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法羽》 一 少妇的遭遇 马户法庭的大院里一片混乱。 一位少妇披头散发、涕泗满面,正被几个身穿制服、臂戴“法警”徽章的人狠力扯拖着、厉声喷唾地训斥着……她拼死挣脱,迅即又被抓住,再次挣脱,便重重地闪跌在冰硬的地上……她散乱的青丝沾满脸颈,把张白净的面庞弄得支离破碎;她“啪啪”地捶打着冰冷的大地:“你们为什么不管?为什么不管!……你们和那流氓穿一条裤子呀……”她仿佛要击碎这沉默的大地,唤醒这无言的茫茫乾坤!她已喉音嘶哑,却仍声嘶力竭地呼天抢地…… “这泼妇,把她扔出去!”只见楼前墀台上有人挥拳跳喝着。此人平头短发,方脸酡面,双手掐腰,气势凌人。在这场吵打撕斗中,他已将这道命令威风凛凛地下达过多次。 “这人凶神似的!是干啥的?”有人窃问。 “敢在这里咋呼的还能是谁?庭长呗!”有人回道。 这庭长的命令果真好使,又上去几位肩扛天平的法官,帮着法警,捆牲绑畜般地把少妇拖向大门……“谁掉帽子了!”有人喊着,有只手去拾,脚步杂遝,差点踩着,就“嗖”地缩回。少妇竭力挣扎,两脚拼命地踢腾,后又死命地蹬地……“谁掉肩章了!”这回无人去拾,那面红艳的肩章便被踩脏了…… 这妇人虽拚死反抗,但终因力薄势单,第n次被扔出了大门!她的努力只在地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灰印,像是急刹车留下的痕迹。 “我要告状!我要进京!我要告倒你们!告倒……”她吵叫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几乎成了无奈的哀吟。她衣扣没了,胸衣敞裂,胸肤袒裼…… “苍天啊!”她猛地尖叫一声,便气息奄奄地倚躺在了门垛下…… 看大门的明老头本想把大门关上,庭长有令:一见这泼妇,快把大门闭!但见她静卧如死,没有动的力气,也就打消了关门的念头。“都两三年了,你还不明白吗?”明老头自语似地安慰她,“就咽了这口气吧。” “老明,怎么和你说的?!”二楼上突然吼道,“把大门关上!” 明老头没有瞧二楼,他一听音就知道是庭长肖仁。他只好“吱吱呦呦”地关上了铁门。 院子里平静下来。明老头准备打扫“战场”。他巡视着院落,唯见在冷硬光洁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片脏污不堪的肩章;他不想捡拾,又觉得刺眼,这么扔着,就成了垃圾。这院子的卫生可是由他负责的!他只好过去拾起肩章,抖抖土垢,装进兜里:“拿回家,给小孙子玩吧。”他觉得这“玩具”也蛮新鲜。 大门外那妇人恢复了点气力,她正用这点力气在啜泣。她周围渐渐麇集了不少人,正七嘴八舌地劝着、叹着、怨着—— “打官司可真难呀!” “自古衙门口难进啊!” “咱该想个法子了!” “对,我想啥法呢?”这妇人突然停止了咽泣;她忽然想到一个古老而又直接的办法,并决定付诸实施! 二 三人会议 怒气未消的肖仁,一腚坐进老板椅里,就接到院里的电话通知:副庭长郑器今天去报到,并由副院长单印陪送。 肖仁放下电话心情糟透了!一大早,这刁妇就来疯闹,死赖着不走;单又来个郑器!他就懑叹一声:“今年咋这么不顺!”就想起去年“元旦”旅游,在“莫愁寺”抽的那个熊签来:“早也愁,晚也愁,一直愁到……” “愁你娘个头!”肖仁骂声未落,门被轻轻推开了,又是一个女人!今天怎么了?犯阴?遂愠声问道:“你找谁?” “我找庭长。” “什么事?” “我要告俺汉子……” “要离婚?” “不是,我要‘空床费’!” “啥费?”肖仁甚奇。 “‘空床费’;他不回家睡。”她就坐下来。 “你叫他回家呀。” “找不着。” “找不着?狠上找!” “俺能找着还来找你?” “法庭还管着给你找汉子?” “你们不管谁管?给俺‘空床费’也行。” “你去找他要!” “俺能要着还来找你?” “法院不管‘空床费’。” “那你们管啥费?” “什么费也管,就不管‘空床费’。” “那我要‘守寡费’;还是守活寡!” “你守死寡该谁事的?法院不管!” “你还当庭长!你说的是人话?” “我不说人话,你去找说人话的!” “俺就找你,你是庭长。” “我这个庭长还欠你的?你洞房花烛夜怎么不找我?” “你……你简直是流……” “我‘流’,你去找不‘流’的。” “你给俺找不找吧。”女人欲站。 “法院不管找汉子。” “哪里管?” “你自己出去问。” “俺问了,就你们法庭管。” “你没了汉子赖谁?法院还得赔你个汉子!” “俺没叫你赔,叫你给俺找!” “找、找、找!你离了汉子不能过?” “俺害怕……” “你不会养条狗?” “俺有狗。” “那你还怕啥?” “俺自己睡不着……” “叫狗陪着!” “你……侮辱人!”这女人“呼”地站了起来。 门被突然推开!却缓缓地露出审判员柳添的笑脸来。他俅俅然侧身徐进——他总是侧着——以示虔恭!其实,他那肥躯再加个“啤酒肚”,宛如怀胎十月的孕妇,远不如正面进门来得窄些!他坚持如此进法,是因为这样做领导脸上的笑纹要多几条!他朝肖仁莞儿一笑,一扭头,愀然作色!冲这妇人说:“你吆喝什么?你还要‘空床费’?” “对。”女人底气很足。 “谁空床了?” “是他空床!” “你有证据吗?谁看见他空床了?” “——俺孩子。” “你孩子一晚上不睡觉?” “睡……” “孩子一睡,他空不空床谁知道?” “我是他老婆……” “你是他老娘也得讲证据!” “你们刁难人!” “是你刁难法院!” “反正他不回来我就要钱!” “你要啥钱?你不就是嫌床空着吗?” “他就是空着。” “你不会想想办法。” “俺有啥办法?” “办法现成!” “啥法?” “你是大闺女要饭死心眼。你叫谁去谁不去?别把床压塌了……” “你这是人话?!” “说人话你听?叫狗陪,你不干,叫人陪,你还不行!给你克隆一个?咱又办不了。” “你们得找他!” “找他干啥?他都不要你了,你稀要他?” “我不能叫他在外头寻欢……” “他在外头寻欢,你就不会在家里作乐!