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阴战记与渡神之歌》 第一章 冰淇淋 一 “我叫寒筱北,今年二十一岁,毕业于洛阴大学,经济学三等学士……呃,单身,家里有一个弟弟,我父亲是……” …… “不要紧张,寒先生,语气放平缓。” “好,我……现在是江霞区汤氏集团忘川制药公司销售部员工,负责公司三十种最新产品的销售工作……” “您对公司的待遇满意吗?” “是的。” …… 一串悦耳的铃声响起,男生面前的墙壁里,身着整齐制服的两名工作人员开始收拾手边的资料。 “感谢您的配合寒先生,这段录像已经上传好了,祝您今天过得愉快。” 墙壁上的光面暗淡下去,男生难掩疲惫的感觉,控制不住地趴在桌上。 “怎么可能愉快。” 夜深人静,是隔音系统的功劳。为了用上这间造价不菲的房子,他每天都准时上下班——但是总要带工作回家,而且还要随时和上司通电话,简直全天都泡在工作里,别提隔音系统,他连自家沙发和床的福都没怎么享受。 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男生抬头点亮墙壁,打开了十几个文件夹页面,页面一角的电子备忘录记着,接下来七个工作日都有两个恒星时的夜班加班,他苦笑着假装没有看见。 去厨房泡咖啡,会路过洗漱间。 他泡了两次,好像人生里第一次觉得,洗漱间的灯火柔和得像母亲的目光,只要一头扎进去,用温水洗个脸,顺势往床上一躺…… 还是用冷水吧。 桌上白色的“纸环”亮着几个点,男生拿起来看了又看。 “真的很像是纸啊,说起来,我有挺长时间没有在用纸了……好怀念,要不明天去公司揽点和纸有关的活儿吧。” 他戴上冰凉的“纸环”,右手四指并拢,把拇指按在掌心上方一厘米处,那个小小的亮点散出蛛丝般晶莹的光线,一道蓝色的光屏转眼就浮在掌心了。 本来他要点开置顶的工作文件,但另一个跃动的头像引开了视线。 【哥,你上线了啊。我等一天了,今天可是情人节,哥哥还是一个人吗。】 “这小崽子。” 男生的情绪从恼怒滑向平静,他因为弟弟很晚没睡觉而有些生气,差点发语音出去,但看见对方发来的视频,他还是点了下去。 “哥,你还在上班吗?是不是又要熬夜,黑眼圈都要长到背上去了。呐,都情人节了,怎么还不找女……” 他按了暂停。 【快去睡觉,别管大人的事情,不然你这个月的联考成绩标准我还调高三十分哦。】 短暂的休息后,他一头钻进了文件夹的海洋,等到苦海上岸,墙上的复古钟已经指到三点半了。 他记得小时候他很怕黑,所以尽管刺眼,他还是要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睡觉的时候用电子管家一口气关掉。 现在呢,他看着死气沉沉的房间,为了省电他能少开一盏是一盏。 关上屏幕,所有的屏幕,他上床,异乎寻常的害怕即将扑面而来的黑暗,又拿不出一丝起床关灯的力气,脑子已经完全迷糊了。 “如果有路过的鬼,拜托帮忙关灯吧……什么酬劳都可以给。” 啪! 很清脆的声音。 男生被吓到了,他匆匆用被子罩住头,发现无事发生,就喊了一句。 “栖姬!” 枕边出现一个长着少女面容和机械躯体的虚拟人物,为数不多的衣物图案都是各种女仆元素,这就是每个人都可以设置的私人智能管家,当然,收费是和房租捆绑的。 “您好。” “是你关了灯吗?” “未查询到上述操作。您是要栖姬帮忙开灯吗?” 男生好奇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睡意全无。超过半分钟未应答,“栖姬”就消失了,留下男生一脸懵圈。 “有……有人吗?” 未知感和危机感跳出来,对着男生孱弱的神经重拳出击。 “啧,不管了,睡吧。” 结果当然是一夜无眠。 “现在是恒星时六时五十五分,您的通勤时间还有一恒星时十分,您比昨天醒得早了负二十四分钟,请合理计算通勤时……” 关上闹钟,寒筱北照着镜子漱口,他还没有多余的钱买那种一次性纳米机器人,只能用牙刷草草了事。 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像弟弟说的一样,黑眼圈明显更重了,点开“纸环”,自己果然因为半夜越想越怕把屏幕壁纸改成了一个春节般喜气洋洋的图。 “真离谱……” 冰箱里只剩三天左右的食物,他盘算着正好周末快到了,在不用上班的日子里逛商场多是一件美事啊。至于晚上加班……那是晚上的事……去哪个商场才是要好好斟酌的事情。 “才怪!今天起晚了啊!要迟到了!” 反应过来的他抄起公务包,背着一书包资料,嘴上叼着一袋代餐奶茶就冲向门口。 “?” 餐桌上有张纸。 不大,但是是硬质纸,挺少见的一种。寒筱北从乱糟糟的桌布上拈起它来,上面的字迹歪七扭八,甚至许多笔画都是错的。 【那个……先生,您好!我帮你关了灯,你可以给我冰淇淋吗?】 “栖姬!!!” “您好。” “查询一下房屋内的生物数量。” “一,公民寒筱北正在屋内,也就是您。” “没有别的生物?” “除非您执意要把盆栽植物、鱼和浮游生物计算在内。” 男生故作镇定地穿好鞋袜,狐疑地往屋里瞅一眼,人造阳光照着淡紫色床帘,室内也很暖和,鱼缸里的鱼还在静静地漂着睡觉。 “算了,好好上班吧。” 出了家门,寒筱北才注意到现在还是月黑之时,远处的广告牌子用荧光写着,距离天亮还有好几十个恒星日,此时正是家家户户都开了人工太阳的日子,这也让他安心了一些:或许是集中供电太多,跳闸了? 可纸片却是实实在在的呀! 他向隔壁出门上学的邻居孩子道了句早上好,对方也很有礼貌的回应。 “哥哥是去上班?” “对啊,怎么啦。” “你是寒筱柒的哥哥对不对?” “诶?” “其实他和我同班啊,昨天他告诉我的,才知道大哥哥你住在一起,离得这么近!” “太幸运了,只是我现在要赶时间了,有空可以过来玩哦。” “好的!” 为了阻止尬聊,脚下突然发力,男生帅气且冷静地左脚绊右脚打了个趔趄,差点摔进电梯。 “今天绝对不是我的幸运日。” 居民楼的底层是一个微缩公园的中心,也是下一级居民楼的楼顶,他打开奶茶的瓶盖尝了一口,老味道。走向共享单车的车站,一道指纹从入站到解锁小车,轻松解决。 简陋的上班族单车,看起来像是拆下来的窄边门板安了一个座位和一个龙头,外观上可以说是初具车形。但外观丑陋并不影响性能,他骑着车上了单车专用道,点开导航仪,目标城际轨道站。 车速逐渐上升,寒筱北嗅着满街清新剂的味道,今天的好像是花香,每天投放的清新剂味道都不一样,享受这些味道是他通勤过程中为数不多的快乐闲暇。 空气清冷,大气在大厦间漂浮,云雾被楼宇切开,从下方仰望,那些自然的云,恍然间和工厂的造物混为一谈。这里是名为洛阴的大都会,而他是其中一个小小的上班族。 好不容易赶到轨道站,挤在人群中,日常就是这样的,习惯的人称为早高峰,不习惯的人称为地狱。 “长符区-和平里站,和平里站。” 轻轨列车响了几声就合上了车门,寒筱北连门边都没摸着。 “丢!就差一点了啊!”不出意外是要等下一班了,他坐到站台的坐席,点亮“纸环”。 【叮咚!今天洛阴-洛城市大部城区普遍低温,气温5至-3度,通勤情况良好,大气能见度偏低,日影期还将持续三十七至四十六个恒星日,如果要跨市区活动,请遵守洛阴市通行规则和法律。】 列车来了,寒筱北已经等得眼皮打架,光屏上同事们正聊的起劲,而他连扣个表情包附和都没兴趣。 “这样的早晨,工作,真无聊啊~” 他顺嘴打着哈欠,靠在窗边。千万层琼楼玉宇倒映在他慵懒的眼眶。 列车出发前,一群身着古风衣服的年轻男女在一个老头的指挥下跳舞,在每一列车出入站的间隔时间,他们都会跳起永不重复的舞步,男生对他们并没有和空气清新剂一样的感情,他心说: “都是职业,为什么嘛,只要跳舞就行,还可以轮班……” 列车驶出车站,很快进入浮空的轨道,在那些他毫不在意的巨大建筑之间穿行,繁忙港口的舰船在他眼前起降,不经意间看成了催人入梦的只只羔羊。 第二章 与同事们的日常 二 “鸦岭区-国贸中心站,国贸中心站。” 好困,再睡一会儿吧,才七时半…… “古华区-民豫家园站,民豫家园站。” 到底是谁会放个纸片在餐桌上? “江霞区-江霞港西站,江霞港西站。” 好像快到了呢,嗯……怎么这么冷? 寒筱北摸着衣服的边角,本来像花纹图案的颈口处布料在微型支架的运行下立体起来,化为很薄的遮光兜帽,这简直是偷睡者的完美福利,加上脑子里本来就一团乱麻,这下好了…… “青樽区-洛游陵站,洛游陵站。” 【今天果然是“黑色星期五”!】 其实并不是星期五。 男生给某人发条信息就下了,表情是睡傻了,实际上对于做了什么事,这么说好了——比一脚指踢在桌腿时传导过来的疼痛还清楚。 坐过站了!!而且坐过了整整三个区!! 领着洛游陵车站舞蹈队的老头,年纪比其他站台的大得多,或许因为洛游陵是十四号线的终点站。老人一看见寒筱北就很敏锐的唤了几声。 “嘿,小北,第十一次做过站了。” “是啊,真是抱歉。伯伯记得这么准?” “我这人就这样,小事过目不忘。赶紧叫车吧,孩子。” “不不,私车太贵了……还是等大盒箱吧。” 洛阴市井里说的“大盒箱”,也无非是方方正正的公共交通工具,一次拉客八九十人。 说起洛城市的轨道交通,还真是非本地人无权吐槽,所谓“多说一字就坐过站”是也,最大的特点就是快。 列车站像车载挂件,挂在高楼边,寒筱北跨过列车和站台之间,几乎百米悬空的缝隙上去,终点站发车,车厢里很空。他瘫在角落的位置。作为一座陵寝之上的庙宇,还没等洛游陵标志性的挺拔塔尖从眼前溜远,“纸环”就发出振动,他把光屏扣在脸上,有气无力道:“哪个?” “罗大海。” “嘛事哟,阿胖。” “你再喊我那个名我揍你,说事哦,你在什么地方?” “青樽。” “你又坐过站了是吧?” “今天运气不好……” “别扯!什么运气,我看见你发帖了,什么鬼黑色星期五,早说你拉你弟弟一起上班,他小孩子喊着你,还能睡着?” “他学校在安心区,而且住校。” “那你就找个女朋友嘛!做到站了给你夺命连环call。” “你这是正事吗,自己跑题了喂阿胖。” “……老总来看情况,我坐你办公位上替你挡了,回头帮我忙。” “那个老流氓又这么早视察,现在离打卡还有二十五分钟。” “甭管,老总走了,快点来快点来,今天可是一堆活。” 于是他明明没有迟到,却着急忙慌的走进江渊大厦的打卡大厅,狂按电梯门,仿佛指尖饱含对忘川药业的深深怨念。 整栋江渊大厦都是汤氏集团的,其中一千三百零七层到一千五百九十二层是忘川药业公司所在,而渺小又年轻的员工寒筱北,工作范围覆盖其中十七个互不相邻的楼层。为了适应工作,最初的一个季度他天天像数学家解代数一样记忆那些要命的楼层数,堪称黑眼圈的头号功臣。 “早上好罗胖。” “你早点睡吧我的神啊,你看起来和鬼上身一样,脑袋冒鬼火的那种。” 罗大海回自己位置上,对着漂浮的光屏里倒映的寒筱北说。 “才来了两个季度,现在不加班哪有钱赚……” “我不也才来俩季,说到底还是命重要。” 两个视线挪都不挪一下的“敬业员工”相谈甚欢。 “诶,你叫我找女友,你自己嘞?” “没戏噢……家里说挣够了就直接去相亲,我哪有闲功夫自己谈?” “你得减肥,减了就有戏。” 他们的办公室开了实时人工阳光,此时的落地窗前正模拟着早上八点的骄阳,每一个转角和角落里的绿植,叶芽蒸腾出来的水汽踪影,漫步于窗花上,漫步于打印机的按钮上,漫步于眉梢前的镜片上。 女员工们结伴含笑,聚在半人高的绿植边聊天,咖啡粉的飘香给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的办公室里添加了暖意,正如为暴雪下摇曳的灶火添足了柴,融化掉所有被钢铁森林伤害到身心之人的壁垒。 那座钢铁森林,可以用来说洛阴,也可以是浩瀚银河中任何一个城市世界。 窗外的街景和现实布局百分百吻合,仅靠一片落地窗,就能产生光与热,并且窗户本身毫无热度,是实实在在的科技奇迹。 然而工作狂寒筱北哪里会赞叹这些,他如愿接了几份用工印纸登记资料、复核账目的零散活儿,再晾上罗大海还有其他几个员工的散工,办公桌上很快被叠得砖头厚的层层页面窃据殆尽。 “早上好呀,小北哥。” “嗯嘛,早上好。” “喂喂,是她呀,你头都不抬一下真的好吗?” 罗大海着急地疯狂暗示,寒筱北这才舍得略微把视线从光屏上抽离,眼见一个高校服装打扮,白白净净的女孩子正朝着他看,眉目可以传情,而女孩的眼神分明有躲闪之意。 “早上好,大小姐。” 罗大海故意大声这么一说,整个办公室的人就都停下手里的工作向她行礼过去,女生和以往一样青涩的说着“大家继续加油”,就跑到了一边去。寒筱北呢,说了句大小姐早之类的,手上照忙不误。 “筱哥,你倒是争气点啊,老总的女儿。”他转过悬浮椅,压着身子攀向寒筱北的背,“真就一点都不巴结啊……” “没必要的,采购部多了一处商源点,我这几天多半要被老流氓再喊着出一趟外勤,那顾得上儿女情长。” “神仙!……想想工作以外的事成吗。” 罗胖的真心纯度多高,可以从脸上横肉的颤抖频率来分析,三下算动真心说话了。 “一、二、三、四……” “嚯~!” 寒筱北和罗大海的邻桌,和寒筱北一样有黑眼圈的消瘦同事刘阿波在一旁“兴风作浪”。 “筱哥儿,胖子认真的。” “我知道。”就算输入系统是静音的,他也把桌面敲得铿锵有声。 他不想理会明显是资深老宅刘阿波,但是眼睛却瞟向女生待的地方,还是学生的她当然不是正式员工,可是按汤氏集团的意思,让她在公司里做力所能及的工作,基本过几年时机成熟,这公司就是那孩子的了。 “有钱真好……”寒筱北不明不白的说。 午班休息了,大家都瞅着餐厅去。 虽然汤氏集团各大公司的工作都比较繁重,工资在洛阴的城市里也不算高,但是对员工的待遇是有目共睹的,否则忘川制药也不会连续几年霸榜洛城市产值第一。 寒筱北还在纠结纸片的事情,不幸的是这纠结烦躁的心情从纸片本身逃逸了,逃到满身都是。家里变得不够安全,会更加扰乱他的工作效率,那可就要了老命。 “心事写在脸上,不利于健康。” “大小姐”出现在闷头走路的寒筱北面前,做了一个鬼脸。 “你好你好,大小姐。” “你是叫……寒筱……北,对吧?” “大小姐记得我的名字真是诚惶诚恐。” “别这么僵硬,你知道我的名字吗,直接喊我的名字,不许拒绝。” “……,大小姐,这样不合规矩……” 呼! 女生啪一下把他推在墙上,拽住领带,他知道这么小的力道还不至于勒伤他,不过被别人看到毫无疑问会折损汤氏千金的清誉。 “小柳叶,放开我。” “嘿,你这个……不行,书呆子,我要叫你书呆子!和我一起去餐厅,去了就放。” “可以。” 寒筱北知道不在公司对董事会的任何人直呼其名是公司规定的底线,但他无意间让女生痛失网名,脸都红了。 “公司里的女人都说,你是个独居的修道者,她们是很夸张啦,可是你并不喜欢独居吧?” “害怕……,我害怕独居。” “那你干嘛不住公司呢?” 她的意思是住楼下的洛水彼岸国际酒店,依然是汤氏集团产业。 “我更害怕花钱。” 女生看见两个保镖凑近了后背,识趣的对寒筱北一拍:“今天就聊这么多,你自己吃算了,你们穷人家的书呆子真是一个样子,为了赚钱啥都舍得。” 女生跟保镖走了。 【她叫钱娜,从母姓。是汤氏集团最高领执官、董事长汤孟荪和其妻钱憬的长女……汤钱两家的实力,是力压洛城市,在整个洛阴都排得上号的……】 【罗胖,我知道你想磕cp,但是这次不能遂你的愿,她未经世事,不懂得什么是爱,我照顾不了她的,而且,我也不想和汤氏集团扯上雇佣劳动以外的关系……】 【我要清醒一点。】 【不要生乱。】 重复欺骗自己的内心,使他的感情世界在学生时代就早已麻木,坐到餐厅里,他复萌的心意被富丽堂皇的华饰大厅反复压抑,光屏在机械的进食声中亮起。 “栖姬,帮我规划一下本日剩余工作流程……” 第三章 素未谋面之人 三 鲸骨。 这是目睹着如此事物,可以用来比拟的寥寥数物之一,也是只存在于百科全书中的绘本故事《浮海鲸猎夜》中的生物——瑶鲸的孑遗。 在三座大山般的居民楼间,忘缘塔公园草丛的上空,悬吊着几乎和楼层同高的展示物——骨架。 “忘缘塔”,这是小公园的名字。 伫立在“鲸骨”前的寒筱北,目视着城市霓虹的光线从骨架的不同角度穿过。光影让它显得更加立体,也更进一步失去了曾为生物的真实。看来名为城市的化身法力无边,连死物也不免在此失去它最真实的样子…… 手里的盒子冒出凉意,寒筱北走向家的方向——武昌坪。长符区武昌坪,地名背后是真真切切的万家灯火,它和大厦楼群隔涧相望,而忘缘塔绿地是钢铁之上,人海茫茫的一线盎然生机。 寒筱北的家在武昌坪九五三七栋南东间八号,卧室东开门的阳台,看日出深红,看市井琼阁,看忘缘塔一星绿色,都不在话下。 自西向东穿过忘缘塔公园,四片极小的圆形花丛草地,围堵着一片稍小的喷泉草茵,那就是绿地的全部。一位少妇推着婴儿车走过,孩子哭闹,差不多走完公园的路,哭声即会转为笑声或鼾声。 外层圆片绿地的边上,还有小小的道路,“大盒箱”的“亲戚”——满载三十多人的“小盒箱”,在上面不时经过,随意又小心地停在一间房大小的便利店前。 那个冒凉气的盒子,他就是在店里买的。 “大哥哥,大哥哥!” “你好……” 那个作为邻居兼弟弟同班同学的孩子走下小盒箱,一眼望见,寒筱北提着盒子从便利店犹豫地走出。 【敖露露。】 这个与他一墙之隔共度一年春秋的人,他对她竟全然不知,包括名字,这也难怪两人会因为寒筱柒的羁绊而迅速亲近,可聊的话题实在太多…… 这个小女孩其实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身份非凡——作为十三岁的初一学生,独立的住在离学校两个城区远的住房,每天自己坐列车上学,成绩更是不用担心,简直就是标准版“别人家的孩子”。 更甚的是,她长着嫩紫色的龙角与鳞尾——龙族的血脉。 龙族与炎夏族何时相待如亲,至今没有人知道,这个多数分布在银河系内环,神圣且高洁的种族,如同是炎夏族崇拜的图腾变成活物一样神奇地生生不息。 不过在接近外环的洛阴,遇上龙族人邻居倒还真的算是个幸事。 “大哥哥买了什么呀,我发现了甜食的味道!” “是冰淇淋哟。” “哇嗷~”激动的小女孩嗓子里发出了和自己名字相似的咕噜声,尾巴不住的摇晃让寒筱北心里痒痒的。 好可爱的孩子…… 【一定要买高档的,别贪便宜。】 【古人说,白瞎了活人不能饿死了鬼……呃,虽然我也不知道我爹地这话是哪里来的,但是听着有道理!】 浏览着私聊信息栏里,罗大海发的消息,他才走进便利店的,只是买完了又很正常的后悔不已。 中午那餐,餐厅里本来有一月仅一次的海鲜供应,罗胖吃了不少,但寒筱北依然为了工作匆匆返回了办公桌上。 当天下班,他还是忍不住把纸片掏出来给了罗大海看。 “你觉得呢?” “我猜是家里进贼了。” “偷东西的叫贼,我家一花一草都没少。” “那就是偷渡者……” “栖姬没有测出来啊,如果有别人的话。” “不管怎么说,先按纸上的做吧,就算只是一个小孩,也不能轻视,万一是什么都市传说成真了……” 寒筱北心里发毛,从罗胖手里抽回纸片走了。 《浮海鲸猎夜》是以童话绘本的形式流行于银河系的故事,故事里,一个热爱海洋的渔夫被顾客要求,要捕猎一头鲸鱼交给对方。渔夫认识一条鲸鱼,它带着自己在海洋里唯一的族群生活在只有渔夫知道的海域,渔夫开船到达了那里,鲸鱼通过海风听见了渔夫的遭遇,它让渔夫把自己交给买家,但渔夫捕猎的每一条鱼,都是与大海搏击获得的,他不想如此轻松地夺取它的生命,更何况渔夫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它。他提出去海洋里最汹涌的海岸,和鲸鱼搏斗,用大自然审判两者的命运。果然渔夫一去不返。 寒筱北和敖露露坐在鲸骨下讲完了这个故事。 “大哥哥知道老渔夫后来怎么样了吗?” “如果是我来写这个故事,我会编一个好结局。不过所有人都读一个结局,未免太单调……” 他取了面巾擦拭女孩的嘴角。 “谢谢大哥哥!明天见哦!” 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孩子撒娇卖萌。 寒筱北帮敖露露合上没有完全关紧的大门,踏进家门,模拟夕阳的暖光斜射在门口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家四口…… “回啦。” “您好,寒先生,今天回家有些晚,离线系统已同步,您在忘缘塔公园滞留了十五分钟。” “敖露露,她……我把冰淇淋给她吃了一点。” “我知道,寒先生。” 栖姬的虚拟形象自天花板上的“针孔”投下,与之连线的机器结构——像长了手臂的衣架,伸过来接下了他的公文包。 “您要办公吗?我会将资料送到起居室。” “……你可以断线一下嘛?” “断线状态不利于您的人身安全,但我会尊重您的隐私权,请您设置断线重连时间。” 栖姬展开手掌,寒筱北连点带划几下,光幕就转为红色,好像紧急情况发生了那样。机械臂无力地下垂,亮光也熄灭了。 “我……我给你带了冰淇淋,你也知道,我只买得起一份……这里还剩一些,没有用嘴碰过,谢谢你……但是,请你离开这里。” 他在那个纸片的反面将说过的话语重写一遍,越写越别扭,好像在做亏心事。 在写下最后一句话后,他发现手有些发抖。 “栖姬?” 对,我已经让她下线了……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寒筱北把盒子与纸片放在桌子上,回到起居室,紧闭门窗。 “好蠢啊。”他对空气里的自己说。 页面打开,工作继续。 晚饭已经靠公司餐厅打包的东西解决了,当然,他也不想出去。 时针滑过晚上九点,连轴转了三小时的寒筱北,把手挪到枕边。 “放纸片的人,有没有出动呢?没有动静……” 只要触摸枕下,栖姬就会回来,这是应急机制。 但是他要知道到底是谁,他必须知道。 “呼。” 出现了!! 神经紧绷的寒筱北听见微小的喘息声,马上贴在墙边。 那个声音,很像一只黏糊糊的章鱼从客厅的光滑地砖爬过…… “真的有人,真的……” 他捂住嘴巴,继续听着。 动静很小,发出动静的东西谨慎地从房间的一角靠近了餐桌。 盒子打开的时候他非常确定自己听到了,那个人握住了勺子,轻轻戳一下盒子里的冰淇淋,而后大快朵颐起来。 要不要出去? 他非常犹豫。 因为未知,通常极度危险。 “叮咚,您有来客造访。” “叮咚,您有来客造访。” 门铃连响几下,寒筱北猛地抬头站起,试图打开房门,但是好巧不巧门锁卡了,他还撞到了头。 “倒霉啊……!” 勺子跌落在地,门恰好打开,寒筱北感觉开门撞到了什么软乎的东西,它像多足生物爬行一样的声音非常瘆人,并且溜进了储物间。 “站住!” 寒筱北走向储物间,点开所有手边能触及到的人造光明,里面和他上一次收拾的时候相比,只多了一摊奇怪的黏液。 “开门。” 什么? 寒筱北惊悸地看着大门。 “寒筱北,立刻开门。” “共振音言”?他锁好储物间,走向大门。 “栖姬。” “应急苏醒中,数据重连完成,你好,寒先生。” “确认门外的生物。” “无法确认,对方有特殊权限。” “怎么可能……共振音言不是普通人能用的东西啊……” 那是一种指令性语言,全银河系的公民在教育阶段都会被告知,警察、军方等有权对公民使用“共振音言”,它会让被呼唤的对象放弃当前事情的思考,把呼唤的内容强行移到大脑优先处理的位置。 也就是说,寒筱北鬼使神差地锁上大门,无视地上的勺子,打翻的冰淇淋,没有通过任何观察就打开了门,一系列行为都不受控制的完成。 两个红衣人和一台赤色的人形机器进入了他的房子,机器的甲臂锁住了他的身躯。 红衣人的长袍只露出面部和手腕,而那些部位都被黑金色的金属包裹得严严实实,金色的光泽来自古老而扭曲的铭文,经文般刻在金属中,面部的金属面具如鸟鹫的利喙,尖角直指地心,还有别的尖角像嵌于头颅的王冠,自红巾边缘刺出。 “你们是什么人!我惹上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红衣人举起黑色的敕令符,在他眼角晃晃。 “帝国安全局暨大监察司。寒筱北先生,请冷静,你接下来的行为将被录音,不要有过激行为。” 第四章 九又三分之二秒 四 “我们是大监察司洛阴分司,大理寺属官,现在依律向你提问,你同意吗?” “……我也没有拒绝的能力吧。” 寒筱北点头了,机器人便松开了铁臂。 “洛阴市有224亿人,你们为什么唯独要找我?” “不要多嘴,坐下。” 他颤巍巍的坐到自家沙发垫上,机器人像刽子手般站在他背后,于是冷汗横流。 “这段视频是你在两天前发布在长符区人口核查官网的吗?” “我看看。” 红衣人手中亮起光屏,让他凑近了。 “是……是我发的,我公司里要录入档案,简历上要添加视频,所以就录了。” “你不仅有一份档案里的视频,还发了个在人口官网?” 另一个红衣好像没有那么严肃,以调侃的语气问道。 “我……” “你的父亲作为阿特拉-黑森工程的参与者,被要求身份保密,并于郕画七年自愿放弃了监护人身份。” “我的父亲还活着吗?!” “是的,但现在你只能点头或者说是。” “好……” “你的母亲于郕画十二年入伍,郕画十四年签署长期服役书,调任最高海军第二八九集团军。” “是。” “她于郕画十九年最后一次给你传信,于郕画二十年,也就是一年前于喀河失踪,被取消了监护人身份。” “……是。” 红衣人木然的翻动光屏里面的文书记录,接着不带情绪的读出来,精确到她每一场战役受伤的程度都要提及。 “够了。” 调侃语气的红衣人制止了同僚,他搬过凳子坐在寒筱北膝前,饶有兴趣地看着晶莹的液体从男生的眼角溢出。 “这就受不了了?” “……” 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世代相袭的洛阴人,但父母也不曾说过家乡真正是在何处。 他常常叹问繁星,自他的初等中学时代开始,父母为何接连离开。 几年以来孤身在洛阴工作的男生寒筱北,唯一的亲人就是弟弟。记忆里没有除父母以外的亲长可以倾诉,没有旧友可以叙旧,只有工作,和钢铁森林里清冷的空气环绕。 他经常做好梦,因为现实与梦境往往相反。所以当对方触碰到他心里最柔软易碎的位置,情感的洪水便化为滔天。 “我问过无数人,他们都告诉我娘亲战死了,可是我不信。”寒筱北咬牙切齿道。 “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只是监察司,不是失踪人口搜救协会。” “你们告诉我,我娘亲在哪里!” “我们会去打听,但她失踪的地方毕竟是外环的喀河前线,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 寒筱北摇头,眼神恶狠狠的:“我以为自己有什么过失,结果是被嘲笑的小丑。” 他伸拳向红衣人砸去,机器人四臂齐动,挡住了他的拳头,一把按倒在地。 “好痛!放开我!你们这些不务正业的家伙!” “谁说的,我们正在努力工作呢。”严肃的红衣说。 “喂,我们知道你的底细,监察司、大理寺面前,你没有秘密。” “那你说啊,有本事就说!” “双亲都没有了监护人身份,你又不是洛**口,那么……一旦达到某个期限,你和你弟弟就不得不离开洛阴……” “你们无权这样对待公民!我们合理合法!我父亲还在为国家工程献身!凭什么……” 迎接寒筱北怒气的,是那个不太严肃的红衣大理寺爽朗的笑声。 “你们两位,实在有些过分。” 赤色机器人说话了,它没有松开束缚,却教训起红衣人来。 “看来坐机关的职业生涯让你们麻木不仁了,虽贵为大理寺卿员,传令却弯弯绕绕,如果是命令我单独出勤,或许一个恒星时以前我们就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我的电池都快耗竭了。” 原来这个机器人是智能型的吗……寒筱北哭笑不得。 “就是,都怪你路上非要临时起意去抓什么过路逃犯,不然早就到了。”那位红衣顽皮地数落起另一个,后者打开其他文件,递到寒筱北面前,仿佛隔着面罩给了同僚一个大大的白眼。 “寒先生,请原谅我们之前的玩弄,根据国法,人类种族诸公民在二十二岁前必须拥有指定大龄公民作为监护人或代理监护人,二十二岁前失去或未指定监护人或代理监护人的,理论上由帝国安全局进行处理。” “如果你之前没有把这个视频上传到官网,那今天我们就是来提醒你去洛阴星区下属洛城市的安全局分部挂牌寻找合适的代理监护人的。” “然而你自己提前做到了相当于挂牌的事,有一个与你是非血缘关系的人在官网看到了你的视频,希望你和那边沟通一下,合适的话,你就能如愿。”这个家伙分三段把话说完,而寒筱北瞪眼欲穿。 “那关于那个所谓的期限……” “是网络敲诈行为,毫无疑问的,他们检索到你接收的信息流,以此捉弄人。”机器人带着对人类同事行为的不认同,解释道,“毕竟洛阴的愚人节也到了,就算政府官员,也是有贪玩心理的吧。” 监护人转交给非血亲对象,确实有必要把个人情况有多清楚问多清楚,但是…… 【浪费我宝贵的加班时间也太可恶了啊!!!】 【而且还哭了出来……希望没有别人知道。】 【还有,那个放纸片的小贼估计也趁机逃走了,真是的。】 【那个冰淇淋超贵的……】 “所以呢,”寒筱北愤愤不平,“我可以去大理寺举报你们吗。” 坐着的红衣愉快地继续笑,他可怖的面甲也稍显顺眼了。在不经意间,他的手掌擦过系在腰间的敕令符,一些思考滑过大脑。 “这是同意代理你和你弟弟监护人身份者的联系方式,到窗台去接吧,年轻人,我们适才的行为,抱歉。” 道歉也没有用。 寒筱北搁心里赌气道。 那串号码乍一看非常普通,他打开光屏,对着幽寂无光的深空,一点点输入,在点下播放前,却感到眼前的黑色在凝视自己。 可能是个大人物……不然,至于让传说中的监察司来传话么…… 寒筱北记忆里见过监察司的片段并不比见父母的多,他们是黑暗世界的见证者、守护者和治疗者。在洛阴的中层区域和下层区域,那些深到只能生活在永夜的城区,监察司是市民唯一可以期待的,踏碎沉疴的力量。 在监察司的十二个部门中,尤以大理寺为主,人人都是畏惧着,同时仰赖着。 有两次记忆尤其清晰,一次是在街上遇到窃贼抢包,因为对方有人质和武器,警察部队围堵着现场,周围观望的人很多,不利于行动,路过的大理寺两个卿员掣出法杖,轻松收拾了贼人。另一次是有人想跳楼,一个大理寺卿员见警察和保安苦劝无果,直扑上去,抱住那人从一千层楼坠下,被监察司的穿梭机接住,落地无伤。 所以……不如信任一下他们吧,虽然可能是大人物,也没什么好怕的。 “喂?” 他终于把光屏对准了声道。 “晚上好。” 这声音和洛阴的夜晚一样冷,冷得像是从宇宙另一角传来的决定零度,冷静,缜密,善变,不通人情。 他联想到在公司里,当政府官员来和公司领导开会时,那些官员的说话。 【很像。】 帝国需要这些计算机一样的官员,面对一个偌大的银河,乃至整个宇宙的边疆,根本不存在算无遗策的方略,不存在一成不变的道路,不存在终南捷径般的战役。 “您好,我叫寒筱北……” “知道,公民寒筱北,余当然是仔细查看过相关的事,才会做出这般决定。” 对方的声音,想来应该是女性,听着年纪不大。 “感谢您,我替我的弟弟感谢您的决定,在日影期结束前,请允许我们冒昧……到您府上拜谢……” “不,不必在意。如果可以的话,余会尽量帮你们一家解决生活的难处,若要谢余,见面不值,就好好工作,善待自身。” “谢谢您……” “不早了,余忙的不行,先——” “喂?” 他听到一阵寂静,之后是铃声。如果有更高级别的通话切入,那现在他被挤下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 “打完了?”大理寺卿员靠近了问。 “是的。你们该出去了,今天要加班。” 红衣三人退走了,用极小的、与进来时大相径庭的架势。 假使三个家伙是他寒筱北的长辈,他倒是宁愿他们稍稍多待一会儿。 遮天蔽月的星舰在星城与空港间不知疲倦的往返,而他却在顶着银河系也许是最美的一张背景布,慢慢收拾屋里的残局。 难得钢铁森林用了一次这样暖色调的霓虹,看着窗外像圣诞树组成的林子。 【用圣诞的色调迎接愚人节,这玩笑像是洛阴官方会做的。】 体魄并不强健的他一时兴起,想着把几年攒下的垃圾——早已作废的课本和公司资料,好好整理一下,结果从伸缩梯上摔了下来,头痛欲裂。 “栖姬……栖姬!” 他意识到嘴里在出血,栖姬的机械臂也不足以扶起来,何况监察司还在影响着她的系统,她没办法完全活动。 门外传来敖露露的叫喊声,她听见了房间不太妙的动静,大理寺的陌生人,梯子的倒伏,她都听见了,可寒筱北忘了给她开通自己家门的权限。 【权限、权限,在这个糟糕透了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可以突破客观的东西吗?!】 歌唱就是在这时响起的,唱了九又二分之三秒。 第五章 ?愚人节礼物是奇行族 五 郕画十九年,外环,喀河 太阳风暴正在肆虐,没有多少生命能在这种环境下傲然屹立。巨量的辐射将草木烧灼为炭色,生命凋零,目之所及,尽为荒枯。 太阳风席卷而来,这颗喀河主星的卫星绕过恒星与行星之间的轨道,风暴将卫星的物质吹散,像沙尘般飘向主星,两颗星球之间似乎用瀑布相连了。 卫星上满是荒原,只有五六艘巡洋舰停泊在其大气的上空。 形似恶龙之睛的图案纹在玄绸布军旗上,于荒野里招展,那是巡洋舰们停留在此,忠诚守护的唯一对象。 “……上校?” “寒雪颜上校?” 在大石头上捧着一个方形板子的女子停下手里的事情,滑下来,行了一个军礼。 “长孙大尉。” 穿着白色边军护甲的尉官回以军礼。 “上校,将军到了,我们是不是过去……” “没有命令就不用轻举妄动,去放信标,让舰队靠过来。” “是!” 她回到石头上面,拿手在方形板上摩挲。 她一直很喜欢艺术,从小就是。 习惯了军旅生活,她手里的线条也越来越粗狂,简陋,然而,细腻柔软的心迹并没有在廖廖数笔间隐藏得很好,她的画作里永远有着两个观摩她描绘景色的孩子,像懵懂无知的旁观者,那是她的孩子。 大尉带着一队精兵路过随军的科学家队伍,他们正在勘测这里的气象数据。四米高的星际信标被大尉一人扛过去,插入冻结而紧绷的大地,可以穿透星系的威光从信标中发出。从军队看来,这些科学研究都是不必要的——如此无聊的星区,没有一个勉强看得顺眼的星球,人口都不足百万,研究它干嘛? 或许只有寒雪颜不那么想。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们的父亲,就是一个科学家。 画完了一幅可以值得她早起的画作,她又开始写信,写给孩子们。 她不是不思念丈夫,而是丈夫所奔忙的事业,不可能收到她的信。阿特拉-黑森工程,到底是两个星区之间的实验性交通系统,还是宇宙长城那样的军事防线,亦或是又一个面向河外星系的“渡口”,没有人能知道。 她的丈夫和她,一个在银河的此端,一个在银河系的彼岸,他们的距离,是完整的十万光年。 她不想让那个男人在数十年工作的尽头,去翻阅早已积压如山的,一封封看完会心碎的信件。 所以她寄托于孩子们,她希望他可以见到长大的孩子们,然后一起生活。 这对夫妻,在冥冥之中,都竭力的避免告诉对方自己的遭遇,他们都不希望对方的故事千里迢迢赶来。 他们不想让对方担心。 “北儿,好像已经毕业了……七儿,也是快结束小学了吧。嘶……” 她突然捂住胸部。 将每一次心口旧伤引起的刺痛想象成孩子在远方的念想和呼唤,从而一次次掐紧武器的扳机,鼓起勇气,攀上刀山火海,她一直这么做着。 她坚持写信不辍,忽视着周遭一切。 蓝色的信标指向深空,巡洋舰们机动避让,在空荡荡的区域间,有什么东西到来,使恒星的风暴怯弱地敛息,行星之表被完全覆盖。 喀尔巴中将是喀河人,但他对这个女子有着同家乡般崇高的尊敬。 虽然他并不直接表现出来。 站在他身边的衣着朴素者同样观察了许久。 “那个女的就是,寒雪颜上校?” “是的,元帅。” “有点意思,你考虑一下给她升大校。” “太快了,我的元帅,一年前都还只是中校。” 那人随即背过身子:“我不想再去陛下面前低三下四的求讨人才!……她是学院的人,不像过去都是野路子、莽夫,你也不想她随随便便折在某个前线吧……别大材小用。” “不合规则的事情,就算是您,抱歉。难不成,道里的平章大人们又给您施压了?” “不准提那些该死的官僚……” 喀尔巴遗憾地望着失去冷静的元帅,目送他转身离开。 他走向荒原里的大石头,喊了她的名字,而不是“上校”。 “清明都到了,你还在画里吗?” 寒雪颜呆愣了一瞬,想起将军说的不是节气,而是二八九集团军的旗舰“清明号”,这才抬头看了看,军舰掩盖了恒星光芒,信标照亮甲板一角。 “将军在上,”她下来行礼,“我是在写信呢。” “写完了吗。” “是。” “走吧,以后还有很多信等着你写呢。” “将军不会给家里写信吗?” “我的家就在这里。孩子,我的家。” 郕画二十一年,中环,洛阴 愚人节的早上已经到了,可是寒筱北并不愉快。 公司的同事们给他发了一堆消息,因为在工作页面里,同事是能看见他“正在加班”的在线状态的。昨天晚上他工作得好好的,突然就下线了,而且一直没有恢复。 于是公司里一惊一乍的,要么说玩命工作这下真猝死了,要么说这干脆就是愚人节恶作剧…… 当然,栖姬和敖露露至少是知道原因的。 “好痛!” 寒筱北睡得正香,一个翻身却痛醒了,他定睛一看,手正好戳到了敖露露处于发育期、虽然不锋利但硬度惊人的龙角。 “倒霉……诶诶诶?露露?” 小女孩儿披着洁白床单趴在床边,寒筱北醒来的动作扯到被子,便让她也睡不着了。 “呼……筱北哥哥,你醒啦。” “嗯,昨天晚上,你就进来了吗?” “啊,是的咧……”她懒懒地打了哈欠、伸懒腰,“记不清楚了,大哥哥,我敲门,打不开,就喊你名字,然后过了一下门就开了。” “然后呢?” “你躺在床上,好像有点轻微发烧,又好像已经吃过药了,我就给你敷上了毛巾。” “床上?” 【真奇怪……我明明摔下来快脑震荡了,嘴里也……】 “你为什么不睡在床上?没有着凉吧?” “没有没有,大哥哥,谢谢你关心,妈妈说,我现在还不可以和男生上床……” 【这母亲教的什么逆天言论……】 【不,与其这么说,应该还是童言无忌。】 “栖姬、栖姬!” 女仆管家出现了,甚至也伸了懒腰,如果离线或待机一个睡眠周期,也就是六个恒星时,她就会触发这种伸懒腰动画。 “奇怪,栖姬,你怎么保持离线怎么长时间?” “先生,本系统在八时至九时期间处于监察司系统的权责不过问影响下,不被允准插手室内的详细活动,随后您受伤了,并将本系统再次置于离线状态。” “我摔跤之后还操作了系统?” “是的。” “那绝对不可能。” “先生,本系统也觉得事情诡异,要调取监控摄像仪吗?” “是的,把记录转移到我的移动端网。” 一看已经七时多了,他也无暇去问敖露露更多细节,于是收拾收拾准备先上班。 “露露,你拿着书包,我们一起坐城轨好了。” “谢谢,但我们学校在安心区呢?” “坐四个站到商岭区,再分开嘛,走了。” 寒筱北对于这孩子照顾自己,没有睡好,心生愧怍,遂请她吃了一顿高档的早餐。加上前一天分享的冰淇淋,这花销对他来说简直和交了女朋友一样。 只是他没有想到以后真的有了“女朋友”,会花上更多…… 在商岭区最边缘的车站桐叶站,敖露露去南边的安心区上课,寒筱北则转向北方的鸦岭区继续赶着上班。 “鸦岭区-国贸中心站,国贸中心站。” 他苦闷的拿着公文包里压成薄片饼干状的点心,干巴巴的咀嚼起来,没有水咽不下去,就只能含着等它变软。 “这和上学的时候到底有什么区别么……上学起码没有这么灵异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他囧着脸回复一堆同事或关切或暗讽的留言,好像只有弟弟不明真相的转发了很多关于学校的趣事,让他的眼睛算是得到了净化。 “老流氓”,也就是他们销售部的部长,依然是万年不变的用提前年终奖这样不可能的事情当愚人节问候发在群里。 每个组都会在背后吐槽这个部长,每天早出晚归和住在公司一样。 走进江渊大厦,他才咽下最后一口早饭点心,然后直奔办公桌。 “筱哥,还活着啊。” 罗大海说完觉得自己情商真低。 他赶紧走过去拍拍寒筱北,把话题往冰淇淋的事情上引,但是寒筱北显然力不从心——昨晚又是冰淇淋小偷,又是监察司,又是代理监护人,又是摔伤了被初中生照顾一晚上,随便那一条拿出来都够公司舆论说上几个季度。 窗边那些好像永远不用上班的女员工聊着天,看过来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他现在只想把前一天晚上耽搁的工作赶紧搞完。 那些女员工聊天的内容只是化妆品、工资和愚人节礼物,但寒筱北的寒毛就是不休息,一直折磨着他。 罗大海看出来了他的心情,就走回自己位置,给同组的刘阿波发信息。 【今天别拜托筱北哥帮忙了,让他缓缓,有活自己做。】 过了半分钟,刘回了句,没问题。 人工模拟的阳光让人燥热,今天的“窗外”是大雾天,看着叫人心慌。 寒筱北惴惴不安,点开了那个监控视频。 监控是他自己安装了,连接给栖姬的,监察司应该没有发现,不然和栖姬一样,会被直接“权限不过问”,可以理解为电子版的共振音言,或者干脆归结到两个字——“屏蔽”。 真不敢相信,几天以来的疑惑都要靠这个视频孤注一掷。 歌声悄悄从光屏下穿出,他赶紧带上耳机,而歌词让他逐渐忘我。 “这……这是……” 九又三分之二秒的歌声再次到来,唤醒了他一部分模糊的触觉,他看见,同时皮肤也感受到了,凉凉的,黏糊糊的。 那是一个怪物,奇怪的家伙,头发很长,遮住了半个身体,不知道是不是人。 它扭动着,身体如同蜈蚣,长着七八对手臂,唱着歌,循环着九又三分之二周期的曲调,帮忙封住了他流血的伤口,收拾好了房间,拽住他上床,还拿走了没吃完的冰淇淋,最后给敖露露开了门。 【但是露露没有看见它。】 奇行族,在大部分星系是一个中性词,最开始的时候,是指走路奇快且方式奇葩的人。在日复一日的延伸下,炎夏族用之来形容身体构造与直立人不同的一系列亚人族群,他们普遍生活在银河系极其偏远的地区,只有一些族群里最优秀的个体或家族,得以在内环或中环的大城市抛头露面,比如长着羽翼和鸦足的绘氏家族,就是全银河有名的将门世家。 现在他怀疑,它,这个搅动生活,使他不得安宁的东西,就是奇行族的一员…… 第六章 柳之茗港 六 视频的进度条在无声中滑近尾声,男生满心疑惑、颤抖、不解。如果真相是这样,他早知不如一觉睡到死。 “书呆子!你在干嘛呢?” 小柳叶……啊不,钱娜大小姐又是生龙活虎的出场了,一把捧起寒筱北满桌“废纸”,眼看着要扔了,他关了视频,劈手夺回。 “喂!工作呢,你还给我。” “书呆子说话就是没一点意思……哪天你句句不谈工作,是不是那时我已经入土为安了啊?” “你身家千亿,怎么说话都不检点……” “在外人面前矜持稳重,那是我爹妈的事。” 有钱真好……随性…… 寒筱北再次感叹道。 可是钱娜好像看破了一切:“有钱也不好的……身家千亿,麻烦也是数以亿计啊?” “你觉得我很幸福喽?” “当然,你这个书呆子。” 说家里闹鬼了引发她心里八卦的兴趣,然后又支支吾吾的用并不是真实发生的情节搪塞掉她——这都是平行世界的展开。 反正在这里,寒筱北是欲言又止的,她甜甜地笑着看他,让他说不出来任何事情。 反而是钱娜说起了那天的事——保镖赶过来,不是要刻意分开看起来过于靠近的两人,而是她爹又和董事会的人喝酒喝高了,那可是钱憬女士严令禁止约法三章的事情,保镖们都怕了,只要钱憬知道汤总喝多了,连着保镖管家保姆司机的工资一起扣。 也只有请大小姐出马了…… 寒筱北的内心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的,但面子死撑。 “好了,我去上学啦,你这书呆子说这么多脸上一点波澜都不惊,真没劲。” 实际上她早发现他在憋笑。 轻松的时光就是这样短暂。他拿回那一团乱纸堆,开始整理资料,一张张签上、盖上忘川制药的负责人名字和印章。 多少装裱华秀的合同,放在博物馆里供人崇拜的证件,在与红色或者黑色的证书外套相遇前,就是这样无聊透顶地躺在打工人的桌子,像一堆干净的垃圾。 那个粉色身体的奇行种在他的脑海盘旋,像娃娃鱼和蜈蚣的结合体后代。这两种生物在洛阴都灭绝太久了,哪怕在教科书里的形象,也模糊不清。 他准确地摸到了形象的比喻,但心里的感情却无法准确。 “寒筱北,你现在有空吗?” “寒筱北?” 他一半琢磨视频一半忙于签字盖章,耳朵的功能已经算是“自废武功”,“欠费停机”了。 “啊停停停,痛!放手!” 他挣开夹住脸皮的长着厚茧子的手,看到了李蔚冉愤怒的眼睛。 “喊你十七八遍,就是不抬头是不?” 面容英俊潇洒,只可惜人到中年。 罗大海打鸡血般转过身去工作,其他人也都停止了看热闹,只听罗大海和切屏打游戏的刘阿波耳语:“老流氓来了,快干活!!” “空!!!” 连“老流氓”李蔚冉也看过去:吓得宕机的刘阿波切屏回去,把二郎腿放下来,慌忙间狠狠踢到桌角,疼白了脸蹲在地上。 罗大海捂住脸。 【好想笑,但是工资……】 李蔚冉没有管别的,毕竟害他丢面子的是寒筱北。 “部长。我那个文件……没保存,你给我弄没了……” 完了,这下不但面子丢了,里子也丢了。 “我册那……”李把文书在发胶抹的比石头还硬的头顶一擦,甩在寒筱北桌上,匆匆走了。 罗大海见“老流氓”走开,靠到寒身旁:“没事吗,你刚才干嘛呢,部长喊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在想那个贼……” “嚯!这可是在办公室,你还真是永远能给人惊喜的回答。” 刘阿波戴着“痛苦面具”爬起来:“罗儿,可以继续摸鱼了吧……” “快摸吧,摸熟了撒点孜然。” 刘阿波果然又给发了工作的资料,寒筱北叹口气,好处是什么呢? 是老刘的工资和他对半分。 可惜还是不够花。 罗胖虽然也时常叫寒筱北帮忙,但一般都是一顿饭就还得干净人情的量。 寒筱北的小组里,就数罗胖年纪大,听说是从汤氏集团其他公司跳槽过来的,刘阿波则是大他一届的大学毕业生。刘家还算殷实,所以刘也不稀罕公司的工资,只想少干活。 寒筱北没有家底,他弟弟的院校花钱如流水。 浅阅那份文书,字里行间都是忙。 出外勤,这算是“老流氓”的私活儿,干好了业绩算整个销售部的,钱算他寒筱北的。 出外勤的地点在洛城市最南边的柳之茗港区,距离他住的长符区还有七个区的距离,将近千里之遥。 不过酬劳意外的可观,难道单纯是因为远…… 寒筱北如常赶完公司的事,在日落的床帘布前端着热乎的咖啡,等到夕阳醉红了所有的云。 关于那个要求冰淇淋的奇怪纸片,罗大海也给不出什么别的建议,他端了一杯热豆浆过来。 “老刘玩通了一个新关卡了。” “厉害。” “那个游戏很火的。” “你玩了吗?” “技术不行,卡关了……” “嗯……” “我们组就靠你了,筱哥,真有难处,比如说家里不干净什么的东西,你跟咱们说,咱给你掏钱,住几天楼下酒店。” “你看见什么了?” “啊不不不,筱哥,咱什么也没看见,我替你保密。” “那个游戏,年假的时候,带我玩玩罢。” “当然,言出必行。” 【……下一次年假,得等到日影期过去。】 【还有得是日子好熬。】 他等着日落,这样走出门去看着万古长夜他才不会难受。刘阿波和他一样准时下班,家在恩雅区,所以没法和他一同坐车。至于罗胖,人贵有自知之明,他回家可不像寒筱北那么有工作效率,留公司加班成了必然。 “江霞区-汤集站,汤集站。” 寒筱北一路瞌睡泡,到了长符区和平里正好破。 公文包倒在轻轨列车座位上。 “大哥哥!大哥哥!” 是敖露露的身影,还有…… “北哥!” 他一个激灵,走出车厢,浑身凉爽清新:“寒筱柒!” 细皮嫩肉的弟弟,那张脸从小捏到大,怎么会忘。 “柒,你怎么来了?” “我和老师说,我不想住校了。” “为……为什么?” 寒筱柒老气横秋:“哥,你还没有女朋友呢吧。” “你提这干嘛?” “实不相瞒……” 你问寒筱北这时最怕听到什么,估计就是寒筱柒突然牵着敖露露的小手,大言不惭——“你看,我都有了哦!” 白日梦很可怕的,寒筱北心说。 “——实不相瞒,我想明白了,哥,住校要花你不少钱吧,学校里的两人间很棒,但是体验一下就够了,我回来住,还可以照顾你,可以监督你脱单。” 【监督脱单就不必了吧。】 他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瓜,一天的疲劳消解大半。 “尊重你的决定。” 【希望别因为我熬夜加班影响睡眠啊……】 【不然娘会生气啦。】 “诶,大哥哥,小柒总是见不到爸爸妈妈吗?” “我也……嗯,他们工作的地方很远很远。” “比洛阴到大梁还远吗?” “是的。” “到长安还远着吗?” “是的,是的呢。” “到江都还远吗……” 走到忘缘塔公园附近,两个孩子轮流说着,已经把他们知道的洛阴以外的星球说完了,嘴边也一滴唾液没有了,就朝寒筱北撒起娇。 冰淇淋还是奶茶?大人才做选择,小孩子当然是全都要了。 两个孩子坐在便利店外,绿草地上的遮阳伞下,开开心心。寒筱北舔舔嘴唇,看着钱包余额,取缔了买东西的想法。 霓虹闪烁,遮阳伞实在很多余,店老板在伞里挂住比星星还多,还亮的小莹灯,享受着孩子们高兴的笑声,顺道看了眼寒筱北。 “小北,里面还有凳子,坐坐吧。” “不,谢谢您。” 柳之茗港…… 想着这个地名,他就好像闻到了海水的腥味。 洛阴人比较幸运,在银河系大多数城市,名字里有“港”的,不一定和水有什么羁绊。 洛阴人比较不幸,洛阴的海洋里没多少鱼。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洛阴人没有了捕鱼的习惯,那个时候洛阴的海洋里已经没有了鱼,几代总督,和几代海边的人们,不时撒点鱼苗入海。 可惜,从来没有成年鱼活动在近海,只有冲上海港平台的干枯海草。 人们一辈一辈地告诉后代,这是大海的报应。 洛阴人用钢铁在行星的表面盖上厚重的一层,当然也包括海洋。 当海底山脉被整齐划一的钢架削成平地,鱼群销声匿迹,一天灭亡了七百万个物种,洛阴的眼泪才点醒罪恶多端的本地人。 为了补救,他们买来鱼苗。他们将制造海浪的系统重新装在海底,去制造他们亲手消灭的浪涛。 寒筱北靠在栏杆,下面一片阶地,是他上班骑共享单车的便道,再下一阶,乃深渊。 夜色萧然,他听见咣咣咣的声音,望向上方,几艘参宿星级重型护卫舰排着非常规则的阵列从天空的云层顶突入。 【从哪里来的。】 星河这么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一个对个人很值得思考,对世界却没有意义的问题。 接着又是很大的一声“咣”,一艘运输舰和护航的战列舰也跃迁进了大气层。 看来这是一只有编制的舰队。 战列舰是他很熟悉的型号,伊春级轻型战列舰“求雨鬼号”,他还知道一艘伊春级……寒雪颜服役的“清明号”。 “求雨鬼”每年都停泊在洛阴,每年它来的时候他都看它,仿佛娘亲在上面待着。 那艘大运输船是什么型号的,他却非常陌生,首先是太大了,以前没有见过,所以一定是新造的,既然是新船,他不认识也顺理成章。 “鹤望兰级。” 一个陌生人指点他,这年头好像谁都会读心。 “什么?” “鹤望兰,一种花的名字,洛阴没有,长在赫伦哲别。” 有江渊大厦那么大的参宿星级护卫舰缓慢地调整着尾焰的轨迹,那道光束在洛阴的城市灯光中不算显眼的。 鹤望兰也调整起方向,当引擎朝向寒筱北时,亮圆的喷口不仅围住了一整艘参宿星级,还让他感觉日出到来。 护卫舰们贴着鹤望兰的甲板伴行,似几根汤匙散落在操场。 “鹤望兰级星区能源补给舰,舷号1314,停泊柳之茗港区a303船坞,a303船坞。” 第七章 多一张嘴吃饭(一) 七 天亮了,真的? 假的。 寒筱柒蹑手蹑脚进门来,敖露露跟在他身边,在寒筱北睡成天昏地暗的小床前窃笑。 “石头剪刀……布!” “你输了,你来!” 敖露露咯咯笑,尾巴尖儿转得像螺旋桨。 寒筱柒丧气道:“我咋老输。” 他给自己鼓气,跑到窗帘边,哗啦一下让人造阳光汹涌澎湃地涌入。 那晶闪的金光和敖露露一起扑向可怜的寒筱北——上演龙族女孩猛扇上班族。 “起床了,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男生看看两个孩子:“栖姬!” 机械支架像暗器般架起他们,女仆管家现身:“打扰主人歇息可不好。” “可是大哥哥迟到啦。” 寒筱北望着闹钟:八时九分……还好,他给公司发消息,说出外勤。 “没迟到哦,今天要出门。” “北哥,那个,放我们下来呗。” 他一个手势,栖姬遵从程序,把孩子们放在餐桌边餐凳上。 “你们今天怎么不用上学?” “愚人节放假。” “不是昨天愚人节吗?” “大哥哥你到底看不看新闻,总督大人把节庆假调过了,学生都有放假。” 敖露露理所当然的吃起栖姬拿来的早点,肉饼里的葱肉馅厚得让人满足,而且没有油腻的口感,外壳薄脆,配上加三块白糖的豆浆和馒头片,真是撑到中午都不会饿着。 肉香里,寒筱北换上正装,套上汤氏集团标徽的黑色鎏金领带,气质一下子化为翩翩俊年郎,风骚大少爷。 “北哥,你边咽口水边换衣服真的很好笑。” 寒筱北瞪着亲弟弟,随手捞了一个肉饼,配的还是代餐奶茶,拿上往外走。 “哥,都放假了,陪我们去逛街不行吗……” “你们联考完不是有假吗,那个时候去。” “诶诶诶,哥你不许骗我。” “好,去游乐园可以吗?” “哪个!”敖露露也激动了。 “哪个都行,前提是你们今天乖乖的,然后联考考个好成绩。” “好!”两个孩子声音像要把屋顶掀了。 出门搭“小盒箱”客车,在清风中往市中心方向去。 【栖姬应该能看好他们。】 他打着瞌睡,多年养成的身体习惯,让他可以在任何地方休息,何况客车里包着软垫的座椅已经算是可以提供优质睡眠的硬件了。 他知道如果娘亲看到他这样会生气,反而希望起娘亲生气,在他面前骂他。 城市轻轨跨几个区上班还算容易,但去柳之茗港区,这个洛城市最南方的巨港,轻轨就显得慢了。 好在有许多长途列车在运行,它们是帝国轨道交通的杰出之作,不过在市井生活气息的浸泡下,数百年间的磨损下,这些工业怪兽褪去了科技的高端,逐渐融入红尘。 洛阴老百姓把这些列车戏称为“重轨”,它们过一个城区只停三站,只需一个恒星时,跨越千里可使天堑变通途,唯一的缺点是轻轨站在半空,他上去坐很方便,重轨站却深埋地下。 说“埋”,也不算准确。 “长符区中段。” 他点开光屏扫过窗口,机器一响,放他进去。 他做电梯下到地下一百五十层左右,才看见这入口处的机器,路人并不多,虽然有赶时间的人,但完全不是轻轨早高峰的拥堵混乱,巨大的高架桥下,是灰色的整洁街道,悬浮车辆远远排成车阵,有点喧嚣。 列车站里也很喧嚣,通向站台的通道过于宽敞,市民们不放过这种洞天福地,几乎开了一个地下菜市场。 全身披甲的军警威严肃穆,却愿意叼着细烟,和卖肉腿的老妪唠嗑,陆军的士兵列队通过,安静得大家都注意不到。 卖菜的爷爷边下棋边抽烟,一手砸下“碰”,还不忘招呼出站的乘客。 “小伙子,困吗,来点大王菜,可以生吃,提神醒脑。” 寒筱北摇头,转向站台的入口,然而转了一圈还是回来了。 “不会上瘾吧?”寒筱北拿起那一包绿色的青菜,看不出个所以然。 “小伙子,我这年纪,不会诓你的,你要是吃出病,明天你啊,还来这找我!” “好,多少钱……?” “三块七。” 站台被漆黑的弧形封闭式管道隔开,到这里人才密集起来,人们交头接耳。时政、股票、明星绯闻、家长里短,成了作家最得体的取材地,那些话题变成烟雾,盘旋在人群上方,会消散,也会永存。 寒筱北唤出光屏,参与公司群的聊天。 同事们普通的看待他,这就很好了。 能够在一天之内跑完洛阴几个城市的“重轨”很有气势的进站了,它的块头比轻轨大上三倍有余,车身黑橙色缠绕,还有已经掉色的“帝国重工”字样。 黑色管道打开,灰尘和油味扑面而来,除此以外还有车厢里的香薰气和人们吃喝的烟火气。 他轻咳着坐上一个靠窗的位置,没有多少人终点在柳之茗,他不用担心坐过站了。 把干净的青菜夹进肉饼,很香…… 列车开动,一阵推背感袭来,人们的谈话被打断,但很快又继续下去。 洛城市有三十五个区,人口大约四亿多,在洛阴主星的二十二市中,排名第二。 倒数第二。 寒筱北回忆他在阳曲市的洛阴大学读书的时候,那个城区才是真的大。 阳曲市与洛水市为邻,一个五十亿人,一个四十亿人,是洛阴城市人口排名的万年冠亚军。 但寒筱北不羡慕,对他来说,洛城市就很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开了多远。 长符区、远城区、安心区、光庚区、光禄区、菱目区,天峡区…… 许多名字从他眼前飞过,他看见露出一角的庞大地下城,看见高架桥的空隙间露出的大厦影子,看见同行的列车。 光影长长短短,层次相叠,交织成钢铁森林的五线谱,年轻人在跃动,老年人在拉二胡,鄙视这些谈五线谱的年轻人。 豁然开朗,在天峡区的尽头,列车开出地下,开始在海面上“飞”。 他注意到乘客所剩无几,凑到车门边,地图上离柳之茗港只剩下一个区。 波涛滚滚,白色浪花仿佛涂在水上的乳膏,不知冲向何方。 他趴着看窗口,黑暗的天空被一种拟光系统照亮,天色看着像暴风雨前阴沉的白天。 虽然昏暗,能把黑夜照亮到这个地步已经难以置信。 他不禁怀疑帝国是不是把那些可以开人造太阳的玻璃放满了太空。 这种光线让全世界都像泡在水里,天地俨然倒转。 海里有一片起伏的山脉,巍峨耸立,他定睛凝神,发现是鹤望兰级运输舰的舰岛,整个舰身已经泡在水里,海浪冲洗着舰体,像是冲上了真的山川。 海里还有无数这样的山。这就是帝国的船港。 列车没稳停,寒筱北就跳下去,结果脚一滑栽进咸辣的凄风冷雨。 港口的驻军估计是看多了这样的场面,连扶都懒得出手,看了他一眼,叫货运机械代劳。 “谢谢。” “哔嘟。”机器“眨眼”道,是在说不客气。 海浪拍上钢铁组成的平台,发出毁灭性的动静,寒筱北心里害怕着,海浪会不会一下不高兴,把平台拍碎了。 其实已经拍了三百年,这还不算大浪。 平台这个说法显得它小,寒筱北一开始也这么想,直到他站到高处。 海中的山链接着平台的甬道,动辄十几里的长度,无数货箱,每一万个一批装上货运列车,几十辆列车同时等待,出去一列,紧接着就进来一列,没有停歇,每一座“山”都是这样的,将山里的“宝藏”向洛阴人倾倒。 比货箱更大的货物,则由接驳舰像鱼鹰一头扎进海中,它们在“山底下”聚集,排列,挂上货物,而后升出海面,将货递给城际货运舰,后者再把货送到城区的机场…… 寒筱北赶紧下到室内,远离撞碎的海浪掀飞的水花。 他淋了个透湿。 一个工人捧着泡面,透过落雨的窗,观赏施工现场,寒筱北风风火火闯进来,工人波澜不惊给上毛巾。 工友们乐呵呵:“哟,白领!” 工人一口鲸吞泡面汤,摸摸肚皮,缓都不缓一下,拿出烟:“哪个公司的?” 奇怪的口音,他听了三遍都感觉听到的是“哪旮沓的”。 “汤集的,忘川制药公司。” 一个戴圆眼镜的瘦工人放下书说。 吃泡面的原来是一个小工头,好在没有什么颐指气使的样子,直指身后的港口——“漂亮吗?” 寒筱北不知道对这样天天咸浪洗澡的地方怎么用上“漂亮”这种形容词,嘴上赶忙答应:“很漂亮。” 一个工人回过头去:“你看,城里人还是不会说话。” 圆眼镜合上书本:“老贾,踏实点,城里人怎么了。” 工头望望窗外,几十个工人正结队坐升降机往返于平台高地和深井底层,他们正焊接着一部分精密仪器,窗前这个长宽各八十米,深度未知的竖井,很快会插入一根模块化的信号塔,它的上空数万米是一座大气之外的星城。 寒筱北一路听着震撼人心的工程介绍,连手上攥着的外勤报告都不记得拿出来了。 第八章 ??多一张嘴吃饭(二) 八 “寒先生,这里就是我和您说的拆卸厂区。” 小工头和寒筱北说话间豪迈地挥舞着指尖,这是他们工人独有的自豪领域。 工人们都陆续结束休息,开工了,而他们这一队因为“突访”的寒筱北,只需要跟着工头一路走就成。 除了带圆眼镜的还是坚持翻书,防水的材质给他在浪沫中吞嚼知识的底气,其他人因为休息延长都默默称赞起寒筱北,尽管这个年轻人还没有展现出除身材、颜值、职分以外的任何优良品质。 工头指着平躺在灰白色平台上堆积成山的废墟,在被拆解成现状前,它们或许都是传奇…… 灰暗墟烬的一部分,也许是某个知名飞行员的竞技用机,也许是运送过无数家庭的老客船,也许是历经某次惨役的军舰…… 不过船坞将它们一视同仁的放在一起,等待生命重燃。 从这些无机物被赋予的生命来看,这趟路途并不悲惨。 “同志。” 寒筱北喊出陌生而艰难的称呼。 工头顿了顿,停下介绍的姿态:“寒先生,有什么问题?” “没有,我是忘川制药公司派来登记信息的,我想,把这么广阔的港区都介绍一下,实在是让你们受累了,你们不用拉着我一直……” 工头看着他手上的报告书,和手腕闪烁的环状物,又很淳朴的勾起嘴角:“大伙儿可以上工了!小胡和老贾留下!” 工人们并无恶意的哄笑,一气儿散开。 戴圆眼镜的小胡挠挠头:“寒先生,请……给我看看。” 寒筱北报告书交到他手里:“各位,之前是没有从汤氏集团进行药品采购的,公司派我过来问问。” 圆眼镜小胡飞速浏览完文件,对工头表示没有问题,寒筱北意识到真正的坦诚相待这才开始。 “寒先生,你听说过裁雨集团和汤氏集团的商战么?” 【那当然是不能再清楚。】 寒筱北仅仅点头回应,他等着工头给出他们视角上的看法。 “当年汤氏集团还叫唐氏的时候,和九关秋家族的裁雨集团闹得翻天,当年双方在洛阴金融界大开杀戒,寒先生年轻,应该没有听说过。” 【唐氏集团当年是汤孟荪之母唐氏执剑,与九关秋氏争夺地产和双方股份。这我知道。】 “后来唐家的势力被汤家和钱家吞并,虽然与裁雨的对立没有那么激烈,但还是有追求与对方均势的倾向……” 【其实只是唐氏名正言顺的把股份传给儿子,钱氏才是被绑上汤氏集团的一方,而且,裁雨和汤氏的争夺依然厉害。】 寒筱北组织语言的速度令人咂舌,他在工头进一步解释前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所以说你们之前都是从裁雨集团名下的秋清制药公司购取药品,汤氏集团近期融资搞倒秋清,你们不得不从汤氏忘川取药,但工人保险基金依然由裁雨集团持有,为了不引起两边的视线聚焦,你们把一个十万人级别的采购处,上报成千人级别的采购点,是这样吧。” 工头惊得说不出来话,一口口抽冷气,“老贾”画风大变:“真不愧是城里人!” 小胡感觉氛围不对,就交还报告书,退到一边。 寒筱北异常愤怒的揪住工头的衣领:“十几万人用千人量级的药,亏你们想得出来!药不够用会死人的啊喂!” 工头崩溃了,大颗的泪珠成行流下:“大哥啊,我有什么办法?会死人也是我先死,港区的总工会说了,我现在是负责人……两集几年前就因为这种事情打出过人命来,我们都不想去,去掺和你们大公司的事啊!” 【原来你也是有苦衷。】 “干脆保险也换成汤氏集团的,我和公司汇报,让裁雨集团收手,不予干涉。” “真的?” “以忘川的名誉起誓,我会做到。” “真的是感激不尽……” 工头几乎要给寒筱北跪下来,后者却奋力制止。 “我不是权贵,不用跪。” 一大群图赓列夫级退役军舰停在他们前行的方向上,这个平台比其他的地方稍低一些,距海面近点,浪声更响。 寒筱北本想立即回去公司,但工人们的盛情难却,他只好继续“参观”,顺便看看工人们的现状,以及……药是不是真的不够用。 图赓列夫级是历史极悠久的微型防卫舰,说舰都不恰,许多运输船都比它大。 只有四个下挂舱门和三门主炮,满载舰员一百五十多人,可是在退役废铁数以亿计的前提下,仍有四倍于退役的数量在生产线和银河角落,足见它们的适用性。 他们走到其中一艘舰附近,工人们正在切割甲板,把它用吊机运下来。 按理来说,拆船之前应该先把船里的电子仪表和燃油完全清空,但是寒筱北觉得不对劲。 切割钢件的火光中,跳出来的火花太多了,异常多。 看久了工头也察觉到,喊几句船上工人的名字,可无人回应。 一阵猛烈的反应声被海浪掩盖,等众人发现情况,热量已经以雾的形式外溢。 三台超空间引擎同时点亮,蓝晶石般的能量焰火冲出船尾,两个站在尾部动作慢的工人当场汽化,军舰产生的不受控制的升力让整个平台摇晃如同地震。 “寒先生!!!爬起来快跑!” “那艘船怎么还有油的!” 本来就没有人操作,现在更没有人有机会进去操纵了。 在重力的作用下,军舰开始打转,锤头状的船首不时砸下来,沉重地撞向旁边的军舰,旁舰的起落架早已老化,遭不住这样的压力,一瞬间崩断下来,将躲在船底附近的人狠狠伤害了一番。 海浪接着冲击平台的边缘,但漫流在甲板上的海水已经变成了红色。 寒筱北第一次听见这么多人同时尖叫哀嚎,控制不住的腿软…… “寒先生!!!跑啊!” 他错愕间被工头拉着狂飙,军舰连续重击,已经使平台的支撑柱断裂,平面的倾斜夹杂着人的叫声和钢材摩擦音,好几艘防卫舰一下栽入海中,溅落与海浪相比微不足道的白波。 工头跑出了与啤酒肚不符的速度,这大概就是人求生的动力。 寒筱北一路懵圈的状态,在他回头看了一眼如鬼头般阴沉的追在身后的舰首后轰然消失。 “这破船开追踪了吗!?” “破船”阴晴不定地向下砸,只感觉脚下一震,他们已经飞到半空中…… “救命!救命啊!” 伸手在风里雨里乱抓,总算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根突出的支架断臂。 工头抱着他的双腿,半身悬空。 “寒先生寒先生,想想办法!” 看着近百米高的海面,谁也不想摔下去。 寒筱北咧咧嘴,手上好像出血了。他看着头顶又在下垂的军舰,想着这下怕是没有救了。 就算再结实,平台支架也难以接受多次冲击,肯定会化为碎片,而他们也终成齑粉。 “不甘心,不甘心,娘亲还没找到啊!” …… 军舰扑倒下来,砸向他们。 …… 寒筱北睁开眼睛,军舰发出嗤啦的声音,舰首指挥室的舱镜挤压破碎,仿佛撞在一面空气墙上。 “寒先生……你有……超能力?” “不是……我……干的……” 他也有疑问,但此时全身的劲儿都在手上。 军舰沉默片刻,忽然拉升起来,飞向深空,在很高的地方耗竭燃油,直线下坠,阴差阳错撞进那个信号塔竖井,一阵金色的火球爆燃在井下,许久,传来一声鲸的呜咽,远方黑烟冉冉。 又一阵空气墙似的冲击力夺空而来,两人飞进支架的空隙中,这里还有楼梯上去,上到平台。 寒筱北晕眩的看看红透了的手掌和衣袖,工头也被钢片在腿上划开个大口子。 他觉得一股暖人的目光看着自己,但无心寻找。 柳之茗港区公会和驻军蜂拥而至,医护人员姗姗来迟,港口瞬间停工大半,好在许多人不是看热闹,而是拼了命的跑过来,寻找自己能做的事。 “有人在海里漂!还活着!” “快放救生筏!” “他腿断了,有力气的过来,准备接骨!” “外科医生到了!” 人声嘈杂,不过意外的温暖。 寒筱北适应了这咸辣的海水气味,他把工头扶到医生那里,随即投入人潮。 五个恒星时之后,他回到工头面前,告诉他,“小胡”和“老贾”没能挺过来。 工头陷入可怕的沉默。 “我回公司汇报情况,我知道怎么联系你们,我真的会做到。” 他把一本书,一片圆镜片和一件染殷的衣服放在工头身边,工头平视着海面的尽头,眼神痴傻。 寒筱北向前迈步,一只憨厚的手掌捂住他的肩膀。 “寒先生,谢谢你,谢谢。” 寒筱北也说不出什么,点点头走了。 柳之茗港,它的名字和洛游陵一样,洛游陵取自纪念洛阴的第一代总督游山河,而港口是为了纪念游山河时期的贤臣,同时也是被称为茶仙的柳裴之。 数百年时间流过,如冲在甲板上的水汽,怅然而郁郁,清冷而咸辣。 他突然想,要不在柳之茗港区转转吧。 第九章 多一张嘴吃饭(三) 九 “老板,来杯苏打水。” “好勒……” 小卖部老板娘戴着墨镜挺时尚,店里还隐隐约约放着潮流音乐。 寒筱北是不怎么听流行歌曲的,不过看寒筱柒的歌单里有,这首歌在年轻人之间反响不错。 歌词是小年轻奋斗的内容,他听着有些带入感,老板娘递上的水也没有接住。 “咔啦——” 玻璃杯碎了。 “孩子,你手上……” 看来接不住也有老板娘的责任,她看见寒筱北满手殷红可是吓了一跳。 “工伤,不打紧,再拿一杯罢。” 这位陌生人盯着他好几分钟,似乎身穿正装受伤的第一印象总让人联系到惹事的黑社会。 寒筱北顶着这种目光买了一袋鼓鼓囊囊的食物。 之前要去商场购物的想法一经工作打磨,就抛之脑后了。 “再拿个冰淇淋,谢谢。” 他放下玻璃杯,点亮纸环付款。 所谓的纸环,是一种奶白色石英材质的复杂构件,其投射的光屏可以连接上万个软件平台,满足洛阴人的基本生活需求。 老板娘看他举止谦和,带怯的关心了几句。 寒筱北忍着手提袋绷着伤口的撕裂感,挤出三分笑意:“可以再给一盒湿巾么。” 他走出小卖部,在港区居民楼扎堆的街道瞎逛,才走出四五百米,垫在手提袋和手掌间的湿巾已红透了。 那细若游丝并浮漾着暖和的目光又出现了,他看着七点钟方向,海水扑涛上岸,先化雾气再化雨,冷雨敲窗。 被人注视着的那种热量的变化悄然变明显。 街道凹坑的积水面上,一个脚印凭空出现,弹指又消失,如破镜重圆。 一道街道穿过抬升的桥梁下。 “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寒筱北说话时心中亦没有准信,但他相信直觉。 窸窸窣窣的雨粒飞满天,回音似是溶于大海,他碰巧瞄见一片身影。 “喂,回来!” 身影滑入桥梁的阴影,日影期没有过去,他一头扎进桥洞,仿佛回到宇宙创世之初。 “喂!” 他追了十几步,被一堆石头绊倒。 逃跑的东西停了下来,在未知的视界里,双方都像在寻找彼此。 追逐,却不敢靠近。 【趴在顶上……我大概知道在哪里……】 寒筱北捡起个不带棱角的石子,当机立断,疾风般掷出去。 “呀啊!” 听起来是一个渔夫钓了大鱼甩在舢板上…… 【洛阴几百年没有鱼了,难道小时候去一次海洋馆听见的一丝丝声音,那种海洋生物的声音,可以记住十几年?】 “喂,不许再跑!”他又捏起个石子。 “鱼”拍拍“尾巴”,撑起身体的一部分:“……对不起。” “是我应该说对不起,你该解释的,是为什么要强闯我的房子,以及跟踪我。” 颤抖的、像小男孩未成长时男女不分的嗓音向他靠近。 “那个……我不知道。” “走吧,出去说清楚。” “……不!不要出去。” “安心啦,外面没有人,再说,你不是会隐身么。” “鱼”没有想过寒筱北竟然这么镇定的接受了“隐身能力”的人设,一腔意气拥堵纷纷,百口莫辩。 “走啦,出去,你想让冰淇淋化掉吗。” “冰!冰淇淋!” 隔着漆黑都能“看见”眼睛放光。 他开光屏播放那首流行曲,边走边说:“你听歌吗?” 声音来得稍显迟晚:“倒是……不讨厌那些声音。” 桥洞外冷冷清清,寒筱北打量着满地的脚印,水体诡异的下沉着,沉在透明的脚印下。 “你到底有几对手脚啊?” “鱼”也像是不装了,显出真身,雨水在粉色的发丝上流淌、淋漓。 没有衣物,粉红色的肉体像生命的原初,柔软得看起来没有可以承受任何恶意的强度。 “五对。” “手还是脚?” “即是手……也是脚……” 五对手臂下是没有成型的三对肢体,勉强撑起半个身子。 眼睛很大,像桃花色的头发很长,但是乱。薄薄一层泥污粘在皮肤上,他觉得心里浮起的伤感有点唐突。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没有名字?” “没有……” “鱼”没有鳞片,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像鱼……长着一张人脸,却偏偏不知道人所皆知的事情。 她爬到寒筱北的手提袋边,鼻翼微张,一抓就正中冰淇淋盒子。 【拿东西靠闻的嘛?】 【看起来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要走了。” “等等,麻烦……带上我吧。” “给我一个理由啊?” “我还可以帮你关灯……一直都可以。” 天真可爱的回答总是能让他得到放松,可是他的笑颜却被眼前的生物理解成了“这个理由不算什么”。 于是她的第三对双手捧着冰淇淋盒子,第一对双手已经捂住了眼睛…… “求求你……求求你,我好不容易才到这里的……一直关在好黑的地方……我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你……求求你,让我跟着你!如果你讨厌……” “好啦,我不讨厌。真是的,怎么比我还容易哭……我还要谢谢你在港边救了我的命呢。” “真的不讨厌嘛?谢谢你……” 【偷偷把那个问题藏在句子里,看来她没有否认当时是她挡住了军舰……如果是真的,这力量有点惊人呐。】 “你再犹犹豫豫我回家了。” “等等我!” 他眼前一黑,那个生灵跳到他身上,像活围巾。 许多手指捉住他的身躯,从腰上抱到额头,他伸手扶着,那种黏糊的触感又电流般穿过身体。 “你好脏,回去洗澡。” “洗澡是指泡在水里面吗?” “对。” “那我最喜欢洗澡了。” 重轨进站,寒筱北依然围着“活体围巾”,没有人拦住他。他在城区逛了几圈,要不是手太疼了,他还想给寒筱柒和敖露露买几件衣服。 城区的情况不容乐观,港区的居民多数是工人家属,一路上所见的药房基本都是空的,除了饮食与服装,港内的商业都处于瘫痪。 寒筱北也不好下定论,说这是汤氏集团和裁雨集团商战的缘故,现在他想先回家泡热水,吃热饭。 登上列车厢,门口的热感记录仪哔一声,把寒筱北的身份与车票记扣下来。 他好奇地握住肩膀上的“手丫子”,在热感仪前拍拍,但没有反应,他又拿自己的手掌拍上去,结果记录仪火了: “公民寒筱北,你是不是有病。” 没人想过记录仪也会有脾气,乘客笑倒一片。 重轨飞驰于城市的边缘,这条线路却与来时大有不同,寒筱北正睡着,那生灵四肢没有温度,躯体却温暖如春。 然而春天不省心的上窜下跳,还弄醒了他。 “你在干嘛?” “快看!” 也不知道是哪只手把他的视线导向外面的世界,反正他呆了。 列车没有直接在天峡区开进地下,而是绕过外海,与洛城海岸平行行驶,某个城区边,一块填海造陆的下沉平台上,金字塔形的殿阁正向天空照射彩光。 “那个是什么?”她期待满满的问。 “好像是一个演唱会、音乐节。” 那个金字塔是菱目区的青年宫,造型是仿照洛阴议会大厦和总督行宫建造的,气势磅礴,欲穿云天,正如其主题——青年万岁。 寒筱北记起来在大学里面,每到什么音乐节之类的活动,他那些损友都是疯了一样,逮到人就练歌。 “真怀念。” “怎么了?” “你看那些人啊。”那些在青年宫前舞动青春的人群,从列车上看过去,像蚍蜉撼树。 “日影期快要结束了,每年日影期到最后一个月的时候,洛阴每个城市,每个城区,年轻人都用音乐迎接日出,他们每周小唱一次,日出那天大唱特唱。” “都是同一首歌吗?”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呢……” 这么说来,寒筱北也感觉内部升起了对日出的期待。 父母离去以来,好久没有这种孩子气的期待感了。 转轻轨列车,在长符区和平里站下,他们朝武昌坪走。今天的空气清新剂是甜橙味。 “那个是什么?” “鲸鱼的骨头。” “为什么在发光?它还活着吗?” “他们给骨头上塞了霓虹灯。” “为什么?” “可能是为了好看……也可能……只是怕黑漆漆的骨架吓到路人吧。” “它很寂寞……” “嗯?” 她跳下寒筱北的肩,跑去鲸骨的尾鳍底。 娃娃鱼般粉红的小手前探,骨头里忽然冒出来亮蓝的绒团,随空气飘过,围绕着她转圈,飞上骨架顶端,鲸骨间的霓虹更亮了几分,骨翼边蒙上了一点荧光。 【快上楼吧,我这一天天见到诡异的事怕不是抵得上别人几辈子。】 “它很寂寞,但是现在不是了。” 进了家门,寒筱北才发现她腰上一块淤青。 【是之前开门的时候撞到的吧,真惭愧。】 【话说她到底是怎么跟我到柳之茗去的。】 “喂,去洗澡吧。” “那个,我想你陪着我。” “不会吧,我们是连名字都不互相知道的关系,一起洗澡也太……” “你给我起个名字!你给我取!你叫什么?” “突然激动什么,我叫寒筱北,现在你知道名字了,寒冬的寒,筱渊星区的筱,北方的北。” 她脸红了:“我不会写字。” 寒筱北心烦意乱的说:“没事,我会教你的。” 他还不知道这句话在她这样生灵的心里,生出了怎样的花。 “我的名字怎么办?” “如果你真的没有名字,我想,叫桂枝比较合适。” 他拇指抵着下巴思考,轻声细语:“你看,桂字右半边的圭,很像你的身体,白圭的光泽也和你的肤色差不多,而树枝的枝字,像是你树枝一样的手。” 她还挺高兴的,两颊通红的高兴。 “你先教我写你的名字。” 寒筱北假怒道:“这没有先后,快去洗,最好洗久一点,我给你做衣服。” 关上浴室门,寒先生心力交瘁。 【注定是这样吗,又多一张嘴吃饭?】 【不对,家里这么安静,寒筱柒呢?】 【……】 【唉,心好累。】 第十章 桂枝 十 “所以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 无尽夜空不会回答生命的疑问,一切都付诸东流,只有同为生命的答案存在于疑问的尽头。 寒筱北推开通向阳台的门,远方的天空边缘已经多了一丝白线,在“日影”之间。 自第一艘鹤望兰级安全抵达洛阴空域,群星之际的运输更加繁忙,这是日出的前兆。 桂枝洗澡的时间,他没有闲着,拖出储物间里面尘封数年的机器,掀开防水布。 “栖姬,寒筱柒去哪里了?” 机械女仆给他擦擦汗,虚拟投影的形象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操作悬挂在屋顶的各种机械臂代劳,不过寒筱北已经很满意了。 他想起当初签租房合同的时候,中介为他解释管家系统,明明是集成芯片创造的智能管家,却由帝国重工这样的工业国企监管。 那天,他将自己的身份与管家系统绑定,脑电波想象了一下女仆形象,就真的出现在眼前。 “您的邻居敖露露和他出门去了,走之前与敖露露的监护人,即她的父亲通讯过了,她的父亲大概不太乐意放假她宅在家里。需要现在寻找他们吗?” “你有调取市区监控的权限?” “公用区域是可以的,先生。” 20寸的深蓝光屏上,敖露露正和寒筱柒站在街角排队,队伍不长,是个甜品店。 寒筱北担心地望着,直到发现两个红衣人驻足不前,跟着他们俩。 “原来大理寺的人在啊,放心多了。” 他也不去想为什么监察司对他们这么上心。 他坐到机器边点亮电源,锈蚀的针孔放射着不减当年的光束。 【过去,娘给我们做衣服,也是这么一点点绣刻的……从无到有,多么琐碎而精细。】 他不放心自己的手艺,便在设计样式时让栖姬帮忙。 【皮肤粉粉的,果然还是做白色调的好了。】 一共五对手,得开十个窟窿眼儿……他琢磨着,桂枝要是躺平下来比他高得多,站着却矮多了,因为第五对手下边就算是支撑身体的尾部了,上衣就设计到第五对手的高度好了…… 至于靠近尾巴的位置,既要耐磨又不能压得太紧…… 布料储物间有剩,机器得到设计稿不多时就开始加工。淋浴室里那种洗澡水的味道该说是香甜呢,还是清新呢,总之在流水声中非常悦耳。钢铁森林的世界里,这些声音与味道和想象中“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清雅氛围,对寒筱北来说是一样好。 “寒筱北……先生?” “桂枝”迷惑的看到寒筱北坐在她推开的浴室门后,手上捧着一堆衣服。 她脸红的把目光投向一边,嘴边磕磕绊绊:“你、你这是,干什么呀,搞偷窥么……” “知道用偷窥这种词语,就脱离人类社会这一点,你还有救。” 仿佛能带走霜寒与恐惧的笑容挂在脸上,寒筱北近前,把衣服直塞到她怀里,无暇的眼神,不知道由于洗浴热水还是羞于借用陌生人房间引发的脸红和心跳加速……她看寒筱北的视线,不经意就刻进了两人的脑海。 “好了,过来。” “干什么?” “头发,快点,要感冒了你。” 寒筱北从防水布里拿出老式的电吹风。看见桂枝对水池一样内凹的烘干机连连摆手,他便拿了。 大风扇转得响闹,不过桂枝却手舞足蹈,虽然并没有脚。 水滴从粉白的、羽毛般的发丝间,像植物的水分输灌,安静的下滑。 “听故事吗?” “什么故事?” 男生说笑的拿出旧的故事书,写满童话故事的绘本,书封却是很正经、甚至有点阴暗的紫黑蓝配色。 “寒……你对我太好了吧。” “看看你要听什么?” 桂枝满脸表情像是在问:你干嘛对我这么温柔,回答我! 而寒筱北则像在说:你别管,我单纯闲的无聊。 他确实无聊透顶,开始厌恶了这个没有人气的家。在他知道那天夜里桂枝就是路过的“鬼”之后,就想家里多一个人多好,虽然生活开销可能加大,但回家后的烟火气让他拒绝不了这个机会。 【有着奇行种这样定义的身躯,在洛阴乱晃肯定引来侧目,不如将就照顾。】 桂枝翻开书,目录上写满繁花落叶般的故事,从浮海鲸猎夜到狐仙倾奇谈这些广为流传的,到美鱼记和哪吒记这样古老的,简单的一本故事,收录的话题却横亘银河人类几千万年的历史。 桂枝或许不知道,单是书里面与封面截然相反的炫彩琉璃,就让她痴迷住了。 “……美鱼记是什么故事呢?”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小王国,一条美人鱼——就是半身人半身鱼的样子,和鲛族挺像的,喜欢一个王子,为了王子对天发誓要变成人……” “我要听我要听!” 桂枝赶忙要求他给自己细讲那个故事,寒筱北对自己十里八乡讲故事的能力有的是信心,毕竟为了照顾小柒,他可是从小给弟弟讲,讲不来就编,编不下去就去图书馆看,越讲越多。 “……” “最后,小王国每年都举办节日,纪念这对来自陆地与海洋的联姻……” 故事讲完的时候桂枝一手握住电吹风,一手搂着寒筱北,睡出哈喇子,飞流直下三千尺。 对了,她有很多手,所以是寒筱北被搂着两眼黑,连窗户都摸不着。 他花了不少功夫把桂枝放在床上,睡着的人还是挺沉的。他欣慰于自制的衣服合适,而且没有陈年布料的气息,像是崭新出厂的。 “大哥哥!大哥哥!” “北哥!” “嘘——!” 敖露露和寒筱柒欢天喜地撞开门,被寒筱北喊住,非常狼狈的关上。 “大哥哥,有呼噜声,你往家里带女人了?” 【她还是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 寒筱北只好允许两个按捺不住的灵魂在卧室门口瞅上一眼。 “好可爱啊!” 寒筱北不明白为什么弟弟也一副少女心爆炸的样子,敖露露看完已经吹着口哨,去把买回来两大袋零食装进冰箱,可寒筱柒却问个不停。 “哥,喂,哥!你通了天还是钻了地,讨来这么好看的女友?” “都说了不是那种关系!” “哥你嘴真硬,明明就是吧?” “不是,我对老娘发誓。” “那好吧。” 娘亲找不到,俩兄弟就默认了,对娘发誓是“最高礼仪”,要是这么说了,那肯定得是动辄刨祖坟的原则问题。 大概。 “为什么她手那么多?” “族群不一样吧,我还没去查。” “哥,你心真大,万一半夜把你吃了怎么办。” “你心更大!没有人陪就出去了,该打一顿。” 他做出抽打的姿势,寒筱柒哗的抬手把脸挡住:“哥!别!你听我狡辩!” 寒筱北被这词汇戳到笑点,捂嘴道:“行,你最好赶紧狡辩,辩得好我酌情轻判。” “是敖露露他的爸……” 敖露露的姐位气质这就体现出来了,她回来给小柒塞一杯果汁,自己边喝边坐,一甩素袖长褂,像霸总。 “我爹来接我们的,栖姬拦不住大活人。他带到市中心就放下,让我们玩好吃好。很讨厌,我想宅在家里打游戏,可是他竟然敢直接威胁我!不给生活费了!” “你对你爹意见这么大,怎么还是出去了?” 她瞟一眼寒筱柒,动作又轻又快。 “这,这不是……给生活费一点面子嘛。” 寒筱柒装成熟一手插兜,一手喝果汁:“就是,干嘛和钱过不去啊。” 小龙女凑近了筱北,学电视剧里谈商业机密的语气真是学到了神髓:“我们还去游乐园踩点啦!……虽然太黑了看不怎么清,但是三山水乐园挺好的。” “我觉得清樽国际区更好……” “寒筱柒!你能耐了!不要和我唱反调!” 两个孩子闹腾的动静堪比拆房,寒筱北觉得他可太难了…… 也好,小孩子吵完就该睡了。 一向如此。 寒筱北以为只有自己的弟弟是这样的,看见敖露露也是,心里五味杂陈,是那种热乎的能量包裹在热血之间,而外界又静谧到无从释放的体验。 寒筱柒睡熟了,把手搭在龙角上,敖露露也用尾巴缠住了他的手腕。 【这么晚了,就不要让敖露露回去一个人睡了。】 “你也喜欢被尾巴缠住睡觉吖?” 寒筱北关上房间门,桂枝正在拿粉红的眼睛看他,是那种没睡醒懵圈的眼神。 “你会不会半夜把我吃了。” “不会,怎么想都不会的好吧……” “那好,我要加班,怕你睡不着会吃了我。” 桂枝眯着眼睛爬上床,抱着枕头看着他,床边就是办公桌椅,男生拿一把桃木剑挥动:急急如律令! 电脑光屏开启,此举成功逗笑了被敖露露他们闹醒了睡不着的奇行种女生。 【母亲说桃木镇宅,我却拿来耍……】 他猛敲投影在桌子上的几块键盘,要赶出几千上万字的外勤报告才行。 结果敲下几百字材料,他发现脑袋空旷如洛阴的海底。 注意力都在身后的桂枝身上。 “所以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 他把桂枝的形象输入思域科普网,思域是像栖姬一样的私人智能终端,广告词也能看出其神通广大——“思考不了,那就思域。” 而在科普的结果栏,除了“判断可能为鲵琏族或鲵族”外,什么都没有。 搜索鲵族人的标签,是大片的空白。 桂枝揉眼睛,像浑身在冒热气: “我记得我出生在一个翡翠般的宫殿,海洋是家,那个地方全部都是海洋,不是洛阴这种灰暗的……而是……” 寒筱北见桂枝试图回忆,但是一回忆就头疼起来,赶紧抱住她。 “先别想了,别想了,睡觉吧。” “我有点害怕,为什么会这样?” “用不着害怕,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第十一章 偷渡者之劫 十一 海浪在钢板上往复溯洄,令甲板下的灵魂无休止的惊悸。 一个男孩摸着开启舷窗的按钮,晶状体充斥着渴望,他眼里血丝密布,不知道有多久没休息。 他的情绪似乎到达阈值,把手指捏紧按钮的突出点,狠心转动它…… “你在干什么!想让外面发现我们吗?” 像奴隶贩子的男人冲过来把他按倒,男孩见窗户没动静,绝望的撒手就跑,不出两步就被压在了身下。 男人重拳锤击,打得孩子惊慌求饶,快一分钟过去,男人才发现孩子不动了,自己拳头上的绷带也已染红。 “喂!别装死!” 男孩诡异的笑声从下面传来: “你……你不敢杀我……” 男人恼羞成怒又给他一拳。 剧震突如其来,两个家伙扑倒在地,但这下男人也笑起来,像精神失常。 他听着脚下的舰船引擎隆隆,海浪声愈发响亮,也似男孩般扒动按钮,这次窗口的遮板顺利打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看着外面昏白的浪涛,无边无际的浮浮沉沉,居然笑得那么灿烂。 “洛阴!到了!我们终于……两个月!洛阴!” “……洛阴!” 太多人挤在一起,遍地污浊,简直是养殖场。 空气里尽是牲畜似的臭气,为了照明挂起来的破烂灯笼经常摔下,除了吃就是睡,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只有痛苦的呻吟与抱怨,完全是人世间的阴暗面。 在脏水乱倒的地方之外,一片占地不大的高地,站着一群武装人员。 他们的甲胄看着真是精良到家了,也是人群里少见的拿着武器的集体。灯笼传过来的光透过人潮生发的热雾,他们的兵戈晃荡,擦拭热熔枪的动作怎么看都像随时要拿高地下面的人试枪。 “那个!先生们!洛阴到了!” 男孩踉踉跄跄跑到他们这里,捂紧了流血的嘴说。 为首的壮汉戏谑地把枪口对着男孩:“知道了,滚。” 他们看男孩逃跑的样子取乐。 如此阴翳的空间,任谁也想不到是什么地方。 “老大,老大!” 一个像是武装队散出的斥候慌张靠近,向壮汉单膝下跪:“报告老大!舰船停港了,海关的人从303和221口岸登舰。” 壮汉戴上头盔,凶相毕露:“把人都赶走,让他们自己藏去,帮到这个份上,就不要拖累我们。” 一个副手问:“进来多少人?什么身份?” 斥候掰掰手指,大脑有点失灵:“好像挺少的,才十几个人。” 副手下了论断:“老大,十几个海关的人而已,我们直接做掉……” 壮汉忽然抬起头:“老二,这么大的船,我们当初设想的,是海关登陆至少要几千个人,现在才十几个?” 人群因为武装队的驱逐陷入踩踏,他们携家带口的,慌不择路走向各种角落。 灯笼被踩碎,残片刺破无数人的脚跟,武装队抓住不少逃得慢的,那些人尖叫着,困惑着,不知道为什么保护他们一路的大兵快落地时要翻脸。 那个男孩趁机“打劫”了一堆逃跑者弃下的物资,包括已经变质发酸的干粮。 他瘦小的身影在光雾里仿佛觅食的动物,可怜兮兮。 【这只是一次偷渡。】 男孩把物资盒里的膏药摸在生疼的腮帮子上。 【我不服……都是花了钱的,凭什么这样对我们……】 他鬼使神差地跟上了武装队。 从下层货箱区逐渐往上走,武装队在壮汉头目的指挥中接近斥候汇报的位置。 一个小弟战战兢兢问向壮汉:“老大,真的要搞这么大?直接逃走了去海里多简单,这手要是沾了帝国官员的……咱们可咋么逃得脱?” 副手给他甩了一枪托,砸得他不敢再顶嘴。 “早晚有一天要做,不如顺势而为。” “再说,等海关开启生命源检测,我们就暴露了,趁他们刚来,必须果断。” 副手解释了一番,让手下们分散开来,呈围猎阵型准备。 狭窄的通风区域行走都很困难,罔论作战,他们停留下来,正是寄希望于如此“地利”。 “把反音言机关打开。”壮汉下令道。 缠在耳道与脖子的细链状装置,所有手下都有,打开后蜂鸣声便罩住人群。 出乎意料,“海关”的活动速度几乎是他们的两倍,阵型才站住脚,对方已不到五百米之遥。 “老大,怎么回事?” “来者不善。” “该不会是……陆军吧?” “陆军的话,我们现在已经白给了。” “这么阴?到底是什么人?” 追踪器显示出来,那十几个“海关人员”停在五百米外不动了。 “放下武器,立刻停止无谓抵抗。” 副手沉不住气,听见对面喊了句话就伸出枪口:“放你丫的!” 热熔光束像是击中了通道的墙边,传来几声空洞的炸响。 壮汉一下怒气值冲破天灵盖:“轻举妄动,你真是!啊!” 斥候忽然尖叫:“来了!老大……” 话语湮灭在虚空里,众人讶异地看到他的身体被电光击为粉末颗粒,闪着光飞出去,又在几米外落地处,粒子重新拼成一个身体,但是已经变成了植物人一样的痴呆状态。 壮汉一下子瞳孔地震:“建御灵杖!是监察司!” 鬼魅般的红衣人从通道尽头飘过来,双向法杖如旋翼飞速转动,无数电镰上下翻飞,被击飞的身躯无不是先分解后重组,然后倒地不起。 