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重庆》 第1章 公司早会刚过,吴倩从上海来电,问我吃火爆腰花没有,我说昨晚炒了一盘,今早添了两枚生鸡蛋,一切听命行事,妇唱夫随。吴倩笑得花枝乱颤,说补也得有个限度,少量超量对身体都没好处。我说你真想关怀,飞过来啵几下,哥立马熊给你看看。她就骂我除嗓门正常,里里外外坏透了。心想还不是拜天所赐,谁叫咱俩身居两地,幸福指数唯从电话中撷取。这种现代柏拉图恋情,吴倩曾隐晦地形容为“肌肤亲热嘴功夫,闷捺难忍指尖劲”,说得我恨不能找地缝钻进去。 谈话间我往总经理办公室走,上周拟了一份出差计划,申请单枪开拓成都市场,趁机捞笔外快,弥补上月的资金缺口。及近而立,我至今还是月月光,一同入世的哥们,眼下人人小有所成。年初房市委靡,周大炮果断下手,斥资按揭一套小户型,转手净赚六万二;罗小米貌若《十面埋伏》女主角,凭此嫁了个煤矿老板,一三五开甲壳虫,二四六驾法拉利,端的是奢靡风光;刘浩刚刚升职,从业务主管晋升至区域总监,一夜间月收入净增三千三。最近我一直眼红,老妈以为得了红眼病,满心焦愁,白发又多几根。就在前天下午,这个年逾五旬的女人,将最后一斤榨菜三折处理,佝偻着身躯走进瑞生药房,买了两瓶消炎滴眼露。我颤颤接在手里,点完皆不见良效,便知是妒忌作祟,与重庆近段时间的天气无关。 电话里一通打情骂俏,吴倩说往你卡上打了八百,去买双新鞋穿吧。我说送人新鞋,可要当心脚踏两只船。吴倩娇呸一口,说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我不置可否笑笑,问她打钱的事阿姨知道不。吴倩说这个你甭管,话毕抛来一句久违“happy birthday to you(生日快乐)”,心底顿时漾起一股暖意,正想喊她一声“老婆”,她就说客户催她下账,晚上再给我电话。 合上手机,想这生日是没法过了。尔等已过嗨酒k歌的年龄,上雅致点的地方烛光晚餐吧,绿叶还需鲜花衬。吴倩这朵玫瑰不在,去了我连绿叶都算不上。郁闷之下折回办公室,我将出差计划塞进抽屉,泡了一杯金佛山茶呷两口,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玻璃,朝天门车流如织,上班高峰仍在高潮。上次和周大炮在解放碑喝茶,我曾大肆嘲笑上班族:闷头闷脑工作,马不停蹄奔波,吃饱了撑的,生活嘛,兜里有几文小钱,逢闲喝喝盖碗茶,搓几圈成都麻将。周大炮指责我不求上进,内心腐败,壮志毫无,适合去尼姑庵对门的少林寺,拜慧空老和尚为师,研究佛法普度众生。 周大炮是鲁迅的忠实粉丝,前些年他研读鲁氏杂文,潜移默化受其影响,偶显傲骨之风,言语尖酸刻薄,颇有文人气派。这厮戏谑完还给我起了个外号:无欲大师。言外之意,秦风啊,你生不该有七情六欲。周大炮只说对了一半,我没什么特别信仰,不做教派信徒,不膜拜顶礼,却愿做爱的奴隶。这些年打拼收效甚微,吴倩的闯入给了我莫大安慰。奈何月有阴晴圆缺,吴倩老妈虽念过四书五经,笃知礼义孝廉,花甲将至却嫌贫爱富。昨天她用吴倩手机打我电话,趁我毫无防备质问:“你是不是秦风?” 听出老妇人冷漠的声调,情知无法回避,正欲以礼相待,她噼里啪啦数落:“秦风听好了!咱家倩倩绝不可能来重庆,要来你那火炉也行,她在上海生活惯了,除非你给她同样的生活。房子至少一百二平方米,车子嘛不消说,安全性能好当妈的才放心。”这简直是赶母猪上树,我当即哽塞无语,她却愈说愈带劲:“哎,这样说也不实际,看看现在的物价,你一个上班族,短时间哪来钱买房买车,倒不是阿姨刻薄,你自己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实力。” 想起这电话满腹怨气,转念却又觉是真理,如今几无捷径可走,唯将心思转至工作,一来拔高业绩争取年终奖,二来散心减压抛开不悦。稍作疑窦,转身取出出差申请,我犹豫着敲开了经理办公室大门。前脚刚踏进半步,朱福田灿笑相迎:“哟,秦风啊,请坐请坐。”我颔首礼让,客客气气递上申请。朱福田接过后扫视一遍,抹抹猴腮扶扶眼镜,尖嘴一撅打起官腔:“今年拓展外围市场,我认为还不到时候,金融危机席卷,民企深受其害,鑫达必须控制成本,静观其变以静制动。”我暗暗冷笑,自个泡了杯茉莉花,轻呷一口说:“危机当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拿下成都这个重点市场,鑫达等于拥有西南区半壁江山。这样吧朱总,我先去摸摸底,从军区团购入手……”话至此朱福田挥手打断:“坚守阵地是大势所趋,这也是老板的想法。我说秦风,你掌控的市场也不少了,重点区县全由你管,公司的几个大区经理,谁有你的势力大?胃口太大容易消化不良,春节旺季快到了,先做本地市场,拓展的事节后再议吧。” 朱福田是老板聘请的职业操盘手,贵阳人氏,比武大郎只高两公分,说话时阴阳怪气,鼠眼眯成一条缝,总让人产生深藏奸邪的感觉。这厮年龄比我大,论能力没我强,但老板异常器重,曾在会上浓墨重彩介绍:“老朱是二十一世纪稀缺型人才。”申冬强这愣头青当场表示不满:“很多人缺的是机会,走出渝中区,人才满大街。”老板胖脸一横,厉声质问:“朱经理卖过茅台镇灌装酒,半年赚二百万,在座的谁有这个能力?” 其实我心不服尤甚,为鑫达酒业奉献三年,风里来雨里去,兢兢业业渠道疏通,按南川区主管申冬强的话说,“秦哥是‘开朝元勋’,鑫达能撑到今天,他娃功不可没”。朱福田后来居上,摊谁都是刺,何况这厮的光辉史我持保留意见。他扁臀下的夏利车,引擎盖黄漆剥落,保险杠锈迹斑斑,一看就知是职业骗子。这种人我在昆明见过,衣着光鲜举止潇洒,实则兜里没几个银元,去中档酒楼嗨一顿,付钱时手抖得跟筛米一样。 从朱福田办公室出来,出差万州的申冬强来电:“刚找了两名大客户,周末上重庆考察,秦哥给帮忙洽谈洽谈。”我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谈妥了业绩归你,不分你一厘一毫。”申冬强谢声不迭:“哪能让你白操劳呢,你那说话方便不?”看看四下无人,我说:“龟儿子有屁快放。”申冬强压低声音:“前天老朱找我谈话,问了很多有关你的事,小弟给你提个醒,他这人心机很重。”当下甚觉奇怪,我问他:“都问了些啥?”“哎,这事不能乱讲。”申冬强扭捏起来,“总之,秦哥要多加小心。” 正欲问及具体,申冬强把电话挂了。回头瞥瞥总经理室朱漆大门,心头禁不住腾起一股寒意。这下是没心情做事了,窝在办公室看姓朱的熊样,还不如上街打望养眼。暗作思忖,我给人事部打了声招呼,私下放自己半天生日假。往解放碑步行街逛两圈,过往美女衣衫单薄,露点蜂腰,惹得全身阵阵火起。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我看周遭一切皆不顺眼,对街有一幅“耐克”平面广告,科比手握篮球做扣篮状,英姿飒爽力拔山兮。科比曾是我的篮下偶像,这时也觉他欠了我五十斤大米。闷闷地抽完一支烟,看看时候不早,便盘算约谁出来共度良宵。 打周大炮手机,响两声挂了,随即收到一条短信:在金佛山景区谈业务,有事明天讲。转首找刘浩,电话关机。铁杆男性仅此两人,剩下一个“罗小米”,虽风情万种貌美如花,但兔子不吃窝边草,彼此认识多年,我还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何况罗小米已做他人妇,硬叫她出来劲舞笙歌,严重破坏其相夫教子的嫁人初衷。思来想去,脑里就只剩下吴倩。一个电话打去,她说:“我还在忙呢,晚些再说好不?”我说:“上鸟班啊,哥今天不吃火爆腰花了,只想吃你。”吴倩扑哧一声:“咱俩天高皇帝远,你想怎么吃。”脑里顿溢想象,我告诉她有两种吃法,一种纯真无邪,叫婴儿吸奶;另一种勇猛无敌,曰夸父吞日。 和吴倩从相知到相恋,前前后后两年半,彼此付出灵魂所有,却没机会共枕同床。周大炮是涪陵人,自幼饱食榨菜,咀嚼肌强于常人,生的是唇厚嘴阔。所谓嘴大者漏风,这厮常说我俩的不是:吴倩家居上海,双亲是高级干部,你蜗居重庆森林,背景是木工粮农,门不当户不对,谈啥子朋友。老妈也反对我俩交往,老妈在乡下土生土长,生性淳朴善良,每句言传一针见血,形容我跟吴倩的关系,仅仅用了一句土话:黄鳝泥鳅,哪能扯成一样长! 相思成灾无药救,最近和吴倩通话总有火气,沉默一阵我说:“今天是我生日,只想见你一面,今晚八点的飞机,现在订票还来得及。”吴倩哽了哽欲言又止,我立马就火了,“再不付诸行动,不要说咱俩认识,从此往后一刀两断。”“对不起亲爱的,今晚真的不能。”吴倩异常委屈,“你知道情况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心腾地凉了半截,握着手机久久无言,吴倩在话筒那头急了,冲我使劲地喊:“死臭猪说话,死臭猪……” 第2章 在露天茶铺点了一杯竹叶青,边喝边赏江景,脑子却一刻不得停歇。业务往来,儿女情长,如电影般回放,令人焦躁不安。转眼天色黑尽,面前的手机悄无声息,就知和吴倩约会无望。按照我对她的了解,这妮子绝不会冒险来渝。现实是不折不扣的矛盾体,人人都在亲情与爱情间徘徊,当两者无法兼备,工作成为挡箭牌。今天是周三,吴倩身为银行职员,岂能说走就走。 “老板,结账。”惆怅中起身付完茶钱,却意外接到吴倩的电话,说她赶到浦东机场,可惜票已售罄。我死活不信,说别玩花样,你肯定在家。吴倩故作生气,嚷着让我听波音747起飞的声音。竖耳倾听,话筒那头轰隆作响,但我仍持怀疑,手机功能日新月异,背景声作假已非怪事。刘浩卖过山寨版,有一款可存八十个背景声,个个比赵本山还会忽悠。出差在外碰上老板查岗,若自己藏匿桑拿会所逍遥快活,即可切换至喧嚣背景,大言不惭地说:“正在街上搞地摊式搜索呢!”我拷了几个进手机,有次陪刘浩蹦迪,吴倩来电普查行踪,我慌忙跑到门外,捂着手机说在家看“刘德华”版射雕。吴倩满腹疑惑,我立即做了一次背景声切换,泻立停广告刷地跳了出来。此后又遭遇两次险,一次是在川美打麻将,旁边端坐罗小米,剥着瓜子问搓麻的精髓打法是不是死战到底;另一次是在天籁村唱歌,陪酒小姐声甜音美,问我合唱《知心爱人》还是《甜蜜蜜》。两次我都临危不乱,俱都巧妙作了应对。 自己有犯罪前科,别人有仿效嫌疑,自然不会轻信。我隐晦说出疑点,吴倩呸了我一脸,用一千个理由辩证,以此证明她很无辜。两人连信任都没了,无疑是最悲哀的事,先前心只凉了半截,一番折腾后半截也凉了。气呼呼挂断电话,第三次世界冷战提前上演。俗话说夫妻床头打架,矛盾可用亲昵化解,交合完毕重归于好。我和吴倩分处异地,还不具备实战探索的条件。经济泡沫人心浮躁,红男绿女急于求成,今天还是陌路人,明天即成比翼鸟。吴倩和我循序渐进,有时间磨合磨合情感基础,并非看场电影就床上欢的性泛滥,这点让我深感骄傲,精品难得糟粕易手,持之以恒,吴倩早晚是我的人。 男女清纯与烂贱,其实只有一步之遥。大学好友刘浩,河南商丘人氏,龅牙扁嘴,中等身材,两颗门牙比黄金闪亮,据说是因当地水质导致。六年前刘浩单纯如纸,恋上一位陕西女孩,同样的黄牙扁嘴,条件旗鼓相当,也就没人闲话。但这厮天生胆小,人家在花园里搂抱,他最多牵牵女友的手,冒胆吻过一次嘴巴都没对上号。那时周大炮已和外校女生开房,偶尔带回宿舍过夜。我和刘浩有色心无色胆,实则是从小接受过传统家庭教育。岂料迫于家庭压力,毕业后刘浩性情大变,他和现任老婆闪婚,从相识到床头呢喃,前后只用一周时间。2008年深秋的一天,新郎刘浩笑里藏刀,举止并无传说中的幸福。这厮有完美主义趋向,我深知他苦衷于自己是童男,望别人也是处子。当在场嘉宾送完祝福,我不按常理出牌,问他啥时学会快刀斩乱麻,这厮仰脖喝下半杯红花郎,说你不急人家急,你不吃人家吃,咱俩早跟不上时代步伐咯。 夹上业务包回家,老妈正腌制咸菜,听我开门关门,头也不抬继续忙活。老妈虽出身在地主家庭,但因旧社会重男轻女观念的遏制,从未踏进学堂门一步。大字不识的她,嫁进城靠售咸菜维持家庭开销,这些酸不溜丢的玩意,她一度视为掌上明珠。我有时忍不住幻想,某天坐上一定位置,作何也得颁她个“中国最勤劳妇女”或“全国贤妻良母十佳新人”奖项。老妈卖咸菜这些年,从仅仅认识村里的几十口,发展到这座欲望都市的上万人,进步神速令人吃惊。去周围各大菜市场的路,她差不多走了千百回。 往沙发上一躺,我朝老妈喊了一声,她低低地嗯了嗯,意在知道儿子已下班归巢。我在心头兀自叹息,这时罗小米来电:“今天秦老板过生日,小的们等着盛宴款待呢!”心头腾的一酸,不等我找词解释,罗小米来势汹汹,“老实交代,你娃在哪里逍遥?”我苦笑着忙加纠正:“啥子逍遥快活,那都是有钱人干的。”罗小米浅笑不迭:“你这副臭德行,信不信有人破你色戒,省得自诩谦谦君子。”我顺水推舟:“你老有胆来破,鄙人倒可考虑考虑。”罗小米颇为羞涩,抛来一句“老不正经”装聋作哑,暗示她现在仍清纯如初。 认识罗小米九年了,关系比黑铁还硬,虽曾有好感无数,但因彼此追求迥异,大学未毕就让现实抹杀。想当初年少懵懂,大学女新生也都矜持,找男友只品外貌不看钞票。上大二标准全变,班上女生无论美丑,在师姐“学得好不如嫁得好”的蛊惑及教授“物质是基层建筑”的影响下,个个从理想主义过渡到拜金主义,罗小米便是其一。2002年秋季运动会,罗小米着超短裤跨栏,用力过猛挣破裤裆,露出红灿灿的小叉裤,风头直盖声名显赫的刘翔。男观众喷血不止,一矮男看中罗小米,迅速展开攻势,两人竟一拍即合。我甚是疑惑,动用关系多方打听,得知该男皮撩嘴歪,背景却十分了得:老爸有两间糖厂,老妈是开发办主任。矮男靠抄袭考上重点,父母宴请土豪劣绅,收礼金两百万,为其豪购一辆奔驰。我那时特别郁闷,看罗小米趴在奔驰窗口微笑,心头五味杂陈,想如今孟姜女都死了,只剩秦风找寻墨尔本翡翠。有时我坐在水池边发愣,常假设水若再深些,跳下去会不会淹死。 罗小米坐了两年奔驰,男友就因惹是生非惨遭报复。行凶者是一名小混混,家徒四壁又好上网,主谋出三百劳务费,他便用菜刀将矮男砍成厉鬼,后被绳之以法,连自己的小命也搭上。事后我曾臆测,罗小米若跟了我,无缘醉生奢靡,至少能得到长久性福。 一阵胡扯,罗小米邀约喝咖啡,听那硬生生的口气,并非为祝生而来。打车直奔观音桥步行街,赶到时这妮子倚坐窗边,柳眉低蹙愁云满面。照旧打了声招呼,我说:“能不能笑笑,你笑着才美。”“怎么个笑?苦笑、媚笑还是嘲笑?”罗小米直勾勾地盯着我,神色秋波暗含,令人心旌荡漾,却又让人头皮发麻。我侧身点燃一支龙凤,打趣道:“笑不出就哭吧。”话毕罗小米小嘴一扁,两行清泪顺颊直下,正觉手足无措,罗小米沉下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实不相瞒,我——我今天离婚了。”“今天是良辰吉时,少跟老子开玩笑!”我惊得险些跳起来。罗小米苦笑不迭,呷了口番茄汁,掏出化妆盒描抹一番,不屑应道:“这世道结婚离婚多正常啊,今天办红证明天拿绿证,一场游戏一场梦。”不知作何安慰,我亦苦笑不迭,怔了怔问她:“是不是因老公出轨?”“别在老娘面前提他。”罗小米激动不已,话说着拿上外套就走,我屁颠颠跟上:“你这是去哪?”罗小米转身拽住我的手:“走吧,咖啡太苦,果汁太甜,咱们喝酒去。” 高下渝州屋,依山傍石城,诗中山城雾里都,在江北银座酒吧,两个失落人凑到一块,以酒相伴无话不谈。接连碰了几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就喊自己不行了。罗小米媚眼含情,娇声道:“二十八就喊软,上了四十咋办。”内心腾窜热流,忽觉这妮子艳若天使,我冷不丁戏谑:“别在错误的时间挑衅勾引,钢铁好坏火炉炼了才知。”罗小米撇撇嘴:“我看你就一堆废铁,倒退五十年,早拉去大炼钢铁了。”话音甫落,彼此不约而同灿笑,罗小米笑着笑着就哭,哭着哭着趴在了桌上。搀着罗小米走出酒吧,腥臭的水气扑面而来,醉意如风起云涌。这妮子神志不清,我只好拦了辆的士,打算将她送回住地。一路上罗小米闭口不言,一副难受得想吐的样子,我紧紧地搂着她,无意间触及那对高耸的胸部,手心腾然一颤,以为正搂着远在上海的吴倩。出租车司机是明眼人,也不问我们去哪,深踩油门直奔南滨路,及至君豪酒店才问:“老师,去酒店还是回家?”我想征询罗小米,回头见她寐若睡兔,心一横对司机说:“停君豪门口。” 第3章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习惯性摸摸裤裆,该崛的部分没崛。阳光从帘缝处射来,空调簌簌地吹,罗小米一丝不挂,鼻翼煽若蜂翅,睡得异常安详。昨夜缠绵悱恻,罗小米娇驰纵横,凶悍无比。第一次我稳了半小时,罗小米哼哼唧唧,直骂我是大骗子:“啥子处男?这么厉害还是处男!”我无暇辩解,甚至是疑惑,未曾尝过鱼水之欢,真正付诸实践,怎会如此老道纯熟? 退房前我俩又做了一次,颇有些力不从心,想这些年职场打拼,为财卖命,灵肉过度操劳,自己是不是老了。爸妈从前年开始催促,威逼我找个女友,尽快安家落户。这事一拖再拖,搪塞两年毫无进展,上个月邻家孩子结婚,男的搞房地产开发,腰缠万贯;老婆是移动话务员,秀丽端庄。老妈看得眼红,回家冲我施压:“二娃你再拖几年,我都入土为安了。”其实我也急切,安家是结婚的先决条件,老企盼房市崩盘,砸锅卖铁也买一套。 罗小米赐予这一夜激情,我并未得到期待的幸福,仿佛它来得太晚,或说它又本不该到来。站在分手的十字路口,深味不堪回首的过去,我感觉已寻不着昨天的自己。面前的红灯亮了又熄,路人循规过往,四散而开,他们似乎都有明确方向,我却不知往左还是往右。愁思中想起吴倩,鄙夷自心底腾升:什么狗屁处男,关键时刻也经不住勾引。愧疚感淤积心头,这次大意失身,吴倩若知定不得原谅,如用一生能弥补过错,我想也会甘愿。 在公司楼底吃完南川小吃石磨豆花,正好接上人事部的开会通知,中午有个销售大会,朱福田有要事宣布。会议聚集鑫达十几号中高层人物,我挑了个靠前位置,甫落坐,朱福田直挺挺走了进来,闹哄哄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朱福田上任后,不学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是故作深沉,逢人皮笑肉不笑。偶尔碰上人打招呼,要么从蒜头鼻里挤出一声悠长的“嗯”,要么咧开镶了半颗银牙的嘴,轻轻地点点头。这厮似乎从不修身,鼻毛长过鬓毛胡楂,时常露出一大截,尖端还粘着些鼻屎;嘴大概半月漱一次,除银牙光亮余部焦黄,蒜泥椒皮之类的杂物,遍布其上不甚目睹。此等人间极品,同仁无不退避三分,唯我百毒不侵,狭路相逢时客套几句。 朱福田扫视一眼与会人员,见我神色傲慢,轻咳两声黑下猴脸:“啊……今天召开紧急会议,主要针对市场拓展,大家有意见尽管提,别闷在心里发酵。欢迎直抒己见,一切疑难杂症,集全体之力当场解决。”朱福田话音刚落,有人豁然起身:“公司在西南市场业务空白,现在重庆的地皮踩烂了,客户也挖得所剩无几,是不是该考虑战线外移?”发问的小伙是新员工,平时沉默寡言,我也就鲜有关注。朱福田闻听又是两声轻咳,肉笑道:“说得对!我也是这想法,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关于拓展省外市场的事,昨晚我和老板商议,决定让新员工去尝试,多给他们表现的机会。” 听到此我大为光火,时隔一夜出尔反尔,摆明冲我打压。不等我开口发难,朱福田话锋陡转:“拓展省外市场的想法,还得感谢秦经理提醒,秦经理是公司元老,既担当大责又替新人着想……”朱福田一番激励言辞,会议室掌声不迭,新员工俱朝我微笑,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姜还是老的辣,朱福田这招釜底抽薪狠毒至极,再大的火我也没法泄。刘浩说干销售这行,凭基本工资吃饭,借业务提成思淫,靠油水外快捞财。眼下蛋糕市场分给新人,我是徒有其身虚有其表。散会后我留守会议室,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玻璃,看街上人车涌动、尘烟四起,想起股市还未解套,那支钢铁成了废铁,心头泛起阵阵纠结。 大学毕业当初,周大炮运数不济,去了几趟人才市场,应聘销售经理,皆被面试官以“口吃”婉拒。实则他也不是“口吃”,而是紧张导致结巴。大伙儿换第二份工作了,周大炮才觅得契机,昂步迈进金融业,炒期货炒股票,几番沉浮加减,折合下来挣了四十万。买股票完全受他怂恿,自个儿出三万,他借两万凑整,悉数扔进股海,水花都没溅一个。股市有风险,这事作何不能怪他,亏就亏在我贪财敛利,一心买房娶吴倩,否则哪有今朝。 炒股无望,只有从客户身上挖掘,给綦江经销商打去电话,手机关得死死,改打办公室座机,文员娇滴滴地说:“秦经理啊,薛总他打成麻去了。”我心头那个气,想薛涛你个狗日的,不好好卖酒赚钱,成天只知“血战到底”,早晚死在麻将桌上。去年发展薛涛做綦江总代,我没少个人牺牲,为满足这厮不良嗜好,陪他搓了两天成都麻将,输三千五才签下合同。如今薛涛进货已有两月,销售后勤催了两次,也不曾见他补货进货,背里肯定在玩什么花样。 接连致电了几个客户,提及打款压货的事,俱都唯唯诺诺,张口闭口“金融危机厉害,喝高端酒的人全死了!”众口一词仿佛早有商量,最后忍不住朝南川区代理张宇发火:“你龟儿啥子理论,高端酒消费者是特殊群体,不是腐败分子就是企业老总,经济再不景气也有需求嘛。”张宇满嘴无奈:“兄弟你又不是没来过南川,泡沫经济,光鲜的都是人皮。” 黯然合上手机,呆坐一阵打电话给张芳,今天外出谈团购业务,让她在出勤表上记一笔。张芳应了个诺,笑嘻嘻地说:“你那么大个经理,报不报道谁管得着?”张芳是我招聘的人,川美版画系毕业,三米开外观其上身,与蒙娜丽莎有八分神似。这妮子刚进公司那阵,见业务部拿高额提成,每月三千五千,秋波闪闪的眸子藏了火,几度央我带她跑市场,学习销售技巧。问及缘由,张芳毫不避讳:“在重庆安居得买房吧?买房最需要啥?脸蛋好有屁用,手头得有票子。做销售后勤能赚几分钱,干五年不够买一片阳台!” 张芳的确是块好料,依她的外部条件,只要放下尊卑,单凭那丰乳肥臀,团购订单唾手可得。我不帮她自有理由,本乃泥中清莲,何必引入俗途,遭社会染缸洗涤,蜕变成辣手玫瑰。挂断电话前张芳说:天凉了,秦哥记得加衣。我备受感动,在这座冰冷的大都会,人人为生计打拼,日复一日穿梭,彼此都是漂泊人。去年陪周大炮上南山观景,面对万家灯火,这厮大发感慨:“现在的人哪,很多时候忙于工作,亲情淡了友情没了,爱情还在路上。”表面虽不在乎张芳,心头却在盘算,拿了当月工资,一定请她吃顿梭边鱼。如有机会,带她赚点外快无妨,我比她早出社会,能帮则帮,胜造七级浮屠。川美学费素来高昂,张芳从大山里出来,四年深造花销不菲,没有八万也有六万,这些钱搁在四年前,在区县可以置办三室两厅,而今房价不迭攀升,若然安居重庆,扔进去按揭小户型,至少也得当二十年房奴。 怏怏坐车回家,看一切皆不顺眼,一九八五年的房子,一室一厅四十来平方米。老爸做过木工,随便找了块木板,从中隔断,勉强容纳一家三口。目前内环上的老屋,家家户户享受拆迁补贴,曾靠摆摊维生的穷户,摇身变成百万富翁,脸笑得比死猪难看。我家地段偏僻,按照重庆的发展速度,实现农奴翻身至少得等五六年。五年后我都三十好几了,青春不在容颜已衰,日子还有多少盼头? 家里没人影,老妈肯定在菜市场卖咸菜,老爸估计去了茶园,陪退休老太婆搓麻将。上周老爸叫我陪他下棋,念及刘浩预约聚餐,想也没想便推了。眼下情绪低落,找他聊天解闷,却已是人去楼空。亲情历来重要,但这简陋逼仄的家里,父子间沟壑重重。譬如我请客吃饭,他说我腐败;邀朋友唱歌,又斥我堕落。老妈看不惯时会说上几句:“我说老头子,你不入党简直是资源浪费。” 老妈文化低,生来只干粗笨活,我懂事后心存怜悯,无论生活打理还是亲情付出,自然偏向老妈一边。当年老妈嫁进城,实现农村包围城市,却只会腌制咸菜,以此作为谋生技能。老妈最初帮亲戚邻里,久经岁月磨炼,后来赶上改革浪潮,才逐渐演变成自产自销。我大学四年的生活费,基本由老妈卖咸菜积攒,如今我每月有几分工资,她不卖咸菜日子倒也能凑合。可老妈不受闲,隔三差五仍往市场跑,有时在街边摆摊,还被一帮城管追撵。所幸老妈生有福泽,和城管数次交锋,家什完好无损。对门的张大妈可倒霉了,挑担上街卖大白菜,秤砣被没收八次,菜篮遭踢烂五回,每次哭得跟死爹死娘似的。 枯坐一阵不见老妈,便自己着手晚餐。缸里的米是陈年旧米,偶尔还见几只米虫,在米堆里艰难蠕动。这些米老妈从乡下带来,上次我给她两百块,说生活口号都奔小康了,还吃陈米做甚。老妈舍不得丢,撇撇嘴,反倒一通教育:“败家子,一点不懂勤俭。”舀了两碗米进电饭锅,搓洗五次勉强淘洗干净,看着水槽一片乌黑,泪腺忍不住酸涩。正欲把剩余的陈米扔了,手机骤然响起,点开一看是周大炮。不等他开口,我说:“有啥事明天再讲,今晚我给妈老汉做顿热饭。”周大炮啧的一声:“啥事比赚钱更重要,我这儿有个大客户,你快过来认识认识。”我问他:“何方神圣?”他说:“你问个毛,赶紧给我爬过来。” 出乎预料,见着周大炮的朋友,心头忍不住肉颤。这厮戎装打扮,肩扛两杠一星,身形健硕,比我高整整半个头。看模样彼此同龄,人家混到副营级,尔等还为生计发愁,暗里惭愧自不在话下。我朝两人挥手招呼,周大炮忙起身介绍:“好兄弟陈永胜,英雄特警出身,2004年跨境追捕毒枭,在缅甸和一帮子亡命徒火拼,至今腰部还留有弹片,现在在成都军区任职。”说罢调侃我:“这是大学同学秦风,当年是性格文青,如今混迹销售界,算得上精英人物。” 周大炮介绍完毕,叫陈永胜的兵二哥高声说道:“秦兄弟弃文从商,不错不错。”我不置可否笑笑,他立马转移话锋自夸,“其实以前我也舞文弄墨,当年读小学五年级,作文还得过满分,算来也有些文学细胞……”我顿有作呕之感,礼节性抱拳作揖,这时周大炮问:“陈哥,喝啥子酒?”陈永胜惊愕了一下,旋即摆手道:“客随主便,客随主便。”周大炮就扭头问我:“秦风出个主意。”我不忍宰割周大炮,随口说道:“兄弟相聚,精丰谷实惠。”谁知陈永胜是故作谦让,立马接过话茬:“丰谷不纯,我在成都最差也喝剑南春。”周大炮顿时眉头紧锁,我就知他心疼荷包,禁不住为他暗捏了把劲。 酒过五巡,周大炮唾沫横飞,“人家老陈,如今混得可开了,军区采购他说了算。”一语点破玄机,原来这厮邀我应酬,表面上陪吃喝,实则是拉关结系。我在白酒界混了两年,对名酒货源知根知底,若借陈永胜做通军区团购,业务提成是一笔不菲数目。当下给陈永胜斟满酒,举杯笑脸奉承:“陈哥前途无量,我和大炮不才,还望多多提携。”一番话说得陈永胜心花怒放,觥筹交错间,三瓶剑南春见底,也不过两小时工夫。其间我上了六次厕所,每次吐得肠穿肚烂,回座却又故作无事。 酒肉饕餮,还不算尽地主之谊,商场应酬酒色一家,还得管其生理需求。周大炮做人成功就在这里,视客户为耶稣,视兄弟如手足。解决完陈永胜的躯体饱暖,又特地安排美女献媚,一个电话请来职业院校大三女生,身段堪比莫文蔚,貌相酷似张柏芝。陈永胜看得两眼发直,我定力尚好,悄斜几眼,却也禁不住浮想联翩。 这顿饭花了周大炮二千三,足够他两个月按揭款,我心里很过意不去,送陈永胜回酒店,拽着周大炮说:“团购业务谈成,一定封你个大红包。”周大炮醉意蒙眬,言语间颇有几分江湖气:“秦风你讲的啥子话,钱能买来荣华富贵,买不来真兄弟啊!”我不迭称是,顺手递上一支龙凤呈祥:“你老说对了,钱是身外物,钱就是一张纸!” 夜风横扫,惊涛拍岸,嘉陵江水呜咽不止,仿为我俩的伟大情谊击节赞叹。揽着周大炮钻进出租车,看窗外霓虹鬼魅,想这城市坚硬如铁,尔虞我诈硝烟滚滚,有多少人拥有真性情。刹那间感动莫名,心下万千感慨,回忆如鸟飞来。 第4章 “秦风,二娃;秦风,秦二娃;秦二娃你醒醒!” 悠长的回忆中,一个夹杂着焦急与伤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二娃是我的外号,老妈只养了我一个,为何不叫大娃,或者干脆就叫兔崽子、小牛儿。曾为此名疑惑,辗转臆测它的由来。后来老妈告诉我,她怀的第一胎也是男娃,算是我今生的大哥。只因当年闹饥荒,老妈吃不饱穿不暖,大哥不知造了什么孽,出世三天夭折了。此般看来,我的命是大哥给的,他无缘享受做人福苦,将生命的接力棒传递给我。 那次沉沦是因目睹罗小米坐进矮男奔驰,又亲身经历表白遭拒的噩梦。大学生少女罗小米,并非如我想象中单纯,沉浸于矮男丰衣足食的呵护,视我“地老天荒”的爱情誓言为毒蛊。这妮子现实得体无完肤,有些话至今记忆犹新:你要钱没钱要势没势,凭啥子跟我谈地老天荒?爱情需要面包滋养,咱俩做朋友还行,正儿八经恋爱,结局就是茶几上的杯具…… 喊我的人是周大炮,这厮找到蓝雨网吧,我已夜以继日打了半月传奇,当时困倦至极,趴在桌上口水长流,睡得比腊肉还香。周大炮帮忙还掉网费欠款,又买回好菜好肉服侍。那时刘浩忙于恋爱,整日红光满面;李强沉溺茶馆,跟一帮小混混诈金花,钱输了人瘦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周大炮无疑是将我从地狱救起来的恩人,后来这厮和体育系张震阳争女朋友,两人谈判不成武力相向,双方实力悬殊,我闻讯赶至,不假思索施以“秦氏拳法”,打得张震阳满地找牙。 翌日陈永胜回成都,周大炮叫我送他一送。我正为跟吴倩的冷战发愁:“他又不是金枝玉叶,何必讲那些礼数。”周大炮气急败坏:“你个狗日的,满脑子女人,没见你摊上几打。”黯然合上手机,颇觉自己挺不中用,毕业四年多,邂逅的女孩不够一个师也有一个旅,可挑来拣去,我还是选择了吴倩。这种虚无缥缈的异地恋,刘浩曾好言相劝:“在本地选个村姑寡妇,也比各据一方强吧?”他俩站着说话,自然不知坐家的腰疼。我和吴倩在一次组团旅行中结缘,登四姑娘山时携手共进,路上谈天说地,内容有深有浅。从文艺复兴到超级女声,从羊左之交到流行乐,短短三天心生好感。分别时互留qq,此后依赖网络交流,写日志博客,名为各诉情愁,实为暗表爱意。 晚上做了一梦,吴倩伞降突袭,手握寒光闪闪的匕首,一刀将我阉成赵高。我强忍剧痛斥骂:“吴倩你疯了,你这是谋杀亲夫!”吴倩捂面号哭道:“秦风你个骗子,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骂声愈来愈响,声声痛击心扉。念及罗小米的缠绵,我想她定然是不要我了,吼叫着抓住她:“吴倩听我说,你看到的全是假象!”“你个肮脏的东西,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吴倩挣开身子,跳上窗台倏地一闪,只剩粉色帘子幽幽飘动。 惊醒后背心潮湿,夜风吹拂,冷得人直打寒战。我起身抽了支烟,喉咙又干又燥,摸索着去客厅倒水,接了不到半杯,饮水机发出咕咚咚的空响。我气得踢了它一脚,巨大的震动惊醒老妈,苍老的声音从隔板房传来:“都两点了,二娃还没睡啊。”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回房后睡意全无,脑里全是吴倩的影子,挨到天亮才觉疲累,忍不住给她发了条信息:亲爱的,我想你。 七月份工资到账,比上个月少了八百块。财务刘英传达朱福田授意:公司过度金融危机,凡经理级别以上的,统统扣掉全勤奖。全勤奖只有五百,另外三百为何被扣?百思不得其解,我让刘英给了份账单,看完整个人都蒙了,上月三次下班未打卡,被人事部记成早退,每次酌情扣一百。谁如此大胆?兴师问罪,人事部职员都说是朱总的要求,他要整治不良风气,对无视公司纪律者严厉打击。问及公司几人挨扣,个个又都沉默不语。我气得一巴掌拍在桌上,怒吼道:“都反了不成,他才上任几天,胳膊全往外拐?”见我火气甚旺,新来的实习生低声回应:“秦经理,他只扣了你一个。” 被人骑在头上拉屎尿,病猫都会叫两声。转身找到朱福田,这厮正跷腿看报,悠闲地喝着碧螺春。见我一脸怒气,话未出口朱福田就说:“秦风啊,我知道你为啥而来,坐下喝杯水,先消消火。”我叱的一声,含怒质问:“老朱,你这是啥子鸟决定?”朱福田不愠不火,搁下报纸,点燃香烟深吸几口,不紧不慢地说:“整治团队纪律,肯定从高层下手,你作为大区经理,就该起带头作用,不能肆意妄为。” “肆意妄为?老朱你听清了,没打考勤,是因在外陪客户。”若然这厮离得近些,我真想将他扭成疙瘩。朱福田到底是老江湖,怔了怔淡然一笑:“干吗这么大火气?这事不是针对你,总经理要求的制度摆在那儿,你都不服安排,全公司几十号业务员,叫我咋个管理?”本想跟他论个明白,但见他拿总经理帽子打压,绝不能正面交锋。僵持片刻,我一改笑颜,说:“不就三百块嘛,扣就扣了,杀鸡吓猴能起作用,我做点牺牲算啥?”朱福田忙不迭称是,旋即肉笑道:“你处处为公司作想,我就是说老板肯定没看错人。” 克扣全勤一事,岂能就此善罢甘休,我私下散布谣言:克扣的全勤奖,多半进了朱福田腰包。销售部有几名员工,业绩平平,时常饱一顿饥一餐,哪经得住流言煽动,一时间怨声载道。朱福田生肖属狗,嗅觉天生敏锐,闻着反动味道,在周五的总结会上意欲给出合理解释。这厮谈及克扣全勤一事,我当即戳他:“朱总不用解释,你这鸟决定没人信服。”一语引得大伙爆笑,朱福田心窄气短,瘦下巴颤了颤,面若土灰。这时张芳递来温柔的眼神,言下之意:损失五百块嘛,当是斗地主输了,犯得着跟他较劲? 即便我做出头鸟,公司其他经理仍是敢笑不敢言。短暂的尴尬之后,朱福田抛下一句“克扣是老板的决定”,匆忙结束会议。申冬强对此满腹疑惑,会后悄悄告诉我:“老朱的话断不可信,必有猫腻。”问及细由,他就跟我分析:“其一,金融危机并不影响白酒消费;其二,公司财务制度明朗,朱福田初来乍到,本身没业务可做,自然无油水可捞……”申冬强话未说完,我腾然怒骂:“鸡脚干上刮油,有昧天地良心!”“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申冬强坏笑着附和,随即咬牙切齿,“找机会收拾他狗日的。”我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申冬强又忙作解释:“秦哥别当真,讲着玩的,讲着玩的。”我忍不住大笑,拍拍这厮肩膀:“要玩就玩真的,不过收拾人的事,你得动动脑子。” 无独有偶,下班后在电梯口碰上李丹,这妮子本是客服主管,朱福田上任不久,对此君大献殷勤,送完碧螺春又送芝宝打火机,眨眼升为客服经理。鑫达这种小企业,客服其实是累赘,白拿销售部成果。朱福田上任前,我向老板提过建议:精简机构,除弊安良。当时老板多喝了几杯,斜着血红的眼睛,愣了半晌才有所悟,说这事好办,好办。后来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 “兆美女红光满面,看来是走桃花运了。”我向李丹打了声招呼。死妮子笑颜如花,掖掖肩上的冒牌lv挎包,娇嗔一声问:“秦哥,朱总下班没?”心想这都几点了,姓朱的没走,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上他家找吧,估计正缺女伴。”李丹粉脸一沉,嘟起嘴说:“好你个秦风,咋就不积点口德。”我冷冷回应:“那得看针对什么人了。”李丹娇哼一声,说:“我打他电话就是。”话毕扭着比鸭尾还翘的屁股,转身朝大厅走去。冲其背影暗呸一口,厌恶之余灵光乍现。申冬强不是觊觎她胸前的一对吗,找机会撮合撮合。再则,谣传朱福田和她有染,寻机捉奸在场,狠狠敲他两笔。邪想间背后有人推搡,扭头一看是张芳,摆出乏善可陈的表情说:“秦哥愣啥愣,下班了还不回家陪嫂子?”我一阵苦笑:“你娃明知故问,回家陪沙发倒差不多。”张芳就偷笑,走了几米腾地回头,看四下无人,伸长了脖子说:“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公司所有人扣了全勤,就李丹没扣。” 回家洗了把冷水脸,手机弹出吴倩的短信,两个字:滚蛋。我回她:时间过了这么久,小姐脾气也该放放了,笑一笑百年少,过往不悦一笔勾销。等了半晌收到回信,依然只有两字:没门。难以置信,以嗲著称的上海人,说话也有简短时。看来这妮子还有余火未消,不宜死缠烂磨,手指一捻删除短信,转身打开长虹彩电,重庆电视台正在热播《雾都夜话》。看了一会屏幕泛蓝,局部地区有雪花。“这老掉牙的电视该换换了。”正嘀咕老两口推门而入,手提大包小包,看样子刚逛完商场。 两人坐定喝了杯水,叽叽咕咕商量着什么,凑近一听是在讨论买液晶电视。我当即泼冷水:“那玩意早过时了,现在都买等离子。”老爸“退休”后爱好不多,除了下象棋搓麻将,就看《超级女声》。有一回激动异常,还用手机给何洁投票,再后瞅中女主持李娜,我以为他犯老年色瘾,旁敲侧击地说李娜名花有主。老爸气得拿起苍蝇拍,上前就扇了我两下,说你娃懂个屁,她们古灵精怪,看着还多可爱的。事后老妈告诉我,老爸一直想要个女孩,结果自己操作不当,种下y染色体,造出不争气的秦风。 提及等离子电视,老爸以为我真有购买欲,兴奋地说:“迎国庆商场打折,今天我和你妈定好了,国庆那天去选一台。”我十分不屑:“厂家促销你也信?高标价低出售,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还以为有得赚了。”老爸皱脸一黑,努努干瘪的嘴,无言以对。这时老妈就教育我:“二娃咋跟你爸说话的,人老了图个啥,不就找些节目清闲,他要买就让他买去。” 老妈不懂我的想法,眼下这简陋的家,地板乌漆麻黑,墙体朽旧剥落,厨房正对厕所,厕所面朝卧室,和市区商品房相比,连简单装修都算不上。想到此禁不住叹息:“巴掌大小的客厅,搁台等离子也不配啊。”接下来还想说“牛粪堆上插鲜花”,看老妈也黑下脸,话到嘴边不得不噎下去。老爸气得啪地关掉电视,整间屋十分安静,气氛沉寂得可怕。僵坐良久,我掏出火机点燃一支龙凤呈祥,空中顿时传出一记闷响,紧接着厕所里的下水道也稀里哗啦响了起来。 “黑白颠倒,还让不让邻里清净了!”我气呼呼骂着,披上外套夺门而出,老妈见状将我叫住:“饭都快熟了,二娃往哪跑?”我怔了一怔,说:“现在哪有心思吃饭。”话毕转身下楼,在街上行一阵,天公不作美,微雨飘然而至,我边竖衣领边掏手机,拨通了吴倩的电话。 第5章 电话接通,耳畔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喂,哪位,你找谁啊?”听语气像中年妇人,窃以为吴倩装怪,我打趣道:“找吴大小姐,你是她家保姆吧,麻烦您叫她一下。”话毕她就火了:“你怎么说话的?什么保姆,我是她妈!”我噎得喘不过气,飞快地掐断手机,心想吴倩真够狠的,不理我也就作罢,还把我号码删除,手机也给妈妈掌管。心头一阵骂咧,街上狂风大作,少顷,下起瓢泼大雨。 躲进报亭才觉衣领已湿,念及吴倩母亲作为,凉意如波涛翻滚。追求吴倩的男人不少,论顺序我排二十八号,数字同我年龄惊人吻合。且说吴倩这妮,薄施脂粉尽有容颜,不学妖娆自然丰韵;平素不喜灯红酒,闲时爱看圣贤书。这等素质博众生喜爱,自是人之常情。上海这座欲望都市,貌似高贵实则俗艳,低调妇女已然不多,更不消说妙龄少女。我曾问吴倩:“排我前面的都是些啥人物。”吴倩说:“最好的开劳斯莱斯,最差的也开宝来。”细问学识高低,她颇不耐烦,“那些个有钱的,粗人俗人!不是官宦之子就是商贾之后,要捞个文凭还不简单?”我算三无人员,听来颇伤自尊,可吴倩立作转折:“放心吧,就算他们是李嘉诚、博士后的祖宗又如何,本小姐全瞧不上,你有辆摩托就行了,闲时带我逛逛,我坐后边搂着你,呼吸春天的气息吹吹夏天的风。” 重庆素不缺美女,我年少时好色,有一回帮老妈卖咸菜,途经“姐妹”发廊,见里边的女孩露腿亮腰,性感得揉捏出水,瞅得双眼血液翻滚。老妈明察秋毫,揪住我的衣领拽回老屋,直戳鼻梁骨说:“有啥值得看的。”如今深谙世事,方知老妈说的是品行,品行决定一个女人的优良。