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宋》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一章 黄粱梦里付兴亡(一) 公元960年春,忽传契丹联合北汉南下攻周,后周殿前督检点赵匡胤临危受命,率军北上御敌。大军行至陈桥驿,赵匡胤属下赵普、赵匡义等人突然取出一件龙袍,拥立赵匡胤为帝,赵匡胤几番拒绝,后在士兵的喧沸下,“无奈”接受众人拥立,黄袍加身,史称“陈桥兵变”。 赵匡胤拥兵自立的消息,很快传回京都汴梁,后周皇室大臣皆一片哗然。 正月中旬,又有宫中小太监为争夺“从龙”之功,于后周幼帝柴宗训食物中下毒,致使年仅六岁的周恭帝柴宗训昏迷不醒。太后小符氏勃然大怒,诛小太监九族,然叛军拥兵于外,小皇帝又不省人事,朝中大臣群龙无首,纷感大势已去,生出二心者不计其数。 周恭帝昏迷两日之后,禁军首领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再度反叛,二人宣布拥护赵匡胤为帝,率军斩杀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等人,占据汴梁城北门,京都汴梁由此门户大开,彻底失去抵抗赵匡胤的能力。 而就在此时,位于汴梁城内中轴线上的后周皇宫中。 “太后,太后,大事不好了!” 一道纤瘦的身影跌跌撞撞从远处奔来,一路大喊大叫闯进了福宁宫中。 “站住!”宫门外/阴影下突然响起一声厉喝,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沉着脸走了出来。 “后宫之中,大喊大叫,成何体统?”那太监脸色不善的呵斥着眼前的纤瘦人影。 纤瘦人影原是一个小太监,见到这须发皆白的老太监,他当即吓得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地喊到:“何内侍,大事不好了,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叛乱,占领京城北门宣布拥护赵匡胤为帝,如今北门已经城门大开,无数百姓恐受战乱所害,正争先恐后的从北门逃离,汴梁城……汴梁城已经彻底乱了!” “什么?” 被称为“何内侍”的老太监听到这番话,顿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忍不住脚底下差点儿打了个趔趄。 后周的宦官制度基本上承袭了唐朝,宫中的太监并不称为“公公”,而是以“內侍”相称。 唐朝设立了內侍监,下辖又有掖庭、宫闱、奚官、内仆等局,初时太监的权力并不大,所管辖范围无非禁宫之内,但自玄宗以后,武将受到朝廷猜忌,宦官开始逐渐掌控大权,平定安史之乱以来,宦官甚至可担任枢密使,替皇帝裁决政务,还能出任兵部尚书、观军容使、统领神策军,充当节度使等职务,其势力飞速膨胀。 伴随着势力的增长,野心也开始逐渐滋生,于是自肃宗以后,唐末后期十三任皇帝,无不为宦官所立。 于是后周建立之后,周世宗柴荣有感于宦官弄权,尾大不掉,对唐末的宦官制度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调整,将宦官外放任职的权力取消,又设立内内侍省,分别称前后省,将更亲近之人置于后省,用于统管全局,大大的限制了宦官的权力。 而此时的太监,无论官职大小,皆以“內侍”相称。 所以别看眼前这位老太监长得不起眼,称呼也没什么特别,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没有地位,相反,他正是如今“内内侍省”的统领太监,乃是整个宫中权力最大的內侍首领。 不过眼前这位內侍首领,显然心情不太好。 他挥手屏退了报信的那个小太监,面上一片戚容,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缓步上前敲响了宫门。 “进来。”门内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何内侍轻手轻脚推开宫门,弓着身子缓缓走了进去。 “娘娘……” 室内的光线非常昏暗,那是因为周围的门窗都被封闭的缘故,一个略显憔悴的人影坐在一张大床边,她身旁点着一支蜡烛,昏黄的灯光在空寂的房屋中寂寞的摇曳着,仿佛在迎合那个端坐的女人此时的心情。 “我都听到了。” 端坐在床边的女人并没有等何内侍继续往下说,幽幽的叹了口气道:“石守信该死!” “是!”何内侍赶紧附和了一句:“娘娘,是否要臣下带人去将北门夺回来?” “夺回来?”那端坐的女人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反问到:“宫中禁卫,大都掌握在赵匡胤和石守信等人手中,此时你还有足够人手去将北门夺回来吗?” 何内侍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俯身哆哆嗦嗦的跪伏在地上。 “我听说,那石守信好像是赵匡胤的结义兄弟?”端坐的女人突然又开口问到。 何内侍一阵默然,良久之后才羞愧的答到:“是。” 端坐的女人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然后又问到:“既如此,为何赵匡胤反叛之后,京中的禁卫军首领还在他的名下?” 何内侍咬住下嘴唇,脸上的羞愧之色愈浓,许久之后,他才重重的磕了个头道:“此事……臣下不知!” “不知?呵!”端坐的女人再次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看来朝廷的大臣们,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这句话虽然是用了询问的语气,但字里行间,却已经透露出浓浓的不满。 跪在地上的何内侍顿时浑身轻轻地发出了颤抖,一番犹豫之后,他猛地以首磕地道:“娘娘,臣下对娘娘和陛下的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臣下并非有意隐瞒……” “唉,罢了!” 一声幽幽的叹息打断了他的辩解,只听那端坐的女人颓然地说到: “人人皆是趋利避害,反正我们孤儿寡母,无力庇护他们,那些人见风转舵,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可怜了我的皇儿,他才六岁,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说完她的目光投向了那张大床,带着两抹晶莹的泪痕。 大床上,一个六岁的孩童安静的躺在那里,面色雪白,双目紧闭,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一丝隐晦的黯淡。 这个孩童,正是后周恭帝柴宗训,而那个端坐在他床边的女人,自然就是周世宗柴荣的第三任妻子,宣慈皇后小符氏了。 周世宗柴荣被称为五代第一明君,生平共立了三任皇后。 第一任乃是贞惠皇后刘氏。刘氏出身将门世家,与柴荣从小订婚,门当户对,但公元947年,时任后汉枢密使的周太祖郭威与养子柴荣出征河东节度使李守贞、永兴节度使赵思绾,前方激战正酣,后方汉隐帝刘承祐却担心郭威“功高震主”,于是下令杀了他全家。 郭威于边疆骤闻全家被杀,怒发冲冠,于是高举反旗打败了汉军,杀掉汉隐帝刘承祐,这才建立了后周,史称“周太祖”。 而柴荣的第一任妻子刘氏,也正是在那时候被和周太祖郭威的家人一起杀害。 柴荣的第二任妻子,乃是宣懿皇后符氏。 符氏本是河东节度使李守贞之子李崇训的妻子,但她同样出身将门,而且素有大志。周太祖郭威和柴荣击败李守贞之后,原本要将李守贞全家都杀死,但符氏躲在帷幔后面,逃过一劫,等到军队冲进来时,她对军士说到:“我乃魏王之女,郭将军与吾父相交甚厚,速报!” 郭威与符家确实有交情,于是符氏得以保全性命,后来郭威见她沉稳勇敢,于是将她收为义女,又将她嫁给了丧妻的柴荣,后来柴荣继位之后,将她封为宣懿皇后,史称大符氏。 大符氏谦和有礼,更懂兵事,就连柴荣出征时她也经常伴随左右,只可惜她英年早逝,仅仅二十六岁就因为染病去世。 大符氏之后,柴荣又娶了她的妹妹小符氏,这就是柴荣的第三任皇后,也正是坐在着长大床边的这位宣慈皇后。 不过小符氏可不是周恭帝柴宗训的亲生母亲,她和周世宗柴荣才刚刚结婚半年,柴荣就因病去世,两人之间并未留有后代,周恭帝柴宗训是她姐姐宣懿皇后大符氏与柴荣所出,只因姐妹的关系,小符氏才将柴宗训视为己出,对他的态度与亲生儿子一般无二。 在周世宗柴荣过世之后,小符氏更是将柴宗训视为自己的希望,将全部的心血和关爱都投注到了他身上。 谁知道因为赵匡胤的反叛,宫中乱象丛生,一个区区的小太监,竟然就有胆给柴宗训下毒,导致年仅六岁的柴宗训昏迷不醒,生死未仆。 这一刻,不仅自己寄予厚望的养子生死未知,就连朝中的大臣们也统统反水,小符氏只觉得一时间悲从心来,忍不住洒下了伤心欲绝的泪水。 但就在此时,一直躺在床上的柴宗训突然轻轻地哼了一声。 “啊?” 小符氏被吓了一跳,连忙揉揉眼睛擦干净眼中的泪水,一眨不眨地盯着柴宗训。 “唔……” 床上的柴宗训又闷哼了一声,随即缓缓地挣开了双眼…… “我的儿!”小符氏一声悲呼,连忙扑了上去,迫不及待地捧住了柴宗训的脸。 “我的皇儿,你总算醒了,可吓死为娘了!”小符氏忍不住再次痛哭起来。 不过这次却不再是悲痛,而是那种劫后重生般的巨大惊喜与心头的压力暂时得到解脱的畅通的感觉。 可此时的柴宗训却双眼迷茫,一副还未完全清醒的模样。 因为脸颊被小符氏紧紧地箍住,他忍不住呻吟一声道:“母后,这是怎么了……” “皇儿!”小符氏听到他说话,忍不住更加高兴,连忙替他擦了擦额头道:“皇儿,你别怕,母后这就叫御医来,叫御医来给你看看!” 说完她回过头,大声的冲已经抬起头来不住张望的何内侍喊到:“快,快传御医!” “是,是!”何内侍脸上也有隐藏不住的笑容,皇帝醒了,皇帝终于醒了。 自唐朝以来,太监的权力就在皇帝的扶持下越发膨胀,到了唐末各大太监更是挟势弄权,将皇帝与大臣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是在周世宗柴荣收权之后,后周的太监就变得规规矩矩,这个何内侍,虽然已经贵为宫中的一等大太监,但皇帝依然是他的一片天,再加上此人算是比较忠心,就在朝中群臣都放弃柴宗训母子之时,他依然兢兢业业的守护着这母子两,所以见到柴宗训醒来,他心里比任何人都高兴。 当下他就屁颠屁颠的跑出门去,对着宫外大喊到:“传御医,快传御医!”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宫门外响起。 片刻之后,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御医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快,皇上醒了,快去看看!”何内侍在身后焦急的催促到。 那御医更不敢耽搁,加快脚步踉踉跄跄跑进了福宁宫中。 进门之后,他先向皇后小符氏行了一礼,然后才恭恭敬敬的走到床边,替柴宗训把了把脉。 片刻之后,御医原本紧缩的眉头稍微松懈下来,起身对小符氏说到:“恭喜太后,皇上的身子已无大碍,体内的毒素大都被排出去了,接下来只要静养几日,便可恢复。”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章 黄粱梦里付兴亡(二) “皇上没事了?那可真是太好了,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啊!” 小符氏一听御医的话,立刻流露出满脸的欢快之色,忍不住双手合什感谢起了佛祖与菩萨。 佛教自公元前后便已经传入中原,在南北朝时期达到鼎盛,但是此后开始盛极而衰。 由于寺院占据了太多人口和土地,又不用承担税赋,因此在北魏时期,魏太武帝拓跋焘就带头实施了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灭佛运动,拓跋焘亲自领兵搜查了位于长安不远的各大寺庙,从中搜出大量刀枪和铠甲,甚至还搜出了寺庙与长安叛军的联系信件,以及众多被囚禁在寺庙中供僧人取乐的年轻妇女,拓跋焘因此大怒,下令捣毁长安一切佛经,将所有僧人下狱,取缔北魏境内一切寺庙,还自封“太平真君”,鼓励所有北魏人民崇道灭佛。 拓跋焘对佛教的打击非常大,但因为北魏的疆域有限,这次灭佛行动并没有能让佛教伤筋动骨。 不过在唐武宗李炎时期,佛教的发展却遭受到了历史上最惨重的打击。 唐武宗李炎坚信道教,对佛教十分憎恶,他多次下令抬高道教地位,限制佛教活动。显德四年二月(公元845年),李炎下令毁寺还俗僧尼,清缴寺庙财产,全国仅两京、大名、京兆、青州等处可设戒坛,禁僧俗以幻术蛊惑流俗,并令全国各地每岁造僧帐,凡有死亡归俗者皆随时开落。 唐武宗的灭佛行动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灭佛运动,当时全国仅剩寺院2694所,留僧人42444人,尼姑18756人。 但是佛教的生命力十分顽强,在唐武宗李炎死后,他们又迅速发展起来,到了后周世宗柴荣时期,天下寺院共恢复到5万余座,拥有僧俗数百万人,尼姑20余万人。 这些寺庙不仅拥有私产、地产,收留大量人口崇佛,还豢养僧兵,美其名曰保护寺院。他们藏匿大量的土地和人口,却依然不用纳税,因此成为众多割据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其中,周世宗柴荣也是一个坚定的灭佛者。 公元955年5月,周世宗柴荣下令:恶僧尼耗硕天下,非赦额者悉废之。上都、东都两街各二寺,每留僧30人,天下节度使、观察使治所,及同州、华州、商州、汝州各留一寺,列三等,上等留僧20人,中等留10人,下等5人,余僧、尼、大秦穆户、妖僧皆勒令归俗,寺非留者,令立撤毁,遣御史分道督之。 柴荣的这次灭佛,可以列为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四次灭佛行动之一,其影响力甚至不在北魏武帝拓跋焘之下。 因而在此时,虽然周世宗柴荣已经过世,但整个后周对佛教的抑制和打压依然非常严厉。 但身为周世宗柴荣的身边人,又是堂堂后周的皇太后,小符氏却在御医诊断柴宗训已经无碍的情况下,拜谢起了佛祖和菩萨,由此可见她此刻心中的慌乱,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的惶恐。 这一幕落在刚刚苏醒过来的柴宗训眼中,让他的眉宇间不知不觉多了一股郁气。 “母后……”柴宗训张了张嘴,轻轻唤了一声。 “皇儿何事?”小符氏赶紧走过来,坐在床边扶起他。 柴宗训还带着些许青紫色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在心里默默一声叹息,然后改口说起了另一件事。 “好饿……”他眼巴巴的看着小符氏,流露出一股与其年龄十分相衬的撒娇与憨态。 小符氏一拍额头,自责道:“瞧我,竟忘了皇儿已经两天两夜未曾进食,来人,快给皇上准备膳食,炖一碗上好的鸡肉粥过来!” “是!”身后的何内侍再次领命,一溜小跑跑出了房门。 御医在开过两剂药方之后,嘱咐宫人按方子煎药,也很快告退了。 灯火昏黄的房间之内,再次只剩下柴宗训和小符氏二人。 这次柴宗训总算找到机会,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母后,赵匡胤那边怎么样,他……可已经领军回来了吗?” 柴宗训之所以昏迷,正是因为听到赵匡胤于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宫里的小太监为了争夺“从龙之功”,才给他暗中下了毒药。 他昏迷时,赵匡胤自立为帝的消息才刚刚传回边梁,柴宗训还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然也就不知道现在的情况。 只是身为一个帝王,即使他年龄低幼也很清楚,天无二日,地无二主,赵匡胤拥兵自立,一旦他率领大军回朝,他和自己二人之间,就必定会有一个人跌落王座。 从如今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他被废帝的可能性更大。 赵匡胤在领兵北上之前,曾因“兵少将寡”而托辞不能出战,当时宰相范质、王溥等人都被契丹联合北汉大军南下的消息给吓破了胆,不得不任命赵匡胤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许他调动天下所有兵马的大权。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身份,赵匡胤才能在陈桥驿成功兵变,胁迫十万禁军随他一起拥兵自立。 禁军,可以说是整个后周建立的基础。 自唐末朱温起兵反叛以来,整个中原就进入了一个军阀割据的战乱时代。在这段时期,各大军阀之间相互征伐,军阀内部亦是纷乱不休,三五年间就会有一个势力崛起,三五年间又会有一个势力覆灭,朝代更替朝闻夕改,各种各样割据势力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 而这一切的基础,无疑都来自于两个字——兵权。 据统计五代十国期间,一共涌现出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五个大的朝代,其间还先后出现过前蜀、后蜀、南唐、吴越、闽、楚、南汉、南平、北汉等十余个国家。 这些国家有的传承数十年,有的可能只有一任皇帝便宣告灭亡。 而取代他们的,有时并非是敌对的势力,而是这些国家内部的将领。 比如周太祖郭威,他便是后汉的出色将领,正是在他的协助下,后汉高祖刘知远建立了国家,刘知远死后,郭威又官至枢密使,成为朝廷内部统领兵权的第一人。 正是因为忌惮于郭威的权势和名望,后汉隐帝刘承祐才在他领兵出征之时,杀了他全家,顺带连周世宗柴荣的原配妻子刘氏也给一并杀掉了。 于是这才有了后来郭威反汉自立,建立后周的历史。 所以说在五代十国时期,兵权成为了各国君主最为忌惮的话题,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拥有多少兵力,才是各个国家能够建立和延续的关键。 正因为对兵权的重视,所以五代十国时期几乎所有国家都采取了“强干弱枝”的军事政策,就是将最精锐、最能打的士兵收拢到中央,用以拱卫国都,而守边的将士,则采用战斗力低下的乡兵、甚至是民兵。 周世宗柴荣虽然英明神武,但他也对兵权十分重视,所以后周的军队,同样采用了和其他国家相似的“强干弱枝”的政策,全国所有最精锐的兵力,几乎都被聚集到了禁军之中,守卫汴梁的二十万禁军,便是后周最能打的军队,其他军队和它相比,简直不堪一击。 赵匡胤时任殿前督检点,也就是禁军的统领,又被临时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将全国兵权收归于一身,可以说,宰相范质与王溥等人的愚蠢,将他推了一把,让他彻底获得了对皇帝和对朝廷的压倒性优势。 他手中掌握着禁军,京中又有结社兄弟石守信等人同样控制着兵权,可以说柴宗训母子此时此刻,几乎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了。 这也是柴宗训为什么一醒过来,就立刻要追问赵匡胤行踪的原因。 但小符氏的回答,却令他整颗心都一下子陷入了谷底。 “赵匡胤已经率兵渡过黄河,今大军就驻扎在柳园口一带,距汴梁不过半日路程……” 小符氏面色憔悴,说起赵匡胤大军的时候,脸上已经是一片灰白之色。 因为她知道不仅只是赵匡胤大军压境,京中还发生了叛乱,赵匡胤的结义兄弟、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刚刚杀掉了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占据了汴梁城北门,正准备虚门大开,恭迎赵匡胤回京登基称帝。 而到时候他们母子两的命运,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早已被人所预定。 想到这里,小符氏忍不住悲从中来,抱着柴宗训失声痛苦。 她怜悯自身的遭遇,更怜悯这个视若亲子的幼年皇帝,可怜他才刚刚从一场谋杀中逃过一劫,却依然避不开被人夺走帝位、然后如同猪狗般屠戮的下场。 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哟? 难道真的是如世人所说,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出于周世宗柴荣对佛祖的不敬,甚至于对佛教的剿灭跟打压? 否则柴荣为什么会年纪轻轻便染病去世,他亲自挑选的托孤重臣赵匡胤,又为什么会突然发动兵变,黄袍加身? 小符氏边哭边胡思乱想,却没有留意到被她搂在怀中的柴宗训,此时双眸正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赵匡胤大军还在柳园口,为什么? 要知道,从汴梁城到陈桥驿,总共也不过六十多里路,也就是说只要赵匡胤愿意,他甚至可以在一天之内便将陈桥驿的十万大军带回汴梁城。 但这短短的六十多里路,他却走了足足三天,至今还在柳园口一带徘徊,他在等什么? 柴宗训几乎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他在等,等朝廷的反应! 赵匡胤是个讲究人,他和五代十国时期大多数的统兵将领都不同,他出身显赫,高祖赵眺曾是唐朝幽都县令,曾祖赵珽曾任唐朝御史中丞,祖父赵敬历任营、蓟、涿州三地刺史,其父赵弘殷也因救驾后唐庄宗有功,累官升至检校司徒,封天水县开国男。 赵匡胤自小就胸怀大志,他年少时曾四处游历,后来在襄阳一座寺庙遇到一名老和尚,老和尚善于看相,见到他之后就说:“我把我所有的财物都资助给你,你往北去会有奇遇。” 于是赵匡胤往北走,于乾祐元年(公元948年)投身后汉枢密使郭威账下,参与讨伐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屡立战功。 他和周世宗柴荣的友谊,也正是在那时候结下的。 后来周世宗柴荣病危,正在弥留之际,汴梁城中突然出现一个黒木盒,盒中有一张纸条,写着“都检点为天子”,柴荣怀疑这句话说的是当时的殿前督检点张友德密谋反叛,于是他临终前将张友德撤换,把殿前督检点的位置交给了赵匡胤。 柴荣估计做梦都没想到,正是他亲手选的这位托孤重臣,会成为后来后周王朝的掘墓人。 而赵匡胤后来虽然亲手埋葬了后周,但他的手段,却并不令人反感。 因为这可能是历史上唯一一次没有经过血腥和屠杀就成功经历的王朝交替。 赵匡胤并不是那些头脑简单的武夫,他虽然密谋夺取后周的皇权,但他本身的出身和经历,让他在谋夺皇权的时候,也很注意自己的名声。 他想做一个既有权力、又有仁义声名的千古一帝! 因此他对于孱弱的后周朝廷和年幼的周恭帝,并没有采取暴力夺取皇位的手段,而是希望通过环境的压迫,让周恭帝和一众朝臣认识到大势已经不可逆,皇权的交替,已经不可避免! 而正是这一点,让柴宗训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三章 黄粱梦里付兴亡(三) 幼小的周恭帝柴宗训很乐观,但他的母后小符氏却持相反的态度。 自古以来,哪有皇权争斗的时候不流血的呢? 就算是亲生父子、手足兄弟,在面对这滔天权势的诱惑时,又有谁能自制,谁能挡住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唐太宗李世民,号称千古一帝,文治武功,胸怀博大,创建“贞观之治”,万国朝拜,可世人皆知,他的皇位是怎么来的? 汉武帝刘彻,雄才大略,牧守四方,驱除鞑虏,兴盛汉室,但在面对皇位的威胁时,仅仅只因为一起巫蛊案,就杀掉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卫子夫,以及太子刘据,留下千秋骂名。 还有更多更多的关于皇权的争夺,暂且不说,就说周太祖郭威,他又是怎么登上这个至高皇位的? 所以小符氏一直坚信,只要赵匡胤回城之时,就是他们母子俩葬身之日! 这种坚信,就像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始终牢牢地盘踞在她的脑海里,日日夜夜吞噬着她的心灵。 因此她现在一点儿都不想提起赵匡胤,只要每次一提起这个名字,她就感觉自己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看到柴宗训张了张口,似乎又想说什么,小符氏赶紧打断了他。 “我的儿,你昏迷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你先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下,等何内侍把粥端来,你先喝点儿粥再跟母后说话,好不好?” 柴宗训茫然地看着她,他不明白小符氏为什么突然间失去了说话的兴致,不过他能够感受到小符氏此刻内心的恐惧。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朝中禁军,尽皆落入赵匡胤之手,此刻文武百官恐怕也多数倒向了他,他们母子二人,在这禁宫之中就犹如展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若不是基于这份恐惧,他又何必刚一睁开眼,就问起了关于赵匡胤的事? 但柴宗训和小符氏不同,他在面对绝境的时候,想的不是如何逃避,遮住自己的耳朵不看不听,被动地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他更希望能努力的在绝境中找到机会,让自己母子平安度过这一劫。 而这些,是需要自己对敌人有更多的了解,对形势有更好地判断,才能达到的。 因此柴宗训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微微张开嘴对小符氏说到:“母后,其实孩儿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 小符氏不解地抬起头,她不明白,都这个时候了,柴宗训怎么突然跟自己说起了梦? 梦有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好事和坏事,可梦里的一切,在现实中根本就不能做数。 现在她们母子俩面对的现实,可能才是一个最深的噩梦! 因此小符氏显得心不在焉的随口问到:“我儿梦到了什么?” “孩儿梦到,我在梦里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里和我们周朝截然不同,有很多高楼大厦,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机器,它们可以在天上飞,在水里游,还能在路上飞速的奔驰,那里的人,生活都很富裕,即使是普通人,也可以顿顿吃肉,还能穿上漂亮又保暖的衣服,只是那里的人很奇怪,他们好像都不喜欢穿保暖的衣服,反而穿得很少,尤其是女孩子,特别喜欢把胳膊和大腿露出来……” “好了好了!”小符氏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心慌意乱。 喜欢露胳膊露腿的女孩子?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要是在周朝,这可是有伤风化的事,是要被乡邻四里所唾弃,被官府抓起来游街示众的! 皇儿怎么会梦到这样的事情,难道是因为他对女孩子产生了兴趣? 可是他才六岁呀! 小符氏已经不敢想象,柴宗训这个梦做到后面会遇到些什么,她赶紧打断了柴宗训的话,板着脸斥责到:“太荒谬了,我儿怎么会做这么奇奇怪怪的梦?这梦中的一切,想必都是假的,我儿不必太在意,尽快忘掉这个梦,好好保养你的身体吧。” 说完她抹了抹眼角,那里又有晶莹的泪水浸透出来。 “可怜我的儿,你才刚刚从宫人的谋害中死里逃生,却又要面对赵匡胤那群乱臣贼子,我们母子俩的命,咋就这么苦哟……” 眼看着她说着说着,奔涌的泪水又要倾泻下来,柴宗训急忙拉住她的一只手,辩解到:“母后,你且听孩儿说完,孩儿在那个梦里,投胎成了一个幼儿,从小一直到老死,过完了漫长的一生,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他正准备将自己在梦里的奇遇详细的说给小符氏听,但就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地脚步声。 “娘娘,鸡肉粥已经准备好了,臣下这就给皇上呈上来?” 说话的是何内侍,他的口吻一如既往的恭谨,显示出他对皇家绝对的中心。 但柴宗训此时却轻轻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因为他看到小符氏抬起头,将注意力投向了宫门外。 “进来吧。”小符氏温柔的吩咐了一声,又转头对柴宗训说到:“我儿一定饿坏了吧,先把鸡肉粥喝掉,好好休息,明日母后再来看你可好?” 说完她站起身,任由从门外进来的何内侍经过她身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肉粥端到柴宗训面前。 柴宗训本来还想挽留小符氏,但喷香的鸡肉粥散发出的气味,让他的腹中响起一阵咕咕的声音,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无奈将注意力投到了那碗鸡粥之上。 小符氏在一边观察了一会儿何内侍喂柴宗训喝粥的情况,见柴宗训表现稳定,没有再出现任何异状,心头也由衷地生出一股疲乏,要知道,自从柴宗训被小太监毒晕过去之后,她就一直守在这福宁宫内,两天两夜没合过眼,此时她真的是精疲力尽了。 于是她挥手招来宫人,带路走出了福宁宫。 小符氏居住的宫殿是坤宁宫,这也是后周皇后的居所,她姐姐大符氏在世的时候,就居住在这里,小符氏当初也是在这个地方,遇到了她的姐夫,也是她的丈夫周世宗柴荣。 坤宁宫和福宁宫只一墙之隔,她回到坤宁宫之后,因为太过疲倦,只稍微梳洗了一下就进入梦乡。 而另一边,刚刚失去说话对象的柴宗训,却正在向何内侍套话。 何内侍的全名叫何守义,他的真实官职是中丞令,这时从三品的官职,也是后周时期品阶最高的太监职位。 所以他其实就是大内总管。 不过他这个大内总管,在柴宗训这位皇帝面前,却显得规规矩矩,蹑手蹑脚。 因为从刚才太后小符氏刚刚离开开始,何内侍就感觉到柴宗训跟以前有些不同了。 以前的柴宗训,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虽然他天资聪颖,又从小就继承了帝位,身上自有一股人上人的威严,但毕竟六岁的孩童,气场再强大又能到哪儿去呢? 可此时的何内侍面对着柴宗训,却仿佛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稚子,而是一个饱经风霜的睿智长者。 皆因柴宗训问的那些话,句句让他心惊。 “赵匡胤大军已至柳园口,却并不急着回城,何内侍以为这是为何?” 柴宗训一开口,就像是在考较自己。 但何内侍心里却很清楚,能问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有很深的心思。 他斟酌了一下,谨小慎微的回答到:“可能是叛逆赵氏忌惮于皇族的威严,以及朝中百官的抵抗,所以不敢轻易入城。” 他这时还把柴宗训当做一个涉世不深的幼/童,因此并没有对他说实话。 但柴宗训却开始冷笑。 “忌惮皇室威严,百官抵抗?哼哼,何内侍,你没有说真话,朝中百官,现在还有人抵抗吗?” 面对柴宗训那双仿佛洞悉世情的眼睛,何内侍忍不住心中一颤。 也正是从此刻开始,他才察觉到柴宗训和过往有些不一样了。 但他还是不敢胡乱说话,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位皇者,即使他现在还很年幼,可是上位者的反复无常,他又不是没见识过。 于是他继续用谨慎的言语回答到:“朝中众臣皆感念先帝栽培之情,因此对皇上忠心耿耿、别无二意……” “何内侍!”没想到柴宗训却在这时候打断了他,并且提高了音量,很明白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你是宫中的老臣,又是父皇留下来的托孤之人,连你也不肯跟我说实话了吗?” 柴宗训的脸色还有些苍白,那是体内余毒未清的缘故,但他脸上此时却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威严,这种气势,令何内侍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位已经仙逝的先帝。 一瞬间,何内侍只觉得背心一股凉意,贴身的内衫仿佛一下子就湿透了。 “陛下,臣下不敢说谎……”他连忙诚惶诚恐的鞠了一躬。 柴宗训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中挂着淡淡的寒霜。 “朝中众臣,此刻还有何人没有倒向赵匡胤?”他淡淡的问到。 这表情虽然看起来波澜不惊,但不知道为何,何内侍却分明感觉到一股惊天的风暴正在沉默中酝酿。 他狠狠咬了咬自己的牙齿,确定面前这位年幼的皇帝,的确散发出一股浓厚的帝王威严,并非是他产生的幻觉,于是这才踌躇良久,一狠心说到: “至少宰相范质、中书侍郎王溥等人,还是忠心于皇上的……” “哦?” 柴宗训意外的应了一声,他脸上堆积的那股寒霜和不满突然间消失殆尽,甚至还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惊讶。 “宰相范质、中书侍郎王溥……”他轻轻地念了两遍这两个名字,眼中先是闪过一抹欢喜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们俩也不顶用啊。”他轻声叹息到:“如果不是他们两人昏聩无能,赵匡胤又如何能统领二十万禁军,如何能在陈桥驿拥兵自立……” 关于赵匡胤陈桥兵变的事件,历史上其实一直存在着很大的争议。 一部分人说赵匡胤是完全被动,他当时根本没想过背叛后周,是赵普、赵匡义等将领想争夺拥立之功,才逼他穿上了黄袍,起兵反周。 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赵匡胤早有预谋,否则周世宗柴荣死之前,原本的殿前督检点张友德为什么被构陷撤职,赵匡胤的军中,又为什么会早已备好黄袍? 且不论这两种观点到底哪一种才是真正的事实,但是在赵匡胤陈桥兵变的过程中,后周两位重臣范质跟王溥的拙劣表演,才是一致备受批评的。 两人身为托孤重臣,本来掌管着朝中一众大小事务,但是在北汉和契丹联合入侵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确认这份战报的真伪,就已经急匆匆地给了赵匡胤全权统兵的大权,并让他带领大军离开了汴梁城。 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在赵匡胤陈桥兵变,班师回朝之后,北方却再也没传过北汉跟契丹人叩关的消息,仿佛那些准备入侵后周的军队,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若不是北方有敌军入侵的消息,赵匡胤如何能统兵离开汴梁城? 若不是范质、王溥二人昏聩无能,这种虚假的消息又如何能瞒过朝廷,让赵匡胤获得兵权? 所以柴宗训对这二人,实在是又爱又恨,心里面充满了纠结和矛盾。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四章 黄粱梦里付兴亡(四) 范质和王溥这二人靠不住,问题不在于他们的忠心,而在于他们没有兵权。 二人都是文官,虽然身居高位,可是处在这个战乱不休的年代,没有兵权,就没有话语权。别说你只是朝廷的官员,就算你是皇帝,是太子,是一国之君,是百官之主,只要你手中没有兵权,依然随时可以被别人替代。 五代十国中,有超过一半以上的朝代都是由篡位而来。 朱温废掉唐哀宗,建立后梁,这算是给五代十国的混乱开了一个头。 随后李嗣源干掉李存勖(晋王李克用之子),再建后唐。 随即石敬瑭出任河东节度使,起兵造反,被李嗣源养子李从珂(唐末帝)派兵围攻,他率军投降契丹,献上幽云十六州,成为历史罪人。 再然后,石敬瑭建立的后晋被契丹人所灭,同为河东节度使的的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建立后汉,这就是周太祖郭威所效忠的那位皇帝。 刘知远死后,其子刘承祐忌惮于郭威大权在握,于是杀其全家,逼反郭威,郭威于是推翻了后汉的统治,建立后周。 再到后来,就是周世宗柴荣年纪轻轻,突然病逝,赵匡胤趁着周家孤儿寡母无人襄助,夺取兵权,建立北宋。 五代既是如此,十国就更不用说了,吴、南唐、吴越、楚、前蜀、后蜀、南汉……,每一个国家的建立和消亡,都伴随着大量的腥风血雨,以及肆意的屠杀。 所以说在这最混乱的时代,其他一切都是虚的,唯有兵权,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柴宗训的心思也没有放在朝廷那帮混吃等死的文官身上,他现在最关心的,其实还是朝中的军队情况如何。 尤其是禁军。 禁军是整个后周的主力作战部队,朝廷采用“实内虚外”的守边政策,将全国最精锐的军队全都调入禁军,守卫国度,在边境上之放了一小部分民兵一样的军队,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听到北汉和契丹联合入侵,范质等人会如此惊慌失措的缘故。 因为他们知道,凭边境上那些臭鱼烂虾一样的军队,根本不可能挡住契丹人和北汉的联合进攻。 于是他们才给了赵匡胤大权,让他统领十万大军北上御敌。 但即使赵匡胤带走了十万大军,如今京城之中,依然还有近十万禁军。 如果能掌握这十万禁军,并不是没有和赵匡胤一战之力。 因此柴宗训很快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军队之上。 “禁军如何?”他问何内侍:“禁军之中,可还有支持我们的人?” “这……”何内侍目光闪烁,言语间吞吞吐吐。 柴宗训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冷淡地说到:“说实话!” 何内侍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眼中寒光凛冽,哪里像一个六岁的孩童? 那种自然流露出来的威严,令他膝盖一软,不由得屈身颤抖道:“启禀陛下,刚刚收到消息,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刚刚率军攻占汴梁北门,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要恭迎叛逆赵匡胤回朝登基!” 何内侍说完这句话,只觉得后背一寒,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扑面而来,令他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 但他抬起头,迎来的却不是柴宗训暴风骤雨般的怒斥。 相反,他一抬头却看见柴宗训正以一副相当惊愕的表情愣在那里。 何内侍并不知道,柴宗训此时心里掀起了多么大的一股惊涛骇浪。 赵匡胤谋反……其结义兄弟石守信杀了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打开汴梁城北门,迎赵匡胤回朝登基……赵匡胤深夜带兵入宫,逼迫周恭帝柴宗训禅位…… 这些事情,竟然是真的? 而且柴宗训全都知道! 他在那个梦中,也曾读过历史,知道了周恭帝柴宗训和宋太祖赵匡胤之间的后事。 赵匡胤夺取后周皇位之后,本想杀掉柴氏所有皇家子弟,巩固自己的皇权,但大将潘美劝诫他:“臣岂敢以为不可,只是于理未安”,也就是说我们所有人都曾是柴氏的臣子,深受柴荣的提拔和信任,如今我们杀了他的子孙,心里岂能安定? 于是赵匡胤听取了潘美的建议,将年仅七岁的柴宗训封为郑王,又尊小符氏为周太后,但是将他们母子迁往房州,也就是鄂西北的大山中,是历史上著名的流放之地,等于是将他们母子两软禁在了这里。 到了后来,柴宗训年仅二十岁就因为长期被软禁而郁郁而终,小符氏也在柴宗训去世后出家自称玉清禅师,淳化十四年(公元993年)因病去世,死后宋廷将她葬于懿陵,陪伴其姐大符氏。 当时柴宗训是很出梦境,一切都似幻似真,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后周的皇帝,而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所以对这段历史并没有太过留意。 可今日听何内侍突然说起石守信,说他与王审琦合谋杀了韩通,又占据汴梁城北门准备迎赵匡胤回朝篡位,他脑海中那股记忆突然冒了出来。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真的话,那就是说,他已经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了? 从今以后,他就将被赵匡胤软禁起来,虽然性命得保,但从此却沦为笼中的金丝鸟,终生不得自由,最后只能郁郁而终,含恨九泉? “不,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柴宗训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拳头,脸上蓦然迸发出一股狰狞之色。 如果说他真的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那现在的他,可能不会有任何想法,只要能抱住自己和母后的命,就已经万事大吉了。 但他在经历了那个漫长的梦境,尤其是在梦中完整而平淡的度过了一段生老病死的历程后,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思想已经完全成熟了,跟一个六岁的孩童截然不同。 那种被人流放到绝境、终生无法获得自由、生不如死的生活,他绝对不会想去尝试! 他必须要在赵匡胤回朝之前,想到一个办法,至少要让自己母子,不仅能够平平安安的活下来,还要拥有人身的自由! 可是这一切该从什么地方着手呢? 柴宗训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陷入深深地沉思之中。 但他却忘记了,此刻还有一个人在面前跪着等待承受他的怒火。 当何内侍看到柴宗训脸色忽红忽白,眼中不断有寒光闪烁时,他心里生出一股惶恐的感觉。 难道皇上被毒傻了,又或者是被赵匡胤即将回朝的消息给吓傻了? 他现在这副模样,要不要告诉太后娘娘? 可太后娘娘为了照顾皇上,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她好不容易才得空回宫去休息一下,这时候打扰她,不太好吧? 可如果不告诉太后娘娘,万一皇上出了什么事,那这个责任该由谁来负? 他心里纠结万分,不经意间,竟也跟柴宗训一样,心事重重,一下子陷入了思绪之中。 两人就这样一躺一跪,双双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面,谁也没有留意到,床头那碗鸡粥已经逐渐冷却,淡淡的热气消散在昏暗的房间里,却没能给冰冷的房间带来一丝暖意…… 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何内侍感觉到自己双膝疼的发颤,他支撑不住了,噗通一下跪坐下来。 这个声音也惊醒了正在沉思中的柴宗训。 看到何内侍龇牙咧嘴的揉着自己的膝盖,柴宗训忍不住柔声地询问他:“何内侍,没事吧?” 何内侍赶紧抱拳道:“启禀陛下,臣下无事!” “嗯。”柴宗训抬头看了看宫外,发现天色漆黑如墨,心头突然一动,问到: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何内侍微微一愣,赶紧叫进来一个小太监,问他现在的时辰。 那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回答到:“启禀陛下,现在是寅时末刻,马上就要到卯时了。” 古人将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在唐朝以前,寅时是指早上4点到6点,不过唐朝更改了时间刻度,唐后的寅时,一般是指早上3点到5点。 古人又将一个时辰分为8刻,也就是15分钟一刻,一般我们说的午时三刻,就是指11点45分,而寅时末刻,则是指5点45分到6点钟之间了。 柴宗训听闻已经是寅时末刻,赶紧从床上坐起来,询问到:“卯时就是朝会的时间了,大臣们可都已经到了紫宸殿?” 紫宸殿是周世宗柴荣用以举行朝会的地方,位于大庆殿偏北,平时柴荣就在大庆殿办公,每天早上卯时都会在紫宸殿跟百官举行朝会。 周世宗柴荣是个勤奋的人,雄才伟略,胸怀大志,可以说,如果他不是早逝的话,可能整个中原都会被他统一,而不会出现后来宋太宗赵匡义雍熙北伐那样的对辽战争的惨败。 柴宗训在刚才长时间的思考中,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个大概的计划,他希望通过这个计划,让自己脱离赵匡胤的掌控,同时保住自己母子的性命。 但这个计划,首先需要有朝中的一部分官员的支持。 他现在就想通过朝会,试探百官的心思,看看到底有哪些人还跟自己站在一起。 但他没想到,就在他问完那句话之后,何内侍的脸上却流露出尴尬之色。 “陛下,这个……”何内侍不知是还没回过神来,或者被柴宗训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这件事给吓到,结结巴巴地说到:“陛下的身体才刚刚恢复,朝会的事,就先别去管了吧?陛下现在还是应该先养好身体,这样才有更好的精力去处理国事啊!” “养好身体?”柴宗训不悦地看着他:“等朕养好身体,连这皇位都没了,还处理什么国事?” 说完他看到何内侍畏畏缩缩的模样,忍不住心生疑惑,问到:“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告诉朕,不然朕决不轻饶!” 何内侍浑身一颤,连忙爬起来再次跪伏于地,哀泣到:“启禀陛下,自从陛下中毒昏迷以来,娘娘衣不解带的日夜在皇上身边照顾,朝中百官……百官群龙无首,惶惶不可终日,这早朝……早已经有两日未成开启了!” “什么?” 柴宗训听到他的话,顿时觉得一股怒气从丹田冲了出来,直接到达头顶。 “荒谬!”他大声的怒喝到:“外有强敌,内有叛贼,此正是国家危亡之秋,那群官员竟然终日惶惶不安,连早朝都不上了,这成何体统?” “来人!”他蓦然而立,高声对宫外喊到:“敲响晨暮钟,召集百官上朝议事!” “晨……晨暮钟!”跪伏在地的何内侍豁然抬起头,惊骇欲绝的看向柴宗训。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五章 黄粱梦里付兴亡(五) 晨暮钟并不是一个正式的称呼。 事实上,自魏晋以来,各个朝代的皇宫大内都长期备着这样两口撞钟,一大一小。 小钟用于平时朝会、召集百官议事,或是遇到重大事件需要通知全城百姓时,就会撞响。 而大钟则用主要于春秋祭祀、礼仪大典,又或是宫中有重要人物崩逝,如皇帝、皇后等人,则会通过撞钟的次数向外界传递信息。 到了唐朝后期,小钟的作用中又增加了晨昏定时报时的功能,所以它开始被人称为晨暮钟。 晨暮钟并不能胡乱敲响,除了平日里固定的那几个时间点,否则钟声一旦响起,就会吸引全城百姓的注意,大家都会前往皇宫打探消息,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要事。 尤其是大钟,除了春秋祭祀、皇帝登基或是崩逝的大典,更是好多年都不会敲响,一旦敲响,要么意味着宫中有重要人物去世,要么就代表着亡国的征兆! 如今柴宗训让何内侍去敲响的,当然不会是大钟,但即使是这样,也足以令何内侍感到惶恐了。 因为现在赵匡胤率领叛军回朝的消息,早已经在大街小巷中流传得甚嚣尘上,汴梁城中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感到天仿佛快要塌了,惶惶不可终日,这时无论发生什么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但晨暮钟响起,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就很可能产生慌乱,而百姓一旦慌乱,就肯定会成群结队的朝城外逃亡,这样根本不需要赵匡胤的大军打回来,汴梁城在自乱阵脚的情况下就已经崩塌了! 所以何内侍不明白柴宗训为什么会颁布这样的命令,他还以为柴宗训终究是因为年幼无知,心里慌了神,所以想召集文武百官来为自己提供一份安全感。 他有心想要劝劝柴宗训,却在看到柴宗训冷冽的眼神后,不由自主的楞了一下。 “怎么了,何内侍,你在害怕?” 柴宗训也注意到了何内侍的异样,他双眼平静的投注到何内侍身上,声音很平稳,听不出喜怒哀乐,但何内侍却莫名的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皇上是对我不满意了? 何内侍心头一惊,浑身顿时轻轻地颤抖起来。 身为皇宫内臣,何内侍与朝中的文武百官大不相同不同,他的身家性命,全都牵挂在宫中的贵人身上。 后周若被赵匡胤覆灭,朝中的文武百官大不了换个皇帝,宣誓效忠照样可以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给谁做官不是官呢? 但身为“前朝”皇帝的近臣,宫中的宦官却没有这样的权利,有谁人敢把他这样的宦官,继续留在身边,朝夕相伴呢? 所以历来但凡有皇朝被覆灭,宫中的太监宫女都是被清洗最严格的,就算没有全部诛杀,也一定会被赶出宫禁,从此流落街头,无依无靠。 这也是为什么往往皇宫被攻破,宫里的太监宫女要么四散逃命,要么陪着皇帝一起自焚殉国的原因,因为他们很清楚,就算留下来也不会有任何好结果。 何内侍也是如此,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牢牢和宫里的两位贵人联系在了一起,柴宗训和小符氏生,则他也还有一线生机,柴宗训和小符氏若是死了,那他也必死无疑。 所以他对柴宗训和小符氏是绝对的忠诚。 如今柴宗训的话虽然听起来很是荒谬,但何内侍咬了咬牙根,还是决定光棍的应承下来。 “没有!”他抬起头,看着柴宗训的眼睛坚定地说到:“臣下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那你就赶快去敲钟,将文武百官都召来宫中,朕不想再等了,今日一定要解决赵匡胤的事情!”柴宗训淡淡的说到。 何内侍心中一颤,却不敢多问,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躬身后退。 片刻之后,宫中的晨暮钟轰然作响,整个汴梁城寂静的夜空都被这嘹亮的声音给惊醒。 —————————————— 宰相范质府中。 年近五旬的范质才刚刚睡下。 身为后周宰辅,范质的人生应该算得上是年少有为,春风得意,简直堪称人生大赢家。 范质自幼好学,博学多闻,年仅23岁就登进士第,官至户部侍郎,此后一路平步青云,在周太祖郭威、周世宗柴荣等人的提拔下,他一路升迁至兵部侍郎、枢密副使,周世宗柴荣病逝前,又将他提拔为宰相,成为托孤的第一重臣,这时候范质才年仅49岁。 历史上能够官至宰辅,并成为托孤重臣的,要么是德高望重,要么是资历显赫,范质年仅中旬就已经能达到这一成就,可见他的能力和受到朝廷的重视。 但最近几天,范质的日子却并不怎么好过。 一切都源于他轻信了前线的军报,和中书侍郎王溥一起,草率地做出决定,将朝廷的军权全权交给殿前督检点赵匡胤。 范质本以为赵匡胤跟他同殿为臣多年,对周世宗柴荣忠心耿耿,又同为托孤重臣中的一员,理应值得信赖。 谁料到赵匡胤狼子野心,得到兵权后,率军离开京城仅仅不过六十里,就已经迫不及待的露出他的真面目,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如此一来,朝中众多文武大臣几乎都将赵匡胤叛乱的责任加诸于他这个宰辅的身上。 范质因此郁郁难安,整晚整晚的失眠,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文武百官斥责的身影,以及才刚刚去世的周世宗柴荣失望的面容。 他自觉无颜面对年幼的周恭帝柴宗训,所以这几日传来柴宗训中毒昏迷的消息,他都不敢进宫去探望,生怕人家说他别有异心,和赵匡胤一样想做个谋朝篡位的逆臣。 今日也是如此,范质吃完饭之后虽然早早就上床休息,但是在床上辗转反复良久,他也是在天色都已经快要接近黎明时才昏昏沉沉的睡下。 可是刚睡没多一会儿,范质朦胧中就听到了一阵钟响的声音。 他豁然睁开眼,竖起耳朵,想知道这钟声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但很快,接连不断响起的钟声就让他的脑子轰一下炸开,然后整个人都惊得坐了起来。 “来人,快来人啊!”范质一边胡乱的穿着衣服,一边惊慌失措地开口大喊。 管家范明很快就推门而入。 “怎么回事,怎么在敲钟了,是不是皇上驾崩了?皇上啊……”范质刚一开口,就觉得鼻头酸楚,忍不住差点儿哭了起来。 管家范明连忙上前按住他:“家主,家主别慌,不是皇上驾崩了,响的是小钟,小钟!” “哦?”范质的动作这才停了下来,同时慌乱的心情稍微得到平复。 “是小钟?”他不太确信地问到:“你确定?宫中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个时候敲钟?” “小人也不知道。”管家范明恭恭敬敬地回答到:“可能是公众有事,召集百官入朝商议。” 管家范明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人,但跟随范质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听到宫中钟声敲响,并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惊慌失措,而是能冷静的分析敲钟的原因,不得不说,这些年他跟着范质,到也学了不少东西。 范质其实本身也没有那么无能,他只是最近心情抑郁,急火攻心,所以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敲钟的时候一下子乱了分寸。 等听完管家的分析,他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当下就已经恢复了宰相的气度,对范明吩咐到:“那就赶快备马,本官马上入宫面圣。” “是!”范明行了个礼,转身快步离开房间。 当范质牵着一匹温顺的驽马走出宰相府时,才发现整个汴梁城都似乎从梦中被惊醒了,原本漆黑一片的城市,到处都亮起了星火点点,不断有游弋的灯光朝皇城靠近,零零散散,却最终在御街上汇聚成一股溪流,浩浩荡荡的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进。 范质知道,那是跟他一样被从梦中惊醒的百官,正在朝中宫中汇聚。 范质不敢怠慢,连忙跨上驽马,带着一个跑腿的仆人加入了这股洪流。 —————————————————— 坤宁宫中。 疲惫多日的宣慈皇后小符氏也才睡下不久,她这几日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在沉睡中连梦都没做,只感觉眼睛才刚刚闭上,就有人仿佛在梦中拼命地推搡自己。 小符氏困倦的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宫女面色惶恐地在摇晃她的手臂,一见她睁眼,立刻慌慌张张的禀报到:“不好了太后,宫中有人敲响了晨暮钟!” “什么?”小符氏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却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忍不住身子一软,差点儿倒回床上。 好在她勉强单臂托住自己的身子,稍微平复了一下,凝神细听,这才发现宫里果然隐隐传来敲钟的声音。 “大胆!”小符氏顿时火冒三丈的喝问到:“是谁那么大胆,竟然敢在宫中胡乱敲钟,这是要造反吗?” 小宫女吓得微微缩了回去,隔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到:“启禀太后,敲响的是小钟……” “小钟?”小符氏微微一愣,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皇上,皇上呢?”她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也顾不上还赤着脚,大声对守在门口的內侍喊到:“快去看看,到底是谁在敲钟,是不是皇上?” “是!”门外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片刻之后,急促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没一会儿,那脚步声又再度响起,回到坤宁宫外,对着小符氏高声应答到:“启禀太后,是皇上让人敲响了晨暮钟,召集百官上朝议事!” “什么?”小符氏浑身微微一颤,差点儿没能站稳栽倒在地上。 幸好身后的小宫女及时迎了上来,搀扶住她。 “胡闹!”她闭着眼睛,面带憔悴的低声斥责到:“这个时候,怎么能胡乱敲钟,这不是闹得人心惶惶,让京城更加混乱吗?” 说完她猛地张开眼睛,推开了身后搀扶的小宫女,挺直身子,用力的对周围喊到: “快给哀家更衣,哀家要去见皇上,快,马上!” 门外立刻有好几名宫女涌了进来,迅速帮她梳妆换洗,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已经重新恢复了母仪天下的装扮和风范。 带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宫人,小符氏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福宁宫。 但在福宁宫中,她却没有见到周恭帝柴宗训,因为这时候柴宗训早已赶去紫宸殿上朝了。 小符氏无奈,只得又带着人马迅速杀向紫宸殿,总算是在宫门打开之前见到了自己的儿子柴宗训。 但柴宗训此时已经换好了龙袍,正一本正经的带着何内侍等人,守候在紫宸殿的大门之外。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六章 黄粱梦里付兴亡(六) “母后?”看到小符氏急匆匆地带人走了过来,柴宗训急忙迎上去。 “母后怎么不在宫中休息,您已经好几日未曾合眼了。”他关心地问到。 小符氏心里有气,语气稍显冷淡地说到:“我怎么睡得着,这才刚闭眼,皇上就叫人敲响了晨暮钟,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柴宗训淡淡一笑,对小符氏流露出来的不满似乎一点儿都不介意,很坦然的回答到: “是这样,孩儿听说朝中的百官已经两日未曾来朝会了,如今外有叛军虎视眈眈,内又有众多大臣摇摆不定,孩儿认为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需要把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安定人心,所以专门命人敲响了晨暮钟,召集百官前来议事。” 说完他见小符氏面色憔悴,双眼略带水肿,很自然地走上前去扶住她,代替了小符氏原本身旁的那个宫女。 小符氏听到他的话,倒是微微一愣,随即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 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个淡定自若、侃侃而谈的小皇帝,真的是自己儿子? 要知道,柴宗训毕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以前不管别人怎么夸他聪慧也好,说他少年老成也好,那大抵都是一些臣子对于君主的吹捧,就像隔壁邻居看到对面家的孩子,忍不住也要夸赞一句,这个孩子真漂亮,这个孩子真聪明,这只是一种礼节上的客套,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没把这些话当真。 就连小符氏自己,印象中也一直认为柴宗训只是个比较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的小孩儿。 可如今见他在自己面前挥洒自如,侃侃而谈,那份从容,那种清晰地思维和逻辑,令小符氏甚至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那个雄才伟略、挥斥方遒的皇帝丈夫! 小符氏心头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既高兴又有些担心,她不知道柴宗训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突然间好像和他产生了一种淡淡的距离感? 哪怕他现在正亲热的搀扶着自己的胳膊! 良久之后,小符氏才淡淡的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问柴宗训到:“那我儿召集百官议事,是想跟他们商量些什么?” 柴宗训迟疑了一下,反问到:“母后相信我吗?” “嗯?” “孩儿问,母后信得过孩儿吗?” 小符氏温柔的抚摸着柴宗训的头说到:“傻孩子,你是母后的儿子,虽然你不是母后亲生,但母后素来把你当亲儿子还要亲,母后若是连你都不信,还有谁能信得过?” 柴宗训感动的点点头,道:“既然母后信得过孩儿,那这件事,我们等会儿到朝会的时候再说,可好?” 小符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眼中满是坚定,终究是妥协地点了点头,默默将他搂进了自己怀中。 ———————————————————————— 宫外。 数百名官员已经在皇城下静静地站立,但是根据宫中规矩,要等小钟敲响之后,宫门才会打开,百官按秩序依次进入,所以此时大家都还没有急着朝宫门处涌去,而是各自站在自己平时熟悉的位置上,跟三五要好的官员一起议论纷纷。 他们口中议论的主题,当然是今日晨暮钟突然不按时间被敲响的事情。 宰相范质也在人群中发现了中书侍郎王溥。 中书侍郎是汉朝时设立的官职。汉朝设立中书省,作为全国最高的中央执政机关,设中书令一人,就是我们日常所说的宰相,中书侍郎一人,协助中书令管理朝中日常政务,地位相当于副宰相。 所以如今的王溥,就相当于后周的副宰相,而出任中书令的范质,自然就是宰相了。 这两人都是周世宗柴荣特意留给柴宗训的托孤重臣,因此二人关系一向交好,在朝中也是互通声气,互为倚仗。 见到王溥,范质立刻走了上去,小声的朝对方问到:“齐物可知宫中为何敲钟?” 齐物是王溥的字,事实上,王溥比范质还要年轻11岁,他今年才刚满37岁,就已经成为朝中的副宰相,由此可见此人并非池中之物,官运也是一路亨通。 王溥虽然年纪比范质小了一轮,但见到范质,倒也并不拘谨,轻皱眉头摇手道:“我也不知,只是刚刚打听了一下,听说皇上好像是醒了。” “哦,皇上醒了?”范质大喜到:“幸甚至哉,真是天佑我大周啊!” 王溥凄然一笑,脸上有一抹说不出的苦色。 范质笑了几声,见他面色难看,倒也懂了他的心事,当即同样收敛起笑容,苦恼地说到:“只是如今逆贼赵匡胤率大军兵临城下,也不知道皇上在这时候醒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唉……” 他这一生叹息了,包含了多少对小皇帝的怜悯,又包含了多少对时局糜烂的无奈,全都深深地传递给了王溥。 王溥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安慰他到:“逆贼大军虽然已经兵临柳园口,但至今未朝京城方向移动,由此可见赵匡胤此时亦在犹豫之中。我深知赵匡胤此人,他虽然胸怀大志,但却颇多妇人之仁,我猜他肯定是想夺取先帝的皇位,又不想给自己留下千秋骂名,所以不敢兴兵直接攻打京城,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哦?”范质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眼睛亮了起来,左右谨慎的瞥了一眼,连忙拉着他来到角落里,问到:“齐物可有什么方法逆转乾坤,说服逆贼反正?” 王溥晒然一笑,望着范质那张充满期盼的脸微微有些失望。 身为一国宰辅,范质的人生实在太过顺利,以至于他的行为处事,实在是有些天真了。 赵匡胤如今大权在握,挥军十万囤积在京城门户,他不是不想做皇帝,而是既想做皇帝,又想立牌坊,想给自己树立一个仁君的名声。 这样的情况下,指望他能幡然醒悟,自动反正,这怎么可能? 王溥敢肯定,如果赵匡胤在无望和平接过后周皇位的情况下,他绝不会吝啬血洗京城,用刀刃和利剑来建立他的赵氏王朝。 范质却在此时还抱有幻想,都不知道他这个宰辅,到底是怎么当的? 只是失望归失望,同朝为臣,又同为先帝周世宗柴荣的托孤重臣,王溥却觉得自己此时还是和范质站在一起的,应该想办法尽量解决眼前的困境。 其中首先要做的,就是见到刚刚清醒的皇帝,从他口中探知皇室的真正想法。 无论是战是降,这时候都必须要有个说法了,否则赵匡胤要是等到不耐烦,只怕京城里数十万百姓,就将迎来一场惨绝人寰的腥风血雨。 带着深深地忧虑,王溥正想劝范质务实一点儿,不要在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就在这时候,城头上终于传来了众人期盼已久的钟声。 那些原本还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官员,听到这阵钟声,顿时纷纷整肃衣冠,按秩序各自站好队伍,沉默的肃立在宫门之前。 王溥来不及说话,赶紧拉着范质走到距离宫门最近的地方,他们两人身为正副宰相,当然要走在百官的前头,作为百官的表率。 厚重的红木包钉宫门在嘎嘎的响声中缓缓打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卫站到了宫门两侧,用冷漠的目光打量着排成两行的文武百官。 看到这些禁卫眼中冷漠的光芒,范质和王溥二人均忍不住心中一寒。 这二人身为百官之首,平时别说是宫中的禁卫,就连先帝见到他们,也要以礼相待。 可这些禁卫此时看二人的目光,却跟看死人没什么区别。 这说明什么? 说明就连宫中的禁卫,只怕也已经落入了赵匡胤的掌控之中,柴氏……已经大事去矣! 范质和王溥二人心情沉重,迈着艰涩的步伐走进了紫宸殿的大门。 刚一进门,二人就看到了令人欣慰的一幕,只见前两日因为被宫中小太监投毒而昏迷不醒的幼帝柴宗训,正面色安详的坐在龙椅之上,他身旁端坐的另一人则是宣慈皇后小符氏,当然,如今已然是宣慈太后了。 见皇帝和太后都还暂时安然无恙,范质二人心情一松,连忙率领百官山呼海啸的行礼到: “拜见陛下,拜见太后娘娘!” 因为周恭帝柴宗训才年仅六岁,所以按照规矩,此时宣慈太后小符氏是协助辅政,百官对于她坐在龙椅上,倒也没有任何异议。 小符氏见文武百官很快都已经按位置站好,于是开口宣示到:“今日召众爱卿上朝,是有一件有关国朝安危的大事,想要与众爱卿商议。” 百官一听这话,顿时心里纷纷一凛,暗道:来了! 这种时候,除了赵匡胤的十万大军,还有什么事能关系到国朝安危? 宰相范质首先抬起头来,问到:“太后,可是与城外的逆贼赵匡胤有关?” 小符氏神色一黯,正想答话,没想到旁边突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不错,正是关于殿前督检点赵匡胤和他率领的十万禁军的事!” 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说话的竟是年仅六岁的幼帝柴宗训。 要知道,柴宗训因为年幼,以前在上朝的时候一直被要求只听不说,大家都把他当成未来的皇帝培育,但却并不想听一个垂髫幼子在国家大事上胡言乱语。 如今见他居然抢过太后小符氏的话头,一部分官员立刻发出了低低的惊叹。 可平日里对小皇帝的管理一向都很严格的小符氏,这次却出人意料的并没有出声打断小皇帝的意思。 范质看了一眼小符氏,又看了一眼幼帝柴宗训,眉头不知不觉深深地皱了起来。 “赵匡胤的大军已经距离京城不到半日行程,如今众爱卿可有什么建议?” 见小符氏和百官都没人说话,柴宗训又接着自顾自的开口问到。 朝堂上下依旧是一片沉默。 还能有什么建议?如今不止是赵匡胤的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城中还有反贼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已经拿下禁军,占领北城门,直等到赵匡胤率兵回朝,马上进行改朝换代,此时整个京城,都已经落入叛军的掌控之中,这些没有兵权的文弱书生,还能做些什么? 所以百官自然不敢答话,就连范质和王溥,也觉得束手无策,所以根本无法回答幼帝的问题。 没想到柴宗训却在这个时候意外的笑了起来。 “众爱卿都不肯说话,如此说来,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做赵氏的忠臣了?” 他那张稚嫩的脸上带着仿佛人畜无害般的笑容,但这句话一出口,却让紫宸殿内所有官员都身不由己的抖了一抖。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七章 黄粱梦里付兴亡(七) 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听到柴宗训的话,朝中文武百官都露出吃了屎一样的表情。 诚然,因为赵匡胤屯兵城外,如今的汴梁城内人心惶惶,别说是百姓,就连朝中的大臣,也一个个深感朝不保夕,有一种泰山崩于眼前的感觉。 所以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在这时候倒向赵匡胤,他们虽然还没有做出逼迫皇帝退位的事情,但随着赵匡胤的大军在城外越逼越近,叛军给的压力越来越大,相信距离走到这一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了。 可这种是一旦被说出来,还是被他们即将推翻的对象——皇帝给说出来,仍然难免会令人感到一阵心惊胆颤,甚至还令他们有一种心事被人看穿,无处可以躲藏的羞怒感。 所以百官一个个浑身发抖,默默地低下头去,不想接柴宗训的话,却也对这个年少的皇帝生出了怨怼之心。 当然,并不是所有朝臣都抱着这样的念头。 诸如范质、王溥等一些官员,除了感到难堪之外,更多的则是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 毕竟他们还没有真的下定决心投靠赵匡胤! 有人说,五代十国是一个仁义尽失、纲常不存、道德沦丧的时代。 这句话没有错。 因为在这段时期,朝代更迭纷乱频起,篡权夺位时有发生,五代的君主,十国的主君,可以说没有几个是通过正常的渠道得到皇权,同样也没有几个能获得善终。 武人在这个时代成为社会的主角,他们拥兵自重,随时可能揭竿而起,掀起一场祸国殃民的大乱,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这些武人粗鄙无礼,只信奉武力,对百姓视若猪狗,对君主毫无道义,对文人也没有任何敬畏之心。他们自持掌握兵权,肆意掠夺,尽情屠杀,不但对百姓予取予求,对待文人也如同奴隶一般,用时骂骂咧咧,不用时更是随意杀戮,令人感到备受屈辱。 所以到了后来,当赵匡胤建立大宋,重新实施重文抑武的治国之策,文人们才会爆发出那么大的反扑之力,将武官死死地压在身下,即使亡国灭种也绝不再给武人重新翻身做主人的机会。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只是回到当前的话题,诸如范质、王溥等大臣,他们虽然同样感到大势已去,但他们却不像那些不敬法度的武人,他们自觉自己还是一名文人,所以应当秉承大义,讲究尽忠持节。 好女尚且不配二夫,忠诚岂能再事二主? 因此范质等人其实早已打定主意,为后周柴氏尽忠,直到事不可为,也要尽力保住柴氏宗族的性命,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他们就干脆随柴氏一起走了,也算是报答了先帝的知遇之恩。 谁知道他们还没获得尽忠的机会,柴宗训却已经抢先说出那样的话,简直把他们所有人都钉在了耻辱柱上。 这句话若是传扬出去,外面的人会怎样说? 当然是说他们这些臣子,背主求荣,忘恩负义,一个个狼心狗肺,不堪为人。 这样的话,岂不是逼着他们要用一死来自证清白吗? 所以范质也在发抖,只是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发抖,是因为愤怒,因为感受到了羞辱。 他决定站出来,用最激烈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气节! 范质向前走了一步,狠狠地握紧拳头,可他刚想说话,冷不丁旁边却已经响起了另一个清亮的声音。 “皇上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却发现站出来的不是中书侍郎王溥是谁? 只见王溥抢在范质之前走了出来,直接来到大殿的中央,对着柴宗训行了一礼,然后大义凛然地说到: “皇上此言可谓诛心之论,赵匡胤大军尚未进城,我等如今还是后周的臣子,皇上为何要说我等已经准备好了要做赵氏的臣子?如今赵匡胤大军兵临城下,城中又有叛军作为内应,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皇上现在应该做的事,是团结百官,共图良策,而不是肆意揣度,说出这些让百官心寒的话,将本已惶惶不安的人心,更加推往绝境!皇上,您应该为刚才的话向百官道歉!” 王溥话音未落,整个大殿中已经响起一片哗然之声。 他竟然要求皇帝道歉? 这……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虽说当今的皇帝是个孩童,而且看样子很快就要成为亡国之君,可王溥这番咄咄逼人的态度,依然令人感到诧异。 要知道,皇帝可是天子,是代表上天的意志,无论他的年纪多大,他的威严却不可亵渎,否则就是对上天不敬,乱了纲常伦理。 朝中的百官大多都是文人,文人对纲常伦理也更加重视,认为这就是治国的法度,是不可触碰、也不能损毁的底线。 王溥这话说的有点儿过重了…… 然而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原本以为听完王溥的话之后会勃然大怒的柴宗训,却突然笑了。 没错,他盯着王溥看了很久,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会发火的时候,他却突然裂开嘴笑了。 笑得很纯真,很洒意! “好!”只见柴宗训轻轻鼓了鼓掌,突然从龙椅上站起来,然后带着微笑对百官说到:“王侍郎说的不错,刚才的话,是朕太孟浪了……” 百官愕然,皆用惊愕的眼神望向他。 是因为这个皇帝太年幼,所以被王溥的气势给吓到了吗? 但他们看着柴宗训脸上的笑容,总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果然,柴宗训在一番似是而非的道歉之后,却继续接着说到: “不过刚才那句话,其实只是跟大家开个玩笑,因为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紧张,赵匡胤率领大军就驻扎在城外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旦夕可至,城中又有叛军趁机作乱,占领了北城门,我们所有人,都有可能下一刻就成为阶下之囚……” 顿了顿,他又说到:“只是朕虽然年幼,却也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事分有可为,不可为,想强行将不可为化为有可为者,皆贪痴愚妄而已,所以朕今日召集大家来宫内议事,其实是想向大家宣布一个消息……”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一下,仔细地观察着百官的反应。 果然,百官一听他这话,顿时纷纷流露出不同的表情,恍然大悟者有之,皱眉思索者有之,长舒一口气者有之,面露痛苦之色者也有之。 看来百官都很聪明,从他说话时的口气,其实已经猜到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而柴宗训想要的,正是百官在听到这些话之时最真实的态度。 因为他接下来的计划,还需要这些朝廷的官员中,有忠于柴氏、愿意跟他一起赴汤蹈火的人共同执行。 他的目光落到宰相范质脸上,范质的表现很是令他满意。 只见他先是疑惑,然后似乎猜到了什么,脸色一片颓然,随即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似乎认为这样也不错,或许是当今这种形势下最好的一个选择。 只是他灰败的脸色,依然揭露了他内心的失望和不忿。 失望好啊,越是失望,就说明他对柴氏越是忠诚,这样的臣子,才是柴宗训接下来要争取的对象。 第二个被柴宗训重点观察的目标,是中书侍郎王溥。 虽然王溥刚刚在朝堂上慨然出列,要求他向百官道歉,但柴宗训并不认为这是悖逆。 王溥本来就是一个刚强之人,当年河东节度使李守贞叛乱,赵思绾和王景崇也分别占据京兆、凤翔,朝中大臣都以为叛军势大,朝廷已山穷水尽,于是纷纷写信与李守贞等人联络,结果周太祖郭威率军很快平定了叛乱,有命令王溥出任从事,将这些大臣与叛军联络的文书统统搜了出来,想惩罚他们。 但王溥向周太祖郭威进言:“鬼魅这些东西,趁夜黑而出,一但日月光明,就会自动消灭,请将这些东西烧掉,以安君主旁边的反贼之心。” 周太祖于是照办,将所有大臣与叛军联络的文书烧掉,于是朝中本来惶恐不安的人心,一下子就变得安定无比,后周原本岌岌可危的局势也瞬间安定下来。 王溥连周太祖郭威的意志都可以反驳,由此可见他是一个谏臣,并不是那种人云亦云、只会溜须拍马的阿谀之辈。 柴宗训很想知道,这位中书侍郎在听懂了他的意思之后,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 结果令他微微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王溥在听到他那番话之后,一开始也跟范质一样,有些稍微不解,但他比范质反应还快,迅速猜到了柴宗训未尽之意,于是他的瞳孔猛地缩了起来,眼中流露出思索的意味。 柴宗训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他至少没有马上展现出兴高采烈的表情,这就证明他目前至少是忠于柴氏,还没有向赵匡胤靠拢的意思。 这就够了。 相比于两位以前被柴宗训认为“无用”的正副宰辅,其他文武官员的表情,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他们其中大多数在猜到柴宗训的意思后,竟然都表露出欢喜之色。 因为他们觉得,柴宗训的意思很可能是准备向赵匡胤妥协,以皇位换取自身的性命。 这是好事啊! 既可以保住柴氏的性命,让他们这些官员全了“尽忠”的节气,又可以讨好赵匡胤,不至于造成流血冲突。 这个皇帝……够意思! 此时根本没人想到柴宗训只是个六岁的孩童,他自己怎么可能独自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大家只觉得困扰了多日的难题突然间在皇帝松口后,得到了解决,这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大结局! 接下来,只要恭迎赵匡胤回朝,然后顺利做好禅位的事宜,就可以平稳过度到新朝,然后大家不过是换了个顶头上司,舞照跳,马照跑了! 好人,柴氏真是好人啊! 文武百官只觉得欢欣鼓舞,仿佛都已经开始设想未来,等到赵匡胤大军进城之后,他们该怎么把这位新主子侍奉舒服,从而在新朝中更进一步了。 柴宗训不动声色地将朝中百官的表情全都收录进眼中,然后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欢喜的忍不住要蹦起来的时候,他终于说出了那具令所有人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的话。 “朕决定,将皇位禅让于殿前督检点赵匡胤,只求他能好好对待我大周的百姓,勿令生灵涂炭,血染京畿!” “轰~”一股若有似无的欢呼声,仿佛在沉默的百官口中悄然迸发……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八章 黄粱梦里付兴亡(八) “陛下!” 柴宗训说完那番话,百官皆是感觉心头一轻,就像从地狱中捡回一条命一样,忍不住暗自欢欣鼓舞。 但唯有一人,却老泪涕横,当即就跪倒在了金銮殿上。 这人正是刚才准备走出朝班的范质。 范质虽然早已经猜到柴宗训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但是当他真的听到这句话是,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一股巨大的悲伤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人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范质身为一个标准的文人,此时就有这样的想法。 范质从后唐长兴四年起入朝,曾先后跟随后晋少帝石重贵、后汉两代皇帝刘知远、刘承祐,后周两位皇帝郭威、柴荣,可以说是历经三朝五帝,资深望重,年高德勋。 但是在诸多皇帝中,他最信服的,还是周太祖郭威与周世宗柴荣。 他是看着周太祖郭威与周世宗柴荣,怎样由两名武将历经为国奋战、遭受君主猜忌、全家被害、愤然举兵起义,一步步走过来的,也正是在这两位皇帝当政的时期,他才逐渐开始受到重视,并成为百官之首。 在范质心目中,后周与柴氏已经是他最后必须效忠的主君,他把自己的一生,都和这个朝廷捆绑在了一起。 原本他以为周世宗柴荣雄才伟略、英明神武,在他的带领下,后周一定会统一天下,结束这纷争不休的乱世。 但谁能料到,周世宗柴荣年纪轻轻,正是大展宏图之际,却遗憾的因病去世? 本来后周正蒸蒸日上的国势,就因为柴荣的病逝,瞬间感觉被腰斩,年幼的皇帝继位之后,更是连皇位都快要保不住了! 范质觉得这一切的祸患,都是因为自己没能做好,没能完成周世宗柴荣的嘱托,令逆臣谋反,令少主受辱。 他跪在大殿之上,嚎啕大哭,当即把紫宸殿中一众文武百官包括皇帝和太后都给吓了一跳。 “范先生,你……你这是干什么?”年幼的柴宗训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他。 范质在后周朝中不仅担任中书令,还曾被周世宗柴荣封为太子太傅,负责教导小皇帝的学问,所以他还有另一层身份,就是“帝师”,这也是为什么柴宗训称他为“先生”的缘故。 和柴宗训一样感到惊异的,还有本就站在大殿中央的王溥。 王溥倒是能猜到范质为何失声痛苦,但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哭的这么伤心。 “这才是忠臣呐!”就连性格刚强的王溥也忍不住为范质的表现暗自感慨。 他们两人因为当初惊慌失措、大意的把禁军的兵权交给赵匡胤的事,最近这段时间没少惹来非议。 很多人都说他们两人枉为宰辅,遇事慌乱,不辨真伪,敌我不分,以至于将大好的局势断送,所以这段时间,王溥与范质承受的压力都相当大。 可他们俩虽然能力不足,但却自认为忠心不二,从气节上展现了身为一个臣子的赤胆忠心。 范质的表现,就是这种忠心最好的表现,也是令王溥感到十分欣慰、无愧于朝廷的底气所在。 因此王溥也很快跪倒在地,对柴宗训朗声说到: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陛下,如今反贼赵匡胤大权在握,兵临京畿,这一切的恶果,都是因为臣下与范公二人遇事慌乱、识人不明,臣下请求陛下,将臣等二人治罪!” 旁边的范质听他这么说,顿时就哭的更响亮了,不仅哭,还拼命磕头道: “臣又负先帝所托,令陛下受辱,令国朝蒙羞,臣自请枭首于北城门,臣就算死,也要怒视逆贼赵匡胤,看他将先帝留下的大好河山,败坏成什么样子!” 两人一搭一和,不知不觉间却把柴宗训给难住了。 说实话,柴宗训一开始却是觉得这两个正副宰相有罪,而且罪大恶极。 要不是两人被契丹人入侵的消息吓破了胆,草率的将京城十万禁军交给赵匡胤,赵匡胤拿来的兵力陈桥兵变,哪儿来的黄袍加身? 五代十国众多皇帝都是由武将反叛而来,可以说是前车之鉴,血案累累。 但两人却偏偏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 要说后周皇朝就是毁在这两个人手里,那也不算错! 但偏偏两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却又表现得忠心耿耿,一片丹心。 这就是传说中的猪队友啊! 他一时间扶了扶自己的额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你说惩罚吧,现在文武百官摆明了都已经倒戈相向,他们俩可能是整个大周朝最后的忠臣了,杀了这样的忠臣,外人只会笑自己傻,难道还会为自己歌功颂德? 你说要是不杀吧,这两人愚蠢之极,活生生葬送了朝廷的大势和柴氏的前程,简直是可恶之极,郁愤之极。 不杀都感觉对不起自己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命运! 柴宗训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了许久,一会儿是杀气腾腾,一会儿又是万般无奈,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跪在地上的两人腿脚都已经酸麻了,他才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挥挥手道:“你们俩能在这个时候,依然忠于朝廷、终于我母子二人,令朕十分感动,朕也不愿把逆贼反叛的事,怪罪到你们俩头上,怪只怪……我们母子俩福薄吧。” “而且如今赵匡胤挟大军前来,天下大势已经无可更改,朕也不愿意为了无谓的抵抗,导致百姓受苦,生灵涂炭,所以朕意已决,禅位的是,必须尽快执行……”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小符氏,发现小符氏面带苦色,眼中望着他似隐隐有泪光闪现,他连忙报以一个安慰的笑容,然后再回头对殿上的文武百官说到: “开城投降的事,还需各位爱卿多加操持,朕刚刚从病中恢复过来,甚感劳累,今日的朝会,就到此为止吧!” 说完他一甩衣袖,竟转身朝着大殿后方走去。 “陛下……”小符氏似觉有所不妥,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柴宗训猛然住脚,像是反应过来,想起了什么,带着淡淡的微笑说到: “哦对了,范先生、王侍郎,朕还有一些事,想与你们商量一下,二位请随朕到垂拱殿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这次是真走了。 大殿中的文武百官这下子都惊呆了,暗道这个小皇帝还真是心急,居然不等百官退朝,自己就先走了。 难道是因为即将失去皇位,所以发小孩子脾气,想给百官一个难堪? 一些人心中不忿,却又转念一想,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小娃娃,而且连皇位都即将拱手送人,接下来,坐在那张龙椅上的就不是你了,我等效忠的对象,也就不再是你了,暂时忍你一时之气又如何? 这么一想,百官的心里又快活起来,一时间所有人的心思,都飞到了即将到来的新任皇帝赵匡胤身上。 此时谁若能先出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等在城外的赵匡胤,谁就立下了不世之功,成为最有前途的从龙之臣啊! 所以柴宗训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后殿门口,文武百官中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提起官袍,一溜小跑朝着紫宸殿外跑去。 其他官员一件这副情景,哪还不知道跑出去的人想干什么?于是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放弃了维持形象,一个个提溜着落地的官袍,跑的比兔子还快。 只有范王二人,还留在大殿中,看着急急如丧家之犬一般跑出去的文武百官,忍不住痛惜的摇了摇头。 ———————————————————————— 垂拱殿位于紫宸殿西南方,不过数百米的距离,这里是皇帝平时用于听政的地方,“垂拱之治”的出处,就是这里。 当初周世宗柴荣还在世时,经常在垂拱殿办公,顺便听取中书令范质、侍郎王溥等人的汇报,所以这个地方非常热闹,有时范质等人甚至会奏对到深夜,然后被世宗柴荣留宿宫中。 不过自柴荣去世之后,因为新帝年幼,太后小符氏暂代朝政,而小符氏又是女儿身,不方便在垂拱殿与文官听政,所以重要的政务都被搬到后宫坤宁宫中去办理了,垂拱殿也因此很快冷清下来。 如今小皇帝柴宗训要求重开垂拱殿,值守的太监好一番临时收拾,才将这个地方整理出来。 当范质、王溥二人赶到的时候,发现小皇帝柴宗训已经坐到龙案后面,正在面无表情的浏览着各地送上来的奏章。 二人对视一眼,君觉得小皇帝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了,可是具体什么地方不同,他们又说不出来。 好像是凭空多了一份威严,令他们在见到他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忽略了他还是一个六岁的孩童,反而将他当成了可以平等交谈的对象。 当然,完全的平等交谈也不可能,毕竟双方身份地位完全不同,一方是君,一方是臣。 只是看到小皇帝如此认真严肃地观看着一分奏章,两人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若皇帝不是如此年幼,而是稍微年长一些,能独自处理朝政,能令朝中文武百官和禁军多一份信心,那该多好啊。 如此一来,赵匡胤还敢拥兵自立,发动兵变吗? 两人心情沉重,双双走到龙案前面,朝柴宗训行了个礼,道: “臣下参见陛下!” 柴宗训微微抬起头,双眼中流露出一丝范、王二人从未见过的光芒。 “范先生,王侍郎……朕,可以相信你们吗?” 对视良久,直到范、王二人不堪压力,双双将视线挪开躲避他眼中的那抹光芒,柴宗训才突然开口问到。 “陛下……”范、王二人面色古怪,望着柴宗训严肃的脸庞,突然感觉周身一阵压力袭来。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九章 黄粱梦里付兴亡(九) 一般情况下,老板如果问你值不值得信赖,那多半是要有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 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范质和王溥二人作为官场的老油条,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二人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并且纷纷揣测,小皇帝想让他们做什么? 难道是还没死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 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是指小皇帝对皇位其实还并没有打算放弃,他先前在紫宸殿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麻痹外人而已。 他真正的想法,可能是要做最后一搏,将赵匡胤拉下马来。 那么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毫无疑问,他只剩一条路:那就是诈降,在赵匡胤入城接受禅位的时候,集合所有忠于皇室的武装力量,进行致命一击! 范质、王溥二人虽然能力有限,但这些基本的套路,还是能猜到一二的。 他们也对小皇帝的表现表示认可。 但问题是,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赵匡胤是武将出身,本身的武艺如何暂且不论,他现在干的事,可是造反。 造反之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防备之心? 他难道真的会大摇大摆走进城里,然后任由小皇帝组织的武装力量对他进行致命的一击? 这想想都不可能,赵匡胤就算真的进城,也必然会是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并且一定会携带大量的军队保护。 如今整个皇宫中,可能就连守卫坤宁宫的禁军,都已经倒向赵匡胤、石守信等人,小皇帝哪儿还能找到人来行险一搏? 两位宰辅在心里迅速做出一番计较,然后相视一眼苦涩的摇了摇头。 没机会了呀…… 但柴宗训没有给他们继续用眼神交流下去的机会。 他见两人脸色阴晴不定,私底下眉来眼去,却一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顿时感到有些不悦。 “怎么,两位爱卿也打算背弃朕了吗?”他提高音量问到。 范王二人立刻浑身一震,连忙跪伏在地道:“臣等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柴宗训这才脸色稍微变得好看一点,瞪着二人说到:“朕早就知道两位爱卿都是忠贞不二之人,既然如此,那朕就可以放心把后面的计划告诉两位爱卿了……” 果然有猫腻! 范、王二人心头一凛,嘴角再次浮现出一抹苦笑。 看来他们猜得不错,小皇帝确实不死心! 但此时整个京城内外,都已经在赵匡胤大军的掌控之下,可以说,京城数十万百姓包括所有官员和皇帝,都已经被捏在了赵匡胤手心之中。 赵匡胤之所以还没有挥军进入城池,无非就是还顾忌着自己的名声而已。 此时小皇帝就算有多不死心,又能怎么样呢? 只怕惹怒了赵匡胤,不止连皇位都保不住,还把性命也给丢了,甚至会牵连到赵匡胤血洗整个京城啊! 范王二人有心想劝劝柴宗训,可是抬起头来,看着柴宗训那张幼稚中又带着一种严肃的脸,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当初周世宗柴荣临终前,抓着他们的手把小皇帝托付给了他们,可如今……因为他们两人的麻痹大意,导致小皇帝马上就要丢掉皇位,甚至连性命都有可能一起丢掉。 他们,愧对先帝啊!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跟着小皇帝一起,再疯狂一把吧! 哪怕到了最后,身死殒命,但至少保住了声明,到了地下,也算是对先帝有个交代! 两人暗地里叹了口气,眼神很快由苦涩变得坚定,然后双双盯着柴宗训,想看看他到底打算怎么做。 柴宗训似乎也感受到了两人气势上的变化。 他猜不到这两人此时的心理活动,不过从两人坚定的眼神中,他却感受到了莫大的支持。 这种支持,让他原本有些不安的心,也跟着镇定下来。 很好,关键时刻,总算还有两个忠臣,愿意跟着朕一起赴汤蹈火! 柴宗训感到很安慰,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范、王二人。 他此时的行事气度颇有君王之相,让范、王二人更加惭愧,只恨自己耽搁了小皇帝的前程,否则等这样的小皇帝成长起来,岂不又是一个周世宗柴荣,后周的天下,岂不是又迎来一个盛世? 两人打定主意,无论柴宗训说什么,他们都一定竭力去完成,此时此刻,他们只有用这种方法来报答先帝的恩典了。 但领他们始料未及的,柴宗训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跟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朕,不甘心!”柴宗训在扶起二人之后,缓缓地说到:“赵匡胤欺朕年幼,擅夺兵权,谋朝篡位,朕却连跟他公平一战的机会都没有,朕,心有不甘!” 柴宗训直视着范、王二人的眼睛,慷慨陈词到:“如果朕能再年长十岁,如果朕能亲政并主持朝局,朕相信,赵匡胤绝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他脸色一黯,又无力地说到:“赵匡胤如今大军压境,朝中文武百官也早已离心离德,朕……只怕真的很难过这一关了。” 范质王溥二人连忙上前安慰到:“陛下,陛下不可如此灰心,只要赵匡胤一天还没进城,咱们就还有机会……” “机会?还有什么机会?”柴宗训望着二人,面带讥笑的问到:“趁赵匡胤进城的时候,找人刺杀他吗?又或者说服石守信等人,让他们临阵倒戈?不,这些我们都做不到,我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了? 范、王二人情不自禁地倒退两步,眼中折射出迷茫之色。 虽然他们早已经在心底认定了这个事实,但是当亲耳听到它从小皇帝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依然感到万念俱灰。 偌大一个王朝,就这样葬送在他们手里了呀! 两人鼻头一酸,忍不住又想嚎啕大哭,但柴宗训却及时叫住了他们。 “要想反败为胜,我们确实已经没有机会了,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们就已经彻底完蛋,因为我们还有另一个可能,那就是……” 柴宗训说到这里,可以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范、王二人的表情。 见二人突然精神一振,纷纷用渴望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这才满意的笑了笑,然后竖起一根手指道: “我们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另起炉灶!” “另起炉灶?”范、王二人双双咀嚼着这句话,眼中流露出不解之色来。 什么另起炉灶,怎么另起炉灶,在哪儿另起炉灶? 这四个字的意思,他们当然明白,但他们不明白的是,小皇帝要怎么做到这一点? 难道真是诈降,然后在赵匡胤的眼皮底下,积蓄力量,等待反扑? 可是作为一名亡国之君,赵匡胤就算不杀他们,也绝不可能给他们另起炉灶的机会,赵氏肯定会把他们找个地方软禁起来,然后派重兵看守,绝不可能给他们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 所以小皇帝的这个另起炉灶,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人眼中不解的眼神,反馈到柴宗训眼里,让他豁然地一笑。 他当然知道两人为什么疑惑。 事实上,当初他也曾想过,先诈降赵匡胤,然后趁对方不备,暗中积蓄力量,东山再起。 毕竟在他的那个梦境中,他能看到历史,赵匡胤是没有杀掉柴氏子孙的。 可是那又如何呢? 赵匡胤虽然没有杀掉柴氏,甚至还给自己封了王,是郑王,表面上对先帝的子孙还算不错,但实际上,他却把自己母子送去了房州,派重兵软禁在那里。 房州是什么地方? 这个房州,其实就是后来的湖北神农架一带,虽然名字里有个“州”,但实际上就是深山老林,周围除了无穷无尽的大山,连个人烟都没有。 赵匡胤面慈心狠,表面上说要善待先帝的子孙,甚至与属下约法三章,要求任何属下不得伤害柴氏的后人,但实际上,他自己就对柴氏的后人提防相当严重。 历史上的那个周恭帝柴宗训,也在迁徙到房州之后,终日郁郁寡欢,最后年仅二十一岁就去世了。 赵匡胤利用这样的假仁假义,为自己博取了“仁义”的虚名,却让曾经提拔他、信任他的周世宗柴荣,在地下都差点儿掀翻了自己的棺材板。 如今柴宗训既然早已经在梦中见到了自己的未来,当然不会在重蹈覆辙,走上这条郁郁而终的不归路。 他其实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利用赵匡胤贪慕名望的缺点,为自己博取更大的机会! 反杀是不可能了,京城内外二十万禁军,全都在赵匡胤的掌控之下,他现在甚至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证,还能到哪儿去弄来兵力反杀赵匡胤? 恐怕他今天在垂拱殿说的这些话,晚上就会传到赵匡胤的耳朵里,所以说什么刺杀、反正军队之类的话题,他谈都不想谈。 既然事不可为,那就换一种想法,想想怎么能摆脱赵匡胤的控制吧。 毫无疑问,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赵匡胤确实是不想杀他的。 毕竟杀了他,会有损赵匡胤的名声,赵匡胤想的是做千古圣君,可不愿背上弑杀旧主的罪名。 所以交出皇位,最起码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但柴宗训想要的,不仅仅只是性命,还有……自由! 他想摆脱赵匡胤的控制,去到一个赵氏的军队无法触及的地方,重新建立后周,将祖父郭威和父皇柴荣的遗志传承下去,一统天下,拯救万民于水火。 这个想法乍一看起来,似乎十分荒谬。 毕竟如今是战乱时代,群雄并起,诸侯割据,整个天下,哪儿还会有地方给他另立炉灶,东山再起? 但柴宗训却知道,世事没有绝对。 他在那个荒诞的梦境中,恰好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符合他的要求!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十章 黄粱梦里付兴亡(十) 提起西域,很多人脑海中立刻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漫天的黄沙,清脆的驼铃,金发碧眼的异域商人,腰肢纤细白嫩的媚人胡姬。 仿佛在印象中,西域就是与汉人截然不同的异域风情。 但事实上,这种观点并不正确。 其实早在秦汉时期,汉人就已经开始对西域进行开发,并且汉人在历史上一直在西域地区占据着重要的主导作用。 《汉书.西域传》中记载,“西域”的概念为:“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则接汉扼以玉门关、阳关,西则限以葱岭”,从地理上讲,汉时所说西域为如今玉门关、阳关(敦煌市境内)以西、天上南北、帕米尔高原以东以西以北。 西汉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朝廷在西域设置西域都护府,其范围就包括今天所说的新疆自治区大部分区域。 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因为中原连年战乱,西域被新兴崛起的少数民族羌人所占据,当时大部分的汉人都生活在楼兰、高昌等区域,主要以田耕为生。 唐朝兴盛,汉军收复了西域大部分地区。 唐朝在灭掉回纥、突厥之后,将触角伸向西域,除高昌不服统治被消灭外,西域各国均臣服于唐朝政府。彼时唐朝政府先后在西域设置了安西都护府及北庭都护府,管辖范围扩展至天山南北、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葱岭以西等大片领域,又先后设立了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大军镇,最鼎盛时期,唐朝政府曾在这里驻军十万人,用以维护西域地区的统治及护航丝绸之路。 只是随着强盛的唐王朝在安史之乱后崩裂,西域地区的汉人势力也开始逐渐衰退,更多的少数民族势力重新崛起,并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半独立的割据势力。 和此时战乱不休的中原一样,五代十国时期,整个西域的势力格局也很混乱,继承了回纥人血统的回鹘、突厥后裔建立的喀喇汗王朝(又称黑汗)、残留在西域的汉人势力、四分五裂的吐蕃人、包括从阿拉伯地区迁移过来的黑衣大食、借助中原战乱从草原崛起的契丹人,都在这块并不富裕的土地上展开了争夺。 而柴宗训记得在梦中看到过的历史书上,恰好有那么一段记载,就在这一最混乱的时期,西域却还偏偏残留着一支一心想要回归中原的汉人势力,他们叫归义军。 归义军是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由名将张议潮所创,他们推翻了当时统治沙洲60年之久的吐蕃贵族,宣布回归汉人血统。 这支看似弱小但却十分顽强的汉人势力,在西域一直坚持了185年,直到宋仁宗景佑六年(公元1036年),才被沙州回鹘所消灭。 在此期间,归义军虽然数度更换主帅,从张氏统治过渡到曹氏统治,但他们一直坚持自己的汉人血统,并屡次向中原上书请求归附,可惜因为唐朝安史之乱的影响,西域和中原之间一直被异族势力所割裂,这支汉人武装始终都没能完成东迁的梦想。 而柴宗训的目标,正是这支打着“归义”名号的汉人武装。 他在梦中的历史书上曾看到,这支武装目前的统领应该是曹氏家族的二代领导人曹元忠。 张议潮建立归义军后,张氏对这支军队的统治持续了43年,直到张议潮的最后一个孙子张承奉因病去世,曹家接过了归义军统领的位置。 曹家第一代的归义军统领是曹议金,他在公元914年病逝,然后曹元忠的两个哥哥曹元德、曹元深先后担任过这只军队的统帅。 但两人都在与异族的战斗中牺牲,他们统治归义军的时间分别只有4年和5年。 等到两位兄长去世之后,曹元忠作为曹家最后一个嫡子,就接过了归义军的统帅权。 只是归义军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 因为中原地区的战乱,汉人现在无法顾及西域地区,所以由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开始不断兴起,其中最大的两支,就是由回纥后人建立的回鹘,以及突厥后裔建立的黑汗。 回鹘又分为西州回鹘和沙州回鹘,这两支势力,一个占据北庭、伊吾、高昌等地,一个占据肃州、甘州(也就是后来的甘肃),形成夹角之势,正好将归义军包夹在中间的沙州、瓜州之间。 两支回鹘势力其实并不同心,但他们都想吞并归义军,位于两个野心勃勃的邻居之间,归义军也是心知肚明、提心吊胆。 因此这些年,归义军其实一直都在和东西两边的回鹘不停作战,曹元忠的两位兄长曹元德、曹元深,就是这样在战斗中牺牲的。 由于东归的道路被切断,归义军在西域的生存状况其实越发艰难,他们后来在得知宋朝建立,并统一了中原南方大部分地区之后,曾连续五次派人递来降表,想内附大宋,但因为彼时宋朝将重心主要放在和北方契丹人之间的战争上,无力打击占据甘、肃二州的回鹘,因此归义军的内附也始终未能成功。 不过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柴宗训现在想的,就是远赴西域,接收这支汉人势力,同时在西域开始自己的复国之路。 那么他为什么会把复国的希望放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呢? 其实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以下几条: 第一,中原虽然富庶,但绝大多数地区都已经被各大割据势力所占据,整个南方,目前有包括后周、南唐、吴越、清源、南汉、后蜀、南平、北汉等国家在内的大大小小数十个势力,这些势力,每一个都对中原虎视眈眈,他们绝不可能投降自己,更不可能放任自己在这片区域内自由的发展; 第二,西域地区虽然同样也战乱不堪,但这些地方的势力,比起中原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来看,毕竟还是有差距。 曾经对西域地区威胁最大的两支势力,一支是来自南边的吐蕃,一支是草原上兴起的契丹人。 但是在周世宗柴荣时期,吐蕃却先一步衰落下去。 公元847年,正是因为归义军首领张议潮率领的起义,导致吐蕃丢失瓜、沙等十一州,随后吐蕃国王达玛病逝,他的两个儿子永丹和欧松陷入了争夺皇位的战乱中,大臣们各自站队,于是吐蕃王室也跟着分成了两派。 这两位王子为了争夺皇位,陷入了长达十几年的内战,在此期间,一些曾经归属吐蕃的部落也相继脱离,此后又爆发了一场大型的奴隶平民大起义,于是吐蕃分裂为阿柴吐蕃、拢右吐蕃、脱思庭吐蕃、敢吐蕃、波窝吐蕃等数支势力,曾经和大唐王朝都能打的有来有回、盛极一时的吐蕃,此时也早已经丧失了对外的进攻能力。 而北边的契丹人,则因为他们出了一位百年难得的昏君,同样陷入内乱之中,对外暂时失去了扩张的能力。 这位昏君,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辽穆宗耶律璟,人称睡王。 耶律璟小名述律,后来更名为明,是辽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子,其母为靖安皇后萧氏。 耶律璟并不是依靠嫡长子继位的优势获得皇位的,因为契丹人和汉人全然不同,从来没有嫡长子继位的制度,他们选择继承人,从来只立贤不立长。 耶律璟从小就非常纨绔,愚笨不堪,因此很不得辽太宗耶律德光所喜。 但耶律德光去世后,耶律察割发动了火神淀之乱,将辽世宗耶律阮赶下台,耶律璟这才坐上了辽国的皇位。 不过耶律璟坐上皇位之后,并没有励精图治,将辽国发展壮大,相反,他为人昏聩不堪,暴虐残忍,甚至相信吃人胆能求得长生,于是大肆派人抓捕活人回来给他割胆制药,在耶律璟在任的18年间,辽国内政混乱不堪,国力更是不断衰败,所以这段时期内,辽国也无力对西域做出威胁。 两大最主要的外部势力都无法在此时对西域进行征伐,那柴宗训如果能拿下归义军,他所需要面对的,就只剩两面包夹的西州回鹘和沙州回鹘。 而这两支回鹘势力,至今仍然奉行着部落制,他们并没有统一的指挥和管理,而是以部落的形式组成联盟,对外征战,一如后来的蒙古,可他们偏偏又没有成吉思汗这样的英主,所以这两个势力,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对付; 第三,自然是因为归义军虽然也算是一支独立的武装,但他们并没有争夺天下的雄心,在两只回鹘势力的夹击下,他们目前最想要的唯有生存下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柴宗训才有信心借助同为汉人的优势,收编他们,并通过他们暂时获得一块立身之地; 第四,想要复国,自然没有那么容易,必须要考虑众多的问题。 比如人口、粮食、经济、军事,如何发展壮大,如何不断扩张自己的领土和实力。 人口是最根本的问题,没有人口,就没有军队,没有实力,还谈什么复国? 而中原地区虽然人口众多,但已经没有缝隙可供柴宗训发展,所以他必须瞄准一些拥有人口、而又不会引起周边国家围攻的地区。 西域的人种虽然复杂,但人口却着实不少,据唐朝史书记载,西域曾在唐太宗李世民统治时期,拥有人口超过400万,大大小小40多个国家,如今虽然因为战乱有不少缩减,但至少也不会低于300万。 要知道,即使在大宋统一整个南方,发展到最巅峰的时期,宋朝的人口也不过才8060万,加上辽国的2000多万,以及周围吐蕃、西夏等地区人口,曾经的中国地区当时总人口都不会超过1.26亿。 而在赵匡胤建立大宋到赵光义统一整个南方的初期,宋朝的实际人口只有2700多万。 300万人口,在当时已经是较大的割据势力所能拥有的数字了。 而粮食,则是决定人口多寡的重要因素。 这一点就不用过多赘述了,历史上中原地区每一次人口的爆发性增长,都离不开各种农作物产量的增加,或是新的农作物的引进。 除了人口与粮食之外,经济就是影响复国计划的第三大要素。 打仗打的是国力,是经济,这个概念,相信现代人都应该比较能理解。 大宋为什么在军事如此孱弱的形势下,依然能和北方的游牧民族打得有来有去,坚持了319年? 无非就是因为大宋经济富庶,哪怕年年上供,甚至丢失了整个长江以北的土地,依然能以南宋的名义苟且半个世纪。 而选择以西域作为根据地,就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这里曾经是著名的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连接中原与西亚,曾经是历史上著名的陆地贸易通道,它形成于秦汉时期,在唐时达到鼎盛,位于中原的汉人,曾经通过这条通道将丝绸、瓷器、茶叶等众多货物运往西亚,赚取成千上万的黄金和白银,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将这里称为“铺满黄金和丝绸的通道”,丝绸之路这个名号也正是从他口中提出。 不过随着安史之乱和唐朝的衰落,曾经的丝绸之路,如今也已被无数异族所侵占,加上中原地区战火连年,丝绸、瓷器等货物的产量不断下降,商人为求自保不敢远行,这条商路渐渐沉寂下来。 可如果能在西域站稳脚跟,重新打通丝绸之路,让东西方的货物能够通过这条陆上通道继续交流贸易,那光是坐在中间收关税,都能让重建的后周获得巨额的财富! 所以选择西域,也能在经济上得到长足的发展。 最后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军事了。 想复国,光靠嘴皮子说是没用的,最后肯定要拿出实力来让赵宋臣服。 而西域相对于其他地区,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这里盛产马匹! 西域的汗血宝马那就不说了,其实在唐宋时期,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出产马匹的地区,那就是河套平原。 河套平原一般指贺兰山以东、吕梁山以西、银山以南、长城以北的地区,由银川平原、内蒙古狼山、大青山以南的后套平原和土默川平原组成,这里如今已经大面积的沙漠化,但是在古代,这里却是整个西北地区最肥沃的农耕地和草场。 唐朝的军马多从河套平原而来,宋初的战马也多自这一地区培育,不过在党项人兴起,建立西夏以后,河套平原就落入了党项人的手中,宋朝也由此失去了唯一的一块养马地。 正是因为河套平原的陷落,本来在宋初还具备北伐能力的宋朝,随后在与辽国的交战中全面落入了守势,甚至号称百万禁军,也无法与兵力不足自己五分之一的辽人分庭抗礼。 因为在冷兵器时代,战马对于军队的战斗力加成,实在太大了。 骑兵在面对步兵的时候,拥有天然的优势,他们不仅冲击力强大,而且机动力超强,来去自如,面对大胜时,他们可以纵马追击,彻底将敌军击溃,面对战败时,他们又能迅速脱离战局,保住自己的兵力,让局势不至于崩溃。 所以宋军在于辽人作战时,要么大败,要么小胜,很少能将辽军全歼,却在自己溃败时很难逃脱辽人的追杀。 如果占据西域,打败沙州回鹘,就能夺取甘、肃二州,再顺势击败占据凉州、灵州、银川的河西节度使、朔方节度使、定难军,就能拥有完整的河套平原,如此一来,日后后周军队在面对宋军时,也有了兵种上的天然优势。 综上所述,这就是柴宗训在长考了半夜之后,为什么最终决定前往西域的原因。 当然,这时候他还不能把这些细节完全告诉范质、王溥二人。 因为宫中此时布满眼线,守卫在垂拱殿外的禁军,柴宗训都不敢相信他们是不是自己人,如果把这些话传到赵匡胤耳中,只怕赵大是绝不会放他离开汴梁城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十一章 黄沙漫漫路万里(一) 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却是必须要说。 比如去西域这件事。 要想忽悠着范质和王溥等人拖家带口,跟他离开汴梁城,至少也要告诉他们目的地。 否则人家凭什么抛弃偌大的家业和安逸的生活,选择跟着你去筚路蓝缕? 所以柴宗训选择了直接告诉两人事情的真相。 “去西域!” “去西域?” 范质和王溥二人理所当然的露出震惊的神色。 离开和风吹送的汴梁城,去到黄沙漫天的西域? 任谁都会对这个选择保持怀疑,同时误认为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 去西域就能另起炉灶,跟赵匡胤的二十万禁军对抗,甚至还包括赵匡胤夺取后周之后,拥有的更强的实力? 两人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无法理解柴宗训的想法。 “为什么要去西域?” 但这句话,却不是出自范、王二人。 只见天色渐明的大门口,突然暗了一下,然后两条人影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方的,正是宣慈太后小符氏,而一个脸色苍白的宫女,则乖巧的跟在她身边。 “母后。”见到小符氏进来,柴宗训没有急着解释,而是先向她行礼问安。 小符氏的脸上挂着狐疑跟迷惘的光芒,事实上,之前她在紫宸殿的时候,就已经被柴宗训的话给弄得心绪不宁了。 尤其是听到柴宗训说要向赵匡胤请降的那一刻,她更是差点儿按捺不住,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但是在稍稍思量之后,她也意识到,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向赵匡胤请降,可能才是她们母子两唯一的办法,至少这样做,还有一线可能保住性命。 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向柴宗训当场质问,甚至算是默认了他的提议。 可是退朝之后,她越想越是气闷,又忍不住想要找自己这个突然变得行事果断的儿子好好问上两句。 于是她就带人来到了垂拱殿。 可谁知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她却听到柴宗训说不甘心,还准备远赴西域,另起炉灶…… 这时候小符氏哪里还站得住?于是带着疑问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范质、王溥二人见小符氏驾到,当即也躬身行礼,同时把靠近龙案的位置让了出来。 小符氏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柴宗训面前,紧皱着眉头问到: “为何要去西域,我们在那里能做些什么?” 柴宗训轻轻扶住额头,这正是他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原因已经说过,现在这座大殿,随时都处在赵匡胤的监视之中,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认传到赵匡胤的案头上。 如果赵匡胤知道他心怀异志,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未来的打算,那就算他再假仁假义,再重视自己的名望,也不可能放一个祸害离开。 但他又不忍欺骗小符氏。 毕竟小符氏虽然不是他的生母,但自她入宫以来,一直将自己视作亲生儿子,在柴荣去世之后,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这深宫之中相互扶持,早已经结下了比亲生母子更加浓厚的关系。 这世上有很多人他都可以去欺瞒,去利用,去忽悠,但唯独对于小符氏,他却涌不起这样的念头。 目光在大殿内外巡视了一圈,尤其是在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宫女身上探视良久之后,柴宗训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道: “因为只有去西域,我们母子俩才能保住性命。” 这话没有说谎,但也没有完全回答小符氏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一定要去西域,他们去到那里又能做些什么? 想保住性命,其实在后周境内也一样可以,因为赵匡胤为了博取名声,肯定不会在夺位之后杀死他们,留下弑杀旧主的污名。 但他着实无法回答小符氏的问题,因为这要是真正解释起来,没有两三个时辰根本就没办法说清楚。 可他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在说服范质、王溥二人之后,他还有很多重要的是要做,还有很多东西要去准备。 “保住性命?”小符氏的眼神飘忽,似乎忘记了刚才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转而开始在这四个字上纠结。 “你说……赵匡胤真的会放过我们母子吗?” 她眼神散乱,有些乞求、又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柴宗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把柴宗训当成一个六岁的孩童,反而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主心骨,甚至是精神支柱。 柴宗训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态,也很清楚这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 “当然!”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小符氏:“赵匡胤陈兵柳园口,就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以皇位换性命,保住他‘仁义’的名声,只要我们如他所愿,他一定不会为难我们母子,会放过我们性命的!” 他的话令小符氏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原本散乱的目光也开始渐渐凝聚到一点。 “当真?”她还是半信半疑地问到。 “母后若是不信,可以问问范先生和王侍郎!”柴宗训把话题牵引到范质和王溥身上,和自己比起来,他们两人都是先帝留下的重臣,又是成年人,小符氏理应会更信任他们。 果然,范质和王溥双双点了点头,却意外的拿惊讶地目光盯向柴宗训。 他们两人一早上朝的时候,就觉得柴宗训和之前的皇帝有些不一样了,他看起来更加成熟、稳重,完全不像一个六岁孩童的样子,但他们俩做梦都没想到,柴宗训分析问题的能力,竟然也变得这么强。 赵匡胤屯兵城外的目的,其实很多官员都能看出来,但那些官员,哪一个不是混迹官场多年、对人情世故早已通透无比的老狐狸? 可柴宗训区区一个六岁的孩童,居然也能看穿这一点,实在是难得! 和他比起来,作为“娘亲”的小符氏,看上去反而更加幼稚,不谙世事。 这不,在得到了二人的确认之后,小符氏才像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拼命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可能是这些日子以来,那种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巨大压力,让小符氏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寸,在听到自己和小皇帝性命无忧之后,她竟然脚下一软,差点儿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 幸好身后的小宫女及时扶住她,同时提醒了一声:“娘娘小心!” “好!”小符氏拍了拍那小宫女的手,再次把目光转向柴宗训。 “可……为什么要去西域?”她再次回想起了刚才的问题:“既然赵匡胤不杀我们,那我们留在大周不好吗?” “不好!”柴宗训想都没想,摇摇头道:“我说过,我不甘心!” “啊~” 小符氏突然以手捂口,慌张的朝大殿外张望。 “我儿不可胡说!”她看到大殿门口站着两名禁军侍卫,赶紧上前对柴宗训警示到:“这些话,可千万不能传入赵匡胤的耳中,我们母子两,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柴宗训笑了笑,目光越过小符氏的肩膀,落到了门口两个禁军侍卫的身上。 “这话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地说到:“我不甘心,这件事赵匡胤一定心知肚明,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为……为什么?”小符氏骇然的望着他,仿佛不明白他眼神中的自信来自于哪里。 自古以来皇权的争夺,无不伴随着腥风血雨,成功者能留下前任的性命,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若是知道前任还不死心,还想着在私底下高些阴谋诡计,试图东山再起,那一定是赶尽杀绝,将对方从思想上到肉体上统统消灭。 哪有人明知前任皇帝不甘心失败,还想着卷土重来的情况下,依旧对他手下留情的? 但柴宗训给出的理由,却令她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离开大周,远赴西域的原因。”他对小符氏,又或者是有意无意中对着范、王二人说到: “你们会相信一个六岁的皇帝,被人赶出国家,流落到异域,还能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吗?” “这……” 范、王二人接触到他的目光,纷纷低头,沉吟了起来。 “看,你们也不相信!”柴宗训没等他们说话,已经抢先耸了耸肩,自嘲到:“所以赵匡胤肯定也不会相信,相反,他可能会巴不得我赶快离开大周,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用担心有人利用我的身份,继续搞事。” “而且……”顿了顿,他接着说到:“西域跟中原一样,战乱不休,又多有异族性情残暴,杀人无算,只怕赵匡胤知道我要去那边,连睡觉都会笑醒,因为他肯定觉得,我去了西域,反而会死得更快!” 他这么一说,范、王二人还来不及反应,小符氏却已经失声惊呼起来。 “不行,那就更不能去了!”她眼泪汪汪的走过去,搂住柴宗训说到:“西域既然这么危险,那我儿何苦还要去那边呢?不如我们母子就留在大周境内,虽然可能会失去自由,但总好过去西域那片危机重重的地方,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啊!” 她温暖的身躯紧紧地贴着柴宗训的脸庞,但柴宗训却能感受到她正在轻微的颤抖,从这种微弱地情绪,他能猜到她是真的很害怕。 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柴宗训轻轻按住小符氏的手背说到: “母后,皇祖父和父皇栉风沐雨、披肝沥胆,才打下了如今的大周江山,可是却在我手里被小人给夺去,若是我不能把这个皇位夺回来,今后我们母子两去了地下,要怎么跟皇祖父、父皇交代?母后,孩儿虽然年幼,却不想被人戴上亡国之君的头冠,这种感觉,母后您明白吗?” “我……”小符氏的嘴唇微微一个哆嗦,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也不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那位已经过世的英明神武的夫君,还是被柴宗训口中“亡国之君”四个字给吓到了,她的手臂渐渐开始变得软弱无力,缓缓从柴宗训身上掉落下来。 柴宗训回国头,再次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随即他侧过身来,脸色再次变得严肃,瞪着范、王二人问到: “两位宰辅大人,可已经做好抉择?” 范、王二人双双挺直腰杆,凝重的躬身道:“请问陛下想让我们做什么?” 柴宗训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长吸一口气到:“二位可还有这份信心,随我同赴西域,一切重头开始?” 范、王二人浑身轻轻一震,随后两人做出截然不同的动作。 只见范质毫不犹豫的缓缓跪伏在地,双手前撑,四肢皆落到地上,埋头深深地说到:“老臣原随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而王溥则面露犹豫之色,站在原地一时间仿佛有些六神无主。 柴宗训也并不去催他,只是静静地站立在龙案之后,一双眼眸死死地盯着他,等待他做出最终的决定。 终于,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之后,王溥狠狠地一咬牙问到: “敢问陛下,去往西域,陛下是否已经做好长远的打算?我们去了那边,一切又该从何开始?” 柴宗训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之后又缓缓吐了出来。 终于又被问到了这个问题。 他能理解,如果什么都不说,就让王溥抛弃万贯家产,抛开在汴梁城中舒适的生活,跟着他到黄沙万里的西域去受苦,这确实是一件不厚道的事。 但他现在真的不能说。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十二章 黄沙漫漫路万里(二) 柴宗训之所以有信心用皇位来换赵匡胤放自己离开,其实主要是基于一点——赵匡胤对自己的轻视。 一个六岁的亡国皇帝,放话说要到异族林立的西域去重整旗鼓,东山再起,这话放到任何人耳中,都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怕别人都会下意识的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垂髫小儿不甘心的稚语罢了。 说不定赵匡胤还会对此大喜过望,巴不得放柴宗训赶快去西域,让他早死早超生,免得留在国内给自己留下一个隐患。 但如果这件事真的有可能呢? 如果柴宗训把自己的分析告诉范、王二人,又得到了他们两个老臣的认可,那这话传进赵匡胤耳朵里,就不再是稚语,而是追命的泄密了! 赵匡胤就算再想要名望,也绝不会允许这样一个隐患摆在他身边。 就像蜀后主孟昶,唐后主李煜,包括主动投降赵宋的吴越之主钱俶,这些人可都是在之后突然“暴毙”,其中很难说没有赵宋皇室的手脚。 只不过赵家人一向习惯了假仁假义,又借着胜利者的身份任意修改史书,这些事情的真相,后人早已经无法查证而已。 柴宗训可不想自己这边刚刚交出皇位,那边就被人背后泄密,然后在赵氏兄弟的安排下,莫名其妙的“暴毙”。 因此他对范、王二人也只能保持着适度的真话。 在听到王溥的询问之后,他斟酌了一下,正色道: “在决定去西域之时,我就已经想好了之后的一切,不过这些东西,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而且从大周到西域,路途遥远,谁也说不准其中到底会发生什么变故,因此王侍郎想让我现在就告诉你该怎么办,说实话,我也回答不出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直视王溥的眼睛道: “只是此时此刻,我所能依凭的,唯有王侍郎的忠心。若是王侍郎能相信朕,那就带上你的家人,随朕一起踏上漫漫征途,若是王侍郎觉得留在大周,继续效忠赵氏也是件不错的事,那……朕不会勉强!” 他表现的态度很强硬,却也没有像王溥向想的那样,一定要逼他誓死追随。 这反而让王溥感到一阵迷茫。 从柴宗训的眼神和话语中,他感受到对方似乎很有信心,但是从现实来看,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六岁的孩童为什么有信心说出这样的话。 柴宗训给他的感觉,已经完全脱离了以往那个天真且幼稚的孩童,反而让他隐隐中似乎再次看到了曾经追随的那位英主。 想到已故的周世宗柴荣,王溥心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一股暖流,正是在这位英年早逝的君主身上,他才感受到了被重视和信赖的感觉。 想到这里,他突然猛地咬咬牙,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了下去。 “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随着王溥的下跪,大殿中的气氛突然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柴宗训和小符氏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包括旁边的范质,也老怀欣慰的看了王溥一眼。 “好!” 柴宗训忍不住激动地走上前去,扶起两位宰辅,兴奋地说到: “二位爱卿能在如此危急存亡之秋,依然忠心耿耿,不离不弃,朕深感欣慰,朕在此,代皇祖父、父皇,谢过二位宰辅的赤胆忠心!” 范、王二人连忙垂首到:“臣,惶恐……” 一番君臣相亲相爱之后,范、王二人也最终被柴宗训从地上扶了起来。 得到二人的宣誓效忠,柴宗训确实很高兴。 因为这两人虽然能力有限,但他们毕竟是大周的宰辅,在某种象征意义上来讲,他们二人的效忠,就代表着大周还没有完全被文武百官所抛弃。 而且自己到了西域之后,不仅要发展军事力量,同样需要文官来帮助自己治理地方,掌控朝政,这二人毕竟是正副宰相,可以在建国初期很好的辅助自己。 至于以后,等到自己成长起来,发展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班底,这二人也差不多到了退休的年纪,正好可以交出权力,让新的班底来帮助自己复兴大周,向赵氏复仇。 另外,这二人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他们自己,还包括他们俩身后偌大的家族。 不管是范氏还是王氏,都是后周极有势力的大家族,否则他们不可能培养出四旬的宰相和三旬的副宰相,只要这两人愿意随自己一起同赴西域,那就代表着他们背后的家族也会跟自己一同前往,到时候有了这两个家族的财力和人力支持,自己征服西域、进而重回中原的计划,也会得到更大的帮助。 基于以上几点,柴宗训感觉自己在垂拱殿演的这场戏,确实没有白费。 那么接下来,就是要如何跟赵匡胤进行对话了。 毕竟自己现在所有的计划,都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上——赵匡胤是否真的会放自己和范质等人离开。 如果计划了那么多,结果赵大起了疑心,放下脸皮不要名声了,宁肯背上弑杀旧主的污名也要将他留在大周境内,那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白搭! 但是如何向赵匡胤传话,也是一门学问,如果做的不好,就肯定会让赵匡胤起疑心。 比如自己直接跑去对赵匡胤说:朕准备把皇位传给你,但是有个条件,就是你要放朕离开,让朕到西域去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等着日后再回来找你报仇…… 那不用说了,赵匡胤就算拼了命也一定会先把自己干掉! 那要怎么向赵匡胤传达自己愿意以皇位换自由,又不会引起赵匡胤的疑心呢? 柴宗训倒是想到一个主意,决定跟范质、王溥二人商量一下。 “朕已经决定向赵匡胤禅位,但是朕身为一国之君,不能以如此丢脸的方式去向一个臣子示弱,二位爱卿以为,朕该怎么将这件事传达给赵匡胤,又不至于丢了我柴氏的脸面?” 柴宗训问的很隐晦,他不知道范、王二人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但从范、王二人的表现来看,他们似乎是理解歪了。 二人的表情都很难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心底默默吐槽,都这时候了还要什么脸面?但二人的表现却出奇的一致…… “臣愿往赵匡胤军中,向他传达陛下的意思!”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向柴宗训请命。 柴宗训脸皮微不可查的抽搐了两下,打了个哈哈: “其实这事儿……朕倒是有另一个主意,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和王审琦二人,不是已经倒向叛军,并且率军占领了北城门吗?朕倒是觉得可以借着这二人之口,将消息传递给赵匡胤。” 他说完用灼热的目光看着范王二人,但二人却一脸迷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要经过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跟王审琦二人。 这二人虽然是赵匡胤的结义兄弟,但以往在禁军中,并不是什么瞩目的角色,如果不是这次他们突然叛乱占领了北城门,只怕范王二人根本就未曾将他们放在眼中。 后周的军制沿袭了唐末和后梁的设置,主要是吸取了后梁的经验,采取了“强干弱枝”的政策,将全国最精锐的军士,都集中到禁军之中,因此后周的禁军数量众多,官职也非常庞大的复杂。 其中主要是两个部门,一个是侍卫亲军司,以马步军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侯为长官,下辖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步军都指挥使,分统马步禁军,这支军队,主要是用来作战的; 令又舍殿前司,以殿前都点检、副都点检为长官,统殿前诸班、直及马步诸军,顾名思义,这只军队就是主要用来守卫皇城内外的。 而殿前都指挥使,下属于殿前都点检,在军中一共有12个这样的职位,包括石守信、王审琦二人,都属于殿前都指挥使,若论品级的话,最多不超过五品,这两个五品的武官,放在正副宰辅两位二品的大员眼中,当然算不得什么。 但他们却不知道,柴宗训执意要将这个消息通过石守信、王审琦二人口中传达给赵匡胤,其实还有其他的目的。 因为柴宗训知道,这二人不仅是赵匡胤的结义兄弟,后来也是赵宋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战将。 石守信在周世宗柴荣时期,就已经崭露头角,他历经高平之战、淮南之战,不仅累功升迁至殿前都指挥使,还兼任义成军节度使,深受周世宗柴荣信任。 后来赵宋建立,他又率军平定了李筠、李重进之乱,并先后升任天平军节度使、中书令,获封卫国公。 而王审琦,更是在周太祖郭威时期就效力于账下,因功累升至铁骑都虞侯、勤州刺史、睦州防御使、泰宁军节度使。跟随赵匡胤之后,他又随军出征淮南,先后灭掉了南唐、南汉等国家,被追赠中书令、琅琊郡王,死后加封秦王,谥号“正懿”。 此二人皆是后周时期跟随柴荣南征北战的名将,更是赵宋建立之初的栋梁之才,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经历,那就是“杯酒释兵权”。 