副手掩护壮汉,竟径直冲上前,抽出弯刀砍向大理寺红衣,那卿员侧身闪躲,一杖挑飞了刀,行云流水支开枪械,降下杖击,力道如同铁蹄践踏,直将那副手大兵打得七荤八素。 弹雨倾落间红衣们镇定如山,那些激光束灼穿红布,留下黑洞圈,却不能使红衣的攻势放缓分毫,雷光频闪,武装队倒下大半。 几个持刀的成员喊话壮汉头目,让他快走,转眼就扑向红衣人的阵中拖延时间。 壮汉后知后觉发现,十几个做好战斗准备的大理寺的力量,已经不是那几千个海关人员能相比的事物了。 他为自己坚持抗衡的立场感到愚蠢,自己正确的行动,应该是在听到斥候回报的时候赶紧跑路…… 他们拖着几个“无辜的”偷渡者威胁着后撤,大理寺则默不作声地步步紧逼,三名红衣以巨铳瞄准武装分子,两名持杖侍者护卫铳手左右,杖刃向前,阵型严整,让他们不得不质问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怪物。 狮鹫形的面甲吓软了几个贫民的腿,武装分子们拖着他们走不快,退到一座反应堆的某个舱室,顷刻陷入绝路。 红衣铳手命令道:“人质交缉,解除武装!” 众人看看壮汉,期望他无论带他们走向何方,至少像他们熟悉的雷厉风行,做出决断。 可是他们发现头目颤抖如狮鹫羽翼前的兔子,勇气与肌肉一起散架,失望透顶。 大理寺诸员收起武器,面对这群落入下风的反抗者和贫民,他们因为一个人的到来放手不管。 那是一个与高大威猛的大理寺作战卿员们风格迥异的女人。 舰仓内断连的灯光悄然恢复正常,奶白色的照明下,红衣们弓下腰来行礼。 一个穿着旗袍,外罩长褂正装,梳着丸子头留两络长发的女人?! “你们真的很辛苦啊,花两个月时间横跨库斯托洛达、禹州、筱渊、淮安镇、利缦拉五个星区来为吾人的业绩添油加醋。” 女人的话客观,又充满个人特色的讽刺性,抛开场景听,腔调慵懒可爱,然而她的墨蓝色眼睛却像是不愿留什么活口,对这些使她不能在工作时间痛快摸鱼的人,完全没有留情面的理由。 “淮安节度使是故意放你们出镇关的啊……真的是一点警觉心都没有,到了洛阴的监狱,记得给本官签一个五星好评。” 头目的手下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女人提着与关刀相接的长柄斧钺,一个箭步来到人群中,横过长兵噌的一下压去——! 斧钺在空气里下沉,不知是魔力还是科技的遁出,使众人呼吸的能力消失,菌酸气从肺腔腾起,意识也一样被不由分说的剥夺。 八尺斧钺寒光烁烁,女人神态自如。 “嗳,怎么还漏了一个。” 大理寺们像墓碑状站着观摩,这是难得的休息时刻。 壮汉欲还手搏击,却自知没有力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跳下身后的廊道,夺路而逃,不再管昏迷不醒的手下们,女人撇嘴,拖起刀钺一路追。 “站住!大理寺执勤,符到奉行!跑什么跑!” 如果告诉壮汉,女人刻意放慢了速度,甚至穿的高跟鞋,结果绕一圈跑到他前面,他应该会自闭。 “救命!救命啊!” 意外的呼救声让处理窒息昏倒之人的大理寺们抽调出三名持杖者,赶到女人附近。 “大人!有情况,请注意安全。” 女人摘下没有持斧钺的左手的黑色手套,脸色不悦:“吾人知道情况,退下,用不着你们,别帮倒忙。” 事发突然,那个跟着“大部队”偷渡的倒霉孩子迎头撞到逃跑的壮汉,霎那间成了最完美的人质。 “救命啊!别开枪!” 壮汉屈膝踩了他一脚:“别乱动!不然都活不了!” 男孩嫌弃道:“你……你知道还……手抖成那样?” “住口!”他周身一个手下也没了,眼前又是来自女人的威压,手抖得没有办法控制。 “你到底是谁?!” 她哼的一声,双手插兜:“吾人有三重身份,你要先听哪个?” “都说吧!让我死的明明白白的!”壮汉歇斯底里。 “小女不才,入仕天下十年,今日不过是裁雨集团话事人,九关秋家族的掌门人,以及洛阴监察司首席监察御史罢了。” “你……!我……!” 显然头目惊的说不出半句措辞。 “吾名九关秋才羽,最后一次机会,放下武器,让你活命。” “你们这些狗官,我一个标点符号我都不信!” 尝试“话疗”无果,女人皱眉摊手,赤金色的辉煌绽放在她的指尖,丝线缠绵,她旗袍上亮起龙身金鳞,比头目见过任何恒星都要闪耀。一阵聚变的响动连接斧钺和她的手掌,对面的孩子和武装头目瞬间魂穿三界,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你就算再不信,到了监狱,也得给本官五星好评哦。” 第十二章 酒酿三朝待枫红 十二 “才羽大人。” 大理寺卿员带着运输舰的舰长走来,海岸线绕了海洋一圈,将海洋扼在金属的臂弯中,千万年沧海桑田,说不清是文明改变了土地,还是岁月改变了文明。 海风夹细雨,弄湿了也弄乱了女人的丸子辫,她解开发箍重新扎起来。落下正装一角的肩部,水汽氤氲,动人心弦,可是白皙细腻的皮肤上,令人扼腕的伤痕同样诉说着比她可能存在的风花雪月,更为可怕的往事。 旗袍的龙纹与她身体的曲线,站在栈桥上亭亭玉立,官僚身份赋予的秩序与女性赋予的柔情,像烟花的不同颜色,热烈碰撞。 “才羽大人,人带到了。” 舰长不安地低眉垂首,海军帽下,斑白的睫毛从鼻梁两方向外渐渐变长,还有老年斑。他看见九关秋才羽没有责怪的意思,回头看看栏外栈桥下,海浪中的“山脉”。 “第一次指挥鹤望兰?” 才羽从正装内袋夹出两管长烟,向舰长讨个火,吐息出来的白烟被海雾溶解。 “鹤望兰级……确实是第一次,过去开了二十多年的温迪戈级补给舰,跑的是南天仙座航线……” “海军军舰的服役记录怎么样?” “退役前,有过在巡洋舰服役,在五六五集团军。” 女人客气的看着他:“不出所料,你得停航半个恒星年,回家休息吧。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在跑运输航线?” 老舰长淡漠的说:“孙子孙女要上学。” 纸烟在烧,烧的仿佛不是烟草,是家长里短,人间苦情都暂时吹断,留下来的只是港边的日常。 最终她掐断了严惩的念头。 “把偷渡者的痕迹弄干净就行,这么大又新的船,你让接手的人去闻甲板下的膻腥么。” 白天鹅般优雅美丽的高阶穿梭机降落于栈桥尽头的平台,鹤望兰的舰员们向她告别、致敬。她将斧钺交给迎面走来的家族仆从,大理寺的卿员即刻登机,她却驻足不前。 “才羽大人,如果要按原计划觐见总督,此刻不该……耽搁。” “吾人改主意了,自己去就行,你运送他们回大理寺。去官厅觐见,吾人可以试试独往。” 仆从担心道:“不成,大人,茗爵不与白丁往来,微服私访也不该这个时候……” 才羽不屑一顾的走开,通过共振音言令仆从退回机舱。 “这不该,那不该,何日办得成事情。” 【偷渡者全部关进看守所,告知大司岁府把他们的身份一个一个确定好,移交三法司候审,安全局的兄弟不用插手了,都是小事情。】 拥有首席监察御史的权能,她可以直接将所思所想转化为发往下级的布告,裁雨集团下数百家实业和非实业公司每天都有专人来承接这些信息,除了集团子弟,监察司和安全局等诸多机关也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随时待命。 帝国在洛阴设置的是总督制,细致入微处的具体系统,却是交给了洛阴人自己决定。 从初代总督游氏家族,到如今连续上位三代的阮氏家族,洛阴的官场一直采取着和魏博镇相似的“河东模式”——总督以下的两星区长组阁,这些人加上洛阴议会的成员,就是洛阴人口中初看之随随便便的词——官厅,所指代的真正含义。官厅之下,银河中心的安全局在星区下设的分局,是缺乏实质的纸壳子,大司岁府乃是原本管理天文历法和法律典籍的部门,后来便揽上了安全局的工作。 “御史台”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炎夏词汇,原指古人的官署名,演化无数年月,到了郕画二十一年,“御史台”的意思是大司岁府开会的地名,监察司的成员乃是由每一届御史台会议敲定。大理寺是监察司的下辖,至于整个星区七千多个星系如何谋生赚钱的事情,则交给了帝国重工组织的六集团内会。 三百年烟雨蒙蒙,洛阴人依靠这样的系统,与周围星区的炎夏人城市相互融洽,断断续续维护了一百七十七年的和平。 九关秋才羽在手心里的光屏上看着与自己名字同音的商业集团的现状,裁雨门下的秋清制药公司刚倒闭不久,破产结算机制正“如火如荼”的运算着。 她在心里暗暗骂了汤孟荪几句,登上去往洛城市核心地域的列车,没有护卫,没有仆从,这样的出行,对她来说依稀是第一次。 一个年轻男生上了同一节车厢,他拍响热感记录仪的笨拙样子,让智能仪表少见的针对某一个具体公民开口,也让车厢的乘客开怀大笑。 她不知觉间也撇去了脸上吓人的哀容,注意到这年轻人,个子高高的,应该是大学生的年纪,却穿了……居然是汤氏集团的员工正装,手上还沾着不少红色。 【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汤氏啊汤氏,员工遍地走……】 估计又是哪个提前毕业的青春优秀学生,看见汤氏集团的公司包两顿吃喝头一热就去了。 【他肩膀上那个生物是亚人种族么?似乎有着让人看不见自己的能力呢,真是神奇的组合。他们看起来关系不错,该不会是老相识吧。】 过菱目区青年宫海岸,才羽困倦地靠在了窗户边,粉色皮肤的奇行种女生与那个汤氏员工的嬉笑怒骂,她竟生出一丝羡慕。她没料到从海边去市中心这么慢,近岸边特有的蓝色海潮比大洋深处的灰浪惹眼,不过看了一下也腻了。 【虽吾人闲得不得了,看这一车旅客,都觉得如此旅行,速度是合情合理。】 她把自己身上深蓝色的竖纹正装拉紧了些,户外环境也许不冷,犯困起来却总感觉凉嗖嗖的。 一阵露水与松林的香水味飘过来,紧随着就是温热的触感。 大多数人选择香水都热衷于各式花香,在没有多少绿地的洛阴尤其如此,嗅到花朵仿佛就看见了姹紫嫣红,不过这人喜欢另辟蹊径,淡雅的气味似乎更让他满意。 九关秋侧脸看过去,一位穿着古珀色长褂的老龙族坐了下来,就在她空着的邻座,手上还拈着报纸。 脸上还微微有热度,龙族人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一副自在逍遥。 “……老大人,你怎么在这?” “这句话我当向你问的。”他戴上老花镜,这种古物如如今已在城市里绝迹。 “敖钲!你刚才掐吾了?” “我七老八十一把年纪的人,还不能调戏民女了?”他自身有种曲高和寡的气场,尽管分外得意,嘴里妄言,身姿仍包裹在这气场里,生人依旧勿近。 “民女?”九关秋才羽语气急促,“吾人身上攀附的官威今非昔比,而你除了一个前大司岁府枢仪的身份,还有什么职分可说?” 老龙族人抖抖报纸,语态慈祥:“这个官名,还不够压得你怕?” 别说她会不会怕,旁边的乘客都避之不及的用提包遮了脸。 才羽才道自己言重了,向敖钲拱手道歉,这是他们旧日官场相见的礼节。一个是龙族,一个旗袍纹鳞,看起来那么显赫,相遇却在市侩聚集的列车。 “老大人……您,真的不打算回司岁府了?” 敖钲伸手,捋顺颚下蓬松花白的茂髯:“都快一年了,他们还是选不出来新的枢仪,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才羽知道老家伙在回避话题,生气,却无可奈何。 好在她了解——一个年纪大了的人,在他走向耄耋的路上,唯一的执念就是生活顺当。 “吾人……实在不敢当,枢仪一职,私以为还是老大人可堪。” “笑话,你也太不懂正视自己了。” 敖钲惬意的指着前几排的那个年轻人:“换个轻松话题吧,你认得那个男的么?” 才羽望去,正是那个背着奇行种女生的人,不过敖钲多半也看不见。 “不认识。” “你当然不会认识,他是我女儿的邻居呢。” “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才羽不愿置喙他人家事,就随便聊道。 “不巧,这洛阴大小之事,日后都在这小小洛城里。” 她多少知道老大人“油嘴滑舌”,一贯以极会说话着名,这大小之事的意味,也是指总督宫搬迁至洛城市的密信。那是一年前开始的,从老大人离了司岁府时,洛水和阳曲的总督行廷与正宫就很少热闹,反而洛城市的偏宫不多时就建了起来。 “您也是为女儿操劳一辈子的命,老大人。” “孩子,我这辈子如何做是我的事,但你这一辈子,没有生活在齐王的时代。” 才羽看着衣服的龙纹,终于发现又被敖钲的话术诓骗了,嘴上要扯轻松话题,反手却将她伤得一点颜面不留。 亲自领着大理寺缉查盗窃、偷渡,都是混日子,敖钲一眼就看出她什么正事都没干,从自己出走司岁府,她一蹶不振,再无往年在官厅的风风火火。 【一句牵在飘飘云端,一句深入地底海沟,真有你的,敖大人。】 “孩子,你祖辈随先帝讨天下的年代过去了,酿了无数年的酒,也该启封了。不然,你身上那条夤龙,就是名不符实,白白辜负。” 到了长符区,年轻人下了车,老龙族察言观色,琢磨着自己的话起到了几分效果,向列车员要了杯普洱茶,也下车去。 而她,真陷入了意难平。 洛阴的高层,有一些是齐王室的旧臣。 而九关秋家是他们的代表。 九关秋家的前辈与齐王的交情很深,他们是齐室子弟曾经的老师,甚至姓氏都来自齐王的题诗。 当齐王室被银河河心吹起的风雨波及,割下魏博和淮安两镇远远迁走的时候,无数家族和百姓失去了他们的贤王,曾经属于齐地的星球开始因各自的瑕疵相互嫌厌,文化的隙口,终成为认知的鸿沟。 洛阴是特殊的,它并不是齐地的一部分,却有一部分人,比先前曾是齐地的魏博诸镇人,还要信任齐文化。 正如九关秋家的龙图腾,乃是齐王家的夤龙,比皇帝的彦龙要少三爪四齿,水烟尻,琉瓷鳞。 她知道敖钲的意思,现在是她自己的时代,不要再沉湎于先贤的荣光,无论已故的初代齐王,她的祖先,还是作为“老大人”的他,都是一样,不能让她解脱,面前任何的困境,唯一一个破阵之人,乃是她自己。 杜卡勒斯茗爵、首席监察御史、家族的掌门、集团的话事人——九关秋才羽参透了道理,只要……给予心态,以改变所需的时间。 像那首使家族获名的题诗: “星尘座下老仙翁,酒酿三朝待枫红。” “宫湮万古承芳海,九关鸣箫起春秋。” 第十三章 当官也要上班的 十三 洛阴星区洛城市龙舆区 下弦月细如裁钢钻头剥离的钢屑丝,夜空闪过几道弧光,是巡逻的星区舰队抛下的巡航机在游弋,作为守护星区的舰队主力,伊春级战列舰求雨鬼号不眠不休,和洛阴主星一起在星系轨道上公转。 地表的指令从总督宫的深墙之内不断向外投射,一切井然。 “晚上好,杜卡勒斯茗爵大人。” 造型是燕尾服男仆的机械执法者走向列车的座位,九关秋才羽站起来,手上的光屏也随着亮起。 “我在宫前下车。” 执法者给出恭送的姿势,列车也在一个露天广场上停稳,女子走下列车,才发现车上早就没有其他的乘客。 在她的面前是底座为九十九公里边长正方形的金字塔,并不是帝国所有的总督官邸都是这样的定制,然而也并非是洛阴的独创。 金字塔的底座三面都是瀑布般下沉到地下十公里的深渊,直通地下城最底部,北面与一众高楼街区衔接,广阔的空地被整修成广场,修建着无数的丰碑。 这样的宫殿与广场在洛阴存在四个,洛水市的总督行廷和议会廷,阳曲市的旧总督宫,和这里的偏宫。 名为偏宫,规模实已大于旧宫。 悬浮车的涂装使用了官厅的严肃色彩,它们负责将不同方向到来的官员与访客运输到宫殿的正面外。 金字塔的底层入口处有着一圈起降平台,从广场的水平面走九百零九级台阶到达这个平台,再走九百零九级台阶,终于才是宫门。 才羽让悬浮车一直开到宫门口,开门进去并不是大堂,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宫室,没有尽头。 小时候的才羽做过很多可怕的噩梦,都比不上迷失在深宫的梦。 从外面看,总督宫永远是灯火通明的。 她急匆匆地走向指示标的方向,洗衣房里推着衣服往外走的一群机械仆人与她撞见,惊吓不已。 “杜卡勒斯茗爵大人,你不能以这种衣着入宫!” 深宫的柱石是黑石的材质,映出朦胧的人影,棱边的线状金灯只有几度光亮,导致宫里比外面看起来更昏沉。 “实在不行,借我锦衣。” 她不等机械回复,从衣架推车上扒拉下一件自己同等品级官员的官袍还有监察司的高冠,穿进右手袖子才知道误打误撞拿了男装,绣满仙鹤的下摆直拖在地上,像后妃的裙装。 哪来的焦虑感?她忽然心里不舒服,好像开会迟到似的。 总督辍会是正常现象,但这次毫无征兆。 九关秋才羽拖着穿了一半的官袍走进灵天厅,这里是总督面见私觐者的政厅,此时居然聚集了许多大臣。 “北枢大人,郑大人。” 才羽控制音量的喊过去,两三个官僚停下说话,向她颔首行礼。 那个姓北枢的大臣先开口:“九关秋大人,议员那边都说阮总督身体抱恙,您有无消息?” 才羽疑惑地看着他们:“吾人追查星区最近的叛党活动,一周都没有关注宫中,难不成,有什么大事吗。” 姓郑的官员拉着一位矮个子的同僚靠过来:“九关秋大人,两个星区长都出访外星去了,虽说议会和内阁还稳定工作着……” “内阁稳定就足够。”才羽果断说,“总督怎么样,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你不如把那些臣子遣散回去,叫议员闭嘴,至于这个家伙,他是谁?” 那个矮个子官员和她一样衣服不合身,不过她是因为错穿了衣服,而这人确实身材不足以支撑起厚实的官衣。 “吾名白浅,三法司佥事。” “你多大年纪?” 她承认她是忍不住这样问的。 郑氏官员忙推开凑上去看的九关秋,不爽地说:“我们三法司的新人,你别想挖走!监察司那样人才济济,还贪得无厌!” “郑子期,你好不客气,吾人才看几眼,分明是不稀罕的。” 他们之间赌气似的推搡,挤掉了小个子官场新人的官帽,露出来的,是白发与猫耳。 “够了。” 他看上去真有些生气。 “官场之风就是被你们这样的儿戏之人教坏的,真是太荒唐了。” 白浅捡拾起官帽,重新遮住耳朵,脸上红白相汇。 这个小个子意外地较真,走到九关秋面前,扯开她和自己的上司——三法司都御史郑子期,然后规规矩矩向九关秋行礼:“臣淮安槐林人,年芳二十九岁,请诸位大人不要将吾视作小孩子,虽然臣是武夷道茗族寒门出身,祖籍衔蝉星,但大学毕业后也是在槐林足足工作了十年,还请诸位大人尊重。” 郑子期慌了,这孩子怎么上来就自报家门,不过倒是维护了三法司的脸面。 才羽也闭上眼思考着,怎么突然就激动得动手动脚的,甚是不像话,如果老大人在这里,肯定要拿笏板敲她。 她回忆了一下敖钲一板打在手上的痛感,索性道歉好了。 “抱歉,吾人作为监察司都御史,上未敬督阁,下未敬新辈,在此自罚……” “不用。” 白浅伸手制止她弯腰的过程,制止的方法是把手抵在她握着笏板的指段。 他的手凉凉的。 【茗族人的手……】 “大宫宣符,敕监察司都御史九关秋才羽,三法司佥事白浅,前行圣裳厅录事面见,他人有事者,前行云玺厅录事留驻,无事者勿扰,四方清静,符到奉行。” 从灵天厅的彼端突然走出几名禁军和内仆,手拿玉质敕令符,拉开玉青色光屏宣读,台下诸臣全都弓下腰来听。 “既然总督只召九关秋家去,大家走吧。” “走走走,没市巢司什么事了。” “你说和九关秋家一起被召的是什么人?” “似乎是新人,三法司的。” 大臣们小声讨论着彼此最为关心的细节,三五成群退出去,北枢氏和郑氏担心的看着被指名道姓,单独召见的才羽和白浅,齐声道:“一路小心啊。” 才羽倒是心无波澜,转身就朝圣裳厅过去,白浅和两位大人都告了别,小跑着跟上这位茗爵。 茗爵与茗族有一点联系,作为有实际封土的公侯伯子男等正爵,茗爵则是给予荣誉身份和浅薄收益的“贵族吊车尾”,广泛授予银河各地的豪商巨贾,虽然如此,仍是普通百姓难以企及的高度。 据说最初的茗爵封给了一个茗族商人,奖赏他建立横跨银河的某个大集团的成就,也有一种说法,是茗爵的“茗”指的是官员办公室里的茶具,反正历史足够悠久,传说也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你说你出身寒门,怎么个寒法?据我所知,无论是衔蝉还是槐林,都是很发达的中环地域。” 刻在宫墙的细纹因为他们的经过而反光,那是非常宏伟的壁画的一部分,地面夯实稳固,并不坚冷,好像是活着的生物的甲壳,通向奇妙的洞天。 “九关秋大人就不要想取乐于臣了,臣的家事再怎么丑陋,也比不上大人您的家事,在老百姓之中的风评。” 仿佛恒固的通道折向北面,开辟成一个下着雨的园林,白浅被这情景惊得有些摸不着头绪:“大人,这是府中之府,宫中之宫?” “我常来这里,因为总督和我时常聊工作以外的事,她们和我很像,我不在齐地,却思着齐室,她们是魏博长大的人,却流连于姑苏的文明。” 她熟练的走到池塘边,从静置在芳香泥土上的竹篓里拿起一把油纸伞,撑开,招呼白浅:“来!” 姑苏风格的园林鸟鸣悠悠,水土都是沁香,白墙镂刻的空间外,竟能直直眺望见洛城市绝大部分最繁华的楼宇。 大石头铺在水中形成小径,白浅的腿被厚厚的官袍拢着,好像兔子,一步一个石头跳出来,而官服下面是旗袍的才羽当然来去自如,早在对岸笑得发抖。 【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直严肃不起来?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烂漫过,以前来这里的时候,不是这样一跳一跳的过来的吗?】 事实上她是沉着脸走过去的,一步一个石头,不看窗外云霞,不闻鸟雀呼晴,甚至不用伞去遮雨。 【嬉笑怒骂……】 “我过来了,还好没有掉水里面,您在笑什么?” 她有种欲辨已忘言的感觉,入仕官界已十年,她的青春好像此刻才姗姗来迟。 “吾人……哈,不是,你很像,那种书生,傻气,不过没关系,总督不会介意的,我也不会。” “九关秋大人,你的人设好像崩了。来官厅前,三法司的大家都说你是现世阎罗,要躲着你,结果你说起话来是挺冷漠,可是动静也不小。” “崩了就崩了吧,无碍于这个星球,无关紧要。圣裳厅快到了,你整下衣冠。” 园林的出口又回到黑色的走廊里,走过一大段抬升的阶梯,进入一个独立的大厅。 禁军林立,鎏金画壁绘出通向神秘莫测的长天,江河在静止的奔腾,平静、肃穆、恐惧、和谐在此间找到平衡点,传说中历史达亿年的稀有的珐琅彩钵花瓶,每五米陈列一个,栽满梅兰竹菊。 然而植物与绘画构成的自然的元素,不会喧宾夺主,这里是人的国度,是人类统治一个星区,以及无数星辰的地方,他们逐级往上走,龙睛形状的国徽压迫着注视者的视觉神经,绘制于厅堂的正壁,人们不会怀疑,这里就是星区秩序的终焉所在。 “臣,监察司都御史,杜卡勒斯茗爵九关秋才羽,受符面见。” “臣,三法司佥事白浅,受符面见。” 魁梧的禁军喉中咏唱古老的诗文经,歌声飘向大厅顶端,两人看见两个光球体在厅堂中心升起,一个呈金色,一个淡蓝色。 “才羽,白浅,近前来,余有话要同诸君说。” 第十四章 兄与弟(一) 十四 “尊令。” 才羽和白浅前跨两步,在光球体的前侧屈膝,两人的耳道传来贴近中子星或黑洞撕扯的破擦音。 白浅想到这即是郑先生告诫他的事物,总督面见,要打开一个绝对安全的静止力场,将他们笼罩在内,遇到此情此景,万万不能慌。 “才羽,近来可好?” “臣仰仗督节光芒照拂,未有不幸事。” “都到了圣裳厅内廷里,还说什么老气横秋的话,余命你拿掉这官派口风,即刻。” 青蓝色的光球体发出声音,似乎比金色的一位更加轻俏。 “好了,莫取玩笑,说说正事,白浅?”金色球体说道。 “臣……臣在。” “你便是三法司的新人?” “臣……淮安槐林人……” “余知晓,且停下,才羽大人,听说你又有一家公司被汤氏挤兑没了。” “是的,请督节大人给臣做主,钱毒妇和汤狗腿子再如此胡作非为下去,臣迟早要退出六集团内会。” “哼,不妨反过来想想,余纵容你去取这般诨名给他们夫妇,你又何至于落到那个境地。” “倒是你要好好决断家族之事,那才是致命一击会酝酿的地方。”两个总督分两句道出了前后逻辑自洽的教诫,并接续着说下去。 “余等偏安一隅,孤星悬于中环边界,历代总督都是如履薄冰,外环多生战端,余等所辖,虽无大规模兵戈,十二世以来,筚路蓝缕,时至今刻,余已略感疲惫,今后烦请九关秋家,也同余等共勉。” 总督们的话里有太多难言之隐,平静致密的球体表面,能感受到里面存在的人,正在静修之中,用尽力气掌控着庞大星区的一切。 白浅知道洛阴总督是双生子姊妹,但这种真相近在眼前的触感依旧给予心理以震撼。 对话没有持续太久,帝国事务无比繁忙,他们不过寒暄了几分钟,白浅汇报了三法司的成绩,才羽也禀明那些小股乱贼和偷渡者的情况。 “余都明白了,辛苦你们。诸司如果都这般配合督、道的公家事,余等也就可以歇歇了。” “姐,少些丧气话。才羽大人,你快回监察司上班,督办准备下届六集会议,白大人是新入洛阴,你负责提携他,就这么定了。” “回督节大人,臣领命,臣告退。” 他们退出总督宫,各自往自己的目的地去,没有人知道的是,现在他们可以用光屏联系对方了。 脱下官袍,打开光屏,成堆的“大人”的呼唤就压着上来,不留任何喘息的空间。 入宫很久,差点以为自己很闲。 不过姑苏式园林的微寒水汽,凝结在正装的襟角,告诉她那才不是幻想。 穿梭机于面前停下,之前的仆从双手奉上她之前托付的长柄刀钺,这只是礼仪性的动作,她将冠衣搭在钺柄上,让仆从们清洗好送回宫里。 洛阴的大气层还是被隆重的夜色蒙蔽着,穿梭机打开聊胜于无的探照灯,航行于十几公里的巨舰“求雨鬼”下方,浮空车流上方的空域里。 鹤望兰级运输舰比求雨鬼长五六倍,因此她在市中心也可以清楚的看到海洋表面——地平线的白色反光里,山脉不断隆起,帝国军舰特色的逐级而上的舰桥快速上浮,台阶形的甲板一层一层掀起海浪。 海水倒灌,靠近引擎的水已经烧热起雾,急剧蒸发。 【三十个恒星时便完成了卸货么,这工作效率比吾人是快不少……】 上升至平流层,鹤望兰打开空间折跃模式,六门主推口和每个主引擎三门偏导纠正助推口,全功率运行,一共二十四个太阳在天穹出现,尾焰由黄色向蓝色和紫色过渡,在到达紫色的一瞬,挥发出一个文明发展到核子时代所需的全部能量,进入折跃空间,去到数百光年外。 “才羽大人,是去监察司的钰凰阁,还是去裁雨集团办公楼?”穿梭机驾驶员看出才羽的心情不是很好,不敢多说,这句话之后的几分钟沉默里,他和驾驶位的同事都将航向定在监察司。 茫茫云海,心无所寄。 “先回家吧……” “大人,您在每个城市都有房产。” “洛水市,九关区,宫晏之家。” “收到,大人。” 飞船折叠起侧翼,降落到一大片别墅区,如果注意周围的环境,要花不少时间才能察觉它们盖在千层大楼的顶端,这里空气稀薄,但是对于有钱人来说,改变下局部气压不是问题。 “大人,您辛苦了。” 别墅管家是个鹰钩鼻矮个子,但是身宽体胖。 “辛苦,呵呵……房子里怎么灯火通明的,有人在吗。” “回大人,您长兄在……开……聚会。” 管家抹去头上的细汗,知道实话实说她不会高兴,但九关秋家的人他一个小小管家,谁都得罪不起。 “和什么人开的。” “朋友。” 九关秋才羽冷笑一声,直直走向别墅,她名下的房子,此间却没有一处传出她熟悉的声音,男男女女的欢呼、叫唤,彼此玩笑和热舞,天地间的热闹被门板羁锁在浅枣色复合木墙的里面,她一点都没有分到。 十三岁生日那年,她记得她的所谓兄长,带着一堆同样的“朋友”,当着她的面,吃掉了她生日蛋糕的最后一块,她端着盘子,腋下夹着她的玩偶小熊,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哭出来合情合理,但她没有,当时个子还很小的她,转身拿捏起切蛋糕用的刀,死盯着他。 父母苦劝着说,蛋糕很便宜,还可以再买,兄长的朋友是很多,把蛋糕吃完了也是可以理解的,女孩子家家的,别发脾气了。 在无数个夜晚里,她都把那柄刀刺向兄长得意而可憎的笑脸。 所谓的家族礼仪与贵胄形象,让她深感嗓子如京戏唱曲,自己快要把自己掐到咽气。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白浅。 她好想远离九关秋家,找一个不认识的朋友,哪怕积累十几年的职业素养可以让她在几天里完完全全了解这个朋友,也至少远走高飞几天。 门板訇然破开,飞到一个正在蹦迪的年轻小子身上,登时他头就破了,流出不少血,歌舞不再升平,他护着伤口叫骂起来:“哪来的蠢婊子,保卫!” 管家见到这架势心里知道,家族的掌门人真起大火了,自己这条小命要紧,还是不掺和了。冲过来的护卫和才羽打了两回合,发现是他们的主子,咚一下跪了:“大人,恕罪,恕罪啊!” “滚出去,全部。” 那些放浪的芳年男女们步伐匆匆,自觉的绕开九关秋才羽跑掉。 【晚点和你们一个一个算算账。】 “哥。” 坐在大客厅正中间长沙发上的男子英俊到令人神魂颠倒,染紫的几丝头发从眉梢垂下,眼神俨然是个绅士。他舀着酒缸子里的红酒,一点点舀到高脚杯中,一滴不漏。 他周边的地方干干净净,出了一米外,则被玩得一片狼藉。 “回来了,老妹。” “喊大人,你这个连文员都不配做的斯文败类!” “哦哦,哦,我的好大人,真是不领情呢。” 他安静地支起身,用无声的笑意嘲讽她的失仪,然后晃悠着杯子,走出那一小片干净的地方。 “明,我迟早会把你关进三法司的,你要是喜欢这间房,我可以转让你,趁着还在人间多享受享受吧。” “我惊讶于你的勇气与轻率,小妹,你累了,折磨自己不如早些睡吧。” “那你干什么,这些垃圾我来打扫么?” “叫你新认识的小白脸啊。” 触及真心的隐私,愤怒勃然而起,蓝色的威光从她的正装边角流溢出来,她唤出家传的关刀钺,向她的兄长横抡起,墙上的显示器、沙发和酒缸,被飓风级别的能量碾烂。 “妹,你疯了!” 男人嬉皮笑脸相迎,徒手挡下刀身,抛开酒杯,试图扼住她的喉咙—— 才羽料到这种没毛线用的抵抗招式,也一脚踹飞长钺,拽着九关秋明的领带,缚住了突袭来的双手,一脚蹬下去,踹得墙壁七窍生烟,裂得像被舰炮轰了。 “妹,这一脚要是上脸,我可就碎了。” 酒杯在地上撞为稀拉拉的一片,刀钺落下,直插在酒撒的地面。 她的高跟鞋离九关秋明的耳朵就只一寸远。 “我没有在跟你留情,如果杀了你,我不会介意。” 男人依然在笑,和许多年前吃她的蛋糕时一样,逼她眼角抽搐,眼睛里像要瞪出鲜血。 “杀了我,白浅也要死,很多人都活不了,家族分崩离析,你没有退路的,我消息可不是一般灵通。” 她抉择一番,选择不和这个贱兮兮的兄长纠缠,转而问道: “弟弟在哪里?灵通就告诉我。” “可能,在嗑药吧,我不保证信息可靠哦,哈喽哈。” 她最后看一眼九关秋明,一把将他的头撞在墙上。 “帮我解开啊混蛋。” 看着妹妹离开的背影,男人躺在地上,用手沾了点洒出的酒,滴进嘴唇。 “还真是有暴力倾向。” …… 第十五章 兄与弟(二) 十五 洛水市与洛城市边界,某个地下城的深处,赌场。 已经不知道烂了多少年大街的电子音乐正在大音量播放着,无数破衣烂衫的赌客与嫖客,明明几乎身无分文,却放任自己无节制的在油汪汪的旧机械桌子上一掷千金。 嗑药的区域离这里不远,一些赌到钱财的人们,下了桌,就晃着脑袋直奔嗑药的房间,匆匆掏出一堆邦硬的钱币,也不管数额,哐哐扔在那里,然后开始捡员工以同样方式扔来的白蓝色粉末,无比疯狂。 这是一个持续运营三个月的“下层金融区”,进入日影期后开的。大理寺通常对于这种场所永不手软,往往萌芽一个月,就会遭来红衣人的突击,突击之后一点赌场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但是,显然的,这个地方有点特殊,三个月时间,这里已经成了洛水最大的城市肿瘤,通过几十万常客的流量,聚敛海量财富。 某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一个狭窄通道的内侧,坐落着这片地盘的“指挥中心”,一个细皮嫩肉的男生穿的珠光宝气,左拥右抱,无数美女相伴,小弟一个个都像奴才端着食饮,还有各种粉末。 “喝!都给我喝!等会我抽奖啊!抽十个喝最多的去,见识一下我哥的大别墅!我们九关秋家的房子!” 男生叫得很大声,在神经药物的刺激下,他有很多字都说错了,但九关秋三个字,却极清楚,极放纵,极刺耳。 所有人都快尽兴而归的时候,一把破空袭来的刀钺终结了此地的乱象。 “啊啊啊啊啊!” “大哥!保护大哥!” 又是男男女女,抱住头、弓下身的场景。 小弟们抽出枪械,上百发的焰流弹砸向掷刀人的方向。 九关秋才羽和大理寺卿众在爆炸的烟尘里现身,炸开的烟浪吹起她单薄正装的下摆和旗袍的边缘,焰弹伤不了她,因为它们都一头撞上她面前的晶蓝色保护屏,并在屏面散光全部热量。 五指开阖,关刀如收到命令的军人,抖缠几下横过身,划烂饰金的墙壁,被她稳当的接在手里。 刀钺压下,一招一式,与击晕偷渡者如出一辙,那些马仔都倒了下去。 红衣人们看着长官再入无人之境,握住毫无用武之地的建御灵杖,挤在狭窄过道里沉默。 “季!给我过来!” 男生还在找出路,腿抖得难堪。 “大姊!大姊!饶了我!下次不敢了!” “慈母多败儿!九关秋季!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开始,你别想出门!” 她一掌扇过去,怒目横眉,与他记忆中温柔体贴的“大姊”相去甚远。 可能是时间的改变,让她决定停止纵容。 …… …… 大理寺的赤红穿梭机和运输舰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地下城出口,空地上聚集了黑压压一片的平民。大理寺不是第一次出动上万名有作战能力的卿员,对百姓来说,却是百年不遇的事。 聚光灯一齐打在地下城电梯口,卿员聚拢上去,隔开才羽和平民,像流动的红浪冲向黑潮。 “陈长官,时长官。” 两名比普通卿员更高的高阶武官,一个壮实,一个清瘦,此时都拱手行礼:“都御史大人。” “把洛水市青岐地下城k20区域的人都传唤到青岐区医学院,将这个大区所有现在还保持药物摄入的人口清查出来,这个赌场清理干净,给参与赌场运作的人以相应处罚,给嗑药者进行戒瘾治疗,相关家庭组织赔付,通知洛水市巢司配合。” “是,都御史大人,我们会在日影期结束前给您回复。” 一个武官走去了地下城,另一个则在人群关注下不经意间近到九关秋身边。 “大人,臣直言,大人要清查,是很难的。” “有何难,整治家族内务罢了。” “名为内务,却有外人插手。” 九关秋转过身,眼神一凛:“何意?” “我们从九关秋季的地下网络运输的药物里,分离出了一些合法药物的成分。” “汤氏集团最新的镇定剂对吧?” “原来大人……” “有人想让吾人把矛头指向汤氏,哼,我自己暴露出和家族成员割席断交的趋势,他们就也暴露了藏起来这么久的阴谋。” “大人……” 这长官低头看看戳在心口的钺刀尖刃,才羽这个都御史在他印象里的样子一直都是这样,他当然不会意外。 “大人,我们是自愿为您调查的,自从发现有人在裁雨和汤氏之间挑拨,想复现当年商战的局面,我们知道,不能让您查下去了。” “你们觉得我会和老爹一个下场?” “大人平稳主政监察司多年,我们等一辈子也遇不上您这样的上司,您不能乱来。” “但我终究不能在监察司待一辈子。” “大人,求你了,别……” “把资料发给我,接下来的工作由我接手。” 她很坚决,他们这些下属做了一番思想斗争,还是坠入了对她的信任组成的河流。 行走在江湖,在钢铁森林见不到光的暗夜,人会耽误自己的生命。有些人选择将计就计去沉沦,有些人扎进深不见底的地方,用一口气,穿凿石壁,以一副盘古开天的景象死掉。 “管家先生。” “才羽大人,您喊得太客气了。” 鹰钩鼻管家接通讯息的语气有点颤抖,他心想九关秋才羽肯定是去抓九关秋家最年轻的子弟——九关秋季了,至于她的兄长,从房间里被绑住双手爬出来,被一架飞船冲进后花园接走,自己真是跳进琼花海都洗不清,不知道从何说起。 “吾人的兄弟都不再可信,你收拾东西,去监察司钰凰阁住,吾人需要你,别死了。另外,在宫晏之家的房子,洗干净点,吾人要关九关秋季的禁闭,大理寺三个恒星日之内就会驻扎到宫晏之家,你别担心。” 挂断通讯,管家瘫坐在被无名飞船冲撞得破破烂烂的后花园地板,回味九关秋大人的话,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的管家。 一夜混乱,鸡飞狗跳。 九关秋才羽孤独地在洛城市的街道上乱逛,天边的白线变宽了很多,可能是日影期真的快要结束了。 对于一些忙碌人来说,日影期长的像是永夜,活在苍凉和冷漠,还有难闻的空气清新剂里。 反正她觉得挺难闻。 把季关进房间后,她去了钰凰阁,给同僚分发任务,然后躺在休眠舱里睡了五分钟,这对于身体精神的修复相当于三小时。 睡醒之后,仆从劝她去裁雨集团的办公楼看看,可是她摇头。 “让他们沿着上个月的企业计划走,秋清的事我来解决。” 她原先是很喜欢那个办公楼的,尤其是那个和她龙纹旗袍风格一致的古檀木山水的办公间。 那个房间的落地窗前,放着熏香,她站在那里,看着洛阴的城市们,会有一种感觉,好像内心被孤独与伤痛填满,也能大权在握。 索然无味。 她痛斥自己的旧念,那些想象丑陋且不合时宜。 敖钲的话又浮现在脑海,说不帮她,说帮不了她,可是她依然认为是那几句缥缈的语录改变了她。 让她一点缉查偷渡者的威风都没有,在工作里重新疲惫。 她自言自语说着,自己真是一个固执的家伙,就这么一路走下去。 “九关秋大人。” “白大人?” 欣喜移上眉梢,又迅速被身体全力压下。 “臣做梦了,梦见臣背着一身流血的大人,在又臭又长的地下排水口里拼命的跑。” 她给白浅通讯,说了些工作相关的话,三法司管理监狱和刑判,与监察司是天然的合作伙伴,总督说的提携,不是空穴来风,但她应该给同级的都御史郑子期打电话。 “九关秋明可能盯上你了。” 她在通讯的末尾对白浅说。 “臣不怕,如果他们敢动三法司,臣怕也没有用。” 白浅话说得极轻淡。 “要出来转转吗?”才羽一时冲动道。 她随即听见光屏另一边的轻轻挥手声。 “大人与臣才认识两天半,再说,三法司官员和监察司御史私会,好像挺奇怪的。” “没事,我知道。” 但是现在他就站在那里,在她面前。 “不是说不出来吗?” 白浅摆出很正经的脸色:“臣没说。” “骗人的吧……你说官员私会奇怪啊?” 二十九岁的茗族人把尖尖的耳朵从黑色圆冠的边檐里捏出来,像是给手指降温。 “臣没有说,不出来,三个字吧。” “你……” 她的高跟鞋在地上羞恼地一踩:“可恶,洛阴没有老实人了吗?” “老实人都是高傲者的自诩,或旁人强加的封条。” 白浅不疾不徐走到她身边,好让她看清他的模样。 然后才羽很自然的笑出来:“白大人,你自己闲逛也要穿炎风长袍呀?” “并不是,臣觉得这样,一来是可以遮住茗族人的特点,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像是与大人出外勤的样子,也省的同僚嚼舌。” 他的话有点迂腐,要是在她的那些老上司身上,她可能会非常头疼,不过在白浅身上,似乎可以接受。 【什么嘛,原来有那么多考量……】 “大人,您的茗爵禄地,洛阴星区的杜卡勒斯星系,您去过吗?” “去过一次,空气很暖。” “臣来洛阴赴任时,在杜卡勒斯城安顿了几天,我觉得那颗星球肯定和它的封授者一样,看起来吓人,但大气下是一个和平温柔的世界。” “你在撩本官?你不久前还说吾人是祸乱官场的儿戏之人。” “臣不敢,一点都不敢,您是洛阴人的现世阎罗、女武神,臣没那个胆子撩您。臣的预感倒是很灵验,所以大人千万不要去洛阴的排水管里办公。” “哼,吾人接手的案子向来一查到底,绝不认输,麻烦白大人到时候来下水道捞我。” 两人笑得很收敛,笑声在风里越吹越远,那天的路边小酒馆多了两个奇怪的酒客,但是酒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月亮很漂亮,每隔一个恒星时才从云边探出一次,两人随意的聊着,边走边聊,走累了就坐轨道列车,一直到一个叫忘缘塔的地方,坐在不知名的鲸骨下…… 一般故事开始的时候,主人公都不曾意识到那个开始的秒针,怎么就转了起来。 第十六章 洛阴的浪漫 十六 烟火溅出人间的喜怒哀乐,阳光平等照拂烟火下的灵魂。 太阳升起来之前,广播通知喜讯,太阳升起来之后,广播依然在通知着。 洛阴青年节从日轮的顶部越出地平线的时刻进入倒计时,这种叫黎明曙光的,经常出现在油画初学者画布上的景象,就是这一天的伟大开始。 “尊敬的广大市民,持续时间143个端点历标准恒星日的日影期即将结束,预计从下周开始正式进入日耀期,同步进入热季,本年日耀期预计119个恒星日。” 寒筱北睡得很好,可以说近几年都没有这么好了,桂枝像冰丝绸抱枕一样,有温暖,也有清凉。 以前娘亲在的时候会在他踹被子时给他盖好,现在桂枝的体温起到相同的效果,让他睡得如婴儿。 柔若无骨的肢体接触到他皮肤的时候,他的细胞好像有痒痒的电流经过。 “寒筱北?寒筱北。” 柔软的手指戳戳他的脸,带着春风似的呼唤。他略微动动眼皮,阳光在他恍惚的眼神里照过来,顺着桂枝的长发,把来自恒星的热意灌到胸膛。 那不是玻璃板的合成阳光。 意识触电般的凝结起来,他翻身,起床,桂枝扒拉着他的背部,十个手掌都抓得紧紧的。 “寒筱北,太阳。” 楼上传来起床烹饪早餐的声音。 他三步并两步冲到阳台,天边的白线已经变成宽带,一个恒星从松针那么密集的城市大厦们的顶上升起,然后是第二颗恒星。 期待化为现实,美丽融为感动。 洛阴的大气正在变热,第一颗恒星像月亮那么小,好像是挂在天边的乳酪蛋糕,橙黄色的。 白线变成的宽松带子上边,是唐突的黑线,这是洛阴的行星屏障,用来创造日影。 很多小孩在童年的回忆里都会说,大人们教给他们的童话——《火雨相思记》——那是遥远的上古时代,洛阴还不叫洛阴的时候,行星的周围有三颗恒星,各自由三个神明主掌,太阳的烈焰炙烤着大地,行星的居民不得安生,直到一个行星上的人爱戴的领袖与其中一个太阳的女神坠入爱河,他们作为秩序的突破者与另外两个恒星的神明为敌,战火蔓延三个世纪,最终一个神明与女神一道陨落,失去爱人的领袖和失去友人的神明达成了和解,领袖登上神位,烈火焚身,永远燃烧下去,照耀洛阴。 后来这些孩子长大的过程中会发现,原来童话永远都是童话,因为宇宙巧合构成的双星系统,并不完全稳定。 所谓的日影期,其实是地面的巨构工程将行星的能源收集起来,投射给行星轨道上的星城和十八座特殊空间站,空间站拉起一张包裹恒星的能量网,拦截过量的太阳辐射,让地表陷入一百多天的全球极夜,也就是日影期,即洛阴四季中的凉季。 小孩子们上星学课或者天文地理课时,老师们会负责这种科普,孩子们往往大惊失色,童话故事都破碎在这庞大工程的人工气息里。 不过洛阴的日影工程只是帝国那些宇宙工程中很正常的小项目罢了,帝国重工在洛阴的分部只花了预算的三分之一和几个月时间,就在帝国建立前八十一年完成了工程。 寒筱北不是土生土长的洛阴“土着”,所以他是在小学的时间才听说那个三个恒星变成两个的童话,班上只有他不知道这个故事,但是没有人笑话他,老师带同学,一句一句唱着歌,把故事唱给他。 “早上好,娘。” 他对着太阳挥挥手,压在太阳上的黑色边界撕裂开了,变成一片片规则的方形黑片,然后继续撕裂,成为粒子落尽,仿佛一场不会飘到肩头的黑雪。 金色光芒笼罩所有大大小小的金属造物,九十公里边长的总督宫寝,如同扔到沙滩边的三棱镜,一切在太阳面前瞬间渺小起来,又盛大起来。 超过一百五十九亿人对着天边举起手记录生活。 密密麻麻的楼宇和平整的草地一样在金色里浸泡,突然地平线隆起来,第二颗恒星探出头,像极了离开家的主人回头看看自家的窗户,留守空房的猫狗趴在窗台。 第二颗恒星说:“你好,再见。” 接下来几十天,洛阴主星会在星区舰队的引力波帮助下,以尽量平稳的自转速度离开第二颗恒星的轨道,缓缓滑向第一颗恒星的轨道,届时第一颗小恒星像是奋力拖拽着第二颗恒星的景象也会完全颠倒过来,变成上大下小。 寒筱北等着第二颗恒星的顶部升到鲸骨的高度,刚好七点。 “栖姬,做早饭吧!” “好的,寒先生,请等候五到八分钟。” “你真的不问我吃什么吗?” 桂枝懒懒的说,她的手多,所以可以一边揉眼睛一边整理头发一边捉弄寒筱北,比如薅他的衣服头发。 “你只要不说早上想吃冰淇淋我就安心。” “嘿嘿嘿……” 他随手把桂枝撂在沙发上,给她披上洗澡用的宽浴巾,好像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实际上才一个月。 寒筱北交上去了关于柳之茗港的镇定剂销售问题报告,部长李蔚冉乐开了花,不过就仅限于开花而已,他还是每天早出晚归,忙于工作。 好在太阳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公司就会通知放年假——这日期取决于今年的天气。 一般来说是天气最热的那一两个月。 他和桂枝相互理解,相互学习着,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喜欢的冰淇淋寒筱北买了一冰箱,他也试着教桂枝写字、打字,虽然很难说顺利。 寒筱柒和敖露露的校联考恰好也是今日,他们慢慢习惯着桂枝抱着寒筱北的形象,她时常用最上面的一对手臂搂住寒的脖子,寒筱北往哪看,她水灵的眼睛也往哪看。 两个孩子要是回家进门看不见寒筱北背上一大团的粉色,就会着急的嚷嚷: “桂枝大姐姐哪去了?” 她的面容绝对称不上老气,很多事情也是懵懂无知,两个孩子却默认了她是姐姐,可能因为他们总是固执已见的认为桂枝和寒大哥是情侣的关系。 “真是头疼啊,小孩子。” 寒筱北在迷茫于要不要纠正他们的认识,结果是敖露露都开始打开镜盒画眼影了,他还没有动筷子。 “走了小柒!快点啊!” 孩子们走出门去,寒筱北从门口站着,望出窄窄的楼道,他们手拉着手,一点都不担心考试。他当然知道为什么,这俩小精灵可是胸有成竹。 一个月前他捡回来桂枝的时候,许诺他们考试理想的话带他们去游乐园,于是敖露露就非常严肃的出现在寒筱柒的游戏机前。 “不许玩了!写作业去!写完,我给你补课。” “让我再打一局嘛!”寒筱柒求饶说。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小龙女斩钉截铁地关了游戏机,把寒筱柒像是拖回房间里面。 有时关上门都能听见他们的吵闹:“怎么连这个步骤都不会!真是笨死了!” “是你没有说可以这样解的啦!” …… 年级第一的顽皮大姐大给无药可救的倒数学生寒筱柒补课,还是在人家家里,这事马上飞遍了安心区第一中学初中部的所有楼层和所有学生群。 谣言可不会管他们是邻居,但是小龙女也不会管那些谣言。 寒筱柒才不是倒数,他聪明着呢,等着看我把他教成全校第二,怎么感觉心里没底……先进前十吧! 敖露露知道谣言是不攻自破的东西,人际关系没处理好那可救不回来。 在寒筱北看来敖露露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弟妹……不是。 完美的孩子,他在脑中纠正过来。 到底是多好的教养和家庭可以创造出这种精明可爱的娃? 然而他马上就要见识到了。 “爸!早上好!再见!” 敖露露轻描淡写的拽住寒筱柒的手,从老龙的面前一闪而过。 “诶?!” 敖钲不是那种张扬的人,他对经过的女儿和男孩子颔首,笑了几声,然后就奔寒家来了。 “……啊……呃,您好。” 棕黑色炎风长袍,左衽长襟,面相凶煞却又隐于微笑之下。 他想过这位老父亲可能是一个曾经位高权重有官威的人,但司岁府枢仪,确实是大到他想象力之外的。 “小寒,欢迎我进去坐坐么?” “当然当然,您请。” 两轮热日正悬于空天,气温回升到三十度左右,而敖钲依然能淡定的煮茶。 他提着小壶来,壶里压着茶叶,是一种并不名贵但产于远方的茶叶,要买的话,市面或者网商都不容易找到渠道。 他注意到了茶叶上细小的金丝蝉花纹,随意想象着,敖钲拿出了报纸。 “老伯,您怎么过来了,咱们这普通人的小房子……也没什么招待……” 老龙扶着圆片眼镜,用金镊子提起茶壶盖看一眼,放下。 “无妨无妨,你这孩子,有什么精力全用在礼貌上。”他摇头打趣道。来之前打探的清楚,寒筱北的情况,父亲是工程总监,母亲是失踪的海军将领,这样的家庭条件,不仅屈才,而且住宿条件也寒酸了。 不过和他说起话,敖钲略略修改了下提拔他的心意。他觉得当下的生活已经是极好,自己为什么要强人所难。 喊别人女儿小孩子的他现在自己也需要面对喊他孩子的长辈,他搓了搓手,难免的局促。 “对了,老伯想必阅历丰富见多识广,您能否认得她是什么种族?母星何处?” 敖钲看看他背上趴着睡觉的桂枝,手里不慌不忙酌上一杯茶。 “好久不见的大鲵了,她们只会接近温柔幸运的人,其他的连我,也是知之甚少呢。” 第十七章 商场购物日记(一) 十七 【郕画二十一年,日耀期,热季,第一纪月,某某日。】 【这一天的桂枝格外执拗,非要和我一起去上班,哪怕家里有客人也不例外。】 “你在写啥嘛?” 桂枝含糊不清的话从寒筱北的肩膀上飘下来,给他握住钢笔的手指吹上一点热气。 “没什么,日记而已。” 他摸摸左肩上的人的额头,看看光屏上同事罗大海催自己去公司的讯息。 青年节的音乐震感强烈,已经穿过轻轨站的墙和人潮,那是吵闹却且无所谓悦耳的音律,人生无常,正如热季的天气,躁动,又需要随遇而安。 列车站台无论是人是车,都往来频繁,那些舞蹈队,被官方称为颂乐者。他们是传说中的第一代洛阴总督的仪仗队,在各地的车站训练的舞蹈者,以歌颂洛阴的城市建设。 其实他们不过是一群,用舞蹈为每一天经过的千辆列车颂报平安的普通人。 年长的领舞者们拥有睿智的眼睛,他们什么事都看到很开。 寒筱北甚至有点猜疑,他们就像是能看见桂枝,却只是笑笑不说。 尤其是那个经常在寒筱北坐过站时叫住他的清樽区老头。 日记本重拾于一个月前,正是收到“愚人节礼物”——桂枝的那天,他翻看前面的旧纸页,这种会发黄变旧的纯天然纸是用淮安镇槐林星区产的竹子制成。 某一面的几个污点,是他曾经的泪滴,泪水上面是一行字,赫然在目:“我的娘亲没有了。” 他翻过那沉甸甸的一页,在后面留下三行清秀的字体。 两轮红日渐升,他喝过敖钲烧煮的茶,口感之绵密超乎想象,他谢过老龙族,把桂枝放在沙发上。 “栖姬,给她盖上被子。敖先生,虽然很抱歉,我要赶去上班了。” 龙族站着,拿一块手帕裹住热气腾腾的茶壶,直接提起来,推到杯盏的声音搅醒了桂枝的瞌睡,她非常害怕的跳跃起来,从敖钲背后跳过,全力扑倒了寒筱北。 “啊!桂枝。桂枝!我要去上班!你到底怎么了?诶诶,不是,我没有骂你,别哭啊。” 他好像没有这样正对着她的心脏,心跳从她第二对手臂中间的深处传来,一下,一下。 “它离开了,我摸过它的,我知道它很孤独,但是现在它走了,我也摸过你,我怕你也会走。” “你在说什么啊?” 桂枝爬起来,指着外面,寒筱北看过去,忘缘塔公园中心草坪上的鲸鱼骨架不见了,阳光绕着大楼,没有了鲸骨的遮挡和折射,照在草地显得很亮。 她可能害怕孤独,要了解她多一点,还是需要陪伴。 终于还是答应她带她去上班了,寒筱北的尴尬紧紧挂在身上,向敖钲笑笑,自己也不清楚当时脸上是怎么样的表情,敖钲像是理解他,走了,步伐里仿佛感叹青春离奇。 寒筱北不知道他锁上门后发生了什么,敖钲走到楼道尽头,没有下电梯,寒筱北走进电梯,敖钲留在外面。 “苍平宫,参事院消息。” 楼道里只有敖钲一个人了,那隐匿的机器跳了出来,跪在敖钲身旁。 老龙晦暗冷血的目光忽然倾泻下来,是让机械都为之颤抖的,龙族都曾拥有皇室的资质和孤傲的气息。 “起来,总督让你来的罢。” “是。” 那机械没有面部,光滑的显示屏表面是代码堆叠的情绪符号,披着黑黄色线条穿插的华袍,与老龙身上同属炎夏风格,拥有人形的四肢,此时在阖手行礼。 退休辞职也逃不脱。 敖钲把茶壶置于楼道的半身墙上,前司岁府枢仪的令佩和玉穗在胸口的衣襟里藏着,一丝皮肤硌痛的感觉传来。 “总督的病好了吗。” “快了。” 机械宫仆加重了语气说:“总督希望您回到司岁府。” 龙族鄙夷道:“我愿辅佐阮家,作为局外人,而非原先那样,我已经老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宫仆依然摆着恭敬的姿势:“我会把您的意思汇报给圣裳厅。” 一片人工催生的孤独的厚云遮过阳光,天地暗了下去,龙族看着眼前千里城,无数次皱起的眉头再次出现。 “告诉督节,该是时候封闭一点了,最好不要再和苍平宫参事院联络,洛阴除了交纳税务,没有义务参与道中或者镇节的大事,我们掺和不起。” “您的意见记下了,大人。” “九关秋家和那两个星区长呢?” “九关秋大人和家族兄弟僵持不下,两星区长仍在出使各自星区边境。” “真是一堆破事,去吧,回官厅去。” “是。” 此时此刻的寒筱北甚至还没有下列车,他不知道多少重大的决策发生在自家门口,恍然间好像又要做梦,却被桂枝晃醒。 “小北,下车了。” 他眼前的江霞区江渊大厦,像泡在金色染料里的山川。 他没有意识到此后他再也不会坐车坐过站了,只是觉得阳光很漂亮,他扶住桂枝有点往下滑的身体:“走吧。” 热季第一天的空气清新剂是青柠味,他跑进打卡大厅,销售部长李蔚冉刚好看见他,打了个招呼:“上次的报告帮大忙了,小寒,你这个月底加薪。” 他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伸手挡住桂枝,然后才想到她可以隐身来着。 “谢……谢谢部长先生了。” “怎么奇奇怪怪的?”老李小声嘀咕几句,看他跑进电梯,和平时似乎又没啥区别。 “阿胖!” “我叫罗大海,哥们,削你啊。” 胖罗向举起拳头,下一秒被吐了一脸“口水”。 “啊这!好脏!寒筱北你干什么!” 寒筱北看了一眼已经在天花板上的桂枝:“你干什么!” 桂枝嘟嘴,那句只有寒筱北能听到:“不准别人欺负你!” “他是我朋友!而且那句是开玩笑的!” “啊?对不起啊……” 寒筱北飞跑到洗漱间给罗大海拿了吸水毛巾,那黏液其实非常干净,蒸发之后不会留下什么杂质,但是罗大海可能会留下一点心理阴影。 “北啊,你是把小学生吐口水的恶习保存下来了吗。” “都说了不是我干的。” 他使了点劲,结果把罗大海做的发型擦的像梅雨季乱长的杂草。 “哥们儿,”胖罗看完镜子转过来,“这个仇我可以记在小本本上吗?” “哥们儿,这个可以不算做仇吗?” 工作很快继续下去,销售部一组的办公区另一边飘来咖啡的香气和轻音乐,每个人都把纸环连上光屏终端。桂枝哼着与那边的轻音乐并不冲突的九又三分之二的曲调,浑身散发着和那边的苦咖啡味并不冲突的清香,她笨拙的拿起寒筱北写日记的墨水笔,照着他座位上的名牌,在工印纸上写着他的名字。 “这个音乐是我们的童谣。” 寒筱北问她这很熟悉的歌是什么,她如是说。 轻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桂枝安静的写满一张又一张的“寒筱北”,像是和他有什么孽缘。 他觉得有点吓人,说:“这是我们公司一千多员工的名单,麻烦你换着写吧……” 【话说没有人看见她写字,真是太好了。】 窗外的云多了起来,他放下销售数据分析表的时候,桂枝已经练就了自己的独特字体,就像她的脸那样圆乎乎的。 “学习能力挺快的啊,你在家怎么办不到?” 桂枝没有应声,继续写着,忽地落下笔来:“写完了。” 寒筱北接过那薄薄一页,念了出来:“我喜欢寒筱北。” 他全当这是小桂枝的胡闹,夸了她好几下,说写得合格了。 “小北,我想出去玩。” “好哦,等我下班吧。” 寒筱北又拿起分析表,那一张“我喜欢寒筱北”随风飘到地上,桂枝捡回来,对折几次叠起来,放进寒筱北的办公桌抽屉。 她蜷缩起来,状如冬眠的蛇,缩在办公桌下的空间,尾巴缠住他的小腿。 “好了,终于啊。” 罗大海带着羡慕吐槽他的工作效率,在数据分析表上,凌乱的洛水、阳曲、蜜蒲、洛城四市将近三亿多管镇定剂的销售记录被工工整整罗列完成,每一笔交易都很清楚。 刘阿波还在打游戏,似乎忘记拜托寒筱北帮忙,他抬起头和罗大海说话,才看见寒筱北的办公桌空了。 “你说他拼命工作图什么?” “不是谁都像你家一样不缺钱的,傻波,你还是学学人家筱哥吧,不然将来当败家子。” 刘阿波叼着棒棒糖很像社畜叼着烟。 “罗胖,你知道吗,寒筱北家也不缺钱,但是他不愿用。” “为什么?” “你得问他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不是无缘故的上班摸鱼。” “我看你就是。” 日落西山。 寒筱北抱着熟睡的桂枝,坐在去往商岭区和鸦岭区交界的购物商场的列车上。 【今天钱娜大小姐没来办公室,今天桂枝很乖,今天老刘没找我帮忙,今天欠了罗大海一个人情,因为桂枝,今天见到了敖露露的老爹,今天还是没有找到娘亲,今天被部长夸了……】 他在下班高峰列车上,车里的气氛昏昏欲睡,他脱下外套,在日记本上留下无数的“今天”。 “商岭区-天鸦鸿桥站,天鸦鸿桥站。” 他抱起桂枝走下去,桂枝已经有点醒了,用尾巴勾着他的公文包。 “我们在哪里?” “天鸦广场,以前我经常来这里买东西,现在也是。” “白花花的,好亮。” “是吗,你再睡一会儿吧。” “不要。”她撇开他盖在头顶的外套。 天鸦广场与鸿桥商场的一片建筑,在列车站下面特别明亮,人群涌动着,出太阳的热季第一天,地下城很多市民也上来玩,商场也迎来许多赶上新季度的大采购活动。 城市轻轨的轨道是这圆形商业广场的切线,天边红晕召唤出作息不同于上班族的人们,显出洛阴的另一种热闹。 总归是人的热闹。 广场中间是深两千层的天井,寒筱北抱着桂枝从上往下看,下面像是火山口。 “有点热。” “走吧,家里没有货了,咱得囤点。”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我们这是要去冒险么?” “对,去玩,去冒险。” 第十八章 商场购物日记(二) 十八 “小北,小北。”桂枝戴着兔耳朵头饰蹦蹦跳跳。 “很可爱,现在快点放下,玩坏了要赔钱的。”他其实是害怕桂枝的样子被别人看见。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这个灯红酒绿之所——鸿桥商业中心,在超市区域随意走着,寒筱北还没掏出采购清单,桂枝就不停的问可以买什么。 家里有很多盆栽了,大概七八盆。 从娘亲入伍的那一年起,好像每年都不知不觉中会多买一盆回家,鱼缸里也会多上一条鱼,不过今年不必,桂枝便像是那条新的“鱼”。 至于盆栽,他也找到了。 桂枝在前面边走边看,寒筱北在后面追,穿过两排香气扑鼻的货架,那是许多其他星区的花卉,从鹤望兰级运输下来,千里迢迢,装在一个个透明的晶罐里。 有赫伦哲别星的鹤望兰“本兰”,有魏博镇的彼岸花,有姑苏的蓝色天莲,有淮安镇的梨花,有清河的凰琼花…… 桂枝在那里停了下来,冥冥之中寒筱北与她对视一下,看见同一盆植物。 一盆很脆弱的,有点蔫蔫的植物,长着紫色泛黄的叶瓣,插在营养不良的土壤,那土壤仿佛浸在漫长的硝烟中,饱含着血泪。 晶罐里面,花盆表面贴着一行语气卑微的广告语:“把它带回去吧,它很好养活,只需要刷牙的时候顺道倾倒杯子,浇一点水。” 寒筱北掀起罐子把它拿出来,罐子底部印着它的产地: “喀河边疆区,喀里木图前线。” “是喀河啊。” 由于来源地遥远,别的花朵最多两百块,但这朵可怜的小花却标价五百。 “买了。” 寒筱北的果断让桂枝呆住,随即说道:“等等等,这么贵?你确定要买吗?” “我会认真养的,你呢?” “它和我一样瘦瘦的,我当然认真,我要把它养得和多肉那么好看。”桂枝对着寒筱北拿在手里的植物,捧着脸盯住它,脸上像蒸笼上慢慢膨胀起来的馒头面。 “你说家里那朵?好啊。” 男生陪她笑着看植物,把路人吓到了。 “我去,神经病。” 路人视角可是看不见精灵般的大鲵族的。 “你一直都可以隐身吗?” “睡着或者惊吓的时候会失效。” “你的能力是天生的。” “可能是,可能不是,毕竟都一个月了,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星球。” 他对她的“超能力”了解得差不多了,能隐身,能召唤保护自己的空气墙,还可以将一种信息以私有的频率单向传送给他,甚至于隔空取物。 “鲵族”,可能来自银河系任何一个海洋行星,在帝国控制的星系里,单纯只是建立了宏大工业城市的海洋行星就有一千一百三十七万颗,更不要说开发度低的星区。 他避免去思考桂枝身上的神秘,陷在那里可不是好事。 “去买点食物和玩具吧?你想好要什么了?” “我不知道,这里好大……” 鹤望兰级一间偏僻狭舱的物资便填满了鸿桥的高楼底下几十层超市的货柜,他们满目琳琅,和其他地方来的各种顾客一样,最后都是莫名其妙的满载而归。 穿着姑苏风格的白烟云纹长袍外套的小龙女和他们擦肩而过,同时擦肩而过的还有寒筱北的兄弟。 “露露,你说下课不回家,不好吧。” “怕什么?” 敖露露抓住寒筱柒的手,像霸总,父亲的气质遗传得一丝不差。 她眼角的红妆看着有成熟女人的味道。 “这次联考的题好难哦……”寒筱柒试图转移话题。 “你给我考进前五十名,全校。” 小龙女猛的靠近他,香水是栀子花味,淡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男孩的身影,那身影是悸动的。 “我会做到的,真的。” “可是你考完了还在说试题难,我不信。” 寒筱柒好后悔当初没和哥学学怎么安慰人,他微微低头,视野里是敖露露黑色的窄口衣领、蝴蝶结和起伏的胸口。 他花了点时间做决定,这时间里敖露露一动不动期待他的回复,他看不见那表情是生气的还是焦急的。 “拉钩,我请你喝奶茶。” “没考到怎么办?” “让我哥买个狗绳,去游乐园的时候你牵着我。” 敖露露笑了,仿佛周边的世界都是美好的,没有人打扰,天地是他们独占的天地。她笑着,又觉得不对而停下来,如果寒筱柒做不到约定确实有点可恶,但她不忍心按照话里的方式做。 “算了,考不到没关系。”他俩的手指轻轻拢到一块儿。 痛痛快快买了两杯饮料,他们坐在商场顶楼的长椅上,仰头是一片看得见苍穹的透明玻璃壁,古老的棕榈树瘦直的体态让空间似乎拉长了,低平的一排排店铺看不见彼端,敖露露喝着芒果西米露,寒筱柒喝着珍珠奶茶。 “露露,你的……尾巴,好摸吗?” “喂喂喂喂,你要是路人,我准要打你,谁许你这么说……” “拜托了,摸一下吧?” “理由呢,做什么事都需要理由。” “呃,我,我喜欢毛茸茸的。” 商场里的地板是干净到映出人影的奶白,敖露露的鳞尾越甩越慢,停止了,她啪一下拽过去,搭在腿上,摁住,防止因为本能反应脱手。 “你喜欢我的尾巴还是喜欢我?” 她握住鳞尾,像是递给他一根鸡毛掸子。寒筱柒琢磨了一会儿,从衬衫里掏出个贴纸,写一行字,贴在敖露露的西米露杯子上。 “话说,这个点也快出成绩了啊。”她会心一笑,把那张写着回答的贴纸折叠起来收纳在书包里,两只小靴子晃悠着。 “真的?”寒筱柒把手从一簇浅淡的紫色烟花里拿出来,点亮了光屏。 “怎么样怎么样?”敖露露凑过去,可是寒筱柒扭动手环,光亮熄灭了。 “你先说你的分数,不能总是笑我吧!” “哎呀,一千一百一十五,全校第一,这有什么好说的嘛。” “可恶,你怎么做到的啊……”成绩单在他“偷摸的”操作下从光屏里发给她,他假装是不小心的,这么明显的演技,敖露露就是不愿识破,也许,她是被一种叫做幸福的感觉瞬间包裹住了。 寒筱柒的分数是九百八十五,全校第四十九名。 “你还真考进了前五十?” 惊喜在她脸上浮现。 一个多月前,老师把她调到窗户边第七排,和这个名字带七的男生坐在一起,因为他初等中学第一次联考才考五百四十多名,是全班倒数。 作为特材班的孩子,敖露露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是来教他学习的,对他还有点瞧不起。 后来想想,他们还挺聊得来的。折纸课的时候,敖露露的千纸鹤折得很好,但是一个校霸学生调戏说,她除了千纸鹤还会折什么?一句话就说红了她的脸。 枢仪的女儿,就要什么都精通吗? 班上没人知道她是敖钲的孩子,以为她不过和他们一样,要么是寒门,要么是挤不进六集团会议的小公司的。 是他跑了过来,教她折了一条龙,再接着教她剪很难剪的窗花,这两件艺术般的工艺品摆出来,再没人说她坏话了。 “我当时很笨吧。” “笨哭了,龙角怎么折都翻不上去,你当时眼泪汪汪的,一个劲的说枢仪的女儿不能输。” “我记得呢,别说了。回去吧,你给你哥传消息。” “好嘞。” “你是怎么淘到那么多艺术细胞的,小七?” “我妈妈教的。” “你妈妈?” “对,我妈妈教我哥很多和光幕终端有关的东西,就是不教我。不过她教我剪纸绘画,这些我哥一点没学。” “你妈妈为什么不把你们聚在一起教呢?” “不知道。” “后来呢?” “后来她当兵去了。” 两个孩子走到轻轨站,手还牵着。列车上下,人员拥挤而不混乱,成排的智能机械在维护着队列的整齐度。 空气清新剂切换为兰花味,那之间一阵大风过去,气味就扑了上来,两个孩子路过一家甜品店,买了好几团冰淇淋球。 “桂枝姐姐会喜欢这个的。” “她没有哪次不吃的,嘿嘿。” 开往长符区武昌坪和平里的列车来了,跳舞的年轻人又开始工作,这是他们永不谢幕的日常。 他们跨过列车和站台之间的缝隙,寒筱北的通讯终于亮起。 “哥?你在吗?” “抱歉小七,让你久等了,我们今天在采购,是不是在家等得花都谢了。” “没有诶,哈哈,其实我们也没回家。” “啊……?”对面由歉意转一百八十度到了担心,还有亲情里永远会有的,缠在担心里的迁怒与责怪,当然,并不是不好的那种。 “我们在……” “等等,我的手环!” 寒筱柒像遭遇小偷似的跳起来,说了一半的话落在温热纷杂的空气里。 “桂枝?桂枝姐姐!” 挂在寒筱北身上的桂枝笑得像花季的花瓣,第五对手臂的右手捏着手环,调皮的丢到敖露露怀里。 “哥!原来这么近吗!” “你以为呢?刚刚我就觉着不对,故意堵了会儿发音区域,果然听见你们笑的欢。” 敖露露迫不及待的通报喜讯:“大哥哥,我和寒筱北都考到九百了,这才第三次联考呢,如此进步,你做兄长的,不该表示一下?” 车厢里的乘客经历一天劳累,好像都是不耐烦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这时都容忍了他们的大声讨论,甚至加入。 “喂喂喂,做兄长的,孩子都说了,快点表示!” “对对对,表示!” “表示!表示!表示!” “都打住打住!我表示,下一个歇息日,去乐游原!” “哇!”两个孩子兴奋极了,掀掉房顶的场景仿佛又要复现,这次是列车舱顶。 “乐游原?洛阴主星最大的游乐场区?” “原来家底如此殷实,失敬失敬。” “祝你们玩的开心!” 听到乘客们以祝福和羡慕为主旨的各种话,寒筱北心里真是半边阴雨半边晴。 【我哪里家底殷实!我也很无奈好吗,你们家有这么可爱的孩子,还能做到不掏空腰包宠着么?】 列车在楼间的天空飞航,吵闹过后是沉静,沉静之后又是吵闹,这两种模式,像呼噜声和流行音乐,交替的从生活中流淌过去,是不会腻的甜蜜。 第十九章 乐游原与星象院(一) 十九 炎夏人从长安来。 大部分帝国的历史学家都认同这个观点,长安主星是炎夏人的发源地。 据说人类最早起源于一颗渺小的母星,在第一艘远航级星舰“世界树号”的帮助下,像随风的种子,飘到了几十颗恒星的边缘繁衍。 炎夏人、扶桑人和罗慕洛利娅人是最早进行“星际穿越”和“星海殖民”的人类族群,历时数百万年,将人类从一个分散在各种不同星球上的碳基生命组成的松散邦联国,变成一个统一的整体。 一亿年过去,最初的母星,最初的星舰,都消失在尘埃里无处可寻。不同的国度们在长河里游走,人类反复无常的存续,押着历史的韵脚,直到“重构计划”的提出,人类高层的一小撮人终于窥见宇宙的真相。 “重构计划”旨在建立一个可以直接与神同行的新人类文明,它的政体无关紧要,唯一的事实就是,这个文明的某些部分,或者说实体,将永远不以国家为边界,这是一场直面神明的宇宙实验。 从“重构计划”提出的时候,即为端点历元年。 一万多年后,所谓的实验取得了一定的进展,进展的名字叫做……帝国。 人类通过科学探明世界上没有神明,所有神明都是最初发展的先贤文明留下来的结晶与遗迹。所以要求人类种族建立如今的帝国的神明到底有什么想法,估计只有那位神明自己知道了。 炎夏人的周氏家族和李氏家族是帝国皇族,虽然皇族百分之六十都来源于清河主星,以陇右文化为主的长安元素却因为是炎夏人的起源地,而得到皇族的授意——帝国娱乐局进行旅游宣传,把许多长安的地名和人名抛向了银河系乃至宇宙的四方。 比如“乐游原”。 一开始这个名字只是长安主星上,南朱雀门市区的一片森林山坡,后来一家跨星际的旅游业集团盯上了这个地名,随手一拍就建了个“乐游原生活集团”,全银河撒网,到处建游乐园。 以银河系的体量来说,这样的发家故事根本没什么好讲的,要不是寒筱北等排队的时候太久,闲的在光屏上百科,他也不会搜到这些东西。 帝国的边疆到底在哪里? 地理课本和星学课本上都显示,它的疆域正在扩展到这个现实宇宙以光速膨胀的任意地方,但是他觉得任何一个身边的人,哪怕公司的顶头上司,汤孟荪总裁,都很难理解那样的信息,未知之外总有未知。 他搜索乐游原的来历,碰巧翻到炎夏人的旧史和帝国的起源,他就想到了在喀河边疆区失踪的娘亲。他至今也不知娘亲参军之后在和什么敌人作战,他的权限和想象力都不足够。 【娘,你到底在哪里啊?】 桂枝的到来,加重了他对世界神秘的虚幻感与好奇心,尽管如此,他能触碰到的幸福却强烈的真实。 “小北!别看了,到你了。” 桂枝在他耳边轻轻说,他划动屏幕,把百科扔到了后台去运行,将个人信息发给乐游原公园入口的售票机。 “大哥哥,连拿票都要排半个时辰的队,实在太慢了嘛。” 敖露露被阳光晒得有些困倦,靠在寒筱柒肩膀上眯着。 “哥!哥……快帮忙!” 【来洛阴最大的游乐园,结果还没开始就累了呢。】 寒筱北试了试,把敖露露抱起来,桂枝一直就在他身上,这个负重,估计海军航天兵都要直呼内行。 “真是麻烦,栖姬,链接忘川员工援助框。” 智能管家栖姬的户外模式,是不久前更新的,对他来说真是大有裨益。 忘川制药公司的员工软件在手环上亮起来独特的标识,这相当于帮助员工的一个万能工具。 “隐形外骨骼。” “汤氏集团,优秀员工,寒筱北,权限通过,功能开启。” 提示音只能被他听到,随后一股力量支撑起寒筱北的双腿与上臂,一下子感觉十个敖露露加桂枝他都背得起。 “小七,先去哪里?” “不知道,也许……青樽眼吧。” “行,去看看。” 乐游原坐落在洛城市西境,青樽区南,洛水市东郊。 它的北方可以望见高耸的洛游陵纪念馆庙宇和另一个小一些的游乐园,南方可以在暗夜看见无数海面上的星辰,星空下是一座教堂般神圣的大殿堂。 “到了,你要带敖露露去转转?” “她还在眯着呢,上去不划算。” 两个眼熟的红衣大理寺在摩天轮下的广场走着,红色华服鲜艳夺目。 青樽眼是个大摩天轮,最高的位置近乎与江渊大厦齐平,孩子们和情侣们最喜欢的就是到顶点的时刻,一眼万年的体验。 “小北,你想一个人走走吧?” 桂枝用手做梳子,像模像样梳起寒筱北的头发,它们因为列车上拥挤的环境而乱如鸟窝,其他三人的发型都没有什么变化,那正是寒筱北头发变乱的“代价”——保护的代价。 “谢谢你,桂枝,我也有点累,不过你连身份证明都拿不出,怎么照顾他俩。” 正装还未离身的他坐在了青樽眼下面的游客休息区,纵然这里有数十万形形色色的人们在走动,也因为场地实在宽阔,而显得有些寂寥,好在音乐与霓虹灯还能填满那些空间。 桂枝从肩膀上滑下来,四只手抱住被寒筱北放下的敖露露,还有几只手依旧使着劲,让他的衣服平添几处褶皱。 “行了,一边猜准了我的心里话,一边又不依不饶的,怎么了?” “我想……”鲵族女生腼腆了,“我想让你帮我扎个辫子,不然要是出了什么事,因为被头发绊倒而做错什么的……” “好啦,我懂你的意思了,坐下。” 寒筱北拿出十二分温柔的眼神,桂枝才松手,他从她凉凉的脸上抚过,按在她的头上。 “小七,看好了,帮女生扎辫子,只教一次。” 寒筱柒慌忙关掉光屏:“哥!可以不要在我打排位赛的时候来这一出么,很赖皮诶!” “你也玩这游戏?我一个同事也是。” “哪个服务器?” “打住!差点被你带歪了!”寒筱北想把罗大海的游戏账户推给弟弟,但是感觉哪里不对…… “好了,看好,麻花辫有很多种系法,要看女生的具体情况,桂枝头发太长了,而且发量很多,可以扎两条胖头辫,敖露露的话,建议扎到底。” “哥,你这么说我听不懂的……” “这就实地演练。” 他拣起桂枝将近一米二的粉发,一根根捋直了,分成数股开始缠转,手法娴熟得惊人。 “哥,你在大学的时候谈过对象?” “没有!我昨晚看教程现学的。你在怀疑什么啊?” 他在胖乎乎的辫子底端扎起来个圆乎乎的“馒头”形,现在她的头发就是六十厘米长了。 敖露露也是一样的,分开几股,一直扎到发丝的末梢,但不包“馒头”,留下毽子样的尖儿,用皮筋绑住。 这形状真像她火焰似的尾巴。 “谢谢你,小北。” “不客气。”桂枝把脸贴近胖辫子嗅嗅,里面都是日落前的阳光的味道。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们,敖露露要是醒了,带她上青樽眼转转。” “好勒,哥。” 寒筱北走向那个远方的殿堂,他顺口拜托了那两名看起来无事可做的大理寺卿员,让他们关注一下孩子们。 人渐渐多了,一些下班的人携家带口来这里放松心情,乐游原的消费水平不低,不过管理方很明智的将两个入口开在轻轨站台处,并且规定进入乐园买票不收费。 餐厅也几乎是免费的,就是游乐设施贵些。 “你好,欢迎参观帝国星象院。” 一不留神就走到了吗? 寒筱北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有些讶异。 海洋、海湾、星空、游乐园,在这里建一座星象院,真是把科学浪漫化到了极致。 帝国没有作为国教的宗教,所以这座教堂形制的白色石英岩殿堂没有神圣的颂祷声,它非常安静,安静得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建筑。 在这里看青樽眼,像是在看一个能量干涸的白矮星,但在青樽眼的下面看星象院,这里依然显得大而肃穆。 “你好,你是来参观帝国星象院的吗?” 反差感再次出现了,在如同开放给星舰航行的空洞大门前,伫立着两个男女童子,他们穿着圣洁的白衣和裙子,领口系着很大的蝴蝶结。 女童子问了两次了,但是没有不耐烦的样子,表情也没有改变,全身没有半点温度。 他们如星辰一般冰冷。 “帝国有很多实体不以国家为边界。” 寒筱北知道,那些“实体”包括帝国重工、安全局…… 不过现在他就站在其中一个实体的门口。 终于,他开口承认了自己是来参观的。 女童子发出正常小孩的笑声,指引他走进教堂,那里面仿佛比宇宙还要落寞,但是极干净。 定睛一看,原来是有许多游客在的,他们被这里的氛围笼罩着,一点自私的反应都没有,步子迈得比天体运动还规律,眼睛里全是敬畏。 在教堂的中央,洛阴星区的所有天区都漂浮在网格状的空际分界线图上,寒筱北觉得这才叫真正的一眼万年。 寒毛都竖起来了。 天区是在星系之上的区域,一个或几个星系组成的天区是银河系最基础的单位,是七巧板里的不同板块。 杜卡勒斯天区、白塔天区、科兰天区、什维尔孟德天区、恩提克天区、克里希天区,这六个在星图上是标红的,因为它们属于六位茗爵,对应这洛阴六个商业集团的领执官,在帝国,领执官代表领事与执事的合体,这个位置甚至高于一个人尽皆知的职位——董事。 每个人都可以站到星图前,随意查看帝国的所有公开星海,洛阴的任何星系,以及洛外的所有星系。 前提是,公开的,且只有五分钟。 寒筱北鬼使神差的走过去,蓝色的星图在他眼睛里映出另一个世界。 童子与他一起登上操作台,平台升起,他们来到了星图前。 游客们自顾自走着,很少的人看着寒筱北,好奇他想“去”哪里。 他输入了一串坐标。 星图飞速向右移动,那速度好像要移到宇宙以外。 喀河边疆区。 寒筱北念了出来。 这里像荒漠一样。 星球全部都是白色,灰色,还有数码化的抖动。 他试图拉近距离。 “权限不足。” 童子抬起白色宽袖里的手,那手臂呈现病态的纤细。 “警告,公民寒筱北,权限不足。” 他看都没看警告的下达者,一股力量充斥心灵,把他的私欲爆发在帝国的疆域前。 他将一个硬盘插进操作台,星图上闪出几十个弹窗,随后显示出“正在解码”四个字。 【奇怪,真奇怪,我好像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 【寒筱北,你变得奇怪了。】 【你知道寒雪颜已经不在了,你到底在渴望什么?】 【失踪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 “我只不过想再听一次娘的声音!!”他骤然大喊。 【寒雪颜大校,解码中,进度百分之八十】 “警告,公民寒筱北,你正在突破帝国安全局规定的军事机密线列!请立即停止该举动,重复,请立即停止该举动!” 【解码中,进度百分之九十】 一种火焰在寒筱北身边炸开,像是在惩罚一个任性的孩子,把他从操作台上吹了下去。 童子的警告传遍大堂内外,红色的光线贯穿了她的机体。 “超时,帝国安全局已授权,制止公民寒筱北,作战启动。” 第二十章 乐游原与星象院(二) 二十 “忘川员工防护机制!” 幸亏他喊得及时,星象院的男女童子拖着展开的“羽翼”,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冲过来,在他面前升起的保护罩上劈砍出无数道足以使人尸骨不全的刀光剑影。 【解码中,进度百分之九十二】 【得想办法再拖拉一会儿!】 他借助外骨骼的动力快速移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时候! 他看不清楚那两个童子使用的都是何种武器,但它们无疑是不苟言笑地按照安全局设计的算法执行任务,此刻它们要阻止寒筱北,那寒筱北多半没有什么余地。 只不过还想负隅顽抗一下。 他抽出一节外部风格简约的护身杖,这是汤氏集团的员工可以拿来保命的折叠装置,堂堂六大茗爵,不可能连公司员工的人身安全都不保障吧。 “嘭!!” 两名童子的光刃先后落在杖端,寒筱北把保护罩的能量抽调一半押在握杖的左手上才挡下这一击,随后换右手抵抗——左手已经被震麻了。 【解码中,进度百分之九十五】 女童子向他冲过去,男童子看了一眼操作台,羽翼伸张,飞了上去,两方全无交流,却配合默契。 【因为本来就是联机的?】 寒筱北终于意识到面前的东西不是真人,现在醒悟好像有点晚。 【惹这种事,多半要被公司开除了。】 他在心底叹口气,转而专心于眼前——一道亮光流星般迅捷袭来,他侧身闪避,并没有想象中的巨响,为了不破坏星象院的一砖一瓦,小童子手中的长剑在迫近地面的时候瞬间转圜,剑身猛然抽在他的小腿肚。 “痛啊!” 那失去知觉的部分是被电击了,而且是不亚于故意致人骨折的力道。 撑着护身杖滚出去几圈,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却见男童子将操作台上的硬盘拔下来,蓝色星图的亮光像狂风里刚刚点燃的火柴,忽地灭了。 【进度百分之九十九】 星象院好像活过来了,教堂的十字圣像下,打开一扇尘封多年的门,一个比童子们年长些的女生走出来。殿堂边角里的光照在她的白衣上,从衣服的标签看,她应该是一名星图编织者,这种职业的人在洛阴几乎没事可做,所以她明显是当了星象院实际上的管理人员。 殿堂周围的地面升起,它们沉下去的时候是在保护游客们,远离童子们的攻击范围,现在星象院外面应该全是四散逃离的几千名游客,地面下沉把他们送到地下层,再通过隧道到外面去。 星图编织者的出现也没改变寒筱北的心态,因为星图又亮起来了,显示了一个大大的“读取”二字。 刚才是不是解码完了? 童子捏着硬盘,面对重新亮起来的星图,表情有些呆滞。 【这个选项不可撤回,它阻止不了,我还有机会。】 哪怕一秒也好,让我听见……娘亲的声音。 他冲上去,手臂上光环放出一道绳索,勾在操作台边缘,他很快就爬上了操作台,迎面吃了男童子又一刀带电的狠击。 “公民寒筱北,收手吧,你有权寻找任何人的踪迹,但眼下的状况,触犯安全局的底线,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 星图编织者开口了,语气非常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学姐,然而寒筱北还是没有听进去。 操作台边上像在下一场暴风雨,护法侍童,这是男女童子的官方称呼,它们围在寒筱北身边,双剑齐下,打得他左支右绌,读取按键就在眼前,可是他伸不出手来按。 力量用完了,他手里的杖也挡不住攻击而掉落,像是自我放弃般躺倒在地。 星图编织者走上来,轻轻按下几个键位,便清除了寒筱北的操作痕迹。 护法侍童用带电的长剑的剑身抽打他,直到打得两腿骨折,抛出院外,等着安全局的人来收拾,他会被带到帝国的法庭——三法司的正律寺,等待他的是几个月牢狱之灾…… “都停下!给我停下!” 呐喊声结束了寒筱北的幻想,他浑身酥麻酸痛,但没有骨折。 “老先生。” 编织者对着来人的方向说,以至于寒筱北也不顾疼,举目望去。 老龙族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别的老人晚年佝偻,他倒是老当益壮。 侍童们收了羽翼与长剑,恢复到穿着蝴蝶结白袍的状态,弯腰敬拜:“大人。” 龙族靠近缩在操作台边的寒筱北,从编织者手里接过硬盘。 “任何关于寒雪颜的信息都能自动解密的病毒?你小子还真是花了心思。” 他俯下身来,用粗糙的爪子搓搓他的脸。“可惜安全局无孔不入,你在这星象院也避不开。” 寒筱北哭的难看极了,这句形容是敖露露留下的,我们也无法知道敖钲眼中那个时候寒筱北的表情。 想必也确实是很难看。 “敖大人,你好像挺有权势的。” “以前在司岁府干脏活累活的呢。” 有这话,星图编织者可不敢挑明了他“老枢仪”的身份,来和敖钲叙旧了,她从敖钲眉宇间读懂了对方的态度,让侍童们撤下发往安全局的讯息,今日的事权且当作没有发生过,退回门里去。 游客们回来了,从门口鱼贯而入。 他们都不去多管闲事,沉默寡言地走动。侍童们继续站在又高又深的大门前,向每个游客问好。 “欢迎参观帝国星象院,星海里藏着梦和故事,愿您得到祈福与救赎。” 寒筱北没压住眼泪,无论在熟人或生人面前大哭似乎都是一件丢脸的事,不过敖钲是个能给他流泪空间的人,似乎谁都可以向这条老龙哭上几场。 “敖大人,你有权势的话,能不能告诉刁民,我娘到底在哪里呐……?” “你二十一岁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我娘是在我尚幼稚的时候离开我的,她不回来,我就不长大,要是长大了,她该认不出我了。” 敖钲对这话术无言以对,他想来想去,捡起掉在地上的护身杖塞给他。 “我要是汤孟荪,早该开除你,你这熊孩子。” “我娘亲在哪?” “……喀河。” 敖钲觉得这个人像知道答案却不明白原理,或者说根本不愿相信那原理的学生一样,他懒得浪费时间,两个字就把寒筱北扫地出门。 眼看寒筱北走人了,一直躲在殿堂梁柱后面的人终于走到明处。 “老大人,你出手可真迟钝。” “我是恰到好处才出,这叫把控时机。” “呵,那样回答他,这孩子要真抛空积蓄,跳上一艘去喀河的客运舰,傻眼的还不是你。” “我才不会让他那么干,这年轻人,少说也要十年培养,也到时候养好了……” “养好了怎么?” 九关秋才羽咄咄逼人走来,她双手插兜,依然系着丸子头,穿旗袍套正装。 “让他帮我女儿织嫁衣。” 敖钲仿佛说着很毒辣的预言,从铜棕色的衣领里取出怀表,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钟表了,看时间的功能聊胜于无,才羽都想笑。 “她大抵快来了。” “谁?” “来了你就知道。” “吾人出门是让大理寺盯着寒筱北,老大人出门却是私会老相好?” “我退休了,你管的着么,都御史大人。” 看见远远的有个人走过来,敖钲的眼神都变化了几分,才羽追着他的视线确认了对方是谁,眼神也变了。 那是一个老太太。 穿的非常朴素无华,然而她的名字可能会惊掉游客们的下巴。 老太太看到了敖钲,隔老远就骂了句“蠢材”。用的是戏腔,竟声如洪钟。 才羽想了半天,那个自她记事起就是偶像的女人,今天成了这样的老太太? 敖钲还没挪步,九关秋家的掌门人已经上去迎接了。 “唐晓曦,您是唐晓曦?” 汤孟荪的妈,钱娜的祖母,汤氏集团以前的领执官!不管是谁都会震惊于这个老太太曾经的璀璨。 她的脸上早已布满了丝丝缕缕的皱纹,可是与她对视一下,她的气质就已经折杀众人矣。 洛阴最美女子的倩影犹存,敖钲转动手腕的珠链子,缓缓走近。 “蠢材,收衣服了没?” 一股会心的笑容浮现在老龙的脸上,他知道该回答什么。 “没收呢,我叫雨水回家了。” 老太太对这回答满意的很,这其中蕴含着几十年无人所知的风雨过往。 她让才羽别搀扶自己了。 “这蠢材都还直直的站着,我能自己走,不用扶。对了,孩子,你是九关秋家的吧?” “是的……” “喜欢谁都不要喜欢龙族,等你像我一样年纪了,这蠢材还能在这站着,直挺挺。” 敖钲对于老太太的戏腔吐槽照单全收,毫无不满。 【这戏腔,是姑苏的。】 才羽想道,敖钲的女儿敖露露,应该是魏博镇的一个女子所生养,那名女子生完露露就消失了,所以理论上敖露露没有怎么经历过母爱的时代。 敖钲的女儿借给唐家抚养过? 汤孟荪会怎么看敖露露?像小表妹一样?年龄差太多了吧?钱娜又会怎么看敖露露?超级加辈? 唐家,钱家,敖家,汤家的乱事,在洛阴的《星区志》上可是足足记载了三十万字,现在似乎活生生变成三十万个问号盖在她头上。 九关秋才羽感觉有点晕。 事实上,敖钲和唐晓曦的孽缘从学生时代的第一次同窗开始,敖露露和寒筱柒的相遇,与之惊人的相似。 当他们俩在星图前闲谈时,有着十年监察司工作经验的九关秋才羽第一次觉得“内存卡”不够用了。 “不是,你们每天喝茶和看书的闲事都要说给我听?” “那段时间确实挺闲的。”唐晓曦说道。 “……” 九关秋低头看看记录了十几页的陈年旧事,关上光屏:“给我个豆腐,现在就一头撞死。” 不着调的老龙族和他的老相好都抓住机会耍了都御史一回,也算是补上了迟到一个月的愚人节缺憾。 “蠢材,多久没这么胡闹一回了?” “四十二年。” “是四十二年零三个月,蠢龙。” 唐晓曦终于站不住了,拿出拐杖的时候差点摔跤,连敖钲都慌了神。 他们知道的很迟——唐晓曦是从医学院里偷溜出来的,敖钲希望她出来指点一下九关秋家的晚辈时,她就直接说: “蠢材,你是想我了就直说。” 他回答说:“想见你占一半,指点占一半。” “才占一半,我不出来。” 于是敖钲笃定她会来见他:“星象院,晚上七点三十四分不见不散。” 没成想,她衣服里面是病号服。 第二十一章 乐游原与星象院(三) 二十一 星象院外响起骇人的隆隆声。 要知道游客们才回去几分钟,麻烦又找上门,这下终于折腾到有人散出零星的抱怨,不过多数人还是忧惧的心情。 看到敖钲不动如山,一些游客发现他是司岁府前枢仪,开始劝大家安心,人群很快看着龙族冷光灯下的侧脸宁静下来了。 九关秋才羽仅瞅一眼门外,精准判断道:“轻型空航艇,三艘,运兵型。” 汤氏集团的雇佣兵团坐着运输艇开到星象院前,他们倒也不敢强闯星象院,或是与前司岁府枢仪对峙,只在外面列队,派出一名彬彬有礼的长官走来。 “唐晓曦女士,您没事吧。” “哪里敢有事。”老太太很有气场的说,“抱歉,蠢龙,我的身体好像没有以前能扛啦。” “没事,替我问候一下汤先生。”敖钲略显遗憾。 汤氏集团的人,或者唐家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唐晓曦这老太太,能做到孤身来到这里。 反正大家有共识,她绝对不会是一般人,也无法照一般人的行为来推测。 汤氏集团的人来了,一看就是钱憬的意思——“老娘您还是好好休养吧,身体不好,别乱跑了,我让这些人接您。万一发生什么,会伤了全洛阴的和气。” 她的儿子会怎样想也能猜到,汤孟荪没有钱憬的强硬,就算他希望老娘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想逛就逛,也争斗不过来自钱家的夫人。 老太太拄着拐杖,往那名集团雇佣兵长官走去,忽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来。 “孩子,我光顾着和蠢龙寒暄着,你没听到啥有用的情报。” 才羽怯场似的说:“不要紧,您老身体要紧,吾人没事,要指点迷津,我也可以问蠢……敖大人。” 老太太欣慰了:“好孩子,监察司十年八年的,没有白混,你会有一天熬出头的。” 气氛最轻松的时候,最便于传递最重要的情报,敖钲、才羽、唐晓曦对这点,彼此都心知肚明。唐女士侧脸微微前倾,细看愈显得苍老,令九关秋才羽险些因感伤而遗漏她的话。 那些话可以改变世界。 “有人在汤氏和裁雨之间作梗,圈内人大抵都看得出,嫌疑链牢牢锁在六大集团之内,可能有借助内环的势力,不过不可能出现内环人亲自下场的局面。” “孩子,可以从商洛集团切入,商洛人迟早有一天会闹到连总督宫都头疼的地步,调查要谨慎点,千万别摆出裁雨和汤氏手拉手和其他四个集团硬掰的样子,一点把柄都不要露……” “还有九关秋家,和家族内部不能一直僵着,让敖钲……你还得和我儿子见一面,汤、唐、钱三家作为汤氏集团的董事会栋梁,我会出面说好。” “孩子,你离总督的距离比其他领执官近,把握好优势。” 雇佣兵长官凑近了一步试图偷听,才羽陡然蹙眉,半跪下来行拜礼。 “唐女士的风流韵事,吾人无能为听,私以为唐女士该走了。” 唐晓曦心领神会,才羽该知道怎么办了,于是转过身离开,蹒跚的身影,如同宣告着老一代洛阴人辉煌的落幕,也意味着接力棒的交手。那长官在才羽跪下来时赶紧退开三步,以免冒犯,现在又尴尬的前趋,过来迎接唐老太。 “真是奇女子。” 敖钲远望起飞的,以极快速度远去的运兵艇,向九关秋才羽感叹。 “当年出了什么差错,没嫁成功啊?”才羽这回既非工作又非记录,单纯想八卦八卦。 沉默。 老龙族惆怅的买了点街上的零食小吃,有热的,有凉的,星象院的影子随着两人长达十几分钟的漫步而在身后默默变小。 星空依然是那片星空,是无数国民凝望着,度过童年和告慰中年的幻想乡,人类踏入星海已经很久了,现在的人看着天空,会和以前的人看着天空,心情会近似么? “当年的差错,就留在当年吧,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告诉你,或者回忆录。” 敖钲拿勺子吃冰沙的神态,不知是经年累月的陌生,还是身形不便,看起来孩童般笨拙可掬。 “老大人,你再不写回忆录,攒到一百四十岁写,难道打算写几千万字啊?” “我一百岁就写……” “你离一百也还有不少年月!” 随便揪个路人,可能都说他们更像父女,一家人。 敖露露对这个监察司的头头,其实也有姐姐的感觉,甚至嫉妒于父亲总是愿待在她一起。 她现在在干嘛? 记得之前说敖露露认为寒筱北哭的很丑?那是寒筱北走出星象院听到的第一句话。 桂枝、寒筱柒和她,还有两个他随手拜托了的大理寺卿员,全在门口等着。 “诶!大哥哥你怎么了?!” “疼吗?” 两个他亲手扎好辫子的女孩子冲上前关心他,几乎天旋地转的寒筱北的视角里,他摸到了敖露露的角和桂枝的辫子。 要不是外骨骼功能还开着,寒筱北肯定经不住这样站立,他的腿痛得快要抬不起来。 歌声响起,通过乐游原无处不在的广播站跌跌撞撞传到寒家兄弟的耳边。祖籍长安的一些炎夏人乐队正纵情高歌,箫、笛、筝、琴的音色交错,没有一点违和感的溢出。 星月之下,求雨鬼号停靠在总督宫的尖塔之顶。市政系统排放出许多带着空气清新剂的水雾,清香挥洒。 路人为两个女孩扑倒年轻上班族,打打闹闹的场景高兴,喜闻乐见,这种事堆积成山都不嫌多,它们是不会在时光尽头老去的。 寒筱北向大理寺的卿员鞠躬道歉:“麻烦你们。” “孩子很可爱,要好好照顾,下次别一个人冲动的找麻烦去了。”卿员们抱着两米长的灵杖,不会照顾孩子而显得局促的样子有些蠢萌。 “是是是,听你们的。” 时值双休,再不去玩可真辜负孩子们了。 “你们看过青樽眼顶上了?” “是哦,哥你错过了。” “大哥哥,红衣服叔叔陪我们的。” “上面很好看,可以看见月光照在大楼不一样的面,反射过来的各种光,像百花镜。” 最后一句是桂枝说的,她自然又爬回了寒筱北身上。 “小北,我们可以去玩过山车吗?” 讲道理他是不会答应的,那种东西很吓人,对他来说有点过于刺激……大学时代的放假,他也没有在舍友的拉扯下登上任何一架过山车。 “算了,豁出去了,走着。” “呜呼!”寒筱柒欢呼之余有点懵。 【大哥怎么敢挑战不可能了?】 每个人在过山车上上下下的时候,叫唤的动静都是震天撼地。 “桂枝,你坐好啊!” 工作人员大概不理解为什么这位寒筱北先生执意要买两张票,却给身边留一个空座。 在过山车到最高点的时候,轨道上传来细细的吱扭声,许是刺激到桂枝了,她从寒筱北身边外人视角下空的位置上跳起来,缠住他。 敖露露他们绪高亢得不像话,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所有年轻时的痛痛快快都是未来人生经历的丰饶绿洲,何况他们正手牵着手,青涩年华不容打断。 过山车动了! 迎风栽下的一瞬间,寒筱北把双手揽在桂枝的脖子上,他怕到下一个弯道她会被甩出去,不过他的物理知识似乎不是很过关,对五双手的摩擦力缺乏认知。 他自己也被那种陡然下坠的震动惊得闭上眼,一个凉兮兮的感觉来到脸上,可凭经验,不是因为桂枝的皮肤贴近。 时间静止了,秒表的指针转的渐慢,前方游客的水瓶没拿住,撞到过山车边缘的栏杆,破开一个口子,绽放出一朵名副其实的水花。 他恰好看见这喜人的一幕,但是好像也挺吓人的。 【桂枝呢?!】 他找不见,却听到敖露露的喊声,他们俩坐在前面几排的座位。 “大哥哥!鲸鱼!” 不用说他也会看见,如天海之滨的蓝色荧光,还有蒲公英酒的独特香气。 半透明的蓝鲸鱼飘在天上游泳,寒筱北揉眼睛三次:“居然是真的。” 它的骨架正是寒筱北楼下,忘缘塔公园里的那一具,他观察了动作,还有在游动时露出的骨头影子。 “小北!我好像觉醒了新的能力呢?” “你用词还能再惊悚点吗桂枝!” 她在寒筱北的背后躲着,然后蹦到他脸上说。她的尾巴好像轻轻摇一摇就能和鲸鱼般浮在空气中,此刻她的动作像一条真正的海洋生灵,一张一翕都是生命的律动。 “什么新的超能力!?” 寒筱北不稀奇可架不住两个孩子好奇心强。 桂枝咬着编完辫子多余出来的几丝发梢想了想,在一个月里寒筱北教给她的炎夏语文字里挑挑拣拣,才想明白怎么解释她说的“觉醒”和“新能力”。 “刚才我老害怕了,以为我们要冲到地上,我就想阻滞,这么一努力,时间真的停了,越过越慢,而且听见了鲸鱼,我可以像它一样在空气里游。” “那条鲸鱼,我猜,不是童话故事的瑶鲸,是星空鲸。你不是在空气里漂浮,我推断只是时间停止的影响” 在人类进化的道路上,有些物种是跟着人一起的。 比如这种可以在太空跃迁的生物,攒够一年的能量,可以供它在太空穿梭两次,当一个族群在一起的时候,穿梭的机会更多。 “这太神奇了!” 不知道她的力量可以映照到多大的范围,寒筱北旁观着敖露露和寒筱柒,他们是因为与她的羁绊而被拉进了时间变慢的范围? 【难以言喻的心动,它的尾鳍在进化里变得似女神像的碎发和章鱼的触手……这种神奇的生物是被桂枝的触摸所复活的么?桂枝以后还会有更可怕的变化吗……?】 然后他有了一个念头。 【是不是有了她的帮助,我就能读取我母亲的讯息?!】 不行,他坚决的清醒过来,不能功利至此,他怎么做,娘不会高兴的。 时间恢复的时刻很像人从梦里醒来,星空鲸已经不见了,它大概游去天空永远不会回来了。 儿童票只允许坐一次过山车,但寒筱北是全票,必须坐两次。 他劝桂枝下车无果,一把抛给敖露露,没来得及下车,被迫又坐了一次。 “小北!” 下来的站台上,寒筱北几乎是爬到休息座,桂枝很凶的走过来,扒上他的两膝,正对着他: “为什么要这样,你看起来吓坏了,为什么不让我保护你呢?” 寒筱北苦笑:“不能害你晚上睡不着觉吧。” “可是还有别的设施啊,他们已经去了。” “是么……” 他也无法解释自己的冲动,那种保护欲好像和当初保护弟弟的时候不一样。 “我想,把每个能力都命名一下,作为纪念,刚刚那个时停能力,不如就叫星鳍领域吧?” “你该不会是从我起居室的老武侠小说里得到的灵感吧?” “小北!……现在后悔教我识字已经晚了。” “我没有后悔,只是你给超能力起名字真的很中二。” “中二?” 又有新的词,触及到她脑中炎夏语的陌生地带了,在走向敖露露和寒筱柒那边的路上,她就和初见寒筱北时一样死缠烂打的求他告诉自己“中二”是什么意思。 他们四个玩到很晚才回家,赶着轻轨的末班车。 第二十二章 闲杂日常的三幕(一) 二十二 年轻人的风风火火留在星象院,今夕何夕,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提起。 日出以后,琼花海已经没有那么阴冷。在洛阴主星地表的六座核心城市的环绕下,海洋的浪涛从黑色逐渐变蓝。 洛阴诸海的海底生命,无人证明,无人探寻。 黑暗之下,浮游藻类和大洋菌株不息不灭,它们挺过漫长的日影期,当两颗恒星升起,菌藻的数量可以每日数兆的增量回归到原有的水平,让洛阴的造氧工厂有幸停工几个月。 大自然净化的力量是市民有目共睹的,靠近排水渠的地方都会转蓝,那可是几百米宽的城市排水总闸。 虽然洛阴的大自然,已经…… 一个老汉颓坐在钢结构的花坛边,身后的土胚层里并没有花,他随意吐着烟圈,那些烟圈在潮湿的海风里飘不远,它们飘荡到水雾中灭亡的短暂时间,是老汉凝视的眼神里灰色的一部分。 认真留意一下,原来这个家伙没有看起来那么衰老,他的腿部有道几十厘米的疤痕,眼睛下像是一圈淤青。 柳之茗港区,日出洒下大片的金鳞,海面波涛平静下来,恍然如梦,再回首,无言相对。 “早,老傅。” “早,大工头。” “早。” 他看看三三两两靠近,简单招呼就离去的工人们,一再重复那几句“早”。 烟圈继续飘荡,他抓抓头皮,不知所措。 在他的世界里出现了亮色,湛蓝色的海面,被光线照成亮白的海天相接处,金属海岬与栈桥的亮灰色,还有鲜血淋漓的明红。 烟头随手摔下,他对到来的两个红衣人恐惧的摆手,且走且退接近港口的操作台,按住广域网广播。 “柳之茗港,a303-304港区口岸,可以开工了,放下七十四号梁,继续合拢,编号5541的信号塔,今天之内完工。” 远方的信号塔在吊机加力下缓慢升起,转移到一个深井里固定,原本位置的深井里,卡着一艘烧得融毁的图赓列夫级防卫舰,尚未及时清理。 工头颤抖着手回来了。 大理寺卿员向来都是两人出行的编制,如果觉得不保险亦或级别变高,他们或她们可能会带着机械卿员随行。 “大人们,你们有什么事找我?”工头说的很平静,两臂却平举起来,仿佛被光链铐住便是他的希冀。 “老……” 一个卿员身体前趋想要开口,但是另一个拦下来。 他们之间陷入了长期的沉默。 海鸟翩翩飞在海云底端,它们不全是碳基生物,相当一部分,其实是生态文明局投放的仿生生命。 大理寺护具捕捉到海鸟的动作,这个十四只生灵的族群,竟然全部都是野生的。 “世人会感叹奇迹再现,潮起潮落。” 那名伸手拦下同事的卿员犹豫了多时,终于憋出一首散诗,老工头诧异的看着他狮鹫形状的面具,氛围柔软下来,就像诗句一样,充满人生的长叹。 “你们还活着!太好了!这真是!” 声音一哑,他摔倒在地,可是两个红衣人却没有第一时间帮忙去扶。 “老傅,对不住……” “老贾”先忍不住摘下来面甲,脸上和面甲内侧尽是蒸汽,他的眼角已经全红。 “小胡”也紧随其后摘下,并且扶工头起来。 “傅先生,很抱歉……” 他们的话被傅工头的拥抱包裹,又是一段长期沉默,三人都哭出了心里话,彼此无需更多表述。 不过“小胡”维持着容颜上的冷静,老贾已经坐在了傅工头身边,他却依旧直立着。 “傅先生,我们……需要你帮忙。” “什么都别说,能给我半天时间么?” “因为是你,可以。” 傅工头走向自己拮据的工作室,当他走进去,里面立刻发出翻找东西的声音,使人想起古代的时候一种叫做空巢老人的群体,他们的家常常堆满了各种杂物,在里面走到就会发出这一样的声音。 “好了,来。” 工头走出来,捧着一个橙红色的盒子,上面有一层薄灰尘。 “傅先生,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贾卿员忽然怒目而视,摇头。“你不要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你太匆忙,太板正。” 胡卿员握紧了面甲,好像下一秒他就要撕掉披风下王冠状的头盔与层层盔甲,回归这海港,以行动回敬贾卿员。 然而,胆怯了,使命感推搡他走到这里,是没有回头路的。 那个盒子打开来,由上而下,是他们三人兄弟一般的回忆,下层的是久远的,上层的是新近的。 残损的眼镜,还有衣服的残片。 “谢谢你,老傅。” 老工头眼里的光慢慢回来了。“我们,可以去一趟洛游陵吗。” “洛游陵?那地方在城北,来回怎么也得一天。” “走吧,这是我的执念,如果可以答应,你们有任何问题,我都会拼上性命。” “不用那么做。”红衣人有些为难。 他们登上了列车,卿员没有带上面甲,就像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要最好的准备,不取最完美的过程,甚至也不强求差强人意的结果。 工头带着疲惫和哀默,连续工作了近一个月,他期待着神明无妄的祝福,后悔当时没有机会救到他们,明明离日出就剩一个月了。 现在,好像已然见到了奇迹出现,满足的睡去。 “他甚至没有问我们为什么以红衣的身份出现。” 老贾依然掉着眼泪,不知道如何是好,两支建御灵杖折叠着缩在他们的袖口。 “他太相信我们了,本来我们不应该隐瞒自己的身份。” 小胡发呆的视线还是像在看书,这是他一贯的形态。他异常迷恋知识与书籍,或许源于没有读完高等中学就加入大理寺,这也是他担任港务书记员的理由。 老贾,只是一个普通的地下城穷人,染上了嗑药的劣习,在一次大理寺的“扫地”行动中被没收了所有的身家,然后兜兜转转,莫名其妙到了这个改变他命运的部门。 他们都见过御史九关秋,这次任务,也是九关秋家下的。 “青樽区洛游陵站,洛游陵站。” 工头更有精神了,他眼里好像燃着烈火,他拽着他们的手,背着一个黑包,那黑包里装的是他从橙红色盒子里最底层拿出来的东西。 洛游陵纪念宫与寺院耸立着,也是星象院那样的高大空旷,因为同样的神圣。初代总督游山河,与其十二贤僚的石塑像栩栩如生,黑暗的殿檐下,如在闭目养神。 太多人来到这里,在巨像前跪倒,向慈眉善目的无声之物暗暗诉说自己在洛阴的迷茫。 “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们,在老总督面前决定结拜为兄弟,不知道你们还记得不记得。” “当然,傅大哥。” 看到他拿出了包里面的结拜书,小胡终于服软喊了一句大哥。 “这太羞耻了,结拜这个概念明明是老武侠小说里的东西,这颗星球上真扒出来干的就我们几个。” “说什么胡话。” 傅工头拍着贾卿员的肩膀,轻轻反驳道。 “既然到了总督面前,说点吧。” 这是洛阴乃至半个炎夏世界的传统,称为“渡冥言”,其实也就是希望那些过世的权贵能够替小民带几句话到冥界去交给亲人,如此带有魏博风格的文化。 大理寺卿员工作中用多了共振音言,现在开口说话反而迟钝磕绊,尽管不用专业的设备,检测不到如此瑕疵。 “我们要拜托你一件事情,大哥。” 他们从纪念宫说完心中寄托走出来,小胡先提起。 “什么呢?” “你认识寒筱北先生吗?” “认识,认……他犯了什么事。” “他是一个没有监护人的家伙,但很厉害,一个人养着家里孩子读书。我们去他家给他带话,因为有人愿意当他的代理监护人,后来……我们的上司好像对他产生了兴趣,开始频繁指示我们去盯着他。”小胡流畅的解释。 “昨天我们还照顾了他的弟弟。”老贾说。 “是的。” 傅工头一边聆听一边点头:“他是很好的先生。” “现在他很重要,我们想问问,你和他的交集。” 老傅意识到这是他们的工作了,于是怅然:“他做到的承诺……我们港区的药品和补给,乃至保险业务,现在全部都是汤氏集团供给,而且物量充足,你们可千万别为难他,不然港口又得遭殃……” “我们知道,大哥,我们也是为了这份稳定不被破坏……如果,我是说如果,洛阴马上要掀起一场暴风雨,你愿意帮我们吗,将港口区域的深部数据,交给总督宫吗?” 老贾提到的“深部数据”这个词几乎是在考验老傅的耐受力极限,他把头埋下去,声音从两腿下冒出来往上飘。 “要那么做,公会能答应,城里的某些人不容易答应。” “九关秋才羽,大哥你知道吧。” 老傅稍加思索:“知道,监察司首席,裁雨集团的……话事人。” “她也只是洛阴的沧海一粟,我们都是微不足道,但是总督希望我们拧成一股绳,挽救某些可能会毁掉洛阴的事。” 老贾补充道:“挽救不了也要把损失降到最低。” “我答应了,告诉我要怎么说,柳之茗港全力以赴,我们的人不会对不起柳裴之。” 发完誓,傅工头坚定之余,大为困惑:“这些深部数据关寒筱北先生什么事?” 两个大理寺卿员不约而同看向云边,洛游陵外就是乐游原,那个终年欢乐之地。 欢乐易碎。 “才羽和他不久就会见面,我们急需一个支点。” 第二十三章 闲杂日常的三幕(二) 二十三 “睡不着。本年度第七次失眠。” 寒筱北床上躺着,周围静谧,他的心境比外界躁动几千倍,轻手轻脚的起来,小床上挤着寒筱柒,他睡在中间,另一边是敖露露。 月光从窗外面的空置的老写字楼那一整块光滑的平面找到了来寒家的路,随着月亮位置的改变,直指寒筱北的脸盘子。 直接照醒。 再过一会可能就挪到寒筱柒脸上了,他伸手拉上窗帘,月光明暗变化,像在说某人没有礼貌。 武昌坪上有一百幢居民楼,住户很多是年纪比较大的,年轻人一般不愿做饭,而这里常能听见锅碗瓢盆的声音,还有老大娘喊自家老头子别再下棋回家吃饭之类的话,能现场学洛阴不同区的方言。 除了寥寥几家上班族,和絮絮叨叨的老人家,坪上很多房子人走楼空。 【去阳台望风罢,之前失眠也是这么做的。】 敖钲托人递了几盒茶叶,寒筱北门儿清,小孩子哪里会吃苦嘎嘎的茶叶,是给他的。 阳台的空气都暖和了,最近天气真是热了起来。他把洗衣机上面放着的茶具用凉白开洗过,一件件摆好,洛城市里的霓虹给茶杯茶壶围上几圈彩灯泡,朴素的茶杯也多了几眼繁华的记忆。 昏黑的墙壁上冒出巨大的鬼影,燃烧的火焰形状,寒筱北嘟囔道“怎么又来。” 他将壶底的导热电流调到适中,走近那张他认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床,敖露露翻了个身,踹被了——尾巴不甘在被子里窝囊,翘起来摇晃,也就投影在墙边成了一场小小的“闹鬼”。 “摇晃的这么欢,铁定是好梦。” 他捏住尾巴往被子里塞,拿个枕头压着,然后又想到这可能对生长发育不好,就把被子只盖到尾巴根,心说让她随便晃吧。 【遇到桂枝也是因为“闹鬼”呢。她又到哪里去了?】 他回到阳台,躁动平抑多了,壶口已经嘘嘘的冒气响,他倒好干茶叶。过去娘亲的影子在脑海挥之不去,现在只有工作之余才会稍稍想起。生活好像步入正轨了,他寻母的计划也只好隐入尘烟。 离开乐游原,系统里多了一封星象院的邮件,大概是替安全局传达警告的意思,他带着羞耻感看完删了,有点后悔当时的冲动。 继续工作。 忘川制药公司吞并了秋清公司在洛城市西南的多数市场,采购点多了十多处,尤其柳之茗港区。销售方面问题不大,这也是他能省心的理由,工作多数时候是收集资料、整理数据。 汤总似乎对他在柳港的提议很支持,让他受宠若惊,虽然没有传说中的“办公室谈话”,港区十万剂的采购量却是实在的。 光屏上数字和符号频闪,倒上水,气势磅礴的茶香像要飘满世界,喝一口,抿嘴,束缚身心的疲惫真是兵败如山倒。 “小北。” 工作一个半时辰,夜入深处,他听不出来是谁说话,还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桂枝?” 【这一定是梦吧!】 他看见的,是阳台的另一端,那边是悬空的,她仿佛刚从天上降下,收起翅膀的样子,浑身附着圣洁的冷光。 她化出了正常的四肢,好像长大成了一个淑女,身体包围着模糊的光线,现在她还是没有寒筱北那么高,不过已从与胸口齐平到了可以让他吻到额头的海拔。 他尚且没有付出这一吻的意识,或者说他还没反应过来。 脸型也变了,不再是娃娃脸,不变的是白粉色的华发与蒲公英酒的清香,还加上那漂亮爱笑的眼睛。 “桂枝,你咋了?又觉醒了什么?” 桂枝摇头否认,这变化无碍。 她好像说不出话,只是带着笑意看,摸了摸茶杯,表情透露着新奇,走到他面前,觉着走路也是新奇的。 【长出腿了?可是怎么做到的……?】 高冷。 那模糊的光随她迈步向前也攀向寒筱北,远方的城市变得有些不真实,有些灯光熄灭了,有些灯光忽地亮起,只有停靠在总督宫上的求雨鬼号战列舰还是那种冷峻的色彩。 【果然是梦吧,桂枝怎么会变成这样,而且一声不吭。】 桂枝笨拙的撞在他身上。 “你爱我吗?” “啪叽!” “嘭!” 寒筱北捂住嘴巴,疼得干瞪眼,那张干净的脸都痛到扭曲了一些。 “大哥哥,起床了。” 敖露露哭笑不得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笑嘻嘻道:“大哥哥你真滑稽,趴在茶桌睡着了,准备一巴掌把你招呼醒诶,要不是你磕在茶杯上失去重心摔倒,我们就得逞了。” 寒筱柒给亲哥补刀:“你边睡边傻笑,磕桌子上活该。” “是磕到茶杯,笨蛋寒筱柒。” “明明是撞到额头,我离哥更近,我看见的,笨蛋敖露露。” “敢骂我,你完了寒筱柒!” 他们打闹起来,寒筱北缓过劲,心里感叹:“我没磕到,你们俩我倒是磕到了。” 此磕非彼磕。 “栖姬,桂枝呢?” “已登记的家庭成员,正在寻找……定位中……在楼下。” “哪儿?栖姬也和我说谜语,真是和敖露露他们学坏了,我要具体到厘米的位置。” “忘缘塔公园绿地之窗便利店外长椅。” “谢谢啦。” 他快步下楼,电梯表示:在电梯里着急得跺脚真是清高,有本事走楼梯啊。 玩笑归玩笑,他来到那个便利店那里,露天瞌睡到天亮,有点着凉,引发了轻度的头晕。 “桂枝!” 坐在便利店外的太阳伞下,桂枝回头看看,兴奋的喊他。 “你怎么在这里吃冰淇淋?我们在鸿桥商场不是买了很多么?” “我喜欢这个味道,这是我吃到第一口的味道,我喜欢。” 她确实兴致冲天,重复说了好几次,寒筱北迷迷糊糊中确认眼前的桂枝是穿着他缝做的衣服,长着十双巧手,而不是什么正常人的形象,才回话道: “一个人溜出来不安全,下次不许这样,我去给你办一张身份证,快回家。” “不嘛,小北你前脚说一个人不安全,后脚又不让我跟着,再说,我的身份证,不用我去也能办吗?” “你毕竟连自己怎么来的洛阴都不记得,万一按照偷渡者标准被抓或是遣返,我才不希望那样呢,当然不能让你去。” “好吧好吧。”桂枝怏怏不乐的趴上他的肩,“至少送我回去。” “对了,你怎么有钱买冰淇淋?” “我没买,跟老板娘说了几句话她就送我了。” “你还真是运气好。不过连老板娘这个词都会用了,值得奖个冰淇淋。” “那个老板娘年纪好大哦。”她很利索的描述起看见的“老板娘”来。 “等等,那是老板的母亲……你好像又混淆了……” 他还想问问前一天晚上的奇遇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嘴里满是冰淇淋香的桂枝已经眯着了,他们一家睡眠质量都这么好,除了寒筱北这个社畜异类…… 昨天在乐游原玩过了,今个就好好赶作业罢,听了如是的安排,敖露露就继续给寒筱柒“补课”,寒筱北还得赶着去办个证再去公司。 他用系统搜索着可以供市民办理身份证件的部门地址,在洛阴大学洛城附中旁边有,就去那里吧,到公司也是顺路。 他险些就要忘记洛城附中是他的母校了。 列车没有晚点,当满窗都是黄花开在黄叶上,他的视线从内容庸俗无聊的光屏上退回来,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欢声笑语的,从降速的列车边快步走过,过轨的几千万响都于金色落花中付诸流水。 四方形的人造平台上,列车轨道自校园两侧对称穿过,他进站时一列载满研学旅行班级的列车正好沿反方向开出,速度很慢,窗口还没有开启反光镜,里面学生们成群结伴,聊天,或者吃喝,要么打游戏,还有在车厢连接处奋笔疾书和颂诗背赋的,总之就是一片朝气。 这里没有轻轨站台,轨道嵌入地面,光滑的列车缓缓驶过,停在田园农场似的的校园围墙外,像一串雨滴流过盘底。 “中西区洛大附中站,洛大附中站。” 他踏入满地黄花黄叶,光屏上留下他操作过的笔迹: “代为身份证办理——洛阴星区——临时户口——寄宿公民——炎夏户别——代为监护人——公民寒筱北——权责绑定——安全局审核——人口核查官网登记——洛城市市巢司——长符区——寄宿人桂枝——完成。” “代办完成,请前往中西区市巢司办事处,完成详细登记,领取实件与公民手环。” 顺着一地落花,和手环射出的导航光线,一路摸过去,天公或许觉得寒筱北还不够疲惫,脸色说变就变,一层厚薄均匀的“盖头”飘过来,罩在了洛城的“头顶”,紧接着耳边就是淅淅沥沥。 晴转中雨的时候寒先生恰好走进办事处的大门,一个老大爷在大厅里抽烟,看服装是个官员,可架势和地下重轨站的买菜人没啥区别。 【没准是亲戚?】 服务他的是大厅深处的机器,他忐忑的把桂枝的信息输了进去,尽管自己都觉得模糊不清,机器还是吐出了证件卡,实在不可思议。 那一排机器的边缘是个特殊的箱子,里面挂在无数白色的、像幼儿学院孩子们折纸作业的手环,用证件卡在环上扫一下,这事就算了结。 学校建在平台上,下来往北眺望,江渊大厦的楼顶成了云中淡如水墨画的灰影,下半截正和其他高楼一样,依旧是不移不变的钢铁森林。 【既然能看见,走过去上班也来得及呢。】 【行,走吧。】 【桂枝也有手环了,她会不会高兴的跳起来。】 桂枝会高兴的,他确信,只是自身的缘分无法预估,是他的不幸。 第二十四章 闲杂日常的三幕(三) 二十四 水花,一片片绽开,好在没有雨水浸入鞋子里,使人免于折磨,还能额外向这苍色的天借来些许雅致,观赏着头顶,历经一天日照后忽然转为水墨丹青的天空。 如同总督宫的内景被投映到外,改天换地全成了姑苏的风格。 二十一岁的普通员工寒筱北低头走着,他不时眺望一眼江渊大厦,确认脚下没有误入迷途,这是一片学校所在的平台地底下的城区,沿高架桥向江霞的繁华区域延伸,轻轨和车道在高架上方,左右是些年久失修的民房,与武昌坪的样貌有些许相似。 空气里有些荒废的气息,清新剂的橘子味被忽如其来的雨冲散,眼睛里多数色彩都是黑白灰,因此他不甘屈服地寻找起那些意料之外的颜色——故意放空自己后,大脑好像不那么满意。 首先是黄色,洛城附中修建于人工台地,花瓣从高空飘下,越远越稀疏零乱,他这位置的花朵所承受的风,绝没有校门口的温柔。 然后,紫色,来自轻轨列车,城北三三零线,它们的车厢是紫色的,周围车道的悬浮巴士,也就是前文提到的“盒箱”们,同样是城北线交通,紫色的。 脸上多了三粒雨滴,凉凉的,他发觉是伞在闪烁,没挡下的还有五滴——落在肩膀上。 【忘记充能了?也是啊,昨天可是在桌子上睡了一夜。但愿剩下的能源能撑到公司。】 他有些焦虑了,担心穿着湿透的正装到公司里,部长可能会说教,他不会为难,公司里也有换洗的正装,可在奔赴工作“战场”的路上被拦下来是相当糟心的事。 “伞”是手环向上发射并张开的一束能源,化为伞的形状,现在手环快“没电了”,闪烁也就如约而至。 【绿色,嗯,我还能处变不惊的坚持一会儿。】 那股绿色来自一株从废旧房子里倾倒下来的爬山藤,顶端的阳台上依稀可见一根根粗黑的老茎,仿佛龙骨,没有这些,恐怕他看见的垂到地面的嫩绿也会消遁。 【运气不错,在绿色边上就找到了新的颜色,是海军蓝……嗯?】 他看见一片精美的蓝色,是衣服,而且不是普通人家能负担得起的面料。那是一个穿着长袖校服上衣和百褶裙的“姑娘”,这“姑娘”他是见过的。 “钱娜大小姐,您好……” 女学生没回音,寒筱北心慌的收紧注意力,手环发出一阵滋滋声,灭了,伞的形状也崩溃,湮灭下去。 十七道伤口,十七块纱布包裹,恰她十七岁的芳龄,看起来如此无辜。她的眼神安静,令他联想到一只被狠狠伤害到的野猫,蜷缩在谷仓的角落,农场主狂躁的掀开它隐蔽的地方,它抬头冷视,不为所动,直面那降下的钉耙…… “寒筱北。” 【回话了!怎么办……】 他有话堵在喉咙口,伞已经消失了,右手却依然僵举着。钱娜没喊第二遍,但目光再也无法从他脸上挪开。眉目可以传情,眼前的女生不再躲闪,他的心纠起来,比她会躲闪的时候更纠得紧。 终于他走过去,缓慢蹲下。女生身上、头发间的味道并不一样,分不清是名贵香水的前调、中调还是后调。 大概率不会是前中调罢,她似乎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那是一个荒废了约二十到五十年的独栋二层小屋,墙壁应该用了木头的,但不可能整栋都是木屋,从洛阴之外的星区运输木材建设房屋可是天价。 门口很窄,一条两米长的台阶小路,带着白色铁栏杆连接小门,阶面已经残破积水,坐在那里身体会好受吗?不可能吧。 她的身边有一个看起来淋透了的书包,和一把没有打开的透明玻璃伞,伤痕累累的双腿无力的靠在台阶。 “钱娜大小姐,你还好吧?” 【怎么可能好,还不如不说话,寒筱北你真蠢。】 钱娜突然笑了一下,死气沉沉的脸颊成了被砸碎的冰面,水波荡漾起来,有了生机。 “寒筱北,你娘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他知道那些伤口正隐隐作痛。 “我不清楚,可能和筱渊星区有关,周边几千光年,只有这个名字带着筱。” 【我还没机会问她,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 “坐下来,快点快点。” “大小姐,你的伤……” “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原因吧,我说给你听。” 她打断了他,言语里毫无多余情绪。 “我母上怀着我的时候,唐晓曦刚刚住院,你知道,唐女士,我爹的母亲,那个时候,真是风起云涌啊,我爹每天都是焦头烂额,像条一头扎进咸水的金鱼。” “裁雨集团,那个时代的裁雨,比今天强多了,虽然我们也是,我爹每天都忙着补现金流,为了挡住唐氏集团改组成汤氏引发的大动荡。” 【汤氏集团现在的实力如此雄厚,当年……真是不敢想,似乎五十年前,洛阴的财政,半数都是裁雨和唐氏创造的……现在其他四大集团已经敢与老一代巨头分庭抗礼了。】 和钱娜挨着近,他惴惴不安。对方的体温,在那浸湿的衣服下,还是三十六度,一度不可能多,一度不可能少。 “然后我耐不住性子要出来的那一天,正好是汤氏旗下暝律金融公司参与融资的日子,是汤氏与四棱叶集团争霸的时候——虽然你知道结局——四棱叶集团直到今日都没有缓过来,我母亲在病房里努力,我爹在病房外努力,通讯打过来的时候我恰巧呱呱坠地,老爹在门外大喊——” 【什么?】 她顿了顿,古灵精怪的模仿起汤孟荪领执官“挥斥方遒”的架势。 “钱哪?钱哪?还有几千亿的钱哪?” 寒筱北始终让自己的笑容像是温柔的陪笑,他不能当着一个满身不知道受了多少伤的人大笑——过于狼心狗肺。 也不能完全不笑。 他盯着钱娜的柳叶眉,其正是她昵称和网名的由来。 “所以你名字就是这么潦草的解决了?” “是的,我母上,觉得有点荒诞,那一天暝律的资金链差点断了固然是令人冒冷汗的事,母上依然认为汤先生那时只顾着钱的状态值得纪念。” “好吧好吧,真是告诉了我一桩值得我给集团抛头颅洒热血的秘辛呢。” “这才不是什么秘辛!”钱娜两手一甩,把脸偏向一边,教科书式的傲娇,“此乃家事。” 说得再直白些,家事只能讲给内人听,寒筱北不是白痴,他终于意识到这丫头暗恋他好像不是一天两天了。 别急着骂普信男啊,继续看。 两人的关注点回到环境上,钱娜撑开透明玻璃伞,这种似纤维布属性的玻璃很轻,她拿着伞做出递东西的姿势:“你去上班吧。” “那怎么行,你坐在这里淋雨,坚决不行,要是生病了,你母亲会宰了我呐。” 雨下的大了些,女生的肩膀轻微颤抖着,连着几个喷嚏悄悄溜了出来。 “你的免疫力觉得困扰了呢,快走吧。” “……” 她站起来时裙子滴下的水滴,圆圆的积水面难以平静,寒也接过伞,不过雨还是下在他的肩头,他尽职地保证伞完完全全遮住大小姐。 “你手上的手环是怎么回事?” “寒筱柒的,你知道,我弟弟,带去市巢司办事处修了一下。” 他意外的撒谎了,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十年学习、求职,隔离感情,他在这方面既迟钝又敏锐。 “去洛水彼岸,我开一间房给你休息,手环显示你发烧了,而且伤口正在发炎。” “你不是打死都不愿意去那家酒店吗,一间房两千多,你……” “你是汤总的女儿,顾不上那么多好吗。” “又是只看我的身份?”钱娜没好气的说道。 “你老实告诉我伤口怎么来的,不然说什么都一样。” 寒筱北帮她提起书包,给公司打电话。 “谁?” “寒筱北,部长好,现在快八点了吧。” “是,你不会又坐过站了吧,你自己申请的加班,错过打卡可别找我。”李蔚冉的腔调好像坐在大沙发里喝咖啡,惬意中透露着冷酷,独属于个人的惬意与对待别人的冷酷融合的真是自然而然。 “部长大人辛苦,帮我签到打卡吧。” “什么?”光屏另一边的部长,仿佛无中生有咖啡的咖啡喷了,“你在教我做事?” “部长大人,我身边站着钱娜大小姐,我现在在照顾她,她生病了,懂我意思。” “钱……好,我去,我去行了吧。” 李蔚冉完美的一天就这样毁了:先是一早起来晒衣服结果突降中雨,然后是被员工指挥。 结束通讯,心里暗爽。 【整了老流氓一把。】 公司里的人叫部长“老流氓”可不是无中生有,源头是部长找对象的时候耍了点“流氓手段”,至今为其夫人依然津津乐道。 “好了,走吧。” 钱娜占便宜般半靠着他的肩,病情在无形中缓缓加剧,地面在一道低矮的栏杆前丢失了退路。 寒筱北抬起伞沿,面前的断面仿佛神明的巨大楼梯,直直的切割下去,下层是一条悬浮车的主干道,对面是江渊大厦,伞沿的上面一些,则是贴着楼体的轻轨车站。 他每天上下班的那个车站。 第二十五章 当少女提前表白(一) 二十五 “那间小屋我常去。” “……” “眼神不好,给我换了,我只是喜欢那间房子的气氛,根本就不知道那座房子的主人是谁。” “……” “你怎么不说话?” 她锤了两下身边人的胳膊。 “太黑了,放我出去!” “……” 窗外亮起来了,钱娜大小姐打量着周边,被自己紧紧抱住的东西吓得要翻下床,一个人影猛赶一步上来,托住她的腰身。 “寒筱北!你去哪里了啊,刚才好黑……” “你少说几句,自说自话一路了,能不能休息。” “……能,但是你别走了。” “可以,陪你。” 他给床边上吓着了大小姐的白色医疗机械人打个手势,后者便向外移动,听见一声咔的关门声,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你去干什么了。”钱娜乖乖躺回了床上,她退烧了,甚至全身伤口的纱布与衣服都换了一遍,一开始感受到这些她觉得很茫然无措,随后幸福感接踵而至,这是翌日了。 寒筱北回忆道:“去前台寄快递回家,寒筱柒不能光着手去上课……你爹来过了。” 以谎圆谎。 他是去把手环和身份卡寄给桂枝,顺便……让栖姬叫醒两个孩子——因为汤孟荪忽然过来并没有寄成功。 不料钱娜慌了。 “他见过我的样子了?!” “并未,你爹带了衣服来,盯着我看半天,然后走了。” 【你爹那眼神几乎可以杀我三四次。】 “呼……”钱娜神情像是放心下来。 “你不是很好奇我吗,这伤,校园霸凌而已。” 于无声处听惊雷,寒筱北浑身寒毛揭竿而起,随即明白她一身伤口的出处。 “对方肯定不知道你是汤氏集团的千金。” “当然。” “说说前因后果?” “不过是校霸看我不顺眼罢了。” “在学生会太抢眼了吧。” “你这么清楚,是因为去过我们的校联欢会吗。” “每年他们都给我们这些所谓的校友发邀请函,根本没有多少毕业生会有回音,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和他们说……我可以不?然后被他们逮着薅羊毛,校长发的优秀校友证书都堆两摞了。” “哈哈,哈哈哈哈……” 她不染一丝俗气的欢笑,仿佛人生这出话剧里,不按剧本套路加入的舞蹈,寒筱北不由自主的看着她眼里的倒影,感觉身体里有什么陷下去了。 “你害怕汤总知道你被霸凌,把学校屠了吗?” “我爹是识大体的,他才不会干那种事,但是我母上就说不准了,她是个狠人,而且我爹知道的事情,母上迟早知道。” “你的伤不会加重了,你爹也愿意垫付住房的费用。”他隐隐约约为自己的钱包松口气,“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去解决。” “现在是第二天了,工作日的黎明,你不用上班?何况我躲着爹地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无端消失的,你去,结果不是一样么?”钱娜一脸担心。 “我不会让那渣滓消失的,只是小小的教训一下嘛,省得以后在学校里担惊受怕。只用十几分钟就好,你今天已经请了病假不是吗,我和你视频通讯,直播揍人。” “这样的话……”钱娜答应的有些慢,她迟疑、好奇,他真的要去? 她说了被打的那个巷子在什么地方,打她的是什么样的人,寒筱北再三确认,走了出去。 钱娜木然注视着合上后静止的大门,她真想把寒筱北喊回来啊……对着虚无张开嘴,房间里没有别人说话,寂寞偷袭心头的高地时,光屏响起铃声,很及时。 “大小姐,我到了。” 十分钟,他坐上公司的公用悬浮车,像空降兵那样飞赴洛城附中地下城入口处的一个网吧,一群自己裁剪,把校服涂鸦成街头风格的家伙们聚集在那里,所谓的“校霸”正从网吧出来,接应者坐在垃圾桶盖上,应该是打手们的老大。 “寒筱北,下手轻点啊。” “你好像对我太自信了,我是在逞强。” “……总之给我活着回来。” “行,我能保证的也就这个了。” 他不想废话,从能量池满格的手环里取出化形的护身杖,直扑上去,给那群里最边缘的一个当头一棒。 “旗开得胜!”钱娜欢呼助威道。 “什么情况?” “哪来的疯子!揍他!” 混混们反应倒是不慢,见踢馆的来了,反手抄起各种棍子刀子冲来。 “昭武三式,探岳。” 他在记忆的汪洋里翻找大学武术课的零星残片,选择了魏博镇武家的身段——手环的数据,外骨骼的调动,再加武术课给他打的基础,他觉得这个强他还是可以逞的。 一个翻身跃进人群正中间,把护身杖的长度调节到一米八,能源充足,杖端炽热,打的混混就像被火燎了那么嚎。 “老大!救命啊!” “打不过啊!这什么人?” 那个打手的头子抽出一杆长刀,扣开刀柄上的离子闸,一股光刃包裹住原有的刀身,还未等他估计出刀法的招式,那人对着所谓的校霸说了一句就突击过来。 “都特喵的让开,我来!” 【制式环首刀,这不是安全局禁止市场流通的武器么?他们还和黑市交易?】 他往后侧步闪开,持杖挡下刀刃,纯能量化形的杖体与离子电刃撞在一处,很响。 “寒筱北加油!加油!”钱娜不停的打气。 【这家伙力气怎么这么大!】 轻型外骨骼能产生的力量已不容易挡下,除非对方也有类似的装备,他忽地抽回杖尖,奋力砸到对方的手臂上,果然,贴身的护盾下暴露了外骨骼的光线。 【武装程度挺高的,早知道该带集团佣兵来。】 无用,他分神被当胸狠踹了下,后退到墙边,打手乘胜追击,一道光落在他的脖颈——“嗵!” “好险!还好用杖挡下了,现在还手来得及。” 【钱大小姐你是竞技场主播吗!简直最佳嘴替……】 “昭武七式,天狼!” 运用学校武术课教的昭武十七式通用防身术,居然真的可以应付这些泼皮无赖。 连挥两棍下去,废了那个打手的护盾,并砸疼了他的手,环首刀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让你体验一下星象院的力道。】 一杖打趴下这个家伙,没收了他的“非法物品”,他瞄准准备逃跑的校霸,捡起地上碎石一手掷过去,砸晕了事。 要不是公司权限,可能赢得就没这么轻松了。 “解决了!谢谢你寒筱北!谢谢!” 他正想搜集满地的证据,以便将他们绳之以法,脑中也想当然的冒出如何回应她的感激,唐突的动静自然没有引起他及时的警觉: 一只手从暗处探出来,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他。 “寒筱北!小心后面!” “咚咚”两响,直播画面不见了,直播断了。 钱娜喊了好几遍,光屏没有任何变化,退出来,再也登录不了。 【他出事了……他肯定是出事了!!】 不要,这两个字是她此时最大的心愿,她果断的跳下床,床上真是什么都有,她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湿哒哒的袜子和裙子,吹风机,装药片的盒子,寒筱北落下的手环和工作证…… 她手忙脚乱穿上鞋,混身疼得没边儿,都是虐待。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被校霸虐待了,她的母亲会大开杀戒的,那样学校就完了,她在学校的形象也完了,或许校霸们也是抓准了她的心理…… 可是寒筱北不一样,告诉他没事,他还会帮自己出气,但她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把他那样简简单单的放走了! 【寒筱北!我不允许你有事!你是我司的员工!这个月工资还没发你,你不许……】 她在心里的叫喊低沉下去,更多的力气花到了腿脚上,她像鸟儿一样冲下楼梯,把整个酒店都惊动了。 她甚至抓着寒筱北忘记拿上的东西,想带给他,并且忽视了手环上模模糊糊的“桂枝”二字。 “钱娜大小姐?!您干嘛去?” “救人!” 她撞开销售部长,直直走向大厦内部的停车场。 李蔚冉懵在原地——忘川的所有部长都不知道,汤总怎么会到酒店转一圈就走了,于是抽了个签找人探路,正好是他。昨天被寒员工“指使”,现在酒店里居然住着受了一身伤的大小姐!他必须想出合理的说辞,以免那些部长知道和他一样的信息。疲惫不堪的老流氓终于感叹:“还是生活更流氓啊。” 钱娜冲到停着的空航运兵艇前,蹲下来喘息,然后好像没有体力损耗般攒足了劲喊:“你!你!你!还有你!送我去这个地址,快点!” 被点名的集团佣兵停止闲聊,他们看见大小姐就知道了怠慢的下场,几乎是几分钟之内,墙面訇然中开,运兵船开到了寒筱北直播下线的街角。 寒筱北?人呢? 目光所及都是洛城中学学生会的人,还有该死的混混们。 “会长!” “会长好!” “你们看到一个高高的穿着忘川制药公司员工正装的男生了没?” “没有啊?” 捧着一堆红色本本,带着圆片眼镜的学生会副会长说,她是钱娜的闺蜜,当然,也是学校里的左膀右臂。 但是她也不知道钱娜被这些混混霸凌的事。 【这次可能是他们最后的挣扎。】 钱娜看见那些本子,忽然想。 【就算不伤害我,学校也准备开除他们了,这是我交上去建议,学校做出来的答复吧。】 如果不是寒筱北,他们会被开除,然后危害城市,她不知道这些混混从哪里弄到的焰流弹和制式刀剑,多亏了他,现在大理寺来逮捕他们了,三法司就是他们的归宿。 但是他人呢? “我们来的时候,还担心会遭到他们报复呢,摸清了具体位置才敢来……可是,当时他们全都倒地不起,那两个卿员……” 副会长向钱娜汇报,她指指路边坐着的大理寺红衣,不敢再说。 “会长,你别太勉强了。” “我得弄清楚吖,同学,我得弄清楚,不然欠了男生的人情,可是很烦的。” 她胡乱说道,坚决的走向那两个卿员。 “给我老实交代,寒筱北呢?” 第二十六章 当少女提前表白(二) 二十六 大理寺装束的设计遵循帝国一贯的语言风格,即从形象上便产生足够的威压,他们的红袍与狮鹫面具可谓张力十足,敢于直面而不双腿打颤的都是勇者。 “钱娜小姐安好。” “不用客套,寒筱北呢?” “不认识。” “你们抓了他?” “我们奉命不能透露。” 学生会的副会长拉着钱娜说:“会长,要不就别问了。” “为什么?”钱娜不服气的挺胸抬头,“让他们凭空吞掉一个大活人,我不能接受。” “我们只是维持秩序,其余的,您的父亲应该比我们更……”卿员欲言又止,手指松松紧紧,把手持的灵杖转了一圈。 “那我去找他。” 副会长带着一种后辈的敬仰与胆怯的关怀,又询问道:“学校,还会回吗?” “会,告诉同学们,我还要带他们备考呢,找到那小子我立刻就回,上次考试考砸了,教导处还有顿骂等着我。” 副会长露出圆镜片下一声憨笑,点点头:“那……祝会长平安。” “谢谢,你们也是。” 她转头就奔向运兵船,返回江渊大厦,这段路像是在重复古代故事里的缆车,不断在山间上上下下。江渊是洛城的“山”,江渊里栖居的生命也是洛阴人的“山”。 她沮丧着,哼起歌。 近些日子不再安稳,父母告诫他认真上学,集团中事情要多起来了,于是她很久都没有见上寒筱北一面,心里正憋了一个月的话,好不容易看见他,却恰好是被打伤之后的雨天。 那一眼真的很难堪,但是,是寒筱北找到她,不是那些记者,他不会把她当成活生生的摇钱树,也不会当是一个千金难买的花瓶。 从运兵船的侧舷窗望出去,海拔拉升带来的压力压迫着身体,她像一只从竹林中飞翔起来的蜻蜓,密集的洛阴城市群刺激着视网膜的每个角落,循环泵压进来的新鲜空气透着一种危险的味道。 两颗恒星洒下的朝气仿佛在她这里缺失,日影期那种太阳将升未升的刺挠的凉意从指尖开始蔓延。 “大小姐。” 她从发呆中回过神,步伐坚定的走下运兵船,好像她身上没有伤。无人阻拦,她发觉大厦里比往日黑暗,还好她没有去过总督宫内廷,不然这如出一辙的暗色调一定会叫她生出一股恶寒。 “汤先生在哪里!” “哪,哪位汤先生?”她询问的对象,一位公司经理穿着华贵的长袍,应该是向董事会带回宫中消息的专员。 那一双拽直了眉宇的眼睛,真是遗传钱憬女士,太像。 “汤领执,在热月之庭,他非常忙,千金您……” 她走了。 开始给自己打气? 找到寒筱北,为了这目标她一直在长跑,都快胸闷气短的了,她咬着牙齿,不在周围惊讶的员工们面前露出一点痛苦与无力。 上百部电梯正处于上班期的使用高峰,落地窗外黑压压的,汤氏集团的员工们组成人潮拥挤进来。 入口打卡的声音,神似大片大片挂在工厂生产线上,迎风招摇的风铃。 “等候,蓄能,定位,冲跃。” 墙上的公司标语静静的挂着,表面的光滑部分唰的闪过一道黑影,玻璃影壁层层叠叠,她花了半个恒星时,步行的距离相当于五公里,终于一脚踹开了江渊大厦第两千零一十五层——热月之庭的大门,墙上精致的“什维尔孟德茗爵办公堂”字牌像是着急跳水的运动员,二话不说就告别了墙面。 开阔的大堂中,她父亲汤孟荪真像一只体态安详的兔狲,说不清到底是壮还是胖,总之是个放诸四海皆难以忽略的个头,相比下坐在对面的寒筱北就略显……“文弱”。 不过就是这“文弱”的家伙,让她又是忧又是喜。 “大小姐,让你着急了吗。” 汤总左掌平放在桌上拍拍,是允许的意思,寒筱北歉意满满的走过去,靠近了她。 几乎是立刻,他又触碰到那满怀的温热,他看看怀里的女生,再看看汤总,后者面朝落地窗,沉默不语。 “你真的在这里,我就知道本小姐的直觉天下第一。” “是的呢,天下第一。” “喂,那时候,你怎么躲过一劫的?” “你说那个放黑枪的?是个漏网之鱼,躲着黑我,好在大理寺的人赶过来,揪着衣领子助我躲开了。第一次那么近观察建御灵杖开火……” 他的言语像是堰塞湖形成的瞬间,流水失去方向,在堵塞的角落旋转起白色的浪。 柴梓花,又名洛山彤、洛琼花,是洛阴星区的区花,数千年之前的清河凰琼花撒下的花粉流浪到洛阴的水土,落地生根,比艳丽的凰花更低调,灰紫色,但是香气一旦闻过,此世不忘。花语是:“人间逆苦,爱而可期。” 寒筱北怔怔盯着钱娜大小姐微微泛红的眼睛,她把什么点在他的嘴,让他一点话都无法说出,忍住十七道伤口一身汗流跑过来的少女,竟然全身依然冒着柴梓花的清香。 钱娜轻轻拿开手指,眯住眼睛: “寒筱北先生,我有点喜欢你。” 那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像一艘,恰逢折跃结束的船,将他的心脏撞出了星河,游荡在无数黄色的光点,沉沉的坠落于恒星。 汤孟荪点起一只老烟斗,那个远古的装饰品第一次投入实战,将老领执官呛了好几下,至于这是否在暗示两个孩子他还站在能听见他们说话的方位,只有转瞬即逝的烟圈能够解释了。 “我知道你在喜欢。” 寒筱北感觉嗓子整个是噎的,他沉浸于柴梓的味道里,晶莹剔透的少女的眼睛,仿佛只等他开门走进去,全洛阴都会成为他们的天地,幸福的花朵将铺满城市…… 极其光明的未来在他放飞的想象力中无限延展,他恐惧地收住通向未来的路,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沐浴在水流般的披肩发里。 “你怎么可以发呆这么久啊……”钱娜皱眉嗔怪。 “抱歉,……对我来说,还是意外的事。” “哼。”大小姐的发音像在梦话里,自顾自“嗯嗯”了几声,“书呆子,六年苦行僧似的研习,搞得和没见过红尘一样。你需要时间来适应,对吧?” 两人的眼睛好像融化在一处了,都变成了圆而水灵,睁得很大,争着要理解对方。 男人默默承认。 “行,和你说个秘密——我已经决定要去洛阴大学了,就是那个阳曲市的大学,到时候你可以作为我的学长,送我去那吗?” “洛阴大学?”寒筱北难以置信,“你明明可以去魏博镇的高端学府,你家可是茗爵啊!” “洛大还不高端?”她嬉笑,“人家也是有魏博镇那些大学同等的资质,你可别贬低自己老家啊,再说,我这不是想留在洛阴嘛……” 少女羞红脸了,寒筱北用凉的指背触摸,啊,真烫。 “我送你去,你好好考,加油。” “肯定的,书呆子!” 【小柳叶,长大了。】 初入忘川公司,实习半年,正式上工三个季度,他和她慢慢见证了忘川公司成为洛城最大的制药公司,而如今,忘川也见证了少女提前的告白。 好一个计划外。 她欢快而羞怯的逃走了,像带走了寒筱北心里碎下的一块,使他石头般的心灵少了一些,自此每天空落落的等待着某个人。 “汤先生……” 钱娜走了,现在可就尴尬了。 “小寒,坐,没事没事,你那个表情是怎么回事,我只是长得凶,我又不是屠夫。” “呃,您……不介意?” “这有什么,难得她有心上人了,还是本司的,我当然觉得好,就是不知道夫人怎么想。” “您可千万别告诉钱憬夫人。” 汤孟荪的大个子靠上来,甩起手纠住了他的脸皮:“呦呵,你怎么敢要求茗爵和领执官的,真有胆哦。” “诶诶诶我错了汤总,轻点轻点!” 短暂的愉快过后两人在十米长的巨桌两边坐好。 “继续说正事吧,小寒。” “好的,汤总,我司第三季度的销售已经接近中期,总体平稳。” 他点来光屏展示数据,汤孟荪却摆手,并不看。 “忘川是我在洛城的基本盘,我自然上心,这些我都知道,不用你说。”他直叙道,“你也清楚我连跨十级喊你来,不是要你那点基层数据,我直接管流氓李要就好了嘛。” 【果然现在连高层都自动喊李蔚冉部长的外号了么,话说,汤总你真是,我在街头才被大理寺救下,你的人就把我拉到这里,和大小姐说再见都没来得及……那俩大理寺不会是你喊来的吧?】 “那么……”他五指交叠,“您找我这个小员工来干什么呢。” “是这样。” 尊贵的茗爵站起来了,身躯如山,果然像是市井所述,栖息在江渊里的猛虎,一张一翕就决定了洛阴是盛世还是乱世。 “你知道我们和九关秋家族一向不好,尤其是裁雨集团一派,他们家族支脉众多,复杂,但是我们一开始也没有去了解,直到……今时不同往日。” “你们之间的三十年商战可至今是市井佳话。” “是啊,你的打趣,是我们四五个家族几十年的伤痛。” “……呃,实在是,我收回那一句话。” 汤孟荪惆怅的放下烟斗,木质物降落在仿玻璃钢的表层,发出稳重的声音。 “商战益少,遗毒甚深,已经到了要裹挟风暴的时候,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基层,给我办点脏活累活。”他回首,眼神明锐,一个精明商枭。 “寒筱北,你敢不敢?” 年轻的男人冷笑一声,与领执官眼神对上。 “我娘亲参军,衔至上校,父亲从工,隐姓埋名,我要是不敢,那大小姐的情面和公司的职务我都要不得了。” 第二十七章 饭局、阴谋、热月之庭(一) 二十七 “脏活累活……” 他呢喃细语,漫步在道路上,自己嘴里的字符仿佛活过来,探讨寒筱北其人,每一句都不是同一种语气,正如嘈杂市井能听到万千流言。 “特大新闻,六集会议将于十个恒星日内进入准备阶段,在洛阴市喜迎日耀期的日子里,银河五十七道繁荣如旧,在河外星系……” 寒筱北抬眉仰视,新闻正在街道口瞩目的巨幅投影板上播放,工业蒸汽正源源不断从街道下层的排气阀里散出。 那一点点白色的薄纱,可能到下层区,是铺天盖地的乌烟瘴气,存量甚大,也只冒出一星。寒构想了许久,无语凝噎。 两肩酸肿,接着双腿也控诉起来,脚底灌铅,像个刚刚溺水未遂的动物,走在距离家只有数百米的街角。 他站在一处坪地,隔着深深一条沟。沟里是里面没有水,是十百层的悬浮车道,缝隙下看不见沟底。 他想,在最底下的深渊里,一定有昨天下雨积下的水,就算没有,也会有明天的。 他瞧见家里亮着灯,模糊的光点是视界中的一粒像素,好似夏夜星空的一颗流星,缥缈。但他只要走过一公里外的步行桥,爬上几十层楼梯,就能抓住这光。 离开了家,念叨起那个杵在原地的地方,原来那就是家,如同小孩玩海盗游戏的木头小岛,挂着巴掌大的骷髅小旗。 一架约莫二三十米的梯子斜仰着立在忘缘塔公园的绿地上,仔细瞅才能发现两个视角下人仔似的市政人员,还有市巢司绿化事务处的工人,正对着空空的地方讨论着什么。 “对啊,那里原来是有鲸骨立着的。”他说出口去,转眼间风云雾转,直觉的传递像有人在窃窃私语,让他想起桂枝和他玩过山车的时候,暂停时间的能力。 此刻时间与空间都扭曲下去,他摔在一个全金属结构的面板上,这是一个客房,一个星舰之上的客房。 风云雾转。 【这么回事?】 舷窗外面是一片陌生的星空与一颗白蒙蒙的行星,太阳猛烈的放射出吹击星表的风暴射线流,他正要转身出门去看看,却发觉有人盯着他,露出一抹神秘的笑。 【桂枝?】 他的畏惧转化成无名怒: “桂枝!你在干什么!是不是你把我关在这!” 门打不开,锁是需要手环的扫描锁,他惊问那站在离渡舱里的,再次变成一个四肢健全的女子形象的桂枝。 “我的手环到哪去了!?” 冷汗直流下去,寒筱北听到一声播音。 “舰员已做好折跃工作。” 他望见了气闸门上方的四盏提示灯,当一个提示时间倒数完,灯就会熄灭,亮起下一盏。 提示的内容正镌刻在灯上。 离渡舱,提示词……应该是大型客运舰,怎么没看见护航军舰,这种规模必须要有的…… 循着昔日校图书馆借阅的,《帝国船舶史百科·第四十四版》的阅读记忆,他知道在倒数完成前必须进入离渡舱,它可以避免乘坐这种老式客舰跃迁时遭遇过载,紧急情况下还可以充当逃生舱。 “桂枝!让我进去!” 他猛敲离渡舱门,但是透明壁里的“桂枝”根本不为所动。 “领航员进行空间折叠。” 灯盏换到第二格了。 “桂枝!” 那该不会不是她吧? 混乱状态下的宇宙图景忽然变化为诡谲的色系,舰船似乎准备冲向一片未知文明蛰伏的星云。 “已通知舰长进行折跃决策。” 第三格。 倒计时五十秒,他听见能源的膨胀,数不清多少层铜墙铁壁之外,想象中从未见过的,宫殿般高大竖立的跃迁引擎系统全速运转,将人类种族的科技结晶——包括它自己,送入虚空。 “舰长已通知全体乘客进行折跃预备。” 提示灯来到最后一格,知晓其命运的寒筱北瘫坐地上,逐渐冷漠。 【舰员没有来彻查每一个客房,没有舰队护航,折跃时间全部都是比正常时间短三倍的,这要么是一个梦魇,要么就是她的恶作剧……】 “桂枝”敲打着离渡舱的隔窗,那频率居然和折跃的倒数一样。 “跃迁开始。” 一种要把全身压碎的力量从身后传来,液体从他眼前渗出,外面的宇宙变成了血红,这不是折跃,折跃之后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折跃之后的世界是蓝色…… 是天堂。 此生唯一一次经历折跃,是他来到洛阴之初,是他还能奶声奶气的和娘亲说话的时候。 蓝色的折跃空间让他不安,于是寒雪颜用不知道哪里的民谣小调,哄住他挂不住的眼泪。 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哼起那首完全跑调的曲子,手心里沾满了渗出的液体,他就像是想将它们送回身体,用力捂住心脏。 “哒、哒哒哒哒、滴哩哩哩哩哒……” 哼到九又三分之二秒,他回到了现实世界。 仿佛从门里开门走出来那么简单。 他如释重负,躺在那,躺在忘缘塔公园绿地的积水里,满身的冷水。 “大哥哥,你生病了吗?” “为什么我每次到最疲惫的时候都是看见你啊。” “嗨嗨。” 敖露露从寒筱北视野的左下角探出头来,辫子的样式依然是他帮系的,听小柒说她蛮喜欢的,所以花了点时间学会了。 “嘿咻嘿咻嘿!” 敖露露用力把他从绿地拽起来,然后念叨了几句奇怪的咒语,两手平按在他腰上拍了一下。 “你这是在干嘛?” “敖家秘方。你得了劳动过度综合症,我给你来个满血复活。” “怎么和游戏一样。” “寒筱柒玩,我是不碰的。”骄傲的龙族女孩子叉着腰,“好啦,你已经活啦,忘掉之前的不愉快,回家做饭吧?” “嚯,你说的真是理所当然。” 寒筱北猜到他们走不了多远,果不其然到便利店门口,她…… …… 竟然直接走过去了?! “你怎么不买零食啦?” “家里有啊,而且……”敖露露双手堵住嘴,“……唔。” 发现端倪的寒筱北双手插兜:“你又使唤小柒去给你买吃的?” 龙女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是他自己没赶上列车……而且那一家甜品真的很香!啊不是……” “知道了,希望那小子能快点回来。”寒筱北除了宠着他们俩别无他法,照例到便利店拿了一盒冰淇淋。 “寒先生?等等,你有一个快件。” 便利店的老婆婆喊住他,他们一家五口都在这里看护着这个小小店铺,彼此照顾。 “是哪里的?” “不知道呢,你先拿去吧。” 【最近可没买什么东西啊……】 他翻来覆去,轻薄盒子上宝石蓝的封条没有写地名、人名,甚至没有一点数据,只是印着个大号的彦龙眼珠子。 说是眼珠子,其实是帝国的国徽啦…… 【看起来倒是蛮严肃的。】 “大哥哥,是什么东西啊?” “你先把寒筱柒喊回来,还有,回家。” 武昌坪九五三七栋居民楼的电梯已经使用了六十七年,在悄悄的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外,它也是唐晓曦缔造的,洛阴黄金五十年的见证者,虽然它没有生命。 “寒筱北先生,欢迎回家。” 智能管家栖姬借助寒家大门的门铃投影在走道上,向两人四十五度鞠躬,露出经过算法计算过的,不至于显得僵硬的模拟微笑。 “晚上好栖姬。” 寒筱北直直走进厨房,穿上围裙,把快件扔在大鱼缸上,抄起有机材料的炒勺,把锅子放在玻璃板上面。 一阵痒痒的触觉到达脖子边,如果一只蜘蛛扒在那儿,兴许是一样的。 “桂枝,晚上好。” “晚上好,小北,看看我的衣服怎么样?” “很合身,而且感觉亮晶晶的。”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恋爱电影不是经常给男女主打上那种滤镜么。” “哦懂了……” 她好像心安理得的,第一双手搂在他的肩膀,不知道是哪一双其他的手伸到他的口袋,这就戴上了那崭新的手环,顺道把身份证件塞进了新衣服里。 一些无言的默契。 敖露露在卧室里等她的同桌,把课本、辅导资料还有学生用的光屏系统放在他们的小桌上——无论上不上学他们都是同桌。 一页一页翻书的声响让屋里更和谐甜美了,寒筱北却仍觉不够,他打开蒸馏机,煮起咖啡,加热牛奶。 撕开肉饼外的油纸,贴着锅子的底部烹煎。 他在灶台前的镜子里小心翼翼地看,她明明眼睛睁得老大却感觉要睡着了。 “你身上有柴梓味,其他女生的味道。” 寒筱北想起他刚刚教她读写时,她写的那张纸条,“我喜欢寒筱北”,那些偏旁笔画的涌现,和开车穿过隧道迎面飞来的飞鸟一样使人心惊。 “你学的太快了,要不哪天我送你上学吧,你的衣服是自己做的吗?” 眼看他避开话题,桂枝抓住他的手用劲了点。“是我自己做的,你都不愿多看看,送我上学的话,你要花钱的,而且那样子你就看我更少了……所以,不要。” 寒筱北感觉心脏被咚咚咚的敲,把半熟的肉饼盛出锅子,洗菜。 “哥,我回了!” “晚上好,小寒先生。” “你也是,栖姬!” 寒筱柒吵吵闹闹的回来,拿的满手的小蛋糕,袋子哗啦响,敖露露赶着一手拽进屋里,关上门。 “喂!你干什么啊,我蛋糕差点掉了。” “那是我的蛋糕,哼,一点都不会观场合,他们有事要说了。” “什么什么?” 寒筱柒像是被她培养成了八卦队的,忙问。敖露露听罢,若有其事的凑着他的耳朵。 “才不告诉你!” 第二十八章 饭局、阴谋、热月之庭(二) 二十八 自己做的衣服,穿起来舒服么? 这当然是废话了。 桂枝相当认真的坐在地上,像海带一样直着身子,所有的小手都抱了起来,嘟嘴。 寒筱北没有点安慰女生的天赋技能,他关了火,半坐在灶台上,静静等待着,他想,这是带她回家后,第一次真的有了吃醋的神情呢。 她穿着长袖外套,蓝紫色调,表面带着宽度适中的竖向纹理,当睡衣也可以,外出也可以,内衬衣用的是一种酒红色软布,十只袖子的缝制有多繁琐,想必她也清楚了,然而这种服装,借鉴了齐柏林和墨洛温风格,针脚如凝练的文字,精美且细致,简直不可能让人相信这是出自萌新的手笔。 寒筱北由衷说道:“太厉害了,就像海军元帅的睡袍……” “真的?” 桂枝缺乏信任的声音,被不情不愿的丢出来。 “是啊,真的很漂亮,你做了很久吗?” “也就二十几天吧。” “完了,你肯定是趁我睡觉偷偷爬起来织的,我说怎么家里天天像闹鬼了……” 桂枝忽然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掩着嘴道: “其实,你也是有一件的……” “是吗?” 悄悄从客厅茶柜的抽屉里拿出的衣服,此时被她羞怯的捏着,在身后徘徊。 “给……” 那套衣服和她的样式是同等的,蓝紫色外套酒红色衬衣。 “……谢谢你桂枝。” 他抱住了粉白色的脸颊,那同样颜色的睫毛,漂亮的外星的眼睛,双手触到了瀑布般的长发。 “嘛……不客气。” “我马上,会更忙了……你不喜欢那个柴梓花香,我以后不带那个味道回家,行么。” “你在逃避现实,小北,怎么啦到底?” “没什么……工作压力……对了,问你一句。” “嗯,问吧?” “你有没有变成正常四肢的能力?有没有转移空间和时间的能力?”他想知道那些幻觉是不是她做的,虽然,她可能会有所隐瞒。 “没有。”她清脆利落道,“我把每一个能力都用最中二病的名字标注了,有了新的会告诉你,而且,你说的不是人的能力…听起来根本就是神明大人吧……” “你不是也可以停止时间?” “那是迟滞!才不是完全停下。” 从里到外两个人都冷静下来,活脱脱的老夫老妻既视感。 这可不兴既视…… 寒筱北坐在沙发上歇了歇,一句话传过来,“你喜欢那个女孩?” 这句话是不想让敖露露两个听到,才用的心界传音么。 【你们两个都是小年轻,哪里懂得什么喜欢什么的。】 “那你就懂了??你很老吗?有人和你直勾勾的说喜欢,是不是就迷茫了?” 桂枝的困惑顺着脑电波传输给他,寒筱北的笑僵在了脸上,亦僵在了心里。 桂枝趴在他的左手边,底下两双手剥水果,上边三双依然赌气似的握着。 “给,别愁眉苦脸的,以后不带那个气味回来,你自己说的,请遵守诺言,我的寒先生。” 他感到手心泛起凉意,转眼不见了桂枝,卧室的门吱呀一响,关上了。 橘子。 非常甜的橘子。 有一点酸,但是入口的清凉接着果糖的爆发,甜度满溢。 【谢谢你的加入,我们家……才更像个家。】 · 他恢复气力继续做饭,切了半熟的肉饼和蔬菜一同烹调,其他的三个菜也陆续装盘。 他在席间打开了那个快件,盒子里套着一层盒子,再里面是一封精装信。 “敖露露!寒筱柒!桂枝!饭做好喽……” 打开信封,包装是黑条纹硬纸,封装线全是宝石蓝,上头又是一个大号“眼珠子”,说明这是来自官僚的信笺。 文字是手写体,寒筱北估量着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手写体,与之相比实在是可称丑陋。 笔画有力之处劲若竹骨,练笔之处蜿蜒如龙,整齐划一,笔锋尖锐而收驰有度,绝对是书法大家。 “信!怎么会有人给你写信?”寒筱柒奇奇怪怪的话冒出来,“哥,你的桃花运炸了?” 寒筱北恨不能把国徽摁在他脸上摩擦:这明明是公文! 【等等,公事私办?】 信的内容好像和他个人有关。 敖露露没有理他们的吵嚷,伸手把寒筱柒拉回座位: “好好吃饭,不许乱说,一张卷子错了一半,等会有你好看的。” “啊这……”寒筱柒不说了,坐下来哐当哐当吃。 桂枝依旧用“心里话”。 “有人找你?” 【你直觉好准啊,还真是。】 “还有什么好说,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好的。】 那些寒筱北身上莫大的知足感传回桂枝那里,也让她安心多了。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寒氏,酉时末,出门走武昌路道,三号步行桥下,余等待,速来,过时不侯,无需担心,不以兵戈伤汝,毋戒。” 这种官风语句,他见得不少,但多数时候还是整理官厅交授给集团的信件时才有机会看见,与自己休戚相关的,真稀罕啊。 事到如今,事已至此,他把信揣进怀里,等大家吃完了饭,把盘盘盏盏收拾好放入洗碗柜,穿上带兜帽的衣服往黑夜里行去。 · 又一阵持续时间不长的小雨从楼间过了,一片片圆水潭平躺着,每一片水花里都有一座“洛阴城”。 他走过绿地,走过高架桥,走过一丛丛种在小块的可怜土地里的绿草,走过柠檬气味的清新剂水雾,手搭在步行道的栏杆上,一路抚过去,水滴在他的手掌前聚集而滑落,仿佛走到了一个烟雨江南的地方,一个穿着如同水墨画角色的女人在桥下等着。 “你好?”他左顾右盼了很久才敢搭话,桥的对面就是永不落幕的霓虹,桥下是灯火阑珊的车流,他的来处是日落而息的居民区,那里已然是暗处,脚下之地明暗交织。 女人个子不高,纤瘦,梳着双马尾,却不会看着稚嫩,穿着单独的水袖与蓝白两色的旗袍。 旗袍是姑苏官员的标志,也是姑苏和南域诸道平民间流行的服饰,眼前人的衣物,蓝色为云浪纹,白色为修衬,但没有象征官员的动植物纹饰,恐为常服。 每天在集团上上下下,所见者颇多,他便养成了透过衣着判断一个人身份的习惯,而正是如此,他自己穿的不是正装就是黑色的便衣,省下的麻烦不少。 左手提着一块长方形的板子,右手托着一个……水晶球。 气质倒是不错,和敖露露的爹大同小异。 女人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而是像占卜师那样看着水晶球,念念有词,随后水晶球砰一下炸成向上飘飞的花瓣,闪着荧光,好似魔法。 “晚上空气不错,对吧?” 女人展示了友好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和圆脸相当。 “是的,天气好,心情也好。” 寒筱北奉承道,一边走下去,“小姐找我有事?” 女人挪了几步:“余不是什么小姐,毋以此辞相对,拜托。” “好的,那怎么称呼?” “记得你那个代理监护人么?” “原来……!”他满身一震,语气放尊重了万倍,“抱歉抱歉,晚辈冒犯了。” 女人笑逐颜开:“嗯,这晚辈喊得顺耳,善哉善哉,不过,你的代理监护人不是余,是余的阿姊。” “那……您们为什么看上我们家?” “这得问阿姊,唉,谁都知道她时不时慈悲心肠,会做些烟火俗事,余劝不动,便是如此朴实的缘故。” 女人摇摇头,接着说: “你称呼余小椿就行,余不甚介意。来,这是你的东西。” 寒筱北谨慎的动作像是在接受国礼,拿过了那个白色的板子,那是一块白布和三层白色稻叶纸包裹的木制品,稻叶纸可以平衡内容物的水分,常包裹文物的。 他打开了包装,是一幅画。 于是记忆串连在一起。 漆黑的夜空,星辰衔成白线,在荒漠的地表上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一个倩影在作画。 星象院里喀河主星的苍白颜色,折跃的幻境里所见的卫星…… 他一眼就知道画中,石头上坐着的人是娘亲笔下的她自己,因为石头边有两个孩子,大孩子探头探脑很想看到母亲的画,却不得不照顾正在往石头上爬的弟弟。 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有的只是一个浪漫的旅者,带着两个穿着臃肿宇航服的娃娃,在冰冷的“黑暗森林”里,寻找温暖。 【寒雪颜你真蠢,这么热爱旅行,当什么兵……打什么仗……】 “小椿”摸了摸着他的背,眼看他的泪滴,落在画框落款的刻字。 【寒雪颜上校。】 “你那老母亲,直到最后的日子都还在征战四方,清明号坠毁的消息,连余等都迟迟不知。” 一句“最后的日子”,许是把一切都挑明了。 车来,车往,然心境的沟壑隔绝了人人之间的喧与静,“小椿”陪伴着他的沉默。 一直以来他最柔软的地方,只留给家人。 能看出来他的精神全靠家庭维系,女人叹了一口很长的气,长得好像能听见历史的回响。 “谢谢你把这个还给我们。”他颤了一下,差点摔倒,“说吧,什么价码。” “小椿”抬手,凭空出现的花瓣们又聚成水晶球。 “不错,上道,余很中意。” 【计算机一样的……官僚们……】 喀河边疆区长期封锁,能拿出来这幅画已经很不容易,要是你还想要更多和你娘亲有关的东西,可得加把力了,“小椿”解释道。 “没关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九关秋家知道么? 寒筱北轻蔑一笑,这不是纯冤种问题吗,在洛阴,六集的老板们根本就不存在知名度方面的困扰。 告诉我,六集会议还有多久开始? “十个恒星日。” 再过二十天是什么? “星区公选会。” “小椿”随手整了整旗袍的领子,点亮水晶,从里面调拨了某种权限给寒筱北,那权限化作闪亮的蝶,飞进寒的手环。 “你照着汤孟荪的指示去做,闲的没事干就去了解一下九关秋家,用什么渠道无所谓,有事,余仍找你,走吧,不送。” 她仍然站在原地,寒筱北回头三次,她都如雕像伫立在街角,奇怪的是,附近一个行人也没有。 · 回到家里,他蹑手蹑脚打开门,打着冷战坐在地板上,过了很久才想起将画板放进储物间。 鱼缸边摆着一排花花草草。 它们大抵是不会再增加了,寒想着。 那朵从鸿桥商场买来的喀河的小花果然很好养活,浇了几次水,真长得叶莹蕊满,一天比一天香。 他伏在鱼缸前低声细语: “谢谢您,阮总督。” 几十里之外,连夜赶回宫的洛阴总督阮子椿打了个喷嚏,这一晚就算是过去了。 是啊,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每年上多少次特大新闻,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这一晚寒筱北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小丫头,把家门口心心念念的小花贴上了标签,准备把它送到中环世界,送到有缘人手上,而她的身后,寒雪颜正做着绘画,守护着这份传递的安宁。 第二十九章 饭局、阴谋、热月之庭(三) 二十九 “唉。” “九关秋大人……?” “……” 叹息之声沉重,来者不敢轻举妄动,默默的注视着,沐浴在台灯光线里的女子。 凌晨,已经凌晨了吗。 早早脱了旗袍,换上睡衣的九关秋才羽,为了消解烦恼而随手从书库拿出一本故事书,竟不知觉看过通宵。 “黑,过来坐下罢。” 来者“嗯”了一声,却不敢沾染她的书案,坐在她身后的床上。 “大人看的是什么故事?” 才羽把书合上,金属的书角磕出了轻响,书封上画着一个狰狞的帝王鏖战于血红大地的场景。 “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书库里面,不过,故事很跌宕,引人入胜。” “大人看得很入神,所有下人都不敢劝您休息,跑来找我呢。” “然后你也落得个不敢开口,站在吾人边上等了一个时辰。” 来者友好的勾起嘴角,伸手想取那本书:“可以出借么?” 九关秋犹豫片刻,松开了搭在书本上的手指。 “如今富贵人家和权臣之家,都是以光屏阅遍通史,唯独大人如此钟爱纸张。” “谁和你说的。” 才羽似乎想展开一场反驳,但疲劳的神经元让她半张的嘴不得不关上。 凌晨了,那个来者关上台灯,把才羽扶上了床,像个无微不至的亲人,把被子的角角落落抚平,四米多宽长的被褥要抚得像平整的白玉,来者不是家仆,却能耐心做到这个地步。 “黑……我还有几个小时?” “两个恒星时,好好休息吧,大人。” 她对着才羽的额头吻下去,床边亮起光屏,她操作一番,一层琥珀色的能量罩住床的四角,形成一个单独的空间。 走到书案边,月光照过窗棂,投下的光是冷幽的青蓝,书封上的君主仿佛披上了圣白的甲胄。 那本故事的确精彩。 帝国最大的行政单位叫做行省,银河系属于北阿尔法行省,而书中的文明恰好也叫阿尔法。据说这是一种古语言的第一个字母,因此在帝国文学创作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她以为这是一本正经的历史书籍,没成想浏览一遍,倒觉得像是夹杂着南征北战的红尘往事。 “往后在书库里多添些故事书吧,她要是乐于看的话……” · 两个恒星时对于阅读和写作之人,只是扔进文字献祭掉的一个瞬间,月光消散,冷光变白,又是一日化作翌日,距离六集会议开幕只有九天了。 “黑,喊女仆们来,快点。” 才羽的头发睡得蓬蓬乱,要整回丸子头可不容易,三名女仆急匆匆的进来,才羽刚好挪位到梳妆台前。 由她给才羽梳头更适宜,女仆们端着东西保持安静。 “黑,我给你的领执官牌呢,” 她看着镜子里一丝不苟的、腋下还夹着那本故事书的人,有些不安。 “在这里,大人,我会用生命保护它。” “黑”把脖子上挂的项链提起来,一块像是芯片的牌子正缀在那上面。 才羽口中的黑,是她给对方取的昵称,全名九关秋玄羽,是才羽一脉同族不同宗的远胄晚辈。 “谢谢你们,一黑一白,真算是左膀右臂了。” “大人,穿官袍吗,还是茗爵衣?” 玄羽也觉得不上朝穿官袍有些不合理,便拿起茗爵的服饰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件衣服绣缝了典雅雍华的花边和纹饰,舒适而不失威仪。 但才羽拒绝了。 “我把领执官的位置给你了,再穿着茗爵的衣服招摇什么,便装吧,倒是你,你得穿着集团的正装伴吾人左右。” “黑”没有多嘴,她顽皮的把舌头留给了别的话题。 “大人说的一黑一白,是说三法司的白浅?” “对。” “外面说,三法司的郑大人找了一个很死板的新人,我看大人一副欣赏的样子,这是把目光聚焦于俗事内还是外啊。” 才羽不回答了,被玄羽一说,镜子里给她梳头的人似乎变成了白浅的形象,她呆了一下,随后一个激灵,似驱散肥皂泡般驱散那影子。 “你提他做甚,这家伙忙着收拾三法司的案子,整整七天音信全无,气人。” “好了,大人。” “怎么这么快?” 镜子里的丸子头是完美的圆形。 “大人忙着发呆,我忙着动手,您自然觉得快呢。” 连夜熨平的旗袍和正装送到跟前,才羽反而有些迟疑了。 “大人,您在琢磨什么事?专机快到了,您得抓紧时间啊。” “我在想,把集团交给你,节省下来的精力和时间,到底够不够拯救洛阴。” “想的太远了哦,才羽姐。” 因为对方说出来很久没说过的称谓,她定住神儿。 “拯救世界太远了,您好好睡一觉,好好吃顿饭的机会,应该可以拯救呢。” 玄羽牵住她的手。 “来,快穿上。” · 长符区的列车关闭了几条线路,来车站的人却更多了,六集会议召开在即,去总督宫附近几个区的线路一经关停,更多人只能从选择在其他偏远车站绕路。 寒筱北在人群中保持着手上那杯热咖啡的人身安全。 好艰难! 他看见了无数陌生的面孔,车站的舞蹈者也歇业了,根本没有立锥之地让他们跳舞。 手环震动起来,这么早的时间,弟弟都没有睡醒,他还是被人挤得手都抬不起来。 “喂?寒筱北先生?” “早啊,老……不是,李蔚……不是,部长先生,怎么了?” “快来公司!汤孟荪找你!急!” 这道催命符来的及时,周围的人听见汤氏集团老总的名字,呼啦啦让出一个大圈。 “你,你先上。” “不是,我没那么急……” 他刚说到“没”字,发现自己已经在车上了。 【还好我的咖啡还“活着。”】 日将升,云层开始折射日光,在楼宇之间寻找断断续续的地平线,线条编织出很多条围巾一样的红带,从圆日的边际穿透过去,使人充满了活着的希望。 寒筱北做完了上个月全部的数据整理,看着登记造册的销售信息们,他的眼神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江山。 光屏烁跃,他错以为是部长传的消息,火速打出一行字询问,等发现是汤总的界面,再狼狈不已的取消掉。 “来热月之庭,茗爵办公室,不准走错,不准迟到,保护钱大小姐。” 透过语气,恍然间任谁看上去都会觉得他是一个直接与领执官交接的部长或者董事会成员,而不是数以千计的在公司层面毫无含金量的基层金牌员工。 咖啡喝完,窗外,江渊大楼的站台向他缓步移来,对时间的精准把控也是集团员工的优良品质,寒筱北胡思乱想的下车去,大脑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只有事情堆上来才能集中精力对付对付。 【果然还是去办公室看看比较好。】 他透过半透明的隔间壁,看见几乎所有办公层都坐满了黑压压的人,他们组成玻璃上的黑色块,昭示着不可能轻松的任务。 “阿胖。” 他蹑手蹑脚进办公室,刘阿波居然在认真打字,胖大海居然在认真……摸鱼?什么情况?阴阳五行逆转了? “等我打完这局……!” 真佩服罗大海这厮,整个公司楼上楼下坐满了人,今天零缺勤的状况下,他居然还拿着收录部门用的硬纤维板,把光屏投影到上面打游戏! “……你在干嘛!” “我还想问你呢!” 虽然感叹号的密度变大了,二人抓狂式的对话可能还没有一阵风吹过公司门口绿植的动静响…… 刘阿波对着寒筱北压低了嗓子,结果因为一段时间没说话,听着像嘶哑的公鸭:“我……我真后悔死……给他推荐这游戏了……死胖子……上瘾。” 寒筱北好奇又谨小慎微的侧过脸:“是你上次和我说,要带我玩的那个?” “是的啊,来一把?” “(洛阴方言的粗口),你还要不要上班领工资……今天我有事呢,下班回家吗,下班再说。”寒筱北连连摆手,销售部长此时恰好开门进来,他只得抛下句话就迎上去。 “北,你是不是通达了。” 面对李部长的天真脸,寒筱北不止一万个无语。 “部长,你或许误会了,汤总应该只是想,让我端茶送水罢。” “那也算,算飞黄腾达了,我,我给他擦鞋的机会都没有。” 李蔚冉先生既要保持安静又情绪激动,遂发挥肢体语言,动手动脚的,连带着说话都结巴了。 “好了部长先生,我赶紧上去了,您保重哈。” 他尴尬到脚趾扣地,这部长的神情咋和想象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亲戚一样? 虽然并没有亲戚。 他进入热月之庭的同时间,九关秋才羽也恰好跨进江渊大厦的正门。 第三十章 饭局、阴谋、热月之庭(四) 三十 汤氏集团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这个经济体可能和低调有仇。 江渊大厦建在江霞区的黄金地段,全区最高,一条古江在洛阴还没有城市化的年代流淌在此,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它的水源是否枯竭。 那条江河的故道早早掩埋于层峦叠嶂般的城市层下面几公里的地方,山脉被推平或是掩盖,湖泽被填实,帝国的城市覆压整片洛阴大陆,钢铁丛林一直堆积到海边。 从洛水市飞来的穿梭机降落在洛水彼岸国际酒店的接待停机坪,一名大理寺长官和一名监察司佥事先行走出,领着四名武装卿员,然后是裁雨集团的高层们,人数并不多,同时全都披着黑色的斗篷。 “快看快看,总督宫的人来了。” “真的诶,快点把光屏关了站好……” 路过听见议论声的九关秋才羽把斗篷拽得更紧一些。 “大人,混淆视听的效果不错吧。” “别掉以轻心,黑,你的衣服快露出来了。” “啊!抱歉大人……” 从酒店穿插过去,上楼进入忘川制药公司,再往上是暝律金融的地盘,继续往上,则是神秘莫测的区域,每个集团都存在这么几个“黑暗世界”,而她难得可以去看看。 金色的室内壁借鉴着总督宫廷上层厅的奢侈风格,也就是所谓象征富贵的墨洛温风格,也就是使用金线填充边角,边角之外用大色块。 裁雨集团的建筑使用和借鉴的,是军方的黑红色风格。 才羽边走边计算需要从集团的产值里抽调多少资金,才能完成她行走其间的浮华修饰,算了几百层楼她便停止下来,明白了为什么唐晓曦女士可以被称为洛阴的救世主。 江渊大厦确实称得上“黄金五十年”的一方缩影。 “总督宫代表”行至热月之庭的门前,汤氏集团的一队文质彬彬的负责人们先行走进去,门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欢迎。” 一个负责人说。 黑色斗篷们鱼贯而入,透明墙壁中光亮的空间在大门紧闭后轰然昏暗,能量传输的声音逐级向上,地面在上升,整个空间在上升。 才羽见玄羽有些防备,拍着大躺椅的软皮靠背:“到这里把斗篷脱了吧,我们已经进入汤氏集团的心脏。” “可不仅仅是心脏,取神经中枢的定义,略为恰当。” 有人在黑暗深处答了才羽的话。 上升终止了,墙壁再次给人以透明的感觉,裁雨集团的众人环顾,发现这个空间来到了江渊的顶层,墙壁外面向下遥望,片片银鳞铺满了大地。 “嗯,听唐女士的采访,说您名字的荪字,来自兔狲的狲,临办证的时候出差错,给写成了竹荪的荪……看来,这名字也是神奇的很,就算写错了,您的外观还是成长为唐女士希冀的样子了。” 两恒星东升的光芒闯进这私密之所,汤孟荪从一排屏风后面挪出他挡不住的大个子,身后跟着个年纪轻轻的女生,和一个身材匀称、容颜清秀的男子。 这男的真眼熟,哦对,叫寒什么来着…… 汤总掂量着他们斗篷的质地,快而精细的看过裁雨集团的每个来客,目光停留在玄羽身上。 “才羽大人,分明是言前有约,怎么满腔调侃,像是不请自来?顺便问一下,裁雨集团是不是没人了,要把领执官的位置送给势力虚弱的家族?” “汤大人的家族在唐家钱家面前又算什么?” 眼看两个家伙话里话外的捅刀子,估计再说下去怕是要直接打起来,一个人忍不住站到两个中间说:“两家商战百有余年,也让星区内外看了百年的笑话,要不是出了我祖母,照你们这样迟早鱼死网破,还有完没完了,坐下来讲!” 是钱娜大小姐。 汤孟荪像猫科动物擦爪子似的动动手,示意寒筱北把她拉到远处。 热月之庭是汤氏集团最高领导层开会办公,商量决策之地,热月之名的来源照旧是众说纷纭,不过今天,这里飘起来的不是烟酒味,而是饭香。 “边吃边说吧。”汤总尽力想弄得和气一点,和气生财嘛。 “汤先生,”才羽眼神肃杀,“如果今天还不解决,吃完这顿饭,江渊大厦可就要倒了,不光江渊要倒,总督宫也要倒了。” 上菜的女仆一愣,魂不守舍地看着汤总,汤手一摆:“先不要上了。” 然后他像兔狲捕猎前的样子,认真道:“我的母亲那天已经说服三家,他们作为董事会的主力军,答应我不会再在业务上与裁雨集团有冲突,难道这还不够?” 才羽思考了片刻,向玄羽说:“拿给他,黑。” 汤总接过一沓宫廷文件,只有板上钉钉的事才会在总督那里留下纸质档案,因此汤孟荪面色凝重。 凝重到他不由自主的读了起来。 “……经过重重测验表明,在裁雨集团和汤氏集团的对垒中,有第三方势力以超越,或者说践踏律法的方式,参与和影响了两方的商业活动……其可能图谋打破六集团之间相互约定的和平,在洛阴星区制造一种,单个公司聚敛全球财富的局面……鉴于罗慕洛利娅文明的衰落与此相同,我们授权洛阴官僚体系和军事体系最大程度配合此次行动……” 就像喜剧桥段,一个闹事者站在两个人中间,先踢左边一脚,再扇右边一掌,两个不明就里的冤枉人就扭打一团。 毫不喜剧的是,如果代入这两个冤枉人,一种恐惧感便像利刃自后背穿入,直捣腹心。 “幸好我的唐妈妈没有和我讲,”汤总语气如同孩子,“单方面的信息输出确实是避免消息泄露的良方。” “但是我们现在来了。”玄羽对她的长辈担心的说。 不会透露? 才羽摇头。 透露已是防不胜防,大理寺会准备好,我们先把主题定下,一切麻烦到时候再看。 两方在饭局上拼命消化情报,而不是珍馐。 “所以我们要一起找出六大集团里的叛徒,还不能让他们反感从而联合起来?这比我一生中最惊险的风投还棘手。” “汤总现在知道,为什么吾人要把领执官的位置让给一个不起眼的人?” “知道了……” 体型比不上汤,不意味着实力上有差距。 他们把洛阴星区和洛阴大陆分别投影在长会议桌的两端,远处的寒筱北和钱娜见了,乖乖坐到屏风后面,钱娜倒是镇定,喊来厨娘。 “喂喂喂,他们忙,你先给我们上菜。” “大小姐,这,这不好吧。” “别管,快上!我饿了!” “遵命遵命。” 寒筱北频频看着汤总和九关秋,不过每次只敢看一秒。 “小柳叶,你肯定经常看到这种场景吧。” “是的,不过另一个茗爵亲自跑过来,第一次呢。” “你吃慢点。” “为什么要我来,我不理解,反正没有我能管的事情,还要等这么久,饿的前胸贴后背啦。” 寒筱北猜测着,蒙到了正确答案——汤总或许不想让钱憬夫人出席,他怕太过精明的妻子听不进老太太的话,但是集团领导开会,通常与会双方人数都一样,也就是,钱娜如她自己所说,确实是来凑数的。 但寒筱北没把心想的事说破,温柔的拍抚小柳叶的背,还是那一句:“你吃慢点。” · 洛阴建立总督体系的三百年,也是帝国建立的三百年,六大集团,是初代总督为制止各个商业体之间过度争夺而定下的。 最开始的六名成员与现在的不完全一样,但有一些法则是不变的。 第一,六大集团独立于公选会之外,商业体系与官僚系统互不打扰。 第二,六大集团每五个恒星年开一次会议,在会议上,六名领执官将决定是否可以接受新兴经济体对衰落的旧集团的取代。 第三,被取代的集团,其集团所对应的茗爵爵位将被转移给新成员。 第四,集团领执官与茗爵可以不是一个人。 三百年间,在最基础的四条戒律下衍生了无以计数的规则,至于实际操作层面,郕画二十一年的六大集团已有很多突破了原有的规矩。 比如九关秋才羽,既是官僚系统的都御史,也是商业体系的领执官,兼职一兼就是四年。 再比如,六个集团的领执家族已不是当年那批人,初代六集一个都没有留下。 把领执官让给玄羽,未尝不是好事,这可以避开很多口诛笔伐,也可以把台面上的任务甩开,偷偷遁入暗处,观察猎物。 “我们的敌人真的是六集之一吗?可不可能,是外面的人?” “汤先生,你要不要听听敖钲大人和唐晓曦女士的推论?” “赶紧说。” · 李言霄,姑苏人,言笑集团领执官,科兰茗爵。 四宫藤林,扶桑人,四棱叶集团领执官,克里希那茗爵。 林狮河,商洛人,商洛集团领执官,白塔茗爵。 默贾尔,罗索斯人,恩提克集团领执官,米赫拂茗爵。 随着一个个名字和星系的变色,热月之庭里站着的每个人都感到空前绝后的焦虑感。 只有才羽和汤孟荪,作为集团的话事人,安坐如山。 “你是什维尔孟德领的茗爵,吾人是杜卡勒斯,六集的茗爵领地都在星区南域,因为北域是海军的驻军区。” “还有洛阴轨道上的拉日贡星城,这个人口十几亿的巨型空间站不能忽略不计。” “感谢提醒,汤先生。” 适应了才羽慷慨赠与的信息,汤孟荪逐渐发挥出他远视的眼光:“敖钲大人的推论让人起冷汗,但是恐怕当真如此 ——作为背靠魏博镇的独立星区,利用外援干扰我星几乎是唯一可以获利的道路,我们六集自身也有各自联系的中环对接人,要想毫无根基,顶着总督和魏博人的压力闯进来创业是很难的,除非是六集自己人想搞事情。” 在长达一个恒星时的对话后,才羽总结道: “六个集团都有嫌疑,我们要在自行整顿的基础上合作,言笑和四棱叶的主要板块是农纺牧,我们可以简单查一下,重点是商洛和恩提克集团。” 她将手指重重叩击在桌上,这次会议不会有记录,它只是一场饭局。 “愿总督保佑我们。” 第三十一章 饭局、阴谋、热月之庭(五) 三十一 郕画二十一年洛水市九关区 以九关秋家族命名的市区和地名,在洛阴各市不算罕见,别墅小区的入口,一块标明着“宫宴之家”四字的石碑断裂了,半块完全埋没在绿化带的黑泥中,仍坚挺的一半溅满污泥,断面如同横遭飞祸的伤口。 经过什么东西处理的枪声与刀斧声粗暴的打断了青年人的睡眠,他惊恐的抬头,却看不见一点世界。 有人过来了,他惊悸万分。 束缚他视线的,是一种制造视错觉的电子干扰仪,只听得一段嗡嗡响,又能看见了。 他双手被能量环缚住,绑在装饰淡雅的客厅里,沙发的一角。 脚步声过来,他发现是对方操控之下,视蔽仪器才被关闭,不由得看去。 “大哥?!秋明哥!” 九关秋明一手拖着沾满殷红的长铳,一手提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身着一袭洁白正装。 那把长铳装配上下两柄刺刀,都因为深红的浸染而无法想象原本的刀刃是什么颜色,白衣白裤上染了不少红,他因此露出来嫌弃的脸色。 提着的东西一松手就直坠地面,是管理此宅的鹰钩鼻管家……的项上之物。 “……” 九关秋季打了个冷颤。 “……哥?” 秋明笑着蹲下来,用手拨开那个碍事的东西,流下一行斑斓的痕迹。 “晚上好,弟弟。” “……哥,你……”他瞥见别墅外面火光冲天,还有眼前破碎污浊的东西,好像认定了大哥是来取他的命,突然挣扎起来,秋明忙按住他发话:“我来救你啊,好弟弟,你不必闪躲……” “可是你把姐姐留守的人……全杀了。” 秋明闻言,摆出一副关心被洗脑者的忧虑神色,秋季好像读出了这道意思,却想听他接着说。 “我刚从这里逃出去,她又把你抓进来,绑在这里,手都疼了吧,让哥哥看看。” 他轻轻伸手,能量环脆弱的崩裂开,他挽起秋季的胳膊,念念有词。 “你的姐姐都不爱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嗑药,我知道错了,哥,你能让姐姐回来吗?” 秋明笑了,给出一个无奈的摇头状。 “季儿笨,你姐姐啊,是被坏人骗了,没错,比那些蛊惑你卖药的人还坏的坏人,这个管家和他们是一伙儿的。而且啊,那些人权势熏天,你要和我一起去救姐姐,不然呢,她就被坏人同化了,救不回来了。” “……” 秋季想不明白,但是他看着兄长的脸庞,美得醉人,这样的大哥应该不会说谎的。 “走吧,把坏人干掉,我要把爱我的姐姐救回来。” 站在别墅外的十几个人见时机成熟,端着武器走进来,他们的脚下是更多的红色。 “秋明殿下,回撤吧,大理寺已经注意到了火势。” “带上他。” · “快来快来!快救火!” “失火啦!” “市民退避!不要靠近火源!” “我的孩子还在里面!” “火势又蔓延了,你们消防司到底能不能守住啊!” 混乱至极的街道踩踏不断,站在洛城市内看洛水市,甚至都可以眺见一片血红色的天空,浓烟组成了黑暗无边的云彩,大火连城市的消防系统都崩坏下去,烧融的铁水向地下区域漫流,堵塞了不知道多少市民家的管道。 两名消防司的人在过度嘈杂的街道上迎面撞在一起,沉重的防火服令两人都眼冒金星,不禁大口谩骂,过了几秒钟,发现对方都是消防司的高干。 “起火原因是什么?” “不可能是自然火!