑夫子,田岚州很满意。岑夫子能够有机会和杨维方一起生活自然是求之不得,这件事基本没什么变化。 接着就是住处,随着学生增多,东西两院的房屋足够,但田樱娘和李秀儿姐妹等女子的出入便不是很方便了。田樱娘的意思她直接搬到杨家和春桃住,可田岚州搬出了好些理由证明不合适。 最后姐弟俩决定在西院再添两间分为内外两室的正房和两间厢房。用简单的篱笆墙隔开,姐弟俩和以后家里雇佣或是买下的奴仆住那边。将现在的院子范围作为私塾用地。杨维方、岑夫子和祝垚住。 说到这儿,田樱娘又有意见了。她觉得田岚州完全可以继续和杨维方住,也能多学点东西。 田岚州只一句话就让她噤若寒蝉,再也不提姐弟俩分两个院子住的话了。因为田岚州说:「要是叔祖父看到我看《制衡》,定会说我好高骛远。」 于是,田樱娘就只能悄悄闭嘴,还叮嘱田岚州日后看这书千万别让杨维方知道。 姐弟俩是一边抄书一边聊天的,眼见着日头高升,又到了该做午饭的时间。田樱娘就奇了怪了,「我虽说给三婶说了不去绣房,可她怎么知道秀儿和兰儿不在也不过来帮我搭把手做饭啊。」 田岚州手一顿:「大概是去看热闹了吧。」 「这村里能有什么热闹好看?」田樱娘咕哝着收了笔,伸脖子去看田岚州的字体。一年多苦练,又有田樱娘想方设法给他的三种字体临帖,他的字倒是越写越好了。 田岚州手上没停,只看了眼院门,答:「不管好不好看,好用就行。」 田樱娘有时候觉得,以自己过目不忘、学富五车的博学也听不太懂田岚州的话。 不过,还没等她问清楚他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听到院门被人打得砰砰作响。 第5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李家三房分家了!分得很是惨烈。若不是李来财有个童生身份,说不好这家还分不成。杏花村里李家是大户,族老们的想法死板陈旧,「分家」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了。 然而,李来财兄弟三个有理有据的诉说,李老三和刘大花的以死相逼,李秀儿姐妹两个的委屈哭诉。让李家老太太和其他几房做的那些事情再无遮掩,旁人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最后听闻李家居然打算把童生老爷给卖了,差点没把村长罗大牛惊出一声冷汗来! 本朝重视读书人,像李来财这样还见过县令大老爷的童生都在县衙有告示有案牍记录的。这要是传到衙门里,不仅是李家人吃不了兜着走,就是他这个村长大概也要被连坐,问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责。 李家人这才懵了:是李来财自己说要卖他的啊?不然干嘛要退人伢子银子! 李家人发懵就对了,这本就是田岚州给李家兄弟出的主意。田岚州也是偶然听杨维方和田樱娘说起过有人因为家人卖身为奴而折了举人的功名,后来还专门翻阅了相关典籍确定。这种律法或许连田秀才都不知道,更何况是这偏远山村的村民们。 当然,作为一村村长的罗大牛可能会在人口管理方面专门被叮嘱过,所以才会在知道李家要做什么的时候那么震惊。这下子,李家三房是说什么都要分出去的,独门独户的能够自己做主,总不成还卖儿卖女吧。 但是李家的房子少、地也少,老爷子老太太还在呢,三房能分到什么东西。在村长和族老的主持下,在三房的坚持下,三房几乎是净身出户,没有房子也没有田地,每年还得给李家老头老太太一两银子养老钱。 一家子人就带着自己少有的几件细软,互相搀扶着出了李家院子。 「那个,以后你们一家子住哪啊?」刘大花的兄弟媳妇出门就问这句。之前刘大花说分家她就不舒服,生怕公婆要让这一大家子回娘家住着。 「怎么,怕我回娘家和你挤啊。」经过大半天的沉淀,刘大花已经认清了现实。