公元961年,也就是赵匡胤刚刚当上皇帝的第二年,他就有感于五代十国时期纲常混乱,武将掌控兵权之后就可以肆意妄为,随意篡夺君权,于是他找来丞相赵普商量,问他“为什么从唐末以来,数十年间帝王换了八姓十二君,争战无休无止?我要从此熄灭天下之兵,建国家长久之计,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赵普告诉他:“藩镇权力太重,君弱臣强,治理的办法并无奇计可施,唯有削其权,收其兵,制其钱谷,则天下自然安定。” 于是赵匡胤找来自己的几个结义兄弟,也就是赵宋初期掌实权的几位大将,告诉他们:“若不是你们出力,我到不了这个地位,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整夜不敢安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啊!” 石守信等人大惊,连忙问他:“何故?” 赵匡胤回答:“我这皇位,本来不想要,是你们黄袍加身强加在我身上的,但万一有一天,你们的部下也以黄袍加身,强迫你们当皇帝,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石守信等人顿时明白自己已经受到了猜忌,弄不好还会引来杀身之祸,于是纷纷惊恐的哭了起来,询问赵匡胤该怎么办。 赵匡胤于是告诉他们:“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为什么不多聚财富,使子孙后代平平安安的过好生活,而且迷恋眼前短暂的权势呢?若你们能放弃兵权,到地方去,为子孙后代多买些田产,添些歌姬,日夜饮酒玩乐,以终天年,朕再与你们结为姻亲,从此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这样不好吗?” 石守信等人见赵匡胤已经把话讲的这么明白,毫无回旋余地了,于是别无他法,只得交出兵权,换取了自身和子孙的荣华富贵。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杯酒释兵权”。 从好端端的统兵大将,突然间跌落云端,成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富家翁,仅仅只是保留了表面上的体面,还要随时提防赵匡胤翻脸无情,将他们的家族彻底逼入死路,你说石守信等人会服气吗? 当然,历史上石守信等人就算不服也没有办法,因为那时候赵匡胤已经掌握了全国的兵权,并且皇位稳固,难以动摇,所以他们只能忍下这口气,甚至还不得不自污名声以保全性命,历史学家说赵匡胤这是以腐败换兵权,加速了赵宋的衰败,这也不是没道理的。 但对于柴宗训来说,这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或许在“杯酒释兵权”这件事没有发生之前,石守信等人依然会忠于赵匡胤,将他这个幼年皇帝视若无物,自己就算主动去找他们,他们也不见得会搭理。 但先把伏笔埋在那里,等到日后“杯酒释兵权”发生之后,在于石守信他们联系呢? 这些人毕竟也是赵宋的实权派,哪怕是被剥夺了兵权,相信在军中的影响力也长久难以消退,到了那时候,只要这群人当中有谁愿意配合自己,里应外合,推到赵宋复仇赵匡胤的事,岂不是又多了几分把握? 所以这才是柴宗训为什么要去见见石守信、王审琦二人,甚至把这个泼天的功劳送给二人的缘故。 一方面让他们对自己有个印象,另一方面,也让他们更受赵匡胤的信赖,日后等到他们和赵匡胤翻脸的时候,才会带给自己更多的好处! 没有具体回答范质、王溥二人关于将功劳送给石守信等人的疑惑,柴宗训抬头看看天色已经逐渐亮了起来,知道事情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只有早日和赵匡胤达成交易,他的安全才能多一分保障,于是他利用帝王的权威,独断专行的对范、王二人说到: “石守信、王审琦二人是赵匡胤的结义兄弟,让他们来传递话语,才能让赵匡胤相信,这件事不用再讨论了,我们马上召集人马,先到城门口去,会一会这两位临阵倒戈的将军!” 说完他大袖一挥,对宫外守候的何内侍喊到: “来人,替朕更衣!” 范、王二人见他一意孤行,又语焉不详,不由得在身后张了张嘴唇,但发现柴宗训走得很坚决,并没有再给他们解释的意思,二人最后只得嚅动了几下嘴唇,留下一脸无奈的神色。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十三章 黄沙漫漫路万里(三) 汴梁城北门,气势磅礴的城楼上。 一个面色如岩石般厚重的男人,正背对着缓缓升起的旭日,出神的眺望着皇城的方向。 这男人身披厚重的盔甲,因为角度的光线,金色的眼光照耀在他的身上,犹如为他披上了一层黄金色的战甲,令他整个人都显得熠熠生辉。 突然间,楼梯处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另一个披着银色战甲的男人走了上来,身材魁梧,面容毅重,饱经风霜的脸上还镌刻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 “三哥!” 走上楼梯的那个男人朝城楼上的男人招呼了一声。 “六弟!” 城楼上的男人转过头来,发现是自己的兄弟,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但他即使在笑的时候,表情也很严肃,仿佛背负着一股相当沉重的情绪。 “三哥在看什么?”后面上来那个男人问到。 站在城楼上的男人没有答话,目光却再次投向了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城的方向。 “哈,我知道了,三哥是在想,皇城那边为什么一大早就敲响了晨暮钟?”靠过来的男人抚掌大笑到。 沉默的男人依然没有开口,只是从鼻孔中淡淡的喷出两道白气。 “三哥是在担心那个小皇帝吗?”靠过来的男人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问到:“还是在担心他会搞出什么幺蛾子,破坏了大哥的计划?” “我在想……”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开口了,但话音中却夹杂着一丝沙哑:“如果小皇帝不甘心,非要带着城里的百姓拼个你死我活,到时候你我该如何自处?” 靠过来的男人沉吟了一下,继续笑到:“这有何难?螳臂当车,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 先前站在城楼上的男人深深吸了口气,忧郁地说到:“怕就怕……他自寻死路啊!” 正在两人仿佛打机锋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之时,一名兵士突然笃笃笃地踩着石楼梯跑了上来。 “报告两位都指挥使,陛下带着人马,朝这边过来了!”那兵士大声的喊到。 城楼上两个身披银色甲衣的男人同时露出惊愕的神色。 这两个男人,正是率领禁军发动反叛、占据北城门等待恭迎赵匡胤回城的石守信跟王审琦。 这二人皆是赵匡胤“义社十兄弟”中的成员,一个排名第三,一个排名第六,所以他们分别称呼对方为“三哥”和“六弟”。 石守信跟王审琦都是知兵的将领,在后周和宋初时期统一南方的战争中,发挥了极其重大的作用,石守信更是跟随太宗赵光义(赵匡胤称帝后,赵匡义为了避讳皇帝名字,所以将“匡”改为“光”,因此他不同时期的称呼也有所不同),先后参加了两次北伐,可惜均未能成功,后来还替太宗皇帝背了黑锅,因此郁郁而终。 此时两人刚刚夺取北城门,正守在城门之上,一方面为赵匡胤率领大军回城扫清障碍,另一方面也时刻监视着城内小皇帝的一举一动,避免事情出现反复。 两人在凌晨时分听到宫里响起了晨暮钟,但因为职责的原因,无法前往查探,于是心里都在猜度着皇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谁知道还没等来皇城内的消息,却已经先等来了小皇帝的驾到! 不是说小皇帝被人下了毒,已经昏迷不醒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感受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于是轻轻抚了抚腰间悬挂的佩剑,大步走下城楼。 刚来到城楼下,就看到前面发生了大面积的骚动,不少驻守在城门口的“叛军”,纷纷往这边移动,并且发出了各种各样杂乱的声音。 紧接着,一行打着黄罗伞盖、护卫森严的队伍朝着城门口的方向靠拢。 “陛下……”看到被护卫在人群中那顶明黄色的龙辇,石、王二人眼中的惊疑之色更加浓重。 小皇帝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准备劝说他们二人回心转意,还是想逃离京城,避开赵匡胤的十万大军? 两人当然不会任由小皇帝的队伍就这样靠近城门口,于是隔着老远,就双双迎了上去,然后伫立在龙辇的前面。 “大胆!”一个略显老态的太监站了出来,对这两人呵斥到:“见到皇上御驾,还不快跪拜?” 石、王二人纹丝未动,目光却牢牢地落到了龙辇中那个幼稚的孩童身上。 居然真的是小皇帝亲自驾到! 二人心头一紧,手又不知不觉的扶住了腰间的佩剑。 但柴宗训却在此时伸出手,示意落轿,然后制止了那个太监的再次呼喝。 他缓缓跨过人群,来到了队伍的正前方,刚好与石、王二人面对面站立。 “石将军、王将军,二位好久不见了!” 柴宗训的声音依然透露出一丝稚嫩,但他严肃的面容,却表示了这次谈话的内容并不轻松,甚至让石守信、王审琦二人生出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陛下!”石、王二人都是沉稳之人,虽然此时早已经明目张胆的举起了叛旗,但是在面对小皇帝的时候,依然给与了他足够的尊重。 柴宗训似乎也没有因为二人“叛军”的身份,而显得怒气冲冲,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失望地说到:“没想到父皇视二位将军为国之栋梁,二位将军居然也加入了逆贼赵匡胤的队伍……是我柴氏,有什么对不起二位将军的地方吗?” 石守信、王审琦二人闻言,眼中羞愧之色一闪而过,双双单膝跪地道:“先皇待我二人恩深义重,是我等愧对先皇,愧对陛下!” 柴宗训眼角微微一跳,讥讽地笑到:“这么说来,二位将军加入叛军,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 石、王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垂下头去。 片刻之后,还是石守信首先抬起头来,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坚定地对柴宗训说到:“非也,实乃大势所趋,人力所不能抗也!” “大势所趋?”柴宗训狠狠地咬住牙齿,突然仰天大笑到: “哈哈哈,好一个大势所趋!照这么来看,是我柴氏昏聩无能,搞得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了,石将军,是这个意思吧?” 石守信面容大骇,连忙俯身跪伏在地:“臣……惶恐!” “哼!”柴宗训冷冷地哼了一声,负手怒视着跪在地上的二人。 事实上他原本也没打算说服二人,因为他知道,这二人都是赵匡胤的铁杆拥趸,哪怕后来他们被赵匡胤剥夺兵权,也依然对赵氏忠心耿耿,甚至不惜自污名声,替赵二背锅,简直称得上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想说服这两个人,委实是难如登天。 但他依然感到愤怒,是因为这两人居然把赵匡胤的叛乱,说成是“大势所趋”。 什么是大势所趋? 岂不就是说后周在差事的统治下,名不聊生,民心思变,所以赵匡胤才能一呼百应,眨眼之间策反了朝中上下数十万禁军? 但这是事实吗? 这根本就是污蔑! 周太祖郭威、周世宗柴荣,均是一代豪杰,后周在二人的统治下,吏治清明、民心安定,经济发展迅速,军事力量更是卓著成长,短短十数年间,已经一跃成为仅次于契丹人建立的辽国之下的中原第二大强国。 甚至柴荣在世时期,已经开始策划北伐,从辽人手中收复幽云十六州,巩固汉人的统治。 这些业绩,放在任何一个皇帝身上都称得上是英明神武,一代明君! 可石、王二人却将赵匡胤起兵叛乱,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行动,称之为“大势所趋”,哪怕柴宗训有再多的心理准备,也不得不被这二人的言语给激怒! 但激怒归激怒,在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柴宗训还是没有忘记这次自己来到这里的真实目的。 “行了,起身吧!”他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对地上的石守信、王审琦二人淡淡招呼了一句。 等到二人从地上站起来,他才抿了抿嘴唇,凝声说到: “朕这次来,不想跟你们废话,朕是希望你们能帮朕给赵匡胤传一句话:他想要的东西,朕可以给他,但他必须拿三个条件来更朕换!” 小皇帝妥协了? 石、王二人都不是傻子,从柴宗训的话里,轻易就能听出他的意思。 赵匡胤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毫无疑问,是小皇帝主动地退位,是名正言顺的从柴宗训手中接过禅位诏书,因为只有这样,史书才不会记载他谋朝篡位,才会给他的多位披上一层合法的外衣! 但小皇帝说的拿三个条件来换,又是什么条件? 石、王二人感觉捉摸不透,尤其是眼前的小皇帝,更给了他们一种相当陌生的感觉。 事实上,二人虽然身为殿前都指挥使,但是跟小皇帝柴宗训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小皇帝从小生长于深宫,而深宫之中,即使是禁军,也必须有所避讳。 但就二人仅有的几次跟小皇帝接触的经验来看,此时的小皇帝柴宗训,给他们一种意外成熟的感觉。 就仿佛眼前和他们说话的这个镇定自若的皇帝,根本就不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而是一个和他们年纪相差不大的同样沉稳的中年人。 二人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但他们此时的注意力,还是很快被小皇帝说的那些话给吸引过去了。 石守信大着胆子拱手询问到:“请问陛下,您说的三个条件,是那三个条件?” 他本以为小皇帝既然想借自己传话,一定会把这三个条件当中抖落出来,但没想到,柴宗训却只是轻轻的一笑,回到: “跟你说了也没用,你去叫赵匡胤来,朕亲自跟他谈!” “这……”石守信嘴角微微抽搐两下,无奈地说到: “赵点检还在二十里外的柳园口,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过来……” “没关系!”柴宗训冷笑着说到:“你可以派人快马去通知他,告诉他,只要朕的三个条件他能满足,朕马上率朝中文武百官,亲自出城传他禅位诏书!” “嘶~” 石、王二人顿时惊得暗地里狠狠吸了口冷气。 好狠……不是,好果断的小皇帝! 他知道赵匡胤为了这一纸诏书,已经在柳园口厮磨了好几天,心里不知道都已经多么瘙痒难忍了,此时竟准备以诏书为诱饵,让赵匡胤迅速提兵赶往京城! 估计赵匡胤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就会快马扬鞭,迫不及待地飞奔前来京城! 二人不敢怠慢,连忙招来一名信使,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信使神色惊愕,却不敢耽搁,迅速上马冲出城门,疾驰而去。 这时候,却看到小皇帝柴宗训兵没有回到自己的龙辇上,而是依旧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看着石守信跟王审琦二人。 石、王二人被他这怪异的目光看的颇有些不自在,纷纷在自己身上扫视了一圈,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合礼仪的地方,等到确认自己身上没问题之后,才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柴宗训。 “二位将军都是当世名将,不知道对赵匡胤此人,有何看法?”哪知小皇帝突然不按常规出牌,在和二人对视一阵之后,竟然收起了心里的怒气,反倒轻声地问了二人一句。 “呃……” 二人顿感难以回答。 因为赵匡胤不仅是他们的结义大哥,还有可能是他们未来的主君。 身为臣子,怎么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肆意评价自己的主君呢? 不管他们说什么,日后这些话落到赵匡胤耳中,只怕对他们二人都会心生芥蒂。 也不知道小皇帝是不是故意在给他们挖坑,所以石、王二人显得很谨慎,一副不太方便的样子。 柴宗训却呵呵笑了起来:“看来二位将军对赵点检的心胸,并无信心啊?” 他一言既出,石、王二人顿时双双露出骇然之色!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十四章 黄沙漫漫路万里(四) 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掉进了坑里! 石守信、王审琦二人本以为闭口不言,柴宗训就抓不到他们的把柄,日后提起这件事,赵匡胤也必无法因此责怪他们。 但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柴宗训却把他们的沉默翻译成了这个意思! 什么叫“对赵点检的心胸并无信心”? 就是说赵匡胤心胸狭窄,他们不敢评价呗! 这话要是传到赵匡胤耳朵里,那还了得? 实际上石、王二人都知道,赵匡胤心胸并不狭窄,相反,赵匡胤为人豪爽大气,而且宽以待人,就拿起兵这件事来说,如果换成其他的武将,哪会老老实实呆在汴梁城外,硬生生等着皇帝退位? 只怕那些人夺了兵权,立马就会率兵杀进京城,然后将皇室满门屠尽,再大摇大摆的登基称帝! 五代十国二十几个皇帝,有几个不是这样送命的? 但偏偏经过柴宗训这么一解释,他们的沉默反而变成了对赵匡胤的不满。 这不是杀人诛心吗? 两人立刻怒目而视,纷纷拿冒着火焰的目光看向柴宗训。 但柴宗训却像是对两人的怒火毫无察觉,依然笑的很天真,甚至还添油加醋地说到: “没错,赵匡胤此人确实如此。朕本来以为此人心胸豁达,素有大志,但没想到,朕的父皇才刚刚过世,他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举兵造反,你说造反就造反呗,偏偏此人还爱惜名声,非要搞什么黄袍加身,既想当皇帝又想立牌坊……” “干大事而惜身,贪小利而亡义,赵匡胤此贼,难成大事矣!” 在石、王二人近乎瞠目结舌的表情中,柴宗训悠哉悠哉的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石守信、王审琦二人差点儿要疯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都兵临城下,马上要做亡国之君了,还这样讽刺赵匡胤,难道你想见他,只是为了让自己死得更快一点儿而已? 或者说你对眼前的局势已经感到绝望,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骂赵匡胤一顿来出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次小皇帝突然出来要求跟赵匡胤见面,倒也讲得通了——毕竟他都已经心存死志了,谁还能把他咋地? 但是从小皇帝刚才的表现和身后一大串的随从来看,他又不是那个意思啊? 没看到中书令范质和中书侍郎王溥、包括宣慈太后小符氏都跟着他出宫了吗? 这些人难道也是觉得活够了,干脆跟着来送死的? 石、王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值得拿疑惑地目光不停地打量着柴宗训。 柴宗训这时才像是总算察觉到了他们的异常。 “怎么,两位将军有什么疑惑吗?”他竟然还是不慌,依然风轻云淡的朝两人问到。 石守信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到:“陛下,宫中二十万禁军,都已握在我大哥手中,改朝换代之事,已经无可更改,陛下何不为日后计?” 他还算是好心,告诉柴宗训退位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希望他能考虑到激怒赵匡胤的后果,千万不要为了逞一时之快,而使得以后的日子变得难过,甚至有可能被赵匡胤直接干掉。 但柴宗训却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似的,得意地一笑道:“我知道已经无人能阻止赵匡胤登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不止是为了泄愤……”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一下,然后拿眼睛死死的盯着石王二人: “其实我是在为二位将军担心!” “什么?”石、王二人听到这话,顿时又是双双一阵轻颤。 柴宗训的表情,不像是在那他们俩开心,但两人又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 现在的情况,小皇帝最应该担心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他就不怕赵匡胤不守承诺,拿了皇位之后立马将他们母子两杀掉?毕竟历朝历代夺取皇位之后,都不会留下前朝的遗孽,这是一种惯例,也是为了维护统治的稳固。 但小皇帝偏偏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还反过来替他们两人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 两人困惑的眼神,出卖了他们的心思,柴宗训当然一眼就能看透。 他接着笑到:“看来二位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这么说吧,我刚才已经分析过了赵匡胤此人的性格,二位以为,赵匡胤当上皇帝以后,可会如我父皇一般,允许大将掌兵在外,再来一次陈桥兵变?” 他的话音刚落,石、王二人的脸色已经瞬间大变! 没错,柴宗训就是拿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这件还未发生的事,来警告石、王二人。 事实上,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确实有它的客观原因,那就是五代十国时期纲常紊乱,君权不彰,各个割据势力,只要手中有兵,都敢随时早饭,甚至杀掉皇帝自己篡位。 在这样的情况下,赵匡胤集中军权,保障中央统治的稳固和安定,这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对于那些在外领兵的大将来说,赵匡胤的这种做法,无疑就让他们很受伤了。 首先是信任的问题,我们都信任你,当你是大哥,才推举你做了皇帝,大家一起将你捧上皇位,但你刚一登基就立马翻脸,反过来要收我们的兵权,怕我们再次反叛,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这么薄弱吗? 其次来说,对于领兵在外的大将而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是基本的尝试,因为出兵打仗随时都有可能面对未知的风险,如果一味遵从君令,等到千里之外的皇帝来拿主意,那随时可能延误战机,甚至导致战争失败。 可如果赵匡胤不相信自己的大将,干什么都要干涉他们,甚至暗地里拖后腿,那他们这些领兵的将领,以后还怎么出去打仗? 难道眼睁睁看着前面敌军数倍于己军,还要硬着头皮按照皇帝的指令去送命吗? 其实赵宋之所以后来在对外战争中一直处于弱势,辽国辽国打不赢,西夏西夏打不过,连侬智高这样的土鳖叛乱都无法应对,就是因为他们对武将的防备太过苛刻,连军队出兵打仗,都要按照皇帝发放的兵法阵图来排兵布阵,如果按照这个图来打,那输了也无所谓,但如果不按这个图打,就算赢了也照样要治罪! 在这种神经病一样的军事系统下,什么样的军队能够打赢胜仗? 石、王二人都是军中宿将,更是赵匡胤的结义兄弟,他们不仅对军队,对赵匡胤也是十分了解。 柴宗训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像是一根银针,狠狠地扎进了他们两人的心窝里。 没错,他们知道赵匡胤心胸豁达,比较仁义,但同样也知道,赵匡胤此人疑心极重,而且生性谨慎。 说是谨慎,其实就是胆小。 当初周世宗柴荣询问朝中诸将,道“此时我们后周兵强马壮,正是厚积薄发、一统中原的最好时机,但我们现在面对两个敌人,一个是位于北方的强国契丹,另一个则是南方的各个诸侯国,大家以为我们是先难后易,先打下幽云十六州,拿到抵御北方强国的屏障之地,还是先易后难,从攻打南方各个诸侯国开始?” 柴荣问这句话之前,其实已经有了想法,那就是先拿下幽云十六州。 因为幽云十六州的位置,正好是在阴山山脉和古长城的南面,如果拿下他,就能凭借阴山山脉和长城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等于给中原加上了一层坚固的保护罩,而彼时辽国正处于昏君耶律璟的统治之下,朝政混乱,军队战斗力低下,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偏偏赵匡胤却畏惧辽人的铁骑,对柴荣回答:“可先易后难,等统一南方之后,再集全国之兵力,收复幽云,如此才有成功的希望。” 赵匡胤的战略眼光也不能说完全错误,但他忽略了天时地利人和是打胜仗的最主要因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等他打下南方,统一黄河以南,只怕辽穆宗耶律璟早已经死掉,万一辽国出了个明君,重振国势,那以南方的步兵和北方的骑兵相碰撞,步兵肯定是处在弱势的一方。 结果也没有出人意料,柴荣凭着长远的战略目光,一意孤行,决定先进攻北方幽云十六州,没想到却在攻打幽州时染病身亡。赵匡胤夺取了柴氏的皇位,然后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先南后北,统一了南方之后再进攻辽国,结果却遇上辽国数一数二的明君,景宗耶律贤,于是三伐北汉而不得,全都被耶律贤派人给救了下来,直到赵匡胤莫名其妙的暴毙,他连幽云十六州的大门都没看见,最远也就打到了山西太原…… 所以柴宗训说赵匡胤此人“干大事而惜身、贪小利而亡义”,并不是胡乱诅咒,他是真的觉得赵匡胤就是这样的人。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宋太祖”,因为篡位之后没有杀掉前朝国君,又没有使用杀戮的手段夺取属下的兵权,被人称赞为极具人格魅力,甚至和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等人并列。 也不知道嬴政、刘彻、李世民等人在地下得知自己竟然沦落到和这样的货色相提并论,会不会掀开棺材板出来和大家讲讲道理。 连柴宗训都知道赵匡胤的尿性,石、王二人作为他的结义兄弟,就更不可能不清楚了。 两人听到柴宗训那句话,心里立刻就咯噔一下,明白了柴宗训的意思。 说白了,柴宗训就是在警告他们,陈桥兵变这种事,赵匡胤能来一次,就难保其他的领兵大将也会有样学样,跟着来一次。 那赵匡胤登基之后,会怎样避免这种事再一次发生呢? 毫无疑问,赵匡胤肯定会采取削兵权、将军队集中在手上的方针策略。 而到了那时候,越是手中掌握着重要兵权的将领,越是会成为他忌惮的对象。 像石守信、王审琦这样在军中一呼百应、拥有大量属下拥戴的高级将领,继续掌兵,赵匡胤能放着他们平平安安的过完一辈子吗? 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啊! 石、王二人这时才算是明白了柴宗训的险恶用心,同时也不由得为他的口才而暗暗感到惊讶。 他们两人做梦都想不到,这些话,竟然能从一个区区六岁的孩童口中说出来。 这个小皇帝……果然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两人直到此时,依然没有背叛赵匡胤的打算。 因为理由很简单,投降赵匡胤,并不仅仅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主意,事实上,禁军之中大多数中低级将领都有这个想法,才是让赵匡胤能够成功兵变、黄袍加身的原因。 如果没有军中大部分将领的认同,光光凭借着赵匡胤、赵普、赵匡义这几个人,就像耍猴儿一样在台上跳来跳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审琦说“这是大势所趋”,这句话并没有说错,因为军队中绝大多数的将领,为了获取从龙之功,为了升官发财,都想着改朝换代,这样自己才能迎来更加光明的前程。 这时候无论是谁,别说是石守信、王审琦,哪怕就算是小皇帝挡在他们的前面,也照样会被他们挥刀砍成肉酱,然后踏着他的尸骨将赵匡胤送上皇位。 有人说“陈桥兵变”本来就是赵匡胤自己苦心谋划的,但实际上,这确实是一场自下而上的裹挟之乱!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十五章 黄沙漫漫路万里(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桥兵变确实是一场有意识的军队集体某乱。 对赵匡胤而言,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终结乱世、统一天下,这就是他毕生所追求的伟大志向。 本来在周世宗柴荣的领导下,这个志向看上去很快就将完成,因为他们已经展开了北伐的第一步,即将击退辽人,收服失落的幽云十六州。 但谁知道就在北伐即将胜利的前夕,周世宗柴荣却突然染病身亡,一场声势浩大的北伐,就此戛然而止。 年幼的皇帝继位,朝中的百官忙着争权夺利,北伐大业眼看即将功亏一篑,他的志向,也很难在未来得到伸张。 如果等到年幼的皇帝成长起来,再次想起北伐的事,也不知道已经是几十年过去了,只怕那时候,赵匡胤都已经腰酸腿乏、垂垂老矣。 所以赵匡胤不甘心,誓要把伸张志向的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他的反叛,也就显得理所当然。 而对于赵普、赵匡义、石守信这样的中高级官员而言。 新皇上位,他们才有继续往上晋升的空间,等到权利变大了,掌握的兵权也就变得更多了,今天赵匡胤能黄袍加身,谁敢说异日时来运转,这样的事情不会在他们身上再重演一次呢? 人都是有梦想的,没有梦想的人,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在乱世,谁都有可能坐上皇帝的位置,区别只在于你敢不敢去想、敢不敢去做而已。 那么对于广大的普通士兵来说呢? 他们的目的或许更加单纯。 生逢乱世,这些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家国的观念,后周的帝位是从后汉手里抢来的,而后汉的帝位则是从被契丹人灭掉的后晋那儿抢来的,再远一点儿,后晋的帝位是石敬瑭把幽云十六州献给契丹人,得到契丹人的保护后建立起来的…… 几十年时间里,换了好几个皇帝,这些禁军当中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兵,说不定经历的皇朝比周太祖郭威、周世宗柴荣还要多。 想让他们变得忠诚?很简单,谁给的好处多,他们就对谁忠诚! 按理说柴氏对他们也算不错了,郭威和柴荣都被称为明君,他们在位期间,改革弊政、整顿军制、修订历法、恢复民生,将后周治理的欣欣向荣。 但这些和当兵的有什么关系呢? 同样是当兵吃饭,别人后唐后汉的军队,可以进城抢钱抢粮抢女人,而后轴的军队,则必须老老实实的遵守军纪,还得上战场去拼命,大家都是当兵吃饭,为什么待遇差这么多? 反倒是赵匡胤上了台之后,肯定会大肆赏赐,给拥立他登上帝位的军队诸多好处,所以这些禁军才在赵匡胤等人的蛊惑下,轻而易举的就竖起了反旗,将柴氏对他们的诸多好处轻易抛到了脑后。 到了这个时候,改朝换代已经是不可避免的大势,无论是谁,敢站出来抵挡这艘轰隆隆的巨轮,都必定会被它狠狠地碾压过去,碎在地上变成一地的烂泥! 所以即使石守信、王审琦二人觉得柴宗训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没办法,他们已经上了这艘贼船,下不来了! 二人此刻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应柴宗训对赵匡胤的评价,因此只能保持沉默,用这样的态度来展示他们的无辜和茫然。 柴宗训当然也从他们俩的表情中猜到了两人的心思。 但和石、王二人一样,他此刻也感到十分无奈。 因为石、王二人实际上已经表态了,他们很心动,但他们不会付诸于行动。 为什么不会付诸于行动?柴宗训实际上也知道他们的顾虑。 他现在只恨自己稍微晚醒了一天,如果他能提前一天醒来,赶在石守信、王审琦举兵造反之前就拦住他们,那现在的形势还会如此吗? 说不定他能借着汴梁城中的禁军,抵挡住赵匡胤的进攻,然后召集各地的边军回京勤王,如此一来,整个后周的局势可能会截然不同! 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就是因为他晚了一天,导致石守信、王审琦二人已经举起叛旗;而二人的背叛,则导致朝中的百官都失去了信心,现在朝中除了范质、王溥等寥寥数人之外,恐怕绝大多数官员都已经倒向了赵匡胤。 这时候再想夺回禁军的兵权,然后死守京城,只怕已经毫无可能了。 因为城中根本不知道会有多少叛徒,随时可能打开城门,迎接赵匡胤大军进城,到时候抵抗反倒变成了赵匡胤一个极好的借口,让他能够名正言顺的干掉自己这个碍眼的“前任”。 柴宗训心里那个苦呀! 他也不知道还能和石守信、王审琦再说些什么了,因为他感觉再说下去,这两人恐怕会恼羞成怒了。 毕竟现在他们是在城门口说话,周围到处都是禁军和朝中的官员,如果他一直挑拨离间,而石、王二人则毫无反应的话,那赵匡胤肯定就会嘀咕了。 石、王二人都是聪明人,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干让赵匡胤猜忌的事,再说下去,他们两人一定会阻止自己或是严词拒绝,通过在场所有人的口向赵匡胤表达自己的忠诚。 到时候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一定会损害他这个皇帝的威严,当一个皇帝在臣下面前失去了他的威严的时候,他离死……也就不远了。 所以柴宗训干脆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巍峨的汴梁城门。 殊不知,石守信、王审琦二人,此时心里其实也正在经历着痛苦的煎熬。 在柴宗训没来之前,两人绝不会想到,仅仅是几句话,就能动摇他们对赵匡胤的忠心。 两人一直以为,赵匡胤既是自己的上司,又是自己的结义兄弟,他们弟兄之间的感情,没有什么可以动摇。 但偏偏在听到柴宗训说的那些话之后,明明知道他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挑拨离间,可两人竟然觉得……真特么有道理! 赵匡胤确实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但他也确实是个谨慎的人,他通过兵变的方式从柴氏手中夺取了江山,未来他必定会严防死守,避免别人也用这样的方式夺走他的江山。 那么什么样的方式,才能避免其他武将从赵氏手中夺走江山呢? 毫无疑问,就是削兵权、将武官的势力尽可能限制在一个极弱的范围里。 所以他们两人几乎已经看到,等赵匡胤坐稳皇位之后,他一定会将自己这样的统兵大将逐一收拾,从他们手中收拢最重要的兵权。 而作为一个武将,自己两人这样的人若是没有了兵权,那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难道真的等赵匡胤一个个秋后算账,把他们抄家灭门才甘心? 两人对柴宗训眼光的毒辣,深感敬畏,同时也对自己造反一时,开始有了小小的悔意。 若是早知道幼帝并非黄毛小儿,而是一个有着大智慧、深远眼光的天才,两人又怎会轻易地反,跟着赵匡胤走上这条不归路? 毕竟晋升的方法有很多种,干掉皇帝,获取从龙之功,当然是其中一种,可还有另外一种更简单的方法——那就是干掉顶头上司,自己做自己的上司! 他们的顶头上司就是赵匡胤,从理论上来说,干掉赵匡胤,应该远比干掉皇帝更简单。 而且还不用背负骂名。 什么,你说义气? 自古忠义难两全,难道你不知道吗? 一边是皇帝,是忠,一边是兄弟,是义,你说该选忠还是义? 两人此刻也跟柴宗训一样,心里那个悔呀,悔到肠子都快青了。 可就像之前说的那样,他们现在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两人呆呆的望着柴宗训的身影,眼珠子不停在滴溜溜地转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氛围太过尴尬,僵持了一会儿,柴宗训突然抬手指着城墙问到:“朕可以上去看看吗?” “嗯?”石、王二人这才被惊醒过来,稍微醒了下神,连忙恭声道:“陛下请!” 柴宗训微微颔首,举步走上了城墙。 汴梁城的城墙高4丈、宽5丈9尺,也就是大概12米高的样子(宋朝时期1尺约等于30厘米,1丈等于10尺),站在城头上,可以将大半个汴梁城的风光一览无遗,看到很多平时在皇城内都看不到的景色。 柴宗训走上城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心里便不由自主的开始感叹起来。 这就是父皇留给朕的江山呐! 如今的汴梁城,虽然还不像北宋时期,已经成为全世界经济最发达、人口最多的城市,但因为郭威、柴荣两代皇帝的治理,这里一片欣欣向荣,已经呈现出一种国际化大都市的风范。 从城头上看下去,可以看到纵横交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行人如织的闹市,以及各大商家迎风招展的幌子。 哪怕是在大军兵临城下、整个汴梁城一片风雨将至的压力下,这座城市也依然展现出它蓬勃的朝气,以及鲜活的生命力。 可惜了。 如果这座城市还在朕的手中,那朕一定可以凭借它,还有父皇留下来的遗泽,将整个后周治理得井井有条,然后富国强兵、南征北战、驱除鞑虏、一统天下! 可惜朕还没来得及展开自己的规划,实现父皇和祖父的遗志,却已经先被小人篡位,不仅丢了江山,还有可能丢掉自己的小命…… 柴宗训贪婪地望着眼前繁华的城市和喧闹的人群,脑海中浮现出对赵匡胤更多的憎恶。 但转念一想,正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如果不是赵匡胤拥兵自立,宫里又怎么会有小太监暗中下毒,令朕昏迷许久,并且进入到一个极其荒唐的梦境之中? 如果没有进入到这个荒唐的梦境之中,朕又怎么会接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并且在那个世界里,学到那么多与众不同的知识? 再退一万步讲,如果没有进入过那个梦境,朕又怎么会经历过那样漫长的一生,然后在醒过来之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拥有了远超过这个年龄所不该拥有的成熟和智慧? 柴宗训也不知道,由赵匡胤造反这件事引发的一系列蝴蝶反应,对自己到底是好是坏,但是从那个梦境中接触到的历史来看,如果没有那个奇怪的梦,自己或许应该会像一个正常的六岁孩童一样,懵懵懂懂地失去自己的皇位,然后被赵匡胤软禁在深山老林里,等到长大后发现自己只是一只金丝雀,已经永远的失去了自由,那就只能心怀愤懑、郁郁而终。 可如今,朕已经变得和史书上的那个柴宗训不同了,赵匡胤,你从朕这儿拿走的东西,迟早有一天,朕会通通拿回来! 柴宗训背负双手,暗中在背后紧紧地捏住了拳头,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大家都发现,一股冰寒的感觉,却渐渐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正在这时候,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突然打破了整个城门前的寂静……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十六章 黄沙漫漫路万里(六) “报~” 隔着老远,战马上的骑士就挥舞起了手中的红旗:“柳园口有回信!” “哦?” 一直站在柴宗训身后的石、王二人轻哼一声,连忙双双来到城头边。 “陛下……,赵点检……,赵……,柳园口那边说什么?”、 石守信开口就想问赵匡胤的回信,但脱口而出喊了“陛下”之后,又发现另一个“陛下”好像还在身后,于是准备改口称呼赵匡胤的官职,可喊了官职,又担心柴宗训会不高兴,毕竟赵匡胤是“叛军”,所以他连改了三次口,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干脆直接用地名来代替赵匡胤。 柴宗训在身后听的好笑,他知道,石守信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失误,是因为他受到了刚才那些话的影响,看来某些种子,已经在他心底不知不觉的扎根,很有可能会在未来某一天发出芽来,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但他没有急着去揭破这一点,因为现在还不是正确的时间,也不是正确的地点。 在石守信有些心慌意乱的目光中,拍马赶来的骑士大声回应到: “赵点检说,大军会在明日卯时准时出发,于辰时五刻左右抵达京城,接受城中皇帝……接受朝廷的投降。” 那报信的骑士之所以会改口,同样是因为他看到了站在城头之上的柴宗训。 虽然他已经加入了叛军,但柴氏毕竟余威还在,柴宗训也依然还是这汴梁城的主人,他可不想在这时候得罪柴宗训,给自己惹一身骚。 可是随着他这句话的出口,整个城墙上却像是响起了一声整齐划一的叹息声。 赵匡胤要回来了! 谁都知道,当赵匡胤回来的时候,就是所有底牌都揭开的那一刻,柴氏的统治将不复存在,后周的江山,将会迎来它的新主人。 而此刻站在这汴梁城中的所有人,到时候又该何去何从呢? 每个人脸上都有一丝不安和迷茫,因为他们不知道,赵匡胤这个新的帝国掌舵人,会把这艘巨轮开往何处,更不知道自己以后在这艘巨轮上的位置,或者是能跟随这艘巨轮,航行多久。 现场唯一能保持镇静的,反倒是柴宗训这个年仅六岁、还不到七岁的孩童。 “不愧是赵匡胤,到了这时候还能沉得住气……”对于自己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对手,连柴宗训都忍不住在心底暗赞了一句。 若是换个人,听到皇帝马上要禅位给他,只怕立马就快马扬鞭,屁颠屁颠地跑到汴梁城来继位了,但赵匡胤却一点也不慌,相反,他把时间安排的很巧妙。 明天早晨再率大军来接受禅让,一方面可以给彼此留出一定的时间,做好准备,另一方面也可以再派人观察一下,看看皇帝到底是真心退位,还是准备把他诓骗过来,然后派人行搏命一击。 赵匡胤此人的沉稳,确实令人赞叹,难怪他能够在军中振臂一呼,立刻从者如云。 柴宗训也不由得暗自感叹,幸好自己没有听范质等人的话,做无谓的最后一搏,否则以赵匡胤的脾性,一定能察觉到破绽,并且成功化解。 回过头,他低声的对跟着他出来的众人招呼到:“走,回宫去!” “陛下……”范质等人赶紧行礼,担心的看着他。 “你们不必担心,朕自有分寸!”柴宗训摆摆手道:“既然赵匡胤自己都不急,那朕还能多做一天皇帝,又何乐而不为呢?走吧,跟朕一起回宫,起草禅位诏书,明日清晨,我们和赵匡胤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要做一个了断了!” 说完他一马当先走下城墙,也不回龙辇之上,径直带头走向了皇宫。 范质、王溥等人跟在他身后,包括重新坐回凤辇上的小符氏,都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他瘦弱的背影,此刻在众人眼中看起来是如此无助,如此凄楚。 但这些人哪里知道,柴宗训此时已经在心里筹划起跟赵匡胤见面时,到底该怎么说话了。 没错,他知道历史上赵匡胤可能放过了他们母子,并且对柴氏的子孙还算不错,但那毕竟是从梦中了解到的,谁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到底会如何。 所以他必须要认真分析赵匡胤的性格,并仔细地斟酌两人在见面时该说些什么话,务必要保证既不能激怒赵匡胤,又能让他放自己母子俩离去。 这事儿可没这么容易,历史上,从来没有篡位成功后却把前任皇帝给放跑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个真理——放虎归山,迟早必成后患! 赵匡胤是有不错的心胸,可谁又能保证在面对这世界上最大的诱惑时,他能保持理智,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呢? 柴宗训其实此时就是在赌,赌赵匡胤对成为“圣君”的痴迷程度,以及他对自己这个“幼/童”的轻视。 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宫中,范质、王溥等人也跟了进来。 但进到垂拱殿之后,却发现朝中的文武百官,似乎只有这二人跟着走了进来。 柴宗训自嘲的撇了撇嘴,将目光投向范、王二人。 “二位宰辅可会拟禅位诏书?朕年幼无知,对此无从下手,这件事恐怕就要劳烦二位宰辅了。”柴宗训神色淡然的对范、王二人说到。 范王二人立刻心里像是有千万匹羊驼呼啸而过。 特么的我们也不会啊,我们又没当过皇帝,怎么可能会拟禅位诏书? 不过二人毕竟学识深厚,就算没见过,但多少也知道一点,而且这事皇帝都开口了,总不能推辞吧? 因此二人只能双双拱手对柴宗训说到:“臣惶恐,原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柴宗训立刻吩咐內侍磨墨,让二人着手开始草拟禅位诏。 趁着这个时候,小符氏却把柴宗训从垂拱殿里拉了出来。 “皇儿真的已经做好准备了?”小符氏泪眼朦胧的对柴宗训问到:“明日之后,你真的要把皇位禅让给赵匡胤?” “母后,此事已经非人力所能挽回!”柴宗训板着脸认真地说到:“若是还有一丝机会,海尔也不会将祖父、父皇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 小符氏低头默泣,响起一阵哀切的声音。 “母后……”柴宗训见此实在不忍,上前拉住她的手安慰到:“苦难只是一时的,孩儿向您保证,今日我们失去的,孩儿日后必定亲手拿回来……” “可是……”小符氏抬起头,期期艾艾地说到:“可是若我们照你说的,去了西域,还能有把这一切拿回来的机会?” 小符氏明显是对前往西域的事不看好,毕竟在世人眼中,西域一直都是化外之地,那里民风彪悍、物资匮乏,又大多是心怀鬼胎的异族人,能在那里站住脚已经很不容易了,难道还想靠那些异族人,打回中原? 柴宗训再次听到这样的质疑,心里很清楚,如果再不向小符氏解释清楚,恐怕她会越来越担心了。 于是他左右看了看,发现此时除了站在垂拱殿大门外值守的两名禁军,周围正好没有其他人,就连何内侍也正在殿内磨墨伺候两名宰相,于是他悄悄把小符氏拉到一边,在她耳畔低声道: “母后,其实西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荒凉,那里从秦汉时期,就一直有汉人在进行大规模开发,丝绸之路还曾经是连接亚欧大陆最重要的陆上贸易通道,如果我们能在西域站稳脚跟,重新打通丝绸之路,那就能借助贸易的便利,累积大量财富,到时候有了钱,就有了粮,有了粮,就能招募士兵,您放心吧,只要我们经营好西域,一样可以打回中原,夺回曾经属于我们的东西!” 小符氏听到他这番话,先是倏然一惊,随后就拿诧异的目光在柴宗训身上不停地打量。 说真的,她越来越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孩子,就是她的皇儿、曾经的后周幼帝柴宗训了。 毕竟哪个六岁的孩童,能说出这么一番成熟稳重的论见来? 小符氏虽然不是柴宗训的生母,但她从小把柴宗训抚养长大,对于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谓是了如指掌,在她记忆中的那个柴宗训,又如何能变得这么成熟懂事、有勇有谋? 要不是柴宗训从小没出过宫,一直在她身边长大,她都要怀疑眼前这个柴宗训,可能是由一个成年人假扮而成了。 但正因为出于对柴宗训的信任,她在心底暗暗地惊叹了一番之后,还是很快接受了他的那些说法。 “我儿……说的可都是真的?”小符氏颤颤巍巍地对柴宗训问到。 “母后放心,去西域是孩儿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孩儿必不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柴宗训拍了拍她的手背,令她安心。 小符氏也是慨叹一声,反过来抓住了柴宗训的手。 “我儿长大了!”她既欣慰又颇为感慨地说到。 “母后……”柴宗训全身微微一震,从小符氏这句话中,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母爱。 他忍不住抓起小符氏的手,用脸颊在上面摩挲了两下,孺慕地说到:“母后放心,从今日起,孩儿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我们母子两,孩儿对天发誓,所有欺负过我们的人、亏欠我们的人,异日孩儿必定会亲手向他们讨还,孩儿会让母后,过上这天底下最幸福的生活!” 小符氏痴痴地看着在她手背上摩挲的柴宗训,心底也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涌了出来,她知道,就凭这句话,她这些年对柴宗训的付出,全都没有白费! 母子两在殿门外偶偶私语,一直等到范、王二人立好诏书,送他们俩过目,确定了诏书之后,才各自回宫休息。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辰时三刻,整个汴梁城都似乎在一阵轰鸣声中被惊醒。 无数的门窗被打开,无数的百姓从家中探出头来,相互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们听到一个令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消息: 赵匡胤回来了! 赵大终究还是没有柴宗训想象中的那么能沉住气,他虽然说的是辰时五刻回京,但却在辰时三刻,就已经率领大军出现在汴梁城的城墙下。 由此可见,他必定是激动难忍,于是鼓动大军拼命加速,提前了两刻钟回到京城。 对于这个帝位,他已经渴望了太久,此时他的急迫心情,已经无法再压抑了! 而这个消息很快就像张了翅膀一样飞到宫中。 犹如一头睡狮般横卧在汴梁城内的皇宫,也很快被这个爆炸性的消息给惊醒了! 柴宗训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庄重的穿上了龙袍,然后洗漱一番,来到紫宸殿的门口等着和文武百官汇合。 但令人尴尬的是,整个紫宸殿的广场外,却只有寥寥数名官员,穿着整整齐齐的朝服,相互窃窃私语的站在那里,而其他的人,却全都不见了踪影!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十七章 黄沙漫漫路万里(七) “无耻,无耻之尤!” 紫宸殿前,中书令范质满脸气愤的走了过来,边走边在嘴里骂骂咧咧。 “范先生这是怎么了?”柴宗训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好笑地看着他。 “启禀陛下,臣实在是气不过!”范质站在台阶下,望着空荡荡的广场愤然道:“朝廷那群官员,一听说赵匡胤回来了,立马拥到城门口去巴结,这群人,简直……简直是,无耻之尤!” 从范质的嘴里,知道了朝中文武百官为什么都没进宫的原因,但柴宗训却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生气。 这一幕,他其实早就想到了。 他和赵匡胤,现在就好比一天中两个不同时辰的太阳,一个是如日中天,一个是摇摇欲坠,以那群文武官员逢高踩低的尿性,他们去奉承赵匡胤,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有一天,换成柴宗训率领十万大军将赵匡胤堵在这汴梁城立,只怕那群官员立马又会“拨乱反正”,重新聚到他身边。 对于这样的小人,只可利用,不可视之为心腹栋梁。 柴宗训从来没有为这群墙头草一样的小人所困扰,他真正关注的,是那些愿意对他保持忠诚,并且和他共患难、勿相忘的臣子。 比如现在停留在大殿广场上的这寥寥几名官员。 通过范质的口,他知道了这几名官员都是愿意效忠他,并且跟随他远赴西域的人,柴宗训觉得很感动,亲自走下来和这几名品级不高的官员聊了几句,并对他们表示了感谢。 这时候,城外传来一声苍凉的号角长鸣,整个汴梁城霎时间喧闹起来,柴宗训知道,那是赵匡胤的大军已经来到城门下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他出场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略显激荡的心情,率领着范质、王溥等官员大步朝宫门走去。 皇宫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清脆的钟声,敲碎了汴梁城黎明前的雾霭与朦胧,在几名官员和数百名內侍、禁军的簇拥下,柴宗训的龙辇慢慢出现在宫门的城洞下。 令人吃惊的是,皇宫的大门口竟然早已经围了无数的百姓,人头攒动,远远望去像是一片黑压压的高粱地。 要知道,后周的皇宫是用以前的旧唐节度使府衙改建而成,和历朝历代的皇宫比起来,算是出了名的简陋,它们甚至连护城河都没有,出了皇宫的城墙,边上就是老百姓的居所,有些民间的建筑甚至高度比皇宫还要高一些。 后来赵匡胤建立的宋朝也继承了这座皇宫,当时就因为担心老百姓“窥视禁中”,于是下令禁止百姓到皇城边的丰乐楼顶层去游玩,因为这个地方,一眼就能把整个皇宫的建筑看的清清楚楚。 就这一点而言,后周和宋朝的皇帝都应该被称颂,因为他们并没有利用自己的皇权,强迫皇宫周边的百姓搬迁,从而扩建皇宫,这是在封建统治社会时期极其难得一见的政治生态,不管秦皇汉武、唐宗明祖,都不如宋周时期对皇权保持如此的克制。 但那片黑压压的老百姓,却并不是来感激周恭帝的。 相反,他们对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小皇帝保持着极大的兴趣,而且话题也正在以他为中心不停地朝周围传播和扩散。 “这就是小皇帝呀?真可怜,看起来那么小,难怪连皇位都被人抢了……” “听说他马上就要出去禅位了,也不知道退位之后,能不能保住性命?” “柴家人真是造了孽哟,皇上才刚死没多久,就被人谋朝篡位,看来柴氏很快就要在这世界上绝后了……” “吓?别胡说,赵将军不是说了,交出皇位就不杀小皇帝吗?” “当真?这话谁告诉你的……” “不杀也好不到哪儿去,多半是软禁起来,一辈子都没有了自由,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的痛快呢!” “嘘,小声点儿,别让他听见了……” ……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嗡嗡不绝的涌入柴宗训的耳中,说实话,即使柴宗训对此早已经有了准备,却还是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愚蠢有时候比作恶还要更加令人感到厌恶! 这些老百姓,他的祖父和父皇一直将他们视作子民,为了给他们更好的生活,为了让他们能更安全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郭威与柴荣可以说是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两人先后病逝在征伐外敌的战场上,为的不就是让天下一统,让百姓远离战争,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可他们呢,却不知道感恩,反而在柴氏的皇位即将被夺走的时候,表现得幸灾乐祸,甚至还对他这个小皇帝指指点点,仿佛在评论动物园里的狒狒一样,目光中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得意跟落井下石的快慰。 也不知道这群人如果能穿越历史,回到三百年后南宋被异族的铁骑踏破河山、汉家的儿郎沦为别人马鞭下的奴隶时,他们是否会后悔,因为当初的麻木不仁和无所作为,令赵家这个骨血里都流着软弱血脉的家族坐上皇位,从此葬送了汉人真正的传承? 迎着周围百姓如潮水般议论不绝的嗡嗡声,柴宗训沉着脸,任由驾车的內侍将龙辇驶过御街,直往城门口而去。 来到北城,石守信、王审琦等人早已带兵在此等候多时,两人看到柴宗训的龙辇驾到,脸上双双闪过莫名复杂的神色。 因为昨天的一番交谈,两人其实已经对拥护赵匡胤登基这件事,不再抱有那么巨大的热情。 是柴宗训让他们明白,赵匡胤登基,对他们这些武人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事已至此,他们俩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如今整个北城门口,不止只有他们两人率领的叛军、以及从宫中走出来的皇室及几名官员,还有那些早一步就已经赶到这里,正等着向即将登基的赵匡胤献媚的文武百官,以及无数眼巴巴跑过来看热闹的吃瓜群众。 他们要是在这时候脑子突然抽了,跟柴宗训说什么“拨乱反正”,只怕下一秒,他们两人就会被失望的军士和愤怒的文武百官给撕成碎片! 两人只得整理了一下衣甲,然后走上来对柴宗训行礼到:“见过陛下!” “平身!”柴宗训右手虚抬,示意二人不用客气,然后在何内侍的搀扶下,从龙辇上走了下来。 回首再望了似远又似近的皇宫一眼,柴宗训抬起头,朝石、王二人问到: “赵匡胤是否已经在城外?” “是。”石、王二人此时惜字如金,都不想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出现任何纰漏。 柴宗训也知道他们的心思,并没有趁机继续进行挑拨,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回头对身后的众人问到: “何人敢为朕牵马,一起去会会赵匡胤这个叛贼?” 身后众人尽皆愕然,然后大家都能看到他们喉咙使劲地在耸动,显然是被柴宗训这句话给吓到了。 但这时候,人群中却蹿出一个年轻人,一袭长衫,做儒生打扮,慷慨激昂的对柴宗训喊到: “草民愿往,请陛下准许草民为陛下牵马!” “哦?”柴宗训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问到:“你是何人?” 那年轻人抬起双手,恭恭敬敬的朝柴宗训行了个大礼,回答到: “草民寇相,乃是开运中年状元,现今忝为魏王府记事参军,草民请为陛下牵马!” “咦?” 听到这个年轻人自报家门,柴宗训忍不住微微惊了一下。 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名字虽然很陌生,但他却恰好知道。 开运中年并不是后周的年号,而是后晋时期石敬瑭的儿子石重贵继位之后,使用的年号,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是在后晋中了状元,然后因为后晋被后汉所取代,后来后周又取代了后汉,所以他才变成了周人。 至于魏王府,当然也不是三国时期那位喜好人/妻的魏王,而是指符彦卿,也就是吴王符楚的孙子,五代名将符存审的儿子,符存审是李克用养子,曾改名李存审,先后出任过宣武节度使、蕃汉马步军总管、中书令,跟个人武力无敌于天下的李存孝曾是兄弟关系。 后来符家投靠后周之后,符彦卿的大哥符彦超曾任安元军节度使,死后追赠太尉,二哥符彦饶曾任忠正军节度使,兄弟九人均为镇守一方的名将,符彦卿本人也因为能征善战,25岁就当了吉州刺史,累官至天雄节度使、拜太尉,由淮阳王进封为魏王。 寇相能在符彦卿手下做事,说明此人具有一定的才干。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柴宗训知道,这位寇相未来会有一个极其厉害的儿子。 大宋名相寇准! 说起寇准,这个名字本身就已经非常显赫,如果再说到“寇老西儿”,恐怕连不识字的老弱妇孺都能对他的事迹有所耳闻了。 寇准19岁就中了进士,授大理评事及知巴东、成安二县,为人刚直,渐渐被太宗所重用,三十二岁拜枢密副使,随后升任参知政事。 宋真宗时期,寇准最为出名的一件事,就是在辽人南下的时候,他不宋真宗南迁,逼迫皇帝率兵亲征,稳定了军心,抵挡住了辽人的南下,并且促使宋辽双方签订了“澶渊之盟”。 历史上对澶渊之盟的评价可谓有好有坏,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因为这个盟约的签订,是宋朝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喘息良机,也为大宋至少续命了上百年,如果没有澶渊之盟,历史上后来还会不会有大宋三百年江山,会不会有南北两宋的苟延残喘,这还真说不一定! 而眼前这个寇相,就是那位倔脾气的“寇老西儿”的老子! 柴宗训目光微怔的看着眼前的寇相,脑海中却已经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现在把这个家伙拐走,跟我一起去西域,那后来历史上,还会不会出现寇准逼迫皇帝亲征,宋朝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 如果没有澶渊之盟,北宋会不会在辽人的铁骑下,转瞬间灰飞烟灭,大宋三百年的江山,也变成了一段无人知晓的历史? 这是柴宗训从病中苏醒过来之后,第二次感受到了自己对历史进程的干扰。 第一次,当然就是他不甘心被软禁的命运,准备用皇位换取自由的尝试。 如果这两次干扰,真的能改变历史的话,那是否意味着自己在梦中所见到的那段“历史”,将不会再是“历史”,而变成了自己日后夺回皇位、收复河山的“指导”? 柴宗训一时间觉得很迷茫,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混沌的状态之中。 但就在这时,他耳边却传来一声宛如惊雷般的大喝: “陛下,草民请为陛下牵马!” 不愧是未来寇老西儿的老子,说话中气十足,眼中也已经射出两道铮然的光芒!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十八章 黄沙漫漫路万里(八) 寇相舌绽春雷,怒目而视,如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正准备跟柴宗训一起出城打仗。 这副模样把柴宗训也给吓了一跳,心想不愧是未来的大宋硬骨头寇准的父亲,就这副脾气……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但他心里却感到很高兴。 寇相能在这时候选择挺身而出,跟他一起出城去见赵匡胤,就说明他有意投靠自己。 不仅能在这时候获得一个人才,还有可能收获未来的大宋名相,柴宗训当然有理由感到高兴。 这说明大周气数未尽,人心还是向着他柴氏的! 于是他用力的点了点头,对寇相说到:“好,朕准你牵马,与朕一起出去,会一会赵匡胤!” 寇相立刻热泪盈眶,倒头便拜:“草民……幸甚!” “陛下!” 这时候何内侍却走了上来,他来到柴宗训身后,小声地嘀咕到:“此人来历不明,不如还是让臣下陪您一起出城……” “诶,不必了!”柴宗训抬手打断他,双目如闪电般扫视了一遍全场,朗声说到: “国家不幸,有奸臣谋反,国家有幸,值此危难存亡之际,依然有忠臣义士愿为朕赴汤蹈火,此时此刻,朕不能让此等义士心寒。寇义士,你先起来吧,朕准你为朕牵马,立刻命人打开城门,朕与寇义士,这就出城!” 随着他一声令下,汴梁城的大门缓缓打开,城门内先是爆发出一阵轰然之声,随后这声音逐渐变得微弱,甚至最终寂静下来。 因为透过打开的城门洞口,可以看到,外边已经布满了漫山遍野的兵马! 十万人,放在书上或许只是一个数字,但是当你真正面对着这真实的存在时,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做无边无际,什么叫做排山倒海。 虽然那十万人只是静寂无声的站在城门外,用沉默的目光打量着汴梁城,但那股无边的杀气,依然在不知不觉间流淌出来,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压力,令人呼吸困难,心脏也随之停止跳动。 那是大周最精锐的禁军,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守护神,可如今,他们却变成了这座城市的入侵者! 柴宗训眼底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在寇相的帮助下,翻身骑上了一匹石守信等人拉过来的战马。 何内侍还想跟上去,但却被他阻止了,就寇相和他两个人,一个牵着马绳,另一个歪歪斜斜的坐在马背上,缓缓穿过城门,朝着城外走了出去。 当穿过狭窄的城门洞子,来到外面广阔的空间时,柴宗训的呼吸再次随着视野的开阔而慢了一拍。 他看到了更多的兵马,密密麻麻的排成整齐的行列,竖立在汴梁城外广阔的原野中,一眼望过去,竟然望不到头,只能看见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以及明晃晃的盔甲。 一股恨意突然从他内心最深处涌了上来。 这些,都曾是他父皇手下的兵马啊! 这些人曾随着周太祖郭威、周世宗柴荣一起,南征北战,覆灭后汉,大败后蜀,三征南唐,北上幽燕,他们是太祖郭威手里的长刀,是世宗柴荣手边的利刃。 但是如今,他们却变成了另一个人手里的红缨,将最锐利的锋尖,刺向了他们曾经的主人。 这是一自没有敬畏的军队! 所谓的敬畏,并不是说他们无所畏惧,而是说他们心中缺乏道德准则,缺乏军人的荣誉感,他们不敬纲常,不敬天地,不敬生灵,心中没有正义,而只有利益。 他们跟随赵匡胤造反,为的只是能获得更多的赏赐,却俨然忘记了柴氏当初对他们的恩情,以及后周皇室在他们身上所付出的心血。 造反之人,全都该死! 柴宗训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令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想法,这想法犹如魔鬼,不停地侵蚀着他的心灵,令他怒火中烧,连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但幸好这时他们才刚刚走出城门,身后的人视线被城门所挡住,而身前的那些军队又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并没有被别人所看见。 而柴宗训反应也很快,当他意识到自己心理在那一瞬间出现了问题之后,他立马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那脸上那丝狰狞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一直走在马头前方的寇相,也没能看到他刹那间的异样。 这时候,前方的大军中终于也有人动了。 同样是一人一马,走了出来,缓缓朝着柴宗训的方向移动。 柴宗训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望着前方的人影慢慢握紧了拳头。 赵匡胤,你好大的胆量! 骑马走过来的那个人,正是如今的殿前督检点、未来的赵宋开国皇帝赵匡胤。 赵匡胤今年33岁,正值壮年的巅峰,他的长相十分奇异,脸部面色黝黑,但脖颈一下却相当白皙,远远望去,犹如一个被换了头的黑人和一个黄种人的结合体。 曾经有相士称他这是天赋异相,不为皇帝即为反贼,后来宋真宗、仁宗时期,北宋也有一位名将王德用,就因为和赵匡胤长得比较像,同样是脸黑肤白,于是深受皇帝忌惮,虽然屡屡在战场上立功,却终生未能受到皇帝重用,甚至被奸人所陷害,差点儿惨遭灭门。 以前就曾经有大臣对赵匡胤的外貌提出过质疑,但周世宗柴荣并不相信这一套,他认为相士只是胡说八道,用人首重其才,岂可因为相貌而否定别人的能力? 所以他力排众议,坚持重用赵匡胤,甚至还与他结为异性兄弟。 可谁知道,世事就是如此富有戏剧性,柴荣如此信任赵匡胤,他却在柴荣刚死没多久,就谋夺了他的家产,并将柴氏的孤儿寡母差点儿逼上绝路。 看来相士说的没错,既是反贼,又是皇帝,赵匡胤如今算是两者皆已经占据了!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赵匡胤的神色复杂,柴宗训的眼神亦是不遑多让。 两匹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近。 “陛下,多日未见了……”赵匡胤在马上拱拱手,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真的和柴宗训面对面时,他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只能用这样一句不知道是问候还是招呼的话语来开头。 柴宗训却因为一夜的深思熟虑,早已经想好了在见到赵匡胤时该说些什么。 “赵世叔,多日未见了。” 柴宗训直视着赵匡胤的眼睛,知道他因为羞愧而避开自己的目光,才微微得意的笑了笑。 因为柴荣和赵匡胤也是结拜兄弟,所以柴宗训一上来就用“世叔”这个称呼,既是提醒,也是嘲讽。 提醒他柴荣当初对他可不薄,可以说是顶着朝中众臣的反对,坚持重用他; 嘲讽的却是他以怨报德,柴荣才刚刚去世,就掉过头来欺负他遗世的孤儿寡母。 赵匡胤当然也明白柴宗训话里的意思,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因为事实就摆在眼前,他已经穿上了龙袍,自立了帝位,说什么都无法掩盖他造反的事实。 赵匡胤终究不是司马昭那样的枭雄,在篡夺帝位之后还能坦然无愧的面对旧主。 他拱了拱手,从马上翻了下来。 “臣……惭愧。”他站在柴宗训的马前,面色通红地解释到:“臣本无意行此谋反之事,奈何营中众将以性命相逼,臣……愧对先皇,愧对陛下厚爱!” 柴宗训撇了撇嘴,并没有对赵匡胤的话做出任何评价。 昨天晚上的时候他就已经仔细想过,在面对赵匡胤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赵匡胤虚情假意的进行自辩,自然也在他的预计之中。 但他却并不能借此对赵匡胤穷追猛打,甚至扭转局势。 因为赵匡胤这么做,其实无非也就是摆个姿态,用以博取名声而已。 如果他真的天真的以为赵匡胤无心谋反,想借此劝服他拨乱反正,那接下来,很可能迫使赵匡胤撕破脸皮,连最后的一点儿温情都无法再保留。 毕竟禁军一直都在赵匡胤的掌控之下,要说他的部下能不知不觉中将龙袍带进军营,而赵匡胤却毫不知情,这可能吗? 历史上有很多人为赵匡胤争辩,认为在陈桥兵变中,他真的只是被动承受的一方,谋反的主要执行人,应该是他弟弟赵匡义和赵普。 但实际上,从谎报北汉联合契丹入侵的军情开始,到赵普等人取出黄袍,鼓动军中十万禁军造反,这一系列事件的发展,如果没有周全的准备和事先的安排,怎么可能发展的这么顺利、这么流畅? 要知道,咱们的宁王叔为造反准备了整整十年,结果却被王阳明领着一班衙役,仅仅三个月就给化解了呢! 所以柴宗训并不准备在这件事上和赵匡胤继续纠缠。 能让他表示出羞愧,就已经够了。 这将为接下来争取的条件提供更大的可能。 他依然不动声色地跨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匡胤,淡淡问到: “不知道赵世叔登上皇位之后,将会怎样处置朕和宣慈太后?” 赵匡胤闻言连忙低下头,恭敬地说到:“臣不敢,臣……僭越。” “说吧!”柴宗训面无表情的催促他:“是生是死,早日给我母子俩一个痛快,别让我们母子俩在那冰冷的禁宫中,继续忍受折磨了!” 赵匡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来,迟疑着说到: “臣曾与军中众将有过约法三章……其一,回朝之后不得骚扰侵掠朝市;其二,对陛下与太后不得惊犯;其三,对我后周的公卿不得欺凌。臣……并无冒犯陛下之本意!” 柴宗训听到他的话,只觉得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看来梦中的那段历史记载并没有错,赵匡胤确实没想过要杀他们母子俩! 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但如果被软禁,又跟被杀了有什么区别呢? 他决定掌握主动权,抢先与赵匡胤达成交易,于是在马上稍微朝前方靠了靠,弯下腰身对赵匡胤问到: “既然不杀我们母子俩,那赵世叔是想将我们母子软禁起来,囚禁终生么?” “这……”赵匡胤惊出一身冷汗,低头沉吟起来。 因为柴宗训并没有猜错,他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虽然他从心底确实没想过要杀掉柴宗训母子,但毕竟这是前朝的皇帝,把他留下来,就必须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所以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将他们母子俩找个没人的地方囚禁起来,一方面既能宣扬自己的仁义,另一方面又能防止朝中的大臣借柴氏母子搞事情。 可这话他毕竟不好当着柴宗训的面说出来,怎么说人家现在口口声声“世叔”叫着,难道要告诉他:世叔就是准备把你们母子囚禁起来,一直囚禁到死?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十九章 黄沙漫漫路万里(九) 见赵匡胤无言以对,柴宗训忍不住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果然如他所料,赵匡胤确实有将他们母子俩囚禁到死的心思。 但他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看来我猜对了,令赵世叔很为难啊?”他看着赵匡胤,讥讽的调侃到。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拱拱手表示无话可说。 不曾想他这么一个撒赖的举动,却反倒让柴宗训接下来的话突然被卡住了。 本来柴宗训还想着,如果赵匡胤反驳,或是否认,自己正好可以拿话套住他,如此一来,自己脱困的计划,就变得极有把握了。 但没想到赵匡胤却是个“实诚人”,他根本不做辩驳,直接就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就是要囚禁你们母子俩,怎么地吧? 这等于是一下子打乱了柴宗训原本的计划! 但幸好柴宗训反应极快,眼见赵匡胤宁肯耍赖也不肯说出否认的话,他立刻转变了自己的语气。 “不过朕倒是有个办法,既可以令赵世叔美梦成真,又不会给你留下任何麻烦,只是不知道赵世叔有没有兴趣听听?” 他看着赵匡胤,假装若无其事的问到。 赵匡胤的眼神果然噌一下就亮了,双目死死地盯着柴宗训,略显激动地问到:“哦,还请陛下训示……” 柴宗训点点头,缓缓说到: “朕若是把皇位传与赵世叔,然后赵世叔放我们母子俩离开,从此远离大周,天涯路远,永不相见,赵世叔以为如何?” 说完这句话,他就死死压住胸膛里噗通噗通的心跳,假装十分镇定的看着赵匡胤。 赵匡胤的答案,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因为只有赵匡胤同意他们母子离开,他才有机会带着人马去西域,只有去了西域,他才有机会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而这一切,都取决于赵匡胤此时这一瞬间的心意! 柴宗训假装天然自若的望着赵匡胤,却哪知他此刻的神情,如何能瞒得过老奸巨猾的宋太祖? 赵匡胤虽然是个武将,但他心思细腻,极有智慧,从杯酒释兵权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他的城府并不比任何人差。 柴宗训虽然极力隐瞒,但他紧紧握住的双拳,以及微微颤抖的身体,还是让赵匡胤从中察觉到了些许不妥。 想用皇位换取离开后周? 他想去哪儿,想做什么,仅仅是为了自由,还是有别的其他图谋? 不得不说,赵匡胤已经在一瞬间就猜到了柴宗训的心思,并且迅速在心底做出了一番推断。 他唯一不清楚的,就是柴宗训离开后周之后,到底想干什么? 是因为皇位被夺,灰心丧气,准备跟小符氏找个地方躲起来颐养天年,平平安安的过完余生?还是心有不甘,想要脱离他的视线,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继续谋划,重新夺取皇位? 这两种可能,将极大地左右赵匡胤对柴宗训说出的这番话的反应。 如果是前者,那放走他们母子俩倒也没什么,毕竟自己志在天下,没必要为了已经失势的两个孤儿寡母毁了自己的名声。 但如果是后者,那赵匡胤就不得不好好思量一番了。 毕竟柴荣才刚刚去世不久,他的遗泽依然还在护佑着这孤儿寡母,就像朝中的文武百官,虽然绝大多数都已经表示了对自己效忠,但如果柴宗训一只在背后不停地撺掇,甚至让他们看到复辟的希望,谁知道这群人会不会又为了从龙之功,再来一次陈桥兵变呢? 自己夺取皇位的目的,可是要恢复汉人江山,驱除鞑虏,重铸汉唐那样的太平盛世,如果一直有个人躲在暗处给自己拖后腿,搞东搞西,那自己如何能安安心心的治理国家,征伐异族? 赵匡胤的脸色随着他的心思不停在变幻,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得疑神疑鬼,一会儿又变得释然恍惚。 好一番激烈的心理挣扎之后,他才终于沙哑着嗓子,低沉地问柴宗训: “不知道陛下离开大周之后,将会去向何方?” 他终究还是心动了。 毕竟他隐忍多日,始终不肯带兵直接回朝,就是为了博取仁义的名声,不想背负弑杀旧主的污名。 也就是说,他从心底深处就不想杀柴宗训和小符氏母子。 因此软禁他们或是放他们走,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毕竟只要这母子俩离开后周,他们对朝堂的影响力就会无限的缩小,到时候自己再使些手段,照样能把朝堂控制的严严实实。 但如果他不答应柴宗训,导致柴宗训失望之下鱼死网破,宁死也不肯下诏传位的话,他就不得不采取强制的手段来夺取皇位,到时候他前面做的那些姿态和铺垫,全都变成了无用功。 他终究还是会背上逆臣贼子的骂名! 因此赵匡胤不得不心动。 但他还保留着一丝残存的理智。 他不能为了皇位,就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尤其是柴氏母子这么敏感的人物,放他们离去,到时候万一闹出什么幺蛾子,自己岂不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所以他必须要知道,清楚地知道,柴宗训接下来的计划,以及他有可能对自己造成的威胁。 这句“去向何处”,其实就是他对柴宗训的一次试探。 知道了柴宗训要去哪里,他就大概能猜到柴宗训接下来的计划,如果这计划对于他的统一大计并无影响,他倒是不介意卖自己的义兄一个面子。 殊不知,他这句话刚一出口,柴宗训的心脏也跟着不由自主的噗噗狂跳起来。 有戏! 柴宗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赵匡胤被说动了,他似乎并不想强行将自己母子留下! 而第二个念头,则是惊得柴宗训差点儿冒出浑身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赵匡胤给识破了。 虽然自己伪装的很好,甚至因为年龄的优势,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子在胡说八道一样,但赵匡胤还是从他“幼稚”的话语中,看出了他的心思。 赵匡胤可能已经知道了他想离开,但对方并未阻止,反而问他要去哪里,这说明赵匡胤是在对他进行试探。 如果他接下来的回答不能让赵匡胤满意的话,那自己母子,恐怕就真的要被软禁在深山老林中一辈子了! 想到这里,柴宗训的脑子里迅速转了好几圈。 他一开始想随便报个地名,敷衍一下赵匡胤。 但转念一想,这根本不可能。 因为他并不是仅仅只有自己一个人离开,走的时候,他还会要求带上范质、王溥等忠心于皇室的官员,甚至还需要带上一部分兵马,以保证自己能够平安的到达西域。 带这么多人,肯定瞒不过赵匡胤,要是到时候赵匡胤知道自己骗他,那下场一定会很惨。 与其如此,倒不如实话实说,赌一把赵匡胤对他的“信心”! 于是他昂起头,故作骄傲地回答到:“西域!” “西域?” 赵匡胤不出所料的皱起眉头,仔细思索起他的答案来。 他设想过柴宗训会说出很多地名,但这些地名里面,确实没有出现过西域这个选项。 因为在当时的汉人看来,西域是化外之地,而且蛮夷众多,又跟中原一样战乱频繁,身为一个汉人,如果不是实在活不下去的话,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去那样的地方。 但柴宗训却脱口问出,说明他早就已经在心底有了这个答案。 “为什么?” 赵匡胤忍不住问到。 这个问题不仅是他,估计是任何人听到,都会忍不住问出来。 因为这个回答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西域那里物资贫乏,生活艰难,而且胡人占据绝大多数,汉人在那里受尽欺凌,柴宗训身为一名天潢贵胄,哪怕是落魄的天潢贵胄,也不至于混到那样的凄惨地步,需要躲到西域去了却残生。 赵匡胤对于他的这个选择,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而柴宗训却在听到他这个问题的时候笑了出来。 没错,他赌对了,赵匡胤确实被自己被瞒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西域,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想要借助西域这块地盘,卷土重来的计划。 这就让他们母子俩脱困的机会,又大了几分! 柴宗训压抑不住内心的笑意,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但是在赵匡胤的注视下,他还是很快稳定了一下心情,将这丝得意的笑容转变成了苦笑,然后顺势说到: “实不相瞒,经过这次的事后,朕已经厌倦了中原的战乱不休,也厌倦了朝堂里的尔虞我诈,西域虽然是不如中原繁华,但那里连接中原与遥远的西方诸国,自古以来就是陆上的交通要道,如果能在那里好好经商的话,倒也不愁发不了财。朕现在只想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不想再牵涉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宏图伟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显得无比诚恳,眼神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真诚,其目的就是要让赵匡胤深信不疑,他对于后周的皇位,确实已经没有了争夺之心。 也不知道这番做作有没有骗过赵匡胤,但赵匡胤的神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很显然,赵匡胤被他的外表所迷惑,产生了轻视之心。 一来,柴宗训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孩童,哪怕他言语清晰,逻辑分明,和赵匡胤对话的时候显得成熟老练,但赵匡胤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他顶多认为柴宗训早慧,却绝不会想到,他幼小的身体立却藏了一个成熟的灵魂。 二来,西域自古就是战乱之地,又贫困不堪,别说是柴宗训,就连赵匡胤自己,去了那里都不敢说保证能活下来,更遑论东山再起,打回中原? 所以他的经验告诉他,柴宗训决定去西域,就说明他真的已经放弃了夺回皇位的希望,将余生专注在了赚钱和养家上。 如此一来,他的警惕性自然大大降低,对柴宗训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 只是为了做做样子,他还是假装很为难地说到:“西域路途遥远,又贫穷落后,而且回纥人和突厥人一直在那边闹腾不休,陛下若是去到那里,只怕有些不妥当,倒不如留在国内,臣……朕愿封你个郑王,保柴氏千秋万代、富贵荣华,贤侄以为如何?”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十章 黄沙漫漫路万里(十) 赵匡胤还没有完全放弃控制柴宗训的打算。 虽然在知道柴宗训确实准备禅位之后,他连称呼都改变了,自称为“朕”,而把柴宗训称为“贤侄”。 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担心柴宗训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尽管他并不明白柴宗训去西域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出于一个帝皇的谨慎,赵匡胤还是想着尽可能把柴宗训留下来,这样他才可以高枕无忧。 但柴宗训却在此时做出了激烈的反应。 “看来赵世叔还是不放心?”他冷着脸说到:“既然如此,赵世叔何不将朕母子一起鸩杀,如此一来,则赵世叔此生必不会再有忧虑矣!” 他的态度决绝而冷冽,反倒是把赵匡胤给吓了一跳。 赵匡胤大概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刚烈,闻言连忙尴尬地解释到: “贤侄何出此言?朕也只是担心你们母子俩,不想让你们到西域那样的苦寒之地去受苦啊!毕竟朕和贤侄的父亲乃是八拜之交,眼睁睁看着你们母子俩浪迹天涯,朕又于心何忍……” 也不知道是说到了动情处,还是入戏太深、情难自禁,赵匡胤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虎目微红,定定的看着柴宗训。 柴宗训只觉得心头一阵恶寒,连他也分不清楚赵匡胤到底是真仁义,还是假慈悲了。 不过不管赵匡胤如何表现,他去西域的决定是不可动摇的。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留下来,哪怕赵匡胤真的是按照约定给他荣华富贵,但那也是以自由为代价的荣华富贵,这决不是他真心想要的! “赵世叔不必多说了!”柴宗训拒绝了赵匡胤的好意,坚定不移地说到:“朕宁愿做一只只能在低空飞行的麻雀,也不想做一只被豢养在鸟笼里的雄鹰,朕要的,只有自由!” 赵匡胤微微一愣,见他如此坚决,当下嚅嚅嘀咕了两句也就不再多劝了。 没想到这时候一直站在马头前沉默不语的寇相,竟被柴宗训的话说的热血沸腾,忍不住大声夸赞到: “说得好!宁肯做一只自自由自的麻雀,也不做一只失去自由的雄鹰,陛下心中的大志,岂是凡俗人等能够了解?今日能听到陛下这番言论,草民实在是感到此生无憾已!” 赵匡胤本来就因为被柴宗训驳了面子,心中有些许不悦,如今又听到一个马夫竟然也敢露出嘲笑自己的意思,还暗讽自己是“凡俗人等”,他岂能不生气? 当即他就瞪圆了眼睛,不满地盯着寇相问到:“你是何人,朕与柴贤侄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下人来插嘴?” 柴宗训见他似乎有把气撒在寇相头上的意思,连忙替他辩解到:“此人并非下人,他乃是魏王府的记事参军,他也是出于一时义愤,才会为朕牵马,还请赵世叔勿要责怪他。” “义愤?哼!”赵匡胤冷冷的哼了一声,他很不喜欢柴宗训说的这两个字,因为这好像是在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的行为,已经触怒了天下人,所有才有仁人志士站出来为柴氏鸣不平! 赵匡胤自认为自己虽然篡夺了义兄的皇权,但他并不是纯粹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北伐大业,为了天下苍生,为何大家都不能理解他,反而将他视作乱臣贼子? 他沉吟不语,用脸上的怒气来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对面的柴宗训也被寇相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搞得哭笑不得。 他本来都已经说服赵匡胤,眼看对方就要松口了,可谁知就因为寇相这么随口的一句,却令赵匡胤点燃了怒火,结果这下可好,他又得看人家的脸色了。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柴宗训对赵匡胤拱拱手道: “赵世叔,朕的要求已经提出来了,能否同意,全凭赵世叔的心意。朕会给赵世叔一点儿时间去考虑,若是赵世叔想通了,可随时从朕这儿拿走禅位诏书!” 说完他故意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摆在赵匡胤面前。 赵匡胤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用檀香木制作的精美盒子,鼻孔中的呼吸不知不觉就粗重起来。 这就是禅位诏书啊! 他辛辛苦苦做了那么久的布置,又心痒难耐的在柳园口等了那么些日子,所图的,不就是眼前的这一纸诏书吗? 只要有这张诏书,就能证明他登基的合理性,天下人也不会再拿乱臣贼子的目光来看他,而赵氏的皇位,从此便可以千秋万代,绵延不绝! 此等天大的诱惑就摆在眼前,赵匡胤如何还能控制自己的思绪? 他的眼神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个长方形盒子上,嘴里却念念有词地问到: “贤侄除了这个要求之外,就没有别的条件了吗?” “当然还有!” 柴宗训的话却把他从如梦似幻的境况中拉了出来,他淡定自若地说到: “此去西域,路途遥远,沿路又有各大割据势力横亘在其中,为保安全,真还想向赵世叔讨要两支军队,以护送我们母子平安到达西域。” “嗯……” 一听到军队两个敏感的词汇,赵匡胤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自由可以给,但军队能给吗? 他本来就担心柴宗训不死心,还想着召集各路兵马起兵勤王,所以一早就吩咐石守信等人控制禁军,将柴宗训困死在汴梁城。 没想到柴宗训此时竟敢光明正大的向他要求军队。 他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 万一柴宗训得到军队之后,立刻翻脸,一边拥兵和他对峙,一边号召各路节度使的兵马勤王,那他赵匡胤岂不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令人嘲笑他被一个六岁的孩童给耍了? 所以赵匡胤此时的表情显得非常严肃,认真地盯着柴宗训,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他的真正想法。 而赵匡胤的心思,柴宗训又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事实上,他在昨晚独自一人仔细思索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自己提出这个要求后,赵匡胤可能做出的反应。 就跟赵匡胤此时的表现一模一样! 军队乃国之重器,他正是因为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所以才会失去皇位,赵匡胤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答应把军队交给他? 所以他刚才说那句话,其实早就已经留下了后手! 见赵匡胤面色冷峻,一言不发,柴宗训继续笑到:“赵世叔不必惊慌,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所以朕绝不会让你为难。” 顿了一下,他又正色说到:“其实朕之所以敢提出这个要求,对赵世叔也是有好处的,因为我想要的两支军队,相信赵世叔一定会很乐意成全!” “哦?”赵匡胤眼神闪烁了一下,心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还真把朕当傻子了,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把军队交给你,还很乐意? 除非朕是脑子被驴给踢了! 不过见柴宗训信心十足,而且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还是打起精神试探着问到:“贤侄且说说看……” 柴宗训闻言心头一喜,知道赵匡胤已经隐隐松动,于是连忙解释到:“朕想要的,是昭义节度使李筠、和淮南节度使李重进手中的两支兵马……” “什么?”他话还没说完,赵匡胤已经脸色大变,惊叫着发出了声音。 赵匡义为何会如此惊讶? 因为昭义节度使李筠,和淮南节度使李重进,两个都不是普通人。 李筠原名李荣,并州太原人(今山西太原),是从后唐时期就服役军中的老将。他在燕王赵延寿手下时,就曾屡次与契丹人作战,因功累升至控鹤指挥使。 后来刘知远在晋阳称帝,李筠便率兵投靠,官拜博州刺史,与周太祖郭威、周世宗柴荣等人关系极好,曾多次并肩作战,驱逐契丹人。 等到周太祖郭威反汉,建立后周,李筠又投入到郭威的麾下,因屡立战功,升迁至昭义节度使,拜检校太傅、同平章事。 此后数年,后周屡次与北汉兴兵,李筠驻守潞州,多次击破支援北汉的辽军,先后攻克辽州、长青寨等地,又被加封为兼侍中。 兼侍中的意思,就是他和王溥,在品级上都属于二品大员,地位尊崇。 而那个李重进,就更加难以言说了。 李重进乃是周太祖郭威四姐福庆长公主的儿子,从血缘关系上来说,他算得上是柴宗训的表舅。 此人虽然战功不显,但却做事沉稳,以姻亲之故,累拜殿前都指挥使,后参加高平之战,颇有战功,于是拜成德节度使、同平章事,取得“使相”之位。 后来周恭帝柴荣继位,他又被升迁至淮南节度使、检校太尉兼侍中,和李筠是属于同一个登基的大员! 这两人都是镇守一方,手下有数万军队,如果他们合在一起,再加上柴宗训的号召力跟正统的名义,赵匡胤除非是活的不耐烦了,才会答应柴宗训的要求! 因此他在听到柴宗训说出的那番话之后,立刻惊讶地叫出声,打断了柴宗训接下来的叙述。 “贤侄莫非……是在戏耍朕?” 赵匡胤听到柴宗训的话,脸上已经隐隐浮现出怒气,他不知道柴宗训哪儿来的勇气,竟敢当面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难道他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自己就真的下不去手? 赵匡胤以为柴宗训是在仗着年幼胡说八道,却没曾想柴宗训早已想到这一点,他当下嗤笑一声,安抚赵匡胤到: “赵世叔先莫慌,听朕把话说完。” 说着他侃侃而谈到:“朕知道,李筠与李重进手里都有大量兵马,所以世叔比不会放心让他两人与朕汇合,但假如朕能劝说他们,放弃手下的兵马,只带着不超过一千人的军队随朕离开大周呢?而且朕可以向世叔保证,这加起来不超过两千人的兵马,可以全程在世叔的军队监视下,直到离开周境,绝不会做出任何违反我们协定的事!” 他这句话才一说完,赵匡胤立刻又是浑身一颤,忍不住露出了惊容。 柴氏小儿竟敢做出这样的保证? 如此一来,他倒是颇为心动了。 因为道理很简单,李筠和李重进,都是周世宗柴荣的心腹,两人对柴氏的忠诚,世人皆知,更何况李重进还是柴宗训的表舅。 他可以肯定,即使自己登上帝位,掌控了整个后周的朝廷,但这两人,也比不会向自己臣服。 到时候难免又是一场征伐,需要打败这两人的军队,避免他们闹出内乱。 但如此一来,自己统一南方、北伐契丹的计划,就不得不再次推迟,因为攘外必先安内,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可如果柴宗训能够帮忙把这两个麻烦提前解决掉的话……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十一章 此去西土无知己(一) 柴宗训为什么赶在赵匡胤面前提到军队的事情呢? 就是因为他知道,李筠和李重进两个人,一直都是赵匡胤的心腹大患。 如果他能帮赵匡胤“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那赵匡胤绝对会欢迎至极! 当然,这里说的“除掉”,并不是杀死李筠、李重进二人。 这二人都是领兵一方的大将,又对柴氏皇朝忠心耿耿,日后即使到了西域,他二人也能发挥大作用。 他说的“除掉”的意思,是带着二人离开后周,让赵匡胤避免一场刀兵之灾。 这对赵匡胤来说,绝对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问题也不是没有。 还是那句话,赵匡胤怎么知道他是真心想离开后周,还是准备拿到兵权后,立马翻脸呢? 所以柴宗训才提出,只让李筠、李重进二人带不超过两千兵马,跟着他一起离开大周国境。 赵匡胤身为一代雄主,如果连两千人都害怕的话,那他这个皇帝……估计就得让人好生再掂量掂量了。 赵匡胤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当他听到柴宗训说可以把李筠和李重进带走,同时最多只带走两千兵马时,他的眼睛果不其然的亮了起来。 柴宗训走了,李筠走了,李重进也走了,如此一来,他等于一下子去掉了三个心腹大患。 这样的买卖,有的做啊! 但赵匡胤也不可避免的担心,柴宗训这些话,到底是在糊弄他,还是真心实意的?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问到:“贤侄如何向我保证,李筠、李重进二人不会趁机闹事?” 柴宗训早就在等着他这句话,当即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过了,他们各带一千兵马,可以完全在你的监视下,到边境去等我,我会在边境和他们两人汇合,然后直接离开,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他们会趁机搞事情了,不是吗?” 他的话说的有理有据,连赵匡胤也不由信服地点了点头。 但点过头之后,赵匡胤倏然一惊,他明白,自己已经被柴宗训给说动了!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离开汴梁城才短短的不到半月的时间,柴宗训就突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想当初他还在汴梁城内的时候,又不是没跟柴宗训接触过,那时候的柴宗训,言谈举止完全符合他一个六岁孩童的身份,虽然聪慧,但却无处不显示出他的幼稚。 可是这次回来,他却豁然发现,柴宗训说话条理清晰,思绪成熟,而且言语间完全没有一个孩童的幼稚,反倒是处处引导着话题的主动权,让自己都不知不觉间被他给绕了进去! 这个发现让赵匡胤心底涌出一丝警惕,他不知道,这样一个柴宗训,到底是怎么出现的,更不知道他若是把这样一个柴宗训给放走,日后会发生怎样的事? 他竟莫名的从这个年仅六岁的柴宗训身上,感受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危险! 身为一个帝王,避免危险是他的本能,赵匡胤此时就是如此。 他虽然已经被柴宗训给说动,认为他带着李筠、李重进二人离开大周,是一件好事,可他的本能却仍在拼命提醒他:不能放他们走,否则日后必定会后悔! 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定,赵匡胤也再次陷入了沉吟之中。 看到赵匡胤突然间又犹豫起来,柴宗训心里也是咯噔一声,不明白又发生了问题。 难道赵匡胤连这点儿胆量都没有,连两千人的兵马都怕? 他觉得问题可能不是出现在这儿,毕竟赵匡胤也是驰骋沙场多年的悍将,当初追随周太祖郭威,南征北战,年纪轻轻就成为统兵一方的大员,后来更是被周世宗柴荣给看重,成为统领禁军的主将。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真的被李筠、李重进二人给吓到? 事实上,赵匡胤在称帝之后,李筠、李重进二人确实造反了,但赵匡胤也很快就派兵马平定了这场叛乱,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出马,只是派出了马仔石守信、慕容延钊、高怀德等几个马仔,就轻轻松松将二李的叛乱给扑灭。 他之所以犹豫,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柴宗训或许是因为灯下黑的缘故,还没有想到赵匡胤之所以在面对这么巨大的诱惑时,依然能保持冷静,纯粹是因为他的原因。 但他对此也早已经有了准备。 赵匡胤不开口,他就主动开口,打断他的思绪! 柴宗训说做就做,当即毫不停歇地开口对赵匡胤说到: “除了以上两点之外,其实朕还有一个要求!” “哦?”赵匡胤果然刚刚才冒起怀疑念头的心思,又被他给吸引住了,当即皱着眉头问到:“贤侄还想说什么?” 柴宗训拍了拍座下的马头,让那匹渐渐躁动不安的骏马冷静下来,这才说到: “城中文武百官,虽然大多数都是墙头草一般的废物,但依然有不少忠臣义士,仍愿追随朕的左右,朕不忍弃他们而去,所以朕恳求赵世叔,若城中的文武官员或是百姓,愿意随朕一起去西域的,请赵世叔务必放行,不要难为他们!” 他说这句话,一方面是因为早有谋划,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转移赵匡胤的注意力。 赵匡胤果然上当,听到这番话,当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咬着牙似乎从牙缝里一个一个的蹦出字儿道: “贤侄过分了,若城中百姓与官员全都随你而去,那朕要这一个空荡荡的汴梁城来,又有何用?” 柴宗训闻言哈哈大笑,当即一脸讥讽地看着赵匡胤问到: “怎么,赵世叔就连这点儿信心都没有,以为这汴梁城中,真有那么多忠臣义士吗?” 说完他回过头,满脸不屑的指着城门口的方向说到: “赵世叔不妨看看,那里挤在一起的文武官员,大多都是在等着你进城,正准备向你阿谀奉承、大拍马屁的,若是城中真的有那么多人,愿意随朕而去,你以为就凭你这十万兵马,能拿下汴梁城?” 赵匡胤听到他这番话,真是恨不得立马给自己一耳光! 失态了,失态了呀! 他其实早该想到,柴氏虽然在民间名望不错,但周世宗柴荣早逝,如今是他手握大权,又掌控着京城的二十万禁军,这些官员和百姓在面对切身的威胁时,有有谁敢站出来帮柴氏说话呢? 他们只会服从强者,完全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从此奉自己为主,因为自己手里掌握着刀枪,掌握着真理! 而柴氏,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又有多少人肯为了他们,背井离乡,到遥远的西域苦寒之地去受罪? 自己也是突然听到柴宗训说出那么大胆的话,才一下子慌了神,生怕柴宗训把汴梁城的人都给带走了。 可仔细想想,愿意跟着柴宗训离开的人,恐怕万中无一吧? 柴宗训提这个要求,多半是因为朝中有几个老顽固,比如范质、王溥等人,深受柴荣的恩典,不肯背叛旧主,所以想跟他一起远赴西域,展现自己的忠烈气节。 可大部分的官员,其实还是愿意审时度势,留在朝中拼命向新主子献媚的! 这么一想,赵匡胤顿时觉得心气儿平顺了许多,刚才的一丝慌乱也瞬间消散不见,反倒是把之前那一点点疑虑给消磨了,笑着对柴宗训说: “贤侄说的有道理,忠臣义士,甚为难得,朕理当礼敬这样的人物!也罢,朕就答应你,汴梁城中,若是有人愿意继续追随你,远赴西域,朕一定不会阻拦,并且还会赐予盘缠,让他们不至于因为背井离乡,而遭受苦难!” 说实话,在听到赵匡胤这番回答时,连柴宗训都不得不在心底感叹:赵匡胤此人,确实是有个大胸襟的雄主! 若非此人莫名早逝,又因为太忌惮兵变而自断臂助,只怕大宋当初真的会在他的带领下,收复幽云,一统中原,彻底恢复汉唐时期的强盛景象! 自己提出的那三个条件,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君主,恐怕都不会同意,可偏偏只有他,在认真的衡量了一番得失之后,居然做出意动的倾向。 光以胸襟而论,此人倒是配得上与唐太宗、秦始皇、汉武帝等人并立,甚至还有超出之势。 只是可惜了,一场斧声烛影,让此人英年早逝,也让大宋的中兴步伐,至此戛然而止。 此后上任的宋太宗赵光义,虽然能力也算不错,但毕竟不如赵匡胤的雄才伟略,他不仅两次北伐失败,还将汉人的脊梁给打断了,从此以后,宋人成为软弱的代名词,不敢再复北望幽燕,甚至还和契丹人订立了耻辱的“澶渊之盟”,用岁贡来买平安! 纵观世界历史上下数千年,强国向弱国交钱保平安的,恐怕仅此一例。 也正因为如此,柴宗训才会不屑于赵宋的风骨,换做是他,宁愿轰轰烈烈的战死,也不愿做这样苟且偷生的贪鄙之辈! 眼见着赵匡胤似乎已经有了答应的迹象,柴宗训赶紧趁热打铁,想把这件事赶快确定下来。 于是他对赵匡胤拱拱手道: “赵世叔既然已经答应了这一点,相比对前两个条件也没有异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不妨约法三章,将此事就此定下来,然后尽快完成皇位的交接,也免得赵世叔日思夜想,等的心痒难耐!” 说完他故意晃了晃手中的长方形檀木盒子,引得赵匡胤不断注目! 赵匡胤也被那唾手可得的诏书给勾得魂不守舍,这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刚才的那一点点警觉,反而认为柴宗训提出的条件,相当不错。 只要柴氏不留在国内,他就不用担心别人借助他们的身份来暗中搞事,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柴宗训到达西域后会怎样,那就不用他来操心了。 西域数千年来一直战乱不休,从秦汉时期一直到五代十国,从未有过统一的时候,就连当初不可一世的盛唐,也只能勉强在这里占据一角,同时面对众多中小势力的围攻。 他才不相信,柴宗训带着区区几千人,就能把整个西域给荡平了,然后威胁到赵氏! 终于,他在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之后,狠狠地点了下头,对柴宗训应了一声:“好!” 柴宗训当即心花怒放,要努力握紧自己的拳头,才能避免内心的狂喜从脸上泄露出来!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十二章 此去西土无知己(二) 当那个“好”字从赵匡胤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柴宗训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差点儿砰砰炸裂的声音。 终于成了! 从好几天前,当他听到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的时候,死亡的阴影,就像一朵巨大的乌云,始终沉甸甸的压在他心里。 后来宫中又发生小太监投毒的事,柴宗训甚至都差点儿没能等到赵匡胤回朝,就已经提前去见了他的父皇。 但幸好,他在昏迷中做了一个荒诞的怪梦,这个梦,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成长。 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他就不再甘于安安静静的在皇宫中等死,他开始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从赵匡胤带给他的阴影中挣脱出来。 这一切,看上去好似轻描淡写,一切尽在掌握,但实际上,只有柴宗训自己才知道当中的风险。 毕竟过去上千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皇位被夺走后,还能安然活下来的帝皇。 除了那位抑郁而终的唐高祖。 但唐高祖李渊,和唐太宗李世民毕竟是父子啊! 严格来说,唐太宗篡位只能算是皇室内部的更迭,更赵匡胤的兵变并不相同,这是一次异姓皇朝之间的取代。 所以柴宗训当时也没有完全的把握,确信自己能说服赵匡胤。 毕竟这一切的一切,都掌握在赵匡胤的一念之间。 但他最终还是办到了! 他通过自己从那个荒诞的怪梦中接触到的知识,并且准确地判断出赵匡胤的心思,才能步步为营,一步一步用自己的口才说服了赵匡胤。 也不知道他和赵匡胤之间的这次皇权更迭,会不会在以后的历史上被称颂为一段传奇。 但柴宗训知道,自己已经迈出了计划当中的最重要的一步。 接下来,就是如何平平安安的到达西域,然后收服曹元忠和归义军,在大力发展自己的地盘,从西域杀回来了! 有了一个好的开始,相信着一切终究都会实现的!、 柴宗训不敢让自己露出窃喜的表情,因为现在他还没有脱离赵匡胤的势力范围,赵匡胤随时可能改变主意,他依然有被杀掉的风险。 所以他只能尽量压制住自己内心的狂喜,用一副麻木到刻板的表情对赵匡胤说到: “好,既然赵世叔答应了,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朕会把皇位传给你,你也放朕离开,让朕到西域去安度余生,咱们的交易达成了?” “达成了!”赵匡胤点点头,目光依然逗留在柴宗训手中的那个盒子上面。 柴宗训冷笑一声,将盒子递过去,道:“既如此,朕就可以放心的把禅位诏书交给赵世叔了。” 但没想到这时赵匡胤却没有马上接过那个盒子,而是犹豫了一下,肃容道:“陛下,禅位乃是一件极其重大的盛事,岂可如此轻率?臣以为,还是先斋戒沐浴三日,然后在汴梁城中,当着天下百姓和文武大臣的面,郑重的进行交接,这样才算妥善!” 好一个赵匡胤,为了保证自己得位的正统性,竟然在这时候还能忍得住。 而且他甚至连称呼都再次改回来,将柴宗训重新称为“陛下”,而改口自称为“臣”。 他的意思,其实就是想表明自己这个皇位,是柴宗训心甘情愿传给他的,得位光明正大,他并不是谋朝篡位的奸臣逆子! 虽然说这样做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但有时候老百姓就信这个,毕竟老百姓大多都是愚昧的,柴宗训为什么要传位,他们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史书上怎样记载,日后事情的真相就是怎样的。 柴宗训当然也轻易地就看透了赵匡胤的心思,不过赵匡胤自己都不急,他当然也没必要抢着着急。 他当即把那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收了起来,笑着说到: “那好吧,既然赵世叔决定将这件事办的隆重一些,朕也没有意见,正好有三日的时间,可以让朕准备得更充分,也能提前和李筠、李重进他们那边沟通。” 说完他拍拍马头,示意寇相可以牵着他回城了。 两人再次在城门口分开,各自走向了自己身后的人群。 当柴宗训回到城门内的一瞬间,范质、王溥等人立刻迎了上来。 “陛下,如何?”二人急切地想知道谈判的结果,毕竟这对于他们二人来说,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柴宗训脸上终于放肆的露出一丝笑容,喜悦的对范、王二人说到: “赵匡胤已经同意了,我们有三日的时间准备,然后前往边境,和李筠、李重进二人的军队汇合!” “同意了?”范、王二人嘴唇不停地颤抖,似乎也因为听到这个消息而感到难以置信。 毕竟连他们都没想到,柴宗训提出的这些条件,赵匡胤居然真的能答应。 这可是放虎归山啊!前朝的皇帝,如果不斩草除根,难道就不怕他卷土重来,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吗? 晋文公重耳、越王勾践,这些人的事例可都活生生的摆在历史书上,难道赵匡胤真的有这么大的胸襟? 两人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柴宗训,但柴宗训早已猜到两人的心思,当即淡淡一笑,轻声说到: “不过是赵匡胤太有自信,轻视我们孤儿寡母而已,并无什么特别的原因。” 他这句话说的很诚恳,其实赵匡胤之所以同意放他们走,还真是因为对他们孤儿寡母的轻视。 还是那句话,谁能相信一个六岁的孩童,带着区区几千人,就能到西域去搞风搞雨、东山再起呢? 说不定他们还没走到西域,就被路上的其他割据小势力给吃干抹净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柴宗训离开后周后,就没了军队的保护,附近的其他势力,能允许他们几千人马,平平安安的跨过国境,远赴西域吗? 所以赵匡胤才乐的做这个顺水人情,既保住了自己的名声,有解决了国内的隐患,顺便还能甩掉柴氏这个包袱。 这是一场在赵匡胤看来稳赚不赔的交易啊! 另一边,赵匡胤也正是这么想的。 他回到自己的军营后,同样有一堆人迅速的围了上来。 其中走在最前头的两个,就是他的兄弟赵匡义和狗头军师赵普。 这两人在赵匡胤陈桥兵变的历史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当初那袭龙袍,就是他们俩拿出来的。 而事实上,他们俩在其他方面也是赵匡胤的左膀右臂,可以说没有这两个人,赵匡胤还真不敢随随便便的搞兵变。 所以在赵匡胤面前,这两人也显得十分随意,一见赵匡胤回营,立刻急急忙忙的围了上来,双双问到: “大哥(陛下),小皇帝怎么说?” 赵匡胤收敛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清清嗓子,按捺不住的欢喜道:“小皇帝已经同意了,将皇位禅让给我!” “当真?”不止是赵匡义和赵普,军中其他的将领听到这句话,也同时眼睛一亮,露出狂喜的神色。 也难怪他们会这么高兴,因为这些人,都是拥立赵匡胤夺位的功臣,只要赵匡胤能顺利登上皇位,他们必然会受到厚赏,从此以后升官发财、走上人生巅峰,不在话下! 所以整个军营都突然一下子沉浸在了快活的范围中。 但赵匡胤这时却皱起眉头,轻声说了两句: “只是那个小皇帝提出三个条件,颇为棘手。” “哦,他有什么条件?”众人赶紧问到。 赵匡胤回答:“他要我登上皇位之后,放他离开,同时让李筠、李重进二人也随他离开,还有汴梁城中的大臣和百姓,如果有愿意随他同去西域者,我们都不得阻挡。” 他这句话说完,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刷的一下齐齐聚集到了赵普身上。 因为在这群人中,赵普是公认最聪明的,也是赵匡胤的智囊,大家都习惯了有什么事的时候,由他来出主意。 赵普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因此一听到赵匡胤的话,立马开始低头沉思起来。 片刻之后,在众人期冀的目光中,赵普抬头问到:“陛下可是已经答应了?” 赵普这个人比较谨慎,虽然赵匡胤还没有正式登基称帝,但他知道,自己和赵匡胤之间,已经有了身份的差距,为了日后不被赵匡胤忌恨,所以他从陈桥驿兵变时,就一直改口称呼赵匡胤为“陛下”。 相比之下,赵匡胤手下的那群大将可就差多了,这些人即使在赵匡胤登基之后,也经常忘记改口,哥哥长弟弟短的叫着,甚至在上朝的时候也不避讳,经常显露出和赵匡胤“兄弟情深”的样子。 试问哪个皇帝能忍受一群武将和自己称兄道弟? 所以后来赵匡胤才会如此忌惮,使出“杯酒释兵权”的手段,这也是无奈之举。 而赵普的谨慎,很明显在这时候已经起到了效果。 听到他称呼“陛下”,赵匡胤满意地眯起了眼睛,随口回答到:“是。我觉得小皇帝的条件,并不为难,甚至对我们还有不少好处,所以暂时先答应了。怎么,赵掌书觉得有问题吗?” 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的时候,赵普正在他军中担任节度掌书记的职务,所以赵匡胤称他为“赵掌书”。 赵普接过赵匡胤的话,也没有明确表示出反对,而是紧锁着眉头说到: “其实臣也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妥,不过总觉得这个小皇帝,没这么简单……” 说到这里,赵匡胤也似乎想到什么,稍稍楞了一下。 “怎么了大哥?”赵匡义一直在关注着两人的谈话,一见赵匡胤脸色不对,连忙反问。 赵匡胤想了想,突然对众人问到:“你们之前离开汴梁城的时候,可曾察觉到小皇帝有什么变化?” “这……”众人一齐沉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赵匡胤为何会有此一问。 赵匡胤也是低下头,沉吟良久,这才说到:“我记得之前离开汴梁城的时候,小皇帝虽然聪慧,但也毕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说话难免带着几丝稚气,而且极其单纯。可是刚才我与他交谈的时候,却发现他口齿清晰,思维伶俐,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他始终掌控着对话的主动权,似乎我们两人的谈话,从头到尾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哦,竟有此事?”赵普豁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赵匡胤。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十三章 此去西土无知己(三) “确有此事。” 赵匡胤思索了一下,认真地说到:“刚才我与他交谈时,发现他处处掌握着话语的主动权,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和……和义兄柴荣与我说话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说到柴荣,赵匡胤眼神中不由自主的又划过一丝黯然。 事实上,如果不是柴荣早逝,他恐怕不会想到造反这条路。 因为当初在柴荣的率领下,周军连战连捷,大有收复河山、重蹈盛唐之势。那时候的赵匡胤是满足的,他能够得到君主的信任,能够领兵征战四方,还能完成心中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至于是不是皇帝,他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自从柴荣死后,他感到朝中的文臣开始不停排挤自己,尤其自己身为禁军殿前督检点,竟然没有领兵之权,如果不是有外敌入侵,他恐怕会被逐渐剥夺兵权,然后在宫中困守一生。 这种生活绝不是赵匡胤所追求的,正因为感受到了文臣深深的恶意,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张无形的大网逐渐收紧,甚至有可能无法再实现匡复中原的大志,赵匡胤才会铤而走险,策划了陈桥兵变。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自己眼看着即将成功的前一刻,却突然发现心中那个阴影,曾经最令他感到忌惮的那个“义兄”,突然间好像又复生回到了自己面前一样! “柴宗训……” 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 也不知道这次答应放柴宗训走,到底是对还是错…… 而就在赵匡胤深深地为柴宗训的表现而感到困扰时,赵普和赵匡义等人也在帮着他分析。 “这不可能吧?”赵匡义首先说到:“他不过是个六岁不到七岁的小孩儿,就算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表现得跟个大人一样啊?” “对。”赵普也附和到:“我们以前都和小皇帝接触过,要说聪明,他确实是天资聪颖,但要说能和……世宗皇帝一样,那就有些太过了。” “可是我并没有说谎!”赵匡胤紧锁着眉头,辩解到:“我与他说话时,确实感觉他一直在压着我,而且他说的每句话,似乎都能提前猜到我的心思,如果不是以前和他特别熟,我甚至都怀疑这个小皇帝不是本人,而是被人掉了个包!” “唔……”赵普捻着胡须,静静地沉思起来。 片刻之后,他狐疑地问到:“会不会……这些话,其实是别人教他说的,而且早就已经背熟,只是照本宣章而已?” “嗯?”赵匡胤听他这么一说,楞了一下,倒是突然有所领悟。 他确实不相信才仅仅几天未见,小皇帝就能变得如此成熟老练,不过赵普的话,却给他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 如果赵普说的是真的,那这倒解释的通,为何柴宗训的口才突然变得这么好…… “可是,是谁教他这么说的呢?”旁边的赵匡义似乎也同意赵普这个观点,好奇地问到。 赵普想了想,淡然地笑到:“朝中如今绝大多数的文武百官,都已经倒向我们,唯一还在坚持着不肯臣服的,不过就那么区区两三个人,这两三个人到底是谁,其实并不难猜……” “范质、王溥?”赵匡义眼中凶光一闪,咬牙切齿的小声念到。 赵匡胤也点了点头,称赞赵普到:“赵掌书说的确实有道理,小皇帝年幼无知,能说出那番令我都感到惊讶的话,背后一定有人指点,我估计这个人,肯定就是范质、王溥等其中一个,甚至有可能是他们几人一起在背后使力,而且我刚才与小皇帝见面的时候,他还带着一个牵马的儒生,明面上这个人是为他牵马,说不定就是为他查漏补缺,担心他若是有什么疏忽,可以帮他及时补上漏洞……”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目光中同样有了一丝杀气,遥遥望向城门的方向。 柴宗训却不知道,因为自己年龄的缘故,令他又躲过一劫,赵匡胤等人始终不相信他性情大变,把逃离后周这件事,安到了范质、王溥等人的身上。 可怜这两位朝中老臣,莫名其妙就为他背了一口大锅! “既然是范质、王溥二人的意见,那陛下以为,这件事还可以答应吗?”这时候赵普也严肃地像赵匡胤问到。 虽说范质、王溥二人在赵匡胤等人眼中,并无多大能力,否则他们也不能将这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轻易就夺得兵权,但无论如何,这二人毕竟是当年柴荣曾倚仗的托孤重臣,在朝中资历深重,赵普等人也要提防他们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不过在意识到这件事有可能是范质、王溥二人的意思后,赵匡胤反倒是不怕了。 范、王二人高居宰辅时,都能被他们肆意玩弄,如今这二人失了势,身后只剩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皇帝,他们又能玩出什么花样呢? 赵匡胤觉得,如果这主意真是范、王二人出的,那说不定他二人也没安好心,打得可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想把小皇帝带到西域去,然后借着小皇帝的名义,在蛮夷之地搞风搞雨。 这样也好,无论他们想怎么样,只要不在大周的境内乱搞,他深信,等到自己登基称帝之后,很快就能收服后周文武百官的心,到时候无论范质、王溥他们想干什么,恐怕都无计可施了。 对付这两个人,赵匡胤有着充足的信心! 想到这里,赵匡胤边觉得一阵好笑,于是轻轻嗤了一声,对赵普等人说到: “无妨!范质、王溥二人,不过是冢中枯骨尔,我从未放在心上,任由他们去折腾。只要不影响我们统一南方、北伐辽人的计划,就不必去管他们。而且我已经答应小皇帝了,我……朕马上就要登基了,正所谓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我不想做出有违承诺的事!” 赵普等人一听就懂了,赵匡胤并没有将范质、王溥等人放在心上,就连小皇帝,只要出了大周的国境,他也不会再惦记着这个人。 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目标全都放在了匡复河山、创建太平盛世之上,途中些许的小阻碍,并不能让他停下前进的步伐。 或许,只有跟着这样的皇帝,才能建立不世功勋,才是一个臣子最大的幸福! 想到此处,赵普、赵匡义等人也不由激动的浑身发抖,俨然已经忘记了刚才小皇帝、范质、王溥等人带给他们的困扰。 有此明君,虽万死而不辞! 与此同时,汴梁城内。 王溥也正拿鄙夷的目光扫视着那群畏畏缩缩站在远处的大臣,不屑地对柴宗训说到: “也不知那群家伙听到赵匡胤愿意放我们离开,心里会不会后悔。哼,一群蝇营狗苟之辈,只知见风使舵,毫无廉耻,实在是丢尽了我辈读书人的脸面!” 柴宗训努了努嘴唇,失笑到: “见风使舵也好,贪生怕死也好,其实人各有志,朕并不怪他们。只是赵匡胤只给了我们三天的时间,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二位爱卿,我们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不如赶快回家,尽快做好离开的准备吧!” 他这么说,是因为最近范质、王溥二人的家中最近也有些不太平。 其实范质、王溥二人身为宰辅,他们当然不是孤家寡人,在他们身后,都各有一个庞大的家族。 范质的父亲范守遇,曾在后晋年间担任郑州防御判官,他本人也深得后晋天福年间的宰相桑维翰器重,被封为监察御史,派往相州镇守一方。 范质家中总共有七兄弟,再加上叔伯堂侄,整个范家,算下来至少有一两百口人,按照当时的生活习俗,他们全都合族同居在一起,范质因为官职的原因,算是这个大家族的当家人。 而王溥也和范质相似,他们王家同样是世家大族。因为王溥出身并州,也就是山西太原,而山西太原的王氏,历来都是最顶级的门阀,所以王家的人,甚至比范家人还有多少,初步估算一下的话,王家聚居在一起的族人,至少超过五百口。 这两个庞大的家族想要搬迁,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哪怕他们的家主同意,下面也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意见。 毕竟这两家都在中原生活多年,早已经扎根在此,家中的田产、财货、房屋、店铺等等,全都分布在后周的境内,突然之间要他们舍弃这么大笔财富,奔往西域那样的苦寒之地,这些人怎么可能舍得? 所以范、王两家,最近一直都因为搬迁的事而闹个不停,甚至到了差点儿要分家的地步。 柴宗训提醒范质、王溥二人,就是希望他们能尽快解决家中的问题,早日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甚至闹出什么大问题。 至于他自己,同样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就是写信给李筠、李重进二人,让他们立刻带领军马,到边境去与他汇合。 至于为何他写信叫二人直接进京呢? 实在是赵匡胤对这二人防备甚重,如果二人带兵进京的话,赵匡胤只怕会成为惊弓之鸟,立马和这二人干起来。 而加入让这二人只带少量兵马进京,这二人肯定也不干,毕竟他们也知道赵匡胤一直对他们不怀好意,如果让他们只身进京,只怕这二人还以为小皇帝是受到了赵匡胤的胁迫,发了伪诏。 所以为了避免双方互相猜疑,还不如直接让他们带兵前往边境的好。 至于在边境会不会担心,这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因为此时赵匡胤还没有正式登基,镇守边境的各路节度使都持着观望态度,他们不一定会听从赵匡胤的差遣,也不会轻易去得罪李筠、李重进二人。 除此之外,柴宗训还要派人,立刻赶往边境去和几个重要的势力进行照会。 从后周到归义军的地盘,其实一共有两条路。 一条是从灵州出发,经过党项人控制的银州、盐州,再穿过凉州,也就是三国时期所说的西凉,到达回鹘人控制的肃州,只要穿过肃州,就能到达归义军的瓜州地界。 而另一条则是直接走陇右,经过吐蕃人控制的陇西地界,再穿过由吐谷浑人的后裔建立的阿柴吐蕃,就能到达瓜州。 这两条路都不太平,虽然各有优势,但也同时都隐藏着巨大的隐患。 其中走灵州一路,基本上就是重复古时候的丝绸之路,沿途道路通顺,倒是不难行走。 但问题是沿途的党项人、回鹘人,包括投靠了辽人的河西节度使,都不是好惹的,这些人能眼睁睁看着柴宗训穿过他们的地盘,而不进行阻拦? 至于走吐蕃一路,倒是风险小些,毕竟现在的吐蕃,因为论恐热和尚婢婢当年的边界混战,已经四分五裂,无论是拢右吐蕃,还是阿柴吐蕃,都已经无法对中原构成任何威胁。 甚至拢右吐蕃这些年来一直在与中原进行贸易,相互交好,倒是有可能放他们通行。 可是由吐谷浑后裔建立的阿柴吐蕃,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吐谷浑人不仅天性尚武,喜欢以劫掠为生,而且他们最近还投靠了辽人,对周边的拢右吐蕃、归义军等势力,都是虎视眈眈。 如果他们知道柴宗训带人准备前往归义军,绝不会轻易地放行,甚至会直接出兵扑灭他们,以减少未来可能面对的麻烦。 这两条路,柴宗训会选哪一条呢?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十四章 此去西土无知己(四) “当然是选出渭州,走吐蕃!” 面对两位老臣相同的疑问,柴宗训毫不犹豫的给出了答案。 从灵州出发,走古丝绸之路,看上去距离更短,而且路况更好,走的基本都是阳关大道,但这条路上需要面对的三个割据势力,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党项人历来就和汉人苦大仇深。当年党项人从羌人里分裂出来的时候,被迫依附了当时强大的西晋,可晋人视党项人为蛮夷,不仅禁止汉人与党项人通婚,还数次胁迫党项人内迁,试图将他们彻底消化和吸收。 后来唐朝也在甘、肃设立羁縻州,派人对党项人进行管理,唐末黄巢起义的时候,唐朝政府还强迫党项人拓跋思恭出兵,帮助唐军勤王,使党项人战死无数。 但也正是因为这次勤王,拓跋思恭被升为“定难军节度使”,赐姓李,封夏国公,镇守银、夏、绥、宥、静五州,使党项拓跋集团第一次拥有了兵权和领地,终于发展成为名副其实的藩镇。 但是游牧民族的天性就是悍勇好斗、嗜血残忍,唐朝衰落以后,党项人立刻开始打起了中原的主意,他们数度侵入内地,烧杀掠夺,抢劫汉人的人口以充实自己的力量,这些年,后周的军队也没少和他们交战。 据柴宗训所知,这些党项人后来还在宋朝时期,成立了西夏国,成为宋朝西面领土的一个巨大威胁,给汉人带来了巨大的苦难。 这些党项人,能容许他们轻松地通过自己的领地吗? 而且就算过了党项人的领地,后面还有河西军和回鹘人。 河西军就是当年的羌人,从汉朝起,他们就生活在凉州一带,三国时期著名的武将董卓、马超所率领的西凉铁骑,都是从羌人当中挑选出来的。 唐朝也曾在凉州设立河西军节度使,唐玄宗时期,这支军队的战斗力更是位于西域十大节度使之首,一度曾控制着从甘、肃到盐、夏等十几州的广大地域,范围和后来的西夏领土相差不多。 但是同样的,随着唐朝的分崩离析,曾经强大的河西军也成为了历史,如今的河西军,变成了羌人自治的军事势力,他们还和契丹人勾结在一起,阻断丝绸之路,劫掠沿途的商贩和旅人,这些穷凶极恶的羌人连路人都不放过,会放过柴宗训率领的几千人的队伍? 最后一个就要说到回鹘了。 其实回鹘当初和汉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回鹘人最初的名字叫回纥,来源于其部落韦纥、乌护,属于铁勒诸部当中的一支。 唐天宝二年(公元743年),回纥人与唐军配合,击败了强大的突厥,并且统一了铁勒诸部,回纥也逐渐成为铁勒人的统称。 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回纥武义天亲可汗又上表请改称回鹘,取“回旋轻捷如鹘”之义。 安史之乱后,回鹘甚至主动出兵帮助唐王朝,扑灭了安禄山与史思明的叛乱。 从这些历史可以看出,回鹘人和汉人的关系曾一度相当亲密,甚至足以被称作老铁。 但是在张议潮起义之后,双方的关系逐渐发生了变化。 主要就是当初张议潮起兵的时候,回鹘人也提供了巨大的帮助,他们不仅主动出兵对抗吐蕃,还帮起义的军队提供了大量粮草和后勤。 但是在张议潮起义成功后,双方却发生了分歧。 张议潮身为汉人,自然希望起义成功之后,能重回汉人朝廷的怀抱,于是他派人联系了当时的唐玄宗李忱,试图回归大唐。 但归义军的领地与大唐并不接壤,中间阻碍着的,正是沙州回鹘和当时的羌人,所以张议潮就试图说服回鹘人,一起投靠大唐王朝的怀抱。 可回鹘人好不容易才获得了自由,哪里肯接受汉人的统治?再说了,他们和汉人在生活习性上有巨大的不同,他们习惯了游牧的生活,怎么可能去投靠汉人? 于是双方因为这件事,发生过好几次矛盾,最后闹得不欢而散,甚至产生了不少龌龊。 再后来,张议潮建立的归义军势力不断衰弱,统治的地盘也越来越少,回鹘人逐渐就产生了别样的心思。 他们觉得归义军横亘在西州回鹘与沙州回鹘之间,反倒是阻碍了回鹘人的统一,要想将两只回鹘人建立的势力联合起来,最好是能吞并归义军,使双方的地盘连接在一起。 于是回鹘人就渐渐开始了对归义军领地的蚕食,他们不断和归义军作战,先后抢走了甘、伊二州以及瓜州的大部分地盘,并将归义军的领地压缩到了只剩瓜、沙二州。 这也为后来景佑三年(公元1036年),李元昊率军灭亡归义军政权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所以这时候如果回鹘人得知,有一支汉人的军队试图穿过他们的领地,前往沙州与归义军的人汇合,你猜他们会不会放行? 相比而言,走渭州,穿越吐蕃这条线路,就要轻松多了。 之前已经说过,拢右吐蕃和汉人的关系一向不错,双方之间一直都有密切的来往。 事实上,拢右吐蕃就是在当年吐蕃分裂之后,一部分吐蕃人趁着大堂衰弱,无暇顾及陇右、河东等地区,从高原上搬迁下来而形成的。 这些吐蕃人融合了当地的汉族人,自建了政权,他们的生活习性受到汉人的影响,已经和汉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他们甚至习惯了农耕渔猎,与汉人建立的割据势力进行着多方贸易。 无论是后晋、后汉、后周,还是后唐,都在当时和拢右吐蕃有着密切的贸易关系。 这些吐蕃人视财如命,是要给他们一定的好处,想要通过他们的地盘,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唯一稍微令人感到麻烦的,恐怕就是穿过拢右吐蕃之后,还得面对另一支吐蕃的势力——阿柴吐蕃了。 “阿柴”在吐蕃语中是“吐谷浑”的意思,阿柴吐蕃,其实就是当初的吐谷浑人的后裔建立的势力。 吐谷浑人是当初鲜卑慕容部的一支,他们从西晋时期开始,就迁徙到了如今的青海、祁连山脉一带。 他们和当地的吐蕃人逐渐融合,一直以部落的形式接受着吐蕃人的领导,直到后来吐蕃发生内乱,国内四分五裂,吐谷浑人才趁势而起,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这些吐谷浑人是标准的游牧民族,他们坚持以部落的形式存在,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这些人为了活命,无所不用其极,拿起马鞭的时候是牧民,放下马鞭的时候就是强盗,阻断丝绸之路的罪魁祸首,除了党项人之外,就要属他们了。 想从这些吐谷浑人的领地上通过,当然没那么容易。 但柴宗训同时也打听到,其实要想穿过吐蕃的边境,和归义军汇合,并不一定非要经过吐谷浑人的领地。 事实上,在位于阿柴吐蕃、沙州回鹘和归义军领地三者之间,有一大片都是属于“三不管”的地带。 这个三不管地带形成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是因为这片区域属于一个大型的戈壁,水源稀少,动植物都难以存活,别说是人,就连最耐旱的骆驼,在这片区域中也无法生存。 二来则是因为无论是吐谷浑人、回鹘人,还是归义军,都把这片区域作为一个缓冲地带,如果有一方在这里驻军的话,另外两方就不得不同样驻扎大军,如此一来,就会对三方的实力形成巨大的损耗。 本来西域就物资匮乏、生活困难,还要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在此驻扎,三方无论哪一方都承受不起。 所以一来二去,三方干脆就选择了的达成默契,大家都不在这片戈壁滩上驻军,如此一来,大家都不用把原本就拮据的物资消耗在这无意义的对峙中。 只要穿过拢右吐蕃之后,能迅速避开吐谷浑人的视线,然后进入这片三不管区域,柴宗训就有信心,带着他的人马顺利穿过大戈壁,到达归义军的领土。 当然,这种事情解释起来比较麻烦,而且不止是范质、王溥两位老臣,日后遇到李筠、李重进等人,还要再给他们解释一遍,所以柴宗训干脆先留着,等大家伙儿都到齐了,再一次性把这件事说清楚。 他只是随口敷衍了范质、王溥二人两句,然后嘱咐二人赶紧处理好家事,离开后周的事情,越早落实越好,否则赵匡胤一旦反悔,他们所有人都只剩死路一条。 范、王二人当然也能分得清楚轻重,他们得知柴宗训既然早有主意,也就不再逼问他具体的细节,因为这些日子柴宗训的表现,已经让他们刮目相看,并且对他有了很大的信心。 他连说服赵匡胤放他们离开这种事都能做到,还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呢? 带着对柴宗训巨大的信任和对未来的些许迷茫,范、王二人还是很快离开了城门口。 接下来,柴宗训就要开始逐步实现自己的计划了。 他先回到宫中,写了两封信,命人迅速送往昭义节度使李筠和淮南节度使李重进的军中。 当然,他知道这两封信十有八/九会先落到赵匡胤手中,得等他检查完毕没有问题之后,才会被转给李筠、李重进二人,所以他在信中写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吩咐二李收到信之后,立刻各率一千军马,到渭州与他汇合。 他也不怕赵匡胤知道他会从渭州出发,穿越吐蕃然后抵达西域,因为他知道,赵匡胤是个胸怀磊落的人,他既然答应了放自己走,就不会在任何时候节外生枝。 不过他却忽略了,能够看到这封信的人,可不止是赵匡胤一个…… 城外的军营中。 时间又过去了一天,距离赵匡胤登基还差一天,整个禁军的大营都沉浸在一片喜悦的氛围中。 不过这时候,赵匡胤、赵普、赵匡义等几名陈桥兵变的核心人物,却正围拢在他的打仗中,仔细检查着两封寄出的信件。 这正是柴宗训写给李筠、李重进二人的信。 赵匡胤虽然心胸宽广,但是该提防的事情还是会提防,他担心小皇帝趁写信的机会,鼓动李筠二人入京勤王,于是就派人截获了这两封信。 不过从信上的内容来看,他却找不到小皇帝有任何殊死一搏的迹象。 “难道他真的就甘心这么把皇位让出来?” 