他找一个,你找两个!他找一个连,你就找一个团!” “你……我去告你们!”她甩门而去。 “小样的,还对付不了你!”柳添得意地“哼”一声,就憫地坐下来,见肖仁仰在椅背上养神,就缄默以待。他是来享受领导褒赏的。因他刚才在院子里的“战斗”中拼得上喘,大盖帽都掉了!进门又“说”走了这娘们!哈哈,这工作干的,光等着挨“奖”吧!他喜欢生活在领导的揄扬声中,一刹听不到就沮丧,一天听不到就掉魂,一周听不到就崩溃!昨晚又替庭长连喝三“泡”,且是个个一口饮罄,真是大头娃娃摘口罩——露了大脸! 令他更欢喜的是,在刚才的撕斗中,那妇人的戒指就落到了他的手里!“骚娘们,叫你撒泼!再来闹,连耳环也没了!想赖人?谁见了?拿证据来,诬告是要判刑的!哈哈,就是神明的獬豸也断不开这无头案!”他美滋滋地想着,几乎陶醉了,再瞅瞅领导,仍锁眉皱目,一脸愁容。咳,净愁事呀!上访多,收费少;积案多,结案少;重审多,调解少;挨熊多,表扬少……更要命的是来了个郑器!其实来个副庭长也不咋的,但他是法院系统挂了号的“优秀审判长”,连年被评为“马锡五式”的好法官。他一来,不但堵了自己的仕进之路,就连“肖头”的位子也岌岌可危。正月初八“叫套会”上签“责任书”时,连特号“大泥板”高院长都当众警告他:“再当‘尾巴’就自动下来!”难呀,就干个小中层,虱子翅大的乌纱帽,虱子腿大的官儿,你看难的!愁眉苦脸,一筹莫展,如丧考妣,少有笑颜!真应了“元旦”旅游时那个“卜辞”:“早也愁,晚也愁,一气愁到白了头……”当时都还笑,这不应验了! 然而,这无声的“交流”对柳添来说是一种折磨,因他擅长猴子嗑瓜籽似的灵巧而爽脆的谈话,毕竟这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不如推心置腹的交谈更能表情达意,更不用说是这种心照不宣、同病相怜的密谈了。他几次张嘴想呼“肖庭长”,但一看他那猪肝脸,就知道是乙醇仍在兴风作浪。其实昨晚他也没喝多少酒,且喝的是“龙虎斗”,自己还替了他三“泡”,怎么就醉如死猪?对了,这肯定是谢亚心暗中捣鬼使然。这该杀的谢亚心! 他又“瞻仰”了一会肖仁的愁相,无意中从壁镜里发现了自己的尊容:脸盘圆圆的,鼻子扁扁的,眼睛眯眯的,嘴巴阔阔的。这一圆一扁一眯一阔扎堆组合起来,就酷似一个动画形象——忍者神龟!若手中再擎个意大利馅饼那就更形肖神似了。他自我欣赏着,很得意,扮了个鬼脸,愈发觉得自己灵气充溢,相当可爱…… “把牛撼叫上来。”肖仁突然命令道。 柳添为之一振,领导在闭目思计啊!但他那闷哑的声音像是从阴森的坟窟里发出来似的。柳添清楚,这是喝“龙虎斗”的结果,若是喝“龙凤斗”——黄酒里掺啤酒——情况就好多了! 他仍侧棱着身子挪出门去,小心带上,心下窃喜:“哈,叫上‘牛老干’来,又有好戏看喽!” 闭目养神的肖仁终于眼睁眉展,他似乎从“早也愁,晚也愁,一直愁到白了头”的谶语中解脱出来,在烦恼的煎熬中筹划出了对策。 是的,他还是有底气的。年前为了争夺党组成员的虛位,经高人指点,他才从楼西头搬到东头来。 这高人就是牛撼的爷爷,名叫牛蒙天。其自幼好扶乩,善蓍蔡,对祖传的《易经秘解》日习夜研;什么地理风水、仕途祸福九算十准,慕名而来者络绎,被乐于此道的人称为“牛天算”! 这“牛天算”到庭一看,便道:中国古规,东为上、北为尊。这西头为下,且正南恰冲一食品厂的黑烟囱,犯了大忌!福禧不至,怕砸;金帛不来,怕燎;乌纱远遁,怕烧。肖仁一听,就冲那黑烟囱骂道:“狗x的谢公鸡,是你毁了我呀!”便急三火四地搬到东头来。 虽然他挪了办公室,垒了影壁,挂上照妖镜,还特意从乌龙山背回了一块镇海石压在了楼顶,且左右打点,上下通融,忙活了半年,却没能如愿。副院长牛壮就暗道透风:“你的力度还不够!”肖仁便叫苦不迭:“还不够?光‘老头子’就送了一大摞呀!” 他正想着,门开处,进来一位年轻男子,铃铛眼,仰脸问道:“你是庭长?” “有事去一楼办。”肖仁听此问法非常不爽。 “都不管,叫我找庭长。” “什么事?” “我要告状!”“铃铛眼”的脸一直仰着。 “你告谁?” “告俺媳妇。” “她怎么了?不让你动?” “不是,她对我不忠,背叛我!” “你有证据?” “有。” “啥证据?” “孩子就是证据。” “孩子看到你媳妇和别人胡搞了?” “不是,他才一生日。” “那,他怎么证明?” “看模样呀!都说不像我。” “像谁?” “像的人不少。” “噢?不少?都像谁?” “都说像俺爹,也像俺叔,还像俺小舅子……” “你没问问你爹?” “俺爹偏瘫。” “偏瘫?只要那里不瘫就作业!你叔呢?” “他倒不偏瘫;但三年前出了车祸,两条腿都截了,拄着双拐呢!” “截了两条腿?就怕第三条腿不老实。” “可不,都说剩下一条更兴腾!” “他承认了?” “他死活不承认!一问拿起拐就打我。” “你小舅子呢?”肖仁来了兴趣。 “俺小舅子没瘫,也没截腿。” “那他嫌疑最大!” “但他媳妇闹离婚,他想不开,早疯了。” “他一疯,哪里都疯!说不定……你儿子还没疯吧?” “没疯,他光哭。咋?还遗传?” “那当然!鳖生鳖,羊生羊,兔子生不出狼。----还像谁?” “还有……照你这么说,他们都是‘犯罪嫌疑人’了?” “那是!” “那,咋办?” “好办!你回去问你媳妇,孩子是谁的娘有数。” “问了,她不说,光骂我!一问就骂我土鳖,还骂……” “还骂什么?” “还骂……说孩子不是我的,她是叫狗x了?” “那就问他们。” “单个问?” “不单个问,你还叫上堆问?你当是过年,去吃团圆饭?” “他们都打赖咋办?” “做亲子鉴定,抽他们的血,看看是哪个狗杂种干的。” “对,抽他们的血!俺媳妇还骂我土鳖,我就是王八,也要把绿帽子给他们戴上。” 这时,柳添带着一位憨憨壮壮、身穿警服的大个子走进来:“肖庭长,牛……庭长来了。”这憨大个就是牛撼。因其叔是牛壮,连肖仁都不敢小觑!他管报表,差错百出,周一例会却屡遭表扬;他结案最少,却说他净啃疑难大案;他管现金,钱一包,帐一堆,从没平过账,却被称为“红管家”!