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之倾城》 楔子 师傅说我姓姬,所有人都叫我清魄。 听说,人的记忆是从三、四岁开始的,可我的记忆,却一直零零落落,从七岁开始方才完整。 我记得自己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总是在冰冷如铁却又滚滚不休的液体里随着它们翻腾着,液体腥臭如血,上面浮着最娇媚的血色莲花,那也许是梦境,毕竟,不会有人是生长在血池里的。 成年之前我每天都要在师傅的监督下进血池浸两个时辰,我讨厌从血池里站起身的那一瞬,粘粘腻腻的液体总是慢慢的滑下我的皮肤,让我恨不得奔进最近的池塘将它们洗去。 起身的时候看到那些血色莲花会让我好过些,我很感谢种下它们的人,每次问师傅是谁种下的,师傅总是不说。 师傅是个怪人。 他不爱和我说话,也不爱接近我,他给我一切我需要的,却不给我穿我最爱的白色衣衫。 他看我的时候眼神是空的,我总觉得他是透过我在看着别人。 他总是板着脸,远远的带一个又一个的老师给我,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行了,你去吧。 我总觉得他怕我。 像其他人一样怕我。 庄里的所有人从不靠近我,连每日饮食都是放好在偏厅里再远远的叫我去吃。 今天自然也会不例外。 今天庄里来了客人,也许很尊贵,因为我看到管家福叔忙进忙出,还拿出了只有在祭祖时候才会用到的琅丝金盏。 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我嗤的笑了一声,反手挠他痒。 是清寒,唯一一个肯和我这样亲近的人,我的孪生哥哥。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怕痒,只是为了逗我开心每次做出笑不可抑的样子,当然我也会很合作的继续挠他,这是我们之间的小游戏,让我觉得我和正常小孩没太大区别。 他放松了胳膊任我挠,只是轻轻的舐我耳朵,口中的热气呼在我颈上,七岁以来身边唯一的温度,我的清寒。 我停了手等他说话,因为每次他这样,总是有事情发生了。 “他要将你送出去”,他闷闷的说,“刚才在正厅我偷听到的,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看着他的眼,里面有一丝痛,一丝怜,一份暖,一份柔。 “这世上没有谁是失去什么人就活不下去的,寒”我尽量让自己声音显得不那么苦涩,“师傅很早就告诉我,要我的那个人权倾天下,他要的东西便一定是要到手的,更何况,我从生下就注定是要为他所用的。” “不”他收紧胳膊勒了我一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谁也分不开我们” 来不及体会他的语意,他忽然放了我狂奔而去。 一阵小小的风将他留在我身上的热度全部卷去,清寒已经跑得不见,不顾师傅对我的禁令,我也朝大厅奔去。 我不要清寒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高绍德斜斜的倚在软塌上,绕有兴味的眼光在奔进来就匍匐在自己脚前不肯起来的少年和一见来人就面色青绿的文寿通之间来回转。 姬家的血脉果然不凡,他笑着想,虽然只是一闪,他仍看到那少年的面貌,应该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有着绝美清灵的脸庞,虽然这个词并不适用在男孩身上。 悠然间似乎听到那少年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并没有在意。 一直偷看他眼色的文寿通觎见他笑,吓出了一身冷汗,正想开口辩解点什么,门廊外传来侍女下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尖叫。 因为匆忙,我掠过的时候并没有收敛气息,经过之处,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清寒闯进去的时候门口的禁卫已经一拥而进,所以门口并没有太多人,我出现在大厅的时候,没人来得及阻拦。 不光师傅的脸色变了,厅中那个衣饰华贵的年轻人的脸色也变了,众多禁军的脸色更是变了又变。 如果我是刺客,如果我的目标是厅中任何人,那人定已没命! 可惜,我只为清寒而来。 那人眉一挑睨我,“这便是清魄吧” 我问,“是你要带我走么” 他点头,“文家只是你的养成之处,朕今日便是来带你离开的。” 听到他自称“朕”我便知道他是谁了,师傅告诉过我,见到这个人,不能露出一点异样情绪,不然便会被他看低。 迎着他打量的目光,我一动不动。 他的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却没有像清寒那样反着釉光的深色皮肤,他很苍白,异常苍白,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肤色,但却不给人丝毫病态的感觉,阴柔妖娆,绝不逊于女子,五官轮廓分明,一双凤眸波光流转,平添了无数诡谲。 一时厅里非常安静。 高绍德微微有些怔忡,他对上的这双眼,清锐带着一丝氤氲,如一朵带着剧毒的妖花,吸引着人的灵魂,那种高傲,那种冰冷,那种气势,仿佛在她眼里,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存在而存在,连他也没有例外。 怔忡也只是一瞬,他很快的点头并看向文寿通,“你调教的不错,朕回邺城后会下诏厚赏。” 我在他回过头和师傅说话的时候,试图扶起一直匍匐在他脚下的清寒,但清寒硬是不肯起来。 高绍德的目光回到我们纠缠在一起的手臂上已经变成不悦,呵斥脱口而出,“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他出声,清寒竟然重重的磕下头去,大声说“求皇上将我和魄一起带走吧” 师傅有些慌乱,喝道,“清寒,给我出去” 清寒直起身,倔犟的看着高绍德。 高绍德眼睛迅速在我和清寒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愠怒的神色变回他本来的似笑非笑。 “我不养没用的人”,他轻轻说“要我带你走,就给我看你的价值” 清寒和我对看一眼,微微笑了,说“我的价值就是清魄的价值。” “你是在威胁朕吗?”一样笑着,但高绍德的脸变了“文寿通,你的家教真是不错,嗯?”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微微上前一步,牵住了他的衣袖,含笑抬头看住他,“为了清魄,你就收了寒吧”。 高绍德犹如电击的朝后退了两步,那一双黑眸,似有情,似娇嗔,风情万种,倾城一笑,不过如此。 “清魄!”师傅怒喝一声,我撇了撇嘴角,放开了手。 就这一声断喝,将高绍德从迷惘中震醒过来,不怒反笑,“好,好个勾魂夺魄,真是个剧毒的可人儿,朕今日总算明白为何周幽为博美人一笑不惜亡掉整个国家了。” 他踱了两步,凌厉的目光回到清寒身上“收拾一下东西,夜里朕会遣人来接你们”说罢,他摆了摆衣袖,径自去了。 他说的是“你们”。 高绍德并没有将清寒安排在辛苦的职位,而是命他做了随身的侍从,但这也是我不乐见的。 高绍德虽然只比我年长几岁,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危险。 他不会轻易原谅清寒那日对他的威胁,自然也不会轻易忘记我在众目睽睽下对他的无礼。 虽然他一直对我很好,给了我最舒适的别苑,最奢华的美食,最细心的侍从。我喜欢白衣,他就命最好的裁缝给我裁制各式各样的白色衣饰,春夏秋冬,足够我天天换穿新衣,就连我擦手用的丝帕,都是整个邺城里最好的雪白贡绸裁成。我多看一眼他房里插瓶的莲花,他便命人在我别苑里种了满满一池。 他对我应该算很好的吧。 这一切都有代价,我必须尽力做好他安排的每一件事,这样才能不让他有机会迁怒到清寒。 如果我们不曾遇到兰陵,还算平静的日子也许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吧。 呵,如果真能选择,我倒宁愿不曾出生。 第一章 初见 忽疏忽密的雪花,被风吹得斜飘起来,模糊了远处的山景,雪花击打在牛皮搭建的大帐上,发出细细的簌簌声。给雪覆的厚重的树枝上下颤着,不知哪个营的军马嘶鸣声给风断断续续的吹上天空,转瞬就消失了。 一个温润的声音道:“先人诗言: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你们说,我们要真能率军踏平突厥,那败鳞残甲会少过这漫天的雪花么。”帐内响起另一人豪迈的声音,“你要问我也别这样拐着弯咬文嚼字的问,酸的紧。”又有一人大笑道“若他懂了诗,我便是上天下地也要求得神仙助我为他生个大胖儿子” 值门的小校听到这里,忍不住偷偷笑了。 对比起帐外的冰天雪地,帐内俨然是不同的天地。 地上铺着厚软来自西域的上等羊毛地毡,中间堆著舒服的坐垫软枕,一角小几上点燃着一炉不知名的香料,四角的火盆里火光熊熊。 四仰八叉躺在软垫上的是身着软甲的征虏将军斛律光,百无聊赖的拿了书卷随手翻阅的是神机侯段韶,闲闲在一边把玩酒盏的是兰陵王高长恭。 听到段韶的嘲讽,斛律光呼的跳起来,刚做了个要扑过去的架势,段韶便躲去高长恭背后。斛律光只得悻悻的怦然躺回软垫,扬起一阵尘灰,高长恭迅速用袖子将酒盏盖住,瞪住他,“你就不会轻点,若尘土落进杯中,还让人怎么喝。”斛律光马上瞪回去,“不就是一盏崔家酒,看你小气的,平时也不见你喝酒,等回去我给你送个十坛八坛,你若不当我面喝完我定然将你捆起来朝里灌。” 高长恭揶揄道“人都说,武陵城里崔家酒,地上应无天上有,你一开口就是十坛八坛,也不知吃了多少蒜,好大的口气啊。” 眼看两人大眼瞪小眼的要打起来,段韶笑的前仰后合。高长恭终也没忍住,嗤的笑了一声,说“好了,光,你去看看君武回来没有。” 门帘一晃,斛律光大步踏了出来,看了一眼尚在低头忍笑的小校,问,“方君武回来了没有”小校连忙立正,“回将军话,方副将还未回营,但看时辰应该差不多快了。”斛律光唔了一声,叮嘱道,“他一回来便派人唤他来”,说罢又钻回军帐。 仅过了片刻,小校的声音从帐外钻了进来,“禀报三位大人,邺城有使者前来。” 段韶放下书卷,长身站起,“我没说错,他还是忍不住了”。 斛律光担心的看了一眼坐定没动的高长恭,问,“长恭你不出去接接么?” 高长恭挑了挑嘴角,“何必劳动我亲自去接,哪怕是他亲自来,我也不……”听到这里,清寒对我说,“如果不是站太久会累,我想我还会继续听下去”声音轻到足够帐内三人听清。 叹了口气,我看了看已经微微红了脸的清寒,悄声说“你总是那么好心。既然你出声了,我就忘掉这一段吧。” 帐幕被一挥而起,斛律光几乎是跃出来的,小校背后站着两个罩着斗篷的人,从他们肩上和头顶的积雪看,应该在室外站了挺久了,他们到底听到多少,为什么帐内三人一直没有察觉到,小校也一直没有通报,更何况刚才自己出来的时候也没见到他们…… 我打量着这个明显在胡思乱想的男人,他的姓为斛律,名为光,字明月,十分罕见的姓氏。他是西北的异民族出身,身材高大,五官犹如刀刻一般清晰刚毅。他有着一双非常美丽的绿色眼睛,是的,非常美丽,尽管这双眼睛现在在不善的盯着我和清寒,也许是在盘算着怎样帮高长恭杀人灭口。 斛律光一族自其父斛律金起就卖命高氏。斛律金在高欢大败于周军之后为安慰开国皇帝高欢用鲜卑语唱出“敕勒川,天山下,天似穹窟,茫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曲,听得老皇帝当时涕泪横流。斛律光为高家打过无数恶仗,但不贪权势,不交结宠臣,主上曾说这个人无论是担任宰相或是将军都会非常优秀。 “天寒地冻的,怎么只在外面站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唤回了斛律光的神智,他退后一步,将我和清寒让进大帐。 这个声音温和的男子应该就是神机侯段韶,他站在近门处,微笑温和如阳光,看来文质彬彬,眉目如画,身形也很高,一副无害的风流书生样。 段韶是大齐高祖的武明皇后姐姐的孩子,字孝先。主上是这样形容段韶的,冷静自制,在营帐里能统帅全局,运筹帷幄,一旦踏上战场,他立刻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活跃而狂热,好胜而坚定,有着不可撼动的顽强意志,是值得倚赖和信任的核心人物。 “他遣你们来和我的将军们眉目传情的么。”突如其来的声音,如泉流石上,冰晶相击,既有女子的清悦,又有男子的沉锐,好声音,可惜太不礼貌。 我这才把目光转向帐里唯一一个没有起身迎接我们的人,嘴里却问清寒,“寒,这便是传言中每阵必败的兰陵王了吧”。 人人都说兰陵王高长恭貌柔心壮,音容兼美,佼若处子,天下无双,一见之下果然不错,平滑如雕的俊容,一双玉石般幽幽冷冷的眸子,一袭白袍,丰神俊朗,连皮肤下都似有流光浮动,活生生是谪仙下凡的风姿,只是略嫌柔美,少了些许英武。 他承先帝偏爱,赐封兰陵王之后命他戍守晋阳,虽屡无战功,但爱护士卒,任何事情也都是亲力亲为,所以在军中也有很高的威望。据说主上犒赏了他几只西域贡来的黄金瓜,他自己一口没吃,便命人剖成小块分给士兵们吃,就连斛律光和段韶都没有吃到。 “你……”他闻言犹如给扎了一针般的跳起来,恶狠狠的看着我,仿佛下一刻他的牙齿就要穿透我的喉咙。 一动之下,他披散的长发犹如有生命一样在空气中飘舞,霎是好看。 清寒踏前一步将我护在后面,我顺势倚在他宽厚的背上,站那么久,真的累了。 段韶适时插了进来,仍是笑笑的样子,“二位是先除了斗篷暖暖,还是先传达圣意。” 清寒后背因运气而贲起的肌肉这才慢慢放松,转过身来一边给我解斗篷,一边淡淡的说,“当然是先暖暖”。 第二章 清魄 直到沸茶奉上,斛律光仍然觉得有些没缓过神来。 双生子他见的不少,但是像眼前二人这样容貌极似但性别不同的确实是天下少有。 白衣若雪,长发飘飘,冰肌玉肤,相同的容貌却在不同的人身上显出完全不同的气质。 男的温柔刚毅犹如艳阳,女的清艳孤傲犹如阴月。 见我们没有向他们中任何一个行礼,段韶也收起嘻笑的态度,“赎韶猜不出二位身份” 清寒略一沉吟,“我二人一直替主上办事,未封任何职属。其实主上只是命我们来看看晋阳守军有什么困难,段将军请安心。” 此言一出,连高长恭也显出注意的神色。 人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皇上办事却未有任何职衔已经是很奇怪,而将皇上称作主上的人更是闻所未闻,今天却一见就是两个。 我对这样的试探有些不耐烦。 根据密报,自北周联合突厥进攻大齐以来,大小战事已近二十场,按大齐兵力,应该已完胜,但因为兰陵王高长恭数战均败,致使士气低下,与北周突厥的联军僵持到现在已经近两旬。 未进大帐时便听得里面阵阵调笑,可见这高长恭不觉得有愧,见到我和清寒也未显出一个有错的人应该表现出的样子,不知他是不是自恃身份未把我们放在眼里,不过,按密报所说和现在我看到的样子,这个先帝赐封的兰陵王也许只是个刚愎自用的绣花枕头也说不定。 但我记得主上说过,高长恭十二岁便通习孙武子,十三岁以弓马纵横军营,十四岁在传统的竞技会上夺得魁首,十五岁排兵布阵已经罕见对手,可为何一上战场就…… 正在各人各想各心思的时候,外面小校飞报,“方副将回营了!” 话音刚落,方君武风风火火的闯进军帐,“段将军说的果然没错……”眼睛瞟到我和清寒顿时收声。 高长恭摆了摆手,“这两位是皇上派来查看军务的特使,君武你但说无妨。” 方君武马上竹筒倒豆一般将他去探察的情况说了一遍,我在旁细细的听着,对晋阳现在的情况已明白了个大概。 晋阳是大齐多驻精兵之地,北周和突厥的联军想趁降雪,补给不畅的时候将晋阳城拖垮,以进一步威胁邺城。数日以来,大齐军队以段韶为主帅,依托坚城对周军进行了凶猛的反击,获得数胜。只是周军尚不死心,一边派轻骑搜掠晋阳的补给,一边继续在晋阳城外二十里处按兵不动,使得晋阳守军只得驻扎了部分在城外的木啷山顶,随时监视周军动向。高长恭听完没有动,好像在默默的盘算着什么。 斛律光看了看我和清寒,又看了看高长恭,跳起来道,“我早说不能再这样陪他们耗着,你偏不信,害我们兄弟三人生生被人看扁了,我就是不懂阿韶你为何不点齐兵马,杀他们个……败鳞残甲” 话音一落,高长恭忍不住喷笑起来,其他人也露出忍笑的神色,连清寒也翘起了嘴角,只笑得那斛律光在原地直抓头。 待众人笑声平复,段韶踱了两步,忽然转头看向我和清寒,“韶不才,请教二位有何良策。”他心里隐隐觉得在这个时候被以谋略著称的大齐皇帝高绍德派来晋阳的人并不只是来看看那么简单。 清寒点了点头,温和的说,“段将军过谦了,我二人定会尽力相助。”说完他看向我,见我无动于衷,眼中闪过一丝询问,众人疑惑的目光移到我身上。 我懒洋洋的在清寒身上靠着,凉凉的说,“累死人又讨不到好的事情,我何必去做。”不知这个高傲自大的枕头,听到我这样说会做如何反映。 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枕头犹如没听见一样,还自顾自的把玩起手边的酒盏。 段韶咳了一声,尴尬道,“这个……还未问小姐如何称呼。” 我别过头去不理他的圆场,清寒轻轻推了我,见我不动,只得代我回答,“在下姬清寒,这是舍妹姬清魄。” 段韶几步跨到我面前,惊喜的上下看我们,“竟是你们”。 斛律光和方君武摸不着头脑的对看一眼,也跟着段韶将我从头看到脚,高长恭在一旁却仔仔细细的将清寒从头看到脚,眼里闪过奇怪的光。 清寒也感到了,狐疑的望回去,两人目光一对,高长恭身体略一震,立刻将目光转开。 好像有那么点意思,难道他认识清寒,可清寒看他的眼神明明在说他并不认识这个枕头。 段韶又道,“的确只有清魄小姐是不二人选,这办法我原也想过,但是对方人马数量太大,防范也很周全,所以只得作罢。但若是由清魄小姐来办,必然一举成功。”又啪的用手拍了一记额头,“看我这脑子,我应当早问皇上借人的。” 和他对了一眼,我看尽他的喜悦,怪不得主上对他评价那么高。我喜欢聪明人,看在他面上,暂将对高长恭的刁难放一放吧。 对段韶欠了欠身,我微笑说,“小姐不敢当,若铁伐不嫌弃,唤我清魄吧。能解铁伐的心事,清魄即便累点也算不了什么。” 段韶愣了愣,铁伐是他的小名,一直也只有家人知道,但也只是那么一瞬,他恢复了刚见面时的倜傥样,大笑道,“好,真好。” 清寒对这个未语先笑的儒将也很有好感,当下立起身来道,“那就请段将军安排出战吧。” 段韶疑惑道,“现在出战?难道……??” “嗯”,我也立起来,接过清寒递来的发带,将披散的头发束起来。 斛律光忽然脱口惊呼,“她的手……” 她的手? 高长恭一看之下打了一个寒颤。方才她一直没有大的动作,手也一直缩在袍袖里,所以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现在因为束发,广袖落至手肘处,看不见那双手的只有瞎子了吧。 那双手自指尖开始,一直到手腕,都是乌沉沉的死黑,在帐内照明的火光下,更是泛着幽幽的一层磷光,映着一身雪衣,说不出的诡异。 这哪像一个妙龄女子的手?! 只一眼我就收尽他们的表情,斛律光惊疑,方君武恐惧,段韶惋惜,高长恭震惊,清寒不悦的侧过身来将所有视线挡住。 从清寒背后伸出头去,我恶意的对他们裂出一个将将露出齿尖的冷笑,清寒曾说我这样笑起来和厉鬼没什么两样,果然,众人同时朝后一退。 段韶只退了小半步就站定了,发现清寒的不愉,上前来向我和清寒鞠了一躬,“对不住,我等俗人,还让二位看笑话了。” 清寒勉强回了一礼,转身帮我归整零散的头发。 束好了头发,清寒整了整我的衣领,头也不回的问道,“由哪位点兵出战?” 第三章 将对将 斛律光拍了拍胸口,“我去吧”,说罢便要叫人去取衣甲。 段韶略一沉吟,“还是长恭去吧,斛律光你替我驻守中军,我和姬清寒在晋阳城头等你们的好消息。” 包括高长恭本人,投向段韶的眼光都是不敢置信,清寒眼里更是满满的不赞同。我也有些吃惊,但还是点了点头。段韶总有他的用意。 高长恭正想说句什么,方君武忽然呕的一声冲出帐外,哇哇的吐起来,再回头看,段韶也有些许变色。 因为有人在似笑非笑的慢慢从在手腕上剥下一层皮。 清寒无奈的叹了口气,“清魄……” 我无辜的对他耸耸肩。 那小将的眼睛一直在我脸上手上打转,眼光又是好奇又是恐惧,男人间的暗潮汹涌我不想理,一时兴起就当着他揭了蛇皮护手下来。一般人第一次见我除护手要么是如见鬼般脸色发青,要么就是立即尖叫逃跑,像这样当场呕吐的还是第一遭。 将护手递给清寒,顺势偎在他怀里赖了一会,高长恭和段韶他们已经赶去点兵,我的紫馸和清寒的雷手也已备好鞍等在外面。 没带护手的手给北风一吹冷的真脱掉了一层皮似的,我一边抱怨一边把手缩进袖子,清寒挽住两匹马的缰绳,“走吧”。 走过一处营帐,似乎听到几个小小的交谈声,“……生平未见过这样的将军,面貌清隽跟个娘们似的……”另一个声音在叹,“人要生的太好也不是好事,我要是他我索性一横心去做了皇上的男宠,兴许也用不着这样风餐露宿的在这个鬼天气跑去打仗。” 我不禁有些好笑,清寒也似笑非笑的转过来和我对看了一眼。 前营,高长恭已经换过一身棉甲,看起来多了几分英武,我尽量不看他,免得总在脑中把他的脸换在主上身边那几个妖娆身上。 斛律光勾着他的肩,一边说着话一边比比划划,终于高长恭重重一点头,翻身上马,朝掌旗小校道,“出发”。 快经过段韶身边的时候,段韶向我走来,挽住马缰,他仰起头,轻轻对我说,“请清魄看看兰陵的对阵。” 我微一点头,策马朝前。 北周军将赫联辰正在暖帐中和手下将领喝酒谈笑,一名斥候飞马来报,“报!赫联将军,木啷山守军分出一营兵马,朝我方驰来。” “哦?”他吃了一惊,忙问,“打的什么旗”。 斥候做出一个非常奇怪的表情,“是镶金的王旗” 暖帐的窃窃声忽然消失了,众人脸上也非常古怪,终有一个副将打扮的人站起来笑道,“这小子定是冷傻了,将军,这仗可不能缺了我。”另一角也站起个虎背熊腰的将领,“既然他送上门来,咱们今天索性将他生擒,夜里好好销魂销魂。” 赫联辰顿时大笑,“好,你们还有谁想去,也一并随我去玩玩吧。”一时间诸将纷纷要求同去。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北风吹过,军旗猎猎而响,性烈的军马发出求战的嘶吼声回荡在旷野里显得格外肃杀。 我和清寒找了个观望的好位置。 高长恭没有回头看过我们,出发前段韶应交代过他该做些什么。 听到对面北周大营传来号角声,我开始闭目收敛心神。 听得传来一声喊,“大周烈骑将军安啸蒋,请兰陵王赐教!” 旁边清寒突然说:“两军对阵,这样将对将的战法,为何对面周军阵里猎猎的都是将旗。” 我睁开了眼看过去,心里微微一动。再看高长恭,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紧了紧护臂,长啸一声跃马而去。 顿时两军战鼓雷雷,士兵和战马的嘶喊混在一起,直冲云霄。 高长恭用的是剑,剑势一起,光芒四射,一会犹如三月烟雨,弹指间变成狂沙漫天,流溢出一股深远的沉郁,萧索的怅然。 好剑法。 安啸蒋用的是万字夺,长七尺,上部似矛,下部似护手,似戟非戟,似钺非钺,性可克刀剑,招式上却明显不如高长恭,勉强应了几个会合就露出败迹,再几会合,铛的一声给挑脱了手,人顺势一合,策马朝自己的军阵奔去。 不知对方营中的人说了什么话,远远的爆出一阵大笑,而附近的大齐士兵则显出一副义愤的神情。 赢了?真赢了!!我和清寒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光。 这不是赢了么,那么轻松,为何后方消息却说他屡战屡败,为何高长恭不返回军前,还肃然立在原地不动。 还在疑惑,对面又奔出一骑,这回是个持双龙银丝虬龙鞭的小将,“大周营前锋将越训庭,请兰陵王赐教!” 高长恭只及稍喘一口气,来人已经奔直面前。 清寒叹道:“原来高长恭并非每战必败,而是对方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的挑战将他拖跨了。” 我嗤笑了一声,“这是战场,他逞什么英雄,若是我,我定会拒绝这样的车轮战。” 清寒没有看我,淡淡的说:“身为男子,又是一个以美貌著称的男子,他根本没法拒绝别人加诸他身上的各种不公平,只能迎战。一旦他拒受挑战,众口铄金之下,口水也能将他淹死,如果是我,我也会如他一般血战到底。”虽然仍是不以为然,但我从不当面顶撞清寒,所以我把注意力又移回战场。 没错,就因为高长恭的样貌,人人都不怕他,人人都想和他斗一斗,人人都想会一会他这个艳绝天下的兰陵王。 但如果换我是他,我是怎么样的人,只要最亲近的清寒清楚便行,其他人的想法,与我何干。若我要计较每个人的想法,那我还是死了比较快吧。 正在神游,清寒说了一声“清魄,尽可能帮他”,便从马背上一掠而起,寒风中,衣袂飘飘,看得周围的士兵们纷纷发出赞叹声。我不及多想,匆匆跟上。 赫联辰背后不远处,一个精将大声道:“这北齐王真黑的心,这不明显是使美人计么?”众人顿时大笑,另一个锋将声音更响,“我说美人们,这仗也别打了,你们降了吧。到了大周,可没人舍得让你们天寒地冻的出来受这份罪。”言罢北周军队里又是一阵怪笑。 高长恭的眸色随着周将们的调侃越来越阴沉,忍不住上前一步,被清寒一把拉住。 赫联辰赞叹的看着面前的三人。他看到雪花般飘落的双生子时,忍不住纵马上前将越训庭唤回,抛开阴柔绝美的兰陵王不谈,这对外貌相似但是神韵相反的双生男女确是天下少有。 清寒也冷冷的看着这个目露精光的周将,方才他才一动,整个周军战阵就随之缓缓前移,带来了沉沉的压迫感,让人不得不对他多一份防范。 赫联辰眼睛里除了欣赏和赞叹还有警惕,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到达北齐大营的?为何事先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为何他们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正在揣测,双生子中的一个人动了。 第四章 被俘 我仅仅拍了拍袖子,就引得赫联辰很警惕的看着我。可惜了,枉我还特别注意了他一下。 “让他们退兵吧”,我对高长恭说,“我累了。”北周诸将顿时大哗,高长恭也一愣。 赫联辰眼里闪过猜疑和嘲弄,“这样漂亮的美人,可惜有点不清醒。”旁边一个偏将按捺不住的跳下马,“赫联将军,我去探探。”赫联辰一点头,“小心”。 那偏将立在我面前二尺处,我没有动。对峙了许久,他裂开嘴冲我笑了笑,忽然出拳。 清寒示意高长恭退出一丈。高长恭皱着眉,“她为何只躲避,不还手。”那偏将拳势刚猛,呼呼有声,那白色的人影犹如羽毛般颤颤的在风里飘着,每次都是刚刚避过拳锋。 清寒眼睛片刻也没离开过战圈,淡淡说,“武学方面,清魄除了步法,什么都没学。” 高长恭差点咬了自己舌头,“她什么都不会?!你竟然带她来那么危险的地方,还放她与人缠斗?” “这是很好的历练机会。”清寒瞥了他一眼,“你说的话让我以为你才是她孪生哥哥。”高长恭顿时气结,看清寒不再理会他,恼怒的回过头去。 二人说话间嘴唇的翕动被赫联辰看的一清二楚,他森然一笑道,“别玩了,她只会轻功,速速擒下她。”一语即出,四周骚动了一下。 高长恭和清寒一起变了脸色,一起向阵中掠去。同时北周大营也抢出几队士兵,将清寒和那偏将牢牢围在中间,乱军之中,两人一时也近不了我的身,清寒急喊,“魄,回来。” 所有动静我听得一清二楚,匆忙间瞥到赫联辰的马背上已经空空,未及反映,背后风声已经袭来,唯一的避让方法是就地滚开,目光触及在争斗中被踩踏成泥浆的土地,略一犹豫,已经受制。 北周士兵顿时响起震天的欢呼,赫联辰大笑,“美人爱洁,果然不错。”原来他已经估算到一身白衣的我不愿滚地上的泥水,出手间只给我留了这样一个破绽。 我一被擒,原本围住我的几队士兵开始攻向高长恭和清寒,高长恭略一犹豫,扯住还欲上前的清寒,“先回去,再让段韶想办法营救。” 段韶吟道:“清魄被擒……”,回头看了看一旁端坐吐纳的清寒,他猛一转身,对一旁正在偷看各人脸色的小校道,“传我军令,起灶拔营,留一队斥候和一队锋将给长恭,其余的兵马都随我回晋阳。” 斛律光不敢置信的冲过来,眼睛瞪的铃铛一般,“什么,人还在北周那里扣着,你居然要撤营?” “嗯,”段韶点了点头,“如果不出我所料,晚上长恭和清寒过去救人的时候,能将北周犯军一举歼灭。”斛律光转头看着也是莫名其妙的高长恭,“就给他那么点人?不如我也去”“难道你不相信长恭的本事?” 段韶露出似笑非笑的招牌表情,斛律光犹豫了一下,“信……” 温暖的军帐,柔软的波斯地毯,缭绕的熏香,一旁的黄梨木几上承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如果没有手脚上厚实沉重的镣铐,我应该是很幸福的俘虏。 我端起铁镣走了两步,手上的还好说,脚上的稍微一动就铛铛的响,而且铁镣又厚又重,磨得人很是难受。大概他们给我上铁镣就是为了让我在行动的时候发出声响,以免我逃跑了吧,我嘲弄的想,又坐回毯上,闭目养神。 过了许久,忽然帐幕被人掀开,一个魁梧的军校走了进来,粗手粗脚的将我提起“起来,大帅要审你。” 我皱起眉,嗔怪的瞟了他一眼,他顿时满脸通红,放柔了动作和声音“你若听话,大帅不会为难你。”说罢扯起旁边的毡毯裹在我身上,示意我跟住他。 赫联辰的大帐可以用空荡来形容,此刻里面挤满了人,贺联成坐在上熟,诸将在下首,所有人都绕有兴味的上下打量负着重镣的我。 赫联辰的眼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你叫什么,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北齐大营。” 我尽量忽视掉周围各色让我不舒服的眼光,温顺的回答,“奴叫清魄,皇上遣人送我来探慰兰陵王的。”此言一出,周围响起一片嗡嗡的耳语声。 赫联辰摆了摆手,帐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他起身踱了两步:“一个侍妾怎么会出现在阵前?和你一起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我垂下头,“人家想看看两军对垒的场面,王就允了,可没想到……”“那男人呢”“清寒是我孪生哥哥,是随我一同来……”周围哗然,赫联辰也惊奇的说:“那兰陵真是男女皆好么” 旁边一突厥武将插言,“若我是他,我都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侍妾,每天看自己也应该够了。”角落不知道谁邪邪道,“这样一对双生美人在榻上,再不好这口的人也会动心哩,啧,再加上兰陵王,这风景……。” 众人对视一眼,皆心领神会的笑了起来。 赫联辰在笑声中问我,“既然是侍妾,你会什么?”我有些转不过弯来,茫然问了一句“会什么”,他用下巴指了指四周的人“他们出来久了,好久没有放松一下了,如果你做的好,我可以考虑将你带回大周,你做个侍妾太可惜了。” 我暗自握了握拳,对他微笑:“北周大军出兵竟然不带红帐的么。” 赫联辰举着酒觚正要啜饮,闻言愣了一下,“红帐……”看着我防卫的态度,他恍然,哈哈大笑“你想错了,我是说歌舞,不是叫你去伺候他们。” 我大概脸红了,引起一片惊叹声。 “歌妾身不会唱,但会跳舞”。我淡淡说,居然说想看我跳舞,这还真是有趣。“那好,但这里没有乐师,就看你的了。”赫联辰示意众人让出一块空地。 我举起铁镣,“将军不帮我卸下铁镣吗,我没把握拖着重镣还能如常献舞” 赫联辰眼光一闪,“就带着跳吧,那么纤细的身子,若不用重镣压着,风一吹就得跑了。”他意有所指的说。 我暗自咒骂了几声,不就是怕下了铁镣我马上逃走么,非说的跟唱歌一样好听。 我拖着镣铐试了几个动作,还好之前已经适应了它几个时辰了,不算太别扭。 左手取青龙上草,折半置逢星下,历明堂入太阴中,我踏出了第一个舞步。 第五章 禹步 在场众人同时一震,赫连辰也不禁一阵心慌,只听得下方翩舞的纤纤白影每一步颂一字:“九、晨、破、秽、邪、精、解、灭、亡。”清甜得奇怪的语音每一停顿都如大石坠下般砸在胸口,令人恶心欲呕,空气中也传来阵阵若有若无的甜香。 努力想回过头去看看其他人是否也和他同样反映,可根本无法转开视线,那奇异的舞步竟然吸引住人的心神,就连那铁镣一动一晃的撞击声,也成了节拍,让人忍不住细细研究。 一步像太极,二步像两仪,三步像三才,四步像四时,五步像五行,六步像六律,七步像七星,八步像八卦,九步像九灵…… 左手掐寅纹,右手掐上清诀,我对着赫连辰恍惚的眼神露齿一笑。 耳边传来牙关扣击声,我瞥了一眼,一个军士模样的人瘫在原地,颤抖着喃喃道:“禹步……” 没错,禹步。 我是一个舞者,而死亡就是最壮烈的曲。 木啷山顶,一队人马静默的立着,为首的是两名白衣男子,正是姬清寒和高长恭。 高长恭负着手,眼光落在夜空尽头,默默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清寒像是在认真的在观察远处透着灯光的北周大营,眼神却明白的表现出奇怪的空茫。 “上马吧,就你我二人前去北周大营。”清寒忽然说,高长恭诧异的看住他,“只我们两个?”“嗯,还有。”清寒忽然露出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不论看到什么,不要和人说,也要尽快忘记。” 高长恭没有再问,仅仅点头表示明白。段韶的举动表明,事态的发展都在这奇怪的兄妹二人掌握之中,也许姬清魄被擒也是估算好了的。 在北周大营外,高长恭随姬清寒蹲伏了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察觉到异常。 北周营在月色中显得格外……诡异,对,是诡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味,而周围却安静得过头,连巡营的卫兵都不曾出现。 清寒从隐蔽的枯草从中立起身来,掸了掸衣袖,“我们进去吧。” 二人没有遇到任何阻挡,顺顺利利的进入了营区。高长恭虽然疑惑,但还是紧随着清寒的脚步,片刻不停的移动着。 空气中的香味越来越浓,正在高长恭深吸一口时,一阵冷风裹着浓重血腥味席卷而去,他心中一凛。难道是…… 他心里一紧,未及多想,看到清寒加快步伐向左营走去,他连忙跟上。 前面是一块开阔的空地……高长恭忽然站住了,若不是清寒已经开始绕过地上重叠的死尸向中间走去,他几乎怀疑自己出了幻觉。皎白的月光照着空地中心,那里立着一个红衣女子,而附近的地面上,歪歪倒倒躺伏着无数的尸体。 清寒放轻了步子,柔声唤:“魄……” 我看着那些得意的笑容变成哀求、哭泣和恐惧,可惜我的心早已萎缩、麻木,就像被抽走了灵魂,再尖锐的嘶喊也听不到了。是屠杀,血浆溅到身上,由热变冷,我拖着重镣,在呆滞的人群中狂舞。 直到周围死寂一片。 粗重的铁镣磨破了我的手腕脚踝,好痛,很久没有这样痛过了。早已湿透的衣服被风吹得贴在身上,粘腻的血液顺着我的皮肤成股的流下,好像又回到了以前从血池起身的时候。 寒很快会来接我,他会帮我为伤口抹药,也会带我去清洗掉这些恶心的液体。 我听见脚步声,却,不止清寒一人。寒,你竟然让人看到这样的我。 忽然心和身体一样冷。 清寒去清查营帐的时候,高长恭忍不住问我:“清魄是怎么杀掉那么多人的”,问题刚出口,就让我一眼瞪了回去,之后就没再言语过。 回到空地前,清寒对我一点头,说“可以回去了……铁镣等回营以后让段将军找人凿开吧。” 点头,我没有告诉清寒我已经被磨伤了,现在每动一下都钻心的疼。折磨自己,就是折磨他,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他看到我的伤处时心痛的表情。 城守大宅前。 奔马还未停下,焦急等候的段韶已经扑至马前,探询的眼光看向高长恭,高长恭对他点了点头,段韶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都辛苦了,赶快进去沐浴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铁伐”,我从清寒的斗篷里伸出头,微微笑着看住他,“接我下马好吗,我手脚怕是伤了,不能用力。”清寒一震,揪住做势要朝已经伸手的段韶扑去的我,急问,“伤了?你为何没对我说。” 我几乎是立即就心软了,忽然又想起进城之前清寒对高长恭说的那句话,心里又盈满了怒气。我凉凉的问,“你还记得关心我吗。”在众人不解的眼光中,我开清寒的手,落到段韶怀里,黑色的斗篷已经被里面的衣服渗透,在段韶怀里一滚,一层血印。 段韶嗓音都变了,“天,伤那么重……”说着便要拉我的手看伤。 “不可!”清寒急叫,同时飞掠过来想从段韶手里接过我,我一缩,同时避开了他们两人的手。 清寒眼神一黯,从怀里掏出我的蛇皮护手和一盒伤药,一齐交到段韶手里,“小心别碰到她的手……为她准备足够的热水,待她沐浴完将残水挖个坑深埋了。“说完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径自朝里面去了。 段韶将系住我手脚的铁镣尽量归拢之后横抱起我,一边往大宅里奔一边一迭声的唤着仆人,我恍惚的听着,以前,知道我受伤了,这般焦急的应该是清寒吧。 虽然我也知道清寒只是欣赏高长恭的才华,但这个事实来的太突然,我一时间还不能接受。 洗去血迹,散着湿发,我在灯下细细的将每一块淤伤出血的皮肤再涂上一层伤药,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清寒。 人到了门口,却迟迟没有敲门,我心里暗恼,将伤药往桌上一摔,“到了又不进来,鬼鬼祟祟的在外面作甚么。”清寒叹了一声推门进来,“我都不知道你在气些什么。” “高长恭没去叩谢你的知遇之恩,再造之情么”我冷笑。清寒又叹气,将我揽进怀里,“你在气我帮他么……”“我能气什么,”我闷闷的埋头在他胸前,学着他的口气,“长恭,你答应我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清寒苦笑,“原来是这个。”他顺了顺着我散乱的湿发,“魄,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要他答应不要将今晚所见说出去而已,不要生气了,嗯?” 我心里的郁气早在他进来的时候就一扫而空,此刻更是仍赖住清寒不肯起身,“寒,晚上陪我” “好”他含笑答应。 第六章 齐王 晋阳大捷的消息已经传回邺城,主上命我们立即回去,同行的还有段韶、斛律光和高长恭,他们作为功臣也要回邺城述职,顺便参加春猎。 本指望能休息几个时辰,但只来得及洗掉一身风尘,主上已经派人传我和清寒了。赶到禁宫门口,正好碰上入宫述职段韶等人,正好结伴同行。 高长恭一路都冷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段韶表情也罕见的有些浮躁,斛律光则狐疑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很久未说话的清寒忽然轻声问,“兰陵王可是觉得我的提议折辱了你。”众人目光顿时全部集中到高长恭身上,我更是疑惑,看来我曾经错过些什么。 段韶看高长恭不理不睬的样,温言对清寒解释,“我看兰陵能领会清寒的好意,但是擒杀赫连辰的功劳是清魄的……”我总算听懂了,嗤笑了一声,“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为主上杀的人还少么,难道少这一个赫连辰主上便要办我?” 清寒叹了口气,问“被人津津乐道的只是美貌,兰陵王真愿这样么。”高长恭身体明显一震,斛律光此刻也听懂了,上前几步搭住高长恭的肩,“这是个机会,长恭别辜负了姬家兄妹的好意。” 高长恭脚步一顿,我以为他就要答应下来,却听到他说“大家的好意长恭心领,但是长恭的骄傲不容自己做出这等事情,此事还忘各位不要再提。”说罢他加快步伐,向已经接近的享殿走去。 主上在奏本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才从案几上抬起头来,狭长的凤目在室内各人身上转了一圈,才出言赐座。 在他准备询问之前,一室安静。 我仰首看着他,他很苍白,苍白得让人几乎以为他身染重病,但一双凤目却神采飞扬,顾盼之间,竟像有万千流云藏匿其中,再一看却又化作孤崖沧海,引人情不自禁地愈望愈深,竟一分也移不开视线了。 他忽然对我展颜一笑,“怎么,清魄才离开朕几日,看到朕竟然看得痴了。”我猛醒的眨了眨眼,转开头去。 他将目光转到另一边,“兰陵,给朕详细说说你们怎么破掉北周联军的。”高长恭站起一辑,张了张嘴,却像说不出来似的又闭上了,皱起了眉头。 我和清寒对视一笑,他定是想起清寒叫他答应自己不要将我的事情说出去的缘故。清寒立起道,“主上,由清寒代兰陵王说吧。” 主上一点头,清寒极快的将到达晋阳大营之后的事情简述了一遍,说到最后他和高长恭进入周营,他巧妙的避开了空地那段,只是说高长恭亲手割下了赫连辰的人头。 主上微微闭着眼睛,看不出想法,段韶和斛律光有些紧张的看着脸色铁青的高长恭,而高长恭脸色数变之后,终于长长的吁了口气,神情平静下来。 良久,主上眼未睁,轻轻的说了一句,“清魄,这不像你。”所有人顿时一惊,我心里也凉了半截,强笑道,“清魄不懂主上的话。”主上的唇角一挑,睁开眼来看我,凤目掠过一丝阴贽“是么。” 我和他对视了片刻,他忽然轻柔的说,“朕明白了。传朕旨意,兰陵王段韶斛律光三人驻守晋阳有功,兰陵王赐白玉错金嵌宝石玉碗、五彩加金花蝶纹攒盘各一对,添彩漆寿春图莲瓣式盒两件,美妾二十;段韶封武卫将军,赐东海水晶屏一架,黄金万两,良田百亩;斛律光封卫将军,赐镂金玉如意一对,黄金万两,良田百亩。”他身后的笔监立刻奋笔疾书,一一记下。 不理跪下谢恩的三人,他眼睛转回我和清寒这边,“倒是你们两个,朕该怎么办呢。”神情让人悚然。 我以为他要发脾气的时候,他对身后的宫侍吩咐,“去取东海进贡的那个水晶手串。”然后对我伸出了手,“清魄,到朕身边来。”我只得立去他身边。 看我光站着,主上眼睛已隐隐透出不悦,没给我反映的时间,他只一抓,我已经落进他怀里。我顿时浑身僵硬,主上从来未让我如此接近过他,而我也从来不让清寒以外的人抱我。直觉的要挣扎,主上在我耳边轻声问,“你在反抗朕?”“清魄不敢。”我垂下眼睑,慢慢放软身体由他抱着。 段韶、高长恭和斛律光进退不得的跪在殿中,清寒更是僵直的在锦凳上坐得笔直,一时间殿里静的只剩细微的呼吸声。 主上的胸膛没有清寒的厚实,但散发出来的热力几乎让我不能集中精力思考。主上的异常是因为察觉了什么吗。 正在胡思乱想,步声响起,宫侍捧着一只锦盒快步走来。 主上很自然的挽起我的手,褪下蛇皮护手,将一串冰凉入骨的血红手串套进我的手腕,“那天见到这串珠子,朕便认为只有清魄能压住它的血色,看,称着皮肤多漂亮。”他的呼吸有意无意的拂过我的鬓发,我没有谢恩,知道他一定还有下文。 “朕能给你任何东西,也能把他们都毁掉,”果然,他接着说,只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他们”还是“它们”,“所以,不要骗朕,也不要想着反抗朕,更不要想着背离朕。”他的眼光一一扫过殿中的每个人,仿佛这句话也是对他们说的。 “好了,”他把手一放,我差点滑坐在地上,“都回去休息一下,夜里,朕在未央宫为你们设宴接风。”说罢,袍袖一拂,径自起身去了。 退出殿外,我注意到段韶额上起了一层薄汗,呵,果然是伴君如伴虎。一阵风吹过,我才注意到我的一只护手被主上带走了,而此刻一定不是问主上要回的好时机,算了,夜间宫宴之后看主上心情如何再说吧。 高长恭几次想说什么,都咽回去了,我看清寒的脸色也不是很好,便没有说什么,段韶一直在默默的想着什么,只是斛律光一直在从上到下的打量我,一会终于忍不住问,“你是皇上的妃子吗?” 我一边摆弄手腕上的手串一边随口答,“谁说我是”,“可如果不是,皇上怎么会……”斛律光一脸狐疑时,段韶叹了一声,“我认为皇上,是误会了什么。”他看向高长恭,“长恭,你认为呢。”高长恭脸色阴沉,“他在示威而已,能误会什么。” 段韶失笑的摇头,“我倒觉得,皇上可能误会了清魄回护长恭的用意。”闻言清寒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用意?”“嗯”段韶凝目望向遥远的宫楼,“连斛律光都看出来了,你们真看不出来么。”斛律光一愕之后马上怒目相向,“段韶,你是在说我缺心眼吗。”这下连我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清寒问段韶,“段将军是说,主上认为清魄是因为对兰陵王有私情才帮他。”段韶点了点头,斛律光嗤了一声,“这么明显的事情,连我都看出来了,你们没见皇上方才的神情,就好像见到了勾引自己妻室的仇人一般,……”段韶忙打断他,“一件夹袄到了你那里就变成长袍了,哪有你这样说话的。” 高长恭冷冷的插了进来,“随他去想,我连先皇都没有怕过,别说是他。”清寒有些抱歉的拍了拍他的肩,“别想得太糟,主上对清魄绝没有男女之情。”“不,”高长恭摇头,“不谈这事了,”他转向我,“我记得在晋阳的时候,清寒交待光不能碰到清魄的手,连你沐浴之后的残水都要深埋,但方才……” 我不等他说完便伸出那只没带护手的手,轻轻抚上道边栽种的五瓣梅。 只听到嗤嗤的一阵响,整株梅花变得枯萎焦黑,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众人色变。 第七章 情动 “主上服食过姬家的灵丹,便不会怕清魄的毒性,”清寒怜惜的将我的手拢回袖子,“至于我,在未来到这个世上之前便已经习惯了。” 段韶细细的查看那株梅花,惊叹道,“早听说皇室鸩鸟毒绝天下,一见之下仍忍不住要赞叹一声呢。”清寒眸光一闪,“你知道鸩鸟?”段韶一愕,“当然知道,先皇文宣帝就是因为没有得到鸩鸟的庇佑才会给人投毒害死的。” “鸩鸟是我娘,我是毒藤。”我自顾自的折下一枝枯萎的梅花,把玩着。清寒的脸明显的抽动了一下,又很快平复下来,长身一辑,“时辰不早了,还要为宫宴做些准备,先告辞”,不容我向告别,扯起我率先向宫门方向大步走去。 眼看府邸在望,耳边仿佛传来清寒的一声叹息,“魄,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这样的话。”我没有看他,只是揭起了车帘,看了看天,“夜里又要下雪了呢。” 夜宴。 虽有歌舞,但因为下午的事件,各人心思不一样,一顿接风宴也吃的味同嚼蜡,不到两个时辰就草草收席。 我虽一直偷看主上的神情,但也没瞧出他的心思,便也没去问护手的事,正要随着清寒离开,忽然内殿出来一个小宫侍,喊住了我,“清魄姑娘请留步,皇上命我传你去呢。”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一顿,清寒给了我一个“自己小心”的眼神,对我说了一句“我在宫门等你”就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我踏进主上休息的暖阁时,主上正斜倚着软榻的团枕看书,宫侍通报之后小声对我交代,“皇上有些醉了,姬姑娘尽量不要惹怒皇上”,便退下了,留我在门口站着。不知站了多久,只觉得脚也有些麻木了,听到主上说,“进来吧。” 我迎着他犀利的目光站到房间正中,他将书卷随手一丢,微微舒展了一下四肢,看似无意的问,“那手串尺寸应该正好吧。”见我点头,他露出一个笑容,向我招手,“来朕身边。”我想起了下午那个拥抱,有些迟疑的,但总还是在他不耐烦之前站到暖榻边。 苍白纤长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他忽然问,“清魄喜欢兰陵吗,若喜欢,朕可以考虑将清魄许给他。”我直觉的摇头,只觉得头皮一痛,整个人重重的摔在他脚下。 有力的攫住我的下巴,强迫我将目光对上他的阴骘,般若酒冷冷的味混着他身上特有的紫鸢熏香味扑面而来,紧紧缠绕我长发的手指仍然没有放松, “朕的清魄竟然学会说谎了。”他森然道。 我强忍揪痛,抗声道,“主上都不给清魄说话的机会便已经定了清魄的罪名,清魄无话可说”“啧,几日不见,清魄的脾气又大了一些。”他邪佞的俯下身来,“清魄不觉得兰陵很美?”