负着手,赵匡胤站在长案前不停地走来走去,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而赵普等人还在仔细研究那两封信。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赵普也皱着眉头疑惑地说到:“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这两天心绪不宁,似乎有什么意外会发生……” “咳,那是你们想多了!”倒是大大咧咧的赵匡义,毫不在意地说到:“现在整个京城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那小皇帝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照我看,是你们太过患得患失,所以失去了平常心!”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十五章 此去西土无知己(五) 赵匡义的话让赵匡胤愣了好一会儿,随即才哑然露出一丝苦笑。 “二弟说得对,或许真的是我们太过患得患失,所以才失去了平常心。” 他摇着头对赵普说到:“毕竟我们现在手握二十万禁军,又掌控着京畿内外,我们实在没有理由这么战战兢兢……” 赵普也自嘲的笑了笑,表示同意赵匡胤的意见。 不过他还是出于谨慎,对赵匡胤提议到:“京城的情况虽然不必忧虑,但现在不少在外掌兵的节度使还没有表态,我们仍不可不防。” 赵匡胤点点头,反问到:“你有什么好意见?” 赵普犹豫了一下,眼神闪烁着说到:“臣倒确实是有一个想法,只是不知道陛下同不同意。” “哦,说说看?”赵匡胤问。 赵普舔舔嘴唇,凝声说到:“陛下登基后,所虑者不过是那群掌兵在外的节度使,但这群人当中,对我们威胁最大者,止有四人,分别是天雄军符彦卿、忠武军张永德、昭义军李筠,与淮南军李重进。” “这四人当中,天雄节度使符彦卿虽是国丈,但他同时也是陛下您的岳父,可以说是两任国丈,以微臣估计,他应该不偏不倚,两不相帮。” “而忠武节度使张永德,此人本是周太祖郭威的女婿,也是世宗柴荣的姐夫,但他因为竹板案一事,被柴荣下令剥夺兵权。此人对柴氏颇多怨恨,微臣以为,他也不会在此时跳出来,主动帮助柴氏……” “只有昭义节度使李筠和淮南节度使李重进,此二人一为柴荣的忠犬,一为柴荣的姻亲,他二人必不会向我们臣服,可视为最大的心腹之患。” “但偏偏如今小皇帝却给了我们这个机会,他将李筠、李重进二人召离军队,又只让他们带领一千兵马,完全在我们的监视之下,臣以为,我们何不趁这个机会,一举剪除李筠二人,永远解除后顾之忧……” 说到这里,赵普忍不住露出了狰狞之色。 但赵匡胤却赫然脸色大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可!”他愠怒地说到:“朕之前已经说过,朕现在是天子,天子就该一言九鼎,金口玉言!朕既然已经跟小皇帝说好,放他和李重进等人离开,如果这时候趁机杀了李重进、李筠二人,日后朕的话,还有谁人肯信?若是朕成为一个失信之人,那以后天下还有谁人肯拥戴朕、信服朕?此话以后休要再提,否则别怪朕言之不预!” 赵匡胤说完,已经是一脸的慨然,令赵普等人连连鞠躬致歉。 但赵匡义还是不死心,悄悄凑上来道: “大哥,正所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我能理解大哥想做仁君的心情,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呀……” 赵匡胤豁然扭头,怒目圆瞪地看着他。 “滚!” 他一挥手,将赵匡义赶出了大帐。 剩下的将领更是噤若寒蝉,一个个垂下头,不敢再与赵匡胤的目光对视。 片刻之后,赵匡胤见无人再敢发言,只得无奈让众人退了出去。 开始刚一退出大帐,赵普就再一次找上了赵匡义。 赵匡义正在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拼命砍砸着路边的一辆牛车泄愤,赵普笑眯眯的从后面走了过来。 “你还笑得出来?”看着赵普那张若无其事的笑脸,赵匡义忍不住唾骂到: “大哥是不是糊涂了?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可是他不但不领情,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我滚,我真是……,真是……,咳,气死个人了!” 说完他又是一剑,狠狠将面前的牛车辕条斩成两段。 赵普却依然保留着脸上的笑容,轻声对赵匡义说到:“将军何须生气,陛下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您的颜面。” “保全我的颜面?哼!”赵匡义给气笑了,不屑地撇撇嘴:“他若是为了保全我的颜面,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声地让我滚?赵掌书,我看你是来说笑来了吧?” 赵普摇摇头道:“非也,非也。将军试想一下,刚才帐中人多嘴杂,难免会有人把将军说的话外泄出去,若是这番话传出去,偏偏李筠、李重进二人甚至是小皇帝,出了什么事,那天下人会如何评论将军?” 赵匡义神色一滞,眼中掠过一丝不安。 赵普则悠悠然继续说到:“天下人会说,是将军度量狭小,容不下他人,甚至还会背上弑杀旧主的恶名,将军,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赵匡义瘪瘪嘴,眼中的那股怒火终于逐渐消退下去。 但他却还是放不下脸面,于是对赵普抱怨到: “可即使大哥不想背负这样的恶名,也不应该如此心慈手软,任由小皇帝他们离开呀?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这句话难道我说错了吗?” 赵普再次露出神秘的微笑,仿佛意犹未尽般望着赵匡义。 赵匡义心思一动,连忙眨眨眼问到:“莫非赵掌书另有话说?” 赵普嘴角微微一翘,凑到赵匡义耳边,低声说到: “有时候,君王的心意,并不一定非要说出来,正所谓体察上意,方为晋升之道,将军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赵匡义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仔细想了想,方才一甩脑袋道: “咳,你这个赵大脑袋,说话能不能说清楚,非要这么遮遮掩掩的,让人听得云里雾里,有意思吗?” 赵普相貌有一个特点,就是他身子极瘦,但脑袋却奇大,因此在周朝有一个“赵大脑袋”的外号,平时相熟之人都会以此来开他的玩笑。 不过这个赵大脑袋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说他脑瓜子聪明,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事,因此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褒奖。 如今赵匡义猜不透他的话,就拿他的外号来膈应他,赵普也不生气,依然笑眯眯地说到: “其实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陛下并不是不想杀李筠、李重进二人,甚至就连小皇帝,他也……” 说到这里,他诡秘一笑,跳过不言到:“只是陛下顾忌名声,一心想做千古圣君,所以有时候,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就需要我们来帮他暗地里完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赵匡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恍然的神色。 “哦~,我明白了!”他拖长音调说到:“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我们表面上不能做,但背地里却可以去下手,而大哥只会装作不知不觉,这样就能保住他的名声?” “嘘~” 哪知赵普却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一笑道: “你错了,这件事,只能做,不能说!” 赵匡胤阴险的点了点头,同样挤出一个阴森可怖的笑容…… ———————————————— 三日的时间很快就一闪而过,就在柴宗训刚刚指挥着宫人收拾好宫中的一切,还没等到李筠、李重进二人回信的时候,约定好的禅位大典的时间已经来临。 赵匡胤是在凌晨时分进城的,据说他的大军进城的时候,京中的百姓夹道围观,人群中甚至有人山呼万岁,为赵匡胤的英姿和十万禁军的气势所折服。 柴宗训站在皇城的城墙上边儿,全程听到了城中百姓的欢呼之声,不过他并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既无悲伤,也无愤怒。 等到赵匡胤率领大军来到皇城根下,柴宗训令他折往祭坛的方向,然后自己就带着范质、王溥等人,走出了皇城。 汴梁城依山傍水,祭坛并不在皇城之内,而是在皇城背靠的半山腰上,从宫中当然也有通往祭坛的道路,但是赵匡胤带领大批军马,显然不宜从宫中穿过,于是他们只能绕出城外,再从城外的大路登上祭坛。 等到赵匡胤和他的大军抵达祭坛之时,柴宗训早已经率领文武百官等候在这里。 赵匡胤还想上前和柴宗训寒暄两句,可柴宗训全程表现得一脸冷漠,并没有太过搭理他,只是中规中矩的走完了整个禅让的流程,然后匆匆将禅位诏书交给赵匡胤,就此离去了。 赵匡胤也不以为意,他以为柴宗训毕竟是个孩子,今天的表现纯粹是一种孩子气使然,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不过柴宗训回到宫里之后,却立刻吩咐众人,马上备马出发,他今天就要离开汴梁城,片刻都不想耽搁。 何内侍作为一直跟随在太后和皇帝身边的旧人,敏锐的察觉到了柴宗训情绪有些不对,他趁人不备悄声问柴宗训: “陛下可是有什么不高兴之处?” 柴宗训呵呵冷笑一声,反问到:“朕的江山都丢了,难道还能高兴得起来吗?” 何内侍赶紧闭上嘴巴,但他却知道,柴宗训情绪不对的原因,绝不是因为丢了皇位。 事实上,早在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时候,柴氏就知道这个皇位保不住了,不过那时候柴宗训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他除了心里稍稍有些不忿,还是很认真的筹谋着未来,一直在为了自己和宣慈太后的将来所筹划。 但是从刚才在皇城的城墙上,听到城中百姓山呼万岁,夹道欢迎赵匡胤率大军入城的时候,他的情绪就产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不知道该怎样用言语去形容的冰冷,就仿佛在那一刻,他化身为一团远古不化的寒冰,从他身上不停地渗出一道道刺人心脾的寒气。 是因为感觉自己被城中的百姓抛弃了吗? 何内侍也不知道自己猜测得对不对,总之他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但在柴宗训的催促下,已经准备了三天的宫人们还是很快就收拾齐备,然后形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出现在皇宫的大门口。 还有些来不及收拾的东西,柴宗训一声令下,干脆全都给丢了。 但就在众人准备出发的时候,远处却想起了滴滴答的马蹄声。 迎着正午时分稍显刺眼的阳光,赵匡胤率领着数十名骑士出现在了柴宗训的面前。 “贤侄这么快就要走吗?”赵匡胤勒住马绳,惊讶地问柴宗训:“何不再多留几日,等收拾妥当之后再安然上路?” 柴宗训却疏远而不失礼貌地冲他一拱手道: “不用了,草民如今已卸下帝位,不适合再逗留在皇宫之中,早日腾出地方,也好让陛下早日入住,草民不敢行僭越之礼!” 赵匡胤分明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满之色,不过他却以为这很正常。 毕竟被夺走皇位,有谁还能保持心甘情愿呢? 不过他是大度之人,并不因此而怪罪柴宗训,反而觉得这才是他应该有的正常反应,如果不是如此,他反倒是要怀疑了。 于是他无奈地点点头,对柴宗训说到: “也好,既然贤侄想早日离京,那朕也不便多加阻挠,不过朕这里有一封旨意,是策封贤侄为郑王的,算是朕对贤侄的一点儿心意,还望贤侄收下这封旨意之后再走。” 说完他一甩衣袖,从里面都出一封明黄色的圣旨。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十六章 此去西土无知己(六) 封郑王? 这倒是挺有意思。 柴宗训记得梦中的那段历史,也曾提到周恭帝被封郑王的事,不过这并不影响柴宗训被软禁在房州的事实,这个头衔,可有可无,实属鸡肋。 或许这也是赵匡胤为了向世人表明态度所玩的一个小小花招吧。 但这时候他显然不会去拒绝赵匡胤,他现在只想着尽快离开后周,中途千万不要横生出什么枝节才好。 于是他示意宫人停车,从马车里面走了出来。 此时柴宗训已经不再是皇帝,所以也不可能坐龙辇了,他乘坐的只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 从赵匡胤手里接过了圣旨,柴宗训也恭恭敬敬地向了行了一礼,虽然全程表现得没有什么欢悦,但礼节却是做到无可挑剔。 赵匡胤看到他的样子,心中也有些纠结,不过一想到从今以后,自己就是天子,将取代柴氏成为这整个大周的主人,他心中又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小孩子嘛,总是会耍耍脾气的,这并没有什么要紧! 二人在各自心思恍惚的情况下道了声别,然后又在宫门口无言的分开了。 映照在橘红色日光下的,是二人一个调头向西、一个回望皇宫的各自迥异的背影…… ———————————— 城西市坊街口,长长的队伍沉默地行走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 这很可能是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行走在汴梁城的街道上,所以队伍中不少人都在偷偷地擦拭着眼泪,甚至还偶尔会有一两个宫人,趁人不注意悄悄地脱离了队伍,然后隐没在街边看热闹的人群中。 何内侍看到这一幕,心里非常火大,示意问柴宗训要不要把那些人抓回来。 但柴宗训却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说到: “算了吧,人各有志,强留也是无用,不用去管他们。” 他的目光随着马车的车窗划过街道两边的建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何内侍到: “对了,我记得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的家宅,好像就在西市附近,是不是?” 何内侍想了想,点头道:“对,臣下也是这么记得。” 柴宗训嗯了一声,吩咐到:“让队伍先停下来。” 何内侍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立刻命令队伍停了下来。 柴宗训从马车中走出来,伸了个懒腰,对周围百姓的指指点点视若无睹。 “叫几个人,跟我一起去韩通的家里看看。”他又吩咐何内侍道。 “啊?”何内侍微微一愣,赶紧劝到:“陛下……” “嗯?”柴宗训制止了他,纠正到:“我已经不是陛下了,从现在起,你应该改口称我为王爷。” “这……,是,陛……王爷!”何内侍结结巴巴地改了口,却又不解地问到:“王爷为何要去韩通的家中?” 柴宗训叹了口气,负手道: “当初石守信、王审琦二人裹挟禁军造反,韩通是唯一一个出面阻止之人,这也导致他送掉性命,此人是后周的忠臣,所以朕……本王想在离开前,去吊唁一下他,顺便探望一下他的家人。” “哦。”何内侍恍然地点点头,却又很快担忧地问到: “只是陛……王爷,咱们这么做,会不会惹得赵匡胤不高兴?” 柴宗训摇了摇头,嗤笑道:“你想多了,以赵匡胤的胸襟,还不至于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动怒,更何况,此乃忠义之士,赵匡胤怕是宣扬还来不及,又怎会生气?” “啊,赵匡胤还会宣扬忠义之士?”何内侍张大了嘴,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在他看来,赵匡胤确实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因为赵匡胤本人就是靠造反登上帝位的,他又怎么会去宣扬忠义之士? 但他却不知道,赵匡胤偏偏就是个这么矛盾的人! 赵匡胤本人虽然是靠造反才登上了帝位,但他却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误,而是时势使然,正因如此,他本人反倒是对“忠义”二字看得更为着紧。 史书上说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时候,曾下令与众将士“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准杀害汴梁城中的功勋大臣,但当时他手下有一名将领,叫做王彦升,此人在兵变之后先行回城联系石守信与王审琦,结果他回城的时候,遇到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韩通得知赵匡胤要造反,立刻回家准备调动兵马阻止,结果被王彦升追到家里杀害。 王彦升此举虽然替赵匡胤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却也违反了赵匡胤“不得杀害大臣”的命令,于是他很不得赵匡胤喜爱,此后终生未受重用,郁郁而终。 由此可见,赵匡胤此人对“忠义”二字十分看重,甚至连手下有功的将领,也不能逾越这一条。 不过柴宗训此时没有心情去跟何内侍解释这么多,越解释越麻烦,他甚至都无法说清楚自己怎么会提前预知王彦升日后的命运,所以他只能借助身份的差异,强行命令何内侍去执行他的指示。 很快,何内侍从宫人中挑选出一支卫队,护卫着柴宗训走向了韩通的家。 韩通的家宅位于西市的金水河边上,这里同样也是漕运联通京城的码头之一,因此人流繁多,往来嘈杂。 众人很快在一个识路的小太监带领下,找到了位于小巷中的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的家。 可是当来到韩通家中时,柴宗训才发现情况不对。 只见韩家空无一人,家中的大门上贴了两张厚厚的封条,从屋宅内隐隐传来一股淡淡的腥气,周围不少百姓都因为他们的到来,围在门边,对着他们和韩家指指点点。 柴宗训沉默了片刻,示意何内侍去问问情况。 何内侍赶紧跑到了韩家对门的一个邻居面前,低声询问: “请问这位大嫂,韩家这是怎么了,怎么被官府给封上了?” 那个相貌黝黑、姿色普通的中年女子盯了他一眼,又看看后面“气势汹汹”的柴宗训等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问到: “你们是谁,问韩家人作甚?” 何内侍眉毛一挑,不动声色间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塞到那中年女子手中,笑眯眯地说到: “我们是从宫里出来的,听说韩指挥使出了点事儿,所以想来探望一下他的家人。” “吓,宫里出来的?”那中年女子原本一只手都已经接过何内侍的铜钱了,但一听到他们是从宫里出来的,手就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连忙将铜钱反手塞回何内侍手中,惊慌失措地问到: “你们既然是宫里出来的,难道不知道韩通全家都被人给杀了?” “什么?”何内侍浑身一震,惊骇地问到:“你说……韩通全家都被人给,杀了?” “那可不是?”那中年女子一提到这个话题,顿时浑身微微发抖,似乎还在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说到: “前几天晚上,有一队士兵突然冲进咱们平安巷,把韩家团团围住,不但杀了韩通,还把他全家都给杀了。天老爷喂,连他家两岁的小孩子都没放过,整个韩家,全都给人灭门了!后来又来了一队官府的人,说是韩通私通叛逆,罪不可赦,还把韩家给封了,又让我们封口,不许我们到外面去胡说八道!”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一溜烟跑回了屋内。 何内侍呆呆地站立在那里,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片刻之后,他失魂落魄的回到柴宗训身边,柴宗训见他魂不守舍,不由皱了皱眉头问到: “怎么了,韩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死了,全都死了!”何内侍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呜咽着说到:“韩家上上下下,全都给人灭门了!” “什么?”柴宗训也是浑身一震,随后露出愤怒的表情。 “是谁干的?”他阴沉着脸问到。 “是……是石守信、王审琦他们!”何内侍其实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他只知道,那天晚上有小太监来报,说是石守信、王审琦等人杀了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所以就把这顶帽子扣到了他们头上。 石守信、王审琦二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突然间又被扣了一顶这么莫名其妙的帽子。 但柴宗训却隐隐约约间知道一些真相。 如果梦中的那些史书上没有说谎的话,杀死韩通全家的,应该是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 别看此人官职不大,但胆子却不小,他在赵匡胤称帝后,被封为铁骑左厢都指挥使,但此人嗜财如命,胆大包天,甚至跑去敲诈失势的宰相王溥,于是触怒了赵匡胤,被贬为唐州镇守使,后来又陆续被调至申州、防州、原州。 恐怕也只有此人,才会在杀死韩通后,又丧心病狂的屠杀了他全家,连一个两岁的幼儿都不放过! 柴宗训心中也是涌起一股前所未见的火焰,他狠狠地捏紧了拳头,就连指甲刺进肉中也未感受到疼痛。 未几,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韩通家的大门前,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 何内侍就跟在柴宗训的旁边,见他鞠躬时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柴宗训的声音太小,他听不太清楚,只得在柴宗训拜祭完之后,好奇地问到: “王爷,您刚才说了些什么?” 柴宗训转过脸,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我说……”他的眼神一片漆黑,令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绪,不过却有一股刺人的寒气,从他身上流淌出来: “我会以王彦升全家的命,来抵偿韩指挥使家人的血债!”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落在何内侍耳中,却仿如一道惊雷,将他震得差点儿跳了起来! 恍惚间,何内侍蓦然觉得眼前的柴宗训像是变了个人,他的身影逐渐开始模糊起来,不再是一个六岁孩童的模样,却仿佛当初那个叱咤风云、浑身上下带着一股令人震慑的气息的周世宗柴荣的那张脸,逐渐和他融合在了一起…… “陛下……”何内侍情不自禁地再次喊错了称呼,不过他的言语,却不像是对柴宗训说的,而是像对着虚空里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在动情呼喊。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十七章 此去西土无知己(七) 柴宗训铁青着脸回到了队伍里,和内饰也战战兢兢的跟在他身后,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这时候坐在后面一辆马车里的小符氏也发现了情况不对,挥手将何内侍招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皇上会怒气冲冲的样子?”小符氏问。 何内侍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回答到: “启禀娘娘,皇上刚才在巷子里,见到,见到……” “见到什么?”小符氏见他吞吞吐吐,不耐烦地问到。 何内侍叹了口气,道:“皇上见到韩指挥使一家的大门被官府贴上了封条,他一问才知道,原来韩指挥使全家都被赵匡胤给杀了。” 无论是石守信还是王彦升,都是赵匡胤的人,所以何内侍自然把这顶帽子扣到了赵匡胤身上。 哪知小符氏听到这句话,却顿时脸色一白,骇然道: “你说什么,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一家都被杀了?” “是。”何内侍摇头道:“全家老少,包括一个两岁大的婴儿,全都死了……” 小符氏顿时面如金纸,张口难言。 “娘娘,您这是……”何内侍见她面色不对,连忙焦急地追问。 小符氏却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惊慌失措地问到: “你说赵匡胤他会不会,会不会把我们也……”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的打住嘴,看了一眼队伍中的那些禁军士兵。 这些禁军士兵并不是跟随柴宗训赴西域的人,而是赵匡胤安排来护送他们到边界的。 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小符氏却越看这些人越像是索命的冤魂! 何内侍自然也看出了小符氏的心思,连忙安慰她道: “娘娘,您不必惊慌,赵匡胤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既然答应了我们,就没理由返回,而且……” 说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不妥,下意识的闭上了嘴。 其实他是想说,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赵匡胤要是想杀他们,直接在京城动手就好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先把他们送到边界去呢? 何内侍作为跟随周世宗柴荣多年的宫中老人,对赵匡胤其实也比较了解,他很清楚,赵匡胤不是一个说话不算话的人,所以知道他答应放他们离开,就不会轻易反悔。 只是小符氏估计被韩通一家人给吓到了,因此疑神疑鬼,心里不安定。 但小符氏却没能领会到他的意思,她见何内侍说话直说半截,欲言又止,心里就更加惶恐了,连忙抓紧他的胳膊问到: “而且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啊!” “咳……”何内侍无奈的露出一丝苦笑,回答到:“而且皇上早有安排,娘娘,您就安心吧!” 其实他当然不知道柴宗训到底有什么具体安排,不过为了宽慰小符氏的心,这时也只有把皇帝搬出来,才能镇得住她了。 果然,听到他提起小皇帝的名号,小符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儿,似乎一想到柴宗训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就不知不觉间感到有了一丝依靠。 不过迟疑了片刻之后,小符氏又拽了何内侍一把,悄悄地问他: “何内侍,哀家有件事想问问你。” “娘娘请讲。”何内侍微微一躬身,表示尊敬。 小符氏欲言又止,好一会儿之后才神神秘秘地问到:“你说皇上这次醒过来之后,是不是变化很大,好像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何内侍脸色骤变,像是被她这句话给吓到了。 但沉吟了好一阵,他才谨小慎微地回答到:“娘娘,陛下昏迷不醒的时候,您可是一直都陪在他身边,半步也未曾离开,他怎会变了一个人?” 小符氏似乎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柴宗训昏迷的时候,她连续两天两夜守在他身边,从未离开半步,他显然不可能被人掉包。 可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柴宗训醒来之后,却总给她一种陌生的感觉,就好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难道是因为这次被一个小太监所害,让他一下懂得了人心阴暗,所以变得成熟了? 小符氏思来想去,觉得除了这个理由,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道理讲得通了,她只好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对何内侍说到: “也不知小皇帝变成这个样子,到底是福是祸,唉~” 何内侍紧张地在脑子里盘算了一阵,见小符氏心有戚戚,便安慰她道: “娘娘,其实臣下倒觉得皇上这次,变得英明果断了,这其实是件好事,因为臣下从皇上的身上,似乎隐约看到了先皇的影子……” “什么?”听到他这句话,小符氏顿时浑身一震,瞠目结舌地看了过来。 何内侍眨眨眼,表示自己没有说错,他确实就是那个影子。 小符氏那双剪水般的秋瞳里立刻倒映出一股雾气,捂住嘴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颜容。 先帝…… —————————————————— 渭州。 北魏永安三年(公元530年)置,因渭水得名,治所在襄武(今甘肃陇西东南)。 渭州的地势并不险要,经济也谈不上发达,但是在有宋一朝,它的战略地位都十分重要。 因为它正处于陇西和陇右的交界处,和吐蕃人的领地接壤。 在宋太宗以前,渭州是宋朝和吐蕃人交接的第一线,在宋真宗以后,西夏人崛起,将吐蕃人赶回了青藏高原,于是渭州就成了宋朝军队抵抗西夏人的第一线。 当年韩琦率领大军有名的“好水川之败”,就发生在渭州以西的怀远城、好水川口一带。 可笑的是,韩琦在这一战中送掉了两万多条宋军的性命,只身逃回环庆,但他不仅没有因此受罚,反而还一路平步青云,最后做到了宰辅的位置。 而正是这位纸上谈兵的韩相,后来当着大宋名将狄青的面,大言不惭地呵斥他:“只有东华门外唱名者,方可称为大宋好男儿”! 此人的厚颜无耻,可见一斑。 而更可笑的是,就这样的一个人人,居然还有后人为他正名,称他是“名臣”,是大宋的名相之一。 这话若是被唐太宗李世民,又或是秦始皇嬴政这样的皇帝听见,只怕不立马将这群人拉出去,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此时此刻,韩琦应该还在地府里等着排队投胎,甚至就连他的老子韩国华,估计也刚刚才穿上开裆裤。 夕阳下的襄武城,今天显得特别肃杀,因为在高耸的城墙下,正有两支全副武装的队伍排在一起,井然有序的等着进城。 率领这两支队伍的,分别是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和淮南军节度使李重进。 李筠的生年不详,不过他很早就参了军,到唐末帝清泰初年的时候,他已经是控鹤指挥使了,所以他如今的年纪看上去很大,头发花白,胡子更是彻底白成一片,约莫估计至少有五六十岁的样子。 而李重进则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他留了一秉很长的美髯,长着两只丹凤眼,乍一看,竟然和三国时的武圣爷爷有几分相似,因此在民间,他又有一个“美髯公”的称号。 不过李重进外表虽然看起来很威武,但实际上能力却不咋样,他能够得到淮南军节度使这个位置,完全是因为他和周世宗柴荣的姻亲关系,真正的战功方面,他追随柴荣数十年,唯一立过的功劳就是在高平之战中帮柴荣调度过粮草。 但即使李重进能力不咋地,柴宗训还是准备带上他去西域,就是因为他的忠心。 历史上,赵匡胤夺取皇位之后,后周所有的掌兵大将几乎都没有做出反对,只有李重进主动怂恿李筠造反,自己也联合南唐准备反攻京城,但可惜他太蠢了,相信了一个不该相信的人,结果被赵匡胤耍的团团转,不仅没能造反成功,还和李筠双双送掉了性命。 这家伙重用可嘉,但智商感人。 不过这个时候,还没有发生历史上的“二李之乱”,因此李重进还是个受人尊重的一方大员,就连李筠,见到他也不得不拱手打起了招呼。 “李太尉!”李筠坐在马背上,冲李重进点了点头。 “李太傅!”李重进也回以礼节,对李筠相当客气。 这二人因为姓氏相同,因此不便以“李将军”来相互称呼,所以他们干脆用彼此的散阶来相互打招呼。 散阶就是散官,与职官相对,它仅仅只是一种荣誉称号,并没有实际的权力,比如开封府仪同三司、大夫、侍郎等等。 这种散官的风气在五代十国非常流行,往往是皇帝用来笼络那些手握重兵的武将,却又不好再给他们加实权,于是干脆用这样名誉性的称号来表示对他们的嘉奖。 这一作风也被后来延续到了宋朝,而到了宋朝的时候,则更加变本加厉,不仅有职官、散官,还有勋官、爵位,这就导致后来宋朝的官员称号相当混乱,每个当官的头上都顶着一连串的称谓,如果全说出来的话,就跟日后的某部美剧差不多: 站在你面前的,是风暴降生丹妮莉丝.坦格利安,安达尔人、罗伊纳人及先民的女王,七国统治者兼全境守护、大草海的卡丽熙、不焚者、镣铐破碎者,弥撒、弥林的女王,龙之母…… 总之要想弄懂五代十国到宋朝时期的官员称号,恐怕不是一般的专家能办到的。 但还好的是,李筠、李重进二人的称呼倒还算是简单。 李筠被封为检校太傅,同平章事,李重进也被封为检校太尉,同平章事,这两个称呼,其实都算是散官,只有荣誉,没有实权。 他们俩真正能握有实权的官职,还是昭义军节度使跟淮南军节度使。 两人用简单的称谓区分了彼此的差异,然后因为李重进的太尉比李筠的太傅分量要稍重一些,于是两人之间,自然还是以李重进为主。 李重进看了一眼面前戒备森严的城防,就忍不住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容。 “没想到我从楚州赶过来,竟然还能赶上跟李太傅一同进城,实在是缘分,缘分呐!”李重进饶有深意地对李筠笑了笑。 李重进身为淮南节度使,他所管辖的区域包括扬州、楚州、潞州、庐州、寿州等好几个上州,距离渭州非常远,可以说是需要快马加鞭,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过来。 而李筠所管辖的昭义军,实际控制范围仅仅包括山西泽州、潞州以及河北相州、卫州、贝州、洺州等几个州在内,距离渭州则很近,最多只需要两三天就能赶到。 如今他却和李重进撞到了一起,同时进城,李重进显然是在笑他动作太慢。 但李筠也不生气,反倒是客气地向李重进回以一笑,道:“让李太尉见笑了,收到陛下圣旨的时候,本将正在相州整兵,因此动作慢了些,没想到竟然能和李太尉撞到一起,确实是缘分,缘分呐。”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十八章 此去西土无知己(八) 李筠的话里,其实也暗藏着反击。 赵匡胤造反,小皇帝被困在京城,他这时候却跑到相州去整兵,他想干什么? 毫无疑问,他的意思其实就是想对李重进说: 京城有人造反,我准备率军回京勤王,但你这个皇亲国戚,却不仅没有准备,反而一收到圣旨,就屁颠屁颠跑到渭州来受死,你这脑袋是不是也太简单了点儿? 可惜李重进的脑袋是真的简单,他居然没听懂李筠的这句话! 他还沾沾自喜的认为自己忠勇可嘉,明明隔得比李筠更远,却跟他一起到达渭州来接驾,这件事要是被皇帝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有重赏? 不过回头想想,皇帝好像都已经被人拉下马了,现在他就是个光杆司令,就算讨好他,应该也拿不到什么奖励吧? 于是李重进的心情又沉下来,原本还想着趁机打击一下李筠的心思,也瞬间黯淡了。 李筠当然不知道他那颗奇葩的脑袋,已经在扎案件转换了那么多念头,他只是见李重进突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再挑衅自己,也乐得自在,于是随意往四周围扫了一眼。 等见到城头上全副武装的士兵戒备森严时,他便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白重赞莫非不想放我们进城?”他问。 白重赞就是此时的保大军节度使,又称渭北节度使,整个渭州,都在他的治下。 白重赞此人也是后周时期的一员猛将,曾先后出任郑州防御使与相州留后,和契丹人、北汉人都作过战,后来因功受封河阳三城节度使、检校太尉,参加过周世宗亲征太原的战役,后又被封为保大军节度使,移镇渭州。 此人倒是和赵匡胤没什么关系,他并非出自赵匡胤的禁军系统,也从来没和赵匡胤一起领兵作过战,所以当柴宗训提议李筠、李重进二人只带一千兵马,前来白重赞的地盘和他汇合时,李筠二人都并没有什么疑虑。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得不让李筠怀疑,难道白重赞也已经倒向了赵匡胤? 李筠是个心细的人,他即使有怀疑,也不会随随便便说出口,反倒是把旁边的李重进推出来当枪使。 “看起来,白重赞似乎不怎么欢迎我们啊?”李筠有意无意的用李重进刚好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到。 李重进脑子简单,一听这话,立刻望向襄武城的城防。 他很快也发现了端倪,襄武城的城门虽然开着,但里面挤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至今也没有放行的意思。 这下他就不干了! “什么意思?”他立刻驱马上前,冲着城头的士兵喊到:“你们怎么还不开诚放我们进去?白重赞呢,他怎么不出来见我们?” 只见城头一阵默然,随后一个校尉的脑袋探了出来。 “号角二位将军知道。”那校尉冲李重进二人一拱手,毕恭毕敬地说到:“我们将军听闻二位将军要来,不胜欢喜,前几天日日饮酒欢庆,可不料乐极生悲,突然染了风寒,如今卧床不起,连家门都出不了,所以没办法来迎接二位将军,还望二位将军见谅!” “生病了?”李重进听到这番话,微微一愣,随后皱起眉头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 但李筠已经先他一步笑了出来。 “白重赞这个老狐狸!”李筠似笑非笑地骂到:“他这是不想让我们进城,又不想得罪我们,使用拖刀计啊!” 李重进脑子虽然简单,可也不是太笨,一听李筠这话立刻就明白了。 感情白重赞是担心前来迎接他们,会得罪赵匡胤,可如果不来,又会得罪他们昭义军和淮南军两部人马,于是干脆就来了个假装生病,两不得罪! “这狗日的……”李重进立刻气呼呼地骂了起来,拉着战马就想冲进城去找白重赞说理。 但李筠及时拉住了他。 “别急。”李筠冲他使了个眼神,这才拉着马头走到城下,对站在城头上那名校尉问到:“敢问这位军校如何称呼?” 那校尉连忙抱拳回答到:“不敢,末将保大军检校指挥使耿谦。” “原来是耿指挥使。”李筠又拱了拱手,继续问到:“敢问耿指挥使,白老将军既然病了,如今襄武城中是何人做主?” 那叫做耿谦的检校指挥使犹豫了一下,回答:“如今城中大小事务,仍由白将军做主,只是白将军身子不太好,睡一阵醒一阵的,暂时还不能处事。” 李筠点了点头,明知道他在说谎,却没有揭穿他,而是接着问到: “既然白将军暂时无法处事,那我想问问,关于我们昭义军、淮南军两支军队的安排,白将军一开始是如何布置的?” 耿谦听到这句话倒是眼睛一亮,当即毫不犹豫地说到: “白将军曾有令,襄武城中地方狭窄,人口拥堵,未免昭义军、淮南军的将士们不适应,特地将城东五里外的一座旧军营做了修葺,就请二位将军暂时带兵先住到那里去,军中意淫伙食用度,我们保大军都会尽量提供,请二位将军不用担心!” “玛德……”李重进一听这话就忍不了了,差点儿直接把别在腰上的长剑拔了出来。 耿谦这番话的意思,就是不让她们进城了,把他们淮南军和昭义军都赶到了城外的旧军营去了呗? 可住在旧军营里能跟住在繁华的城市里相比吗? 李重进感觉白重赞这是在侮辱他们,这家伙心里绝对有鬼! 但这次李筠却又再度拉住了他! “别激动!”李筠冲他轻轻摇头道:“别忘了,我们现在只有两千兵马……” 李重进神色微微一滞,心里那股滔天的火气刹那间烟消云散。 是啊,他们现在只有两千人马,还全都是骑兵,就算用来攻城都不够,怎么可能在人家的地盘上撒野? 他顿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恶狠狠地锤了一把自己的手心,然后愤懑地对李筠问到:“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的受了这口鸟气?” “没错,我们现在只能眼睁睁的受了这口鸟气!”不想李筠却苦笑着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不然呢?再说了,我们这次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和白重赞结仇,而是为了迎接圣驾,这个时候,尽量少生枝节的好。” 他这么一说,李重进心里憋的那最后一口气也“噗”的一声熄灭了。 想到他们这次来的目的,李重进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板着脸不情不愿地说到: “那好吧,不过只要过了这次,我非要白重赞那个老匹夫好好尝尝我李重进的厉害……” 李筠苦笑着看他一阵破口大骂,直到骂累了,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才叹了口气道: “其实白重赞的态度只是一件小事,我这次来,是有件事想不明白,想特地问问李太尉,或是直接询问陛下……” “哦,李太傅有什么事想不明白?”李重进一个人唱了半天独角戏,也感觉累了,这时突然听到李筠说有事想不明白,顿时觉得自己装x的机会又到了,赶紧挺了挺肚子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看着李筠。 李筠笑笑,郑重地问到:“我想知道,陛下是真的决心要离开大周,去往西域吗?” “这个……”李重进一下子傻眼儿了。 他和李筠一样,坐镇一方,自从陈桥兵变之后,都还没和柴宗训见过面,他怎么知道柴宗训的具体想法? 不过想到自己刚才牛啤都吹出去了,不能让李筠小看,于是他装模作样的摩挲了一番下巴,似是而非地说到: “陛下的圣意,谁又能轻易揣度呢?不过我觉得吧,陛下这次很可能是在跟赵匡胤演戏!” “哦,这是何意?”李筠当即眼神一亮,假装什么都不懂向李重进请教。 李重进大感得意,连忙开始卖弄自己好不容易才和幕僚们研究出来的“圣意”。 “我觉得吧,”他说:“皇上是肯定不想走的,西域那个地方穷得鸡不拉屎,鸟不生蛋,去那个鬼地方干什么呢?所以我认为,皇上此举很可能是金蝉脱壳,他被赵匡胤和二十万禁军困在汴梁城中,不便脱身,因此便以离开大周为借口,骗赵匡胤好借此脱困。他宣我们俩来此,想必也是为了这件事,只等皇上一到,我相信他立刻便会颁布讨贼檄文,召集天下以军共同进京讨伐赵匡胤,到时候赵匡胤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哈哈哈,我真是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赵匡胤此贼授首的样子……” 李重进越说越兴奋,忍不住在马上手舞足蹈,看得周围的士兵一阵迷糊。 我们家将军这是怎么了,怎么被人赶到城外的旧军营去住,他还这么高兴,看上去欢快的不得了的样子? 难道他是被气疯了,又或者那座旧军营里,有什么玄机? 当然,这些士兵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李重进这时候说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旧军营的事,他的心思,已经转到了日后赵匡胤被天下兵马共讨,身死形灭,而届时皇上大赏天下,为他加官进爵的事上面去了! 可李筠却并没有跟着李重进一块儿高兴。 李重进脑子不够用,李筠却是非常聪明,而且心思缜密。 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赵匡胤绝对不可能把柴宗训放出京。 而柴宗训即使出了京城,只要他一天还没离开大周,他就一定还在赵匡胤的监视之下。 别说是他,就连昭义军跟淮南军,也一定全都在赵匡胤的监视之下! 在这种情况下,柴宗训想要玩儿金蝉脱壳,难! 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柴宗训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他是如何说服赵匡胤,居然肯放他离开大周的? 他又为什么要把自己和李重进招来渭州,并且只让他们带了区区一千兵马? 难道他真的要去西域,从此放弃皇位和先帝传下来的江山,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无根浮萍?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李筠就会很失望了。 因为他李筠并不是胸无大志的人。当年他受先帝厚恩,从一个小小的控鹤军指挥使,升迁到昭义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平章事,可以说,先帝对他是恩深义重,犹如再生父母。 正因如此,李筠也立志誓死追随先帝,凡有对大周不利者,皆是他李筠的生死仇敌! 赵匡胤本是先帝柴荣的结拜兄弟,从关系上来讲,可能比他李筠跟先帝的关系还要亲密,可是此人狼子野心,先帝才刚刚去世,他就掀起反旗,谋夺先帝留下的江山。 身为柴荣的死忠,李筠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好在赵匡胤虽然发动了陈桥兵变,但他竟然棋差一招,留下了先帝的血脉,年幼的周恭帝柴宗训,这才让李筠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可又同时保留了巨大的希望。 如今赵匡胤更是昏了头,居然同意把小皇帝放走,这就更让李筠看到了报销先帝的机会! 救出小皇帝,起兵勤王,杀掉赵匡胤替柴氏夺回皇位,这几乎就是李筠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可是要做这件事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小皇帝柴宗训,得有一颗夺回帝位的决心! 如果连小皇帝自己都放弃了,那他李筠带着小皇帝,起兵反抗赵匡胤,不就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曹孟德那样的奸臣贼子了吗? 李筠一向自视忠义,自然是受不了这样的诋毁,因此他觉得,先弄清小皇帝的意思,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小皇帝有心复国讨逆,那他李筠,就算是赔上性命也不惜为柴氏赴汤蹈火,可要是小皇帝真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他也无可奈何,只能随了大流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十九章 此去西土无知己(九) 李筠、李重进二人按照白重赞的要求,并未进城,而是在城外三里处的旧军营,一连驻扎三日。 等到第三日晌午时分,终于传来了周恭帝柴宗训等人的消息。 柴宗训的人马已经赶至双流集,距离襄武城不过二十里! 李筠、李重进二人收到消息,立刻整备军马,然后前往襄武城外的十里坡迎接。 日正初斜时,一队熙熙攘攘的人马终于出现在他们两人的眼中。 “皇上……” 看到人群中那辆被严密包围的马车,李筠二人心情激荡,赶紧纵马迎了上去。 “来人止步!” 但很快就有身穿乌油劲甲的禁军士兵站了出来,挡在二人身前。 看到人群中大量夹杂的穿着同样乌油油的盔甲的禁军,李筠二人均不由自主的心头一沉—— 赵匡胤果然没那么好骗,这一大队夹杂在送行队伍中的禁军,恐怕就是他用来监视柴宗训和他们两人的耳目! 这些禁军数量暂时不明,不过绝对超过两千人,再加上已经明显有骑墙之势的白重赞,李筠二人突然觉得,他们商量好的迎接天子之后立马起兵,召集边关各大节度使一起反抗赵匡胤的计划,恐怕没那么容易实施! 好在这时候,马车的帘门被人掀了起来,柴宗训从里面探出头。 “舅父,李将军!” 柴宗训隔着老远便亲热的朝二人打起了招呼。 李重进是周太祖郭威的四姐福庆长公主之子,从辈分上来讲,他是柴宗训的舅舅,所以柴宗训称呼他一生舅父,更显亲热。 而李筠则是跟随周世宗柴荣征战沙场多年的心腹,和柴宗训关系亦是不错,二人虽然见面的次数很少,但彼此之间却有一份浓厚的君臣之义。 这二人听到柴宗训的呼唤,都不敢怠慢,连忙隔着满脸严肃的禁军士兵行礼道: “见过陛下!” 柴宗训身形微微一滞,忽而脸色变得平静,直起身冲二人说到: “二位将军不必客气,如今我已经不再是皇帝,而是郑王,二位将军可称呼我为王爷,或是殿下。” “殿下……” 李筠二人听到这个称呼,顿时感觉心情十分复杂。 小皇帝这意思,是已经认命,不再对打倒赵匡胤、夺回皇位有期望了吗? 还是因为受到周围禁军的威胁,所以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二人面容冷峻的望了一眼拦在身前的禁军士兵,咬紧牙关冷哼到:“让开!” 那禁军士兵倒也机灵,见到二人面色不善,当即也不再坚持,立马退到了一边去。 李筠二人赶紧上前,把柴宗训从马车上扶了下来,然后面容凝重地问到: “陛……殿下,您这次把我们二人从边关召来,难道真的是要去西域吗?” 柴宗训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他看了一眼周围面容杂驳的人群,又对二人叹了口气道:“此事进城之后再说吧……” 李筠二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如履薄冰,不再言语,紧紧地跟在了他身后。 来到二人率领的军马前,李筠二人纷纷向柴宗训介绍这次跟随他们前来的将领,其中一人,却极大地吸引了柴宗训的注意力。 这个人是跟随李重进前来的偏将之一,年龄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眼眶深邃,面皮白净,如果不是李重进介绍,估计一般人还以为他是个书生。 不过事实上,他却是李重进的随军书记,是个武官,叫做翟守珣。 柴宗训为什么会在这么多将领中,独独对翟守珣非常关注呢? 因为他在梦中的那些历史记载当中,曾经读到过一段关于李重进反宋的故事,说的是李重进造反之后,派遣心腹幕僚翟守珣联络李筠,想跟李筠相互配合,进攻汴梁。 但没想到,这个翟守珣却和赵匡义手下的大将李处耕是密友,他带着李重进的书信,偷偷找到李处耕,把李重进和李筠想要造反的事泄露给了宋太祖赵匡胤。 结果赵匡胤命他继续回到李重进身边,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暗中挑拨李重进和李筠之间的关系。李重进果然上当,在翟守珣不断地诋毁和欺骗下,他误以为李筠看不起自己,不愿跟自己联合,于是就眼睁睁坐视李筠兵败自杀,等到赵匡胤的大军来到他的领地时,他也无力再反抗,最终走上了跟李筠一样的后路。 可以说,这个翟守珣就是二李叛宋当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二五仔! 柴宗训不知道这个时候,翟守珣已经跟赵匡胤联系上没有,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不相信这个人,因为这人看上去就很阴险。 但柴宗训也不是笨蛋,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对李重进说:“你手下这个翟守珣是奸细,你快把他杀掉!” 如果李重进问他为什么知道翟守珣是奸细,他该怎么回答? 所以他只能暗暗留了个心眼儿,在何内侍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悄悄对何内侍吩咐道: “派个人盯住这个翟守珣,如果发现他有任何异动,立刻报告给我!” 何内侍当然也不知道翟守珣有什么问题,他疑惑地接下了这个命令,一时间又有些忍不住,于是反问柴宗训: “这个翟守珣有什么问题?” “他和赵匡义手下的李处耕是好友。”柴宗训一时间也找不到其他的借口,只好用这个理由来搪塞:“我担心他立场不明,还是早做防范的好!” 何内侍想了想,觉得这个理由也没什么毛病,于是很快退下去找人做准备了。 这时候,众人已经来到了襄武城的城门下。 看到城门依然紧闭,而城头上的士兵一副警备森严的样子,柴宗训不免有些奇怪。 “这是怎么了?”他问李筠二人:“难道襄武城的士兵不想放我们进城?” “谁知道呢?”李重进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地回答他:“据说保大军的节度使白重赞前几日受了风寒,难以下地,所以这几天连我们都被挡在城外,一直在城外的一座旧军营里驻扎呢。” 李重进二人对白重赞多有不满,当然不会为他说好话,不过柴宗训也不以为意。 进不进襄武城,对他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就算白重赞这时候摆明了态度不甩他,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俗话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更何况他如今还只是个落难的帝王,白重赞能够不对他落井下石,就已经很仁义了,难道还指望他像以前一样巴结自己? 柴宗训自嘲的笑了笑,刚想抬手指挥众人,绕过襄武城,但就在这时候,襄武城的大门突然发出一阵嘎嘎的声音,接着厚重的城门缓缓升了起来。 “滴答,滴答~” 一阵马蹄声从城门内传出来。 只见数十骑兵马如同旋风般冲升起的大门下跑了出来,然后来到柴宗训面前,隔着好几步远的距离,就有一个白胡子将军下马冲柴宗训行了个大礼。 “末将保大军节度使白重赞,见过郑王殿下!” 白重赞摆出了九十度的鞠躬,显得诚意十足,但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令柴宗训等人迅速感到心寒。 他居然称呼柴宗训为郑王?! 也就说,白重赞已经摆明了倒向赵匡胤,承认了赵匡胤的帝位和他颁布的各种诏令! 柴宗训虽然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可是当它真的发生时,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阵闷堵。 这白重赞,当初也算是周世宗柴荣手下的一员重将,跟随柴荣南征北战,受了不少好处和荣耀,也极受柴荣信任。 可是柴荣这才死了不到半年,他就已经变节,投靠了一个谋朝篡位的逆贼! 柴宗训的脸立刻冷了下来,望着白重赞,久久不发一言。 白重赞似乎也感受到了从空气中传来的那股冷冽的寒意,他并没有畏惧,却也没有抵抗,只是规规矩矩的弯着腰,似乎一直在等待柴宗训的赦免。 “罢了,平身吧!”柴宗训狠狠生了一会儿闷气,却发现白重赞既不挑衅自己,也不向自己解释,反倒是保持着一种恭敬又疏远的态度,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只能长长的叹了口气,让他平身。 白重赞这时才缓缓抬起上身,用一双锐利中带着一点浑浊的目光看向柴宗训。 “郑王殿下身体可好?”他如同走流程一样中规中矩的询问柴宗训。 “还好。”柴宗训略显沉闷,若有似无的讥讽他到:“只是如今流落到老将军处,还望老将军高抬贵手,放我们通过这襄武城。” 白重赞明知他这句话是在嘲讽自己,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脸平淡地说到: “郑王何出此言?你借渭州过道,乃是得到了当今天子的许可,末将身为区区一名军中老将,岂敢违背天子的意思,阻您道路?” 柴宗训闻言呵呵一笑,道:“那就好,既然老将军不想阻我过道,那就放开襄武城的城门,让我们进去吧。” “请!”白重赞干脆利落的转过身,让开了道路。 柴宗训等人依次从他身边经过,包括李筠在内,全都用冷漠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但白重赞面色木然,无悲无喜,谁也看不出他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等到众人依次进城之后,白重赞才动身拉过了自己的马,跟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进入襄武城,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诸多异味的十分腥臭的空气! 襄武城是整个渭州的经济、军事中心,同时也是胡汉混杂、品流繁乱的多民族聚居之地,这里居住的,不仅有汉人,还有往来做生意的胡人、粟特人、嗢末人,甚至包括吐蕃人,以及羌人、回鹘人等。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群,将整个襄武城弄得像是一个乱糟糟的四不像之地,从城门口望去,就能看到城里有许多风格各异的建筑,包括回鹘人的清真寺、胡人的酒肆、粟特人的奴隶市场,以及汉人的各种酒坊商铺。 这般繁华的景象,即使同后周的帝都汴梁城相比,也不惶多让。 不过襄武城毕竟面积要小些,整个城市总共的占地才不过一百多平方公里,还不如盛唐长安的一个坊,因此从城门口到白重赞的节度使馆,只是须臾的功夫便已跨过。 “殿下,末将在使馆中备了一些茶水,还请殿下进去稍微休息片刻。”白重赞这时候赶了上来,在赵匡胤身边轻声地做出了邀请。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三十章 此去西土无知己(十) 众人来到大堂中分宾主坐下。 但是在选择座位时,白重赞又让众人眉头跳了一下。 周人以“左”为尊,凡是宴会宾朋又或是座谈议事时,左边的位置上,都是留给为首之人。 即使是在自己家中宴客,若是来的宾客身份比自己要高,也会刻意留下左边的位置,以示尊敬。 但白重赞却在将柴宗训等人引进大堂之后,毫不犹豫的坐在了左手方象征着“尊贵”意味的座位上,将右手方的“宾客”位置让给了柴宗训。 柴宗训并未做任何表示,可李重进二人就有些忍不住了。 “哼,还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凉啊!”李重进性子火爆,当即就忍不住出言讥讽道: “白将军,你说的备好的热茶呢?怎么我们到这儿来,连口热水都没看到?” 白重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回到:“莫慌,热茶需要现泡,马上就端出带招待各位。” 说完他冲身边的下人挥了挥手,那下人赶紧一溜小跑去了后堂。 因为柴宗训三人都憋着气,不想说话,所以堂中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冷清起来。 这时候作为主人,白重赞不得不先开口提起话题。 “末将听说殿下此次前来渭州,是为了穿过吐蕃人的领地,前往西域,此事可是当真?”他问柴宗训。 “然。”柴宗训冷着脸回答。 “如此甚好。”白重赞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神色有些寂寥。 “哼,有什么好?”李重进又发言怼他了:“莫非白将军以为陛下被夺了皇位,灰溜溜的跑到西域去避祸,乃是一件好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白重赞依然不疾不徐地说到,从他的神色,谁也看不出他对于李重进的讥讽是悲是喜。 李重进心里越加不满了,心想你个糟老头子,投靠赵匡胤那个你贼就算了,还老在我们面前说些神神叨叨的话,让人听都听不懂,你坏的很! 他当即就继续用更恶毒的言语攻击白重赞到:“莫非白将军是以为陛下此去西域,凶多吉少,所以在这里说些风凉话?” 白重赞神色微微一滞,终于露出一丝恼怒的神色。 “末将并非此意!”他冲柴宗训拱拱手道:“末将是想说,去到西域也挺好,从此安安乐乐,做个富家翁,岂不比在朝中整日提心吊胆,随时担心被人抄家灭门的好?” “哦?”听到他这番话,就连柴宗训也有些忍不住了。 “莫不是白老将军以为,本王留在朝中,就一定会被赵匡胤杀死?”他问。 白重赞微微低头,道:“此乃帝王之道,非人力所能左右……” 他的意思是说,柴宗训身为前朝皇帝,如果不死,还整日在赵匡胤面前晃悠,你说赵匡胤会怎么想? 历来帝位争夺,都充满着血腥和残忍无情,即使是血亲兄弟或是父子,亦不乏相互厮杀者,更何况一个已经被夺了皇位的“前朝”? 因此在他看来,即使赵匡胤暂时不杀柴宗训,那也只是为了留着他,安定人心,一但人心安定,他的权势得到巩固,杀掉柴宗训以免后患,这是迟早的事。 这句话,众人都能够理解。 但令众人不满的是,他只劝柴宗训离开后周,却并不提及柴宗训整顿兵马、夺回皇位的事。 难道他以为赵匡胤就赢定了吗? 这下连李筠也有些生气了,他挑了挑眉毛,冲白重赞问到: “白老将军只说让陛下去西域避祸,却为何未曾想过,若是我们各方节度使能齐心协力,出兵勤王,那未必不能赶走赵匡胤,夺回皇位?” 白重赞闻言一阵沉默,眉宇间流露出些许的疲乏和不以为然。 “怎么,白老将军不赞同此意?”李筠又问。 他的话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就是想知道,白重赞到底是怎么想的。 按理说白重赞和赵匡胤并未有太多交集,虽然二人同殿为臣,但白重赞官拜义成军节度使时,赵匡胤还只是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娃娃,二人既未一同领兵打过仗,也从未共同执守过一方。 为什么白重赞宁愿降了赵匡胤,也不愿随他们一起起兵,为柴宗训夺回正统? 但白重赞的表现,却在接下来让李筠大大的吃了一惊。 只见白重赞在一番良久的挣扎之后,突然间站了起来,然后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柴宗训面前。 “殿下!”他大声地说到:“末将知道,殿下以为末将忘恩负义,背叛先皇,但末将有一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知道殿下可肯听末将一言?” 柴宗训眉头微皱,抬手道:“白老将军请说。” 白重赞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首伏地道: “末将十五从军,初时跟随高祖刘知远,征战四方,二十八岁方得三次升迁,累功至护圣都指挥使。末将在战场上,看惯了血腥杀戮,看惯了骨肉分离,末将本以为,战场上就是这世间最险恶、最悲惨的地方。” “但是乾祐三年(后汉隐帝刘承祐年号),末将随太祖郭威一起征讨河东节度使李守贞,行至太原府地界,末将发现整个太原境内,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路边不时出现冻死的尸体,行走在乡间村落的人群,无不面黄肌瘦,神色麻木。” “末将找人询问缘由,那些人只说,河东位于四战之地,常年累月的战火不休,再加上河东节度使李守贞此人,荒淫无道,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百姓争相逃亡,唐哀帝天佑年间,太原府本来还有民一十三万户,但是短短四十年的时间,整个太原境内,能逃走的都逃走了,逃不掉的,也只能留下来等死,彼时的太原府,全境也不过才区区几万人!” “四十年间,百姓十不存一,土地被荒废,骨肉遭戕害,末将自此才知道,原来和乱世相比,战场反倒成了一个仁慈的地方。至少当兵打仗,有饭吃,有事做,不用受官吏欺压,不用遭盗匪屠戮……” “末将当时将此想法告于先皇,先皇亦叹了口气,对末将说:‘吾愿与白将军一起,结束这乱世,还百姓一个安平康乐的世道!’” “先皇是末将最为尊敬之人,他胸怀大志,文治武功,无不出色,末将曾以为,先皇必定能完成他的心愿,与末将等人一起,征服四夷,一统天下,还这腌臜的世道一个朗朗乾坤!” “可是谁能想到,先皇壮志未酬,半道崩殂,他曾说过的安平康乐的世道,自此遥遥无期,末将左盼右盼,却总是盼不来这希望……” “陛下!” 白重赞突然以首叩地,激动地老泪纵横,呜咽号泣道: “末将并非忘恩负义,末将只是想完成先皇的遗愿,征伐四夷,一统天下,还百姓一个安宁的世道,还世间一个朗朗的乾坤啊!” 看到白重赞状若疯癫,泣不成声的样子,他这番话也让柴宗训和李筠等人不由得动容。 原来这糟老头子心里,藏着的竟是家国大义? 可即使如此,柴宗训就更想不明白了。 “白老将军,既然你一心想要完成父皇的遗愿,结束乱世,还百姓一个安宁康乐的世界,那你为何又要选择赵匡胤,而不是朕?”他好奇的问到。 白重赞继续沉默,良久之后才俯首应道:“并非末将选择了赵匡胤,而是时势使然!” “时势使然?”柴宗训眉梢微微一挑。 “然也。”白重赞回答到:“先皇英明神武,登基之后,外修兵制,内整朝纲,文治武功,无一不精。他一手将大周的士兵训练得兵强马壮,又令大周的国力蒸蒸日上,末将本以为,就此下去,先皇率领我等后周的将士,驱除鞑虏,横扫四方,将是一件轻而易举、顺理成章之事。” “但谁能想到,先皇竟然命薄如纸,英年早逝,本来轰轰烈烈的北伐大业,就此戛然而止!陛下年幼,难理朝政,朝中的权柄,被一帮胸无大志、碌碌无为的文臣所把控,先皇订下的夺取幽云、恢复汉人江山的计划,也因此被搁浅……” 说到这里,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坐在下首位置的范质、王溥等文臣,眼眸中散射出难以泯灭的愤恨之情。 范质、王溥倒是好修养,面对他公然的鄙视,气度俨然,并不着恼。 但白重赞还是挤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然后继续说到: “末将本以为,先皇的大业,就此将半道而殂,待到异日陛下成长起来,重启先皇大业时,只怕末将已经垂垂老矣,甚至只剩黄土一捧……” 说到这里,他突然双唇紧闭,不再往下继续说话。 但柴宗训等人却已经懂了。 白重赞本以为柴荣死后,后周被一群缺乏进取心的文臣所掌控,皇帝又年幼,根本不可能拥有什么恢复汉室江山、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大志,因此柴荣订下的北伐大计和统一中原的宏愿,只怕全都要失败了。 但恰巧就在这时候,赵匡胤突然横空出世! 他掌控了二十万最精锐的禁军,拥有了平定乱世的武力,又逼迫幼帝退位,拥有了大义和名分,而且赵匡胤此人,素怀大志,和周世宗柴荣属于同样有能力、有野心之人! 所以白重赞就好像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他觉得,赵匡胤有能力完成柴荣未竟之事业,带着大周,平定乱世,统一天下! 因此这才是他投靠赵匡胤,并且力劝柴宗训远赴西域的原因。 他既想跟随赵匡胤一起,建功立业,还百姓一个太平的世道,但又不想背负忘恩负义之名,眼睁睁看着旧主的家眷惨死屠刀之下。 难怪他一直表现得这么纠结,面对柴宗训和李筠等人的时候,既显得沉默,又带有一种负疚之感。 但柴宗训却并不认同他这番话。 眼看着白重赞在地上哭的老泪纵横,表情令人酸楚,但柴宗训还是定了定神,闭上眼睛问他: “本王还是那句话,为何是赵匡胤而不是我?难道白老将军认为,本王比不上赵匡胤,又或者本王胸无大志,无法带领后周,完成父皇留下的遗愿?” 白重赞默然不语,却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本王明白了!”柴宗训叹了一口气,幽然道:“看来白老将军还是认为本王年幼,无法承担起父皇留下的宏图伟业……” “非也!”没想到白重赞却默然抬起头,涕泪纵横地说到:“末将不是不相信殿下,只是,只是……,殿下,末将今年已经五十有一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三十一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 古人的寿命本来就不长,宋朝以前,人均能到四十岁,已经算是高寿。 更何况白重赞今年已经五十有一? 作为一个军人,能在乱世中,苟活到五十一岁,确实已经是难能可贵,而白重赞更是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还能活到下一个整数。 所以他的意思无非就是告诉柴宗训:我等不了了! 这句话确实让柴宗训一时间哑口无言,甚至有一种鼻头猛然一酸的感觉。 但还还是觉得不服气。 “莫非白老将军以为,赵匡胤就是一位明主,能帮你完成平定天下的梦想?”他有些气急败坏地问到。 白重赞顿了一顿,默然垂首道: “末将与赵匡胤虽然相交不深,但是对他,也曾作过一番了解。” “此人出生将门,家学渊源,而且与末将一样,年少就领兵出征,对领兵打仗非常在行,若非如此,先皇也不会对他信任有加,授予他殿前督检点的高位……” “而且末将尝闻,赵匡胤在滁州期间,严明法度,治理有方,致使滁州军民万人赞颂,纷纷称赞他为文武双全、宰辅之才!以此可见,此人不仅在武功上,在文治方面亦是一把好手。” “所以对末将而言,赵匡胤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白重赞选择了掏心挖肺,柴宗训也对他的话无言以对。 赵匡胤在滁州的事,他其实也听说过。 据说当时后周刚刚打下了属于后唐的滁州,因为临时派遣的官员还未到位,所以周世宗柴荣暂时把滁州交给赵匡胤军管。 赵匡胤在滁州做的非常好,他严明法度,安稳民心,短短几天的功夫,就让整个滁州的军民都对他非常信服,甚至于在他离开的时候,滁州万民相送,众口一致称他为“宰辅之才”! 说的是他在滁州有一天,突然见到军队抓了一百多个老百姓,说是逃兵和在城中捣乱的流氓,正准备拉到刑场去砍头。 这种事在战争期间非常常见,有时候某些浑水摸鱼的地痞流氓,造成的损失甚至比军队更加重大。 但赵匡胤却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因为他看见这些老百姓当中,有些人面黄肌瘦,软弱无力,根本就不像是能捣乱的样子。 于是他把那一百多人带回了自己府中,细细审查,结果果然发现,这一百多人当中,只有二三十人是逃兵和流氓,其余的人,都是被军队抓来的普通老百姓,用来冒领功劳的。 赵匡胤给了这些人公平的审判,将该杀的杀,该放的放,于是一时之间,滁州百姓颇为赞颂,本来因为战争而产生骚乱的民心,也很快就稳定下来。 正因为这件事,世宗柴荣对赵匡胤高看一眼,朝中的文官也将他视为一名可以治国的“儒将”。 所以白重赞在柴荣去世、主少国疑的时候,毅然选择了站在赵匡胤这边,哪怕他是一个背负着逆贼骂名的叛将! 而白重赞的话,也让柴宗训彻底失去了希望。 他本以为白重赞既然以家国大义为重,那说不定还能劝说一下,万一连他的保大军都投诚了,那说不定,自己还真有可能召集各路节度使军马,立刻夺回属于自己的帝位! 但现在,白重赞立场坚定地选择了站在赵匡胤那边,这也就意味着他彻底没有翻身的希望了。 毕竟这是在白重赞的地盘上,只要他一声令下,别说是柴宗训,就连李筠、李重进二人,也一个都活不了! 既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柴宗训也就选择了顺其自然。 毕竟自己原本就没有劝降白重赞的计划,现在的形势,也只不过全都在自己的预估当中而已。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对白重赞拱拱手,道: “白老将军心系天下,一心为黎明苍生考虑,令本王十分佩服……是本王误会白老将军了!” 白重赞苦笑一声,脸上并没有释冤之后的快感,反而继续对柴宗训重重的叩拜了一下,道: “末将有负先皇厚望,未能辅佐陛下,平定乱世,如今还导致陛下丢失皇位,不得不远赴西域以保性命,末将……惭愧!” 柴宗训无言地垂下了头,低叹一声。 他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白重赞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只不过因为愧疚,所以他才会对自己表现得如此恭敬,可如果自己要拿这件事,再去折辱他或是劝说他,相信他一定会坚持自己心中的想法,反而会对自己产生怨恨。 无缘无故树立这样一个老练的敌人,实在不是一件划算的事! 所以柴宗训只能选择沉默,在和白重赞互相安慰了几句之后,借口旅途劳累,现行让白重赞安排房间休息了。 但就在他刚刚走出大堂,还没来得及找到自己的房间,李筠、李重进二人就追了出来。 柴宗训知道这二人为何而来,所以选择了将二人带到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 “陛下莫非真的相信那只老狐狸?”李重进显得很激动,他对白重赞的话非常不赞同,在大是大非面前,这家伙居然说为了黎明苍生,所以不得不背主…… 这种话有谁肯信? 但柴宗训却并没有对此做任何评价。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他反问李重进:“若是不信,我就能说服白重赞,跟我一起打回京城去吗?” “这……”李重进迟疑了一下,知道自己白激动了,心情顿时显得有些郁郁。 但李筠却在这时候抢过话题道: “陛下,您真的决定要去西域了吗?” 之前就已经说过,李筠和李重进不一样,他效忠于周世宗柴荣,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也同样认可周恭帝柴宗训。 或许在他看来,柴宗训年幼无知,导致大权旁落,权臣造反,这才是柴氏被夺走皇位的主要原因。 因此他还在考察柴宗训,若是这个“幼帝”不能符合自己的心意,那他宁愿自己揭竿而起,也不想跟柴宗训去什么西域,就此默默无闻的客死在遥远的异乡。 柴宗训虽然还没有猜透他的想法,但却对李筠话语中流露出来的质疑有所察觉。 他看了一眼李筠,意味深长地问到:“李太傅莫非并不赞同此议?” 李筠耷拉下眼皮,面无表情地说到:“臣不敢。不过臣以为,如今赵匡胤虽然掌控了禁军,登基称帝,但此人根基不稳,边军的诸多节度使当中,对他不服气者,十之八九,若是陛下能在此时振臂一呼,号召各路节度使起兵勤王,说不定我们尚有一战之力!为何陛下却宁愿放弃这最后的希望,远赴西域,而不是选择跟赵匡胤殊死一搏,夺回本就属于您的皇位呢?” 李筠的疑问也很现实,他认为,现在赵匡胤虽然掌控了京城和二十万禁军,但毕竟在后周的诸多节度使当中,还是有很多人对他不服气,如果这时候柴宗训能站出来,传檄天下,起兵勤王,那说不定会有很大的希望,打败赵匡胤,夺回属于柴氏的皇位! 这可比什么远赴西域,躲到一个荒凉苦寒的地方,默默地终老此生靠谱多了! 难道是因为柴宗训年少不堪,已经被赵匡胤吓破了胆,所以宁愿躲到荒凉贫瘠的西域去,也不敢再跟赵匡胤对峙? 若是如此,那他对于这位年幼的皇帝,可就要失望透顶了! 但柴宗训既然早已做出迁移到西域去的决定,又岂会对李筠说的这些话没有考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视着李筠的眼睛问到:“李太傅是想让朕号召各路节度使,起兵勤王,共同讨伐逆贼赵匡胤?” “对!”李筠抬起头来,勇敢地和他对视着斩钉截铁地说到。 柴宗训微微一笑,继续问到:“那李太傅可曾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后果?”李筠微微一愣,随即昂首到:“后果无非两种,兵败身死、或夺回皇位、诛杀逆贼,臣以为,与其懦弱的逃避,不如勇敢地面对,陛下如今还握有大把的胜算,若是就此不战而逃,只怕从此以后,人心不稳,威严尽失,则此生再也不复入住中原的希望了!” 他劝柴宗训说,此时如果号召诸边节度使勤王,哪怕战败了,也算是轰轰烈烈,但如果不战而逃,则从此以后,世人都会把柴宗训当成笑话,他也就在也没有了君王的威严,这一生,恐怕都别想再打回中原了! 这句话本身也并没有什么错,毕竟古人对“骨气”二字看得相当重,尤其是柴宗训身为帝王,却被一个逆贼吓得落荒而逃,连讨逆檄文都不敢发就灰溜溜的跑到了西域去,从此以后大周的百姓,还有谁会为这样的君王而卖命? 听到这句话,别说是柴宗训,就连李重进也感觉到有些受不了。 “哇呀呀,气死我了!”李重进鼻孔里喷着烟,怒火冲天地大叫到:“陛下,别犹豫了,臣这就去干掉白重赞那个老贼,然后收拢保大军,传檄天下,共讨国贼。陛下,此乃我等唯一的机会,不可再犹豫啊!” 哪知柴宗训却并没有被他慷慨激昂的话语而打动,轻轻叹了口气之后,他柔声对李筠说到: “错了,李太傅,你说的有两种可能,但朕却以为,可能只有一种,而且是唯一的一种……” “哦?”李筠疑惑地皱起了眉头:“陛下莫非以为,我们打不过赵匡胤?” “不,不是赵匡胤的问题。”柴宗训摇摇头,落寞地说到: “你只考虑到了赵匡胤与我们,但你却忘了,就在我们大周周围,还有很多恶人在虎视眈眈,在摩拳擦掌……,我问你,若是我们与赵匡胤交手,无论胜败,会损失多少人手?” 李筠默默地开始计算,但须臾之间,他突然惊愕的抬起了头! 根本就无关胜败,无论结局如何,两者之间,活下来的那个,实力都会大损! 毕竟赵匡胤掌握的,是全国最精锐的禁军,这是柴荣特地从各地边军中抽调的精锐,曾跟随他南征北战,经验丰富。 就算最后能勉强战胜这样一支强军,而各地节度使的联军,也肯定会损失掉很多人马。 届时,若是南唐、后蜀、北汉等国家联合起来,共同进攻,那大周还能拿什么去抵挡? 这些年来,伴随着后周的不断成长与扩张,他们与南唐、北汉等国家纷纷交恶,这些国家本来就是因为畏惧后周的强军,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但若是后周的军队在内讧中消耗殆尽,那这些国家岂会眼睁睁的错过这个最好的机会,任由后周安然度过? 只怕内战一起,大周就会遭受各国的联合围剿,到时候无论是赵匡胤还是柴宗训获胜,后周都逃不了亡国灭种的厄运! 原来,这才是小皇帝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吗……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三十二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原来这才是小皇帝不肯跟赵匡胤开战的原因? 一时间,李筠忽然感觉有些羞愧。 他的眼界不够,只看到了赵匡胤谋逆篡位,逼迫小皇帝下台,却没看到,如果此时小皇帝召集各路节度使勤王,和赵匡胤的大军展开交战的话,那最终得利的,永远不会是周人,而是周围的北汉、后蜀、南唐等国家。 这些国家早就对后周虎视眈眈,这些年来又没少受周世宗柴荣的气,如果后周在此时陷入内讧,那他们肯定不会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会联盟入侵周朝。 到时候,不但皇位保不住,只怕连国家都要灭了! 李筠额头上涌出一股冷汗,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太傅,这是怎么了?”柴宗训非常惊讶的问。 李筠以首叩地,汗然道:“陛下,是臣想错了,臣……有罪!” 柴宗训连忙扶住他,嘴里安抚到:“李太傅公忠体国,一心为朕考虑,何罪之有?” 李筠喟然到:“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以为……还以为陛下是怕了赵匡胤,所以才远远地跑到西域去避祸。可如今臣才知道,原来陛下是心胸宽广,不仅仅只为了自己,还为了大周的黎民百姓,陛下的心胸,臣实难企及,还妄自猜度,请陛下赐罪!” 柴宗训淡淡一笑,伸手虚托将他从地上托了起来。 “李太傅不必自责。”他说到:“其实李太傅想的没有错,朕离开大周,远赴西域,一方面固然是为了不使百姓受到战乱波及,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私心……”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仰天长叹一声到: “朕念及先祖及先帝,创业艰难,披肝沥胆,九死一生才创建了如今的大周。大周在先祖和先帝手里,蒸蒸日上,国泰民安,开疆拓土,四方来服。可是啊,到了朕的手里,却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却被奸臣所夺,朕还要逃到偏远的西域去,才能勉强保住性命……,朕,惭愧呀!” “但是朕不服,赵匡胤之所以能成功篡位,只是因为朕年纪太小,朝中局势不稳,主少国疑,若是能再给朕多一点儿时间,等朝中局势安稳下来,赵匡胤的谋反,必不能成功!” “但现在说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赵匡胤已经登基称帝,朕也当着天下臣民的面,将禅位诏书传给了他,朕……无颜再留在周朝国境内,面对先祖及先帝的灵位,面对大周的黎民百姓。” “所以朕只能走,走得远远的,让大家都尽快忘了我,这样才能让朕觉得心里稍微好受些……” “李太傅,舅父,朕……对不起先祖,对不起先帝,也对不起大周的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啊!” “噗通~” 他这番话刚刚说完,李筠与李重进就再次双双重重的跪倒在地。 “陛下!”二人泣血哭诉到:“是臣等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先帝,臣未能保护陛下,致使奸臣篡夺皇位,又将陛下迫离京城,臣等……死罪!” 君臣三人当即泣然相对,哭作一团。 与此同时,汴梁城的皇宫内。 此时的皇宫已经由赵匡胤接管,赵匡胤并不是一个贪图享受的人,所以他在登基称帝之后,并没有急着名人修葺皇宫,而是沿袭了以前柴氏的作风,依旧以这座稍显破烂的皇宫继续作为整个国家的中心。 只是如今飘扬在皇宫城门口的大旗,已经从“周”变成了“宋”。 仍旧是之前柴宗训召集群臣议事的那间垂拱殿内。 赵匡胤与赵普相对而坐,二人讨论的话题居然正好就是远在渭州的柴宗训。 虽然赵匡胤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并没有端坐在龙案之后,而是走到堂下,和赵普坐在一起,但赵普却显得很谨慎,端坐的姿势非常标准,屁股只占了小半张椅子,以显示对赵匡胤的尊重。 赵匡胤对此非常满意,和其他武将相比,赵普所展现出来的“尊重”,令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丝身为帝王的尊严。 要知道,自从他登基后,以前和他一起打江山那些老兄弟,至今都还没能把思想转变过来,诸如韩重赟、李继勋、刘廷让等人,甚至包括他的弟弟赵匡义,进宫之后都显得大大咧咧,还把他当成以前的“义兄”,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平起平坐的姿态。 这令赵匡胤感到很恼火,虽然他表面没说,但心里却极度不满,认为韩重赟等人太不识时务,而且对帝王缺乏基本的尊重。 还是赵普这样的文臣更令人感到舒心啊! 赵匡胤一边在心底暗暗夸赞着赵普,一边好奇地问: “则平这次入宫,是有何事要向朕禀报?” 则平是赵普的字,赵匡胤和赵普之间,其实也是结义兄弟,所以对他显得分外亲热。 据说当年赵普投靠世宗柴荣,柴荣认定他有济世之能,于是安排他到赵匡胤的军中去效力,算是让他先在赵匡胤手下熬熬资历。 但赵匡胤一开始看他并不顺眼,甚至打发他去照顾自己的老子赵弘殷,彼时赵弘殷已经因年老致仕,留在家中颐养天年。 也就是说,赵匡胤变相的把赵普发配到了家中充作仆人。 但赵普并未气馁,他对待赵弘殷尽心尽力,像对待自己的父辈一样,以至于连赵弘殷都被他所感动,在赵匡胤回来的时候,主动向他推荐赵普,并且让赵匡胤和赵普拜了把子。 后来赵匡胤在滁州所做的一切,其实也有传说私下是受到了赵普的指点。 正因为赵普曾给过赵匡胤极大的帮助,因此赵匡胤登基之后,就将他视作肱股之臣,还给了他不做通传就可随意初入皇宫的特权。 赵普也没有让他失望,短短几天的时间,就已经安顿好京城内外的民心,让原本因为政权交接而惴惴不安的文武百官,都镇静下来。 只是这次入宫,赵普却不是为了朝中的政务而来。 他对赵匡胤说到: “陛下,臣这几日在京中,听到了一些关于先皇柴宗训的流言……” “哦?”赵匡胤弹了弹眉毛,对比表现出一定兴趣。 虽然称一个六岁的孩童为“先皇”,颇有些搞笑的意味,但赵匡胤却并不认为赵普此次进宫,纯粹是为了搞笑而来。 果然,赵普随即神色稍显严肃地说到: “臣听说,原本那柴宗训遭宫中的小太监下毒,已经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殡天了,但这时候,他突然莫名其妙的醒了过来,并且完全恢复,而且在他恢复之后,他还性情大变,不仅变得成熟稳重了,还将朝中的文武百官召集起来,向他们宣布了愿意禅位的消息……” 赵匡胤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打断他,知道他还有后续。 赵普果然借着说到: “而且臣还听说,柴宗训在宣布禅位的消息之后,就将范质和王溥二人,招致垂拱殿,然后进行了长时间的详谈,再接下来,范质二人就在城中散布消息,说是小皇帝愿意以皇位换自由,准备到西域去发展,朝中群臣若是有愿意追随者,皆可同去……” 听他啰啰嗦嗦说了半天,始终听不出重点,赵匡胤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则平到底想说什么?”他问。 赵普定了定神,端起手边的茶杯,一脸严肃的对赵匡胤说到: “陛下,我们可能都猜错了,去西域这个决定,并不是出自范、王二人的意思,而是小皇帝柴宗训本人的意思!” “什么?”赵匡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失神道:“是……柴宗训自己想去西域?为什么?” “臣也想知道为什么。”赵普紧紧抿起双唇,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说到: “臣在家中思索了良久,总是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哦,有什么说法?”赵匡胤赶紧不耻下问。 赵普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说到: “其实去往西域,倒也算是一招妙棋。世人皆以为西域是苦寒之地,物资匮乏,民众贫瘠,但臣在家中查阅了不少资料,却发现,西域其实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穷困。” “西域其实地域广大,人口众多,自秦汉以来,便有不少汉人移居到此地,和当地的异族人混居在一起,然后形成了农耕与放牧并重的生活习性。西域的许多地方,比如河套平原、伊州、高昌等地,都是水草丰美、盛产粮食的地方,不仅如此,西域还有军队最需要的物资之一——马匹,大宛的汗血宝马,和河套平原的宁夏马,都是极其适合用来作战的战马,所以如果谁能掌握这一整片广大的区域,谁就等于拥有了源源不绝的马匹用来武装军队……” “陛下,臣以为,柴宗训小儿可能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想到远赴西域,此子虽然看起来年幼,但城府之深、目光之远,不可不防啊!” 赵匡胤听完他的话,并没有急着做判断,而是先思考了一会儿,才疑惑地问到: “话虽如此,可是则平,西域自古以来就异族林立,从秦汉时期起,就从来没有统一过,一直处在不断地内斗和战乱之中,你觉得,柴宗训那个小儿,有能力将整个西域统一起来,东山再起吗?” “再说了,西域虽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贫穷,但也并不富裕,大部分地方,都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滩,哪怕有河套、伊州、高昌等地生产粮食,可是要养活数百万乃至数千万人,仍显拮据,柴宗训小儿,又怎么能对我们构成威胁?” 赵普正色道: “陛下,您莫非忘了一件事?自古以来,西域就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和必经之路,汉唐时期,每天通过这条道路前往波斯、大食的商队成千上万,一年之中,有数以百万贯的钱财在这条道路上流淌,人们曾经称这条道路为‘铺满黄金的丝绸之路’,若是柴宗训小儿能掌握这条通道,那他就将拥有无数的钱财,足以让他武装军队,进而反攻整个中原啦!” 直到听到这段话,赵匡胤才如遭雷亟,整个人一下子连汗毛都炸了起来! 古丝绸之路! 是啦,他居然忘了,西域就曾经是古丝绸之路的起点和必经之路! 当年汉唐最兴盛的时期,有无数的商人通过这条道路,将中原的茶叶、丝绸、瓷器等物品运往波斯、大食,然后又从波斯、大食运回宝石、香料,这条道路上,聚集了数不清的财富,以及众多因此而兴盛的小国和势力。 谁又能保证,柴宗训不会借着这条古丝绸之路,借尸还魂呢? 赵匡胤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但是他碍于脸面,又不好意思当着赵普的面直接承认。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负着手开始在垂拱殿内走来走去。 赵普对赵匡胤十分熟悉,一见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后悔了。 他意识到了放柴宗训去西域是一件不该犯的错误。 但是作为一个聪明的臣子,赵普不会去直接指出赵匡胤的失误,因为这样做,无疑是在给自己招灾。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赵匡胤道: “陛下,此时柴宗训等人估计应该已经到达襄武城了,若是想留住他,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赵匡胤豁然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厉声问到:“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三十三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三) 很多人把赵匡胤当成英雄,但事实上,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枭雄。 至少跟他相比,历史上那个声名狼藉的曹孟德,可并没有做出弑君篡位的事情来。 所谓枭雄,错了就会任,挨打要立正。 赵匡胤知道错了,当即毫不犹豫的就向赵普请教,企图弥补自己的错误。 赵普当然明白他的心思,而且赵普也知道,赵匡胤的问题没这么简单。 如果他的回答只是把柴宗训留下,然后杀掉,相信赵匡胤一定会非常失望。 因为赵匡胤之前做了那么多努力,就是为了不背负弑杀旧主的污名,如果现在走到九十九步只差最后一步,却功亏一篑,那他一定会非常生气。 因此他的意思,其实是想问:如何能够杀掉柴宗训,而又不会影响到他的名声? 这个问题,乍一看起来很复杂,但事实上赵普早已经想到答案。 如果没有准备,他怎么会冒冒失失的跑进宫来和赵匡胤谈这样的事? 他当即躬身,对赵匡胤拱拱手道: “依微臣所见,此事实际上并不难办……” “哦,快快说来!”赵匡胤也站了起来,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虑和后悔。 赵普微微颔首道: “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杀掉柴氏小儿,不过相比陛下不愿背上这弑杀旧主的污名。再说了,如今柴氏小儿已到了渭州,就算我们立刻派人去杀他,恐怕也来不及了,所以微臣以为,如今还有一个方法可行,那就是——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赵匡胤微蹙眉头念起了这四个字,片刻之后,他突然恍然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赵普见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也不再继续故弄玄虚,很直接地说到: “为今之计,最好的方法,就是借吐蕃人的手,杀掉柴氏小儿,如此一来,既可以保住陛下的声誉,又可以永绝后患!” 赵匡胤闻言眉头终于松开,高兴地说到:“如此甚好,那你快快遣人去办!” 赵普微笑道:“陛下不用着急,此时臣在进宫之前,已经着手差人去办了,相信柴宗训那小儿,必定逃不过我们的手掌心!” 说到这里,他得意地握紧掌心,露出一个胸有成竹地微笑。 但是在他对面,赵匡胤却蓦然一下黑了脸。 他的神情似乎微微有些不悦,看着赵普的眼神,也不复之前的欣慰和欣赏。 赵普脑子里轰的一下,还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 但忽然间,他脑子里灵光一现,立刻明白赵匡胤为何会由此表情了! 原来当初放走柴宗训的决定,是赵匡胤亲自下达的,可以说,这算是他的“圣意”。 而赵普却在并未知会赵匡胤的情况下,就擅自决定派人去谋害柴宗训,尽管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赵匡胤着想,可是在赵匡胤看来,这却是不尊圣意的表现。 今天可以瞒着他去杀柴宗训,明天会不会就瞒着他去做其他的事? 所以赵匡胤本来很高兴的神情,一下子就阴冷下来,甚至心中对赵普起了忌惮。 赵普是何等聪明之人?一下子就从赵匡胤阴冷的眼神中,猜到了他的心思,他的背脊顿时涌起一股冰凉的寒意。 糟了,千防万防,却没想到还是犯了忌讳! 赵普可不是个甘心等死的人,他想明白赵匡胤冷脸的原因后,脑子立刻开始疯狂转动起来,眨眼间就找到了自救的方法。 “陛下!”他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对赵匡胤说到: “臣未得圣意,便擅自做主,虽说臣乃是一心为主,但此风不可长,此罪不可恕,臣请陛下,重重处罚,臣愿肝脑涂地,在做不辞!” 不得不说,赵普对赵匡胤的心思,实在是把握的妙到毫巅。 就连赵匡胤自己恐怕都还没意识到,他已经对赵普起了忌惮之心,但赵普已经成功化解了这刚刚才冒出的苗头。 他这一番言辞恳切的请罪,一下子让赵匡胤刚刚涌出来的怒气消弭于无形。 有如此忠心耿耿的臣下,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赵匡胤脸色立刻由阴便晴,赶紧上前扶起赵普道: “则平何须如此,你我君臣之间,胜过手足兄弟,朕怎么会忍心惩罚你?再说了,你这样做,全都是为了朕好,你的忠心,朕明白……这样,朕再发一道诏令,你立刻命人送到渭州白重赞处,告诉他,若能在吐蕃人的地头上杀掉柴宗训,朕封他为检校太尉、兼同平章事,并准他永镇渭州,世袭爵位!” 赵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知自己刚才那番小小的危机,总算是过去了。 不过他也为赵匡胤的心狠而暗自感到有些心惊。 当初放柴宗训的是他,如今杀柴宗训的也是他,帝王心术,在赵匡胤的手中,简直已经被使用的出神入化。 也不知世人如果知道赵匡胤这样的真面目,又会怎样去评价他。 还会认为他是一个仁慈和光明磊落的君王吗? —————————————— 远在襄武城的柴宗训,当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赵匡胤的杀人名单。 他在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了李筠、李重进二人之后,很快得到了二人的支持。 李筠、李重进二人也终于下定决心,准备追随他一起奔赴西域,重头再来。 只是二人之前为了防备赵匡胤,并没有把家属和心腹一起带来渭州,因此要想真正启程,还需等二人派兵把他们的家属和心腹之人全都接过来再说。 不过柴宗训也不着急,因为事实上他也还在等。 等联络吐蕃的信使回来,告诉他吐蕃人到底愿不愿意借道。 两天之后,一匹长途跋涉的快马飞速驶进了襄武城。 柴宗训听到通报,连鞋子都顾不上传,就匆匆的从节度使府衙里跑了出来。 一个精疲力尽的骑士从马上跳下来,跪倒在柴宗训面前,疲惫但却异常兴奋地向他禀告: “启禀陛下,吐蕃人已经答应借道了!” “哦?”柴宗训闻言大喜,正好这时候李筠、李重进、范质、王溥等人也从府衙中匆匆忙忙的赶了出来。 “吐蕃人同意我们借道了!”柴宗训欣喜地冲众人喊到:“我们可以准备收拾行礼,前往西域了!” “太好了!”范质等人一听这话立刻就高兴起来,纷纷擂掌庆祝,走在人群最后方的宣慈太后小符氏更是泪眼迷蒙,差点儿就哭了出来。 自从柴宗训退位之后,他们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阴影之中。 虽说赵匡胤曾有过承诺,不会为难他们,但赵匡胤毕竟是帝王,帝王的心思,又有谁能把握? 说不定哪天赵匡胤突然改变主意了,他们所有人,都得去给先皇陪葬! 所以大家只要一天没离开宋境(赵匡胤登基之后,已经该国号为宋),就一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随时都担心自己还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如今吐蕃人终于同意借道,也就是说,他们终于可以离开宋土,从此不必再担心赵匡胤会突然变卦。 一时间,竟有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 所有人都感觉到压在心底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被挪开了! “臣这就去准备,我们尽快离开渭州,臣真是一天都不想再呆了!”范质老泪纵横的抹了一把眼眶,颤巍巍的回头准备去叫人收拾东西。 但刚一回头,就看到了伫立在身后神色复杂的白重赞。 范质和王溥那天进城的时候,忙着去安顿自己的家人,因此没有跟柴宗训他们一起进节度使府衙,当然也就没听到白重赞那番剖析肺腑的真话。 所以他们两对白重赞依然很不待见。 看到白重赞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大家,范质首先冷了脸,重重地哼了一声,问到: “白大人这是怎么了,莫非是知道我们要离开,所以特地来送行?” 白重赞冲他拱了拱手,却并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而是把脸对着柴宗训问到: “殿下准备何时离开?” “越快越好。”柴宗训含糊地说到:“越过陇右吐蕃之后,还要穿越吐谷浑人的地盘,我担心消息传出去,吐谷浑人会对我们不利,所以尽量赶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就穿过他们的领地,到达瓜州,这样才最好。” 白重赞点了点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而是顿了一会儿,才冲柴宗训拱拱手道: “祝殿下此去一路顺风,平平安安到达瓜州!” “多谢白老将军吉言!”柴宗训也客气地冲他回了个礼,然后双方相顾无言,各自默默地散开。 回到自己的府衙之内,白重赞坐在公案后面,静静发呆。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只见一个浑身包裹在盔甲之中的中年男子龙行虎步般走进来,当头便对白重赞行了个大礼,招呼道: “阿耶,听说郑王他们要走了?” 这中年男子正是白重赞的儿子白孝礼,白重赞原本有七个儿子,不过其中四个很早就夭折,剩下的三个当中,也有两个战死沙场,白孝礼如今是他唯一也是最看重的儿子,在他军中任行军司马一职。 白孝礼颇有乃父之风,作战勇猛,爱护军士,因此在军中十分受拥戴,很多人都认为,白重赞走后,他就是保大军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但白孝礼有一点和白重赞不同,那就是他更醉心于权势,却不像白重赞一般,为了大义可以割舍一切,甚至是自己的荣誉。 白重赞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比较贪恋权势,但他对此并不以为意,年轻人,有谁不想拜相封侯、加官进爵呢? 只要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不做天理不容之事,他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追求。 但是今天看到白孝礼出现在自己面前,白重赞的脸色却瞬间黑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他没好气地问白孝礼。 白孝礼眼神灼热,望着白重赞隐隐压抑着兴奋说到: “阿耶,陛下的密诏已经到了,只要我们杀掉郑王,就能永镇渭州,世袭扈国公,阿耶,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要不要孩儿这就去做准备?” “砰!” 谁知他的话刚刚说完,白重赞就已经一巴掌拍在公案上,怒气冲冲的站起来大骂道: “准备,准备什么?你这个混账,你给我滚,滚得远远地,别让我再看见你!” “阿耶,你这是做什么……”白孝礼一时愕然,双目震惊地看向白重赞。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三十四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四) 白重赞看着白孝礼,眼眸闪过一缕一闪而逝的怒气。 “当年先皇待我白重赞不薄,以一方节度使为职,又授我检校太尉/淮南道行营马步军虞侯,我背弃先皇,任由赵匡胤夺走柴氏的江山,已经是不忠不义,如今你还要我杀掉旧主,将先皇唯一指定的继承人杀死,白孝礼,在你心目中,你阿耶就是个如此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之徒吗?” 白孝礼听到这番重话,吓得翻身就跪倒在地上。 “阿耶,孩儿不敢!”他仰起头,诚惶诚恐地说到:“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白重赞脸色不善地看着他。 白孝礼脑子飞快转动起来,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 他一脸无奈地说到:“孩儿知道阿耶是个重情义的人,柴氏是阿耶的旧主,阿耶必不忍心刀刃相加,但如今这道密令,却是从新上任的皇帝赵匡胤那里直接传来的,阿耶如果不尊令行事的话,孩儿只怕……会引起赵匡胤的不满!” “不满?哼!”白重赞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屑地说到:“你以为我们一切照赵匡胤的指令来办,他就会对我们满意?你太幼稚了!” “赵匡胤谋朝篡位,虽迫使皇上给他颁发了禅位诏书,但这个皇位,始终得来不正,所以他心里最担心的,就是我们这些手握军权的边镇大将,只要我们一天掌握着军权,他就一天不会对我们满意!” “所以我们无论做什么,如何讨好他,都没有用,要想让赵匡胤对我们满意,唯一的办法,就是自解军权!” “可是我们辛辛苦苦、历经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好不容易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我们能这么轻易的就交出军权吗?怕只怕,就算我们交了军权,也逃不过赵匡胤的忌惮,到时候我们既无权又无势,反而会死得更快……” 他这一番话,不仅让白孝礼目瞪口呆,就连他自己,也越说越是没底,心里隐隐感觉有些后悔。 当初他对柴宗训说,之所以支持赵匡胤登基,是因为不想看到柴荣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在内讧中被摧毁,而导致大周的老百姓,再次经历战乱之苦。 但现在看来,或许他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毕竟赵匡胤在巩固皇位之后,到底会对他们这些手握军权的节度使作何处置,谁也说不准。 万一赵匡胤觉得他们会对皇位造成威胁,从而将他们一一铲除呢? 那到时候,他恐怕不但没办法随着赵匡胤统一天下,还会受到赵匡胤的忌惮,成为他必须要铲除之人! 那时候他和柴宗训说的那些话,就全都变成笑话了! 白重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无边的迷茫之中。 而这时候,白孝礼又忍不住了。 他悄悄的凑了上来,靠近白重赞耳边说到: “阿耶,那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做,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放走柴宗训,违抗赵匡胤的密令吗?” 白重赞想了想,冷笑道:“违抗又如何?赵匡胤既然只发密令,而不敢光明正大的发来圣旨,就说明他自己也明白,这件事做的太不地道,只怕会引起天下的物议,因此我推测,他根本就不敢将这件事公诸天下,所以我们无论做不做,他都不敢明着将我们问罪,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赵匡胤在密令里说,要我们在郑王殿下进入吐蕃人的地头之后,再动手杀人,可是进了吐蕃人的地头,到底能不能杀人,这恐怕也由不得我们说了算。大不了到时候回禀他,就说吐蕃人要保郑王,我们也没办法,他无凭无据,有能把我们怎么样?” 他倒是把赵匡胤这个人看的很透彻,知道他既想当那啥,又想立牌坊。 赵匡胤当初当着全汴梁城百姓的面,和柴宗训作了约定,以皇位换自由,如今这约定才过去不到几日,他就返回,要想取走柴宗训的命,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他的金口玉言以后还有谁肯信? 只怕连赵匡胤自己都不敢承担公开的后果,所以他才会秘密令人传诏,让白重赞在吐蕃人的地头上解决柴宗训。 到时候出了事,可以把事情全都推到吐蕃人的头上,他赵匡胤,照样是个仁慈守信、英明神武的皇帝! 可是赵匡胤并没有想到,白重赞根本就没打算遵守他的密令。 白重赞是个复杂的人,他其实和赵匡胤一样,也有很多面。 他冷酷无情的背叛了柴氏,但却并不是为了个人的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坚持自己平定天下的信念,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也是个有底线的人。 这种有底线的人,往往都不那么好操控。 跟白重赞相比,他的儿子白孝礼在大节上就要差一些。 不过有白重赞这个老子在上头镇压着,白孝礼虽然蠢蠢欲动,却也不敢为所欲为。 因此柴宗训做梦都想不到,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躲过了一劫。 —————————————— 又在襄武城等了三日,李筠、李重进等人的家属终于全都过来了。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李筠和李重进二人的亲信及一部分亲兵。 这些人加在一起,已经超过两千人马的数量,不过这时候赵匡胤还指望着白重赞在吐蕃人的地头上,帮他解决这个大麻烦,因此对超过的军队数量暂时并不在意,看见了也当做视而不见。 不过好几千人聚集在襄武城中,一下子就把这座面积本来不大的小城给衬托的拥挤不堪。 柴宗训算算时间,也应该是时候离去了。 他担心夜长梦多,于是在李筠二人的人马刚刚到达襄武城之际,就向白重赞提出了辞行。 白重赞知道他现在身处险境,能够早一日离开,对他也是一件好事,因此并没有挽留,反而是在送行之际,暗示柴宗训要处处小心,到了吐蕃人的地头,并不代表他就安全了,只有到达瓜州之后,他才可以真真正正的松一口气。 柴宗训一开始也没领悟到他的意思,但是直到他们离开襄武城,走出了渭州的地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白重赞话里有话呀! 他当然不知道赵匡胤已经对他起了杀心,只不过从白重赞的口气中,他分析出白重赞似乎知道了什么。 难道说吐蕃人里头,也有人对他起了歹意? 柴宗训一时间有些惴惴不安,连忙把李筠、李重进、范质、王溥等人召集起来商量了一下。 这几个人在离开大宋的国境之后,也是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是听到柴宗训的分析,他们那颗才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白重赞暗示他们只有到了瓜州才是真正的安全? 所以说,在吐蕃人的低头上,他们也有可能遭遇到危险? 那危险来自何处呢? 几人一商量,很快就一致认定,有可能是赵匡胤的人买通了吐蕃人,准备在他们路过的时候对他们下手! 可这样一来,问题就大了! 它们现在只有不到三千军马,加上李筠、李重进、范质等人的家属,总共也才三千来人。 如果吐蕃人真的对他们意图不轨的话,那他们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有活路! 难道靠着三千人马,杀穿整个拢右吐蕃,一直杀到西域去? 大家的很有自知之明,他们当中,又没人有冠军侯之勇,况且还拖家带口,和冠军侯当年纵横突厥、一路势如破竹有着天差地别的环境! 那现在该怎么办? 李重进最是暴躁,闻言当即就愤怒地辱骂起了赵匡胤的全家,然后向柴宗训提议: “陛下,不如让末将领兵杀回渭州,我们说服白重赞,跟我们一起入京勤王!与其窝囊的死在吐蕃人手里,还不如轰轰烈烈的闹他个天翻地覆!哪怕是死,我也宁愿死在汉人的地头上!” 李筠虽然沉稳,但这时候也被激怒了,出言赞同李重进的意见到: “陛下,赵匡胤出尔反尔,两面三刀,此人实在不似一代明君!若我们此时杀回渭州,号召边镇的所有节度使一起出兵勤王,说不定尚有一丝机会,我们不能死在这样一个阴险小人的手里!” 两名武将表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范质和王溥两个文臣也显得义愤填膺。 “赵匡胤说话不算话,实在是令人失望之至!”范质跺着脚气愤地说到:“陛下,这次我也站在两位李将军这边,往前走,只有死路一条,不如返回渭州,做鱼死网破之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王溥亦跟着拱手道:“陛下,事不宜迟,何不迅速调转马头,返回渭州?” 柴宗训正想说话,但这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乱,接着一片黑压压的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 他当即一声苦笑,无奈道:“来不及了……” 前方出现的人马,正是吐蕃人的军队! 陇右吐蕃是当年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与宰相论恐热战败之后,迁移到陇右地区的一支残余势力,他们趁着当时唐朝正受困于安史之乱,强行占据了陇右地区大部分的领地,和汉人、羌人、以及胡人混居在一起,经过上百年的演变,如今已经逐渐融合为一支人种复杂、汉夷难辨的杂居势力。 在吐蕃人的军队中,甚至能看到不少汉人的面孔。 但这些人无一例外,个个身形精壮,孔武有力,略显黝黑的面庞上,闪烁着冷冽和凶悍的光芒。 “立刻下令,全军戒备!” 李重进还以为是吐蕃人杀来了,赶紧下令军队就地进入戒备状态。 一时间,整个队伍一片大乱,不少人哭着喊着从队伍中冲出来,狼奔豕突,发出一连串哀嚎的声音。 李重进对此非常不满,赶紧冲进人群里面,一边用手里的马鞭拼命鞭笞那些乱跑乱叫的人,一边指挥军队赶紧就地部下防御阵型。 而李筠则忧心忡忡地站到了柴宗训身旁,低声提醒他: “陛下,如果稍后事不可为,还请陛下随末将一起冲出敌阵,我们想办法回到昭义,号令天下各地兵马节度使一起起兵勤王!” 柴宗训看了他一眼,眼神淡淡的并没有说话。 而吐蕃人的兵马越压越近,转眼间就已经来到了队伍的正前方。 不过吐蕃人并没有加快马速,做出冲锋的姿态,相反,他们放松地看着汉人的队伍一片混乱,忍不住纷纷发出了哈哈大笑。 柴宗训观察了一阵,奇怪地说到:“这些吐蕃人好像并不是来作战的?” 李筠也反应过来,朝吐蕃人的军队打量了几眼。 当他发现吐蕃人并没有拔出刀剑,而仅仅只是站在汉人队伍的外围冷嘲热讽时,便认可了柴宗训的说法。 他立刻命人走出队伍,朝吐蕃人问话。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一个被李筠选出来的传令兵朝吐蕃人询问。 吐蕃人当中也走出一个传令兵,朝他回答到:“我们是宰相论悉伽派出来的军队,受命保护汉人的郑王军队通过陇右地区,你们可就是那支请求我们保护的汉人军队?”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三十五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五) 吐蕃传令兵的神色非常跋扈,颇有看不起这支汉人军队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在吐蕃人到来的时候,这支队伍显得非常慌乱,因此让他误以为这是一支乌合之众。 不过他的话语倒是让柴宗训等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是吐蕃宰相论悉伽派出来接应他们的军队。 论悉伽并不是一个姓氏,在吐蕃人的语言中,“论”是宰相的意思,凡是成功当上宰相的吐蕃人,都会在自己名字面前加上一个“论”字。 比如吐蕃历史上著名的将领论钦陵,此人的真名应该叫葛尔-钦陵赞卓,姓氏是薛,和唐朝名将薛仁贵的姓相同,但他却是禄东赞去世后吐蕃实际的掌权人,也是吐蕃的宰相,因此大家都习惯于称他为“论钦陵”。 论悉伽也是如此,他的真名应该不叫这个,具体叫什么柴宗训也不太清楚,不过因为他现在担任着陇右吐蕃的宰相之职,因此外界都叫他论悉伽。 这队人如果是论悉伽派出来的,那应该没什么威胁。因为当初柴宗训派人去联络的,就是陇右吐蕃的宰相论悉伽。 他当即朝李筠二人点了点头,李筠二人会意,缓缓牵着马走了出去。 柴宗训留在原地没动,他的身份尊贵,无需和这些小喽啰答话,而且他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能随意抛头露面。 李筠和李重进二人骑马来到吐蕃人大军的面前,吆喝两声牵住马匹,朝那个吐蕃传令兵喊到: “我们是大周昭义节度使李筠/淮南节度使李重进,你们的首领是谁,请他出来说话!” 那传令兵立刻朝队伍的后方跑去,片刻之后,几个吐蕃将领穿过人群出现在了李筠和李重进面前。 当头的一个吐蕃人,留着吐蕃特有的赭面妆,也就是在额角、鼻子、下巴、两颊等面部突出部位,涂上了红色的彩妆。 这是吐蕃人特有的一种传统习俗,吐蕃人不分性别与等级,都喜欢涂上这样的彩妆,来代表自己的勇猛和胆量,据说这是从吐蕃的游牧文化中传承下来的。 这种妆容在几千年后依然不是可以看见,可谓是源远流长,兴继不衰。 但眼前的这个吐蕃将领化上了“赭面妆”之后,却给人以一种十分野蛮的感觉。 因为他的目光极具侵略性! 他刚走出人群,就用犀利的目光在李筠和李重进二人身上扫视了一遍,然后流露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失望,粗鲁的问到: “你们的皇帝呢?” 李筠二人面面相觑,搞不清楚这人是什么路数。 他怎么不按照常理出牌,一上来就问皇帝在哪儿? 难道他认识柴宗训? 二人冲那吐蕃将领一拱手,狐疑地问到:“敢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那吐蕃将领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到:“本将乃是大相手下皋兰军千户长,博巴是也。” 大相就是吐蕃人对宰相的称呼,但这个称呼,并不是随便就可以叫的。 在吐蕃最强盛的松赞干布时期,不仅出了松赞干布这个吐蕃千年难得一遇的明主,还出了一位同样千年难得一遇的名相,那就是禄东赞。 禄东赞追随松赞干布,为吐蕃的崛起和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在松赞干布去世后,他又辅佐芒松芒赞,其地位就类似于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可以说是集政治、军权于一身,是为吐蕃历史上权力最大的宰相,连芒松芒赞都要尊称他为“尚父”。 而禄东赞,也是吐蕃历史上第一个被敬称为“大相”之人,因为他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吐蕃是实行部落制,很多部落的头领,地位都和宰相平起平坐,所以除了禄东赞之外,其他的宰相都做不到将全国的权力集于一身)。 但也正是因为禄东赞的强势,导致后来他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吐蕃都陷入了君权和相权的纷争之中。 就连吐蕃一代战神论钦陵,也死于这种夺权的内讧之中。 论钦陵死后,吐蕃又陷入了永丹和欧松之间的皇位之争,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吐蕃正式进入分裂时期,“大相”这个称呼,也从此再也没有在吐蕃历史上出现过。 永丹和欧松将吐蕃弄得四分五裂之后,尚婢婢与论恐热又接过了他们的大旗,再次让吐蕃分裂成更多更小的割据势力,自此时起,吐蕃不但没有了“大相”,就连“赞普(吐蕃人的首领)”也消失了。 因为分裂的吐蕃人,根本不承认敌对势力自立出来的“赞普”。 而此时的陇右吐蕃,情况也和其他的吐蕃分裂势力其实差不多。 他们没有赞普,他们目前的最高首领,称作尚义息,据说是尚婢婢的后代,“尚”在吐蕃语中,是“舅”的意思,所以它也不是一个姓,而是代表了皇室的后族,也就是皇后的家族。 尚义息重新佛教,他主政之后,将佛教立为国教,并亲自在宫中修建了一所寺庙,整日吃斋念佛,就连政事也全都推给了他的宰相论悉伽。 所以此时的论悉伽,也和当年的禄东赞一样,可谓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重新拾起了“大相”这个称谓,以展示自己重复禄东赞的荣光、将吐蕃重新发扬光大的决心。 可惜的是,论悉伽虽然有学习前辈禄东赞的心思,却没有相匹配的能力,再加上他头顶上有一个笃信吃斋念佛的皇帝,以至于陇右吐蕃在他的管理下,不但没有兴旺发达,反而贪腐横行,朝政败坏,多年来被党项人打得抱头鼠窜,连河西、兴州等地都相继沦陷。 而我们的这位“大相”,就是带头贪污腐败的那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柴宗训找人借道,找的是论悉伽,而不是陇右吐蕃名义上的首领尚义息的原因。 那个叫做博巴的吐蕃将领显得非常自傲,对李筠、李重进二人爱答不理,报上自己的名号之后,就大大咧咧地问到: “听说你们这次有位皇帝,被从自己的国家赶出来了,不知道他在哪里,可否让我见上一面?” “大胆!”李重进见那博巴毫无尊敬之心,言语轻佻,而且颇有侮辱之嫌,他哪里能够忍受?当即就大声呵斥到: “我们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岂是你这种小小千户长想见就能见的?还不让开,让我们一条路过去!” “哈哈哈!” 没想到他的一番呵斥,换来的却是博巴和他的手下疯狂地仰天大笑。 “真是笑死我了!一个落难的皇帝,居然还敢在我们面前耍架子?”博巴乐不可支的对他的偏将笑到: “看来这些汉人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说完他猛地脸色一变,拔出腰间长剑对天怒吼道:“二郎们,举起你们手中的武器!” 身后哗啦啦一片巨响,无数的刀枪剑戟冲天而起,直直的指向天空。 数千吐蕃士兵一起怒吼,顿时声震天际,将李筠二人胯下的战马都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李筠二人也是脸色巨变,连忙下意识的按住腰间的长剑,怒吼道:“你们要干什么?” “放下武器!”博巴傲然说到:“这是我们吐蕃人的地盘,有我们护送,你们不用担心安全,把武器先交给我们保管,等到了另一头的边界,我们再把武器还给你!” 随着他的每一句言语,他身后的士兵都要有节奏的将手中武器砸在地上,顿时地面一阵哐哐颤动,无数周军士兵胯下的战马都在不安地打着喷嚏。 这种压力,若不是久经战争的老兵,还真可能会被吓到手脚发软。 但李筠和李重进是什么人? 二人都是带兵打仗多年的老将,不敢说名将,但也见多识广,饱经磨练。 这点儿小阵仗哪能把他们吓到? 二人摸了摸胯下的马头,先将躁动不安的战马安抚住,然后这才看向博巴冷冷地说到: “武器是战士的性命,想让我们放下武器,把性命交到你们吐蕃人手中?休想!” 那博巴冷笑一声,狰狞地说到:“如果你们不交出武器,就会被视为对我们吐蕃人的挑衅,难道你们想和我们吐蕃人开战吗?” 李筠微微一愣,脸上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李重进却是一点儿都不害怕,捋了一下自己的美髯,毫无畏惧地说到:“开战就开战,你当我们汉人会怕你们不成?” 博巴抿了抿嘴唇,充满野性的目光中闪烁出一丝得意的光芒。 但正是这道光芒,让李筠心里微微一颤,突然出声叫住了李重进。 “等一下!”他冲李重进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地说到:“这件事,我需要先请示一下我们的皇帝!” 说完他拉着李重进,一甩马鞭回到了队伍之中。 二人来到柴宗训的马车前,李重进一把甩开李筠的手,气呼呼地说到: “你干什么,为什么要拦着我?那个什么区区的吐蕃千户长,实在太嚣张了,我今天非要教训他一下不可!” “别冲动!”李筠劝诫他:“这很可能是个陷阱,那个家伙在故意诱我们上当!” “嗯?”两个声音同时从对面传了回来。 一个是李重进的,而另一个,则来自于刚刚从马车上探出身子的柴宗训。 “怎么回事?”柴宗训不解地看着面前二人:“二位将军为何如此怒气冲冲?” 李筠转过身,冲他行了个礼,回答到: “启禀陛下,方才那吐蕃的将领要我们交出武器,否则的话,就被视为向吐蕃人宣战,他们要攻打我们!” 李重进这时在旁边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回头看向身后吐蕃人的军队。 柴宗训也是微微一愣,疑惑地问到: “这些吐蕃人不是宰相论悉伽派来接应我们的,为什么要跟我们开战?” 李筠舔了舔嘴唇,面色阴沉地说到: “陛下,您之前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吐蕃人被赵匡胤给收买了……” 他不用把话说完,柴宗训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支吐蕃军队确实是论悉伽派来接应他们的,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论悉伽同时也被赵匡胤给收买了,这只军队既是来接应他们的,同时也是来要他们命的! 吐蕃人就是特么的不讲究! 柴宗训忍不住心里一阵暗暗吐槽,明明都收了我的钱,一转头却又跟赵匡胤勾搭在一起,还想要朕的命! 若是真的是在这样一群背信弃义的人手里,那可就太冤了! 他的脸色也在一瞬间沉了下来,望了李筠一眼,又看了一眼同样满脸阴鸷的李重进。 “二位将军以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李筠想了想,强硬地说到: “陛下,这时候我们绝不能交出武器,否则的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就真的一点儿反抗之力都没有了!” “对!”李重进也赞同道:“若是我们此时交出武器,只怕吐蕃人马上就会翻脸,到时候我们连自救的机会都没有了!以末将所见,不如干脆跟吐蕃人拼了!拼个你死我活,说不定还能杀出一条血路!” 柴宗训听完二人的话,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低下头去,细细地思索起来。 片刻之后,他豁然抬起头,语气坚定地说到: “二位将军说得对。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能如此屈辱的死在吐蕃人的手上!二位将军代我去转告那群吐蕃人,朕的人头就在这里,若是他们想要,就尽管提兵来取,朕这里有三千人,他们至少也要交出三千条人命,才能拿走朕的人头!” “若是他们不怕死,就叫他们放马过来吧!” 说完柴宗训转头坐会马车里,冲身边的何内侍喊到: “何内侍,叫人拿一柄短剑给朕,朕今日就在这里,等着吐蕃人来取朕的项上人头!” 何内侍吓得脸色一白,双腿发软啪的一声跪到了地上。 “陛下!”他惊恐万分的瑟瑟发抖道。 李筠二人却没空去搭理被吓得六神无主的何内侍,他们二人用敬佩的目光看了一眼柴宗训,然后双双一拱手,对柴宗训斩钉截铁地说到: “陛下请放心,吐蕃人若是想取走陛下的人头,必先从我二人的尸体上踏过!” 说完二人气势汹汹地调转马头,回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那个叫做博巴的吐蕃千户长正在生气地呵斥着什么,似乎是在嘲笑汉人胆小,不敢接他的话,就找借口想要逃避。 但他看到李筠二人骑马回来,立刻不骂了,转头用灼热的目光看着二人。 李筠二人这时已经有了豁出去一切的念头,对吐蕃人也不害怕了,用坚毅的目光和博巴对视,然后冷笑道:“我们陛下说:你要战,那便战!”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三十六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六) “布阵!” 李筠说完那番话,在吐蕃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忽然举手高声地下达了命令! 他身后的数千人军队立刻就转动起来,眨眼间,无数明晃晃的盾牌被插进了地上,阻隔在吐蕃人和汉人队伍的中间,后方的弩兵也已经迅速穿插到位,闪烁着黑色寒光的箭簇高高举起,瞄准了吐蕃人的位置。 所有的平民都被集中到了队伍的中央,被一个半月形的阵型围了起来,骑兵们护卫在战阵的两侧,准备随时反击包围过来的敌军。 这两千多人的士兵,终究是周朝军队中的精锐,他们虽然在一开始表现出了短暂的慌乱,但是在得到明确的指令之后,迅速就按照平时的操练摆出了一个完美的防御阵型! 这一次轮到吐蕃人那边不淡定了。 那个叫做博巴的千户长,眼睁睁看着汉人的军队在自己眼皮底下,一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铁桶般的防御阵型,他的心脏顿时不由自主的怦怦狂跳起来。 这种气势、这种执行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小看这支汉人的军队了! 其实李筠和柴宗训他们都没有猜对,真正收了赵匡胤好处的,并不是吐蕃的大相论悉伽,而是这个叫做博巴的千户长。 论悉伽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一心想做吐蕃人的第二个“禄东赞”。 伟大的“禄东赞”,怎么会做那种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的事情呢? 虽说论悉伽是个贪官,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那人钱财、替人消灾。 他已经拿了柴宗训的好处,答应了放他们过路,就不会再背信弃义,跟赵匡胤勾搭在一起。 当然,赵匡胤太小气,不肯给实际的好处,只是用一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来忽悠他,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 不过赵匡胤的使者,却着着实实在论悉伽那里碰了壁! 但这个使者并没有放弃,他没能说服论悉伽,就把目光放到了论悉伽的手下身上。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论悉伽自己是个贪官,他的手下,当然也不会是一群什么好货色。 比如这个叫做博巴的千户长,就成功的被赵匡胤的使者忽悠,为了一些还没到手的好处,准备拿柴宗训的人头去换取金银财宝。 但是他做这种事,毕竟是背着自己的主子,因此心里面其实也很慌。 他原本的想法,是哄骗柴宗训他们放下武器,然后趁机把他们带到偏僻一点儿的地方,趁人不注意,一口气把这三千多人全都给杀了。 可谁能想到,汉人的骨头这么硬,居然宁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肯放下武器! 结果这样一来,博巴就比较尴尬了。 吐蕃人不是打不赢,他这次带来的军队,至少在两千以上,而且全都是骑兵。 骑兵和步兵交手,天然就有优势,哪怕是几百骑兵对上几千步兵,步兵也只能采取守势,因为他们根本就追不上四只脚的骑兵! 可是不管优势再大,要打仗,始终是要死人的! 两千骑兵,如果豁出去,或许能将柴宗训的三千人马全都杀死,可是这一仗之后,他们还能剩下多少人呢? 受了主子的命令,出来迎接贵宾,结果半路上跟贵宾打了起来,贵宾死翘翘了,自己的人马也死伤大半,他回去后要怎么跟论悉伽交代? 除非他打完这一仗,立马就拿着赵匡胤允诺的钱财,逃到外地,然后一辈子不在论悉伽面前出现! 可问题是,赵匡胤允诺的那些钱财,还没到手啊! 那个使者只是忽悠他,说他如果拿了柴宗训的人头,就能换取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这些钱,都还在大宋的国库里躺着呢,怎么可能事情都还没办,就先交给他? 所以博巴现在感到很为难,一方面,是他必须要考虑杀掉柴宗训等人的后果,另一方面,他还没拿到实质性的好处,就傻乎乎的去跟人拼命,这会不会……太二了? 他犹豫不定的望着周军摆出的阵型,一时间陷入了两难之中。 但他身后的士兵们就不淡定了,一看到周军突然摆出军阵,这些经验丰富的吐蕃骑兵也迅速做出反应,他们马上散开呈包围阵型,死死地将周军围在了大路中央,甚至还有一小部分骑兵试图绕过周军的阵型,去偷袭后方的平民。 跟随着柴宗训一起离开的平民,全都是宫中的仆人、范质、王溥、李筠等人的家属,以及他们的亲族,这些人,手无寸铁,看到吐蕃的骑兵绕过来,顿时引发了一阵骚动。 好在周军阵中也有近千名骑兵,这些人都是李筠、李重进二人的亲兵,用的是最好的盔甲和武器,也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作战经验丰富,缓缓地随着吐蕃骑兵的阵型移动,始终把吐蕃人隔绝在外,没有给他们突入平民/阵中的机会。 局面一时间僵持下来。 这种阵仗,柴宗训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他出生就是皇帝,从小在深宫中长大,别说是打仗,就连平民之间的打架,他都没见过。 虽然后来在那个荒唐的梦境中,经历了很多,但那个梦中的世界,是一个和平的世界,同样没有让他经历过战争。 这种明晃晃的刀枪就摆在眼前,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不断在周围炸响的感觉,令他心里怦怦的直跳,同时又有一股热血不由自主的从脑子里冲了出来。 “哐~” 柴宗训猛地拔出短剑,跳出了马车之外。 “陛下!”何内侍今天是被吓坏了,一开始听说吐蕃人要杀光他们,后来又和吐蕃人发生了僵持,如今连小皇帝都亲自提着剑,跳下了马车…… 这是天要亡我大周啊! 何内侍赶紧哀嚎着冲了上去,一把拉住柴宗训,泪眼朦胧地大喊到: “陛下,不可,不可啊!您是万金之躯,怎么可以亲自提剑上阵……” 柴宗训一把挣开他,热血沸腾地说到: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此乃危急存亡之秋,朕作为大周的天子,如何不能亲自提剑上阵?何内侍,你快让开,刀剑无眼,要是伤到你就不好了!” 何内侍脑子里嗡嗡的直响,被柴宗训那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给震到了。 这……这是从一个六岁的幼年皇帝口中说出来的话? 为何听起来会那么振聋发聩,令人血脉贲张? 别说是何内侍,就连周围那些原本守护在柴宗训身旁的士兵,也纷纷转过头来用尊敬的眼神看向柴宗训。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说得好啊,若是每一个君王,都能有这样的骨气,那当兵的如何能不奋勇杀敌,以死报效国家,报效君王? 一时间,周围所有的士兵都不由自主的停止了脊梁,透露出一股一往无前的煞气。 这煞气仿佛犹如形成了实质,开始在战场上弥漫,一转眼的功夫,这句话就随着众军士的口,流传到了整个军中,于是整个周军的气势焕然一新,仿佛如同一群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充满了浓厚的血腥之势。 本来就感到有些摇摆不定的博巴,看到周军阵中突然爆发出的这股慑人气势,顿时更加犹豫了。 打,还是不打? 数千双眼睛此刻都牢牢地盯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只要他开口一声令下,这里就会有数千具尸体,染红路边摇曳的野花,让下一个春季的时候,漫山遍岭的花卉,都开的更加的绚丽灿烂。 博巴表示压力山大,他只是个千户,什么时候做出过这么重要的决定? 好在就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关键时刻,吐蕃军的后方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地马蹄声。 接着数十名骑士出现在了吐蕃人大军的后方。 “大相,是大相来了!” 吐蕃士兵突然爆发出一阵高兴地欢呼声,看得出来,他们其实也很不想和周军开战。 虽然这些吐蕃士兵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说好的是来迎接贵宾,却变成了生死相搏,但他们习惯了无条件服从命令,所以博巴作势要和周军开战的时候,他们还是尽力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但还是那句话,打仗毕竟是要死人的呀! 吐蕃的军制,一直比较落后,基本上就是唐朝的府兵制那一套,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平时不打仗的时候,大家都在家里种地放牧,等到打仗了,就自备兵甲马匹,然后跟着上司一起出去作战。 这种军制,当然有好处,那就是藏兵于民,全民皆兵,是吐蕃能以区区百万人口,就和当年强盛无匹的唐朝打得有来有回的原因。 但这种军制同样也有弊端,那就是一旦战败,不仅家中的顶梁柱没了,就连整个家庭都会跟着完蛋,因为靠政府给的那点儿抚恤金,基本上是养不活人的。 吐蕃士兵们也不想自己在前方战死,后面家中的鳏寡孤独就全都沦为人家的奴隶! 好在这时候,论悉伽突然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大家都知道论悉伽的态度,当初是他收了汉人的钱,答应放他们过路的,所以论悉伽出现,就代表这场仗肯定打不起来了。 因此吐蕃军中才传出了震天响的欢呼声。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看到论悉伽出现的那一刻,博巴却脸色大变,整张脸一瞬间变得面无血色! 大相……他为什么会来? 难道是知道我收了宋人的好处,所以特地赶来阻止我? 博巴的眼神开始四处游移,想要找个借口把这件事抹过去,或是找个缺口先逃走再说! 但论悉伽来的速度非常快,他也是吐蕃人,擅长骑马,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来到了军队的正前方。 “怎么回事?”看到现场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论悉伽有些诧异了,连马都来不及下,就直接坐在马上朝博巴询问。 论悉伽可以坐在马上问话,博巴却不敢坐在马上回答。 他诚惶诚恐的从马背上翻下来,一溜小跑跑到论悉伽面前,带着几分侥幸的心情恶人先告状: “启禀大相,这些汉人的军队不肯放下兵器,还想和我们开战,属下正在和他们讲道理!” “开战?”论悉伽吓了一跳,不明白汉人明明是来借道的,怎么变成了开战了。 难道是假道伐虢? 可是不对呀,汉人要是想假道伐虢的话,至少也该多派点儿士兵来,这区区两三千人,还有一部分一看样子就知道是平民,他们这是在搞笑吗?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三十七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七) 大相? 直到面前这个人就是论悉伽,李筠和李重进等人更加紧张了。 因为这个人,绝对有资格向他们宣战,而自己这一行人的性命,就紧紧地握在这个人的手中! 他对我们到底是什么态度? 李筠和李重进还在默默地观察着刚刚到来的论悉伽,而身后的人群却突然传来一阵哗乱,然后柴宗训提着短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陛下……” 李筠二人看到柴宗训,吓了一跳,赶紧退回去将他护卫在中间,然后抱怨到: “陛下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 “无妨!”柴宗训淡然地说到:“这是在吐蕃人的地头上,如果你们死了,朕也没办法独活,与其如此,还不如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李筠二人从来没听到过有皇帝说这么光棍的话,一时间也不由得有些失神,用诧异地目光打量着柴宗训。 