柳添明白,在北斗法院,对这号人物是毋庸置疑的,你置疑也不能改变什么,倒不如奉承的好! “咱……都齐了。”柳添看了“铃铛男”一眼,“你先出去。” “我还没鉴定呢!”“铃铛男”不走。 “你鉴定什么?” “鉴定俺儿呀,看他是谁的。” “不用鉴定了。我问你,你孩子的眼睛像不像你?” “您别说,他管哪里不随,就这点随我!” “你儿随得好!你就这么个‘亮’点,单就随了。保证没差种!” “真的?” “百分之百!你这双眼睛难得,举世无双,世界唯一!我说错了管换!” “那我……就不用鉴定了?” “不用了。我给你鉴定了,一眼定父子!你爷俩叫瞎汉摸摸,也没差!” 这男人一走,牛撼说:“你真能忽悠!”肖仁直起腰,扫了“哼哈”二将一眼,才说:“今天有人来报到……从现在起,字我签,人我管,车我派,包括摩托车。对他们的一行一动随时报告!听明白了?” 柳添机灵,忙说听清楚了。牛撼却问:“刚才你说的,还做会议记录吗?”他掂着手中的记录本。肖仁气得两眼发蓝,心里骂道:“野x操的!贼精的牛壮怎么造出这么块蠢货来!” 柳添忙说:“咱仨说的就不用记了;肖庭长不是多次指示过嘛!”后一句明显带有责备的口吻。 肖仁把铅笔一扔,吩咐柳添:“你对司机个别交代一下,楼下用车,必须把里程数、去哪里、办啥事、吃的谁、说的啥……统统给我报上来。不听的,哼!” “小铁鞋伺候!”牛撼猜道。“想得美!”柳添揭密,“叫他们屎壳郎搬家——滚蛋!” 肖仁“哼”笑了一声,却问:“把姓程的……叫上来谈谈?”两位干将见领导垂征意见,受宠若惊,又十分为难,柳添就说:“他是中立派,又是元老,可以谈谈,扩大统一战线,省的他和……” “好,叫他上来。”肖仁便思考着“谈辞”,既要让他听出自己对他的信任,又要让他明白远离郑器的好处;但肖仁的中枢神经由于乙醇的作用已无法集中思维,偶尔闪过脑际的好词儿,唯恐忘掉急忙记下,但一眨眼,记下的词儿也全然不识,因为乙醇不但麻醉了他的思维,更束缚了他的运动神经——他的手经常处在一种麻木的僵硬和神经质的痉挛中…… “肖庭长,”门开处又是柳添的笑脸,“他不上来,说有事。——其实来人是他战友,没啥事,净说狗。“ “说狗?哼,越老的越熊!”他把玩耍的铅笔“叭”地一扔,“再耍熊就滚蛋,撵到南洼法庭去,叫他一周也见不着老婆毛!” 柳添听罢,默默地带上门来,就乐颠乐颠地回到了西头办公室,望着闫党村食品厂的黑烟囱击桌喜道:“对,滚蛋;叫他们统统滚蛋!”叫他们怎么“滚”呢?他的眼珠儿一转,忽然想起了“熊点子”律师熊文怀,那可是调词架讼的高手!对,就叫他办!“哈哈,等着瞧吧,好戏就要开锣喽!” 三 接风 三 接 风 马户法庭的大院里正乱作一团的时候,一辆轿车从县法院出发,向马户镇驰来。 车内的气氛有点儿沉闷。一位年轻人静静地望着窗外。他棱角分明、线条粗犷的面相给这张青春的脸庞凭添了几份老成;窗外虽是田畴畇畇,春风剪绿,一派生机,但他却满脸沉郁。“法院是玩人的!”肖仁那诡秘的口吻又浮上他的脑际。这是他首次见肖仁听到他讲的第一句话。他感到憋闷,遂把车窗旋下一点儿,料峭的飔风令他一振,他长长地吐了一口闷气。 他憎恶这“玩人”的警句!他清楚,这“玩人”,不仅要玩原告、玩被告、玩律师,更重要的是要玩好同僚;内部的玩、玩人的人之间的玩才是真正的玩!这种玩,表面风平浪静,一团和气,背地里却是黑枪暗箭,刀光剑影。他曾被人“玩过”,因而时时感到这“玩”的压力!对此,他睥睨蔑视而且不齿!他认为,这是对人性的歪曲,对人间真情的亵渎,对纯真友谊的玷污! “小郑,又在想什么?”单印突然问道。 “没想……瞎琢磨。”郑器忙收回目光,望着一脸严肃的单印拘谨地笑了。他十分佩服单印在“舌战”时,从不谔谔争辩,而是訚訚论说;更佩服他遇事咄嗟立办,从不故意逋延。他更推崇单印的那句名言:心正脚正案则正。法律圣殿,不容纤尘!法庭是什么?是让好人出气,恶人出丑,扶正压邪,惩恶扬善的所在!法官是什么?是手执尚方的钦差,耳藏如意的大圣,专吃恶鬼的钟馗,视法如命的包拯! 然而,太阳不尽灿烂,总有“黑子”捣乱。郑器的任命一公布,法院出名的“大泥板”老王就拍着他的肩膀谑道:“兄弟啊,你要小心哟!‘那’个人脖子后面可有个毒疮,说不定哪刹挤出点坏水来就够你戗的!” 此时,这位具有浪漫情怀且极富理想色彩的年轻人不信这一点,他只冷冷地暗笑几声,却被状似静水的单印窥见了他情感的涟漪。单印虽步入中年,却十分欣赏青年人所独有的青春活力和激扬的情感。这是生命的春雷,是青春的闪电;是对高尚灵魂的讴歌,对无私奉献的礼赞! 郑器感到了单印那窥人心魄的睿光,他是用第六感觉感知的。别看单印一向和善豁达,皮厚肉重的方脸也显得波澜不惊,但从他闪动的犀利目光中,能够读出他内心的水静流深和波涛汹涌。每逢此时,他会冷不丁提出一个问题令你猝不及防。 “你怎么看待埃利希的正义感?”单印又突然发问。 郑器会心地笑了。埃利希是奥地利法学家。他主张:在法律规定含糊不清时,应就案件事实,根据“正义感”加以裁决。 “我赞成他的学说。”郑器回道,“再完备的法律也存在真空地带;作为法官,如果没有正义感,在运用自由裁量权时,就会出现偏差。所以,白居易做刑部尚书时就严肃地指出:‘不使国家生杀之柄,假手于小人;不使舞文之弊生于刀笔之下’!” “是啊,”单印说,“清代的沈家本老先生说得好:‘法贵得人,用法在人!’再精确的天平也不如心秤准啊。可法官队伍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提高素质迫在眉睫啊。我真怕‘罪刑擅断,罪刑残酷’的老戏在我们身上重演啊!“ “所以,坎托罗维奇主张,法官不但适用法律,还可以创造法律。我国宋代律典也规定:法所不载,然后用例,以填充法律的空白。但这对裁决者是一个挑战。” “是个挑战,但必须面对!明代的王守仁就强调,要用‘良知’治心;做到既‘破山中贼’,又‘破心中贼’;破山中贼易,要破心中贼却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啊。” “归根到底,”郑器说,“是法官的素质问题,连资本主义国家都注重这一点。