我恼怒道,“要看美人我每日看自己就够了,哪还管得了高长恭的美丑。” 头皮上的压力稍稍减轻了一些,但还是生疼,主上的口气也稍微和缓,“说的真好,那清寒为何替他说谎。”我自然不会说出这个问题你怎么不去问清寒之类的蠢话,只能照实回答,“兰陵王确是一员猛将,只是因为他相貌皎美,使得人人都看轻他,所以……”“所以你就把你万年一见的同情心放在了兰陵的身上,不惜欺骗朕,好,真好“。 主上手猛的一松,我顿时狼狈的滚倒在地板上,还未来得及安慰一下疼痛的头皮,主上的手又伸了过来,声音却是罕见的温柔,“疼么,来,朕看看。”我只能顺从的攀住他的掌,由他牵着坐进他怀里,由他给我轻轻的按摩着头皮。 奇怪的亲昵,我模糊的想。 主上冷不防开口问我,“你认为朕一直不知道兰陵王是怎样的人么。”我没回答,因为知道他不是真在问我。“朕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一直听父皇提起兰陵。你知道父王是怎样对我谈起兰陵的么。”我不觉中出了神,直觉的摇了摇头,主上的声音渐渐变的空茫,“父皇说:十二习得孙武子,十三弓马纵横行;十四竞技夺魁首,十五布阵得头名;北国风光北国水,陶冶十八妙兰陵;心藏计策三千六,胸中包含九万兵!”他的安静忽又转为狂怒,重重的将我勒进怀里,狠狠的问我,“你说朕还不知道兰陵是怎样的人?!” 见我摇头,他才放松了力道,“兰陵家和朕的父亲,有极深的纠缠,而以他桀骜的个性,他并不是一个甘于屈居人下的人,他只是在等待机会,等待自己足够强大的那天,你懂朕在说什么吗,清魄,你还要继续放任你的同情心吗?!”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看住他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心里隐隐升起一丝怜惜。 人人只看到主上的风光,却哪知道高高在上的他也有觉得高处不胜寒的时刻。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禁宫里,成天步步为营,每日钩心斗角,所以他才总那么苍白吧。 “你,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朕……”他的尾音消失,不顾我的僵硬,吻如暴风雨般落到我颊上唇边。半晌,两人都被折腾得气息紊乱、呼吸急促时,他才从我的颈间抬起头,细细看我,我也抬起迷蒙的眼,看住他。 下一刻,我被重重推开,踉跄几步刚立稳,再看他,神色已经是一如往常的清冷,“是朕疏忽了,只想到要多留你几年为朕做事,忘了清魄也是血肉之驱。”他薄薄的嘴唇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朕明日下朝之后会亲自挑几个清白美貌的官宦子弟给清魄送去,你平日看上了谁也尽可对朕说……” 我怒极反笑,“不劳主上费神,虽不至于去找高长恭,但段韶或者斛律光一定不会拒绝清魄。”他并没有像我预计的那样大怒,反而微笑着吐出一个字,“好。” 气急败坏的奔出禁城,值夜的禁卫大约以为我要替主上办什么紧急差使,远远的为我敞开了大门。 奔出宫门,清寒连忙迎上来,将我上下打量,“怎么了,怎么奔的那么快,主上……”他眼光落到我颈上,顿时狂怒咆哮,“他竟然敢……”把我一推便要奔进宫去。 可怜了我今晚一直被推来推去,我为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自嘲感到可笑,不敢多想,我死死抱住清寒的胳膊,用尽力气拖住他,“没有,他没有。”“那你颈上的吻痕哪里来的?”清寒犀利的瞪我。 “吻痕?”我愣了一下,抚上他的薄唇曾流连的那块地方,仿佛他的灼热气息还吹在那里一般的滚烫着。收到清寒的眼刀,我只好交代,“他只是吻了我,还说明天要给我送几个男人来。” 不理清寒的目瞪口呆,我径自朝马车走去。 只是可惜了我那只护手,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竟没来得及将它要回来,只能等明日了。 明日……他不会真的送一打美人来供我消遣吧。 第八章 玩具 一大早府里来了个不速之客,不过我还是有些高兴,因为不是主上许诺给我的那几个,也不是来找我的,是高长恭。 晨光下,一席白衣的高长恭有如嫡仙一般,好像周身都隐隐范着光,书卷的儒雅和皇室的逼人贵气奇异的在他身上相融,吸引了不少下女偷偷在远处嬉笑偷看。 “清寒这个时辰应该在练气,要找他得再过一个时辰再来,”我很不客气的下逐客令,昨夜的教训相当深刻,离他远些比较好。高长恭不以为忤的摆了摆手,“我是来找你的。”我闻言上下打量他,“你不是真如主上所想的,喜欢上我了吧。” 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摊在掌上给我看,“这个东西,你见过么。”我远远的瞥了一眼,略有些疑惑的问他,“这是清寒从前最爱折的芦苇蚱蜢,你是如何得到的。”他微微一笑,将手掌合拢,“多谢。”不理我的问题,转身离开了。 我也没追问他,那个蚱蜢,小时候清寒总折了来哄我高兴,也许在别处也折过哄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清寒没有对我提过的人,一定是不重要的人, 乔装来到邺城最大的茶馆聚香楼,小二引着我来到二楼常坐的位子,照例上了一壶香茶,一碟香干,一叠芙蓉糕,便退了下去,我开始闭目凝神,将注意力投向四面八方。 茶楼是整个皇城里消息流通最密集的地方,下至各地贩夫走卒,上达皇亲贵胄,都有可能在此进出聊天。没错,我也是主上的耳目之一,在没有任务的时候在这里听人聊天。 高长弘上到二楼就看到这样的景,一个身着月白绣银锦袍的俊美公子微闭着眼,略皱住眉,一动不动的临窗坐着,冬日晚升的阳光从他前方投过来,将他长长的睫毛折射成一扇阴影,覆在他完美的侧脸上。 高长弘一愕的功夫,跟在身后的人已经推了他一把,“忽然愣住做什么,大白天的见鬼了不成。”他恼怒的瞪了后面的人一眼,正要继续迈步,后面的人也看到了窗前的那个剪影,大呼小叫起来,“我的天爷,邺城何时多了这样的美人,怪不得你要看得呆住。” 我没有睁开眼,直到有讨厌的人遮住了阳光。 面前多了两人,我认出方才大声喧哗的轻浮男子是大夫杨愔的独子杨纳言,而另一个虽从来未见过,但从衣着气度来看,也应是皇室子弟。 不知为何,我看到他的时候居然想起了另一张脸,这才起了好奇,细细打量,竟然和那人有三分相似,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琅琊王不是应该明日才到邺城么。”我又把眼睛闭上。 高长弘一僵,脸色凝重起来,“请问怎么称呼。”他故意提早一天回到皇城,并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行踪。 “小姓不足挂齿。”我知他疑惑,他要提前回来总有他的原因,而我也不想探察皇室隐私,“能与杨公子同行而走在前,身形气质又有几分像兰陵王,非是他的胞弟琅琊王不可。” 杨纳言则绕有兴致的坐到了对面,挑眉打量我,“这位公子认得杨某?”我对他望了一眼,“你尚在几尺之外我便闻到了让诸多邺城公子们求之不得的冷香,杨公子不是要说佳韵楼的香盈袖不是你的红颜知己吧。”好了,解了你们的疑惑,可以滚了,还我阳光来。 此人,危险。高长弘眯起了眼睛,也随杨纳言坐下,“既然公子已经知道我二人身份,何不痛快报上名来,兴许大家以后能作个朋友。” 我嗤了一声,没有回答,一个高长恭已经让我避之不及了,要让主上知道又多一个高长弘,还不知道要多麻烦。 高长弘明显已经变了脸色,双肩微沉。啧,要动手了,我朝窗外看了看,聚香楼门口遮蔽阳光的荫棚已经搭了起来,也罢。向对面露出一个慵懒的笑,脚尖一点,在杨纳言的惊呼声中,人已经从窗口翻下去。 不曾提气,摊开双臂碰的一声落在荫棚上,视线正好对上窗口伸出来高长弘怒气冲冲的脸。向他抛个媚眼,成功的让他僵硬成石,我一侧身纵下荫棚,朝一旁的巷子里钻去。 翻墙回到府里,我急急忙忙的朝前厅跑,一面跑一面忍不住想笑,那么大的男人竟然会脸红,今天虽未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但这个笑话应该跟清寒分享。 一进大厅,我的笑凝固在脸上。 清寒不在。 地上跪着四个衣着光鲜的少年,被他们众星拱月般围着坐在上首的人竟是皇帝高绍德。 见我僵在那里,他不悦的挑眉,“看来清魄并不欢迎朕的到来。”我只得干笑,“哪里,主上有什么吩咐派人来传话就可以了,怎么亲自跑来了。”他微笑,“君无戏言,清魄,朕给你送玩具来了。” 我心里奇怪的有如抽丝般痛了一痛,暗暗深吸了口气,我跪下叩头,“谢主上美意,清魄……不能接受。” 他没有理会我的拒绝,而是命那几个少年抬起头来,“这里是邺城最美丽清白的世家子弟,只要清魄喜欢,他们会为你做任何事。”我跪伏着没有起身,执拗的重复,“清魄不能接受。” “哦?”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这是他发怒的征兆,“真是个冷血的女子。”,我正奇怪他这句话的含意时,听见他锵的一声抽出了佩剑,接着便是利器刺入身体的钝响。 我一抬头,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年已经倒在血泊中,犹自微微抽搐,而持剑的他,只是嫌恶的看着衣袍上溅到的几滴鲜血。 见我惊疑的神情,他苍白的俊颜上展开一个动人的笑,“清魄不要的东西,定不是好东西,所以,朕就毁了他们,明日再为清魄找几个新的。”其余四个少年本已浑身打颤的跪伏在地上,此刻更传出压抑的哭泣声。 好残忍的笑,我心里越来越痛,眼看他的肩膀又是一动,我脱口而出,“不要。” 颤巍巍的剑尖停在第二个少年胸口,他没有看我,只是问,“清魄改主意了么。”几个少年投向我的眼光充满了祈求,尽量不去看他们,我平静的说,“他们可以留下,但我不能碰他们,难道主上忘了么,我……” 他缓缓站直,欣然道,“这个朕早已替清魄想到了”,他一指桌上承置的一个锦盒,“那是朕让清魄的师傅特制的药丸,服用一粒,半柱香功夫便不怕清魄的碰触,药效有三、四个时辰。清魄,不要再拒绝朕” 我只得深深叩下谢恩,主上满意的嗯了一声,走到我身边,啪的一下摔下那只护手,便毫不留恋的走出去了。 第九章 往事 还未等我站起身来,旁边一个少年扑跪至我面前,哭道,“求主人救我弟弟。”我此刻已是心浮气躁,强自忍耐着对他说,“你自己去前厅唤人吧。”说罢不再理他,转身朝外走,结果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 “师傅……”我惊讶的看着这个已经数年不见的男人,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外人眼中他定是一个温文儒雅的中年文士吧,也许只有我和清寒才知道他儒雅背后那颗冰冷的心。 师傅的眼光越过我的肩看进房里,竟然叹了口气,“先救人吧。” 再见到师傅已是晚上,他刚从临时安置那群少年的别苑里回来,便来寻我。我将他让进房间,正要唤人奉茶,他举手止住了我。 “清魄”,他的声音一如从前的清冷,“那个人问我要了许多短效解毒药,还说是为你准备,你究竟做了什么。”我冷冷一笑,“我要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就好了。”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回答,愕了一愕,“你不知道?”“师傅认为清魄应该知道么,”我越想越恼怒,“师傅不认为去问那个人应该会更好一点么。” “你……”师傅震怒的扬起手掌,像是想抽我一记耳光,没有躲闪,我毫不相让的昂首看他,他目光一闪,颓然放下了手。半晌,他忽然幽幽道,“清魄,想知道你娘的故事么。” 我娘。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师傅,“我娘在哪里……我娘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娘漂亮不漂亮……”师傅总是冷冷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久而久之,我也不再想问。 此刻我也不作任何表示,如果师傅愿意说,他自然会告诉我,如果他不愿意说,我再渴望知道他也只会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我永远忘不了,师傅曾抱来一条活泼的小狗问我想不想要,我欢喜的直点头说想,他却一转身将那小小身体抛进了花园的池塘,小狗嗷嗷的哀叫声中,师傅冷冷的说,“永远不要向任何人要求任何东西,因为你会毁了它。” 袍袖一拂,师傅摔过来一件物事,我接了一看,是一只翠绿欲滴的莲花玉佩,雕功精细,连花瓣上滚落的水滴也晶莹可见。 “这是你娘的,”师傅闭了眼缓缓道,“她叫水魇。” 姬水魇,我重复着,她定是一个温柔如水,美丽若妖的女子。 师傅忽然问我,“清魄,你知道为何我从来不对你提你娘的事。”我摇头,“师傅定有自己的计较,所以清魄不必问。” “因为我杀了她。”师傅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声音虽轻,听在我耳里仍如响雷。 师傅杀了我娘。这个事实奇怪的只在我心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我长吁了口气,轻问,“为何杀她?” 师傅瞟我一眼,“看来我将你训练得太好了,若是讲给清寒听,他定已经扑上来了。” 我摇头,“我未见过她,对她的思念在幼年时期也已夭折,所以她的死活,对我来说,只是一件往事。”这是事实 师傅有些惊讶,“看来我低估了你。清魄,你知道为何你从一出生就注定了所有。” “因为我姓姬”,这很简单。 “姬氏世代血脉相传,每辈人中只有一个女孩出生时引得无数鸩鸟来朝,她便是剧毒之首,鸩鸟之王”师傅微微一顿,“只因为高家先祖曾经有恩于你姬氏,你的姥姥曾允诺高家,姬氏鸩女将为高家效力三代,你是第二代。” “那师傅呢,师傅在这个故事中是什么样的角色。”我问了我的疑惑,从他对姬家历史的了解和自小对我的教导,我直觉他应该也是故事中的一员。 “我?”他惨然一笑,“我是她的师兄,也是你爹。” 我几乎有些站不住,自小师傅对我的态度,曾让我以为他是姬家的世仇,如今谜底揭开,却是这样的答案。 “高家家主要求姬氏鸩女全心全意辅佐少主,高家少主也迷上了水魇,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水魇爱上少主,任何能左右她视线的东西或是人,注定被毁灭。”师傅的声音很空洞,“而你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她愿意为高家做事,但说永远不可能为高家少主奉献身体。” 我默然,爱上高家少主,呵…… “所以,高家家主震怒之下,派人杀了你娘的恋人,我趁她心神震动之时,对她下了毒……”“你说谎。”我冷冷的打断“世上一切毒都奈何不了我们。”师傅不以为忤,微笑问我,“若是春毒呢。”我哑然。 “我还记得那叫惹意牵裙散,我将牡丹花、天仙子、天茄花研碎,放进了他送给她的茶具里,和晶露玫瑰冲在一起,亲手递给了她,饮下不到一刻,她就已经神智不清了,是我鬼迷心窍,”师傅闭着双目,眼角隐有泪光,全身微微颤抖,“是我害她万劫不复。” 不知为了什么,我也在颤抖,脑子也乱成一团,恨极了这样的感觉,我捂住耳朵大吼,“停下,我不要听了。” 师傅充耳不闻般继续说,“她含怨生下了你,平日虽不言不语,但也没有异常举动,就在所有人认为她已经接受了现实的时候,在他的忌日,她忽然出逃。”声音有如铁石,铮铮穿过我的指缝,钻进我的耳朵。 “我当然追她,她逼我和她交手,用杀招逼我下重手,却在最后一刻将胸膛送在我的剑尖之下。”泪水终于滚滚而下,触及这段伤心的过往时,他仍然忍不住内心凌迟般的疼痛,几乎要像孩子般号啕大哭。 我反而冷静了下来,去面盆里绞了块面巾给他。 他接过之后只是怔怔的捏着,半晌才说,“所以我从小就交代你,不要让自己动心,不要喜欢上任何人,任何东西,这样才能确保你能够顺利延续你的生命直到使命结束。” “何时结束。”我问。 师傅幽幽道,“等你的女儿出生成长,等高家的接班人又一次执掌天下。” 我笑了起来,“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不会生育。” 师傅讶异的抬头,“谁告诉你的,你出生以来身体便一直在调养,你不可能不会生育的。” 我拔下簪发的白玉簪子,拨了拨灯芯,笑得舒畅,“师傅会有办法的,清魄的命运已经不容改变,但姬氏将再也不会出现鸩女。” 师傅应该听懂了,因为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第十章 琅琊 早晨师傅走的时候送了我一袋他自己炼的糖,我马上取了一颗含进嘴里,久违的甜香让我难得的笑眯了眼。 见我含着糖球的满足样,师傅也有些笑意,却忽然对我说了一句,“重伤的那个,我救回来了。你抽空去看看吧,别对他们太严厉了,他们的命也不好。” 清寒在一边疑惑的问我,“谁伤了?哪个他们的命不好?” 我恼怒的一跺脚,刚刚忘记了这一茬,他们就不容我忘记得久一点。 一边朝别苑走去,一边向脸色越来越青的清寒说明了这几个人的来龙去脉。听到最后,清寒恨恨的说,“他终还是不肯放过你。” “不”,我一反常态的轻松,“相反的,是我不放过他。”说罢不理清寒的疑惑,径自朝前走。 人并不是知道得越多越幸福的。 一把推开四位少年歇息的厢房门。被惊动的人儿不约而同的显出惊惶的神情,除了躺在榻上的那个,其余的人反映很快,转眼就跪下叩头,口里称道,“主上。” “瞧,”我对清寒说,“终于轮到别人叫我们主上了。”清寒皱起眉,“不好笑。”“无趣”,我对他的严肃嗤之以鼻。 一一问过几个少年的姓名年龄和家世,清寒的眉头皱成铁疙瘩,“竟都是高官家的子弟……”转向几位少年,我问,“你们都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吗。” 看起来最为年幼的少年微微仰起脸,轻声答,“皇上命我等来伺候小姐。”“你是御史大夫张涧之家的张仪”我托起他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端正的额头,长而卷的睫毛,黑白分明充满水气的双眸,秀气的鼻子,红润的嘴唇。果然是美人胚子,假以时日将也是一个秀丽的美男子。 “你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来的?。”我问,他大概不习惯和人如此接近的说话,略有些脸红,仍简短有力的答道,“心甘情愿。”我正想问他是怎么给找来的,一旁忽然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不甘不愿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来伺候你,又何必假惺惺。” 好胆,我笑了,看向一脸屈辱的少年。这是宫监雷敏承家的少爷雷昀,雷家这次竟一举给抽走了两个男丁,另一个叫雷亟,现在正躺在榻上。剩下一个在旁边战战兢兢看着我的是上卿魏越常家的魏子川,如果我没听错,那日吓得哭泣的便是他了。也不知主上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些高官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就大方献出自己的孩子。 “我不勉强你们,说实话我也不想家里多几个奇怪的人”我找个椅子坐下,昨夜听师傅的故事故事听得我做了半宿恶梦,今日又早起,果然有些体力不支,“不愿意留下的,只管说一声,过得几日,我跟主上说腻了你们,就送你们回去。”大不了他再送一批新的来。 雷昀有些疑惑的看我,“可皇上说是你要的我们。”我正眯着眼用舌头拨弄口里尚未融化完的糖球,闻言竟然给呛住,顿时大咳,清寒好笑的过来给我拍背,张仪也乖巧的跑去倒来一杯清水。 不愿再多费唇舌,我索性倚在清寒身上闭目养神。清寒看我这样,只好代我说,“自然不会是她问主上要的你们,不然她又怎么会拒绝,又怎么会使得主上大怒刺伤了你的弟弟。” 他黯然垂下头去,半晌才道,“就算小姐不要我们,我们也回不去了。皇上命爹爹从族谱上削了我们的名,说我们从今往后要再有姓氏也只能随小姐姓,今后还要劳烦小姐赐名。” 我心里一疼,真狠,非要逼得我一点退路都没有才能顺了他的意吗。无法再装聋作哑,只得睁开眼,“好吧,你们暂时先留在这里,明日我安排管家为你们入籍。” 沉着脸的来到聚香楼,明显的怒气让平时多话的小二也闭上了嘴,默默的引我上二楼。 死清寒,竟然对我说,“冬夜寒冷,有人暖被也不错……”。 才上到二楼就觉察到两道视线,真熟悉……眼睛一扫差点哀叫起来,昨天发生太多事情,竟然忘记了这尊瘟神。 明显心虚的小二早已跑得不见人影,我只得干咳一声,向每天坐的那桌走去,既然躲不过去了,就假装自己瞎了吧。 对面的瘟神一直注视着我,终于受不了我长时间的漠视,先开口了,“你居然还有胆子来,这倒让我意外了。”我假笑着反问,“我为什么该不敢来” 高长弘不理我的反问,沉沉的说,“既然来了,不觉得先报上名来比较好吗?”“姬二”我飞快的答。明显他不相信,不悦的皱起眉,但也没有再问。 正在对峙,杨纳言探头探脑的从楼梯走上来,眼光扫过这边,顿时眼睛笑弯,“我就说怎么一大早就找不见人了,想来想去也应该是在这里。” 虽没人理他,他也自自然然的晃到我这桌坐下,看看高长弘,再看看我,“问出名字了么”,“姬二”我答。 杨纳言失笑道,“姬二,这名字倒也特别,可惜没听说过。” 看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我站起身来准备告辞,没想到有个人的反映更剧烈,只一眨眼已经飙到窗口立着,咬牙切齿道,“你休想再逃。” “逃?”我整整衣领,“我要慢慢的走出去。”高长弘闻言刚朝前踏出一步,脸马上黑了两分,不再和我纠缠,就地坐下调息。转而问杨纳言,“你呢,也要拦我吗。”他忙不迭的摇手,“姬兄请便。” 我悠闲踱下楼梯,逛着回府,虽说暗算人不是君子行为,但有时候确是非常好用,而且,我再怎样也不会算的上是君子,暗算又如何。不过这聚香楼在近一段时间里是去不得了,原因也不好禀明主上,真是麻烦,还是找清寒商量个对策去。 进了大门居然看到高长恭和清寒站在院子里。 “兰陵王真多空闲,总往这跑”我假笑。高长恭明显不想和我斗嘴,只是略一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不知道他在和清寒谈些什么,但明显不会是什么好事,因为清寒显得有些尴尬,收到我询问的目光,清寒解释道,“兰陵王问我以后有没有兴趣随军。”我伸指戳高长恭的肩,“你害我成现在这样还不够,还来害清寒?”高长恭淡淡的看我,“我从来未对你怎样,何来害你这一说。”我顿时气结。 正想赶人,忽然听到院外有喧哗声,心里一动,不及对清寒交代,就展开身形朝后院掠走。 如果我没听错,应该是高长弘追来了,大概是找了人盯我的梢,偏我又得意过头没有注意隐藏行迹。还是先躲一下,有清寒在,应该没问题。 第十一章 霜漫天 清寒正疑惑的看着清魄逃也似的离开前院的背影,碰的一声,已经有人撞开大门,扑进来便要抓清寒的领子,后面跌跌撞撞的跟着杨纳言,同时,高长恭喝道,“不得鲁莽。” 高长弘伸出的手掌停在半空,“四哥?” 清寒后退一步,皱起眉头,看方才清魄的样子,应该是在躲这位出了名烈火脾气的琅琊王,但以清魄的性子,除非是琅琊王先惹到她,不然定不会起争执。 “姬二,你再跑试试”,高长弘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几个字,但表情忽然转为狐疑,又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清寒,清寒也挑高一道眉毛和他对视。 高长恭不悦道,“长弘,莽莽撞撞的,这是做什么。”高长弘猛醒的回答,“我在追他。” “追我?”一旁的清寒袖起手微笑。 高长弘有些纳闷的继续打量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明明是他,可衣裳不对,眉眼间也有哪里不一样。”然后看向高长恭,“四哥,你方才一直都与他在一起么?”高长恭点头。 “那就奇了。”高长弘顿时泄了气,高长恭忽然道,“清寒,我想起有要紧事要办,便不叨扰了,老五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高长弘一愕的当,已经被拉了朝外走去。 清寒也不挽留,送他们便来找我去。 我刚换完衣裳在梳头,就听见清寒敲门,连忙去开了门,问道,“走了?”清寒点头,“你怎么和他结上了仇。”我撇了撇嘴,“结仇谈不上,我现在见到高家人避都来不及,怎么还敢结仇。” 看到清寒不信的表情,我只有老实说,“昨日在聚香楼遇到他,他问我名字我没有说,今日又狭路相逢,我要走,他要阻拦,我就动了小小的一点手脚,原想让他坐几个时辰的,谁知他一会便追来了,定是随身带着解毒的药物,真是可恶!”越说越气,最后踢了门板一脚。 清寒忙扶住我,“方才有高长恭在,想瞒都瞒不了,这几日他还是要来的。倒是那几个少年,管家说等你取了名字便可入籍了。”我白他一眼将头发挽起,“从阿大开始排到阿四,这不挺好。” 清寒失笑,“世上竟有你这样懒的主人,你喊得倒是顺口了,只可怜了这些从小锦衣玉食的少爷们,到你手里连猫狗都不如。” 我忽然想到了被师傅甩进池塘的那个绒球,微微怔了一会,才瞪了清寒一眼,“那我叫他们主人好了。”磨磨蹭蹭去里屋翻了一个匣子出来,对清寒扬了扬,“你来不来。”清寒含笑点头。 在门口碰到雷昀,他正横抱着雷亟小心翼翼朝花园走,看见我们,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呆立在原地,雷亟更是想挣扎着下地来行礼,不当心牵动胸伤,轻咳起来,清寒皱起眉头止住他,“伤未好便随意搬动倒算了,这还打算下地了。” 雷亟涨红了脸解释道,“是我说想晒晒太阳,昀才……”雷昀更急,“是我不好,我本不该答应他的。”清寒微微一笑,“师傅说他伤的不重,只要注意修养不会落下什么病根,但还是少动为好。”说罢便示意雷昀将他抱回屋。 将二人的回护之意看在眼里,我悄声问清寒,“若是我伤得起不了身你也会每日抱我晒太阳的吧。”清寒伸手拢了拢我的鬓发,“傻瓜,如果我还能抱你晒太阳,又怎么会让你伤那么重。” 将匣子打开,这些见惯珍宝的世家子弟也不禁发出赞叹声。 匣子里面,四颗浑圆的珠子镇在四角,清寒说这样摆放是为了防止四鬼搬箱之法。而这四颗珠子也各有玄机,佩上青色的定风能在狂风中衣袂不兴,佩上红色的避火能不畏烈火,佩上靛蓝的柔水能泅水不湿衣物,而佩上雪白的辟尘能沙尘不沾。 只要我完成任务,主上向来不吝给我的奖励,就像这次的手串,也不知道是多珍贵的物事,随手便给了我。 他只要认为是好的,总是不吝于给,虽然从来不曾问过我需要不需要。 我将辟尘给了张仪,避火给了雷昀,柔水给了雷亟,定风给了魏子川,也正好他们是四人之数,一来这珠子做了见面礼,二来让他们以珠为名,也省得我再花一番心思了。 回到前厅,清寒忽然问我,“魄,你有没有想过,这几个少年还会有别的用途。”我随口问,“什么用途,不就是取乐的倌人。”“不,”清寒眼里光芒一闪,“你忘了么。”却不再说,只是遥遥指着外面的梅花。 我疑惑的跟着看去,心里也一动。 去年冬天闲来无事帮着清寒收集梅枝上的积雪,随口说了一句“这雪花的形状好像暗器”便真让清寒由此创出了一门暗器。 准确说,是两种,一种形状像梅,一种形状像雪。一般成对使用,各有机关,梅花散发无色无味的毒气,雪花频生异响,扰人耳目,临敌实战,三煞连环,顺着四方、五行、六易、七星、八卦方位,正反置,交互运用,发出犹如满天飞雪一般好看,清寒将他们取名为霜漫天。 而霜漫天制成之日,我与清寒数次试验,总觉得因为人少所以威力略显不够,家仆中又没有资质上乘的,所以只能一直搁着,也不知道这四个少年中有没有可助我们研习的。 我略一思索觉得可行,便着清寒去多多打制。而我,既然去不了聚香楼,主上没传唤的日子便会多很多时间,也方便我去多炼些配给霜漫天的药剂。 高长恭听完高长弘的叙述,微微一笑,“你也算难得吃瘪一回,不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高长弘给针扎到似的跳起来,瞪着眼睛直问,“是个女人?四哥你说那是女人??”见高长恭肯定的点头,他忽然仰天大笑,犹如入魔般喃喃自语,“那就没事,妈的,吓死本王了……。” 高长恭犹有不解时,一旁窃笑的杨纳言小声解释,“还不是昨天,惊鸿一瞥之下脸红心跳,以为自己竟然喜欢男人哩,结果今天再去堵人……”正欲再多说几句,看到高长恭骤变的脸色,连忙住嘴。 高长恭忽然问,“老五,你知道那女子是什么人。”高长弘接到杨纳言暗示的眼神,略一思索,脸色微变,肃然道,“原来是四嫂。” 第十二章 春猎 高长弘此言一出,躲在一旁竖着耳朵捧着茶杯假装在喝的杨纳言顿时呛咳得喘不过气来,高长恭又是气又是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高长弘无辜道,“四哥的脸那么严肃,除了这个我还能想到是什么。”杨纳言终于忍不住大笑。 高长恭瞪杨纳言一眼,“那是他的人。”高长弘愣了一下,终于正经起来,“他的人?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但妃子也应该是呆在禁城里的,为何一连两天被我在茶楼遇到,还有……四哥你方才不是在她家么……” 高长恭叹气,“不该你聪明的时候你偏生想那么多……叔叔怎么死的,你记得否。”“中毒”高长弘显然不明白其中的关联,回答得很快。 “那父王在位数年,有过几次投毒事件,但为什么父王从来都没事。”高长恭眯起眼,这样明显的暗示,再不明白他便走人。 高长弘沉默了片刻,“鸩女。” “是” 一室沉默,杨纳言虽不解,也不方便插口询问。 “明白了。”高长弘长吁口气,冷然道,“是敌非友。” “可以这么说,但,也许会有异数。”高长恭的眼锐利的眯起,那个人,从种种迹象看来应该是他,所以…… 没过多久便是春猎。 春猎是大齐开国神武皇帝高欢传下来的习惯,为的是让后世皇帝入驻宫廷之后不忘弓马。每年春猎是世家子弟们接受皇帝检阅,显示雄威之机,如有出众之处,得到皇帝封赏,便是真的光宗耀祖了。 而今年春猎格外不一般,除了有回邺城述职的兰陵王高长恭和新晋的武卫将军段韶、卫将军斛律光参加外,统辖安德郡的琅琊王高长弘也回来了,高氏皇亲在开元以来还是第一次齐聚春猎,使得世家子弟们纷纷摩拳擦掌,誓要一鸣惊人。 我和清寒照惯例是不参加的,结果接到主上一道手令,居然临时将我们传了过去。 第一日是撵山,主上念完祭文,由宫侍护着回到观猎台,正要下令开始,忽然听得天空一声雕鸣,随众人抬头观望,竟是一只巨大的雕鸟在天上盘旋,霎是威风。 主上沉默的看了一会,忽然转过头对我一笑,我想隐起身形也来不及了,听得他说,“清魄,你想不想要这只雕鸟。”顿时四周安静无比,只等我回答。 经由一场夜宴,我早已清楚现在开始回主上的话必须谨慎,更要使自己的回答避开任何可能让他觉得我有言外之意的联想,此刻更是小心回道,“雕鸟非赏玩之物,就让他飞在那里吧。”他却不以为意的对我招招手,“既非赏玩之物,又何必装点苍穹,坐到朕旁边来,看朕找人将它射下。” 四周更静,不少站得远的人都微微踮起脚尖,想看清楚是哪家的女子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受到皇上的恩宠。 只得上去斜坐到他脚下,顿时各色目光全锁在我一个人身上,很是难受。 主上将我的长发挑了一缕把玩,沉声唤,“斛律光”,西面的武将中一人闻声跃出,“斛律光在”。 斛律光跃出后没有再等命令,抽箭拉弓一气呵成,只听嗡的一声弦响,一条黑线笔直冲上云霄,直取雕颈。那雕只鸣了半声,便被劲箭贯穿,地上顿时欢呼如雷。 我的目光坠着雕鸟,看着他一路从空中旋转坠下,落到地上时早已死透,斛律光早已上去拾起,奔至观猎台下,将雕鸟呈上。 “好”,主上抚掌大笑,“斛律光,你要什么” 斛律光显然没有想到主上会有如此一问,抓耳挠腮半天,憋出一句,“皇上赏赐的东西已经很多了,臣下一时也想不起来还缺什么。”众人哄笑,我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是呆子。 主上也觉有趣,想了一会道,“朕一时也没想出什么好的来,这样吧,朕上次封你卫将军,不够响亮,从今之后,改作落雕都督,寻兼左卫将军,进爵为伯。”此言一出,台下哗然。 仅射下一只雕鸟,便得了如此厚重的封赏,人们除了赞叹斛律光的好运之外,更多嫉妒的目光集中在了我身上。 悄悄看主上,他仿佛满意这个效果,径自微笑着。我暗自叹了一声,今后的日子,怕不会那么太平了。 接下来三天,我都托辞不爱纷杂,躲在营地里不出去。 此次春猎,我装模作样的带了辟尘同行,以应付主上突然抽查,此举大概也能解释我为何连着几天哪也不去,所以主上并没多说什么,也未过多问及我。 本以为躲起来和清寒研究霜漫天是万全之策,没想到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正和清寒讨论霜漫天的药性设置,辟尘从猎场看热闹回来了,小脸通红,进门就说,“那兰陵王果真厉害,田猎就数他猎物最多,皮毛最完整,长得又美绝人寰,随队的女眷们激动死了,一直尖叫不休,害我耳朵现在还嗡嗡的呢。” 我嗤了一声,不理睬他,专心摆弄手里的瓶瓶罐罐,清寒则取笑道,“瞧你那模样,跟那些女眷有什么不一样,不如你求求清魄,兴许她很乐意把你送给兰陵王暖被。”辟尘狡猾一笑,反击道,“那也要有人理我呀,我在旁边叫破喉咙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不像你,都未出现,人家还念念不忘,跟皇上要你呢。”锵的一声,我浑身一颤,一个不稳失手摔掉了手里的药瓶,抬眼看向辟尘,“你说谁向皇上要清寒?”辟尘平时就怕我,此刻看我的神色,更是直朝清寒身后躲,一面小声解释“我没有撒谎,是真的,他拿了头名,皇上问他想要什么,我听到他亲口说的……” “谁,问皇上要清寒。”我又问了一遍,向他踏了一步。 清寒只是愣愣的看着我们。 辟尘终于哭了出来,“是兰陵王。” 脑中轰然,生平第一次,我感到恐惧。 高长恭回到营地,把马缰抛给侍卫便急急回帐。日头下面奔忙了几个时辰,全身又是汗又是兽血,他迫不及待要洗一个舒畅的热水浴。 刚除掉外袍,忽然觉得身后空气微微传来波动,心念电转,大声喝道,“是谁?”同时人已经贴着地面滚出几尺。 帐外的亲兵听到动静,已经呼啦拉的卷进来一大片。 高长恭止住亲兵的嘈杂,示意他们退下,“是你,我还以为这样冲进来的会是清魄。” 清寒冷冷的看他,“你绝对应该庆幸来找你的不是清魄。” 高长恭微笑的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略微举高给清寒看,“你还记得这个吗。” 是那只芦苇蚱蜢。 第十三章 蚱蜢 清寒看都不看,淡淡说,“不要转移话题,我要的是原因。” 高长恭执拗的将蚱蜢送到清寒眼前,“这就是原因。” 清寒这才瞥了一眼,目光回到高长恭面上的时候有些疑惑,“这应是我扎的,怎么会在这里?” 高长恭眼里光芒一闪,踏前一步,“你不记得我?” “不”。 “你姬家还有别的叫姬清寒的人?” 清寒笃定的摇头,“仅我一个。” 高长恭脸色微变,神情转为贽猛,眼睛更是晶亮得有如要吸人灵魂般直视清寒,沉声问,“你竟不记得我?那你为何要帮我。” 清寒眼光平静,“如果兰陵王指的是述职那天的事,换是段韶和斛律光,或是任何一个需要清寒那么做的人,清寒都会的。” 高长恭黯然,“原来,是我想错。” 清寒微笑道,“既是误会,还请兰陵王向主上重新要件赏赐吧。”说罢不等高长恭再说什么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帐。 闻讯赶来的高长弘只及看到清寒远去的背影,担心高长恭安危,一头钻进大帐,急问,“四哥,没事吧。” 高长恭也已恢复常态,摇头道,“没什么大事。” “那……”高长弘比了比门,又比了比高长恭。 高长恭眼光又是一暗,将攥在手里的芦苇蚱蜢递给高长弘看,“你记得不记得我讲过有关这蚱蜢的事。” 高长弘皱起眉头,“难道是他。” 高长恭闭起眼,无声的点了点头,“我竟然以为他还记得我……如果他已经不记得我,我又是何苦。” 他举着写好的字幅向娘亲的小院跑去,先生夸他的字已经超过父王了,他迫不及待要拿给娘亲看,听听娘亲温柔的夸奖。 “娘……”他冲进娘亲的寝房,只见到粉幔低垂,地上衣衫凌乱,而被浪中纠缠的竟然是娘亲和那个男人。 “长恭见过皇上。”他都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冷静,叔叔和娘亲盖在一床锦被下,很明显都没有穿衣服。 元氏的脸显得尴尬,儿子此时应在府里书塾听讲,而高洋为掩人耳目没有在门前设岗,只是命仆妇退出小院,听到长恭的脚步声时已经不及回避。 叔叔却自然一笑,“原来是长恭,来,让朕看看你手里举着什么。” 他略低着头讲字幅呈上去,听得叔叔夸道,“真是好字,是长恭自己写的么。” 他点头。 “来日定超过你父王,”叔叔伸手将字幅还给他,转而欲摸他头顶,他直觉的一退,叔叔的胳膊僵了僵,又收回去了。 “你去玩吧,”叔叔吩咐,“就和先生说是朕奖励长恭的,今日不用听讲。” 慢慢退出房门,他忍住将字幅撕碎的冲动,咬住牙朝外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脚下一绊,身体重重的摔在地上,他忍痛爬起,想擦去脸上沾到的浮灰,不料满脸是泪,越擦越脏,最后连眼睛里也揉进了灰尘去。 泪眼朦胧的时候,听得前面一个清脆的声音说,“摔倒便哭成这个样子,真是枉为男子汉大丈夫。” 同时一方微香的手绢递到他面前,“用这个擦,擦完还我就行。” 他心里难受,也不愿来人看到自己这番模样,索性背过身去不理不睬,只是断续的抽噎。 身边衣衫轻响,一个温热的身体靠着他坐下,轻声安慰道,“你定是受了大的委屈吧”见他不理,那人又说“其实我在家里也常受委屈……但是我知道,哭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只有比让你哭的人或者东西更强,才能反过来让他们哭。” 他怔怔的听,什么时候接过手绢擦的脸也不觉察。 来人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同龄少年,他没有束发,发丝散散的垂在肩上,眼睛望着天边,自顾自的说下去,“你打扮整齐,头发也梳得很好,定有个疼爱你的娘亲……其实你挺幸运,我没有爹娘,师傅对我也不好,所以,该哭的是我。”少年终于转过来对他一笑,一双大眼甚是灵动。 他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已经脏污的手绢还给少年,“谢谢你,那个……脏了,不过洗洗就好。” 看那个少年将手绢揣回怀里便要走,他连忙叫住他,“喂,那个……你是哪家的,告诉我,我以后可以找你一起读书写字。” “这可不能说,你要真找上门去,师傅可要罚我。”少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芦苇编的蚱蜢,递了过来“这个送你,拿去玩吧。” 他脸红的接过,“我只想和你交个朋友。”少年头一歪,有趣的看他“什么是朋友。” “朋友就是……”他忽然词穷,眼看少年就要离开,急忙说,“朋友就是可以一起承担痛苦,分享快乐,相互帮忙,然后……可以到很老还一直在一起的人。” 少年大笑,“到老么,好遥远。好吧,我们是朋友了,再见。”说罢便跑开了。 他连忙追朝前几步,朝少年的背影大喊,“你的名字。” 远远传来少年的笑声,恍惚中他听见少年答道,“我叫……姬……清寒。” 清寒回到营帐,却见到辟尘焦急的等在外面,见他回来,急忙奔过来,“少爷,皇上刚才差人来叫你,你不在,小姐便跟着他们去了,来人也没说什么,就是叫我看到少爷之后让……” 话未说完,清寒拉住辟尘道,“若我去了之后半个时辰清魄还是未回来,辟尘就去东营找兰陵王,让他跟段韶想法救我们。”说罢展开身形向王营掠去。 我站在帐内,遏制不住的全身发冷,主上斜在软榻上,温和的着看我,“清魄,是什么让你变了。” “清魄未曾变过,是主上变了,变得越发疑心了。”我看进他莫测的眼里,一片深沉。虽然我知道此时并非该惹怒他的时候,但绝对不能不帮清寒辩解。 让他抓到机会,他定会弄死清寒。 意外的,主上没有生气,反而开心的笑,“看来清魄未变,那就是清寒变了。” “没有”,我急道,“清寒和清魄一样,向来全心为主上做事。” 主上修长的手指看似无意的从佩剑精致的剑鞘上抚过,“其实是朕小瞧了清寒的手段,清魄是要告诉朕,你们对兰陵王的心意一点都不知道吧。” “但事实如此。”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是那么生硬,“兰陵王此举我们真是毫不知情。” “那清魄定要维护清寒到底了。” “若主上一意要治清寒于死地,清魄只能舍命相陪,”我将心一横,抬头大声道。 “清魄,你不会想看到朕生气的,相信朕”主上的笑容逐渐变冷。 突然外面传来宫监的禀报,“皇上,清寒公子来了。” 第十四章 折翼 未等主上出声传唤,清寒已经掀帘而入,腾的一声跪在地上。 主上冷冷的看着他,“真是有人撑腰了,你好大的胆子。”清寒则端正的叩下头去,“请主上恕清寒情急之下失礼。” 也不让清寒起身,主上的一双墨黑的眸子从我身上看到清寒身上,又从清寒身上转回我身上。忽然他绽出一抹愉悦的笑容,“看在清魄求情的份上,朕决定不追究你了。” 我心里猛的一沉,此时的宽容并不代表芥蒂全消,定是有更大的责罚留在后面,可怕的是,这份宽容不容人拒绝。 我和清寒一同叩谢圣恩。 只见主上悠闲的用手指描画袖边上精细的花纹,看似无意的说,“朕累了一天,要就寝了,清魄留下,清寒你告退吧。” 我微闭上眼睛,来了。 清寒同时如中雷击般颤抖起来,又重新跪了下去,颤声道,“清寒愿领责罚。” 听到主上轻柔的说,“责罚什么呢?朕对清魄向来宠爱,对清寒更是爱屋及乌,又怎会责罚。” 清寒急道,“请主上放过清魄。” 主上森然一笑,“你还记得我才是你的主上……也罢,如果你替代清魄,我就放过她。” 我心中又惊又怒又痛,下意识的将清寒一扯,宫监们的惊叫声中,我已带着清寒冲出王帐。 逃,我要和清寒逃离这吃人的地方。 仓惶间回头看,主上正止住追赶的宫卫,嘴角噙着一抹温柔淡定的笑,曲下右手食指和中指,大指掐住无名指中节,口中轻轻颂念起来。 落斗诀。 我心里一紧,未及和清寒说句话,忽然胸前如巨石痛击般剧痛,瞬间血脉逆流,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再也提不住气,拽得清寒一起滚倒在地上。 清寒含泪扶起我,“别和他斗,我们回去,那算不得什么。”我强忍疼痛挣扎着起身,“不行,那样的侮辱,你受不了。”说罢又要拽他向前。清寒用力拖住我,吼道,“那你又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吗。”我惨然一笑,“这是我的命,但不是你的命。” 一旁传来一下一下的鼓掌声,主上含笑踱了过来,“真是令人感动,朕的清魄,你要飞到哪里去。” 高长恭正在和高长弘说话,外面忽然传来阵阵喧闹,当下眉头一皱,揭帘而出,对远处纠成一团的几个禁军喝道,“何事吵闹。”人堆里传出一声尖叫,“兰陵王救我。” 高长恭示意禁军分开,蓦地扑过来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跪倒在他脚前,拽住他的衣角不肯松手,“兰陵王救命。” 高长恭认出他是清魄带来的外宠,便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家公子小姐呢。” 辟尘对着他的脸怔了一会,忽然大哭道,“主上给皇上提去了,少爷交代他去后半个时辰无音信,便叫辟尘来东营找王爷,让王爷着段韶想法救他们。” 高长恭心里一紧,一迭声的唤侍从去请段韶。 高长弘将辟尘扶起,“是怎么回事,等会你你慢慢说。”又轻轻对高长恭道,“关心则乱,四哥,听他说完不迟。” 段韶和斛律光片刻已经赶到,辟尘出自名门,年纪虽幼,又逢变故,口齿却很是清晰,不一会便将自己从猎场回来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一述清。 听完经过,段韶不禁色变,虽不忍再责怪高长恭,仍是说了一句,“长恭,以皇上的心性,要是真出什么事,多半是你引出来的。” 高长恭此时已是心急如焚,只抓着段韶吼,“你速速想办法救人,救回来再骂我不迟。” 段韶苦笑,“哪有那么容易,要救人,又不能硬闯,不然谋逆的罪名谁都逃不过,白白搭上性命。”高长恭顿时泄了气般颓然坐下。 段韶凝神想了好一会,几次欲言,却又摇了摇头,看得斛律光直跺脚,一时大帐里静得只有灯花的噼啪声。 忽然辟尘含笑站起,伸掌将一颗流光四溢的浑圆大珠托给段韶看,正是那颗辟尘宝珠。 段韶眼睛一亮,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脑中似有一条线被慢慢抽去,昏沉中心跳开始加速。 是恶梦。 耳边传来轻柔的笑声,他迷茫的睁开眼,眼底映出一张苍白的俊颜。 温热的手顺着他的肩头慢慢滑落,半倾在他身上的半裸身躯呈现着优美的弧度,两人披散的长发纠缠在一起,显出震动人心的妖娆。 温热的唇瓣在他喉间留恋,又一路朝下,好凉。 那是谁在说话,“只是你,也足够倾国倾城了……” 他的眼光渐渐迷离起来,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混沌,好像烟波浩淼的海面上浮起了浓浓的雾霭。 忽然海面又掀起了风浪,他只是其中一个被卷起的浪头,在海面不由自主的奔涌,直直冲到向海滩,重重的摔在岸上。 他的手指下意识的缠住纱幔一角。 刺痛。 随着一声裂帛声,暗金色的轻纱飞舞着铺盖了下来。 耳边又响起邪魅的低语,“原来男人也有初夜,也会落红呢。” 终于失去知觉。 高绍德披起外袍,稍微揭起帘子,看了看外面,觉察到动静的宫监小心翼翼的过来禀报,“皇上,你看……” “继续,只要她多求一句,就再浇她一桶水。”他又将帘子放下。 我趴在雪地里,身体失温,头痛欲裂,脑子却从来没有这麽清醒过,清醒到只剩下一个念头,下意识的重复,“求主上,饶了清寒吧。” 豁啦一声,又是一桶冰凉刺骨的水迎面泼来,我微微一缩,清楚的听到衣服上传来轻微的裂响,眼见王帐毫无动静,急痛之下又呕出一口血。 高长弘提着辟尘走近王帐便看到这样的场景。 姬清魄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相见之下狡猾灵动的样,正如凋零的莲瓣一样委顿在地,一副铁镣将她缚在钉进冻土的栓马桩上,原本洁白的衣裳上又是脏污又是血,她只是微微仰起头来说了句什么,一旁提着桶肃立的宫监扬手又是一桶水当头浇上,全身滴落的水珠顺着早已结起的冰凌向下淌。 “你们在做什么。”顾不上手里的辟尘,将他向旁边一丢,朝宫监直冲过去。 宫监吓坏了,咚的一声抛下木桶,跪在地上高声喊,“参见琅琊王,琅琊王息怒。” 我唾出一口残血,忽然见到面前多了一双宫靴。 我抬起头,对上一双又是惊又是怜的眼睛,对他扯出一个讨好的笑,“求你,救清寒。” 希望他不是个记仇的人,晕倒之前我这样想。 第十五章 智救 高长弘见她晕厥,更是心急,对宫监吼倒,“钥匙呢?”见他发怒,宫监抖的几乎口齿不清,“钥匙在皇上手里……” 高长弘恼怒的瞪他一眼,伸手将清魄提到稍微干燥些的土地上,移动间碰到铁链,叮当有声。 他摇了摇那根桩子,发现略有松动,当下嘿然用力,想将木桩从冻土里拔出来。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琅琊王这是在做什么。” 高长弘一惊,见到清魄这样狼狈,竟然忘记了段韶的吩咐,一来就暴露了想要救人的意图。 