但这时候,对面的吐蕃人已经有了动作。 只见那论悉伽也发现了柴宗训的到来,他从李重进等人的态度中,猜到了柴宗训的身份。 “这个莫非就是周朝的废帝、柴氏后人?”他惊讶的目光不停在柴宗训身上打转,似乎惊讶于柴宗训居然这么年幼。 其实他之前就已经知道,周恭帝柴宗训是个六岁多一点不到七岁的孩童,但没亲眼见到之前,他依然不相信一个六岁的孩童,居然有勇气率领三千多人,跨过漫长的陇西山脉,到西域那样的苦寒之地去求存。 这个小孩子,并非一般的人! 论悉伽在打量柴宗训的同时,柴宗训也在打量他。 论悉伽的身份也不难猜,他穿着吐蕃人传统的毡皮长裙,看上去像个文臣的样子,但是所有的吐蕃士兵,都对他恭恭敬敬。 在吐蕃国内,能够有这种声势地位的人,恐怕也只有自称为“大相”的论悉伽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各自发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陛下!” “大相!” 两人之间的言语充满了客气,如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同朝为君臣,是相亲相爱的一对呢。 但是论悉伽随后的言语中就充满了傲气。 “陛下为何要与我们开战,不是你派人来找我们借道的吗?难道借道是假,想吞并我陇右吐蕃才是真?” 论悉伽锐利的眼光在柴宗训身上不停扫视,试图用这种方法给他带来一种莫大的压力。 但柴宗训丝毫也不为所动,他毕竟是皇帝,论悉伽那种假装“威严”的目光,对他作用不大。 “大相为何说是我们主动要开战?”他假装惊讶地问到:“不是你们的人非要收缴我们的武器,我们不从,然后才导致现在这样的局面吗?” “收缴武器?” 论悉伽低头沉思,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为什么要收缴汉人的武器?”他问博巴。 博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说到: “汉人有两千多军队,如果仍由他们拿着武器在我们土地上乱转的话,属下怕出什么事故……” 不得不说博巴很聪明,他找的这个切入口,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就算论悉伽有心,也抓不住他任何把柄。 但论悉伽也不是傻子。 如果没有之前赵匡胤的使者之事,他恐怕永远也不会怀疑自己的下属。 但是他在吐蕃国内密布眼线,很清楚赵匡胤的使者在勾结他失败之后,调头就去了博巴的大帐。 内外勾结,乃是叛国大罪,哪怕博巴对付的并不是自己人,而是一个被废弃掉的皇帝,但他未得命令,擅自行动,就已经触犯了论悉伽的忌讳! 更何况他还在自己面前耍这种小聪明,想要数千将士的血,来换取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论悉伽的脸色马上冷了下来,讥笑一声,道: “就因为汉人不肯缴械,你就让人包围他们,弄得差点儿和他们开战?” “不是的!”博巴一见论悉伽的脸色不对,立刻慌了神,连忙跪倒在地替自己争辩道: “是汉人先摆出了阵势,我才让人包围他们的!” “汉人先动的手?”论悉伽双眼微微的眯了起来,一股寒光从他的眼眸中倾射出来。 “哼,你休要再狡辩!”他突然猛的睁开了眼睛,一脚将地上的博巴踹出去老远,然后怒气冲冲地大骂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宋朝皇帝的使者是不是去找过你?博巴,亏本相对你如此信任,你居然和宋朝的使者勾结,想要在我们吐蕃人的地盘上截杀我们的贵宾,你这是要让本相的声誉受损,让所有人都嘲笑本相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啊!” “来人!” 一通臭骂之后,他根本不管地上博巴的苦苦哀求,大声喊到: “把这个蠢货给我带回去,抄了他的家,把他的所有亲人都贬为奴隶,从此以后生生世世,只能为奴为婢,不允许他们再脱离贱籍!” 说完他似乎不解气,又把扑过来求情的博巴给踹出去老远,然后这才怒气冲冲地爬回了自己的马背。 驱赶着马匹来到柴宗训的面前,李筠等人想上前阻挡,但柴宗训却制止了他们,越众而出。 两人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相互之间的高度差距显得更加夸张。 可是柴宗训的气势却一点儿也不落于下风,虽然是抬头仰望着论悉伽,目光却很平静,甚至反过来有一种将论悉伽压了一头的感觉。 论悉伽的内心再起波澜,他从这个六岁孩童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稚嫩跟恐慌,有的,只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以及历经磨难之后的从容。 他终于收起了轻视的心思,在马背上冲柴宗训拱了拱手。 “陛下!”论悉伽朗声说到:“是本相监管不严,令手下人收了宋朝皇帝的好处,致使他冒犯了你们,本想在这里替我吐蕃士兵向陛下说一声抱歉!” 柴宗训也知道,能让论悉伽低头说抱歉,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也没奢求能得到更多,于是同样客气的回礼到: “大相太客气了,大相信守承诺,有尾生之风,朕要替我们大周的子民和军队,谢谢大相才是!” “尾生?”论悉伽微微一愣,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尾生是谁?” 看来柴宗训赞他有尾生之风,但他却因为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而对柴宗训的赞扬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柴宗训内心微微一晒,心道吐蕃人终究还是一群土包子,哪怕竭力装出风度翩翩的样子,可是肚子里根本没有货,始终上不得台面。 尾生是《庄子.盗跖》的人物,也是一个极其出名的典故,说的是一个叫做尾生的男子,因为和他心爱的女子相约,在桥梁下相会,但左等右等,女子也不来,而且桥下的河水还涨水了,但尾生却宁愿抱柱而死,也不肯离开,这个典故,通常用来形容那些坚守信约之人。 柴宗训只好向论悉伽解释了这个名字的典故,然后再次称赞了他的守信之风。 论悉伽这次总算明白了柴宗训是在夸奖自己,当即笑得脸上的鸡皮疙瘩都显露出来,就跟一朵刚刚盛开的老菊花似的。 而此时的柴宗训在他的眼中,又多增加了一条“博学多才”的优点。 论悉伽搞不清楚,这么出色的一个幼年皇帝,为什么会被人赶下台,难道那些汉人当中,都没人能意识到他的优秀,或者是那些汉人眼瞎了吗? 不过汉人眼瞎,论悉伽却觉得自己慧眼识英雄,正所谓英雄惜英雄,因为他和柴宗训惺惺相惜,所以他觉得自己也是一个英雄。 既然是英雄,就应该把臂言欢,共论天下大事! 于是论悉伽就向柴宗训发出了邀请。 “陛下从渭州一路长途跋涉而来,想必是很劳累了吧?正好,本相在府中准备了来自你们中原的上好香茶,陛下何不随本相一起回府,暂时休整两天,然后再继续接下来的行程?” 论悉伽敢发誓,他这番话绝对是发自肺腑,而且他对柴宗训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很想能跟这个与众不同的幼年皇帝交个朋友。 但他却并没有想到,他的话反倒让周朝的君臣心中涌起了一股疑惑。 论悉伽的府邸在陇右吐蕃的首府,西平城。 或许很多人不知道西平城在什么地方,但事实上,它就是后来的青海省省会西宁市。 从渭州到瓜州,中间虽然要穿越吐蕃人很大一块地盘,但偏偏西平城位于陇右吐蕃的西北方,这里是不需要经过的。 也就是说,如果柴宗训应邀前往西平城,他就得绕一大截路,先到陇右的西北方,然后再折过来朝北方前进。 论悉伽这是什么意思?是想把柴宗训带到西平城去,然后找个借口软禁他们? 周朝君臣心中都犯起了嘀咕,范质、王溥等文臣更是频频用目光示意柴宗训,让他不要答应论悉伽的这个请求。 而事实上,柴宗训也确实不想答应他。 西平城是陇右吐蕃的首府,也就意味着这里一定驻扎了很多吐蕃军队。 如果他们跟着论悉伽去了西平,到时候吐蕃人翻脸,他们就真的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论悉伽这个邀请,实在是让人才不到他的心思啊! 于是稍微犹豫了一下,柴宗训就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说到: “不是朕不想答应大相的邀请,只是大相也看见了……”他回过头示意了一下自己身后长长的队伍: “这次我们借道前往西域,人马众多,粮草和物资都极其匮乏,如果我们绕远路先去西平城的话,只怕还没走到西域,我们的人就已经全都饿死了……” 他身后的一众士兵配合的做出有气无力的样子,一个个双手发颤,和先前铁血凶煞的模样截然不同。 论悉伽的额头上出现了一连串黑杠,他感觉柴宗训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三十八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八) “其实是这样的。”论悉伽见柴宗训拒绝了跟他一起回西平城的提议,不得不再次解释到:“其实请陛下您去西平城,并不是本相一个人的意思,而是我们的大王,也想见一见陛下您!” 吐蕃的首领应该叫“赞普”,比如当年的松赞干布,就被称为弃宗弄赞(《新唐书》),最后那个“赞”字,就表示了他的地位。 就如同吐蕃的第一任赞普名叫聂赤赞普,前面聂赤是代表了他的封号,后面赞普则代表了他的地位(吐蕃人没有姓氏,一般都是以四个字组成名字,并不像汉人一样需要和父亲同姓)。 但自从吐蕃分裂以后,各大势力之间相互混战,谁都不服谁,因此吐蕃也没人敢再自称“赞普”,因为只有能将吐蕃大一统之人,才有资格称自己为“赞普”。 而这时候,各大势力的首领基本上都把自己称为“大王”,不如陇右吐蕃的首领尚义息,就把自己称为“德天赞胜永寿崇佛大王”,简称“德赞大王”。 这家伙很鬼,他虽然不敢自称赞普,但还是在自己的名字里面加了一个“赞”,以表示自己才是吐蕃的正统,其他的吐蕃势力,都是土鸡瓦狗! 不过我们的这位“德天赞胜永寿崇佛大王”,把他的势力管辖的可不怎么样,他因为笃信佛教,基本上每天都在自己的皇宫里念经诵佛,把国事全都交给了论悉伽,所以才导致论悉伽大权独揽,几乎在陇右已经达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 这一点就令柴宗训很蛋疼了,怎么看,这位“德赞大王”都应该比他更有资格做亡国之君,可我们的这位德赞大王,不仅没被篡夺皇位,反而还活得很滋润,据说他一边当和尚,一边娶媳妇,如今都已经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了! 和他相比,柴宗训感觉自己这个皇位丢的实在是冤呐! 不过就算他心里再看不起这位不理朝政、一心向佛的甩手皇帝,但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决定。 “那好,我跟你们去西平城,不过我这些手下,不必跟我一起去,我让他们先到边境去等我,这样可好?”他问论悉伽。 论悉伽其实对他这三千人马并没有多大兴趣,因为陇右吐蕃现在受到回鹘人和吐谷浑人的两面夹击,日子很不好过,多三千个人,就等于多三千张嘴,他们还真不一定养得起! 因此他很爽快地回答柴宗训到: “可以,陛下只需要带一小队人马,跟我回西平城就可以了,至于您的手下,我可以派人将他们送往边境,另外,如果你们的粮草真的有困难的话,我也会适当提供一部分,以帮助您渡过难关。” 听到这句话,柴宗训立刻就明白论悉伽对他们的态度了。 看来这家伙虽然贪了点儿,可人品还算是不错。 他收了自己的好处,也知道滴水相报,能在这时候主动提出为自己解决粮草的难题,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柴宗训立刻对前往西平城又多了几分底气。 只是李筠和范质他们却不这么想。 听说柴宗训答应了论悉伽的要求,要跟他一起回西平城,几人立刻露出紧张的神色。 “陛下,不能去啊!”范质苦苦哀求到:“万一那些吐蕃人耍什么花招,把您扣押在西平城,那我们这些人,不就都成了吐蕃人的阶下囚了吗?” 柴宗训不以为意地回应他:“我们现在都已经在吐蕃人的地盘上了,如果吐蕃人真的要做什么,我们也反抗不了,所以我觉得,吐蕃人根本没必要跟我们玩儿什么花招,他们请我去西平城,应该不是为了扣押我。” “这……”范质一时语塞,他没想到柴宗训口齿如此伶俐,反过来将他驳的无话可说。 但李筠也凑过来表达了反对的意见。 “陛下!”李筠是军人,说话更直接,他皱着眉头对柴宗训说到:“吐蕃的大相和皇帝可能没有恶意,但您也说了,赵匡胤的使者一直在吐蕃人的领地上活动,万一他说动了西平城里某个吐蕃贵族,到时候想对陛下您不利,陛下势单力孤,恐怕会有万一啊!” 柴宗训想了想,回答他: “凡事都有风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如今虽然只是向吐蕃人借道,但就算我们到达西域后,以后也免不了继续跟吐蕃人打交道,若我们不趁着这个机会跟吐蕃的上层交好关系,到时候我们再想跟吐蕃人建立友谊,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不管西平城是什么龙潭虎穴,这次我都一定要去闯一闯!李将军,你有没有信心跟朕一起,去西平城里打个来回?” 李筠没想到自己的话不但没吓到柴宗训,反而是自己被他给说的热血沸腾。 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龙潭虎穴是不敢闯、不敢进的? 他当即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昂首挺胸地说到: “陛下放心,只要有末将保护陛下,不管是刀山火海,末将也一定护着陛下杀个七进七出,绝不会让陛下受到任何伤害!” “好!”柴宗训高兴地赞了一声:“有李将军这句话,那朕就放心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暂时先这么定了,由李将军带着两百人,护送朕前往西平城一行,而剩下的人,则由舅父带领,先到边界去等我们,我在西平城见过吐蕃的那位德赞大王之后,一定会尽快赶往边境,和你们汇合!” “两百人?陛下,会不会太少了?”范质担心地问。 “不会。”柴宗训摇摇头到:“吐蕃人如果真心想要动我,就算把这两千人一起带过去又有什么用呢?反过来,如果吐蕃人根本没打算动我,那带两百人和二十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范质叹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和这位年幼的皇帝比口才,似乎永远不如他。 这不由得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夫竟然连一个六岁的小孩儿都说服不了了? 其实不仅是范质有这种感觉,就连他身旁的王溥、李重进、李筠等人,包括跟在队伍后方的宣慈太后小符氏,还有内內侍监统领太监何内侍,都在最近越来越多的产生一种相同的感觉—— 那就是柴宗训自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具有任何六岁孩童应该有的天真和幼稚,相反,他变得成熟稳重,简直越来越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男人。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被他的父皇柴荣附体了一般。 大家都不知道这种转变到底是好是坏,但现在,柴宗训正带领着他们在前往一条从前从来没人走过的路上,这条路的终点在哪里,最终又会走向何方,他们全都不知道。 他们只是莫名其妙的就被柴宗训给说服了,然后跟着他一起,走上了这条不知道终点的道路…… 在论悉伽的催促下,柴宗训前往西平城的事并没有商议太久。 很快他们就决定了分道扬镳,一部分跟着柴宗训先去西平城,而另一部分人,则有李重进带领,先到边境去等着他们一起汇合。 跟着柴宗训去西平城的,全部都是骑兵,是李筠手下最精锐的部队。 有了这支军队,李筠才有信心,在吐蕃人妄图对柴宗训不利的时候,带着他杀出重围,逃离吐蕃人的陷阱。 不过柴宗训却不认为这次的西平城,是一个陷阱。 道理很简单,吐蕃人并没有理由要杀他。 他现在只是个废帝,离开了汉人的领地,对周围任何人都没有威胁,哪怕他手里拽着三千兵马,但这三千人,对吐蕃来说完全就像一块鸡肋,食之无味。 反倒是赵匡胤,这个家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反悔了,竟然想派人来联系吐蕃人,将他在吐蕃人的地头上扼杀。 只是赵匡胤这家伙格局太小,他来求吐蕃人办事,居然不带好处,只想凭着使者的一张嘴,就让吐蕃人损兵折将,帮他追杀三千人的军队! 他真当吐蕃人是活菩萨,对他的要求有求必应? 要知道,柴宗训为了向吐蕃人借道,可是把宫中大部分的财物、甚至包括范质、王溥等家族捐出的一些财物,全都送给了吐蕃人。 这也难怪论悉伽对他这么有好感,见到他的时候,就像见到财神爷似的。 一边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另一边却是一张花言巧语的油嘴滑舌,你说吐蕃人会帮谁? 一群人在论悉伽的带领下,只花了两天功夫就来到了陇右吐蕃的首府,西平城。 此时的西平城和梦中的西宁城当然没办法相比,一个是破破烂烂的一座小城池,另一个则是青海高原上的明珠,拥有美丽的自然风光和傲人的人文景观。 要说吐蕃人对建城这件事,确实没什么天赋。 据说当年松赞干布居住的逻些,也就是后来的拉萨,被定为吐蕃人的国都,可整个城池方圆不过几十平方公里,就连松赞干布居住的“皇宫”,也是一顶大帐,而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禁宫大内。 如今的西平城,也好不到哪儿去,从城外往内看,只觉得这城池的城墙实在太过矮小,恐怕没有超过五尺(也就是两米高),城墙的外表坑坑洼洼,和汉人修筑的城墙简直没法比,别说是汴梁城,只怕连襄武城都比不上。 而西平城的城门,居然连门楼都没有,上面就是一块平地,站了几个士兵,警惕的盯着前方突然出现的数百人马,身上的皮甲也很简陋,一看就是不知道从那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残次品。 这也难怪论悉伽会这么爱财了,如果他没有办法赚到更多钱,就没办法维持吐蕃的军队,没有足够的军队,吐蕃早就在回鹘人和吐谷浑的联手进攻之下,灰飞烟灭了。 而这也让柴宗训产生了更大的好奇,那位号称一心礼佛、什么事都不想管的德赞大王尚义息,他是怎么维持自己的君权的,又是为什么突然对自己产生了兴趣,非要想见上自己一面? 近得城来,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西平城内的建筑布局和民生情况,柴宗训就发现一对太监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正在朝着自己这一行人的方向疾驰而至。 吐蕃人也有太监,据说是当年文成公主出嫁的时候,唐太宗李世民附带赠送给吐蕃人的。 李世民是个真正大方的人,他不仅赏了吐蕃人一个公主,还赏了吐蕃人不少好东西,包括书籍、工匠,正是在这些人的帮助下,松赞干布将吐蕃发展的日益壮大,为后来吐蕃人打下长安、差点儿活捉唐朝皇帝立下了汗马功勋。 那些太监随着文成公主进入吐蕃之后,松赞干布也用了一下,结果他发现:嘿,这些假男人还真好用,他们不仅能干很多宫女/干不了的事,还不用担心他们和后宫有染,给皇帝头上戴绿帽子! 于是从此以后,吐蕃人也开始有了太监,并且这个规矩随着一代又一代的赞普逐渐传了下来。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三十九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九) 柴宗训等人跟着那群太监,来到了吐蕃人所谓的皇宫里。 当看到眼前出现的那座低矮的建筑时,连柴宗训都不由得有些怀疑:这就是吐蕃人口中的“皇宫”? 事实上,在汉人历朝历代的皇宫当中,周朝和宋朝的皇宫已经是出了名的简陋。 因为这两个朝代的皇宫本来就是一个地方,而且是用唐朝的一个节度使府衙改建而成的。 为什么后来历史上很多人都称赞宋朝的统治,称它为历史上老百姓生活的最幸福的一个年代呢? 就是因为他们都被一个谎言给欺骗了,那就是在传说中,宋太宗本来想要扩建皇宫,但是皇宫周围都是一些百姓们民房,于是宋太宗就派人去跟老百姓们商量,想要让老百姓搬迁,但结果是“民众多不欲徙”,百姓不愿意搬,于是宋太宗也就只好作罢了。 瞧瞧,身为一个皇帝,居然因为老百姓们不愿意搬离,就连皇宫都不修了,这事儿放在哪个朝代,能像宋朝的皇帝这样“体恤民众”? 所以咯,当宋朝的老百姓,一定是很幸福滴! 但实际上,这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宋朝的皇宫无法扩建的原因,根本就和所谓的“民意”没有半点儿关系,主要是因为汴梁城的房价太高,皇帝根本就给不起这个拆迁费! 那或许有人又会问了,赵光义可是皇帝,他拆老百姓的房子,还需要给钱吗? 这一点,很多人恐怕就不明白了。 在中国的历史上,历朝历代都是抑制土地兼并的,主要是害怕农民破产,但只有宋朝不抑制这一点,相反,它不但不抑制,还承认土地私有,把私人占有当做藏富于民,土地被商品化,国有土地的使用权和租赁权也能随便买卖。 这件事导致的后果是什么呢? 就是民间的土地被大地主、大富豪疯狂的兼并,土地的价格日益飙升,尤其是赵匡胤实行了“杯酒释兵权”的行动之后,也就是所谓的“以贪腐换兵权”,导致宋朝的特权阶级、大地主阶级,越发的肆无忌惮。他们手中拿着赵匡胤特许的贪污来的钱财,又找不到地方花销,那该怎么办? 于是他们在汴梁城里大肆购买,将汴梁城的物价哄抬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据统计,在宋太宗雍熙三年(公元986年),汴梁城里的一栋别墅豪宅房价高达上万贯,而普通的公租房价格也在1300贯,很多在朝廷当值的京官,甚至都买不起房子,只能租公租房来住。 这个物价水平转换到现代,大概是个什么样子呢? 据《宋史》记载,宋时的钱“以七十七钱为百”,也就是说,宋朝的一贯钱,大概有七百七十个铜钱,换算到当下一贯铜钱大约可以买500元左右的东西,也就是说,宋朝的普通房价,高达65-100万之间! 而当时宋朝一个普通老百姓的收入,一个月不过三五贯钱,能赚到十贯以上的,就已经是中等收入的水平了。 所以说,那时候居住在汴梁城里的普通老百姓,很少能拥有自己的房产,他们的房屋,几乎都是从那些大地主、大富豪手里租来的。 而那些所谓的皇宫周边的“民居”,当然也就不是什么真正的“民居”,它们的所有人,其实全都是宋朝那些大地主、特权阶级。 这就是为什么连宋太宗都不敢强拆这些房屋,为皇宫扩建的真正原因! 真实的宋朝老百姓的生活,其实是很苦的,否则就不会出现什么梁山好汉,什么方腊、什么李顺王小波之类的连绵不绝的造反民众了。 事实上,宋朝是中国历史上造反次数最多的朝代,两宋三百余年间,一共发生了四百多起造反,平均每年就有一点几次,如此频繁的出现造反事件,难道是因为百姓吃多了没事干,决定造造反来助助兴? 当然,话题扯远了,让我们还是回到皇宫这件事上来。 柴宗训本以为,周朝的那个由节度使府衙改建成的“皇宫”,已经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最简陋、最节省的皇宫之一了,可是当他看到吐蕃人的“皇宫”之后,他甚至差点儿有种想哭出来的感觉! 惨,真是太惨了! 柴宗训记得自己在梦中的时候曾下过一次乡,在乡下看到一间很多年前修建的公社,总共有十几间大房子,房子外面有一块平地,被修成了院落,大概就跟眼前的这个“吐蕃皇宫”有着差不多的模样。 只不过在这个吐蕃的皇宫门口,多了一群持枪舞剑充当守卫的士兵! 而“皇宫”的中央,还能隐隐看到一个冒出来的尖塔似的建筑,这个和普通的建筑不同,应该是佛庙或者寺庙之类的尖顶。 难道那里就是传说中德赞大王礼佛的地方? 柴宗训怀着异样的心思,被论悉伽等人带进了这间简陋的“皇宫”,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然直接被带到了中央那座尖顶建筑里面,然后在一间类似于佛堂一样的大房间里,见到了陇右吐蕃的实际最高领导者,“德天赞胜永寿崇佛大王”尚义息! 尚义息也是个很年轻的王者,他今年应该只有二十来岁,本来正是一个领导者精力最旺盛、思维最活泼的时候,可是柴宗训看到他的时候,却发现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类似于僧衣一样的衣服,静静地端坐在一个蒲团上面,面容平静,古井无波,望之如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样沉寂。 他不仅仅是气质很成熟,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显得不紧不慢,给人一种十分温吞的感觉,完全不像是一个“大王”那般的强势。 只听他看到柴宗训进门之后,就好奇的睁开眼睛打量了柴宗训两眼,然后温和地问到: “这位就是从南朝来的郑王殿下?” 因为五代十国时期,中原的情况十分混乱,一夜之间经常就会出现一国覆灭、一国兴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再加上吐蕃人信息不通畅,很难迅速得知这些变化和改动,于是他们干脆就统称从中原来的人为“南朝人”,以区别于北边的契丹、回鹘等少数民族国家。 柴宗训知道他们的这个习惯,所以也对尚义息的话并没有感到任何不解。 只是当听到尚义息称他为“郑王殿下”时,他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蒙上了一层阴影。 尚义息这是什么意思,要知道,自从他离开宋朝的国境后,立刻就抛弃了赵匡胤送给他的这个“郑王”称号,该而继续以“周恭帝”的身份自称。 这一点,从他跟论悉伽等人讲话的时候,都以“朕”自称可以看出来。 在柴宗训的心目中,只要自己还在一天,大周就从来没有覆灭过,赵匡胤建立的“宋”,不过是雀占鸠巢、谋朝篡位而已! 但尚义息却明目张胆的称他为“郑王”,这是想对他表明:吐蕃只承认如今占据了中原广大腹地的宋朝,而不承认他柴宗训所代表的已经没落的周朝吗? 柴宗训脸色有些阴晴不定的看着尚义息,一时间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这时候旁边有个太监看不过去了,弯下腰来客气但却充满了威胁似的对柴宗训说到: “郑王殿下,我们大王在问您的话呢!” 柴宗训眼神微微闪烁,顿了片刻,终于昂起头到: “我不是什么郑王,我是大周的皇帝柴宗训,是周太祖郭威的孙子、周世宗柴荣的嫡长子,也是大周朝正统的皇位继承人!” 大堂中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估计所有人都没料到,柴宗训竟然敢在尚义息面前用这么强硬的口吻说话! 这是在对尚义息表示抗议吗? 论悉伽看了看柴宗训身后,发现只有李筠一个人,得到了允许跟着他走进这间佛堂,所以他完全搞不明白,柴宗训这是哪里来的底气? 但出人意料的是,听到柴宗训如此激烈的言辞反驳,端坐在蒲团上的尚义息不仅没有生气,相反,他却反而笑了出来。 “有意思!”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柴宗训,笑到:“本王听说,大周的小皇帝在皇宫当中被小太监给下毒,昏迷了好几天,然后醒来之后,就突然变得聪慧无比,而且成熟稳重,如今看来,这事儿难道是真的?” 柴宗训楞了一下,他也没想到,尚义息居然把自己打听的这么清楚。 他竟然连自己在皇宫中被人下毒,然后昏迷了几天之后才醒过来的事都知道? 虽然说吧,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一般汴梁城里的百姓都知道,甚至就连很多边镇的节度使也听说了。 但吐蕃毕竟消息落后,一般很少去打探中原皇朝的事情,尤其是后宫的隐秘,而且尚义息又一心礼佛,据说连国事都全权交给大相论悉伽了,他为什么会有兴趣去打探自己这样一个废帝的往事? 柴宗训觉得这里面有古怪,但一时之间却又看不透尚义息的心思,只得愣在那里,怔了好一会儿,才惊讶地问到: “大王派人去打探过我的消息?” 尚义息哈哈大笑,甚至拍起了自己的大腿。 “我的陛下!”他也不知道是在调侃还是嘲笑般说到:“你带着三千多全副武装的人马,想从我的国家领土上经过,你觉得我会对你一点儿都不了解,就放你过去吗?” 柴宗训闻言再次一愣,然后羞红了脸恨不得重重地给自己一巴掌。 这就对了,尚义息派人去查探自己的消息,确实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请! 换成自己,如果有一个他国的君主带着三千多人马,想从自己的领土上经过,自己难道不会去查一查这是怎么回事吗? 可恨自己一时间脑子没能转过弯来,居然忘了还有这一层,还以为尚义息是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关注呢! 他的脸皮微微有些发烫,嚅嚅地朝着尚义息拱了拱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这时候,他身上才终于显露出一丝六岁孩童应该有的稚嫩和木讷。 好在尚义息对他也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他见柴宗训被自己说的脸色通红,表情有点儿尴尬,于是温和地朝他摆了摆手,对他说到: “我的陛下,请先入座吧,本王今天还有很多好奇的事,想要向你讨教个清楚!” 柴宗训谢过了他,坐到旁边的另一张蒲团上,然后朝尚义息拱拱手道: “不知道德赞大王有什么疑惑,想要跟我这样一个落难之人讨教?” 他自称“落难之人”,其实就是回应尚义息的那句“我的陛下”,因为这个称呼实在难以称得上是友善,尤其是当他在别人的地头上,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他甚至都分不清楚尚义息这是在善意的调侃,还是在恶意的嘲讽。 不过尚义息很快就让他明白了,他确实没有恶意。 “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听说过,在佛教中,有一个术语叫做‘朱古’?”尚义息突然问他。 朱古?什么朱古,朱古力吗? 柴宗训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明白尚义息在说些什么。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四十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十) 朱古其实是吐蕃语,也就是后来的藏文,它在吐蕃人的口中,就是“活佛”的意思。 活佛大家都知道,是蒙藏佛教中对有大修行、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自由转世的大能者的称呼。 但事实上,根据后来的学者考证,活佛这个称谓在蒙藏的佛教中其实并不存在,它在藏语中就是“朱古”,而在蒙语中则是“呼毕勒罕”,这两者都是“转世者”或“化身”的意思。 活佛只是汉人口中根据蒙藏佛教的教义翻译而来的词语,以便于汉人能更好地理解。 尚义息也看出了柴宗训完全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于是就特地为他翻译了一下。 柴宗训顿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活佛?大王为何会提到这个词?” 但他还是不明白,尚义息好端端的和他说着话,为什么又突然把话题转移到了“活佛”上面? 难道这位忠实的佛教徒,把他请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和他热情的讨论一番佛教的问题?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真是无话可说了。现在正是他人生中最紧张最刺激的逃亡的阶段,但这位闲来无事的“德天赞胜永寿崇佛大王”,却还有闲心跑来跟他讨论什么佛法,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只怕柴宗训会马上跳起来,给他两个大大的耳刮子! 但尚义息这次却没看出他的不耐烦,或许是柴宗训隐藏的很好的缘故,他甚至还以为柴宗训对活佛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所以高兴地向他解释到: “其实是这样的,我派人去调查过你的事情之后,就对你被下毒昏迷之后再醒来的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产生了兴趣,我察觉到,你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甚至像是直接变成了另一个人……” “请容本王说句不尊重的话,在昏迷之前,陛下您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虽然聪慧,但却依然稚嫩,可是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您就变得成熟稳重,并且俨然有世宗之风,您不仅说服了当朝的两位宰相放弃高位,跟着您远赴西域,甚至还说服了你的大仇人赵匡胤,让他心甘情愿的放你走出了汴梁城……” “这一点,我至今都没能想通,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在夺取皇位之后,会将被他赶下皇位的废帝放走,就连让他们活下来的人都很少,您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而且您在事情发生的前后,是怎么产生这么大的变化的,又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像是拥有了神奇的智慧?” 尚义息用一双渴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柴宗训,看得出来,他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但他却不知道,就是他的这些话,却把柴宗训也说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啊,自从从那个荒唐的梦境中醒来之后,柴宗训也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很多巨大的变化。 梦境中的那一生,仿佛是真实的曾经在他身上存在过,所以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思考方式、人生态度,似乎全都变成了一个成熟的中年人,而且不仅如此,他还似乎对未来有了某种“预知”的能力,以至于他能够凭借皇位和赵匡胤周旋,并且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由”。 这些事,每一件放在一个年仅六岁的亡国之君身上,都是不可想象的,甚至会让人以为诞生了妖孽。 可是它偏偏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而且让自己如同尚义息所说的,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所以,我现在还是我吗?我还是那个后周的亡国之君、真实年龄只有六岁还不满七岁的周恭帝吗? 我所做的和那些梦境中的史书上记载的完全不同的事,会真实的改变历史,然后让历史走向一个无人能预测的未知吗? 一时间,就连柴宗训自己也陷入了沉思,他甚至无暇顾及回答尚义息的问题,而是坠入了深深地迷茫和怀疑之中。 好在尚义息修行佛法之后,脾气不错,耐性也不错,他到柴宗训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露出深思的表情,竟也没有去打扰他,只是面带着平静的神色,在旁边缓缓闭上双眼,逐渐陷入了冥想之中。 许久之后,佛堂里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原来是吐蕃的大相论悉伽,他心性不够,见两个上位者都在那里闭目沉思,一言不发,可是时间已经来到了日头偏西的时分,感觉自己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地叫了,于是他不得不轻轻咳嗽了两声,提醒这走了神的两位:时间已经不早了! 这声咳嗽将迷茫中的柴宗训惊醒,他看了一眼论悉伽,恰好这时候尚义息也刚刚睁开眼,于是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好奇地问尚义息: “大王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是否是怀疑我也和你们吐蕃人口中的朱古一样,可能是一个转世者或者化身?” 尚义息眼中闪过两道精光,不动声色地问到:“那陛下认为是不是呢?” 柴宗训低下头,在自己周身审视了一下。 然后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皮,甚至还捏了捏自己的脸蛋。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苦笑着说到: “我确实在那次昏迷之后,进入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境之中,在那里,我好像是化身成了另外一个人,然后渡过了平静但是完整的一生。这是一个很长的梦,以至于就连我自己醒来之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梦境中,还是生活在现实里……”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然后自嘲地笑到: “其实我觉得这段经历,与其叫做朱古,还不如叫做庄生化蝶、迷梦难分,大王觉得呢?” “庄生化蝶,迷梦难分?” 尚义息安静的咀嚼着这八个字,一时间竟也有些痴了。 尚义息是精研佛法之人,学识也比论悉伽渊博,像“庄周梦蝶”这样的典故,当然不会没听过。 这个故事说的是庄周在做漆园吏的时候,又一次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然后他醒来之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周,是蝴蝶在梦中梦到了庄周呢,还是庄周在梦中梦到了蝴蝶呢? 这本来只是一个文青突然之间迷失自我的小故事,但是却被庄周引申出一个很有意义的哲学命题:那就是现实与虚幻之间,生与死的转换之间,到底孰真孰假,哪个才是我们的本我呢? 这个典故曾被很多追求精神层面的高僧和大能者研究过,尚义息如此痴迷于佛学,自然也不会错过。 他一下子就被柴宗训的说法给迷住了。 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那个梦中,仿佛化身成了另一个人,然后过完了漫长而又完整的一生? 这确实和庄周说的“梦蝶”有许多相似之处,仿佛柴宗训也和庄周一样,陷入了一个奇怪但却让自己迷失的梦中。 这真是一个极具探讨意义的哲学问题,尚义息甚至觉得,自己可能用一生都无法参透这么高深的代表了哲人思想最高境界的问题。 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柴宗训身上,于是好奇地朝柴宗训问到: “你在那个梦中,梦到了些什么?” 柴宗训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要老实回答的好。 如果他告诉尚义息,自己在梦中梦到了可以浮动在海面上的钢铁巨舰,可以飞行在天空中的铁翅银鹰,甚至还有可以轻易毁灭整个世界的超级武器…… 也不知道尚义息会因此而觉得是他发了疯,还是把自己给弄疯! 他只能好心地隐瞒尚义息道: “其实也没梦到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化身成了一个普通人,然后平平淡淡的过完了一生。” “只是如此而已吗?”尚义息的话语中明显带着一丝失落。 其实一开始,他对柴宗训是抱着极大的期待的。 在蒙藏佛教的教义中,有一个影响力很广的说法,就是说每当上一任活佛在感受到自己生命力即将枯竭的时候,他就会通过特殊的方法,来指定自己的继承人,而这个继承人,将在活佛的死后得到他的菩提灌顶,也就是转世重生的意思,成为下一任的活佛。 阐述或许会有所误差,但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意思。 而这些被指定为继承人的孩童,就被称为“转世灵童”。 转世灵童在蒙藏地区非常受到尊崇,因为他们就是活佛的“化身”,将在成年后自动接过活佛的衣钵,成为新一任的佛教最高领导者。 而转世灵童的一个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他们都具有“宿慧”。 宿慧又是什么意思呢?基本上就是说,转世灵童比一般的小孩子更聪明,他们天生就拥有上辈子遗留下的智慧。 而柴宗训的表现,毫无疑问就符合这种“宿慧”! 他在昏迷之后变得越来越聪明,不仅能说服范质、王溥这样的宰辅之臣随他一起远赴西域,还能让赵匡胤心甘情愿的放走他,又令统领大军的李筠、李重进等人甘心俯首,放弃兵权也要追随他。 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能做到的! 所以尚义息在初闻柴宗训的这些事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这个年幼的小皇帝,很可能就是密宗教义中所说的转世灵童! 身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如果听到了转世灵童的消息,那该怎么办? 当然是毫不犹豫的找到他,然后将他送到密宗的圣坛,严密保护起来,等到上一任活佛圆寂,他就会自动接过活佛的衣钵! 可是令尚义息没想到的是,在他向柴宗训打探口风的时候,柴宗训并没有流露出和“转世灵童”有任何关联的意思,他反倒是抛出了“庄周梦蝶”的说法。 这让尚义息感到很遗憾——所以说,其实柴宗训并不是什么转世灵童,而是如同庄周梦蝶一般,仅仅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那么,这个梦真的让他变聪明了吗? 尚义息一时间也有些搞不清楚了,看着柴宗训,怔怔地发起了呆。 旁边的论悉伽一看不好,大王这是又要冥想啊? 每当大王一开始冥想,动辄好几个时辰,如果没人打断,他甚至能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端坐在蒲团上参禅。 可是现在这里多了一位客人,总不能让客人等在这里一天一夜,陪着我们的大王参禅吧? 论悉伽赶紧又咳嗽了两声,打断了尚义息的发呆,然后恭谨地笑问到: “大王,时辰已经不早了,周朝的陛下又赶了一天的路,要不属下先去安排周朝的陛下休息,有什么事,大王明天再和周朝陛下说吧?” 尚义息抬头望望门外的天色,这才发现金乌已经西坠,整个“皇宫”都被染上了一层醉人的金黄色。 “也好,我对于周朝的陛下提出来的问题,正好有些疑惑,需要彻夜打坐参悟一下,那我们就先说到这里吧。大相,请你尽力的安排下去,用我们吐蕃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周朝的陛下,勿要怠慢!” 他说。 论悉伽欢喜的躬下身,行了一个大礼,道:“是!”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四十一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一) 柴宗训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能够好好的休息一下。 论悉伽将他安排在了自己的府邸内。作为陇右吐蕃的大相,论悉伽的府邸是仅次于皇宫的“豪华”,而且论悉伽对柴宗训非常热情,他觉得只有这样“豪华”的地方,才配得上柴宗训尊贵的身份,因此毫不犹豫的将他引进了府邸。 如果不是因为柴宗训年纪太小,他甚至还会安排自己的妻妾来为柴宗训侍寝! 事实上,派妻妾去给尊贵的客人侍寝,这种做法在蒙藏地区非常常见,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因为蒙藏地区的牧民觉得,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显示出他们对尊贵客人的尊敬跟热情。 也幸亏柴宗训才刚刚六岁,否则他今晚可能就要跟浑身带着牛羊骚/味的吐蕃妇女一起,共效于飞了…… 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柴宗训就把跟随他前来西平城的李筠给叫了过来。 迎着桌子上昏暗的油灯,柴宗训脸色阴晴不定地问到:“你说那个尚义息把我请到西平城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李筠一开始坚定地认为吐蕃人将柴宗训带到西平,是图谋不轨,不过在见识到柴宗训跟尚义息的对话之后,他也有些拿捏不定了。 “该不会真的以为你是活佛,想把你供起来吧?”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到。 柴宗训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到:“我又不是吐蕃人,哪儿来的什么活佛?” 李筠挑了挑眉毛道:“可我听说,活佛不一定非要是吐蕃人,有时候汉人、或者契丹人也可以的呀!” “哦,真有这样的事?”柴宗训惊了一跳,他倒是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可能。 李筠很肯定地点点头,回答他:“事实上,如今活跃于七河流域地区的那位呼图克图,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契丹人!” “呼图克图”在吐蕃语中意为“圣者”,也就是蒙古的阿勒坦汗正式赐予活佛“不可说”、“不可说”两大称号之前(因为某些原因,这两个名字不能提及,大家自己知道就好了),蒙语地区对活佛的正式称谓。 而所谓的“七河流域”,则是指巴尔喀什湖以东、伊犁河等七条河流流经的地区,这里孕育出了众多的蒙古部落,日后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也是从这里起兵一统天下的。 李筠的意思就是说,如今统治西部草原大部分地区的那位活佛,也是一位契丹人。 其实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在这个时期,整个阿尔泰山以东、额尔古纳河以南、直达日本海、包括幽云十六州在内,全都处于契丹人的统治之下。 契丹人既然作为统治者,怎么会允许其他少数民族的人来做活佛?如此一来,他们还怎么对草原上那些不属于契丹族的牧民进行管理和征服? 所以无论契丹人用了什么方法,但他们硬生生创造出了一个属于契丹人的“活佛”,这也算是给活佛的传承打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从此以后,活佛不再要求一定是某个民族的人,而是根据其他的方法来进行甄选和传承。 至于具体的甄选方法,这个柴宗训不想去关心,也没有必要去关心。 他现在关心的是,尚义息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活佛”了吧? 他倒不是担心尚义息把自己当成了活佛,然后送到密宗的某个圣坛去,从此豢养起来,直到上一任的活佛去世,再由他进行接班。 他担心的是,尚义息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从而生出铲除自己的心思? 要知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身为一个帝王,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王位是否受到威胁,有没有人能够对自己的权威产生动摇。 吐蕃和中原绝大多数的国家都不同,他们实行的是双领袖制。 所谓的双领袖制,就是指吐蕃有两个领袖,一个是百姓名义上的领袖,也就是他们的“赞普”,皇帝;而另一个,则是他们精神上的领袖,也就是“活佛”。 在松赞干布统一吐蕃、建立大一统的帝国之前,事实上,吐蕃最重要的争斗就是“赞普”与“活佛”之间的内讧。 一个控制着人民的身体,一个控制着人民的思想,像这样的双领袖制度,怎么可能和平相处? 也多亏了松赞干布是个有大能耐的君主,他在位期间的功绩,可不仅仅只是和唐朝干仗,事实上,他最大的功绩应该是以王权压制了宗教的权力,让吐蕃没有沦为中世纪欧洲那样的被宗教统治的黑暗时代。 随着上百年的发展和演变,如今的吐蕃,虽然依旧是宗教和王权并行并重,但佛教的权力,也都始终没能超过王权,吐蕃的老百姓,依旧没有完全被宗教所控制。 可柴宗训就是担心,万一尚义息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是“活佛”,那他会不会痛下杀手,将自己这个“威胁”湮灭在萌芽之中? 要知道,这种事对于中原的君主们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司空见惯了,比如当初周太祖郭威,就是因为权威太重,以至于让后汉皇帝刘承祐觉得无法掌控他,于是刘承祐杀了郭威全家,逼得他不得不造反! 柴宗训害怕自己要是也被尚义息认定为“威胁”的话,那他这次西平之行,可就真的是自投罗网了! 但好在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柴宗训发现自己的脑袋还留在脖子上,而尚义息,似乎也没有想要杀死他的意思。 一大清早,论悉伽就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对他说到: “陛下,我们大王邀请您去皇宫和他一起共进早餐!” 柴宗训正处于长身体的年纪,瞌睡比较多,而且昨天他担忧了一晚上,很晚才睡着,这时候还是打着哈欠,在听论悉伽说话。 听到论悉伽说尚义息又邀请他进宫,他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让奴婢服侍着梳洗了一番,匆匆忙忙地赶去了吐蕃人的皇宫。 这次尚义息没有再次在佛堂中接见他了,他安排的地方,是一个类似于垂拱殿之类的书房。 只是和后周那都已经算得上是简陋的垂拱殿比起来,吐蕃人的这个“垂拱殿”就更加不堪了,柴宗训甚至能看出来,这间房子就是用一些青石板和碎石搭建起来的。 看来在吐蕃人统治陇右的这些年里,他们的经济发展的并不怎么好,甚至还不如汉人的节度使统治时期。 心里小小的鄙夷了一下吐蕃人的经济实力,柴宗训脸上很快堆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看向了坐在台阶上方的尚义息。 和昨天比起来,尚义息的神色要严肃一些,因为他今天穿了一身“仪服”,也就是吐蕃的大王在接待外宾的时候才会穿的正式的服装。 这种“仪服”借鉴了汉服的一些特点,但又保留了吐蕃人的传统风格,比如白色翻领的长袍,领袖为黑色缘边,腰间配有皮带,长袍开叉,足穿黑靴,头上戴有一顶圆的毡帽。 尚义息本身长得颇有些英俊,再加上穿上这一身笔挺的服装之后,立刻将他衬托的仪表不凡、威严有度。 和昨日那个温和内敛的“和尚”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柴宗训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尚义息在对自己表达着什么? 两人各自带着不知真假的笑容寒暄了一番,然后分宾主入座。 这次的早餐没有李筠什么事,甚至就连尚义息,也被赶了出去,偌大的房间内,就只剩尚义息和柴宗训,还有几个陪侍的宫女跟太监。 柴宗训隐隐觉得,尚义息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于是他不等尚义息主动开口,就抢先抢过话题到: “大王经过昨晚一夜的参悟,是否有什么收获?” 尚义息听到这个最令他感兴趣的话题,当即高兴地说到: “确实有所得,但却始终懵懵懂懂,似乎能看到却又抓不到……,陛下觉得,这是为何呢?” 柴宗训直视他的眼睛,确定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出其他的意思,这才淡淡地回答到: “正所谓明心见性,若心不明,则看不见,若心思通透,则当然不会存在看到却又抓不到的问题。” “明心见性?”尚义息默默地咀嚼着这几个字,一瞬间似乎若有所思。 他很快又进入了那种像是要冥想的状态。 但柴宗训却心里着急,边界那儿还有好几千人在瞪着他呢,他哪有时间去跟这个崇佛的大王慢慢讨论佛学的问题? 于是他趁着尚义息愣神的机会,直接说到: “大王,其实我很钦佩大王的崇佛之心,只不过我现在心有拖累,一心只想着跟随我前往西域的那几千军民,不知道大王能否让我早日离开,我担心在这里多耽搁一日,他们那边就有可能闹出问题!” 尚义息被他从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中拉扯出来,一时之间神思有些恍惚,听说他要离开,当即不舍地说到: “陛下何必着急?在我吐蕃境内,只要没有本王的命令,绝对不会有人敢动您那三千军马,所以陛下尽可放心的在西平城中多待几日,本王还有很多想不透的问题,陛下是宿慧者,相信必能为本王排忧解惑!” 得,柴宗训听出来了,这家伙确实没有想要杀他的意思,但这家伙也把他当成了一个“百科全书”,想要从他这儿找到很多他不知道的问题的答案。 可能就是他在了解了柴宗训醒来之后的变化后,觉得他拥有了“宿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可柴宗训自己却很清楚,他并没有这样的能力呀! 别的不说,就说尚义息最感兴趣的话题——佛学,柴宗训在那个梦境中,可没有怎么接触过,如果尚义息问到他相关的问题,他该怎么办? 难道像那些玄幻小说里写的穿越者一样,拿什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去忽悠人家? 对了,说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柴宗训突然想到一个好点子,或许可以摆脱尚义息,至少让他不会再纠缠自己! 于是他略一肃容,咳嗽了一声对尚义息说到: “大王抬爱了,我其实并非什么宿慧者,之前我也说过了,那只是一个很荒诞的梦……不过我在那个梦中,到时遇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而且跟大王喜爱的佛学有所关系。” “哦?”尚义息一听到这个话题果然就不能自己,当即兴致勃勃地问到:“是什么趣事,陛下不妨说来听听。” 柴宗训缓缓言到:“我在梦中的时候,曾遇到两个和尚在一棵树下论佛,当时一个和尚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我认为这句偈语很有深意,正准备参悟一番,没想到另一个和尚开口说话了,他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一听到这话,顿时如遭雷亟,整个人的脑子当时都空了!大王,您能参透这两句偈语当中的道理吗?” 他自顾自己说话,却没留意到,在他念出那两首偈语的时候,尚义息才是真的如他所说一般,如遭雷亟,然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尚义息反反复复的念着这两句,整个人像是梦魇了一般,完全忘记了周边的事物,陷入到一种疯狂和玄奥的境界之中。 柴宗训一看,这样可不行啊,我的目的本来是想摆脱他,没想到快要把他弄疯了,现在这个疯疯癫癫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他赶紧大吼一声,将尚义息从那种癫狂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大王!” 尚义息被这一身巨吼所激,顿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总算清醒过来。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四十二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二) “陛下!” 清醒过后的尚义息,突然如鹰隼般激动地扑了下来,径直扑到柴宗训的面前。 “请陛下告诉我,这两位高僧,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住在哪里,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他们?” 尚义息神色很激动,看得出来,这两首充满了禅意的佛偈,确实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地方,以至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显得特别的失态。 但柴宗训却被这个问题弄得心里面暗自苦笑。 这做佛偈的两位高僧,一位是五祖的弟子神秀,另一位是六祖惠能,两位都是唐朝人,早已经化作了冢中枯骨,他到哪里去把他们找出来? 而两人的这两首佛偈,当初因为只是在私下里和人谈话的时候说起,并没有被记入经文,因此知道的人也很少,只是后来网络比较发达了,信息的传播速度加快,才让这两首佛偈声名鹊起,奠定了神秀和惠能在众多佛教徒心目中的地位。 此事在中原流传亦极少,更何况是在信息相对比较封闭的吐蕃?因此柴宗训当时才有信心,把它拿出来忽悠尚义息。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忽悠的劲儿太大了,居然硬生生把尚义息给忽悠瘸了! 现在尚义息这副失态的样子,不用多说,他一定已经深深被这两首佛偈给迷住了! 对于一个一心向佛的人来说,有什么比听到两位得道的高僧论佛、留下传世的经典更令人着迷的呢? 尚义息死死地拉住柴宗训的袖子,苦苦哀求他将这两位高僧的住址和探寻方法告诉他,但柴宗训却哭笑不得,最后只能无奈地说到: “大王,您忘记了,这两位高僧并非真人,而是只在我的梦中出现……” 尚义息全身一震,然后流露出一抹深深地惋惜,最后长叹一声,颓然地低下了头去。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失落地哀叹道:“明明是有大智慧的得道高僧,却为何只在梦中与人相见?” 失落了一会儿,他突然双眼一亮,像是想到一个极其绝妙的方法,忍不住双手一拍道: “是了,一定是因为陛下您身具慧根,所以两位高僧才在梦中传道,将如此精妙的佛法告与陛下知道!看来陛下果然是与我佛有缘,是个有大智慧、大气运的宿慧者!”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动情地再次抓住了柴宗训,激动地说到: “陛下,既然您与我佛这么有缘,那更应当留下来,和我一起共参佛法。我相信只要我们两个人一起精研佛法,相互印证,我们两人都能得到巨大的收获,他日说不定大彻大悟、立地成佛也未为可知啊!” 他这句话把柴宗训吓了一跳,让柴宗训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的拉扯。 大彻大悟、立地成佛?我还踏碎虚空、白日飞升呢! 拜托你别做白日梦了好吗,崇佛信佛的人那么多,你看到有哪个大彻大悟、立地成佛了? 别说是佛家,就连道家,也没看到过一个得道飞升、羽化登仙的啊! 这些所谓的什么成佛、飞升,不过都是用来诳骗那些无知的愚民的,你身为一个人世间的帝王,怎么能相信这一套呢? 一时间,柴宗训忍不住有些心塞。 他想到自己聪慧无比,又有大机缘、大气运,却被人给赶下了皇位,变成了一个流落四方的落魄皇帝,而这个尚义息,他明明愚昧又无知,还惫怠朝政,一心崇佛,但他却能在帝王的位置上坐的稳稳当当,甚至能无忧无虑的追求自己最喜欢的佛道…… 难道说,成大事者,真的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好吧,柴宗训也只能把这当成是老天对自己的一种考验,毕竟像尚义息这样的人,虽然一辈子无忧无虑,但他的极限,大抵也就如此了,而只有自己这样,坚韧不拔、自强不息的人,才有可能创造更大的奇迹,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我是一只雄鹰,高高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又何必跟一只只能在地上扑腾的母鸡去一般见识呢? 柴宗训只能勉强如此安慰自己,然后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脸,对尚义息说到: “感谢大王的厚爱,不过我先前已经说过了,我心有牵挂,恐怕不能像大王一样,放下所有,精研佛法,还请大王见谅。” “有牵挂?”尚义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自言自语道: “不错,你确实有牵挂。你身负国恨家仇,又带着那么多人想要求一条活路,换成是我,恐怕也无法比你做得更好……” “不过……” 说到这里,他突然双眼一亮,激动地拉住柴宗训的双手道: “本王可以帮你!只要陛下肯留下来,和本王一起修行佛法,本王可以将吐蕃的王位让与你,这样你就可以带着吐蕃的士兵,打回周朝去,夺回属于你的皇位,然后让跟着你一起流落在外的手下,都过上富足的生活。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再有牵挂了,我们两人就可以在一起,无牵无挂的研究佛法,尽情探寻这天地间最精妙、最深奥的佛法奥秘了!” 他的话犹如一道晴天惊雷,打得柴宗训整个人都炸毛了! 什么,他愿意把吐蕃的王位都让出来,只是为了让柴宗训尽快完成复国,然后无牵无挂的和他一起研究佛法? 不得不说,尚义息这个提议,让柴宗训在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心动了,甚至整个人都差点儿停止了呼吸。 但是经过短暂的考虑之后,柴宗训还是很明智的选择放弃了这个选项。 因为道理很简单,现在的吐蕃(陇右吐蕃),尚义息还真不一定能做主! 别忘了,尚义息为了能够一心一意地精研佛法,将吐蕃的军政大权,全都一股脑的交给了论悉伽。 别说论悉伽是个有野心的人,就算他真的没有野心,在享受了那么多年权力带来的甜头之后,他还会甘心情愿的屈居人下,重新做一个摇头晃脑的哈巴狗吗? 柴宗训敢肯定,只要尚义息真的颁布了禅位的诏令,只怕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就是之前对柴宗训万分热情的论悉伽。 因为柴宗训当了大王,就意味着论悉伽的权力将被收回,当了那么多年的权力顶峰的大相,论悉伽会答应交出自己的权力吗? 哪怕背后有尚义息这个前任的帝王撑腰,但柴宗训终究是外来者,而论悉伽,它已经在本地经营了数十年,将吐蕃朝中的重臣都换成了他的党羽,柴宗训除了空有一个大王的名头之外,又能拿什么去跟他斗? 别到时候大王没能做成,反把自己的性命和数千条跟随他的人命都搭进去了,那才叫冤枉呢! 而且柴宗训也分不清楚,尚义息刚才说的这些话,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仅仅试探而已。 万一他只是试探自己,自己却傻乎乎的答应了,那不是取死之道吗? 再说了,万一他以后后悔了,又或者研究之后发现,佛法好像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精深”,他会不会突然又想拿回皇位,然后把柴宗训当成篡位者给干掉? 总之,刚才尚义息说的这些话,有很大可能只是一时口快,根本就没有经过深思,他的这些话根本就不足信! 柴宗训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谨慎小心的对答到: “大王,大王失态了!我只是一个外来人,怎么可能坐上你们吐蕃人的王位呢?而且我现在最想做的事,仅仅只是赶快通过你们吐蕃人的地盘,前往西域,大王您的好心,我心领了,但是愧不敢当!” 尚义息却好像没能看出他的顾忌和疑虑,还颇有些失望地问到: “为什么?就算本王把王位让给你,陛下也不肯留下来吗?难道是因为陛下觉得本王没有慧根,所以不想跟本王一起研讨佛法?” 柴宗训苦笑道:“大王说反了,其实真正没有慧根的,应该是我。” “不可能!”尚义息理直气壮地说到:“若是你没有慧根,怎么可能有宿慧,又怎么会有高僧入梦,向你宣扬最精深的佛法?陛下,一定是本王的问题,陛下看不起本王是不是?” 柴宗训差点儿被他给呛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执着、这么抢着往自己头上泼脏水的人。 是,我确实不太看得起你,不过那跟佛法无关,完全是因为你荒废朝政,一心只想着修行自己的佛法,却把国家的权柄,交给了一个野心勃勃的下属。 这种做法,换到任何一个帝王身上,都是取死之道! 恐怕也只有你这样的没心没肺的家伙,再加上陇右吐蕃特殊的局限和形势,才能让你安安稳稳的活到今天,并且活的活蹦乱跳了。 不过我是真的没心情、也没有那个能力跟你讨论什么佛法啊! 柴宗训感觉自己已经开要哭了,只能勉力挣开尚义息仅仅抓住他的双手,抱拳向尚义息行礼到: “大王,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也绝没有看不起大王,只是我有些东西,真的放不下,心里有业障!大王,您应该知道,心里有业障的人,是没法修习佛法的,也更无法与人论佛,大王,还请您放过我吧!” “业障?是了,原来你也有业障……” 尚义息听到柴宗训的话,突然之间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似的,竟真的放开了他,然后缓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大王……”柴宗训关心的问候了一声。 尚义息苦笑着摆摆手,说到: “没关系,本王无碍。只是……想到不能和陛下一起,朝夕相对,共同研修佛法,本王感到十分心痛,心痛……啊!” 说到后面,他突然捂住自己的胸口,痛苦地嘶喊起来,那张本来眉清目秀的俊脸,也一下子变得非常狰狞,甚至隐隐有青筋暴露。 “大王?”柴宗训呆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幸好这时候,旁边的太监和宫女见状,连忙大声的惊叫起来: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大王的心绞痛又犯了,快请御医,请御医!” 柴宗训微微一愣,这才明白,原来尚义息竟然还有心脏病! 难怪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整个人都捂住胸口,痛苦得像是一只虾米似的弯曲在地上,这是很典型的心脏病病发的征兆啊! 一时间,整个皇宫里乱成了一团,就连等候在外面的论悉伽,也被惊动了,跟着御医跑进来,看到尚义息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忍不住高声怒吼到: “这是怎么回事,大王怎么突然发病了?” 一个太监瑟瑟发抖地跪在地面,对论悉伽回答到: “启,启禀大相,刚才大王与周朝来的皇帝起了争执,然后两人拉扯在一起,再后来……再后来,大王就突然发病了!” 这些家伙倒是聪明,他们害怕论悉伽把怒火发泄到自己头上,于是就来了个抢先发难,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柴宗训。 但是柴宗训却并不害怕,因为他行的稳、站的正,他底气十足。 果然,看到论悉伽把狐疑的目光投向自己,柴宗训当即泰然自若的分辩到: “此事与朕无关,是刚才你们大王说话太过激动,一时间动了体内的邪气,所以才引发了心绞痛。” 古人认为心脏病的诱发是和体内的邪气有关,事实上,因为古人的医疗技术比较落后,大部分无法用医理来解释的病,他们都推给了体内的邪气,所以这股“邪气”,也成了万能的借口,是古代医学史上大名鼎鼎的第一“背锅侠”。 柴宗训当然知道心脏病是怎么回事,但他却没有时间去慢慢跟论悉伽解释,于是只好也把这位“背锅侠”给推了出来。 对于他说的话,论悉伽倒是没有什么怀疑。 因为一来,他早就知道尚义息有心绞痛的毛病,吐蕃的御医也曾说过,这是医不好的疑难杂症,随时有可能病发,只能让患者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大惊、大怒、大悲、大喜,由此才可以尽量不去触动它。 二来,这毕竟是吐蕃人的地盘,刚才在房间内,有这么多吐蕃的太监跟宫女,柴宗训又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孩子,他不相信柴宗训会故意想要谋害尚义息。 所以他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认可了柴宗训的自辫,然后就开始吩咐人手先帮尚义息治病,别看这满屋的太监跟宫女,但是因为事发突然,大家都手足无措,只有论悉伽这个大相,才有发号施令的能力跟资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四十三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三) 趁着吐蕃人的皇宫因为尚义息陷入昏迷而混乱不堪的时候,柴宗训从那间垂拱殿一样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见到了候在大殿外面的李筠。 李筠对于吐蕃人的举动很奇怪,主动上前问柴宗训:“陛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吐蕃人如此慌张?” 柴宗训摇摇头,面色凝重地说到:“是尚义息,他犯了心绞痛,刚刚昏过去了,吐蕃的御医正在替他诊治。” “心绞痛?”李筠下意识地莫了一下胸口,露出一抹后怕的神色:“这可是个麻烦的病,看那尚义息年纪轻轻的,怎么会犯这样的病……”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望着柴宗训担忧的说到:“陛下,如今吐蕃人的首领病了,那我们……” “唉!”柴宗训也叹了一口气,不无忧虑地说到:“是啊,本来想今天就跟尚义息辞行的,可他现在突然昏迷不醒,我们这一时半会儿……恐怕是离不了西平城了。” 李筠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郁闷地自言自语道:“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柴宗训想了想,突然双目之中闪过一道寒芒,厉声道:“不行,我们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否则吐谷浑人要是听到消息,一定会派人在边境兰姐我们,到时候我们想穿过阿柴吐蕃的地盘,进入大戈壁,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西平城,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说完他豁的转过身,又朝刚才那间大殿里走去。 李筠在身后拉住他,问到:“陛下,您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论悉伽。”柴宗训坚定地说到:“现在只有他,才能让我们离开西平城,我必须要去找到他,拿到离开西平城的手令!” 说完他挣开李筠的手,大步流星地朝着殿中走去。 李筠跟在身后想随他一起进殿,却被守在殿外的侍卫给拦下来了,刚才这些侍卫收到的命令,是只允许柴宗训一个人进殿。 柴宗训在刚才那间大殿中,并没有找到论悉伽。 他向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论悉伽已经让人把尚义息抬回了寝宫,而他自己也跟着去了。 尚义息的寝宫在哪儿? 柴宗训没办法,又只好找人到处打听,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太监那里,才得到了帮他通传的承诺。 没过多一会儿,那个小太监就带着论悉伽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 见到柴宗训,论悉伽先是双手抱拳道了声歉:“不好意思陛下,刚才本相一心担忧大王的病情,怠慢了陛下,还望陛下见谅。” 柴宗训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个礼,首先问到:“大王的病情现在如何?” “还没醒过来。”论悉伽神色中带着一丝焦虑,沉重地说到:“御医说陛下这次发病来的太急、太猛,恐怕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不过好在已经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嘴里虽然说着没有大碍,但论悉伽的表情瞒不过别人,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地为尚义息感到担忧。 或许在他看来,像尚义息这样一个敢于放权、有完全对他一心一意信任的君主,是一个极其难得的上司,如果尚义息真的出了什么,吐蕃换了一个人来当大王,那他论悉伽的逍遥日子,恐怕也就到头了。 因此目前整个陇右吐蕃境内,要说谁是对尚义息的身子最着紧的,恐怕就当属我们这位吐蕃的大相大人了。 柴宗训能理解他的这种心理,也没有任何要去嘲笑他的意思,事实上,他现在根本就不关心吐蕃人的事,他只想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离开西平。 于是他稍微顿了一下,试探性的对论悉伽说到:“既然大王没事,那朕就放心了。不过……大相大人,朕还有一件事,想请大相大人通融则个……” “哦,什么事?”论悉伽现在心乱如麻,也没心情去猜测柴宗训的心思,于是当着他的面很直接的问了出来。 柴宗训组织了一下言辞,说到:“大王虽然身体无恙,但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清醒,可是朕这边,却已经实在等不及了……” 还没等他说完,论悉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犹豫了一下,打断柴宗训的话问到:“陛下就不能多等几日吗?我想多则三五日,或许明后日,我们大王就能醒来。大王与陛下一见如故,相信他一定还有很多话,想要与陛下促膝长谈啊!” 柴宗训苦笑道:“非是朕不愿与大王促膝长谈,只是边界那边,数千人马还在等着朕,而且……大相也知道,我们这次去西域,不仅要穿过陇右吐蕃的地盘,还得经过吐谷浑人的地盘,但是吐谷浑人和你们陇右吐蕃不同,他们和汉人素来交恶,必定不会如此轻易的放我们过去,我只怕在西平城耽搁太久,让吐谷浑人得到了我们的消息,到时候他们万一派兵在边界拦截,那我们这区区几千人马,恐怕就……” “大相!”说到这里,柴宗训突然挺直了身子,朝论悉伽深深地鞠了一躬:“还请大相看在我们大周与陇右一向交好的份上,尽快放朕离开,朕代表大周剩余的三千子民,再次谢过大相了!” 听到柴宗训搬出来的这一整套的理由,即使是论悉伽,也在踌躇一番之后终于选择了释怀。 他双手扶起柴宗训,认真地对他说到:“陛下的心思,本相已经知道了。既然陛下一心想走,那本相也不便再继续强留,这样吧,本相这就手书一封,允陛下随时可以离开,至于大王那边,等他苏醒之后,本相会亲自去向他解释的。” “谢大相!” 柴宗训闻言心花怒放,他本以为论悉伽没有那么好说服,这次的请辞,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心理来试试。 但他却没想到,论悉伽居然这么容易就允许了自己的离开,难道是上次送的那些财物,再一次发回来了神奇的功效? 也不管论悉伽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柴宗训这边,得到了他的手令之后,就赶紧急匆匆地走出了皇宫,半刻也不想停留。 回到论悉伽的府邸,他立刻命令李筠收拾东西,带上下属,一起离开西平城。 等到两百人马平平安安地走出西平城,行进到了前往边界的道路上,柴宗训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胸脯,感觉自己刚刚好像从地狱中爬出来一样。 李筠不解,不知道柴宗训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西平城,连半刻也不愿在城中逗留,他驱马追了上来,并行在柴宗训身旁问到: “我看陛下好像带着心事,莫非刚才在吐蕃的皇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柴宗训思索了一下,才对他说到:“刚才确实发生了一点意外,那个德赞大王尚义息,竟想把他的王位传给我……” “什么?”李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狐疑地说到:“这是好事呀?有了吐蕃人的地盘,我们就不用再去西域了,而且吐蕃的军队战力尚可,我们完全可以凭着这支军队,打回周朝去,将赵匡胤那个谋朝篡位的逆臣赶下皇位,陛下为何不答应尚义息,反而要狼狈不堪地跑出西平城,就像是末日来到了一样?” 他不好意思说柴宗训不识时务,更不好意思说他像是落荒而逃,所以只能用这种比较委婉的语气,来批评柴宗训居然没能把握机会,一举获得更好的资源和结果。 但柴宗训却对此事早有判断,于是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他。 “李将军,你想的太简单了。”他说到:“你想想,我若是答应了尚义息的提议,那结果会如何?别的先不说,只怕论悉伽,就会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们的人!” “论悉伽在吐蕃当了十几年的大相,他的势力和党羽,早已经遍布整个吐蕃的朝堂,而我们,终究只是外来人,你说我们要是真的这么不识时务,接过了吐蕃的王位,那受损最严重的是谁?毫无疑问,就是论悉伽。” “如果我是论悉伽的话,这种时候,我一定会尽力跳出来阻止这件事,就算不能阻止,我也一定会想办法,干掉那个新君主,或是凭借本身的势力跟他作对。这样一来,我们留在吐蕃,危险反而比去往西域更大,说不定,论悉伽只要发动一次叛乱,我们这三千人,全都得死在陇右,到时候别说什么复国了,恐怕就连尸骨,也要被挫骨扬灰,被随意地丢弃在乱葬岗,任由过路的野狗啃噬,一辈子只能在异国他乡做个冤魂……” 他的话语平静而朴实,但每说一个字,都令李筠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寒蝉。 等到柴宗训心平气和的将这段话说完,李筠已经觉得整个背心都湿透了,刚才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也完全消散,剩下的只有一股股的后怕跟胆战心惊。 “陛下圣明!”他不由得躬下身,在马上朝柴宗训行了个大礼,余悸未消地说到:“是末将目光短浅,没能看到这背后蕴藏的危险,和陛下比起来,末将真是……唉,白瞎了这几十年的干饭!” “李将军不必如此自谦。”柴宗训也安慰他到:“李将军一声戎马,擅长的是南征北战,而并非朝堂里的这些勾心斗角,所以你未能想到这件事背后蕴藏的危险,也无可厚非。只是啊,我们现在都是无根的浮萍,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若非如此,我们这三千人,恐怕根本就无法在这乱世之中泛起个浪花,所以朕现在做每一件事,都务必要三思而行,战战兢兢,因此朕比你们想得多一点儿,倒也是无可奈何。” “李将军放心吧,等我们到了西域,到时候,便是李将军发挥的时间了。” 末了,他又如此安慰了一句李筠。 李筠再听完柴宗训的这番话,整个内心已经是激荡不已,对柴宗训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一开始,他以为柴宗训只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娃娃,不仅被朝中的文武百官看不起,还被人阴谋夺了皇位,只怕很快就会跟那些被废弃的帝王一样,身死殒命,从此消散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 但是当他知道柴宗训以皇位跟赵匡胤换取自由,愿意带着一部分“遗老遗少”前往西域的时候,他对这位小皇帝的看法又有了一些变化。 他觉得这至少是一个聪明的小皇帝,知道如何在最不利的环境下,保住自己的性命。 而当他再次在襄武城与柴宗训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更察觉到了这个小皇帝的与众不同:他竟然能因为怜悯天下的百姓勿要陷于战火,而主动放弃了号召各路节度使进京勤王、与赵匡胤拼个你死我活的机会! 这时候的柴宗训在李筠眼中,已经初步具备了成为一个帝王的风范,只可惜他毕竟还是太年幼,所以并不能马上改变天下的大势和走向…… 可是等到这次的西平城一行,柴宗训刚刚对他讲出自己拒绝了尚义息的禅位、分析了一番吐蕃的局势之后,李筠才意识到,原来这位小皇帝,不仅在诱惑面前能坚定地保持本心,还能清晰地看清楚天下大势,并对政治有着极其敏锐的触觉。 这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英明君主所应该具备的特质了呀! 李筠越来越感觉到,这次自己选择了放弃在宋朝已经打下的高官厚禄,随着柴宗训远赴西域,绝对是一个英明的决定,这位年幼的小皇帝,未来必定会成长为一代明君,然后带领着大家,创下令所有人都需要仰望的功绩! 现在我所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的守护他,等待他成长,看看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了! 李筠含笑着仰起头,他这么做,是为了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与此同时,他也在心底高声地呼喊着: 先帝,您看见了吗,我大周有这样的明君,您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感到欣慰吧? ……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四十四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四) 吐蕃边境,穰山镇。 一只三千余人的军队,就驻扎在穰山镇外的平原上,此时帐篷林立,人声鼎沸,不是还能看到一些穿着盔甲的士兵,或是妇孺仆役之流,前往流经镇口的小溪里取水。 镇上的居民就战战兢兢的看着这些外来者,不敢轻易踏出小镇和他们接触,偶尔有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跑出镇口,想要和那些军队中的孩童玩耍,或是拿取那些仆役投来的糖果,全都被镇里的大人死死给摁住,绝不肯让他们走出镇子半步! 这些军队,是在一天前来到穰山镇的,一开始镇子里的居民还以为他们是吐蕃的军队,马上要和什么人开战了,但是等到看清楚他们的装束之后,这些居民才惊讶的发现,来者根本不是什么吐蕃军队,而是南人的军队! 南朝人啊! 镇子里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得很多年前他们被南朝人统治的时候,那时候,南方的朝廷,还叫大唐。 大唐是全天下最强盛的国家,他们作用五湖四海,天下拜服,万邦来朝,即使是远在西域的于阗、高昌,也对他们顶礼膜拜,当是在陇右通往西域的道路上,每天都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数不尽的胡商异族,带着对长安无限的憧憬跟崇拜,前往大唐,前往他们心目中的那个盛世长安。 那时候,所有的老百姓都以自己是个唐人为荣,只要一提到大唐,他们就从心眼儿里感到自豪,甚至每一次有唐军从穰山镇外全副武装的经过,他们都会自发地冲到镇子口,去为唐军欢呼喝彩。 可是突然之间,大唐没了,偌大的帝国,似乎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吐蕃人来了,驻扎在这里的唐军,几乎没有做任何抵抗,就任由吐蕃人占据了这块世代属于中原的膏腴之地,曾经大唐的子民们,变成了吐蕃人的藩属,他们被定位吐蕃治下最低等的民族,不能读书,不能为官,只能为奴为婢,伺候吐蕃的主人们,从曾经天底下最高贵的民族,一眨眼变成了仅仅只比奴隶高级一点点的“下等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中原的记忆,在这些老人的脑海中也逐渐被抹去,吐蕃人的统治,越来越稳固,也越来越暴戾,他们拼命榨取汉人的劳动成果,将汉人当做牛马,不仅朝他们收取高额的赋税,还强迫汉人参军,去为它们卖命,去为他们当炮灰,跟党项人、跟回鹘人、跟吐谷浑人、跟羌人作战,一代又一代的汉民,死在了异族的统治和铁蹄下,一代又一代新的汉民,继续填补他们的空缺,继续作为吐蕃人的牛马和炮灰,默默无闻的死在战场上…… 如今新一代的穰山镇居民,早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上流淌的汉人的血脉,他们被吐蕃统治者所驯化,变成了吐蕃的低等公民,他们看见汉人,第一反应不是亲切,而是感到害怕! 于是他们躲在镇子里面,躲在简陋的栅栏后面,躲在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里面,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些汉人,看他们在平地上有条不紊的扎营,看他们谈笑着、唱着歌在军营里劳动,看着他们有滋有味的取水、烧火、做饭…… 但他们却不敢靠近,他们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汉人还是吐蕃人! 大营正中央的帐篷里,同样有几个人坐在里面。 不过他们讨论的当然不是如何跟穰山镇里的老百姓交好,因为这种小事,根本就无须劳烦他们费心。 他们讨论的,是正在西平城里的小皇帝,是即将到达的西域和未来。 坐在正中央首座的,理所当然是一身素装的宣慈太后小符氏,柴宗训不在的时候,小符氏就是所有人的最高领袖,她也必须站出来主持大局。 而坐在小符氏下手左右两方的,分别是代表了文武官员的范质、王溥,以及李重进三人。 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儿可怜,如今的周朝,仅剩的文武官员,竟然只有三人,若是这个画面被赵匡胤和那些留在汴梁城中的百官看见了,也不知道他们会笑话成什么样子。 但现场在座的几人,却没有一个能笑的出来。 因为柴宗训去了西平城,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传来消息了! 虽然柴宗训临走前曾经说过,吐蕃人如果要对他们动手,根本就用不着耍什么花招,所以他此去西平城,应该不会有危险,但是架不住在座的这些个人,还是担心啊! 毕竟柴宗训目前可以说是这三千多人的主心骨,整支队伍,都是他一手拉起来的,而到达西域后的所有后续安排,也需要他来主持大局,可如今他却连续好几天没有消息传回来,让这些留守的人如何能不担心? 这其中,宣慈太后小符氏无疑是对柴宗训最关心、也是最担心的一个。 只见她愁眉不展,目光不时在在座的其他几个人身上打转,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终于朝宰相范质问到: “范相,你说皇上已经去了这么多天了,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他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呀?” 她不敢把话说的太重,以免徒增担忧,但是言语间的忧虑却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 范质倒是稍微好一点儿,毕竟是他三朝元老,涵养的功夫无人能及,听到小符氏如此沉不住气,变委婉的劝慰到: “太后请放心,算算时日,陛下昨日晚间才能抵达西平城,就算休息一晚,今日立刻与那吐蕃人的首领尚义息会面,他今日也应该还在西平城,暂时没有消息传回来,是很正常的。” “哦。”小符氏茫然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不太明白范质说了些什么,不过范质见多识广,既然他说是正常的,那想必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小符氏的心情顿时就稍稍安稳了一些。 可是还没等她那颗悬着的心安全落地,帐篷外面突然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传令兵跑进来,到头便拜到: “报~,启禀太后,陛下,陛下他回来了!” “什么?”小符氏一下子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怀疑有没有听错。 那传令兵重复到:“陛下已经到大营门口了,马上便要进帐!” “我儿……我儿回来了?”小符氏一时欢喜的不能自已,竟然掉下了眼泪,还一个趔趄差点儿站立不稳跌坐到座位上。 不过她马上稳住情绪,喜不自胜地喊到:“快,快去迎接皇上,本宫……本宫也马上去,何内侍,快来扶本宫一下!” “是!” 一只安安静静伫立在她背后的何内侍,立马站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小符氏。 众人刚走到门口,掀开帐帘,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然后有无数士兵在山呼海啸般高喊到: “恭迎陛下,大周万胜!” “诸位辛苦了!”柴宗训略显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他骑着一匹半人多高的枣红色小母马,出现在小符氏等人面前。 虽然他的神色有些疲惫,可是脸上带着笑意,腰背也十分挺直,显然身体状况一切良好。 “我的儿……”可是小符氏已经一声哀嚎,带着滑落的泪水和一身香风,迅速的扑向了柴宗训。 “母后……” 柴宗训看到小符氏如此动情地扑过来,心里也忍不住涌出一丝暖流,赶紧翻身下马,想迎接小符氏。 可惜他的身子太小,甚至比较小体弱的小符氏还要更小一半,结果小符氏扑倒他面前,一把就将他紧紧搂在怀里,高耸的胸脯死死压住他的脸,让他在憋气之余,还忍不住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母后!”柴宗训不得不在怀里推了小符氏一把,躲过她高耸的双峰,然后脸色通红地说到:“母后失态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小符氏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少人正用怪异的眼神盯着她们母子俩,考虑到柴宗训毕竟是皇帝,身份不一样…… 她赶紧松开了怀里的柴宗训,却依依不舍的捧着他的脸颊,带着哭腔问到: “陛下到了西平之后,一切可都还好?” “还好,孩儿这不是安全的回来了吗?”柴宗训摊开双手,向小符氏示意自己平安无事,然后目光落到她身后的范质、王溥等人身上,微微地点了点头。 “辛苦范先生、王中书了,还有舅父,也多谢你们替我照顾母后,照顾这些大周的军民!” 范质、王溥、李重进三人同时抱拳道:“下官/末将不敢,此乃我等应尽之职责!” 柴宗训颔首示意,又劝慰了一直在哭的小符氏几句,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大帐之后。 众人依次坐定之后,范质首先站出来问到:“陛下,为何此去西平,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是那吐蕃的首领,并没有接见您?” 柴宗训摇摇头,表情怪异地说到:“此事说来……一言难尽,唉,总之我们先别管吐蕃人了,此地不宜久留,范先生,麻烦你传下命令,命军队休整一晚,明早我们尽快开拔,越早离开吐蕃越好!” 范质和王溥相视一眼,均察觉到了柴宗训话中的掩藏之意,二人不禁好奇地问到: “陛下,是否在西平城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柴宗训苦笑一声,见二人不依不饶地追问,也知道此时没有必要向二人隐瞒,便直言到: “不瞒二位,其实西平城中,确实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为吐蕃的德赞大王尚义息,突发心绞痛,仍在昏迷之中,所以我们才找到机会快速离开西平城。我担心那尚义息醒后,又会派人来召我回西平,所以咱们事不宜迟,必须尽快出发!” “吐蕃大王发病了?”范、王二人皆是一惊,但随即又不解的问到:“吐蕃大王醒后,为什么还要召陛下回西平城,难道他不想放陛下走?” “不是!”柴宗训摆摆手,无奈地回答到:“是他想把吐蕃的王位传给我,让我留在吐蕃,陪他一起研修佛法,这个人……是个佛痴!” “传……传王位?!”范、王二人也跟李筠一样,初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给吓了一大跳。 不过二人和李筠不同的是,他们始终是文官,深谙为官之道,仅仅一息之间,就已经权衡出这件事的利弊。 “不可啊!”范王二人几乎同时发声到:“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答应,我等乃是外来者,而吐蕃的大相论悉伽则是地头蛇,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等万不可为了这个王位,而和论悉伽交恶,否则我等……恐有性命之忧啊!” 柴宗训笑了笑,脸上颇有一丝自嘲之色。 “二位爱卿放心吧,朕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朕这才推了吐蕃大王的好意,急急忙忙的赶回,否则二位以为,朕为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拼命往回赶?我只怕那尚义息醒后,不知好歹的继续向论悉伽提起这件事,到时候,那论悉伽的态度恐怕就会有所变化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四十五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五)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柴宗训与范质、王溥二人的想法,就完全一模一样。 得趁论悉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赶快离开这里,否则等到论悉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恐怕就危险了! 但他们估计做梦都没想到,其实论悉伽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论悉伽是什么人?他在吐蕃掌权这么多年,宫中遍布他的党羽,别说是什么小道消息,就算是尚义息今天早上放了什么样的屁、昨天晚上说了什么样的梦话,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更何况大王好端端的,突然就在宫殿里昏倒了,他怎么可能不查个清楚呢? 所以其实在柴宗训当时急匆匆地出门去找李筠的时候,论悉伽就已经从房中的小太监那里知道他和尚义息的对话了。 听到尚义息说要把王位传给柴宗训时,他眉毛一挑,眼中闪过一抹隐晦但却凌厉的杀气。 可是当听到柴宗训居然拒绝这个提议,一心只想赴西域时,他又微微张了张嘴,表示惊讶。 有什么人居然能够忍受王位的诱惑就在眼前,却一点儿也没有被动摇心智? 论悉伽一开始感到很不可思议,可是稍加想想,他就明白了。 柴宗训是个明白人啊! 别看他年纪小,可是他真的很聪明,知道这个王位,并不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意外之财,相反,它很可能是自己的夺命之镰。 接受这个王位,就等于和吐蕃的实际掌权人物论悉伽产生矛盾,两者之间,必有一死。 而柴宗训只是个外来人,论悉伽则在吐蕃经营多年,朝中遍布他的党羽,军队也大多以他的号令唯命是从,柴宗训拿什么来跟他斗? 所以柴宗训眼见事不可为,干脆当机立断的放弃了这个机会,这等心智,这等决断,实在让论悉伽刮目相看。 论悉伽隐隐觉得,此子将来的前程未必可以度量,中原的那群蠢货,也不知为什么会推翻这样一个皇帝,却去迎合一个谋朝篡位的逆臣贼子? 论悉伽也是个有胸襟的人,他在吐蕃掌权多年,如果心思龌龊、小人行径的话,只怕尚义息早就被他赶下王位,如今尸骨都早已凉透了。所以当他知道柴宗训这么识时务,不仅没有接受尚义息的禅位,还急匆匆地离开西平城,好像生怕再和他接触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情,自己得还! 本想好歹也是吐蕃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会那么小心眼儿,一听到任何风吹草动就巴不得用杀戮来解决问题呢? 于是论悉伽也找来了自己的心腹,准备给柴宗训一个大大的“惊喜”。 只可惜这时候柴宗训已经跑出了西平城,心急火燎地赶向了穰山镇。 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也因此导致柴宗训心神不宁,时刻担心被追杀。 在穰山镇外提心吊胆的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柴宗训天没亮就起床了,赶紧招呼范质等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陇右吐蕃。 范质等人也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所以当然不敢耽搁,三千多人,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井然有序的收拾好东西,已经做好了启程的准备。 但就在这时候,营门外突然想起了震天的马蹄声。 柴宗训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到营门处观望,等到发现过来的不过是区区数十骑,而且马上的骑士并没有拔出刀刃时,他才稍微安心了一点儿。 “请问大周的陛下是否在里面,我等是吐蕃大相的使者,请见陛下!” 那数十骑吐蕃骑士停在营门外,很快就从后方走出一个年迈的太监,看得出来,他是一路急行赶过来的,走路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喘气。 柴宗训躲在人群后面,犹豫了一下,等到通传的军士跑到自己面前时,才带着一丝忐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这位內侍辛苦了!”他先向那个传令的太监拱了拱手,这才不动声色地问到:“不知道大相还有什么事,想要告知朕?” 那老太监看到柴宗训,脸上像是挤出了一朵花,笑得眉眼都看不见了,欢欢喜喜的对柴宗训说到: “是这样的,我们大相知道陛下此去西域,路途遥远,想必路上十分辛苦,于是就特地吩咐小的们,给陛下您准备了许多路上可以用到的物资,希望能让陛下在路上的时候,过得舒服一些。” 说完他一挥手,身后的骑士们立刻散开,柴宗训这才发现,原来吐蕃人的队伍后面还有几辆大车,大车上全都堆满了如小山包一样的物资。 用肉眼就可以看得出,这些物资当中,应该有不少帐篷、牛羊皮、水囊、粮食之类的东西。 柴宗训不免有些惊奇,心想:难道尚义息还没有醒,所以论悉伽还不知道他曾经试图把王位传给自己的事,因此才对自己如此毫无防备?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是谢天谢地了! 不过他也不敢把这个念头宣诸于众,因此只能假装若无其事、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对那老太监拱手道: “请这位內侍替我转告大相,大相的好意,柴宗训实在是感激不尽,他日若大相有什么事需要帮助,我周朝必定全力以赴,绝不推脱!” 老太监笑眯眯的朝柴宗训道了声谢,目光流转,四下打量了一圈,见到众人的目光似乎都被吸引到了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上,于是这才悄悄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柴宗训。 “陛下,这是我们大相私下里吩咐在下交给陛下的,大相说了,陛下的情义,他会永远记得,以后陛下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我家大相也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柴宗训心里倏然一惊,望着那个发黄的信封忍不住心里偷偷地嘀咕起来。 我的情义?我和论悉伽之间,有什么情义? 难道是指我送给他的那些金银珠宝,也就是那些买路费? 但这仅仅只是一笔交易,大家钱货两讫,各取所需,哪里谈得上什么情义? 可如果不是指这些金银珠宝的话,那…… 难道是论悉伽知道了尚义息想禅位的事? 可他为什么不仅没有因此发怒,反而还觉得自己这是给他留了一份情义,反过来还要感谢自己? 难道是自己太低估了论悉伽的胸襟,以为他是那种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之人,可实际上,他却是个雍容大度、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家伙? 柴宗训实在搞不清楚,这位吐蕃的大相,突然间让他有了一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感觉。 他实在猜不透这个人到底是心胸狭隘,还是量大能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最起码此时此刻,论悉伽表现出来的是对他的善意,那他之前的那些担心,也就可以全都收起来了! 柴宗训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再次对那老太监真诚地感谢到: “请代朕转告你们大相,大相的心意,朕明白了,若有朝一日,朕真的能够在西域站稳脚跟,安稳下来,那我们大周,愿意和陇右吐蕃结为兄弟之邦,从此以后永不相犯,互帮互助,协力对抗外敌!” 这句话虽然是他临时想出来的感激之辞,但也未必没有包含着柴宗训的一些小智慧和急智。 事实上,如果柴宗训真的能在西域落脚,收服归义军,那他面临的,就将是阿柴吐蕃、西州回鹘、甘州回鹘、党项人、契丹人团团包围的困难局面,这时候,唯一有可能跟他结盟、并对他有所帮助的,估计也就只有陇右吐蕃了。 所以柴宗训干脆提前结好陇右吐蕃,免得到时候若是局面不利,再来临时抱佛脚,只怕吐蕃人也不见得会给他好脸色看。 而他这番“知情识趣”的话,毫无疑问精准的击中了吐蕃人的软肋。 从那老太监笑得比菊花还灿烂的表情中,就可以看得出来,老太监对这番话显然非常满意。 老太监既然能奉论悉伽的命来送信,那他就应该是论悉伽的心腹,既然是论悉伽的心腹,他就应该对论悉伽非常了解,如今他既然这么明显的表示对双方结盟很高兴,那就说明,论悉伽心里应该也比较倾向于双方结盟。 柴宗训终于彻底的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个老太监的传话,相信他和陇右吐蕃之间,就已经建立了友好的关系。 如此一来,他在西域将多了一个大大的助力,这对他扎根西域、收服周边的大小势力,将起到不可估量的影响和帮助! 等到那个老太监带人离开之后,柴宗训这才打开了那封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论悉伽首先是隐晦的提到了尚义息禅位的事,表示自己欠柴宗训一个人情,日后若是柴宗训有需要,他会尽力的给予帮助。 而第二个信息,则是个好消息。 论悉伽知道柴宗训想穿过大戈壁,躲避吐谷浑人的围堵,于是他特意找到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吐蕃老者,这位老者年轻时曾在西域和陇右之间经商,也曾为了躲避马匪,进入过那片大戈壁,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在进入戈壁之后,还能活着走出来的人。 有了这匹识途的老马,柴宗训进入大戈壁的危险,将大大降低! 对于这一点,柴宗训也是非常感激,他直到这时候,才真正把论悉伽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这个家伙,虽然贪是贪了点儿,不过有胸襟,有气魄,也称得上是个人中豪杰,难怪他敢给自己封号“大相”,这在吐蕃人当中,可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敢胡乱往自己头上戴的称号! 而信中的末尾,论悉伽还提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柴宗训进入吐蕃之前,实际上有个自称宋朝使者的家伙,已经先一步找到了他。 那个家伙试图引诱论悉伽出手,帮他在陇右截杀柴宗训,可那时候柴宗训的钱已经送上了门,而这个家伙却妄想空手套白狼,连一点儿诚意都没有,所以论悉伽理都没理他,直接把他给轰走了。 不过论悉伽却提醒柴宗训,这个家伙并未死心,后来博巴的事,就被证明了是他的手笔,但是博巴失败之后,这家伙就失踪了,论悉伽派人去找也没能找到他,只打听到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好像就是在穰山镇附近。 论悉伽怀疑,这个大宋的使者很可能是去了吐谷浑人的地盘,他极有可能是去蛊惑吐谷浑人,想在柴宗训离开陇右的时候截杀他。 这封信,主要就是为了提醒柴宗训小心这个大宋使者,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 柴宗训看完正封信后,心里也不由得暗暗有些庆幸。 虽然他一早就得到了白重赞的隐晦暗示,知道赵匡胤可能对他起了杀心,但他并没有料到,赵匡胤竟然是派使者进了陇右,准备让吐蕃人和吐谷浑人来截杀他。 这个家伙倒是打的好主意! 他肯定是不想放过自己,又担心弑杀旧主会被民间的舆论所非议,丢掉了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大好名声,所以他干脆选择在异族人的地盘动手,这样一来,自己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赵匡胤的头上。 哼,赵匡胤,你这家伙假仁假义的狐狸尾巴,终究还是露出来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四十六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六) 大宋使者的消息,犹如一道阴翳的乌云,厚厚地笼罩在了柴宗训等人的心头。 当知道赵匡胤竟然还派出了使者,试图蛊惑吐蕃人在半道截杀他们时,李重进甚至激动地在大帐里当场跳了起来。 “可恶,太可恶了!”李重进显得非常愤怒,挥着手气愤地叫嚣到:“我们如此步步忍让,可那个逆贼还是要赶尽杀绝,看来是书上说的对,当皇帝的,就没有几个好东西!不行,我们与其这样在半路上窝囊的被吐谷浑人杀死,还不如回到大周去,轰轰烈烈的和赵匡胤大战一场!” “就算输了,就算战败身死,就算被后蜀、南唐灭了国,也好过死在这样的阴谋诡计之下。我们一定要把赵匡胤的真面目,揭露给天下人看!” 他大概是因为一路以来,积累了太多的愤懑,以至于在对赵匡胤破口大骂的时候,竟然完全没留意到自己说错了话。 好在李筠还比较清醒,及时上前拉了他一把,同时偷偷地朝着柴宗训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李重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大骂“皇帝都不是好东西”,那不是把柴宗训也给绕进去了? 他赶紧尴尬地朝柴宗训拱了拱手,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柴宗训也很无奈,他知道,李重进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这家伙或许没什么恶意,但有时候,说话就是这么不经脑子。 好在他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挥挥手示意李重进无需道歉,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后他叹了口气,对范质、王溥二人问到:“二位爱卿如何看待这件事?” 范质眉头紧锁,闭口不语,王溥却轻轻咳嗽了一声,拢拢衣袖走出来: “陛下,大宋使者越过边境,想必是在吐蕃见事不可为,于是干脆跑到了吐谷浑人的地盘,想要蛊惑吐谷浑人继续阻截我们。为今之计,只有连夜拔营,尽快穿过吐谷浑人的领地,进入大戈壁,这样我们才有平安到达西域的希望。” “连夜拔营?”柴宗训迟疑了一下,问到:“队伍里的那些老弱妇孺们,可都还支撑得住吗?” 王溥正色道:“此乃生死存亡之秋,就算支撑不住,也得咬牙支撑,如果拖了大家伙的后腿,那就是千秋罪人,害死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的性命!” 柴宗训一声叹息,他知道,王溥说的都是对的。 可是那些老弱妇孺里头,有不少都是官员和士兵们的亲眷,她们背井离乡,抛弃原来幸福康乐的生活,跟着他远走西域,这些人的忠诚,日月可鉴,他怎么忍心能让她们累死、病死在半路啊? 他犹豫了一下,迟疑着说到:“其实事情也未必就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阿柴吐蕃地广人稀,吐谷浑人又是以部落的形式散居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他们就算知道我们的消息,要想临时拼凑人马,赶来拦截,恐怕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或许……我们可以不用那么急?” 王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恭谨地说到: “陛下,其实对于吐谷浑人,我们都不是太熟悉,不过托了那位吐蕃大相的福,他今天正好给我们送来一个了解本地情况的老商人,不如我们把他召来,问问他的意见如何?” 柴宗训想想觉得有道理,正巧论悉伽给他送来一匹识途老马,如果不把这个人利用起来,那岂不是大大的浪费了? 于是他立刻派人去传唤那名吐蕃来的商人,没过片刻,那商人就出现在了主营的大帐之中。 这是一个有着典型吐蕃人外貌的老商人,面目通红,皮肤像是被晒干了的橘子皮一样层层皱皱,留着乱糟糟的大胡渣,一双眼睛浑浊里透着一丝精明,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柴宗训和大帐里的官员们。 “老人家。”柴宗训先客气地朝吐蕃商人行了个礼,然后说到:“你不用害怕,我们请你来,是有点儿关于吐谷浑人的事,想跟你咨询一下。要不,你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这吐蕃商人竟也听得懂汉语,听到柴宗训的话,立刻用吐蕃人的礼节朝他行了个大礼,然后这才操着怪异的口腔说到: “尊敬的大周陛下,尊敬的各位大人,小人是木盖桑丹,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名穿行于陇右、吐蕃和西域之间的商人,小人今年54岁,是大相大人府里的一名管事。” “哦?”柴宗训小小的吃了一惊,论悉伽在心里并没有提及,木盖桑丹竟然还是他府里的人。 看来这位吐蕃的大相,是真心想要跟他交好啊! 他心头一暖,边款赞了木盖桑丹几句:“老人家的汉语说的不错啊,相比这些年,你也见识过不少风土人情,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吧?” 木盖桑丹以手抚胸,谦逊地说到:“小人年轻时,确实去过不少地方,跟汉人、契丹人、突厥人、甚至大食人,波斯人,都做过生意。” 柴宗训微微颔首,道:“那老人家能不能跟我们说一下现在吐谷浑人的状况?” 木盖桑丹阖起双目,略一思索,便说到: “吐谷浑人本是辽东鲜卑慕容部的一支,他们在五胡十六国时期,曾占领中原的幽云十六州一部,建立了前燕,后来前燕被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所灭,于是剩下的一部分人西迁到了沙州、甘州附近。” “唐朝时,吐谷浑人曾多次与唐军交战,不过败多胜少,后来更是被唐朝大将侯君集、李道宗攻破了国都车重,吐谷浑王伏允自缢而死,他的儿子伏顺率领全国军民投降唐朝,吐谷浑自此灭国,成为了唐朝的藩属。” “后来吐蕃人又和唐朝开战,吐谷浑作为毗邻吐蕃的第一战线,被我们吐蕃人击溃,吐谷浑可汗诺曷钵率众迁徙到了凉州,但大部分的吐谷浑人都没能逃走,而是留在了吐蕃境内,经过上百年的驯化之后,他们已经和我们吐蕃人混杂在一起,被称为‘阿柴’,也就是当今阿柴吐蕃的由来。” “阿柴吐蕃是吐谷浑人和他们的后裔所建,虽然当中混杂了一部分吐蕃人,还有突厥人、羌人、嗢末人,但吐谷浑人始终在里面占据统治地位,所以他和我们吐蕃人并不同心,经常越过边界,来掠夺我们陇右吐蕃,和我们的德赞大王、大相大人,都是死敌。” “这些吐谷浑人非常凶残,而且贪婪无度,我年轻时曾经过他们的地盘,前往西域行商,但吐谷浑人沿途不停向我们索要财物,如果不给,他们就阻断商道,杀人掠货,又一次我因为得罪了一个吐谷浑人的部落,结果被他们追杀进了大戈壁,我历经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从大戈壁的另一端逃了出来,到达瓜州,我所携带的货物,全都被吐谷浑人劫走,我的伙计和护卫,也全都死在吐谷浑人的手中。陛下,这些吐谷浑人就是强盗,是土匪,决不可对他们心存轻视,更不可轻易得罪他们啊!” 木盖桑丹的一席话,让柴宗训等人的心里阴云又厚重了几分。 吐谷浑人贪婪无度,而且他们是以部落的形式散居在青海高原上,这让柴宗训之前对付陇右吐蕃那招,也显得毫无用武之地。 要想用金银财宝收买吐谷浑人,那得花多少钱? 而且每个部落都需要打点,这一路过去,岂不是把柴宗训卖给他们都不够? 所以说,他们当初制订的偷偷穿越吐谷浑人的地盘,进入大戈壁,以躲避吐谷浑人的阻截,这个策略绝对是正确的,而且必须得到严格的执行。 只是他们还不知道,如果吐谷浑人真的有心要拦截他们,那大概能派出多少兵马? 柴宗训于是又朝木盖桑丹问到: “老人家,假如说我们现在要穿过吐谷浑人的地盘,偷偷经过大戈壁前往瓜州,你认为吐谷浑人能派出多少人马,前来拦截我们呢?” 木盖桑丹计算了一下,拈着手指说到:“陛下,吐谷浑人和我们吐蕃人一样,大部分是以部落的形式散居在草原上,靠游牧为生,因为受到水源和草场的限制,所以他们的每个部落,规模都不大,大概在三五千人到一两万人左右。” “而靠近我们陇右吐蕃的这片地区,因为有青海湖的存在,水源充足,草场众多,所以定居在这附近的吐谷浑人还算不少,我曾经去那里做过生意,根据我的观察,居住在这片地区的吐谷浑人,至少有数十万之众。” “所以如果他们想派兵前来拦截陛下的话,一天之内,应该就能派出上万人的兵马,不过考虑到陛下您的队伍,总共只有三千多人,还有不少老弱妇孺,所以吐谷浑人必然会轻视,小人觉得,他们可能会派出三千左右、至多五千的兵马,前来拦截,这就已经足够了。” “三五千?”柴宗训默默地计算着这个数字,同时心里涌出了几丝无奈的感觉。 别看吐谷浑人最多可能只派出三五千兵马,但这三五千人,全都是骑兵,而且全都是精壮男子,和他们这边的乌合之众比起来,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如果是在吐谷浑人的地盘上被他们拦住,那想都不用想,这三千多人铁定会交代在这片高原上。 那要怎么才能尽快在吐谷浑人察觉之前,逃到大戈壁里面去呢? 柴宗训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木盖桑丹身上。 他走下座位,先是朝木盖桑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在木盖桑丹手足无措地混乱中,庄重的对他说到: “老人家,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带着我们,尽量避开吐谷浑人的部落和监视范围,用最快的速度进入大戈壁里面?这件事事关我们在场这所有三千多人的性命,朕先在这里,替大家伙儿向您说声谢谢了,请您务必尽力!” 木盖桑丹面对柴宗训的郑重其事,一开始还显得有些慌乱,到了后头,他像是豁出去了,同样朝柴宗训行了个吐蕃人的大礼,然后严肃地回答到: “陛下您请放心,木盖桑丹一定会竭尽所能,带着大家,安全的进入大戈壁的范围。如果做不到,木盖桑丹愿与陛下您一起,死在吐谷浑人的刀下,绝不独活!” “多谢!”柴宗训一丝不苟的向木盖桑丹道了声谢,然后回过头来,对王溥等人吩咐到: “既如此,那我们就决定了,今夜连夜拔营,争取赶在吐谷浑人反应过来之前,穿过他们的领地,尽快进入大戈壁!” “喏!”众人领命,分头走出大帐,赶回去传达柴宗训的命令了。 而就在这时候,柴宗训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叫住了刚刚走到大帐门口的李重进。 “舅父,你先等一下!”他对李重进喊到。 李重进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 柴宗训目光流转,等到众人都离开之后,大帐之中只剩下他和李重进两人,他才低声走到李重进面前说到: “舅父,朕有一事,想要与你商量一下。”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四十七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七) 李重进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柴宗训。 他见柴宗训面色严肃,紧咬着嘴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忍不住朝他拱了拱手: “陛下还有什么事?” 柴宗训眼神微微闪动,问他:“宋朝使者之事,舅父有什么看法?” 李重进微微一愣,不免有些奇怪。 宋朝使者不就是赵匡胤派来想弄死他们的人,他能有什么看法? 难道这个人还能有什么蹊跷不成? 他不解地望着柴宗训,发问到:“陛下,您到底想说什么?” 柴宗训轻轻抿了抿嘴唇,他知道,李重进可能是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事实上,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问的有待商榷。 但他主要想问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想引申出接下来想说的话。 “宋朝使者,孤身进入陇右,想蛊惑吐蕃人和吐谷浑人杀掉我们,现在看来,他在吐蕃人这里已经撞了墙,去了吐谷浑人那里,也未必能讨得了好,舅父以为,他是否真的能说动吐谷浑人,出兵拦截我们?” 李重进轻捋颔下长须,思考了一下,回答到: “其实刚才那个木盖桑丹已经说过了,吐谷浑人世居高原,都是以部族的形式存在,而在青海湖地区,有大大小小数十个部族、几十万人,所以宋朝使者其实并不需要说服所有吐谷浑人,他只要能说服其中某一个部族,就已经足够了……” 柴宗训点点头,表示赞同李重进的话。 确实,宋朝使者根本没必要去寻找吐谷浑人的可汗,他只需要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靠近陇右地区的某一个吐谷浑大部族就够了——这些吐谷浑人贪婪无度,如果知道有一支大约三千人的队伍从他们的地盘上经过,队伍中还有不少老弱妇孺和金银财宝,那他们必定不会放过! 但问题也在这里,如果仅仅是吐谷浑一个部族,他们靠什么来定位大周的这支队伍呢? 要知道,阿柴吐蕃虽然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光是青海湖周围方圆数百里地,就能存在着数十个部落——而在此之外的其他地方,恐怕整个吐谷浑人的总人口加起来,也不会超过百万之数。 把一百多万人,就算平均散步到整个青海地区,也不见得能监视住这里的一草一木,更何况是会跑会跳、还一心想要躲避他们的周人? 所以柴宗训觉得,这个宋朝的使者,一定是有什么办法能够确切的知道周朝队伍的位置,才会孤身进入吐谷浑,并说服吐谷浑人出兵帮他阻截柴宗训。 那他有什么方法能够确切的知道周朝队伍的位置呢? 毫无疑问,肯定是在周朝的队伍里,出了内奸! 其实这件事柴宗训也不是突然想到的,他是在看到李重进之后,忽然间想到了李重进身边的一个人,然后才冒出了这个念头。 这个人,就是翟守珣。 历史上,翟守珣可是把李重进给坑苦了。 当时李重进想起兵,反抗赵匡胤的统治,于是写信去给李筠,劝他一同起兵。 李筠依约联系了北汉皇帝刘钧,并出兵杀死了泽州刺史张福,占据了泽州。 如果这时候李重进能够跟他一起发兵,出兵从扬州进攻赵匡胤的话,那赵匡胤将面临南北夹击,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真是难以平定这场叛乱。 但就是这个翟守珣,他背叛了李重进,把李重进的叛乱计划告诉了赵匡义,于是赵匡义传赵匡胤的命令,让他拖住李重进,等大军平定李筠之乱后,再来收拾李重进。 翟守珣于是就回去告诉李重进,李筠对他多有不屑,并且一直在背后说他坏话,李重进此人出身宗室,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于是他干脆按兵不动,任由赵匡胤出兵平定了李筠,并且逼得李筠自焚而死,然后他这才联合南唐,准备去攻打汴梁。 可这时候李筠已经被消灭了,李重进独木难支,赵匡胤手下又人才济济,于是没过多久,李重进也被打败了,他落得和李筠一个下场——纵火自焚,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而这个翟守珣,则在此之后平步青云,进入了大宋官场,还当了大官。 这件事是柴宗训在梦中的史书上所看到的,当时他并没有留意,可是当周朝的发展一切都向着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前行时,他突然意识到,翟守珣这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很可能是他能否改变历史、改变周朝命运的一个关键!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内奸,那会不会就是他,把周朝队伍的位置透露给了宋朝使者,然后让他引着吐谷浑人的铁骑,前来大杀特杀? 柴宗训对比不敢肯定,但也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他专门把李重进留了下来,想要跟他商量一下这件事。 但是话到了嘴边,他又发现,这件事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告诉李重进。 首先,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怀疑翟守珣,以内他从来没跟这个人打过交道,以前甚至连见都没见过,襄武城外的那次见面,是他们生平第一次相见。 其次,李重进连逃亡的时候,都要带着翟守珣,而且历史上,他也是拍翟守珣去联络李筠的,由此可见,他对这个翟守珣非常信任,如果自己贸贸然告诉他,翟守珣就是奸细,他只怕没有那么容易相信,甚至还会泄露风声。 而柴宗训正思量着,能否利用翟守珣这个“奸细”,来做点儿什么事情,可以误导吐谷浑人,所以他暂时还不想把翟守珣给挖出来。 于是他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下去,凝重地对李重进说到: “确实,吐谷浑人哪怕只是一个大一点儿的部族,也不是我们的力量可以抵抗的,但朕有一点不明白:阿柴吐蕃这么大,吐谷浑人要怎么才能知道我们在哪儿呢?” “这……”李重进沉吟起来,柴宗训的话,一时间似乎让他也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是啊,阿柴吐蕃这么大,跟大戈壁接壤的领土,就有绵延数百里之长,吐谷浑人又怎么知道他们会从哪儿进入大戈壁呢? 要知道,高原上地形非常开阔,又全是大片大片的草场和荒地,缺乏定位的参照物,有时候两支队伍就算靠的很近,可能也会擦肩而过,完全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吐谷浑人要想拦截周朝的这支队伍,战斗力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要怎么找到这支队伍呢? 一开始李重进也没想到这一点,但在经过柴宗训的点醒之后,他迅速回过味来。 “陛下,您的意思是……” “对!”柴宗训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看来李重进也不傻,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我怀疑,我们的队伍中,可能有宋人的奸细,只有这样,那个宋朝使者才敢孤身进入吐谷浑,并且随时掌握我们的动向和位置。”他说。 李重进眼中一抹寒光一闪而逝,当即恶狠狠地拍了一下腰间的长剑道: “可恶,若是被我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柴宗训摇摇头,心平气和地说到:“也不一定只有一个人,我们这支队伍中,有三千多人,如果出现三五个心志不坚者,被赵匡胤收买,也是很正常的。所以舅父,朕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不知道舅父是否愿意领命?” 李重进一躬身道:“陛下请说!” 柴宗训道:“朕想请舅父专门安排一支人马,盯住队伍中的每个人,如果发现有人在偷偷跟外界联络,或是有什么形势诡秘之处,立刻来告诉朕,不要惊动他们!” “不要惊动他们?”李重进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柴宗训:“为什么?既然发现这些人是奸细,为何不直接把他们捉起来,杀一儆百,好让队伍里其他人都安分一点儿?” 柴宗训摇头笑到:“把这些人留着,他们有更大的作用!” 李重进一脸问号,他不明白,柴宗训把这些奸细留着还有什么作用,不过看着柴宗训脸上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竟轻易地相信了他。 或许是因为这一路走来,柴宗训处处表现得镇定自若,这种镇定,给了李重进一种错觉:那就是柴宗训早已经不是那个六岁还在尿床的小娃娃了,现在的他,俨然已经有了世宗皇帝的风采,成为了这整支队伍的主心骨! 和李重进私下里商议了一番挖出奸细的细节后,柴宗训又到小符氏那里去单独问了个安,然后这才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此时宫女太监已经早早地帮他把所有东西都给收拾好了。 他吩咐众人把辎重运上马车,然后又在队伍中找到了范质和王溥二人。 范、王二人是来向他禀告,一切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的。 柴宗训看到那个叫做木盖桑丹的吐蕃老者就在范质身边,于是把他拉过来问到: “如果我们此时出发的话,大概什么时候,能进入大戈壁?” 木盖桑丹告诉他:“从穰山镇出发的话,距离最近的进入大戈壁的地方,只有一天的路程。考虑到队伍中还有妇孺和孩子,行动的速度可能会比较慢,就算一天办好了,因此我们最快只需要到明天下午,就能进入大戈壁的边缘。” 但李筠却细心地考虑到:“我们想着走近路,吐谷浑人肯定也能猜到,所以距离大戈壁最近的那条路,很可能会有吐谷浑的重兵拦截,我觉得我们应该稍微绕一下,从吐谷浑人想不到的地方进入戈壁。” 范质等人也纷纷赞同他的想法,吐谷浑人和那个宋朝使者,如今就像一片压在众人头顶上的阴沉沉的乌云,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异常压抑和沉重。 木盖桑丹也认可了李筠的话,并对柴宗训说到: “我知道有一条路,可以避过沿途的吐谷浑人部落,悄无声息的进入大戈壁,只是这条路要稍微远一点,恐怕得走两天两夜,不知道陛下您作何选择?” 柴宗训当机立断的说到:“就走这条路!” 于是众人前进的路线被定了下来,为了保密,除了现场的几个核心人物之外,其余人等一概不准泄露。 收拾好辎重和行礼,柴宗训等人很快告别了穰山镇,在镇民们如释重负的目光中,越过了吐蕃人的领地,进入了吐谷浑人的地盘。 因为是在夜间,众人的行进速度很慢,有些孩子和身体不支的妇孺,甚至不得不在马车上过夜,任由一路的颠簸,疲乏的进入了梦乡。 由于劳累不堪的人越来越多,柴宗训最后甚至直接把自己乘坐的马车都让了出来,让那些孩童和妇孺们在车上休息,然后他挤到了小符氏的车上,暂时和小符氏先凑合一晚。 毫无疑问,柴宗训的这种行为令那些军民十分感动,虽然因为夜间赶路,非常辛苦,但这一晚上,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过抱怨,大家都默默地跟着队伍在黑暗中前进,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光明前程的无限憧憬。 到了第二天太阳从青翠的地平线上升起来的时候,队伍才再一次停下,准备稍微休整一番,吃个早饭。 但就在这时候,一名探哨飞快地从前方骑马跑了回来,冲进营地对柴宗训禀报到: “启禀陛下,前方发现游骑!”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四十八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八) 发现游骑! 整个队伍的气氛一瞬间凝滞下来,柴宗训更是心里咯噔一下,从小符氏的马车里直接钻了出来。 “是吐谷浑人吗?”他焦急地问。 但问完这句话,他自己都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下,真是太蠢了! 这可是在阿柴吐蕃的地界上,除了吐谷浑人,还能有谁? 果然,那探哨斩钉截铁地回答到:“是,看装束,应该是吐谷浑人的牧民!” “牧民?”柴宗训听到这两个,先是一惊,随后又愣了起来。 吐谷浑人和大多数游牧民族一样,都是属于以部族为一个军事单位、过着半军半民的生活。 他们部族当中的年轻男子,平时以放牧为生,但是在战争的时候,立刻就会被武装起来,变成战士,所以他们这些人,民和军其实没什么区别。 柴宗训一开始听到是牧民,还暗暗松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游牧民族的牧民,不是随时可以转身一变,就华丽丽的变成战士吗? 所以他这口气,并没能松太久,一颗心很快又提了起来。 “那他们发现我们了吗?”这时候李筠也赶了过来,听到那探哨的话,立刻向他询问。 李筠的脑子就比较清醒了,他也知道吐谷浑人的军和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因此并没有浪费时间去问那些无用的问题,而是直接找到了问题的核心点。 如果能避开那些牧民,那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但探哨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都如坠海底。 “他们……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了。”那探哨吞吞吐吐的说到:“我们看到人之后,本来想偷偷潜伏过去,把这些游骑都杀掉,但没想到,被他们跑掉了几个人……” 李筠一声叹息,暗地里死死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太可惜了! 如果能在吐谷浑人反应过来之前,就把他们的游骑干掉,那至少还可以隐瞒一段时间,说不定等吐谷浑人发现的时候,他们的队伍已经顺利的通过这片区域了。 但现在既然没能把吐谷浑的游骑留下,那这些人,必定会回去报信,也就等于他们的行踪彻底暴露在了吐谷浑人的眼皮子底下。 在吐谷浑人的地盘上,他们如何能跟对手玩儿躲猫猫? 李筠无奈地看着那名探哨,这件事他也没办法,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在第一时间做出的应对,绝对是正确的。 只是真的很可惜,被吐谷浑人给跑了…… 李筠望向柴宗训,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想到一路行来,柴宗训似乎总有主意,而且一直表现的很镇定,这让他不知不觉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柴宗训的身上。 “陛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数百道目光于是齐刷刷的集中到了柴宗训身上,包括范质、王溥、李重进、小符氏等人。 柴宗训顿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犹如泰山压顶一样,重重地压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这可是在场数千人的性命啊! 他沉吟了一下,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位叫做木盖桑丹的吐蕃商人,将他招来问到: “老人家,我们现在还能不能改道,避过那些吐谷浑人?” 木盖桑丹双目中充满了疑惑,还有些不敢相信地说到: “陛下,你们确定真的是遇见了吐谷浑人的游骑?” 柴宗训以目光示意那名探哨,探哨立刻大步流星走了上来,对木盖桑丹拱拱手道: “此事千真万确,而且我们已经杀掉了他们几个人,尸体就在那边,老人家若是不信,可以随时去查看!” 众人本以为他说出这番话之后,那个木盖桑丹应该死心了,但没想到,木盖桑丹居然还真的有心想要过去看一看! “这事儿有蹊跷!”他对柴宗训解释到:“我敢肯定,这条路上绝对没有吐谷浑人的部族,因为这条路上完全没有水源,吐谷浑人和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样,逐水草而居,他们不可能生活在没有水源的地方,除非这里发现了新的水源!” “我得去看看,这些人,来历很有可疑!”他边走边说道。 柴宗训等人却有些不以为然,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队伍内部有奸细,既然有奸细,吐谷浑人就很可能已经掌握了他们的行踪,如此说来,吐谷浑人派出游骑在附近搜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因为木盖桑丹的固执,而且他们也不好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把奸细的事说出来,于是只好跟着他一起,来到了吐谷浑人被发现的地方。 几个探哨依然留在原地警戒着吐谷浑人的去而复返,地上有几具尸体,看模样,应该是吐谷浑人的打扮,被集中到了一起,鲜血在他们身上堆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柴宗训走上前去,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这些人的确是吐谷浑人,因为他们身上拥有很明显的吐谷浑人特征,而且周身都散发着臭烘烘的牛羊的骚/味。 可是那木盖桑丹却轻轻咦了一声,然后顾不得那些直钻进鼻子里的臭味,蹲了下来,在那几个吐谷浑人的尸体上认真的翻捡。 片刻之后,他回过头,一脸惊讶的对柴宗训说到: “陛下,这些不是吐谷浑人的牧民,他们是月匪!” “月匪?”柴宗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心中忍不住冒出一股好奇:“什么是月匪?” “是这样!”木盖桑丹站了起来,先对柴宗训拱了拱手,这才说到: “在吐谷浑人当中,曾经有一个叫做月额部的大部族,拥有三、四万人的规模,是吐谷浑可汗金帐下的一股很强的直属战力,但后来这个月额部的族长因为得罪了可汗,于是被下令屠杀了整个部族,族长的儿子末遏图不服,就带人叛出了金帐,落草成为马贼。