走出李家院子,她深吸一口气,又是那个在外面怼天怼地怼一切,看到什么好处都能往怀里扒拉的刘大花:「放心,我在村长那要了村尾吴家看地那两间窝棚,收拾收拾也能对付些日子,不会住你家的。」 刘家老娘一听这话,顿时心疼得直抽抽,「我童生老爷的孙孙住窝棚,我的这个心呢……」 刘大花斜睨了她弟媳妇一眼,「我的娘啊,你要是真的心疼你外孙,心疼你女儿,就收拾点吃的用的送到窝棚那边。」 送东西嘛,也就一次的事儿,刘家弟媳妇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家人往村尾走去,不过,在走到村尾田家的时候,李来财看了看天色,催促两个姐姐:「今日本是小先生的生辰,樱娘姐姐不耐烦下厨,也不知道现在他们吃了没有。」 「可是……」李秀儿想到田樱娘昨日的冷言冷语,面上还是很犹豫。 李兰儿却是大力一拉她,「姐,我们现在可是分家了。我们去求樱娘姐姐,之前是我们让她失望了,现在去,不管她打我们骂我们,我们受着就是了。」 给姐妹俩开院门的也是田岚州,说起来他和李秀儿年纪相近,但他身上的气质往往让人忽视他的年纪,使人心生畏惧。李秀儿下意识就是一哆嗦,把身边的李兰儿拉了过来。 李兰儿冲天翻了个白眼,给田岚州行了个礼:「小先生。」 「分家了?」田岚州站在门口没动,眼角余光瞧见田樱娘往灶房走去,问了李兰儿一句。 李兰儿点头:「嗯,我们以后住村尾。小先生,我们想见一见樱娘姐姐。」 「求她再收留你们?」田岚州依然没动,蹙眉问。脸上是浓浓的嘲讽。 李兰儿见状心里也是一突:「我们……」她们怎样,昨日田樱娘也不是没给她们机会,可是她们鼓不起勇气,对家里人还抱着一丝侥幸。然而今日这一丝侥幸没了,还这么理所当然上门来求收留,想想都觉得理亏。 田岚州听到屋里动静,回头就瞧见田樱娘被灶洞里的烟呛得连连咳嗽,好不容易才制止了自己跑过去的脚步。低头对李兰儿道:「我田家可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小先生。」李兰儿脸色顿时变白了。离开家的路上,他们一家子还算了算,姐俩 在田家做事抵姐弟五个的吃用没问题;母女三个都能去绣坊干活,就算田樱娘会扣除一部分,但剩下的银子省着点也足够一家子嚼用了。 可现在听田岚州这意思,田家……大概是进不去了,那他们一家子还能有活路吗? 田岚州给了李兰儿反应的时间,完了哼道:「签五年契约!这五年你们做田家的奴婢,尽心尽力侍候我……姐,晚上也在她房间值夜。除了绣坊那份工钱,我另外再一个月给你们一两银子月钱。你们现在也不用回答我成与不成,若是同意,明日便直接来,契约我会让来财帮你们看。」 说完,田岚州身子一让:「今日暂且不说,做饭吧。」 李秀儿还想说什么,李兰儿便直接将她给扯了进去,「小姐,让我们来吧。今日是小先生生辰,做些什么菜合适?」 「你们?」田樱娘见到两姐妹进来就是一愣,听到李兰儿自称后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姐有所不知,我们三房已经分家单过了。家里人想把我们姐妹卖到那种地方,是少爷怜悯,买了我们做奴婢,以后我们就是小姐的奴婢啦。」李兰儿这话不但说得没一丝委屈,隐隐还觉得有些欢快似的。 不但田樱娘目瞪口呆,就是后进来的田岚州都十分惊讶。 「弟弟,今天是你生辰,怎么还给我送礼。」田樱娘眼角眉梢都是笑,「果然大了一岁,这么懂事。这礼,姐姐极是欢喜。」 好吧,只要田樱娘高兴,田岚州就觉得无所谓了。不过,对李家姐妹俩的那点嫌弃倒是散了许多。 第6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干活的人回来了,姐弟俩的心情都颇好。中午便让姐妹俩做了一大桌子菜,请了罗村长和杨三叔一家,也顺带商量下后续事情。 学堂里要扩招,虽然还是上次入学的考题,并且每年还要交二两银子束修,但比起三村学堂一季三两银子来说依然是极低的。