当初老妈紧张激动,想来并非勒令禁止,而是循循善诱。 物欲当道人心荡漾,多少人财迷身死,吴倩却气定若闲,视金钱地位为土粪。这便是我爱吴倩的理由,奈何她家人从中作梗,得知我是重庆人,家无权势又无存单,连忙放下手头工作,这里托人介绍那儿央人引荐,引得一拨纨绔子弟垂涎三尺。这事吴倩曾誓死反抗,她老爸是退伍军人,软招不成使硬招,拍桌子放狠话:“你要离开上海找姓秦的,今后别想再踏进家门半步!”女孩子生性柔弱,在爱情与亲情的分水岭,忠孝两难顾,吴倩不得不选择回避。 雨愈下愈烈,硕大的雨滴撞击地面,啪啪啪如无数子弹在飞。看这阵势,一时半会儿没法走开,闪进路边报亭躲雨,手机丁零零骤响,点开一看是吴倩。心想她妈还真尽责,为了女儿后半生,跟素未谋面的准女婿较上劲。纳闷中摁下接听键,却是吴倩哭哭啼啼的声音。本想酣畅发泄淤积火气,吴倩却先声夺人:“妈那么大把年纪,居然不尊重别人隐私,对不起秦风,对不起……”吴倩话未毕已是泣不成声,原本坚若磐石的心,腾地软了下去。沉默良久,吴倩哽咽道:“越来越厌这个家了,从小爸妈管教森严,什么我都唯命是从,现在恋爱他们也要插手。”我有些恨铁不成钢,说:“你来重庆吧,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吴倩沉默了一下,音若蚊蝇地问:“能不能宽限些时间?”照此下去夜长梦多,我说:“相思成灾,时间是花朵凋零的催化剂。”吴倩破涕为笑,娇嗔道:“谁不知男人那点心思,你这么猴急干啥,无非是想得到我。”当下暗自得意,这时话筒那头吵闹不迭,紧接着传来中年妇女的骂声:“秦风这么不识趣?他配得上我家倩倩?啊,他配得上吗?”我想跟她辩驳几句,可对方已把电话给挂了。 胃酸如惊涛翻涌,冷意遍袭全身。转念思忖,吴倩不来自有理由,彼此都是剩男剩女,彼此都有难念的经。她妈鄙视我更有道理,物欲横流,有几人淡薄名利,只看人品不向钱?去年大学同窗聚会,班长阮二携妻带子,另几名成都美眉,虽只身赴宴,却已是大腹便便,将为人母。就连满脸雀斑的刘玉梅,也嫁了个养猪专业户,天天驾面包车送通威饲料,比开甲壳虫还拉风。昔日少男少女,或为人夫或为人母,唯我等良民前程未卜。聚会令大伙各怀心事,刘浩叹息结婚让同居合法化,却少了一味爱情的药。周大炮反应冷淡,我拿话恐吓:“你娃再不勾兑,当心剩女都成人妻。”周大炮黯然道:“急啥子急,有钱还愁娶不到老婆。”我就开他玩笑:“青春荷尔蒙只剩尾巴,你不急慌?”话毕周大炮脸色骤变,脖上赘肉扭成一团,顿了顿却肉笑圆场:“龟儿子说得对,色是男人天性,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而今回忆,周大炮的诡异表现事出有因,当年自称一夜七次郎,为何提及性无能,反应如此强烈? 风停雨歇,华灯闪烁,正盘算找个地方借酒浇愁,罗小米发来短信:来银座。我嫌短信啰唆,给她挂了个电话:“咱俩别臭味相投了,酒多误事。”罗小米媚笑不迭:“你咋这么没出息呢,还想着吴倩?讲句不好听的话,你和她根本不可能。”我有些火冒:“你别掺和泼冷,她没来只是家庭障碍,迟早都会解决。”罗小米冷冷地笑了笑:“这就是症结所在啊,她家人为啥反对?因为你不够格,有多少有价证券?有几辆车几套房?你都二十八了还执迷不悟,男人只要身上有皮,到哪儿坐不成沙发。”我既好气又好笑,正要挂断电话,罗小米丢来一句:“别在老娘跟前装,你我一条船,都需东西填补,赶紧打车过来,上次存的百龄坛,还剩半瓶没喝。” 身上这件walter夹克有些脏,和罗小米这种女人约会,打扮得尽量体面。回家翻箱倒柜找外套,记得去年买了件保罗,刚穿一次就被老妈雪藏,说我穿着像美利坚合众国花花公子。老妈还在客厅纳鞋垫,这么多年了,我和老爸的鞋垫都由她亲手打造。我问老妈:“衣服放哪了?”老妈假装耳背,我将分贝提到八十:“妈,您就别气了,我急着出去约会。”老妈两眼嗖的一亮,从凳上迅速弹起,找出叠好的保罗扔给我:“约会啥子人,带回来妈看看。”心想在外面看可以,回屋就有失大体,但又不想让老妈失望,顿了顿说:“该来的终究会来,不该来的请也没用,二娃自有分寸。”老妈一声轻叹,回到空荡荡的客厅,借助节能灯释放出的微弱光线,继续纳她的鞋垫。出门前瞥了眼老妈,感觉她手里的垫面似曾相识,搭上出租车才想起,那粉底透红的鲜艳,与罗小米的花内裤一般无二。 坐在君豪酒店616房沙发上,我像老上海假名流,竖耳倾听爵士乐,叼支香烟故作优雅,看纯情小姨娘对镜梳妆。我和罗小米从一厢情愿到君子之交,至昨夜的不清不楚,到现在的天朗气清,其实只是表面现象。我讨厌她也恨自己,相互挖掘体温,仅仅是因寂寞空虚,对谁都是纵容姑息。悠长的汽笛自码头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像万寿寺的钟响,声声叩击魂灵。极目眺望窗外,高楼陡然鲜活,江岸边刚崛起的毛坯楼上,巨大红幅悬挂外墙,“欲购从速”四字异常显眼。 1997年重庆直辖以来,动物发展矫健刚烈,静物蜕变迅猛如豹。老人已不适应节奏,退居二线三线,上公园打太极,下茶馆论棋牌,一杯茶一上午,一张报一黄昏。年轻人奋力迎合,挣房买车,娶妻炒股,风风火火赶超轻轨列车。我现在年富力强,活塞运动刚刚开启,心绪却已龙钟老态。搂着洁白如玉的罗小米,想年轻几年就这般过了,房子再新也会旧,妻子再美也要衰,何苦追名逐利。 天亮时分,陈永胜一个急电扰醒春梦。周大炮苦心安排有了良效,电话里一番寒暄,陈永胜忽地压低声调,阴笑着问:“秦风,能不能私下搞几批茅五剑,有机会一块合作。”我明白“私下”的深意,合作当是没问题,前提是他得分一杯羹。暗作思忖,我说:“‘茅五剑’价格早做透了,一箱赚不了几分钱,现在厂家都推‘特供’,酒质包装和原品无二,只是生产地址有区别,加了‘股份有限公司’。”陈永胜听得迷糊,估摸他是外行,我又道,“你若信不过兄弟,明天给你空运两瓶,先品尝品尝。”这厮就跟我装傻:“去年有人送礼,正宗茅台特供,出厂价才二百八十八,你说的是这种酒吧。”我大笑不迭,叹道:“陈哥也有被蒙时啊,大家既然是兄弟我就不卖关子,这酒内部价二百四十八,我客路广关系硬,货源不是问题。”话至此陈永胜闷声不语,我知他深信不疑,旋即变了个笑脸,“陈哥关系网扎实,不能浪费这层资源,咱俩联手卖给军区做会议用酒,事成之后利润平分,绝对赚得杯满钵满。” 我故意编造差价,无非让他有利可寻。陈永胜也非真傻,每瓶酒净赚二十,于他举手之劳。话说到这份上,就看他作何反应,这年头不能单方面求人,商场潜规则,没有求告买单,只有利益分配,谁抛诱饵谁就是主控。沉默半晌,陈永胜突的一笑,说:“我先做内部工作,回头再给你消息。”合上电话,我转身叫罗小米:“把计算器扔来。”死妮子刚穿上内衣,曲线柔美灵动,使得生气的样子也性感无敌:“你娃耍昏头了?本小姐又不是你请的秘书!”我连连赔罪:“本性难移本性难移,我以为是在公司呢。”干销售这行,坐班是件苦差,寂寥透顶常拿文员逗乐,若然黏糊得近了,言行肆无忌惮。我给张芳打过两次盒饭,买过一回德芙巧克力,一来二去彼此认作损友。我有时工作繁忙,自己又懒得动身,就笑嘻嘻地喊她:“芳芳,去,给哥哥倒杯水。” 灭掉罗小米的火气,我开始扳指头计算,假如通过公司拿货,每瓶茅台特供一百九十八,从中截取五十元利润,每箱硬赚三百块,陈永胜消化三百箱,提成就有四万多。算着算着激动不已,罗小米惊奇地问:“你发啥子神经?”我说:“老天有眼,掉了一笔……”话未说完她的电话响了,死妮子接起一阵叽咕,旋即蹦跳起来:“秦风,我发达了!”我大惑不解,罗小米冲上来将我抱住,大笑着补充:“他给我八十万,从此各安天涯。”“你别唬人了,八十万不是小数目。”我亦跟着一惊,险将烟缸撞到地上。“骗你猪狗不如,签字画押,现金到账,法院监管,他还敢赖账不成?”罗小米唾沫横飞,“再说了,他缺那八十万?”确信此事不假,我半晌合不拢嘴,回过神结结巴巴地说:“下……下辈子,我也做一回女人。”罗小米满腹疑惑,我详作解释,“做你这样的漂亮女人,嫁个有钱老公,玩腻了搬弄是非,上一趟民政局,不劳而获几十万。”罗小米气得面色铁青,娇躯粉颤,指着我鼻梁骨骂:“打住打住,戳人伤疤很爽是不?秦风,我看你也不是好东西。” 第6章 钱包日日缩水,区县客户又按兵不动,念及吴倩,就觉自己该搏一回了。罗小米分析有理,我和吴倩的感情纠葛,其间有物质的隐形问题,我若有车有房,钞票一大把,不信她爸妈还有后顾之忧。成都军区这笔单我想利益最大化,操作顺利,转手即赚十来万。当然绝不能交予公司运作,按公司的利益分配制度,它吃掉六成毛利,留给我的所剩无几。刘浩说搞销售不开私单,永远别想吃大馒头。前不久我还想,这厮从业素质如此差劲,不知如何受到的提拔。现在我才明白,帮私营企业做事,人不能太忠厚,否则就成老板的奴隶,你帮他殚精竭虑,最后啥油水也捞不着。 整个上午情绪低落,怏怏回到公司,推开总经理办公室大门,朱福田和李丹聊得正酣,一个满脸堆笑,一个妩媚妖娆。见我无视君臣礼数,朱福田煞是不爽,假装端杯接水,阴着脸说:“秦风,进屋还是敲敲门嘛。”他这是不打自招,狐狸尾巴露了脚,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朱福田赶忙让座,“有事?坐下谈。”话说着给李丹递了个眼神,这妮子俏脸红得像烂苹果,“蹭”地跑出了办公室。 从未把朱福田当领导,这厮就会吹牛泡妞。坐定后点燃一支烟,我不紧不慢地说:“有笔团购业务,不知公司敢不敢做?”朱福田贼起鼠脸,豆大的眼珠转了转,斩钉截铁应道:“团购是公司主渠道,有啥不敢做,说说做哪款酒?”我立马卖关子,压低声音说:“当然是茅台特供,业务经朋友介绍,他卖低端酒,没这方面的货源,我们做第三方,象征性拿点辛苦费……”朱福田听得有些泄气,斜睨半晌,几度话到嘴边又噎了下去。 我这是故意下套,对于特供酒货源,目前尚无十足把握。朱福田卖过茅台镇灌装酒,想必知道些苗头,顿了顿我又说:“有句话叫过往不究,你是艄公我是客,以前的事就不计较了。”朱福田面泛酒红,我当即转移话锋,“做第三方有啥不好?赚三两万不成问题,这事操作容易,你通过私人关系拿货,我负责款项支付事宜,业务做成,你三我七,咋样?”话音甫落,朱福田鼠眉一皱,须臾疑惑,叹道:“今年茅台整改维护本品形象,对特供酒进行压制,目前只有华南、东北市场有货,西南地区一件难求啊。”我暗暗冷笑,缓下语气道:“现在做啥不花钱,中间环节我打理,你是知道的,利润是活东西,但也不能算尽,这样吧,你四我六……”“六”字刚出口,朱福田连声称好,这厮定然不知我玩阴招,一旦货源到手,过河拆桥,他往边上歇菜去。 辞别朱福田,在前台碰上李丹,问我:“秦哥,事情谈得如何?”我揶揄道:“哪像你俩无话不谈,哥哥的事早黄了。”李丹娇怒不已:“你娃又缺德了,老娘懒得跟你扯!”我肉笑着摇头,折身走进办公室,轻轻掩上房门,反刍近日诸事,一边为老板可悲,高新聘请朱福田操盘,谁料他受利益驱使,违背从业原则和我暗媾明合;一边又为自己嗟叹,往日谦谦君子,今朝却成了卑鄙小人。叹息间刘浩来电,心急如焚地说:“老秦,快来我家一趟。”正欲问及事由,听筒那头锅碗瓢盆叮当响,竖耳辨听,传来少妇尖锐的骂声:“收拾铺盖给我滚!” 刘浩住杨家坪,房子夫妻合买,面积六十五平方米,容一对鸳鸯绰绰有余,就算再添个小孩,也不见拥挤。购房时这厮倾其所有,还找我借了八千,房产证却只写了杨艳的名字。我跟周大炮都觉吃亏,周大炮训他:“全不替自己着想,万一离婚……”哪知刘浩厉声回击,字字句句地说:“我的字典里没有万一,娶她就要呵护一生,不像你们,婚未结就想财产分割,做人不能无耻到如此地步!”噎得我跟周大炮面红耳赤,半天找不到驳词。 2002年刘浩和陕西女孩若即若离,我还在看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痴迷“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被打败”的小说精神。那时周大炮成天吹牛,寝室欢声震天,惹得对门女生寝食难安,因此窗户常有不知名的臭袜子飞来;那时李强戴一副高度闪光眼镜,表面温文尔雅,内心暗河流动,某个午夜突发奇想,说他想当一名有良知的警察。那时我们年少单纯,言行出格举止张狂,心境却如暴晒过的床单,有淡黄的颜色,有空气的清新。 打车匆忙赶到,周大炮已提前进入现场。刘浩瘫坐在地,表情甚是颓然。眼前的新房已不温馨,茶几碎成两半,烟缸四分五裂;墙上刮痕道道,估摸是飞碟表演之杰作。惨烈的现场令人窒息,周大炮嘀咕着打破沉寂:“我说老王,你娃放着业务不做,咋开起玻璃厂了?”我当即横了这厮一眼,说:“大炮你有点分寸行不行?”争论间杨艳从卧室弹出,红眉绿眼披头散发,胜似练葵花宝典入魔的东方不败。 家庭内战爆发,通常是硬的东西破了,存活下来的都是些软货。我捡起一卷抽纸,故意提高音调:“你俩练玉女心经,何不把它也蹂躏了?”杨艳扑哧一笑,旋即黑下粉脸叫嚣:“今天谁也别劝啊,这次我绝不手软,更不会心软!”看杨艳装腔作势,我就知还有软的余地,当即指责刘浩:“大丈夫能屈能伸,跟老婆斗啥子气,要是做了亏心事,现在坦白还来得及。”刘浩闻听豁然起身,冲我圆瞪怒眼:“你吃撑了咋的?好好弄清楚,是这娘们不可理喻,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战火骤然引爆,杨艳气得张牙舞爪,放言要把刘浩撕烂喂狗;刘浩不甘示弱,立作格斗架势。若非我和周大炮在场,两人肯定大干一架。记忆中爸妈没少吵架,有时夜半三更了,隔壁床架吱呀作响,以为他们偷干坏事,结果是老妈气急败坏,将老爸踢下了床。吵架多因琐事,譬如老爸蒸饭忘摁按钮,老妈炒豆腐盐味过重。当然更多源自生活,有回老爸帮人做木工,算好该赚五百二,回家交给老妈时只剩二百五。老妈数了又数,钱一个子儿不多,满怀疑窦:“秦木匠,还有些钱呢?”老爸不善言谈,笨拙的努努嘴,道不出个缘由。老妈愈看愈气,叉着腰杆逼问:“钱是不是拿去搞坏事了?”沉默者也有尊严,老爸憋屈久了,一怒冲冠,又捶桌子又踢凳。 其实那些钱老爸请客吃饭了,无非想拉拢关系,承包整栋楼的木工活,贴补居家之用。世人都是如此,往往被真相蒙蔽,以为欺骗的背后,藏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就像可怜的刘浩,第一次慈善捐赠,引发不可避免的家庭纷争。这厮有名手下来自汶川,5?12地震当天,人躲过一劫,新砌的砖房却垮了,妻子嫁妆长埋地下。刘浩作为上司,得知员工有难,义不容辞援手,毅然捐出工资的一半。刘浩本乃房奴,月月向银行纳贡,缴完当月贷款,生活质量明显下降。杨艳瞧出端倪,搜其钱包左查右看,结果只剩八十九。问及资金去处,刘浩支吾着敷衍了事,两人就这般吵闹起来。 真相大白,两口子握手言欢。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我倒把他俩看穿,彼此虽有悔意,却都各怀心事。念及两人是闪婚,既不知根又不知底,免不了杞人忧天。我问周大炮对此有何看法,这厮摸摸油光可鉴的头,不置可否道:“两人已陷入信任危机。”我摇头苦笑,说:“两口子连信任都没了,日子还有啥过法。”周大炮就跟我上政治课:“啥叫婚姻?婚姻是锅里的糨糊,再冷再烂也能凑合,很多人一辈子同床异梦,照样白头偕老!” 周大炮这番言论,着实让我做了两个噩梦,一个和吴倩洞房花烛,至动情处直呼罗小米雅名,死妮子明察秋毫,一拳擂掉我两颗门牙。另一个和罗小米缠绵,我却大喊张芳乳名,遭其踹下床榻,跌了个四仰八叉。 周末朱福田邀约喝茶玩牌,我的第一反应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见他和颜悦色,我说:“没听错吧朱总,你还有如此雅兴,斗地主还是搓麻将?”朱福田故作不爽,扭捏道:“下班时间别一口一个总,叫着多别扭啊是不。”我便改口称他朱哥:“朱哥喜好棋牌,日子过得挺悠闲,都向老年协会靠齐了。”朱福田肉笑不迭,说:“我在亮点茶楼,约了道上朋友谈特供货源。”心头腾的一惊,亮点是重庆著名的茶楼,打着高档茶楼的幌子,做些不正当的勾当。据说警察搞过突袭,一无所获,放了,亮点继续为非作歹。 刘浩警告过我:别去亮点招惹,不是谁都能惹。我倒担心周大炮,饱暖思淫欲,哪天深陷进去,做兄弟的无权无势,插不上丁点手,眼睁睁看着他受苦难。疑窦良久,脑里闪出豆大的问号,我说:“朱哥,斗啥子地主,你俩玩双飞还差不多。”朱福田顿有所悟,高声道:“你老把人往扁处看,我是这么没品位的人吗?咋会去那种场合!”说完故弄玄虚,“我说秦风,你信号不好是不?听清楚了,是靓点的靓,不是月亮的亮。” 我那天手气忒好,把把摸“双王”,偶尔还带四“小二”,炸得朱福田脸色铁青,牌牌嘟哝:“秦风火旺,是不是吃了德国伟哥?”每次我都反讽:“比你年轻几岁,情理之中啊。”朱福田嘴里的道友,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子,号称欧阳子。我以为他是欧阳锋后代,无论气质言行,都不输人三分。谁知这厮输上四百额冒冷汗,我把牌洗转了叠好,他怀疑我出老千,总是将牌剁了又剁,结果“双王”仍被我活捉。接连炸了几把,欧阳子沉不住气,边甩烂牌边摸裤兜,看样子就要弹尽粮绝。 期间朱福田不断递予眼色,暗示我手下留情,本想放他俩一马,象征性赢三五百,这个周末也不算白过。但看欧阳子那熊样,恁大个男人,赢得下输不起。最关键性的一把,我“刷”地打出五张“顶天连”,四条三先炸,再单占一小二;朱福田见势不妙,阴笑一声用四条六压住,气啍啍地说:“别以为我没火药,想打老子春天加炸?没门!”我暴喝喊一声“强奸”,腾地甩出四条七。欧阳子又急又火,考也不考虑扔出四张九。我顿时脸都笑烂了,“你俩莫激动过早”。旋即掷出两小王,“三拖一”收尾。 一把牌掏空两人荷包,欧阳子还欠我两百,窘得面红耳赤。我很绅士地说:“那点小钱,算了算了。”朱福田至此怀恨在心,大家一块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照面笑嘻嘻,背里却下烂药,说我不识时务,大概是穷疯了,肠子比屁眼还黑。这话是李丹抖露的,国庆前的联欢会上,死妮子贪了几杯五粮液,飙歌扭舞四处耍疯,申冬强趁机色逗,李丹方寸大乱,口无遮拦,把什么话都敞了出来。 且说朱福田道友欧阳子,纯属鸡鸣狗盗之辈。据朱福田介绍,他卖宁夏枸杞红,脚踏万里山河,路子宽关系广。我一听就知是皮条客,这种人桃李满街,打扮得人模人样。甚者还穿乔治阿玛尼,包里藏匿雷人名片,什么某公司销售副总、某品牌运营总监,实质上都是江湖郎中,广告喊得叮当响,卖的是狗皮膏药。去年我到成都出差,在全兴公司邂逅一胖汉,自称泸州醇幕后推手,初次接触称兄道弟,请我喝了一杯盖碗茶,以合作为由套走两名大客户。后经多方查访,胖汉是名业务菜鸟,销售五粮液特供。得知这是骗局,我悔得肠子乌青,心想他体格若再瘦些,非揍得他屁滚尿流。 靠欧阳子疏通脉络,他必定分享杯羹,即将到嘴的肥肉,岂能拱手让与他人。回头我找了个机会,直接向朱福田摊牌,说让第三者插足,这事风险太大,恐怕没法暗箱操作。朱福田大惑不解,我就给他道个一二:人多漏风,老板知道定遭重罚;其次,利润没法最大化。朱福田阴沉不语,看似陷于两难之地,我当场激将,说你在贵州混了两年,灌装酒都卖响了,难道没法直接切入?朱福田贼眼斜睨,看出我满脸诚恳,凑近一番耳语…… 第7章 我出生时只有三斤,属于宫内发育不良。隔壁赵大婶小肚鸡肠,因我家母鹅戳了她家菜葱,和我妈有些过节,四处造谣生事,说我妈生了颗霉星。“三斤重的孩子怎么长?再长也是武大郎。”所幸上帝眷顾,赵大婶的寓言没有得逞,出生后我奶劲忒大,老妈的奶不够吃一顿,只好四处找奶娘喂养。她们也都乐善好施,喂完奶摸我天灵盖,笑称我是“野二娃”。后来越长越快,十五岁不到就有一米七,倒是赵大婶的独子,升到一米五就停止发育,肉和骨头全往脸上长,两年不到人模鬼样,额上的赘肉把眼睛都遮瞎了。 我念高二那年赵大婶儿子就死了,据说是生毒瘤子死的。赵大婶哭得昏天暗地,人也变得疯疯癫癫,见谁都是一句问:“见到我家崽子没,见了给他说声——妈喊他回家吃饭了。”我十分同情赵大婶,生活没法自理,丈夫又嫌弃,放了学常帮她干些杂活。那时她已不知我是受她诅咒的“秦三斤”,看见我儿啊儿地喊,声音凄切而荒凉。后来她也死了,人们才七嘴八舌,说“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上帝真的存在吗?曾经我问过自己。如果天空有一双神圣之手,指导芸芸众生悬崖勒马,为何还有人深陷苦难,还有人沉溺红尘。五岁时老爸带回一个陌生人,嘴角有粒豆大的痣,一撮黑毛又卷又长。老爸向老妈介绍:“南川来的刘半仙,生有杨戬之眼,我让他给二娃算算命。”老妈殷切款待,刘半仙酒足饭饱,打着嗝把了我的脉,又看了我的相,说:“这娃儿三岁犯过火煞,身上留有印痕。”老两口听得呆若木鸡,顿了半晌大声疾呼:“刘先生真是神仙下凡。”事有凑巧,两年前我打翻炉上滚水,脚背烫落三层皮,老妈用菜油点擦,痊愈后留下一块油光光的疤。紧接着,刘半仙得意忘形地说:“十八岁高中状元,至二十六岁路途平坦,二十八岁犯桃花,躲过此劫一生有福,躲不过余生都是难。” 我不信牛鬼蛇神,宁信刘半仙是个骗子,事先做过摸底调查。也或他是蒙的,小孩天生遣返,那时又都在露天长大,谁不磕出点疤痕。我们寝室的刘浩,脸上就有一道血口,被人用石头砸伤。李强据说小时偷摘邻家的梨,遭发现从树上惊落,差点连小弟弟都废了。 国庆这天结婚队伍排成长龙,重庆市高档酒楼座无虚席,惊讶重庆人消费强悍的同时,我为兜里的钱包厚度备感心寒。难得一次长假,陪爸妈四处逛街,坐轻轨专列,挤公共汽车,体验每一个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老妈一路唠叨,说生活好像缺些什么。我问她是不是缺钱花,老妈撇嘴否决。我便顺口列举几样,如衣服鞋帽、电视板凳。老妈直摇头,路经巴黎婚纱,“啊哦”一声,拉住我激动地说:“我想起缺啥了,咱家缺一个媳妇。”影楼拍照的新人至少有二十对,个个红光满面,看上去无比幸福。老妈神经历来脆弱,眼下定被妖娆新娘触犯,我迅速加快步伐,直到带他们走进视线盲区,才大大地吁了口气。 在解放碑美美百货选了几套衣服,去年的秋冬款,看上去贼新,价格不到原价的五分之一。老妈大肆采购,说过了这村没了那店,最后劝我也买一套。我又摸面料又比款式:“这种烂衣服,穿出去如何见人。”老妈眉头紧蹙,鼓鼓喉咙默不做声。结账时我抢着付钱,老爸一把将我隔开,不好气地说:“你有钱,给你妈买好的去!”我自知理亏,将钱怏怏塞回钱包。老爸如此呵护,想必就是上一代人无以言说的爱。老两口从未打情骂俏,却相濡以沫几十年。对于年青一代,恋爱如坐公车,上上下下泰然自若,视青春为祭品,拿放纵当习惯。他们每天黏糊,爱滑如丝情甜似蜜,到最后却成一缸泡菜。 出得商场已是午饭时刻,念及上周打牌小有斩获,便盘算找家高档酒楼,请爸妈好好吃一顿。接连看了几家,门口鲜花气球,两边婚车簇拥,场面蔚为壮观。我气得吹毛瞪眼,老妈就数落我:“二娃绷啥面子,里边的菜妈都会做,你要是想吃,回屋给你烧去。”我颇觉心酸,瞥见对门有家面馆,暗暗咽了口痰说:“肚子早空了,先吃碗炸酱面垫垫底吧。” 饭至中途,吴倩发来短信息,除亲昵的“猪”字,剩下一连串省略号。前晚语音聊天,吴倩答应假期飞往重庆,和我来一次“相约2010”。这妮子本很为难,一旦离开上海,便无回旋余地,死活跟我一起。本该为此高兴,但我清楚吴倩现状,她在建行搞投资理财,工资稳定五险齐全,真要放下又觉可惜,停薪留职是其唯一办法。吴倩留有后路,我心早生不悦,只是不愿当面戳穿。软磨硬缠半夜,寻不着万全之策,吴倩才咬牙应下,说订了机票给我通知。 盯着短信怔了片刻,心头暗呼不妙,一个电话回过去,吴倩扭捏道:“你听了别气,国庆有闺蜜结婚,务必让我当伴娘。”务必的意思就是没法推脱,我说:“也就耽搁一天,伴完了来也不迟。”吴倩立做娇态:“亲爱的有所不知,她那婚期真对时,居然选在四号。”顿时像吃了烂苹果般难受,猛地把电话挂了,恨不得立马杀往贵州,以谈特供酒为由,驱除胸中淤积。 那天朱福田生怕隔墙有耳,附我耳边低声细语,似要宣布一个惊天秘密。 “你我都不用周旋,茅台特供卖得差,知道总经销冯锡山吧,最近被债务搞昏头,十多个债主守他楼下,好几个星期连家都不敢回。”我一副不可信的神情,皮笑肉不笑地问:“消息可不可靠?”“可靠,当然可靠!再怎么讲,我也在贵州待过半年。”朱福田拍着胸脯保证。我依然一脸狐疑,朱福田气哼哼地坐回老板椅,点燃一支精品玉溪,轻吸两口说:“你连这都不信,我俩还怎么合作?”说完掐灭烟头,不觉解恨,又在烟缸里狠狠地戳了戳。 我要的就是这话,在我走过的二十八个年头里,被人骗了无数回,每次都不长记性,屡屡让狡诈之人得逞。小时候最逗,外婆住乡下,我在那里待了三年,和邻家女孩翠菊要好,这妮子自恃古灵精怪,常常欺负我憨厚老实,有回上山放羊,我躺在草甸里晒太阳,她欢天喜地跑来:“二娃二娃,窑子洞有只野鸡。”我蹭地弹跃而起,跟着跑去查看,原来是一只死耗子。一气之下我把翠菊摁倒在地,使劲搔她腋窝,我们嬉笑着纠缠不休,嘴唇不经意碰了她小脸,纯洁无瑕的初吻毁于一旦。 童真无邪,哄骗莫非儿戏;红颜祸水,欺诈才伤筋骨。但我轻信了吴倩,那晚月色惨淡,随着网聊的深入,我和吴倩互诉梦想。她说她向往乡村的宁静,热爱朴实的生活。此话漾起尘封多年的梦想,读大学受名著影响颇深,幻想毕业后归隐山林,男喂猪女织布,远离俗世纷争。梦想与现实终归是矛与盾,我和吴倩都很清醒,幻想只是现实中的理想主义,假使能如愿结合,组建城市家园,闲时浇浇花草,往露台种种小菜,房子嘛,有钱就能买,再贵也不至于卖精卖血。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2008年11月5日,情火绚烂无比,以诗为证: 我用余生交换一座村庄 以热烈命名的村庄 夕烟过处,百合绽放 你头插百合摆布新房 以温暖命名的新房 藤蔓爬上屋顶,夜吐芬芳 吴倩看了甚是激动,扬言哪怕世界末日来临,也要跟我死在一起。我现在收入不低,扣除社保还剩四千二,偶尔搞点外快,一个月能拿六千多。这两年老妈帮忙管钱,虽未细心过问,但据她饭后透露,按揭一套三室两厅不成问题。然时间形同魔鬼,一点点蚕食人性的纯粹,受家人百般阻拦,吴倩慢慢蜕变,既担忧重庆生活不上档次,又不愿甘当房奴,建议各行其是,凑齐房款再说后话。 回家才觉情绪冲动,我这般杀往贵州,餐旅费无法报销,白白损失银子。眼下朱福田已入圈套,为实现利益最大化,必须挨至节后打出差报告,获得一个批准,就能节约大笔开销。漫长的假期才过一天,陪爸妈逛一上午,两人皆喊腿酸脚软,看样子即算我尽孝道,他们也没活动的体力。想过在家陪他们,帮老妈洗洗菜,陪老爸下下棋。但现今的一家三口,已非我读大学当年,每个周末回家团聚,全家人欢欢喜喜。现今的家冷冷清清,实如老妈所说:“我少了儿媳妇,你少了乖老婆。”我深恶这种局面,谁不想有个女人温馨关切,老妈有所不知,她每提一次我心痛一次,恨不得变成一只花蜜蜂,飞越险山恶流,停在吴倩的窗前。 老爸在客厅看电视,最近他迷上《三国演义》,恰巧剧情发展到诸葛亮病故五丈原一幕,老爸满腔悲痛,颤巍巍地说:“天降的好人哪,咋就这样死了!”正值广告轰炸时间,脑白金一过即是泻立停,吼得人头昏脑涨。老妈仍纳她的鞋底,一针接着一针,一线连着一线,如我当年读《玉蒲团》般认真。不知为何,看他们各自忙活,心情愈显糟糕,感觉自己是多余,又觉爸妈是多余。在这间简陋逼仄的屋子里,我想一个人清净,直到黎明迎来黑暗,黄昏送走白日。疑窦间掏出手机,无意中翻到罗小米的雅名,脑里闪出她深夜的妩媚,禁不住浮想联翩。 第8章 “在你的心上,自由的飞翔;灿烂的阳光,永恒的闪亮……” 乐声鼎沸,罗小米那头异常吵闹,似有五音不全的人狼嚎;麻将声声,又似有人胡牌:“碰锤子碰,二五筒带三六万,割了!”罗小米说啥我没听清,只好粗了嗓门问:“你这是在哪啊,吵得跟打仗一样。”罗小米大声地说:“在天之骄会所,这儿有一打美女,个个都是麻将高手,你要来就给我抱膀子。” 抱膀子是“撑腰”的意思,“你膀子没啥好抱,要抱抱你腰杆。”我跟她开玩笑。罗小米立马回绝:“今天肯定不行。”我酸酸地笑了笑说:“你真够速度,这么快就找到新马子了?”话音刚落,罗小米开始问候我妈,随即又骂我。然后电话那头有人问她:“谁找你啊小米,是不是新交的男人?”罗小米喊了声“杠——五条”,说:“是个锤子男人,神经兮兮的,天天缠着……” 我不知怎样掐断电话的,原来我连她情人都算不上,不过是寂寞时的填充物。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我竟然背叛吴倩,吴倩只是在抉择上犹豫,但我相信她的人品,情感世界依旧如翡翠般纯粹,相信她受得住寂寞,即算昭华已尽容颜老,做一只笼中困兔也不沾染红尘三分。打电话时老妈在客厅,我说话的声音忒大,老妈或许听出些眉目,走出卧室她就问:“二娃刚才跟谁打电话?”“一个大学同学。”我说。老妈愣了愣,意味深长道:“你现在呀,翅膀硬了能飞了,但别忘了小时候我咋教你的,做人一定要堂堂正正。”心下五味杂陈,我说:“妈别唠叨了,事情没你想象的严重。”老妈不依不饶,尽拿狠话戳我:“你不是跟上海的吴倩吗,她人没在这儿,你就跟别的女人勾搭?”我欲加辩解,老妈就说:“当年刘半仙算准了的,你今年命犯桃花,我看你成天鬼戳鬼戳,都不知在搞些啥,是不是正经事,只有你个人清楚……” 翌日破天荒起了个早,楼上传来女人的鼾声,估摸又是那个胖女人,个儿头不到一米六零,少说也有一百五六十斤的体重。每次看她扭着比轮胎还大的屁股,我就忍俊不禁,暗自发笑。洗漱完冲了杯豆奶,刚喝两口想起吴倩,死妮子肯定还在沉睡,呼吸匀净鼻翼轻闪,可爱得像个天使。这般想着天色已大亮,窗外人车涌动,景象一派繁华。老妈起床煮面条,见我愣坐客厅,诧异地说:“二娃平时响雷都吵不醒,今天咋起得这么早?”“很久不锻炼身体,等会出去跑跑。”我闷声作答。“身子骨结实,终究是自己的,不像你爸,瘦得像条干柴。”老妈数落着打开煤气灶,往锅里放了些水,“其实他瘦是忧心重,你读大学那些年,担心你的工作落实,你参加工作了,又担忧你的婚姻。” 老妈说得我满腹郁结,不想听她唠叨,连忙套上运动衫,闪身匆忙下楼。拦了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我想也不想,说你往前开就是,随便转转。街上雾气浓重,晨风吹得人簌簌发抖,突感这座城市十分陌生,仿若刚刚到此,又或我已小住几日,马上就要离开。上滨江路司机放慢车速,放眼打量窗外,一对老人执手散步,幸福如怡。心头顿若针刺,就在前不久,我信誓旦旦地对吴倩说:“我会用一生保护你,天热为你摇扇,天凉为你披衣。”“老了,你还爱我吗?”“老了就是伴了,没有你我咋活,还不如死了算。”“老掉牙了我们还爱,一起上剧院看戏,一起到江边打拳……” 长江水在耳畔怒吼,血红的太阳从楼厦间升起,汽笛一声又一声。漫无目的逛了一个大圈,出租车司机有些急了,无奈地问:“兄弟到底去哪?”略作思忖,我长长吁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九龙坡华岩寺。”司机立马倒了把方向盘,深踩一脚油门说:“华岩寺?那儿的菩萨挺灵的。” “哥哥买榨菜不?”一位长发飘飘的女孩,兜着两只硕大的竹篮,一脸热忱地问。我看她声甜音美,人也生得标致,怜惜顿生,正准备掏钱购买,周大炮斜地里插出:“到了北山坪买啥榨菜啊,多买两柱高香,给各路菩萨烧烧,再磕几个响头,这儿的菩萨挺灵验。”那是2004年盛夏,大家即将各奔东西,班上组织了一次文娱活动,游山玩水烧香拜佛。除了几名打临时工的农村同学,大多数人都去了,周大炮是涪陵人士,熟悉当地风土人情,自然成为热门导游。在北山坪寺外的石刻上,一首涂鸦诗赫然在目: 野树绕云烟,仙风进眼帘;烧香人不断,菩萨保平安。 疑窦中我问周大炮:“菩萨真有这么灵验?”周大炮不置可否地说:“告诉你个秘密吧,我妈婚后不生人,奶奶哭天喊地求佛,当晚一声惊雷响,没多久妈就怀上了。”我当这是笑话,打趣道:“你爸功力真不赖,怀的恐不是你吧。”周大炮气得脖上青筋暴突,问候完我老妈,解恨不觉淋漓,又开始问候秦家其他女性。这厮骂至兴处,寺内钟声咚地敲响,余音悠长绕梁,震得他慌忙紧闭臭嘴。 当天女友张琼提出分手,说她要移民澳洲。我嘴巴张了又张,最后选择默认。这事弄得人心情烦躁,碰上草木都觉亏欠于我,遇见善男信女更甚,仿佛欠我三年借款未还。我有个师兄是意淫派诗人,写了首“带着青春的碎片走吧/莫要悲伤也别回头/当你嫁人我将祝福/如我娶妻/也请你来喝杯喜酒”名震校园。这首打油诗表达大学情侣毕业即分手的悲惨现状,调侃间忧伤暗含,意境似乡间油菜,至今我都能忆得一二。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和张琼做了两年情侣,竟不知她是有钱人。这妮子平日不喜花销,看她那身耐克服套阿迪鞋的打扮,顶多是小商人家千金。分手那刻我才得知,她家在东莞和深圳都有产业。这妮子说出分手二字,校园广播正在播放陈奕迅的《十年》。临别前张琼给了我一张存有五万元的卡,哭哭啼啼地说:“我大学四年的零花钱积蓄,你拿去当房子首付,今后的日子也好过些。”顿觉如遭羞辱,我怒不可遏:“我跟你一起,是在乎你的钱吗?” 那天周大炮许了两愿,一是有了钱娶七房老婆;二是没钱了上崂山修道成仙。刘浩也许了愿,初衷不改,要娶一名处女为妻。李强固执己见,依然要当一名有良知的警察。唯独我什么也没许,信仰不过是空虚的寄托,许了时光是否能倒流,许了她是不是就能回到我身边? 华岩寺香火鼎盛,涌动的人潮,汇集男女老少三教九流。有情侣求百年好合;有少妇求丈夫守身如玉;有秃男求升官发财;有学生求状元高中……在如来佛祖的金脚下,一名太婆念念有词:“佛祖在天有灵,保佑老身百年升天,我今年才七十二,还没抱曾孙呢,不想死噢不想死。”旁边有名男子双掌合十,虔诚的忏悔着,突然间放声恸哭,引得好事者迅速围观。 我也备感好奇,费力挤进人群,就听有人高喊:“别看别看,他是个疯子!”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间,男子腾起起身,提着摇摇欲坠的裤衩,以刘易斯的速度逃出山门。然后就有人议论,大体是说男子搞一夜情,不小心染了梅毒,导致家庭破裂儿亲不认,男子懊悔不及,一顿酒醉人便疯了。想这芸芸众生,求名求利颠倒红尘,菩萨还笑脸相迎,真是可笑。我瞻仰了如来佛脚,心头并无庄严神圣,反倒想起毕业前夕的分手,当时若不把银行卡扔向张琼,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结婚生子了,还是依旧孑然一身。四年前物价低廉,五万现金力及广阔,可以经营一家小餐馆,如果自己有一间铺面,还可以卖狗肉包子和羊肉火锅。 周大炮曾说,在寺庙贪金恋银,是可耻的卑劣行径;面对庄严的佛相,我们要摆出乏善可陈的面孔,拿出先人的儒道情怀,打出礼仪忠孝之旗帜,佛祖方才显现慈悲。钟声又一次敲响,人群肃穆而立,抬头看看如来佛祖,正想虔诚忏悔,吴倩发来短信:猪在干啥,想我没。我说:在庙园祈祷,想着观音菩萨。她发来一个笑脸:那为我们祈祷吧。我不以为然笑笑,瞬间竟有顿悟: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坚持就会有结果,祈什么祷啊。 没有磕头,也没有烧香,心境自然明朗。下山时想起一段话:佛就是自己,它藏在肮脏的心底,当你困顿迷茫,只要稍作停留,就会如一瓣莲花绽放。记不起在哪里读过,但我心已飘然,仿若看透红尘婆娑,城里人无非一堆蚂蚁,它们将建筑推倒重砌,重砌又推倒,最后死在冰硬的建筑里,而那建筑正由自己建造。 一位美女走在前头,长发飘飘,裙摆飞扬,看打扮甚是美丽。今天算是没白过,惬意地抽完一支烟,老妈来电焦急地问我:“二娃出去跑步,咋半天不见人影?”看看时间及近正午,这才想起早餐都没吃,赶忙加快步伐,说:“马上就回,马上就回。”老妈就嗔怪着催我:“赶紧,家里来客人了。” 第9章 毕业后张琼收拾行囊回京,我送她到江北国际机场,在检票口她吻了我一下,转身消失人流。我那天很不争气,告诉自己别哭,当飞机在耳边起跑,却禁不住热泪盈眶。踉踉跄跄回家,蒙头睡了一个大觉,想爱情不过是人生驿站,每一对情侣都是过客,适合的永久停下,不适合的继续往前。我以为就这样看开,其实是在欺骗自己,一时间的豁然,不过是绝望的回光返照。 没多久张琼移民澳洲,给我发了一封e-mail,说她住在墨尔本市郊,门对面山上有一座古塔,塔边卖旅游商品的小伙子卷发蓝眼,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问她是不是看上老外了,她说我可不是随便的人,我们只是互相探讨……那是最后一次联系,记忆有如过往云烟,似潮水般侵袭,令人伤心欲绝,饭熟了吃不下,一贯喜欢的普洱茶,老爸沏好了也不想喝。老妈不会安慰人,偶尔陪着我发一会呆,无可奈何地说:“二娃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爸是得到真传的木工,万不像他手下的刨木花柔软,看不惯我的颓废就怒吼:“格老子,红颜祸水啊。” 秋风萧瑟,黄叶枯败,整个秋天郁闷难解,我足足瘦了二十斤,上坡下坎摇摇欲坠。老妈心疼得直掉泪,有一次卖完咸菜回家,将小背夹一搁对我说:“再这样下去,二娃你要为那女人去死,妈得帮你想个法。”过了重阳节,老妈托人介绍了两名女孩,一个在重百当收银员,见面问我有几套房,我答曰:目前只有一套,吃爸妈的老本。她眉头一皱,突然说内急,急匆匆去了厕所。我看她臀大胸挺,必然熟练男女之事,左等右等不来,叫来服务员埋单,告知:对不起先生,刚才有人付过账了。然后收到她的短信:秦风,你给我的感觉吧,好人是好人,就是太木讷了。 另一名女孩高中毕业,穿得珠光宝气,一身都是高仿货。此君在我面前故作矜持,谎称念过电大,现在正研读国学《易经》。摆聊中我说了一个成语“相濡以沫”。她愣了半天不懂,我接着又叹“三生万物”,她故作优雅地笑笑,羞赧问道:“秦风,你说的是啥意思哦?”冷得我背心都凉了,借故有要事在身,屁股拍拍走人。 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在我踏进家门那一刻烟消云散。老妈烧了几道好菜,老爸最爱吃的麻婆豆腐、蒜薹腊肉,我最喜欢的糖醋里脊和藕炖排骨。客厅坐了一对父女,男人胡子拉碴,鞋尖裤管沾满黄泥,似刚从山里负囊而来。女孩及笄之年,梳一对羊角辫,外套宽大若裙,颜色又艳又亮,以至于看不清她身材粗小。席间老妈介绍:“我娘家来的陈大哥,二娃快叫陈叔。”紧接着介绍女孩:“陈叔的幺女,叫陈淑芬。”我冲她微微礼笑,说:“淑芬妹子,多吃菜,再不吃都凉了。”淑芬听我一说,羞得像株含羞草,夹菜的筷子迅速缩回。 饭毕爸妈带陈叔逛街,将我跟淑芬扔在家里,待我知道他们别有用心,已经为时已晚。淑芬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自始至终不敢看我,脸红得像刚闷熟的软柿子。如此矜持的女孩,平生还是头回遇见。怔了良久,我问她:“在哪里高就?”她脖子跟着一红,“秦哥你问我呀?我在老家开了间小卖部,销售油盐酒米酱醋茶。”我连声说好,慢吞吞点燃一支烟问:“你还没结婚吧?”这下她的手也红了,撇过脸去,道:“我都还没恋爱过呢。” 局促的淑芬并不丑,稍微打扮梳妆,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没几个城里女人能比。