这支马贼纵横祁连山南北,经常和吐谷浑金帐的部族作对,成为最让吐谷浑可汗头疼的一支势力,于是就被人称之为月匪。” “马贼?” 柴宗训总算明白了,原来他们遇到的,并不是什么吐谷浑人的游骑,而是一伙已经落草为寇的马贼。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也算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就是他们还没有被吐谷浑人的军队发现,这说明他们的行踪还没有泄露,而且那股马贼经常和吐谷浑的可汗作对,想来也不会到吐谷浑人那里去报告他们的行踪。 但坏消息却是,马贼比一般的吐谷浑部族更加可怕,因为他们全都是专业的战士,战斗力甚至要强过一般的吐谷浑部族。 那现在的问题就是:这支马贼到底有多少人,他们会不会对大周的军队构成威胁? 于是柴宗训又朝木盖桑丹问到:“老人家可知道,这支月匪一共有多少兵力?” 木盖桑丹摇了摇头,用沧桑的嗓子回答到: “这个问题,小人也不知道,因为月额部在最鼎盛的时期,一共有三、四万人,当年他们到底逃出了多少人,跟着末遏图变成了马匪,谁也没有个准数。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月匪到底是壮大了,还是没落了,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柴宗训听到这话,微微有些失望。 不能准确地知道月匪的战力,他也就没办法做出相应的安排。 “那老人家觉得,这些月匪会对我们形成威胁吗?”他又问。 木盖桑丹想了想,说到: “这也不一定,我想月匪出现在这里,应该是一个意外,他们不可能提前知道我们的行踪。但问题是,陛下您的人杀了月匪的人,月匪最是团结,一但结仇,不死不休,所以我觉得,他们很可能会一直跟着我们,然后找机会对我们下手!” 柴宗训扶额,心头涌起一股无奈的情绪。 本来要躲着吐谷浑人的追兵,就已经很头疼了,现在还惹上这个什么月匪…… 这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他叹了口气,回头看向李筠和李重进二人。 “二位将军有什么看法?”他觉得在军事上的问题,应该咨询一下这两个“专家”,这样或许能得到有效的建议。 李筠二人也没有让他失望,二人在商量了一番之后,齐齐对柴宗训拱手道: “陛下,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现在我们对月匪的情况一无所知,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所以我们暂时也拿不出什么主意……” 柴宗训正在失望之际,没想到二人又接着说到: “不过我们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可以摸一摸月匪的情况。” “哦,什么办法?快快说来!”柴宗训只觉得眼前一亮,赶紧对二人焦急的问到。 李筠李重进二人对视一眼,对柴宗训说到: “月匪既然想报仇,就必定会派人紧紧缀在我们身后,掌握我们的行踪,所以我们可以派一支军队,悄悄埋伏下来,其他的人继续前进,趁着月匪的探哨不注意,突然杀出,抓几个活口,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逼问月匪的消息,到时候掌握了月匪的具体情况,再布置相应的对策,相比就能做到有的放矢、心里有数了!” “好!”柴宗训高兴地拍了拍掌,对李筠二人说到: “二位将军想了个好办法,此计甚妙!既如此,那二位将军就赶快布置下去吧,至于我们其他人,继续前进,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千万不要让月匪看出破绽来!” “是!”众人找到了办法,一时间像是也找到了主心骨,于是各自领命,急急忙忙的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周朝的队伍像是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前进,只是把那几具月匪的尸体留了下来。 苍茫的高原上,这支长长的队伍越走越远,渐渐湮没在了蓝色的天空和绿色的草地交汇的地平线处,只留下一阵呜咽的寒风,呼呼地从草原上刮过,将成片的草地刮得东摇西晃,枯黄的野草,发出瑟瑟的摩擦声,仿佛在为地上的那些尸体,奏一曲悲凉的招魂曲。 “滴滴答,滴滴答……” 几声低沉的马蹄声渐渐由远及近,四、五名骑士出现在了距离这几具尸体不远的地方。 这些马上的骑士,都穿着和地上的几名月匪尸体一样的破破烂烂的吐谷浑服饰,眼神警惕地四处张望着,湘湖隔了好几十步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朝着这边摸了过来。 等他们看到地上的那几具尸体,带头的那个骑士突然悲鸣一声,迅速拉动马缰,飞速的赶了过来。 其他几名骑士一听他的声音,也不再拖沓,赶紧催动马匹加速朝这边疾驰而至。 见到地上的那几具尸体,还有那一洼小小的血泊,几名骑士纷纷嚎啕大哭,然后齐刷刷下马,朝着尸体围了上来。 但就在这时候,呼啦一声,周围不远处不少的草皮都被人掀起,数十名周朝的军士,齐齐大喝一声,对着这几名骑士发动了冲锋!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四十九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九) “冲啊,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冲天的喊杀声由远及近,一眨眼间,那数十名周朝战士就冲到了几个游骑的面前。 游骑首领一件大事不好,连忙对自己的手下也不知道喊了句什么,估计是快跑之类的,几名游骑立刻放下同伴的尸体,分头朝着各个方向突围而去。 为了便于埋伏,周朝的战士都是没有带马的,眼见那几名游骑翻身上马,飞快的朝四周分散而去,带队的校尉再次大吼到: “拦住他们,砍下马腿!” 数名战士立刻翻身伏地,专朝马腿进攻,也有那不怕死的,高高跃起,硬生生将马上的游骑给掀翻下来! 一时间,人仰马翻,刀光剑影,处处都是血腥搏杀,处处都传来草原上的游骑和周朝的战士们不甘的怒吼。 战局转瞬即逝! 雨过风停之后,几名游骑大部被拦了下来,只有一个人运气好,杀出了重重包围,眨眼间消失在辽阔的草原之上,包括那游骑首领在内,两名月匪被抓住,剩下的人都被周朝战士所格杀。 一名校尉模样的周朝军官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那被活捉的两名俘虏,两人皆是桀骜不驯,尤其是那游骑的首领,见到这名校尉,还恶狠狠地朝他吐了口口水,然后破口大骂。 虽然听不懂他骂的是什么,但这名周朝校尉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这校尉也是个狠人,二话不说直接一巴掌印在那游骑首领的脸上,然后不屑地啐了一口到:“妈的,一群土匪还这么嚣张,信不信爷带人直接把你们老巢给铲平咯?” 说完他抬起头,对手下人吩咐到:“命人去前边儿传信,就说抓到两个活口,还有一个跑了,其他的,都死了。” 说完他环顾左右,见到自己的手下正在收拾战场,从地上拖过来几具尸体,其中还有几个,竟然是周朝的战士。 这校尉眼睛一下就红了,转头又朝那游骑首领重重的一耳光,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妈的,下手还真狠,我告诉你们,以后千万别落到老子手上,要不然,老子要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骂骂咧咧的校尉,带着这剩下的两名俘虏,很快赶上了大部队的尾巴。 前方,柴宗训等人其实走了没多远,就已经停下来了。 他们都在等待后方埋伏的消息。 好在一名传令兵很快就跑了过来,大声的对他们报告:“后面捉住两个月匪活口,跑了一个,其他人全都被就地格杀!” 李重进心头一喜,连忙跨中而出道:“这下可太好了,有了活口,我们就能知道月匪的具体情况了!” 柴宗训也是含笑颔首,对那传令兵吩咐到:“告诉他们,把人带到朕这儿来,朕要亲自审问他们。” 那传令兵领命而去,柴宗训环首左右,突然微微皱了一下眉,然后把头伸到李重进旁边低声道: “舅父,一会儿准备一辆马车,境界左右,审问月匪的事,不要透露给别人知道。” 李重进点了点头,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由于从发现月匪开始,一直到现在,才过去仅仅不到半个时辰,因此这个消息还没有在队伍中扩散,很多人都不知道队伍为什么走走停停,甚至不知道队伍在后方打了一场小小的埋伏战。 柴宗训这么做,自然也是为了防备那些“奸细”,因为月匪的事,一但透露,肯定会给队伍带来巨大的恐慌。 没过多一会儿,后方的那数十名战士就押着两个月匪来到了柴宗训面前。 李重进早已经为柴宗训准备了一辆宽大的马车,两名月匪被五花大绑,丢进了马车之中,李重进陪着柴宗训,就坐在马车里面,周围被上百名李重进的心腹,牢牢地围了起来。 见到那两名被俘的月匪,柴宗训先是微微的掩住了口鼻,因为他们身上有一股很浓厚的血腥味,混合着他们身上本来就有的牛羊骚/味和体臭,一下子让马车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但柴宗训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他在稍微适应了一下之后,就松开口鼻,首先朝那两名月匪问到:“你们是什么人?” 两名月匪虽然受了伤,身上还在不断的流血,但骨头却相当硬,望着柴宗训不屑地冷笑一声,撇过脸去,摆明了不想搭理他。 “哐当!” 李重进一下就将腰间的长剑拔了出来,大声怒斥到:“大胆,看到我们大周的陛下,为何不回答问题?” 两名月匪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不过那个首领倒是转过头来嘀咕了几句,但柴宗训和李重进都傻眼儿了——他们听不懂! “去把木盖桑丹叫来。”柴宗训当机立断,吩咐李重进。 李重进立刻命人把木盖桑丹叫了过来,不过因为马车里空间太狭窄,木盖桑丹只能站在车外,隔着门帘替他们翻译。 那月匪的首领再次叫了几句,柴宗训指着他问:“他在说什么?” 木盖桑丹脸色有点儿尴尬,吞吞吐吐的回答到:“陛下,他在骂您……” 柴宗训脸色一沉,回过头来冷冷的瞪着那名首领。 那首领似乎也察觉到了柴宗训的怒意,但他并不害怕,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又对着柴宗训继续破口大骂。 “够了!”旁边的李重进实在忍不住了,一脚狠狠地踹在那首领身上,将他踹翻在马车的地板上,呜哇一声吐出一口血。 刺鼻的血腥气立刻在车厢中开始蔓延起来。 柴宗训也懒得再跟这个犟骨头说话,他把目光转向了另外一个始终闭目不语的月匪身上。 “你来说。”他示意木盖桑丹替他翻译。 那月匪睁开眼睛,冷冷的看了一眼柴宗训,却并不答话,而是视若无睹的再次闭上眼睛,仿佛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 旁边那个月匪首领再次哈哈大笑,似乎感觉他的同伴戏耍了柴宗训,让他与有荣焉。 柴宗训并不生气,只是转过头来,朝李重进说到:“舅父,麻烦你给我一把短一点儿的匕首。” 李重进脸上流露出疑惑之色,不知道柴宗训要匕首来干什么。 但他还是按照柴宗训的吩咐,从手下那里找来了一把短的匕首。 柴宗训拿起匕首,在手上反复摩挲了几下,对那闭着眼睛的月匪说到:“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 那月匪依然闭目不言,旁边的首领却越笑越大声,似乎在嫌弃柴宗训没有气势,一个六岁的小娃娃,以为拿了把匕首就能吓唬他们? 要知道,他们可是月匪,是杀人盈野、刀口舔血的全世界最凶悍的土匪,会怕这点儿小阵仗? 但他没想到,就在他笑得最高兴、最开心的时候,突然之间,柴宗训手里的匕首如同闪电般猛地扎进了他的嘴里,那月匪首领猝不及防,被一刀扎穿了喉咙,瞬间就双目圆等,咿咿呀呀地疯狂挣扎起来。 可是柴宗训这一刀太狠、太快,他根本就没有防备,于是很快就在血流不止中逐渐停止了呼吸。 可怜这个倒霉的家伙,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没能闭上眼睛,他大概怎么也想不通,柴宗训为什么会突然二话不说,就把他给杀了。 你们不是还要逼问口供吗? 不仅是那月匪的首领没想到,就连一直闭口不言的那名月匪,以及旁边的李重进和木盖桑丹都没想到。 一个六岁的孩童,竟然狠辣至斯! 李重进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想说话,柴宗训却已经把那柄匕首给收了回来,掩住口鼻看了眼上面的血渍,然后将他丢出了车厢之外。 仿佛已经猜到了李重进的心思,他淡淡地说到:“问口供,一个活口就够了!” 说完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名不肯说话的月匪,对方已经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现在,没人打扰我们了,你肯说话了吗?”柴宗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温柔”的对他说到。 那月匪似乎被他的心狠手辣给吓坏了,木盖桑丹刚一翻译完,他立刻就狠狠地点了几下头,似乎是害怕自己表态还不够坚决,随时可能引起柴宗训的不满,他甚至还不等柴宗训再次开口,就哇哇乱叫着大声喊了起来。 “他在喊什么?”柴宗训不耐烦地看着木盖桑丹,请他翻译。 木盖桑丹亦是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回答到:“启禀陛下,他说只要您不杀他,他什么都愿意说!” “你瞧!”柴宗训别过脸去,朝李重进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只要你够狠,这世上连坏人都会怕你。” 李重进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实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从那名仅剩的月匪口中,柴宗训很快就知道了跟月匪有关的消息。 原来这群月匪本来是在祁连山附近活动,但因为他们劫杀了一支直属于金帐的部族,于是被吐谷浑可汗伏当下令绞杀。这群月匪敌不过吐谷浑金帐直属的禁卫军,于是就跑到青海湖这边来,想要倚靠大戈壁,躲过吐谷浑可汗的追杀。 他们其实和柴宗训都有同一个目标,就是借助大戈壁,来躲避吐谷浑的追兵! 只不过他们想的是背倚大戈壁,一但受到吐谷浑金帐士兵的追杀,就躲进大戈壁里,暂避风头,而柴宗训想的,却是穿过大戈壁,直达另一头的瓜州地界。 了解了月匪的目标和动向,柴宗训不由得一声苦笑,搞了半天,这一切原来都是个误会! 不过他现在杀了月匪的人,又和他们撞到了一起,无论如何,仇已经结下了,以月匪睚眦必报的本性,他们两方之间,必定无法和平共处。 该怎么办? 李重进正在暗自煞费思量的时候,柴宗训却已经转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你们月匪,现在有多少人马?” 那个月匪还以为他是在探听自己这方的虚实,不由得犹豫了很久,直到柴宗训的目光落到那名死去多时、却依然在口吐血沫的首领身上,他才倏然一惊,连忙老老实实地回答到:“我们现在还有一千多人,首领是老首领末遏图的女儿,她叫扎依娜甫。” “女人?”柴宗训不由得微微一惊,他没想到,凶名赫赫的月匪,如今的首领居然是个女人? 不过男也好,女也好,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个,重要的是,现在怎么处理和这群月匪之间的关系。 柴宗训沉吟了一下,就在那名月匪惴惴不安,以为他问完了自己话,随时要把自己处死之际,柴宗训却突然凑了过来,瞪着他的眼睛问到: “你想不想活?” 废话,这种问题还用问吗? 谁不想活呢?不想活的话,自己又何必把所有跟月匪有关的秘密,全都交代出来呢? 那月匪连忙点头,用急切的态度表明自己想活,非常想活! “很好。”赵匡胤唇角浮现出一抹笑意,悠悠地对他说到:“你要是想活的话,就替我带一句话给你们的首领,告诉她,我有一笔生意,想和她谈一谈……”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五十章 一剑曾当百万师(十) 寒风萧瑟的草原上,李重进和柴宗训并肩而立,虽然柴宗训身高只达到了李重进的腰部位置,但两人的站姿,却一样的笔挺,同样都是怔怔地望着前方那道越去越远的身影。 沉默了片刻之后,李重进终于忍不住了,冲柴宗训问到: “陛下,您真的相信那帮月匪,肯和我们一起联手对付吐谷浑人吗?” 柴宗训眨了眨眼,面无表情,缓缓地摇头道: “朕现在除了你们,谁都不信……但是,朕没得选。” 他的声音仿佛一个饱经沧桑的旅人一般,透露出一股寂寥和落寞,让李重进原本都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他诧异地看了柴宗训一眼,却只看到他稚嫩的半边脸庞,背对着草原上正在逐渐落下的夕阳,仿佛在黑暗中被镀上了一层血红的金芒,一瞬间让李重进有些痴了。 柴宗训转过头来,看到了李重进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笑到: “怎么了,舅父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陛下……”李重进吞吞吐吐,隔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到:“陛下似乎对我们这次能否顺利逃过一劫有所怀疑?” 柴宗训叹了口气,说到:“本来朕以为,我们这次要对付的,只是高原上一般的吐谷浑部族,但没想到,月匪却把金帐的禁军给招来了……,我想那些金帐士兵在发现我们的时候,一定会很乐意顺便捡个‘钱包’……说实话,我这次是真的没什么信心。” 大多数的游牧民族,都把他们的首领居住的大帐叫做金帐,而所谓的金帐禁军,自然就是指守卫大帐的最精锐的士兵。 这些士兵和普通的游牧民族士兵不一样,他们是专业的军人,不事生产,平时都是由帝王用最好的武器、最好的食物、最好的物资供养着,一但发生战争,他们就是游牧民族手中最锋利的刀,胯下最雄俊的马。 就像契丹人帐下,就有一支金帐禁军,号称皮室军,这是辽国最精锐的部队,直属于辽国皇帝统辖,辽国之所以能掌控那么广大的疆域,令众多的草原豪杰都臣服于帐下,就是因为有这支战无不胜的精锐的存在。 柴宗训也想不通,那些月匪这次到底是闯了多大的祸,居然把吐谷浑可汗帐下的金帐禁军都给引出来了? 只是更令人感到郁闷的是,这支金帐禁军出来之后,却又正好倒霉的被他们给撞见了,相信这些精锐部队要是发现了自己等人的行踪,那他们绝对不会介意在剿匪的同时,顺便把自己这支倒霉的部队也给一起吞咯。 这就是所谓的人倒起霉来,连喝水都会塞牙缝儿啊! 不过柴宗训并不是个认命的人,即使知道金帐禁军就在附近,他也没有想过放弃。 吐谷浑人的金帐禁军战力如何,他没有见识过,不过辽国的皮室军他倒是知道一些。 据说当年周太祖郭威还在后汉高祖刘知远手下效力的时候,曾率兵进攻幽云十六州,那时候幽云十六州还不在契丹人手中,而是在儿皇帝石敬瑭的继承人石重贵手里。 太祖郭威率军队节节胜利,眼看已经打到了幽州,即将把幽云十六州大半的失地夺回,但就在这时候,辽国派出了皮室军前来协助石重贵,领兵的是辽国名将耶律沙。 耶律沙当时率领的皮室军当时两万人,可是他们却汇合石重贵败退下来的大军一起,以风云席卷之势一下子摧毁了后汉军队的兵锋,即使是太祖郭威和世宗柴荣等人,也抵挡不住,差点儿战死在军中。 那一战给太祖和世宗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当后周建立之后,太祖和世宗一直都在冥思苦想的,就是如何对付契丹人战无不胜的皮室军。 周世宗柴荣趁着辽国此时正好出了一位大大的昏君,也就是“睡王”耶律璟,觉得这是对付契丹人最好的机会,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他将一生都无望收回幽云,所以他才订下了“先北后南”的统一战略,准备先收复幽云十六州,然后再来考虑南边儿的后蜀、南唐等国家。 可惜的是,周世宗柴荣没能等到自己的战略目标实现,就已经先一步病逝,而篡取了他权位的赵匡胤,却没有看到丢失幽云十六州的后患和此时辽国的虚弱,他只想柿子先捡软的捏,于是否定了柴荣订下的“先北后南、先难后易”的策略,而是选择了“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统一大方向。 后来的结果大家当然都知道,有宋一朝,直至覆灭都没能收回幽云十六州,后来好不容易花大价钱买下来了,可结果还没能高兴两三年,就遇上了“靖康之耻”…… 说赵匡胤战略眼光远不如世宗柴荣,这确实是有理有据的,并不是因为柴荣是柴宗训的生父,所以他才会这么想。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让我们再说回金帐禁军。 辽国的皮室军都那么猛,相信吐谷浑人的金帐禁军,即使不如,也不会差太多。 柴宗训觉得光凭他们自己这三千多人的力量,肯定是没办法对抗的。 那他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只能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找盟友。 可如今在吐谷浑人的地盘上,这里到处都是吐谷浑人,还会有谁能成为他的盟友? 柴宗训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月匪身上。 他记得木盖桑丹曾经说过,月匪本来是吐谷浑金帐统治下的一个贵族部落,但因为得罪了吐谷浑可汗,于是才被族灭,然后被迫当上了马匪。 他们和吐谷浑可汗之间,天然就有仇恨,这群人绝对是目前最好的盟友人选,没有之一。 现在只是看看那位继承了末遏图首领之位的女匪头子扎依娜甫,她有没有这个结盟的意思了! 柴宗训目送着那个被放走的月匪骑着马,越跑越远,直到最后连他的坐骑扬起的灰尘,都被湮没在地平线之下,这才轻轻叹了一声,回过头对李重进说到: “舅父,这件事千万要保密,还有,月匪头领如果联络我们的时候,也不要让任何外人知道,我们尽量找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悄悄和他们谈。” 李重进知道他这是为了防止躲在队伍之中的“奸细”得到消息,于是慎重地对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行程又恢复了平静和单调。 柴宗训优哉游哉地躲在小符氏的车驾中,一边闭目思考着未来的全盘计划,一边等待着月匪的消息。 也不知等了多久,天色从黄昏转向黑暗,又从黑暗转向微微透光,就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柴宗训终于等来了喜讯。 李重进在他正在更衣的时候,如一阵风一般冲进了帐篷之中,高兴地对柴宗训喊到: “陛下,月匪那边来人了!” “嘘!”柴宗训赶紧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屏退左右,这才将李重进招过来问到:“他们怎么说?” “还不知道。”李重进略有些尴尬地回答到:“只是有几名游骑突然出现在我们队伍的后方,射来一支箭,说是月匪的人,指名想先见见陛下。” “见我?” 柴宗训略有些惊讶。 本来是他先联系月匪,所以月匪想见他也是应该的,只是这些落魄的吐谷浑人似乎忘记了,柴宗训的身份可是堂堂的大周皇帝,并不是什么山匪头子,哪怕他只是个落魄的皇帝,但那也不是随便说见就见的! 看来这群月匪当土匪太久了,都已经忘了贵族的规矩! 不过柴宗训也没有在意,因为他现在根本没有任何资本去拒绝月匪,如果不想被大宋的使者和吐谷浑人的金帐禁军联合剿灭,这群月匪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于是他苦笑一声,在李重进的帮助下,穿上了衣服,然后跟着李重进一起来到了队伍的最尾端。 此时队伍已经停了下来,不少人正在对着后方的几名游骑指指点点,很多普通的士兵和家眷还不知道月匪的事,所以他们以为这是吐谷浑人的探哨,很多人脸上都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柴宗训先是找人去安抚一下大家,然后对李重进说到: “舅父,带几个人,跟我一起去会会他们。” “几个人?”李重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陛下,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要不这样吧,让末将带人前去跟他们谈判,陛下还是坐镇军中,这样会安全一些。” 柴宗训摇摇头道:“不必了,他们既然肯来,就一定是做好了谈判的准备,应该没有什么大碍,舅父不必如此紧张。” “可是……”李重进还是十分犹豫,毕竟柴宗训的性命金贵,可不是那群烂泥一样的月匪所能比拟的。 万一那群家伙发现有机会,趁乱暴起,一不小心俘虏了柴宗训,那他们这支队伍,可就完全被人家捏在手掌心中了! 李重进哼哼唧唧半天,好容易才想到一句规劝的话,赶紧对柴宗训说到:“陛下,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行了舅父,朕说没必要!”柴宗训不耐烦地说到:“如果不能劝服这群月匪,那等吐谷浑人来了,我们大家迟早都是个死,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走吧,带上几个人就行了,别让一群马匪看低了我们!” 李重进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来自于战士的血勇之气顿时涌了上来。 是了,连陛下这个六岁的娃娃都不怕,我李重进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大不了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就舍出这一身的上百斤肉,拼了命也要把陛下安全护送回来罢了! 李重进点燃了心头的血勇,当真带着几个心腹骑士,跟柴宗训一起朝着那群月匪的方向走了过去。 还没走出多远,眼见着距离月匪已经越来越近了,但突然间,一支雕翎羽箭划破长空,插落在李重进等人的面前。 “来者何人!”前方的月匪露出哈哈大笑的神气,并用粗鲁的语言朝他们吼到。 可这时候李重进等人却傻眼了,因为他们听不懂! 柴宗训一拍大腿,差点儿把鼻子都给悔青了,因为他竟忘了带翻译木盖桑丹来! 就在柴宗训吩咐身边的士兵,准备回头去请木盖桑丹的时候,没想到前方却突然传来一个沙哑但是柔美的声音。 “你们是什么人?” 众人惊讶地抬头望去,才发现月匪当中,竟然还有一个女人! 扎依娜甫? 柴宗训头脑中立刻冒出这四个字,根据先前那个月匪的交代,现在这群月匪的首领,就是当年的末遏图的女儿,也就是一个叫叫做扎依娜甫的女匪头子。 难道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扎依娜甫在吐谷浑人的语言中是“相思鸟”的意思,柴宗训本来还以为这位有着这么一个动听名字的女匪头子,很可能是一个体态高挑、长相漂亮,飒爽英姿中带着一种小女儿的娇美柔弱的形象,因为大多数的书中,都是这么写的。 可他没想到,自己看到的,却是一个五大三粗,胳膊比他的脑袋还壮、同时头上顶了一大团乱七八糟的麻花辫的“壮妇”! 这女人实在有够强壮,身边的几个男性月匪和她一比起来,居然都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还好的是她的脸庞长得倒还算不错,最起码能称得上一声正常! 因此柴宗训才没有被她给吓到,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 柴宗训不说话,身旁的李重进自然而然地开口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是大周前往西域的军队,你们就是月匪吗?眼前的这位姑娘,可是月匪的首领扎依娜甫?” “我们是月额部,不是月匪!”没想到那位“相思鸟”似乎对李重进的话颇有些不满,粗着嗓子说到:“听说你们的首领有一笔买卖要和我们谈,说吧,是什么买卖?”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五十一章 将军百战穿金甲(一) 好一个泼辣又彪悍的小妞! 柴宗训就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因为她们耿直爽朗,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有什么就说什么,直奔主题,从来不遮遮掩掩! 于是他站了出来,朝那个健壮的女人拱拱手道: “朕乃是大周的天子柴宗训,今天要跟你们谈买卖的,就是朕!” “你?”那女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柴宗训一遍,随即大笑道:“我听说,南朝那边有个六岁大的皇帝,被人从自己的皇位上干了下来,还被赶出国都,流落在外,莫非那个小皇帝就是你?” 她这话明显带有侮辱的意味,李重进等人眉头一挑,当即就准备发怒。 但柴宗训却一把拦住了他们。 柴宗训的眉头微微一挑,也没有因为那女人粗鲁无礼的话而生气,反而是同样微笑着回答到: “没错,你说的那个被人篡位的小皇帝,就是我。不过你也没必要嘲笑我,我记得你们月额部,当年也曾是吐谷浑人的贵族,如今怎么样?还不是落草为寇,比我们还不如?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大家又何必相互贬低,相互伤害呢?” 那女人和他的同伙大笑声戛然而止,纷纷用诧异的眼光盯着柴宗训。 她们大概是没想到,柴宗训一个区区六岁的小孩儿,居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保持镇定,甚至反过来把她们说教了一番。 而且偏生他的话还说的很有道理,令自己这边的人完全无法反驳。 那女人总算是收起了一颗轻视的心,用慎重的目光看向柴宗训,骑在马背上拱拱手道: “得罪了。陛下说的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陛下胸襟广阔,我等自愧不如!” 柴宗训笑了笑,接着问她:“你就是月额部的首领扎依娜甫吗?” “是。”那女人回答。 柴宗训夸赞她:“你的汉语说的不错,是跟谁学的?” 扎依娜甫想了想,回答到:“我有个老师,是从南朝来的,据说是到我们这边来避祸来了。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包括你们南朝人的语言。” 柴宗训见她提起自己的这位汉族老师时,脸上带着些许的尊敬,立刻明白她对汉人的态度应该是比较和善的,这让他心里又多了几分底气。 于是他对扎依娜甫说到:“其实我这次请首领您前来,是想……” “等一下!”没想到就在柴宗训准备说出自己的目的的时候,扎依娜甫却突然举起手来打断了他。 “在谈买卖之前,我们还有一笔账要跟你算一下!”扎依娜甫说。 柴宗训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什么账?” 扎依娜甫冷笑一声,坐在马背上身体略微前倾,很有压迫性地问到:“我们有七个兄弟,死在你的人手里,你说这件事该怎么算?” 柴宗训想起了之前双方的探哨交手时死掉的那几个月匪,包括死在自己手上的那个游骑首领,一刀穿喉,当场毙命! 想起那个游骑首领的时候,他突然忍不住胃部一阵收缩,差点儿生出一股想要呕吐的感觉。 其实那还是柴宗训第一次杀人,以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幼帝,什么时候干过这么血腥的勾当?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汴梁城的那些遭遇,让柴宗训心底默默积累了大量负面的情绪,当看到那个游骑首领如此嚣张的态度,简直是把他们当成猴耍的时候,柴宗训心底才会突然生出一股戾气,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他给杀掉了。 等杀过人之后,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并不好受,自己一直都在辛苦的忍着,才总算没有当着李重进的面吐出来。 但现在,当他回想起杀死那名游骑首领的画面,他深藏在心底的那种反胃的感觉,突然间又蹿了出来。 柴宗训赶紧以手抚胸,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这才止住了那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可是他也因此而变得有些虚弱,脸色苍白的对扎依娜甫说到: “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不知道你们信不信?” “误会?呵呵!”扎依娜甫放肆的大笑起来,她的笑声中气十足,不过其中却隐藏了许多丝毫不加掩饰的嘲讽。 “真的只是误会!”柴宗训按捺住心底那股不舒服的感觉,认真地说到:“其实我们这次来到吐谷浑,原本是想穿过阿柴吐蕃的地界,前往西域,但我们收到消息,说是有吐谷浑的军队,要在半路拦截我们……我们把贵部的人当成了追兵,所以才对他们下死手,这件事还请首领您多多谅解。” 扎依娜甫的嘲笑声停了下来,沉吟片刻,她又低沉地问到: “那乞木扎呢?他被你们捉住的时候,你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可还是杀了他?” 柴宗训略一思忖好,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乞木扎是谁。 应该就是那个被他杀掉的月匪游骑首领。 不过对这件事,他虽然恶心,却并不后悔。 他只是挺直了腰,坚决地说到:“朕虽然是个落魄天子,但无论如何,也是天子。天子代天巡狩四方,尊严不容践踏,那个乞木扎,他不停地挑衅朕,又言语侮辱,朕杀了他,乃是替天行道,朕并不后悔!” 他此时站在众人面前,身材虽然矮小,但脸上却焕发出一种神圣不容侵犯的容光,一时间,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就连那群粗俗无礼的月匪,也被他的其实给震慑,竟然生出一种无法匹敌的心思。 不过那扎依娜甫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在微微怔了一下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深深地看了柴宗训一眼。 “好!”她猛地赞了一声,然后一拉马缰,转过去身冷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陛下就等着我们月额部的报复吧!” 说完她嘴里大声的吆喝了一句,其他月匪也纷纷牵转马缰,回头欲走。 “等一等!”柴宗训心头一急,连忙大声叫住了她。 “陛下还有什么话要说?”扎依娜甫回过头来,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现在自身难保,还想着要与我们为敌,难道你们月额部就不怕迎来灭顶之灾吗?”柴宗训忍不住用月额部当前的形势准备威胁一下扎依娜甫。 但没想到扎依娜甫远比想象中的强硬,她轻蔑的一笑,对柴宗训回复到: “我们月额部自从叛出金帐以来,就一直生活在生死的边缘,你想用死亡来威胁我们?哼,你太天真了!”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她身旁的几名骑士突然用力的抽出长刀,在刀鞘上猛力地拍打,然后用整齐划一的口号大声叫嚷起来。 这声音让柴宗训这边的兵士都紧紧皱起了眉头,就连李重进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凝重的神色。 但柴宗训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冷冷的看着那几名骑士狂热的呐喊,直到他们的声音因为没人捧场,而渐渐变小。 “我们汉人有句古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柴宗训这才淡淡地说到:“意思就是说,只有活下来,才能做更多事,才能完成自己未竟的心愿。扎依娜甫首领,我想问你个问题,你现在最大的心愿,到底是杀掉我们这三千多人,为你死去的那几个手下报仇呢,还是干掉追在你们身后的那群金帐禁军,替你的族人争一条活路?” 柴宗训的话声音并不大,比起那群月额部其实刚才的狂热呐喊,在气势上简直输了十万八千里。 但偏偏就是他这句话,却仿佛一记定身咒,将扎依娜甫钉在原地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是啊,是逞一时之快,为了几条人命和周朝三千多人的军队开战呢,还是忍一时风平浪静,暂时压制住跟周朝人的仇恨,共同对付那些精锐的金帐禁军,想办法先让自己的族人活下来? 扎依娜甫的脑子显然和她的肌肉相比,柔软了许多,她几乎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好,那你说说,你到底想跟我们谈什么买卖?” 她回过马头,生硬的看向柴宗训。 柴宗训嘴角微微一翘,在扎依娜甫等人看不到的背后,他的背心却早已经湿了一大块。 “恭喜首领,您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柴宗训却还是在表面上保持着气定神闲,冲扎依娜甫拱拱手道:“您和您的族人,都将为这次的隐忍和合作而感到庆幸!” “废话少说,有屁就快放!”扎依娜甫不耐烦地叫到。 柴宗训晒然一笑,随即上前道:“在谈买卖之前,我想先向扎依娜甫首领打听一点儿消息,不知道这次跟随你们月额部前来的金帐禁军,共有多少兵力?” 扎依娜甫想了想,回答到:“金帐禁军人倒不多,只来了八百多人,因为他们的职责,主要是护卫可汗的安全。不过他们这次救济了嘎庆部、乞蔑尔部共三千多人,对我们围追堵截,我们是在敌不过,才从祁连山附近一直逃到了这里。” 她倒是一点儿也不避讳,对自己部族不敌敌军的事毫无遮掩,这也让柴宗训高看了一眼。 因为双方合作,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如果扎依娜甫遮遮掩掩,不把敌人的情报介绍清楚,那就很可能导致双方在合作的时候情报产生误差,这样一来,就可能会导致给敌人留下破绽。 柴宗训还不清楚,大宋使者那边,到底能够纠集多少人马来截杀他,不过初步估计,应该不会比他们这三千人少。 若是连三千人都没有,怎么可能围剿他们这两千多的精锐士兵,加上近一千人的家眷和妇孺? 如此算来,如果把吐谷浑人的所有兵力加在一起的话,至少也有六千人之多了。 而他们这边,周军只有三千多人,其中近一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家眷,剩下的战士虽然都是精锐,但只有两千出头的样子。 而月额部那边,之前他已经听俘虏招供了,去除老弱妇孺的话,总共也只有一千出头的兵力,两部加起来,能战之力降降超过三千。 三千对六千,以一敌二,这并不是一个不能一站的数字。 不过考虑到吐谷浑人基本上全是骑兵,其中还有八百最精锐的金帐禁军,而他们这边,还有近一千人的步兵,双方的战力,又要彼此拉开一大截。 看来只能智取,不能力敌啊! 柴宗训叹了口气,对扎依娜甫说到: “现在追击贵部的追兵,总共有三千人,而追击我们的军队,应该也不会低于这个数,对于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以寡击众,所以我想问问首领,愿不愿意跟我们联合,一起来对付这些追兵?” 扎依娜甫犹豫了一下,反问到:“怎么个联合法?” 柴宗训回答:“如果我们联合起来,就有三千名战士,而我们的敌人,则超过六千人,所以我们必须要智取,不能力敌。” “那又如何智取?”扎依娜甫再问。 柴宗训低头想了想,又看向李重进。 李重进见他似乎在询问自己的意思,于是硬着头皮说到:“陛下,我和李太傅这次带来的,都是我们手下的精锐之师,以一敌二,虽然麻烦了一点儿,但并非毫无胜算,不如我们就跟他们拼了吧?” “不行!”柴宗训断然道:“我们不能只考虑眼下的境况,还得为长远计。如果我们在这里牺牲了太多士兵,等到了西域,就不见得能和归义军和平相处了,所以我们必须智取,尽量降低损失,这样才能为以后的日子保留更多有用的力量!” 李重进耸耸肩,摊开手道:“可是末将实在拙于谋略,想不出什么办法呀!” 柴宗训豁然抬起头,对身边的士兵吩咐到:“去,把木盖桑丹老爷子找来。” “是!”那士兵拱拱手,立刻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五十二章 将军百战穿金甲(二) 须臾功夫,木盖桑丹在那名传令兵的带领下过来了。 他先是恭恭敬敬地朝柴宗训行了个礼,然后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扎依娜甫等人,随即脸色微变,眼中透露出一股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老人家,别害怕,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柴宗训看出了木盖桑丹的异样,于是安抚他道:“这位就是月额部的首领扎依娜甫族长,她们今天过来,是来跟我们谈合作的。” “合作?”木盖桑丹惊讶地看了一眼柴宗训,不明白周朝的人,和草原上的月匪有什么好合作的。 柴宗训没有时间去慢慢跟他解释,只是问到:“老人家,我叫你过来,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你。我们和月额部,现在都受到吐谷浑人的追击,我们初步盘算了一下,跟在我们身后的追兵,可能有超过六千人,不知道老人家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甩开他们,或是伏击他们?” “伏击他们?”木盖桑丹被吓了一跳。 这可是吐谷浑人的地盘,在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吐谷浑人的部族,这些部族,小则三五千人,多则三五万人,虽然吐谷浑人的人口稀少,但加在一起,再怎么也有个三五百万人。 柴宗训居然想在人家的地盘上伏击人家,这不是班门弄斧,厕所里打灯笼——找死吗? 他连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大声地说到:“不可能!草原上到处都是平地,一览无余,根本没有地方可以伏击,更何况吐谷浑人全都骑马,来去如风,还没等你伏击的人马冲出来,他们就已经跑了,根本没人能在这样的地方伏击到吐谷浑人!” 柴宗训不信,问到:“难道这附近就没有什么山谷或是丘陵之类的地形吗?” 木盖桑丹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无奈地苦笑到:“山谷或是丘陵倒是有,祁连山附近,到处都是这样的地形,但要去祁连山的话,就得穿过青海湖,并且往吐谷浑人的金帐方向走……” 柴宗训无语,默默地看了扎依娜甫一眼。 如果能去祁连山的话,那月额部人又何苦千里迢迢跑来青海湖呢? 她们之所以无法在祁连山附近逗留,就是因为吐谷浑人的金帐禁军战斗力太强悍,连凶名赫赫的月额部人都无法抵挡,所以她们才不得不逃到大戈壁附近来。 如此说来,走祁连山是肯定不可能了。 而且他们现在都已经快要靠近大戈壁了,这时候要是调转头再去祁连山,岂不是节外生枝,画蛇添足? 柴宗训抛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又问木盖桑丹:“那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适合进行防御的地方呢?” “防御?”木盖桑丹想了一下,这次他倒是没令柴宗训失望,试探着问了一句:“河流可以吗?” “河流?”柴宗训眼睛一亮,连忙问到:“在哪儿,有多深?” 木盖桑丹回首指了指右前方:“如果要经过那条河流的话,需要绕一截弯路,而且那边有可能会出现吐谷浑人的部族,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别去的好。” “不,我们必须得去!”柴宗训坚决的说到:“我们必须要找到有利的地形,先行击溃这群追兵,不然我们的队伍里有老人和孩子,肯定跑不过他们,到时候要是被他们黏上,我们肯定没有活路!” 木盖桑丹也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告诉他:“那条河流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反正骑兵肯定是过不了,不知道合不合陛下的心意?” 柴宗训舔了舔舌头,沉思片刻,道:“一人多高的河流,用来阻挡追兵倒是够了,但我们的目的不是将这些追兵挡住,而是尽量击溃他们,否则吐谷浑人要是召集援兵的,这毕竟是他们的地盘,他们的人马肯定会越来越多,我们迟早会抵挡不住的……” “那陛下想怎么办?”木盖桑丹拱拱手问。 柴宗训眉头一皱,问他到:“那河流附近,就没有不是平原的地形了吗?” 木盖桑丹再次闭目沉思,突然间,他双眼大睁,兴奋地说到:“我想起来了,在那条河流后面,好像有一条很深的峡谷,当年那里发生过一次战争,是一个吐谷浑的部族在那里埋伏了另一个迁徙的部族,结果他们在峡谷里杀了很多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据说从那以后,那条峡谷内就经常闹鬼,所以很多年都没人敢从那里经过了。我也是当初行商的时候,偶然听队伍里的同伴说起过,不过从来也没去那边亲眼见证过……” “当真?”他的话还没说完,柴宗训已经紧紧握住了马缰,惊喜地问他。 “应该不假。”木盖桑丹回答:“当年我那同伴说的信誓旦旦,还说他曾经到峡谷里去过,发现那里阴风惨惨,十分吓人,他刚走到谷口就被吓回来了,还在谷口捡到了一枚南朝的铜钱。” 柴宗训大喜,连忙对李重进吩咐道:“舅父,派几个人去查看一眼,看看老人家说的那个峡谷到底在不在,另外,让大家调转方向,我们朝河流的方向前进,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河边!” “是。”李重进挥手招来一个属下,把柴宗训的命令重新复述了一遍。 这时候对面的扎依娜甫等人等的有些不耐烦了,牵着马缰走过来问到:“那我们呢,陛下想让我们怎么做?” “别急。”柴宗训摆摆手道:“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现在我们不仅需要了解自己的情况,还要更多的掌握吐谷浑人的情况。扎依娜甫族长,你的人都是本地人,又是骑兵,麻烦你先派出一部分探哨,尽量打探清楚我们身后追兵的情况,尤其是缀在我们身后的人马,到底有多少,这一点至关重要,请族长尽量派人打探清楚!” “没有问题。”扎依娜甫点了点头,回身朝身后的一名骑士说了些什么。 那名骑士很快脱离人群,朝着后方跑了出去。 柴宗训又对扎依娜甫说到:“我现在有个初步的想法,兵书上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们现在的人马比追兵要少,所以我们要尽量隐藏实力,让他们摸不清楚我们的具体情况,扎依娜甫族长,我建议你们月额部,先偷偷躲起来,让我们周朝的军队做诱饵,将追兵聚在一起,然后你们抓住机会,从背后杀出,这样吐谷浑人必定军心大乱,搞不清楚我们到底有多少兵马,他们一定会败退的!” 扎依娜甫眨了眨眼睛,呆呆地说到:“你们汉人,都是这么狡猾的吗?” “什么?”柴宗训一时没听清楚,冲她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扎依娜甫赶紧摇摇头,掩饰般说到:“没,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们能挡得住金帐禁军的冲击吗?” 自古以来,骑兵一直是步兵的克星,骑兵的集团冲锋,让他们即使在兵力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依然能对步兵造成巨大的伤害,更何况如今的吐谷浑人,兵力还处于上风? 所以扎依娜甫怀疑,柴宗训的周朝军队是否能以少敌众,挡住吐谷浑骑兵的冲锋。万一他们一个回合就被冲散了,那接下来面临的,只能是骑兵的无情屠杀,这时候她和她的月额部,就只能在后面干瞪眼,完全帮不上忙了。 但柴宗训却显得信心十足,自傲地说到:“你别忘了,我们汉人最擅长防守,而且我的这两千士兵,全是汉人军中最精锐的士兵,又有河流做倚仗,你放心吧,我们一定能抵挡住吐谷浑人的攻势,为你们争取到进攻的机会的!” “那好!”扎依娜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到:“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我先回去,安顿好我的族人,然后率领我的骑兵部队,跟在你们左右,等你们将金帐禁军的军队引入陷阱的时候,我们再从背后杀出来,前后夹击,彻底将他们击溃!” “好,一言为定!”柴宗训也豪迈地说到。 但这时候,扎依娜甫突然伸出一只手,停在了半空中。 “?”柴宗训不解的望着她。 “这是我们吐谷浑人的习俗!”扎依娜甫淡淡地解释到:“击掌为盟,背誓者死!” 柴宗训嗤然一笑,尽力的伸出小短手,和她在半空中轻轻拍了一下。 扎依娜甫拉马回头,招呼着自己的手下准备离开,但走到一半,她突然转过头来,冲柴宗训高声喊到: “周朝的小皇帝,记住,千万保住自己的命,不要在我们出来之前,就被金帐禁军给杀死了!” 柴宗训哈哈大笑,回到:“放心,朕乃天子,绝不会死在你们前头的!” 双方各自打马回营,队伍中有人走出来接应,那个翟守珣也跟在人群中。他见到柴宗训和李重进,立刻谄笑着走上来问到: “陛下,李太尉,那些是什么人呀?” 柴宗训记得他,听他问话,突然心里一动,不咸不淡地说到:“那些是马匪。” “马匪?”翟守珣眉头微微一挑,一副很惊讶的样子。 “是啊。”柴宗训笑着回答:“之前我们杀的那些探哨,就是马匪的人,他们想要我们赔偿,否则就黏着我们,不死不休。朕嫌麻烦,已经答应赔偿给他们一些银子,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听起来也很像是真的,翟守珣没能听出什么破绽,于是冲他拱了拱手,埋下头去不再问话。 但旁边的李重进却露出迷惑的目光,看向柴宗训。 片刻之后,二人回到帐中,李重进趁四下无人,赶紧找到柴宗训问到: “陛下刚刚为何对翟参军说谎,难道陛下信不过他?” 翟守珣在李重进的手下是录事参军,所以李重进称他为翟参军。 柴宗训也没有说自己到底信不信得过翟守珣,他只是对李重进解释到:“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因为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宋朝的奸细。” 李重进兀自不信,辩解道:“可是翟参军跟了我很多年,立下不少汗马功勋……” “那舅父知不知道,翟参军和赵匡义的手下李处耘是挚友,两人之间经常有书信来往?”柴宗训打断了他,反问到。 李重进浑身一震,急忙上前激动地问到:“陛下如何知道这件事,这是谁告诉陛下的?” 柴宗训微微一窒,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无法解释李重进的问题。 因为他所知道的关于翟守珣的事,都是从梦中的那些历史记载上看到的,但至于这是不是事实,他其实并不清楚。 而且那些历史记载只是说了,翟守珣在李重进叛乱的时候,主动投靠赵匡胤,并向他报告了李重进谋反的消息,但并没有说当自己改变了历史,将李重进和李筠都带出宋朝之后,翟守珣是否还会背叛。 万一他这次是真心想跟着李重进一起去西域,重起炉灶,干一番大事业呢? 柴宗训不想因为自己梦中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历史记载,就去定一个人的罪,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先入为主,导致冤枉了好人,却放过真正的奸细。 所以他一直把这件事憋在心里,没有告诉李重进,更没有刻意去针对过翟守珣。 不过刚才翟守珣混在人群中,突然向他打探月匪的消息时,他却心里有根弦像是被人波动了一下。 翟守珣打探月匪的消息,是无心的还是刻意的?如果是刻意的,他打探这些来干什么? 难道说,他真的是赵匡胤插在这支西行的队伍中的奸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五十三章 将军百战穿金甲(三) “陛下?”一旁的李重进见柴宗训又陷入了沉思之中,半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忍不住轻轻唤了他一声。 “嗯?”柴宗训无意识地回应了一句,他的思绪,还陷在翟守珣是不是内奸这个问题里。 “陛下,您若是觉得翟参军有问题,那末将这就派人去查查他!”李重进拱拱手,用这样的话来展示自己的决心。 他确实不知道翟守珣居然和赵匡义手下的李处耘是密友,如果知道的话,当初他就不会把翟守珣带来了。 但现在柴宗训既然有所怀疑,他就一定要去查一查,否则万一真的引狼入室……李重进觉得自己很可能成为历史的罪人。 他的这个提议,也终于惊醒了柴宗训。 “查查?对,却是要查查!”柴宗训一下子清醒过来,低声对李重进吩咐到:“不过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不能让外人知道,更不能打草惊蛇,引起其他有可能是奸细的警觉。” “是!”李重进咬咬牙,行了个礼躬身退出了大帐。 不久之后,队伍再次拔营出发,目标正是木盖桑丹所说的那条有可能阻截追兵的河流。 柴宗训在五十左右收到了前方传回来的消息。 前面确实有一条河流,而且正如木盖桑丹说的那样,水位颇深,起码能淹没一个正常身高的成年人,骑兵想从这里发起冲锋,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至于木盖桑丹说的那条大峡谷,暂时还没有看到,前方的探哨正在马不停蹄的进行搜索。 柴宗训略微定了一下心,有这条河流作为阻隔,吐谷浑人的追兵想追上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是如果不能找到一个适合伏击的地方,尽量将吐谷浑人打残,那这只追兵一直缀在他们身后,前途还是依然很险恶的,毕竟这是吐谷浑人的地盘,他们随时可能增兵,一但吐谷浑人的兵力达到了一个无法承受的临界点,那他们吞没大周的队伍,就将毫无悬念。 又走了一截路,还没来到河边,就突然有探哨来传递消息,说是后方追来了几名月匪的游骑,指名要见周朝的小皇帝。 柴宗训转念一想,肯定是月匪打听到追兵的消息了,于是立刻命令李重进,带着自己来到了队伍的后方。 月匪果然带来了关于追兵的消息,不过这个消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个大宋的使者,也不知道使了什么花言巧语,居然同时说动了好几个部族,出动了超过五千人马来追击周朝军队,如此一来,再加上金帐禁军的那三千兵马的话,吐谷浑人的追兵,将达到恐怖的八千多人! 八千多人,全是骑兵,在草原上追逐三千人的队伍,还包括一千步兵和一千老弱妇孺,这几乎是一个必死的局面! 李重进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就不淡定了,等月匪那些传递消息的人走后,立刻拉着柴宗训说到: “陛下,要不您先走吧?末将派一千骑兵,护送陛下先进大戈壁,同样是骑兵,吐谷浑人追不上您的!” “那剩下的人怎么办?”柴宗训反问他。 李重进咬了咬牙,说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了,吐谷浑人的目标是您,只要您逃脱了,那些人,以后再想办法把他们接回来也可以!” “不,你说错了。”柴宗训淡淡地摇头道:“那些吐谷浑人的目标,不是朕,也不是任何一个人,他们要的是财物、人口,还有奴隶!若是朕走了,那剩下的两千人,将毫无抵抗之力,他们当中的青壮男子,会被吐谷浑人当成奴隶,做牛做马,而女人们,则会被吐谷浑人侮辱,变成他们泄/欲的工具……朕,不能丢下我的子民,让他们受任何人的污辱!” “可是……”李重进急了,红着眼说到:“可是追兵有八千多人,我们就算靠着一条河,也拦不住他们啊!” “总会有办法的。”柴宗训叹了口气,凝重地说到:“自古以来,没有必胜的军队,也没有必败的仗,只要我们能想到办法,三千人对八千人,并不是没得打……” 李重进不说话了。 他身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将领,遇到这种情况尚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实在想不明白,柴宗训是哪里来的信心,居然说三千人和八千人还有得打? 除非他把月匪的家眷和队伍里这一千多的老弱妇孺也算上,一共五千人,和八千人倒是相差不大。 可人数相差不大有什么用?人家那八千人,全是最精锐的骑兵,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这边的阵型给冲得七零八落,到时候,那些收入寸铁的老弱妇孺,还不是只能成为人家屠杀的对象? 李重进火急火燎,却不知道柴宗训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于是闷着头气呼呼地跟他一起回了营。 刚回到队伍,李筠就迎了上来,焦急地朝二人问到:“陛下,李太尉,月匪那边怎么说?” 李重进鼻孔里喷着烟,气咻咻地回答到:“月匪说,追兵有可能超过八千人,我们根本就应付不了!” “八千人?”即使连沉稳超过李重进许多的李筠,听到这句话也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在辽阔的草原上,一千步兵、一千骑兵、还有一千老弱妇孺,和八千名骑兵交战,这简直是死路一条啊! 他当即朝柴宗训拱拱手,问到:“陛下,您打算怎么办?” 从李筠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想的东西应该和李重进差不多,只不过他比李重进谨慎一些,没有直接把那句话说出来。 但柴宗训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沉吟了一下,对二李说到:“且等等,再等等,等派出去的那些探哨回来再说……” “等不了了!”李重进甩甩手气闷地说到:“陛下,吐谷浑人全是骑兵,这又是他们的地盘,他们转瞬即至,如果陛下不能早做决断,尽快的甩开他们的话,等被他们黏上,那我们就一个都跑不了了!” “朕,不想跑!”柴宗训忽然竖起眉毛,一字一句地对李重进说到:“朕已经在汴梁城跑了一次,如今沦为天下的笑柄,但那时朕尚且可以自/慰,说是为了复国,为了保住性命,东山再起。但今天,这里所有的人,每一个战士、女人、小孩,他们都是朕的子民,是大周最后的臣民,如果朕丢下他们,那大周,就没了!如果大周都没了,那朕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见他突然发飙,而且双眼发红,竟似有隐隐爆发的征兆,李筠与李重进二人都愣住了。 二人从来没见过一个六岁的孩童,居然会有这样的威势,更没听说过一个六岁的孩童,居然能说出这么决绝的言语! 一时间,一股复杂的情绪流淌在二人心间,也不知是感动、是激昂、是热血,还是羞愤。 但片刻之后,二人却双双一拱手,对柴宗训说到: “陛下既然不肯放弃大家,誓于三千臣民共携亡,那我等二人就舍却这条性命,与陛下一起面对吐谷浑人。只要我二人还有一口气在,就必不叫吐谷浑人伤害陛下,伤害我大周的一子一民!” 柴宗训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气激荡,顷刻之后,他拱手道: “多谢二位将军!” “末将誓死保卫陛下!”二人用同样慷慨激昂的口气高声回答。 正在三人互表决心,准备拼死跟吐谷浑人一战的时候,前方突然有探哨传来消息。 “找到了,找到了!”一名探哨浑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的骑马飞奔闯入队伍中,大声对柴宗训禀报到:“启禀陛下,我们找到峡谷了,找到那条大峡谷了!” “哦?”柴宗训顿时大喜,连忙挽起衣袖飞快地跑了过去。 只见那探哨熟练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但是因为赶路太急,体力不支,打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柴宗训面前。 柴宗训急忙上前扶住他,心急如焚地问到:“怎么样,那条大峡谷在哪儿,是否适合伏击,我们还有多久才能赶到那里?” 探哨喘了口大气,架起双臂道:“大峡谷在据此西行四十余里的地方,人烟罕至,深约二十几丈,长约一里有余,倒是可以用来做伏击,只是……” “只是什么?”柴宗训见他说话吞吞吐吐的,似有顾虑,顿时心里咯噔一声,生出一丝不妙的感觉。 果然,那探哨遗憾地说到:“只是那峡谷是处于平地之下,无法于两岸埋伏兵马,所以……恐怕骗不了吐谷浑人!” 平地之下,意思就是说那峡谷是属下地下峡谷,是因为地面裂开才形成的地势,和那种因为山峰裂开而形成的峡谷截然不同,并不具备埋伏兵马的条件。 因为你把兵马埋伏在峡谷两岸,实际上就等于是埋伏在平地之上,人家一眼就能看到,哪还有什么伏击的功能? 柴宗训傻眼了,兀自不信,抓住那探哨的衣袖问到:“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探哨无奈地说到:“峡谷位于平地之下,周围一览无余,根本没办法安排伏兵!” 柴宗训顿时颓然,踉跄后退了两步,怅然念到:“莫非是天要亡我……” “陛下!”这时候李重进又凑了过来,小声在柴宗训耳边说到:“要不这样吧,我们留下一千兵马,沿河据守,将追兵阻挡一日,只要一日,我们就能进入戈壁,到时候就不怕吐谷浑人的追击了……” 柴宗训回头看着他,双目无神的问到:“舅父想留多少人下来沿河据守?” 李重进小心翼翼地回答:“末将愿率手下一千军士,死守河岸,务必支撑到大军先进入戈壁!” “大军?呵呵,总共才三千人,哪儿来的什么大军?”柴宗训摇摇头,沮丧地说到:“如果舅父的一千兵马留下,那是九死一生,就算我们侥幸进入了戈壁,也只剩下两千人马,其中还有一半老弱妇孺,若是吐谷浑人不罢休,继续追杀进大戈壁……那我们,将再无抵抗之力!” 李重进闻言也随之默然。 他当然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他没办法,如果不留下一部分人断后,那以吐谷浑人的脚力,恐怕天黑之前就能追上大部队,到时候所有人,包括柴宗训和宣慈太后小符氏,全都得死! 一时间,场中的气氛凝滞了下来,仿佛有一道巨大的无形压力,牢牢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上,让他们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但就在这时候,柴宗训突然咬了咬牙,紧紧握起拳头问到:“舅父,刚才月匪的人说,吐谷浑的追兵还有多久能追上来?” 李重进回忆了一下,说到:“天黑之前,他们必定能追上我们!” “天黑?”柴宗训怔了一下,又问到:“草原上的人,天黑之后可能视物?” 古时候因为资源匮乏,尤其是肉类资源,一般的老百姓都很难吃得起,所以大多数古代人都患有夜盲症,也就是因为体内缺乏维生素a,导致夜间的时候视物困难。 草原人可能要好一些,因为草原上的人主要以牛羊为食,顿顿吃肉,患夜盲症的几率要小一些。 但这也并不能说草原上的牧民在夜间视力就比中原人更好,因为维生素a主要集中于动物的内脏之上,比如肝脏、肾脏等部位,而有些游牧民族,因为嫌弃内脏太腥,无法处理,所以一般也是不吃内脏的。 这时候的古人还不知道动物内脏和患夜盲症之间的关系,因此他们只以为患有夜盲症的人,是“雾蒙眼”,是受到了老天爷的惩罚,和死去的动物根本联系不到一起去。 所以草原上的人,很多其实也患有夜盲症。 柴宗训也是突然听到了“天黑”两个字,才猛地想到了这一点。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五十四章 将军百战穿金甲(四) 拖到天黑,就有机会! 柴宗训从突然间想起的夜盲症,联想到了将吐谷浑人引入陷阱的好办法。 只要能拖到天黑,吐谷浑人就无法去分辨地形,到时候如果能有一支诱饵,将他们诱入位于地平面以下的大峡谷,便能成功的实施伏击! 但如何来设置这个诱饵呢? 柴宗训又把目光投向前方,因为不知不觉间,随着他们的逐渐前进,前方有一条犹如玉带般的河流,已经映入他的眼帘。 这条河流并不宽,正如探哨所说,大约只有几丈宽度,也就是十多二十米的距离。 在青藏高原上,这样的小河流数不胜数,因为这里是黄河的发源地,从雪山上融化的积雪,汇聚成了一个个小湖泊,然后这些湖泊流出的水,汇集起来,最终演变成了奔涌咆哮的黄河。 柴宗训派人去试了一下,这条河的深度果然能够淹没一个正常成年人的头顶,而且整条河流的深度比较一致,没有特别深或是特别浅的地方。 据探哨回报,他们往河流上下游分别查探了十几里,都没有发现可以直接平淌过河的浅滩。 这就够了,反正柴宗训也没想着要在这儿阻截吐谷浑追兵一辈子,他想的只是稍微把吐谷浑人拦一下,等到天黑就行了。 于是他找来李筠和李重进,分别向他二人告知了自己的想法。 听到柴宗训的主意,李筠二人都有些吃惊,因为他们觉得柴宗训的主意,很有可行性,但它本不该是一个六岁的孩童所能想到的,就连他们这样常年带兵打仗的老油子,都不见得能想到这么“阴险”的主意。 李重进有些没忍住,仗着自己和柴宗训的关系,就直接问他:“陛下是怎么想到这些主意的,难道是有人在背后为陛下支招?” 柴宗训笑了笑,反问到:“舅父是觉得朕年少无知,想不出这样的办法来?” “不是,不是!”李重进急忙恭谨地说到:“末将只是觉得……陛下的主意太过老辣,就算末将是吐谷浑人,也指不定会上当。只是陛下从来没出过宫,更没带兵打过仗,为什么能想到这么厉害的主意?” 柴宗训哈哈大笑,知道他一方面是在感叹,另一方面也是在借着这些话拍自己的马屁,于是就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到:“古人有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既然有颜如玉,又有黄金屋,那书中自然也有各种兵法,朕看的书多了,当然也会有一点小小的心得。”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李重进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突然眼神一亮,恭敬的冲柴宗训行了个礼道:“陛下说得真好,只是……末将实在不知,这句话到底是哪个古人说的?” 柴宗训一愣,这才想起,“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话好像是出自宋朝的第三个皇帝宋真宗,也就是那个签下“澶渊之盟”,令中原汉人遭受了百年屈辱的软蛋,他所作的《劝学诗》一文。 现在连赵匡胤都才刚刚登记,宋真宗应该还在他老子赵匡义的肚子里,恐怕是算不得“古人”了。 于是他只能打着哈哈,借口这句话自己也是从书中所得,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位古人所作,把李重进给敷衍了过去。 但李筠这时候又凑上来问到:“陛下,您的主意虽好,但却需要月匪的人竭力配合,陛下难道真的相信那些马匪,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来助我们一臂之力?万一他们倒戈相向怎么办,毕竟他们也是吐谷浑人……” 柴宗训摇摇头,紧皱着眉头说到:“月额部和吐谷浑可汗斗了几十年,这份仇怨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应该比我们更恨吐谷浑人,尤其是那些金帐禁军,所以他们背叛的可能性不大。至于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到底会不会出兵相助……朕以为,任何事情都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们只有尽量争取做好自己,这样也就了无遗憾了,所以在朕的计划中,吐谷浑人虽然很重要,但也不是缺了他们就不可,关键时刻,我们只能做好拼命的准备,为了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家人,这一次,朕愿与二位将军并肩作战!” 李筠李重进二人急忙跪下,高呼道:“誓与陛下共存亡!” 柴宗训急忙虚扶一把,将他二人扶起来,安抚到:“二位将军先去安排吧,接下来的事,就要靠你们了!” 李筠二人急忙答应,然后调头欲走。 但这时候,柴宗训再次叫住了李重进。 “舅父,你先等一下。”他等李筠离开之后,才小声对李重进问到:“那个翟守珣,调查的怎么样了?” 他不说李重进还没想起来,一提起这个翟守珣,李重进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陛下,经过末将的调查,那翟守珣确实有问题!” 李重进闷闷不乐地说到:“末将发现他每次扎营之后,都会在自己的帐篷地下做一个记号,末将一时好奇,就派人去查探了一番,结果发现,他做记号的地下竟然埋有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末将不认识,就去问其他人,结果其他人也不知道这些字是什么意思,但末将觉得,这个人很有问题!” “哦?”柴宗训挑了挑眉毛,没想到翟守珣原来是用这样的方法来传递讯息。 却是,他们在草原上一路前行,如果翟守珣想要脱离队伍去传递消息,肯定会被发现,而他在队伍中又没法饲养鸽子、鸟禽类的传递信息的工具,因此他只能被动的将信息留在原地,等到宋朝的那位使者自己发现。 不过在草原上近三千多人的大规模迁徙,应该很难能掩藏形迹,所以那个宋朝的使者要是有心的话,就一定能发现他们驻扎过的痕迹。 只要发现了他们曾经驻扎的营地,就能找到翟守珣留下的信息,这样那个宋朝的使者就能随时掌握柴宗训他们的情况。 真是个厉害的家伙呀! 连柴宗训都不由得有点儿佩服那个翟守珣,还有那位不知名的宋朝使者,他们两人居然能在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坐到信息传递。 而且更厉害的是,他们居然还懂得用密码。 虽然柴宗训还没看到那个翟守珣留下的纸条,不过从李重进的描述中,他能猜得出来,翟守珣使用的肯定是某种密码文字。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被发现后,不暴露消息,甚至还能反咬一口,替自己脱身。 这个翟守珣,实在是可惜了,如果他不做赵匡胤的卧底,或许自己还能用他一用,发挥他的专长,让他做一个古代的“卧底”。 可惜了,可惜了呀! 柴宗训轻轻叹了口气,对李重进说到:“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现在我们前有绝境,后有追兵,没有时间再去慢慢追查事情的真相了,我们只能快刀斩乱麻,即使是杀错了人,也在所不惜……” 李重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拱拱手道:“末将知道了,末将这就去把那个翟守珣给处理了……” “等一下!”柴宗训突然打断他,眉头微微一拧,说到:“朕突然有个新的想法,你附耳过来……” 李重进满目疑惑,把头凑了过去,柴宗训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他顿时双眼一亮,眉开眼笑。 “陛下真是好算计!”回过神来,李重进朝柴宗训竖起了大拇指道:“相信有了陛下这出反间计,那些吐谷浑人就更有把握中我们的埋伏了!” 柴宗训淡淡一笑,催促他:“快去办吧。” “是!”李重进行了个礼,转身飞快的离开。 ———————————————————— 军中营帐里。 队伍又一次扎下了营地,不过这次的扎营很奇怪,整支队伍居然背靠着河流,摆出了一副要和追兵背水一战的姿态。 很多人都感觉惴惴不安,因为追兵有八千多人,其中还包括吐谷浑最精锐的金帐禁军的事,已经不知道被谁给泄露出来,开始在营中流传开了。 八千多追兵,自己这边只有三千人,还有近一半是老弱妇孺,这怎么打? 所以很多人都感到很奇怪,甚至准备去向军队请愿,要求先渡过河流,到了河对岸再扎营,这样即使追兵追上来的时候,也有一条河流可以暂时阻挡一下追兵,让大家有更充分的时间逃命。 但以李重进、李筠为首的军方,却拒绝了这个建议,甚至就连皇帝柴宗训,也没有露面,似乎是默认了现在的局势。 所以,他们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 翟守珣就坐在属于他自己的小帐篷中,正拈着颔下短短的胡须认真地思考着这一切。 作为李重进手下的录事参军,他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帐篷,不用去和别人一起挤大帐篷,因此在这方天地里,他不用再辛苦的演戏,瞒着任何人,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展露了出来。 只是陷入沉思中的翟守珣并没有发现,他的帐篷外面声音渐渐变小了,而且帐篷的幕布上出现了不少影影绰绰的人影。 突然之间,翟守珣似乎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拿出一张纸条,抽出自己随身的毛笔,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但还没等他写完,帐篷的门帘突然被人掀开,一股肃杀之气夹杂着高原上沁人的寒风,吹拂到了他的脸皮上。 翟守珣愕然抬头,发现进来的居然是李重进,身后还跟着几名亲卫,但翟守珣的帐篷太小,这些亲卫进不来,所以只能守在帐篷门口。 “翟参军,还在忙呢?”李重进脸上带着诡异莫测的笑容,亲热的走到了翟守珣身旁。 翟守珣身子微微一颤,却不动声色的把那张纸稍微往后藏了藏,然后笑着对李重进说到:“李太尉今天怎么有空,专门到末将这儿来转转?” 李重进哈哈一笑,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把目光落到了他手上那张纸上。 “翟参军在写什么呢?”他故意问。 翟守珣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勉强维持着镇静,把那张纸亮了出来,嬉笑着回答到:“没什么,末将只是习惯了没事儿的时候,顺便练练字,瞎写,全都是瞎写!” “哦?”李重进瞟了一眼那张白纸,发现上面果然又写了一堆自己完全看不懂的符号,他也不戳破,只是假装慨叹到: “翟参军真是用功,正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翟参军如此勤学不辍,异日必定是黄金屋在左、颜如玉在右,左拥右抱,不胜快活呀,哈哈哈!”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翟守珣初次听到这两句话,也是双眼一亮,然后忍不住诧异的打量了李重进一眼。 据他所知,李重进虽然长得相貌堂堂,但这个人却最厌恶读书,他的出身条件其实都很好,如果当初肯用功读书的话,现在说不定已经位列朝班,和范质、王溥那样都成为举足轻重的重臣了。 但他就是因为不学无术,于是才只能参军,最后仗着和柴荣的关系,混了那么一个淮南节度使的职位。 翟守珣其实一直在私底下不太看得起李重进,认为他完全是凭借着裙带关系,才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如果自己也有和他一样的先天条件的话,现在肯定比他做得好,说不定陈桥兵变的那个,就不是赵匡胤,而是他翟守珣了!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从这个不学无术的李重进口中,居然能说出这么有韵味的两句诗词。 说的好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么多文人,为什么笔耕不辍、废寝忘食,为的不就是这颜如玉,这黄金屋吗? 李重进这句话,简直道尽了读书人的理想,也道尽了读书人的虚伪! 只是他敢肯定,这两句话肯定不是李重进自己想出来的。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五十五章 将军百战穿金甲(五) 翟守珣还在暗自揣测李重进的来意,李重进突然又说话了。 “翟参军这么用功的刻苦练习书法,想必是盼着将来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吧?哈哈哈!” 翟守珣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他这话说的有点儿意思,好像是在讽刺自己,连忙拱手道: “将军见笑了,属下可没有那么大的抱负!属下想的只是如何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帮助将军平安抵达西域,早日重振我大周的辉煌。至于练字,只不过是为了平复心境,锻炼修养而已……” “哦?”李重进颇有深意的挑了挑眉毛:“翟参军的心很乱吗,为什么要平复心境?” 翟守珣微微一愣,心里暗骂了一句果然是匹夫,居然连这样自谦的话都听不出来,居然还能身居高位,成为堂堂的一方节度使…… 他真是对李重进受够了,却又不得不腆着笑脸去逢迎他,因为没有李重进,就没有他翟守珣的今天。 所以他只能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道:“前途未卜,属下确实心有不安。” “前途未卜?”李重进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眼神中隐含着一丝寒光,若有所指地说到: “确实,我们现在前途未卜,随时都有可能死在吐谷浑人的屠刀下,又或者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大戈壁里,几百年几千年以后,化成一堆白骨,被路过的行人发现……不过,我觉得翟参军似乎并非如此,看上去,翟参军距离平步青云、封侯拜相,已经很接近了呀!” “嗯?”翟守珣豁然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李重进。 李重进说这话的时候,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脸色已经略有几分狰狞,翟守珣就算再傻,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 有问题! 他当即也跟着李重进眯起了眼睛,努力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肌肉,假装不解地问到:“将军此话何意?” “合意?”李重进终于忍不住了,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城府深的人,跟翟守珣绕了半天,早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 啪的一声拍在翟守珣面前的小桌上,他盯着翟守珣满脸寒霜地说到:“你出卖我和陛下,做了赵匡胤的走狗,为的不就是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吗?翟守珣,本将自认待你不薄,当年你科举失利,是本将收留了你,本将见你颇有才学,所以认命你做了录事参军,给了你一个出身,可是你是怎样待我?你居然为了自己飞黄腾达,忘恩负义,暗地里投靠赵匡胤,还将我们的情报泄露给宋朝来的使者,你,太令我失望了!” 翟守珣听到这话,顿时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过他却不肯如此轻易就认罪,因为他觉得李重进没有证据,自己做事,一向很小心,就连那些传递消息的纸条,也是用特殊的暗语写的,能解出来的只有自己和那名宋朝的使者,这些纸条,即使被人发现了也无法破解其中的秘密。 因此他不相信李重进已经抓住了自己的把柄,他刚才所说的那一切,不过是在套话而已! 想到这里,翟守珣稍微定了定神,连忙以首伏地,拼命地喊冤到:“将军,将军此话何意?属下对将军、对陛下,那是忠心耿耿,苍天可鉴啊,将军为何会怀疑属下和宋人有勾结?属下冤枉,冤枉啊!” 如果不是受到了柴宗训的提醒,李重进只怕此时还会被他的演技所骗过,因为自己确实没能抓到他的真正把柄,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也全都是在吓唬他而已。 原本以为翟守珣不是什么硬骨头,只要稍微一诈,他肯定就会和盘托出,但没想到,这家伙嘴倒是够硬,居然还反打一杷,叫起了冤。 李重进也不跟他多说废话,直接从袖笼里掏出一张纸条,丢到他面前。 “你还敢说自己冤枉?看看吧,这是什么!”他指着地上的纸条说到:“上一次你就在自己的帐篷下面埋了一张纸条,我虽然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但却命人把它收了起来,如今你又准备在自己的帐篷下面埋纸条……我想,这两张纸条绝对不是随便写写而已,它一定是在向什么人传递着什么信息。那么问题来了……我们现在孤零零的游荡在这片高原上,周围除了月匪,就全是敌人,你到底是在向什么人传递信息呢?” 翟守珣闻言浑身一抖,连忙脸色苍白的拼命磕头道: “冤枉啊将军,实在是冤枉啊!属下并非故意埋什么纸条,只是习惯了练完字之后,顺手将草纸烧掉,但因为现在居住的是帐篷,属下担心会把帐篷给烧着,所以才废了点儿力气把纸条埋在地下,属下绝非是向什么人传递什么消息,还请将军明鉴!” 还不认!? 李重进的眼神紧紧地眯了起来,凶狠的盯着翟守珣。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他冷笑着说到:“也好,反正陛下说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我们现在身处最严酷的环境之中,无需什么证据,只要察觉到有人不对劲,就可以先行下手,正所谓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可疑之人,翟参军,你就自求多福吧……来人啊!”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就守候在门外的亲卫立刻涌了进来,将瑟瑟发抖地翟守珣从地上拉了起来。 “带他去见陛下!”李重进大手一挥,一群人立刻拉扯着翟守珣,来到了柴宗训的大帐中。 柴宗训此时正在与范质、王溥等人商量进入戈壁之后的事情,却突然见到李重进带着一大帮人,把翟守珣给押了进来。 他递给李重进一个眼神,李重进立刻坚定地点了点头,表示翟守珣肯定有问题。 柴宗训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对范质、王溥二人说到:“二位爱卿且暂停一下,朕这里还有点其他的事要处理。” 说完他走下自己的座位,来到了翟守珣面前。 翟守珣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仅六岁的小皇帝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见他,竟突然觉得他如此可怖,仿佛眼睛里带着一把刀子,随时要将自己活剐似的模样。 “见、见过陛下!”当柴宗训来到他面前,也不说话,只是拿那双跟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冷酷眼神打量着他的时候,翟守珣竟然感觉浑身发抖,连忙颤颤巍巍地朝柴宗训行了个礼。 柴宗训也没有搭他的话,而是微微扬起了下巴,问到: “说吧,赵匡胤给了你什么条件,让你答应做奸细?这次来的那个宋朝使者,又是谁,他有什么身份?” 翟守珣心里微微一紧,连忙装傻道:“微臣实在不懂陛下在说些什么。” “呵呵。”柴宗训淡淡一笑,从李重进那儿将他刚写的纸条给接了过来。 那张纸条才刚开了个头,仅有区区几个字,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似乎就是随便写了几个完全毫无关系的字,拿来练笔一样。 但柴宗训却深信,这一定是某种密码,只是自己暂时无法解开而已。 “你将这些纸条埋在地下,然后做上记号,等到宋朝的使者追上来之后,就能取出纸条,从里面得到我们的消息,这一招,确实很高明。”柴宗训自顾自地说到:“可惜你却不知道,我早就怀疑队伍中有奸细,所以一直让李太尉在暗中调查,你的行为,实在太可疑,因此不知不觉进入了我的视野……”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到:“根据我的推测,这些纸条上的字,应该是某种暗语,可能是按照一定的顺序重新组合,又或者根据某些数字,跳着阅读,我没说错吧?” 他好整以暇的看了一眼翟守珣,却发现翟守珣眼角微微跳动,仿佛是被说中了心事的模样。 其实这种原始的密码,一般都是按照几种固定的方式来破解,只要知道它的规律,就很简单,因此柴宗训这番话,着实把翟守珣给吓了一跳。 这个小皇帝真是太聪明了,居然连自己使用的暗语都知道。 翟守珣心里很清楚,自己恐怕是瞒不过去了。 而且刚才李重进也说了,小皇帝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只要有怀疑,他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因此自己这次是无论怎么狡辩,都没有希望逃生了! 于是他颓然的低下头去,对柴宗训回应了一声:“陛下既然已经全部都知道了,那就杀了微臣吧,微臣……愧对陛下,愧对先皇!” “想死?可没那么简单!”没想到柴宗训并没有因为他的承认而勃然大怒,反而晒然一笑,随即说到: “你为了荣华富贵,出卖朕,出卖对你有恩的李太傅,本来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死一百次也不够……,不过朕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什么,还有机会? 翟守珣豁然抬起头,充满了期冀的看向柴宗训。 他本以为这次自己死定了,谁知道小皇帝竟然一时心软,居然肯放过自己。 难道他是因为害怕惹怒了赵匡胤,所以才不敢随便处置自己? 不对呀,他现在已经逃出了汴梁,也逃出了赵匡胤的控制,赵匡胤对他已经毫无威慑力,那他又何必害怕呢? 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想让自己帮她去做,所以才暂且先留下自己一条狗命! 不得不说,翟守珣这个人脑子确实足够灵活,转的也够快,刚听完柴宗训的话,他立刻就挣脱了抓住自己的两名亲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地叩头道: “多谢陛下不杀之恩,只要陛下有用得着微臣的地方,微臣必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呵呵。”柴宗训嗤笑道:“你的誓言,朕可不敢轻易相信。不过你很聪明,知道朕有地方要用你,来,把耳朵附过来,让朕告诉你该怎么做……” —————————————————— 就在柴宗训顺利揪出了队伍里的奸细,将宋朝使者的耳目斩断之际,在距离他们并不遥远的草原上,正有两支队伍在逐渐的融合并一起向前出发。 两支队伍都是吐谷浑人,他们的首领越过人群/交汇在了一起。 “贡齐多,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一个面膛黝黑、又微微透着一点枣红色的吐谷浑中年男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哈哈大笑着正在朝另一个满脸络腮胡、皮肤长得奇黑无比的壮汉打招呼。 那奇黑无比的壮汉应该就是他口中的“贡齐多”,他的神色非常严肃,胯下坐着的也是一匹十分精壮的战马,光是马腿就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那么高。 他身后还跟着数百名沉默不语的骑士,同样都是高头大马,同样都是满脸肃杀,一看就是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 贡齐多看了一眼那个红黑脸膛的中年男子,拱拱手道:“没想到达斡尔部的喀宗巴族长也到这里来了,怎么,这里是出现了什么肥羊,落入了你们达斡尔部的视野之中吗?” 被称作喀宗巴族长的中年男子哈哈大笑几声,拍了拍自己胯下的马头道:“看来我们的可汗还不知道,从南朝来的那位幼年皇帝,已经带着他的族人,进入我们吐谷浑人的领地了。我们吐谷浑人和汉人是世仇,当年就是汉人的唐王朝,灭掉了我们吐谷浑人的国家,将我们赶到这寒冷的祁连山下来,所以我这次一听说汉人的皇帝也来了,就立刻派人前来追踪他们,我势必要抓住这个汉人的皇帝,为我们当年死去的吐谷浑族人报仇!” 他说的冠冕堂皇,为了显示自己的决心,甚至还假装挤出了几滴眼泪,试图博取贡齐多的同情。 但贡齐多是什么人?他乃是吐谷浑可汗伏当帐下的金帐禁军千夫长,地位尊崇,与这位达斡尔部的的老狐狸族长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早就对他的人品有了清晰的认识。 因此他根本没有被喀宗巴的眼泪给欺骗,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他身旁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之所以会引起贡齐多的注意,乃是因为他一身汉人打扮,长得颇为俊逸,优哉游哉地跟在喀宗巴身后,正拿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自己。 若是喀宗巴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痛恨汉人,那又为什么偏偏会有一个汉人打扮的家伙,正气定神闲的跟在他身旁? 贡齐多心里嗤然一笑,冲喀宗巴拱拱手道:“原来喀宗巴族长也听说了汉人皇帝的消息,看来这就是你们此行的目的了?” 从他的话语中可以听出,他应该也早就收到了周朝军队的消息。 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这里是吐谷浑人的领土,他作为吐谷浑可汗帐下的金帐禁军,如果连那么大股敌人进入了自己的领地都不知道的话,那这个失职之罪可就大了! 双方略一寒暄,看似合流在了一起,但却各怀鬼胎,各自都不肯说实话,心里已经渐渐对对方起了防备。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五十六章 将军百战穿金甲(六) 两支军队汇聚成一股,化作滚滚潮流迅速的朝前方涌动。 这时候喀宗巴注意到贡齐多一直在偷偷打量着自己身边那个汉人,于是就故作大方的爽朗笑到: “我来为千夫长介绍一下身旁这位,此乃从宋朝过来的使者,叫李处耘,是宋朝皇帝赵匡胤手下的心腹。” 原来他身边那人就是翟守珣的好友李处耘! 李处耘是潞州上党人(今山西长治),后唐时期便参军任职,后一直跟随周太祖郭威,历经后唐、后汉、后周三个朝代,如今又投靠了宋太祖赵匡胤,被封为客省使兼枢密承旨、右卫将军,在赵匡胤导演的陈桥兵变中,他可以说是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此人不仅是赵匡胤的心腹,和宋太宗赵匡义的关系也很好,他在赵匡义上台之后,还先后担任过羽林大将军、宣徽北院使、扬州知州、枢密副使等重要职责,四十七岁时逝世,又被追封为宣德军节度使、检校太尉。 此人仪表堂堂,颔下留有一缕精心修剪的长须,自汉唐以来,世人皆以颔下留须为美,但却极少有人能像李处耘一样,胡须虽少,却给人以一种飘逸俊朗之感。 难怪贡齐多会频频对他注目,因为以他的仪表风度,完全不像是能跟喀宗巴这样的莽汉走到一起的模样。 不过贡齐多在听到喀宗巴的介绍,知道他是从宋朝来的使者之后,却并没有露出尊敬的神色,反而是抿了抿嘴,颇有不屑的问到: “你们说的那个赵匡胤,就是谋朝篡位、将自己的皇帝驱逐出汴京城、自己取而代之的那个大宋皇帝?” 他这话里充满了不屑和傲慢,即使是喀宗巴,听到之后也感觉到一股挑衅的意味扑面而来,更何况是李处耘? 但是李处耘也是好心性,或许是因为身在异乡,势单力孤,他并没有对贡齐多的不屑表露出任何不满之色,反而是笑了笑,冲贡齐多拱拱手道: “鄙人主上,正是将军口中的大宋皇帝,不过谋朝篡位可不敢当,鄙人主上那是仁德雅治,受到了军中将士和朝中文武百官的一致拥戴,因此才能取后周而代之,只能说这是众望所归,天命所致!” “哈哈哈,好一个仁德雅治,众望所归!”贡齐多没有被李处耘的狡辩所迷惑,仰天大笑到:“既然他如此仁德,如此雅治,那又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把你派到吐谷浑来,追杀他以前的皇帝?” 说到这里,他突然侧过身去,在马背上半弓着身子靠近李处耘到: “其实我也很奇怪,你们那位皇帝是不是有病?当初放走小皇帝的是他,如今千里迢迢赶来追杀小皇帝的也是他,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处耘浑身一滞,僵硬在马背上被贡齐多这句话问的发不出声来。 其实大宋内部也有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赵匡胤愿意把小皇帝放走,甚至允许他带着李重进、李筠的两部人马,离开宋境,但如今却又一转头,想要将他们置于死地,甚至不惜借助吐蕃人和吐谷浑人的力量,借刀杀人? 可是作为赵匡胤的心腹,李处耘却是知道一点儿内情的。 放走柴宗训,那是为了博取名声,同时也借机处理掉李重进和李筠两个不稳定的因素,但追杀柴宗训,却是因为赵匡胤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而且他如今已经坐上了皇位,不需要再考虑什么名声的问题了。 当然,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干掉柴宗训,否则史书上必然会有他重重的一笔,因此赵匡胤只敢偷偷摸摸地把李处耘派出来,试图借助吐蕃和吐谷浑人的力量,悄悄消灭柴宗训。 可如今这话却被一个粗鲁无礼的吐谷浑人直接说了出来,让李处耘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那些涵养和翩翩风度,在这些粗鲁而又蛮横的异族人面前,似乎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 但李处耘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稍微愣了一下神之后,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冲着贡齐多拱拱手道: “我们汉人有句古诗词,叫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并因此而衍生出一句成语,将军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贡齐多茫然的抬起了头,他连这句诗词都没听过,更何况要搞清楚它们衍生出来的意思? 李处耘淡淡一笑,捋了捋自己颔下的长须到:“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凡事务必要斩草除根,否则一但放虎归山,将后患无穷!” 贡齐多眨了眨眼睛,“斩草除根”四个字他倒是听懂了,李处耘的意思他也听明白了,不过他心里却开始了暗自嘀咕: 都说汉人文弱,没想到他们凶狠起来的时候,竟然比我们草原人还残忍,而且还专门发明了什么“古诗词”,用来形容这样的场面。看来大汗说的没错,读书人耍起流氓来,才比我们这些草原上的蛮人更可怕呀! 由于感受到了文明上的压制,贡齐多不想再跟李处耘说话了,因为他觉得和李处耘说得越多,就越会暴露自己不学无术的本质,于是他又把目光转移到了喀宗巴身上。 “族长这次出行,不知道带了多少兵马?”他懒洋洋地问喀宗巴。 喀宗巴得意的一笑,自豪地说到:“我们这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特地将族里的大部分战士都带了出来,一共有五千余人。千夫长看我帐下的儿郎,可还足够雄壮?” 贡齐多目光一转,看了一眼不远处跟随着队伍的达斡尔部骑兵,稍微点了点头到: “久闻达斡尔部乃是青海湖以南第一大部族,人口众多,战力强悍,如今一看,族长帐下的儿郎果然都是草原上的狼崽子,一个个孔武有力,身形壮硕。不过嘛,跟我们金帐之内的禁军比起来,似乎还差了点儿……” 旁边的李处耘看了贡齐多一眼,心里忍不住暗暗地笑了起来。 这个贡齐多倒是个老实人,一边夸赞喀宗巴的达斡尔部战士,另一边又偏要借着自己的金帐禁军,来打击他一番。 可是达斡尔部的战士是能和金帐禁军相比的吗? 达斡尔部的战士都是普通牧民,平时放牧,战时为兵,就连打仗的兵器马匹都要自备,可金帐禁军呢? 他们是最职业的军人,兵器、马匹、训练,无一不是最好的条件,就连每次出征,也有专门的辅兵帮他们运送盔甲、照料马匹。 普通的达斡尔部战士,哪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看来这个贡齐多虽然勇猛,但脑子里却缺根弦,最多只是将才的资质,当不得帅才啊! 果然,贡齐多的话毫不留情的得罪了喀宗巴,喀宗巴的脸色也一时间黑了下来,言不由衷地冲贡齐多拱拱手道: “千夫长的金帐禁军乃是我吐谷浑人的最强战力,我等达斡尔部自然是比不上,不过我看这次,似乎千夫长并没有带多少人来啊?” 贡齐多自信的看了一眼走在军队前方的禁军,得意洋洋地说到: “并不在多,贵在精,我们金帐禁军这次来的人马虽然不多,但是用来对付孱弱的汉人,却已经完全足够了!” 喀宗巴干笑两声,又问到: “那月匪呢?听说千夫长这次前来,本是冲着月匪来的,可如今月匪还没见到,千夫长却把目标转向了周朝的皇帝,也不知道可汗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责怪千夫长……” “当然不会!”贡齐多干脆利落的打断他道:“暂时放弃追绞月匪,截住周朝的皇帝,这是可汗亲自下达的命令,本将只是遵循可汗的命令做事,如何会受到责怪?” “哦,原来如此……”喀宗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眼中却闪烁着一丝不忿地光芒。 为何? 原来他这次之所以出兵追击周朝人,就是因为李处耘告诉他,周朝的皇帝从汴梁城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宫内大部分的钱财跟宝物,若是能把他们拦截下来,达斡尔部将因此获得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 吐谷浑人本就贪婪,这喀宗巴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一听说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那里还按捺得住? 所以他这才带走了自己族内几乎所有的精壮男子,想的就是要大干一票,截住周朝的皇帝,将他带来的巨额财富劫回自己的部族内。 但他没想到,这件原本万无一失的事,却因为金帐禁军的突然插了一脚而变得有些令人郁闷了。 金帐禁军那是何人? 那是吐谷浑可汗伏当的亲卫,是整个吐谷浑装备最好、战力最强的军队,伏当之所以能统领偌大的阿柴吐蕃,令众多部族的首领对他服服帖帖,靠的就是这支战无不胜、所向无敌的精锐之师! 可以说金帐禁军出现的地方,就代表了可汗伏当的意志,偌大的一个吐谷浑,没有任何人敢于反抗他们的威势! 可如今金帐禁军出现在了这里,那你说周朝人的巨额财富,该如何分配? 总不能叫金帐禁军空走一趟,出了力却分文不取,把所有的财富都留给达斡尔部吧? 可是如果让喀宗巴放弃这些财富,又或者只拿走一小部分,把其他的全都献给可汗伏当,他又感到心里不值,因为他为了这批财富,可是倾尽了所有家当! 喀宗巴一时间陷入了内心的煎熬之中,他一方面恼恨自己当初动作为什么不快一点,赶在金帐禁军到达之前就把周朝人给搞定;另一方面却又对贡齐多的军队十分厌恶,因为这些人必将夺走他的大部分财物,让他此次的行动变得毫无价值! 不知不觉间,喀宗巴望向贡齐多的目光中,就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 正在喀宗巴和贡齐多各怀鬼胎,又一句每一句的边走边聊着天时,前方突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报~~~~,族长,千夫长,前方发现了周朝军队的踪迹!” 一个面膛呈黑的游骑飞快冲了过来,在马背上就大声的对二人喊到。 “哦?”贡齐多和喀宗巴顿时精神一振,双双对视了一眼。 “他们在哪儿?”贡齐多迫不及待地先问到。 那游骑行了个礼回到:“周朝人在小径河前面,背水扎营,似乎正在准备渡河!” 小径河,就是柴宗训他们准备用来抵御吐谷浑人的那条河流,因为那条河流实在太小,所以即使在地图上也无法找到它的名字,不过吐谷浑人毕竟是这里的地头蛇,对这条河流的情况一清二楚。 “小径河?”贡齐多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转头对喀宗巴问到:“周朝人背水扎营,这是何意,难道那河流有什么古怪?” 喀宗巴回到:“小径河不过只有几丈宽,比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深不了多少,那有什么用古怪?依我看,一定是周朝人的速度太慢,还没来得及过河,就被我们给追上了!千夫长,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何不加快速度,赶紧追上去将所有周朝人杀的干干净净?” 贡齐多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神色严肃的说到: “不可能。如果周朝人只是为了过河,那他们为何要安营扎寨?照我看,这件事必有古怪!来人啊,传我命令,命先锋军快速前进,追上周朝人,拖延他们过河的时间,其余人等,按照现在的速度继续前进,不要急躁,谨防周朝人的埋伏!”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五十七章 将军百战穿金甲(七) 小径河畔。 许多的士兵正在来来回回的忙碌着,擦拭着自己的刀剑,将一辆辆马车摆放在固定的位置,在马车中间的缝隙里挖坑填土,又或是拉起绊马绳,往地上撒着尖锐的扎马钉。 同样有很多妇孺躲在后面麻木的看着这一切,她们的脸上,有着迷惑,有着不解,更多的却是对即将到来的打仗所表现出来的不安和恐惧。 有些小孩子见地上的扎马钉三个脚挺好玩的,还准备上前去捡起来,但马上就被身后的大人给拉住,然后眼里的训斥一番。 柴宗训和李重进等人,就站在河畔的边缘,望着来时的那片广阔的荒原。 “吐谷浑人来了吗?”柴宗训背着手,对李重进问到。 李重进摇摇头:“探哨一经发现了他们的游骑,但是还没见到大部队的影子。” 柴宗训想了想,说到:“既然游骑已经来了,那就说明大部队也不远了……” “陛下……”李重进拱拱手,欲言又止。 “怎么了?舅父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柴宗训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末将想请陛下先行过河,否则待会儿万一真的打起来了,只怕会有什么闪失!”李重进语重心长的说到。 柴宗训沉默了片刻,回答到:“朕还不能走。朕是这支军队的的主心骨,如果朕先走了,那剩下的人就会情绪不稳,等会儿撤离的时候,说不定就会乱套。而且朕也必须让吐谷浑人看到我,因为只有看到我,他们才会失去理智,更容易钻进我们的陷阱……” 刚说到这里,旁边突然走过来几个人,脚步匆忙,一脸的严肃和焦急。 “陛下!”来人正是范质、王溥等文臣,隔着老远就冲柴宗训大喊到:“陛下,听说吐谷浑人已经来了?” 柴宗训眉头微微一皱,赶紧用最大的声音说到:“范先生莫慌,吐谷浑人的大军还没有看到,现在只见到了他们的游骑,大军距离我们应该还有一段距离!” 听他这么一说,周围原本因为范质的话而引起的小小骚动,瞬间平息。 可范质还不知道自己刚刚不知不觉犯了一个小错误,气喘吁吁地走到柴宗训身边,拉着他的手臂说到: “陛下,不如先让老弱妇孺们过河去吧,还有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也要先过河,否则待会儿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办啊?” 柴宗训淡淡一笑,反过来拍拍他的手背安慰到: “范先生过虑了,朕身边有这么多禁军保护,怎么会有意外?不过那些妇孺,还要麻烦范先生暂且去安慰一下,告诉他们,只要见到吐谷浑人的大军,朕马上就会组织人手让他们过河,请他们不用担心。” 范质眨了眨眼,不解地问到:“陛下为何非要在看到吐谷浑人的大军时才让他们过河,难道不怕赶不及吗?” “朕要迷惑吐谷浑人。”柴宗训耐心地解释到:“只有装出赶不及过河的样子,才能让吐谷浑人放下戒备,全力冲击我们的大营,这样之前我们布下的埋伏,就能起到作用了。” 范质一惊,竟不知柴宗训之前还做了其他的准备,连忙问到:“陛下竟还有其他准备?可否告知微臣是什么?” 但他看了一眼柴宗训为难的眼色,立刻明白过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道:“对不起陛下,是微臣孟浪了,微臣不该多嘴!” 柴宗训摇摇头,苦笑道:“这事儿不怪范先生,只是赵匡胤在我们队伍中埋伏了不少奸细,虽然已经抓住一个翟守珣,但朕也不清楚,咱们队伍中还有多少人是赵匡胤的卧底,所以有些消息,朕必须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范质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气愤地说到:“那个翟守珣实在可恶,竟然把我们的消息全都透露给了吐谷浑人,这种奸细,简直该千刀万剐、夷灭九族!” 柴宗训微微一笑,既不反驳他,也没有去接他的话。 因为范质很明显就是随便说说,发泄一番而已,翟守珣的九族都在宋境内,难道这时候让他杀回大宋去把他的家人都捉出来? 正在范质等人还想要劝柴宗训先行离开时,突然军营前方传来了一阵哗响,接着一匹探马飞快地朝着柴宗训等人跑了过来。 “报~~”那马上的探哨隔着老远就高声叫到:“禀报陛下,敌人的前锋已经距我们不到五里,还请陛下定夺!” “来了!” 柴宗训精神一振,连忙对范质、王溥二人说到:“还请二位爱卿赶快回去,组织人手,立刻过河!” “是!”范质二人拱了拱手,调头欲走。 但刚走了两步,范质又回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柴宗训道:“陛下,您也跟我们一起过河去吧?” 柴宗训摇摇头,坚定地说到:“朕要在这里,亲眼看到我周朝的将士们是如何杀敌的!” 范质脸色一白,无奈的跺了跺脚,转身离去。 站在柴宗训身旁的那些军士,听到了柴宗训的话,顿时士气一震,一个个快速挺起胸膛来,露出了一副气壮山河的模样。 片刻之后,远处尘土飞扬,一连串如同瀑布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敌人来了,布阵,布阵!” 李重进和李筠二人飞快地跑了出去,大声向自己的手下下令,原本刚才还带着一丝悠闲地营地,立刻紧张起来,无数的士兵开始在人群中穿梭,找寻自己的位置,严阵以待。 须臾之间,一片黑压压的骑士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以一种不慌不忙却又犹如泰山压顶般的气势,朝着周军的营地缓缓压了过来。 “做好准备,没有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军中的传令兵又开始传达起了二李的命令。 这些周朝的士兵都是边军中的精锐,既有经验,因此即使看到了大批的吐谷浑骑兵出现,也并没有慌乱,只是各自躲在搭建好的防御阵地之后,双眼死死地盯着敌人。 柴宗训也出现在了前线,不过他身边围了一圈禁军,强行把他隔离在了最前沿的阵地之外,以避免发生什么意外。 但柴宗训还是透过密密麻麻的车阵和士兵,见到了那些来势汹汹的吐谷浑骑兵。 如果没有经历过古代的冷兵器战争,你恐怕想象不到,当上千匹战马和骑兵一起出现在你面前时,那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简直就像是一道在地面上缓缓移动的城墙,厚重、凝视,以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一步一步地朝着你推过来,在那一瞬间,仿佛天地的颜色都被这股黑色的洪流给吞没了,你能看到的,只是那股不停在地平线上翻涌的浪潮,你能听到的,也只有充塞于天地间的那轰隆隆的马蹄声。 柴宗训顿时就感到自己的心脏不由自主的怦怦狂跳起来,仿佛有一股热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令他脸上都染了一层血红。 “镇静,保持镇静!” 军队中还有不少军官在大声的嘶吼着,为士兵们减压,因为在这样的战争中,很多士兵往往会由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而突然崩溃,或是失去理智,做出各种逃跑或是提前进攻的举动。 军官们的呐喊声,就是为了转移士兵的注意力,让他们不至于被这巨大的压力给压垮。 而队伍后方,这时候那些原本逗留在原地的老弱妇孺,终于也被组织了起来,准备开始过河了。 按照柴宗训的吩咐,以老人和小孩儿优先,然后是妇人,最后才是那些仆役或是下人过河,中间若有捣乱或是插队者,立刻会被揪出队伍,然后就地正法。 而渡河所使用的木筏,也是临时拆掉了一些马车拼装起来的,并不结实,站在上面还有些摇晃。 索性这条叫做小径河的河流水势平稳,水深也不是很夸张,因此大家心里都没那么害怕,规规矩矩的排好队,井然有序的一批批被送到了河对岸。 对面吐谷浑人的前锋营中,也有军官看到了周军正在渡河的老弱妇孺们。 “看来周朝人并没有准备!”一个吐谷浑的百夫长用土语说到:“传令下去,命所有人加快速度,务必尽快冲垮周朝人的防线,将那些渡河的女人和孩子拦下来!” 轰隆隆的马蹄声顿时变得疾风骤雨,原本平稳前进的吐谷浑军队,也突然一下子加快了速度,朝着周军的阵地猛扑过来。 “来了!” 柴宗训、李重进、李筠等人皆是浑身一震,然后用尽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大吼到: “顶住,别让吐谷浑人冲进来!” 前方的士兵纷纷端起手中的强弩,瞄准了吐谷浑人冲锋的方向,眼神中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稳住,别着急!一百丈,八十丈,别急,六十丈,等敌人进入到三十丈内,再发射……射!” 漫天的箭雨,顿时如同一片蝗虫般黑压压的飞起,将天空的光亮都稍微遮蔽了那么一下,然后势如破竹般落入吐谷浑人的阵型中。 无数的吐谷浑人在马背上发出凄厉的惨叫,然后跌落下来,瞬间就被身后的马蹄踩过,被踩成了一滩滩肉泥,或是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但吐谷浑人的冲锋并没有停止。 草原上的战士,早就习惯了这样在冲击地方阵营时,遭受到漫天箭雨的阻击,因为草原上太过贫穷,大多数的战士都没有带甲,所以他们只能依靠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挺过这最艰难的三十丈距离,只要挺过去了,他们冲入敌人的阵型中,接下来就会是一场一边倒的大屠杀! 可惜吐谷浑人没有想到,柴宗训虽然在他们面前做出了逃跑不及的假象,但实际上,他的防御阵地却是搭建的很完备的。 前方所有的马车和板车都被推了出来,用作阻隔吐谷浑人冲锋的拒马,在这些马车和板车中间,周军又挖了不少陷马坑,吐谷浑人一不小心,就会摔断马腿,然后从马上跌落下来,摔到地上,动辄伤筋动骨,运气不好的话,还会被身后的马蹄踩中身体,断一两根骨头都是轻的,柴宗训甚至亲眼看到,一个摔落在地上的吐谷浑士兵,因为背后的人躲闪不及,马蹄直接踩到了他的头上,那个士兵的脑袋顿时像西瓜一样爆裂开来,红的白的全都沾到了那只马蹄上,马蹄跑起来的时候,血沫飞溅,异常恶心! 再加上周军阵中的强弩手,还在一刻不停地朝前方进行覆盖射击,没过多久,那些冲进马车阵中的吐谷浑骑兵,就开始感到吃不消了。 “撤,先撤回去!” 混乱之中,一个吐谷浑百夫长用土语大声的吆喝着。 原本拼死冲锋的骑兵们,顿时熟练地在地上拉扯着马缰,转了一个圈,然后将后背留给了周军。 “稳住,稳住,不要追击,小心有诈!” 周军的军官也很有经验,大声叫喊着让士兵们冷静下来,不要轻易出击,因为离开了马车阵,那些吐谷浑骑兵的机动力将大大超过周朝的步兵,追出去就等于是送死。 士兵们也很听话,纷纷趁着这个机会,躲在掩体后面给强弩上弦,或是整理着自己的兵甲,大家都不着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战,还很漫长……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五十八章 将军百战穿金甲(八) 吐谷浑骑兵来得快,去的也快。 似乎才刚刚听到撤兵的命令,他们就像一阵龙卷风一样退出了周军的车阵,然后在距离周军阵前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只是先前下令进攻的那名百夫长,已经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感觉到这支周朝的军队战斗力十分强悍,似乎并不是普通的敌人。 一个手下凑了过来,在百夫长耳边轻声问到:“日音统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那个被叫做日音的吐谷浑百夫长回过头来,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手下。 “这些周朝的士兵都是好手,恐怕没那么容易对付,再加上他们有车阵作掩护,我们人手不足,很难冲进去。你,赶快派人到中军去,把消息报告给贡齐多统领,让他们加快速度,尽量赶在周朝人过河之前赶来与我们汇合,一起把周朝人留下来!” “是!” 那手下拱了拱手,飞快一拉马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另一边,柴宗训等人也正在清点第一战的损失。 索性吐谷浑人的先锋兵力不足,并没有能冲破车阵,所以第一仗周军这边没有太大伤亡,只有几个倒霉的家伙被吐谷浑人的流矢射中要害,不幸殒命。 但形势依然不容乐观,因为吐谷浑人的大军就在后面,只要等他们的大军赶来,周军面对的就是几倍于己方的敌军冲阵。 到时候靠着那区区几十辆马车和板车组成的车阵,根本就不可能抵挡住吐谷浑人的冲击。 李筠和李重进二人正在这时候抓紧时间,命令手下的士兵们赶快挖陷马坑,并到处撒上扎马钉。陷马坑、扎马钉再加上强弩,是中原的步兵对付草原骑兵的三大利器,一般中原的军队和草原的军队作战,这三样东西是对敌人马阵的主力,并且能给敌军的骑兵带来巨大的损伤。 柴宗训之前为了迷惑吐谷浑人,并没有命令士兵提前准备,但现在双方既然已经交战一轮了,就可以不用再顾忌被敌人看出破绽了。 周朝军队的备战举动,当然也没有逃过吐谷浑人的眼睛。 那名百夫长是金帐禁军麾下的一名将官,作战经验丰富,他看到周军正在拼命地挖坑,立刻就明白了他们要干什么,于是连忙对手下的骑兵们吩咐: “别让周军有机会挖好陷马坑,所有人听我命令,轮流到周军阵前以飞矢扰敌!” 飞矢就是在告诉奔跑的马背上射出箭矢,这一招需要人和马的极度默契,一般情况下只有生长在马背上的草原人才能做到。 日后蒙古人纵横欧亚大陆,将世界各国的精锐兵种打的落花流水,靠的就是这一招在马背上边射边走的战术,蒙古人将其称为“曼古歹”。 曼古歹虽然是蒙古人发扬光大,但却并非蒙古人发明的,事实上,早在几百年前的匈奴军队中,就已经出现这样的战术了。 而吐谷浑人身为马背上的民族,当然也不会落下老祖宗的拿手绝活,他们或许不像蒙古人那么训练有素,甚至可以去锻炼“曼古歹”的战术,但他们在马背上射箭的功夫,却也不是一般的厉害。 于是刚刚才收拢的吐谷浑骑兵又被放了出来,这次他们学聪明了,并不靠近周军的阵地,只是在车阵的外围驾着马匹飞驰而过,一不小心就突然射出一支冷箭,专门盯准了正在挖坑的周军士兵射击! 一时间,周军阵脚大乱,不少士兵都被吐谷浑人歹毒的飞矢所伤,倒在地上哀嚎不已。 “妈的!”站在军营中的李重进看到这一幕,顿时气得狠狠锤了一下手心,朝柴宗训请战到:“陛下,请让末将率领骑兵出击,把那些嚣张的吐谷浑人全都给灭了!” “不急!”柴宗训倒是很沉得住气,完全不像一个六岁的孩童,轻言絮语的对李重进说到:“吐谷浑人这么做,就是想让我们沉不住气,然后出营去跟他们硬拼,我们人手不足,马匹也不足,不是吐谷浑人的对手,忍!” “要忍到什么时候?”李重进恨恨地拍了拍自己胯下的马头。 柴宗训抿抿嘴唇,回到:“忍到无需再忍的时候!” 另一边的李筠突然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一抹难以掩饰的惊异。 吐谷浑人的飞矢给周军带来了大量的伤亡,但周军也没有闲着,不少弩手强行钻入了车阵之中,凭借着马车和板车的阻隔,与呼啸而过的吐谷浑骑兵相互对射,另外一些持盾的士兵,也迅速冲到挖坑的士兵身旁,帮他们架起了盾牌。 双方你来我往,一直都在不停的试探,却又相互保持着克制,始终没有再一次进入短兵相接的状态。 但这样的局势,对周军无疑是不利的。 因为没过多久,柴宗训等人就听到耳边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蹄声,这声音比刚才吐谷浑人的先锋军到来的时候更加震耳欲聋,似乎连地上的碎石都感受到了巨大的震荡,开始在草皮上不停地跳动。 吐谷浑人的主力大军,来了! 柴宗训眼神剧烈的收缩了一下,看着远方黑压压的一片犹如乌云般席卷而至的大军,终于忍不住对李重进二人吩咐到: “命令军士们退回来,后面的加快速度过河!” “是!”李筠二人领命而去,一个到前方整肃军队,另一个则开始在后面催促过河的进度。 片刻之后,吐谷浑人的大军铺天盖地般涌来。 虽然只有八千多人,但是因为这八千多吐谷浑士兵全是骑兵,因此看上去占据了视野中极大地一块面积,柴宗训甚至有一种汹涌的河流将自己这块巨石给包围的感觉,那种孤独和无助,一瞬间就能压垮意志软弱者的心房。 但幸好柴宗训并不是个意志软弱的人。 他的目光一直在吐谷浑人的军队中游移,试图找出那个从宋朝来的使者。 但很可惜,那个使者似乎躲在队伍的中央,和吐谷浑人的军官待在一起,柴宗训并没有看到他的踪迹。 可是吐谷浑来了援兵之后,士气大振,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开始朝着周军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 “杀呀~” 漫山遍野的喊杀声从吐谷浑人的军队中响起,无数的吐谷浑骑兵,驾着他们强壮的战马,义无反顾的冲向了周军的阵地,虽然前方有车阵挡路,有强弩当头,还有陷马坑、扎马钉,每一样都在威胁着这些吐谷浑骑兵的性命,但他们却仿佛一股滚滚的洪流,以势不可挡的姿势毅然切入了周军的阵地之中。 “稳住!稳住!” 周军的将官们在拼命的呐喊,这个时候,如果有谁心生惧意,那就一定会露出破绽,在战场之上,能活下来的,往往都是不怕死的人! 而幸运的是,跟随者李筠、李重进二人来到西域的将士,都是百战不殆的老兵,他们决不缺乏不怕死的精神,即使在面对吐谷浑人如潮水般的冲击时,依然能够稳稳地握住手中的刀枪,用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吐谷浑人的动静。 近了,越来越近了! 吐谷浑骑兵已经冲入了强弩可以覆盖的范围,只听无数声怒吼从周军的阵营中猛地宣泄出来: “弩箭发射!” 如蝗虫般覆盖天际的一幕再现,数不清的弩箭遮挡住了天空的光亮,吐谷浑人的队伍中,突然齐刷刷的倒下了一大片人马,这些人马又牵连到了旁边的骑士,于是一时间人仰马翻,哀嚎声络绎不绝。 可是这是在战场上,战场上开弓没有回头箭,所有吐谷浑骑兵都很清楚,只有扛过这一阵,冲进周军的阵型中,那样他们的冲锋才有意义,如果这时候有谁因为害怕而掉头逃跑,那么惩罚他们的,一定是钉在背上的锋利的箭矢! 于是吐谷浑人也发出了震天的怒吼,轰隆隆的马蹄声显得更加响亮了,无数杀红了眼的吐谷浑骑兵,踏着同伴的尸体,毫不犹豫的撞进了车阵之中,哪怕面前明明是冷冰冰的木板,但他们也用血肉之躯,勇敢地撞了上去。 周军布下的由数十辆马车和板车组成的车阵,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吐谷浑骑兵给冲破,然后淹没在汹涌的洪流中。 但周军还有后手。 “枪手,长枪手,快上来!” 军队中的将官依然在大声的怒吼,试图用自己的声音镇压住士兵们的恐惧,同时提醒士兵们该怎样应对现在的情况。 二李手下的军士也不愧是精锐,就在车阵被突破的一瞬间,数百名长枪手已经越过了弩手的阵线,来到队伍最前方,如林的长枪树立起来,枪尾抵住地面,闪烁着寒芒的枪尖,硬生生的对准了那些飞驰而来的吐谷浑骑兵。 看到了最令骑兵头痛的长枪阵,吐谷浑人的冲锋也是立刻缓了一下,因为不管是人还是马,在面对这样杀气腾腾的枪阵时,都会下意识的停住脚步。 可是吐谷浑人的后方也很快响起了号角声,那是继续冲锋的信号,强迫着前方的吐谷浑骑兵们不要听下,继续朝着周军的枪阵突击!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正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吐谷浑人的将官当然也知道,按照这样的方式冲锋过去,不知道会有多少吐谷浑骑兵倒在寒光四射的枪阵之下,但他们并不在乎,因为和汉人相比,吐谷浑人没有结实的盔甲,没有精锐的装备,他们唯一能凭借的,就只有胯下的战马,和身上的血肉!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如果没有不怕死的精神,吐谷浑人凭什么和天斗,和地斗,和汉人斗,和契丹人斗,和吐蕃人斗,和命运相争斗? 前方的吐谷浑骑兵只在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当号角声响起,他们的双眼立刻恢复了血红,然后一夹胯下的战马,毅然朝着周军的枪阵冲了过去。 “顶住!”将官们凄厉的嘶吼声在军阵中响起,一片片血红的花朵,瞬间盛开在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 “不行,吐谷浑人疯了,他们竟然没有留预备军,直接开始全军冲锋,我们顶不住了!” 李重进一脸鲜血的出现在柴宗训面前,用沙哑的声音痛苦地嘶吼道。 柴宗训微微眯起了眼睛,强作镇定到:“还能支撑多久?” “撑不住了,他们全是骑兵,只要破阵,我们就只剩下被屠杀的份儿,让我们的骑兵也出动吧!”李重进大声怒喊。 柴宗训咬咬牙,只觉得一股血腥味在嘴巴里蔓延开来,但他还是强忍住没有露出任何怯懦的表情,冷静的朝李重进问到: “骑兵上去了,就能顶住吗?” “能!”李重进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说到:“如果顶不住,末将愿提头来见!” “好,那就请舅父替朕守住这一阵,无论如何,一定要撑到天黑!”柴宗训用力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将嘴唇上那抹鲜红舔进嘴巴里,然后决然的对李重进说到。 “末将遵命!” 李重进大喜,连忙朝柴宗训拱了拱手,迫不及待地朝着身后的骑兵部队大喊到:“儿郎们,随我杀敌!” “杀敌!”震天的喊杀声自骑兵部队中响起。 在眼睁睁的看过了吐谷浑人的骑兵对自己的同袍们展开屠杀之后,这些骑兵已经憋红了眼,现在是他们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时候了! 同样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从周军的阵营中想起,前方还在苦苦支撑的长枪兵们,听到这股声音,顿时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然后硬是在混乱的战局中让出了数十道缝隙来。 那些正在疯狂砍杀的吐谷浑骑兵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眼见对方的枪手终于让开一道缝隙,还以为敌人已经被吓破了胆,顿时齐齐发出一阵肆意的怒吼,随即一提马缰,加速朝着周军的阵营中心冲了过去。 但很快,当他们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盔甲,以及无数匹包裹在铁甲之中的高大战马时,那些吐谷浑骑兵的面容迅速从欢喜变成了绝望。 “重骑兵……” 一名吐谷浑骑兵在临死前,用自己最后的余力喊出了这句死不瞑目的怒吼,随即他的身体整个像一张破纸一样,被汹涌而来的滚滚洪流压成了齑粉,零落的血肉深深地嵌入地面,仿佛一朵血淋淋的鲜花,盛开在茫茫的荒原之上……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五十九章 将军百战穿金甲(九) 自古以来,游牧民族和汉人作战,先天上就带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他们拥有数之不尽的战马,只要人手足够,他们顷刻间就能组织起一群强大的骑兵。 而面对游牧民族强大的骑兵,汉人拿什么来与之为敌呢? 中原缺马,所以想跟游牧民族比拼骑兵的数量,肯定是行不通的,但汉人生性聪明,学会了利用精良的装备和先进的战术来与游牧民族周旋。 在所有的最精良的装备中,重骑兵,无疑又是其中威力最大的一种。 满身覆盖铁甲的重骑兵,在冷兵器时代就好像是重装坦克一般的存在,他们在短距离的冲锋和破阵的功能,简直是无与伦比,缺乏结实的盔甲和锋利的武器的草原骑兵,每次跟重骑兵作战,都会如同摧枯拉朽般被轻易地碾碎。 所以在草原骑兵中的心目中,重骑兵就犹如天神般的存在,只要哪一场战役中出现了重骑兵,敌对的草原骑兵就会心旌神摇,士气大跌! 后来在北宋时期自立称帝的西夏,就是因为组建了强大的重骑兵部队“铁鹞子”,先后在好水川、定川寨,大败宋军二十余万人,又在河曲击败了辽国皇帝辽圣宗亲自率领的十万大军,甚至俘虏了辽国数十位皇亲国戚。 当世最强大的两大强国拿都西夏没办法,而西夏的国土,却仅仅只有宋朝的四分之一那么大,由此可见,重骑兵在冷兵器战争时代的巨大作用。 所以当那群吐谷浑骑兵看到周军的阵营中突然冲出数百重骑兵时,连脸色都变了,纷纷大叫大嚷着仓皇的朝两边让开。 之所以朝两边让开,而不是往后跑,是因为贡齐多还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而按照吐谷浑人的军规,在战场上没有接到命令而后退者,直接斩无赦! 可是重骑兵部队的出现,还是给吐谷浑人带来了巨大的伤亡。 这些人马皆裹在重甲中的人型坦克,犹如一台高速路过的压路机,凡是他们所经过之处,人仰马翻,血流成河,无数的吐谷浑骑兵因为躲闪不及,被直接撞翻在地,然后数百斤重的人马一个挨着一个从他们身上碾过,这可比被自家的轻骑兵碾过惨多了,他们的血肉直接化成泥水,粘附在青黄不接的草地上,仿佛一片血肉组成的沼泽,令人闻之作呕,望而生畏。 好在这时候,吐谷浑人的大营中也终于发现了这一异常的情况。 当看到那些身穿银灰色铁甲犹如史前巨兽一般出现在战线上的重骑兵,贡齐多等人也感到又惊又怒,因为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周朝的小皇帝在逃命的时候,身边居然还带了这样一支精锐的部队! 要知道,重骑兵虽然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堪称破阵的神器,但是他们的保养和花费也相当巨大,可以说是麋耗甚巨,每一个重骑兵每年所花费的金钱,不下千贯之多,就连吐谷浑的可汗伏当都养不起这样一支军队,周朝的小皇帝,却带着他们千里逃亡,一路从汴梁逃到西域? 贡齐多觉得是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可是他终究是宿将,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对身边的传令兵大喊到: “鸣金,快,鸣金收兵!” “是!”那传令兵立刻跑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吐谷浑的中军阵中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鸣金之声。 没办法,重骑兵带来的影响力太大了,主要是那种仿佛可以传染一样的惶恐,令吐谷浑的士兵们失去了冲锋的勇气,而骑兵一但不能冲起来,在面对步兵的时候,就不再具有任何优势。 贡齐多也很懂,他知道,吐谷浑的骑兵们因为这个意外的打击,已经暂时失去了冲锋的勇气,他必须将人马收回来,等重新动员一番之后,才能让他们恢复士气,继续跟汉人拼命。 而当吐谷浑中军阵中鸣金收兵的声音响起来是,正在前方和周军纠缠在一起的吐谷浑士兵们,也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就在刚才那段短短的时间里,周军的重骑兵部队就像是耕田一样,沿着两军交锋的前线反复犁了一遍又一遍,无数的吐谷浑勇士惨死在对方的铁蹄之下,而当那些不怕死的勇士们试图用手中的刀剑,来个以命换命、以血还血之时,却又发现,他们的刀剑砍在人家银灰色的盔甲上,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甚至连人家的皮肤都未能割破。 绝望,一种无边的绝望,开始在吐谷浑骑兵们心中蔓延,他们根本想不到要怎样才能杀死这些可怕的“怪物”! 好在这时候,后方响起了鸣金收兵的声音,吐谷浑骑兵们顿时如蒙大赦,再也顾不上正在和他们纠缠厮杀的周朝士兵,连忙调转马头逃荒似地跑回了阵地。 等回到营中一清点损失,贡齐多忍不住气得差点儿鼻子都歪了,他带来的三千多人,竟然在这一战之中损失了近两成,足足有六百多人! 要知道,冷兵器时代虽然打仗看似很热闹,但事实上战损比一向非常低,一般情况下,一支称得上是精锐的部队,如果战损比超过五成,就基本上面临崩溃了,当初号称“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大清军队,实际上能够承受的战损比就相当低,他们只要战死超过三成的士兵,就会士气低落,进而引发溃逃。 就连号称“上帝之鞭”的蒙古军队,战损比也一般不会超过四成,一但超过这个数目,蒙古的军队就会失去进攻的欲望。 历史上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大多数士兵其实是死于战后的伤病感染,而并非直接战死在战场上。 可如今贡齐多野心勃勃的带了三千多人来,就是想要一口吞掉周朝的军队,建立一个大大的功勋,可没想到功勋还没能见到,自己的军队却已经死了近十分之二。 要是再来这么两三次,那他岂不就成了光杆司令了? 贡齐多只觉得一阵心烦气躁,忍不住拿身边的手下撒了一阵气,在将一个不小心触怒到他的手下狠狠鞭笞了一番之后,他郁闷的看着喀宗巴和李处耘等人问到: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该死的汉人,他们居然还藏着一支重骑兵在军队中,若是我们要想消灭这支重骑兵部队,就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们吐谷浑勇士的性命可是很珍贵的,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不值得的地方?” 他的话让李处耘稍微有些尴尬,因为他也是贡齐多口中的汉人之一。 所以李处耘保持了缄默,不想跟这个粗俗的野蛮人一般见识。 倒是喀宗巴表现得很积极,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之后,小心翼翼地对贡齐多建议到: “重骑兵部队就像一堵城墙,令我们无法逾越,但是千夫长您可别忘了,这里是大草原,是一望无际的宗科尔巴瀚海,没有任何一堵城墙,可以完全堵死我们的去路,即使是伟大的万里长城也不行!” 他的话令贡齐多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一时间拿捏不定,于是粗声粗气的训斥他道: “说话别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就直接说出来,我们吐谷浑人都是耿直的汉子,不要学那些汉人一样说句话绕来绕去!” 看来他对汉人意见很大,导致旁边的李处耘已经开始忍不住心底暗暗腹诽了。 但喀宗巴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直接说到:“汉人的军队现在都在河的这一头,我们为什么不派出两支军队,分别从上下游绕过去,袭击他们的后路?要知道,汉人的妇孺都在河对岸,只要能抓住他们的妇孺,汉人的军队就会军心大乱,到时候不管他们的重骑兵有多厉害,都会被我们困死在这辽阔的大草原上了!” “好!”喀宗巴的话刚刚说完,李处耘已经忍不住抢先叫了一声好。 因为他觉得喀宗巴的这个主意实在是够毒辣,够阴险,即使是换成他站在柴宗训的位置上,恐怕也会对这一招束手无策。 而贡齐多的反应虽然慢了点儿,但是同样很快领悟了喀宗巴的意图。 “好!”他也忍不住拍手称赞道:“喀宗巴族长,你不愧是我们大草原上的白狐,这么恶毒的主意,只有你才能想的出来!” 说完他重重的拍了一下喀宗巴的肩膀,然后叫来身边的手下,对他们吩咐道: “你们分别各带一千人马,沿河流上下游过河,袭击周军的后营,我这边一收到你们发动进攻的信号,就马上出兵,替你们拖住周军的主力。记住,将所有男人都杀死,把女人和孩子抓起来,等打赢这一仗之后,我会请求可汗,把汉人的女人统统都分给你们,我会让你们每个人,都好好地品尝一下汉人女子的味道!” “是!” 那些吐谷浑的骑兵一听可以分到汉人的女子做赏赐,顿时立刻就红了眼,刚才还有些萎靡不振的士气,瞬间变得高昂无比,然后他们踏着急切的步伐,从吐谷浑大军的阵营中冲了出去。 另一边,柴宗训和李重进等人同样也在清点损失,继续布置接下来的防御。 这一波的重骑兵出击,确实打了吐谷浑人一个措手不及,导致吐谷浑人的进攻刚刚发起一半,就被迫后退,所以给周军带来的伤亡,其实也并没有很大。 只有一开始抵挡在阵营最前方的长枪手,阵亡了数十人。 那一队冲出去的重骑兵,竟然奇迹般的一个伤亡都没有,甚至就连运气不好、被吐谷浑人意外伤到皮肉的都一个没有! 柴宗训不由得大呼幸运,同时对这支重骑兵部队也多了几分重视。 就连李筠,在回到中军阵中之后,也忍不住高兴地拍了拍李重进的肩膀,欢喜地称赞道: “李太尉,真是好样的,没想到你手下竟然还有这么一支精锐的重骑兵部队,你可是瞒得我好辛苦啊!” 他话语中虽有称赞,但也不免有些吃味,以开玩笑一般的口气,暗地里责怪了一番李重进瞒着他重骑兵部队的事。 李重进也是苦笑一声,无奈的解释到: “其实并非是我故意要瞒着李太傅,只是这支部队,耗费了我不少心血,我一直将之视作最后的底牌,再加上陛下也不让我随便向别人透露……” 说到这里,他悄悄地看了一眼柴宗训,却发现柴宗训正伸长了脖子,看着吐谷浑人的军阵,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陛下,怎么了?”李重进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连忙转过身去也朝着吐谷浑人的军阵看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心情就忍不住一阵激荡,然后愤怒地大骂了一声:“握草!” 原来他伸长了脖子,刚好看到无数的吐谷浑骑兵从他们的军阵两翼冲出来,径直朝着河流的上下游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李重进也是带兵多年的老将了,哪会不明白这些吐谷浑骑兵的意图? “大事不妙,他们想过河,包抄我们的后路!”他立刻脸色大变的对柴宗训二人说到。 “我知道。”柴宗训眼神有些闪烁,显然心里也略有些慌乱,不过他还是强自令自己镇定下来,朝李重进二人求问到:“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不能拖下去了,我们渡河!”李重进当机立断的说到:“我们留在河对岸的,全都是老弱妇孺,若是被吐谷浑人冲过去了,那他们就死定了。而且吐谷浑人要是断了我们的后路,我们这边所有的人,也只剩死路一条!” 李筠也赞同他的意见,焦急的说到:“陛下,快下令吧,要是被吐谷浑人抢在了前面,那范先生、王中书他们,还有太后,全都有危险了!” 柴宗训心头一凛,顿时心里咯噔一声,冒出一身冷汗。 但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却又犹豫了几息的时间,突然坚决地说到:“不行,我们还不能退,天色还没黑!” “陛下!”李重进拖长了声音说到:“等我们过了河,沿河而守,拖到天黑不是一样,何必在这边跟吐谷浑人死磕呢?” 柴宗训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摇头倒: “不行,如果我们过河,吐谷浑人一样可以在别的地方过河,到时候我们有老弱妇孺所拖累,就没办法顺利把吐谷浑人引进布好的陷进了。我们必须在这里坚守,一直守到天黑之后才行!” 李重进咽了口唾沫,不解地问到:“可要是吐谷浑人抄了我们的后路,将我们堵在这河边上,那又如何是好?” 