这消息一说,最高兴的就是罗大牛,激动得连饭都没吃饱就要去找人商量怎么让本村的孩童多几个入学。 罗村长离开,田岚州便和杨三叔、杨三叔商量私塾里要添的人手。因着学生增多,做饭的就不能是李秀儿和李兰儿这两个豆蔻少女了,而且依着田岚州的意思,这两个以后就是田樱娘的贴身婢女,最多帮着料理下小院子里的杂事。那私塾这边势必要添两个做饭的人。 杨三婶倒是想接活儿干,但一来她手艺有限,二来绣坊那边也离不得她。想了想后她又有些为难。 田樱娘和她熟悉些,一下子就看出她的为难来,问:「三婶是有推荐的人,但有什么顾忌吗?只管说出来就是。」 杨三婶这两年倒是和刘大花培养出一点一条战线的默契友情来了。李家分家,刘大花搬到吴家看地棚子里的事她也全程看了热闹,还帮刘大花争了几句好处来着。看着那一家子挤在窝棚里的可怜样子,她也送了些东西过去,可她记得田樱娘说过一句「给人鱼吃不如给人鱼竿」之类的话,总想着怎么帮帮这可怜的一家子。 既然田樱娘问出来,她也就将心里的难处说了出来,末了道:「秀儿和兰儿跟着你是他们的福分,说是做奴婢,比林地主家小姐都过得还好。但来财三个是要往上考的,只靠她们姐妹两个和你们帮忙也不是长法,总归是要给李老三夫妻两个找个什么进项。大花那娘们儿嘴巴是碎了点,但干活利索;李老三没受伤之前在镇上客栈后厨做过两年工,简单的饭菜应该是没问题的,就是身子太差。我琢磨着吧,他们夫妻两个搭把手,这私塾灶房的事应该能拿下来。空闲时候还能帮着打扫院子,来财兄弟三个也可以伸把手。」 「这个我弟弟决定。」田樱娘觉得田岚州太专注书籍,人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严肃死板了,得给他找点事情。 田岚州看了她一眼,点头道:「三婶觉得不错那便试试吧。」 田樱娘跳脚:「哎呀,你怎么直接就答应啦啊。难道不会学秀儿和兰儿这样加点约束限制吗?」 「你说得也对,那也签个契约吧。以三年为期。」田岚州一副听话的乖巧模样,惹得田樱娘心里又是一阵担忧:弟弟这么单纯,以后出门会不会被骗啊! 村里人都在盛传,李老三家因祸得福,靠着田家私塾倒是把日子给过起来了。特别是在祝垚中了秀才之后,田家私塾的名声远扬,然而私塾太小,只收二十个学生。而且田岚州也要准备两年后的科考,很少到学堂上课,授课的先生换成了岑夫子和偶尔放松的祝垚。 杨维方在祝垚考上秀才后因为故人来信要离开一段时间,只给岑夫子、祝垚、田岚州分别留了许多课业,足够三人钻研一两年了。 李老三的病症只是缺医少药,田樱娘问过了黄大夫后暂借了李家五十两银子,让李来财陪着父亲去府城花了两个月治好了病。 李老三和刘大花在私塾干活后不久,田樱娘便发现李老三很有做菜的天赋,但凡她能够想出来,李老三很快便能根据她的形容做出来。这让她又萌生了一个生财办法:卖点心。 很快,田记点心铺就在锦绣坊隔壁开业。三十多种对百花镇人来说格外新奇的点心立刻成为观音寿诞前后最受欢迎的食品乃至礼品,不管是女眷们的花会还是书生们的诗会,都能看到田记的点心。李老三一家也慢慢攒了点银钱修房建屋,给儿子们交束修…… 大丰九十六年的冬天很短,九十七年的春来得很早。大年初四,田岚州和田樱娘孝期满三年,先是到父母的坟前烧了许多纸钱,又将家里此前留下的麻绳和孝布都一起烧掉,然后便是回家沐浴更衣。 田樱娘给田岚州准备的是一件宝蓝绸衫,上面是繁复梅兰菊竹四君子刺绣,不论构图和绣法都是她亲力亲为。刚刚换上走出来,便引得院中的李家三房和杨三婶一家连声惊叹。 不管别人怎么惊艳赞叹,身材瘦高的田岚州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快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如墨的黑发、斜飞的剑眉、细长的凤眸、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幽深的黑眸犹如黑潭,使人根本不敢和他对视。 