一边忽然传来辟尘哭声,“皇上,皇上为臣下做主。” 高绍德疑惑的看过去,王帐不远处的地上,蜷缩着一个雪白的身影,像是被绳子缚住了的。又朝前走几步,借着火光照明,终于看清是他日前送到姬府的四个少年之一,此时正捆的粽子一般,更是滚了一头一脸的。 高长弘连忙上前,指住辟尘喝骂道,“你个小贼,再要嘴硬,待皇上查明才有你好看。”接着对高绍德解释,“这个小子,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出来显摆,还定要说是姬小姐赠与的,臣要向姬家小姐求证,但她人又不在,仆从说是来了皇上这里,我怕枉纵了窃贼,便缚他过来了,谁知……” 高绍德看向高长弘,“什么东西。” 高长弘从怀里掏出那颗辟尘,恭恭敬敬的呈给高绍德,只瞥了一眼,高绍德便点头,“宝珠辟尘,是我赐给清魄的。” 辟尘适时哭叫道,“小姐,小姐你醒醒呀,告诉皇上这是你送给辟尘的。” “哦?”高绍德的注意力给哭回他身上,“你也叫辟尘。” “是小姐赐的名,小姐说过珠子是皇上赐给她的,臣下也是皇上赐给她的,所以用珠子来为我等四人命名。”辟尘哭得哀哀的。 高绍德唇角一挑,“是她想图个省事吧,以清魄的性子,应该不假。”说罢回头看了看犹自跪在那里的宫侍和一旁昏迷不醒的清魄,对高长弘道,“做臣下的恃宠生骄,朕略施薄省,倒给臣弟看笑话了。” 高长弘强笑道,“哪里。皇上治下严谨,实为群臣的榜样,只是这天寒地冻的,又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这……” 高绍德风目异芒一闪,却不接高长弘的话,待高长弘尴尬的立了一会,才道,“好吧,有臣弟求情,今日便绕过她。”说罢便要回帐。 高长弘顿时傻眼,高绍德的态度很明显告诉他,你可以跪安了。辛苦一闹,却只救了一个,另一个在哪里都还不知道。 眼看高绍德已经踏进了大帐,高长弘急中生智,几步赶上去,嘴里喊,“皇上,臣弟还有一事。” 高绍德似笑非笑的转过头来问,“什么事那么急急忙忙的。” 高长弘极为不好意思的搓着双手,支吾道,“臣弟……嘿,臣弟想送一些熏香给要好的姑娘,但不知道哪些是姑娘们喜爱的,所以……所以想找皇上请教一下,近来宫里的娘娘们比较喜欢哪些香氛。” 高绍德闻言大笑,“原来是这样,是朕疏忽了,长弘这些年一直辛苦在外为朕镇守边陲,还未及娶亲吧,朕改日帮你留意一下邺城的名门闺秀,也该为你娶个王妃了。”高长弘只得陪笑点头。 “这样吧,朕先叫人给你拿几件来”说罢高绍德招手唤过跪的几乎都快站不起的宫监,“去,给琅琊王找几件宫里时兴的熏香。”说罢将帘子一放,径自进去了。 高长弘被关在外面正心急,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模糊的一声低吟,立即大喝道,“皇上小心,帐内有刺客。”同时一个健步窜进王帐。 王营顿时像炸了锅一样,灯火通明,无数禁军涌来将王帐包围得严严实实,当值的将领更已派人去附近的营区调兵。 高长弘窜进大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帐内原本安置的金色纱幔倒了一大半,隐隐有一个人滚倒在层层锦纱里,却动也不动。 高绍德森然道,“臣弟真是担心朕的安危呢。” 高长弘缓过神来,立刻跪下请罪,“臣弟只顾着皇上的龙体,冲撞了皇上,请皇上降罪。” “何罪之有。”高绍德懒懒坐回软榻,“既然看到了,你也将他一并带走吧。交代御医为他们看看,可别死了。” “是”高绍德总算舒了口气。 高长恭等人正坐立不安的等在大帐,忽然听到高长弘急得变了调的声音,“快,快去找御医,再烧些热水,越多越好,辟尘,你去女眷那边找几个仆妇过来,要手脚勤快的,快。” 段韶和高长恭同时抢出帐去,几乎撞上风风火火冲进来的高长弘,虽是冬日,但他满头大汗,肩上更是扛着一大堆纱幔。 将高长弘让进室内,他轻轻将肩上扛的一大堆纱幔放下解开,顿时露出两个人来,一个面白唇青,冰凌刺手,一个衣衫尽裂,神智不清。 高长恭脸一白,揪住高长弘领子就问,“怎么搞成这样。”高长弘愤然将他一推,“你自己做的孽,等人醒了你自己问。”段韶止住二人,叹道,“天大的事,等人救回来再说。” 当下帐中无人再说话,各自紧张的忙碌开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回到了邺城的宅子,才微微一动,就听到辟尘喊,“小姐醒了。” 清寒率先扑到榻前,“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吃东西。” 我恍惚了一下,忽然记起主上冷冽的眸子,头一晕,连忙拽住清寒衣襟,“你怎样了” 清寒微笑道,“我没有什么,倒是你,受了内伤,人也冻僵了……”辟尘乖巧的接口,“幸亏公子临走时交代了我,所以看你们一直未回我便去找了兰陵王求助。” 没有太多力气在言语上和他纠缠,只能由着他扶我重新睡下。 我躺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清寒明显瘦了许多,神情间多出许多从前没有的东西,却还是温柔笑着守在我旁边。 忽然听得笑语声,段韶大步踏进房来,“御医果然神奇,他说清魄今日会醒,你们还不信。”说完转头看了看后面,“斛律光,进来让清魄看看你。” 我好奇看着门口,却一直不见斛律光身影,段韶笑着解释,“昨日御医说你会在今日醒来,斛律光非说他瞎掰,这不,跟长恭打了赌,若你今日醒了,他便为你家做一天杂务。” 外面隐隐有挣扎声,最后定是高长恭赢了,因为斛律光呼的一声给推进门来,涨红了一张脸,瞪着绿眸对我说,“你看便看,不要笑太厉害了。”却真是一身下人打扮,也不知哪里要来的衣服,明显尺寸不对,歪歪扭扭的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是别扭。 高长恭也走到了门口,段韶笑道,“这样的小厮,有钱也请不到,你今日可要好好使唤使唤他。” 他越是刻意调笑,我心里越是不安。 微微侧过身,看住清寒的眼睛,我问,“他还是那样做了?” 清寒脸色一白,当下背过脸去不答。 一室安静。 半晌,清寒回过头来,淡淡道,“也没有什么,全当被狗咬了一口。” 第十六章 表白 若是在我以前听到这样的话是会大笑的,可惜现在我没有大笑的心情。 但我还是努力的笑了,看到我笑,段韶和高长恭都别开脸去,斛律光更是一顿脚跑出去了。 “辟尘”我唤道,并支撑着要起来,“小姐……”辟尘连忙朝前两步,眼圈都发红,“你要什么”。 “去取面铜镜来。”我吩咐,“我要看看他们为什么那样的眼神看我。” 辟尘终于哇的哭出来,“小姐你别这样,想哭就哭出来,这样笑怪吓人的。” 清寒走过来扶住我,让我靠在他怀里,轻轻的说,“我不碍事,倒是你,睡了那么久,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我点了点头,由他将我抱去花园。 高长弘快步走进姬宅,去清魄房里转了一圈,没见到人,问了一个路过的仆妇,又一路寻着走向花园。 转过一块影壁,看见高长恭和段韶斛律光站在前面,正远远的看着什么,他刚张嘴,段韶转过头来对他轻轻一嘘,又朝前指了指。 于是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向前看去,心神俱震。 远处花园躺椅上交叠着两个雪白的身影,清魄裹着毯子,安详的睡在清寒怀里,一把丝缎般的黑发垂在旁边,随风轻轻舞着,清寒一手圈住她身体,另一只手小心的扶住她后颈,看到高长弘,仅仅点头招呼,并没有惊醒怀中人的意思。 冬日柔光下,两人周身仿佛轻云蔽月般围绕着一圈光晕,袅袅姿容衬着满园怒放的红梅,恍如神仙一般,一时看得他也痴了。 段韶轻笑道,“这样洁白美丽的死神,真是人间有一,天下无双。”高长恭眼光复杂,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只是略一点头。斛律光也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的确,这样漂亮的人儿,就是我也要好好疼惜的……” 高长弘看了一会,悄悄向外退去。 段韶首先发现,叫住他,“诶,怎么又要走了,清寒还说要同清魄一道向你道谢。”高长弘摇了摇手,“不了,她那轻傲劲,真要道谢就尴尬了,人醒了就好,我还是回去做事了。”高长恭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姬府管家气喘吁吁的跑来报道,“皇……皇上来了。” 众人皆是一凛。 斛律光开始东张西望,“咱们是不是得避一避。”段韶止住他,“皇上多数已经知道我们在里面,避而不见反而更加不好。”高长恭也点头同意,“肃正衣冠,接驾吧。” 清寒一动,我已经醒来,只听见他轻声在我耳边说,“他来了。” 几乎同时,纷杂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远处响起高长恭等人的声音,“臣等恭迎圣驾。” “免了。”主上的声音带笑“这么热闹,都在这里,斛律光,看不出你也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啊。” 斛律光嘿嘿两声,没有接话。 清寒扶我站起,还未立稳,主上已大步走过来,“御医说清魄今日会醒,果然不错。” 他的目光掠过清寒的时候闪了一闪,清寒的身体顿时僵硬了许多。 忽然见他泛起一个恶意的微笑,边对清寒伸出手边要张口说什么,我将清寒猛的一推,清寒不防,后退了一步,而我则借着力道跌跌撞撞摔进主上怀里。 “清魄累了,”我央求的看住高长恭,“兰陵王,清魄已无大碍,你们尽早回去休息吧” 主上有些意外的揽住我,又瞟了清寒一眼,终于没再有别的举动。 将我在榻上置好,主上便一直背着身子在窗前出神,我心中百般翻涌,却没有一句话说的出来。 正在出神,听得他问,“清魄,你恨朕不恨。” 我一抬头,见他已经朝软塌走来,直觉的微微向后一缩,强笑道,“清魄不敢。” “你说谎。”他在我旁边坐下,却只是将我的手抓过去把玩,没有别的动作。 忽然听得他说,“那天……是朕不对,清魄你不要记恨朕。”我顿时惊得连抽手都忘记。 耳畔传来叹息般的轻语:“以后再也不会了。朕知道你很难受,但朕也在挣扎。” 他的唇轻柔的一一吻过我的指尖:“朕总觉得你和那些污秽的女子不一样,不争宠,也不弄权,所以格外偏宠你……可你不知道朕有多恨你,恨你让朕开始会嫉妒,会心痛,这种感觉朕很恐慌。朕是不可以有弱点的……所以,不要离朕太近,也不要想着要从朕身边逃开” 我垂头听着他的绵绵细语,心中翻江倒海。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宁愿他善变易怒,也好过这幽怨缠绵。 这个刚狠狠伤害了清寒的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放下尊严,向我承认他的错误。 在我刚刚决定要恨他入骨的时候。 我躲闪着他的视线,呐呐不能成言。 见我始终不语,他有些烦躁的摇我,“你说话,你要怎样才原谅朕。”我深吸一口气,镇定下心神,缓缓道,“请主上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他目光忽然由炽热转为冰冷,“你要我放你去他身边吗。”我定定的看住他,过了许久,他才恨恨的切齿道,“行了,不是便不是。”忽然神情又转成一贯的似笑非笑,“如果你说你爱朕,再难的事情朕也能为你办到。”不理他的玩笑,我一字一顿的说,“放了清寒。” 他沉吟许久,终于不耐的挥手道,“也罢,洛阳现在缺个城守,明日朕下诏让他去……这已是朕最大的让步了,你敢说一句不同意给朕瞧瞧。” 洛阳吗,也好。 正要说句谢恩的话,忽然被他拖进怀里,脱口而出的惊呼瞬间被他的薄唇吞噬。 好比烧红的火炭笔直地投入心湖,我浑身起了一阵颤栗,这个烈如火冷如冰的男人啊,教我如何对他才好。 入夜,清寒仔细的给我掖好被角,又去查看火盆。 沉默的看他做这做那,忽然见他要朝外走,我翻身坐起,向他伸出手,“寒,陪我。”他转回来帮我把被子裹上,“怎么了,身体才好,别又着凉。” 沉默半晌,我对他说,“主上答应我将你调去洛阳。”他一震,阴沉的看我,“那你呢,你答应他什么了。” 我摇头,“什么都没有答应,我只是求他放了你。”清寒叹息道,“可是让我怎么丢的下你。” 我偎进他怀里,小声说,“其实他只是一个站在高处的可怜人……”清寒定定的看了我好一会,“你爱上他了,哪怕他那样对我,你还是爱他。” “没有,”我惶急的解释,也不敢抬头,生怕从清寒眼里看到怒气,“我没有爱他,我只是觉得他很寂寞,身边连个知心的人都没有……” “罢了……”清寒绽出一抹苦涩的笑,“夜了,你睡吧。” 第一次,清寒没有理我要他留下陪我的要求,头也不回的从我身边走开。 第十七章 真相 第二日主上果真派宫监来传达了清寒的任命书,我假装没有听到那句意有所制的“春猎时侍驾有功”,假装没有看到清寒对我刻意的疏离,如常的随清寒一起叩谢圣恩。 明日清寒便要出发,我交代避火和柔水随他一道启程,他知道了也没有反对,只是从头到尾不发一言,见到我也爱理不理。 我知他心里还是生气,但又不知道怎么样去解释,只得郁闷的躲在屋里发呆。 辟尘跑来在门上叩了两响,“小姐,兰陵王要见你,要辟尘去回绝掉吗。” 哦?我绕有兴味的挑起眉,虽然他已经尽量对我客气,但首先我对他没有好印象,加上这次他又害的清寒如此,却未想到这个时候他还敢来见我。 “不用,我见。”能解解我郁气也不错。 一会,高长恭大步走进来,劈头就问,“听说是你让皇上派他去洛阳的。” 根本没抬眼看他,我好整以暇的吹了吹指甲,“如果你识趣,便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么欢迎你。” 他耐着性子对我说,“让清寒随我去晋阳不是更好?” 我停了一停,问,“好让你日日夜夜对着他,时时刻刻照拂他?”我故意把照拂两个字咬得很重。高长恭终于怒了,冷笑道,“再怎么样你也是他手下一个没名没份的跑腿的,我屡次相让只是不愿与你计较,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 我冷淡看他,“怎么,给我说中痛处了。你和他既是兄弟,想的应该也差不多吧,如果心里想要的是我,何不痛痛快快说出来,又何必拿他来折磨。” “你……”高长恭气的脸色铁青,半晌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呵,我无耻,那是谁从头到尾都一直用那种奇怪的眼光瞧清寒,又是谁心存不良想将他从主上那里要在身边害得他成现在这样。”我伸出指头戳他,每问一句便戳他一次。 他给我戳退了一步,涨红了脸吼道,“不要想得那么龌龊,清寒于我是朋友。” 我顿时笑得几乎摔在旁边的圆几上,“朋友?真是天字第一号笑话。你为何不说你对他一见钟情,这样在我听来还可信些,嘿,真是奇怪的用词,我可要问你,于你而言,朋友是什么。” 他一字一句的说,“朋友于我就是可以一起承担痛苦,分享快乐,相互帮忙直到老死的人。” 我的心猛的一跳。 这话,在很遥远的时候,好像在哪听到过。 眼光落在他气得扭曲的俊颜上,我心咚的一声掉到了最底。 那只芦苇蚱蜢。 那个哭得满脸脏污的少年。 视线渐渐模糊,身上也渐渐无力,我一步一步朝后退,直到撞上了墙壁,直到两滴滚烫的液体落到颊上,我终于又看的清高长恭的脸。 高长恭的表情很奇怪,好像余怒未消,却又被我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住了,他踏前一步向我伸出手,“清魄,你不舒服?” “不要碰我!”我用尽力气喊,转身向朝里间跑,不留神绊倒了宫凳,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立即飞扑过来扶我,我更大的尖叫了一声,推开了他却再也无力爬起。 “清魄!”,门哐的一声被撞开,清寒冲进来急叫,眼看我半躺在地上,高长恭又愣愣的蹲在我面前,大怒的扑上来,照高长恭脸上就是一拳,将他打倒在地“你做什么!” 我死死抱住清寒还要扑上去的身体,哭道,“不要打他,是我的错。” 清寒气得发抖,瞪了高长恭一眼,很快扶起我,“清魄别哭,他做了什么,你告诉我,你别哭。”他边柔声安慰边用袖子笨拙的为我拭泪。 我语无伦次的直朝着高长恭哭,“是我,是我怕师傅知道了罚我,所以每次都对人说是他,你作什么一定要问名字,是你害了清寒,是你!” 高长恭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面上已失去血色,嘴唇翕动半晌,吐出一句,“是你。” “就是我”我大哭,又挣开清寒探过身去打高长恭,“是你害了他,都是你。” “够了!”清寒将我牢牢箍回怀里,在我耳边大吼,“我不管什么是你是我,不要再哭了。” 高长恭脸色复杂的看着我,忽然立起,发狂似的冲了出去。 清寒只吼得一句“不许跑”便已经看不到高长恭的影子,又丢不下我,只得将我抄在臂上,抱回内室。 有记忆以来,我第一次这样在清寒面前没有任何遮掩的号啕大哭。 清寒被我哭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直说,“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哭累了,脑中的混乱也渐渐理顺,我含泪看住清寒,“寒,你会讨厌我吗。” 清寒轻轻为我归拢揉得凌乱的长发,严肃却温和的说,“会,”我瑟缩了一下,他看我一眼,接着说,“我讨厌你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就只是哭,我讨厌你想把什么事情都扛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我也讨厌你明知我不高兴不光不来哄我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让我想找你都没台阶下。”说到最后他竟带了笑容。 我终于忍不住又哭倒在他怀里。 清寒啊清寒,你说着这样的话,让我情何以堪。 清寒启程的时候,我没去送他。 昨日为何会与高长恭闹起来,我没对他解释,也许是察觉到我的逃避,他也未曾问起,只是和从前一样,抱着我睡了一夜。 在窗边发了一会呆,辟尘和定风回来了,定风还好些,辟尘两只眼睛哭得桃子一般,坐到我旁边的时候,还有些忍不住抽噎。 忽然听到辟尘抱怨,“小姐你也太狠心了,公子走你也不去送一下,下次见还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定风瞟到我略肿的眼睛,偷偷扯了辟尘一下,他方才住嘴。 我叹了口气,问他,“都什么人去送了。” 辟尘扳住指头数,“段将军去了,斛律将军去了,琅琊王也去了,文先生也去了,就连皇上也派了使者来,唯独不见兰陵王呢。”他倒聪明,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相见不如不见,这句话用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恰当,我恍惚的想。 也许高长恭并没有错,也许是我对他太苛刻,也许他真是只想和清寒做清水之交,若高长恭不是高长恭,若清寒不是清寒,也许他们真能做一世的好友。 而主上那日突如其来的告白,我承认在我心里起了涟漪,也许我也并不是喜欢上了他,只是心疼他有时显出的那样渗透骨髓的孤单,但是那应算不上是爱情,他也并不是真正的喜欢我,也许只是不容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 他就好像一个被宠坏的小孩,手边有几件相同的物事,一旦有一日,另一家的孩子拿住其中一件对他说,这个东西真漂亮,给了我吧,他定然会震怒并要抢回的。 而我便是那一件,或者说,他以为我会是那一件。 第十八章 雄鹰 洛阳城建于隋朝,平面布局略呈正方形。周围四千米又三百四十五步,城高十三米,壕深十七米,阔十米,有四座城门,整个城并不是南北轴线,左右对称,宫城的位置不是居于中间,而是在北部偏西的地方,街道也偏窄。北面遥望邙山,南面对着龙门双阙,形势非常险要,号称天下第一坚城。 清寒头疼的看着刚拿到的洛阳地形图,还未进城,他便对残破的城墙印象深刻,谁知城里更是不堪,由于上一任城守的治理失调,洛阳已快陷入无粮可食、无险可守的窘境。 但已经不能再大举翻修城墙,一来修筑城墙则需要大量的人工,洛阳粮草已经不够,略一折腾便有可能断了炊,二来有任何风吹草动,很可能引得原本就在边境蠢蠢欲动的北周大军大举进攻。 他收起卷轴,略一沉吟,交代侍立一旁的避火为他备纸笔。 清寒走了以后,兰陵王和斛律光还有琅琊王也相继离开邺城回属地去了,出人意料的,段韶却让主上给留了下来,大约是要调给他新的差使。 清寒不在身边,也懒懒的不愿再去炮制配给霜漫天的药剂,无聊之下索性也韬光养晦起来,每日唯一的功课便是去聚香楼听半日信息,拣重要的写成密函呈给主上。 这天我从聚香楼回来,在门口险些撞上闷头向外跑的定风。 为他们取名之后,我总是觉得柔水这个名字才衬他。定风生性怯懦,不爱说话,却是四人当中唯一受得了辟尘聒噪的人。每次辟尘不住口的唠叨,避火和柔水都借故溜开,只有他默默的含笑倾听,这也是我将他留下陪辟尘的原因。 见差点撞了我,他眼泪都要出来了,涨紫一张小脸便跪下请罪,我只得拖他起来,“怎么了,名字取做定风,人却变了个急惊风。” 他连忙道“小姐,文先生来了,辟尘在厅里伺候着。” 师傅来了? 我交代他去取最好的君山银针,便直接去大厅见师傅。 才一段时间不见,师傅两鬓竟起了白霜,我微怔了一下。 挥退了下人,师傅先递来一只青玉瓶子,我接过来一闻,应是零陵香之类的药物,不会有错。 师傅见我将瓶子贴身藏起,眼里闪过些犹豫,“服下之后会有些疼痛,你要有些心里准备。”我略一点头便别过头去,不想看到他的痛惜。 这个人,也算是我在这世上除了清寒之外,唯一一个嫡亲的家人了,虽然曾因一时糊涂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但他也已经是尽力在弥补了。 若他知道娘会自尽,定是宁愿自己死了也不会挥出那一剑的。 我又想到自己,当年无心的一句谎言竟在那么久以后害得清寒受到非人的侮辱,若是我当时知道会有此结果,定也会拼着被师傅打死也不会冒用清寒的名字的。 一时间两人各想各的心事,无人说话,场面竟然尴尬起来。 他叹了口气,长身站起,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对我说,“清寒碰到了些棘手的事,发函请我相助,我已经征得皇上同意,明日一早便启程到洛阳去,你若有要带给他的东西,夜里差人送过我那吧。” 我点头,正巧辟尘端着茶盘走进来,见师傅站在门口,惊异道,“文先生,茶不喝了么。” 师傅凑着茶盅深深一嗅,悠然一笑,“将这茶叶包了夜里一并送过我府里。”说罢,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天渐渐热起来,我也收到了清寒的第一封信,信上告诉我,师傅去了之后帮他制定了一些律法,又成天亲自下到民间去监督农耕,使得原本残破的洛阳城渐渐恢复了些元气。 辟尘也在我身后伸着脖子看,边看还边在说,“诶呀,公子果真厉害,打仗打得破破落落的一个洛阳城,竟然也给他弄得有起色了。” 我瞥了他一眼,将信纸掷给他,“还有你这样的人,偷看便算了,还要说嘴。” 他嘻嘻一笑,捏着信纸跑去一边看了。 我立回窗边,看着已经绽出嫩绿的园子。 当时执意要主上将清寒放出邺城,一是想让清寒远离这片污秽的土地,二是终于肯面对了自己的私心。 这些年清寒一直陪在我身旁,我也一直贪婪的汲取清寒身上的暖意,填补心里最阴冷黑暗的那个角落,却一直纵容自己忽略着清寒也是一个完整的人这个事实。 我出生便顶着鸩的名字,注定了我现在经历的所有事实,而清寒对于这一切来说只是一个意外,是个另我牵挂的意外。 如果我真的是鸩,就让我一辈子守在饲主身边,以换取杀戮的快感,猎捕的愉悦,享受战利品的荣耀。 而清寒,应该是一只不受任何东西束缚的雄鹰,哪怕那个束缚名叫清魄。 夜幕深沉,红烛摇曳。 高长恭端坐案前,奋笔疾书,斛律光沉着脸坐在一边看。 原来二人回到晋阳后,没过多久便接到邺城发来的功劳簿,别方将士都是诸多犒劳,大加赞赏,唯晋阳守军只是淡淡几笔,却连最简单的轮休回乡都没有批下。 高长恭顿时大怒,即刻命人研墨铺纸,立即上书后主高绍德。 只见他写道,“跟随兰陵得一败,默默无语多酸辛。到如今废除轮休回乡假,说什么惩处战败当警醒!此次战败,过在兰陵,高长恭甘受严惩!伏愿陛下:秋毫明察、体恤下情,施皇泽于边关,布仁恩于将士……” 斛律光看到这里,犹豫道,“长恭,你这样写……” 高长恭头都不抬,“长恭拼却王爵都不要,也要批这逆鳞,定要为风雪边疆的将士们争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堂堂正正的天理人情!” 斛律光又想说什么,被他伸手止住,“不用劝我,若他只是因我一个人的缘故而惩罚三军将士,只要办了我,他便会解气。” 此刻听到外面传报,“禀报二位大人,邺城使者到。” 未及将上书收起,邺城来得传令官已经踏入大帐,高声道,“兰陵王高长恭接旨” 高长恭和斛律光连忙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北周贼兵九万,犯我寿阳。着兰陵王即日启程,前往寿阳领兵退敌,其北方将军之职,朕将另择良将以代,钦此——” 第十九章 扬威 斛律光不等谢恩便震怒的跳起,“为何会这样,”又恨恨的踢了案几一脚。 高长恭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心思,只是在听到斛律光踹了书案之后才急急转过头,叫了一声,“哎呀,小心。” 只见被斛律光震倒的茶盅倾在案上,高长恭的上书已被茶水泼湿,纸上墨痕糊作一团,高长恭慌忙以双手揩吸水墨,一面埋怨道,“不让你去寿阳,你便给我找麻烦。” 斛律光原本神色间还有几分懊恼,听他这样一说,眼睛顿时瞪得铃铛似的,“谁稀罕。不就是一张破纸,还你便是。” 传令官插进来止住二人斗嘴,道,“兰陵王,你的印信……”高长恭一愣,神情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终于说“好,我这就去取。” 说罢快步走向密柜,取出一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印,双手递到传令官手里,“你一路可要小心收着……请回禀皇上,这颗印上挂着七万条性命,选帅择将,须得慎而又慎啊!” 传令官欣然点头,“你放心,小臣领会得。”说罢便要告退。 高长恭方才如火烫一般放手,失魂落魄般出了会神,眼圈忽然红了,掩饰的背过身去。 斛律光强笑的推他,“你这样算什么,交了便交了,皇上定会好好安置他们,等去了寿阳领了军功,再问他要回来不就可以,倒是你去了寿阳要自己小心……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休要做出这副模样惹我笑话。” 高长恭长出一口气,胡乱用手在脸上揩擦了几把,转头对斛律光说,“你……” 斛律光猛退一步,“喝!!……”忽然又大笑起来,将他扯到盆架前,指着水笑道,“你可以照一照,照完速速洗了,瞧你这糊糊涂涂、墨墨黑黑的样子,方才还真是吓了我一跳。” 高长恭若有所思的看着水盆里的倒影,许久没有说话,忽然大笑起来“好,好,真是好” 斛律光狐疑的打量他,“你好些什么,真有那么好笑?” 高长恭踱了几步,回头笑道,“能吓到斛律光,我便能解寿阳之围。” 寿阳战场。 八千铁骑埋伏在周军后方的丘陵之下,带头的将领竟带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鬼判面具,观察了一阵,召来副将,指着北周战阵悄声道,“你瞧,周军将兵团分成五到六段,一层压一层,主将的位置是位于中后方,最前方的部队很密集,但这个鳞阵防守力很弱,被人背后一冲,立刻全军溃散。因为背后露出太多了。” 副将肃然道,“明白了,请将军稍候,我这就去交代。” 北周宇文及对后方令兵一挥手,“传令,擂鼓,今日应可拿下这寿阳城。”顿时鼓声大作。 忽然听到后方骚乱,他急急一回头,眼见本来探察过十分安全的后方不知何时潜入一队骠骑,正以十分快的速度冲向这边。 这对骠骑踏入周军,就好像几只野牛闯进菜园子一般,也不管是白菜萝卜番茄南瓜,统统踩得稀烂。 只是可怜了宇文及的大阵,第一道后防被突破以后,前面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后军潮水一般的逃命,又是杀声震天,想是败了,也跟着开跑。 有些老兵经验丰富,还想着列阵坚守。偏偏阵中有人一见后边败了,马上夺路狂奔,挡都挡不住,敌人还没看见,先把自家营垒冲个七零八落,这一下真是黄河决堤,一溃千里。 北周军队兵马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对面寿阳守军也趁机擂鼓助攻。 宇文及见势不妙,想令鸣金收兵,但旗兵也不知道惊惶之中窜到哪里去了,心里登时绝望。 犹豫间,一位带着鬼判面具的骠骑将军已拍马杀至面前,抬手便是一槊,刺在马腿上,宇文及心中一慌,一个不稳,滚下马去,挣扎着便要起来,一柄冰凉的剑锋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冲阵的骠骑士兵们顿时欢声呼叫,“擒住宇文及了!擒住宇文及了!!”闻声北周兵马更是一溃千里。 欢呼声中,寿阳城守杜建康大步出来迎接这队天降神兵。 几步跨到领头的将军处,杜建康一躬到地,“将军奇兵突出,解了我寿阳之围,竟还擒得敌将,将军功不可没,还请问将军是哪位治下。” 只听到那带着面具的将军大笑道,“你问我的姓名?你不认得我了?”杜建康一愣,心想你带着面具还要说是我认不得你了,当下只得尴尬陪笑道,“嘿嘿,我还真认不得!将军……你是?” 将军只是不语,杜建康只得将目光放在他后面一个偏将身上,偏将也笑道,“莫要问我,我是落雕都督帐下李暹,都督命我们随这位将军日月赶路,驰援寿阳,但不肯告诉我们将军的姓名。” 所有人都惊异莫名之时,那将军终于揭下了面具。 众人皆惊。 竟是兰陵王高长恭。 这一仗,高长恭以八千骠骑的兵力获得全胜,杀敌万余人,获得俘虏五万余人,擒获敌军主帅,军神兰陵王一战成名。 聚香楼里,有个寿阳过来的商贩在与人说着寿阳大捷之事。 说的那人已经是口沫横飞,周围一群人也已伸着脖子听得入神。 只听到他说,“那宇文及一看,对面杀来的绿脸将军身高九尺,眉如扫帚,眼中神光如电,一副血盆大口,只吓得当场尿了裤子,乖乖束手就擒了……”众人立刻发出一阵惊叹。 那人却卖开了关子,“你们且猜那将军是谁?”众人追问,他只是得意的笑而不语,直到小二都巴巴的上去为他添了添茶,他才得意道,“那就是当今皇上的表兄弟,兰陵王!” 众人哗然。 一位明显是本地人的青年人撇嘴道,“这就是吹牛了,我素来听闻兰陵王相貌举止都像个女人一般,休要说吓得敌将尿了裤子,别是到了战场上被敌将吓得尿了裤子才是。” 另一位神情猥亵的男子也插了进来,“兄弟休要说的那么直白,也许是那敌将看到兰陵王,立马腿都酥软了,直想上去抱一抱,这才失了先机,被擒住了吧。” 众人顿时一阵大笑,并开始议论纷纷。 寿阳那人面色通红,抗声反驳道,“你们也就是听说,谁真正见过兰陵王了。我一个亲戚在寿阳做守军,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 众人又纷纷点头,表示可信,立时又与前面说不信的人争论起来。 忽然听到身边响起一个清越的声音,“可信,小二,他的帐我买了。” 诸人只是引颈四望,却没见到人影,正要说见鬼了,一转头,一碇极大的元宝已经置在桌心,惊得众人直问小二,小二却是笑着摇头,“这位大人是皇城里的人,他说可信,便真是可信了,诸位不要争了,散了吧。” 第二十章 寄相思 将折子用火漆细细封好,我正要唤定风去备车,一直不见人的辟尘未敲门便闯进房间。 假装未见我瞪他,辟尘的手藏在背后,笑嘻嘻的问我,“小姐先别急骂人,先猜我手里是什么。” 见我不理,他无趣的撅起嘴,“还是少爷在的时候比较好,小姐能常笑笑,现在可好,天气暖得都换了薄衫了,走到小姐身边还是寒浸浸的冻得死人,我可从来没见过哪家的女子这般冷淡的,从前我家几个妹妹……。” 如果我再不搭理他,他定能絮絮叨叨说很久,我只得说,“藏雪莲。”他顿时愣在那里,半晌才问我,“小姐怎么猜到”。 我指了指鼻子,他一进来我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虽然很淡,但是应当是边塞雪山特有的水母雪莲散发出的异香。 辟尘不甘不愿的从身后拿出一个雕工精致的水晶匣子,交在我手上。 匣子应是由整块的无色水晶雕琢而成,材质通透细腻,入手冰凉,里面安置的水母雪莲清晰可见,在日光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放出美丽的光彩,令人爱不释手。 见我只顾看那匣子,辟尘坏坏一笑,从怀里抽出一张信笺,展开大声读道,“那日曾听孝先将姑娘形容做洁白的死神,虽不知原委,但……” 我皱起眉问他,“什么东西。” 辟尘连忙窜到门口,冲我挤眉弄眼道,“小姐,你让我瞧瞧那雪莲,我便走开,让你安安静静一个人看信,绝不来吵你。” 我要从他手里抢得那信笺其实很容易,只是冰凉的匣子捧在手里,心中十分宁静,当下也不同他计较,将匣子打开递给他看。 水母雪莲生长在雪山雪线附近的碎石间,花像莲蓬座子,顶形似莲花,因为花瓣极其晶莹剔透,所以称为水母雪莲,虽不知是谁送的,但也定是花了极大的心思,从那匣子上便可瞧见一般。 辟尘捧着那花仔仔细细瞧了个遍,颓然将匣子连同信笺一起递回给我,丧气道,“定风非同我说这花有灵性分雌雄,这样送来两朵的更应当是一雌一雄,可我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我不禁好笑,花分雌雄也只是边民的一种传说,没想到他们却当了真。 将他赶出房去,我将门落了闩,坐下看信。 竟是高长弘送来的。 “那日曾听孝先将清魄形容做洁白的死神,虽不知原委,但当时便已想到边塞雪莲花白蕊红,与清魄很是相衬……”我不禁皱了皱眉头,这琅琊王跟主上心性颇有相似之处,相当难测,有时暴烈易怒,有时又会有些极近温柔的想法。怔了片刻,又继续朝下看,“而这无色水晶,边民称它为摩尼宝珠,据说,于练气、避邪、挡刹、镇宅都拥有强大的神佛加持能力,如若清魄喜欢,可命人将它凿开,制成项坠戴上,会有利于灵修……” 疯了,都疯了。 我心慌的不再读下去,将信笺掷去一旁。 一个高长恭害得姬家还不够,还要加一个高长弘吗。 正在心烦,忽然听到下人通传,竟是主上遣宫监来叫我入宫。 稍微定了定神,我将信笺与雪莲都收起,袖好折子,随宫监去了。 那天之后,主上一直未通传我,而我也一直未能调整好自己心态,索性也来个避而不见,今日忽然传唤,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天气已经暖了起来,主上应该已经搬去重九殿办事,但宫监却告诉我,主上今日在重华阁。 重华阁是整个禁城里景色最好的一处,清寒也一直最喜欢重华阁这样楼台精致水榭淡雅的地方,主上曾说要把这里送与我们,但清寒认为住在深宫甚是不便,我就拒绝了。 宫监将我送至门口,我将踏进去的时候,宫监小声说,“主上今日心情甚差,姑娘小心。”我对他微微一礼,便进去了。 地上竟跪着一个白发的老妇人。 行了礼,我先将折子呈上,他接过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意有所指的说,“朕以为你得了什么好消息或者什么好东西便忘记了折子这回事。”我低头不答。 我从不怀疑他消息的灵通,如果他想知道我早晨梳头时掉了几根头发,不到一个时辰便会有人把我掉落的头发呈给他过目。 见我沉默,他将折子放到一边,指住那个老妇问我,“你可知她是何人。”我细细看了一会,“应是前朝宰相高隆之家的遗孀。” 主上满意的点头,“清魄果然好记性,你再猜一猜她为何跪在此处。”这显然是刁难,但我不想让他如愿,便答道,“是因为主上让她跪在这里。” 他定没想到我会如此回答,露出一个绕有兴味的笑,“几日不见,清魄的嘴便厉害了。”当下不再问我,缓缓说道,“今日是前朝宰相高隆之忌日,朝上有人建议朕遣人去慰问他的遗孀,朕便将高老夫人请到这里来了……” 看到我不信的眼神,他忽然停下,问我,“清魄以为是什么呢。” 我看了看地上的老妇,心中略有怜悯。我记得主上继位以后曾秘密处死过一批人,其中便有高隆之和他的二十几个子孙,至于原因,很简单,高隆之在主上小时候对他并不礼貌,并一直比较偏向兰陵王高长恭。 我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住老妇,问她,“你想不想你丈夫。”老妇有些惊魂不定,答道,“结发夫妻,怎不想念。”我微笑上前,褪下护手抚上她保养甚好的脸,轻柔道,“既然想念,为何不前往。” 侍立的宫监顿时惊呼起来,我放开她已经蜷曲枯萎的身体,从容回到主上身边。 主上有些诧异的看住我,我向他微笑,俯向他耳边轻声说,“不要怀疑,清魄与主上一样残忍。” 他看我的目光一闪,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一个不要怀疑。”他站起来负手走了两步,“这样快死去,真是太便宜她了,也太无趣了。怎么办,朕心里还是憋闷得慌。”说完便微笑的看着我。 我安静垂下头,杀那老妇是为了免她受更多的苦,未想到却给他觉察到了我的心思。 主上微微一叹,“清魄没有好的提议么。那就随朕去薛贵嫔那里逛逛吧。” 于是一群人又逶迤向后宫走去。 薛贵嫔来自青楼,主上前年特别宠爱她。 当时薛贵嫔因为思念家人一直郁郁不乐,为了让她开心,主上不顾内臣反对,硬是将她家人接进晋阳禁城住了一月有余,薛贵嫔见主上对她姐姐多望了两眼,便将其姐姐献给主上。 谁知她姐姐与主上一番温存之后要求主上赐她父亲一个官职,被主上命人悬挂起来用锯锯死,还是薛贵嫔苦苦哀求,才放过了她一家人,只是逐出了禁城,却从此不再踏入薛贵嫔的寝宫。 走到一半,主上忽然停步道,“清魄,你便不要去了,夜里朕在清音水榭设宫宴,你也来。” 我虽莫名,但是也松了口气,迅速告退了。 第二十一章 盛宴 人未回到府里,主上已经差人送来了几套广袖襦裙供我挑选,我不管辟尘的大呼小叫,直接丢给了府里的下女。 生来便没有做贵女的命,又何必定要在衣着上与她们看齐,若是清寒在,也必定会同意的吧。 只来得及换了一身比较轻逸的衣裳,宫里来接的马车已经到了。 我虽奇怪,也没多问,主上的心思一刻数变,若我能跟得上,那才是见鬼了。 马车驰进了禁宫,却不是朝着清音水榭过去的,我揭起车帘望了一望,竟是后宫的方向,也不愿问车夫,只是静静的坐着。 正在胡思乱想,车子停住了,车外传来一把软糯的声音,“姬小姐不会怪穆莹未打招呼便将你请来吧。” 我微笑的打起车帘,“皇后要见清魄,只要差人来说一声便行,清魄自当前来拜见。” 皇后穆莹的父亲是先皇十分宠信的老臣,而她自己在宫中也谨言慎行,是众人交口称赞的贤惠皇后。 我一面与她相让着朝里面走,一面猜测她此番请我来的用意,忽然听到她叹息,“姬小姐被突然请来,未见疑惑或者惊惶,见到穆莹,又不卑不亢,也怪不得皇上疼爱了。” 我暗自一叹,站住了脚,“皇后请清魄来是谈主上的事的么?” 她略一犹豫,还是点头,“自春猎以来,坊间一直流传着姬氏兄妹与皇上的风流轶事,穆莹素来不信那些流言蜚语,只因传得实在是太离谱,所以想请姬小姐来为穆莹解解惑。” 我冷笑一声,既然不信,又何必求证。 其实这些流言我这段时间在聚香楼也听得不少,传得离谱的甚至传言主上是我和清寒的入幕之宾,我二人又如何如何日夜与主上亲昵狎玩,我又如何与清寒争宠不惜媚惑主上求主上将清寒远调洛阳等云云,我向来不屑多听,更不会做出出面辟谣的蠢举,谁知竟然传到后宫来了,可见有心人确实处处都有。 她始终自称穆莹,神情间也不见倨傲或是鄙睨,我心中再窝火也不便对她发作,只得对她说,“既然这样,清魄索性将话摊开来说。清魄与清寒只是为主上办事,但主上确实因为某个原因在春猎期间对清魄和清寒造成了一些皇后无法想象的伤害,求主上将清寒调去洛阳实在是清魄不得已而为之,而不是向世人所传是清魄争宠所致,所以如果皇后原先是想让清魄劝一劝主上或是别的什么,清魄只好说,请皇后多把脑筋用在怎么留住主上的心,会比较有效。”说罢转身就走。 皇后一直怔怔的听,直到我说完也未动上一动,待我走出几步方才听到她发出一声哽咽,我心里动了一动,却终是没有停下。 未进水榭便听闻里面唧唧喳喳的笑语,看来不少妃子都到了,见我进去,笑语声顿时小了不少,所有人都看向了我这边。 我和她们一一对视,眼光所到之处,有好奇,有嫉妒,有不屑,有敌视,有憎恨,还有人完全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忽然听到内侍通传,皇后驾到,正要侧身让到一边,皇后已经进来了,眼睛还略有些红,想是哭过一阵,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未像我想的那样对我不理不睬,而是对我友善的笑了笑,让我感到颇为意外。 坐进离主上的坐席最远的一席,我开始闭目养神,今天连皇后都出面了,看来这顿饭并不是那么好吃的,主上很有可能袖手旁观,不养足精神,很可能自己就是这场宫宴上的一道大餐。 主上的到来就像在一群蚂蚁中投下了一颗蜜糖,想起蜜糖,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师傅炼的糖其实是用来喂鱼的,但我自小别的不爱,就只是喜欢在师傅叫我拿糖去喂鱼的时候塞一颗在嘴里,后来师傅发现了,也没有说我什么,只是有时想起,便顺手帮我多炼一袋。 上次师傅带来的那袋糖我虽然很节约的吃,但仍是早早的就吃光了,这次他去洛阳之前我原想问他要些的,后来想了想又没有开口,我素来没有求人的习惯,除了那次对主上……和高长弘。 在我看来高长弘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从第一次在茶楼碰到之后,不管在任何场合,我总是发现他总是在寻找我,有时对上了,他会先转开,有时我发现了又故意不看他,他却能一直看我看很久。 这点他和主上不一样,主上如果要看着我,一定会看到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看我的…… 对于他们,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在纠缠,温柔但是又莫名的僵硬,想要将它拿出来看个明白,拿是拿住了,快送到眼前的时候,又悄然一滑,溜了,沉了,回到心底,回到那万丈深渊。 忽然听到主上问,“清魄在想什么”,我正神游天外,漫声答,“在想你……”话一出口立刻清醒,但收回也不是,说完也已经来不及了,主上噙着一抹奇异的笑看住我,周围的嫔妃们也停下了笑闹、攀谈、撒娇、敬酒,全部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空气好像凝结,过了好一会,远处传来一声不轻不响的议论,“从前听说妾身还不信,这江湖人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呢,是不是,皇后姐姐。”是冯妃,而皇后只是一笑作为回答,而主上充耳未闻的继续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也不自然的笑了笑,硬起头皮道,“方才呛住了,清魄是在想主上下午去薛贵嫔那里做了些什么。”不知为了什么,我觉得我说薛贵嫔的时候主上眼睛很奇异的亮了一亮。 转得虽然硬了一些,也成功的转移了许多视线,冯妃更是不依的举杯靠了过去,撒娇道,“皇上总是推说国事繁忙才不来看臣妾,今日却跑到薛姐姐那里去了。”虽薛贵嫔早已失宠,但是在这风云一日数边的深宫,谁又说的准今日皇上心血来潮决定重新宠信她呢。 想到这里,我顺便四下看了一下,薛贵嫔却不在此地。 “清魄”,主上唤我,“你在找薛贵嫔么。”我点头,主上又笑,笑容嗜血,我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在这里”主上随意将手一划。 不光是我,在场的嫔妃都露出疑惑的表情开始东张西望,薛贵嫔明明不在,为何主上说她在这。 有人甚至转了头去查看身边侍立的宫女,但也没有薛贵嫔。 主上笑容大了些,但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呲着利齿的妖兽,时刻准备在你猝然不防的时候在你的颈上重重的咬下致命的一口。 “皇上真是的,”任嫔用广袖遮住嘴轻轻的笑,“一句玩笑话,就把姐姐们折腾得。”一时娇嗔声四起。 我没有笑,天生的敏锐让我觉得事情不只是个玩笑那么简单,或许我方才一直闻到的甜香就是……我盯住他一直未动过的左手。 见我看他,主上笑得更加开心,猛的将左手一举。 没有了神采泛着死白的双目,残破的脂粉下已承铅灰的皮肤,嘀哒着暗红色液体的喉管…… 薛贵嫔。 第二十二章 夜访 有人吐了,有人晕倒,有人尖叫逃跑,我没吐,没晕倒,也没动,我笑了,真是个特别的盛宴。 “谁踏出水榭一步,朕就杀了谁。”抛掉薛贵嫔的头颅,话从他薄唇里吐出格外冰冷。 逐渐有人抽泣着开始回到座位上,可怜了这些从小未见过死人的贵女们,我笑得格外开心。 “怎样,这就是生存,不是你杀了别人,就是别人杀了你。”我记得我第一次杀人之后看着尸体几乎将苦胆水都呕出来的时候,师傅淡淡的说。 忘记了什么理由,只记得师傅将他带到我面前,嘴一张一翕,眼神冷冷,但我明白,我的手从此开始沾血。 血的味道……其实除了腥,也是极甜的。那样噬心浸骨的甜,散发着热气的甜。 我忽然打了一个冷战,我到底在想什么。 主上很缓慢的开口,在我印象里,他从未用这样的声调说过话,“你们知道朕今日为何杀了薛贵嫔吗,”他的目光沉郁而有威仪的掠过下面每一个发抖的人,哭泣的人,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挤出几个字,“你们这些下贱污秽的女人。” 顿时安静,哭泣的呆住,发抖的呆住,我也呆住。 这里集中着邺城最高贵的官家千金,最有名的良嫒,连后宫最贤良的女人都在这里。而他,竟然说她们污秽。 皇后嘴唇微微颤着,坚定的说,“皇上醉了,臣妾送皇上回去休息。”刚要上前,被他冷冷的一瞥,顿时僵在那里。 主上眼睛转到我这里,柔和了几分,“清魄,你上来。” 我像是入了魔,竟然毫不犹豫的就上去了,和春猎一样,蜷在他脚下,仰首看着他。 一样伸手把玩我的头发,他缓缓道,“你们眷养面首也罢,争风吃醋也罢,结交外臣也罢,朕从来未曾处罚过你们任何人。”他眼光忽然转为锐利,“但你们竟敢变本加厉的算计到朕身边来了。” 他忽然低头问我,“坊间传言,清魄可曾知道”,我点头。 他微微一笑,指向众女,“那些谣言,出自她们,也是她们使人去添油加醋告诉了穆皇后,穆皇后才会找你,而今日,你以为朕如何会知道琅琊王送信物给你,也是她们使人来告诉朕的,而薛贵嫔,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小小一个。” 我倒吸一口冷气,看向台下诸多混杂着痛苦哀求、后悔惊恐的目光。 皇后也颤巍巍的常跪不起,“后宫出了这许多事,臣妾居然一件不知,还望皇上恕臣妾不查之罪。” 主上并不理她,柔声问我,“清魄,如果朕让你统领后宫,你会让这些事情发生么。” 皇后顿时剧阵一下,周围的嫔妃们的眼光更是混杂了不信与不甘。 我望了望皇后颤抖的单薄身体,又望了望周围那群接近半疯的女人,摇头道,“若清魄和她们互换位置,清魄也许做的比她们更糟。” “哦?”他挑起眉毛,“此话怎讲。” 我定定的望进他眼里,“主上明知以清魄的心性,是容不得自己夫君有别的女人的。” 他下巴抽动了一下,恼怒的将我一推,大步踏过底下歪歪倒倒的嫔妃,径自走了。 我就这样坐在地上,嫔妃们不知什么时候也渐渐散光了,只留下一个人在原地。 皇后穆莹。 她轻轻慢慢的蹲到我面前,含泪望住我,神色复杂,我回她两道奇怪的眼波。 