柴宗训咬咬牙,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坚定的神色,对李重进说到:“没办法了,我们必须把吐谷浑人吸引回来。舅父,你去派人亮出朕的黄罗伞盖,朕要假装渡河!”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六十章 将军百战穿金甲(十) 伞盖在古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一般只有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才有资格在出行的时候使用伞盖,这其中尤其以黄色和红色最为尊贵,只有皇帝出行,才有资格使用这两种颜色的伞盖,所以当周军阵中的黄罗伞盖一亮出来,立刻就吸引了吐谷浑人的注意。 “那是什么?”贡齐多远远看到周军阵中升起一抹亮眼的黄色,不由好奇地问到。 也难怪他孤陋寡闻,伞盖一般是出行的时候用在銮舆或轿子上的,非身份寻常不得使用,所以一般的汉人老百姓都极其难见,更何况黄罗伞盖还是皇帝的专用,而皇帝一般又很少会出宫,所以除了宫里那些太监侍女,就连京城里的老百姓,也很多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而贡齐多身处异邦,有只是个小小的千夫长,当然就没这个资格亲眼见过黄罗伞盖了。 但是贡齐多虽然没见过这黄罗伞盖,可他身旁,却恰巧有一个见过的人。 那个人自然就是从宋朝来的使者李处耘。 李处耘在后唐年间便从军,先后跟随邓州节度使折从阮和昭武节度使李继勋,这两人皆是镇守一方的要员,因此李处耘跟随他们进宫的机会很多,偶尔也会看到皇帝坐在龙辇之中,背后打着黄罗伞盖从宫中堂皇走过的身影。 因此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一抹黄色的来历! “快,快!”李处耘一下子激动起来,连忙拉住喀宗巴大喊到:“那是皇帝,那是周朝的小皇帝!快拦住他,千万别让他过江逃跑了!” 喀宗巴和贡齐多同时心里一惊,齐齐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黄罗伞盖。 果然,他们在伞盖下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只可惜因为隔得太远,看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不是周朝的幼帝,不过想来应该也不会有错,毕竟除了皇帝,谁有资格使用这样明黄色的伞盖呢? 喀宗巴也激动起来,连忙对贡齐多说到:“千夫长,快,派人拦住小皇帝,别让他给跑了!” 可没想到,贡齐多却显得非常平静,表情甚至还有些冷淡。 “着什么急?”他不疾不徐的坐在马背上笑到:“他们汉人有句老话,叫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些周朝人现在全都聚在一起,很快就会被我们的军队包饺子了,那个汉人的小皇帝,跑不了的,哈哈哈!” 其实贡齐多这次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围剿捣乱的月匪,但是偶尔在路途中听说了周朝军队的事,才顺便带人过来看看。 他的目的,和柴宗训并没有太大关系,而是眼馋汉人的钱财跟人口。 对他来说,抓住柴宗训固然是一件大功,但是抓不住也没有什么损失,只要能把这些汉人的财物和妇女儿童带回去,可汗就一定会很高兴,甚至还有可能升他的官。 因此他一点儿也不着急,柴宗训跑不跑的,他完全不在意,甚至他还巴不得柴宗训赶快逃跑,最好是丢下他的军队一个人跑的远远的,这样周军被自己的皇帝所抛弃,想必一定会军心大跌,到时候他再带领着军队冲上去,就一定能轻易地消灭这股周军,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啦! 可是李处耘的想法却和贡齐多截然不同。 李处耘这次来吐谷浑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干掉小皇帝柴宗训,好让他的主子赵匡胤晚上睡觉的时候不怕做噩梦吗? 所以对他来说,一切正好和贡齐多巴相反,他可以完全不管那些周朝的军队和妇孺,他的目的,只有杀死小皇帝一个! 只要小皇帝死了,那支军队就失去了效忠的对象,到时候他们在吐谷浑人的大草原上,即使赵匡胤不去管他们,他们也只有两条路:要么被吐谷浑人所吞并,要么变成一股流匪,然后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所以李处耘一听贡齐多的话,顿时心里很不高兴,心想这吐谷浑人心里只有咱们汉人的金银财宝,一点儿都不顾大局,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难怪穷得跟要饭的叫花子似的! 不过这毕竟是在吐谷浑人的地盘上,李处耘心里虽然不忿,但表面上也不敢显露出来,而且他还得巴结着吐谷浑人,免得人家一怒之下真的把小皇帝给放了。 于是他绞尽脑汁想了想,终于给想到一个主意,马上笑眯眯的对喀宗巴和贡齐多说道: “我来之前,我们陛下曾经说过,若是谁能拿到周朝小皇帝的脑袋,我们陛下愿悬赏黄金万两……” “什么?”喀宗巴和贡齐多果然齐齐转过头来,目光灼热的盯着他。 黄金万两! 那可是多少吐谷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大数目,别说是他们俩,就连吐谷浑人的可汗伏当,倾家荡产也不见得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宋朝的皇帝果然是大方,居然一颗脑袋就能值黄金万两! 喀宗巴心想:如果有了这么多钱,那我不是可以疯狂的扩张我们达斡尔部,甚至招兵买马,和可汗负担分庭抗礼也不是不可能啊? 而贡齐多则心想:若是有黄金万两,我还做什么千夫长,当什么金帐禁军?我随便找个地方,做个富家翁,安安逸逸的娶几十百把个老婆,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不好吗? 于是两人眼中同时闪现出贪婪的光芒,几乎异口同声地问李处耘: “此话当真?” “绝无虚假!”李处耘心头暗笑,表面上却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说到:“我们陛下乃是大宋的皇帝,金口玉言,岂有说话不算话的道理?” 干了! 贡齐多和喀宗巴又在同时下定了决心,为了这万两黄金,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小皇帝给留下! 于是喀宗巴立刻吩咐自己的手下:“全军集合,准备冲锋!” 达斡尔部的战士刚刚才从一场惨败中回过神来,正躲在军营中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可突然之间又听到要冲锋的号令,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纷纷四下打听,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当他们听说谁能取到周朝小皇帝的脑袋,谁就能得到黄金万两时,所有人都疯了! 那可是一万两黄金,一夜暴富啊! 一时间,放下的刀枪被重新举了起来,停下的战马再次被牵起了缰绳,整个吐谷浑营地一片喧哗,磨刀霍霍。 而贡齐多呢? 他也很想要那万两黄金,可是他后悔了。 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把自己麾下的两千军队派出去,搞什么偷渡? 若是那两千军队还在这里,他就有了和喀宗巴一争高下的资本呀! 于是贡齐多立刻对自己的传令兵大吼到:“去,把刚才那两千人马叫回来,告诉他们我们从正面冲击,周朝的小皇帝还在河这边!” 那传令兵也搞不清楚周朝的小皇帝在不在河这边,跟军队渡河去偷袭有什么关系,按照他的想法,先前的那个偷袭的命令绝对是一个好计策,只要成功,就可以轻易地瓦解周朝人的士气,这样一来,主力部队冲锋的时候,将会少了很多抵抗。 可是贡齐多毕竟是他的上司,面对他的命令,他也不敢违逆,只得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骑着快马飞奔出去。 片刻之后,原本已经消失在河岸边的两支军队再次折返回来,融入到了吐谷浑人的大军之中。 “我们成功了!” 看到那两支原本去寻找漏洞渡河的部队,重新回到吐谷浑人的大营,柴宗训和李重进等人都忍不住激动地叫了起来,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后方将暂时获得安全,而那些老弱妇孺,也不用担心被吐谷浑人的骑兵追杀了! 只是心里虽然有高兴,但也有担忧。 担忧就是那些吐谷浑人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他们的目标就是抓住柴宗训,不让他渡河逃跑。 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吐谷浑人的冲锋,将是排山倒海一般而又不留余力,他们面对的压力,甚至要远远超过刚才那一波的交战。 因为在刚才那一波的战斗中,吐谷浑人虽然大军出击,但是八百最精锐的金帐禁军,却并没有出动,他们留在大营之中,看来是被当做了决定胜负的后手。 但这一次,吐谷浑人为了捉住柴宗训,肯定不会再留后手了,一旦那八百金帐禁军加入战斗中,周军所面临的压力将成倍数的增加。 要知道,吐谷浑的金帐禁军之所以被称为精锐,就是因为他们的装备,是所有吐谷浑军队中最精良、最完备的。 他们不仅有结实的盔甲,还有最锋利的长刀,最精壮的马匹,而且训练有素,百里挑一,可以说,跟周军的重骑兵相比,他们除了胯下的战马没有皮夹以外,在个体战斗力上,甚至还要在周军的重骑兵之上! “陛下!”李筠一看情况不对,连忙对柴宗训苦劝到:“我们的目标已经达到,要不陛下还是先过河吧!我怕万一等会陷入战乱,陛下可能会有危险啊!” 柴宗训想了想,觉得自己留在河这边也帮不上什么忙,甚至还会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所以专门留一队士兵在自己身边做保护,这样一来,就会客观的虚弱前线抵抗的力量。 于是他终于点了点头,同意了李筠的提议。 “好,朕马上过河,不过李太傅、李太尉,你们二位也要小心保重,如果事不可为,千万不要鲁莽,一定要想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过河来与我们汇合!” “是!”李筠李重进二人感动的一拱手,对柴宗训行了个大礼。 在众人的簇拥下,柴宗训偷偷地摸上了舢板,渡过河去,不过为了迷惑吐谷浑人,他还是特地把自己的黄罗伞盖留了下来,这样可以让吐谷浑人一门心思的冲击周军大阵,不会再想别的什么歪门邪道。 两军阵前,吐谷浑人的军队已经重新整肃,排列陈行,胯下的战马也在焦急不安的打着喷嚏,一场疾风骤雨般的进攻,眼看着就要再度来临。 “戒备!” 周军的阵中,无数的中下层官兵也在大声鼓舞着士气,刚才吐谷浑人的冲阵,已经让周军的防线岌岌可危,不过幸好有数百重骑兵的突袭,才让吐谷浑人狼狈撤退。 现在很多周朝的士兵心里都没有底气,不知道面对吐谷浑人的再次冲击,那些重骑兵还能不能发挥刚才那样的功效。 要知道,两千步兵面对数量比自己多4倍的骑兵突击,本来就是处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而且他们现在又背对一条河流,如果战败,就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掉进河里就会被淹死,或是被吐谷浑人的箭手像活靶子一样射死在水里。 眼前的情况,是真真正正的背水一战,完全没有退路! 好在这些周军的士兵都是精锐,是百战不殆的老兵,他们深知战场上不怕死才能不会死的道理,因此面对吐谷浑人的强大压力,他们依然能够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刀枪,安静的守在自己的阵地上,没有一个人露出恐惧的神色。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六十一章 壮士征战十年归(一) “冲锋!” 随着贡齐多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吼,终于排好阵型的吐谷浑骑兵,再次想着周军发动了势如潮水般的攻击。 而这时候,柴宗训才刚刚踏上停在河边的舢板。 他听到身后突然传来山崩地裂般的怒吼声,禁不住回头一看,结果正好看到了让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只见无数的吐谷浑骑兵,犹如一道从地平线上涌来的海浪,四面八方的朝着周军的大阵冲来,而只有两千人不到的周军,则像是海浪中一块小小的礁石,孤苦无依,只能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迎接着即将到来的巨浪的冲袭。 是扛过这一阵,然后重新顽强地矗立在海面上,还是被凶狠的海浪所吞没,从此化为齑粉? 柴宗训的心中突然狠狠地颤了一下,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真正的战争,并不像自己以前想象的那么容易。 这不是在纸上泛泛而谈的那些个数字,也不是在沙盘上移来移去的一个个标记,这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这是血肉与血肉的碰撞,刀剑与枪戟的嘶鸣! 每一次碰撞,都会溅起一朵朵血色的浪花,每一声呐喊,都会带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胸有成竹地布置下的这些个陷阱,到底能不能发挥作用? 吐谷浑人,真的会想他计算中的那样,被他算无遗策的玩弄在鼓掌中吗? 还是他们会识破自己的计策,然后将计就计,吞掉自己留下的这些诱饵? 就在柴宗训怔怔地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时,跟随他的那些个亲兵没有停下,他们推着柴宗训,让他魂不守舍的上了小舢板,然后一路划着渡过了小径河。 刚来到对岸,范质、王溥等人就迎了上来,他们看到柴宗训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连忙焦急地问到: “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啊?”柴宗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过了河,他忍不住担忧战事,于是赶紧回头朝对岸望去。 结果他正好看到吐谷浑人的骑兵大阵,犹如一道凶猛的海浪,恶狠狠地撞进了周军的阵型之中! 近八千名骑兵的铁血冲锋,绝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抵挡下来,尽管周军已经在阵前布置了足够多的车辆,又挖了陷马坑,撒了扎马钉,但是当吐谷浑人不顾一切的冲过来时,这些精巧的布置全都在一瞬间被血肉所填平,吐谷浑人的骑兵直接撞进了周军的前线! 没办法,这就是数量上的差距,周军因为只有两千人不到,又要沿河布防,被压缩成了一块椭圆形的长阵,在这个长阵的三个方向,他们都面临着吐谷浑人的凶猛的冲击,以周军的兵力,显得异常的捉襟见肘。 好在周军也不是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军队后方的强弩,给吐谷浑的骑兵带来了巨大的杀伤,同时也延缓了吐谷浑人的冲击速度,无数落马的吐谷浑骑兵,反过来成为了他们冲锋的绊脚石,在狭窄的地形上,吐谷浑骑兵无法做到用高超的骑术来闪躲那些摔倒的马匹,于是他们的军队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冲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等来到周军的长枪兵阵前时,吐谷浑人已经接近强弩之末,被周军严密的长枪阵死死地挡在了阵地前沿。 “好在枪阵没有崩溃!”柴宗训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虽然他不是什么名将,但基本的一些战场理论知识还是知道的,对骑兵来说,速度就是他们的生命,如果失去了速度的骑兵,对步兵构成的威胁将大大降低。 只要前方的长枪阵能够抵挡住吐谷浑骑兵,那么接下来,他们面临的就将是用手中的弯刀,来和周军长达一两丈的长枪互相对砍。 一寸长,一寸强,长枪的优势就在于我能戳到你,但你却不能砍到我,在这样的局势下,周军将占据绝对的优势。 更何况长枪阵的背后,还有弩兵们在不停地发射着强弩,强弩不同弓箭,发射时要省力许多,因此一个弩兵,只要箭矢足够,完全可以不停歇的一口气射上大半个时辰,不像弓箭手,一般拉上几十下弓弦,就已经双臂酸软,无力开弓了。 吐谷浑人的伤亡突然大增,一鼓作气想要冲破周军大阵的美梦也宣告破灭。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局势将陷入僵持,吐谷浑人已经被挡住的时候,从吐谷浑大军的后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号角声。 又一股势如奔雷的马蹄声响起,沿途的吐谷浑骑兵纷纷散开,给身后那支气吞万里如虎的部队闪开了一条通往周军大阵的直道。 是金帐禁军! 八百名金帐禁军,动作整齐划一,脸上无悲无喜,俯身趴在战马上,手中挟着长长的骑枪,如同一个巨大的箭头般雷霆万钧地冲了过来! “可汗万岁!”冲在队伍最前方的贡齐多兴奋地举着长枪大喊到。 “可汗万岁!”身后的骑兵们也发出了疯狂的怒吼声,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决心和提振士气。 这一幕落在周军的眼中,顿时令挡在金帐禁军冲锋线路上的所有周军士兵,都大大的变了脸色。 挡不住! 虽然这只军队还没有冲过来,但那股气势仿佛已经告诉了所有人,凭借着周军在这段防线上的薄弱枪阵,根本就挡不住金帐禁军的冲锋! 可是这段防线是万万不能被击破的,因为周军采用的是外实内虚的圆阵防守,只要有一个点被冲破,整个防线就会立刻被瓦解,到时候吐谷浑人的大军冲入阵中心,所有的周军士兵,面临的就只能是一场大屠杀! “重骑兵,快命令重骑兵冲过去!”一名周军的将官忍不住吓得脸色发白,高声的对李重进哀求道。 但李重进却紧紧地咬住了牙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来不及了,重骑兵……已经过河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凝重的声音回答到。 “什么?”那名将官一下子差点儿瘫倒在地面上,他赶紧回头望去,这才发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沉默的伫立在队伍后方的银灰色铁甲,已经被卸了下来,所有的重骑兵将士,正带着他们的战马井然有序的正在渡河。 马儿是可以游泳的,只要卸下身上的重甲,它们就可以凭借着浮力轻松地渡过这条并不是太深的河流,骑士们甚至可以俯在战马的身上,连小舢板都不用,就轻轻松松的过河。 可是那个将官却忍不住发出了绝望的怒吼。 “为什么?”他不解的看着李重进大吼到:“为什么重骑兵部队先走了,我们是不是被放弃了,陛下是不是要抛下我们逃跑了?” “放屁!”李重进根本没有搭理那个将官悲愤的怒吼声,而是用更大的声音痛斥他到:“陛下绝不会放弃我们任何一个人,重骑兵先撤退,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 “计划,什么计划?”那个将官悲愤的指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金帐禁军,椎心泣血般怒吼到:“吐谷浑人的金帐禁军就要来了,没有重骑兵,我们拿什么去抵挡,我们拿什么去抵挡?” “草泥马!”李重进也怒了,狠狠扇了那个已经面临崩溃的将官一耳光,拽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到:“你怕什么?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陛下?你是不是怕死,你个孬种?” “不,我不怕!”那将官虽然双目赤红,脸色发青,但却依然梗着脖子大声的回答到:“我不怕死,我只是想知道,陛下是不是放弃我们了,我们愿为陛下而死,但陛下呢?他又没有放弃我们,有没有?” “没有!”李重进也怒吼道:“你看看,陛下就在哪里,他就在河那边,他在看着我们,他在等着我们大败敌军,凯旋而归,你看到了吗,笔下没有逃!” 那个将官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了河的对岸,结果他果然看到柴宗训就站在河边上,虽然他的脚已经不知不觉踩入河中,被河水浸的湿透了,但是他的目光,依然牢牢地盯着这边的战事上。 “陛下,陛下没有放弃我们?”那个将官突然喜极而泣,双腿软软的差点儿跌落到地面上,但就在李重进准备拉他一把时,他却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猛地蹿了起来,然后拔出腰间的长剑高喊到: “杀敌!” “杀敌!”无数的怒吼声从周边的周军将士口中响起,一股气冲云霄的杀气,猛然开始在周军的大阵中弥漫开来。 “杀敌!”面对着那八百名金帐禁军无坚不摧的冲锋阵型的那数百名枪兵,也仿佛受到了这股气势的感染,发出了悲壮无比的呐喊声。 “站住!” 李重进一个不妨,那名刚才还显得颓丧无比的将官,就已经抽冷子冲了出去,目标正是那群金帐禁军冲击的方阵。 “?”那将官转过头来,不知道李重进为什么要叫住他,因为他觉得,自己冲上去或许没什么用,但只要能多一份力量,或许就多一分把金帐禁军挡下来的希望,河这边的周军们能不能扛住吐谷浑人,活着过河,就看这一波了。 但李重进却摇摇头,冲他无奈地苦笑一声道:“干嘛这么冲动,我说过了,这本来就是我和陛下计划中的一环,你给我仔细地看好了!” 说完他朝身边的传令兵做了个手势,那传令兵会意,立刻举起了手中的旗帜,重重挥舞了几下。 蓦然间,周军阵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无比的哨响声。 本来正在和吐谷浑人鏖战的周军士兵,听到这哨响声都呆了一下,因为这个声音,他们从来没听过,这根本就不是常规的军令! 这哨响声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好多周军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战场上,异变突生! 只见那些原本被布置在前沿的马车,突然纷纷被掀开,从里面跳出一个个全身披甲的周军士兵,没头没脑的往周军大阵中奔逃。 这一幕来的太突然了,以至于连那些就站在马车旁边的吐谷浑骑兵都没反应过来,等到他们回过神时,那些个披甲的周军士兵已经跑出老远,有些甚至已经重新钻进了周军的大阵之中。 这是什么个意思?藏几个士兵在马车里吓人? 所有吐谷浑骑兵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周军为什么会在马车里藏几个士兵,就这区区几个人,又能干什么? 难道是试图用这种方式,把我们强壮的吐谷浑人给吓跑? 哈哈哈,周军真是太搞笑了,这种事情,以前在战场上从来没发生过,也不知道周军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 一名吐谷浑百夫长,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好奇,还是正好就站在马车旁边,感觉比较方便,于是竟然伸出手去挑开了一辆马车的帘布。 结果一股刺鼻的气味突然钻入他的鼻腔里,他再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黑暗中,一丝火星若隐若现的在马车的车厢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那吐谷浑百夫长呆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股刺鼻的味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他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雪白,猛地丢下手中的长刀,一夹马腹转身就跑,边跑还边用变形的声音绝望的大喊到: “快跑,火药,是火药啊~~~”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六十二章 壮士征战十年归(二) 什么,是火药? 一瞬间,整个战场就像突然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原本还喧嚣沸腾的喊杀声,和那些亡死缠斗的士兵,全都停了下来。 只听到那个吐谷浑骑兵疯狂的呐喊,以及沉闷的马蹄声,回荡在空旷的草原上。 就连正在率领着最精锐的金帐禁军冲锋的贡齐多,也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目光惊疑不定的望着那数十辆零零散散停放在阵地中央的马车。 周人居然用出了这一招? 众所周知,火药是一种威力极其巨大的武器,它早在秦汉时期就出现在中国的历史上,不过一直到唐朝高宗年间,它才开始被运用在军事上面,但它的甫一亮相,就给世人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公元904年(唐哀宗元年),镇南节度使郑璠奉命攻打豫章(现江西南昌),他命令士兵“发机飞火”,火烧龙沙门,这个“飞火”,就是类似于火炮一类的东西。 自那以后,世人都知道火药的威力,于是五代十国时期,各国都开始大力研究火药在军事方面的运用。这种研究一直持续到宋朝时期,因此我们也知道,宋朝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大规模将火药运用于军事方面的国家。 而此时的吐谷浑,虽然还没有人接触过火药或火药类的武器,但他们对这种威力巨大的粉末却不乏耳闻,尤其是贡齐多,他身为吐谷浑可汗伏当的心腹,经常有机会接触那些达官贵族,自然也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火药的事。 于是贡齐多停下了冲锋的步伐,不敢再前进了。 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和身后数百名金帐禁军的性命,来赌周军的火药到底有多大的威力! 贡齐多的举动,无异就像是黑夜中的一盏指路明灯,一下子也让其他的吐谷浑骑兵反应过来。 “快逃呀!” 慌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然后“轰”的一声巨响,无数的吐谷浑骑兵就像是一股撞击到巨岩身上的浪潮,开始倒卷,开始溃散,最终犹如浪花一般化成一滴滴细小的水珠,跌落在汹涌的海面上。 无数的骑兵,争先恐后的朝着后方奔逃,他们在逃跑过程中还有意识地避开了那些停放在草地上的马车,仿佛这些马车里面,隐藏着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令他们感到恐惧,感到害怕。 还有一些冲锋在最前面的吐谷浑骑兵,因为已经陷入了周军的阵型之中,无法自拔,于是他们干脆一咬牙,拼死挥舞着手中的刀枪,想要往前面冲杀,就好像只要能杀进周军的大营中,就能躲开身后那可怕的魔鬼,不再受到死亡的威胁。 可是这时候,周军已经反应过来。 一听说前面草地上停放的那些马车,原来不止是用来作为障碍物,还隐藏着真正的杀手锏,这些周军士兵先是一惊,随后又士气大振。 “大周万胜,万胜!” 也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于是四面八方突然爆发出周军山洪一般的怒吼: “大周万胜,万胜!” 所有人都知道了,皇帝没有抛弃他们,他虽然过河了,但是他依然留有后手,帮助自己麾下的士兵们抵挡着吐谷浑人的攻击。 皇帝还在他们身后! 士气大振的周军士兵,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和弓弩,开始围杀那些试图冲阵的吐谷浑残兵,他们的伸手变得更加矫健,力气也变得更加凶猛。 然而就在双方绞杀在一起,为了各自活命而不遗余力的拼杀时,突然间,停放在草地中央的一辆马车,在一阵巨响的轰鸣声中,爆炸了! 只见橘红色的火焰像是绚烂的花朵一般,忽然爆发开来,然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过后才响起,这轰鸣声就像一个信号,揭开了一场盛大宴会的帘幕,紧接下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不断响起,一团又一团绚丽的火焰,在吐谷浑骑兵的阵中闪耀。 尽管吐谷浑的骑兵们已经尽可能的避开这些充满了危险的马车,可是他们毕竟人数太多,阵型密集,又在攻打周军时紧紧地围在了一起,于是这些绚丽的火焰,就像是收割人命的镰刀,无情的在骑兵的阵型中炸出一个又一个缺口,无数的吐谷浑骑兵,浑身带着燃烧的火焰,哀嚎着摔倒在地上,然后拼命地挣扎、打滚,试图熄灭在自己身上燃烧的火焰。 但还有更多的吐谷浑骑兵,因为爆炸而产生的木块碎屑、车轮、车辕等物件,插入他们的身体里,就像是一截截木桩似的倒下,在这些威力巨大的火药武器面前,再强大的个人武勇也毫无用处,一颗石子、一根小小的木头碎屑,就能轻易刺穿他们的身体,收割他们的性命! 吐谷浑骑兵像是稻草似的一片一片倒下,这一幕看得不远处的贡齐多是心惊肉跳,同时他心里也冒出一个暗自庆幸的念头:还好刚才我及时的拉住了马缰,不然现在死在这火药阵中的人,恐怕就要多我一个! 但与此同时,贡齐多心里又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愤怒。 他怎么也没想到,周军居然会把最后的杀手锏,隐藏在那些看似毫无威胁的胡乱摆放在阵线前方的马车里面。 一开始,任谁都会以为那些马车只是被废弃的障碍物,它们的唯一作用,就是用来阻挡吐谷浑骑兵冲锋的步伐,尽量让骑兵的速度无法冲起来,然后给后边的长枪手和弓弩手们提供缓冲的空间。 所以谁都没有去关注那些四散摆放的马车,就连吐谷浑的骑兵在射箭的时候,也根本没去管那些马车,更没想过里面居然还躲着不少大活人。 可是眼下,周军却用这成片成片的火药爆炸,告诉了吐谷浑人一个道理:你们被骗了! 原来周军真正的底牌,一直都藏在吐谷浑人的眼皮子地下,可是吐谷浑人去因为灯下黑,而去忽略了那些最大的危险! 贡齐多有一种智商被人摁在地上摩擦的感觉,他恶狠狠地锤了一下面前的马头,咬牙切齿地怒骂到: “周朝小儿,实在可恶!” 但是他的怒骂,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回应,因为现在所有吐谷浑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那片正在不断爆炸中的战场。 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还在接连不断的绽放出最绚丽的火花,但是这些平时看起来鲜艳又美丽的火焰,此时却仿佛一道道催命的符咒,不断在吐谷浑人眼中闪耀,伴随着每一次火焰的盛开,都会有数以十计、百计的吐谷浑骑兵倒下,这些身经百战的吐谷浑勇士,面对“看不见”的敌人,却好像婴儿一样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发生了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就已经失去了生命。 喀宗巴同样因为眼前的这一幕而气得跳脚,因为在那些死掉的吐谷浑骑兵中,就有一多半都是他族内的勇士。 要知道,吐谷浑人虽然对外残忍,但是他们在对内的时候,同样没有心慈手软,他们丝毫不会因为大家是同宗同族,就在内斗的时候对你手下留情,一旦有任何一个部落失去了自己的大部分战士,就会马上面对其他的部落的吞并、蚕食、 达斡尔部当初也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他们从草原上一个数百人的部落,一步步成长为今天坐拥数万族人、控弦之士超过五千的强大部族,靠的就是不断蚕食、吞并周边的部落,将他们的战士杀死,将他们的妇女和儿童抢过来,然后繁衍生息,一步步发展壮大。 可如今,眼看着自己手下的勇士们一个个丧命在周军的火药爆炸之下,一眨眼间就已经死了数百人,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喀宗巴真是心痛的整个人都无法呼吸了! 这些人,可全都是达斡尔部能够在这片草原上生存的基石啊! “退兵,退兵!”还不等贡齐多做出反应,喀宗巴已经越俎代庖地抢先下达了命令,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族内的勇士如此毫无尊严的死去,更不能承受一战之中损失了那么多手下的痛楚和代价! 随着他的命令下达,吐谷浑大营中再次想起了鸣金收兵的声音,算上先前的那一次,这已经吐谷浑人的第二次进攻失败了! 但听到这个声音,所有还留在前线的吐谷浑骑兵却像是听到天籁之乐一样,赶紧夹着自己的战马,飞也似的朝后方撤了回来。 他们实在是被那些不断爆炸的火药和那些不断摔下战马的同袍给吓坏了,有好些吐谷浑骑兵,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战友,突然之间就没了半个脑袋,或是缺了半截身体,如同木桩子一般的倒下,这种令人作呕又令人无法抵抗的杀戮方式,着实吓破了他们的胆子。 “魔鬼,魔鬼!”不少吐谷浑骑兵还在一边撤退,一边用木然的语调反复的呢喃着这两个字。 而直到这个时候,前方的贡齐多才猛然反应过来。 “不能退!”他突然发出了凄厉至极的大喊,怒容满面的对身后的传令兵大骂到:“是谁下令撤退的?把他给我砍了!” 站在大营后方的喀宗巴异常尴尬,忍不住策马上前回应到: “贡齐多千夫长,是我下令撤退的,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所有人都会死的……” “放屁!”贡齐多破口大骂到:“周军的马车已经没有了,他们的火药也没有了,你看,他们要跑了,要跑了!” 喀宗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军已经肃清了那些冲入他们阵型中的吐谷浑骑兵,然后正整齐有序的撤退,看样子是想渡河。 周军怎么在这时候选择渡河? 喀宗巴稍一思索立刻就明白了! 原来周军的火药虽然威力巨大,但毕竟它们的数量有限,周军总共也只摆了几十辆马车在阵型前方,也就是说,他们的火药可能只够武装这几十辆马车! 而火药的威力虽然看起来巨大,可实际的杀伤力却很有限,更多伤亡造成的原因,其实是那些飞溅的木屑,和吐谷浑骑兵的战马因为受到惊吓而四散逃窜,一不小心将马背上的骑士摔下来,结果被践踏而死所致! 看明白了这一点,喀宗巴也立刻意识到自己下了一个愚蠢的命令:他不该在这时候让吐谷浑的士兵们撤回来,从而给了周军撤退的机会! “进攻,快传令前方的士兵,继续进攻!”知错能改,喀宗巴立刻朝着身后的传令兵疯狂的呐喊到。 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吐谷浑的骑兵们刚刚才开始大撤退,阵型正是最混乱的时候,这当口偏偏大营中又突然想起了进攻的号角声,一时间,许多吐谷浑骑兵都感到迷茫了。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刚刚才鸣金收兵吗,怎么突然又改成进攻了? 这些吐谷浑骑兵被火药吓破了胆,本来就士气低落,不想再进攻了,如今又听到大营里短短一息时间接连发出两道截然不同的命令,他们一下子就被弄糊涂了,不少人干脆直接勒住马缰,停在原地不动,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说。 而就在吐谷浑人发愣的时间,周军的大营中,“撤退,撤退”,凄厉的大喊声正在不断响起。 已经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周军已经没有能力再继续停留在河边抵抗吐谷浑人了。 不过幸好的是,他们的任务目标已经完成,他们成功拖到了天黑,现在整个大草原上,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河对岸,柴宗训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正有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不舍地滑落,同时又有更多一点一点的细小的光点开始逐渐闪烁,然后露出自己羞怯的面容。 “天黑了……”柴宗训喃喃的沉吟了一声。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六十三章 壮士征战十年归(三) “天黑了……” 河的对岸,贡齐多也抬起头来,忧心忡忡的望向逐渐黯淡的天际。 自古以来,夜间作战一直都是一项非常规的选择,不到万不得已,古人不会轻易选择打夜战。 或许对很多人来说,经常在兵书里看到有各种各样夜袭的战例,比如曹操夜战烧乌巢,李愬雪夜取蔡州,宋江夜打曾头市,他们就会想当然的认为,古人很喜欢打夜战,因为这样最容易出其不意、以弱胜强。 但事实上,古人在夜战中获胜的经典战例并不算多,相反,夜袭失败反而导致自己溃不成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失败案例,倒是数不胜数,只不过在史书上一般不会记载而已。 比如汉高祖刘邦的白登之围,就是因为刘邦轻敌冒进,雪夜追击匈奴骑兵,结果中了匈奴人的诱敌之计,和主力大军断绝联系,被匈奴人围困在白登山长达七天七夜之久,最后实在没办法,刘邦采用了陈平的计谋,向冒顿单于的妻子行贿,才总算得以逃出生天。 夜战的危险性,就在于你对敌军的情况完全未知,并且因为天色漆黑,无法有效与自己的友军做出沟通,一旦遇到风险,甚至连做出应对的机会都没有。 贡齐多也不喜欢夜战,因为他的部队全都是骑兵,骑兵在夜战的时候尤其麻烦。 众所周知,骑兵虽然强大,但是对战场的选择却异常苛刻,一般情况下,骑兵只能在平原或是开阔的地带作战,一但陷入沼泽、山林、洼地,或是河流繁多的地带,骑兵就很容易吃瘪,甚至施展不开。 未来孱弱的南宋之所以能抵挡强大的蒙古人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就是因为中国南方的地形水域密布,蒙古人以引为傲的骑兵在这里根本无用武之地,所以蒙古人拿南宋的水军毫无办法。 而贡齐多也是如此,他的金帐禁军虽然强大,可是在面对夜战,面前又有一条河流的时候,他也只能无奈地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眼睁睁看着无数的周军士兵在他面前跳下小径河,争先恐后的朝着对岸游去。 吐谷浑的骑兵试图冲上来,在背后对周军的士兵进行射杀,因为这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周军,此时就是最好的移动靶子,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可他们低估了周军的战力,在对岸,早已经有更多的周军弓弩手沿河布防,与吐谷浑骑兵展开了激烈的对射。 和周军使用的强弩相比,吐谷浑人自制的弓箭明显不在同一个档次,无论是发射的速度、还是发射的力度,他们都大大落后,这导致吐谷浑骑兵在对射的时候被周军死死地压制,几乎毫无胜算。 也有一些勇猛的吐谷浑骑兵,想要建功立业,于是他们不顾自身安危,跳下河去,想衔尾追杀那些逃跑的周军,甚至一口气直接杀过河去,将周军彻底消灭在河岸之上。 可是这些人同样低估了周军的战斗力,在水里,他们失去了平时借以耀武扬威的马匹,又没有周军那样坚固的盔甲,于是等待他们的,反倒是一场凄厉的大屠杀,那些一时冲动跟下河去的吐谷浑士兵,大多数都死在了周军锋利的刀剑之下,沉入河底连口泡泡都没冒上来。 贡齐多见到这一幕,虽然万分不甘心,但还是只能痛苦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原本衔尾追杀的吐谷浑骑兵,当即纷纷调转马头,远离了河岸。 那些撤退的周军终于得以平平安安的渡过河面,回到阵营之中。 大军刚刚收拢,柴宗训就对二李下令到: “马上清点伤亡,重建大营,另外,偷偷地把老弱妇孺们先送走,不要让吐谷浑人察觉!” “是!”二李早就已经知道他的计划,当下也没有任何异议,立马调头去各自准备。 另一边,贡齐多虽然率军撤退到了远离河岸的地方,可是他还是很不甘心,骑在马背上遥遥地望着对岸。 喀宗巴怒气冲冲的来到他面前,生气地问到: “刚才说追上去的是你,现在说要撤退的也是你,贡齐多千夫长,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喀宗巴族长!”贡齐多阴冷的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善的问到:“你也算是常年征战沙场的宿将了,现在的情况,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周人早有准备,他们的目的,就是想拖到天黑,我们都上当了!” “上当?”喀宗巴楞了一下,随即狐疑地问到:“就算拖到天黑又怎样,难道天黑之后,周军就有办法挡住我们了?” “我不知道。”贡齐多目光转向对岸的周军,他发现周军大营中灯火通明,很多人影正在不断地穿梭忙碌着,看样子是在建立新的军营。 难道周军打定主意要跟我们隔河对峙? 贡齐多心里也糊涂了,摇摇头道:“周军的战术太诡异,我现在也看不懂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知道!” 就在贡齐多和喀宗巴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的时候,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二人的沉思。 二人回头一看,正好看到一脸喜色的李处耘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贡齐多这才想起,刚才冲锋的时候好像一直没看到李处耘,他还以为这个懦弱的汉人害怕杀戮,所以躲到大军的最后方去了,但没想到,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而且他还说他知道周军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这是什么意思? 贡齐多狐疑地看着李处耘,问到:“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周军接下来的计划,还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援军!”李处耘手里高举着一张纸条,喜不自胜的走了过来。 贡齐多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那张纸条上,瞳孔微微紧缩,问到:“援军?周军哪里来的援军?” “月匪,是你们吐谷浑的人!”李处耘哼了一声,把手中的纸条递过去道:“我们主上在周人的军队中安插了细作,我刚刚找到他留下的消息,周军已经和月匪勾结到了一起,他们准备隔河拦住我们,然后趁夜的时候,悄悄渡河,和早已经埋伏在附近的月匪一起袭营!” 说到这里,他不免得意的笑了笑,然后说到: “可惜柴宗训那个小儿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计划早已经被我们的细作探知,并且留下了消息,这样一来,他的一举一动,就全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哈哈哈哈~” “月匪?” 贡齐多听到这个名字,也是心里一惊,同时总算是明白了周军这一系列奇怪动作的缘由。 比如他们为什么不尽早逃跑,反而是留下来,留在小径河畔和吐谷浑拼死作战;再比如他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军队布置到河对岸,利用河流的天然屏障来阻隔吐谷浑人的追击;又或者他们为什么明明败了,却还不逃跑,反而又一次在河对岸立下大营,摆出一副要长久对峙的模样。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在吐谷浑人的地盘上,吐谷浑人随时可以叫来支援,将他们这区区三千人结结实实的包围在小径河畔? 不,他们当然知道! 但正是因为有了月匪这张暗牌,所以周军才会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模样,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麻痹自己,从而给月匪创造机会,一举端掉吐谷浑人的大营,将这支追兵彻底击溃! 汉人真是太阴险了! 贡齐多也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暗道幸好老天保佑,让他提前得知了这一消息,否则周军要是和月匪真的联手前来袭营的话,他们在毫无防备之下,还真有可能中计! 想到这里,贡齐多一阵暗恨,同时对李处耘喝问到:“你们的细作,可靠吗?” “当然可靠!”李处耘傲然回答道:“他可是我们主上亲自安排的,又是李某的至交好友,李某绝对相信他!” 贡齐多深吸了一口气,眼底突然多出了一抹残忍的冷笑。 “好!”他微微翘起嘴角到:“既然汉人想跟我玩儿阴谋,那本将就陪他们好好的玩玩儿!哼,正好把月匪这群讨厌的家伙也拉进来,好让本将一箭双雕,一次立下两个大大的功劳,哈哈哈,这次本将还不飞黄腾达?” 旁边的喀宗巴听得口水直流,突然插嘴到:“贡齐多千夫长,本族长也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贡齐多看了他一眼,眉头微皱道:“讲!不要学那些汉人,磨磨唧唧的!” 喀宗巴嘴角抽搐了两下,陪着笑说到:“这次消灭汉人和月匪,我们达斡尔部也出了不少里,还死了那么多人,你看……” 贡齐多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也是个敞亮人,当即笑到:“喀宗巴族长放心,你们达斡尔部的功劳,本将是不会忘记的!这样吧,本将会将你们这次的功勋和损失,上报给可汗,到时候可汗一定会好好赏赐你们。还有那些汉人的妇孺,若是到时候抓到,本将可以做主,直接分你们一半,另外那些金银财宝……只要是你们达斡尔部的将士抢到的,本将一律可以装作没看见!” 吐谷浑人在战场上一直有项惯例,那就是在战争中抢到的所有财物,都归私人所有。 这是因为吐谷浑人一向穷困,就连金帐,也无法拿出足够的钱财来发动一场战争,于是他们就只能鼓励战士自己在战场上去抢夺财物,因为只有这样,战士们才能尽心竭力的打仗,并且因为利益而紧紧的和金帐捆绑在一起。 贡齐多的这番话,其实就是告诉了喀宗巴:你和你的士兵尽管放手去抢,抢到手的,都是你的,我只要功劳,不和你们争夺财物! 喀宗巴最想听到的,岂不就是这句话? 于是他也喜不自胜的拍了拍手,然后腆着脸对贡齐多恭维到:“千夫长真是高风亮节,本族长代表我们所有的达斡尔部族人,谢谢千夫长的赏赐!” 说完他急匆匆地催动胯下的战马,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营帐,要把这个巨大的好消息告诉他手下所有的士兵。 贡齐多看着喀宗巴屁颠屁颠往回跑的背影,眼底忍不住闪过一抹不屑。 就这样的见钱眼开的东西,居然还妄想着跟伟大的可汗伏当,争夺草原的霸权? 哼,只要给我三千金帐禁军,灭掉区区一个达斡尔部,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背地里腹诽了一阵喀宗巴,贡齐多一回头,竟然发现李处耘还停留在原地,没有跟喀宗巴一起离开。 他不由好奇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跟着喀宗巴去报喜吗?” 李处耘笑了笑,淡淡的说到:“我可没有什么喜事儿,因为接下来马上要死的那些人,都是我的同胞……”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嘴唇,突然朝贡齐多深深地鞠了一躬。 贡齐多措手不及,连忙在马上别扭的躲闪了一下,然后问到:“你这是什么意思?” “千夫长阁下,本使者有两件事,想求阁下帮忙,不知道阁下可否答应?”李处耘问。 贡齐多想了想,眼神闪烁地说到:“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儿?” “其实这两件事很简单,相信不会为难到千夫长阁下。”李处耘胸有成竹地说到:“第一,我想请千夫长在抓到那些周朝的老弱妇孺后,能尽量善待她们;第二,我想请千夫长在拿到周朝幼帝的人头后,将它交给在下,由在下带回去交差。”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六十四章 壮士征战十年归(四) 深夜。 天上的星光在晦涩不明的闪动着,仿佛一只只高挂在天空的眼睛,冷漠而固执的巡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月亮被漂浮的云朵挡住了,清冷的月光无法再洒向地面,只能透过云彩厚厚的边缘,露出一丝丝毛茸茸的亮光,整个大地一片漆黑,寂静的草原,只剩下寒风在不停地吹动着,带来一阵阵犹如狼嚎般的声音,充斥着草原上每个人的耳朵。 昏暗的大帐里,几个破旧的火盆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盆里的木柴,已经被烧成了炭黑色,但却没有得到添加,因为人们必须控制火盆的亮度,免得这木柴燃烧时候的光,被大帐外的人发现。 几个人影木然的呆坐在火盆旁边,凭借着火盆微弱的温度抵抗着来自大草原上的寒风,他们的耳朵高高竖起,一个个心不在焉的模样,仿佛根本就没有在意眼前这跳跃着的火焰,而是一直在聆听着从远方传来的声音。 这正是贡齐多和李处耘等人。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火盆中的火焰突然一阵跳动,然后慢慢有了熄灭的趋势。 贡齐多身旁的一名亲卫赶紧抓来几根木柴,丢到火盆里面。 “怎么还没来?”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是达斡尔部的族长喀宗巴,他不耐烦的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然后朝着众人加急的问到: “我们到底还要等多久,都已经等了大半夜了!” “着什么急?”贡齐多的目光一直定定的盯在火盆上面,似乎在看那些跳舞的火焰,但似乎又什么都没看,纯粹是在放空。 听到喀宗巴的话,他不以为然地辩驳到:“所谓夜袭,通常是在黎明天色最暗的那段时间,因为那个时候正是所有人都最困的时候,现在距离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还有一两个时辰,他们不会在这时候来的,喀宗巴族长要是等不及,不如先回去睡一觉再来等吧。” “睡?这个时候我怎么睡得着?”喀宗巴不服气的嘀咕了几句:“真他奶奶的折磨人,早知如此,我们还不如直接带领大军杀过去,反正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好几倍,就算明刀明枪的跟他们干,也稳赢不输,何必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呢?” 贡齐多抬了抬眼皮,不屑地盯着他说到: “我们想和人家明刀明枪的干,但人家却不一定也是这么想,万一那些藏在马车里的火药,要是再来一次,喀宗巴族长手下还有多少条勇士的性命,可以往里面填?” 喀宗巴不说话了,想起白天那连环爆炸的马车,以及手下的人马血肉横飞的场面,突然打了个寒颤,然后乖乖的回到了座位上。 又等了不知道多久,大帐外的寒风一直呼呼的往里面灌,即使是点上了火盆,草原上夜间的温度也同样足以将人的手脚冻僵。 就连李处耘都有些忍不住了,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疑惑的问到: “现在什么时辰了?” 一个贡齐多的亲卫看了看时间,回答他到:“寅时,马上就要到卯时了。” 寅时就是晚上3-5点,而卯时则是5-7点。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了! 李处耘眨了眨眼睛,侧过头去仔细听着外边的动静,可听来听去,仍然没有听到他想要的声音。 “不可能啊?”他小声的嘀咕到:“都这个时间了,为什么周军和月匪还没来?”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但因为整个大帐里出奇的安静,所以其他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贡齐多终于站了起来。 他也不像之前嘲笑喀宗巴的时候那么信心十足了,而是微蹙着眉头,眉心中有一点疑惑,还有一点阴翳。 “来人!”他对着大帐外高喊了一声。 一名士兵立刻从帐外跑了进来,单膝跪地到:“统领大人,有什么事?” “发现周军的动静了吗?”贡齐多问。 “没有。”那士兵摇摇头。 “那月匪呢?”贡齐多又问。 “也没有。”士兵继续摇头。 贡齐多脸色阴晴不定,一双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去,派人去周军大营,打探一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终于忍不住说到。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回答到:“启禀统领大人,我们已经有斥候在周军大营外埋伏了,不过因为大人说过不许打草惊蛇,所以这些斥候并没有进入周军的大营去打探。” “嗯?”贡齐多突然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那名士兵问到:“已经有斥候摸过去了?我们的斥候在哪儿,距离周军大营有多远?” 那士兵回答到:“就在周军大营不远的地方,随时可以摸进营去打探消息!” 贡齐多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然后猛地冲上去抓住那个士兵的衣领大声问到:“你说什么,就在周军大营的外边?他们没有遇到周军的探哨吗?” “没……没有。”那士兵不明白贡齐多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被一把抓住衣领,心里有点儿慌,于是说话的时候也显得结结巴巴。 但这时候贡齐多却突然脸色大变,手一松,那士兵不由自主的跌倒在地上,可贡齐多却已经如同一阵旋风般从他身边冲了出去。 “来人,备马!”众人只能听到贡齐多在大帐外呼喝的声音,纷纷面面相觑,然后一窝蜂的跟了出去。 “千夫长阁下,您这是要去哪儿?”李处耘一开始就坐在大营的最下首,因此也是第一个跑出营帐的,刚一出来,就看到贡齐多翻身上了一匹战马,正准备扬鞭疾驰而去。 贡齐多脸色不善,望着李处耘呆了一小会儿,突然恶狠狠地一夹马腹,大声回答到:“有问题,我去看看周军的大营!” 李处耘不明他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要去查看周军的大营,难道他不怕打草惊蛇吗? 不过这时候贡齐多已经骑着他的战马,飞快的冲出了大营,他身后跟了数十名骑士,那些全都是他的亲卫,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之辈,足以保障他的安全。 一路急行,贡齐多很快就带着自己的亲卫来到河边,河边有几个正在值守的士兵,看到贡齐多过来,连忙单膝跪地向他行礼。 “我们有人已经摸过去了吗?”贡齐多抓住其中一个士兵问到。 那士兵被他脸上惊人的煞气所震骇,连忙战战兢兢地点头道:“是,已经有两个小队摸过去了,但是因为害怕惊动周人,所以藏在草丛里面,不敢露头。” 贡齐多咬咬牙,对他命令到:“发信号,然他们摸进周军的大营,看看周军到底在干什么!” “啊?”那士兵吃了一惊,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贡齐多。 斥候打探战场情报,一般只会在敌军的边缘尽量试探,但却绝不会进入敌军的阵营,因为一来根本进不去,二来对方也有斥候,如果被捉住,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现在贡齐多却下达命令,让那些过河的斥候直接摸进周军的大营…… 这,这是要让兄弟们去送命啊! 那士兵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时间难以作出反应,可是贡齐多却根本没心情跟他废话,直接一个大耳刮子煽在他脸上,把他煽醒,然后凶巴巴地怒吼到:“快去,还在这儿发什么呆?” 那士兵赶紧领命,挣脱了他的大手,跌跌撞撞跑向自己的同伴。 片刻之后,几声水鸟的叫声在吐谷浑这边的岸上响起,那声音惟妙惟肖,断断续续,如果不是老猎人,根本就听不出来和真正的水鸟叫声有什么区别。 而很快,对岸的草丛中也传来了几声同样的鸟叫,这些鸟叫声略显急促,显然学鸟叫的人心里很震惊。 可是这边的鸟叫声还在持续,而且越来越坚决,仿佛在催促着那边的“水鸟”赶快行动。 没过多久,对岸的鸟叫声沉寂下来,半天都没有再做出任何回应。 贡齐多焦急不安地在河岸上走来走去,不时抬头看看对面一片漆黑的周军大营,他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总觉得周军好像有什么阴谋,可一时之间又猜不透周军到底想干什么,这让他感到异常烦躁。 然而他并没有等太久,就在对岸的鸟叫声沉寂了大概半柱香不到的时间,突然,从对岸河边上飞快地冲出来一个人影。 “别动手,自己人,是自己人!” 还没等吐谷浑这边的守夜战士做出反应,那人影已经用一口标准的吐谷浑语言大声喊到,然后他冲到河边,毫不犹豫的噗通一声跳下水,飞快地游了过来。 等到那人影上岸,这边的贡齐多亲卫立刻一哄而上,把他抓住,然后送到了贡齐多面前。 看到那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影熟悉的脸,贡齐多这才稍微松了口气,随即赶紧问到:“怎么回事,周军那边情况到底怎么样?” “跑了,全都跑了!” 那斥候突然跪在地上,垂头丧气的对贡齐多说到:“周军的大营已经没人了,里面只剩一个空壳!” “什么?”贡齐多目瞪口呆,如遭雷亟,整个人都一下呆在了原地! 又……上当了? 就在他恼羞成怒,一把抓住那个斥候准备问个清楚的时候,突然间,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 然后就看到喀宗巴、李处耘等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隔着老远就问到:“贡齐多千夫长,怎么回事,是不是周军跑了?” “哼!”贡齐多恶狠狠地扔下手中那个面色煞白的斥候,直接转身对上了喀宗巴等人。 “宋使,你有什么需要向我交代的吗?”他目光冰冷的盯着正急匆匆走过来的李处耘,面色阴冷的说到:“是你告诉我,周军已经和月匪勾结,准备半夜前来袭营,我这才暂且收兵,给了周人一个喘息的机会,可现在倒好……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处耘的脸上也有些震惊,因为他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翟守珣留给他的竟然是一个假消息! 这不可能啊? 翟守珣可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当年既是同乡,又是同窗,感情甚笃,虽然从仕之后境遇各有不同,但这些年来,两人常有书信来往,再加上这次到柴宗训收低下去做卧底,又是翟守珣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他完全没有欺骗自己的理由啊? 难道是翟守珣暴露了? 李处耘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么一个理由,那封密信,很可能并不是翟守珣主动留下的,而是他在别人的胁迫之下被迫写出来的。 李处耘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人,既然知道自己上了当,立马就老老实实地向贡齐多致歉到:“实在对不住,千夫长阁下,我想我们的细作可能已经暴露了,周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给了我们一个假的情报,让我们上当受骗,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我向诸位表达一万分的歉意!” “哼,道歉有个屁用!” 贡齐多虽然心里不爽,可毕竟李处耘已经老老实实的认错了,而且人家的态度还这么诚恳,让人一点儿错都挑不出来,他也没其他办法,只好恨恨地骂了他两句,然后朝其他人问到:“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追上去!”脸色同样不爽的喀宗巴毫不犹豫的说到:“周人的队伍中有不少老弱妇孺,他们肯定走不远,我们丢下辎重,一人双骑用最快的速度追上去,一定还能堵住他们!” “是啊。”一个亲卫也对贡齐多说到:“周人马力不如我们,又带了那么多辎重和累赘,我们现在追上去,说不定还能追到他们!” 贡齐多咬住嘴唇想了想,猛地一挥手到:“事已至此,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来人,马上传令让所有人丢下辎重,一人双马给我过河!追上周人,我要把他们杀个精光,敢骗我贡齐多,哼,我一定要让所有的周人付出代价!”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六十五章 壮士征战十年归(五) 周军为什么没有夜袭,反而趁着半夜逃跑了? 其实这一切,原本就是柴宗训的计划。 先用大军在小径河畔摆出阵型,作势要和吐谷浑人拼死一搏,然后趁吐谷浑人疏忽,利用藏在马车里的火药,大量杀伤吐谷浑人的有生力量,接下来再撤退到河的另一边,沿河据守,将时间拖到天黑,然后故意留下翟守珣的“迷信”,误导吐谷浑人,让他们以为周军是要和月匪一起,趁夜突袭吐谷浑大营,让吐谷浑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派斥候过河侦察,再借着这一点点的空隙,连夜撤出大营,往大戈壁的方向逃跑。 当然,这并不是真的“逃跑”,而是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趁夜将吐谷浑人引进大峡谷,然后借助大峡谷的地形,将所有的吐谷浑追兵一口气消灭! 柴宗训心里很清楚,只要被吐谷浑人发现,他们这队人马就不可能轻易甩掉对方,因为吐谷浑人全是骑兵,机动力超强,而他们这边,不但有一般的士兵是步兵,还有近一千人的老弱妇孺,带着这些人,想和吐谷浑骑兵比速度,肯定是没希望的。 再说了,就算他们真的跑赢了吐谷浑人,抢先进入大戈壁,难道吐谷浑人就不能跟进来吗? 在戈壁这种恶劣的地形环境中,身强体壮的吐谷浑骑兵,显然比三千良莠不齐的周军更具备生存能力,所以他们无论进不进戈壁,不把身后的那几千追兵处理掉,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再从戈壁里走出来! 因此柴宗训才设下了这一环套一环的连环计,如今的撤退,只是最后一环之前的必要环节罢了! 贡齐多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柴宗训给耍了,心里充满了怨怒。 真是小看了那个汉人的小皇帝了! 贡齐多此时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却又找不到地方撒出去,因为这支军队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他的指挥下去做的。 是因为他的无能,才让整支大军被人像小孩子一样,耍的团团转! 贡齐多咬碎了牙根,亲自站在小径河的河岸上,催促着他的军队赶快渡河,无论如何一定要追上周人,将他们杀得一干二净,只有这样,才能洗刷那些周人留给他的屈辱和愤懑! “轰隆隆~” 数千名骑士争先恐后的冲下了河岸,这时候,吐谷浑人的一点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那就是大部分的吐谷浑人都没有盔甲,没有盔甲,人就可以直接伏在马背上,然后借助马儿自己能游水的能力,轻松的渡过河岸。 只不过在上岸之后,因为衣衫全都被打湿,草原上的夜晚又特别寒冷,所以不少吐谷浑骑兵都冻得瑟瑟发抖,拼命地抱住自己的马儿,想借助马儿身体上散发出来的热量获取一点温暖。 贡齐多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种情况,他为了惩罚自己,和大多数的战士一样,都是骑着马儿泅水过河,因此上岸的时候,也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冰凉。 但这冰凉并没有让贡齐多打退堂鼓,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同时怒火也更加高涨。 “别傻站着,都给我跑起来,跑起来!”他驱赶着自己的战马,沿河不断地来回奔跑,鞭笞着那些因为受冻而显得畏畏缩缩的骑士,大声地鼓动到: “周人就在前方,他们有大量妇女和儿童,一定跑不快,只要追上他们,我答应你们,所有抢到的钱财,全都归你们自己所有,女人和孩子,也全都归抢到的人,我会在可汗那里,替他邀功,只要你们奋勇杀敌,将周人全都给我杀的干干净净!” “杀!” 经过贡齐多这么一鼓气,吐谷浑骑兵骨子里的血勇立刻被激发出来,无数吐谷浑骑兵高举着刀枪,发出了怪模怪样的怒吼,然后一拍胯下的战马,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一拨又一拨的吐谷浑骑兵冲下河岸,然后又冲上草地,朝着远方不断地飞奔而去,就连喀宗巴和李处耘,也裹挟在这股浩荡的洪流之中,一直朝着前方漆黑一片的大草原深处突击。 也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前方传来了一阵欢呼声,然后一个斥候连滚带爬的跑回来,满脸激动的对贡齐多大喊到: “统领大人,追上了,追上了,周人就在前方!” “什么?”贡齐多精神一振,连忙催动胯下马匹,飞也似的朝着前方疾驰过去。 跑了没多远,果然看见前方影影幢幢地出现了一大队周人的身影,这些周人推着大量的板车,正奋力的往前推动,看样子他们应该是辎重部队,被落在了队伍的最后方。 “杀,杀上去!”贡齐多顿时激动地大喊。 一雪前耻的就会就在眼前,他哪里还能沉得住气? 而那些周军听到了身后的喊杀声,也楞了一下,随即停下来朝后方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他们看到漫山遍野的吐谷浑骑兵追杀过来,顿时军心大乱,连忙丢下满地的辎重,飞也似的骑上战马开始逃跑了! 只见无数的板车瞬间被丢弃,而周军则纷纷开始逃亡,有马的骑上战马直接夺路狂奔,没马的也甩开两腿,哭爹喊娘的飞快朝远方逃窜,他们都很清楚,一旦被吐谷浑人追上,必定是死路一条! 贡齐多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逃跑的周兵,他现在已经被仇恨吞噬了理智,一心只想着砍掉几个周人的脑袋,好洗清自己身上的屈辱,可是他没想到,刚跑了没多远,他忽然觉得身边空荡荡的,原本跟着他一起策马飞驰的那些手下,好像全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 贡齐多慌乱的回过头来,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儿没把他鼻子给气歪了! 原来那些刚才还跟着他一起追杀周兵的骑士,全都被遗弃在地上的辎重给吸引住了,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揭开了那些板车上的幕布,只见一道道刺眼的光芒,将所有人都晃得一阵阵眼瞎。 “白银,是白银!” 大军中有人情不自禁的高喊了一句,顿时所有的马蹄声都消失了,无数双贪婪的眼睛迅速朝着同一个方向汇集了过来! 原来那些被周人遗弃在地上的板车,上面竟然装满了各种白银、铜板、瓷器,以及形色各异的生活用品和值钱的货物。 这些东西,每一样对于贫穷的吐谷浑人来说,都是无价之宝啊! 难怪就连那些跟随在贡齐多身边的金帐禁军也被吸引住了,垂涎欲滴的看着那些板车上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 “混蛋!” 贡齐多隐约有些明白了,这些落后的辎重,可能不是无意中留下的,而是周人刻意用来拖延吐谷浑人追击的速度,让他们因为争抢财物而放弃继续追击。 可这一招实在是恰恰好击中了吐谷浑骑兵的软肋,对这些吐谷浑的士兵来说,还有什么比财帛更能动人心呢? 贡齐多很想逼迫着这些士兵继续追击,留在板车上的那些财物,即使等消灭掉周人之后再回来收拾也不迟,可是还没等他下达命令,就看到黑暗中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扑到了那些板车之上,然后第二个、第三个…… 无数的吐谷浑人,像是下饺子一样纷纷扑到了那些财物上面,开始了疯狂的抢夺! “混蛋,哇呀呀呀,气死我了!” 贡齐多拼命地挥动马鞭,冲过去抽打那些一心想要抢夺财物的人,可是那些士兵早已经因为贪婪而失去了理智,他们在挨打之后,红着眼转过头来,想要看看是不是有人敢跟自己抢夺金银珠宝,可是看到背后居然是贡齐多,心知自己惹不起,但又不舍的放弃眼前的财物,于是干脆就顶着贡齐多的鞭子,直接扑到了那些财物之上。 “别抢,是我的,都是我的!” 混乱中也不知道多少人喊着这样的口号,然后开始对身旁的同伴拳打脚踢,打着打着,大家的火气都被打出来了,于是就开始拔刀相向,再接下来,大规模的火拼突然之间就毫无缘由的爆发了! 只见无数吐谷浑士兵,一手抓着各种各样的财物,一手挥舞着手中的刀剑,拼命向身旁的同伴发动攻击,也不管这些同伴平时是不是跟自己交好,又或者素不相识,总之这时候,谁敢跟我抢钱抢银子,谁就是我的杀父仇人! 这一幕让稍后赶到的喀宗巴和李处耘等人全都瞠目结舌。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喀宗巴找到了在人群中正奋力厮杀的贡齐多,好不容易才让手下人按住他,然后惊讶地问到。 贡齐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那是来自于自己同胞的血液,还带着一股微微的余温。 他欲哭无泪的大喊到:“疯了,都疯了,狗日的周朝皇帝,不得好死,他不得好死呀!” 贡齐多的模样让喀宗巴和李处耘等人都深感心惊,看了一眼还在厮杀不停的战场,两人连忙拉住贡齐多大喊到: “下令,快下令,让所有人都住手啊!” “怎么下,下了令根本就没人听!”贡齐多痛苦地嘶喊到:“全都疯了,都他吗的疯了,金银珠宝,全都是为了金银珠宝啊!” 喀宗巴的目光掠过战场上到处洒落的那些白银和铜钱,眼底深处闪过一抹贪婪的光芒。 但他总算还有一丝丝理智,强行压抑住自己也想冲进战场的欲望,对贡齐多大喊到:“杀,不听命令的人全都杀了,不能让他们再这样打下去,不然我们就全完了!” 贡齐多倏然一惊,喀宗巴的话,仿佛一盆冷水从他头顶上灌下来,让他瞬间清醒。 “对,杀,不听话的全都杀了!” 他猛地咬住了牙根,挥舞着手上的长刀,对那些还停留在战场边缘观望的手下大喊到:“所有人听令,列阵!我数十声之后,还不放下武器,就地跪下者,杀无赦!” “杀!杀!” 那些还残存着一丝理智的骑兵虽然惊讶于贡齐多的屠杀令,但是他们知道,此时此刻,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所以他们迅速按照贡齐多的命令,排列成行,然后高举起手中的战刀,对准了仍在战场上亡命厮杀的那些同袍。 这时候那些仍在抢夺财物的人当中,也有一部分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他们看到自己的军队已经列起了军阵,接下来即将展开冲锋,身为吐谷浑骑兵当中的一员,他们当然清楚,这种骑兵部队排阵冲锋时的威力有多大,别说现在整个战场乱哄哄的一团,就算是这些人摆好了阵势,恐怕也挡不住接下来的一场大屠杀! 于是他们害怕了,退缩了,纷纷丢下武器,跪在地上大喊到:“不要,不要,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啊!” 可是还有很多已经杀红了眼的士兵,根本就没有听到贡齐多的命令,或是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周围的变化,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眼前那些金光闪闪的财物和对手手中血红色的长刀给吸引住了,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光所有人,把所有的钱物都抢走! 于是这些人继续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完全将贡齐多的命令视若无睹,更疯狂的,甚至直接挥舞着屠刀,对准了跪在地上的那些投降者,丧心病狂地砍了下去…… “三,二,一……”贡齐多闭上眼睛,一字一顿的数完了十个数字,接下来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直接对着部队大声下令到: “杀!” 轰隆隆的马蹄声立刻在战场上开始响起,一整排一整排井然有序的骑兵,对着那些已经杀红了眼的暴徒展开了猛烈的冲锋,这犹如闷雷般的声音总算将那些已经失去理智的人惊醒,可是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到底处在怎样的境况之中时,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六十六章 壮士征战十年归(六) 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着。 折断的旗帜,死去的马匹,抱着残肢断臂不停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士兵,洒满了鲜血的草地,被浸透成深红色的草皮,以及无数破碎的衣衫,抛撒的内脏。 这简直就是一副地狱十八层的末日景象。 而贡齐多就站在这充满了硝烟的战场当中,目光呆滞,浑身冰冷。 躺在地上的,不是他的敌人,不是入侵吐谷浑的契丹人,不是回鹘人,不是吐蕃人,躺在地上的,全都是他的族人,是和他一起曾经共同御敌、在战场上生死相依的同袍啊!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贡齐多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深深地涌出来,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地面上一抹亮眼的银光,然后他的身体,微不可察的轻轻颤抖了一下。 难道……这些也是你的算计吗,大周的皇帝陛下? 不!不可能! 一个六岁的孩童,怎么可能有这么深的城府,怎么可能将人心算计到这样的地步? 那些被遗弃的金银财宝,到底是无意中被落下来的,还是真的出自那个六岁小皇帝的算计? 贡齐多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伸向草原另一端的远方,眼中闪过一抹深深地恐惧。 他开始感到害怕了! 从小径河畔见到周朝人开始,他就一直在被那个小皇帝玩弄于鼓掌之中,从马车里面的火药,到跟月匪勾结的“证据”,再到如今为了区区一点金银珠宝,无数的吐谷浑勇士自相残杀、刀剑相向,这一切的一切,无疑都说明了一个问题—— 他从智商上一直在被大周的那位幼年皇帝无情的碾压! 在追下去,还会遇到什么? 贡齐多已经不敢想象了,身为吐谷浑可汗最为倚重的金帐禁军统领,他竟然头一次在战场上生出了想要退却的心思。 但就在这时候,喀宗巴骑着马气势汹汹地靠了过来。 “住手,快叫他们住手!” 喀宗巴连眼睛都红了,早已顾不上礼仪尊卑,一把抓住贡齐多的衣领恶狠狠地叫到:“快叫你的手下住手,我的人,我的人都他吗快被杀光了!” 贡齐多愕然惊醒,看向远方。 只见由数百名金帐禁军组成的督战队,还在井然有序的屠杀着那些为了金银珠宝已经抢红了眼的吐谷浑人,而这些人当中,又以达斡尔部的族人数量最多,他们成群结队的冲上去抢夺金银,但是却被金帐禁军如同割麦子一样成片成片的砍到,达斡尔部族人流下来的鲜血,已经在草地上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洼地! 贡齐多心里一惊,他知道,再这样杀下去,喀宗巴恐怕就要翻脸了。 于是他赶紧叫来传令兵,大声的对他下令道:“收兵,快命令他们收兵!” “是!” 传令兵敲响了撤退的铜钲,前方的金帐禁军楞了一下,终于停止了杀戮的步伐,开始一片一片的退了回来。 而那些已经被杀破了胆的吐谷浑人,也终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不少吐谷浑士兵像是劫后余生一样,干脆就直接软绵绵的瘫倒在地面上,还有一些人,闻着草原上传来的刺鼻的血腥味,看着那些昔日同袍的尸体,就这样血肉模糊的横躺在自己面前,顿时忍不住心里一阵反胃,直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 一时间,呕吐物的味道混合着血腥味以及草地上传来的泥土味,如同从潲水桶里散发出来一样,一个劲儿的往所有人的鼻孔里钻。 那些原本还好好的吐谷浑骑兵,也被这股味道给恶心到了,顿时一个个都做出要吐的样子。 就连贡齐多自己也不能幸免! 他的胃部狠狠地翻腾了几下,好不容易靠着过人的毅力将这股想吐的感觉压制下去,他抹了一把嘴角,这才有气无力的对喀宗巴问到: “现在怎么办,我们……还要追吗?” 喀宗巴目光闪烁了几下,和贡齐多一样看似心有余悸。 但他眼底还有一层精光,那是对金银财宝的贪婪,对万两黄金的渴望!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沉吟了一下说到:“追,当然要追!周军杀了我们这么多人,这个仇,怎么可以不报?别忘了,我们可是吐谷浑人,是大草原上的荒狼,我们不流干最后一滴血,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喀宗巴的话,犹如有着特殊的魔力,突然间就让贡齐多心里一凛。 是的,我们是吐谷浑人,是大草原上的荒狼,我们可以败,可以死,但不可以怕! “所有人听令!” 他突然重新在马背上直起了腰,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剑,高举过头顶,迎着昏暗的月光大声的对所有人下令到:“立刻收拾好自己的战马,留下一百人收拾这里,其他的人,继续跟我追击!我们绝不能放过周朝人,我们要用他们的头颅,来祭奠今天所有死去的勇士!” “杀!杀!杀!” 吐谷浑的士兵们本来因为一场激烈的内讧,早已经身心俱疲,但是在听到贡齐多的话之后,一股残忍的血勇又从骨子里冒了出来。 他们全都意识到,这些被遗落的金银财宝,很可能是周军故意的,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拖延追兵的时间,同时令吐谷浑人自相残杀。 这些可恶的周朝人,实在太阴险了! 无数的战士强忍着身心的伤痛,重新翻上马匹,他们高举自己手中的武器,向地上那些已经死去的战友致敬,然后汇聚到贡齐多身边,开始组成一股钢铁洪流,准备继续朝着周朝人追击。 而这时,喀宗巴又凑到了贡齐多的身边。 “贡齐多千夫长,这里死了这么多人,只留下一百人恐怕不够吧?要不这样,我也留下一百名族人,帮助他们收拾善后,你看怎么样?” 喀宗巴腆着笑眼巴巴地望着贡齐多,眼里慢慢地都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贡齐多嘴角微微抽搐,他心知肚明,喀宗巴这哪里是想留人下来帮忙?他分明就是担心自己独吞了这些财物,所以想留下自己的族人来监督。 可是这时候他又不便跟喀宗巴翻脸,因为经过两场较大的厮杀,他的手下已经兵力严重不足,无法再单独吞下周朝人了,如果这时候失去达斡尔部的帮助,他们和周军之间,到底是谁消灭谁,还真不一定! 所以贡齐多只能咬着牙同意了喀宗巴的要求,允许他留下一百名族人,跟着一起打扫战场。 而剩下的还有六千多名战士,则全都被贡齐多集合了起来,继续朝着周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满腹怨怒、饱含血勇,吐谷浑这一路也不知道追了多远,前方终于又出现了周军的踪迹。 只见数百名周军,正懒懒散散的牵着马匹在前方行进着,从他们牵着马这个动作来看,应该是马匹已经跑的没力气了,周军为了恢复马力,不得不下马依靠步行。 这幅景象让身后的吐谷浑追兵士气大振,无数战士口里高喊着各种各样的口号,一溜烟的就朝着周军追杀了过去。 “敌人来了!” 周军的队伍中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声,然后那些周军士兵再也顾不上节省马力,纷纷翻上马背,拼命地催动着马匹奔跑起来。 可是吐谷浑人一点儿都不急,身为马背上的游牧民族,他们很清楚,马匹在经过一阵激烈运动之后,又突然停下来,然后再次进行激烈运动,这些马匹肯定支持不了太久,用不了多一会儿,周军的战马就会累毙,到时候,这些周军就会全部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 但一直跟在部队中央位置的贡齐多,看着那些周军却心里涌出了一股疑惑。 不对劲呀,按理说落在最后面的,应该是那些没有马匹、行进速度又很慢的老弱妇孺,为什么周军留在最后面的,却是上百名拥有马匹的骑兵? 难道他们是打算让这些骑兵断后,可是却没想到我们能这么快杀过来,所以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 在高速奔跑的过程中,贡齐多并没有得到太多思考的时间,还没等他想明白整件事的缘由,周军突然就消失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怎么回事,人呢?”贡齐多惊了一跳,急忙从马背上站起来朝远处眺望。 可惜夜色太黑,天上的月亮又始终被云雾遮挡着,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直到贡齐多的战马也奔行到了那些周军消失的地方,他们终于搞清楚,原来这里是一个斜坡,那些周军沿着斜坡,一直冲到了坡地下,他的视线被挡住,所以这才感觉像是周军突然消失了一样。 贡齐多也没想那么多,继续跟着大部队一起拼命往前冲,他们现在所有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立刻追上周军,将他们所有人碎尸万段,替那些枉死的族人报仇! 不知不觉间又朝前方跑了一段路程,贡齐多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好像是整个天空都被云雾给遮挡住了。 他讶异的抬起头来,却发现原来被遮挡住的不是天空,而是他的视线。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策马奔驰的大路两边突然出现了两堵高耸的峭壁,这峭壁大大压缩了他的视线和空间,才让他突然产生一种天黑透了的感觉。 贡齐多倏然一惊,连忙拉住了正在高速奔跑中的战马。 这种地形,他非常熟悉! 吐蕃高原上有很多像这样的大峡谷,都是位于地面之下,这些峡谷是被水流冲刷出来的,不过历经几百上千年的演变之后,曾经的水流可能干涸了,也可能改道了,但是它们冲刷出的这些峡谷,却依然停留在地面上,福泽着人类。 为什么说这是福泽呢? 因为在吐蕃高原上,风沙非常猛烈,特别是冬天,刺骨的寒风从北方吹来,令人如坠冰窟,不管是人还是牲畜,都根本无法抵挡这样极寒的天气。 而吐蕃高原上又没有什么大型的山脉,无法挡住这些寒风,生活在大草原上的人们,就只能躲到“地下”,也就是这种位于地平面下方的大峡谷,依靠着峡谷天然形成的屏障,才能勉渡过寒冷的冬天。 所以很多吐谷浑人的营地,其实都是建在这样的地下峡谷里面,就连大名鼎鼎的吐谷浑金帐所在地——伏罗川(又称伏俟城),也是这样一座建立在大峡谷当中的城池。 因此从理论上来,贡齐多看到这样的大峡谷,心里应该是产生一种亲切感才对。 可是此时的贡齐多,心里却充满了惊疑,同时还有一丝丝畏惧。 这样的地形,虽然很适合用来抵御冬季的寒风,但同样的,也很适合用来埋伏敌人! 从两边高高的峭壁之上,可以肆无忌惮的往下射箭,或是丢石头,而位于峡谷里面的人,只要被堵住两头,就如同瓮中之鳖,根本没有逃生的希望! 这……难道是周朝人故意的? 不得不说,贡齐多历经多次打击之后,已经渐渐有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他实在是被周朝的那个小皇帝给坑怕了,遇到任何风吹草动,都身不由己的朝着最坏的一方面去想……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六十七章 壮士征战十年归(七) “贡齐多千夫长,你怎么落下来了?” 就在贡齐多望着两旁的悬崖峭壁,犹自惊疑不定的时候,他身后突然传来两个异口同声地声音。 一回头,正好看到喀宗巴和李处耘联袂骑马而来。 这两人一个是年老体衰,另一个则是大宋的使者,都无需参与到前线的战斗中去,所以他们得以悠哉悠哉的骑着战马,一直跟在部队的最后方。 但他们两人却没想到,原本应该坐镇中军指挥大部队的贡齐多,却停在了这里,而且眼看着已经快要落到队伍的最后方。 是不是这家伙又开始打退堂鼓了? 喀宗巴心眼儿比较多,而且他最担心贡齐多突然撤兵了,因为这次为了能抢夺周军的财物,他达斡尔部可以说是倾巢而出,要是没能抢到钱就灰溜溜地跑回去的话,那他喀宗巴在达斡尔部的威望,将受到严重的打击! 为了刺激一下贡齐多,喀宗巴不等他回话,就立刻拿话去挤兑他。 “莫非是贡齐多千夫长又担心中了周朝人的诡计,所以不敢追击了?” 喀宗巴自以为摸透了贡齐多的性子,这家伙是吐谷浑部族中出了名的勇士,敢打敢拼,向来深受吐谷浑可汗伏当的喜爱,否则这次出动大军追击月匪,伏当也不会把这样一副重担交给他,并且让他兼领了另外两个金帐部落的人马。 向他这样的人,心气必定很高,只要稍加挑拨,就会像爆竹一样炸开,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但没想到,他这次的“激将计”却没能奏效! 贡齐多听了他的话,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就指着两旁的悬崖峭壁说到:“喀宗巴族长,宋使,你们看……” 喀宗巴二人朝两边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们这时候才注意到,原来两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面高高的陡峭石壁! 恐怕是因为天色太黑,他们又一心只顾着追击前面的周军逃兵,却没想到,周军竟已不知不觉见他们引到了这样的绝地! 李处耘也是一名久经战阵的大将,他一看两边的地形,立刻轻呼一声不好,然后对贡齐多问到:“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平白无故多了两道悬崖峭壁?” 贡齐多知道他是从没来过高原,所以对这样的地形不熟悉,事实上,如果不是常年生活在吐蕃高原的本地人,恐怕也很少会想到,有峡谷是生长在地下的! 所以贡齐多也没有嘲笑他,只是很耐心地解释到:“这是我们高原上很常见的地形,我们现在应该是身处在一座地下峡谷之中。” “地下峡谷?”李处耘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脸色很难看地说到:“这可如何是好,我们恐怕又被周军算计了……” “不可能!”没想到他这次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喀宗巴已经大声反驳起来。 “宋使,千夫长大人,我看你们是太多疑了!你们别忘了,周人现在像丧家之犬一样,正被我们追的落荒而逃,他们哪里来的时间和人手,反过来埋伏我们?依我看,你们根本就是杞人忧天,说不定这只是周军误打误撞,恰好被我们给追到了这里而已!” 要说喀宗巴也是草原上生长的勇士,从一名小小的部落族长成长为如今东南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的目光,绝不会如此短浅,怎么会意识不到在这样的地形里,如果真的被周军给埋伏了,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但不得不说,相比于那一点点的担忧跟害怕,财帛才能更加动人心呐! 之前已经说过,喀宗巴一力组织了这次大规模的追击,将部族中的勇士几乎全都带了出来,如果他们没能截住周军,反而被他们杀了不少族人,然后逃跑了,那他回到部族以后,拿什么跟那些死去的族人亲属交代? 吐谷浑人的习俗本就和汉人不一样,族长不是世袭制,是靠自己的能力和在族中的威望打拼出来的,一但族人们觉得你能力不够,或是威望受损,就必然会产生异心,到时候喀宗巴在族内的统治基础,必将受到动摇! 所以喀宗巴即使硬着头皮,也要让这次追击继续下去,否则他就没办法跟自己的族人交代,更没办法跟自己交代! 喀宗巴的话,倒也让贡齐多和李处耘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他肚子里长的是什么花花肠子,但不得不说,喀宗巴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周军只有三千余人,先前在小径河畔大战一场,吐谷浑军队固然损失不小,但周军的伤亡也绝非少数,如今他们这里又有数百名骑兵,正被自己的大军追的飞机狗跳,思来想去,周军最多还有一千余人,而这一千余人中,又有近千名老弱妇孺…… 因此无论怎么算,周军就算有埋伏,最多也只有几百人不到一千人的样子。 在近七千名吐谷浑骑兵组成的大军面前,区区一千人不到的埋伏,又算得上什么呢? 就连贡齐多自己都自嘲的笑了笑,觉得自己是被周军给吓破了胆,变得没有以前那么自信了! 他苦涩地摇了摇头,对喀宗巴拱拱手道:“族长说得不错,周军现在正被我们追杀,应该不可能有时间回过头来埋伏,看来是我想多了……” 但就在他的话刚说了一半,还没来得及自嘲胆小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然后还有惊天的喊杀声响起。 “怎么回事!”贡齐多一拉马头,立刻惊疑不定的望向前方,朝手下大喊到:“发生了什么事,前方为何喧哗?” “报~,报告统领大人!”一名斥候飞驰而来,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对贡齐多气喘吁吁地说到:“不好了,前方突然出现一队周军的车兵,把路全给堵住了,我们的战马冲不过去,前方的战士已经死了好些人!” “什么?”贡齐多大惊,只觉得自己的右眼皮狠狠跳了几下,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突然涌上他心头。 难道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周军真的在前方有埋伏? 贡齐多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看向身旁高耸入云霄一般的两道峭壁,但无论他怎么看,看的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却还是看不清峭壁上放的具体情况。 “大事不妙,我们得撤了!”他回过头,紧张地对喀宗巴和李处耘说到。 喀宗巴、李处耘二人自然也没有异议,二人虽然想要立功,想要金银珠宝,但更想要的,却是保住自己的命。 如今周军堵住峡谷路口,很明显是在前面有埋伏,这个时候还傻乎乎的停留在峡谷里面冲阵,这不是等死吗? 两人立马调转马头,对贡齐多说到:“千夫长阁下/大人,您先派人拖住前面的周军,我们从峡谷后方绕出去,分头包围,绝不会给周军再次逃跑的机会!” 贡齐多微微一愣,随后心里差点儿气得爆了肝。 妈蛋,你们俩倒是聪明,居然想让我在这里等死,然后你们两冲出去,用我做饵来钓周军这条大鱼? 我们几人当中到底谁才是这支大军的领导者? 但他也没办法,刚才他手下的两支军队,金帐禁军和嘎庆部、乞蔑尔部的联军,为了显示武勇和争功,一直冲在队伍的最前方,如今正和周军接战的,恐怕就是他们了。 既然自己的人已经陷了进去,贡齐多也就没必要再跟喀宗巴争了,他深深地看了喀宗巴一眼,心里憋着气说到:“那好,那就拜托喀宗巴族长,率领你们达斡尔部的勇士,从峡谷上方绕过去,替我们消灭掉那些堵路的周军了!” 说完他一拍胯下的战马,那战马很有灵性的高高扬蹄,然后飞快奔向战场的最前方。 等贡齐多走了,喀宗巴和李处耘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纷纷流露出一种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情绪。 原来刚才喀宗巴本想着跟贡齐多争功,所以拼命催促自己帐下的勇士加速前进,想要超过金帐禁军和嘎庆部、乞蔑尔部联军,抢先拿下周朝小皇帝的人头,将那一万两黄金牢牢地拽在手中。 但这时候李处耘却追上来告诉他,周军诡计多端,他们阵中,必定有一个擅长兵法的老将在指挥作战,这时候追上去,说不定反倒是会中周军的诡计,不如让贡齐多和那些傻乎乎的金帐禁军冲在前面,若是发生什么意外,也好拿他们当挡箭牌。 喀宗巴本就不喜欢那些处处耀武扬威、显得自己高人一等的金帐禁军,听了李处耘的话,顿时心有戚戚,于是刻意下令让自己的族人稍微/冲得慢了一点儿,落在金帐禁军和联军之后。 哪知道正是因为这慢了的“一点”,居然让他们躲过一劫。 周军擅守,之前在小径河畔,他们摆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却月阵”,就抵得住数千名吐谷浑勇士的连番冲击,如今倚仗着狭小的谷口,他们恐怕更加如鱼得水,别说是贡齐多手下的区区三千兵马,就算把达斡尔部的五千人一起投进去,恐怕也攻不破周军的防线。 反倒是那些傻乎乎的金帐禁军,在前头做了诱饵,如今他们只要退出峡谷,重新从峡谷的两岸冲过去,就能反包围周军,将所有的周人一网打尽! 一想到那金灿灿的万两黄金即将到手,贡齐多忍不住一阵哆嗦,心里像是在六月天吃了一块冰棱子一样的高兴! 他立刻挥舞手臂,大声的对自己的族人下令到:“所有人,立刻调转马头,我们从后面绕过去!” 这些吐谷浑骑兵都知道地下峡谷的地形,自然也能听懂喀宗巴的话,于是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刀枪一阵欢呼,然后利用高超的骑术原地调转马头,朝着峡谷后方跑了出去。 只要让他们跑出峡谷,周军就再也无任何办法可以挡住他们了! 但就在所有的达斡尔部骑士做着杀掉周朝小皇帝、抓住所有汉人女子的美梦时,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沉闷如雷鸣的轰鸣声,然后大片大片的灰尘扬起,即使是在漆黑如墨的夜里,也能看到天空中一道尘土飞扬的轮廓。 “怎么回事?”这次换成喀宗巴大吃一惊了,他连忙对自己的手下喝问到:“前面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大动静?” 那手下还没得到下人的回报,跟他一样,同样懵懂无知,面对喀宗巴的诘问两眼呆滞、茫然无措。 “好像是火药。”这时候倒是跟在喀宗巴身边的李处耘突然说话了,他眼睛细细的眯成了一条缝,眉头上显露出一股焦灼的情绪,低声说到:“我听得出来,那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火药?”贡齐多嘴角狠狠抽搐了两下,诧异地问到:“周军什么时候跑到我们后面去,还放上火药了?他们这个时候点燃火药有什么用?” 这时候没有等李处耘给他回答,一匹快马已经飞快的穿过人群,疾驰到喀宗巴的面前。 “族长,族长,不好了!”一名传令兵飞快地从马背上跳下来,对喀宗巴行礼道:“周军炸断了后面的山崖,好多石头落下来,把咱们的后路给堵住了!” “什么?”喀宗巴惊得差点儿从马背上跳了起来,然后狠狠地晃了几下,死死抓住马缰才没摔到地面上。 “怎么可能?”他一把俯下身去抓住那名传令兵的衣领,恶狠狠地骂到:“你们是猪吗,周军什么时候绕到我们后面去的,为什么没人发现?” 那传令兵畏畏缩缩的蠕动着嘴唇,他只是个跑腿儿的,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事? 不过面对自己族长的询问,他又不敢顶嘴,只好傻傻的愣在了原地。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六十八章 壮士征战十年归(八) 就在那传令兵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时,幸亏李处耘站了出来,替他解围。 “喀宗巴族长,这事儿也不是他的错,你就别再为难他了。”李处耘眉头深锁地说到:“当务之急,是想想如何才能从这里出去,如果不能打通谷口的路,我们恐怕都要被周军包饺子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就从换来一阵喧哗,李处耘、喀宗巴二人回头去看,顿时惊了一跳,只见两边峭壁的上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些零零散散的火光,那是有人在上面点燃了火把,想借着光亮打探下方的情况。 不用想都知道,那一定是周军的伏兵。 原来刚才周军因为害怕在平地上埋伏,被吐谷浑军队看出破绽,所以就把大队人马撤到了后方,只用骑兵来诱敌,等到把所有的吐谷浑骑兵都诱入峡谷之后,他们后方的大军才涌了上来,开始在两边的峭壁上面进行狙击。 难怪刚才前方路口被堵住的时候,并没有听到周军的喊杀声。 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一但周军的士兵在峭壁上方布置完毕,下面峡谷里的所有吐谷浑勇士,都将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屠宰! 喀宗巴不由得脸色一变,他心知这时候不能再做任何浪费时间的事了,只有赶快从峡谷里逃出去,他们才能避免被周军一网打尽! 于是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对身旁的所有达斡尔部勇士高喊到:“所有人,跟我一起往前面冲,挖开谷口的碎石,我们才有机会逃出生天,冲啊!” “冲啊!” 达斡尔部的勇士们这时候也知道,他们前面没有路了,要想逃命,只有像喀宗巴说的那样,挖开前面的拦路石,才有机会逃出生天,所以毫不犹豫的举起了武器,跟着喀宗巴一起拼命地朝前方疾驰过去。 数千人在峡谷底下高速的奔驰,顿时激起了一片沉闷如雷鸣般的轰隆声。 头顶上的周军也听到了这股动静,不知道是谁下令,周军纷纷把火把丢了下来,等看到下方的吐谷浑人正在拼命朝后方移动,立刻明白了他们打算。 “放箭,放箭!” 周军阵中,也不知道是谁声嘶力竭的大吼了一句,顿时无数的箭支犹如下雨般纷纷扬扬的射了下来,下方的吐谷浑士兵无可遮挡,只能用血肉之躯来硬抗,于是峡谷当中不断响起吐谷浑士兵闷哼到底的声音,被战马践踏的惨叫,以及吆喝着让前方的同伴快跑的方言。 整个峡谷,霎时间一片混乱! 而这时候,不得不硬着头皮冲上前线的贡齐多,也终于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只看了一眼周军的布置,贡齐多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把喀宗巴和李处耘一起抓起来,用蘸了辣椒水的皮鞭狠狠地抽个皮开肉绽! 原来周军在谷口,设下了一个巨大的车阵! 这个车阵和之前在小径河畔摆下的那个车阵,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同的是,小径河畔因为地形开阔,周军的车阵摆的稀稀疏疏,但是在这里,数十辆马车一字排开,将整个路口堵得严严实实,而周军的长枪手和弓弩手,就站在车阵的后方,正对着吐谷浑的大军虎视眈眈。 这怎么可能冲的过去? 贡齐多估计,就算把他的八百金帐禁军全都折在这里,恐怕也越不过那座车阵,更何况周军的强弩一样令吐谷浑人十分畏惧,强弩射速高、力量足,就算和吐谷浑最好的弓箭手对射,也不落下方,更何况在这么密集的地方,贡齐多可不敢让自己宝贝的神射手去和对方量产的弓弩手做兑子。 他只能愁眉不展的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周军,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 就在他想着是不是稍微能拖一下,等喀宗巴和李处耘那边出去之后,再从背后包抄周军,如此两面夹击,便可轻易击破周军的车阵,但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沉闷的轰鸣声。 “怎么回事?”贡齐多也愕然回头朝传令兵问到。 传令兵很快就打探回消息,一脸骇然的对贡齐多回复道:“启禀统领大人,周军炸断了后方的石壁,断石封路,达斡尔部的人也被堵在里面了!” “什么?”贡齐多脸色一阵煞白! 虽然他早就猜到,周军既然想在这里打一场伏击战,那就不可能轻易地让吐谷浑人冲出峡谷,但他没想到,周军居然会用火药炸断山壁,将后撤的道路也给封住了。 如此一来,他和喀宗巴等人岂不就成了瓮中之鳖,谁也掏不出去了? 贡齐多一阵心慌,连忙对传令兵问到:“那喀宗巴族长有何应对,他们有没有希望冲出去?” 那传令兵犹豫了一下,回答到:“喀宗巴族长正在下令让人搬开谷口拦路的碎石,不过周军一直在峡谷上方骚扰,达斡尔部损失很大,喀宗巴族长差点儿气得吐血了!” “周军在峡谷上方骚扰?”贡齐多听到这句话,骇然的望向头顶,这才发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上方的峭壁之上,居然出现了许许多多摇晃的火把。 贡齐多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立刻大声地朝所有人怒吼到:“掩护,快找地方掩护!” 但是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头顶上就突然传来一阵又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只见一块块犹如磨盘般大小的石头,从峡谷上方丢下来,吐谷浑的骑兵本来密集的站在一起,猝不及防之下,不少骑兵被石头砸成了肉酱,还有些受伤落马的士兵,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抱着伤口大声的哀嚎。 剩下的吐谷浑骑兵一看情况不对,连忙紧贴着两边的石壁下方,不敢动弹,借此躲避图雨点般落下来的碎石。 可这峡谷两边的石壁都是陡直无比的,遮挡效果极差,再加上周军在扔石头的时候,还夹杂着不少的箭雨,这让吐谷浑士兵防不胜防,一时间,整座峡谷里都充斥着吐谷浑人的惨叫声、咒骂声、哀嚎声,声声入耳,声声撕心裂肺。 “周氏小儿,我与你不共戴天!”贡齐多气得睚眦俱裂,望着前方周军车阵的方向发出了泣血怒吼,但或许是因为他的叫喊声太大,吸引了头顶上周军的注意,于是一时间一股特别密集的箭雨朝着他射了过来,若非他的亲卫赶紧围成一圈,死死将他护住,只怕贡齐多立马就得被射成刺猬! 这阵箭雨也让贡齐多嚣张的气焰一下子消了下去,他终于明白,原来在这样一面倒的屠杀中,他这个千夫长和所有的无名小卒一样,也是只需要一块石头、一支箭就能带走的,他必须得先学会装孙子,才能小心翼翼地活下来! 贡齐多赶紧在自己亲卫的拱卫下,逃到了一块略有些凹陷的石壁下面,这里竖起盾牌,好歹还能抵挡住周军的石头和箭雨。 而原本躲在这个凹处的几名士兵,被贡齐多无情的赶了出去,那几个倒霉鬼刚在外面站了没多久,就纷纷被箭雨或石头砸中,一个个哀嚎着去见了天神。 看到这一幕,贡齐多不由一阵黯然,同时也把最后的希望全都放到了喀宗巴身上。 只希望草原上的天神保佑,喀宗巴他们能顺利的搬开堵住谷口的碎石,尽快冲出去,好从后方打乱周军的阵型。 但这时候,贡齐多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喀宗巴遇到的境况比他想象中的更惨。 喀宗巴遇到了什么呢? 原来在发现了头顶上出现周军的伏兵之后,喀宗巴当机立断,立刻命令所有士兵跟着他一起往谷口冲,哪怕顶着周军的箭雨,也要尽快把谷口的碎石搬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活着出去。 但是来到谷口之后,亲眼见到了眼前的状况,就连喀宗巴也不免有一些气馁。 原来周军在谷口的石壁上埋了大量的火药,当火药被点燃后,爆炸将石壁上方的石块震落不少,全都落到地面上,死死地堵住了峡谷的出口。 而这些石块,小的只有拳头般大小,大的却足足有上千斤的模样。 上千斤的巨石,谁能搬得动? 好在这时候达斡尔部的勇士们也知道没有退路,因为后方已经传来消息,贡齐多的部队被周军的车阵堵在另一头,正在遭受周军无情的屠杀,如果他们不赶快冲出去的话,接下来面对周军大肆屠戮的,就将会是他们! 于是所有的吐谷浑勇士鼓足勇气,盯着头顶上方周军稀稀落落的骚扰,开始拼命地挖掘逃生的通道。 或许是因为周军将大部分的兵力都用于围剿另一头的贡齐多,令达斡尔士兵们感到欣喜的是,头顶上的弓箭数量并不密集,给他们造成的伤害也十分有限,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达斡尔部的勇士们竟然才伤亡了不到一百人,而前方的道路,也隐隐有了快要挖通的迹象! “加油!”喀宗巴在后方听到前面的好消息,顿时喜不自胜的对自己的手下鼓励到:“要是我们这次能活着出去,我就将族里所有的牛羊都献出来,让大家吃个痛快,人人都有肉吃,人人都有钱分!” 好不容易得到一向吝啬的族长承诺,达斡尔部的勇士们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变得更加有力了,他们顶着头上敌军的箭矢,居然硬生生又加快了不少速度,终于,伴随着前方一块巨大的石头被众人齐心合力的顶开,一条狭窄的通道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通了,通了!” 前方的达斡尔勇士一阵欢呼,不少人迅速朝这个豁口涌了过来,想尽快从这充满了死亡阴影的峡谷中冲进去。 这时候喀宗巴也顾不得什么体恤部民了,他赶紧带着李处耘和自己的卫队,同样朝着那道细小的缺口冲了过去。 沿途踹翻了不少跟他抢路的族人,喀宗巴终于穿过那条通道,闻到了峡谷外面自由和芬芳的空气! “天神保佑,终于逃出来了!”喀宗巴此时竟有一种逃出生天,随即快要哭出来的感觉。 但就在他刚想高声的欢呼获得自由之时,前方的达斡尔部骑兵们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在指着不远处漆黑一片的缓坡问到: “快看,那是什么?” 喀宗巴等人立刻望了过去,只见在缓坡的顶端,突然出现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那身影失分高大,像是一个人骑在马背上,随后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黑影,一个又一个的从黑暗中跳出来,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是谁?”喀宗巴脑子里冒出一连串疑问,他觉得这群人有可能是刚才留在后方收拾战场的那两百人,因为周军兵力有限,这时候不可能还有这么多骑兵投入到后方的战场上。 但是当随着黑暗中一支火把被点燃,那群伫立在山坡上的黑影真面目暴露在喀宗巴眼前时,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绝望犹如潮水般向自己扑过来。 “是月匪~~~~” 一个达斡尔部的骑士撕心裂肺的大吼到。 “啊!”所有从那条狭窄的通道中逃出来的达斡尔部族人,全都陷入了慌乱之中。 因为他们很清楚,月匪一直在跟吐谷浑的金帐作对,而这个时候他们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来“支援”自己的。 那么他们出现的目的只有一个——原来月匪真的和周朝人联手了! 当看到一个又一个月匪的骑兵出现在山坡顶端的时候,喀宗巴整个人都惊呆了,他感觉到一种叫做死亡的恐惧开始缠绕在自己的心口。 原来李处耘并没有说谎,月匪确实与周军有所勾结,只不过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半夜来劫营,而是作为周人的援军,堵死所有吐谷浑人逃生的希望! “别后退,退就是死,所有人给我冲,给我冲过去,只有冲过去我们才能活下来!” 面对巨大的如同潮水般的恐惧,喀宗巴终于拿出了自己作为一个草原勇士的尊严,他张大了嘴,奋力朝着那些正准备后退的骑兵高声呐喊到: “退就是死,只有朝前,朝前才能活下去!达斡尔部的勇士们,拿出你们的勇气,给我冲,全都往前冲!”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六十九章 壮士征战十年归(九) 不得不说,喀宗巴虽然贪婪无度,又奸诈狡猾,但他还是有一定的战略目光的。 他很清楚,这个时候绝不能退,一但被月匪逼进大峡谷,那他们所有人就死定了,是所有人,一个都不能活! 只有朝前,拼着巨大的损失也要杀出去,只有这样才能活命,才能从周军和月匪的联手绞杀中活下来! 但可惜的是,他却忽略了一个细节。 他喊的是“给我冲”,而不是“跟我冲”。 一字之差,效果却相差了数以百倍。 他终究还是怕死,只想用自己族人的性命,来为自己杀出一条通往安全的血路。 但他却忘记了,每个人都怕死,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绝境的时候为他去拼命的。 所有的达斡尔部勇士都记得,当初他出来的时候是怎么对大家说的? “我带你们去抢钱抢粮抢女人!” 那时候的喀宗巴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多么的不可一世? 那时候大家伙对他只有崇拜,还有仰慕。 但现在呢? 他们不但没抢到钱粮,抢到女人,反而要面对周军和月匪的联合绞杀,要去拼命,要去顶着敌人的刀剑和箭雨,为自己勉强杀出一条活路! 这种境遇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令达斡尔部的勇士们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很多人还呆呆地看着对面的月匪,心里在一个劲的嘀咕—— 大家都是吐谷浑人,为什么要帮着汉人杀自己的同胞? 于是一时间不管喀宗巴如何声嘶力竭,根本没人搭理他,也没有一个达斡尔部的勇士敢于扬刀立马,冲向坡上那些严阵以待的月匪。 当我们是傻子吗? 谷口狭窄,刚刚冲出来的达斡尔部勇士,不足百人,但是对面的月匪却密密麻麻,光是拿眼睛随便一扫,就至少有五百人以上,而且人家还占据坡顶的优势地形,以人少冲人多,以坡下冲坡上,这绝不是一名合格的骑兵应该干的事,只有愣头青才会在这个时候不顾生死的冲上去! 所以达斡尔部所有人都不动,全都拿惶惶不安的眼睛盯着喀宗巴。 喀宗巴一个人像个小丑似的在那里声嘶力竭吼了大半天,最后发现无人响应,他顿时尴尬了。 卧草泥马一群懦夫! 一举愤怒的脏话忍不住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但他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对着众人吼出来,因为法不责众,他担心惹怒了自己的族人,恐怕连自己这个族长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要知道,草原上的民族风俗和中原的汉人绝不相同,他们对于“官”并没有太大的畏惧,一言不合,就连可汗也敢随意拔刀相向,更何况他这个由众人公推出来的“族长”? 他以前之所以敢在族里作威作福,那是因为他笼络了一批和自己利益相关的勇士,换句话说,也就是他掌握了“兵权”,所以无人敢反对他。 但现在,站在他对面的就是他笼络的那些“利益相关者”,就是他的“兵权”,他敢和自己赖以生存的根基作对吗? 喀宗巴当然不敢,他只能认怂,用无奈的目光回望着那些拿他当傻子一样看的“勇士”。 这个时候,一股不可抑制的杀意逐渐开始在喀宗巴的心田里蔓延。 但他有什么办法?他也不能拿这些人怎么样啊? 好在这个时候,旁边的李处耘再一次站出来帮他解了围。 “族长,先别急!”李处耘在喀宗巴耳边低声说到:“我们现在人少,不宜冲动,你别忘了,我们还有外援,这个时候,何不发讯号赶紧让那些外援赶来相助?” 还有外援? 喀宗巴微微一愣,心想我们什么时候也请了外援了?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来李处耘说的,是之前留在后边收拾残局的那两百勇士! 那两百人虽然不多,但要看用在什么地方了,如果他们能趁月匪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掩杀而来,再加上从谷口冲出去的达斡尔部大军,说不定正可以一举将月匪的阵型冲散,让所有人都得救! 喀宗巴顿时心头一喜,暗道自己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于是他赶紧吩咐旁边的手下,然他们赶快发讯号通知留在后方的那两百名骑兵。 吐谷浑人的讯号一般使用鸣镝,也就是响箭,鸣是响声,镝是箭头。这种箭射向半空,会根据不同的镂空程度发出各种各样的响声,用来传递消息。 喀宗巴在射出鸣镝之后,心情好了很多,心里已经开始在盘算,等一会儿杀出重围之后,再来好好地跟这些手下算算账,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但就在鸣镝升空后不到几个呼吸的时间,对面月匪的阵营中突然传出一阵清脆的女人的笑声。 “哈哈哈,你们还在等什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操着和她的体型绝不相衬的好听的声音,站了出来,一脸不屑的看向达斡尔部众人: “是不是在等他们?” 说完她手中举起一物,朝着山坡下丢了出来,那东西圆滚滚的,像个皮球一样,黑暗中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倒是很快顺着山坡滚到了喀宗巴的面前。 喀宗巴借着族人手中的火把仔细一看,顿时魂飞魄散,惊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那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一个圆滚滚的人头! 再仔细一看,喀宗巴认出来了,这就是他之前留在后方名为“帮忙”、实为争夺财物的那名心腹! 既然那心腹的脑袋在这里,也就是说,后方的那两百人,早就已经被月匪给干掉了! 这怎么可能? 喀宗巴一时间心乱如麻,望着那死不瞑目的人头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 完蛋了,这次真的完蛋了,没了外援,他们这些人也不可能冲破月匪的堵截了! 所有人都会被堵在大峡谷里,然后被周军一群群的消灭,没有人可以幸免,大家只剩死路一条! 喀宗巴顿时整张脸都变成了一片煞白,举头望望周围的族人,发现大家和他一样,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绝望的光芒,一股灰败的气息,开始在达斡尔部的勇士之间蔓延开来。 “我们没有退路了!”这个时候,喀宗巴总算拿出了决死一搏的勇气,高举起手中的长剑,对自己的族人怒吼到:“要么死,要么生,是从这里杀出去,为自己争一条活路,还是躲在峡谷里,慢慢等死,你们自己做一个决定!” 众多的达斡尔部勇士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大家双眼一红,猛的有人举起刀剑疯狂的怒吼到: “杀出去!杀出去!” “杀!”喀宗巴一拍胯下的战马,终于领头第一个跳了出去,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的表现,才总算像是一个合格的草原上的族长! ———————————————————— “都是贪心惹的祸啊!” 就在喀宗巴率领着自己的族人,为了活命而拼死一搏的时候,大峡谷的另一端,贡齐多也同样红着眼,大声的哀叹着命运弄人。 你说他原本是好好地出来围剿月匪,这是一个极其艰苦、但却并没有太大危险的事情,月匪的战斗力远不如金帐禁军,只要办好这件事,他就是大功一件,在可汗伏当那里,自然可以领取一份功劳,他为什么会突然被鬼迷了心窍,要来在周朝人的事情上插一脚呢? 这下可好了,月匪没捞着,周朝人也没抓住,反倒是被人家困在了这大峡谷里,像是瓮中之鳖一样摁在地上一顿胖揍,竟然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任谁看到谷口周军摆出的那密密麻麻的车阵,都没有去冲上一冲的念头。 但不冲也不行啊? 不冲的话,就会像现在一样,被两边峭壁上的周军毫无反抗的虐杀,磨盘那么大的石头,直接糊在脸上,就问你怕不怕? 贡齐多已经快要疯了,他的耳朵里面,每时每刻都传来族人痛苦地哀嚎声,以及悲惨的嘶吼声,可是他却无能为力,这种处境,让他对自己当初一时脑热犯下的错误懊悔不已。 他现在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喀宗巴身上,只希望他能带着达斡尔部的勇士,尽快疏通后方的通道,然后从后面绕过去包抄周军,只有这样,堵在谷口的周军阵型才会被破坏,他们才有机会杀出去! 但左等右等,半天没能等来一个消息,好不容易终于有传令兵冒着流矢和落石给他带回来一句话,却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达斡尔部在后方好不容易打通了谷口,却遇上了月匪的正面狙击! 当贡齐多听到月匪居然出现在后方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原来月匪真的和周军勾结在一起了! 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 这可是和外邦勾结,屠杀自己的族人啊! 难道月匪就不怕以后成为所有吐谷浑人的公敌,再也无法在这片草原上立足了吗? 如果说以前对月匪只是憎恨,还带着一点点的同情,但现在,贡齐多真是想把所有月匪全都五马分尸的心都有了! 他很清楚,一但月匪帮周军堵住了峡谷后方的出路,那他们这七千多大军,就真的成了瓮中之鳖,谁也跑不掉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剩下的唯一一条活路,就是从正面冲出去,打破周军的车阵,杀出一条血路了! 否则要是留在这里,就得面临周军无休止的流矢和落石,周军完全有充足的时间,慢慢将大峡谷里的所有人一个一个射死! 贡齐多简直不敢想象到时候的那副惨状,尤其是天亮之后,在失去了夜色的掩护下,周军的神射手将像射活靶子一样,一个个把他们钉死在石壁之下,比杀一只猪狗还要轻松! “得拼命了!” 贡齐多不得不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左右,发现自己的亲卫为了地方从头顶上方射来的流矢,也牺牲了不少,好几个他非常熟悉的面孔,都已经躺倒在血泊之中。 “勇士们!”贡齐多突然扒开面前一个亲卫高举的盾牌,站出来对众人喊到:“月匪已经和周朝人勾结在一起,堵死了我们的后路,现在我们面临着一个最艰难的选择:是跪在这里等死,还是拿起我们的刀枪,从那里冲出去……” 说着他指了指对面周军杀气腾腾的车站,心里一阵骂娘,嘴里却半点儿也没有耽搁的喊到:“只有杀出去,冲破周军的堵截,我们才有一条活路!勇士们,你们敢不敢跟着我贡齐多,一起杀掉周人,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杀周军,抢活路!杀周军,抢活路!” 贡齐多身后的亲卫很会来事,见他说完,立刻高举着刀剑振臂高呼,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提振士气。 而他们确实做到了,在听说后路已断,再不拼死一搏他们就没有活路的时候,所有吐谷浑人的勇士都红了眼。 世间最大的仇恨,不是杀妻灭子,而是你挡住了我的路! 于是无数的刀枪剑戟被举了起来,无数的吐谷浑勇士从石壁下面冲出来,他们任凭头顶上的巨石和箭矢如雨点般落下,顶着巨大的伤亡,开始朝着周军的车阵发出了潮水般的冲击。 一时间,喊杀声震响了整座山谷,就连后方正在酣战的达斡尔部和月额部族人,也被这冲天而起的巨大响声给吓了一跳…… —————————————————— 几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大亮,炽热的太阳从云层里跳了出来,望了一眼它平时很熟悉的大草原,不由得也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这地下比我的脸色还有更红? 如果太阳也有思想的话,一定会为眼下这悲壮的一幕而落泪,因为映入它眼帘的,只剩下一片夺目的猩红,那是由死去的战士身上流出的鲜血,在地上汇聚成了一座小小的湖泊! 堆积如山的尸体被清理到了峡谷的两边,那里面有人的尸体,也有马的尸体,有周人的尸体,但更多的,还是吐谷浑人的尸体。 贡齐多的尸体也混在这些人对中间,只不过他的造型比较特别,因为他身上中了无数的弩箭,胸口还插着好几支断掉的枪头,他的战甲染了血渍,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不过从这身厚厚的盔甲,依然可以看出他在吐谷浑人当中特殊的地位。 柴宗训没有在这里,他就坐在距离峡谷出口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闻着从峡谷里弥漫出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胃部一阵痉挛。 可惜这个距离峡谷出口不远处的地方,却是贡齐多连死都没能达到的那片“天堂”! “陛下!”李重进走了过来,看到柴宗训面色有些发白,一副熏熏然想要呕吐的模样,忍不住笑到:“陛下这是第一次上战场,不习惯这种血腥气很正常,陛下龙体可还好?” “还好!”柴宗训虚弱无力地回以一笑,然后问到:“统计出来了吗,我们的伤亡有多少?” “大捷啊陛下!”一提到这个话题,李重进立刻变得神采飞扬,高兴地对柴宗训说到:“我军总共只战死了七十余人,其他都是伤患,损失不大,倒是吐谷浑人,死了足足好几千,还有两千多人,最后全都投降了!” “哦,又死了七十多人?”面对李重进的欢喜,柴宗训却一点儿都不显得高兴,只是嚅嚅的念到:“加上之前在小径河畔战死的那些勇士,我们已经损失近四百人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呀……”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七十章 壮士征战十年归(十) “皇儿,我的皇儿在哪儿?” 就在柴宗训为了死去的三百多名战士而唏嘘不已的时候,一个惶急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 他赶紧站了起来,然后朝着正在四处打听他下落的小符氏走了过去。 “母后,您怎么来了?”看到小符氏就只带了一个侍女,在满身都是血水与污渍的士兵当中穿梭,柴宗训忍不住一阵惊讶,连忙上去扶住了她的手臂。 “皇儿……” 小符氏却是一见到柴宗训就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抚摸着他的脸,好半天才哽咽着问到:“皇儿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 柴宗训腼腆地躲过了她那双温柔细腻的手,因为他觉得当着这么多士兵的面,却被当成孩子一样的对待,有失他大周天子的威严。 不过对于小符氏的疼爱,他却是十分心暖,握住小符氏的手回答到:“孩儿没事,孩儿一切都安好,刚才孩儿只是站在外面,并没有亲自上战场。” “哦。”小符氏可不管柴宗训到底有没有上战场,她也不觉得柴宗训不上战场就是懦夫,她只是纯粹的担心柴宗训的安全,听了他的话,立刻拍拍胸口舒了口气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阿弥陀佛,多谢佛祖保佑……” 小符氏其实是不信佛的,因为当初柴荣在大周境内进行过一次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当时小符氏为了表达对丈夫的支持,甚至亲自将供在宫中的佛像搬出,然后当着所有宫人的面烧成了灰烬。 可如今因为担忧柴宗训的安危,她竟又念起了佛号,这份对柴宗训的关爱,也溢于言表。 柴宗训心里感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扶着小符氏的手臂说到:“母后,这里刚刚打完仗,到处都是血腥味,您一定很不习惯,不如您先回队伍里去吧,为了孩儿的事,您也一晚上没睡了,何不趁着这个时间,好好地休息一下,等会儿我们收拾完战场之后,又要上路了,倒是沿途颠簸,您也没办法再好好的休息了。” 小符氏抿抿嘴,表示自己不累。 虽然昨晚大多数的人都因为连夜赶路而没能好好休息,但刚刚发生的,是一场关乎他们所有人性命的大战,此时此刻,又有谁能好好的安睡了? 所以刚听到说战斗结束了,小符氏马上就跑出来找柴宗训,她也是被凶残的吐谷浑人给吓坏了,生怕柴宗训出了什么意外,那她们这队伍里所有的人,都要遭殃了! 好在老天保佑,周军在柴宗训的指挥下,居然能以弱胜强,以区区两千多一点的兵力,战胜足足有他们四倍之多的吐谷浑骑兵,这一战,真是让所有的周人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也让柴宗训在这支队伍中的威望,变得无比的崇高! 小符氏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不远处谷口进进出出的士兵们,这些士兵身上大多还带着血污,容颜疲惫,但神色却很兴奋,不少人看向柴宗训的方向时,都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丝尊敬的神色。 她突然心神一动,对柴宗训问到:“对了皇儿,我们这一次……抓了很多吐谷浑的俘虏吧?” “嗯,母后问这个做什么?”柴宗训不解地看向小符氏。 小符氏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到:“先前在马车里的时候,母后曾向佛祖许下一个誓言,说是若佛祖能保佑我儿平安,那母后从今往后就再也不会杀生……皇儿,那些俘虏都是一个个的生命,他们虽然可恶,但却罪不至死,皇儿能不能把他们都放了?” “放了?” 柴宗训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李重进已经惊讶地挑起了眉毛,凑到小符氏身前拱拱手道:“太后,您可不能一时心软……这些吐谷浑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精锐,若是放了他们,一回头他们又打过来,那咱们该怎么办?” “那依你之见呢?”小符氏看看李重进,不经意的蹙起了眉头。 她跟李重进也不见外,因为李重进是柴荣的表亲,当年还曾担任过柴荣的亲卫统领,所以两人之间很是熟稔,说话也没有太多忌讳。 李重进犹豫了一下,看看柴宗训,这才咬咬牙说到:“依末将所见,不如将他们全都……” 说到这里,他做了个抹喉的动作。 小符氏顿时脸色煞白,连忙在口中低声念着佛号以平复慌乱的心情。 但柴宗训却古井无波,静静地思索了片刻之后,他摇摇头否决了李重进的提议。 “我们这次路经吐蕃,是来借道,不是来结仇的。”他缓缓说到:“这些吐谷浑人上马是兵,下马是民,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偌大的家庭。若我把他们全都杀了,那就等于跟所有的吐谷浑人结了仇,这对我们日后在西域的发展非常不利……你可别忘了,从阿柴吐蕃通往沙、瓜二州,并不止大戈壁这一条路,我可不想日后天天面对吐谷浑人的威胁,平白无故的树下这么一个大敌……” 他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李重进却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 李重进当即十分不忿地表示:“难道他们主动来攻打我们,就不是结仇吗?要说结仇,从他们找上我们那一刻就已经结下了!而且我们都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再杀几个,也不在乎把仇结的更大一点儿……陛下,您应当明白纵虎归山的道理啊!” 柴宗训继续摇头道:“这不一样。若是在战场上,刀剑无眼,杀了也就杀了,就算日后吐谷浑可汗伏当找上门来,我们也可以理直气壮……但若是杀俘,就等于是向吐谷浑人主动宣战,就算伏当不说话,他的族人也不可能允许他沉默下去,日后吐谷浑人,绝对不会放过我们!” 李重进眯着眼细细一思量,也明白了柴宗训的意思。 他们远道而来,在西域犹如无根漂萍,如果不能和周边的势力打好关系,那他们就完全没有发展的空间。 而吐谷浑人虽然可恶,但他们却是对周围对大周威胁最大的几股势力之一,如果一开始就跟吐谷浑人闹翻了脸,那日后他们在西域扎根生存,必将时时面对吐谷浑大军的威胁。 柴宗训采取的是隐忍之术,哪怕明知道吐谷浑人对他们不怀好意,但只要大家别撕破脸皮,还能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和谐,他就不会去主动招惹吐谷浑人。 现在对柴宗训来说,最重要的是时间,只有给他充足的时间,他才能在西域扎下根来,图谋发展。 想通了这一点,李重进虽然依旧憋屈,但也不得不佩服柴宗训的心性。 小小年纪,就懂得如此隐忍,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回过头,柴宗训立刻对小符氏说到:“母后放心,那些俘虏,等我们安全之后,就会把他们全都放回去,孩儿不怕事,但也不胡乱惹事,孩儿心里自由分寸,母后不必担心!” 小符氏感动地拍了拍柴宗训的手背,对于柴宗训能接受她的“意见”,她感到很欣慰。 不过就在她正准备继续叮嘱柴宗训几句时,又有几道人影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 这几个人和周围的士兵截然不同,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长衫,面容憔悴,但却极具威严,沿途不停有士兵向他们行礼,他们都是匆匆回礼,然后一路朝着柴宗训的方向急行过来。 柴宗训连忙迎了上去,隔着老远就问候到:“范先生,王中书,你们怎么也来了?” 没错,来人正是范质、王溥等少数跟着柴宗训离京的文官,其中还有一个穿着儒生服的,那正是之前替柴宗训牵马的寇相,未来大宋宰相“寇老西儿”的老子。 寇相是主动要求跟着柴宗训一起离京的,他本来一开始被李重进视作是卧底的最大嫌疑人,不过柴宗训却很信任他,主动替他洗脱了嫌疑,因为柴宗训知道,有其子必有其父,能教出刚直果毅的寇老西儿这样的儿子,寇相必不可能是一个奸诈之徒。 事实也证明柴宗训并没有看走眼,寇相一直跟随在队伍当中,虽然还没有得授一官半职,但他却事事尽心,帮助范质、王溥等人将偌大的队伍管理的井井有条,不止是柴宗训,就连范、王二人对他也非常赞赏。 一行人很快来到柴宗训面前,范质、王溥等人带头对柴宗训行了个大礼。 “陛下英明神武,率领大军以弱胜强,一战击溃了四倍于我军的敌人,此实乃大周之幸,先皇之幸,臣等在此为大周贺,为陛下贺!” 众人异口同声地称赞着柴宗训,反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他连忙避开了范王等人的大礼,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到: “这次能大败吐谷浑人,其实是三军用命,将士们团结一心、拼死奋战,朕只不过出了几个小小的主意,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 “陛下太谦虚了!”范质站起身来,正色道:“先皇自十三岁起,就跟随太祖南征北战,一生立下无数功勋,才能被称为文治武功,无一不精,可即使是先皇,也没有在六岁时就展现出如此过人的军事天赋。陛下此次能率领我大周两千勇士,以弱胜强,这实在是可比肩先皇之功绩,甚至比太祖也不惶多让,臣等以为,陛下将来必定是比太祖、先皇还要出色的君主,能跟随陛下有幸经历这一切,实在是我等臣下的福分,请陛下收下我们的大礼!” 说完众人调整方向,又朝柴宗训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 柴宗训这次总算没有矫情了,略显局促的承受了众人的一拜,然后这才急忙将大家扶了起来。 等站定之后,范质又开口了。 “这次打败之后,吐谷浑人必定无法在短时间内对我们继续形成威胁了,不知道接下来陛下又是如何安排?” 柴宗训想了想,说到:“接下来我们就将进入大戈壁,据木盖桑丹所说,大戈壁里常年风沙侵袭,水源短缺,人畜皆无,若我们不能做好完全的准备,恐怕根本无法从里面走出来。因此朕有意在此地先休息两日,等备足饮水和食物,再进入大戈壁,不知道范先生和王中书,你们以为如何?” “甚好。”范质点点头到:“经过此番大战,虽然吐谷浑人被我们全军剿灭,但我们当中也有不少士兵受了重伤,休息两日,可以让那些士兵先养养伤,再进入大戈壁,这样他们存活下来的几率可能就会高一些……” 他不说这话还好,刚刚这么一说,反倒是让柴宗训想起一件相当紧要的事。 “对了,那些受伤的士兵在哪里?”柴宗训赶紧抓住范质的手仰头问到。 范质微微一愣,随口回答:“他们都被送到后方,正在接受医官的诊治……” 柴宗训带人离开汴梁城的时候,队伍里是没有御医的,因为没有御医愿意随他远赴西域苦寒之地,过着朝不保夕、随时可能送命的日子。 御医是个金贵的群体,不管朝代如何变迁,宫中都少不了他们,哪怕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他们也生活无虞。因为皇帝也是人,是人就会生病,生了病就肯定离不开御医。 所以他们根本无需担心皇帝换成了赵匡胤,会不会对他们有所影响。 但是范氏和王氏都是汴京大族,族中有不少私人大夫,甚至他们还有不少族人本身就在学医,所以这次大战中,他们临时组成了一个医官署,用以治疗那些在战斗中受伤的士兵。 这时候,这个医官署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七十一章 何须蹉跎待月明(一) 众所周知,古人在行军打仗的时候,士兵死亡率极高的原因不是由于战场的残酷,而是因为战后的手术感染。 古人医疗技术十分有限,对细菌的认知不够,因此对伤口的感染和化脓也少有办法。很多士兵,其实只要能够及时的阻止伤口感染,就可以顺利的活下来,但就是由于古人对此认知不够,不注意在治疗的时候消毒,导致本来要不了人命的小小伤口,感染细菌,最终轻而易举的夺走一条人命。 如果范质没有提起伤员,柴宗训恐怕还想不到这一点,但如今范质的话却提醒了他,他必须要尽快赶到伤兵营去,阻止那些医官用没经过消毒的器械来给士兵缝合伤口,否则因此而导致的创口感染,可能会杀死更多的周军士兵。 这些士兵抛弃家业,跟着他从中原来到西域,每一个都是忠心耿耿之辈,每一个对柴宗训而言都是极为家人般的存在,他不希望他们从战场上存活下来,却是在一个个小小的创口感染之上! 但是柴宗训还没来得及动身,又有一拨人找了过来。 而且这一拨人,他还不能怠慢,因为来的正是月额部的首领扎依娜甫和她的数十名手下。 这些月额部的勇士骑着高头大马,从川流不息的士兵们中间经过,他们的马后绑着两个披头散发的人,因为隔得太远,柴宗训一时间没能看清楚那是谁,不过能被扎依娜甫亲自带人送过来,说明这两个人应该有些来头。 柴宗训无奈,也只好站在原地等着她们。 很快,月额部众人就穿过重重人群来到了他们面前,见到柴宗训的时候,这些桀骜不驯的草原马匪,居然难得的行了个大礼,然后口称“见过陛下”。 这番前倨后恭的态度,也让柴宗训明白,他在经过了大峡谷一役之后,已经获得了这些月额部马匪的尊重,因为在草原上,崇拜强者是一种天性,而他,刚刚率领着两千名杂牌军队,击溃了由吐谷浑最精锐的金帐禁军率领的八千名骑兵,已经完全足够被这些马匪推崇为强者了! 就连之前说话很冲的扎依娜甫,也怪怪的走到柴宗训面前,尽量压低了嗓门对柴宗训说到:“恭喜陛下,此战彻底击溃了吐谷浑大军,陛下可以安安心心的进入大戈壁,前往西域了。” 柴宗训淡淡一笑,摆摆手道:“这还要多亏了月额部各位勇士的襄助,没有你们及时帮朕堵住峡谷后路,我们也没办法在这里全歼吐谷浑的大军。” 扎依娜甫展颜一笑,冲身后招了招手。 她的几个手下很快把那两名披头散发绑得结结实实的家伙给带了过来。 “这是我带给陛下的两件小小礼物,希望陛下能喜欢。”扎依娜甫邀功似的对柴宗训说到。 柴宗训好奇的打量了一下那两个人,发现其中一个十分苍老,头发胡子都夹杂着花白,而且神色非常不好,像是焉了气的皮球一样,满眼血丝,脸色灰败。 