日本国宪法就规定:所有法官依‘良心’独立行使职权。西方国家采取‘自由心证’制度,只要法官对案件形成‘内心确信’,就可以依确信的事实自行裁判。这对于每一个判官是个严峻的考验。” “你说,”单印加重了语气,“应如何对待缺乏正义感的法官?” “教育和惩罚,直至开除司法队伍!” “咱北斗法院,有多少缺乏正义感的法官?” 郑器顿哑,问题如此尖锐令他愕然!究竟有多少“歪法官”厕身其中呢?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串影子,脸上却满是尴尬与无奈。 “谈起理论流水滔滔,一说实际就堵‘耧淌’。你的‘正义感’哪里去了?” 郑器再次哑言,但他脸上的尴尬和无奈立时消去,瞬间爬满了思考。 “评最差法官时,你敢不敢在他们的名字上打‘x’号?” 郑器遁去思考,代之以临渊一跃的无畏神色:“敢!就看你们党组的决心了。”他想到了“特号大泥板”高院长。 “好!”单印兴奋了,“你知道为什么派你到马户庭吗?这可是一个落后庭啊,不光工作差劲,关键是人心涣散啊!” 郑器就突然想起今年除夕夜发生的一件事,马户庭的大门上兀现一副对联—— 早走一天天有眼, 再居此地地无皮! 郑器闷叹一声,车已驶近法庭大门,果见门上还遗有半个“皮”字。那银灰色的铁门紧紧关闭,门外围着一堆人。司机不住地鸣笛叫 门,仍不见动静。 “这是院长的车!”突然有人说。 “这个院长是专门管法庭的。”又有人补充。 “听说这人办事爽快……” 那位倚在门垛下的妇人听了议论,一双泪眼突然闪出光来:“老天有眼!”她刚刚打定的主意,不承想就来了机会!刹那间,她“腾”地跃起,喊着“院长大人……”就跪在了车前。 门卫室的明老头见状,急忙抓起内部电话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肖庭长,有人拦‘轿’喊冤了!” “谁拦轿?见大闺女坐轿他馋了?” “不是、不是!是那女人。” “女人?咋?要姊妹易嫁?” “是元贵媳妇拦下车了!” “啊?拦下谁的车了?” “说不好,车头挺圆,腚挺厚,像个大官车……” “你这老‘瞎驴’!肯定是他们来了,快开门!”肖仁扔下电话就往楼下跑。 单印气得脸色铁青:“关门,就知道关门!属老鼠的,一有动静就钻进窝里不敢露头了。”说着就下车扶那妇人。 郑器早将那女人扶起来:“这是单院长。你有什么事?进去说吧。” 妇人听罢,“扑通”一声又跪下了:“青天院长啊,您得给我做主呀!三年了,他们不管……” 未等单印开口,大门“哗啦啦”打开了,牛撼等人一涌而出,不容分说,“哧溜”一下把那妇人拖到一边。肖仁一脸窘态,僵硬地笑 着去握单印的手:“单院长,您来的……真早……” 单印没接他的手,指着那妇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肖仁忙笑道:“是个原告的。单院长,先上楼吧。”对牛撼等人,“把她拖走!” “不,”单印制止道,“带她到办公室。” 柳添就松了手,牛撼却不肯。肖仁忙递眼色叫他快放开,牛撼坚决不从!肖仁见这憨货眼色教不得,就骂道:“牛撼,快松开爪子!” “不能放!”牛撼抓得更紧,“肖庭长,你忘了?上回我一放,她把你的裤子都拽下来了!” “放屁!”肖仁一瞪眼,“谁说的?” 牛撼见肖仁打赖,便抢白道:“谁放屁了?你忘了?你还骂谢亚心:‘狗x的还说鳄鱼皮的!屌皮也不如’!” “你胡唚什么!”肖仁恼了,“滚!” 牛撼这才慢慢地松开手,见她没再去抱肖仁的腿才放心地走了。 办公室里,肖仁递烟上茶,伺前忙后,单印只接过茶来递给那妇人:“你是哪村的?” “闫党村的。” “叫什么名字?” “姚平莲。” “你有什么事?” 姚平莲便滔滔地说起魏元贵是如何遭谢亚心谋害,如何倾家荡产,法庭又如何不管……就禁不住掉起泪来,又要给单印下跪。单印连忙制止,让她明天一早来法庭立案处理,那妇人才千谢万揖地走了。 妇人走后, 单印脸色愠怒,茶不饮,烟不抽,一言不发。肖仁坐立不安,不时望着窗外,暗恨牛撼买水果怎么还不回来! “肖庭长,”单印忽问,“这个案子,怎么三年多了还没立案?” “牛撼负责立案;我再问问他!” “那你干什么了?牛撼的情况谁不清楚,能让他干这么重要的工作?” 肖仁欲语却见牛撼端着草莓进来了,忙笑道:“单院长,先尝尝,这是马户的特产。” 牛撼也说:“吃吧,吃吧,刚摘的!是原告的老婆在卖,白给咱的……” 单印瞪了牛撼一眼。肖仁又递烟。牛撼忙掏出打火机“嚓”地一声给单印点着,说:“单院长,你看这火机,进口货,防风的!给你吧。我还有,被告给了我一盒子……”单印把烟一掐,“腾”地站了起来:“不像话!这还像个法庭吗?马上整顿,向党组写出整顿报告!”走到门口,又踅回身来,“姚平莲一案,马上立案审理!”说毕,愤然离去。 把单印送走,肖仁扭回头来,冲明老头开了大腔:“老明,你这头瞎驴!你看不见是院长的车吗?!你眼珠子是驴屎蛋子?滴溜溜光知道瞅娘们?见了臊毛就挪不动步了!这回整顿,先把你这老杂种整回去,回家吃您老婆做的!” 满院的当事人哄地笑了,说:“你听听这庭长骂的!又是‘瞎驴’,又是‘杂种’,又是‘臊毛’,又是‘驴屎蛋子’……” “都走,都走!”柳添见他们嘀嘀咕咕就轰道,“今天不办案了,搞整顿!” 有人问:“您叫来的,又撵俺?法院说话也不算数?再叫俺来俺可不来了!” 柳添小眼睛一瞪:“你敢不来,不来去铐你!皇帝老子见了传票也得来,不用说你这小样的!” “你们法庭就这么办事?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放屁还有个响呢!” “你不服?你想听响,老子还不放呢!老子一放你就得来!就是放个哧溜子屁,你也得乖乖地来!”柳添拇指一指鼻子,“这就叫权力!不服?就掰点给你尝尝。明白了吧?赶快走,别自找麻烦。” 这时,怒气未弭的肖仁见牛撼从厕所里出来,又开口骂道:“牛撼!你那叫嘴?