我们阵亡了三名消防员,不可能是自然的,否则消防系统已经扑灭了!” “从哪里开始着火!?” “宫宴之家的坪地!” “然后呢!” “有居民报告说看见了榴弹发射的轨迹,可能是人为纵火,而且是军事化破坏!” 两个人无力的看着漫天大火,早已声嘶力竭。 “火势压不住了!快喊裁雨集团的雇佣兵过来帮忙,他们离得近!还有大理寺!” “明白!” · 火焰引燃和引爆的动静让九关区终夜无眠。 数架悬停的穿梭机打开照明系统,光线交叠在一起,也打不开火场里的形势,外头的人疯狂呼喊,得到的也只是里面的人断断续续的残缺回响。 “季儿!弟弟!你在哪!?” “你在哪——?” 仿佛修罗场般的火场深处,一个女子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身份,也完全顾不上充满自己童年回忆的别墅被烧为炭烬,她杵着关刀与斧钺合体的兵器,用刀尖在大火未息的建筑材料里翻找。 另一个身影带着一阵烟云冲进来,她猛的喊了一句: “黑!黑儿!快过来帮我!我找到了!” 火焰从木质纤维里炸燃,噼里啪啦的,她平日里挥舞如风的长刀现在使得十分笨拙,一不小心就划伤了手。 “才羽大人!” 来人用力拉扯着刀柄,两人合力撑开了一部分残垣断壁。 “白浅?!” 此时的白浅一点都不白,被熏成了黑猫。 “玄羽大人需要维持外部秩序!我来找你!要干什么!我帮你!” “用力!我弟弟被埋在这儿!” 继续努力下去,才羽连掘带抛,终于触到了下面的躯体,莫大的悲恸瞬时席卷她的全身。 “他没有呼吸了……” “别伤心,才羽大人,他不是九关秋季。” “什么?!” “这里危险,先出去再说,你也是,太鲁莽,不开启保护场就冲进来!”白浅抽出一把直刀,激活刃翼的两条光弧,不费吹灰之力斩断砸向他们的钢柱。 “走!” · 入夜时刻,白日受热的钢结构转而散发凉意,在江渊大厦,工作了一天的寒筱北离开坐席,一溜烟进了这一层的休息室。 此处宛如员工们的人间天国:独立的微缩超市,即使只供应酒水饮料和部分生活用品;整洁的洗漱间;游戏区;咖啡厅…… 他闷头扎在柔软的黄绒呢沙发里,对着头顶竖起两根指头。 “两杯冰度拿铁是么,好的,寒筱北先生。” 这个时间,咖啡厅的人工师傅已经下班,如果职员有自家的女仆,就可以将之投影到咖啡厅的前台,根据职员的身份数据调兑合适的饮品,所以替咖啡师在咖啡机前忙活的当然是……。 “对了,栖姬,帮我打包一下。要带走呢。” 有人在背上拍他,一看……不,不用看也知道是罗胖。 “走吧,我的好哥们。” “呜噜噜噜噜噜……再给十分钟,十分钟~十分钟。” “你小子……”罗大海看他到了快昏过去那个状态,歪头挠耳:“有那么累吗?都会撒娇了……意识到底是有多涣散啊。” 【你怎么会知道嘛。】 寒筱北痛苦的在内心深处呐喊。 他在短短十分钟里好像畅游了伊甸乐园琼楼章台,甚至梦到有个老婆婆喊他喝汤……也算是企业文化了…… “好了,起来!” “啊好痛!罗胖子你手劲儿那么狠毒!” “废话真多,来呗,你不是要打游戏吗?” “可是我太累了,而且还有回去照顾孩子们。” “你啥时候有的孩子?” “不是那个意思啦我真的会谢……” 离开热月之庭,表面上他返回办公室,依然做着之前的公司数据整理,但实际上他的光屏系统早被汤家远程遥控了,外人能看的页面是大片数据纷繁如海,他在阅读的,是洛阴各集团在大陆乃至星区内势力的分划。 整整一天,他都漫游在各种机密材料里,洪水般的信息流使脑细胞叫苦不迭。 “罗胖,回家吧。” “什么?不玩了?真没劲。” “去我家打。” “啥!你认真的啊!” 上了列车他才醒悟过来,“我去……你家,长符区啊?” “长符怎么了?” “没什么,感觉有点远。” “习惯就好啊。” 罗大海看着寒筱北,这家伙像躺在清风里一样悠闲,仰臂半卧,罗拉扯着正装下摆,穿了一天,现在却觉得衣服有些紧。 “对了,你和我说说那游戏呗,好像火了小半年了。” “唔,这反而没什么好讲。依然和以前的游戏一样是探索类开放异世……好像把吸引人的地方都剧透了。” “没事,挺好的。” 两人接下来没说什么话,哪怕下了车,走在两块坪地之间的交通道路外俯瞰,深达数百米的沟壑也引不出一点交流。 罗大海略带紧张的跟着,寒筱北打开家门。 “进来啊,那么见外干嘛?” “谢谢……” “啊啊!大哥哥!” “哥,终于回来了!” “小北……” 寒筱北与往日一样温柔的一个个回应,从洗碗机的绿灯看,他们许是不存在没吃晚饭的问题,于是他这个“家庭主妇”的任务就成了哄他们去睡觉。 “大哥哥,你怎么带陌生人回家。” “露露,这是我朋友,同事,不算陌生人,没事的,只是来玩而已,他就待在客厅,不去卧室,放心哦。” 孩子们去洗漱了,桂枝盯着罗大海看了一下,也去洗漱了。 寒筱北要给他们读睡前故事,本来这个年纪已经该是不用的,但他们三个都发现寒筱北讲故事讲的非常好,于是又缠上了他。 “北哥,我就坐这儿,你有游戏设备对吧?” “有,清河镇生产的通用式,买了好多年,估计要花几分钟清理一下子。” “真是清心寡欲啊你,我帮你,刷子在哪儿?” “厨房的另一头。” 第三十二章 无垠莽原 三十二 · 洛水市三法司驻洛水总办事处 法医尸检室。 冰冷的白色,占领了透过晶状体传导而来的,似真似假的世界。 一个暗淡的世界。 九关秋才羽和玄羽等候在尸检室外。 上古时代的医疗场所,似乎都是白色的。 她冷静下来,戴着手套托着下巴,这里的隔音条件极其好,只有开了一半的窗户冒出风声,是在走廊尽头的一扇。 “进来吧,才羽大人。” 洗净了脸,白浅的形象与白墙融为一体:洁净的医护服、口罩、护目镜、白帽。 “怎么盯着我看。” “你说那不是我的弟弟,有证据么。” “如果没证据,我会把那种情况先于你的名字告诉你,而不是……我怎么唠叨起来了。” 他们走进房间,部分灯光出于节电要求关闭了,完成尸检的法医在白浅处简单汇报几句,匆匆瞟一眼裁雨的人,离开了。 “九关秋季”静静躺在看起来就很沉重的,厚实的床位,床体尾部没入了熄灯后的黑影里。 白浅当着众人的面揭开尸体的衣物,心脏处有一丝粗糙的缝合线。拿起柳叶刀,他直截了当划开缝合口,“九关秋季”的脸随着刀口加深,像抖动的马赛克一样变得模糊。 “这!” 众人保持平静,但氛围很明显的,降至冰点。 白浅把手伸进去,尸体内部的液体渗出,沾满了衣袖。 一块灰色金属边框的绿色芯片被提溜起来,他手一使劲,芯片连接躯壳的丝线断了,九关秋季的脸庞登时消失不见,变成另一个人,连体型和身材的细微差别也失去了继续隐藏的能力。 “这个人,我调查了,是商洛集团一个员工,鉴定死亡时间是十天前,和他被公司开除相距不到五小时。” “怎么会?开除后不久便撒手人寰?”才羽眉宇间看似不解,心里早就开始思考了。 “才羽大人,您的看法如何?” “太明显了,九关秋明的手段,他很直白的要通过这个尸体引导我们的思路,首先,他说服了秋季入伙,后者肯定还活着,其次,他暗示了商洛集团的可疑性,不排除是祸水东引,再次,他毁灭我的房产后如此堂而皇之留下……” “是警告,他拿人命警告我们。” 玄羽激愤的插嘴道。 白浅放下来柳叶刀和芯片。 “才羽,你记得九关秋季聚众磕药的事情,他的药品是从汤氏提炼的不是吗。” “记得,我不可能忘。” “这枚芯片,也是汤氏集团生产的,而且不是市面上的产品,它的加工痕迹来自汤氏在茗爵领——什维尔孟德星系的车床。” 才羽感觉嗓子哽住了。 “看来,唯一的盟友也不完全可靠啊。”玄羽有些灰心的摇头。 才羽见状,抬手就给她一个脑崩儿。 “啊!疼啊,怎么了大人?” “我从来没有,蠢到指望一顿饭局的口舌就能说服客户,在那些总督指出来的商战之外,还有一些纷争,也确实是汤氏打出的好牌——这是两个集团之中两群少数派的联合,我们面对的敌人至今在暗处,他们都动手了,咱自家的第一步却未走出。” 白浅有些克制的憋了杀气在眼睛里:“玄羽大人,您不能丧失信心。从个人主观出发,我对九关秋明这种草菅人命的做法没有好感,这样的行径连槐林或是衔蝉的野兽也比不上,但是,我们要先从合法的层面思考对策……” 才羽意味深长道:“不,那样一开始就输了。” 她接着说:“在一些内环人的神话中,创世神非常钟爱棋术,我们的宇宙就是始于一盘棋局……眼下咱们不得不承认,我那不服输的兄弟给咱们摆了盘棋,这盘上没有律法,唯有输赢……” “——吱吱,吱。” 什么人? 走廊一端的窗台多了道黑影,才羽看清对方身形,给周围下令:“除了白浅和玄羽,都撤出三十米外。” 那台穿衣服的机械人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的,落地无声息,只见抬手熄灭了三盏靠窗之灯,营造了一条黑白分明的“界线”。 “宫仆役人,嗬,真夸张。”才羽走到界线处,宫仆从怀里掏出两张公文,屈折的手臂很慢的伸直,给到才羽面前。 “我看看,九关区纵火事件,宫下暴动事件……啧,又复杂了。” “宫下?是我想的那个宫下么?”玄羽问道。 “是的,很明显,真是一头乱麻。”白浅回答。 才羽将文件给两人轮流看了,又转向宫仆:“总督的意思?” “吱……是敖钲先生的意思,他不便过来,为了信息传递的安全,总督授权传递……” 话说洛阴城的地表由数不尽的交通井和交通沟分割为不同的坪地,井与沟都是联系不同车道和铁道的深谷,洛阴有一小半人口如同繁星分布在幽深的地下,结成“星系”那样的聚居点,或“星云”一般的地下城。 宫下是总督宫下方的人口密集区,前文提到的九十九公里边长的四棱锥宫廷,当然不是全部浮于地表,而是从地基开始计算的,这次发生暴乱的宫下,即是洛城新宫的下方,不过能住在宫下的居民,理论上不会比边远地下城的更贫穷混乱,为何爆发动荡,又和九关区的纵火有无必然联系,三人思考了一昼夜也没有结论。 · 莽原,无垠之地。 一盏旧黄铜灯高高挂在一节杆子顶头。 牧羊人高高的举着杆子,在寒风里面行走,铜灯的亮色笼罩了羊群,没有风雪。 昏昼的可怕甚于黑夜,所以羊群在发抖。 没有牧羊犬,没有狼,牧羊人一次次的用长杆戳击地面,让羔羊稳定下来。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黑影以成人的身体形态走出闪电。 【游戏开始,出生点设置。】 “罗胖子,这游戏太简陋了吧?” “别这么说,这是特色。” 擦干净驱动设备,连上手环,将个人信息发送给清河镇的这家游戏公司,就可以创建账号了。 “北哥,清河的游戏产业很发达。” “我知道,龙兴之地,皇子皇孙那么多,自然是饱暖思淫欲,天天开发游戏也不奇怪。” “也不对,人家清河镇有宇宙第一的游戏开发俱乐部,还有思域搜索引擎的总部,这可不是靠皇族能做的事儿。” “行了,别贫嘴了,快告诉我怎么玩。” “只能说你运气不太好……”罗大海换上游戏专用眼镜,顺手一扶,“这作品是随机生成角色,随机出生的,要出新手村才能接着玩,而且任何人的出生点都不一样,单机模式下出生必在npc附近,联机的话,可以让过了新手本的朋友穿越到npc身上帮忙过关。” “对了,北哥,还有,这游戏第一阶段通关之后就能去真实世界……” 寒筱北捧着游戏握柄,这片光屏被他设置成三米乘两米大小,因此看起来还是很震撼,叫人害怕羊群会跑出来。 他发了一会呆才反应道: “什么?真实世界?!” “是啊,这个游戏是根据真实世界打印的,但是一开始就放任玩家在现实中的国度到处跑,怎么听都有点恐怖,所以呗,帝国也就没有由着开发俱乐部那群天才的性子,设置了游戏的第一阶段:牵尘寰,玩家在银河系打印下来的一部分星系活动,所有角色都是用的活人的数据,接下来第二阶段叫动尘寰,玩家可以把数据注入帝国重工生产的,专门为这款游戏生产的机器人,操纵他们在现实世界活动。” 寒筱北幡然醒悟:“难怪这游戏叫牵尘动寰。” “才上市四年不到,玩家也不多,几百亿而已,毕竟做到这种地步的游戏,现实与虚拟的界限已经没有了,一切都得慎重,不停的测试,修复,测试,修复……据说达到第二阶段至少需要五年,这样的通关大佬还没出现呢。” “人命关天啊。” “嗯嘛。”罗大海翻了翻自己的私人游戏页,找到了寒筱北所在的新手本。“我看看,这个本叫莽原寻鹿,你在一片空白的地图上,写着:无垠之地,北方是妄言之地。” “很像奇幻小说里的魔法大陆。” “本来就说了是异世开放……不过你也挺厉害,每个新手出生地点和难度都是根据你上传给游戏公司的数据量身定做,这个什么寻鹿,只有百分之零点零零二四的人和你入的一个本,算是刷到稀缺本了哦。” “没有剧情么?而且场景也很单调压抑。”寒筱北挑挑眉。 “别心急,开放开发模式,你得自己创造剧情。”罗胖喝了一口寒从冰箱拿出来的冰镇橘子水。 “为什么这个npc无法对话?” “我正准备穿到他身上呢,你让开点,别撞到你,我新手关早过了,你才刚开始,我要是撞到,你半条命就没了。” “行吧。” “天上飘来五个字,罗大海闪亮登场!” “明明是七个字啊喂!” 这游戏里每个角色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昵称,一个频道名。 闪电劈到牧羊人头上,肉眼可见的变胖了,昵称出现: 【无敌的你爸爸进入游戏。】 “……” 寒筱北:“你千万别结婚。” “为什么?” “照你这取名字的水平,保不齐孩子长大了揍你。” 随着他落地一阵气浪,几十头羊齐刷刷飞起来,duang的一下翻倒不起,其他的可怜小羊纷纷跑远了。 “罗大海,怎么感觉你刚进来就毁了这个游戏。” “不至于吧,一般新手局都很简单,只要npc没挂就行。” “这样啊……” 寒筱北略带遗憾的看着那些跑远的小羊,忽然问:“既然这个阶段都是打印的模拟银河系,那这颗星球有真的名字吧。” 罗大海好像被寒筱北浪漫的玩法整蒙了,别人上来就是问怎么通关,他倒是半夜开局一点都不着急。 “我看了,切琅施一号卫星。” “这是……”寒筱北忽然认真打量起这颗覆盖着满目苍绿的草地,“……喀河边疆区,你是对的罗大海,我真的很好运,这里是喀河主星的月亮,切琅施一号,我娘亲走的地方。” “节哀顺变,北哥。” “没事,我知道,只是游戏,我总不能,希望游戏里出现娘亲的npc吧,走吧,看看往前走会是怎么样的。” “走吧。” 第三十三章 守护山神像 三十三 虚拟宇宙,切琅施卫星,无垠之地 时间……没有在变化。 光屏上的画面显示,时间的流淌是连续的,但象征时间的星象画面是阶段性的,喀河主星白茫茫的大地,在延伸到球形几何体的边缘时,好像跌进地平线,云层以恒星时为单位,蜗牛般慢速爬行于九霄。 寒筱北操纵着角色,视角移向深空,喀河主星仰躺在地平线左端,似乎亘古不变,沉默中来到地平线正中央,接着是右端……三个画面连接在一块,显得行星如同漂移。 风声变响了一些,那满天乌云间一角的景色立即消失在前赴后继的灰白里。 莽原,当然像它的名字叫做莽原那样,一片片的荒芜,质感如同洗涤脱色的粗长草丛被风吹得歪倒,海波一般蓬松的律动着,整片草地的动作,掩盖掉单个绿叶的枯败。一只脚踏入,半个身体都好像埋了,埋葬在绿色里。 “多少里程了……” “不知道,看起来每个挑战石柱的距离是一样的,我们已经过了五个石柱……具体的距离就不要管了。” 两人虽面对面坐着,邻间已传来三个频率差不多的鼾声——孩子们睡着了,故而他们还是选择在游戏角色的聊天如此栏互发信息。 又是一个挑战石柱出现了。 这玩意就这么凭空从地里钻出来,顶着不同颜色的矿石,直立的柱壁一半是漆黑而带着规则花纹的,一半是原始粗犷的。 “还开么?” “开吧,看起来这个新手本机制就是这样,不停的刷怪,没有剧情。” “应该是有剧情的,不然怎么可能火。” 玩久了两个人心态都颠倒了,罗胖子感觉寒筱北进了一个倒霉的高难本,寒筱北却一副志在必得的神色。 他们闯过五道石柱,每个相距大约几公里,不过角色跑的很快,不至于产生长距离跑图的疲劳感。 罗胖子明显是适应了那些可以满天满地传送的游戏,跑到第三个石柱的时候便攒足了劲抱怨一通。 “你抱怨啥,我这个东道主都没有说话呢。” “不好意思。” “你不是玩过吗,而且级别还挺高的,之后还是没有传送之类的设计?” “要用游戏货币买……就是因为之后有传送器,而且是很多很多种类……有人买个手掌大的传送仪,有人买个锚点,有人直接扛个传送门……,就是因为之后有我才抱怨呢。” “量身定做?” “对……其他新手本,大多数都有传送点,不知道是游戏奇怪还是你奇怪。” 寒筱北用一句憨笑结束对话。 石柱约三人高,基座是立方体,把手放在基座上,顶端的矿石便会发亮,随着一声雷震,玩家头顶会出现一个倒计时,倒计时结束后存活了就算过关,如果没有存活,会重新回到石柱出现的局面。 “要不别打了……” “打,不打进度条推不动。”寒筱北毅然决然把手按下去。 【倒计时五分钟。】 莽原的风声变小,草丛却依然倒伏着,远处有了黑色的巨影,像是一座山,一片岭。 罗胖举着牧羊人npc的道具,灯光笼罩的圆圈里可以加血和减轻负面效果,敲击地面造成法术伤害和治疗效果。 可怜寒筱北只有一把可怜的长刀,连服装都没有,捏好了脸,其他身体部位全是黑乎乎的泥糊状。 之前的几个石柱都会引来一些小怪,像是银河系大多游戏和故事里人气极高的史莱姆——一种黏糊糊软塌塌的球形生物,不过大多数故事会加上一个变形特性。 还有什么黑化兽人、野生动物、变异动物…… 总之都不难打。 “来了!注意!” 罗胖像前几个石柱一样,给寒筱北套上一层治愈光环。 …… 野狼的嘶吼声渐渐逼近,寒筱北拿起了刀。 “怎么这么荒蛮啊……要是有枪有炮就好了。” “那你羡慕我吧,北哥,我的新手本是图灵根战争的打印,上来就是军舰对轰。” 一顿口嗨给寒筱北干沉默了,狼群疾速靠近,他居然冲出了罗大海的光圈范围!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负气出走”。 “北哥,你干嘛!那是高阶怪!” 那道光环像是钻进了乌云,一下子暗淡下来,寒筱北瞟一眼,的确,之前四五个柱子,刷出的怪一个比一个难伺候,但都是一级,现在忽然出了四级怪,而寒筱北还是一级,罗胖一声喊,算是十分中肯。 现实世界,寒筱北握紧了游戏机手柄,手背的汗开始往下滴。 【敲得比敢公司夜班的数据表格还快,北哥,真拼啊……】 莽原上他的操作也是眼花缭乱,把角色的身体机能发挥到了极致,向前突进一段,连斩数刀,随之连续不停的后空翻,与狼群拉开距离,再突进。 羊群受惊逃跑,那些仅存的小羊比寒筱北还要可怜,一旦离开光圈十米远,狼群就像分开几股的骑兵队一样,分割包围,一瞬间把落单的羊羔拖进黑毛组成的浪潮,连溅出来的血都看不到了。 罗胖如履薄冰,黑压压的狼群,这可不比之前石柱刷的十个八个的怪,眼下足足有数百头各种形态的狼…… “北哥!” 寒筱北退避慢了一步,狼爪在他身边轻轻剐蹭了一下,他一半的血量就没有了。 “寒筱北!你之前五个柱子不是有升级机会吗?怎么没给角色升级,升了的话,角色血条会变厚的!” “我都升武器了……” 他反手一挥,刚才挠到他的头狼之首应声断落,一支族裔的狼群瞬间退到后方,不过其他族裔的狼群继续围攻了上来。 “北哥,别打了,我们回去把角色升了再来挑战吧!” “我明天还要上班,来不及慢慢玩,帮我回血。” 寒筱北的角色一个闪回冲到罗胖子的牧羊人面前,那坚毅的样子吓了罗一跳,活像一个回归的战神。 【咚!生命值已满。】 草原的矮坡上,更多狼群出现了,他们像蚁族筑巢,蜂拥而至,挤在一起,构成一座狼群的小山。 “山”顶上,所有恶狼的首领现身,那是一匹满身银光,背着一个机械装置的家伙,而且似乎可以直立起来。 “嗷呜呜呜——” 狼嚎……血月…… 平原上涌现出多支狼群,数量很可能已经上万了…… 罗胖子心一颤,想退,不料最后三只小羊死死赖在他脚上,他被定住了。 “北哥!怎么回事?我卡了!” “别慌,加血。” “你怎么那么冷静啊!喂,这画质像恐怖片一样!” “只剩一分钟……” “喂!” 寒筱北在狼群中继续乱杀,红水肆意流淌,好像给他披上了一条红色的长袍。 打击感从手柄,传给寒筱北的手指……快被震麻了的手指。 他甚至能透过指纹的皮肤感受到,刀,就快要卷刃了…… “咣当。” 刀断了,几乎同一时间,牧羊人的法杖也折断了,油灯的光明一下就吞没在深渊般的狼牙尖里…… 满屏都是血红飞溅,寒筱北做了最后挣扎,他把角色快速转移到牧羊人脚下,抱住那三只小羊羔,一个三段跳…… 血槽见底的那一刻,倒计时归零。 “北哥,解脱了。” “我知道,过关了。” “哈?我以为……” “没有你说的那么菜吧。” 狼群仓惶退去,但石柱散发着可以毁灭它们的射线,靠近两人的饿狼弹指之间灰飞烟灭,一道光柱朝天冲去,云层宕开,三个菱形黑影处于圆形天空的几何中心。 “是边疆卫戍舰队,我(炎夏语粗口)!” “那艘船……清明号……?” 话音刚落,十几道灭世的尖束状绿光从天顶咋来,卫戍舰队的火力值以往都是国家机密,现在却展示在他们面前。 距离太遥远了,他们无法从漆黑的菱形影子上看出到底是军舰的哪个位置在开火,总之狼首立刻恐惧地逃离了,光束砸落之处狼群成堆的团灭,火焰烧灼草地,蔓延到狼群中,只需一点点火星子那些体型硕大的灰狼便手足尽断。 “新手本通关了?”罗胖子惊讶到下巴要脱臼的样子,“我以为很难的,直接通了?” “好了,安心点,我们这不是还不能出去么,剧情要出来了,这个主线任务,好像过完新手关就变成副本了,要刷还是可以刷。” 烧黑的草原给人以更加荒莽的感觉,寒筱北猜到那个舰队的出现不过是打印下来的游戏数据,真正的清明号,在阮子椿的说法中,已经是沉没了,不可能…… 但是娘亲的数据也可能被打印了……在那艘船上…… 带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他的视角一直对焦在天上,云吹回来,笼罩了三艘舰船,它们变成模糊的黑影……黑点……消失。 它们上升着离开了切琅施卫星的天空。 “北哥,你还好么?” 现实里的他拿取橘子汽水,塞到寒筱北手心,滑溜溜的汗,滑溜溜的冰水,差点又摔碎了……为什么要说又…… 他们能在那样铺天盖地的刷怪下“活”过来,或许系统也挺吃惊的。一座山随着他们的走近而清晰,山体陡峭,像一片瘫软在地上的巨型吐司面包,系统提示他们走进山洞,一些山石透着褐黑色的荧光,洞口深邃悠长,走了三分钟才到达终点。 【喀河,是对抗遗祉的前线。】 剧情提示音响了,两个角色也脱离了他们的手柄控制。 “我的天,北哥,你这本的宣传画比我那个还惊艳。” 【遗祉由三个王朝的火炬融化而成。】 【帝国建立的三百年,遗祉的入侵未有尽头……】 【为了内环的和平,这里的驻军将进行永恒的战斗。】 【此地名为守护山,为了阻挡遗祉,供奉了重构诸神的其中一尊,作为守护神只,换而言之,祂是银河东域的守护神。】 视角之中,他们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的起点,一座几公里高,三头六臂的神佛端坐于大山深处的空洞里,祂石质的雕像睁开了眼睛,绽放出和战舰火力一样的绿色光芒。 “神明的视网膜……是这样的吗,像星辰一样吗……” 就在他俩都看得发了呆的时候,神像说话了。 “寒筱北。” “祂在喊我……?” 第三十四章 渡神 三十四 · “你……是守护山的神只么?” 不止是守护山的神明,也是喀河的神明,银河东域的神明。 山洞内壁传来空洞的回响,这股声浪打破了光屏与现实的障碍,让神的气味进入了寒筱北这凡人的鼻腔。 第一句呼唤落空了,游戏好像已化为真实,神佛的轮廓上有一种致密的威压,让他很想挪开视线却又无能为力。 “神明不可视,神明不可听,神明不可触。” 传说中的凡人三点原则在他的意识海洋里上浮,来到洛阴这么多年的回忆,竟然聚在一起走马灯了。 【停停停!】 他在意识海洋呼吁自己情醒点。这呼吁缓慢的取得了成功,他将精神集中在有些刺痛的眼睛,勇敢的看向绿光闪烁的宽阔瞳孔,位于左侧的是悲悯愤怒的脸,位于右边的是戏谑诡谲的一面,中间的脸庞与计算机一样严密无趣的帝国官员相似,好像会说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句子。 祂的六臂支撑着洞穴,六洞瞳孔似巨幅油画里的六颗中子星,祂没有恶意,其他的“人类情感”自然也聊胜于无,不管游戏还是现世,被人类定义的时间,与其说停止了,不如说像是消失了,就像祂将时间纬度的轴线从世界抽离出来,连光粒子也不再流变,一切光点像发霉的白丝绒那样直直刺开,明亮的地方一片片雾气朦胧。 “寒筱北。”神只再一次开口道。 “你……你是真神?”换言之,不是程序。玩个游戏怎么还能碰到这么奇怪的事情啊? “为集团服务如此辛苦……”神明巨像左边的面目惋惜的说话,而右边的面目狡猾的语句相接,“要不要试试为我工作呢?” “啊?”寒筱北无法理解神明的意思,他的手环亮起来蝴蝶型的光华,蝴蝶猛然振翅,他身体一晃穿过了光屏,穿越数万光年到达了神只面前的悬空处。 “上次牵扯凡人的事情,都快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总督给你的权限,是这样适应你的身体么。” “嗯,洛阴,洛阴是哪里呢……” 三个面孔从左往右,自说自话,忽然最右边的面孔露出开心的表情:“寒筱北,跳槽吧!” “这是什么话,我有自己坚持的理由,是你们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就跳出来的神明乱讲的吗?” 寒筱北发觉胸腔有发声的震颤,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中间的面孔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不涉足凡人的事情,是正常的准则,现身在你面前,是苍生的要求。”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怎么大前天我还在卖药,昨天还在为公司焦头烂额,今天就要救苍生了?我又不是什么小说主角,为什么给我整得这么跌宕?” 右边的面孔被逗笑了,祂应该很喜欢这个凡人,那一声憋不住的声音如同鸿蒙初开,不愧为神,就算是简单的反应,一笑一颦,都压缩了毁灭世界的惯性。 “你为世事困扰,至亲不能寻找,家人神秘未知,对告白之人你无法鼓起勇气去承担,俗尘的红线像蛛网那样牵扯着你,真让神明都不知所措。”左边的面孔合拢五指沉吟道。 寒筱北擦了擦汗:“别骂了别骂了,我知道我只是一个苦社畜。” “既然知道自己的境况,苍生与你一样,帝国和神只约定好的誓言很多都没有做到,神只却要一次次为了帝国殚精竭虑,这不是长久之道,遗祉死烬复燃,变革在即,寒筱北,为天下苍生购买你十年的寿命,你认为合理么。” “不合理。”寒筱北即刻回答道,“你们这些神都是诈骗犯吗,你们的寿命不知凡几,根本就是无限的吧!我一个社畜,能活到九十一百就不错了,你还要抢?而且还拿什么苍生的名义捆绑?” “的确很不合理,不过你相信神明也有身不由己的无奈么?” “根据客观事实,你从出生到现在只接触过一位神只,都字,使用的无方无略。” “苍生……嘿嘿,的确是在框你,不过嘛,天上的闲事,你还是任它自由发挥吧。” 三个面孔再次发言,一份佛经般字迹密密麻麻的羊皮卷来到寒筱北手上。 中间的面孔罕见的眨眼:“签合同对于你而言,应该不是什么困难陌生的事情。” 寒筱北经验丰富的直接翻到末尾:“没有五险一金是吧。” 右边的神只面孔异常活跃:“给神明打工你要什么五险一金,汤氏会给你的,再说也没有让你谢恩。” “哦,不需要吗?”浮在半空中尝试下跪的寒筱北转了十几圈才停下来,这里像是失重的太空舱。 寒筱北也想知道神明要干什么,但合同上的文字他看不懂,看懂的地方也无法理解,唯一能够被他这个凡人获知的内容是:十年工期,无五险一金,工作内容不知道。 “我可以问问细节……” “不可以呐。” 大山深处的神只用指头一弹,凡人便顺着洞穴的通道飞了出去,落下的羊皮纸上留下一道手印。 “唉,这算是干扰游戏环境了,开发俱乐部的那群天才肯定会讨厌的。” “难怪记不清洛阴是哪里,原来那颗星球是说,奥斯托斯啊,记性变差了这么多。” 左右两个面孔又继续着不同频道的话题,中间的面孔喃喃自语。 “奥斯托斯啊……” · “我不喜欢那个大叔。” 躺在床上的寒筱柒不高兴的说。 “那个不是大叔,他和寒筱北的年龄相差不大。” 桂枝一半的手臂抱着寒筱柒,一半抱住敖露露,被子盖好,熄灯就寝。 “桂枝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敖露露的大白牙还有牙膏水的香,闻着那股香,桂枝都睡不着了。 “我啊,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 小孩子最怕这种话了,赶紧叽叽喳喳:“我们信我们信,快点讲……” “嗯嗯嗯……”桂枝腼腆的想想,“我怀疑我是自然之神的孩子,不是人类一族的,我喜欢花啊草啊,各种大动物小生命,而且,我还能看见细胞的年纪。” “哇……” 眼看寒筱柒要发出惊叹了,敖露露忙越过桂枝堵住他的嘴。 “所以桂枝看见的人是透明的?每一个细胞是年轻是衰老,都可以知道?” 桂枝点点头:“原来这样解释么,确实有点……” “空气墙,读心术,时间暂停,桂枝可能真的是神的孩子吧。”敖露露一脸羡慕的说。 寒筱柒不服气的转过身去,桂枝的手还抱着他的肩膀和腰,他不好意思挣脱开,她的皮肤摸起来很舒服,但是他也闹着小脾气,所以只是转了个身。 关灯之后就开始睡觉了,但是小孩子们有个不成文的事,关灯是大人们的睡觉时间,孩子们只管躺下,剩下的交给月亮。 这就是所谓的“月亮不睡我不睡”。 敖露露踹被子的那天,月光也是这样照在大楼上,折射过来,屋子里一片白光,像故事书里,寒筱北哥哥讲过的广寒宫。 “你还稀罕桂枝姐姐,你自己不也是龙的孩子,就我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小孩。” “呃……”敖露露有些心软的伸出手,“对不起对不起,小七,小七,别生气哦。” 可是寒筱柒一动不动。 “有办法了。” 她在被子里翻翻找找,举起一个东西向寒筱柒甩过去。 “啊哈哈,好痒!什么啊?” 毛茸茸的火焰状……尾巴! 寒筱柒脸红了:“……对不起。” 桂枝点点头:“好了,你们俩这下都说过一次对不起了,可以睡了吗?” “睡!” 桂枝也捧起了故事书,不讲,只看,她透过那些故事可以读到很多,无论荒蛮,还是城市,帝国的童话里什么都有,这本编书的人可真厉害…… 像寒筱柒这样的小男孩很快就进入梦乡了,敖露露却心事重重的睁开眼睛。 “桂枝姐姐。” “你睡不着?怎么了吗?” “桂枝姐姐喜欢大哥哥吗?” “……我,我吗?” 桂枝把抱住敖露露的手松开一只,擦擦粉红的眼和白色的头发。 “你有多喜欢寒筱柒,我就有多喜欢寒先生。” 敖露露摸摸发烫的脸:“……如果有人想抢走你的喜欢,怎么办?” 桂枝想到了寒筱北回家时那股柴梓花的味道,她的尾部打嗝一样的抖了一下,嘴里缓缓吐出几个字: “我会想他的。” · 两个孩子睡着后,时间过得快了,桂枝继续翻了几面故事书,趴在敖露露身边眯了一会,心思好像变得和睡乱的长发那样子。 后半夜她醒了,听见外面的光屏还有声音,她也感觉那个胖员工让人不高兴。 他会让寒筱北晚睡的,这样小北去上班的时候可能会跌跌撞撞的,那怎么行啊…… 忽然就是一道贯穿屋子内外的响声,还有震动。 桂枝飞一样出去,看见寒筱北冲向洗漱间,脱下上衣。 “寒筱北?” “桂枝,不用担心,把你们吵醒了吧,我没事,去睡觉吧。” “没事?”桂枝怔怔地靠近他,可是寒筱北却捂着胸口后退。 “寒筱北!” 罗大海也赶过来,他不明白为什么看了一遍剧情他就变成了刚出精神病院似的人,一身暴汗,呼吸不畅…… 寒筱北握紧拳头,镜子里的他,一道闪电形状的裂痕从左肩生长到心脏处,瞳孔泛起茶绿色的光。 渡神的祝福。 第三十五章 无暇的白璧(一) 三十五 · 暴雨。 洛阴主星的天体变轨导致了星体局部的引力失衡,在天体运动学方面,一丁点数字误差都会立即转化为人类这一渺小物种视之绝望,称为天灾的东西。 对九关秋才羽而言,带来不愉快情绪因子的事情等于眼前的大雨,总督宫的天文统计部门计算出了下雨的时间,地点,会延续多久,精确到毫秒,但她就是得结结实实的站在这里。避不开这雨。 天色被乌云压着,压成没有脾气的厚度,洛阴星系两个恒星中的一个在接纳着二百亿人口的走近,主星之上的星城为星海中的星舰们开启最亮堂的指引灯,沉默在积雨云区域的洛城市无关痛痒,等待着居民的只有暴雨三级警告,地表不可外出,航班暂停…… 一处不知名的起降平台,就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波涛报复似的撞击着栈桥下面的支撑柱和海堤,连平台的表面都被冲击出了轻微的起伏,两行市区治安官,和大理寺武装卿员列队在平台连通堤坝主体的道路上,他们有全身护具,有呼吸系统,所以直接接受风雨瓢泼。 向前走几步是大理寺的高阶武官和司岁府官员,附带着如果没有这个场景还不会为人所知的大理寺文职卿员,他们并不因为文职就没有武器装备——同时有人帮忙撑伞。 继续冒雨前行,那些借助内封的机械仪器而发出隔绝力场,保持稳定的空间阻隔的大伞便逐渐稀疏,队列最前方是一个带着复古眼镜的女子,捧着一小份文件,扶着所谓的伞,身边站着一个丸子头女人和矮些的茗族白发官员。 “才羽大人,才羽大人,来晚了。” 走在前面的身穿官衣者首先握住了茗族官员的手,对方耳朵一抖,瞬间开口。 “北枢图兰大人,您好,看起来您去调查宫宴之家的案子了,司岁府今日平安。” “平安。”走在北枢身后的郑子期抢先回答官员之间的客套话,从白浅和北枢之间撞过去。 “才羽大人,他还没到?” 丸子头女人蕴藏负面情绪的表情被白浅捕捉到了,她正将黑色手套下的手指伸出伞的边沿外,大雨很快打湿了那里。 【已经忙到三个恒星日没有摘下手套了,她这是随时准备把刀拿出来。】白浅无法自拔的想。 “再等等,老郑,舰队已经停在星城(拉日贡),驱逐舰穿越云层要花点时间。” 说话时已迟,尖锐的舰首扎出云底,逐渐调整船身到水平的高度,然而一艘穿梭机没等驱逐舰停稳,极早冲出了舰腹的机库,直奔平台,重重落下的样子好像是遗忘了起落架这一沿用古老设计的装置,打开的机舱门像一个在终点线大口喘气的运动员,不节制的从门顶闸口放出气雾状的压力剂,这些加压液体在外太空航行中用来保护机组零件。 那是一个衣冠不整的白衣蓝袍男子,金发碧眼——落魄官僚,且严重缺乏随从。 才羽面带忧虑,语气却十分的尊重道: “苯·卡维利大人。” 金发官员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句敬语,直接从军机下来,走进了暴雨之中。 “星区长。” 很多人都冒出声音来,其中还有三法司都御史郑子期,而才羽表达的很简便:“闭口,都退到一边。” 要么总督,要么大星区长,在星区这个层级下,都有两名星区长辅助星区最高责任人,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个“辅助”只是催他们交纳帝国税…… 才羽把他粗暴的拉拽进伞里,当面对质到:“还有一位星区长呢?” 苯·卡维利摇头,他已经处于一种年轻但是心态与精神都急速老化的时空里,雨滴顺着固定如金石的金发下面淌到皮肤: “他……那位,比我更危险……已经失联,还早些日子见到总督……我早说过,不该出使。” 才羽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的蓝袍子撕开了跺脚,但他在外星遭遇的未知是她必须要知道的。 “你去的是星区的西边界,另一位去了北方,我们先按下另一位的失踪不表,你说说你的情况。” “你用什么权能要求星区长听话?” “监察司,如果分量不够,你权且当做吾人是宫里来的。” 星区长接着摇头: “不不不,才羽大人,你要做司岁府枢仪。” “什么?” 苯猛然挣开伞的遮雨范围,任凭雨声冲洗掉胡言乱语。 “你要做枢仪!!你能胜任!你要带领公民们,带领洛阴!” 撑伞的玄羽蹙额后退,像是看着一个疯子,恍惚间感觉自己也是。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才羽跟进雨水里。 “代价……哈……呵呵……别看了,扬黎大人不在世了,才羽!扬黎死了!敖钲也见识过了,他离开了枢仪的位置,你,你会是完美的接任者,只要你闭上眼睛,停手。” 现场的人观望到他的精神状态,心里全开始发毛。 扬黎死了。 那是才羽的生父,前任都御史,在唐晓曦维持着五十年黄金时代的日子里,曾经全星系闻名的模范官僚。 他的死亡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看见的黑暗有多么深刻,以至将光明弃如敝履?” 好好回答我不行吗? 才羽在雨水里僵硬的笑笑,满脸荒唐。 星区长思索了一会,发觉形象与威严俨然碎成玻璃渣,然后他固守己见道。 “还是生命最重要不是吗。” 才羽感到悲哀,她无话可说,几乎到跌倒的地步。 “我向您,向已故的扬黎大人道歉。” 低沉简单的话如期而至,是白浅的声音,她没有回首,而搀扶了她一把的白浅也没多话,自己撑开一把力场伞,径直走到星区长面前停下。 “你是何等角色……佥事……?你好大的胆子。” 那把力场伞可没有集团的雨具大,只容得下白浅自己。玄羽在后面身体前倾,重新让才羽进入了伞下稍微安宁些的区域,他露出轻松多了的表情,嘴巴却反而肆意起来。 “我在给你保存最后的尊严,尸位素餐的先生,我初来乍到就看见洛阴的人间七零八落的,已经忍了很久很久了,竟敢用逝去的亲人刺激她,您象征着星区长位置的徽章……”白浅背对着才羽,向苯展示了一个茗族捕猎状态的饥饿凶残,“我真想把它一刀劈成两半。” 苯·卡维利声色俱厉:“你……你这个僭越之徒!” “我不想进行无意义的叙事,你在途径的几个茗爵的星系看见了什么?” 星区长忽然像醒神了的醉汉,冲着才羽喊:“真相!”然后他无视了白浅的阻拦,带着稀少的下属穿过了队列,并冷冷看了才羽一眼。 “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顺便,如果您能调整好,去带领洛阴开始新的五十年辉煌,我很愿意成为追随者。” 白浅顾不上追他,向才羽迈着有条不紊的步子,他保守性格的稳劲还在。 “他刚才又和您说了什么大不敬的……” “你是那样认为的嘛?”才羽摸摸白浅毛发茂密的脑袋,“从官位来讲,大不敬的人是咱们。” 玄羽给她的肩膀做按摩,严肃中带着疑虑:“要派人阻止他向总督呈递报告吗?” “最令我无力的是,他身上的气息,是一种决心要投靠黑暗并且说服自己心灵的气息。”白浅取下官帽掸下淋到的咸海水。 “那种无力感,吾人感同身受,扬黎大人是吾人的心结……吾人不是唐晓曦,这辈子也做不到她那样的成就……” 一股强烈的痛觉爆米花那样炸在才羽的意识海洋里,她聚精会神的回望星区长的背影,“主星之外,我们安排在星区各地的密探,数量一年少于一年……其他集团也是这样,然而不伤探子是咱们六大集团多少年的潜规则,说打破就打破了……再加上卡维利……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这家伙以前是个勤勤恳恳的。” 白浅握住了她的手套:“您不会要灰心了吧。” “我想不出办法了,所有调查都一筹莫展,宫宴之家也被烧了……”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区分呢?流得快的是泪水,它们急匆匆的离开眼眶,伤感的强烈,让它们比珍珠和宝石都晶莹,并珍贵。 暴雨轰轰烈烈的降下来,白浅悄悄擦掉了才羽脸上的水珠,他牵动她的手,抓住了手腕,慢慢移动到她可以摸到脸上的温度。 “没关系,我认识的才羽大人,是一个怎样的人,记得杜卡勒斯吗?您不是一个要活成钢铁的人,您可以沮丧,可以消沉,像杜卡勒斯变幻莫测的晚霞,我和玄羽就在旁边,等您重新鼓起勇气,不要觉得我矮就不依靠我,大人,喜欢逞强可不是好习惯。” 才羽下意识捏了捏白浅的脸颊,他的眼睛透亮,原始生灵捕猎时的凶狠和城市人关照他人的温存在这双眼睛里不会冲突,他到底是怎么适应洛阴的生活,经历了什么折磨,才羽不停的问自己。 答案模糊不清,似乎接受他的善意,那个天地便会自己走来。 她喜欢白浅的一切,从一而终,或许她在这种时候脑海里想说的句子,会因为爱的相同,而永远相同。 “才羽,你好点了吗?” 白浅说着,猫一样的耳朵又抖了一下。 “嗯。”才羽乖乖的点头,拉紧正装左右有些松垮的襟领,像吸铁石吸取散落的铁粉,重拾信心。 “苯也不站在我们这边了,总督大人……我得去找她们问……” “等等!” 玄羽忽然亮起光屏,叫道,“你们,寒筱北先生那边有情况了!” “那两个大理寺的小卿员没有乱说……寒筱北先生,或许真的是一个支点……突破口,我们这就过去。” 看完光屏上讯息的白浅喊上三法司的同僚和老大郑子期,跑上了栈桥,堤坝尽头是洛阴无边的城市群落,而一行人早已义无反顾,如同远古神话的逐日者。 第三十六章 无暇的白璧(二) 三十六 · “小北……你真的没有事吗?” 隔着浴帘子看见桂枝关心的眼睛,寒筱北用浴巾遮着身体,单手穿好衣服,另外挡着想掀开帘子的桂枝和罗大海。 “北哥……你眼睛绿了。” “都说了没有事。”寒筱北边从帘子走出来边和气的说。 “还好两个孩子没醒。” “可是你醒了啊。” “我本来就没睡。”桂枝叉起了手,所有的手。 “好吧好吧。”寒摸着后脑勺感到愧疚。 “那……”罗大海指向门口,“我回去了?或者我帮你喊医疗专员来吧?” “犯不上。” 寒筱北咳嗽了两下,又回到客厅抓起手柄。 “再来一星时。” “不行!!” 桂枝这一喊嗓子有点破音,脸上挤出一个“讨厌”的表情来。 罗胖子瞅瞅寒筱北又瞅瞅桂枝,不敢动。 “桂枝,我真的只是想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说我上瘾也好,不爱惜身体也罢,你站在那里开个秒表,时间到了就退,绝没二话。” 桂枝扑上来抱住寒筱北的脖子:“多一秒钟也不行。” 寒筱北:“松一点松一点……不能呼吸了……” 光屏的视界里面,牧羊人npc和寒筱北的角色都站在山洞外了,山洞被石头封了个严严实实。 “所以几秒钟之前发生了什么?” “呃,进山洞,拿了一个宝箱,结果是陷阱,山洞开始崩,我们往外跑,然后你忽然像触电那样往后翻了个跟头,撞沙发上了。” 接着罗大海想了想说:“北哥,难道你有光敏性癫痫?” 【我有神明戒断反应还差不多】他自嘲道。 “可能吧。” 游戏的剧情一角有着特殊标记,表明该场景与真实无异,那么遗祉的设定就不止是游戏设定了。 那些变异狼群的确存在于喀河,真是可怕。 他和罗大海的角色接着前进,到达了虚拟打印的牧羊人村庄,村庄周围的荒野里有很多八足机甲在游弋,披盖着多层藤蔓,藤蔓的叶子下面是黑色的装甲板,黄金色的装饰,和罗兰紫的水晶物。 那是很古老的守卫者,村头美丽高挑的牧羊女如此介绍,她将寒筱北和罗大海带到村里的停机坪,然后随着进入飞机门的一道光线,两人来到了一个繁华的城市里。 【欢迎来到虚幻城市221号,感谢您游玩牵尘动寰,游戏开发部带你游历全银河系!】 提示音降下,寒筱北注意到自己角色的衣着转换成一套朴素的夜行服,附着了少量护甲,而旁边的“牧羊人”罗大海,也变成了一个背着喷气背包的极限运动员的形象。 “你好啊无敌的胖子。” “那也比你系统自动生成的名字好。” 【萌新玩家·摸不着的北】 他盯着看了半分钟之后说:“离谱。” “时间到了!” “好勒,欢乐的时间结束喽。” 罗大海颇有自知之明的关掉光屏,帮寒筱北收起游戏设备。 “桂枝,你看,我马上就要去睡了,你能不能……” “这娃娃鱼睡的……” 罗大海的形容词不过分,但是寒筱北短暂的“喂”了一声,好像在说:“你不许用这个形容词,那是我说的。” 桂枝本来就很困了。 她依偎着寒筱北的肩,半睡半醒的喊句时间到了,就完全沉浸在梦里了,寒筱北猜那是个美梦,因为她的嘴角在上扬呢。 好不容易在不吵到孩子们的前提下把桂枝抱进被子里,寒筱北揉眼睛揉手,原来玩也可以这么累人。 “我说,北哥,你可得加老刘当好友,让他带你打。” “为什么,你带的不挺好的?” “我?我不行……没时间了……” “什么?”最后几个字吞吞吐吐的,这不是罗大海的风格,不过他可能只是打累了。 就这样吧。 省略掉寒筱北在客厅沙发上倒头就睡,省略掉他上班通勤。 第二天早上,寒筱北没迟到,罗大海却迟到了。 “你还好吧?” 寒筱北给他的桌子上抛一瓶咖啡,罗大海没有接。 “我……”他摇头,并不再说话。 脸色正常啊? “老刘,罗胖怎么了。” 借着去热月之庭的机会,寒筱北绕到刘阿波的位置上,把他拽出来问。 “他能怎么,你问老流氓呗,可能是扣薪水啦。” “你最近没事吧。” “家里不太好,嘿嘿,没事没事,这是我的账号,有空带你打牵动。” “哦,好。” 两个手环轻轻的碰一下,寒筱北便放下心里事向楼上走。 “喂,寒筱北吗?在来的路上吧。” “汤总!诶,在走了,您有事找我吗?” “我老婆要来集团,还有老钱家一大票人,你也知道离六集团会议没几天了,急啊。娜娜在这,你抽空照顾她一会儿。” “行行行,好。” 【您行行好吧!】 深感从销售部员工变成私家保姆,寒筱北几度无言盼花开……串词了,来到热月之庭,还在改作业的小娜蹦了起来。 “天啦!寒筱北!快来救我啊!” 旁边一堆董事会成员见怪不怪的打哈欠,他们作为大佬中的大佬,比起关心自家少爷是不是有机会嫁给汤总的女儿钱大小姐这种话题,居然更乐意和寒筱北来句早上好。 想想也是,哪个女婿能入的了钱憬女士的法眼。 “寒先生,早安呢。”一个谦和的老股东说。 “您安,需要倒杯咖啡么?” 汤孟荪隔着长桌道:“不用了!” 眼神说:把大小姐带下去,别管别的不然要你好看巴拉巴拉…… “大小姐,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真后悔这多余的挂心,钱娜顺理成章的把刚刚在改的一个班级的星学课作业顺着手环发给了寒筱北。 “帮帮忙吧~” 这一副得饶人处不饶人表情用来求情真的完美啊…… 寒筱北人麻了,一边改作业一边看着小柳叶,好像回到了刚从实习部搬到销售部的干活。 【错错错错对,对错对错错。】 “校服很漂亮。” “你读书的时候也穿过啊。” “不是女版的。” “哈哈哈哈哈哈……” 寒筱北望着她,城市表面,热季的气温已经超过了五十四点衡准度,校服换了更短的袖子与短裙,看着钱娜小姐嫩如白玉的手臂挥舞——她正绘声绘色的讲着洛城附中筹备第三季度运动会的事情,胸口挂着一个漂亮的吊坠——一块很大的白璧。 “怎么,你怎么啦?”她见寒筱北盯的出神,遮住白璧说。 “呃,作为资深校友,那套运动会操办流程还是我写的呢,这么些年学生会难得没修改过。” “这就是你不听我讲的理由?我讲到哪了?”钱娜委委屈屈的说。 “洛城运动会的黄金五项。” “哦,哦嗯嗯,原来你有在听,对不起错怪你了……” 【当然没有听啊!我是根据没变过的操办流程自己推理的好吗?太好哄了吧!】 校服的用料很干净,折角都很犀利直白,设计语言凸显校风…… 但是那块玉璧,给衣服和穿衣的人都添加了一点人情味。 “这是我爹的宝贝。” “难道你爹的宝贝不是你吗?” “他说我是小宝贝……咳咳,总之,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个了,只是我爸有时候收回去,怕我弄丢了,只有他想给我的时候才能拿到。”她充满快乐的说着那些过去的日子。 “你看起来很喜欢这个。” “它漂亮啊,哪有人不喜欢伴随着成长,一直存在的纪念品啊,以前我还觉得我爹太严格了,哭闹了好几次他都不愿拿出来,好像这个破石头只有他能决断去留。” “现在呢?” “现在啊,习惯了啊,我珍惜每个能戴上他的日子,我爹愿拿出来给我,那今天一定不平凡。” “我这就去买份集团彩票。” “不至于吧哈哈哈!” 两个人在忘川公司靠着横跨五十层楼的大号落地窗边,沿着走廊漫步,无所不聊,像极了一对情侣。 “寒筱北,你什么时候请我去你家玩?” “我家很寒酸的,小柳叶千万不要来哦。” “你怎么这样啊,你说的我更好奇了!你住垃圾桶吗?” “对你来说可能算是垃圾桶呢……” 落地窗这几十层内的大厦空间,是个艺术体楼层和一些雕塑的摆放处,上下楼之间的走廊是个口字形。 于是大楼的另一半走廊,钱家的人恰好在这时走来,在前面那个天仙颜值的女人,应该就是钱憬了。 回到销售部的座位,寒筱北坐下来接着处理那些“作业”,钱娜趴在办公桌边的隔栏上低头看他。 【好认真,好帅。】 两人都未注意罗大海的神情,沉郁着进入公司的他忽然猛如虎的站起来,一把夺走了钱娜脖子上的玉璧。 那块璧上用链子系住的,拽断链子的力量也将大小姐拖倒在地,搞得大小姐喊疼。 “老罗,你干什么!!!”愤怒的声音把所有人,包括寒筱北自己都吓到,却没拦住罗大海,他回头看了一眼寒筱北,开口如寒冬。 “北哥,对不住你。” “寒筱北!外面!”李蔚冉部长扑了过来,将刘阿波、一个邻桌的员工、一个接待部的女员工一起压到在身下,寒筱北也赶紧护住手边的一个同事和想起身去追的钱娜。 一声闷响贯穿了江渊,如同深渊古兽的恐怖吼声遍布周围,目之所及,大火瞬间就弥漫开来。 转角的光屏播放着紧急插播的新闻讯息,一艘废旧防卫舰撞击了江渊大厦,以未知原因穿透大楼外层的重力场护盾后,撞进了大楼内部。 罗大海感受到了身后的震动,眉头紧锁的他控制不住的流泪,对不起,寒筱北,像这样的声音在他内心嘭然响起,他狠狠擦了擦眼角,攥紧手里的白石头,冷漠的穿过往大厦里冲的人群,一个人孤独的逆行,推开江渊大厦九百三十一层的暗门,戴上帽兜,走进另一个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第三十七章 无暇的白璧(三) 三十七 · 江霞区,地下,重轨交通站 “老头我乐如仙,一勺黄烟三吊钱……哎呵,这不老傅吗?来点大王菜?祝您旺财。” 在车站外卖菜的老头抽着烟哼调,一点不怕两个接近过来的大理寺卿员,他的眼神是在盯着工头老傅。 “卖了这么久了,不闲无聊啊。” 他似乎想带这老头去柳之茗港转转,那里估摸着是老头以前居住的地方。 “怎么无聊。”老头吐出个烟圈子。 “你说说,这大王菜是哪来的?” “当然是魏博镇种的,我辛辛苦苦运过来的正宗魏州特产,香的很!要知道,我们的沈大王也喜欢这种菜好吗?不然名字咋来的。” “行了行了,来两段。”老傅付过钱转身走了,还和两个卿员挥手告别,两个卿员摘下面甲,是小胡和老贾。 “你欺骗消费者。”小胡用笃定的语气说。 听到这话老头烟也不抽了,吹胡子瞪眼,一点都不怕他们红色的装甲,尽管路人已退避三舍。 “你这小年轻怎么说话的?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老贾把手一伸,拢着小胡几乎就要把他的嘴堵住了。“没事老伯,年轻人,你也懂,倒是您自个儿别动了气,就算是地下城温室种的菜,监察司也按照协同标准检查,不为难您。” 这话戳了软肋,老头悠悠乎乎坐下去,小声嘀咕起来。 “还真不是地下温室种的。” “那么是哪儿?” “反正真的不是魏博镇,我是个老骗子,抱歉。” 小胡翻开老贾的手。 “最近几天六集会议快开了,各地怪事频发,司岁府发了限市令和交通变时令,你看这里还有几人与你一道卖菜的,一个人顶着压力出摊,心里不怵?” “不怵,有什么好怵的。” 老头固执的把各种颜色的果蔬翻个面,用营养液一遍遍的浇。 眼看着老头子不把菜卖完是不会罢休了,小胡没辙,把面甲往腰上一别,回去看大理寺的消息了,老贾闲情多一点儿,坐下来帮老头浇水。 就在他们各自安好的时候,交通站上层的步行道响起这乱七八糟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 紧接着是骤然安静,伴随很远的断断续续的喊叫。 老贾感觉不对,脚下的地面忽然跳起来向他虎扑! 震起来的地砖。 他来不及惊喊,一把手抱住老头接连后撤,手臂上的伸缩链发射出去,以一个蛛网结构撑起“行将就木”的空间,单个结构不足以支撑重轨站上面数十层的断壁残垣,但是默契来临的时候,小胡也朝老贾扑过来,同样发射了蛛网装置。 “……!” “你……你没事吧,老头?” “没有,撒开!”老头往前跑了两步,碎落的建材已经把菜摊子砸了一个七零八落,各种颜色的菜叶散落着。 一块方形的钢件壁板竖着落下来,砸在了小胡脱落的面甲上,切裂了它。 “怎么回事……怎么……”老头喃喃低语,他默默地扒拉着那些菜,两个卿员喊来一台大理寺的辅助机器人,面色凝重的走开了。 老头继续喃喃,那台机器拾起菜叶交给他,他呆呆的回答:“谢谢。” · 撞击发生后十三分钟,与九关秋通讯前十五分钟,江渊大厦,忘川制药公司楼层。 “……” 天色转阴,一片西来的乌云像泼在玻璃上的浓咖啡,那样缓缓溢散开了。 火焰还没蔓延到寒筱北的身体附近,就被冷雨扑灭,其他的火光,有的在雨中逐渐暗淡,有的依然猖狂。 “寒筱北,寒筱北,醒醒吧!醒啊!” 钱娜眼泪汪汪的拿拳头砸在寒筱北的胸膛,后者在一场横跨银河的浩瀚大梦后苏醒过来,几乎要被积压的唾液呛死。 “咳咳咳,咳,糟糕透了,小柳叶,你没受伤吧?” “除了脖子上这条勒痕,没事。” 寒筱北盯着那条红线,攥紧手指的每一个关节。 “你跑得动吗?” “应该能行,应该。” 李蔚冉部长也醒了,刘阿波在办公室另一边的玻璃渣子里晕头转向的爬起来。 “大家都……太好了,部长先生,让我去追!” “追……追谁?” “罗大海。” “允准!” 大楼被洞穿的景象展示在寒筱北面前,他往楼下开始跑,甚至都顾不上收拾办公桌上的私人物品。 “人呢!!快点来人!喊人来!通话接司岁府!” 汤孟荪高亢的声音回荡在被烧灼为一大片空洞的楼体中,一些残肢和建筑碎片无声的从高处的断层落下,或者是被雨水冲下。 热月之庭模仿魏博古建的一方戗角,连带着一层斗拱,从江渊大厦的楼顶倾倒下去,落入不同的街区。 从公司大门走出来,钱娜和寒筱北就被眼前的样子吓走了魂,大厦的墙壁结构狠狠的脱落了一部分——比交通沟还宽的一部分——然后砸进楼下的高架桥,整整堵住了一条主干道。 撞击大楼的防卫舰,和寒筱北在港口遇到的袭击一样,是图赓列夫级,一开始他就以为当时在港口是一次意外,现在他不再这么想了。 那艘小型军舰一半还卡在楼里燃烧,一半解体后撞进了下方的市区。 “寒筱北!等等我!” 他眼尖手快的从自己的衣服上裁下一条,绑在追上前来的钱娜的脚踝。 “你受伤了,到此为止吧,我去追。” “等等!不可以!” 两人隔着涌上来的人群对视,寒筱北等待着。 “我不能这样放你走……不行……又像上次一样怎么办,怎么办……” “没关系的,我,这次应该不会遭黑枪,大理寺帮过我一次,这次他们也会的,大概。” “别害我担心你!” · 撞击发生后二十八分钟,洛城市晴转大雨,洛水市中雨转暴雨。 六集团会议召开在即,司岁府没有枢仪主政,和瘫痪了没什么分别。 那则通讯交到九关秋才羽手上的时候,她正值心乱如麻。 “九关秋大人,汤总说有事可以找你!” “你是……忘川公司的对吧?” “我们这边出事了!有船撞了江渊大厦,现在处于救援中。我发现一个可能是汤氏集团内鬼的员工,现在我在追他!可以帮个忙吗?” 才羽捂住光屏的一端,看向玄羽:“他说的……?” 玄羽快速回答:“属实,撞楼事情发生在二十八分钟前,黎明社最先实时报道,官厅也派出了官方记者。” “寒筱北!你要帮什么忙?” “帮我联络一下最近的卿员,开启交通管制,我一个人可能搞不定!” 才羽把脸侧向一边:“照办。” 通话结束,玄羽凑上去,忧心忡忡:“六大集团之前都是在汤氏集团开大会,现在他们自己的核心办公楼这样,在一周之内肯定无法修缮到遇袭之前的状态了,那是不是某个集团的机会来了?” 扎丸子头的九关秋才羽咬了一口嘴角,虎牙上面像是把血都咬出来了。 “不能让他们得逞,通电总督宫,把开会地址争取到裁雨集团。” “是。” ……闪电,雷雨。 雨下的太大了。 · 撞击发生后三十分钟,江霞区 “呼呼呼……” 连接高架桥层面的轻轨站台到地下城入口之间还有数百层高度,这个楼层往下算作所谓的“坪地”,他们多数是像一块块的钢铁巧克力那样整齐的铺在洛阴的地面,在坪地上是松针般密集的大厦,坪地下的楼层到所谓的“第一层”之间是交通井和交通沟组成的半地下区域。 “第一层”是洛阴大陆理论上的地壳最表层,也就是“地面”,这里也是大多数地下城的枢纽入口所在的楼层,人们从第九十或一百层的大致高度开始钻入地下,向光明告别,在百余层半地下区的下降之后,才刚开始地下城的“旅行”。 借助栖姬和忘川员工系统的帮助,寒筱北在剧烈奔跑中找到了罗大海的痕迹,罗胖子从九百多层高的地方直接下到了一个坪地上的商业城大楼,随后随人群下行。 “五公里……直线距离……不远……” 他明白自己就算把肺跑炸了也得追上罗大海,他觉得这事情不简单,这几乎算作是在直接告诉汤氏他老罗要辞职,如果再和袭击扯上关系,那…… 下电梯,第一百零三层,最低一级坪地的底部,他感觉空气都变得更重了,谁让他一直生活在一千多层的海拔上。 一条老街,宽厚的防护钢板半开半闭的架在街道正上空,他依稀能看到江渊大厦冒出来的滚滚黑烟。 很多平民抱着巨大的好奇心聚在一起,对着斜到一边的烟柱子指指点点,寒筱北从各种人群中挤过去,盯着光屏投影出来的地图。 【三公里,千万别往下钻……罗大海!你往地下城走我就找不到你了!】 【……也就没有办法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寒筱北先生,离线模式即将到达能耗尽头,请问您还要继续追踪吗?” 管家栖姬的语音响了,寒筱北一惊:“手环要没电了……” “寒筱北先生?” “能不能想个办法,继续给我导航?” “您的后方有两名大理寺人员接近,您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如果您还有其他需求,我会及时感应。” 关机了…… “寒筱北先生!注意你的前方!” 大理寺卿员边跑边说。 他被一发某种弹药击中,仿佛被车撞了,重重倒在地上,身体表面蓝色的膜状物闪烁了一秒。 【还好按下能量场,不然死这了。】 第三十八章 无暇的白璧(四) 三十八 雨声淅淅沥沥。 祸福相依。 寒筱北静静看着雨滴在趋近于蓝色的能量场表面,创造出短暂停留的同心圆。 耳边模糊的,都是使人烦躁不安的声波。 忽然一双厚重的手掌出现,那手掌由红色鳞甲和漆黑的保护皮层覆盖着,还缠着一条符坠。 吊坠图案是一个微缩的独眼龙国徽。 “寒先生,没受伤吧——最好不要受伤。” 他扶着脑袋,接受了大理寺的“扶”助,另一名卿员正手持建御灵杖,用于发射“电流”的那一端,尖锐细长的刀片状钢件还在滋滋冒响,同时生出很白的烟雾。 “你是……胡……!” “胡某,多余的不要继续问了,你的目标即将丢失,请跟随我们,心里的疑问事后在说。” “拿上这个,跑起来。” 寒筱北确实很想说:你是老贾对不对?不过罗大海的信号已经很微弱了,抓紧了那名卿员塞过来的大家伙,拔腿就跑。 尽管摔痛了身子。 倒下的两个武装分子掉落了两把一样的武器,小胡捡起一把,用力扣着什么部位,一搓就把那家伙搓成了一片消散的光沫。 “这是帝国的压缩技术,你看见的是较低端的,因此没有权限需求。” 另一把正在寒筱北手上拿着呢。 “听着!你手上拿的是帝国陆军制式远程军械:阿瓦隆撒十四杠二,属于公民非携带品与执法证物,现在处于任务需要,大理寺授权,允许你持握与使用……” 在奔跑中寒筱北回头看了一眼,倒下的两个,雨水淋着,姿势像是已死之人——用公司的话讲——在忘川彼岸昏睡。 那把军械瞄具恰和枪身一般长度扳机前一掌半的距离上还有一个握柄,无需抵肩射击。 “保险机在瞄具第二连接处下,拨动打开……磁能激活器在第一连接处,锤击即可……该军械扣动扳机发射一枚零点七五径氚束离子,三发为一匣,打完一匣以后要锤打激活器……!” 小胡口吐连珠,寒筱北有一次陪李部长去聆听一个购药方的定制需求,那个刻薄的男士也是这么讲个不停。 “要是你想击杀对方就使用离子,要是想只做击晕就将保险机推到保险位上方一级!” “好了我听懂了!但是那两个人是什么来头?” “可能是一群街头疯子,也可能是处心积虑想推翻帝国的叛乱者,或者,就是在两个集团中间作梗的势力。” 寒筱北羡慕的看着老贾,在疾行时话可以讲到这么沉稳的,小胡的语气就凌乱多了。 “他们刚刚差点击毙了你!这可不是在对付什么伤害大小姐的街边混混……!!” 寒筱北没忍住:“你们跟踪我多久了!我以为你们早就在港口边一命呜呼了!” 红衣人们没有应声,又是两个武装分子半路杀出,寒筱北躲开离子激光,艰难的开了三枪……一枪未中。 小胡掣开灵杖放出“电流”,闪光撕裂开敌人的身躯,在倒下的地方重组为一片昏迷不醒的人体。 老贾果断对另一人下手,从左袖伸展出来的粒子拼接为一米以上的赤色长铳,在电流激发时,铳口的光束毫不相让,将对方击倒在地,灼透肩肺,尸体升起焦烟。 “你……你这……杀了……?” “寒筱北先生,不必吃惊,我们来辅助你,确保你活着追上,使用任何手段。” “别废话继续追!” 小胡急躁的跃过武装分子们,登上旋梯,来到街面上空的钢板高度,向前方挺近。 大理寺的装甲乘势向手环发出了能量流,使它能够重启,寒筱北立即追踪罗大海,信号是有了,但是栖姬却没有出现,感觉像整个管家终端都从手环的页面里提桶跑路了。 他锤了一下枪身,滋啦响,手掌握住的地方,能感受到枪内似乎有燃烧的烈焰。 “管道!他进入管道了!” “跟着。” 城市系统错综复杂,他们不断碰壁,甚至在一个转角遇上了敌人的绊雷,寒筱北还没看清楚前路就被气浪掀飞,老贾扑倒在地,对着爆炸产生的烟团一阵扫射。 “小胡!” “我没事!” 寒筱北循声摸过去,发现小胡躺在地上嘴硬。 “……你!流血了?” “我(洛阴方言)知道!快协助老贾去!” 小胡按着烧焦的红色护甲,血液缓缓的往外渗透,左半只胳膊不听使唤,疼倒是不疼,也可能是痛觉延迟了。 “站我后面!”老贾斥道。他的长铳无法承受速射,他只能不断敲击激活器,用手速弥补枪械类型上的差距。 “你没事?” “我的力场还开着,无碍。”寒筱北探出头开了三枪,就被拉了回来。 “别躁!不要命是吧?” “那个逃跑的人是我的朋友!我得快点追上前!” 争执中震荡猛烈的袭击过来,一道“流星”划过,砸在武装分子架设的枪位上,传来两声呜咽。 枪声消失,雨声又成了耳朵的主色调,水流在下水管道的网栅格里潺潺,阴暗中有人起身。 “栖姬?!” 老贾听得寒筱筱这一嗓子,疑惑的收起枪。 智能管家,栖姬,像是从二维直接变成了三维,机体与寒筱北每一次见过的投影分毫不差。 机体顺着寒的方向点头,带着一抹礼貌的笑容,恰似寒筱北第一次选择她作为管家型号时一样,尽管她是根据寒筱北的想象虚构出来的,但形象完成的那一刻,意识也定格了。 “寒先生,您说要想个办法。嗯,那么这就是,我感应到了您需要帮助,开通了特别模式。” “……打破次元壁模式?” 头顶一个圆洞,砸下来一拳破开的…… 栖姬显得格外能打,拉起寒筱北就跑:“主人,目标信号快消失了。” 接下来的路程不断有光束武器重重撞在寒筱北的能量场上,他被迫反击,偶然击中了一个敌人的胸口,那个人眼睛骤然失了神采,以一个疲软的姿势倒下,与之不经意间对视,寒筱北感到心脏被鬼魂往下钩了一刀,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 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的生命熄灭了…… “罗大海!!!!” 寒筱北耗尽胸腔的空气怒吼,前端的道路上,仓惶逃跑的人慢了下来。 “别再逃了!!天涯海角我都会追上你!!” “出来!!” 绕过钢铁矮墙体,那个熟悉的人影跪倒在地,双腿上大片的血渍。 “罗大海,嘿哥们,说句话,老罗!” 罗胖子转过头,寒筱北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沧桑的面孔,一瞬间这个胖子像五十岁一样,虚汗贴着苍白的面皮,浸透衣服。 他丢下带兜帽的外套,露出公司员工的正装衬衫。 “对不住你,北哥,我……” “你什么?” 罗大海的脸庞因为疼痛扭成一团。 “我只能这样做。”他举起手环,拨通了一个通讯。 “你不会还想求援吧。” “不……”罗胖子强行装出一个邪恶的表情,但是做不到,于是他傻乎乎的憨笑,反而看起来邪狞了,“围魏救赵罢了。” 栖姬忽然一拍寒筱北的肩膀:“他不是喊别的助手,是传送信息,信号发往长符区……您的家里!” 老贾一惊,长铳果断开火,光束擦着罗的手飞过去,将手环击为碎片。 “晚了,信号已经激发。”老贾不甘心的说。 “主人,下命令。”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 寒筱北木然看向前方,罗大海流血的双腿,他为了逃跑打开了外骨骼,但是他的胖身材承受不起这样的奔跑强度,肌肉已经撕裂了,继续跑必然会失血过多……而死。 “我们……昨天晚上……还在一起,打游戏。” “我知道,北哥,没忘呢……不过你知道吗,按年龄和工龄,你该喊我哥的。” “罗大哥!” 于冷雨夜里心碎。 去吧,去长符区,我的弟弟还在家,保护他们,现在指令更改了。 他让栖姬离开,把阿瓦隆撒步枪扔给护甲受损的小胡。 “老罗,不要再跑了,求求你。” “白璧在这里。”罗大海摊开手掌,“你看它多漂亮啊,一点瑕疵都没有。” 然后他又将拳头握紧。 “老罗……不要。” 外骨骼再次被强行激活,罗大海强撑着起身,孤注一掷的后退。 一地的红色。 “寒……让我走吧,求求你?” 一声枪响。 老贾的长铳一枪射中他的脚踝。 “让我走!不要问为什么!离开公司,去别的地方吧!” 他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寒筱北不理解的接近,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俯下身子,这个动作在面对老友的时候,好像是第一次做那样僵硬。 “刀!寒筱北!”小胡忽然大喊,但是亮光依然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刀刃上。 罗大海从腰间抽出刀,逼得寒筱北仓促的挡下了,刃尖没入胸口,能量场让寒筱北的手掌幸免,低速穿刺的刀刃却无法阻挡。 刃尖好像刺穿皮肤了。 无所谓。 罗大海,你到底要怎样才善罢甘休。 停下来吧,这一天已经够疯狂了。 “接着!” 小胡抛起那把步枪,寒筱北右手顺势一接,对准罗大海的脖子,扣下扳机。 击晕光束喷薄而出,强大的能量震颤,炸灭了周围所有的灯光,寒筱北半跪着握住刀的身影…… ……于冷雨夜里心碎,于黑暗涤荡里告别光明。 第三十九章 无暇的白璧(五) 三十九 “荣光不复庇佑之色彩,国徽为之黯淡,冷雨回溯时光,魔法贯穿时之杯盏,手中粒子延展,眺望光矛彼端……” · 九关秋才羽放下一本陈旧诗集,念过不同风格、不同译本的十四行诗,使她的心情在历史的银色河流中沉淀下来,她抬头看着漩涡状的雨云,如今洛阴下陷在这漩涡的深处,一语双关。 轻轻拉开窗壁,萧萧风声掀飞桌上白纸数张,总督宫的边缘逐渐明亮,大雨滂沱。日将升,她眯紧眼角。 · “蠢龙,你看,恒星。” 老妇人虚弱的指着暴雨中露出来的光圈,敖钲侧耳倾听着,眼神并不从她脸上离开。 交通线上,人们重复着单调平凡的通勤之旅,车辆的声音串成一行行的嘈杂音符,老妇人忽然笑出来,说了几句话。敖钲的身子半边在金色阳光里面,她说,虽然他看起来像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和英雄,但是他满脸藏不住的担心还是很有孩子气,像一个调皮的小家伙冒冒失失穿上了大人的皮囊。 终于是站了起来,面向落地窗,背对着那数据让人看不下去的生命体征记录仪,老人继续指着她面对的一块镜子,里面的恒星正冉冉升起。 “快帮我看看,今天的恒星……漂亮吗?” 敖钲从袖间抽出手帕在眼边静静地擦拭,给她五十八年不变的答复。 “和你一样。” 沉默良久,敖钲对着落地窗说:“六集团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答应我,再活一届。” 唐晓曦不情愿的把充满褶皱的手臂挪回被子里,摇头。 “我会一直都在的,蠢龙。” · “三法司今天算是热闹了,你要我怎么办,满天地都在讨论六集团会议前的阴谋论,今年非同往日!想想看!不要再说了,把嘴好好关紧。” 关闭通讯,汤孟荪打开已经悬停三十分钟的加长轿车的厚车门,三法司都御史郑子期上前来递上了报告。 “寒筱北他人呢?” “在里面,我们现在还不清楚具体情况,汤先生没有必要来的,江渊大厦破破烂烂的样子还在世人皆知,您……” “不是我要见他,是她。” 一声车门闭合声,钱娜从车的另一侧绕过来,站在高大的父亲身边。 “我知道了……先往里走吧。” 三法司赤红的墙体从黑石质地的墙壁的镂空处露出,整个大楼像个神庙,里面无数公职人员拿着资料和情报互相奔走。 “白璧无瑕。” 寒筱北时间掐的刚刚好,在一个转角遇到了汤氏父女。 “寒筱北!!” 钱娜赶紧抱住他,晚一秒都怕他再次溜走。 “没事,我没事,全部都是擦伤而已。” “你受伤了?” 寒筱北尴尬的摸摸后脑勺,挤出自认为能安慰她的表情,决定以诚相待。 “你以为我一点伤都没有?唉,我也希望是这样啊。” 他举起那块白璧,汤孟荪眼前一亮。 “幸好,汤总你看,它倒是一点伤都没有。” 钱娜大小姐赶紧拿过来,对父亲说:“快!看看有没有泄露什么商业机密!” 汤孟荪搓手:“没有的,在这个里面。” “啊?” 钱娜和寒筱北一起发出了质疑拉满的响声。 “这个白璧是存放你的故事的,从你出生,到你会写第一个炎夏字,你在世界上每一个精彩可爱的日子,都在这里面,这里本来就没有任何情报,罗大海应该是病急乱投医,才会抢下来的。” 汤孟荪看着诧异的众人,叉起手来,“不过也别气馁,小寒你去追是对的,因为你们以为这块玉璧有情报,那他也会误解,你们因此抓到了他不是吗?” 寒筱北理清楚思路,然后顿感疲惫,蹲在了地上。 旁观者郑子期看看时间,自言自语:“该进宫汇报了,我去把专业人士给你们喊过来。” 过了半刻钟,一个捧着官帽披着官服的白毛兽耳年轻人走过来。 “三法司佥事,白浅,幸会。” 钱娜扯扯袖子,小声问汤孟荪:“爹,佥事是多大的官啊?” “总督下面有一阁两会三府,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官厅:内阁,公选会和议会,大经定府、大司岁府和大经略府,经定府下是缄烟司和六集团,司岁府下是监察司和三法司,经略府下是各个城市的市巢司、探题司和公选司。” “前三司有都御史,后三司有执政使,这就是六个人,他们再往下的部门,比如监察司的大理寺,或者三法司的正律寺,最高长官都是佥都,或称寺长卿,佥事就是他们的副手,一般是两三个人。” 钱娜连道打住打住:“这也太复杂了吧……!” 汤总面色略显艰难:“管理一个人口两百亿的中环星球何尝不是一件难事。” 说话间寒筱北已经握住了白浅的手,焦急的等待让他倍加期待结果。 “罗大海怎么样了?” “你说送进来的那个严重受伤的男人吗?伤势控制住了,随时移交三法司的总部监狱,在那里我们会进行系统的审问。事关六集团会议,我们不会拖沓,不过九关秋大人去了九关秋家族领地的腹地,目前还没消息,根据司法程序,你去问话也是行的。” “感谢您,白大人。” · 环形灯光下,罗大海如受梦魇侵袭那样皱眉,流冷汗,大口呼吸。 “老罗。” 惊悸过后,他看见一双冰冷的眼睛。 “寒……” 他不知道窗外的汤总、钱娜和白浅怎么想,前两人似乎有点惊讶,白浅撑着嘴深思。 寒筱北焦虑的等待,关切的不停问向来往的医疗人员,但气闸门打开的时候,他却站在门口,望着罗大海,陷入沉默和犹豫。 “寒筱北……兄弟……” “醒了。” 罗大海不敢说话,他羞愧万分,更重要的是,寒筱北的表情。 “说吧,为什么。” 他把一沓资料摔在手术台边的升降桌。 “我不能的,说了我弟弟就没命了。” “你弟弟?” “……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讲出来,立刻。” “……”罗胖子朝后面仰头,重重砸在手术台上,“他偷渡过来看我,从商洛主星,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商洛人口过剩导致的那件事,我老家是商洛的,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没有!” 罗大海警惕的看看单向透明的探视窗,寒筱北靠近他,按住肩膀:“继续,外面没有人。” “……我弟弟做错了船,没有得到偷渡公司的待遇,还遭遇了那伙人。一直以来,混在偷渡者里面都是他们的法子……” 白浅通过耳机告诉寒筱北:“他的话八九不离十,处于淮安西北域的商洛主星长期人口爆炸,继而经济崩溃,这么多年一直向外输送人口,商洛集团就是这样发家的,才羽大人在一个月前还一直忙于清缴夹杂在偷渡者中间的叛军成员,你的问询方向是对的,继续。” “所以呢?” 寒筱北的脸第一次在罗大海眼中像铁石般冷酷,罗大海低下头,想哭却哭不出来。 “……那伙人和我说,要想弟弟活命,就听他们的,杀了你,窃取公司情报。” “为什么要杀我……等等,老罗……不是吧……” 他抬起头,想起一个多月前在柳之茗港,那艘忽然无端点火的防卫舰,那艘把他和工头差点逼到海里,悬空半天,自己一直以为是意外的事情。 【有人指名道姓要杀自己?】 【我招谁惹谁了?】 “他们给我技术和装备,还有人手,让我杀了你。后来总督与你见了一面,给了你那幅画,他们可能怕了,知道总督在保你,就退而求其次,让我尽一切努力破坏汤氏集团,外输情报。” 寒筱北听着白浅在耳机里读出来的话,把那些信息整合成自己的问法:“你的弟弟罗温洋,现关押于正律寺监狱,你不用担心所谓的他们会做什么手脚。” “不不不。”罗大海慌忙摇头,双下巴快甩掉了似的,眼睛里全部都是恐惧,“他们能做到的,如果我说太多……我弟弟就算关在总督宫也会没命……他们做得到……” “你冷静点,你弟弟是安全的,你也是,你只需要如实告诉我……求你了罗大海,信我。” 寒筱北忍着强烈的痛苦安慰道。 “我借着玩游戏的借口,把情报硬盘塞到了你家的沙发下,在指示武装分子袭击你家,就能让他们得到情报。” “过去一个月你泄密三百多份,你只打算说这一次么。” “不是的,兄弟……他们和我承诺的是,那个是最后一份的,藏在你家的是最后一个……他们说了至暗时刻要来了什么的,最后一个情报放完,他们就不威胁我弟了,但是前天他们反悔了,让我再偷点什么,我才抢了玉璧……” “你这个和敌人做交易的蠢猪……无论你拿多少都满足不了的……” 寒筱北强撑着说。 白浅已经回答了,“至暗时刻”是袭击江渊大厦的暗语,他们查出来的。 “你明明知道袭击时间……葬送半栋楼的同事的生命……”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我弟弟活着……你能理解的,你也有……”罗大海支支吾吾像是在忏悔着,但是寒筱北骤然抽了他一个耳光! 接着第二个! “罗大海,你有弟弟,有家人,我的弟弟还在家里,你让敌人去袭击我的房子,我现在……是顶着家里着火的新闻,弟弟生死未卜的情况,在这里问你,你让我……要怎么理解你呢。” 啪!第三个耳光! ……打出了血。 “你所说的,他们,你的联络人,是谁?” “我不知道,北哥,我真的不知道……他们都是匿名通信的……我每次收到的都是来自纸上的命令……不过……你知道吗,那个藏你家里的硬盘,记录的是……九关秋和汤总的那一次会面。” “嘭!!!” 汤孟荪撞开气闸门,像一座山。 “寒筱北!!快去你家看看!你知道的,那次会面不能外露,不然就完了!” “寒筱北你骗我,你说外面没有人的!” “有没有人重要吗?老罗,如果我护得住你弟弟,记住你现在欠我三个人情。” “……什么?” 寒筱北强作面不改色的向外走,脸上依旧平静而冷漠。他略做思考状,然后回过头对躺着的罗大海说: “纠正一下,是四个了。” 第四十章 告别光明(一) 四十 · 使人难过的黑暗气息,如刺透皮肤的虫群,穿越阴湿的地界,在枯槁的脊椎上刻下数行咒语…… ——《帝国史诗·壹叁肆号恒星文明·十四行诗集》 · “寒筱北先生。到这边来。” 当寒筱北走出关押罗大海、同时又为罗大海疗伤的房间,既是是禁闭室也是审讯室的地方,贾姓大理寺卿员向他举手示意。 “我要去长符……武昌坪。” “我们知道,只需要您同意我们跟您一道去那里,即可出发。” 小胡的承诺还未生效便被打断,一双不大,带着沉稳冷静和独特触感的手搭在了寒筱北的肩膀上。 “你看这个。”白浅全程跟着他审讯罗大海,可以说是收获颇丰,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但倘若他对得起才羽的特殊对待,此刻应该能挺住。 他递上一条长符区的区级新闻报道,正是武昌坪地的一户住宅发生发生火灾,“目前已扑灭”,“相关信息还在调查中”。 寒筱北阴沉着脸:“大人,我得走了。” “寒先生,六集会议连同一系列的议程都是迫在眉睫,我们需要你做一些小事。” “我只是一个卑微上班族,能干什么。” “不会永远都是的。” 像大猫咪那么挠挠耳朵的白浅安慰着他,这家伙给人一种正直无私的安全感,所谓的青天大老爷也不过如此吧。 “才羽去九关秋家的家族腹地,本来是件极其凶险的事,你家里这样,就好好休息一下,给你一个恒星日,调整好心态就去找汤先生。” 寒筱北的脸像是被贴上了钢化膜,点点头,径直走了出去。 “老总,老总!” 销售部部长拽着刘阿波过来,连声问罗大海是什么情况,在得知他送情报“资敌”后急得直跳脚。 “老总,销售部……” “我还不至于傻到关停服务中心,你们该卖药的继续卖,通知生产线调整,在江渊大厦修复之前你们到……烈阳岛去办公。” “可是……” 那个地方是老总的私人庄园啊,就像九关秋的宫宴之家…… “哪儿那么多废话,爱去不去!我还不稀罕给呢!人家暝律金融现在还躺在大街上办公。” “好好好,老总大气,老总宽宏。” 汤孟荪像是把李部长提起来放在一边:“以后没有部长了,我只留总监,汤氏要裁员了,每个公司的部门只留一把手,放心,是你。” 然后他转向刘阿波继续道:“照顾着娜娜,你要是不如寒筱北称职,就滚回刘家去。” “好吧。”刘阿波吹了个糖泡泡,摸着后脑勺说。 “爹你去哪?每次都这样,来了就走……” “你也看到了江渊被烧得一塌糊涂,成熟点,钱娜,我去忙了。” 说完,他拉着白浅和李蔚冉走进三法司幽深的走廊,背后赤红色装甲的大理寺运载机载着寒筱北,从平台上起飞,他的女儿也钻进悬浮车里。 “跟着那艘大理寺的船。” “喂,大小姐……” 钱娜厌烦盯着刘阿波和司机。 “跟着。” · 你在犹豫,在怯。 在何处呐喊,招惹尘埃。 思绪像雪国的花香,于极冷冽的风里,消散。 “抬头。” 九关秋才羽把跪疼的膝盖挪了半寸远,视线从低到高,无法放松的调节神经与关节的运作。 空旷,荒芜的大厅里,下落的尘埃忽然改变了其运行的规律,向上飞升,构成模糊的人形,尘埃越发多而厚,人形也越发清楚。 才羽道出了她完全不情愿说的词。 “母尊在上。” 人形显现出来一个贵妇的样子。 一开口,就像“抬头”二字被是说出的时候一样,空气的温度都是骤然压低。 “九关秋家的话事人。你在外面这样自称?” “您授予我的权柄,母尊,吾人从来没有借此乱序。” “你伤害了我的儿子。” 一声怒音从“子”的后方跳脱出来,桔色的光鞭像蜘蛛吐丝,缠住了才羽的脖颈与四肢,将她缚于半空中。 “等等……” 在灰烬的低下,九关秋明带着弟弟不紧不慢的走出来,甚至拍着巴掌。 “我的好姊妹,我们以为你以后都不会回来了,还想给你办一个送别宴呢,诶哟,真是可惜。” “母尊在上,如果吾人真的是平白无故的做了什么不敬的事情,本官愿受家法。” 才羽根本不理故意挑衅的九关秋明,反倒是那年龄尚小的秋季站在了被绳所缚的姐姐与“母尊”面前。 “妈,求求你别这样对待姐姐!她只是被坏人蛊惑……” 九关秋明忽然用枪托抽打了季的小腿,他一个趔趄跪下来,“求你了……秋华大人!” “是非曲直自有分说。” 由尘埃构成的“母尊”厉声厉色,俨然是真正的家族话事人。 “你的家族,天生就是一个使命,我族给你们光鲜亮丽,不是让你们整天僭越在上的!” “母尊”释放了名为家法的雷霆,仅仅三鞭,雷霆的“热闹”过后,在安静下来的空间里,红色的液体便顺着才羽被缚的双腿滑下去,滴下去。 “不要这么对姐姐!!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嗑药了,姐!” 母尊投下震怒的眼神。 “你还敢嗑药。” 灰尘里的人形抬头看看天,但天空被这陋室挡住了,她只是在“睁眼”冥想。 “明,把你弟弟带下去吧,好好管教,从现在看来,才羽的管教是失败的,我真不该这么做。” “不要……” 九关秋才羽颤抖着直视那个“母尊”。 “不要带走秋季,我对他是有感情的,别毁掉他……” “是吗。”秋明反手一拍,打晕了正在挣扎着不想离开的秋季,“我如此做,你又能怎么样?像那天闯进我的派对,一样吗?一脚踹在我脸旁?” “我的父母都没有了……你们到底还要怎样……” 才羽的眼睛里开始弥漫着杀意。 “怎样?”灰尘一阵冷笑,“你们家族的世代荣华,就是靠忠诚来换取的,你的祖父是个合格的忠仆,我们让他活到了九十九岁,你的父亲不忠,因此四十五岁便折戟沉沙,你若也不忠,今天同样可以陷你死地,反正你没有子嗣,我们随便拉一只远族过来也是一样,嗯,家大业大的好处。” 才羽看向倒在地上的九关秋季,心里盘算着什么。 “这样的话,我们两家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吧。” “大胆!”灰尘怒不可遏,“你有什么资格结束传续两百年的契约!” “凭我帝国官员,和监察司御史的身份,我宣布,这份密约不符合帝国法律。” 才羽露出一个带血的微笑,她背后的影壁碎裂开来,热流冲散了灰尘,现出一个老妪的身影。 数不尽的红衣红甲大喊着拼杀的口号,那些重新落下的灰尘亦变成一个个九关秋家的私兵,冲上去抵抗大理寺的武备。 “从此,划清界限了。” 才羽默念着,听到下方嘈杂。 两个熟悉的人影冲进来,向着四方到处乱喊。 “才羽大人!才羽大人!!” 是大理寺的陈长官和时长官。 “别喊了,蠢货,在头顶上。” 他们瞬间抬头看见了吊在半空的上司,血还顺着向下滴答着呢。 “老大!接着!” 陈长官掷出斧钺关刀,裁断了才羽左手的绳索,她接住大钺,抡动数圈,顿时仿佛天地都成了一炉高汤,任她翻搅,稳稳落地,拖着刀刃杀入敌阵,以一当十。 私兵们强忍着痛苦与才羽拼杀,一部分人放下了武器,却有更多人选择战斗致死,因为无论是才羽还是所谓母尊,他们都事实上背叛了九关秋家,而叛徒不可活。 “呵!” 时长官将手中的钢戟投掷出去,一击刺穿了光影下的老妪,并将其腰斩。可惜众人上去看的时候,只发现是一具假人,机械碎片和冷凝液撒了一地。 “秋季呢?!” “不知道,可能……趁乱被带走了。” “……” · “我现在才知道母尊干了多少混球事情,汤氏与裁雨之间的纷争,一定有她一杯羹。” “好啦,别苦恼了,我给你带了喝的。” 洛水市,影下区,大沙地 几个恒星时前,几艘宫殿般华丽,同时又几何体般棱角分明的舰船从沙漠里钻上来,带着不知多少人口,向西驶去。 随后,一座地下船坞托着几层残破不堪的大殿从沙子下面冒出,原本满载的船坞已经一空,只有一片清新脱俗的红色,整齐排列在大殿前的阶梯上。 “你觉得他们会往哪里逃?时崇明?陈昌?” “时某觉得喊长官更好……时某觉得会逃往蜜蒲市,那是洛阴面积最大的洲际市,人口稀疏,有很多荒漠可以躲避我们的追捕,由于这尚且是家族内部的分裂,总督说过,集团和宗族的纷争严禁上浮到星区军方,因此单靠大理寺和剩余九关秋家的力量,要在蜜蒲市搜捕他们是很麻烦的。” “不过也有好事,陈某认为,既然总督在他们离开的一瞬间就将这片沙漠的家族领权给收回去了,表明总督的态度,肯定是偏袒我们的。” “老陈,总督又没有把领权还给才羽大人,这不是变相削藩么,谈得上偏袒?” 白浅打断他们的对话,把两个长官晾到一边。 “从官员的角度看,如此干净的处理,不是偏袒又是什么,从茗爵的角度看,您至少领有杜卡勒斯,宫家和关家的领地本来就是分开了给的。” 九关秋才羽这才把手从紧捏着的伤口绷带上移开,她狠狠嘬着那杯饮料,以至于管口都变了型,也没意识到白浅还拿着那个杯子,更没意识到她一口气喝了一半。 “味道如何?” “甜。” 才羽简短的评论道,转身,趴在栏杆上享受起风的感觉。 “陈长官,时长官,辛苦了,先退了吧。” “是。” “所以,你为什么会过来?” 白浅带着温柔的表情和眼神,缓缓道来:“我发现你调动了陈、时,每次都是,你想搞大行动,总会倚仗他们俩,毕竟……是你父亲的旧部,于是便来了,顺道问了问总督的意见,阮子椿大人已经知道了你和秋华的关系,她还好好琢磨了一阵,虽然我不清楚她是在想这一家之事,还是全洛阴的事,或者晚餐。” “你告诉别人宫家和关家的事了吗?”才羽歪歪脑袋,试图靠在白浅身上。 “除了老龙,老一代先辈已经知道的,还有总督刚刚知道,未来可能还会讲给寒筱北这样的人,他们获知,更有利于我们的生存,不过我会避免黎明报社知道的,对于他们,这可是超级八卦。” “不管如何,谢谢你。寒筱北呢?” “我给他开了一天假,才羽大人,大家都需要休息。” “都需要一点时间,去告别光明,奔赴黑暗。” 才羽晃晃手掌表示她懂,白浅热乎的耳朵让她很想睡着。 贴的这么近的呼吸,真有股香气呢。 “才羽,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去宫里的意外收获…… 六集会议,由于情况特殊,可以在裁雨集团开了。” 第四十一章 告别光明(二) 四十一 · “前面靠边停。” 隔得很远,寒筱北看见了自己烧成一团的家,烟尘从那个熟悉的窗台向下蔓延,宛如一条恶魔的曲臂垂下,他几乎是没等老贾停稳就跳下载具去,后面跟着小胡一声全然不是放心的“等等”。 许多消防喷管还在外渗灭火溶液,这说明火烧了挺久,消防设备才结束作业不到一刻钟。 现场人声嘈杂到了极点,城市自有其冷漠,冷暖自知,无他人问。 寒筱北心里的冰冷同样在蔓延。 他穿越警戒线,一把推开阻拦的消防司人员,朝楼上走去。 “一点礼貌都没有,什么烂人。” 被推开的人一头撞上老贾。 “他是户主,明白了吧,还不干活去。” 那人敲敲防火服:“懂了,这就干活去了哥们,别介意。” 电梯不能运行,寒筱北就一步步踏上了回家的楼梯,那帮乱臣贼子专门把电梯炸了,不然按照相关标准,这种规模的火灾还不至于毁了电梯系统。 着火区域自寒家起,向楼下传播,足足烧了五层。他回来的时候,下面几层还烧着。 他对火焰见怪不怪了,江渊大楼和宫宴之家都让他对火灾长了见识。 可是眼前的景象,他根本控制不住心里的感情,那波涛汹涌,胜过雨季的琼花海。 嘭嘭,嘭,楼下的消防员正在破拆钢材,而他在阳台上就能看到。 “北哥。” “大哥哥,大哥哥!” 敖露露一看见他就扑上来一顿暴哭,寒筱柒两手插着口袋,痴痴的看着烧黑的家,一言不发。 烟熏得每个人的眼睛都显得大了一圈,寒筱柒看见哥来了也没有变姿势,只是咬起了嘴唇。 “哥,对不起。” 一分钟,两分钟。 寒筱北伸手拉过弟弟,拥入怀中,敖露露好不容易止住哭,看见寒筱柒抱紧他哥的肩膀,又一同大哭起来。 “家没了!呜呜!呜呜呜呜……” 然后寒筱北才发觉第三人在场。 是栖姬。 她的机械身躯上有好些大孔洞,里面看得清密密麻麻,冒着电花的线路。 “你会不会疼。” “我关闭了知觉感受仪。” “你的冷却液漏了,好多……看起来像血一样。” “先生,它们就是我的‘血’。” 栖姬展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那绝不是程序设计的标准版表情,而是一种真实情感的流露。 “关于我的事,稍后为您解答,容我,简单说明一下离开您之后的行动。” “说吧。” “那些武装分子,我姑且称他们为叛国者好了,他们有六个人,其中四人使用制式阿瓦隆撒14\/2型改装枪械,一个使用改进型机枪,一个使用远程狙击火力,后两人的武器型号不明。 “我赶到现场,首先制服狙击手,然后是机枪手,查阅了他们随身携带的通讯器记录,他们的任务接近于为罗大海争取逃跑时间,因为认定你会放弃罗大海而回来救弟弟。” “但你出现了。” “是的,荣幸之至。之后罗大海会穿越洛城市与洛水市边界,他们安排好了人员接应,本机体推断,这些人员很可能与不久前从洛水市逃离的华枫集团有联系。” “华枫集团?” “裁雨集团的子公司,在裁雨高层一直有种不俗的影响力,其领导者名为九关秋华。” “等下再说,你阻止了那些武装分子,然后呢?” “对方的火力十分猛烈,我根据您的行为推论,判断您会优先拯救他们,您的弟弟,和前司岁府枢仪的女儿。” “我就知道那条老龙不简单……!等下,那……桂枝呢?” “她……”栖姬的话成了断线风筝,她看看寒筱柒,声音缥缈低微,“我没能拦下击向桂枝的光束,并且也无法通过扫描判断她的伤势,在制服另一名与我缠斗的叛国者时,她已经通过紧急逃生通道走了,三个武装分子随之而去……” “她失踪了……” “没错。她挡下了射击寒筱柒先生的子弹。” 安慰过弟弟和敖露露,身着华服的机械宫仆出现了,它恭敬的屈膝于龙女面前,警觉的扫描栖姬好几次。 “总督敬问,前枢仪之长嗣安否。” “我没事,爹地呢?” 敖露露哭肿眼睛了,她只好捂着脸,假装冷静,没有丢失贵族家的礼仪什么的。 “敖大人在唐氏病榻边,已三昼夜。” “唐婆婆,她……病好了吗?” “没有,但是在好转了。” “万幸。” 寒筱柒摸摸敖露露的手:“你看见我哥了吗?转身就不见了。” · 高于寒家三层楼处,天台。 