而另一个则要稍微年轻一点,不过他的神态却十分畏缩,不敢跟柴宗训对视,当察觉到柴宗训的暮光划过他脸庞时,他甚至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可是柴宗训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李将军,真是久违了呀!”看到那人躲躲闪闪的目光,柴宗训不由笑了起来。 不错,此人正是自称从大宋来的使者,时任客省使兼枢密承旨、右卫将军的李处耘! 原来先前在峡谷的另一端出口,喀宗巴和李处耘也发动了绝望的突击,他们试图冲破月额部的包围,从狭窄的谷口杀出去,逃出生天。 可是峡谷出口实在太过逼仄,而因为乱石堵路,达斡尔部的骑兵又无法凭借优势兵力全力突围,结果导致他们犹如葫芦娃救爷爷一样,一个一个的冲上去被月额部的骑兵杀死,鏖战两三个时辰,达斡尔部始终无法冲出谷口,反而被月额部和周军上下夹击,死伤过半,剩下的人也完全断绝了逃跑的希望! 无奈之下,喀宗巴只得率众投向,希望月额部看在大家都是吐谷浑人的份儿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可月额部自从被金帐宣布为叛逆以来,一直受到金帐联合各部族的打压,他们和这些吐谷浑部族之间的仇恨,甚至比周军还要来的更深,又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走他们? 于是月额部扣押了所有的俘虏,然后由扎依娜甫带队,将喀宗巴和李处耘押到柴宗训面前,想要借此得到更多的好处。 李处耘也是没办法,他知道,只要自己被送到柴宗训面前,绝对是死路一条,可是月额部众人将他绑得严严实实,又没收了他的马匹和武器,他手无寸铁,根本没办法逃脱,因此也只好认命,被乖乖的带到了柴宗训面前。 只是见到柴宗训的时候,他心底还存有一丝侥幸,希望柴宗训认不出他来。 但哪知柴宗训早已经在翟守珣的口中得知了他的存在,而且柴宗训以前还见过他,那时候他年纪虽然很小,可是跟在周世宗柴荣身边,见过李处耘跟随其他的节度使入宫面圣,对他也算是记忆颇深。 如今见到李处耘被狼狈的抓回到自己面前,一时间新仇旧恨统统涌上心头,柴宗训不由得恨极反笑。 李处耘也从柴宗训的笑声里听出了些许杀意弥漫的味道,他不由得在心底哀叹了一声,终于抬起头来,很尴尬地看向柴宗训。 “微臣……大宋枢密承旨、右卫将军李处耘,见过周王陛下。” 他大概是自忖必死无疑了,因此干脆狠下一条心,直接以大宋臣子自居,这样或许在死后,还能留下一个好名声,至少赵匡胤要是得知了这件事,一定会善待他的家人。 柴宗训虽然年幼,可是经历过那一场漫长的梦境之后,在人情世故这方面,已经极其成熟,他听到李处耘的自称,一下子就猜透了他的心思! “有意思……”他在心底默默地笑了一声,然后对李处耘问到: “是谁派你来的,赵匡胤还是赵匡义?” 之前柴宗训一直想不通,赵匡胤虽然在历史上有诸多争议,比如他篡夺柴氏孤儿寡母的江山,比如他杯酒释兵权,以腐败换兵权,这到底算不算进步?但总体而言,大家对他的评价还是正面的,因为他至少是一个胸襟开阔、格局很大的帝王。 但他为什么在答应了放自己离开之后,又偏要派人来撺掇吐蕃人杀掉他? 柴宗训很怀疑,这可能不是赵匡胤的意思,而在大宋的朝廷中,能够瞒着赵匡胤对他下达追杀令,又不怕事后被赵匡胤清算旧账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亲弟弟、未来的宋太宗赵匡义。 柴宗训对赵匡义这个人倒不是很了解,只是知道他一直躲在自己哥哥的背后,阴谋算计着一切,而且此人心胸狭隘、刚愎自用,从后来的斧声烛影,到高梁河车神,再到雍熙北伐两度失败,以及逼奸小周后等桃色绯闻,都可以看出此人和他的哥哥赵匡胤比起来,志大才疏、远远不及。 到底想杀自己的,是赵匡胤还是赵匡义? 别看这一点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区别,反正都是有人想要他的命,可是对于柴宗训来说,这其中的区别却极其重要。 因为想杀他的人如果是赵匡胤,那就说明了周朝日后将和整个大宋交恶,因为赵匡胤毕竟是大宋的天子,他的态度就代表了整个大宋的态度。 而失去了大宋的各种物资支援,柴宗训想重启丝绸之路,就注定只能是个白日梦。 毕竟丝绸之路之所以能发展起来的原因,就在于中原汉人所生产的各种物资,从茶叶到丝绸、从瓷器到铁制品,而这些东西都是西域本地所无法生产的,全靠从中原的商人那里进口,一但赵匡胤断掉这些物资的供应,丝绸之路就将名存实亡,毫无存在的意义。 而反过来,如果这件事是赵匡义主导的,那柴宗训倒并不害怕。 赵匡义此时还没有像未来那样,在大宋朝廷中建立自己根深蒂固的势力,他能影响到的,无非就是周围那一个小圈子里的人,而这些人,恐怕还无法动摇胸怀大志的赵匡胤。 只要赵匡胤不像后来宋朝对待西夏那样,直接断绝所有经济贸易的往来,那柴宗训就有希望重建丝绸之路,从而令大周默默地在西域生根发芽,并且缓慢壮大。 说到底,大周现在已经从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变成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柴宗训想将它抚养壮大,自身并没有这个实力,他必须借助大宋的人力物力,才能给这个婴孩提供养分,并偷偷摸摸地将它抚育成人! 可是李处耘也很狡猾,他虽然不太明白柴宗训为什么要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他却从柴宗训的话语间,找到了一丝机会。 柴宗训看起来很想杀他,可是似乎又想用他,这里面,能不能让他找到一丝生机? 李处耘眼神急促地闪烁了几下,遮遮掩掩地回答到:“这很重要吗?今上与晋王是亲兄弟,他们俩谁的意思,不都是一个意思?” 在原本的历史上,赵匡义在兄长登基之后并没有立刻被封王,他先是被封为都虞侯、睦州防御使,直到讨伐李重进成功,进占太原之后,才被封为晋王。 但如今因为柴宗训这只蝴蝶小小的煽动了一下翅膀,导致原本反叛大宋的李筠和李重进二人都离开了中原,赵匡胤趁机兵不血刃的接手了昭义节度使和淮南节度使的地盘,这也让其他原本一直在观望的节度使彻底倒戈,统统臣服于赵匡胤,于是赵匡胤提前巩固了政权,也给赵匡义提前加了封号。 顺便多嘴一句,因为要避讳赵匡胤的名字,于是赵匡义现在已经改名为赵光义,以后我们也将会用新的名字来称呼他。 赵光义加封为晋王之后,其实也和以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因为大宋现在属于立国初期,外忧内患,困难重重,所以他这时候还没想过自己当皇帝的事,斧声烛影更是毫无踪影,在大家的眼中,他现在也只是大宋朝的一名王爷,和其他的手握重兵的大将跟重臣一样,都是平起平坐的地位。 不过李处耘却从柴宗训的话里头,听出了一丝苗头,他怀疑柴宗训可能对晋王赵光义有什么想法,因此故意把话说的很模糊,让柴宗训无从判断。 但柴宗训此时正心系伤兵营的事,无心跟他打哑谜,见他一副鬼迷心窍的样子,心里冷笑了一声,说到: “也好,既然都是一个意思,那从今以后,大宋就是我柴氏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你既然是我仇人派来的,那你必定也是我的仇人……来人啊,把他拖下去,杀了!” 几名侍卫立刻越众而出,将李处耘抬了起来。 李处耘大骇,心想这个小皇帝怎么不按套路出牌,我只是想跟他还还价,讨条活路,可他一开口就要弄死我,这……这是不按基本法办事啊! 他赶紧挣扎了几下,大声地冲柴宗训喊到:“是宰相,是宰相赵普让我来吐蕃的!” 赵普? 柴宗训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赶紧挥挥手让侍卫们停下来。 李处耘重新落地,狠狠地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连忙对柴宗训解释到:“我这次出使吐蕃,是宰相赵普的意思,不过听赵普所言,这背后,应该是得到了今上的同意……” “什么?”柴宗训倏然睁大了眼睛,流露出一丝极其失望与愤恨的眼色。 赵,匡,胤!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七十二章 何须蹉跎待月明(二) 没想到事情还是走向了最坏的方向。 想要杀他的,居然是赵匡胤! 那是否意味着赵匡胤已经醒悟过来,意识到了他的危险,所以才不惜违背自己的诺言,也要千里迢迢让使者到吐蕃来追杀他? 柴宗训一时间浮想联翩,一颗心也迅速沉向谷底。 赵匡胤的翻脸,意味着大周即使以后在西域成功落脚,也必定没办法从大宋得到任何支持,而离开了大宋的货物跟市场,还谈何重启丝绸之路,还谈何东山再起、复兴大周? 事情这下子真的麻烦了! 柴宗训一时间也不由得有些头痛,嘴里默默地小声念叨着,努力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应对。 但他这样一沉默,周围的气氛立刻开始变得异样。 李处耘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不知道柴宗训在发完呆之后,会怎样收拾自己,自己到底能不能凭着一张油嘴滑舌,保住一条性命? 而范质、李重进等人,则好奇地观察着柴宗训,不知道这个天纵奇才的小皇帝脑子里,又在打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主意了。 倒是那月额部的扎依娜甫,她虽然是个女人,但却生性耿直,见柴宗训因为李处耘随口的一句话,就变得犹豫不决,脸色阴晴不定,不由得有些不耐烦了。 要知道,她这次兴冲冲的押着李处耘和喀宗巴来找柴宗训,可不全是为了讨好他,她是带着讨账的目的来的! 她讨的是什么账呢? 别忘了,当初柴宗训可是答应了她们月额部,愿意用白银万两雇佣他们,和吐谷浑人作战,如今吐谷浑大军已经被全歼,扎依娜甫当然心心念念的是要如何收回这笔账。 她见柴宗训半天不说话,顿时有些烦躁了,牵着马在草地上来回不安的走了几步之后,干脆直接出声打断了柴宗训的思考。 “陛下!”扎依娜甫在马背上拱拱手,对柴宗训说到:“现在所有的追兵都已经被打败了,您和您的手下也全都安全了,那我们之间的账,是不是该算一算了?” 柴宗训一阵愕然,刚被扎依娜甫打断了思绪,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账”。 不过稍一思索之后,他就哑然失笑道:“原来扎依娜甫族长此次前来,为的却是这件事……好,朕言出必行,当初答应了你们,愿以白银万两换取月额部出兵,如今你们既然遵守了承诺,朕自然也不会食言。王中书,还请麻烦你带着扎依娜甫族长,去取走朕答应给她的白银万两!” 身后的王溥听到一次要取走白银万两,不由心疼的打了个哆嗦,不过这是柴宗训亲口应下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因此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欲带着扎依娜甫等人离开。 但就在这时,柴宗训突然又开口叫住了月额部众人。 “扎依娜甫族长,请等等!”柴宗训来到扎依娜甫的马头前,仰着头望着她:“朕还有件事想问问你,不知道这次事了之后,你们月额部,有何打算?” “什么有何打算?”扎依娜甫趴在马头上,紧盯着只有三尺多高的柴宗训,就像一个高大的女巨人在俯视着一只小豆丁,微微眯着眼问到:“我们吐谷浑人都是直肠子,不喜欢你们汉人那些弯弯绕绕,陛下要是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不用跟我拐弯抹角!” 柴宗训淡淡摇头一笑,对这个五大三粗性子也极其粗鲁的女人忍不住有些无语,他抿了抿嘴唇,这才说到:“经此一役之后,月额部得罪了金帐禁军,又和达斡尔部结下了仇恨,想必在这阿柴吐蕃的地界上,日子一定不太好过。不知道扎依娜甫族长有没有想过,跟着朕一起到西域去?你们可以成为朕的子民,从此以后,在朕的庇护下,你们月额部的族人也可以跟我大周子民一样,过着无忧无虑、安康富足的生活!” 原来柴宗训是看月额部人口众多,而且战力也十分强悍,就动了想要收编他们的心思。 在西域复国,重新建立大周的荣光,可不只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首先要面临的,就是人口、粮食、劳动力等各个方面的问题。 没有人口,就没有人种粮食,没有粮食,就没有办法继续发展人口,这是一个死循环,要想打破它,光靠柴宗训带来西域的这两千多人,可没那么容易做到。 两千多人,就算其中一半都是女人,就算让所有女人放开了生,一年生一个,连续生个十七八年,又能诞生多少新人口呢? 更不用说这些新生的人口从诞生之初到长大成人,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又需要花费多少财力物力? 如果是任由人口自然生长的话,柴宗训敢肯定,他就算这辈子等到死,也等不到大周复兴、打回中原的那一天! 所以他只能采取非常规的办法,来尽量增添人口,这其中,收编西域各国的少数民族人口,让大周成为一个多民族融合、多民族共同发展、共同壮大的国家,是最有效也是最现实的一个办法。 但可惜的是,扎依娜甫似乎并不想被柴宗训收编。 她听完柴宗训的话,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张口哈哈大笑,越笑越是忍不住,最后干脆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陛下,您真是会开玩笑!”她似笑非笑的对柴宗训说到:“我们月额部,和金帐早就已经闹了好多年矛盾,至于那达斡尔部,也只不过是金帐可汗手下的一条狗,我们连他的主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一群畜生?陛下您太小看我们月额部了,别说是杀了八百金帐禁军,就算是把金帐里所有的贵族都杀了,我们月额部也依然可以纵横驰骋在这片大草原上,没有人,可以征服高贵的月额部!” 她的话里带着些许不屑,些许自豪,也让柴宗训明白了,这些吐谷浑人虽然敬重他是强者,但他们并不会依附强者而生。 吐谷浑人和某些不要脸的民族可截然不同,他们是大草原上的苍狼,苍狼可以败,可以死,但不会向任何人低下自己的头颅! 柴宗训也敬重这种自强自立的人,因此他不再勉强扎依娜甫,只是对扎依娜甫抱了抱拳,称赞到:“扎依娜甫族长不畏强权,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呃,巾帼英雄,朕敬佩你!既然族长不愿加入我大周,那朕也就不再勉强了,不过朕可以答应你,日后月额部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大周帮助的地方,族长请尽管开口,看在今日的情分上,我大周必竭力相助,绝不推辞!” 扎依娜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当看到柴宗训眼中满满的真诚时,她才整肃了一下脸色,直起身来对柴宗训抱拳道:“多谢陛下厚爱,扎依娜甫也在此立誓,从今以后,你大周与我月额部就是兄弟之盟,凡大周有任何事需要用到我们月额部,请陛下尽管开口,我月额部也一定会倾全力相助,决不推辞!” “多谢!”柴宗训感激的应了一声。 “彼此彼此!”扎依娜甫也跟着回了一礼。 等到月额部的人在王溥的带领下,前去领取他们的酬劳时,柴宗训才有空再把目光投回了面前的那两个蓬头垢面的人身上。 他见到李处耘身旁还有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头,就忍不住好奇地问到:“你又是谁?” 那老头满脸尴尬,小心翼翼地回答到:“小……小老儿乃是达斡尔部的族长,喀宗巴。” “哦!”柴宗训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点点头道:“所以说就是你,为了抢夺朕的子民跟财物,带着五千大军前来拦截朕?” “不是,不是!”喀宗巴一听这话吓坏了,这话哪敢应承下来呀? 这要是应承下来的话,那可就死定了! 于是他赶紧甩锅道:“请陛下明察,小老儿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受了那宋使的蛊惑,是他,都是他……” 说着他指向李处耘,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他甚至还试图用手去捶打李处耘。只可惜他双手都被紧紧的缚住,根本使不上力,李处耘轻轻一闪就躲过了。 李处耘也很愤怒,老子当初去你达斡尔部说话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那时候你一听说柴氏带了大批妇孺和金银珠宝途经吐蕃,立刻双眼瞪得比杏仁还大,眼珠子里全都是一片赤橙橙的金黄色。 迫不及待就拉起全族人马,恨不得马上就找到周朝的军队,抢钱抢粮抢女人! 现在倒好,自己没用被人抓住了,居然想叫老子来顶缸? 老子好不容易才让小皇帝的心思转到别处,提心吊胆就是怕被他给杀了,结果现在倒好,你又把他的注意力引回了我身上! 你这个老不死的混账,臭不要脸的东西,卑鄙无耻的异族人,活该杀千刀的老狐狸,老扒灰,老混蛋…… 李处耘心里也不知道一瞬间就用多少个词语把喀宗巴给从里到外狠狠骂了一遍,但可惜,这些话喀宗巴全都听不见,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把责任都推到李处耘身上,好让柴宗训放过他。 于是他继续说到:“陛下,小老儿还,还知道一个大秘密,只要陛下肯放过小老儿,小老儿愿意将这个大秘密,告知陛下!” “哦?”柴宗训一听他还有大秘密,当即也来了兴趣,问到:“你有什么秘密,尽管说!只要朕认为这个秘密有价值,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喀宗巴闻言大喜,连忙跪下来磕头道:“小老儿知道,宋朝皇帝在陛下的军中,还安排了一个细作,这个细作,经常偷偷向宋使传递情报……” 听到他这番话,李处耘和柴宗训都是表情各异,哭笑不得。 李处耘在心里暗骂:这个蠢货! 周军内部有细作的事,恐怕那小皇帝早就知道了,否则当初小径河畔找到的那封密信,又为何会全是些假消息? 肯定是那翟守珣已经被查出来,所以在周军的逼迫下,写了些言不由衷的假话。 只恨喀宗巴这个蠢货,明明蠢得像一头驴,还偏偏自以为是只老狐狸,居然想用这么明显的消息,来换回一条狗命。 活该你被千刀万剐! 可是令李处耘差点儿惊掉了眼珠的是,柴宗训在听到喀宗巴这番话之后,只是表情稍显怪异,但居然并没有因此发怒。 他反而失笑了一声,随即说到:“这个消息,朕虽然早就已经知道了,不过朕感念你一片赤诚……好,真答应你,不会杀你。而且朕不但不杀你,连你的族人,朕也一并放了,如何,喀宗巴族长,你觉得朕是否有够诚心?” 喀宗巴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原本只想着保住自己的命,至于那些族人……若是天神保佑的话,他们可能会被周人抓去做奴隶,等到以后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逃回来;但要是运气不好的话,他们恐怕就会被周军全部坑杀,曝尸荒野了。 但没想到,周朝的小皇帝居然说要把他们全都放了! 是我耳朵听错了,还是我太害怕,所以产生了幻觉? 喀宗巴不由自主的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一脸懵圈地看向柴宗训。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七十三章 何须蹉跎待月明(三) “是的,你没有听错!”喀宗巴脸上错愕的表情是如此明显,以至于让柴宗训想猜不到他的心思都不可能。 所以柴宗训微笑着对他说到:“朕不但不会杀你,还有你的族人,朕也不会动他们,朕会在离开之后,把你们所有人都放掉!” 喀宗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颤巍巍地问到:“为……为什么?” 他严重怀疑柴宗训有什么其他的阴谋,因为没有人会做这样的蠢事。 那可是两千多名身强力壮的战士啊,又是曾经袭击过他们的敌人,换成他站在柴宗训这个位置上,他会把他们全都放掉吗? 当然不可能! 就算不把这群人全都杀掉,也必定会把他们抓去,当做奴隶对待,要知道,这些人都是精壮的劳动力,放在任何一个草原部族,都是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 但柴宗训却毫不犹豫的说要把他们放走,为什么? 是因为他想利用这两千多人,达到更多的目的吗? 不得不说,经过和周军的一系列交手之后,喀宗巴已经对这些周人的诡计多端有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当他得知和吐谷浑骑兵的所有作战计划,都是出自于这位看起来只有六岁的幼年皇帝时…… 此时的柴宗训,在他眼中已经俨然和魔鬼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哪有一个六岁的孩童,能够拥有这样的智慧,率领一支骑步各半的杂牌兵,轻轻松松的打败四倍于他们的骑兵部队呢? 此子智多而近乎于妖,他说要放过这两千多吐谷浑人,一定是有什么其他的阴谋! 喀宗巴不敢相信柴宗训的话,但柴宗训也不想过多的去跟他解释。 毕竟这老头儿只是自己的一个手下败将,放掉他们,是处于仁慈,何必要劳心费力地再去跟他慢慢解释呢? 他只是淡淡的回答了喀宗巴一句: “我们汉人,一向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而且我这次来吐蕃,是过路的,不是来结仇的,杀了你和你的族人,对我并没有任何好处!” 说完他就背着手,重新走到了李处耘的面前。 李处耘的眼神中同样有些惊愕,还有一丝期冀,因为他从柴宗训和喀宗巴的对话中,似乎又隐隐看到了些许希望。 柴宗训连吐谷浑人都肯放过,想必也不会非要他这个“旧人”的命吧? 说不定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呢! 于是李处耘在看到柴宗训走过来的时候,立刻以头抢地,热泪盈眶地大叫到:“陛下仁慈,微臣知错了,还请陛下看在同为汉人的份儿上,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微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辈子都为陛下做牛做马,再不会生出任何异心,还请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再给微臣一次机会!” 柴宗训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你和他们不同。”他淡淡地说到:“你已经背叛过朕一次,你在朕这里,不会再有机会了……” “不,不是这样的!”李处耘一听这话,顿时吓得三魂出窍,连忙上前怦怦地叩头道:“陛下,陛下您误会了,微臣并不是背叛,微臣只是……只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微臣是被赵匡胤裹挟的,这一切都是赵匡胤的阴谋,和微臣,和微臣无关啊!” “哦?”柴宗训的眉头微微一挑,忽然若有所思,随即问到:“你说这一切都是赵匡胤的阴谋,这是什么意思?” “微臣,微臣也知道一个大秘密!” 李处耘刚才还看不起喀宗巴,认为他为了活命,太没有骨气,把一件人人都知道的事当成大秘密来卖弄,但现在发现连喀宗巴这样的蠢货都能活命之后,他的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仿佛看到了一扇自救的天窗。 当人在面临最后一丝希望的时候,即使只是水面上一根小小的稻草,他也舍不得放过! 于是他就这样跪着爬到柴宗训的面前,噗噗地用力在地上叩头道:“微臣知道,陈桥兵变其实并不是赵光义、赵普等人的意思,这一切,都是受到赵匡胤在背后指使的,微臣,微臣就是当时的参与者之一,所以对这件事十分清楚……” 李处耘的话,让柴宗训微微愣了愣神。 世人关于陈桥兵变的事,一直颇多正义,就算到了后世,在柴宗训那个奇异的梦境中,也没有人能证明这件事到底是纯粹的自发事件,还是真有赵匡胤在背后谋划指挥。 因为从陈桥兵变发生之前的种种迹象来看,这件事里有很多的人为的痕迹,可是赵宋的学者却咬死了在这件事当中,赵匡胤一直都是不知情的那一个,甚至直到他的部下为他披上了黄袍,他都还在哭泣,并且大喊对不起义兄柴荣,更立下了不得为难柴氏一族的誓言。 世人皆被赵匡胤高超的演技所欺骗,还以为他真是冤枉无辜,直到黄袍加身才不得不坐上这张龙椅,可谁知道,现在却突然蹿出来一个人,说是知道赵匡胤的一切所作所为,并且言之凿凿,自己还亲身参与了这一切…… 这的确是张好牌,以后在大周东山再起之时,用来当做讨伐大宋的理由,确实是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柴宗训当即就动了心思,眯着眼问李处耘道:“你说的一切,可都当真?你有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 李处耘一听这话,立刻知道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所以他赶紧讨好卖乖地回答到:“有,微臣有证据!当初赵匡胤登基所穿的龙袍,就是微臣去替他置办的,还有参与兵变的那些个将领,也有很多是微臣去一一联络的,微臣有和他们往来消息的信件,这些信件,微臣全都好好地保存着,就是怕将来有一日……” 说到这里,他警觉地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连忙闭上嘴,讨好地看向柴宗训。 但是柴宗训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就是怕赵匡胤有朝一日翻脸,好拿这些信件来保住自己一条小命。 但他没想到,还没等到赵匡胤翻脸,他就已经不得不把这些保命的信件给供出来了,只能说这家伙运气太差,稀里糊涂的选错了合作伙伴吧! 不过有了李处耘的这番话,柴宗训心里也有了底气。 赵匡胤一直欺骗世人,说他是被迫才登上了帝位,他称帝之后的所作所为,包括善待柴氏遗留下来的孤儿老小,似乎也在为此做出印证,但事实上,他一直在撒谎,陈桥兵变,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精心谋划的骗局! 有了李处耘这张底牌,柴宗训就可以随时揭穿他伪善的真面目,到时候那些被他欺骗的无知百姓,也会明白赵匡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当初被他推翻的柴氏皇族,又到底蒙受了多大的不白之冤! 这一切,必将在日后和赵匡胤清算之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因此柴宗训果断地放弃了杀掉李处耘的心思,对他说到:“好,既然你有心反正,那朕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一下,吊了一下李处耘的胃口,这才继续说到:“不过你也要为朕做一件事,朕才肯真正地相信你!” 李处耘赶紧以首伏地道:“微臣愿为陛下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呵。”柴宗训一声嗤笑,不动声色的说到:“那你就先告诉朕,怎样才能拿到那些信件?只要那些信件到手,朕就答应饶你一命!” 李处耘浑身微微一颤,这些信件是他用来保命的最后筹码,他很怕柴宗训出尔反尔,但他更怕柴宗训向刚才那样,一言不合就直接让人把他拉下去砍杀,所以犹豫再三之后,他还是只得一咬牙,把如何取得那些信件的方法告诉了柴宗训。 柴宗训立刻命令身边的李重进叫来几个亲信,对他们耳语一番之后,让他们骑着快马迅速的脱离了队伍。 回过头来,他看了一眼李处耘说到:“虽然你已经表现出了诚意,但是在信件到手之前,朕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所以恐怕还要委屈李将军,在朕这里多待一些时日了。” 说完这句话,他让人把李处耘带了下去,然后环顾左右,发现再无其他人来打扰,这才对范质、李重进等人挥了挥手。 “众位爱卿若是还有其他要事,就先各自散去吧,朕这里也要先到伤兵营去看一看,众位爱卿无需一直跟在朕身边。” 众人点了点头,拱手退下,倒是李重进似乎没什么要事,决定陪在柴宗训身边,跟他一起前往伤兵营探望一下受伤的众多士兵。 所谓的伤兵营,其实只不过是几座大一点儿的帐篷,外面稍微做了一下隔离而已,柴宗训等人走到这里,隔着老远就已经闻到了从帐篷里传来的血腥味,还有一阵阵绵延不断的痛苦的呻吟声。 柴宗训刚要准备掀开其中一座帐篷的门帘走进去,就见到里面闪出一条人影,猝不及防之下,撞了他一个趔趄。 “大胆!”身后的侍卫赶紧站出来,拔出长刀怒视那名目瞪口呆的穿着儒生服打扮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也是吓了一跳,突然撞到人,尤其是发现自己撞到的竟然是小皇帝,更是慌得连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高呼到:“草民该死,草民该死,还请皇上恕罪,草民不是故意的……” “你起来吧!”柴宗训见他一身儒生打扮,不像是当兵的,立刻猜测他可能就是李重进等人口中的“医官”。 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他当然不会怪罪这个医官,于是上前扶了他一把,柔声对他说到:“是朕没有提前大圣招呼就闯了进来,这件事不怪你,只怪朕太莽撞了。” 说完他又对那拔刀的侍卫说到:“把刀收起来,这位是前来为士兵们诊治的大夫,你们要对他尊敬些,莫惊扰了他!” “是!”那侍卫讪讪的收起了刀,本想在皇帝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哪知道马匹拍到了马腿上,令他万分尴尬。 那跪地的医官被扶起来之后,对柴宗训也是感激不尽,他没想到小皇帝竟然这么平易近人,被自己撞了之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把责任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可是古之贤君才有的气度啊! 于是他当即对柴宗训抱拳躬身道:“陛下宽厚仁爱,草民不胜感激,对了,陛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柴宗训随口回答到:“朕来看看那些受伤的士兵们。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医官赶紧回答:“草民名叫端木春,乃是萧国公府上的一名客卿。” 萧国公就是宰相范质,当初柴荣在病危的时候,将幼子和整个国家交托于他,特地加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萧国公,算是确定了他的托孤地位。 原来这名医官竟是范质府上的人。 柴宗训知道此次前来帮忙的医官,其实大多都是范、王家族中的私人大夫,二人对柴宗训,可以说是精忠赤胆,不仅是自己跟着他来到了西域,就连偌大的两个家族,也被他们全都带过来了。 心里一阵默默地感动,但柴宗训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拉着那端木春的手问:“伤兵们的情况怎么样,你们还应付的过来吗?现在有什么困难,你尽管给朕提,只要能治好朕的士兵,朕一切都可以答应你们!”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七十四章 何须蹉跎待月明(四) “多谢陛下关心!”面对柴宗训的关怀,端木春显得受宠若惊。但他却没有借机向柴宗训提任何条件。 因为他很清楚,有时候高位者说这样的话,只是为了摆摆姿态,招揽人心,如果他当真了,那就显得太傻太天真了。 但端木春心念一转,觉得还真是有件事,不得不向柴宗训提出来。 于是他拱拱手道:“要说困难,暂时还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只是有一件事,还望陛下能帮忙调度一番。” “哦,什么事?” 端木春却不知道,柴宗训说刚才那些话,并不是为了摆姿态,他是真的担心那些受伤的士兵。 要知道,跟吐谷浑人的两场大战,虽然死掉的士兵只有三百来人,但受伤的人却不计其数,如果按照古代的伤兵折损率,这些士兵,能活下来五成就已经算是上苍保佑了。 更何况他们马上就要进入大戈壁,在大戈壁那样严酷恶劣的自然环境中,那些伤兵的情况,会变得更坏,这就导致可能会出现更多的伤兵折损的几率。 对柴宗训来说,这两三千人,已经是他目前最后的家当,他想在西域站稳脚跟,想东山再起,想复兴大周,这里的每一个人,对他都非常重要! 因此他一听端木春的话,就显得很着急,其紧张的表情溢于言表。 端木春见状,也以为柴宗训是真的仁君,心系伤兵,胆子便大了许多,皱着眉头说到:“主要是人手的问题。这伤兵营中共有受伤的士兵五百二十一人,但是懂医术的大夫,算上草民也只有六人,我们就算一人长了三头六臂,也实在是忙不过来呀!” 柴宗训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问到:“所以端木大夫的意思,是想让朕多派些人手过来帮忙?” “是。”端木春赶紧应道。 柴宗训沉吟了一下,道:“这没问题,不过咱们队伍当中,还有其他懂医术的大夫吗?” 端木春摇摇头道:“不一定非要懂医术,只要是心灵手巧、聪明伶俐一些的都可以,主要是为了替我们几个打下手,另外……若是懂得如何服侍病人,或是懂一些医理的,那就更好了!” 柴宗训一时间陷入了迷茫之中,懂得如何服侍病人,又懂医理的,那不就是大夫吗? 可是连端木春自己都说了,所有会医术的大夫现在都在这里了,他又从哪儿去给他找这样的帮手? 但是心念一动之间,你还别说,柴宗训还真给想到这么一群人。 他顿时用力地点了点头,对端木春说到:“朕明白了,朕这就去帮你找人……”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匆匆调头走向了营门之外。 这下轮到其他人反应不过来了。 怎么回事,皇上不是说要进去探望那些伤兵吗,怎么光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就突然匆匆忙忙地走了? 找人,到哪儿去找人? 又懂服侍病人、又懂医理的,那不就是大夫吗?可现在所有的大夫,都已经集中在伤兵营了呀? 不得不说,这些人都陷入了和柴宗训之前相同的疑惑,只不过他们没有柴宗训聪明,还没意识到在这支从汴梁城来的大军之中,还真有一群既不是大夫、又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存在! 却说柴宗训匆匆忙忙离开了伤兵营之后,很快就来到后军之中,找到了一辆被重重守卫簇拥着的大马车。 这大马车并不华丽,但周围却站满了一脸杀气的士兵,一个有气无力的老头子靠在马车的前座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耷拉着脑袋。 “陛下!” 看到柴宗训匆匆走来,周围的守卫连忙向他行礼,就连那个恹恹欲睡的老头儿也被惊醒了。 “陛下!”看到是柴宗训,那老头儿脸上浮现出一抹惊喜的表情,连忙兴冲冲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奔向了他。 “何内侍!”柴宗训冲那小老头儿拱拱手:“辛苦何内侍了,你也是一夜未眠吧?” 原来那在马车上打盹的老头儿正是何内侍,他听到柴宗训如此亲切的问候自己,顿时双眼一红,感动的长揖到地说到:“多谢陛下关爱,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何内侍不比多礼。”柴宗训赶紧虚扶了他一把,目光却投注到那辆安静的马车上,问到:“母后怎么样,可是已经安歇了?” “是。”何内侍赶紧站起来抹抹湿润的眼眶,回答柴宗训道:“太后昨夜一宿未眠,就是担心陛下的安危,先前去探过陛下,知道陛下安然无恙之后,她才肯稍微在马车里小憩一下。陛下,是否要老臣去替您叫醒太后……” “不用了!”柴宗训再次拦住他:“母后身子不好,又熬了夜,让她多休息一下吧。朕这次过来,其实是找你的。” “找我?”何内侍微微一愣,随即激动地拱手道:“陛下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老臣去做?陛下放心,只要能为陛下分忧解难,老臣就算赴刀山、趟火海,也在所不辞,绝无怨言!” 柴宗训微微一笑,伸手扶住何内侍道:“别说的这么夸张,朕无需何内侍替朕上刀山、下火海,朕只是想跟何内侍借几个人。” “借几个人?”何内侍眼底浮现出一抹困惑的神色,朝柴宗训问到:“陛下想借什么人?” 柴宗训抿了抿嘴唇,问到:“朕记得之前从宫里离开的时候,有一批宫女因为无路可去,所以决定随我们一起同赴西域,可有此事?” 自古以来,每个朝廷都有大批的宫女在皇宫大内之中伺候贵人,这些宫女的命运一向多舛,运气好的,遇到个好的皇帝或是皇后,还有可能在年老色衰之后被放出宫,嫁给一户好人家,要是运气不好的,莫名其妙就在宫里被填了水井,连尸首都找不到,可谓是惨不忍睹,生死难料。 而在每一次改朝换代的过程中,这些宫女的命运就会更加悲惨。 因为她们是“旧人”,谁也不知道这些宫女当中,有没有人会念着旧皇室的“恩情”,来一出谋刺大戏,因此在每次遇到改朝换代的时候,这些宫女最好的命运,就是被放逐出皇宫,自生自灭,或是回到自己以前的家中随便找一户人家嫁了。 而最悲惨的,则莫过于直接被屠杀,或是干脆被分配给那些功勋贵胄,为奴为婢,从此一生都摆脱不了奴仆的命运。 当初柴宗训遣散宫人,准备离开汴京远赴西域的时候,宫中也有大批的宫女和太监,不过这些人大都选择了离开皇宫,到其他地方去讨生活,只有一些实在找不到出路、又或是忠心耿耿的宫女太监,才会选择留下来,跟他一起到西域去受苦。 这其中,何内侍自然是代表人物之一,而柴宗训却记得,小符氏身边似乎也留下了不少宫女。 没错,他要找的“帮手”,正是这些在宫中服侍了皇室多年的宫女。 端木春提出的几个条件,“心灵手巧”、“聪明伶俐”、“懂得服侍人”、“又懂一些医理”,岂不专门就是为这些宫女量身定制的? 要论“聪明伶俐”、“懂服侍人”,还有谁会比这些宫女更加出色? 而这些宫女长久跟着宫中的贵人,但凡贵人有个什么头疼脑热、身体不适的,都是她们在一旁照顾,从端茶递水到煎汤熬药,她们一个个无师自通,对医理也一定会有所了解。 所以端木春要找的最好的帮手,无疑就是她们了! 只是何内侍现在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他不明白柴宗训为什么突然会向他提及这些宫女。 难道是因为想要封赏,准备用这些宫女来赏赐给那些在战场上立了功的将士? 何内侍能想到的这些宫女的用处,唯有这一个了。 所以他的表情一时间有些黯淡下来,默默地为这些宫女感到可怜。 没想到柴宗训英明神武,看起来犹如一代明君,可还是没把这些宫女当成人,只是把她们当成了货物一般,可以随手就是赏赐给自己的下属啊。 何内侍心里难过,表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犹犹豫豫地说到:“当初离宫的时候,倒确实有几个宫女跟着我们一起出来了……,但她们现在都在太后身边,照顾着太后的起居饮食,陛下您要带走她们,是不是要先跟太后打声招呼啊?” 柴宗训也没多想,挥挥手道:“不用了,朕只是暂时借用一些她们,等过些日子,会让她们回到太后身边的。你暂且先留一两个聪明伶俐的,跟着太后,至于其他的事,朕稍后自会向太后禀明。” 咦,还会还回来? 难道不是我想的那样? 何内侍心里忍不住又有些嘀咕了,他还以为柴宗训借这些宫女,是要拿去赏赐有功之臣,属于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那种的,但没想到他居然想岔了。 难道皇帝是要拿它们去另有他用? 想到这里,何内侍心里又不免有些忐忑,他担心若稍后小符氏问起这件事,自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就对柴宗训问到:“老臣多嘴一句,不知道陛下想借她们去干什么呢?” 柴宗训笑笑道:“方才伤兵营的一位大夫向朕抱怨,说人手不够,朕想借这些宫女去帮他们打打下手,何内侍放心,这不是什么辛苦的工作,不会伤到她们的。” “哦~”何内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颗心这才彻底落了下来。 随后他又不由得暗暗唾骂了自己一句:叫你多心!小皇帝可是跟太祖、世宗一样的人物,仁德宽厚、英明神武,你居然敢怀疑他,简直是禽兽不如! 在心里暗暗鄙视了自己一阵,何内侍不敢耽搁,连忙跑到后营之中,不一会儿就带着一群莺莺燕燕重新出现在了柴宗训的面前。 柴宗训看着这些穿着朴素、但却一个个明眸善睐的小宫女,心里忍不住一阵恍惚。 因为这幅情景,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在梦中的时候,曾遇到过的一个场景。 那次他因为生病,住进了一所叫做医院的建筑,正好在那里面,遇到一群前来实习的护士,当时那些小姑娘也是这样叽叽喳喳的围在他的床边,像是在动物园里参观猴子似的拿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那时候柴宗训还是一个脸皮很薄的青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阵仗? 结果从那以后,柴宗训每次看到小护士,都会不由自主的脸红,甚至连住院都感到恨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猴子似的被人放在动物园里参观。 但现在要稍微好一些,因为他现在毕竟是帝王,而那些小宫女在面对他的时候,可不敢把他当猴子似的来看待,她们甚至都对他有点儿害怕,不时拿娇羞又有些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他,却没人敢发出半点儿声音。 柴宗训敛了敛心神,这才冲那些小宫女一拱手道:“诸位……” 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卡壳了。 因为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些宫女。 要知道,在宫中的时候,宫女无非分为两种。 一种是皇室贵胄的贴身侍婢,这些人虽然名为宫女,但因为和侍奉的主人关系亲密,所以通常不会被当成外人来看待,就连皇帝,也通常以“姐姐”、“姑姑”来称呼她们。 比如小符氏的贴身侍女,柴宗训从小到大都是以“姑姑”相称。 而另一种,则是那些平时和贵人们毫无瓜葛的普通宫女,她们大多数时候连见到这些贵人一面都很难,更遑论和他们有什么亲密关系? 所以这些人,皇帝平时大多也以“你”、“她”来称呼,见了面,连名字都懒得知晓,直接就问:“那谁谁,去给朕端把椅子来!” 如今这一群大大小小的宫女中,也有许多是柴宗训以前从未留下印象的,所以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来称呼她们……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七十五章 何须蹉跎待月明(五) “诸位……姐姐们!”踌躇良久,柴宗训终于决定用这个比较亲昵的词汇来称呼这些小宫女。 他也是仗着自己“年幼”,不怕丢脸,更不怕帝王的威严受损,所以才用了一个不太分得清尊卑的词汇。 但也幸好是因为他年幼,这句“姐姐们”出口,倒是没人提出任何异议,就连那些神色不安的小宫女,也一个个抿嘴笑了起来,似乎是因为这个小皇帝所表现出来的“稚嫩”,让她们紧张的心情稍微得到了一点儿放松。 “见过诸位姐姐!”柴宗训见既然没人反对他的称呼,心里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干脆就不再扭捏地说到:“今日请诸位姐姐过来,是想拜托大家帮朕做一件事……” “陛下客气了。”人群中一个年龄稍长的宫女走了出来,柴宗训认得她,她是宫中的一名女官,好像是尚宫局还是尚工局的司制,这两个名字发音太相似,所以柴宗训没能分得清楚。 这次柴宗训带人离开汴京的时候,大多数宫女都选择了拿钱遣散,其中包括宫中原本众多的女官,这名司制,应该是目前留下来的宫女当中身份最高的了,所以由她站出来代表众人说话,没有人表示异议。 那司制走到柴宗训面前,盈盈一福说到:“吾等皆是陛下的奴婢,若是陛下有什么吩咐,尽管下令命吾等去办,何须用如此客气的语气?陛下这是在折煞吾等啊!” 那宫女也不知是真的认为理应如此,还是在拍柴宗训的马屁,总之她说话的时候,一脸正气凛然,令柴宗训都不由自主的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犯了什么错误。 不过柴宗训也很快反应过来,他摇摇头对那名司制说到:“姐姐这话就说错了!当初离开汴京的时候,朕就向你们承诺过,从此以后,你们不再是大周的宫女,也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婢,你们所有人,你,你,还有你……” 他一个个指着那些面容惊讶的宫女,尤其是那名司制,认真地说到:“你们现在都是自由身,是我大周的子民,和所有普通平民百姓一样,有自己的自由,可以随心所欲的做任何事!” 他的话说完,现场突然安静了一下。 然后就听到那群宫女中间,传来一阵小声的啜泣,借着这声音越来越大,不少宫女都捂住口鼻,陷入了喜极而泣的情绪当中。 因为柴宗训刚才那几句话,对上位者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她们这些历来就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宫女、奴婢来说,却是一颗大大的催泪/弹。 有谁不想快快乐乐的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每天开开心心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呢? 有谁喜欢低声下去的去伺候别人,整日里地看着主人的脸色行事,稍有差池便遭到殴打、侮辱,甚至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呢? 对这些宫女来说,她们进宫为奴为婢,一多半都是因为身不由己,有些或许是被狠心的爹娘卖进宫来,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家里贫困,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卖身去给人家做奴婢。 如今柴宗训这句话,就等于金口玉言取消了她们奴婢的身份,让她们从此以后也能扬眉吐气,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有尊严的活着,对这些宫女来说,如何能不让她们喜极而泣、悲从中来? 于是一时之间,整个场中只听到一片嘤嘤啜泣之声,就连柴宗训接下来想说的话,也被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好不容易等到这些宫女哭够了,柴宗训才哭笑不得的继续说到:“大家先别高兴,虽然朕去了你们的奴籍,但那也意味着,从此以后皇家就再也没有供养你们的义务了,你们需要为自己的生存打算,如果不做事,留在朕的队伍中白吃白喝,那可不行!” 柴宗训这番话又把众宫女吓了一跳,不过看到他眼中戏谑的光芒,聪明的宫女们立刻明白了他还有下文,于是那个司制再次代表众宫女躬身问到:“不知陛下到底想让我们做什么?” 柴宗训笑了笑,赞赏的看了她一眼,说到:“朕想让大家去伤兵营,帮那几名大夫打打下手,照顾一下受伤的士兵。” 他这句话说完,在场的所有宫女却瞬间脸色大变。 照顾伤兵? 这可不是她们这些莺莺燕燕喜欢的活计!再说了,那些伤兵都是些大老粗,一个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他们这一群弱女子要是进了伤兵营,还能完完整整的出来吗? 要知道,自古以来大头兵就是一群受人唾弃的存在,他们在文人的诗文里,在戏子的表演中,都是些粗鄙不堪、如狼似虎的家伙。 关于大头兵无视军纪、烧杀抢掠、侮辱妇女的传说,可以说是不绝于耳,尤其是在战乱的年代,这些士兵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简直就是豺狼饿虎一般的存在。 小皇帝想把她们这群娇滴滴的侨娇娘送进伤兵营,这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难道是想用她们来慰劳这些伤兵,让他们…… 想到这里,就连那名胆气最大的女司制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中迅速散射出两道晶莹的泪芒。 “陛下!”她咬着牙行了一礼,悲愤地问到:“陛下既然刚刚将我们脱出火坑,为何又要将我们推下狼窝?难道在陛下心目中,我等贱婢,就真的如此不堪吗?” 柴宗训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不由惊讶地问到:“姐姐何出此言?” 那司制眼噙热泪道:“军中将士,皆是虎狼之辈,我等柔弱女子若是入了军营,如何还能保住自身清白?陛下,若是你嫌弃我等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拖了大军的后腿,何不直接命人将我等处死,为何却还要如此辱我等贞洁?” 柴宗训一听,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原本他以为替这些宫女脱了奴籍,让她们去伤兵营帮忙打打下手,只是一件小事。 他记得自己在梦中读过不少类似的小说,小说里面那些穿越而来的主人公,都会在军营中设置护士一职,因为这在后代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可是他却忘记了,现在不是后代,现在是在五代十国,是礼教大防、“男女授受不亲”还依然大行其道的年代! 别说是把女子送到军中去做护士,就算是在军营中出现女人,那也是犯大忌的事,是要被军法直接处置的! 更何况现在的军队和后世有着天壤之别。 后世的军队军纪严明,对士兵的私人生活也相对比较重视,大多数士兵都有稳定的家庭,受到严格的纪律约束,不容易犯错;但现在的士兵,往不好的地方说,大多是亡命之徒,军纪败坏,打仗虽然勇敢,可是祸祸起百姓来,那也是毫不手软。 民间有句话流传已久,叫做“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句话在乱世之中尤其真实,意思就是土匪经过之后,像是把老百姓梳理了一边,金银财宝通通抢走,十分可恶;但是当兵的经过,却比土匪更加恐怖,他们简直就像篦子(一种密齿梳,比一般的梳子更加细密)一样,不单是金银财宝,连女人和小孩儿都不肯放过! 所以那些宫女自然是担心,她们要是进了伤兵营,会不会被那些兽性大发的士兵们给……那个了? 要知道,对于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贞洁更宝贵的东西了,如果她们真的在伤兵营收到了祸害,那这些宫女,也就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想到这里,柴宗训心里一沉,一方面为这些宫女复杂的思想而感到无奈,另一方面却又对此显得有些束手无策。 他思索再三,只得借用自己皇帝的名义保证到: “诸位姐姐放心,朕让你们去伤兵营,只是帮那几位大夫打打下手,绝不会让任何士兵侵犯你们。朕会在伤兵营中设立专门的军纪官,凡是有胆敢调戏妇女、行为逾矩者,朕定会重罚不饶!” 他的态度反过来让那些宫女吃了一惊,她们不仅开始暗暗在心里嘀咕:难道皇帝让我们去军营,不是那个意思? 不得不说,这些宫女在皇宫大内中做奴婢太久了,都比较缺乏反抗精神,她们听到了柴宗训的话,便信了七八分,于是纷纷拿目光看向那名领头的司制。 大概是想让那位司制来做一个最后的决定。 那司制也是左右为难,她个人心里是比较抵制的,因为一群弱女子,若是落到了那些才狼虎豹一样的士兵手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是皇帝都已经发话担保了,这位小皇帝又刚刚率领大家伙打了一场了不得的胜仗,声誉正旺,这时候若是反对他,会不会惹得他恼羞成怒,干脆来个霸王硬上弓? 想想怎么都是躲不掉这“悲惨”的命运了,那司制不由得热泪滚滚,最终一咬牙,一闭眼,认命般的对柴宗训说到: “陛下既然圣意已决,那奴婢们便再也无话可说了……” 柴宗训见她虽然答应了,可是双目紧闭,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心知她这是口服心不服,不由得苦笑一声,上前安慰到:“姐姐不必害怕,朕说过了,你们已经脱了奴籍,从此不必再以奴婢自称;而且朕也答应了你们,绝对会担保你们的安全,若是你们当中有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那朕向你们发誓,朕愿以一命抵一命,替你们陪葬!这样总可以了吧?” 那司制豁地睁开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紧盯着柴宗训。 盯了半晌之后,她才终于艰难的嚅动了一下嘴唇,突然跪倒在地,大声说到:“陛下仁厚,吾等区区贱命,岂敢令陛下发此毒誓?请陛下收回前言,吾等……遵命便是!” 柴宗训叹了口气,伸出两只手将她扶了起来,同时环顾四周,忽然开口高声说到:“尔等皆是我大周的子民,何来贵贱之分?尔等生來自由,那便该永生自由!朕在此宣布,从此以后,我大周不再有奴仆与贱籍,凡在我大周境内者,只要奉公守法,皆是我大周的公民,尔等所拥有之权利,与其他任何人别无二致,亦无需向任何人叩首,或是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即使是王公贵胄,又或是高官重臣,亦无权剥夺尔等自由,你们听明白了吗?” 现场突然一片死一般的静寂! 就像是一道轰鸣的巨雷,降落到大地之上,将地面震裂,将树木劈倒,将众生万物都通通震慑,半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中终于传来一阵簌簌地骚动,借着这声音犹如细沙落地,开始缓缓地在周围响起,然后声音便越来越大,最终演变成了一片狂风骤雨般,渐渐便将整个旷野的空寂给吞没了! “陛下,您……您刚才说什么?” 说话的是人群中年纪最大,也是除了柴宗训、小符氏之外,身份最高的何内侍。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刚才他听到柴宗训的意思,分明是要在大周去除奴籍,还所有贱籍之人一个自由之身! 这也就意味着,像他这样给皇室做了一辈子奴才的宦官,从此也不再是贱籍,而是有了自由之身,他的后人,不再受人歧视,可以考科举、做大官,光宗耀祖,不再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卑躬屈膝的奴婢了? 这句话,从柴宗训口中说出来,虽然轻飘飘的看似毫不费力,但是对在场很多宦官或是宫奴,甚至包括那些士兵来说,可都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 这是要废奴啊!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七十六章何须蹉跎待月明(六) 中国历史上是否存在着奴隶制? 这其实一直都是一个很有争议性的话题。 有些人认为,夏商周都是属于奴隶制王朝,因为在当时的历史记载中,出现了大量使用奴隶的记录,包括商朝与周朝的牧野之战,其中商朝使用的,就是由大量奴隶和战俘组成的军队,共计有17万人之多,这就说明奴隶在商朝是大量存在的。 而夏商周的不少王族墓葬中,也发现了许多被用来陪葬的奴隶骨骸,这说明在春秋战国以前,奴隶数量庞大,并且被当做猪狗一样的存在,毫无人身权利。 真正意义上被认为是奴隶制终结的时代,出现在公元前356年,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变法内容中以文字确立了废除奴隶制,直至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开始正式确立地主制,而奴隶制才开始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但也有另一部分人认为,中国历史上是不存在奴隶制社会的。 为什么呢? 因为从释义上来解释,奴隶制社会是指以奴隶为主要生产力,在经济生活中大量被使用,占据社会的主流地位,才能被称之为奴隶制社会。 但是中国历史上一直都是以自耕农和自由手工业者为经济的主要生产力,即使是在奴隶大量存在的夏商周时期,自耕农和自由手工业者都是社会生活的主体,所以这样的时代不应该被称之为奴隶制社会,而是半封建半奴隶制社会。 这种生产结构的持续性一直贯穿中国历史的上下五千年,即使是在蒙古、满清等少数民族统治时期,也未曾发生改变,所以一部分学者认为,中国没有奴隶制时代,欧洲的希腊、罗马由氏族制社会变为奴隶社会,并不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世界/通例,相反,这是属于个例,是在特殊的历史发展模式下形成的独有的社会生产结构。 这一观点得到了许多专家学者的拥护,包括张广志、胡钟达、沈长云等历史学家,都认可这一点。 但无论是奴隶制社会也好,半封建半奴隶制社会也好,专家们都从未否认过一点:那就是在中国的历史上,奴隶是一直存在的,并且存在的时间远远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其他的国度。 中国历史上所谓的“奴隶”,主要包括战败后的俘虏、犯罪被贬的平民、因土地兼并而自愿卖身的贫农、乐户、匠户、仵作、牙人、娼妓,甚至是宋代的军人,清代的包衣奴才……,这些人,都是失去了人身自由、可以被算作是奴隶的存在。 而这当中,当然不能忽略在历史长河中一直都存在、并且经常能够被史书所提及的宫人! 这些宫人,包括太监、宫女、女官,甚至是一些被封了爵位的大太监、嫔妃等等。 比如历史上著名的唐朝大太监高力士,此人曾官至骠骑大将军,封齐国公,开府仪同三司,助唐玄宗李隆基平定韦后跟太平公主之乱,被称为“千古第一贤宦”,即使是太子李亨见到他,也要恭恭敬敬的称一声“二哥”,而其他的皇子公主见到他,都只能称呼“阿翁”的存在。 可他实际上的身份是什么呢? 没错,他就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奴隶,是皇室的下人,只不过在下人之中,地位稍微高一点儿,得到了主人李隆基的赏识更多一点儿罢了。 所以说,即使是连高力士这样权势滔天的大太监,都只不过是皇家的一名奴隶,诸如何内侍、宫女司制这样的存在,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这也难怪当柴宗训说出那番话之后,即使是上了年纪、一向表现都很淡定的何内侍,也为什么会露出那样吃惊的表情。 因为从柴宗训话里的意思来看,他说的“自由”,可不单单是指那些农奴,而是指大周境内所有人——包括太监、宫女、匠户、牙人、娼妓,甚至是在五代十国时期逐渐沦为贱籍的军人,这些每一个曾经低贱的存在,每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生灵啊! 何内侍的眼眶中逐渐浸润出浑浊的泪水,他的身体缓缓瘫软在地上,用企盼却又万分忐忑的目光直视着柴宗训,直到柴宗训缓缓对他点了点头,他忽然将脑袋深深地埋在地上,对着柴宗训哽咽得说到: “陛下……万岁,万万岁!” 一瞬间,周围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学着何内侍的样子,将头深深埋在地上,用尽所有的力气哭喊到: “陛下,万岁,万万岁!” 柴宗训环顾四周,心头也缓缓地涌出一股暖流。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一句话,竟然能换来在场所有人对自己的膜拜。 要知道,在他梦中,“人人生而平等”这个观念,可以说是司空见惯,民主、民权、民生的三ming主义,也早已经深入人心。 但那毕竟只是在梦中,而现在,他是柴宗训,是大周的皇帝,是封建王朝中一名虽然没落、但却依然拥有皇帝称谓的君主,他无法去谈论什么“平等”,也无法去向那些愚昧的民众阐述什么叫做民主、民权、民生,但他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废奴,一句“人人生而自由”,却已经引起如此巨大的波澜。 可以想象,即使在场的并不只是这区区数百人,哪怕是上千人、上万人,他这句话,也必将会掀起惊涛骇浪,让“自由”这颗种子,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中生根发芽,并逐渐成长为一棵参天巨树! 就在柴宗训心潮澎湃地想说两句什么,以展示自己废奴的决心和为民众争取自由的意志时,一直停在场中央的那辆马车里,忽然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怎么回事,外面怎么这么吵?” 原来是小符氏刚刚被吵醒了,她好不容易熬了一夜,将将才睡着,可没想到似乎只是一闭眼的功夫,外面就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也将她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何内侍赶紧站起身,一溜小跑回到马车旁替小符氏掀起了门帘,小符氏正好看到站在他对面的柴宗训,以及满满当当跪了一地的军士和宫女。 小符氏面露惊容,慌乱地问柴宗训:“这是怎么回事,皇儿,他们怎么了?” “呃……”柴宗训有点儿不好意思,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说到:“没什么,母后,他们是在感谢朕去了他们的奴籍,从今以后,他们全都是身家清白的平民百姓,不再是身份卑微的贱民了。” 小符氏愣了一会儿,许久才点点头道: “皇儿此事做的甚好,这些人都是我们大周的忠臣,是大大的良民,皇儿能够去了他们的贱籍,让他们回归自由身,这是一件大善事……” 说到这里,她又扭过头,对那些依旧跪拜在地上的人说到: “你们既是受了我皇儿的恩惠,脱去贱籍,回归良民身份,就更应该从此好好地拥护我皇儿,助他在西域奋发图强、重振大周,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周围响起如海啸般的声音,而且远传越远,看来不止是刚刚听到这些话的军民,就连不少原本在外围的民众,也被吸引了过来。 小符氏得到这些军民的承诺之后,心情大好,冲柴宗训招了招手。 “皇儿你过来。”她问柴宗训:“皇儿也是一宿没睡了,累不累?要不你现在这马车里休息一会儿吧?” 柴宗训赶紧摆摆手道:“孩儿不累,倒是母后您,为孩儿担惊受怕了一宿,还是您先休息吧,孩儿这里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说完他赶紧冲何内侍一招手,面色羞红的带着自己的侍卫赶紧跑掉了。 何内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捂嘴一笑,招呼起地上那些跪着的宫女,也赶紧跟在了柴宗训的身后。 只留下那小符氏,一脸茫然的坐在马车之中,喃喃自语道: “怎么回事,皇上怎么和本宫变得好像生疏了?” 小符氏又哪里知道,柴宗训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个六岁孩童的模样,但他内心,实则已经经历过一段漫长的人生,变得成熟而阅历丰富。 虽然小符氏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但对方毕竟才二十来岁,正是青春貌美的年纪,让他跟小符氏一起在一个封闭的马车内睡觉,他如何能不羞红了脸? 如丧家之犬一般匆匆的逃离了小符氏,柴宗训一直回到伤兵营的外面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等了一阵,好不容易看到何内侍领着那群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才再度恢复了人君的威严跟气度。 “你们跟我来。”他谢过了何内侍,然后将那群宫女领到了伤兵营的帐篷外面。 这时候李重进等人还等在这里,见到柴宗训去而复返,身后却又跟着一大群莺莺燕燕,顿时一个个傻了眼,看着那群花枝招展的美貌宫女陷入了震惊之中。 我去,皇上说去找帮手,结果找来的就是这群小宫女? 这是要给端木春等人找帮手啊,还是要在伤兵营中开妓寨啊? 也别怪李重进等人会有如此龌龊的想法,因为前文已经说过,在古代的军营中,女子一向都是敬而远之的存在。 古人历朝历代的军纪法规中,都有女子不得进入军营的条例,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在军营中设“营妓”。 何为“营妓”呢? 营妓的设立初衷,其实是为了慰藉士兵,解决生理问题。 “营妓之设,说者谓盖以慰藉军士者,始于春秋时代越国。” 据说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余载,在恢复元气,准备伐吴之际,找来了很多年轻的寡妇,让她们到军营中去慰藉士兵,以此来提高士气。、 勾践的做法,只是偶然性尝试,并没有作为军营中的一向惯例保存下来。 但是到了汉武帝时期,国家战事骤然增多,朝廷对外用兵不断,汉武帝在位54年,打仗打了44年,战争旷日持久,而且条件艰苦。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稳定军心、提高士气便成了一个重要的话题。 那么汉武帝是怎么做的呢? 没错,汉武帝出/台了很多优待士兵的措施,其中一项,就是建立完整的营妓制度,“以待军士之无妻室者”。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营妓”制度便被长久的保存下来,在唐宋年间,它一直非常流行,直到明朝时期才暂时被取消,后来满清入关,清军再次恢复了这一制度,直至后来被某个无耻的小国学去,并且发扬光大,成为了整个东亚地区所有国家的噩梦…… 所以说,古人的军中是不允许女人出现的,如果要有女人,那只有一种情况:营妓。 这也是为什么李重进等人看到柴宗训背后跟了一大群莺莺燕燕,立刻眼冒红星,差点儿连口水都掉下来的原因。 皇帝果然是深谙人心啊,居然才年仅六岁,就已经如此明白我们这些当兵的大老粗,到底需要的是什么了…… 一群人陷入了无边的幻想之中,导致柴宗训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他们还没能反应过来。 柴宗训的目光在这群垂涎三尺的家伙脸上一扫,便立刻明白了他们在想些什么! 他不由得有些羞恼,狠狠踹了李重进一脚,怒冲冲地大喊到: “舅父,你在干什么?” “啊?”李重进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冲柴宗训拱了拱手,然后又色迷迷地看向了他身后那群宫女。 这些宫女虽然来之前就已经想象到了这些军士的猥琐,但没想到,他们居然猥琐到了这样的地步,当着皇帝的面都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打量她们! 于是一部分宫女就生出了退却之心,小心翼翼地紧紧搂抱在一起,楚楚可怜地望着那些军士。 柴宗训回过头看了一眼,将这些情况全都看在了眼中,他不免有些头痛,同时又忍不住暗暗生出一股恼怒的心思。 “来人啊!”他不禁大喝一声,对身后的侍卫下令到:“把这群人全都给我赶出去,谁再敢留在这里东张西望,朕挖了他的眼睛!” “是!”那群侍卫立刻挺起胸膛,恶狠狠地撞入了李重进的亲卫之中。 开玩笑,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谁不喜欢?就连我们也打着主意呢,怎么能让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占了先? 所以这些侍卫非常生气,甚至比柴宗训还生气,于是不到一会儿的功夫,李重进的亲卫们就被哀嚎连天的打了出去。 只留下一个李重进,毕竟是身份不一样,没人敢动他。 不过李重进也很狡猾,知道皇上动了真火,不敢在这时候和他顶杠。 不过他又舍不得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办? 李重进眼珠滴溜溜一转,立刻就给他想到一个好办法! 于是只见他悄悄把手背到身后,不到片刻,他忽然哇呀呀地大叫起来: “哎呀陛下,不好了,末将也受伤了,你看,末将这里开了好大一道口子!” 说完他伸出手,让柴宗训看他手掌上一道深深地划痕。 柴宗训看着那道明显是刚刚才揦出来的伤口,连血渍都是鲜红色,忍不住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两下……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七十七章 何须蹉跎待月明(七) “舅父你……” 看着一脸惫笑的李重进,柴宗训差点儿没忍住跳起来,但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虎着脸对他说到: “快进去,少在这儿给朕丢人了!” 说完他一推李重进,强行把他给推进了帐篷之中。 李重进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望着身后那群莺莺燕燕,忍不住乐开了花。 刚已经帐篷,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热浪混合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柴宗训还好,只是稍稍遮掩了一下口鼻,但那些宫女们却纷纷发出惊慌失措地尖叫声,然后一个个花枝乱颤地退了出来。 原来在这帐篷之中,有许多伤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仅有许多人血肉模糊,低声的在呻吟,更有不少人褪去了衣衫,只留下一身白花花的肥肉,横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那些宫女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看了一眼,便纷纷被吓退,一个个花容失色的退到了帐篷外面。 可是她们发出的娇呼声,却还是引起了帐中很多军士的注意,立刻就有人转过头来,惊讶地问到:“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了女人的声音?” “哈哈,侯老二,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疯了,这里可是军营,哪里来的女人?”同时也有人在笑话他。 可是不管是那个侯老二,还是那些在笑话他的人,当看到柴宗训进来的时候,立刻统统静止下来,用惊讶地目光看着他。 “陛下?我没看错吧,真的是陛下来了?”那个叫侯老二的伤兵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结果用力太猛,发出了嘶嘶的呼痛声。 看上去他的伤势应该比较轻,否则不会此时还有力气在账内活蹦乱跳。 但柴宗训却已经点了点头,走上去含笑对众人说到:“没错,是朕来探望大家了!” “陛下!”周围立刻响起一连串倒吸凉气的声音,然后所有的伤兵,只要还能动的,纷纷坐了起来,试图向柴宗训行礼。 柴宗训连忙做出虚扶的手势喊到:“大家不必多礼,你们身上都有伤,无需向朕行礼,先躺下吧,躺下!” 众多军士这才重新躺回了各自的位置,然后拿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柴宗训。 柴宗训早已习惯了被如此多的目光所注视,一点儿都不发憷,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问到:“营里的大夫呢?” 一个靠他最近的伤兵解释到:“大夫们刚刚来过,不过那边好像有更重的伤员,所以他们又走了。” 柴宗训低头,看那伤兵好像是大腿上中了一刀,还在汩汩的流着血,可是既没人给他包扎,甚至连止血的工作都没人帮他做。 他赶紧蹲下来,翻看了一下那伤兵的伤口,然后问到:“怎么连帮你止血的人都没有吗?” 那伤兵笑了笑,下意识的把自己的腿往后缩了缩,然后对柴宗训回答到:“小人没事儿,不过是中了一刀,等会儿血就自己止住了,不碍事儿的!” 柴宗训抿抿嘴,对帐外喊到:“进来几个人!” 帐篷外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片刻之后,那个司制领着几个宫女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众军士一见到居然真的有女人走进来,才明白侯老二刚才并没有听错,原来帐外居然真的有女人! 不少军士的心思立刻就活络起来,看着那几名宫女,连身上的伤口都觉得不痛了,一个个发出异常猥琐的小声。 可是柴宗训却没空去搭理他们,而是对着那名年岁稍长的司制问到:“你们当中,可有人会包扎伤口?” 那司制摇了摇头,其他的几个宫女纷纷垂首,只有一个宫女,看了一眼那名伤兵,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你会包扎伤口吗?”柴宗训注意到了她,立刻起身问到。 那宫女冲他微微一福,回答到:“启禀陛下,奴婢曾在尚药局当过差,会一点点医术……” “好!”柴宗训立刻高兴地让出半个身子,对她说到:“你来帮这位军士包扎,小心一点儿,不要弄裂了他的伤口。” 那小宫女立刻露出一副楚楚可怜地模样,看了一眼柴宗训,又看了一眼身前的那名司制,似乎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那司制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她微微点头,似乎是在鼓励她。 好不容易她才鼓起勇气,轻轻挪到柴宗训面前,半蹲下来看向那军士的伤口。 那军士早在小宫女走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屏住了呼吸,等到那小宫女蹲在他面前,他忽然连大气都不敢喘了,明明伤口很痛,却死死地压住牙关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好像生怕吓到了那个小宫女。 小宫女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抬头一看,正好看到他眼中的羞涩和紧张,似乎突然明白这大兵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她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儿,低下头,从那军士身旁翻出来一卷纱布。 正准备剪断纱布为那军士包扎伤口,突然柴宗训皱了皱眉头,叫住了她:“等一下!” 那宫女浑身一抖,赶紧抬起头来,却发现柴宗训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死死地落在了那卷纱布上面。 只见那卷纱布又旧又黄,也不知道是用过多次还是不太干净,总之看上去就令人不太放心的样子。 柴宗训低下身,从那宫女手中接过纱布,仔细看了一下,又放在鼻尖闻了一番,突然皱起了眉头,对身后的那名司制说到: “把这个东西放在沸水中煮一下,注意,必须是沸水,然后再想办法烘干!” 那司制楞了一下,呆呆地接过纱布,却不解地问到:“为什么?” “这东西不太干净,可能会引起感染。”柴宗训也没多想,顺口回答到:“还有其他的纱布,刀具之类的东西,统统拿到沸水里去煮一遍,然后用干净的布匹擦干,快去!” 那司制动了动喉咙,还有很多话想问,但看到柴宗训一脸凝重的样子,不敢多说,立刻就转身朝帐外走去。 但就在这时候,切好一个身影走了进来,跟她撞个满怀! 那司制“哎哟”一声,差点儿跌倒在地上,手里的纱布也掉落地面,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 走进账内那人影立刻拉住她,同时嘴里不住地道歉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注意到里面有人……” 那司制一听这声音竟然是个男人,而且那人还拉着自己的手,当即又羞又怒,赶紧一把甩开他,然后飞快的捡起地上的纱布,逃也似的冲出了营帐。 那人影眼见她如旋风般从自己身前掠过,脸色还有点儿羞红,以为她是恼了自己,当即傻傻的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痴痴说到:“姑娘,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端木大夫!”柴宗训也看清了那来人的身影,当即高兴地大声说到:“你来得正好,快来帮这位军士止止血!” “陛下!”那来人听到他的召唤,赶紧转过身来,却正是之前在营帐门口撞过他一次的端木春。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回事,每次进出营帐好像都会撞到人,到底是他的运气太好,还是走路的时候注意力太不集中? 柴宗训也没来得及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再次侧身给端木春让出一个位置,让他赶快过来。 端木春也不敢怠慢,来到柴宗训身旁,蹲下身去稍稍检查了一下那名军士的伤口,然后摇头晃脑地说到: “只是一点儿皮外伤,应该没有大碍,止住血就行了。” 说完他转过身,开始在身旁摸索,可是摸了一会儿,突然诧异地问到:“我的纱布呢,谁把我纱布给拿走了?” 好嘛,原来他刚才都没看清楚那司制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柴宗训也不啰嗦,直接对他说到:“是我让人把纱布拿走的,先拿去用沸水煮过一道,再晾干方可使用。” “为什么?”端木春呆呆地望着他,竟问出了和刚才那司制一样的问题。 面对他,柴宗训就不会随口敷衍,而是要认认真真的解释一番了。 他对端木春说到:“这纱布看上去很不干净,上面应该沾了许多病菌,如果直接用来给患者包扎伤口的话,恐怕会引起感染,到时候就无药可救了。” 柴宗训以前虽然没打过仗,但也明白/军中的将士多是死于感染的原理,而且他还经历过那个漫长而又奇异的梦境,在梦境中学到很多知识,其中就包括连端木春他们这样的专业大夫都不明白的道理—— 比如说细菌和感染之间的关系! 但可惜端木春却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尤其是“病菌”,这是什么东东?甜的么,可以吃吗? 端木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确信自己以前确实没听说过什么“病菌”,于是不由自主的朝柴宗训问到:“陛下所说的病菌,是个什么东西?” 柴宗训抿抿嘴唇,刚准备继续说出口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 他刚才只顾着向端木春解释为什么要先用沸水煮过纱布,倒是忽略了自己竟然使用了一个现代并没有出现过的词汇。 “病菌”这个词脱胎于“细菌”,最早应该是出自于西方,是“微生物之父”列文虎克于1683年发现并在《皇家学会哲学学报》上刊登,直到1828年,德国科学家埃伦伯格才正式为它命名。 在中医的历史上,虽然也曾有人注意到这些“微小生物”的存在,但因为中医的“术理”和西医不同,人们并没有去仔细研究这东西,而是把它当成了一种抽象的存在,给了它一个大名鼎鼎的称呼: 没错,就是中医历史上最著名的背锅侠——“邪”! 中医一直认为很多疾病都是由于“邪气入侵”,比如风寒,风湿等症状,中医大多诊断为“外邪入侵”,而心脑血管疾病,又或者中风、肠梗阻等疾病,则被诊断为“内邪”。 其实在这些中医口中的“邪”,大多都是由与病菌入体而形成的,只是中医并没有对微生物进行过系统的研究,所以大部分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用“邪”来代替。 柴宗训如今既然要向端木春解释为什么必须用煮过的纱布来包扎伤口,当然就不得不把“病菌”这一原本由西方发现的理论一并解释给他听。 于是他踌躇了一下,稍微组织了一下言辞,对端木春说到: “所谓的病菌,其实就是我们中医当中所说的‘邪’,端木大夫既然是老中医,应该明白‘邪’是指什么吧?” 端木春疑惑地挠了挠头,回答到:“邪是什么草民当然知道,医圣的《金匮要略》曾云:夫病固疾,加以卒病。能让人生疾病的东西,就是邪……” “说的不错!”柴宗训不等他说完,就点头称赞道:“能让人生疾病的东西,就称之为邪,可是端木大夫有没有想过,邪具体是什么东西,它长什么样子,有多大,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为什么会引起人体内的疾病?” “这……”端木春犹豫了片刻,突然就呆住了。 古人一直说“邪能生疾”,“内外合邪”是中医发病学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只要是大夫,每个人在学医之前都会被师父带着辨认各种“邪症”,比如风寒,比如痰饮,比如淤血等。 可以说,每个学中医的大夫要是没学过如何辨认各种“邪”,那他根本就学不懂中医! 可是自古以来,又有哪个大夫或是医书向众人解释过“邪”的模样和由来吗? 没有!在端木春的记忆中,一个都没有! 他依稀记得当年自己学医的时候,也曾向师父询问过这个问题,但师父只是含糊其辞的回答他:“风、寒、暑、湿、躁、火,乃是自然界当中的六种变化,称为‘六气’,对应着一年四季的气候变化。人的肌体可以通过自身的调节,来适应这六种变化,因此人便不会生病。但是当这六种变化发生的太过剧烈,导致超过了人体所能自行调节的范围时,人体的正气便会不足,导致抵抗力下降,从而引发风、寒、暑、湿、躁、火六气入侵,诱发疾病,这种情况下的六气,便被称为‘六淫’。又因为‘六淫’是不正之气,所以被称为‘六邪’。” 这便应该是中医当中所说的“邪”的由来了吧? 所以中医当中所说的“邪”,便是指风、寒、暑、湿、躁、火这六气? 但这六气无形无相,无色无味,无影无踪,既没人见过,也没人能准确地形容它们到底长成什么样子,要让端木春来向外人描述,他还真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张口。 所以说,“邪”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七十八章 何须蹉跎待月明(八) 面对柴宗训提出来的问题,端木春突然有种哑口无言的感觉。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什么是“病菌”,又该如何向柴宗训描述“邪”,更不知道怎么会把“病菌”跟“邪”联系在了一起。 但是他懵懂,却并不代表着柴宗训也跟他一样懵懂。 见他无话可说,柴宗训便自顾自的解释开了: “其实我说的病菌,就是指中医当中的‘邪’,你可以把它当成是一种细小的虫子。” 他对端木春讲解到:“这些小虫子,体型非常细微,我们甚至用肉眼都看不到,但是它们却和蝎子、蜈蚣等毒虫一样,拥有非常巨大的毒性,当它们钻进我们的伤口,嗯,或者是我们的身体的时候,就会让我们染上病毒,从而使人生病……,现在你明白了吗?” 端木春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却又很快摇了摇头。 “不对呀!”他说到:“这些虫子既然小到连肉眼都看不见,那陛下又是怎么知道它们存在的?” 柴宗训想了想,回首开始在帐篷内四处寻找。 他想找到一块类似于玻璃的东西,来向端木春解释放大镜的存在。 可惜这是军营,哪里会有类似于玻璃一样的东西存在呢? 于是他只能无奈的挠了挠头,结果这时候正好发现挠下来一根茜茜的头发。 他赶紧拿起那根头发,对端木春说到: “端木大夫你看,这根头发丝细否?” 端木春凑上来看了看,如果不是柴宗训说他手中有根头发,刚才他都没看见。 因为头发丝本来就很细,他和柴宗训又隔了一点儿距离,所以看不见也是正常的。 柴宗训见他把头都凑到了自己手上,才勉强看清楚这根头发丝,又见他双眼微微眯着,一副散光的样子,猜他很可能有轻微的近视眼。 于是他笑了笑,故意把那根头发丝往后挪了挪,又问端木春:“现在还能看清否?” 端木春尴尬地摇了摇头,冲他拱拱手道:“抱歉陛下,草民的眼神一向不大好……” “这没关系。”柴宗训摆摆手道:“你看,这根头发丝虽然很细,但只要我们凑的足够近,就能看清它,同样的道理,有些小东西,不是我们看不到,而是因为我们凑的不够紧,若是我们能凑到足够近的距离,那再小的东西,我们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端木春听到这句话,同样挠了挠头,有些似懂非懂地问到:“所以陛下的意思,就是说只要我们凑得足够近,就能看清楚您说的那些小虫子?” “是这么个道理。”柴宗训点点头道:“不过这些小虫子实在是太小,即使我们凑得足够近,也不一定能看清楚,所以我们必须借助外物……,以前我在宫中的时候,曾有一面从大食进贡来的凸透镜,这东西可以将我们看到的物体放大数倍,如果放到手上,就能看到那些依附在我们身体上的平时根本看不到的小虫子。” 其实他根本没有什么从大食进贡来的凸透镜,在那个时代,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凸透镜,不过他欺端木春是平民,根本不可能接触过皇宫大内的物品,自然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凸透镜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所以可以用来作为借口堵住端木春的嘴。 但没想到端木春却是个十足的好奇宝宝,听了他的话之后,竟然又对他说的凸透镜产生了兴趣。 “请问陛下所说的凸透镜,又是何物?”他问。 柴宗训嘴角微微抽动,感觉内心有十万个为什么快要压抑不住,立刻就要蹦出来了。 照端木春这么个问法,只怕旁边的那位军士,很快就要因血流不止而一命呜呼了! 于是他干脆挥了挥手,对端木春说到:“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说,有机会,我会让你亲眼见到什么是凸透镜,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帮这些军士们治伤吧……” “啊?哦!” 端木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对刚才柴宗训说的那些东西,实在太入迷了,竟然一时间忘了正事儿! 他赶紧转身拿起一瓶药,揭开那军士伤口处的衣物,然后开始帮他上药。 不过他虽然已经在开始帮那名军士上药,但心里还在想着柴宗训说的那些事,于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到: “陛下,那您说的那个什么病菌,和用沸水煮纱布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不难理解。”柴宗训淡淡地说到:“那些毒虫虽小,但也是生灵,沸腾的热水,可以杀死它们,所以用沸水煮过的纱布,就会变得更干净,不会导致伤口感染发炎,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端木春点了点头,暗叹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生气地事。 原来受伤的士兵之所以如此容易感染发炎,甚至伤口溃烂,不是因为什么“邪气入侵”,而是因为受到了“病菌”的撕咬。 所以说,只要能杀死那些“病菌”,就能阻止伤兵的伤口被感染? 端木春虽然身为传统中医,却并不迂腐,而且这话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可信度应该不低,所以他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试一试这种说法的真假。 只可惜伤口感染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发生的,他就算要验证,也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达成。 他只能按照柴宗训的吩咐,一边给那军士上药,一边等待着宫女们把用沸水煮过后的纱布给拿回来。 这时候第一个伤兵已经诊治完毕,二人又来到了第二个伤兵的身旁。 这个伤兵就比较麻烦一点儿了,他的大腿被划开很长一道伤口,虽然幸运的没有伤到大动脉,但依然流了不少血,而且那个伤口非常深,想止血也比较困难,金疮药刚一敷上去立马就被血水给浸润,然后慢慢冲刷掉。 面对这种情况,端木春也觉得颇为棘手,于是先用清水帮他冲洗掉伤口的血污,再进行敷药。 可就在这时,柴宗训又叫住了他。 “等等,别用清水!”柴宗训按住他,对身旁的侍卫问到:“营中有没有烈酒?”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回答到:“范相的家族车队中似乎有人带着酒水,不过不知道烈不烈……” 柴宗训舔舔嘴唇道:“去借一些过来,尽量要最烈、用粮食晾的酒。” 古时候的酒水因为没有蒸醸工序,度数一般都很低,而且在战乱时期,更是因为粮食匮乏,所以大部分人都用水果来酿酒,而众所周知,果酒是没有杀毒功能的。 那侍卫楞了一下,虽然不明白柴宗训到底想干什么,但还是很尽职地跑出去了。 没过多久,他拎着两个黑色的大酒坛子跑了回来。 “来了陛下!”那侍卫气喘吁吁地将两个大坛子放到柴宗训面前,坛底发出了怦的一声,看样子这两坛子酒竟然还不轻! 柴宗训拆开酒封,轻轻闻了闻,只觉得一股醉人的酒香立刻就顺着自己的鼻孔钻了进来,顿时不由自主的脑子一晕,差点儿全身一软跌坐在地上。 不过这酒香在帐篷里弥漫开来,倒是令所有的士兵都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然后一个个看着那坛开封的美酒,纷纷从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柴宗训晃晃脑袋,好不容易让自己清醒过来,同时也注意到了那些士兵一个个馋猫似的表情。 “都老实点儿!”他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地训斥道:“这是用来救命的,不是让你们喝的!” 那些士兵顿时一个个流露出失望的眼神,看着柴宗训显出十万分的幽怨。 可柴宗训却根本不搭理他们,直接对那端木春说到:“别用水来洗,用酒来洗伤口!” 端木春望着那坛散发出幽香的酒水,同样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然后惊异地问到:“用酒来洗伤口?” “对。”柴宗训不容置喙地点了点头。 “这,这是不是太……”端木春舔了舔嘴唇,他本想说这是不是太奢侈了,要知道,酒水在古代本就是稀缺之物,更何况这还是范质家中窖藏的美酒,范质连跑路到西域都没忘把它带上,可见它的珍贵之处。 可柴宗训却居然要用它来帮士兵洗伤口? 这要是被那些嗜酒的人给知道了,只怕会指着老天爷大骂“暴殄天物”! 但柴宗训却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对他解释到:“这酒水也可以帮助杀菌,就是杀掉那些细小的虫子,只可惜范先生家的这些美酒没有经过蒸馏,度数不够,杀菌的效果可能会差些,但总算是聊胜于无……” “蒸馏?这又是什么东东?” 端木春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皇帝了,他虽然只有六岁,但说的话,好像自己大部分都听不懂。 难道是因为自己以前层次太低,根本就不懂天潢贵胄们的世界,还是因为这个皇帝懂得太多,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总之无论是什么,端木春开始对这个年幼的皇帝感到有点儿敬畏了,因为他看上去好像懂得许多自己不懂的东西,这对于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来说,实在是让他有点儿自感羞惭了! 好在柴宗训这时也没有心情去关心他的想法,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那些伤兵身上。 见那名大腿受伤的军士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渐渐有昏迷的架势,他连忙对端木春喊到: “快,帮他止血,不然就来不及了!” 端木春一个激灵,赶紧从自我的心绪困结里挣脱出来,把柴宗训面前的酒坛子端到了自己面前。 那军士本来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可是闻到了那酒香味,竟然奇迹般的清醒了过来。 他看到端木春手里的酒水,立刻就来了精神,高兴地说到:“没想到咱伤兵还有这个待遇?来来来,端木大夫,赶紧让我先喝上一口,渴死我了!” “住手!”端木春赶紧叫住他,没好气地说到:“这东西不是给你喝的,是用来帮你清洗伤口的。” “啥,清洗伤口?”那军士傻眼了,看了眼自己血肉模糊的大腿,又看了一眼那勺清亮幽香的美酒,差点儿要哭出来了。 “不用了吧?”他谄媚地冲端木春笑到:“用这么好的酒来清洗伤口,实在是太浪费了,不如直接让我喝两口,我保证,喝两口之后立马血就止住了,屁事没有!” 端木春又好气又好笑,指了指柴宗训道:“你要想喝也可以,问问陛下!” 那军士这才想起皇帝还在自己面前,当即红着脸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了。 端木春拿起手中的水瓢,直接将半瓢酒水倒在了那军士的大腿上。 只听“嗷”一声惨叫,那军士二话不说直接翻了个白眼儿,然后硬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吓?”端木春吓了一跳,还以为那军士挂掉了,连忙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必须虽然微弱,但总算还有,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时候柴宗训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充满歉意的说到: “差点儿忘了,这酒水用来清洗伤口,虽然能杀菌,但却剧痛难忍,须得轻轻地擦拭……” 说完他用同情的眼光看了一眼那倒在地上的军士,心里暗暗闪过一丝愧疚。 好不容易跟端木春一起,用湿布沾着酒水帮那军士清洗完伤口,只见那军士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大腿还在不停地抽抽,柴宗训有些哭笑不得,赶紧把战场转移到了下一个伤兵面前,免得尴尬。 端木春也赶了过来,蹲在他身边轻声地问到:“陛下,那位军士应该没问题吧?” 柴宗训心虚地左右看了看,强撑着回答到:“没问题,他只是因为剧痛暂时昏过去了,只要血止住就没事了,我们来看这一个吧。” “哦。”端木春成功的被转移了注意力,他虽然很同情那一直在不停抽抽的军士,可是考虑到这毕竟是皇帝陛下亲手帮他清洗的伤口——如此算来,他就算此时真的挂了,也应该是含笑九泉了吧……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七十九章 何须蹉跎待月明(九) 柴宗训和端木春沿路走过去,帮不少伤员进行了治疗。 但柴宗训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逗留下去了,因为伤兵营并不只有这一个帐篷,他是皇帝,必须做到雨露均沾。 如果他一直按照这样的速度和端木春一起行进下去的话,只怕到明天早上都无法探完所有的伤兵。 但他又不想就这样离开,因为他刚才吩咐去做事的那名司制,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好在就当柴宗训渐渐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帐篷的门帘终于被掀开,那个脸上明显还有些羞红的女司制走了进来。 “陛下,您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她恭恭敬敬地捧上一个托盘,里面装了许多已经烘干的纱布和闪烁着寒光的刀具。 柴宗训长长松了口气,连忙直起身来,让开一个位置。 “你过来。”他对那司制说到:“用这些纱布,帮受伤的军士们包扎伤口。” 那司制微微愣了一下,目光不经意的扫过站在他身旁的端木春,脸上突然无端端的又飞出一缕红霞。 好在她不敢违抗柴宗训的命令,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乖乖的走了过来,取出托盘中的纱布开始帮众军士们包扎。 但这时柴宗训却看了一眼她的身后,随即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发现原本那几名跟着他进帐的宫女,如今也全都没了身影。 倒是门口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之声,听上去既喧嚣又忐忑。 他按捺住哭笑不得的心情,冲门口高喊到:“都进来,朕是让你们来帮手的,怎么全都躲到外面去了?” 门口的声音立刻静止下来,随后沉寂了半晌,才有几个宫女瑟瑟发抖地摸了进来。 柴宗训看大多数宫女还是一副怕得不行的样子,不由得更加无奈了,只好继续利用自己的身份高喊到: “朕命令你们,立刻进来,否则全都逐出队伍,不许再留在军队之中!” 有了这道近乎不近人情的命令,那些宫女才终于露出惊惧的神色,全都钻进了帐篷里,一个个用惶恐的目光看着柴宗训。 顿时帐篷里就响起了无数声偷偷地倒吸凉气的声音,随即一股股幽幽的暗香开始在帐篷里面弥漫开来,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跟古怪。 柴宗训见那些宫女全都进来了,也就不用再板着脸了,放下身段柔声对她们说到: “你们放心,朕答应过你们,绝对会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无需如此害怕!” 那些宫女大多小心翼翼,只有一个稍微大胆一点儿的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柴宗训面前微微躬身道: “陛下,我们都相信您的话,可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陛下让我们来帮这些,这些军士包扎伤口,当中难免会有所接触,这,这是不是太……那个了?” 那宫女的话虽然说的结结巴巴,但柴宗训却能大致明白她的意思。 基本上,她就是以礼防大教来质问柴宗训:为何要让她们和那些男人有肌肤之亲,从玷污坏她们的清白。 虽然此时还不是明清时代,男女之防的礼教还没有严酷到近乎不近人情的地步,但女子依然不允许和任何的陌生男子有肌肤之亲,否则就是不贞,这一点,即使是在最开放的唐代也是所有人的共识。 之前柴宗训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在经过那么多宫女的抗拒之后,他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了。 而且他也想到了该如何化解这一点。 只听他不紧不慢的对那出头的小宫女解释到:“你的话虽然有道理,但却不适用在这个地方。孟子《离娄上》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意思就是说,男女之防是礼教,是规矩,但规矩并不是死的,也不是完全不能变通的,如果嫂嫂溺水,那小叔子就有权伸出援救之手,否则就是不义,是豺狼,所以我们不能一味的死守规矩,必须学会灵活的变通。”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些躺在地上的伤兵,又指着他们说到: “这些军士,不是莽夫,他们是为了拯救我们所有人受伤的,是为了阻挡敌军、保护我们后方的老弱妇孺不被吐谷浑人所奴役,不会变成他人的奴隶,不会被恶人侮辱,不会肆意屠杀。所以他们是英雄,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朕问你一句,如果你的救命恩人现在就快死了,你却为了男女授受不亲,而不愿意上前施之以援手,你心里过意的去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那宫女稍稍愣了一会儿,突然倒头拜在柴宗训面前,泪眼迷离地说到: “是奴婢不知轻重,不懂礼数,还望陛下恕罪!” 柴宗训摆摆手,对她,同时也是对她身后所有宫女说到: “你们都记住朕的这句话:我们现在全都是无家无室的孤儿,受人驱逐,背井离乡,我们所唯一能相信的,只有手中的刀剑,和身旁的同伴,所以我们现在是朋友,是家人,是不分彼此的血脉至亲。这些人,不仅是朕的手足,也是你们的手足,我们只有相亲相爱,才能共渡难关,才能克服所有的危机和困难,重振大周,收复河山,你们明白吗?” 那些宫女全都被柴宗训这番话给惊呆了,在此之前,有谁曾向她们这些弱不禁风的卑贱女子说过这样慷慨激昂的话,又有哪个皇帝会将她们称为手足,视为血脉至亲? 一时间,整个帐篷都变得鸦雀无声,就连那些原本因为伤口疼痛难忍而不停哼唧的伤兵,也强行压抑住了呼通的声音,口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片刻之后,也不知道是谁首先举臂高呼到:“重振大周,收复河山!” 随即整个帐篷都像是炸了锅似的,立刻有无数人相应到: “重振大周!收复河山!” “重振大周!收复河山!” 就连不少宫女也受到这股情绪的感染,跟着举手高呼到: “重振大周,收复河山!” “好!”柴宗训满面红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口才,居然能让所有的伤兵跟宫女都受到自己的感染,跟着进入到自己的情绪当中。 这让他相当受到鼓舞,也跟着喊了两句,才压压手示意大家冷静下来。 “行了,稍微喊两句就行了。”他含笑对众人说到:“要是再喊下去,朕怕你们震裂伤口,继续流血,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少伤兵都被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同时也感觉到了柴宗训平易近人的一面。 而柴宗训则趁此机会,把那些宫女全都交给了端木春。 “端木大夫。”他说到:“朕就先把这些姐姐们交给你,你可以单独为她们设置一营,就叫……嗯,护士营吧。让她们帮你打打下手,帮忙照顾伤兵,虽然她们医术可能不怎么样,但是胜在女子心思细密,又懂得照顾人,相信能帮得上忙。” 那端木春苦笑一声,心想若是有这么多女子在军营里,那士兵们哪里还顾得上养伤? 只怕一个个气血激荡,死的更快了! 但是他一回头,却好巧不巧看见之前那女司制正在帮一个伤兵包扎伤口,那伤兵满脸络腮胡,看上去极为粗鲁,可是在面对那专心致志的女司制的时候,竟然脸色通红,像一个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娃娃,小心翼翼地袒露伤口任由她摆弄,却乖得简直不能再乖了! 这模样和之前自己帮他敷药的时候,那副大呼小叫、看上去凶的快要杀人似的模样,简直有天壤之别! 端木春不仅暗暗称了声奇,心想若是所有的伤兵在治疗的时候都能如此乖巧,那他们这些大夫,恐怕救治伤患的时候就要省心省力不知道多少倍了! 真是奇了怪哉,为何在女人面前,他们竟表现得如此听话? 那端木春不解,却又不好多问,只得转头看向柴宗训,露出了傻傻不解其意的笑容。 柴宗训也看到了他目光流转的一幕,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只见他笑了笑,突然上前拍了拍端木春的肩膀,冲他眨眨眼道:“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吗?” 端木春憨厚的笑笑:“草民不知!” “哈哈!”柴宗训仰天大笑:“朕称之为: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说完他负起双手,准备朝帐外走去。 但就在这时,他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 “那个谁,快来帮我看看,哎哟,本将军也受了伤,这只手快要断了,有哪位小娘子好心来帮本将军看看,本将军快不行了……” 他一回头,正好看到李重进无赖似的躺在一张皮毡上,正冲那群脸色羞红的小宫女色眯眯地眨着眼睛。 柴宗训不有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差点儿想冲上去狠狠地给他一脚。 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还有李重进毕竟是一军之将,他不得不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站在大帐门口回身对众人说到: “对了,朕还有一项命令:这些女子,以后会沿途照顾所有的伤兵,但朕警告你们,她们不是奴婢,也不是营妓,若是有人敢对她们动手动脚,或是言辞侮辱,那不管你立过多大的功,拥有多大的军职,朕也定斩不饶,听明白了吗?” 营中的伤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露出噤若寒蝉的表情。 柴宗训见他们不说话,也不懊恼,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地上的李重进,又重复了一遍: “朕说的话,听明白了吗?” 李重进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意识到,柴宗训这些话好像就是在针对他所说的! 李重进也不是个傻子,很懂得区分时务,当即就站起来死命地点头道: “陛下请放心,要是有谁敢败坏这些小娘子们的清白,俺……末将第一个不放过他,保证叫他后悔莫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哼!” 柴宗训见这家伙避重就轻,也不好多说,只得无奈的撇了撇嘴角,掀开门帘走出了营帐。 接连又探望了其他几所营帐之中的伤兵,直到一两个时辰之后,柴宗训才离开了伤兵营。 但刚走出营门,就看到一条身影急匆匆地冲他走了过来。 “王中书。”柴宗训冲那人影拱拱手道:“月额部的人都走了吗?” “走了!”王溥走过来,眉间有些忧心忡忡地说到:“不过他们……” “他们怎么了?”柴宗训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突然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王溥说到:“他们听说陛下准备放那些达斡尔部的吐谷浑人离开,十分不满,那名月额部的首领扎依娜甫更是说,她们准备在半路截杀那些达斡尔部的吐谷浑人,为死去的族人报仇!” 柴宗训眼睛迅速扎了几下,突然一怕大腿到:“糊涂啊!” 他立刻对身旁的侍卫吩咐道:“去取纸墨来,朕要给扎依娜甫首领手书一封!” 那侍卫迅速领命离开,王溥则趁机靠了过来。 “陛下,微臣也觉得此事似乎有所不妥,但却不知道问题出在何方,不知陛下可能为微臣解惑?” 柴宗训回答到:“蛮夷部族之间,对外人狠,对自己人更狠!那达斡尔部仗着自己的势力,独霸东南草原,以前必定得罪过不少其他的部族,如今他们在大峡谷惨败,势力骤减,其他部族必定会趁机搞事,将他们吞并。如果此时月额部的人不是去截杀他们,而是去帮助他们,那必定能得到他们的友谊,以后在东南草原上,也多了一个和金帐周旋的盟友,那扎依娜甫实在是太傻了,脑子不会转弯啊!” 王溥闻言顿时恍然大悟,随即竖起大拇指称赞到: “陛下思虑周祥,目光长远,难怪微臣有所不及,微臣拜服!” 柴宗训苦笑一声,对他说到:“拍马屁的话就不用多说了,赶快让人带着朕的书信,追上月额部的人,这才是正事儿!”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八十章 何须蹉跎待月明(十) 两人在伤兵营外等了一会儿,那侍卫很快拿来纸墨,柴宗训当场给月额部的首领扎依娜甫写了一封信。 信中他劝扎依娜甫一定要看清形势,现在月额部本身就和金帐交恶,要是再杀了达斡尔部的人,那日后在阿柴吐蕃一定是遍地仇敌,寸步难行,与其如此,何不趁达斡尔部在此次大峡谷中溃败,趁机与他们结盟? 这样双方都有了生存下去的机会,比起月额部独自在金帐的围剿下独木难支的岂不更好? 他命人把这封信尽速送到扎依娜甫手中,至于月额部的人到底听不听,他也没办法控制了。 回过头,看到王溥还在,并且一直用疑惑的眼神在打量着他。 “王中书还有什么事吗?”柴宗训在王溥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直视下,竟莫名奇妙的感觉有点儿心虚。 还好王溥并没有提出什么奇怪的问题,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道:“确实还有一件事,微臣左思右想也不明白,想请陛下再帮微臣解惑。” “哦?王中书请说。”柴宗训暗暗松了口气道。 王溥捻了捻颔下飘逸的胡须,紧锁眉头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在汴京的时候,微臣与范相曾问过陛下,为何陛下坚持认为,只要我们到了西域,那曹家就一定会交出地盘,接受陛下的统治?” 柴宗训我歪着头想了想,果然想起王溥与范质当初在皇宫内问过这个问题。 当时自己第一次向他们吐露出准备西行的想法,两人都很惊讶,认为这件事无异于天方夜谭,而且也不相信曹元忠会如此轻易地交出归义军的地盘。 只是当时两人已经无路可走,而自己又表现得信心十足,两人实在别无他法,才接受了自己这个近乎于荒谬的念头。 当时自己对两人说,因为京城内人多口杂,不方便把这件事的具体细节告诉两人,所以两人只知道整个行动的大方向,却不知道柴宗训到底哪里来的信心,就这么笃定曹元忠一定会投降? 但如今时过境迁,他们已经打败了身后所有的追兵,前方就是大戈壁,过了大戈壁,自己当初那个被认为是天方夜谭的大目标,也很快就要实现了,两人恐怕这时才再也憋不住了,所以才向自己问起这个问题。 不过柴宗训真的是胸有成竹吗? 那也未必! 他之所以选择了西域这个方向,作为复国的基地,其实并非是因为他笃定了归义军就一定会投靠自己,只是当时他也是走投无路,而且他知道,历史上归义军曾多次请求内附,对汉人的统治者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所以他才决定博这一把。 事实上,曹元忠到底愿不愿意把归义军轻易地交到他手里,他又怎么能肯定呢? 这件事,柴宗训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因为他必须保持自己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手下放弃在中原的安逸生活,跟着自己远赴西域。 如果自己一开始就说没把握,那李重进、李筠等人,真的愿意放弃手中的兵权,跟自己一起来到这西域苦寒之地吗? 柴宗训知道这件事只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不过大家现在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显然也不可能再回头了,所以他既是暴露出来,也不会再有任何影响了。 因此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对王溥苦笑到: “王中书,这件事……其实是朕对不起你们……” “行了,陛下,微臣知道了!” 哪知道王溥却突然打断了他,脸上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反而十分镇定地说到:“其实微臣当初就已经猜到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忽然对柴宗训问到:“那微臣想请问陛下一句话:陛下对这件事,到底有多少把握?” 柴宗训想了想,咬着牙说到:“大概有五成把握……” “哦?”王溥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失声问到:“竟有这么高?陛下是怎么想的?” 柴宗训微微有些气结,没想到自己只说有五成把握,王溥竟然会认为太高了。 难道他对朕就真的一点儿信心都没有吗? 他决定让王溥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于是就认真地冲他分析到:“其实朕之所以说有五成把握,并非无稽之谈。王中书可知道,当初父皇还在位的时候,归义军曾遣人递来一封奏疏,说是愿意归附我大周,请封一节度使之位?” 王溥点了点头道:“这件事微臣当然知道,那是在显德四年六月初,当时微臣还是户部侍郎,后改任端明殿学士,这封奏疏也曾经过微臣之手。” 显德四年是周太祖郭威病逝前启用的年号,刚刚使用不到一月,周太祖郭威就去世,于是周世宗柴荣续用了这个年号,但周世宗柴荣的寿命也不长,在位仅仅五年零四个月就病逝了,此后柴宗训继位之后,也继续沿用了此年号。 如果不是赵匡胤陈桥兵变,结束了大周的统治的话,如今应该正是显德六年的二月。 而王溥当初一直担任户部侍郎,正是在显德四年六月,才升任端明殿学士,掌出入侍从,以备顾问,就相当于是预备枢密院使,朝廷的准副相,因此当初从归义军递来的奏疏,也曾经他手上浏览。 他至今还记得归义军的首领曹元忠在那封奏疏中椎心泣血,称汉人在西域如何度日如年,如何想念曾经中原王朝的统治,甚至愿意举族内附,放弃掉在沙、瓜二州的领地。 但幸好当时柴荣觉得有了沙、瓜二州,可以帮助大周暂时稳定西域的局势,并大量获取战马、牛羊等战略物资,所以命令曹元忠坚守西域,等自己这边收复了幽云十六州,就立刻命人打通前往西域的通道,让中原和西域的领地重新连接在一起。 可惜的是周世宗柴荣英年早逝,他还没等到收复幽云,就已经先一步病逝,此后就是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归义军所期待的内附中原,当然也就成了黄粱一梦。 可谁又能想到,正是当初周世宗柴荣在西域下的这一步闲棋,如今却变成了整个大周君臣最后的一缕希望? 王溥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唏嘘感慨,但同时也生出了更大的疑惑。 他问柴宗训:“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归义军想要内附,是因为我们大周实力雄厚,国力蒸蒸日上,很有希望一统中原,所以曹元忠等人想要提前表忠心,顺便打着我们的旗号,让凉州等地的回鹘人不敢轻易骚扰他们。可如今我大周已成昨日黄花,现在半个中原都落入了赵匡胤的手中,陛下何以认为归义军还会对我们臣服,甚至愿意让我们雀占鸠巢,成为沙、瓜二州的统治者?” 柴宗训淡淡笑到:“朕什么时候说过归义军一定会臣服我们,让我们做沙、瓜二州的统治者?” 王溥微微一愣,不解地问到:“那陛下说的五成把握是……” “朕的意思是,归义军愿意留下我们,并让我们在沙、瓜二州落地生根的把握,至少不低于五成。”柴宗训解释到。 “哦,这是为何?”王溥依然一副疑问多多的模样。 柴宗训又替他分析到: “其实当初归义军想要内附,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仰慕我大周的强盛,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当时西州回鹘和甘州回鹘两面夹击,他们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后来朕的父皇同意了他们归附,并且重新赐予他们归义军节度的称号,这才让两股回鹘势力感受到威胁,于是撤回了对归义军的入侵,让曹元忠得以喘息……” “所以于情于理,曹元忠都欠我们一个人情,以他的为人,想必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 “所以陛下就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了曹元忠的个人品格之上?”王溥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到。 “当然不是!”柴宗训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赶紧摇摇头道:“曹元忠的人品再好,朕也不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寄托于这一点之上,朕之所以还有信心,是因为朕知道,大周覆灭之后,回鹘人的势力肯定会再度蠢蠢欲动,而这时候,曹元忠最需要的就是外援……” “你猜,我们这三千多人若是加入归义军的势力,曹元忠会不会欢迎?” 王溥听他这么一说,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随即他又皱起眉头,忧虑地问到:“那陛下就不担心曹元忠会趁机吞并了我们这支人马,让后将陛下……” 说到这里,他警觉地闭上了嘴,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 但柴宗训却还是从他未竟的话语中,听出了他的用意。 “朕不怕!”他坦然地说到:“朕乃天子,代天巡狩,曹元忠没那么大的胆子。再说了,归义军坐拥两州之地,人口数十万,可是却被回鹘蛮子打得焦头烂额,由此可见那曹元忠也并不是什么雄才大略之人,朕有信心,在进入沙、瓜二州之后,即使那曹元忠不想让权,朕也有本事把权力从他手中夺过来!” 说着他做了一个凌空虚抓的手势,看的王溥胆战心惊。 王溥是真的怎么也没有想到,柴宗训区区一个六岁的孩童,竟然思虑如此深远,而且城府如此深邃。 他竟然想去归义军的地盘上夺权! 要知道,那曹元忠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并不是什么雄才大略之人,但他能率领沙瓜二州数十万百姓,坚守领地,一直抵御着东西两面两股回鹘势力的入侵,这也证明了他至少不是一个庸碌之才。 柴宗训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居然想凭借区区三千人不到的军队,就从他手中夺过归义军统治了数百年的两州之地? 这……到底是狂妄,还是自信? 王溥走到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他来之前本来就已经做好了帮柴宗训出谋划策的准备,可是谁料到他想的那些东西,还没说出口,自己就已经被柴宗训给忽悠瘸了。 从柴宗训的样子来看,他似乎并不需要自己来出谋划策,甚至都不需要任何人对他指手画脚。 他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帝王,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自己的坚持! 王溥一方面对此感到十分欣慰,另一方面却又隐约有些忐忑,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六岁的幼年皇帝,到底会把他们这些人,带向何方。 是真的如他所说,夺取沙、瓜二州,然后成就不世伟业,东山再起,重振大周,还是在疯狂中走向灭亡,最终身死国灭,一无所有? 王溥真的不知道,他只能带着满脑子的疑惑,踉踉跄跄的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而几乎与此同时,李筠也找上了柴宗训。 “陛下,你让末将准备的事,已经准备妥当了。”李筠望着柴宗训,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似是感动又似是敬佩地说到:“所有阵亡将士的遗骸,都已经收拾完毕,请陛下前去为他们送行!”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八十一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一) 夜晚的草原上刮着令人如坠冰窟的寒风,氤氲的月光仿佛是被笼罩在一池冬水之中,散发出微弱而又迷离的光芒,有气无力的倾洒在广阔的大草原上。 草原上的植物仿佛也被那萎靡的月光所感染,在寒风的吹拂下奄奄一息的贴伏着地面,不知名的小虫子偶尔会从草根下面传来一两声凄惨的哀嚎,但转瞬就被裹挟进呼号的寒风之中,消散在那漆黑如水的夜空里。 数百堆柴禾整整齐齐被摆放在草地上,每一对柴禾上面,都躺着一具面容或是安详、或是狰狞的尸体,而这些尸体,正是之前在小径河畔和大峡谷当中战死的周军士兵。 柴宗训领着队伍中绝大多数的人,就站在这些柴禾堆的前方,每个人都脸色沉重,不苟言笑,即使寒风凛冽,而无法吹散他们眉心的哀痛。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来,无遥远只……” 黑暗中寇相领着几名儒生,正在为那些死去的士兵们念诵祭文。 他们念的是《大招》,这是《楚辞》当中的名篇,相传是屈原或景差所作,原本是为招楚威王之魂魄,但是因为其用词瑰丽多彩,古朴典雅,格局宏大,而又兼有写景、状物、以及借景抒情之意,因此自春秋以来,此文经常被用来充作悼念死者的祭文,尤其是身居高位者,死后所用之祭文,无非就是《招魂》与《大招》这两大名篇。 喁喁呢喃的声音一直不停在寒风抖擞的草原上盘旋,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突然亮起了无数光点,那是寇相等人终于念完了祭文,开始点燃一堆堆聚集的柴禾。 明亮的火光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仿佛是死者为生者带来了春天的温暖,那些死去的士兵的脸庞逐渐在火光中变得模糊,然后渐渐被火焰所吞噬,周围偶尔会传来伤心的饮泣声,那是士兵们的亲属难掩心头的悲伤,在用这样的方式为他们的亲人送行。 柴宗训和范质等人始终不发一言,站在人群的最前方,默默地低着头,为那些所有已经战死的英灵们默哀。 直到熊熊的火光逐渐熄灭,一堆堆的柴禾混合着士兵们的尸体,渐渐变为灰烬之后,柴宗训才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是朕的英雄们!”他突然指着那一堆堆的灰烬说到:“朕曾答应过他们,一定要带他们去西域,虽然朕做不到活着让他们完成心愿,但即使是死了,朕也会替他们完成心愿,让他们跟着朕一起,到西域去,去重建大周,去建立属于我们的乐土!” “还有你们!”他又目光流转,看着那些在黑暗中或是哭泣、或是脸色麻木的人们,大声地说到: “朕知道,你们背井离乡,跟着朕远赴西域苦寒之地,舍弃掉了舒适的生活,舍弃掉了家人和故土,心里一定很苦,很难过,但朕答应你们,只要去了西域之后,朕会为你们建一个平安、康乐、强盛、幸福的国度,朕要让我所有大周的子民,都不会为曾经的苦难而伤感,都会忘记这些短暂的艰难和困苦,朕要与你们一起,重新建立起一个更加强大、更加富饶的大周朝!”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柴宗训。 虽然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不明白柴宗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信心,仅仅带着两三千人就敢说出建立一个强大国度的誓言,但是柴宗训的话,的确给了他们很大的鼓舞和支撑。 在最困难和绝望的时候,如果有一个这样充满自信的领导者,那对队伍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好事情。 可惜柴宗训并没有在未来的问题上继续画大饼,用虚妄的言辞给他们勾勒出更多美好的线条,他只是稍微向众人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决心,让低迷的士气暂时得到提振,然后就重新把话题转回到了那些死去的士兵身上。 “这些死去的战士们,朕之所以称他们为英雄,是因为他们用自己的血肉,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朕,也保护了我们在场所有人,他们是我大周的子民,也是我大周的功臣,他们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我们今天所有人的安全,所以朕必须尊敬他们,必须将他们视为英雄。你们也一样,你们每个人,今天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都是因为他们的牺牲,都是因为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大家,所以我希望你们记住,记住这些士兵的名字,记住他们的每一张脸,记住今天……” “为了让这些英雄们的灵魂得到安息,朕还有一个决定,那就是将他们的骨灰带到西域之后,朕准备为他们建立一座英烈祠,将所有因为保护我大周而战死的英烈们的遗骸,全都放进英烈祠当中,以后世代受我大周子民的供奉,香火未决,传承不断!” “轰!” 随着他这句话刚刚落下,整个草原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倒抽凉气的声音,随后无数的议论声开始在人群中不断响起,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他这个令人颇有些出乎意料的决定。 为死去的士兵建立英烈祠? 过去可没有这样的先例! 自古以来,士兵们虽然一直都是战争的主力,是保家卫国的中流砥柱,但无论是任何朝代,都将普通士兵视作是战争的“消耗品”,他们在意的,只是那些统兵的大将,那些站在高位挥斥方遒、又或是坐镇军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谋士。 《三国》中的刘关张,凌烟阁上的二十四功臣,云台二十八将,麒麟阁十一名臣,有哪个是默默无闻的小兵,又有哪个不是封侯拜相、名扬四方? 可是那些寂寂无名的小兵呢?他们一样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一样为了守卫国土而奉上了自己的生命,可是他们死后却只剩一捧黄土,又或者曝尸荒野,连一张遮身的草席都没有! 可如今柴宗训却说,要为这些默默无闻的小兵们建祠,要让他们世代享受后人的香火。 这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啊!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那些同样是周军的士兵当然很高兴,有些人甚至忍不住差点儿欢呼起来,很想就此为柴宗训歌功颂德,将他的仁慈传扬于四方。 但也同时有人流露出一丝惊讶,随即陷入沉思,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越来越难看起来。 这些低头沉思的人当中,就包括周朝的宰相范质与中书侍郎王溥。 两人开始还是各自低头沉思,但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一起,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双双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范相可猜到了皇上的心思?”王溥首先用忧虑地眼神询问着范质。 范质点点头,低低地叹了一声,环顾四下无人注意到,这才幽幽地说了一声:“陛下太心急了……” “是啊,太心急了。”王溥也跟着附和了一句,随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赶紧把目光投向身旁不远处。 黑暗中,他看到一双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的眸子,也不知道是因为火光的原因,还是那双眸子里透露出来的寒光,令王溥暗自感到心惊。 “范相你看。”他指了指那双眼眸的主人,低声对范质说到:“李筠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妥……” 原来那双令王溥感到暗暗心惊的眼眸的主人,正是昭义军节度使、检校太傅李筠。 按理说李筠都肯放弃昭义军节度使的权力,千里迢迢率领着上前精锐来为柴宗训保驾护航,一路上又循规蹈矩,始终视柴宗训为主上,他的忠心,应该无可怀疑。 但此时此刻,王溥和范质却都从他的目光中隐隐看到了一丝阴翳。 为什么? 就因为刚才柴宗训说的那番话,收揽军心的用意实在太明显了。 要知道,这支从中原来的周朝最后的军队,虽然外忧内患一大串,但所有人都很清楚,他们真正的致命缺陷,只有一个—— 那就是军权! 这支大周的混合军队中,所有的士兵几乎全都来自两个地方——李筠的昭义军跟李重进的淮南军,除此之外,柴宗训当初离开汴京的时候,几乎没有一兵一卒是属于他的私军! 所以这支队伍中一直存在着一个隐患,那就是权力最大的人,却没有掌控着最至关重要的军权。 军权有多重要,这就无需赘述了。 赵匡胤靠着仅仅十万禁军,就将柴氏两代英主呕心沥血打下来的江山给颠覆,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刚刚失去皇位的柴宗训跟范质等人记忆深刻。 所以他们当然明白,如果这支队伍真的要按照柴宗训的构想,去西域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那他们一定要搞定一个前提:那就是如何收揽李重进和李筠手里的军权,避免陈桥驿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可是范质等人也明白,这件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它就好像吃灯草一样,收起来轻巧,但做起来却千难万难。 因为如今正是五代十国的乱世,在这个礼法遭受巨大破坏的时代里,没有什么君臣观念,更没有什么尊卑之分,有谁手里掌握着军权,谁就是霸主。从朱温、李克用乱唐,到石敬瑭建立后晋,再到刘知远篡唐建汉,直至郭威推翻后汉,建立大周,短短数十年间,国主数度易手,中原屡屡改朝换代,大家所奉行的,全都是强权即真理这一套。 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下,李筠和李重进如何肯规规矩矩的把军权给交出来? 所以范质和王溥等人其实一直都在暗中谋划,想着如何夺走两人手中的军权,让柴宗训真正成为这支队伍的领头人,而不是一个随时有可能眼睁睁看着陈桥驿之变重演的手无实权的小皇帝。 可他们俩却没想到,就连他们两人都还没想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但柴宗训却已经抢先一步动手了! 他今日在这里当着这么多士兵和家眷的面,提及建立英烈祠的事宜,难道当真就是为了让那些为国战死的士兵有一个埋骨之处? 这事显然没这么简单! 以范质和王溥的政治嗅觉,轻易就可以看穿柴宗训的心思,这个年幼的小皇帝,恐怕是准备朝李筠和李重进二人手中的军权动手了! 他第一步就是收买军心,用英烈祠来让那些普通士兵感受到皇家的关爱,这一步固然是做得极好,但是对范质和王溥等人来说,他表现得太急切了! 这才刚刚打退吐谷浑人的进攻,连大戈壁都没进,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士兵们示好,甚至试图收揽人心,难道当李重进和李筠二人都是瞎的吗? 小皇帝有这样的政治手腕,范质二人当然感到很开心,因为这说明他的帝王术已经有了一定的功底,可是凡是操之过急,只怕会引来更大的祸患呐! 范质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李筠的方向,见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小皇帝,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也忍不住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对王溥说到: “不能让陛下犯这样的糊涂,走,我们去阻止陛下!”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八十二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二) 范质与王溥虽说是想马上去阻止柴宗训,但事实上,两人花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见到他。 因为当柴宗训说完那些要为死去的英灵们建立英烈祠的话过后,他就被重重的人群给包围了。 前来围住他的,全都是那些战死的士兵的亲属,或是那些与战死的士兵关系要好的朋友。 他们听说自己的亲人或是战友能被送进英烈祠,享受世世代代的香火和皇家供奉,一个个激动地不得了,很多士兵甚至恨不得当时战死在沙场上的就是自己! 道谢的人群一直围在柴宗训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柴宗训为了展示自己的平易近人,也一直微笑着和他们聊天,同时回答着他们提出来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他根本就没想到在人群的外围,他的两位正副宰相正急得焦头烂额,望着他在人群中谈笑晏晏的身影坐立难安。 更令范、王二人感到心惊肉跳的是,就在柴宗训被大量的人群给包围时,他们还看到李重进和李筠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到了一起,两人望着柴宗训所在的方向,一直在嘀嘀咕咕,不知道商量些什么。 见到这一幕,范质的头发都差点儿炸毛了,好不容易等到柴宗训遣散了那些热情的人群,回到自己的营帐,两人前后脚就跟了进去。 “两位爱卿……” 柴宗训没想到二人这么着急,连通报都没有就直接闯进了自己的营帐,他原本就劳累了一天,又没好好地睡个觉,刚想伸个懒腰坐在地上好好休息一下,结果被二人看到了自己慵懒的模样,脸色有些微红,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衫站起身来。 “你们有什么事吗?”他问范王二人。 “陛下,您太心急了!”没想到范质当头就是一句责备,忧心忡忡地对他说到:“您这是在打草惊蛇啊!” “什么意思?”柴宗训不明白了,范、王二人一脸的焦急,看上去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可是二人为何要指责自己“太心急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二人如此胆战心惊? 范质见他还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地说到:“陛下,微臣知道您是想尽快收服民心,收拢军权,但如今我们连大戈壁都还没进,外界的威胁还没有完全解除,您就迫不及待的对军队下手,只怕李筠……二位李将军,会心有不满啊!” 柴宗训眨了眨眼,恍然间似乎明白了范质到底在说什么。 原来他是以为自己建立英烈祠,是想从李筠、李重进二人手中争夺军心,顺便把军权给争过来!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 说实话,柴宗训虽然年纪小,但他也很清楚军权的意义重大,他当初身为皇帝,名正言顺,可不就是因为被赵匡胤骗走了军权,所以才丧权辱国,成为被夺位的“昏君”吗? 柴宗训跟范质、王溥他们也一样,同样不希望陈桥兵变的事请再来一次。 不过他建英烈祠,确实是跟争夺军权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他早已经想好了,到了西域之后,势必会对军队进行改革,同时将李筠、李重进二人带来的两千兵马牢牢地握在手中,不允许再出现一次黄袍加身的惨状。 但他所想到的改革军队的方法,和范质、王溥二人想到的争夺军权的方法没有任何联系! 他是要对军队从上到下、从制度到构架,进行一次彻底的、完全的颠覆,以改变自后唐以来各大军阀尾大不掉、利用手中的军权频繁乱政,甚至改朝换代的乱象! 而这些,可不是靠建立一两座英烈祠,夺走军权民心就能办到的。 于是柴宗训只得苦笑,对范王二人解释到:“二位爱卿想太多了,朕要建英烈祠,和夺取军权没有任何关系……” “陛下!” 谁知范质却打断了他,一脸严肃地躬身行了个大礼道:“我二人对陛下之心,可昭日月,在我们面前,还请陛下有话直说,勿要隐瞒!” 柴宗训面容一整,从范质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不满。 大概范质是觉得自己为了他这个幼帝,抛弃高官厚禄,抛弃在汴梁城打下的家族根基,率领族中的亲人远赴西域苦寒之地,背井离乡,披星戴月,换来的却是柴宗训的言不由衷,遮遮掩掩,令他感到十分失望,同时也十分难受。 这股悲愤的情绪令柴宗训动容,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用很认真的语气对范质说到: “范先生的意思,朕明白了。