连腚也不如,顺着腚眼门子瞎刺刺!” 牛撼正在系前开门,就说:“俺叔来,我说也没事。他们不都是副院长吗?” “你叔?”肖仁冷笑一声,“牛院长是您爹,单院长也是您爹吗?” 众人“轰”地笑了。牛撼一时懵懂茫然,哑言无语。这牛撼的身世说来有趣。他父亲幼时,因邻居之犬来净其秽物,下嘴太急,连其“丸儿“一并吞噬。牛天算见状,料知要断香火,四代单传了啊!立时凄然欲绝。牛撼奶奶却说:“我摸着还有一个呢。别怕,独根苗,更壮!”牛天算也知独头蒜更辣,因而略稍释然。这“独头蒜”艳福不浅,后娶了个俏姑娘,叫红杏。但一晃几年,总不见动静,红杏就觉如芒刺在背。恨这“独头蒜”,不辣呀!她正心焦间,曙光兀现! 念法律大学的远房小叔子牛壮体恤嫂心,灵犀心通¬;—— “小嫂,地还……荒着?”牛壮戏问。 “他……干耩地……没种。” “唉,净做些无用功!” “壮兄弟,你看我………” “咳,井里没水四下里淘。” “我……一个女人家……到哪里淘……” “对呀,远水……可不解近渴……” 有了“近水”,红杏很快得“月”!转过年,就生了个胖小子,足足八斤半!牛天算高兴了,其妻笑道:“这回你信了?独根苗,就是壮!”牛天算文兴大发,就想起揄美楚霸王的一句古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想这孩子体壮又姓牛,定能成为撼山拔树之人,便取名曰:牛撼。 牛撼晬岁那日,红杏抱着牛撼冲牛壮:“叫叔叔。”牛撼的奶奶就笑道:“你瞧瞧,没结婚的小青年,乍叫他叔叔还脸红呢。撼他娘,以后撼儿要有出息,还指望你这壮兄弟哩。”红杏听了,脸色苹果般红艳,瞟着牛壮,亲着牛撼说:“可不!俺想叫撼儿,认壮兄弟当干爹。以后,俺就指望壮兄弟了。” 牛撼从此,得了一绰号:老干! 这“老干”被骂,气得走了。柳添就冲明老头:“老明,关大门,快关上!”明老头哭丧着脸,叹道:“还关什么门?掌柜的撵我走!叫走也罢了,还叫回去看‘臊毛’!我回去看不看该他啥事的。”柳添驳道:“你还有情绪?你应该高兴才对!你懂不懂?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编外,真打狠骂才实在!明白了吧?快关门!”老明就嘟哝:“打是亲?骂是爱?这么个‘爱’法,还不把人‘爱’死。”就撵看热闹的人,“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叫他“爱”上,可不得了!” “老明,你咕哝啥?”柳添质问,“再胡说,马上滚蛋!” 老明见郑器走过来,口气不觉就硬了:“叫我走?咱得说说道道!法院不许骂人,不准打人,我挨了多少打骂?烟灰缸摔碎了几个?茶壶砸了几把?看我腿上这疤!我比窦娥还冤,比白毛女还苦。我要告您虐待罪!” “哎哟哈¬;——”柳添的口吻充满了揶揄,“你这老杂毛,吃‘伟哥’了?头发都直了,想耍横?” “你们是逼着哑巴说话!张口‘瞎驴’,闭口‘杂种’,还叫回家看‘臊毛’。您这是侮辱人!剥削我的人权!” “哎哟哟哟哟……”柳添点着明老头,“人权?你看了几天大门,还学会讲‘人犬’了?我告诉你,撵了你这个‘人’,换上只‘犬’也比你强!”就瞟了眼郑器,“你认为有人给你撑腰了?我告诉你,这马户法庭还姓肖!” “明老伯,”郑器一指大门,“别关。挡住了人,堵不住嘴,关门没用。” “老明,”柳添恨声道,“这可是庭长的指示!”扭头疾去。 肖仁回办公室刚坐下,牛撼就跟进来问:“我去安排饭?” “安排什么饭?” “安排个‘场’呀,不给郑器接风了?” “接风?接大麻风!不是他来,能惹出这一堆乱子?!” 牛撼踟蹰多时,终于说:“柳添来,咱是‘王八’席;郝存来,也吃了个全羊。郑器来就不接风了?” 肖仁闷头不吭,他气恼极了!一大早“泼妇”来闹,又来个郑器报道,还惹出个整顿通报!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时,柳添进来,见气氛不对,就悄没声息地坐下。牛撼瞧了瞧闭眼装死熊的肖仁就沮丧地走了。 这时,进来一男子,柳添一瞧,比自己还丑!天下有丑女嫫母,马户镇竟有这等丑男!便冷冷地问:“你进来咋?” “我要告状。” “你告谁?” “告俺娘。” “告您娘?您娘欠你钱?” “不欠。” “她打你了?” “没打。” “她多要赡养费了?” “不多。” “那你告她什么?” “我告她生我……” “不生你,你还想在您娘肚子里呆一辈子?” “不是,她生丑了我……” “什么?你嫌您娘把你生丑了?” “对!” “你丑?我看你比谁都俊。” “没个说我俊的。” “说你俊能当面说?都是背后说。” “他们背后都说我丑。” “你是咋知道的?” “我听到的。” “你就信?他们都说我俊,我就不信!” “你俊不俊我不管,我非告不行。” “咋这么坚决?” “因为……” “因为啥?” “因为我说不上媳妇!” “噢,为这个呀?怎么?没跟咱的?” “看一个黄一个,都看了一打了!” “你还是看少了。全世界有三十多亿女人,你才看了一打,功夫不到呀!” “不该那事!就因为我丑。” “你认为你丑?” “丑!” “你比武大郎还丑?” “他……” “他说了个潘金莲,美眉!还有……” “还有谁?” “还有猪八戒,他丑不丑?” “他更丑。” “更丑?人家猪八戒说了个高老庄的美女!你就不如个猪八戒?” “他是猪,咱是人!能一样?” “你真说对了!他是猪,都能找个人妻,你起码是人吧?就找不着个人婆?你说这话,猪八戒都笑话你!” “反正我要告。” “你告啥?叫您娘再回炉?重新造造你?那你回家找您娘吧。” “我不找她!” “为什么?” “她更丑。” “唉,”柳添故作叹声,“当初,是你错了。” “我咋错的?” “当初,你在您娘肚子里光困觉。” “谁说的?” “这还用说?一看就知道。你看你这刀片脸,像长城似的,就是因为你困觉多压扁了!” “那我该……” “你应该做做美容,整整形,自行修正呀。你知道这叫什么?” “叫啥?” “叫‘胎校’。” “胎教?” “对,自我校正,当时可塑性极强,你不自我塑造,光困觉,错过机会了。” “真是我的错?” “那当然!