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喜事~假面帝后 上》 第01章 【序言 角逐心中首席】 由于商人们的行销手法,情人节时赠送恋人巧克力已是约定成俗,这项文化起源于日本,当天赠送给真命天子的巧克力又称「本命巧克力」,所谓的「本命」,即是心中第一位的意思,小编很喜欢这个词,因为光从字面上看来,就像把对方看成如同自己生命一般的存在,含有万千珍重爱惜的感觉。 希望成为所重视之人的心中第一位是人之常情,才会有那一个曾困扰过众多男性,更让女性们被冠上无理取闹之名,专属于恋人间陈腔滥调的问题—— 若是母亲和恋人同时落水,只能有一方得救时该救谁? 被问及这道问题的人恐怕很头痛,毕竟双方对于自己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不论选择哪一方都不会是皆大欢喜的答案,因而大多人都会选择嘻笑带过,或是一声嗤笑不屑回答,人们会排斥回答这问题,或许是打从心底不想去作这样的选择吧? 然而寻常时候或许能够跳过不答,一旦到了必须作出抉择的关键时刻该怎么办呢?毕竟我们无法一味逃避,总会有面临的一天。 有人说选择总是伴随着失去,《流光喜事~假面帝后》的两位男性角色赵显与阮吟霄都因为面临选择陷入两难,而他们果断作出抉择后,也因为失去了另一方而深深痛苦着。 女主角裴凌南恋慕的阮吟霄身负对父亲的承诺,怀着雄心壮志一展鸿图,要为家族雪耻,他在最初就作了选择,为了完成梦想不惜任何手段,甚至选择放弃了心上人,造成了不能与裴凌南相守的遗憾。 至于赵显,身为一国之帝王,本应是人人欣羡的,但他的帝位从来没有为他带来什么好处,反而使他历经了两回痛苦的「失去」,先被兄长谋害篡位,失去祖国亲情、伤了容颜,后又为了帝位被迫放弃与裴凌南的平凡幸福。 江山与美人的选择,赵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但自古帝王不爱江山爱美人虽然是极具风流的事,却不免背上罔顾百姓、国家的骂名,因而他与裴凌南的相守之路受了不少苦头。 作者夏初笔下的男主角总是深情得令人着迷,同时他的痴情付出也惹人心疼,赵显虽是帝王,却不似寻常小说中看到的高高在上、威风八面,他像寻常人一样痛苦、烦恼,让我们看见帝王也是人身,因为拥有高贵的地位,赵显所受的苦比任何人都多,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更加珍惜与裴凌南的这段感情。 面对这位温柔专情、为爱痴心不悔的帝王,有谁能抗拒得了他的魅力?想必各位一定也等不及见证他和裴凌南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那么就赶快翻开下一页吧~ 【正文开始】 女人都想求一份好姻缘,所以名声很重要。 裴凌南声名狼藉,全拜当朝丞相阮吟霄所赐。偏偏这罪魁祸首她又得罪不起,只能任年华蹉跎老去。 时年,北朝历诸道四年,昭圣皇帝年仅十岁,太后辅政,大规模任用女官。先帝时期,为了兴汉化文风,便让太学广招女学子。太后把持军政之后,女官充盈朝堂,地位甚至一度凌驾于男子。 昨日,御史台进行了一年一度的官吏考核。裴凌南灌了壶酒,在丞相阮吟霄的考核评定上画了个大大的叉,还洋洋洒洒地写了数百字,痛骂了他一顿。第二天醒来,她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以为革职杀头的圣旨肯定接连而来。 谁知圣旨没看见,太后的内官倒是来了,宣她进宫去,说有要事相商。 裴凌南穿好官服,唉声叹气地入了宫。 她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太后能有什么要事相商?八成又是拿她当幌子,去跟阮吟霄私会。外人都以为她受太后青睐,丞相器重,才能时常到太后的永福宫去。事实却是,她官小,没有背景,跟丞相私通的流言闹得满城风雨,当个幌子很正好。 裴凌南叹了口气,拐过史官们办公的兰台,小心地避开了几个同僚。 谁知刚喘了口气,就看到一个身着一品官服的男人迎面走来。男人生得高大俊美,眉眼细致,气度不凡。他的眼中,有俯瞰天下的霸气,也有问鼎权利的野心。这便是北朝赫赫有名的丞相阮吟霄。 裴凌南暗叫不好,扭头想跑,阮吟霄却已经开口叫她,「裴大人,早啊!这是要赶去哪儿?」 裴凌南欲哭无泪,只得转身行礼,「丞相大人早,下官尚有公务在身……」 阮吟霄扬起嘴角,「公务?只怕此刻御史台还没开始办公吧?」 裴凌南支支吾吾半天答不出来,心里一直在打鼓。那份考核的评定不知道他看过没有……如果看过,应该会直接叫人把她丢进大牢里,而不是这么好心情地在这里盘问她。 恰好此时,礼部的几个官吏迎面走过来。阮吟霄非但没有避嫌,反而跟裴凌南贴得更近,状似亲密。 「哎呀裴大人,丞相!真是太巧了。」礼部侍郎李元通脸上满是揶揄的笑。 裴凌南略显尴尬,阮吟霄自如地笑道,「还这么早,礼部的官员就入宫了。李大人果然勤奋。」他的笑容总是若有似无,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不敢。礼部的官员负责礼典,朝中每有大事,便当仁不让。」李元通说,「前几日,众臣上书奏请给太后封号,皇上恩准了,我们正在忙碌此事。丞相若没有什么别的吩咐,恕下官告辞了。」 阮吟霄摆了摆手,几个官吏躬身行礼,逐一从他面前走过。 裴凌南还能隐约听到他们隐含嘲讽的议论声,心中懊恼。 他们走到永福宫前,太后的近身女官林素琴已经在那里等候,「丞相,太后正在等您。裴大人辛苦了,请自行移往别处。」 裴凌南就知道是这样。 她看了阮吟霄一眼,发现阮吟霄也正在看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下……下官告退。」 阮吟霄轻挑眉毛,忽然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说,「想骂就骂,反正你以下犯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裴凌南瑟缩了一下,落荒而逃。 府库是皇宫里收藏文书典籍的地方,隶属于兰台,平日里没有什么人来。 管理府库的文官沈流光,是裴凌南太学时候的同窗。 裴凌南到了府库,随意找了一本史书,坐在窗边翻阅。沈流光泡了壶清茶,端到裴凌南的面前,轻声道,「喝茶降降火。」 裴凌南叹了口气,「满朝文武都认为阮吟霄和我有私情。实际上,我每次都是到你这里来喝闲茶。」 沈流光淡淡一笑。 第02章 窗外飞来了一只红色的蜻蜓,在窗口盘旋了一会儿,又飞走了。裴凌南滔滔不绝地数落阮吟霄,沈流光因为在想事情,有些走神。 「流光,你在认真听吗?」裴凌南用手在沈流光面前挥了挥。 「啊,」沈流光回过神来,歉意地说,「抱歉,刚刚想到了一些事情。凌南,其实丞相也并不是跟你过不去,也许只是和你有着很深的渊源,才会格外关注你一些。」 裴凌南冷哼了一声,继续翻着手里的史书。 这时,一个宫女匆匆忙忙地跑进府库里来,「裴大人,太后正四处找您,您快跟奴婢走吧。」 裴凌南连忙放下书,跟着宫女往永福宫走。她心中惴惴不安,太后这个时候找她,能有什么事情?而领着她的那个宫女走得极快,在拐过一条长廊之后,竟消失不见了。 裴凌南有些慌乱,偏偏此刻的永福宫,像是空无一人。 不远处的屋子里传出一些怪异的响动,她好奇地往那边挪了几步,听到了女人动情的吟哦。而周围的空气,都是燥热的。 裴凌南虽然是个二十岁的老姑娘,但从未涉足情事,连忙面红耳赤地要走开。忽听到屋中的女人用极其慵懒的声音说,「霄郎,你对那个孩子是不是太特别了?」 「哦,如何特别?」男人的口气里似乎有一丝嘲弄。 女人轻笑了一声,语气陡然变得冰冷,「我与你自幼就有婚约,你要是对别的女孩子动什么心思,可就别怪我心狠无情!」 男人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你想得太多了。」 「那,我把她指给宁王如何?她已经二十岁,再不嫁就要成为众人的笑柄了。」 「宁王……?」男人似乎迟疑了一下,女人马上说,「宵郎可是不舍?」 「你做主便是。」 裴凌南呆站在门外,手脚冰凉。屋中的男女,正是当朝的太后楚玥和丞相阮吟霄。裴凌南知道他们的关系有些不同寻常,却不知……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看了看左右,迅速地回忆了一下地形,旋即拔足狂奔。若是被屋中的男女察觉,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她心乱如麻,只是下意识地寻了个方向逃,没想到竟回到了府库。 她一下子瘫坐在门边,目光呆滞。 沈流光正在整理文书,听到响声,从书架间探头出来看。 「凌南?」他快步走过来,蹲下身,「你怎么了?」 「流光,救命!」裴凌南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沈流光呆住,手里拿着的书悉数掉在了地上。 裴凌南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但太后……她要把我指婚给宁王……我不要给人作妾……我……我要怎么办?」 沈流光虽然没有听得太清楚,但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轻柔地说,「凌南,不会有事的,你别怕。」 「可是太后……」 沈流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极其认真地说,「如果你已经有了婚约,并能尽快完婚,太后就不会把你指给宁王了。」 裴凌南仰头看着沈流光,「可是流光,我并没有婚约……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人完婚。」 沈流光舒展开眉眼,「那为什么不考虑我呢?」 裴凌南一惊,猛地伸手推开沈流光,「你在开玩笑。」 沈流光摇头,「我很认真。」 「你疯了!」裴凌南爬起来,慌慌张张地从府库跑了出来。 认识这数年来,沈流光于她,一直是兄长一样的存在。他可以听她抱怨,可以与她结伴游玩,他们有许多共同的爱好,但他并不是她喜欢的人。她喜欢的人,应该有野心,有梦想,有万丈的光芒。 ——就像,当年的阮吟霄一样。 但人心是会变的,灵魂亦是可以出卖的。 自官吏考核结束之后,御史台便彻底清闲了下来。御史台里女官众多,她们大都会凑在一起闲聊一些朝堂和宫闱里的秘辛。今天是某个大人又收了第几房妾,明天是哪个宫的宫女和侍卫有染。 当然,聊得最多的,是朝中风头最劲的两个男子,宁王耶律璟和丞相阮吟霄。耶律璟是先皇亲弟,出身高贵,在宗亲中的人缘也极好。反观阮吟霄,身世就有点坎坷了。 阮吟霄的父亲阮思温本在南朝为官,南北大战时期,被掳至北朝为奴。后因才华出众,受到先帝的赏识,被破格提拔为官。但纵使如此,他的出身和为奴的身份,都给后来儿子的仕途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以至于在阮思温病逝后很久,阮吟霄一直得不到重用。 一直到朝中出了一桩很大的贪污案,御史台和刑部苦查无果,偏偏让阮吟霄拿到了证据,成功地破了案。先皇很爱才,从此开始重用他,朝中的大臣也都对他另眼相看。 一个女官忽而小声地说,「我觉得吧,丞相如今能够掌权,跟太后脱不了关系。」 裴凌南一震,忙竖起耳朵听。 那女官又说,「当年阮思温大人和太后的父亲走得可近了,听说太后和丞相大人差点谈婚论嫁了呢。」 第03章 「这种话你都敢说!还要不要命了!赶紧去做事。」裴凌南拍了下桌子,女官们不敢再多言,纷纷散开了。 裴凌南摇了摇头,心中却生了些担忧。如果让满朝文武知道太后和阮吟霄的事,或者让尚且年幼的皇上知道,该是怎样的一场血雨腥风?阮吟霄多年的苦心经营,会不会毁于一旦?她不敢再往下深想,正打算埋头做事,刑部侍郎秦立仁来了。 秦立仁是阮吟霄的同窗,两个人私交甚好。但与阮吟霄不同的是,秦立仁为人温和谦逊,从不招惹什么事端。 「秦大人!」裴凌南连忙迎上去,「您怎么到御史台来了?」 秦立仁点了下头,「我刚刚才得到消息,昨夜兰台失火,不知道御史台这边,可有受牵连?」 裴凌南愣住,御史台的众官员便趁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情况。 秦立仁回答得很简单,「具体的情况本官也正在调查,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但宫中失火毕竟是大事,请诸位多多配合。」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秦立仁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问题,就离开了。 兰台历来是宫中的清水衙门,除了一些史料和公文,就剩下书籍。兰台的史官又多是没有什么背景的小吏,若是有人故意纵火,挑了兰台这么一个地方,也着实很怪异。 兰台有个老史官刘无庸,自裴凌南入仕,便一直很照拂她。裴凌南担心刘无庸,便趁正午休憩时,去了一趟兰台。 刘无庸嗜酒,鼻子红红的,年纪一大把,眼不花耳不聋。据他所说,被火烧的屋子,只堆放着历年来科举的试卷,平日连史官都很少进出,不知为何竟着了火。 裴凌南问,「老爹,你昨夜没有睡在这里?」 刘无庸扁了扁嘴,「幸好我昨夜回家睡。要是像往日一样睡在书库,估计不被烧死,也会被烟熏死。」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书库的门打开。临窗的地方放置一个木塌,窗户都有些被熏黑了。 裴凌南四处看了看,忽听刘无庸说,「那之后,你们再也没有一起来看我了。本来挺好的一对儿,男才女貌。」 裴凌南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和阮吟霄,便随口说道,「他当了丞相之后太忙,当然没时间来看你。老爹,都说了好几次了,我跟他不是一对儿。」 「胡说,他经常来看我,还会给我带花雕酒。你们怎么不是一对儿?你从前总是粘着他,还记不记得?在这儿,就在这儿!」刘无庸指着书架间的一张桌子,扯着嗓门说,「他一整晚没睡,都在给你抄东西,我还给你们煮了汤圆吃。」 裴凌南闻言,黯然失神。几年以前,她对他确实有情。虽然从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却能感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心。那个时候,她仍然天真无知,做着遥不可及的蠢梦。 就在这时,有人跑进来说,「老大人,丞相好像往这里来了!」 裴凌南大惊失色,慌乱躲到了书架的后面。刘无庸不解,刚要询问,阮吟霄却已经进来了。他没有穿官服,一身浅紫色的便袍,手里还拎着酒壶。 刘无庸连忙行礼,阮吟霄扶住他,「老爹,我说过了,没有外人的时候,不要给我行礼。我还是您带出来的,忘了?」 刘无庸摆了摆手,「那会儿和这会儿大不一样。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我只是个小吏。」 阮吟霄笑着摇了摇头,忽然掩着嘴,咳嗽了几声。刘无庸忙问,「怎么了?可是染了风寒?」 「不碍事,熬了几个通宵,嗓子有些干哑。」 裴凌南听了他们的谈话,微微探出头去,发现阮吟霄的两颊有些病态的潮红,整个人好像也怏怏的,没有什么精神。她很清楚,这个人从来都不知道休息,他的身上,只有拼命这两个字。 「老爹,快过来坐,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喝的花雕,我们爷俩好好地喝一杯。」阮吟霄说着,向窗边走去,离开了裴凌南的视线。 刘无庸猛给裴凌南使眼色,被裴凌南狠狠瞪了一眼之后,才乖乖地走开。 裴凌南想趁机溜走,便一直贴着墙走到门边,忽听到阮吟霄说,「前两天拜托老爹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你问我有没有阻止亲王娶亲的先例那件事?哦,查了,卷宗上没有相关的记载。按理来说,亲王娶妻纳妾生子是皇室的喜事,不会有人阻止的。你要阻止谁娶亲,宁王吗?」 裴凌南猛地停住,宁……王?难道跟自己有关……? 阮吟霄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开口。就在这时,他瞥到门边的书架,有一角官服露了出来。他对那身官服非常熟悉,自然知道所藏何人,便改口道,「是。宁王已经用联姻这个方式,和兵部尚书,礼部侍郎,老太师都攀上了关系,我不想他的势力变得更大。」 听了他的话,裴凌南暗自,从门口溜走了。 她怎么还是那么傻?为什么还会觉得他是为了自己着想?在他的眼里,权力,地位,身份比什么都重要。自己,根本微不足道。 兰台的大火查不到任何线索,只以意外结案。倒是离兰台有一段距离的府库,在失火的那夜,丢了几本绝版的书籍。 但对于整个朝廷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众人也就渐渐地淡忘了。 这一日,阳光明媚,裴凌南忙完手头的公务,刚喘了口气。一抬头,就看到林素琴走进来。 林素琴走到她面前说,「裴大人,太后急召你到永福宫去。」 裴凌南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妙。这些日子,失火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她几乎把太后赐婚的那件事情丢到脑后了。今日林素琴特意到御史台来找她,肯定与那件事有关联。 「裴大人?」林素琴又叫了一声,裴凌南犹豫地问道,「林大人能否告知,太后找我何事?」 林素琴淡淡地笑了一下,「一件好事。」 裴凌南只能随林素琴去永福宫。一路上,她想了许多的推托之词。可是太后赐婚,如果不遵从,便是死罪。宁王已经娶了三房妻妾,宁王府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永福宫的大殿中燃着清新淡雅的琴女香。承天太后楚玥端坐在凤椅上,威仪无限。她的脸,姣好光洁,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承天太后如今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总揽军政大权,百官无一不服。 第04章 裴凌南颔首走到楚玥的面前,恭敬地跪下来,「下官裴凌南拜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玥的声音,威严中带着几分亲切,「凌南来了。」她微微地看向一旁,裴凌南这才注意到,边上还跪着一个人,竟然是多日未见的沈流光。楚玥接着问,「凌南,沈编修说你们已经有了婚约,可否属实?哀家可从未听你们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裴凌南微怔,侧头看了沈流光一眼。他低垂着头,看不见任何表情。 裴凌南犯了难。若答是,太后一定会顺水推舟把她嫁给沈流光,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可她若答不是,沈流光便犯了欺君大罪,太后还是会把她嫁给宁王,这是她万万承受不了的。正左右为难之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林素琴忙向门口处蹲身行礼,「丞相大人。」 裴凌南的身子僵了一下,阮吟霄已经走到她的身边,向楚玥行礼问安。 楚玥让他坐下。他显然是刚下朝过来,身上还穿着齐整的官服。 阮吟霄坐下之后,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平日里就见裴大人和沈大人走得近,今天是怎么回事,竟一起跪到永福宫来了?」 楚玥道,「这件事也是巧了。今日哀家让素琴去府库问问上次书籍失窃的事情,素琴就把沈编修带回来了。沈编修跟哀家提起有一桩打小的婚事,希望哀家成全。哀家这才知道,沈编修和裴御史已有婚约。哀家今日刚跟皇上提起,要把裴御史指给宁王,现下看来,倒有些棘手了。丞相,你的意见是……?」 阮吟霄自顾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婚姻大事,还是要看裴御史的意思吧?依臣看,裴御史与沈编修素来交好,又是太学同窗,情谊不一般。太后如果能够成全这桩姻缘,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至于宁王……他已经有了三房妻妾,坐享齐人之福,裴御史嫁给他,倒是有些委屈。」 楚玥思忖了一下,看着裴凌南道,「既然如此,下个月有吉日,不如哀家做主,让你和沈编修成亲?」 一旁的沈流光马上伏地谢恩,而裴凌南却直愣愣地跪着,心中有一个地方轰然坍塌。 阮吟霄催到,「裴大人?你怎么还不谢恩?」 裴凌南自嘲地笑了一下,玉既碎,但求瓦全。随即伏地谢恩,「谢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从永福宫出来,一路上,沈流光和裴凌南都没有说话。裴凌南心情不好,沈流光则在想事情。 要分别的时候,沈流光碰了碰裴凌南的手臂,「凌南,你没生我的气吧?」 裴凌南摇头,「没有,相反,还要谢谢你这么帮我。」 「我们是好朋友,不说谢这个字。不过凌南,就算成了亲,我也不会为难你的。」 「瞧你说的。既然成了亲,就是夫妻,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你要对我有信心。」 沈流光的脸有一丝变幻莫测,「当然有信心。你会把厨房烧焦,把沈府弄得鸡犬不宁。还记得那年我们在学舍里面偷煮东西吃吗?是谁火烧学舍来着?」 裴凌南耳根一红,扬手要打,「沈流光!」 「别恼,别恼,我是开玩笑的。」 裴凌南笑了一下,放下手,「就饶了你这次。」 「谢大人!」沈流光做了个跪的动作,两个人相视而笑。 告别了沈流光,裴凌南往御史台的方向走。途径鸳鸯湖,见到一个少年慢慢走向湖边,似有轻生之念。 「不要啊!」裴凌南大喊一声,少年受到惊吓,一个趔趄,眼看就要翻入湖中。 裴凌南一把扑过去抱住他,两个人在草丛上打了几个滚,方才停下来。 少年本来干净整齐的仪容,顿时变得非常狼狈。他着恼地看着裴凌南,「你干什么大呼小叫的!」 「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想死?」 「谁想死了?!要不是你扑过来,我早就抓到那只金色的蜻蜓了!」少年火大地指着空中。 裴凌南愣住,抬头看了看,果然见到浅金色的一个小不点,正扑腾着透明的小翅膀,扬长而去。 她有些愧疚,不好意思地看着少年。少年起身拍了拍衣袍,径自跑远了。 裴凌南从地上爬起来,听到身后有些响动,就回过头去。只见阮吟霄立在矮树丛之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不常笑,一旦笑起来,就会让人觉得笑里藏刀,别有深味。裴凌南不喜欢他的面具。 「丞相,有事吗?」她尽量说得很云淡风轻。 「太后赐婚是天大的荣宠。本相看你,好像不是太开心?」 「那是下官自己的事,不用丞相大人操心!」她没好气地说,「不知丞相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若没有,下官就告辞了。」 阮吟霄不急不缓地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纸,「今早本相随手从官吏考核的文书中抽出了一份,恰好是裴大人给本相评的。裴大人可还记得自己写过些什么?」 裴凌南抖了一下,开始支吾,「写……写了什么……」 阮吟霄勾了勾嘴角,慢慢地凑到她的耳边,「小南,你的记性真不好。做了坏事,还想不认么?」 裴凌南猛地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手不自觉地在袖中紧握成拳。 阮吟霄讪讪一笑,「眼下有一件要事交给你办。皇上已经十岁了,仍然荒废学业,成天只想着玩乐。太后日理万机,无暇顾及,为了此事很是烦恼伤身。你若是能劝皇上收心,辱骂本相一事,就一笔勾销,如何?」 第05章 裴凌南立刻推辞,「下官没有见过皇上。」 阮吟霄打开手中的扇子,慢条斯理地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本相会把这份文书寄放在刑部侍郎那里。三天之后,如果皇上没有去上书房学习……裴大人知道结果会如何。」说完,淡淡一笑。 裴凌南的内心忽涌过一丝酸楚。不禁自问,他们为何,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裴凌南退衙出宫的时候,在宫门前恰巧碰到林素琴。 其实仔细算起来,林素琴和裴凌南才是真正的同窗。因为太学时,是分为男班和女班授课的。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裴凌南和女班中的同窗相处的并不是很愉快,反倒与男班里的沈流光成了比较好的朋友。 裴凌南上前问道,「素琴,你这是去哪儿?」 林素琴停下来,微微笑道,「哦,太后让我去府库挑书给她看,流光给我推荐了这么多。」 「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经常这样跑来跑去,习惯了。」林素琴轻点了下头,就抱着书走了。 裴凌南有些悻悻的。从前在太学的时候,女班的同窗就不爱跟她说话,林素琴算是少数几个对她还算客气礼貌的人。林素琴与沈流光的私交也很不错。那时要是举办什么比赛,他们俩只要一组,肯定就能拿第一名。太学里面的人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 但如今,她要与金童完婚,好像生生地插进了他们之间似的。 裴凌南出了宫,专门挑小巷子走。她独自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没有任何人作伴。 寂寞久了,早已经忘了热闹的感觉。只是过年时,隔壁家的烟火,会让她红了眼眶。无父无母,自小就是孤儿。来上京城读书的路上,一直照顾她的姥姥又病逝了。就因为这样,那个时候,给了她温暖的阮吟霄,才会让她这么念念不忘吧。 她走过巷子里一间破陋的小屋,看到几个身着补丁的孩子蹲在里面哭。她好奇地进去询问,才知道,原来一直在这里教书的老夫子病逝了。这些穷孩子交不起学堂里的学费,从此没有书读了。 裴凌南心中难过,想要安慰这些孩子几句,谁料一个少年在门口说,「别哭了!读书有什么用?」 她诧异地看过去,见是刚刚在宫中遇到的抓蜻蜓少年。身边的几个孩子受了惊吓,愣怔一瞬,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裴凌南无奈地看了少年一眼,「你别这么凶好不好?对我也就算了,他们的年纪比你还要小。」 少年走进小破屋来,眉宇间尽是倨傲,「百无一用是书生,懂不懂?」 裴凌南气结,却又不知道怎么出口反驳。正为难之际,门口响起一个声音,「非也非也。」接着,沈流光就迈步进来了。 裴凌南看到他,松了口气,「流光!快来帮忙!」 沈流光点头,走到哭泣的孩子们身边蹲下,轻声地安抚他们。平心而论,沈流光是非常普通的男人。既没有出众的相貌,也没有显赫的权势。但他的笑容很温暖,眉目之间总能传递出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你为什么反驳……我?」少年瞪着沈流光。 沈流光疑惑地问,「你是……?」 少年淡淡地说,「我姓叶。」 沈流光见礼,「叶小公子,在下沈流光。适才并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觉得小公子心中似乎有什么难平之事。」 少年冷哼了一声,「别以为你能看懂我。」 裴凌南对少年的无礼很无奈,转而说道,「流光,这些孩子的先生过世了,我看他们很可怜,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我的俸禄微薄,恐怕供不起这么多个孩子上学,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沈流光温柔地摸了摸一个女孩子的头,「反正我清闲,我来教他们好了。」 裴凌南欣喜,「真的?你肯教?太好了!孩子们,快谢谢哥哥!」 孩子们欢喜地围到沈流光的身边,整齐大声地说,「谢谢哥哥!」 沈流光笑着摇了摇头,「不用谢,我很高兴能够教你们。读书识字,未必会给你们带来财富和权利,却能给你们带来可贵的心胸和远见。你们有梦想吗?」 其中一个很壮的小男孩说,「我叫大蛋!我要博览群书!」 沈流光拍了拍手,笑道,「好志向。」 一个小女孩害羞地说,「我叫丫头,我娘说我以后知书达礼,嫁个好人家就可以了。」 沈流光说,「丫头这么可爱,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 「我叫书童,我要为民请命!」 「我叫二狗,我要劫贫济富!」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名字和梦想。他们年纪很小,有些梦甚至荒诞可笑,但沈流光都给了他们很大的肯定和鼓励。最后他笑着问站在一旁的少年,「叶小公子,你的梦想呢?」 少年觉得很幼稚,本不想回答,裴凌南却抢先说,「他呀?他的梦想就是捉到一只金色的蜻蜓。」 满屋子的孩子哈哈大笑。少年急红了脸,怒道,「你才做那么没出息的梦!我想做一个好皇……」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说,把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沈流光微笑,「不论以后想做什么,都要先从做一个好学生开始,是不是?」 第06章 少年别过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沈流光的目光越发温和,「也许叶小公子的事,我并不知道。但是当今天子的事,我却略略知道一些。他与你相仿年纪,却整日里游手好闲,一无是处。」 少年急了,「不是这样的!」 沈流光接着说,「你看,他并没有什么天赋。」 「胡说,他一岁就能开口说话了!」 「他也并不聪明。」 「他很聪明!他六岁就懂得背大学,也能够解释其中的意思了!」 沈流光直视少年的眼睛,「那为什么一个人有天赋又聪明,却不愿意努力向上?」 「他不是不想努力,他只是空有抱负而无法施展才能。因为大权都被太后和丞相包揽,他就算勤奋努力也没有用!」少年说急了,双手握成拳,怒吼起来。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皇帝一个不字。所有人都用那么轻巧的态度原谅了他的过错,所以他更加地肆无忌惮。 「你错了。做一个好皇帝,并不是为了握有权利,而是为了天下苍生。好皇帝也不需要什么天赋和聪明,只需要他有一颗为苍生谋福祉并励精图治的心。你可以被命运打败,但是永远不要屈服。只要坚持着这个信念,总有一天,你会站到那个最高的地方去。」沈流光站起来,露出春天般的笑容,「若是叶小公子认识皇帝,请这样转达吧。」 少年愣住,似乎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可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自己一直试图寻找着的,却又不曾从别人那里得到过的答案。他怨过天地,怨过旁人,却独独没有从自己的身上找过原因。是啊,人生,特别是帝王的人生,哪有那么容易? 裴凌南听得有些莫名其妙。沈流光怎么对着少年,数落起小皇帝来了?这要是被有心人听到,非得被问个犯上的罪名。 少年忽然问沈流光,「看你的衣服,像在宫中做事?」 「是,兰台的府库。」 「永福宫附近的那个吗?」 「正是。」 「有空我会再去找你的。」少年走到屋外,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迅速地跑远了。 裴凌南和沈流光一起把几个孩子送回家,然后沈流光又执意送裴凌南回家。其实他们两家离得挺远,也并不顺路。走了一段,裴凌南实在过意不去,「流光,你别送我了。我每天都是一个人回家,早就习惯了。」 沈流光故意皱了下眉,「裴大人,从现在开始,你要改这个坏习惯了。」 「恩?」 沈流光牵起她的手,「因为以后,都有我陪你。」 近来,北朝的上京城,流传有几件大事。 一则是不务正业的小皇帝忽然回了上书房,发愤图强。百官纷纷上书上表,歌功颂德,朝堂之上一片赞扬之声。 二来是阮吟霄主持的寅耕新政正式开始实施。新政的条令虽然遭到了大部分朝臣的激烈反对,但由于承天太后的支持,仍然开始在全国推行。 第三件,也是闹得最沸沸扬扬的,御史台的女官裴凌南,相传是当朝丞相的秘密情人,现在竟然要与一个无名小吏成亲了。 据说,因为这件事,上京城有许多恋人,一夜之间分道扬镳。至此,少男少女们关于美好爱情的憧憬,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城中的酒楼,有一说书先生,把这桩事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最终坊间流传的故事就变成了,小吏与裴凌南本是两情相悦,真心相爱,后来丞相横刀夺爱,进屋藏金。最后,终于由太后出面主持了公道。 裴凌南听了之后,只是一笑置之。 成亲的前一天,阮吟霄派人来告诉裴凌南,可以去刑部取回那份辱骂他的公文了。 其实,对于小皇帝的事情,裴凌南觉得很意外。因为她并未做任何努力,可第二天却收到了皇帝上朝读书的消息。但无论如何,阮吟霄总算是放了她一马,她不用再每天地提心吊胆。 刑部的官员大都退衙了,只有刑部侍郎秦立仁还在整理公文。他看到裴凌南,稍稍愣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来取文书?」 裴凌南尴尬地笑了笑。秦立仁在桌子上翻腾了好一阵,才抽出一份文书,递给裴凌南,「什么文书这么重要,要你亲自来取?」 「大人,你跟丞相私交那么好,应该不会不知道丞相把我的罪证寄放在你这里吧?」 「罪证……?裴大人不妨自己打开来看看。」 裴凌南疑惑地把文书打开,看到里面一片空白,只夹了一片苜宿草和一张小纸条,「南瓜大人,这件事你办得很漂亮。这片苜宿草送给你,当做奖励。」那字条苍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裴凌南的心咯噔了一声,回忆的大门缓缓打开。 那一年的寒冬,她只身来到上京城求学。姥姥的尸骨还放在城外的破庙里面,她已身无分文。她去太学求了很久,夫子就是不肯收她,她只能跪在门口,因为她无处可去。 往来的学子,夫子,都当她是透明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冻得嘴唇发白,饿得浑身发抖。世态炎凉,人情冷漠,这一切从她由家乡来上京的路上,就已经体会尽了。她暗暗握紧拳头,在心里一遍遍地发誓,她要出人头地,她一定要比这些人活得更好。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肩头,前方太学府的大门摇摇晃晃的,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努力摇了摇头,却仍然觉得天旋地转。 然后,有一个人在她身边蹲下来,把身上的皮裘解下,为她披上,「你已经跪了很久了,这样没有用。」 她侧头,看到一个少年,眼神明净,五官出众,像是春天里的一朵芙蓉花。 第07章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又把腰板挺得笔直。 「你为什么非要进太学不可?」 她咬着牙说,「我要上学,我非要上学不可!我要出人头地,我再也不要被人看不起!」 少年点了点头,拉她起来,「那么,跟我来。」 她不知道少年为什么要帮她,他们素不相识。少年身上穿的是锦衣华服,看起来出身高贵,连太学里的夫子都对他礼让三分。但无论如何,在少年的帮助下,她终于有了太学的学籍。 少年还帮她把破庙里的姥姥葬掉,给她安排了住处,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她。 后来少年入仕,当了吏部侍郎,再后来,当了丞相。 「裴大人?」秦立仁用手在裴凌南眼前挥了一下,裴凌南回过神来,迅速地收拾了一下心情,「秦大人,明天你会赏光么?」 「当然。我们共事这么久,这个面子还是要给你的。」秦立仁笑了起来,「不过你知道,刑部也是清水衙门,我的贺礼恐怕重不了,还请你多多包涵。」 「大人说哪里话,你能来,我和流光都很高兴。我家中还有一些事要准备,就先告辞了。」裴凌南拜了拜,就要退出来,秦立仁又叫住她,「凌南,吟霄……他明天会去吗?」 裴凌南低下头,「我,不是很清楚。」 秦立仁无奈地说,「有些话我这个外人不当讲,但我是对你们两个的事情最清楚。那个雪夜,你从他家跑出去,他找了你一个晚上,直到看见你被沈流光带走,才独自回了家。凌南,他与魔鬼做了交易,他身不由己。你们真的要这样……」 裴凌南竖起手掌,「立仁,你别说了。我嫁给流光,也许正是他愿意看到的。」 秦立仁不解地看着她。 「太后在怀疑我们。而一旦失去太后的支持,新政和他的抱负都将胎死腹中。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秦立仁看着眼前的女孩惨淡的笑容,忽然不忍心再说什么。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说他那个孤单而又骄傲的朋友,其实从许多年以前开始,就只用温柔的目光看过一个人? 他摇了摇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裴凌南回到冷冰冰的家中,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明日她就要出嫁,这是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但没有亲人的祝福,没有朋友帮忙,甚至嫁的,都不是她爱的人。原以为她生命里那些最苦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没想到,到头来,依然这么凄惨。 「砰砰砰」有人敲门。那响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特别突兀。 裴凌南愣了一下,转身去开门。 门外挤着一群小脑袋,大蛋,丫头,书童,二狗都来了。他们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涌进裴凌南的小院子里。裴凌南连忙去点灯,「你们怎么来了?」 「今天哥哥教完我们功课,说让我们明天一起去哥哥的家里喝喜酒,我们这才知道,哥哥姐姐要成亲了!」大蛋虎头虎脑的,把手里的筐子递给裴凌南,「我娘说我们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鸡蛋和太平面,祝哥哥姐姐白头偕老!」 丫头有些害羞,拉了拉裴凌南的衣摆,「我真羡慕姐姐,能嫁给哥哥那样好的人。这喜帕是我娘自己绣的,本来想拿去卖钱,但是一听说是哥哥姐姐成亲,立刻就让我拿过来了。」 书童很瘦,身上的衣服好像又多了个补丁,他把一张纸递到裴凌南面前,裴凌南好奇地打开,上面写着「天作之合」。字迹歪歪扭扭,却让她的眼眶红了。二狗年龄最小,他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有些大,手掌都露不出来。他在口袋里面掏啊掏啊,掏出一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话都不会说,只是腼腆地塞进裴凌南的手里。 大蛋踮脚一看,顿时乐开了。 「人小鬼大。」裴凌南笑看他们。 四个孩子,手拉手,大声整齐地说了一句,「祝姐姐和哥哥早生贵子!」然后就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 因为灯火,院子里有了一些光亮。即使很微弱,但慢慢地,透到心里去了。 第二日一早,裴凌南的家外面就围了很多看热闹的邻居。可新娘的家中着实有些冷清,空荡荡的,一点都不像在办喜事。所以众人议论纷纷,起了不小的骚动。 骚动持续了一会儿,就被一群人打断了。 来人是兰台的官员,领头的是刘无庸,他们浩浩荡荡地进了裴凌南的家。 裴凌南本来正在手忙脚乱地准备着,见到这阵势,一时愣在原地。 「姑娘们,手脚麻利些,布置起来!」刘无庸大手一挥,几个姑娘就抱着彩绸,搬凳子的,搬梯子的,四下忙活开了。 刘无庸走进屋子,拉着裴凌南在镜子前面坐下,「你这个丫头就是心小。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开口喊人帮忙。来来,老爹给你梳头发,成亲以后凡事都顺顺利利的,你和流光也要长长久久。」 裴凌南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颤,「老爹,你怎么会来?前两天不是听说你出了上京,办事去了?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 刘无庸笑道,「是啊,我本来也以为赶不回来了,谁知道两天前,忽然来了圣谕,让我把手头的事情交给别人负责,马上回上京来。我还没在兰台坐稳呢,你家的那个谁就来找我,请我今天来帮帮你,充一下场面。」刘无庸眨了眨眼睛,「不过丫头,我本来就算你娘家的人嘛,赶上了,真好。」 「什么我们家的那个谁……」 「装糊涂!」 裴凌南的脸不知不觉地红了,推了推刘无庸的手臂,刘无庸就不说了。 刘无庸给她梳好头发,这才发现她还穿着平常的衣服,「丫头,你的喜服呢?」 「呀!我差点忘了。裁缝说今天才能把喜服做好,派人给我送过来。可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送来?」 第08章 刘无庸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派个人去问问看。」 「老大人,不用去了,我已经把喜服带来了。」林素琴捧着喜服,走进屋子里,「流光让我去裁缝那里催了一下,我刚好要过来帮忙,就顺便带过来了。」 裴凌南完全没想到林素琴会来,顿时受宠若惊。 刘无庸问,「素琴,你今天不当值?」 「不当值。太后也让我代表她,来跟凌南说一声恭喜。」她很真诚。这份真诚,让裴凌南一直以来都有的顾虑,烟消云散了。 有了林素琴和刘无庸的帮忙,裴凌南很快就打扮妥当。而兰台的女官们,也把冷冷清清的院子,打扮得喜气洋洋。 沈流光带着迎亲的队伍来的时候,裴凌南的左邻右舍,纷纷上前道喜。喜娘高声说着吉利话,去把裴凌南扶了出来。 刘无庸和林素琴跟在裴凌南的后面,就像是裴凌南的娘家人一样,把裴凌南送上了花轿。 沈流光跨上马,回头对刘无庸和林素琴抱拳行了个礼,刘无庸摆了摆手,「去吧。」 队伍便在一片欢笑声和喜悦声中行进了。 花轿到达沈府,平日与沈流光交好的朋友,同僚,已经悉数到场,众人发出了一片欢呼喝彩声。沈流光下马,向四周抱拳作揖,而后接住喜娘递过来的红绸,与裴凌南一起入府。 裴凌南看到红盖头外面都是隐约的人影,人头攒动。她太过紧张,一个不留心,就把脚底下的火盆踢翻了。 四周霎时变得安静,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圆场。 喜娘连忙高声大喊,「红红火火!」旁人纷纷附和,这才缓解了些许尴尬的气氛。 裴凌南的脚尖被烫到,隐隐作痛,此刻却不敢声张,正打算接着往前走,沈流光却走到她身边,低声说,「糊涂蛋,是不是被烫到了?」 裴凌南下意识地摇头,沈流光却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向喜堂走去。 人群中立时发出了一片惊呼之声。 等顺利地拜完天地,裴凌南就被喜娘送入了新房中。喜娘不住地夸沈流光,「姑娘你看,咱们的新姑爷真是太有魄力了。连我这经历了许多喜事的老妈子,也打心底里欢喜他。」裴凌南听得脸颊发烫,干脆不做一声。 喜娘又仔细地叮嘱了一些事项,这才关上门出去了。 裴凌南稍稍喘了口气,又听到有人敲门。一个清脆的女声说,「少夫人,奴婢是沈府的丫环双双,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裴凌南微微挑起盖头的一角,见一个标致清丽的女子,端着托盘,慢慢地走进来。 「少爷吩咐奴婢给夫人煮一碗清汤面。少爷说现在天气热,夫人累了一天可能没什么胃口,就让奴婢什么荤腥都不要加,只有一些葱花沫儿和一个煎蛋,夫人快趁热吃了吧。」 裴凌南低头,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心中一暖,「谢谢你双双,也替我谢谢你家少爷。」 双双行了个礼,「那奴婢先出去了。」 双双走了以后,裴凌南一直盯着那碗面。她是有些饿,但又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一想到和沈流光成了亲以后,要睡同一张床,要每天都见面,她就浑身不舒服。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传来几下敲门声,裴凌南随口说,「是双双吗?进来就好了,不用再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走进来,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裴凌南看过去,那是一双新鞋,袍子的下摆是红色的。今天穿得这么红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新娘,已经坐在这里了,另一个就是新郎沈流光了。 裴凌南一下子就笑出来了,「流光,这是你自己的房间,为什么还要敲门?」 沈流光局促地搓了搓手,「那个……我怕你不方便。」 「怎么会不方便?我现在的任务不就是坐在这里等你。」裴凌南看向门口,略微诧异,「没有人来闹洞房吗?喜娘呢?」 「他们都走了。我说要早些休息,没让他们跟过来。」沈流光在离床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来,「凌南,你怎么还没把面吃了?」 「天气热,我没有胃口。」 「是不是盖头闷着,太难受了?你怎么不把盖头拿掉呢?……不对,你别动,还是我来帮你拿吧。」沈流光走过来,在裴凌南的面前站定,手伸了几次,好像无从下手。 裴凌南闷笑了一声,自己把盖头拿下来了。 沈流光乍看到她的脸,有顷刻的失神。以前见到的,多是裴凌南穿官服,英气逼人的模样。没想到换了一身行头,变成凤冠霞披,也有一种别致的美丽。 裴凌南察觉到他的目光,脸微微一烫,「怎么了?」 沈流光摸了摸后脑,「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成亲,比较紧张,以后不会了。」 裴凌南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沈流光把凳子搬到床前,心平气和地问,「笑够了没有?你可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快把这碗面吃掉吧?我让双双去热一下。」 裴凌南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说,「不用了,她应该去休息了。天气这么热,我喜欢吃凉的。」她伸手要去拿碗和筷子,听到沈流光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第09章 裴凌南笑道,「这碗面,我们俩一起吃吧。」 沈流光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去拿双筷子……」 「不用了。厨房离得那么远,一起用这双筷子就好了?」 「那……我喂你吧。」沈流光坐下来,夹起面条,递到裴凌南的嘴边。 裴凌南有些不自在地说,「流光,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都不介意我跟你共用一双筷子,还在乎这个虚礼吗?来,张嘴。」 裴凌南只得乖乖张嘴,让沈流光一口一口地喂她。 等吃完了面,沈流光又从床上拿走被子和枕头,转身去了窗边的软榻上。他还把屏风搬到塌前,挡住了裴凌南的视线。 裴凌南忍不住问,「流光,你这是干什么?」 沈流光在屏风后面说,「成亲之前我就说过了,不会为难你。本来我应该去书房睡,可是怕被我爹和家里的下人看见,对你的名声不好。你安心睡觉,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裴凌南虽然觉得不妥,但要两个并不相爱的人,一下子躺在一张床上,是有些为难。所以她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脱了最外层的衣物,在床上躺下来。 辗转了一会儿,她朝向沈流光那边,「流光,你睡了吗?」 「没有。你不睡吗?明日不是还要回御史台办公?」 裴凌南愧疚道,「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我们俩心里都有一道坎。」沈流光换了副轻松的口气,「对了,我昨天夜里给你卜了一卦,卦象说,这个月会有贵人。」 裴凌南笑了,「你最好别提你那卜卦的本事。卜了这么多年,就没有准过。」 「非也非也,这次一定准。」 两个人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聊天,从卜卦说到命理,从命理说到当年的同窗。不知不觉地,天就亮了,裴凌南的睡意才渐渐涌上来。 可就在这时,有人「砰砰」地来敲门。 沈流光迅速地把被子和枕头放回床上,还撤走了屏风,然后才去开门,「双双?这一大早的,怎么了?」 「十万火急!」双双冲进来,顾不得许多,对裴凌南说,「御史台急召大人前往丞相府。皇室宗亲们把丞相府给团团围住了!」 裴凌南和沈流光皆是一惊,齐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双双说,「具体的原因奴婢不清楚,好像是新政中的什么条例激起众怒,皇室宗亲们去找丞相兴师问罪了……」 裴凌南没有再多问,匆匆地穿好衣服,赶去丞相府。 阮吟霄的府邸在上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修葺得富丽堂皇,被京城里的百姓口口相传。裴凌南赶到的时候,看到宫中的禁军正在阻拦群情激愤的人群。而御史台的官员都站在禁军的后面,面面相觑。 人群里,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人,高声叫道,「叫那个南蛮子出来!」 「他身上流着那么下贱的血,他才不会真心为了朝廷好!」 「把老子的土地都上缴了,老子以后拿什么养家糊口!」 「他非要把北朝弄乱才甘心吗!」 裴凌南好不容易挤到了同僚们的身边,一个女官连忙拉住她,「裴大人,该怎么办?我们劝说了好久,他们就是不肯走。禁军看他们一个个斗身份显赫,也不敢动真格的。」 裴凌南低声问,「是谁下命令让我们来的?」 女官说,「好像是楚大人……」 裴凌南一听,简直是要气炸了。 御史台的最高长官,御史大夫楚荆河,是个出了名的甩手掌柜。他仗着自己是太后唯一的弟弟,深得太后宠信,便终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年露不了几次面。百官碍于太后的面子,没有人敢弹劾他,但私底下都叫他「阿斗」。 裴凌南只远远地见过他几面,还从未说过话。 「你们在这里守着,不要让他们乱来。我进去问问丞相,看他有什么办法。」裴凌南吩咐完,就转身敲丞相府的大门。 门拉开了一条门缝,丞相府的管家老陆,看到裴凌南,本能地弯腰行礼,「小姐。」 「老陆,快带我去见丞相。」 「是。」 老陆把裴凌南领到阮吟霄的书房里,「小姐请随意坐,小的这就去叫丞相。」 「有劳了。」 第10章 老陆躬身推出去。 裴凌南四处看了看,书房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墙上挂着的名家字画又多了几副。桌面上还压着一张金丝宣纸,写着一个大大的「立」字。阮吟霄的书法写得极好,不知师从何人,却自成一派。朝中很多大臣都求他的墨宝。 裴凌南低头仔细观察着宣纸边上的镇纸,脱口而出,「怎么像个……」 「像个南瓜。」有人在她身后说。 裴凌南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站好,「下官见过丞相。」 阮吟霄走到她面前,轻轻摆了摆手。他身上还穿着就寝时的单衣,只外面披着一件袍子,显然是刚从床上下来。他的两颊有些潮红,脸色不好,而且一直在咳嗽。看起来,病得不轻。 裴凌南公事公办地说,「丞相大人一定很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如果您不出面给个说法,恐怕这件事不容易平息。」 阮吟霄冷笑一声,「我没打算给他们什么说法。」 裴凌南仰起头看他,「为什么?」 「我已经告假,专心在府里养病,不过问朝政。」说着,阮吟霄的眼中闪过几抹狠冽之色,「这帮老家伙,以为我可欺。但新政是经由太后首肯,皇上下了圣旨推行的,名正言顺,谁都推翻不了!」 