「樱娘手艺就是好!听说府城锦绣坊里面她亲手绣的嫁衣要好几百两银子一套,佛像和绣屏更是千金难求,你们姐弟俩的日子算是过出来了。」 杨三婶也是陪着姐弟俩从山上回来的,想起地上两个小土包就心酸,要是田秀才夫妻两个没死该有多好啊! 「我听秀儿说,樱娘今日的裙子也是准备了许久,怎么还没出来?」刘大花大概是在私塾里待的时日久了,身上那尖酸刻薄的气质淡了许多,看起来更精明干练了。 正说着,房门打开,众人齐齐望了过去。田岚州看似平静的面庞下是汹涌的心潮:她穿上鲜艳颜色的裙子会是个什么模样? 很快他便看见了,手中的茶杯差点打翻,一颗心砰砰砰直跳,几乎跳出体外。 首先出来的是眉清目秀的李秀儿,穿着青色袄裙也显得身姿窈窕,放在村里也是头一份的标志。然而,在她身后出来的少女犹如烈日骄阳,顿时就将她显得暗淡失色。 再过些时日年满十七的田樱娘正是少女最美最鲜嫩的年纪,白皙细滑的肌肤犹如新剥的鸡蛋,鹅蛋脸上的杏眼眼尾上挑,有着天然的薄红,竟是长成了勾人的桃花眼。往日总是草草挽个简单发髻,今日专门梳成了繁复的飞仙髻,簪着一根点翠蝴蝶簪子,戴着蝴蝶穿花步摇;身上穿着绯红春衫襦裙,从腰间往下也绣着蝴蝶穿花图案,越来越密的花草栩栩如生。随着她往外迈的脚步,步摇流苏颤动,裙摆间蝴蝶飞舞,她就好像是踩着春日美景来的仙子,步步生莲。 第6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难得的是她还有一副前凸后翘腰肢纤细的好身材,也幸好平日里绣活多不太出门,要不然这田家的门槛非得被媒婆们踩塌了不可。 「好看吗?」在秀儿身后走出来的田樱娘见外面的人都一副呆滞的模样,忍不住抓着裙摆看向了田岚州,「弟弟穿这衣衫真是好看,等十八束冠后肯定更俊俏。」 田岚州的脸突然就红了,红得耳根像是要滴血,别开脸并没有搭理她。惹得她有些失落,只得又问杨三婶和刘大花:「三婶和刘婶帮我看看这裙子还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没有没有,就是太好看了点,看起来……看起来……」杨三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倒是刘大花在旁边一拍大腿,「小姐这么一打扮,我看比那些个县城的官家小姐还气派好看呢!」 「阿轩。」杨三叔和李三等几个男人都在私塾那边院子,和姐弟俩住的外院就隔着个篱笆墙。从田樱娘出来,杨三叔就对着自己儿子叹了一口气,看他这么久还没回神,忍不住重重地叫了他一声。 杨轩今年就二十一了,这三年来因着他从杂货铺掌柜到田家绣坊、田家点心铺的总管事,说亲的人一直都没断过。但杨轩一个都没相看过,总是找借口避开。别人不知道为什么,杨三叔和杨三婶哪能看不出他一颗心都落在了田樱娘身上。 换做以前杨三叔夫妻两个还觉得田樱娘配不上自家优秀的儿子,但三年时间,就靠着田樱娘的绣技和画技,还有点心方子,田家积累的财富已经是他们根本不敢肖想的存在。而且田樱娘越长越美,性子也是越来越端庄大气,绷着脸的时候他们见了都不得不屏息静气、躬身答话。 虽然田樱娘性子好并不常绷着脸,但他们夫妻这么些年还是有眼光,能看出来田樱娘对杨轩私底下也就是对兄长的尊敬,人前却有一种掌柜同管事的样子。这事情,儿子太痴心妄想了! 祝垚祝秀才此时也是盯着田樱娘心跳如鼓,一年多前被田岚州强压下去的念头又犹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头。岑夫子见状,微微摇了摇头:田樱娘聪慧,在算学一道上更是天赋奇高,自己这个弟子学识只能算过得去,但对算学有些痴迷。