你还有一错。” “啥错?” “你投错胎了。当初你投到貂蝉肚子里就好了。” “俺娘就一点错也没有?” “有!不过,也不能全怪您娘,一个巴掌拍不出饼子,您爹也有责任。” “对,他还不如武大郎。”“这就是您娘的错了。” “咋错的?” “她呀,当初嫁错郎了,找潘安就好了。” “可不!他们俩,我看了就够!” “你先别够,我认为,这事不能赖他俩。” “哼?那赖谁?” “找观音娘娘呀。” “找她干啥?” “她把你送到西施肚子里你不就俊了?” “那我告她?” “你若告她俺还审不了。” “那找谁告?” “找玉皇大帝。” “玉皇?他是那个法庭的?” “是天庭的。” “天庭?法院还设有太空法庭?咱也上不去呀?” “有能上去的,可以给你代理。” “谁?” “孙悟空。” “你忽悠我。” “不想被忽悠?那就回去该干啥干啥。” “好哇,您不想管呀,我上去告您!” 柳添一看忽悠出事来了,忙说:“你这事呀,也有个办法。” “啥法?” “去整容呀!你看挂历上这些美女,全是整出来的。” “真的?” “你不信?当初这些人比猪八戒还丑。” “得花很多钱吧?” “花不多!全是用你自己的料,腿上割块皮,腚上剜块肉,一贴一垫,立成美男!” “那我去医院问问,叫俺娘拿钱,不给就告她。” “快去医院吧。”柳添看他走出门去,遂骂道,“畜牲,当初您娘就该掐死你!”他回身坐下,见肖仁仍在迷糊,默守良久,才小声温问:“肖庭长,那……娘们的案子,非办不行了?” 肖仁“呼”地坐直,怒道:“不是他来,还用立案?!——丧门星!” 柳添知道他说的‘丧门星’是指郑器,就诡秘地笑道:“肖庭长,这是好事呀!” “好事?”肖仁一瞪眼,“‘谢公鸡’那里怎么交代?” 柳添起身趴到桌上:“咱来个顺水推舟,把她推给郑器!办好了,你的功劳,办砸了,责任在他!谢亚心他能怪咱?‘公鸡’不干,叫他找‘单黑子’、找高院长。找不成,咱也没法,若找成了……连那刁妇也别想缠咱。一箭三雕!” 肖仁犹豫着。柳添又说:“这‘风’……也要接。”肖仁一愣,疑惑不解。柳添白眼珠一转:“来了个‘刘邦’,叫‘霸王’伺候呀。” “哪个‘霸王’?” “‘谢公鸡’呀。叫他们来个‘霸王斗鸡’。两人一喝‘认识酒’,为那案就是闹到天庭地府也不该咱事的了。” 肖仁脸上就兀显笑意,抓起电话就找谢亚心…… 马户镇南都大酒店虽顾客纷至,熙攘祥和,但“188”房间里的气氛却有些异样。 马户法庭的人员几乎全部出席。肖仁捋捻着一矮胖子耳下的一撮黄毛介绍道:“这是‘鸡哥’,姓‘早泄(谢)’,叫‘鸭子心’……”那人佯恼地笑捅了肖仁一拳:“你没正经的!今天给郑庭长接风,脏话少说,一看人家郑庭长就是个文明人。” “你一口馇了屎尖上!”肖仁一拍“鸡哥”,“郑庭长是谁?是咱院的‘优秀审判长’,‘马锡五式’的好法官!你的事呀,以后就找郑庭长。” “大名久闻!”“鸡哥”一脸正经,“和牛院长坐上块,常提到郑庭长。咱马户可是首屈一指的大镇,来的都是高手,一提就是副处级。兄弟又是‘马十五’……厉害!俗话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兄弟是‘马十五’,肯定断案如神,前途无量!” 柳添却把卡拉ok音量猛地旋大,摇头晃脑地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呀,哥哥我岸上走……日头一落山,哥哥就下手……” 郑器望着“鸡哥”,猛地想起牛撼曾提到过这个名字,不禁上眼打量:此人头圆发稀,团脸大腮;举止夸张,喉音粗哑;目光冷利而略带狡黠,面呈憨相而心藏沟壑;最刺眼的是他耳根处的赘瘤上生就一撮黄毛,随着说笑而抖动,让人产生动物返祖的联想。 谢亚心招呼大家入席,都你看我,我靠你,站着不肯落座。今天这宴席理应肖仁做东,郑器为主客,其他人也好按次而坐。但肖仁硬把谢亚心拥到主陪位上,又让谢亚心带来的“副总”薛红当了副陪,剩下的就是主、副客之座了。郑器感到纳闷:说是接风,却有外人掺和;若是交友,牛撼下通知是说接风的呀。 谢亚心硬让郑器居其右。郑器坚辞不坐。肖仁阴着脸一腚坐在副客位上,大家便挨次坐定,才发现肖仁下边是柳添、牛撼,郑器这边是程道厚、郝存诸客。大有两军对垒,相聚“鸿门”之势。郑器后悔参席,事已如此,只好曲意应对了。 谢亚心歪头问肖仁,“咱喝点什么?” 肖仁平时一副“老爷”派头,此时却低着头只顾灌茶水。薛红说你快放屁呀,我得上酒了。肖仁才抬头说道:“法院有禁酒令,不能喝酒。我是一口不喝!” 主陪就笑道:“什么禁酒令。昨天我和牛院长还‘手把一’!院长都喝,你们还怕什么?” 牛撼则说:“当官的喝死都行,咱一喝就挨熊!” 四 明知有虎偏上山 仁甩旋如飞,荡起了转秋千!肖仁吼着:“别抱您爹,别抱您爹!放开我,你缠个屌啊……”牛撼从桌下拱出来,满头是菜!一露头,就被飞旋的谢亚心打了回去,牛撼大恼!一掀压桌,腾地跃起,一膀子把转圈的两人顶了个八爪朝天,一场疯闹终于停息…… 谢亚心握着郑器的手:“郑庭长,今天不算,我单独再请。”薛红急向谢亚心悄然耳语,他立时一脸不悦,说:“兄弟啊,你买单?这不是搧您老兄的脸吗?”就殷勤地打开车门要送郑器。郑器坚辞要步行。谢亚心就笑道:“领导步行,是当今时尚;兄弟要走走,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遂转身把发疯的肖仁摁进车里拉走了。 郑器望着远去的轿车,顿生疑窦:这不是事故车吗?怎么不扣押?他的脚步立时沉重如铅。 四 明知有虎偏上山 早晨一上班,郑器辞掉二楼单间办公室,搬到一楼的大办公室里来。郝存和程道厚一看来了新成员,情绪陡然高涨,郝存说:“你稀到这大间里来?” “咋了?”郑器笑问。 “乱呗!” “我感觉挺好。” “是好;比羁押室是强。” 说着话,已把郑器的家当安顿停妥,郑器就说:“刚才分了工,咱仨人一组。分着办公不方便,合到一起你俩不嫌挤吧?” 程道厚说:“我们还寻思你不愿下来呢。