裴凌南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又何尝不知,他是真心为了这个国家好? 北朝自开国以来,一直过分集权。皇室和贵族可以随意圈占土地。他们一旦圈定了土地,土地上的人和牲畜全部都变成了他们的私有品,留下或是驱逐都由他们做主。虽然卫宗时期,已经发布法令改变这样的特权,但并没有把贵族霸占的土地还给百姓。这就导致皇室和贵族拥有全国过半的土地所有权,过分富有,而百姓则大多饥贫,连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 寅耕新政的重头戏,便是收归贵族手中多余的土地,由国家重新分配给百姓。 朝中部分年轻的大臣很支持阮吟霄的政令,但大部分顽固派都持反对意见。然而在这样一边倒的情况下,由于承天太后的首肯,新政仍然开始实施了。 裴凌南看着阮吟霄,不自觉地放柔了口气,「你一定要跟他们硬碰硬吗?换一些温和的手法,不可以吗?凡事不要做绝,是不是会比较好?」 阮吟霄专注地看着她,轻轻勾了勾嘴角,「你是在关心我么?」 裴凌南连忙辩解,「我只是不想你跟权贵对着干,到了最后,给自己惹麻烦,也给太后和皇上惹麻烦!」 阮吟霄不语,只是维持着微笑的表情,像多年前一样,凝望着她。 「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好了!」裴凌南转身就往外走。 此时,书房的门「碰」的一声被踹开,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裴凌南吓了一跳。 只见那人双手撑着书桌,嗓门很高,「阮吟霄,你这个缩头乌龟!出了什么事,就只会躲起来,让我姐姐解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阮吟霄不冷不热地看着他说,「楚大人,这是本相家中,请你不要撒野。」 「我撒野?」那人上前,一把揪住阮吟霄的领子,「我早就跟我姐姐说过,你不是什么好鸟!你要搞什么新政,我没意见,但你也犯不着把所有的皇室宗亲都得罪了吧?你这么胡乱地搞,只会让整个朝廷乱成一团!」 「楚大人!请你注意你的言行!」阮吟霄狠狠地甩开他的手,「你知道什么?不过他们这一关,新政根本就无法执行!这是我们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 裴凌南跑过去,站在两个人中间,「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楚大人,丞相大人还在病中,请你多体谅一些。」 楚荆河侧头看她,「你,哪根葱?」 裴凌南被他这一问,无名怒火狂烧,嘲讽道,「您当然不知道我是哪根葱!我这根葱扎根在御史台多日了,还没跟您正式碰过面!一个连自己的下属和自己的责任都搞不清楚的男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吼大叫?」 楚荆河微微眯起眼睛,又正眼打量了一下裴凌南。他在外闯荡多年,一向横行街市,还没见过谁敢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 「你知道我是谁?」他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裴凌南语气不善,「楚大人,我很清楚你是谁!现在你应该做的,是想办法把府门外的那些皇室宗亲全部劝散。新政的事情有别人操心,不用你管!」 楚荆河愣了一下,看向阮吟霄,阮吟霄做了个请的动作,他只得灰头土脸地出去了。 阿斗其人,名声不好归不好。但因为太后宠着他,在皇室宗亲里头还算有几分地位。经他出面游说之后,义愤的宗亲们总算平息了怒火,答应暂时散去。 裴凌南和御史台的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禁军随后返回宫中,老陆从丞相府中出来,转达了阮吟霄对众人的谢意。他还说,阮吟霄在醉仙楼定了一桌酒菜,犒劳众人。醉仙楼是上京城中最大,最好的酒楼,当然,饭菜的价钱也很好。 裴凌南以已婚为由,先行告退了。无论阮吟霄出席不出席,她都不适合再与他单独碰面。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太后的情人,要是再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来,对沈家也不好。她第一天做人家媳妇,没有出去花天酒地的道理。 可裴凌南回到沈府,觉得家中的气氛不太寻常。沈家老爷沈贺年和沈流光正一起坐在大堂上等她。沈贺年面色不爽利,好像在跟谁置气。她一拍脑子,这才想起来,婚后的第一天按例应该给公婆请安奉茶,她一大早就跑了个无影无踪,老人家不生气才怪! 裴凌南不知如何是好,磨磨蹭蹭地不敢往前。沈流光已经看见她,几步走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说,「担心点。我爹平日里都好说话,就是受不了别人冷落他……」 沈流光话还没说话,沈贺年插嘴道,「小子,你是不是在说你爹坏话?」 「没有的事。爹,你看,凌南刚忙完公事,先让她吃饭可好?」 沈贺年皱着眉头,摸着嘴上的两撇小胡子。 第11章 裴凌南连忙赔笑,「伯伯,早上御史台急召,来不及向您奉茶,请您原谅。」 这不说不要紧,一说,老人家的脸立刻乌云密布。沈流光按了按额头,拉了下裴凌南。裴凌南不解地问,「怎么了吗?」 一旁的沈贺年,气得拂袖离去。沈流光追着喊了两声爹,沈贺年都没停下脚步。 裴凌南问,「流光,伯伯怎么突然这么生气?难道是我又说错了什么?」 沈流光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我们都成亲了,你还喊我爹伯伯?这件事,本来你认个错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棘手了。」 「啊?这么严重?」 「怎么能不严重?我爹的思想很守旧。现在你这个儿媳妇在他心里,估计不及格了。」沈流光的两个食指交叉,表情严肃。裴凌南慌了,连忙拉着他,「你快给我想想办法,我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你爹呀。」 「错,是我们的爹。」 「好,我们的爹。我是不是应该追过去哄哄他?」 沈流光见她真的急了,轻轻笑道,「傻瓜,你还当真了。这件事交给我,你先回房间吧。」 裴凌南回到房间,发现沐浴用的木桶和干净的衣服都已经准备好了。双双从外面走进来说,「少爷吩咐奴婢给少夫人传句话,他陪老爷下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少夫人忙了一整天,应该累了,沐浴完就早点睡吧。」 裴凌南点了头,双双就退出去了。 木桶里的水温刚刚好,还撒了新鲜的花瓣,香气浓郁。 裴凌南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觉得一身的疲惫也消减了不少。水气氤氲,身心安宁。她现在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以前尚未出嫁,心中总是对那个人还抱有零星的幻想,现在这样,安稳地过日子,有一个人关心记挂着,真的很好。 沐浴完,裴凌南并没有急着睡觉,而是坐在房中等沈流光回来。 闲来无事,她到沈流光的书架那里找书看。书架上摆的书琳琅满目,什么类别的都有。其实,沈流光在太学的时候,成绩非常好,还有个绰号叫行走的书库。说白了,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几乎没有能难倒他的问题。 裴凌南的手指逐一滑过书册,在两本大书之间停了下来。她隐约看到夹缝里有一本黄皮的小册子,显然是被人故意塞在这样不起眼的地方。她把那小册子抽出来,吹了吹上头的灰,封皮上写着「情事」两个大字。 她正要翻开来看,有人敲门,「凌南,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裴凌南把小册子随手放在书桌上,迎向走进来的沈流光,「你怎么又敲门?」 沈流光摸了摸后脑,憨厚笑道,「习惯了。」 「伯伯……爹还生气么?」 「爹年纪大了,有点小孩子脾气,其实很好哄的,不用担心。」沈流光去床上拿枕头和被子,裴凌南拉住他,红着脸说,「我想过了。既然都已经成亲,同床共枕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你别去睡塌了。」 沈流光温柔地注视着她,他的眼中好像有一片桃花源,「凌南,不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 裴凌南心中一动,沈流光已经到窗边去了。 裴凌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于是悄悄掀开帘帐,看向那个屏风。屏风后面有一团影子,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她问,「流光,你很热么?」 「嗯,有点。不过用扇子扇扇风,就好多了。吵到你了?」 「没有。」裴凌南有些愧疚地说,「不然你来睡床,我去睡塌吧?」 屏风后面传来一声轻笑,「别在意这些事。丞相府的事情都顺利解决了?」 裴凌南叹了口气,「算是吧。」 沈流光把头从屏风后面探出来,「御史大人,下官听您这口气,好像不是很顺利啊?」 「你还说我这个月会遇到贵人,根本就是犯小人!我们御史台的那个阿斗回来了。虽然今天能够劝退那些皇世宗亲都是托了他的福,可他的那些江湖手法,我真的不敢苟同。」 沈流光笑容可掬,「你可别小瞧这些江湖手法。楚荆河虽然在百官之中的评价不好,但在宗亲那边却非常的有人缘。很多以前中立的贵胄,都是给了他面子,才站在当今天子这边的。你跟着他,应该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别忘了,做人……」 裴凌南打断他,「知道了,做人不要存偏见嘛。只有你,才会把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看成是金子。」 沈流光笑着摇了摇头,忽觉得口渴,就下榻倒杯水喝。经过书桌的时候,看到桌面上的那个小黄册子,顿时愣了一下。他趁裴凌南不注意,想把那册子偷偷塞回书架,谁知裴凌南已经发现,大喝道,「别动!沈流光,你要藏什么!」 裴凌南下床,沈流光把双手背在身后,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裴凌南一把拉住他的手,成功地夺走了那本小册子。她一边翻开书,一边嘟囔,「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沈流光阻止不及,只能闭上眼睛。果然,不过一瞬,那本书已经飞了回来,砸在他的胸膛上。 裴凌南脸涨得通红,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干脆飞过来一脚,怒斥一声「下流!」便冲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再也不理他了。 沈流光叹了口气,俯身把小黄册子捡起来,塞回书架里。 第二天,裴凌南气鼓鼓地去前堂吃饭。 沈贺年见小两口神色不对,就碰了碰儿子的手肘,低声问,「昨晚折腾你媳妇了?脸色不是太好啊。」 沈流光话到嘴边,偷偷看了裴凌南一眼,又低头吃饭。 第12章 沈贺年常年在市井里面混迹,来往的都是些七大姑八大姨,沾染了碎嘴的恶习。他用带着几分自豪的语气说,「凌南,流光的技术绝对是一流的。我不是吹,他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启蒙过他了。流光,那本《情事》还在不在?也可以给你媳妇看看。」 「爹!」沈流光低叫一声,大感头疼。 那边,裴凌南「啪」地一声按下筷子,面无表情地说,「爹,您慢用,我先回御史台了。」 沈流光无奈地看了沈贺年一眼,沈贺年嘿嘿地笑。 不知因为何事,御史台变得空前忙碌,男官女官都抱着文书进进出出。裴凌南与同僚一一打招呼,听一个女官抱怨说,「我看丞相大人这次够呛。才一个晚上,弹劾他的奏折已经把吏部尚书的桌子都堆满了。吏部尚书要我们御史台帮忙分担一些,把这些文书整理出轻重缓解再送回去。」 另一个女官说,「我们御史台真是什么事都要管。要查贪污受贿,要帮刑部,又要帮吏部,一年到头没个清闲。早知道当初就去考礼部,我一个姐妹说,礼部的活儿最少,很清闲,油水有不少。」 女官身边的男官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干脆去兰台?闲得都会发霉的。」 女官瞪了他一眼,自顾地忙活去了。 正午时分,吏部尚书胡由狡,为了犒劳御史台的官员,在醉仙楼定了一桌酒席。 可到了醉仙楼,众人才知道,吏部的官员也在这里吃饭。众人深感不妙,裴凌南第一个转身要走,谁知楼上传来了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我还以为某些人有点自知之明了。看来,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 裴凌南抬头往上看。楼上站着的女子明眸皓齿,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她叫秦书遥,现为吏部最炙手可热的女官。有传言说,再过几年,也许她会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个女吏部侍郎。 秦书遥似笑非笑地打了个招呼,「裴大人,别来无恙。」 裴凌南僵硬地笑了笑,「你看起来也很好。」 众所周知,秦书遥与裴凌南在太学时是同窗。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们两个是死对头。而导火索,就是裴凌南的现任夫君,沈流光。 那个时候,她们的交情并不算好,但好歹也没到互相看不顺眼的地步。可自从秦书遥碰到了沈流光,裴凌南的灾难就来了。 沈流光在太学的时候,大名鼎鼎,追求者甚众。但他是个好好先生,对谁都是一碗水端平,一样地客气有礼貌。秦书遥苦追他无果,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裴凌南跟沈流光交情甚好,就厚着脸皮去找裴凌南帮忙。 裴凌南那时的心思,都在一个叫阮吟霄的男人身上,别的自然不愿意多管。秦书遥碰了壁,怀恨在心。 后来,裴凌南住在阮吟霄别院里的事情,不知怎么,被太后和朝中的大臣知道了。阮吟霄对她说了许多委婉的话,大意是,她不能再在那里住下去了。于是,十六岁的那个雪夜,她什么都没拿,就独自一个人跑出了那个曾经她以为会变成家的地方。 过了不久,裴凌南又辗转得知,是秦书遥把她和阮吟霄住在一起的事情泄露出去的。从此,裴凌南恨死了秦书遥。 「裴大人,听说你成亲了,本官还没好好地向你道贺。」秦书遥从楼梯上慢慢地走下来,口中字字刀剑。 裴凌南反唇相讥,「我可不敢要秦大人的道贺,谁知是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秦书遥停在裴凌南面前,双手抱胸,「阴谋?谁是阴谋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凌南,你喜欢的明明就是阮吟霄!」她说得很大声,醉仙楼的楼上楼下都被这句话,震得鸦雀无声。 「秦书遥,你别太过分了!」裴凌南双手紧握成拳。她身边的一个女官拉了她一下,「大人,众目睽睽的,千万不要动手。否则就违反了官吏的守则,会被严惩的。」 「她怕什么严惩?她有当朝丞相撑腰,走路都是横着的!」 「秦书遥,你到底有完没完?喜欢沈流光是你的事,他不喜欢你是他的事,你为什么要咬着我不放?」 秦书遥大声笑了起来,「我不幸福,当然也不想看到你幸福。」她转向众人,「各位,你们想不想知道,我们高高在上,无所不能,风流倜傥的丞相,真正喜欢的人是谁?那就是当朝承……」 「你给我闭嘴!」裴凌南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秦书遥的领子,扬手要打。秦书遥毫不示弱,扯掉了裴凌南的官帽,狠狠拉扯她的头发。两个人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大打出手,嘴里不停地骂着难听的话。 御史台和吏部的官员全傻了,匆忙过来拉架。 可裴凌南和秦书遥都在气头上,死死地掐着咬着对方,谁也不肯松手。推搡之中,御史台和吏部的人也起了争执,双方互不相让。场面变得非常地混乱。 忽然,人群之外响起一声厉喝,「统统给我住手!」 众人不由得停手,向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醉仙楼的门口,立着一个男子。白玉簪,蓝布衫,流云拂过眉眼,春华含在嘴边。他慢慢地走进来,皎如玉树,稳健若松。 裴凌南和秦书遥愣住了,不止他们,所有的官吏都清醒了。他们纷纷俯身行礼,声音仓皇,「见过丞相。」 阮吟霄凝眉,看着满地的杯盘狼藉,口气含怒,「你们身为朝廷命官,居然聚众生事,这成何体统!统统跟我走!」 「是……」 在回丞相府的路上,阮吟霄问名了事情的缘由。别的官吏都只登记了一下名字,就放走了。唯独裴凌南和秦书遥,却被他留了下来。 她们跪在书房里,自知理亏,谁也不敢吭声。阮吟霄坐着看书,一个时辰了,也什么话都没说。 管家老陆小跑进来,低声禀报,「少爷,御史大夫和吏部尚书两位大人来了。」 阮吟霄放下书,看了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一眼,「传。」 楚荆河和胡由狡一起进来。两个人都穿着便服,显然都是从家中匆匆赶来。楚荆河看了地上的裴凌南一眼,对着阮吟霄随手拜了一下,就在屋中坐下。胡由狡是个狡猾的臣子,虽然风评不太好,但该有的礼数却都不少。 阮吟霄说,「两位大人应该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本相就不重复了。这两个女官,是你们的人,该怎么处置,本相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胡由狡斟酌着说,「下官治下不严,才闹出此等丑事,还请丞相见谅。但书瑶毕竟年轻,近来又办了几件漂亮的大事,下官认为,机会还是要给她的。」他顿了一下,又说,「至于裴凌南。她身为监察御史,职责本为监察百官言行。知法犯法,理应罪加一等!」 第13章 楚荆河啐了一口,「呸!胡老头,你酒喝多了吧?什么时候轮到你插手我御史台的事情了?而且照你的说法,除了御史台,所有的人都可以用不知道这个借口,触犯刑律咯?」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谁信!我告诉你,打架这种事我最有经验。如果没有一个人起头挑衅,根本不可能拼起来。如果是我的人错在先,丞相要怎么办她,我都没有意见,但若是你的人错在先……胡老头,你别偏私,也得把人交出来才行啊!」 胡由狡瞪了他一眼,不想再与他理论,转而对阮吟霄说,「全凭丞相大人做主。」 阮吟霄说,「在本相查清楚真相以前,裴凌南和秦书遥都且留在家中闭门思过,听候发落。另外,本相希望楚大人和胡大人以后能好好管教下属,否则,本相也会治你们管教不严之罪。」 「是。」四人齐声应道。 「裴凌南留下,本相还有话要问,其他人可以走了。」阮吟霄挥了挥手,除了裴凌南,其它人便退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裴凌南和阮吟霄两个人。裴凌南还跪在地上,双腿发麻,但又不敢动。她偷偷抬眼看了一下阮吟霄,发现阮吟霄也正在看她。她连忙移开目光,嘟囔了一声,「还要跪到什么时候,又不是我的错。」 「听起来,你好像还不是很服气?」阮吟霄走到她面前,俯身把她扶起来。她的双腿跪得发软,颤了一下,被阮吟霄扶住。 阮吟霄叹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今天若不是楚荆河保你,我可能都保不了你?」 她马上在心里说,谁要你保,嘴却紧紧闭着。 阮吟霄伸手,碰了碰她嘴角淤青的地方,冲门外喊,「老陆,提药箱进来!」 一眨眼的功夫,老陆就提了一个药箱走进来,亲切地对裴凌南说,「小姐,小的给您擦一擦伤口吧?」 「不必了。」 「你这副狼狈的样子,回去了,怎么向沈家的人解释?又想让你公公抓住什么把柄吗?」阮吟霄向老陆招了一下手,老陆连忙打开药箱,拿着药酒和棉花过来,「小姐,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小的手轻,不会弄痛您的。您还记得么?以前您受伤,都是小的给您上的药。」 阮吟霄看了老陆一眼,嫌他多嘴。而裴凌南的脸色,也因为这句话,越发地阴郁起来。 阮吟霄因为感到疲累,先行回房休息了。老陆给裴凌南上好药,又让府中的丫环重新给她梳了发髻,整好官帽和官袍。待打点完一切,已经快要天黑了。 临走的时候,裴凌南想向阮吟霄告别,再好好地谢谢他,就拜托老陆把她领到阮吟霄的房门口。 裴凌南上前敲门,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伸手推开门走进去,闻到一股药香味。床边还摆着一个空的白瓷碗。想来他是喝了药,睡沉了,没有听到敲门声。 她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那个男子,心中有一个地方隐隐作痛。她欺骗不了自己,时至今日,他仍然是那颗唯一能落进她心湖的珍珠。他给她找的苜宿草,仍然是唯一能够代表幸福的信物。可是,四年,十年,他们之间隔着太多阻碍。到了今天,谁都回不到那个最初的地方去了。 她别过头,泪水夺眶而出。 床上的人似乎在梦呓,「楚玥……楚玥……」 她的泪,猛地停住。转过头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原来这个才是,他心底最深处的名字吗? 裴凌南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抬手擦去了眼泪。世界上最可笑的,并不是别人不爱你了,而是你自己都不爱自己,偏执地自作多情。她昂首挺胸地从阮吟霄的房里走出来,潇洒地关上门。 老陆迎上来,「小姐?少爷他……」 「老陆,今天谢谢你,我要回家了。」 老陆不解地看着裴凌南离去的背影,为何她的脸上是那样一种表情?难道少爷醒了?难道少爷又说了什么伤她的话? 老陆轻轻地推开门,听到躺在床上的阮吟霄似乎在说梦话。 老陆走近了一些,听到他说,「楚玥……楚玥……我求你不要伤害她,求你……」 裴凌南回到沈府,已经是掌灯时分。 她不敢去前堂,怕被沈贺年看见脸上的伤,便避开家中的下人,直接回了房。 房里点着灯,沈流光却不在房中。书桌上放着一本书,翻开着,显然有人刚刚还坐在这里阅读。 她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本南朝的史书。 「凌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沈流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裴凌南应声回过头去,沈流光已经发现了她脸上的「战绩」。 「你的脸怎么……」 「快别提了。今天在街上和秦书遥打架,被阮吟霄抓了个正着,现在被罚闭门思过呢。对了,你怎么在看南朝的史书?」 沈流光的脸色闪烁了一下,「那是……」 裴凌南一拍手,「哦,我知道了。南北即将进行和谈,所以你们兰台要帮忙查些史书,是不是?」 沈流光连忙点头,「对,就是那样。」他拉着裴凌南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你和秦书遥每次见面都要闹成这样吗?你们总归没有深仇大恨。」 「怎么没有深仇大恨,她……她!」裴凌南咬了咬牙,扭过头去不说话。 第14章 沈流光握住她的手,「你在意的,根本不是秦书遥。你在意的是阮吟霄,对吗?」 「你不要跟我提这个名字!」 「好,我们换一个方法称呼他。月先生,怎么样?我想当年秦书遥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被有心的人听去,才给阮……月先生惹了些麻烦。」 裴凌南低下头,声音低沉,「流光,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那不是一个用时间就能掩埋掉的错误。」 沈流光觉得手背上有几滴滚烫的泪珠,呼吸一滞,伸手把裴凌南抱进怀里。他的怀抱不够宽阔,没有香气,甚至因为清晰的骨架而靠得不舒服,但是裴凌南能够在这个怀抱里面安心地流泪,不用顾忌任何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沈流光觉得怀里的人不再哭了,就低头看了看。裴凌南闭着双眼,呼吸均匀,竟然在他怀里睡着了。 沈流光无奈地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在床上,又弯腰去给她脱鞋。 门没有关,双双站在门外,低声叫道,「少爷?」 沈流光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退出房间。 待关好了门,他才问,「什么事?」 双双低声说,「刚刚得到消息,听说刑部那边秘密抓走了一个人,正在盘问,好像跟南朝有关系。」 「细作?」 「不清楚。负责的是刑部尚书,好像连刑部侍郎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沈流光思忖了一下,小声说,「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双双应是,然后又有些为难地说,「少夫人跟吏部的秦书遥大人的……事情,好像已经传进宫了。刚才,在太后身边伺候的林大人派人来问了下情况,老爷给挡回去了。只怕夫人这次要受罚。」 沈流光侧头看了屋子一眼,「不会的,那个人会帮她。」 双双虽然不明白沈流光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但她一向不是多嘴的人,行了礼,就恭敬地退下去了。 裴凌南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亮,因为不用急着去御史台办公,就赖了一会儿床。她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连有人坐在床边都没发现。直到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眼前出现沈流光的脸。 平心而论,沈流光只是个很普通的男人。中等身材,身形偏瘦,眉眼并不出众。他身上可取的地方,应该就是那个聪明的脑瓜,很好的脾气和不会说粗话的教养。 裴凌南抱着被子坐起来,毫无顾忌地打了个哈欠,「早啊。」 「日上三竿了,我的裴大人。」沈流光摇了摇头,伸手把她本来就很乱的头发揉得更乱,「难得你被罚闭门思过,赋闲在家。不如帮我代一堂课,如何?」 「啊?代课?」 沈流光点头,「是啊,大蛋他们下午会过来,今天学论语。论语对于你来说,应该是手到擒来吧?」 「你干嘛不自己教?」 沈流光笑道,「啊,我只是想知道,你丢了御史台的饭碗之后,还有没有别的方法谋生。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我就不勉强你了。」 「沈流光!」裴凌南伸手挠他痒痒,「我饶不了你这个乌鸦嘴!」 沈流光最大的软肋就是怕痒,被裴凌南突然袭击,毫无防备,猛地往后一退,后脑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床柱上。他闷叫了一声,裴凌南也不敢闹了,连忙爬到他身边,关切地问,「流光,是不是撞到了?快给我看看!」 沈流光一只手按在后脑上,「没事。」 「别扭什么,快给我看看!」裴凌南焦急地去扯他的手臂,凑过去看他的后脑。 「凌南,真的没事,我……」沈流光试图侧过头去,鼻尖几乎擦到了裴凌南的脸。她宛如蝉翼般的长睫毛,投射着一个瑰丽而又诱人的阴影。沈流光立时心猿意马。 因为这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以来,最接近的距离。 裴凌南觉得空气有些凝滞,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想笑有笑不出来。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吐在自己脸上的呼吸。正尴尬时,沈流光迅速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起身,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裴凌南愣愣地坐在床上。脸,后知后觉地红了。 晌午的时候,双双来叫裴凌南吃饭。 去前堂的路上,双双雀跃地说,「少夫人,今天老爷亲自下厨,煮了许多好吃的。」 「你家老爷还会做菜?」 「是啊,做得很好吃。老爷的手艺,连家里的厨子都比不上呢。不过,今天多亏了一个人,老爷才肯下厨。」 「谁?」 双双笑道,「少夫人你也认识的呀,那个秦书遥大人。」 裴凌南猛地停住脚步,只觉一股无名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她掉头正准备回房间,沈贺年在她身后叫道,「凌南,快吃饭了,你又要上哪去?」 裴凌南闭上眼睛,换了副笑脸,回头向沈贺年走过去,「爹,要我帮忙吗?」 第15章 「不用,菜都已经做好了,等流光和书瑶把菜都端来,我们就可以开始吃了。」沈贺年说着,拍了下裴凌南的肩膀,低声道,「秦家那个丫头喜欢流光的事情,你肯定知道吧?」 「恩。」 「来者不善,准备接招。」 裴凌南不解地看向沈贺年,沈贺年咧嘴笑了笑。刚好这时,沈流光和秦书遥捧着菜一起过来了。秦书遥是个美人,脱了官服,换上寻常的衣裙之后,更添了几分柔美和妩媚,和沈流光站在一起,竟然很配。 虽然这个念头在裴凌南的心里,只是一闪而过,可她的心开始发堵,不自觉地走过去,硬是插进他们之间。 秦书遥恶狠狠地看着她,她却淡淡地回以一个微笑。木已成舟,就算再争,又有什么用? 开始吃饭之后,气氛就变得更加古怪。秦书遥很殷勤地给沈流光夹菜,一直与沈流光热切地交谈。裴凌南则在一旁默默地吃饭,几次想要插嘴,都被秦书遥给堵了回来。 沈贺年夹了一个排骨,放进裴凌南的碗里,安抚似地朝她笑笑。 秦书遥忽然说,「流光,你还记得吗?从前住在我家隔壁的木婉清?」 「记得。她怎么了?」 「以前,她不是也喜欢你吗?可她爹娘为了钱,逼她嫁给一个外地的商人,都成亲几年了,前几天突然回到家,说她丈夫把她休了。没有感情的两个人,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在一起肯定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对不对?」 沈流光下意识地看向裴凌南,裴凌南的脸拉得老长,乌云密布。他连忙开口,「书瑶……」 秦书遥故意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终于,裴凌南放下筷子,沉声道,「秦书遥。丞相不是罚我们闭门思过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我的事你管不着。」 「我现在请你出去!」 秦书遥继续悠闲地吃菜,完全当做没听见。沈贺年想开口圆场,裴凌南却站了起来,「你不走是吧?好,我走!」说完,也没等沈贺年和沈流光反应过来,就疾步离开了。 待出了府门,她才发现,偌大的上京城,她似乎无处可去,便只沿着大道,边走边看。头几年,住在现在的丞相府别院里,每日都在读书,基本上没有时间玩。等到大一些,又入仕了,忙着公务,更加没有时间玩了。关于玩的记忆,是五六岁时在家乡的小溪里摸鱼。只是那段时光,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 她走到街边一个卖首饰的店里,见有一个金色的挂坠,很像苜蓿草,便问,「这个怎么卖?」 掌柜看了一眼,赔笑道,「不好意思,这个我们不卖。」 「不卖?为什么不卖?」 「其实这个,是一位客官定做的,说好今天就来取。」掌柜看一眼门外,「哎,你看,这不是来了?」 裴凌南回过头去,看到阮吟霄进到店里来,顿时大惊失色。她匆匆放下挂坠,抬起袖子遮住脸,想从他身边走过,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阮吟霄低头说,「裴凌南,你是真没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是吧?」 「我……」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被罚闭门思过,不应该踏出府门一步。可她刚上街就被抓住,抓她的,还是罚她的那个人。 好在街上响起了沈流光的声音,「啊,凌南,原来你在这儿!」他几步跑进店里来,不动声色地把裴凌南拉到自己身后,对阮吟霄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说气话,硬要把她赶出来,你要怪就怪我。」 阮吟霄的目光,在裴凌南的身上停了一下,「沈流光,你不是不知道她现在是待罪之身,不得随意出府。要是让别的大臣看见,你让我以后如何立威,她要如何自处?」 「是,我知道了,都是我的错。如果你要追究责任,就冲着我来,与她无关。」 阮吟霄淡淡道,「今天,我就不追究了。你马上带她回家吧。」 「是,谢谢你。」沈流光忙拉着裴凌南出去。走到街上的时候,裴凌南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枚金色的苜蓿叶子,已经安静地躺在那个男人的手心里,闪闪发亮。 裴凌南并不是很想回家面对秦书遥,便对沈流光说,「我不要回去。」 「听话,我爹会把秦书遥打发走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来家里,但事实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听听她说的话。她把以前喜欢你的姑娘一个一个地列出来,是想怎样?证明你沈流光有多么地讨人喜欢,而娶了我是多么大的损失吗?」 沈流光停下脚步,无奈道,「凌南,我发誓她不是那个意思。至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裴凌南微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那么,你真的可以跟一个你不爱的人,过一生吗?」 沈流光微微地愣了一下,裴凌南松开他的手,径自往前去了。 等他们回到沈府,双双告诉他们,秦书遥已经走了。大蛋,丫头,二狗,书童已经搬了凳子,坐在天井里,叽叽喳喳地说话。沈贺年躺在廊下的藤椅上,微笑地看着这群孩子。 裴凌南本来想避开他们,可是大蛋已经发现了她,一个箭步冲过来,大声地喊,「姐姐!」 他这一声,把几个孩子全都引了过来。裴凌南被他们围住,不能脱身,只能笑着跟他们说话。沈流光顺势说,「今天姐姐不当值,不如让姐姐给你们上一堂课,好不好?」 「好!」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裴凌南见推脱不掉,埋怨地看了沈流光一眼,只能答应了。 她从沈流光的手里,接过论语这本书的时候,手心似乎微微疼了一下。她记得,刚刚开始学论语的时候,她字都不认识几个,经常被阮吟霄用树枝打手心。刚刚开始,每天好多道痕,后来几道,后来一两道,再后来一道都没有。而她窗前的那棵小树,也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树干了。 第16章 大蛋忽然问,「姐姐,仁者爱人是什么意思?我听以前的先生说过,意思没有弄懂,这本书里面也没有。」 裴凌南刚要开口,一个声音插进来,「笨蛋,那是孟子说的,论语里面当然没有。这句话的意思是,仁者是充满慈爱之心,满怀爱意的人。」 裴凌南向声音的来处看去,见上次那个姓叶的小公子拿着书,正走进来。她询问地看向沈流光,沈流光说,「哦,叶齐偶尔也会来听课。」 叶齐在天井里坐下来,几个孩子似乎都有些怕他,纷纷把凳子搬远了一些。叶齐毫不在意,只是问沈流光,「喂,你为什么让这个女人来上课?哦,我听说她和另一个女官当街打架,被丞相罚了闭门思过。真是活该。」 裴凌南本不打算计较这小子屡次出言不逊,可转念一想,还是决定教训教训他,便开口道,「叶齐,既然你知道仁者爱人,那后面那句,你知道吗?」 「这有什么难的?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意思就是,仁爱的人懂得爱护别人,那么别人也会反过来爱他;礼让的人懂得尊敬别人,那么别人也会一直尊敬他。」 裴凌南点了点头,「解释得很好。但把学到的东西用到行动上,才是真正的好学生。从这点上来说,你还差得远。」 叶齐一听,脸涨得通红,想发怒,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另外的几个孩子,都偷偷掩着嘴笑。 坐在廊下的沈贺年和沈流光也跟着笑了。沈流光无奈地摇摇头,心中轻叹,认识这么多年,这个女人的个性真是一点都没改变。 夜里,沈流光刚把塌铺好,就听到有人敲门。他随口问道,「谁啊?」 门外的人答,「我,你爹。」 他惊了一下,连忙把被子和枕头扔回床上,又让裴凌南把床帐放下来,这才走过去开门。 沈贺年抱怨道,「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眼睛往屋中一瞟,看到床帐放着,立刻笑道,「哦,爹坏了你们的好事,对不对?」 沈流光羞赧,「爹,你想多了。」 「这两碗甜汤给你们,早点睡吧。」沈贺年说完,把沈流光轻轻往房里一推,不由分说地关上门。沈流光贴在门上,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知道沈贺年还没走,无奈之下,只得大声道,「娘子,我们来喝甜汤!」 裴凌南抖了一下,掀开帘帐,探头出来看沈流光。 沈流光朝门外怒了努嘴,裴凌南立刻会意,娇羞道,「相公,你喂我吧?」 「好!」 门外立刻传来低低的笑声,但戛然而止。 裴凌南哑声说,「流光,爹还没走,今晚你就睡在床上吧。我怕爹待会儿经过窗口的时候,会发现不对劲。」 沈流光点了点头,「那你睡这头,我睡那头。」他又拔高声音,「娘子,你怎么把汤汁洒在我身上了,真淘气!」 裴凌南实在是找不到话来接,只能埋头喝甜汤。 沈流光把屋里的蜡烛吹灭,摸黑上了床。今夜以前,他们之间似乎有一条模糊的界限,可是今夜之后,也许会有什么东西会发生改变。 裴凌南做了一个不好的梦。她梦到很多年以前,来上京城的路上,姥姥生了大病。她跪着求了很多人,求了很多大夫,没人肯给姥姥治病。姥姥临死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嘴巴一开一合。她一直哭,一直很用力地哭,直到姥姥闭上眼睛,枯槁的手从她手中滑落。 「凌南?凌南,你快醒醒。」有人摇她,很用力。 她睁开眼睛,黑暗中,沈流光的眼睛很明亮。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一直听见你在哭。不要紧吧?」他声音轻柔,用指背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她的心忽然就柔软了,一下子坐起来,抱住眼前的人,「流光,我梦见姥姥了。她临死前,有话想跟我说,可是那个时候,她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没有照顾好她,她肯定在心里怨我。」 沈流光轻轻拍着她的背,靠在她耳边说,「傻姑娘,她怎么会怪你?她看到你有今天,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裴凌南点了点头,更加用力地抱紧沈流光,好像这是她唯一能够仰仗的温暖。 沈流光笑道,「以前没跟你住在一起,完全不知道你是个爱哭鬼。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坚强得像个男人呢。」 「呸。不许叫我爱哭鬼。」 沈流光假装沉思,「这样吧。我问你个问题,如果你答得上来,我就不叫。」 裴凌南来了兴致,「你问。」 「嗯。一只公鸡加一只母鸡,是什么?」 「蛋?」 「不对。」 「提示有没有?」 「没有。」 裴凌南郁闷了,说了好几个答案,都不对。最后,她抓着沈流光的手臂,「答不上来!出这么难的题目,你一定是故意的!」 沈流光轻声笑道,「很难吗?答案是两只鸡呀。」 第17章 「沈流光!好啊你!敢耍我!」裴凌南扑过去掐沈流光的脖子,两个人一起摔在床上。沈流光按住她的手,低头想要讨饶,恰巧裴凌南扬起头来。刹那间,两个人的嘴唇便碰到了一起。 裴凌南惊慌之下,想要推开沈流光,沈流光却按着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裴凌南心中抗拒,身体却无法有任何行动。因为夫妻之间,不要说吻,就算是行房事,也是天经地义的。 她闭上眼睛,虽未拒绝,但也未有任何反应,好像一块木头。沈流光瞬间便察觉了。察觉之后,不动声色地放开她,「很晚了,早些睡吧。」 她愧疚地说,「流光……对不起。」她无法克服心里的那道坎。 「不用道歉。」沈流光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躺到另一头去了。 裴凌南苦笑。下午街上的那个问题,其实她根本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自己。她清楚地明白,那个问题,自己无法回答。 接下来的几日,朝中并不是很太平。因为传言说,刑部捉到了一个南朝的细作,握有朝中某个大人物通敌叛国的证据。太后高度重视此事,特别命御史台和刑部联手彻查。 以往楚荆河不在的时候,御史台的事务都是由裴凌南代为打理。如今裴凌南被罚过在家,楚荆河不得不回御史台主持大局。 裴凌南过了几天极为悠闲的日子,早上早起和沈贺年一起在院子里练太极拳,然后送沈流光出门。中午,等沈流光回家吃饭。下午,听沈流光给孩子们讲课,偶尔她也会帮忙。 这样的日子,恬淡疏懒。好像放慢了脚步,去欣赏人生沿途的每一个风景。而她每日等待,朝夕相处的男人,再不是阮吟霄,而是沈流光。 然而宦海之人,哪有真正的平静?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就有人登门拜访,说是宁王的亲信,请裴凌南去宁王府一趟。 裴凌南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而宁王是堂堂的皇亲国戚。她得罪不起,只能听命行事。 马车到了宁王府,裴凌南刚刚下车,就见到宁王妃崔采华,从府中走出来。崔采华的来头很大,兵部尚书崔不惑是她爹,所以宁王妃骄纵跋扈,声名在外。 裴凌南连忙行了个礼,崔采华本来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忽又停下脚步,折返回来。 「哟,你是那个跟秦书遥打架的女官吧?丞相不是罚你闭门思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禀王妃,是王爷叫下官来的。」 崔采华扬了扬眉毛,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裴凌南,「王爷叫你来的?」 「是。」 「那快进去吧。省得待会儿被李元淑那个贱人见到了,扒了你一层皮。」说完,崔采华就施施然地走了。裴凌南抹了抹头上的汗,跟着宁王府的管家,走进府中。 崔采华口中的李元淑,是宁王的侧妃,也很有些来头。她是先皇恩师的亲孙女,礼部侍郎李元通的亲妹妹,被宁王的美色所惑,甘愿做了小的。她的善妒也是出了名的,坊间流传,她曾把宁王府中貌美的丫环鞭死过。 管家把裴凌南领到花园里,就躬身退下去了。裴凌南看了看四周,见到不远处的凉亭里,有一个男子正在抚琴。他披散着如墨的长发,穿着白衫,五官仿被雕琢过。 北朝有一句话,叫阮貌宁姿。大体是说,整个北朝,在容貌上能与阮吟霄一较高下的,只有宁王耶律璟了。而论姿仪,宁王又在阮吟霄之上。 裴凌南往前走了几步,琴声戛然而止。耶律璟抬起头来,脸上微怒,待看到来人是裴凌南,才换了笑脸。 裴凌南怔了一下,原地停住,「王爷,下官是不是打扰到您了?」 「无碍。你是本王请来的,就算坏了本王的雅兴,本王也无话可说。裴大人,进来坐。」 裴凌南战战兢兢地走进凉亭,在耶律璟指定的地方坐下来。短短的时间内,她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耶律璟为人阴险狡诈,城府极深,而且一直图谋皇位,这是尽人皆知的秘密。裴凌南实在是弄不懂,为什么他要把自己这个犯了过的小官招来。 正在她坐立不安的时候,一个姿仪端庄的女子,捧着茶水糕点,走到凉亭里面来。 裴凌南想,这位一定就是传说中最受宠的,宁王三夫人,南宫碧云。 美女,裴凌南见过不少。对于南宫碧云的美名,她也略有耳闻。但老话说的好,百闻不如见面。这个出身于南朝的女子,毕竟与北方的女人有那么些差别。举手投足间千娇百媚,眼波流转即顾盼生辉,说话声音软似糖丝。试问这样的女子,有几个男人能招架住? 南宫碧云在耶律璟身边坐下,若有似无地靠着他。耶律璟也不以为杵,对裴凌南说,「本王此番,本来要去与南朝和谈。可是朝中出了大事,不得不耽搁了。这个大事,裴大人知道的吧?」 「略有耳闻。」 「那刑部尚书刚正不阿,既不是本王的人,也不是阮吟霄的人。所以那个被捉到的细作手里究竟握有什么样的证据,本王全不知道。但阮吟霄的为人,想必裴大人也最清楚,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本王虽然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情,但若是被人栽赃,可就另当别论了。所以本王找裴大人来,是想让裴大人帮本王一个忙。」 「王爷抬爱了。下官只是一个区区御史,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 耶律璟勾了勾嘴角,「裴大人先别忙推辞。本王素闻你办事果断,同样地刚正不阿,最重要的是,如果你去查,阮吟霄绝不会动你一根头发。为了本案的公平性,还请裴大人不要推辞。」 裴凌南自嘲地笑道,「连下官自己都不敢保证,哪天要是碍了丞相的眼,会不会被他除掉,宁王殿下怎么就能肯定,他不会把下官怎么样?」 耶律璟没有说话,只是含笑倒茶。坐在他身边的南宫碧云嫣然笑道,「裴大人,你可真会说笑。朝中谁不知道丞相对你特别?他把你藏着六年,呵护关怀备至,你见他还对哪个人如此用心过?要知道,有时候嘴上不承认,可不代表心里不这么想。」 裴凌南微微抬头,看了耶律璟一眼,「下官愚钝。」 耶律璟的手漫不经心地滑过琴弦,发出了零碎的一些声响,「裴大人可不要为难本王啊。要是能找别人出面,本王也不会故意为难大人。而且这件事,关系到本王的声誉还有国家的安危,绝对不能草率处理。裴大人,你看,你和沈编修新婚燕尔的,这个时候,沈编修若是出点什么事,我们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对吧?」 裴凌南面色一沉。耶律璟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根本没得选。 「王爷究竟想要下官如何?」 第18章 耶律璟脸上的笑意加深,「本王喜欢聪明人,更喜欢聪明的女人。本王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说服阮吟霄不要插手此事,本王便感激不尽。」 「下官并没有把握能够说服丞相。」 「对别人,本王亦没有什么信心,但你是个例外。裴大人要明白,本王没事,沈编修自然也会没事。」 裴凌南推辞不过,只能咬了咬牙说,「下官只能答应尽力一试。」 事情谈妥之后,裴凌南由南宫碧云送出宁王府。 裴凌南上马车的时候,南宫碧云说,「请代我向沈编修问一声好。他送的墨宝,我还小心收藏着。」 裴凌南微笑着点头,然后俯身进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车夫问裴凌南欲去何处,裴凌南踟蹰再三,吩咐去丞相府。 她虽深知宁王和阮吟霄是死对头,但是依两个人的个性来说,都不会犯下通敌叛国的罪行。宁王知道这件事情已经引起太后的注意,并由太后亲自处理,所以不能动手脚。而阮吟霄历来是太后的左膀右臂,他若是想动手脚,就容易多了。 马车停在丞相府门前,裴凌南挑开帘子一角看了看四周无人,这才跳下马车,迅速上前敲门。 门照例打开一条门缝,老陆在门后问,「谁?」 「陆管家,我是裴凌南。请问丞相在吗?」 老陆一听这声音,立刻让人把门打开,把裴凌南让了进去,「小姐,你怎么来了?」 「老陆,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再叫我小姐。我被罚闭门思过,不能出门。但是我找丞相有急事,他在家吗?」 「在,在书房里,小的这就带您去。」 丞相府是在原来阮府的基础上,翻新扩建的。亭台楼榭,虽然还保有当年的轮廓,然而物是人非,再看见,只剩下满心的惆怅。她很久没去深想,当年她住在这里时的点点滴滴,因为那是心口的一道疤。但如今……她讪讪一笑,。 老陆停在书房的门口,上前敲门,阮吟霄在里面应道,「什么事?」 「少爷,小姐来了。」 里面的人明显是有些意外,停了一下才说,「让她进来。」 裴凌南推门进去,闻到一股很浓重的药味。坐在书桌后面的那个人,正仔细翻看桌上的文书,头也没有抬。上次见到,他的脸色是苍白的,这次见到,却是极为红润,甚至红得有些过了头。 「裴凌南,你是真没把本相放在眼里。本相命你不要出门,你却屡屡违反。」 「我……我有件事情问问你。」 阮吟霄抬起头来,「什么事?」 「刑部关起来的那个南朝的细作……跟你有没有关系?」 阮吟霄的眉头皱了一下,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想知道你对那个细作了解多少,而你打算用那个细作干什么。刑部尚书刚正不阿,不可能是你的人。但这件事情现在由太后接管,你跟太后是那种……关系,所以你肯定知道什么,也容易做些什么。」 阮吟霄扯了扯嘴角,「你觉得本相会拿那个细作干什么?」 「用把通敌叛国的罪名加在宁王。」 阮吟霄的手顿了一下,口气里有一丝嘲讽,「我阮吟霄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这就是你跟我朝夕生活了六年的结论?」 「我心里的阮吟霄早就已经死了。而你,是当朝的丞相,太后的情人,我们毫无关系。」 「死……了?」阮吟霄重复几声,忽然仰天大笑,「死得好!既然死了,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出去!」 裴凌南咬牙,转身想走,但是记起宁王的话,又强忍下夺门而出的冲动,低声说,「我求你,不要插手这件事,可以不可以?」 阮吟霄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裴凌南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凭什么求我,又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以为,你是谁?」 他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好像又回到那个下大雪的夜晚,他到别院里面找她,一句话不说,就让老陆给她收拾东西。她哭泣,哀求,他的脸却像是被定格一样,波澜不兴。最后她什么都没有拿,就从府里跑了出去。因为她所有的,都是他给的。他决定把她赶出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一无所有了。 裴凌南一步步往后退,一边退一边说,「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你用六年时间养的一条狗吗?就算是畜生,也有感情的。你有没有想过丧家之犬是什么感觉?你有没有想过被自己最喜欢最崇拜的人伤得遍体鳞伤的感觉?你有没有尝试过被一个人宠到天上又瞬间把她摔到地狱去的感觉?没有!你统统没有!在你眼里,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脸上的泪水,像是绝了堤一样,怎么也控制不住。她内心好不容易掩藏起来的伤疤,此刻又被剥开,血淋淋地敞开给他看。她在他的面前如此卑微,卑微得像粒尘埃。 她一直往后退,没有注意到身后是一个很高的书架,架上摆放着一个花瓶。等阮吟霄察觉的时候,她已经撞在架子上,花瓶掉落。阮吟霄几乎是扑过去的,但那花瓶还是重重地砸在她的头上,顿时鲜血淋漓。 「小南?小南!」他迅速地把她抱起来,惊惶地冲出门。老陆吓坏了,「少爷,出了什么事?!」 「备马车!马上备马车!」他吼道。 