淑芬不食人间烟火,直让尔等自惭,我不是担心配她不上,倒是怕她涉世太深,可敬可爱的单纯没了,只剩物欲的糟粕。我倒觉淑芬适合刘浩,当年陕西女孩献吻,这厮故作孔老丘,嘴巴对上号了,手却藏放在背后。后来刘浩说起此事,周大炮激动得唾沫横飞,说刘浩你个傻儿,你就不知道趁机摸几把?而李强片言不发,他那阵苦心研读,看克里斯蒂侦探小说,常常冷不丁飙出一句:“哦,原来生活他妈的是这样!” 整个下午心头念着吴倩,跟淑芬聊摆甚少。临近天黑不见老妈他们回屋,我对淑芬扯了个谎,说有紧急公务去办,你看会电视,等他们回来。淑芬羞答答地嗯了一声,我转身去了朝天门。倒退四五年,我想一定会爱上淑芬。“翻过二十五,顾虑是山阻。”吴倩曾说,若十年前跟我邂逅,她早来重庆了,十头牛都拉不住,但现在已没那份勇气,“请原谅我的懦弱,我得事事考虑周全。” 晚上关手机拔电池,我在公司的沙发上睡了一觉,不回家是怕看到淑芬,她单纯的眼神,总让我想起自己的邪恶,甚至恐惧给她带来不可名状的失望。这门亲事我若主动顺从,八九不离十。翌日回家,淑芬父女已坐车返回乡下,老妈见我蓬头垢面,气得鼻冒青烟,“你个短阳寿的,淑芬对你关爱有加,咋就不回来见见呢?她可是个心细人,看你眼睛血红,猜测你经常失眠,叫我一定劝你劳逸适度;还说什么戒烟酒,忌辛辣刺激食品,晚餐不宜过饱……”老妈讲着讲着泪眼朦胧,我心一横说:“人都走了,你还哭个啥。”老妈勃然大怒,劈头一通臭骂:“你想找个啥样的?人长得帅有屁用,现在的人都很现实,城里女孩漂亮,人家不跟你,定是嫌你工作不稳,房子不宽敞。老娘给你介绍个踏实的,你又看不上人家……二娃啊,折腾老娘哪!” 这事深受周大炮耻笑,打电话向他诉苦,他跟我作理论分析,得出一个经典结论:女人易求,而淑芬难找也。接着又作技术分析:淑芬好比白素贞,思想纯洁,心眼明净,婚后好好调教,百依百顺妇唱夫随,保你不思霓虹只恋家床。“就算你哪天腻烦了,出去花天酒地,她也懵懂无知。”我现在真猜不透周大炮,他肚里到底藏了多少坏水,也或他故作口是心非,卿乃佳人我本善良。回头约刘浩喝茶解闷,这厮国庆节没打算外出,计划好好陪杨艳,修复两人的隔阂和创伤。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刘浩像得了肾阳虚,眼神倦怠,印堂发黑,走路翩翩倒倒,一看就知纵欲过度。提及和淑芬相亲一事,刘浩精神抖擞有加,直骂我错过旷世良缘,一脸惋惜地说:“吾生早而君未生,秦风你不知好歹啊!”叹毕长歌掩泣,热泪纵横。我说:“你要是看上淑芬,介绍给你便是,大男人哭啥鼻子,瞧瞧你现在的糗样,比死猪屁股还难看。”刘浩抽泣半晌,说:“唉,老秦你不懂婚姻,走进坟墓就成厉鬼,撕咬成性一拍两散,我和杨艳回不了头了。”我大惊失色,一时寻不着词安慰,就说:“你最大的缺点是心机太重,杞人忧天……”刘浩大怒,桌子一拍招来服务员:“结账结账!”然后愤愤地看着我,“水漫金山了你还瞎扯?我怀疑她出轨了,精神和肉体都出轨了!”想这事八成是真,不禁暗暗为他捏了把汗,回头劝慰:“好人总受欺负,你不能让她骑在头上耍威风,绿帽子更不能戴,你得拿出点骨气。”刘浩陡然泄下气来,惊愕地说:“骨气?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不行不行,这个绝对不行……”真是朽木难雕,我说:“当初你也是条硬汉,咋今天变成了软骨头!”刘浩直愣愣地盯着我,良久叹道:“你全说对了,老子就是骨头软,才有今天这下场。” 红尘萧萧世风日下,人间已无牛郎,大河更无织女。在这片物欲横流的土地上,我们庸庸碌碌生活,多少人快乐无邪,多少人从一而终。那天我们喝得不少,啤酒喝了换白酒,白酒喝完又上啤酒。刘浩喝得痛快淋漓,吐了泄了骂了哭了笑了,直叹活着没意义,不如一死百了。看着这厮生不如死,闻着满屋子酒臭味,我也忍不住又吐又泄又哭又笑,料不及他一个大活人,竟让一只杜蕾斯颠倒了神魂。 然而回过头想,淑芬真有这么好?她是人间仅存的水莲,还是被贬下凡的天仙?站在风嚎浪卷的朝天门码头,禁不住作出种种臆测。而生活啊,你永远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悲伤的喜悦的、酸苦的香甜的,如同我们赖以生存的茶米油盐,会聚七色五味,调出美味佳品,吃进去拉出,结果仍是臭不可闻的粪便。但我深爱生活的喜与悦,一如当初在外婆所处的乡下,迷恋翠菊那一双灵动似水的眼睛;一如当初在美丽的重庆大学,沉醉张琼唇边的那一丝丝甜唾。 浪花过后,江岸归于静谧,生活在这座浮躁的城市,也就在这里我能找到自然的平静、生活的温馨。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彩铃沙哑绵长,是许巍的一曲《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心了无牵挂/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心中那自由世界/如此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蓝莲花》是吴倩的专用铃音,这妮子当初喜欢许巍的《水妖》,尤其是那句“你站在水的中央,让我充满幻想”,特别具有深意。我试着听了几次,越听越觉空虚,仿佛心头塞满棉花糖,直言这句应改成“你睡在床的中央,让我充满遐想”。甫接起电话,吴倩娇劲大发,说亲爱的猪猪,你想我没有。我说你肉麻死了,下次能不能换个词汇。她说我就喜欢这样叫,你全身起疙瘩才爽呢。我哭笑不得,说饶了我吧小兔子,哥想得你任督二脉颠倒,七窍已然生烟,就差一颗米走火入魔。她说呸,你这么甜腻,定然是没想。 这段时间打电话就说想,发短信亦如,真黏糊一块儿,必是干柴碰烈火,天翻地覆慨而慷,云雨巫山枉断肠。唧唧歪歪一阵,我说:“你想玩啥子鬼把戏?”吴倩道:“你怎么这么不懂情调呢,太直接了我可不喜欢。”我说:“都快憋成老乌龟了,成天想如何揭盖透气,伸长脑袋做人,哪有心思玩情调。”吴倩扑哧一笑:“亲爱的,你憋不了多久了,本小姐会来解放你,想想怎么接待我吧。” 节后上班,人人都像整过容似的,朱福田瘦若骷髅,李丹面若桃花。申冬强肚子又凸了,看样子成天应酬。坐在办公室喝了杯茶,理理思绪颇觉彷徨,手头事一件未成,感情,感情不定;生活,生活困顿。想到工作,目的仍是挣钱,为感情挣钱、为生活挣钱。记得教授讲课时说过,生活、感情、事业是人体三味真药,三味相辅相成,缺一味魂飞魄散。现在感觉它们好似姘头,臭味相投称知己,其实互相牵制。 郁闷间陈永胜来电,兀自掷来一句:“秦兄,那事黄了。”我说:“啥事黄了?”陈永胜叹道:“我都没脸面跟你说,特供酒的事黄了,老子去迟一步,领导指明点姓五粮液,货款也打了,发票也开了,只有等明年,明年绝对没问题。”顿觉如鲠在喉,怔了怔我说:“黄了就黄了,看来得给财神爷烧烧香。”陈永胜反过来安慰:“兄弟别泄气,咱们再忍忍,这不都十月份了嘛,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上次在齐齐火锅,陈永胜是怎么说的?喝下几杯马尿满嘴开黄腔:“啊,后勤部我认识的人,官大得吓死你,只要他开金口,我在军区没办不成的事!”那天我也喝高,问他要是不帮咋办。陈永胜猛擂胸脯,厉声道:“告诉你,没这个可能!他女儿正和我恋爱,这就是撒手锏……”当时信以为真,现在想来不过是一堆废话。这个世界人占多数,漫天飞舞的却是臊燥牛气,人人学会见人扮人见鬼装鬼,满肚子虚荣、欺骗、肮脏,批着羊皮的是狼,穿着狼皮的是羊。 “戴眼镜的不一定是老师,他或许猥亵过未成年。”五年前一个夜晚,月色高悬,北风三至六级,李强横坐窗边,对世界作出惊人评论。大家嗤之以鼻,刘浩甚至嘲笑:“你把人性想得太无耻,以后你做人民警察,把人民教师全抓了审问,有没有强奸过女学生。”寝室哄笑阵阵,李强不置可否,咬牙切齿道:“等着瞧吧,天地良心,日月可鉴,等我当了警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话毕从窗台一跃而下,因用力过猛,眼镜咣当滑落,碎成一地残渣。 李强毕业后考了两次公务员,每次文考成绩都是重庆市前五名,到了面试一关惨遭洗刷。这厮为此抑郁,走时仰天长啸,我们几个去菜园坝送别,问他回东北后的打算,李强想了想,艰难挤出一句:“继续考公务员,我一定要当警察。”此后渐断联系,四年后音信杳无。去年同学聚会,在哈市当会计的赵萍讲,她听人说起过李强,据说李强死了,在酒吧与人斗殴,李强一拳难敌四手,被人误伤而死。 但也有人说李强还活着,如了做人民警察的愿。 第10章 回到家浑身无力,老妈找我谈淑芬的事。我听得极不耐烦,大手一挥道:“嘀咕个啥啊,耳朵都起了茧。”老妈气哼哼地说:“你这是啥态度,妈觉得淑芬好,配你绰绰有余。”我怯怯应答:“淑芬肯定是好人,但我已有喜欢的对象,她将马上飞来重庆……”话音未落,老妈转怒为喜:“你说的是吴倩?来重庆耍几天?长住还是短住?”我嗫嚅不语,老妈就说:“我看都是不靠谱的事。”然后数落淑芬的好,“人生得漂亮,不说了;个子也不矮,更不消说。其实这都是表面,根本不值一提,关键是淑芬贤惠善良……”老妈喋喋不休,我打断老妈的话:“天下就淑芬一个好女人?”老妈叱的一声,叹道:“好人倒是多,恐怕你没那福气,就算碰巧遇上,人家也瞧不上你。”我极力辩驳:“那倒未必,二娃也差不到哪里去。”老妈立马扔来一句狠的:“撒泡尿照照,你除了有一张脸,有啥值得炫耀?” 老妈文化不高,却句句中人要害,以至于我认为文化在中国,只是卫道士嘴里的令箭牌。当今世道,不少文化人歇凉,没文化的当土鳖黄鳝,占便槽茅坑,就是不拉屎尿。我们届的没几个孬种,寝室更是人才辈出,走上社会,个个变成奸佞小人。刘浩卖海尔电器,我卖国酒茅台,周大炮的勾当听着高雅——银行投资顾问。天涯杂谈有篇帖子,指出销售这行的真实面目,大意是销售员时刻想着麻痹客户,恨不得让他掏十万八万,一口气将手头的产品全部买完。做传销的更可恨,六亲不认,见谁都一副孙子脸。我们班组织委员陈晓,毕业后去上海淘金,结果误入传销窝子,骗完自己的男人骗亲友,最后连爹妈都骗。 当初年少单纯,一腔青春热血,闷在窝里湿了床单。而今闭上两眼,回忆总如鸟飞来。2003年国际金融市场混乱,亚洲国家深受其害,祖国亦在其列。刘浩看着晨报上的财经新闻,突将报纸撕得粉碎,“我要报效祖国!”最血性的数李强,班上二号美女许慧慧,母亲患尿毒症住院,家里拿不出几个余钱,逼迫上夜市做啤酒推销。倘若我没记错,四年前的今天,许慧慧死于奸杀,凶手是一帮瘾君子。我看过许慧慧的遗容,嘴唇扭曲成卷,眼睛大大睁开,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那时李强暗恋许慧慧,私下资助过零花钱,寝室兄弟也凑了些,前后加上不少于两千。徐慧慧悲惨告别世界,李强一滴泪也没掉,只是狠砸着桌子怒吼:“老子要做警察,老子要宰了他们!” 那是些无奈的声音,时间把每个人变得势利、麻木,我们只是赚钱机和造粪机,谈贡献,比不上一位农民工,这冰冷的城市建筑,凝结了他们的血汗;谈付出,连一位卖报小贩都不如……红尘颠倒,满街流窜的不是高级动物,晃眼看去是一群群嗜血的蛆虫,啃光一枚寻找下一枚,直到世界只剩一副森森白骨。 长夜漫漫,睡意全无,念及陈永胜无可奈何的声调,心头郁结成麻。辗转反侧间,手机剧烈振动起来,来者周大炮,说:“过来喝酒,老子今天想死。”话筒那头乐声鼎沸,估摸他在酒吧逍遥,我说:“深更半夜喝啥子,改天再聚。”周大炮火了:“懒得听你废话,赶紧套裤子,我在酒吧等你。”“又是酒吧?”我不忍嘀咕,这时周大炮讪笑着问:“你娃常去酒吧?龟儿子不泡吧的嘛,居然去了也不叫我。”事到如今没必要隐瞒,我悻悻地说:“前阵子和罗小米去过,要不是陪她解闷,我还真不去那种地方。”周大炮笑了笑说:“罗小米正在舞池蹦迪呢,听说她刚离婚,刚才一口气喝了半打,骚劲大发,看样子想和我开房。不过我不能干这事,大学那阵你暗恋过她,不是吗秦风?”突觉醋意升腾,我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话音甫落周大炮止住笑声,冷冷道:“我现在心情糟糕透顶,连杀人的心都有,赶紧过来,有件事要告诉你。” 赶到时周大炮已喝了一打,刚把屁股搁下,这厮摸出两百块招来waitress:“再来一打百威!”waitress笑颜如花,接过钱转身便走,周大炮又将她叫住:“再加一只果拼,一袋爆米花。”我接过话茬:“大男人喝酒,吃啥子爆米花。”周大炮诡笑着手指舞池:“喏,你的梦中情人,还不上去打个招呼?”当下暗暗叫苦:“罗小米咋和你搅一块?”周大炮不语,我怒斥道:“你娃心术不正。”周大炮连连摆手:“别误会,凑巧……凑巧遇上,谁都没约。” 判定一个人是否说谎,和他对视五秒即可甄别,心虚者眼球下拉,理正者目光柔和。周大炮泰然自若,双手慢慢举过头顶:“你的女人我咋会碰,保护她都来不及,我有半句是假,出门让车撞死……”想起跟罗小米的过往,腾地火气翻涌:“闭上你的臭嘴,别在老子面前提她。”这时身后就有人说:“秦风啥时吃了火药,喝口绿茶降降火吧。”听声音是罗小米,我冷冷回应:“火气上头绿茶也不中用,得换个降火方式,你是采阳补阴的老江湖,女人中的采花大盗……”罗小米娇喝着打断我的话:“行了秦风!”然后绕至桌前,点燃一支爱喜,端杯和我碰了碰,“我们之间有误会。”“误会?你开啥玩笑!” 周大炮闻听一脸迷惑,怔了怔起身作揖,借故内急上厕所。我陡地沉默,盯着杯中残余发愣,罗小米扬起粉指朝我戳了戳:“你呀你呀,肯定为那天的事生气,真是太不理解人了,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男人,用你的猪脑瓜想想,在那种场合说几句损人利己的话,多正常是不?你我多年相交,比两口子还熟,难道不清楚彼此的习性?”心头微微一颤,所谓损友无非如此,专戳人痛痒,往伤痕处撒盐、痛疤上浇油。我半信半疑,罗小米嫣然一笑道:“任何误会或仇恨,都要像这酒水,穿肠而过,毕业这么多年,你给我的感觉吧,还像当初那样孩子气……”说话间周大炮怏怏回座,看着我俩似笑非笑,念及这厮有话要说,我给罗小米递了个眼色,死妮子煞是识趣,舞曲甫一奏响,蹭地跳进舞池。 罗小米蹦迪正酣,周大炮却苦着老脸,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看着十分不是滋味,当即打圆场:“鄙人乃无欲大师,看透人世沧桑,专治流毒之徒。”周大炮愣了我一眼,努努嘴欲言又止,接着连声叹气。跟这号人待久了,近墨者黑,不自觉厌世倦俗。僵持一阵我站起身:“先冷静冷静,给你买包烟去。”周大炮却一把拉我坐下,话语中暗含无奈:“烟酒都是身外物,唉,我这事说来话长。” 遥远的记忆中,周大炮不是这副糗样。六年前的周国建荷尔蒙飞舞,每顿汤两瓢饭三斤,力大如牛堪比西楚霸王。学校组织运动会,大凡四肢发达者参加的项目,诸如掷标枪、抛铅球等类,周大炮只需轻轻一扔,破校纪创新纪,风头仅次于跨栏挣破内裤的罗小米。力大的好处还不止这些,有回校痞欺负陕西女孩晓晓,刘浩英雄救美,被敌方一拳揍歪蒜头鼻,周国建闻讯赶至,左拳一挥捋倒一个,右脚一踢荡飞一个,眨眼干掉体育系“五壮士”,威名响彻校园。我那时羡慕他的强壮,偷偷练过铁砂掌、金钟罩,甚至躲在被窝里练乾坤大挪移,结果每次扳手劲都败走麦城。后来这厮和发廊老板纠缠,在校外租房上演《美女与野兽》,回寝室还借余力继续战斗,床架轰隆如遭炮击。我等在外干巴巴守护,李强不知哪来的灵感,说这哪是“建国”之才啊,完全是一枚“大炮”嘛。 午夜蹁跹而至,酒吧高潮迭出,灯摇光晃仿若人间天堂,臀乳乱舞又似脂粉地狱。周大炮一脸怒容,唇齿磨叽依旧欲言又止,我有些急了,指着邻座一对美女说:“今天你拿出点本事,让老子瞧瞧大炮雄风。”周大炮黯然应道:“你以为我不想?你以为我不想!”这话轻飘飘的很没底气,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当即拉下脸问:“你娃到底出了啥事?兄弟能帮则帮,不能帮找别人帮,要是缺钱我还有几万。”一席话说得周大炮泪眼花花,顿了顿激动地说:“我是窝囊废,你们都帮不了。”说完嗖地揪住我的衣领,语气渐渐变弱,“我……阳痿了?” 犹记得寝室第十五届座谈会,论题是“现世有没有爱情”。刘浩说:“佛在哪,爱就在哪。”大伙无可辩驳,李强大大咧咧地说:“爱情就是生活,两个人其乐融融,她做饭你拖地,你洗衣她抹桌。”轮到周大炮发言,说:“什么爱啊情的,撇上钱锤子不是,睁眼看看,多少爱情死在房子上?” 灯影绰绰,码头汽笛声声,我打算先送周大炮回家,回头再送罗小米。两人醉得不浅,一个烂若淤泥一个软若柿子,前者一身是臭,后者娇盈惯态。我将周大炮塞进的士,罗小米踉跄跟来,嚷着跟我闯荡江湖,做神仙侠女,今晚她是午夜不归人。我甚觉为难,说:“要不先送你回。”罗小米粉嘴一撅:“家都没了我回哪啊,你们这些臭男人,把女人当啥了,用了就丢,当鞋套还是被套?你们都是市侩脸狠心肠,都给我滚,离我越远越好!”我异常火冒,顺势将她塞进后座,上车砰地关上门,冲的哥一声吼:“去君豪酒店。” 开了一间标房,周大炮和罗小米各躺一床,我横亘其间,坐地毯上左服右侍。周大炮满腔悲戚,拉着我一个劲哭诉:“我才二十九啊,还想继续干……”话说着泣不成声,我极尽所能安慰:“你娃别泄气,如今医学发达,性别都可以变,别说阳痿了,阳痿肯定能治。”他恨恨地说:“你就是傻,这是绝症,男人的绝症!”声调凄楚无奈,似从暗黑的天际传来。骤觉胸口隐隐作疼,仿若阳痿的不是周大炮,而是犯下滔天色戒的秦风。怔了一怔,我捶了他两拳:“如果杀人才能解恨,你把老子给处理了。”周大炮抹了把泪:“我不能杀好兄弟,老秦你说,咱们是不是好兄弟?”悲伤满怀,我只有默不做声,醉鬼胡言,权当他说的是屁话。倘若我没猜错,他想杀的是红颜,红颜祸水,祸及根部,祸及灵魂。 周大炮鼾声甫起,罗小米又发酒疯,滑跌床底哎哟叫唤。我看她额渗细汗,想必崴了脚关节,说:“你好好歇着,我去药房买瓶红花油。”罗小米摆手制止:“揉一揉就行了。”我怀疑她早有预谋,局促地坐过去,罗小米突然问我:“你是不是还生我气?”我嗫嚅不答,她又说:“没生气就好,还以为你真小气呢。”话毕一把勾住我脖子,两片热唇紧贴而上。我想将她推开,这妮子竟率先发力,反身将我压在胯下。酒性顿往上涌,我说:“你能不能轻点。”罗小米浪笑道:“本小姐自有分寸,再嚷老子连根拔起。” 这时朝天门的钟敲了三下,罗小米娇声喘喘:“其实我也喜欢你,我知道你不信,你认为我贪慕虚荣,其实……有些事根本没法解释。”酒后失真言,我听得满心柔软,忍不住将她搂进怀里:“我信我信,别再废话了,说得人心乱。”罗小米娇躯一颤,喃喃道:“我们结婚好吗?”我顿不知所以,顿了顿说:“别开玩笑,乖乖睡吧。”她却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神色迷离而带祈求,仿佛看破红尘婆娑。腾觉内心的活火山即将喷射,两眼一闭正要发功,脑里竟蹦出吴倩的影子,刹那间兴趣索然。罗小米颇是失望,恶狠狠瞪了我一眼问:“秦风你……你咋啦?”我苦笑作答:“我也痿了。” 一位过气的诗人说过,世界不存在爱的悲剧,只有没爱时才有悲剧,当你看透人间真理,所有悲欢离合无不因爱而来。是的,恶有恶果善有善终,那都是麻痹人的佛理。前世我们都是好人,来生却做爱的奴隶。天亮后万物复苏,车马丁零,人声嘈杂,城市浮躁依旧。周大炮和罗小米瞌睡正酣,我起身洗了把脸,悄悄掩上房门,漫步至喧嚣大街,禁不住慨然:“这两人,怎么越看越像狗男女!” 第11章 老板回公司,朱福田组织销售大会,报告近期销售成果。我清楚公司的经营现状,七月份以来全靠团购维持,新业务毫无进展,业务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皮都耍脱一层。节后申冬强去了趟万州,回来肚子扁了,人也瘦了。我问他钓了几只大鱼,业务谈得如何。他说谈锤子个谈,床上弹棉花还差不多。 老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讲话不超过六十秒,最精辟的一句,也只博得稀稀拉拉的掌声,“今年销售突破五千万,全公司去新马泰溜一圈”!五千万,简直是做白日梦,上半年阵地开发,区县经销首批进货八百万,二次进货三百万。下半年收效甚微,团购七百万,全加上才一千八百万。老板施完号令给出奖赏,朱福田立拍胸脯,正色道:“马上到白酒销售旺季,团队聚力拼一拼,做不到五千万,争取四千万总行吧?刘总,四千万没资格去新马泰,到时候组织去香港澳门,您看行不行?” 看不惯朱福田的嘴脸,我趁机拿话戳他:“朱总,您老拿出卖灌装酒的脾气,甭说五千万,一个亿都成啊。哎,一亿太离谱,八千万吧,完不成八千万,恐怕有辱您名声。”朱福田猴脸紧绷,一旁的老板却肉笑不迭。朱福田见没台阶下,吞吞口水发官威:“最后三个月,大凡区域经理,每人必须完成三百万,业务员一百五十万。”话音甫落,台下就有人弱弱地问:“完不成咋办?”“完不成?完不成扣工资、扣奖金,扣得你只剩皮毛底薪,看你哭着过年!”朱福田极其辣词,这也是他进公司以来,我头一次发现他的魅力所在。 会后朱福田就软了,悄悄邀我进办公室,贼眉鼠眼地说:“年底任务紧,茅台特供那事,我看还是纳入公司业务范畴,至于提成嘛,我跟老板说一声,私下让几个点子……”我斜眼打量着他,这厮不明就里,牙齿一咬又道,“你到底要几个点?开个金口。”我仍不理睬,他就来狠的,“你得搞清楚形势,完不成销售任务,大家都要挨刀!”我哼了哼说:“才不在乎那点奖金,公司照此发展,早晚关门大吉,真到那时,恐怕是你一个人的错,别忘了你是领导,我们都是跟班!” 朱福田连声应诺:“是是是,你全说对了,水淹脖子离死不远。”心想你个脓包,上任以来业绩平平,领导不像领导,标杆不像标杆,叫团队如何有激情销售。本想越俎代庖,替老板教训一顿,这厮忽地谄媚起来:“你到底是业务骨干,关键时刻,有责任挑起大梁啊。”我轻描淡写笑笑:“我不是如来佛祖,再则,现在也不是谈责任的时候。”朱福田的脸就一下收紧了,摆出一副肉笑:“你不是如来,但你可以做观音,菩萨也能普度众生。”我笑得泪眼花花,说:“朱总别绕圈子,实话告诉你,茅台特供的事黄了。”话音甫落朱福田面泛土色:“啥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我说:“买方爽约买卖不成,回天乏术。”朱福田抖了抖袖子,乜斜我一眼道:“你娃肯定独吞了,我可不喜欢被别人玩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跟朱福田吵得不欢而散,若非这厮后来语气委婉,我险些使用“隔桌打牛”。这事我是最大受害方,听信陈永胜,满腹希望迎来一腔失望,换谁都不是滋味。从公司出来,我到烟摊买了包黄鹤楼,夹着皮包转了转,决定去批发市场摸摸底。业务一筹莫展,通过地面寻找客户,是惯常用的下下策。但我常对新来的业务员讲,这是困境中的上上策,那些开小车转悠、夹皮包抽中华的,十有八九是二级经销商。递上一张名片,厚脸皮一番自夸,称自己是某公司销售总监云云,一旦对方刮目相看,客户资源唾手可得。这招实在猥琐,不像正人君子所为,无奈竞争日趋激烈,各行业你食我啃,争斗得头破血流,偶使下三流手段,倒也情有可原。 我们这代人生来享福,吃不完的豆奶粉,耍不完的奥特曼,没经三聚氰胺毒害,智商都在八十以上,小时还拿避孕套当气球吹,生活无忧无虑。长大后就受难了,遇大学泛滥扩招,十年寒窗竟和地痞同桌,人家毕业当ceo,自己没那后台,只有四处吹嘘坐过ufo。这还不算倒霉,好不容易找一份廉价工作,结果物价涨了,每月三两千,买一套衣服,吃几顿火锅,到月底一毛不剩。读书那几年房价几百块一平方米,想辛苦两三年,买一间小的总可。结果房价蓬蓬勃起,含泪打拼三五载,仅仅买得厕所一间,始终拿不下整块阳台。生活工作不如意,爱情自然变成流浪汉。刘浩晋升前说过:“我们面目全非,让现实给逼的。”晃眼半年,这厮心智渐甄成熟,偶尔发来短信,说他现在心灰意冷,其实是让婚姻给惹的。 最近公司无事可为,下午溜班回家,老妈一脸喜悦,拿出四双鞋垫晃了晃:“红黄蓝紫,刚好一人一双。”这些天她不唠叨淑芬,纳鞋垫的效率定是有所上升,但家里就三个人,另一双留给谁?我一肚子疑惑,老妈将话题转移:“吴倩不是要来重庆吗,就算是短住几天,总得来家里作作客,妈没啥好东西送,你奶奶留下一对镯子,加上这双鞋垫……”不等老妈把话讲完,我劈头一瓢冷水:“还是留给您自己吧,她压根就用不上,也看不上!”老妈尴尬不语,我说:“现在都戴翡翠,鞋垫用一次性的,穿一双扔一双。”言罢,老妈黯然叹气:“现在的年轻人哪,猜不透猜不透,我不管你的事了,自个儿掂量,妈想管也管不着。” 老妈撒手不管,耳根倒是清静,对吴倩的思念却逐秒加剧。我开始整理房间,拖地抹桌,叠被收衣。有两本未读完的小说,《百年孤独》和《活着不易》,刻意摆在显眼处。前一本是畅销名著,作者马尔克斯。后一本乃网络名篇,周大炮送的,兴奋地说写出了我辈心声。我拿过来草翻几页,看到女主角失贞,感觉像自己丢了钱包,一搁就是大半年。钱夹里有两张吴倩的照片,一张摄于二十年前,女孩素裙连身,单眼皮瓜子脸;一张摄于2007年,女孩扶浆划舟,笑对西湖水,眉看杨柳岸,两只酒窝浅秀诱人。我找出尘灰密布的相框,擦了又擦洗了又洗,将相片小心卡在里面,置于床头柜上,以示每夜“看你入睡”。 一切收拾完毕,卧室虽显狭窄,横竖却像个家。掐指算算吴倩也该来了,正想发短信询问,死妮子主动来电:“刚定好机票,ca4542航班,晚上十点准时到达,秦风务必跪迎尊驾。”心头暗暗狂喜:“误点了拿你是问。”吴倩娇嗔道:“你可要对我好,我往东你不能往西,走路你得牵着,上楼你得背着,睡觉你得搂着。”我连声答应:“只要你不是河东狮,哥绝对百依百顺,若有闪失任由责罚。”一番糖弹轰炸,吴倩对着话筒狠啵几口说:“亲爱的我得去收拾行李了,到机场再跟你联系。” 合上手机,看看时间才三点,决定好好睡一觉。迷糊中手机骤响,也不知睡了多久,点开一看是吴倩,我从床上霍地弹起,奔向信号极佳位置——阳台,才慢慢接起电话。刚喊了一声“亲爱的”,话筒那头叱的一声,凭直觉不是吴倩本人,我警觉地问:“你是谁?”一串不屑的声音传来:“你是秦风吧?我是吴倩她妈妈。” 确信不是做梦,刹那慌神,须臾淡定。我佯装客气:“阿姨啊,幸会幸会。”她嗯了一声,冷冷地说:“秦风你给我听好,吴倩不会来重庆,今后别再缠她,按我说这事就这样了结,大家互不相欠。”对方句句暗含杀机,稍作思忖,我轻声辩驳:“阿姨太偏执,吴倩和我是自由恋爱,纠缠属于单方面行为,阿姨是过来人,应该清楚两人的结合,没有感情基础何来幸福?” “幸福?你没资格谈幸福!确切地说,你拿什么给她幸福?”吴倩她妈顿时火起,我沉默以对,她更为嚣张,声调高过机场播音,“从小到大,我家吴倩没吃过苦,房间是保姆扫,衣服是保姆洗,上班有车送,下班有车接。你让吴倩去重庆,她能适应重庆的生活?”话至此吴倩哭声乍起,我咬牙强忍怒火:“麻烦阿姨把电话给吴倩,我有话跟她讲。”她当即来狠的:“话都说这份上了,你还有脸跟她讲?不是我打击你,再奋斗十年二十年,你也配不上我家吴倩!”念及她是吴倩亲妈,又将近半百,暗喘一口气说:“阿姨有断桥本领,但你没法切断一条河流!我和吴倩真心相爱,只要她不放弃,我一定……”话未说完,听筒忙不迭传来嘟嘟声,吴倩老妈已将电话切断。 关机,拔电池阻断外界干扰,烦乱的情绪又带我走进记忆。 喜欢上翠菊那年我十二岁整,翠菊刚刚满十岁,成天“二娃哥二娃哥”地叫,格外亲热。外婆火眼金睛,察觉我青春正在萌芽,连忙密告老妈,勒令出谋制止。老妈奉旨行事,回重庆召开家庭座谈会,先和颜悦色问我:“在外婆家耍得好吧。”我说:“当然好了,和翠菊一起,雨天是晴阴天也是晴。”老妈脸色陡变,语重心长地说:“马上开学,该把心收回来了,今后你是城里人,好好读书习字,长大后找个城里的女孩子。”我不依不饶,嚷着喜欢翠菊,要和她在乡下一块儿读书。老妈气得扇了我一耳光:“翠菊不适合你,妈现在就看清了,长大后你们条件不配,婚姻要讲实际,不求实际的婚姻,家庭绝不幸福。” 老妈少读几年书,不然一定是亚里士多德。翠菊家一贫如洗,四季收成只够半年吃穿,后半年全靠瘸腿父亲帮人补鞋支撑。她妈生得俊秀,可惜是天生的聋子,从未踏进学堂一步,只会种土豆红薯。翠菊念初一那年,我去乡下避暑,她怯怯问我:“二娃哥,读书好还是打工好?”我不知所云,没多久翠菊就辍学了,只因家里拿不出八十元书学费。之后翠菊随民工潮涌向广州,服装厂老板觊觎她的美色,采用威迫手段,三百块买去初夜。我那时成绩名列前茅,戴金边眼镜的班主任说我是考北大的料,得知翠菊受骗失身,年幼的心灵暗生阴影,学业下滑成涨停板,最终没能考上北大。我有时忍不住臆测,假如当初我去广州找翠菊,她现在是不是躺我怀里,一口一句“老公”地叫;假使我考上北大,现在是ceo还是满袖腐臭的后现代诗人。 人生毫无定数,人生只是一盘棋,没有套路唯有远瞩。对手观五步,而你观七步以外,自然是超级赢家。翠菊至今杳无音信,不知这盘棋我输了还是赢了,因为我们之间没有对手,只有血淋淋的现实。一如我跟上海的吴倩,有感情有条件,却半路杀出程咬金,一板斧砍乱全局。 今天的重庆有些冷,胸口隐觉凉拨,出门找了一家路边餐馆,点了一份招牌菜“天使的乳鸽”,要了半斤梅子酒。所谓天使的乳鸽,不过是一只公鸡尾,肉绵长松软,爽不腻口。梅子酒估计沏泡不久,味道涩辣难咽。顿有被老板欺骗的感觉,心头越发悲凉,想感情不如意,酒肉都要耍横。草草啃了几口鸡屁股,半斤梅子酒下肚,喉咙刺痛够戗,赶忙叫来老板结账。老板一脸谄笑:“总共一百三十二块,收你一百三吧,还请老师以后多多光临。”我摸出一百五拍在桌上:“你这鸡也太难吃了,泡酒更不对劲,吃了这次哪有二次。”老板愈加辩解,我连找钱也省得要,拂袖走出店外。回头看老板面若土灰,嘴唇蠕动似蛆,根据其嘴形判断,估摸是在骂——神经病。 走了一阵脑袋昏沉,我的酒量不止半斤,敢情梅子酒是酒精勾兑,会合鸡屁股成了慢性毒药。天空突然飘起小雨,路人渐行渐少。漫不经心打开手机,吴倩的电话一个个打来,我给一个个挂掉。我知道是她本人,但不知跟她说啥,说悲伤、酒醉、心如刀绞,统统没用,我们之间似乎有用的只是钞票,不嫌多只嫌少。她妈妈不是向钱看吗,可这辈子我就没打算做千万富翁。甚觉自己十分窝囊,什么鑫达贸易公司经理,那都是屁文不值的名号,吓唬吓唬小孩的。 街边的无名烧烤店撑起了伞,锈旧的音响放着李慧珍的歌:每次流星划过夜空/就会想起你的话/那是天空掉下的一串泪/点缀了漆黑化成了美……念及此刻无助可依的吴倩,泪腺又酸又疼,冰凉的雨滴打在脸上,不知那是泪腺分泌物,还是天使伤心的眼泪。我踉踉跄跄往前跑,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至,强烈的远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正欲闪身躲避,车头猛地撞了过来。 第12章 灯火阑珊处,时有杀人不见血的故事,杯盏交错间,常有蝇营狗苟之景色。坚硬的钢筋水泥,阻挡了善良人的柔软,暧昧的酒绿红灯,迷惑了不归人的心。踏破铁脚,真爱无处可寻,逍遥放纵。爱已经死了,人还耻辱地活着。” 这是当年送罗小米去重医附院堕胎时写下的激言。六年后的今天,我躺在秋雨飘零的街头,迷糊中有个声音质问:“秦风你放弃了吗?”声音悠远亲切,心想肯定是吴倩,“吴倩,吴倩!”我嘶声竭力地喊。耳畔没有吴倩的嗲声,是谁在说“阿弥陀佛”,又是谁连声“罪过”。那绝不是女人的声音,费力睁开眼皮,面前站着一位和尚,素衣白袜,手举一把麻布伞,像极古龙笔下的妙僧无花。举首正感无措,和尚发话了:“施主没伤着吧?”我拍拍泥水缓缓爬起,胸口隐隐作疼,摸摸又无明伤,说:“没事没事,只是受了点碰撞。”和尚略略含笑:“没事就好,天气这般恶劣,施主怎会睡在街上?” 和尚不提则已,提及悲从心来,我悲戚一声长叹,努努嘴却又无话可说。这和尚甚是了得,鼻子嗅了嗅,眉头一皱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一切皆由心生,一切皆为虚幻,施主,让一切由心去吧。”我这才细细打量,疑惑地问:“你真是和尚,我没醉吧?”和尚双掌合十,憨厚笑答:“施主身未醉,只是心迷糊。”顿时酒劲全醒,想今天真是奇异,怔了怔说:“如果全部放下,心神空空,人生方向何在?”和尚肥手一挥:“非也非也,施主你看看前方,那就是你的方向。”话毕又作补充,“光明始于东而止于西。”我恍然大悟,赶忙俯身作揖:“大师高见,经你指点,秦风豁然开朗。”和尚朗声大笑,递上一张名片:“今天你我巧遇,算是有佛缘,秦施主有空上来聊一聊。”仔细端详名片,正面写着法号:虚空;背面则是一句箴言:万物皆乃浮云。 打车回小区,家里的灯还亮着,凌晨两点了老两口还没睡。拖着满身泥水上楼,犹豫半晌敲开门,老妈黑着皱脸唠叨:“真不像话,这么晚了不回家,打你电话又不通……”这才发现手机湿若汤鸡,看样子已完全报废,信手扔进垃圾桶,转首对老妈说:“我这么大个人,妈你担心啥,时候晚了就去睡。”老妈眼一愣训斥:“睡你个脑壳,妈是担心你,瞧你现在的样子,醉成一摊泥了。”老爸也没睡,正津津有味收看电视购物广告,接过老妈的话茬:“你妈炖了排骨,一直等你回来,臭小子不知好歹。”心头一阵温热,我说:“排骨又不是好东西,早吃腻了。”老妈便忙不迭叹息,末了问我:“吴倩没来是吧?”我撇过头去,老妈就说,“我早已料到。”话毕向卧室蹒跚走去,这时老爸骂了句“孽子”,妇唱夫随,关掉电视随老妈进了屋。 接连几天一家人默默无语,老爸看电视,老妈纳鞋底,下班后无聊透顶,我就听马克西姆的钢琴曲。吃饭时也不说话,各夹各的菜,各喝各的汤,生活死气沉沉。我有时不甚明白,生活小康了,社会也和谐了,却没了往昔欢笑。尤数夜凉如水,辉映端尖明月,冷寂料峭,而我站在明月中心,四野茫茫。楼上的妓女晚归依旧,高跟鞋敲得楼梯噔噔发颤,有一晚老爸惊醒,一个劲的咳嗽,我穿着睡衣冲出去,指着两妓女的背影吼:“你们能不能轻点?”胖妓扭过头来,冲我暧昧笑笑,说:“轻点哪能爽啊,哟帅哥,吵醒你啦?”看着她那张嘴,我忍不住恶心,当即呕吐一通。胖妓吓得直翻白眼,愣了良久哇呀一声,拉着瘦妓噔噔噔上楼。 老妈找人将手机修好,说贬值的快销品,能用将就用,节省一些算一些。插上卡弹出百余条吴倩的信息,坐在办公室摇椅上看了几条,内容如出一辙:“对不起,对不起。”我愈看愈悲,索性全部删除,目睹信息一条条弹进垃圾站,心头竟然轻松不少。 中午张芳找我要客户资料,冷不丁吓了一跳,冲我娇喊:“秦哥撞鬼了呀,脸色这么难看。”我问她:“有没有死猪难看?”张芳嘀咕道:“没以前帅了,简直就像……一小老头子!”我大笑着摸摸下巴,蓦然想起一星期没刮胡子,难怪这妮子大惊小怪。从电脑里调出客户资料,我问张芳拿去做甚,死妮子小嘴一嘟:“你呀你呀,真是越老越糊涂,昨天开销售会议,朱总安排我做你的专职客服,争取把旺季的销量拿上,贵人多忘事,看来秦哥是忘了。”提及朱福田我忍不住窃笑,这厮现在比我落魄,四千万任务指标扣头上,凭他那点能耐,完成任务简直异想天开。朱福田这几天不究私人恩怨,天天跟我屁股转,又和各区经理拉关系,在团购上大做文章。 给张芳作了简单交代,张芳如获至宝,娇滴滴地说:“我帮你做成回单业务,别忘了请客吃饭哦。”看她古灵精怪,想来不倒胃口,当即便说:“绝对没问题,事成之后咱俩烛光庆祝。”张芳腾地红下粉脸,这时吴倩的电话来了,想了想懒洋洋接起,就听吴倩嗔怪道:“秦风你个缺德货,短信不回电话不接,这几天死哪去了?”我冷冷回击:“人没死,吴小姐有何贵干?”吴倩满带哭腔:“妈对你有意见,那是她老人家的事,我对你可是忠心无二,你这样不答不理,到底是啥意思?想分手明说,别以为没你我就没法活了!”我不好气地说:“没其他用意,烦你妈的态度,忠心管用啊,有种给我滚过来。”吴倩气得破口大骂:“负心汉,本姑娘在江北机场,你来还是不来?不来我马上回上海!” 家里的“板房”隔音效果奇差,我打电话到君豪酒店开了一间大床房。这是我和吴倩第二次见面,自从四姑娘山一别,平素都在网上交流,偶尔语音视频,瞅着的也仅仅是幻影。吴倩大驾光临,三日游必不可少。第一日游市区,游古香古色的人文风景;回头折往观音桥,耍现代豪华金源不夜城。下午逛美心“洋人街”,西式玩乐设施鳞次栉比,老外扎堆成群,看累了逛倦了,上南山吃一盘泉水鸡。华灯初上时再到“一棵树”,整个夜景横于脚下,边赏边聊,美不胜收。翌日游三峡博物馆,最后一天泡北温泉。我们在旅行中结识,也就在旅行中温存。但吴倩似有心事,每遇亲密情侣,柳眉总是上扬。我问她想什么,她说我能想啥,有你陪在身边,无忧无虑。但我听出她有苦衷,却不知缘由,想要分担,又无从说起。 周末老妈盛宴招待,地点是一家新开酒楼,正宗“展翅天鹅宴”,吃一只五百八十八元。老妈从不大手大脚,每一分钱攒得紧。她的收入我最清楚,每月卖二十双鞋垫,进账三百,再上市场卖两周咸菜,进账六百。年纪大了,也没几样娱乐技能,偶尔和太婆搓“倒到胡”,通常都是输,少则三五十,多则上百元,除去家庭生活开支,兜里剩不了几两银子。我不止一次对老妈说:“工资不是交您保管,而是给您们花销,二娃不缺那点钱。”每次得到同样的回答:“我和你爸头发都快白了,还讲啥子吃穿,给你存着娶门好媳妇,这辈子当妈的就心满意足咯!” 毕业前我发过誓,日后好好上班,发财了买栋大房子,从乡下请一名保姆,让父母摆脱粗重活,每月还给两千块零用,闲不住了打麻将,或是出游观光,动动脑筋活络身子,预防老年痴呆症。数年弹指一挥,我几乎无业可成,眼下老妈白发悄生,看着她忙前忙后,心头微微发热,泪腺禁不住酸。她这人做事挺讲原则,提前订包间订酒菜,我和吴倩打车赶到,才发现她连钱也缴了,预存一千,多退少补。我猜她拿的是私房钱,心头异常别扭,悄悄将她拉到一边,恳求她把钱退了。老妈横眉怒眼,正色道:“招待儿媳天经地义,你心疼啥子,别看妈卖咸菜,这几年我还存了五万!” 服务员是未成年少女,唇红齿白,细皮嫩肉,上菜时忙不迭介绍:“天鹅肉是高蛋白、低脂肪、低胆固醇的绿色动物源食品,尤其是鹅肥肝,味道独特,营养丰富,在欧美被称为‘桌上皇帝’……”老妈听得神采奕奕,大概觉得钱花到了实处,六百元吃上绅士大餐,全中国的贫民百姓,还没几人有这享福。吴倩却并不买账,老妈给她夹了坨肚腩,死妮子悄悄放我碗里,冲我挤眉弄眼后说:“快帮我吃掉。”我假装不明就里,她狠踩我一脚:“你个猪!”老妈察觉有异,举筷子热情夹菜:“倩倩快吃,瞧你瘦的,腰杆上都没得肉。”吴倩喜忧参半,蹙着鼻子说:“吃惯江南的海鲜,其他肉我都不吃。”话说着面向老两口,又是夹菜又是舀汤。 老汉眉开眼笑,直呼肉嫩汤鲜。老妈面含福意,嘴上却埋怨:“倩倩一口不吃,整桌不都浪费了?”我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转首为吴倩帮腔:“妈你别为难她了,吴倩要习惯重庆生活,还得慢慢调整……”话音未落,老妈两眼一亮,打断我话问:“倩倩决定留在重庆?”吴倩顿时方寸顿乱,憋了半晌才道:“停薪留职的事还未办妥,耍两天我就得回。”老妈愣了愣,皱脸一黑,埋头猛喝天鹅汤。 天鹅宴吃得表面开心,饭局完毕各怀心事。我不知他们想什么,更不愿去猜测,只期望这样的场面此生不再有二次。老妈和吴倩既无瓜葛,也无矛盾,但我察出生活的硝烟,已随汤中热气缓缓蒸腾。老妈不满意吴倩的挑食,吴倩虽无芥蒂,却未吃得尽兴。 第13章 我想留下吴倩,昨夜床头耳语,问及今后打算,断绝母女关系扎根重庆,还是继续现状若即若离。