端看田樱娘在算学上训得他头都抬不起来就知道两人之间不太可能生出男女之情来,自己的弟子怕也要痴心妄想了。 「用饭吧。」田岚州敲了敲桌子,站起身来让田樱娘坐下,「我过去和三叔他们吃。」 田岚州要是不走,杨三婶和刘大花、李秀儿姐妹俩就不敢坐下来,他倒是觉得只和田樱娘两人用饭也挺不错,但今日这日子,还是算了吧。 田樱娘坐了下来,隔着篱笆墙给那边的人行了个半礼,只听得那边噼里啪啦一阵响动,也不知是谁想还礼结果碰掉了杯盘。 田樱娘捂着唇笑了笑,对沉着脸坐到那桌的田岚州比了个拉嘴的动作,示意他笑一笑,不要总板着个脸,结果得来他的一瞪,只能气呼呼坐下来,招呼杨三婶几个上桌用饭。 三年孝期好像一晃就过去了,对生活来说似乎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姐弟两个从今天开始可以不用顾忌地去别人家里,也不用总是关在家里不出门了。席上也多了一壶她自酿的桂花酒,只可惜杨维方一走就是一年多,现在都还归期未定。 席上,刘大花和杨三婶凑在了一块儿自然少不了说些闲话,说得最多的便是村中三村学堂先生卢郑家里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 卢郑是去年夏天把林家小姐林巧娶回杏花村的。住的是林家出银钱修建的五间青砖大瓦房,吃的是林家每个月送来的粮食,穿的是林家的嫁妆布料,出入用的是林家的马车。郑娘子因为这些嘚瑟了许久,直到这林巧进门眼看都半年了身子都没动静,她的刻薄嘴脸就显露无疑了。 去年年底,郑娘子以传宗接代为由,直接哭闹着让林巧把带过来的两个陪嫁丫鬟送到了儿子房里。林巧长得只能算清秀,两个丫鬟长得也不算好,其中一个膀大腰圆本来是陪嫁过来做杂活的,奈何郑娘子觉着这样的姑娘肯定好生养,逼着卢郑日日和这个叫芦花的丫鬟圆房。 这芦花也是个混不吝的,居然真的妄想先生孩子占着长子位置。也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月事前后三日同房容易受孕,大年初二那日本来是卢郑陪着林巧回娘家的,硬生生被芦花在家门口拖着不让走,让村里人看了好大一场笑话。 上辈子的田樱娘身在高门,入耳的尽是些高门大户行事,纵使有些隐私事情落入她耳中,那也是千回百转各种阴谋,像芦花这样直接出手抢男人的倒还真是第一遭,不由听得双目炯炯:「那后来呢?芦花拦住卢郑了没有。」 「芦花难能拦住秀才老爷,是郑娘子也不让卢郑出门,卢郑当真就回转来,大白天的就搂着芦花……」 刘大花正说得起劲,就被杨三婶一把掐在了腰上,疼得嗷一声叫了起来。 「也不看看桌上都有谁,张嘴就胡说八道。」杨三婶气死了刘大花张嘴就不知天高地厚。眼神没去看田樱娘,只去瞧埋头吃饭的秀儿。 秀儿和兰儿和田家签的是五年短契,还有三年才到期。秀儿比田岚州小几个月,去年年底及笄,本来性子就安静,跟着田樱娘身边学了本事后安静也就多了几分乡下姑娘没有的大气端庄。杨三婶明白了儿子的死心眼后也没办法,多观察了田樱娘些日子觉得儿子配不上人家,但却注意到了温婉沉静的秀儿,打从心眼里想把秀儿定下来。 刘大花被杨三婶一掐也回过神来,偷眼往男子那一桌看去,生怕自家四个儿子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咕哝了句:「别只说女的不要脸,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都只骂芦花不知羞,且不知那秀才老爷才更不知羞呢,难不成一个大男人挣不脱个女人吗?」 「你还说。」杨三婶再踹她一脚。干脆另换个话题,对田樱娘道:「你们的出孝礼备上了没有?」 出孝礼也算是安州府独有的习俗了。但凡是家中满了孝期的,其儿女便要备上礼物送给村中四邻,以告知别人自家已经出了孝期,可以去别家走动,别家也能到自家走动了。