她忽然说,“知道么,若你刚才回答皇上说不会,这皇后位置便是你的了。” 我似听非听的点头。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哽咽道,“那你为何不答应,你是可怜哀家么。” 终于回过神来,我拄地站起,掸了掸衣裳上的污迹,反问她,“当上皇后那日起你得到了什么”皇后恍惚回答,“巨大的声名、权势……和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我微微一笑,“也许是我疯了,这些于我来说,是垃圾。”说罢也不管她是何反映,走出水榭。 风中飘来痛哭声,我脚步一顿,又继续向前。 由她去吧,今日哭得一趟,明日又是从前那个雍容华贵的皇后了。 她回来了。 正等得心焦,她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长街那头。一身白衣被风吹起,她翩然走着,有如要凌空飞去一般。 他将身形朝暗里隐了隐。 她的妩媚是从骨子里散出来的,不同与空谷幽兰与世无争的清高,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妩媚。无论她抬首低颌,都是那种特异的清傲,她的眼神若能见得到底,除了面前人是清魄,其他便只会剩下阴刹的孤绝了吧。 若他和那个人一样,每日面对的都是那许多几乎一模一样的或爱慕或渴望的眼神,也许他也会爱上她。 感觉有人看我,我停了一停,朝最黑暗的墙角看去。 的确有人,我有些吃惊,唤道,“铁伐?”他几乎立刻含笑显身,问我,“清魄真是敏锐,你又如何猜到是我。” 我微笑,“不用猜,我知是你来了。”他豪迈的大笑,“清魄这轻轻淡淡一句话,听得孝先心花怒放。” 对段韶我有很特殊的好感,要是论灵犀,世间没有人超得过我和清寒,但段韶却给我很相似的感觉,而他的柔和淡定,有的时候真像极了清寒。 清寒远在洛阳,能让我如此接近而又未生警兆的,定是与他有几分相似的段韶。 清寒……我脑子里又晃过他的脸,出生以来我和他从未分隔那么遥远,虽只有数旬,但感觉与他已是太久太久没有相见了。 想着清寒,人又怔住。 自他走以后,我是越来越容易发呆了,有时半夜醒来便再也睡不着,在窗边一坐就到天明。 有时候会想,若自己早清寒片刻出生,现在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也许,就该是我照顾他了。 不知那样是否会好些。 段韶笑了一会道,“正好经过姬府,想来探探清魄,但又怕唐突,徘徊犹豫了一下竟然让我遇到了清魄,真是天意。” 我看进他的眼里,侧身让过大门,“既是如此,铁伐便一定要进来喝一盏清魄珍藏的老君眉了。” 将他让进偏厅,挥退了下人,我看住他。他自一进门便一改笑语如珠而变得有些心事重重,我知他一定有事要讲,他却久久不语。 吹掉杯中的浮沫,含进一口茶水在嘴里翻腾,我不催他,能让段韶这样为难的事情,一定不简单,他也许需要考虑一下该不该告诉我或者怎样告诉我。 半晌,他终于说,“清魄,兰陵要我问你要一句话,他若反了高绍德,你以后是否会像相助高绍德一般相助于他。” 第二十三章 鸱吻 我微有些诧异,我也曾听说过皇室的诸多纷争,高长恭心存叛逆的确在我意料之中。 大齐皇帝本是高长恭的父亲文襄皇帝,高长恭兄弟数个,本来怎样都轮不到先皇文宣皇帝的,但当年宫廷内变,当时还是关景王的文宣皇帝带兵将动乱平息,也就势坐上了帝位。 因非是正常继位,不得鸩女庇佑,文宣皇帝在盛年便中毒身死,立新皇的时候大臣也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应还江山于文襄皇帝嫡脉,另一派认为既然已经改朝换代,便应当将文宣皇帝的太子高绍德推上帝位。 那时候主上虽还年幼,但也已是雷霆手段,占了地利的他在几个支持他的将军和内臣帮助下,极快的将宫廷形式掌握住,顺便又秘密处理了一批反对他的臣子,其中还包括了高长恭的二哥高长信。 这样一来,朝中再无反对声,等封王晋阳的兰陵王高长恭得知,主上已经登上了王位。 谁做皇帝对我来说应当没有太大分别,我所要做的只是尽我所能为皇室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所以我从来都无意介入皇室内斗。 但高长恭挑在这个时候要反,总让人觉得太急进。 除非他真有些特别的手段。 见我不语,段韶问我,“清魄知道鸱吻吗。” 段韶说的鸱吻,不是传说中那个喜欢在险要之处张望的龙子,而是真正存在的。 鸱吻,有人说是一个妙龄少女,有人说是一个垂垂老耄,有人说是一个翩翩少年,又有人说是一个温柔少妇……唯一没有分歧的是,鸱吻是一个睿智的神话,你要买任何消息,只要付的出价格,鸱吻都能给你。 主上也曾和我提到过鸱吻,但主上说,鸱吻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但首领是谁,主上都没能查出来。 段韶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说起鸱吻,我思索了片刻,问段韶,“那是高长恭?”段韶显然有些吃惊,但还是摇头,“不是。但也不能不对清魄说一声佩服,清魄猜到的其实相差不远,鸱吻的主人是琅琊王。” 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也许是大智若愚,也许是他成心做出那个样子好让人疏于防备,那个成天粗枝大叶、一触即燃的傻瓜竟是鸱吻的主人?! 真要我猜鸱吻的主人是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我宁愿相信是段韶。 段韶见我不信,也笑了,“长弘其实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但就是容易生气,而且一生气起来便什么都不顾,所以长恭才命他隐身在幕后的。” “那你呢,你在里面是怎样的一个角色。”我问段韶。 段韶笑了,“我是诸多鸱吻中的一个。” 心中忽然豁亮,他说鸱吻的主人,鸱吻既是龙的儿子,那是否可以理解为高长弘便是他们准备在事成之后推上宝座的真龙天子。 想到这里,我有些不悦,淡淡问,“只怕高长恭起事是一个幌子吧。” 段韶一愣,许久才叹了口气,起身对我一躬,“只因事关重大,所以未得到清魄的回答前孝先对清魄有所欺瞒,还请不要动气。” 我摇头,“没有,只是不解为何一定要问清魄的意思。” 段韶微笑,“我知道清魄对长恭并无好感,也无意参与皇室争斗……其实此刻也不怕说出来,清寒对于长恭而言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而清魄又是唯一能左右清寒决定的人,所以长恭定要段韶来问清魄要个答案。” 我顿时冷笑,“原来说到底是为了清寒。高长恭到底想要什么。” 段韶极快的回答,“其实长恭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关于那个蚱蜢,长恭这次与我谈过。这许多年,他一直以为那个人是清寒,此次又见清寒如此尽力帮他,所以不顾我们的阻拦,定要问皇上将清寒要去军中,只是没料到皇上误会了长恭的意思,最后竟害的清寒如此……虽然现在知道了那人其实是清魄,但长恭仍然觉得自己应该对一切事情负起全部责任,所以还请清魄给孝先一个明确的答复。” 那个蚱蜢…… 我的心里又疼了起来,仿佛又回到那日,我脱力的趴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清寒接过那支白色瓶子,毫不犹豫的一仰而尽。 清寒…… 静默了许久,我看向段韶,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关心是谁得了天下。” 段韶定定看住我,“有清魄这句话已经足够,孝先告辞。” 送走了段韶,我坐在窗前,吐纳数次仍无法抑制内心的澎湃,。 虽然总认为自己不关心谁输谁赢,但那个人,要是失了天下,以他的心性,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他对清寒的伤害,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其实,若他从出生便只是普通的世家子弟,想必不会如现在一般阴沉苍白吧,远离了宫廷的纷纷扰扰,他也许会开心一些,多笑一些。 不是他平日那种笑,他平日虽然常笑,但是笑意从来未曾到达眼底,跟随了他那么多年,我从未见他有过一次开心的大笑。 清寒,这个出生以来一直全心呵护我的人,他至今最大的伤害,竟是我带给他的。 只要我想到那个蚱蜢,心里便疼得无法呼吸,只恨不得自己就此消失,并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 而在那之前我竟然还无耻的以为自己遇到任何事第一个考虑到的都是他。 若是有个来世,又教我如何再选择做人?即便是做了,这一世日子也要让我每一个轮回都成了行尸走肉。 若一定要有人下地狱,我一个便就够了,索性杀了主上吧!这念头只闪了一瞬便凝固住了。 正午,焦阳灼烧着大地,努力吞吐着每一份热力。 我浸在水池中,将脸紧贴住大理石的池面,额上仍沁出细汗来。 主上知我怕热,从未在夏天派给我任何差使,甚至连聚香楼都可以不用去了。所以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我都得以浸在这个清寒专门为我砌的池子里,苟延残喘,只等着夕阳西下,热力消退的那刻。 想拿放在一边的丝扇,却总是够不到,想起之前已经遣退了服侍的仆妇,就算唤也唤不得人来,只能从水中立起。 正待探身去取扇子,门哐的一声被拍开,我虽在门开的一瞬间已经掠回池子,但溅得池水珍珠脱线般扬起,慌乱中吞下好几口池水。 “辟尘!”我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会挖了你的漂亮眼睛。” 辟尘不理我的威胁,惊慌的大声说,“小姐,北周大军十万,围攻洛阳。” 第二十四章 洛阳 我匆匆奔进重九殿,主上正在与兵部狄尚书议事,见我闯了进去,主上挑了挑眉,“朕从不知道清魄这么热的天也有兴趣出门。” 喘了口气,我对主上和狄尚书行了个礼,“清魄听说洛阳被围。” 主上平静的哦了一声,一指狄尚书,“朕正在听狄尚书说这事,清魄有兴趣也来听听吧。”我不理他的左右言他,跪下道,“清魄想去洛阳。” 主上果然一口拒绝了,“清寒在那里已经够了”我急道,“清魄可以助清寒杀敌。” 他笑了,问道,“你若是朕,可会时时刻刻将一件极秘密的武器拿出来使用。”我顿时语塞,但又不服,抗声回道,“可上一次去晋阳,情势不比此次紧急,主上都让清魄去了……” 他戏谑说,“难道清魄的灵修已到了能对抗十万大军的地步了么,上次周军人数不多,突厥人又不懂中原语言文字,能在你控制之下,这次你能和从前一样,对朕保证能够完全不留活口吗,你又能保证,你在战场上不会拖清寒后腿吗。” 我顿时语塞,主上说的是事实,我不能。在发挥不了我能力的地方,只会步伐的我对于清寒说,绝对只会是个累赘。 讪讪的站起,我没有告退,站在一边听狄大人继续汇报有关各地援军的信息,心里飞快的盘算着能让主上放人的各种可能性。 忽然听得宫侍来报,“兰陵王来了。” 我一震,往年就算我天热不出门,有任何风吹草动,清寒也都会及时告诉我,今年清寒不在邺城,我竟然连高长恭何时回来的都不知道。 脚步声响起,高长恭快步走进重九殿,行礼完毕,主上问他,“兰陵王匆匆的来,可是为了洛阳之事。” 高长恭点头,“长恭听说有紧急军情,特地进宫来看看有没有皇上用得着的地方。” 我稍稍放下些心,高长恭若能带兵支援,也许可以保证清寒安全。 主上的眼睛在我和高长恭身上打了个转,却不直接回答,只问狄尚书,“最近的援军多久能够到达洛阳。” 狄尚书略一沉吟,“最近的大军屯在鄢陵,但赶到洛阳也要半月。” 我还未及说话,高长恭已经急跳而起,“据臣所知,洛阳城的防御虽然近几个月有了很大起色,但是因为城墙年久失修,城内设施破旧,粮草不丰,最多只能坚持十天左右,若是等鄢陵的救援,他们还未到,洛阳城便已经陷落了。” 主上哦了一声,“兰陵王的消息倒是灵通。既然洛阳城如此残破不堪,鄢陵援军又不能在城破之前赶到,那过不过去倒也没什么分别了。” 我与高长恭同时高叫,“不可不去。” 主上似笑非笑的睨了我们一眼,“还真是心有灵犀……清魄,皇后近日对你惦记得紧,你抽空也去看看她,这样的军国大事,你也不要听了,趁着下午最热的时刻未到,赶紧回去吧。” 说罢不容我再多说什么,直接命宫监将我送出去了。 回到府里,我唤定风去兰陵王的别苑门口守着,一见人便请他过府来,定风乖巧的答应着去了。 辟尘脸色青白的在我面前来回走,“这洛阳那么险要,公子应该能守得几日,但不知道他们有多少粮草,也不知道工事修的如何,不过有文先生看着,这些也不用太担心……”忽然停了下来,问我,“小姐在想什么。” 见我不理他,辟尘想了一会,恍然道,“小姐定是还在记恨辟尘闯进浴房的事,小姐放心,辟尘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终于忍无可忍的将他轰出门去。 不到半个时辰,高长恭便来了,我见他面含愠怒,心里一紧。 果然他劈头就说,“他竟然不准我去洛阳,说我刚从寿阳回来不久,休息几日还要安排给我另外的差使!!” 我几乎就要直奔禁城,忍了一忍,问他,“没有周旋的余地吗。” 高长恭眼里透着悲哀,“如果那人是我,多周旋怕是只会让他多迟几日发旨调兵。” 我看尽他的落寞,那件事后我为了避开他的出现连为清寒送行也没有去,一直也没想到会那么早和他再见,更不会想到会如此平心静气的和他站在一起说话。 “你对清寒……”我迟疑着问。 他警惕的看我,见我没有恶意,才松弛下来,叹息一声道,“你莫问我,我也不知道。”见我定定的看住他不动,他问我,“牵记一个人那么多年,后来又害得他受到那样的折磨,到了最后发现那个人不是他,将你换在我的位置,你会如何” 我正想到这里,被他一问,也不由得怔住。 是啊,如果是我,我又会如何。 天刚蒙蒙亮,辟尘便在外面把门敲得咣咣作响,“小姐,小姐,小姐……” 翻腾了大半夜,天快亮才刚刚睡下的我恨得直咬牙,“大清早鬼叫什么,天塌了不成。” 辟尘叫得几乎破音,“好小姐,段将军来找你,他说兰陵王盗了皇上的兵符,连夜调了八万兵马,驰援洛阳去了。” 我不禁失色。 段韶已急得一头汗,“昨夜他去到我那便有些不对劲,什么都不说,就是直着眼坐着,半晌说了一句累了便径自走了,谁知竟闯出如此大祸来。” 我强迫自己冷静,问道,“你哪里来的消息。” 段韶顿时跳脚,“皇上方才传我去问过话,还能有假,皇上刚杀了几个昨夜轮值的侍卫,现在大约已经下旨缉拿他了。” 和段韶交换了一个眼光,彼此从对方眼里看出太多情绪。 此番战败且不用说,哪怕是战胜回来了,他也将面临绝大的危机。 知道清寒有危险,他竟是将一切都抛下不管了,再危险也是一心只要去到他身边。 清魄啊清魄,今后你还敢说世上最在意清寒的人是你么。 我心底有个声音如此说。 清寒面色凝重的立在城头,眺望着隐隐可见的北周大营,北周两次损兵折将之后,这次大举来犯,气势汹汹,大有不拿下洛阳誓不还朝的准备。 洛阳虽经几月治理稍有起色,但如果要与围城的北周大军相抗,仍是不够,若援军不能及时赶到,再过得数天,这昔日的帝王之都,便要成了饿殍鬼城。 忽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是柔水,清寒头也不回的问,“师傅怎么说。”柔水肃然道,“文先生不在府里,去了军中,但我遇到了避火,避火叫我代先生回报公子,城中粮食,只够再支持三、四日……” 清寒闭了闭眼,只要粮草断绝,人心便要散了,到时候饥荒蔓延,更是不堪设想。 忽然听得柔水轻轻咦了一声,“公子你看,北周军队像是在后退。”清寒意外的睁开眼,细加辨认,“不是后退,是整队朝邙山那边去了。” 柔水略为思索,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公子,你说是大齐的援军来了么。” 清寒凝重点头。 第二十五章 援军 清寒回去换了重甲,再回到城头的时候,文寿通和避火已闻讯赶来。 文寿通正皱着眉说,“也不知来了多少兵马,是哪位将军带队。”清寒接口道“师傅,先且不论是哪位将军,多少兵马,我们是否要出去接应一下。” 文寿通摇头,“若不是援军,是北周使的诡计呢。”清寒眉皱了起来,“这也不无可能,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死,那可怎么办才好。” 文寿通瞥了他一眼,吐出一个字,“等。” 其实真是高长恭带的那八万援军到了,一路日夜兼程赶到了邙山,不料寿阳一战疏忽了后方导致惨败的北周军队吸取了教训,所以在援军刚接近邙山便被周军发现了。 齐军没有和周军正面冲突,而是退上山坡,抢占了高处之后停下来整队休息。 高长恭负手立在坡顶,冷冷看着北周军越开越近。 战役开始。 周军以步军为前锋,向前猛攻,高长恭下令齐军步步收缩,向邙山上退去。 周军跟着开始爬山,战线逐渐拉长,也没了一开始那样高涨的气势。 高长恭带领齐军阵后的精锐从两翼开始了猛烈的反攻,周军顿时支持不住,终于退下邙山,但仍然盘踞山脚,竟是一副持久战的模样。 高长恭命齐军就地扎营、严加警戒之后站在邙山山顶,默默的看着洛阳城方向,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直到夕阳西下,连山下周军大营都升起了袅袅炊烟,高长恭露出一个微笑,“传军令,点五百精骑,随我去洛阳。” 柔水轻轻推了推避火,用下巴指了指从一开始便立在城头不肯下去休息的清寒。 避火点点头,走上前去,“公子,先下去用了饭再上来吧。”清寒头也不回,“你们先去吧,我总觉得要有什么事。” 柔水也走上劝道,“此处离家也不远,有任何风吹草动再过来也不迟啊,公子总是这样,一上城墙便什么都不顾了,清魄小姐要……” 说到清魄,清寒终于投降,“好了好了,我去就是。” 正欲走,了望台的兵士忽然高声叫起来,“城守,邙山方向有动静。” 清寒几步抢到城边,只见自邙山方向奔来一队骑兵,正努力甩开追兵,向洛阳城疾驰而来。 “避火,你速去请师傅来,柔水,你去传我军令,让弓箭手准备。”清寒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那一小片迅速移动的骑兵。 未打旗帜,也看不清着装,不明来意,但后面追来的确实是北周大军。 文寿通赶到城头的时候,奔来的骑兵离城还有数丈,看衣甲应当是北齐军队,但着将军服色的人却用面具覆脸,看不清容貌。 文寿通沉沉道,“清寒,宁可错杀,不能枉纵。” 清寒一点头,只一声令下,城头数百弓箭手立刻将弓弦拉得满月一般。 骑兵终于奔至城下,一名副将大喊,“开门。” 清寒上前,盯住那位面具将军,“请问是哪位将军彪下。” 眼看后面追兵还差数十丈,那将军也不急,驱着马走到最前,缓缓将兜鍪和面具一一摘下,仰起头来看住清寒。 面具摘下的一刹那,姿容绝世,前面是高峻的城墙,身后是无边的北周大军,疾风吹来,那一头长发有生命般随风飞舞。 兰陵王。 避火欢呼道,“是兰陵王,快快降下桥索接应。” 神兵天降。 眼见高长恭带队进了洛阳城,避火和柔水二人高兴得竟然忘了君臣之礼,又是笑又是跳,而高长恭已经累得连话也不想多说,只微笑看着清寒,“我来得可还算及时。” 清寒温和对他一辑,“有兰陵王相助,洛阳城更稳固了几分。” 高长恭眼中神采微微一黯,旁边副将已走上前来,“姬城守,我们日夜赶路,兰陵王又牵挂洛阳军情,已经两日未曾好好用过饭了……” 清寒一震,本来与他对视的眼光迅速转开。 二人的渊源文寿通也从避火柔水处了解了些许,此刻巧妙往清寒面前一挡,“真是罪过,还请兰陵王到城守府进食休息。” 高长恭对文寿通一礼,瞥了清寒复杂难明的一眼,一言不发的去了。 第二日清晨,精神抖擞的高长恭与清寒、文寿通以及手下诸多武将聚在城防地图前,研究破敌之法。 见手下武将纷纷主张再拖延几日,等待鄢陵援军的到来,高长恭冷静的分析道:“我们一路赶路,粮草没有跟上,洛阳粮草也应所剩不多,拖延下去只会对周军有利。” 文寿通略一思索,“可兰陵王的军队还给围在邙山,要速战的话……”言辞间对高长恭此次冒险入阵颇有些不赞同。 高长恭不以为忤的摆摆手,“这倒无妨,现在已经将周军分为邙山和洛阳两营,精锐顿减,山上八万兵马经过一夜,也应休息够了,真要冲将下来,守在山脚的周军必定猝然不防,若我们能适时出兵呼应,里外包加之下,不怕他们不撤退。” 清寒眼睛盯着地图,只问了一句,“那我们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出兵最合适呢。” 高长恭微微一笑,“等傍晚吧。” 傍晚,高长恭让清寒早早的安排守军进食,之后一行人来到洛阳城头,远远的看向邙山。 过了一会,忽然见到天边升起一股黑色的烟柱,衬着明橙色的天空,十分醒目。 高长恭立即带领自己带来的精骑倾巢出击,清寒带领洛阳守军为他们断后,直迫周军大营。 邙山上的驻军沉沉压下,将山脚猝然不防的北周撵得鸡飞狗跳。 终于两股齐军汇到了一处,将周军迫出数十里。 眼见周军退走,洛阳城谋士刘宏基对清寒劝谏道:“追到这里便够了吧,再追下去,且不说不甚安全,士兵们也疲了,最好在此稍歇,待洛阳粮草跟上,然后再追,为时不晚。” 高长恭正好驱马走来,听到之后正色答道:“周军计穷溃走,军心正沮丧,正当一举歼灭。功难成而易败,机难得而易失,若我们有片刻滞留,让他有了喘息之机,再攻打就不易了。再说,军人竭忠殉国,谁还顾得上安全不安全!” 清寒略一考虑,坚定的看向高长恭,“点些精锐骑兵,我同你先赶上去,至于后面的部队,便交给文先生如何。”言下之意竟也是赞同高长恭的想法。 高长恭微笑,“恭敬不如从命。” 第二十六章 黑鸩 于是清寒与高长恭率领三万精锐骑兵把主力部队甩在后面继续猛追。 清寒一辈子也没见过高长恭这样不要命的人,一天不吃饭,两天不卸甲,狂追数百里,根本不给周军停下整军的机会。 终于在第二天,在介休捕捉到周军的主力,一日之内连续突破周军数道防线,杀敌上万。第三天又击破北周一道防线,杀敌三千。 周军险险在第三日稳住阵脚,开始反扑,双方展开正面交锋。 混战中,随清寒多年的骏马雷手被流箭射死,周军见清寒落马,一轰而上,大喊,“生擒了他”。 高长恭听得仔细,驱动纤离狂奔而直,将清寒掠上马背,放在身前。 二人同乘一骑,奔出数丈,回到齐军阵中。 周军四次把齐军冲散,但高长恭硬是率领众将四次把队伍迅速整合,迎头再战。 正在胶着,忽然听到不远处号角声声,齐军主力赶来了。 周军顿时士气崩溃,听得战阵南翼一声发喊,竟是有将领拒绝听令,带领士兵开始溃逃,顿时兵败如山倒。 清寒这才有时间擦一擦面上血汗,只觉得身后的高长恭身躯一晃,不及扶住,竟直直的堕下马去。 众将惊呼声中,高长恭滚落在地上,坚甲背后嵌着一根箭羽,又这样在地面重重一撞,伤口竟汩汩的流出黑血来。 “有毒。”一个副将失声喊。 自高长恭私自带兵赴援洛阳之后,我便请段韶一有消息便第一个差人来通知我。 主上那边倒奇怪,处死了值夜的士兵之后,并没有派人去拿高长恭回来,段韶猜测是为了稳定军心,但我不太认同,因为我总有不好的感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外门一响,是近日代我去聚香楼听消息的辟尘回来了,他生性爱玩,又爱同人搭话,去了茶楼竟是如鱼得水,出手又大方,去的第一天,打探到的消息便比我在那里坐数天听到的还要多,还要杂。 正想着,辟尘快步朝凉亭这边跑来,远远的便叫,“小姐,有洛阳的消息了。” 我急忙问他,“洛阳如何。” 他得意的笑,“今日正好遇到洛阳逃来邺城的难民,我请他们吃了一餐,便什么都说了。”见我不悦,连忙说,“兰陵王的军队到了。” “这么快。”我有些吃惊,“入城了么。” 辟尘晃晃脑袋,“据说啊,兰陵王日夜赶路,到了邙山便给周军拦住了。”他顿了一顿,瞟了我一眼,竟停住不说了。 我也不催,只是看住他。 过得一会,他泄气道,“小姐,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听故事的样,好歹也要问一句,然后呢?”见我瞪他,连忙接着说下去,“兰陵王带着军队避上邙山,到了傍晚,只身带着五百轻骑,冲过周军重重包围,一口气冲到了洛阳城下。” 我无意识的点点头,这确实是高长恭的作风。 见我回应,辟尘更是兴奋,“那兰陵王最近不是总带了个面具么,公子呀,站在城墙上,左看右看可就是看不出他是谁,便命弓箭手拿箭对准了他,兰陵王也不惧,就这样,喏喏,小姐,你瞧”辟尘十分缓慢的做出揭下面具的动作,神情凛然。 我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这边一笑,辟尘越发手舞足蹈起来,“小姐你想象一下,夕阳为景,美艳勇武集于一身,真是令人神往。”我不禁嘲笑他,“瞧你这样,若你身为女儿家,可不知道每日要为高长恭流掉多少眼泪。” 辟尘瞪我一眼,“若我是女儿家,我便投到兰陵王帐下,随他出征,便可以经常看到他面具摘下瞬间的绝世风华,对了,据说兰陵王还爱惜下属,每次营里来了水果,哪怕只是一瓜数果,也是要和将士们分食,我可以带个红苹果前去找他,他便会与我一人分一半……” 看他一脸陶醉,我正要揶揄他几句,定风过来通报说段韶来了。 我面上还带着笑,段韶已经匆匆走过来。 见我笑着,段韶一愣,“清魄好像刚听了什么好消息。”我指住辟尘,“他对高长恭爱慕之极,在我这里发着花痴呢。” 辟尘朝我一吐舌,转身跑了。 见他跑远,段韶才转头对我说,“有消息,但是不是很好。”笑意凝在脸上,我克制住自己的震动,平静问他,“清寒出事了?” 段韶一摇头,我心里稍微放松些,见他脸色不好,想到另外一人,“高长恭怎么了。”段韶沉沉道,“为救清寒,中了剧毒。” 我彻底放下心来,摇了摇丝扇,扇去方才一急之下发出来的薄汗,“有清寒在就没事,他的血能解毒,再不行,我师傅也在洛阳,他精通药理,没有什么毒是他解不了的。” 段韶叹了口气,“若是都解不了呢。” 我顿时僵住,清寒的血液克制不了、连师傅都解不了的毒性,是…… 段韶看我变色,轻声说,“据文先生说,像是黑鸩。” 脑中轰然一响。 黑,鸩。 文寿通正在给高长恭切脉,清寒焦急的在一边候着。 高长恭除了面上微微浮出一层死黑颜色以外,其他一切看上去都还好,此刻虽躺在那里,仍然笑着劝慰二人道,“不要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怪吓人的,天下奇毒多的是,一时半会解不开也是常有的。” 但没人接他话茬。 过了一会,文寿通站起来对高长恭说,“请兰陵王多卧床,不要起来走动,以免加剧毒性流通。”说罢对清寒望了一眼,清寒会意,两人一先一后走了出去。 “师傅,这毒你真的没有办法解吗。” 文寿通脸色有些阴沉,不回答清寒的问题,他反问,“你定要帮他吗。” 清寒肯定的点了点头。 “哪怕会牺牲清魄?”文寿通看他一眼。清寒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惊问,“这和清魄有何联系。” 文寿通摇摇头,“随口问的,想看看你的决心。清寒,你考虑清楚了吗,这黑鸩背后的人,绝对不是好惹的,处理得不好,说不定就将大家赔了进去。” 清寒斩钉截铁的说,“若不是为了要救我,他不会离开他属下的保护范围,若不是他将我放在身前,毒箭射中的必定是我,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设法为他解了这毒。” 文寿通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好,且让我先想想别的办法吧。” 第二十七章 谋杀 文寿通依旧早出晚归的四处寻草药配药方,高长恭虽每日有在服药,但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清寒更一日焦急过一日。 这天高长恭从一场长睡里醒过来,说想去外面透透气,清寒便陪着他在小院里坐着。 高长恭掩住嘴咳了两声,见清寒担心的望过来,微微一笑,“最近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清寒听了别过头去,半晌才说,“你救了我,这是应当的。” 高长恭仿佛未听到他的回答,恍惚道,“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清寒勉强笑了一笑,“不要担心,师傅定能治好你。” 高长恭笑而不语,半天才说,“其实我一直怕你会记恨我。”未等清寒回答,他又说,“但后来一想,换做是我,我也定然不会轻易原谅你,所以这次来,我真是做好了你不开城门的准备的。” 清寒无意识的从一旁的灌木上揪下片叶子,在指尖揉成团又展开,展开了又折成团,直到叶子破了才丢开,“你是来赎罪的。” “可以这么说,但若没有之前的那些事,我也会来。”高长恭眼神空茫的看在远处不知名的一点,清寒轻声问,“为什么。”高长恭倦了似的闭上眼,“问你自己。” 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高长恭竟又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清寒正要将他唤醒移回室内,忽然听到后面有人说,“怎么总让我看到你对外人那么好” 清寒惊喜的一转身,“清魄” 清寒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 见他只是在那边看着我,我微嗔的一跺脚,“怎么,不想我来你说一声,我这就回邺城去。”说罢转身做势便要朝门口去。 我走了几步,却没听到他叫住我,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笑眯眯的说,“六步,我猜你十步之内会回头。” 终于忍不住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熟悉的心跳声几乎让我流泪。 “你怎么来了。”他温柔的抚我的披发,“我之前都以为他不会放你过来。” 吸了吸鼻子,我仰起头看他,“这话你为何不先问问你身后装睡的那个人,我猜他还未告诉你吧。” 高长恭被我拆穿,只好睁开眼对我一笑,“他命你来拿我吗。” 清寒剧震,放开我一个健步上前将他的衣领提在手里,“你竟是私自来的。” 高长恭放松了身体挂在他手上,悠然道,“我从来没说是他派我来的,他不也不许你来么,清魄。”他忽然对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清寒明显生气了,怒瞪了他一眼,仍不忘回头来吼我,“姬清魄,别告诉我你也是偷跑来的。” 我向后退一步,勉强笑道,“现在骂我已经迟了,我的确也是偷跑来的。”说罢转身便逃出了园子。 背后传来高长恭夹杂着咳嗽的笑声。 我在花厅找到了师傅。 他正在埋头调制药品,我悄然走进花厅,师傅锤药的手忽然顿了一顿,叹道,“我猜你知道了便一定要过来看看的。” 我上前帮着师傅将桌上堆置的药材一一分类,一阵静默之后,师傅取出两个箭簇,放在我面前,“这个是从兰陵王背上挖出的,另一个是雷手的尸体上挖下来的,你看一下。” 我看着那幽蓝色的金属,心沉了下去。 的确是黑鸩,是姬家的毒,不是清寒,当然也不可能是我,唯一可能性,就是主上。 雷手身上的暂且解释成误伤,那高长恭身上的呢。 是谋杀。 高长恭应当想不到,这致命的毒箭是来自身后的自己人吧。 “清寒知道了吗。”我问。 师傅停下了手里的活,“我并未告诉他。但要高长恭活命,必须回邺城,问他求解药。” 我心里一片冰冷,“回去他也是死,主上不会放过他。” 师傅点了点头,“我也这样想,但是清寒认为兰陵王是为了救他而受伤的,说无论如何都会救他……我还未告诉他这是黑鸩。” 是,还有清寒。 雷手真是给误伤的吗。 越想心里越害怕,他为何要这样赶尽杀绝。 如果只是要杀高长恭,他有充足的理由,但为何他又要对清寒下毒手。 越想越心惊,我终于忍不住站起,“我要回邺城。” 响应我一般,门外梦魇似的响起一个声音,一个我绝对不想在此刻听到的声音。 “清魄是要回邺城去寻朕吗?” 愤怒的掀了一张桌子,高长弘指住面前几个侍从模样的人,“你们竟然敢一直瞒住我。” 几人明显瑟缩了一下,其中一个分辩道,“是杨公子……” “杨公子?!”高长弘怒道,“很好,你们眼里分明已经没有我这个主子了。” 躲在外间的杨纳言瞧他脸都气歪了,知道自己再不出去帮着解释,里面那几个傻瓜又不知道会说出怎样火上浇油的话来。 咳嗽一声,杨纳言硬着头皮走进里间。 收到高长弘的眼刀,他举起双手,“你若答应我不发脾气,我才跟你解释。”高长弘深吸了口气,坐下道,“你说。” 杨纳言对旁边几个不知所措的下属使了一个还不下去的眼色,才缓缓走上前,“这是兰陵王的要求。” “四哥?为何?”高长弘一愣,口气也缓和了不少。 “兰陵王的原话是,这是件他应当自己去解决的事情。”杨纳言耸肩表示自己的不理解,“那也不需要闹那么大吧。”高长弘吼。 杨纳言摇头,“听邺城传来的消息,兰陵王在寿阳大捷之后奉旨回了邺城,皇上说要为他庆功,却迟迟没有安排日期,但兵符又缴上去了,兰陵王手里一个兵马都没有,听到洛阳被围,皇上又不允他带兵支援,只得……”说到这里,他的脸忽然退尽血色,“我的天,不会是个陷阱吧。” 高长弘正心浮气躁的喝着茶,听他这样一说顿时将茶盏往几上重重一顿,眼睛瞪着朝杨纳言逼过去,“你说这都是安排好的?” 杨纳言慌忙退开几步,“我只是猜测,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兰陵王中了剧毒,如没有意外,应该是黑鸩毒。” 高长弘不耐的挥了挥手,“偏他那么多事,叫他们拿最好的解毒药给四哥送去吧。”杨纳言张口结舌的看着他,半晌才说,“姬小姐的师傅在那里,但他都没有办法解毒。” 高长弘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四哥有生命危险。”杨纳言点头解释,“这黑鸩毒不像普通鸩毒一般性急而有治,它直接入脑,慢慢将人血脉化尽……” 高长弘忽地大吼,“那你不早说!” 第二十八章 风波 “主上脚程好快。”我淡淡说,“或是早有准备?” 他恍若未闻般负着手,眼光将简陋的花厅打量了一遍,丝毫不掩饰他的厌恶,“来之前朕以为这里必是琼楼玉宇,谁知竟是这样一个破落的小地方。” 说罢,转过来看住我,“为何清魄要来这里呢。”“主上为何要杀清寒。” 我咬牙问。 他微微吃惊的看我,“几日不见,清魄竟学会用质问的口气和朕说话了。” 我和他看似一问一答,其实谁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主上忽然看向师傅,“记得初见清魄我就说过,你把她调教的很不错。”师傅的脸微微一白。 我愠怒的插进去,“请主上不要把气撒在师傅身上。” “啧,这可叫朕有些难办了。”他悠闲的坐下,眼光落在桌上的两个箭簇上,他绽出一个极冷的笑,“清魄,你的心分给太多人了” “来人,”他话音未落,两名随行的侍从已经奔上来跪下,“去,把兰陵王给朕拿了。” 我未来得及说句什么,他已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转过头来对我眨眨眼,“朕要去看看兰陵王,清魄要不要同去。” 踏进房间,清寒正和禁军对峙,高长恭面色铁青的倚在床柱上,摆在枕边的佩剑也拔了出来搁在手边。 主上挑眉道,“这是演的哪一出。” 清寒忽然跪下,对主上央求道,“请主上看在兰陵王解了洛阳之围,又身中剧毒的份上,缓一缓再拿他回去问罪吧。” 高长恭低喝一声,“起来,不要求他。”两眼看向主上的时候几乎迸出了火花,“你玩够了没有” 主上含笑踱步,“这话可从何说起。”高长恭咬牙道,“你难道真要我明说么。” 主上恍若未闻的踱到清寒面前,做势在他身上深深一闻,清寒只是僵着身体护住高长恭,动也不动的任他接近。 “春猎时候没闻仔细,今天总算是知道为何清魄总是爱赖住你了,”主上恶意的伸出指尖描了描清寒的唇,“还真是好闻呢。” 清寒面色发白,扭头躲开他的手指,我刚朝前走得一步,却被师傅一把拉住。 高长恭忽地推开清寒站起来,“别碰他……”未及说句什么,便剧烈的咳了起来,清寒连忙扶住他。 主上微微一笑,“别动气,激发了毒性,不用朕办你,你就死在这里了。” 高长恭向他唾了一口,“你是真英雄,便和我痛痛快快的战上一场,何必在这里假惺惺。” 主上不防之下给他唾中,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常态,“咱们极少像这样在一起好好聊聊,你又何必激怒朕。现在情势对朕完全有利,朕又何必为争那点意气和你动手。” 高长恭忽然大笑,倚着清寒指住主上一字一顿的几乎问到他脸上,“既然要好好聊聊,那大家不妨摊开来说,那支黑鸩,到底是从北周军射来的,还是出自我们自己人之手。” 此话一出,屋里所有人都是一震。 他竟然知道。 清寒更是又惊又怒,“黑鸩,竟是黑鸩?”高长恭不答,只是定定的看着主上。 主上不知何时已经敛了笑容,安静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只听他说了四个字,“是又怎样。” 静默。 “到底是为何”清寒忽然激动的吼出来,“他为了你的国家出生入死,你就这样对他!”“因为……”主上邪魅的眼神扫过清寒的全身,“他妄想动朕的东西。” 清寒眼里激荡着深刻的恨与痛,“那你要如何才肯给他解毒。”主上微笑,“用你给的起的代价来换,朕满意了,自会给他。” 高长恭止住清寒,淡淡说,“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干净利索的把我锁回去,莫要叫我看不起你。” 主上的下颌抽动一下,冷笑道,“你不配。”说罢转身向呆立在一旁的侍从说,“去找个押死囚的栅车,送兰陵王回邺城。” 他冷冷的目光扫过我,“至于你,回去邺城再同你算。”说罢掉头就走。 高长恭对清寒投以宽慰的一笑,由那些侍从架着走了。 回到邺城,正巧遇到北周派人来求和,主上忙于政事,便只下了一道旨意,陈述了兰陵王不尊皇命、盗用皇家印信的罪行,革去了他的一切衔职,将他软禁在一所别苑里,听候刑查司判罪。而对我擅离邺城的处罚,只是不准我出门,又派了一队军士来守住姬府,严格盘查来往人员。 这个处罚对我来说并不严厉,因为平时往来姬府的人并不多,所以我也乐于接受,只是有些担心高长恭的毒伤。 师傅说他若没有解药,只能再撑一个月,便要全身血脉融化而死,我担心的不是他会死,而是怕他死了清寒将他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 这天一大早,我总觉得心神不宁,辟尘原来赖着我下棋,下了几子见我捧着冰镇酸梅汤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撅着嘴收了棋盘要去找定风,我也就由他去了。 见他走到门口,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我急忙掠过去,瞧见边墙根下斜靠着一个蒙面人,看样子是受了内伤,见到我过来,像是想站起来,又不支的停下来喘息。 高长弘。 在他抬头的瞬间我已经看清他的眼睛,我皱了皱眉,这个傻瓜搞得那么狼狈,难道是去别苑劫人了。 像是回应我的疑问,定风气喘吁吁的一路跑过来,“小姐,前院来了一队禁军,说要搜查贼人……”他眼光落在墙角的高长弘身上,便只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 辟尘机敏,定定的看住我,“小姐,怎么办。”我问他,“你能应付的来么。”他沉着的点头,我又执起定风的手,“定风,你若太害怕,现在便跟我说,我叫辟尘帮我就行。” 定风咬着唇,“若说不怕是假话,只是小姐要我做什么。”我微微一笑,“你回到前院,做你自己便行,他们要搜查,让他们搜别的地方,别让他们查到我房间。” 前院隐隐传来吆喝声,辟尘焦急的看着我,“小姐,我该做什么。”我指指高长弘,“随我一同将他搬去我房里。” 定风刚走到院门口,便瞧见一队禁军沿路搜查着向这边走来,心里一急,便要将门关住。 拉门的声音惊动了搜查的士兵,其中一个统领模样的人喝了一声,“什么人。”便朝这边跑了过来。 定风给他一吓,眼泪都要出来了,死死抓着门闩,不知说什么才好。 随着禁军进来的管家连忙陪笑道,“军爷,这是皇上赐给小姐的外宠,叫做定风,生性最是怯懦,见到军爷威风,定是吓坏了。” 那统领将他上下一打量,问道,“你家小姐呢?”定风一惊,“小姐不在。” “没在?”统领一愣,后面急忙上来一个兵丁,回道,“统领,今天姬府没人出过门。” 那统领冷笑道,“那便是这小子在说谎,都进去搜。”说罢推开定风,便朝里走去,定风急的泪都下来了,一个劲的追着进去,嘴里还嚷,“你们做什么,不能随便闯小姐的院子。” 统领见他着急流泪,更是确信有鬼,示意手下将定风制住,大步朝正房走去,嘴里一边说着,“姬小姐,得罪了,”一边大力向房门撞去。 第二十九章 施威 门竟是虚掩的,他大力一撞之下,整个人跌跌撞撞的摔进了房间,伴着外面定风的哭叫,房里响起一声怒斥,“大胆,谁敢乱闯。” 声音竟是出自低垂的幔帐中。 禁军统领尴尬的趴在一地的零碎衣物中,房内熏着勾魂的甜香,纱帐低垂,隐隐可以看见里面已经分开的两个人影。 他鲁莽一撞,竟撞破了主人家的好事。 幔帐一动,出来一个仅裹着床单的娇媚少年,竟是看也不看他,捡了地上的女衣,又回到帐内。 他的额上沁出汗来,禁城里时日呆得久的人都知道,这禁城里外谁都能惹,就是不能惹着帐里的人。 听说就因为在背后说了几句关于她的不中听的话,后宫的薛贵嫔便被皇上生生的用锯子锯下首级在宫宴上示众,那以后,连皇后见到都对她客气三分。 还在愣着,一双雪白的赤足从帐里踏出来,踩在他面前的地毯上,“谁准你不经通传便闯进我的卧房。”声音很冷,显然是怒极。 他连忙叩下头去,“小姐赎罪,小的不知……呃……不知小姐……” 辟尘此刻已经披了外衫从帐里出来,对他踢了一脚,没好气的说,“还不出去,看着小姐的脚流什么口水。” 那统领不敢反驳,也不敢起身,闭了双眼,倒爬着退了出去。 定风也反映过来了,挣开外面早已目瞪口呆的禁军,扑进来哭道,“小姐,是定风不好,定风没有拦住他们。” 我未等他靠近便将他一拂,他一个趔趄撞进辟尘怀里,失色的咬住嘴唇,也不敢出声,只在边上小小的抽泣。 禁军统领跪在外面的地上,语无伦次、汗流浃背的对我不停解释,“小的是怕贼人没有逃远,隐在小姐府里,何时惊吓了小姐,那便是罪过了,但不知道小姐在屋里,冲撞了小姐,还请小姐不要怪罪。” 我哦了一声,问他,“什么贼人。” 他听我口气平缓下来,连忙回答,“小的也不太清楚,只是方才有人闯进软禁兰陵王的别苑,与守苑的兄弟们起了冲突之后逃了,我正好给派来追赶……” “便追进我卧房里去了,嗯?”我没好气的说。 见他又叩下头去,我厌烦的挥了挥手,“见到你们这些穿鱼鳞甲的就心烦,你们要搜就去别的院,别弄出太大声响,手脚也干净点。” 他大声答应着,爬起来对我行了个礼,便带着手下走了。 管家接我眼色,跟着去了,出去时顺手将院门掩上。 我这才松了口气,回到室内将护手带上。 辟尘格格的笑起来,摇了摇怀里还在抽噎的定风,“小姐未带护手,你也没服药,还敢这样直直的扑上去抓,真是色胆包天。” 定风又羞又吓,“谁色胆包天,你休要胡言乱语。人家当时吓的什么都不清楚了,见小姐那么凶,还以为小姐真生气了,哪还想得到别的事。” 听二人调笑,我朝辟尘头顶敲了一下,“等会再玩,先去把那个臭的东西从我床上拖下来。” 帐里面传来高长弘的苦笑,“好歹我也是伤患,让我睡一会再拖我下去吧。” 助他调息了一会,他终于长舒一口气,长身立起,试着活动了一下“应该可以走动了,清魄,多谢你出手相助。” 我拿过丝扇扇风,随口问,“喂,还没问你,你怎么突然出现在邺城,还给人家撵得爬到我家来。” 高长弘攥了攥拳头,愤然道,“高绍德将我四哥囚在那里,也不给他解药,我担心四哥,便想悄悄进去看看,谁知进去里面竟是埋伏好的,又是弓箭手,又是御林高手,几个手下护着我逃了出来,匆忙间走散了,我还受了内伤,在邺城也不认得别人,便想到来你这里避一避。” 我嗤笑一声,“你就没想过我会压根不管你,丢你在那让禁军将你抬了回去。” 他深深的望住我,“你会吗。” 和他幽深的眼光一触,我心里一跳,立即将脸别开,“怎么不会,今天帮你,可不是我好心,算感谢你赠了我那只水晶匣子。” 他挠了挠后脑,拱手道,“我还是回去了,闹出那么大事,段韶和杨纳言不知要怎么唠叨了。” 我漫声答应着,心里只惦记着那碗只喝了一口的冰镇酸梅汤,冰块一定已经融光了,那辟尘可恶的很,死活说冰窖里太冷阴,害我只能自己去凿。 高长弘见我一副气愤的样子,便问我,“怎么了”我随口答,“没什么……”忽然反映过来,问他,“愿帮我个忙么。” 不理他啼笑皆非的表情,我小心从他手里接过装得满满的冰盏,道了声谢便一迭声的唤定风。 他止住我问,“还要弄什么,你索性一起说了吧,我一道帮你办了就是。”我见他发话,便也不客气,叫他帮我去厨房将厨娘预留的酸梅汤给我搬到了凉亭。 分了一份给他,我用手围住冰凉的琉璃盏,让凉意浸到掌心里去,再将手掌贴在脸上,顿时舒服的简直要叹息。 他在旁边默默看了我一会,忽然端起他面前那盏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我真的要走了,待将四哥救出来我再来找你。” 我随口嗯了一声,他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天还未黑透,主上派了人来叫我去。 我心里略有不安,高长弘不知逃出去了没有,但看宫监一副淡定的样子,主上的心情应该不会很差。 主上正在临字,听见我进去,头也不抬的问,“听说下午查逃犯的时候,带队的禁军统领惹你不悦?” 我不料他有此一问,只得应道,“他不让下人通传就闯进我那里,让我训斥了一通,逐出去了。” 主上勾完最后一笔,放下狼毫,问我,“清魄可知下午他们追捕的是什么人。” 我直直的和他对视,答道,“听说了,是闯兰陵王别苑的人。”主上唔了一声,又问,“那你可猜的到是哪些人。” 我毫不犹豫的回答,“应是高长弘。” 主上眉一挑,“朕以为清魄会说不知道。”我心里一跳,面上仍然淡淡的,“兰陵王中毒被囚,除了清寒,最着急的人应该就是高长弘了,所以,如果有人硬闯别苑,清魄认为可能的最大就是他。” 主上点点头,“没错,朕也这样想。”他走了两步,忽然问我,“清魄,你想不想高长恭死。” 第三十章 代价 我怔住,看似简单的问题,却答不出来。 我又想起了春猎时那只巨大的雕鸟。 若说想,高长恭必死无疑,若说不想,主上也许会更加不犹豫的杀了他。于是我说“生杀大权在主上手里,又何必问我。” 主上大笑,“清魄变狡猾了。”他侧头看我,“若朕这次真打算将这权利交在你手上呢。”我直觉的警惕起来,“那要看是什么代价。” 主上眼里光芒一闪,“你。” “主上要清魄用自己来交换高长恭的性命?”这个交易似乎很奇怪,主上应该知道我的答案一定是不。 主上却不回答我的问题,“清魄进来之前,朕一直在想,清魄心里到底有谁,又将朕置于何地。” 我别过脸去。 见我不答,他攫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他,“清魄的心里有朕吗。” 滚烫的呼吸拂在我面上,如此的距离令人又想起那夜的热吻,我心里一慌,朝后一退。 他的眼神像要噬人的野兽一般,一字一字的问到我脸上,“朕在问你话。”我抗声回答,“清魄的心是自己的,若清魄不答,主上便想要将它剜出来看吗。” 他微微笑了,“你认为你有选择吗。”我反问他,“主上给了清魄选择吗。”“好,你要选择,朕给你,”他放开我,“婚仪比照后礼还是妃礼。” 一样是没有选择。 我心一横,大声问他,“清魄想先知道,为何主上命人在敌阵中将清寒射下马。” 空气顿时凝结。 我的心也凝住了,难道我猜对了,真是他。 他忽然笑起来,“怎么,你竟然怀疑朕。”我定定的看住他,“兰陵王中的一箭和清寒的雷手中的一箭是相同的。” “清魄是在质问朕吗。”言辞间竟然没有否认,我以为他会否认的。 “不管怎样,我与清寒也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你怎么下得了手。”我几乎是用喊的。 他的笑容忽然变成嗜血,“他对于朕来说什么都不是。