吴倩咬唇不言,我便忙不迭询问,她招架不住装委屈:“别问了行吗,我也想留下……”我说:“你是担心家庭,假如他们一味反对,且又那样无理,难道你一辈子顺从?”我越说吴倩抱得越紧,忍不住轻声祈求:“别说我妈了,她也是为我好,我会尽力说服她,只要你不结婚,我也不会结婚。”话说这份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叹道:“既然这样,我请假陪你回上海,找他们好好谈判。” “别……别,爸脾气暴躁,他会将你驱逐出门。”吴倩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胸脯,“咱们见机行事吧。”耳闻“驱逐出门”四字,想这男人尊严敢情被他爸当了“饭扫光”,我从床上弹跃而起,骤然提高嗓门:“他们算啥东西?不就有几个臭钱,我知道你们上海人,自诩高贵儒雅,三代以前还不都是农民。”鉴于隔壁睡了老两口,吴倩扯住我的衣角,压低声音劝慰:“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甩开她的手:“咋就不能说了?他们简直不可理喻!”吴倩咿咿唔唔地哭起来,这时老妈猛烈一声咳嗽,接着传来老汉的训斥:“二娃你作啥子孽,还不赶紧睡觉。” 我是个犟脾气,火上头天王老子不认,立马跟老汉雄起,梗着脖子说:“心肝都烦透了,您让我咋个睡?”这下吴倩哭得更为厉害,抓住我苦苦哀求:“睡吧睡吧,别跟老人家吵。”她不求则已,一求火气更旺,撇嘴开始数落:“这算啥子家?跟农村的木板房有何区别,没有隐私,没有安全感,更不像一个窝!”话音一落,气氛陡变沉默,我以为世界就此祥和,片刻的安宁之后,却传出老爸一声暴喝:“给老子滚!二娃你不滚是吧?你不滚,我滚!” 老爸这一生极少动怒,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是我读小学五年级夏天,课间休息时捞了邻桌女孩的裙子。那女孩比我还早熟,矜持得哭闹不停。放学后班主任带我回家,当着家人摆明事实,老爸感觉颜面丢尽,抄起扫帚喝我滚。我不滚,屁股就挨了五十板,睡了三天疼了半月。我那时特别恨老爸,曾咬牙发誓:等我长大,这顿打,一定要还的。 人生就是这样,在苦难中成长追寻,而幸福总在追寻的路上,有心人顺路采摘,无心者一生磕磕绊绊。苦难的概念,我的理解异于常人,大凡违背自由生活的原则,乃至约束人性本能的条款,都是苦难。苦难是福音,带你步入权势制高点,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苦难也是地狱,几十年勤干毫无作为,郁郁走向死亡。 我从家里狂奔而出,在滨江路行走。午夜萧萧霓虹闪烁,耳闻浩浩江水,心潮起伏澎湃。冷静下来想,当着吴倩的面冲父母发火,我是不是太过分了,“秦风你是不是男人,你这是做给谁看?”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如意者俱都拥有“三味真药”——生活、爱情、家庭,样样不缺样样饱满。而秦风,你到底拥有什么? 我在江畔的椅子上睡了一宿,吴倩服侍在右,捏肩捶背舒心暖脚。我心生怜惜:“亲爱的你也睡,如今四海为家,倒也落得轻松。”吴倩幸福地笑笑:“我喜欢看你睡,你睡觉的样子真像一头猪。”我问她:“喜欢我还是喜欢猪。”吴倩说:“你要是猪就好了,生前无忧无虑,死后三生有德。”我若有所思:“那我们都做猪吧,不愁车房不愁吃穿。”吴倩应声连连,紧挨着躺下,轻轻念起《今夜我们是一对猪》: 今夜我们是一对猪 在临河的长椅上交谈 笙歌消停,霓虹飞舞 一辆马车由远及近 拉着装满柳条的十个春天 醒来才觉是南柯一梦,一只癞皮狗舔着我的脸,神色暧昧贪婪。我惊得从椅上跌落下地,吼了声:“死狗,滚!”癞皮狗嘶嚎着跑开,在花坛边戛然停下,左后退朝外撇了撇,一泡热尿撒了出来。我气不打一处出,脱下鞋子就要掷它,这时狗主人撵上来,一名金发女郎冲我娇嗔:“帅哥,你忍得下心对旺财下毒手?” 吴倩执意回上海,我没刻意挽留,在机场说了句:“你不明白我的炙热,讲再多都是废话。”吴倩紧紧抱着我,娇躯一抽一搐,看样子要哭。机场播音响起,催促乘客尽快登机,我轻轻推开吴倩,按捺住不舍说:“你好好去吧,不用一步三回头,我在重庆等你。”吴倩激动难忍,小嘴一扁哭成泪人。我相信吴倩会为爱情努力争取,但老妈打死不信,吴倩走了我没哭,她倒哭得天昏地暗,眼睛红了脸也肿了,丑得像一只猪尿包。当儿的不争气,当妈的跟着受罪,我强忍酸楚安慰老妈:“吴倩只是受了点阻碍,只要她爸妈同意,一切水到渠成,您应该看出她的诚意,来重庆看您们已是顶风作浪,回去保挨一通骂。” 老妈不为所动,反倒哭得像出嫁闺女:“二娃啊,倩倩是好女孩,可惜你们离得太远,唉,也怪爹妈不力,家穷势薄,没给你筑一个安定的窝。”顿觉心如刀绞,鼻子一耸,热泪滚滚滑落。老妈冲过来将我抱住:“二娃你哭啥啊,真是爹妈无能,爹妈对不起你。”我哽咽道:“咱家不缺吃穿,哪里穷了?是别人太富有,人比人气死人,咱不跟人比就是。”老妈边抹泪边点头:“说得对说得对……咱不跟别人比,啊,不比不比……” 愧疚突袭心头,我挣开老妈的手,“刷”地跪下,“那天跟爸顶撞,他肯定气得要死,帮我劝劝他,当时跟吴倩吵,一时控制不住才……”话未说完,老妈忙将我拽起:“你这是作啥子孽?”而后叹道,“你这臭脾气呀,和你爸当年一个样,得改改了二娃,否则要在社会上吃大亏。”我忙不迭称是,老妈就问:“你是不是真爱吴倩?”我点头默认。“有多爱?”我嫌老妈唠叨,说:“爱情这等事,咋能以一句话形容。”老妈不依不饶:“妈就要你讲,爱可以讲出来。” 老妈如此认真,我不忍回避,想想打了个比喻:“跟你离不开爸一样。”老妈破涕为笑:“懂了懂了,爱她就要给她幸福,尽力满足她的要求。”我说:“吴倩心无所求,倒是她妈势利,要车要房,巴不得送她一辆私人飞机,除了载人,空位置全放欧元。”老妈就斥我不对:“她们生活的环境不同,有这需求天经地义,车子房子又咋啦?现在满大街都是车,把城市搞得乌烟瘴气,房子这儿一幢那儿一垛,你又不是没那个能力,向着车子房子奋斗,爸妈都支持你。”老妈话毕,压低声音说,“我存的五万块,你可以拿去投资。” 人都有私欲,或为自己或为子女,或为爱情或为家庭。老妈存了五万私房钱,若非她亲口透露,我死也不会相信。这不得不让人臆测,吴倩的来与去,是否也有不可告人的私心。凡俗之事,愈想愈纠结,蓦然想起虚空和尚,反复思忖,决计上华岩寺拜他一拜。 拜谒虚空是在傍晚时分,山上百鸟飞跃,秋风起,黄叶簌簌飘落。 禅房后的会客室,门悬“惩恶扬善”,若非有小和尚进出,我还以为住了两袖清风的公安局长。室内贴满各种油画,凡?高的《向日葵》,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米勒的《拾穗者》。正中是一幅裸画——霍夫曼的《出水芙蓉》。 虚空陪我观阅,啧啧称奇之余,我忍不住尊赞:“想不到大师有此等雅好。”虚空连忙解释:“施主别误会,墙上的玩意儿全是赝品。”今日之虚空,全无当初之儒雅,举止谈吐与黑老大无异。让座后沏功夫茶,只须臾茶气氤氲,清香沁脾。我为求解而来,抛出一个特别的问题:佛与人的区别。虚空含笑道:“佛与人都有性器官,佛是‘觉者’,人乃‘能者’,佛即人,人亦佛,你能做到大智、大悲、大能,便是众生之佛。” 虚空讲解深浅相宜,我却听得迷糊,索性托出近期所为。说到和罗小米偷情,虚空连呼“罪过”;提及公司的明争暗斗,他又连呼“善哉”;讲到跟吴倩的纠葛,虚空神色严肃,闷呼“阿弥陀佛”。然既来则安,信他便权当朋友,掏心掏肺一番交流,虚空话匣大开,“上天有好生之德,人类有贪婪之心,我们从事各行各业,目的是生存,善恶交错,好坏混淆,皆为合理”。虚空政法大学毕业,哲理经见堪比学者。 一盏茶工夫,黄昏落定,黑暗降临。茶气渐渐消散,不用看时间也该是离去时。辞别虚空,路上突觉释然,在残酷的现实社会,信仰如同虚空的《出水芙蓉》,用途往往有二或三,个个相得益彰。回家一直思忖,这厮法名妙不堪言,虚空虚空万般皆空,暗示死亡的结束,预示重生的开始。再忆他送我出寺时的话:“人生过程不能虚,做人最高境界不是刻意追寻,而是顺其自然,取我所需,用我所用,做最真实的自己。”真乃生命之真谛。 翌日去公司,一周不见人丁凋零,办公室冷冷凄凄。财务部木门大开,刘英趴在桌上,香唾横流。后勤部张芳留守,飞快地敲着键盘,神采飞扬。我悄悄靠近,发现她跟一男子视频,聊天内容暧昧至极,什么寂寞是毒、开放是福。张芳平日装淑女,在陌生人面前如此火辣,真不愧为重庆辣妹——脸面拿得出,话茬一大把,穿上衣服显窈窕,脱下裤儿化水仙。直愣愣盯了半晌,我故意一声咳,张芳猛然回头,发出似人非人的尖叫,对我又捏又推,“秦哥好坏哦,来了也不吭声”。 心头甚不是滋味,我指着视频上的男子:“你就是年轻不懂事,网上都是情场高手,当心上当受骗。”张芳迅速关掉视频:“得了得了,所有男人都是骗子,就你是济公。”我懒得跟她纠缠,板下脸来问:“公司的人都到哪去了?”张芳不好气地说:“死了!”问及朱福田行踪,张芳默然片刻说:“前天他来开了一次会,就和李丹销声匿迹,好像去武隆出差谈团购。”我呸了一口:“信他的鬼话,他俩是去野战,野战你懂吧。”张芳摇摇头说:“我又不是急行军,搞什么野战。” 转身往销售部,申冬强玩qq正酣,直呼“偷爽了”。我问他:“人都去哪儿了?”申冬强一脸怒容:“那些个人,开完会作鸟兽散,泡妞的泡妞,打牌的打牌。”我不置可否笑笑:“你小子也逍遥嘛,告诉我啥子‘偷爽了’。”申冬强连忙让座:“秦哥你看看,开心农场,你种我偷你偷我种,玩的人可多了,我今天偷了三千块,刚才有个女的被我蹲点偷了十二个萝卜,还他娘的留言骂人,说我是神偷燕子李三。”申冬强唾沫横飞,末了直叹,“辛辛苦苦大半年,一偷回到解放前。”我哗地拔掉鼠标:“啥时候了你还玩,有时间跑跑市场,多做几单团购,让老板看看我部能力,就算达不成总任务,到时申请过年钱也有个砝码。”申冬强唯唯诺诺,扔来一根玉溪,阴笑道:“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讲?” 第14章 我在公司职位不低,和我平起平坐的几位经理,最多分管三个片区,我一人分管十个,五城区加万州、涪陵、黔江、南川、江津,各区主管业绩和我的绩效挂钩,申冬强便是其一。论地位我仅次于朱福田,工资却比他少三千。这鸟人毕竟头衔高,戴上总经理帽子,少说也值年薪十万。吴倩走后我只有疯狂挣钱,欲长相厮守,筑巢大事先行。眼下朱福田当任,自吹自擂蒙蔽老板眼睛,我必须走一步险棋,一招得胜全盘皆赢,待我揭穿他的真面目,朱福田势必沦为过街老鼠,而后再做一些面子功夫,总经理宝座唾手可得。 狠狠吸了两口烟,我说:“啥事这样鬼祟?”申冬强笑道:“我也是担心隔墙有耳,这么跟你说吧秦哥,咱俩想法把老朱给……”申冬强说着比了一个抹喉动作,凶巴巴地说,“将他拉下马一刀宰割,你上位再提拔我,岂不是一举两得?”我惊愕不已,暗忖这小子咋和我想一块了?旋即满脸堆笑:“你娃有种,快讲快讲,有啥子好计策。”申冬强卖起关子:“这事得从长计议,改天约地方谈。”真想赏他两耳刮子,“你还有啥忙的,下午没事喝茶去。”“不行,下午我约了张芳。”我瞪大两眼:“你想泡张芳?”“瞧你说的,不是泡,而是追。”申冬强说着插上鼠标:“秦哥是过来人,泡妞肯定得花钱吧,张芳答应陪唱歌,我现在有点手紧,你看能不能……”心想张芳也非好鸟,和网友火热又跟申冬强约会,暗暗一声叹息,顺手摸出一千块,“事情办得顺利,这钱不用还了”! 礼拜天雨转天晴,周大炮约我打牌,赶到他家时罗小米也在。等了一会,刘浩携一妖女登场,说她妖女,是那蓬松松的头发,绿得像非洲丛林,一看就是九零后。不等这厮落座,我笑着戏谑:“王傻儿,原来你还有个亲妹子?”刘浩甩来一根烟:“你娃莫乱讲,她是我的隔房表妹。”周大炮就打趣:“现在时兴陪房表妹,我看你已经落伍了,快坐下,二四八一六。”罗小米却不识趣,接过话茬问:“咋不把杨艳带上,难道你俩也离婚了?” 刘浩窘迫不已,背对妖女使了使眼色:“小米真会开玩笑,我还不到三十结啥子婚,脑壳昏还差不多。”周大炮连忙帮腔:“谁不知你是王老五,杨艳早回北京了,小米的信息不灵通啊。”刘浩反应迟钝,睖睁不知所云,我一把将他摁在凳上,故作惊讶地说:“杨艳?他俩咋可能成,昙花一现过眼云烟。”话音甫落,妖女抓住刘浩就咬:“你个挨千刀的,居然骗我没耍过朋友,还是个什么处男,老实交代杨艳是谁?”刘浩没辙,低声下气认了一顿错,肉肉麻麻地说:“宝贝儿别闹,我对天发誓,绝对没谈过恋爱,那个啥子杨艳,她……她一相情愿,与我何干?” 六年前刘浩只是小男生,矜持得碰女孩一根指头都脸红。那时他也本分老实,有回我们去机房上网,旁边坐了位清秀女生,侧看如日本艳星深田恭子,竖看似香港艳星邱淑贞。我让刘浩窥她qq号,他问目的何在,我开玩笑说“看上她了”。这厮愣头愣脑,二话不说走过去,拍拍女孩的肩膀,“同学你好,打扰你一下,我兄弟他看上你了,想要你的联系方式……”六年前的刘浩就是这样,其貌不扬憨厚善良,而今穿得像公务员,说话像奥巴马,却是心比禽兽还老奸巨猾。 这天我先是输,兜里一千现金没了,急得额冒冷汗。罗小米察颜观色,她坐我上家,也不守关拦牌,一个劲地喂,我要啥她打啥,连胡两把清一色,局势峰回路转,清点战果倒赢四百二。周大炮看在眼里,直骂我俩,罗小米顺水推舟,笑吟吟地揽着我:“奸就奸淫就淫,谁怕谁啊是不,秦风我们走。”看看时间已晚,我有些犹豫:“算了算了。”这时刘浩附和:“我看你俩挺合适,不如凑合着过。”说完摸了一把“妖女”,问她去哪里宵夜。妖女也够精灵,说:“咱俩都认识半月了,还没去过你家呢,今晚上你家睡咋样?”刘浩立变严肃:“no!no!no!我妈思想迂腐,又有心脏病,看了你的绿头发,怕她接受不了。”妖女粉嘴一嘟:“好嘛,你安排就是。”我阴笑不迭,看周大炮一旁发愣,拉上他一起宵夜。这厮甩开我的手:“你们去吧,我累了,想睡个好觉。” 从周大炮家出来,罗小米娇滴滴问:“最近死哪了?连个人影都不见。”我据实回答:“在吴倩怀里欲仙欲死。”罗小米圆瞪杏眼:“你骗鬼!上周我去机场接人,看见你俩上二楼,吴倩是不是回上海了?我早说了她待不住,你就是不信。”我苦笑无语,罗小米点燃一支七喜,正儿八经劝我:“你还是找本地女人现实,近水楼台先得月。”我顺口问她:“找哪种人合适?”罗小米飞来一记粉拳:“本大美女站你旁边,黄花搭竹架,难道配你不上?”我又一阵苦笑:“配得上配得上,可惜哥没那个福气。”罗小米直叹气:“人心不古,你这般坚持,自作孽不可活。哎,不说你了,大家境况都不好,如不介意去我新家看看?有瓶法国brandy(白兰地),九百八一瓶,咱俩喝了解闷。” 罗小米买了二手房,在内环上的瑞升花园,2004年的楼盘,开盘价一千九百八,不到一年涨至二千五,到如今翻了一番,附近楼盘不论好坏,均价都在五千以上。百分之二十的重庆人就这样富起来,窝了半辈子吊脚楼,天降馅饼,突遇占地开发,地产商赔钱赔房,一夜发迹。老妈有个表亲,六年前还是内环上的菜农,去深圳挑泥搬砖五年,紧衣缩食存够四万,在火车上惨遭打劫,一毛不剩。回家小孩嚷着买糖吃,表叔活生生的好汉,硬让一元钱逼得泪眼花花。 表叔随后借钱买面包车搞客运,起早摸黑捞回老本,却因酒后驾车刮倒一位盲老。那老头本无大碍,但独儿是个恶霸,隔三差五威吓表叔,扬言不赔五万,让他全家生不如死。表叔怜妻惜子,卖车凑款舍财消灾,从此酗酒消沉,终年不问世事。那时全家都认为表叔毁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老妈心慈,有几回卖完咸菜,悄悄给他送钱去。可是谁也没法料到,他那片贫瘠菜地,让推土机一推,轻而易举赚了一百二十万,外加两套安置房,一跃跻身高产阶级。千禧年我考上大学,表叔送了我一万。他这人感恩,但也记恨,暴富后开茶楼搞洗浴,短短两年势力状大,托人报复当年敲诈他的杂痞。 前年我去菜园坝接人,路边奔驰伸出半个头,冲我大声叫嚷,辨认半晌才知是表叔,甫以为到了台湾,碰上劣迹斑斑的三合会。只见他颈挂金链、鼻架墨镜、束身黑中装,一股肃杀之气。这还不够震慑,副座坐了一名小妹,论年龄比我小,金发碧眼,胸挺唇薄。表叔牛烘烘地介绍:“二娃,这是你表婶,川美毕业。”说完哈哈大笑,露出一排闪闪发亮的金牙。我那天蹭了表叔一顿海鲜,免费得了一条中华。回家跟老妈说起这事,老人家怒气冲冲,将锅铲摔得叮当响:“高三那老东西不是人,有钱抛妻弃子,娶个二门比女儿还嫩。二娃你不能跟他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狗东西早晚要栽!” 聊及表叔的故事,罗小米边倒酒边劝:“别太悲观,哪天发横财也不定,到时别学你表叔就行。”我暗暗一声叹息:“钱是万恶之源,要论心底好坏,他小娇妻才不是东西,表叔除了有两分臭钱,哪点值得女人爱?”罗小米哽了哽说:“女人并不都爱财,你不能一杆子打死。”我知道中伤她痛处,这妮子也是吃软起家,若非傍上煤矿老板,哪有票子买二手房,面积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看成色装修不到两年,按市值估算少说也值六十万。我问她:“按揭还是全款?”罗小米撇撇嘴说:“老娘才不当房奴!”正想很多人想当房奴还没资格,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听铃音就知是吴倩。 “亲爱的……”摁下接听键,吴倩轻轻地喊了一声,随即泣不成语。我愣了一愣说:“哭啥子哭,谁欺负你了,是不是你妈?”吴倩卯劲哭了半晌,鼻子抽得像鼓风机,“刚才爸知道我办理停薪留职的事,气得挥手打了我一巴掌。”“到底是咋回事?”我从沙发上跳起来。“你别激动,我进建行上班全托老爸的关系,分行主任是他战友,觉得事有蹊跷给老爸告了密……”听到这心都提嗓眼了,酸楚地问道:“事到如今,你选择家庭还是爱情?”吴倩又抽了抽鼻子,音若蚊蝇地说:“再宽限些时间行不?”我立马就火了:“时间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大把青春凭什么让现实耗费,你就不能拿出点点勇气?吴倩你给我听清了,只要你愿意过来,秦风绝对能养你……”话未毕吴倩哭声震天,心头顿感悲伤,不知后话何云。 诧诧然合上手机,窗外窸窸窣窣作响,回头我问罗小米:“是不是下雨了。”罗小米不好气地扔来一句:“你被吴倩折磨昏头还是哭聋了耳朵?”而后自言自语,“自古多情余恨,吵架无聊,等待更是白搭。”心头宛若针刺,仰脖喝掉残余,忽地批上外套,我说:“得走了,省得回家太晚,挨老妈的唠叨。”罗小米斜我一眼:“哎哟,你娃家教这么严?难怪28岁还是处男。”说着一把将我拽住,语气温婉柔和,“今晚就在这儿歇吧。” 曾几何,罗小米令我迷离痛楚,万念俱灰,恨不得跳进水池溺死。而今眼前,她却让我欲火入魔,蓦觉回到荷尔蒙飞舞的大学时代。颤抖着脱下她紫色内衣的那刻,我禁不住心存幻想,她甚至从未坐进矮男的奔驰,她是我的初恋情人,秉承从一而终的爱恋,一路磕碰走到今朝。 屋内灯柔光软,罗小米水嫩娇喘,醉意蒙眬中我以为攀上了珠穆朗玛。寒风料峭,敢情是莺莺耳语;瑞雪皑皑,恰似那肌肤嫩白。想这人间颠倒,天上脂粉呢喃,地下万丈豪情,不论慢摇细摆,皆是妙不可言的美差。吻着罗小米火热的唇,不禁对周大炮暗生怜悯,年纪轻轻本能丧失,倘若人世真有仙丹,我势必倾其所有,助他重振雄风。然兴至高潮,我却喊着吴倩的雅名,罗小米如梦初醒,从我身上如纱滑落,反手赏来一耳光,怒不可遏:“秦风!你当我是发泄机器还是替代品?”我捂着火辣辣的脸无言以对,罗小米对我又推又挠,发疯似的吼,“给我滚,给我滚!” “滚”这个字,从小到大听得耳趼,小时候老妈骂,长大后老爸训,摊上罗小米,语气虽变,但字义如往。失魂落魄走在街上,想人人叫我滚,唯独吴倩未说,我到底爱她吗?爱她为何跟罗小米纠缠,不爱她我跟老爸顶什么嘴?心头痛如刀割,或许正如她曾经半开玩笑的那句话,折磨是因前世的亏欠,前世我是官人她是奴婢,前世压榨过她,今生得统统归还。 第15章 朱福田回来,浑身散发煤臭,间或溢出胭脂味,携带的样酒没了,两手空空。而李丹面色红润,想必朱福田喝欢了也耍爽了,只是业绩一无所获。晨会上朱福田做动员演讲,没一个经理买他账,各发各的短信,气得这鸟人脸色铁青,鼠威尽失,话至中途借接电话之机,灰溜溜逃离会场。 公司落魄到此,也该是他下台之时,顿有重振鑫达贸易的想法。散会后正想找申冬强商议,这小子屁颠颠跑来,将我拉往楼梯间,掏出签字笔样的玩意,神神秘秘地说:“见过录音笔吧?”拿过来一看,我说:“这东西派不上用场。”申冬强立作解释:“扳倒朱福田得搜集证据,你经常跟他接触,把有用的谈话录下来。”我恍然大悟,申冬强又说,“朱福田不理政务,公司一没生气二无激情,比国民党队伍还垮干。”然后掏出一只数码相机,自告奋勇道,“我负责实景拍摄,把照片发给老板,你说他看了是什么反应?”平日看不出这小子机灵,整蛊主意倒有一套,眼下他忠心耿耿,但我感觉这还不够,必须培养成心腹,日后才能高枕无忧。一番细商细讨,我揣上录音笔,敲开了总经理办公室。 朱福田跷着二郎腿,手捧《大渝法制报》看得津津有味。这种报纸我读过,地摊贩卖的五流货,靠标题赤裸吸引眼球,如“富老板爱上小保姆,发妻手刃亲夫锒铛入狱”;靠情节出位猎奇,如酒店偷情、冰火两重天……把持力不够的愣头青,晃眼看看,老二多半高高雄起。 见我大驾光临,朱福田慌忙搁下报纸,扔来一支软中华,猴脸堆笑,假惺惺询问业务近况。我故作唯诺:“张芳持续跟进中,下周定有眉目,春节临近,经济再不景气也有几个回单。”朱福田摇头叹道:“任务难哪,天降大任,又劳筋骨又饿体肤。”我暗笑不迭,顺着话茬说:“你去武隆一趟收获不小嘛。”这厮便荡开话题,老婆生意亏了孩子成绩滑了云云,听得我索然无趣,盘算如何引他上道,怔了怔突地灵机一动:“成都那边又有消息了。”朱福田肯定明白话中之意,陈永胜的军区团购,如不哑火对谁都是大蛋糕。果不出所料,这厮顿泛神光,不等他开口,我话锋陡转:“这几天憋闷得慌,讲讲你在武隆的段子听听,至于军区团购的事,咱俩周末约地方谈,顺便斗斗地主,给您老送点茶水钱。”朱福田吃下定心丸,唧唧喳喳说开,见时机成熟,我悄悄打开裤兜里的录音笔。 “其实我是去看望武隆的高中同学,他开了两间小煤窑,两年不到赚了五百万;但这小子忒抠门,喝完样品酒不说,还叫我送他两箱。”我附和大笑:“你去玩,李丹不就凉菜了?”朱福田鼠眼圆瞪,摆手辩解:“你别瞎说,我跟她纯属同事,她要是听进耳了,你我都要挨刀。”我说:“你啊少装蒜,早看出你俩有一腿。”朱福田就笑:“哎,我又不跟她认真,现在的有些女孩子啊,你有点权有点钱,她才不管你老丑。” 我暗暗发笑,想这话够分量,不知老板听了是啥滋味。顿了一顿我又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这样有伤大雅。”朱福田贼笑不迭,当即倚老卖老上起政治课:“你能力出众,就是人太年轻,我说秦风啊,千万要记住,销售干得好,骗术少不了,交几个知心朋友是幸,交不着对谁都别亲。”我应个不迭:“当年你卖灌装酒,一年赚了两百万,肯定是在吹牛了。”朱福田颇为得意,沉吟片刻说:“两百万不可能,几十万倒是有。” 聊及公司现状,朱福田叹气连连:“我空降重庆异客他乡,资源空白客户为零,年底要完成任务,只有靠大家伙支持。”一阵天南海北,估计录音笔内存已满,我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漫步至门口,朱福田突然将我叫住:“成都军区团购的事,真达成协议了你亲自去一趟贵州,申请就不用打了,回来直接填报销单,我帮你消账。”按捺住窃喜谢过,折身回到办公室,想你这不是私办公报吗?朱福田啊朱福田,老子看你怎么死的。 记得那天傍晚,我问虚空距离佛有多远,他指指《出水芙蓉》,说你看见胸前那两点了吧,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然后笑着指点迷津:“你若坚定信念,自己也会是佛。”佛具有超能量,只手遮天覆雨翻云,孙行者小窥如来本事,三跟斗翻不出五指,对佛不敬还被山石压了五百年。朱福田不是如来,我也非孙猴子,但争斗已不可避免。 回家对录音做了拷贝,电脑一份,邮箱一份。这还不够变态,索性打开录音笔,插上低音炮,优哉游哉地听。听至兴处老妈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在床上,温和笑笑道:“咱们商量点事。”想一家人有何要事,疑窦间老妈就说:“淑芬要来重庆打工,前天她爸捎信,叫我们多多担待,帮忙给她找间房子。”心头不禁咯噔,我说:“这事简单,租房网上兜一圈,或者直接找房屋中介。”老妈当即否定:“你咋不懂怜香惜玉,她一个柔弱女子,初到城市容易受骗,我的意思是腾出杂物间,你将就着睡,让淑芬睡你的屋,等她熟悉地盘了再搬出去不迟。” 不知老妈打的什么主意,沉默良久我说:“爸同意没有,房子是您们的财产,您说咋办就咋办吧。”提及爸老妈愁容满面:“你爸最近身子不好,鼻子又堵又塞,额头还老发疼。”我说:“他烟瘾大,可能是鼻炎犯了,应该没啥问题。”话毕老妈更愁:“你不晓得情况,昨天他在楼下打牌,突然鼻血不止,带他去医院检查,结果……”“结果是啥?”我猛然打断老妈的话,老妈长叹一声道:“结果还没出呢,听医生讲情况严重,有可能长了瘤子。” 虚空说人都是要死的,早晚而已。我们在人世作恶多端,到了极乐西方亦可痛改前非。想必那便是佛之宽容,也或是变相的惩罚。数年前初恋问我世上什么是永恒,当时觊觎她的丰乳肥臀,不假思索地说是爱情。时间证明亲情才是,它渗透生命的全部,有包容,海纳百川;有体贴,细致入微。少时特别爱胡思乱想,见惯黑发人送白发人,偶念逐日苍老的爸妈某天终将撒手人世,心头便悲伤不已,也因此怪梦常生,期望父母长生不老,而自己寿高百龄,于金佛山上得道升天。 老爸鼻血不止的事,使忧伤的心情更加沉重,整整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清早,刘浩来电问我:“你们小区有没有空房?”突想起淑芬即将霸占寝宫的事,我说:“你娃凑什么热闹,租来停尸还是养小?”刘浩怫然不悦:“你吃了谁的火药,脾气这么火暴。”我就跟他讲前因后果,这厮听了不迭肉笑:“你真傻还是装傻,送上门的肥肉不吃。”我暗暗叫苦:“你不清楚我的原则?没感情绝不结婚。”刘浩一声冷哼:“谁不知你是谦谦君子,我等都是卑鄙小人。”心头顿觉燥热,赶忙岔开话题,问及租房一事,刘浩嗫嚅道,“我打算和小欧处朋友,她是医大护理学院在校生,你和周大炮都见过。” 蓦然想起那个绿发女孩,我问他如何安置杨艳。刘浩轻蔑一笑:“她还用我安置?男人吃苦女人吃香,等着她的光棍多得是了。”我不禁愠怒:“你也太过分了,毕竟杨艳曾经是你老婆,咋能这样说她!”话毕刘浩轻描淡写应道:“放心好了,民政局已帮忙解决,我让出房子净身出户。”顿时被槟榔噎了一下,我说:“你也把婚姻当儿戏?”刘浩呸了一口:“你娃就是浅薄,婚姻本是成人戏,是戏就有散戏时,老子现在才明白,婚姻戏女人是主角,也是铲不掉的祸根。” 楼上有间空房,紧邻妓女住所,一室一厅,适合小夫妻蜗居。刘浩匆匆看了看,当即签订租房合同,“以后咱俩楼上楼下,串门蹭饭,相互有个照应了”。我很想说老妈有“恐韩症”,小欧那身后现代打扮,没心脏病也会吓出心脏病来,转念又怕伤害兄弟情义,只好暗咽苦果。刘浩搬家那天,老妈盛情款待,小欧姗姗来迟,老妈见了失色大惊,饭后悄悄问我:“你同学咋和这样的女孩儿同居?”我解释说:“人家是在校高才生。”老妈睖睁半晌,摇头直叹世风日下,最后狠批刘浩:“那小子读书时正正经经,晃眼几年竟变得恁个油滑……” 我们几个的感情,其实是通过咸菜建立。寝室除了我都是外地人,起初突然聚集一块,彼此惺惺相惜,却都各怀心事,不到畅所欲言的境地。大一那年国庆,我带寝室兄弟登门作客,一个个知书达理,举止谦逊,老妈喜形于色,直夸他们懂事,临走时一人送一坛咸菜,并祝他们修炼成栋梁之才。转首如今,情义犹在,国家栋梁却都成了废材。当初李强回东北,这厮专业知识扎实,做人稳重老陈,处事细心谨慎,大家对他的期望颇高,日后不是高官也是巨贾,数年弹指一挥,花开花落几春风,留守重庆的全部健在,就他杳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事有凑巧,最近老做噩梦,李强回东北花钱拉关系,混进警队当刑警,铁腕无私破案如神,被乡亲尊为“闻青天”。一切如昙花,我看见李强让人活活勒死,嘴唇外翻,眼球暴凸,死相异常狰狞。我俩在奈何桥上豪饮,李强憨厚如初,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上面站有四名阳光青年,咧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得像山上的野菊。照片背后有我的亲笔题词:李强幺儿雄起! 酒兴至酣,李强泪雨纷飞,说他忘不了那句雄起,可雄起又能如何,还有比你更硬的,权利是钢枪大炮。我感觉他死得蹊跷,问及细由,李强一把鼻涕一把泪:“红颜祸水,好不容易升任小队长,爱上的女人却是局长姘妇,又搞大公无私,得罪了局长扬言置我于死地。”李强说着拉上我直往阴间跑,“秦风你也别活了,去阴间买个官做,也比在人间做人强。” 惊醒后总能听见隔壁的呻吟和咳嗽,老爸没了往日的康健,老妈窸窸窣窣找痰盂,低声训斥:“叫你少抽少喝,狗日的就是不听,抽死喝死你才甘心!尚德啊你可别吓我,二娃都还没成家,不是说我们一起抱孙子吗……”老妈数落着满带哭腔,我听得泪腺发酸,逮过枕头捂住脑袋,心头涌出不祥的预感。 第16章 淑芬在南坪给妈打电话,说她带了两包家什,叫我们去车站接人。老妈喜形于色,搁下电话催我打扮:“淑芬来了你得有个人样。”我不屑应道:“远房亲戚你还当自家闺女。”老妈一脸不悦:“吴倩跟你不靠谱,淑芬是好女娃,错过这村没有那店,你自己掂量掂量。”颇觉老妈是墙头草,谁的妖风吹得响,她就偏向谁一边。眼下只要是个女人,非寡非妓非残非老,都可认作儿媳妇。 在候车厅寻了半天不见淑芬,老妈慌里慌张:“淑芬肯定让人拐了,要不要打110报警?”心想淑芬再土也不至于善恶不分:“咱们四处找找看,实在没辙扯开嗓门喊,她或许藏在某个角落。”老妈灵机一动,无视旁人所在,果真一口一句淑芬地喊,声盖洪流,震得屋宇颤抖,墙灰脱落。这招果然奏效,老妈喊了几声,淑芬从斜地里冒出,拖着两只蛇皮口袋,上气不接下气:“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准备买票回去呢。”我和妈看了又看,俱都惊得目瞪口呆。 老妈抢先发问:“淑芬,你这头发咋弄的?”淑芬爱惜地抚了抚:“昨天在镇上烫的,花了我五十八块呢,好看吧阿姨?”老妈还未回神,淑芬问我:“秦哥,你说好不好看?”心想五十八块能烫出啥子造型,斜一眼说:“好看好看,比鸡窝还乱。”淑芬粉脸顿黑,撅嘴做委屈状,这时老妈连忙圆场:“人生得俏咋扮都好看,别听秦风瞎说,他是个乌鸦嘴。”话毕接过淑芬手里的编织袋,大踏步走出候车厅。 淑芬带的全是山货,金佛山方竹笋、烟熏老腊肉、地瓜洋芋等,拿到菜市场打折卖也能值五六百,足以看出她爹的心意。这妮子后入为主,我搬往杂物间蜗居,她不单霸占卧室,还霸占新买的电脑,嚷着教她打字聊天。网络是个大粪坑,再纯的人进去洗个澡,出来都是一身臭。淑芬看似老土,好歹是个处子,我担心她被网友欺骗,编了几条恶言恐吓。譬如电脑中毒了,你也会深受其害,很多毒没法医治,尤其是“电脑艾滋病毒”;又如上网的人多半无聊,数不胜数的瘾君子,专门蛊惑无知少女。淑芬听得咂舌,我趁机溜之大吉。 在客厅看了一会电视,屋内娇声迭起,慌忙跑进卧室,电脑正放着叫床女神石川施恩惠的av,而淑芬面若红云,胡乱地点着鼠标。这次偶然事件的发生,使我和淑芬渐生隔阂,死妮子每次见我,总是将头埋了又埋。我唯有假装若无其事,心想哪天你嫁人了,就会觉得做爱有多正常,或许还嫌老公坚持的时间不够。 淑芬装山货的编织袋摆在客厅,看着十分碍眼,越看越觉我家是卖猪饲料的商铺。趁老妈和淑芬不在家,我悄悄拖出去扔了。淑芬发现后异常伤心,“那玩意能装一百二十斤谷子呢,丢了多可惜。”我恨铁不成钢,买一只皮箱子送她,淑芬不知好歹,心头仍有郁结,我就说:“你都进城了,乡下坏习惯得改改,还有你这土里土气的烫发,去茶楼端茶递水客人都会笑话。”淑芬咬唇不语,第二天把头发染了回来,黑得发亮,直得刺人,跟打海飞丝广告的女孩无二。老妈又一次目瞪口呆,直叹她是美人坯,我嘴上不说,心头暗暗高兴。 周末老妈带淑芬逛了一趟朝天门,淘了两套廉价服装。穿上牛仔裤和休闲服的淑芬苗条了,腿长腰细胸挺腹平,搁哪儿都是美女。我却感到莫名担忧,假以时日淑芬蜕变成蛾,飞得更高更远,还有没有现在的淳朴? 申冬强拍了大量有关朱福田的照片:电梯搂抱李丹、办公室蒙纸大睡、写字间抠鼻屎……丑相百出,既伤个人风雅,又失老总礼仪。最狠的要数“办公环境实景拍摄”,每张照片都有时间显示,记录公司一周以来的出勤、卫生等情况。申冬强的评价是“惨不忍睹”“这哪像公司,比停尸间还冷清”。 我边看边夸,问他:“老朱下台后你有什么打算?”申冬强坏笑道:“胡整呗,他能靠忽悠骗钱,秦哥你也会啊。”我立马板下脸来:“千万不能胡整,咱们要盘活公司,奶牛壮才有奶挤。”申冬强点头哈腰,问我录音和照片如何处理,我两眼一横,“你脑壳耍昏了,当然是寄给老板。”这厮摸摸脑袋,说:“哎,我咋把这环节忘了,还是秦哥你英明神武。” 公司养了一批闲人,申冬强之流的主管经理,少说也有十来个。朱福田上任前,个个无所特长,拍马逢迎是其唯一本事。老板是靠政府征地发迹的暴发户,思想没有屌毛长,你说两句好话,脸笑得比活佛还灿。去年捧他臭脚的都有红包拿,每人三千以上,我在会上纳过谏,一针见血指出市场拓展策略存在的缺陷,老板表里接受暗里不爽,年终只发了我一千二。为这事纳闷许久,好在时间印证我的观点是对非错,老板礼贤下士,给我涨了七百底薪弥补。 下午朱福田到公司转了转,悄悄塞我半条利群,诡笑着说:“朋友从杭州带的,老子看你烟瘾大,自己留一半……”我打开闻了闻,朱福田拉下猴脸,“你也太小瞧我了,担心是假货?”我皱皱鼻子:“哪里哪里,朱哥人好心善,秦风感激不尽。”朱福田叱的一声:“烟酒都是身外物,家里还有两箱百龄坛,你喜欢喝,空了上去拿两瓶。”我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的珍藏不能取,好比你的尤物不能窥,做人要厚道,不是吗?”朱福田忙不迭肉笑:“两兄弟,可甭说客套话。” 朱福田一番热乎,心头顿泛纠结,想我这般背后耍阴,一招将他置于死地,是不是有失道义。算计朱福田这事就严重了,端掉人家饭碗,杀人于无形。朱福田上有老母下有糟妻,二子嗷嗷待哺,经济压力有一担。眼下就业压力大,江湖郎中当医生,无异于天方夜谭。思来想去决定放他一马,念及钱的份上内心又顿生邪恶,疑窦间申冬强找我密谋,问:“如何将资料交给老板。”我想了想:“放人一马胜造七级浮屠。”申冬强腾然激动:“事到如今绝不能手软,人心险恶啊,你不先发制人,只有等别人来整你。”我沉默以对,申冬强又跺脚又骂娘,“真是搞不明白,朱福田给你灌了啥子迷魂汤,同事之间讲什么江湖道义,钱才是娘亲!”我反问他:“你也想当总经理?”申冬强嗫嚅半晌,缓缓说道:“人往高处走,哪天你做腻了,让贤当当有何妨?” 一番争论,我吩咐申冬强将资料快递给老板,三天后打电话探问,试试他的态度。事宜办妥,天色暗淡下来,朱福田提前溜班,留守人员所剩无几。公司群龙无首,刘英、张芳肆无忌惮,嗑着瓜子看《丑女无敌》;申冬强百无聊赖,和一中年美妇视聊。“日后走马上任,这种风气得整整了。”暗作思忖,决计请他们吃顿便饭,相互交流下感情。 在重庆隆昌羊肉汤馆,申冬强和张芳眉来眼去,我醋劲大发,责问申冬强是不是把人家调教了。张芳红着小脸,夹起一片羊杂“嗖”地朝我射来,我轻轻闪躲,羊杂正中刘英鼻梁。刘英是过来人,不到如花三十,腰粗臂圆,屁股比箩蔸还大,浑身数胸部有魅力。公司男丁作过讨论,得出的结论是“没有明显下垂趋势”。据说刘英性早熟,十七岁那年迷恋邻居张铁匠,做梦都想亲他胸肌。那铁匠是畜生养的,趁刘英不备将其强奸,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刘英家正考虑该不该索赔,股市逆转上扬,铁匠狠赚一笔,托媒上门提亲,竟促成一段老牛啃嫩草的传奇婚姻。而今孩子都上小学了,去年股市跌宕,铁匠老公血本无归,重新点燃炼炉,却再也打不出好铁。席间我猜想,若将刘英收买,日后大可在财务报销上做文章。 那片羊杂最后落在刘英碗里,我连忙取出一片纸巾,帮她擦掉鼻上的油污,又叫来服务生换了蘸碟。麻利完成系列动作,刘英异常感动,红着肥脸说:“秦经理平日大大咧咧,想不到心比米豆还细。”我说:“细心倒是细心,就是没有女人爱,要不你把铁匠踢了,跟我好好过日子,包你幸福美满。”刘英连声叹息:“我人老珠黄哪配得上呀,你这般年轻有为,应该找个嫩点的。”我忍不住斜睨她几眼,目光停在高挺的胸脯上,刘英顿时羞得撇过脸去。 女人做出这种表情,表明她对你并不反感,轻呷一口羊肉汤,我接着说:“你也太没自信了,往解放碑一站,维纳斯都比不上,不知有多少男人流口水。”话毕问申冬强:“我说得对不对?”申冬强忙不迭点头:“刘姐生不逢时,要是生在唐代,杨贵妃也会失宠。”一番话逗得刘英开怀大笑,因用力过猛,嘴里的香菜喷射而出,大伙正觉尴尬,这时老妈打来电话。 接起手机才知是淑芬,结结巴巴地说:“哥……你……你快回来!”我打趣道:“谁是你哥?”这下淑芬更为结巴:“哥你到底回不……回来?”我立马正色道:“现在正陪客吃饭,你在家好好待着,等会给你买两只烤红薯。”淑芬腾然生气:“我才不吃红薯,在我老家那是猪食。”我忍不出大笑,淑芬急了:“你还有心情笑,我都想哭了!”当下甚觉诧异,问她:“家里是不是出事了?”淑芬闷闷地嗯了一声:“你赶紧到医院来,叔叔流鼻血,怎么止都止不住。” 第17章 2003全球非典,学校实行全封闭,不准外出,朝气蓬勃的校园,眨眼静如死潭。那时老爸每天打电话,少则三两次,多则十几次,催我多吃板蓝根颗粒。后来官方说板蓝根无用,他便找来偏方,熬成黑糊糊的药剂,亲自端到校门口,像探视犯人般在铁门外嘘寒问暖。我忒厌恶那味道,像脚臭又似脓腥,至于药性,能否抵御病毒至今未知。每次端回寝室,我一口不喝,悉数倒进尿槽。有一次老爸顶着烈日送药,我说:“这药难喝,以后别送了,各人在家休息。”老爸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扇我却让铁门阻隔,急中生智捡起一颗石块,被门口的保安厉声喝住:“糟老头想干啥?” 那次父子俩丢尽了脸,人群蜂拥而至,围得校里校外水泄不通,皆看我跟保安武斗、老爸立地发愣。老爸天生老实,有情绪却不隐藏,谁知他为得抵御非典偏方,不单让江湖郎中欺骗,还去华岩寺烧香燃烛,跪地求佛磕了无数响头。多年后我才明白,病毒无人性,但亲情无界,超越死生。老爸这般无非怕我遭遇不测,一如老妈所说:“尚德望你成才,做高官娶贤妻,将秦家香火繁衍昌盛,光宗耀祖。” 尚德是爷爷请村里教书匠取的名,此君只读过几页《三字经》,翻了两天字典才敲定。尚德尚德,即人品高尚、兼备才德。名如其人,老爸一生只爱老妈,从不拈花惹草。出门做工那几年,和两名寡妇有过邂逅,人家看他忠厚老诚,意欲勾引上床,老爸断然拒绝,回家还向老妈如实汇报,连对方送菜送鞋垫等细节,都一字不漏予以交代。有时我忍不住臆测,我们这代人哪能跟他们比,论德不忠论才不力,要品没品说义缺义,我们不过是打着寻梦幌子,渴望腰缠万金糜乐到死的俗徒。