马车飞奔向最近的医馆。阮吟霄抱着裴凌南,为她擦拭伤口,「你忍一忍,再忍一忍,马上就到医馆了。」 裴凌南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喃喃地重复,「不要赶我走……求求你……」 第19章 阮吟霄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几乎哽咽,「好,我不会赶你走,你永远都会留在我身边,永远。傻丫头,你不是一条狗,不是。」 到了医馆,阮吟霄把裴凌南抱下马车,径自冲了进去。 大夫一看这阵势,吓坏了,「这位客……客官……」 阮吟霄喊道,「马上给她治伤,否则我要你的命!」 大夫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停了手头所有的事情,让医馆中的伙计把裴凌南抬到里间去看伤了。 过了一段时间,大夫从里间退出来,「幸好伤得不是很严重,送医又及时,好好地修养,应该就没有大碍了。」他看了看阮吟霄的手背说,「客官……你你的手……」 「不要紧。」阮吟霄已经恢复了一些理智,冷静地说,「今天,你没有看见过我。否则你的全家,都会在上京城里消失。」 大夫张大嘴,连忙跪了下去,「饶命啊!」 「待会,我会叫人告诉你一个地方,你派人去那里传话,就说他们家的少夫人在你这里,让他们来接,听明白了没有?」 「明……明白了。」 阮吟霄起身站起来,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稳。大夫连忙上前来扶住他,叫道,「客官,你在发热!我给你把把脉吧?」 「不用了,你只需好好照顾她。」阮吟霄无力地摆了摆手,向门口走去。 大夫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转到里间忙去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裴凌南都觉得头疼欲裂,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甚是煎熬。她的脑海中有很多的片段,有时是一个午后,有时是一个夜晚。画面里总有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姑娘。 她想看清楚他们在干什么,但总是模模糊糊的。然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有人伏在床边,好像是睡着了。她的手被紧紧握着,动弹不了。她又四处看了看,见沈贺年搬了张椅子,靠在墙上睡着了。 这个时候,双双刚好进来,见到她醒来了,高兴地想叫。她连忙伸手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但这个细微的动静,还是让沈流光醒了过来。他抬起头,眉眼虽然疲惫,但脸上显露着真心的喜悦。 裴凌南抱歉地笑笑,哑声说,「对不起,让你和爹担心了。」 沈流光摇了摇头,伸手放在她的额头,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双双把水端过来,沈流光接过,小心地喂给裴凌南喝。 裴凌南捏了捏他的手,目光看向沈贺年,「你怎么让爹也守在这里?这样睡多不舒服。」 「不是我,是爹自己担心,硬要守在这里的。」 裴凌南愧疚地说,「怪我总闯祸,总让你们担心,连累爹一大把年纪,还要跟着我受罪。我不是一个好媳妇……」 沈流光摇了摇头,伸手按住她的嘴唇,不让她再说。 过了一会儿,沈贺年一个激灵醒过来,发现裴凌南醒了,高兴道,「凌南,好孩子,你可醒了。伤口还疼么?」 裴凌南笑了笑,「不疼了爹,对不起,叫你担心了。」 「说什么傻话,我们都是一家人。可好端端地去一趟宁王府,怎么就差点出人命了呢?那个宁王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爹,是我不小心碰到了书架,被上面落下来的花瓶砸到,跟别人没关系。」 沈贺年点头,「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那我先回房休息,明天再来看你。」他又拍了拍沈流光的肩膀,「你也累了几天了,早点休息。」 沈流光点头,裴凌南说,「双双,帮我送老爷回房。」 「是。」双双过去搀着沈贺年,两个人一起出去了。 裴凌南又谋得了一个借口,专心在家里养伤。 她养伤期间,上京城里,关于细作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就连负责调查案件的御史台官员和刑部官员,都被牵连下狱。 沈贺年每天都在家里念叨,说幸好裴凌南没去御史台办公,否则肯定脱不了干系。 沈流光也说,此时,朝中众人都忙着处理细作的事情,没空理会裴凌南和秦书遥的处罚。而等这件事告一段落,多半处罚的事情也会因为被人淡忘而不了了之。这样推算起来,被罚闭门思过,不是祸,而是福。 细作的案件,虽然由楚荆河和秦立仁联手,但仍然查不出什么端倪来。恐怕不是牵连甚广,就是难度太大,否则不可能只拿一些办事不利的小吏开刀,而是会如传言中所说的一样,抓到那个大人物。 此时,礼部排定的拜祭皇陵的日子到了。太后和皇帝便离开上京,去皇陵拜谒了。 朝中诸事,暂由宁王和阮吟霄代为处理。 裴凌南的伤,在沈府众人的悉心照顾下,恢复神速,很快就把纱布给拆了。纱布拆掉那天,她坐在镜子前面喜不自禁,「终于不用再顶着一个粽子了。」 沈流光站在她身边,忍不住说到,「你要是再不小心,下次就不是顶一个粽子这么简单了。」 裴凌南瞪他,他连忙举手投降。这时双双跑进来禀报,说阮吟霄的管家来了。 第20章 老陆一进门,就跪在裴凌南的面前,「小姐,求您救救少爷吧!」 众人皆是一愣,裴凌南先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刚刚突然来了一些私兵,说少爷通敌卖国,把他抓走了!」 「私兵?」裴凌南凝眉。这是皇亲国戚豢养的一群散兵,不属于正规军。她又问,「你去找过秦大人没有?」 老陆点头,「找过了,秦大人不在府上。小的想不到别人,只能跑到这里来找小姐帮忙。」 裴凌南把他扶起来,「老陆,你先别着急。回府等着吧,我去问明情况,再派人通知你。」 老陆重重握着她的手,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 裴凌南让双双把老陆送出去,自己则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遍,决定先回宫中问一问情况。 守宫门的士兵本死活不放行,恰巧楚荆河路过,就帮裴凌南解了围。 裴凌南知道楚荆河一定是为了阮吟霄的事情才入宫,便问道,「楚大人可知丞相为何被抓?」 「老子也是才知道!」 「大人身为御史大夫,监察百官,一句不知道就可以了事了吗?」 楚荆河抓狂,「裴凌南,你跟老子有仇是不是?怎么每次见面你都要教训老子。这个御史大夫不是老子要当的,是别人硬要塞给老子的,你懂不懂?」 裴凌南瞪他一眼,不想再跟他啰嗦,径自向刑部走去。 秦立仁刚好在刑部当值,见到裴凌南,似乎不感到意外,「你来得正好,我刚要派人去通知你。先前关在天牢里面的那个细作死了,初步怀疑被人谋杀。而宁王方面放出话,说掌握了细作藏起来的那份证据,那份证据指出吟霄就是那个通敌叛国的罪人。」 裴凌南说,「这是他的一面之词!」 「对,是这样没错。但你也知道新政触犯了全部皇室宗亲的利益,他们一听说这件事,就派人去抓吟霄了。刚刚若不是我在半路上把他们拦住,强行把吟霄带来刑部关押,他们还可能会对他动用私刑。」 「这么说,丞相现在被关在刑部?」 裴凌南话音刚落,一个官员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人,不好了!几个王爷郡王带人去天牢了,看样子,是冲着丞相去的!」 裴凌南和秦立仁二话不说,立刻向天老跑去。 阮吟霄坐在牢房的最角落里,脸上无悲无喜,眼中似乎还有一丝嘲弄。他早就知道这些亲贵们会迫不及待地采取行动,而那个细作已经变成宁王挥向他的一把利刃。 他这副淡定自若的样子,深深刺激了牢房外面的皇亲国戚们,几个领头的人叫嚣起来,「阮吟霄,你这个通敌叛国的罪人!事到如今,怎么还一点悔意都没有?」 阮吟霄微微抬头,「我是没有悔意,因为我没做错。现在死无对证,你们怎么说都可以。」 「怎么叫死无对证?宁王手里有证据。你还敢抵赖!」 阮吟霄望着从天窗投下来的一点日光,眯着眼睛说,「一个细作,可以被人收买,可以与人私通,可以有假身份,你们都没见过那份证据,怎么肯定是真的?」 「哼,等太后回来之后,宁王一定会与你当堂对峙!到那时,定叫你这个奸臣无话可说!」亲贵们愤愤地向阮吟霄吐口水,诅咒他,甚至还有人准备开锁,要进去揍他一顿。 秦立仁和裴凌南刚好赶到,秦立仁连忙上前阻止,「各位!请您们遵循律法,不要动用私刑。」 亲贵们看到有人来,冷哼一声,鱼贯离开。 秦立仁将火把插在石壁上,问牢房内的阮吟霄,「你没事吧?」 阮吟霄按着胸口,有窒息般的疼痛袭来。他痛苦地扭曲着脸,连咳嗽声都变得急促猛烈。不过也就是一瞬,他嘴角又噙了抹冷笑,像是黑暗世界里的帝王。 「这点伎俩,还弄不死我。」 裴凌南抓着木制的栅栏,担心地看着牢里面的那个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要小心牢里面的饭菜,睡觉也不要睡得太死。」 「本相的事和你有关吗?你自己还是待罪之身,无须你插手此事。」 秦立仁道,「凌南也是担心你,你一定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担心?不需要。」阮吟霄躺在草堆上,用背对着牢房门口,「我要休息了,你们快走吧。」 裴凌南气结。但他既然已经这么说了,肯定也问不出什么,倒不如离开。 从天牢出来,裴凌南还是忍不住问秦立仁,「他会安全吗?」 「吟霄的处境,现在非常地危险。太后和皇上又都不在宫中。本来我们查案件的时候,已经查出了一些端倪。没想到峰回路转,冒头竟然会指向吟霄。有人正是充分利用了新政引发的冲突这一点,成功掣肘了吟霄。」 裴凌南锁眉深思,「那个人,就是宁王吧?立仁,我听你话里的意思,你们查到的证据并不是指向阮吟霄的?」 「是的,恰恰相反,我们查到的线索,是指向宁王的。」秦立仁停下脚步,「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按照吟霄往日里的做法,如果这件事情跟宁王有关,他一定会大动干戈地调查或者干涉,可这次居然按兵不动,反被宁王宰割。或者还有什么内幕,我不知道?」 裴凌南的心里咯噔一声,想起几天前,自己曾去找他,求他不要插手。 第21章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就知道,他和宁王一定会有人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她不敢再往深处想,只能问,「可有什么办法?」 「谁都不知道宁王手里的证据是真是假,皇室宗亲们也不会在乎。而在太后收到消息回朝的这段时间,他们有许多方法可以暗杀吟霄。更何况,你别忘了,兵部尚书崔不惑是宁王的老丈人。」 「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坐以待毙?」 「目前看来,是没有别的办法。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我一定会尽力保护吟霄,不会让他有事。」秦立仁微微笑了一下,「你还是在乎他的,是不是?」 裴凌南摇头,想要辩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与秦立仁道别之后,裴凌南心事重重地回府。路上,她看到楚荆河混在街边的乞丐堆立面,有说有笑。早年就听说,楚荆河时常混迹于市井,与流氓地痞之流往来。本来裴凌南还不信,想楚荆河好歹也是堂堂的国舅,不至于做这些自贬身份的事情。但今天亲眼见到,她不得不信了。 楚荆河抬头看见裴凌南,便站起身走过来,「见到阮吟霄了?」 「恩。」 「我虽然跟他不对盘,但也明白他的为人,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刚刚问了下这里的几个乞丐兄弟,说那个细作本来在城中经营一家妓院,不知道被谁告了密,才被抓了。而且,他好像暗中给南北朝的两个大人物传递什么消息。」 「在那家妓院,可查到什么线索?」 「没有,我和秦立仁几乎掘地三尺了,但什么都没查出来。关键是,我们无法证明宁王手里那份证据的真假。」 裴凌南狠狠道,「宁王就是利用太后不在,我们不敢搜查宁王府和新政引起了丞相与朝中亲贵激烈的冲突这几点,占住了上风。通敌叛国的罪名我倒是不担心,我就是担心,太后回来之前,丞相就被他们杀了。」 楚荆河双手抱在胸前,懒懒一笑,「你跟阮吟霄,到底是不是传闻中的那种关系?」 裴凌南面色一冷,「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楚荆河耸了耸肩,「好吧。反正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我也管不了,衷心希望阮吟霄命足够长。」说完,他就优哉游哉地走远了。 裴凌南回到沈府,沈贺年喊她吃饭。她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爹,我没有胃口,不吃了。」 她走回房中,伏在书桌上。众多的思绪理不清楚,头疼欲裂。 过了一会儿,有人把外袍披在她的身上,她微微睁开眼睛,「流光?」 沈流光在她身边蹲下来,「我把你弄醒了?」 裴凌南抬起头来,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我根本就没睡,只是在想事情。」 沈流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伤口还没有大好,不要太伤神了。」 「你也一定觉得我是为了阮吟霄,才会这么在意这个案子,是不是?」 沈流光一怔,「啊?」然后,忍俊不禁,「我可没有这么说。不过,别人怎么认为重要吗?关键是你心里有个很清晰的答案,这样就够了。」 裴凌南握着沈流光的手,「阮吟霄是无辜的。他之所以被关在牢房里面,并不是他犯了什么通敌叛国的罪名,而是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他现在做不出任何的反抗,而这一切,还有可能是我间接造成的。所以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正义,为了彰显律法的价值,无枉无纵。」 沈流光微笑,「我知道。」 「可是现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不能证明宁王手里的证据是假的,不能毫无疏漏地保护阮吟霄的安全。他对这个国家是有功的,新政是为这个国家好的。」裴凌南又趴在书桌上,唉声叹气,「最好是天上突然掉下来个证据,能够证明宁王才是那个罪人。」 沈流光的笑容温厚,「这个还不容易?」 裴凌南先是怔了一下,而后马上坐起来,抓着沈流光的肩膀,「你有办法?快说,快说!」 「宁王说他手里有证据证明阮吟霄是罪人,你们就不会有证据证明宁王才是罪人吗?」 「但他手里的证据是假的!我们也没有找到任何确切的证据!」裴凌南忍不住叫道。待看到沈流光脸上坚定的笑容,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我们也弄个假证据?流光,这招很险。」 「是的。你既然肯定阮吟霄是无辜的,宁王手里的证据必定是伪造的。他不拿出来,借口等太后回来定夺,只是想借皇室宗亲的手,除掉阮吟霄。如果你们也有证据,证明他才是那个罪人。那么他只剩下三条路,要么把证据拿出来,跟你们对峙。要么,像阮吟霄一样,被当做嫌犯关起来。要么,不了了之。」 裴凌南顿时豁然开朗,高兴地抱住沈流光的脖子,「天才,你真的是个天才!你为什么不去吏部?你为什么不去刑部,为什么不去御史台?府库真的太委屈你了!」 沈流光伸手,轻敲了一下裴凌南的额角,「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抱负。去那些地方,只会让我英年早逝。好了,现在可以吃饭了吗?裴大人?」 「能!绝对能!」她拉着沈流光,向前堂跑去。 裴凌南在饭桌上狼吞虎咽,沈贺年和沈流光面面相觑。因为之前她的饭量很小,今天却吃了三碗米饭了。 吃了饭,她又跑回房间给秦立仁写信,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五页纸,封好了让双双叫人送出去。 信送出之后,她抬头看了一下夜空。接下来,就看秦立仁和楚荆河的联合表现了。 第二天,一件事在上京城中传开了。说前天夜里,刑部去一家关门的妓院里搜查,在后院挖出了一个小木匣子。然后天一亮,楚荆河和秦立仁就一起去宁王府中拜访。出来之后,秦立仁就到天牢把阮吟霄给放了。 皇室宗亲反应激烈,楚荆河又招待他们去醉仙楼吃了一顿。一顿饭吃完,宗亲各个敢怒不敢言。 据说因为这件事,六部尚书和御史台官员,还在楚荆河的家里进行过激烈的争论,争论的结果是双方各执一词,约定等太后回来再定夺。 第22章 过了两天,老陆代表阮吟霄到沈府道谢。 谢的不是裴凌南,而是沈流光。 但老陆又偷偷地塞给裴凌南一个东西,并告诉她,之前她打架的罪名已经撤销了,她随时可以重回御史台。 老陆走后,裴凌南做贼心虚地躲到角落里面看那个东西。精巧的盒子里面装着的,正是那日在首饰店里见到的金色苜宿草。 阮吟霄有个怪癖,不喜欢花,不喜欢草,只喜欢这种苜宿,还喜欢拿它当书签。裴凌南曾经问过原因,他笑而不答。 裴凌南把精致的苜宿草从盒子里面拿出来,盯着看了很久,独自出神。 「少夫人?」双双走过来,行了个礼,「刚刚少爷被兰台的人拉走喝酒了。他说一会儿大蛋他们来,拜托你帮忙讲课。」 「好,我知道了。」裴凌南收起苜宿叶,转身回房了。 明月中天,沈流光一身酒气,被同僚送回来了。 裴凌南和双双去府门外迎接。那两个兰台的官员一见裴凌南,就摆出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裴大人,嫁都嫁了,昨日之日不可留。一定要对沈编修好一些。」 另一个说,「男人真命苦,遇到烦心事,只能借酒消愁。」 裴凌南听得一头雾水。那两个同僚,唉声叹气地离去。 她强压着怒火问沈流光,「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流光脸颊通红,眼神迷离,眯着眼睛看了裴凌南好一会儿才说,「这位姑娘,你长得面善。」 裴凌南气急,拽着他回了房。 回到房中,沈流光沾了床就呼呼大睡,裴凌南只得替他除去鞋子和外袍,顺便拧了一把手帕,敷在他的额头上。他一直在胡言乱语,一会儿说,「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一会儿又说,「君子不强人所难。苜宿有什么了不起!」 裴凌南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喝得这么醉,但从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来猜,大体知道了一些端倪。他平日里,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但说实话,男人怎么会不在乎自己的妻子与旧情人藕断丝连? 她叹了口气,拿走他额头上的手帕,想再去给他换一块,手却忽然被抓住。 「流光?」 沈流光借着酒劲,手中用力,裴凌南一下子跌在了他的身上,被他扣住腰,动弹不得。 「他真有那么好?月先生真的那么好?」 「流光,你醉了。」 沈流光满口酒气,吐字不清,「我没醉!你是我的妻子,你要忘记月先生,一定要忘记!」 「好,我马上就忘记他。你乖乖躺着睡觉,我们明天再说。」 「不行,现在就说!」他孩子气地说。 裴凌南还没有说话,沈流光就低头来吻她。浓重的酒气呛进她的鼻子和喉咙里,像是生饮了坛烈酒。 沈流光一只手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抓住了她挣扎的两只手,把她反压在床上。 他的吻技很好,几下轻舔逗弄,裴凌南便启了牙光,把河山拱手相让。她还愤懑地想,至少证明那些不知道数量的小黄书,不是白看的。 一个女人的力气对于一个盛年的男子来说,根本微不足道。裴凌南本打算僵硬着身体,让他履行作为一个丈夫的权利,可是当他把她的耳垂含进嘴里,把呼吸灌入她的耳蜗之后,她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掉了。 他伸手去解她的腰带,她的双手被他束缚住,只能扭了扭身子。 这样的反抗,更加刺激了沈流光的占有欲。他是真的醉了,受本能的驱使来与身下的女人欢爱。他觉得她身上的衣服繁复,索性就大力气地拉扯,布帛破裂的声音有些许刺耳。 他低下头,开始从眉心吻她,吻得很温柔。手指缠绕着她的手指,掌心相扣。 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干涸的土地,他的吻便是雨露。久旱的生命,似为一场花事而静静等待着。当他隔着肚兜,含住她胸前硬挺的两粒花珠时,她弓起身子呻吟出来,被一种奇妙的感觉侵袭。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受控制,只能张嘴哀求,「流光……停下来……流光!」 沈流光却一把扯下了她的肚兜,用膝盖顶开她紧闭的双腿,挺身而入。 一股暖流涌向她生命的入口。她无法逃,也挡不住,被一下下地推进一个未知的境地里。那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另一个的命,一个是另一个的魂。 恍惚中,沈流光仿佛用手推开了一扇门。那些流走于血液中,被命名为爱情的部分,化身为欲望的猛兽。他小心地进入那扇门,里面开满红花,白昼亮烈得刺眼。而女子在零落的花瓣中低泣,身体莹洁,像是一株国色天香的莲。 「凌南。」他俯身亲吻梦里的那只精灵,「我会对你好,会做你的天。」 裴凌南闭上眼睛,眼角落下两行热泪。 沈流光醒转的时候,头疼欲裂。他想抬手揉一揉头,却发现手被压着,动不了。他睁开眼睛,看到裴凌南正枕着他的一只手臂,而他的另一只手还揽着他的腰。他们两人身上都不着一物。 发生了什么?!他瞪着眼睛想,梦里的花园,精灵,好像都不是虚幻,他们真的……真的已经…… 第23章 正想着,怀中的人嘤咛一声,抬手用力地揉眼睛。 沈流光忙抓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别揉,会肿起来的。」 裴凌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当感知到酸痛时,她一下子醒了,迅速地把脸埋进枕头里,顺便拉过被子把自己整个儿包进去。 沈流光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头上的被子,「凌南?」 被子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我……我没事。你……你快穿好衣服……」 沈流光探身看了看床底下破破烂烂的衣服,「好像不能穿了。不然,我叫双双进……」 「不能叫!」裴凌南跳起来捂住沈流光的嘴,「绝对不能叫她进来!」 沈流光看着她,眼中透出笑意,伸手把她抱住,「抱歉,我酒后乱性了。弄疼你了吗?」 「你……我……」裴凌南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 沈流光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了个吻,笑道,「刚刚睡醒的时候,我还担心了一下,怕你找我算账。现在看来,你并不是太排斥我。」 「夫……夫妻……之间,这很正常的。」 沈流光伸手,抚摸着裴凌南的脸颊,「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我定以诚相待,忠贞不二。」 裴凌南点头,但还是不敢看他。 沈流光唤双双进来收拾残局。双双看到他们昨夜的战况,忍不住张大嘴巴,不知道她的脑袋里面闪过了多少可能根本就没发生过的场景。 为了避免让裴凌南尴尬,沈流光在屏风后面换好了衣服,就出去了。 双双忍不住问了几个问题,裴凌南很敷衍地答过去。她的心仍然很乱,瞥一眼窗外,不知何时,那株枯枝上面,竟蹦出了几颗小绿芽,蓬勃生机。 没过几日,太后和皇帝就返回上京城。太后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细作案的相关人员,全都召到永福宫去。 宁王和阮吟霄并列于殿上,秦立仁去外地办事,未能出席。几个宗亲郡王滔滔不绝地罗列了阮吟霄的数十条罪状。大到通敌叛国,蛮横专权,小到行为不检,治下不严,甚至连迟迟不婚都成了罪过。 承天太后一边喝茶一边不咸不淡地听着,见他们说得口渴了,就让林素琴给每人上了一杯清茶润润嗓子。 「太后,您倒是拿个主意呀。兹事体大,必须命人彻查!」 楚玥见他们总算消停了一些,便说,「情况,哀家大体听说了。宁王和刑部都握有证据不是?呈上来给哀家看看。」 宁王给手下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端着一个托盘上前。而裴凌南也把先前秦立仁交给她的东西,递了上去。自从她回到御史台,楚荆河又开始成天不见踪影,御史台的大小事务便又都落回到她身上。 楚玥翻了翻呈上去的证据,嘴边噙着一抹冷笑,「你们好大的胆子!当哀家是三岁的小儿,如此戏弄!」 裴凌南连忙跪下去请罪,「这份证据的确是从细作生前经营的那家妓院里搜查出来的。御史台和刑部都觉得此事有疑,所以没有贸然行动,只等太后回来定夺。」 宁王也不慌不忙地说,「这证据到手的时候,臣弟觉得兹事体大,就与几个亲贵商量了一下对策。未查明真相就胡乱指摘丞相,是臣弟失察,请太后赐罪。」 楚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所以你们现在是在告诉哀家,那个细作死因不明,而通敌叛国之人是谁,你们也都没有查出来?」 「臣,惶恐。」所有人都低头,齐声说。 「南北两朝和谈在即,我们连南朝抓住了我们什么把柄都不知道,这个和谈,要如何进行?」 众人都沉默不语,南北对峙这么多年,第一次进行和谈,就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心中郁结。 殿外有人大声说,「太后无须伤神,南朝不日就将派使臣前来谈判。」伴着话声,楚荆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林素琴上前,从他手里接过文书,呈给楚玥。 楚玥看完文书,威严地环视众人,「哀家长话短说。南帝为了示好,派了翁照帆出使我国,同行的副使是殿前都指挥使越香凌。翁照帆此人,老成持重,又在宦海多年,不容易对付,众卿家觉得我朝派谁去与之周旋比较好?」 宁王说,「翁照帆是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同平章事,位同宰辅。我朝当然也应该派丞相出迎。」 阮吟霄道,「此事恐怕不妥。家父与翁大人是故交,为避嫌,臣不宜出面。」 楚玥又问,「那朝中还有何重臣,堪此重任?」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楚荆河。楚荆河被看得一愣,惊诧道,「你们不是想让我去送死吧?」 太后锁眉,喝道,「荆河!」 「我不是不想为国家效力,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跟朝臣打交道。那个翁照帆,听说是只老狐狸,我占不到半分便宜不说,最后要是签订了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你们可都别怨我。」 裴凌南想了想,俯身道,「太后,臣亦觉得楚大人可以胜任。对方既然不是一般的使臣,想必我朝一般的官吏也应付不来。楚大人的为人……比较随性,不按套路出牌,刚好让对方也琢磨不透我们在想什么。」 楚荆河皱眉,「比较随性」?这算哪门子的评价。 最后,经过商议,确认了由楚荆河出面接待使臣团。众人从永福宫退出来,楚荆河一把揪住裴凌南,拖进角落里,「女人,你是不是跟我有仇?!」 第24章 「没有。无冤无仇。」 「那你为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 「大人的意思,小的不懂。」裴凌南笑了一下,恭敬地俯身,「小人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楚荆河无话可说,只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裴凌南摇头笑了一下,转身看见阮吟霄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她本来想走,转念一想,事到如今,没有什么事放不开的,不如坦诚相对。 「丞相。」 阮吟霄看了她的头一眼,「伤都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大夫说恢复得很好,没有留下后遗症。」 「苜宿草收到了?」 「其实下官也正想跟您说这件事。那叶子太贵重了,下官不能收。改天就会派人给您送回去。」 阮吟霄负手看向远方,侧脸有些落寞,「那是很久之前答应你的事了……那片苜宿草的样子独特,我无意中找到,就让人打成了那个吊坠。你就当做谢礼,或者是对四年前那个没有履行的诺言的补偿。」 裴凌南还未及反应,阮吟霄就转身走了。 四年前的诺言?裴凌南拍了拍脑袋,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沈贺年特别让裴凌南多喝了几碗汤,「快尝尝这个汤,味道特别好。」 裴凌南喝了几口,点头道,「汤香浓郁,好手艺。一定是爹亲手熬的吧?」 沈贺年挤眉弄眼,「不不不,这是爱心汤,是流光特意为你熬的。」 裴凌南看向身旁的沈流光,「你还会熬汤?看不出来。」 沈流光的脸有些微微发红,「以前跟着爹瞎学了一些,登不了台面。」 「不会呀,很好喝,谢谢。」裴凌南一口气把碗里的汤喝完,正准备动手收拾碗筷,沈贺年连忙起身阻止,「别,你们读书人的手,拿笔墨纸砚就好,这些粗活用不着你来。」 「可是……」 「可是什么?流光,把你媳妇弄回房里去,别在这儿给我和双双添乱。」 沈贺年下了命令,沈流光怎么敢不从?当下牵着裴凌南回房了。 回到房里,裴凌南叹了口气,「爹对我太好了,早晚把我惯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沈流光笑了一下,从书架上取了本书,坐到窗边去,「书桌让给你,我今晚只看看闲书。」 裴凌南在书桌后面坐下来,羡慕地看了沈流光一眼,「我现在知道你的选择多么英明了。府库多好?只要当值半日,又不会遇到什么大的事情。」 沈流光悠然道,「路是自己选的。」 「是,自己选的,所以抱怨不得。对了,我今天毫无偏见地向太后推荐楚荆河接待南朝来的使团了。」 「南朝的使团?来谈南北议和的事情么?」 裴凌南点头,「是呀。之前出了细作的事情,以为被南朝捉到了什么把柄,对我们议和不利呢。没想到他们会提出主动来北朝。」 「使臣是谁?」 「正史叫翁照帆,听说是南朝的宰相,副使的职位很奇怪,殿前都指挥使,叫越香凌。」 沈流光的手抖了一下,书差点没有拿稳,只轻声道,「殿前都指挥使是南朝的官吏名,从二品的高官。」 「哦,原来如此。」裴凌南翻开公文看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沈流光翻书的声音,就随口问道,「流光,你一页看这么久啊?」 沈流光没有回答她。 她抬头向窗边看过去,见沈流光正望着书本出神。 「流光?」她又叫了一声。 沈流光回过神,微微笑道,「啊,我忽然有些累,先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恩。」裴凌南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 过了几日,裴凌南要出门的时候,双双告诉她,轿子坏了,已经送去修理,今日只能步行去宫里。 裴凌南行到市集上,见路边一个小摊前围着很多人,还有很多人跟在后面排队。她随便问了一个男子,「请问这摊上卖得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这么多人买?」 那男子看了她一眼,「美人图。」 第25章 「什么美人图?」 「哎?你连美人图都不知道?以南朝宫廷里的三大美人为素材所画的图,最近卖得可好了!昨天我没买着,今天一大早就来排队了。你要是想买,明天得赶早」 裴凌南疑惑地说,「以前怎么都没听说南朝有什么三大美人?」 「以前南北朝关系不好,消息也互不往来。这次南朝派人来和谈,边境贸易有望重开,南朝的好东西,我们也能享用了。」 「哦,能再请问一下,是三名什么样的女子吗?皇帝的嫔妃还是……」 那男子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连忙摆手,「不是女子,不是女子。是三个绝顶美男子。一个是宫廷乐师玉蹁跹,另一个是南朝金陵城的都指挥使越香凌。」 听到越香凌的名字,裴凌南顿了一下,「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来头就大了,自己买来看吧。」男子卖了个关子,摆了摆手。 裴凌南本身就不是什么好奇心很重的人,对美的人向来又有免疫力,所以没有再追问下去。 为了迎接使臣团进京,所有官员一大早就在城门口等待。 但从早上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一干官吏等了个眼冒金星,七窍生烟,传说中的使臣还是没有出现。楚荆河正打算解散官吏,打道回府,官道上终于传来了一阵阵的马蹄声。 马儿都是绝顶的好马,胸前挂着拳头大的铜铃。只是移动的速度太过悠闲。当先的一个人,一身深色的便袍,带着宽沿的斗笠,与他身后的众人略有不同。 待马队行到目瞪口呆的北朝众官员面前,戴斗笠的男人跳下马,身姿挺拔,步如流云。他径自摘了斗笠,附身行礼,「在下越香凌,见过诸位大人。」 北朝的官员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呆呆地看着男人风雅犹如江南烟花的脸。 越香凌微笑,不惧惮任何打量的目光。 很久以后,北朝的官吏们都还记得那个叫越香凌的男人,怎么用一个微笑,让北人彻底记住了南人的美貌。 楚荆河往他身后看了看,「翁大人呢?」 「大人在路上感染了风寒,脚程比我慢些。」越香凌优雅地说。 「那请大人和几位南朝来使先入城休息吧。」 越香凌看了看身后的马队,盈盈一笑,「哦,他们只是我在路上偶然遇见的商人,结伴而行,不是什么特使。」 楚荆河愣了一下,城门口所有的官吏都目瞪口呆。 裴凌南低头上前,不动声色地拉了拉楚荆河的袖子,楚荆河这才反应过来,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越香凌当先,所有人都跟着进城了。 楚荆河侧头低声对裴凌南说,「你还说我比较随性,看见没有?这才叫真正的随性!」 裴凌南笑着摇了摇头。 越香凌被安排住进驿站,而翁照帆也于两日后抵达上京城。裴凌南因为偶感风寒,并没有同去迎接翁照帆,只是听回来的御史台官员说,那是一个面容慈祥,进退有礼的老大人,并不如传言中那么恐怖。 无论如何,因为南朝使臣团的到来,北朝的上京城陷入了空前的热闹中。 裴凌南每次从御史台乘轿子返家,就会看到街边有几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在慢条斯理地品尝美食。南朝人身上总有一股子说不清的慵懒。还有一种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刻板。你很少会看见他们大声地谈笑,亦或是肆无忌惮地吃菜喝酒。 裴凌南欲和沈流光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沈流光在书房里,正打算练字。 他平日里素行节俭,只是有个要命的坏习惯,喜欢在墨汁里面掺入金粉和香油。 「南朝和北朝虽然都学孔孟之道,但北朝的风气显然更为开放。看我们家的裴大人就知道了。」 裴凌南疑惑地看着他。 沈流光挽袖墨墨,「南朝女子不得为官。更不要说像我们家一样,妻子能爬到丈夫的头上。」 「沈流光,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沈流光微微一笑,「半夜里打呼噜吵得我睡不着算不算?耍赖把被子都抢走算不算?经常对我大呼小叫算不算?看到丈夫在辛苦地墨墨也不过来帮忙算不算。」 裴凌南瞪他一眼,走到他身边,抢过砚台,「怨妇。」 沈流光揽住她的腰,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脸颊,「你当不了小妻子,我也不是大丈夫。不过入乡随俗,这样挺好。」 裴凌南环着他的腰,「流光,你不是北朝人,对吗?」 「是,我的家乡,是南朝的国都金陵。那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 裴凌南坏坏一笑,「我还知道那里有条秦淮河,河上美人驰名天下。」 沈流光无奈道,「金陵那么多名胜古迹,你怎么就单单记住这条?」 「我不止记住这条,我还记住宁王的三夫人要我向你问好,说你的墨宝她一直珍藏着。」 v第26章[03.04] 「裴大人,你可别冤枉我。我跟南宫夫人只是君子之交。」 裴凌南一脸不信,「君子之交她干嘛故意提起你?君子之交她为什么珍藏着你的字?君子之交存在于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吗?」 「裴大人,那个时候南宫夫人的声明响彻上京城。我和几个同僚慕名前去听曲,她不收金子,只求了我一幅字,仅此而已。」 「好吧。」 沈流光叹了口气,「凌南,你还是不相信我。」 裴凌南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子,「男人喜欢占有,女人喜欢妒忌,这条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沈流光低头吻裴凌南,直到把她吻得意乱情迷,心猿意马,像只柔顺的小猫咪。这才满意地说,「真理。」 自从那夜共赴云雨之后,数年来,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好像被推倒。裴凌南不再把沈流光当做一个知交好友,而是丈夫。这种心态的转变,让两个人的关系渐入佳境,有时,会有旁若无人的亲密。 家中的下人也尽量多留空间给他们独处。只要一看到少爷和少夫人在一起赏花,看月亮,坐在院子里品茶,他们就自动退避三舍。 沈贺年有时也羡慕,拉着双双问,「双双啊,读书人谈情说爱,都这么风雅吗?」 「不是的老爷,其实跟正常人一样。」她附在沈贺年耳边,把某日清晨,看到的满地碎裂衣服的事情如实相告。沈贺年听得眉开眼笑。 日子过得平淡而又真实,有时裴凌南在清晨睁开眼睛,看到枕边人平和的睡容,会想就这样白头到老。 这天,她和沈流光相约去市集看画,走到半路,沈流光被邻居李大娘强行拉走,说要写一封信。裴凌南只能先独自闲逛。 街边有一处围着很多人,还有隐约的争吵声中人群中传出来。裴凌南走过去看了看,见一个富商模样的人正对着一个人破口大骂。那人背对着裴凌南,看不清脸。 富商抓着那个人的袖子说,「你凭什么说老子这画是假的?老子花了一千两银子买的!」 「这个不是真迹,是临摹的,我好心告诉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那人说得不慌不忙。 裴凌南一听这声音,当即吓了一跳,挤到近处去看,果然是越香凌。她连忙上前,对富商赔着笑脸,「这位老爷,我的朋友心直口快,若有冒犯之处,请多多见谅。」 富商斜眼打量了一下裴凌南,傲慢地说,「嗯,你说的还像句人话。好好劝劝你朋友,不识货就不要乱开口,真扫兴!」 裴凌南弓了弓腰,那富商就掉头走了,可看热闹的人群,并未散去。还有议论声纷纷。 「我看这个公子好面善,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也觉得在哪里见过。」 有人忽然叫了起来,「他不是三美图里面那个越香凌吗?」 裴凌南一听,暗叫不好,拉着越香凌就冲出了人群,狂奔起来。待他们跑进一个小巷藏好,躲过了追赶的人群之后,裴凌南才松了口气。她回过头,见越香凌正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你没事吧?」 「没事,承蒙姑娘相救。」越香凌抬手拜了拜,疑惑地问道,「敢问姑娘,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何以上京城中的百姓会知道我?」 裴凌南轻轻笑了一下,「堂堂的都指挥使如果都是小人物,那什么样的才算大人物?大人有所不知,您来上京之前,南朝三美的画像早就在城中传开了。」 越香凌愣了一下,然后也笑,「所谓三美,其实是浪得虚名。三人中只有一人,当得这个美字。」 裴凌南觉得他过谦了,「大人是说那个乐师?」 「乐师和我,都不值得一提。」越香凌的口气有些失落,「真正美的,是我国的国宝,崇光皇帝。可惜,他已经失踪十年,生死不明。」 裴凌南见话题变得有些沉重,连忙说,「大人这次来北朝,感觉如何?」 「最大的感触就是,女子居然也可以为官当政。这在南朝,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说实话,我对女子的能力,保留有怀疑。」 「因为北朝主政的是太后,而南朝主政的是皇帝。不怪大人存有偏见。」裴凌南笑了一下,又探头看了看巷子口,「应该安全了,我送你回驿站吧?」 越香凌点了点头。 好在裴凌南对上京城的地形极为熟悉,都挑了偏僻的小路走,总算没有再遇到什么麻烦。到了驿站门口,守门的士兵不让裴凌南进去,裴凌南便出示了鱼牌。越香凌这才知道她竟也是个官吏。 想起刚刚说过的话,他有些抱歉,「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你是……」 「不要紧。我已经说过了,国情不同。既然大人已经安全到达,那我就先告辞了。」裴凌南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看到一顶轿子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忍不住回过头去,恰巧看见宁王正从驿站里面走出来。她吓了一跳,连忙加快步伐,想拐进街边的小巷。 「裴大人!」宁王已经开口叫住她。 她颇感挫败地转过身去,「宁王殿下,这么巧啊?」 「是啊,本王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宁王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本王上次被裴大人用计反将了一军,一直没机会当面请教。」 裴凌南捏了把汗,明知故问,「下官不是太明白您的意思。」 v第27章[03.04] 「虽然是楚荆河和秦立仁联合出面,但本王深知他们二人皆不是会用狠招,走险棋的人,便叫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裴大人的主意。裴大人当真是深藏不露。」 「下官……下官只是……」 宁王走近几步,与裴凌南保持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如果你肯为本王所用,本王一定会好好待你。」 裴凌南猛地后退一步,差点跌倒。宁王抓住她的手臂,嘴角勾起一个冷笑,「本王对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用,一种是毁。你好自为之。」 裴凌南打了个寒战,狠狠地挣开他的手,掉头就跑。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开始流泪,内心恐慌,亦或是想起了许多年前只身来到上京的情形。打劫,被恐吓,饥饿,无处安身。那种深刻的恐惧,原来只是被深埋在心底,寻到一个机会,便跳了出来,排山倒海地把她淹没了。 她慌不择路,想找一个能躲起来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跌跌撞撞地回了沈府,躲到沈流光书房后面的墙根。 沈流光本来在房中看书,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动静,就走出去看。 他循着声音,找到裴凌南,见她活像只无家可归的小野猫。他蹲到她面前,伸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声音极其轻柔,「怎么了?我下午去街上找你,怎么也找不到人,就自己先回来了。生我的气了?」 「呜哇」一声,裴凌南扑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 总算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够完完整整地属于她。 沈流光把她抱回房间,放在床上。她抓着他的袖子,不肯他离开半步,他只能俯身问,「到底怎么了?」 裴凌南摇了摇头,不想说。 沈流光刮了刮她的鼻子,「你现在啊,就像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一点都不像是御史台叱咤风云的女官。你敢跟丞相叫板,敢给顶头上司脸色看,天底下还有你怕的事吗?」 裴凌南伸手狠狠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做了个咬的动作。 沈流光笑了,揉了揉她的头,她顺势打了个哈欠。 「累了?那躺下来睡一会儿。」 「流光,我想听个故事。」裴凌南握住沈流光的手。她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母了。别人的娘在床头给自己家的小孩讲故事时,她只能抱着胳膊,在窗下偷听。正因为如此,对于给过她温暖的阮吟霄,她才会那么难以释怀。 沈流光靠坐在床边,让裴凌南枕着自己,「凌南,我不会讲故事……」 「随便讲什么,不然我睡不着。我睡着之前,你不能走。」她闭上眼睛,更加贴近沈流光温暖的身体。 沈流光想了想说,「从前有座山……山里面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小和尚,他要渴死了……」 「……是三个和尚没水喝吗?」 「嗯……」 「讲吧,我听着呢。」 裴凌南在沈流光低沉而又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安然入睡,呼吸平缓。 沈流光等裴凌南睡着,才蹑手蹑脚地从房里退出来。双双跪在门边,为难地说,「奴婢不知道少夫人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一群百姓在追她和越香凌……」 沈流光抬了抬手,让双双起来,「驿站。」 「啊!奴婢怎么没有想到!奴婢这就去……」 「不用去了,我已经大概猜到是谁。」沈流光淡淡地问,「使臣团那边有什么动静?」 「使臣大都在上京城中闲逛,只有翁大人每日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写字。宫里在全力准备明晚的晚宴,刘无庸大人让少爷您也出席……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沈流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浮上一抹苦笑,「会有什么问题?他们绝不可能认出我的。」 双双看着沈流光,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沈流光笑道,「双双,别用那样悲悯的目光看着我。至少现在,我很幸福。」 裴凌南做了一个很长很滑稽的梦,醒来之后,却全然不记得梦的内容。越努力想,脑中越是一片空白。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终归只是个梦,不用过于执着。 此时,天已经全黑,她伸了个懒腰,拍了拍有些浮肿的眼皮。睡过一觉之后,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 沈流光不在房中,书桌上的书,却还翻开着。 裴凌南掀开被子下床,肚子咕噜叫了两声。出门的时候,迎面碰上来送夜宵的沈贺年。沈贺年笑眯眯的,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裴凌南,「晚上也没见你出来吃饭,流光说你累了,先睡一觉。我琢磨着你该醒了,就送碗汤圆来给你吃。」 裴凌南忙从沈贺年手里接过碗,感激地说,「谢谢爹,您总是这么细心地照顾我。反而是我,什么都没有为您做过。」 「傻孩子,一家人说这些客套的话干什么?流光娶了你,我在邻里之间也特别有面子。他们都说我有个了不起的媳妇,是个堂堂的女官。」沈贺年说着,脸上有毫不掩饰自豪。 裴凌南笑了,把沈贺年让进屋中。沈贺年坐下来,招呼道,「你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汤圆有很重的芝麻香,皮的味道也极好。裴凌南吃得很香,就在要把最后一个送进嘴里的时候,门口有人叫了一声,「等一下!」 裴凌南侧头看过去,只见沈流光一个箭步过来,低头一口吞掉了躺在勺子里的汤圆。 v第28章[03.04] 裴凌南无奈道,「流光,你也没吃晚饭吗?」 沈流光在她身边坐下来,颇有些哀怨地看向沈贺年,「爹,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偏心?既然煮了,为什么不多煮一碗?我也饿。」 「你一个大男人,成天又那么闲,饿一饿不要紧。凌南是干大事的人,跟你怎么一样?」沈贺年说得振振有词,然后起身站起来,「不打扰你们,我先回房了。」 沈流光送沈贺年出门。裴凌南低头看着手中的勺子,想起成亲那夜,和沈流光共食一碗面。这就是夫妻,一起生活,一起经历,一起慢慢变成一个人,融为一体。她微笑,心中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瞧瞧你,一碗汤圆就感动成这样。」沈流光关好房门,走回来,「你是好,被一碗汤圆喂饱了。我可就不妙了,馋虫都被那芝麻的香味引出来了。」 裴凌南站起来,笑道,「别哀怨了。不然我去厨房给你煮一碗?」 沈流光伸手一下子把她抱起来,狡黠一笑,「我现在想吃别的。」 裴凌南愣住,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沈流光压在床上。 云雨之事,裴凌南一直笨拙,刚开始也极为被动。但在沈流光的循循善诱之下,她由被动转为配合,如今甚至会有意地挑逗。沈流光用激赏的目光,看着深陷于欲火的她,深切地觉得自己是被她需要的,不由得身下加重了气力,疼得她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 两人都尝到了极致的滋味后,相拥而眠。 沈流光亲吻裴凌南的额头,「凌南,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裴凌南已经累极,手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腰,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沈流光微笑,伸手描摹着她的轮廓,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东西,扣在了裴凌南的手腕上。 戴好了之后,他握着她的手仔细欣赏,「看来你注定是赵家的媳妇了。」 第二天,裴凌南醒来时,就听到了手腕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她抬起手来看,发现是一个很奇特的手链,玉色的珠子,每一颗里面似乎还含有金丝。珠子打结的地方有一对鱼形的铃铛,看不出材质来。 她疑惑地抬头看沈流光,沈流光闭着眼睛问,「喜欢吗?」 「喜欢。」裴凌南动了动手腕,那东西就发出了叮叮的细小脆响。 「这个东西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明月流金,而且这世上只有我知道解开的方法。」 裴凌南不信,试图去找手链的开口,可是半天都找不到。 沈流光睁开眼睛看她,眸中光芒流转,轻轻笑了起来。 她瞪他,怀疑他使诈。 沈流光用手支着脑侧,逗趣道,「裴大人,您今天不用去御史台吗?是不是还要下官侍寝?」 裴凌南「啊」了一声,匆匆跳下了床。 裴凌南在敲最后一下晨钟的时候,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御史台。 