古语说:宁求清闲,不找麻烦。古语还说……” “好了,好了,你是净‘古语’!”郝存一指地面,“老古语,咱重新打扫卫生。” “好,小郝,你负责地面以上,我负责地面以下。” “老古语,你真会分工!”郝存鸡欢狗闹的早端着脸盆跐着窗台抹玻璃,“地面以下打扫什么?你是老鼠,要抠洞?” “不是抠洞,是抠缝!”老程认真道,“你忘了?上次就为这扣了奖金。这回我就是舔,也要把地砖缝里的土舔干净!拿个第一,把二楼的奖金夺过来!” 郝存说:“你舔也白撘。你就是舔得溜溜光,也没咱拿的奖!掉到后娘手里了,没治了。” 老程却说:“这囬郑庭长来了,咱要争回这口气!” “都是你!”郝存说,“每回评比,人家都投自己一票,你还瞎投人家,咱能不倒一?郑庭长,你要汲取老程失‘金’的惨痛教训,争头名,咱也尝尝拿卫生奖的滋味!” “奖多少?”郑器问。 “不在奖多少,”郝存说,“不是那个味!一发奖,人家楼上立马就下馆子!咱倒好,跟着老程擦了三年玻璃,连个大馅水饺也没吃上。” 老程说:“这回咱狠上!挣头奖,我请您吃兔子腿。” “不用兔子腿,兔子头就行。” “兔子头更贵!” “你请个大馅水饺吧,以‘饺’补过。” “我真有罪啊,要投自己一票,还能老是倒一?咱太实在了呀。” “你呀,优点实在,缺点是‘实在’的母亲——太实在!” “是啊,古语说得好:实在,实在,遭人埋汰。唉——” 郑器望着仔细抠缝的老程,就想起程嫂的病来,于是问道:“程老兄,嫂子怎么样了?” 程道厚没停手,闷叹一声,说:“刚做了化疗;还好。” “老程,你以后可以随时回城,案子有我和小郝呢。以后你要少喝酒,多回家陪陪嫂子。” 一提酒,程道厚来了气,说:“他给你接的什么风,简直是欺负人!他不喝,柳添也不喝,这不是成心晒你的干鱼吗?所以,他越不让喝我越喝!” “老程真英雄!”郝存竖起大拇指,“昨天那作派才像个男人,真解气!” “像男人?以前我还是女人?” “以前呀,不好说,”郝存直摇头,“不是女人,但也不是真男人!” “不男不女,我成啥了?‘阴阳人’?” “这难说;但你和嫂子有‘爱情结晶’,还真难判定。不过,你当兵……万一嫂子在家雇了短工……”老程绰起拖把起身就打。郝存边跑边说:“老程、老程!你也得‘狂犬病’了……”程道厚一听,“哧”地笑了,拄着拖把喘道:“昨天楼上那场‘疯暴’,桌椅条櫈全残废了;一窝疯狗也闹不出那样啊!” “他再‘狂’咱也不怕,该出手时就出手,坚决不和他们和稀泥!” “对,咱法院出名的四大‘泥板’,抹来抹去把自己都抹没了。郑庭长,你千万别学他们那一套,尤其是姚平莲这个案子。” 郑器好奇地问:“我只知道王大泥板,还有谁?” “都成历史了,你还当新闻。这‘泥板’的大号还是柳添给封的呢。”郝存叙说着,“这四大泥板各有特点。姚大泥板专门抹当官的,把院长们抹了个四光八滑,却得罪了‘夫人’,枕边风一吹,好端端的一个主任角儿立时就没了;张大泥板擅长抹当事人,像猫耍老鼠一样轻松,去年就碰上个不受抹的茬儿,叫那人把送达回证上的时间往前提,那人不干,一上访,登时腰折;姜大泥板专门抹伙计们,干法院的都是玩人的人,最是难抹和,只抹了几年,就臭了行市。而王大泥板是真正的‘大板’,兼有姚、张、姜三大泥板的特点,又把同学、朋友抹得溜光,凡来办事的熟人他都细心研对,不但加深了私交,还能混顿酒喝,但费心过大,头发都跑光了,终于把自己抹成了个和尚……”郝存正津津乐道,就听程道厚说:“快看,快看!姚平莲又来了。” 只见那妇人走进楼来,“噔”声跫然,攀上楼去。老程则说:“谈起‘四大泥板’,其实呀,高院长那才是咱法院特号大泥板!”正说着,姚平莲竟推门进来,冲大家笑笑,问谁是郑庭长。郝存看了郑器一眼,便问她:“你怎么下来了?” “肖庭长叫我下来找郑庭长。” “听见了吧?”郝存一挤眼,“好案子咱一个没有,净给些刺猬头,不办原告找,一办就扎手,两手捧刺猬,情管受罪吧。” 郑器忙洗出抹布晾在暖气片上,说:“我是郑器。您坐下说吧。” 程道厚倒了一杯水给她。姚平莲未等坐稳便掏出状子递过来,也不等郑器问话就滔滔地说开了!一会如小溪流水,涓涓而诉;一会像浪击岸石,铿锵如鼓;一会如风挟骤雨,声泪俱下…… 郑器静静地听完她的哭诉,两眼发潮,说:“你去找个律师吧,有很多证据需要调取。” 她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流淌下来,喃喃地说:“俺没钱雇……” “不雇也行,可以请求司法援助。你去司法局说明情况,他们会提供帮助的。我也给你说一下。” “那敢自好!”她又有些犹豫,“人家就白出义务工?” “对,这是我国实行的一项司法制度,是专门为经济上困难又需要司法救济的当事人提供的法律援助。” 她听后脸上就露出一层喜色:“你是才来的吧?” “你不认的了?”郝存说,“一来就叫你截住了。” 她的脸倏地红了,却喜道:“俺亏是截,一截就截了个好人!昨晚我对她爹还说,这回咱遇着好人了。她爹说,咱大年夜那鞭炮是一口气爆完的,就猜这事八成有望了。果然就应验了。” 郑器说那是迷信,要相信法律。她很是信服地点着头。只见她面容白净而清秀,泪脸苍白,却透着凄美,莞尔一笑更显得粲然动人;只是鼻梁因擤捏泛着淡淡的晕红,神色里不时露出憔悴与无奈的悲怆!她说:“我这就去城里。”她一走,郝存就说:“郑老兄,你还真管?抟弄了几年的‘骨头案’,你刚来就推给你,这明摆着是熊人。这回你啃吧!” 程道厚却说:“这事早该管了。就是单院长不下令,咱也应该办。要不,这一家人还怎么活?”“老程,”郑器问道,“你是啥意见?” 程道厚严肃起来:“损害赔偿没有问题,其他……就难说了。” “怎么难说?”郝存不服,“这事好说!谢亚心当书记,是地头蛇,又财大气粗,大小单位都敬着,所以案子难办。就说交警部门吧,说不是交通事故,不管!找咱法院,‘楼上’一会儿是屎壳郎搬家,一会儿是老鼠拉木锨,不是滚就是拖!若换了别人,不知早摆弄他几个死了!” “小郝说得是,”老程语气沉重,“此案要想审理,难啊。古语说:有钱有地,气死皇帝。