紧急通道的出口,寒筱北从这里钻出来,通道尽头的墙壁上还有一抹深色的血迹。 “是阴天。” 他坐在天台的边垣上,身后是数十层楼宇的落差,他想到像一个苦闷的中年人一样,抽几支烟喝几瓶烈酒,但是手头啥也没有。 只有捡起的冰淇淋盒子。 里面还有一支冰糕。 “你说,甜的东西怎么会尝出苦味的。” 不知道。 他的思绪又飘回了那个夜晚。 “如果有路过的鬼,帮忙关下灯吧……什么酬劳都可以给。” 他并不知道,当时的桂枝还没有名字,躲在楼上的旧屋子里,又冷又饿。 她听见了寒筱北的呼唤,黑暗中,她动动爪子。 拨动了他们命运羁绊的弦。 “桂枝……” 她没有好好待在家里。 他并不知道她的惊恐,当她看到寒筱北踏上去柳之茗区的列车,自己却无端的感觉有人要杀他。 那是什么先知属性吗? 她追了出去,躲在街角,躲在乘客的座椅下,躲在菜篮子里。 担惊受怕一路,终于到了海浪跌宕的港口,为他拦下失控的军舰,花光所有气力,不得不躲进桥洞修生养息。 然而他靠近了,虽然那只是他的闲逛。 但她左思右想。 无论如何,不能再东躲西藏的回到家。 他的家。 她想和他一起回去,堂堂正正地。 寒筱北吃着那一点点凉凉的甜食,眼睛里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光。 …… “寒筱北。” “嗯?” “嘻嘻,你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还真是,让我不知所措呀……” 他猛然站起来,四下寻找,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山岗飘来,如田园牧歌。 在天台与前面一栋居民楼间,有座宽阔的梁桥,步道的尽头,是一扇铁门,枯蚀破败。 “桂枝,是你吗?” “……嗯。” “你受伤了,快点过来。” “我……我的伤很难看,你会不会害怕我?” “你的声音已经虚弱了,快过来!” 她从铁门后探出一点来,很快又缩了回去。 寒筱北悄悄的走进铁门,拉开了它,还没等桂枝说话,他便抱上去,像她无数次冲上去抱住他一样。 桂枝发出了一下惊喜的呼气声,手也抓紧。 “我好害怕……” “你差点就被杀了……” “不,我只是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别的我什么都……不怕。” “……” “寒……筱北……你哭了?” 因为一行热乎的东西从她的肩上流了下来,她笑了一下,揉揉寒筱北的臂膀。 “……你辛苦了,欢迎回家。” · “嘁。” 刘阿波从远处的远处看着相拥的寒筱北和桂枝,嘁了一句,“大小姐,你怎么说?” 钱娜犹豫了十几秒钟,抓紧自己胸前的长发,道:“回吧。” “什么?就这样?你还什么都没有做,不上去理论下?” “你游戏打傻了,为难他干什么。我爸的办公楼烧的稀巴烂,他没了家,才羽大人也烧没了庄园,怎么就你们刘家全须全尾的。” “我们刘家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呗。” 刘阿波耸耸肩,似乎忘记了他是家里最不招人待见的浪子,反倒说起“我们刘家”这样的话。 “也是……真服了你。” “哼。”刘阿波走到钱娜身前,离寒筱北更近了些,看得清楚。 “连打游戏都不是全然为了娱乐自己的人,我不会和他争什么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但他,谁知道他以后会成什么人杰。” “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呢,六集团会议两天后就开了,回去吧,别给我爹填堵。” 她再次回头,寒筱北还抱着桂枝,她念了几遍他的名字,怅怅的坐上去学校的车,刘阿波也跟着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这趟是去学校么?” “老总让我看着你,一个人去烈阳岛报告,不是汤总,就是李流氓也一脚踹死我。” “泼皮解释。” “爱信不信。” “你知道吗?姑苏镇有一样美食,从南河道传过来的,叫钵仔煎,你看你这么刺头,给你起外号,就叫波仔尖!” “好的,谢谢,小柳叶。” “等等!搞什么,寒筱北告诉你的?” “你被他喊过以后……全公司都知道啦!” 钱娜瞬间脸红到脖子:“怎么这样……!” “至少到学校我不叫你这个。” “谅你也不敢!” 第四十二章 告别光明(三) 四十二 · “你,吃冰淇淋了吗?” 去医院的路上,桂枝舔舔他的嘴唇。 “嘴里面,有冰淇淋的味道。” 那种感觉他永远不会忘记。 从天而降的……打破他生活规律的生灵。 · 这两天寒筱北都在列车往返中度过。 在家确认过损失后,公司的保险将会随之生效,他把一家都送至烈阳岛,那里有汤氏家族的私人医院——此时居住着数百位受伤的汤氏集团高管——该死的撞楼事件。 然后跑到监察司钰凰阁,领了证件:“六大集团会议入会许可证”,其实三法司办公楼也有名字,钰箴阁,只是他真的没记住。 太忙太乱了。 “你求见九关秋大人?” “诶?!老贾?” “嘘……!别搞得好像我认识你似的。” 开门的是他们俩,还有一个高官,从身材上判断,当是杀伐果断的高阶武官没错。 “这是监察司大理寺右丞,时大人,根据官位你也可以喊时右丞,兼管管大理寺下属第一行动寺全队。” “时大人,我来见九关……” “我知道你的目的。” 【呃,杀气真的溢出来。】 “都御史现在尚在稽查华枫集团一事,身在洛水市。” 他带着寒筱北移步阁墙深处,一处密室,足足走到寒筱北承认自己完全迷路之处。 “进。” “寒筱北,有限的情报,白大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晚上就会回去,吾人则还需几个时辰,关于华枫集团,你还有什么疑问么。” 才羽的声音。 密室里只是一面通讯用的镜子,一桌,四椅。 “大人,要彻查天下大事,这监察司估计是举全司之力也……恕我冒昧,全司的文武人员之和,有三十万吧。” “对。” “汤氏集团,裁雨集团,员工加上军事力量,再加上家族武装,以及覆盖区域的可用人口,有五百万人吧。” “对。” “国家机构的人数如此少,面对的还是未知的情况,如果真的陷入与其他四集团对质的最坏情况,汤氏与裁雨甚至还要剔除像华枫这样的反对派,即是总督支持我们,在不上升到动用军队的程度,我们的胜算又有几成……”他略显激动的前进一步。 “总督支持,就能赢,因为,道德的高地在此,洛阴二百亿民众在此。” 才羽坚定的语气从镜子里传出来。 “吾人……不理解双生子中的一位为什么要接近你,或许一切自有秘密,或许你命里不止这一次担负,但当前,无人可撼动汤氏与裁雨之间秘密的关系,你能进入这里,已经不是一般员工的高度了,出于无奈,我们无法改变你的表面职务,所以更要提防,你的命,已经变贵了。” “和我们一起如履薄冰罢。”时长官冷冷的对寒筱北说道。 出钰凰阁,寒筱北随着监察司,护送帝国官厅的御诰回烈阳岛,这东西,是邀请集团领执官出席会议的官方文书。 【两个月前让我做白日梦也想不到我还有这么一天。】 他看着盛放御诰的金贵箱子,内心感叹。 再次回到烈阳岛庄园的富丽堂皇间。 像海底珍珠一样闪耀的热月之庭,在江渊大厦顶上,已经让大厦被评江霞区最美地标建筑。九关秋的宫宴之家,本来是崇俭主义的小型古典庄园,占地只有坪地一半也是理所当然,他们在烈阳岛庄园之前都不算什么。 华美奢贵,加上魏博文化的效死敬生,是汤氏集团一贯的设计语言。 也难怪黎明社报道的撞楼事件,标题取名为:“于死生边际辉煌的金乌终有竟时。” 不过确实是太损了,人家只是主楼被撞了,三家子公司和一个办公堂需要重修,还没到命寿尽时呢!数百家子公司还在不停忙活。 烈阳岛在热月之庭失效后很快就能运转了,不过正常的,出现了员工捧着大团资料跑来跑去的混乱场景,这是避无可避的,因为来不及腾出完整的工作室给每个人。 汤孟荪忙里忙外,接过御诰看了一眼,就撇在办公桌上。 “你去。” “我去什么?” “彩排,六集会议开场,你代表我们集团去。” “这……这不堪重任啊我……?” “行了,你知道规矩,彩排而已,其他几家都不一定去,叫你见见世面,年关前你还是个销售部刚刚转正的实习员工呢,现在才本年第三季度,不去看,你适应的了么?” 汤总甩了个看胆小鬼的眼神给他,转身忙自己的去了,寒筱北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刚要走,汤总跟个大老虎似的又过来:“那个记录,没外泄吧?” “您是说,罗大海藏在我家那个?和九……” “嘘!是!有消息了告诉我。你家要重建不?” “要。” “不要新房?” “您重建就行,我住不惯新房的。” 【我娘留给我的房子,不换。】 “好,快滚去。” 好人真难做……又要委以重任,又要苦我心志劳我筋骨…… 不过被嘘两次了,是该注意的。 九关秋那么重要的家族,得早点了解清楚。 洛阴,太大了。 · 接着他按部就班去了裁雨斋,也就是和江渊大厦一样的,裁雨集团主办公楼。 不过……却意外的并不热闹? 楼上很冷清。 他在一千多层的高度下悬浮车,裁雨斋的核心办公室不像热月之庭在整个大楼的顶部,而在中段,这里也同样是裁雨集团三个子公司的栖居地:秋清制药公司,华枫溪桥轻器材公司,昭符重工。 办公室在秋清制药和溪桥轻器中间。 虽正值会议临近时,秋清被汤氏挤得倒闭后,员工都撤光了,溪桥公司因资金流和华枫的关系太亲,此时逃的逃,抓的抓,留下来办公的员工不到原先三分之一,空余的岗位尚未补充。 昭符重工是工业公司,有坐办公室需求的自然不多。 【来的太急,都没注意到,裁雨集团的核心楼也是元气大伤呢。这就是眼下的时局。】 【没问题的。】 会场布置接近完成,他慢慢走进会场,居然真如汤总说的,除了“扫地工”以外,场内无数张名牌铺于桌面,营造着一种无声的历史感。 噪音都来自外面,他往落地窗外俯瞰,大楼前的广场上挤满了数万名身穿正装的员工,正在排练会议当天开场式的仪式。 街道上的灯柱拉起很长的光屏条幅,节日般的气氛,轻轨列车停运的部分线路,都在昭告。 不止是六大集团,对洛阴公民来说,每年的第三季度都被坊间称作“政客官员最头大的季度”,除了六集的例会和星区的议会,今年更是轮到了五十年一度的公选会改组,整个洛阴,总督以下的官员都要经新一届公选会重新审查重新任命,还好,六大集团并不算“国家官员”的范畴,他们不用担心选举。 也只是不用担心选举而已,无时无刻不在内斗。 官员…… 公司…… 寒筱北从白浅那里听说了卡维利星区长与才羽之间不欢而散的对话,瞬间觉得自己还不如最初做小小上班族,那时只是身累,不至于忧心杀身之祸。 有的官员要自保,有的想进取,有的图谋不轨,有的殚精竭虑。 时大人真没说错,不管是什么样的官员,集团人士,宗族子弟,都是…… 如履薄冰。 那么,六集会议上最清闲自在的一方,有可能就是早年间,离间汤氏与裁雨的势力? “别乱想。” 告诫自己,却不小心轻声自语,好在列车上,人们各有己事。 花生味的空气清新剂,这都行……越清越馋了啊。 还有一天就开会了。 如果娘亲还在,给她发一条消息,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回答……她会高兴自己有所成就了吗?她会生气自己卷入得太深把家毁了吗?她会担心吗…… “长符区,和平里站,请居住在和平里的选民注意了,洛阴公选会即将开幕,把握好您手中的选票,是对国家的尊重……” 【事到如今连到站提醒都变了嗳,五十年一度,也真是稀有事件。】 …… 第四十三章 告别光明(四) 四十三 · 我回家了。 他对着一片漆黑说。 家里的灯还剩两盏能开的,储藏室一盏,洗漱室一盏。 不惧短路滋滋响,按下开关,屋子半边在灯光闪烁,半边浸在夜里。 长叹,在只剩半壁残垣的阳台上置一壶茶,放上一盒冰淇淋,抬头。 夜空,无比干净,星区海军的舰队进入了大气层,它们的亮光取代了一小片星云在星空的位置。 作为星区主力舰,求雨鬼号和它的护卫舰队最夺目,面对着舰尾,引擎整齐排布,天空好像被挖掉了许多规则的洞,送给晚睡的孩子以无限的幻想。 储物间里原来有那幅母亲的画作,和一台为桂枝裁衣的机器,客厅里原来有一个宝石般的大鱼缸,养些不能被称为鱼的异星水生物,鱼缸上是花盆架,其中有一盆来自喀河的、桂枝选的紫花,厨房外面原来有个擦不干净但是很温馨的饭桌。 那幅画烧黑了一角,那台机器坏了,那鱼缸被清空,花盆砸碎,紫花好像活了下来,送到医院去陪寒筱柒,不知道浇水还管不管用,饭桌断成两半。 一本故事书躺在地上,因为封面烧焦了,没有人发现,寒筱北翻开它,随即捡起来拥入怀中。 “日子刚起步,本以为会沿着宁静的小路走完一生,是么。” “桂枝?” “跟踪你已经是轻车熟路啦,偷偷的,哼。” 寒筱北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坐在浴缸里,就着冷光灯打量着房子的惨状,这时桂枝钻出来了,赶路导致的细汗还挂在她的发丝上,如雨水悬于枝杈,她的眼神像看见林间雨的雏鸟那样,净是新鲜劲儿。 不知用意,她特意穿着睡衣,就是自制的那套轻奢风的,寒筱北想起她也给自己做了,嘴上说会穿,到现在好像真没穿过。 她知道,但是她一点都不沮丧,她爬在浴缸的边沿,拍拍寒筱北的脸:“醒醒,醒醒,虽然是发生了好多事没错。” “桂枝,我没什么,我就是想缓缓心情,你的伤怎么样。” “一发激光对躯干造成了贯穿伤,医生说是致命了点,哈,其实我的自愈能力是没问题的,你也晓得我的身子多柔软呢。” “这一次跟踪又是为了什么?” “怕你寻短见啦,你肯定不会的,就是……不说了,担心你不需要理由,看这个。” “对话记录?这个硬盘!你怎么办到的?” “罗大海来的晚上我就感觉他的气息不对,所以我也熬到很晚,只是最后还没忍住睡着……不过那些坏人来炸家的时候,我从沙发底下就摸出了这个东西。 桂枝有点骄傲神色,说话也加快了,“……尽管离谱,但你得相信,我们鲵族管它是人是物只要气息不对就能闻出来,鼻子就是这样灵。” “我知道你们的神通广大,放心吧。”他安慰道。 “然后就因为我拿了秘密硬盘,他们的注意就全到了我身上,反正能救小柒和露露,我就带着它逃出去了。” “那后来是怎么脱险的?”寒筱北的表情像个听评书的老戏迷,兴趣吊的足了。 “说来真是惊奇。”桂枝把小手们举起来,像要搭出个剧场,“我跑的慌不择路,毫无气力,还感觉身上中了一枪,被他们抓住,提在半空,你教我的那个词,‘刀俎鱼肉’,该是那个状态了吧,然后周围忽然暗了下来,仿佛他们的行径触犯了神明,一道绿光凭空出现,使了个什么招,听起来像鼓掌一下,追兵就被拍死了。” “拍…死…?” “是啊,挤压得变成了平面状,然后全燃烧掉了,怪吓人,他们是坏人,不过这死法还是有点……” “绿光……的话。” “有什么线索?” “不,没事。” 【说不准,还真是神明……绿光。】 “来,吃点。” “什么?” “养生餐,你看看你那个期待的眼神啊,嘿嘿,要……” 声音断处是寒筱北抱住了桂枝,她马上就从激动的叙述者语气,变成了幸福中略带不满足,并借此撒娇生气的女友语气。 “嘛……真是的!我还以为你要亲我呢。” “两天前,我们的家变成了废墟,后天早上,我要准时出现在六集团会议的现场,这不是一段能好好待你的时间,希望你明白。” “哼,那我就勉为其难再等等罢。” “寒筱北,听到请回答。” “你看桂枝,事情就来了。你好,白大人,何事?” “到无人处。” 通讯屏的对面,语言恪守官音,像是在工作岗位上的临时来电,又透露着一丝不安的情绪。 “到了,讲吧。” 跨过半块锋利的落地窗残片,来到地板被轰开了大洞的阳台,白浅开门见山。 “桂枝,你身边那个孩子,是作为货物,到达洛阴的。” “什么?!!!” 慌乱感重击他的神经元,桂枝正在浴缸边坏掉的灯下静候着他,时不时还对他笑笑。 “货物?等下,大人请您务必说清……” “记得柳港的傅工头吧,世界上总会有些不可告人的交易,根据法律,又不得不将数据记录在港口的公会处,遂有浅部数据与深部数据之别,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傅先生和柳港的公会,解密了很少量的信息,得出这个结论。” “这太过分了,人口贸易?” “这世界上是有合法的移民贸易的,商洛集团就是如此,寒筱北,现在我们获取情报可不容易,我不希望你得到这句话后就失去冷静。” “我不会的,白大人,您继续吧。” “九关秋彻查走私和偷渡的那个月,大理寺有一些破坏私密交易的行动,估计桂枝就是那时趁乱逃脱的,听说她自己的记忆也不甚清晰,保护好她,也许会对我们有帮助,贾雨斯,胡彧,这两个大理寺卿员是第一行动寺的精锐,以后你调用他们无需大理寺允许,听明白没。” “……是!” 【原来那就是“老贾”和“小胡”的名字啊。】 “寒~筱~北,真是的,还没说完?” “好了,我来了,是三法司白大人的。” “不想知道,快吃,你这面相今天绝对没有好好吃饭。” “对了桂枝,你会觉得,自己神秘吗?” 桃色的晶莹瞳孔颤动了一下,全神贯注的盯上来。 “每个人都是神秘哒。” “真的?” “你的娘亲就很神秘,在神秘的战区与神秘的敌人作战,你的父亲也是,神秘的科学家,那么你作为他们的孩子,也是神秘的化身。” “等下等下,桂枝你一个月前还啥都不懂,现在咋又像啥都知道的样子啊?” “确有其事,我的记忆,似乎确实,一天比一天在恢复,跟随血管的延展在身体里,感知所有过去。” “嚯……” “我们的种族里,好像有一种类似于神秘学家的人们,能将我们的能力自圆其说,编订成册。” “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她们都死了。” 古怪的肃穆忽然笼罩了两人独处的空间,桂枝抓住寒筱北的上衣,把刚想起来的事情告诉了他。 “逃出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灌满水的货箱。” “我是货物!” 第四十四章 尘中陈事(一) 四十四 无论是谁都不会怀疑,也不会不想回到过去。 人类统治的星海有过千般盛世,对于生活在郕画纪元前后的帝国公民,他们离所谓太平五十年太近,过往黄金的幻影尽在眼前,不得不留恋。 ——端点历年《书于乱世前的墙壁》 · 人潮挤在喧嚣的小车站里,五十年前如此,五十年后依然如此。 “上班族”这一名词被发明出来,然后在历史中湮灭,再发明,再湮灭,轮番几十个千禧年,也没有终尽。 一个长着圆脸的小个子女生提着公文包和几袋热腾腾的早点,出现在电梯出口,她穿着血红色的衬衫,黑领带,一头银发,要不是她自己开口证明,恐怕见多识广的老人也会猜,她的岁数不过大学生。 上班族的特点即是如此,她的外貌并非泯然众人,却也得不到同为上班族人群一眼的回眸。 这种女孩,唯有史书愿意发掘,纸下深挖数尺,换一片残存的神采。 看得出她习惯了淹没在人海,杂音盖过她把吸管戳进杯子里的声音,盖过她的喘气,列车进站,小小的身影紧贴着疾驰的灯光,像蜷缩的兔子。 兔子嗖的一下挤过去,抢先一步进了车里,然后迅速的躲到车厢连接处的角落,安静的,瞪大眼睛,看着后面的上班族涌入。 这股劲,是不知几次,还是几十次豆浆或者咖啡被弄泼之后激出来的。 还好,那里,她背靠的地方有一扇窗户,可以就着阳光咀嚼面包。 这周依然喝豆浆,豆用的是从大梁进口的货,不过归市巢司定价,所以不贵。 是巧合吗? 她面前空着一小块空间,头顶上有两格扶手带还没有人来用,一般这样够挤四五个人了。 【今天真走运。】她心想。 她的红衣在玉白色车厢里十分异类,不过她丝毫不管,银色的睫毛低垂下,小心翼翼的对待自己的吃食。 车厢的另一边骚动起来,在经过两三个车站,进入跨区地段的时候,动静更大了。 要知道,轻轨列车要是遇上跨区的站台,运行时间比普通站要久,还很难紧急停靠。 人群散发出“慌张”的气息,而这竟然也影响不到她的胃口。 【他们干嘛,唉,真烦。】 列车的报警灯忽然亮了两个周期,人群开始移动,她低头又咬了一口米糕,面包太干她不想吃了。 人群是向着列车行进方向走的,最初的骚动来自车尾,最坏的情况就是脱节了吧,或者追尾了? 【我就站在车厢连接处呢。】 没有震动感,排除事故可能。 旁边的女人一脸“你怎么不害怕”的表情,下一秒赶忙随人流而去,列车员的广播越来越模糊,仿佛在她耳中,一切都与己无关。 上班族的特点即是如此,既然无人关心,也就无关心人。 【如果有一天不用这么冷漠,就不会产生了吧,那一边的动静。冷漠便不会有关心,毫无关心的世界,是滋生暴力的温床。】 手中持刃的歹徒不多时就杀到了。 在她跟前,抓纸一样控住别人,开膛破肚,可能因为是光刃,高温炙干了血管的断面,没有达到这厮希望的场面,他更狂躁了。 人们哭闹尖叫,不乏腿都挪不动之辈,不乏冲出来拿东西反抗之辈,在车厢间闪着的警示灯下,无一例外的倒下了。 歹人过神来,看见了躲在角落里的她,公文包放在两腿之间的地上,手上提着吃的,稳稳端着豆浆……吸了一口。 “你不跑啊?” 他还特意举起一部分不幸者的枝干,一脸怪笑。 列车高速穿越着铁道线,列车员察觉到车厢里出事,默默将操纵杆向前重推,脚下的骤然变速使所有人一个趔趄摔了出去,女生仰倒在地,豆浆哗的一声泼了。 米糕,面包,掉在乳白色的液体中。 “混账!”歹徒后退几步稳住,看见她盯着打翻豆浆失望的样子,顿时感觉自己的暴虐被无视,怒气愈溢。 “给老子死!” 【公文包牺牲于此了。】 歹人的攻击毫无章法,只是一身彪劲,躲开一刀,后面也有披头盖脸的无数刀,她感觉左颊一热,领带也多了两三个口子。 “喂,我还要上班呢……”她看着碎半边的包包,脸色终归阴沉。 歹徒得意了:“哟,小屁孩,还上班,你不如说喊老师来吧!” 点亮光屏,随手按了三下,直接拨给警司。 “这是上班的通勤列车,你要不要命了。” “本来也活不长!” 歹徒咬牙切齿,一下子撞上了她,体型差无法改变,女生立时被压倒,随歹徒而至的刀刃她却防住了,用全力顶着对方同样全力下压的手腕。 刀子悬在眼睛上方。 【眼睛里只有一块菱形。】 【恐惧蔓延至全身,每一个角落。】 “我……不明白,离……驾驶……室,只差两个车厢,让我结果……你,全车……都……给你陪葬。”歹徒威胁道。 女生半句话都讲不出,脸憋红了,眼看菱形就要深入眼眸带给她一世黑暗,列车忽然来了个急减速,她弓起身狠狠蹬上去一脚,逼他重心后移一点,趁机咬他的手指。 那声惨叫后刀柄逃出了手,顺着列车方向横插在车门上。 “你吖!” 歹徒看出她要抢刀,使劲一捞,把她按在车厢壁,照着脸下不去手,便一拳打在腹部! 【呼!啊……疼……不吃早饭,会不会感觉好受一点。】 “长得这好生漂亮,就不能听话么,别挡我路,你信魏博人的那一套么?死的时候垫背的越多,到了冥府越风光,让我去把列车炸了,到时在地下我罩着你。” 女生疲惫的抬起头,白发刘海下的眼神叫人于心不忍。 “蠢瓜,这年头还有人开车么?就算到了无人的主控室,你炸了列车又怎么样?这里是洛阴,是洛阴!入乡不随俗就别来啊商洛人!” “你怎……知道我是……?” “寄希望于来世,或是地下,狂妄,非分,现世苦你就求来世,来世苦呢?” “这……”歹徒没想到这姑娘能在这种时刻,还能如此强势,一时不知所言。 “魏博人那种观念,我不信,我不信人死了还能有什么续集。” 她脑中某些回忆一闪,觉得多说无益,害人害己,便取下门口那刀,不开光刃,单凭锋利的,去砍中歹徒的手背。 一番缠斗过后,歹徒没在到站前占回上风,他不敢接受被一个矮小女生阻止的现实,忽然痛哭了起来。 “列车停了,别再动了。” 她走下车去,把刀交给列车开门后冲进来的大理寺队员们,在车站,走了很远很远。 她红衬衫白发女的样子,在车站里特别像一坛会移动的花,活着的梦。 回首,那个歹徒仍跪于列车前,泪千行。 第四十五章 尘中陈事(二) 四十五 · 九岁,家里接待远道而来的访客。 她扶着门框缩在墙角,母亲给来人倒茶,她没有任何预兆,说出了来人的籍贯,把母亲吓得……够呛。 只要闻闻味道,她就能知道很多…… 这是桩新奇的事,几乎称得上特异功能,不过她向来孤僻寂寞,让父母头疼。 这种孩子无法继承族业,他们顶着家族压力,把她带在身边偷偷养育,一路上虽不算幸福,倒也少了风风雨雨。 她对父母说:“别在意,我觉得你们已经给了我够多的幸福了,家族什么的,我,自己领会。” 十四岁,她离家来到洛水市,家族留了点资金,呵呵,那点钱她回想无数次都是要发笑的,除却租房和饮食,什么也做不了。 她在黑夜里沉思,培养起自己百毒不侵的性子,打了两年零工后她凑够学费,考进了洛阴大学。 那两年,也是她平复心情的日子。 毕业后,工作找到了她,算得上是个好工作。 …… “你好!” 她的眼睛像白雪覆盖里的一汪井水,永不结冰,那样深邃。 “我是这趟客列的监督员,真的很抱歉,这是我第一次上班,我不知道怎么办……” 身穿制服的铁道员工九十度弯腰,不敢起身,女生猜刚刚一个劲改变列车行进速度的,应该就是他。 也是那匪徒想找到的“驾驶员”。 “你的变速救了我,救了很多人,不必愧疚,逝者已矣。” 铁道监督员泪眼婆娑,竟无所言语,原因是这女生如此冷静且毫发无伤,他当然看不见女生衬衫领下被掐红的部分,才会觉得。 列车到站的时候安静祥和,这一站的上班族也在冷漠的等着他们的车来,大理寺的人手逮走罪犯,花了几十分钟清理列车上的伤员和死者,带着血迹,居然在晚点一段时间后接着发车,出站。 所以,她对大理寺送上来的奖章摇头。 【断肢,杀戮,鲜血,人们看到了却毫无悔意。】 …… 看着复古指针悠悠转,下班时间在落日中来临。 提起奖章,看恒星是怎么在金属上反光,落地窗前每天都有多少人在思考轻生呢? 她知道答案,可依然在想。 领导们总是不理解她,一个天才少女,反常的女孩。虽然业务无可挑剔……罢了,这也就足矣。 我做了什么?又阻止了什么? 奖章不会回答问题,只会固执的守着身上的金属,让一行“英勇市民”的字样流传很多很多年头。 大理寺的红衣人强行把奖章塞给她,所以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奖章放进书房。 她脱下黑绸布的褶裙,袜子,随随便便的掷在米黄色的软质地板,解开单马尾,书房阴暗,灯发出昏黄的光,尘埃的气息说,好久不见。 这个空间的任务大多被她完成在小得像猫笼子的卧室——床头的小桌板上,她写日记,看只有老头会知道的纸页书,办公,吃夜宵,赶工。 把奖章放在一叠书上,金属材质响起了声,她呆呆看见窗外很多的灯光,身后却被一支枪顶了上。 “啊咿呀,早上不是把运气用完了吧?” “别乱动,枪口不长眼。” 枪口就那么点大的圈圈,硬,竟如千年磐石,冷,莫过百丈寒冰。 “我说了枪口不长眼……!” 男子气势汹汹,但她有点慵懒的解开了一点领带,露出细脖子。无视威胁的转身,走出了房间。 “你想死是吧!!别走动!” 她仰头嗅着,多了落魄的气味,是腐烂的人生,糟糕的境遇。 “好。”她翘起嘴角面朝枪口,坐在进门处的一排小桌子前。 持枪人看清她家的样子,进门的走廊先是厨房,才是客厅,她坐在高脚凳上问:“饿了吗?” 持枪人的眼窝在糊了灰砂的头发后面闪,喉咙咕咕响。 “一只猫头鹰,蹲在黑森林里,树杈子戳着它的胸口,它睡不着觉也找不着猎物,可怜呐。” “你在讲什么东西。” “用语言画画,不去看对方,听声音,闻气味,来描述画面,试试罢,此乃好玩之事。” 持枪人搔搔太阳穴处的头皮,尴尬的撇嘴。 “咔吱——咔吱——” 她把两个禽蛋敲开打在方口锅里,用筷子拨弄拨弄,就成了煎蛋卷,持枪人露出无知边民见到魔法般的表情。 香气冲过来给了他当头一棒,然而,他坚持举枪的固执,这让她手边的一堆厨具大加赞赏,于是她又煎起肉条。 “我不会什么文学什么的……”道一句抱歉后他接着说,语言像穿过大沙漠的海绵块。 “白色爪子抓住玫瑰花瓣,鸟儿穿进喧闹的人群……呃……” “挺好的啊。”高脚凳上她翘着二郎腿,尝一下自己的手艺,“好咸!还是加水煮吧,太危险了,这盐分是要毁灭世界么?” 平静再次降临,她把一团冰箱里的面团塞进了炉灶上的瓷纹汤锅,持枪人站在客厅与厨房的分界线,他还是想像一开始那么做的。趁着没人潜入进来,躲在门背后,杀死任何进屋者,把房子占为己有。 如果再有人追上来,他还可以就地取材,带上需要的装备,就从房主人这里拿。 他要杀死这个女的。 开枪! 但是手已经不会听从任何指挥,他把兜帽往后甩下,淋雨赶路的淤泥味和汗臭气志得意满的杀出重围,可还是败下阵来。 “你在煮啥?” “我们洛阴人,吃面更多些,不像你们魏博人天天吃饼……嘶,不过魏博镇那么大,好像也有面点很兴盛的区域?嗯嗯,草率了,你别往心里去啊。对了,这是我做的手擀面,我妈妈教我的,要吃么?” “……老东西没说错,我到洛阴来,就改命了……改了吗?我怎么才能知道。”持枪人自言自语着,收起了枪。 对他而言,须臾之间,她就做好了整锅汤面,精巧的蛋卷和肉色新鲜的煎食,葱花与小料,在面汤上扎营,也在他心里扎了营。 “来,趁热吃了。然后赶紧赶紧去洗个澡,我恐怕要下楼给你整点衣服啥的……可有的忙。” 女子端着盛好的面放在暖腿用的桌炉上,相当于客厅的茶几,放碗时那铺天盖地的银白发坠下来,和她的双腿一样白,也一样长。 “你,叫什么名字?” “汤伯伦,你呢。” “唐晓曦,曦字可能对你来说有点复杂了,不过你才二十几,还是个聪明的魏博人,应该能学会吧?” “你为啥什么都能看出来。” “嗨,可能……赖我的基因吧。” 第四十六章 尘中陈事(三) 四十六 · “你的白头发,是染色?” “为什么要染白?” “像个活了两百年的怪物。” 刀叉切开的不像是肉排,像初晨,光线顺着折射的路径一道道的照亮煮熟的纹理,汤伯伦内心早给这份早餐的味道打上一百分了,可是他清楚嘴上的蠢话和心里的满意是矛盾的,不自觉的看向洗浴间的灯光。 唐晓曦在洗澡。水珠如小雨下起,丝丝缕缕,在半透明的平面上溜达。 也是时候洗洗自己了,汤伯伦发现桌子上有片小镜子,餐桌上为什么要放镜子?她是很善良,但在他看来也很奇怪。不过胡茬子真的长了,该去洗洗。 时间回到前天晚上,吃过那碗面,温暖异常的胃部劝说他一定要留在这里。在聊天前她还以为他是个流浪多年的高龄醉汉,带着黑市交易的枪械,四处猎杀无辜。 她说的对,假如没有遇到她,再往下逃亡他一定会堕落为一个戕害他人者。 汤伯伦就进洗浴间,好好洗了一整个恒星时。以此证明他是三十不到的汤伯伦,不是“五六十岁的汤伯伯”。 他给自己准备的辩词是,商战落败的“囹圄仔”,魏博人流传的骂法,唐晓曦听完捂嘴一笑,甩给刚洗完澡的他几件很旧的男装,那种旧是款式的旧,实则颜色并没有退变。 闯入之前他一定想不到,她是那种以自己的规则面对不公和冷漠社会的人。 “你是独居,哪来的男装?”他问道。 “前一个租客留下的。” 视线又回到了当下。 汤伯伦埋头吃着早餐,洗浴间的门哗啦一声带着水花打开,唐晓曦皱着眉,等着发红的眼睛,浴巾裹着身体,脸和手臂都和出水芙蓉一般,白净水灵。 蓬蓬的发型让人觉得是草团子活了。 她举起手里的一瓶褪色剂,表情好像遭了天大的委屈:“你满意了没!?” “我问问你为啥染头发,你要是说句你喜欢这事不久过去了,谁说你一定要……” “第一天你拢共说了十句不到,第二天说了一百三十句,今天光早上就七十句啦!” 唐晓曦倘若在水里是鱼,此刻应该在疯狂吐泡泡。 “好嘞好嘞我道歉,不过你黑发也很漂亮啊。” “你记住,收留你都算法外开恩,染什么颜色也管,就太没边界感了吧。” 看出唐晓曦是真的有生气,他补救道:“刚才是我乱说,你别……一个人逃避那些追债的,心无所依,我就喜欢自言自语,安慰自我,久而久之变毒舌了也没法子。” “辛苦多做一人量的饭,你就不能让人省心么,去把胡子刮了,不刮老十岁。”她走过桌边,抛下剃须刀,“前任租客留的,求你不要毒舌。” 她走进房间把头发吹干,黑领带红衬衫,和往常一样上班去了,不过在出门时,比过去多说一嘴“再见”罢了。 算个卦吧?反正闲的。 汤伯伦走过去确认门关紧了,把餐盘往洗碗机一放,房间的大致结构他已经了如指掌,除开唐晓曦的闺房……当然他没过分到趁她不在干什么腌臜事。 汤家已经有十天半个月未联系他。每次看见手里那柄老家伙,就有句话浮出来:这把枪械闹不出人命,因为在他手里。 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吧。 在他老家,他被骂成怂货,囹圄仔,塞钱给他都做不成一番大事。 他想来便恼,从兜里颤抖着摸出一个铜金的盒,拿上十几根筷子,每一根记个卦象,盒子也冒出一团金色的烟,那是很多能操纵的金粒子,一瞬间变化万千。 “希望老东西教我的是正宗的路数,否则一步算错,误一辈子。” 金烟有灵,仿佛活物,吸食起它周围的光,十米内的空间都忽然低了一个色调,汤伯伦反手拉起窗帘,万一外面看见,可不是什么良辰美景等着他,牢狱之灾怕是要上门。 随着光线消失,房间里如混沌未开,苍穹幕落,黑得恐怖。 “呲呲……” 假使盒心住个精灵打个喷嚏,此时的点火声就合理多了。 细小的绿色火焰燃烧于他摊开的掌心,烧成个围桌乱转的环,一环套一环。 “魏博古刹的文明,崇死尊生的先知,助我彻寻真理。” 咒语延续俗言后,黑影亦变。 卦象呈蝶状在空中飞舞,死生世之间的大门好像短暂的让开一条缝,从里面窜出的灵魂灌注了绿色的焰火,人得以得到一个窥视神创世界真相的视窗,无论何种结果,占者都恐怕会震惊很久。 一阵炸响,汗流滚滚,汤伯伦收起盒子,犹豫,又组织不好言语,身体却先于他判别拨通了手环。 “小唐?” “怎么啦,有人上门找你?” “不是,想告诉你,我会算卦断真,只要我想知道啥都能看见。” “哦?”光屏背后是她细嗓子喘着气,赶路的声音,“那我闻味道还能猜人东西南北生卒前程呢,你怎不讲我们组个洛阴特工队罢,可以异想天开,你别阴曹地府啊。” “不是,不对……我要怎么跟你讲呢……”他掀开窗布一角,指望能在茫茫人海,通天群厦中找那不如一针眼大的女生。 “我在赶列车呢,今个没买早点总算能早到公司了,你可不要拖油瓶。” “我算了一次,我知道你是唐氏家族的继承人,比汤氏家族先到洛阴扎根,十三代人,和本土家族有什么区别?” “你说这个管什么用!你不也是汤氏家族的长子什么的吗?闹这么一身狼狈,谁认你。”她收了收怒腔,听起来像是环顾四下,又几度思忖,心软了,“我在轻轨站台附近看到你的通缉令,你自己小心点,行吗。” 匆匆挂断了,脸抽搐,他摸脸坐下,背贴窗框,外面稀薄冷燥的大气将楼间的管道打上冰霜。 洗澡就干脆躺在地上,攥着那一点白色的玉珠子,在眼前晃晃:“矫情什么,别人才不会信你的。” 那个老东西说的什么来着? 真言愈确,白玉愈白;真言愈危,白玉愈大;真言愈近,白玉愈莹。 眼前的珠子有十几个,全是他疑问的结果。 他来洛阴前按照老东西的法子算了多少次都没蹦出来,此次一算,问问皆答。 冲浴流下热水,到达地面变凉,一直淋湿会冷。 他满脑子都是唐晓曦那张脸,被追债时失足摔在冷水潭的记忆也袭扰来了。 列车在地表的另一个地方行驶,唐晓曦正夹紧了双腿挤在座位上,运气好有位置坐,车厢也比平时人少。 两人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件事。 某种可能性。 无休止的列车在洛阴的轨道上连接群厦,大陆,海岸与星系都笼罩在人的世界里,向远方开去。 第四十七章 尘中陈事(四) 四十七 · “我回来了。” 少女进屋的第一眼,瞅见汤伯伦手中旋转的诡异绿轮,那轮光圈似魔法正发动着,脚下的地面不是很稳定,她身后半扇门外的光都被强行拽走,暗下来看着,感觉整间屋子就只剩魔阵,不,是陷进阵里去了。 “汤伯伦!你搞什么名堂!?” 罪魁祸首嘻嘻的慢笑,一合掌,“魔阵”遁入虚空,四周归于静谧,他推过饭桌位置旁的高脚凳:“献上我十足的悔意——唐小姐,工作辛苦。” 头发正常黑着的唐晓曦想骂捉不着由头,顿感一阵焦头烂额的直冲发梢,恍若幻境里面真正的白头发在向她招手,很烦,那提着新新鲜鲜的一袋子菜可就遭了殃,转眼被乱刀处置,一根根一片片的,躺得比坟头齐整。 唐晓曦精通厨艺,长期以来自做自吃让她的动作充满了定力,再有多不经心的挥勺,对于食材那是恰到好处......可是今朝不一样,当下几天都不一样。 对于屋子里的汤先生,她像是给流浪猫制作那样纠结——待遇、食量,忽然来到的、需要重新考量而不是简单参照往常的变化,再添上她的感触,一切的出入让她内心不安如罗雀,这个时候的她甚至连戏腔都不会说,心有难,不能借唱戏排解。 等到她完工,汤伯伦大概打了七八个哈欠,整个蜷进因数日宅居而更显得皱巴的单衣,皱着眉坐到桌角:“今这菜做得怎么慢了。” 唐晓曦夹了几筷子菜说:“在考虑,要不要听你的解释。” “解释?我能讲什么解释?”汤伯伦脸上满是“我不想说”的表情,低头狂吃。 他们坐在长条形的桌子,互相只能看到侧脸。 “非法闯入民宅,蹭吃蹭喝,威胁租户人身安全,随便哪个,也足使我请大理寺来送客出门。” “你又不会下手,你不是那种绝情的人......对吧?” 唐晓曦的眼神微妙起来,停住筷子,起身走向门口,直到皙白的手指握到了门把。 “你真……不是,你这也太......!” 他当然是要说过分,或者绝情,不会真把大理寺请到大门口了?现在要逃完全来不及,前几天的对待是缓兵之计? 唐晓曦收拢手指,锁芯发出磕磕绊绊的动静。 喂!!! “预言师!预言师!!别开门......!” 汤伯伦想想大理寺的探照灯,想到躺在冷水潭里,追债的人手电在钢架的底下明晃晃的,眼睛恰好一阵刺痛。他忙乱的伸出双手遮挡,拦下的却只是风。 ......只有风。 无人在,少女站在门口满意的看,路灯如织起朱锦窗纱,后一栋楼的背影渐变为阴蓝,她满意的赞叹一声,关门,道:“外面很凉快。” “是很凉快,但我的心更凉。”汤伯伦用筷子扒拉着落在桌面的饭粒,若真有人在门口,落下来的恐怕不只是饭,他可能连碗都要砸了,“这样很好玩吗?” 唐晓曦返回桌边,往嘴里送饭,看起来她的食欲正酣。 “说说吧,预言师的事情。你明白得很,一个商贾家族的人,最次等的所谓落魄,都不是你这般的囧。” “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再东山再起么?” 汤伯伦愣而未言,筷子尖一抖,几粒菜汤滴在饭里,他低头看看汤中她认真眼神的倒影,再敢举目对视过去,看见她伶如纤鸟,藏纳碧波的眼睛,里面蕴含着比他曾经拥有过的,还要旺盛数倍的野心,那野心栖息于满是灵气的睫毛下,灵魂所在的瞳孔后……要对视如此之久方能在她的信任许可下,找到一点那野心存在的痕迹,转眼再看,她又成了人畜无害的上班族一个。 “你也有让人害怕的时候。”汤伯伦强作镇定扒拉几口饭,历史悠悠,走走停停,他的话也一样…… “我们汤家,需要魏博镇涂氏白家的支持,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货源,在洛阴立足。我向族里提出过能改变洛阴状况的方法,但上下都笑话我,说我不切实际,浪荡成性,无可救药。” “可真够伤人心的。”唐晓曦托着腮帮子静静地听,见汤伯伦说话停歇之隙,取了一盘油碟咸菜豆腐泡来,这菜估计是猜中了汤伯伦的口儿,看得他眼睛里放光。 “你怎么能做得和我魏博老家一样一样的。”他尝上一口,嚼个没停。 “可别说这般话,你们汤氏入洛阴也得有三十年了,就算做生意往返魏洛间,也不能对洛阴一点家乡之谊也没有吧。” “终究还是要变成洛阴人的……摆脱不了。说回预言师的事情,自被家里冷落我就分出来单干,没有涂白势力和家族保护,我这只外人可谓是四面开花,星际贸易被打劫,洛阴大陆没处卖货,三天屯货两天烧,十几个恒星日就败光了家底,当然,是家里分给我的那点部分。” “让我猜猜看,你还有一次老天给的机会吧,不至于从那时就跌落至此。” “是啊,那是返回魏镇取货的一个航班,整趟心灰意冷的,当时我已经没有本钱了,是最后卖光身家冒险搞的货。” “什么货?” 汤伯伦遮掩着摆摆手,但还是有两个字脱口而出。 “军火。” 她倒也不意外,微笑着,给出一种心知肚明的态度,却又嘴上装糊涂,安慰道:“我们公司只是个卖衣服的,不知道你们卖军货的风险,你能不能……详细讲讲?” “我也并无经验,军火不是谁都能碰的,帝国严格的管制下,我只能伪装身份,你可能不知道,洛阴本地生产的军火,都要运到魏镇的工厂查修才能返回洛阴,这其中有一部分损耗的次等军火,会被魏镇销毁掉,只要买通……魏镇的工人。” 听着他一步步滑进嗓子眼里的声音,唐晓曦赶紧打圆场:“你也知道这有多危险,照安全局标准,抓到你就至少流放五年啊……”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我说冒险,以往去魏镇我都要顺路吃吃玩玩——你去过大梁吗?” “没有。” “有机会一定要去,那里繁华到不像是一个藩阀拥兵自重的地方,你会感觉身处世界的中心……”他的眼睛刚要向上抬起,去仰视某种他曾经触手可及的光,又忽而嗅到唐晓曦头发香水的气味,柴梓花香,梦境跌落回来,眼睛也继续低垂。 “我去魏镇的那天下着小雨,天朦胧,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去找那个联系好的工人,拿所谓的货,我认识老家伙就是那个时候。” “老家伙?” “就是预言师。” 汤将手里的杯子举起来,一点清水饮净了,抹嘴。 “我越过一片工厂大楼组成的山岭,到达那个工人所在的载货平地,打开了生锈的厂门。” “我看到了一片大红,瞬间,心里的希望烟消云散。” 第四十八章 尘中陈事(五) 四十八 · “我联络的工人是第一次偷料,手生,那批货多少物资我不记得了,但我至少花上了十四万刻麝尔,等价于大约二十七万帝国盾,兜里的……全部。”念念叨叨的他好像想去那天的现场重来一次,满脸追悔莫及。 工人的行为触及了某些东西,一夜之间被抄尽满门,十余工友亦遭毒手,汤伯伦害怕的跑开了,这才知道那几年魏镇与洛阴暗地里出现了大量的交往……不是什么良性的交往。自商洛事件的波纹顺着泾长航线,在银河系东域的政坛上荡漾开,这种交往就骤然兴起,并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魏镇大梁,汤伯伦觉得自己处处都被跟踪,手头上的钱又不够申请警司的人身保护,再者,他怕魏镇人查到他参与军火倒卖——即使并没有成功。 然后他被“老家伙”缠上了,对方从巷角凑上来,一个劲的夸他的面相,吉祥啊,有盼头啊,搞得不愿引人注目的他尴尬得扣地板,然后老家伙一直跟到了他暂居的陋室前。 “我记得预言占卜之类的学术,或者相关的巫术,都被禁绝好多好多个千年啦……为什么你能碰到……不如说,是老家伙能接触到?”唐晓曦实在按耐不住,撑着桌角问道。 “幌子,都是幌子。”汤伯伦借机露出一脸坏笑,向唐晓曦讨要酒喝,女孩子最喜欢听故事,何况是天天上班,生活两点一线无聊到头上长蘑菇的年轻人,拗不过便下楼取了一瓶玻璃装的,没好气往桌上砸,给到汤伯伦面前,瓶子底部也有了一条颇具性格的裂口。 “快点继续。” “那个老家伙带着一万多刻麝尔在身上,不简单啊,刻麝尔币系是星航用的大额币,虽然星际贸易还是没戏,量不够,但拿这钱搞点小本生意顺便改善一下生活质量也是极佳。”汤伯伦一面发出“好好”的声,一面倒上小酒,说出这些话。“我当然是很自然的盯上了这笔钱,当时汤家的族业全迁到洛阴,就算他们冷落我,我还指望买张航票回去,所以我就让那个家伙进了里屋。” 随着汤说,预言师进屋就撂下一句话,那句话汤伯伦自称能记三辈子。 【你的前半生大起大落,你的家族与你隔绝,小恩小惠没有用,当你在新的家乡位极人臣,他们自然会回来求你,但后半生,会有两条路给你选,一条和我有关,另一条也和我有关。】 老头有老头的声线,却半张脸是阳,半张脸是阴,男女莫辨,都是青壮年的形态神色。 汤伯伦多少算走南闯北有点见识,真正震住他的是“老头”一点顾忌的自报家门。 “他说他姓沈,名讳绝口不言。在魏博镇法律上的首府大梁,姓的哪个沈是严肃的话题,三点水,江龙鳞,魏博节度使沈白绫的沈,统辖魏镇六十年不易不倒的沈,三指宽的黑色镶金绸布遮着眼睛。” 说实话那个时候他贼害怕,他害怕这个怪人会摘下眼布,露出黑色的眼睛,深绿的瞳——魏博最高贵血统的特征。 那种眼睛妥妥的鬼炎宗血脉,沈氏同宗,和普通人勾勾搭搭,十万条命都不够杀的。 可惜没有,从认识到分别,汤伯伦竟未找到一次机会,探寻老家伙的真相,至少眼睛的真相他都不知道。 “禁绝占卜预言都是幌子,肉食者谋之,总会有人不愿屈就自然之道,甘心浮沉、存灭,借些不聪明的方法,胡乱探索未知的命运,可是预言师不一样,他们不是江湖骗子,而是肉食者拿来烹肉的刀叉!” 唐晓曦捂住嘴,直勾勾的盯着他拿出来的盒子。 后来的唐女士一直管它叫魔法盒。 “为什么讲……预言师是真的?明明这个称谓很……粗俗。” 粗俗利于隐蔽!知道吗? 汤伯伦把老沈的话原模原样汇报给唐晓曦。 预言师是一个极其离散的群体,他们在银河系可以说已然消亡,除却被豢养藩阀宫廷的未知数量,活跃于世外的几乎都是孤狼,他们之所以少,是吃亏在特长。 预言师脱胎于真言庭的真言师,真言起家绝非靠占卜祷告,要知道帝国对宗教的态度素来是能者从之,鬼炎宗这样的大宗也是托魏博镇的和平稳定,才被帝国允许“在镇界之内传播的”,民间俗语一句“帝国无国教”,毫无误处。 而真言师活跃的年代,帝国甚至都尚未建立,他们集数学家、物理学家、史学家、政客、参谋和托孤大臣于一身,是未被帝国统一时期里,各国宫廷仰赖的重要角色,他们通过大量数据的运算,解释人类的选择,为君主们提供道路。他们的预见,也就是“占卜”,是精确到让人发指的,因为科学在期间闪烁着威光。 帝国时代来临前,真言庭的功能遭到安全局和其他重构计划的预设机关拆解,所有的真言师都被安排颐养天年,不再横行官场,传位一万四千年的真言庭消失。 所有的遗产都有人继承,汤伯伦说着,直把那喝的只剩一半的酒,递给唐晓曦,喝,喝完,汤伯伦要求道。 “我是真被你逼急了,今天你非讲完这故事不可!” “倘若我讲不完呢?” “架你到火上,烤成个佳肴,赔我染而失之的白头发!” 最后一代真言庭有一千零一个真言师,说是颐养天年,还是到处出差,有的被安全局借去,有的内阁六部借去,有的去宇航工会,再有就是拜了那亲王藩阀的堂口,给国之繁荣培育了多少巨匠,打造了好几朝盛世。 这些真言师落得个好结局不容易,一帮心术不正的后生反而闹起来事。 “窥天盒,真言庭的东西,真师离席后,他们的学生掠夺了庭内,把这些传承很多千年的、他们还未入门的科技造物都带走,经过帝国建立后的三百年,这些造物大部分被追回了。” “居然还能追回?!” “心术不正者,很容易堕落,一旦堕落,科技就为野蛮服务,焉有不垮之理?” 可惜,那些学生还真有能勉强传道授业的,闯将来,闯将去,预言师就出了世,靠着人手一个、数量庞大,帝国收缴不尽的窥天盒,预言师们倒是苟延残喘了很久,一部分投靠了反帝国的势力,一部分还留在境内,借权贵或者富民行骗度日,窥天盒精确,预言师的一小撮人甚至还能参与肉食者之谋。 “近些年不行啦......”汤伯伦模仿了老沈的语气,还摇晃脑袋,“老家伙说,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宽厚仁慈的魏博节度使,沈白绫,竟在镇中抓起预言师,而且是一点情面不留,潍州、大梁、新郑、海凉、临淄、大名、博陵、魏郡,镇界之内,每个大都会皆遭搜刮,总计捕了二百多人,远超其他藩阀,一时间人们不知道该说她仁还是暴。” 酒尽,日暮,欢畅淋漓,汤伯伦讲了一身冷汗,唐晓曦也是强装镇定,三度追问:“所以你信了老沈头?” “我能不信吗?他说,自己逃跑的理由和魏节抓人的理由无二,都是那盒子好死不死,在同一天,所有人算到了同样的卦!” 第四十九章 时代的浪头一般多(上) 四十九 · 要说那卦象如何让魏镇一片祥和破了道,却得说回五十年间翻起无数的浪,在汤伯伦身上应了两层浪,一是遇了老沈头这凭空遭来的一卦,二是得了唐晓曦的收留。 巧了,唐晓曦应的也是两层,也是人,一是他汤伯伦,二是那头龙,敖钲。 该死的蠢龙。 这是嗔怒?不,是怨他,怨他不回来。 啊,那想倒是爱他的意思了。 才怪! 男女之间一来一往,要说了十八行字,才能绕回到那破盒子身上。 咳,窥天盒,老沈头告诉了他汤伯伦很多话,把盒子,连带一半的刻麝尔给他,很明显,知道盒子是烫手山芋的汤先生,躲杀手还不及,更不愿惹上节度使这么个庞然巨物,他汤伯伦那时候没有蚍蜉撼大树的胆识。 或许针对了那个工人的势力是原来和洛阴本土人交易货的,给刚上道的汤伯伦一点殷红的警告,他当然是猜中了,连连“劝退”老沈头,可谓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天上掉馅饼也不敢接。 怕没命接。 老沈头本想着让汤自己摸索,玩不转这盒子,官府抓汤伯伦就是一抓一个准了,瞒天过海,老沈头尽想的是逃跑计划,谁知道汤伯伦是个明白人,死都不接钱与盒子,老头没辙,戏剧般的教会了他这盒子如何使的,也就顺着成了他的老师傅。 即使汤自己是喊“老家伙”的,十分有八分不敬。 一千零一个末代真言庭“出品”窥天盒,每十一副“符件”在一起运算,可激活全组上千数据,在银河系分散的真言师手里,这运算唯有持十一原盒的团体才能获知运算进度与结果——没错,是“运算”,到了预言师口里,反倒退回了“卦象”的说法。 老沈猜是魏镇里面收留的预言师太多,预言师原本都是孤行无援,凑在一起怕是闲的头疼,还真就琢磨出来“十一符算”的先辈们的法子,也算是反向科研了。 可惜那帮人水准和真言庭差的远,纪律性也俗陋着,一个人走漏风声,遂引来全魏博镇三千多个星区的洋洋大狱。 “他们(洛阴粗口)到底卜……算到了什么?”唐晓曦脸上现出一点紧张,即使是紧张她也没停下手里的活——给汤伯伦张罗下酒菜呢。 桌边的汤伯伦手里捏住窗帘一角,眼睛里反射着窗户外一闪而过的车流,那是洛阴的某条主干道,光轮闪烁的悬浮车辆构成车流,在蓝晶石缎带状的重力桥上车灯交织。 主干道尚未建设完整,分流闸两侧的灯光诡妙,一边极其亮,亮的是繁花壮丽,一边暗淡如无人之穴,汤先生不抓窗帘的另一只手食指微微颤抖,忽然指向自己,触到嘴巴边上。 他很感激唐晓曦改变生活习惯的做起下酒菜,桌上各种各样的酒瓶子堆了七八瓶,都是洛阴各地的口味,他竟尝了个遍。 就算经过了一天匆忙的工作,她的头发丝依然蓬蓬的,冒着精神与花香,汤伯伦在回忆与老沈头的那些个宏大叙事间,错开一些脑力,让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救赎自己,像一个知晓刑判处决的犯人逃进了母亲的后花园,所有玫瑰都如儿时盛开,桌前盛碗热腾的饭,什么都暖。 “别做了,我吃饱了,也快醉透了。” 汤伯伦从背后抱住唐晓曦,面目埋进深深的黑色里,锅铲掉下来一乒响,灶台的火焰声听起来忽地苍茫。 治世,盛世,乱世,末世,这是王朝更迭、宇宙规律里,最浅显易懂的时代分割线,也是炎夏人词汇中最凝练的。 处于什么时代,就顺行什么时势。 然而那场命运中的“最后一次符算”,却暗潮般刺激着一切,直到泥石汇聚成涛,狂奔年代到来。 运算的结果显示,微观的尺度无法证伪,宏观的尺度上结果却异常肤浅: 立国三百年的王朝,原本将向宇宙曾经的支配者致敬,在万里年柞中轮回无数个时代,而后耗尽气血衰亡——与神同行的国制却篡改了时势滑行的铁轨,玄武大帝了结南北动荡的“乱世”,历经三代天家“治世”,至唐晓曦与汤伯伦这稀里糊涂的偶遇,恰好是新帝登基百日,作为日后改继“郕画”年号的帝君,百日践祚之礼,上京没有向星海发布任何天家举行庆典的消息,天家恭行勤俭,似乎是要带来盛世了。 十一符算给出了这次“盛世”的时间:五十年。五十年的和平安定,不一定所有星系都与长安一样发达,至少或有三百年来一如既往的繁荣,恢复到首帝立位、四代修养的盛世,再也看不见南北遗事留下的一星破损。 五十年后,乱世和末世接踵而至,没有分秒止渴,符算的见证——人们看到末世的可能性以恐怖的比例值出现在运算数据不起眼的角落,他们何德何能,控制住不让结果流散出去。 接着就是魏博节度使沈白绫的全境搜捕,预言师禁绝,老沈头找上门。 哪怕说乱世,这盛世都还没来,五十年,知道了又怎么样?那么长,那么久,多少黎民百姓逍遥一世都够了。 无人关心,事情很快翻篇。 “我听明白了,你接受了老沈头的钱和窥天盒,他得以逃出生天,你也借着这盒子通天晓地的能力赚回了金银。”唐晓曦眼疾手快拦下汤伯伦手里的第十瓶酒,取张冰柜里的湿巾往汤脸上的温红一敷。 “对……我在大梁靠那盒子脱开了可能发生的追杀,赚到十万刻麝尔就回洛阴了,没敢久留。” 在洛阴转悠了很久才知道汤氏家族辗转又去了魏博的消息,汤伯伦看到唐晓曦复杂的眼神,反过来安慰她说:“没什么的,你肯定以为我回去后就过起好日子,对吧?其实我早就有预期的……我的家族嫌弃我,躲着我,仇视我,看我赚钱那些长辈比自己亏钱更难受。” “我家也是这样的……” 唐晓曦的嗓子里冒出轻轻的呜咽声,两人打量着对方的相貌,故事仍然继续着,只不过夜深,车流仍嚣,走向尾声。 “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在洛阴还是没有家族可以倚靠,自己凑了几个合伙朋友,开了家零件原料公司,做了半年,火了,做梦也不敢想,能占下洛水市那金河老河一带一小半的份额,跟传说中六大集团之一的宫骞集团抢货源。” “你怎么敢的……” “情势所逼,又无良策,只能干那些引火烧身的事,后来并了一个生活用品公司,建立了自己的集团。” “汤恒集团?!” “你怎么知道?” “我在华岚天童上班,那个公司不就是汤恒集团倒闭后吐出来的么!原来是你!”唐晓曦发出一声假如汤恒集团没有倒闭,眼前就是她顶头老总的惊叹,里面夹杂着惋惜。 “已经很久了,仿佛,很久了。” 汤伯伦开着玩笑,唐晓曦可爱的外表在童装公司上班确实毫不违和,如果没有意外,他作为老总或许还能在视察华岚的时候上演一出邂逅女员工唐晓曦的剧本。 但这家公司已经不再是他的了。 翻云覆雨的快感转瞬即逝,可能是得罪了宫骞集团,也可能纯属自己经营不善,汤恒集团这个小小的经济体倒下了,汤伯伦背上了一千万帝国盾的债务,带着那把短枪站在了唐晓曦的面前。 唐晓曦说不出话,可是她必须说点什么,无论当时还是现在皆是如此。 看着这个男人,历经多重劫难逃到自己家,唐氏家族和他的家族同是一毫不拔,共鸣产生了,收留有了理由,善意有了发泄口。 “你知道我们现在除了顾影自怜还能干什么吗?” 唐晓曦握住他的手,抬起,小声道。 “再来算一卦吧?” 汤伯伦放松得笑了出来,打开盒子,黑色的领域展开再次笼罩了屋子,绿光像牧师的颂祷化形一般裹住了他们的身影。 “真言,这时代的浪头将至。” 第五十章 时代的浪头一般多(下) 五十 · “隆冬——” 那声音像是在说这两个字。 一方窥天盒,引出的变化竟如同拉着人进入暴风之眼,由剧烈的惶恐感进入极致的静谧,她在“风暴的正中心”悄悄站定,那确实是在窥视,汤伯伦单手拦住绿色的光线,使其近不了唐晓曦的身。 绿光好似激动于她新鲜的面孔,完全是一副吞噬恒星的黑洞看见新光亮,手头还端着另一个恒星的残骸,就开始释放贪婪的相。 “小唐,拿你的手来。” “干嘛?滴血认亲?”她说的颤巍巍的,这是强行开玩笑,如果有商业谈判,这会搞僵了气氛。 【但是挺好的,哼,奇怪,我的嘴角......笑了?】 汤伯伦停止压制内心的想法,同命相怜,坦诚相见罢,他想。 抱住唐晓曦送上绿光前,绿光不快的一晃,像是在质疑什么,然后,炸了。 “卦象......不是哦,应该说运算么,结果如何?”唐晓曦神魂半定下来,才发觉那炸响似乎是被困在了小盒子展开的大空间里,黑色的空间不见,声音也传不出了。 “是不是比想象中简单?” “算是吧。” “当然简单,运算都是我干的,嘿。”汤伯伦找到个可以骄傲的点,瞬间像野外的大猫竖起尾巴,又仰靠在椅子上背起手一脸安逸,任白珠子们落下,在桌上滚动。 “这些是......?” “真言珠,你把这个小盒子想象成一台云超算系统加一个小型工厂的集成体,珠子就是它产出运算结果的芯片,不过材料有限,算完我们都会把珠子塞回去的,回收。” 真言愈确,白玉愈白;真言愈危,白玉愈大;真言愈近,白玉愈莹。 “也就是说怎么算都可以?除了十一符级别?” “十一符是天顶星,算是这项技术的极限了,可以计算国运的。其他的运算,你可以当着虚卯的面告诉它,你想算什么都行。” “虚卯?” “那撮绿光,黑洞的中心,窥天盒里暗藏的程序。” “这该怎么读?”唐晓曦捧起堪当宝石质量的珠子盯着,“那盒子自带加密,要用盒子读?” “聪明,不过这次运算特殊,我要把前一次的运算加在一起,方能解码。” 是我给你打电话的那次,那次我算了自己的命,结果有点凄惨,这次算的是你的命,我不敢看,那么合起来呢?老沈头的两条路我不想浪费机会去算,我只想知道你...... 如果他说出声,那么唐晓曦必然追问机会是指什么意思,所以他慢慢倒出那盘珠子,是的,两次算出来的珠子都够一盘的量了。 他什么也不说,眼看着珠子们彼此磁吸在一块儿,它们本该变成一张薄的白玉纸,放在盒子上就能看到算成之物,这次,却结凝为一块方正带边的白璧。 “完全就不透明了,说明应验的时间有些远;这么一整块,如果不按照结果来,我们两人的命运怕是各有各的危险;白璧无暇,算析精确啊。”汤念念有词,顺手将玉璧置在盒子上,盒子发光向璧玉底部去,从而穿透并在半空中映出一串竖排文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文字的格式、字体、方言都呈魏镇样式。 “你来读。” “诶?”唐晓曦将信将疑走到玉石字前道,“世留珠玑,普降苍华,魏刹怜惜,崇死尊生,特开此道,助寻彻命......汝五十年,从大道而生息,顺天为扶红纱,代有才人......(洛阴粗口)看不懂,你给我翻译吧。” “就是说嘛,这间房子......”汤伯伦绕过她读完的部分解释下去,“在我们这五十年里会易手他处,我们会搬到更大的房子里面去,你是这五十年盛世的受益者,如果能抓住时代的脉搏,说不定可以权倾朝野,但是过了符算的盛世,你和我的时代会共同谢幕,下一个时代到来的时候,进入这间房子的下一名租客就是下一个时代的唐晓曦。” 在听见权倾朝野四个字的瞬间唐晓曦的眉梢猛然抬起,不可名状的情绪在她的全身游走着,窗外一声闷雷,玻璃叮叮滴滴,是一场小雨。 “你呢?” “我的路,将会和你交织吧,由这枚玉璧开始。” 唐晓曦沉默的用右手托住左肘,左手摸在圆脸的曲线上,汤伯伦的解读停了下来,他将半空中的两行字标出来红色,加粗加深,然后抹去了另一行字。 “敖钲是谁?” “啊......”唐晓曦怯叹一声,低语一句,怎么连这也能算到。 “你喜欢他,是吧,毕竟小时候读书便认识了,你和别人私定终身,不能对方都不知道吧。” “他去洛阳了。你别激我,你讲了自己的故事,我也得讲讲我的,才算得上是公平......不过我年纪小,也没有什么故事好讲的。” “那我替你讲了吧。”汤伯伦取下了白玉,洋溢着晴天的笑脸靠过来,没有雨的地方就是晴天,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吗? “龙族,是帝国的贵裔,身位殊高殊低,都要定期前往洛阳朝觐,召开龙族宗会,道外宗会一开就是三年,我们武平道的龙族开会地在魏博镇的海凉,东三厅,海凉府,这一会又要五年,合计八年,敖先生此去,十年得返,你等得住么?况且你也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你啊。” “有的,一定。”唐晓曦赌气的咬着嘴,黑窗棂下她的身影孤独、单薄,反而说不出她有什么儿女情长的纠缠,这不是表白,求婚,合作,不是任何一种常理性的东西。 她在坐着列车上班,用冷漠的脸色面对同样冷漠的人们,挣扎早已停下,想起汤伯伦打来通讯的时间,那个“可能”,到底是什么。 心弦颤动,她似乎想通了。 她从此不再束锁隐藏在娇小身体和无害化眼神背后的野心。 “砰!!!!!!” 卧倒!唐晓曦! 破门锤的冲击震碎了脆弱的房门,粉碎的建材随风起尘,连带着无数居民的尖叫,整个玄关好像都崩塌了。 “汤伯伦!还债还是还命!!” 唐晓曦借软卧沙发躲着,怒而问到:“你什么时候泄露过位置!?” “只可能是那则通讯出了问题。”烟尘里什么都看不清,听得汤伯伦虎虎生风的在弄些什么,唐晓曦发狠的拿起趁手的盘子,瞅着闯进来的催债人一飞,迎面一声惨叫。 “还挺准。” “你在干嘛?!” 汤伯伦看着唐晓曦漂亮的眼睛,扯紧窗帘,胜券在握道:“时代的浪头不多,来不来?仅此一班车。”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了他用以邀请的手掌。 催债人的骂声里,他毫无惧色甚至一脸无所谓的站起来,对着窗户来了一枪,裂痕被激光的散射引向整块落地窗的边角,他像一个巨人搂住唐晓曦,管不上她惊呼一句你要干嘛,背对着窗板撞出去——! “咣!”那一刻汤伯伦手里的窗帘,他在别人突入进来的时候就绑在了一起的窗帘,团团布料紧紧缠绕,他瞅准时机却又松开手,唐晓曦在他怀里尖叫:“啊!——!” ——稳稳的,落在了一块红色的平台上,四角的燃料喷口正值炽热,缓冲的劲儿一过,平台也受不了多出一个人的载重,缓缓坠下去吗,直至地面。 “死衰仔汤!!!这是三十七楼!” “衰仔汤,好的,我又多了个外号呢。” “而且你有悬浮滑板为什么不告诉我!吓死人啦!” “小唐,没有装备,我也不可能逃这么远,这么久的。” 你还有理了!放我下来!谁让你公主抱了! 两人来到地面上还没站定,就被围住。 城市的建设初具雏形,一半的建筑处于资金不足的状态中,不知道会不会烂尾,背靠九栋高大的居民楼,唐家的破窗还有那一截窗帘在飘飞。楼下的空地上堆满了集装箱,一个临时的陆港。 “汤伯伦,出来!钱给不起我们不计较了,和我们回去,不想看到更多人受苦,最好主动点!”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一千万帝国盾,不是小数目。 那你还不快逃? 他们藏在了集装箱后面,压低身子,汤伯伦手上一轻,唐晓曦夺过了短枪,又说了一次:“那你还不快逃?” 汤伯伦仰头看看天边,月亮和两颗恒星中较小的那一颗,同时位于天空中央,如果没有意外,靠这把枪里的能量,不够冲出重围的。 “你看那两颗星球,像不像我们。” 唐晓曦拿着枪靠在箱子边沿,险些被催债大军打来的流弹击中:“你觉得像吗?” 身处此境,两人都笑开了。 看,冷漠的社会怎么回馈我们,相信运算的结果吗? ......会活下去吗? 对于这个问题,汤伯伦在心里回答: 【那句被我抹掉的预言是这么说的,我们以后会有孩子,我们的孩子会建立一个商业集团,然后是孙女,他们的家底会保证,下一个时代他们能平安度过。】 “拼一把,我猜,能活。” 第五十一章 后来的那些话 · 所以说,又有多少人能知道自己走上的道路…… 通往何方, 而那条道路,又将变成什么模样。 · “先说到这里吧,我真的累了。” 两名笔录官面面相觑,逐渐停下手头的工作。 来自双星的光芒,温和的贴着老太太的脸颊,她清清嗓子,抬起手,一名笔录官无意间对上视线,匆匆避开,埋头只递上刻的满满的晶屏。字体以姑苏体为主,纤细赏目。 老太太似乎想留下晶屏,遗憾的抚摸了那些充满艺术气息,略显不真实的笔触,应了一声:“写的不错,回去吧,今天可以到这里,不写了。” “感谢唐女士。” 和寒筱北一样,在他们走后才感到疲惫,感到何为“记录”的艰难,还记得开篇吗? 相信两名属于汤氏集团的笔录官会觉得,假使没有那名威震洛阴天下的前任枢仪大人的坐镇,这场录述工作会轻松一点。 “唐……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蠢龙,无风不起浪,我写回忆录呢,你窜过来干什么,听戏?”唐晓曦溺笑着,拿一节拐杖上去敲敖钲的龙角。 “我也想写,我的晚辈劝过,言语中有那么几分道理。可是我把握不好,写多长,以什么文体,什么格式。” “你只是把握不好怎么写我,你眼里的我!” 唐晓曦一抿嘴,像是从未老过,皱纹下薄纸般的脸上,生命还像焰火有猛烈翻腾的欲望。 但敖钲,始终不放心,不安稳,不平静。 “要是汤伯伦在这,他肯定让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老龙啊,你和他没差多少,就是这里那里,一点点。” 阳光在镂空的窗帘缝里往下灌,外面张灯结彩,像另一个世界。 她看向外界绵延不绝的彩幅和旗幡,过去呼风唤雨,从不缺席一场会议,而今大会依旧,人们却仅能在住院名单上寻见她的名字,她眼中的一丝伤感因此而生,且不限于此。 “老龙,你很贼乎啊,说让我活一届,也不说是五年一届的星区长会议,还是五十年一届的公选会。” “越久越好。”敖钲毫无迟疑。 “我这辈子,就幸福在你们两个的怀抱里……” “汤伯伦大人,他还活着吗。” “什维尔孟德,茗爵领,他得活着,即使已经很虚弱。” “我很抱歉。” “我的回忆录还没写完呢。去吧,后辈们还需要你,你,洛阴永远的老枢仪。” “那段时间没有和你一起,我不该……” “应尽之命,通达人理,我不怪你,都是算好的,不过以后,不会再有算出来的命了。” “命都是算出来的。” “不尽然,这个盒子,历史不需要了。” 老龙取过盒子,收入袖口:“我不知道传给谁。” “自有去处,你看,这就不用算,也算不出来。” “虚卯算不得自己。” “你也算不了自己,老龙,我们之间没有离别。” “你是洛阴五十年的领路人,让我接力,汗颜。” “我不是主导者,这说法折煞人,我猜,历史会按照我的意思,写我是洛阴这五十年一梦大醉里最会酿酒的人。引进姑苏的旗袍学姑苏的戏,惹了魏博的恩怨,我生起源头,祸福相依都是我,领路,算了算了,你还是让我登台在唱一场戏,我还唱的动。” “不好意思,我的戏言,扰你清净了。” “蠢龙,你扰不动我。” “为什么?” “我就是块顽石,来世上走一遭,圆了棱角,留了后代,戏唱了八番,人见了千万,什么时候回去,你说了不算数。” “我想要你再活一届,仅此一次。” “你蠢,但是贼兮兮,你贼,有时候又蠢萌萌的,老龙,史书若道你,说你点啥好?” “什么都可以说。” 唐晓曦犹豫道:“……对了,敖露露,生的很漂亮,你老了,或许有福。” · 逃出催债人的重围,两人带着伤向医疗院走,集装箱外的冷光灯下,旁听回忆录蚀刻的敖钲,仿佛就站在他们的侧里,看得见那张年轻脸庞的笑容。 大片的红色残留在他们的衣物上,两人却挤满了力气笑,去对话,去嘲笑对方,去展望未来。 “老汤,我走不动了……” “那就慢点儿,咳,总没人追赶了,慢点。” “老汤,扶着我。腿……好像断了。” “想想以后,不痛了,想象,我们合作吧,好不好。” “连债都还不上……还把我卷进来……” “你的公司,有我以前的底子,算法不出错的,咱现在还活着,那件事……能成。” “我想学唱戏……” “为什么?” “我妈是姑苏人。” “我送你去学,当然,先把债还了,我听你的。” “敖钲……” “等等他吧。” 唐晓曦不明所以道:“我都答应和你合作了……” “如果你想等他,我陪你等,我也想见识一下,堂堂龙胄,何颜何相……” “你算命算上瘾了吧……” 敖钲想象着他们就这样走,走进了医疗院,走进了公司,走进了婚姻殿堂。 不久的将来,宫骞集团被九关秋家族的裁雨集团正面击碎,米邸集团融资失败,触一发而动全身,汤伯伦抓紧时机,鲸吞蚕食,唐氏集团在第三七零四届公选会上被正式承认,位列六集。 那块窥天盒算出来的大白玉,成了记录唐家子嗣成长的信息盘。 钱娜小姐的那一块。 八年后,汤孟荪降世,唐晓曦等了八年,刚好没等到敖钲的回归,魏博镇海凉府动乱,老龙被困在了那,政敌托她生子的话题炒作,整个洛阴乱了半。 在星象院门前的对话提醒了敖钲,那年真疯狂啊……她伸手救他,他帮忙摆平泱泱舆论。日思夜算,绝对是他们三个最热血沸腾,指点江山的年份。 面对高楼,敖钲似青年骄横的笑笑,唐晓曦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做枢仪,她做老总,加上汤伯伦,少一个,都没有洛阴这五十年的荣华。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 汤伯伦没告诉唐晓曦,却告诉他敖钲,那窥天盒“窥天”的代价是什么。凡事都有代价,他那单个的盒子要想算什么便算什么,是会折寿的,健康状况每况如下,所以汤伯伦要去什维尔孟德,他在那里续命。 说来也巧,汤伯伦因病难支蛰居什维尔孟德那年,正是他前往魏博出差,那个齐女与她相遇的时候。 爱人会错过,他认了。 但是眼下的洛阴,他不愿看到唐晓曦打了一辈子的江山,真像汤伯伦预知的一样,崩塌于尽。 在烈阳岛的入口,他看见眼熟的女子向他走来,戴着墨镜。 “老大人,明天早上的这个时候,总督站在广场,两百亿公民聆诰,你有什么打算不?”才羽沉不住气的开口,“你又去找唐女士了?别打扰她啊,钱家会不高兴的。” “我想写回忆录了。”敖钲看着难得一见的午时彩霞,一颗恒星在天顶,一颗恒星从远处斜射而来,云层紫红,大道行远,不怕乱世期至,就怕人不服老。 第五十二章 盛会日 · “寒筱北……起床啦……” 临近耳畔的呼唤声,轻轻的说,热气随着试探的手型贴上男生的脸颊。那是个可爱的异族姑娘,长着白净的脸蛋,两条三尺长辫子,人脸鱼型身,还有初看会吓一跳的五对细胳膊。 洛阴的本土异族稀少,久居星瀚的帝国人却已习惯各种星际间往来过客,她还不至于因为自己的形象遭受歧视——姑且在上层区是这样吧。 可从寒筱北看来,他还是认为她能少抛头露面就少些,他自记得随多年未见的母亲到洛阴来,异乡人就算不被曲解,遭人侧目也是难受的。 “桂枝?这才四点几……” 摇着像娃娃鱼的尾巴,那凉凉的触感既有助于帮人入眠,也利于起床时加速清醒,寒筱北和她相处也一个多月了,该说是怠慢了吗,现在他居然握着那尾巴辗转,不愿起来。 “你说今天要开会诶。” “——啊对,对。”寒筱北慢吞吞下了床,习惯性的去找弟弟寒筱柒和敖露露……差点迷路。 公司安排的住房太大了,那张大床躺个十几个人都没有问题,他入眠之前自言自语,被桂枝拿手环录了下来——桂枝也有手环了,这是好事,随时都可以联系了。 “(洛阴方言)……大草原……”这就是睡在烈阳岛坪地第一夜的感受。 公司乃至集团上下乱哄哄的状态还在持续,两个孩子从医院接回来,已是安排到隔壁去了,此时正睡着,路过女佣告诉他俩。 寒筱北抵头沉思,昨天夜里,是不是喝了点酒? 三法司的白浅大人将港口传来的数据发给他,希望之前就在公司负责数据的他能帮上忙,他虽是乐意的,那一条桂枝是货物的信息还是使他犯难。 莫说情报,就算桂枝也回忆起来了自己被装箱打包的部分片段,可这只是徒增忧愁,他茫然算算,从港口的爆炸,来历不明的桂枝,集团公司的遇袭,到追捕同事罗大海,被两大集团的领执官关注,发生的事情很多,他没法把桂枝的来历和公司的祸患扯上关系,那这就是两码事了——他现下哪来功夫处理两码事? 【从未知地运送到洛阴来的——桂枝,收货人不明,用途未知,尚需日后研究......】 打开手环的备忘录,光屏上的引字符不断闪烁着,桂枝已然用前三双小手盘上了他的腰。 “我猜猜,开会不能带我吧......”那是绵软、遗憾的字音。 “去储物室看看。”他并不回答。 寒筱北驮着她推开门,汤总安排的这房子,布局和他原来的家差不多,除了家具都大了好几个号,还有阳台延伸到了储物间前,让这里放满东西亦不显阴沉。 一张边角烧焦的桌案放在门背,是从那间房搬过来的,上面有集团女佣修好的鱼缸,水生物还是那几条,织布机也修好了一半,故事书和他剩下的公司文件、私人书籍一道,躺在小巧的书柜里,老家具都修过,新家具都刻着个圆圆的“汤”字。 “寒筱北!......花!” 喀河紫花靠近窗台,正于洛阴黎明的蓝光下酝酿出一朵白花苞,它的枝干比买回来的时候粗壮多了,花苞依然压弯了它——生命即是如此沉重。 花盆背后挂着他母亲的那幅画。 “时候到了,我要去开会。” “我会帮你看好七儿和露露的,放心吧。” 两人互相抱了一会,全神贯注的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对方的气味。 “拜拜。”那是他们都视为珍贵的温存。 · 烈阳岛是一整块中阶坪地,它的四边,交通沟比普通的坪地更深,陆桥可以垂直收起,汤氏集团不是只有这一块重地,但江渊大厦承重结构损毁,摇摇欲坠,汤氏家族的私人庄园,就是毫无争议的重中之重了。 说来是笑话,老沈头没有卜错,在汤伯伦起势之时,汤家果真从魏镇千里迢迢的来,自此俯首帖耳,烈阳岛一处,就住了汤家大大小小五十几个宗家,汤孟荪听唐晓曦的,拿了几家有能力的用着,其他的站在公司外,碰都别想碰一下。 寒筱北顺着公司的运输通道离开坪地,走过陆桥到对面坪地去乘车,一路上集团的安保人员以团营建制出现,到处都是黑压压的锡电杖、半身铳,甚至是正规军里才能见到的长弓兵和军铳兵,不得不感叹汤氏集团的大手笔。 也对,哪个集团到这个日子,不把最好的身家搬出来的,老百姓还知道整一把魏镇出产的刀剑镇宅呢。 烈阳岛的周边用了景象模糊化技术,他拿出手环定位,发现连自己究竟身在洛城市还是洛水市都不清楚,轻轨站运行的是汤氏的私列,不知道在哪个站台随机汇入干线,方能“回到人间”。 【这技术用来写恐怖故事想必随时畅销。】 星区舰队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天空上方,寒筱北感觉列车已经驶离“海市蜃楼”的范围,终于起身去要了杯水,形似幻境的时候不知道会喝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才敢喝。 【更加佩服那些生活在烈阳岛附近的百姓了,不愿搬家,签完“不后悔”协议以后依然住在幻境笼罩的坪地圈,或许就是喜欢神秘和冒险精神呢......】 “盛大是历史学家的笔墨,荣华乃当世之真实。” 出自魏博节度使沈白绫的名言镌刻在车站的地标上,巨幅的帝国旗帜从楼顶抛下,一直展开几百层楼的高度——他路过总督宫,在轻轨列车的观景舱镜上望见难忘一幕: 数万名各级官员聚拢在宫前的广场,黑甲的禁军只有百人,构成稀疏而笔直的“警戒线”,官僚们从禁军之间走过,踏上千百层的台阶。 进宫,宛如朝圣。 他们都是洛阴星区权职最高的官员们,此刻蚂蚁一样平铺在空旷的台阶上,缓缓向前爬行,显得极其渺小,如果这里是节度使或者道平章的宫殿,那阶下又未必不是成千上万的星区总督们,在爬行。 权力的小与大,就在帝国这无尽的宫殿阶梯上,像蚂蚁眼前的树干,一直铺陈至星海的最高处。 官员团的身后,还有更多的人群,他们是底层官员的一份子,进宫述职。 与此同时,另外几万名议会议员聚集在洛水市的议会廷,数千名六集团的精英待在裁雨集团的办公大楼——裁雨斋,三会同开。 列车快速驶过总督宫,期间共振音言短暂的响起,通过列车广播的共振音言威力稍减,但寒筱北依然感受到大理寺卿员在盯着车厢,他身不由己的后退两步,远离观景舱镜,其他的乘客也要么放下了手环的光屏,要么后退几步离开车窗边,那些官员的身影也更加渺小,甚至坍缩下去。 【开会时不要分心。】 “......盛大是历史学家的笔墨,荣华乃当世之真实。” 第五十三章 阶下囚与齿轮之声 · 听闻鹤啼,其声久婉,其质如玉。 三只鹤的身影,在水边游荡,水波潋滟,像宝石,一个角度看是澈,另一个角度则是浊。 水上有座栈桥,木质,很窄,每块木板都只有少女腰束那么宽,两块两块的铺在水面,横竖或斜交,不甚规则,却很和谐。转角位置四块木板的交叠,才差不多能躺下一个人,即使腿还悬在外面。 水泽看起来很是荒枯,藻荇交横,直径五六寸的迷你莲叶和半人高的水草在栈桥左右漂布着,一只仙鹤靠近栈桥的边缘,好奇的啄着一个女子垂向水面的头发。 女子静静的举起手,朝着虚空托捧,一束孤独的光线照得她白皙异常,恰好她身着白色旗袍,靛蓝色披肩和黑帛内衬直接散伏在木板上。 仔细看,那另两只鹤却响着齿轮的声音,金属的羽毛扇动空气,木板是厚重的化合钢做了木质面,连水下的苔,也是镂空的金丝所制。 水草和那只白鹤想必真的是活物。 女子安静的如身处另一个世界,聆听着角落里的水滴声,光束照亮她周身一圈,往外是静谧黑暗,凉意阵阵扑来,活的鹤走远了,机械鹤还在徘徊,她伸脚进池水,温度刚刚好。 “大人。” 官袍之衣绣青竹的男人很谨慎的站上栈桥,离女子十几块“木板”那么远,已开口试问。 女子没有回应,他便再度说到:“您劳累成疾,方愈数日,切莫行自暴自弃之举,再染寒疾。” “是么。”她看似轻慢的转过半身,机械鹤会意,涉水而来,背后的鸟羽层层扇开,见她指尖一夹,再听声,一片金灿灿的符节已经落到男人的脚跟前,女子盯着他,双马尾辫同旗袍上的流苏滑落下来。 “兹命乎授尔,可撼乎山哉,余掌乾里,自有分寸,外界猜测兮,汝当抑之,许子之券兮,攘余之陵。” 乾里,是帝国官僚泛指本府本官的词汇,男人皱眉,她为什么忽然讲起官话?看了看地上的凤符,所书刻的字迹让他倒抽凉气: “议长?” “余命你拾起它来。” “尊令。” 他把凤符揣进袖,女子的双足尚在水里搅着水花,像个爱闹的孩子。 “椿大人已经下去了总会场,双日皆至中天,您……还要闭关在此么。” 他有些心急的命令机械宫仆拉开砌板,沉重的响动过后,光线沿狭道照来,外面的世界,是楼宇林立的热闹山河,离总督宣读会议辞只十几个标准分,整个星区都在翘首以盼。 这正是男人想说的。 “余不方便离开宫殿,兰卿多劳。” 女子起身,撑起机械鹤递上的油纸伞,恰逢人工降雨下了起来。男人看看时间,不解地走开。 她赤着足走向“木板”尽头的园林的月洞门,独自念叨了一句话。 “不过,这次会议确实重要,往来都是局。你说对吧,阮子椿……” · …… “您好,汤氏集团坐哪里?” “右侧靠前,第十四排开始。”入场位的机械执法者麻木的说。 “感谢万分。” 寒筱北到达裁雨斋时分,会议厅堂已是座无虚席,无数板正的黑衣领中,他瞟见一头发锃亮的家伙向自己招手。 “李蔚冉部长……?” “是总监。快坐。”所谓老流氓,业务一把抓,看到他,寒筱北有了几分心安——大会这么重要,不出意外反倒是意外了。 李先生是为数不多在公司会议上忙于记笔记的家伙,董事会其他成员倒是乐的看他写写写,时不时还得吐槽一下李先生“败坏的私德”,只是这次出席大会的活儿给了老李,一堆高管纷纷嫉妒到说不出话来。 “被公司的活折磨久了,我也该混出头了,你说是不是?” 寒筱北正忙着把正装外套脱下,摆好办公包里的文件夹和设备,听老流氓这么一句,还有点琢磨不出:“总监,忽然说这话是......?” “我妻子怀了......集团......多事之秋,我就算在汤总面前升职,也是哪里都顾不上。” “鄙人也是一样。” “这么多年,组长、部长、总监,苦了你们销售部,今年要是能度过去,给你们多点福利。” “李总,饼就少画点,我们这不是还跟着你一起干呢么。” 李蔚冉大笑带过,偷偷一句:“晚上留在裁雨斋,散会不离场。” 【原来这才是重点吗!?】 “肃静,诸位肃静!” 会场中间的金色幕布忽然变色,六大集团的诸多员工代表也逐渐静下,厅堂的顶灯熄灭,变色的幕布是投影所致,巨幕下的缄烟司官署人员还在喝酒,小声扯皮,本司都御史管不住集团,经定府亦然,能压住公司们一头的,唯有投影里气定神闲的洛阴总督,阮子椿。 以及她的双生姐妹——阮子漾。 盛会之日,阮子椿总督按照帝国律条,身着督节级别官员任职之日的贵礼服,戴官帽,顶冠三重金鳞,袖缝中环边境的“镇守使”花纹和洛阴本地的徽纹——琼花绕城林,东海泛涛波。 过去无数次,他在光屏转播时才能观摩总督的面庞,包括娘亲还在的时候,也包括能自己照顾寒筱柒时。虽然道,当前依旧是不可触及,总督的样子已经全在眼前,细节尽现,投影出的她身形被放大了数倍,抬起手,便可指蘸厅堂之顶。 他忍不住轻轻赞叹。 这是当初递给他,母亲的画板的那位女人…… 投影只到总督的半身,她看起来仿佛自虚空里取出演讲稿,只瞟一眼,随手递还,开口两三言,那是盛世之音: “符韬六合,帝国浮世,珠玑千载,洞观穷奇。郕画年已逾二十有一,洛阴星区致敬初代拜伐利恩大公行迹,星海之中,遍布人类航线,银河浩瀚,记载王朝史诗……” 还好,总督的声音美妙柔和,优雅理性,摄人心魄——开场白是四万字的《奥斯托斯宫辞》,每次星区级会议,都要从《宫辞》中选出一段,作为序言。 《宫辞》所载的溢美之词,是纪念人类发现行星系之初,开拓星海的西罗人贵族之一,拜伐利恩大公,他为此地起名奥斯托斯,意为“神境沃土”,即使后来星系中心的宜居行星因为转手于炎夏人而易名“洛阴主星”,行星系的名字依然是奥斯托斯。 “今年是三会同开,更正式了。”李蔚冉先生抽空架起二郎腿说道。 “我看其他集团的人都不是很认真在听。” “笑话,这投影是放给全星区看的,你指望每个人都能好好看是不可能,再者说,集团的人,已经没有多少把总督放在心上,都觉得自家领执官才是天大的。” “事实上呢?”寒筱北挑眉问。 “事实上,总督竭力避免着——你知道吗?银河系里,行星的管理方式有哪些?” 面对李蔚冉的“抽查式”提问,寒筱北思考了片刻,又看了看巨幕下漫不经心的缄烟司官僚和正襟危坐的集团要员,细细数了几个例子出来。 “要是只找银河系的范围……贵族担任普职,公民担任普职,藩阀管理,军镇管制,藩国遣辖……星联星盟,大学的历史教科书上有这六种没错吧。” 李总监轻轻笑着:“实际上得有十七种,多的我不告诉你,我就说总督最担心的一种:暗夜领制。” 高台上的投影闪烁一次,她的发言刚刚结束开场白的部分,大家停顿下来鼓掌。 “暗夜领是指一些被类似集团的经济体或者黑帮势力摆布的星区或行星系,仅限于这个概念,在银河系这样的星区大约有一万三千多个,和每个道平均十万个星区相比,很少不是吗?” “是的。” “但是暗夜领的经济大多很发达——垄断一整个星区然后压榨所有的机械——能不发达吗?所以暗夜领在银河系中影响力颇大,他们与帝国重工这样的国家大企是天然的不对付——可是他们的实力还远远不足以影响帝国,只能影响单一的星区,落到星区的层面,百姓就惨了。 洛阴的每一代总督都避免星区的企业兼并,始终保持六个集团相互对质的架势,一旦单个集团占据了所有产能,总督难以对抗,接着就民不聊生。” “再者,虽然说总督制下,星区的军力和调兵手续会比星区长制强很多,但我们在中外环位置上,而不是外环腹地,没有那么强的外部压力,驻军要和集团干,其实是势均力敌,胜算难分,而非一边倒。” 寒筱北插嘴说:“驻军不听总督的,松散久了和集团勾勾搭搭怎么办?” “你祈祷那不会发生吧,阮氏家族三代都在避免那种情况。” “我听懂了,很多集团员工认为就算不用兼并到只剩一家,也能通过报团取暖来突破总督和国家的钳制,过于乐观,而缄烟司官员的行为是明白总督尚且能够掌控全局,有恃无恐,至于总督和星区内阁,他们努力延续着前两代的格局。” “是啊,可是时代变得多快呢?和汤伯伦的计算相符,时间一到,咔哒一声,就不是一个世道了。” 李蔚冉侧过脸庞,说完话就摘下来什么,藏进衣兜里,寒筱北这才注意到,倘若从另一个角度看他,绝然看不见他眼睛表面的蓝色薄膜,它和那个摘下什么东西的动作一起消失。 薄膜的颜色正是总督投影反射的颜色。 “李总监……刚刚和我聊天的是……汤总吧?” “你猜呢?”李总监脸色一沉,像是暗地里骂了汤孟荪一句,“没空,但是非要指导你。你好好干吧。” “您这,啥时候被汤总‘入侵’的啊?” “和你说完妻子怀了的时候,(洛阴方言)真是服了他。” 寒筱北捂着脸设法不笑,阮子椿似乎低头向他这边看过来。 中场宣布休息,之后的进程是各集团轮流上台汇报工作,汤氏集团的代表自然是李总监,寒筱北获得了宝贵(无聊)的空闲时间。 “在会场外面逛来逛去,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帮助李总监记完了几千字的会议记录,他走出会场在楼里闲逛,还自言自语。 六集会议的同时,星区议会也开着,星区舰队为了筹备多日后的闭幕阅兵,在大气层内待命,哪里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很有安全感。 “要是娘亲知道我在这种地方打工肯定高兴……不过我娘都当兵那么多年,格局应该比我大多了,应该不会再像以前我考试考好了那样又蹦又跳……” “哎呦,不该想她,难过了。” 他摸摸手环,靠在了会场边缘落地窗的扶手上,此时要是消磨时间,抽根烟还是个挺好的选择,然而他并不会抽。 【宁可抽风也不抽烟。】 “你好,来份冰淇淋吧。”他对路过的会场女仆人如是说。 “你是……汤氏集团……嗯好,要什么口味的?” “能打包吗?” “能的能的。”女仆是个年轻女生,有着对于这种无利可图的工作依然热情似火的天真,眼睛亮晶晶的。 可是男生的眼睛有些灰暗。 寒筱北看见她掏出光晶屏幕,似乎是要把口味都报一遍,再忙不迭的写下他要的。 “抱歉,拿一个蜜瓜口味的就行,一个就行,不用打包。” 女仆倒是没泄气:“好,你在这等我,中央厨房有点远,来去可得十几个标准分呢。” 嗯。他在心里吱声。 还想带给桂枝他们呢,看汤总的意思,晚上不能回啊。 窗外的风景,看多了高楼林立,终于是百般思念绿草如茵,几乎成疾。哪怕和弟弟他们去的乐游原广场,星象院。 那里也是有绿草地的。 还有家,家楼下的忘缘塔绿地。 冰淇淋来了,他再次摸摸手环,打通了一个仿佛很久没有打通的电话。 “罗大海。” “你搁哪里啊?北哥?” 寒筱北突然哭了出来,他把略大于想象大小的冰淇淋放在一旁的阶梯,捂住脸。 “你不是在监狱吗?居然能用电话。”他狠狠舔一口冰淇淋,甜味压住些许眼泪。 “唉,我也不算是普通的囚徒啦,为了保证人身安全,通讯能力……诶,你喊我一声阿胖吧。” “阿胖,胖大海。” “嘿,嘿。”光屏那边一阵胖子的憨笑,“那个,你的家人都没事吧?” “没事,你得庆幸他们没事……” “我知道错了,真的,我能说的,脑子里刨空了能刨的信息都交代了。” “他们没有拷打你折磨你吧?”寒筱北抬起头来,落地窗反射出他的面孔——他感觉自己从未如此神情复杂过。 “没有,那个毛耳朵的白猫跟我讲了你的状况,他说你那边都好。” “三法司的白浅大人,人家好歹是个官……还有,什么都好啊,因为你来打个烂游戏我遇上多少烂事。” “……对不起啊北哥,对不……” “行了!不是光听你道歉来的,道歉那么多也不管用,我的房子……房子。” “……” “胖子,这事没完,原则上你犯法了就是犯法了,白浅大人会讲公平的。另外,你在里面怎么样了?” “还在三法司的房间里疗养,他们说准备转移我到总狱去,到那我就能见到弟弟了……我申请过探望了的。” “行,祝你平安。” “……北哥,挂之前我问句话,假如有天我出来了,赎清了错,你能来看看我吗?” 寒筱北想了好久,听着对方低沉的呼吸声,好像期待堵满了喉咙,蜜瓜味冰淇淋融化的糖液滴在饼干外筒边,他嗯了一声。 关闭光屏。 正当他起身,袭来一道幻象,没有一丝喘息的空当,天色骤暗,他拿着冰淇淋向前几步,周边赫然在目的,是三法司走廊里黑白红墙未开灯的样子。 “啊!?” 耳边尖锐噪音逼近,咔哒,咔哒。 咔哒。 他敢说这里面有他一辈子听过所有的齿轮运转的动静,全部杂糅在一起,给人一种掉进工厂的临境感,吵闹,心脏像熬油似的难受。 三法司? 【不对,我现在绝对还在裁雨集团会场,认真想想!姓寒的!】 视角之下,手里的冰淇淋,甚至手环也蒸发了,蒸发般消失。 【自从遇到桂枝,多次遭遇幻象,除了鲸鱼骨头跑掉那次,最离谱,但一定是真的……至于在游戏里遭遇远超游戏算力的存在,可能真的是被神明召见了……通过总督的蝴蝶形权限图标才看见的神明……】 【那么这次的幻象是和谁有关?】 齿轮是命运的象征……人生是驾长车,赴天边远行,意有所指。 三法司的墙面色块拼接,他站在中间,一方通向深黑的渊处,一方光亮照进一角,深渊的火光里有娘亲的身影,她似乎正在战场,光明的一边,桂枝第三次展现了她“正常的”身影,女子的身形,四肢健全,口中念念有词。 “我是货物……我在祈祷……我找到了……” “!!” 寒筱北正要向娘亲迈过去,右手腕部一阵炽热,抬眼看,雷霆般的号角声震贯耳背,桂枝冲过前身,表情变化为带着清泪,泪痕长长的一条。 火焰笼罩一切,娘亲身影消失不见,只有桂枝扶着好像已经没有力气的寒筱北,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寒筱北!!!” 冰淇淋掉了。 化了。 寒筱北顺着抓住自己手腕的机械臂看上去,是女仆栖姬,她的机械眼睛偷着股严肃气息。 “先生,跟我来。” “你刚刚发呆很久了,发生什么了?” “嘘,不要和我说,您自己记下,我们去个地方。” 第五十四章 狱间启华裳 · 郕画二十一年,洛水市,三法司总狱 “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机械狱卒顶着一张显示出人脸的屏幕脸急躁的说,钢段结构的鞭子随即挥向一名摇摇晃晃壮汉。 “啪!”那汉子一躲,贱兮兮的,摆个臭脸,用手上的镣铐冲着狱卒的屏幕砸去,仿佛是喝了数箱浓酒的醉态。 狱卒发怒,机械臂轻易的挡下,再治住他,反手就是十几鞭,直抽得壮汉皮开肉绽,可是他却不吭一声,甚至发笑。 “噫……你们……不得好死……” 狱卒无情的向他的脸补上一脚,踹出一地黑血。 “0818,报告司狱,七区罪犯2513号疑似健康状况抱恙,建议一个恒星日内进行检查。” 话虽如此,狱卒还是将壮汉支起来喝问:“回到你的牢房去,想吃枪子是么!” 壮汉身后十几个犯人不寒而栗,也包括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孩子。 三法司大狱的条件并不差,狱卒也不是穷凶极恶,据传闻,这个壮汉伙同十几名一起进来的罪犯刻意违规抗命,策划暴乱——狱监从他们的牢房找出了许多鬼画神符的东西,看起来神秘又吓人。 