御史台的官员都向她打招呼,可是以往爱扎堆聊天的女官却一个都不在。裴凌南问,「女官呢?」 「哦,刚刚吏部派人来,把女官都叫走了。」 裴凌南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今天宫里都在为今日的晚宴忙碌着,官员之间的调度很正常。谁知道,她刚坐下来,就被忽然冲进门的一个人,猛地拽住。 她仔细一看,竟然是秦书遥。 周围的官员都倒吸一口冷气,生怕她们又打起来,连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解。 「全都给我闭嘴!」秦书遥向四周吼了一声,又拉着裴凌南低声说,「要不要救人,就在你一念之间。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在外面等你!」说完,放开裴凌南,转身出了御史台。 裴凌南虽然不甚明白秦书遥的意思,但毕竟人命关天,她还是跟着走了出去。 秦书遥见她出来,也顾不上往日里两个人之间的芥蒂,劈头盖脸地问,「你知道御史台的女官都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 「她们被拉去陪南朝的官员喝酒了!」 裴凌南大怒,「什么!他们把女官当成什么了?我刚刚明明听到,是吏部派人来把她们带走的。」 「是。我也是恰巧撞见了几个吏部官员的谈话,才知道的。太后和几个高官现在正在万国馆与南朝几个重要的使臣会面,谈南北议和的事情。有人利用这个机会,想要弄出事端来,所以我才来找你想办法。」 「知道是谁的主意么?」 秦书遥想了想,「好像是几个皇室宗亲。你知道的,他们平日里就看不起我们女官,你们御史台的女官又在六部之外。南朝官员说想见识一下北朝的女官,他们就通过吏部,把御史台的女官都带走了。」 裴凌南心中一紧,想起昨日宁王的话。恐怕这些皇室宗亲也只是棋子,宁王生性好战,此举一箭双雕。 但她一时之间,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怎么和平解决此事,又不把事情闹大?高官都去万国馆了,如今宫中没有人可以仰仗。否则秦书遥也不会来找身为死对头的自己。 「他们在哪里?」 v第29章[03.04] 「好像在醉仙楼。」 「管不了了。我们先过去看看,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才好。」裴凌南拉着秦书遥,匆匆向宫门口的方向跑去。 经过鸳鸯湖的时候,裴凌南又看到叶齐站在湖边,只不过身边多了一个太监模样的男人。她心中虽有疑惑,没顾上打招呼,匆匆从他们身后跑过。然而叶齐已经看见裴凌南和秦书遥,朝她们的背影指了一下,「郭承恩,你跟过去看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人才会这么风风火火的。」 「是,陛下。」 裴凌南和秦书遥赶到醉仙楼,见醉仙楼的掌柜,面色为难地站在门口,她们连忙上前询问情况。 掌柜看到他们,像看到了救星,「两位大人,刚刚朝中的几个显贵把醉仙楼包了下来,小的看到御史台的几个女官都被强行拖了进去,只怕要出什么事啊。」 裴凌南暗叫不好,先一步冲进店中,迅速上了楼。 一个包间里,传出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裴凌南跑过去,用力地推开了门。 满桌的人,都神情愕然地看着她,而正在哭泣的,正是御史台的女官。那女官战战兢兢地坐在琴台后面,看到裴凌南,一下子扑过来,抱着她大哭。剩下的女官,被安排交叉坐在男人们身边,全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裴凌南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几个亲贵和南朝的官员,顿时怒不可遏。 「御史台的女官,全部给我出来!」她吼了一声,女官们全部站了起来,正准备离席,却被亲贵们拉住。 一个亲贵板起脸说,「你是谁?知道在座的,都是什么人吗!」 裴凌南反问,「那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拉住的,是堂堂的朝廷命官?侮辱官吏,其罪当诛!」 那个亲贵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哈大笑起来,「官吏?你们觉得有太后撑腰,自己就真是那么回事了吗?大家继续喝酒,不要被无关的人扫兴。」 南朝的官员虽然弄不清状况,但听到那个亲贵这么说,又继续拉着身边的女官喝酒谈笑。在南朝人的眼里,男尊女卑,女人不管是什么身份,最终都是为了取悦男人而存在。 另外一个亲贵对裴凌南身边的女官说,「你怎么不弹琴了?不弹琴,可是想脱衣服?」 「哈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 裴凌南几步走到那个亲贵面前,拿走他手中的酒杯,毫不客气地泼在他的脸上。那个亲贵惊得站了起来,颤抖地指着她,却说不出一个字。裴凌南对南朝的几个官员说,「你们不是想知道北朝的女官是怎样的存在吗?现在看到了?」 亲贵们纷纷拍案而起,「好大的胆子!你竟敢……」 「我做错了吗?」裴凌南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最好别忘了。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言行。而你们虽不在朝为官,也食君俸禄,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足够我向太后参上十本!」 「你!反了你!」 「把她抓起来,来人啊!快把她抓起来!」 裴凌南并没有理会叫嚣的宗亲,反而对在座的南朝官员说,「下官失礼。南北的文化存在差异,而北朝的几个亲贵因为无知,误导了几位大人,这是下官唯一觉得抱歉的地方。下官听说,南朝的官员,好奇北朝的女官究竟是怎样的。今天你们看到了,我们跟男官一样,甚至比某些男人更清楚,是非黑白曲直。」 南朝的官员听到她这么说,连忙起身来见礼。其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官员,带着几分兴味说,「我听你们北朝的人说,女官和官妓没有什么不一样。刚刚见到在座的几位女官,虽不情愿,却无人敢言语,还在想,北朝的女官也不过尔尔。如今见了你,才知道,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们多有冒犯了。」 话已至此,他们不便再留下,陆续离开。 女官们如释重负,纷纷站到裴凌南身后,怒目看向在场的几个亲贵。 「有胆就报上名字!」一个亲贵指着裴凌南说。 「御史台监察御史,裴凌南。」 「好,你给我记住了,我一定要你好看!」 那亲贵的话音刚落,门外就来了很多禁军。有两个人从禁军让开的空隙里走出来。一个是秦书遥,一个是刚刚陪叶齐站在鸳鸯湖边的太监。 秦书遥对裴凌南点了下头,指着屋中的几个亲贵说,「就是他们!」 老太监的眉头一拧,叫道,「全部抓起来!」 禁军蜂拥而上,把亲贵们尽数压住。有的亲贵不知老太监的身份,大声咆哮道,「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居然敢抓我们!」 那个太监清了清嗓子,不急不缓地说,「杂家是大内总管郭承恩。特奉当今天子之命,来抓一些侮辱朝廷命官的败类。你们应该感谢杂家,没直接在南朝人面前把你们抓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带走!」 听到天子,亲贵们目瞪口呆,没敢作任何的反抗。 裴凌南连忙问秦书遥,「你居然能请动那个顽劣的小皇帝?」秦书遥反问,「咦?我以为是你跟皇上有交情,郭公公才会来救场呢。」 两个人正面面相觑的时候,少年走到门口,口气不悦,「女人,朕何时顽劣了?四处败坏朕的名声!」裴凌南看过去,顿时惊得跳起来,「叶齐!」 少年摇头,「朕是当今天子,昭圣帝,耶律齐。」 所有的女官都倒吸一口冷气,纷纷跪下来,齐呼万岁。裴凌南虽然慢了半拍,但也连忙跪下。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有着数面之缘,在自家天井里与大蛋他们一同读书的少年,竟然是当今天子! 耶律齐难得看到裴凌南惊慌失措的表情,不由得心情大好,「都起来吧。」 「谢皇上。」 v第30章[03.04] 耶律齐想了想,亲切地说,「亲贵侮辱女官一事,朕一定会命人彻查,对涉案人员,定严惩不贷。但如今是南北两朝和谈的关键时期,朕不希望这件事情闹大,影响到两国的外交,你们,能够体谅吗?」 女官们能得一朝天子软声安慰,早已经心神荡漾。何况耶律齐长得俊俏,很讨人喜欢。她们哪里还有什么怨言?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耶律齐高兴地点了点头。因为晚上的晚宴,现在宫中急缺人手,御史台女官和秦书遥都先行回宫。而裴凌南就杵在包间的门口,不知是走是留。耶律齐没开口,她自然也不敢动。 其实继上次她在沈家数落了耶律齐一顿后,耶律齐因为要去皇陵拜谒先帝,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裴凌南不知道沈流光听到这个惊天的消息之后,会作何反应。毕竟无意之中,他竟成了皇帝的老师。 「女人,之前你顶撞朕的事情,朕可以不计较。但你要答应朕一个条件。」 「是,皇上请说。」 「不要让他和他们知道朕的身份。」耶律齐吐了口气,声音很小,「对于朕来说,那是人生难得的快乐,朕不想失去。」 裴凌南点了点头,「臣一定照办。」 郭承恩从门外走进来,「皇上,太后已经回宫了。她听说了醉仙楼发生的事情,很生气,召您回去问问情况。」 耶律齐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然后伸手指着裴凌南,「带她一起去吧。」 自从裴凌南嫁做他人妇之后,太后有好一阵子没有「召」她来永福宫。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朝中接二连三地发生大事,太后也顾不上和阮吟霄的私情。 「儿臣给母后请安。」耶律齐在殿上跪下来请安。楚玥要去扶他,他却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些,自己了站起来。 楚玥眼中闪过一丝苦涩,让林素琴搬来一张软凳给耶律齐坐。 楚玥转而问裴凌南,「醉仙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哀家听那些被抓回来的亲贵说」她故意停了一下,加重语调,「你以下犯上?」 裴凌南吓得跪在地上,「请太后明察!」 耶律齐道,「母后,你一定要这么是非不明,黑白不分吗?如果裴卿家不出现在那里,我们北朝的脸,早就被朕那些兄弟子侄给丢光了!」 楚玥收敛了神色,斥道,「皇上,这就是您跟母后说话的态度吗?」 「我只知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裴凌南没有做错!」耶律齐急了,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楚玥双手交握在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凳子上的耶律齐。她的目光很严厉,甚至有一种杀伤力。 裴凌南早就吓得匍匐在地面上,一句话都不敢说。她有听说,太后和皇上的母子关系并不和睦,没有想到,竟然是真的。 「照皇上的说法,她不但不该罚,反而该赏了?」 耶律齐不说话。他仍然有这个年纪的倔强和叛逆。 楚玥在心中叹了口气,抬了抬手,「罢了,此事先暂时不追究。一切等过了今晚再说。」 裴凌南得了大赦,连忙伏地谢恩。 楚玥把耶律齐留下说话,林素琴把裴凌南送出永福宫。转身的时候,林素琴低声说了句,「干得漂亮。」 裴凌南忐忑的心情,因为这句话,而彻底释然了。 这个时候,阮吟霄匆匆地拾阶而上,好像有什么急事,裴凌南连忙让到一旁。阮吟霄抬起头,看到石阶边立着的人影,轻轻地松了口气,脚步却没停,径自从裴凌南身边过去了。 晚上,宫里举办晚宴招待南朝来的使臣。这是近年来,宫里最大的一件事,所以宫人和官员都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然而这样的国宴,只有堂上官可以参加,裴凌南这些虾兵蟹将,只有回家睡觉的份。 裴凌南忙完公务,已经很晚。她行到宫门口,恰好碰到入宫的沈流光。她问,「流光,你来参加晚宴吗?为什么这么晚?」 「你跟我来。」沈流光拉着她,往崇政殿的方向行去。 此时的崇政殿本应该歌舞升平,宾客尽欢,然事实却是鸦雀无声。早就守在门口的林素琴迎上来,用极快的语速说,「流光,你们可算来了!没时间了,先进去再说。」 林素琴领着沈流光和裴凌南进到殿中,三个人猫腰向刘无庸那里走去。 裴凌南忍不住侧头看了一下大殿正中间。那里摆着两架琴,琴的做工极为考究,越香凌正负手立于琴前,虽然在微笑,但笑容更多了一份挑衅的味道。他的容貌,极致而又浓烈,像是怒放的花朵,似乎深怕明日或下一刻便要凋谢。 沈流光和裴凌南走到刘无庸的身边,刘无庸指着殿上的两架琴,「这厮好生猖狂,居然拿了两架长得一模一样的上古遗音来考我们!流光,你上去给大家露两手。」 刘无庸大力地拍着沈流光的背,一把把他往外推。沈流光还来不及拒绝,已经跌进了大殿中。 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越香凌淡淡地让开一些,抬手道,「大人请。」 沈流光恭敬地行了一下礼,走到两架古琴面前,先把手放在案上的香炉顶熏了熏。越香凌立刻说,「没想到,北朝也有收藏的行家,竟然知道辨琴之前,要行熏礼。在下见识了。」 沈流光回过头笑了笑,低头开始仔细地观察两架琴。 过了一会儿,沈流光双手合十,分别向两架古琴俯了下身,然后才说,「左边为真,右边为仿。但仿得极为精致,也很有收藏的价值。」 越香凌道,「不知这位大人是依照什么做出判断的?」 v第31章[03.11] 「两架琴的琴面都为杉木,漆的颜色少有不同。真的上古遗音并没有上漆,乃杉木天然的颜色,仿的漆色虽已经很接近,但仍有偏离。另一个是断纹。琴面因时光流逝和演奏时震动所形成的断纹,是判断古琴新旧程度的主要依据之一。上古遗音有最古的梅花断,当世已非常罕见。最后是辩声。好的的古琴,琴音有下沉感,声音不散而韵味悠长。」 「好啊!说得漂亮啊!」南朝的官员爆发出一阵阵的喝彩声。一个面容慈祥,印堂饱满的老者慢慢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抚须笑道,「想不到北朝也有如此能人。不瞒太后,这两架上古遗音,曾难道了南朝朝堂上的众多官员。吾等亦不是有意为难,只在于交流切磋。」 裴凌南听他声音饱满,气度沉稳,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精明老练。暗自揣测,这便是翁照帆了吧? 上座的楚玥微微点头,「哀家知道南朝文风鼎盛,名士云集,单看殿上的越大人之姿,便可想见一二。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南朝出了题,我们北朝自然也乐意交流一下。」说完,她看向阮吟霄,阮吟霄也正准备起身,那老者忙摆了摆手,「老夫听说一件怪事,北朝能让女子为官,甚至地位崇高。老夫还听说,下午的时候,有个女官在醉仙楼狠狠教训了朝中的亲贵,胆子甚大。不知可否请她来出题呢?」 殿上立刻起了细微的议论声。楚玥一把按住凤椅的扶手,碍于太后的威仪,面上不能发作。她很快在人群中搜寻到裴凌南的身影,迅速示意站在裴凌南身旁的林素琴。 林素琴拍了拍裴凌南的肩,用眼神询问。裴凌南点头,整了整官袍,缓慢而郑重地走出了人群。 殿上的议论声渐渐变低,阮吟霄也重新坐了下去。沈流光退到北朝的官员之中,看向殿上的裴凌南。 认识她许多年,好像她只有在穿着官服的时候,最自信满满。而自信满满的她,灿若繁星。 越香凌见到裴凌南,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问,「请问姑娘要出什么题?」 裴凌南不卑不亢地说,「下官虽不懂得琴的真伪,但素闻越大人聪明绝顶,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下官也有一物想让越大人辨认,不知大人可否赏脸?」 「愿意一试。」 裴凌南笑道,「若是大人辨不出来,下官有一个小小的惩罚,不知您会否接受。」 越香凌回头去看席上的老者,老者点了点头,他才说,「可以。」 裴凌南招来林素琴,低声嘱咐了一番,林素琴一脸怀疑地出去了。众人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打什么主意。 少顷,林素琴提来一个笼子,里面有两只很小的兔子。 裴凌南把笼子举起来,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说,「前些日子,大食国进贡了两只宝兔给我国。宫里的太监想给他们取名字,却分不清哪只是雄的,哪只是雌的,请大人帮忙分辨一下?」 大殿先是安静了一瞬,而后爆发出了热烈的议论声。刚才,众人都觉得裴凌南也会拿出一件稀世珍宝来考越香凌,没想到她反其道而行,叫人拿了一对最普通的兔子来。可偏偏是这最普通的兔子,长得一模一样,光看表面,很难分出雌雄。 楚玥掩着嘴暗笑了一下,对退回身边的林素琴说,「这小女子好生厉害,难怪那些宗亲都拿她没办法。」 林素琴说,「裴大人素来耿直,在太学时的成绩又极好。」 「比你还好?」 「是,只比沈编修差。他们夫妻俩,常年占着榜首,别人从来都染指不了。」林素琴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酸味。 楚玥又笑了一下,殿上的北朝众臣看到她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 站在殿上的越香凌错愕地盯着笼子,里面的两只小兔子睁着红红的眼睛,也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他的手心出了些汗,有些哭笑不得。他自小养尊处优,只在狩猎的时候打过一两次兔子,不过那都是战利品,不是烤来吃了,就是赏人了,谁还管它什么雌雄?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大殿由喧闹变为低声议论,由低声议论转为寂静,所有人都在等一场好戏。 「如何?大人若是答不出来,就请按照先前的约定,接受惩罚。」裴凌南依旧彬彬有礼。北朝的官吏却已经开始起哄了,「猜啊!猜啊!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 「这可比辨琴简单多了吧?」 「你们南朝人不是自诩学识渊博,看不起我们吗!」 楚玥抬手往下压了压,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 越香凌正左右危难之际,那个老者又站了起来,「越大人,我们输了,大方承认便是。」 越香凌闻言,点了下头,刚要说话,裴凌南抬手阻止他,「大人先别忙。出题之前已经说过,若答不上来,就要接受惩罚。下官的惩罚便是,要越大人说一句,‘我对北朝的女子甘拜下风。’」 堂堂七尺男儿,自然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越香凌只得重复了一遍,声音虽不大,然满座皆能听见。 北朝所有的官吏都激动地站了起来,拍手高声喝彩。南朝的使臣们则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在外交的历史上,用两只兔子占尽上风的,估计是前无古人。 裴凌南用只有越香凌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下官只是想提醒大人。世间万物,你所不知或不解的东西也有它存在的道理和必要。女性为官或者太后主政,自有其天道,功过应该由后世去评说。」 越香凌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晚宴结束以后,太后赏了裴凌南许多东西,还特别命宫里的马车把裴凌南和沈流光一同送回府邸去。今日的晚宴,几乎让他们两夫妻出尽了风头,打压南人嚣张气焰的同时,也长了北朝的威风。 坐在舒适宽敞的马车里,沈流光很高兴,好奇地问,「凌南,兔子究竟要怎么辨?」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辩雌雄?」 「我才想你怎么这么聪明,原来是木兰聪明。」沈流光拥着她,「下午又干什么好事了?」 裴凌南心虚,「没有啊。」 「没有?我怎么听说你去醉仙楼大闹了一场,英雄救美?」 裴凌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中却有些得意。她抬头,却发现沈流光面容严肃,没有半分笑意。 v第32章[03.11] 「流光?」 「裴凌南!」沈流光忽然把她压在身下,盯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得很对?」 「流光,我不懂……」 沈流光低头,俘获她的嘴唇,然后又伸手扯她的衣领。因为这是在行进的马车里,裴凌南有些排斥,伸手抓住沈流光的手,要挡,但是她的力气根本不足以撼动沈流光。她有些急了,拼命地扭动头,躲开沈流光的吻。 「流光……流光你不要这个样子……」 沈流光停下来,双手撑在她的两边,俯瞰着她,「知道吗?你是个姑娘,你再强,也抵不过男人的力气。如果下午,那群人中,有一个人这么对你,又没有人去救你,你要怎么办?」 裴凌南惊愕。她当时一心只想着救自己的同僚,根本没有顾虑那么多。经沈流光这么一提点,忽然开始后怕。她揪住沈流光的衣襟,低低地说,「对不起。」 「你是对不起我,因为你没有保护好自己。」沈流光拉她坐起来,动手给她整理衣服。 「别生气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一定会考虑周全。」 「你真的会记住么?在你心里,男女没有差别。而据我所知,你在吏部的时候,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你不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月先生会把你从吏部调走,转而充入女官人数较多的御史台吗?」沈流光停了一下,似乎极不愿意说出口,「这就是一种保护,也是他对你的温柔。」 裴凌南愣了一下,心中百感交集。如果她早知道,如果以前有人告诉她,那么也许,会改变一些事情。然而现在……她对着沈流光坏笑。 沈流光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无奈道,「你又在想什么歪瓜裂枣的东西?」 「好像有一股酸味哦。」 沈流光的耳根红了,假装看着窗外,不说话。 裴凌南用手环着他,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流光,我很高兴。」 沈流光侧过头来看她,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 南北和谈进行得还算顺利。因为接待南朝的来使,楚荆河来御史台的次数也猛地增加了起来。裴凌南和几个御史台官员在查贪污一案,上次在醉仙楼被抓的几个亲贵,全在调查的名册上。 从一个官员家中出来时,一个男官说,「我看那些亲贵这次是跑不掉了。好像有人落井下石似的,证据越来越多,他们想脱罪都不行。太后最讨厌贪污渎职的官员了。」 一个女官神秘地说,「你们说,他们被抓了,对谁好处最大?」 「当然是丞相啊。新政的最大阻力,就是这些亲贵。而如果他们下狱,那么新政就能够顺利实行。新政若取得成功,丞相在朝中的地位,将无人能够撼动,连宁王都不可以。」 众人纷纷点头,裴凌南咳了一声,「还有时间闲聊?赶紧做事。」 「是——」众人悻悻地应了一声,又一起赶赴下一个官员的家。 在万国馆的最后一次和谈,南北两朝签订了合约。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让人不愉快的小插曲,然而最终南北两朝能够恢复通商,和平共处,着实令满朝上下为之振奋不已。 楚荆河欲以自己的名义,请翁照帆和越香凌吃饭,并为他们践行。可他手头刚好有事,就把邀请的事情交给裴凌南。 裴凌南一路找到驿站,被告知,翁照帆不在。她又去找越香凌,但不敢贸然前去敲门,毕竟天色还早,就只能站在门外干等。过了一会儿,屋子的门被打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打着哈欠走出来。他与裴凌南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对视一会儿,齐刷刷地叫了起来。 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当日在醉仙楼与裴凌南说过话。可裴凌南怎么也没有想到,越香凌居然,好……好男色? 「小玉,怎么了?」屋子里传出男人懒懒的声音,好像还没发现门外诡异的气氛。 那个被越香凌叫做小玉的男人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就「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随后,越香凌披了一件外袍走出来,乍一看到裴凌南,也有些惊诧,「裴大人?你一大早守在我的房门外,不知有何要事?」 裴凌南俯身道,「下官贸然登门拜访,有失礼数。」 越香凌道,「我需要换一身衣服,裴大人请到下面的大堂等一下吧。」 裴凌南在大堂上等了一会儿,便见一身便袍的越香凌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他虽然不是皇族,但是身上有一股逼人的贵气,举手投足间都让人感受到压力。偏偏又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如何懒散都不让人觉得讨厌。 越香凌叫了壶茶,泡茶的姿势极为娴熟。 他淡淡地说,「你们北朝的茶,饮了之后,总觉得干涩。」 「等南北恢复通商之后,南朝的好茶,我们就也能喝到了。」 越香凌笑了一下,把茶杯推到裴凌南面前,裴凌南伸手去拿。越香凌本来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她的手腕,但就是那匆匆的一眼,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如果他没有记错,如果世上的事情真的如此不可思议,那么他确定自己看到传说中的明月流金了。 那个人,那一段故事,他以为随着那一年,已经烟消云散了。而今再次出现,是缘,是劫? 裴凌南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腕,连忙拉下袖子把手缩了回来。 「裴大人,能否请问这串珠子的来历?」 「是下官的夫君送的。」 越香凌忽然有些激动,「能否请问他的姓名和长相?」 v第33章[03.11] 裴凌南惊讶,「越大人不知道吗?那天辨琴的人,就是下官的夫君。」 越香凌的脸上滑过一丝明显的失望,转而问道,「裴大人今天来,是……」 「哦,南北会谈结束,使臣团也即将返回南朝。楚大人想用私人的名义,请翁大人和越大人吃一顿饭,为你们践行。地点在醉仙楼,时间是明天晚上。」 越香凌笑道,「自当欣然前往。楚大人是个妙人,这些天,我们可跟着他学了不少的东西。这次出访,翁大人心情能如此愉悦,楚大人功不可没。」 裴凌南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试探地问道,「不知……楚大人都教大人什么了?」 「去了妓院,赌坊,还去赛马,参加了丐帮的大会。总之,很精彩。」 裴凌南简直要疯了!堂堂的朝廷命官,居然带着别国的使臣去干这种事情!她匆匆告辞,一路奔回御史台,一看到楚荆河,就气不打一处来,「楚大人!」 楚荆河被她吼得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啊?要吓死我!」 「你把翁照帆和越香凌带去妓院?赌坊?丐帮?你到底把我国的尊严置于何地!」 楚荆河伸了个懒腰,「我还以为什么事。是那个翁照帆自己说,要玩点新鲜的,老是吃吃喝喝的没意思。」 裴凌南怒目相向。 「你当初不是也说了嘛?老子做事情比较随性,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我本来也以为翁照帆一大把年纪,不会跟我们玩,没想到他也玩得挺愉快的。这不是南北和谈都成功了吗?计较那些细节干什么?」 裴凌南皱了一下眉头,却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只能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午间要用膳的时候,宁王身边的亲信来找裴凌南,说是宁王在鸳鸯湖畔等她,有要事相谈。 裴凌南有不好的预感,但又不得不去。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鸳鸯湖面泛着微波,清风拂过湖畔的垂柳。宁王耶律璟一身白衣,立于湖边,像是戏文里说的那些春华正茂的书生。 裴凌南走过去行礼,「臣见过殿下。」 宁王侧过头来,「不用多礼。本王只是近来查到了一些东西,忍不住想跟裴大人分享一下。」 「这些东西,与下官有关?」 宁王拿出一个信封递到裴凌南面前,「你先看一看这个。看过之后,或许会对沈流光为什么娶你,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裴凌南把信打开,发现是承天太后下的密旨。大概意思是说,她宫中的暗格被人偷偷地打开过,军事部署的图也被动过,她怀疑有内奸,所以需彻底调查。她首要怀疑的对象就是离永福宫最近的兰台和府库,那里掌管宫中所有的文书。 裴凌南想起兰台的大火,和府库失窃,隐隐觉得与此事有关。而沈流光……她不敢再想。 宁王观察着裴凌南脸上的反应,淡淡笑道,「你觉得,沈编修是为了不让你当本王的四夫人,还是为了帮他自己?」 「宁王殿下!别的男人我管不着,我自己的丈夫,我自己最清楚。从这封密信,我只看出太后怀疑宫内有奸细,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自欺欺人。」 「殿下,我跟你不一样。」裴凌南指着信封右下方一个兵部专用的私章,「我不知道你当初娶宁王妃的目的是不是只为了像这样方便地得到兵部的所有情报,但我现在看到的是,你对她的猜忌和利用。我相信人跟人之间还是有真的感情的,而我和流光,相互信任,彼此爱护。」 宁王勾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 裴凌南把信塞回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纵然在宁王面前讲得义正言辞,但裴凌南的心里还是有了一根刺。她对沈流光的来历,知之甚少。他学识渊博,写得一手好字,甚至连言谈举止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优雅贵气。这种气质,绝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培养出来的。还有明月流金。她虽然不懂玉石,但这玉石一看就是稀世珍品,连越香凌看到它之后,反应都有些不寻常。 沈流光与那个死去的南朝细作有关系吗?他娶她,真的是为了避开太后的追查吗? 裴凌南满腹的心事,一个下午都心不在焉。晚上回到家,沈流光和沈贺年坐在大堂上,一边聊天,一边等她。双双看到她进来,连忙迎上去,「少夫人,你今天忙到这么晚。」 沈贺年吩咐下人把饭菜端上来,裴凌南勉强坐下来,吃了不到两口就说,「爹,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了。」 她回到房里,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 沈流光端着粥进房间,刚好看到裴凌南趴在床边,用手捂着嘴。 「凌南!」他连忙把粥放下来,走过去把她抱进怀里,「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让双双去喊大夫。」 她按住他的手,低声说,「你是不是骗我?」 「什么?我不明白。」 「我问你是不是骗我!沈流光,这么多年,我用诚心与你相交,嫁给你以后,也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可是你娶我,不是因为你想帮我,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为了利用我,躲过太后的调查,是不是!」她眼中泪光闪烁,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泣不成声。 沈流光连连摇头,「不是,不是那样……」 裴凌南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看到太后的密旨了!我还想到了兰台的大火,府库失窃。而后你去永福宫自请娶我。你骗得我好苦……你!」她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沈流光连忙伸手接住她。 v第34章[03.11] 裴凌南再醒过来时,看到大夫正在给她把脉。她动了一下,沈流光上前按住她,侧头问大夫,「确定吗?」 「老夫行医多年,不会诊错。恭喜了。」大夫收拾药箱站起来,沈贺年亲自把他送出去,连声道谢。 裴凌南不明所以,只是把头朝向里面,不理沈流光。 沈流光在床边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说,「裴大人,您一向执法严明,判小的死罪之前,能不能让小的给自己辩解一下?」 裴凌南不出声,沈流光接着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密函的事情。之所以会在那一天去向太后恳求赐婚,是因为素琴透露了太后那天早上准备拟旨给你和宁王赐婚的消息。只要懿旨一下,就算我有心,也就无力了。不相信,你可以去问林素琴大人。」 裴凌南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只是个小小的府库编修,要怎么看到太后的密旨?连宁王都是用了兵部尚书崔不惑的关系,才能看到那样的机密文书……」 「你怎么知道是宁王?」 「这还需要猜吗?朝中有这种本事,又有如此心机的人,除了宁王,就是丞相了。丞相的为人,至少光明磊落,不会挑拨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我娶你,刚开始只是想着,我们认识多年,你在我身边,哪怕不爱我,至少不会受委屈。宁王家里的三个女人那么厉害,你嫁过去,肯定会吃很多苦。」 裴凌南脑海中闪过了很多以前在太学时的场景,他们一起躲在书库里看书,一起去空旷的地方看星星,为争考试第一斗得你死我活。她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枕边人,而要去相信一个用心险恶的坏人? 裴凌南伸出手,搂住了沈流光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说,「对不起,是我没有坚定地相信你。谢谢你流光,你又教了我一件事情。」 沈流光低头,嘴唇印在她的唇上,辗转,碾磨。柔软的,湿热的,缠绵的,像是天空中棉棉的白云,又像夏日里下过雨的荷塘。 裴凌南这才想起来问,「刚刚大夫说什么?恭喜?」 沈流光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温柔,「宝宝。」 「什么宝宝?」裴凌南疑惑,旋即张大了嘴,看着自己的肚子,「你说宝宝?我们……我……」 「恩,一个多月了。」 裴凌南激动地抱着沈流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沈流光拍了拍她的背,「不用说,我都知道。」 这个时候,沈贺年返回来,看到两个人相拥,连忙又要退出去。沈流光叫道,「爹?」 「呵呵,你们忙。」 裴凌南放开沈流光,对沈贺年抱歉地笑道,「对不起爹,总让您为我操心。」 「别这样说,况且这个心操得值啊!」沈贺年走过来,热切地握着裴凌南的手,「你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养身子,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我和双双给你带。」 沈流光无奈道,「爹,早着呢。」 「怎么早?一眨眼的事情!我明天一早就去想名字。」 沈流光叹气,「爹,男孩女孩还不知道呢?」 「两个都取不就好了!」沈贺年白了沈流光一眼,对裴凌南笑眯眯地说,「我们不理他。做爹的不急,做爷爷的急。我一定给我的宝贝孙子,起个好名字。」 裴凌南笑着点了点头,「有劳爹了。」 翌日,沈流光替裴凌南去御史台请假,他自己当了半天值,中午便返家。出宫的时候,刚好碰到宁王。他淡淡地行了个礼,就要离开,宁王却说,「昨日,我找过裴大人。」 「多谢王爷平日对凌南的照拂。」 「本王只是让裴大人认清一些事情,可是她并不领情。结果你猜怎么着?昨天夜里,本王府里的护院,全被刺客打了个半死。偏偏本王一点事都没有。」 沈流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既然有人不想让本王接近裴大人,又用这种方式告诉本王,取本王的性命很容易。本王以后自然会离裴大人远远的。不过,」耶律璟走到沈流光身边,耳语,「沈编修,你的对手不是本王,而是丞相。」 沈流光看他一眼,径自从他的身边擦过。 裴凌南闲在家里有些无聊,就去从来没有进过的厨房转一转。 正在忙碌的厨娘看到她,大惊,连忙把手中的活停下来,「少夫人!」 「你们在做什么菜?」裴凌南好奇地凑过去看,「宫保鸡丁么?能不能教教我?」 年轻一些的厨娘说,「少夫人想学?」 「嗯。」 「可老爷说少夫人是读书人,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菜。」 裴凌南有些不好意思,「是没做过。」 「那……」年轻的厨娘有些为难,另一个稍微上了一些年纪的厨娘说,「教教少夫人吧。女人都想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做一顿好饭。」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可是裴凌南显然资质欠佳。 v第35章[03.11] 眼看到了吃饭的时间,厨娘看着那四盘黑乎乎的菜,想死的心都有了。大堂那边一直来人催问,午饭做好了没有,她们不知怎么回答。 「不管了,就上这四盘菜吧,出了什么事,我顶着!」裴凌南豪迈地说。 都到这份上了,厨娘还能说什么?只能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沈流光和沈贺年在大堂上等了很久,不见双双把裴凌南叫出来,也不见厨房上菜。沈贺年正要再遣下人去问问,见裴凌南端着菜上来了。 沈流光上下打量裴凌南,「你还是去火烧厨房了?」 裴凌南把菜放在桌子上,白了他一眼,「是去厨房帮忙好不好!」 沈贺年盯着桌上四盘黑乎乎的东西,咽了咽口水,「媳妇儿……这是什么?你把木炭捞上来给我们吃?」 「爹,这是炒白菜,这是炒鸡丁,这是炒鸡蛋,这个是炸土豆。」 「……呵呵……看起来……好像都长得一样。」 裴凌南坐下来,热情地招呼,「爹,快尝尝看。虽然卖相不好,但味道还是不错的。」 沈贺年求救似地看了沈流光一眼,沈流光无奈地耸耸肩,拿筷子夹了一块据说是鸡丁的东西放进嘴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怎么样?」裴凌南期待地问。 沈流光把整块东西都吞下去,笑道,「还可以。」 裴凌南如释重负,「我就说嘛,绝对不难吃,爹,你也尝尝。」 沈贺年连声应是,内心却在默默地流泪。沈流光的嘴巴,要求一向低,再难吃的东西,他都会给个还不错的评价。这回,他却说还可以…… 裴凌南吃得很欢快,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下厨做东西,好吃与不好吃,早就不是关键了。但她身边的爷俩就颇有些食不知味了。一顿饭下来,米饭见了底,菜还剩大半。 等沈流光和裴凌南回房之后,沈贺年对身边的下人说,「你火速去通知厨房,以后少夫人再要下厨,绝不点头!」 下人用力点点头,小跑着出去了。 下午,大蛋他们来上课,耶律齐也来了。裴凌南看到他,很不自在,也不敢像前几次见面时一样冷嘲热讽。耶律齐已经跟大蛋他们很熟,偶尔还会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二狗还送了个弹弓给他。 沈流光讲课,沈贺年拉着裴凌南在廊下取名字。 「男孩的名字我还没想好,只想了个女孩的。阡陌,好不好听呀?」 裴凌南愣了一下,「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昨天晚上看《桃花源》记,本来想取桃花的,可是流光说好俗。我就找了那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流光说,那幅景象,平凡而又温馨,听了就觉得美好。而阡陌含着千百,百子千孙,福寿绵延,寓意也很好的。」 裴凌南笑道,「那看来不是爹取名字,是流光取名字。」 「他书读得多嘛,何况他是孩子的爹,征求他的意见很正常。」 「爹喜欢女孩吗?」 「那是啊。生个像你的女娃娃,又聪明,又漂亮,肯定很好玩的。我这儿有好多好多的儿歌可以教她……」 裴凌南耳边听着沈贺年的念叨,眼睛看向站在天井里的沈流光。有一种,时光静好,现世安宁的感觉。 南朝的使臣团,离开上京城的那天,承天太后亲自出城相送。那天在宴席上的老者,果然就是南朝的宰辅,翁照帆。翁照帆亲切地与所有官员握手道别,到了裴凌南面前的时候,特意停下来,眉目慈祥,「这次北朝之行,有三个人让老夫印象深刻。一个是楚荆河大人,一个是那辨琴的小吏,另一个就是你。北朝民风开放,女子为官蔚然成风。老夫先前,是对你们存有偏见,可此番长了见识,再不敢小瞧你们。」 裴凌南颔首,「大人过奖了。下官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将来若有机会,你能站到更高的位置,出使南朝,老夫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谢大人。」裴凌南俯身鞠躬,翁照帆拍了拍她的肩,就从她的面前走过去了。 稍后,翁照帆上了马车,越香凌上了马,回头朝北朝的官员们挥手道别。来的时候,他们带着南朝的诚意,走的时候,北朝用珍贵的马匹,药材,铁器,还他们的情谊。从此之后,南北两朝互市通商,代表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日子不慌不忙地过去,裴凌南手头的贪污案,很快就进入了调查结案期。皇室宗亲涉案多达三十一人,吏部,户部也有很多官员被拉下马。她每天跟着楚荆河,忙得焦头烂额。 办案其间,他们多少要与亲王耶律璟打交道。让裴凌南惊异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畏如蛇蝎的耶律璟,在楚荆河的面前,像是哑巴吃黄连。 楚荆河行事的风格确实是乱七八糟,甚至没有办法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考量。比如他会拉着刑部尚书那样的人,去妓院谈事情。然后对狡猾的吏部尚书胡由狡,则是直来直往,嬉笑怒骂。就算在兵部尚书崔不惑面前,他也没有半分端正的样子,不是呼呼地打瞌睡,就是邀请崔不惑去赌一把。 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混迹于三省六部,从未碰壁。 随着时间的推移,裴凌南才渐渐知道,他不是阿斗,是大智若愚。而原先的轻视,不屑,也一并收了起来,认真地跟着他办事。 贪污案结案的前一天,裴凌南坐马车从城外回府,半道上却被人拦了下来。 她打开帘子,见是几个健壮的大汉,便问,「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一个壮汉问,「你是不是裴凌南?」 v第36章[03.16] 「是。」 「找的就是你!」大汉暴喝一声,就上前把裴凌南从马车上硬拖了下来。车夫吓得调转车头就跑,裴凌南想大声喊救命,被另一个大汉用布绑住了嘴。光天化日,还是在街市上,她没有想到有人会如此大胆。 她被拖进一个破巷子里,三五个大汉对她拳打脚踢。他们下手极重,一点都不避开要害的部位,她痛得几乎要昏厥。其中一个大汉一边打还一边说,「既然嫁人了,就要好好地守妇道!老子最见不惯你们这种四处勾搭卖骚的贱人!」 裴凌南痛得身子都弓成一团,小腹的地方有隐隐的坠痛感。她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能下意识地伸手去护住小腹。可是慢慢的,有一股热流,沿着腿根流了出来。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巷子外响起一声呵斥。大汉们见有人来了,连忙拔腿就跑。 那人冲过来,追了几步,便折返回来,把裴凌南从地上抱起,「裴大人?裴大人你没事吧!」 裴凌南睁开眼睛,看见是楚荆河,终于安心,而后头一歪,就不省人事了。 楚荆河连忙把她抱起来,往最近的医馆跑,那大夫一看又是这副景象,顿时三魂去了两魂。 「救人,大夫,快救人!」楚荆河焦急地说。 大夫仔细一看,叫道,「不好,只怕要小产,快送到后面去!」医馆里的药童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裴凌南抬进去了。 楚荆河派人去沈家传消息,沈贺年和沈流光匆匆地赶来。沈贺年一见楚荆河,就抓着他问,「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本来在街上闲逛,听到一个偏僻巷子里有声响,就走过去看一看,发现三个壮汉在打她。」 沈贺年大发雷霆,「这群天煞的王八羔子!被我查出来是谁,一定剥他皮,吃他肉!光天化日殴打朝廷命官,他们还要不要命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时,大夫从里间出来,「那位夫人的相公来了吗?」 沈流光连忙走上前,「我就是,我是她相公!」大夫愧疚地拍了拍沈流光的肩膀,「我尽力了,但没保住孩子。你们还年轻,不要太难过,也叫夫人放宽心。」 沈流光愣住,黯然点头,「谢谢你,大夫。」 听了这一番话,沈贺年踉跄几步,险些摔倒。楚荆河连忙扶住他,他双眼放空,喃喃道,「没了?没了……」 沈流光走过来,对楚荆河拜了一拜,「楚大人,这次多亏你出手相助,不然凌南还不知道会伤成什么样。改日再登门道谢。」 楚荆河连忙说,「不要这么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天色不早,我先告辞。等裴大人好一些,再去看她。」 沈流光点头,送他出去。 楚荆河走了之后,沈贺年也要出门,沈流光说,「爹,你要去哪里?」 「我要把那些王八蛋找出来,碎尸万段!」 沈流光摇头,「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会查出来。现在,我们先把凌南接回家。」 沈贺年往里间的方向看了一眼,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裴凌南觉得身上到处都疼,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沈流光静静地坐在床边。 她像感知了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询问地看向沈流光,沈流光黯淡地摇了摇头。 裴凌南本来强打精神笑了笑,马上又翻身背对着沈流光。她浑身都在颤抖,甚至有呜咽声,从她紧捂着脸的指缝里流出来。 「凌南……」沈流光按住她的肩膀,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他是很难过,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梦见有个小小的人儿喊他爹。但作为孕育这个小生命的母亲,却应该更痛更难过。 「对不起,是我的错。」裴凌南哽咽着说,「是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我没有资格做一个母亲……我……」 「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裴凌南再也忍不住,反身扑进沈流光的怀里,放声大哭。 沈流光摸着她的头发,把头靠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摩挲,「凌南,孩子还会再有的。我保证,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但你受了伤,伤心对身体不好,所以答应我,不再想了,好不好?」 裴凌南点了点头,哭声渐渐地低下去了。 「饿不饿?」 裴凌南摇头,「只是有些累。」 沈流光把她放平在床上,吻了吻她的额头,「那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睡着了,你也不能走。」裴凌南握着他的手。 他把她的手背拉到唇边碰了碰,「恩,不走,一直陪着你。」 裴凌南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终于睡得踏实。 裴凌南被打的事情,迅速地传遍了整个上京城,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平民百姓都高度关注。太后下令彻查此事,并着刑部一定要把行凶的那几个人找出来严惩。而昭圣皇帝则下旨恩赐了许多东西。 皇帝和太后的态度一向是朝堂的风向标。朝廷的大小官吏们纷纷登门拜访,几乎要把沈府的门槛踩破。沈流光怕打扰裴凌南修养,尽量都挡回去,实在挡不回去的,只好自己应付着。但朝廷的官员那么多,他渐渐有些疲于应付了。 v第37章[03.16] 与此相反,沈贺年一向是个喜欢热闹的老头,一见到人前仆后继地来拜访,就极度兴奋。今天拉着这个大人讨论小黄书,明天拉着那个大人说自己有个侄女如花似玉云云。久而久之,大人们因为沈老头的过度热情,斟酌着不敢上门了。 而轰动整个京城的特大贪污案,涉案的三十几名皇室宗亲,全部被判了重刑。他们被抄家,剥夺身份,打入天牢或充军。随着他们的失势,寅耕新政再无反对的声音,在全国以强劲的势头展开。 裴凌南养伤的时候,刘无庸,林素琴,秦立仁,楚荆河,御史台同僚,从前的同窗,甚至是秦书遥都派人来问候过。只有那个人,既没有派人来,也没有送过任何的东西。她心中不是不失落,但那失落,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变淡了。 大蛋和丫头来看她,丫头很乖巧地削了一个苹果,递给裴凌南。 裴凌南笑道,「谢谢丫头,你的手真巧。」 大蛋没好气地说,「成天想着做人家媳妇,如果连苹果都削不好,肯定嫁不出去的。」 丫头不满地看着他,他又说,「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人,不就是叶齐么?可惜,人家连正眼都没有看过你!」 「我不理你了!大蛋是讨厌鬼!」丫头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出去。大蛋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有些失落。 裴凌南坐在床上,笑着看他,「喜欢人家的话,这么凶可不行。」 「谁喜欢那个爱哭鬼!」 「哦,不喜欢?那是谁帮她写字帖,谁听说她娘病了,就急巴巴地跑来问沈老爹什么草药最能治咳嗽?」 大蛋红着脸,别扭地绞着手。 裴凌南倾身摸了摸他的头,「知道吗?一句话的过错,可能会失去一生的朋友,而一次擦肩而过,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大蛋抬起头,用明亮的眼睛看她,「谢谢姐姐,我知道怎么做了!」 从前,御史台忙的时候,裴凌南抱怨自己没时间休息。现在彻底休息了,她又闲得发慌。她现在每天做的三件事是,吃饭,睡觉和发呆。 沈贺年每天用各种药材,各种食材,炖了五花八门的补汤给她喝。 吃得多,活动得少,这天裴凌南想重新穿官服的时候,居然有些发紧了。她哀怨地看了沈流光一眼,沈流光连忙摆手,「不是我的错。」 裴凌南伸手掐他,看到自己腕上的明月流金,忽然想起来,「对了,那天我去找越香凌的时候,他看到我手上的明月流金似乎很吃惊。还问我来历。」 