别忘了,他自第一天起便只是你的附属品。” “这是你和兰陵王之间的争斗,与清寒何干。”我心乱了。 “为你”他声音很轻,但却冷得刻骨“先有姬清寒,又是兰陵王,加上一个琅琊王,现在似乎又多了个文寿通……他们错在吸引了你太多的注意,朕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剜肉剔骨,锉骨扬灰……清魄,朕倦了,不想再这样日夜赶路只为追逐不告而别的你,所以,朕今日便要你一个答案。” 我尽力平静下来,“清寒是我双生哥哥,师傅从小将我养大,他们二人我为何不能接近,至于兰陵王和琅琊王,主上的消息那么灵通,应当知道他们与清魄并无瓜葛。” 主上拈起我肩头的一根断发把玩,“若清魄喜爱雪莲,朕可以命人每日快马送来供你把玩,若清魄喜爱水晶,朕可以为你建一座水晶的宫殿,”他微微一顿,笑了开来,“若你注定要与高家的某人纠缠一世,那人只能是朕。” 他说得越多,我越没有头绪,“那些根本与此事无关。” “无关吗”,他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那今日,琅琊王从兰陵王那里出来,又爬上了谁的床。” 虽然是暑天,我仍感觉全身发冷,面前这个男人,再也不是那日面露孤独的寂寞男子,而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恶魔。 主上见我不解释也不反驳,慵懒的伸伸腰,凑到我面前轻轻问,“生气了,嗯?” 我让开少许,仍是没有说话。 他俯下身子,看进我眼底,“那么美的眼,让朕想起了另一个人。也怪不得兰陵王为了他不顾一切了,即便是朕,也难忘他辗转呻吟的浪样……” 我终于忍无可忍的向他脸上挥去一掌。 手被他劫在半途,扭回身后,他邪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试着挑衅朕的忍耐,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一滴。 “哭了?”他伸指将我眼泪拭去,“朕的清魄竟然哭了,却不是为了朕。” “放了清寒,”我只能央求“不是放他在洛阳,放他走,永远不要去找他。” “很早以前朕便不要他的,是你非要把他带到朕的身边”他的样子很疑惑,“现在你又要朕让他走?” 不理他的做作,我渐渐平静,若没有选择,只能多争取。 “大礼要比照皇后,”我说。他毫不意外的看着我,“若你喜欢,皇后由你来做” 我摇头,“我要进出的自由,衣饰起居也要随我”,他皱眉,“邺城以内,要出城必须朕同意。” 最后,我深吸口气,“我要黑鸩的解药,你也要放了清寒。”他大笑,“清寒本来便是可有可无,但解药,必须大婚之后才能给你。” 我对他盈盈一礼,“那清魄告退,还请主上早日兑现承诺。”说罢不再看他,一路狂奔出去。 我正悠闲的在凉亭看辟尘与定风下棋,段韶来了。 他看起来又急又怒,“听说你要嫁给那人。”辟尘和定风毫不知情,诧异的抬头看我。 我一笑,“对啊,他说要为我造一座水晶宫殿。” 段韶一愕,沉沉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他逼你的吧。”我摇头,“无关,是我自己要嫁他。” 忽然想起一事,吩咐辟尘道,“你去我房里,把那水晶匣子取来”,辟尘虽然吃惊,也很快取了回来了。 我从他那接在手里,递给段韶,“匣子再精美,也比不过一座宫殿,这个匣子劳烦铁伐还给琅琊王,他的厚爱,清魄心领了。” 段韶未伸手来接,只是悲悯的看着我,“清魄,你何必做出这样的姿态,又何必让我传这样的话来气他,他会恨死你的。”说罢,一拂袍袖,和来时一样,飞快的走了。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花径深处,我忽然犹如失了力气般踉跄一步,定风咬住嘴唇扶住我,“小姐,不要紧吧,你面色好差。” 我摇头,“无妨,只是昨夜没有睡好。” 辟尘沉默了半晌,忽然道,“ 小姐,你何苦。”聪明如他,也看出了我的异样。 “我何苦?”我笑了,“我是自小就注定了的,若你们能幸福,我又何必吝惜太多。” 回到后宅,折一笺信纸,放飞信鸽,清寒,我要成亲了。 多年之前被我带得脱轨的命运,一日之内,被我扳回来了。 为了清魄,你一定要幸福。 你的幸福,就是清魄的幸福。 第三十一章 大婚 我一个人关在房里,辟尘也难得的没来闹我。 忽然听到有人叩门,我望着置在旁边的玉节、金宝和金册继续发呆,没有应声。 敲了一会,那人竟自己推门进来了,“姬小姐……” 竟是皇后亲自来了。 我对她望了一眼,她笑着,眼眶却是红的,“瞧我,一会就该改叫正德夫人了。” 我淡淡的说,“皇后还是叫我清魄吧” 她捧起我随意丢在一旁的大红喜服,“一会代皇上迎你的使者便要来了,再不唤人来更衣梳妆,只怕会误了时辰。” 我也知道,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是容不得我回头了。 当下站起来接过喜服,对皇后一礼,“劳烦皇后亲自前来,清魄不敢当,梳妆便不用了,喜服换过便是。” 皇后睫毛一颤,滴下一滴泪来,很快又擦去,强笑道,“女人一生也就这样一天,清魄若不好好打扮一下,岂不是亏待了自己。” 我见她落泪,终是不忍,“皇后不用担心,清魄虽入了禁城,但以后还是与现在一般,绝对不会做危及皇后的事。” 皇后一愣,含泪解释道,“穆莹不是这个意思,后宫那么多女子处心积虑要讨圣上的欢喜,甚至不惜一切踩着别人往后位上爬,但清魄却弃后位如敝履,这倒叫穆莹惭愧了。” 系上最后一个衣结,我随意挽了挽头发,接过皇后递来的金冠,微笑道,“可以了。” 推开前来搀扶的下女,我自己走出门口,一抬头,撞上两道炙烈的眼光。 莫名的,我的心锥刺般的疼起来,主上竟然将他召回来迎我入宫。 一身大典时方穿的金色盔甲,阳光下四射光芒,眼光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吉时到了,还请姬姑娘升舆。” 我眉眼未动,“劳烦琅琊王为我垫马。” 围观的众人略微骚动起来,真是矫情,仗着皇上的宠,竟让堂堂的琅琊王为她垫马。 他却真的跪了下来,我撑着他的肩头,抬起脚踏上去,绣凤镂花的金缕鞋轻轻踏在他单跪的膝上。 今日的清魄,已经不再是当日那个捧住琉璃盏央你凿冰的清魄了。 宫乐长鸣,他站起身让仆从牵了马,跨上另一匹在前方默默地护送,向着主上等待的方向。 我在他背后凝视着,此刻,他怕是真如段韶说的,恨透了我。 忽然发现粗硬的新缰绳上裹着一条淡青的帕子,眼前不禁笼上一层薄雾,仿佛能见到他系上时的温柔。 人的洪流,声的风暴,隔着所有屏障,我的心与他融合的彻底。 终于,路走到了尽头,我见到了一身威严的主上,遥遥的向我伸出手。 接过我的手,他轻轻说了一句,“手好凉。”我微笑,心都是凉的,手怎能不凉。 祭天,拜地,行了大礼,隔着遮面的珠帘,仍能察觉到高长弘滚烫的视线。 礼官把一只葫芦剖成两半,我与主上各执其一,饮了交杯,他含笑将瓢抛开。 合卺宴开。 我半垂着眼帘,恍惚的听着满朝文武流水介似的上来道喜,身旁的他朗朗的笑着,一杯接一杯的饮下。 悄悄抬头望下去,段韶,斛律光,高长恭,高长弘,你们竟都来了。 忽然有人通报,姬国舅到。 清寒,你也来了,来喝清魄的喜酒么。 我含笑抬起头,对上清寒怒火熊熊的眼。 “姬清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他的眼如是说。 我垂下眼去,往主上身上倚去,抬眼往着主上,“绍德,我渴。”他含笑将饮到一半的金盏凑到我唇边,“再唤一声来听听。” 我冲他瞟去妖娆的一眼,“绍德。”他大笑,啄上我的唇。 他的唇难得的温暖。 再转回头,清寒已经不见。 我又转身投进主上怀里。 皇后从开宴便在旁边沉默着,忽然立起来道,“皇上今日大喜,且让臣妾取来飞瀑连珠,弹奏一曲为君助兴。” 主上示意她去取琴,贴着我耳珠说,“皇后琴音,邺城一绝,配上名琴飞瀑连珠,更是天下难得的佳音。”我微笑着点头,“那清魄更要好好听听。” 铮铮两声琴响,皇后漫声轻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起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主上微笑的听着,随口跟我解释道,“这是诗经里的一首曲子,是对女子出嫁的祝词,赞美这位新娘年青美貌,娶得她的人家定然会和顺美满,也是祝贺她得到美满的姻缘,说她将来一定能够幸福地生活着。” 我散漫的应着,美满,幸福,呵。 琴声还在响着,却由温软转为激越,铮铮几响,竟带了杀伐之音。 我一怔,皇后反复的唱着,“桃之夭夭……桃之夭夭……” 我看向她的眼,想看得清楚一些,她却不看我,只看着高长恭那席。 一颗心瞬间如坠冰窖,我终于明白了皇后的意思,瞟了一眼主上,他与一旁敬酒的官员说着话,并没有注意皇后的唱词。 我缠上他的腰,醉眼朦胧,“绍德,我要下去给他们敬敬酒。”他略带了些威胁的瞥了我一眼,“只此一次。” 我嘻笑着揉进他怀里,“你还望着和我再成一次亲么。”他神色和缓了些,“去吧。” 牵着裙摆,我趔趄的甩开搀扶的宫女,走到依然苍白的高长恭面前,“兰陵王,怎么不上来向我敬酒。” 高长弘忽地便要站起,高长恭一把拽住他,举起金盏,“清魄,恭喜。” 我借着背后一个经过的宫女不小心的擦碰,哎呀一声朝前倒,高长弘眼明手快的接住我,“小心……” 不经意的一抬头,唇瓣意外的从他唇角拂过,我想我是醉了,微微的冒出汗来。 他也怔住,定定的望着我,似有火焰在跳动。心慌意乱间,我只对他说了一句,“找到清寒,快逃,解药另想办法。” 他眼里电光一闪,轻轻将我扶正,说了句,“夫人小心。” 身后传来主上的呵斥,方才撞到我的那个宫女颤抖着跪在地上求饶,我适时将他一推,摇晃着回到主上身边,“是我没站稳,饶了她吧。” 他颜色稍霁,冷冷的瞥了高长弘一眼,扶着我回座位去了。 柔情不假,可他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诺言是假,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第三十二章 围城 高绍德震怒的一拍案几,“你敢再说一遍!”顿时翻倒了桌上的茶盏,茶水顺着喜服朝下流。 下面跪的锦衣宫卫跪伏在地上,动也不动,“定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还请皇上治罪。”“治?”高绍德似笑非笑的踱了两步,“治了你,他们就都自己回来了么。” 宫卫端正叩下头去,“皇上教训的是,臣立即派人沿路清查。”高绍德一挥手,宫卫便下去了。 高绍德沉吟半晌,忽然问,“你怎么看。”身后的屏风里转出一个人来,恭声道,“据臣观察,宴上最接近他们的人,便是……” 高绍德冷然回头,“清魄。”那人应了一声,但又疑惑道,“可臣不明白她是怎样知道皇上的部署的。” 高绍德咬牙道,“你下去吧。” “是”,那人应了一声,也出去了。 哼着桃夭,我散了头发,用象牙梳轻轻梳着,忽然门一动,主上含着笑走了进来,“镜波幽兰,瞧朕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娇娆。” 我敛了笑容,便要行礼,他一把将我拖起,“夜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不要浪费了好时光。”我心一凛,面上可以装,这身子上的抗拒,却是怎样都瞒不过他的。 我强笑道,“折腾了一天,清魄累了……” 他缓缓凑近我,“若对清魄说这话的是高长弘,清魄还会推辞吗。” 我剧震。 他森然朝前一步,“他们跑了,你高兴了?” 我心里顿时宽慰许多,含笑坐下,“自然高兴。”他顿时狂怒的将我从凳上拉起,“你是怎么知道朕的计划的。” 我抬起眼睫看他一眼,“为什么清魄觉得主上理直气壮,主上毁约在先,不是应该惭愧的么。”“惭愧?”他冷笑,“你以为一个承诺就可以困住朕吗,承诺只在对朕有用的时候成为承诺” 我挥开他的手,坐回椅上。 他意乱的负手踱了几步,忽然立定看我,“朕才发现,从头到尾,朕都小看你了……你就在天牢等着他们来陪你吧。”袍袖一拂,他大步走出寝殿。 新婚之夜还穿着嫁衣便给下到大狱的嫁娘,恐怕我是第一个吧。 倚住冰冷的石墙,我顺手牵起一根枯黄的稻草,弯来折去,却忘了从前清寒最爱折的蚱蜢是怎样起头。 以高长弘的本事和耳目,有了警惕之后,主上再怎么都拿不住他们了吧。 微笑的想了一会,竟然沉沉睡着了。 半夜给惊醒,对上一双明星般的眼,“清魄,随我走。”我迷糊的看他,定是做梦了,不然高长弘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高长弘?! 我瞪大了眼,真的是他。 他见我愣愣的,又将我摇了一摇,“快醒来,这里不可以多呆了,很快便会有巡夜的禁军过来。” “我认为你多准备些家伙劫法场会比较现实。”我举起手脚给他看上面的重镣,为了放我逃走,主上只差没有将我钉死在墙上。 他脸色铁青,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将我背上后背,“我负你逃走。” 我推开他,“就留我在这里吧,别忘了解药还未拿到……天涯海角,只要清寒在,我便找得到你们” 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他咬了咬牙,“好,你等着,我一定来接你。” 我含笑看他消失在黑暗的甬道深处。 暗无天日,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了几天。 这天,总不见人声的甬道那边传来一声吆喝,“皇上驾到。”我心一凛,难道,他们给捉住了。 一群人快步走了进来,走在最前头的是他,他不等门完全打开,便一脚踹了进来,扑到我面前,稍一用力便把我提了起来。“他竟然为你反了朕!”他用力摇晃着我,“你允了他什么!!” 自进来之日开始便一直未曾好好进食,又给重镣困得血脉不通,我给他晃的头昏眼花,但还是听出了他的语意。 高长恭身中剧毒,兵符也被缴去,清寒仅是一个小小的城守,能起兵的,只有高长弘。 “你能给我的,他也一样能给。”我开心的笑。 “那你为何答应嫁给朕”他的眼神危险,步步紧逼。 “我和你在一起,是为了时时刻刻让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懒洋洋的说,欣赏着他的抓狂。 “恨?”他看我的样子几乎让我觉得他马上就要拧断我的脖子、 “自你骗我的那一刻起,你我之间就已经万劫不复。”我越是冷静,他越是震怒。 终于将我抛在地下。 “若你是想挑起朕的怒气,你成功了。”他冷笑着向我靠近。 手腕传来剧痛,我还是晕过去会比较好吧,这样想着,眼前一片黑暗。 高长弘身披金鳞战甲,牵着步景马,威风凛凛的立在护城河外,邺城城里城外一片剑拔弩张。 他调来大军,围了邺城三天三夜,只为那一个人。 忽然听见城墙上一声断喝,“高长弘,你看看这是谁。” 残阳下,高绍德押上城头一个红衣如血的女子。 清魄。 见她手足无力的被高绍德提在手里,高长弘双目瞪的几乎要流下血来。 “清魄”,清寒也从阵后奔上来,脸色煞白。 昏沉中,我听见清寒在唤我。 睁开眼,是黄昏了,我看着落日模糊的想,手脚都好疼,想动一下也那么艰难。 “清魄” 不是做梦,真是清寒。 我朝下看去,清寒和高长弘并立在城墙下。 主上在我耳畔低语,“让朕看看,他为了你,能做到怎样一步。”将我向前一推,主上森然道,“高长弘,你要她活还是要她死。” 高长弘反而平静了,“长弘发誓,若她死了,三日之内必破邺城,取你首级,祭她在天之灵。” “真好,”主上微笑,拔出佩剑,将森寒的剑锋搁在我脖子上,“那便来吧。”“住手,”高长弘还是忍不住喝道,“你到底要怎样。” “真是没用,这样便低头了,”主上微微的笑着,“用你的一双手来换她,如何。”高长弘定定的看着他,坚定的说,“不”。 我笑了,这样才对。 主上一愕,随即大笑,晃了晃我,“听到没有,你拼了性命救的人,我只要他一双手他便怕了。” “你不用挑拨,他一定知道,失了双手,便更救不了我。”我的声音一定清晰到足够让城下的人听到,因为我收到高长弘的温柔的回视。 “是么”主上震怒的将剑锋朝下压了些许,我感觉到疼痛,蜿蜒的鲜血顺着皮肤流进衣领。 “朕只数三声,一……二……”他每数一声,手下便用力几分。 高长弘眼里闪过复杂,终于在他三字出口之前,长长一叹,将长剑交到左手。 主上大笑,“终是忍不住了么。” 不等高长弘举剑,我将全身力气聚在肩上向主上一撞,他不防的脱开了手,噔噔的后退了几步。 我顿时摔在墙垛上。 旁边传来主上的惊呼,“抓住她。”我对城下的清寒露出一个他最爱的笑,朝峭壁般的城墙边一滚。 闭起眼,不看越来越近的地面。 清寒,我来了。 我好累,也好疼,就让我好好的睡吧。 第三十三章 重生 我没有死,但离死不远了。 浑身酸痛的醒来,刚刚睁眼,非但没有上次昏睡醒来时候众人的笑语安慰,还被人提起来一边狠命的摇,一边在我耳边打雷,“只有这一次,下次你再敢吓我,不等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一定先亲手杀了你。” 马上听到辟尘尖叫,摇晃我的人又加了一个,“你提着小姐做什么,快放下,她身上还有伤。” 还是让我死了吧,我闭上眼睛想。 终于听到清寒的脚步声,“你们在做什么。”他喝道。 我落进他温暖的怀里,“寒,”我虚弱的唤。 他不可置信的抱紧我,“你醒了。” 我想举手环住他的腰,但手一动,生疼。 见我皱眉,他小心的把我安置回榻上,“那个人,伤了你的关节,但师傅说只要调养得当,今后行动无碍。” 我这才看向一旁黑着脸的雷公,不,是高长弘,好憔悴的样子,是他一直守着我吗。 他见我看他,眼光稍微转柔,正要说什么,我的视线忽然给窜上来的辟尘挡住。 “小姐……”他的鼻涕都快流下来了,“辟尘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你再不想落到某个人手里也不要想不开跳城墙啊,虽说他粗鲁得让人讨厌,但是不要忘记你还有我们啊。”他绝对是故意的,我看到他汪汪泪眼下面一闪而过的笑意,连清寒都忍笑的抿了抿嘴。 高长弘立刻暴跳如雷,“辟尘你再多说一句,晚上你就给我滚出别苑去。” “好了,”清寒止住还要还嘴的辟尘,“你去请师傅过来”辟尘这才撅着嘴出去了。 将我的头发顺到一边,清寒轻轻说,“若你以后再这样什么事都不与我商量就擅自做决定,我便真的永远不再见你了。” 我想到大婚那夜他立在下面看我的眼神,心里一酸,就要流下泪来。 “再要说这样的话你也出去,她才醒过来,便又要惹她哭。”高长弘见我眼圈红了,粗声粗气的说。 清寒似笑非笑的对他说,“你好像比我更关心她。” 高长弘没有反驳,只是尴尬别过脸去。 清寒在我耳边轻轻说,“你再靠一会——有人不眠不休守着你,定说要你醒来他才能放心去进食……我这就去为你们准备些清淡的粥食。”声音大到足够旁边的人听清,高长弘警告的咳嗽了一声,清寒含笑揭帘而出。 房里只剩下我和高长弘两个人,和我眼光一触,他脸竟红了,但仅一刹,又转白,走近坐到我床边,粗嘎的说,“若清寒没能及时接住你,你便真的死了”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一定能接住我。”他如针刺般颤了一颤,竟不理我了。 长久,他忽然一叹,“可以让我抱一下你么。”我一怔,还未回答,手已经给他握住。 直觉的一缩,我喊,“不要”。他顿时僵硬如铁,轻轻放开我,“对不起。” 我知他误会,只得说,“小心别碰到我的手。”他对我注视片刻,微笑道,“文先生的药都给我要过来了。” 下一刻,他紧紧将我箍在怀里,叹息似的将头埋在我颈窝,闷声道,“可知道看你那样从城墙上直直的滚落下来,我的心都要停了,你怎么能这样吓我” 怔怔的让他抱着,鼻端盈满他温暖的男人味,这个在城墙下铁一般强悍的男人,却在此刻流露出极度的脆弱柔软。 嘴里不由得说,“那下次我就什么也不做,由你砍了自己的手吧。”他不回答,灼热的气息几乎烫痛了我的肩,不知该再说什么,我放松了身体由他这样抱着。 门口传来咳嗽声,他连忙放开我,一抬头,师傅含笑站在门口,背后是神情暧昧的辟尘。 看了看我气色,师傅点头道,“应该没什么大碍,但切记手脚不要用力。”又看了看高长弘,“更不要大力摇晃她。” 高长弘嘴里答应着,朝辟尘瞪去一眼,辟尘则躲在师傅背后冲他挤眉弄眼。 忽然师傅道,“你们出去一下,我还要为清魄检查一下。” 等摇摆的门帘稍静,师傅轻轻一叹,“真是难测,怎么都想不到他会下那么狠的手。”我微微一笑,“他应当同我恨他一样恨我吧。” 师傅点头,“救下你之后,高长弘已经宣布脱离大齐,若没意外,等情势稳定些,他也会称帝。” 呵,难道就是这样,一个轮回套入一个轮回,我永远都摆脱不了为高氏效力的命运。 但我已经累了,我不想再杀人,也不知他,会不会放我和清寒自由。 师傅忽然说,“不过今后你不能再用禹步了,你的关节严重受损,就算痊愈也不够支撑到跳完整支曲子的。”我的心猛跳了一下,但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那也不错啊,再也不用那么劳累了,若这身毒性也就此流失掉,清魄也能如愿做个平常人了。” 师傅沉默了。 此刻我心里不知道是怎样的感觉,又是轻松,又是莫名的悲伤。虽不爱杀戮,但那样灵觉流动全身的感觉,竟是再也不能体会了么,谁能料到木啷山一曲歌舞,竟成绝响。 不知没了禹步的鸩女,是不是已经可以退出那个诺言,获得重生了。打破凝滞的气氛,我问师傅,“高长恭怎样了。”师傅摇头,“至多五天,已经是极限了。” 哪怕没这次的事,以高长恭的性子,也是宁愿就此死去都不愿回头去求主上吧。 瞧,我还在叫他主上。 不愿再想到他,我问师傅,“清寒怎么说”若高长恭死了,清寒定会内疚一辈子,但那个人身边,是怎么也回去不得了。 “清寒在你沉睡的这几天里,回过姬家,”师傅脸色不好看,“但家主回答说,萃取黑鸩时候一同炼制的解药,已经全数给了那个人,再要炼制,也需数月之久。” 几个月,高长恭怕已经化作黑血了吧。 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应当是清寒来了,师傅看了我一眼,转了个话题,“前些日子炼了一批糖球,但目前看来文家大宅是回不去了,就便宜了你吧。” 我从心底笑开来,“多谢师傅。” 失神的攥着一块红纱,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已近一个时辰了。 这是他发狂似的回到牢房,想证明自己刚才所见只是梦境的时候,从门钉上起下的,此刻仿佛仍散发着缕缕馨香。 那天她就穿着那身火焰般的裙,飘若流风回雪,袅若轻云蔽月,从他眼前坠落。 那姬清寒,竟然不顾了性命般的掠过来接她,砰的一声胸腑震响,两人一同滚在地上,而他在城墙上看得痴了,竟然忘了下令放箭,眼睁睁的看着城下拥过一群人将他们护着朝后方去了。 仿佛又见那日她娇痴的看着自己,“绍德,我渴。” 门外风尘仆仆的进来一个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样。”他强打精神问。 “人已经苏醒了,应该没有什么大碍。”那人极快的答,略一犹豫,又道,“高长弘的兵马已经尽数退回并州,但因为清魄和高长恭两人不能跋涉,所以他们都还在那个秘密别苑滞留着。” 锵的一声裂响,他捏碎了手里刚执起的琉璃盏,也不理满手的鲜血淋漓,“为朕夺回她,不惜代价” 第三十四章 蜜糖 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辟尘充分发挥了他的聒噪,无处不在的喋喋不休,若高长弘不在还好,大家一致的闭了嘴听他说,等他说累了,又无人搭理,自然就停下了,但若高长弘在,两人定然你一句我一句,吵到最后数次发展差点到殴斗的场面。 我和高长恭总是一人一架凉椅,在一旁闲闲的看着他们吵闹。 高长恭已经不复晋阳初见时的丰姿,黑鸩折磨得他形销骨立,原本温润如玉的皮肤表面也蒙上了一层明显的死黑。 但他一点沮丧的神情都没有,总是那样淡定的笑着,看清寒一次次将一发展到动手便满院尖叫着逃跑的辟尘和暴跳如雷的高长弘劝开。 一次他正笑着,无意中和我对了一眼,那样柔情四溢的一双眼,看得我心里阵阵的发酸。 不管怎样,他对清寒,也是用情致深吧。 而清寒总是淡淡的,对他带着几分疏离,我看得出他的心神不宁,却辨不出他神情间,除了担忧,另外的东西是什么。 不知何时开始,我和清寒也有不一样的情绪了。 就像刚才,辟尘从我们面前窜过,不当心撞了一下高长恭的凉椅,凉椅顿时前后晃了两晃,清寒紧张得直奔过来稳住椅子,又责怪的瞪辟尘。 高长恭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没事,让他们玩吧。”清寒竟如火烫般将手缩了回去,一颗眸子幽深如井,看了高长恭一眼便退开了。 不忍见高长恭的黯然,我看似无意的说,“打小除了我,还没人能让清寒露出这样焦急的神情呢。” 高长恭闻言一愣,却没有多说什么,对我微微一笑又转过头去。 柔水匆匆的走进小院,辟尘顿时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扑到他身上挂着,笑得几乎站不稳,“救、救命,有人要杀人灭口。” 柔水生性爱洁,见他一身又是灰又是汗,急忙将他推开,皱眉道,“成天没个正经,也亏得小姐公子不计较,若是在其他人家,早就将你扒皮打死。” 高长恭见辟尘面露讪色,解围道,“成天陪我这个病人,他定然也闷坏了,让他开心一下也无妨。” 辟尘闻言对高长弘做了个鬼脸,“听到没有,兰陵王特许我欺负你。” 高长弘原本在柔水进来的时候便站住了,听他这样一说,又朝他扑过去,辟尘哎呀一声便朝外逃,一头撞进朝里走的人怀里,两人顿时摔成一团。 高长弘几步上前将那个人提起来,替他扑打几下身上的灰尘,“纳言,你怎么来了。” 杨纳言一身狼狈,瞪了辟尘一眼,又对我们几个遥遥一礼,才对高长弘说道,“宇文达派了人来传信说想见你。” 清寒一皱眉,“宇文达,那不是北周武王吗。”杨纳言一点头,“正是,他听说长弘反了大齐,便动了同我们联手的心思。” 高长恭也皱起眉,“怎么和北周搭上了,他们不是刚递了和谈的礼单给大齐?”高长弘摇头道,“是他自己寻来的,我可没有联系他。” 高长恭一点头,“不管怎样,北周是大齐的宿敌,定然不可贪一时便宜与他们联手。”高长弘肃然道,“我领会得。” 转身对杨纳言说,“留下来一起用了饭再走,到时候回绝了他就是。”杨纳言也不推辞,一点头满院子跑着叫渴要找水喝,辟尘急忙带他去了。 这时柔水才有空插嘴道,“段将军也回来了,带回一车药材。” 高长恭微笑道,“连孝先都这样小题大做,若斛律光在,那还不要堆几座药山来。” 门外传来段韶的朗笑,“斛律光也是想来,可惜长弘不许……为你我几乎将附近的所有好药都搜光了,长恭还真不领情”说着,人也大步踏了进来。 见我含笑看他,他故作神秘的凑过来,“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我见他右手一直插在怀里,胸前更鼓着高高的一块,知他是故意要逗我,当下装作不在意的说,“还不就是那些难吃透顶的药,师傅调的我都吃不完,这我就更不要了。” 段韶大笑,转过去指着高长弘道,“你马屁拍在马腿上,怎样,人家说不要。”高长弘尴尬的瞪他,嘴硬道,“你带来的东西,与我何干。” “这可是你说的。”段韶走来蹲在我身前,仰脸看着我,“若东西拿出来清魄喜欢,可要答应孝先一个小小要求”。 我觉得有趣,“那可要看是什么。” 高长恭眼迅速在高长弘和我之间打了个来回,也帮腔说,“相识那么久,孝先可是头一次如此花心思在一个女子身上。清魄,不如由我做个东道,若他取出的东西合你的心意,你便答应送他一件随身物作为念想吧。” 清寒也瞧出些端倪来,坐回我身边凑趣道,“不如让我先看,若是清魄喜欢的,也就不要示众了,我代清魄送……” 话未说完,高长弘终于忍不住窜上去,对着段韶摊开掌心,“拿来。”段韶顿时装傻,“拿什么。”他眼睛瞪得铃铛一般,“我叫你带的东西。” 段韶才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比拳头略大的油纸包,塞进他手里。 高长弘尴尬的在众目睽睽下捏着那包东西走过来,粗鲁的塞在我手里,“给你的”,说罢转身就要走,却给高长恭喊住,“诶!你走那么快,要是清魄喜欢了怎么办?”他顿时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解开包的密密实实的油纸,一股甜香扑鼻而来,不禁惊喜道,“紫云英蜜。” 段韶顿时抚掌大笑,“看来清魄喜欢,”转过头看到高长弘只是站桩似的罚站,便向清寒伸出手,“拿来吧。” 清寒顿时面露尴尬之色,只听到高长弘在那边恨恨的道,“差一点便给你们耍了,清魄的随身东西,清寒又怎么会带着。” 这下连我都忍俊不禁,又怕笑得太厉害摔了那一小瓶难得的蜂蜜,只得小心的捧着,他转过头来看到,便折回来帮我接在手里。 我轻轻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蜜糖。”他的脸忽然红透,说了一声“我去给你放进房里。”扭头便走出门去,任段韶千般呼唤都不回头了。 杨纳言已经喝完水回来了,不知道听了多少进去,扶着门笑的全身打颤,口齿不清的一个劲说,“上次在茶楼第一次见你,他脸便与这次差不多红。” 段韶原本已经笑得差不多了,听杨纳言这样一说,又笑得弯下腰去。 清寒原本笑意盈盈的帮我理着被风拂乱的鬓发,忽然脸色一白,未及我反映,直朝着高长恭扑过去。 段韶回过头来一看也是脸色大变的惊呼道,“长恭” 凉椅上,高长恭用手背揩去唇角朝外溢出的黑血,见众人紧张,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要慌,去请文先生”,便失去了知觉。 第三十五章 赌局 屋里众人忙乱着,我见清寒远远的站在一角,便出声唤他,“寒……” 清寒眼光回到我这里,变成温和,“什么事。”他走过来将我横抱起,“我送你回房间吧,你不能久站。” 我轻轻问他,“看他这样,你心里很难过吧。”他一怔,将我放到榻上,坐在旁边出了一会神,问我,“为何会这样,他们不是兄弟么。” 我摇头,“我也不清楚,也许在他们看来,对方和他们各自心里想要东西比起来一点都不重要。” 他又沉默一会,犹豫的问我,“你说,若我去问他求解药……”打断他的下句,我肯定的说,“这样非但不能救他,连你也要一起死。”他顿时不说话了。 “你对他……”我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不知道怎么问才不至于太奇怪,但清寒已经跳起来了,“没有,我与他只是朋友。” 我微笑着看他,“他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拍拍床,示意清寒坐下,又爬到他身上我最常坐的位置坐好。 “清寒,记得我说的,引起那些事端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吗。”我将头放在他肩上,不敢看他眼。 清寒肯定的说,“是你我也不生气,因为你一定不是故意的” 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我悄悄的蹭在清寒领上,不让他发现,“那天他告诉我,你对于他,是可以一起承担痛苦,分享快乐,相互帮忙直到老死的人……清寒,是我害了你们。” “好了,”他哄我,“不要再说这些害不害了,不管是什么事,都过去了。”他将我放回榻上,“我去看看他,你要不要人陪,若觉得闷,我叫辟尘过来给你讲讲笑话。” 我摇头,他将通风的纱窗关好,温言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去了。” 替我掩上门,他的脚步声朝前面去了。 我辗转在榻上。 静,太静了,静得让人害怕。 好不容易沉沉睡去,忽然觉得有轻轻的吻从额上而下,带着明显的克制,掠过眼睛,鼻尖,到嘴唇,好温暖,“寒,”我模糊的唤。 顿时给人狂暴的提起,恍惚对上一双阴骘的眼,“你竟敢在朕吻你的时候唤别的男人。” “主上”我惊叫,再无睡意。 “清魄,你记得吗,朕说过,若你注定要与高家的某人纠缠一世,那人只能是朕!”他将我压回榻上,俯下身子,笑意淡淡,却让人不寒而栗。 “放开她。”忽地一声怒吼,高长弘撞进门来,人还在半途,已挥出力道刚猛的一拳,主上只得放开我,向后退开。 被高长弘接在怀里,我奇怪的想,为何我最近总是被人提来提去。 想到这里便嗤的一笑。 主上定是误会了我的笑容,眼光变冷,对高长弘伸出手,“将清魄还给朕。”高长弘紧紧将我环在怀里,坚定得一如那日在城墙下,“不”。 主上忽然微笑的做了一个手诀,“清魄的死活你也不顾吗” 高长弘一愣之间,我已经疼的全身发抖,吞下已经涌上喉头的血,我咬着牙对高长弘说,“不要放开我。” 清寒也已经赶到,见到我毫无生气的在高长弘怀里歪着,清寒也白了脸。 “你不是人。”辟尘尖叫着朝主上扑过去,只见人影一晃,一个黑衣宫卫已经挡在他身前,辟尘被他一扭一甩,倒着撞出门去,滚落在院里,挣扎间几乎爬不起来。 主上怜悯的看他,“何必”,他抬起手朝外圈了一圈,“这里内外已经全在朕的掌握之中,你们若识相,便将清魄交回给朕,朕饶你们不死。” 高长弘面色铁青,显然主上说的不假。 趁他说话的间隙,我喘了口气,抬起头来看他,“你以为还有人会相信你吗。” 他终于失了笑语,阴沉的看住我,手印挥出,拇指从戌纹点至辰纹,每一纹念一咒,“胆鬼勺鬼灌鬼行鬼幸鬼甫鬼票平立”。 终于忍不住痛叫出声,在高长弘怀里缩成一团。 让我死了吧。 连高长弘也白了脸,不顾高绍德还在室内,急急将我安置回榻上,“文先生,清寒,快想办法啊”他扶住我吼。 师傅嘴唇颤了两下,颓然道,“那是姬家操控鸩女的神诀,我救不了她。” 清寒眼睛如他手里的寒剑一般明亮,略退了一步,低声问后侧的段韶,“你若可以缠住那宫卫,我便有把握将高绍德擒下。” 段韶轻轻一点头,清寒低叱一声,“走”,便做势要朝前扑去。 锵的一声剑响,段韶的寒剑出鞘。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飞掠而出。 异变。 清寒的身形只出了一半,便在中间停住了,不可置信的看着透胸而出的剑尖。 “公子!”辟尘悲叫。 “清寒!”师傅剧震。 “寒……”我挣扎着唤。 主上赞许的看着,“做的好” 段韶的手握着剑柄,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高长弘再也顾不得我,呼的立起,便要扑过去。 段韶微微将长剑朝里一送一绞,清寒顿时痛白了脸,也成功的止住了高长弘的身形。 “段韶!”高长弘咬牙切齿的低吼,“没想到你竟是他的狗” 闻言段韶露出一个十分奇怪的笑容,仍不接话,拍了清寒的几个大穴,带着他慢慢的退回主上身边。 “怎样,”主上微笑看住我,“已是必输之局,还要和朕继续赌吗。” 那抹笑,只是微弯双唇,绛红的唇,漆黑的眼,竟将原本就苍白的脸烘托出一股无以比拟的妖邪之气。 我望着清寒惨白的脸色,心里奇异的平静下来。 拾起地上的烛台,掷掉蜡烛,用尖利的烛刺对准喉咙,他的笑凝住,“你敢”。 手上用力,仿佛能听到金属刺进皮肤时皮肤绽开的那一声轻响,血珠沁出来,一滴一滴顺着烛刺流到手上,“清魄一生都在追求着鲜红跟血腥,自己或是别人,此刻还有何不敢。” “清魄”高长弘上前一步,声音微微的发着颤,“放下烛台”,我恍若未闻,直直的看着主上。 这若是一个赌局,我赌他会心软。 僵持了一会,主上开口,“你要什么”“清魄要一个真正的允诺,清魄一人,换他们全部”。我坚决的说。 “若朕不答应呢。”他眯起眼。 没有说话,我手上又用了一分力,温热的血液顺着皮肤淌下,。 良久,他咬牙对段韶说,“放他过去。”段韶应了一声,极快的将剑一抽,把清寒推了过来。 见师傅接了清寒,不及看他伤势,我定定的看主上,“高长恭的解药呢。” 他额上青筋跳了跳,“朕没有带着。”“去取”,我极力忍住头晕,低沉说。 他恨恨看了我一会,终于说,“好,真好。”探手入怀,揪出一个锦袋来,掷进高长弘怀里。 第三十六章 七夕 高长弘将锦袋送至师傅面前,师傅隔着锦袋一闻便说,“清水送服,速去。”高长弘紧紧攥着那个锦袋,回头看了我复杂的一眼,一顿脚,头也不回的去了。 一室寂静。 过了一会,高长弘回来了,对师傅点了点头,轻声说,“吐出好多污血,但呼吸平复下来了,银针探脉也没有变色。” 主上不耐的看我,“还要怎样,”我点头,终于忍不住脱力坐回榻边,“让他们走” 高长弘大步过来扶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轻声但很坚定的说,“清魄要和我们一起走。”主上眼光瞬间转冷,“要出尔反尔吗。” 高长弘冷笑道,“要论毁约的本事,也不知谁才当认天下第一。” 主上微微一笑,“错了,朕当时答应放了你们,但没说不再抓你们,朕也答应大婚以后将解药给高长恭,但是没说多久以后,何来毁约一说。” 高长弘气的打颤,“你这个小人。” 我扯了扯高长弘的衣襟,他便不再理会主上,蹲下身来柔声说,“你不用担心,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一定不会让你再落回他手里。” 我止住他,“我要跟他回去。”他脸色顿时一变,急道“我真没想过要用你换解药,你要相信我。” 我微微的笑,“傻瓜,是我自己要换的”抬头看了看主上,他眯着眼,见我抬头,冷然道,“若今日清魄不同朕回去,这里所有人一个都走不掉,就算走了一个两个,朕的追杀,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不理他锐利的目光,我转头轻声对高长弘说,“他只是要我,兰陵王的毒刚解,清寒也是生死不明,若再带上我,你们是怎样都走不掉的,再说,”瞟一眼正看着这边的段韶,“你现在又有多少人是真正能用。”他一震,眼里露出痛苦的神色,没有再说话,只是别开头去。 “走吧,清寒的伤势不容耽搁。”我说,慢慢站起,准备走向主上。 “清魄,”他低声唤我,我一回头,一个窒息般的吻滚烫的印上我的唇,他的不舍和无望在唇间尽情释放。 “等着我”,结束亲吻,他在我耳边发誓般的说,我笑而不答,转而看向主上,“请主上下旨吧。” 回去的路上,主上要我与他并乘一骑,一路却出奇的沉默,我也倦意淡淡,就这样无言回到了邺城,只在我从马上下来的时候,他忽然问,“朕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勉强回他一笑,“他让清魄觉得温暖。” 日子比我想象的好过太多,主上不仅没有再将我下狱,还将重华阁给了我作为新居。颈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我的手脚也在调养下渐渐好起来,虽然仍不能站太久,但至少可以稳稳当当的一个人在园子里走几个来回。 他经常在我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说话,更不让人打扰,神情间少了往日的凌厉,多了些平和,偶尔更会流露出一种困惑的神情,我也从来不理会他,自顾自的做该做的事情。 今天是七夕,自早上起宫女宫监们就聚在一起谈论每年的老戏目《天河配》。 不想扫他们的兴,天一擦黑我便早早的沐浴回房,除了正巧轮值的,其他人都欢天喜地的去了内城的广场看戏。 往年的七夕,若主上没有安排我和清寒做事,清寒总是要去买七孔针回来让我穿,说是为了向织女祈求智巧,虽我总笑他太俗,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穿针的本事。 “想到了什么,笑那么开心。”沉沉的声音将我惊得几乎跳起来。 他见我惊惶,轻笑,“吓到你了么,只怪你想得太入神,朕进来之前可唤过你好几声了。”说着便朝我走来。 扑鼻便是浓重的酒气,我警惕的朝后一退,他见状也没有太接近,只坐在桌边。 “怎么没有与嫔妃们一起参加宫宴,也不去听戏,却一个人坐在这里发笑。”他为自己倒了盏茶,缓缓啜饮。 我垂下眼帘,“清魄向来不爱热闹,再说那些地方也不是人人都希望清魄出现的。” 他一怔,“朕说过,若你喜欢,整个后宫都归你管,你要赏谁,要罚谁,随你怎样。”我摇头,“清魄不喜欢太多权利。” 他莫名的有些动怒,“那清魄喜欢什么” 我摇头答,“清魄喜欢的,应是主上给不了的。” “天下没有朕给不了的东西,”他冷笑。 不想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问他,“主上穿过七孔针么。”他明显一愣,“没有。” 又想到清寒,我微笑的说,“每年七夕,我和清寒会在正午的烈日下放一盆清水,分头将自己穿的那枚七孔针放在水面上,盆底呈“云龙花草”影像,便一定是清寒穿的,我穿的却总是一团糟。清寒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他是怎样做到的,只是笑说若我能做到,便允我来年不用再穿那针。” 忽然下巴给攫住,对上主上专注的眼,“清魄,为何你总是想着别人,却从来不愿对朕多看一眼。”我不知怎么回答,只能转开脸。 忽然听到他吟道,“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月为开帐烛,云作渡河桥。映水金冠动,当风玉佩摇……”神情间竟是无比的平和安详。 见我听得怔住,他对我绽开一个很大的笑容,俊朗的让人窒息,“你说牛郎织女每年一见,他们会说些什么,又做些什么” 心慌的站起来想离开他的范围,却被他逼退回榻边,低低的笑着,“清魄,你还欠朕一个新婚之夜” 正是避无可避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宫监大声通传,“皇后娘娘到。”我顿时松了口气。 皇后穆莹牵着裙摆,轻巧的踏进门槛,“清魄……”抬头看到主上神色不明的立在一旁,她顿时僵住。 “皇后来这里做什么”主上冷冷的问。 皇后猛醒般的跪伏在地上,“原来皇上在这里,臣妾倒是失礼了。” “免了。”主上烦躁的挥挥袖子,“你不是在内城听戏,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穆莹见正德夫人没有出席宫宴,也没有去听戏,便传了重华阁的宫监来问话,宫监说夫人天擦黑就睡下了,穆莹担心夫人身上不适,便来看看,早知皇上在这,穆莹就不进来了”皇后答完又惶恐的伏下身去。 眨了眨眼,忽然反映过来,正德夫人就是我。 “嗯。”主上看了我一眼,“既然皇后来了,便陪清魄聊聊吧,朕回去了”说罢也不等皇后行礼,径自去了。 我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第二日中午,我在花园荫地里安置的软椅上小憩,自从手脚受了伤,我便丧失了暑天浸凉水的乐趣。 忽然有宫监来报,“夫人,皇上差人送来一样东西,此刻正放在前面,您去看看吗。” 我懒懒的不愿起身,随口问,“什么东西。” 宫监挠了挠后脑,“送来的人说,皇上为了那东西一宿没睡,早上才弄好了,但奴才怎么看都只像是很大的一盆水。” 我心里一动,“抬过来我看看。” 宫监为难道,“可是皇上带话说要夫人在正午的日光照射下看” 我忽然想起昨晚对他说的话,“每年七夕,我和清寒会在正午的烈日下放一盆清水,分头将自己穿的那枚七孔针放在水面上……” 第三十七章 刺杀 巨大的金盆和满满一盆水,却是空的,旁边伸来一只手,放了一枚穿好的七孔针在水面上,我呆呆的望着它投在盆底的影子,和清寒做的一样。 忽然听到一旁的人含笑道,“邺城禁宫,怕也只有正德夫人得到皇上亲手做的玩意而不喜形于色的了。” 我未抬头,冷冷回答,“这邺城禁宫,恐怕不止段将军是靠出卖朋友来换取功名的了。” 段韶只是一顿,又笑道,“清魄好厉害的一张嘴。”我也笑,“铁伐好毒的一颗心。” 一阵沉默,段韶摒退了左右,走到我面前,叹道“清魄还在记恨那一剑。” “听命于人,剑不由己,你不配使剑。”我终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他,眉目间仍是晋阳那个笑意春风的温柔将军,却没人知道底下包藏的一颗腐烂的心。 段韶的目光黯了一黯,“你我同为人属,便应当知道,为了他,我们的剑能刺进任何人的胸膛。” 我冷笑,“所以你的剑就刺进了清寒的胸膛。” 眼角瞥到不远处的仪仗,我微微踏前两步,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仰起脸轻轻说,“其实,曾有一度,清魄一直在想,为何爱上清魄的不是铁伐。” 他的眼神一阵迷乱,抬手整理我给风吹得与发丝缠绕的耳铛,“若你不是他的,我怕真会爱上你。” 感觉到熊熊的注视,我笑弯了一双眼,悄声说,“你靠我那么近,不怕他疑心。” 不等他回神,我神情厌恶的将他一推,大声说,“你下流。” 段韶露出一个苦笑,“我猜他在我后面。” 快步走到我身边,主上的眼神森冷,“看来有人忘了自己身份” 段韶回身跪下,“孝先不敢。” 我微微向主上一礼,缓缓的拖着雪白的裙纱,头也不回的走回重华阁。 他随后就跟来了,一直跟进我房间,终于还是没忍住,“谁准你同外人如此接近”。 我走到梳妆的铜镜前,淡淡说,“主上不是一宿没睡,怎么不去休息,又来清魄这里了。” 他不耐的挥了挥手,“若朕要在白日里睡下,明日谏表便会铺满整个桌子。”忽然露出一个微笑,声音也柔和许多,“清魄是在关心朕吗。” 我略略一惊,侧身让开他的逼近,“主上若困倦,便在清魄这里歇一会,清魄去外面守着,有人来便替你挡了。” 他定定的看了我一会,“也好,不必出去,就在这里守着朕吧。”说罢便自顾自的上软榻扯了丝被睡下,不一会鼻息便重了起来。 若不是眉宇间的相似,谁肯相信他们竟是同族兄弟。他深沉而阴骘,狡猾而残忍,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又想到清寒,那透胸一剑不知可伤到清寒要害,这些天心里一直安定,相信师傅一定医好了他,清寒…… 在你们颠沛流离的时刻,这个男人竟然毫无防备的在我面前睡着了。 执着金簪的手从袖中滑出来,担心他像昨夜那样纠缠,现在的我又无力反抗,在他进来的时候,我将这金簪笼进了袖中。 这簪很锋利,若刺的位置正好,定能让他在睡梦中毫无知觉的死去。 他原是侧着睡的,此刻又微微的翻了个身,变为平躺,无意间把整个正面暴露在我的簪下。 哪怕是睡着了,他的眉也是皱着的。 睡梦中少了些阴郁的脸显得柔和,直挺的鼻子下面是鲜红的薄唇,这双唇曾轻易的吐出冰冷刺人的话语,也曾温柔的对我述说着爱意。 心里一个声音说,杀,杀了他,然后你就可以回到清寒身边,杀了他,杀。 手却不听使唤的刺不下去。 杀……杀了他……杀…… 忽然对上一双如墨般深沉的眸子,“清魄,怎么犹豫了。”他含笑抚上我的唇。 我猛地一惊,手里簪子直直的插了下去。 一声闷哼,留恋在我唇上的手指立即缩了回去,我也立即退开。 我定了定神朝他看去,只是小臂上在流血,看来他是用小臂挡下了金簪。 我紧紧握着金簪,一击不成,他定然不会给我再下手的机会,若他出声呼叫,我拼了性命,也要在他喉咙上补一簪。 他显然是生气了,但是没有看我,也没有唤宫卫,只是用力在丝被上扯下一条碎布,咬牙切齿间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便是那丝绸。 血一直淅淅沥沥的朝下滴,他用牙齿咬住布条一端,凌乱的裹着手臂的伤口,眼睛扬起看住我,沉声说,“还不过来帮忙。” 和他炯炯的目光一碰,我的心猛烈地跳动几下,差点倒退一步。 握着金簪的手指又紧了紧,下一刻,我站定了身子回视他,“你怎么不叫人来拿我。” 他盯住我,眼神从凌厉转为柔和,渐渐消了怒气,又变成温柔的凝视,“来,坐到朕身边来”。 我摇头,心乱如麻。 自跟了他以来,我便从来没有忤逆过他的任何决定,更别说是刺伤他,此刻也不知是该逃走,还是该向他请罪,又或者扑上去再搏一击。 正想着,被一双坚硬的臂膀紧抱住了,通体温暖。 我还在发楞,主上把头埋在我肩上,“你方才看着朕的时候,眼睛在哭泣。” 清寒……我任他抱着,缓缓举起金簪,浑浑噩噩地向他背上刺去。 本也不抱刺中的希望,只是本能似的直插下去,谁知他也正神思恍惚,察觉我的动作,已经来不及了。 金簪入背。 嗤…… 朦胧中,金簪穿破衣料,插入肌肉的声音传来,如雷贯耳,惊得我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七寸长的金簪,只留了不到三寸在我手里。 