老爸这种人理应一生平安,自从他造出带把儿的秦风,便将希望全部抵押,十年如一日省吃俭用:抽二元五一包的软宏盛,喝一块八一斤的江津酒,积攒半辈子买下一套房,小得连一家三口都住不下。工作后我想改善老爸的生活条件,给他买红塔山,舍不得抽送老友;买泸州老窖,更舍不得喝,留着逢年过节送礼用。 华灯初上,医院长廊十分冷清,有人瘫坐长凳掩面哭泣,有人手拿胶片奔走疾呼。医生忙闲参半,走戏似的探完病人,跟护士勾搭几句,甚者轻佻细问:“妹儿下班有空没得,跟哥一起吃个饭。”进大学念书不久,周大炮大肆抨击高等教育,说大学培育不出人才,倒养出一批禽兽。大伙不敢苟同,他就举例说明,你们看看新闻报道,禽兽教师、禽兽医生、禽兽局长、禽兽老板层出不穷,难道不是最好的佐证? 老爸在西南医院五官科,两个女人陪护左右,一个忙擦血一个忙盖被。我蹑手蹑脚走进病房,问老妈:“爸情况咋样?”老妈闷声应道:“昏过去了。”我又问:“结果出来没,是个什么病症。”这时淑芬低低抽泣,嗔怪道:“哥,你咋现在才来啊。”深感老爸病情严重,我扭头冲出病房,径直找到主治医师秦某。念及五百年前一家人,我直截了当问:“秦老师,爸爸得了啥子病?”秦某正和护士攀聊,漫不经心抛来一句:“你是哪个病房的?报报床号。”我心急如焚,根本没留心观察,说:“鼻子流血那个,五十几岁。”秦某抖抖白大褂:“五官科流鼻血的可多了,年过半百的也有六七人,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话毕拿起记事簿,“你是病人家属吧?病人叫啥名字?” 秦某态度冰冷,我强压怒气:“叫尚德。”“尚德?”秦某扶扶眼镜,咽咽口水看似有嘴难言。焦虑老爸的身体状况,没闲心跟他磨叽,我立马就火了:“你哑巴了啊?他到底有什么问题!”秦某牛眼圆瞪,啪地搁下记事簿,双手叉住腰杆:“你有种再说一次!”这厮举止轻薄,态度傲慢,估计离禽兽医生不远,当即怒火中烧,骂了他一句,纵身翻越柜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打斗异常凶狠,医用棉签都成杀人武器。秦某被我戳中手背,血流如柱。老妈闻讯赶至,抱住我大哭:“二娃你疯了……你疯了!”我咬牙切齿:“谁也不要拦,我要为民除害!”骂毕拿起桌上的小剪刀,嚷着要将秦某阉成魏忠贤。秦某吓得面色发白,簌簌发抖英武全无。双方对持良久,保安从楼底冲来,掂着电棒跃跃欲试。当头的肥得像日本相扑,一手挥舞电棒一手戳我鼻梁:“赶快给我住手,再动老子不客气了。” 我一把甩开老妈,又一脚踹向秦某:“今天谁动老子一根毛,我跟他拼命。”骂着骂着问淑芬:“妹子,我的刀,我的刀呢?”淑芬飞身扑上,紧紧箍我颈脖,以近乎哀求的口气说:“秦哥别闹了,叔叔他……”“他咋了?你说清楚啊!”“他……”淑芬说到此哽咽不语,这时老妈哭哭啼啼插话:“尚德,你命咋这么苦啊,你爸他得了鼻癌啊……还是晚期!”脑袋嗡的一声响,众人见我面相狰狞,俱都缄口不言。淑芬也怕,轻轻松开双手。我一步步往外,围观人群纷纷让道,走了几步,我忍不住悲吼:“爸啊!”拔腿朝病房跑去。 陪老爸至深夜,看盐水一滴滴流进血管,感觉那不是救人良药,倒像置人死地的毒液。生命如此脆弱,前不久他还生龙活虎,跟我下象棋,三战三败,脾气大发,袖子一抚搅乱棋局,“不下了不下了,二娃你个兔崽子,尽出歪招整人”。陪老妈散步,路过社区健身广场,还戏谑自己是李小鹏。老妈不停嗤笑,老爸就表演“引体向上”,惹得纳凉老太击掌欢呼。其实老爸一点不老,五十六岁的人,脸皱了但发未白,他若是个演员,尚可玩玩二人转,上央视露露脸,估计还能接泻立停新版广告。老爸喜欢看赵本山,老妈常说老爸的不是,看啥子看,赵本山没你帅呢。何况老爸这年龄,在农村继续干老本行,走村串户揽木活,做床架柜子、凿棺材犁铧,样样不落年轻人。真不信他就这样倒下了,不省人事。 老爸病倒以后,数老妈最为悲切,少言寡语茶饭不思,进进出出一张黑脸。淑芬最忙,买饭买菜洗碗叠被,茶楼老板通知她上班,她死活不去:“钱又不是人挣完的,等叔叔病好了再说吧。”老爸这一觉睡了三天,大家知他没救,却都喜出望外,仿若菩萨显灵,病体起死回生。老爸醒后左看右看,觉得气氛不对劲,扯掉针管冲我吼:“二娃,把我扔这干啥?谁说我有病!就算有病赖着也费钱,赶紧收拾结账,老子要出院!”我无言以对,老爸火了:“还不按我说的做!”吼毕咳嗽连连,淑芬赶忙扶住,一边搓背一边安慰,折腾半晌老爸软下语气,突然问我:“《苍天在上》播到第几集了?” 老妈听得偷偷擦泪,转身将他摁在床上,强忍悲痛规劝:“尚德啊,别逞能了,钱算啥东西,钱存着养人的对吧。医生特别叮嘱,卧床休息切忌乱动,你都一把年纪了,咋像个小孩子,啊,乖乖躺着,二娃和淑芬都在这……”老妈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老爸叹了口气,眼圈一红低声问我:“告诉我是啥子病?”这事早有商量,非不得已必须隐瞒实情,否则依老爸脾气,肯定拒绝治疗。我轻描淡写笑笑:“你这是急性鼻窦炎,拖久了有些严重,得动一个小手术。”老爸满脸狐疑,一旁的淑芬连忙帮腔:“叔叔,秦哥说得对,是个小毛病,做完手术休息两周就能痊愈。” 国际上有不少抗癌勇士,医生断定活三月的,奇迹般活了十年。殊不知老爸有无那份勇气和承受力,他若得知真相,该是怎样的反应?在医院走廊徘徊良久,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心头有且仅有一个想法:即便他患鼻癌晚期,花掉积蓄也要续其寿命,多活一天是一天。现在我倒相信观音,她若慈悲为怀,赐圣水保佑老爸平安,我卖肾卖血也要给她塑金身一尊。老爸生无成就,最大成就莫过于养了我,他还未见独子成龙、儿孙绕膝,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主治医生秦某和我干了一架,经院方左右调和,我赔了十张创可贴。本着病人是上帝的原则,五官科另派一名医生,年约六旬,鹤发飘飘面和心善,一看就非恶类。我礼貌地问他:“老爸能活多久?”他叹道:“顶多五月,撑一年就是奇迹。”说完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是孝子多陪陪,在他清醒时说说话,病人想吃的尽量满足。”心腾的一凉,忍住悲伤又问:“有没有特效药治疗?能续命再贵也试试。”老医生摆摆手:“晚期癌症,化疗都很危险,不过这是唯一办法,他身体能挺便是他的福。”我像抓住救命稻草,险些当场跪下:“您老有救人经验,救救您,只要有一丝希望,我绝不放弃,现金不够卖房,卖房的钱不够,卖眼球卖肾脏,我甚至可以上街乞讨……” 第18章 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爸,心头装满莫名仇恨,除了老妈和淑芬,看谁都不顺眼。打电话到公司,提及请假一事,朱福田叽叽歪歪:“酒水旺季,你不来现场坐镇,其他人哪有信心?”我大为肝火:“懒得跟你讲,老爸的命重还是公司的事重?”朱福田一时哽塞,我气哼哼地砸断电话。回头电约申冬强,这小子得知实情,二话不说买了两百块钱的营养品,屁颠颠跑来医院。他现在经济紧张,估计买礼品的钱都是上次找我借的,心头十分过意不去,却又温暖得无可形容。 申冬强安慰完老爸,在走廊汇报完公司近况,凸凸问我:“打倒朱福田一事还继不继续?”我深味其意:“当然继续,而且刻不容缓,这段时间你幸苦一点,我得留守医院照料,公司若有重大事情发生,咱俩电话沟通。”申冬强连连点头:“那你给老板打电话还是……”我打断他的话:“这事包我身上,绝对万无一失!”申冬强笑了笑,动情地说:“秦哥你得挺住,今后小弟跟定你了,你喝稀饭我喝汤,你吃香的我吃辣,绝不拉稀摆带!”我暗暗感动,看天色已晚,“两弟兄不说客套话,一切尽在不言中,你快回吧,张芳等着你喂呢。”申冬强苦笑着说:“啥时候了你还有心玩笑。” 申冬强和我握手告别,依依不舍走进电梯,可电梯门关上的刹那,这小子迅速撤回,碎步跑进病房。我以为他落了什么东西,却见他出来后满面春风,后来我才知道,申冬强折回硬塞给老妈三百块。我又喜又气:“他现在穷得舔灰,妈你还收他的钱!”老妈一脸委屈状:“他死活要给,怕吵醒你爸,我就收下了。”淑芬挺会看事,小嘴一撅:“心意和贫富无关,刚才那位哥是个大好人,交上这样的朋友是你的福气,秦哥就别怪阿姨了。”郁闷中罗小米来电,凶巴巴问我:“这么久不闻不问,心头打啥子猫主意。”我说:“日理万机,哪有闲时跟你耳鬓厮磨。” 胡扯一阵,彼此冰释前嫌,相互问及近况,罗小米幽怨地说:“也没啥忙,除了睡觉就是搓麻将,前天去仁和打,一晚上输了六千。”念及老爸的鼻癌化疗费不菲,突有找她借支的冲动:“你有多余的钱,不如借我办点事。”死妮子甚是认真,问:“借钱炒股还是融资?”我苦笑着娓娓道来,罗小米生气道:“这事你咋不早说,叔叔病了,我也该来看看。”我暗暗叹息:“事已发生,看与不看无所谓了,老子已心无所求……”罗小米就劝慰:“凡事都需要挺,同学朋友齐帮忙,一起渡过难关,等下我送五千过来。” 放疗后老爸华发脱落,头顶渐秃。他虽不懂医术,却也有所耳闻,怀疑自己患的不是鼻窦炎。我和老妈轮番鼓励,淑芬不落人后,最后连罗小米也素装上阵。大家齐心协力,无非隐瞒实情,杜绝病患胡思乱想。手术十分成功,连一向悲观的老医生都说:“你父亲很幸运。”然好景不长,安然度过一晚,老爸陡喊牙疼头痛,狠命抓扯床单,脾气暴躁异常,仿要把整张病床撕碎。是时淑芬已照料一周,神色憔悴,我打算叫她回家休息,此举也合老妈之意,淑芬毕竟不是自家人,让她照顾病号实在不妥。所以当我说起淑芬的好,老妈万千感慨:“如今这世道,亲女都嫌老子脏,淑芬这丫头不嫌,她就不是外人,是仙女的化身!”老妈说着,苍老的眼眶饱含泪水。 这病到晚期热毒伤阴,因放射治疗干燥,饮多不解渴,大便结小便黄少,脉细又数。撑到第三天,老爸的活动已仅限于床榻,吃喝拉撒都得让人服侍。淑芬端完老爸当天的屎尿,将脏衣打包成捆,说她带回家洗洗,吹干了再来。我送淑芬到医院楼底,她走前我随后,细量这妮子背影,虽憔悴的令人生怜,身材却更加苗条。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喊了声妹子,淑芬蓦然回头,直愣愣看着我,发现我也这般盯她,羞红了小脸,问我有啥要交代。我尴尬笑笑,连声说没事。淑芬又显局促,接过我手里的袋子,“嘿”地抗在肩上,身躯顿往下沉,弯成一轮玄月。 我赶忙上前帮忙,边走边摸钱包,出得医院大门,掏出一张整百新钞递给她:“这些钱拿去打车,这么多东西,别挤公车省那个钱了。”淑芬莞尔笑道:“哥,我有钱哩。”然后摸出一把零钞,我目测了一下,顶多四十几块,估计是这些天买纸买盆的找钱。鼻翼顿时一酸,我强行将钱塞给她:“别跟哥客气,在这就是一家人,多余的钱去菜市场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最近你不来也行,我一人能照顾。”淑芬眨巴两眼,眼圈湿红,将钞票捏了又捏。我顺手拦了一辆的士,将包裹搁进后备厢,催促她赶紧回屋。淑芬骤显不舍之态,毛腰爬进出租车副座,摇下窗门说:“秦哥你真傻,照顾叔叔这样的病人需要女人才行,阿姨身体虚弱,让她多休息才是。”我忙不迭点头,淑芬又说,“我很快就会回来,你上楼去吧,阿姨他们等着呢。” 淑芬走后,老妈忙取钱凑款。第一次化疗,身上现金所剩无几,继续住院只有动用存款。至于存款多少,老妈也不知具体,说得把几张存折叠加才知确切数目。罗小米带来的五千块,我悄悄揣进衣兜,暂时不想动用。这妮子也够倒霉,探视那天正巧碰上老爸出现化疗综合征,屎尿不通。那时淑芬不在,老爸拉屎排尿时我一人没法料理,罗小米既来则安,主动请缨帮护,屏住呼吸端屎端尿。我相信那一刻,罗小米的确心存爱恋,对我的感情一如那江波微澜的夜晚,当我轻轻吻住她的娇躯,剧烈颤抖中不小心留下幸福泪。胡塞尔说魂门是心灵之门,连接泪腺末端,通往情感大海。我想只有心心相印的两人,才会在交合时魂门大开,洒出珍贵的眼泪。 罗小米终究是小女人,哪受得了端屎倒尿,便盆一放跑进洗手间,吐得胆汁横流,又是漱口又是洗手。罗小米嘴巴不说,我却知她痛苦难堪,死妮子服侍了二天,突然无影无踪,打手机无法接通,发短信石沉大海。待我将此事忘净,她却发来信息:刚谈了一个项目,马上飞深圳看货,顺便签订合同以期尽快启动。我一听就觉是谎言,她这人喜欢小资情调,睡觉睡到自然醒,无聊数数银行卡,闲悠了坐坐咖啡馆,点一杯黑咖啡,不加伴侣不加糖。犹记第一次耳鬓厮磨,问及生命所往,罗小米说想开一间咖啡店,做甩手掌柜,每天到窗边坐坐,听听钢琴即可。若有花不完的钱,就用余生的时间遍访世界名胜。这种人都是梦想家,比屎壳郎可爱,比造粪机器可恶。我草草回了她几句信息,诸如感谢您老解囊,完事请你吃饭云云。罗小米不知我心态的变化,回了一个笑脸符号,我横竖看都像是谁在哭,索性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夜晚寂静得可怕,医院形同坟场,睡意不迭袭击,唯靠抽烟喝酒提神,我怕一觉醒来,老爸走了,只剩孤零零的秦风。这段时间夜夜守护,我不能把寿命分给老爸,力所能及的是握住他干枯的手,将内心的温暖传递。三更时分老爸苏醒,精神异常矍铄,吩咐我把床头摇高。我遵命行事,老爸顿感舒适,扭转身子找我要烟抽。这是医嘱禁忌,我死活不应,老爸没辙,问我:“躺几天了?”我说:“刚好一周,将息半月就能出院。”老爸一阵苦叹:“二娃呀二娃,你也学会骗人了。”我故作一本正经:“医生都讲了,这是小毛病。”老爸一脸严肃:“别再隐瞒了,爸知道是癌症,活不了多久。”我意欲辩解,老爸摆手制止:“赚钱不易,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哪经得起病魔折腾,医了也是白医,续几年命又咋样?钱花光了家散了,剩下的活人一身是累,依我看别治了,省下钱给活人用。” 顿觉泪腺决堤,我揉了揉鼻子:“您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能悲观厌世?”老爸当即怒斥:“我已是活死人,搁哪都是拖累,固执就是毒药,教了你二十几年还不懂这道理?”我强忍悲痛:“咱们得相信医学,医生说再化疗一次身体就能痊愈。”“你信医生的鬼话!”老爸冷笑一声,“我尚德不是怕死,活了五十几年,苦也吃过福也享过,现在就是放不下……”话至此哽咽不语,我连忙接过话茬:“二娃明白,您放不下我和老妈。”提及老妈,老爸满脸愧容,望着天花板直叹:“小翠她跟了我,这辈子都毁了,当初媒人介绍知青,她死活不干,二娃你说说,她要是跟了知青,哪会受这清贫之苦,靠卖咸菜养家。” 小翠是我妈的小名,在我有限的记忆里,老爸喊过两次。一次是老妈发四十一度高烧,躺在门诊室昏昏欲睡,那时我刚受启蒙教育,老爸素衣短发,英俊年轻,紧紧握着老妈的手,动情呼喊:“小翠啊小翠,你别吓老子,你千万莫睡着了,睡了就醒不过来了……”收回记忆,我抑住满腹悲伤,缓缓对老爸说:“妈健康得很,昨天她还在讲,等您康复出院,带您去江边练太极拳。”老爸蓦然一惊,撇过脸去,身子剧烈地抽了抽,回头已是老泪纵横。我赶忙劝老爸休息,等明儿老妈来了再说。老爸不依不饶,开始数落我:“你快三十了,犟脾气得改改。”我颔首低头,他又说,“晓得老子的心思不?希望看着你结婚生崽,现在这情况估计没那指望了。” 突恨自己玩世不恭,无孝无能,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都是二娃不好,您一定要挺住,战胜病魔看我成家立业,抱孙子晒太阳,教他们读书习字……”话音未落自己哭成泪人,老爸疼在心里,伸出干枯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父子俩泪眼相对,俱都默不做声。沉默良久,老爸突然问我:“你跟吴倩还好吧?”我说:“很好很好,她爸已经妥协,她正在犹豫,过不了多久我俩就能谈婚论嫁。”老爸嚅嚅干裂的嘴唇,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好就把她叫来,走之前我想看看她。” 第19章 城市发展,高楼迅崛;时事变迁,人心趋恶。 读小学那阵,我家所在大院属重庆较高楼层,地处半山坡,站在楼顶观景,长江滔滔,油轮如鱼划过。那时整个院子友善和睦,各楼层老头老太,逢艳阳日聚集于院坝,晾家事晒心情。谁家花猫死了谁家女儿出嫁,谁家老婆出轨谁家老公赌嫖,俱都一清二楚。那时我是读书天才,年年考取第一名,每次手捧奖状回家,老妈都会赏我一枚鸡蛋。老爸没老妈那般体贴入微,凭借纯熟的木工技术,为我削制伪造市场上的玩具:ak—47、王五大刀、匣子枪。班上有钱人的孩子,个个见了都觉稀奇,常拿奥特曼跟我兑换,我不肯他们加糖果蛋糕,甚者掏出积攒的零花钱。我渐渐见钱眼开,把木制玩具当艺术品卖,回头又找老爸精工定做。老爸就数这点最好了,每求必应,而且一次比一次有耐心。最后一把ak—47,小学毕业前夕我高价拍卖,竟然卖了三十六块二毛。买家是九龙坡区蔡主任的独儿,这厮长大后不务正业,用老爸的污款嫖赌涉黑,最终为争女人枪杀情敌。五年前我在重大深造,他却垂着光脑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阴森森的刑场。 那时院里的老头皆夸我是人才,老太们即便嘴利牙尖,也都尽拣好话讲。张婆说我以后是数学家;刘姨说我会开宇宙飞船;陈姑姑稍微有些实际,说我长大定是个帅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保不定还能娶明星当老婆。那时有彩电的人家占少数,有一回我在陈姑姑家看晚会,宋祖英彩妆高调出场,看得我两眼发直,嚷着娶她做媳妇儿。陈姑姑抿嘴傻笑,说等你长大她都老了,以后娶年龄相当的明星吧。如今才觉沧海桑田,在岁月的长河中,我并未成龙升天,辜负了长辈们的期望,也让老两口备感心寒。 到楼下吃了两根油条,边喝豆浆边拨吴倩手机。电话响了七八声,吴倩懒洋洋接起,问:“秦风啥事啊?家人勒令思过,这段时间我不能外出。”心下一悸,我说:“今天不许提你家事,咱们谈谈别的吧。”话毕听筒那头窸窸窣窣,估计吴倩在穿衣服,等了一阵吴倩又问:“到底有啥事?”突觉她变冷漠了,“没……没事,就打电话问问。”正欲挂断电话,吴倩扔来一句:“最近想我没?” 算算老爸生病住院,至今已有十余天,如实相告:“好久没想了,那玩意儿也勃不起。”吴倩异常惊讶:“那出问题了怎行啊,快去医院检查,哪天真嫁你了,本小姐还不守活寡。”我暗暗苦笑:“老子现在就在医院,结果也出来了。”吴倩信以为真,心急如焚地问:“结果是好是坏?”我强忍悲痛:“坏到了极点,无可救药。”话毕吴倩默不做声,仿佛我真得了阳痿,顿了顿我忍不住苦笑:“瞧你紧张的样子,是我老爸的检查结果,他患了……”本想说老爸身患鼻癌,所剩时日不多,可话到嘴边悲从心来。噎了良久,吴倩说:“那玩意不行,对我没啥影响,咱们禁欲好了,更可做丁克家庭。”我又气又急:“爸就快死了,你还笑!”说到这听筒那头当的一声,接着传来吴倩的喊叫,问及细由,吴倩低声说:“不小心将杯子碰到地上了。”然后颤抖着问,“秦叔叔还有救吗?”我漠然应道:“得了癌症还有啥救?能拖多久算多久,现在只有尽量满足他的心愿。”话毕吴倩又默不做声,怔了怔才道:“叔叔有什么心愿,咱们尽量帮他。”我趁机道出爸想见她一面的愿景,气氛竟陡变沉寂,心酸之余我叹道:“你不方便就算了吧,别勉强自己。”说完正想挂电话,吴倩嗫嚅道:“秦风别误会,我在想如何逃离爸妈的管制。” 晚上喂老爸吃药,谈及吴倩要来重庆,老头子甚是开心。老妈却满脸愁容,坐在边上自言自语:“淑芬咋还不来?”这段时间老妈和淑芬相处得久,彼此培养出深厚感情,老妈自然偏颇淑芬。我说:“淑芬累得够戗,再则她又是外人,就让她多休息一阵。”老妈斜我一眼:“啥子外人不外人,我早把她当成了自己人。”眼下我不想跟老妈吵,当即软下语气说:“淑芬的确好,二娃早看出来了。”说着面向老爸,“爸您觉得淑芬咋样?前些天她在医院守了几个晚上。”老爸努努干裂的嘴,艰难地说:“都好,都中。” 看老爸那副态度,如若中国实行一夫多妻制,估计把两人娶进家门他也乐意。正暗觉好笑,陈永胜来电,叫我赶紧去纽卡斯尔,他让花丛环绕,已然应接不暇。纽卡斯尔是解放碑一处酒吧,早前周大炮喝过两次,陪酒小姐蜂腰肥臀。据说走姿经过专业培训,扭成一条线摇成一个向,在街头坊间颇有口碑。陈永胜主动邀约,想来不是风花雪月,一定是合作上的事。我当即应下:“今晚誓与陈哥不醉不归。”陈永胜大笑不迭,朗声道:“还是你娃够义气,比周大炮耿直多了。” 赶到时陈永胜搂着一名黄发妞,操椒盐普通话介绍:“刚泡的外国妞,巴基斯坦人。”我冲黄发妞点点头,顺手倒了杯啤酒润润喉,用英语问她:“hello,which country are you from.(你好,你来自哪个国家?)”黄发妞愣着不知作答,我就知她是新疆人。新疆人乃古突厥后裔,属黄白混血过渡人种,年初我去綦江出差,饭毕客户薛涛请唱歌,在当地最高档的“海上海”找了两名新疆美女作陪。那天薛涛十分装大,硬说她们是正宗沙俄金丝猫。我用俄语问多大年纪,两人头摇成拨浪鼓,随后满嘴本地脏话:阿馕死给、哈呀木也木赛。大意是要不要吃她某部位,真是粗俗不堪,下流难容。 黄发妞帮着斟满酒,招来另一美女作陪,只须臾,杯盏间雀鸟莺莺。但任那妮子肆意调情,我始终无动于衷。陈永胜甚觉奇怪,戏谑道:“你娃是不是萎了?”我肉笑着问他:“要不要试试火力?”直惹得两妞媚笑不迭,谈笑间周大炮横地里冒出,灰头土脸地说:“你们玩得挺开心的嘛!”陈永胜连忙让座,埋怨道:“磨蹭到现在才来,哪个妹妹把你魂勾了?”周大炮一脸不悦:“别在我面前提女人。”陈永胜不明就里,我倒听出弦外音,侧身悄悄问周大炮:“那玩意如何了?”周大炮耸耸肩深表无奈,“唉,吃了一箱擦了两件,还是不行。” 结账出得纽卡斯尔,陈永胜拽上黄发妞,又帮周大炮点了一名成都妹,肤若凝脂,比豆腐脑还嫩。给两人各开一间钟点房,我独坐在酒店大堂闷等。接连抽了两支烟,陈永胜鬼祟下楼,身后的黄发妞一脸意犹未尽。接着等周大炮败阵,过了半小时,这厮牵着一个小妹灿笑而来,陈永胜摆出一张乏善可陈的脸:“你龟儿铁铸的啊,老子等得花都谢了。”周大炮不置可否,径直走到我俩面前:“陈哥别乱讲,她是逼迫无奈,我认她当妹子了!”陈永胜撇撇嘴,这时成都妹就说:“哥哥们,今晚妹子请吃烧烤。” 周大炮认人做妹,使何高招令人迷糊,更迷糊的是关于成都军区的团购合作,在朝天门码头,陈永胜咽下一块烤鱿鱼,拍着我的肩膀似笑非笑:“老弟,说个好消息,军区和五粮液特供的合作黄了。”我顿时作了两个假设:其一,陈永胜寻找供价更便宜的买家无果;其二,他想海吃供货商回扣,客户感觉宰得太狠。我暗自做过调查,茅台特供的确缺货,普通经销商根本无法打通关节。金融危机如火如荼,川渝酒水经销商亏的亏散的散,屹立不倒的,资金受存货牵制。目前市场上张贴名酒牌号的产品,发货都是一百件起,动不动就要几十万;条件更是苛刻,款到发货无退无换。市场经济就是这样,供过于求的产品,厂家喊经销商是老子,供不应求的产品,经销商叫厂家是大爷。 且不论陈永胜胃口多大,事有转机,还是涨人信心。供往成都军区的货,我若通过公司做一半,自己再暗箱操作一半,既为公司效力,又鼓了胯上腰包,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如此一来,扳倒朱福田胜券在握。翌日陈永胜离开重庆,我在价格上又作让步,每瓶酒让利两元,权当彼此分成。陈永胜笑得合不拢嘴,悻悻地说:“资源整合就是好,我辛辛苦苦坐班,不如兄弟卖一批酒,销售真是赚钱的行当。”我只好暗暗叫苦,心想你不入虎口,焉知虎牙的厉害。 周大炮认的妹子叫甄媛媛,礼拜天兄妹俩前来医院看望老爸,周大炮戏称甄媛媛是重庆著名“女童子军”。我大惑不解,他耐心解释:“童子就是处子。”然后细数甄媛媛各类优点:卖笑不卖身、温婉如玉、苗条如柳,凸处不过一厘,翘地不越一分,稀罕式黄金分割。我斥责他借认妹之名欲行不轨,周大炮暴跳如雷,直骂我是“人的模样兽的想法”。 眼下甄媛媛已弃娼从良,穿上工装当了售楼小姐,周大炮又称这是他劝说的杰作,道来满脸荣光。我暗示这有可能是另一陷阱,周大炮当即反讽:“你以为干销售高雅?又舔脚丫又行骗,当完婊子立牌坊!”这厮说得没错,销售是风险行业,今天月入五千,明儿保不定只有八百,碰上公司散盘,还得流浪街头。刘浩曾说:“万职属下品,唯有铁碗高,看看贪官,阅报喝茶公款包养;再看看匪警,职权滥用敛财如命。”这厮涉足销售界不久,深谙其理也就有所总结,“世界在腐朽中进步,腐朽中也有我一份,谈业务,乌鸡要说成凤凰,酒量深邃似海,不亮合同事已成三分;再加能曲能伸,该贿的贿该诈的诈,誓不手软事成六分。” 四年前我从策划转入销售,月入一千八,日子紧紧巴巴。时任总监是一善人,见我孤苦伶仃,热情介绍一名女孩相识。此君在家乐福做收银,底薪仅有我的一半,总监说我干销售,粉脸一拉扬言:“业务员免谈,当官的例外。”现在我学聪明了,对内是区域经理,对外宣称公司副总,掌管西南区生死,底薪只是毛皮,回扣都吃不完。如此这般,身边的女性朋友竟然多起来,就在爸未生病住院前,还时常接到陌生电话,问之答曰:“秦总,我是上次你给名片的某某,啊,你不记得了?我们在大坪唱歌,等会搓麻将,五一二,三缺一,你来凑个数。” 第20章 那天周大炮探视完病情,在病房门口问:“钱够不够?”我说:“准备了十万,足够半年的医疗费,实在不行卖掉老房,按现价至少值十五万。”周大炮叹道:“病是无底洞啊,折磨饿殍苍生,最后人财两空。”我心生酸楚,却说:“责任代代相传,每人都会面对生死,谁也没有理由逃避。”周大炮点头默认,沉思片刻说:“人的相貌本就生得奇特,你看那脸形、鼻子、眼睛和嘴巴,连成线即是一个‘苦’字。”话毕摸出一张卡,“里边有五万,不够取了用。”颤颤接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让人惊惶,“要不我打张借条?”周大炮捶了我一拳:“这么多年兄弟,你还跟我客气?昨天我抛了一只股,专门给你应急,你知道我那个不行,无欲则刚嘛,钱财都是粪土。” 送走周大炮,内心久久无以平静。虚空说真正的朋友,在困难时给予无偿帮助,真正的兄弟,在绝境时两肋插刀,甚至不惜付出生命。即便如此,虚空却不看好现世:“管鲍之交、桃园结义,传说仅仅是故事,现在没有以后也无。”做和尚做到这种境界,不知是他悟性太高,还是我等俗气未脱。翌日刘浩来院探望,小欧提着一袋苹果,屁颠颠紧随其后。果袋薄而透明,看出有几只已经腐烂,人没法下嘴,猪啃了也会中毒。互作寒暄,刘浩故作责备:“叔叔入院你也不讲一声,要不是周大炮传信,老子还蒙在鼓里。”我说:“人老生病是常事,不能总麻烦别人。”刘浩尴尬一笑,看看腕上的表,转身拉上小欧:“护理学院有个派对,我得早点赶去捧场,改天再来看秦叔。对了,你要有空等会过来,大家一起happy。”心想父命垂危,哪有闲心玩乐,正想戳他几句,眼前已没人影,抬头看看电梯,透过狭窄的门缝,小两口磨耳揽腰,亲热得无可形容。 刘浩这次探望,实在令人郁结,我非贪图之辈,他送啥都无所谓,但买几只烂苹果,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太不够哥们。郁闷中拨通老板的手机,话到嘴边他就打预防针:“秦风啊,正拣贝壳呢,长话短说,闲话少讲。”“不是正事,哪敢打扰您老雅致。”言罢笑问去处,老板说:“在北海。”当下暗忖糟糕,这厮去北海逍遥快活,肯定没收到特快专递。扳倒朱福田这事,无凭无据难服众人,眉头一皱,我说:“您老慢慢逍遥,等您回重庆再商议。”老板似乎料到什么,压低声音问:“是不是公司的问题?”我顺着他的话火上添油:“岂止是问题,形势还非常严峻。” 话到此故意一顿,老板听上心了,火急火燎地追问。我索性全盘托出,尤其说到朱福田,学他口吻浓墨重彩:“不是我背后下烂药,老朱这人心机太重,把我们都骗尽了,您知他咋管理公司?您老不在他忙泡妞,员工溜班他忙打牌。公司已有半月没有回单,现在是酒水旺季,再这样搞下去,不存心让公司垮台嘛!”老板沉默不语,估计心头正打鼓,我当即又说,“除了老朱,公司的人都很团结,在销售部申冬强、后勤部张芳、财务部刘英的配合下,我收集了他胡作非为的有关证据,您知道我的为人处世,不冤枉一个好人,但绝不放过一个坏人。进公司两年了,我没过多要求,一个字,希望公司‘好’,两个字,希望公司‘很好’……” 老板恶狠狠打断我的话:“这事十分严重,秦风你怎么不早讲?”“没凭没据,说了也没人信啊。”我笑了笑,“再说又怕给自己套上莫须有罪名。”“瞧你说的!老子信你,明天回重庆,这事我要亲自处理,”老板说着突变委婉,“对了小秦,这段时间辛苦了,你说的观点都对,公司内务得好好整顿整顿。”这话无疑肯定了我的作为,接下来的操作势必顺理成章。合上手机,内心喜出望外,信步走进病房,发现老爸直愣愣望着天花板,表情严肃,目光呆滞。我问他想不想吃东西,老头子摇摇头,艰难挪挪身子:“二娃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讲。” 颇觉有些不对劲,一屁股坐在老爸床边,我问:“爸,又胡思啥了?”老爸叹道:“昨天你跟同学的对话我都听得清楚,咱们还是出院吧,买些药回去服,省省钱。”心头腾地一凉:“这咋行?您别担心钱,二娃马上当总经理,财出财进,雪花滚滚,十万二十万算个屁,卖一年酒经济就活了。再则现在钱够花,存银行也没用处。”老爸又是一叹:“你有能耐,我就安心了。”我含泪点头,老爸突然想起什么,“吴倩咋还没来?”我随意编了个谎言:“临近春节民工返乡,赚钱的装大款坐飞机,吴倩订的票推迟到下周。”老爸笑着称好,顿了一顿说:“我想喝白菜汤,你去楼下买一份。” 领命取了些零钱,窸窸窣窣下楼,刚走过停车场,耳后骤然传来惊呼:“跳楼了,有人要跳楼了!”转首循声望去,一个人影从五楼跃下,经楼边的黄葛树挡了挡,啪地摔在草坪上。附近路人迅速围拢,我跟上去凑热闹,透过人墙隙缝,只见坠楼者全身抽搐,头部血流不止。挤在最前的太婆将他扶起,我定睛一看,脑袋如挨惊雷,当场就昏了过去。 入冬的重庆寒冷刺骨,河风从江面簌簌袅升,刮得脸脖阵阵生疼。去华岩寺的路上,信徒络绎不绝,有人抱香捉烛,一脸肃穆;有人疾步上山,掩面长泣;更多的人暗怀心事,神情麻木。忽想起雨果的《悲惨世界》,不仅是当时的法国,如今这座城市也在沉沦,貌似虔诚的子民,不为虔诚膜拜,只为找回遗失的信仰。往山顶且行且停,烦嚣市区逐渐缩小,我又想起虚空的话:庸人皆有诟病,精神虚空时饱思淫欲,阴阳互补后洪水滔天。 在虚空的待客厅,我盯着《出水芙蓉》倾泻烦愁,他却大肆宣讲《三字经》。违心听了半晌,心头实在腻烦:“虚大师,能不能谈点实际的?”虚空皮笑肉不笑,说:“你现在心烦气躁,得先让你静静。”话毕手指《出水芙蓉》,“画里可是大含玄机啊。”我详作甄别,总觉该画出彩点在于女人曲线,疑窦中虚空笑着解答:“人生来赤条条,死后赤条条,衣服是打扮钱财是皮囊,你现在心烦的正停留在人生表面。”我若有所思,他又道,“裸画成为艺术品并非情色,而是展现了人体的真实。”我憨笑不迭,虚空却双手合十,闭眼沉吟,“负荷与洒脱成反比,你背上大包袱,白天低头走路,晚上垂榻叹息,怎能成为艺术品?”我顿时深陷沉思,正不知言语,虚空不紧不慢道,“如不顺其自然,你就是牺牲品,妄想实现自己的价值。” 那天聊到很晚,夕阳西下,黑鸦泣血而啼,路上皆是断肠人。虚空终究研读过佛学,剖析解读人性,确比我等独到。聊及老爸的病症,虚空直言:“你必须竭力医治,直至他远离人世,荣升极乐西天。即便他想跳楼寻求解脱,你也不能轻言放弃,秦风你得明白,你是他儿子,骨子里淌着他的血液。”我极力表达自己:“何曾有过犹豫?能让老爸重获新生,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但是你的烦恼从何而来?”“可能是想力挽狂澜,驱除科学无法根治的病毒,但自己无能为力。”聊到此虚空连连否定,眯缝着眼睛说:“你别伪装了,烦恼源自内心的恐惧,你是担心人财两空。” 老爸跳楼后失血过多,重返病榻已成植物人,外加他体藏癌毒,老医生都劝我:“兄弟准备后事吧,就算病人苏醒,仍要面对癌症的煎熬。”这是一位有良知的医生,用药适可而止,不开特效药,不滥用名贵药,处处为贫民病患着想。我暗自算了算,自从他主治老爸以来,每天为我节省了五百多元。 从华岩寺回来,老妈和淑芬正商量治癌一事,两女人你言我语,哭抱一团。我忍不住安慰老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妈越发哭得厉害,看着老爸浑身战栗。我又惊又吓:“妈啊,你也别想不开……”话未说完,老妈无奈道:“还是算了吧,尚德没救了,再这样硬撑,只会害了你的前程。”我顿时就火了:“你咋这样说!二娃只有他这个爸,说放弃就放弃,我做不到!”老妈揩揩眼泪:“二娃想过没有,你结婚要花钱,生孩子要花钱,养孩子更得花钱,不能光顾老人啊,自己的事也得想想。”“光为自己着想?跟禽兽有啥区别!”怒火自心头燃烧,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淑芬见势不妙,赶忙从中斡旋:“子欲养而亲不在,有孝心的小辈都会痛苦,阿姨不要心疼钱,秦哥你也别发火。”淑芬说完,瘦躯一耸一耸,跟着老妈抽泣,顿觉心如刀绞。 僵持良久,老妈握住淑芬,语重心长:“闺女,有些话不知阿姨当不当讲。”淑芬不解,泪眼花花地说:“阿姨尽管讲。”老妈侧身看看我,回头说:“阿姨早看出你是好人,问你一句实在话,嫌弃我家二娃不?”淑芬听得一愣,粉脸顿泛潮红:“阿姨讲的啥话呀,秦哥是大孝子,肯定是好男人。唉,阿姨不知我们村,有些人父母生病,也不带他们去正规医院,都是请赤脚医生输液,一年输死几个,死后一了百了。”老妈摇头叹息,哽咽道:“闺女别……别这样讲,很多家庭都让病拖垮,阿姨一万个理解,阿姨的意思,不愿二娃再受这份苦哇。”话音甫落,老妈扑进淑芬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要不嫌弃二娃,阿姨希望你俩成家。”淑芬窘迫不堪,一时语塞,无以应答。老妈觉得过于直接,转过泪脸朝我吼:“二娃你还想啥?到底说句话啊!” 老爸一场大病,直让我对红尘生畏。罗小米风情万种,不过是供观赏的花瓶,不宜真实的生活。淑芬哪里都好,就算文化有差异,作为贤妻良母,其优良品行倒无可厚非。但我对她缺乏爱意,只有怜悯与喜欢,且渐成一种亲情的倾注。淑芬若真是妹子,我一定限制她自由恋爱,即便她爱上一个人,也会严格考察对方,综合素质过关才让她放手去爱,否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现在对别人要求严格,只是想做亲人心中的好人,假如上天让我失去父亲,我不能再让母亲受苦,让淑芬坠入红尘,而深爱的吴倩,更需为她做点什么。这妮子性格软弱,一直和父母斡旋,其实已经付出不少,但我只顾自己,在长远结合的争取上,根本未作真正努力。或许已经努力,只是世俗遮蔽了真实,也或许努力到极点,她还未看到。 站在老爸坠楼的地方,一遍遍拨打吴倩的电话,无人接听;发去十数条短信,石沉大海。我忍不住臆测,她是不是反悔了?男友父亲重病,钱财耗尽生活糟粕,到了这份上,蠢者逃避智者分手。暗作种种猜测,颇觉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回家发邮件、qq留言,皆无音信,再打她电话,话务提示已关机。心头渐生绝望,尤其看到淑芬,像亲生女儿般悉心照料老爸,不动声色不闻世事,绝望中愧疚绕缠,又觉自己十分无耻。老妈察言观色,深知我不会接受淑芬,终日冷脸相向,仿佛我不改变主意,就要和我断绝母子关系。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段时间没有淑芬,单凭我们母子二人,时间全耗在医院,哪有闲心打理老巢。如今坐在家里,虽然气氛冷清,却是窗明几亮,井井有条。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我和淑芬洞房花烛,有人在外低泣,我听出是吴倩的声音,光脚丫夺门而出,疯一般四处寻找。摸索良久不见其人,屋内却哭声震天,宾客大喊“新娘上吊了”。我置若罔闻,继续寻找心爱的吴倩,突地风雨大作,头顶轰然一声,我让惊雷劈成了两半。醒来大汗淋漓,全身不停抽搐,老爸还在沉睡,淑芬陪坐一旁,满脸惶恐地问:“哥……哥你咋了?” 第21章 老板回渝后神色饱满,面含佛容。周一晨会刚毕,他将我叫至办公室,掏出一只贝雕:“五百块买的,准备放家里装饰,现在送你了,算是奖励。”我假装睖睁,老板笑道,“你忠心耿耿,我到现在才看出,秦风,讲讲你有啥打算?”话说着叼上软中华,伸开两指捻捻,见我沉默,他腾地慨叹,“查清老朱的账目,立马让他走人。这老小子,枉我如此信任,竟敢徇私舞弊。”我暗暗窃笑,掏出火机帮他点烟,缓缓说道:“打算倒是有,不过还需公司支持。”老板深吸几口,弹弹烟灰回应:“撵走朱福田,你来负责公司运营,怎么样?”我立作惶恐:“此等大任,恐怕……”话音未落老板高声打断:“我这阵忙融资,准备和朋友开酒楼,精力不在白酒上。”我深知其意,扭扭捏捏地说:“既是这样,恭敬不如从命了,秦风尽力而为。”言罢老板挥挥肥手:“放胆去干吧,至于薪资,朱福田拿多少你就拿多少。” 如愿以偿本该欢喜,但这职位靠阴毒手段窃取,心头自是忐忑。午休时分朱福田来电,情绪激动异常,容不及问候就听他骂:“挨千刀的,谁在老子背后下烂药?”我问他:“发生啥事了,您老如此大动肝火,当心气血攻心。”朱福田呸了一口,以高八度声调大倒苦水:“刚收到老板信息,说我滥用职权,乱拉男女关系,简直无中生有。”我当即落井下石:“高层行事都这样,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掌灯,您老别为这个烦心。”朱福田直叹气:“他要撤销我的一切职务,叫人不烦心,谁能做到?”我顿作惊讶:“这事是真是假?老板不会动真刀吧,公司运作好端端的,他没理由撤销啊。” “当然是真,想我行走江湖二十年,处处小心谨慎,而今竟遭小人陷害。”我连忙宽慰:“或许还有挽回余地,如果我没猜错,这事一定是外区经理搞鬼。你呀,平时只顾自己快活,根本不了解员工,我倒是看出来了,公司有几个野心大的,天天打算盘,日日想晋升,今天老板还问我……”“老板问啥了?”我故意长叹一声:“别提别提,我就是纳闷,老板咋会问起你的事,财务状况、销售业绩、管理现状等全问了,我一个劲说好,您老兢兢业业,咋会搞烂摊子事?老板打死不信,还将我狠狠教训一顿,说我是在包庇,他已有证据在握。” 胡扯一阵,朱福田越发激愤,骂骂咧咧道:“我招惹谁了?打工求财,何必互伤和气,谁下烂药,谁全家死绝!”随即满带哭腔,“兄弟你不清楚,卖灌装酒赚的钱,早让股市生吞,现在两个孩子读书,母亲身体又不好,妻子面临失业,你说这饭碗丢了,我今后咋办?”朱福田平日牛气冲天,谁料他有这本难念家经,顿觉无言以对,简单敷衍几句,砰地把电话挂了。轻轻合上手机,额上冷汗直冒,想这事做得过分,完全将己欲建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转念思忖,我是地道重庆人,没理由畏惧朱福田。话往回说,既然事已发生,绝不能让他主动出击,我必须未雨绸缪,拿到反击砝码。 整整一夜惶恐,噩梦再次袭击,朱福田绑架家人,令我备两千万赎命。我在警方的安排下装了满满一箱钱,表面覆以真钞,下头垫以冥币。