沈流光愣了一下,「他看见了?」 「恩。这足以证明,这个东西的来历很不简单。所以,沈流光,你要不要向我交代一下?」 沈流光呵呵干笑了两声,「我需要交代什么?明月流金吗?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而已。」 裴凌南搬了一张凳子,坐在沈流光的身边,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沈流光没办法,只好从头讲起来。 「这明月原是指一块难得的宝玉。这宝玉在深山之中,吸收了日月的精华,又经过千年的滋养,玉中带着金丝,所以唤作金丝玉。一个男子无意中得了此玉,遍请能工巧匠打磨成手链,只待佳人出现,赠与之。」 裴凌南「哦」了一声,「没什么特别嘛,那个男人肯定碰到佳人了。」 「是,碰到了。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在江南烟雨之中邂逅了他生命里最爱的那个女人。」 「五十多岁!」裴凌南叫了起来,「那女子……?」 「当时,双十年华而已。」 裴凌南点了点头,不禁唏嘘。 「那女子长得倾城绝色。她爹本来是北朝的将军,在南北朝大战的那几年,被俘斩首,她便被卖入了青楼。所以男子碍于身份,不能娶她,只能把她带回故乡,养在别院里。在他们燕好的那天,男人把这个手镯赠与女子,因为女子姓金,男人便把这手镯叫做明月流金。」 裴凌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男子以明月自诩,流金亦是留金。后来呢?」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因为女子长得太美,男子专宠,很快就被男子家中的妻妾发现。那些妻妾的家中很有权势,逼迫男子把那个女子交出来,还说罪人和青楼之女,不能孕育男人的子嗣。男人很害怕,想要偷偷把女子和儿子送走,但女子还是被抓住了。她受尽了折磨,不断哀求着那些女人们留下孩子的性命,后来男人的正妻说,愿意把那小男孩认作自己的儿子,只要那女子去死。」 裴凌南的心漏跳了一下,「她答应了?」 「答应了。从男人赠给她的别院的阁楼上纵身跳了下去。死的时候,年仅二十五岁。」沈流光的眼眶不觉有些湿润,他转过头,试图掩饰自己情绪的失控,裴凌南还是看见了。她轻轻握住沈流光的手,柔声道,「他们是你的父母,对吗?」 沈流光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否认。 「所以我总说,豪门士族的恩怨太多,像我们这样,平平凡凡地做一对小夫妻,不是挺好的?没有什么利益争斗,没有什么三妻四妾,只有我们两个。」裴凌南依偎进沈流光的怀里,温柔地环着他的腰,「流光,以后我会很爱我们的孩子,陪着他们长大。我会把你没有的,都补偿给他们。」 沈流光低头看她,「他们?沈夫人,你打算生几个?」 裴凌南脸红,推了推他的胸膛,「喂,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我只是说说而已。」说完,她便站起来,要走出去,「你欺负我,我不跟你说了。」 「别忙着走。」沈流光从背后抱住她,贴着她的耳朵说,「我们先把这件事情商量清楚。」 「有……有什么好商量的?!」他的呼吸吐在她的耳畔,痒痒的,她扭头想要躲开。 他扯开嘴角,「那回床上商量好了。」 v第38章[03.16] 「沈流光,你无赖!你放我下来!喂!」 等裴凌南养好身子,准备回御史台办公的时候,楚荆河派了人来,说抓住了打她的那三个壮汉,但他们一口咬定不知道指使他们的是谁,只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 裴凌南决定自己亲自去天牢问一问。这件事发生在贪污案结案之前,时间上这么巧合,肯定与那案件有些牵连。可是,难道会有人幼稚到,认为只要打了她一顿,这件案子就会延后审结? 她在天牢见到了那三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大汉。虽然殴打朝廷命官是不小的罪,可也绝不是什么滔天大罪,但他们显然因为被严刑逼供,而伤痕累累。 裴凌南不解地看秦立仁,秦立仁连忙说,「我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吟霄。」 裴凌南摇了摇头,看向牢中的三个人,「打我那日,你们当中有一个人说,我已嫁做人妇,仍然勾引别人的丈夫,是不是?」 那三个壮汉全都一动不动,似乎做好了到死都沉默的准备。 「我知道你们受人威胁,不能开口。这说明那人权势通天,而且是一个贵妇,她说我勾引她丈夫。」 「你怎么知道?」有一个人忍不住反问。 裴凌南对秦立仁笑了一下,秦立仁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从牢房退了出来。 「凌南,你定是已经知道幕后主使了。」 「是。我频繁接触的大人物,除了你们几个,只有宁王。你们都未娶妻,而宁王的夫人妒忌心那么重,肯定怀疑宁王对我有意,所以才趁机下手。只是我还不知道,到底是正妃,侧妃,还是那个南宫碧云。」 「这件事,我一定会跟进调查,你先回御史台吧。」 「多谢了。」 裴凌南告别秦立仁,快步走回久违的御史台,众官员都围上前来嘘寒问暖。她一一道谢,又向一旁的楚荆河点头致意。楚荆河只扯了扯嘴角,就继续忙手上的公务了。 傍晚,快要退衙的时候,宁王来了,还拉着哭哭啼啼的宁王妃崔采华。 众官员连忙出去相迎,宁王喝了崔采华一声,崔采华不甘不愿地跪在御史台的门口,对裴凌南说,「我有罪,我来自首。」 裴凌南不解,「王妃,您何以至此?」 一旁的耶律璟说,「这贱妇自作主张,收买了几个流氓殴打朝廷命官。本王问明了情况,亲自把人送来了。你们御史台和刑部只管秉公办事,不用给本王和崔尚书面子。」 裴凌南看了崔采华一眼,她虽打扮得光鲜,两颊却是肿起的,估计在来的路上,已经被人「收拾」过一顿了。朝廷有朝廷的律法,她裴凌南不是善男信女,不会为违反律令的人脱罪。不过她心中其实很有些同情这个女人,因为在宁王把那份密旨给她看的时候,她就已经大概猜到了他们这场婚姻的目的。 「你可知罪?」裴凌南问崔采华。 崔采华瞪视她,「我不过是替天行道,为什么要认罪?从一开始你就卯足了劲想嫁进宁王府,嫁不了,就趁机勾引王爷!你们那天在鸳鸯湖边私会,我都看见了!」 「贱人,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还不知错!」宁王扬起手掌,就要打下去。裴凌南连忙上前,站在崔采华的面前,淡淡道,「王爷,怎么处置王妃,由律法来决定。您动用私刑也是违法的。」 宁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放下手,「没想到裴大人如此以德报怨。」 裴凌南像听了个笑话,「以德报怨?下官没有那么好的人品。下官只是好奇啊。王爷入宫,本是寻常之事,是谁特意告诉王妃,下官和王爷要在鸳鸯湖边见面呢?或者说,是哪个有心人,想要借刀杀人?」 崔采华和宁王俱是一愣,接着崔采华双目赤红地站了起来,「南宫碧云那个贱人! 我还以为她是好心告诉我,原来心机这么深!我要去找她算账!」 楚荆河不耐烦地吼道,「你现在是待罪之身,别想走!来人啊,把她绑起来,送到刑部去。」 御史台的男官上前,不由分说地绑了崔采华。崔采华虽然口中骂骂咧咧,毕竟是弱质女流,敌不过男子的力气,纠缠了一会儿,就被押走了。 宁王临走的时候,用一种下战书似的目光看着裴凌南。裴凌南不卑不亢,俯身恭送他。 晚上,楚荆河本来要请吃饭,裴凌南依然借故推辞了。相比较于这些场面上的应酬,她更愿意回家和沈贺年唠嗑,和沈流光作伴。自从嫁给沈流光之后,她开始眷恋沈府的灯火,把沈流光父子,当成自己最亲的人。 她还没走到大堂,就听到沈流光对沈贺年说,「爹,今天在南朝的书里,看到一个有趣的故事。」 「恩?说来听听。」沈贺年正在琢磨着怎么落子。 「南朝有一种草叫苜宿草,它只有三片叶子。有一个传说,只要能见到它的第四片叶子,就能得到幸福。所以,四叶的苜蓿草,意味着爱和幸福。如果有男子能找到四叶的苜宿草,并把它送给自己心爱的女孩子,那么,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裴凌南怔住,转身狂奔回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了一个木匣子。里面用纸包着一片苜宿草,是那日她去刑部取回文书的时候,夹在里面的。四片叶子……那日她没有仔细看,也从来没有注意过,这片苜宿草是特殊的,因为它有四片叶子……她又从木匣子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慢慢地打开。那片金色的苜宿,也有四片叶子…… 那日她在丞相府,被花瓶砸伤了头。虽然她意识模糊,但清楚地记得,自己曾说,让他不要把她赶走。 后来,他才把这片金叶子送来……他……想说什么?或者他自信地认为,这个苜宿草的故事,永远都不会被她知晓? 她忽然开始流泪。她从这些苜宿的叶子,窥探到了一些他从未说出口的心事。为什么到了今天她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肯说?那个在太学府的门口扶起他的少年,和那个如今权倾朝野的丞相,究竟,还是不是一个人? 有脚步声传来,裴凌南连忙把东西都收了起来,推进床底。 她迅速地擦掉脸上的泪水,转过身去,见是沈流光。 v第39章[03.16] 沈流光走进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要不是双双说看到你回房间,我还不知道。」 「从御史台抱了点东西回来,想着先回房放好。」裴凌南去拉沈流光的手,「楚大人今晚请御史台的同僚吃饭,我觉得爹煮的东西比较好吃,所以没去。现在,我们去吃饭吧?」 沈流光点了点头,和她一起出了屋子。关上房门的时候,他的目光停在床下,仅仅一瞬,就移开了。 吃饭的时候,沈流光说起沈贺年的寿辰快到了,今年准备好好办一办。沈贺年嘴上说不用,心里其实乐开了花。裴凌南想了想说,「不如办在醉仙楼吧?请一些街坊,还有我和流光的朋友。」 「别,我一个糟老头子,哪敢麻烦那些大官。」 「爹,您别这么说」裴凌南握着沈贺年的手,「平日里多亏您细心地照顾我。难得我嫁进来的第一年,就是您的寿辰,我为您办一场寿宴,是应该的。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您只要把想请的客人名单,告诉流光就好了。」 沈贺年看向沈流光,沈流光点了点头,他这才说好。 吃过饭,沈流光和裴凌南又陪沈贺年聊了一会儿天,才回房休息。回房的路上,沈流光揽着裴凌南的腰,「不愧是裴大人,把爹哄得那么高兴。」 「是爹对我很好,所以我也要对爹好。」 沈流光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裴大人,下官对你不好,是不是?」 裴凌南拍了他的胸膛一下,「没见过跟自己的爹都能吃醋的。」 沈流光握着她的双手,忽然认真地问,「凌南,你会一辈子在我身边吗?」 「傻话。」 「我可以一辈子在你身边吗?」 「废话。」 沈流光摇头叹气,「果然是跟楚大人在一起久了,流里流气的,一点都不可爱了。」 「沈流光!」裴凌南举起手,沈流光拔腿就跑,「裴大人饶命啊!娘子饶命!」 冬天,悄悄地降临上京城。不知何时起,嘴里呼出的气,几乎都要凝结成冰。晚上睡觉,生了暖炉,还加了两床棉被,可裴凌南还是手脚冰凉。好在,有一个天然的暖炉。这暖炉除了取暖,还会点火。 帐中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裴凌南喘息着,在微弱的灯火中,紧盯着沈流光的眼睛。 沈流光的背有些微微刺疼,刚刚被她用力地抓挠过,想必是破皮了。他急剧地进退,低吼了一声,总算是把欲望都宣泄了出来。 「下次,我一定要把你的手绑起来。」他轻碰她的嘴唇,不无埋怨地说。 裴凌南羞红了脸,「对不起。」 「明日寿宴的客人,都请好了吗?」沈流光翻身躺到一旁,很自然地把裴凌南拉进怀里。 「恩,都请好了。」裴凌南贴着他的胸膛,低声说,「为什么……要请丞相和秦书遥?」 「这是礼。礼上我们不能怠慢了任何人。但就算我们请了,他们也未必会来。」 裴凌南点了点头,看着烛台上摇曳的那枚火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在醉仙楼,宾客云集。沈流光和裴凌南亲自站在门口,迎接来客。当把御史台的官员请上楼之后,沈流光低声对裴凌南说,「你确定楚大人不会突然间出现吧?」 「他应该不会来。我们这是家宴,他那么忙……」 话声还未落,楚荆河已经出现在店门前。他不悦地看了裴凌南一眼,「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小家子气?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左膀右臂,你请我来,我还是会来的。」 「是,下官得罪了。」裴凌南连忙俯身。 「你都说了今天是家宴,就别用宫里那套虚礼了。老子听得也不痛快。」 裴凌南应是,沈流光亲自把楚荆河送上楼。楼上起了一阵欢呼,估计是御史台的那些官员,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遇见楚荆河。 沈流光下楼的时候,看见裴凌南很僵硬地站在门口,他走出去一看,发现秦立仁和秦书遥来了。 虽然裴凌南和秦书遥曾经联手过,不过那是非常时期,现在仍然是冤家对头。 沈流光一边打招呼,一边拉了拉裴凌南的衣袖,「堂堂的监察御史,怎么这么小气呀?」 「我小气?那个女人一直给我惹麻烦,我忍到今天没痛扁她一顿,已经很给那身官服面子了。你别拉我,我什么都不说。」 「人家是来贺喜的,你这样不好吧?」 裴凌南拧了他的胸口一下,「你确定她是来道谢而不是来砸场的?」 沈流光好脾气地笑,「好娘子,你给我个面子,我的面子不够大,给秦侍郎一个面子嘛。来来来,今天爹过寿,来者皆是客啊。」 裴凌南不情不愿地上前打了个招呼,秦书遥也不是很领情,径自到店里去了。秦立仁有些尴尬,打了招呼,连忙追进去,「书瑶,你怎么回事?在家里不是说好了吗?」 秦书遥的声音很大,「我是想息事宁人啊。可是哥,你看看她那个样子!」 v第40章[03.16] 兄妹俩吵吵闹闹地上了楼,沈流光按了一下裴凌南的头,「你呀,有的时候真像个倔强的小女孩!」 等宾客到得差不多了,沈流光拉着裴凌南,坐到容光焕发的沈贺年身边。沈贺年端着酒站起来,「今天我很高兴,大家看在流光和凌南的面子上,来给我贺寿。这一杯敬所有人!」 众人纷纷起立,共饮一杯酒。 吃饭的过程,还算和乐。每一个人都过来敬酒,送贺礼。沈贺年笑得很开心。 礼送得最重的,就数御史大夫楚荆河,刑部侍郎秦立仁和兰台史官刘无庸了。收到他们的贺礼时,沈贺年着实受了惊吓,半天说不出话来,还好有沈流光在旁边打圆场。 席间,沈流光和裴凌南一直低头耳语,眼神交汇,难以掩饰得恩爱。 坐在一旁的秦书遥恨得咬牙切齿,欲拍案离席,却被秦立仁按住。 「哥!」她低声道。 「你已经是女官了,行事作风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沈流光早已经是有妇之人,你还放不下?这样以后怎么当吏部侍郎?」 秦书遥大惊,「哥,你是什么意思?」 秦立仁低声道,「实话告诉你,丞相有意提拔一些女官到高位上去,你也在候选名单之列。但你上次当街打架着实干得不漂亮,所以我今天才硬要拉你来,挽回你的名声。你记得你以前闯的那个大祸吧?」 「不就是不小心把裴凌南住在丞相别院的事情说出去了。」 秦立仁摇了摇头,「你知道不知道,你的那次冲动,差点要了裴凌南的命?而我,也失去了吟霄的信任。」 秦书遥不是没有后悔过。特别是那时听说裴凌南被阮吟霄赶了出来。她虽然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但覆水难收,她个性又倔强,不肯服软道歉。 而那之后,裴凌南和沈流光越来越好,沈流光对裴凌南也比对别人温柔,秦书遥就觉得裴凌南是因祸得福了。 所以,她更加不觉得自己对不起裴凌南。 宴席结束的时候,宾主尽欢。沈流光和裴凌南把宾客一一送走,并真心地道谢。待宾客都走了以后,他们返回楼上,见楚荆河,刘无庸和沈贺年三个人还在拼酒,都已经烂醉如泥。 「爹,你们别喝了。」裴凌南去把沈贺年手里的酒瓶拿走,楚荆河趴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刘无庸被沈流光扶住,晃悠了两步,也倒了。沈贺年哈哈大笑两声,「我赢了,还是我赢了!」说完,也倒在了桌子上。 裴凌南无奈地看了沈流光一眼,沈流光说,「一会儿双双会找马车来接我们。不如把楚大人和刘大人也接回家里,等他们明天醒来再说。」 「好,就这么办。」裴凌南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了年关的时候,御史台和吏部联手破了几起大案子。赈银贪污,科举舞弊,盘剥百姓。女官在这几起案件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一时风光无限。 皇帝的嘉奖不断传到御史台和吏部,还准了吏部提拔裴凌南和秦书遥的折子。 本来,承天太后虽提拔女官,但大都安置在不重要的职位上。这次吏部奏请提拔裴凌南为御史中丞,秦书遥为吏部侍郎,是极为重大的人事变革,太后是有些犹豫的。反倒是小皇帝力排众议,态度坚决,丞相阮吟霄又没有反对,所以最后,太后也终于点了头。 而得益于这次升迁,裴凌南和秦书遥,成为了开国以来,仅有的两个女性堂上官。 上京城在一夜之间,好像吹起了一股新风。 除夕夜,一家人吃过团圆饭后,坐在一起守岁。沈贺年给裴凌南的红包,比沈流光大很多,沈流光很不高兴。 「你瘪嘴干什么?你看看你媳妇多么有本事,堂上官好不好?开国以来,就两个!我难道不该多包点钱,奖励她么?」 门外,家家户户开始放鞭炮。沈流光大声说,「是!我不敢有意见,爹你就一直这么偏心吧!」 裴凌南掐了一下沈流光的手臂,脸上的笑容却甜甜的。 天空忽然绽开了烟火,裴凌南拉着沈流光出去看。五彩的烟火在天幕上一朵接着一朵绽放,照亮了整个夜空,沈流光拥着裴凌南,一同仰望天空中的烟火。 他凑到她耳边说,「娘子,新年新气象,步步高升。」 裴凌南侧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要步步高升,我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很知足了。」 「那就……多子多孙。」 「嗯,这个爹听了会很高兴。」 沈贺年在廊下,一边吃着果脯一边说,「高兴!特别高兴!」一旁的双双,狠狠地点头。 裴凌南和沈流光相视而笑。 这是裴凌南嫁到沈家的第一个新年。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家的温暖。以往,只能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遥望天空的烟火,如今,是三个人,是一家人。有人嘘寒问暖,有人分享快乐和痛苦,有人永远对你不离不弃。这就是家的意义。 所以,苜宿的第四片叶子,她找到了,不是吗? 过完年,朝中难得太平了一阵子。没有人兴风作浪,新政推行得很顺利,边境也很安定。楚荆河有时会不确定地问裴凌南,「宁王那帮人,真的消停了?」 这么问了没多久,入春的时候,南朝就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南朝的皇帝病危,让太子摄政。但太子赵康,是个不学无术的庸才,他一当政,就关了边境的互市,不许北朝人进出。 第41章[03.20] 翁照帆等大臣虽在朝堂上死谏,然而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赵康还寻了个借口,把翁照帆给罢黜了。南朝的朝堂顿时乱作一团。 早在去年南北和谈的时候,北朝中就有不和谐的声音。北朝人起于马背,骨子里有好战的血液。这部分人一向主战不主和,如今南朝单方面撕毁合约,他们南伐的野心,又燃烧了起来。这部分人的代表,就是宁王耶律璟。 这一天,耶律齐在寝宫里大发脾气,阮吟霄静静地站在一旁。 「这些人是要反吗?!当下国库如此空虚,百姓颠沛流离,他们不想着怎么定国安邦,却想着伐南?!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实力!」耶律齐把桌子上的奏折全部扫到地上,冲外面喊道,「郭承恩何在?」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监连忙冲进来跪在地上,「老奴在!」 「你,把地上这些奏折所属的大臣名字给朕整理一遍,朕一个一个办!」 「是……是……」郭承恩嘴上虽应着,眼睛却求助似地看向阮吟霄。 阮吟霄上前拜了拜,「皇上请息怒。」 「息怒?这帮乱臣贼子在身边,如何能够息怒!」 「以臣愚见,此刻确实不适合伐南,甚至在陛下任内,也许都不适合伐南。黄河发了大水,灾民无数。夏末的时候,赈灾的银两被官员私吞,御史台刚刚破获,但是至今未能追回全部款银的一半。再加上上一次的南北大战,我们虽然夺回了燕云十六州,但也接连损失了金广义,李永利等几员大将,当下朝中并没有能够担任南伐的大任的人选。」 耶律齐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丞相所言极是。好歹朕的身边还是有个明白人。那依丞相之见,此事朕该如何处理才妥?」 阮吟霄想了想,上前低声向耶律齐禀报了几句,耶律齐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大清早的,沈府就响起了一声尖叫。 裴凌南火烧火燎地跳下床,穿好官袍坐在镜子前梳髻,发带却怎么也绑不上去,便把沈流光弄了起来。 沈流光睡眼朦胧地看着她,「裴大人,你好没道理,这才什么时辰?」 「快帮帮我!这发带怎么也绑不上去!」裴凌南没好气地说,「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睡过头!」 沈流光把蓝色的发带接过来一看,叹了口气,「裴大人,你不把发带解开,怎么可能绑得上去?」他拍了拍身前的床榻,「坐下来。」 裴凌南乖乖地坐在他的面前,让他绑头发。他的手很巧,也丝毫没有弄痛她。 「好了。」沈流光拍了拍她的肩膀,调侃道,「保证能迷倒朝堂上的老少官吏。」 「你很希望我迷倒别人吗?」裴凌南一边套上官帽往外冲,一边说,「今天可能要很晚回来,不用等我吃饭了!」 「裴大人,你忘了一个东西!」 「啊,什么?」裴凌南连忙跑回来,低头问他。 沈流光搂着她的脖子,亲了她一下,「就是这个。」裴凌南气得瞪了他一眼,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早朝之前,官员都集中在议事房里休息。裴凌南到的时候,重要人物都已经来了。阮吟霄在里屋与几部尚书说话,宁王与几个郡王说话,剩下的官员看到裴凌南,依旧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近来,刑部尚书的身体一直不好,一直是秦立仁代尚书职。身为未来刑部尚书的妹妹,秦书遥的待遇,不比裴凌南好。 本来啊,哪个男人会服一个女的和他们平起平坐? 过了一会儿,楚荆河哈欠连天地来了。他的靴子一边高一边低,官帽是歪的,脸虽俊雅,却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怪模样。在满朝文武的眼里,阿斗也是个大异类。虽然身份高贵完全得罪不起,但纯属一个江湖草莽,那些自诩读书人的官员自然是不屑与这样的人为伍的。 「裴大人,秦大人,早啊。」楚荆河大方地跟秦书遥和裴凌南打招呼,完全不理会旁人的眼光。 裴凌南和秦书遥连忙点头致意。 楚荆河从怀中掏出一个热乎乎的包子,边啃边口齿不清地说,「这劳什子的早朝,快把老子折磨死了!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早上朝啊!」 裴凌南和秦书遥同时发笑。估计敢把包子带到议事房的,全国只有这么一号人物。 阮吟霄从里间往外看了看,看到裴凌南的影子。她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笑的时候,仍然让人觉得舒服和温暖。他不由自主地往外走,一众官吏便也尾随着他出来。 裴凌南侧头看到阮吟霄出来,有些不自在地退到一旁。 此时,角楼上的大钟响了九下,说明上朝的时间到了。 阮吟霄领先往外走,宁王与他并列,官员按品阶拍成两排,依次序往崇政殿走去。 进了崇政殿,又等了一会儿,耶律齐和承天太后依次走上金銮。百官行礼跪拜完之后,皇帝让众臣进言。 马上有大臣说,如今南朝皇帝病入膏肓,太子不得人心,正是入侵南朝的好时期。 耶律齐不动声色,珠帘后的承天太后不发一言,弄得那大臣内心很忐忑。 半晌,太后才说,「别的卿家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吏部尚书胡由狡立刻说,「太后,臣认为现在的确是伐南的好时机。此前南北两朝议和,本商定边境互市。现在南朝单方面毁约,我们北朝出兵,也是师出有名。」 第42章[03.20] 楚荆河冷哼一声,出列道,「朱大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别人不仁,我们就不义了?那赵康是泥滩一样的脑子,你也是?」 朝堂上的官吏们哈哈大笑,楚玥怪责道,「楚爱卿,皇上在此,不得亵渎天威,注意你的言辞!」 楚荆河躬身道,「是,臣知罪!臣只是看不惯有些人添乱。」 兵部尚书崔不惑上前问道,「既然如此,楚大人可有什么高见?」 「高见?有啊,不过让御史中丞来说。」楚荆河说完,懒洋洋地回头对裴凌南说,「你出来一下。」 御史中丞本来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被楚荆河这么一提,所有官员都伸长脖子找裴凌南。裴凌南只得从官员列里走出来,上前行礼道,「臣裴凌南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阮吟霄和耶律璟皆是隐而不发,两派的人便也都不动静。 承天太后在珠帘后面说,「裴爱卿,既然楚卿家点名要你说,你不妨把自己的想法大胆地说出来。」 裴凌南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过言,不由得有些紧张。她吞了吞口水说,「臣涉世未深,所提只是自己的浅见,请恕臣无罪。」 这次,皇帝先开口了,「但说无妨。」 「臣愚见,此刻北朝万万不可南伐。臣以为在战争中,决定胜负的关键有三,人心,将领,应援。从人心来说,南朝现任皇帝虽没有什么建树,但他治下,南朝人安居乐业,若是开战,他们众志成城,万众一心,国家定固若金汤。反观我朝,因为改革,各方的利益激烈冲突,此时若出战,各位大人会否同心协力暂时不说,黄河水患,官吏贪污腐败,百姓颠沛流离,何来的万众一心?」 朝堂之上的众人议论纷纷,宁王耶律璟不动声色地看了裴凌南一眼,阮吟霄淡淡地扯了扯嘴角。 耶律齐抓紧扶手,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接着说!」 「是。再说将领。不知在座有哪位大人,敢领兵数十万去打南朝?并保证当年南北大战时,我方主将被俘的悲剧不再重演?」裴凌南故意停了停,见没有人敢应声,才继续说,「恕臣直言,北朝的将星,如今已经不复存在。而南朝……各位没有忘记南朝的长城,沈括将军吧!」 胡由狡立刻反对,「那老匹夫失踪十年了,谁知道死活。」 崔不惑也说,「说他厉害都只是传说,谁知道真假?什么以一敌千的,一人单挑几头狮子的,说得跟真的一样,谁信。」 裴凌南还没说话,楚荆河已经开口了,「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就敢去打人家?我没念过兵书都知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一看朱大人你就是读死书的,没劲!还有你崔大人,你说人家沈括厉害是空穴来风,怎么北朝没人传你崔不惑能以一敌千,能单挑几头狮子豹子的啊?」 一众官吏又是哈哈大笑,承天太后也忍不住笑起来,轻声对身边的林素琴说,「这个阿斗啊,只有他敢这么炮轰堂堂的两部尚书。」 林素琴回到,「奴婢却觉得楚大人说得很好,一针见血。」 殿上的崔不惑和胡由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裴凌南还欲说第三点,耶律璟却已经从官员列中慢慢走了出来。众人见他出面了,都不敢吭声,裴凌南也只得恭敬地退到一边。 耶律璟声音平缓,「臣这里有个东西要给两位陛下过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上呈。耶律齐看过之后,又让郭承恩把东西转递给太后,然后才说,「近来在京中时兴的南朝三美图,皇叔呈这个干什么?」 耶律璟勾了勾嘴角,「这其中的一美,花之君子越香凌,众位已经领略过风采。另一位花之洛神,玉翩阡,臣也有幸看过他的舞蹈,可谓三生有幸。然则这最后一位……」 座上的耶律齐轻叹了一声,「朕知道,花之国色天香,崇光皇帝。」 众人一片唏嘘之声。裴凌南不知耶律璟这时把三美图拿出来要做什么。但听到身边官员们的议论声,又听到皇帝和国色天香那几个字,就想起那日,越香凌在小巷里跟她说,自己和乐师的美,在崇光皇帝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阮吟霄一直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耶律璟又说,「南朝现任的皇帝,是崇光皇帝的长兄。很多人传言说,十年前,是他害死了崇光皇帝,让他堕崖。不过值得探究的是,至今没有找到崇光皇帝的尸首。」 阮吟霄终于开口说话,「不知崇光皇帝和此次是否南伐,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据我所知,南朝现任的皇帝并不是昏君,他知道自己的儿子难担大任,从不久前开始,就在民间遍访崇光皇帝的下落。诸位应该没有忘记,当年关于这位小皇帝的传闻。他被誉为上天赐给南朝的瑰宝,在民间有着极高的声望。更重要的是,当年和崇光一起失踪的,就是沈括大将军。各位试想,如果被南朝的皇帝找到崇光,那将意味着什么?」 众人噤声,面面相觑。 「南朝之所以会与我们议和,一来,是他们国力大不如前,二来,是没有能够领兵打战之人。如果有一个英明的皇帝,再加上一个举世罕见的将才,试问,我们能够安身立命吗?至于将领,臣跟随先王南征北战,也算是战功赫赫,愿自请领兵!」 裴凌南这下知道耶律璟的目的了。他在煽动人心,他要南伐! 阮吟霄终于开口,「宁王殿下,本相并不赞同你的观点。南皇寻找崇光皇帝,只是因为太子不堪重用。没有人说,若是崇光皇帝登基,就会北伐,就会与我国为敌。战争,毕竟是劳民伤财的事情,没有长远的规划而突然起意,对整个国家都不利。」 耶律璟还想再说,承天太后开口道,「哀家和皇上都赞同丞相的观点。哀家也认为,就算崇光皇帝再登基,也不一定就会北伐。就算沈括活着,如今也已经是年过半百,不会还像年轻时一样斗狠好战。南伐的事情,暂时缓一缓,静观其变。」 耶律璟俯身,「臣弟遵旨。」 下了朝之后,所有的官员都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楚荆河见裴凌南有些垂头丧气,便拍了拍她,「没事。那宁王在朝堂上这么多年,你不是他的对手,很正常。」 「下官不是担心这个。下官担心一旦南伐,生灵涂炭,又会有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裴凌南叹了口气,攥紧袖口,「南北刚刚签订和议,边民刚刚有了好日子,为什么又要打战?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来阻止战争吗?」 楚荆河望着远处的天空,怅然道,「裴大人,个人之力是极其渺小的。没有人想要战争,战争有时也是为了生存。我希望你能明白,命运之手,人力无法逆转,你已经尽力了。」 裴凌南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御史台的公务繁忙,裴凌南忙完一天的公事回家,已经天黑。出了宫门,便看到阮府的管家老陆架着马车在宫门外等候。 第43章[03.20] 老陆见到裴凌南,连忙跳下马车,走过来行礼。 裴凌南只得说,「老陆,你在这里等丞相?」 「是。少爷不听大夫的话,总是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不肯休息。天凉,小的怕他冻着,就带着大氅在宫门口等。小姐回家?小的送你。」 「不,不用了,我走路习惯了。你还是在这里等丞相吧。你自己也记得穿保暖些。」 「是,小姐请慢走。」老陆恭敬地俯身。 裴凌南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回到沈府,她见沈流光与沈贺年正在品茶下棋。而双双正和下人一起把饭菜端上桌。裴凌南几步走到桌前,「快饿死我了!宫保鸡丁!翡翠虾球!咕噜肉!」她伸手要去拿,沈流光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洗手了没有?」 裴凌南把沾到酱汁的手指放到嘴里去吮,沈流光揉她的头,「裴大人,御史台不管饭的吗?看把你饿成这样。」 「哎呀,别提了。今天在朝堂上,为了南伐不南伐的事情吵得昏天暗地的。大臣纷纷上折子,要求南伐,我们都在为这件事情疲于奔命呢。」 沈流光不动声色地看了沈贺年一眼,沈贺年「哎呀呀」地叫了起来,「媳妇儿,你去吩咐厨房再给弄一锅鸡汤来。双双这丫头笨手笨脚的,刚才还打翻了一锅粥。」 双双笨手笨脚?裴凌南没见过比她更麻利的丫头了。不过既然公公发话了,她只得去厨房走一趟。 谁知道到了厨房,一个人影也无,她找了半天也没发现鸡的踪影。有两个人向厨房走近,听声音,是厨娘。 「你说我们家少夫人是不是太好命了?别人家的媳妇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水做饭,她却从来没下过厨房。」 「可不是?我那儿媳妇,什么活都得做,做得不好还要给我和我儿子骂。你看老爷和少爷,什么时候骂过她一句?怕是连重话都不敢说。」 「也难怪。少夫人是做官的,官比少爷大得多,少爷哪里敢管教?这要是在以前,绝对是个下堂妻。唉,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厨娘进到厨房里,看见裴凌南,魂都吓飞了,战战兢兢地地跪下来,「少夫人!少夫人请饶命!」 裴凌南毫不在意地一笑,「快起来。你们说的是事实,何错之有?爹让你们再熬一碗鸡汤。」 厨娘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身应好。 「我来帮你们吧?」 「别,少夫人,千万别!」厨娘想起上次沈贺年的嘱托,连忙推辞。 「放心,我不煮东西,我抓鸡还不行?」 沈流光在前堂等了又等,饭菜都凉了,也没见裴凌南回来。沈贺年凑过来低声说,「流光,会不会是我打发媳妇去厨房,她生气了啊?」 「凌南不是那样的人。爹,你在这等等,我去看看情况。」 沈流光起身往后院的厨房走,还没走几步,就听到鸡们惨烈的叫声。他走近了些,发现鸡舍里漫天飞着鸡毛,一个辨不清样貌的人一手拿着刀,嘴里念念有词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家里的两个厨娘在鸡舍外面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他就走过去问,「这是怎么回事?」 厨娘看到沈流光,像看到了救星,连忙拉着他说,「少爷,您劝劝少夫人吧。她非要自己杀鸡,可是半天了,除了要把鸡的毛拔光以外,半只鸡都没逮到。再这样下去,整个鸡舍的鸡都要变成秃毛啦!」 沈流光轻笑了一声,看向鸡笼里面又扑了个空的裴凌南。她狼狈地吐掉嘴里的鸡毛,愤恨地看着在她面前昂首阔步走来走去的一只大公鸡。那公鸡尾巴上的毛只剩下孤零零的几根,样子很滑稽。 「好啦,你跟鸡较什么劲?」沈流光走到鸡舍边,向裴凌南伸出一只手,「快出来。」 「不要,我今天非逮到一只不可!」裴凌南的倔脾气上来了。 「小孩子脾气。」沈流光打开鸡舍的门,径自走进去,一把把裴凌南抱了起来,「在你把我家的鸡谋杀光以前,我要让你离这个鸡舍远远的。现在的鸡价钱很贵的好不好?你这个败家的媳妇儿。」 裴凌南见一旁的两个厨娘脸红心跳的模样,拍打沈流光的胸膛,「你放我下来啦,我现在很脏,别弄得你身上也都是鸡的味道。」 沈流光笑道,「这叫有鸡同享,有臭同当。妙哉妙哉。」 他们回到房中,沈流光让下人打水来给裴凌南沐浴,还吩咐双双把晚饭端到房里来用。 等沐浴完,裴凌南坐在床边擦头发。沈流光拿了块布过来,一起帮她擦头发,「嗯,香香的,总算没有臭味了。」 裴凌南看了桌上的饭菜一眼,「流光,我忽然没什么胃口,饭菜放在一旁,晚一些再吃吧?」 沈流光点头,把帐子放下来,躺在床上,裴凌南趴在他的怀里。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沈流光身上的皮肤像是白雪一样,晶莹剔透,和脸上的皮肤截然不同。 「流光,我一直怀疑,你的脸是不是假的啊?」裴凌南伸手去扯沈流光的脸,沈流光连连喊痛。 「奇怪,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原来不是长这样的?你看看你身上的皮肤,太好了嘛。」 「老天自有他的道理。」沈流光高深莫测地说。 「不过还好你没有长得惊天动地。若是你的脸和你的身子一样,估计在太学时就被别的女人抢走了,哪还有我的份?而且,如果你是个翩翩公子,也看不上我这样的女人吧?」 第44章[03.20] 沈流光双手枕在脑后,轻松地笑道,「哦?你是哪样的女人?」 「你看我,长得不漂亮,不温柔,也不会做饭,哪个男人要娶这样的妻子呀?」裴凌南唉声叹气,一副很挫败的模样。 沈流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在我的眼里,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你一天是我的妻子,我便爱你。」他低头,「凌南,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没有。」裴凌南摇了摇头,「流光,你是个好丈夫。我只是突然有些怕,怕这属于我的幸福太短。」 「傻丫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疼你,爱护你。好了,我听到你肚子叫了,我去把饭热一下。」沈流光下了床,把桌上的盘子端出去。他打开门的时候,裴凌南抬头看到了门外的夜空,那一轮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光芒。 南朝的局势越来越扑朔迷离,不仅边防的守军将领全部被撤换,调动也非常地频繁。而且南皇下了旨意,藩王一律不得进京,一旦有异动者,各地将领可以先斩后奏。南皇已经许多日没有召见大臣,而太子则深居东宫不出,连皇宫中的禁卫军,也全部改成由越香凌直接掌管。 而北朝正在暗地里积极备战。燕州的守军将领撤换成了以往宁王耶律璟在军中的亲信,并会以巡视兵防为名,时不时地去南朝的边城附近探察。而守卫京城的军队也有原来的各藩王抽出一部,变成了由兵部尚书崔不惑直接抽调人手护卫。呈给太后的折子,一律分清轻重缓急再呈递。 各部官员都空前地忙碌起来,裴凌南甚至已经在御史台熬了几个通宵。 自从宁王妃崔采华被打了三十大板之后,崔不惑就跟御史台结了仇,经常有事没事地给御史台出难题。但眼下局势紧张,御史台的官员都不与他一般见识。 阮吟霄仍在争取不南伐。因为战事一旦兴起,新政就会受到阻碍。他曾经数次在朝堂上提及此事,但朝中的大臣已经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心,没有人赞同。 裴凌南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好不容易把文书从吏部抱回来,趴在桌子上就睡了过去。楚荆河回来时,看到偌大的御史台只剩下她一个人,摇了摇头,便把身上的衣服解下来,披在她的身上。 他探头看了看她桌子上凌乱的文书,便搬了张凳子过来,动手帮她整理。 「崔不惑,你有什么了不起!老匹夫!」裴凌南忽然拍桌子大喊一声,把楚荆河吓了一跳,手里的文书哗啦啦落了一地。他仔细一听,裴凌南发出细微的鼾声,原来刚刚是在说梦话。 楚荆河俯身去捡文书,忽觉得地上的月光里有一道影子,他抬头去看。楚玥站在月色里,清清冷冷,身边没有任何随从。 「姐,你怎么来了?」他起身要去迎,楚玥微微摆了摆手,转身出去,他便跟了出去。 楚玥穿得单薄,夜里微凉,便咳嗽了几声,楚荆河的外衣此时正披在裴凌南的身上,只得说,「姐,我回御史台拿件衣服给你。」 「不用了。」 「姐,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楚玥微微蹙了眉头,眼中是「你明知故问」的神色,「荆河,你几岁了?」 楚荆河摸了摸后脑,声若蚊蝇,「快二十七了。」 「近来你长进了不少,想必爹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只是我们楚家就剩你这么一个男儿,你准备几时成亲?我让素琴召你来永福宫,你也不肯来,一个劲地借口忙,现在我亲自来找你了。这回你别想躲。」 一听是这事,楚荆河瞪圆眼睛,「姐,你也知道我这德行,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嫁给我啊?一般的我又看不上,一个人过着也挺好。」 「胡说八道!昨天送去给你的那十几个姑娘的画像都看过了吧,中意哪个?」 「姐!」 太后的口气不容拒绝,「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自己从那些画像里面选一个,约时间去见见。要么,我直接给你指婚。反正就是要个给楚家延续香火的女人而已。」 楚荆河急了,「姐!你别逼我成不成!婚姻大事,哪能这么儿戏啊!」 「你看那裴凌南和沈流光不就挺好的?感情是可以成亲以后再培养的。我意已决,不能再由着你胡来。」楚玥震了震袖子,举步要走,楚荆河冲过来,拉住她的手,「好姐姐,我自己选一个还不行么?那,就那个秦书遥好了。」 太后刚刚有笑意的脸又凝住了,「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跟立仁挺合得来的,他们家的背景也简单,我们又同朝为官,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楚荆河违心地说。其实他是知道秦书遥很喜欢沈流光,这婚事没那么容易成。不过这种心思,绝对不能让他姐姐知道。 楚玥听罢楚荆河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就点头道,「也罢,秦家家世清白,秦书遥那丫头虽然火爆了点,但也是女官中的翘楚,你约来见见吧。」说完,又拍了下楚荆河的头,「要是被我知道你耍花招,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太后陛下,臣哪敢在您眼皮底下耍什么花招啊。」楚荆河怏怏地说。 太后终于笑了,又想起一事,「南北现在边境都在戒严,可我不久前听说有人试图突破防线,到北朝来。这件事不简单,你派人秘密调查一下。」 「战争时期,有点探子什么的,不是很正常。」 太后嘴角的笑意高深莫测,拂了拂袖子说,「不正常。因为我听说,越香凌在那附近出现过。」 裴凌南醒来的时候,正对着门外初升的太阳。她一夜睡在桌子上,腰酸背痛,想要起来动动胳膊,披在她身上的衣服便滑了下去。她俯身去捡,闻到一股干净清爽的气味儿。她伸手拍了拍衣服,觉得阳光似被一个人影遮住,便侧头去看。 沈流光提着一个食篮站在她面前,眼睛盯着她手中的衣服。 她吓得松了手,那可怜的衣服就掉到了地上。 「流,流光,你怎么来了?」她像做了亏心事,磕巴起来。 沈流光把食篮放在桌子上,若无其事地说,「来探望探望我一夜未回家的妻子。」他着重强调了一夜两个字,裴凌南越发心虚,「我……我公务繁忙,睡,睡在桌子上了……」 「哇!你这个女人,我好心借你衣服,你居然扔地上!」此时,楚荆河从门外冲进来,一把拾起地上的衣服,用力拍了拍,「女人!这衣服是我前日刚做的,才穿了一次!昨夜要不是我这件衣服,你哪能睡得这么香!」 第45章[03.20] 裴凌南看到沈流光脸上没有暖意的笑,顿时冷汗直冒,使劲地给楚荆河拜拜,想让他少说两句。可是楚荆河只顾着看自己手里的衣服,没完没了,「我还给你整理了文书,你要送去兵部的部分也帮你送去了,你要怎么谢我?」 他说罢,才发现气氛不对劲,抬头看了一眼。沈流光在微笑,而裴凌南快哭了。 沈流光说,「饭菜是刚热的,早点吃。」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裴凌南狠狠踹了楚荆河一脚,骂道,「你这个扫把星阿斗,要害死我了!」说完,便追了出去。 「流光,你等等我!」 沈流光停下脚步,「怎么了?」 「事情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双手撑在膝盖上面喘气,「我那时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他来。」 沈流光笑道,「我知道。」 「可是你在生气!」裴凌南拉住他,「我是这个国家的官吏,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国效力。我难免要与很多官吏打交道,但我们之间绝对不会发生什么,因为我时刻都没忘记,自己是你的妻子。流光,我希望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 「我一句话没说,你就开始滔滔不绝。回去,继续为国效力,我也要去府库了。」沈流光平和地说。 「真没生气?」 「没有。」沈流光伸手抱住她,「需要在光天化日证明一下吗?」 「别!这是在宫里呢!晚上回去再跟你说,我手上还有一大堆事情没有忙完。」裴凌南轻轻推开他,转身跑远了。 沈流光深呼吸了口气,没有去府库,而是往宫门口的方向走。 他刚回到府里,就见大堂上有两个人。一个风度翩翩,意气风发,一个虽然其貌不扬,但是身段婀娜,大致能猜出是谁。 他叹了口气,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越香凌侧头看见沈流光进来,猛地站起来,仔细盯着他看。过了这么久,久到好像这十年的时光只在这一眼里面过完了。随后,越香凌恭敬地上前,撩起下摆,郑重地跪了下去,「臣越香凌,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个一直站在越香凌身边的人叹了一声,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秀美宛如女子般的脸,「臣玉翩阡,也见过陛下。陛下,没想到,您真的还活着。」 沈流光站在原地不说话,越香凌又说,「十年前,臣无力保护您,十年后,臣终于找到了您。」 沈流光长叹一声,抬手让他们起来。 越香凌对沈贺年抱拳道,「沈括将军,我代表所有南朝的旧臣感谢您十年忠心护主。若是没有您,陛下恐怕……」 沈贺年抹了一把老泪,对着天空一拜,「是先皇在天之灵,保佑皇上健康。当年老臣在先皇的病榻前立誓要保护皇上,不让那些羽翼丰满的王爷抢夺皇位。是老臣失职,让皇位最终落入了大王爷的手中,而皇上的脸也……」他一脸的心痛和惋惜。 越香凌一惊,「皇上的脸是真的……?!」 沈贺年愧疚地说,「当年摔下悬崖的时候,老臣虽誓死保护,但脸还是毁了……」 越香凌和玉翩阡相视一惊,而后痛心地看着沈流光。当年崇光皇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已经美得惊天动地,举国震动。无数诗词赞扬其灵动出尘,无数画师想要画出其精髓,但据传,统统只有其真容的五六分。因为他是仁德陛下最小的儿子,深得仁德陛下的喜欢,轻易不予示人,所以只有几个亲信大臣见过崇光的脸。 那几个见过崇光真容的大臣,无一不叹,惊为天人。 沈流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只是副皮囊而已,不要太在意了。」他拍了拍沈贺年的肩膀,「沈括为了救我,废掉了一半的武功。我的脸,也算值了。」 越香凌和玉翩阡又是一惊,纷纷看向沈贺年,眼中流露出敬佩,惋惜还有各种情绪。沈括骠骑大将军的武功究竟有多好,当年,南朝上下一直议论纷纷。有的说他以一敌千都很轻松,有的说他赤手空拳打死几头狮子眼睛都不眨一下。有的说他九条命,有的说他金刚不坏之身,总之有各种各样的流言。 这些传奇,在十年前终结,一直让人惋惜。 越香凌说,「陛下,当今皇上已经病入膏肓,而太子无才无德,举国上下一片反对之声。皇上他……也有悔意,这些年一直派人四处寻找您的下落,想要把皇位……还给您。虽然您当年只有十二岁,但我们仍然没有忘记您的治国之才和能力。」 沈流光淡淡地笑了一下,「这皇位,是皇兄他想拿走就拿走,想还就能还的吗?」 「请您一定要回南朝主持大局!」越香凌叩头,凝重地说,「如今北朝正在大肆操练军队,对我朝的领土虎视眈眈,臣虽不服女人主政,但是承天太后的军事政治才能有目共睹。若是我朝现在的太子登基,只会让飘摇积贫的江山更岌岌可危!陛下,在这个时候,请您一定要以国家为重!」 玉翩阡看到越香凌叩头了,只好也磕了个头,「陛下,政治的事情,小臣没有小越懂得多,不过上次来北朝,见识了一番,才知道以前觉得北朝人野蛮无知的想法很可笑。」他姣好的面容上,像染了一层淡淡的苹果红,「不说别的大臣,就说您的……夫人,就很让人开眼。」 玉翩阡以前本来只是个地位低下的伶人,后来因为长得好看,歌舞出众,就被好色的仁德陛下养在宫中训练乐官。虽然只是个乐官,在南朝上下却很受宠。是以他说话一向不拐弯抹角,直接得很。 沈流光换了轻松的口气,「我现在名字叫做沈流光,以后你们叫我的名字就可以。南朝,我是不打算回去了。有你们几位,还有翁大人辅佐新皇,一定可以挺过难关。」 越香凌摇头,「太子无能,现在的皇上很清楚。他刚刚监理国政,就让南北朝的关系急转直下,他还罢黜了翁大人。现在朝野上下,没有人愿意听他的。皇上不能早朝,百官不愿上朝,如果此刻南伐,南朝必败无疑!」 沈贺年也道,「陛下!且不说那皇位本来就是您的,如今北朝是怎么样的光景,您心里最清楚。您真的要让南朝的百姓,国破家亡吗!」 沈流光不置可否。 沈贺年跪下来,「皇上,请您想一想先皇,请您想一想那些拥戴您的老臣和可怜的百姓!」 越香凌和玉翩阡也跪了下来,苦苦哀求沈流光。 第46章[03.27] 沈贺年说,「陛下,您必须回去!北朝正在暗中筹备,一旦南朝的皇帝驾崩,便是他们挥兵南下之时!」 越香凌也说,「陛下,您个人的恩怨与苍生相比,孰重孰轻,您应该非常清楚!不要再犹豫了,请速回南朝主持大局!」 沈流光摆手,「你们再让我想想,不要逼我。」 沈贺年大声道,「臣知道!这些年,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您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但是您流着皇家的血液,您的人生并不是由您一个人来选择的!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此番南朝的百姓若是遭遇战祸,您也是主凶之一!」 「沈括,你!」 「老臣万死!」沈贺年很用力地磕头,「老臣当年在先皇的病榻前发誓,要辅佐您成为一代明君。但是当年您还小,朝中的局势扑朔迷离,老臣不能实现诺言。如今,连南朝的皇帝都在寻您回去,他心里也明白,那个不成器的太子,根本不足以扛起一个国家的重担!您若是执意留在此地,老臣便一头撞死在您面前,以免日后无脸去见先皇!」说着,便要往一旁的柱子上撞去。越香凌和玉翩阡连忙死死地拉住他,越香凌说,「陛下,请不要让所有效忠于您的大臣们寒心!不要让南朝被北朝的铁蹄践踏,不要把江山拱手相让!那也是您的故乡,那些都是您的子民啊,皇上!」 沈流光闭上眼睛,握紧拳头,半晌才说,「好,回去也行。我要把她也带走。」 三人对视了一眼,沈贺年匍匐在地面上,「臣万死!但恐怕不能如皇上所愿!」 沈流光听后一愣,随即又坚决地说,「这是我的条件。你们要让我赵显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沈贺年艰涩地开口,「皇上……您是否忘记了自己的发妻?」 发妻?沈流光眸色陡地变深,仿佛一潭死水。思绪飘飞到当年的那场稚子之婚,金珠玉璧,富丽堂皇。这么多年过去,她竟还守着那座寂寞的宫宇? 越香凌接着说,「皇后她仍然居于宫中,一直在等着您。何况,如今边境形势紧张,臣等要把您和沈括将军接回,已经要花大力气,不能再带上裴凌南。再者,皇后是翁大人的女儿,翁大人不会愿意您再带一个女人回去。」 沈流光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手心里就有了细密的汗珠。他把手放在大腿两侧蹭了蹭,不去看跪在地上的三个人。他这一生还从未经历过比此时更难熬的时刻。在他的脑海中,翁怡君的模样,早已经模糊了,但是当年在金銮之上,他们确实算是成过婚。 