往日里,也只有田樱娘偶尔出一次门,或是到不计较的杨家走两趟,田岚州这三年除了去请杨维方那次还真没出过门。 第6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出孝礼也有大有小,小的也就是染些鸡蛋、花生,一家一个鸡蛋一把花生;若是家境好一点的就加上点红糖或是果子之类。 田樱娘重生后一直就入乡随俗,对乡下人家的各种小习俗和小规矩都挺感兴趣的。尤其是经历过借尸还魂这种不可思议的怪事后,对于任何怪力乱神的信仰她都保持着敬畏心态,除了每年观音寿诞都托人带佛经到观音殿供奉外,一些小习俗也都尽心尽力做好。 反正私塾要到二月二才开学,初五这天,田樱娘干脆拉着田岚州和她一起去镇上购买出孝礼需要的那些东西。 杏花村这两年因为两个学堂多搬了些人家进来,但加起来也不过六十八户人家。除了刘大花和杨三婶,这两年村里又添了好些人帮着绣坊和点心铺子做些杂活,也有人专门给私塾提供新鲜蔬果、肉食。固然村里有那么几家让人厌恶的,可田樱娘心情好的情况下也不和他们计较了,手一挥,直接让春桃的丈夫准备了六十八份礼。 够给两三岁孩子做一身衣裤的绛红色细棉四尺,半斤红糖,半斤枣泥糕,半斤红花生。这样的礼就算放在县城都算厚实,在杨三婶和刘大花帮忙下全都打包装好,剩下的就是田樱娘和田岚州亲自给人家送上门去。 田岚州许久没出门,可到了镇上也没见他有什么好奇的模样,也很有耐心的陪在头戴帷帽的田樱娘身边一家家走下去。就在田樱娘觉得这弟弟今日还是这般乖巧听话的时候,她就发觉田岚州依然没什么耐心。 事情发生在杨春桃婆家的杂货铺中。杨春桃婆家姓袁,袁家少爷是个长相敦厚、性子敦厚的人,杨春桃成亲后没多久就怀了孕,现在五六个月大的肚子不太方便行走,初二便没回娘家拜年。 在袁家杂货铺里买好了需要的东西后,田樱娘就揭开帷帽和闻讯出来的杨春桃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小话。田樱娘可没忘记刚刚重生那会儿田岚州对她多冷漠,多亏了杨春桃诸多回护和帮助,这才慢慢站稳了脚。 田樱娘忘了她的容貌,进杂货铺的客人可不会忘,一个个的进来后就开始魂不守舍,看看铺子里的这个又看看铺子里的那个,就是舍不得离开。不一会儿铺子里就聚了不少人,还是平日里很少逛杂货铺子的大老爷们。 田樱娘谈得高兴不觉得,还为袁家杂货铺的好生意旺人气高兴呢。那厢田岚州就黑沉着脸过来,直接将帷帽戴在她头上,简单又直接地命令她:「走!」 「哎呀,我才刚和春桃说话呢。」田樱娘自然不愿,又要把帷帽掀开。和闺中好友聊天还隔着帷帽像什么样子。 田岚州一手握着帷帽让她掀不开,抿着唇,「回家。」 「弟弟……」 「回家!」田岚州口气重了点。 「田岚州!」田樱娘也恼羞成怒。 「我说,回家!」田岚州寸步不让,竟是抓着她的手腕就把人往外拉。 田樱娘如今可不是他对手,直接被他连拖带拽弄上了门口的马车。一上车,田樱娘就直接把他的手甩开了,「田岚州,你干什么?」 田岚州看到了她手腕通红的一圈,眸光一暗,「疼吗?」 「我心疼,我弟弟怎么就成了这么不讲理的人呢!」田樱娘痛心疾首。 可很明显,田岚州根本就没听她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把她的手捧到眼前,吹了几口气,「吹吹就不疼了。」 田樱娘冲天的火气「噗」地就被浇灭了,盯着田岚州白得发青的额头,和他卷翘的眼睫毛、高挺的鼻梁,突然就想起了记忆深处的一个人来。 那人是天之骄子,生得一副好相貌。对她,也算是温柔小意,处处关心,曾经因为她的手被路边枝叶划了一下就兴师动众将两旁树木砍伐殆尽,那时候的她觉得他是关心她的。 可后来太傅府一朝覆灭,一大家子人被关在天牢里,他没有出现。以他的位置怎么可能到不了天牢见她一面呢?当时她看到堂兄拥着堂嫂,小声说着悄悄话「吹吹就不疼了」。当时她怎么想的来着?