租车赶到交易地,朱福田临时变卦,让我辗转至另一交易点。一番折腾朱福田拿到赎金,察觉有诈暴跳如雷,一刀切下母亲手指,托人扔到家门口,附上一封满沾血迹的信:你要是没钱赎命,拿自己的狗命来换! 苦恼数日,突忆混迹江湖的表叔。当年在红高粱酒楼,表叔搂着娇妻信誓旦旦:“二娃,以后有麻烦找我,社会上的渣渣事,没你表叔摆不平的。”这些年秦家和他几无交往,一别两年有余,也不知他混得咋样,会不会帮这小忙。再三犹豫,我还是拨通了表叔的手机,道清来龙去脉,表叔责备道:“尚德哥住院,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以傻笑表示歉意,表叔又说,“那个姓朱的,别把他当回事,一个外地人嘛,还敢在重庆翻云覆雨?”我唯唯诺诺,说:“那是那是,表叔吼两吼,地球都要抖一抖。”这话甚是中用,表叔腾然来劲:“两年不见,你这胆子越混越小,还是不是重庆崽儿?我在爵驰游艇俱乐部,你没事赶紧过来,介绍位兄弟你认识。” 大凡建在游艇上的俱乐部,皆为富豪量身定做,尔等埋头苦干一月,只够在里边逍遥两个钟。出门拦一辆的士,费尽周折找到会所入口,却被胖保安拦住:“您好先生,请出示贵宾卡。”我假装摸摸口袋,突作歉笑,“瞧我这记性,出门太急忘了带,有朋友在里边,我叫他出来接驾。”胖保安立变恭敬,“先生您等等,他在几号房,我帮您叫”。我连连摆手:“不用劳烦,我直接打电话。”回头打表叔手机,告知被保安拦在外头,表叔怒骂道:“好狗不挡路,他这儿规矩是这样,少安毋躁,我马上出来。” 在大厅等了几分钟,表叔打着酒嗝而出,须臾寒暄,带我拐进一间包房。惴惴不安走进去,眼前灯光昏黄,耳畔淫语菲菲。诧诧然环视四周,角落歪躺着一名赤膊壮汉,腿上盘坐一位绿发少女,两人黏糊甚密,全然不闻外事。正想这些人腐败淫靡,绿发少女蓦然回头,我俩四目相对,竟俱都发出一声惊呼。 2005年刘浩被陕西女孩一脚蹬开,扬言跳楼结束余生。寝室兄弟俱怀怜悯,陪饮江津老白干解愁,刘浩闷气大发,一口喝下八两,横于厕所便槽上吐下泻,直骂世界不公。我屏住呼吸搀扶,这厮比入魔的梅超风还狂,舞动大爪吼:“不要你管,全给老子滚!”闹腾一阵拍着地板问:“世上除了爱情还有啥是真的?”我捏着鼻子安慰:“爱情哪有真假,只有心才是真,无论邪恶善良,都属我们自己。” 往事如烟云,在爵驰游艇俱乐部待了半小时,陪壮汉喝了两杯轩尼诗,谎称上医院照料老爸,我独自落荒而逃。在朝天门码头枯坐半晌,吸了一地烟头,心头越想越悲。我宁愿眼见的是幻影,宁愿没登过游艇,宁愿一切从未发生。夜色妖娆鬼魅,远方汽笛声声,一束强光射来,恍惚中以为天亮了。回过神色,四周仍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悲凉中打算找刘浩告密,这时小欧来电,哭哭啼啼道:“求你了秦哥,这事别告诉刘浩行吗?只要你保密,叫我做啥都行。”她不求则已,一求满心是气,我冷笑着回击:“叫你跳崖去不去?真不明白,你是为了追求金钱、性欲还是快感!” 小欧默不吭声,我越发愤慨:“你倒是享受了,可刘浩呢?”话毕小欧大哭起来,顿了顿说:“秦哥骂得好,小欧跪下求你,我爱刘浩,绝不能失去他!”我怒不可遏:“既然爱他,你还去那种地方?”小欧吸了吸鼻子:“说了你也不信,我是为了挣钱,干这个的确不高尚,但干几次顶上半年班,刘浩他现在缺钱,我知道他的底细,房子被前妻霸占,我就是看中他大度,想帮他分担压力,积累点钱重新买套房子。”我苦笑不迭:“用这种钱买房,他住得心安理得吗?”小欧无言以对,我长叹一声,“你放心吧,这事绝对保密,但当哥的得提醒你,爱情绝非以房子衡量,房子只是遮风挡雨的壳,可大可小可租可借。”小欧应声不迭,我恨铁不成钢,愤然说道,“乞丐爱上乞丐,也是真正的爱情!” 老妈的祈告、淑芬的哭祷皆无用处,医生也竭尽全力,该用的药用了,该输的液输了,老爸依旧直挺挺躺着,任凭推攘揉捏,甚至戳他笑穴,肢体毫无反应。若非有微弱呼吸,身体仍有人温,谁看了都以为他是死人。老爸这次“空中滑翔”,偷鸡不成倒蚀米,人没摔下地府,倒成五谷不分的植物人。祖宗的罪孽一定深重,否则上苍怎会如此折磨于他。老爸意欲以死解脱,我却不能成全,如此固执己见,是孝顺还是愚蠢?摸着他毫无知觉的手,不知他是否有意识,如果仅仅是无以言说,脑筋还能急转弯,此刻是不是在想:再次跳楼,老子得选个更高的地方,或者割腕自杀,抑或吞下两瓶百草枯。 沉默是最悲痛的方式之一,这事让大家无心说话。老妈哭了一整夜,眼睛肿得像猪尿包,淑芬亦然,两眼原本清澈,而今却是血丝缕缕。所有景象不忍目睹,看之听之心切。午休时分,护士送来药费单,漠然道:“病人家属,你们欠了三百二,该去缴费了。”我这才打开信封清点余钱,老妈取的五万现金竟然只剩两百。我怀疑数据的真实性,逮住护士问:“才住了几天院?钱都花哪了?”护士无奈应道:“家属要是有疑问,可以去财务处核对。”这时老妈就说:“花都花了,想人家还你不成?”我倒不是这意,暗作思忖对老妈说:“银行还未下班,您再去提五万。”老妈默不做声,我又说,“钱是树叶子,该烧得烧。”话毕老妈失声痛哭:“你以为我不希望尚德好?我跟了他三十年,三十年的感情啊……” 我没理会老妈,老爸病成这样,不可能放弃治疗。僵持良久,见我固执依旧,老妈火了,撩起衣袖拂拂泪眼说:“晓不晓得你在做傻事?你这是给医院送钱,你爸健健康康的时候,咋没想到孝敬?”我顿时哽塞,老妈变本加厉,“他想你成家,你干啥去了?成天东摇西晃,以为自己了不起。现在人将病死,愧疚了是吧,愧疚了想补偿?就算你真觉得愧疚,也不能跟人民币过意不去!”老妈一针见血,我彻底无言,或许如此坚持,只是不让老爸失望,吴倩还没来重庆,他看不到我俩结婚生子,现在即算去死,他也死不瞑目。 工资卡早已空空,无奈之下,我用周大炮的卡取了两万,缴完欠款,预存九千,收费员笑得脸都烂了,打印发票时,竟哼唱起《山路十八弯》。我骂骂咧咧上楼,迎面碰上主治老医生,聊了聊老爸的病情,得知他将参加一个接待会,上海飞来一位男科专家,妙手回春,曾让数千人恢复雄风。念及周大炮阳痿多时,寻遍电杆广告上的庸医无效,顿时兴致盎然,问他间歇性阳痿有没有得治。老医生怪怪地看着我,说你神色饱满,额生粉刺,不会真得了阳痿吧?我就说是一个朋友,无缘无故勃不起。 第22章 其实我也不知周大炮患了何种阳痿,这病的类型肯定比先秦时繁多。有动脉性阳痿、静脉性阳痿、心理性阳痿、内分泌性阳痿、神经性阳痿、外遇性阳痿等。我讲出略知疑点,老医生细作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年轻人嘛,多半心理阳痿,回家告诉你朋友,别病急乱投医,你要相信江湖术士,公牛也得变成母牛。” 和老医生握手辞别,激动地拨通周大炮的电话:“菩萨施恩,你娃有救了。”这厮纳闷应道:“我看是没救了,上周低抛高买,现在牛市转熊市,攀钢、武钢跌了,中石油也跌了,全他妈跌了!”我就知他在看股票,说:“那玩意会反弹,搁一年半载再看,保准雄雄勃起;现在你的小弟弟要紧,西南医院请来男科专家,你过来看看吧。”周大炮叱地一声:“啥子专家,老秦啊,我现在无欲无念,治不治都无所谓。”我说:“你少装,只要是男人,都想那玩意比钢条还硬。”周大炮闷声长叹:“到了这地步,兄弟也不瞒你,我没法勃起是因为一件事。”然后苦笑着娓娓道来。 “五月份我去潼南,客户叫来一名少妇,三十好几的人,比二十出头的姑娘水嫩。奶大臀圆,这等尤物天地无双呀,客户又说人家是兼职,绝对健康绝对安全,我犯老毛病轻信于人,那天做事也没作任何防护,完了才觉后悔,问她有没有性病,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患艾滋两年了!”我听得汗毛倒立,暗叹间遂作安慰:“她开玩笑你都信?”周大炮颓然道:“谁晓得?我猜她也是玩笑,但心理有了障碍,从那以后看见女人就紧张,反复折磨几次,那玩意竟比焉茄子还软。” 苦苦劝慰半晌,周大炮凸凸问我:“你认识和尚不?”我想了想说:“倒是有认识。”周大炮如获至宝:“洞察世俗,这才是高人啊!你给引荐引荐?”我颇觉无奈:“你要是烧香拜佛,可以随时前往。”周大炮急了,骤然提高嗓门:“你就没懂我意思,我想削发为尼,呸呸呸,我想剃光了当和尚!” 有道是天才不靠勤,靠的是慧根。六年前周大炮拿到注册会计师资格证,寝室无人相信是真,李强抢去字斟句酌,刘浩甚至翻出放大镜,企图找出伪丝劣迹,审核无疑后问他:“多少钱买的?”周大炮吹毛瞪眼,我摸摸证件上的钢印,不假思索道:“绝对是真货,谁敢打赌,输了冲饭卡。”结果无人接招。周大炮愣头愣脑,实则才气天生,智商都在我等之上。这厮上课从不听讲,考试却门门及格,一群女生从他眼前晃过,时隔一年半载,你再次提及他即可还原现场,甚至能详细描述某位的身高胸围。寝室为此专召座谈会,讨论他今后的发展,结论是“钱途无量”。问及具体打算,周大炮意气风发,说他想开一间会计事务所,除了老板是他,其余员工全是女的。如此抱负、理性之人,历经染缸侵袭,竟落得阳具罢工看破红尘的下场。 朱福田离任后,我着手公司内务整顿:讲文明,树新风;励精图治,大刀阔斧。男员工发长不超五公分,女员工可淡妆不许浓抹,统一着装,严格考勤,违者重罚。一时间公司飞言四起,闲惯的行政人员,送我一雅号:秦狼。言下之意,我是秦岭的狼,凶残,毫无人性。张芳最爱叫秦狼,喊熟了就成“秦郎”,如古代女呼唤夫君。有一回我拿张芳开心,这妮子一个劲地叫,甜得腻死人。申冬强醋火攻心,黑下马脸指着张芳:“咋不喊秦哥叫‘秦夫’,情夫情夫,比情郎易懂。”逗得全公司人员乐不开交。有人喊刘英也叫,刘英一脸正义:“我才不搞婚外恋,我家老公胖是胖了点,还多温柔体贴。”申冬强就拿她开涮:“胖子肉短,再温柔也不抵用吧。”刘英大惑不解,深谙其意的男员工笑得喘不过气,直呼“老子的腰杆痛死了”。 周五的销售大会,当刘英公布新工资结构:低底薪高提成,全场砸开了锅。新招大区经理樊虎,气哼哼地说:“谈好的保底三千,怎么转眼变成一千五?物价涨得恁凶,一千五怎么生活?不干了!”我暗自阴笑,深吸了两口烟说:“不干的随时可走,在座各位是冲底薪而来,还是真真切切做大事?”话音甫落,会场鸦雀无声,我立马缓下语气,盯着樊虎感叹,“现在不比当年啊,看看那些大学生,连掏粪洗碗都干,他们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生存,为了寻找发展舞台。大家都是老江湖,销售收入靠提成,不能得过且过混日子,长江后浪推前浪,再不沉心做事,早晚死在沙滩上。”话至此会场发出一通爆笑,这时申冬强霍然起身:“我支持秦总观点,做业务不能受固定工资限制,干销售要靠业绩……” 我仔细做过计算,按重庆的生活标准,一千五只够糊口,偶尔泡泡吧、打打牌,财政势必赤字。人都是贱物,尤数浮躁一代,生活稍显优越,安于现状,一旦捉襟见肘,多半蓬蓬勃起,为钱财斗得你死我活。我就要这种效果,当“人团”变成“狼团”,狼迹所至万物不生,再饱和的市场都可从中劈开。“我为刀俎,人为鱼肉”,参透此想法的人,留下了;看不透生存法则的人,鸟兽散。 作为公司历届最年轻的老总,坐进宽敞明亮的总经理室,看着朱福田遗留的烟缸,摸着他坐过的真皮沙发,兀自暗生感慨。桌上有一份打印文件,估计是朱福田留下的,捡起来一看,“旺季动销计划”映入眼帘,上面罗列了各区任务,我负责的区域占比最多,总计八百二十万。看来这厮对我有所依托,可惜已不在同一战壕,禁不住莫名感伤。睖睁良久,念及大任在身,着手动销计划。草草拟了一份,总觉是帮公司圈钱,而自己无利可图。提成于我毫无诱惑,眼下经济紧张,房事未解,既然夺得高位,不用职权牟利,怎么说都是自己吃亏。思来想去,和成都军区的合作,一半充业绩,一半暗箱操作,至此一锤定音,天塌也不悔改。 上次和陈永胜私下敲定,合同拟双份,一份经公司,做面子给老板看,暂充业绩;另一份让厂家代签,他出货收钱,我拿供货差额。陈永胜见钱眼开,只要有高额回扣,他才不管合作方式。这厮临行前旁敲侧击,咨询重庆的装修行情和房价走势,我如实一一相告,他听得直摇头,叹道:“各地行情一个样,兄弟有所不知,我在成都金沙车站买了房,全部装修完,十三万没了。”这话意思明确,手紧爪长,想靠合作捞一笔。我当即拍板承诺:款货交接清楚,你那份三天到账,期限超过五天,你拿兄弟是问。陈永胜脸都笑烂了:“还是你娃了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现在这厮肯定比我急,暗作思忖,回头我打电话给张芳,让她立马做两份合同。 办公室电话没人接,张芳现在做后勤搞行政,双份工,忙得是死去活来。改打她手机,她说:“正在采购办公用品呢,一时半会儿回不了,老大有啥子事嘛。”声甜音美,令我陷入短暂的恍惚,怔了怔我说:“你忙吧,忙完再讲。”合上手机,正愁找谁代劳,李丹敲门而入,直截了当问:“秦哥喜欢喝啥茶?妹子帮你泡一杯。”我板下脸说:“老朱喝过的我不喝,随你便。”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前任的小蜜我有心理障碍;二是前任的喜好绝不效仿,就算兴趣雷同也得改改。岂料李丹立撅粉嘴:“秦哥啥子意思,好心当做驴肝肺。”我缓下脸色:“开玩笑而已,你那么认真干啥?”李丹哼的一声:“你戴了有色眼镜,实话告诉你,本小姐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死死盯着她,李丹撒起娇来,“你根本不清楚,我这人有洁癖,看看朱福田那熊样,黄牙鼠脸又有口臭,看着都恶心。”我大笑不迭:“连口臭都清楚,还没关系?”李丹又气又急,粉体一颤道:“懒得跟你扯,他这人品行有问题,上次去武隆出差,居然趁人不备强吻,你去问问他,是不是被我踢了!” 李丹表现得异常殷勤,泡好一杯香气腾腾的铁观音,又收拾办公室,倒垃圾、抹桌子、洗烟缸,保洁分内她一人全包。我坐在一旁假装看报,不时将她打量,发现诱人之处不止三点。尤其是那滚圆屁股,三角线条若隐若现,摄人心魄教人遐思。欲望毒似罂粟,前阵子照顾老爸,焦愁淤积无心邪思。如今改头换面,囤积能量不迭涌动,直到李丹忙完,把拟写合同任务交付,坐定后狂喝铁观音,欲念才慢慢消失。 但这妮子并无离开之意,说:“写合同多简单,我那里有蓝本,改改就行了。”我连声称好,她家长里短地说开,讲她去过的每一个城市,一副社会学家做派。我饶有兴致地听着,末了问她:“有没有去过墨尔本?”死妮子狡黠一笑:“那种地方,肯定得和老公一块去啦。”然后问,“秦哥怎么还不结婚?”我跟她打太极:“婚姻既是人性枷锁,又是爱情坟墓。”想不到这妮子挺有洞察力,说:“你少装蒜,是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吧。”这话可把我给噎住,暗叫一阵苦叹:“合适的伴难找,尤其像你这样的女子,能陪其一生,是我上学前班时的梦想。”逗得她粉脸开花,谈笑间,不知不觉度过了一下午。 下班后刚出电梯,朱福田来电:“谣传兄弟荣升总经理,我没听错吧?”我不置可否:“您老走后人才缺口,老板叫我代任,推脱不掉,只好暂时接管。”“恭喜恭喜,这事怎么也得帮你庆贺。”我故作诚恳道:“小弟心领,等理清杂务,我做东请客,老兄随便选,上武隆下南川,怎么玩都行。”朱福田连声夸赞,顿了顿沉下语气:“猜猜我查到啥了?”“有话直说,别搞得恁神秘。”朱福田慢悠悠道:“查到谁下烂药了!”我顿时语塞,想他故意套话还是已获真相,这时就听他说:“万州区主管申冬强,这小子忒毒,我怎么也没想到是他,不过,老子怀疑他不是主谋。” 听到这里,我立作愤愤不平:“真是人心叵测,我老早觉得他有问题,上次差旅费报销,这小子用假发票充数,我训了他几句,结果见我如见仇人,仿佛端了他家老窝……”话音未落,朱福田接过话茬:“对对对,这小子睚眦必报,可我哪里得罪过他?”随即笑问,“你相不相信恶有恶报?”“当然信,不但相信恶有恶报,还信善有善终。”话毕朱福田一声冷哼,说:“我要参加一个饭局,有时间再聊。”然后把电话挂了。 我怀疑朱福田已获真相,只是念及同事一场,又无确切证据在手,不好当面戳穿。走出世贸大厦,夜色笼罩,身边人车涌动,总觉背后有人跟踪,他们早有准备,待我行至僻处,冷不丁飞来一刀,夺命劫财。这般想着我越走越快,赶到医院时热汗淋漓,背心已然全湿。淑芬甚觉奇怪,殷切地倒了杯水,细声细气问:“秦哥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我笑了笑说:“不小心撞鬼了,妹子你怕不怕鬼?”淑芬吓得直吐俏舌,怯怯地说:“当然怕咯,但人间万物,一物降一物,再厉害的鬼也怕道士先生。” 第23章 “秦风,你这个明显是霸王合同!”周一陈永胜回话,对合同里“运输途中若有损坏,甲方有协助乙方向承运方索赔的义务,甲方概不承担损失”一条存有异议。我解释说这是格式合同,历来就无平等说法,甲方总得占些优势,乙方虽看不顺眼,但不影响双方利益。“陈哥大可放心,和我们合作的物流公司,在全国都有口碑。”“我就知你叽歪,年底军区吃两百箱,能不能搞定?”当下暗暗窃喜,说:“只要合同签订,我立马杀往贵州,督促冯锡山发货,确保万无一失。”话毕千叮万嘱,“这份合同只签一半,余货另案处理。”陈永胜连呼明白,正欲问他几时寄合同,李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秦总,哦不,老大,你跟朱福田闹啥了?” 我斜她一眼:“跟他能闹啥事?关系挺好的嘛,大家有目共睹,你别听信谗言。”李丹一屁股坐下,薄唇轻轻一翻:“刚才接到他的电话,叫我少跟你接触,说你装深沉耍阴招,心子比屁眼还黑……”我不忍耳闻,打断李丹的话:“拣重要的讲,废话少说!”李丹娇气大发:“凶啥子凶,给你透信,我还做错了?听朱福田的口气,他要整死你!”我气得拍案而起,冷静下来又满肚疑惑,李丹曾为朱福田心腹,两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现在怎么帮倒忙了?朱福田串通李丹,有意套我话锋?还是李丹天生墙头花,风往北吹她往北开。 暗作思忖,我不紧不慢地问:“他还和你说啥了?”李丹应道:“他去华天卖啤酒,叫我过去做客服。”我禁不住嗤笑:“寒冬腊月卖啤酒,他脑壳被门夹了?不过他既然邀请,肯定不会亏待你。”李丹愣了我一眼:“你以为我是猪脑子,跟他?喝西北风。”话毕压低声音:“他这人心狠手辣,老大你得提防点。”然后汇报近期工作,主城区老客户一一作了回访,江北宋总压货三十件,渝中区赵总压货五十件。谈及团购销售,她又有意外收获。 “前天陪姐妹吃饭,认识一个做摩配的老板,年年给关系户送高档酒,这笔单绝对能拿下,听说茅台货紧,都说女士优先,到时候先给我调货行不行?”我就知她有求于人,否则怎会转身把朱福田卖了。女人干销售,优势与生俱来,脸蛋俏身材火,嘴巴撩行出位,样样都是撒手锏。上次朱福田摆销售经,说淫色是流通的润滑剂,给客户润滑润滑,裤链松一松钱包就不紧了。男销售员不消说,隔三差五寻刺激,狼性才能充分发挥。 提及朱福田,这鸟人干过不少坏事,可谓天良丧尽。前年在贵州道真县,花五千元玩仡佬族妹子,端的是狠毒。人家十五岁不到,含苞待放的未成年,若非家徒四壁死了双亲,她也不会出卖初夜。我当时就想揍他,碍于没有绝门武器,否则这厮门牙不保,只好敞开嘴巴骂:“你就是个禽兽,不怕人家父母变厉鬼缠身?”当时的朱福田意犹未尽,狂笑着回击:“五千块对她们是啥概念?得喂三年的猪,摊谁谁不干啊?”贫穷让人无奈,无奈过头信心沦丧,但我相信这是个案,朱福田以欺穷为乐,不遭天谴也会遭恶报,早晚的事。 上次在爵驰结识的大汉,常用外号“扭脖子”,身怀数样绝活:三斤不倒,雅称“不倒翁”;杀人不眨眼,绰号“鬼见愁”;天赋蛮力,自幼习武,人称“大力士”。这厮二十岁那年扒火车上河南,在少林寺练金钟罩,脾气比鲁智深还暴烈,一次外出酒醉,被师傅拒之门外,将其揍得血肉横飞。我不信他如此厉害,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吹牛,扭脖子刷地亮出拳头,逼我跟他比试手劲。第一回合让我一筹,他斜我压,我使出吃奶力气,几乎把整个身子压上去,他那根粗臂纹丝不动;第二回合我用两手,卯足劲往下按,这厮嘿的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我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他反压在桌上,三寸厚的水晶玻璃,硬是被震裂了数道口子。 又据表叔介绍,当年“扭脖子”受过窝囊气,托人找香港导演王晶,意欲参演警匪片,跑龙套做替身,结果对方说他丑得没艺术,看看人家成奎安,丑是丑了点,一看就是狠角色。盛怒之下,扭脖子沿路乞讨,潜回重庆替人卖命,凭借一身武艺渐成知名打手。这厮极少借助凶器,擅长扭人头脖子,双手端其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左轻轻一扭,咔嚓一声,人命呜呼。表叔和杀人犯厮混,真为他捏一把汗,原来这几年他就没干过正事。 上周表叔来电,说要整朱福田容易,他跟扭脖子八拜之交,我多少给点费用,可直接把他做了。心头不禁一麻,想一点小过节,犯不着索要人命,再则夺人生死大权,终究要受法律制裁,这也不是人做的事。表叔后又一字一句告诉我,他让扭脖子出面,制造一个迷人陷阱,也即酒后斗殴假象,混乱中被人戳死云云。混迹黑社会的人,解决疑难的手段总这么血腥,我问他有没有较为人道的方式,表叔连连否认,说做事必须斩草除根,今天你整他明天他搞你,大家都在暗处,防不胜防。念及老爸卧床老妈蹒跚,做良民心安理得,我怎能这般作奸犯科? 冤家宜解不宜结,思来想去,如果朱福田铁心报复,我跟他和平解决。李丹走后不久,我决定打电话给朱福田,约他好好谈谈,号码拨至一半,却又犹豫不决。拨通了怎么说,为钱所逼?好事全是我干的?或者出钱免灾,说朱哥您受屈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小弟赔你损失,从此一笔勾销。这样摆明自寻死路,人心贪婪无妄,你越畏惧,他越得寸进尺。沉思良久,我将申冬强叫到办公室,问他最近有无发现可疑之处。申冬强愣头愣脑,我说:“老朱知道真相,扬言要报复我们。”申冬强青筋暴突:“报复?谅他没那个胆,他敢弄我,我让他见上帝。”我摆手叫他冷静,说:“你动动脑子行不行,武力能解决问题吗?这事最好的解决方式是软处理。” “软处理?怎么个软法?”申冬强怒气未消,也难为他出道不久,有的是冲动热血,但还欠缺长远考虑。这种人我见得多,嘴巴硬拳头子软,真要动刀动枪,吓得跟软蛋似的。我当即给他讲道理:“软不是妥协,而是避免正面交锋,落得两败俱伤。”申冬强一脸疑惑,我又道,“赶紧查他家底,老母糟妻的住地、孩子上学的地点,全部给我弄清楚。”话音甫落,申冬强茅塞顿开,直拍脑门应道:“姜还是老的辣啊,我知道该咋办了。” 老爸长眠不醒,我们对照料做了分工,老妈服侍白天,我守晚上,淑芬灵活机动,隔三差五代守,方便当班人休息。最近晚饭全在家吃,老爸常坐的席位空着,饭桌少了双筷子,每次都吃不开心。今晚的菜不知是谁烧的,火爆肥肠、蒜薹腊肉、莲藕蹄花汤、红烧豆腐,样样合我口味。我猜是老妈所为,昨天她还数落:“你现在瘦成皮包骨,跟尚德有的一拼,必须得补一补了。”我从小挑食,菜不对味饭,吃不了几碗,所以即便是在困难时期,老妈都会想方设法买腊肉,烧出各种味道,使其多吃多长。 夹了两片肥肠,一口咬下去,又绵又腥:“火候不够,爆炒时没加料酒。”扔了夹腊肉,咸得难以下咽,“妈,您老手艺回潮了。”一番牢骚,老妈愣了我一眼说:“快吃快吃,唠唠叨叨做甚。”继续尝后两道菜,汤水无味,豆腐无盐,胃口顿塞。心情本就不好,草草扒了几口,搁下饭碗埋怨:“这菜没法下饭,明天我来做,省得浪费材料。”话音刚落,老妈横眉嗔怒:“人家好心好意给你烧饭,你还嫌这嫌那,任何事都得有适应过程,你这人咋这么不孽好?” 我感觉不对劲,扭头看淑芬,笔挺挺坐着,拨弄一碗菜汤,却不往嘴里送。正想问是否出自她之手,淑芬怯生生地说:“汤就是要淡些,对身体才有好处。”“猪草锅里的汤够淡了吧?”我故意板着脸打趣,以为会逗乐淑芬,料不及她小嘴一扁,咿咿唔唔哭起来。莫名其妙间回头求助老妈,却见淑芬捂上粉脸,小跑进卧室砰地关上房门。一顿美好晚餐这般搞砸,老妈雷霆大发,戳我鼻梁梗骂:“人家进城第一次做饭,你咋这样说话?不爱吃就滚出去。”我戳着不动,老妈豁然起身,厉声道,“愣着根木桩子,还不进屋劝劝!” 立在门外一通好言,淑芬不但不开门,越发哭得大声。我威胁她:“再不开门,哥可睡门口了。”这时淑芬就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我说:“先开门让我进来。”淑芬娇嗔道:“你回答我才开门。”拿她没辙,我软下语气:“刚才哥只是开个玩笑,你不会这么小气吧……”话未必淑芬就说:“我有自知之明,人生得笨,啥都不会干,长得又不漂亮,但我可以慢慢学。”愁肠纠结,按捺住无奈说:“哪里讨厌你了?喜欢还来不及呢。”淑芬顿时提高声调:“你不许骗人!”而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露出淑芬红扑扑的半张脸,煞是可人。 进屋在床沿上坐定,局促中瞥瞥淑芬,这妮子正偷偷地笑,幸福之情无以言表。我轻轻咳了两声,淑芬抬起头来:“哥肯定没吃饱,要不给你下碗煎蛋面,这个我最拿手,绝对不会无盐无味。”说完抹了一把泪,起身往外。我一把拉住她:“不用了,你休息一会。”淑芬顺势坐回,不敢正眼看我,盯着电脑屏幕发呆。我猛然想起什么:“你不是想学电脑吗?哥先教你打字。”淑芬连连摆手:“我学不好的,再说也怕变坏。”“变坏?”“是呀,你说网上有很多坏人,想想也是,通过屏幕聊啊聊,无聊人才这么干!” 第24章 发现自己并不讨厌淑芬,只是嫌她的一些缺点,譬如文化低、见识浅,又譬如着衣打扮。刚来那阵着大红外套,西裤黑不溜秋,皮鞋是人造革,两后跟都脱了线。现在的淑芬,褪去老土多了矜持,言语不多偶泛微笑,胜似高校研读生。在这欲望横流的城市,举止媚俗已是屡见不鲜。上次去加州吃火锅,邻桌坐了一群时髦女,谈话间脏话连篇,听得人耳朵起趼,领头一内敛女性,喝了几杯精山城,冷不丁冒出一句:“信不信一脚踢死你。”举止更不必说,低素质男人用肢体思考,动则武力相向,砍砍杀杀全不计后果。 手把手教了一阵淑芬,不知不觉肚饿,建议出去吃街边烧烤。淑芬大加赞同,嗔怪说:“我来重庆一个月了,你还没请我吃过东西。”小区外面遍布小吃,重庆多姿多彩的夜生活,除却霓虹场所,正源于这种贴近生活的平民消费。随意选了一家烧烤摊,点好两瓶精山城,我对淑芬说:“菜随便点。”淑芬紧张兮兮地盯着我,顿觉诧异,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淑芬使劲摇头,我就说:“不想吃烧烤,咱们换一种吃法。”话毕淑芬嗫嚅道:“我不知咋个烤,哥,还是你来吧。”我禁不住自责:“瞧这记性,你一直待乡下,忘了你没吃过烧烤,是这样,选好菜给老板……” 这番对话恰被邻座情侣听见,那耳朵挂了三个铁环、脖上套了一串彩珠的女子说:“重庆还有这么土的人?”那男的寸发不生,右手臂文了一个纳粹标志,衣服成条状,裤子破了七八个洞,看上去二十出头。他接过女友的话:“大都市无奇不有嘛,人人都像你这样时髦,重庆就是巴黎了!”本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但见淑芬面红耳赤,羞得拉上我就想逃。我气上心头,抄起啤酒瓶砸碎,紧握碎瓶颈上前,一脚踹翻架子桌,怒不可遏:“杂碎,你还瞧不起人?快给老子滚!”光头男闻听,左手迅速探往腰间,我估摸他要掏凶器,扬起碎瓶颈佯装朝他刺去。这小子反应敏捷,闪身躲过,拉起女友拔腿开跑。 我又假装穷追不舍,光头男边跑边骂,追了不下五百米,我才悻悻回到烧烤摊,扔下五十块,算是对老板的赔偿。我在这条街上长大,从未怕过别人,但为女人怒发冲冠,生平还是头回。回头见淑芬瑟瑟发抖,我轻描淡写地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这些愣头青,只需吓吓哪需动手,哥吓唬他们的,走吧,回家歇歇气。”淑芬岿然不动,我哭笑不得,“傻妞,哥这是在保护你,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淑芬这才缓下脸色:“大城市太可怕了。”我一把拉上她:“城市本不可怕,人心可怕才变得可怕。”淑芬若有所思,仰起粉红的脸蛋:“哥,我还是觉得乡下好。” 牵着淑芬往小区走,心有余悸,总觉后面有人跟踪。回头四处察看,却俱都是些夜行人:猥琐的小贩、蹒跚的太婆、咬着冰棍的小孩、卿卿我我的情侣。他们大多是好人,或从外地赶来,或土生土长,从容面对生活,从容面对生死。而我现在的恐惧,完全超越淑芬,抵达小区门口,淑芬突然惊叫:“哥,你流血了。”举手查看,虎口裂了一道口,潮热的血液汩汩外流,肯定是刚才让玻璃划伤。淑芬瞅得惊惶,赶忙掏纸巾盖住伤口,叮嘱我摁住不动,然后转身往对街跑去,我喝她回来,却听她说:“去药房给你买创可贴,以防伤口感染。” 不知为何,突地喜欢上淑芬,即便我们没有美丽邂逅,即便没有情语缠绵,即便没有理想憧憬。但这喜欢让我更加想念一个人,上海的吴倩。这妮子杳无音信,是死是活眼下不得而知。城市是危险的容器,每天都有生亡,生的方式只有一种,死的方式却是多样。老爸那样的被病折磨至死;李强那样的被人陷害至死。我经常看报,每天都有横祸:撞车、抢杀、工程事故,无一不夺人性命。我担心吴倩遭受不测,她没有理由逃避爱情,即算逃避她也得留下只言片语。老妈说我最大的缺点,喜好预测未来,把可能发生的事放到眼前,给自己造难。思忖间忍不住叹息,摸出手机拨下吴倩的电话,听筒那头似有声响,心下正觉惊喜,这时淑芬大喊:“哥啊,快跑!”纳闷中抬头,两名男子迎面奔来。 周二晚报新闻,社会专栏头条:两歹徒当街行凶,六旬门卫不幸身亡。那一幕曾在眼皮下发生,我却无力阻止。两名男子并非冲我而来,新闻报道称:凶案发生以后,警方立即展开全城搜捕,抓获其中一名歹徒,该男子供认不讳,杀人动机起因,乃去年他进小区推销保健品,被门卫大爷拦住没收其所有传单,由此记恨在心。 虚惊一场,我还活着。李强说重庆人文底蕴薄弱,巴人缺乏涵养韧性,我那时热爱故乡,说他睁眼瞎话、妄自猜测。当眼见不少事实,吹毛求疵,备觉心酸。城市形同人,争名夺利,善良钝化,变成精神空虚的机器。不知自己是否已成机器,无可否认,我深爱爸妈也眷念吴倩,眼下作为,对天发誓都是为了他们。惆怅中又打吴倩手机,话务提示已是空号,心头顿生郁结,这时申冬强找到我,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说:“上面有朱福田的一切底细。”拿起来看了看,详细写着朱福田住址,她老婆的工作单位,她女儿就读的学校,我不禁眉头一皱:“这事开不得玩笑,信息是不是真的?”申冬强拍着胸脯发誓:“我敢忽悠,全家死绝。”我问他:“咋搞到手的?”申冬强慢悠悠地说:“当然是人肉搜索,芝麻大的蚂蚁都能查清,别说朱福田这大傻,秦哥你放心,我有亲戚是警察,核查了,准确无误。”当下暗叫一声好,小心藏好字条,转身打电话给李丹:“亲爱的,订一张今晚去贵阳的机票。” 该将一切抛至脑后,费尽心思挣钱了。尤其想起老爸,直挺挺躺在床上,靠输氧输液维持生命,心如刀绞。倘若苍天有眼,让我放弃所有换回他的康健,我宁愿啥也不要,甚至可以折寿三十年。淑芬那句话说得透彻,子欲养而亲不在,奈何在人生道路岔口,很多时候无可选择,固执幻为苦痛,无奈变成遗憾。时间比人性残忍,一秒秒催人衰老,终将你入土为安。十年前想,十年磨一剑,十年后我肯定是龙,要风得风唤雨得雨。而今回首,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我现在不过是一条四脚蛇,踽踽爬行,在善与美、卑与尚间游刃穿梭。 老妈和淑芬都在医院,我提着旅行包进去,两人对看一阵,投来不可思议的眼神。我放下行李说:“要出一趟远门,来跟老爸告告别。”老妈沉默无言,淑芬却问:“哥要去几天?”我想了想说:“少则三日,多则一周,这段时间你辛苦一点,帮忙照顾好……”话未毕淑芬不迭点头:“你放心去,这儿的事全交给我。”说着轻轻拉住我,眼波流转,“路上注意安全,一定平安回来,妹子为你接风洗尘。”心头顿生温暖,怔了怔我对老妈说:“你们回避回避,我想一个人和老爸说说话。” 淑芬和老妈离开病房,房间只剩沉重的呼吸和点滴流动的声响,仿若空无一物。紧紧握着老爸的手,我忍不住喊了声“爸”。老爸无任何反应,我又动情喊了一声,老爸纹丝不动,他现在是植物人,怎么可能听见。念及他有一个月没抽烟,如果现在生龙活虎,肯定叫我买三元一包的宏盛了。我起身反锁房门,点燃一支龙凤坐回床边,也不管他是否有知觉,轻吸两口说:“爸,您不能吸,二娃帮您吸了,等我办完差事,给您买贵州黄果树,您一定要醒来。”话说着泪流满面,这时老爸动了一下,或许是我的错觉,惊喜中又道,“告诉您一件事,您听了不要责备,您教育我做人踏实,欲望是无底深渊,可是现在为了钱权,二娃设计害人……这份职位薪资要是正当获得,您肯定替我开心吧……但二娃迫不得已啊,您不是希望看到吴倩吗?我也希望她来重庆,一家子好好生活,更希望治好您的病,哪怕再活五年十年,花上十万百万都值。所以二娃得挣钱,不择手段挣钱!” 话至此泣不成声,真感觉老爸在嚅动,我激动地捧着他的脸:“您能听见二娃的话,就动一动眼皮吧。”老爸的眼皮未动分毫,眼角却溢出两滴泪,无声滑过脸庞,慢慢落于枕间。我慌忙摁下床铃,喊护士,喊医生,喊声惊动老妈和淑芬,两人冲进病房,老妈问:“尚德咋了?”淑芬问:“叔叔咋了?”我说:“老爸他醒了,老爸他醒了!”混乱中值班医生赶到,一阵折腾冲我摇头:“家属,某些植物人有意识,比如你老爸,但并不代表他能苏醒。”我抓住他的手问:“是不是不断刺激大脑,他就能很快醒来?”医生叹道:“有这个可能,或许不久或许三五年,但你老爸病情特殊,现在没法对症治疗,癌细胞不断扩散,长此下去只会愈来愈严重。”医生说完准备离开,我哀求道:“医学如此发达,求求你们救救他……”医生摊开两手,无奈地说:“兄弟别这样,我们都在尽力,可很多事一旦发生,不能勉强也不能固执,如有奇迹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淑芬担心我又控制不住情绪,连忙将我拉开,柔声劝道:“哥,时候已经不早,别耽误了去贵阳的班机。” 第25章 zh9303航班徐徐升空,透过舷窗,城市愈来愈小,夜色掩映下的嘉陵江,渐成一条细线。心头突生不祥,这次起飞仿是一次诀别,转念思忖又觉释然,虚空说生命的结束即是开始,顺应天命而活,苦痛即成促人前进的力量。此行洽谈的单子,一旦成功,几万块唾手可得。老爸进院至今,已花去原有积蓄,这点钱不算巨款,却关系我和老妈乃至吴倩的命运。虽不知吴倩为何淡出视线,但我相信残酷的现实中仍有爱情,即便在它虚假时一次争吵就能摧毁,可是它真挚热烈的时候,地球毁灭的一瞬心灵也会紧紧相依。想着颇觉疲惫,叫空姐送来一杯咖啡,喝尽不但未提神,反倒令我迷糊起来。 “亲爱的,我怀疑你并未想我。” “想念不是嘴边肉,想念不可言说。” “我的想为啥能说?摸你、吻你、抱你,想法使我欲罢不能,感觉你我是游荡的空气,有灵魂的剧痛着的空气。” “我也痛,越想越痛。我有时胡思乱想,如果某天必须去死,我希望和你缠绵至死,为后世留下一块契合的化石。” “真毒,你是白骨精。” “去你的,本小姐是修行千年的狐……” 话音未落,吴倩飞身扑上,对我又撕又咬。 飞机上的这个梦,诡异中充满温情,无形予人信心。可惜吴倩不在,她亦不知我要的绝非一瞬,我要的是她一生,彼此成为没牙的老头老太,也要在葡萄架下斑驳的光影中热烈亲吻。 在酒店足足睡了一觉,起床洗脸刷牙,穿戴打扮整齐。茅台特供总经销冯锡山,虽被债主逼得四处躲藏,他的公司在贵阳还挺有名气,拨114闻讯,一下查到他公司的总机号。费劲周折联系上销售部,接线女子得知我从重庆专程赶来,又是茅台酒分销商,声甜音美道:“冯总一般中午才到公司,要不我帮您转告。”我说:“不用麻烦了,五年前我们就认识,只是近两年没来往,这次找他谈事才发现他换号了。”这是我寻找陌生客户的惯用伎俩,随便忽悠几句,语气坦诚,装熟人旧友,对方一听便信。若碰上难缠的前台小姐,软的不行来硬的:“这是要紧事,今天见不着老板,坏事了谁负责?到时兴师问罪,你担当得起吗?我是给你们送钱,不是来讨债。” 如愿获得冯锡山手机号,出门前翻出吴倩照片,卷卷的嫩发俊俏的脸,正襟危坐目视前方。这妮子不喜欢拍照,上次她快递浙江特产,我索要她的靓照,说想她的时候好歹有个参照物。料不及她给一张幼年照片,那时她学古筝,纯真得没有任何瑕疵,所有邪念俱成怜爱。对着照片吻了吻,心头对自己说:“倩倩,为我祈祷吧,但愿冯锡山不是难缠鸟人。事成之后咱们按揭一套单身公寓,精装修,拎包入住,再配置一对低音炮,音调最大,在金属乐器的打击中翻云覆雨……” 冯锡山并非朱福田描述的落魄,电话里一阵寒暄,这厮问清下榻酒店地址,叫我在大堂等候,他亲自迎驾。车子是奥迪a8,车牌号尾数1616,这四个数字的价码,足够在重庆置一套房产。甫一见面,冯锡山扔来一支烟,递上名片问:“秦经理,不,秦兄弟,今天想喝什么?”料不及冯锡山如此直接,我淡然付笑,“此行不为吃喝,咱们找一个隐蔽地,好好谈谈。”冯锡山点点头,爽朗应道:“那就去小茶坊。”我哽了一下,说:“行行行,但是你这车,去哪都招摇啊。”冯锡山大笑道:“唉,既然你直接上门,想必已经有所耳闻,我也不瞒你,这车是兄弟的,我的车早进典当铺了。”我不置可否地说:“树大招风嘛,我们公司一副总,以前在贵州卖灌装酒,对你的事略知一二,我这次来,一方面谈合作,另一方面,专程给你解围。”“是吗?你说的那人,我认不认识?”“姓朱,叫朱福田,矮瘦矮瘦的。”“他啊,”冯锡山顿了一顿,“我不认识。”听话音二人关系甚密,却又因某种因素,冯锡山不敢明说。念及朱福田已然离职,合作上没法插足分成,略作疑虑,顾忌全消。 谈话间拐进一条小巷,停车上得茶坊,点了两杯碧螺春,各自徐徐聊开。朱福田所言不虚,冯锡山处境窘迫,这厮颇具野心,代理特供酒不够胃,另外贴牌生产保健酒,叫什么“真汉子”,广告语“喝了真汉子,坚挺一辈子”。我暗暗发笑,对冯锡山说:“你应该知道劲酒,前几年上央视广告,下馆子贴海报,一时间名声大噪,冯总该不会效仿吧,保健酒针对中低端消费群,市场一旦做透,新产品很难后来居上。”冯锡山叹道:“你倒分析得准,我当时头脑发热,一口气下了十万箱订单,特供酒的赢利,全他妈搭上……” 其实我对保健酒不甚了解,总觉这东西是毒药,喝多了肯定坏事。一瓶酒能让男人雄起,我肯定为周大炮买两百件,让他早起喝三杯,睡前饮五杯,直到小弟直耸云霄。和冯锡山天南海北聊扯,始终不谈此行目的,这事我不能主动,抛出诱惑即可。如今冯锡山资金周转不灵,欠下一屁股债务,他若主动提及合作,谈判必是我占上风。一杯茶水见底,冯锡山果然坐不住,递上一支软中华问:“秦兄弟,茅台在重庆卖得还好吧?”我没有正面回答,点燃香烟优雅地吸了一口,不紧不慢道:“茅台价格透,利润薄,现在又四处缺货,自从接受公司管理,我在销售方向作了变动,卖名酒附属产品,引进特供酒走团购渠道,你在华北市场的货,有一半被我窜货到重庆,估计你还蒙在鼓里。” 窜货影响价格稳定,乃白酒界大忌,尤其带点名气的酒,价格一旦混乱,势必引起通路便秘,给假酒营造可乘之机。冯锡山眉头一皱,我旋即转移话锋:“暗箱操作对你不利,咱们索性直接合作,西南片区的团购直供,我可以全盘接下,咱俩不说二话,现款现货,共生共荣。”