但是朕还是要说,范先生真的相差了,朕之所以要建英烈祠,纯粹只是为了令那些为国捐躯的士兵们得到安息,绝对没有争权夺利的意思,要是朕此话有虚,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听到他连赌咒发誓的话都说出来了,范质、王溥二人这才总算是略微有些相信了,各自拿着惊疑不定的目光打量他。 “陛下当真没想过要夺回军权?”范质不确定地问。 柴宗训沉默了片刻,回答到:“军权乃一国统治之根基,要说不想得到军权,这肯定不是朕的本意……不过建英烈祠这件事,确实和抢夺军权没有任何干系!” 范质、王溥二人也沉默了一下,许久之后,才听范质幽幽地说到:“可是却不知李筠、李重进二位将军会怎么想……” 也不知道是因为巧合,还是说曹操、曹操到,他这句话刚刚说完,营帐外突然就传来了李筠、李重进二人的声音: “陛下,末将二人前来求见!” 柴宗训微微一愣,目光不自然的扫过范、王二人,范、王二人竟也觉得有些尴尬,似乎有一种做坏事被人给撞个正着的心虚,赶紧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挺胸,做出一副正气盎然的模样。 柴宗训苦笑一声,对帐外的二李应道:“进来吧。” 李筠、李重进二人联袂入帐。 二人今天都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事后又忙着收编战俘,清点伤亡,一直到现在竟然都还没来得及回去换身衣裳,所以二人进来的时候,身上穿的还是布满了血渍跟烟火气息的铠甲,脸上还残留着不少烟熏火燎的痕迹。 见到范质、王溥二人也在,二李稍稍楞了一下,随即侧过身来先朝范、王二人行了个礼。 范、王二人颇有些尴尬,目不斜视地朝他们回了个礼,随即就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泥塑菩萨的模样。 二李也没有多想,只是以为范、王二人是在跟柴宗训商量什么事情,所以小声地问到:“我们没有打扰到陛下和二位大人吧?” “没有!”柴宗训知道范、王二人此时不好意思讲话,替他们应了一声,随即反问二李到:“不知两位将军来见朕有何事?” 二李对视一眼,突然单膝跪下,双双从怀中掏出两本类似于书册一样的东西。 “陛下,这是我二人军中的花名册!”两人低着头字字铿锵地对柴宗训说到:“听闻陛下要建英烈祠,我二人特地将这本花名册献上,以方便陛下记录战死将士的姓名和境况!” 听到二人说手中的书册竟然是军队的花名册,柴宗训心里微微一动,范质、王溥二人却是脸色大变。 试探,这绝对是李筠、李重进二人的试探! 要知道,花名册虽然代表不了什么东西,但一般情况下,献上军中的士兵花名册,事实上就意味着献上军权的意思,因为这本花名册,记录了全军每一个将士的姓名和基本情况,拥有它,就代表着对这只军队有了最基本的认识。 这种方法,就和战败者投降的时候献上城池军民的户籍表册一样,代表了彻底臣服的意思! 范、王二人根本没想到,他们这边刚刚以为柴宗训做得太心急了,恐怕会引起李筠、李重进二人的警惕,可一眨眼二李的反应这么快就来了! 他们二人是想真心实意的把军队交给柴宗训吗? 范、王二人可不这么想。 须知在五代十国的战乱时期,那些武将凭什么能频频推翻皇帝,改朝换代,建立一个又一个短命的政权? 还不是因为他们手中有兵! 在这个立法崩坏、群雄并起的时代,谁手中有兵,谁就能称王称霸,往小了说足以坐镇一方,往大了说,就像周太祖郭威与周世宗柴荣那样,自立为王,征战四方,一统天下,也未为不可! 而李筠、李重进二人虽然暂时还没有露出那样的野心,更没有那样能配合野心的能力,但二人手中掌握军权,这才是武人的自保之道,也是二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谁会把自己的命轻易地就交到别人手上,还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孩童? 别说是范质、王溥二人不信,恐怕换做任何一个思维稍微正常一点儿的成年人,都不会相信! 所以范、王二人理所应当的认为二李这是在试探,他们就是想知道,柴宗训是不是对他们手中的军权动了念头! 二人赶紧焦急的看向柴宗训,生怕他一个思虑不周,把二李手中的花名册给接过去了,那到时二李若是作乱,只怕这支大周仅余的队伍就彻底完蛋了! 但令二人稍稍松了口气的是,柴宗训见到那两本花名册之后,虽然微微愣了一下,但却很快反应过来,脸上毫无波澜,挥挥手对二李说到: “二位将军多虑了,朕要这花名册有何用?建立英烈祠的事,还得等到了西域、我们有了自己的地盘再说,而阵亡将士的名单,到时候二位将军拟一份给朕就行了,朕相信二位将军绝不会徇私枉法,让我大周的英烈受到任何委屈,二位将军说是吧?” 李筠、李重进二人对视一眼,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说到:“可陛下乃是一军之主,这两本花名册,原本就应该交给陛下……” “朕不仅是一军之主,还是一国之主!”柴宗训打断了二人,不耐烦地说到:“朕每日要管那么多事,整队人马的吃喝拉撒、大周未来的构想,还有进入大戈壁之后的安全跟保障,以及大大小小的各种事宜,二位将军是嫌朕还不够累,想给朕增加更多的担子吗?” 李筠、李重进二人赶紧缩了缩脖子,胆战心惊地回答:“末将不敢!” “那就好!”柴宗训叹了口气,收回脸上的不耐,对二人说到: “正所谓术有专攻、各尽其职,朕虽然是大周的皇帝,但也做不到事无巨细,全都一把抓,事事都亲自过问,若是如此,朕只怕活不了几年,就得活活被累死了。所以以后凡是民生政事,朕会交给范先生、王中书等文臣去处理,而军中要事,则要拜托舅父、还有李太尉你们了,不知道范先生、王中书、李太尉、舅父,你们可愿替朕分忧?” 范质、王溥等人闻言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连忙纷纷走到柴宗训对面躬身道:“臣等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柴宗训点了点头,冲四人挥挥手道:“朕今日忙碌了一整日,有些累了,四位爱卿若是没什么别的其他事,就先退下吧,朕想早点儿休息了。” 范质、王溥二人相视一眼,双双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窃喜跟敬佩,连忙躬了躬身,跟李筠、李重进二人一起退出了帐外。 等到他四人全都消失在门帘后面,柴宗训才缓缓地坐了下来,望着桌上的烛火,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思之中。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八十三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三) 沙州城南,二十里。 提到西域,很多人脑子里立刻会冒出这样的一副画面: 黄沙漫天,烈日当头,一长串金发碧眼的胡商,牵着一匹匹温顺驯服的骆驼,有气无力的行走在滚烫而漫无边际的沙漠上,骆驼的双峰之间,坐着一些用白色的面纱将自己的半张俏脸紧紧包裹起来的胡姬,她们的眼中闪烁着憧憬和希望,眺望着遥远的中土方向。 在很多人看来,西域就是黄沙、胡商,以及骆驼、胡姬。 但事实上,这些人完全搞错了在古代“西域”一词的概念。 自秦汉以来,中国的历代统治者积极西拓,将秦岭以西的大片土地收归到汉人的统治之下,其中汉宣帝于公元前60年设立西域都护府,将玉门关、阳关以西的天山南北麓,直到今巴尔喀什湖、费尔干纳盆地和帕米尔高原的范围,全都纳入西汉的统治之下,是汉人在西域地区建立统治政权的标志性/事件,而“西域”一词,也正是由此而来。 由此可见,在当时西域的概念主要指的就是今玉门关、阳关以西,葱岭以东,巴尔喀什湖东、南以及新疆的广大地区。 但随着西汉政权的逐渐没落,羌、铁勒、回纥等异族部落开始逐渐在西域地区占据统治地位,到了三国时期,羌族甚至一度深入玉门关,占据了天水、酒泉、武威等今甘肃地区的大部分土地,三国之中的魏国,其西境的实际控制范围仅仅只到达凉州地区(今武威市以东),对于西域只有名义上的统治权。 直到西晋一统三国,正准备收回西域管辖权的时候,又遭遇了五胡乱华,整个北方都沦陷在了异族的铁蹄之下,西域地区自然就脱离了汉人的统治,开始彻底变成了异族的乐园。 这时候,广义上的“西域”范围,已经不仅仅只是再指玉门关、阳关以西,葱岭以东的部分地区,而是从今甘肃起一直到能通往中亚楚河流域的整个广大的半草原、半沙漠化地区。 也就是包括了今甘肃、青海、新疆,以及巴尔喀什湖以东、以西的一大片区域,都可以被称之为“西域”。 这是什么概念呢? 我们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柴宗训心心念念的沙、瓜二州,就属于西域的范围,听上去似乎像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之地,但实际上,在后世它们的名称分别叫做敦煌和酒泉。 如今我们从曾经的唐王朝国都长安(今西安部分地区)前往敦煌,坐飞机只要2个半小时,坐火车也只需要26个钟头,全程跨越1714公里,还不如从成都到拉萨的三分之二路程! 由此可见,西域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完全是一片又一片荒凉的沙漠,事实上,它包括了如今很多我们认为物产丰饶的适合种植粮食的地域,比如今天的伊犁、金昌、陇南地区,都是粮食年产量超过千万吨的产粮大县。 更有曾经的河套平原,也就是如今的内蒙古与宁夏回族自治区境内由黄河冲刷成“几”字形的那一大片区域,更是被称作“塞上江南”,日照充足,雨水丰沛,盛产各种农作物跟牛羊马等畜牧,自古以来就被视作是养活整个西北地区的关键。 所以我们所说的沙州,其实也并非是一片完全由沙子覆盖的荒漠,它实际上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土地都是可以耕种的,尤其是沙州以南直至瓜州地区之间的大片土地,都是水草丰美、土地肥沃的农耕区域。 尤其是位于瓜州西北方向的苏干湖,如今虽然已萎缩至在地图上难以看见,但是在宋朝之前,它的实际面积超过200平方公里,是西湖的五倍面积,足以灌溉周围超过100万亩粮田! 后来的西夏政权就是以沙、瓜二州为经济政治中心,东抗大宋,北御契丹,西边还要不断蚕食回鹘人的土地,凭借着仅仅七州之地,就能和当世两个最强大的国家分庭抗礼,由此可见这两片土地的潜力之巨大,并不像人们印象中的西域那样贫瘠和生存环境恶劣。 但就是这样一块堪称“富饶”的土地,在归义军的手中却显得全无活力,发展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因为归义军是由汉人建立的政权,在全是异族统治的西域地区,它显得如此扎眼和独树一帜,而且归义军坚持汉人血统,拒绝和周围的少数民族融合甚至通婚,导致它一直被周围的所有少数民族势力所仇视,树敌太多,归义军的处境便显得格外艰难。 曾经张议潮建立归义军、反对吐蕃人统治的时候,四方来拜,异族臣服,归义军的领土曾一度达到十一州之多,坐拥伊州(今哈密)、瓜州(酒泉)、沙州(敦煌)、西州(吐鲁番)、河州(临夏)、甘州(张掖)、肃州(酒泉东部地区)、兰州等玉门关内外、直至青海地区的大片土地,可谓是盛极一时,繁荣兴旺。 可是才仅仅过去一百多年,归义军的后代就将绝大多数领土丢失,西州、伊州等地区落入西州回鹘之手,甘州、肃州等地区被甘州回鹘所占据,鄯州(青海乐都)、廓州(青海化隆)重归吐蕃人的怀抱,就连兰州、岷州(甘肃岷县)也被陇右吐蕃所夺取。 归义军只剩下不到三十万人口,龟缩于沙、瓜二州之内,不断受到回鹘人和粟特人、契丹人的侵袭,他们无力扩张,甚至无力保护城外的耕地,每次异族的铁骑前来入侵的时候,都会将城外的大片大片的农地烧毁,归义军的军民只能龟缩在城内眼睁睁的看着,却拿那些拼命搞破坏的异族人完全毫无办法。 归义军的百姓,每次出门去耕田种地都会心惊肉跳,甚至随时做好了被异族人杀死的准备,但是他们又没办法,如果不种地,就没有吃的,没有吃的,人就会被饿死。 那些异族铁骑毁坏农田的方法,其实就是为了逼沙、瓜二州的百姓要么投降,要么去死,他们对归义军这最后的三十万军民,早已经下了必杀的决心! 鉴于这种情况,沙、瓜二州的军民都将农田就近开垦在距离城池比较近的地方,甚至直接就挖在城墙下面,这样每次异族来袭的时候,至少还能保护到一部分的农田,不至于被异族铁骑完全破坏! 而只有那些胆子比较大的,又或者是实在走投无路的老百姓,才会在距离城池比较远的地方开垦农田,试图为家人收获一些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陈老实就是这样一个被生活逼到走投无路、不得不在距离沙州城南二十里的地方开垦荒田的普通老百姓。 从陈老实的名字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没有什么庞大的背景,也没有什么精明的头脑,他有的,只是一颗勤勤恳恳劳作的心,以及一个并不怎么聪明的脑袋。 这次来到城外这么远的地方种地,陈老实也是被逼的实在没办法,家里刚刚生了第五个娃,三个闺女两个臭小子饿得哇哇乱叫,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东西吃,如果再不出来开垦更多的土地,以期获得更多的粮食,那到了明年,只怕是全家人都要被活生生的饿死了! 而像陈老实这样的家庭,在整个沙州城中其实并不少,虽然归义军的统治者曹元忠是个仁慈善良的长者,也在尽力的帮助这些困苦的平民,但奈何整个沙、瓜二州都是如此贫瘠,又频频遭受异族铁骑的侵略,曹元忠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对这些困苦的平民帮助有限呐! 陈老实只期望自己在开垦农田的时候,那些可恶的异族侵略者不要再来,最好是在粮田一直到秋收之前,他们都别来,给自己的一家老小稍稍留一条活路! 但可惜的是,就在他刚刚下地干活没多久,前方就突然隐约传来了一阵马蹄的声音。 陈老实警惕性很高,一听到马蹄声就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爬犁,等发现地面不停在震动,不少的灰尘都被从地表扬起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彻底变了。 很多人,而且有骑兵! 陈老实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判断出正有一支大部队在朝自己靠近,而这支队伍中,有为数不少的骑兵。 会是谁呢? 肯定不是沙、瓜二州的守军,因为这两座城池人口稀少,那些守军光是守护城池都嫌人手不够,绝不会在这样农忙的季节出来乱溜达。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异族又来了! 陈老实暗叫一声倒霉,丢下爬犁就准备逃跑,因为他知道,只要被那些异族铁骑逮到,他最好的结果是被抓到异族去做牛做马,成为一个奴隶伺候那些粗鄙不堪的异族贵人,而最坏的结果嘛…… 陈老实简直不敢相信,如果自己那一大家子人失去了自己这个主要劳动力,那五个孩子还能不能顺利的存活?他的妻子,还能不能坚持把五个孩子抚养长大? 但陈老实低估了那支军队的前进速度,就在他刚刚丢下爬犁跑到田垄,准备沿着小道逃跑的时候,几名银色盔甲的骑兵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当中。 那些骑兵也发现了正准备逃走的陈老实,他们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然后陈老实隐隐听到,他们当中有人在高喊: “看到人了,终于看到人了!” “糟了!”陈老实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那些骑兵发现了自己,马上就要冲过来杀死自己。 于是他再也顾不得田地里还有今天自己带来的晚饭,以及各种各样的农用工具,赶紧翻身爬上田垄,没命似的朝后方逃跑。 但急促地马蹄声很快从他背后响起,回头一看,那些骑兵居然加速冲了过来! 陈老实脑子里轰隆一声,暗叫这次真的完蛋了! 在广阔的平原上,凭两只脚怎么能跑得过那些骑兵身下的四只脚呢? 陈老实跑了一阵,只听到脑后阵阵风声,接着有一个骑兵的声音随风传来: “前面那位大哥,别跑,我们不是坏人!” “呸,异族人谁会说自己是坏人?他们都是一群狗/娘养的!”陈老实心里怒骂一声,脚下的动作却半点儿也没有减缓。 但跑了两步,他突然察觉到不对,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因为他听到那名骑兵喊话的时候,用的是汉语! 那些异族的骑兵可不会用汉语来招呼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他们只会在嘴里高喊着各种各样的叽里呱啦的鸟语,然后以戏谑的姿态冲到这些平民面前,再一刀坎下他们的脑袋,然后炫耀似的提着他们的头颅在自己的族人面前耀武扬威。 难道来的不是异族的军队? 陈老实心想自己反正都跑不过了,不如干脆停下来,看看这些骑兵到底要干什么。 大不了是一死,整个沙、瓜二州,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平民死在这些异族的刀口下了,苍天无眼,难道今天就要轮到我陈老师了吗? 但令陈老实没有想到的是,看到他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那些骑兵的冲刺速度竟然也缓缓减慢,随后几匹战马停在了他的面前。 陈老实偷偷打量了一下,不禁有些惊讶,因为他发现这些战马,全都一匹匹瘦的不成样子,虽然看起来雄骏,可其实全都面露疲色,搭乘者那些骑士的时候,也显得有气无力,连腿脚都在打颤。 而那些骑在战马上的骑士,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一个个风尘仆仆,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眼中不满血色红丝,显得特别的无精打采。 再望望后方的那支大部队,陈老实彻底的惊呆了。 因为他发现这支军队的所有人,竟然全都是汉人!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八十四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四) “这里怎么会有一支汉人的军队?” 陈老实脑子里充满了问号。 他敢肯定,这支军队绝对不是沙州城内的归义军,因为归义军的小崽子们他全都认识,有好些还是他的邻居,从小是都是看着长大的! 而且沙州城内实行的是民兵制,和回鹘人的军制比较相像,老百姓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如果遇到战况紧急的情况下,就连他们这样的老人和小孩子,也要被拉到城头上去作战。 可眼前这些人,却是他从来未见过的! 陈老实心里浮现出一抹畏惧,他觉得这些人很可能有危险,哪怕他们是汉人,但自己也不能停下来。 于是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又放开脚步朝后方跑去。 可这时候那几名骑士已经追了上来。 两只脚当然跑不过四只脚,陈老实才跑了不到一里路,就被拦了下来。 六名骑士团团将他包围,他们的脸上都有深深地难以掩饰的倦色,但眼神却亮的吓人,像是盯着绝世宝贝似的盯着陈老实,直到看了好一阵,看的陈老实双腿都开始打颤,一个领头模样的骑士才问到: “敢问这位老人家,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家? 陈老实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是显老没错,但那是因为被生活所迫,可实际上他才四十岁不到啊! 不过他可不敢在这时候跟这些凶神恶煞的骑士争辩年龄的问题,老人家就老人家吧,只希望他们看在自己是“老人家”的份儿上,绕自己一命! 于是陈老实就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各位……将军,这里是沙州,沙洲城南。” “哦?”问话的那骑士双眼一亮,立刻兴奋地跟自己的同伴点了点头。 “终于到了!”另一个身材最为魁梧的骑士兴奋地拍了拍自己的战马,用抑制不住的喜悦声音冲后方高喊到: “到了,我们终于到沙州了!” 后方的人群中立刻传来一阵爆炸般的欢呼声,接着又有数十骑战马脱离人群,快速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陈老实眼尖,一眼就看到那数十骑当中竟然还有一个几岁大小的孩子,以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这一老一小都和身边的人不同,因为他们没有穿战甲,而且他们隐隐被人群包围在最中间,显然是受到了保护,由此可见他们应该是这群人当中最有身份的。 可陈老实还是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一老一少。 在陈老实疑惑的目光中,那数十骑战马很快来到了他的面前,最令他留意的一老一少也双双走了过来。 “这位老丈好!”那骑在马上的少年先朝他礼貌的打了个招呼,然后出声问到:“敢问老丈,这里距离沙州城还有多远?” 陈老实楞了一下,因为他发现那少年年纪实在太小,最多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可是他的神态沉稳,即使脸上难掩风尘仆仆,嘴角甚至还有些干裂的痕迹,可是他说话的时候,神态气度就跟沙州城内的曹将军似的。 曹将军可是沙州城内的土皇帝,他的名字叫曹元忠,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任节度使,但是从陈老实懂事以来,就知道曹家是整个归义军的统治者,他家七代人都在曹家的统治下,一直在沙州生活了一百多年,每次见到曹将军,他都觉得这位归义军的领袖好像一座高山一样,浑身带着一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威严,自己和他说话的时候都觉得双腿打颤。 可是眼前这个小孩子,明明才几岁大,偏偏却给了自己一种和遇到曹将军相同的感觉。 难道他也是这支军队的大将军? 陈老实畏惧的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看到那些明晃晃的盔甲和充满了煞气的刀枪,顿时偷偷地咽了口唾沫,然后缩缩脖子对那少年说到: “这里,这里距离沙州城还有二十里。” “二十里……”那少年嘴里轻轻念叨了两句,环顾四周,突然有露出一抹疑惑的神色。 “为何这里距离沙州城才仅仅二十里,却如此荒芜,就连行人都难以看见?难道你们沙州城的老百姓,都不出来种地的吗?” 原来他听陈老实说,这里距离沙州城仅仅只有二十里,却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景象,不由得被吓了一跳。 如果不是遇到陈老实的话,他可能会以为这里距离沙州城还有几百里的路途,他们才刚刚走出大戈壁呢! 没错,这群人正是越过了吐蕃高原,刚刚才从大戈壁里面走出来的柴宗训等人。 原来那日收敛好了众多阵亡将士的骨灰,又稍微逗留了一日,做好万全的准备,柴宗训等人就一头走下高原,扎进了大戈壁之中。 大戈壁里的环境,远比想象中还要恶劣,不仅缺水,还常年飞沙走石,辛苦异常,如果没有木盖桑丹这匹识途的老马,柴宗训还真没把握从里面走出来。 而且幸亏他自己也多作了一手准备,在当初计划着要穿越吐蕃高原、进入大戈壁的时候,他就自己偷偷做了一只指南针,这指南针虽然没办法像梦中的世界那样先进,但基本的指示方向的功能,还是能够满足的。 在沙漠或戈壁地形中行走时,最大的困难就是没办法辨别方向,其实好多被困死在沙漠中的行人,原本都是有机会走出来的,但他们就是因为失去了方向感,走来走去一直在原地绕圈圈,最后丧失了信心,才精疲力竭的倒在沙漠之中。 如果有指南针的话,这些人就不会迷路,也不会丧失活下去的希望了。 柴宗训原本是想靠着这支指南针走出大戈壁的,但没想到在陇右吐蕃遇到了论悉伽这个“好人”,他不仅给自己赠送了大批的物资,还给自己找了个能在大戈壁里认路的向导。 因此这一趟大戈壁的路途虽然辛苦,但却没能让柴宗训感受到任何挫折,他们只是稍微显得有点儿疲惫,却还是顺顺利利的从戈壁中走出来了。 只是出来之后,才发现戈壁里面和戈壁外面似乎也没什么区别,除了绿化多一点儿,偶尔能看到水源之外,整个沙州,几乎“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柴宗训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等人在穿过大戈壁的时候方向出现了偏差,可能走到了通往玉门关的方向。 但直到遇到这个面相憨厚的老农,他才明白,自己等人并没有走错方向,只是这个沙州,实在是太荒凉了! 距离城池二十里远的地方,就已经荒无人烟,大片大片的良田被抛弃,田地里长满了野草,很多明显可以被猜到是用来引水的水渠,都塞满了淤泥,而且淤泥已经干涸,龟裂成一大片一大片,露出满目死气沉沉的暗黄色。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知道,若是放在汴梁城,别说是距离城池二十里,就算是距离城池两百里的地方,那也是纵横阡陌,稻禾青青,数不尽的农民在田地里忙忙碌碌,为着喜获一年的丰收,为着养家糊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劳作。 难道沙州城的军民,都不用吃粮食,还是他们有别的什么佳肴美味,可以替代田地里产出来的稻禾跟小麦? 柴宗训拿好奇的目光看向那名胆战心惊地“老农”,才发现老农的眼里闪过一抹悲愤,然后又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神情。 只见他朝柴宗训拱了拱手,悲痛地说到: “好叫这位小哥知道,不是我们沙州城的老百姓不想出来种地,只是……,唉!只是附近的马匪太猖獗,如果遇到落单的农夫,难以逃脱他们的毒手,就算那些耕种好的田地,也常常被他们破坏,大家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田地,一不小心就被他们一把火给烧了,所以一来二去,大伙儿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放弃城外的田地,只在城内或是沙州城附近种植粮食了。” “哦?”柴宗训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嘴,对老农的话表示惊愕。 因为据他所知,一般的马匪是不会破坏农田的,毕竟马匪也是人,也要吃饭,如果把农田全都破坏了,那谁来种粮,他们又到哪里去抢饭吃? 不过柴宗训毕竟聪慧,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这个老农所说的“马匪”,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明显,这些马匪根本就不是冲着抢劫来的,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破坏沙州城的农业种植系统,让沙州城内所有的老百姓都饿死! 而普通的马匪,绝不会干这样杀鸡取卵的事,因此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些“马匪”,根本就不是什么单纯的马匪,他们很可能是回鹘人、契丹人,又或者党项人假扮的,他们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夺取沙州和瓜州两座城池! 想到这一点,柴宗训额头上的皱纹不知不觉又多了一些,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西域似乎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尤其是生活在西域地区的汉人,其境况可能比自己当初预想的还要更遭! 难怪当初周太祖郭威才刚刚建立大周朝,归义军就不断派人前来联络,想要内附,估计他们也是实在撑不下去了,才想干脆举族搬迁,远离这片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地域,把那一堆烂摊子干脆全都丢给异族人! 只可惜归义军的人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他们设想的内附一直没能成功,反倒是他们当初准备投靠的大周朝,如今变成了昨日黄花,就连大周的皇帝,也要千里迢迢跑到西域来避难了…… 想到这里,柴宗训又忍不住苦笑一声,这才对那一直在偷偷打量他的老农问到: “那敢问老丈,如今的沙、瓜二州,可还在归义军的管辖之下?” 陈老实听到“归义军”三个字,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毕竟这可是所有西域地区汉人的统治者,是保护了整个西域地区所有汉人一百多年的保护神,也是他心目中最崇敬的军队,是他一直以来最引以为豪的亲人。 因此他奋力的挺起了胸膛,拍拍胸脯道:“没错哩,如今的沙州,就是在我们曹将军的统治下,不管是沙州还是瓜州,都是属于我们归义军的地盘!” “哦!”柴宗训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问到:“你说的曹将军,可是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 “是哩!”陈老实赶紧回答到:“咱们这方圆几百里,除了曹大将军,还有哪个姓曹的敢自成将军?” 他话虽然说的颠三倒四,但柴宗训却听明白了,如今的沙、瓜二州,依然还在归义军的统治之下,而曹元忠,还依然是归义军的首领! 知道这一点就好办了,原本柴宗训还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导致他所知道的历史事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呢。 比如说赵匡胤派人来追杀他,还有赵光义提前封了晋王,这些事都和他在梦中所见到的历史有所差异,柴宗训怕就怕万一归义军这里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千里迢迢带人来到西域,就不是来复国,而是来送命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八十五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五) “走吧,去沙州城!” 在向陈老实问了不少问题之后,确定此时的归义军,和自己印象中的那支汉人势力没有太大区别,柴宗训这才下达命令,让三军开拔,加快速度朝着沙州城的方向行去。 而陈老实则胆战心惊地混进了这支队伍之中,偷偷地那眼光四处打量周围的“陌生人”,直到发现人群中居然还有不少妇孺跟老幼,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或许在他看来,带着老弱妇孺,就证明这支军队确实不是来打仗的,要是来攻打沙州城,又怎么会带上老人和小孩儿呢? 于是一群奇奇怪怪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搭界的人,就这样一路迆行着来到了沙州城下。 沙州城虽是归义军的政治和军事中心,勉强也算得上是半个“首府”,但它的整体规模,其实并不大。 柴宗训第一眼看到沙州城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狠狠地揉了两下眼睛。 只见在一片依山傍水的大平原上,一座破破烂烂的沙城就这么突兀地矗立在河水之畔,整座城池都是以沙石和巨型的石块堆叠而成,这些石块并没有经过打磨,全都是不规则的形状,导致整座城池从外表上看过去,就像是一张布满了丑陋疤痕的巨大油画,跟中原的那些巍峨高耸的城墙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涂鸦之作。 而且这片城墙也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大,柴宗训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就能从城墙的一头看到城墙的另一头。 这说明整座城池的面积,恐怕还不到100平方公里。 这是什么概念呢? 众所周知,唐代的都城长安,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已知的面积最大的城市,总体面积超过1500平方公里,攻击有108个坊,每个坊的实际面积平均54平方公里左右,也就是说,整座沙州城,恐怕就只有唐朝都城长安的两个坊那么大! 当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柴宗训心里有些微微失望,同时也对自己选择来到西域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不过还没等他把这股失望的情绪表达出来,前方就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号角声,接着沙州城的大门迅速被关闭,城墙上出现了不少亮闪闪的身影,从这些身影全副武装的驾驶来看,应该是守城的士兵。 看来沙州城里的人也发现了他们这支不请自来的大军,于是迅速关闭城门,摆好了防御的架势。 为了避免让沙州城内的归义军产生误会,柴宗训隔着城池还有两三里路的距离,就举手示意大军停下来,让后让人到城墙下去喊话。 一名斥候飞快的领了命令,纵马来到沙州城下,对城墙上的士兵高喊到: “大家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来自中原的汉人,想求见曹元忠曹将军!” 来自中原的汉人? 城头上的众多军士先是眼神一阵迷离,随后迅速露出一副无比吃惊的模样。 他们恐怕怎么都想不到,居然会有一支军队万里迢迢从中原过来,而且还顺利的到达了他们沙州城的脚下! 难道中原的军队已经打败了回鹘人,收复了甘州和肃州吗? 城墙上的士兵们立刻激动起来,一个看着像是校尉模样的小头领探出头来,对那斥候问到: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难道回鹘人已经被你们打败,我中原的汉人已经收复了甘州和肃州吗?” 那斥候闻言颇有些心虚,压低了声量回答到:“不是,我们是从陇右吐蕃经祁连山下的大戈壁穿过来的,我们是大周的军队!” “大周的军队?”那校尉小声嘀咕了几句,初时觉得没什么问题,可随即仔细一想,顿时吃了一惊,连忙睁大了眼睛讶异的看着那斥候。 归义军虽然因为甘州回鹘的缘故,道路和消息都被阻断,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对中原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实际上,不管在任何战乱的年代,都无法阻止商人们行走于各个国家和势力之间,一边贩卖货物,一边传递消息,而沙州城内的归义军,也同样通过这些商贾,知道了不少近期内在中原发生的大事。 其中赵匡胤建立宋朝,取代周朝,将周朝原本的小皇帝赶出京城,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可能没传播开来。 而那校尉一开始听到说这只军队是从大周来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怪怪的,总觉得这话似乎有什么问题,但仔细再认真一想,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被宋朝放逐的那位大周的幼年皇帝,居然跑到西域来了! 这件事可严重超出了他的管辖范围,也不是他这样的一名普通的校尉能够解决的,于是他赶紧对那名斥候大喊到: “你们等一下,我去通禀我家将军!” 说完他匆匆跑下城头,一溜烟钻进了城内的巷道之中。 片刻之后,几名衣甲鲜亮的军士簇拥着一个面向俊逸的年轻人来到了城头之上。 那年轻人星眉剑目,长得颇为英俊,就是嘴唇有一点儿薄,看上去不太好说话的样子,他的眼中闪烁着丝丝难以抑制的惊讶之色,跟着那名校尉一起走到了城门上方。 见到城脚下的那名斥候还等在那里,年轻人立刻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朝他问到:“你们就是从大周来的那支军队?” 那斥候赶紧仰着头回答:“是的,敢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我姓曹,叫曹煜可,是归义军的马军都头,你叫我曹都头就行了!”年轻人脸上闪过一抹惊奇的神色,又朝远方的大部队看了一眼,然后不解地问到: “我听说周朝已经没了,现在占据中原腹心之地的,是原本周朝的叛将赵匡胤……你们这支军队,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的话让那斥候心里狠狠一跳,随即涌出一股不悦的情绪,差点儿想跳起来狠狠煽他一巴掌。 什么叫“周朝已经没了”? 只要我们还在,只要我们的皇帝陛下还在,周朝就永远在,而且永远不会“没了”! 那斥候觉得这姓曹的都头实在是不会说话,不过看他年纪轻轻,又不像是怀着什么恶意的样子,这才决定暂时饶他一把,不是因为自己打不过他,只是因为自己跳的不够高,不能够跳到逞强上去! 他气咻咻地瞪了那曹煜可一眼,然后傲然挺胸回答到: “我们是大周天子的亲军,身后的那位,就是我们周朝的少年天子,你看到了吗?” 说完他朝身后指了指,也不管那曹煜可到底有没有看见,接着继续说到:“我们陛下派我来,是想请见曹元忠将军,还望都头打开城门,容我们大军进城!” “那可不行!”曹煜可吓了一跳,赶紧摆摆手应道:“你们这么多人,谁知道是来请见还是来打仗的?城门不可开,不过你们若真是想见我父亲的话,可以让那位少年天子过来,我亲自带他进城去见!” 原来这曹煜可竟是曹元忠的儿子,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坐到一军都头的高位上。 不过他说的那些话,却让那斥候更加鄙视了。 须知柴宗训可是堂堂大周的天子,哪怕他如今落难了,今不如昔了,可天子毕竟还是天子,代天巡狩,拥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而那曹元忠,归根到底只是个节度使,还是一个位于穷乡僻壤的小地方、根本没见过世面的小节度使! 像他这样的身份,如果柴宗训还是皇帝的时候,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大周境内的任何一个节度使,都比他位高权重! 可曹煜可身为他的儿子,却要求柴宗训放下身份,单枪匹马跟他独自进城去谒见曹元忠! 这种事若是放在以往,那就叫悖逆,是谋反,是侮辱君上,是要诛九族满门抄斩的! 只能说要么这曹煜可是太年轻,考虑问题不周全,没能想到那么多;要么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要侮辱柴宗训,甚至怀着某些不可言说的企图! 那斥候对于这样的事同样不敢擅作主张,他仔细打量了几眼那曹煜可,没有从他脸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才悻悻然地拱了拱手,回应他到: “且容我将这件事回禀给陛下!” 说完他策马离开了城墙,飞快地跑回远方的队伍当中。 柴宗训等人看到斥候归来,立刻迎上去问到:“怎么样,归义军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那斥候看了一眼柴宗训,犹豫了几下,期期艾艾地说到:“他们说,我们大军进城不安全,他们只允许陛下一个人进去,而且是到城内去拜见曹元忠曹将军……” “放肆!”还没等他说完,一边的范质就已经忍不住勃然大怒,破口大骂到:“那曹元忠好大的胆子,他怎敢如此侮辱陛下……” “干他娘的!” 范质同样没说完,另一边的李重进也已经忍不住了,一把将腰间的长刀拔出来,气呼呼地大叫到:“归义军欺人太甚,陛下,不如我们直接攻城吧,先把沙州城给打下来,再把曹元忠那老儿的头割下来给陛下下酒!” 柴宗训嘴角微微抽搐,啼笑皆非地嘀咕到:“朕可没有拿人头来下酒的癖好……” 说完这句,他皱起了眉头,朝那斥候问到:“这句话是谁说的,是归义军的主事人吗?” “不知道。”那斥候摇摇头道:“只知道那人姓曹,叫曹煜可,是曹元忠曹将军的儿子,好像还是归义军的马军都头。” “曹煜可?”柴宗训拧紧眉头思索了一下,确定自己印象中并没有这个人,看来在历史上,这个人应该没什么功业,所以也没有机会被记录在史册之上。 不过他毕竟是曹元忠的儿子,他的意思,很可能就代表了曹元忠的意思。 所以说,自己想要雀占鸠巢抢夺归义军的地盘这件事,原本就只是一厢情愿,归义军根本就没有想要朝他靠拢的意思? 柴宗训摇了摇头,努力想把那些消极的思想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他知道,不管归义军有没有“意思”,但这沙、瓜二州,自己是必须拿下的。 如果没有这两州之地,那自己前来西域复国的计划,就只是水中花、梦中月,如无根的浮萍,根本不可能实现! “好吧,既然是想要朕主动进城去找他,那朕就如他所愿,亲自进城去探探他曹家的口风!” 思索良久,柴宗训最终下定决心,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相信自己如果不适当的做出一点儿冒险,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把沙、瓜二州给拿下的! 但他却没想到,他这番话才刚刚说出口,周围的人就已经炸了锅! “陛下,不可啊!”范质又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焦虑地对他说到:“城内形势不明,恐怕归义军会对陛下做出什么不利之举……” 王溥也赞同到:“陛下,范相说得对,曹氏让陛下孤身犯险,摆明了就是对陛下有异心,陛下此时万万不可给他们机会……” “陛下,末将也觉得不妥!” 与此同时李筠也凑了上来,对柴宗训拱拱手道:“那曹元忠明知我们是为了沙州城而来,却引诱陛下到城内去见他,我猜他一定是包藏祸心,指不定在城内布置了什么埋伏,想对陛下不利呢!” “皇儿!” 就在柴宗训刚想开口替自己辩解两句的时候,没想到这时又一个焦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皇儿万万不可!”小符氏也在何内侍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担忧的对柴宗训说到: “皇儿如今是我们这三千多人的支柱,是大周所有子民的最后一丝希望,皇儿切不可孤身赴险,把自己置身于险境啊!” 柴宗训抿了抿嘴唇,原本满肚子的想要单刀赴会、匹马渡江东的念头,也全都被小符氏的这番话给硬生生塞了回去。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八十六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六) 小符氏说得对,他现在不能乱来。 因为他现在是所有大周子民的希望,是这支队伍唯一的精神支柱和主心骨,如果他出了什么事,那整个大周也就完了。 他必须始终让自己处于安全的位置,就像那天晚上的大侠谷之战,他始终位于战场的后方一样,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安定人心,让所有人都保留着最后的一丝希望。 对于目前这支背井离乡、人员散乱的队伍来说,希望就是他们生存下去的最后一丝支柱,而他,则是这所有希望的源泉! 思索片刻,柴宗训不得不放弃了亲自到沙州城内去谈判的念头,环顾四周,微蹙着眉头问到: “那诸位爱卿以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陛下,让我去吧!” 又是李重进第一个站了出来,气势汹汹地对柴宗训抱拳到:“末将愿领军攻下沙州城,将那个侮辱陛下的鸟人捉出来,千刀万剐,看看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对陛下不敬!” 柴宗训不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脚尖微颤,很有一种想踹人的冲动。 他是在搞不明白,李重进明明长得人模狗样,和李筠站在一起,一个膀大腰圆,另一个风度翩翩,可偏生膀大腰圆的那个,冷静睿智,而风度翩翩的那个,却跟一条疯狗似的…… 这两人明显是长错位了,如果把他们的形象掉一个个儿,估计就正好跟他们的气质配上了! 其实不仅是柴宗训,当李重进这番话说完之后,就连其他人也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攻城?那什么来攻城? 沙州城虽小,但人口却有至少十来万,而且城中的归义军常年和异族人作战,经验丰富,生性勇猛,随时可以拉出上万人的军队和敌人打得死去活来。 而他们这支队伍呢? 本来士兵就不多,经过小径河跟大峡谷一战之后,更是人人带伤,又强行穿过了大戈壁,一个个累的跟鹌鹑似的,这时候只有脑子打铁了,才会跑去攻城! 也不知这李重进到底是脑子不清醒,还是纯粹为了拍柴宗训的马屁,所以才说出这么没头脑的话。 众人都懒得理他,心想这家伙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总之大家就当没听见,谁让他既是淮南军的领导者,又是柴氏的亲戚呢? 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李筠主动站了出来,对柴宗训说到: “陛下,我们现在伤兵满营,又在穿越大戈壁的时候耗尽了几乎所有补给,这个时候,实在不宜跟归义军开战。依末将所见,不如让人去传话曹元忠,令他出城相见,如此一来,则陛下可无需担心安全的问题。” 柴宗训点了点头,回应他:“那就麻烦李太尉去替朕走一趟,传一声话,可否?” 李筠默默地鞠了一躬,转身翻上马背,不疾不徐的朝着沙州城的方向走去。 片刻之后,他来到城下,对城头上的曹煜可高喊到: “本将乃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可否请曹元忠将军出来一叙?” 城头上的曹煜可吓了一跳,揉揉眼睛仔细地打量了李筠一阵。 昭义军节度使啊! 那可是统领陕西与河北大部分州府,横跨泽、潞、相、卫、贝、邢、洺八州之地的庞然大物,当年一手将盛唐给推翻,冲进长安城内烧杀抢掠、逼得唐玄宗李隆基不得不在马嵬坡杀了心爱的女人的安禄山,就是从这个职位上起家的! 眼前的李筠,明显和刚才那个不知名的小斥候不同,曹煜可可不敢在他面前继续放肆了。 于是他稍稍喘了口大气,对李筠回到: “请李将军稍等,末将这就去通报家父前来!” 说完他急匆匆跑下城头,朝着城内节度使府衙的方向跑去。 急匆匆回到府衙内,曹煜可慌不择路,竟一头撞上了一名年迈的白须老者,那白须老者踉跄了几步,眯着眼睛仔细看清楚是他,顿时有些不悦地问到: “少将军这是去哪儿呀,怎么在府内横冲乱撞的?” 曹煜可见到这个白须老者,不敢放肆,连忙对他躬身到:“五爷爷,不好意思,我急着进去找父亲大人,没注意到您出门,还望五爷爷不要见怪!” 原来这老者竟是曹煜可的五爷爷,也就是曹氏归义军政权的创建者曹议金的兄弟,在家中排行老五,所以被曹煜可称为“五爷爷”。 归义军自张议潮建立以来,历经五代,其中第三代统治者张淮鼎去世的时候,因子嗣年幼,于是托孤与功臣索勋,但谁料索勋狼子野心,篡夺了张氏的权位,差点儿将整个张氏的族人屠戮一空。 幸好张淮鼎的幼子张承奉隐忍用急,在他的姑姑、大将李明振之妻张氏的帮助下,暗中联系了对索勋不满的其他军政要员,再次发动政变,杀死索勋,这才重新夺回了张家对归义军的统治权。 只可惜张承奉也跟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宋仁宗似的,虽坐上了宝位,但却子嗣断绝,于是在他过世之后,就将归义军的军权托付给了曹议金,这就是归义军的政权从张氏向曹氏过渡的主要原因。 而曹议金得到归义军的政权之后,审时度势,采取和亲政策,先后同回鹘、于阗联姻,他自己娶了甘州回鹘的圣天公主为妻,又将一个女儿嫁给了甘州回鹘的可汗,对外暂罢刀兵,对内结交世家豪族,大力发展农牧业生产,使百姓安居乐业。 在曹议金统领归义军的那段时期,竟然出现了历史上罕见的政通人和、四海通达的繁盛景象! 可是归义军的好日子并没有能持续多久,在曹议金死后,他的两个儿子曹元德跟曹元深先后成为归义军的领袖,但是这两个儿子都是强硬的主战派,他们不满回鹘人一次又一次蚕食归义军的领地,更不满归义军内部功勋贵胄占据了太多的利益,所以他们先后和回鹘人发动了数次战争,结果两兄弟先后在战争中去世,反倒是便宜了曹元忠,他这个排名最末的老幺,最终也成为了归义军的新一任节度使。 而曹元忠上任之后,推翻了之前两位兄长强硬主战的主张,重新启用大量功勋贵胄,设立军镇,还授土地,开窟造象,大力弘扬佛法,令归义军内部人心得到稳定,也让归义军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开始从战争中过渡到恢复阶段。 而这些被重新启用的功勋贵胄中,就包括这个令曹煜可都感到又惊又怕的“五爷爷”。 毕竟以归义军兄终弟及的传统来看,他的这个“五爷爷”,当年可是很有希望在曹议金死后,接过归义军的统治权的,只不过他自己却是以年纪老迈为借口,推辞了这一差事,才令得曹元德跟曹元深有机会座上归义军节度使的宝座,这一点,令他在曹家内部得到了巨大的尊敬! 听说曹煜可要去找曹元忠,“五爷爷”曹议诚好奇的挑了挑眉毛,问到:“你这个小猴子,毛毛躁躁的找你爹有什么啊?” 曹煜可拱了拱手道:“是这样的,今天城外突然来了一大队人马,说是从中原来的大周皇室,他们说想找父亲出城去见上一面。” “哦,从大周来的皇室?” 曹议诚一听这话就来了兴趣,咂摸了一下嘴唇问到:“可是前些日子流传的那个……从汴梁城中被赶出来的小皇帝?” “应该是!”曹煜可点点头道:“我看他们当中,正好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孩子,众人都以他为首,而且城下还有一个自称是昭义军节度使李筠的人,前来求见,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拿不定主意,只好回府来找父亲。” “少年皇帝……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有意思,有意思!” 那曹议诚听到他这番话,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摩挲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有意思。 曹煜可见他半天不说话,估计是想什么问题想入神了,他这个五爷爷经常如此,有时候故意做出一些莫测高深的表情,令晚辈们摸不准他的心思,谁也不知道他那颗看上去已经老朽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他又不敢得罪五爷爷,只得拱了拱手可怜兮兮地问到: “五爷爷,您还有什么话要问吗?要是没有的话,我就先进去了,城外那人还在等着呢。” “嗯,你先进去吧。”曹议诚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挥了挥手,令他不必逗留,赶快进府去找曹元忠,而他自己,则背着手晃晃悠悠得走出了节度使府衙,看方向,似乎正是朝着成门口的方向而去。 片刻之后,曹煜可在书房内见到了曹元忠。 曹元忠是一个脸型清瘦的中年人,看上去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额头的皱纹比较深,即使在不做表情的时候,眉头上也有一个浅浅的川字,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态,令见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小心收敛着气息,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惹得他发怒。 但曹煜可却并不怎么怕这个父亲,和曹元忠比起来,他对待曹议诚的态度恐怕都更加恭谨。 只见他进了门之后,先是懒懒散散地朝曹元忠躬了躬身,就当是行过大礼了,然后抿着嘴唇淡淡地对曹元忠说到: “父亲,您前些日子提到过的那些人,已经来了。” “哦?” 曹元忠豁得从书架前转过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到:“他们在哪儿?” “已经在城外。”曹煜可继续说到:“他们派了一个叫李筠的人前来传话,说是昭义军节度使,想请父亲出城和他们见上一面。” “昭义军节度使李筠?” 曹元忠面色一动,似乎对这个大名早有耳闻,当即将手里的书放回了书架上,背着手开始在书房内踱步起来。 “怎么……父亲不想去见他们?”曹煜可见曹元忠放下了书,却并没有急着走出房门,而是先在门内走来走去,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得心里有些紧张,连忙出声询问。 曹元忠却突然抬起头来,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问到: “你知道他们这群人前来,是想做什么吗?” 曹煜可微微抿了抿嘴唇,以掩饰内心的不安,隔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回答到: “孩儿以为,他们这次来沙州城,恐怕没安着什么好心……” “哦?”曹元忠微微颔首,欣慰地看着他:“没想到你原来也已经猜到了……” 他顿了顿,突然又问到:“那依你之见,我应不应该出去见他们呢?”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八十七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七) 周军所为何来,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当初柴宗训与赵匡胤在汴梁城外约定,以皇位换自由,为了打消赵匡胤的疑虑,他告诉赵匡胤的是,自己准备到西域去做个富家翁。 这件事虽然没有经过刻意宣传,但早已传遍天下。 毕竟这是两个“皇帝”之间的约定,天下人都很好奇,是什么,让柴宗训居然获得了一次千古未有的“皇帝二次创业”的机会。 可是真的有人相信柴宗训来西域,只是为了做个富家翁吗? 除非是脑子被门夹过,才会有人这么想。 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柴宗训来西域,肯定是为了积蓄力量,东山再起! 那么问题来了—— 柴宗训只带着区区三千人来到西域,他凭什么东山再起,复兴大周? 毫无疑问,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归义军身上。 毕竟这是整个西域唯一的一支纯汉人的军事力量,而且他们在西域盘亘上百年,根深蒂固,又心向汉人。 很多人甚至一早就在怀疑,柴宗训是不是和归义军之间,早已有了什么协议,所以才主动放弃皇位,率军来到西域发展? 但世界上即使所有人都误会了,却仍有一群人知道:他们和柴宗训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协议! 这群人,自然就是归义军自己内部的人! 其中曹煜可身为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的儿子,当然也很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也轻易就能听懂曹元忠问他的那些话的含义。 曹元忠在犹豫,他犹豫的,不是去不去见柴宗训,而是要不要把归义军的领导权交出来? 去见柴宗训,就意味着他承认了柴宗训的身份,而当初,归义军是主动向周朝柴氏递交过归附表的,从义理上来说,他们也算是周朝的臣属,只要不向赵匡胤那样直接举起反旗,他们就没道理拒绝柴宗训的征召。 但若是不去,又怕被人说他们归义军出尔反尔,当初见到周朝势大,就主动上前归附,如今见到周朝被宋朝取代,柴氏被人赶出了京城,他们又翻脸不认人,做出背主投敌的事来。 这对归义军的声誉,将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所以也难怪曹元忠,明知道周朝的皇帝就在城外,他却躲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但曹煜可转念一想,这不正是我的一个机会吗? 要知道,曹煜可在归义军内部,其实身份也有几丝尴尬。 因为他并不是曹元忠的嫡子,而是曹家的义子。 这话怎么说呢? 原来曹煜可的母亲并非汉人,而是一名胡姬。当初她跟着自己的丈夫准备到中原去做生意,结果经过沙州,遇到回鹘人的马匪劫掠,她的丈夫被马匪杀死,而她则幸运的被归义军给救了下来。 来到沙州城之后,这位胡姬因为长相美貌,被归义军的节度使曹元忠看上,准备纳她为妾。 但这时候这名胡姬已经怀了身孕,她很爱自己以前的丈夫,不肯把孩子打掉,于是曹元忠也没办法,就答应了她,等这个孩子生出来以后,把他视作自己的亲生子抚养,除了不能进曹家的族谱,他的一切都和曹家的嫡子没有任何区别! 乱世之中,很多女人也是身不由己,那胡姬虽然对曹元忠并没有感情,但是为了能获得稳定的生活,为了自己的儿子,最终也不得不含泪下嫁,进入了曹家成为妾室。 所以当曹煜可出生之后,他也顺理成章的成了“曹家人”。 只是他这个“曹家人”,除了名字姓曹以外,连族谱都不能上,平时曹家有宗祠祭祀,他也只能站在门外,不得踏入宗祠一步,外人虽然待他也如曹家的族人一般,但他自己却心知肚明,他与曹家之间,始终有着一层隔阂。 一直以来,他都在考虑着要如何融入曹家,让曹家人真正的接纳自己,尤其是曹元忠,这位归义军的大统领,虽然一直以来都坚实的履行着自己的承诺,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对待,但他却看得很清楚,曹元忠和他之间,始终有一层疏离,这是血脉之间的不同带来的冷漠感,以及对他那个早已经死去的“亲生父亲”的一中心结。 如今曹元忠竟主动向他袒露自己的心迹,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展示出自己的迟疑,这如何能不让曹煜可欣喜不已? 曹煜可立即仔细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认真考虑良久,才缓缓地对曹元忠说到: “孩儿以为,父亲还是出城与他们见上一面的好!” “哦,为什么?”曹元忠似乎故意为了考较他,又或者是自己确实拿不定主意,用深邃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嘴里却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曹煜可舔了舔略显干涸的嘴唇,紧张地说到: “周朝人不远万里而来,如果不达到目的,他们肯定不会罢休。现在他们就在城外,不管父亲出不去出,问题就在那里,始终要解决,父亲躲得过一时,但躲不过一世!” 曹元忠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但很快又爆发出一阵璀璨夺目的光芒。 他微微点了点头,欣慰地说到: “你说得对,问题如果不得到解决,就始终在那里,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说到这里,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一转身拽起衣架上的外套,对曹煜可吩咐到: “既然如此,走,那我们就出去和那位大周朝的小皇帝见上一见!” 曹煜可心里一喜,这是曹元忠为数不多的几次对自己的赞同,这让他心里很高兴,同时也感觉跟曹元忠似乎又近了一步。 于是他赶紧跟随着曹元忠的背影,仿佛就紧紧贴在他的影子后面一样,喜气洋洋的走出了房间。 两人离开书房,穿过大堂,很快来到大门处的露天宅院。 正在这时候,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人声鼎沸,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在朝门内走进来。 曹煜可抬头一看,刚好看到两个龙精虎猛、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带着一群身穿披甲的士兵,正大步流星般朝他们走过来。 “大哥,二哥……” 这两个年轻人正是曹元忠的亲生子,曹氏归义军的第四代领导人曹延禄和曹延恭。 两人都继承了曹元忠几乎所有的外貌特点,比如脸型圆润,双目传神,相貌刚毅,不怒自威,而且肤色也一样呈现出古铜色,那是经常在野外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所形成的。 曹煜可快步地从曹元忠身后走出来,想跟这两位兄长打招呼,哪知道两人却像根本没看到他一样,径直从他身旁走过,理也懒得理一下,直接来到曹元忠身前鞠了一躬。 “父亲,听说周朝的那位小皇帝已经到城外了?”年岁稍长的曹延恭闷声闷气的问到,他的声音十分洪亮,听起来向自带了大喇叭一样,这句话刚一说出口,整个院子里都能听见了。 曹元忠也不责怪他俩无理,似乎若有若无的看了曹煜可一眼,这才回答到: “是,父亲正准备出城去见他,你们俩既然赶回来了,那就跟我一同出城吧。” “父亲!”旁边的曹延禄却打断了他,眉头隐含忧虑地说到: “周朝人会不会在使诈……” 和曹延恭比起来,曹延禄的声音略显沉稳,但却同样洪亮,不愧是亲兄弟,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曹元忠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 “你多虑了!” 说完他像是懒得再跟曹延禄废话,径直绕过他身旁,准备朝大门外走去。 “父亲!”曹延禄又叫住了他,小心翼翼地说到:“要不孩儿多带些兵将出城,万一,孩儿是说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也好及时作出应对!” 曹元忠豁地回过头来,眼中一抹寒芒一闪而逝,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整天疑神疑鬼吗?” 说完他再不搭理曹延禄,大步流星般走出了大门。 身后只留下曹延禄,尴尬地站在原地,仿佛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他,令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跟开了间染色铺子似的精彩。 原来这曹延禄和曹延恭虽然是亲兄弟,但两人的性格,却相差极大。 曹延恭性格豪迈,直爽大气,在归义军内部,人人称赞,很多人都认为他将是未来归义军毫无争议的继承人。 但曹延禄虽然看似豪爽,实则内心略有些阴暗,他经常不吝于把人往最坏的一方面去想,对待外人十分苛刻,就连对自己的下属也动辄打骂,得罪了归义军内部很多人。 他和曹延恭一样,也是归义军下一任领袖的有力竞争者,但是无论在曹家内部还是在归义军当中,都有很多人不看好,认为他为人太阴损,有失归义军“义”字当头的风范。 可偏偏曹延禄有自视甚高,觉得和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兄长比起来,自己允文允武,文武双全,凭什么大家都更好曹延恭,而不是他这个同样身为嫡子的弟弟? 所以他也经常在曹元忠面前偷偷地说曹延恭的坏话,甚至有时候还会做一些陷害曹延恭的事,这些事曹元忠都看在眼里,表面上虽然什么都不说,可心底里,已经对曹延禄有了一定的厌恶。 这就是为什么曹元忠看到他这个亲生儿子,甚至比对曹煜可更加冷冽的原因。 曹煜可也在院子中逗留了片刻,他看到曹延禄一脸的愤恨,本想上前宽慰他几句,但就在这时候,刚刚踏出大门的曹元忠忽然回过头来,冷冷地对他喝问一句: “还站在那儿干什么,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出城吗?” 曹煜可心里一惊,不知道曹元忠这是什么意思,但却不敢怠慢,连忙一溜小跑跟了出去,继续追在曹元忠的背后。 几乎与此同时,曹延恭也大步跟了过来,站到曹元忠左后方,表现出一副拱卫的状态。 只有曹延禄还依然杵在院子当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尴尬。 片刻之后,曹元忠父子三人,带着数十名兵将来到城门外,吩咐城头的士兵立刻将大门打开。 李筠就一直等在大门外,虽然那通报的校尉去了许久,但他却耐性十足,在城头数百名士兵的集体注视下,不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怯懦,反而饶有兴致地一直在打量着沙州城的城防,甚至偶尔还会做出些评头论足的模样。 待到大门打开的声音传来,他却立即恢复了正形,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端坐在马背上期待的看着缓缓拉开的大门。 须臾,曹元忠等人从大门内鱼贯而出。 “哈哈哈,曹将军,真是久仰大名啊!” 曹元忠刚一出现,李筠就认出了他,因为在数十名出城的骑兵当中,他走在最前方,气度又最沉稳威严,让人一眼就不难分辨出他的身份。 李筠立刻大笑着迎了上去,引来归义军部分军士的一片紧张,有几名士兵甚至偷偷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但曹元忠及时做出了制止的手势,同时也大小着朝李筠迎了上来。 “哈哈哈,这位想必就是昭义军节度使李太尉吧?真是久仰大名,闻名不如见面啊!” 两人双双策马向前,双臂搭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关系十分亲密,彼此之间一直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可是私底下,两人手臂刚一接触,却已经各自使力,狠狠地掐住了对方的手臂,似乎想将对方掀翻下马。 这是一种暗中的逐力,两个都想借此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以方便为接下来的谈话占据上风。 但两人毕竟都是名将,力气竟然也不想上下,双方僵持了一阵之后,发现除了胯下的战马在微微打颤,竟然都拿对方没什么办法。 于是在众人根本没注意到的情况下,两人又暗中撤去了各自的力道,相视一笑,随即像是正常拜会一样不露痕迹的松开了臂膀。 这一阵,两人算是心照不宣的打和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八十八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八) 曹元忠、李筠二人经过简单的试探,确定了对方是和自己一样的勇武之辈,当即心里也就卸下了轻视,开始将对方当做同等级的对手来谈判。 曹元忠首先开口问到:“李将军远道而来,真是稀客,只是不知道您这次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筠心知他是在装傻,也不戳破,只是故作惊讶的反问到:“哦,难道说曹将军还不知道在中原发生的大事?” “有什么大事?”曹元忠嘴角微微抽搐,却不得不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李筠当即很自然而然地说出:“本将这次前来西域,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唉……” 曹元忠嘴角又抽了两下,虽然明知道他是在卖关子,却还是拿他没办法。 因为他很清楚,李筠说这些话,就是想让自己接着往下问,只要自己接着问下去,他就能顺理成章地说到周朝幼帝的事,然后再接下来,他又会说到幼帝被逆臣逐出京城,走投无路,如今只好来投靠自己,而自己碍于脸面,肯定不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那投靠之后呢? 接下来他们肯定就会借着幼帝的身份,逐渐蚕食归义军的领土和军权,再接下来…… 恐怕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好阴险的家伙! 曹元忠自觉已经看透了李筠的心思,当然就不会顺着他的意思继续往下说。 他干脆趁着李筠故意停顿下来,等待自己问话的机会,把视线穿过他的身体,投向了身后那支乱哄哄的军队。 然后他就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身材矮小的柴宗训。 “这就是幼帝……” 曹元忠看到柴宗训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惊讶,因为他虽然早已听说柴宗训年纪很小,但是直到真正看见他本人的时候,才知道他原来真的就这么小! 这个年纪……应该跟自己的孙女儿差不多吧? 可是听说就是这位小皇帝,在大厦将倾之际,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力挽狂澜,不仅顺利的从叛贼赵匡胤手中脱身,还顺道拐走了朝廷的两位宰相,以及边疆的两大节度使。 历来很少有皇帝能获得“二次创业”的机会,可这个柴宗训,偏偏却骗过了英明神武的赵匡胤,还能率领大军,穿越吐蕃高原,把近三千人全都平平安安地带到西域来。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就连曹元忠自己,扪心自问恐怕也不能比柴宗训做得更好。 所以他们就这么有信心,来我归义军大摇大摆的抢地盘? 想到这里,曹元忠又有些窝火。 毕竟他曹家已经在傻瓜二周繁衍生息了上百年,对归义军的统治也已经历经三代人,而柴宗训,却只是一个被逆臣贼子谋朝篡位的落魄皇帝,还是个连乳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居然就敢到自己的地盘上来称王称霸…… 若是真的让他得逞了,那以后归义军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曾是这片土地的霸主? 曹元忠的脸色逐渐变冷,目光一直死死地盯在柴宗训身上,却没注意到这时候身前的李筠好像说了句什么。 而李筠本来还想着等曹元忠问话,接下来再如曹元忠所想的那样,顺理成章的把柴宗训给搬出来,并试图用言语挤兑曹元忠,让他把柴宗训奉迎进城。 但他左等右等,曹元忠不仅没说话,连眼睛都不知道看向了哪里,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这下李筠也有些不高兴了,回过头顺着曹元忠所看的方向望了一眼,顿时心里微微一紧。 他发现曹元忠正在仔细地打量着柴宗训! 如果这是在金銮殿上,那曹元忠的行为,就可算是大不敬了! 毕竟历来臣子觐见皇帝的时候,绝对不允许盯着皇帝的脸一直看,因为这是对皇权的不尊重,也是对尊卑的践踏。 可现在他们毕竟是有求于人,李筠也不可能明着指责曹元忠,所以他只能憋口气微微抿了抿嘴唇,然后对曹元忠说到: “曹将军,请问如今归义军可还是奉我大周为中原之正统?” 曹元忠正在仔细地打量着柴宗训,根本没注意到李筠说了句什么,于是随口回应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嗯?” 李筠眼神微微闪烁,继续问到:“请问曹将军,你们归义军,如今可还依旧奉我大周为中原正统?” 曹元忠这才反应过来,可随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意识到,李筠这是在比他表态啊! 何为正统? 正统就是法统,是天道,是宗周之正,是公认的天下之主! 按理说当年归义军可是向大周朝廷递交过归附表,那时候他们就将大周视为中原的正统,虽然当时中原远不止大周这么一个汉人统治的国家,但归义军认为大周最强大,最有可能一统天下,所以他们将大周视为日后的天下之主,也视为自己的靠山。 可谁曾想天下大势,变化的太快太刺激了,本以为风雨飘摇随时有可能被异族吞并的归义军还没先灭亡,而所有人都看好的有可能一统天下的大周,却已经先一步灭国,这就导致了很多向曹元忠这样的人,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靠山倒了,反过来却要依靠到自己头上,这让他上哪儿说理去? 要是搭理吧,人家头上挂着皇帝的名号,虽然远来是客,却有可能客大欺主,反过来夺走自己的地盘。 要是不搭理吧,当初自己又眼巴巴地向人家递了归附表,一副诚心投靠的样子,可如今人家才刚刚落难,自己就翻脸不认人,这让天下人以后怎么看归义军? 归义军,归义军,这支军队的军魂就是一个“义”字当先,要是连“义”都丢了,还有脸叫归义军吗? 曹元忠当初之所以拖着不肯出来见柴宗训,就是因为担心会遇到这个难题。 可没想到,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他怎么躲都躲不过! 不过好在曹元忠既然出来了,就说明他早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个难题的准备,因此面对李筠的问话,他也很快给出回答。 “汉天福十二年(947年)七月,本将曾派人前往汴梁城,向高祖皇帝(刘知远)递交归附表,高祖皇帝封末将为特进、检校太傅;汉乾祐二年(949)五月,高祖刘知远驾崩,隐帝刘承祐继位,末将又派人进京递交归附表,隐帝封末将为归义军节度使、特进、检校太傅兼御使大夫、谯郡开国候;周显德二年(955年)五月,世宗柴荣继位,末将三度派人进京递交归附表,世宗皇帝以末将为沙州节度使、检校太尉、同平章事……” “一直以来,我归义军始终都想内附中原皇帝,只为让我归义军的百姓能离开这西域苦寒之地,回到中原,过上安康幸福的好日子,可无论是哪朝皇帝,都从未重视过我们,他们只把我等的归附当做自己的功绩,以为赏个官,赐个爵,就算是天大的恩典,可他们从来没想过,我们要的不是沙州节度使,不是检校太尉,不是特进,也不是开国候,更不是什么御使大夫……” “我们要的,只是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生活,远离战争,和中原的那些百姓一样,丰衣足食,不用受异族的压迫,也不用每天过着朝不保夕、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的日子!” “李将军,我说的这些,你能明白吗?” 曹元忠一口气说完一大串话,然后双眼死死的盯着李筠。 李筠沉默了。 曹元忠说的那些话,看似和他的问题毫无瓜葛,简直风牛马不相及,但实际上,他的字里行间却全都在透露着同一个讯息—— 归义军要的,不是正统,而是能让他们生活得到保障、过上好日子的皇帝! 换句话说,谁能帮他们打败异族,或是能把他们接回中原,让他们跟中原百姓一样不用整日为异族的侵略而担惊受怕,那么他们就奉谁为正统! 而这番话,无疑也就等于变相拒绝了柴宗训! 虽然柴宗训自诩为大周的皇帝,而且他也的确是大周正统的继承人,但问题是,他现在无权无势,无兵无马,只是一个被叛贼驱逐出京城的落魄皇帝,他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拿什么来保障归义军的安全? 所以曹元忠的意思,就是我以前奉你为正统,那是因为你强大,足以保护我们,但现在,你自身都难保了,那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咱们好聚好散吧。 这番话虽然听上去有些难听,但是没办法,这就是现实。 不是说归义军不讲义气,但问题是,归义军自己都处于夹缝之中,还在努力求生存,哪有什么余力去接济柴宗训? 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把归义军的主导权交给他这样一个落魄皇帝,否则万一惹恼了新崛起的大宋,那归义军就等于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留给他们的,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不是我不想讲义气,但问题是,我们也要恰饭呀! 曹元忠的态度,无疑是让李筠恼火的。 他甚至一度想破口大骂,骂曹元忠乱臣贼子,骂归义军徒有虚名,骂曹家的人趋炎附势、出尔反尔,全都是腌臜龌龊的小人! 但是他毕竟不是李重进,不会像李重进那么冲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不给人留。 他在反复思索之后,反倒是对曹元忠涌出了几分同情。 想必曹元忠其实也不好说出这些拒绝的话,否则他就不会采用如此婉转的表达,而是直接告诉他,归义军不欢迎你们了! 他应该也是迫不得已,而且以归义军目前的处境来说,也确实很难接纳柴宗训他们这帮人。 所以曹元忠说的那些话,是他的肺腑之言,同时也是他的无奈之举。 想到这一点,李筠心里头的气就消了大半,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就只能苦笑一声,对曹元忠回到: “所以曹将军现在的意思,是谁只要占据了中原,你们就奉谁为正统,听他的话?” 曹元忠默默眨了眨眼睛,也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李筠干脆把心一横,直接伸出双手说到:“既然如此,那就请曹将军把我给绑了吧!还有身后那些人,包括我大周的皇帝陛下,也请曹将军一并给绑了,好交给你的新主子,建功立业!” 曹元忠闻言大惊,脸色一变喝问到:“李将军何出此言?” “曹将军自己心里清楚!”李筠倏然横眉怒目道:“宋朝皇帝赵匡胤将我等视为心腹大患,为了消灭我们,甚至不惜派人千里迢迢深入吐蕃高原,勾结吐谷浑人半道截杀我们,若是曹将军能将我等抓住,甚至将我等的人头送回汴梁城,那曹将军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可能成为事实,甚至曹将军还有机会登堂入室,跨入宋人的朝堂,怎么,这不正是曹将军所梦寐以求的吗?” 曹元忠闻言好一阵沉默,隔了许久,才深深叹了口气道:“李将军误会我了……我曹元忠虽然三心二意,但绝非卖主求荣之人!我之所以做出这等苟且之事,绝非出自我本意,只是为了沙州城和瓜州城的百姓,不得不昧着良心……唉,若是李将军坐到我的位置上,恐怕就能理解我的苦衷。” “哼,我倒是敢坐,可你肯让吗?”李筠根本不听他任何解释,直接咄咄逼人的向前踏进一部。 他胯下的战马扬了扬马蹄,喷出一口乳白色的气息。 曹元忠面色微愠,却又很快给掩饰了下去,只是用无奈地口吻说到:“我倒是敢让,可李将军坐得稳吗?” “坐不坐得稳,那得等坐过之后才知道!”李筠轻轻冷哼了一声,随即高傲地抬起头颅说到: “不过我可不像曹将军,我心里有尊卑,有正统,这个位置,除了我大周的皇帝陛下,没有谁可以随随便便坐上去!” 曹元忠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又把目光投向了更远处的柴宗训身上。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八十九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九) 曹元忠没想到,李筠竟然对柴宗训如此推崇! 其实一直以来,曹元忠心中都有一个怀疑,那就是这支大周军队的领导者,到底是谁? 有谁会相信一个只有六岁的娃娃,却能带着三千多人从被篡位的国家里平平安安地走出来,然后再穿过吐蕃高原,渡过大戈壁,最终安然无恙的来到远隔千里之外的西域? 这事儿就算换成是他曹元忠自己来也办不到! 所以曹元忠一直都不相信,这支队伍的领导者真的是柴宗训,他怀疑可能是有人在背后谋划着这一切,而那个人,很可能想要做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阿瞒! 那个人暗中撺掇着柴宗训来到西域,第一步就是先夺取归义军的地盘,然后再借着周天子的名义,号召天下,秘密联络那些对大周朝仍有期望的节度使或是官员,接着再举起反宋的大旗,最终一步一步蚕食西域,打回中原去! 不得不说,这个计划相当具有可行性,比起当初直接在大宋境内扯起反旗,更加可能成功。 因为当初柴宗训还在大宋境内的时候,赵匡胤必然对他十分提防,那个人想要控制柴宗训,一旦被赵匡胤得知,立马就会遭受狂风骤雨般的打击。 只有离开宋境,摆脱了赵匡胤的监视之后,他才能彻底的控制柴宗训,从而达到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 可是那个人是谁呢? 曹元忠曾有过很多怀疑对象,比如李重进,比如范质,比如王溥,甚至还包括正站在他面前的李筠! 可是从刚才李筠的那句话当中,他却似乎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李筠看上去对柴宗训十分认可,甚至隐隐有些尊敬! 如果柴宗训真的只是一个傀儡皇帝的话,那么像李筠这样的权臣,必然不可能在言语间对他如此尊敬,哪怕李筠是在演戏,可是这种自然流露出来的感情,骗不了曹元忠这双世故的眼睛。 所以说,这支队伍的真正领导者,还真有可能是那个六岁的娃娃? 李筠不由得收起了自己那颗轻视的心,再度用凝重的目光打量着柴宗训。 而恰巧这个时候,柴宗训也往这边望了过来,两人的目光不经意间在半空中相撞,随后柴宗训朝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个微笑很奇妙,既有一丝帝王的矜持,又有一种友好的意味,曹元忠甚至因为这一眼,不经意就对那个看上去跟他孙女儿差不多大小的“娃娃”,有了一丝好感。 可他毕竟身为归义军的首领,这个时候,不能让私心影响自己的情绪。 所以曹元忠立马收敛起心神,驱走了心中那丝若有似无的好感,再度把目光投回到李筠身上。 “李将军,本将有一事不明,还望李将军替本将解惑。”曹元忠对李筠问到。 李筠杨扬头,道:“何事不明?” “你们到沙州来,到底是想做什么?”李筠眼中闪着疑惑的光芒,问:“沙州乃是苦寒之地,又有四方异族虎视眈眈,无论是回鹘人、吐谷浑人,还是吐蕃人、契丹人,都对这块地域垂涎三尺,就算你们得到了沙州城,也要面对更加强大的异族铁骑,难道你们认为就凭这区区两三千人,就能守住这块地方,不让异族的铁骑,踏过沙洲城墙,将你们所有人都碾为齑粉?” 李筠没想到曹元忠竟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一时间,他也有些难以回答。 说实话,来到西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柴宗训在谋划,当初柴宗训也对他们说起过一些,比如说西域乃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在这里只要经营得好,就能借着大量的商旅,财源广进,再加上西域人口众多,各族林立,却没有什么太过强大的对手,更加适合大周的残军发展等等,这些话,过后想起来似乎觉得有些儿戏,可当时李筠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竟然就信了柴宗训的邪? 所以严格说起来,李筠自己其实也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别的什么地方都不去,却偏偏要来西域发展,因为当初他只是觉得柴宗训胸有成竹,又说得一套一套的,不知不觉就被忽悠了,然后稀里糊涂的跟随了他。 或许是自己心中的那股“忠义”的理念在作怪吧! 但现在曹元忠问起来,李筠却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难以回答。 既然难以回答,那干脆就让能回答的人来吧! 好在李筠也不纠结,他自己虽然答不出这个问题,却很想得开,直接对曹元忠拱拱手道: “不瞒曹将军,前来沙州城这件事,乃是陛下一力主张,我等所有人全都是尊令行事而已,若是曹将军真的想知道答案,何不过去与陛下一晤?相信陛下必能给出令曹将军满意的回复!” 要过去啊? 曹元忠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犹豫,因为柴宗训所站的地方,距离沙州城城墙有两三里远的距离,而那边全都是周军的人,若是过去了,周军突然对他有所不利,他可没那么大的自信能平平安安地逃回来。 但曹元忠终究是军人,军人的荣誉告诉他不能后退,于是在仅仅过了不到两息的时间,他就果断的做出了决定。 “好,我们一起过去!”他拍了拍马头,示意李筠让路,准备和他并肩而行。 李筠脸上同时也闪过一丝赞赏和一抹微不可察的喜意,他赶紧拉转马头,走在了曹元忠的身旁。 两人带着曹元忠的数十名手下来到周军的阵前,看到这一幕,柴宗训主动带人迎了上去。 “陛下,我来为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曹元忠曹将军!” 李筠很欣赏曹元忠单刀赴会的勇气,所以在柴宗训面前,对他多有赞赏,介绍时候的语气也很尊崇。 柴宗训脸上含笑,立刻朝着曹元忠点了点头。 “久仰曹将军的大名!”他欣然说到:“当初朕的父皇曾对朕说过,曹将军扼守边疆,劳苦功高,保一方百姓数十年太平,天下能与曹将军比肩者,寥寥数人,如今相见,只觉闻名不如见面,曹将军果然和朕想的一样,威风凛凛,英姿飒爽,实在是军人之表率,我辈之楷模!” 他一见面就把曹元忠捧得极高,也不知安着什么心思,但却令曹元忠以及他身后的众亲卫全都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这个年幼的小皇帝,果然有几把刷子,接人待物真如成人一般,不由得令曹元忠等人刮目相看。 既然气氛看上去很友好,曹元忠等人也就稍稍放松了戒备,他同样对柴宗训微微鞠了一躬,随即直起身问到: “不知陛下远道而来,可是要在我沙州城中稍作休息?” 柴宗训闻言眼角闪过一丝惊讶,不自觉地看向李筠的方向。 却见李筠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 柴宗训立刻明白,李筠的劝说应该是失败了。 曹元忠问这句话,那意思分明就是想装傻,只当他们是匆匆而来的过客,根本就没有想让他们留在沙洲城里的意思。 看样子曹元忠应该是不想交出归义军,又或者不想奉柴宗训为主! 不过这也很正常,柴宗训心里其实早有准备。 毕竟归义军在沙州盘踞上百年,他们的领袖始终是张、曹两家人,现在突然来了一个从中原逃亡过来的皇帝,还要大模大样的让他们奉为君主,估计换成是谁也很难接受。 曹元忠现在的反应,应该已经算是很克制了,要是他的脾气稍微暴躁点儿的话,说不定早已指挥大军,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帝”给收拾了! 只是柴宗训又何尝不是算准了曹元忠的脾气,才会选择到归义军的地盘上来发展? 他在梦中曾偶尔读到过关于归义军的历史,其中有一段就是专门描述曹元忠其人。 那段历史上说,曹元忠是归义军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统治者,他性格温和,深谙平衡之道。 在位期间,他编纂历日,敬授民时,设立军镇,还授土地,保障丝路畅通,促进文化交往,开窟造像,雕版印经,敦煌地区大名鼎鼎的莫高窟,其中有很多雕像就是在曹元忠时期兴建的。 而且曹元忠不仅对内整理有方,对外也很有一手。 他曾对手下人说过,“若不远仗天威力,河湟必恐陷戎夷”(这不是曹元忠的原话,不过基本上是这么个意思),其意思就是说归义军虽然远离中原腹心之地,算得上是中原王朝在西北地区的一个独立治所,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四周都有强敌环伺,如果不倚仗中原王朝的强大实力作为威慑,根本就不可能和周围的那些强大的少数民族相对抗。 所以曹元忠一直都在竭尽所能的与中原王朝保持联络,他曾数次派人到中原进贡,无论是后汉、后周,还是北宋时期,归义军都曾上表请求归附,数次受到中原皇帝的晋封,这让归义军在周围强敌环绕的情况下,始终屹立不倒,一直坚挺到宋仁宗景佑三年,才被西夏李元昊所灭。 由此可见,曹元忠此人能文能武,善于审时度势,又对归义军自身和周围的环境有着清醒的认知,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去结交和拉拢的人才! 而且柴宗训从来就没想过能一步到位,直接刚到西域就把归义军和沙、瓜二州给统统吞并了。 要知道,沙、瓜二州距离中原腹心之地有数千里之遥,两地的百姓,早已经在这片地区繁衍生息超过几百年,无论是风俗还是人情,都和中原有了天壤之别。 他一个外来者,刚一到达就要大大咧咧的以统治者自居,将所有的百姓和归义军都纳入自己的治下,这可能吗? 如果柴宗训真的这么做,那迎接他的,必不会是西域百姓的倒履相迎,最有可能的,反而会是归义军的刀枪和铁骑! 所以柴宗训最初的计划,其实只是想先进入沙州城,找到一块落脚的地方,然后再慢慢发展,伺机而动,看看有没有机会能获得归义军的领导权。 但他没想到,曹元忠对自己竟如此警戒,他还什么话都没说,曹元忠就已经先一步把他入城的路给堵死了! 连城都不让进,那还谈何落脚,谈何伺机而动? 不得不说,曹元忠仅仅是一句话,就让柴宗训有点儿发懵,之前准备好的那些话,似乎也全都说不出口了。 不过柴宗训毕竟不是真正的六岁孩童,他在梦中的那段漫长经历,足以让他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快的反应。 几乎只在和李筠对了个眼神之后,柴宗训就立刻改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那些话。 “曹将军见笑了!”他淡淡的一笑,似乎并没有受到曹元忠态度的影响,不紧不慢地说到:“朕可不是来休息的,朕不远千里,从繁华的汴梁城来到沙州,想必原因曹将军也一定早已经知道,朕这是走投无路,来投靠曹将军您来了!” “哦?”曹元忠与他身边的人同时身躯微微一震,皆用惊讶的目光看向了柴宗训!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九十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十) 柴宗训用到了“投靠”两个字。 这是否是他在暗示,自己前来西域,并不是想夺取归义军的领导权,而是真的准备安心做一个富家翁,在归义军的保护下,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曹元忠等人可不这样想。 如果柴宗训真的只是想做一富家翁就足矣,那他何必把昭义军跟淮南军也拉来? 要知道,昭义军跟淮南军这两千人,全是李筠、李重进二人的心腹,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即使在大周的禁军序列中,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 难不成柴宗训只想让他们做个保镖,保护自己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只要曹元忠不傻,就肯定不会相信这一点。 所以他听到柴宗训的话,只是稍稍惊讶了一下,就立马收敛心神,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躬身对柴宗训说到: “陛下言重了!陛下这次能来沙州,末将不胜欢迎,只是我们沙州城弹丸之地,穷山恶水,城中的百姓又久居边疆,粗鄙不已,末将唯恐这些人惊扰到陛下,所以不敢让陛下进城,还望陛下千万谅解。” “朕明白!”柴宗训也没有拆穿他,装作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样子说到:“朕早知沙州城民风淳朴,也恐我们这么多人突然进城,会惊吓到沙州城的百姓。那这样吧,曹将军,你可否先替朕找一处落脚之地,等朕和朕的子民们稍作修整,日后等到沙州城的百姓和我们熟悉了,朕再带人进城,可好?” 他将计就计,借着曹元忠的话,干脆来了个借坡下驴,直接把之前的进城变成了寻找一块落脚之地。 说是落脚之地,实际上就是让曹元忠给他找一块地方,让周军暂时安顿下来。 这个道理曹元忠又如何不明白?可是现在他已经有苦难言了! 因为曹元忠也没想到,柴宗训的反应竟会这么快,而且他在被自己拒绝之后,居然一点儿也没生气,反而立刻就重新找到了一条解决之道。 既然不能进城,那我就先在其他地方安顿下来,等待时机,再做打算! 柴宗训的反应,令曹元忠不得不感叹,这个幼年皇帝,确实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看来传言中他因为被小太监下毒,做了个奇怪的梦,反而因祸得福变得早慧这件事,确实是真有其事! 可是柴宗训的话转的太自然,他甚至连拒绝的借口都找不到,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能认栽,按照柴宗训所说,开始在脑中飞快的思索,想想看该找块什么样的地方来“安顿”他。 毕竟这可是一位皇帝,虽然落了难,但也曾经是归义军名义上的君主,如果曹元忠不能妥善处置,那日后别人提到归义军,一定会说他们忘恩负义,逢高踩低,又或者落井下石,卑劣不堪。 归义军之所以能在西域立足,靠的就是“义”字当先,为了不砸掉自己这块招牌,曹元忠还真得费些思量,好替柴宗训寻找一块可供安身的场所。 好在曹元忠统治沙州数十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已经了若指掌,他的脑筋飞快的转了那么一圈,很快就想到了一块合适的地方。 “陛下,末将知道有一块地方,依山傍水,风景秀美,可供陛下暂时落脚,不知道陛下可愿前往?”曹元忠对柴宗训行了个礼道。 柴宗训好奇地问:“什么地方?” “距离沙州城西一百余里处,有一个地名唤做大月牙泉,此处背倚凤坪山,坐落于石羊河畔,依山傍水,可以说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陛下若是喜欢,可以先去此处稍作休整,等日后末将腾出手来,再替陛下规划。”曹元忠一本正经的说到。 大月牙泉?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柴宗训脑子里自然而然地蹦出一副画面:在一片漫无边际的大沙漠里,一汪清澈的仿佛月牙一样的泉水,安静的躺在沙漠之中,泉水月钩处有一座恢弘的寺庙,数不清的游客在泉水与寺庙间穿梭,手中拿着各种各样亮闪闪的工具,正在拍照留念。 难道曹元忠所说的,就是后来那个著名的风景区吗? 柴宗训忍不住问了一句,但听过曹元忠的回答,他才知道自己想岔了。 原来曹元忠所说的大月牙泉,和后来的那个月牙泉风景区并没有任何关系,两者一个在沙州城的西边,一个在沙州城的南边,而且现在的月牙泉风景区,还没有因为湖水蒸发而变作一个月牙的形状,它现在只是一汪水泽,修建于乾隆二十年(1755年)的巴丹吉林庙,也还杳无踪影! 不过柴宗训出于谨慎,并没有马上回答曹元忠的问题,而是小声招来一个侍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那侍卫很快领命而去,柴宗训重新回过头,平静地看着曹元忠。 曹元忠脸上略有疑惑之色,问他:“陛下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没有。”柴宗训微笑着回答到:“只是朕对这西域的地形一点儿都不熟悉,所以想先找人问问,也不知道那片叫做月牙泉的地方,到底适不适合安营扎寨。” 曹元忠默默地点点头,也不说话。 他自认问心无愧,也不怕柴宗训去找人问,因为他自我觉得,那片地方就是目前最适合周朝军队驻扎的场所了。 很快,一个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头儿跟着先前离去那名侍卫走了过来。 这老头儿正是木盖桑丹,他之前在戈壁的时候,受了不少苦,虽然年轻时也曾穿越过大戈壁,但现在毕竟年纪大了,岁月不饶人,走出大戈壁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现在看上去颇有几分恹恹之色。 柴宗训见他走路晃晃悠悠,赶紧迎了上去,伸手扶住他,一边安抚道:“老先生不必着急,慢慢来亦可。” “陛下有诏,小人不敢不尽心竭力!”木盖桑丹朝柴宗训拱了拱手,又将浑浊的目光投向曹元忠。 “见过曹大人!”他对着曹元忠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招呼到:“十几年未见,没想到曹大人还是这么英姿飒爽,气度非凡!” 曹元忠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下意识地问到:“这位是……” “看来曹大人已经不记得小人了?”木盖桑丹自嘲的笑了笑,回答到:“小人是木盖桑丹,当年曾在沙州城中经商,还曾卖过一块白虎皮给曹议金将军,不知曹大人可还记得?” 他这么一说,曹元忠顿时露出一副恍然的身份,扶额道:“哦,原来你就是当年卖给家父那块白虎皮的商人,多年未见,真是……真是一下子都没能认出你来!” 木盖桑丹得意地裂开嘴笑了笑,当年能靠着一块白虎皮,和归义军的最高统治者曹议金搭上关系,这可是他行商生涯中不可多得的一笔辉煌纪录,因此他一直对此显得十分自傲。 如今连曹元忠都还能回想起来,这更令他心情愉悦了。 不过他现在过来,可不是纯粹为了跟曹元忠打声招呼的,他是来替柴宗训解惑的! 所以问候完曹元忠之后,木盖桑丹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转向了柴宗训,问到:“陛下,您招小人来有何事,请说吧。” 柴宗训点点头,问:“木盖桑丹老先生可知道位于沙州城西一百里处地一个名叫大月牙泉的地方?” 木盖桑丹想了想,颔首道:“小人知道,此处依山傍水,风景秀美,是沙州城内难得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柴宗训闻言,稍稍松了口气,感觉到曹元忠没有骗他,也让他对归义军的警戒心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又问:“那老先生可觉得,那片地方适合我们周军作为暂时驻扎之所吗?” 木盖桑丹又想了想,突然露出困惑的神色,反问到:“那片地方,不是已经有一个军镇了吗?小人记得,当年那里好像是李家的地盘。” 他这句话刚一说出口,柴宗训和曹元忠脸上的神色同时大变。 曹元忠是没想到周军阵中,竟然有一位对归义军的情况如此了解的向导,而柴宗训则没想到的是,曹元忠竟然把一块有主之地分给了自己! 李家就是归义军的大将李明振家族。 当年张议潮的第十四个女儿,就是嫁给了李明振,后来张议潮的儿子张淮鼎临终托孤,将幼子张承奉交给了权臣索勋照顾,但没想到索勋狼子野心,夺走了张家在归义军的领导权,自立为王,试图将张氏归义军改为索氏归义军,正是李明振与张承奉的第十四个姑姑振臂一呼,号召群臣起来反对,这才将索勋推翻,让归义军的领导权重新回到了张氏手中。 正因如此,李家后来在归义军中很受重用,李明振的众多儿孙都在归义军中担任要职,李氏一族,在归义军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在这里还有一点不得不提,那就是曹氏归义军的首位统治者曹议金,其实是索勋的女婿,不过当年他也是和张承奉站到了一起,才能在张承奉过世之后,接过归义军的领导权,将张氏归义军变为曹氏归义军。 归义军的内部,其实就像一个小朝廷,一点儿也不比远在万里之外的汴梁城简单,就算是曹元忠,也没办法在军队里做到一呼百应,令行禁止。 这其中,像李氏这样的勋贵家族,就是阻碍他统治集权的最大绊脚石! 柴宗训脑子飞快一转,立刻想到一个可能,怀疑是不是曹元忠想利用自己,来打击李氏家族在归义军中的势力,从而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来震慑其他的归义军内部勋贵家族? 若是如此的话,那曹元忠的用心,可就太恶毒了! 但没想到,曹元忠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柴宗训脸上的惊容还没来得及消散,曹元忠已经抢先一步拱手道: “陛下无需惊慌,还请听末将稍作解释……” 说到这里,他稍微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言辞,好半天才继续说到:“其实是这样的,那位木盖桑丹老人家说的没错,大月牙泉的确曾经是李家的封地,但李家,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说完他缓缓叙述起了有关李家的事。 原来当年李明振协助张承奉夺权之后,便一直以功臣自诩,再加上他娶了张承奉的十四姑姑,名义上又是张承奉的姑父,所以在归义军内耀武扬威,连张承奉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张承奉乃是张家难得的英明君主,又岂会任由李明振兴风作浪、飞扬跋扈? 于是他一边不动声色,一边暗地里联络诸如曹议金这样的大将,默默削弱李明振的势力,等到他成年亲政之后,更是直接剥夺了李明振所有的权力,将他软禁在了月牙泉李家的封地之中。 李明振原本大权在握,可一朝被打回解放前,他又如何能心甘? 于是他竟暗地里联络于阗、高昌等西州回鹘的小国,打算再发动一次政变,将张氏归义军变为李氏归义军。 可这件事很快被张承奉的人给打听到了,于是张承奉勃然大怒,直接赐了一杯毒酒,将李明振鸩杀,并且剥夺了李家诸多的特权,包括他们的爵位。 自此以后,李家在归义军内部一蹶不振,其勋贵集团当中的领导者地位,也被曹家所代替。 按理说李家虽然没落了,但看在自己十四姑姑的份儿上,张承奉还是给李家留了些面子,没有将李家的后人一网打尽,甚至都没有将他们赶出沙州,李家理应对此感恩戴德,从此对张承奉服服帖帖,忠心耿耿。 可偏偏李家的人一直都不死心,他们认为当初既然连索勋都可以夺取归义军的领导权,那李家为什么不可以做第二个“索勋”,甚至做第二个“张议潮”? 于是李明振死后,李家虽然表面上对归义军统治者表示臣服,可暗地里却一直在兴风作浪,试图重演当年的索勋之变,让李家变成归义军最大的统治者。 这种暗地里的行动,一直到曹议金成为归义军统领,又将这个位置传给了他的两个儿子曹元德、曹元深之后,也始终没有断绝。 按理说李家如此上蹿下跳,曹氏身为归义军的统领,应该将他们治罪,可李家很聪明,他虽然一直在私底下搞小动作,却从来没被抓住过把柄,所以曹氏一时间也拿他们没什么好办法。 但就在几年前,这件事却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 原来几年前有一股于阗国的军队入侵沙州,曹元忠领兵顺利打败了他们,还活捉了他们的一名将军,这名将军是于阗国国主的心腹,他为了活命,告诉了曹元忠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和曹元忠的两位兄长有关,原来当初曹元忠的两个兄长,曹元德和曹元深,都是被李家出卖,才战死在沙场上! 曹元忠得知这个消息,当即勃然大怒,立刻以霹雳雷霆的手段处理了李家,他不仅将李家的成年男子全部赐死,还将李家的老弱妇孺贬为奴隶,发配给其他各大家族为奴,自此以后,曾经在归义军内部呼风唤雨的李氏家族,算是彻底变成了历史当中的一粒尘埃。 所以如今的大月牙泉,并没有什么李氏家族,他将月牙泉交给柴宗训,也并没有怀着任何恶意!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九十一章 山含远黛水含烟(一) 听完曹元忠的话,柴宗训这才一阵释然。 原来曹元忠并没有将他当做棋子,也没有利用他来警告那些归义军内部的功勋势力的意思。 这其实只是一个误会,源于木盖桑丹已经十多年没有来过沙州了,他自然也不知道曾盛极一时的李氏家族,早已经在归义军内部被除名。 如此说来,曹元忠还是挺仁义的。 但柴宗训正准备把这件事情答应下来,却突然发现木盖桑丹正拿目光频频示意他,似乎还有话说。 他心里一动,对曹元忠告了声歉:“不好意思曹将军,朕可能还要思量一下。” 说完他悄悄拉着木盖桑丹,走到一边。 木盖桑丹刚离开曹元忠的视线范围,立刻拱拱手对柴宗训说到:“陛下,虽然那李氏家族早已经灰飞烟灭,但凤屏山这块地方,小人劝陛下还是别去的好!” “哦,为什么?”柴宗训意识到他话里有话,立刻想要问清楚。 木盖桑丹解释到:“陛下没去过凤屏山,可能不知道那里的形势。不错,大月牙泉确实是块好地方,有山有水,土地丰沃,如果去了那里,凭借着陛下这群属下的勤劳和奋进,一定能很快站稳脚跟,但也仅此而已了。因为那座大月牙泉,连接了石羊河,而石羊河的上游,就是于阗国的军事重镇杅泥城,于阗国在这座城里驻有重兵,一但顺流而下,别说是陛下手里这两千人,就算是整个沙州城,恐怕都难以抵御……” “而且于阗国还不算什么,毕竟当年曹议金将军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于阗国国主李圣天,双方关系还算融洽,更可怕的则是在凤屏山背后,就连接着祁连山脉,而翻过祁连山,就是吐谷浑人的金帐所在地西宁,如果吐谷浑可汗伏当知道您就在距离他只有一座山脉相隔的地方……,陛下,您想想那时的后果,您觉得伏当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听他这么一说,柴宗训顿时觉得勃颈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背心也不知不觉打湿了。 他确实不知道大月牙泉和吐谷浑的金帐竟然只有一座山脉相隔,虽然说祁连山脉崎岖难行,想派大军直接翻山越岭来打他是有点儿天方夜谭,但架不住日夜都被人给惦记着啊! 如果吐谷浑可汗伏当想给他的八百金帐禁军报仇,直接找了其他的路从吐蕃高原下来,那他该怎么办? 他来西域,是为了猥琐发育,以待日后东山再起,打回中原去,可不是为了来给归义军当棋子,替他们把守边疆的! 想到这一点,柴宗训当即下定决心,大月牙泉就算再好,他也不去了! 谁爱去谁去,反正他是不会在这种毫无发展空间的地方驻扎的! 他要的是一座可以经商,最好是丝绸之路上的必经之地的城市,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他才能借助商业的力量,扩张自己的势力,从而迅速积累力量,完成复兴! 因此当柴宗训重新回到曹元忠面前后,他给出了一个让曹元忠十分惊讶的答案。 “不去月牙泉?”曹元忠听到柴宗训的话,不免有些吃惊。 因为他确实没有想要害柴宗训的意思,而且他选的地方,也是目前来说最适合柴宗训的地点。 大月牙泉确实与石羊河相连,但于阗人从来都不是归义军的威胁,因为一直以来,归义军都和于阗国交好,双方曾多次联姻,包括曹元忠自己,都娶了一名于阗国的贵女,于阗国派驻重兵防守杅泥城,也不是为了戒备归义军,而是为了防备喀喇汗人。 喀喇汗人就是史上俗称的“黑汗国”,是突厥人的一部分后裔在今新疆、中亚地区建立的一股政权,因为国土大部分在葱岭以西,因此又称“西州回鹘”。 喀喇汗王朝的鼎盛时期正是从唐末到公元1041年这段时间,他们不仅多次和唐朝和亲,还在葱岭以西大力扩展土地,先后征服了车师、乌孙、龟兹、大宛等众多西域赫赫有名的小国家,势力范围从巴尔喀什湖、七河流域,一直延伸到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地区。 到了公元960年左右,整个西域地区,除了于阗、伊吾等少数几个回鹘人建立的国家,基本上大片领土都已经被喀喇汗王人所占据,而且据说喀喇汗人一直对于阗国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发兵攻打,将于阗国纳入自己的麾下。 事实上,史书上记载的是到了公元962年,也就是明后年左右,喀喇汗人就会大举入侵于阗国,然后一举将于阗灭国,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于阗,也正是在这一年彻底宣布消失! 不过曹元忠当然不知道这些在明后年才会发生的事,他现在只是对柴宗训的答案,感到有些恼火。 他以为自己好心好意替柴宗训着想,选了这么一块上清水秀、又没有太多外敌入侵的地方,已经算是很照顾柴宗训了,但没想到柴宗训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居然还拒绝了自己的好意! 那么他是嫌弃什么?是觉得这块地方不够大,不够让他大展拳脚吗? 曹元忠在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有点儿恼火,他看向柴宗训,假装镇定但却实际上有些羞恼地问到:“那以陛下之见,您想去什么地方落脚呢?” 柴宗训扭过头去和木盖桑丹商量了一下,反身问到:“曹将军当有整个沙、瓜二州的地图,不知道可否让朕看一下?” 曹元忠闻言心头默默冷哼一声,还想看地图? 哼,真当我归义军的领土是你大周的,想选哪里选哪里啊? 不过好在他这人性格比较温和,虽然心头恼火,表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而且在他看来,整个归义军的领地,除了沙、瓜二州之外,其他地方就算让给柴宗训,也并没有多大问题。 因为归义军的领地看似庞大,但实际上真正能够控制的范围十分有限,毕竟归义军人口稀少,周围又强敌环伺,出了城镇,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遭受异族铁骑的偷袭。 归义军在建立之初,曾占据瓜、沙、伊、西、甘、肃、兰等十一个州城,可谓幅员辽阔,盛极一时。 但可惜在张议潮后期,甘、肃、兰、鄯、河、岷等州先后宣布从归义军脱离,分别被吐蕃人、回鹘人、吐谷浑人、突厥后裔所占据,真正完全掌握在归义军自己手中的领土,就只剩下沙、瓜二州。 自此以后,沙、瓜二州就成了归义军的核心领地,所有和归义军有关系的百姓,大多都生活在这两州之间。 后来为了防御两州之间的大片领土,曹元忠又大肆分封军镇,将两州之外的其他土地几乎都分给了归义军内部的功勋权贵,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希望这些权贵能为了自己的领土,主动去防守边疆,和沙、瓜二州一起抵御外敌。 为此曹元忠还曾数次发布动员令,希望沙、瓜二州的年轻人都自发到各大军镇去,帮助那些权贵一起修建防御阵地,抵挡异族铁骑的入侵。 这就是历史上说曹元忠设立军镇、还授土地的真相。 所以在曹元忠看来,除了沙、瓜二州之外,其他的地方,其实都并非归义军的核心领地,就算是交给柴宗训,也没有什么影响。 最好就是柴宗训不知天高地厚,看上了哪个归义军权贵的实授军镇,这样双方还能因此产生矛盾,他这个归义军的首领,就可以趁机借着调解的名义,打压柴宗训一番了。 所以草原中心想到这里,不仅没有对柴宗训的“无理”表示生气,反而在稍做一番犹豫之后,就很干脆地把自己的一名亲卫派回了城。 片刻之后,那亲卫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卷地图。 “陛下!”曹元忠恭恭敬敬地手捧着那卷地图,交给柴宗训,同时贴心的为他打开,言到:“陛下请看。” 柴宗训视线落在那卷地图上,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 因为这卷地图绘制是在粗糙,和他在汴京皇宫中看到的那些绘制精美的地图比较起来,简直就像是涂鸦之作。 不过好在这些地图虽然绘制粗糙,但对地名的标注却很纤细,而且还明确的标出了沙、瓜二州之间的很多军镇的位置跟名称。 柴宗训默默地将这些军镇所在记了下来,同时目光飞快在地图上穿梭,试图寻找到适合自己建城跟发展的地方。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的某一个点上。 “这里……”柴宗训的手指轻轻落在那个点上,同时表情却有一些犹豫。 因为在他看来,他所指的这个地方,非常适合建城,可奇怪的是,归义军却没有在这里设立军镇,甚至就连附近都标注的是无人区。 “这里?”曹元忠也注意到了柴宗训手指落下的地点,脸上飞快闪过一抹古怪的神色。 “怎么,曹将军似乎有话说?”柴宗训也注意到了曹元忠脸上那古怪的神色,忍不住心念微微一动,赶紧向他询问。 曹元忠迟疑了一下,这才说到:“陛下好眼力,您所指的地方,位于苏干湖以北,水土丰沃,确实是一块适合耕种和开发的好地方……” “那为什么归义军却没有在此地设立军镇?”柴宗训打断了他,希望他直接说出自己想要听到的东西。 哪知曹元忠苦笑一声,这才说到:“陛下误会了,不是没建,而是建了之后,又被人毁了。” “哦?”柴宗训微微一惊,张开了嘴讶然到:“被毁了?这是怎么回事?” 曹元忠拱拱手道:“实不相瞒陛下,当年末将也曾一眼相中这个地方,在这里花费大力气建立了一座军镇,并且将它封给石候石将军,可谁知石将军才上任不到一年……唉,一股实力强大的马匪突袭了这个军镇,并且将镇中所有的士兵都杀死,将全部老百姓掳走,就连石将军也身首异处,被挂在野外曝尸。他们还将整个军镇一把火烧掉,连片砖瓦也没留下,所以自那以后,这片地区就再也没有人居住了。” “哦?”柴宗训听到这番话,心里涌出一股异样,忍不住好奇地问到:“是什么样的马匪,实力竟然这么强大?” 曹元忠苦笑一声,满含恨意地说到:“哪有什么马匪连军队都能打败?说是马匪,其实大家都知道,无非就是回鹘人或契丹人的军队,他们之所以阻挠我们在苏干湖北建立军镇,就是为了逐步蚕食那里的土地,甚至入侵沙、瓜二州,那些异族人,着实该死!” 柴宗训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曹元忠所说的那些马匪,其实都是契丹人或回鹘人的军队假扮。 其实这一点儿也不奇怪,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向来如此,上马为兵,下马为民,有时候你甚至都不能说他们是假扮土匪,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土匪! 为什么契丹建国都这么多年了,可是在辽国的土地上,除了东西南北四京以外,其他地方还和以往一样,老百姓并没有因为辽国的建立,而变得更加富裕和开化? 因为辽国的高层一直都是草原人的思想,不重视教化,更不重视农耕,他们的所有富裕和发展的基础,都是建立在掠夺和侵略之上的! 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献给辽国,那里曾是唐朝几大政治经济中心之一,尤其是幽州,也就是后来的北京市区,更是经济发达,自古以来就是河北地区的重镇之一,人口众多,耕地辽阔,养育了河北地区超过五十万的人口。 可是辽国是怎样发展幽州城的呢? 他们将幽州城外的大片耕地荒废,变成草场,用来喂养战马和牛羊,又将幽州城的数十万百姓变相软禁,分封给辽国的贵族为奴为婢,其中很多幽州百姓,毕生都没走出过幽州城,一直在城内为契丹人做牛做马,直至终老。 后世有一些舔狗,称什么辽国赋税极低,甚至比北宋还要宽仁,因此幽云十六州的百姓对此感恩戴德,不仅很快就认同了契丹人,还反过来将北宋当做自己的敌人! 于是他们就以此为借口,说什么辽国才是中原正统,他们和汉人一样,甚至比汉人统治者还要宽厚,因此才能和北宋并立上百年,并且始终得到北方汉人的支持。 是啊,辽国高层根本就不重视农耕,也从来不像中原王朝那样视土地为唯一的产出来源,他们的赋税怎么能不低呢? 可就此说什么契丹人“宽厚”,令北方汉人归心,那就完全是个笑话了! 要知道,历史上北方的汉人曾在辽国统治下爆发过多次农民起义,当初世宗柴荣北伐的时候,幽云十六州的汉人还曾出现过箪食壶浆迎王师的场面,可谓是万众一心,应者云集。 但可惜世宗柴荣半道崩殂,后来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两兄弟又有心无力,导致北方的汉人殷殷期盼了许多年,最后也只留下一句“王师北伐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嗟叹。 话题扯远了,我们再来说说柴宗训与曹元忠的对话。 当曹元忠说出归义军为什么没有在苏干湖北那块区域建立军镇的时候,柴宗训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九十二章 山含远黛水含烟(二) 苏干湖北虽然饱受异族铁骑的威胁,但在这里驻扎,好处有三: 第一是耕地。 众所周知,水源充足是耕地肥沃的首要条件,众观中国历史,凡是强盛的城市,无一不是建立在水源充沛、耕地肥沃的土地上,即使到了几千年之后,两河流域的众多城市,依然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一线地区,距离两河流域越远的地方,起经济就越落后。 而这时的苏干湖,还没有像后世那样萎缩到在地图上都几乎看不见的地步,这里烟波千里,浩浩荡荡,如果能沿湖造田,一定是肥力最充足的上好良田,足够养活数万到数十万的民众! 第二是人口。 之前已经说过,人口是发展的根本。 如果人口稀少,就没法种地,没法经商,自然也没法扩张,更遑论复国兴邦? 可是周军这次跟随柴宗训一起来到西域的,总共就只有三千余人,这点儿人口,就算再发展个二、三十年,又能扩张到多少? 恐怕两三万人也就顶天了。 可两三万人足够建立一个强大的王朝,并打回中原去,推翻赵匡胤吗? 这肯定不可能。 别说是打回中原,这两三万人,能夺取归义军的领导权都难! 所以柴宗训必须要在非常时期采取非常之法,那就是归化! 何为归化? 将异族人归化为汉人,忽略他们的种族和国籍不同,让所有人都成为大周的子民! 而这一点,在相对比较封闭,又和西域人口众多的回鹘人、契丹人完全不接壤的大月牙泉,是肯定办不到的。 反倒是苏干湖北,虽然经常被回鹘人和契丹人假扮的马匪袭击,但这也正说明了在靠近苏干湖北的地方,一定有一到两个强大的回鹘人或是契丹人的部落。 如果能把这些部落征服,并将他们的人口归化为汉人,那柴宗训手中的大周朝的发展,将加速无数倍! 草原上很多的部落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发展起来的,比如日后席卷天下的蒙古人,最初的乞颜部,能有多少人? 孛儿只斤.铁木真手下,当初可能不会超过5000人,因为他的父亲,曾被敌人打败,乞颜部也几经分散,就连铁木真自己,也被人差点儿杀死,还连老婆都给抢走了。 可是到了最后,铁木真一同蒙古,君临天下,成就了伟大的成吉思汗,那时候,他的手下又有多少人,蒙古的势力又发展到了何等境界? 柴宗训从不认为人少,就无法复国,但前提是得有充足的人口,来供他征服和吸纳。 这第三嘛,就是交通了。 之前也说过,大月牙泉虽然山清水秀,风景秀美,但这里交通闭塞,除了连接石羊河之外,最近唯一的能够补给物资的城镇,就是沙州城了。 这样的地方,基本上不可能有商旅经过,就算有,也最多是一些游商,到这里来贩卖一些小物品。 柴宗训的目标是重启丝绸之路,让他下辖所属之地成为整个西域的经济和贸易中心,像大月牙泉这样的封闭地形,怎么可能办到呢? 反倒是苏干湖北,从地图上可以看出,它虽然远离沙、瓜二州,但这里有大小哈尔腾河地下潜流补给,水源充沛,只要能够兴修道路,使交通顺畅,那就一定会有商旅前来,而且凭柴宗训的手段,等到这里逐渐发展起来之后,他有信心让这里取代沙、瓜二州的地位,成为新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和集散地中心。 只要商业能够够发展起来,就能给柴宗训提供源源不断的金钱,有了金钱,就能发展军事、招募人手,等到人手充足,再趁势夺取沙、瓜二州的统治权,最后西征喀喇汗王朝,东讨甘州回鹘,统一整个西北,再从函谷关冲杀而下,一举夺回汴京,复仇赵匡胤,人生是何等快活,心情是何等舒畅? 柴宗训几乎已经等不及要宣布,自己要的就是这块地方了! 但曹元忠还在犹豫。 他犹豫的不是给不给柴宗训这块地方,反正这块地方对归义军来说形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他不能让柴宗训如此莽撞到就到跑这里去建城,因为他知道,回鹘人和契丹人并不是吃素的。 当年石候也是归义军中的一员大将,满门骁勇善战,在和异族人的战斗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正因如此,曹元忠才把苏干湖北这块地方封给了他。 而且石家兵强马壮,带到封地上戍卫的军队,起码超过3000人,还有近万的百姓和青壮劳力。 可是这足足13000多人,就在一场夜袭中全部灰飞烟灭了,等到驻守瓜州城的守将带兵支援时,发现整个镇子血流成河,百姓四散奔跑,而石候本人的尸体,则被挂在镇外来时必经之路的一截树干上,仿佛是在嘲笑归义军的将士不自量力,居然敢和异族铁骑作对! 因为这件事,苏干湖北此后几乎成了归义军的禁区,曹元忠也认为这里太危险,于是放弃了在这里建立军镇,作为前沿阵地抵抗异族侵略的打算。 连他自己都不敢到这块地方去建城,又怎么可能轻易把这块地方交给柴宗训呢? 倒不是说他心里有什么坏心眼儿,曹元忠也从来没想过要谋害柴宗训,他只是担心,万一柴宗训到了那里还没站稳脚跟,结果就跟石家一样,被异族人给突突了,那他归义军岂不是背上了莫名其妙的冤枉,会被世人给误解谋害周帝? 曹元忠才不想背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大锅呢!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劝柴宗训再做打算,柴宗训却已经抢先一步斩钉截铁地说到:“朕就选这里!” 曹元忠目瞪口呆,柴宗训身后的众人也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陛下!”曹元忠试图再劝诫一句,希望柴宗训三思而后行。 但柴宗训摆摆手,打断他道:“曹将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不用考虑了,朕已经选定了这块地方,不会再更改了!” 曹元忠沉默片刻,皱眉道:“陛下既然心意已决,那末将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这地方凶险异常,我归义军又兵力有限,恐怕无法帮助陛下防御,若是陛下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怪不得我归义军?” “我不怪你!”柴宗训洒脱淡然地说到:“这是朕自己选的地方,就算出了什么意外,那也只怪朕自不量力,绝不会有人怪到你归义军头上!” 曹元忠听他这么讲,这才放心了,随即转头叫来一名侍卫,对他吩咐到:“去替陛下准备一些物资,算是我归义军支持陛下建立营地的援助,另外派几个人,替陛下引路,带他们到长义镇去。” 那侍卫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退回城去。 长义镇就是以前石家所驻扎的那个军镇,不过石家被毁之后,这个地方已经彻底荒废了,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还得让柴宗训他们自己去清理。 曹元忠确实不是不想派人去帮助柴宗训守城,以为守住长义镇,对归义军自己其实也有好处,毕竟异族人若想从这里再次偷袭沙州跟瓜州,就得首先面对长义镇的守军。 但问题是归义军的人口也确实有限,整个沙州,所有军民加在一起,也不过区区十几二十万人。 沙州和瓜州是归义军最大的两座城池,但即使是这两座大城,人口加在一起也才三十余万,归义军其他的人口,全都散布在各大军镇,其目的就是为了戍边,减轻沙州和瓜州的城防压力。 十几万人,聚居在一座方圆不过百里的城市里,要守城,要耕种,要进行手工生产,还要兼顾日常生活,他哪还有什么余力去派人帮助柴宗训长期驻守边防? 所以这一切,曹元忠都只能交给柴宗训自己去解决,如果他有本事,那自然能挡住回鹘人或是契丹人的偷袭,但如果他没本事……那也怪不得他曹元忠无情了! 柴宗训倒是不知道曹元忠心里在一瞬间闪过那么多心思,他现在正沉浸在自己终于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的喜悦中! 长义镇虽然是一座已经废弃的城镇,但是对柴宗训来说,却是他真正能够完全掌控的第一块完全属于自己的地盘,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梦中在玩的一个叫做《帝国》的游戏,从一座平地开始,建设完全属于自己的帝国,等到国家逐渐强盛,征战四方,一统天下,那种成就感,简直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好吧,就让朕从这第一步开始,踏上复仇之路,然后席卷天下,成就秦皇汉武般的盛世王朝! 沉浸在喜悦中的柴宗训,完全没注意到曹元忠是如此着急,像是迫不及待地想把他送走一样,连沙州城的城门都没让他进,就派人直接想把他带到长义镇去。 不过这一点,却被范质、王溥等人注意到了。 于是在离开沙州城的时候,范质、王溥二人还颇有些不悦,偷偷对柴宗训抱怨到: “那曹元忠实在太无礼了,陛下千里迢迢从汴京赶来,他竟连城都不让陛下进,也没有茶水一杯伺候,就把我们像瘟神似的赶到一座废墟去,看来这传说中的仁人之君,也不过如此嘛。” 曹元忠因为在归义军内部任贤革新、励精图治,被沙、瓜二州的百姓认为是仁人之君,此事在整个西域地区也流传颇广,导致大家都认为他是一名优秀的君主。 不过在范质、王溥二人看来,此人不识时务、不懂尊卑,见到柴宗训这个大周的皇帝,居然连城都不让进,连热茶都不奉上一杯,这人的心胸和见识,实在有够狭窄。 但柴宗训却不以为然。 他现在正在思量该如何发展自己的新地盘,对于范、王二人的抱怨,毫不在意,甚至随口反驳到: “朕倒是觉得那曹元忠挺不错,至少他对朕没有起坏心,还将一块水土丰沃的地盘让给了朕,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二位爱卿看人,也不要只看别人的缺点,要多注意别人的优点,取长补短、求同存异嘛!” 求同存异这句话说得相当好,令范、王二人深有所得,两人也同时为柴宗训的胸襟所折服,双双朝他行了个大礼。 花了两天一夜的时间,一行人终于在向导的引领下,来到了苏干湖北那座被废弃的长义镇中。 这座小镇虽然是以“镇”为名,但当它落在柴宗训等人的眼中时,依然让众人深深地倒吸了口凉气。 因为这座小镇的城墙,俨然就和一座城池没什么区别,城高四五丈,周围的长度起码达到一里,如果不是建城的石块有些粗粝,看上去就和一座军事堡垒没什么区别。 所以这样的城墙,当初又有一万多人防守,是怎么在一夜之间被异族人攻破,并且屠城烧毁的? 柴宗训等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目光,视线随着城墙的延伸一直来到了下面的那个大大的城门口处。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九十三章 山含远黛水含烟(三) 众人的目光随着城墙一直延伸到成门口的方向,顿时均为一愣,随即个个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只见黑洞洞的城门口下,那两扇原本应该紧闭的大门早已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空洞洞的城门洞,就像一个人长大了嘴却看不到牙齿,不仅滑稽,而且显得如此不堪。 也不知道那两扇大门是在敌人攻城的时候被破坏掉了,还是城镇毁灭之后,那些拾荒的人跑到这里来,见到两扇大门板恐怕颇为结实,于是卸了去另有他用。 只是整座城镇,破败的可不止这一座城门。 透过城门口的大大的黑洞可以看到,整个镇内,更是一片狼藉。 都不用进城门洞子,首先就可以看到城门后面一片烧焦的痕迹,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那大片大片焦黑的土地,以及无人收拾的残垣断壁,都可以说明当初这里曾经被熊熊烈焰所吞没过,而穿过这大片焦黑的土地,看到的后方不是青青绿草,又或是成片的瓦舍勾栏,却是更多的残桩断碎瓦,以及一座座破败不堪的泥屋。 还没进城们,就首先闻到了镇内传来的一股颓败的味道。 难怪曹元忠说这里已经彻底废了,就算异族铁骑撤走后,归义军也没了再来重新建设的意思,因为光是把这些残垣断壁给收拾掉,然后再在这片废墟的基础上重建一座城,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 可是就算修好了,又能抵挡异族铁骑的下一次突袭吗? 柴宗训见到这一幕,心里不由得稍微沉甸甸了些,他忍不住好奇的转过身去,朝身边那名归义军的向导问到: “这样坚固的一座城镇,当初是怎样被马匪给打下来的?” 那向导叹了口气,迟疑片刻沉重的说到: “这件事小人倒是知道一些,据说当时是因为镇内出了奸细,他们趁夜打开城门,好几千马匪趁着夜色偷偷进了镇,然后四处纵火,打散了石家军的防御,最后将石将军一家团团围住,全家老小一百三十多口人,一个都没能活下来,唉,惨呐!” “奸细?”柴宗训明白了,难怪这长义镇的城墙看起来如此高大,可却仅仅一个晚上就被马匪给攻破了。 原来道理还是那个道理,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不是从外部被攻破的。 只是他又忍不住被向导的另一句话给吸引住了。 好几千马匪? “那马匪到底有多少人?”他忍不住惊讶地问那向导:“你确定有好几千人吗?” “这是自然!”那向导正色道:“我们问过当时侥幸从镇里逃出来的人,都是那天晚上到处都是马匪,他们杀人纵火,四处流窜,不管跑到哪里好像都躲不开他们的马刀,当晚镇上一共一万三千多人,可最后逃出来的,不足三千人,这些马匪,真是没人性!” “死了一万多人……”柴宗训听到这句话,心底再次一沉。 石候家族13000多人都没能挡住那些马匪,那说明在这苏干湖北的附近,一定有一大股属于回鹘人或是契丹人的势力。 而他们现在只有区区3000多人,其中还有近1000人是毫无战斗力的老弱妇孺,他们在这里站稳脚跟吗? 或许是跟柴宗训想到一起去了,这时身后的范质、王溥等人也凑了过来,悄声在柴宗训耳边说到: “陛下,要不……我们还是请求曹将军派些援军来吧?” 柴宗训摇摇头道:“曹元忠之前已经说过了,归义军兵力有限,他给我们的支援,恐怕也有限……”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望了一眼那高大的城墙,突然豪气万丈地说到:“而且你们也不用如此害怕,石家军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当中出了内奸,而我们大周的军队,万众一心,又有这高墙厚壁做防御,怕他什么马匪?” 范质等人沉默片刻,说到:“话虽如此,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柴宗训强硬地说到:“朕披荆斩棘,西行万里,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一块落脚之地,无论是回鹘人还是契丹人,都吓不到我,若是他们想来,就让他们来吧,朕倒是想看看,这些异族人,到底是不是我大周军人的对手!” 说完他回过身,望向身后那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和那一名名昂首挺胸的战士。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誓死将要保卫的土地!”他大声对那些士兵高喊到:“你们的妻儿,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你们的家庭,以后就要在这里组建,你们将在这里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你们将在这里成家立业,生根发芽,你们,愿意把这块地方让给异族人,愿意让异族人的铁骑踏上这块土地,毁灭你们的家业,欺辱你们的妻儿,夺走你们的性命吗?” “不愿意!”人群中,李重进高高振臂第一个响应,其他的士兵很快也反应过来,纷纷举起手中的刀剑,放开了嗓子高深的怒吼到: “不愿意!” “不愿意!” “很好!”柴宗训做出一个激励士气的手势,继续大声喊到: “那你们愿意拿起手中的刀剑,保卫你们的妻儿,保卫你们的土地,保卫你们的未来,为了朕,为了大周的未来,未来你们自己,奋勇拼杀,抵抗异族吗?” “杀!杀!杀!” 这次不用李重进来做托,其他的士兵早已经被激起了心中的戾气,纷纷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发出了毕生最响亮的怒吼。 “你们都看到了!” 柴宗训再次转过眼眸,看向范质、王溥等人。 “只要我们的万众一心,拥有抵抗异族的勇气和决心,没有人能打败我们,更没有人能吓跑我们!” 范质、王溥二人紧紧抿住嘴唇,没有再说话。 因为他们二人怕自己一说话,恐怕也会忍不住跟那些士兵一样,振臂高呼,被柴宗训完全左右自己的思绪。 只是二人虽然被柴宗训调动士兵的情绪的能力所折服,但眉心的那一缕担忧却并没有随之减轻。 因为他们都知道,决心并不代表实力,勇气更不能抹平他们和异族之间巨大的差距。 石家带了一万多人来镇守长义镇,都被一群“马匪”给屠城了,他们这两三千人,够那些马匪塞牙缝吗? 可是柴宗训并没有跟他们继续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他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座破败的小镇上。 “走吧,先进里边去看看。”他示意那向导带路。 那向导的情绪也很激昂,似乎没想到柴宗训仅仅只是两三句话,就把整个军队的士气都给点燃了,这种本领,他就算在曹元忠将军身上,也从来未曾见到过。 难怪他一个区区六岁的孩童,能把这两三千人带过吐蕃高原,带过荒芜人迹的大戈壁,直接从汴京城带到西域,这位小皇帝,看来有点儿东西啊! 带着对柴宗训的一丝敬仰,那向导默不作声的转头朝城门口走了过去。 只是他这时的态度,明显比刚来的时候要更加恭谨和小心翼翼。 一行人穿过城门洞子,本以为看到的会是一片更加荒凉破败的景象,哪知道刚一进门,却又一次愣住了。 因为他们竟然看到镇里有人在活动的痕迹! 只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身上也显得脏兮兮的年轻男子,正在那些残垣断壁只见寻找着什么,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时不时在破砖烂瓦下面翻寻一下,似乎在寻宝一般。 见到柴宗训等人进来,那年轻人愣了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大骇的神色,连忙转身就跑! “拦住他!”柴宗训当机立断下达命令。 几名侍卫立刻从他身边疾驰而出,片刻之后就将那名逃回镇里的年轻人给抓了回来。 那年轻人被一名侍卫夹在肋下,拼命挣扎,那侍卫不得不给他后脑勺一下,打得他浑浑噩噩,这才让他安静下来。 等回到柴宗训面前,那侍卫粗暴的将年轻人往地下一丢,对柴宗训拱拱手道:“陛下,人抓到了!” “温柔点儿,下次别再这么粗暴了!”柴宗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然后低头看向地上那年轻人。 只见那年轻人因为头脑晕乎乎的,跌坐在地上,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直到近十息的时间,他才摇晃了一下脑袋,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看向柴宗训。 “你别怕,朕……我们是从沙州城来的,不会伤害你!”柴宗训先安慰了他一局,然后问到:“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年轻人听到他们是从沙州城过来的,还以为他们是归义军,脸上害怕的表情这才稍微减轻了一点儿。 他连忙对柴宗训回答到:“我是小胡,是长义镇的居民!” “哦,长义镇里还有人居住?”柴宗训吃了一惊,连忙问到:“这里不是已经被马匪给毁了吗,你们还住在这里?” “这里虽然被马匪给毁了,但还有土地可以耕种,还有一些粮食……”那个叫做小胡的年轻人说到这里,似乎觉得柴宗训身为一个大人物,应该不喜欢听这些,于是紧紧闭上了嘴。 “没关系,你继续说。”柴宗训却不以为意,鼓励他:“你说说看,这镇里还有多少人?” 小胡稍微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计算,许久之后小心翼翼地说到:“镇里还有两三百人的样子,加上那些契丹人,恐怕有七八百人。” “什么,镇里还有契丹人?”柴宗训听到他的话,忍不住浑身一震,同时露出一股惊讶的表情。 这长义镇里居然还有契丹人? 那小胡他们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他们不怕被契丹人给害了吗? 但小胡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当即连连摆手道:“不用怕,那些契丹人,也是从漠北那边逃过来的,他们其实不是契丹人,是漠北的十六部蒙人,他们因为受不了契丹人的压榨,所以才从阴山那边逃了过来,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只想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生活,不想多事!” “哦……”听到小胡这么说,柴宗训就不由得抚摸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漠北的十六部蒙人,其实就是指的蒙古人。 据说蒙古人和契丹人原本是同宗同源,只不过因为历史的发展和彼此的地域性进化不同,最终分成了两个连语言都略有差异的分支。 但是在契丹人建立大辽,一统整个草原之后,蒙古人也就向契丹人表示了臣服,当时蒙古在七河流域至巴尔喀什湖之间的广阔区域间,一共生活着十六个最主要的部族,包括祖卜部、塔塔尔部、蔑儿乞部,以及后来统一整个蒙古部落,涌现出草原上最伟大君王成吉思汗的乞颜部,所以蒙古部落又被统称为十六部。 按照小胡所说,那些生活在长义镇内的“契丹人”,应该就是十六部内受到契丹人压榨的蒙古小部族,因为在那边实在生活不下去了,所以逃到了瓜州,逃进了归义军的领土。 这些人,看来暂时还够不上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