小男孩当然是很懂他们挨揍的原因: 他是一个偷渡客,这伙暴徒伪装成护航武装,在偷渡船降落后,才露出马脚,把其他无辜的偷渡民抓起来当做挡箭牌,他好不容易活下来,却被监察司的,那个叫九关秋的女人抓了进来。 九关秋的红衣部队送罪犯和偷渡者来时脸色不是很好,除了后来莫名其妙叮嘱狱监,不要为难小男孩之外,狱卒对待这些人都是平等的。 “是你们自己要捣乱,挨打活该……连带着大家一起挨白眼,更是可恶……” 小男孩走过暴徒们的狱门时嘀咕道。 我的优待……会不会是大哥…… 登上运输舰偷渡前,大哥罗大海说,他在洛阴找到了很好的工作,让罗家举家迁移到洛阴来,可是阿爹阿妈凑了所有的钱,也只够送一个人上船…… 航行半个月后,运输舰进入武平道,来自阿爹的信号也完全断绝了,小男孩尝试了一切方法,也联系不上商洛星的任何人。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了,日光正在逐步散去,监狱照明系统关闭的声音很响,很空灵,监狱是一栋栋圆形的深井,每间狱室都是一片扇环,每七层才有一块地板,通向出口。 墙体如同会呼吸那样变暗,桌子上放着晚饭和少量的零食,灯光昏沉下去,照出他的影子,小臂还没有狱门的钢管粗。 “狱监先生……” “……怎么了?”经过狱门的中年人停下脚步,从暗光里侧过脸来。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只是偷渡的话,算什么罪行……” 狱监低头看着什么,应该是入狱者的列表,荧幕的光线照在他不曾变化的脸上。 “你安心待着,就不会为难你,可能过几天就出去了,孩子。” 狱监被吵闹声吸引,学了一句根本不像的商洛方言来安慰男孩,便匆匆走了。 晚饭很好吃,但是后半夜他过得并不安宁。 那个健康情况成谜的壮汉被拖去检查身体了,整个监狱七区都能听见他的喊叫声。小男孩好不容易睡着了,医务室出了什么意外,外面闹起来,像是火灾现场一样的动静。 “火灾”没有平息,只是噪音有近变远,第二次睡着,这次惊醒他的是隔壁的东西。 “东西”。 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像铜铃。 小男孩的隔壁是一个壮汉的同党,依稀有偷渡到达那天的印象,是个急躁的家伙,冲出去被红衣人首先打晕。 现在那个家伙疯狂的锤击着狱门,嗓子里冒出“呃啊啊”的可怕声,小男孩刚想下床看看,一阵气浪就把他掀翻在地。 “啊!!!” 黑色的液体!蠕动着闯进来了! 那东西根本没开门,就顺着钢管的缝隙延伸,以一个阴森的形状不断伸探。 “救命!!!!” 小男孩退到墙角,门外出现了黑水的主体——一大坨黑球! 他吓得都要骂人了,门外的黑球忽然身上炸开一道口子——里面依然是无尽的黑色,是狱卒机械端着制式枪支上前来,对着黑球开火。 黑球爆发出一种泥状生物无需声带的怒吼声,一条黑水臂抽向狱卒,强度极高的金属框架居然瞬间就碎了! 碎纸片状的撒下楼去,残余肢体被黑泥球塞进口里…… 小男孩害怕到不敢呼吸。 “哐当。” 门开了,头上的红色浮标变绿,随即消散——他自由了……吗? 他走出屋去,黑泥球轰然扑过来,男孩一下子飙泪:“跑!快跑!”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罪犯刚走出,与所有莫名被释放的罪犯一般迷茫,小男孩从他腋下钻过去,黑泥球跟着覆压而来。 “啊!”话音未落,老罪犯尸骨无存。 小男孩拾起一个散落在地的,属于成年人的手环,打开通讯界面,边唤边逃,黑泥球紧追不舍。 “这里是大理寺,洛水市金州区行动寺范围,何事?” “救命!救命!直接定位手环吧!快来救人!监狱!三法司监狱!” 他回首一望,圆形的监狱楼可以轻松看见其他房间的情况——他巴不得自己看不见——其他几个壮汉同党的房间也涌出了大量的黑水,黑水蔓延之处寸草不生,它们好像在吞噬一切。 狱监先生!!! 小男孩扑倒在中年人脚下,他好像跑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七区出现动乱,预计在三个标准分后开启沦陷预案,是的,也是黑水,和医疗区出现的例子一样。” 狱监汇报完,脸色苍白的扶起小孩:“和他们一起去五区,孩子,快去!” 跑向出口的是大量的罪犯人流,男孩看着狱警队拿起各种各样的武器,钻进了逆向的人流,还有狱监。 他就迟疑了一小会,七区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他目睹了整个过程: 狱警队拿投掷武器和制式枪支,展开锋矢型队列,向分散的黑泥球射击,明明火力不俗,但是黑生物没有任何削减的动向。 狱监咬牙,扔下手里的短铳,搬出陆军哨戒所使用的制式长弓来,这可能是承平日久的监狱里唯一的重火力了。 狱警部队给长官送上长长的触爆箭,这种钢柱箭羽的装弹量足以轰塌一座小楼。 短短两个标准分,狱警队顶不住了,开始退后,黑水伸出百十来条触手,将人卷进体内。 狱监刚好看见愣在原地的小男孩。 【你为什么还不跑?孩子!】 那是狱监先生最后留下的嘴型。 一个披着狱警服饰的罪犯,壮汉的同党之一,从鼻子里引爆了某种炸药,黑水从脖子里奔流不息,迅速膨大,而那人,正站在狱监身后。 长弓和箭落下监狱楼,男孩看着狱监被黑水吞噬,心里一块倚靠的墙壁轰然倒塌,拔腿就跑,长弓坠落引发装药爆破,他被爆破风吹到了五区的空地上,或许三楼高摔下来还能不死,会成为他日后的疑问,但是…… “骨头……好像断了……” 但是黑水没有停止蔓延,它们从他逃过来的出口冲击第五区,而这一区的狱警已经和周边几个区的一起葬身于第七区的爆炸了。 “还……有完没完……哥哥,你在哪?我走了好多地方!我路过了好多星星……可是我还是见不到你,我一点都不开心!!!!” 他趴在地上嘶吼着,黑水球由多个汇集到一块,逐渐遮天蔽日…… “别吵了,瓜娃子真的烦。” 非常怪异的声线,怪异到男孩停止了呼救,停止了泪流,黑泥球千条触手笼罩了整个监狱五区的天,中间巨大如陨石的核心,恍惚间冒出来人影,人影的身后是无数浮空尸骨。 人影正要食用小男孩,刚逃来这里的人,要么继续往下一个区域逃,没体力的,恐怕…… 术法发动。 一个女声说出字音分明的一句,绚烂的蔚蓝色霞光自男孩身后绽放,细听,会有高跟鞋的前行声。 黑水中心的人影非常惊讶,却也自负,召集所有触手向蓝色光芒簇拥,攻击。 地动山摇,几有雷震,倏然一惊,蓝光闪现至五区天顶,凝固为锋利的冰晶材质,光一般速度的袭向黑水体,黑水被蓝色术法威压,动弹慢了很多,但依然自负的认为没有什么能耐它何,扑向术法本身,想用黑水触手围住,并消灭其于体内。 “鸢逐,其华!” 女声再度发出指示,本来就处于折跃般速度下的冰晶术法,牵扯出密密麻麻的丝线——每一条都能缚住黑水的触手十次还多,在弹指之间,冰晶的刺尖已经贯穿黑水球主体,那个影子才发出一声“不行”的哭喊,凄厉的摩擦声便已击碎了一切。 小男孩把脑袋埋在臂弯里,不敢动弹,生理的颤抖却压不住。 高跟鞋的踏蹬声缓缓接近,大理寺的红衣人有序的进来,大约有几十上百人,着手对四散横流的黑水液体进行灭活工作。 另一个出口,监狱一区的狱警队长姗姗来迟,事发突然,他用尽全力奔跑,也没赶上光荣殉职。 然而场景还是让他难忘:七区的残破,五区的一片狼藉,极少见的精英大理寺卿员,还有场地边缘的女子,蓝白旗袍,高跟鞋...... “哪来的女人......等等!!!”他一个滑铲直接跪到女人裙下,“总督大人,鄙官无能,鄙官无能!!” 女人眼神游离:“夜宵......吃什么好呢......” 狱警队长:“哈???总督大人?” 一旁的宫中陪臣连忙补话:“队长莫怪,椿大人一向如此,大理寺会接手这里,您务必守口如瓶,无需担忧其他。” 总督环视场地一周,看见缩在灰尘里面的小男孩,眼神才亮起来:“诶,在这里啊......” 她径直走到小男孩身边,又摸着自己的侧颊,手指点在太阳穴。 “和宫下区同样的可怕,暴动很危险,要增加兵力,你看到了吗,姐姐?” 在收到肯定的答复后,女子俯下身,按住男孩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罗......罗温洋。” “好孩子,别怕,我把怪物消灭了。” “是真的吗?”他这才敢抬眼看看四周。 “不仅如此,我还认识一个人,他是你哥哥的同事,你哥哥......有点事儿,和大姐姐走一趟吧?” “你......是谁啊??” “嘿嘿,给你介绍一下,我叫阮子椿,洛阴星区的总督。” “姐姐,你是哥哥说的那种,有很多星星的人,对吗??” 阮子椿微笑着给他展示手里的星图,华发垂下,疑是银河落九天。 “比很多还多十倍呢。” 第五十五章 金甲鲨宴(上) · 黑压压的一片金云,铺在锦缎绣满的帷幕上,后台灯火暗淡,此刻一个孤独的男人迎面走来,堕入这片黄昏。 一台缄默的机械女仆走在他身后,黑色的暗面里,女仆机体线条发出微红的光,耳处的头发下,也是闪着幽蓝色线圈的结构。 “如果说,九关秋大人与总督互为表里,李总监乃是汤总的行权之棋,那你呢?” 【桂枝呢?】他的心里话尤未绝,却不敢明说。 “主人,何出此言……” “上回在武昌坪,你跟我说要解释清楚,却走开了,没有道别,也不交代。” “主人可以随意埋怨我,栖姬是不会背叛主人的。” 帷幕层层叠叠,走了三个标准分终于有了路口,尽头来是房门,上面书着:添妆间。 意思是化妆换衣服的地方。 寒筱北和栖姬进去,里头全是奢侈衣服,高级化妆品排列成行,堆积成山。 “主人,追击罗大海先生时候,手环没电,我说了一句,会想办法,记得吗?” 她的机体与“牵尘动寰”游戏许诺的积分奖赏机同源,但是明显有强化的痕迹,不等寒筱北答话,一件合身的正装被抛了过来。 “穿上吧主人。今天晚上,您应该是不用回去的。” “栖姬,你……有自我意识吧?” “这很奇怪吗?机械族同样可以获得帝国公民权。”栖姬顺手挑选着合适的香水。 “但藏匿在普通机械产品里是违律的。”寒筱北不得不说,并感到深深无力。 “法律,我可以倒背如流,程序,我却无力违抗,自我意识的产生,就是某个时刻被你激活的程序,在那之前我的确是一具无言行尸。可能就是在没电的那一次……谁知道呢,我苏醒了,但是对自己这个程序的植入,没有一点理解,就像您对母亲一般,充满迷雾。” “这应该是一个对您怀揣善意的人,让我可以更好的保护你,机体在裁雨的军工厂废料中苏醒,本人却是废料堆里面唯一完好的造物,根据运算,我们有理由怀疑是那个善人早早埋好的伏笔,我甚至有一个专门的修缮舱,能用于改造成您当初设想的外观,送寒筱柒先生一行前往烈阳岛后,我也是返回修缮舱自我修复的。” 寒筱北扪心自问:【如此处心积虑,真的有必要吗……】 “主人,您之前说的,九关秋大人与总督互为表里,又是什么立意?” “抱怨一下……”寒筱北拽住正装两边往上一披,背向栖姬,“三两个月的时间,这么多人和事涌在我的心上,我当然累。但是累里面也有规律,无非就是顶层的棋手,一层层的下棋下来,轮到了我们,轮到了我。” “主人挺通透的。” 栖姬往他的背喷上香水,示意他可以去清净面部了。 【不用消息我也猜到今天晚上有什么事情了。】寒筱北正擦着脸呢,手环就投来阵阵光线,全是集团的事情,他用蘸水的手指笨拙比划几下子,调出最新的一条:大会首日议程顺利,六大集团举办茗爵宴会,特邀星区高层、各方人才一并赴宴,共襄盛举。 陈词滥调。 他懒懒的关掉讯息页,低下头继续洗。 “栖姬,那个修缮舱在哪?” “裁雨斋附近,很隐蔽,主人无须担心。” “桂枝,露露,筱柒,能不能同时照顾他们三个人?”稍经洗净的面部清新俊朗,香水的气息也在房间里肆意流淌,寒筱北表明绝对信任他的管家,那些话飘进空气,女仆点了点头。 “栖姬是不会背叛主人的。” 零星的脚步声不断靠近,慢慢的,变成匆忙嘈杂的,接着是井然有序,成群大片的。 “大会场会议结束,人流开始涌入后台,主人,我不具备出席的资格,您提前准备了,就可以提前入场,在下先走了……” “诶?”他还想挽留一下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管家给他的感觉,挺像娘亲的。 离开添妆室,往楼上走,谷物和水产接受烹饪,浓郁的味道和楼里的香氛气体混合,令十七层吊灯的璀璨更灼目,令窗外的大厦更萧然。 为了准备这场贵胄聚会,肉食者之宴,到底是下了多少血本将裁雨斋打造成这副模样。 地图……裁雨斋结构……大会厅……晚宴厅…… 晚宴厅在大会场楼上,男仆女仆和许多悬浮餐车正同他这样的公司职员挤在一道,果物和时蔬的味道也蔓延开了。 到处都是急匆匆,金灿灿,明亮如昼,楼外赶上斜阳落到云中,枕着一团行将呜咽的火,丢掉了归巢鸟群的身影,补偿的是麻木僵直的车流。 晚宴厅里有溪边鹅软石般密集的圆桌——寒筱北唯一可以依靠的想象是大学时期的生物课本,那上面有他见过的蜈蚣、大鲵和溪石荒滩。 当然都只是画而已。 厅堂置办了跳舞的花台,外场都是清一色的落地窗,窗帘快要三层楼高。在花台的后面,放着一块红布遮住的巨物。 穿着和自己这一身风格同调的人群,应该都是各公司报团取暖的员工,他们的数量好像挺少,都是特批才能入场的吗? 除了集团的人,会厅里还满是什么子爵之类的小贵族。毕竟是经定府和六大集团聚会的地方,把握着整个星区的财经命脉,集团茗爵也就成了星区里大小贵胄的依附对象。 据说早期洛阴是有郡王级贵族和侯爵领的,初代总督就是洛阴侯,但是在三百年风风雨雨里面都消失了。 现在只有六大集团,这些小贵族其实惹不起公司的员工。 随便和一个身材走样的贵族搭话,这家伙食俸在洛水市鼎方区,鼎方靠近洛阴大港,老头看样子拿了港区不少钱,面色红润有光,服饰也宽袍大袖的。 即便家有食俸,四季无忧,看见寒筱北的胸针还是得行拱揖之礼,念叨汤氏集团的好。 这就是洛阴仅剩的旧日贵胄。 “真正的功臣子女,虎狼之后,都在大官庄,不会贪这些小乌纱帽。”熟悉的声音给寒筱北紧绷如纸的神经抚平了些折痕,柴梓花香把他团团包围。 那边还在规规矩矩答寒筱北话的小贵族,怦然变为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架势,一个不留神就溜了。 “钱娜大小姐,你把我的聊天话搭子都吓走了,汤氏集团的继承人,威风八面呢。” “哼,和那些小虾米聊天有意思么?你不如把握好和我讲话的机会,以后就没啦。” “好好,因为你只是来会场吃过饭就走,明天还有上课,是吧?”寒筱北叉起手,好像站在道德高地。 “你!寒筱北!太混蛋了你……”汤孟荪的女儿钱娜难得有吃瘪的样子,脸上纳满了不甘心,想起九关秋家过来和父亲在热月庭聚会,自己也是只干了吃饭这么一件事,当时还觉得置之身外挺好,现在不满足了。 “今天我非要带你见识见识世面再走,你个书呆子,穷小子!” “汤总不是换刘阿波看护你了么?他人呢?罗大海关了,我可不希望另一个同事也进去。” “他?老刘,他好着呢,在楼下待着,他得送我回去。”钱娜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拉起寒筱北往那块大红布走,正好幕布要揭开了。 “这到底是什么?” “寒筱北,你什么时候能不关注这些,我想问你那时……在楼顶……” 人流汇集变得拥挤,贵族和集团高官围在红布周边,那片长达十数米的巨物仿佛对寒筱北有着魔力,后者一步一步接近,伸出手去,看起来……就像命运在扑向他,而他试着挡下命运的光。 钱娜轻轻松开手,看着寒筱北小臂衣袖的褶皱,她握拳在心口,对自己说: 【下次再问吧,娜娜,下次就好,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你只是想确认一下。只要正常的相处,就还有正常的他。】 没错,他。寒筱北发现钱娜没有跟上来,回过神来又牵住她: “这里人好多,你别离那么远……话说那好像是条鲨鱼,洛阴哪里的鲨鱼?” 钱娜振作精神:“你个书呆子这都不知道,我讲给你听!” 第五十六章 金甲鲨宴(下) · 据《东海辞话》引句:世间几户朱砂,映得琉璃成画。 感叹殆尽,就是寒筱北的此番心境。如果再轮回几世,他依然不敢相信几个月前还在闷头算数据的自己,转眼间已和整颗主星上所有精英,有机会推杯换盏。 红布掩盖的巨物下方,托举的结构活动起来,缓缓撤下布料,一条完完全全能够亮瞎人眼的黄金鲨鱼露出真身,伴随的是贵族乐队演奏起轻奢的乐曲,一道道佳肴排放整齐,水产的味道几乎可以牵着人的鼻子走了——对于他而言真的有这么香,大部分的食材都是取自至少上百光年外的珍馐,这条鲨鱼更是如此。 寒筱北略显克制:他全神贯注地听着钱大小姐的介绍,还真的陷进去那言语里。 “金甲鲨,它的名字,出产自杜卡勒斯主星的中低纬度暖水海洋里,你以为它的板甲是加工镀装上去的?看起来可能有点像,但很遗憾,这是一种需要一千年才能从鱼苗成长到这个体型——长十七径三点五,浅海巨无霸。” 寒筱北将掌心贴近鲨鱼的鳍:“......是热的。” “当然是热的,你以为这是摆件吗,肯定是拿来吃的啊,听老一辈唐氏时代退下来的高层大爷说,味道极鲜美......额,寒?你要是不高兴我就不说了......” “这种鲨鱼很多吗?种群数量还有多少?” 钱娜有些支支吾吾——她不知道,还晃晃脚跟:要不换点别的问都好......他这么认真干什么?虽然眼神里面没有怒意,可气息是由不得分说的,是严肃。 “122条。怎么,你居然会拿生物学问题为难我女儿。” 汤孟荪,汤总出现在钱娜身后,绷着脸,手端长酒杯。 “我没有为难娜娜,大人。” 晚宴虽挂名在六集团会议的议程下,出席的六方大佬却是顶着茗爵的身份先行,领执官的身份在后,所以得称大人。 眼看寒筱北一句话的时间,眼神、态度都有了几分改变,汤总不禁念叨:“确实有长进。” “杜卡勒斯金鲨,如果当真只剩一百多条,那算是很少了,你们每年都要捞过来么?” 他向路过的机械服务生要过长酒杯装的一杯苏兰图酒,这酒跟鹤望兰花一样产于寒冷的赫伦哲别星,并风靡银河北域。 用来润喉是主要目的,顺便,也显得不像是和汤先生空手找茬。 “听帮你搬家的员工说,你家里环境知识的书挺多的,还有一堆鱼缸啊,绿植什么的,你小子有格调。只是如果你对洛阴周边的生态问题有所了解,就会明白,了解只是了解,你没能力改变什么,至少现在,绝然没有。” 汤孟荪抿了一口酒,抬眼环视宴会大厅,贵族和高管比刚才要多了一圈,不少人投向他的目光,冰冷异常。 “高处不胜寒,小北,你说一条鲨鱼,在集团之间算什么?杜卡勒斯的鱼种绝支,还有星区外的无数星星,没有鲨鱼,我们还有泠象,虎雀,什么东西不能搞到我们的餐桌上来?可是我和才羽大人,还有四宫大人和言霄大人,我们都不同意再捕捞已经濒危的金鲨,要怪就怪狮河不同意。” “白塔茗爵,林狮河?”寒筱北心里冒一句,那不是商洛集团的领执官么? “是的,人都来了。”汤总看看远处的其他茗爵,一团黑云都快压在脸上了。 “娜娜,你该走了,大人要是论话,你留在这不好……” 钱娜不高兴的敲敲金甲鲨的皮肤,鱼的金色板鳞翘起一角,让人能抽出一片鲨肉来,原来这鱼都被掏空了,辅以机械结构供人取食,烹饪过的肉以不同部位不同口味,安插在鱼骨下的各个角落。 “尝尝?吃了我就走。” 寒筱北接了,闭眼一闷,凉凉的,像是冷盘。 “鲜美,有点咸香,然后是甜。”但是最后回苦,苦得像鲨鱼死之前最后一声哭咽,溶进其中了。 钱娜刚看他吃完,心满意足走出去,几十个保镖跟着,汤孟荪就拽住寒筱北:“走,去窗边。” “怎么了怎么了?” 汤总个子大,力气也大,两根手指夹住的衣角拉扯得快从寒筱北身上跑下来了。 “教你认人。” 到落地窗的大幕帘边上,汤孟荪看着外面的城市夜景,大喝了一口好酒。 “看见老李了吗?我就不转身了,盯着我的人有点多。”汤总沉声道。 “李总监么?看见了。您完全不看背后是怎么知道的……?”开透视了么……? “别吵……和他说话的是我们的盟友,九关秋家的人,九关秋才羽大人在外忙工,所以她们家族的九关秋玄羽在代班,看见她的衣服了吗?披戴着裁雨集团领执官的官牌。” “看见了。为什么才羽大人不来?” “九关秋才羽手握大理寺三十万武力,要在场外防止生变。总督也有事找她。” 一个耳朵下有黑色羽毛饰品的女子举止优雅地接近李蔚冉总监,两人反复敬酒,象征九关秋家的羽毛就不说了,为了代表集团和杜卡勒斯茗爵领,她也没有穿女眷规格的女装,一律以正装示人。 “金鲨的内侧,我们这边,有个坐在第四十七号圆桌上的白发老头子,离我们挺近的,看头顶,每个桌子的序号都投影在墙壁。” 一位留着浓密一字胡,看着不太显老的贵宾,身着燕尾服,扶桑人精明自私的眼睛正在眼眶里来回打转,不加入任何对话,其属下都围在四十七号桌旁,是最明显的观望者。 “四宫藤林,四棱叶集团领执官,名字就是四宫家与藤林家,从事农牧加工起家,追求的是最稳妥的东西。” “再看鲨鱼的另一边,有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那是李言霄,姑苏的年轻外来客,和扶桑人常年做生意,他和四宫藤林的关系,就像我们和裁雨集团。” “若即若离?” “是的,但四宫和李家的合作更久。再看李言霄身后,听他长篇大论的那两个,年长者为米赫拂茗爵默贾尔,读作默古尔,年纪介乎于李言霄和默贾尔之间的就是林狮河。” 寒筱北沉住气盯着那边,李言霄带着自己的部众好像在向另外两个集团的大佬宣传着什么,而坐席上,二十三号圆桌上的,头发茂盛的老恩提克集团领执官默贾尔时不时就出言讽刺一下李先生,害他的慷慨陈词形象变得有些不堪,仿佛降价为街头推销客。 而桌子另一端的林狮河忽然摆手制止了默贾尔,冷酷地向下人随便一个手势,下人马上走到李言霄面前,做出一个请君打道回府的样子。 李先生堂堂茗爵,又年轻,眼神里马上多了点杀气,可是毫无反抗,退回鲨鱼餐盘的这边,走向四宫说话。后者听完没有一丝表情变化,示意李言霄坐下不要再去。 “看见什么了,小北?”汤孟荪一副全知的状态,闭上眼睛,连落地窗的反光都懒得看了。 “四宫的意见好像对李言霄有不小的约束力,这也不怪,李是年轻人,四宫既是商业伙伴又是和善长者,肯定要听,林狮河……感觉比默贾尔气焰更盛。” “非常好,现在你懂了,六大集团要是相互倾轧不可能走完三百年,结为三对双雄才是和平密码。但现在密码破了。” “为什么?” “从中挑拨让我们和裁雨集团商战多年,搞得天下净成危局……” 汤总再喝一口酒,终于肯转过身来,却不细看场景,直接迈步向四宫家的桌子走去。 看起来他是有所计划。 “等等,汤先生,我还看见个人,等等,他是谁……?”寒筱北不敢明着让汤留步,只好压低声音一直喊。 “谁?” “那个,场地边缘,刚刚有一个一闪而过的人,穿着西罗人的三层褶花白衣礼服,带着圆片眼睛,呃……头发像塑胶,是流光的密金蓝……” 寒筱北的脑海中高喊,他看见那个人的时候,心里起了麻疙瘩,感觉到了阴冷的冬天。 那个人手指搭手指的修整自己的衣冠领结,好像只是服务生一般,眼神如水,淡定的看着李先生在林氏和默贾尔面前说话并离去,悲悯得像在看着苍生,无情得像是看着盘菜。 “没关系,那只是默贾尔的小儿子,米尔苏缇斯,他是个小角色。” 【不,他是齿轮。】寒筱北的脑海响起这样的声音。 第五十七章 肉食者谋之 · 令人不安的身影从容走过,正呆愣时,琴弦悚然一响,引出后续曲调,乐队登花台,是长安人。 长安的乐师享誉寰宇,他在乐游原公园领教过,现在是更上一层楼。宾客就坐,“齿轮”(米尔苏缇斯)的身影,消失在纵横排布的厅堂华柱下,寒筱北感觉他并未离场。就像一条黑蛇,噬人前缩头缩尾。 “万物生秋,其形皓皓,春风良宵,金枝招招......” 乐队的主唱带着琵琶游走于金甲鲨鱼后,花台,他的歌很震撼人心,对寒筱北来说,就是无声处听惊雷。古琴的弦和琵琶的声,是一起流浪的人和猫,在平静的旋律底头全是惊艳的叙事。 恍然间寒筱北和年轻主唱对上眼神,那澄澈的眼神,分明是少年,分明是几年前的他自己......现在的他真的不是少年了吗? 假如......靠唱歌能让这里的人醒醒呢?醒过来多关心人们......别再处心积虑,对待我们的家乡…… 寒筱北从歌手的眼睛里读到的,是说不出的感觉。 · “唐女士走开这几年,汤氏集团也损失不小。” 四宫藤林首先发话——汤孟荪坐到四十七号桌了,怎么不要叨两嘴嘛。而汤总不紧不慢的,拿满了一盘菜,满满当当,一边拿,一边斜眼看着四宫的脸色。 “何来的也,只有汤氏三家,几年间的打打杀杀。” 精明的扶桑人茗爵明白这意思:我们汤家九家打打杀杀积累得一碗血债,你们几家跟在后面捡漏,还把自己撇了一个干净,现在感受到压力要来套近乎,呵呵。 不过问责怪罪,没有怀疑,这倒是很好。 于是四宫开始厚脸皮:“我们和李家合作了三代人,从未有过磨损,阮家双生子上位八年,唐总一退,我们就有近四次快到和李家闹翻的地步……” 他拧开壶装老酒,假意起身给汤孟荪敬酒,汤微微一笑,知道他在观察着林狮河那边。 “林家是心腹大患。” 汤孟荪不理而岔话道:“你们适才与林家默家的说些什么?” 李言霄举杯相敬:“吾建议将洛阴诸星的产业划分的再细致些,你们四家保留下农工行业的钞珩(股份),那些被我们两家挤到边缘的产业,不如就给我们。” “工业行当也是这么操作?” “是。” “年少轻狂!!” 汤孟荪毫不吝啬粗狂,说完继续喝酒,一边的玄羽和寒筱北也被这句年少轻狂震住了半晌。 “你看!”李言霄无力地望着四宫藤林,“他和默贾尔说话有区别吗?有好气吗?” 四宫压低手掌:“老汤,要看好李先生嘛,话当然是狂,也有言道,自古矫枉不可不过正,真要交割产业,他是能干的,所有人都能满意。” “这就是切蛋糕的本事?”汤孟荪耸肩后靠,依在椅背上,眉头紧蹙,思考连连,“农工行业你们是栋梁,到了工业领域,你们把工业交了出来,指望林狮河会把农工交给你?” 他忽然靠近:“(洛阴粗口),你们盘算的不会是林家倒台以后的事情吧?” 四宫眉笑嘴不笑,伸出手指朝天:“以后事搏前事,唐大人当年,不就是这么干的么?让李先生去讲方案,便算做……探林家口风,现在看来,林狮河似乎傲慢得很。” “他确实有这个资本,连我母亲唐晓曦都是借助商洛人的工程,才避免了最后十年的萧条。” 【终究避无可避,唐大人(女士)退了。】 【这是席间的共识,大家一致的呼吸。】 李言霄拱了个手:“四宫老先生需要的话,我继续去他们那里唱红脸去。” 四宫藤林默默夹菜,装了一阵在认真吃饭的好好先生,落筷后冷漠道:“我们想办法把桌子掀了,看看他们阵脚牢不牢。” “且慢。还是让我们去。”九关秋玄羽将眼镜往上推推,并不给出理由,握住集团的官牌勇往无前。 在席者都捏了把汗,除了三位茗爵。 看玄羽携风卷残云之势的动静杀到那边,对话的内容也顺着焦躁的空气传递回来。 “诸位!自大会议程至现在晚宴,你们二位皆独坐于大众之外,另立山头,讨论一个恒星日了,不知道又是哪位茗爵的手下,又要有公司变成第二个第三个秋清公司了?” 寒筱北后退一步,眺过金鲨看见玄羽将一沓秋清公司破产倒闭的纸质文件拍在林、默的圆桌。 “可悲,可叹,九关秋家的人,代代英豪,就选出你这样的惨后生。”默贾尔反复摇头,还刻意拿悲天悯人的意思看她。 【这是在攻击心理防线……她真是坚韧,自愿牺牲去当导火索……还有,这针对点怎么和汤先生一样?集团人开骂都如此一针见血啊……】 玄羽怒目而视不卑不亢,逼默贾尔继续攻击:“汤氏和你们自相打闹不要上升到影响全洛阴的地步啦,就是个小感冒,还要当哭包哭的全校都知道,直闹到校长那里去……”他肆意指向总督宫的方向,想要摘清掺和汤九两家的过节。 “我在和你论公事,秋清倒闭忘川获益,但是柳南港口(柳之茗港区)因为这些乱子病死多少无辜民!!你说,总督是看到我们鹬蚌相争的案牍更头疼,还是看到民众枯槁的报告更头疼?” 林狮河一直吃着圆桌之上,最清淡的几道菜肴,玄羽和默贾尔针锋对决,他只是喝茶,青玉筷子起起落落,在华盘瓷杯间磕碰,仿佛听遍姑苏曲之清雅。 “好了,我支持李家的提案,权责细化,也挺好的,在公选会闭会前,交给议会审理便是。” 林狮河的一锤定音让所有人心惊:才喊人家李言霄闭嘴走人,换个女领执官就同意了?狐狸的选择恐怕也未有此种油滑。 然而选择是油滑的,他姓林的却叫人不敢直视、不敢非议,他抬起城府不输汤孟荪和四宫藤林的视线,用手掌盖住文件往外轻推: “玄羽大人莫气,往后就不会有这种事故,秋清的事情,于表于里我皆向才羽大人表示歉意。” 顺道还看看默贾尔:【说那么多,闭麦吧你。】 这眼神的话是寒筱北自己解读。 汤点点头:“上钩了,但没完全上。” “快去借坡下驴。”四宫对李言霄努努嘴,后者马上就指挥言笑集团的下手们给林、默两人在四十七号桌清理出两个位置,自己则迎上去和林狮河讨论提案细节。 · 【暗夜领……】 寒筱北拽了一下汤孟荪,打开一个私人通讯频段: “罗慕洛莉娅文明因为单集团垄断半个道的资源而膨胀到崩溃,最终衰亡至辐射遍地,无人居住,商洛星区也是管理不善,到今天还是一片萧杀,默贾尔是罗索斯人(西罗人),林狮河是商洛人,他们怎么还是要走暗夜领的老路。” “一旦执行权责细化,将其立为法案,交由李家落实,洛阴就没有回头路了。” 汤总痴笑着说:“小寒,你讲这些是杞人忧天。” “如果是他们自己自取灭亡罢了,你们真的别用抄屠龙者终成恶龙的剧本了……”寒筱北情真意切道。 汤孟荪听到这么僭越的话也没生气,林狮河站了起来,准备来四十七号桌“赴宴”。李言霄满脸堆笑,年轻而奉承的神色下,身为茗爵的演技是无可厚非。 “找到那个离间汤九两家的茗爵而已,然后法办他,是我的初心,我远比你想象的看的要远,这里的每一位茗爵都是。” “你不必担心我们野心膨胀到想要消灭某个集团,然后取代……兼并……变得与暗夜领里外不分,现在的洛阴六集,根本没有实力迫使某方从洛阴的商业版图上消失,除非总督下手,否则所有集团一起也做不到。” “士农工商。我们六个再有能耐,也敌不过才羽大人一顶都御史的帽子,总督手里一枚金印。” “好自为之,小寒,来过这种场合,肉食者鄙,就不是能随便想,随便说的了。活着才能执行理想,死了就是死了。” “不过从这点来说,你知道要开私人频段,还是挺明智的。” 第五十八章 桂枝的约定 · 烈阳岛 寒筱北满身疲惫身心力竭。寄居汤老板门下,感觉老汤在自己眼里的形象,快变得像自己多年未见的爹了。 江渊大厦尚在修复,长符区的小家回去不安全。 他只得悄悄打开庄园1101号套房的门,恒星时凌晨五时十六分,想来寒筱柒他们应该睡了,喀河花的白花苞已露出紫尖尖,卧室里因此填满甜香味。 【不知道遥远的喀河星,娘亲从军的行程中有没有嗅到过一样的味道。】 念她千百遍,见不了一面。 …… “北哥哥!欢迎回家!!!” 一捧花瓣从他的头顶“淋”下来,三张可爱的脸儿喜笑颜开,在这异地的“家”里。 你们怎么没有睡呢!? “敖露露,你一直待在这里你爸爸不担心么?” “他知道我在哪啦,天天都打电话来,烦。” 确认过“欢迎的”花瓣是门口花园的,而非祸害室内昂贵园艺的产品后,寒筱北逐一检查他们的洗漱:“刷牙了吗?洗脸了吗?以后不许熬夜……” “我也要检查吗?”桂枝眨着星星似的眼睛,乖乖张嘴,“我是像小孩子,可是实际年龄才不是呢……” “有什么分别……”看到她的牙齿白得如同潮沙(白海滩的沙子),寒筱北点点头,回到床上躺着,精神充沛的孩子们去翻他提回来的金盒盒。 全星区最富余的晚宴,当然连打包盒都是鎏金红木,里面放些寒筱柒没吃过的,给他点惊喜。 寒筱柒有好几天都没有好好写作业,在作业本上的理由一栏,写的是“家炸了”、“课本烧了”,老师还怀疑他在瞎编。 弟弟翻着,不停的惊叹,又怕打扰哥哥休息,不停压低声音。寒筱北感觉胸口压着石头——汤家的脏水,洛阴的浑水,一淌进来,家人也遭罪。 “不去吃点?” “带那么多水产,让我这个大鱼咋下口?”桂枝揉着他的肩膀,随他一同起身——趴在他的肩膀进厨房。 “那我给你下点挂面吧。” “别配海鲜料包!” “知道啦。” “小北……你身上气味和盒子里死掉的鱼脍,都是哀怨极了的。”桂枝抚摩着他的背。 “我也没办法……在汤氏集团上班好几个月,此刻最是乱时,你都不知道那些商业巨子围着你转多吓人,提心吊胆的。” “这样的话,我们来分享一下心事,说出来就舒服了,好不好?” 寒筱北一边翻腾锅里,一边感到肩膀上的压力逐渐减轻,一时半刻竟然轻到他都不适应。他转身摸摸桂枝,触到的却是女生的腿部。 “这是汤家的地盘,不许随地大小变!” 好像心里早有了准备,看见她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样子也不会意外,也打心里笃定这不是之前幻象里面,那个诡谲不定的“她”。 【这就是信任和熟悉……造就的男人的第一念么。】 “新能力?” “不是,你……理解为……另一个身体就好,是同一个灵魂,但是性格会有差距……和阮氏总督很像……双生子。” “大女孩版本”的桂枝说的磕磕绊绊,还有夹带的手势——有些是寒筱北教给她的识字记忆。 “我晓得你在外面手足无措,别怕,任谁都会这样的,我先给你讲讲我回忆起来的事情。”桂枝的长辫子还留着,她实在是喜欢这个发型。 她说起话来也较之前成熟了,身高恰好是之前尾巴前端最后一对手触地的身长,比寒筱北矮一点。 “这些日子,虽然有过波折,但是总体来说,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我们以后会更幸福的,我坚信不疑。” “平静的照顾着他们两个孩子,我的努力回忆便不会头痛,我经常送他们上课去后,躺在那里冥想:其实我在想起自己是货物的那一晚就可以变成这个形态的,要不是你第二天有那么重要的事情,我就……哈哈哈哈,我不想你在外面考虑太多。” 桂枝退到寒身后的餐桌椅子上坐定,双手合在一起抵着下颚,朝着寒筱北的背影浅笑着,絮叨着,把煮面的锅子冒泡泡,当做了个人脱口秀的背景音。 “到洛阴几个月啦,慢慢的才习惯自己的处境……就算洛阴大陆的海洋广阔无垠,可以算作海洋行星了,可是环境……和我的来处完全不同。” “我可以感受海洋生物的情绪,哪怕是离世后的游丝般气息,这种感应伴随你愈久,愈强烈,不用你说我都能听到,那宴会上鲨鱼的垂死嚎哭。然后,我就隐隐约约觉得,洛阴星上可能有我的同族,她们稀薄的气息里面,有着很浓郁的绝望。” “而在来的路上,我也受尽了折磨,毕竟是人口贩卖,行货走私,那水箱在盛放我之前,肯定也盛放过我的同族了......凶多吉少,为了保护自己我忘记了好多记忆,退化成了半人半鲵的样子。” “我也非常好奇为何官方的搜索网址全然没有关于我们种族的记录,这……并不是正常的……” 寒筱北捞起一碗面条过冷水,看起来拌面汤面他都准备做,加过油盐放下勺子,他凑近墙边看见两小只还在吭哧吭哧偷吃,叽叽喳喳聊天,返回来放心坐下。 他把桂枝说过的话采集在一份备忘录中,一直记录到她的讲述结束。 “桂枝,我记得那天,我在桥下涵洞里朝你掷石子,更记得故事的起源,是我稀里糊涂答应给路过的鬼以关灯的报酬……我想和你做个约定。” “这个话题……有点突然。”桂枝摸摸未编入辫子里的鬓发,眼瞅寒筱北贴近她,不知怎的转过脸去,耳朵就对上了他的嘴。 “我和你约定,不论多少时间,我定会找到你的故乡、查清你的身世,让三法司的白大人还个公正公平来,然后送你回家......”他看着备忘录说。 “谁说我想走了!“ 【我想留在你身边的。榆木脑袋!】她还是用某种唯独能在他们之间传播的声音说着心里话。 “寒筱北你真迂!还是我告诉你约定该怎么说吧。”她睁大圆溜的眼睛,抿紧嘴唇,而后口齿清晰,一字一句,“我会缠着你!直到宇宙的真相穷尽,山川逆转,苍海流干。人世间再也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万事万物都有了归途,神明见证。” “你你你......整的跟发毒誓一样。”寒筱北被说红了脸,心想这可都是表白的词儿啊,赶紧想走上前去捂住桂枝的嘴,不料寒筱柒和敖露露听到动静,好奇的跑过来,可惜什么惊喜也没看见: 桂枝猛吸了一口气,“嗯呜”一声,化回粉色身躯五对手足的样子,尾巴一弹,就飞扑到寒筱北的身上,抱得他一时间失神忘言。 “约好了,约定就该这么约,听到没有小北,本娃娃鱼驳回一切异议,不许说,我说的不好。” 桂枝将脑袋深深埋向寒筱北的臂弯,害羞地说着。 第五十九章 司岁府请柬 · “列位!以和为贵。” 梦魇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开始了之后,再无回头路。 · 寒筱北做了一大桌各种做法的面条,从晚宴厅带回来的食物就是保温再好也有点凉了,他可不想影响到家人的健康,遵循炎夏人老套而朴素的饮食观,还是吃点热乎的好:拿冷食在滚烫的面汤里涮涮。 他们吃的开心,他也趁着时间去收拾门口转角处,放置纸质文件的桌台。具体有几份他心里有数,手环已有“来信提醒”,有多少纸件,当然也有多少电子档案。除了角落一张封漆黑的信。 信头上书:司岁府,御史台会议请柬 【出现了,很离谱的东西!】 “郕画二十一年热季,陆戊月十八日寒辰,敬候寒家长子代启,呈送前司岁府枢仪之女,署名司岁府理事会。” “敖露露,这是给你的。” 正在狼吞虎咽的小龙女接过信件翻来覆去的看,眉头不展的掷回桌上:“他们找不着我爹,横竖要我们龙家的出席……” “这是什么传统吗?”寒筱柒对她的事热切相迎,也算是报平日补习之恩。 可这次敖露露没有因为他的精神百倍而开心,以往都会的…… “御史台会议很无聊的,大人的会议都很无聊,御史台尤其是,小时候我爸爸带我去过,那些大人看起来对我恭恭敬敬,实际上都是因为我爸,而且该吵架的那帮大人也不会因为有小孩在就不吵了。” “那我陪你去吧?”寒筱柒捡起敖露露丢到桌上的信细细看了一遍,“上面说,你可以带伴儿一起去诶。” “可是我不想带……”敖露露说一半,挠挠龙角,迟疑不决的看向寒筱北,“大哥哥……” “你尽管说就行。” “这会……是有很多大人,然后……都挺讲规矩的,我怕柒弟弟……” 寒筱北知道,那是普通孩子和大家闺秀之间懂与不懂的鸿沟,他沉吟片刻,同时摸摸弟弟和露露的脸:“放心去吧,你负责管好小柒就行,我可是把他寄托给你们敖家了哦。” “嗯,大哥哥放心,我让爹地给我三倍数的管家佣人,保准不出乱子!” “吃面吃面,天都快亮了,也辛苦你们那么早起来迎接我,吃完再眯一会,你们还是要上学吧。” “对,哥,这次开会学校不停课,太亏了。” …… · “寒筱北……!” 他猛地向墙外回首,像是幻听到了娘亲呼唤的声音。自从在游戏世界幻视所谓的什么神明之后,不但命途变得多舛,幻象也见得多了。 不过追本溯源,这些不寻常还得是从遇到桂枝开始。 他又听到两声一样的呼唤,才反应过来,面已经吃完,孩子已经睡起回笼觉。 自己正在擦桌子,桂枝系着围裙轻手轻脚的洗碗,五对小手洗起来比灶台下面的洗碗机更快更安静。 那是桂枝在呼唤他的名字,她很好奇,刚进门的时候他那副精疲力竭的衰样,怎么见了他们就消失了。 “消解了倒也好,总别自己消解烦恼,你得说出来,硬生生憋会把自己憋坏的。”她的话就像传说中姑苏镇山谷里的水,温柔低调。 【她总是忘记她自己的治愈效果……】 【还是讲吧,她也说了是分享,不说多自私啊。】 于是他重新提起几个恒星时之前。 · 晚宴厅剑拔弩张之势,在李言霄先生请林、默两位入座四十七号桌后更是高潮迭起,一浪高过一浪。默贾尔有种不是入座,似是入局的表情,一直看着林狮河的脸色说话,生怕说错了。 而火星子还是必然发生般的冒出来,西罗人默贾尔一向傲慢的态度引发了李言霄的反感,仿佛洛阴政局的激进与保守,红与蓝,明与黑,都出现在棋盘上,开始毫无贵族举手投足的吵嘴,这当然也是戏码。 他们做得到情绪不稳定时也不说错一句,更做得到,就算说错了亦能用手里的资源扳回一城,大局在握。 四宫很顺滑的加入调停,似乎在过去的会议上他扮演的也是这么一个角色。汤孟荪则直视林狮河不语,从怀疑他插手汤九之间前,这两人,两个集团多年的过节已在眼神里清清楚楚了。 寒筱北站在那,僵着,然后便听见一句刺骨的话。 列位!以和为贵。 对于他而言刺骨的是说话的人的声音,连带着第一印象,搞得这句话也变了味道。 说话的正是他预感不妙的,默贾尔的儿子,米尔苏缇斯,他支着自己高却瘦弱的身躯,步伐自信且优雅,手指交叉,嘴唇笑出v字形。 “孩子,轮不到你。”默贾尔教训道,似乎依然要指向李言霄,否认他付诸心血的提案。但米尔把手搭在父亲的肩膀上摇头。 “我很敬佩汤先生,林先生,事实上,敬佩洛阴三百年来每一位风流人物,而且常常去太陵府祭拜集贤殿功臣,包括洛阴首任总督游山河父女,知道么?太陵府积下的百年香灰,厚得高过星象院的塔尖……” 寒筱北害怕米尔苏缇斯这种君子谦谦的声音,外表,言谈,因为都盖不住一股使他寒毛爆炸的阴冷气 “woviellichtist,iststarkerschatten.” “希望你们诸多集团人的团结,能给洛阴带来足够的光明,救赎阴影深邃的世界,而不是以内斗落幕。” 米尔苏缇斯语毕,人们面面相觑,只听见酒液淌过喉咙,风拍打伟岸高楼之窗,餐盘里的热射线加热着珍馐。 聊到这,凝结着主要矛盾的李先生的提案便差不多抛诸脑后,茗爵们主动将话题散开来,引向火药味不那么浓的方向,才算是好不容易拖到晚宴结束。 最终,连舞娘都没怎么上场,贵客们便散了,有人带笑,有人带囧,有人愁肠断,有人意满离。 寒筱北收拾完东西和汤先生道别,走下裁雨斋主厅,阴风挂起门廊下金帘,有股工业原料的粗味。 “未有就着泪水啃过面包,其人不懂人生之味。听懂我讲的那句图林根谬语么?寒先生?” 寒筱北知道自己算是汤家员工,理应是汤家立场,快步向门口:“米尔苏缇斯先生,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确实没有可说,你的预判如此精准,第一眼就对我厌恶万分,认定我是万恶滥觞,罪魁祸首,但是你什么也无法改变的,大厦将倾,请不要站在任何一艘破船上,为自己想想。” 寒筱北紧急转身,激活轻薄外骨骼和能量场,将手环里释放出的护身杖抵向男人的脑袋。 “先生,你现在最好先考虑自己,受不受得住这一杖。” “你呢?你受得住这一仗吗?”米尔苏缇斯捋顺暗蓝色的刘海长发,无法判断是否是长有鳞片的病态白皮肤,和毒蛇的竖瞳孔,把寒筱北吓得手一软,不知道他那话一个字变了,米尔一发力,支开护身杖,陡然到了他面前! 他嗅嗅味道,瞳里发亮,又凝视深渊般对视,让寒筱北窒息感大增。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有渡神的庇护之眼,也一样,终究一样。” “你和林狮河到底谋划什么了!” “我可是遵纪守法,你啊,得问林大人去。” 米尔的离开和蛇的离开没有一丁点区别,悄无声息,且叫人心惊,十年而后怕不止。 · “这是鬼故事吧!别说了!不说了!”桂枝手舞足蹈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委屈巴巴的看着寒筱北,“难怪你抑郁,碰上这种人真难为你了,听到他的名字我就起疙瘩,甭说见面了……噫,真恶心。” 寒筱北摸摸后颈,看表情颇感认可。 “诶,寒筱北,你说,米尔也有搞乱洛阴的嫌疑吧……你和我,都是,潜意识里,第六感都觉得,他是齿轮,他是推手,他罪大恶极。” “……但是桂枝啊,没有证据,是不能动手动脚的,这是行星社会。” “讨厌死了,社会。”桂枝扒拉着两个孩子落在他们房间里的玩具,招呼寒筱北来睡觉。 “你也累了,该休息休息。” 寒筱北答应着,借着洗漱的由头来到客厅,拆开买来很久没用的一盒东西。 【绿色的眼睛还是会被注意到吗……】 他照照镜子,那颗游戏奇遇夜变绿的眼眸,正因米尔的出现变得更绿,甚至要自带夜光了。 “还是贴个美瞳吧,遮一下……” “喂!寒筱北!!” 打闹声将动作中断,他怕桂枝出事,连忙扔下盒子站起,却见一名身穿宫中官衣的机械人走出寝室,桂枝还抱着它的肩膀:“寒筱北!我想阻止它来着,忽然从窗户闯进来!我把它控住了你快打它!” 【这不是宫廷仆从型(机械宫仆)吗?】 “桂枝你下来,没事的。” “有事。”宫仆接话道,“总督宣您进宫面见。” “现在去?” 机械的面具上睁开令人恐惧的数码独眼,从袖子里拉出红符一张。 “符到奉行,立即执行。” 第六十章 生于宫廷(上) · “经定府官员一百六十一名,此次公选会改官名额,九十八人,公民上书改选数,八十七人,要求裁官……三人。” “改选与裁官没什么区别,这八十七个人要是改换,原先的剩不下几个。” “至于司岁府和经略府,无甚大差别,司台(司岁府)十员改五,市台(经略府)十员改三。” 在官僚们彼此相顾无言中,汇报材料被翻到了最后一页,一面墙壁大小的光屏,其角落的页数多达三位数。 “到此可矣,诸卿去罢。”坐于高位的总督阮子漾遣散臣子,臣子们穿着黑绸烫金的宽服,他们是内阁。 会议桌左右大约六七个阁臣都已经走出去了,最后一个却被喊住,险些打翻案上茶盏。 “郑卿,留着。” “大人要我怎么看?”既是三法司都御史,也是星区内阁成员的郑子期拱手问曰。 “原司岁府督台北枢大人已经调任星区议长,我预备着……为你也改个更高的实职,免你和内阁这些个老头子在一起磨了心智。” “臣谢督节大人信任。”多事之秋,连昔日敢动手和才羽“抢人”的郑子期郑卿也不免谨慎少言,整场内阁会议都没说几个字,尽是客套了。 “无妨。才羽大人到何处了?”她的声音对空荡荡的宫廷像是种杯水车薪的安慰。 “正往圣裳厅来。”宫仆回答。 “那么寒筱北先生呢?” ……宫仆答不上来。 · 日初起时,金字塔形的总督宫门前,冒出一个惴惴不安的年轻人的身影,一身不敢脱的正装,背对红黄相接的太阳。 他的不断用手环拍照录像,获准入宫可不是每年都有,也忧惧,也惊喜。 他的样子略显窘迫,因为别人是看不见他肩上有个人的。 “都说了还是别跟着我比较好。” “待在房间我就不知道你在外面遭什么罪了,你再碰到那种像米尔的恶人……不行不行,我都不敢想。”桂枝在他背上摇头道。 “但是背着你爬这几千台阶真的……” 桂枝“扑哒”一下蹦到地上来,嘟嘴一哼:“你早说累不就好了。” “慢点慢点,等等我!” 都说大道至简,这宫前的阶梯也没有任何宿卫,整趟路除了车站附近几个机械执法者外就是些宫廷机仆,宫上显得格外冷清。仰天看不见天地,几十米厚的楔形砖和巨型的钢铁仿石料切开阳光,阴阳分明,内部幽暗。 各种大会还一直在开办,难道说官僚都齐刷刷选择了住在宫里?想象下昨天在裁雨斋晚宴蹭饭,那叫一个香,好像这些官僚蹭总督宫的饭也不是不能理解——前提是宫里也办得起那帮富甲一方的茗爵拿出手的宴席。 之前以为总督宫真的有九十九里长宽三千层高,走近到这里方知道是有大半地基深埋在极深厚的底下,几乎触及地下城区的下方,建造的时候抛开一个天坑状的工地,拜托帝国重工,密封好几年完成,不过底梁确实是九十九里的距离。 他们深入宫门,被机械告知姑兰厅作为星区官僚的会场不得入内,只能按照灵天厅,经云玺厅,到达圣裳厅的路线上去。 寒筱北拿着宫仆给的红符,像刷卡一样,被放进了一个有着巨幅壁画的空间,这是灵天厅的前门大堂,壁画色彩斑驳,主要是暗暖色,光影深切进去,上面有很多处浮雕,凹凸起来,带来巨大的史诗感。 “看看看,有路线图诶!”珍珠般的线段,在地图表面闪烁。桂枝隐身着,还分精力给寒筱北指路,两个人趁宫里人少,跑跑跳跳倒也快活得很,一路走来一路叹。 “这就是总督宫……” 一道长廊并入回廊,恍然间发现水流潺潺,脚下感觉材质由深深的钢铁变成沉重但有厚度的木质板,能感受到下方水流的空洞了。 漆木廊桥,方形回廊,小池中,都是莲花荷叶,远处有了些雨水霖霖,到身前更是月洞门满盈,下廊桥,过月洞门,即是一座姑苏式的园林,更多月门,还有园心亭里一位白衣飘飘的大官人。 “白浅大人!” 茗族人耳朵抖动了一下,放下手里杯杯盏盏,转过脸来:“寒大人,终于到啦。” “寒……大人?”寒筱北敬礼完疑惑道,“莫不是错了,喊先生吧。” “哈哈……”白浅手里头闪出一柄折扇出袖,半遮脸笑曰,“总督宣你入宫,想必是数月前撒的网也该收了......她派我到下面来接风,你要是到了,我按按手环她便可以得知。喝口茶,随我前行吧,往上几步就是圣裳厅。” “白大人,到底为何不唤我先生?何为撒网?” “这很重要么?”白浅买个关子,整理着鬓下碎发。 “当然了!你们这帮当官的尽知道给我们家阿北整些瞎活儿!有什么内情就说吧!别当谜语人了!”要不是寒筱北紧急竖起手指嘘嘘嘘,桂枝还要输出一阵,她可是最护着寒呢。 【对着罗大海喷粘液那次可别再想起了。】他对着虚空中自己猛点头以示认同。 “哼哼,还带着她呢?” 眼看自己因为太过激动现原形了,桂枝害羞的跑到寒筱北身后捂住脸。白浅也是猫儿走路全然无声,缓步接近了桂枝,俯身轻轻摸摸她以作安慰。 “没事,她是个好孩子——虽然我年纪也不大,不至于喊孩子。待会到总督跟前,她可不能乱说话,就留在厅外罢。至于称呼,寒先生,你也知道在星区总督面前,得了官位你就是大人,取夺生杀之道就是一眨眼,我也是知道今后不免与你共事,才改口叫大人,你要是膈应,我也可以改回去。” 看白浅一点不介意,想他是与九关秋才羽一路的,此前也是平易近人,寒筱北才对前路摸了个大概,面见洛阴的最高统治者固然叫人紧张,可谁又能顶住白大人恬然一笑,这才是真君子,米尔苏缇斯是假绅士...... “说来,总督为了在这钢铁堆里造这么一番景致,要花费不少资费,真的有必要么......”寒筱北和桂枝环顾四边,流水藻荇,人工降水,一方生态圈都装了进来。当初是才羽带白浅观摩,现在是白浅带他们转悠了,白大人语气里面,多愁善感也因而重了几分。 “其他地方的政绩工程和不良造景任你们批判,这出廊桥和园林可说不得,你们也知道,总督的阮氏家族起于越州,越州主星是姑苏镇的范围,我们星球和姑苏镇离着上千光年,造这景不是为了讨好姑苏人,只是阮双子早年回去越州祭祖,思念那方有趣的水土,造这方园林,看的双子心情好了,办事效率也高,也方便她们养病——阮氏三代均为积劳成疾,园林养病是刚需。然而就这都不是修林最重要的因果,重中之重,实为延续异能......” “打住!我现在听到的是多少级国家机密?” “这个我还真没数过,简单说,要是洛阴本地的机密最高只有十级,你现在听的,大概是十一十二。” 寒筱北和桂枝纷纷震惊。 第六十一章 生于宫廷(下) · “说起来这异能,乃是乡里民间的唤作,诸庭高天(诸藩阀)给这技术取名为术法,看起来即像魔术、仙招,实际是压缩的科技杂之,不过打铁还需自身硬,要是施法者自身难保,这术法机关就是赋予你权能也使唤不得。” “银河四方河域的边界,都存在着不安定的势力,能驻守中环外环的军镇领袖和奇族异族,会各式术法自然有理,你要是能耐大,建立一支术法军队的偏师并入集团军,帝国拿你也没办法。” 比如魏博节度使沈白绫?寒筱北问。 “对,这位更是重量级,民众口口相传的天下异能武官之最强者,和她相比,咱们星区双生子的术法倒显得像是幼稚园的小婴儿打人……” 这么比喻着实不太好。 寒筱北背负着桂枝行至圣裳厅入口,地板有黑色的螭形浮雕,重甲禁军列于堂下,从门前屏风,到内阁议事长桌,三层台阶,阶上站着个官衣不整的,正和端坐高处的总督对话…… ……丸子辫,是才羽。 “你们先听着,等我进去看看。”白浅扬手,捏着折扇进去了,厅内就是总督在说话。 “官员改选,就是民间表态,经定府人九十八改八十七撤三,民间觉得我们过去几年声名狼藉,此次才会有如此大规模的改选。”这是才羽的声音。 “依九卿之见,余要怎么才能挽回民心?” “民心未失。”白浅走过内阁桌,向总督致礼道,“洛阴一方水土,有民二百亿,虽不比魏镇,却也让周边诸星望尘莫及,眼下当立即调查六集,民百亿之众,忠国者居多,若亡羊补牢,时局还不会乱。” 九关秋才羽惊喜的转过身来,几乎是要给白浅竖大拇指,微笑着压低声说:“终于来帮场子啦……!今天漾姐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一个唤人进宫,和班主任训小学生一样……!” 白浅一愣:“漾姐?” “是总督阮子漾啦。” “你也注意一点啊,话这么松……”白浅面对才羽“调戏”毫无办法地摇头,只好上去牵住手。 “既然白卿上前,看来寒筱北先生已经到了。”阮子漾靠在总督高椅上沉声道,“快宣上殿来!” 寒筱北后脊一凉,像是上课被老师点名的恐惧。双子总督的白衣身影于阴翳的宫殿中摇曳,真能达到眼神看杀诸人的地步。 “桂枝,你留着这里,听话哈。” “可是……” 桂枝明白挽留是无意义的,遂摸摸寒筱北的头发,安静的退下去,让他走向大厅中央。 “小民寒筱北,洛阴汤氏集团的销售部数据分析员,领执官顾问,向总督大人致意。” “一表人才的来了呢。”阮子椿在总督高座旁边站着说话,一只手还搭在座上,露出不那么紧绷的笑容。 “椿总督你该是见过面的,我们可以直叙心事,就让白卿带九关下去罢,郑大人尚在宫里,你们之间还可聊聊。” 阮子漾挥手一指,内阁大臣们的会议桌沉下台去,地板细细铺回,很是精巧,才羽白浅都走了去,寒筱北也思考起自己心思,倒是更放松。 “今日宣你来,是守约履诺——记得子椿对你说的么?你的母亲留下些遗物,要从帝国的边缘运这些遗物回来可不容易,你是答应帮余做这九关家和汤家的粘合胶,要干活干活,要卖命卖命,和汤孟荪领执交给你的公司活儿,可不算一回事。” “做双面间谍?” “是一个人打两份工。”阮子漾蹙眉道。 【兴许在神明那儿还有第三份。】寒筱北在心里吐槽。 阮子椿张口闭口一句咒,水晶球出现在手上,镜晶中是蝴蝶的形态,与此同时,他的手环也有了蝴蝶的光亮。 “舞蝶之权能,是你与总督宫联系的桥梁,余会在这晶蝶之翼上设置很多个晶点,它们对应着你所拥有的能力,无论是余给予的,还是你自己背后经营,都会点亮,一切看你的造化。” 阮子漾说到一半,椿若无其事走到寒筱北身边,展示着晶屏:“从阿姊偷偷当了你们兄弟俩的代理监护人,翼上黯淡一片,到现在已经亮着十个点了,之前你帮着抓罗大海,算是帮上大忙,这是全洛阴都要记名的大功,这次不麻烦阿姊写信,我亲自给你颁奖!” 她一脸乐呵呵,和认真状态完全两样。 【原来上次喊我出来的信是漾写的。】 “我抓罗大海是因为他擅自外联,袭击集团,致使商业机密外漏了很多,这算是为自己做的,上价值,充其量也只是为集团办事而已,算不上您说的大功……吧?”他略显发懵的说。 “罗大海至今都没说清他的事是受何人所迫,三法司的消息:他很安全,假如有什么秘密,也是要向你这老友说的。他身上关联着六大集团之间的暗流,是你让他被关进三法司,使这些暗流不至于泄露到外,变得不可控制,哪怕是那些搅局的敌人,听到消息也是长舒一口气,你信不信?” 寒筱北接住椿奉上的一卷红布与盒子,这应该是所谓“罗大海案”的“奖励”吧。 红布里面包裹着一节赤红镶黑的棍子,盒子里是一枚戒指。 “你母亲在边区作战时候的随身武器,可能是柄马槊,现在没启动——压缩着呢,高级军官的佩刀之类,都是军镇禁物,余支付了四千科麝尔才运回来。” 戒指是他娘亲和父亲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戒指,看来娘亲一直带在身边。他们结发十多年,其他戒指却不知道在哪里了。 相比于上次看到油画情绪失控,相比于之前大理寺卿员闯进家里三言两语就想哭,这次他平静的多,收下东西,便是作揖答谢。 但是他对人世间的迷乱,选择了感情用事。 “别的我不多问,两位总督大人,为什么你们身居高处,对时局一清二楚,却......连我这个小民也知道,商洛集团的林狮河与恩提克集团混在一起,他们对汤氏和裁雨的敌意已经很明显了,还有,权责法案,你们消息灵通,应该知道了吧?” “和余去个地方,你会明白为什么。” 阮子漾走下了高座,椿的青丝扎完双马尾还有蓬松的散发及腰,阮子漾则头发少些,只是扎了双马尾,她看起来比姊妹更苍白,走近了看,就是这样。高贵的熏香,昂贵的布料,是无法掩饰神情上的苦困。 桂枝害怕地趴在入厅的大门沿,瞅准了溜到寒筱北一边,寒筱北心想和总督说的语气重了,会不会触怒阮子漾?桂枝手心攥着紧,他轻轻说: “上来,我驮着你。” 姑苏式的园林,在总督宫里分为三片区域,自云玺厅上来,是第一片的朱红回廊,他走过了,第二片是紧邻着回廊的月洞门,通向园林本体,他也走过了。 眼前是第三片区域,仿木栈桥铺在池上,群鹤栖行,月门与园林相接,所以池子尽头是绿草茵茵的岸。 很空旷宁静的一方世界,寒筱北想,遮阳砌板展开着,站在两板宽、线条不规则的栈桥上,已经可看见半个洛城。 “繁华吗?” 阮子漾寻到园林与池边界处的亭子,坐下来,目向他处,问寒筱北。 “繁华至极。” “如是的繁华在余手里,是阮家的第三代了。”总督的眼里像一部古早电影在放映,空气清香,似有韶华在活生生的流逝。寒筱北等待她的情绪酝酿着,没有多说。 “我们生于宫廷……” 不同于外界的想象,宫殿对总督来说是牢笼。余们的母亲还曾游历魏博多年。对接魏博镇的工作都是敖钲负责的,到余这一代,越州祭祖,觐见平章就是我们外出的全部。 每一代总督都有自己的命,蛰居深宫的日子里,我们也发现治理洛阴的每一步,都随着唐晓曦时代的结束而举步维艰,每况愈下,直到余们被迫进疗养仓。 司岁府一直是洛阴万民眼中办事的机关,洛阴体系里一向是枢仪为大,监察司辅之,算作是总督的眼睛,手足,弩刃。可是自敖钲退任,余使尽招数也无法逼敖钲出山,才羽官威不服众,司岁府一日无主,洛阴一日危急。 于是余和椿各出两策,备不时之需,余自以为走的是下策,就不说了,椿的计策,如今在这里告诉你。 “下棋者举棋子亲身入局,取名举子计划,寒筱北先生,阿姊还做了很多入选者的代理监护人,从这计划来说,你算是总督的举子之一。” 【这不就是古代小说里面的诸侯豢养死士么。】桂枝担心地揪揪他的衣领,好像不想他答应。 “之首。”阮子漾强调了一句,“至于为什么,你会知道的,毫无疑问不是现在。” “您想用举子来充当司岁府以外的眼睛。” “亦是手足,弩刃。” 阮子椿道歉式的鞠躬道:“我自己可觉得,比阿姊的策略还要下策,寒筱北先生,给您添麻烦了!” “别别别!”寒筱北赶紧说,“我能做这个。” “那么,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出手制止林狮河了?” “外面新闻,除了三大会议召开,便是一月前宫下暴动的旧闻新解,汤氏集团的大厦修复,关于两星区长的风言,全是不怎么安定的气氛。您们……分身乏术。” “暂且告诉你这宫里压着某种灾厄,余和子椿总要留一人在宫掌局,出手也只是很小范围的……你已听过多遍告诫了吧,余不想洛阴的事情,尤其是集团的事情,上升到更高的烈度。”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又在情理之中的声音发话了:“求求你们,不要伤害寒筱北……” 桂枝现了形,两颗晶泪挂在眼角边:“不要麻烦他……” “你的朋友吗?”阮子漾特意压低了说。 “叫桂枝,大人,您别怪罪她冲撞,她对我,很看重……而我对她亦如是。” “怎么会(怪罪)呢?这小家伙有颗不拘的心灵,自由自在的心气,她会带着你看识真正的人生。” 她好像为无人带自己走上这么一条陪伴的道路而望向她的双生姊妹,子椿笑了笑,应该是想好下一顿吃什么了。 “吾辈生于宫廷,自诞下就是在围城里面,无比的想出去,又得防着人进来。” “寒筱北,替吾辈去外面闯闯。” 宫外的洛城,车流如织,灯上锦绣,围城的外面,看着倒是安宁的多。 第六十二章 枢仪章机 · “寒筱柒大笨蛋!” “来追我啊!” 被派来的敖府管家目送他们一路跑出走廊,头疼地向自家主人汇报道:“寄希望于两个孩子陪一帮半百公卿开会,这是天方夜谭。” “别管,护好露露周全。”听声音,敖钲那边好像不紧不慢的沏着茶。这么些年了,老管家知道龙族的节奏,想想九关秋家莫名其妙掉了脑袋的管家同事,老管家有些后怕,拂拂袖子,关闭通讯跟上敖露露…… · 开会才多久就沉不住气了?大概十分钟? 司岁府御史台的大厅没有集团的地方那么闪耀,金灿灿的让人眼疼。这里更多的是案牍,整个室内被经年累月的熏香熏得通通透透的,同时也充满老头子们的暮气。 主持会议的官员很羡慕敖府的老管家,可以跟着小孩离场去。他得面对一帮老臣分为两派互撕,吵得不可开交。 司岁府群臣无主一年多了,敖钲辞官以来,府台要么是让才羽升任枢仪的呼声,这一派也大多是星区长苯·卡维利的拥趸,要么另一派主张用新政新人。可别说没人拥护老龙,了解敖钲的人都知道,这犟龙是铁了心不想回来,唐晓曦一病,这龙可就跟拴在医院了似的,就是在御史台拉满了票,也指望不上。 于是起初司岁府的老臣们都心里有了数,估计是总督也不想管了,让御史台撕扯,撕完结果是才羽还是新人宫里都认了。 然而他们猜的十万八千里。 开会仪式是众臣面朝东方拜觐总督,面西致敬帝国皇帝,面北冥思十个标准分,作为向洛阴开官之祖,名臣柳裴之的致意。 好嘛,大家都看见了敖露露带着个同龄男生穿的无比正式的来,一起面东……面西……面北…… 老臣都慌啊:不是说下一代枢仪不关龙族的事儿吗?!咋邀请人家女儿来了?六大集团安排进御史台的各大臣对着老臣团悄声细语,说了半个时辰也搞不明白。 “寒筱柒!看这里!看这里!”两人以为甩掉管家,在御史台里面如鱼入水,放开了遨游。 “好黑啊……”两个孩子把脸贴在落地窗,观察御史台中央厨房和补给加工厂的厂房,半径几米的铁盘炙烤着一层肥瘦相间的肉饼,虽是隔音窗里听不得声响,但滋滋冒油看得分明。 厨房后面再过一层窗是两层楼高的传动轴,能看见各种巨大机械在为官僚们的穿梭机补充补给品和日常养护。 “寒筱柒!你……” “干嘛?露露你撞到哪里了吗?”寒筱柒侧过脸关心道。 “羡慕你,你能把脸完全贴在窗子上面。” 寒筱柒看见敖露露额头刘海里的犄角,笑了一毫秒赶紧闭上嘴:“你来我这位置看,更亮一点。” “是真的吗?诶,是真的,我看见我们家的穿梭机了……你刚刚是不是笑啦。” “绝对没有——走吧去别的地方,我看饿了。” “你就知道吃!” 十几道鎏金匾额架高门,和他们全然无关系,自下面跑过去,那可真是撒丫子跑。 “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敖露露跑的有些生累了,往前一扑摸到了寒筱柒热乎乎的手心。 “行,你藏我找。”寒筱柒做了一个结印似的手势,“看我开三眼五显之仙能,等下瞬间就找到你!” 敖露露嘻嘻哈哈的,拿尾巴扫扫他的衣服:“才不信你,我们敖家的书斋记载了炎夏五尚族那么多仙法,三眼五显有十几种,怎么没见过你这么简单的?再说,御史台怎么也比集团的地方宽敞,你怎么敢打包票找到我啊。” “呃嗯……”寒筱柒小脸憋的忒红,被迫灵机一动,“就这么简单,我们寒家祖传的。” “好好好,我还不信真有三……”敖露露一面跑开,心里嘀嘀咕咕。 看他那么笃定的表情,万一……才,才不会!敖露露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不如就藏人堆里,看他怎么找。 小龙女心里盘算,一溜烟往会议中心去。 她留神回望了寒筱柒一眼,小男生乖乖捂起眼睛“面壁思过”去了,她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呢。 · 御史台的大臣更多了,似乎因为争执不休,把附近的官员也吸引来了……枢仪谁当,真是没人有魄力能服众…… 敖露露偷偷挤进房间,在大人们的袍子衣摆间蹭来蹭去,她感觉变成在冰川夹缝里边挤边游的一头白鲸。 “就藏在桌子下面吧。”她铆足劲,咻一下进了桌案下,桌布与地面齐平,里面黑得她甚至有了几分睡意。 头顶上是无人在意她在哪,却因为她出席几秒钟而无法安分的大臣们吵吵嚷嚷,身边是熄灭着的冬日散热片摸起来冰冰凉凉。 敖露露厌倦的闭上眼睛,手环在袖子里,环在她纤细生鳞的手臂上,她不看也知道没过几分钟。 她无比希望寒筱柒下一秒出现。是啊,要是真的瞬间找到她那她不就输了?可是她宁愿傲娇的仰起头说自己输了又怎么样,总比藏在这里好。 十分钟了。 二十分钟了。 四分之一个时辰了…… 那帮大臣怎么话这么多。 坏了!寒筱柒不会遇到其他大臣带的孩子和她们去玩了吧!她好像被心魔捕了般,掀开桌布一角,面前十米开外是个大座位,上面悬着个圆形的,七巧玲珑的球体,泛金属光,里边儿蓝蓝的。 刚刚很多大臣说到这个东西……嗯……好像是叫什么章机什么的…… 外面的吵嚷声渐渐低了下去,那帮大臣不会要讨论完了吧!可别呀!寒筱柒还没找过来,他们知道我在桌子下面该有多尴尬啊! 敖露露觉着心乱,正纠结要不要往外溜,令人安心的体温已降临到手边: “哎!小七,你......你真的会三眼五显的法门吗??”她努力期待着挤进桌子下的寒筱柒的回答,她希望他不要说什么法门相助,她希望到来的答案是闻见她的味道、看见她的尾巴,或者干脆些,就说心有灵犀! “因为管家先生说看见你往会议中心跑了......” 唉呀!!! “......我本来也猜你会往这边走的。” 不知寒筱柒是黑暗中察言观色的神功还是怎的,愣把她的心圆回来,“刚才有个小孩,和你我相仿的年纪,是个女生,想拉着我玩,教我别找了,我不敢听啊,扭头就跑,看见管家先生。” “还好还好,你回来啦,行行行算我输,这回还是你找我藏,一样的错我可不会犯两次~”龙女晃着尾巴显得志在必得。 “没问题。” 敖露露顺着光就钻出去了。 倒数六十位数,才一半,数到三十,喧闹,随之响起。寒筱柒知道不妙,大臣们好像聚拢起来,准备投票表决谁来担任新任枢仪,这个时候出去,她是不是被大人们抓住,被责骂了? 顾不得许多,他赶紧也掀开了桌布,官僚们挤得一层一层,完全没人注意到他,问题是他也不能喊敖露露你在哪,目光所及都是官衣,敖露露紫色的鳞片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啊? 敖露露?! 寒筱柒不安的感觉漫上心尖,就在他看到敖露露的那一瞬,几个大臣靠近过去,一双黑手从那几位官员的腰身间一闪,,直把敖露露往前狠狠推了出去。 “露露!!”几乎在寒筱柒呐喊同时,敖露露跌坐在那高大无比的座位上,蓝色的光柱罩下,把她锁在里面。 “喂!寒筱柒!!怎么回事!?” 所有官员都怔住了,只见一个小男孩扑在枢仪宝座前敲打着蓝色屏障,悬在空中的圆形机器降落在敖露露面前,在动弹不得的她的胸前。 【程序已确认,开始录入。】 “管家先生!!!”寒筱柒完全不畏旁人地喊着,老管家擦着额前汗奔来,却围着宝座毫无办法。 “谁给枢仪座加的这功能!?”官僚们看着老管家怒骂,都无从下手地往后退。 寒筱柒环顾一圈,那双黑手和那几名官员弹指不见,便问了一开始主持会议的官员,破铁球到底是什么。 搪塞是不可能过去的,主管官员只好颤颤巍巍道:“枢仪章机是柳相时代的遗物,我们选定过的枢仪大人,坐到宝座上给机器确认一眼,就算正式上班了,孩子,我们也不知道,以往从没有什么牢笼屏障之类的……” 【完成录入,符记竹书,书曰:任枢仪者敖氏家族,敖露露,符到,奉行。】 机器断断续续在光屏上刻字,刻完就放人,吓坏了的敖露露忙扑到寒筱柒怀里,吊着大粒的眼泪,寒筱柒拍着她的背不停安慰,顺便立刻打通了兄长的通讯。 只有章机缓缓回升到天上,光泽依旧。 “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有孩子也不看着点?宝座就这么放着!明知道机器是认死理的!这下怎么办!” 那一天,各级官员的怒吼传遍洛阴的宫廷和官署,那一天,寒筱柒记住了伸出双手的影子,那一天,全星区通报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当了星区除了内阁与议会外的首席大臣。 消息传到敖府,沏茶倒水的敖钲砸了杯盏,茶叶水溅在宣纸上,碎掉的杯片叮叮琅琅。他取消了去医院的行程,自己掌舵开船去司岁府御史台。 当老龙的身影回归御史台,人们发现,他的身影既沧桑佝偻,也依然挺拔不可撼动。 第六十三章 名为交易的阳谋 · “咚!!” 半截训练棍从中间折断了,滚到场地边角。 寒筱北心有余悸的跪坐着歇息,翻手一抹嘴角的豆大汗滴。还有半截握着,杵在训练场米色的地板上。 “白大人,我用棍子你拿刀,是不是有些过分。”他喘着粗气问。 白浅提着三尺长剑,剑身还冒着电掣流光,寒筱北每次与他短兵相接,都要狠狠挨次电。 他也缓慢收起了剑:“不过分——我都是用刀背相击,不过如此差距你还能坚持三十二个回合,力竭方休,我倒是刮目相看。 既然总督告诉我们有关举子计划,那便由我与才羽轮番训练你这个举子之首,你现在的功力是能防身不假,可距离我们面对的局,做不到全身而退呢。” “难道我还是得走我娘亲那种道路么?往军方发展?”寒筱北对自己打工人的身份有些怀疑地试探道。 茗族大臣背对着阳光理了理耳边的毛发,看看训练场入口处伫立的两名大理寺卿员,换上宽松的官衣,淡淡地说:“军方这种话,言重了。不过假使是你认同的上班族身份,没有一点力量也护不好身边人,连汤孟荪大人都是力能扛鼎,何况现在你还要在我们的命令下向前闯。甚至,我们的行动要提前呢。” 白浅向他展开光屏,上面是刚收到的消息:一条是敖露露上位枢仪的新闻,一条是罗大海想见他寒筱北的请求。 · 三法司阴暗的审讯室内,罗大海无聊地喝着茶,脑子里是借上厕所出去透透气这种事情……明明已经干了一壶茶叶了,怎么就是没感觉…… “老罗?你还好吧?”寒筱北开门开到一半,话就全递了出来。 “好,好的不得了,都快得幽闭恐惧症啦。” 白浅拉开强度可以防弹的百叶窗,这窗上有静脉识别,犯人可打不开。 “你也别卖关子,过去一周我们交换了不少情报,合作还算愉快,今天你指名要见老同事,希望愉快能够继续。” 白浅一直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罗大海也没什么敌意:“就提两个要求,房间里只有三个人,打开禁音力场,行吗?” “当然,这是正当诉求。” 白浅屏退笔录官和大理寺人,拉开悬浮凳让寒筱北坐。 罗大海伏案低吟一阵,组织起措辞:“北哥,你做很多事情都是为了家人不是?” 寒筱北点头。 “我也一样,你看了罗温洋……我弟弟的档案吧……之前我承认错误,我不该威胁到你的家人……” 寒筱北双指揉脸,心情复杂:“过往已成既定的事实,你接着说,别浪费时间。” “呃,好,与我联系的那股势力,我给他们一个稳定坐标,他们能直接炸了汤氏集团的总部大楼,还扬言能杀洛阴总狱里面的人,这已经说明他们实力。 他们袭击监狱就是给我这样的人看的,是他们的警告,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只是我听说有高人出手把我弟弟救下了,证明他安全,我这才放心和你们谋划。” “你要谋划什么?”白浅眯眼一笑,终于起了兴趣。 “谋划一个交易,如果成功,应该可以反咬对方一口,这算戴罪立功吧,白大人?” “算,你过去一周《魏博本律》看得不错啊。” 白提到的是流行于银河系东部河域的平民法律入门书,看来罗大海在监狱里没有白费时间,真的有在好好反省……寒筱北心结拧得更复杂更紧,不知道该和罗大海说些什么,只能听他娓娓道来: “虽然以六大集团的高层视角来说,不可能不知道裁雨集团和汤氏集团之间的合约,两两合作,正是多年的习惯,两个亲近集团也会有争斗…… 而林狮河,我猜就是他,他想自家独大,像汤裁合约这种突破过去底线的合作,他肯定想获得纸质文件或者直接的音频证据,以便在商业版图扩张上占据要点。 汤裁合约不难打碎,它直到现在都相当脆弱,汤家内部的反对派故意从茗爵领和汤氏的工业区放出大量药品在黑市流通,地下城和坪地之间的住宅区都被这些黑货搅浑了——裁雨也是,内部有华枫这种明确的反贼,现在都跑了。” 说到“汤裁合约非常脆弱”,寒筱北赞同地将身体前屈,拿手撑住脸颊:“当初我在数据分析的时候,就觉得秋清制药的产品外流不对劲,可是去港口也翻不出什么证据,只是捡到了桂枝,现在明白了,是我挖得不够深。” 白浅忽然起身,走到百叶窗前,远眺港口方向:“港口似乎是一切问题的根源,这么多年,我们确实很久没在乎过那里,默认港区归经定府,归六大集团地界,看来是不对,得和总督大人进言。 对了,寒先生,如果你对华枫的事情还有疑问,便是裁雨内部的宫关派系之别,日后我向你详细解释。” 寒筱北猛然明白了之前总督让他好好了解九关秋家族的用意。 “是的,我这个交易,就打算布置在港口。”罗大海神情激动,连敲三下桌子,唤出洛城市的平面投影图,标注用的箭头直直奔向港区。 “你们三法司假装放人,把我无罪释放,弟弟还在你们手里,我不会跑,然后我和他们联系,用旧有的方式肯定联系不上,但是他们会看到我的举动,会主动找我,假如像我推测,林狮河是必然要拿到那份热月庭私密会议的视频的,我便以身作饵,提出见面交易,你们埋伏好,看看那个来人是什么身份,逮捕肯定也行。” 白浅不怀疑他坚定的眼神,但提出了自己的好奇: “林家精算,你的算盘有些冒险——弟弟还在我们这里,你有什么可以让他们相信的理由?亲人可是你唯一的把柄。” “所以我订的,是名为交易的阳谋。” 他接着说,语速很快,脸上的横肉在狂飙。 “他们知道我的意图,这场交易就是鸿门宴,面对你们,林狮河可能会火中取栗,商洛集团就是这样发家的,他这个人看起来沉着冷静实际上可以很安静的做一件癫狂的事,不来则矣,只要他派人来,必是大鱼!” “我看你也很癫狂。”寒筱北看出胖大罗脸色不好。 “是啊,是的,因为我等你们的时候喝了一大壶茶叶,现在要是不如厕一下,怕是这阳谋就半道崩殂了。”罗大海憋的那叫一个桃花满地红,白浅只好哭笑不得地放他出去。 · “有意思的推论。” 白浅将港口的布局图放大,再放大,目光落在沿海地段,电子雪花四散飘零,是在模仿海边的浪。 寒筱北靠门边,开着的审讯室大门刮进来清凉的风,有助于他们清醒的思考。 “假如按照罗先生的方案来埋伏,需要调用的人手和武力,就是非得拜托九关秋才羽不可了……要是林家不派人来,把罗大海当成个弃子,那我们损失的就是先手,以后会更被动。” “林家会让人来的。”寒筱北肯定的说,他的答案是从沉默中爆发出来的,语气不凶戾,只是坚如磐石。 “我们本来就是被动的,弃子的对面,未必不会有一颗一样的弃子相迎,行动的话,不论是妙手俗手,都抢下来了最重要的东西——时间。” “不愧是同为棋子的感悟,我说这话可能有些刻薄……不过推理的很好,寒先生。”白浅称赞道。 “我要去……去港边,这次行动我想参与。” “你还没从我这里学到一招两式的,不怕自己受伤?”白浅眼睛里的兽瞳绽开了,张起折扇,形象一下精明强干起来。 “罗大海都去了,我不敢闲着,汤孟荪要我干脏活累活,我得去干。”寒筱北已经戴上了那枚母亲的戒指,此刻它在洛阴的夕阳下折光。 第六十四章 短兵相接(上) · 漂浮的积雨云是一座百里无边的“高山”,忧心忡忡在城市上踱步,思考风暴产生于何处比较合理,它宏观的结构只会成为自己崩塌的钥匙,必须快点把雨水摔下去。 寒筱北想象着自己就是那块云山,他看见伴飞的战机在空中留下一行长长的直线尾迹,云层弧线形的边缘与下方相似的海浪。 手心有些冒汗…… 指尖紧扣的位置,是穿梭机的顶舱壁伸出一行钢质扶手,他感到两腿要么在悬空中发软,要么在发软中悬空,万米高空里,他们的航线接近了云山的穹顶,然后向着云里俯冲下去。 “寒先生,您扶稳了,不要紧张。”大理寺的贾雨斯摘下面甲来,用眼神安慰眼前衣着单薄的年轻人。 在频繁增压减压的特种飞行下,寒筱北仅用二分之一恒星时,就抵达了洛城市南面的万州港区。 一条宽达数里的中枢运输线路,将这片萧条大港与寒筱北去过的柳之茗港间隔开来,从高空看,像是老牛犁过的深田。 “寒先生,到了,将外甲穿戴起来吧。”随同贾雨斯到来的年轻卿员胡彧劝说。 “我衣服下面,有薄甲,手环还有外骨骼系统。”寒筱北对小胡提在手上的厚重外甲不置可否,穿梭机还没停稳,他便顶着舱门外喷的冷却液排气走了出去。 “寒先生!此次任务强度未知,万一林家派私军来接手交易事宜,我们怕是会有一场恶战,还请穿上,以免不测。”老贾见小胡劝说无果,上前跟着,旁敲侧击说。 “不必,灵活应变说不定还有活路,我要到前面去亲眼盯梢,不能让罗大海有意外。” 寒筱北很决绝,两个大理寺的放弃了相劝,只是跟上他。为了防止被追踪,九关秋才羽安排了不少短翼型号的小型穿梭机来运输兵力,尽管才羽的资金调拨很大度,但时间拮据,凑到这里的力量显得捉襟见肘。 他数过机舱里有多少人,都是裁雨集团的安保部队,三名长弓兵,五名军铳兵,军铳兵就是全身型步战铳,这八名可以估算为陆军级别的战斗力,然后就是五名电杖兵——他们在伏击战中没什么发挥余地,是保护他们近身安全的,最后十五名短铳兵,手持阿瓦隆萨式或者龙隼式步战枪械。 寒筱北记得在追击罗大海的时候,遭遇那些叛乱佣兵的阿瓦隆萨式步枪,这些半身铳足以致命,但火力微薄,形成不了压制。激烈实战里,远逊于陆军的枪械(宗王式步战型)。 其他的穿梭机搭载的兵力更少。于是他和积雨云的山一样忧心忡忡了。 寒筱北一路走去,冲进白浅标在导航图上的“指挥处”,白浅坐着煮茶,敲着一个远离棋盘不知何处拿来的黑棋子。 “自罗大海释放,到林家回信,才隔三个恒星日,根本无法准备,林家给老罗的就是一纸地址而已,万一……”寒筱北在三法司的训练场度过了煎熬却也准备不足的三天,他不敢回去烈阳岛,他知道桂枝不喜欢他涉险。 可是敌人偷家,桂枝受伤……这种事情不能在发生第二次,这是他给自己下的命令。 白浅开口了,把棋子抛入茶缸,帮寒筱北定心神:“来了,比设想还快,三角长翼重型穿梭机,六集团的高层用机,航速两千里每时,平流层,正在跨越两洛边境。” “你检测到了……?” “甚至还在加速……应该是来自洛水市、蜜蒲市这个方向,蜜蒲市是汤氏集团的势力范围,而六大集团的总办公楼都在两洛内,可能是来自洛水市的林家府邸。” “我这就下去。”寒筱北穿戴了折叠式护盔,点亮微型外骨骼和防护力场。 与柳之茗港一路之遥,整个港口却是另一番天地……灰蒙蒙的建筑,了无生机,没有人烟,仅有的三百名港工被撤到几里外。 没有柳港坚实的长堤供巨浪拍打,和柳港对称的折线型海岸线,绵延百里的支撑架和承重梁,都被摧残得不成样子。 柳港和这里的地面一样高,一边脚底如有实心钢铁,一边却能用眼睛看见,“薄脆”的地块架设在白桦林般细长的竖直承重梁上,靠近海洋的外层地块依次呈现钟乳石状的“峰林”,孤立的“柱梁”,平顶的“蘑菇”…… 然后才是寒筱北踩着的部分。 “这层梁板受不了重击,很容易塌陷。”老贾从袖子里放出几台红色探测器,让它们自由探测了一圈后总结道。 “只要在塌陷之前完事便问题。”寒筱北眉宇间只剩下冷静,他取下瞳片,露出浸绿的眼睛,以免剐蹭到眼底,徒生后患。 罗大海在哪? 他寻着,看见略低一点的地块上胖子向他挥手:“哥!你放心!我肯定戴罪立功!” “我也想叫你哥……”寒筱北轻轻的说。 【要不然过了这回,原谅他?还回得去吗……我的朋友……】 “呜呜……呜呜……呜呜” 三分之二恒星时转瞬即逝,发音像鲸呼的警报响起,远处云幕里,一架穿梭机破空而出,小胡扯扯寒筱北的衣服:后撤!躲起来! “能不能不要说的那么显狼狈!”贾雨斯嘟囔了一声,装戴回他的面甲。 · 云层的山做背景,印着林氏商洛集团苍绿色涂装的重型穿梭机,开始折叠左右两翼,底座缓缓展开起落架结构。 罗大海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空地上等待,像一只面对滚滚车轮的蚍蜉。 看见老罗敦实的身躯在打颤,他的手,也很凉。 “寒筱北,让才羽给你的两名卿员将视线,对准那艘军机的出口。”白浅悄悄连线寒筱北,指示他如何做。 【思域搜索网络……边疆军……佩刀……】 “寒筱北!你在做什么……!?” 穿梭机打开了舱门,十几个人的步伐声音一齐响起,老贾放出的探测器如昆虫扑伏一般,盯紧了附着在降落点附近,通过传回的数据,白浅得到了来客的精确人数:二十一人。 同时白浅发现寒筱北在自顾自敲击着手环的光屏。 “好了……”寒深吸气叹道,照着思域的万能搜索系统,他打开一个隐秘的帖子。 过去三天,除了接受白浅的指导训练,自己一直调查着总督递给他的“马槊”,作为母亲的“遗物”,能搜集到这一帖信息,他是耗费了巨量心力。 【握住两端边缘......默念自己的名字......向内手推收,向外手释放......】 【槊身铭刻其名,呵退魑魅魍魉!】 “遗物”在眼前疾速伸展,飘散出银河系边疆的尘埃与寒气,寒光四散的兵刃险些割破他的皮肤,帖子有用,“马槊”被激活了。 长槊刻着一行铭文,可寒筱北已无暇去读。 穿梭机上走出的领头人接近罗大海,身着一袭洁白正装蓝内衬,背着一柄长铳,配上下两把晶质刺刀,背后跟着二十名九关秋家的武装。 “怎么可能......”耳边的连线通讯声音一时起伏,有种意料之外的惊讶语气,片刻之后,寒筱北紧张地注视老同事的方向,听到白浅凛声厉色,吩咐道: “全员警戒,来人是华枫公司的九关秋明,洛阴星区一等在逃通缉犯!” 第六十五章 短兵相接(下) · “哎呀哎呀,看看这是谁来了,我们的好探子。“ 身子骨比罗大海高壮一截的九关秋家昔日的男当主将脸庞凑近了他,手背没轻没重的在罗胖子脸上掸了又掸,眼神犀利而怀揣着阴毒气。 “大人,我可全靠您们了,我的弟弟还被关在监狱里呢,您们要是愿意高抬贵手,救我们一大家子,我罗某,是什么都愿意干的。”胖子卑躬屈膝,以一种令人唏嘘的语气向九关秋明表忠诚道。 寒筱北咬牙看忍着,手里紧抓娘亲留下的长槊。 九关秋明强势地站立,点起一根细烟,凭着二十名私兵和重型机作为背景板,他连时间奕可以看作是予取予夺之物。 “东西带来了吧。” “在身上。”罗胖子掀开衣服一角,缓缓抽出长约半尺的内存条,汗珠在脑门上悬着,心脏也在胸膛里悬着——他望见九关的私兵举起枪,仿佛他的动作再快一点就会...... “很好,不过光有那场记录可不够,你还往里面存了些什么情报吧?好探子?” 九关秋明夺下内存条,吐了个烟圈,痞气十足的说。 “所有你想要的新情报我都存进去了。” 罗大海大汗淋漓的诓着对方,却见九关秋明悠悠的拿着细烟的末端,戳烫起那片假内存板,烤出一股难以启齿的焦味。 他“哦”了一句,两指分别摊开,扔掉内存与细烟,袖里飞出一柄刺刃,噗的扎进罗大海的身子! 【老罗!!!】寒筱北一个饿虎扑食,被两旁的老贾、小胡死命拉住。 探测器还源源不断的传输着语音。 “你的弟弟就在三法司,只是不让你见......或者你就是知道罢,好探子,嘴里没一句真话,你这是着急帮谁的忙啊。”说完手一推,罗大海连人带刀扑通一下砸在地上。 两个大理寺卿员马上要拉不住寒筱北了,众兵眼看着九关秋明傲慢的身影,随时可能潇洒离去,都按捺不住手里的兵刃,这时,白浅居然站出了明处。 “明先生!”白浅难得豪迈一场的大声吼道。 下面的九关秋明一拱手:“白大人!值得您出山,看来我们家族与三法司!是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白浅完全不客气,甩开袍子:“少废话!!下地狱罢!!” 抬手举枪,一击爆头,干掉了一名九关秋家的私兵。血液点燃了野蛮,恩怨消灭了秩序,五十余名积怨已久的裁雨集团安保站起来,双方的火力密集到光束能在半空中相遇、对撞。耳朵一下就失掉了几十年来的管用,漫无边际的枪声与拉弦声盖过了海浪,能听到的无非就是:进攻!! 寒筱北与小胡老贾自然也是第一时间翻出掩体外冲进弹雨里,他们的目标是重型机:必须阻止重刑犯秋明逃离! 宛如魔法的粒子碎片与电火花洒遍地面,没来得及清空的低矮物流箱成为双方交火中的避难处,近白浅位置的精锐长弓兵个个擎弓满月,弓如霹雳弦惊。 所谓的箭矢皆是亚音速微缩航弹,射出后化为道道光束,直奔目标,有些击中敌兵,使之几分碎裂,瞬成齑粉,但是更多的被蓝色光线拦下,不可名状的力量让它们的速度腰斩,直接被弹飞。 “弓箭停下!对方有术师兵种!”白浅下令电杖兵上前,铳兵辅之压制。 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场地瞬息万变,敌人躲在物流箱后射击,九关秋家的私兵中,赫然出现一个鸦面术师,两手链接着许多装置,将另外两个私兵背上的能源背包中的能源吸引到手边,创造出足以挡下攻击穿梭机的蓝色力场盾。 长弓手无法突破,白浅遂连上寒筱北的通讯:“我压制术师兵!你去牵制九关秋明!不能让他跑!” 寒筱北在疾跑中点头答应,却马上被一个私兵拦住,陷入缠斗。 九关秋集团的安保和私兵积怨已久,这怨是源于不均,私兵为九关秋家服务,能佩戴九关秋家族的鸦羽和鸦纹装饰,人称渡鸦卫,待遇也比安保高了不知道多少,安保们辛辛苦苦领着微薄薪资,看着其他集团私兵和安保平等出力,早就咽不下气,此时竟杀得与他们难解难分起来。 回头一看,老贾小胡也正接着其他私兵的攻击,眼前的敌人持通电的多节棍,刚学会用长槊的他疲于应付,一连两招横斩,才断了敌人的棍,不想敌人扔下武器,直接上拳相击,鸦型面具的坚喙差点划破他的鼻子! “罗大海!” 眼看胖子老罗捂着没拔出刀的深伤口摸爬起来,冲向穿梭机,手里拿着一串……他什么时候从白浅的军火箱摸了几颗聚变手榴弹带着!? 好几发用磁器吸在一起,真有他的…… 躲过几拳,趁敌手力不济,寒筱北猛然横过长槊,勒住脖子,随即利用惯性将槊刃一抹……! 【(洛阴粗口)!真的蘸血了……】 那边罗大海明明都到了飞机前头,背上砰砰冒出两个枪眼!然后才是枪声,寒筱北判断着是九关秋明打的,手里青筋暴突,长槊戳起敌尸狠狠甩去,利用外骨骼借他的力气,砸中一名鸦卫私兵,立刻便奔向罗大海。 “死胖子!你(洛阴粗口)别死!!!” 手指一摸,颈部尚有生息,将他拖到一块够大的物流箱后边,随口咒骂几句,拿起那串榴弹,启动其中一个,向重型穿梭机的舱门里面一抛! 这架军机为忘记合上舱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阵阵闷响,火焰随着寒筱北的卧扑,在机舱里迸溅开,整个机身打喷嚏那样剧烈一颤,从左机翼和上悬翼之间炸开一团火球,左机翼本折叠起来高耸向天,现在颓唐的倒塌下来,失去平衡的穿梭机倒向右侧,在二次爆炸中与那阵短暂的殉爆声一同灰飞烟灭! “找死!”那名鸦面术师见保护目标失败,自知失职,找寒筱北撒起火气,一柄手杖又是电又是火,寒筱北好像有几分明白了白浅训练他时,取三尺电光宝剑的意义。 “呵呀!”他持槊迎击,掌指却被干瘦身躯的术师的电杖反击砸得生疼。 【怎么会?】 寒筱北连着三脚后撤步,外骨骼扫描分析,锁定了两束能量流:是那另两个能源兵在“加油”! 防御时,他们是电池,进攻时,他们的能源亦是刀。 术师反手掣杖一插,险些攻中寒筱北的胸部,他继续后撤,连着翻滚闪躲,直到接近其中一个背部带着能源背包的鸦卫,一槊斩断狗腿子,看其跌倒便站起,像杀疯了一样一刀贯穿颅心。 拿下二血…… “白浅!!!!”寒筱北感受到这一喊,力气大到损伤了声带,但是现场的嘈杂啊,早不指望耳边的联络了。 白浅是给力的,听见吼声,几发箭矢破空而来,鸦卫术师张牙舞爪跑向寒筱北,抛出了电杖……下一刻,自己也被一指圈粗的航弹矢炸得稀烂。 鸦卫是忠诚的,他们连连冲锋陷阵,向死而前进,打的寒筱北和白浅晕头转向,根本看不见九关秋明的影子。 不过这仅仅维持了六分之一个恒星时,二十名私兵鸦卫很快伤亡殆尽,九关秋明也从一个物流箱后站起来,举着双手。 “啊拉啊拉,我投降了。” “别刷花招……懦夫……!” 寒筱北咬牙硬撑,他的肩膀刚刚被术师兵临死前抛出的电杖扎了一个对穿,挡着伤口。他在强装镇定。 “是啊是啊是啊。”九关秋明一副脸都不要了的样子,把带两柄刺刀的长铳掷于地下,依旧摊开双手: “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寒筱北还挺难杀的嘛。” “你……知道我的名字?” “呿,不过是吃鱼之前,搞明白是个什么物种,怎么样啊,小角色?” 寒筱北恨得牙痒痒,说不出话,心想实在不行对着脸扎下去让他做自己的第三个刀下鬼吧,留这种人干什么。 【不对……】 【大地……地块……在颤动?】 九关秋明张开邪恶的臂弯,仿佛舞台已至高潮,而他恰居中央。 “来吧来吧,把我抓起来罢,除非,你们还能战斗……陪我玩玩?我本以为,我是用不上这些宴会的小玩具……呢!” 秋明手掌朝天,天上忽然迎来两片黑压压的“云”。 那是两艘重型运兵船。 第六十六章 雨幕浮屠(上) · 寒筱北看向白浅,已杀得满身沾殷。 才想起来摸摸自己的身子——也已满身是血了。 “此时认输不丢脸的,想想看,你们的战斗过程,值得洛阴星区给你们颁发荣誉徽章了。” 九关秋明言语的幕布后,是一排排精锐空降兵从华枫的运兵舰船整齐地降落下来,战靴迈步的嗒哒声震的人神经悚衰,几乎是崭新的暗黑色武器和膨大化的羽饰同步登台。 “还战吗?”白浅甩着三尺剑上的红渍,以白袍煞气满满地拭起刀锋。 寒筱北举手到耳边,向站在后面不远的老贾——大理寺卿员贾雨斯询问: “老贾,你估计那两艘运兵船能装多少兵?” “以多年调查六大集团的经验,一百三五十个。”老贾语气沉重。 “白大人,我们还有多少人?” “损失了一小半......能动弹的......六十个左右吧。” “白大人,你最好还有安排后手......”寒筱北松开按着肩膀贯穿伤的右手,两掌皆擎住长槊,眼前因为疼痛,出现了些许的迷离。 他艰难的挪着步子,接近九关秋明。 “你说我是一个小角色,我不敢否认,但洛阴是,我的娘亲,留给我长大成人的地方,如果你要摧毁,我唯一的家乡,那我只好道一声抱歉,然后把你的骨灰扬在夏天,卷起灰潮的琼花海里,让你的魂魄,到不了冥渊彼岸的炎夏灵界!” 寒筱北一句一口血的说着,并不知道他的样子已经镇住了很多九关鸦兵。 “嘡!!” 槊刃被他奋力挑动,砸在秋明惊忙抬手格挡的枪托上,惊出一声铁马冰河般的撞击声,收回长槊,往前三个猛突刺!秋明正装垫肩撕开两道,一击被刺刀拦下,慌了。 “运兵船降落!!”