他站定,淡淡地说,「罢,今日到此为止。上京城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多留一刻,你们就会有危险,速速回去吧。」 越香凌和玉翩阡双双叩首,越香凌郑重地说,「臣等在边境,等你的消息。请您务必,归来。」 双双跪前一步,还要再说什么,沈贺年却拉住她,摇了摇头,而后向沈流光叩首。 裴凌南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好不容易把文书从吏部抱回来,趴在桌子上就睡了过去。楚荆河回来,看到偌大的御史台只剩下她一个人,摇了摇头,便把身上的衣服解下来,披在她的身上。 他探头看了看她桌子上凌乱的文书,便搬了张凳子过来,动手帮她整理。 「崔不惑,你有什么了不起!老匹夫!」裴凌南忽然拍桌子大喊一声,把楚荆河吓了一跳,手里的文书哗啦啦地掉了一地。裴凌南哼哼了两声,又消停了,还发出细微的鼾声,原来是在说梦话。 楚荆河俯身去捡文书,忽觉得地上的月光里有一道影子,他抬头去看。太后站在月色里,清清冷冷,身边没有任何随从。 「姐,你怎么来了?」他起身要去迎,太后微微摆了摆手,转身出去,他便跟了出去。 太后穿得单薄,夜里微凉,咳嗽了几声,楚荆河的外衣此时正披在裴凌南的身上,只得说,「姐,我回御史台拿件衣服给你。」 「不用了。」 「姐,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太后微微蹙了眉头,眼中是「你明知故问」的神色,「荆河,你几岁了?」 楚荆河摸了摸后脑,声若蚊蝇,「快二十七了。」 「近来你长进了不少。想必爹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只是我们楚家就剩你这么一个男儿,你准备几时成亲?」 一听是这事,楚荆河瞪圆眼睛,「姐,你也知道我这德行,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嫁给我啊?一般的我又看不上,一个人过着也挺好。」 「胡说八道!你愿意一个人过,我还不让。昨天送去给你的那十几个姑娘的画像都看过了吧,中意哪个?」 「姐!」 太后的口气不容拒绝,「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自己从那些画像里面选一个,约时间去见见。要么,我直接给你指婚。反正就是要个给楚家延续香火的女人而已,选谁,我心里也有数。」 楚荆河急了,「姐!姐!你别逼我成不成!婚姻大事,哪能这么儿戏啊!」 「你看那裴凌南和沈流光不就挺好的?感情是可以成亲以后再培养的。我意已决,不能再由着你胡来。」太后震了震袖子,举步要走,楚荆河冲过来,拉住她的手,「好姐姐,我自己选一个还不行么?那,就那个秦书遥好了。」 太后刚刚有笑意的脸又凝住了,「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跟立仁挺合得来的,他们家的背景也简单,我们又同朝为官,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楚荆河违心地说。其实他是知道秦书遥很喜欢沈流光,这婚事没那么容易成。不过这种事情,日理万机的太后可不知道。她听罢楚荆河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就点头道,「也罢,秦家家世清白,秦书遥那丫头虽然火爆了点,但也是女官中的翘楚,你约来见见吧。」说完,又点了点楚荆河的头,「要是被我知道你耍花招,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太后陛下,小臣哪敢在您眼皮底下耍什么花招。」楚荆河蔫蔫地说。 太后终于笑了,又想起了一事,「我派人密查的奸细一事已经有了些眉目,近日就要采取行动。」 「是谁?」 太后嘴角的笑意高深莫测,拂了拂袖子说,「一条大鱼。」 裴凌南醒来的时候,正对着门外初升的太阳。她一夜睡在桌子上,腰酸背痛,想要起来动动胳膊,披在她身上的衣服便滑了下去。她俯身去捡,闻到一股干净清爽的气味儿。她伸手拍了拍衣服,觉得阳光似被一个人影遮住,便侧头去看。 第47章[03.27] 沈流光正提着一个食篮站在她面前,眼睛盯着她手中的衣服。 她吓得松了手,那可怜的衣服又掉到了地上。 「流,流光,你怎么来了?」她像做了亏心事,磕巴起来。 沈流光把食篮放在桌子上,若无其事地说,「来探望探望我多日未回家的妻子。」他着重强调了多日两个字,裴凌南越发心虚,「我……我公务繁忙,我差人回家送信了……」 沈流光沉默着,把食篮里的食物一样一样地摆出来,他脸上虽然在笑,但裴凌南总觉得那笑容冷冰冰的,她心里更加没底,坐立不安起来。 「哇!你这个女人,我好心借你衣服,你居然扔地上!」此时,楚荆河从门外冲进来,一把拾起地上的衣服,用力拍了拍,「女人!这衣服是我前日刚做的,才穿了一次!昨夜要不是我这件衣服,你肯定着凉了!」 裴凌南看到沈流光越发没有暖意的笑,顿时冷汗直冒,使劲地给楚荆河拜拜,想让他少说两句。可是楚荆河只顾着看自己手里的衣服,没完没了,「我还给你整理了文书,你要送去兵部的部分也帮你送去了,你要怎么谢我?上次帮我写了一份折子,这次写两份吧?」 他说罢,沈流光便拎起食篮,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裴凌南急了,狠狠踹了楚荆河一脚,骂一句,「你这个扫把星阿斗,害死我了!」便追了出去。 沈流光走得很快,裴凌南追了半天,连他的影子都没碰到。 「流光,你听我解释啊,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用想,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 「那是假象!是幻听!」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耶律齐正在湖边透气,听到男女的说话声,好奇地回头来看。只见沈流光和裴凌南一前一后,一走一追,好像在玩儿什么。他走过去,刚好裴凌南停下来喘气。 他看了看前面头也不回的沈流光,猜出了个大概,便笑着问,「喂,女人,你把你男人惹了?」 裴凌南转过头来,见是他,有些意外,「叶小公子?你怎么又在这里?」 耶律齐的眼睛弯了弯,「我们有缘啊。你两次吃男人的亏都被我撞见了。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 裴凌南觉得他的声音耳熟,可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么号人物,便暂时压下这个念头,「你跟流光交情好么?快帮帮我。」 「好也算不上很好,不过很有些交情。你先把来龙去脉说给我听听,也许我真能帮上忙。」 裴凌南见前面的沈流光已经走远,要追也追不上了,只得找个地方坐下来,把她怎么开罪沈流光的事情,老老实实跟耶律齐说了。耶律齐一边听一边笑,原来沈流光的表情不是只有微笑那一种啊。 「你倒是说话啊,我该怎么办?」裴凌南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跟一个少年讨论这种事情。可是她没有什么朋友,此时又真的有点乱了手脚,只能期待这个少年真的有什么解决之道。 「这样吧,他正在气头上,你现在去府库找他也没有用。我约沈流光傍晚的时候去醉仙楼吃饭,到时候只你去,好言好语劝劝他,如何?」 裴凌南拍手,「甚好,多谢叶小公子!」 耶律齐摆了摆手,随意一笑,「夫妻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我舅……楚荆河大人实在没什么竞争力,沈流光只是太在乎你了。你先回御史台准备准备吧,马上要早朝了。」 裴凌南点头,又忍不住问道,「叶小公子,我们是不是还在什么地方见过?为什么我觉得你的声音有点耳熟?」 耶律齐在心里暗笑,每天早朝都听,能不熟么?不过早朝的时候,皇帝高高在上,脸又被冕上的珠帘遮住,她认不出来也是正常。何况,为了维护皇帝的威严,早朝的时候,他要故意板起声音来讲话,所以她虽觉得耳熟,一时半会儿又辨不出来。 「快走吧,裴大人,否则就真的赶不上早朝了。」 裴凌南又努力地朝他看了几眼,这才匆匆忙忙地走了。 早朝的时候,裴凌南一直在神游。吏部报备了官员任免的情况,兵部报告了军队调度的情况,皇帝一一应下,最后,年轻的皇帝决定给裴凌南一些些提示,省得她想破脑袋。 「裴爱卿。」耶律齐在龙椅上唤,众人都愣了。 阮吟霄和宁王也都看向裴凌南,不知皇帝单独点她的名字,用意是什么。 裴凌南被身边的官员捅了一下手臂,这才回过神来,匆匆上前行礼,「是,皇上。」 「朕听闻爱卿近来连日宿于御史台,心中甚感欣慰。但公务再繁忙,也别忘了家中之事。朕听闻城中醉仙楼的饭菜色香味俱全,有空不妨与沈爱卿去尝尝。」 一众大臣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裴凌南猛地抬起头来,看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冠冕垂下的珠帘之后,似乎是一张笑脸。她又惊又喜,叩首,「臣,臣谨遵教诲!」 耶律齐点了点头,又环视殿上的众人,「朕虽不同意此次南伐之举,但皇叔说得对,南伐也是为了保家卫国。一旦崇光皇帝继位登基,北朝的疆土便会受到威胁。既然南伐已定,朕希望诸位爱卿齐心协力,安内攘外,共护我朝山河!」 殿上的众人都跪了下去,齐呼万岁。承天太后坐在珠帘后面,向少年皇帝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 傍晚,总管郭承恩把皇帝吩咐的东西送去御史台给裴凌南。裴凌南受宠若惊,接过醉仙楼的包间牌号,对郭承恩拜了又拜,「请总管大人一定要向皇上转达小臣的谢意。」 郭承恩长得慈眉善目,与兰台的刘无庸是老朋友了,时常听刘无庸提起这个裴凌南,只不过今朝是头次见。他说,「裴大人不用客气。皇上平日里没有什么朋友,很高兴可以帮上裴大人的忙。口信已经送去沈府,裴大人如期赴约便可。」 「皇皇上,把小臣的事说给您听了?」裴凌南有些脸红耳臊,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裴大人误会了,皇上什么都没说。老奴就是听命办事而已。宫中事务繁忙,老奴就先告辞了。」郭承恩俯身行了礼,裴凌南连忙抬手相送,「总管忙走。」 第48章[03.27] 裴凌南本来想把剩下的公务都推给楚荆河,谁让他把自己害得这么惨。可是同僚们说,一个下午没看到御史大夫的影子了。裴凌南愤恨地又骂了阿斗一顿,收拾好前去醉仙楼。 耶律齐定的包间是天字号,既临街又宽敞。裴凌南在包间中边吃小菜,边煎熬地等待着沈流光。忽听到隔壁地字号包间有一对男女在对话。起先她并没有很在意,可是听着听着,那声音竟似很熟悉。 男的声音浑厚,「我知道你喜欢沈流光,本来就没打算要跟你成亲。」 「砰」的一声拍桌子的声音,然后是年轻女子的咆哮,「你没打算成亲还让太后跟我哥说,你有意要娶我?!怎么,太后的弟弟了不起啊!太后的弟弟就能强抢民女啊!」 「你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老子什么时候说要娶你了!狗屁的强抢民女!你这种女人,给老子当丫环老子都不要!喂喂喂,你想干什么!秦书遥,老子不打女人!」 还没说几句话,隔壁就响起了各种奇怪的声响,好像是打起来了。 裴凌南听到小二把隔壁包间的门拍得冲天响,可是包间内的两个人好像还在我行我素地打架。她只好出门去,帮小二叫门,「楚大人,秦书遥,你们两个人有话好好说!别把人家的店给砸了。」 「闭嘴!」里面的声音出奇地一致。 小二一把鼻涕一把泪,「先前,掌柜的说不要再做秦书遥大人的生意,怕赔本。小的为了多赚一点,这次勉强又把生意接下了,结果还是变成这样……裴大人……小的跳楼都不够赔砸坏的东西啊……」 裴凌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一定会让他们两个赔你的。你下去喝喝茶,我在这儿守着,等他们打完了就通知你。」 小二抹了抹眼泪,又没有别的办法,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裴凌南对走廊上开门看热闹的客人们说,「都别看了,否则本官以聚众闹事处理!」 客人们听到她这么说,连忙关上门,各自回包间去了。 裴凌南也回了天字号包间,在隔壁桌子倒地声,碗碟摔碎声中,等待着沈流光。谁知,直到隔壁的打斗声停了,沈流光还是没有来。约定的时辰早就过了,她心中开始不安,起身开门出去,正好看见小二从楼下匆匆忙忙地跑上来。 小二看见裴凌南,大声嚷嚷道,「裴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刚刚传来消息,说沈家失火!」 裴凌南脑子里「嗡」的一声,再顾不上别的,匆匆忙忙往楼下跑。大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在往一个方向去,和她汇成了一股人潮。 往日里平和安宁的沈府,此刻火光冲天,不断有人拿着木桶上前,但一桶水对于整座府邸的火势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沈府的几个丫环在一旁哭哭啼啼的,裴凌南挤出人潮,随手抓住了一个,声音艰涩地问,「少爷和老爷呢?」 那丫环只顾哭泣,嘤嘤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流光,爹!」裴凌南放开那丫环,提着裙摆就要冲进火场里,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别去,火太大了。」 她木讷地转过头,看到阮吟霄被火光映衬得犹如红莲般的脸。 「放手。」她要挣脱阮吟霄的手,阮吟霄却抓得更紧,「小南,你冲进去,也无济于事!」 「那也是我的事,关你什么事!」她用手去扯阮吟霄的手臂,阮吟霄索性一把抱住了她,把她强行拖离沈府的门口。她用力地拍打他的胸膛,踢他,咬他,用最恶毒的话骂他,他仍紧紧地抱着她不动。 这时,一个男人匆匆地跑过来禀报,「丞相,火太大了,扑灭不了,让附近几处的居民赶紧撤离吧!」 「流光,流光,你应我!」裴凌南冲着火海,声嘶力竭地喊。她心里清楚,就算自己冲进去,也许也挽回不了什么了。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她许久不曾这样恸哭。她只能借由阮吟霄的支撑,才能够勉力站着。 火舌带来的灼热,舔舐着她的肌肤,她眼睁睁地看着屋子在火光中坍塌。 这把火吞噬掉的,不仅仅是一座府邸,是她这些日子以来,赖以生存的家。沈流光和沈贺年在一定意义上,便是她最亲的人。她从小孤苦无依,好不容易有了家的温暖,现在又什么都没有了。 阮吟霄一直以为裴凌南是足够坚强的,可这样的以为,在她看到那几句尸体并晕厥过去之后,成为了他对自己的嘲讽。他何曾真正地了解过这个女子?他所看到的,都是她坚韧乐观的一面。其实她也只是个平凡需要爱的女人,否则那个沈流光,不会在短短数月之内,便让她爱恋至此。 阮吟霄叫来马车,吩咐了善后的事宜,便把裴凌南带回了府邸。 而与此同时,沈府地下的通道里,沈贺年和双双正一前一后地抬着沈流光。 「将军,主公要是醒来知道了,会不会在盛怒之下把我们杀了?」 「你这女娃娃,想得太多。皇上被我打昏,估计要两三天才能醒来。如今承天太后已经起疑,若我们不用这招金蝉脱壳,皇上是会有危险的。」 双双回头看了一眼,叹息般地说,「可是少夫人……我们这样把她一个人丢下,不好吧?她一定会很伤心,以为我们都死了。她会不会想不开寻短见?!」 沈贺年停下来,喘了口气,用眼睛瞪双双,「少夫人可以没有皇上,南朝能够没有皇上吗?何况以我对少夫人的了解,她才不会干寻短见这样的事。痛一痛便过去了,他们总归是两个世界的人。」 双双看了一眼沈流光,「希望主公也是这样想的,否则就麻烦了。」 「他是皇帝,一旦他走上那个位置,便会以天下和黎明苍生为重,儿女私情左右不了他。哪怕会痛,也只是放在心里。双双,没时间了,快走吧,我让人把这地道填了,否则还是要露马脚。」 双双点了点头,两个人卯足了劲,加快了脚程。 裴凌南做了一个噩梦,吓得惊坐起来。待发现那是梦之后,稍稍平缓了心绪,紧接着又想起沈府的大火来。她看到阮吟霄坐在床边,好像已经睡着,便掀开被子要下床。 「乖乖呆着,不要乱动。」他闭着眼睛说。 「我要去看看刘光和爹。」她尽量平静地说,声音却是发抖的,「我要确定是他们,我才会死心。」 她去穿鞋,可是浑身虚软无力,怎么也穿不上,索性便赤着脚往外走。 第49章[03.27] 阮吟霄追上去,一把按住她的肩膀,「裴凌南,你清醒一点,他们已经死了!我亲自验了身体,仵作从尸体上面拿下来的证物也让沈府幸存的下人辨认过了!」 「他们没死!你看错了,仵作认错了!」裴凌南大声地吼道,「我早上还看见流光,爹爹昨天还派人给我送了新作的衣裳!你放开我!你既然亲手把我推给了别人,那我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插手!」她提着一股气,说完之后,脑子里面嗡嗡作响,脱力般向后倒去。阮吟霄连忙抱住她,放缓了语气,「好,等你好一些,我便陪你去看。只是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现在就要去!」她看着他,眸光坚决,像是那一年她走进御史台的大门,回过头看他的那一眼一样决绝。阮吟霄的内心微痛,不顾她的挣扎反对,强行把她抱回了床上,「我可以不管你,但是你管不管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这是沈流光留给你的,你自己考虑要不要。」 裴凌南愣了一下,随即抓紧阮吟霄的手臂,「你……你刚才说什么?」 「大夫说,你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裴凌南张大嘴巴,好半晌,才按着肚子痛哭了起来,「流光,我们等来了……我们终于等来了……」 那天,她坐在门口,看邻居家的小孩从门口跑过去,怅然失神。沈流光坐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笑道,「傻姑娘,那是别人家的孩子,再看也不会变成自己的。」 她脸红,低声说,「我没……可是,这么久了……」 「你怎么比我还心急?」沈流光拍了拍她的手背,眸色像是春天里的第一抹光,「我们慢慢等,还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啊。我们可以先把名字想好,先把房间清出来,你要是愿意,做几身小衣裳也行。哦哦,我忘了裴大人公务繁忙,女红又很不过关,那我这个爹勉为其难学一下好了。」 裴凌南依偎着他,心里甜甜的,嘴上却怨责道,「哪有这么心急的父母?孩子还没有呢,就做这些……」 「等到他来了,就手忙脚乱了。」 旧梦重温,心念百转。在这一刻,人生恰如花开,看得见开始,却看不见结局。 阮吟霄见她哭泣不止,便把手帕递过去,「哭多了伤身,对孩子也不好。这场大火是意外,是天灾,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但死者已矣,生者要坚强地活下去。你若是怕一人无力抚养孩子,我可以……」 裴凌南拍掉他的手,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可以什么?再自作主张地帮我寻一个男人,把我嫁给他?阮吟霄,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凭什么来左右我的人生?就算我和我的孩子饿死在街头,也不要你一分一毫的施舍。现在,我要去别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只要不是这里。」 「你……」 「我不说第二遍!」裴凌南背过身去,再不理他。 阮吟霄只得去门外,挥手叫来老陆,「准备马车,把裴大人送去秦家。」 「可是,大夫交代她现在不宜……」 阮吟霄疲惫地挥手,「去办吧,她不愿呆在这里,若是不依着她,还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是,小的这就去办。」 阮吟霄转身本来要回裴凌南的屋子,可是手扶住门框,又退出来,掉头回了自己的书房。 多日以来,秦立仁一个头两个大。政事已经忙得分身乏术了,家里又添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孕妇,不仅这样,自己的那个妹妹也每日里强颜欢笑,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他每天去宫里头疼,回到家头更疼,暗地里怪阮吟霄丢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给自己。 太后下令彻查沈府失火一案,刑部和御史台得出的结论都是天灾,最后以事故来结案。她给沈流光和沈贺年都升了官,风光下葬,又给裴凌南发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抚恤金,史无前例。 裴凌南变得很安静,也不爱笑。每日里除了在躺椅上看荷花池,便是坐在屋前发呆。饭吃得不多不少,也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 秦书遥远远地看她,无端生了许多的怜惜。飞来横祸,自己尚且这么难过,更可况是朝夕相处的那个人?虽然她以前看不惯裴凌南,甚至讨厌她的自以为是,故作清高。但现在,同样身为女人,她比哥哥更了解,更感同身受。 「啧啧,看你摆出那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我还以为看错了。」楚荆河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吓了她一跳,「你是鬼啊?你走路没声的啊!」 「是你自己出神,没听见我喊你。裴大人怎么样了?」 「不好,变了个人一样。要不是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她摇了摇头,说不下去。 楚荆河看了秦书遥一眼,「没想到你这女人,还挺有同情心的。不用担心,我认识的裴凌南不会那么轻易就倒下。倒是有一个消息,估计不算太好。秦立仁大人在么?」 「在厨房里面炖鸡汤。」 楚荆河叫起来,「这种事情不是应该你去做么?!」 「谁规定女人就要在厨房里面炖鸡汤?你吗!」 「难怪你一把年纪了还嫁不出去,你这种女人,谁敢娶!亏我刚刚还发现了你身上有那么一丁点值得肯定的地方。」楚荆河转身就走,秦书遥追了过去,不依不饶,「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嫁不出去,什么叫做一丁点值得肯定的地方?我如花似玉,才貌双全,怎么就嫁不出去了?本姑娘眼光高好吗!」 两个人一路吵吵囔囔,惊动了花园里的裴凌南。她扭头,淡淡地看他们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缘尽了,那些无法兑现的诺言,那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终散作云烟。 北朝统和四年,南朝圣历十年,南朝永明皇帝驾崩。关于死因,外界有各种的传言,但查无实证。北朝欲挥兵南下之时,失踪十年的崇光皇帝重新继位。关于崇光皇帝,外界有许多关于他容貌的推测,但他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截断了所有的流言。 南朝的长城,沈括将军也重新还朝,这一切,阻止了北朝的南伐。 崇光皇帝以北朝先违反合约为由,关闭边境贸易,也禁止再向北朝输入茶叶和丝绸。承天太后多次想要修补两国关系,但俱被崇光皇帝拒绝。南北两朝又陷入了僵持对立的局面。 第二年盛夏,北朝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御史中丞裴凌南,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据说,生产前夜,紫微星光芒极盛,而生产当日,秦府生出五道霞光。产婆一接到两个婴儿,吓得差点撒了手。只因别的孩子初生之时,皆是浑身血污,双目紧闭,但这两个孩子,通体莹洁,大眼圆睁,生的是无比的美丽。 有一个上京城的疯道士在街道上疯疯癫癫地唱,裴家双子,龙凤呈祥。紫微星动,霞光万丈,一生波澜,帝后之相。 第50章[03.27] 不久之后,耶律齐正与楚荆河下棋,听到郭承恩对此事的禀报,一笑置之,「这疯道士疯的不轻,裴凌南只是御史中丞,生的两个孩子,纵使美丽异常,何来的帝后之说?郭承恩你下令禁止流传此事,也别让母后知道。」 郭承恩领命下去之后,楚荆河似若无其事地说起,「这沈大和沈二也是奇了,爹娘都长得平平常常,居然生得像是仙童一般漂亮。那皮肤,简直是吹弹可破,小嘴和樱桃一样,让人想咬上一口。还有那眼睛,啧啧,比上元节的灯火还好看。」 耶律齐撇嘴,「舅舅,这沈大沈二是你起的名儿么?难听死了。你别动不动就去调戏两个小娃娃。」 「嫌我的名字难听,不然你给起一个?还有啊,到底是谁调戏小娃娃?那沈家的小女娃娃明明一看见你就笑!」 「那是因为朕面善,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楚荆河郁结。 耶律齐叹了一声,「昨日,朕微服去流光墓前告诉他了。希望他泉下有知,能够安心。朕虽与流光相识不久,但他教了朕许多,朕永念于心。说起来,与南朝的事情谈得如何了?崇光皇帝还没松口?」 「这崇光皇帝真的是个狠角色,软硬不吃。派去的使臣连半分便宜都占不到。不过使臣回来说,崇光皇帝在整顿吏治,那个不成器的前太子似乎在封地又搞了些小动作,他无暇再顾北朝。」 「如此,朕可稍稍安心。」 「等过个三五年,南朝内乱平定了,再谈重开贸易之事吧。眼下我朝新政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国家强大了,不论是攻是守,都有保障。」 耶律齐站起来,临窗而立,「是啊,朕不希望看到战争,只希望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如此,朕日后也才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父皇。」 时间一晃,已经是统和九年的入春,上京城刚刚下了一场大雪。 午后的街道上,有一匹马车在飞奔,弄得市集人仰马翻。 驾车的车夫显然控制不住疯马,一路惊叫。 临街的醉仙楼天字号包间,一个小人儿探头出来看了一眼,红唇微抿。他合上手中的小扇子,转而从腰间拿下一个小弹弓,准确无误地打中了疯马的腿。疯马嘶鸣一声,总算是停了下来。 车夫抬头一看,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 马车内的女人掀开车帘,见车夫仰着头发呆,便顺势抬头看去,见一绝美的小人对她挥了挥手。 「走!」她缩回马车里,晦气般地说了一句。 车夫方才回过神来,「王……王妃……那是……」 「叫你走,听不懂吗!」 车夫再不敢多言,驱车离开了。 楼上的小人把糕点往嘴里一塞,轻轻一笑,十里春风。 醉仙楼的掌柜近来又欢喜又惆怅。欢喜的是,自从裴家的小子每日到他这里来饮茶之后,醉仙楼的生意额一路飙高。惆怅的是,这生意实在太好了,楼上楼下堵得是水泄不通,他每日不到晌午就要在门口摆个牌子,说今日不再接待客人。 这裴家的小子生来就是极其乖张的个性,从小被千人宠万人爱,他喊皇帝叫哥哥,喊丞相干爹,喊御史大夫为舅舅,他的母亲还是礼部尚书。所以,平日里,裴小子杀个人放个火什么的,旁人除了不知死活地帮忙,没有任何人敢阻止。偏生这个孩子长得美极了,像是画上的仙童,叫人看了一眼,忍不住还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恨不得这是自己生出来的孩子。 此时,天字号包间的门口,被几个武艺高强的家丁牢牢地守住。他们是阮吟霄和楚荆河两个人经过吵架,分裂,和好,再吵架,再分裂,再和好之后选出来的人尖儿。他们严阵以待,防止这些围观的百姓突然发疯似地要冲进包间里面去,只为看自家的小少爷一眼。 裴家小子有很多名儿,什么沈大,小魔王,小骗子,大裴,裴小子,各种各样。不过他娘给他起了个有点怪怪的名字,叫沈怀光。他顶不喜欢这个名儿,什么都光了,那还剩什么?但母亲大人执意,他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从了。 当然,关于亲爹这个问题,他以前是很热衷的。后来看母亲好像不大愿意提起,就不敢再追问了。他虽有个顶顶好看的干爹,但那毕竟是干的,总也没有亲的滋味来的好。 「小少爷,小的可以进来么?」门外有人敲门,是醉仙楼的掌柜。 裴小子给贴身的侍从铁蛋儿使了个眼色,铁蛋儿便过去开门。 掌柜的带了一个女画师进来。那女画师一见到裴小子的模样,顿时震惊非常。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只在南朝见过少年崇光皇帝的画像时惊艳过那么一回。这次看到活的,顿时心痒难耐。这么粉雕玉砌的小人,父母该是如何的绝色啊? 裴小子很斯文地吃着糕点,把手里的易经翻了两页,就扔到一旁。四书五经太无趣了,他三岁时就能背全了。发现有人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看,他不悦地瞥过去一眼,「喂,你看够了没有?要画就快点!我还得去找刘老头下棋呢。先说好了,不许画得一模一样,卖的价钱,我六你三。」 女画师咂舌,也顾不上讨价还价,「还有一成呢?」 「捐给城里的医馆或者做善事,你自己决定。」裴小子见女画师只顾一个劲地点头,便随意地摆了个姿势,「快点快点,铁蛋儿,点一柱香。香点完,本少爷就走人。」 女画师哪里还敢怠慢,匆匆忙忙地拿出纸笔,泼墨挥毫起来。 一旁的掌柜眉飞色舞,想多说几句好话讨这个小祖宗欢心,好多进些银子,忽听得外面起了喧哗。跑出去一看,见是李元通和李元淑两兄妹上楼来,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李元通早年便做了礼部侍郎,前年本来稳稳当当地要升作尚书,可裴凌南忽然不在御史台干了,去礼部倒插了一脚,成了他的顶头上司。李元通不服,但皇上定论,太后拍板,他不服有个鬼用! 李元淑就更惨了。本来在宁王那儿就不得宠,还偏偏生了个女儿,这下在宁王府越发不得志,连见着生了儿子的南宫碧云都得矮上三分。本来吧,生个漂亮女儿,以后嫁个好人家也就是了,谁知裴凌南一下子生出了一对天下罕见的龙凤胎,她那只能算中等姿色的女儿,根本就没有裴家的丫头来得有风头。 据说那沈阡陌才四岁,来提亲的人已经要踏破裴家的门槛了。 这下冤家路窄,分外眼红。 李元通在朝为官,还懂些利害关系,本不想惹事,李元淑就没那么大人大量了,径自走进天字号包间,冷嘲热讽起来,「哟,我当是谁这么大的排场,原来不过是个没有爹的臭小子。我要是你,肯定羞愧地躲在家里,每天都不出来!」 第51章[04.03] 李元通见对方人多势众,气势上不能被比下去,便也加了一句,「沈怀光,你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好。」 裴小子本来正在闭目养神,听到两位不速之客的话,忍不住笑了。他一笑,好似千树万树梨花开,晃得众人睁不开眼睛。 「你,你笑什么?」李元淑狠狠地拍一下桌子,怒火狂烧。没见过四岁的小子这么狂的! 「你现在是在比谁拍桌子大声么,老妖婆?」裴小子懒懒地坐起来,用手帕仔细地擦着犹如葱白般的手指,「你那个丑八怪女儿昨天把口水滴到我身上,脏死了。」 「沈怀光,你这个小兔崽子!」李元淑要发作,可是裴家的家丁牢牢地围着她,她下不了手,可又不想来一趟只是自取其辱,便又道,「你爹死的早,你就没有人管是不是?一点礼义廉耻都不懂!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国色天香,帝王之相?看看你娘那勾三搭四的德行,就知道你将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小子眸光一暗,脸上的笑意却更深,无端地让李元淑打了个寒战。 「你盯着我做什么?」 「老妖婆,你以为拿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诋毁我娘亲,我就会生气么?本少爷时间很宝贵,懒得再跟你啰嗦。」裴小子径自跳下凳子往外走。铁蛋儿狠狠瞪了李家兄妹一眼,连忙跟了上去。别人不知道,他铁蛋儿怎么会不知道?这个臭女人戳到少爷心中的痛处了。 女画师看着只完成一半的画,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好不容易求来这个机会,这下可没法向崇光皇帝交差了。 皇宫内,少年皇帝接过郭承恩递上的信函,嘴角有了抹微笑,「你去把丞相和礼部尚书召来。」 裴凌南正在为耶律齐的大婚忙碌着。承天太后已经决定在耶律齐大婚之后还政于他,所以对这次的典礼格外重视,千叮万嘱,要礼部办好此事。裴凌南正吩咐手下把大臣们推选的女子送去永福宫给太后过目,便接到了耶律齐的传召。 她去见皇帝的路上,碰到了阮吟霄。 二人并行,但谁都不说话。这四年来,阮吟霄对裴凌南母子三人极为照拂,裴小子一岁之前身体非常虚弱,时不时就发高烧或者浑身浮肿,裴凌南一边带着女儿,一边还要照顾生病的裴小子,非常辛苦。 阮吟霄,楚荆河和秦家兄妹便轮流上门帮忙。因为这样,秦书遥还和裴凌南冰释前嫌,成为了朋友。阮吟霄为了照顾裴小子,曾几天几夜都没合过眼,还曾抱着高烧的裴小子在半夜敲遍了上京城所有的医馆,也曾遍寻名医偏方,为裴小子治病。裴凌南为此很是感激他,若没有他,也许裴小子都不可能活下来。 「丞相,阡陌在府上叨扰多日了,让她今夜回家吧。」 阮吟霄笑了,「我可没有绑着她,是她执意要留在我家的。」 「这丫头最近怎么怪怪的?」 「她说跟皇上打了个赌,一定要赢了那赌约。阡陌有自己的主意,你便由着她吧。」 裴凌南点了点头,两个人便又陷入了沉默。好在皇帝的宫殿马上就到了。 耶律齐一看到他们两个,便从龙椅上站起来,雀跃道,「两位爱卿,天大的好事!」 阮吟霄在来的路上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便俯身道,「可是南朝终于愿意与我朝重谈边境贸易之事了?」 「不愧是丞相!朕刚刚收到了崇光皇帝的书信,他说国内已经基本平定,关于边境之事,可以重谈了。崇光皇帝还说和谈的地点可以由我们来定,但是我方派出的使臣,必须有丞相和裴爱卿两个人。」 崇光皇帝会选阮吟霄,这点尚且说得通,毕竟阮吟霄这些年来的施政成效有目共睹,寅耕新政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他本身又是南朝人。可是选裴凌南,这就有点没道理了。 裴凌南马上说,「皇上,臣只是礼部尚书,又是女子,两国大事,恐怕不适合参加。何况,皇上大婚迫在眉睫,臣若此时离开……」 耶律齐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大婚之事,朕还需与母后商榷,裴爱卿回来再办也不迟。而且,崇光皇帝在信上说,南朝这次还是由礼部尚书翁照帆出面,两方都为礼部尚书,也无不妥。对方既然表现出了如此的诚意,朕也不好拂逆了他的意思。」 「可是……」裴凌南还想进言,耶律齐道,「朕知道你有一双儿女,怕远途无人照顾。朕已经决定把这次和谈的地点定在南朝的国都金陵了,那里好山好水,你刚好带大裴去玩一玩。沿途有丞相照应,自不必担心。至于阡陌,她跟朕有赌约,朕会把她接到宫里来,这样你可安心了?」 耶律齐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看来金陵是非去不可了。裴凌南只得谢恩。 晚上,裴凌南满腹心事地回到家,四处找不到裴小子的踪影。问家里的下人,说裴小子傍晚的时候,和铁蛋出去了。 裴凌南马上就猜出他去了哪里,问今日跟随裴小子的家丁,「少爷今天在外面是不是又惹事了?」 「夫人,绝对没有!只是碰到了李元通大人和宁王的侧妃,他们说少爷是没有爹的孩子……」 裴凌南握紧拳头,转身吩咐下人备好马车。 上京城外有一片山头,依山傍水,风景很好。 裴凌南当初选择在这里建沈流光和沈贺年的衣冠冢,也是为了沈流光生前的雅气。她徒步走上山头,果然看见裴大跪在坟前。 铁蛋儿看到她要行礼,她挥了挥手,轻轻走到裴大的身后。 「爹,您为什么要抛下娘和我们?是我和妹妹不好吗?他们说孩儿是没有爹的孩子,说孩儿是孽障,孩儿都不往心里去,因为只要孩儿难过,娘会更加地难过。可是爹,孩儿多么想看您一眼,多么想亲口喊您一声爹……您怎么能这么狠心!」 裴大葱白般的手,不断拂过墓碑上的沈流光三个字,低着头泣不成声。 裴凌南的心像被针扎过,慢慢蹲下来,按住裴大的肩膀,「孩子,不要哭,爹一直在我们身边不是吗?他在天上看着你出生,守护你熬过一次次的病痛,陪伴你长大。所以,心中不要有一丝怨怼。你要相信,他比任何人都爱你们。」 「母亲!」裴大扑进裴凌南的怀里,哀哭不已。 「孩子,我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长大。别人说什么我们阻止不了,但母亲会守在你们身边,会连你爹的那份,一起守护好你们。所以,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再哭。」 裴大点了点头,用袖子擦去眼泪。 第52章[04.03] 裴凌南终于露出笑脸,「说起来,有一件好事。你不是总吵着要出去走走,见识一下吗?皇上让我出使南朝,你同去。」 裴大的眼珠转了转,好像没有很高兴,「妹妹呢?」 「她好胜,与皇上打赌,赌约没有完成,自然要留在上京。不过皇上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她,你不用担心。」 裴大撅了撅嘴,「皇帝哥哥居心叵测啊,娘。」 「光儿,怎么能说这么大不敬的话。」 「孩儿只是想,太后娘娘很在乎那句帝后之相的传言,所以就算不让妹妹将来当皇后,也不会让妹妹嫁给别人吧?可怜的妹妹,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忍心看到她将来跟三千个女人争一个男人。」他摇头晃脑,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刚才还揪着心的众人,也终于高兴起来。 裴凌南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小脑袋瓜子,「平日里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在市井里面打混,这些话你也敢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所以现在,乖乖地闭上嘴,跟我回家。」 「哦。」裴大在沈流光和沈贺年的墓碑前各磕了个头,随着裴凌南回家了。 在使臣团要出发的前一夜,承天太后召来阮吟霄。这一次,连林素琴都没有在大殿上伺候。 「听说这次出使南朝,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承天太后在纱帐后面说。 「是的,太后。」 「这里没有外人,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霄郎,你好久不来我这里了。」太后从纱帐后面走出来,居然只穿了薄纱,婀娜的身段若隐若现。阮吟霄面不改色,只淡淡地说,「太后请自重。臣来永福宫只是辞行。若是太后还有别的训示,臣一定洗耳恭听。」 承天太后走到阮吟霄的面前,冷笑道,「现在,皇帝已经渐渐掌权,又极为信任你,所以不再需要我了是不是?当初我用丞相之位来绑住你,就是看清楚你阮吟霄是个极为有野心的人!没想到,你比我想得还要狠!怎么样,是不是没有想到,你处心积虑给裴凌南找的男人居然会到我宫中偷拿北朝的布防图?是不是怪我对沈家父子赶尽杀绝?今天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沈家的火不是我放的!」 阮吟霄盯着她的眼睛,「有人亲眼在沈家附近看到你训练的那些影子。我之所以压下这件事情,没有向皇帝禀报,就是顾念我们之间的情分。」 「你跟我说情分!」承天太后气得扬起手掌,要挥下去的时候,被阮吟霄一把抓住了手臂,「你许我丞相之位,我还你北朝的兴盛,现在虽然还没有完全做到,但也正在往那个结果走去!楚楚,虽然你我自小就有婚约,我也答应过你爹要好好照顾你,但你不要再想从我身上拿走什么。因为你的步步逼迫,我已经做了太多的让步,失去太多……告辞。」阮吟霄恭敬地行礼,转身便走。 「阮吟霄,你站住!」太后追上来,双手拉住他的手臂,「我没有逼你,我是爱你的啊!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阮吟霄冷笑一声,用力甩开她的手,「为了我?别说笑了。这些年,你做的哪件事不是出于一己私利?让北朝的那些士大夫不放过我的一丝一毫错误,硬生生把我逼到孤立无援的境地,只能求你,是为我好?因为我跟小南走得近,不断地对太学的夫子施加压力,让她处境艰难,最后还把我与她相交之事闹到朝堂之上,让我不得不亲手把她从吏部赶出去,是为我好?杀了只是与我畅谈一夜的青楼名妓,杀了我自小贴身的丫环,还想杀小南,这全都是为我好吗!」 太后瞪大眼睛,面如死灰,「你……你……」 「没话说了?这一切,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我要继承我爹的遗志,我要让当初向我吐口水,扔石头的北朝士大夫全都向我低头!所以我忍了,忍到今时今日,已经不再亏欠你什么。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今时今日的阮吟霄,你已经无法主宰。所以,我丑话说在前头,前几次,你派去杀他们母子的人,我都让他们活着回来见你了。但若再有下一次,我会直接把尸体送到永福宫门口来!」 太后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决然而去。她还小的时候,坐在花枝上,看到男孩儿打从花树下过,亮烈得如同家中栽种的南朝的海棠花。从此她一见倾心,好不容易缠着父亲订了婚约,最后却又因为政治原因,不得不入宫服侍先皇。 「你喜欢她,原来你真的喜欢她……」她忆起儿时一起荡秋千,两小无猜的场景,不禁掩面哭泣。变了,她变了,当手中握有权利,野心已经让她忘记了自己当初不过也只是个想要跟自己喜欢的人厮守的平凡少女。而他也变了,他要守护的人,不再是她,所以他们这一生的缘分也尽了。 这次北朝派出的使臣团多达一百人,还带去了许多马匹和铁器。队伍从上京城出发,历经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南朝的国都,金陵城。 翁照帆在城外亲迎,崇光皇帝还下令,二品以下的堂上官集体出迎。 阮吟霄跳下马,裴凌南下了轿,两人上前向翁照帆行礼。翁照帆生得一副板正的模样,下巴上蓄了山羊胡,看起来不苟言笑,对阮吟霄的行礼倒是认真,而对裴凌南只是匆匆一点头。当时,随同裴凌南同行的几名北朝的女官已经有点意难平,随即,翁照帆还宣布,晚宴时,女官不得参加。 阮吟霄连忙说,「翁大人,恕我直言。我虽带领这次的使团,但使团的正使乃是裴大人。裴大人若是不出席晚宴,我自然也没有资格出席。」 翁照帆看了裴凌南一眼,振振有词,「一介女流,与男人同朝共事,成何体统?这样的事在北朝是家常便饭,在我们南朝,可是有辱斯文之事。阮大人不用为这种小事伤身,裴大人自有众位大人的家眷陪同……」 崇光皇帝此刻正站在城楼上,越香凌和沈括陪侍在旁。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城门口的那个女子,五年没见,她的容貌竟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以前看起来柔和的轮廓,变得异常冰冷,好像没有生气。 越香凌见到翁照帆刁难裴凌南,便说,「翁老怎么不遵从陛下的意思?臣下去……」 「别去。」崇光皇帝拉住他,「这件事我们不方便出面。」 「可是……」 越香凌的话还没说完,站在城门口一直沉默的裴凌南说话了,「恐怕我难以从命,大人。」 翁照帆本来正要往城里走,听到她说的话,转过身来,「你刚才说什么?」不仅是他,所有南朝的大臣都看着裴凌南,不懂这个小女子要搞什么名堂,居然敢与皇帝的丈人叫板! 裴凌南字字铿锵,「我是受北朝皇帝任命的使臣,官拜礼部尚书,与翁大人不分伯仲,为什么不能参加晚宴?如果翁大人执意不接受女子,那么北朝的使臣团便不会进城!」 阮吟霄有点讶异于裴凌南的强硬态度,但同样为北朝的使臣,他的立场自然与裴凌南一样,「请翁大人三思。」 翁照帆的眼睛一眯,笑容凛冽,「你这是在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是商议。」裴凌南笑着,却气势凌人,「我原以为泱泱大国,礼仪传承千百年,见识自然与别国不同。没想到连最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懂。难道你们迎月氏女王的时候,因为她是女子,所以让她不要参加国宴?」 有官员小声插嘴,「月氏女王和你们不一样。」 「好笑,同样是女子,同样是出使别国,怎么就不一样了?原来贵国迎接使臣,不仅分男女,还分等级的?我听闻月氏女王出使的时候,是崇光皇帝亲自来迎接的,怎么?难道你们南朝看不起我们北朝,这次便派了个只会说三道四的礼部尚书吗!」 「放肆!」 翁照帆一震袖子,昂首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毁了这个规矩,则是侮辱我朝,所以,如果北朝的使臣团无法接受,恕老夫不能迎接你们入内。」 第53章[04.03] 此言一出,北朝的女官们义愤填膺。 「好嚣张啊!」 「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参加宴席?走就走,谁怕你们啊!」 「姐妹们,我们走,犯不着被这些老匹夫侮辱!」 说着,便有十数女官转身,裴凌南非但没有阻止,反而笑了笑,也要转身要离去。 城楼上的崇光皇帝再也看不下去了,转身飞奔下楼,越香凌和沈括叫都叫不住。沈括一跺脚,「刚刚还说不要出面的!」越香凌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大人又不是不知道皇上的脾气……盼了那么久,怎么会让裴大人就这么离开。」 赵显飞奔到城楼底下,顺了顺气,才慢慢地踱出去,「裴大人请留步!」 裴凌南顿住,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从朱红的城门内缓缓步行而出,所有北朝官吏皆是一惊,纷纷俯身行礼。他的乌发高高束起,脸上带着银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裴凌南大惊,踉跄了一步,阮吟霄忙扶住她,低声询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裴凌南摆了摆手,深呼吸了口气,对赵显拜道,「南朝使臣裴凌南见过崇光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用多礼。」赵显抬手,尽量克制住颤抖的声音。 「陛下,您怎么来了?」翁照帆显然非常意外,迅速地看了一眼裴凌南,又对赵显拜道,「迎接使臣这样的事情,由老臣代劳就可以了。您这几日染了风寒,实在不宜过度操劳啊!」 「北朝有女子为官的制度,朕等不及来一睹女官们的风采。」赵显转向翁照帆,和蔼地说,「这些都是远道而来的尊贵的客人,老大人怎么能拒之门外?我朝虽有我朝的风俗,但是是朕主动邀请北方来使的,所以,老大人就不要再讲那些虚礼了。」 翁照帆俯身,「是,陛下,臣失礼了。」 「来,请入城吧,由朕来给你们带路。」赵显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裴凌南和阮吟霄便上前,跟在皇帝的身后,进入了金陵城。 金陵城作为南朝的政治经济中心,有千年的历史,享尽天下的繁华。金陵不仅有许多远近遐迩的古迹,还有许多独特的小吃。从城门到皇宫的大道上,百姓夹道跪迎。这里的建筑,多青瓦白墙,也有亭台楼榭,一股浓浓的江南风情。河水贯穿城市而过,依稀能看见远处沿河的人家似乎正在水边的石阶上浣衣。 裴凌南却无心观赏美景,她直愣愣地看着前面的那个背影,心中满是猜疑。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从走路的姿态,身形,说话的声音,甚至是那双眼睛…… 她不断地否定着自己的猜测,沈流光死了。他就算活着,也不会是南朝的崇光皇帝。崇光皇帝那么美,那么遥不可及……可是她心中却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希冀,如果他是,裴大就能亲眼见一见爹了。但如果他真的是……她又会如何? 赵显一直在叫裴凌南,裴凌南却在出神。 阮吟霄推了推裴凌南,裴凌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是,陛下。」 「裴大人可是旅途劳累?朕见你脸色不太好。」 裴凌南抬头,匆匆看他一眼,又低下头说,「陛……陛下,臣忽感身体不适,能否允许臣先告退?」 北朝的群臣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大概是从没有见过这么无礼的使臣。 谁料赵显却点头,「好,你回去好好休息。晚上的宴席请一定参加。」 「皇上!」翁照帆叫了一声,赵显却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那,臣先告退。」裴凌南迅速地退出了队伍,站到一旁。 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皇宫行去,沈括和越香凌站在街角,担心地看了裴凌南一眼。越香凌说,「老将军,我看皇上是坐不住了。我是说万一,裴大人知道了皇上就是沈流光,会怎样?」 沈括一脸哭相,「你说能怎样?肯定不会轻易原谅皇上的。派去的人全都没有见到她,她一定以为皇上狠心地抛弃了他们母子……不,不是不会轻易原谅,而是根本不可能原谅。」 「但,皇上似乎心意很坚决。说起来,皇上的身体……」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到时候,翁大人等老臣肯定会竭力反对。皇上留与不留,应该说留得住或是留不住,都要面临很大的挑战……早知如此……唉……」沈括摸了摸额头上的皱纹,「是我不好。」 越香凌安慰他,「走一步看一步吧。」 裴凌南回到驿站,裴大正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糕点。那些糕点精致漂亮,不像是从街上买回来的。她询问铁蛋,铁蛋支支吾吾地说,是从宫里传来的糕点。 「宫里?可是我并不认识……」 「裴大人想说不认识本官么?」越香凌从门外走进来,对裴凌南轻轻一笑。 守卫驿站的南朝士兵们惊得俯身行礼,「大大大,大人!」在他们眼里,越香凌一向清高,不要说北朝的官员,就算是本朝的高官,也很少有这个面子,能让他主动来见的。 「越大人!」裴凌南高兴地站了起来,拜了拜,「好久不见!您一切都好吗?」 「好,都好。」越香凌想了想又说,「裴大人呢?这些年过得一定很辛苦吧?」 「没有的事。一切都好。」裴凌南摸了摸裴大的头,「光儿,快喊叔叔。」 「叔叔好!」裴大喜欢长得好看的叔叔。 因为裴大的长相太过惹眼,为了旅途平安,裴凌南让他戴着一个遮住上半部脸的小面具。可越香凌光是看裴大的皮肤和小嘴巴,就知道和当年的崇光皇帝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第54章[04.03] 「这位是……这位就是……」他本难掩激动的情绪,可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下跪好,还是站着就好。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位是崇光皇帝的长子,也是崇光皇帝目前唯一的儿子。 裴凌南笑了笑,「流光的孩子。还有一个女儿,这次没有带来。」 「纵使我身在南朝,也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两个孩子的传闻。裴大人,您真的辛苦了。」越香凌俯身行礼,吓了裴凌南一跳,「越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越香凌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但又什么都不能说,只好笑了笑。 两人坐下来,边喝茶边聊天,越香凌问,「晚上的宴席,令公子会参加吗?」 「大人说笑了。光儿这次随行只是游玩,他哪有资格参加国宴呢。」 「他……」越香凌看了裴大一眼,对裴凌南恳切地说,「就算他不能参加国宴,也把他带进宫里吧?我不参加国宴,刚好带他到皇宫里转一转。」 「这……」 「娘,您就答应了吧。