就想那人对她是真的关心还是因为她是太傅家嫡女,是京城第一才女,这才那般温柔小意的。 「你在想什么?」田岚州清冷的声音唤回了她飞远的思绪,不知道什么时候,手腕连着手掌都被田岚州握在掌中。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虽是弟弟,却比她的手大上一圈,被握在他手里倒像是小孩子和大人之间的差别。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包裹着她的很是舒服。 「对不起,弄疼你了。方才在杂货铺里,人太多了,我不喜欢。」田岚州轻轻摩挲她的手腕。他不知道云团是个什么触感,只知她的手柔软无骨,柔嫩且滑腻,一旦握住,根本舍不得放开。 田樱娘不知道旁的兄弟姐妹是个什么样的相处方式,反正平日里清冷疏远的弟弟偶尔这么露出一次无理取闹的模样她心里就不自觉地发软,情不自禁想要和他更亲近些。虽然觉着两人拉手的动作有些不对劲,但也没立刻松开,让他抓一会儿权当安慰安慰「初次出门心情惊惶」的弟弟了。 不过,对于弟弟这种「惧怕」人群的心理,也应当给予疏导,不然今后还怎么出门啊。田樱娘反手挠了挠他掌心,顺着力道也把手抽了出来,在裙子上擦了擦,道:「弟弟,我知道你在家里守孝三年,一时不适应外面的繁华。可你是要走科举做官的人,怎么可能一直避世而居呢,总要出来面对人群的。人多怕什么,你见着有人上来找你麻烦吗?别人看你,那是因为你生得好,你应该觉得骄傲才是……」 田樱娘说了许多开解的话,却是忘记了田岚州此前都是好好的,出现异样的时候也是在她摘下帷帽以后。所以说,有时候自诩聪慧无敌的人实际上单纯懵懂。以为单纯懵懂的人实际心机深沉。 村里六十多户人家,当天晚上姐弟俩捡着近的先送了礼过去。第二日的时候就顺着村里道路从村尾往村头送。因为习俗原因,这礼物不能让别人代送,两人一起送速度就慢了点。等送完村尾十来户人家之后,田樱娘便提出了分头行动,这样也能够快些。 第6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田岚州没异议,叫李来财和李来顺兄弟两个一人一个背篓把礼物给装上,让做事沉稳有度的来财跟着田樱娘往村中走,他则带着来顺直接去了离家里稍远的村口。一来那边需要走更多的路,二来村长和几个族老都住在村头,按理说是该他这个男丁出面的。 有李来财跟着,前面十多家都送得顺手,收礼的人家也都欢欢喜喜地夸赞几句田家姐弟俩懂礼。可到了最后两家,麻烦来了。 倒数第二家就是李家,李来财才刚刚帮忙把门敲开,三言两语把话说完,就侧过身子让田樱娘来送礼。谁知道开门的大伯娘收礼连一声谢都没有就算了,竟然还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管是田樱娘和李来财,都不想和李家人多做纠缠,对视了一眼后转身就要走。 「怎么?分家就能不认长辈啊!」李家大伯娘一瞪眼,「过家门都不进来给爷爷、奶奶请个安,当真是不孝子养出来的不孝孙子。」 李来财皱眉给李大伯娘行了个礼:「大伯娘还请原谅则个,小先生有命,侄儿得跟着小姐帮着拿东西,所以不便多留。」 李大伯娘眼珠儿一翻,「当老娘眼睛瞎啊,不就还有一个包了吗?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她是纸做的啊,这么小一个包都拎不住。」 李来财给田樱娘一个抱歉的眼神,继续慢条斯理地给李大伯娘解释:「今日小先生还留了功课。大伯娘,我改日回来再拜见祖父、祖母。」 往日里,李大伯娘巴不得不看三房这些人,一看就能想起那些个让人咬牙切齿的事情来。但今日,她女儿相看的人家第一次上门,扒拉了家里所有人,居然都和人家念过几天书的人说不上话。正发愁呢,李来财就送上门来,她怎么可能让人轻易离开。 