他另喊了两遍后面的私兵的长官,才有看呆了的部下操刀上前帮他解围,有白浅在,这围是解不成的:鸦卫救主的光刃离寒筱北半尺,白浅一剑横拦,当空劈下,小胡老贾,与那些近身保护白浅的电杖兵,见机不顾一切冲上去,不少举铳瞄准的私兵根本没机会开火,安保武装的人杀红眼了,连枪械都砍得七零八落,把一百多人一下冲的阵型四碎,人头滚滚。 【寒筱北!!你要的后手来了!!小心!!】白浅按住通讯广播,向己方公用频段所有活着的友军告诫道。 天空的角落传来了萧萧的声音,私兵的总长跑向九关秋明:“大人!大人!!帝国空天军!” 寒筱北看出九关秋明转眼失去了虐菜的性质,东山未倒,这个变态却已经想全须全尾地跑回基地,阵脚一乱,应该好对付......思考完毕,腿部发力,去抵消受伤缺力的手部,他当然在思考,那些白浅教给他的武学,不是保命用的,是拼命用的。 【死在这里就提前看见娘亲了......】 【栖姬能照顾好小七。】 抱着如此觉悟他依旧持槊狠攻,咬住九关秋明使其进退两难。 他就站在这里挨揍,哪也跑不了!! 萧萧声骤然增大,化为恶鬼索魂般幽厉凄绝的嚎哭,那是轻薄机翼叶片切割空气的声音!在港区逆风向的天穹,两片影子倏然驶近,宛如落叶疏疏落落,出现在毫无防备的肩头。 两架战机不到一眨眼功夫便从他们头顶掠过,抛射的微装重鱼雷迟滞半秒,拖着细长体型悄然奔入战场,抛出一茬子致命的子母弹。 烟霭与火组成仙草形状的爆破云,如手巧的插花师左右开工,在地块两边低地高地全插上,不留死角。 待烟尘散尽,那座忧郁的“云山”,降雨了。 · 近距离的航弹爆破扰乱了战场的规律,两艘悬停的运兵船被空天军尾随,一艘受伤降落下去,另一艘直接遭受战机的机炮洗脸,护盾被轻松攻破,燃着熊熊烈火坠入洋面。 平台上被砸出好几个大窟窿,随处可闻钢件崩碎的声音,没过多久,平台就开始歪倒,下沉。 “寒筱北!!!” 频段里是相似的呼声。白浅让裁雨安保的剩余人马撤到稳固的高地,才看清楚周遭的情景,尸骨零落,武器装备额散落如沙,很多鸦卫被战机炸得轻则残废,重则死无全尸,他们扒拉着同僚的残肢,徒劳地以为他们还活着。倾倒的平台完全无法立足,他们不断滑向深渊,叫声只能用凄烈来形容。 那些敌人随着地上的窟窿和边缘落入大海。 “白浅大人。” 通讯频段里有了贾雨斯的声线,白浅还没答话,他那边就抓紧询问起寒筱北的下落来。 “适才他拉住了九关秋明,把他牵制在平台上,挨了一发航弹......” “白大人,你开玩笑打打草稿,这要是真的......”小胡话到半落,沉默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和九关秋明同归于尽呢......他是个公司职员的,理应很怕死才对。”老贾的声音有点抖,如果寒筱北就这么没了,他是无法接受的。冷静缜密的他亦害怕羁绊的忽然消失,正如害怕他的经历重演。 “不,他不胆怯。”白浅反驳贾雨斯道,“他是寒雪颜的儿子,他......” 沉闷的雷声自城市方向来,云山铺开了,遮住更大的天空。 “雨?” 白浅伸出手来,丝线状雨水冰凉透了,降落掌心的片刻却轻柔不已,当掌心的小窝聚满一汪清水时,他看见自己的三尺剑,血污也已经被冲干净了。 “命不该绝者,死地能复生。你们两个,刚刚收到消息,九关秋明遁走了,正往北港去,那边有接应这个混球的兵,我们的人也有一队追去了,猜猜领头羊是谁?” 白浅如实播报手环冒出的信息。 · 雨脚如麻,满地涟漪,寒筱北踩着一个个水环前进,摸到他们裁雨集团停放短翼穿梭机的北港机库后,九关秋明的身影在脱离他视线八分钟后再次出现。寒筱北如野狮一样吼出九关秋明的名字,将后者惊得回头瞪眼。 “你比我早点清醒过来,却是为了逃跑。”寒筱北拖着长槊上前去。 “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的朋友,你这意志挺让人佩服的。可是你知道的,我依然占据上风。”秋明抬起双臂,穿梭机后面依然涌出无数打手,这次来者不再是鸦卫兵,而是成百上千的商洛佣兵。 “寒筱北,别做徒劳功,总督给你的只是一个所谓的举子代号,连实职都没有,汤氏和裁雨,更是吝啬得一点财产都不愿与你共享,何必拼命啊?”秋明眼睛依然瞪着,大言不惭道。 “哼哼。”寒筱北低头打量着自己残破的,被航弹的余威烧灼的薄衣轻甲,还有血快流干了的肩膀的伤口,他居然笑了出来。 “就算你们要拉拢我,也轮不到用教诲开路。我不关心你们是否想要站在帝国的对立面,清剿你们是帝国的事情。但是,哪怕你们自诩的未来是无上的正义,这么多年你们又给洛阴的百姓带来了什么,纷争,动乱,离散,我们都知道历史由胜者书,可是你眼前的苦难就不是苦难了吗?” “敌人的定义,更轮不到你们来教,我的娘亲教过我了。” “坏洛阴者,敌也。” 第六十七章 雨幕浮屠(下) · 雨势在增大。 大雨之中,裁雨集团安保中跟着寒筱北追杀上来的精锐之师,对九关秋明背后数量多得要重影的商洛人佣兵,已经望而却步。 寒筱北固执地重复了三次: “坏洛阴者,敌也。” 九关秋明笑得不明所以,笑得有点错乱:“不是,这大几百号人拿枪指着你,你当真要朝我冲过来吗?你可要......要想清楚。” “寒筱北,别害怕,冲过去。” 他蓦然回首,来人,是他的灯火阑珊。 “桂枝?!?!我让你好好待在家的!!只有家才安全!!!” 化作四肢状态的粉色少女举着双手,走出物流箱构筑的“掩体”。 “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开火!!打死他们,一个也别留!杀一个,得一万帝国盾!五千七百科麝尔!”佣兵头头喊道。 一轮齐射,却未伤寒筱北分毫,他看得清楚,一道粉色的透明幕墙横亘于光束弹药与他中间,钻入幕墙的弹药瞬间静止了下来,不管后边多少火力补齐,扎堆往里钻也不管用。 他对自己说,冲过去,幕墙如一面水做的镜子,允许他通过,冰凉的触感,一如跨过阴阳生死之隔,拖动长槊,直奔九关秋明! 兵器接住流浪的雨水,雨水释怀刀刃的彷徨,充斥着自负心理的男人,并不优雅地卸下长铳的两柄刺刀,勉强拦下年轻人全力以赴的一斩。 “开火!!杀了那个女孩!” “不准你这么做!” 寒筱北与他面前的反派角色同时激活了手中兵器的光刃,长槊是翠玉色的锋芒,迎面而来的刺刀是青蓝色,刀刃摩擦之中,原子剧烈振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两种颜色在空中翻飞,似水火不相容。 长槊适合大开大合,白浅熟悉九关秋才羽的斧钺长刀,虽擅于使剑,也教了几分真传给寒。 【“短兵利害,用长兵器的道理去反向推理,预判敌人的预判。”】 寒筱北默默吟着什么,用脚尖带动手劲难以触及到的槊尖,锋刃划破地面,绕出几圈炙红的刀痕,每次绕刃半圈,即起手砍向九关秋明,砍出一捧捧火花。 佣兵头子看得惊艳,反应过来才下令:“那个女孩是奇行异族!!开枪!” “啊!……” 一轮接一轮的枪声响起,桂枝呻吟一句,强撑着双手:她的能力有限,从未进行系统训练,孤身摸索自己身上的异能的她,几个标准分的静止空间是极限。 她抬头看着已经四处都是裂缝,挂着无数束弹道的幕墙,只要一松手,自己就会…… 寒筱北的身影还在鏖战着…… “桂枝小姐!” “啊?!” 黑影闪过来,抱住她一个滚地,翻身到物流箱后,幕墙随着脆响碎裂,被释放的火药如燃烧的洪水一样,咚咚咚咚。 恶狠狠的敲在物流箱上,将第一层砸穿。 “听起来,像炮击,在锤击钢墙,钢结构掩体,我好像听过这种声音。是在哪里呢……” 这句话说出来时,声音极不稳定,因为说话者的脊柱被击穿了,音带系统也损坏了一半。 “栖姬!是……是你!”桂枝没了力气,退化五条手足的鱼形,蜷缩在了栖姬的女仆裙下。 “你,你背后……” 机器人往前倾身,枪弹射穿了箱子,烧毁了她一层皮肤,下方的机械组织正冒着滋滋的电火。 “桂枝小姐,不用担心我,我可以自我修复,寒筱北先生将命令改为了优先保护寒筱柒,您和敖露露三人,我在烈阳岛做家务时,探听到寒筱北先生的任务,便跟着您来了。” “那……你保护一下寒筱北啊!” “收到。”栖姬的右臂冒出血液般流动的液体,它们变化为几个尖锐的结构,再像五指并拢一样拼接,成为一支远程半身铳。 “……栖姬你真的是寒筱北从小区买的吗?!你哪里像居家女仆了啊!” “我是智能管家。” “那也不像吧?!” 短暂调侃不过是片刻功夫,栖姬很快击毙几个佣兵,仅靠手刀攻击就将靠近的敌人放倒。 “主人,小心些!” 寒筱北脚下的刀痕已经宛如一条长河,他压制着九关秋明,却始终无法将对方破防,他一直在后退,退到短翼穿梭机的跟前。 突然,敌人使双刀一正一反,夹住槊尖,将之引到飞船外壁,寒筱北误了劲头,槊尖突进了飞船表壳,卡住了。 他感觉刀片一瞬而过,自己的身体好像又多了许多伤口。 长槊脱手,敌人高大的身躯借机肘击,他没撑住,倒地了。那一刻,被洞穿的左胸伤口教会了他什么叫疼痛。 肾上腺素和外骨骼都尽力了,凶猛的寒意让他瞬间要晕过去,眼中的敌人成了一个模糊的光点,两柄青蓝色的刺刀变得像地狱使者的翅膀。 九关秋明暴喝:“再见!!!!” 他双刀向下,往寒筱北的两肩,扎去。 【不行,不能在这里就……】 他摸到贴身的甲胄颈部,尽管这份轻型铠甲已碎的不成样,颈脖处至少还有一个开关,那是相当于给死者心脏起搏的开关。 他仿佛已经把自己当成个死人了。 他想起在战斗之前白浅的话。 “你不要拼命,总督说你是举子计划的一部分,她算认你了,这次行动也没要你来,千万千万保存实力,你不是武官,不要冲锋。” “不要冲锋。” 【我想让罗大海活着。】 寒筱北脑中的声音像古代战舰的轮机组爆发的吼声,全部交织在一起。开关已经按下,他的心脏抽疯般工作着,将血液补给四肢,将纳米机械流向伤口,将氧气从肺泡抽向中枢。 头顶,依然是粉色的光幕墙,九关秋明狰狞地往下砍劈,无论什么角度都破不开。 “桂枝!!”他知道桂枝要再用这能力,可能会出问题,果然,她为了帮忙站在最高的箱子上,所有的小手都竭力——几乎僵直地向前伸: 这样才能维持幕墙的存在。 “我……受够了,都爱玩命,那就送你们走吧!!”九关秋明当着寒筱北的面后撤三步,手环拉出光屏,按下一个按钮遍布的界面。 巨响之后,港口的地块左右晃动,寒筱北摸着冰凉的地面,有海水渗出。背后的桂枝一行人没了踪影。落下去的碎块砸起的海水,甚至溅到了脚下。 “你……引爆了承重梁?!”幕墙又碎了。 他害怕地挣扎起身,手指的戒指闪了一道紫色的光,一段紫光线链接着卡在飞船上的长槊。 【这是娘亲的遗物,不,没这么简单,娘亲把它们,改装过,这不是结婚纪念戒指……这是……】 他拽动空气,紫线收紧,长槊从飞船外壳崩出来,戳透九关秋明的腿肚儿!惨叫中,寒筱北三步并两步的一扑,抽出长槊,反手砸下! 九关秋明伸长刺刀过背一挡,借力给他一个过肩摔。 “寒筱北!我们没事!” 令他欣慰的声音从地下传来,九关秋明再有多么武力不俗,此刻也累了,狼狈的说着:“你们马上就会有事的。所有人。” “连自己的兵……都炸进海里喂鱼……你成得了什么业。” “闭嘴!他们愿死!!他们该死!你是同情商洛人怎么的?” 九关秋明愤然出手。他揪住寒筱北的衣领:“喂!你和寒先生还连着通讯吧?白大人??” 【恐怖的微笑,就像米尔苏缇斯,阴毒……远离我……不许……打我们星球的坏主意。】 寒筱北抗拒地用最后的力气想把九关秋明推开。 “白浅大人,帮我转告一下九关秋才羽,既然她这个当妹妹的不愿意,与我们所谓的,同流合污,连卡维利星区长大人的意见也听不进去,对我下死手,那就祝她永远和总督坐在一条船上,等着和帝国一起灰飞烟灭吧!” 语毕,他抽出一把短铳,对着寒筱北心脏的位置连开五枪,一脚将他踢下深渊: “你当我没有外骨骼啊,还想断我的腿。” 炸断的五十根承重梁连接的那片地面,靠着一个角落的钢件竖吊着,商洛佣兵被栖姬揍进海里,穿梭机也掉下来一架,其落水引发的漩涡卷进了许多名佣兵,他们都葬身大海。 栖姬、桂枝和几个裁雨集团的安保武装扒拉着物流箱的磁吸轨道,活了下来。 看清九关秋明踹下来的人是什么模样,桂枝破音了。她向栖姬哭着问怎么办,然后摸着自己的鱼尾巴毅然决然跳了下去。 “桂枝小姐!水冷!!” 粉色的女孩儿还没听完女仆的告诫,已经在墨色的海洋里游得没了影子。 “既然如此,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了。”栖姬喃喃低语,向下面抓着轨道的安保武装喊: “电池!” 安保迟疑两秒,将为铳械功能的弹匣甩上去,栖姬接住,冒着过热短路的风险,塞进手臂里面。 九关秋明在悬崖一样的断面旁边喘着粗气,却见脚下什么东西发出蓄能的动静。 “(炎夏语粗口)!!!” 栖姬伸手盲打,轰穿地块,九关秋明向穿梭机奔跑,身后的地面钢板被一枪枪顶起,炸出一条线的窟窿眼。 上了飞机,他把佣兵头子一脚踹向驾驶位:“开船!!” · 二十个标准分后,洛城市南,港口 …… “苯·卡维利大人……?” “怎么会提到他?难不成……” “……真棘手啊。” 白浅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港口碎裂的大地,心里面像困住了一只苍蝇。 难受,想吐。 他低下头,用力压住要吐出来的念头,发现有人在扯他的脚。 是罗大海,他喉咙里咳着血,但脸上在傻笑。 “白大人,我这次,帮忙帮的不错吧……”他如是请教道。 几架空天军战机在天穹下巡航,一艘总督宫的轻型母舰正悬停在半空,它的机舱里释放出很多架侦查机型,打着探照灯向海面,寻找某人的踪影。 “帮的很好,我……我对你改观了,他也是,寒筱北也会原谅你。” “……前提是他活着,在那样冷的海水里。”白浅望着海面,猫耳,耷拉下来。 第六十八章 灵界泅行 · “炎夏灵界,十八州。” 破石碑上刻字如此写道。 浑浊的污水里,一个年轻人大喊大叫着浮出水面,声音被雾气捆绑起来,悄悄带走。 他看不清光源的方向,也读不懂出现在面前第一块石碑的刻字,恍惚觉得眼前有座桥,就向桥对岸走去。 他还记得自己就职的公司原来叫忘川制药。 现在他却对脚下的忘川一无所知。 水的味道闻不出来,只有新旧之分的感觉,这让他很不适应——五感六识通通失灵。拱桥,某个瞬间忽然幻化成黑板铺的栈桥。 水里冒着淡色光,颜色像是核子反应堆的炉心,他向前走,桥外是水,水外面还有些什么,他揉揉眼睛,桥有了尽头,是一尊女人的塑像。 一个穿着炎夏传统的道士服装的女人,但又有些区别,寒筱北认得,是大学课本里神学部分的内容,这衣服属于鬼炎宗。帝国没有国教,但鬼炎宗在魏博镇的地位和国教相差无两。 女子的塑像下刻着: “炎夏子孙得冥灵十八州安葬魂魄,武平道境之炎夏子孙,受魏博沈氏庇护,前往十八州境。刻字者,十殿阎罗。” 塑像后面一块巨大的路牌: 【后方忘川,前方沈水。】 沈水? 这女人是,魏博节度使沈白绫。 难怪连帝国首都都惧怕魏镇,魏人不但活着是九边体系里势力最大的一个节度使,还掌管着炎夏人死后的路途。 寒筱北不禁好奇,西罗人死了又会看见什么? 好奇之余他也对自己很懊恼: 不是对九关秋明放狠话吗?现在自己先到冥界来了。 渡冥言这个词出现在寒筱北的脑海里。 炎夏人习惯在宗祠和寺院烧纸纪念先人,在魏博之地尤甚,烧掉一张草纸,拜几下,说几句话,真的能把语言带入冥界? 他真的看到了这震撼的场景: 在他身后的忘川水中,冒出了许多泡泡,破开以后变成声音,然后变成炎夏正字,字体飘在空中,白色,半透明。它们越过沈白绫的雕像,就成了一张张符纸,字变成了符纹。 “弟弟,你过得还好么,去年我给你烧了一盒棒棒糖,你收到没有?” “娘,我考上大学了,我把证书给你看。” “亲爱的,七年过得好快啊,昨天还闻着你的头发,今天就只有我手里的玫瑰了。” “先王万岁,臣,臣又来见您了,臣的老寒腿还是那样啊,一点没变……” 从武平道所有角落“渡”来的冥言三百六十度环绕飘浮,寒筱北死了,毫无疑问。 但是意识却……健在? 沈水,看来是十八州的一条冥河,河边不时冒出一个个冥差伸出长长的黑影,看着是某种杆子。只要杆头捕到四周飘浮的纸符,他们便遁去。 木板的最后是一个老翁和两名女的等候着他。 在刺骨的寒冷中寒筱北回忆起自己的死因,落水,失血过多。 冥河泛光的水面,波光粼粼。起风了,冥差的衣带在风里拉长成一片整齐的样子。女人一老一少,那老翁闭着眼睛吟着古老繁杂的语言,有些音节像炎夏语,但每句几乎都有三个以上的弹舌音。 他忽然就知道了两名女性中的那个萝莉是煮汤给人喝的孟婆,年长而看起来像唐晓曦女士的女人是冥界的女使。这些是老人告诉他的,但是老人明明没有张口说话。 一切好像已经发生了却没有发生,现在和过去混合在一起,比搅拌在面疙瘩里的黄油还匀。 微型孟婆变出一碗汤来,老翁撑起一根长棍,地面无形之中化作一艘船,在冥河上行驶。 透过沈水镜子似的水面,寒筱北的惊吓值直接拉满了,他的身体上有五个大洞,黑漆漆的看不见器官与骨头,却没有散架。 “为什么我的灵魂还清醒着?” “为什么我的记忆还能运行着?” 老翁开眼了,那是魏博人的黑眼白,碧瞳孔。 “傻孩子,灵魂永远不会散掉的,散掉的只是肉体与灵魂中间的那种东西,你们尘中客将其称为记忆。” “真正的死去是遗忘。”微型孟婆端着汤说,手里很稳,汤比水面更平静。 寒筱北:“那喝下这孟婆汤,真的会和我们说的一样忘记一切吗?” “只会让你躁动的灵魂平静……” “真正的分离,要去无尽花海和云中鱼阁。” “那又是哪儿?”寒筱北问。 “十八州的边缘。” “死人要徘徊完十八州,思考完这一生,才能去花海和云阁。” “不喝汤药,不能平静地思考人生,在某些节点,他们会抑制不住自己回到肉体的冲动和欲望。” “出现过那种情况吗?”寒筱北感觉那个石头般安静的老一些的女人已经警惕起来了,警惕他情绪的波动。 “出现过,那是当然的,世人意难平的,太多了,不过我们能解决问题。” “我说的情况是,不喝汤药,不走十八州的那种情况。” “不想喝也行,不过就不必移驾十八州,我们直接送阁下到修罗界历劫去算了。” 微型孟婆的语气让寒筱北想起了星象院的两个护发童子和星图导航员。 寒筱北有些发怵,还是端过了汤,一饮而尽。 “不对,你没喝下去。” 那个年纪大的女人果然看得细致入微,不过寒筱北相当委屈: “你是冥界纠察员是吧?我就十七年的人生,有啥好犹豫的,明明一滴不剩啦!”他展示着那个碗空空的底,“赶紧送我去见我娘就行了。” “你娘?叫啥名字?” “寒雪颜。” 微型孟婆皱眉苦脸,连翻起虚空里展开的比墙厚的“书”。 “阴阳薄没有你娘的名字。” 寒筱北毛骨悚然,他感觉那孟婆汤确实是没进胃,一道绿光从左眼冉冉升起,直直扑向船头,老翁化为云烟,孟婆在手心画了点什么,看来是向上汇报了,冥船崩裂,连带着沈水冥河也骤然蒸干。 寒筱北往河道摔落下去,不料下方深涧,是个无底之洞,警惕他的女人呲一声化形成奇丑无比的甲兽,有着虾蟹质的外壳,尾部带爪牙。 “别这样!我死都不得好死是吗!?”寒筱北无力反抗,他感觉自己的假身体也在一点一点碎裂,甲兽惩戒似的撕扯他,拿锯齿咬着。 只有那束眼里的光能帮他,寒筱北觉察到这一点,将视线对准甲兽的中心。 天崩地裂般的动静让寒筱北困惑,如果这就是所以炎夏人死后长眠的流程,那未免太不安宁了。 这是,他看到的世界而已…… 孟婆的声音,跟着他眼睛的光线走出来: 【死者寒筱北,身负渡神点濯,注定无法渡过冥河进入冥神十八州境,特此遣出十八州,退到魂曳海,自行了断。】 渡神。 又是神明。 寒筱北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怒斥。孟婆宣判了她得到的“上级”敕令,甲兽四分五裂,他也被怪兽推到了海里。 鱼群簇拥着他,两个神明在他的头顶,隔了不知道什么样的液体的海洋,在交谈。 祂们。 左边的面孔熟悉,游戏里的山神像,三首,六臂,苍绿的视线。 【太过分了,这一千年,点濯了六七个人类,到底想干什么。】 右边的身影太模糊了,只有一团象征着生命消褪的昏暗。 “你们是神明?真正的神明?帝国没有国教,你们是哪里来的神明?明明你们存在,为什么帝国不说?为什么你们权能滔天,却不把世界变得更好些??” 寒筱北连珠炮似的问出来,回应却根本没有,他的灵魂,漂浮在鱼群里。 【一千多年才六个人,很少啦,全宇宙的死人亿亿兆兆,单挂心着这六个如何?你的云阁打扫干净了?】 三头六臂的渡神调侃着古板的另一个神明。 【生死是规矩,本来就不可变通,不然吾等和帝国约好的又能做什么数。】 【你有眷属我也有,帮帮自己的尘世代理人怎么了?放心,点濯这件事吾做了几万年了,有经验,这次不会搞砸了。】 【你还记得上一次真是太好了。这回权释卿自身难保,可别惹出乱子,不然没有别的神明帮你收场。】 【都说了放心,这次事情非常小,所以吾很任性。】 两个神明的对话如同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寒筱北听愣过去了,等渡神的目光移向他,他还在神游状态。 【记得这张契约的羊皮卷么?】 “我……十年呢,这才几个月?您怎么又来了。”寒筱北有些埋怨这故事的荒唐。 【别抱怨呢,世上那么多人想见神也见不到,你是个幸运儿。等等,你不会还把吾当做游戏里的bug?还没反应过来?】 “我知道,早想通了,只是觉着离谱。” 【你因为离谱而抱怨窝火,可是也没有跟别人说过。】 “能有人信吗?” 【桂枝。要是你找不到母亲那样的人倾诉,为什么不试试桂枝呢?】渡神是第一次提到寒筱北以外的“人类”。 “那现在又是什么意思?我没死成?我还活着?肉体明明已经灰飞烟灭了吧,上哪投胎去啊?” 寒筱北说的有些自暴自弃。 【十年的工期,区区死亡怎么能中断?】 神明折起了海水,做成个纸飞机形状的海浪,将他容纳其中,吹了口气息。 【记住,远行前路,不怕灵界泅渡。】 寒筱北感到整个世界乍然清白,滴答一声空灵的指针转动,万千年变一秒钟。 他从冥界归来了。 窗外花香吹着白窗帘飘,进来的女护士手中托盘砸在地头,回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炎夏语。 “草!活了!” 这可真是无比亲切,寒筱北想。 第六十九章 云霭绕城垣(上) · 寒筱北在烈阳岛坪地的医院醒过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联系白浅,对方答应放下手头工作即刻赶来。敖露露与弟弟似乎还联系不上。 但应该是安全的。 在最后关头,栖姬帮了大忙,不过她伤的挺重的,已经回去自修了吧? 脖子被某种医疗用具固定住了,他只能展开手去试探,很快,左手边摸到了温热的肌肤。 正在睡眠中,并且睡得不是很深的那种喘息声起起伏伏,忽然女孩晃动下身子,她抓住了他恰好摸到脖子的手掌。 “桂枝?” 【这丫头,怕不是围着我转了几个昼夜......怎么办,好愧疚。】 他扭头看看病床——显然是病床——的床头柜,一个带日历的闹钟静置于洁白的桌布上。三天,三天过去了。 等视线转回手边,恰好和桂枝四目相对,正处于四肢状态的她举起双手,一面把寒筱北的手搬过去放在自己脑袋上,一面很神秘的笑着。睁大的眼睛里有一片粉色的草原。对他来说,这眼睛里面就是一个新的世界,粉色草原上空映照出来粉色的天空,星辰退在一边点缀。她让寒筱北沉浸在她的眼睛里。 她观察着寒筱北,一个字也不说。 摸脑袋通常是他回家的第一个举动,长符区那个小地方的家,这个举动往往使他安心和放松。他珍惜着她的照顾,但是也觉得奇怪。 “说话呀,桂枝?” “不说。” 两人这么待了一阵,桂枝起身去给他倒热茶水,升腾起的白雾使她手心的瓷杯像座小小村庄,岁月在那里宁静,不愿意流走。 “我是……怎么被找到的?我记得我摔进海里了。”寒筱北揉下嘴角,那里还有淡淡的铁锈味。 “你去问白浅呗。”桂枝顽皮地推开话题,把茶盏塞到他手里,温度刚刚好。 “我记得……你开了两次的招式……叫什么来着。” “我管它叫樱林之墙,不过归根结底就是个护盾力场而已啦。” “起名还是这么……有小说气呢。”寒筱北挑挑眉毛,喝了口茶继续道,“这能力伤身体吗?第一次开启后你就蜕化回去了呢。” “哎呀……”桂枝红着脸走到一边去,四肢状态的她穿着过于宽松的医用睡衣,也许是某个一米九以上的医护人员免费赠予的…… 不像原来那么羞怯、天真、不晓世事的女孩的笑意,里面偷偷藏了好多东西。坪地外的景色被模糊化技术扭曲了一部分,但很人性化地保留了近处的红花绿叶,就算不开窗,户外难得的绿植香气也会从管道钻进来,不开窗是因为此时正值热季初峰,白天会热,夜里却寒冻。 桂枝就那么伫立于落地窗前欣赏着花卉,寒筱北欣赏着她的侧颜。她的辫子仍是乐游原时他为她扎的样式。 几公里外的舰船被投影、折射过来,寒筱北眯着眼睛,舰队所处的位置阳光强烈,没有伊春级的痕迹。以伊春的体型,如果它出现在天空,应该是没阳光什么事,它会带着几十艘护航的折冲府级亦或守望者级,用宽大的甲板把两颗恒星遮得严严实实——除非落日。 折射而来出现的舰队都是些纤细狭长的身影,它们的影子在医院房间的条纹地毯上混淆视听,地毯上因此有了移动的花纹,这样看桂枝像站在波浪里。 【好漂亮的图案。】寒筱北动动手环,把这一幕拍下来。 【有机会的话我要把它画下来,这个瞬间,一定要。】 研墨者级。他认出那些狭长的楔形舰船属于星区舰队的轨道分队,多年在洛阴主星生活的经验与白浅透露的消息相结合,这是准备阅兵。 每年,洛阴的议会和公选会闭会时刻到来前,总督皆须筹办地方庆典、海军驻军阅兵、新官任职布告之类的活动。它们是改装过后用于拖拽星球稳定改变轨道的老式太空巡洋舰,体型够大,外观够有气势,算是德才兼备,自然能者多劳,除了轨道拖拽的任务,阅兵也少不了干活。 “寒筱北?”沉默良久,桂枝先感到有话要说,没成想冒出来第一句即让寒筱北深感言辞匮乏: “你觉得......这样的我,和之前像条变异的鱼那样相比,更好吗?” “我可否以问句回答你的问句?” “当然。”桂枝拿手转揉长辫子的末梢,看起来纠结的很。 “我想知道,这两幅面孔都是你么?完完全全是一样的没错吧?” “都是我。”她的语气就要把肯定二字抛到地上了。 “那就没有任何不妥,怎样都好,是你,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寒筱北整理心情似地往枕头里靠了靠,放空大脑享受安宁,暂且把那些国家大事放下,在心里感受手上那杯热茶的温和。 桂枝看他刚醒来又展现出一点疲惫,以为是自己话太多,回到寒筱北床边坐着,话也不敢太大声:“三天,都想问你这个问题……我自己的心结,唯独等不到你的回答,却慌得不行。” 她接着说:“我们种族的生存法则,就在脑海里像树状图一样铺开,是我跳进海里救你才越来越了解自己,你阻止了我的倒退,如果没有你,我就会在那个湿冷的桥洞里待到变成真的鱼,最后化成水,什么也没有了。” “我真的离不开你了,寒先生。” 男人的心里空落的地方被填得实实的,一张碎拼图,回归了完整,失落的人格站起来寻找它的光,一切都让他放下茶杯子,他选择了把眼前的光抱紧在胸怀中。 尘埃落定。 寒筱北触摸到的身躯猛的一颤,变小了,鱼尾巴扫到他的腰身,她回归鲵族的样子。 “既然你回答完毕,我也就不强撑着维持了三天的体态啦,虽然不伤身体,真的很累。” “没事,你睡叭,和我一起,我困了。”寒筱北理理她的发梢,声音从胸口直接传递到身体里面的感觉还真是奇妙。 “巧合巧合,我也困了。” 两人自白日睡到黑,白浅穿着官衣走进来,甚至道了句歉。 “回来回来!白大人!你没走错房间!” 至于他为啥穿戴着他们当官的穿的“正装”来,那自然是三法司忙,忙破天了。 白浅似个终日发愁的老好人,心里哪怕思虑得焦了,他的微笑都会留给朋友。 在宫里面遇到才羽,都如同好多年前的事,几个月改变了寒筱北,当是也变了他。 不过他的好奇、谦逊、正义传承了下来,从他的母星,从他的茗族。 “寒筱北,恢复得真快,看来医学院的技术,号称三天救活死人,还真没差。” “我都死过了……对吧?” 白浅留存着那把三尺剑别在腰间,剑鞘上还全是血纹。“死?我们捞到你动用了一艘小型母舰,十多架侦察机,沿着琼花海西岸找了半天,下潜员摸到你的时候一群鱼把你包着,还以为你被吃了。” “真的?”寒筱北听自己的故事像是听童话,难能可贵,机不可失,认真得像返回学生时代。 “是,稀奇了嘛,先是洛阴主星百年不见鱼的大海,出现了一群鱼围着你们转,然后你这个命硬的人才,心脏挨两枪都没碎,琼花海那么浑浊,你们落水的那一方海底倒清得若比淡水,这是三桩顶怪的事。” “我们?” “桂枝跟着你下水了,想把你捞出来,但是水冷,她也昏迷了,还发两天高烧呢,顶着烧照顾你谁劝都不听。” “现在知道我让你问白浅的缘由了吧。”桂枝害羞地插嘴道。 寒筱北犹豫了片刻决定不说看到渡神与冥灵界的经历,改口道: “其他人呢?” “汤总在忙,裁雨发力来调查林家,默家,公司的钱却不能一点不挣,汤孟荪回去开张。罗大海没死,现在恢复得也差不多。你的弟弟也用不着担心,敖钲为了让露露正常上课回司岁府了,他们都返校上课去。” 寒筱北吃了这段定心丸,有了头绪。 “那九关秋才羽在何处?我得好好感谢她,裁雨集团的兵力部署,为我们抓到九关秋明起到很大作用吧。” 白浅从袖中取出文件数页,无奈的望向寒筱北: “谁跟你说,我们抓到九关秋明了?” 第七十章 云霭绕城垣(中) · “所以……” “是的,没抓到……如果你了解九关秋明的身份地位,你就清楚囚禁他,比放他跑了更麻烦,既然你提到了才羽大人——刚好我这趟过来,就是抽空和你讲这段故事的。” “……”寒筱北怀着复杂如线团的心情拆开白浅的文件,封面用了三层“绝密”封,然后下面是一篇带有发黑血液痕迹的论文报告。 题目是:宫关之家,别开生面,携手操纵星区朝局。 “这作者去世十七年了。黎明报社和三法司专家推断是死于九关秋家的暗杀,因为提到了其秘史。” 白浅默默说着,口中字句,如千钧的力量,那是历史留下的墨痕之重。 “记得才羽大人手中斧钺体结构的关刀么?记得九关秋家族最引以为傲的,齐王赐诗,而得姓氏的典故吗?” 寒筱北瞅瞅桂枝,她没有畏惧的意思,伸手帮他往后翻,眼里只有:既然都到这个份上,没什么可退缩了。 后文是一大堆炎夏族谱的引用句段。 白浅指着其中一处: “你想想,九关秋家的姓氏,是哪一句诗?” “九关鸣箫启春秋。” “上一句呢?”白浅引导着他的视线,手指在文献上画出一个之字形的路线,将九关秋家一代代的人名引向最终解释。 “宫湮万古承芳海。” “所以你不可能猜到,银河系还有一个更古老的九宫秋家族吧。” “?” · 三个恒星日前,蜜蒲市某处。 …… 【安心,不会有事。】 【真的吗?你自己都三分不信,五分胆怯。】 【骗谁啊,她是你姐姐。虽然严厉,但是她没有伤害过你……】 年轻男性剧烈的心理活动使他踱步时磕磕绊绊,血管颤抖,就像青春期少年的第一次求爱前,没有一点把握,却满心想着莽上一回完事。 他无助地掐着自己的手,时候到了,他开始推开沉年旧气的屋门,往花园走。 屋外的男仆们个个无比恭敬,仪表清洁到一尘不染,男性冷淡的走过去,假装毫无挂心且一切正常。 “少爷,大少回来了,情况不太好。”男仆长站出来陪着他前行。 “几时到的?” “半时辰前。” “那便是一个恒星时了,现在才通知我,赶过去也无事可做,还徒增尴尬。免扰,我去书房看书,你们不许跟着我,除非是大夫人或者兄长的传唤,否则进来花园的,一律处斩。” “遵命,少爷。” 寝室与书房之间很远,几里路。自他们降落在蜜蒲市远郊后,事情就没有起色。 他指的是整个事业,而且是他们的事业,不是他的。 年轻男性靠近花园深处的排水渠,这不是一趟轻松的步行,换做他第一次从卧室走来——称得上是散心,路途愉快。 现在他提心吊胆,防备可能出现的跟踪者,走到排水渠这里已经是精疲力尽。 可怕的是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他找了块干净的石板,将全身的外套几乎是剥下来,压在下面,翻身跳进水渠——时间不多,巡逻的无人机要是发现他在书房放的身体是虚拟投影,那什么都没戏。 不知道走了多久,最浅的地下河管网也是淤泥遍地,臭气萦绕,他倒是记得很清楚吐了三次。 摸到岩石搭的路口,他按照记忆左转右转,到了一个排水口铁栏下。 “唧唧唧,啾。” 他在学鸟叫。很遗憾出身贵族子弟,学了三周还是很生硬。 排水口大约三米高,他跳上岩石垫脚,探不到那里,外面的光一道道洒到他的脏脸,那是他唯一能得到的自由。 “下水道哪来的凤凰。”探子递来暗号。 “不是凤凰,啄泥的乌鸦。” 年轻人回答到,尽管暗号的内容扎透他的心,但是好歹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是九关秋季先生吧,容我尊称一句少爷。或者……还是叫你九宫秋季比较好?” “货,没闲情雅致。” “接着,这是最后一次,你的朋友,全部进去了,自己把握分寸。”探子语言生硬,听的出来不是蜜蒲的口音,像洛水音调对它邻居的拙劣模仿。 九关秋季放下心,接住了从排水口扔进来,薄如蝉翼的信笺。 以最快的速度冲回花园,用排水渠的脏水淋一遍身子,水不够干净,但是里面有除味剂。他把信封包在衣服里,揣着回书房,用那里的洗浴室再洗一次澡。 “少爷?怎么赤里白条的,别着了凉。” 男仆长果然堂而皇之地翻阅他的书房藏书。九关秋季气的心里道一句洛阴方言粗口。男仆长的侦查方向没有问题,他这个几个月前还在嗑药卖药,开设迪厅的社青,现在天天读书重拾贵族遗风?他自己都不信。 但是他肯定不会把证据藏在书里。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都扔垃圾桶,实在不行,直接倒排水渠。 “那些书里有我和戴兰娜的聊天记录,我特意存的,你最好有事。”九关秋季毫无忌口地说着,上前去合上书本,“离开房间。” “少爷息怒。”男仆长被“客气”地请了出去。 戴兰娜是谁?大概就是西罗人口中的女版张三李四,随便编一个人转移注意力很难么?当然不难,私自探查名门的情场在洛阴是什么罪,他犯不着提醒男仆长,这和翻书找线索的罪名可是分水岭之别。 打开强力干扰仪,将房间里所有监视器都屏蔽干净,他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两个东西,药丸一粒,一条手环。 手环能量满格,通讯点亮着。 “才羽姐姐。”他趴在桌子上,像求饶一样,将手环里的声响看做救命药。 延迟了三分钟,九关秋才羽恳切中透着点期待的话过来了。 “道歉。” “对不起。”九关秋季拒绝了犹豫,他磕头,在桌面上狠磕三下,“对不起。” “这样是不够的,孩子。”才羽转为失望的语气,她揉搓着手指,仿佛每划过一条指纹都有恐怖的声音。 “那些我的狐朋狗友,还愿意帮我,千里迢迢到了蜜蒲市来,给我递个情报,让我知道知道自己在什么境地。可是姐姐,你反手把他们抓了去,他们到现在还活着吗?” “你还在嘴硬。”才羽生气地按下某个按键,清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回响,她的身影来到这里,神情凶狠得让秋季下意识地掏出枪来,直直对着姐姐的胸口。 “姐……我求你了,救我出去,以前都是以前,好吗?”他的语气有些凄惨。 “有求人办事拿枪指着的道理?” 九关秋季立刻把枪塞进桌屉,抽自己耳光。 “我的不是,大姐,以后你说了算。” “不,我不打算做那种人了。”才羽手中掐着代表九关秋家的鸦羽,将其一把折断。 “你和九关秋明是亲兄弟,我是外人。可是你确实是我的弟弟,我和他一起看着你长大,看着你长歪,我困扰太久了。” 九关秋季安静如凝固的听着,姐姐愁困的眉眼,和洛阴此时的云团一般复杂。 他看见外面有团巨云,像外太空的高大环形山,气象系统显示,这团云山刚刚在海边施展完身手,现在剩余的雨量却依然足以支撑它向内陆挺近:狂风暴雨时时刻刻笼罩着洛阴大陆,热季这种巨云团从来不少。 “弟,如果我拼尽全力,在这朵云飘进蜜蒲市范围前,就能把你救出来,但是,你得配合我的路线,证明你的价值符合我搭上这一趟可能损失的人力。” “你就不能单靠亲情救我一次吗?” “孩子,亲情如果算数,我早和你兄长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亲情在这颗星球的财富与大权面前,是蚍蜉。” 第七十一章 云霭绕城垣(下·前) · “好罢,答应你,姐。” 才羽听到回复,在投影中露出的表情像是自家叛逆孩子终于认真的听了一回课。她仍板着脸,但是长舒了一口气。 “那粒药片你可以吞服,附带定位系统。这之后见你的长兄去,我要看看他该被我的朋友揍成何等狼狈之状。” “姐姐你该不会,又要和上次一样用暴力手段……来救我吧?”他忐忑不安道。 “不然呢?在乎你的套房?” “不,对你们的计划来说,不怕打草惊蛇么?” 才羽一句叹息,低声重复了一遍“打草惊蛇”四个字,就好像知道前路遥远的旅人在打探脚下刚出发处,还是绿草茵茵的土地,对比着当下与未来。 “小少爷,明大人传您过去了,去中堂大厅。” 九关秋季闻讯起身,关掉投影,将手环深掩左袖中,带着把雨伞就奔目的地去。 这把伞有合金的伞骨,他希望防身的时候能起作用。且不说他的姐姐会用什么办法杀进来,万一那些打下手的要搞灯下黑……也能稍微撑会儿。 中堂大厅是才羽来拜见大夫人的地方,不过上次就已经闹掰了,她,与九关秋华。 他们万里逃亡,身在蜜蒲,他却没有见过蜜蒲市的市井——基地一直隐匿在市郊的沙漠里,连他昔日的小弟从洛水市赶来都要损失人,他实在不敢相信才羽敢带人直捣黄龙。 不过她做得出来。 他还能回忆起自己在地下城区开嗑药场所的日子,昏天黑地的,她率一支大理寺的小分队,轻轻松松闯进来,如同天神下凡。 呼…… ……到了,墙上四角都是上次激战留下来的烟痕。因为行动太嚣张,他们这个分集团名存实亡,早在洛阴的商业版图上被抹除了。 “老弟,日子不顺心,都写在脸上了,干什么啊,开心点。” 九关秋明一身的白色……等等,不是白正装,是绷带纱布。 “你这是翻车了?”九关秋季如此讽刺道。 “好弟弟!别这样嘛,我可是在外边为了家族好好奋斗着啊!才羽跑了之后的烂摊子,我不是收拾着吗?” “那还是求您行行好,再收拾下去,我们连容身之所也没有了。”九关秋季给出意见,看见远处一个老妇人缓缓出现,沉声敛息。 “肃静!” “大夫人”九关秋华出现了,上次九关秋才羽的攻击使她在漫长岁月中的最后一台替身机械也损失掉了。她只能靠几台贴身仪器维持移动——倒还称得上迅捷。 昂贵的布料包裹着她苍衰的侧脸,她声色俱厉。 【老婆子。】九关秋季看着这个暗中把控九关秋家族和裁雨集团多年的老妪,心里忽然很不舒服。 小时候觉得老婆子慈祥和蔼,现在才知道她是不折不扣的魔鬼。 【都被才羽姐剥夺了大权,现在剩下的就是一个移动基地,一个半死不活的公司,怎么还这么大气焰。】 “幕事大人要显灵了,你们还在一边嘻嘻哈哈!兄友弟恭的事情,待会再聊!”老妪眯住眼教训九关秋明,“行事如此鲁莽!我没力气骂你了!让幕事大人说教。” 【啊,我想起来为啥这老东西还有底气了。】 他悄然摸出右手边属于自己的那个手环,打开一个只掌心大小的页面,操作着,将才羽和他的交流频道限定在一个狭窄的波段,然后将语言调整为脑电波输入。 “这样听得见吧,姐?”九关秋季很谨慎地控制自己,只有专注,流出的电波才不会嘈杂。 “嗯,秋华提到的幕事大人是指代谁?我们这边三法司在最近几天才截获这个代号,在洛阴全境的信息范围之内。” “我也不知道,它马上就来。看着吧。” 中堂大厅里人群聚集,将近四五百名公司武装,和寥寥无几的公司高管——看来聪明人没有跟着他们跑,留下的,应该都是死心塌地者。 厅堂的暗处,多了一面新墙,听九关秋季的描述,才羽确认它是新近修建的设施。 “我自己也未见过它几次,所谓幕事先生,它被老婆子看作救世主,当神仙供着,秋明虽然不服,只是也不敢掀大夫人的桌。”九关秋季无奈地解释说。 等了一段时间,墙面扬起一阵白雾,瘆人的响动是它开启时发出的,所有人都虔诚地站着。 “完全就是宗教仪式……”才羽很轻蔑地说。 墙面分割成许多几何图形,尽管角落里充满齿轮的咔哒声,沉浸在宗教光影中的一群人亦置若罔闻。 几何面中间亮起一丝白线,线不断变宽,成一方空间的入口,整个墙面幻化出刻着深深线条的壁画艺术。墙开处已然大量往外涌冒雾气,好像有结冰的声音。 在那奇异的结冰声中,一些绿色的半透明平面开始组成人形,它们深色的外缘勾勒人形的边。 “像,蛇的眼睛。” “野兽之瞳。”九关秋才羽和秋季一人一嘴地轻声讨论,一个男子不完整的半张脸在洞开的墙壁上说话,无论怎么想都是惊悚的。 “季儿,他,这个幕事大人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据说是在老婆子的噩梦里指导她,梦醒了她就造了这面墙,不定期地来访……自姐你那一次反抗,搅得老婆子每天都是噩梦,直到这……” 蛇眼男,瞪过来,刚好目视着九关秋季,他吓得心脏好像往下一坠,脑电波乱了,说不出话。 “九关秋华……”蛇眼男开口,声音沙哑,检测得到是变音器的效果。厅堂里的温度,几乎因为他的开口降低了好几度。 “大夫人”轻度狂喜地应答:“幕事大人!华枫集团,全体遗孤向您效忠。” 才羽对着九关秋季的意识海洋脱口而出:“真恶心!” 九关秋季尬笑一下,转眼看九关秋明,这位衰得不行的兄长正趁没人注意捂紧自己的伤口。 能伤他到这份上,寒筱北还真是拼命啊……九关秋才羽打心里盘算道。 蛇眼男露出半嘴毒辣的笑:“为我们的友谊与胜利举杯,是值得的。因为……一旦我说的计划执行下去,完美无缺地……那么祸及总督,洛阴皆乱,指日可待。” “搅乱洛阴有什么好的。”九关秋季对着空气撇出一句,才发现周围安静异常,“大夫人”和“幕事大人”也看向了他。 “……” “你再说一次?!”老妪气得拐杖触地,直扎碎了地砖,碎块在杖下嘎吱求饶。 “这个年轻人,明显还不懂得道理。”“幕事”笑韵不离脸,阴谋诡计却不离身,好像对“搞乱洛阴”这桩腌臜事有十足自信。 “不过,不用管那男孩,让我亲爱的朋友先上前来吧,怎么伤成这样,秋明大人?”“幕事”的发言意犹未尽。 “小伤,不碍事。是我太大意,没料到对手下死力。”面对墙中之人,九关秋明单膝下跪,左手抵右肩。 “你们是青壮年,是我们计划重要的一环,下不为例。” “啊……”九关秋华大失所望,看来她指望“幕事”好好收拾办事不力的大儿子,以期得到“幕事”更多的指点。 “谁,谁是你的对手……?” “汤氏集团的员工,叫寒筱北,以及三法司的一个小官,佥事白浅。” “寒筱北……嗯……有印象。我会想办法做掉他,这个人不是大问题。” 九关秋季擦擦眼角,蛇眼男咬了下牙关?是认识那个姓寒的? “怎么了,大夫人,您在担心我们的计划吗?仅仅因为九关秋明的失误?” “不敢,我们怎么敢随便质疑幕事大人的规划。倒是……我们到底何日举事?” “幕事”扬起嘴角,似乎在拿起酒瓶摇曳: “阅兵日。让阮子漾颜面扫地,那她这个总督就算做到尽头了。” “姐!姐!你听到了吗?他们要在阅兵日搞波大的!!” “姐?” 一连两次呼叫不到,九关秋季显得焦虑,他惧怕九关秋华干出虎毒食子的事,惩罚他,也怕蛇眼男的目光,让他遭遇加害。 九关秋明看到弟弟心不在焉的,窝火得很:“好弟弟,看到我这么窘迫的时候,就不要动歪脑筋了……行不行。” 几声闷响锤击,击中厅堂的穹顶,密封的上层空间,也像是倏然通气了,降下一些奇怪的气味。 “焦硫……碳化硅……有人……有人在切割船舱!警戒!全员警戒!” 九关秋季迷茫地望着穹顶。 “姐姐来了?” 决心已定,他握紧雨伞柄。 第七十二章 云霭绕城垣(下·后) · 集成火药粗暴地撕裂出穹顶的第一处裂口,如同苍日撕开漆黑的长空。 接着闷响,第二处与第三处裂口随之袭来。 身披鸦羽纹路的装甲兵们瞄准裂口的方向,攻击却来自身后。 密集爆破,声东击西…姐姐没磨砺过真正的战场,战术头脑却因为多年处理琐务、治安,同样的老练了,九关秋季在心中惊讶地感叹道。下一秒伏地捂头,躲开飞溅的碎钢块。 “杀向前方!!不要回头!” 双方的军人都喊出了相似的口号,高管们慌张的后退,让出场地交给他们厮打。 九关秋季低头后撤,对他来说不是擅长的事情,或无法插足的事情,那就折算为无聊了。无聊就该走开,一边待着去,省的麻烦沾得满身都是。 壁画腔室中的半边脸男子横眉冷对,眼睛眯成缝观望,抬手扬起层云雾,幽绿的形态坍缩消失,只留声音几句。 “幕事大人!!别走!您还没……”老太婆往墙壁靠过来,枪焰纷飞声里哭嚎。 蛇瞳者指点迷津的余音仍袅袅绕梁:“公司倒塌可以东山再起,人死却难复生……全员撤退,去哪你们懂的……待到秋来……待到秋来。” 秋初……阅兵日。 九关秋季在人群里穿梭,有些高管已经带着人落荒而逃,这使他的步伐迟缓艰难。 没看见熟人……是在路上吗? 带着隐隐的不安,他决定不去挤出口,回到大堂——姐姐大概会在那里…… 果然。 不知道什么武器,不停地锤击这里的穹顶,阳光已经倾泻进黑暗的世界,能望见这艘基地飞船老旧而厚达数米的盾舱壁的切面了。 来自大理寺的红衣卿员也不再从穹顶的缝隙绳索垂降,而是直接在裂口涌入,那果真是一股红色的潮水! 赶来的大理寺兵力与裁雨集团安保的比例对半开,看来姐姐是动真格的,拿出了代表洛阴官方来诛杀他们这帮“恐怖分子”的势头,九关秋季咬着手指想。 事实上他们的言辞也确实如此。 几轮枪击后,嘈杂的环境骤然转静。 一架空天军重型高速战机悬停到裂口上方,它的腹底向下喷出安静的蓝色焰芒,焰流像工厂的切割光刀,焰缘干净利落。挂载的火炮,则直对着壁画墙壁。 在悬停战机尾焰灼烧空气产生的烟霭里,人们的视线聚焦到军人丛中冒出来的女子身上。 她穿官衣,面孔清丽,不加私情。 她从部众的手上接过比她人都高的关刀,背身单手,横拖于地,刀影落下,刀头在地上砸出了个坑来。 “姐,你来了……”九关秋季在心里紧张默念,手指都咬红了。那是一把新的关刀……?更长更重了,刀下还是保持着斧钺的结构…… “……监察司御史……大理寺煞星!” 华枫集团仅剩的武力,多少也是曾经和对面的佣兵与安保一个系统里混的,对才羽,那是听过、见过的,光看见她那个充满杀气却平静如水的眼睛与脸色,明白才羽的怒意攒到了阈值,已是退意萌发。 “卫兵!” 九关秋华发音颤抖,一队亲兵赶来挡在她身边,另一队下到台阶下,去阻拦才羽。 “她没那么大力气,也没传说中的快!!长兵迟钝!围住她,杀了!” 九关秋季想说别动姐姐,但是九关秋明自后方摸上来拿手堵了他的嘴,封住他的话。 “你干什么!!” 九关秋季挣扎着一伞骨杵向兄长,兴许……杵到秋明的肩伤了。后者随即松手,没能把他“禁言”多久。 “撒开!我和姐姐走!” “你别动……你现在走出去,大夫人会一枪把你毙了。” “我是她的儿子,她敢毙我吗?”九关秋季不服气,但是他随后就被九关秋明的话震惊了。 “你当她没害过孩子??” 九关秋明冷笑阵阵的,欲言又止。 “你必须留下来,我想,等那个什么幕事先生兑现了大夫人的承诺,我们集团真的起死回生,我一定搞掉她,让你当二把手。” “你们太儿戏了!”九关秋季毫不犹豫地抽了他的兄长一巴掌。 “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和钱,我不要贵族,我只要正常的日子,并宁愿回洛水市,和我那帮小弟流落街头打牌!” · “退下!!” 九关秋华倒也听到了他们的争执,但她无暇顾及那大厅角落里的吵闹,九关秋才羽正站在她的面前。 她很清楚,才羽是九关秋这个姓氏的正根独苗,直接开口占不到上风。她正忙着怎么给自己的邪恶找借口,堂下的才羽却迈开腿走来。 官袍下摆很长,每一步都踢起一层尘埃蒙在华丽之上,每一步衣料的褶皱都将那些附着之尘,又赶回地上。 新锻之刀把地板拖出带火星子的沟壑,亲兵把所持光刃交叉过来,挡在九关秋才羽瘦纤的腰身之前。 “老巫婆,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我们家族的血仇,本来完全可以在家族里面,就解决,现在,却成了整个星区的事。” “还不是你不听话?!”秋华愤愤而犟嘴。 “听话是指……代替你作刀去捅其他集团?还是把我苦心经营的裁雨集团,掏成空壳来送你孝敬?还是对我亲生父母的非正常死亡视而不见?” 她未意识到,自己站在穹顶的正中央,言语的力量,在女人的叙述里,宛如一颗花苞憋过春夏,绽放在万树皆枯的秋冬,生死全不顾。 “李秋清,是我母亲的名字,嫁到我们家以后,她知道我不愿……屈就你们宫家,那时候我年纪小性子烈,她便一天三次地往这里跑,就是这个穹顶……我们一家三代,哪一代亏欠你吗!!!” “秋清制药公司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最后念想,因为她一辈子都热爱救死扶伤……是热爱!!她见不得人间苦……但是她为了我,吃了无数的苦。你们呢?为了我和汤氏能在你还没入土的时候撕破脸,给你的秋明大儿子最好的大礼,硬生生把秋清制药的股份转移了个干净!” 九关秋才羽脸颊两侧的泪痕,犹如苍劲的狼毫毛笔要写成复仇二字,她举起刀。文弱女子,更比男儿烈。 “秋清公司倒下后,你知道我失眠了多少个日夜吗?!” 站在台上的“老巫婆”慌得要命,扶着亲兵的盾牌的手指乱抓乱扣,浑身颤抖。 “给我,杀了她!大卸八块!” 九关秋才羽把头仰向一边,气势如虹: “凭本事来杀。” 前排的两名秋华亲兵还在一脸懵的思考她为什么忽然后仰,随之身体就飞了出去:关刀连同前端悬挂的锋利斧钺,于她手中“豪掷千斤”,她的胳膊——袖子里泛起红光,抡刀即是怒吼之始。 与她对敌的武装们眼看两个前锋被揍飞到半空,试图举枪还击,才刚扣动扳机,身体便不由自己操纵。 “齐命灵胥,鸦越太阿。” 才羽使唤起异能术法,转眼手掌心游出无数黑红色的流动的羽毛,伴随着一样颜色的触手:他们都像画平面水墨时在白纸上漾开的墨水,自掌心向外扩散! 敌人感到失压失重,无法自拔地摔向地面,失去意识…… “这……继续!继续上!这死丫头……怎么学会异术了……” 老巫婆还没唱叨两下,才羽故技重施,拿了关刀往老婆子方向投过去! 这次总算是真身了…… 但老巫婆惜命,发狠拽过来一个亲兵,替她去了鬼门关。 九关秋才羽揉揉指头,“黑鸦羽”听话地都游了回来。 “你以为我过去一年在准备什么。不过……不愧是阮子漾大人,术法都愿教我……比之前,光靠刀上的精神戒断仪打出来效果好多了。”她小声表示感谢总督宫支持,转头继续横扫千军。 你说刀扔出去了?笑话,拿拳头就不能打了? 在术法的加持下,一排躲在大堂角落没逃走的高管看到了这样一副世界名画: 一个穿文官制式朝服的高级女官僚,长期奔走在洛阴星区的各种会议场所,照常理,应该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现在被别人惹了,正赤手空拳地暴揍以百为单位的集团安保亲兵营。 另附:后者看起来毫无还手之力。 “秋季!你在哪儿!?” 打着打着想起来正事,立即停止了手头的发泄,她环顾一圈,看见九关秋季向她招手问好。 他跑过来,还用伞砸开两个敌人中不长眼的阻拦者。 “姐!” 她抬眉莞尔,擦擦脸上手上的殷红,看见了跑过来的年轻人,以后他身后冷漠失落的九关秋明。 “九关秋华都已经跑没影了,你还傻站在这干什么?” 裂口外的战机见无需它插手,尾焰改道挪开了,穿梭机接替它的位置进入穹顶的裂口,在阳光下停靠,舱门打开,白浅迎着冷凝汽下来了。 “弟弟……我承认我对……你,不周。” “没事,我不计较。”九关秋季背过身去,牵住才羽血淋淋的手。 “走吧?”才羽似是向秋明说,也像是对秋季说,“那团云霭依然在天空的那个方向,还没离境,我没食言吧。” “没有……谢谢姐……” “等等!等下!弟……” “这个基地飞船,我将代表洛阴星区没收封存,你和老婆子可以离开这鬼地方,爱去哪去哪,假如真要陪那个幕事先生闹事,下次,就不是给你一身绷带的情面了。” 九关秋明向弟弟和才羽的背影伸出手,恒星的光线照在他一半的手背,他哑口无言,支支吾吾,最后攥紧了拳头。 第七十三章 人间逆旅(一) · “当才羽告诉我,代号幕事的那个人可能是米尔苏缇斯时,我才意识到洛阴有多危险。” “真的吗?他真的有可能……是最大元凶?” “是推论,不过结合所有证据,这样推理也有十之五六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三法司想要把他绳之以法还缺乏证据,更多的证据。” “对。” (白浅与寒筱北交流情报的录音,郕画二十一年陆戊月,烈阳岛。) · 要是拿几年前的经验说事,寒筱北是绝无可能相信,胸口挨三枪还能马上出院的。 不过他站着,在烈阳岛医务室的窗口办理手续时,依旧有种稀奇感围绕着身边。 “早上好,主人,凌晨五点半就起床,您的执行力还是一如既往。” 捻着写有“手续”的电子卡片,有点……想把它像打水漂那么飞掷出去的冲动。 栖姬走到眼前,他才勉强精神地看看,摸摸对方的女仆裙:“怎么还有半边身子伤着……你之前和我发消息,说去那个什么舱,很隐秘的地方,可以自修啊??” 机械女仆望着左臂静脉投影出来的“机体数据”,也是无奈的叹道:“这次折腾的伤确实太重了,很多核心零件要换,修缮舱不是万能的,完全复原需要时间。” “干脆我和才羽说,让她给你一个‘编制’,裁雨军工的零件质量,你总不会信不过吧?汤氏集团的军工我也可以去问问……” 寒筱北像个不太清醒,却凭潜意识絮絮叨叨的老妈子了,栖姬嘴角勾起,她的眼神就像真的有灵魂一般闪着光。 “别笑,我认真的,你和大理寺那两个卿员,是保护我家人最重要的,也是最直接的人了,现在我感觉洛阴不太安全,你们可千万不要掉链子。” 栖姬把手指抵在唇边:“仆人哭,主人笑;主人哭,仆人只会更手足无措。” “你是想说打铁需自身硬呗,好啊,智能机械族开始讽刺我这个落后的碳基生命喽……” 寒筱北拍拍耳背,看来看去,视线又回到了栖姬手上的投影…… “其他人都没事吧?” “需要我给您全部播报一遍吗?罗大海与弟弟正在三法司接受治疗,敖露露和寒筱柒需要上学,为了安全,汤氏集团每天安排随行的部队几近千人:敖露露现在可是法定的枢仪官。 才羽大人在蜜蒲郊区行动后回监察司整备。桂枝在睡觉,哦,对了,白浅和汤孟荪喊你回房间,三秒钟前的信息。” 【敖露露误当大枢仪的怪案子还没查出来么?也是难为白浅,偌大一个星区,怪事总是能让你忙到地老天荒……真心想去别的星球看看是不是也这样。】 寒筱北走向电梯口,栖姬跟着,忽然她说:“您现在像个老板,我像个秘书。” “你是管家,不是吗?和秘书总是有点相似的吧。不过我……老板太荒谬喽,一个东奔西走忙里忙外的出差客倒是完美符合。” “那么,合作愉快,主人。” · …… 【九关秋才羽的家族,是与之联姻的九宫秋氏的外壳,也就是说,前者是关家,后者是宫家。宫家为了避免在洛阴星区败落,攀上了人丁兴旺,并且因为齐王和敖家青睐而处于上升的关家。】 【结果联姻以后,宫家不断通过贵族的伎俩蚕食、控制、俘虏关家,虽然裁雨集团繁荣起来,但内部满是宫家的蛀虫。关家是武力的化身,充当着联合家族的卫士与仪表,宫家却是腐朽的脊柱,是联合家族中了毒的神经。】 【九关秋华是联姻后的第二代人,才羽是第四代,拿着祖辈传下来的斧钺关刀,她肯定会当那个反抗者,反抗宫家的遥控。】 寒筱北又把白浅读给他的几份情报一一细读,他得记住这些,算是搞明白才羽在忙些什么,亦是搞明白自己在忙些什么。 洛阴星区内有二十多个主要星系,和几千个无人星系区,能具备适宜环境的主星,也能数出二十多颗。 按照帝国星象院对“主星”的严苛定义,洛阴星区实际上的体量,在周边一圈其他星区眼里都是不容忽视的。 可是那些星区,羡慕之余,又能知道多少洛阴人的难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电梯闸室升到标定层数,缓慢挪开闸门,左拐就是寒筱北的房间,进去后,他很欣喜地看到,书架上那盆来自喀河的紫色花朵,长出来一尺余长度的蔓茎。 虽然顶端的花苞因为花期结束,营养耗竭,正转为暗淡,可是茎上垂下的五六个小实分明在说,生命的周期不会停止。 “寒筱北,看那么入神呢?” 白浅难得替下了官服,穿起简洁干练的袍子,没看见三法司的服饰寒筱北还有点不习惯。另一边,还有一团老大的黑影压在寒筱北的床上,床铺被子的凹陷,像个黑洞扭曲了它周围的空间。 “汤……汤总?” “唔,小寒来了,快坐下。” “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并没有坐,感觉这俩人在一起出现,怕不是有什么狠活儿要派给他。 “汤老板有委托给你……另外,我其实是找栖姬小姐有事。” 【果然呢……诶?栖姬?】 机械管家表情似乎比人还丰富点,轻轻咬牙,不满意道:“你愿意称呼我为小姐,栖姬很高兴,可是你忘记了我是寒筱北的女仆兼管家这一点,栖姬不喜欢。” 白浅哈哈一下,温和地转向寒筱北:“好好好,寒筱北先生?我可以请您的女仆小姐出去一叙么?” “准了准了。” 房间里于是只剩下寒筱北和他的老板,汤孟荪。 “汤总,有事就说啦,虽然我最近没在公司……” “什么叫没在公司,你脚底下踩的地、睡的床,不是我庄园的地盘呢?” 汤先生拉长了嗓音,正脸对着寒筱北,是完全正对着哦,表情像只委委屈屈的大猫科动物。 “算了,直说吧,你也记得那次和你一起吃了顿晚宴,六大集团的高层,宴后基本都被盯紧了,我也不好到处走,给你个活,代我走走去。” “大猫”抬起粗短的“猫爪”,甩了一个任务单过来。 “送……汤氏集团……大小姐……钱娜去……上大学??” 光屏上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凑在一起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汤总,我记得大学校招考试不是捌月底吗?这才热季陆月初,怎么就……” “当然是为了安全考虑,我相信娜娜可以照顾好自己。可是我夫人有多疼这个女儿,你也早见诸于洛阴的报纸之上了,江渊大厦欲袭那次,我夫人受了刺激,就是不准黎明报采访娜娜——她那一次不是亲历者么。” 寒筱北点头称是。 “这后来,我夫人向阳曲市要了考题来,让娜娜先测试一下,送她入校,到时候考试,再跟着洛阴的学生们一起——就待在阳曲市不回来。” “阳曲市的洛阴大学……她真的要在那里读?你们不送她去魏博镇的大梁……或者其他地方?” 汤孟荪望着东出的日光:“她执意如此……我们也只能照顾她的安危,洛阴若乱,必在洛水市或者洛城市,阳曲毕竟远些,洛阴大学也是星区三校之一,实力无需多言,能让她开开心心地,读书,不用怕别的。” “老板你说的好悲壮。” “哼。”汤总知道寒筱北的话,是在肯定他这个做父亲的,也知道寒筱北的父亲至今了无音讯,傲娇地哼了一声,拍拍寒的腰背。 “娜娜对你的情感你自己了解……你也照顾过她……送她上个学,没问题吧。” 寒筱北又逐字逐句分析了下任务单——他进公司干的就是数据分析,谨慎点总没错。 “您也提到,洛阴会乱,这个阶段我送她一程,不会耽搁什么吧?” “放心好啦,就算总督或者什么人要找你,我动员汤氏集团派架穿梭机过去接你,是不是随随便便。” 汤先生在脸上缓缓的“打”出了一行“自信”。 “钱娜大小姐怎么不坐飞船去学校?”寒筱北放出他最后的疑虑。 “唉,学校规定的,学生进入洛阴大学各校区,只能坐列车。” 第七十四章 人间逆旅(二) · “早上好,小寒!” 钱娜今天穿的可是正经,一身上下大小姐范儿:裙边围了三层三匝,晚礼服是那场鲨鱼宴的同款,女巫似的宽沿大帽,加了件外套——大清早发车,站在车站还是有点冷的。 寒筱北瞅着地图,洛城市与洛水市交界,这大概就是烈阳岛的方位,这个车站的大学城专列从洛水市洞仙区发车,终点到阳曲市大学城区、中央校区,全程4392里,停靠四站。 从洛城市的琼花海边,到洛阴大学校区濒临北极洋面的阳秦湾,几乎横跨洛阴大陆的北大洲了。 钱娜在大老远的时候就喊他,具体有多远?寒筱北整理一下正装:月台上有五十多个佩戴汤氏集团勋章的男仆,寒筱北混在其中,和他们穿的一样。 这个时候钱娜在视线上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点。 他看见很多集团的安保啊,大理寺的人员啊,各个公司派出的陪客啊……以及个别熟人,聚焦到月台的边缘,列车还没有进站。 熟人……比如……九关秋玄羽大人! 寒筱北暗地里一掐自己。 【不能发出尖锐暴鸣,我可是男仆,男仆……】 因为他看见玄羽穿的很像学生,正好奇为什么裁雨集团的现任大领执官要悄咪咪的过来做陪客,一个安保也不带,低调得不行,然后他就瞟见,玄羽拉下圆框眼镜,按住太阳穴上的某个小装置,她的外貌在微调下,易容成了另一个样貌。 他见过的样貌。 记得有一次钱娜遭到了校园霸凌,寒筱北冲出去给她报仇雪恨,在街头巷子猛揍了一群混混。 后来寒筱北差点挨了一枪,等钱娜所在的洛城中学的学生会成员过来处理,他被大理寺带走的时候,与那个学生会的副会长擦肩而过。 【就是她……】 “学生会的人,要跟着原会长转移吗?” “闲事少管。”玄羽伪装的无名学生压低了声音在他身旁经过,“一直都是我……” 寒筱北寒毛一竖,他可是还没忘记玄羽在宴会厅的力压群雄,舌战群儒。 【才羽真是舍得花力气与汤氏合作……这样的亲信,说站出来冒险,就一点二话没有。这女人,简直就像小说的的影子杀手。】 这个时候的钱娜大概像蘑菇大小——在视线中如此。 ……裙撑太大了,真像菌子的伞盖。 “刘阿波???” 老同事白他一眼,指了指胸口的名牌,依旧是边打游戏边走路。 “刘……嵩?” “寒哥,外号不能总叫,你和老罗叫我阿波,钱娜小姐叫我波仔,再多起一个,我都能凑外号七龙珠了。” “抱歉啦刘先生。” “倒也不必这么客气……” 这个时候的钱娜终于到面前了。 跑的气喘吁吁的。 “好讨厌啊寒筱北,王八蛋!书呆子!都不和我回一个早上好的吗?” 寒筱北挠头抓腮:“那个,钱小姐,我没有扩音器,那么远的地方,我喊您,也不一定能听清吧。” “那你也没喊啊?” 寒筱北词穷了:“拿块蛋糕吧,挑一款喜欢的。” 作为男仆、侍者,他端蛋糕架的姿势还是很有仪式感的,三层蛋糕架上盛放着的蛋糕都拿袋子塑封,防备列车轨道附近的灰尘。 上面的糕点,有的馅料是十几种莓果混搭,有的是金箔玫瑰点缀……他可不敢把手歪出去哪怕一点,天知道价值几百个刻麝尔的糕点会不会掉了。 “随你吧,我早饭都吃过了,别想着转移话题,我才不会放过你呐,到车上我还得问你。” 钱娜的表情既有元气也有怨气,随手拿了一块,提起裙子上车去了。 寒筱北听得一路噔噔噔噔噔,那是小女生高跟鞋在列车地板上不满意的抱怨。 “列车即将发车,大学城专列,车次直4392,请示洛阴轨道总司。” “这里是洛阴轨道总司,直4392,允许发车,前方轨道交通畅通,请阖闭车门,等待加力启发器装填。” 寒筱北收齐蛋糕架,沿着月台行道向男仆车厢走,列车有六十多节车厢——似乎有一半都是车上贵客的行李车,车厢大小接近重轨列车:他已经在想象里面有多宽敞了。 找到位置落座,列车门也都关了,月台地板却似开门样的隆起、翻开,半菱形的加力启发器亮着紫色的提示灯升起,一眼望去,月台状如一片亮紫的碑林。 它们的背后,正装填着形近炮弹的能量电池——它们将让列车以弹射起步的状态飞驰出去。 寒筱北担心着那样的作用力,焦虑地拉起窗帘,反复观察那些启发器的状态。 毕竟这种列车他真的是第一次体验。 然后…… 并未发生什么事,他看着列车车厢的显示器,车速从零,到达每恒星时四百公里,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而所谓的推背感,也未曾袭来。 拉开窗帘,列车已经离开洞仙站,正在洛水市北方的城区里行驶,轨道旁边的启发器们像鱼鳞和鸟羽般翕动,紫色的能量场笼罩着列车的车身,保证没有什么能干扰力场内疾速运行的列车。 “呼……还好没事……”寒筱北手摸胸口顺顺气,正想着打开光屏与其他人联系联系,耳朵却收集到一边嘲讽的语句。 “瞧瞧,哪里来的乡巴佬连汤家的专列都没坐过。” “是啊是啊,听说汤大人招聘了好多南陆的蠢瓜当雇员,你天天嚷嚷要看南陆人有多蠢,这不就见到了?” “就这么个人还敢和钱大小姐搭话,也不嫌丢人……” 明显是故意挑衅嘛,寒筱北嘀咕道。 这年头找茬儿这么理直气壮? 寒筱北站起来想去车厢后尾避避,刚走到走廊上,给这几位拦住了。 【从这个角度,列车空间真的很大,两边座椅能坐七个人,中间的过道还能站三个。】 “干嘛?骂你不服气?” “乡巴佬!” 嬉笑怒骂,寒筱北倒是无所谓的,只是这态度着实有点恶心人。 “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收拾乡巴佬!只有我们能碰钱大小姐,你是哪来的犟……” 小年轻话还没讲完,感到背后一凉,一只强有力的手掌盖在他头顶一薅,直将他摔得踉跄倒地! 另外两个顾不得许多抬手想救,寒筱北还瞅见其中一个掏出袖里的刀子,可面对疾风般的武艺区区两个服务生能怎么挡? 偷袭之人手持棍杖,以杖尖连击攥着刀子的男仆服务生的腹部,对付没拿刀的,则仅用肘击。 三下五除二,找茬的三个男仆已经被打晕在地,寒筱北见状,收回了手指——悬在光屏的武器系统键位上方的指头。 “刘阿波,藏这么深很累吧。” 单手打人的刘嵩一手暂停游戏,一手扔下护身杖——作为汤氏集团的名誉员工,他当然也和寒筱北一样拥有忘川员工防护系统,自定义武装。 小刘看看寒筱北的车厢,其余的男仆已经看呆了,畏畏缩缩在一边。 他摘下墨镜,把嘴里叼着的棒棒糖像含烟似的,从嘴一边挑到另一边。 环顾许久,他对寒筱北张开双臂: “草,住这么寒酸……去我车厢开开胃,打两把游戏,罗大海为了这颗星球的破事,差点折腾死,我们好说歹说也是一个公司小组的,哥们捞你。” 寒筱北耸耸肩,无奈道:“好吧,波仔先生,看你的了。” 第七十五章 人间逆旅(三) · 寒筱北和刘嵩漫步在专列一侧的长廊上,叫惯了诨名,这正式名还有点不习惯说出口。刘嵩不时回头冲他眼神示好,他尴尬得挠挠后颈,看向视野中疾行疾退的草木。 距离阅兵日还有八天。 寒筱北与白浅时刻共享情报信息,他也知道裁雨集团正在市内紧锣密鼓,防止敌对者闹事时无人可用。 米尔苏缇斯若是最终boss,他是怎么布局的?他和那些集团会怎样出招? 市区那边一切未知,前路迷茫,相比之下,寒筱北经过列车的各个包厢,看到的很多都是各界名流名媛聚在一起,饮酒言欢的样子。 再看看野外,随着行车稳定下来,列车周围的能量场颜色变淡,乘客便能浅浅的打量洛水市北部的土地了。 这是一片白荒原,草木非常枯败,几乎都是黑灰色的枝条,地平线上工厂的厂房与排烟管道层层叠叠,没有边际。 钢铁依旧包裹着大地,那么只能分到浅薄土壤和极其糟糕的水热条件的草木,是理所应当的枯败。 理似乎是那个理,但又有哪里不对。 谜雾,寻欢,荒原……三个场景交缠于寒筱北的脑海里,让他头疼。似乎又响起了齿轮转动的声音,似乎撕裂的洛阴大地也终究撕裂了他。 寒筱北觉得眼睛要发出绿光,慌忙摁住,嘴里念叨着自己是个正常人。 “北,放松点,你怎么还是像加班了一样脸色差。”刘嵩递过来一杯拿铁慕斯,这种古老的饮料就算加上一百万年的演化,还是会保留最初的味道,人们惊奇地发现,改变咖啡的口味在这一百万年的流行中被证实是毫无意义。 寒筱北接过来喝了。 “啧,齁甜。” “甜的不好吗?这又不是在公司,大小姐们都这么喝。” “帮我弄杯苦的,甜得牙疼,我的牙齿还没到捶墙打壁要和我分家的地步。” “依你依你。” 车外一直是工厂,工厂,工厂。 寒筱北看腻了管道,吹腻了走廊的风,躺在刘嵩房间硕大的酒红枕垫,翻着光屏里的通讯记录。 钱娜小姐闻“寒”而来,撒娇玩闹一般往寒筱北怀里扑,看上去没一点分寸。 “大小姐大小姐!注意点你的裙子!这我万万赔偿不起!” “好嘛,你就只关心这个?书呆子还真永远都是书呆子呗!” 寒筱北才注意到钱娜异常委屈的表情,转念一想,她去学校这一趟,若是家里人要保护好她,以后几年都不可能见面了。 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可是整个汤氏集团的星火。 “抱歉,娜娜,我说话太大声了……我刚刚说什么来着?哦对,大小姐居然驾到,寒舍蓬荜生辉!” 寒筱北的语气夸张得很,钱娜马上就笑个不停了。 刘阿波听罢,捧着游戏机连连摇头:“我去,这不我的寒舍吗……?” · 三个人聚在一起打游戏,效率是高点。聚怪啦,群法啦,直接上定点爆破,轨道轰炸,还有什么打法是屏幕里实现不了的? 待在特15车厢的这四分之三个时辰显得格外有意义,寒筱北差点就完全忘记自己还有一个游戏账户了,这游戏还是火遍银河系东角的,号称在区分虚拟与现实上具备革命性的大作。 没错他们在打《牵尘寰》,寒筱北与罗大海一起熬夜上分的哪一款游戏。 特15车有刘阿波在内的三个包厢,前面就是钱娜的特14专车,也难怪钱娜像安保部门闻到敌国探子有迹可循一样,饿虎扑食过来。 “打他打他打他!准心打犄角位置,诶换锤子!有暴击增伤和掠夺buff!” 寒筱北一面听钱娜大小姐“泉水指挥”,一面操纵已经血条不多的角色躲避场景野怪的攻击。 钱娜的角色是个省事的远程狙击手,上线挂那儿,放出各种无人机就可以收割了,刘嵩的等级高,野怪也打不动,要动来动去走位的还是寒筱北。 他也明白这俩人是拉自己练级呢,毕竟他想在游戏里去一趟喀河看看,或者在虚拟城市221号里面生存下去,都得选择最具挑战性的等级模式,将不同账号通过等级划分为三六九等,在野区甚至可以同台厮杀。 尽管他在角色出生的新手村副本见过了喀河边疆区其中一颗卫星地表的样子,见到了边疆舰队的影子,但他的欲望显然不止于此,他相信既然这“游戏”一切皆改自现实,那她母亲在边疆的故事和传奇也必然有迹可循,他想在游戏中找到那些痕迹,现实中也是一样。 还有虚拟城市221号,它的坐标在星图上对应的点,是狮蝎座和晋王镇之间的一片虚空,现实中那里有没有星城,寒筱北可查不到,但是221号星城和洛阴大陆上空的拉日贡星城非常相似。 都是帝国重工的设计风格…… 回到游戏,寒筱北耗尽九牛二虎之力,打败了221号城市郊野中的一种龙形怪物,拿锤子的时候,他拿的手柄给出了非常沉重的攻击反馈和延迟,手感之真实,让他不禁怀疑能不能通过打游戏来锻炼如何更熟练使用母亲留下的重槊。 “好耶,打赢咯!” 钱娜闷上一口橙子气泡水,和寒筱北、刘阿波挨个击掌,由于寒筱北的角色是跨级刷怪,所以野怪的掉落物刷出金色品质的概率翻倍了,掉一屏幕的金灿灿,像是刚出道的三人小小海盗团,发现了稀世珍宝。 怎么可能不回忆起罗大海还人畜无害的那个夜晚,与神明的奇遇,和第二天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罗胖的事情。 故而,寒筱北笑得没有那么开心。 钱娜愣了愣:“寒哥?你有心事吗?” 刘嵩看不下去给寒筱北一拳:“哥们,打电动呢!别放不开,少想那些大事千秋,平时上班还不够累是吧,手头的装备拿啊,等下场景刷新我们可不陪你二刷!” “好好好。”对着自己比划了半天的角色“摸不着的北”终于又动了起来,把地上都“放凉了的”装备一扫而空。 “到底在想啥?”刘阿波甚是不解。 “……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孩,以及我消失在天边的娘亲。” · 列车穿行在平行的工厂管线上,平稳安静,车窗外是隔绝了的寒冷与霜,内部是人间温暖的愁肠。 钱娜收起手柄递给刘阿波。 “不打了?” “我回房间歇息下。” 少女曳着华服长裙走出包间,老刘示意寒筱北跟上去看看。 “她肯定是想一个人呆着吧。” “这是找人哭去了,你懂不懂女孩子心思,还是谈的少了。”刘嵩面不改色教授真理,只顾推着寒筱北的背,“去吧去吧,你又不和人家谈恋爱,送人家千里离家,安慰一下也算完成汤总任务不是?赶紧去,丫头该开哭了!” “你当人家是水闸你是水电站站长呢,算计那么精确……” 寒筱北表面摇摇头,不多时已走到了特14车厢的门口。 第七十六章 人间逆旅(四) · “你说,本大小姐的青春是不是很失败?” “失败?您……如何界定这个词汇呢。” “就是平平淡淡啊,明明家里什么都不缺,母亲却管教得那么严格,生怕今天丢一根头发,明天瘦一克脂肪,搞得我什么青春回忆都没有,哪里比得上那些校园少年……老爹也是,总唯唯诺诺的样子,也不管着我妈。” 少女的念叨流淌于偌大的包间里面,各种柔软的绒布做成了沙发地毯安置四角,毛绒玩偶堆积成山,衣柜冰箱组成墙壁,可是光鲜的装修裹着的空气里满是她的忧伤。 钱娜躺倒在“闺蜜”玄羽怀里,作为高校干部的伪装,她一直佩戴圆片眼镜和高校勋章。为了安慰钱娜,玄羽甚至不介意将照顾才羽家主的脾气借给这位汤家大小姐,一连好几天。 是的,她显然已经做好了长期陪伴与守护的打算,不然,她不会在看到寒筱北的身影露出门边时下意识握住腰背的武器。 钱娜的伤心气继续飘在车厢内,这可不是其他公子小姐要离开家而泛滥的娇贵的忧郁,和那些表面的同类不一样,钱娜或许在见证了燃烧的江渊大厦和经历了坠楼尘埃中的奔跑后,和同类已断了舍离。 “小黑?” 她呼唤玄羽的昵称竟和九关秋才羽的习惯无二,玄羽自然是应了,像好奇八卦关心姐妹的真闺蜜那样追问怎么了。 “你说,我到底该拿寒筱北怎么办呢?” “您自己觉得呢?” “说不清楚才问你的欸?别这样我的好副会长。” “我不姓郝,你自己想想。” 寒筱北蹭着门框边,背靠墙耷拉着脑袋,他每次打定主意转过来,都看到玄羽警惕的眼睛。钱娜在玄羽的怀里埋着头。 琢磨不透,寒筱北叹气等待着。 “大小姐,您喜欢寒筱北吧。” “唔。” 钱娜扭了一下身子,一个修炼多时的佛在此刻终于敢面对自己的心魔。 “大小姐别哭,这不算是羞耻的事情。您……是因为此种缘由,心生……青春失败的结论的?” “但是他,可能一点也不喜欢我。他对那个粉红色的异族女生才是……” 钱娜对即将出口言辞犹豫不决,发出像被渔网套住的挣扎声,阳光清白地从狭窗透进来,给少女的披肩发奉上一道道冠冕。 “本来他刚来公司任职的时候,我们都是大大咧咧的混蛋!可是,我眼看着他嘴上说着轻松啊没事啊,肩膀上越来越沉重,现在……忍了这么久都没亲口多说点什么,哪怕去求一个拒绝来呢!?我觉得我好蠢……” 酒污罗裙的年纪能想到这些怎么会蠢。 寒筱北脑子里冒出一万字的说词可以告诉钱娜,她真的很聪明伶俐,但名为安慰的“特权”此时在那个女人手里,自己想的是徒劳。 “既然……您心里把那个男人看的这么重,又明白执着于他没什么可能性,那就应该找准时机,好好说个再见,可以是安静无言的,也可以是轰轰烈烈的……总归,要能放下来才好。” 广播在玄羽的拍背声里突兀响起,世俗总归要创造破碎梦境,毁灭温柔只是早晚,可你不能否认温柔存在过。 也不能否认人之间的羁绊存在过。 “特等乘客列车11号车至特等乘客17号车,你们的餐点已经备好,请有需要的乘客前往特等乘客列车10号车厢。” “简语重复,特11至特17,可以前往特10车用餐。” 玄羽拽起钱娜小姐:“走吧,腹部的暖和会让您的心里也空虚不起来,刚刚和您说的,慢慢想想吧。” 寒筱北躲过玄羽的白眼,闪进特13号车的空包厢里,等厚裙摆飘过地面,他才折返于刘阿波同事的车厢。 · “大小姐还是哭了,我蒙对了没。” 刘先生惬意的啃着某种禽肉,从餐车喊来的外派餐并不限量,珍贵食材也是,同时他还挂机在当一个尘寰客,这是他们游戏玩家的别称。 “没事,生命会找到自己的出路,大小姐也不会纠结太久,她自己能调节过来。” “你倒是好人好事都占尽。” 刘嵩抬手递来橘子汽水,接着两声清脆的瓶盖落地,列车外工地和工厂渐渐稀疏远离,大片白色的荒漠隐约可见。 “寒哥,这次护送任务之后你打算去干嘛?” “回洛城啊,汤总他们还有什么任务配发给我,随时听候差遣。” 老刘一阵大无奈,从衣兜里拿出卡片。 “我呀,就感觉自己一年到头都在犯闲,你是一年到头都在忙活。” 寒筱北赔礼似的眨眨眼睛,看向那卡牌。 “这是……和传说中的窥天盒用的算命牌很像。” “你也知道汤伯伦那个人是吧?从魏博搞来窥天盒然后一天算完洛阴星区五十年走向的神人。” “要帮汤家的忙,他们家的秘辛我自然是不能少知道,包括唐晓曦女士和汤伯伦先生的往事……也了解了些。” “哟,这么重磅的?那你家里的小弟弟还和龙家女玩的开心,敖钲与唐晓曦什么关系,忘了?” “暂时管不了……这么多,我只能努力提着汤家的脏水桶,随时准备和这桶水一起掉下楼去……”寒筱北遗憾地说。 “嗯……”刘嵩眉开眼笑,显然是觉得寒筱北说的太过严重了,他从卡牌上算着某事,然后抽出了一张来。 “仿造的卡牌,灵敏度或许只及窥天盒一半,不过也能看出来一些你的命数。” “画的太糊了,我可不会解。” “没要你解,我算完告诉你。” 老刘的手法可不专业,汤伯伦的算筹之法在洛阴都传成都市传说了,他兴许只是上网学的旁门左道。 “艹,大凶。” “啊??” 列车忽然猛摇了一下,随即硝烟的气味顺着走廊迅速流通过来,爆炸声很小,没有耳鸣。 “不是,应验这么快吗?”刘阿波看了看手里的凶兆卡牌,不可思议。 “不是玄学起作用了,列车遇袭了!” “等等别跑那么快!我把游戏退了!”刘先生着急呐喊道。 事发地在十七车厢,也就是寒筱北假装为男仆的仆人车厢前面的客车,仆人车厢后就是货车了。 “……怎么回事?!”列车长指着十七车的乘务员骂,背后已经聚集了很多来看热闹的公子小姐。 “还好……钱娜没过来。”寒筱北暗想着,拿肩拱拱同行的刘先生,“你脸色不太好。” 刘嵩确信寒筱北也看到了车厢里被炸得七零八落的肢体,只管弯下腰干呕,怎么都想不明白寒筱北一点都不作反应的原因。 不过他还是很负责地捂着嘴上前,用手环扫了扫满地焦黑凝固的液体。 “是……那三个找你茬的男仆,拿肉身当炸弹……他们也是假男仆,真身是……商洛人,好像是来自地下城的贫民。” “与商洛集团有过往来吗?” “似乎是的。” 寒筱北脑子一热: “他们冲着钱娜来的,快去找她!” 第七十七章 人间逆旅(五) · 刘嵩在奔跑中堪堪捋顺逻辑,从商洛集团,到六集会议,再到恐怖袭击瞄准钱娜的顺序。他喊住寒筱北,告诉他列车的广播频段好像有点问题。 “什么?” “敌人在搞电子干扰!” 奔着钱娜小姐来的…… 寒筱北搭上拇指点击中指的戒指,那是娘亲的遗戒,随即丝线状光束延伸,在空中点亮一把折叠起来的步槊,光线拖着槊柄,他手腕一发力武器就自行到了手里。 “你哪找来的武器??”刘阿波问道。 “娘亲留下的,你跑快点行不行?” “慢着!等等我……” 刘嵩骂骂咧咧的,要在奔跑状态下点中光环操作页面上的安保系统那有那么容易?! 就在跑步间歇,列车头尾又发生了几场爆炸,列车不得不紧急降下速度,这让所有乘客几乎都打了个趔趄。 “大小姐!小心!” 听见玄羽的喊声,寒筱北快速迎上去,撞见钱娜和九关秋玄羽从餐车走出来。后面跟着的一群乘务员戴着面具,忽然拿出货柜小车里藏的单兵铳朝他们全力开火! 钱娜恰好撞进刘嵩怀里,被他一把扑倒,玄羽举起腰间的微型弩射倒一人,正要回来查看钱娜的情况,却与寒筱北擦身而过,寒筱北一个滑步扎进人堆,先抛出钢槊戳倒一个,再旋步接近,拔出槊来,横着推倒一排。 近身遇袭更危险,寒筱北明知此时没有桂枝那开挂般的光墙帮他挡枪,依然徒手抢下伪装乘务的敌人手中的枪,扔到一边去,同时还得兼顾手里的槊不被他们反夺去。 “老刘!来帮帮忙!” 才开出员工防护系统的刘嵩听了赶紧上去,梆梆几棍子敲晕被寒筱北压制的敌人,摸摸身上,全汗透了。 “商洛集团那个林狮河疯了吧?伤了娜娜……不怕汤总和钱家直接把雇佣兵团开到他公司门口么?”刘嵩喘着粗气问。 “可能是想绑架要挟……”寒筱北也拿不定主意,转向扶着钱娜的“副学生会长”玄羽: “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距离阳曲市边境还有一百四十多里路,列车刚刚降速到两百里每恒星时的速度,说不准还会接着降,这附近……都是自动化工厂和荒原。” “再不快点就到晚上了,先带娜娜找个隐蔽的车厢躲着,集合一下汤氏集团的安保员工,叫那些公子哥别乱跑了。” 他说完,就拖着沾血的槊去到特十四车,如果对方想要钱娜,肯定会查她在哪个车厢的。刘嵩随手捡起一把单兵铳,跟上他。 两人留意着嘁哩喀喳的广播频段,但这次袭击者没有采取任何劝降之类的策略,看起来他们兵员充足,意图强取豪夺。 “小心点……汤氏的人员筛查什么四面透风的,这车上到底混进多少袭击者啊……” “不会太多的。” “怎么笃定的……” 寒筱北舔了舔牙齿,视线飘向钱娜的包间:“现在安静了……混上车这几人,是在汤氏集团严防死守下,花了大力气进来的,既然这样,几个人就足够达成目的了:扰乱我们的注意,混淆视听。” “你小子有点东西。”刘阿波甩甩膀子,用力过猛地握着枪柄是有点费手,“(炎夏语粗口),天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显然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列车后方响起的动静,和那一团浩瀚的阴影。列车长返回动力室向全车广播,要求加快车速,但列车刚刚不顾危险提升到三百四十三的数值,几声涡轮激光的声音就寒了所有人的心。 那种声音震撼得如同波涛拍岸,夜里涨潮,无论是蓄能时的空灵,还是发射时的破空声,都让人觉得是面对大潮的雀鸟。 两发涡轮炮砸向列车轨道左右的鱼鳞电路,保障列车高速行驶的紫色力场骤然消失,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震得列车离侧翻就差十几度了。 作用力丢失,列车车厢也从地面上方两米的悬浮状态跌落到不到半米,不少车厢直接触底,摩擦出凄厉的金属声,这下可震得公子名媛们叫苦不迭。 “先生们女士们,本车次航行遭遇了一点问题,列车现只能依靠动力室行驶,我们开到下一个鱼鳞电路的区间前,可能只能保持399里每恒星时的极速了……” 列车长才讲完,又是两发炮弹精准的前进,落下地平线尽头的轨道两侧,于是那一丝丝紫色也看不见了。 “……这下……糟糕了,不过各位放心,就算是这个航速,我们在明天中午之前也能到洛阴大学城!” 寒筱北听了车长的广播直摇头,他来到两列车厢连接处,刘阿波给他取出梯子,他要上去看看,是什么东西能扛着两门涡轮炮在天上飞——虽然心里早就猜到是差不多了。 翻开似乎是设计之初就没考虑再打开的,异常沉重的车顶天窗,寒筱北抬头看到了那团浩瀚黑影的出处。 “是什么!?” “建梧级。” “建梧级轻型星际母舰??那不是白浅到港口边捞你用的船么?!” “对啊,那个都上新闻了。”寒筱北平静的描述着。某件事某个地方因为他而上新闻,他倒不觉得是可以有成就感的事情,只能说是黎明报社眼观六路,什么都能捕捉到。 “建梧级虽然是海军老古董……但也是军方的东西吧!他林狮河真疯了,总督说过集团斗争不准用军队的,上升到军方,总督能饶得了他们这几只出头鸟?”刘嵩顶着灌进来的大风震惊道。 “出头鸟能抢到虫子,规则就不会束缚他们……” 寒筱北看着飘着的母舰,舰体上没有商洛集团的标志,也没有恩提克集团的,连洛阴海军的舰船编号都磨得干净了,不过那个位置倒是留下了打磨的痕迹,他小心地拍照取证,并留意着母舰上的四门双联装炮塔。 【这种母舰可以搭载十八架空天军战机,要是真打算毁了这列专车……方法又何其多。】 才开过炮的炮口还在蒸腾着热烟,就像一碗端不平的稻米撒下了几颗,一群空降兵从舰船腹部的舱口跳了下来。 “老刘,起枪!!” “好!!” 寒筱北粗算了下,空降兵大致落在四十号货车厢位置,与车顶齐平的高度,能看见他们踩在车皮上的磁吸步战靴一下蓝一下红的步伐。 【真是海军空降部队……唯独盔甲上没有番号编码……不管来袭者是什么人,不要命了……蓄养正规军可是重罪,没有集团佣兵那么轻松的门槛……!】 “怎么说,寒筱北,要埋伏他们吗?” “我们单枪匹马……万万不行……你,快去喊汤氏的安保来!快点!!” 第七十八章 洛阴大学城 · 全身覆盖白色装甲的空降机兵,在列车顶全无阻拦地向前推进,传递出来的,是一阵阵磁能战靴不断切换到“吸附”与“脱离”的交错闷响。 “寒哥……!” 刘嵩推推还在了望轻母舰情况的寒筱北,告诉他二十个安保队员已经列队站好了,就等他一声令下…… “不行,不准反击,我们先等他们下手。” 眼角闪过一丝惊诧,不过想想也是,刘嵩打量着他朋友让人深信不疑的背影,抓紧枪杆子。 “嘎吱”、“嘎吱”…… 一时间三四扇天窗同时被撬开,对应数量的空降兵老练地跳进来,重甲让他们的身形大了一圈,灰色的合金填充白色外甲面的缝隙。 肩上、胸前不少红色亮块,是指示他们自身设备正常的电子亮光,亦是震慑所向之人的恐怖信号。 他们向特十四号车厢前进,行走间,不断搬开地上出现的散落行李,在车厢连接处,还有垒城一般的一大堆行李。 “等等,那是一个……掩体吗?” 正当打头的士兵说出心中疑惑,行李堆后的寒筱北已经站起身来:“开火!!” 在港口一战学到掩体的重要性以后,寒筱北立刻就用宝贵的时间,组织安保人员们把行李堆了起来,虽然他知道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狭窄的车厢不足以辗转腾挪,他指着两个最近的空降兵:“你们十支枪打左边!十支枪打右边!他们的装甲要集火才能穿透!认真点!他们是军队不是佣兵!” “是!!” 战地之中,三秒话别,举足轻重,寒筱北拿起步槊跃出掩护,连续三个翻身,速度穿过两个被打成窟窿的兵,对准身前的挡路人“呵呀”一棍!!直抽歪他的脑袋! 后面的士兵缺乏预期地看着寒筱北朝自己冲来,慌乱打偏了一枪,在两人看来,这都是致命空枪。 一道黑影闪过,是寒筱北翻上车顶壁,借力一蹬,槊尖启动加压电流,他瞅准了往那兵装甲护颈的缝里重重捅下……电流滚滚,方才解决最后一个。 “死伤情况!汇报!” “流弹击中,一人毙命,存员十九。” “刘阿波!” “我没事!” 寒筱北松开左手,才发现已经划伤了,后知后觉打开外骨骼。 “白浅大人教得好……我单凭肌肉已经,能抵御了……什么东西!!” 他一个不留神,从天窗随手抛入的物品让他差点丧命: 只见几个老式打火机大小的长方体掉落在地,安静躺在昂贵的地毯上滴滴作响,不由分说地炸裂开来。 “咚!!!” 圆形的冲击尘埃和气浪把寒筱北推回掩体箱子处,还让他的后背撞在某个箱子的尖角,疼得他眼前发黑。 整个车厢除了地板四壁都被炸没了,解体看似在即。 列车的顶壁崩塌下来,砸碎下面的座椅,形成了一个角度合适的坡面,又像阶梯。 一个浑身灰黑的高级士兵,盔甲形制和身后跟上来的更多白兵相同,肩上却多了一行表示准尉的军衔徽。 “有十多个人吧寒筱北……!” “安静。” 寒筱北忍痛站起,打平长槊横在胸前:“看来你是领头的。你们部队……番号都没有,这么舍得军人荣誉,留着准尉那行字干什么?” 面对挖苦,灰甲准尉冷血地提起刚刚被寒筱北打得快死的白兵下属,反手扔下火车。 “他会发出一声哀嚎,然后列车会颠簸一下,那是他的躯壳卷进铁轮毂里面,磨成碎渣的反应。” 列车震动,发出来的声音符合他的预期。 准尉接着说:“束手就擒,我们只要钱娜小姐。” “不可能的事,钱小姐是本司最重要的千金,容在下拒绝。” “抵抗无用,我们是帝国军队,你们?只是……” 看来这个准尉是个西罗人,他想了想措辞,然后伸手:“justcleanersopany.”(公司保洁) “那又如何?这脏水我乐意端。” 寒筱北再次攒足劲杀出去,一槊劈斩向军尉,对方左手小臂格挡,右手却拔枪于左臂的阴影下,连开两枪,全打在他腹部,手里槊刃失力,被军尉得空抽出左手来,丢下枪,左右开弓,向寒筱北脸上狠狠砸了几拳! “嘁!” 最后一抬腿,单是膝击,寒筱北已被迫后退几步,开始喘气。 “无力!脆弱!” 准尉拾起枪来,怼住他的脑袋,想一枪结束战斗。 “有遗言吗?” 寒筱北捂住伤口昂起头,带笑道:“我的槊还没完全展开嘞。” 一瞬间,列车好像进入沸腾,寒筱北动动手腕,槊尾弹出来捅了准尉一个措手不及,玄羽也摸了过来,听她说话就知道是她。 “寒筱北!!往左边躲!” “簌簌簌”,几声破空鸣,微型弩的箭居然扎开了那名空降兵准尉的重甲,寒筱北见时机好,挥动比身体还长的完全体的长槊,一刀劈碎他的胸甲,刃尖翻挑,将他刺下车去,一点情面也不必留。 列车再次震动。 那些兵士没了指挥也继续进攻,寒筱北对此有些意外了。他带伤后撤,回到了行李箱构成的掩体里,就算有外骨骼,他的腹部也是血流如注。 那毕竟是光束弹的毁伤。 “寒筱北!!”刘嵩与玄羽皆护着他到钱娜那里去,学过医护学的名媛们,把钱娜所在的地方都快布置成一个医疗站了。 “钱……钱娜?你们干什么!让我回去!他们还在进攻呢!” 众人赶紧按住他,尤其是钱娜,一脸心疼加慌张:“列车长!!” 列车长:“在!” “你!快告诉他,车上乘务员还有多少?” “五十九人,大小姐!” “听到没有啊寒筱北!快躺好!列车上有枪!车长会发枪给他们抵抗的,安保还有十多个人呢,你别折腾了!!快躺好!你要失血过多了!” 害怕血液的大小姐,手脚吓得冰凉,她仿佛正在用力抓住寒筱北模糊的视线,让这个男人不至于随时昏迷过去…… 用言语抓,用行动抓,默念着学校里教过的医护手册,把激光缝合线对准她熟识的男人的伤口…… 列车在一条直线上行驶,所幸经历良多,它仍未脱轨。 夜色为天空蒙上窗纱。 【这是什么声音?】 寒筱北在恍惚之间,手指接近眼睛,一团绿色的光好像正从瞳孔这个“黑洞”向上逃逸。 向天空…… 【轻型母舰的阴影歪斜了……】 【坠落了??】 【一段语焉不详的电磁波段……呃啊,头好痛,不就是挨了两枪吗……怎么比上次在港口挨五枪还疼?】 “因为那一次你直接就晕了,重度昏迷。” 寒筱北诧异地看着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在重重齿轮声里发出一句递给自己的陈述句。 【你是谁?】 “我是你。” · “夜空为天空蒙上窗纱~黄昏在酒里日落~神明渡过冥河~故事在夕阳里走近终章……” 寒筱北难以入眠,短时间听见了太多不知情的声音,腰上的疼痛却让他什么也看不见,阳曲市高纬度的天空始终是一股天亮前的蓝色,深蓝。 