这位叔叔看起来像个好人。而且孩儿一个人呆在驿站里面,肯定也闷得慌。」裴大咧嘴笑了笑,眼睛像是天边的启明星一样。 裴凌南终于答应,「那就麻烦越大人了。」 南朝的皇宫内,一位端庄大方的女子正在御花园里剪花枝。她虽然面带微笑,但眼睛里面有淡淡的愁苦,气色也不是很好。一个宫女匆匆地跑到她身边,「娘娘,使臣进城了!」 女子放下剪刀,着急地问,「可看到北朝的礼部尚书了?」 「看到了,看到了!一个很有气势的女大人,还跟国丈顶嘴了呢。」 「她……长得如何?」 「只是个普通的清秀女子。」 女子重复了一遍宫女的话,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手帕擦手,「准备一下,本宫要去大殿。」 「是,娘娘!」 赵显刚刚坐下,就听到内侍禀报,皇后娘娘来了。 他翻开书桌上的折子,「宣。」 翁怡君缓缓步入大殿,给赵显行了礼,「臣妾见过陛下。」 「皇后来了。快请坐。」 翁怡君坐下来,忽然不知如何开口,「陛下的龙体好些了么?臣妾听御医说,这次的风寒来势汹汹。」 「不碍事,皇后不用挂心。」 翁怡君抿了抿嘴唇,「陛下,其实臣妾来,是有一事相求。」 赵显不解地看着她,她继续说,「臣妾无德,不能替陛下诞下龙子。陛下已经登基五年,不能再膝下无子,臣妾恳请陛下下旨选秀,以填充后宫,延续皇室血脉。」 「如果是这件事,皇后之前也提过多次了,朕暂时没有这个打算。」赵显低下头,专心地批注奏折。 「陛下!」翁怡君忽然跪到地上,赵显吓了一跳,连忙命身边的内官去扶。 翁怡君摇头,「请陛下屏退左右,臣妾有话要单独对您说。」 赵显挥了挥手,殿上所有的人便都退了出去。他走到翁怡君面前,要亲自把她扶起来,「皇后,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翁怡君按住他的手,「臣妾知道,有一位女子一定能够陪侍在陛下左右,为陛下解忧。只要陛下点头,便由臣妾出面。」 「是谁?」 「北朝的礼部尚书,裴凌南。」 赵显大惊,「皇后,你……」 「臣妾知道,臣妾都知道!裴大人那双天下绝顶的儿女,正是陛下您的亲生骨肉!陛下!裴大人和皇子此刻就在南朝,您还要等到何时?」 赵显叹了一口气,还是把翁怡君扶了起来,「皇后,恐怕她不会原谅我。」 「为什么?难道拥有陛下的圣心,还不够吗?」翁怡君握了握拳头,「陛下初登基的时候,朝廷内外一片反对之声,光是暗杀就有十数次之多,九死一生,不能找回他们母子,难道不是为了他们着想?好不容等到逆党肃清了,长江水患,前太子暴动,陛下分身乏术,可是陛下不是数次派人去北朝了吗?」 赵显摇头,「她没有认出我。恐怕派去的人,都没有见到她。」 「那便由臣妾向她解释。无论如何,不能让陛下的骨肉落在民间,落在北朝。现在国家安定,陛下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不是吗?」 「皇后不要着急,此事需从长计议。」 「陛下!」 第55章[04.03] 「朕比任何人,都盼望那两个孩子,到朕的身边来。但是皇后,朕欠他们母子太多了。这些年来,一刻都没有尽过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朕就算想要弥补,也要他们母子点头才行。不要再多言,退下吧。」赵显疲惫地挥了挥手,翁怡君行礼,离开了大殿。 裴凌南穿戴整齐,走出驿站,越香凌早已经在那里等候。 「我先把小公子带走了。裴大人路上小心。」 裴凌南点了点头,蹲在裴大的面前,「光儿,你要听越叔叔的话,不要调皮捣蛋。这里是金陵城,不是上京城,懂了吗?」 裴大点了点头,「娘,孩儿知道了。」 「去吧。」 越香凌向裴凌南点头示意,然后牵着裴大走了。裴凌南内心虽然有些不安,多看了裴大的背影一眼,仍然俯身上轿,赶赴南朝的宴会。 宴会在皇宫中的仁政殿举行。 来之前,裴凌南就听阮吟霄说了。这次的南北议和并不是南朝大部分大臣的意思。在狂妄自大的南朝人看来,北朝不过是教化未开,女人当家主政的落后国家,根本没有实力与强大的南朝相抗衡。且不说贸易的主动权掌握在南朝人的手里,南朝握有珍贵的丝绸和茶叶等物品,单说在崇光皇帝的治理下,国力日盛,就是攻打北朝也绰绰有余,所以崇光皇帝议和之举遭到了老论大臣的极力反对。 阮吟霄说,这次的和谈,不会那么容易。 裴凌南下了轿,便撞上了刚刚入宫来的南朝的几个高官。之所以说是高官,因为他们都穿着正一品的红色朝服。裴凌南很恭敬地见礼,那几个高官却冷哼了一声,径自离去。 裴凌南刚刚入仕的时候,北朝的女官制度还没有实施多久,所以这种冷嘲热讽的待遇,她早就习惯了。 她跟在那几个高官后面,往仁政殿走去。宏伟的宫宇,灯火通明,像是一座巨大的琉璃宫灯。她越往上走,越感受到南朝皇宫的历史厚重感。箜篌琴筝,像发自于山泉的泠泠之音,殿上的舞姬彩袖翻飞,在音乐声中翩翩而舞。 她被带到末席,和几个女官结伴而坐。女官们有的眉头紧皱,有的哀叹不已,有的则愤愤不平地抱怨,「大人,南人太过分了,凭什么让我们坐在这里?我们的官职可不输给那些上座的官员啊。」 裴凌南却悠然自得,「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见招拆招,乐得清闲。急什么?众姐妹真斗不过几个老匹夫不成?」 她这么一说,女官们的心安定下来,又如在北朝时一样,谈笑风生起来。 对面席座上安排座位的南朝礼部官员看见了,有些悻悻染。本来把她们赶到角落里,是想气她们一气,最好当众离席。可是那个领首的女官来了以后,女人们的士气一下子就高涨了起来。 翁照帆从这个官员的身边经过,拍了拍他的肩膀,「急什么?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来日方长。」 所有的官员都到齐之后,崇光皇帝和翁皇后才入席。翁怡君特意向裴凌南那里看了一眼。虽然有一副不甚出众的长相,但举止很有章法,眉目之间有一股英气,和别的女子很是不一样。 酒过三巡,南朝的官员率先发难,「听说北朝今年出现灾荒,国库收入不及我朝的三分之一,如此国力,还谈什么重开贸易?」 阮吟霄本来与裴凌南商定的对策是,二人合力应对南朝官吏的刁难。可是现在,他们的座位被错开,阮吟霄坐在上首,裴凌南坐在角落,根本没办法通气。阮吟霄只得开口说,「天灾人祸,是人力无法避免的。前几年长江水患,南朝的国库还不是亏空了?我以为,我朝没有亏空已经是大幸了。何况贸易一事,对于两国来说是互惠双赢,跟国力似乎也没有多大关系。」 赵显向那个发难的官员看过去一眼,那官员吓得连忙低头,不敢再说。 赵显见还有官员要说话,便朗声道,「今日是为北朝的使臣团接风洗尘的。朕有令在先,不许谈国事。众卿可听清了?」 「是,陛下。」南朝的官员齐声说。 赵显点了点头,问殿上,「玉官来了吗?」 皇帝的话音刚落,乐师都安静了下来。殿外响起了几声有节奏的铜铃声,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如一道弧,飞身跃入大殿中。那个女子虽然戴着面纱,却可以推测她的容貌极美丽,蛾眉螓首,一双眼睛勾魂摄魄。她的脚踝上系着铃铛,腰带上也挂着铃铛,手中的长绫末端也结着铃铛。 她的舞蹈,不需要音乐,一举一动,都会牵动铃声响动。偏生这响动连成一段极精妙的旋律,让观赏的人,都忍不住拍起掌相合起来。 这一段舞的精妙在于动中取静,静中有动,虽然只有一个舞者,却跳出了热闹和欢快来,缓解了刚刚殿上的气氛。 最后一个动作结束的时候,满堂喝彩。舞娘揭下面纱来,露出绝色的容颜。 赵显笑着问阮吟霄,「丞相,我朝第一舞者的技艺如何?」 「妙极。我在燕州的时候,看过玉大人的玉堂春,当时便惊为天人。花之洛神,当之无愧。」 在座的北朝官员这才反应过来,殿上的舞者原来不是女子,而是南朝的乐官玉翩阡。顿时席上发出了一声声的惊叫。玉翩阡的点绛唇微微一扬,四下谢礼之后,便跃出了大殿,消失无踪。 宴席总算在一片合乐声中结束,虽然和谈的事宜毫无进展,但在崇光皇帝的震慑下,南朝的官吏好歹没有再发难。 宴席散了之后,阮吟霄被南朝的几个老臣叫去,他们大概都是阮思温大人的旧识,想与阮吟霄叙旧。裴凌南饮了酒,也不急着回去,便在御花园里面走了走。她仰头看着月亮,思念在远方的女儿,同时也忍不住抬起手腕来,看明月流金。那场大火之后的第五个年头,她对那个人的思念非但没有丝毫的减轻,反而深重起来。那一年短短数月的时光,于她,却是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她摸着手镯,轻声说,「流光,我一定会把我们的孩子好好地养大。」 「你怎么在这里?」身后有人说话,裴凌南迅速地转过身去,看到一身便服的崇光皇帝,立刻行礼,「陛下,惊扰圣驾,臣惶恐。」 赵显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轻柔地说,「没有的事,朕只是路过这里。刚才席上见裴大人喝了些酒,不要紧吧?」 「谢谢陛下关心。」裴凌南觉得酒气上涌,有些晕眩,便用手扶住头,「陛下,臣忽感不适,先告辞……」 「朕让人送你。」 「不用了,臣认得路。」裴凌南摆了摆手,可刚走了两步,脚步便有些虚浮。 第56章[04.13] 赵显上前几步扶住她,她却有些不胜酒力,昏睡过去。赵显正要把她抱起来,忽听得一声,「陛下!」便看见阮吟霄几步跑到他面前,俯身道,「裴大人恐怕不胜酒力,由臣送她回驿站就好了。」说完,不由分说地把裴凌南从他的手中接过,抱了起来。 赵显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影远去。他说不出,他连把她留下的话都说不出口。他要怎么向她解释这一切?她听了之后,会觉得那是一个荒诞可笑的故事么? 他苦笑,随即问身边的内官,「越大人此刻在何处?」 「陛下,已经在花园里等候多时了。」 赵显点头,「你们都退远一些,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近前来。」 「是。」随从们俯身后退,纷纷远离。 赵显向花园步行而去,待看到站在花园里的那个小小身影时,便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他的手指因为太过激动,而在微微的发抖,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孩子,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 裴大四处张望,不知道那个好看的越叔叔怎么忽然不见了,脑袋转到正面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人向他走过来,立时有些害怕,「站住!你是谁?」 赵显生连忙停下,柔声道,「我见你一个人在这里徘徊,是不是在找什么?」 裴大皱着眉头,小嘴撅起,「我干嘛要跟你说?」 「也许我能帮你呢?」赵显极想要抱抱他,却强忍住了,只是笑着问,「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那么好看的脸,不是可惜了?」 裴大警觉起来,后退了两步,「你到底是谁?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我干爹是大官,他会治你的罪!」 「我是……」赵显差点脱口而出,「我是你爹」,最后却只能换成,「你爹的朋友。」 谁知裴大听了,竟一下子冲过来,扯住他的手臂,「你,你认识我爹?真的吗!」 赵显的衣服被裴大抓住,一时有些愣怔。他内心酸涩,面上却只能微笑,「认识。我们是好朋友。」 「你,你有我爹的画像吗?我想见一见我爹,哪怕一眼都好!」裴大巴巴地望着赵显,眼眶通红,「我一出生我爹就死了,我娘虽然总给我说他的事情,可是爹的样子好模糊,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我想至少要记住爹的样子……」 「对不起……」赵显忽然伸手,猛地把裴大抱进怀里,「对不起孩子……我欠你太多太多了……」 「叔叔?」裴大觉得有水珠子落进自己的衣领,疑惑地问,「叔叔,你是不是哭了?我娘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叔叔你比我还大呢。」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赵显放开他,轻轻拭去眼泪,「我虽然没有你爹的画像,但我知道你跟你爹长得很像。我也多年没有见他,很是想念他,所以能让我看一看你的样子么?」 裴大很认真地想了想,「虽然被我娘知道,她会生气,不过因为你是我爹的朋友,就给你看一看吧。」他伸手摘掉面具,露出一张洁白无瑕的脸。赵显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见到了当年小小的自己,不由得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 赵显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如果可以,他不愿自己是崇光皇帝,他只愿是沈流光,陪伴在他们母子身边,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现如今,他留不得妻子,又没资格开口认这个儿子,情何以堪。 「叔叔,我该回家了。我跟铁蛋儿说,让他这个时候在宫门等我呢。」裴大戴上面具,赵显连忙帮他把固定的丝绳系好,「回去的路上小心,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叔叔再见。」 「再见。」 赵显站起来,目送着裴大向远处跑去。那一声叔叔,简直要揉碎他的心。他多想听他喊自己一声爹,多想把他高高地举起来,给他所有的宠爱。但他更害怕他知道真相。因为现在,在这个孩子幼小的心中,他的爹没有抛弃过他们。若有朝一日,这孩子知道了一切,恐怕会受到巨大的伤害。那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陛下,您为什么……」越香凌从一旁走出来,叹了口气。 「子襄,你知道吗?朕虽然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们,想把他们留在身边,可又反复地告诉自己,或许这样就好。他们不知道朕还活着,朕给凌南的,是五年前的那段回忆,那个时候朕对她是好的。朕害怕朕在她的心中死去,朕害怕自己的儿女恨自己。如果当初没有离开,如果这五年陪伴着他们,朕现在就不会如此痛苦。可是,朕这一生何尝能按自己的意愿去活?」 「陛下。」越香凌心中也不好受,只能低头行礼。 「陛下,不好了!」内官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叫道。赵显重新把面具戴上,「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皇后娘娘不好了!」 赵显一惊,快步向内官走去,「什么不好了,你说清楚。」 「刚刚内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娘娘疼痛难耐,便连夜宣了医官。据说是病症又恶化了。皇上您快去看看吧。」 赵显步入皇后的寝宫,内医院的首席医官和几个元老级的御医都在。 他们本来正在商议对策,看到皇帝,匆忙跪拜。 「都起来。快说,皇后的病情怎么样了?」 首席医官爬起来,躬身道,「陛下,请借一步说话。」 「不用了。」躺在帘帐后的翁怡君说,「医官在这里说就可以了,本宫的身体自己很清楚。」 医官为难地看了皇帝一眼,皇帝说,「说吧。」 「恕微臣直言皇上,娘娘好像……得了藏结之症。」医官说完之后,惊惶地不敢看龙颜。 第57章[04.13] 赵显倒退了一步,勉强站稳,「你刚刚说,藏结之症?可有医治的方法?」 「臣……」医官左右为难,「臣惶恐,陛下。之前娘娘住在冷宫长达十年之久,积郁成疾,身体已经是十分虚弱。此次的病症来势汹汹,臣恐怕……药石难达。」 「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把皇后的病治好!否则,朕让你们内医院所有医官,给皇后陪葬!」 「是!」医官吓得浑身发抖,「微臣这就去想办法,这就去!」他招了招手,其他的医官们便慌慌张张地对皇帝叩首行礼,匆匆退了出去。 「皇上请息怒。」翁怡君勉力坐起来,把手伸到帐外,赵显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皇后,你不要担心,朕一定救活你。」 翁怡君摇头,「臣妾的身体,自己很清楚。那十年,若不是靠着相信您还活着的信念,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这五年,您能让臣妾陪伴在身边,哪怕只是像朋友一样相处着,臣妾也已经很感激您了。只是……臣妾尚有一心愿未了。」 「你说。」 「朝中有许多势力仍然反对于您。若是想社稷稳固,若是想让他们停下谋害您的野心,您必须拥有能够继承国统的子嗣,否则这几年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臣妾知道您有很多话不能亲口对裴大人说出来,可否让臣妾代劳?」 「皇后,你在病中,先静养身体。此事,以后再谈。」 翁怡君握紧他的手,艰涩地说,「皇上!臣妾没有多少时间了。」 赵显拍了拍翁怡君的手,「你好好休息,不要再为这些事情劳心。朕让你流的眼泪,让你受的罪,已经够多了。」 翁怡君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皇帝疲惫的容颜,只能落下两行清泪。 裴大吵着要去吃金陵的小吃,阮吟霄便把他放坐在肩上,出了门。裴凌南跟在一旁,看到裴大要买什么东西,阮吟霄都二话不说地给他买,连忙阻止道,「你别惯他,会惯坏的。」 「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惯他惯谁?大裴,干爹说的对不对?」 「对!干爹最疼我了!比小气鬼舅舅好太多。」裴大抱着阮吟霄的头,一脸幸福的模样。 裴凌南忍不住笑道,「你那小气鬼舅舅的俸禄都不够自己用,哪里还有钱给你挥霍?只有你这个傻傻的干爹才会任你摆布。」 「娘,干爹才不傻!干爹是北朝最聪明的人!」 「你啊,就是一棵墙头草,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裴凌南推了推裴大的头,忽看见街上的百姓都向一处涌过去,便也好奇地跟了过去。 原来是崇光皇帝发了皇榜,遍寻民间的神医,要给翁皇后治病。 百姓们围在榜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咱们的皇后太可怜了。八岁的时候嫁给皇帝,十岁就去了冷宫,二十岁才重新入主中宫,好日子没过几年,又染了这么重的病。」 「是啊,那么善良的皇后,可不能就这样走了啊。」 「这可如何是好?皇上只有皇后这么一个后宫,又膝下无子。我可听说朝中的大臣马上就要联名上书,劝皇上立前太子昭王为国储了呢。」 「什么?昭王!不是说那几次暗杀皇上的人都是他派去的?!」 「没有证据啊!何况自从那次皇上受了伤,这几年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恐怕拒绝不了立储一事。」 听了身旁百姓的议论,阮吟霄低声对裴凌南说,「看来南朝也正是多事之秋,于我们此行大大的不利,往后行事要更加小心才行。」 裴凌南点了点头,阮吟霄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又拍了拍肩上裴大的腿,「大裴,你想吃什么?我们去酒楼吃好吃的!」 「好!现在就去!」 赵显微服出宫,查探民生。原本沈括在前方询问百姓的买卖情况,没多大会儿,却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皇皇……我先避避……」他一溜烟窜进了旁边的一间小铺。越香凌和赵显先是疑惑地对看了一眼,而后见阮吟霄和裴凌南正迎面走来。 越香凌怔住,不知该如何是好,赵显已经绕到了一个小摊的后面。他连忙也跟了过去。 「干爹,为什么金陵的糖葫芦比上京城的好吃?」裴大举着糖葫芦,低头问阮吟霄。「是吗?给干爹尝尝看。」阮吟霄微微侧仰起头,裴大便把糖葫芦递到他嘴边。他咬了一颗,笑道,「哦,我知道了,因为是大裴选的糖葫芦,所以特别好吃。」 裴大靠着阮吟霄的头,腼腆地笑着,「如果干爹就是我爹,那该多好。」 「光儿,你又胡说!」裴凌南呵斥道。 「没关系。」阮吟霄拍了拍裴大的腿,「男子汉大丈夫,不要一提到你爹就婆婆妈妈的。在我心里,大裴你就是我的儿子,不要忘记了。」 「嗯!」裴大又高兴起来,手舞足蹈的。 看到他们三人远去,赵显从小摊后面踉跄地走出来。越香凌不忍心看他的脸色,忙说,「公子,上次找来的商会代表已经在等我们了,不如我们先去……」他说不下去,因为赵显的目光随着那三个身影,越飘越远。 赵显心中哀恸,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分毫。他抬手按住左肩曾经受伤的地方,脚步有些不稳。 「驾!」街上忽然飞奔过几匹马,越香凌眼疾手快,把赵显拉了回来。他正不知该如何安慰皇帝的圣心,皇帝忽然说,「子襄,你快派人跟上那几匹马。」 「公子?」 「那几个人穿的靴子很不寻常,像是越一带的炎麻。你马上去调查一下。」 第58章[04.13] 「越?那不是昭王殿下……是,马上就去办。」 越香凌离开之后,赵显扶住身边的一棵大树,轻轻地喘了口气。沈括从街边的小铺跑出来,担心地问,「皇……公子,您不要紧吧?不如我们先回去?」 赵显轻轻摆了摆手,脸色苍白如纸,「不用了,商会的代表还在等我们,走吧。」 「皇……」沈括还想再说两句,赵显闭着眼睛说,「这一生,我已经负了很多人,至少不要再负父皇临终的嘱托。」 阮吟霄刚在酒楼的包间里坐下来,就被随从叫走了。裴凌南让裴大自己点了几个小点心吃,她则坐在一旁发呆。裴大起先吃得很欢快,可是吃着吃着就觉得自己的娘有些奇怪,「娘,你怎么都不吃?」他把一块糕点递过去,裴凌南摇了摇头,「我现在没有胃口,你自己吃。」 「娘是为这次的公事烦心吗?我听驿站里的士兵说,崇光皇帝是个好皇帝,他一定不会让那些南朝的老论大臣逼娘和干爹的。」 裴凌南摇头,「皇帝虽然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但朝廷并不是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我刚到金陵城外,就被老论的代表翁照帆刁难,说明了崇光皇帝的处境,并不乐观。」 「恩,对。好像还听说,前太子被封为昭王之后,就一直派人暗杀崇光皇帝,上次还差点得手了。」裴大吞下一块糕点,舔了舔自己的手指。裴凌南严肃地看着他,「光儿,以后不要再向驿站的士兵打听南朝的事。」 「可是干爹说,多听多看,总没有坏处。这些话,我也只跟娘说。」裴大咧了咧嘴,一脸的机灵劲儿。裴凌南知道这个孩子天生聪颖,有自己的处世之道,便不再多说什么。 少顷,楼下的街市似乎起了骚乱,裴大探头出去看,拼命地向裴凌南招手,「娘,娘,有人打架!」 裴凌南走到栏杆边一看,是一群地痞恶霸模样的人,正在踢打一个卖书的小贩。那小贩书生模样,颇有才华,大声喊着,「天理昭昭啊!天子脚下,你们居然敢草菅人命!」周围的百姓大都敢怒而不敢言,恶霸中,一个领头模样的男子说,「这条街是爷的地盘,收你保护费天经地义,你不交,便是与爷作对!」 楼上,裴大侧头问裴凌南,「娘,我们不救他吗?」 「你干爹不在这里,我们两个都不会武功,强出头非但帮不了那个书生,还会惹祸上身。待会我们去打听打听这附近到底是归谁管,到时候把情况汇报给京兆尹就是了。」 「可是,那个书生会被打死的!出钱不行吗?」 「你且在这里等我,我下去看看。」裴凌南奔下楼,跑到街市上,对地痞恶霸们说,「几位爷请手下留情!我来替这个书生交钱。」 恶霸们见来了一位气质不俗的小娘子,立刻停了手。仍是那个领头的恶霸,笑吟吟地说,「这位夫人,我们很懂事理的,只要交了钱就没事。」 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书生说,「夫人……你我素未平生……你此举助纣为虐……万万不可。」 恶霸中有人又狠狠地踢了书生一脚,「闭上你的臭嘴!」 裴凌南迅速地从怀中拿出一锭银来,交到恶霸的手上,恶霸们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围观的百姓四下散去,裴凌南过去把书生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你这是何苦?交了钱就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就算要惩治他们,也需交给官府,你一介书生,哪有能力跟他们对抗?」 「夫人有所不知。」书生擦去嘴角的血痕,愤愤然,「官府和朝廷的高官相互勾结,把金陵城的街道划分为几个区,各自设了商会来管理。这些商会借着收取保护费的名义,垄断了这里所有的买卖,我们不仅出摊要收钱,要登记,而且每天还限定了出摊的时辰。这是要逼死我们平头百姓啊!」 裴凌南面色凝重,「没有人管吗?崇光陛下是否知道此事?」 「怎么会不知?这是先皇统治时期的陋习了。可朝廷被老论大臣把持,陛下就算有意革新,也无能为力。夫人,您为我交的钱,我现下无力偿还,是否能给您写一份借条?」 「无需放在心上,权当是江湖救急。这里还有些钱,你拿去看病吃药吧。」 书生坚决不肯收钱,还要了裴凌南的住处,千恩万谢地走了。 裴凌南正打算回酒楼,余光瞥到一个人站在街边,似乎一直往这里看。她好奇地看过去,发现是赵显。不知他站在那里多久了,戴着面具,一身便装,身边没有任何随从,好像是微服出巡。 她伸手指了指楼上,又做了个请的动作。 赵显走过去,同她一起上了楼。 包间里的裴大一直猛盯着赵显看。虽然眼前的这个男人戴着面具,穿的衣服也与那夜的男人大不一样,但裴大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们是一个人。 「陛下,你怎么会出现在街市上?」 「如你所见,街市的贸易被商会管制,所以约了商会的代表见面,看他们能不能让出这条街的治权。」赵显看了裴大一眼,把眼前的一碟点心推到他的面前,又冲他眨了眨眼睛。裴大张大嘴,只能低头猛塞点心。裴大被搞糊涂了。崇光皇帝不是天下第一美人吗?那夜他看见的男人,分明长得很普通啊。 「不容易,是吗?我朝先皇时期,为了让牧民安定下来,在城市中生活,也费了一番力气。何况南朝此刻被老论大臣把持着,这条路一定会很辛苦。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您仍愿意重开边境贸易,是两国百姓之福。您一定能成为圣君。」 赵显苦笑了一下,「圣君?皇帝其位,便是把万民的福祉作为己任,去做一个最渺小的男人。皇帝,是连爱情都没有的可怜之人。」 裴凌南嗫嚅道,「陛下……」 「你看,怎么无端地向你发起牢骚来了?难得有缘遇到你,共饮此杯。」赵显一仰脖,便把一杯酒饮尽,裴凌南不能失礼,便陪他饮了这杯酒。赵显又连着饮了好几杯,裴凌南见他喝得太猛,忍不住伸手按住酒壶,「陛下,担心龙体。」 赵显见她手腕上的明月流金,苦涩地说,「这手环与裴大人很相配。」 裴凌南连忙把手缩回来,用袖子遮住,「这是亡夫所赠。」 「失礼了。」 裴凌南想了想说,「陛下,所有的难题一定会迎刃而解的。您登基才五年,春秋鼎盛,凡事不要操之过急。但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第59章[04.13] 「臣刚刚在街市上听百姓议论暗杀一事。恕臣直言,以南朝的传统,子嗣是巩固皇权统治最好的方法。陛下不可能不知道,逆党之所以前仆后继,正是因为陛下膝下无子,除去陛下,皇权自然会旁落。所以若能早日延续皇室的血脉,老论众臣或许也不会步步紧逼,而虎视眈眈的昭王也会死心。」 赵显听出她的意思,手抖了一下,筷子便落到地上。裴大连忙弯腰帮他把筷子捡起来。 赵显不回答裴凌南的问题,只是盯着裴大看。裴大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情不自禁地往后挪了挪。 「裴大人,朕听说有道士给你的一双儿女测命,说他们有帝后之相,你怎么看待此事?」 裴凌南不以为意,「那是无稽之谈。我一个平凡女子,亡夫也是平凡的官吏,怎么会生出皇帝来?莫说从未想过帝后,就算将来有人要招臣的女儿入宫,臣都不会应允。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比起权力,我更希望他们拥有快乐的人生。」 赵显摸着裴大的头,一言不发。裴凌南见气氛有些凝重,便也沉默着。 是啊。他早就知道答案。他知道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只想要跟心爱的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诚如他五年前想的一样。让她入宫,让她把自己的儿子置于重重的危机之中,等同于取她的性命。他为沈流光之时,曾用漫长的岁月去习惯平凡,去忘记过往。如今,只不过是痛苦再一次的循环而已。 「裴大人从未怀疑过他们为何会有天人之姿吗?」他还是忍不住问到。 裴凌南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皇帝,手紧紧地攥住衣袍。怎么会没有想过?可就算去想,又能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她情愿把这认定为是老天的恩赐,是流光留给她活在这个人世间的勇气。 此时,阮吟霄从门外走进来,看见赵显,显然很吃惊。 「对不起,刚刚朕失言了。」赵显下了决心,起身离开,「不打扰你们的雅兴,先行一步。」 赵显下楼,刚走出客栈,就脱力地跪倒在地上。等在一旁的越香凌和沈括匆匆上前来扶住他,「公子!」 「回宫。」赵显的额头落下巨大的汗珠,声音微弱。 越香凌和沈括不敢怠慢,招来马车,立刻回了皇宫。 太医院的医官们才被皇后弄得心力交瘁,一听说皇帝昏倒了,简直是要抓狂,急冲冲地赶到皇帝的宫殿。越香凌和沈括等在宫殿外面,看医官们忙碌得进进出出,忧心忡忡。 越香凌看了看天色说,「老将军,您在这里看顾皇上,我必须去城西走一趟。」 「城西?」 「是,几个来历不明的人,住进了城西的客栈里面,陛下让我去调查他们的动向。」 「好。你且放心去,这里有我。」 越香凌抱拳行礼,奔下玉阶离去。 金陵的城西是贫民们聚集的地方,鱼龙混杂。这里的客栈很简陋,也不甚惹眼。越香凌绕到客栈后面,看到白日里住进去的那几人的客房灯还亮着,便想翻上屋顶偷听。 谁知他刚往前一步,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他大骇,正准备出手反击,忽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小越,是我啊!」玉翩阡松了手,笑嘻嘻地看着他,「你这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我,你早就被他们发现了!」 越香凌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程咬金往屋顶上投了一个石子,立刻便有几道黑影跃上屋顶,四下查看。 越香凌大惊,这才知道,白日里看到的人数,不过是这群人的九牛一毛。 「小玉,你怎么会在这里?」越香凌低声问。 「黄昏的时候,我到城西买香粉,看到几个外乡人鬼鬼祟祟地进了这家客栈。本来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又接连进去了几个朝中的大臣。他们虽然伪装,还是被我认出来了。我在这里监视他们!」玉翩阡扬了扬精细的眉毛,等着越香凌表扬他,谁知越香凌却狠狠敲了他一下,「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监视?!」 玉翩阡抱住头,哀叫一声,「痛死了啦!」 越香凌连忙捂住他的嘴,把他一路往后拖,直拖到离那客栈有百米远,才放开。 「说,都有谁进去了?」 「好像是礼部侍郎,工部尚书,还有刑部侍郎。」 越香凌脸色一凝,「我就知道,全是老论。因为陛下的施政方针破坏了他们的利益,所以原本支持陛下的他们,现在全向昭王倒戈了。再这样下去,江山社稷会毁于一旦!」 「小越啊,你说那客栈里面的外乡人,是昭王的手下?可是,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北朝来的丞相?我好像也看见他进去了。」 「居然还有北朝人!」越香凌简直是咆哮的,玉翩阡连忙捂住他的嘴,「你冷静点!」 越香凌甩开玉翩阡的手,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陛下愿意重开边境贸易,是给北朝人机会,也是为了两国的百姓着想。没想到他们北朝人却利用这个机会,和逆党相勾结,图谋我朝!不行,我得去找裴凌南问个清楚。」 「小越,你冷静点,小越!」 城中驿站的客房内,裴凌南刚刚开始解衣,就听到有人在门外问,「裴大人,请问您睡下了吗?越大人要见您。」 裴凌南连忙披上外套,打开门,见那士兵脸色很不好,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您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60章[04.13] 裴凌南下了楼,见越香凌端坐在大堂中央,一身杀气。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貌美的男子,一脸无助,五官与那日在国宴上跳舞的舞者极像,她便猜出是那个南朝的第一乐官玉翩阡。 「越大人。」裴凌南见礼,越香凌手一抬,周围所有的士兵便都退了出去。 越香凌缓缓道,「裴大人,深夜造访,是有要事相询。我不拐弯抹角,只问你一句,不知此次北朝使臣的来意,究竟是什么?」 「越大人怎么会有此一问?当然是来商谈重开两国边境贸易一事。」 「是吗?裴大人是否能保证这是所有使臣的想法,包括那个丞相?」 裴凌南已经听出他意有所指,「越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丞相他可是做了什么不当的事?」 越香凌很想告诉她,那个丞相现在正在城西的客栈里面,与南朝的逆党合谋要杀崇光皇帝。可想到皇帝几次与她会面,都没有出口相认,还是强忍了下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的一片丹心,换来的是被北朝人和昭王合谋掐住喉咙的危险。苍天可鉴,皇帝还不够可怜么? 「裴大人,别人怎么说不要紧,我想至少要让你明白。陛下之所以重提边境贸易一事,就是认为以两国目前的情况,宜和不宜战。所以,他诚心与北朝皇帝交涉,想要给边境上的子民带去福音。但这,不应该被北朝人看成是南朝的示弱,而进一步有所图谋!」 「我……不明白。」 「你们的丞相明白!希望你们好自为之,明日的会谈上再见!」越香凌的态度极为强硬,玉翩阡也不好说什么,俯身行了礼,就随他离开了。 裴凌南被弄得一头雾水,立刻上楼去敲阮吟霄的门,可是没有人应答。她推开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显然主人一整日都没有回来。白日里,在茶楼的时候,阮吟霄被手下匆匆叫走,那件事,是否与越香凌口中的「进一步图谋」有关联? 裴凌南心事重重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忽然听到裴大的一声惨叫。她冲到裴大的房间去看,见窗户大开,裴大的被窝还是热的,人却已经不知去向。 赵显好不容易苏醒过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裴大失踪,北朝官员和南朝士兵满城搜寻。他强撑着身体坐起来,翁怡君连忙过来扶着他,「陛下,您旧伤复发,万万不可再伤龙体。」 赵显见翁怡君脸色苍白,轻轻推了推她,「快回寝宫去,你自己也是病人。」 「臣妾已经好多了。相较于无用的臣妾,陛下是一国之尊,肩上责任重大,一定要保重龙体。皇子一事,臣妾已经让父亲协助,您不要太过忧心。」 赵显轻轻喘气,双手撑着身体,「皇后,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孩子?外人眼里,他只不过是北朝使臣的儿子,为什么会在南朝的都城失踪?」 「皇上的意思是……?」 「朕必须亲自出面……」赵显掀开被子要下床,翁怡君按住他的手,哀求道,「陛下,臣妾求您,这件事情交给越大人,交给沈将军,交给谁都好,您的龙体不能再有损伤。」 「那是朕的儿子!在朕的眼皮底下不见了,你却还要朕躺在这里,等别人去找他?朕办不到!」赵显挥开她,叫来内官,「你去把越大人和沈将军叫来,命人把皇后送回寝宫,另外,准备好便服,朕要出宫。」 「陛下!」翁怡君跪在赵显的面前,泪流满面。 赵显不忍,俯身把她扶了起来,「对不起皇后,作为皇帝,作为一个父亲,朕决不能让那个孩子受到一点点的损伤。你先回宫等消息吧。」 翁怡君见他态度坚决,此刻也必定是心急如焚,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点了点头。 裴凌南从东城找到西城,又从北城找到南城,不厌其烦地问着路人,一天从未停歇过。阮吟霄买来的水和食物,她一口都吃不下,只喃喃地叫着裴大的名字,在街上失魂落魄地走着。 「小南,你停下来,休息一下!」阮吟霄上前拉住她,她挣开他的手,「停下来?我儿子现在生死未卜,怎么停下来?!」 「你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结果来的。大裴是半夜被人掳走的,不会有人看见。不如我们先回去,等越大人他们的消息……」 「问不出来也要问!」裴凌南继续往前走,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他才四岁!如果那些人打他,饿他,他该多害怕?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光儿,你等着娘,娘马上就来救你了。」 阮吟霄见她已经六神无主,索性不再劝,陪她继续寻找。 裴大倒在地上,全身被绑着,眼睛还被蒙住。他醒了,却不敢动,因为身旁有人在说话。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啧,这不是崇光皇帝以前的画像?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个你别管,总之抓住这个小子,我们的戏才唱的下去。皇帝不是一直不肯招后宫,也一直没有子嗣吗?原来是把主意打在这个小子身上。没了这个小子,看他还有什么借口,不立主上当皇储。」 「你的意思是,主上要杀了这小子?」 裴大抖了一下,害怕得差点叫出声来。好在说话的那两个人好像走了,周围又恢复了安静。裴大坐起来,动了动,发现双手被牢牢地反绑在身后,腿也被绑着,眼睛看不见,想要自救几乎不可能。他听到外面很安静,只有几声犬吠,而且能够感受到的光线很柔和,推测出时间应该是晚上了。 他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些人要抓他?而且好像还与崇光皇帝有关? 「原来你醒了。」忽然有人说话,吓了裴大一跳。他惊恐地往后挪了挪,有人过来按住他,「臭小子,你安分点!」 「诶,不要这样对我们的皇子殿下,你看看你把他吓的。」 「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裴大叫起来,顺便给自己壮胆。 有人凑过来捏住裴大的下巴,气息掠过他的脸,「我以为你一开口就是惊慌痛哭呢。了不起,不愧是赵显的儿子,四岁而已,就有如此的胆魄。」 裴大啐了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臭小子,你找死!」旁边的人狠狠地踢了裴大一脚,捏着裴大下巴的那个人说,「谁让你踢他的?这么美丽聪慧的儿子要是有什么损伤,我们的崇光陛下该多心疼?」 第61章[04.21] 「主上,您故意露出破绽,让皇帝知道我们的人在这里,但皇帝怎么还不来?这个小子会不会是冒牌的?他真的是崇光皇帝的儿子?」 「你见过这孩子的脸,也见过赵显幼时的画像。虽然那画像不能把赵显的美貌全画出来,但是不是父子,不是一目了然么?何况,赵显知道我在城中,一定会马上找来。」 裴大虽然听得有些糊涂,但是他抓住了一句重点,这些人居然说,他是崇光皇帝的儿子!!他爹不是叫沈流光么?娘不是说,爹只是个小小的府库编修么?! 「报!」又有一个人跑进来,慌慌张张地说,「主上,来了,来了!」 赵显进入客栈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脚,险些摔在地上。沈括牢牢地托着他的手肘,一脸忧心地看着他。 有很多人从楼上涌下来,把赵显和沈括团团地围住,沈括喝了一声,「大胆,你们不知道这是谁吗!」赵显面不改色地说,「让你们的主子出来吧。」 他的话音刚落,从楼上传来一声,「九叔叔,侄儿给您请安了。」闻声而去,赵康一边走下来,一边挥退围在赵显和沈括身旁的手下,「没想到您御驾到此,有失远迎。侄儿看您的脸色好像不是太好,龙体无恙吧?」 赵显开门见山地问,「那个孩子在哪儿?」 赵康径自在大堂上坐下来,丝毫没有尊卑之礼,「您说什么?侄儿没有太懂。」 「我问你那个孩子在哪儿?!」赵显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赵康便敛了笑容,「叔叔您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侄儿的意思。」 「赵康,你根本没有抓那个孩子的必要。朕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朕没打算认他,也没打算让他进宫。他会好好地返回北朝,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而立你为储君的圣旨,朕也已经写好了。这样,你满意了吗?」 他说的言简意赅,这下换赵康意外了,「那是你的亲生骨肉,你真不认?」 「是,朕不认。」赵显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现在,你可以放人了?」 赵康深深地看了眼前这个男人几眼,有些琢磨不透皇帝的想法。他们虽然立场是对立的,他却也明白皇帝是一言九鼎的个性。于是,便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便上楼去把裴大拽了下来。 赵显见裴大似乎没有受什么伤,总算放心,伸手把他拉到身边来,又对赵康说,「赵康,朕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最后一次对你让步。往后,你若再敢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朕必将用国法处置你!你好自为之。」 赵康吊儿郎当地笑笑,「九叔叔慢走,侄儿记下了。」 回去的马车上,裴大一直缩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动弹。沈括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糕点递到他面前,「饿了吧?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裴大摇头,更加抱紧双腿,戒备得像是一只落入狼窝的小兔。 沈括无奈地看了赵显一眼,赵显摆了摆手,「不要勉强他,既然不吃就算了吧。」 「你……真的是我爹吗?」裴大用极小的声音问。 赵显看着他,知道已经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如果你不觉得我没有资格的话,我确实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爹……不是府库的编修,沈流光吗?」 「那是我在北朝时,曾用的身份和名字。」 裴大忽而握紧拳头,声音如铁,「这么说,这么多年来,你根本没有死。你好好地活着,还是一国的皇帝,却对我娘,我,还有妹妹不问不闻!」 沈括急忙要解释,「不是的殿下,您听老臣说,皇上他……」 裴大抬起头,眼里涌出泪来,「娘叫我不要怨你,她说至少我和妹妹要知道,你是带着对我们的爱离开人世的。你知道这几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娘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有多辛苦吗?你知道别人说我是没有爹的孩子的时候,我为了不让娘难过,只能偷偷地跑到你和爷爷的墓碑前去哭吗!当我们尝遍人间冷暖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享受荣华富贵,你在与你的皇后伉俪情深!」 赵显没有开口辩解。这些年他们过得如何,他心里最清楚。也知道一旦亮明了身份,这个孩子望着他的眼神也将不再清冽。 「我爹不是你!我爹是沈流光,他已经死了!」裴大忽然站了起来,冲外面喊,「停车!」 车夫受到惊吓,急忙把马车停下来,马车里的人都猛向前倾了一下。 沈括问裴大,「殿下,您要干什么?」 「回家。我不要跟这个人在一起。」裴大去掀马车帘子,又回头看了赵显一眼,「我讨厌我的脸,我讨厌我的名字,我讨厌你。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在我和我娘面前出现!」他跳下马车,奋力向前跑去,满脸都是泪水。从他懂事起的几百个日日夜夜,他一直思念的人,一直敬爱的人,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他却不知所措,只能远远地跑开,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感情去填补内心的那个缺。 沈括跟着跳下马车来,追着裴大跑。没有追几步,就撞上了找来的阮吟霄和裴凌南。 裴凌南看到裴大,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她一个箭步冲上前,牢牢地把他抱进怀里,「光儿,谢天谢地,你平安无事!」 「娘!娘!」裴大抱着裴凌南嚎啕大哭。 沈括转身想偷偷走掉,阮吟霄已经看见了他,「请留步!」 沈括想,这件事情,他们早晚得知道,索性此刻就亮明了身份,也不用再躲躲藏藏了。于是,他回过身来,行了个礼,「丞相,凌南,好久不见了。」 乍一听到这个声音,裴凌南和阮吟霄都惊愣住。待看清楚眼前所站之人的相貌之后,裴凌南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敢当。在下是南朝的大将军沈括。」 「爹,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明白?你说你是沈括?」 「对不起凌南,当年我隐瞒身份,欺骗了你。」沈括低头,觉得无颜面对眼前的人。 第62章[04.21] 裴凌南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裴大抱着她的腿说,「娘!南朝的皇帝说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孩儿!」 裴凌南微微张开嘴,听到这个消息,她更为震惊。她来不及思考更多,只觉得心里有一块悬空的地方,忽然踏实了,好像期盼很久的那个结果终于出现。哪怕那个结果要比现实本身,更难被接受。 沈括缓缓道,「流光他其实就是崇光皇帝。当年被自己的大哥迫害,不得已背井离乡,隐姓埋名。五年前北朝欲发动南伐,南朝皇帝病危,急急地把他找了回来,继承皇位。」 裴凌南的声音微微发抖,「所以,他还活着?他就是崇光皇帝?」 沈括点了点头,慢慢退到一边,让跟过来的赵显和裴凌南面对面。 孤绝的月光铺洒在两人之间那段不长的距离上,像是琉璃的白。赵显把手伸到面具上,慢慢地摘了下来。这个转瞬的过程,却让裴凌南经历了数种的感情变化,它们像是被囚禁的飞鸟一下子冲破了桎梏,扑腾腾地冲出了她的身体,让她受到极大的冲击,而脚步不稳。 梦里三生,她在思念里坚毅,在思念里老去。 这样的信念已经成为精神的支柱,一旦被击垮,灵魂好像也要脱离了身体般。 她的眼中,渐渐地涌出了泪。眼前站着的人,让她渴望到心痛,让她想念到疲累。明明是这么炙热而又迫切的感情,转瞬却被另一种强大的力量撕裂。她转身跑开。 「凌南!」赵显追上去,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把她转到自己眼前。 「你想让我说什么?你现在想让我说什么,沈流光!」裴凌南仰头看他的脸,泪水像是绝了堤一样,「你骗了我整整十五年!你为什么不骗我一辈子?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裴凌南挣脱开他的手,摇了摇头,「我一个字都不要听,你没有资格向我解释!如果你还顾念一丝一毫的情分,就放过我儿子。」 赵显的脸色苍白如同透明。他慢慢地放下了手,什么都不再说。 两人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裴凌南走到他面前,把手伸出去,「你把这个取下来。」 赵显一看,是在夜色中发出微弱光芒的明月流金。这不仅是一段过往,亦是一个证明。他往后退了一步,极力摇了摇头,裴凌南却坚决地说,「誓言已破,信物无用。你把它给你的皇后,比给我这个无关之人有用得多。这是你娘的遗物,我不想破坏它。」 「凌南!」他的语气中已经透露了哀求。 「沈流光,我只给你这一次完整取下它的机会!」 赵显无力地伸出手,在明月流金上动了动,它便脱落下来,落在他的掌心里。他别过头,落下两滴泪来。 「今夜,我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往后,你我再也没有什么瓜葛,你自己保重。」裴凌南昂首阔步地离开,留那个消瘦的影子独自淹没进苍茫的月色里。 阮吟霄抱着裴大,认真地听裴凌南若无其事地说话。她往日里安静,今夜却滔滔不绝。他不出言打断,只是把手帕递给她。因为她虽然笑着,泪水却总是从她的眼角挣落。他也很震惊,调查的时候,只是怀疑沈流光与南朝有某些关联,没想到居然是崇光皇帝。更没想到,再相见,居然是这样的一种场景。 回到驿站,裴凌南先安置好已经睡着的裴大,然后借口劳累,早早地回房睡觉。 临睡前,阮吟霄打了一盆水,要去敲她的房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极力压抑的哭声。 他叹了口气,端着水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崇光皇帝的一道圣旨,让举国上下为之震动。 因为他竟于壮年之时,颁布旨意,立一心想要谋害他的昭王为储君。 百姓们排山倒海地跪在宣德门外,高喊着要皇帝收回成命。这不是把老虎养在身边么? 重臣也纷纷进宫,跪在仁政殿外,请求皇帝三思。虽然老论迫切希望立下储君,但他们还没计划周全,皇帝怎么就提前行动了? 可他们的请求,皇帝都听不到了。因为颁布这道旨意,是皇帝在失去意识之前下的最后一个命令。 昭王赵康装模作样地去城外溜了一圈,就承恩入了金陵城。 内医院的首席医官跪在景福宫门外,战战兢兢地向翁怡君禀报赵显的病情。他越说越心虚,越说越恨不得马上告老还乡。再这样下去,他不是被皇帝杀了,就是被皇后砍了,反正横竖都是个死。 「所以你的意思是,皇上现在很凶险?」 「是,先前遭到暗杀的时候,被凶徒重伤了几次。虽然都捡回命来了,但是龙体已经受到了极大的损伤。现下……现下又积劳成疾,恕臣直言,心神俱损,恐怕,恐怕……」 「你是南朝最好的大夫,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把皇上治好!」 「臣一定尽力,娘娘。」医官说完又匆匆忙忙地回了景福宫中。 翁怡君的痛症发作,几乎要体力不支地倒下去,但想起孤立无援的皇帝,又强打起精神来。她招来内侍问到,「今日北朝的使臣有何活动?」 「本来昨日要进行的会谈,将会在今日进行。」 「在何处进行?」 「集英殿。」 翁怡君点了点头,迈步向集英殿的方向走去。 第63章[04.21] 阮吟霄本想让裴凌南休息,不用出席今日的会谈。可是裴凌南却起了个大早,顶着两个灯笼一样的眼睛,若无其事地出了门。坐上马车,阮吟霄问,「今天的和谈,皇帝可能也要出席,你……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是北朝的使臣,不能无端缺席这么重要的会议。走吧。」 集英殿上,南朝的官吏早就已经入座,严阵以待。阮吟霄和裴凌南刚刚入座,南朝的一个大臣便说,「陛下已经下旨立昭王殿下为东宫,此次的和谈太子殿下也会出席。」 闻言,南北朝官员皆是大惊。连翁照帆本人似乎都没有想到。 但赵康已经到了门外,众人只好起身,恭迎他入座。 赵康穿着东宫的红色袍服,一脸春风得意。他的长相不赖,宽额高鼻,本该是厚道之人,然而一开口,就让北朝的使臣感觉到了浓浓的敌意,「皇上身体不适,没办法跟你们谈边境贸易的事情。就我认为,也没什么好谈的。