冯锡山诧异地看着我,顿了顿说:“分销商也有团购权,你抢了人家饭碗,他们肯定找我算账。”我当即戳他痛处:“资金为王啊,他们有这权利,并不一定接到订单,货卖出才能变现,蹲茅坑不拉屎,货紧缺又如何?货紧缺可以生产,钱不周转死路一条。” 一番话说得冯锡山两眼发愣,沉默良久,拍着桌子说:“好,讲讲你的方案。”我轻呷一口碧螺春,正欲道出计划,兜里的手机剧烈抖动起来,摸出一看是淑芬。最近移动搞充话费送手机活动,淑芬进城后一直没有手机,上周我冲了五百话费,营业厅赠送了一台诺基亚,这种过失的黑白款,坏了没配件,只能扔垃圾筒,一般人不常用,出入菜市场的中年妇女倒当宝贝使。然而淑芬拿上手,却高兴了一整天。狐疑间我将电话挂掉,没想到淑芬又打来,这妮子真不懂事,不知道哥正谈业务吗?狠心掐断数次,淑芬仍不罢休。这时冯锡山笑问:“哪个妹妹的电话,你娃惹祸上身,不敢接了。”我尴尬应道:“上周送了一张名片给保险公司女业务员,之后天天打骚扰电话约吃饭。”话毕直接拔出电池,就合作一事说开。 谈判进行得异常顺利,我最关心的价格问题,冯锡山作出让步,每瓶一百六十八,比分销商便宜十块。这厮现在有三百多箱积货,我一口气吃二百箱,他乐得眼睛滴溜溜转,直呼我是财神爷。聊到这份上,已无必要隐瞒动机,和盘托出计划,冯锡山大为支持,牛烘烘地说:“不就是一个合同嘛,你跟成都军区另签一份,盖我们公司的章,钱由你的账户走,货由我发。”既然此行钓大鱼,钱未到手,肯定不能离开贵阳。所有事宜谈妥,当即驱车赶往冯锡山的公司,拟好两份合同,一份签了寄回公司盖章,另一份寄往成都。 走时忘带充电器,开机给陈永胜聊了会电话,电池消耗殆尽,回头打电话给张芳,收到合同叫刘英准备货款,直接汇到冯锡山公司账户。一切事宜办妥,蓦然想起淑芬来电,正欲打电话问及缘由,手机自动关机。料想也非要事,过几天就回重庆,应该不会出问题。在贵阳待了五天,冯锡山大尽地主之谊,白天山珍海味,夜晚笙歌劲舞,我也没时间给手机充电。这批货每瓶二百四十八,成都军区钱进货出,转手赚了四万八。回重庆的机票由冯锡山购买,这厮开车亲自送别,在龙洞堡机场兄弟长兄弟短,留下两条极品黄果树,“兄弟喜欢这烟的味道,随时给我电话。”冯锡山话毕怏怏离去,我捏着包里的几万现金,禁不住又想起朱福田,这笔钱本有他一杯羹,现在却被我一人囊括,加之对他落井下石,他诛我一万次也不为过。转念想到淑芬,平素行事低调,从不死缠烂打,接连二三电话,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当下找了一部公用电话,拨通了淑芬的手机。 淑芬听出是我,埋怨道:“这几天你死哪了,我差不多给急死……”腾然心急如焚,不等淑芬说下去,我连珠带炮地问:“是不是有人找麻烦?爸的病情咋样了?”淑芬支吾半晌,道不出个明白,我说:“有人找麻烦你就打110。”话音甫落淑芬委屈道:“人都走了,打110还有用吗?”“谁,谁走了?”我紧张起来,“你说的是不是爸?”“几个社会上的人,”淑芬音若蚊蝇,“送来一篮花就走了。”“花篮里都些有啥?”淑芬哭道:“是一坨黄泥。”顿时怒火中烧,若然当时在场,非得弄死一个解恨。“这等小人行径,亏他朱福田做得出!”这时淑芬口齿清晰起来:“哥先别生气,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叔叔状态不好,医院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阿姨拔了两次针管,死活要出院。”“你给我劝住,绝不能出院!你们还在医院没?”“全都在,阿姨情绪失控,她不想再花钱,你……你得赶紧回来。” 下飞机打车直奔医院,路经一家手机店,我让司机停靠路边,进去配了一块新电池。装上后重新开机,机身振动不停,直到信息塞满信箱,我才慢吞吞点开。仅仅五天时间,申冬强打了七十个电话,陌生电话二十,朱福田来电三十,剩下的全是淑芬。细作分析,定是朱福田实施报复计划了,申冬强频繁来电,当是急上加急的事,一个电话打去,这厮如见救命恩人:“秦哥,我的天王爷,你存心不让兄弟活啦。”问及事由,申冬强苦笑道,“朱福田扬言剁你手脚挑你脚筋,这几天我都不敢上班,窝在出租房大气不出。”我佯装镇定安慰:“和谐社会他能拿你咋样?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申冬强又说:“最近大厦常有地痞出入,估计是朱福田请的人,他现在是气疯了,我可不敢跟疯狗碰面,万一被人捅死……”我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就这点胆量?他叫人恐吓,你大可以牙还牙!”申冬强打了个诺,憨笑着说:“这不是等你回来商量吗?”我气得直咬牙,问他:“你藏在哪里?我马上过来。”“龙头寺火车站,我在候车厅等你。”申冬强说完飞快挂断电话。 第26章 合上手机,心想处理完这事,再上医院看老爸不迟,当即让司机掉头。时值下班高峰,大小车堵塞成龙,焦急中电告申冬强:“哥正堵在路上。”这小子异常坦然,反过来安慰:“秦哥别着急,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好不容易赶到龙头寺,又打申冬强电话,这厮骤然变卦,语气三百六十度大逆转:“我怕被人跟踪,选了一个隐蔽地,出站口靠右有一家网吧,我在里边等你。”朱福田有三头六臂,断不会大白天雇凶杀人,疑窦中走到网吧门口,牌匾鲜艳耀眼,进门却见狭窄巷道,深约十余米,幽暗鬼魅形似牢狱。 我将旅行包寄在前台,随手摸出十元钱,用身份证做了上网登记。网吧面积宽阔,各区域人满为患,极目四周不见申冬强影子,正觉纳闷收到他的信息:秦哥,7号包间。迟疑数秒,我往包间区走去,各包间门号模糊,又都关得严实,帘子也全部放下,根本看不清里边举动,来回找了一遍,硬没寻着具体位置。行走江湖七八年,遭遇过各种凶险,加之生来警觉,反刍申冬强言行,便觉其间有猫腻。短作思忖,我喊了声:“网管。”一名年轻小伙走来,问:“哥,啥事?”我压低声音:“7号包间有台电脑蓝屏,你去看看。”网管应声而去,我紧随其后,房门甫一敲开,就见里边坐了四名大汉,个个凶神恶煞,唯独不见申冬强。我赶忙折回前台,取了旅行包匆忙走出网吧,正想长吁一口气,四名大汉疾步跟来,我拔腿开跑,领头一位身手矫健,三两步逼近,我急中生智,反身一个扫堂腿,这厮应声倒地。连续甩开追来的三名大汉,我拼命往地下通道跑,左拐右冲方才甩掉恶人。惊魂甫定之余,一头钻进路边的待客的士,对司机大吼:“快,开车!”司机疑惑不解:“兄弟上哪?”我抹着额上冷汗:“赶紧,去西南医院!” 黄色羚羊如离弦之箭,朝龙头寺地下通道尽头杀去。坐定后点燃一支烟,倒吸几口凉气,拨通申冬强手机,这厮假作焦急:“秦哥还没到啊?我等得花都谢了。”我强压怒火,说:“7号包间一个人影也没有,你跟我玩啥子把戏?”“不可能,”申冬强继续诱导,“你是不是看错房号了?”我终于忍耐不住:“申冬强你个龟儿子,老子平时咋个对你的?”这厮听出端倪,陡地拉下脸来:“秦哥,这事不能怪我,要怪怪你自己,不该陷害朱福田,我……我已经辞职了,决定跟着他干,以免引火上身。”我气得大吼:“他给你啥好处?值得你背信弃义。”申冬强嗫嚅道:“他啥也没给,秦哥你是知道的,我毕业不到一年,还没在重庆站稳脚跟,需要大笔的钱,也需要一个好平台。你走后我才发现,朱福田精通黑白两道,有个表哥在刑警队,他本是一名烂仔,和老婆离婚两年了,孩子也不跟他姓……”不等申冬强说完,我打断他的话:“老朱耍横了是吧,无牵无挂,不要命的杂种!” 申冬强连声称是,至此我方明白,朱福田给他的只是威吓。说到底申冬强还是嫩了点,只会耍嘴皮功夫,真和人钩心斗角,来点硬的就软。猜他已把责任全推我头上,甚至可以猜出他在朱福田面前的谦卑,一口一个大哥,又是倒茶又递烟,罢了还装委屈:“朱哥,我胆儿小,我该死,一切都是秦风指使,不按他说的做,他就不让我在公司立足!” 本以为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比我等油条讲道义诚信,遇事能屈能伸,眼下除了替申冬强悲哀,我却无话可说,更懒得跟他较劲。朱福田也不过如此,花钱请几名地痞,无非给我下马威。整人不是这种玩法,既然背后耍阴,随时随地都可偷袭,非要等这一刻下手?想来不禁好笑,在那四处安有摄像头的网吧,他还不至于傻到下狠招,真要了秦风的命,他表哥是特首,也没法保其人头。一路暗作分析,朱福田颇有阅历,使奸耍诈凭嘴混饭,动口动手,我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念及老爸还在医院,他期待的吴倩音信全无,临终愿景遥遥无期,心头涌出无尽悲哀。和朱福田的恩恩怨怨,本打算叫表叔插手,或抽时间和平解决,现在看来已无必要。 医院门口商铺林立,靠卖副食品维生的商家,多数午夜打烊,甚者营业通宵。老妈和淑芬爱吃苹果,瞅准一家果店选了一袋,老板称称重量说:“差一点五斤,拣个小的添上。”话说着拣了一个虫蛀的烂果,迅速塞进袋子,我接在手里,二话不说掏钱埋单,趁老板找零的工夫问他:“你这里有没有刀卖?”老板抬起头问:“杀猪刀还是菜刀?”“苹果得用刀削吧。”我拿起摊位上的水果刀,“病人等着吃,天色已晚,我也不知上哪买,你这刀也钝了,干脆卖我。”老板颇为迟疑,我赶忙又说:“再买十斤香蕉!”老板应声不迭,取袋子装上一大串香蕉,说:“那把破刀,你急用就拿去吧,收你十块钱。” 我没有过多想法,若然朱福田帮凶再次找上医院,敌众我寡,或许水果刀能派上用场。我将水果刀藏进外套,出果店拨通朱福田手机,这厮假作客气道:“兄弟去贵阳发横财了?难怪到处找不到人。”我冷笑着回击:“资讯这么发达,找个人还不容易,我在西南医院,恭候您老大驾光临。”朱福田听出话中杀气,肉笑着应道:“秦风啊,我根本没想到你放马后炮,你知道我的原则,最恨出卖兄弟的人。”我接过他的话:“扪心自问,你当谁是真兄弟?况且职场上只有对手没有朋友,你连这道理都不懂,还自称老江湖,我看你别卖酒了,改行当坐商吧,开间小铺子,卖点油盐酱醋茶。”话毕不觉解恨,又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别拿江湖行径吓人,不信你娃真无牵挂,今天不把我往死里整,明天我让你鸡犬不宁,再说打杀不是人做的事,那都是禽兽所为。” “禽兽,你也配说禽兽?”朱福田激动不已,我狂笑不止,顿了顿说:“你倒是骂对了,我是禽兽,也是用智慧杀人的禽兽,你又算什么?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刚才我去龙头寺,申冬强临时变卦,哎,若非这小子良心发现,及时告知事情有诈,我现在可能已被揍得……”话音未落,朱福田破口大骂:“这小杂种!”我又接过话茬:“实话讲吧,算计你是他出的主意,至于证据,动动脑子就知不是我搞的。”说完还想继续挑拨,听筒那头砰的一声,朱福田把电话砸了。这叫缓兵之计、借刀杀人,申冬强要做墙头草,我就给他煽风点火,回头朱福田找他理论,两人斗将必有所伤。正为这阴招得意,淑芬的电话打了进来,纳闷中摁下接听键,听筒那头哭声迭起。 我天资聪明,幼时独具异禀,目及自在同龄之外。九岁写家庭作文,院里有太婆病死,哀乐声声哭号一片。我坐在窗边,画下这样一行字:有些事上天注定,生离死别,后悔遗憾,人生隘口而已;我们不停行走,总能碰上一二,躲不过停滞,躲过了继续往前。当记忆被岁月珍藏,你已渐渐忘却,甚至从不曾记起,但在某个路口,一阵风吹,回首不堪。 二十年前的今日,老爸为了整个家的生存,四处揽木工活;十年前的今日,我读完夜自习回家,电视机放着乌七八糟的节目,老爸坐在沙发靠右位置,握着遥控板问:“二娃饿了吧,你妈给你留了饭,在锅里热着呢。”五年前的这时,环境没变,父子间的对话变了,从吃饭变成唠叨,老爸眼里的事业和爱情,于我只是赤裸裸的金钱和女人。而一年前的现在,老爸去社区麻将馆打“一二三明杀暗杠”,输了七十六块,回家骂骂咧咧:“狗日的二娃,快三十了还不正正经经谈恋爱。” 人多半轻如鸿毛,老爸赶在我上楼前离开人世,他的死没有挣扎,没有呻吟,连老妈都未觉察。幸亏淑芬帮他盖被,无意中摸着冷冰冰的手,惊诧中探其呼吸,再经医生确认,才发现他已魂归净土。我未能见他生前一面,踉踉跄跄跑进病房,看着他僵硬的姿势、苍白的面容,看着两个女人哭天喊地,感觉整个城市都在下沉,直到嘉陵江淹没渝澳大桥、世贸大厦,乃至淹没所有的惊慌失措。而我只是死里逃生,抱着一块腐朽的木板,漫无目的漂荡。我现在活着,欲哭无泪,悲伤袭击心头,又表现得无比从容。 老妈和淑芬一个劲地哭,我火了:“人死魂散,哭啥子哭,还不去找人拍照?还不去买纸钱烧!”老妈掩面而去,直到她走进电梯,还能听见悲戚的哭声。淑芬愣在原地,盯着我不知所措,蓦觉得她十分可怜,和死去的老爸一样可怜。这个从乡下进城的女人,寄人篱下觅活路,却鬼使神差当了“保姆”,推掉茶楼工作的机会,做尽女孝之能事。她到底图什么,她不过是拥有一颗单纯的心,即算有所企图,也是希望得到我真切的关怀和爱。这段时间她的付出,早已超出常人界限,倘若老爸在天有灵,想必他会说:“二娃不用等吴倩,把淑芬娶了吧。” 再冷落淑芬势必会遭天谴,面对老爸遗体,我紧紧拽着她的手,意欲给予一丝温暖,淑芬却只顾哆嗦发抖。“是不是很冷?”我问。淑芬说:“不冷,我怕。”我说:“别怕,爸只是先走一步,他去了天堂,不缺酒肉吃穿,还有大把银子花,再过几十年,我们也要去天堂享受极乐。”这般说得淑芬惊惶起来,说:“哥,我还是怕。”我强忍悲戚劝慰:“人一旦死了,魂魄会变成法力,暗中保佑亲人。”“那我不怕了,叔叔是好人,”淑芬擂着我的胸脯,“叔叔生前没有好享受,我们多买点纸钱,灵屋要最豪华的别墅,车子要买奔驰,还有香烟,买大中华;白酒,买五粮液。”我颔首低头,淑芬哭将起来,“可惜叔叔他……他听不见我说的话就走了。”我哽咽着问:“你对爸爸说了些啥?”淑芬抹了一把泪道:“别问行吗,反正是好话,淑芬希望他醒来,看着你飞黄腾达……”淑芬话音未落,我泪腺剧烈一酸,热泪夺眶而出。 第27章 老爸生前好静,即便后来城市发展,周边高楼林立,整日人车丁零,但他依然喜欢独居一隅。偶尔出门散心,顶多和邻里太婆搓几圈麻将,抑或跟一帮老头子切磋象棋。他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因此留下的太少,一套旧房子、一个以泪洗面的贤妻、一个孑然一身的儿子,这就是他的全部遗产。所幸老爸买了农村合作医疗,另有一份人寿保险,药费报销加保险丧葬费,总计四万二千一百三十八元。这些钱放老妈手里,肯定舍不得花销,我想方设法拿到手,立马在龙居山买了一块地:三面环山,正映龙居湖,乃魂灵安居之极土。这次出手大方,地盘大,位置佳,连老妈的身后事也考虑了。她要是百年归天,就和老爸合葬,去极乐世界再唠家常。 按红白喜事习俗,人死乃白事,设灵棚摆灵柩。亲友前来吊唁,拜祭完打丧麻,用平民方式祭奠亡灵。但我仍觉这般不够礼数,这辈子欠他太多,如能在死后补偿,唯一想到的就是超度。打电话给虚空,耳畔麻将声声:“二条,杠!”“三万?等等,后对也要碰!”待话筒那头稍微清净,我谦卑地说:“大师,您很忙啊?”虚空肉笑道:“你我兄弟,叫啥子大师,不忙不忙,陪旅游局领导打麻将,要不你来大浪淘沙,多个人买马也刺激。”我抑住悲伤压低声音:“爸爸他……他去了。”话音甫落就听虚空吼:“不打了不打了,有点事我得先走,改天再陪。” 虚空貌似享乐红尘,做起法事却异常认真,双手合十,一副虔态。我都不知是如何办完这些事的,父亲入葬后,遵循虚空的指点,天天念《地藏经》: “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大福德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归依光明云、大赞叹光明云,放如是等不可说光明云已。” “复有他方国土,及娑婆世界,海神、江神、河神、树神、山神、地神、川泽神、苗稼神、昼神、夜神、空神、天神、饮食神、草木神,如是等神,皆来集会。” 念着念着,倒觉父亲光明磊落,死后必有福享,没有高官厚禄,也是富乐安康的平头百姓。他在人间的磨难,岁月磨砺,育儿艰辛,即将被光明笼罩。苟活人世的秦风,或许更需神明点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妈却变了个人似的,不爱唠叨了,终日沉默寡言。她识字不多,没法念《地藏经》,偶尔看着老爸遗像,一愣就是大半天。该带她出去走走了,远离尘嚣浮土,皈依宁静世界,让心灵沐浴鸟语清风。但现在哪有这闲时,公司任务紧,军区团购还有一百箱货未落实,忙完一切,估计离春节不远。想到这些心烦意躁,淑芬看在眼里,帮我沏茶倒水,试图给予沉默的安慰。 晚饭照例三菜一汤,小康水平,味道鲜美,却无心品尝。淑芬突然对我说:“哥,你好久没笑了。”老爸去世后,淑芬厨艺大增,喂猪的红薯都能炒出山珍味。我喝着滚烫的蛋花汤,闷声应道:“表面能笑,心头也没法笑啊。”淑芬咬着筷子,怪异地盯着我:“也对也对,皮笑肉不笑,比哭还难看呢。”老妈就插嘴:“尚德生病那阵,多亏淑芬照顾,她上班也耽误了,二娃你当了总经理,干脆给淑芬安排个工作。”我顿时噎了一口,赶忙抽纸擦拭唇角,借机掩饰不堪。老妈继续又说:“抹桌也好,扫地也好,有你罩着,总比在茶楼上班强。”老妈这观点我倒认同,真让淑芬做服务员,我于心何忍,再说她涉世未深,误入歧途遭人算计,也是不无可能。 默然半晌,老妈撇起嘴巴数落:“你看这世道,比粪坑还臭,比锅灰还黑,就拿茶楼说吧,淑芬一个大闺女,从未见过世面,进去肯定吃亏。何况我还听得些风声,某些茶楼不规范,黄赌毒样样俱全,哪是正经女孩子待的地方。”我咽咽口水,违心辩驳:“妈,哪有你说的污喧,其实喝茶的多是生意人。”老妈激动道:“污喧?还不污喧!正经?正经个狗屁!你记不记得二楼刘婆婆她孙女,高中毕业去亮点茶楼打工,上了不到半年班,肚子莫名其妙变大……”老妈话至此扭头笑对淑芬,“我不能让淑芬被社会污染了!” 世道流脓都是人性害的,连卖咸菜的老妈都清楚,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很多时候见怪不怪,睁眼闭眼。待老妈情绪稳定,我问淑芬:“想干哪方面的工作?”淑芬摇头,我又问,“餐厅服务员?”淑芬不语,我点燃一支烟,说,“你这样真难打理,去公司吧,文化差了,只能干粗重活,哥绝不让你去;卖服装嘴又不甜,骗不着人,等于是尊雕塑。”老妈气得拍桌大叫:“叫淑芬去肯德基,卖烧饼。”我笑得呛了一口,忙加纠正:“那不是烧饼,那是鸡腿,再说淑芬她面试不上,除非肯德基是我开的。”话毕淑芬脸一下就红了,老妈不迭叹息,叹着叹着就骂:“卖鸡腿也要文化?你没看电视,炸鸡腿吃多了要得癌。”然后回头训斥,“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原来这点忙都帮不了,你呀你呀,说话也不弯弯肠子,把淑芬贬得一无是处!” 和老妈争执间,淑芬音若蚊蝇地说:“阿姨、哥,你们别争了,我去茶楼,要是茶楼不好,遇到啥子坏人,我就回乡下。”我愣了一愣说:“回乡下放牛喂猪?”淑芬浅说:“当然是开副食店,卖点烟酒茶,薄利多销,总饿不死人。”我不置可否:“敢情那样好,比待在城里轻松,其实我向往田园生活,只要身体健康,家有薄田好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话毕淑芬骤显活跃,说:“哥真喜欢跟我一块回吧,我爸种一年的谷子,咱们五年都吃不完呢。”这时老妈缓下脸色插话:“看看淑芬多好,多大方,你应该学着点。”我笑着附和:“那是那是,城里的女人没几个能比。”话毕老妈又拍了一下桌子,旋即目露凶光:“淑芬的工作你安排不好,别给我回这个屋!” 超度完老爸那天,我送虚空上华岩寺,周大炮一口一句“大师”,比唐僧取经还虔诚。碰上擦肩而过的辣妹,这厮一改往日色性,也不贼眼相看。我忍不住问他:“你娃真安心出家?”周大炮突地站住,捏捏裤裆说:“六根已净,佛门非禁地也。”心头不禁一凉,我说:“你那玩意有得治,若是钱的问题,兄弟们帮忙想法,人多力量大,凑三五十万不算难。”周大炮叹道:“不是钱的问题,当你看透一切,其实内心所剩无几。”我还未洞穿世俗,家门未兴吴倩未娶,子未养母未孝,着实无法理解周大炮的内心,怔了怔劝他:“你这样的豁达胸襟,在凡尘有所作为也是修炼,何苦在寺庙忍受孤清?”话音甫落虚空蓦然回头,冲我大笑道:“我说秦二娃,你不当和尚,是佛界一大损失。” 见时机成熟,我忙将闲话引入正题:“大师,周兄弟的意思是拜你门下,以期修成正果,您看能不能……”虚空拦腰截断我的话:“修炼不必进佛门,周兄弟是被魔障阻碍,心结不开,并非一心向佛。”周大炮急了,疾步走到虚空跟前,问:“魔障,何为魔障?”虚空笑答:“魔障就是你心里的恐惧、忧思、失望、颓废,以及无果。”“那无果又是啥?”一时间我也大惑不解。“无果就是无果。”虚空说罢,转身朝山顶奔去。周大炮又疾步撵上,若有所悟地说:“大师,我知道无果的意思。”虚空刹住脚步,背对我俩叹道:“周兄弟,不是虚空不近人情,今非昔比啊,当和尚不是想当就当,既然你如此渴望,您倒是说说,无果是啥意思,如能有所领悟,老衲可以破例奏请。” 周大炮摸摸脑袋:“无果无果,无花而果,它的另一层意思,凡事只有开头,没有结局。”虚空直喊阿弥陀佛,颇为无奈地说:“不是我为难你,佛门眼下又无空缺席位,况且我不是住持,总不能想拉人进就拉人吧。”周大炮被虚空噎得够戗,沉默间目送虚空入寺,我俩才郁郁折回。行至半山腰,我叫住周大炮,摸出银行卡还他:“取了两万给补上了,资产原封不动,现在完璧归赵。”旋又想起以前欠他两万,心下顿怏,“以前的账明年再还。”周大炮接在手里,讷讷地说:“我不缺那点钱,倒是你该考虑房子的问题,就算吴倩来重庆,总不能让她住老屋。”我甚是不悦:“老屋狭窄,终究是个窝。”周大炮劈头盖脸一顿训:“现在的女人喜欢独立空间,结了婚还不要孩子,只想两个人自由,你以为房事的参照物仅仅是一张床?什么牛郎织女、古代飞鸽传书、蓝色生死恋,都是唬人的。” 一席话戳得我哑口无言,沉默良久,我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你才是真正的生活大师,哪需出家修炼。”周大炮嘿嘿两声,慢悠悠叼上一支烟,腾然脱口大骂:“别提修炼,这世道哪有和尚,全是一群肉徒!”我顺势安慰:“看透了好,断佛根,延俗气。”周大炮慨然长叹:“也罢也罢,头发如屌毛,剃了还是得长的。”我大笑着戏谑:“你那锈旧玩意儿,尿出来也就能肥肥瘦土。”周大炮捶了我一拳说:“你不是说能治吗?治不好老子拿你是问。”我顿感释怀,笑道:“现在你知道无果的意思了吧。”话毕周大炮优雅地吐出两串烟圈,须臾,沉下脸说:“无果即是无因,无因即是无果。” 第28章 陪周大炮到瓷器口吃完鸡杂,回家已是十点整。淑芬打来一盆热水,叫我烫烫脚,缓解缓解疲劳。当下颇为感动,这些天不迭奔波,无论精神肉体,确实超出负荷。舒舒服服烫了一阵,手机骤然响起,本以为是骚扰电话,拿起来一看是表叔。 这人现在作恶多端,对待亲戚朋友,倒是有一点仅存良知。上次老爸住院,表叔携娇妻前往,一掷千金,塞给老妈五千块。老爸病逝,他拉了一帮兄弟,开着各式轿车,将小区堵得水泄不通。那次表叔又送五千,他那些兄弟,每人掏五百。老妈觉得这笔钱来路不明,用牛皮信封封上,说哪天有空了,她亲自给表叔送去。我一直打这笔钱的主意,人家都送给你了,管他贪的抢的,偷的捡的,到手就是自己的。算算有三万多,物归原主,多可惜,再则表叔不缺这点钱。我盘算着找个借口,从老妈手里骗来,加上走货赚的四万,凑个整数去滨江路按揭一套单身公寓。 思忖间套上拖鞋,若无其事走出门外,急慌慌跑到二楼,摁下接听键表叔就问:“你妈是不是对我还有意见?”我灿笑着说:“哪里哪里,她这人是死脑筋,别跟她计较。”表叔不无顾虑地说:“尚德哥出殡那天,你妈看我的脸色不是很高兴。”我说:“回头我劝劝,这种小事你也挂怀?”表叔苦笑,顿了顿说:“其实我能翻身,你妈帮忙不少,估计你和尚德哥都不知道,我落难的那段时间,很多次她把卖咸菜的钱全给了我,劝我振作起来找份工作糊口。”心头顿时一酸:“几百年前的事,还提它干吗。”表叔黯然应道:“你妈卖咸菜赚两百,和我现在赚两万价值等同,二娃你不明白这分量,这些年我不来看你们,是怕她指责。” 表叔说到这里,声音突变哽塞,正觉不知作何安慰,他突然问我:“朱福田的事,我想到解决办法了,不伤分毫,恩怨一笔勾销。”当即大喜过望,问他:“是不是叫‘扭脖子’出马?”提及“扭脖子”,表叔腾地激动,冷不丁问:“你跟小欧是啥子关系?”暗作疑窦间我说:“只是一般朋友。”表叔骤显急切:“这事不能开玩笑,老老实实跟我讲,你俩到底有没有一腿?那天在爵驰,我看出你俩是旧相识。”我只好如实相告:“她是我同学的女朋友,住在我家楼上,算起来还是邻居。” “糟糕糟糕!”表叔提高嗓门,“你赶紧告诉你同学……”我听着不对劲,打断表叔的话:“是不是小欧出了啥子事?”表叔沉默了一下,异常沉重地说:“不是一般的事,今天我才知道,‘扭脖子’是艾滋病毒携带者,他花三万包了小欧半年。”当下冷气倒吸,惊恐之余,自嘲道:“表叔多心了,现在做那事都戴套,小欧应该不会被传染。”表叔一声长叹,愤愤地骂了句“杂碎”,说:“你不了解‘扭脖子’,他是个变态杀人犯,玩女人从不设防,对社会极端仇恨,巴不得让所有女人染上艾滋病。”顿觉全身汗毛竖了起来,跟着表叔咒骂一通,正激愤不堪,身后吱呀一声响,回头一看,刘浩穿着短裤走了出来。我赶忙掐断电话,这时刘浩问:“秦风,刚才听你说小欧来着,她出了啥事?”心头腾的一紧,该不该告诉他实情?疑窦间小欧紧跟而出,一袭白衣睡裙,蓬头粉面,估计两人刚有过苟且。见此情景,不忍心当头泼凉,话到嘴边咽回了肚里。 刘浩是著名猜忌狂,念大学他睡靠门下铺,有时铺上东西挪了位,这厮总是惊呼有小偷光临,惊呼之余摸口袋、枕底,发现钱包健在,方才长吁一口气。僵持良久,我对刘浩说:“其实也没……没啥子事,刚才跟罗小米聊天,提及男欢女爱,我拿小欧当榜样,说她对你如何如何的好,罗小米不是追我吗?我说你真有那个心,得学学小欧同志。”话毕刘浩一脸得意,上前揽住我肩膀,说:“你成天忙东忙西,好久没来我家坐坐,快进屋,喝两杯啤酒。”我慌忙推拒:“明天有事,得早睡早起,咱们改天再聚。”说完转身下楼,回家关上房门,心头亦悲亦凉,暗想你那临时窝子,八抬大轿邀请,现在我也没这个胆量。艾滋病毒不是流感,万一擦伤破皮给染上,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五年前这是一群精干小伙,着公牛队队服,印乔丹的球服号,一人有难八方支援。月底周大炮没钱,李强慷慨解囊;月初刘浩有难,你捐我赠凑零成整。那时穿仿货也觉是名牌,抽红梅也觉是中华;周末骑车出游,爬坡上坎,美其名曰“兜风打望”;那时身康体健,寒冬腊月,一件毛衫一件套,只要风度不要暖;那时心善灵美,扶弱济困,两肋插刀……岂料俗风横扫,如今人间大变,沧海不见舟筏,桑田难寻水莲。 人性弱点累累,知者不言,或知者不敢言,便是其一。我们被真相蒙蔽,死活求解,而一旦得知真相,唯有选择沉默。《活着不易》里有一句话,现实社会,真相背后不是伤害就是阴谋。小欧是否得了艾滋?刘浩是否感染?疑问淤积于心,如他山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回忆曾经,直觉刘浩活该遭罪,他不和杨艳闪婚离婚,他不和小欧未婚同居,哪会摊上这些麻烦?念及小欧在朝天门的声泪俱下,她卖身求荣只为帮助刘浩买套房子安窝,心头却又矛盾重重。 淑芬仍不会使用电脑,我将之转移到杂物间,抽空给她买了一个mp4,下了二百首流行歌曲。淑芬听了十来首,说她还是喜欢《黄土高坡》。我又给她下电影,迪斯尼动画、周星驰喜剧、电锯惊魂生化危机系列……淑芬粗略看了几部,说她还是喜欢张艺谋的《红高粱》。我无以言语,笑着说她老土,岂料淑芬摆出影评家的架势,分析国产片近年变化:“从艺术到商业,人性变了,作品品质也变了,其实我只喜欢他拍的《红高粱》。”我暗自惊奇,问她哪学的知识,淑芬笑了笑说:“第一次来重庆,在巴士上的杂志上看到的。” 打开多日不上的qq,除了不三不四的群消息,没有任何人留言,尤其是企盼已久的吴倩。邮箱也无她的回信,有几封已读邮件,却都是吴倩最初的笔迹。而今伊人不在,触景生情,郎情妾意不过是一腔惆怅。隐身上线,收到视频邀请,一看是罗小米,假装不理,她就打来一串字:秦风,干什么装神弄鬼。我说隐身你也能见,你是“罗大仙”。罗小米发来鄙视表情,说你不入流了,很久不上网了吧,没听说有ip显示外挂?我说俗务缠身,哪有心思研究网事。话毕罗小米开始表情大战,先丢来一坨“牛粪”,不觉解恨又扔来数枚“炸弹”,数把“菜刀”,看那架势,要是我在她跟前,非把我掐死不可。我急了,问她哪里发痒,要不要找人帮忙治疗。罗小米抖了抖窗口,说本小姐发痒,也是因为想你。 这妮子说话历来真假难辨,第一次跟她做爱,她娇滴滴地说:“你信不信,我跟初恋没有做过?”我一边发功一边说:“我信我信,他那副身板,就跟吸了大烟行将就木的瘾君子一样,空有一身躯壳。”罗小米气急败坏,翻身将我压在跨下:“骗你……骗你我就是小狗。”胡扯一阵语音聊天,不知为何,接通一瞬我想起远在上海的吴倩。就在上半年,隔着电脑屏幕,我俩羞涩谈性,逐渐开怀,逐渐迎欢送笑。罗小米若是吴倩该有多好,即便老爸去世前吴倩未能赶来重庆看望,可是只要她还活着,还爱我,一切都可从头开始。语音甫一接通,罗小米就说:“知道我在哪里吗?”我说:“情夫的摇篮。”“呸!老子在北海,独处小岛客家,窗外月光海水,屋内茶气氤氲……”我悻悻打断:“有钱人就是浪漫。”罗小米娇叹道:“可惜只有我一个人,有你在就好了。”当下甚觉黯然,我说:“即算如此,我也没那兴致,如果你是起死回生的妙药,我倒会当宝使。”“你咋了?说话怪怪的。”“爸去了,我无能为力。” 气氛陡然沉默,顿了顿罗小米打了一句“节哀顺变”。接着改语音为字聊,罗小米叫我帮她找一间门面,她想在解放碑做饰品生意。我问她卖啥子产品。她说当然卖海贝,全部精雕细琢,重庆是时尚之都,操作得当肯定有市场。说完发来一连串亲吻的表情:如果你愿意,可以当兼职老板。调侃半晌,颇觉数这句话最坦诚,可念及她不堪忍受老爸屎尿,掩鼻悄然逃脱的旧账,心头不禁厌恶横生,正欲关掉聊天窗口,罗小米打来电话,突突问我:“你到底爱不爱吴倩?”我笑道:“这个需要怀疑吗?”罗小米说:“她现在就在你旁边吧。”我说:“旁边只有自己的影子。”罗小米哽了一下说:“我也猜不透你了,到底是固执还是愚蠢。”我默不做声,罗小米就说:“爱她就去找她,而不是死等;或者把窝安好,直接把她接来。” 太多事虚无缥缈,最佳办法是顺其自然,不刻意追寻,跟现实争得头破血流。曾几何,吴倩说我们没在一起,只是时候未到,与缘分无关。我常常臆测,既然彼此在旅行中结识,在残酷的现实中相恋,冥冥中上天自有安排,属于你的别人夺不去,不属于你的,强摘的瓜不甜。这些天淑芬比以往更勤,全家的衣服是她洗,整屋的脏地是她拖,老妈渐从悲中解脱,重拾针线,一针针纳鞋垫。我有时看不下去,帮淑芬忙这忙那,两人进进出出,活脱脱小两口。老妈表不言语,却笑得合不拢嘴,有回她跑进卧室,恰巧我拖地时路经房门,见她正对老爸遗像嘀咕:“尚德啊,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自从你走以后,二娃懂事多了。我看他跟淑芬的事,不出年底,准能成。淑芬这女娃好,你生病住院,她当亲爹伺候,现在上哪找这样的女娃!啊,尚德,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你要是同意就笑一笑吧。”我听得心酸,想世道已非当日,老一辈的期望,哪能和子女所想一致。 这事该不该妥协?如和淑芬相好,是否遵从顺其自然的生活法则?无可厚非,淑芬的厨艺大有长进,这妮子在地摊上买了两本食谱,一本炒菜一本煲汤,经过多次实践摸索,烧出的菜有味了。我吃了几回,甚至忘记老妈的烹饪旧味,依赖淑芬的特色浓香。不仅如此,下班回家,淑芬总是笑脸相迎,刚脱下外套,她就拿到门外抖,抖落一身尘埃,又用衣架晾起来;换穿的皮鞋,每双擦得锃亮,连专业擦鞋匠都没法比。我觉得留下淑芬是一种危险,她待得越久,秦家欠她越多。但我又不知如何让她走,真走吧,生怕她被社会侵蚀,不走又让我局促,一个黄花闺女,及近婚嫁年龄,总不能这般耗着。 第29章 晚上老妈找我谈话,抬口就是一句:“现在你该死心了吧?”她指我跟吴倩,直到老爸病逝,吴倩也没来重庆,老妈意冷心灰,不止一次暗示:人家跟你闹着玩的。我假装不知,说:“啥子死心不死心,人贵在坚持,半途而废都没好结果。”老妈气得直打哆嗦,两眼一愣说:“别跟我打太极,二娃你自己想想,在秦家最困难的时候,是谁照顾你爸的?”我顿时语塞,老妈接着又说:“我已经看出来了,淑芬她喜欢你。”我懒懒应她:“你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老妈收回神色,独自慨叹:“你知道淑芬怎么跟我说的,她说只要你不嫌弃……”说到这里,老妈突变哽咽,“世道咋成了这样啊,好人都没好报,你爸是好人,淑芬也是好人。”我泪腺一酸:“妈,别说了。”老妈抽抽鼻子:“老娘就是要说!看看你爸,一辈子使过坏没有?没有!结果是啥下场,一病就是癌!再看看淑芬,放眼九城区,你能找出几个?以你二娃的本事,根本找不出,人家在这当牛做马,你……你连一点感动都没有!” 老妈不懂庸俗凡世,说的话却句句在理。好人一生平安,不过是庸人的自我安慰、信仰的精神麻醉。世风日下,好人多半在底层,缺现金缺粮票,缺车子缺房子,心慈灵善有何用,顶不住发迹逃犯的一次匿名捐款。好人只是供人嘲弄的标签。再说淑芬,按现在的处事标准,当贤妻不在话下,做良母绰绰有余。我对她不是毫无感动,而是这种感动变成了亲情的流通。胜任老妈咆哮半晌,最后我忍不住回击:“感情不能强求,就算吴倩没来,并不能证明她放弃,万一她出了事故,万一这是真的……妈你不能这么冷血势利。”老妈气得暴跳如雷:“我势利?妈只是想帮你找一个贤妻。”“够了够了,我当淑芬是妹妹,她在重庆待一天,我就会保护她一天!” 母子俩吵得正欢,忽听门外一声哭,老妈抢先冲出,我则愣坐床沿,盯着闪烁的屏幕出神。只须臾,就听老妈说:“淑芬乖,我收拾他去!”“阿姨,别……别……都是我不好,自作多情。”这是淑芬的声音,凄切而又柔弱。我起身走出杂物间,淑芬正站立客厅掩面而泣,寒风从窗外吹来,粉体抖若筛糠。我上前安慰,话未出口,淑芬娇气大发:“哥啥也别说,淑芬全都明白,找好工作就搬出去。”心下腾的一软,我说:“城市茫茫,谁放心你四处游荡?你可以把我当亲哥,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永远都是。”淑芬毫不理会,挥舞着手臂喊:“我不要!我不要!”随即凄冷笑道,“一切甭用你们管,淑芬自有安排。”话毕耸着柔弱的肩膀,朝卧室踽踽而去。 见此情景,老妈越发气愤:“二娃啊二娃,你在伤害淑芬知道不?你到底想咋样?啊,你到底想咋样!淑芬年纪小,从没受过挫折,也没受过委屈,你想在她纯洁的心灵里留下一辈子的阴影吗?”我深知自己是罪魁,一时寻不着妥善解决的办法,纠结之下冲老妈发气:“都怪你多事,早给你说了,我的婚事不用你管!”老妈气得直跺脚,盛怒之下,操起扫帚将我撵出家门。在楼道口踌躇间歇,看着黑漆漆的防盗门,我还仿能听见老妈的责骂:“白养了他二十八年,不中用的东西,生下来是我的罪孽啊!” 我对重庆夜晚的了解,胜过了解自己,这座建筑构成的钢铁城、霓虹筑建的大都会。是时是刻,不知有多少人醉生梦死,或摇曳或杵立,或高歌或沉吟。站在曾经露宿的地方,脚下江水滔天,对岸笙歌劲舞,无限感慨涌上心头。为何我面对的总是泪水,耳闻的总是无头无尽的悲伤,谁赋予拯救?谁赐予欢笑?今夜,我注定是放逐的流浪人,一腔热情化东水,满城霓虹成荒漠。河风骤起,狂卷阵阵腥臭,一对情侣迎面走来,那穿蜡黄衣衫的女子,神色疲惫柳姿妖娆,站她身旁的男士,獠牙秃顶酒气熏天。我侧身让过,却想问她:“亲爱的宝贝,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错?” 在缘来旅馆做了登记,一个床位三十元,年轻的女老板摆出乏善可陈的脸说:“整洁优雅,舒适温馨,老师可放心入住。”缺乏创意的揽客言辞,仿若她胸前那对高峰的描述,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拿着钥匙急匆匆上楼,开门检查硬件设施:组装电视、失灵遥控板、肥拖鞋两双、黑脚盆一只。一切如我想象,再看床单,几根卷毛七零八落;回首垃圾筒,摆着两只避孕套。这种房间刚出道时住过,那时下南川推销方便面,公司对新业务员吝啬至极,每天出八十元餐旅费,员工都住便宜旅馆。 我现在得节俭,攒一分是一分。将就着和衣躺下,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女老板的声音:“兄弟,要不要妹妹?”我顺势问她:“服务到位不?”女老板媚笑道:“吹拉弹唱快餐包夜,随你选择。”我听得直摇头,女老板心有不甘,“你想要啥样的,我从其他地方抽调。”心想南水北调,调来换去还不是一种货色,倒贴我都嫌她身子脏。沉默良久,或许不想让她失望,也或是弥补精神上的空虚,我弱弱地问:“有没有陪聊的?” 一番讨价还价,三十块聊半小时。来者是一名黄花闺女,素颜素装,一开口就露馅:“老师想咋个做?”她说话颇为大方,我心却是无比凉薄,冷冷地说:“啥也不做,就聊聊天。”她紧挨我坐定,理理头发说:“你要聊啥子内容。”我点燃烟吸了两口说:“随便聊一聊。”她哦了一声,突然问:“老师是哪里人?”我往旁边挪挪身子:“正想查你户口,你倒先入为主。”她又是一笑,说:“我老家在万州的一个小村子。”当下一声暗骂,我说:“听口音你不像万州人,万州我经常去,熟悉那边风土民情。”话毕这妮子连忙改口:“老师眼尖,真是佩服,小妹是湖南的。”我略略颔首,转移话锋问她:“干这行多久了?”“半年?为啥干这行?”“家里穷呗,读不起书,没文化能干啥?”我苦笑不迭,顿了顿自言自语:“有脚有手,非干这个才能养活自己?” 她顿显茫然,摸出一支烟,熟稔地捏着烟卷,叹道:“不干这行,我也不知干啥。”我忍不住讽刺:“因为做这行钱来得容易。”她黑下脸来:“老师别装蒜了,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心头下头都想做,只是面子过意不去,找陪聊为借口。”我从床上弹跃而起,一本正经回击:“今晚只是心情烦躁,真心找个人陪聊。”她见我言语真诚,瞧不出半点虚假,一脸怒容:“要聊天找老婆去啊,神经病,找什么小姐。”话毕扭头就往外走,我连忙掏出三十元,揉成团扔出去:“别忘了你的小费。”顿了数秒,巷道尽头传来一个声音:“谁稀罕神经病的钱!”暗想妓女还有这等气节,真是孤陋寡闻,正钦佩间,却见她站在门口,冲我媚笑着招手:“老师,钱呢?”我走到门口,指着黑漆漆的地板:“那不是钱?”她藐视我一眼,弯腰迅速捡起,也不吹吹灰尘,顺势塞进臀部上的口袋。目送她消失在楼梯口,心情顿觉开朗,回头拨通携程订票电话,话务员声甜音美,让我想起重庆的秋天,那样温暖那样湿润。 公司实行双休制,朱福田上任前,每周都有座谈会,总结销售成果与拓展经验。我接任后遵循传统,通过会议讨论,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尤其是区域拓展上的瓶颈,一旦打破敲碎,负责人便成直接受益者,如此也调动了销售部积极性。