这案呀,弄不好……” “弄不好惹火烧身?”郑器问。 “很有可能。现在属狗的多了,动不动就咬人啊;听说……” “照直说。” “他养着打手,还通着黑社会……他村那个幼儿教师被他逼奸而死,食品厂那个女出纳也上了吊,还有他村那个水仙要告……还听说,两个来要帐的外地客户至今也下落不明……” “结果呢?” “听说,把人家扔进东河,冲到海里去了;还传着被他活埋了……” “他真敢……” “别管敢不敢,咱要小心;这个人,哼,吃杏不吐核啊。” “怕啥?”郝存“咚”地跳下窗台,“他是小耗子,咱就是大狸猫!他是魔鬼,咱就是钟馗!他是老虎,咱就是武松!听了乌鸦叫还不敢出门了?!” “好!”郑器一拍状子,“明知是只虎,也得摸屁股了!”他踱到窗前,久久地远眺;面对挑战,一股青春的激情在他年轻的酮体里涌动!他钟爱阳光,崇尚光明,憎恶阴霾,仇恨黑暗!他的双手缓缓地握成了拳头!“小郝,”他转过身来,“立上案;马上送达!“ “好嘞!”郝存冲老程一竖大拇指,拿着状子就上楼找牛撼。 “我有个建议,”程道厚说,“此案不同别案,要组成合议庭审理;审判长叫他当吧。”就指了指二楼。 “他当审判长?”刚出门的郝存又踅了回来,“他一掺和还不乱了套?郑老兄,你当审判长,是福是祸咱认了!” “小郝,”程道厚又说,“你让我把话说完。合议庭本来就是虚的,全中国都一样,只有承办人才是实的。此案麻烦事肯定不少,但不管遇到任何问题,都要合议,做好记录,以防万一。我老了,您嫂子又那样;小郝,你年轻,你就帮着郑庭长拿下这一城吧!” 郝存听了这话,也显得沉重起来,如同荆轲刺秦、身临易水一样,变得凄切而悲壮! 程道厚点上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着。他忧闵的脸色被溟溟的烟雾包围了…… “老程,”郑器说,“你守家;我们去了。” “先要车吧,”郝存指指二楼,“这肯定是第一个麻烦。” 郑器抓起内部电话就要车,放下电话却说:“车有事。”就叹了一声。郝存就说:“看见了吧?你想干,他卡你的腿!咳,歇着吧。”郑器说:“不行,骑摩托去!”郝存说:“什么年月了,骑它掉架呀!”郑器伸手要钥匙。郝存就说:“好好好,这也得上楼去要呀。” 郝存一脚又一脚地发动车,蹬了一阵,“嗵隆”一声着了火,车子“嗖”地窜出去,把两人闪了个大趔趄!一溜黑烟,两人冲出了大门…… 五 夜送礼(1) 五 夜送礼 真道是:隔墙有耳。郑器等人的交谈,被门外的柳添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是尾随姚平莲下来探听消息的。 肖仁把柳添的“情报”全记在小本上。他很依赖这个封面是“美女骑猛虎”的记事本,因周一晚上例会,他所讲的内容,皆出于此。 这时,电话响了。肖仁拾起电话,先“哼哼”了几声,后“啊啊”了一阵,脸色就变了,终于“啪”地扣了电话,怒道:“他娘的!快叫过牛撼来。” 柳添早“跳”起来,刚赶几步又踅回,抓起电话叫牛撼快过来。须臾,就听见甬廊里步声跫然,牛撼进门就问:“什么急事?” “什么急事?还不是你惹的乱子!”肖仁怒道,“‘单黑子’把你的事向高院长说了,只等党组研究了;轻了亮你的‘黄牌’,重了叫你滚蛋!” “他敢!我找俺叔。” “他不敢?高院长敢不敢?”肖仁诘问着,“看你这熊样!还瞪眼,你喝‘火油’了?” “那……怎么办?”牛撼软了。 “怎么办?赶快去‘处理’呀!”肖仁火气不减。 柳添低声说:“清明节快到了,和‘三月三’也差不几天,不如就着这事,一块处理了。” 肖仁愁叹一声,他很为过节犯难。春节刚过,拉下的“饥荒”还没处理,新节又到了!这要命的节啊!!愁没用,还得处理,否则就要“出事”!因而命道:“你俩马上回城去准备;今晚上就跑完。”又问牛撼,“你妈店里有什么?” 牛撼说:“有王八,还有虎鞭。俺娘说虎鞭不多了,要留着……” “留着咋?她要使?”肖仁一挥手,“快去办吧!” “哼哈”二将便急回县城,直奔“一枝杏”美容院。一小姐热情开门,柳添轻佻地“叭”地送个响指,怪叫一声,捏了小姐一把,才进到内间,只见一妇人身穿紧身粉色衫,下着箍臀包腿裙,头簪凤翔翡翠卡,耳坠双鱼金耳环;重施脂粉,厚敷铅华,一派风尘女子妖冶相。 “妈,肖庭长叫送礼。”牛撼话音未落,这妇人就愠声说:“过年的礼款还没给呢,又要什么礼?” “是这么个事,”柳添忙说,“单老黑去送郑器,牛撼惹了大 五 夜送礼(2) 祸!牛院长透风说要给牛撼亮黄牌,所以肖庭长叫来赶快处理。” 红杏瞅了牛撼一眼:“你呀,净给你干爹惹乱子!打谱送啥?” 柳添说:“东北三宝春节刚送了,这次主要送‘王八’,外加虎鞭。” 红杏心疼地叹一声,问道:“准备几份?” 柳添说:“院长就他俩,庭长光送与法庭有业务关系的就行了。” “光送院长还不行?庭长管屁事。” “有的庭长也是党组成员呀,一闹大,说不定要提交党组会研究的。”柳添吓唬道。 牛撼问:“是不是还要提交‘审委会’研究?” 未等柳添答话,红杏恼道:“‘审喂回、审喂回’,一审就喂回!他们来吃了多少回?喝了多少回?也没喂熟!还不如喂了狗呢。” “你还是喂少了!你要是喂了猴头喂王八,喂了鹿茸喂虎鞭……你叫他搖头他不搖尾,叫他拍光他不踢腿,叫他放屁他不咂嘴。”柳添诨道。 “怎么搭配?“她问。 柳添说:“院长送虎鞭,庭长送王八;再用亚心的火腿一添巴就行了。” 妇人说:“给牛院长再加个大团鱼;这一阵,他一活动就上喘。” 牛撼说:“做上记号吧,别送差了。” 两人办妥,速回庭复命。肖仁问:“都办好了?”柳添说办好了。肖仁又问:“都怎么准备的?”牛撼就说:“都弄好了。院长是虎鞭,庭长是王八!还做了记号,差不了。” 肖仁听了“庭长是王八”就狠瞪了牛撼一眼,才站起来说:“走!去吃饭;正好捎回火腿来。”两人就知道又要去吃谢亚心了。 郑器和郝存先去食品厂找谢亚心,路上考虑着对策,到厂一问他不在,薛红却痛快地收下了诉状和开庭传票,并承诺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