他仍旧紧抱着我,脸颊因为强忍剧痛而微微抽搐,薄唇倔强地抿着,竟然哼都没有哼一声。 我惊魂未定,感觉手上有潺潺热流淌过,烫着似的放了金簪。 他高大的身子顿时软了下去,我下意识的接住,但始终是支撑不了他的重量,只好随他一起滑跪在地上,抱着他的上半身。 他见我愣愣的看他,挤出苦笑,居然还能说话,“据说英雄多数都是死在女人手上的,”他顿了顿,呼吸已经不畅,定定地看住我的眼,“朕是真心的,你……你偏偏不领情……” 他说了两句,停下喘息了很久,才又开口,“若朕死了,你取朕的印信,跟宫卫说是朕派你出城去……”他干咳了两声,引得鲜血从嘴里喷溅出来。 我抱着他,身上染满他温热的血,听着他在自己怀里低声叮咛。 红得触目惊心,我的心骤然狂疼起来,感觉他忽然不动了,一阵巨大的恐慌笼罩至心头。 我手忙脚乱地伸手探他的鼻息,好像仍在微微出着气。 “主上……”我压低声音叫着。 他仿佛听到了,轻轻掀了掀眼皮。 还活着。 第三十八章 改变 我稍微放下点心。 担心地板碰到金簪,只好将他斜放着,这才看清,地上也是一片血迹。 此刻绝不能叫别人进来,但万一他真死在这里,又该怎么办。 我打开大柜乱搜一通,却忘了这是在皇宫,又怎么会留有伤药。 他轻声喘息道,“拔了簪子,再止血……” 站起来在房里绕了两圈,可一时到哪里找止血的药。 只能学他将丝被撕开成条,扶他靠在怀里,将汩汩朝外流溢出鲜血的伤口掩住,狠一狠心,直直的将簪子拔了出来。 一身大汗。 他却轻轻笑道,“真是值得,一簪换你一个拥抱,”又猛咳两口血。 我差点就此将他一推,忍了一忍,还是叹息道,“还在说这样的话。” 他从腰里扯下一个腰牌塞在我手里,“换身衣服,去太医馆把姓贺的太医叫来。”然后支撑着站起,睡回软榻,闭上了眼。 贺太医离开重华阁的时候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息着走了。 他躺在那里,肤色本来已是苍白,失血更让他的皮肤在灯下显得透明一般,我远远的看着,心里不知是酸还是苦。 清魄,你终还是下不了这个手。 这时他睁开眼,“将朕看进心里,便剜不出来了。”声音除了稍显虚弱,竟像没事人一般。 “你叫人去跟朕那里的宫监说一下,这几天朕不早朝了,就住在重华阁。”他的笑容很可恶,我捏了捏拳头,早知道他清醒了会得意就应该让他流血而死。 他看我不语,便做势要坐起,“既然清魄为难,朕还是回去吧”我还是没动,看他做戏。他终于叹息着躺了回去,“你究竟有没有心” 犹豫了一下,我终于问,“为什么。”他定定的看我,“什么为什么。” 我决定不再理他,继续收拾满室的狼藉。 良久,听他轻轻道,“若给那些人知道了,朕便护不了你了,”我冷笑一声,“主上是在弥补吗。” 我以为他会答的,可他没有,只是含笑闭目养神。 到他终于肯从重华阁搬回去的那天,我的房间已经誊出一半地方来为他堆放奏折和各地的情报。 自从可以靠着软垫起来之后,他便命人去把积压的文件都搬到重华阁来,让我一一读给他听。 我在读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每当我读完,抬头看他,他总是能很快针对做出决定,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在帝王光环笼罩下的他,每天竟是那么辛苦的。 他在宫监的搀扶下走出重华阁,临到门口又转回头来叮嘱,“无论谁问起,都不能说。”我点头。 送走了他,重华阁终于又恢复宁静,抱着一堆他留下的血衣和绷带正要去扔掉,听到宫监通传,说皇后来了。 我还未来得及将手里的东西处理掉,皇后穆莹已经跨进门来,目光落到我手里沾着血迹的明黄衣衫时,脸色变得雪白。 “皇上受伤了?”她的声音有些尖锐。 我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也明白过来,问左右伺候的宫监宫女,“方才是谁说话。” 所有宫监宫女都摇头,她才遣退了她们,将门掩上,急急问我,“皇上怎么了。” 我不愿多说,只是简单的告诉她今日与主上起了些争执,争吵间用金簪划伤了主上。 她白着一张脸听我说完,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最后一顿足道,“穆莹只听说皇上这几日一直呆在重华阁,早朝也不去了,穆莹便……便想来看看,到了才知道皇上今日忽然搬回去了——清魄,你这下可闯大祸了,对皇上动手,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我有些好笑的看她额上沁出细汗,宽慰道,“清魄已经知道自己鲁莽,但伤的并不厉害……” 皇后转身看我,正色道,“穆莹也知道皇上宠爱清魄,但清魄并不知道这宫里的事,若给有心人拿住一点点的把柄,哪天突然死了也不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见我并不在意,她叹了口气,上前便拉我,“穆莹陪你去找皇上陪个礼吧。”我给缠得没有办法,只得同意了。 同皇后一起将血衣烧尽,我随她的仪仗走向重九殿。 走到半路,见宫道上迎面驰来一架马车,皇后柳眉一扬,“内廷行车,是何人如此大胆,去,给哀家拦下。” 驾车的宫监见到皇后仪仗,早已停下车来,刚过来行礼,抬起头来见到我又一愣,笑道,“这可真是巧了,皇上正命我去请正德夫人呢。” 皇后微微一颤,强笑着将我朝车马旁轻轻一推,“去吧,还是皇上想得周到,穆莹都忘记了正德夫人伤势未好,不能劳累……” 我早已累得不想说话,便不再客套,直接进了马车。 宫监将马车折返,一言不发的向城门狂奔,我心里突的一跳,难道是高长弘…… 心正悬在半空,马车已经停下,主上的声音传了进来,“清魄……” 心落回最底,强打精神下了车,将手交到他手里,轻轻问,“怎么伤势未好便跑到这里,还要将我叫来。” 他挑了挑眉,“若清魄的语气带些关心,朕会更高兴——北周的武王宇文达亲自前来同朕和谈,使节团等下便要到了,朕想到清魄成天在重华阁发闷,便派人接你来看看新鲜。” 站在他身边,闻着传来的隐隐药味,若不是这张脸,有一刻我真以为身边的人不是他。 从别苑回来后,他和我一起的时候总是极进了温柔,特别是前几日的刺杀事件,若他大怒的将我囚起来,折磨我至他觉得解气为止,我反而会觉得比较好接受。 而像这样一声不响的瞒过所有人,他的改变让我觉得心惊肉跳,但始终摸不清他的用意。 正在胡思乱想,一队队的护卫策马奔来,整齐一致的排成队列,散于大道两旁,气势肃穆的停马恭候。 这队伍显然久经训练,马停后,人人意气昂扬,却不发一声,更厉害的是,连所有的马也控制得当,没有发出任何的嘶叫。 比起策马时的震天剧响来,现在的寂静更让人产生奇异感觉。 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在这安静的时刻,就象踏在人的心上一样。 此马显然速度很快,隐约的马蹄声很快清晰可闻,转眼间就到了众人面前。骏马一声长嘶,猛然人立起来,停在我和主上的面前,马上骑士也利索的跳了下来。 周围的宫监同时惊呼起来,还有几个反映快的早已奔过来挡在前面。 主上连眼都未眨,一手环住我的腰,淡淡说,“武王好大的威风。” 第三十九章 暗潮 眼前的男子,没有穿着甲胄,纤长的身形似略嫌单弱,一袭淡青色的锦袍,竟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清华韵致,让人不自觉地便想联到了临风玉树、月下琼林,但那一双眼却隐隐透出不一样的感觉,明澈若清泉,又深邃如寒潭。 他忽然看向我,笑道,“这便是齐后吧。”我与他眼神一对,只觉得那温和的眼如棉里藏针般的透出锋芒来,不想与他多有交集,只是回他一个微笑,“错了,我是普通宫妃。” 主上唇边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笑,“这是朕最宠爱的正德夫人。” 夜里又是宫宴,本想再借早睡避过的,但主上已经早早的派人来候住,连梳头的宫女也带来了。 今天主上送来的红地儿罗短袄是用金线绣的龙凤,珠冠九龙四凤,大小花各十二树,两鬓各十二钿,完全是比照皇后的规格,要真穿这身出去,也不知要造成多大的骚动。 我原是拒绝穿上的,后来禁不住满地跪的宫监宫女磕头,还是穿上了。 踏进正殿,赴宴的王公大臣基本已经到齐了,不意外的听到满席人的倒吸气声,还有些人开始用眼偷偷的瞟皇后。 还未上前行礼,皇后已经从座上下来,挽了我的手,走向她那席,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主上说,“皇后不饮酒,夫人还是坐到朕身边来吧” 恨恨瞪他一眼,只能辞了皇后走上他的坐席,也不知明日朝里要传到多离谱了。 只听到宇文达笑道,“早在大周便听说北齐琅琊王冲冠一怒为红颜,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这与王同座的殊荣,可不是普通宫妃能享有的。” 主上环住我的手不易察觉的紧了紧,不待我回答便微笑道,“听起来武王倒是琅琊王的知音,可惜才露出见面的意思便给人驳了回来。” 我听到他说起那天在小院里听的事情,又记起段韶,想到那柄自清寒后背破胸而出的寒剑,不禁打了个冷战,身体也僵硬起来。 “冷吗。”他凑近问我,我微微仰开,回肘在他胸上碓了一下,他痛得佝下身去,慌的一旁的宫监连忙来为他抚胸。 主上咬着牙轻声道,“你真是只披着羊皮的刺猬,温顺下面,总藏着锋锐。” 我端起一只金觚,缓缓啜饮,“我以为主上会乐意把我比作玫瑰。”他顿时气结,也不便发作,侧过头去有些凶狠的对宫监说,“还不开席”。 回过头,对上宇文达绕有兴味的眼神,对他眨了眨眼,不意外的看到他呛咳,想惹我动怒,你还早几年。 喝得有点飘乎时,推开宫女的搀扶,独自走到殿外,想借助殿外清冷的空气使自己清醒。 你就在这深宫里面沉沦了吗? 你就在这深宫里面沉沦了吗! 恍惚中又记起他温暖的唇,“等着我”,他说。 身后传来环配叮当声,“清魄,喝了酒别吹冷风。”是皇后穆莹。 我微微一笑,“清魄只是出来安静一下,一会就回去。里面太吵,心烦的很。” 她温柔的帮我拢了拢衣襟,“还是小心些,你的身体刚好,经不住折腾了。” 那笑容温婉,我不禁说,“若不是困在这里,你定能找到个疼你一生的好男人。” 她的手一抖,眼里透出哀伤,却淡淡的问我,“若清魄嫁了另一个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成天没有笑容的吧。” 我的心一颤,嫁给另一个人,他吗。 轻轻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清寒的视线仍然凝在窗外某点,“有邺城的消息吗。”高长恭端着药盏走进来,“暂时还没有。” 自段韶的背叛之后,鸱吻又重新进行了整合,人少了一大半,消息也没从前来的多了。 见清寒仍没有动,高长恭抿了抿嘴,将药盏递到他手里,“把药趁热先喝了吧,文先生说你若总这样不吃药,以后很可能落下每年咳喘的病根。” 清寒这才回头看了他淡淡的一眼,“都还不知道清魄每天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若她生不如死,活得再好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种折磨。” 高长恭神情一黯,“对不起。” 清寒出了一会神,将药一饮而尽,才抬头看高长恭,“要对清魄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们。” 辟尘抱着一叠衣物走进来,经过别苑一事,他稳重了许多,正好听到了这句话,眼圈几乎立即就红了,“直到现在,我想起小姐那时的眼神,还觉得心疼的透不过气来,真不明白段韶为什么……” 高长恭苦笑,“孝先也不知是怎么会投向了他,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辟尘立即将手里的衣物朝他劈头盖脸的掷去,扑上前朝他拳打脚踢,“若不是你们,小姐怎么会落得如此结果,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在为那个害惨了我们大家的人说话,你不是人……”高长恭微微一退之后不再动,只是闭上眼睛由他踢打。 清寒深吸了口气,微笑的过来将已泪流满面的辟尘拉开,“别打了,这也不能怪长恭……往好处想,以清魄的聪明,现在吃亏的是那些人也不一定。” 这边正闹着,避火踏了进来,“琅琊王回来了。” 连日的奔波使高长弘明显的憔悴了很多,他本想随着宇文达的使者团混进邺城,但见邺城的城防犹如铁桶一般,又怕哪里露出破绽功败垂成,只得又回到并州与众人商量对策。 只要思及那身清冷的白和临别时的婉约一笑,他的心就犹如涨裂般的溢满柔情,但转瞬又变成无尽的疼痛。 他的清魄此刻还被拘在那个人的身边啊。 虽然她从来没有允诺过什么,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她,想她在身边,守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要给的,既使不允诺,也会实现,不会给的,哪怕允诺千遍,说不定到那样一天,还是会全部收回。 清魄,我的清魄。 若时光倒流,我定在那一日便带了你走,从此浮根江湖,管他什么帝位,管他什么国家,只要有你,便是我的天下。 第四十章 璇玑 众人围坐在前厅。 “宇文达的使者团入城时我看到了清魄,”高长弘抿了抿唇,“高绍德待她应该还不错。” 清寒稍微放心,“那可有办法接近她?”高长弘摇头,“守卫森严,难,只有等等看了。” 辟尘在一边已经跳起来,“要等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不挥师直捣邺城。” 未等高长弘回答,高长恭解释道,“出兵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上次围城成功是因为他们没有防备,而且这次段韶又……又带走了一批人手,现在连北周都已经不敢轻易对大齐用兵,派了使者团去求和,再说,高绍德生性残忍,若真将他逼急了,只怕真会危及清魄。” 高长弘也一点头,略抱歉的看着高唱工,“定要以清魄的安全为重……唯一可惜的是段韶这一反,四哥多年的心血毁了一大半。” 高长恭微笑,“你也太小看我了,这回若不是清魄,我怕早已不在了,若此刻我心里仍惦记着那些东西,怕真要给人骂到臭头。”说着,略瞟了一眼辟尘。 辟尘顿时脸红,赖到清寒身上,“公子你看,有人记恨哩。”清寒淡淡笑着,不着痕迹的将辟尘隔开,“那么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往人身上爬,怪不得柔水总要说你没骨头。” 辟尘不服的撅起嘴,但也不敢反驳清寒的话,只是一顿脚跑了。 高长弘还要到军中去带士兵练阵,也出去了。 清寒正要回后院,高长恭轻声道,“原来你不是拒绝我,你是拒绝所有人。” 清寒一震,停了下来。 高长恭凝视着他的背影,眼神又似温柔,又似叹息:“我是不是应该问你我该怎么做” 清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头也不回的朝后面去了。 文寿通的眼睛在高长恭身上转了一圈,又回到手里的书本上,“怎么,又和他别扭了。” 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他已经看出些端倪。 高长恭笑得有些艰难,“除了清魄,他的心竟是谁也碰不到的。” 文寿通缓缓放下书本,“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他看了高长恭一眼,“若叫我说,我却认为情更苦,特别是,无望的情。” 高长恭还是苦笑,“佛不懂,你却懂的,一但情到了面前,你真能为了无望而放弃吗。” 文寿通未料他会如此回答,也沉默了。 良久,他吐出一口气来,“虽说现在皇族之间男风盛行,世人也渐渐开始视若无睹,但若对象是清寒,哪怕他对你也有好感,也不一定能接受,最多将你引为知己。而且经春猎一事,我想他对人的接近和碰触,也会过于敏感,所以……。” 高长恭叹道,“若真能被他引为知己,长恭也甘愿。只是他关上了自己的心,我想接近也不得其门而入啊。” 文寿通略同情的望着他,“这个我也没有办法了,这是心病。” “心病吗……”高长恭目光游移到窗外投进来的花影,喃喃道。 清寒拈住一粒白棋,皱着眉看着棋盘,忽然微微咳了一声,柔水连忙去端放在桌上的茶盏。 半途插过一只手,将茶盏接了过去,柔水一抬头,正要行礼,却被高长恭止住,“免了,你下去吧,我来找你家公子的。”柔水乖巧的一点头,掩上门出去了。 清寒也从正在凝思的棋局上抬起头,“长恭来的正好,师傅给布的璇玑谱,我解了几日都没有解开。” 高长恭接过他手里的棋子,却不看棋盘,“清寒,你相信我吗。” 清寒略有些疑惑,“怎么了。” 高长恭不答,脸色数变,终于叹道,“还是算了,我说不出口。”说罢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搁,转身便要走。 清寒叫住他,急问,“清魄出事了?” 高长恭没有回头“若不是清魄的事,你便不问我了么。” 清寒定定的望了他一会,“长恭到底要说什么。” “清寒,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高长恭叹息,“还是你对我的心意,完完全全的不在意。” 清寒淡然道,“长恭的心意,清寒明白,但清寒的心里的只有清魄一个人。” “她是你妹妹,你喜欢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有何意义。”高长恭步步紧逼,毫不松口。 “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是怎样,就算你没有看到,你也不应怀疑你家两个兄弟的眼光。”清寒垂下眼帘。 高长恭气结,几步走回他面前,“若你恨我鲁莽害你无辜遭罪,你尽可以打我骂我,又何苦说这样的话来刺我。” 清寒没动,“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想法,与他人无关。” 高长恭眼瞳紧缩,将清寒的右手一扯,不理他的抗拒,用力的按在自己胸前,“这心若是可以挖出来给你看,必定是早已伤痕累累,鲜血淋漓,我倒宁愿死在那黑鸩之下,哪怕死得狼狈,痛得不堪,也好过成日面对你的冷颜相对。” 清寒怒道,“你放手。” 高长恭不理,“既然话已说开,我也不顾什么颜面了,你若觉得我害你被那人玷污,你尽可以在我身上全部讨回来……”清寒用尽力气将手一抽,抬手便给了高长恭一耳光,“你给我滚出去。”急怒之下牵动旧伤,终于忍不住大咳起来。 高长恭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灼痛,连忙过来为他拍背,却被他一推,倒退了几步,撞上桌案,顿时满桌杯盏叮当作响。 “滚。”清寒指住房门,眼里闪着危险的火花。 对上他震怒的眼,高长恭心神俱震,解释的话也已说不下去,僵了片刻,一摔头大步跨出门去。 清寒用手掩住胸,深深的调息几口,强迫自己将目光转回小几上的棋盘。 死局,活了。 高长恭方才随手一放,竟然解了师傅的璇玑谱。 他再也抑制不住如潮般汹涌的思绪,怔怔的对着棋盘发起呆来。 第二天一早,众人都围坐在桌边用早餐,唯独少了清寒。 文寿通瞥了高长恭一眼,看似无意的说道,“清寒昨夜很晚才熄灯就寝啊,难怪今天日晏起了。”高长恭沉默的低头扒着饭,也不知是何表情。 定风放下碗,“我还是去叫一下公子吧,再晚粥便凉了。” “不用了,我已经起了。”话音中,清寒已经走进饭厅来。 高长恭将碗筷一搁,站了起来,“我吃完了。”说罢不顾满桌疑惑的眼光,便要朝外走。 背后响起清寒的声音,“既然已经站起,便劳烦长恭帮我盛碗粥来吧。” 第四十一章 锋芒 总觉得那日寥寥数句闲话,使得皇后到重华阁来的次数多了起来。 闲谈间我问皇后,“情是什么。” 皇后微笑着,好像在缅怀,“情,就是让你恨不彻底,痛不彻底,甜着苦,笑着哭,离不开,抛不下,舍不得,哪怕咬牙切齿,伤透五脏六腑,某天又忽然发现,已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听起来情很苦”,这些都没有经历过,所以我还是疑惑。 皇后略一思索,“也可以这样说,若有个人能让你在第一眼见到,便觉得非他不可,那也是情了。” 非他……不可吗。 正在出神,听到皇后问,“清魄,你想他吗?” “哪个他。”我漫声问。 她用广袖掩了嘴轻笑,“还有哪个他。” 心中立刻撞进一个红脸傻瓜,“高长弘?” 她笑着点头,“坊间都在猜测是怎样倾国倾城的一个女子引得琅琊王反了大齐,最近茶馆最红的段子便是琅琊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我只能苦笑,世人只将这当作了谈资,却没人看到背后的血泪。 见我不答,皇后又说,“其实大婚那日穆莹已经看出来了,却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能为你反了皇上。若我爱的那个人肯为得我如此,穆莹纵是立刻死了,也甘愿了。”说到最后一句,神情间生出黯然。 终于忍不住问她,“皇后怨过主上吗。” 她一怔,勉强笑了笑,“哪个做皇帝的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若穆莹连这些都容不下,又怎能坐上这国母之位。” 我听出她言语间的躲闪,便没有再问,她也出神的想着心事,凉亭中一时没了声响。 忽然她问我,“清魄,告诉穆莹,你甘心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如雷炸响。 午夜梦回时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问题,头一次被人当面问到。 “皇后觉得呢。”我掩饰心里的激荡,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她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若就此认命,从此也就再也别想其他的,一心伺候好皇上。若还是放不下,穆莹愿助清魄回到那个人身边。” 攥紧手里的白瓷小瓶,仿佛还能见到她打开油纸时因欣喜而晶亮的眼。 除了他的牵挂,她什么也没带走。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一颗心越悬越高,越来越焦急。 多耽搁一日,他的清魄就在那人身边多逗留一日,并非他没有信心,只是……他不敢多想啊。 他让她等着他。 但此刻他却只能束手无策的等,等的是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无望的渺茫。 咣的一声,辟尘撞进门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怒极的刚要喝骂,只见辟尘激动得脸色潮红,眼光熠熠,“快,邺城有人来,说有关于小姐的事情要和你面谈。” 三脚并作两步赶到大厅,还未站稳,便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道,“琅琊王,好久不见。” 高长弘瞳孔一缩,“不知何事要劳动皇后大驾。” 穆莹微笑着揭下斗篷,“琅琊王真是好耳力。” 高长恭和清寒也已赶到大厅,见到皇后都是一愣。 穆莹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各位都久违了。”眼睛扫过清寒的时候明显顿了一顿,“大婚当日没有看清,姬国舅果然与正德夫人像极。” 清寒微微一笑,“清寒不认得什么姬国舅,也不认得正德夫人。” 高长恭上前清寒挡在身后,“是他派你来的么。”言语间全是警惕。 皇后笑容不改,“各位若不想见到穆莹,那穆莹就告辞了。”说着,人已走到门口。 辟尘冷笑,“进了并州,还容你说走就走。”说完便要唤守卫。 高长弘止住辟尘,“辟尘,去文先生那里要些信阳毛尖,给皇后看茶。”又对皇后一拱手,“皇后请坐。” 做足了姿态,穆莹才含笑开口,“穆莹这次来,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也不能多耽搁,所以不想浪费时间。此番到并州,一来是表明诚意,二来只为要琅琊王一句话。” 高长弘没有接口,只是定定的看她。 优雅的端起茶盏啜一口,赞一声好茶,穆莹才又开口,“若信得过穆莹,便请琅琊王派些人手去邺城等候,穆莹会尽快将清魄送出宫来。” 高长弘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长弘会亲自前往,不知皇后的条件是什么。” 穆莹立起,“若说没有条件便显得穆莹没诚意——穆莹只要清魄离开禁城。” 高长弘会意,长身站起,向皇后一辑,“那便有劳皇后费心了。只是不知到时如何联络。” 穆莹盈盈回礼,“请琅琊王在邺城最大的客栈以齐康为姓登记几间住房,穆莹自会找来”说罢看也不看其他人,朝着门口去了。 半晌,辟尘才回过神来,担忧的看高长弘,“也不知是不是那狗皇帝设的圈套,你真要去么。” 高长弘沉沉点头,“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 主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但因为与北周使团和谈,忙于政事的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成天到重华阁来,而那日之后皇后身体抱恙,一歇便是两旬。很快便是祭月大典,重华阁的宫侍也给抽去不少,走动的人少了,本来便不热闹的重华阁也寂寞起来。 闲来无趣去看宫女们给锦鲤投食,不禁又想起师傅炼的糖球,想了一会仍觉得恹气,便朝新建在重华阁东侧的青莲水榭去了。 正巧遇到路过的段韶。 吃过上次的暗亏,他只是远远的站着行礼,不管我朝前走几步,他都适当的朝后退去,始终与我保持一段距离。 我停了下来冷笑,“铁伐是心虚么,见到清魄竟避如蛇蝎。” 段韶微微一笑,“哪里,见到清魄,孝先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最近偶感风寒,怕在清魄面前失了仪态,还是站得远些好。” 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无妨,清魄可是很怀念铁伐的怀抱呢。” 他笑容不改,“只是今非昔比,孝先已经没那个福分了。” 终于厌了这样的虚伪,我叹了一声,“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本是轻轻一句话,却让他敛了笑容,半晌才说,“既已成了事实,又何必遥想当初呢。”说完对我一礼,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他的背影,很孤单。 第四十二章 祭月 每当月圆之日,宫中都会在御花园钦安殿上供,到了八月十五,主上更是大清早就去月坛拜天,念祭月文。 自受伤以后我便怠慢了每日的修习,也日渐懒散起来,所以从给宫侍们唤起来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是十分清醒。 忽然有人推我,下意识乜斜着睡眼看了一眼,主上两颗墨玉般的眸子近在咫尺,惊的瞌睡醒了九分半。 主上今日穿一件暗地儿杂花黄缎龙袍,佩双玉,扎玉革带,带旒制冕冠,显得格外精神。 “朕方才问月神要了件东西,清魄呢。”他低声问我。 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原来祭文已经念完,祈福也接近了尾声。 我随口答,“该有的东西都有了,没有的东西再想也是奢求,又何必去要。” 他危险的眯起眼,“你脑子里还是装着那些东西吗!” 果然,我沉默的转开头。 我与主上声音虽不是很大,但还是引起了不少大臣的注意,已有人不断的偷望过来。 主上轻笑着凑近我耳边,“这辈子你都不要想从朕身边逃开!” 借口身体不适,回绝了宫宴,我回到重华阁,多数不轮值的宫侍已经回家了,想必此刻都承欢父母膝下,享受着融融之乐吧。 不禁想到了早逝的娘,做了十几年师傅的爹,还有那只剩些许记忆的姬氏一家。 我和清寒,还真是过得与众不同。 用金觚斟一杯新送来的清酒,房里顿时溢满酒香。 上次随口说了一句玉泉酒醇厚有余,回味不足,主上便命酒匠专门为我酿了一品白莲花。 新酒有玉泉的甘醇,又带着莲瓣的清香,衬着窗外高悬的银盘,遥远的百枝灯火,更是应景的透出一股孤单的味道。 唯一的不足,酒劲大了些,我朦胧的想。 也不知清寒在做什么,往年的中秋,他总是买一堆毛豆、水果和月饼,带我一起赏月。 “兔爷……”他总在我皱着眉挤毛豆的时候这样笑我。 只要有清寒在身边,我便不用操心任何事,他永远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再微笑的等我检阅。 “清魄……”有人唤我,“听说你不舒服。” “没有,只是不想去。”我努力辨认着那个人的形状,好像是主上。 “为何不想去。”他走过来。 捏着酒觚,我几乎问到他脸上,“你呢?你不在燕西苑陪那些一动便满脸掉渣的女人,跑到我这重华阁来做什么。” 他接过我喝了一半的残酒一饮而尽,皱了皱眉,随即又笑,“若从前知道清魄醉了便会原形毕露,朕便早些命人酿这白莲花了。” 我嗤了一声,从他手里夺回酒觚,回到桌边重新斟满。 他将一个藤篮放在桌上,见我好奇的看,微微一笑,“今夜就算孤单如嫦娥,也要有只玉兔相陪的。”说着随手揭开了盖子。 “兔……”我的眼光停在蠕动的雪白毛球上。 他伸出手捋了捋兔子的脊梁,“朕一会还要主持祭月仪式,让它陪你一会,朕晚些再来。” 兔子…… 他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去,若不是那只藤篮,我几乎要以为方才只是一个梦境。 一只属于我的兔子。 逗弄了一会,迷迷糊糊的睡下,恍惚中,好像回到了文家大宅。 那血色的莲池,冰冷的粘稠,如血般盛放的莲花。 贴着皮肤漂过,一朵血莲闪了一闪,变成了火焰,接着,第二朵、第三朵…… 好多火,也好热。 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喊,“快救火!正德夫人还在里面。” !!! 一翻身从榻上坐起,满目火光。 宫侍们惊恐的在外面呼喊,“正德夫人,快出来呀正德夫人。” 朝燃烧的门厅跑了两步,忽然瞥见翻倒的藤篮。 兔子,我的兔子。 我扑过去提起藤篮,空的。 外面人声鼎沸,夹杂着容器相撞的金属声,隐约间听见主上的声音,“清魄!清魄……” 我笑了笑,那不是他吧,他在人前向来是冷淡寡情的,又怎么会发出这样杜鹃泣血般的呼唤。 恍然了悟,是梦境呢。 好真实。 几个宫卫拼命的抱住如狂的高绍德,“皇上,火势太大,不能靠近。” 高绍德几番挣扎不动,怒极的朝箍住他腰的一人打去,“谁再敢拦着朕就灭他的族。” 那宫卫顿时血流满面,却毫不松手,“请皇上保重龙体。” 双目赤红,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宫监披了湿被单冲进去,却都没再出来。 他的清魄在火海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啊。 忽然里面传来一声崩塌般的巨响,有人惊叫,“是房梁,房梁倒了。” 鸦雀无声。 抱住他的几个宫卫也震动的放开了手。 火焰舔着木质的门廊,发出毕毕波波的声响。 他怔了一会,对同样怔忡的宫监们喝道,“愣住做什么,还不继续救火。” 再没有人呼喊,一盆接一盆从莲池里舀来的池水在众人手里传递着。 水龙也推过来了,莲池渐渐干涸,火势也终于控制住。 清魄…… 残垣断壁。 钟灵毓秀的重华阁一夜之间被大火焚毁。 一宿没睡的高绍德显得很憔悴,但仍然在指挥着宫侍和宫卫在仍然冒着青烟的废墟中挖掘。 皇后和嫔妃们也赶了过来,默默的陪着。 一次一次站起,一次一次失望和希望,那几个宫监的尸体找到了,但清魄呢。 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皇上……”远处一个宫卫干涩的唤,他一震,朝那里奔去。 多处烫伤的手颤抖着递来一支金簪。 是清魄刺伤他的那支。 是清魄昨天簪的那支。 他不敢去接,嘎声问,“那里找到的。” 宫卫不敢抬头,只是用手朝废墟一指,那里躺着一具面目难辨的焦黑尸体。 那首饰却是他认识的。 金器已经熏黑,但幽幽的放着冷光的是他专程派人从西域采购来的月光石。 他命邺城最巧的首饰工匠将它琢磨成数十个小粒,镶成一条项链。送给了……清魄。 恍惚中,听见宫卫说,“簪子,就在这尸体旁。” 他怔怔的滴下泪来。 皇后也垂泪道,“请皇上节哀。” “诶,那里有只兔子。”一个宫妃忽然惊奇的指点。 兔子,他眼瞳一缩,猛一抬头。 大火未波及到的花园草地上,一只雪白的小兔在那里静静的嚼着草叶。 “为何你还活着,”他咬牙切齿的自语,对一旁的宫卫命道,“取朕的弓来。” 宫卫仅一愣,便飞奔着去了,片刻已经折返。 将弓弦拉成满月,他仔细的瞄住那个白影。 白影。 他垂下手,命道,“去,捉回来,伤了一根毫毛,扒了你的皮。” 第四十三章 暗苔 高长弘焦急在房里踱步,到邺城已经数十天了,他每日在客栈里等待,皇后穆莹那里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几乎让他怀疑穆莹在并州的出现只是众人的南柯一梦。 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从前没有看出,皇后竟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 不过话说回来,能嫁入皇家已是不易,能入主后宫更是难事,但这与家族势力是分不开的。 而皇后穆莹一个纤弱女子,在暗潮汹涌的后宫里面能够左右逢源,赢得众人交口称赞,这才是真正的不简单了。 清魄吸引了太多那个人的注意,所以她容不得清魄在他身边,这份心意于那个人而言,也能算是幸福吧,身边有个这样爱他的人。 正在神游,忽然衣袂急掠的声音,同时门上传来一声轻轻的扣响。 “谁”,他低问,心已经荡到了喉咙口。 “找齐康先生。”那人答的简单。 几步奔过去将房门打开,见星光下,远远的站着一个玄色夜行服的人,见他出来,对他遥遥一礼,“小姐交代我告诉齐康先生,货已经置在城外东林的一架马车里,先生最好马上启程,以免夜长梦多。” 说罢不等高长弘多问,已经飞快的翻上围墙,消失在夜色中。 心少了一角。 不在意是否会弄皱身上华服,他在重华阁外的草地上躺了下来,将身子完全打开。 眼睛是模糊的,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不需要眼睛,只要听就足够。 这里充满了清魄的一呼一吸。 “皇上”,有人轻轻唤。 高绍德恼怒的睁开眼,“什么事。” 宫卫慌张的跪下,“邢议官来了,说要禀报有关重华阁大火的事……” “让他滚,”他怒吼,此刻他不想听到任何关于那夜的消息。 “可……可是邢议官说,重华阁像是有人故意纵火……”宫侍结结巴巴。 他蓦地睁开眼,眼底透出森冷,“让他过来。” 邢议官呈上一支焦黑的火把,“皇上,这是在重华阁废墟里找到的,臣问了几个宫侍,他们都说重华阁从来不用火把照明” 高绍德没有说话,莫测的看着他。 邢议官不禁有些胆寒,重华阁一夜之间焚毁,人人都在猜测轮值的所有侍卫全部要被处决的时候,皇上却只是迅速的命工匠开始重建重华阁,但周身的低压使得宫里人人自危。 良久,高绍德冷然道,“即日起你放下手中一切事务,追查元凶,朕赐你特权,任何相关的人,不管是谁,你都可以先斩后奏。” 正在火河间游弋,有人说,“正德夫人,快随臣下出去。”又有人说,“她不会去。” “兔子,我的兔子丢了。”我努力说得清晰,那人轻笑,“以后你想要多少都会有。” 一阵颠簸,我不适的挣扎了几下,但没人理会我。 感觉面前坐了一人,刚睁眼瞟了他一眼,就听到他说,“左右还早,你多睡一会。” 我支棱着胳膊看他半天,恍惚的想,这个梦,还真是长,连高长弘都来了,不知道再等一会,清寒会不会来。 等了一会不见清寒,又觉得乏力,终于把胳膊一弯,咕咚一下又倒下去。 高长弘只觉得心砰砰的跳,初次相见的震动也不及她方才不经意流露出的稚气,篷车里顿时安静得仿佛能听到他血液的流动声。 忽然听见她呓道,“寒……” 正在飘摇的心一荡,渐渐落回原点,不禁叹了一声,你的心里,到底装着谁。 眼光落回她微皱着的眉上,心慢慢恢复柔软。 也罢,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是我钟爱的。 情之所钟,愿相随。 只在车厢里微微一动,高长弘便已经揭了帘子进来,“醒了。” 微愣的,接过他递来的一碗水,“我出来了。” 他含笑为我理了理松散的头发,“你出来了。” 想笑,又想哭。 我自由了。 我竟真的离开那里了,也能回到清寒身边了。 虽不知是如何出来的,但心里有一种预感,今后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 终于自由了,终于不用为了不是原因的原因杀人了,终于不用为了守住那个隔代的诺言而碌碌一生了。 不禁笑上眉梢,扯住他衣襟问,“去哪里。” “并州”,他微笑,“都在等我们呢。” 见清寒又拈着棋子发呆,高长恭叹了口气,把手里捏得滚烫的棋子放下,“这棋,还是改天再下吧。” 清寒抱歉的一笑,将棋子投回棋篓,“邺城一点信都没有,也不知道事情怎样了。” “文先生昨日也这样说呢,但文先生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辟尘帮着收拾棋盘,口里不停。 高长恭拾起一粒棋子,微微一笑,“长弘自小都是小事糊涂、大事清楚,若皇后真能将清魄接出宫来交到他手里,他定然能将清魄好好的带回并州来。” 辟尘听到这里,不禁笑道,“兴许这次接得小姐回来,咱们便要办喜事了,我看着该采买的,是不是都应该先置办起来。”清寒却没有说话。 高长恭定定的看住他,“你认为长弘不好么。”清寒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可见过长在阳光下的暗苔。” 此话一出,室里所有人都愣住。 “暗苔应当长在最阴暗的角落,而阳光太热烈,若你把暗苔置在阳光之下,过不了多久,它便会被灼伤,枯萎,最后烟消云散。”清寒低头拾着棋盘上残余的棋子,缓缓道。 高长恭一愣,“你是说,清魄是暗苔。” 清寒点头,“你们想不到她从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祖母一个承诺,便注定了她生命的残缺,皇室视她为工具,其他人视她如蛇蝎,所以她一直缺乏安全感,一直需要人守护着,证明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抬头望一眼表情各异的几个人,清寒微微一笑,“她有着足够盖过光明的黑暗,但高长弘的光却不容人吞噬,他们之间,没有永恒的光,也没有永恒的黑暗。在我看来,让他们在一起,也只是相互伤害罢了。” 高长恭勉强回他一个笑容,“清寒,你到底是放不下。”说罢,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清寒掸了掸坐皱的衣摆,对满头雾水的辟尘笑了一笑,也径自去了。 辟尘捧着棋篓追到门口,“诶,这又打什么哑谜呢。” 第四十四章 武王 高绍德把玩着金簪,对跪在下面的邢议官没看过一眼。 邢议官额上早已沁出汗来,“纵火的人已经查出,是重华阁负责洒扫的宫监……” 高绍德腾地站起,几步跨到他面前,“人呢。” “臣无能,那人……畏罪自杀了。”邢议官颤抖的叩下头去。 高绍德震怒的一脚将他踹倒,冷笑道,“你还真有本事。” 邢议官不敢起身,只是急急道,“皇上息怒,臣以为,谋害皇妃是灭族之罪,他一个小小的宫监,若背后没有人指使,是万万不敢作出这等拾来的。” “说下去。”高绍德略略冷静,坐回鸾座。 “臣认为,宫人均受到十分严格的管制,并非普通人能够随意接近的,那幕后之人身份必定不凡,若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禁城,那定是禁城中人。”邢议官见高绍德怒气收敛,心中安定,口齿更是清晰。 “……禁城中人吗。”高绍德脑中闪过一个又一个面孔。 是谁。 将车停在一个树荫下,高长弘递来一块浸湿的手巾,“进入并州境了” 我伸了伸酸软的手脚,这样长时间的赶路以前不是没有,但从来没有这样憋气过,仰起头看他,“我要下去沾沾地气,在车里呆的都快枯了。” 他微微一笑,“好,但只能一会,要尽早进并州才能松懈。” 靠着树身坐下,刚想问他还有多久才到并州,触地的手感到地皮有微微的震动,不禁心里一凛。 这是数十健马一同奔驰的效果,而且速度奇快,蹄声转眼已隐约可闻。 再看他脸色也变了,几乎是用拖的将我从地上拽起,奔向马车。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来不及了。” 若感觉没有错,应该是那个人。 高长弘说皇后是秘密送我出来的,知道此事的人应该少之又少,若不是那个人一直在留意,便是消息走漏了。 林边扬起一阵尘灰,原本集中的马蹄声开始分散到四面八方。 我冷笑,还怕我们突围不成。 高长弘早已挡在我身前,严阵以待。 一匹翠龙马踏着轻快的小步走来,站定在离我们数丈的空地上。 “本王真是幸运,又见证了一个传奇。”宇文达微笑。 “你要怎样。”我止住欲动的高长弘。 “本王星夜赶路,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问琅琊王一句话。”宇文达将软鞭折起又打开,神色轻松自若。 “什么话”高长弘冷冷看他。 “若这天下,”他在空中虚虚用马鞭从左到右一划,“本王真心与你共享,你会不会助本王一臂之力。” 高长弘默然。 宇文达的目光落回我身上,“江山美人,琅琊王爱后者,但若没有江山,又怎能留得住倾国美人。而且据本王的消息,从前的琅琊王一直是在等待起兵的良机,但邺城一围使得多年的筹划功亏一篑,若琅琊王就此放弃追逐皇位,不是很可惜?” 只一眼,我便看清了高长弘的犹豫。 心顿时冷硬成冰。 难道真的逃不过宿命,我永远只是高家手里的一颗棋。 宇文达和高长弘说了多少,我没听进去,我只是冷冷的看着足尖。 师傅说,我不能再用禹步了,但没有说,我不能再用步法。 只是不知,现在的身体,够不够支撑到并州找到清寒。 退了一步,两步,忽然折转身子,朝树梢掠过去。 身后传来高长弘的吼叫,我没有回头。 聚香楼说书先生口中,江湖是剑光如梦,温朴真实的,两分大刀阔斧的豪情,两分戎角争鸣的悲壮,两分柔肠百转的痴心,两分两肋插刀的坚信与两分波澜壮阔的执着。 曾问清寒,“若有能放下一切不管的那天,你可愿与我浪迹天涯,去看看那传说中的江湖。” “傻瓜,哪怕是下地狱,我也配着你。”他笑着揉乱我的发。 只要有清寒在身边,飘萍江湖也能幸福。 我只要自由。 掠到林边,数声风响,几个北周护卫打扮的人将我去路封得严严实实。 “让开。”眼前似乎蒙着血色的红绡,我听到自己说。 “武王有命,无他旨意,任何人不能离开树林。”一个人答的飞快。 一扬云袖,我直取他双目,他只是微微一笑,错手相迎。 我冷笑,化指为钩,缠上他的手腕,指甲从护手顶端破出,深深的嵌进了他的虎口,仅是一瞬,他变成枯槁的尸体,脸上的表情犹如地狱受刑的恶鬼。 其余几人惊呼声中,我推开他的尸体,“谁敢拦我。” 以为他们会退的,但他们却齐齐的一声喊,又缠了上来。 高长弘的呼叫已经隐约可闻,四周也有蹄声渐响,不能再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了。 出步冬夏,手迹十二,指点三台,四肢百骸顿时充满了温暖的柔软。 没有了禹步,清魄也不会是废人。 与此同时。 锵的一声脆响,清寒失手摔了一只茶盏。 抚住狂跳的心脏,清寒咬牙说了一句“清魄出事了”便狂奔而出。 高长恭也惊跳起来,追着去了。 “皇上,”轻柔的声音唤回他的沉思。 “你来做什么。”高绍德没有回头,仍旧冷冷的望着窗外。 “秋天天燥,臣妾做了皇上爱吃的燕窝扁豆烧鸡丝和荪泥额粉白糕,都是很清淡的菜,皇上多少用一些吧……” 穆莹轻轻掩上门,将一个食盒提到桌上打开,也不管高绍德答不答话,絮絮的说。 “皇后认为,这宫里最容不得清魄的人,是谁。”高绍德忽然问。 穆莹摆着筷子的手不易察觉的一停,“正德夫人深居简出,也不邀宠争风,穆莹见她第一面便非常喜欢,宫里又有谁会容不下她呢。” 高绍德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了。 盛上一碗碧绿的香米,她半跪在高绍德脚下,倚着他的腿,将脸贴在他的膝上,“臣妾知道皇上哀恸正德夫人的死,但皇上也要注意龙体啊,不要总一个人关着……正德夫人泉下有知,定也不希望看到皇上这样的。” 高绍德惨淡一笑,“她若有你一半心,那也就够了,只可惜,她生来便是个没有心的女子。”说罢将穆莹递过筷子的手一推,径自去了。 穆莹怔怔的坐在地上。 她走了,你的心竟也跟着去了么。 第四十五章 宿命 胸腹里绞痛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底晃过高长弘的惊骇,宇文达的错愕。 “她如何做到的,难道她就是鸩女。”宇文达喃喃自语。 “清魄,出了什么事。”高长弘又惊又急的用帕子掩住我的口,为我擦拭喷溅而出的鲜血。 忽然听到宇文达说,“本王先行告辞了,琅琊王,看好你的小鸟,若是不小心飞了,怕是会影响你的大计。” 心里只是想笑,你们眼里,都只有江山。 我终是背离不了自己的命运。 冷汗横流,骨骼嗒嗒作响,真气四处乱窜,这便是师傅说过的灵力反噬时散功爆体的前兆么。 牙齿早已咬得咯咯作响,一直憋着的这口气怎么都喘不过来,下意识大口吸气,塞在心口的疙瘩却越发的堵得慌,气呼不出来也吸不进去了,只觉得眼前迸出一束火花,随后陷入黑暗。 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什么时候能够苏醒,最终结果是死是活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了。 冥冥中听到有声音低沉的唤,“清魄,起来。” 模糊的答应了一声,我努力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你是谁。” 声音却不再响起。 茫然的在一片混沌里摸索,视线里尽是灰白的迷雾,听不到任何一点声响。 “寒!”我喊,他不在这里。 “主上?”我试探,没有回答。 “高长弘”我回头,空的。 莫名的恐慌起来,这个空茫的地方,没有一丝活气,难道我真是死了么。 我要回去! 爆发出一声厉喊,我挥袖想将迷雾赶开,却犹如抽刀断水般无用。 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我!要!回!去! 我是鸩女,鸩是不死的。 一阵酸痛从眉心漾开,我想伸手去抚,却举不起手来。 “她有知觉了。”有人说,像是师傅的声音。 “师傅。”我用尽全力吐出两个字,两滴滚烫的液体滴在我额上,我听到清寒微颤的声音,“她在说话,她醒了。” 是清寒,我微笑的想,我回来了。 再次醒来,一眼便望见在窗边发呆的清寒。 “寒。”我向他伸出手。 他一震,快步走来将我的手接下,“你再不醒来,我便要疯了。” 靠进他怀里,数他有力的心跳,“我还未与你游遍江湖,不会就此一睡不醒的。” “你真是胡闹,师傅交代过你不可以再随便动用念力的。”稍稍沉默之后,他轻斥。不理他的薄怒,我恍惚着说,“寒,我注定做不了自己,你不要管我了,尽早去吧” 捧住我的脸,清寒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只要我在一天,便会护你一天,哪怕与天下为敌。