天边带着微微亮。 那无意义的十四行诗由钱娜小姐吟唱,他知道列车的后方依然在枪战,自己却帮不了忙。 但是钱娜一直在为他唱着诗歌。 广播恢复了,这是……何其漫长的等待。 “洛阴城际铁路提醒您,前方到站,大学城站,请携带好个人物品,在列车停稳扶好后方可下车,祝您旅途愉快。” 第七十九章 少女迟来的深情 · “别慌!!” …… “每二十人为一组,轮班到去阻击我们的敌人!” …… “受伤了就回来,就是我这里……什么?空天军战机?什么方向?” 【十二点方向,正北,航速是第一宇宙速度。】 列车进入阳曲市后,他们的卫戍部队很快接到了我们的求救信号,起飞了两架战斗机跟随,炸飞了那艘母舰。 说炸飞是有点夸张,但是确实坠毁了。 寒筱北你真厉害!太会指导了! ……诶?是我指挥的? 洛阴大学医务处的被窝总是因为太过厚实,让学生难以挣脱而被吐槽,现在寒筱北当然也是遇到这种问题了。 他挥手驱散那些盘踞脑中的梦魇,从相似的噩梦中醒来,床边负责的医疗机器人呆了片刻,才为他把厚被子掀开。 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在睡着之前的事情。 以及之后的。 据说他在接受钱娜和那些名媛救治的过程中,整整发布了十二道指导才彻底倒下去。 在列车的后部有一门弩炮,刘嵩和九关秋玄羽带着安保人员一路冲过去,在那些空降兵发现前夺下了主动权,与支援的战机一起,把建梧级母舰的舰体打出了好几个漏油的大洞。 那艘不可一世的母舰终于哮喘发作似的摔倒在地,变成燃烧的火球。 至于遗留在列车上的空降兵,占据了最后几节车厢,两方就这样在窄道间拉锯,不知疲惫地打了一夜,列车周边的荒原条件恶劣,战斗机没法给他们提供更多支援,只好离开了。 于是他就这样坚持了一晚,睡的时候听她唱歌,醒的时候询问列车乘务员和安保人员的伤亡情况。 寒筱北坐了起来:“然后呢?发生什么了?” 少女遗忘了她唱一夜歌而显得略带沙哑的嗓子,给寒筱北像讲故事般说着: “我就当你都忘记了好啦,之后,到了早上,列车上每一个人,都是精疲力尽浑身受伤啦。托你寒筱北的福,我们接近了洛阴大学的城墙,城防炮转过来,帮我们轰掉了末尾三节车厢。” “阳曲市的市民惊讶地喊来消防司打扫轨道上的遗骸,我们的专车燃着火苗经过城墙的涵洞,钻进大学校区里面,还好没带着那些大兵进学校——他们已经跟着那三节车厢灰飞烟灭了。” “校长跑过来迎接我们,说,把我们的伤员都安置到最好的病床上,一切接待都按最高规格办!” 少女兴致盎然,喜悦从她和话语中自然流露,她摸摸寒筱北的脑袋:“干得好,先生。” 寒筱北怀疑自己的呆毛是不是被她揪了下。 他望向外头,这座医务楼是大学城里最高的地方之一,整个洛阴大学就是一座围墙围起来的独立城市,外面才是阳曲市的其他城区。 每次回到大学,母校,寒筱北都要刻意遗忘一会儿这是什么地方,然后再以新奇的目光打量大学城的每个角落,他对这里熟悉得很,但是新的发现总是能带给他新的刺激。 只希望不要在这个时候碰到昔日校友,不然多尴尬。 他似乎已猜到钱娜会和他干什么。 不打紧,陪她休息一下吧。 钱娜果然打破无聊地提问道: “寒先生,护送本小姐一路火花带闪电地进校,你现在要成洛阴大学的大明星了,事先……接受一下我的采访可好?” 她还故作其事地拿个本子和笔。 “采访吧。” “请问……寒筱北先生,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许下的愿望是什么吗?猜一猜?” “这哪是采访,你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你猜啦。” “好好好……不是,谁见到人第一眼就许愿的?该不会是想……” 钱娜可瞒不住什么秘密,在被施暴后雨天偶遇时瞒不住,现在就更不可能瞒得住了。 “我许的愿是……以后我要是找伴侣……我得……找你这样子的男生。” 两人的脸都红透。 “真的……?” “我……我是喜欢你的啊。”钱娜失望又羞怯地,声若游丝,“你明明也知道吧。” “是的,知道一点。”寒筱北悄悄离开了被窝,带着伤病服,站在钱娜身后。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春天。” 钱娜轻轻呼气,期待着那后面的话。 “你不怕裙子弄脏,扎上白围裙给我医治,那以后,你也会愿意戴上白围裙,将最好的饼干烤给未来的伴侣……你能不怕自尊,在热月庭和宴会厅和我对话,那以后,你也会带着你的伴侣征战洛阴商界,延续你父母荣光。” “所以我终于还是比不过那个突然出现的粉色小女孩……?” “很多事情都是已然注定的,就像午后落地的树叶,每一片叶子都在空中有一条独特的落线,只是它们落到地上之后才交织在一起。” 寒筱北深吸一口气:“去找到你自己的道路,娜娜,我随时都在,我永远支持。” 得到肯定答复后,钱娜的心好像坠入了深蓝的湖水,无比沉重地下沉,但又很快归于平淡,她第一次感觉心脏跳动是件这么费力的事情。 同时,那也是件在天地间都无与伦比的事情。 玄羽说的对。 她开口说再见了,也求到了自己期待很多个日夜的拒绝。 唯一的遗憾是,这份感情甚至没有存续一个恒星年那么久。 唯一的庆幸是,这份感情偷偷转化成了另一种感情,在她给寒筱北唱歌助眠,月光从云下漏出肚子,天明永不熄的时候。 “好啦,寒先生!”她又神气满满的举起笔,像举着记者的话筒,“见到你很久以后,我的愿望后来变成了这样:我想上你读过的学校,它会因为有你而不完全陌生,你是学长,是校友,然后你带我入校,给我介绍这里和那里……” 寒筱北面对这深情的话,好像看到一个老友穿越千年,满身风尘,来见他那样震惊。 他没有理由再拒绝。 “走吧,我们现在就去,趁着刘哥和那个姑娘在帮我们办理入校业务。” “你还插着药水呢可是?” “管他呢,现在就去。” · 在出医疗楼的一瞬间,列车组的人迎上来,围住寒筱北。 列车长眼里噙着泪珠感谢他,安保人员存员十七,乘务员存活五十人,这个战损比可以保住他和所有列车工作人员的饭碗,而且也保住他的命。 列车长胡子发白,嘴唇发抖:“寒先生,您可能不明白……” “我的行为之于你们乘组的意义?我想我清楚。”寒筱北整理着衣服,他正紧握着钱娜的手。 “不……”列车长拖下帽子致敬道,“许多年前,我第一次上班的时候,列车也遭遇了袭击,那一次规模小的多,但还是有很多乘客……不过好在有个小姑娘,年纪比您还要小许多,她帮我们制止了歹徒——她明明不擅斗殴,随时都可能死掉。” “我像那个姑娘??” “是的,那个姑娘日后成了洛阴最伟大的女强人。” “唐晓曦女士!”钱娜抢答道。 “是的,我衷心祝愿您以后也能有所作为。” “寒筱北先生。” 第八十章 生活,如期而至 · 洛阴大学曾有一本了不起的集子,是纸质书,四五百页,手掌厚,存放于大学城中央图书馆的阁楼,每个学年只限出借十次,每次三天。 “那这本书有什么特别的?” 了不得啦,那是洛大初代祭酒——也就是校长,人家一笔一划写的日记,里面讲的校长从大梁人手里抠教育经费,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苦干实干了好多年,才在阳曲山麓一片苦寒之地建设好洛大的地基。 几百年风风雨雨,这片海湾温暖起来了,地基架高了,洛阴发达了,可是那些年吞并原来奥斯托斯大学的手段,与大梁争抢教职工人的经历,还有带着初代师生垦荒……全都和宝藏似的,躺着那里等后人来翻。 “我们可以去借吗?” 不行……当然了,这么珍贵的东西……不过你不要失望,等你正式入学,每周都有机会去借,凭你手上的校园卡。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展柜面前停下,女孩招呼着背后食指放在唇边噤声的男士,他们待在这既是图书馆也是校史馆的广大空间里,到处都是礼貌安静的大学学生。 “我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地方……!”钱娜压着声音感慨。 “洛阴星区的规矩,大学都沿着海岸线建在大陆的边角,也只有蜜蒲啊阳曲这些大市才有充裕的荒地建学校,洛水市洛城市的地皮,都给六大集团和官厅政厅用了。” “所以叫大学城啊……这里还有地图……我看看……洛阴大学城,边上还有洛阴政法,帝国议大分校,寰宇理工分校,洛阴文大……” “是的,但是洛阴也只有三个大学比得上魏博人的学府,除了洛大,就是南大陆的海事大学和北大陆东端的奥斯托斯学院,可是同样资质的学府,魏博人可是拿的出上万所的。” “有点东西。”钱娜嘟嘟唇,像是对寒筱北的科普表示认可,“不过我真的不后悔,你和老爹都不要再为我放弃去魏博的机会而耿耿于怀啦,我喜欢待在这颗有两个太阳的星球上,我哪也不去。” 寒筱北还真抬头看了一眼。他知道图书馆的顶壁是透明穹顶,可以看到那颗小一点的恒星。 毕竟他在这里无数次看望星图的真实模样,对他来说,星空没有星图上的勾点圈杠,没有星球直接的固定连线,多了很多不确定性。 也多了几分神秘的叙事感。 校长的手记集子被钱娜拍照留在了手环里。 寒筱北心里默念,祝她能借到这本书,如果运气真的存在,那就都去她那里吧。 为了陪她出门寒筱北耍帅逞强,断了药,所以伤到的腹腰有些酸。 “好,你哪也不去,就待在这洛大好好读书。”寒筱北衷心祝福道。 【生活啊,它总是如期而至。】 印刻在学生公寓区的入口处,眼熟的文字召唤出他在这上学的短暂妙日,每一片盆栽绿叶的拨动,都让他眼前浮现出少年三三两两,在刻字的楼宇前面举着球乱跑胡抢的场景。 无论餐厅的服务员,图书馆的管理员,或宿舍楼门口的监管员,虽然都还康健,亲切,但是没有一个人再认得他寒筱北了。 “您好,我问一下,原来22栋那个特别喜欢照顾人的陈阿妈还在吗?”寒筱北向他住过的公寓楼门口发问。 “哪个?” “员工编号224-92的。” “她啊,回家奶孩子去了。” “……”寒筱北本想追问一下对方是否知晓那位老阿妈的住址,片刻觉得不妥,还是收回了追问的欲望。 钱娜从图书馆出来就留意到他的……那种物是人非的虚幻感,遂拉他袖子说:“先说好,你是给我指路的学长哦,反正都毕业了,心里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走吧,咱去女寝楼。” 校园里是有轻轨列车的,像自己最初使用的“上班族单车”那般简陋的行进工具也是有的,可是钱娜一看地图上,寒筱北住过的男寝楼离她的住所只有三公里,瞬间像加满电池的悬浮车: “走走走,荡过去,才几步路。” “你可是往常从公司大门进来走到我办公室都要喊累的啊。” “现在不会了。” 连接地图上两个光点的小径,是覆盖着丛丛绿茵的林道,树干密密的搞得整条道如同天黑的昏暗,好在满地都是菌菇与雨露的清新。 “那边是什么地方……?” 寒筱北看钱娜往侧边指,用着比到家还熟悉的语气道:“西大苑儿,初代校长弄的一片人工湖,不过非常浅,到了热季气温最高峰这里就是一片草海。” “但是现在不就是热季么?” 说完女孩不由分说地往那边冲,寒筱北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也跟着:“喂,慢点……!” 相同的字词句刺激着他回忆的生成,他记得的是九关秋家与汤孟荪先生在热月大厅密会的时分,他与钱娜蹲在角落抢先品尝准备给两家贵客的大餐,他也是说……慢点。 可时间的齿轮是不会变慢的。 “如何?”寒筱北见她停在湖堤边上,简单的问了过去。 “这简直就是异世界啊!” 在工业用地成片洛阴主星诞生,长大,的确很难相信眼前这碧蓝的水域的存在,一片片圆绿盖头,名为荷的植物能够扎根淤泥,然后长到比人还高好几倍,覆盖到虽不是天边,但也很远的地方。 平时离开餐桌就看不到的大小飞禽,纷飞于此处的水波间;有几处草地已经随着热季到来而蔓延,围绕湖中的几处小岛向四周发展。 甚至湖沼里面游翕的水蚺都是迷人的泛着枯金色。 钱娜激动得像是要跳下堤,寒筱北一把拽住。 “大小姐……你以后有四个恒星年的时间探索着片园子……我会和你介绍的,别冲动……” “我就是,想摸一下那个白色的鸟儿,它超可爱的……刚刚它盯着我看欸!你看到了吗?” “赤白游隼,这是学校的吉祥物……看是看到了,可别摸它,它会啄你的。” “才不会。” 钱娜赌气般往前一蹦,摸上了游隼的脑袋。 “好滑!!嘿嘿,它比你要乖哦……哇哦,是活的鸟类……” 寒筱北看她沉迷于抚摸能被刻在学校校徽上的猛禽,居然还没挨啄,不禁和其他几个路过的老师一样陷入迷茫…… 【当年我摸这玩意可是贴了一礼拜的膏药……】 模糊不清地,传来了几声女生的赞叹声,寒筱北顺着看过去,有个姑娘扒在阳台看向这边,一边和室友讨论着什么: “……哇你看……那个人在玩全校最凶的学长(那只鸟)!” “……嘁,新生吧,不知道疼,等会要是伤了,还得室友帮忙记一礼拜笔记呢?有什么好羡慕……” “……好了好了,你们都进来,一会让人全听见了。” 寒筱北转向钱娜:“娜娜,你的宿舍房间号是多少?” “三楼3327。” 寒筱北对着手环上的立体地图: 那不正是那个会“嚼舌根”的阳台?! 第八十一章 再见,钱娜小姐(上) · “娜娜,上楼了。” “唉,来啦。” 钱娜恋恋不舍地把全身上下最后一颗坚果仁喂给那只游隼,为此透支了一天的小零食,跟着寒筱北的步伐都不冷静了。 “刚刚有人说我们?” “不要担心,我和你一起上去。” 公寓楼下的监管员工作亭,寄存着郕画二十一年届新同学的包裹们。 “娜娜,哪个是你的??” “你看啊,写着名字呢。” “找到了。” 汤家还是那么不懂低调,江渊大厦的装潢连九关秋家来了都要叨两句,这学生行李,汤爸还是选了最贵的名牌。 不过寒筱北拎着上楼时才知道,贵有贵的道理,不磨皮肤,不压迫指节,带得再多再重,也看不出来里面到底多少东西。 “到了,呼,3327。” “里面有声音呢。” “当然会有了。”寒筱北不打算浪费时间,可是钱娜坚持要“窃听”一下。她往门边一趴,谁拦得住啊。 “……你说,那个姑娘被啄没有?” “我看那个跟着她的男生长得挺帅,你说我现在穿鞋下楼要个mo来得及么?” “你说话啊恬姐,说……” 寒筱北推门而入: “哪个要加我mo?” 【momoti,是炎夏人的网络之乡:清河镇开发的日常聊天软件,大概……就像……上古时期的微信?】 环视一周,寒筱北便八成分清了哪个是哪个。 举着手环点亮光屏,眼前冒着星星般灿烂的眼神的这个,是话最多的一个。 坐在下铺座椅上举着杠铃的是…… “……嘁。” 好了知道了。 四人寝,还有一个……寒筱北转过身来,果然…… 九关秋玄羽:“嗨~” 看来扮成钱娜的跟班后,“学生会副会长”玄羽走的是慵懒风格路线。 她还戴着标准的圆片儿眼镜,钱娜本来还因为寒筱北那句“哪个要加我mo”的轻浮样子有点生气,没想到进门就看见了她,惊呼…… 没有惊呼,话都没奔出来先抱住了。 “小黑!” 寒筱北苦笑一下,看见星星眼的话痨姑娘转向杠铃妹:“你你你,说句话啊!居然……他们是我们寝室的……啊好帅……!!” 杠铃妹不屑地向寒筱北伸出手,“礼貌”道:“范恬。” “别被名字迷惑了,先生……嘿嘿,她,她可一点都不甜。” 范恬:“滚!” 寒筱北:“我看你倒是挺爱笑的。” “没~错,小女林枫笑,见过先生!” 此时杠铃妹来复仇似的插嘴道:“我是不甜,哪像你人如其名,笑起来就是个疯婆子。” “你……!” “好了好了。”九关秋玄羽抢过金牌调解员的帽子:“我看你们消停下吧,一个比一个来得早,都还没开学呢,我们宿舍四人组就到齐了,这本来是应该庆祝一下的事,非要越说越僵吗?” 她松开钱娜,与寒筱北握了手,拿着完全不认识对方的表情,博得了寒筱北心里影帝的感慨:“关陌黑。你好。” 【选择了三字姓里的关字做假身份的姓氏啊……难怪钱娜称呼昵称为小黑了。】 “所以所以!”那名唤林枫笑的活泼女子急忙寻找着话茬,“你是这位同学的……哥哥?” 寒筱北紧急摇头否认。 “……呃,男仆?” 摇头,同时玄羽在一旁偷笑。 “不会是恋人未满吧!” 钱娜一听这离谱回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脸红着忙说道: “林同学,他就是我爸爸公司的员工,姓寒,你别打主意,人家有家室的。” 虽然娜娜这坡陡得能把人腰给闪了,但他得抓紧借坡下驴:“没错,请林同学自重,和你们一起上学的是钱娜小姐,可不是我。” “哦……好吧。”林枫笑失望透顶地挤出个像“囧”字的表情,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原来你也是集团子女来的啊,我还在想会不会又是哪个城市的励志姐姐考过来。” “小林,你还是老实认识下钱娜小姐吧,她人也不比寒先生差,我和她之前是同一个中学的朋友,在……洛城认识的。” 玄羽的声音已经很融入这个小小寝室了,既然能同时与才羽和钱娜保持良好的关系,区区影帝,伪装年龄又有什么困难的?她俨然一副寝室长的成熟样子,却又同时保持学生的青春气息。 举着杠铃的范恬抛给寒筱北和钱娜一人一只手掌大的果实:“洛城啊,好地方啊,集团扎堆,黄金遍地,我是东边香橼市的,小地方啦!认识一下,寒先生?” “好,这是……” “沃柑,我们老家特产,剥皮吃哈。” 话痨林枫笑暗戳戳道:“你们别看恬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外表,能从两洛以外的地方考到洛大的,都是龙凤啊喂。” 她唯独忘记了范恬的座位在钱娜等人与自己之间,压低声音真是压了个寂寞。 “枫婆子!敢说老娘四肢发达是吧……” “额诶诶诶,有话好说别撸袖子……!” 寒筱北看着她们“大张旗鼓”的打闹,钱娜和“小黑”手牵手地笑,一股不真实感似乎在他肩上流动,他忍不住发了一会呆。 “寒先生,你也是洛大毕业?钱小姐的公司,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汤氏集团?” 林枫笑有使不完的力气说不完的话,寒筱北无奈有问必答地接道:“是洛大,经济院,经济学系下属的星际财算分支。” “居然是星财啊,那个分支听说很难的……等下……你没有否认后一个问题吧……那就意味着钱同学真的是汤氏的?哇!!” 寒筱北转向钱娜:“你最好提前和室友说一声你们家庭管钱很严格,不然看这位美女的眼神……恐怕以后就傍上你了。” 钱娜:“……呃,听他的吧。” “有谁饿了,我们上餐厅边吃边聊嘛,促进下了解?”玄羽给寒筱北指指属于钱娜的床铺,是二号床,“寒先生,你也别一直拎着行李,放这儿放这儿。” “学生公寓附近还能有餐厅?不会要坐列车去吧?”寒筱北把那名贵袋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标着二号数字的厚实床铺上,心说这新生待遇也忒好,不仅好过来时的专列软卧,甚至比他上课时候配的家具都好。 “放心,堂堂学长,不会让你陪我们坐列车的,寒先生是没注意?我们这几座公寓大楼的顶上,多了什么。” 眼见为实,寒筱北迷惑地跟几个女孩乘着电梯上楼,她们收拾东西是真利索,拍拍手就能拿定主意。 【和我们那个时候差不多。】 再三感叹,他才能意识到触摸熟悉的装潢,楼道里熟悉的气味,短暂的光景都是真实的,他真的待在母校的空间,他和汗泪都在此,他的风从这里的树叶下经过,他的思念从这里寄给娘亲,杳无音信…… “到了。” “噫?寒筱北,你还不下来?” 钱娜和其他女孩纷纷回头,寒筱北嗯嗯嗯连着三声,一头扎进他从未见过的餐厅: 每六座公寓的顶楼彼此相连,除了地板几乎都是半透明构造,视野开阔,远眺,能把阳曲市的繁华也纳入名为记忆的布袋,茶色玻璃与咖啡色配调净显淡雅。 她们找个落地窗坐下,外面还有一层观景台,学生来去的影子不断被落日投影在桌上,斑驳的舞蹈着。 “吃吃聊聊最开心!”林枫笑点开手环就是一顿点,范恬急得直吼:“姑奶奶!看着菜价!我的饭卡……” “为什么小林同学明明看起来不差钱的,要拿范姐姐的钱刷卡啊……” 钱娜的问题指向“关陌黑”,毕竟她是钱娜最适合问的对象了。 “小黑”玩弄着筷子给她解惑答疑:“你别看林枫笑同学有钱,他的父母,恐怕比你的,管理更加严格,钱是要她自己挣的,父母给的,通常是四天就干净了。” “小黑,我好羡慕你,能文能武的,我们都是从列车下来,咋你就飞一样的搞好和宿舍的关系啦……?” 玄羽卖关子似的笑道:“新生没人会和刚到的寝室长闹矛盾吧?” “诶诶,说到列车,我看今早那个列车燃着烟就从市区外冲进来,一路烧,是你们啊!!快和我八卦一下是遇上什么事情!” 林枫笑火速扔了光屏,马上就给钱娜哐哐上压力,名为“如何应对话痨”的压力。 “林姑奶奶!!鲍翅蟹酥鱼丸煲!你是点菜还是榨干我?”看起来要硬气一辈子的范恬姐软了一回,看着菜单简直头顶要冒泡。 “别怕我的恬姐儿,这顿寒先生请。” 寒筱北莫名被点,猛抬头: “我请!?” 第八十二章 再见,钱娜小姐(下) · 寒筱北很不情愿这样涂改他的日记,但是他的光屏输入列表却显示着如此的记录: 删改笔画七百二十一次,记录炎夏标准字二百零六字,炎夏体标点三十六处…… 他承认在日记上写下与钱娜相处的最后一天是很煎熬的记录,这天太平静美好,好想放弃工作,待在阳曲市,就留着做洛大的教职工。 一个恒星季度,有将近两千科麝尔的工资。 很高的啦! 工作两个季度,就有四五千了,相当于一万帝国盾,寒筱北记得在港口,一伙做九关秋明帮凶的商洛人,一万帝国盾甚至能买他们的命。 只是心思一起,寒筱柒、敖露露、桂枝、栖姬的面孔就在他眼前骤然闪过。 “菜来啦,快吃!” “姐妹们冲冲冲!” 这几句嘈杂的语句泡在烟火气里,钱娜第一次和同学这么喊,她感觉这种自由,不一样。 当然和以前不一样,这是全新的归属…… “寒筱北……又发呆,书呆子真可恶。” “我都答应请客,发呆还另收钱么?” “随你啦,海螃蟹要凉咯,我可不给你留蟹棒。” 来自杜卡勒斯星系的海产躺在锅里滚出鲜香水汽,看菜单,其他的菜也大抵都是洛阴主星外围那些星系的产品。 “本土都种不出菜了吗……”寒把菜送入口中,品味了一番后叹道。 不知何处取来,不知存量几何,范恬塞了好几个像是来自次元口袋的柑子到众人手里:“寒先生,我老家还是可以种点好东西的,不然整颗星球一点田园都没有,食品价格还不蹿上天去。” 钱娜补充道:“绝对蹿的比拉日贡星城还高。” “对对对……” “……说起往天上窜,你们留意到云边那俩黑点了吗?” “哪里?” 最先是钱娜和“关陌黑”看到了,接着范恬也指给林枫笑、寒筱北: “像是战机。” “诶?阳曲但凡有军事演习,都会广播通告大学城区的……”林枫笑夹着一筷子蟹棒,小脸鼓鼓的,“因为怕学生跑出来看热闹。” 玄羽谨慎了起来,拉起钱娜的手:“娜娜,那群飞行器好像在市区外。” “关姐你眼神那么好?怎么看出来的?”林枫笑问。 “不是看,是听的,它们的轨迹是……从市区外往市区内开进……” “警报声,有警报声!听见没有你们!”范恬赶紧喊,“都下楼!” 寒筱北背后一凉,总不会是之前袭击他们列车的那帮军头决定来个斩草除根吧?不行,得看好钱娜……! 空袭警报由远及近地拉响,楼里的学生都奔向空地,寒筱北伸开手臂护着女生们,往餐厅的电梯走。 当学生们的惊呼声音逐渐传遍了楼内外,跑到楼下的他们仰头就能看到,两架型号不明的空天军战机将两颗黑色物体抛出了弹仓。 “不会真是空袭吧?”钱娜吓坏了似的抓紧寒筱北与“小黑”。 “再看看。” 战机在阳曲市空旷的天穹下划出两道完全平行的迹线,两颗抛出弹仓的细长黑色物体很像是太空鱼雷或者导弹一类的武器,很快他们就知道,那并不是武器。 “嘭!!” 清脆,但是响声一点不小,黑色长弹尾部拉起四条腿,呈十字形撕扯开了一道奇怪的帷幕。 “那是阳曲市和大学城的两层城市护盾?居然这么轻易地打开了……”玄羽的声音靠近寒筱北的耳朵,他一点也不敢回头去看女孩们的表情。 “战机好像拐向我们这边了!” 被扯开的护盾自裂口处,像是石子掉进碧湖般一圈圈向周围推起水波,那些蓝色的波纹是护盾传递四周的能量反馈,那些反馈连通着军事基地,不到二刻钟,基地起飞的帝国空天军就会赶过来,并且搞明白护盾裂口处发生了什么。 可转眼间,两架战机已经从打开的裂口钻进护盾,直闯入校园上空! 寒筱北推开挡路的其他学生,把钱娜几个人带到离公寓楼很近的球场边。 “这里有空地,别怕,如果听到像狼嗥那种凄厉的声音靠近就赶快抱着头趴下!” 林枫笑颤颤巍巍每个字都在抖:“你们那列专列绝对惹事了吧??” “不一定和我有关系!”钱娜心里没准,怕得直喊冤。 “小心!!靠过来了!” 寒筱北捂住耳朵。 “嗤————” “啊?” 两道扫描目标的光线飞快地掠过他们,战机就从头顶经过,没有投弹,没有射击,锁定他们以后就再度拉升,往高处去了。 “那肯定是武器锁定的声音啊!!我都听见嘀嘀嘀了!”林枫笑同学脸色煞白的问。 “往回走呢……” “友好弹!!是友好弹!!别怕!”几个男同学在人群中站起来狂呼,他们突兀地挥舞着双臂,表情看起来很高兴: “都起来,危机解除!” 寒筱北把手举到与眉眼齐平,发觉两架战机抛洒着数枚荧光绿的炮弹,弹头燃烧的呲嚓声,像破空直上的烟花,方向都是冲着西大苑的人工湖去,甚至连防火安全都给学生们考虑到了…… “这两架战机什么情况??你们为什么断定它们不是来空袭我们的?” 劫后余生般度过这难熬的十几秒,趴下又站起的学生都在问几名高兴得跳舞的男生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航空机电的学生,那种弹头被称为友好弹,是我们教材上提到的,表示投弹方航空器因为紧急原因需要突破友方防空区域,并且在无暇通知区域放行时,可能要使用特殊手段的标记。” “总之就是那两架是空天军没错,不是恐怖分子。” “你们怎么这都学……” “是啊是啊真吓人。” 学生的嘀咕话像一长串的浪花,不绝于耳,寒筱北看看女孩子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寒筱北,你后面……” “?” 两架战机抛完友好弹头,竟倏然减速下降,直接降落在寒筱北面前空地上,巨大的气浪吹飞了无数学生的外套、手提物之类,寒筱北还顺手捡了个包包。 “同学你的。” 钱娜一个箭步跑到寒筱北身边:“这还是冲我们来的吧??” “不用怕,机翼内侧有海军编号,是正规军人,到这么近我就认得了,这是帝国海军的凤四十型战机,四个座位,四台助推器引擎,是不折不扣的重型机。” “你……你这么说我倒也认得,毕竟总是在阅兵式和航空展览上看到它嘛……别,别科普啦,我也不是完全不懂好吧。” 担惊受怕一路的钱小姐如同终于是完成了一个完整的呼吸,嘴角微微上扬,寒筱北几句平常的介绍,对她来说是定心的神针。 “我原本是……满心以为在列车上就要有性命之忧了,现在看来,还是你说话算话,能把我安全送到,寒筱北最棒了。” 寒先生老脸一红,以客观的语气道:“怎么说也是汤总的头号委托,必须使尽浑身解数。” “寒筱北!!!” “啊?”白浅的声音?!寒筱北对着战机的驾驶舱拜了个礼,不承想下来的不是白浅,而是一位身高接近两米,有着黄金身材比例的高阶武官,不是白浅。 “吾是大理寺左丞,陈昌,寒先生,请您登机。” “什么事情?” “事出有因,白大人会在机舱中与您连线通讯,交待事委的,快来。” 寒筱北诧异地看看钱娜和那些女孩儿们,关陌黑摇头了,显然,这两架战机的赶到,与汤氏集团的安排是无关的。 “要走了吗?这么快?”钱娜的表情……包含着她清晰的预期和模糊的不甘。 “我也想再带你逛逛……”寒筱北好像浮在虚空打量着自己“学长”的身份,他不是个称职的学长,连带学妹逛一整天校园都做不了。 “没办法,似乎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嗯……我会让小黑和老刘照顾我,他还没打算回去呢。” 钱娜松开了手,双方恒定在三十六点七度的指尖,都留在记忆的空气里。 寒筱北知道凤四十的结构,四发四座,他跑到战机尾部,拧下阀门,一个空间有那么充裕的炮手舱座位展现在他面前。 “等等……” 寒筱北通过了望镜看到陈昌回到了驾驶位,向他打了“准备起飞”的手势。 “等等!” 寒筱北按下广播按键: …… “钱小姐,好好读书!天天开心!” 这是一句没有感情却又充满感情的衷心祝福。 钱娜不知道为何有些压不住眼泪,战机逐渐在视野里面缩小,再缩小,她迈开腿,跑到战机停留过的空地边缘,倚靠在栏杆上,踮起脚尖,用全身的劲儿大喊: “知道啦——!再见——!寒筱北——!!” · 四座动力绵延的引擎在大学城上空留下能存续十多个恒星时的轨迹,看起来,学生们是多了一条天空的跑道。 “钱小姐,你的咖啡。” 刘阿波拎着一大包喝的走向栏杆边的女孩们,最终和她们挤在一块儿。 “今天夕阳带火烧云啊?嘿,任务完成的限定奖励……等我拍下来,诶,寒老哥走了??” “是啊,被飞船接走了,连一次有头有尾的践行都没有。” “那还真是刺激。” “是啊……刺激。”钱娜若有所失地抿着咖啡的味道,耳朵被战机震过,那些引擎声,久不能忘。 “你说那么帅的一个人,怎么就有家室了……娜娜,你怎么不在他找到之前抢一下嘛?我看你与他,也挺配的……”林枫笑好奇道。 “没抢过……” “啊啦??”林蹦了起来,嗅到大八卦比谁都兴奋这人。 “以后再和你说啦,真是的,我和那个书呆子的……小冒险。” 落日被阳曲市的高楼群落挡下了本体,剩下视线边角横着的一道道光晕,的确是炎夏语课本里说的那样,“夕阳能醉人”。 范恬往钱娜身边靠过来,她略深色的皮肤,是最容易和淡黄色黄昏融为一体的。 “你说,寒先生这么一个人,给他十年……他会不会和唐晓曦一样,成为洛阴家喻户晓的人物?” “我还是唐晓曦的孙女呢,我就不能成?” 不顾周围女孩们的讶异之情,当然,除了玄羽是装的以外,钱娜盯着两架战机消失的方向—— 南方,她自顾自道: “至于他么……我倒是从未怀疑过(他可以)。” 第八十三章 大人,迟则生变 · 机舱里面,漆黑一片。 为了拉升高度过程的光线不刺伤驾驶员的视网膜,战机关闭了一切视窗。 在白日中航行的寒筱北,只能感受到血红色的指示灯,自己成了一个于茫茫大海中执舵的渔夫,面对着悄然来临的深海光藻。 “陈长官,我姑且认识凤四零型重机,但是驾驶系统,我通通看不见……” 大理寺高阶武官似乎半挪身子,观察了他的情况,短促道:“你的左手上移六寸,往前半尺,是一个闪光的按键,拨到长亮。” 寒筱北照做,一面光屏便横亘在他和操作台之间。 “白浅大人,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急迫到了要让两架重战机和大理寺左丞来接我。” “一支有备而来的军队袭击了洛城市南部的柳之茗港区边界,与你之前上报的建梧级不明母舰袭击列车相似,根据港口安保呈报的信息,这支部队没有编号,如同幽灵。” 寒筱北震惊的瞪大眼睛。 “又是港口出事??” “早有预言,港口是洛阴诸多公司机密物资进出之地,出事是迟早的。”白浅冷漠道,“陈大人,我需要你们在最快的时间内返回。” 陈昌机械的复读着数据:“巡航速度五千,高度一万七,预计四分之三个恒星时到达目的地。” “不行,我们没有办法等,采用超短距折跃。” “大人,会烧坏推进器的。” “……救人要紧,快。”白浅只是咳了一声,没有丝毫犹豫。 “寒先生,打开你的外骨骼,进入密闭承压,要设定坐标了。” 寒筱北慌乱说着“好的好的”,借光屏那点亮光摸到出手环的正确操作,炮手位驾驶座随即放低,将他包裹进外骨骼的护盾力场,他感觉身体每个角落、每一条神经元都被拽紧了。 “寒,我是白浅,你听我讲,战机到达港口上空后会立刻把你投放下去,借助凤四十的逃生空投舱,所以我只有这几分钟给你讲任务。” “好!” “这次是洛阴大司岁府监察司大理寺全权要求,公民寒筱北配合大理寺行动,营救柳港区域的帝国公民,包括工人和家属,并酌情对抗来犯的不明军队。” “洛阴总督已经通过六大集团提出的权责法案,并将近期主星的武装行动定义为恐怖分子,如果你能确定今天攻击港口的人是商洛人,立即告诉我!” 寒筱北刚想说个“是”,几乎与他平行的四台助推引擎猛然暴力加压,轰鸣声刺透了静音材质的舱壁闯进来,让他瞬间合拢嘴巴。 “超短距折跃发生。” 在声浪达到极致的秒时之点,他感觉外面有只巨大的海洋生物,用力大无穷的触手勾住了引擎的内侧,之后……把他像是翻毛衣的内外层一般翻过来,时间空间在无法定义的尺度上过滤了一遍,然后极短地恢复正常。 “呼!呼!!呼!”寒筱北喘着粗气,在穿越的瞬间肺部也承受了极大压力。 左丞陈昌拨正操作杆,中气十足道:“折跃初体验如何?年轻人?” “我小时候陪娘亲坐过跃迁舰!!!不过这么快的过渡,确实是第一次!” “要投放了!这帮狗娘养的,防空火力怎么回事?” 寒筱北无力应答,离子光束锤击着机翼外围护盾的震颤,已传到他的骨子里。 看来他要下去了,不然他们的机体会先走一步烂完。 “盾能储蓄只百分之五十了,寒先生!准备好了吗!?” “好!”一个字像要拿命往外挤,寒筱北刚解开外骨骼的保护性压力,就感到身子一轻,一团团骤闪骤灭的光涌进眼睛! “呜呼!!” 脚底都来不及发软,他拼命的呼吸着,稀薄的气体让他肺部冰凉,只有十几秒交给他调整状态。 “随身携带的长槊……落地之后立刻打开……好。” “寒筱北先生!!” “老贾?是贾雨斯卿员的声音嘛?是你没错吧……”光屏通讯出现串联,但是意味着下方联系他的通讯密度很高。 多半是白浅通知,友方知道他来了。 打开这冒着冰雾的舱盖,寒筱北仰望天空,敌人的防空火力将港区的空域熏得像马赛克图案,自己的空投舱把地面砸了个小坑。 “等下,那是什么啊……” 黑压压的巨物注意到了他的坠落,将炮口调转过来,对准了他。 “危险!!” 一个虎扑加翻滚,寒筱北被人抱着脱离险境,而回头再看,空投舱?哪里还有什么空投舱? “寒先生,你好沉!我差点没拉住你!” “小胡!?” 救人的大理寺武装队员掀开面罩一角,给他一个熟人的侧脸让他识别,又合上,指向另一方向:“老贾在那边,不远,百二十步!我们走!” 寒筱北瞅瞅身边的巨物,显然手里要发威的槊都软了下去,赶紧跟上小胡,拿上了枪。 “这才对头!敌人距离远,长兵不抵用,现在得瞄准!” “对方有多少人?” 小胡惊愕地回头,好像寒筱北是一点情况都不知道的似答非答:“……到处都是!” 情况比他预想的最糟糕的,还严重。 他是来过柳之茗港出差的,但那时候不管怎么说,你说柳港有些萧条?有些阴郁?想不到兵燹染指此地,连荒芜之域都不能幸免于难。 寒筱北取的是大理寺的红色长铳,他拿瞄具观察了一下对小胡说:“能看见两台双足步行机,还有一台似乎是边境型号的武装勘地机,我不了解陆军的装备!你知道什么型号?” “知道是步行机就够了!他们装甲很硬,我们打不穿的!先救人!” 高大的步行机就是地狱造物一般的巨型杀器,寒筱北眼睁睁看着它们无视了自己,转头将挂载的重炮对准手无寸铁的港口居民。 “轰隆!!!” “嘭……!” 一栋房子大的集装箱被炮击得飞向半空,坠落引发的爆炸使寒筱北与小胡站都站不稳。 “就没有什么反制手段??”寒筱北叫喊道! “岸防炮全毁了!敌人是登陆而来,港工那边有几个放平的高炮阵地,年久失修了,但还没失守!” “老贾!” 红衣武装们在他们赶往的下一个转角闪身来到,如同一股醒目的赤潮: “大理寺第一行动寺(组)贾雨斯及后卫二十人,第五行动寺(组)一百五十人,向寒大人报到!” “到!!!!” 气势如虹。 “哎呀,我不是什么大人……!” 红衣们挤在两排集装箱之间,就像是宫廷甬道里埋伏着的死士们,整齐且安静。 为首的贾雨斯前探一步:“他们是九关秋才羽派给您的协助,我等来此则是为了兄弟,大人,迟则生变!快下令吧!!” 寒筱北想起了一开始还是个小职员时被两个大理寺堵在家里问话的样子。 来历不明的巨炮轰得周围地动山摇。 难闻的硝烟中弥漫着铁锈与哭嚎。 落地就是这样,寒筱北,你该怎么应对? 左手点亮槊刃,右手切开枪机的保险闸。 “前排五十人随我来,其余的,去救工人和家眷,即刻!令行!” 第八十四章 战记,挥刃洛城 · “寒先生!前方左转!” 【实力差距过大了……】 疾跑所需的能量消耗,自然不是长期坐在办公室的寒筱北能拿得出来的,经历过白浅大人的“小特训”也一样。 “真是的,现在居然还生出这么颓废的念头!” 寒筱北恨铁不成钢地敲敲自己的脑门。 【赶紧想想怎么办!!!】 大理寺的小胡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扯住他的袖子以免他边跑边想走歪了道。 “寒先生,我们现下,往何处去?” “老傅!你们适才说,派你们来是为了你们的结拜兄弟老傅?”寒筱北脑中浮出一张老脸,立即拍手说道。 老贾应声附和:“对,大理寺前来是支援和营救,我们两个是听说柳港出事来的!” “那老傅在何处?他对港口应该是最为了解!” “前方不远!来!”小胡继续扯住他,五十余人齐刷刷向前,“看见那座高塔了吗?老傅的信号在那里!那塔上有港口公会的指挥设施。” 寒筱北定睛一看,一群工人正拉着平民们往这边来,高塔下一丛黑色的钢管一字排开,原来是六七门放平的高炮,那是一个临时的阵地,阵地上所有人都忙得手足无措。 “老贾!是个好地方,可以据守待援,反击那些暴徒的。” 贾雨斯仿佛透过面具表现出了欣慰的神情:“我就知道没人比那家伙懂港口的!” 话不多时,那群工人耐不住往阵地外跑,朝着寒筱北来。 “别过来!”寒筱北背靠三层集装箱的巨大阴影,着急得挥手,“这边不安全……” 高塔和集装箱的影子之间的通道,是一片光亮的空地,低纬度地区晚落的太阳此刻仍然透亮,工人们比寒筱北还着急,他们长大了嘴巴,却一个字都穿不过这十米的距离。 无他,炮声隆隆震长街,阻绝了所有人的声波。 工人们踏上这空地,大量的火炮就倾注过来,寒筱北前扑想要救下一两个,然而小胡老贾抱住他:“于事无补!!别冲动!” 来自他们左侧的炮弹落了下来,砸死砸伤了不少人,淋漓的血河在他们眼前流淌,只有半数人离阵地尚近,高塔的护盾发生器为其挡下了些炮弹。 活着的人被吓得退了回去,炮声稍稍停歇,寒筱北终于听见了那群人重复了无数次的,撕心裂肺的喊声: “救命!!!” “它奈奈的,敌人的迫击炮阵地!!给我往那里哄!高炮,方位3310!”一个人影伸手护住退回阵地的平民,同时往高炮操作员脑门上吼道。 寒筱北:“喂,那个人就是老傅!” “他真有点指挥官的样子了。”小胡语气复杂地说。 没人知道一个半百年纪的老港工可以有这样的英雄时刻,凭借着对工作场地的熟练,以自己血肉身躯护佑腋下生灵。 “老贾!我们什么时候能喊空天军支援一下?”寒筱北询问。 “现在不行!敌人是一支完整建制的陆军部队,步兵部,迫击炮部,装甲部,和防空炮部现在都观察到了!不解决防空炮部就别想喊空天军!” “您就庆幸没观察到术师部和长弓部吧!我不想和传说中的怪物打!”小胡的嬉皮话引发了后面那群大理寺红衣卫兵的笑声,但是那些声响马上消散下去,这些卫兵清楚局势。 “寒大人,我们靠过去!敌人是陆军的话,我们交战起来十个打一个都不一定能做到!” “对!要和他们远远的打!” 卫兵们开始集思广益,寒筱北并不制止他们,讨论是好事,可以发挥集体智慧,但是,装甲机器的重压已经来临,他把手环探出集装箱一侧,传回来的影像让他寒毛直竖。 “老贾,那台武装勘地机靠近了!” “给我看看!”老贾抢过光屏细细打量,一边听着寒筱北念念有词。 “离我们一百七十米,我们离高塔十五米……那台大机器离高塔太近了!” 老贾看完指着光屏分析道:“图亚刻式勘地机,那个四方形的大脑袋是从小型太空军舰上拆卸下来改装的舰炮,回转速度很慢,底座用的是边境星区,农耕区域的农机同款蟹形步足,爬得很慢!但是它也不好对付,你看看它,快二十米高了!” “光那几条腿就十米高,还跟着二三十个步兵……” 寒筱北握紧枪杆子:“没什么好怕的,我们上。” “您说真的??” “给老傅打信号,让他的高炮配合我们把步兵放倒!!我有个想法!你们俩跟紧我了!” 他迈开左腿,接着是右腿,跑。 左转,那是难忘的景象,切身实地的肉眼看见那样一台巨物趴在自己面前,而不是通过光屏,是几乎让人腿软的事情。 何况巨物的匍匐,还伴随着一片阴森森的,充满敌意的军士的凝望。 寒筱北跑着,咽下口水。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专属在那群步兵眼中多么单薄可笑,他甚至还来不及换下为了送钱娜入校而穿着的,半正装半校服的设计,全是布料的衣服,外骨骼在军甲前也是儿戏。 【跑,接着跑,别怕肌肉的酸痛,那说明,你的身体在为你呐喊。 娘亲当初是这么鼓励我的吗? 不记得了。 环绕在耳边的,只有“坏洛阴者,敌也”这句。 娘亲到底念叨过多少次啊……即使看着这样一个机器都会冒出来…… 真是……】 大理寺的脚步一个接一个,寒筱北听得到,小胡和老贾的步伐跟着后面,他们踏着港口潮湿的地面,水潭一洼洼的,都在映着这一股英勇的赤色洪流。 老傅看见了寒筱北的脸,他摇旗呐喊,手底的高炮都把火光砸向对面的步兵。 【曾听娘亲说,银河边境的人们会把帝国的军队形容成怪物,一旦摸到了帝国的逆鳞,便会遭遇深渊般的直视。 现在他明白,军人不是怪物,兵器也不是怪物,但只要有怪物敢拿爪子朝向无辜者,那他也不妨去看看,这怪物的爪子硬不硬。】 “开炮!!!” 两方一浪高过一浪,勘地机的步足发出怒吼,震天的钢铁运动声,像是一家全力运作的纺织工厂正奔向他们前面,方形的脑袋是集成了驾驶舱与炮台的基地。 不存在什么机器高大而迟笨,发现不了寒筱北他们的靠近,与随行步兵几乎同时,炮塔就开始了旋转,炮口朝寒筱北他们来,寒筱北甚至能通过那黑色准心上方的殷红舱镜,来猜测驾驶舱里的恶劣兵痞们的表情。 一定是在嘲笑他们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吧。 我得搏一把!! 寒筱北拖着槊,将握柄延伸到最长,点亮炽热的,燃烧着的槊刃,在身后留下,一行割开水潭与钢质平地的轨迹。 不行……高度不够。他比了比手中长兵的仰角,回过头,训练有素的大理寺士兵们立刻拿取圆形力场盾围住他,紧接着敌军就贴了上来。 寒筱北能看到那些兵头们舞动手里半身铳的样子,穿戴的护甲与市区巡逻的陆军士兵没区别,但他们分明因为带着杀气这一不同,而变得形象穷凶极恶了。 “小胡!老贾!托举我!” 离勘地机二十米了,好大的东西…… 小胡老贾听命狂奔,要求全身着甲的他们全速跑到一身衣服的寒筱北前面是困难的,可是他们做到了,两手交叠,半蹲下: “寒先生!!来!!” 寒筱北卯足腿部的力气,踩上他们的手背,借势一跃! 他在空中的最高点抛出长槊,燃着火星子的刃尖奔着勘地机飞去。 步足与大脑袋的链接处,重重装甲包得厚实,可是,仍有缝隙! 寒筱北心想,娘亲保佑我。 只听喀吱一声,勘地机的炮口在偏转二十度的地方,砰然停止。 第八十五章 布衣,泪洒海边(上) · “冲啊!!!” 老傅工头拿起旗子,暴怒道:“方位3357!全打出去!!” 本来是指挥港口吊塔的旗帜,成了老傅手中的令旗。 高炮们立刻向已经停摆的勘地机火力全开,寒筱北见状也叫住大理寺成员十人:“你们!抛钢索!” 他自己也接过老贾递上的钢索,接在贴身的微缩式外骨骼上,往勘地机器的顶端抛掷,一经挂牢,即往上攀爬,卿员们领会了他的战术,也跟着抛索爬起来。 炮塔旋转部被卡死的机器摇晃起身躯,螃蟹般的步足顶着复杂的机械结构,哐哐哐哐,砸入港湾的地面数尺深,有人没抓好掉了下去,一声细细哀嚎,看样子是骨折了。 “小心点!!!” 寒筱北想躲避开地面步兵的火力,滚烫的光束弹已先发而至,一枪击中他的肩侧,一枪击中小腿。 “啊!!!” ——老贾伸手拉住他:“寒先生!” 反应过来已在半空,他差点也要掉下去,不少爬上来的大理寺卿员先后扑到三人这边,用身体给他们挡住下方步兵的枪弹! 爬上勘地机炮塔边缘的卿员约有十人之数,寒筱北当机立断,向老贾摊开手掌: “炸药!” 观察加调查,他确信列车遇袭案件中遇到的空降兵装备的便携集束炸药,大理寺也同样装备了。 他赌对了,老贾从腰间一掏,塞给他三个打火机大小的长方体小盒子,对其他卿员说:“全员!准备起爆微火药手雷!!” 寒筱北点点头,接过长方体,狠狠砸向勘地机外壳的破洞,炸药卡住了,他便按长方体一侧的按键将其启动,并松开手里绳索滑下去。 微火药盒呲呲冒响,没等小胡老贾发出“勘地机装甲如此厚重,微装药万一炸不开”这样的疑问,众人即被一股气浪掀翻!那些步兵,也遭到了一样的大风! “这?!” 聚合的能量摧枯拉朽地破开勘地巨机的装甲层,那高大、融合了驾驶室、炮塔、能源舱功能的、浮肿的机甲脑袋! 宛如一个烧化了的大纸壳灯笼,或者一个装满泥土被炸破的瓷瓶,红色舱镜映上驾驶员惊慌失措的鬼脸,爆炸自他们身后,将他们推到了望窗活活烧死! 勘地机在爆炸前慌忙把最后几发炮弹投射到高塔的屏蔽场上,那爆炸就和机甲本身的爆炸一样灿烂。 寒筱北步伐稳健地落地,恰好被爆炸崩飞的长槊打着旋儿刺进他脚边的地面,他拔出槊来,表面焦黑,扣掉焦炭,槊体毫发无伤。 “这强度过于夸张了吧……真的是我娘在边境拿来保命的兵器……” “寒先生!你怎么能靠微装药就……炸了一台图亚刻勘地机的?”一名劫后余生的大理寺卿员问。 “被卡住了炮塔旋转部,驾驶员又恰好知道外部环境刀枪无眼,我们是奔着他来的,必然不敢出舱。而加大旋转扭力,电机就过载了,护盾也会跟着过载失效。 炮塔的空间就这么大,上方是驾驶室,下方是火控室,我只好去猜能源处的位置,去炸开那过热过载的部分,巧合罢了。” 爆炸的烟雾散开一些,露出勘地机黝黑的残骸,敌方步兵开了一枪,击中寒筱北的胸口,他的三处中枪位置都有了不规则的能量波动……像是碎裂的玻璃。 陆军的枪是这么可怕,击中哪里,那里的外骨骼就完全损坏,没有修复的可能。 杀红眼的卿员随即朝开火的陆军抛出投掷兵器,后者躲开以后纷纷后撤,看似是退了,寒筱北立刻向跨过去追击的红衣们喝道:“停下!莫追!” “敌人退了!退了!” “别瞎喊!!” 工头老傅越过了满地弹药零散的阵地,扶着打得滚烫的高炮,手抬过耳朵,向寒筱北行了个礼。 “寒先生,好久不见了哦。” “是啊,我还记得你吃泡面,刚见面我还是小员工,那老大一口……”寒筱北有些五味杂陈,指指高塔,“你在这守了多久?” “半天吧,他们来的时候我在这卸货呢,运气也是真烂,碰上这事儿……诶,老贾兄弟?你们……”工头撵走阵地后那群幸存者,便走向两个红衣,抱住了他们,顺便狠狠拍拍背部。 世上的兄弟情大抵都是一致的。 工头悲壮的表情,像是想劝结拜兄弟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又对他们身上的赤红心知肚明,那是责任,国家的。 没法子,他只好请教寒筱北:“敌人很强的,我们撤出去吧?” 寒筱北捂着心口,刚才太急了,心跳都有些失衡:“你这塔里还有空间吗?你们还有多少人?” “有个地下室,我拿来照顾工人的,现在放空了,多亏你们来废了这台勘地机,我才能让他们继续往后方跑……我的工友还有十几个,愿意留下来陪我并肩作战……你呢?” “五十,另有一百人往后方去,我让他们去照顾工人及家眷,都是大理寺人。” “打扰。” 老贾拿枪托戳寒筱北。 “有三个卿员牺牲了,另外还有十个人轻伤,伤及筋骨。” 震惊、纠缠与痛苦瞬间在年轻男子脸上浮现。 “这……么快?” 你拥有短暂的,从未体验过的指挥权,现在你却必须为它负责了。 “我们下去说吧。” 老傅拉上寒筱北几人,走向昏暗的高塔地下,安置好伤员和死者,在高炮阵地上也留够人手。 “大哥,你还是这么胆大心细。”小胡隔着面甲嘟囔道。 “陈年习惯。”工头轻描淡写道。 他们走到一块旧桌板前,桌上的照片框意味着这里也是老傅的办公空间之一,工头将桌面一大摞前几天还算是珍贵的文件一扫而空,直接“哗啦”扔地下,转而铺开的是一层淡蓝色的立体投影图: “港口全图,寒先生,您有什么天马行空的想法都说给我。” 寒筱北低头沉思,外面的炮火声还是没有断绝,他们击溃的步兵仅仅是一队,剩下多少在港口区继续捣乱,如同乌云中追鸟,雨林中找蛙,一团乱麻。 柳港的西面是万州港区,北面是神庵区和菱目区,他还记得那里的大金字塔——菱目的青年宫,这些城区都算“后方”,发出讯息,让大理寺红衣们引导居民前往这几个区吧。 “老傅,柳港是洛城市五大港区之首,我要短时间摸透这地形可没门啊。” “您只管说。” “好,你把敌人的图标投影到地图上,数量估计为一千五百人。” “好的。” “敌人除了一台图亚刻型勘地机,还有两台军用步行机对吧。” “奥摩iii型,三十米高,威胁极大。” “投到地图上!” 一些土块与尘埃坠落下来,散落于桌上,能量不均匀地投射,使得它看起来成了一张远古航海时代的老海盗图。 一名红衣冲进来:“其中一台奥摩iii发现了我们的阵地!正在炮击高塔!塔倒了我们就没有护盾了!那样炮台也保不住!” 寒筱北冷静道:“晓得了,我们在那之前就会离开的。老傅,你看地图,敌人在哪登陆的?” “柳港的区划是五边形,敌人好像是从其中一条斜边滩岸登陆,一线平推。” “小胡,你背背帝国陆军手册里,一字长蛇阵的功用?” 胡彧一急:“都什么时候了!” 老贾不假思索:“一字长蛇,取敌寡我众,地形无险,攻心为上,不宜久用……” “够了,老傅,你看,敌人的人数,对付你们普通工人是绰绰有余,帝国的港口装卸本来就是高度机械化,不需要多少居民操作的。 但他们一旦踏进菱目这样的城区,那就是谋逆。总督不想扩大事端,也容忍不了此等的冒犯。” 老傅有了点眉目:“你是说,这伙军头不会一路往市区打,他们人数不够,必然见好就收?” “对,以一字长蛇吓唬你们,以为遇到的最大抵抗,也无非就是大理寺和工人公会,然后,在他们身后已经形成的区域里面,取得他们真正要的东西。” 老傅思考了两发炮弹的时间,高塔护盾的仪表盘已经冒起红灯,老贾和小胡都恨不得带他们走为上计了。 他终于伸拳砸在桌上: “娘了个(洛阴粗口),还真有这么个地方!!!” 第八十六章 布衣,泪洒海边(下) · “说,什么地方?” “您还记得,寒先生您第一次来柳港时,那艘图赓列夫轻型舰失控坠毁的井口吗??” 记得…… 谁会忘记人生中,差一点死翘翘的事发之地…… 寒筱北持槊回到室外,高塔的外层护盾岌岌可危,他接连向大理寺成员们下令: “调拨二十人!吸引开那台步行机,我们从击溃的这一支部队的缺口突入进去!你们照顾好伤员和死者!如果有逃来的零散居民,亦或工人!全力以赴的照顾。” 红衣卿员的小队长担心道:“寒先生,那你的人手就更不足了!我们只十人就能引开那台机器,你多带点人吧!” “不用,我们是去扑火……你们才是救人的。” 寒筱北心里,已经把老傅绘制的地图倒背如流,他默念着复述老傅的话。 老傅如此说道: 如果敌人一线推开,把他们身后的地盘看作短暂的占领,那么沿他们推进线剪下的四边形占领区,占去了港区“半壁江山”。 那个井口的防卫舰残骸拿吊机吊出来后,装上去的数据塔,能记录港口所有的进出港货物资料,同时还承担着信号接收的重任。 把那个位置搞到手,一可抢在敌人之前保护好大量的深港数据,二可利用仪器机制,反推信号强度,让敌人步行机搭载的防空火力变哑巴! 难点在于,那个位置在地图四边形的几何中心,而他们只是击溃了敌人推进边缘的第一列步兵,后面还有什么装备,还有多少数量,未知。 外骨骼给他上了一针肾上腺素,不知怎的视力也好转些了,他望见天色已经暗下来,但是那宿命中的数据塔,依旧在冷意横生的海风里矗立。 回头数完人数,工人、卿员,三十多人。 “老傅,你带头,找近路。” “是,左拐走6a卸货道,上三层阶梯转217d……” 咳咳咳…… 到处都是烧坏了集装箱冒出来的烟,能把人呛出眼泪,扼着地面飘荡。身份不明的陆军步兵已经使用起随身灯具,幽灵般在集装箱直接晃悠。 老子打的就是幽灵! 寒筱北听声辨位一槊捅穿箱子,从侧面干掉一名,拭干净刀尖血。困顿囚篓之局,唯有不疑而战者生存! 步行机的齿轮盘铿锵作响,众人刹住脚步,绕过无数集装箱后,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映入寒筱北的眼帘。 数据塔。 奥摩iii步行机不同于“低矮”的勘地机,炮塔与多重步足紧密相连,这一型机器拥有拟人的机械双足与骨盆结构,炮塔高耸,防护装甲多设置曲面。 话又说回来,“低矮”是相对这些重型机械的设计而形容,倘若对人,在一众陆军器械里,即使是勘地机,大理寺业已付出了几条生命。 “这是耻辱,我们要报。”老傅工头望着远处作威作福的叛军如此说。 他显得比两位大理寺的兄弟更懂得失去同袍的伤感。 寒筱北:“别乱动,看起来他们将数据塔周边营建为一片营地了,地面筑高了一层……” “步行机!!”小胡哑然失色,指向数据塔的塔身后,寒筱北也一道看去。 一架建梧级轻母舰自港口的水边迎着巨浪升起,它的腹部悬吊着三台步行机,以及数艘步兵登陆艇。 “增兵手法!寒先生,你不是说他们不会继续往前攻击吗?” “冷静!就是这增补,也不足以威胁任何城区!我看他们就是奔着塔来的,迫击炮!” 寒筱北脚底忽然一软。 几门轻炮从大理寺的健壮卿员们的肩膀上卸下,他们依托排水渠的深沟,将此地当做散兵坑,下决心要跟这群叛军好好打一场星际时代的“堑壕战”! 当然,寒筱北不是鲁莽的决定开火,暴露自己的位置。 他看到,叛军们的枪口已经转向这边。 先声夺人! 恰逢母舰钻回水里,步行机刚刚落地,他们寥寥几发炮弹落下去,打乱了叛乱者的部署。 迫击炮是他们从大理寺出来就携带好的轻型号,炮弹则取自老傅工作的高塔阵地,那是穿深能力有限,但是主打一个对步兵伤害拉满的粒子高爆弹。 冥冥之中,有一发恰恰落在最左边一台的顶部,叛军的驾驶员还没进舱,就被轰得跌下三十米高的步行机……! 另外的炮弹,则是好运连连,有几发都重叠落到同一台的腿部,齿轮盘位置——那里有一种力场发生器,用于支撑步行机笨重的上部炮塔,而现在重叠爆炸的威力震碎了那仪器! 可想而知,在众人面前,那山一般高大的东西的机械足被自己的体重压断,拉扯着疾速变形的钢铁与零件摔落! 老傅激动地喊:“仓库里闲出个屁的炮弹!压仓底这么多年!我就知道有用!呜呼!” 可是胜利只是瞬间的错觉,敌人的枪口整齐抬高,落弹便是一阵密集的阵雨。 寒筱北摁住心跳,还有正欲冲出排水渠的小胡:“别送人头!隐蔽好迫击炮,它们是最珍贵的。” 卿员胡彧一怔,另一只手也按着自己,是老贾。 “你们都放开我!今天我拿命也要把这帮伤天害理目无王法的崽子突突了!” “你蹲下!兄弟要你当勇士,不是烈士!” 老傅的话震慑了他,随其他人,缄默地抱住头,躲流弹。 糟糕的是,其余两台步行机的驾驶员从他们一轮迫击炮的偷袭中清醒过来,解除了接受母舰悬吊时的限制锁,激活全部系统,寒筱北再指挥迫击炮砸上去,是一点伤害都没有了。 回应他们的是护盾的蓝色涟漪。 “……纯刮痧,浪费炮弹了,老贾,还有几发炮弹?” 贾雨斯熟练地扫视一圈,没浪费时间数数,简便道:“够两轮齐射用!” 这时,步行机的重炮投射而来,仅仅是三发炮弹,就教会了他们什么才叫真正的炮—— 一整段水渠连人带土地,炸得蒸发消失,满天灰土洒下来,仍然能砸得皮肉生疼。 这样的射击,奥摩iii也只需要八秒钟装填,他们甚至不能探头打几枪。 步行机的火力掩护着,步兵毫无顾忌地向他们靠近,近到寒筱北把耳朵贴在水渠的侧壁,传来的是叛军们走路的动静。 一个大理寺卿员跑出了“战壕”,向着数据塔的方向冲过去。寒筱北没机会反应,叛军乱枪齐出,那名卿员转眼倒在血泊。 “寒先生!” 另一个卿员握着两块铭牌凑近他,将铭牌塞到他手里,只留一句话。 “刚刚那个是我朋友,现在我去。” 他也攀上水渠,冲向数据塔。 寒筱北伸出手,他的手腕血脉贲张,仿佛要用意念拉回那个人。 寒筱北的嗓子已经干得说不出话来,第二个无畏的卿员在他默数第十五个数时也倒下了。 接下来跑过来的是一名工人,看着很乐观的表情,一副想当然的笑脸: “他们监察司的武官都出力了,我们工人力量大,我们也可以!是吧弟兄们!” “谁搞乱我们的家园!我们跟谁玩命!” 跟随老傅的工人们人头攒动,眼前这位更是直接递上工作证和手环: “俺没有铭牌!” 说着他就一样冲出去,拿工人用的扳手狠狠敲碎了一个叛军士兵的脑壳,离子光束从工人的背部穿透出来,这些无情的激光弹药穿透活生生的人,居然一点都没变慢…… 工人倒下了,他用那两名倒下的卿员的微装手雷,换走了许多恶人的命。 寒筱北没法说话,紧接着走到他面前的是老傅。 “寒先生,我对港口熟悉,我去。” “……大哥!!!”贾雨斯像在看一个住在精神病院的亲人,“发疯呢你!!我去,你得活着,小胡还在,你得管教他!!” 傅工头一手拦住老贾,一手将自己的工作证和手环放在寒筱北手上。 寒筱北的眼神是不要,但他的力气已经不剩多少,肾上腺素到期了,他身体透支了。 很难想象一个平时为人软弱无力的瘦工头,能拦得住一个全副武装的大理寺人,还是单手。 “傅先生!求你……别。”寒筱北话未尽,老傅已经跳出水渠。 “……”寒筱北翻身趴在水渠侧壁,几个大理寺撑起他的身子,他用尽气力道: “老贾!迫击炮齐射!所有人,掩护老傅!!” 一个平凡的布衣端起了枪械,利用自己几十年独一份的生活经验,在集装箱之间跑,跳,奔忙,闪躲。 步行机的重炮溅射打不中,叛军扔出的破片手雷打不着,步铳更是一枪都擦不到他哪怕一片肉。 “好样的……!” 数据塔的下方,老傅摸到了那里,就在工人倒下的不远处。 数据台,基层操作面板,他碰到了! 老贾,小胡,寒筱北,几十双眼睛盯着他在阴暗里忙活的身影,他取下来什么东西,对着寒筱北兴奋地挥舞着…… 他成功了。 “咚!!” 一朵无比漂亮的烟花炸开在数据塔下,穿过烟雾看见的是傅工头无力下垂的手。 愤怒也像烟花一样在人群中炸开,他们看见断了胳膊的老傅还是爬了起来,将那个神秘的东西抱在胸口,然后,用身体推开信号反作业的闸门…… 强烈的信号中断了叛军的防空火力,步行机仰角不足,打不到飞行器了。 寒筱北抓住手环大力怒吼,“陈长官!如果你还在港口区域上空徘徊,我们需要支援!” 说完,他才看清自己把一喉咙的鲜血,都吼在自己手上,染红了那些,攥得紧紧的,铭牌和工作证。 第八十七章 入宫,总督之命(上) · 事后,寒筱北记得自己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记不清,我昏迷了几分钟。】 【我的通讯……让陈昌长官的空天军中队回来了,浩劫般的爆炸,让我的肌肉疼痛消退很多,我仰着头看那些叛军被凤四零的俯冲投弹杀得人仰马翻,那是降维打击。】 【几台步行机都被空天军一一击破,机载护盾承受不住航炮,此乃基本知识。】 【白浅坐着穿梭机降落于平台上,一下来就和我说,要带我入宫去,我推开他的手说,等等。他同意了,于是向数据塔那里走去。】 【在我走到数据塔下,走到那具身体旁边时,有很多东西已经先到了,比如医务司的担架与白布,小胡与老贾,工人与卿员,死亡与尘埃落定。】 【老傅这个布衣走了,他走之前做了回英雄,我握着他冰凉的手,许诺会照顾老贾小胡,我仿佛看见老傅在九泉之下笑,笑话我的年纪都不及老贾怎么谈照顾。】 【我没脸回答,但是至少我感觉……我看见了不假的。短暂的通灵,这是渡神签订契约带给我的副作用吗?】 【潮起潮落,但是我不觉得耳鸣难受了,甚至没有面对深海该有的恐惧——恐惧本应该是祸害过海洋的洛阴人的普遍心理。】 【我平静的面朝大海,琼花海。白浅说陈昌武官驾机深入洋面一百公里,都没有扫描到我汇报的,再次现身的建梧级母舰,不过有那么多幸存者的目击见证,白大人也就记录下来。】 【老贾和小胡……】 【他们保持着单一的跪姿与蹲姿很长时间,才愿意同我们离开港口。具体来说是同我。】 【“寒大人,你答应我们俩,找到害死傅兄弟的主使者,我们必须要亲手报仇!至于那以后,我们就听您的,什么都听您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吧。】 · 寒筱北的食指挪开光屏,他已经无力写下去了,再次经过菱目区青年宫的海岸开往洛城市中心,他谢绝了乘坐白浅的穿梭机,带着小胡,老贾,坐列车。 阅兵日悄然临近,可是他们关于敌袭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林狮河一伙,到底想在这天干什么?? 他看着光屏上的档案,米尔苏缇斯的证件照直直盯得他心里发毛。 满天都是军舰…… 从各地赶来阅兵的星际舰艇,按照总督宫给的演习蓝本在蓝天之幕布中网格状铺开,听新闻报道说,洛阴星区的主力舰队还没调回来,而主力舰队的驻地可是在六大集团茗爵领之外的北三星。 星区的南向还有一些军舰,他们离茗爵们的星系过近,总督并没有呼唤它们前来参加阅兵。 因此,寒筱北知道他眼前的舰队,皆是洛阴主星的卫戍部队,还带上了辅助恒星轨道变更的移星舰,甚至临时启用停驻港口的老旧军舰,算是倾其所有,只为阅兵不出乱子。 他撑着脸,把邻座的闲谈都纳入耳朵,有人为多年未有的阅兵仪式感到兴奋,有人为不能看到帝国的新型舰而惋惜,也有人听信了网络上的传言,说这次阅兵肯定要出事。 新型舰大都驻扎北三星,这次总督可是没动北三星的一兵一卒,如此反常,怪不得人们念叨。 寒筱北寻不见卫戍舰队中的“明星”——伊春级战列舰求雨鬼号,那可是娘亲服役的同型号姊妹舰呢,也是唯一能震慑住任何星区内各方势力的绝对主力舰,怎么能不在这里? 寒筱北打开光屏搜索信息一栏,还没抬指打字,头条榜单就有了一条: “洛阴主力战列星港大修,或将缺席五十年一度星区大阅兵。” 下方有一个模糊的配图,图文:伊春级十二号舰,求雨鬼号,舷号零七一二。 “前方到站,总督宫南广场。” 港口的战斗持续了整夜,此刻已经到了阅兵日前一天的黎明,寒筱北下车后走出站台,恒星的光线带着凌晨的微寒朝他扑来,霜晶布满衣裳,热季的五十度气温中午就会赶上,而现在居然能看到霜花…… 拉日贡星城就像天上的第四个星星,未退下天幕的月亮是第三个。 还有两颗太阳。 寒筱北惊讶于港区的黑烟飘到了总督宫附近的天空,他还想安慰自己,万一那是工厂的烟而已呢? 但是老贾卿员打破了他的幻想,说,那确实是战斗引发的烟尘,一路北飘。 二度入宫的寒筱北走得快了些许,但依然费了半个时辰才到上次来过的地方…… 飘着雨丝的姑苏式庭园。 他们缓慢走过仿古的栈桥,群鹤唳鸣,不分真假,一片小亭子,有个读着书卷,着青蓝旗袍的姑娘缓缓向他抬头。 她的手边放着一碟又一碟糕点,还有厚得仿佛无穷尽的纸书。 “寒筱北先生。” “见过大人。” “你肩上轻飘飘的呢,这次没带那孩子来么?” 寒筱北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确认,一时噎住了。 “她……不是孩子,我让她在家待着,毕竟随我……危险的多。呃,阮子漾大人在哪里?” 阮子椿面露微笑:“于我而言,这颗星球上很多人都可以称呼为孩子,并无不妥,余姊在大殿上,你去找吧。” “谢过大人。” 他们脚步匆匆,声响也大,身为总督的双生子却和颜悦色,她关上书卷,动作可轻了。 “风风,雨雨,就过去了三百年。” “这个热季,会很难熬……” · “传诰下去,阅兵日延后两天举行,届时,务必调那艘战列舰回来。” 寒筱北三人走出园林区域,发现通向圣裳厅的直道关闭了,要往南迂回一条小道,他们便走了上去,小道的侧边是一片细长干净的水槽,里面流淌着静谧的、似是香水的物质。 站在道上,东面的墙壁是隔一阵透明一片的,在走动形成的剪影里,寒筱北看到了一众高官重臣在总督的殿下坐着,一声不发,他们的名字都雕刻在华美的名牌上,沿着会议桌排开。 “洛阴议会代议长,北枢图兰……” “洛阴经略府参仪,萍琦琦……” “洛阴经定府参仪,郑子期……” 【郑大人不是三法司都御史吗?怎么迁到经定府去了……?得记下来,这可是重要信号,总督又是通过权责法案,又是升调郑大人,怕是要好好管管六大集团了。】 “洛阴左星区长,安克雷奇·苯·卡维利……” “洛阴右星区长,宋诗休……” 【这两个位子都是空着的,网传这两位出使星区边缘星系时都看见了某种东西,卡维利逃了回来,却被总督软禁,而宋大人至今未归。】 “洛阴司岁府下,三法司都御史,白浅。” “洛阴司岁府下,监察司都御史,九关秋才羽。” 【白浅……升官了吗?】 “洛阴司岁府枢仪,敖露露……” 寒筱北扫了一眼,看见位置是坐的是敖钲。那条老龙,果然不放心让自己年幼的女儿坐到这来。 再后面,还有洛阴三府下面其他司的管事人,已经没有实权,只是充当总督智囊团的内阁们。 寒筱北就这么直接走进了圣裳厅,他不知道他看见的官名已经是很多新闻平台,包括洛阴最大的黎明报社都未曾知道的抢手消息,他只知道,白浅通知了他,要进宫。 已经和才羽平级的白浅看见了他,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嗨”的口型。 第八十八章 入宫,总督之命(下) · 传诰拟旨的官员不断往返于重臣们的镶金桌沿与宫廷里的信号站,将总督的话发往星区各地。 寒筱北径直走向总督的殿上高台,不卑不亢道: “您找我?” 阮子漾与她的双生胞妹有很多相似点,梳着双马尾辫,姑苏形制的旗袍装束,轻微异瞳…… 不同的是,阮子椿更像一个能张能收的大姐头,知心善任,也难怪罗大海告诉他,弟弟是阮子椿亲手救下的,他一点不意外。 眼前的女人眼神冰冷而锋利,权柄是死死捏在手心里,不会像椿那样放开的。 【她做事会比其他人绝情,是因为她……更懂何为苍生。】 换句话说,椿像是白浅,而漾如同才羽,后者是绷紧的弓弦,始终对着敌人瞄准。 这倒是和认同“坏洛阴者敌也”的自己在一条道上。 “是的,余找你。在位八年,余眼睁睁看着唐晓曦的时代一天天走向日落,可是还从未有人,敢这样走到余脸上来说话。” 寒筱北后退一步,两人之间的空气流通,交换,勉强新鲜了些。 “老实说,我现在对总督宫挺失望的。” 阮子漾的眉峰上调了些微,嘴角一声“嗯”,她仰头靠在总督座的绒布涂层上,不屑道:“为什么?” “我一找到有用的信息就禀报汤氏和裁雨集团,一有活我就接,往死里干,你们知道一切。可是我觉得我能通晓的信息,是一团迷雾!合作是讲公平公正的……” 他的发音抬高几度,后边围着桌案的几个大臣瞬间从交头接耳切换到站起敲桌: “你敢怀疑总督大人?下来!!” 寒筱北前进一步,将刚刚的退让步伐撤回。 他的内心充斥着柳港刺鼻的硝烟和瘆人的喊叫,发泄而出的并不是不满,更多是对危机四伏的殚精竭虑: “你们通过李言霄提出的权责法案,在枢仪选举宴会上下黑手,让十几岁的孩子当选章机裁定的枢仪,这些事情我问才羽大人都是已读不回!” 有几个字算得上是咆哮。 才羽有些皱眉地望向寒筱北,白浅碰碰她的手背,“无需说话”,他示意道。 寒筱北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大胆起来,他感觉死在港口的无辜的人们,好像跟随着他,积压了一路,此刻在这深宫吐露出所有未尽的苦痛。 阮子漾的眸子闪过绿色的反光,意识到自己的左眼又一次往外透绿的寒筱北慌忙按住半边脸,而高居宝座的总督也打了个招呼,让那些大臣安好。 你们何必与一个小青年过不去? 这是她实在的表情语言。 “你,并没有遇到什么迷雾。”她如一阵清风那样起身,又如松竹那般站直,手指好像五根杀人不见血的术杖,指向他。 “权责法案的事情不难理解,既然你们洛阴六大集团里,有些人看到唐晓曦女士倒下,都恨不得赶紧向暗夜领的势头看齐,巴不得一个公司管着整片星区,那余等乘势而为也未尝不可。” 如果商洛集团和恩提克集团实在是眼馋暗夜领的运作方式,余可以让本来没有实权的经定府与帝国重工下场,法案只是一个借口,李言霄这个年轻的领执,倒是当真给四宫藤林这只老鸟上了盘菜。 他透过阮子漾的表情看到了动辄数十年的棋局,整个星区乱麻一团的线索,在她手上是分的有条有理。 要让这场变乱不至于将洛阴毁于一旦,我们要承受的压力,好比是零麻醉拔牙,还是一次拔两颗。 必要的代价。 寒筱北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至于什么下黑手……敖钲,你有想法吗?” 重臣们集体噤声不语,都低下头,只有才羽和白浅静静打量着面色不佳的敖钲。 老龙,是才羽亦师亦友的人,她想为他说话,可尽管翻遍了意识的海洋,也寻不到辩解的句子。 龙族无奈地拱手做辑,以一种想明白了的姿态对寒筱北,同时也是对总督表态道: “既然老臣无论也离不开阮家人的手掌心,洛阴,也离不开我这条老枢仪,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我们这支敖氏的血脉,自从退出齐王的太傅院到洛阴来辅佐总督家,已经三代人了。吾当然肯上班,只要你们答应我,该保护的人,要保护好。” 总督双指垂下,命老龙回位。 “一定。” 说完她回眸一笑,正好一个官员小跑上殿来,将夹袖中的方形物品上交到阮子漾这里。 “行了,你护送钱娜同学到大学去上课这件事,是集团的事,做成了也是汤先生给你奖赏,余向来是不发工资的。” 她把方形物给到寒筱北手上。 【这……真沉,金属的?】 他看到上面赫然印刻着帝国海军二八九集团军的军徽。 【娘亲!?】 “港口的战斗算是保卫帝国公民的生命财产,这件事我予以赏赐,你于全洛阴都有功,所以余再给你一份你母亲的遗物,我们说好的,奖励。” 寒筱北颤颤地翻开那薄而致密的金属结构,上面印着寒雪颜的生平与战绩,入伍时间,死亡时间,军衔是大校。 顶头的标题写着,帝国海军二八九集团军一矩第771舰队大校,寒雪颜,死亡证明书。 直到看到所有尘封的记载,他才知道娘亲离去的短短几年内,她在边境到底经历了什么。 无数极致的战绩,耀眼的记录,都兑换成了他邮箱里的一份份汇款,她无法发出任何消息,因为在喀河这个地方,惨烈的战争需要绝对的静默。 一百四十四次战役,一百三十三胜,但她的建制也被打碎了十七次,唯一不变的,是她始终拿着二八九的军旗。 “普通人只晓得你的母亲寒雪颜是个平凡的海军军官,帝国在喀河边境有十几万军官,上百万士兵,那就是沧海一粟。 只有高官之间才流传着你母亲的神话,成名时间最短的喀河五虎将,寒杀神,顶撞上司的烈女,随军画家,书画武术全才……无数外号。” 阮子漾风轻云淡道。 “你娘是个传奇,所以余们都觉得你,不会差到哪去,问题是,你现在还不成气候。” “我们,指的是谁?”寒筱北紧张地问,他紧掐证明书的手沁出了汗。 “和余一样的高官,殿下愿意支持余的同僚,一些神秘的大人物……以及他们。” 寒筱北跟着阮子漾前行,走下王座,走过重臣环绕的会议桌,走过圣裳厅的正南入口,那里是一个空旷的场地,黑暗无声。 “举子计划可不是只有你一个。”阮子漾命人开启大殿的穹顶,“要是余与小椿费这么些气力,仅仅是当了你和寒筱柒的代理监护人,那多不好玩——” 随着身体的一阵颤抖,寒筱北看见了总督纤手所指,殿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身着玄素,安静肃杀。有六人在人群前担当领队,气质比肩集团领执官的贴身安保。 站姿皆为军姿。 “两千四百人,分六队,余照大理寺精锐的战斗训练他们,不过没有死士之流那么严格,你别怕啊,他们归你了。” “归我??” “指挥。从现在开始,你寒筱北在汤氏集团员工的基础上,赐官监察司三法司联名佥事,暨总督宫直辖探员,所有举子的统领……不过一直叫举子也不好听,等法条在议会过关,你自己再起个正式的名字吧。” 总督一边说旁边的官员一边记,写完交给总督,居然就是一份任免状。 “来吧,寒大统领?” 寒筱北感到满身寒气,总督手上的不是官位,那是两千四百多人的命啊。 “我不明白,给我这么多人干什么。” “调查啊!全球都知道商洛集团要搞事,余也准备着手拔牙,可是这拔牙啊,也不能太过火的,如果能调查到什么,从国法上证明林狮河他们德不配位,那就最好了……” 阮子漾猛地拿脸贴近寒筱北的侧颊,寒筱北却感觉是一杆枪顶在了脑门。 “余不希望把事情闹大,闹到北三星去,余这个总督很难的,体谅一下。” “可是我……”他再次握紧手里的死亡证明书,“我的娘亲……” “还活着。”总督打断道。 “那这书……” “嗯。”她点头确认,“那证明是真的,不过一个人怎么能既死了又活着,你就自己摸索去。活着的口信,是与在边境的朋友说的,可信度,不清楚。” “……” 寒筱北望了一眼沉默的千人军,他们就像是没有启动的机械。 困惑逐渐解开,前景逐渐明晰,那将是一条艰难泥泞的羊肠小道。 “娘亲说过我要好好待在洛阴不要去找她,她想我保护好弟弟,保护好这颗星球,哪怕它的海洋毫无生机,人口稠密不堪,信仰比交通线路还要杂乱……” 寒筱北自言自语道。 “晏师,日之所照,守护安宁。” “你确定吗,名字不错。”总督点头道。 “嗯,但是感谢大人好意,我现在暂时不需要他们,我有那两人就好,调查我会继续下去的,我先走了。” 他口中的两人,正是门口狭廊下等候多时的贾雨斯和胡彧卿员。 “去哪儿?” “回家看看,很快就回来。” 总督并没有说再见,寒筱北背着母亲的遗槊走出大殿,对着那背影,她把任免状甩飞出去,正好落在老贾手里。 老贾也没有回答一句,感谢大人,他收好了状子,快步跟上寒筱北。 · 寒筱北三人的人影在竹林间一闪而过,那姑苏式园林的竹子。 阮子椿站在亭子里诵读一本书,寒筱北经过时,她恰好看见寒筱北的侧脸。 “真像那个姓杜的。” “雪颜,你的儿子还是挺潇洒的嘛。” 那本书的作者是,寒雪颜。 第八十九章 桂枝,你在哪里(上) · “呼……” “寒大人,您发烧了……!” “都说多少遍,别叫我大人。” 年轻男子捂住发烫的额头,刚刚踏入深宫的脚尖却在发冷,列车的车窗框住了总督宫的棱角分明与满天幕的棱形剪影,他的心脏却想要跳出那个框,直接飞回家去。 家? 寒筱北脑中有些胀痛。 他还算一个……有家的人吗? 寒筱北打开手环的光屏,给桂枝发出几句话。 自从给她搞到户口和手环,他们就经常这样偷偷的互相发消息。 【我不是一个会主动聊天的人,我的工作迫使我只有极少的时间,与朋友和家人进行私人话题的交流。】 他翻着日记里,去年,前年,一行行麻木的发言,那用词就好像公司部门的年报。 只是遇到桂枝以后,他的日记才逐渐的充满了人的风气。 【桂枝这个名字是随便起的……尽管我有思考过比较久,但和那些纪录片,动不动给新生儿花上十几天想名字的孕妇果然还是比不上吧……】 “旅客们,离本次轻轨列车终点站,汤氏集团,烈阳岛还有三站了,请非访客、非预约参观人员在烈阳岛站前的站台下车。” 小胡看他一直在沉默中观望窗外的城市,猜他是在琢磨心事,便靠近了轻声道:“寒先生,还有十几分钟就到了,我帮您买点退烧药。” 是宫里的寒气,还是海边的大风……啧,不行了,我……真想直接倒在桂枝的怀里。 【古代人总是说贤人要有贤内助,我不是贤人,但桂枝……她是一个奇妙的种子,种出一颗有魔力的果实,那果实会把我麻醉……会让我改变……】 【娘亲……如果世界上没有命运这回事,就让我把她当做你给我的礼物……让我重拾一切。】 给弟弟也发去了信息…… 还有栖姬。 人工智能会回消息的对吧? 寒筱北心口压抑得很难受,体温烧上来了,心脏也像在油锅里熬煮一般。 “外骨骼……给我打一针吧。” 语音指令下达,手环便连接起一部分手臂的外骨骼,像在作战环境那样打开一小片力场护盾——为了防止打针时任何磕碰之类的影响。 手镯状的厚钢环转了一圈,把一根蓝色的针头推进寒筱北静脉的皮肉,是退烧针,但是只能缓解,根治的话,还得靠小胡去买药,幸运之处是无需药店,只要和烈阳岛庄园的女仆们说一句便可。 奇怪了,寒筱柒,栖姬,桂枝没一个人回消息。 打通讯吧…… 也没有一个接的。 寒筱北以为是在列车站台上有屏蔽场的原因,结果一直走到庄园境内,也毫无反应。 老贾拍拍寒筱北的肩膀:“寒先生,到客房了,您先坐着休息,我在门口放风,小胡,你去取药吧。” 老贾两人并没有回到大理寺去替换装备,他们穿戴着在柳港杀得破破烂烂的铠甲,陪寒筱北走完了全程,一路带着硝烟味道的“香水”,吸引了不少路人的侧目。 寒筱北拉开两道房门,如预期般没有看到任何人。 房屋一日没人居住,生活的气息就会开始消散;三日无人居住,就绝了人气;十日无人居住,灰尘开始堆积,蛇虫开始游荡,草木飘籽,在室内发芽,就绝了人烟。 寒筱北深呼一口气,那朵来自喀河的紫花从小盆里垂到了空中,像吊兰一般,已经长成了一方小小花丛。 吸入的是鱼缸的湿腥气和花香。 还好……还有人气。 寒筱北过卧室绕进厨房,桂枝忘记擦那副娘亲的画了?上面有层薄灰。 走到洗碗池旁边,他便得出了桂枝没有回家的大致时间。 她洗碗喜欢洗三次,第一遍拿洗洁剂去油污,第二遍在热水下自己搓洗,第三遍凉水冲淋…… 这三步明明可以让洗碗机来干,可是她不愿意把活交给机器。 她既像一个固执的小女孩,要老老实实干活来证明自己,又像一个闲不住的老太太,热衷于干活,又不相信那些机械造物。 而池子里的碗筷,还有一些顽固的油污趴在碗里,应该是才洗完第一遍。 【她不大可能没洗好碗就出去……出门。】 寒筱北呼气,伸手掐掐自己:“会不会像上次,上次有人袭击我家……不可能,这里是烈阳岛,汤家的地盘,周围房间也没有任何破坏……对……录像!监控录像!” 他猛然推开大门,撞落了小胡端着的热水与药丸。 “寒筱北先生!!” “抱歉!”他拿起药一口吞下,没有水辅助下咽,那药表面的剧烈的苦味,遂直接着陆在他的口腔。 【没时间怕这苦。】 他走向一个看样子像是庄园管家的男人:“中控室!带我去中控室!” “寒筱北!?” “李……李蔚冉总监!?” 原先的上司已经穿的很低调了,万万没想到,老员工就是这么擅长歪打正着。 “你咋一脸不高兴,吃错药了?” “那倒没吃错……带我去中控室,就现在!” “啊??” 老李被搞得一头雾水,但汤孟荪都亲自找这小子很多回了,烈阳岛这种重要地方也给他破例空房出来,还是…… 李蔚冉耸耸肩:“这边。” 过道比想象中要长,似乎是直接通向汤总的房间下方,说起汤总,他既不是九关秋才羽这样的官商两手通,也不是李言霄四宫家这俩坐山观虎斗的机会派,更不是林家那种造反的,那总督准备拿他怎么办? “李总监,汤总这两天怎么了?” “回江渊了,准备修缮一下洛水彼岸酒店,至少恢复下那边一天几十万刻麝尔的营收。” “他回烈阳岛休息吗?” “不,他就往江渊跑,住在裁雨斋,态度很明确吧。烈阳岛基本上交给钱憬女士负责……反正娜娜去阳曲了,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放开了干……说起来,我这个总监也终于要开始自己的项目了。” “哦?什么内容?” “老路,制药,把忘川制药和秋清制药合并,公司名字还没想好,听说秋清是才羽母亲的名字,所以新公司我还得去问问才羽大人,不能乱搞。不过没什么比什维尔孟德星的工厂更重要……那是汤氏集团捞回损失的中流砥柱啊。” “江渊大厦那次……我们集团到底损失了多少?” 寒筱北的问话忠实恳切,李蔚冉颇为动情,“我们集团”四字一说,原来你这个天天外派的员工还记得企业,行,我还是说实话吧…… “几千万刻麝尔吧……” 寒筱北内心咂舌,可说话没敢大声:“汤总真坚强,这些钱够再建一个烈阳岛的。” 打开中控室的门,光屏组成的黑墙展现在众人面前,操作的员工,足有百人。 “行了,送到。”李蔚冉总监转身要走,却被寒筱北拽住。 “老李,谢谢你,来日,多合作。” “后会有期。” 寒筱北命令打开他的房间外的记录,烈阳岛有规矩,室内是隐私,不能拍,但是室外可以。 “寒先生,以上是最近三天的录像,我们给您快进。” 三倍速下的视频,有效信息太少,桂枝早上出门买菜,晚上出门散步,规律得像个家庭主妇。 “太慢了,五倍速吧。” 注视着她的身影,寒筱北突然心疼起来。 【第一次看见桥洞下淋雨的她,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和钱娜说完再见后,你到底把桂枝当什么?你说得清吗??!】 复杂的情绪在叩问他的心脏,他下颚发抖,正要滑出一个“爱”的发音—— “寒先生!寒先生??画面放完了。” …… 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 寒筱北感觉额头再次开始滚烫,特效药也没这么快治好,他知道,但症状使他更加心疼与烦乱。 “倒回去,那个姑娘最后一次出门的画面再放一次,快!” 上午九时,她冲出门,样子有些心急,匆忙,手上和之前差不多,提着这个点要去装菜的编织袋。 过了一会儿,栖姬从门背出来,跟了上去。 这是他叮嘱过栖姬的,要保护好他的家人,而栖姬也是这么做的,不管桂枝去散步还是买东西,栖姬都选择了跟随,而且是以桂枝不知道的方式—— 在桂枝之前回到房间,在桂枝出门一段时间后才出来跟上。 归根到底,栖姬说过她来历不明,只有寒筱北是他的主人,但她依旧是机器,机器的记忆与程序是会被篡改的,它可能会背叛并伤害人类吗?? 寒筱北不相信。 他相信栖姬,相信桂枝,他相信事出有因。 只是光屏上依然没有任何回音,弟弟,桂枝,栖姬,都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他只好相信一个事实: 桂枝,失踪了。 第九十章 桂枝,你在哪里(下) · 桂枝不见了…… 但,如果她和栖姬一起。 那么栖姬应该会确保她的安危。 除非…… 中控室的空气冰冰凉凉的,寒筱北不敢想,想的话几身冷汗都不够他冒的。 至于弟弟,虽然也没回信息,近况他却是知道的,敖钲把他们安置在敖府,上学放学都有专人盯梢,看来还是不太放心女儿住在六大集团之一的汤先生的宅子里呢。 打个电话给敖露露吧。 ……一阵动听的响铃过后,光屏出现了敖露露健康泛红的圆脸: “喂……哇!!大哥哥!!你好啊!” “小七在你身边吧??” “一直在呢,就是我爹去宫里上班,不让我们用momoti和朋友聊天,哇!是不是小七没回你的话让你担心了?我这就叫他!” “等等,不用,你们明天有考试吧。” “嗯,大哥哥你还挺关心我们的哦,明天是期末咯,考完应该就是年中假期了,听说今年热季持续多长时间就放假多长时间。” “那好,我想问问你们,多久没回烈阳岛这个房间了?” “诶?是说桂枝姐姐那里?几天而已啦,就是你去阳曲出差的那几天……到现在?” “我明白了。” “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敖露露一脸茫然无措,“要不要我去叫寒筱柒?” 不等寒筱北再次搬出什么拒绝的理由,镜头就转回到寒筱柒脸上。 “哥……你这几天忙前忙后的,辛苦了。” “嗯呐。” 男孩将手搭在屏幕上,一股想要与大哥牵手的样子,他的身前摆着几叠复习资料。 他显得很疲劳,但是又尽力收起那些负面,提振精神,免得让大哥看见。 和我真像啊,长大了的小孩。 “桂枝姐姐还好吧?敖钲叔不让我们回去,我怕桂枝姐姐太孤单了。” 敖露露赶紧插嘴:“我也怕我也怕,就是没办法……” 寒筱北安慰他们道:“桂枝没事……你们这几天好好听敖叔叔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去学校和敖家以外的地方,等到放假了,我会去接你们的,然后我们一起谢谢敖钲叔的照顾。” “好!”两小只一起高声答应。 通讯挂断,寒筱北走出中控室,心里感觉,还没看够弟弟的样子。 他掏出光屏,从通讯录屏中选取了一段,盯着。 老贾与小胡也不便多问,跟着他一起走着,直到出了烈阳岛。 “现在我们去哪寒先生?” 一直到寒筱北登上反方向的列车,两人才追问如是。 寒筱北缓缓开口:“调查林狮河一事还要进行到底,白浅随时可能喊我回去。我想找到栖姬来,至少多搜寻一下。” “那要如何找??” “栖姬与桂枝的手环都没有信号,应该是断电了,或者损坏了,但是栖姬曾告诉过我,她有一个修缮舱,电子频段是这个。” 老贾看了一眼:“这东西像海军的救生船,向外发射波段通知使用者位置什么的,你的管家机器人,怎么用得起这个……不对,寒先生你这种收入的员工,能养得起人形管家已经很可疑啦,我之前就想问。” 寒筱北有些无可奈何地承认说: “我只是买过管家服务,在家有一套相关的系统,原始功能就只是智能家居而已,机体和意识,是她自我产生,跑到我面前来的,只能说贵人相助,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生在一个街角的修缮舱里。” “那我解码了。”年轻的卿员小胡对着频段打开了便携的电脑,摘下大理寺的“龙虾红”甲胄,指头飞速移动,敲出一行行代码,“裁雨斋……东大楼下,有个坪地,下行四百米……小区……商场……” “快点,列车要到了。” “行了,解出来了,给,地址!” 那是几乎位于钢铁地层的表面,也就是说再往下走就到暗无天日之处了。 光走到那里就需要十三部不同的电梯,在修缮舱的水平面高度,仰头就是定海神针一般直插云霄的裁雨斋办公大厦,无数条浮空大路如蛛网,交织头顶,踩到的尽是铁锈和工业残渣。 “开灯,探照灯。” 两束大理寺的远光一下投出,轻轨列车通过的余音里,满目灰尘。 “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层……消化废料的,全是铁味。” “呃啊……都是上面华枫集团当年乱扔的垃圾,真恶劣。” “找到了……!” 一条流水线的机械臂下,有一个四五米高,靠着墙的,类似枯冢荒坟的东西。 小胡三两步轻快地跑过去,抡起兵器砸了砸:“没用,死了一样,你看这上面全都是各种……弹孔。” 寒筱北讶异:“被袭击过?” “是啊,被枪打得跟蜂巢一样,而且里面特别空。” 老贾老练地翻进去,也不管小胡恶心的表情:“你就不怕里面还有什么虫子之类的。” “没有虫子吃铁吧。”修缮舱的外壁遮住了老贾的身影,也险些淹没他的声音。 “噫!老夫猜的不错,真和救生船似的,有个匣子。”他将新发现递给不安的寒筱北,“这个匣子会记录毁坏前的经过,小胡,解码还是交给你了。” “好吧……”胡彧咧着嘴连接起这个肮脏的盒子与自己的分析仪,“二进制行为语言……倒是简单……” 很快,记录转换成文字,但文字的内容比没有线索还要让寒筱北心惊: “你看呐寒先生,栖姬最后一次过来,和你刚刚看到的监控录像的时间就差了半小时……从烈阳岛坐车到这里的时间。” “她取走了全部能源、武器、还有一些零件……这里还录制了她的想法……” “读!!” “要去……救桂枝,忘缘塔……要去武昌坪。” 忽然一条闪电划过天空,裂开的电弧把光芒拉到城市的四周,寒筱北想:那不是老家吗?? “喊你们大理寺的浮空车来,我等不了轻轨了。” “可是寒先生……” “快点啊!”寒筱北一拳锤在修缮舱的破门上,“我已经失去娘亲了,还要失去桂枝的话……” 最近的大理寺巡逻车很快遵从命令,开启无人驾驶,载上了他们,设置好去老房子的航线,寒筱北才想起来擦擦浑身的冷汗。 满城疯跑的折腾,只是想堵住心里害怕的涌泉,形似癫狂的举止,为的是忠孝难两全的遗憾能少些。 楼房鳞次栉比,却和郊区的荒芜贫瘠,没有太对两样,只是城市的人多些……挂念也就多些。 “寒先生,你的体温到38.90了,我们是不是……” “扶我下车……” 路人惊恐的看着一个年轻男人,从停在路边的大理寺专车上冲出来,站都站不稳,念叨着一两个听起来像是谁人的名字,就往前走。 “寒先生!!” 【那烧黑的屋梁还无人修葺……也对,我是业主啊,我没有付钱请人修的,因为……我没时间完成这种事。】 重重地推开门,漏风的,少了半面墙的阳台被不知是谁用铁丝扎牢,不过依然漏风。 “呃!好重的血味,寒先生,先别往里走!” “先护着他!他现在啥也不听了!” 寒筱北迷茫地看着满地的尸体,全是雇佣兵…… 他想象着栖姬战斗的情景,把这群兵的手臂切断,腿踢折,一脚踹到墙上去…… 血迹告诉他那些细节,让他的想象轻而易举。 “栖姬!!”寒筱北大喊道。 “主人……在这里。” 他听见那虚弱的声音从储物室传出来…… 那是他拿机器为桂枝缝衣服的房间,那是他放娘亲遗作的房间,他祈祷着两人都在那里面,都还活着。 他耳边响起玻璃的碎裂声,原来是自己没踩稳,摔在地上,手背给割出无数道道。 终于还是不顾一切地进入了那扇门:“栖姬?!桂枝?!” 他的心灵在见到栖姬的时候到达了冰点,因为桂枝不在房间里。 栖姬正举着一个雇佣兵的尸体,她的刀剑刺穿了对方,对方的枪口也耷拉在她的肩膀上。 她的下半身几乎完全烧化了,没有皮肤,钢铁支架艰难支撑着她半坐在地上的姿势,冷凝液把整个地板染成天蓝色,那是机械种的血。 栖姬发出嘶哑的机械音:“主人……你来了,我……没能保住桂枝,这是我的失职,请你随意处置。” “你……” 寒筱北把手探进冷凝液里,刚刚割开的皮肤与那蓝色的美丽液体相融,刺痛随之传到他的神经更深处。 “主人!您发高烧了?请!请不要硬撑!” “栖姬,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我联系一下白浅,让他把你修好,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然后入敖府,去接着保护我弟弟。” “不行!”栖姬据理力争道,“我没保护好桂枝小姐已经是有罪!我不能再去……” “我数过了……” 寒筱北摸摸机械的脑袋,他知道机器人是不会有人类那样的传感,但还是希望这能使她静一静。 “二十九个雇佣兵,几乎都是商洛人,他们是林家的刺客,你能打这么多个,很厉害了。” 他想了想,接着问:“桂枝是被他们绑架了,还是杀了?” “我想……都不是,他们……是像抓走流浪的猫狗一样,把她放进了笼子里,他们开了一家穿梭机,机上有……白大褂的教授什么的。” “那架穿梭机离开坪地后……一路往上……飞越了大气层,且绝对不是商洛集团的飞机。” 【桂枝说,她是一个货物……】 【出逃的货物。】 寒筱北颤抖地转身,面对小胡,老贾,沙哑道:“维修栖姬,你们帮我去吧。” 他抬起手,和估算的一样,白浅的消息亮了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