你们北朝又穷又没有好东西,凭什么让我们把茶叶和丝绸卖过去?这不是明摆着占我们便宜。」 阮吟霄沉了脸色,仍然是好言好语,「南朝以仁治天下,殿下应该明白,重开边境贸易不仅仅是关乎国家的利益的大事,也关乎边境上的百姓。这些年,他们饱受不能经商之苦,明明近在咫尺,彼此有对方需要的东西,却碍于法令不能交易,日子过得极为辛苦。东宫殿下要是肯为百姓多想一想,便不会觉得北朝这次的目的只是来占南朝的便宜。」 南北两朝的大部分官员都觉得有理,点了点头,没想到赵康却说,「丞相,收起你那一副假仁假义的嘴脸。谁都知道北朝这么巴巴地与南朝签订贸易,是因为北朝今年国库亏了空,想要从百姓身上多征点税?征税自然得有眉目,于是便拿什么边境贸易做起了文章。」 赵康如此刁难,分明不打算恳谈边境一事。坐在一旁的裴凌南插嘴道,「这次邀请使臣团的是崇光皇帝。既然太子和皇帝的政见不合,我想我们和皇帝直接谈会比较好。」 「放肆!哪里来的不知羞耻的女人,居然敢在男人议事的地方大放厥词!」赵康装腔作势地拍了一下桌子,恶言相向,把裴凌南气得火冒三丈。她冷冰冰地盯着赵康,不怒反笑,「殿下你要跟我论资格?如果说在南朝男女没有共事的权利,那么你这个没有被皇帝授予任何实权的东宫,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对两国的国家大事评头论足?」 「好大胆的女人,居然敢跟我这么说话?来人啊,快把她抓起来!」赵康盛怒之下站起来,叫来了禁军。 越香凌闻讯赶过来,恭敬地问道,「殿下,请问发什么了什么事?」 「把这个侮辱我的女人抓起来!」 越香凌看了裴凌南一眼,稳当地说,「殿下,他们是使臣,这样不好吧?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是和平时期?」 「我管你什么使臣,就算是北朝皇帝在这里,也照抓不误!」赵康盯着越香凌,提高了声调,「指挥使,你怎么还不动手?敢公然违抗一国太子的命令不成!」 越香凌左右为难,阮吟霄手握成拳,正准备出招的时候,集英殿外,内侍高喊了一声,「皇后娘娘驾到!」 所有人连忙躬身行礼。 翁怡君大步走进殿内,环视了一圈之后,发现有很多禁军,便问道,「发什么了什么事?会谈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禁军?太子?你不好好呆在东宫,来集英殿做什么?」 「皇后娘娘,我只是在处理国事。」 翁怡君挑眉道,「好大的胆子!你有什么资格处理国事?皇上明令把这次两国和谈的事情交给礼部尚书,与你何干?马上出去,返回你的东宫殿。否则本宫就派人拉你了。」翁怡君指着门外,用不容置喙的眼光盯着赵康。谁知,赵康竟慢慢直起身子,诡异地笑了,「您说我没有资格处理国事,难道后宫就可以干政吗?」 「你……」翁怡君握紧拳头。 北朝的官吏见南朝的中宫和东宫势同水火,皇帝又不知所踪,便知道此次的和谈大大的不妙。有人低声向阮吟霄禀报道,「丞相,不如等崇光陛下身体好转之后再继续谈判?眼下,北朝的官员实在不适合再呆在这里。这毕竟是南朝的家务事。」 阮吟霄一听有理,便抱拳对翁怡君道,「皇后娘娘,看来今日的和谈无法继续了。我朝仍然坚持我朝的观点,既然是崇光陛下邀请我们来的,贸易一事便只与陛下谈。等陛下身体好转了,我们再进宫。此刻便先行告辞了。」 翁怡君带着歉意,微微点头,让内侍送北朝的官员出去,又对内侍交代了一番。 翁照帆看见北朝的官员都离开了,这才说话,「恕老臣直言,殿下刚刚的行为极为不妥,有损我国国威。」 「老东西,凭你也敢说我!」赵康毫不犹豫地给了翁照帆一拳,直把翁照帆打得摔到地上。翁照帆为官多年,是老论中的领军人物,赵康此举激怒了大部分官吏。翁怡君上前把翁照帆扶起来,怒视着赵康,「赵康!你别以为当了储君,就能为所欲为,这个国家的皇帝还不是你!来人啊,把太子给本宫拉回去,让他面壁思过!」 越香凌领命,叫人强行把赵康给拉了出去。赵康被拉走的同时还叫嚷着,「你们给我等着!我早晚要你们好看!」 翁怡君闭上眼睛,更加忧心忡忡。 阮吟霄和裴凌南行到宫门口,一个内侍小跑上来,拦住了裴凌南,「裴大人请留步。」 「何事?」 「皇后娘娘有请。」 裴凌南看了阮吟霄一眼,阮吟霄开口道,「不知皇后娘娘找裴大人有何事,可否明说?」 「小的不知,小的只是奉命行事,请裴大人行个方便。」 裴凌南点头,「好,你前面带路吧。」 内官带裴凌南走到景福宫外,裴凌南见前方的玉栏上倚着一个富贵的丽人。 内官小跑上前,「娘娘,人带到了。」 翁怡君先是向裴凌南这边看过来,点了点头,才对内官说,「你退下吧。」 黄昏把整个皇宫笼罩进了一片橘黄里,白鸽擦着天际线飞过,落下「咕咕」的几声鸣叫。翁怡君执着缂丝团扇,一身水色大袖,端庄典雅。她走到裴凌南的面前,轻柔地微笑,「早就想见见你,这样把你叫来,你不会见怪吧?」 裴凌南虽然不讨厌她,但是一想到她是沈流光的原配,心里就有疙瘩,淡淡地应道,「娘娘找我有什么事?」 翁怡君亲切地执起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你告诉我,皇上,真的那么不可原谅吗?」 第64章[04.21] 裴凌南无法做出回答。她不自觉地往翁怡君如藕般的手腕上看了看,并没有看到赵显取下的明月流金。翁怡君知道她所想,拉着她的手道,「你跟我来。」 他们进入景福宫,立刻闻到了刺鼻的药味。药味对于翁怡君来说,已如一日三餐,很寻常,裴凌南就不怎么闻得惯了。翁怡君带着裴凌南去了南面的大殿,那是赵显平日里处理政务的地方。 一打开门,就有一股熟悉的墨香。很多以前,裴凌南曾经帮沈流光墨墨,把香粉洒进墨汁里,是他特有的习惯。 翁怡君指着窗边一块被布遮住的地方,轻轻推了一下裴凌南,「你过去看看。」 裴凌南疑惑,缓缓地走过去。那块墨绿色的布后面,好像藏着什么玄机。她小心翼翼地自布的一角慢慢掀开,发现是一副画。那幅画画的是一个鸡舍,一个女子扑倒在地,鸡舍外面画着两个焦急的厨娘和一个男人的背影。 只见画上的女子哭丧着脸,嘟着嘴,虽然只占了很小的篇幅,却是画得惟妙惟肖,好像这副场景就发生在眼前一样。 她看到画的左上角题了几行字,「那年那月,繁华美梦,惟愿此情此景依旧,今生无憾。」下方是一枚红色的印章,红泥显示出沈流光印四个字。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站在鸡舍外的那个男人,寥寥数笔,画得很潦草,好像在把这个人添加进这幅画里之时,作画之人内心纠结了许久。而鸡舍里面的那个女子,小到袖口和领子的一个花纹,都画得极为仔细。 那年那月,他还记得,她也从未忘却。她从未忘记他的好,他的温柔体贴。他的一言一行,一顾一笑,都在他离开的岁月里面,长成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个花图腾。 「皇上的为人,我很清楚。他娶了你,便会把你当成妻子,全心全意地爱护你。那时,他是要留在北朝,过完这一生的。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北朝会想要南伐,先皇会病重,昭王会如此地不争气。」 翁怡君又从角落里面搬出了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一封封信,叠得整整齐齐。收信人写的是裴凌南,寄信人是沈流光。原来他把他每天所做的事情,所经历的故事,都用这样的方式一点点地记录下来。 「皇上说,在北朝的时候,你们每晚总会在自己的小屋里面,把自己一天所遇到的有趣的事情说给对方听。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所拥有的最平凡,而又最最刻苦铭心的幸福。」翁怡君哽咽着抚摸那些总数过千的信函,「你不知道,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因为要守住这个皇位,要为万民谋福祉,他成为了众矢之的。大臣反他,昭王反他,有几次杀他的刺客还得了手,他命悬一线的时候,我就把他派去北朝的探子急急地召回来,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说你和两个孩子的事。他是因为你们才活下来的,才活到今天的!」 「不要再说了,皇后,不要再说……」裴凌南跪在木箱子前,泪水打湿了信封上的名字。 翁怡君握住她的手,「对,我是他的妻子。可是那个时候,他才十岁,我只有八岁。我们甚至不懂什么叫做爱情。父亲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么可怕而又广阔的宫殿里面。我常常哭,常常吵着要回家,皇上却总是不厌其烦地陪着我,任我出气,把我当成妹妹一般爱护。他十二岁那年,出事的前一夜,他可能预感到自己回不来了,就交代我偷偷逃出皇宫去,去过新的生活,把他给忘了……他不是背信弃义的男人,这些年如果可以,他一定会把你们接到身边来。可他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确保,怎么忍心让你们母子涉险?」 「凌南,我们都是女人。我清楚地知道,在皇上的心里,我是幼年时与他在这个寂寞深宫里面相伴的妹妹,好友,而你,才是能够填满他内心的人。你应该看见皇榜了,我得了藏结症,所剩的时日已经不多,再也不能陪伴他了。所以我求求你,哪怕你把这看成是一个女人能为自己所爱的男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不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个凶险的皇宫里。我怕他会撑不下去,我怕下一次他倒下去之后,就再也不能醒来……」 话说到一半,翁怡君的痛症发作,双手捂着疼痛的地方,翻倒在地上。裴凌南大惊,忙把她抱起来,惊慌地冲门外叫道,「有没有人在外面?快来人啊!」 翁怡君牢牢地抓住裴凌南的手,「求你……陪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的力量……今生,你是明月流金唯一的主人……我……我其实真的很嫉妒你,凌南……因为我一直望着的那个男人眼睛里只望着你一个人……他……他把你私藏在心底,甚至觉得说出口都会伤害到你……」 「皇后,皇后!你振作一点!」 内官闻声跑进来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匆匆去景福宫的正殿叫来了医官。 裴凌南看着翁怡君被抬走,叫住医官,「大人,皇后娘娘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医官警觉地盯着裴凌南看了几眼,摇了摇头走了。 裴凌南心事重重地走到景福宫的正殿门口,忽然想进去看一看赵显。可是内官把她挡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皇上现在危在旦夕,我怎么能让你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去?走走走,再不走我就赶人了。」 「这位大人,你说皇上危在旦夕,是怎么回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怎么还不走?」内官推裴凌南走,裴凌南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呵斥,「放肆!还不放开!你知道这是谁吗?」 她转过头去,看到沈括正走过来。内官连忙敛了嚣张的神色,毕恭毕敬道,「将军。」 沈括不看内官,只是盯着裴凌南,「你是来看皇上的吗?我要确定,你不是来要他的命,我才会让你进去。」 「我……」裴凌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低下头。 「跟我进来吧。」沈括在前面带路,内官和禁军们纷纷退开到两旁。裴凌南跟在沈括的身后,觉得脚踩在一片虚无上。正殿的药味浓烈得刺鼻,是一种会让人窒息的苦味。医官和宫女跪在龙帐前伺候着,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很严峻。 「这几年,九死一生,现象重重,皇上受了许多伤,其中还有几处很致命,导致身体每况愈下。那夜与你分开之后,你走得决绝,皇上却口吐鲜血,晕厥在地。明月流金对他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吗?你怎么可以……你……」沈括摇了摇头,说不下去,挥手让医官和宫女全都退出去。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错是对,只希望你看在你们曾经的情分上,手下留情。否则,在他死于政敌的屠刀下之前,会先死在你手里。当年,是我敲昏了他,制造了火事,强行把他待会南朝的,要怪,你就怪我。他怕北朝的皇帝和太后发现他的身份,从而伤害你和孩子,只能小心翼翼地打探你们的消息。他已经尽了他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他的人生,从来就由不得他自己选择。」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立昭王为东宫吗?因为他宁愿把老虎养在自己的身边,也不愿你们的孩子和你卷进这么危险的漩涡里面来。是,他思念你们,日日夜夜盼望能跟你们一家团圆。可哪怕是这次,他假公济私地要求你出使南朝,也从没有想过要把你留下,要把孩子从你身边夺走。他要的,只是亲眼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好不好,他甚至都不敢奢求自己的儿子喊自己一声爹!」 沈括伸手擦掉老泪,也退出了宫殿。他从小看着皇帝长大,皇帝心里想什么他最清楚。皇帝要是知道他和皇后所做的事情,一定会怪他们。可是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不想让皇帝一个人,把所有的苦和痛都承受下来。 裴凌南上前,缓缓地掀开龙帐。赵显一动不动地躺在龙床上,脸上盖着那个毫无生气的银色面具,双目紧闭。她伸手把那个面具拿下来,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只是苍白得好像随时会在人间消失一样。她伸手抚摸他脸上的每一寸地方,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流光,这五年,你过得好不好?对不起,我又问了一个傻问题。可是你知道吗?当我看见你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有多么感激老天,让你还活在这个人世间。所以醒来好吗?不要再让我的美梦破灭。」她想要握他的手,却发现他手里紧握着明月流金,上面还有几滴干掉的血珠。 她把脸埋进他的手心里,「沈流光,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而我这个笨蛋,居然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你……所以,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把你害成现在这样。」她痛哭起来,泪水不断地落进他冰凉的掌心里。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竟然动了动。 「流光?」裴凌南着急地倾身察看,见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赵显看到眼中模糊的影像,口中干涩,轻声说道,「不是告诉你回寝宫去吗?自己还是病人。」 裴凌南愣住,而后慢慢地站起来。她的双眼暗沉如同夜里的大海,心像是无底的深渊。 赵显眼中的影像还是模糊的,他本能地认为那是翁怡君,便唤道,「皇后?」 第65章[04.21] 裴凌南苦笑了一下,好像忽然从一场梦中醒了过来,转身掀开龙帐走了出去。 沈括一直守在门口,他看到裴凌南出来,忙问,「皇上还好吗?」 「好像醒了,你进去看看吧。」 沈括大喜,正要进去,忽然又停住脚步,「凌南,你……」 「我先回去了。麻烦你转告皇上,北朝使臣希望他早日康复,共商边境贸易一事。」裴凌南行了下礼,不等沈括再说话,就大步离开了。 沈括有些疑惑,刚刚他明明听到了哭声……怎么会这么匆忙地离开?他进入正殿,跪在龙帐之外,叫道,「皇上?」 「沈将军?」龙帐后面传来赵显虚弱的声音,「刚刚是不是有人在这里?不是皇后吗?」 沈括一下子明白了,重重地叹了口气,「皇上,刚刚是凌南在这里。」 龙帐后面的人沉默了许久,然后才轻不可闻地说,「是吗?」 裴凌南从景福宫一路走到宣德门,而后又沿着宣德门外的大道走。她经过林立的店铺,热闹的市集,一路穿过鼎沸的人声到寂静的小路。人与人,有的时候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距离,有的时候,隔着一株花或者一棵柳相望,还有的时候,站在命运的两端。 她走到池塘边,静静地看远处即将沉落的夕阳。 晚风轻柔,几处炊烟,水落红莲,笛声悠扬。 这就是金陵城在繁华的尘世之外,独有的一份安详。 当时只道是寻常,淡而深远,亦如弹指间的地老天荒。 裴大一整天都坐在房间里面发呆,阮吟霄用了坑蒙拐骗的各种伎俩,仍然没能把他从郁闷中解救出来。铁蛋儿是唯一能进裴大房间的人,但前提是他不能张嘴说话。 裴凌南回到驿站,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 阮吟霄一个人坐在摆满饭菜的桌子旁,很显然,筷子没动过一下。他看到裴凌南,连忙站了起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去看了看金陵城的黄昏,豁然开朗。」 阮吟霄道,「皇后可有为难你?」 「没有,她是一个好女人。我们只是像朋友一般聊了聊。光儿呢?」 阮吟霄凝重道,「在房里,一整天都不出来。你吃过了吗?」 「我去看看他,你先吃吧。」说着,裴凌南便向楼上走去。 裴大坐在桌前,铁蛋儿站在他身边给他墨墨。他只能记得一个模糊的轮廓。如果那夜他更用心些,也许能把全貌滑下来。很粗的眉毛,眼睛很大很亮,眼皮只有薄薄的一层。鼻子很圆润,嘴唇薄薄的,没有蓄胡子。他握笔的姿势已经很老道,只是绘画的技巧还有待提高,线条都是歪歪扭扭的。 他作画太认真,连裴凌南走进来都没有发现。 「光儿?」裴凌南出口叫他,他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把面前的纸揉成了团。 裴凌南转向铁蛋,「铁蛋儿,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和少爷说。」 「是,夫人。」铁蛋儿的话很少,但一向懂分寸。 裴凌南看着裴大,明亮的大眼,漆黑的瞳仁,雪白的皮肤,红润的嘴唇,已经能想见长大以后的风姿。她虽然没有见过崇光皇帝的画像,但从这个孩子的长相已经能猜测出七八分来。若不是那般国色天香,怎么会有这么绝妙的小人? 她对裴大微笑,「嘴上说恨他,心里却想要画他,然后小心地藏在怀里,像你的那些绝版棋谱一样,是吗?」 「才没有!」裴大别过头,嘟起嘴巴。 「别瞒我,知子莫若母。」裴凌南走到裴大身边,拿起他刚才扔下的笔,「我来帮你画,好不好?」 裴大兴奋地转过来,随即发现了母亲的阴谋,又把头转了回去,「不要。」 「你爹的脸,长长方方……」 「他不是我爹!」 裴凌南不理他,继续画到,「宽眉毛,却不浓密。眼睛是半月形的。看,你们虽是父子,却长得一点都不像呢。」 「谁说的!抓我的坏人说,我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鼻子长得很圆润,你的鼻子长得很挺,说起来,还是你长得好看些。」 「鼻子圆润那是有福!」 「啧啧,你看嘴唇这么薄,很薄情呢。」 裴大瞪大眼睛,看着在裴凌南的描绘下,终于在纸上显现出来的赵显的画像。他们真的长得一点都不像。可就算如此,他还是想努力地从赵显的脸上,找出他们是父子的证明。他用力地看,看到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他如果薄情,为什么要冒险去救我呢。他不是不爱我们吗。」 第66章[04.25]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裴凌南搁下笔,俯身把裴大抱进怀里,「光儿,不要怪他,他并不是不爱你。他是不能尽情地把你抱进怀里。记得娘说过吗?他给了你最宝贵的生命,这便值得你用一生去感激。」 「娘,你不怪他了吗?」裴大抱着裴凌南的脖子,贴着她的脸说,「孩儿是替娘生气。」 「生气,气到没办法去原谅他。娘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他是没有守着我们,但是他不欠我们。」 裴大眨了眨眼睛,不甚明了裴凌南话中的含义。可他忽然轻松多了,因为一直想要的答案,好像已经握在手心里。 赵显的体力一天天地恢复,而翁怡君经过医官们的精心照料,也终于挺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赵显开始处理政务的时候,弹劾东宫太子的奏折已经堆得像是山一般高。玉翩阡和越香凌来拜见赵显,赵显却埋在奏折山里,「你们先坐,朕一会儿出来。」 内官上了茶,还端来糕点。 越香凌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陛下,身体刚好就这么劳碌,是不是不妥?」 奏折之后的人笑道,「皇帝便是劳碌命,没得抱怨。」 玉翩阡饮了口茶,叹道,「皇上这话可不对。皇帝还是富贵命,能喝到别人喝不到的好茶。」 赵显笑着走出来,目光轻柔地落在玉翩阡如花似玉的脸上,「玉官儿,贪嘴可是会发胖的。」 玉翩阡吓得把糕点扔回碟子里。 越香凌刚要说明来意,赵显已先道,「明日在集英殿,朕会亲自与北朝的使臣谈贸易的事情,这次太子不会参加。你们一定都觉得朕把赵康立为太子,是做了一件蠢事,可现在,」他指着山一样的弹劾奏折,「可明白朕的用意了?」 玉翩阡摇头,越香凌微笑。 「子襄,你给玉官说说。他的脑子,只顾钻研歌舞了。」 越香凌说,「当初皇上回来继位的时候,是承了先皇的旨。昭王虽然有恶名,但因为没有处理过政事,所以没在大臣中落下什么口实。皇上把他立为东宫,按照他好大喜功的性格,必然干预政事,而以他乖戾的作风一定会惹是生非,这样一来,重臣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弹劾他,从而对他执政彻底失去信心。另外,将他置于眼皮底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中,再敢搞什么暗杀的小动作,我们也能洞察先机。」 玉翩阡一边听,一边打哈欠,待越香凌说完,已经昏昏欲睡了。越香凌敲了他的脑门一下,「大不敬。」 赵显摇了摇头,「罢了子襄,玉官就是个榆木,不要理他。朕让你准备的文书都备好了吗?明日会谈之时要用的。」 越香凌把几份文书恭敬地呈到皇帝面前,斟酌了一下还是说,「裴大人……皇上,不要紧吗?」 赵显本来正在翻阅奏折,手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说,「不要紧。」 「恕臣直言,裴大人和皇子,皇上预备如何安置?」 「朕没有皇子。」赵显用稳当的口气说,「裴大人是北朝的官吏,何须朕来安置?子襄你说笑了。」 越香凌猛地抬头来看他,有些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仅仅是一瞬,就反应过来,震惊得无以复加。皇帝的意思,难道是……?放他们母子回北朝?!以现在皇后的身体,昭王的行径,皇帝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皇……」 「子襄。有的时候,放开会比握紧快乐。不是便不是,留不住便不强留,人生聚散各有其因由。有必须要行之事,就不如潇洒些。」 「可是臣……!」越香凌张口却不能言。 「你去准备礼单。明日的会谈完成之后,朕会设宴为他们践行。南朝正值多事之秋,北朝人不宜再多逗留。便由你代朕送他们出城吧。」赵显说完,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越香凌还要再言,却被玉翩阡强行拖走了。 「小玉,你放开我!我还有话要对皇上说。」 「笨蛋,该说的沈括将军都说了,皇上如果能听得进去,会做这样的决定吗?」 越香凌看着他,「你都知道了?」 「猜了个七七八八。皇上的决定,旁人左右不了,你就别去自找没趣了。比起这个,你是不是该关心点别的?比如,到底是谁告诉昭王,裴凌南和她儿子的底细的?皇上有儿子的事情,只有我们几个亲信才知道,昭王是怎么知道的?你不觉得有问题么?」 「这你也知道?」 玉翩阡摊了摊手,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巧,我刚好知道。」 越香凌虽然半信半疑,但看到玉翩阡难得一本正经,便也严肃了起来。 两个人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一阵耳语,路过的宫女内侍都很自觉地避嫌。只不过是第二日关于某君和某官乱搞龙阳的小道消息又在南朝的宫廷里风行了一把。 到了和谈的这一日,南朝的皇宫像是要办喜事一样热闹。不仅是因为皇帝的身体渐渐好转,众人的担心消弭了些许,也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关于两国边境贸易的谈判就要开始了。 一早,赵显穿戴好龙袍,刚走出景福宫,就被越香凌拦了下来。 而另一边,阮吟霄和裴凌南很早就到了集英殿。随后,翁照帆等南朝官员也到了。双方互相见礼问好,气氛比上一次轻松融洽许多。 翁照帆让官员抬出早就准备好的几匹上等的江南丝绸给北朝的官员过目。北朝官员为南朝的丝织技术所折服,纷纷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而后,翁照帆又命人泡了碧螺春茶端上来。 北朝人也饮茶,但茶的种类单一,味也以苦为主,主要的功用是提神。反观南方的茶叶,茶香沁脾,入口甘冽,喝茶变成了一种享受。阮吟霄忍不住说,「南朝地大物博,历史源远流长,光是这两样物品已经让我们大开眼界。」 第67章[04.25]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翁照帆难得露了笑脸,「北朝也无须妄自菲薄。若是论马匹和皮毛,自然还是北朝的胜我们一筹。皇上有令,将这几批上等的丝绸和最好的几斤碧螺春,都送给北朝的使臣做礼物,愿两国和平共处,贸易早日重开。」他挥了挥手,内侍们便把丝绸和茶叶送到了北朝官员们的面前。 阮吟霄和裴凌南大喜,连声道谢。翁照帆又说,「其实边境重开,是两国共同的期盼,我已经命人拟好了文书,二位过目之后,如有不妥的地方,我们还可商榷。」 阮吟霄把文书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番。他发现原本在贸易中南朝占有好处和优势的地方,此次都做了让步,等同于把最大的利益让给了北朝。他心下虽高兴,但也很疑惑,因为和谈实在太顺利了,顺利得像是此次南朝之旅马上就能结束了一样。而且翁照帆这个老论这次居然破天荒的没有任何的刁难。 阮吟霄把文书递给裴凌南看,裴凌南看过之后,点了下头,对翁照帆说,「翁大人,我们北朝没有任何的意见。」 「既然如此,我们双方便订立合约吧。」 翁照帆叫人取来印章,阮吟霄也命人准备笔墨。裴凌南下意识地往殿外看了一眼。 她这一眼,被翁照帆看在眼里。翁照帆一边把印章压在印泥上,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说,「本来皇上是要亲自来参加今日的和谈,但因为后宫中的一些私事缠身,不能前来,要我向北朝的诸位表示歉意。」 众所周知,赵显的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个人。所谓的为后宫私事缠身,言外之意便是为了皇后。但今日的和谈进行得相当顺利,北朝的众人早已不关心皇帝参与与否,他们更关心何时能够回国,会得到北朝太后和皇帝怎样的赏赐。 合约签订了之后,翁照帆又邀请众人去看戏。 这唱戏,也是南朝宫廷特有的一项活动,北朝宫廷更喜欢一些体力的活动,比如马球,比如狩猎。 裴凌南坐在看台上,心思却已飘的很远。戏台上铿铿锵锵,唱得好不热闹,却一点都没入她的耳朵。 裴大在驿站中正百无聊奈地踱来踱去,铁蛋儿急忙忙地跑进来,递给他一封信。 那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大裴两个字,裴大一看就知道是沈阡陌那个小妖孽。 裴大和妹妹关系一向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战友。他之所以叫妹妹小妖孽是因为沈阡陌不过四岁而已,已经很懂得掌握人心,无论是老男人,大男人还是小男人,全都翻不出她的五指山。她明明比裴大更早熟,却很会装可爱。连他们的娘都被蒙在鼓里。 沈阡陌还不太会写字,所以这信是一副图。但显然她画画的功力也实在不怎么样,裴大研究了好半天,才发现她应该画的是一碗很大的汤圆,可碗里面的汤圆不是圆的,稀稀拉拉的,还有很多东西浮在汤面上。汤圆的旁边好像还画着一个人,脸上写着项羽,却是女人的衣裙。 裴大看了一会儿,没太看明白,招来铁蛋问,「你看看,这汤圆是怎么回事?」 铁蛋只看了一眼便笑起来,「少爷,这汤圆的馅儿都露出来了,还怎么吃啊?」 裴大听完大惊,一下子明白了沈阡陌要传达的意思。 北朝的太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裴大着急起来。若是娘返回北朝,太后也许会用他们母子三人威胁崇光皇帝。而如果娘不返回北朝,太后更是有借口扣住阡陌了,甚至还会累及娘多年为官的名声。他在屋中踱来踱去,突然问铁蛋儿,「宫中的会谈何时能够结束?」 「不知。刚才来人禀报说,翁大人还设了践行的晚宴款待丞相和我们家夫人。」 裴大又是一愣,践行?一般践行的晚宴之后的第二日就要离开出使国了。这是宫中的惯例。 「我刚刚听到崇光皇帝没有参加今天的集英殿会谈,是吗?」 「是的少爷。」 裴大一咬牙,做了决定,「铁蛋儿,我们得进宫一趟。」 「少爷?有事不能等晚上夫人回来的时候再说吗?您自己去皇宫实在是太危险了。」 「没时间了。何况,我不是找我娘,我是要见崇光皇帝!」 景福宫的正殿,赵显听完越香凌的汇报,脸色渐沉。他不是不知道东宫的那位难成大器,可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为了皇位,能干出这等通敌叛国的事情来。越香凌低着头,又轻轻地补了一句,「只怕这个时候,北朝的太后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裴大人若是返回北朝,将来有可能成为太后威胁您的筹码。」 「朕的女儿还在北朝,不是吗?」 「是的。如今看来,不知是不是他们早已经做了防范,先留下了公主,使得我们很被动。皇上,您看眼下如何是好?」 赵显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好像这样才能让他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他心里很清楚,放,便是把他们母子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不放,南朝的宫廷将有一场巨大的风暴。但比起这些,他更在意裴凌南的想法。他不想用「为了她的安全」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强行把她留下来。 此时,外面的禁军忽然高喊了一声,「谁在那儿,别跑!」 越香凌警觉地起身,开门追了出去。 赵显也站了起来,想叫一个人进来问问。可身旁的窗户就在此时被大力地推开,而后一个人翻了进来。赵显本能地后退一步,却见那个人长得极小,好像只是个孩子,还「唉哟」地叫着,显然是摔着了。 赵显近前一步,看仔细了之后,不禁又惊又喜,「光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大抬头来看他,吓得往后挪了一点,怯怯地说,「我……我来找你……皇上。」 赵显连忙把他拉起来,又蹲下去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还擦去了他脸上的污泥,「你想见我,托人转告一声就好了,为什么要这么冒险进宫里来?有没有伤着?」 裴大摇了摇头,手不安地绞着衣服。眼前这个人,不仅是他爹,还是一国的皇帝。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点唐突,但是为了救娘,这是唯一,也是最直接的办法。他咽了口口水说,「皇上……你能不能阻止我娘回北朝?」 赵显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裴大从怀中掏出沈阡陌画的那张图,「这是妹妹托人传给我的。」 第68章[04.25]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赵显看了图之后,大惊,脸上却不动声色,故意问,「你看懂这画的意思了?」 「那汤圆是说露馅儿了。而那个西‘楚’霸王项羽,隐射的是北朝的太后。」裴大说的很自信,没有一点儿的不确定。 赵显有点难以置信。他以前听到北朝的传闻,说双胞胎是帝后之相,不仅生的美丽无比,还聪明绝顶,其实作为父亲,他一直都心存怀疑。可是看了这幅画和听了裴大的解释之后,他不得不相信,这两个承袭了他血脉的孩子,果真都惊人地聪明。 「你娘……」 「其实,我娘她早就原谅你了!」裴大抢先道。他从袖子里面小心地拿出一个锦囊来,然后又从锦囊里面抽出一张纸,慢慢地在赵显的面前展开。那是一张肖像画,画上的男子正是当年的沈流光。线条轻柔,色彩温和,生动逼真。 「皇……皇上……你救救我娘吧。求你。」裴大要跪下来,赵显一把拉住他,「光儿,为什么把这幅画随身带着?你……不是恨我吗?」 「因为!因为……你……你是我唯一的爹啊。」裴大抿着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赵显动容,俯身把他一把抱进怀里,「光儿……好孩子……」 裴大呜呜地哭,心里却有另一种感情。原来这就是爹的怀抱,这就是爹的气味,原来朝思暮想的爹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用什么方法。」赵显看着裴大,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能叫我一声爹吗?一声就好。」 裴大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来。 赵显笑了,「没关系,来日方长,我先派人送你回去。」他站起来,冲门外喊道,「来人啊!」话音刚落,他的裤腿忽然被抓住。他疑惑地低头去看,听到一声如蚊蚁般的喊声,「爹……」声音颤抖着,极小,听不真切。 可赵显已经大喜,一把把裴大举了起来,哈哈大笑。 越香凌跨进门中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他有点疑惑地看着从未如此大喜的皇帝,还很疑惑地看到那个人精儿一样的孩子,脸颊红透,眼中都是仰慕。这就是所谓的父子了吧? 践行的晚宴,皇帝还是没有出席。整个晚宴,虽然阮吟霄很活跃,与他父亲的许多旧交都聊得很投机,但裴凌南却总是打不起精神来,思绪老是飘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或者突然间冒出赵显和皇后此时正在干什么的想法。她明日便要回北朝去了,他,什么话都不想说么? 宴席结束之后,阮吟霄被翁照帆等人叫走,大概打算继续叙旧。他不放心裴凌南一个人,裴凌南却刚好找到借口,一个人走走。 可她刚走到门口,被一个人拉住了就跑。 她惊慌地想要大叫,可那个人回头冲她笑了一下,她便发现是玉翩阡。 玉翩阡带着她跑到御花园,大概是他常年练习跳舞的缘故,大气也不喘一下。裴凌南刚要开口发问,他便说,「裴大人,你明天就要回北朝去了吧?」 裴凌南点头,玉翩阡却很狡黠地笑了,「作为在北朝的时候,你怀疑我跟小越乱搞的报复,我自告奋勇地担任了这次的任务。」 裴凌南有些没听懂,「你去过北朝?……等一下,那个长得很丑,总是跟在越大人身边的官员,不会就是你扮的吧?」 玉翩阡一听,差点背过气去,长得很丑?!这几个字简直是对他这个号称花之洛神的美人的侮辱!不过好在,他今天是来报仇的,待会看这个小女官还能不能嚣张得起来! 「今夜,其实不是我找你哦。」玉翩阡往旁边退了一步,一个影子在月下显现了出来。裴凌南看清他的容貌,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显对玉翩阡点了下头,玉翩阡便欣然跑开了。当然,他不会跑得太远,他可是跟越香凌约好,要看一出好戏的。只是这个意图不能被皇帝知道,不然,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赵显往裴凌南那里走,裴凌南一直往后退,退无可退的时候,她大喝了一声,「你不要过来!」 赵显停下来,微笑着看她,「我听内官禀报,今天一整天,你好像都心不在焉,为什么?」 「你!我才没有。」裴凌南侧过头,心跳得飞快。他……他让内官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根据我对裴大人的了解,你应该是工作的时候最认真的人。什么事,或者说什么人,比工作更重要?」赵显逼前一步,一下子抓住裴凌南的手,让她无处可逃。 「沈流光,你不要太过分!」裴凌南要甩开他的手,他却抓得更紧,最后索性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沈流光,你要干什么,快放开我!」裴凌南大声喊叫起来,赵显不慌不忙,低头吻住了她。她瞪大眼睛,甚至忘记了反抗,只知道眼耳口鼻,全是最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地侵袭而来。 躲在角落里的玉翩阡狠狠一挥拳,「帅!」越香凌一把按住他,把他拖了回来,「你小心被皇上发现,到时,他也会很帅地砍你的头。」 玉翩阡一下子按住脖子,一脸悲壮。 「毕竟是夫妻。」越香凌叹了口气,「裴大人抵挡不住皇上的。」 「小越啊,你说皇上顾虑那么多有什么用?早来强的不就好了?」 「你不懂,对皇上来说,裴大人的心意比什么都重要。当他明白她的心意之后,以皇上的聪明,裴大人是铁定逃不掉了。」 玉翩阡点头,忽看见远处站着一个小影子,便心悸地拉了拉越香凌,「小越啊,我怎么觉得小的比大的还厉害?他要是将来当了皇太子,会不会玩死我啊?天哪,他才四岁,四岁怎么像个人精一样啊!」 越香凌好笑道,「你没听北朝的传闻么?这位可不仅会是皇太子,还会是未来的皇帝。你要是想活得久,就别得罪他。否则,当这个国家变成他的,你连逃跑都找不到地方。」 玉翩阡哭丧着脸,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末日。越香凌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情大好。 直到赵显结束了吻以后很久,裴凌南还在愣怔中,以至于被抱进了景福宫都没有发现。 赵显叫来几个宫女,果断地下命令,「你们去准备一下,今天这个姑娘要给朕侍寝。」 第69章[04.25]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宫女们面面相觑,有认识裴凌南的,更是大惊失色。 「朕说的话没有听懂吗?!」赵显提高声调,宫女们这才匆忙上前,拉着裴凌南下去了。 裴凌南回过神来,极不配合宫女。当听到赵显要她侍寝,更是大发雷霆,坚决不肯沐浴更衣,「他把我当成什么了?风尘女子吗?你们都走开!」 「请姑娘行行好,不要为难奴婢们。」宫女纷纷跪了下来,泫然欲泣,「皇上一向是一言九鼎,如果姑娘不肯沐浴更衣,奴婢们只有死路一条。奴婢们进宫来,是想给家里一点活路的,求姑娘了!」她们要磕头,裴凌南不忍心,便把她们都扶起来,「他……我是说皇帝,平日里总欺负你们?」 一个胆大的宫女说,「这倒没有。皇上的寝宫一般是不让宫女进入的,大殿上都是内官们在伺候。今夜这样的情况,也是第一次。」 裴凌南心想,不过是沐浴更衣而已,没必要为难这些宫女。更何况,就算沈流光是赵显,是崇光皇帝又如何?他让她侍寝她就侍寝?她又不怕他! 宫女们把裴凌南打扮好,送她去大殿。禁军果然把她们拦住,只放裴凌南一个人进去。 裴凌南走到正殿中,见蜡烛的光很微弱。大殿空旷得很,还吹冷风,有些吓人。她壮着胆子,往灯火的地方走了两步,忽然被人抱住了腰,「啊!」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我以为你胆子很大。」身后的人打趣着说。 裴凌南转过身去,见只着一身中衣的赵显,脸上挂着他惯有的笑容。她退开了些,言简意赅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找我来侍寝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显笑起来,「如果我说,你猜错了呢?」 「你!你现在是皇帝,想要什么样的女子都有。」裴凌南转过身去,「又何苦捉弄我呢?」 赵显走到她身边,按住她的肩膀,「凌南,我没有捉弄你。我很认真。当然,侍寝也确实是权宜之计。我要把你留下来,这次,我不能再放你和儿子离开。你要相信,我还是沈流光,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有变过。」 裴凌南猛地抬起头来看他,一样的脸,一样的表情,除了所处的环境大不一样,他确实是沈流光。 「你知道吗?承天太后已经知道我是沈流光,还知道了龙凤胎是我的亲生骨肉。所以明天,我会用今夜当做借口,把你留在南朝。至于我们的女儿,我一定会把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裴凌南太过震惊,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刚张开嘴,就被赵显点住嘴唇,「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想做个出色的女官,南朝的风气没有北朝开明,留下来,便要折断你的翅膀。但我只想先保证你们母子的安全,至于你的梦,今后,我会用我全部的力量来给你打造。」 裴凌南不说话,只是眼中泛出点点的泪光。赵显把她抱进怀里,亲吻她的头发,「凌南,这么多年来,我都希望此时此刻的情景不仅仅只出现在我的梦里。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无论是做皇帝还是做百姓,我都会快乐。所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求你再度把幸福,带到我身边来。」 「我……」裴凌南想问,我要用什么身份留在你的身边?可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声叹息。他们之间的距离和身份,早就在五年以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些东西回得去,要得来,有些,却是永远地失去了。 「别太紧张,我不会强迫你,今晚你睡在床上,我去书房。」赵显吻了吻她的额头,转身就要走开,裴凌南却拉住他的手,「别了,外面风凉。」 赵显似乎并不意外,也不拒绝,执了她的手,往床边带去。 「这里除了我,没有睡过任何人。你是第一个,也会是唯一一个。」他捧着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在我心中,从未改变,亦从未离去。我也有耐心等你重新接纳我。」 裴凌南垂着眼睫,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复又被赵显抚平。 烛火熄灭。两个人虽睡在一张床上,却各自睁着眼睛。今夜注定无眠。 裴大被越香凌和玉翩阡护送回客栈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玉翩阡很怕这个孩子身上与生俱来的气场。他一路上暗自思忖,难道什么紫微星动,五道霞光什么的,都不是传说?不然这孩子身上,怎么会有一股王霸之气外露呢? 阮吟霄坐在客栈里面,好像一直在等人。 「干……干爹。」裴大轻轻地叫了一声,心中有几分愧疚。 阮吟霄连忙站起来,又往他身后看了看,「你娘呢?」 「我娘……她……她……」裴大「她」不出个下文来。他虽然不知道阮吟霄和裴凌南之间的全部故事,但本能地觉得,不把裴凌南在崇光皇帝那里的事情说出来,会比较好。 阮吟霄笑了笑,笑容中含着他惯有的骄傲和孤绝。这倒与他真实的内心想法无关,他只是习惯了把这些东西当成是保护自己不受伤的武器。无论是落魄的时候,还是重权在握的时候,他都是用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扛,去抗争,去度过时光。在许多年艰苦的岁月里,爱也消弭了,恨也退散了,他有的只是一颗空荡荡而又无从归去的心。 这样的千疮百孔,又怎么能说得出来,怎么去要求别人收下? 他给越香凌和玉翩阡行礼,谢过他们之后,就独自上楼去了。 裴大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去,却也只能看着他离开。他和沈阡陌约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住娘。 第二日,正是北朝的使臣团要启程回国的日子。金陵城外,阮吟霄装作若无其事地清点人数。北朝的官员早就察觉裴凌南不在,向阮吟霄报了几次,阮吟霄都当做没听见。 来送行的南朝官吏中有消息灵通的,早就知道昨天夜里,皇帝破天荒地留了一个女人侍寝的事情,而传言说那个人女人就是北朝这次的使臣。起初还有些不确信,今日见到北朝的队伍里面没有那个女官,无形中坐实了那个传闻。 最明白的,就是领队的越香凌了。可是他得沉默,得等皇帝自己来解开这个疑惑。 双方官员互相道别,互赠礼物。北朝的官员还邀请南朝的官员去北方,见见开阔的草原和自由自在奔跑的马匹。 到了要出发的时候,裴凌南的事情怎么也遮掩不住了。越香凌正要开口,远处忽然行来了皇帝的仪仗,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跪下行礼。 赵显率先从龙撵里面出来,而后伸手把裴凌南扶了下来。 北朝的官员面面相觑,连南朝的官员也都多有意外。虽说皇帝不好女色,可怎么也不会有兴致到去宠幸一个成过亲生过孩子的女人吧?越香凌很镇定,南朝的老臣很抓狂,简直有当场死谏的架势。 第70章[04.25]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赵显扫了众人一眼,「朕今日来,是有要事要向诸位宣布。北朝的裴大人,个性端庄温婉,甚得朕心。朕打算留她下来,今日就不随众位北朝官吏回国了。」 北朝的官员齐齐看向阮吟霄,都等他拿个主意。阮吟霄恭敬地俯身道,「陛下,这怕于礼不合吧?是不是等臣问过皇上和太后,再行定夺?裴大人怎么说也是北朝的礼部尚书,职责重大。」 「朕知道,这个决定是匆忙了一些,但感情之事本来就不能由理智来约束。虽然是有些失礼,但还是希望丞相你向贵国的皇上和皇太后传去朕的歉意。至于凌南的儿子,朕自当如亲生骨肉一般对待,也一起留在金陵。」 北朝的官员发出嗡嗡呜呜的议论声,赵显又命人把早就准备好的十几车金贵的瓷器,绫罗等物送上,「这是朕的一点心意,请一并带给贵国的皇上。从金陵一路北上的驿站都收到了朕的文书,一定会竭尽全力照应各位大人。如此,便珍重了,后会有期。」 人家皇帝把话说到这份上,北朝的官员不得不沿着台阶下了。纷纷对裴凌南抱拳表示美好的祝愿,有女官舍不得裴凌南,还上前抱了抱她。最后,只剩下阮吟霄一个人站在一旁,没有任何的表示。 裴凌南知道他心中肯定有很多不解,或者是生气,只能歉意地冲他笑笑。谁知道他还是走了过来,把一个东西塞进她的手里,「这个镇纸我总随身带着,你留着做个念想吧。你我相识多年,总归有朋友的情谊,多多保重。」他按了按她的手,没有多余的眼神和话语,便转过身去,大喊一声,「启程!皇上,诸位大臣,谢谢你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盛情款待,我们后会有期!」 队伍浩浩荡荡地开拔,城楼上的长角吹响。裴凌南看着队伍像一条长龙,向远处蜿蜒而去,内心百感交集。赵显握着她的手,想把力量传给她,同时也坚定自己的决心,毕竟接下来要面对的这场风暴,足以让这座古老的城池不得安宁。 离开了金陵城没有多远,阮吟霄就被追上来的铁蛋儿和裴大叫住。 裴大搂着阮吟霄的脖子说,「干爹,你不要难过,也不要不开心。你这些年为我们做的事情,我都会记在心上。将来,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地孝顺你,如同我的亲爹一样。」 阮吟霄拍了拍他的头,笑而不语。 铁蛋儿给阮吟霄跪下来,「丞相请放心!有铁蛋儿一日,就必定护夫人和少爷周全,不让别人欺负一分一毫去。」 阮吟霄点头,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封信,递给铁蛋,「我知道你们肯定要来,便准备了这封信。不要让南朝的官员发现,偷偷地送到翁照帆大人家里去。往后,夫人和少爷,就托付给你了。」 铁蛋儿郑重地把信放进怀里,点了点头。 「大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能来送干爹,干爹已经很高兴了。记住干爹教过你的,将来做一个好皇帝。」 裴大惊讶地张开嘴,没想到阮吟霄会说得这么直接。 「干爹走了,再见。」阮吟霄摸了摸他的脸,笑了一下,便转身回到队伍的最前头去了。 裴大和铁蛋儿站在原地,目送使臣的队伍一点点地离开。此后,山高水长,再相逢不知已是何年何月。 回到皇宫,赵显还没坐下,就看到内官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陛下……陛下!」 「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老大人们纷纷请求见您!」 「让他们进来吧。」赵显话音刚落,几个老臣就呼天抢地扑进来,跪倒在地上长拜,「皇上,皇上您一定要三思啊!」 赵显拿起奏折,淡淡地说,「要朕三思什么?」 「那裴凌南是个寡妇,又带着一个儿子。陛下,万万不可啊!」 「陛下!老臣冒死进谏,北朝民风开放,是以准许女子做官。但也因此,女子大都不习妇人之道,如何能当得一国后宫?」 「皇上!皇上啊!我朝数百年的基业,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毁去啊!您让天下人怎么看您,怎么看我朝啊!」 老臣们轮番进言,进言完毕之后,又都匍匐在地上不起。赵显批好一份奏折放在一旁,又顺手拿起下一份,「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说。朕身为一国之君,一言九鼎,却在跟一个女子欢好之后,残忍地把她赶出宫去?她是北朝人,她也确实是女官,但朕收后宫,算是家务事吧?」 「皇上,您不能这么说啊!那女官带来的儿子,很有可能会随着她被充入后宫,而变成您的长子。一国的皇室血统,怎么能够如此来混淆!」 「老臣们不能坐视社稷受到威胁!如果陛下执意不肯更改圣意,臣等只能长跪不起!」 「长跪不起!」 老臣们像吃了秤砣铁了心,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昂首挺胸。他们有的是三朝元老,有的已经为官多年,全是老论的中坚力量。可老论的领头者翁照帆却并没有出现在皇帝的面前。 赵显合上奏折,逐一扫过几个老臣的脸,「所以,你们之前又是联名上书,又是跪在仁政殿门外,请求朕收后宫,是为了哪般?凌南的儿子怎么处置,朕自然有朕的道理,众卿无需多言。如果要跪,请到外面去,这儿是论政的地方,可不是让你们用来威胁皇帝的地方。」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格外有威严。老臣们面面相觑,但还是站起来,移到门外继续跪。 「臣等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跪到陛下更改心意为止!」 「陛下一定要为苍生社稷着想,不要一意孤行!」 「我等忠心,日月天地可鉴!」 他们在门外一遍遍地叫喊,听内官的禀报,人数还越来越多。赵显不耐地放下奏折,刚要起身走出去,原本领着裴凌南去住处的内官,一脸灰溜溜地回来了。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流光喜事~假面帝后》上 作者:夏初 02、《流光喜事~假面帝后》下 作者:夏初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