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老实的告诉我。” 我回望他,淡淡的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前所未有的清楚了一个事实,我这一辈子,永远摆脱不了那个承诺。” 这一瞬间静得斗转星移,我们彼此对视的视线里绽放着无数过往无数悲哀开作的血色莲花,刹那间无尽时空诞生而又陨灭终归寂寞。 血莲谢了,漫天破碎的祭。 高长弘化石般在长廊下坐着。 清魄突然发狂奔走,他一点都没有防备,好不容易追到面前只看见满地残尸里滚倒在血泊中的清魄。 那一瞬间,浑身血流都停了。 带着她朝并州方向狂奔数十里,正巧碰上飞马赶来的清寒、高长恭和文寿通。 一番辛苦治疗,她终是无恙,醒来后却成日冷冷的不愿与他多说话。 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一抬头,一抹白影从长廊尽头滑过。 “清魄,”他起身追去,他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冷漠,今日,无论如何要说个明白。 叹了口气,我停下脚步,“琅琊王有何吩咐。” 他眼神有些黯淡,“是长弘什么时候说错话惹清魄不高兴了么。” 我不动声色的垂下眼帘,避开他的凝视,“没有,是清魄自己心情不好。” 他略带希冀的看我,“是嫌闷么,文先生说你再过几日可以不再每天用针了,到时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我摇头,“琅琊王已经在清魄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现在清魄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琅琊王该忙什么,便去忙吧,我有清寒陪着就可以了。” 他终于受不了我的冷淡,怒道,“若我哪里做的不对,你指出来,我改便是,何苦这样不痛不痒的将我吊着。” 我不想再理他,转身便要离开,手腕被他一把攫住,“你不要走,今日定要与你说个清楚。” 我又痛又怒,咬着牙和他狠狠的对视,仍一言不发。 “这是在做什么。”听到清寒的声音从回廊那边传来,只是片刻,便落进清寒温暖的怀抱。 “开饭了。”清寒温和的说,但眼光凌厉的看向还抓住我手腕的高长弘。 “说完再去也不迟,”高长弘固执的不放手,“自那日见了宇文达之后,你便不对劲,接下来我也没有机会再问你原因,既然今日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不如一次将话说明白了,免得闹心。” 我冷笑,“我只是一个没了羽翼的鸩鸟,你又何必在乎我想什么。” 清寒略有些吃惊的望住我,显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高长弘也愣住。 见他出神,我奋力将手一抽,整个人缩回清寒怀里,“若琅琊王真是在乎清魄,那就放我们走吧。” “走?”他面上微一抽搐,“你们要到哪里去。” 牵过清寒抚过我面颊的手指轻轻舐咬,听他低低的笑,我抬头对高长弘绽出一个微笑,“天涯海角。” “休想。”他咬牙切齿,“你若不把话说清楚,我便缠你一生一世。” “你还是不明白么,”我冷冷看他,“我这一世,再也不想呆在有高家人的地方。” 他一愕,跟着冷笑,“可惜,只要是鸩女,不光上辈子,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注定是要和高家人绑在一起的。” 脑子里还是空的,没来得及做任何反映便被清寒拖着朝前了一大步。 俐落的一拳落在高长弘气的铁青的脸上,清寒森冷的说,“她是人,不是你们高家的工具。” 第四十六章 僵局 躲开辟尘的唠叨,我攀到树顶,坐在一个分岔间,继续神游天外。 那天震怒之下,清寒要带我走,但师傅说我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奔波,这才使他打消了念头,但拒绝了高长恭的挽留,坚持带我搬进这个外城小院。 那日他唾出一口血沫,冷冷的站起,凑近我耳边说,“若成为你的主上是留住你的唯一办法,我不会犹豫。” 我已完全成个废人,可惜他们都不肯放过我,我微笑的想。 “你在那里做什么。”底下传来一声怒吼。 是高长弘,他怎么会来。 瞥了他一眼,我淡淡说,“看风景罢了。” 他气急的顿了一下脚,“谁允许你爬那么高的,赶快下来。” 看到他黑着一张脸,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见他的情景,只是想笑,便转过头去,假装没有听到。 “下来……你给我下来!在最短的时间里下来!”他咬牙切齿的喊。 笑意凝在眼底,我还不属于你,你也已经学会命令了么。 “来了。”轻描淡写的说着,我涌身一跳,直直的从树顶坠下去。 仅一瞬,我落进他张开的怀抱,衣襟一紧,他将我提到眼前,狂怒的问,“你疯了么,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若我接不住你怎么办。” 我安静的看着他,“接不住,我便这样死在你脚下。” “你……”他气的几乎说不出话,只是喘着气瞪住我,我毫不相让的和他对视。 忽然被他重重的拥进怀里,“你知道我脾气坏,又何必故意气我。”他的声音闷闷的从我头顶传来,显得很无奈,“好不容易才可以和你在一起,不要总是与我斗气好吗。” 原本坚硬的心墙不觉的坍塌了一个角落,“不要与他争天下了,好不好。” 忽然静默。 他轻轻推开我,笑得温和,眼睛却在燃烧,“原来,你这些天生我气,只是为他。你那么在意他,又何必招惹我!”说完放开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愣住,他到底,在说什么。 风吹起一片落叶,打着旋,停在一双淡青的鞋前。 抬起头,对上清寒担心的眼,“怎么了,站在风口上发愣。” “没什么,”我淡然一笑,“我不过是,一时中了心软的毒。” 有水滴落在脸上。 “下雨了呢,”我仰起头。 “那么大的雨,你也不避一下……”高长恭递过一条手巾,“千辛万苦将她接回身边,又总和她怄气,你何苦呢。” 高长弘将湿透的外袍甩到角落,“现在我也不知道,将她带离那个人是好事还是坏事了。”回头对上高长恭不解的眼光,他苦笑,“她要我不再和那个人争天下,她终还是偏向他的。” 高长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怎么想。” 高长弘停下擦拭的动作,“我不知道……四哥,你说我该怎样才好。” 高长恭微笑,“情这东西,是不容旁人置喙的。” 见高长弘不语,高长弘拍拍他的肩,“还是找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吧。” “谈什么,怎么谈,她根本不肯好好与我说话”高长弘气急败坏,“我真不明白,简单的一件事情,她竟然也能给我生出事端来。” 高长恭不禁摇头,“她还真是生来克你的。” “在之前我们筹划了那么多年,也只是为了等待时机,宇文达说的没错,只要那人存在一天,不管是对我们还是对清魄清寒,都是威胁。现在有宇文达相助,一切都是刚好,”高长弘握了握拳,“但她偏生不领我情。” “你认为清魄应当领你的情吗”清寒走进门来。 清寒将绸伞收起,与高长弘冷冷对视, “我今日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若你今后还是这样自以为是,便不要再去找清魄了” 高长弘一愣,怒道,“凭什么。” “你连她要什么都不知道”,清寒没了往日的淡定,眼底全是锋锐,“若不是你,她根本不会再受伤。” 高长弘跳起来,“若你责怪我没照顾好她,我认了,但你凭什么说她受伤是我害的。” 清寒冷笑,“那天在她身边的人还会有谁让她想逃想到那样自杀般突围的吗。” “清寒,”一直默不作声的高长恭开口了,“我知你心疼清魄,但你我都明白,清魄受伤,他也不想的,这些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清魄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 清寒抿了抿嘴,也沉默了。 伸手接着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我看向自进门就一直不声不响的高长弘,“你在我这里坐了有半个时辰了,不是有事要说?” 也真是奇怪,高长弘前脚走,清寒后脚便出了门,过了一会清寒回来了,高长弘也跟着来了。 “我不是找你有事,我……我是想跟你道歉。刚才是我不好,对你乱发火,你……不要生气。”他张了半天嘴,终于吭吭的挤出这样一句。 我将手里的残水挥得老高,看它们混进满天雨丝,重新落回地上,“没有关系,我了解的。” 他飞快的看我一眼,“我并不是热衷那个皇位,只是……” “嗯,”在衣襟上将手擦干,我站了起来,“你若真的想要,就去吧” 他有些惊异的看我,我问他,“怎么,怕我口不对心?” “没有,”他有些困惑,“我以为你……” “不会了”,我打断他。 他凝视我半晌,最终叹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的每一个字都是违心的——清魄,清寒说我不懂你,那你能不能实话对我说,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微微一笑,“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若选择生却不知道如何生,选择义又不知道何谓义,选择了爱也不知道怎么爱,三者选一,你将如何去选择,又如何去确定你选择的,是幸福还是苦难呢” 他皱着眉想了一想,“三者间并无矛盾,而且,若不一一试着走下去,我又怎么知道到底哪条路才是真正应该选的呢。” “也是啊。”我点头。 这,便是我与你的差别。 你能一并选择,而我——无论选择哪一个,都要失去双倍的东西。 选生,便背弃了你和主上。 选义,又背弃了清寒和你。 选爱,更没有自由走下去。 僵局——我根本没有选的机会。 第四十七章 觞逝 雨把天地混沌起来,晦色冥冥、烟雨如雾,模糊了远处的山景。 安静的院落里透着寂寥空阔,“物是,人非啊……”有人叹息。 “皇上,时候不早了,是不是……”宫监远远站在院外的雨地里,小心翼翼的问。 他扫去冰寒的一眼,宫监立即颤抖着跪下。 门外人影闪动,奔进一个内城禁卫,“皇上,邢议官求见。”他一挑眉,“让他在外间等。” 飞玉碎花中,冷香依然,这小院,只是他一个人的。 “臣按皇上吩咐,于近日清查了重华阁失火当日内廷人员进出名录,一无所获,至于外城……事关重大,臣未查清之前,不敢妄奏。”邢议官有些迟疑。 高绍德不耐的皱起眉,“吞吞吐吐做什么” 邢议官叩下头去,“当夜城外西面九里处的小驿驿官起夜,听到车辘响,便多看了一眼,据他说,赶车的人,像是……琅琊王” 原本轻轻叩击着案几的手指凝在半空,慢慢紧握成拳,“你下去吧,继续追查,但只可暗中进行。” 邢议官答应着退了出去,高绍德唤来随行的宫卫,“回宫以后,派人将段韶叫来见朕。” 他轻快的朝外走着,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各地搜来的顶级花蜜陆续的送到小院,散发的甜香诱得满院蜂蝶成日盘旋不去,前院不时传来下女们做作的惊呼和格格娇笑,常引得男仆们探头探脑的张望傻笑。 高长弘为我架了一架秋千,但要我答应他不再爬树,而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与他起过争执,因为他总是小心的避开了所有的敏感话题。 于是我终日懒散蜷缩在安置于花亭里的软榻上,面前小几上置的琉璃小碗中,明澄澄的是金色的蜜糖。 看清寒与高长恭下棋,听辟尘和高长弘吵闹,渐渐成为常客的杨纳言偶尔会说几段新听来的趣闻,师傅高兴了也会抚一段琴。 这样的日子,也算是幸福了吧。 这天,清寒正在教我下棋,避火奔来将他叫走了。 正在纳闷,瞥见定风从回廊那头经过,我便唤他过来,“出了什么事,避火跑得像给踩了尾巴似的。” 定风有些疑惑,“避火只是叫我去帮助辟尘收拾东西啊” 我闭上眼。 看样子,像是出了极大的事情,至于是什么事情,定风不知情,这中间的原因若还猜不出,我便是连脑袋也坏了。 若不是高长弘和宇文达确立了盟约,他们准备瞒过我的事情,便是…… 我心里一跳。 是有关主上吗。 入夜,段韶巡视了一遍军营,回到帅帐的时候还有些神思不宁。 那日高绍德召他入宫觐见,一进重九殿还未及行礼,高绍德便命他立即点兵,即日启程开赴并州平叛。 对并州用兵在段韶的意料之中,但他没有想到如此突然,也没想到高绍德会派自己出兵,而调给他的兵马也有大半不是他原来的部下。 还是没有完全得到他的信任呢,那个人的心思,太难琢磨,但看情势已经不容再多耽搁。 略一思索,他将案上随意丢置的一管毛笔拆开,抽出卷成棍状的纸卷,又拿了一张楦得轻薄的羊皮纸,研墨挥毫,仿着纸卷上的图案仔细的在羊皮上面勾画起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收笔,把最后的墨迹吹干,把纸卷和毛笔恢复原状,又将羊皮折成小块,纳入怀中,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闭眼休息了一刻,便听到外面号角吹响,唤醒了沉睡的军营。 他探身取过战甲,走出大帐。 “今天是个好天气”他伸了伸懒腰,含笑走向前营,“君武,带几个人去探探路。” 方君武答应了一声,口中不停,连点了数个名字,同时翻身上马。 段韶赶上几步为他紧了紧马镫,“速去速回,还来得及用早饭。” 方君武沉沉一点头,口中呼喝一声便打马奔出,几个被点到名的斥候紧紧跟上,段韶含笑看着方君武一行驰出大营。 异变。 嗡的一声弓弦响,营口传来惊呼和重物坠地的声音。 不远处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还真是个好天气呢。” 段韶心中一凛,不及多想,立即回身行礼,“见过皇上,请皇上恕臣重甲在身,不能跪叩。” “身在军中,这些繁文缛节可以免了。”高绍德将手里的银弓交回身边的军士手上,“朕只想知道,那小副将,到底是要去探路呢,还是要去找什么人。” 段韶额上微微沁出冷汗,但仍然躬着身子微笑道,“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说话间,一队军士将营口的几骑斥候逼回,带队的方君武中箭落马,是给四人抬着回来的。 “孝先何不去看看那个被朕射杀的副将,看看他靴子里,到底藏着什么。”高绍德眯起一双凤眼。 段韶沉默了片刻,慢慢直起身来,“你何时知道的” “朕是听了你这句话才知道的,”高绍德说着,缓缓向后退去,只一挥手,一群执戬的士兵涌上来,将段韶团团围住。 看着段韶突变的脸色,高绍德微笑,“朕只看到你的手靠近他靴口,便一时好奇想知道你的手里是否藏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若你真不知情,又为何射杀他,”段韶垂着手,悲愤的看着方君武的尸体,一个军士打扮的人从他靴子里掏出一方折得密实的羊皮笺,奔过来双手呈给高绍德。 “宁可错杀,不能枉纵,”高绍德打开看了一眼,挑了挑眉,“邺城的城防图——真是个意外的收获。” 段韶惨笑一声,“还真是帝王本色。” 高绍德看了看天边升起的朝日,“按理说,朕应该带你回去好好审问才是,但朕又不想耽误了行军,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劳皇上费心,”段韶平静下来,淡淡的说,“臣这便告退了。”不等高绍德说话,便大步向帅帐走去。 “念你有过几件功劳,朕赏你个全尸。”高绍德对着他的背影轻轻说。 炮响十二记,主帅薨于军中。 公元571年,韶于军中病逝,上举哀东堂,赠物千段、温明秘器、辒辌车,军校之士陈卫送至平恩墓所,发卒起冢。赠假黄钺、使持节、都督朔并定赵冀沧齐兖梁洛晋建十二州诸军事,相国、太尉、录尚书事、朔州刺史,谥曰忠武。 第四十八章 危急 辟尘小心翼翼的扶住我在人流中穿梭,一边小声叨念着,“兵荒马乱还非要出来,一点也不体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我充耳不闻的向四周张望,为主上各地奔波是常事,但还是头一次身处大战前的城市。 邺城派兵前来平叛的消息已经传到并州了,守军正忙着征兵和疏散百姓,到处可见拖家带口的流民。 忽然问辟尘,“你家人全在邺城,你不担心么。” 辟尘说个不停的嘴忽然停住了,半晌才涩然道,“我本是庶出……他们早将我从族里除了名,我的家人,全在并州了。”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得拍拍他的肩,又把头转开去。 大家平日只见他胡闹和聒噪,却一直忽略了,他也是一个自小便被家族遗弃了的孩子啊。 他只沉默了一会,又眉飞色舞起来,“听说城里好多富户在把带不走的东西放在城门那边的集市甩卖呢,小姐要不要过去看看。”说完不等我有所表示,便拉着我朝城门走去。 走到一半,前面传来喧哗声,辟尘的眼睛更是晶亮,“难道是抢好东西抢得打起来了,我去看看。”说罢竟将我丢在路边,向前面挤挤攘攘的人群奔去,只片刻又奔了回来。 “小姐,守军好像抓到了一个邺城的奸细。”他兴奋的声音都变了,“是不是应该回去告诉他们?” 瞥了他一眼,我凉凉的说,“我也随便抓个人,审也不审便交给你让你去领功好不好。”他的脸顿时垮了下去。 正说着,一个被四周群众揪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子给簇拥着经过身边,押着他的守军更是趾高气扬的对他又推又骂。 只是无意的一个对视,男子忽然挣扎着对我喊,“清魄小姐,我是段将军帐下鸱吻,有紧急的事禀报琅琊王和兰陵王。” 四周顿时安静,看向我的目光有疑惑,有敌意,有怀疑,有警惕。 辟尘虽有些脚软,但还是拦在了我面前,“看什么看,叫什么叫,段韶出卖了我们,现在又派你干什么来?” 男子不再说话,但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恳。 “放开他,”我说。 那双眼,那种透骨的悲伤和惶急,假不了。 守军有些迟疑,那个灵秀的美少年,确是时常跟在琅琊王和兰陵王身边的,一旁清艳的少女虽没见过,但见少年小心翼翼护着的样子,一定也是极重要的人,但要让他将这个疑犯拱手送出,他却是不太甘愿。 我见他犹豫,知他担心没了功劳,便吩咐辟尘道,“去问问城守大哥的姓名,等下一起报给琅琊王。” 守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嘴里客气着将缚住那男子的绳索递了过来。 “段将军薨了”男子见到高长恭便大哭起来。 高长恭吃了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他不是正带兵要来攻打并州么” 男子含泪呈上一支毛笔,“段将军交代过,若他出事,便要我将他案上的狼毫取来交给兰陵王。” 高长恭没有伸手去接,眼在那狼毫笔上定住,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孝先怎么死的。” 杨纳言的神情也有些异样,几步奔上前将那狼毫笔抢在手里,两下拆开,只是一抖,已经从笔管里面摔出一张卷好的纸条来,拆开一看,白着脸递给高长弘,“果然是邺城布防图”。 我心里也乱成一团,段韶的死讯……邺城的布防图……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高长弘将纸条攥在手里,却不及看,只是逼问到杨纳言脸上,“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瞒着我什么。” 杨纳言仰天长叹,“是孝先逼我立了誓言,让我不要说的。若不是他怕出了事情无人相信,他定然连我也瞒过了啊。” 隐约听到那男子哭道,“将军本来是让方副将送信来的,未料给齐王识破,方副将当场给射杀,将军也给赐了鸩酒。” 师傅叹了一声,“当时清寒中的那一剑,虽然透胸而过,却是避开了所有要害的,我以为只是偶然,便没有说。” 我再也站不住,向清寒身上倚去。 段韶,那个笑意淡淡的段韶,万事胸有成竹的段韶,重华阁外被我暗算笑得无奈的段韶,青莲水榭外孤单一人渐行渐远的段韶。 他究竟,独自背负了多少。 心中渐渐清晰,眼却慢慢模糊。 是我打乱了他们多年的计划。 是我的出现逼得他假意投诚只为扳回败局…… 铁伐,铁伐…… “不要辜负了他,”我听见自己说,“他传信的意思是让你们趁此机会,一举攻下邺城。” “为何你们看我的眼神都那么古怪,”声音越来越远,“寒,扶住我,我好像……越来越娇弱了……”松开已经抓不住他衣襟的手,我脱力的向下滑去。 并州在望。 一想到清魄有可能还活着,他一颗心鼓荡的厉害,默默对天边的黑线看了一会,清晰有力的命道,“继续前进。” 又行了数十里,忽然一匹快骑飞奔从后赶上,马上校官未等马站稳已经跳下行礼,大声道,“北周军队压境,直指邺城。”周围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高绍德眼里透出冰冷,“那么快便要撕毁和议了么。” 略一思索,高绍德对随军的狄尚书命道,“狄信平,你带着朕的羽檄和兵符,沿路通知定冀沧兖四州的守将回邺城勤王。” 狄尚书一惊,“皇上不回去吗” 高绍德已命随行禁卫去取兵符和羽檄,“拿下并州,朕自会回返。” 狄尚书下马跪倒,“皇上,攻打并州本就十分仓促,此刻臣以为当以邺城为重啊。” 高绍德冷冷一笑,“你是在质疑朕的决定吗。” “臣不敢,”狄尚书急得满头大汗,“只是武卫将军新薨,邺城没皇上坐镇不行啊。” “你再罗嗦,朕先治了你抗旨之罪。”高绍德不耐的一拂袍袖,便又要下令前行。 狄尚书心一横,扑上前抱住高绍德的马缰,“皇上若总是一意孤行,大齐危矣。” 铿的一声,高绍德抽佩刀在手,森寒的刀光印得狄尚书须发皆白,周围诸将失声大叫,“皇上息怒啊。” 刀锋贴着狄尚书的喉结滑过,高绍德一字一句的说,“国家是朕的,朕现在说并州比邺城重要,你若再不动身,朕便收回兵符和羽檄,让你随朕打下并州之后再一同回去。” 第四十九章 并州 高长弘快步走进小院,正看见清寒和辟尘从清魄房间出来,见他来,辟尘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高长弘顿时放轻了脚步,“睡下了?” 清寒没有回答,和他擦身而过,脚下不停的出去了。 辟尘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你别怨公子,小姐这样,他心里是最难过的。” 高长弘一点头,“清魄现在怎样。” 辟尘嘴一扁,“还是成日一言不发,公子想尽办法哄她她都不开口……” “那文先生怎么说?”高长弘急切的问。 “文先生过来看了看,只说小姐这样是因为心里积着郁气,但没开药方便走了”辟尘略带希冀的看着他,“你平日最爱与小姐怄气,索性你进去惹得她生气了骂你一顿或者打你几下,也许就能好了吧。” 高长弘愣住,随即怒目相向,正要发作,背后传来高长恭的轻斥,“什么时候了,还吵”,两人立即收声。 “清寒呢,”高长恭走近了问。 “出去了,没说去哪”辟尘给他一句话喝住,有些不高兴。 高长弘疑惑的看他,“出什么事了,脸色那么难看。” “那个人亲自来了。”高长恭一字一顿的说。 一阵静默,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高长弘深吸一口气,“不能再耽搁了,我现在便去集合兵马,一个时辰后出发。” 辟尘惊问,“那小姐怎么办。”高长恭也问,“要把清魄留在并州吗。” “带着走,她受不了奔波,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将高绍德远远的引离并州”高长弘缓缓道,“武王那边应该有所动作了,我们再向邺城出兵,高绍德就不得不回师解围。” 高长恭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我唯一担心的是高绍德已经知道清魄在并州。” 高长弘一震,“四哥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只是觉得有些怪,若目标只是并州,他应该不会亲征的。”高长恭越想越疑惑。 “还为了孝先,”高长弘黯然道,“若孝先忠于他,便会帮着他来打我们,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必不愿和我们自相残杀,便会暴露自己,他是督军来了——真是阴毒。” “现在也只能赌一下了,”高长恭叹道,“但我们都走了,谁来保证清魄的安全,只清寒一人恐怕……” 辟尘显出难得的严肃,“小姐的安全交给我们吧。” 天完全黑透,高绍德才从前营返回。 因为是亲征,虽已经下令万事从简,但防卫方面还是不能轻忽。军队还在行进中,斥侯兵就已经把前方可能扎营的地方详细报告过来,得到他的首肯之后才开始伐木结营。 这样也耽搁了许多时间,看来要明日中午才能到达并州城郊了。 明日便能到了啊。 正要回王帐歇下,一阵负甲狂奔的疾重步声由远至近,“皇上,前哨军报,并州叛军弃城,集结大军朝邺城方向去了!” “什么!”高绍德猛的回转身。 奔来的骑郎将吞一口唾沫,急道,“是否应立即拔营,返回帝都,请皇上定夺。” 他们竟然,弃!城!了! 若清魄尚在,高长弘绝对不会让她留在并州,而她的身体不适合长途奔袭,也一定不会裹在大军之中。 难道,终是一场空欢喜。 仿佛全身力气都空了,他艰难的挥了挥手,“传令,拔营吧” 骑郎将答应了一声,又飞快的朝来路跑去。 忽然他眼瞳一缩,“站住”,骑郎将身形一顿,立即返回,“皇上有何旨意。” 高绍德半仰着脸出了一会神,冷然道,“你带几个擅夜视的斥候,去看看并州留下了多少守军。” 夜风拂过他的衣角,腰间垂挂的一对玉制青莲轻轻相碰,发出好听的脆响。 千万不要……让朕失望啊。 更鼓打了数响,巡夜的士兵低低的交谈着从不远处走过去。 陪他立在前营的常侍悄悄的活动了一下站得酸麻的腿脚,轻声提醒,“皇上,更深露重,还是回帐里等吧。”等了一会,不见回音,便不敢再说话。 忽然高绍德问,“朕是个怎样的王。” 常侍连忙答道,“皇上当然是堪比前贤的好王。” 高绍德低低的笑,“堪比前贤,大齐王族,哪一代能当得起这个贤字。” 常侍不禁一激灵,不敢再接话了。 月轮低垂,当天边升起一颗长星的时候,天色也由墨蓝转为暗紫。 不知不觉的,竟要天亮了。 常侍又一次劝道,“皇上,站了一宿了,还是回去换件衣裳歇着等吧,。” 高绍德淡淡的瞥他一眼,又回过头去。 读到他眼里的警告,常侍缩了缩脖子,悄然立到一边,不再说话了。 有蹄声。 高绍德微闭的凤眼一睁,回来了。 骑郎将远远的见到他,已经跳下马背奔上来,跪倒在他面前,“禀皇上,并州暗地里还留有不到两营的守军。” 高绍德的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若天明之后拔营急行,晌午便能到达并州城郊——日落前若不能将并州攻下,提头来见。” 清寒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对辟尘和避火说着什么,门外奔进一个神色仓惶的并州守军,“姬公子,不好了,北齐大军没有衔尾追去,而是准备攻城了。” 清寒腾的站起,眼中闪过利芒,“速派快马通知兰陵王回师支援,告诉留守的军士,尽快想办法突围,朝大军去的方向撤走。” 辟尘担心的问,“小姐的身体能吃得消吗……” 清寒摇头道,“我和清魄两个人留下,你们随着守军一起走,” 辟尘惊呼,“这怎么行,守军撤走,并州失陷,你们便又落到齐王手里了。” 清寒微微一笑,“将一根针放在一碗水里,只要动动指头便能将它捞出来,若将这根针抛进大海呢?” 避火沉沉点头,“公子说得对,那么大一个并州城,难道还藏不了两个人么,公子和小姐只要能坚持两日,援军必能赶回。” 第五十章 绝决 四野传来隐隐约约的号角声,声音凄厉激昂,过了片刻,从地平线处涌出蜿蜒的一道黑水,越来越近,变为铁甲洪流。 不多会,城门被撞开了,齐军的铁骑闯关而入,并州的大街小巷没多久都是黑衣黑甲的齐军。 号角三声,街道上四窜的齐军肃然立正,王旗进城了。 驱着马缓缓入城的高绍德没有笑容。 哪有如此容易攻下之理,两营守军哪里去了,为何没做抵抗,而你,朕的清魄,你又藏在何处。 正在慢慢前行,一骑飞奔而来,骑士到了近前,禀报道:“西门外有小股叛军突围,骠骑营前去追赶,已经擒下数人。” 高绍德眉一挑,“带过来,朕要亲自审问。” 我好像盲了,眼前只有模糊的光影,又好像聋了,听到的声音总是遥远而轻微。 但我知道,那个人来了,我闻到了他的气息,他的马蹄声鼓荡着我的血脉。 清寒抱着我来到一家刚废弃的屠宰场,躲进了地窖,暗黑的光线,腐土的气味混着空气里残留的血腥,奇异的滋养着我的每个毛孔,我深深的呼吸着,视线也渐渐恢复。 “这里,”我轻声说,“让我想起文家血池。” 清寒身体一震,欣喜的奔过来,“你终于肯说话了。” “对不起,又让你担心,”我微笑着由他紧紧抱住。 “我备了足够的水和干粮,等到兰陵王带兵回来,我们便能出去了。”他捏了捏我的面颊,“并州那么大,他想找到我们,不是那么容易的。” “嗯。”我靠住他,心里奇异的平静下来。 小院不大,但楼阁之间流泉淙淙,一派清新雅致,沿着青石路朝后走,片刻就到了一间隐蔽在绿竹林中的小阁。 高绍德抑住心跳,轻轻扣响那扇还透着竹香的门。 没有回应。 他皱起眉,又略重的拍了两下。 还是没有人声。 终于按捺不住将门推开,小几上有一盘没下完的棋,一旁的香炉里,未燃尽的熏香袅袅的冒着青烟,但,主人不在。 他站了一会,风一样的卷出门去,转眼回到宅前。 他的眼睛从齐军手里押住的数十人身上一一扫过,落在其中两人身上,缓缓的吐出两个字,“游街。” 原本死寂的并州城被一声锣响惊醒,齐军骠骑拖着一架大车,碌碌的从街道上缓缓经过,领头的校官走一段路便吆喝一声,“并州叛军俘虏姬定风、姬辟尘游城示众,明日午时校场处斩” 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街道,直直的撞进我的耳朵,清寒环住我的手臂有些僵硬。 并州已是空城,这明明是喊给我听的。 “我还是,出去吧,”我把脸埋在清寒胸前。 “不行,”清寒手臂收紧,“这是试探,他不确定你在不在城里,若见不到你,辟尘他们对于他便还有用,他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杀了他们的。” “那个人的心思,我们何时真正猜到过呢,”我淡淡的说,“用那么多条人命换来的自由,代价太大,我受不起。” 辟尘昂着头,狠狠的盯住高绍德,定风也反绑着双手,倚着辟尘低低的抽泣。 “还是不肯说吗。”高绍德扬起一边唇角,“没想到你只跟了清魄这么点时间,便将她的脾气学了十足。” 辟尘傲然道,“既然落到你手里,便随你处置了,罗罗嗦嗦的做什么。” 高绍德抬眼看了看快要到顶的日头,“不杀你便浪费了你这点气概,自己选怎样,腰斩还是凌迟。” 辟尘脸有些发白,但仍然立得稳稳当当,“有种便给小爷一个痛快。” 高绍德呵呵轻笑,冰冷的手指划过辟尘的唇线,“可惜朕只给了你这两个选择。” 辟尘嘴一张便往他手指上咬去,高绍德早估到了他的举动,手指闪电般一缩。 得一声牙关叩击的脆响,辟尘咬了个空,旁边随侍的军校斥骂一声,大步上前在辟尘腹上击了重重的一拳。 辟尘疼的佝下身子,定风更已哭出声来。 “时辰不早了呢,你家主人,还真是狠心。”高绍德踱回置在一边的宽椅坐下。 定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站起来向高绍德哀求道,“请皇上杀了我,放了辟尘吧。” 高绍德一愕间,辟尘已经骂起来,“你脑子有病啊,平时什么都不争,这时候来和我抢。”只听定风哭道,“定风一直是个累赘,若不是定风没用掉下马来,辟尘也不会落得如此……” 高绍德的眼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便一道上路吧,也能有个相陪。” 一阵风吹过,带来一声叹息,“可不可以……不要再杀人了” 高绍德剧震,“清魄!” 辟尘绝望的滑坐在地上,“辟尘死不足惜,你为何要出来啊” 倚住清寒,我凝视着辟尘血痕交错的脸庞,“都听惯了你的唠叨,若你死了,也不知以后会多不习惯呢。” 辟尘的眼里滚出好大的一滴泪,呜咽道,“小姐,辟尘没用。” 主上的神态已恢复自然,悠然拄着下巴看我,“你若再不出来,朕便要让他去找你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不远处侍立的人群中走出一名着白色儒衫的中年男子,面带不愉的看着我和清寒。 是他,这个已近十年未见的男人,竟然随他追到了这里。 “家主,”清寒环在我腰上的手臂猛的收紧,几乎勒痛了我。 “你还认得我是家主。姬家竟出了你们这样背信弃义的东西,”家主冷笑。 推开清寒拦阻的手,我浅浅笑着走上前去,“信是你们的信,义也是你们的义,我娘为了你们失了性命,我为了你们将自己献祭了那么多年,还不够吗。” 家主怒道,“你竟然敢顶嘴。” 我没理会他的震怒,停在主上面前,“只要我想,连皇后都做得,又怎么会不敢顶撞。” 家主顿时愣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主上抚掌大笑,“好一个清魄,”随即话音转冷,“你为何总是要逃。” “清魄要的,主上给不了”我安静的与他对视。 “朕连心都给了你,你还有什么得不到。”他眼中交错过无数种的复杂,最终归于平静。 “从今天起,清魄想做回自己。”我看向家主,“从今天开始,世上再也没有姬家鸩女。” 家主冷笑,“这容不得你做决定,哪怕你残了,你的后人也会接替你的位置继续走下去。” 绽开一丝笑容,我轻轻的问,“若清魄绝子绝孙呢。” 第五十一章 江湖(完结篇) 空气凝住,家主眼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主上怔怔的看我,“什么意思。” 我又忆起那剜心剐骨般的疼痛,微笑回答,“清魄不会生育。” 家主咬牙切齿,“是不是文寿通!” “不,是我自己,”我轻快的答,看着他扭曲的脸,心里竟然有一丝快意。 “你毁了姬家!”家主做势便要扑过来。 主上只将手一举便止住了他的动作,缓缓转过头来看我,眼里尽是陌生的怜惜,“朕竟然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把你逼得那么苦” 我对着他深潭似的眼,喃喃的回答,“不是你,是命。” “命……”他深深的看我,“朕是天子,朕的旨意便是天命,你说,到底要怎样,才肯永远的留在朕的身边。” 我微笑,“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清魄便答应你,这一生,永不相离。” 没有觉得悲伤,只是一颗眼泪滑了下来。 他伸手接住,看了很久,忽然大笑,“有你这颗泪,朕值了。” 长身立起,他沉声命道,“传朕旨意,回师邺城”,说完不再看我,快步离去。 家主赶上两步,惊问,“那他们……” 主上没有理他,登上常侍驱来的御辇,垂下了车帘。 家主回身看了看我们,一顿足,也跟着去了。 脚步纷杂,片刻之后,诺大的一个校场只剩下我、清寒、辟尘和定风。 目瞪口呆的辟尘忽然用肩撞了撞定风,“你看到什么了。” 定风略有些口吃,“他们……走了。” 辟尘顿时欢呼着跳起,“不是做梦,我们竟然逃过了!” 清寒静静走近,扶住我的肩,略带迷茫的说,“真是不敢相信,他竟这样走了。” 我望住那架黑漆大车消失的拐角,漫声应道,“走了。” 狠狠的一鞭落在马股上,布景马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急,大口的朝外喷着白沫,在驿道上狂奔。 高长弘一双眼憋的血红,身后数丈是脸色铁青的高长恭。 那个人疯了,竟然丢下邺城不管,一心要拿下并州。 避火和柔水带着突围而出的数十骑在第二天凌晨赶上了大军,高长弘当即令所有骑兵留下辎重物资,只携带足够的干粮与清水,赶回并州救援。 高长恭心里犹如万千虫蚁在噬咬,要是那天坚持一会,只坚持一句,也许就不会做出诱敌离开这个错误的决定了。 你们千万不要有事啊。 忽然布景马呖呖一声嘶吼,奔在前面的高长弘竟然勒马停了下来,高长恭心里一动,顺着他凝注的目光看向天边。 “是辟尘和定风,”眼力极好的柔水看了一会,欢呼道,“他们逃出来了。” 避火扯了扯柔水的衣袖,做了个收声的手势。 高长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喝一声拍马赶了上去,高长弘紧紧跟在后面。 “怎样。”不等辟尘勒定马,高长弘劈头就问。 辟尘满身狼狈,但眉眼带笑,“高绍德不知中了什么邪,放过我们,带兵回邺城了。” 诸人都是一愣。 高长恭虽是欣喜,但仍皱起眉头,“以那个人的性格与做派,怎会就如此轻易的放过你们。” 高长弘又问,“清魄没事吧,” 辟尘摇头,“没事是没事,但少爷说,既然已经结束,他便要带小姐去找个地方,好好修养一下,还说让兰陵王与琅琊王不要返回并州了,直接去取了邺城吧。” 高长弘几乎握不住马鞭,“他有没有说去了哪里。” 辟尘噘嘴,“没有,我要跟去少爷都拒绝了,只交代要好好跟着你们,拿下邺城之后认祖归宗——但少爷说了,合适的时候,他会联系你们的” 高长恭静默了片刻,驱马走到高长弘身边,轻声说,“走吧,去邺城。” 高长弘涩然看了他一眼,“你舍得?” 高长恭苦笑,“再舍不得,若不能活着等到他来找我们,一切都是白搭。”说罢扬鞭一抽,向后面停住的大军驰去。 高长弘怔怔的出了一会神,朝并州方向投去极复杂的一瞥,也调转马头,紧紧跟上正在折返的大军。 从远古之时延续到今时今世,山光水影地风光如昔,不在其中的人恍若隔世,在其中的人却又不知身处何处,这便是江湖了。 清寒总是噙着浅笑,跟在我身后,由得我毫无目的的乱走,走累了,他的臂膀便是我的倚靠。 一路上隐约的听着消息。 武王的相助加上部分诸侯的支持,高长弘终于如愿叩开了邺城的城门,至于主上,有人说他在城破的那刻杀了所有嫔妃之后自杀了,也有人说他在城破之前便失踪了。 听完这个消息,我开始笑,笑出声,笑弯腰,也笑出了泪。 清寒担心的扶住我,给我拍背,“怎么了,”我笑着摇手,“没有,我忽然想到,姬家的誓言,再也没法实现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用怎样的一个人,派给高长弘做手下。” 忽然又不想笑了,“寒,我好累。” 上庐山,正是雾气沼沼的日子。 过了虎溪桥,雾气随着山路蒸腾起来,贴着脚下的青色砖石从身边漫卷过去,心突然变得宁静而安静,随着那雾飞扬起来。 听见清寒笑道,“这里的莲池天下闻名,到了夏季,会开出大朵的白莲,不知你可会喜欢。” 抬头望着不远处东林寺山门里若隐若现的“净”“土”二字,我恍惚道,“当然喜欢,这样的地方,纵是神仙也住的下了。” 与方入世时满眼于山水间自由行走的人不同,这里满寺与清灯黄卷终日相拌的清贫僧人,身形虚弱,神情淡然,不发出声音的静静行走,如此安详。 撞了几天钟,翻了翻那些落满灰尘的厚厚经书,不知从哪一刻平凡温和的时光开始,江湖遥远了。 一夕江湖,恍然如梦。 清寒在僧人的帮助下,在寺院后的竹林里结了一座木屋,命名隐庐,我们便在这里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一冬,一春,一夏,一秋,年复一年。 我学会了刺绣,清寒每月下山去用我的绣品换些零用,并带回一些零碎的消息。 用了两年时间平复各地的骚乱,高长弘最终还是登基了,任命杨纳言为相,大赦天下,改年为德昌元年,并在第五年娶了斛律光的妹妹斛律琴为后。 高长恭在高长弘的登基大典之后也离开了邺城,四方游历,有人说他是在为高长弘寻找铁伐那样的将才,但我知道他是在寻找我和清寒。 师傅则在邺城开了一家医馆,广收弟子,据说连宫里的太医都会定期到医馆里去听他讲学。 至于辟尘等人,立国之后,高长弘厚赏了他们,并要亲自为他们主持归宗的仪式,但他们拒绝了。之后邺城的聚香楼被人买下,每日都会有一个年轻的公子坐在二楼靠窗的那个位子,静静的听茶楼里五湖四海的客商们闲谈。 又一个夏季,我挽着裙摆,沿着曲径走向莲池,一进山门,迎面就飘来淡淡的荷香,是在庐山所能闻到的一种最清淡最沉醉的香,忽而飘渺,忽而真实。 身后传来轻微的足音,是迷路的香客吧,我想着,没有回头。 “小姐,可要买只兔子。”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 毫无准备的,泪水夺眶而出,“主上,”我轻轻唤。 “我已不再是你的主上”他低笑。 转过身,对上一双秋潭般的凤眼,“可你怎么找得到我,”我哽咽。 “我记得,你钟爱莲花。”他温柔的替我擦掉泪水,“我也说过,若你注定要与高家的某人纠缠一世,那人只能是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秦风·蒹葭 番外篇 番外之兰陵 我叫高长恭。 我对那夜只有一点的记忆,毕竟那时我才6岁。 液体溅在脸上,是血吧,是热的。 我被侍卫抱在怀中,回头看的时候,火光中,娘亲的陪嫁女侍妙则推开了总管高平扶持的手,踉跄的倒在地上,那么远的距离,我仍然清楚听见她的悲鸣:不要管我,定要保护好元后和小世子。 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兵已经追到了她的身旁。 追上来的高平扳回我的脸,世子,别看。 他温热的大掌离开我的脸时,恰好吹过一阵冷风,肌肤一阵清凉。 还是血吧,是冷的。 逃,逃,没命的逃。 只知道,身边人越来越少。 只知道,后面喊杀声越来越近。 远处渐渐出现了火光,高平原本绝望的眼在听见第一声号角时璨然一亮,高呼,是关景王,关景王的兵马来了。 混乱中,只知道迎面奔来的兵马并没有在我们身边停驻,而是向皇城追兵的方向沉沉迫去。 下一秒,我看到戎装的叔叔风一般从狂奔而来的马背上卷下,将我娘亲元氏揽进怀中,急迫道,伤到没有?有没有伤到?? 娘亲没有回答,我看到她软倒在叔叔怀里,是晕过去了吧,高平小心翼翼的将她接过,送到后方去了。 叔叔转过来,眼睛落在我们这群人身上的同时,背着我的侍卫动了。 他如山崩般倒下,我也重重摔在地上,疼。 众人惊呼的同时,叔叔抢上前来,将我扶起。 我执拗的过回头看方才护着我的那个侍卫,本是雪白镶银的侍卫袍,已经被血液染成红褐色,宽阔的背上除了羽箭,就是累累交错的伤痕,眼睛已经闭上,嘴角却微微的向上。 好汉子,我听见叔叔叹息,厚葬他。 你便是孝瓘?叔叔柔声问我,眼光熠熠。 不,我叫长恭,我答。 明明没风,叔叔却颤了一颤,目光转冷,对,应是叫长恭。 他紧紧将我搂在怀里,长身立起。 众将听令,集结兵马,杀入皇城。 那场祸乱中,大哥死在皇城里,三姐和六弟还有其他几个妹妹,也在兵荒马乱中终结了他们短暂的一生,二哥给流矢射中脊梁,虽然外伤已治好,但却是一辈子都站不起来的了。 很长一段时间,娘亲终日抱着我和二哥、五弟细细的哭。 叔叔总是无可奈何的在旁边轻声安慰,肃仪肃仪,别哭肃仪,大哥已经不在了,我定会照顾好你们母子。 高平告诉过我们,从今以后,不能再叫叔叔了,应该称陛下,而父王,已经成了先皇,文襄皇帝。 我不喜欢叔叔,并不只是因为他抢去了原因给二哥坐的那个位子,也不只是因为他在父王尸骨未寒的时候便与娘亲卿卿我我。 我没资格不喜欢他,因为,我的家族本来就是不分人伦辈分的禽兽之家。 呵呵,别怪我这样说自己的家族,我说的是实话。 下人们总是窃窃的交流着自己知道的高家秘闻:爷爷先后把魏庄帝的皇后朱荣之女、建明帝的皇后尔朱兆之女、魏广平王的王妃郑大车、任城王的王妃冯氏、城阳王的王妃李氏这些魏朝的宗室王妃纳入私房,而魏广平王的王妃郑大车却经常被下人撞见和叔叔裹在锦塌上。 我父王高澄在爷爷死后先逼娶家臣薛寘之妻元氏,就是我的娘亲,后来强夺了家仆之妻徽娥,再纳了同僚包养的艳妓玉仪、静仪,又私通爷爷的嫔御郑大车,最后又娶了爷爷的元嫡(即元配夫人)蠕蠕公主,甚至……甚至在一次宿醉中逼奸了叔叔的妻子我的婶婶淑猗。 至于叔叔,他强夺手下武将之妻王氏和歌舞戏曲的娼女薛氏姊妹,因为三叔永安王高浚当面驳斥了他的一项军议,便派大将刘郁截杀了三叔之后把三婶送给了刘郁;四叔上党王高涣不满他截杀三叔带兵反他,他又派大将冯文洛杀了四叔之后把四婶赏赐给冯文洛。 当然,还有我最不想说的,我的娘亲元氏,不知道是因为父王侮辱了他的妻子或是其他,反正,他和娘亲的私情,我曾亲自撞见过的。 这也是父王不喜欢我的原因,大概他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也是叔叔挺偏爱我的原因,大概他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大概连我娘亲元氏也不知道我是谁的骨血吧。 很讽刺。 叔叔的儿子太子绍德总是在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低语,野种。 但是我不在乎。 父王说过,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对不起我,但我自己不能对不起自己。 所以,我仍旧日日读书练气,夜夜纵情声色。 我不能对不起自己。 有一日叔叔招我们进禁城考我们学问,随便聊了几句家常后,叔叔先问我,长恭,依你的年龄,可以受封了,你要做什么王,说与朕听。 我还未回答,五弟长弘便从叔叔膝上跳起来高声回答,我要做冲天王。 一室人都笑了,叔叔更是笑的用袖子掩面拭泪,旁边侍立的大夫杨愔也笑道,天下没有这个郡名。 叔叔等笑平息了,凝神思索了片刻,说,就赐封长弘为琅琊王吧。 话题终又回到我身上。 长恭,你想好了么。 我略一思索,跪下求道,长恭是否能入营参军,如有战功,日后再领皇上的封赏。 叔叔微微的笑,很久没说话。 在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说,好。 他眼里的光芒闪了闪,赐封兰陵王,你为朕去守晋阳吧。 我同意了。 他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笑说,军营清苦,你就不要带你娘亲去了,留在邺郡,也方便朕照顾探视。 我也同意了。 谢过了恩,我几乎是狂奔出王城。 我恨叔叔,我恨娘亲,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叔叔的禽兽不如,我恨娘亲的不知自重,我更恨我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恨叔叔,但是我没法不尊敬他,他一直是个了不起的武将。 哪怕成了皇帝,他也是一个尚武精武的皇帝。 是的,我承认,我一直梦想能成为能和他比肩的将领。 从父王第一次将我抱上马背,带我驰骋在邺郡郊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以后要走的路。 我定会成为传说中的军神。 我将会拿回一切。 番外篇 番外之文寿通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十一岁,正被一个妇人牵着,交在师傅手里。 庄里从来没有外来的孩子,师傅说,也只是因为我是那个人需要的,他才特别允我入庄学艺。 她也许是另一个吧。 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容貌也越发皎美,下人之间也开始渐渐流传出许多她的传言。 有人说,她是恶鬼,侍女晨曦在替她打扫房间的时候离奇的死了,只剩一具皮焦骨烂的干尸。 有人说,她是山精,师傅为了让她保持永久的美貌,在后山为她砌了一座血池,每日为她收集的人血,好供她吸食。 有人说,她是夜魅,每日到了半夜她便会化为白光飞出府去,将遇到的走夜路的行人的血肉吃尽,天明时刻方才悄悄回府。 我全都不信。 