一把将李来财拉住,顺手就把手里的礼塞给田樱娘,赶小鸡似的挥了挥手:「田家小姐想必赶着送完出孝礼,我就不多留你了。来财难得回来,说什么也要在家用了午膳再走。」 李来财虽说是童生老爷,可也才十二,哪是常年做粗活的成年人对手。田樱娘看李大伯娘似乎有求于人的样子,便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来财你就别推脱了,还有一家我送了便回去。既然李大伯娘有心请你到家里吃饭,你也别客气,多吃点。」 「那麻烦小姐回去后给我娘说一声。」李来财透过门缝隐隐看到了院子里有外人在,倒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田樱娘拎着礼出来,转头就懊恼地给了自己一下子。这最后一家,可不就是杏花村里她最讨厌的卢郑家吗?怎么这么不长记性,早知道…… 其实让田岚州来送更不好,依着郑娘子的脾气,自己弟弟怕是要受闲气。罢了罢了,大不了门一开,东西往里一丢就完事。 站在卢郑家对着学堂修建的院门,田樱娘深呼吸了两口气,抬手正准备敲门。 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人打开了,门内的人也被她吓了一跳,「你……你是谁呀?」 田樱娘上下打量了身穿缎面衫裙的瘦弱女子一眼,估计这就是卢郑媳妇林巧,看起来倒是不觉讨厌。便点了点头,露出个礼貌的微笑:「我是村尾田家的,前日我和弟弟出了孝期,之前承蒙相亲们照顾,今日特地备点薄礼,还请秀才娘子笑纳。」 「哎……,你……你就是……是樱樱娘……,你绣绣……」 田樱娘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林员外花那么多银钱倒贴卢秀才了,也知道为什么林巧居然能容忍郑娘子那样的婆婆爬到头上,敢情她是个结巴。 田樱娘没有看不起谁的意思,耐心等着林巧把话说完,笑着谢过了林巧言语里对她的夸赞,再次伸手把礼给递上去。 「婆……婆和相……公……不在,我不……敢收,你……进来等。」林巧说着说着脸就红透了,恨不得低着头不见人。她也不想这样,可是今早郑娘子就带着卢郑和两个丫鬟出了门,说是要去找个神婆看看,哪个丫头给先生儿子。 林巧嫁到杏花村来也半年多了,但因着她结巴的毛病,卢郑和郑娘子都怕丢人,根本不准她出门,更不让她和别人接触。对外都是两个丫鬟芦花和梅花出面,惹得杏花村的村民们都觉得林巧太过高傲。 其实林巧特别喜欢别人能接受她,尤其是隔着围墙经常听人提到的村尾田樱娘又干什么了,对田樱娘她又是羡慕又是好奇。好不容易见着真人,还没人从中阻碍,哪怕林巧再腼腆,也大起胆子邀请田樱娘进门。 只是,田樱娘厌恶极了卢郑,即便是林巧不讨人嫌,她也不想踏足有卢郑和郑娘子的地方,「不过是点薄礼,你收着便是。门我就不进了,若是你改日得闲,尽管到村尾杨三婶家的绣房找我说话便是。」 「你……不嫌弃……我。」林巧眼中迸出惊喜的火花,显得一张秀丽的面庞多了几分生气。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对着世上女子,田樱娘多了许多耐心,又宽慰了几句后,将礼物放到林巧手上,「就这样,我先回去了。」 说完,田樱娘便转身。只是没想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这一转身就撞到了来人身上,还正中前胸。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田家小媳妇》卷一 作者:寒露 02、《田家小媳妇》卷二 作者:寒露 03、《田家小媳妇》卷三 作者:寒露 04、《田家小媳妇》卷四 作者:寒露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