我不信那个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在水榭间唱歌的少女是他们形容的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所以这天夜里,我守在她院外的草丛中。 三更了,她的房门悄然打开,黑洞洞的张着,像一只吞噬黑暗的兽嘴。 白色的影子悄然一晃,果真如下人所说飞向院外。 不,不是飞,她用的是轻功。 我不远不近的吊在她身后数丈,她显然没想到有人会跟踪她,心情也甚好,一蹦一跳的朝前跑着。 远远的出现另一个掌着灯笼的白影,我眯起眼睛看,难道是夜行的路人。 听她小小的欢呼了一声,身形拔地而起,竟是朝那个人身上扑过去的。 两人顿时一同滚倒在道旁,灯笼晃了两晃,熄灭了。 我心里一缩,是真的,她真的袭击路人。 又是怕,又是好奇,我悄然靠了过去。 又是想看清她到底把那人怎样了,又是怕过去只看到一堆筋骨模糊的血肉,我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还未走近,便听得一阵笑语,“……嘻,吃得慢些,明日我再给你带。”是她。 一愣之下,忘了掩藏身形,就这样呆呆的走近了。 她惊叫,“师兄,你在这里作甚么。” 我的脸肯定红了,我定不能说自己是跟踪她来的,只得胡诹道,“嗯……我夜里睡不着,想出来走走,就……” 她其实并未真正在意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转身拉过那个少年,冲我一指,嗔道,“这是我师兄,还不叫人,呆住作甚么。” 那少年方才结结巴巴的冲我鞠了一躬,“师……师兄好。” 我还未回礼,她已经凶霸霸的在少年头上敲了一记,“师兄便是师兄,什么叫做师师兄。” 少年也不还手,神情间忸怩着,“你……知我嘴……嘴笨。” 竟是个结巴。 她大笑起来,对我说,“这是我家隔壁邻居家的呆子,大名叫做柳清云,前些日子偶尔带了庄里一些吃不完的点心给他,他竟然说好吃得紧,我便每日剩下几块来填他的肚子。”说完又笑眯眯的看着 我看了看那少年,心里明白,并不是点心好吃,而是她让人牵记。 我淡淡点了点头,对他们挥挥手,“你们先聊着吧,我回去睡了,明日还有早课,你也别太晚了。” 我说话间,不知那个呆子又做错了什么,她哎哟一声之后扑过去拧他耳朵,两人顿时闹成一团,连我何时离去都不知道。 一口气跑回寝房,我连衣服都没脱便钻进了被窝,脑子里萦绕的全是她的笑颜。 天知道她说呆子这个词的时候,神情有多娇憨。 心跳了许久,终于在天微亮的时候重新入睡。 经过那一夜,她仿佛和我共有了什么秘密,往后见到她她总会对我扮个鬼脸,或是大大的笑一个,只要我脸红或是尴尬,她便会大声的笑出来,我几乎每次都只好落荒而逃。 这日经过水榭,又听见那边飘来她的歌声,婉转轻快,我便停下脚步细细的听。 唱到一半,忽然传来她一声尖叫,像是给什么东西惊吓到一般。 我直觉的向水榭飞奔而去。 是个陌生人惊动了她。 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像是会武,步履轻快的在水榭中阻住她的奔逃,一双手更是不怀好意的数次要拿上她的皓腕。 “大胆,”我怒吼一声扑了过去。 男人停了手,戏谑的看着我,不往后退,还上前了一步,与我斗在一起。 只交了几招,忽然听到师傅喝了一声,“寿通住手。” 我硬生生的将手从半空中抽回,谁知那男人却掌势不减,我脸上重重的被掴了一掌,人顿时做了滚地葫芦。 她见我倒地,失色的扑过来,奋力将我扶起,我怔怔的靠着她,鼻端盈满。 我怔怔的 师傅几个起落已经到了面前,在那男人面前长跪不起,“孽徒犯了圣驾,还请降罪。” 我和她顿时呆住。 圣驾。 男子微微一笑,摆摆手,“免了。” 眼前一花,师傅过来劈面给了我一掌,竟带了五分劲力,打得我直呕出一口血来,“畜生,还不跪下谢罪。” 她死命拉住我,倔强道,“是她先冒犯我,为何要打师兄。”“你……”师傅又对她仰起手掌,那男人伸手止住,“诶,无妨。这便是水魇?” 她不惧的和他对视,“正是姬水魇。” “不错,”这话却是对师傅说的,说罢他便扬长而去,留下我们不知所措的呆在原地。 师傅瞪了我一眼,“还不去疗伤,主上没治你的罪算你运气。” 我一向知道,她以后是要为皇上办事的,却没想到皇上提出让她嫁入皇家。 她的反映相当剧烈,房里能摔的摔了,能砸的砸了,要有人硬闯进去她只摘了护手晃了晃便吓得人又逃了出去,师傅也震怒了,对她吼,“你到底想怎样。” “我只要柳家哥哥,其他人别说是太子,是皇上我都不嫁”她丝毫不惧的和师傅对吼。 我心里忽然疼了一下,疼得麻木,疼得我想流泪。 她只要柳家哥哥。 忽然肩头被拍了一下,我恍惚一转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 他问我,“你,很喜欢她吧。” 我茫然点头。 他邪佞的笑了,“教你一个办法,定能娶了她。” 醒过神来,怀里揣着那张方子,抬头只看到他油然远去的背影。 微风吹过,隐隐听到他说,“得不到的东西,势必要毁去。” 是幻觉吧。 番外篇 番外之琅琊 我叫高长弘。 见到他的时候,我以为见到了仙子。 那时候他慵懒写意的倚在那里,冬日阳光照在他脸上,泛出瓷器一般的光晕,全身一片金色。 我是个粗人,我不会和杨纳言他们一样,用诗句形容自己的感觉。 但是,在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真的觉得全世界的花一刹那在我面前全数绽放。 不自觉的,我随着杨纳言走到了他面前,大约是挡了他的暖阳,他好看的眉皱了皱,睁开眼看我。 那双眼睛衬着阳光,清艳的让人伤感,灿烂的让人恐惧,像一泓冰泉,底下却燃着炫人的火焰。 和他眼神对上,我的心是立即挣扎着给吸进他眸底。 我要他。 接下来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他和我一样是个男人,但我心底那蠢蠢欲动的东西又是什么。 他一口便叫穿了我的身份,这让我很吃惊,只有鸱吻知道我提早回来的,但他明显不是。 想要问他名字,他面上却露出明显的嫌恶与不耐。 想留下他,却在他的笑容之下怔住,下一秒窗边已没了他的影子。 我张口结舌。 杨纳言提醒了我,我冲到窗边,正巧遇到他从荫棚上爬起。 给他耍了。 我该生气的,他却横来妩媚的一眼。 燥热。 杨纳言忽然抛下我笑倒在地,我听到他惊呼,原来你那么容易脸红。 我脸红了。 只为他。 可他是个男人。 那又怎样,我要他。 中邪一般,第二天我又去了那里。 他真的出现了,虽然看样子很不想见到我。 他终于告诉我他叫姬二。 但,这样的名字,只差没有在后面附上“这是假名”的标签。 我不悦,却没再逼他,就这样和他安安静静的对坐着。 是的,我只想每日和他这样对坐着。 已经足够。 他又准备逃了,我想不顾一切的留下他,却提不上气。 不知他何时给我下了软筋散。 但我已经有了准备,楼下暗中守候的鸱吻,会告诉我他的去向。 他是姬家人。 不,应该是她。 姬清魄。 她是个女人。 我本该高兴的,可惜,她竟是那个人的人。 她是鸩女。 再见她已是春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柔顺的蜷缩在那人脚下,又在第二天销声匿迹,听说,是与一个外宠厮混纠缠得不愿出猎。 一切,都在提醒我,她是我怎么都碰不得的人啊。 但我无法不正视自己内心,是的,我嫉妒如狂。 我根本不能让自己去想她,一想到她,便仿佛看到她在另一个看不见脸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 够了,不要再折磨自己,我再也不要想她了。 但是当那个外宠奔来求救的时候,我却无法丢下她不管。 我只恨自己少了双翅膀,不能立即飞到她身边,将她从那人手里救出,拥进怀里。 当看到她毫无生气的蜷在泥水里,当她气若游丝的向我求助,我心痛欲裂。 管她是不是什么鸩女,管她有几个外宠。 我要她。 只是要她。 御医说她今天会醒,四哥和段韶他们都过去了。 我没有同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和他们同行,心里总是怕,怕那样心高气傲的她,在给我看到了那样软弱无助的一面之后,会永远的将我摒弃在心门之外。 但我还是忍不住去了。 只是想看看她,那样的清美。 却见到她和她的哥哥,犹如情人一般相拥着睡在一起。 美的像画。 我却心痛如绞。 洁白的死神,段韶说。 凌迟了我的心。 今天,又见到了她,也许在我奔跑的时候,我的目的地便是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小院。 她和那个外宠一起,将我扶进房间,转身递来一粒药丸。 毫不犹豫,我吞下,哪怕她递来的是毒药,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下一刻差点惊呼出声,她竟当着我的面解开了纱裙,那个外宠将她的衣服一一接过,凌乱的抛在地上。 到床上去,她的声音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 和衣在她身边躺下,我小心的克制自己的呼吸,哪怕摒得牵动内伤,也不要碰到她雪白炙人的肌肤。 是亵渎,有一刻,我那样想。 随后又笑自己。 她是个能让那个人毫不怜惜的杀了自己曾经最宠爱的妃子的女人。 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但从她和禁军的问答中,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强横。 恃宠而骄么,我这样想,但那样冷冷的气质,岂是一个狐媚女子所有的。 外面恢复宁静时,她吩咐那个外宠,去把那个臭的东西从我床上拖下来。 臭的东西,那是我。 这样清冷有洁癖的女子,真是从前认识的那个鸩女吗。 本该走了,但仍有些舍不得,随意的与她聊着。 她问我说,你就没想过我会压根不管你,丢你在那让禁军将你抬了回去。 深深看她,我问,你会吗。 我发誓我见到她脸红,她脸红的强调她只是为了谢谢我赠她那个水晶匣子。 那一刻,巨大的喜悦盈满我整个心胸。 她对我,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而且,她收到我的礼物,并没有随手弃置,她喜欢。 所以当她用渴望的眼光看住我的时候,我差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只差那么一点,便奔过去将她拥进怀里。 但她只是为了要我帮忙撬一盅冰块。 我想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她将冰盏接过时,手指与我轻微的碰触。 她的手,好凉。 喝一口冰酸梅,她皱起眉。 想必是贪恋那冰爽,又不喜它太酸。 下次来,我一定带上天下最甜的蜜糖,悄悄的,为她加进盏底。 不敢再想,再想下去,温柔会挫败了我坚硬的心智。 四哥还等着我去救他。 你等着我。 我一定会再来。 再为你凿一碗冰。 再为你端一盏冰酸梅。 最后问你一句,嫁我,可好? 番外篇 番外之穆莹 后宫,不仅高,而且很深。 这里容纳了成千的女子,供她们梳洗、打扮、争宠、献媚、妒嫉、猜疑、得宠、失宠、辉煌或寂寞地老去、死掉。 我也在其中。 “不要爱上他,只要把握他。”母亲将我带到老师面前时,如此对我说。 原来我是要嫁给他的。 我一直努力的学习各种东西,琴、棋、书、画,甚至媚术。 终于我在万众景仰的目光下,轻盈的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没有笑容,只是冷冷的看我,将后冠朝我一抛,“戴上。”转身便走。 身后无数羡慕的眼光定已转为同情和嘲弄。 我忍着泪,不敢回头。 本以为夜里他也不会来,谁知他忽然出现在装饰成大红的寝殿,拥着我,走至偏殿的暖阁中。 当我倚着这个俊伟的男人时,全不记得母亲的教诲,心中只想倚靠他,直到来生,就将他看做一个普通的男子,可以托付的,可以令我快乐的男子。 他开始疯狂而又急迫地向我探索和进逼,他的手开始向我的衣襟攻占,灵巧的解着系绳,终于不耐,将那件已经松驰了的丝绣凤袍由领子撕了下去。 身体熔成一滩水,嘴唇干枯,伸手不见五指,我很紧张也不敢作声,随他怎样。 他的唇摩挲着我的耳垂,有一刻,我以为他是温柔的,所以我轻轻挪动一下身体,拥住了他。 “来”,他喉咙里发出干涩的音节,于是我顺着他的喉结向下吻去,一路用舌尖逗弄着他的肌肤,好凉滑啊。 他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由得我在他的身上揣测探索,全由得我。 他的眼睛轻轻合上了。 我幸福的几乎滴下泪来,这个拥有无限权力与尊严的男人,这个让我的心受到强烈冲击的俊美男人…… “青珀”他呻吟。 顿时天旋地转。 四季的轮回成了一种无谓的装饰。 长夜里独自听那更漏,他的容貌总是浮现在眼前,我曾经用手抚过的他的一切,完美的让人目眩与眷恋。 我恨那些女人,怀着不可告人的企图,生生地夺走我的快乐,留我在黑夜中辗转。 身子是火热的,罗衾是冰凉的。 失宠会让我在昭阳殿中枯坐着老去,无人探问,失宠将会带来整个家族的衰败。 可我用尽了手段,他的心像是铁打的,不愿再对我多看一眼。 来到镜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还年轻着的脸庞啊。 曾经细缎般柔软光润的肌肤渐渐地泛起了凋黄的枯色,他多久没来了,已经是数不清的日子了。 薛贵嫔娇娇的笑着,走进我的昭阳殿,“皇后姐姐,妹妹来陪陪你。” 我虚应着,她向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 我终于知道了那个青珀,其实应是清魄。 听这名字,也不知是怎样的妖娆,薛贵嫔说,她还有个双生的哥哥清寒,与她一同媚惑皇上,甚至在春猎的时候日夜连榻承欢。 指甲几乎要刺进掌心,我淡淡的对薛贵嫔笑说,“皇上总是爱新鲜,由他去吧,不失国体就好。” 她终于失望的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叮咛,“皇后姐姐,见了皇上,别忘为妹妹说几句好话。” 我笑而点头。 这天他派人来传宴,我上前在传旨的宫监手里塞了张银票,问夜里还有哪些人去。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我只听到了一个名字,清魄。 终于忍不住派人接她进来,我在等候的时候精心打扮,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狐媚女子,偷去了他的心。 相比我的珠环翠绕,她显得素淡太多,从车辕上跳下,她鹅黄的长裙曳起一地的金黄。 不卑不亢。 而她,对我在意的那些东西竟是不屑一顾的。 我竟输的那么彻底。 她那样冷淡的对他,他非但不动怒,反而加倍疼宠,为她杀掉了饶舌的薛贵嫔,甚至当着我的面,将后位许给了她。 我跪伏在地上,冷汗滚滚而下。 她却拒绝了。 她竟拒绝了!!! 恍若隔世。 她还是那样清冷的笑了一笑,对我说,“也许是我疯了,这些于我来说,是垃圾。” 嫉妒日夜噬咬着我的心,凌迟着我每一条神经。 他却说要娶她,婚仪比照后礼。 我怀着匕首去找她,若她露出一点点的矫情,我拼了性命也要杀了她。 她一边宽慰着我,一边素面朝天的套上了那件描金绣凤的大红喜服,面上没有我当初的欣喜与憧憬,全是晦涩。 当我看到她和琅琊王对视的眼神,我明白了一切。 但昨夜得到的消息,他似乎在调兵准备在大婚之后剿灭兰陵王一行。 若给烈性的她知道,怕是要天翻地覆了吧。 我冷冷的笑,转身命侍女去为我调校飞瀑连珠的银弦。 下狱,跳城墙,又让他亲自带兵前去抢回。 若他这样对我,哪怕让我死一百次都愿意。 其实不是她疯了,是我疯了。 七夕,她没参加宫宴,听宫监说她早早的睡下了,我细细的描着眉,今夜属于我。 他一直心不在焉,最后竟然丢下众人去了,难道今夜竟是她的。 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嫉恨,今夜若不属于我,她也别想拥有。 终是白费心机,他为了她一句话,连夜跑到昭阳宫,向我询问七孔针的穿法。 不知我苦涩的笑容他可曾注意,看着灯下他专心的穿着那枚小针,我的心在滴血。 他竟然为她做了那么多。 他在她那里住下了,连早朝都不去,难道她终是被他感动。 我心急如焚,一次次借口探望她,一次次的被宫卫拦了回来。 “皇上不想见任何人,除了正德夫人。” 终于听说他从那里离开了,我急急赶过去,却撞见她捧着一堆血衣。 她刺伤了他,而他却瞒住了所有人。 我咬着牙,陪着她烧完了所有的血衣,又拖她去向他道歉。 他去了城门迎接北周的使节团,这时候去重九殿定能碰到一两个大臣,这件事要是适当的传开,纵是他,也保不了她。 我让她随着我走,假装根本没有想到她的伤势刚好,不能走太远。 真是一个坚强的女子,皱着眉稍微有些踉跄,但仍跟着我向重九殿走。 他却适时的派人用车辇来接她前去城门。 她不光偷了他的心,去了只有我才应出席的场合,穿了只有我能穿的礼服,还占据了本只属于我的位子。 终是,留她不得。 番外篇 番外之绍德 不知为了什么,他们总是争执,我每次都不敢走近,只是隐隐听到他不断的在提一个名字,长恭。 我知道长恭,是元家婊子生的孩子。 忘了说,我叫高绍德,我是当今太子,今后的齐王。 又一次,他暴怒的从娘的寝宫离去。 娘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揽住我垂泪,她眼神空洞的望住我,“儿,你信不信为娘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你好”。 “信”,我毫不犹豫。 第二天,娘将一个女人带到我面前。 她围着我走了一圈,上下打量我,我挺直了脊梁对着她的眼光,直觉告诉我,不能让这个女人看轻了。 终于,她露出满意的笑,问我,“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将会是大齐史上最强的王”,我傲然答。 “错了”,她轻巧的在一旁的锦凳上坐下,“你什么都不是”。 “放肆,谁准你在我面前坐下”,我几乎喊起来。 她掩嘴轻笑,“光听着,这威仪还真让人心颤呢——那个人动一个念头,你便不再是储君,这样的你,我还需要时时刻刻讨好么”。 我语塞。 “从今天起,”她略提高了声音,“我便要住进宫来,教你琴艺,你娘已经替我去讨旨意了。” 我不解的看她,我要学琴艺做什么。 见我疑惑,她微微一笑,婀娜的走远。 我低估了她。 她在我面前残忍的用开水烫杀了我从小养大的宠狗,让我看着它从皮开肉绽到血肉模糊,最后只是躺在那里微微抽搐。 “你必须冰冷,若有人让你燃烧,杀了他,若不能,你便杀了自己,懂么。”她带着一丝好奇的翻看着还冒着热气的狗尸,犹如在挑拣心爱的糖果般仔细。 “为什么。”我已经哭得力竭。 “因为这大地上,只有无心能让你走到最后”,她微微一笑,“今日你便歇下吧,明日我再来。” 挟住我的宫卫将手一放,我滑坐在地上,呕吐起来。 夜里,宫监静训红着眼圈起来冰块敷我哭肿的眼睛,见我仍不住抽噎,不禁垂泪道,“太子不要太伤心了,若是不愿再见她,静训明日便去禀了王后,让她不要再来了便是。” 我含泪点头。 深梦里被人唤了起来,睡眼惺忪,跟着那人辗转迂回于宫巷游廊,四周是星星点点昏暗的宫灯。 转到阴暗处他开了门,引我走了进去,半醒的朦胧进得房后便骇得惊醒。 宫梁上吊下一人,披散头发遮了容貌,但那一身的衣冠,竟是静训。 再看下面,徘徊的是一只巨大的雄狮,腹线高高吊起,显是饿了很久的,仅一会,已经几次跃起想扑食垂吊下来的静训。 我顿时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环顾四周,吊着他的绳索是穿过宫梁由四个宫卫拉着,那头的软椅上倚坐着她,见我看她,她微笑,“你真让我失望呢,才这样便受不了了。” “你要做什么,”我努力找回了声音,冲到她面前,“谁准你动我的人。” 啪的一记脆响,她,竟然打我。 她冷笑,“早知道你那么容易便放弃,任王后怎地哀求我也是不来的了,但我已经来了,要不要结束,只能我说了算……若你真不想再见到我,跪在我脚下,求我,求得我高兴,兴许我明日便不再来了。” 说完手轻轻一抬,悬着静训的绳索立即松了,静训叫得一声“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便已被雄狮压在身下,连方才拉绳的宫卫也别转了头不愿再看。 我怒视着她,她用手指轻轻拖起我下巴,“你恨我是不是?那你就恨吧,我要的就是你的恨。”说罢呵呵笑着离开了。 再看场中,已经一地鲜血。 她不是人,她是鬼,她就跟画上的鬼影一样,心是一个阴湿的坑洞,里面丛生着狰狞尖利的獠牙。 她不断的将那些残忍的手段使出来,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体会着痛苦与死亡。 她教我暴烈,教我仇恨,教我毁灭——毁灭一切善意。 我日渐消瘦,渐渐打不起精神来,阴冷和残暴却越来越占据心底,愤怒和仇恨像山洪一样随时都会爆发,蕴藏胸中的千万支毒箭蓄势待发,只一瞬便能射向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 我恨她,日日恨,夜夜恨,时时恨,刻刻恨,想了几百几千种办法让她生不如死,但对着我的仇视,她总是轻蔑的笑,“等你能凌驾一切,再来找我算帐吧。”说完又摇曳的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心里有如一只毒蛇在噬咬。 父王大行之日,我带着最精锐的禁卫冲进东宫,那个外表娇柔,美丽,内心恶毒、冷酷的女人,我要让她跪在我脚下,乞求我的饶恕。 她不见了,娘坐在她常坐的位子上,见我进来,颤颤的站起,“外面……” “稳住了,”我一点头,“那个女人呢。” “她走了,”娘用绢帕擦拭我脸上的血渍,“临走说让你记住她的话。” 她走了。 好像打出一记重拳却击在棉花团上,我有些头昏眼花。 “不要恨她,”娘叹息,“若没有她,你永远都学不来这些雷霆手段。” 我以为我赢了她,却莫名其妙败得彻底。 但我赢了天下。 继位大典上,我冷冷的看着跪在下方的诸王众臣。 这次我赢了,而且我还会继续赢下去。 世上没有人,再能践踏我的尊严藐视我的地位妄动我的东西。 “皇上,”娘矜持的轻声唤我,“大典之后,请皇上去一次城北文家。” 我默默点头,娘说过,她做任何事都是为了我好。 只是我不知道,会在那里遇见那个冰雕莲花般的女子。 清如镜池水,幽若空谷兰,倾国倾城貌,七窍玲珑心。 又想起她。 这大地上,只有无心能让你走到最后…… 番外篇 番外之段韶 她叫我铁伐。 那个琉璃般通透,灵秀聪慧的女子。 虽然她满身血污,但我还是觉得,她很干净。 至少,比我干净得多。 长恭引我为知己,明月视我做兄弟(千羽忍不住在这里跳出来,大家不会忘记明月是谁吧,明月是斛律光的字),长弘尊我为兄,甚至与我歃血为誓,引我入了鸱吻,但我却一直欺骗着他们,每过数日,便把他们重要的言谈和举动写成密函,发往邺城。 是的,那么多年,我一直为了那个人,潜伏在这里,那个飞扬跋扈、却令人不得不倾服的男人。 他一向是冰冷无心的,但在面对她的时候,不管做任何表情,眼底里都是满满的柔情。 这个女子,应该是他的最爱吧,爱到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待她,可她的眼里,怕只有那个和她一样面貌的人呢。 那个清雅的男子,哪怕他只是在一旁默默的站着,也能发出让人心静安和的光芒。 令人心折,我暗自叹了一声,怪不得长恭神为之夺。 写密折的时候,我轻轻带过,这里,还有其他人在,瞒,是瞒不了他的,只希望能够少引起他的注意。 却让那个人误会了,再见到这个莲一般高洁的男子,差点以为他会陨在这红尘间。 那个人,暴怒之下毁了他。 他醒来,不及关心自己,直追着我问,清魄怎样?清魄怎样! 不禁心酸,答应帮他做一场戏。 却被她一眼看破。 过得几日,那个人忽然召我过去。 他要毁了长恭。 先想办法缴了他的兵权吧,我说。 斛律光那边不会有问题吧……那个人眯起眼看我。 我肯定的回答他,不会。 不要误会,明月对所有事情都不知情,以他耿直的性子,眼里怕揉不下一粒砂。 但斛律家世代忠诚,斛律金逝前千叮万嘱于他,不论怎样,皇上就是皇上,千万别做斛律家的罪人,他是个孝子,所以我断定他绝对不会因为义气而违背了那个人。 孝先,你说,若长恭反了朕,她会不会帮他,那个人说这句话到时候眼光锐利起来。 臣去试一下吧。 她很警觉,但一定不会想到是那个人让我来试探她的,是的,我很笃定,以她对长恭一直以来的排斥,我根本不担心她会在什么时候与他谈及我的到访。 我不关心是谁得了天下,她终于说。 那个人微闭着眼听完,轻轻说,朕要她,你要尽快的逼出他们。 北周的蠢动给了我最好的机会,我借北周密探的口给武王递了一个信息,指出洛阳城防的破旧和兵马粮草的不足,他果然派兵前去攻打。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但看到那身如霞般的红衣从墙上坠落,看到她醒来后那样安详的笑容,我的心里仿佛有只毒蛇在日夜噬咬。 不及我理清思绪,那个人来了。 但在刺出那一剑的时候,我手不听使唤的偏了一偏。 不敢看众人指控的眼,不敢看满地的鲜血,我退到阴暗的角落,手还在微微的发颤。 比想象中困难得许多啊。 我,居然做了这样的事,我竟真的做了这样的事。 忘了是如何的回到将军府,只记得跨入门的第一步,一口鲜血夺喉而出,恨不能砸了那块先帝赐的忠字牌匾,逼着自己跪了一夜的祠堂,点燃了今生最后的三支香。 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折断跟随我多年的寒剑,用断开的剑锋在右腕勒了狠狠的一道。 就让那支右手,永远的,葬在那个夜晚。 从此我不再用剑。 再见到她,是在七夕之后。 她清减了许多,原本黑亮的眼却更加幽深。 听命于人,剑不由己,你不配使剑,她呵斥。 右手又钻心的疼痛起来。 忽然她微微贴近。 一步,一摇,及腰秀发如丝如缎,夜色般深沉。 举手,投足,风情自在,翦眸暗藏秋水,目光一扫间,勾魂摄魄。 稍稍前倾,若隐若现地露出来纤细的锁骨,线条优美得引人想伸手爱抚。 樱唇半启,险险贴上我的,她轻声说,其实,曾有一度,清魄一直在想,为何爱上清魄的不是铁伐。 好媚人的眼神。 不禁迷乱,抬手为她整理给风吹得与发丝缠绕的耳铛,若你不是他的,我怕真会爱上你。 她的眼笑得弯如新月,你靠我那么近,不怕他疑心。 说罢将我一推,你下流。 猛醒的感觉到背后如芒刺一般的利眼,只能苦笑。 从此他不再常唤我入宫,只将鸱吻的事务全部交给了我。 我开始有更多的时间来做自己的事。 我要赎罪。 暗暗向并州送了许多消息后,终被纳言找到。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冷冷的看我。 不想再多解释,我只告诉他,我的投诚是因为看到盘局给打乱才出的下策,瞒过了众人只为更加逼真。 原谅我的私心吧,我只是不想让她恨我。 纳言只是半信半疑的看我。 孝先只要你一个誓言,今日所见,所闻,不要向长恭他们提起——孝先会找人送邺城的城防图去并州,是真是假,到时纳言一看便知。 他盯了我半晌,一点头走了。 皇后的异动,我一直看在眼里,所以长弘一进邺城,我便察觉了。 祭月当天,内城应是最混乱的时候,如果要有什么行动,定会放在那天吧。 我借口撤走了东门的部分城防,果然,夜里禁城起火的时候,一架马车悄然从东门驶出。 终于安心。 不料他却那么快命我攻打并州。 不能再迟疑了啊,就是今天。 番外篇 番外之清寒 双生不详,家主如是说,一句话便判定了我的命运,我将被溺死。 在我被按进水底的时候,看护她的仆妇惊恐的飞奔着跑了进来。 她,竟然和我一样,快要窒息而死了。 我终于被抱出救回来,擦净身上滴落的水,重新放回她的身边。 当然,这些都是奶娘在我记事后和我讲起的。 你的命,是她救的,奶娘说。 寒,清魄要抱抱,她总是迈着胖胖的小腿这样喊着追在我后面。 我便回身抱她,她和我身形相仿,我用尽力气也只能将她抱离地面一点点。 嘻,豌豆抱黄豆,我听到附近的下女们窃窃的笑说。 过了七岁的生辰,家主便命人将我与清魄一起,用车载着送到一个清瘦的男人面前。 这是她的孩子,家主冷冷的说,由你教吧。 男人没有看家主,而是弯下腰来看我们,问道,哪个是清寒,那个是清魄? 我是清寒,她嘻笑着,以为在玩她最爱的猜人游戏。 胡闹,家主斥道,将我向前一推,粗声道,这个是男孩——清寒清魄,唤师傅。 师傅,我老老实实的喊,他却看也不看我,直直的盯着歪着脑袋打量他的清魄。 你很像你娘——你为何不叫我师傅,师傅温和的问。 师傅是干什么用的,她天真的问。 师傅低低的笑,掏出一粒圆圆的东西给她看,师傅有糖,你叫不叫。 师傅,她干脆的叫了一声之后便直直的伸出小手,糖。 一粒糖球放到她手上,她转身塞进我手里,寒,吃糖,又伸出另一只手,师傅,还要一个。 师傅笑着又给了她一粒。 那粒糖我没有吃,而是藏在了枕头下,第二天的扫除中被下人发现,随手丢了,为此我哭了一宿。 在我心里,那不只是一粒糖,还是她的一颗心。 多年以后,哪怕在那个人身边做事,不管赐下什么东西,她都不忘为我要一份,若赏赐只有一件,哪怕是她钟爱的,她也会直接送到我房里。 偶尔问起她,她总是笑弯了眼,寒,我们就像天生的两道半圆,是为彼此而生的,还分什么你我呢。 我曾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平静的持续到我们老去,或是等到再有新人接替她的位子,从此我便可以和她自由天下了。 可我们遇到了兰陵。 我从这个以美貌著称天下的王爷眼中读到的东西比想象的多了太多,直觉告诉我不要离他太近,但却不忍见到他被埋没在世俗的流言和别人的污秽遐想之中。 终是引祸上身。 从昏睡中醒来,守候在旁的他便急切的扑过来,怎样,你觉得怎样。 那夜的景像在脑中像沙般细细滤过,恨不得用沙子洗搓全身的羞辱,那双阴骘的眼眸在脑中盘旋不散。 对着他懊悔和自责的眼神,终于只是问孝先,清魄怎样。 离开邺城的前日,清魄与我怄气不肯说话,见兰陵气乎乎的从宅外直直冲进她房间,我还是担心,悄悄的跟了去。 不到一会房里便传出桌椅撞击和清魄的哭喊,终于忍不住撞了进去。 第一次见清魄这样,我不知他们为何吵闹,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只能将她抱在怀里。 清魄狂乱的在我怀里挣扎着,终于听清了他们的争执,心乱如麻,我只能喝住清魄。 不管什么是你是我,不要再哭了,我,不要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或许宿命中有一种辗转,维系着我们,莫名的,我知道,那注定是一场孽缘。 我只能逃避。 他却紧紧赶上,容不得我躲闪,将我的手掌按贴在他的胸前。 他的心跳犹如重锤般下下击中我的神经,终于忍无可忍的甩他一记巴掌,将他逐了出去。 若是真的懂我,又怎么会如同那个人一般,有如此不堪的想法。 怔怔的在发呆,忽然听到师傅房内传出轻轻的歌声。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一夜无眠。 若他只是想赎罪,我是否应该告诉他,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怨恨过他。 哪怕是那个人,我也已经开始慢慢释怀。 记得那天师傅对我说,仇恨太重,若背不起,不如就放下吧,毕竟,我们都是在浊世挣扎着求生存的人。 生怕面对他的哀恳又狠不下心,终还是没能等到他来便离开了。 而这些年,无论什么时候下山,我都小心的避开了一切可能的探询。 若是给他们寻到,清魄怕只能又回到那庙堂间,继续着行尸走肉的生涯,哪怕真是另有人来接替了我们,姬家怕也不会轻易放过失了身份的她。 清魄听完我带回的消息,曾问我,他是在寻你吧。 我笑了笑,寻又怎样,就算用整个天下来换,也换不得清魄你的一个笑容。 清魄也笑,其实若他能找到这里,我便允他在旁边搭个小屋,你也就不用成天看到我抱着棋盘便愁眉苦脸了啊。 自从在庐山住下,她便多了许多笑,虽然在很多背对我的时候,她的笑容会像阳光下的融雪一般慢慢消逝,我也常见她半夜悄然起身,去莲池边一坐便是大半夜。 也许在她的心里,藏着一个人,一个让她不愿说也不愿想的人。 其实我是了解的,只是那人已死,便让往事随风去了吧,再过得几年,她也许会淡忘。 劈完最后一根柴,我用油布将码好的柴火细细盖好,山风吹过的皮肤都是微湿的,夜里恐怕有雨呢。 忽然瞥见一株从柴堆下透出头来的不知名的野花,雪白的花冠倔强的舒展开,在风里摇曳。 等清魄回来让她来看看,若是她喜欢,我便将它移到屋前去。 刚直起腰,听到屋前有人轻笑,我就说只要远远吊住那人的尾,便一定能找到他们。 另一人嗤道,你也有脸说,若不是文先生提醒,你还成日坐在聚香楼上傻等呢。 一人插进来无奈的劝,一路爬上来好不容易让他住了嘴,你也就别再惹他了。 又一个怯怯的声音说,别吵了,还是先去找到公子和小姐吧。 我隐在柴堆后没有动,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愈来愈远。 好不容易等到外面没了动静,刚从隐身之处探出身子,听得一个沉悦的声音叹道,“真是个灵秀之地,也不知主人家肯否借一块空地,容我筑间木屋呢。” 生命中所有残缺的部分,原是未完成的日记,而你,是所有的内容。 番外篇 番外,又见番外 我不承认当年在邺城禁宫的大婚,清寒说着,在棋盘上放下一粒黑子。 媒人呢,辟尘给他看鼻孔。 看信物,柔水把他上下打量。 庚帖哦,避火如同门神般把住门。 近日好像不宜嫁娶,高长恭坏笑。 暗自压下怒气,他看向畏畏缩缩的定风,还有什么。 定风结结巴巴,其实也没有什么…… 他刚松了口气,定风接着说,公子说聘礼不够多、新房不够大也不行。 气得转身就走,听见定风追着辟尘问,他气走了,不会不回来了吧。 辟尘凉凉的答,走了最好,我这就给父母带信,要求入赘姬家…… 暗自咬牙,等以后慢慢收拾你们。 折腾了数月,终于一一准备妥当,不及休息,便携着花球去隔壁。 辟尘将门掩得只剩一条缝,你今天入过厕么。 他一愣,咬牙道,入过厕又怎样。 门碰的一声被摔上,门缝里传来辟尘忍笑的声音。 厕所是最污秽的地方,新人头上是有神灵的,进入厕所会对神灵不利,所以——入过厕便不能迎新娘。 第二日又去,定风战战兢兢捧来一堆衣物,抖开一看,竟是女装。 定风不敢看他凌厉的眼,公子说——让皇……让你穿一日小姐的衣服,以便更好的了解小姐。 忍到第三天,刚换回自己衣服,听见敲门声,开门见是避火,脸顿时黑了一半。 你又有什么花招。 避火见他脸色,忍笑道,不要紧张,事不过三,喜堂准备好了,公子叫我来请你。 一个晚上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终于摆脱了那几个恼人的魔星,回到新房。 望着安静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心里不禁擂鼓,不会揭起盖头,发现新娘是高长恭扮的吧。 高长恭终于没出来捣乱,红烛映着清魄淡淡装扮过的脸,如芙蓉一般。 夜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不要浪费了好时光。 这话,六年前也说过,但今时往日,已经全然不同。 片刻之后,新房传出他的怒吼,是谁的主意,我先去杀了他。 包括那红嫁衣,清魄身上从外到内层叠的三件长衫,每件竟都有一百零八粒纽子。 辟尘窃笑着躲回房中,能整到你,也不枉我们为了这三件一百零八粒纽子的衣服辛苦那么久了。 数月后。 一天早晨,众人围坐在桌前用着早饭。 清寒忽然有些迟疑的问,清魄,你最近是不是胖了。众人的目光顿时全部集中到清魄脸上,辟尘的眼更是肆无忌惮的在清魄身上乱转。 高绍德将碗一放,用广袖掩住清魄的身子,并对饭桌上投过来的眼一一的瞪回去。 清魄捏了捏腰侧,好像是胖了。 高长恭哧哧的笑,最近你吃的多又睡的多,再这样成天赖在家里不走动,几年之后恐怕连出汗都要变成流油。 高绍德不悦道,她太瘦太单薄,胖一点才好。 又过了一个月。 众人聚在一起,望着清魄日渐成长的肚皮,辟尘也难得的严肃起来。 还是请大夫看看吧。 关起门遮蔽众人各色目光,高绍德忐忑的带着大夫走向卧室。 宅外。 辟尘皱着眉,难道是腹中有水肿。 高长恭忙在他后脑上扇了一巴掌,乌鸦嘴。 忽然听到门一声响,高绍德一阵风似的窜出来,抱起离门最近的柔水叭的亲了一口,大声喊,我要做爹了,大夫说至少是双胞胎。 除了柔水立即蹲下呕吐外,众人全部石化。 半晌清寒先回过神来,我这便去写信问问师傅,问他到底给清魄吃了什么。 文寿通笑眯眯的折起信笺,对一旁侍立的药童道,我做爷爷啦。 药童的恭喜声中,他眯起眼,满足的想,还好当年一念之差,将绝育的药丸换成了多子丸呢。 庐山前所未有的热闹。 明黄的仪仗从山脚一直蜿蜒到山顶,东林寺的方丈也亲自迎出了山门。 没错,高长弘来了。 高绍德占有的揽住清魄的腰(虽然困难了点),冷冷的和高长弘对视。 高长弘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其实这次来,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 说罢对身后的常侍打了一个手势,片刻,脚步轻响,常侍带进一个人来。 来人进门的一瞬,高绍德只觉心里一跳,怀中的人儿身体也僵硬了。 穆莹。 数年不见,她比从前在宫里更加美丽。 见到高绍德,她含泪奔过来,跪在他脚下,穆莹就知道,你不会死的。 清魄盈盈站起,你们聊吧,我去看看清寒给宝宝架的小床完工了没有。 高绍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和你一起去。 高长弘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能让你失措一回,也算解了我一半的郁气——当日城破,穆莹受伤流落民间,我帐下一员武将救了她的命,二人日久生情,我已为他们主持了婚仪,这次带她来,只是探望你们的。 高绍德稍稍松了口气,但抓住清魄的手仍一刻也不肯放松。 高长弘的眼落在两人纠缠的手上,又烫到一般的移开,半晌立起笑道,既然你们都安好,朕便要回邺城了,皇后已为朕育了一个龙子,现在又快要临盆了,朕要回去照顾她。 与高绍德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停下了,叹息般的说,好好待她。 高绍德挑眉,不用你交代,我会的。 你当年,是故意输给我的吧,良久,高长弘终于将目光移向他。 我没有输,高绍德轻笑,输的是你。 高长弘沉默了一会,不再说话,大步朝外走去。 望着高长弘的背影,清魄微笑,这个傻瓜,竟也学会唬人了。 高绍德不是滋味的将她转向自己,不许想他,你是我一人的。 她无奈的笑着吻他的唇,好酸的味道啊,也不知厨房的醋还剩下了多少。 笑谑的声音被他吞进肚里,没有掠夺,没有霸道,只是轻轻地软软地啜着她的唇。 赢了你,输了天下又如何。 番外篇 番外之流年 我倚靠在摇晃的车厢中,听着辘辘的车声。 太残忍,清寒皱着眉,用唾沫沾湿柔软的丝巾为我擦拭着不当心溅到鬓边的几滴血迹,我不喜欢。 仿佛又见到挑在宫卫矛尖的小小尸体,只因为出生在北魏皇族,这个刚来到人间不久的生命随着那个湮灭的王朝一起,永远的消逝了。 为何师傅从来没有说过,我的使命,便是给世间带去无休止的屠杀。 当着师傅的面问出这个问题,师傅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帝王注定作不了善人,习惯了就好。 过几日见他,他还是那样笑意淡淡,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先皇从前出使柔然受过侮辱,所以这次朕要亲征柔然。 他的决定,便是我的方向。 他若不是帝王,定能成为一代名将,战争结束后清寒轻轻说。 只是笑笑,若寒不是陪着清魄,也是一名将才呢,嘴里说着,眼却离不开那个不羁的散着长发的背影,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呵,这个山一般坚硬,火一般暴烈的男子…… 不及收回笑容,被他转身看个正着。 他微微一怔,凝视着我,眼神似是温柔,又似叹息,真是连花开也比不上,清魄,你应该多笑笑的。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无时无刻不在蛊惑着人心。 心不动,如止水,心一动,狂澜难抑,几乎身不由己,却在他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刻,又归回平静。 犹如享受徐风拂面的惬意,却难免乱发掩面的芥蒂。 他的爱,不够化作所有的莲花。 这是个樊笼,会永远隔阻掉我的喜怒哀乐,永远隔阻掉我向往的江湖,永远隔阻掉我最爱的寒。 宫人都是小心而讨好的,正德夫人,他们在我面前总是这样卑躬屈膝的唤,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般叫我一声清魄姑娘。 时常在想,同出一氏,为何人与人会差那么多呢,主上是冷漠而又威严的,高长恭是温和而又清高的,而高长弘,也不知是不是一个大智若愚能够形容的出来的。 但高长恭的智谋,加上高长弘的勇武,却仍不及主上的心狠手辣。 记得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清寒,若我是作毒藤,能缠死那大树,却要赔上自己,你可会认为我很壮烈。 傻话,清寒轻斥,有哪棵树,值得用你做代价。 清魄,那个熟悉的呼唤又在不经意间扑攫到胸口,揉住我的心。 又来了。 这奇异的感觉飘忽不定,来时纷繁芜杂纠缠不清,去时一头雾水心乱如麻,心在日出时便开始起伏,所有的爱与恨,又在夜色中蒸腾与沉默。 他成日的呆在我的重华阁,对坐时已经分不清他眸底流动的是什么,像是在笑,又像是悲哀,幻化的迷。 终于甩掉空气里的禁锢,看到他离去的背影,正要转身,却听到他叮嘱,无论谁问起,都不能说。 夜里我惊叫着醒来,面对清寒探询的眼神,我久久不能成言。 梦里,我见到他如往常一般散着头发,发丝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被四起的寒风吹的飘起,却没了平日俊秀的骄傲模样,正要唤他,他已慢慢的转过身来,唇边渗出的血成了道殷红泉向下流动,滴到了胸前的利刃上,再滴落到地面,一双曾经极尽了温柔的凤目中全是伤痛。 “朕对你的宠爱有错吗?”他向我逼来,“要记住朕啊,这一世朕欠你的,来世将一并偿还”。 口不能言,手不能动,怔怔的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却在堪堪能触到我的时候,如一段朽木般朝后倒下…… 泪来的突然,浑身有如蚁啮,心全收不得,醒不得,醉不得,爱不得,恨不得。 无法再欺骗自己,无法再若无其事的视而不见,装作不在意。我想他……想见他。 可他死了。 他竟然,死了。 在想什么,他担心的轻拍我的脸,怎么泪都出来了。 想你,我答。 他轻笑,当年你也说过同样的话。 是啊,可惜时过境迁,当年你是莺环燕绕,现在……余下的话被他一只食指点住,无可奈何的笑,不要说当年。 我拉下他略粗糙的手细细把玩,记得从前他的的手是细滑的,只有指节旁因为练武稍有薄茧。 你不是在大屋给宝宝做玩具,怎么突然回来了,我问。 他的笑脸敛了一半,他们过去了。 仿佛响应他的话,外面传来辟尘的呼叫,喂,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啊,你这个做爹的,比我们这些做干爹的还要懒。 他隐忍的咬住牙,别过头去不理。 脚步声朝这边过来,我心里一动。 清寒温和的声音响起,长恭画了一架吊椅的图,你过来一起看看什么地方要改吧。 他的身体僵着,和清寒对视了很久,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山风微微的揭起窗纱,露出一角蓝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呢。 皇爸爸,琉璃要这个,女儿拖着稚软的童音在他怀里滚着,怀里抱着他置在案上的水晶匣子。 他只瞟了一眼,不行。 眼看女儿的笑脸垮了下去,他放软了口气哄道,一会皇爸爸命人来量度一下,给琉璃造只一模一样的,再刻上琉璃的名字,可好。 可是琉璃现在就想要啊,顺手打开盖子,拈出一朵已经没了形状的雪莲随手抛在一边,琉璃要用它装昨日皇爸爸赐的那柄琉璃扇子呢。 拾起地上枯萎的残花,他失了笑容,几乎是半抢的从女儿手里夺过匣子,对一旁的常侍说,送公主回去。 琉璃给他吓住,眼里转着泪花,眼看便要哭出来。 常侍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殿下请吧。 女儿含泪随着常侍离去,他的视线又回到已经给捏的发烫的匣子上。 若当年我真的能放得下一切,是不是,今天伴在你身边的,便会是我呢。 走到一个拐角,常侍停下为琉璃拭泪,那只匣子是皇上最喜爱的女子留下的,所以,殿下莫怨皇上啊。 琉璃闻言止了泪水,好奇的问,她很漂亮吗,她与皇爸爸之间,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常侍微微的笑了,是啊,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长到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有一天…… 555555555,若你们还说不够,那千羽也木有办法了,该写的好像都差不多了诶,最后,附上几则恶搞的玩笑吧,满足一下某些强烈要求看清魄和绍德和宝宝的大人。 据说女人怀孕之后心情比天气变得还快,且让我们来看看绍德的孕夫日记: 一天半夜,清魄忽然翻身坐起。 绍德:怎么了。 清魄(两眼闪亮的看绍德):忽然很想很想很想吃西瓜,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肯为我去买…… 绍德于是穿衣爬起,一路下山,赶到山脚小镇敲开骂骂咧咧的水果店铺老板的门,再一手一只西瓜一路爬回山顶。 绍德:清魄,吃瓜。 清魄(吃了一口):不好吃,我睡了。 绍德:…… 清魄:这个酸梅我吃了一半,挺好吃的,剩下你吃了吧。 绍德:……我不爱吃酸梅。 清魄:你是不是嫌弃是我吃过的! 绍德(无可奈何的接过来吃):…… 晚饭时候。 绍德:鱼很新鲜,来,吃一点。 清魄:我才不要吃。 绍德:你吃一半的酸梅我都吃光了,你怎么嫌弃我我夹给你的鱼? 清魄:我嫌弃你说明我比你干净。我比你干净你凭什么嫌弃我?! 清魄:我们一会散步一直走,走到山下吧。 绍德:那太远了,走下去你会累的走不回来的。 清魄:没事,你抱我回来。 清魄诞下一对男婴,取名若为(若为大不要暴走哈,实在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哈哈)和若然。 数年后的一个午后,若为和若然如常缠着辟尘说话。 若为:爹晚上会打呼噜,干爹会不会啊。 辟尘:这个我不知道啊。 若然:那睡觉的时候闭着眼睛听不就知道了。 辟尘出汗:……再过几天,让你爹爹请个书生来教你们念书吧。 若然:书生是什么啊。 若为:你真笨,长恭叔叔生的孩子,不就是叔生吗。 辟尘暴汗:还是先别读书了……干爹想到今天还没刮胡子,干爹去刮胡子。 若为:干爹为什么要刮胡子啊。 若然:胡子长了喝粥不方便嘛。 辟尘瀑布汗,快步朝大屋走:你们带些菜叶去喂兔子吧,你爹为你娘抓了好几只兔子。 若然:为什么要喂兔子吃菜叶啊。 若为:兔子买不起肉啦,真是的。 辟尘狂奔: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若为若然追在后面:爹爹说,随便摸人屁股是不对的,老虎也一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