李丹那批团购,我私下予以优先权,这妮子一口气卖了八十箱,全是我从华北区调的货。现在员工有了向心力,几个不服气的主管,根本不拿他们当回事,要走不留,走了更好。我有个邪恶的打算,踢走一半经理,把片区划给心腹,重点城市自己掌管,赚个三五十万,再捞点油水撒手不干。 这次座谈会老板破例参加,和成都军区签了上百件买卖,虽不算巨额数字,好歹是团购走出重庆的好开端。老板笑容满面,会上用了一句话形容:“秦风这笔团购,骇人听闻。”暴发户就是这样,簸箕没见过斗大的天,才十几万的单,他就兴奋得找不着北。我谦虚地笑着,默默听他夸奖。老板说了一通废话,我才接过话茬:“今年下手晚了,否则陈永胜所在军区全年四百箱消化量,我全都能拿下,其他军区也有需求,总计需求量不下一千二百箱。”老板点头称是,说:“过去的事别提,是我老眼昏花看走眼……朱福田那龟儿子!” 老板人到中年,怫然不悦的模样异常可爱,我却闷闷不乐,设计帮他除掉祸根,过节全摊自己头上。朱福田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这时不知在哪计谋着,除掉秦风以图后快。座谈会结束,还不到下班时间,看了《会财经报》,陈永胜打来电话,说货款已付,叫我速速查收。我问他打了多少。他说全款,148800,分文不少。回头迅速通知财务刘英,叫她确认后立马支付给冯锡山。刘英一脸不悦,嘟起嘴巴说:“老大,就快下班了,下周处理也不迟呀。”这事务必趁热打铁,贵阳的货一旦发过来,既能激发员工积极性,又能做足面子工程,把老板哄开心了,年终奖即是囊中之物。当即愣了刘英一眼:“还不赶紧办?”刘英吐吐舌头:“这就去这就去。”话毕扭着箩蔸屁股,歪拽拽地走了出去。我悄斜几眼,发现这妮子虽然肥胖,其实还隐约有些性感,他老公若是芦柴棒,肯定没法纯熟驾驭。暗忖间腰下反应剧烈,下意识按按,竟然蓬蓬崛起。 自从吴倩离开重庆,我基本算禁欲主义者,再加压力甚重,原始渴求可有可无。眼下经刘英诱惑,突地想入非非。刘英那体形,通常情况男人不会有非分之想。申冬强评价过公司三女性,李丹往酒吧一坐,不用看都知是卖的;张芳往人堆里一站,横竖是个白领;刘英长得安全,夜行小巷,也仅仅是钱包不保,无人对其觅色。人一旦脱离节奏,再次融入染缸,先前的准则就变了。昨天收到周大炮的短信:君子无欲则刚。看了十分纳闷,电话问及细由,这厮大谈“男人经”,说勃起只是一种状态,并不意味着行动。“我对樱花蝴蝶已无兴致。”去年的周大炮不是这样,伴侣月月更换,甚至患上“文明人疯狂症”,寂寥透顶时有去地下换妻俱乐部的想法。 第30章 下班时间甫到,约会的约会,打牌的打牌,似乎人人都有规律生活,唯我形单影只。走在城市分岔口,不知该往家赶,还是去别的地方。后勤张芳磨蹭不走,申冬强叛变后,张芳性情大变,终日郁郁寡欢,活脱脱一名怨妇。我猜她被申冬强骗得够戗,作为公司最单纯的女性,大学潜心艺术创作,与恋爱生活绝缘,工作后好不容易有人追求,却又让人骗情骗色。这几天我一直等机会,找她谈谈心,使其尽快回到正轨。 走出办公室,我大喊一声:“芳芳。”张芳优雅回头,撅起嘴说:“老大你吓死我了,还不回家啊?”我轻咳两声道:“有人孤单,得留下来陪她。”张芳环顾四周,发现只有我俩,红着脸说:“谁要你陪?”“明知故问!”话说着我走到张芳身后,发现她正斗欢乐地主,当即戏谑:“无聊人玩的游戏,你还上了瘾。”张芳不以为然地说:“解解闷嘛,你就这样说人家。”我越发觉得好笑,说:“知道你闷,快点关电脑,哥请你喝酒。”张芳惊诧道:“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的酒量,出了名的三杯倒。”听她如此一讲,心头顿生邪恶,暗想你不醉成稀泥,我怎能肆意蹂躏。稍作迟疑我说:“一醉解千愁,有些事该忘则忘该丢则丢,生活有无数个开始,日子漫长,不能老是停步不前。”一番话说得张芳颇为心动,结结巴巴应道:“真喝醉了,秦哥别扔下我不管哦。” 解放碑女人广场,一家黔江人开的鸡杂店,看着张芳抱着精山城咕噜噜喝,心态超常离奇。说起申冬强的离职,张芳像头发狂母狮,张牙咆哮舞爪怒斥,似要将他撕成粉碎。我赶忙转移话题,问她鸡杂的味道如何,张芳却扭住话题不放:“申冬强那个没良心的,你对他那么好,他咋能说走就走……”我打断张芳的话:“你对他更好,他还不是走了,喝酒喝酒,以后别再提这龟孙子。”话毕张芳咿咿唔唔哭起来,伤心之处尽显妖娆,当即软下语气:“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人走进社会总得吃点亏,吃一堑长一智嘛。”张芳腾地止住哭声,凶巴巴盯着我,“你都知道些啥,是不是他给你说了?”我抿嘴而笑,张芳急了,抄起手机就要行动,我知她要跟申冬强对质,赶忙强加制止:“冷静冷静,这种事他不说我也清楚,猜的嘛,你当真了?”张芳揉揉鼻子说:“你是先知,啥都看得透。”我立马正色道:“这叫阅历,阅历深了,人性都可看透,别说人皮下的那点肉。” 美国心理学家韦克斯勒说,夜幕下的生灵都是原始动物。那晚张芳破例喝了三瓶,歪歪倒倒神志不清,结完账扶着她往外走,捏着她娇弱的肩,搂着她嫩嫩的腰,腰下又一阵沸腾。站在霓虹路口,突忆曾经万种风情,感觉张芳是另一个罗小米。送她回家?还是直接拉到酒店。疑窦间经夜风吹袭,吴倩莫名闪耀脑海,禁不住自讽:“秦风你个禽兽!”话音刚落,张芳迷迷糊糊地问:“秦哥说谁是禽兽呀?是不是说申冬强,我把第一次都给他了,我是不是很傻?我是不是很傻啊!”心头蓦地一酸,暗想岂止是傻,简直傻不理喻。见我不言语,张芳失声痛哭,踉踉跄跄往街心跑,我追上去厉声喝止:“耍什么酒疯?你不要命了!”张芳轰然瘫倒,擂胸捶地道:“那是我留给老公的,秦哥,以后我怎么做人啊!”我一把将她抓起,避开飞驰而来的沃尔沃,无可奈何地说:“天破女娲补,补不上也不影响使用,走吧,哥送你回家。” 回到家已是十二点,妈和淑芬都没睡,在客厅促膝谈心,神色愉悦,看似聊得正欢。两人见我醉醺醺,俱都不开腔,我斜一眼,冲进厕所洗漱。一泡尿工夫,两人又交谈起来。老妈说:“你真想待在城里,去茶楼上班?”淑芬道:“既然进了城,始终要看看它到底是啥样子,上两个月班,存钱买些年货,回家也好给爸一个交代。”老妈叹道:“都是秦风不好,这孩子……我也教不转,你不要恨他。”淑芬有些伤感地说:“强扭的瓜不甜,淑芬不会怪他。对了阿姨,等会儿我就回了,住公司的集体宿舍。”老妈焦虑地问:“住那里安全吗?都有哪些人一起?”淑芬说:“老板租的套房,一边住女的,一边住男的,应该很安全。”老妈当即就说:“我看一点也不安全,现在的男娃个个都坏,我看你还是住家里。”淑芬说:“没事,我能照顾自己。”然后就听窸窸窣窣的声音,约莫过了良久,淑芬的声音再次响起,“天气冷了,我给您买了双棉手套,阿姨戴戴,看看合适不。”老妈感动不语,这时淑芬又说:“这是我给秦哥买的围巾,明天您再给他吧,淑芬走了,你们要保重身体。” 听到这里,心头五味杂陈,我霍地推开门,闷声大吼:“淑芬妹子别走。”淑芬不闻不理,提着编织袋出了门,我问老妈:“编织袋不是扔了吗,她上哪找的?”老妈恨铁不成钢,破口开骂:“啥时候了你还顾及编织袋,还不赶紧去追。”我疯一样地追出门,淑芬已下得二楼,喊了几声没有回音。我借着酒劲,三步并两步往下跑,突然一脚踩空,顺着楼梯滚了几转,撞得脑袋直冒星花。淑芬察觉有异,转身见我蜷缩在楼道口,扔下编织袋,呼天抢地地跑了上来。 额头撞出一道口子,鲜血无声流淌,淑芬吓得手足无措,连声喊:“阿姨,阿姨!”老妈迅速赶至,两人将我扶进客厅,一个忙找创可贴,一个忙找纱布,折腾半晌毫无所获。淑芬急了,说:“阿姨,给医院打电话吧。”老妈冷静下来,说:“对对对,上医院,这样流一晚,神仙都得死。”淑芬领命行事,抄起电话按一通,估计太惊惶,我听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挂断后一脸无辜地看着老妈,“阿姨,打110要不要加区号?”老妈抢过电话,生气地说:“傻孩子,110是抓人,120才是救人。”淑芬又连声说“对不起”。这时酒劲渐消,人也清醒过来,我艰难地撑起身子,苦笑道:“你们别打了,包里有创可贴,赶紧拿来。” 弄好伤口夜已深沉,窗外只有车噪,不闻人音。这座城市,正以它特有的姿势进入睡眠。房间安静下来,三个人面面相觑,俱都不知说啥。沉默良久,老妈说:“我先去睡了,你们好好谈。”心想有啥好谈的,不就是您老期待的儿女情长。老妈说完走进卧室,留下我跟淑芬独处,气氛又显僵局。我点燃一支龙凤,对淑芬说:“你别走了,回屋休息吧。”淑芬紧闭嘴唇,我起身走向杂物间,或许是因刚才摔滚得过于猛烈,走了几步,腿骨嚓嚓作响,头也昏昏沉沉。淑芬上来将我扶住:“慢点慢点,瞧你,喝那么多酒。”这话无比温暖,责备中满带体贴,不像长辈之言,也不似朋友规劝。刹那间脑海里全是淑芬,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八年,目视的仅仅是坚硬的混凝土,耳闻的也只是日复一日的抱怨。而淑芬,她的无私付出,她的任劳任怨,她的单纯与善良,一切都是大都会所欠缺的。 杂物间本就狭窄,床是最好的板凳。淑芬帮我倒了杯水,我边喝边说:“妹子随便坐。”淑芬红下粉脸道:“占了你的屋,你却到这里受罪,妹子真不好意思。”我傻笑着说:“现在你倒跟我客气了。”淑芬就不说话,我以为她恨我冷血,又说,“先前的账,你不要挂在心里,是当哥的不对。”淑芬撇过脸去,讷讷应道:“秦哥别这样讲,淑芬配不上你,一直以来都是我添麻烦。”一语戳得我面红耳赤,淑芬见状赶忙转移话题:“你跟姐姐还好吧?”我说:“谁是你姐姐。”淑芬说:“吴倩姐姐呀,阿姨都给我讲了你们的事。”提及吴倩,心头腾起无名之气,有些伤感地说:“往事不可追,过去的事就让它消沉吧。”淑芬不停地搓着手掌,我突然变得厚颜无耻,转首问她:“你还喜欢我吗?”淑芬低下头,默然半晌说:“喜欢,一辈子都会喜欢。”心跳骤然加速,仿佛某根神经被她拨动,扑扑通通跳了一阵,我又问:“别说违心话,哥伤你这么深,你不怪罪?”淑芬羞赧低头,良久才道:“你……真讨厌,干吗这样问啊?”说完毛腰闪身而出。 淑芬走后,辗转难眠,整个人如着魔般,满脑子铜绿柳艳,却又不知让谁施了魔法。断然不是淑芬了,这妮子越说喜欢,我越觉有压力,她若是风尘女,说不定还有什么幻想。如此这般纯粹,含在嘴里怕化,一口吃下又觉亵渎。郁闷之下,竟想起吴倩的火爆腰花,吴倩厨艺尚浅,和多数都会女子一样,只会吃不会做,即算逼她下厨,也只能烧出一菜一汤,最拿手的莫过于番茄炒蛋。吴倩不会火爆腰花,但她会看人点菜。第一次见面,一起下得四姑娘山,在山脚吃农家菜,她看我神色委靡,建议吃腰花滋补。上次她来重庆,一同进了两次馆子,每次都有这道菜,颇合味口。女人的体贴之处就在这里,她要是铁心跟你缠绵,一定会关注你的健康,没有性的爱情和婚姻,都是枯燥无味的。尔等皆乃平头百姓,七情六欲倒也正常,吴倩回上海后,还曾在电话里逼我吃腰花,有一阵我吃腻了,看着盘里的腰花就觉得是芙蓉姐姐的赘肉,恶心得直打干呕。吴倩得知斥我的不是,说人体好比发动机,长时间不转,零件生锈受损,功率就成问题。 折腾至半夜,睡意毫无,忍不住摁下吴倩的手机号,想不到一拨即通。心头顿觉奇怪,按照吴倩习性,此时早关机睡觉了。这妮子虽然娇气,却是不折不扣的环保人士,废电池从不乱扔,专家说手机有辐射,不宜置于枕边,她就养成了关机睡觉的习惯。稍作狐疑,我故作亲密地说:“亲爱的,我想你了。”话筒那头没有回音,我着急又道:“你倒是讲话啊。”话音刚落,耳畔叽的一声,对方把手机挂了。随即又拨,接通后有人问:“你找谁?”我说:“找吴倩。”“你是她什么人?”这下我算听清,是吴倩老妈的声音,她是假作不知还是故意捉弄?疑窦中我缓下语气说:“重庆的秦风啊,阿姨不记得了?” “秦风?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吴倩的手机怎么在你手里?” “她换号了。”对方的语气略变缓和。 “她换号了也不给我说,难道不知我在等她?阿姨,您实话告诉我,是你们逼她,还是她本人自愿。” 话至此听筒那头泣声迭起,我愈觉惊诧,如此强悍的女人,竟也有抽鼻之时。顿了一顿小心问她:“吴倩她怎么了?” “没……没怎么,她就快结婚了。” 第31章 人心涣散,虚妄横行,从一而终不过是华丽谎言,骗得人一时,骗不过一世。那晚吴倩老妈哭得昏天暗地,搞得我云里雾里。作为一名势利娘亲,掌上千金出嫁,定然是寻着了好亲家,她应该开心才对,就算激动难忍,也只是喜极而泣。但听声调的凄切,分明暗含悲伤,安慰之余疑窦满怀,待她情绪稍微缓和,我质问事实真假。哪知这妇人骤露凶相,说:“你再这样坚持,不是爱她而是害她。”我愈加辩解,她如数家珍,从前面的饮食习惯说到地域文化差距,最后谈及工作和住房问题,接连抛出几个问题:吴倩放弃这边的事业到重庆,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怎么办?你敢保证有能力养她一辈子?如果你按揭买房当房奴,某天财政赤字,忍心让她过穷日子? 我无言以对,这妇人继续又道:“打个贴切的比方,吴倩是孔雀女,你就是凤凰男,即算勉强结合,也是问题多多。秦风啊,爱情与婚姻是两码子事,一旦灵肉相结,组成一个小家庭,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就是矛与盾的问题。”硝烟弥漫的现实婚姻,她似乎早有预测。某开发商说过,中国房价节节升高,不少血性男沦为房奴,跟丈母娘的要求有直接关系。现在想来颇有道理,我有些气愤地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吴倩老妈冷笑着回击:“莫怪她也别怪阿姨,只怪天不如时地不如利,阿姨知道你用心良苦,本来我也想通了,让你俩自个儿折腾,但这次是她自己想通,自愿放弃,趁年轻,好好找一个中意的人。”这话作何都觉蹊跷,正想刨根问底,吴倩老妈挂了电话。再打,话务提示已关机。 这是最漫长的夜,左思右想,惹来千头万绪,梳理到最后,全然变成钱的问题。人为金钱而生,爱为金钱而死,现世如此俗气,你欲挖一片净土,全种满了罂粟,你想掘一塘清池,满地污水横流。我以为彼此的爱恋,远远超越地心的热度,看如今,无论事实真与假,不过是红尘一梦。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淑芬在客厅看电视,独不见老妈身影,我问淑芬:“妈去哪了?”淑芬正看得专注,回过头来说:“阿姨去菜市场了。”我说:“她去菜市场做啥?”“卖咸菜,”淑芬说,“我想帮她的,她死活不肯,让我留在家里头陪你。”我说:“有啥好陪的,不就碰破头嘛,死不了人,妈也真是的,五十岁的人了,还卖啥子咸菜,家里又不缺这几个钱。”话音刚落淑芬接过话茬:“我也这样劝她,但她就是不听。”我禁不住火冒,“劝不住她你该把她拉住,不让她去。”一席话逗得淑芬扑哧一笑,旋即红下小脸,异常温柔地说:“哥快去洗漱,饭菜我都留着,马上帮你热热。” 即便现实多么冷酷,眼见淑芬体贴入微,心再冰冷,也能沸腾。吃完淑芬热的饭,老妈风尘仆仆回到家,放下编织小背荚,掏出一件黑毛衫朝淑芬喊:“闺女啊,来试试,合不合身。”我抢过来捏了捏,一看就是地摊货,当即问老妈:“多少钱买的?”老妈撇起嘴说:“关你啥子事,天气越来越冷,淑芬都没换洗毛衫,先将就着穿。”我突有新想法,不能让淑芬太寒碜,这种低档毛衫,穿一次起毛球,上不了大雅之堂。怔了怔我顺手将毛衫还给老妈,二话不说,拉上淑芬就往外走。 打车去观音桥逛了两小时,帮淑芬买了一条牛仔裤,一套纯棉保暖内衣。又到解放碑步行街,买了一双李宁运动鞋,袜子三双,外套毛衣各两件。有几样是打折货,档次虽然不高,却比地摊货有质感,以淑芬的身材脸蛋,穿上走在繁华闹市,也不见得掉价。总计一千二百元,淑芬心疼得要死,购买中不迭阻挡,购买完又喋喋不休:“哥你太浪费了,从小到大我就没穿过二百块以上的衣服,鞋子也是。看看这袜子,二十五元一双,我们镇上十元四双,各种颜色都有,还有弯钩标志。”若是以前,淑芬这般唠叨我肯定发火,现在听来却觉得格外舒服,有个女人围着家长里短,为生活为生计,花点钱也值得。女人嘛,她要唠叨你就放任,等她累了倦了,自然闭嘴。淑芬唠叨半晌,嘴里的能量释放完,肚子就喊饿,嚷着回家弄饭吃。看看时间才五点整,念及她没吃过垃圾洋快餐,就近选了一家肯德基。 一杯中可,四只烤翅,一袋薯条,淑芬边吃边看,一会儿看四周,一会儿看窗外,一脸的幸福。最后落在我脸上,凝视数秒,突然惊呼:“哥,你有白发了。”一直认为自己荷尔蒙旺盛,毛发粗壮无比。高中时蓄过长发,班主任说我是“黑毛狮王”,勒令我全部铲平。毕业后蓄过胡子,浓密的两块,根根如刺,偶有异色都是红毛须,被好事者称为“浑人”。淑芬惊呼完毕,跑过来捧住我的头,拨开浓发一根根找。开始颇觉不适,大庭广众,如此有伤大雅,但淑芬动作轻柔,让我突忆小时候,外婆帮我找跳蚤的情形。那时我尽跟着翠菊转,捉迷藏捉到狗窝里,乡下的狗不比城里的狗,没有好房舍,又从不洗澡,满身都是跳蚤。想起翠菊幼年的纯粹,淑芬和她似有雷同,两人甚至是一个模子里出。 淑芬折腾一阵,在我面前摊开手,闪着大眼睛说:“看,拔了三根。”蓦然回神,我讷讷回应:“少年白,不足为怪。”淑芬咯咯灿笑,走回座位骤显沉思,托起下巴一番端详,突突又说:“哥,突然发现你好沧桑,眼圈黑黑,额生皱纹,肯定是太劳累,以后别这么卖命,吃好耍好。”我苦笑道:“不劳累怎么养家,生活在大城市,做啥子都要钱。”淑芬就说:“有吃有穿就行啊,何必要求那么高,我又不是……”淑芬说着粉脸陡红,低头闷闷地喝着可乐。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估计觉得自作多情,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我还在等什么,真爱本不需华丽,只需生活的朴实。我以为它远在天边,其实已近在眼前。回家路上一直牵着淑芬,淑芬虽羞赧不语,但她手心的暖意,已然通过十指手背,穿透心扉直刺魂灵。这也是老妈最愿看到的,一如她发现我和淑芬突变亲密,晚上殷勤地烧出各种好菜,还下楼买了几瓶啤酒,浅酌中暗含贺意。淑芬从不沾酒,可在老妈的怂恿下,还是咬牙喝了一杯。饭毕老妈转身不见人影,屋里只剩我跟淑芬,气氛有些暧昧。一起收拾好碗筷,淑芬直喊头晕,我估摸她酒精过敏,建议她回房休息。从客厅到卧室,短短十来步距离,淑芬羞涩地倚靠着,我轻轻扶着她的腰,恍惚中竟觉搂着上海的吴倩。 翌日醒来,淑芬还在沉睡,掀开被子,呈现出她雪白的胴体。昨晚太黑,淑芬初次房事,也不习惯光亮。她紧咬牙根发出的呻吟,既痛楚又愉快。床单上有殷红的血迹,那是淑芬留下的,伴随她疼痛的眼泪,在我内心落下深深的烙印。我以为淑芬会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淑芬却没这么俗套,用无声传递着她的爱,用有力的抓扯奉献出女人一生的最珍。起身穿好衣服,心隐隐作疼,走到阳台抽了两支烟,想为何不控制住自己,秦风,你是有经验的人啊,怎么能这样轻易占有她。可这是占有吗?她分明心甘情愿,她分明爱着你,你也喜欢着她。 简作洗漱,不忍叫醒淑芬,我留了两百块在桌上,写上一张字条,叫她去附近超市买一套四件套,然后轻轻拉上房门,悄悄退了出来。深冬的重庆繁华依旧,大概是空气变冷的缘故,氛围异常冷清,到处是缠着围巾的人,匆匆忙忙各行其事。曾经我像他们一般忙碌,为了不被克扣工资,为了月底的全勤奖,为了讨得老板的喜欢,为了职位晋升。现在位居高位,不再受条款约束,不再阅人脸色,平台宽阔任由人飞。但我一点也无成就感,反倒觉这并非内心所需,尤其想起朱福田,他在电话里的哭丧、愤怒,心头满是愧疚。 即便重庆有了轻轨,这座城市依然拥堵,顺手拦了一辆的士,和司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重庆的经济发展,重庆的花花绿绿。聊得实在没劲,司机打开车载cd,一曲《蓝莲花》轻轻响起。听着许巍低沉而又沧桑的声音,听到“盛开着永不凋零的蓝莲花”,心潮澎湃,我赶忙叫停。司机不明就里,我笑着解释:“对这歌敏感,听了心发慌。”司机肯定不知《蓝莲花》让我想起吴倩,这歌是她的专用彩铃,但老爸过世后,再也没在耳畔响起。 往事历历在目。“亲爱的,兔子希望我们的爱情,像歌里的蓝莲花一样,盛开了永不凋零。”这是吴倩离开重庆前夜,在我跟淑芬缠绵的床上,亲口吐露的莺莺耳语。突觉自己无耻,愧对淑芬愧对吴倩,愧对老爸临终前的愿望,更愧对自己。赶到公司已是九点半,坐定喝了半杯茶,申冬强来电,憋屈地说:“秦哥,我被朱福田打了。”暗想背信弃义,打得真是活该,当下怒斥:“你还有脸见我?”申冬强满带哭腔:“以前都是我不对,秦哥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打断他的话:“有啥事直说吧,别跟我来江湖那套。”申冬强顿了顿说:“我……我想回来上班。”我禁不住冷笑,说:“你脑子有病吧,朱福田给你高薪厚禄,我这里可是小庙,哪容得下你这大神?”“秦哥别说风凉话,”申冬强似要哭出声来,“以前是我胆小,受了朱福田这奸人的恐吓。”我缓缓语气问及细由,申冬强就说:“朱福田怀疑我出卖他。”我说:“是不是上次龙头寺网吧谋划的伏击事件?这事我得跟你明说,是老子倒打你一钉耙,想不到朱福田竟然信了,这猪脑子!” 原以为申冬强会怒火攻心,谁知话音甫落,这厮叹道:“那不怪你,都是我出卖在先,我不是人!”坚硬的心顿时软下来,我遂作安慰:“过去的事不提,如何做人做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学好。”申冬强不迭称是,默了一阵说:“倒不是朱福田亲自动手,看那些人的打扮,估计是社会上的地痞。”我听得一阵胆寒,装腔作势予以教育:“伴君如伴虎,你现在后悔来得及。”申冬强嗯了几声,我又说:“你花钱读大学,不是出来混黑社会,而是专心做正事,走阳光大道。” 电话里聊了一阵,心头的气也消了,申冬强也不觉委屈,我卖了个关子,说:“有空过来坐坐,招聘人员的事,都是我跟老板商量决定,我倒是没意见,老板同意了,今后大家仍在一条战壕,你继续管辖以前的片区。”申冬强感激涕零,简单客套几句,刚把手机合上,刘英一头冲进办公室,惊惊惶惶地喊:“老大,大事不妙。”心头一沉,我说:“莫慌莫慌,慢慢道来。”刘英激动地说:“贵州那边毫无反应,冯锡山至今也没发货。”想到自己已经拿了回扣,冯锡山若然赖账扣货,我是哑巴吃黄连,暗暗打了一个咯噔,我立马吩咐刘英:“赶紧让张芳追货,现在的客户素质差,收了钱扭扭捏捏,总得催他一催。”话毕刘英就说:“我跟张芳从昨天开始追,开始还能打通电话,今天早上再打,连电话都接不通了。” “真是糟糕!你们没直接找冯锡山?” “别说冯锡山!手机关得死死的。”刘英一脸紧张。 我点燃一支烟,示意她冷静,刘英却粗了嗓门说:“老大,你没发现这是一个骗局吗,冯锡山一屁股烂债。” 我沉吟不语,刘英又说:“他跟朱福田是亲戚!” “谁告诉你的?”我惊得站了起来。 刘英一字一句道:“张芳说前天申冬强想跟她和好,谈到你跟朱福田的过节,无意中说漏了嘴。” “十几万现金啊,肉包子打狗!”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那咋办?”刘英惊慌失措。 我想了想,无比悲凉地说:“还能咋办?凉拌!” 第32章 下午申冬强赶到公司,我当着这厮的面打电话给冯锡山,明知对方已关机,仍一遍遍拨打。“典型的黑吃黑,典型的幕后报复,朱福田,老子跟你没完。”最后气得捶桌子砸手机。申冬强一直呆坐,处处回避神色,始终缄口不言。顿了良久,我拿申冬强出气:“他俩是亲戚?你个龟儿子为啥不早说?” “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申冬强面带委屈。 真是恨铁不成钢,身边若有炼炉,肯定把这小子扔进去化了。坐下呷了两口茶,百思不得其解,我怒问申冬强:“难不成就此认命?” 申冬强讷讷应道:“也不一定,法制社会,坏人最终难逃法网。” “简直废话,成都军区一旦追货,上哪调一百箱茅台特供?” “秦哥别急,容我想想……” 火烧眉毛,岂有不急之理,这事落入老板之耳,我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必须处理好三件事,其一,缓住陈永胜;其二,立马报案,查清朱福田行踪,找回货品损失;其三,寻找货源,以备万一。前两件好办,第三件棘手,市面上货本紧缺,短时间凑齐一百箱,难比登天。思虑再三,发觉此事疑点重重,决定重用申冬强,问他:“胆儿还在不在?”申冬强甚是疑惑,我说:“马上起身去贵阳,冯锡山有家有室,也没有欠下亿万债务,不会轻易潜逃。”“秦哥的意思?”“朱福田既然和冯锡山是亲戚,这事摆明着是朱福田耍阴,两人沆瀣一气,你赶紧去找冯锡山,督促他发货,否则报案处理。”申冬强颇为为难,我正想发火,这厮牛劲大发:“去就去,还怕他吃人不成!” 郁闷中罗小米来电:“秦风你不老实,猴子掰包谷,掰了这个摘那个。”我不明就里,说:“老子现在真成了猴三。”猴三即干猴子之意,重庆话惯指体瘦,也指一个人钱包干瘪。罗小米媚笑道:“你是被小妹妹榨干了吧,我看你越来越不正经,当初还是矜持老处男,现在没戳烂也有磨损。”我气不打一处出,罗小米就问:“上周在解放碑,你跟谁拍拖来着?”我佯装不知,罗小米冷冷道:“老娘看得一清二楚,是乡下来的姑娘?还是你去火锅店吃饭勾兑的服务员?”真想喷她一脸,我辩驳道:“血口喷人!”罗小米娇叹一声,连珠带炮数落:“口口声声爱吴倩,爱着爱着拈花惹草,你们这些男人啊,我算是看透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锅里吃完,废品站垃圾也要吃。”她这是变相贬低淑芬,我火冒三丈,愠怒道:“小米有完没完了?老子没心思跟你瞎扯。” 罗小米怔了怔,缓下语气问:“难道我说得不对?”我一五一十道出原委,着重阐述淑芬来历,提及货款被冯锡山卷走一事,罗小米不屑道:“找不到冯锡山,去市面买一百箱假酒,滥竽充数,料他陈永胜也查不出。”“这种下三烂手法,”我忍不住苦笑,“只怕吃不了兜着走。”罗小米啧的一声,旋即厉声训斥:“现在不是谈原则的时候,首先,你得保住职位,稳坐半年理清通路,一口吃块肥肉;其次嘛,根据我分析,陈永胜和你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只管数钱,哪管真酒假酒。” 一番商议,罗小米话锋陡转,回到男女正题:“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爱情不是感动,也非淡淡的喜欢,既然你认为愧对吴倩,就该去上海探个虚实。”面对舍与得,总难以抉择,念及上周跟吴倩老妈的通话,疑云片片飞来。默然良久,我索性和盘托出,罗小米边听边叹,末了冷冷地丢来一句:“秦风你是猪啊,她骗你的。”“吴倩骗我还是她妈骗我?”罗小米又训斥起来:“我看你脑壳进水了,明显是吴倩老妈的托词,这点话外音都听不出,亏你还在江湖混。”然后细作分析,“你俩真心相爱,她怎么可能不辞而别?女人不是绝情动物,尤其是吴倩,听你说我倒有些了解,纤纤细细的女子,绝对做不来狠心事。” “她真抛弃你,那才叫恶毒!” 这话犹似晴天霹雳,忍不住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些?”罗小米说:“爱情是缘分结合,咱俩有缘无分,当初也是我财迷心窍,而今没法在一起,我只有默默祝福。”心头顿觉一酸,我说:“你在背电影台词。”罗小米嫣然笑道:“秦风你有没有发现,如果人这一生可以浓缩至两小时,不就是一部史诗大片?”腾地感动莫名,我无奈地说:“现在深陷囹囵,分身乏术,就算去上海找吴倩,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罗小米骤然发火,说:“你公司那点破事,有钱就能解决,但吴倩只有一个……”话到此罗小米沉下语气,悲凉地说,“如同我的四年大学生活,最终浓缩的只是你的影子。”我无言以对,罗小米又道,“人都是贱物,经历挫折才变成熟,如果亡羊补牢为时已晚,那就自己默默舔舐伤口,现在我想得开,没打算恋爱结婚,趁年轻,手头有点资本,抓紧赚点养老钱。”我越听越酸,正想安慰她几句,罗小米催促道,“赶紧动身吧,工作先搁搁,天塌下来我帮你顶着!”当下更觉感动,疑窦间罗小米长叹一声,“不论世道如何变化,价值观有何改变,我们首先是朋友对吧?谁遇到困难,能帮则帮,能扛则扛。” 至此方感释怀,人性皆为肉长,学生时代的友情,的确远胜风月邂逅、商战媾和。浮生若世,财旺人旺,财衰人竭,多少人表面风光,内心却又无比孤独。去年和綦江客户薛涛酒局瞎聊,这厮算有钱人了,谈及朋友一事,又拍桌子又骂娘,“人一旦有钱,别指望有真心朋友,跟你套近乎的,谁不贪图你钱势?”。薛涛身边有一堆走狗,每次酒局我想将之灌醉,皆被他的兄弟伙挡住,偷鸡不成蚀把米,自个儿醉得不省人事。 决定去上海找吴倩,这般突然行动,作何也得跟淑芬一个交代。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此行结果尚明,对淑芬却是伤害。在女人面前我不会撒谎,更不会两面三刀。翌日携程送来机票,我给淑芬打去电话,死妮子正在家里洗衣服,听闻我要飞上海,哀怨地问:“秦哥是不是去找吴倩姐姐?”我嗫嚅不答,淑芬冷冷地说:“你去,我不拦你。”我说:“那你咋办?”淑芬平静地说:“你人都走了,我能咋办,我也走吧,永远不会回来。”顿觉肝断肠裂,剧痛瞬袭全身,在两个女人之间,任何选择的结果,皆是痛苦二字。沉默片刻,我颇为无奈地说:“即是这样,哥不去了。”淑芬平静依旧,说:“妹子一直清楚,你爱的是吴倩,你对我只有感激,这不是淑芬想要的。”我连忙违心安慰:“你别误会,哥怀疑她出了事,只是去看看。”话音甫落,淑芬一声不吭把电话挂了。 这事本想禀报老妈,眼下毫无勇气。他们那辈人思想传统,哪像尔等轻浮,如实相告,挨一顿骂不说,估计连家门都进不了。冷静下来,心头除了绞痛,空无一物。真不知我去了上海,淑芬会作何打算,重庆的一摊子事,又作何处理。机票订在翌日上午,今晚有家不敢归,万一老妈知情,怂恿淑芬瞎闹,或者淑芬做出什么蠢举,打消远行计划,岂不全盘皆输。说实话我放不下吴倩,即便她是个废人,只要她嫁鸡随鸡,下辈子我做狗也乐意。这般想着暗暗给打气,决绝之意顿生,看看时间就快下班,打电话约上周大炮,去大浪淘沙泡桑拿,度过这难眠之夜。 打车直奔袁家岗,周大炮如约而至,与往常不同,身边多了一名美眉,肥臀丰乳,白皙高挑。细作打量,此女并非他人,竟是他在纽卡斯尔认的妹子甄媛媛。他俩兄妹相称,为何现在如此黏糊。疑窦间周大炮说:“陈静,我女朋友。”“陈静?”见我疑惑,周大炮肉笑着解释:“甄媛媛是艺名,这是她真名,很多年没用了。”谈话间陈静娇羞垂首,末了低声问我:“秦哥,嫂子呢?”当下顿觉窘迫,所幸周大炮及时解围:“他是大众情人,你担心没嫂子?” 进得男宾洗浴区,我冷不丁捏捏周大炮裤裆,小弟弟康健如往,大有蓄势待发之势。我问他:“好了?”周大炮说:“行,还能用。”我又问:“吃了啥子仙丹妙药?”周大炮默了一下说:“心结一开,好事自然来。”然后突地反问:“秦风,是不是觉得我没品位?”我说:“瞧你讲的啥子话,我没往那方面想。”周大炮怔了一怔,叹道:“今天我才有所领悟,看人不论出处,陈静本不是那样的人,她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话至此周大炮一脸愤慨,我不由得想起小欧和刘浩,念及“扭脖子”的艾滋病毒,心头痛如刀绞。短作思忖,我断断续续说起小欧的事,周大炮听得怒眼圆瞪:“你安的啥子好心?这事早该挑明,瞒住刘浩不是办法。”我黯然应道:“真染上了,说了也是白说,与其让他惶恐,不如让他心安。”周大炮不迭否定,说:“生死只是人生形态,两者轮回何来恐惧?就是死,也得让他死个明白。”话毕跑向存储室,取了手机给刘浩打电话。 接通后一番嘀咕,周大炮神情异常,合上手机后面如蒿土,闭眼叹道:“太晚了太晚了,刘浩他……他……”我心急如焚:“出了什么事?你到底说清楚!”周大炮捂着脑袋,一脸痛苦:“你让我咋个讲,刚才小欧接的电话,说两人已经感染,刘浩他现在……生不如死!”心头如挨惊雷:“不可能,绝不可能!”“有啥子不可能,流感都能传染,更何况是aids,”周大炮说着拉上我,“愣着干吗?走啊,看看他们。”我哪敢回去,倒不是因畏惧艾滋病,而是彼此楼上楼下,一旦回去惊动家人,去上海的计划必然泡汤。磨磨蹭蹭中周大炮火了:“你今天咋回事,大家还是不是兄弟?”我甩开周大炮往浴池走去:“要看你先去,如是一起,等我从上海回来再说,此行非去不可,否则遗憾终生!”周大炮愕然不已,说:“也罢也罢,一切听任天命,死而后已。” 第33章 一遭尘世洗礼,多少人光阴虚度,多少人分秒必争,又有谁为梦想和现实血战。五年前刘浩青春焕发,他有句话至今记忆犹新:无论经历多大的苦难,都不能放弃对宁静世界的皈依,喧嚣莫非尘土,功名莫非烟云,两者皆抛还是人。他那时一身正气,满腔鸿鹄,内心的热血,足以煮熟一只鸡蛋。转首如今,鲜活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对于生死,不知他是否有当初的坦然。父亲濒临死亡那阵,我对死亡充满恐惧,虚空看透心思,给我上过一课,“生死一念间,人死即活着,活着即死了”。当时费解,而今忆来,转身便是轮回,为梦躯粉碎,留得身后名,总比苟延残喘有意义。 翌日周大炮送我到机场,刚下车老妈来电,问淑芬是不是跟我在一起。得到否定答案,老妈急如火烧:“二娃啊,你俩吵架了是不,淑芬一晚上没回家,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我默不做声,老妈就说:“你还不去找她,淑芬出了漏子,老娘拿你是问!”握着电话戳了良久,我鼓足勇气说:“二娃马上飞上海,你先把淑芬找回来。”“飞上海?”老妈颇为紧张,“是不是找吴倩?”我想了想道:“去谈一笔业务。”老妈满腹疑惑,喋喋不休问个不停,我心一横挂断电话,回头问周大炮:“这几天你忙不忙?”周大炮摇摇头,我忙作交代:“马上去我家,帮老妈找找淑芬,找不到就报警。”话毕大踏步走向检票口,身后传来周大炮的声音:“你去风花雪月,烂摊子扔给我……”暗作苦笑,心想这次探不出虚实,我就没打算回重庆。 飞机误时,到虹桥机场已是十点,打车经环西大道直奔宝成路。和吴倩恋爱至今,还未去过她家,有几次探望之举,皆被婉拒。理由简单,担心我和她父母正面交锋,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一直以来吴倩充当夹心饼,里外不好受,我疼在心里,苦在嘴里。年初公司发五粮液,老爸不喝高档品,我打算给吴倩她爸寄去,死妮子百加阻拦:“他们对你有成见,寄了也是白寄,再则我家不缺高档酒,爸他们单位福利好,每月发大中华,出门有酒喝。” 据说上海人排外,尤其针对内地人士。第一次到上海,免不了问东问西,的士司机听我略带川味的普通话,张口就道:“你成都的还是重庆的?”我答非所问,笑了笑问他:“上海人三代以前做什么?”司机不明就里,侃侃而谈:“一百年前,上海就有工业了,当时的上海滩简直是……”我打断他的话揶揄道:“三代以前,上海人都是农民。”话音甫落,司机噎得面红耳赤,狠狠地踩了踩油门。 此行空手而来,贸然登堂入室,肯定有伤大雅。买了一条软中华、一瓶蜂王浆,钱包大大缩水,胸口隐隐作疼。老爸活了半辈子,到死都舍不得抽好烟;老妈卖了二十年咸菜,简装蜂蜜倒喝过,精品蜂王浆还只口未尝。现在我却向不知是否成为岳父母的人献媚,实乃大大不孝。惭愧间内心波涛汹涌,点燃烟深吸几口,情绪方才慢慢平静。打电话给吴倩老妈,号码拨出又觉不妥,万一她拒绝来电,所有努力岂非白搭。转念思忖,改用路边便利店座机,料她算尽天机也防不胜防。手机甫一拨通,吴倩老妈操上海话问:“侬萨宁?” 幸好跟吴倩学过几句上海话,知道这话是“你是谁”的意思,当即缓下语气:“阿姨,我是秦风。”“秦风?你又打电话干什么?”吴倩老妈语气骤变,冷若冰窟。我谄笑道:“刚来上海,特地看望您们。”“看我们?秦风啊,别费这个劲了,吴倩她不想见你,哪儿来哪儿回吧,好好做你的事。”本想发火,这时吴倩老妈又说,“真见到她,你会后悔,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话毕砰地砸断电话。听这口气吴倩出事不小,当下径直找上门去。 摁了半天门铃,一个女人隔着防盗门问:“哪位?”听声音估计是保姆,轻咳一声我说:“煤气公司,快过年了,家家户户煤气检修,防患未然。”话音甫落大门打开,我提着礼品冲了进去。保姆大为慌张,以为是不速之客,正要喊话,我连忙解释:“吴倩的朋友,特来看望她。”保姆似信非信,这时客厅传来吴倩的声音:“童阿姨,和谁说话呢?” 前年导游带队攀爬四姑娘山,远远看见峰顶,冰雪覆盖如头披白纱,一行人无不畅怀欢呼。走我前面的吴倩,一不留神站立不稳,身体直往下滑,我慌忙身作人墙,将她整个儿托出,才抑制了险情的发生。也怪吴倩是上海人,久居闹市,哪见过真正的雪峰。一路嘻嘻哈哈,不时指点江山,兴至极处大发感慨:“四姑娘山名不虚传,身材苗条,体态婀娜,岂是人间女子所比。”我就跟她开玩笑:“有吴大小姐在此,盛名的‘幺妹’(四姑娘山)只有逊色的份。”逗得吴倩乐不开交,同行人士闻声戏谑,说我俩“冤家路窄”。 眼前的吴倩已非当年“幺妹”,瘦骨削脸健体不再,全身仅靠轮椅支撑。我俩四目相对间,俱都呆立当场。怔了一怔,我上前将她扶住,正要问及具体,耳畔传来一声暴喝:“谁也不许动她!”扭头一看是她老妈,风韵犹存的脸上,挂满了怒容。我又是一怔,这妇人情绪大变,嘶吼着将我拽起,直往门口拖。我奋力挣开,有些气愤地说:“阿姨能不能听我解释?” “解释?谁要你解释?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说的就是你,你谁不喜欢,偏偏喜欢我家吴倩。”“喜欢有错吗?吴倩怎么成了这样子?”“还不是你的错!”吴倩老妈说着浑身发抖,旋即瘫软在地,哭得昏天暗地。我手足无措,求助一旁的童保姆,这女人面慈心善,一番好言好语,安抚好吴倩老妈,回头叹道:“倩倩弄成这副模样,的确是因为你啊。”我百般不解,童保姆解释道:“得知你爸生重病的消息,她执意要来看你,但刘大姐她……”我打断她的话问:“阿姨她极力阻拦?”童保姆不敢接话,我转变话锋,“谁把吴倩害成这样?”童保姆咽咽口水,长叹一声说:“唉,那天倩倩走得急,后面又有人追,在机场下车时没注意后边的……她的两条腿,估计是站不起来了。”童保姆说着老泪纵横,我听得怒火中烧,若非她家人极力反对,哪会酿成今天的恶果,当即将气撒到吴倩老妈头上:“上海人了不起,嫌贫爱富!嫁给外地人又如何?我跟吴倩真心相爱,你们偏偏从中作梗,难道秦风是魔鬼,重庆是地狱?你们全都疯了!”骂音刚落,吴倩老妈又大哭起来:“前世造孽,谁作的孽,谁作的孽呀?”我冷声回击:“全是你作的孽,这叫恶……报。”“是,是我作孽,当初不阻拦倩倩,就没今天的事。”正欲再戳她几句,吴倩滚着轮椅走到跟前,音若蚊蝇道:“秦风,别跟妈闹了。” 肇事司机是一位纨绔子弟,社会称为“富二代”,刚拿驾照不久,第一次开法拉利飙车,就酿成此等大祸。阴错阳差,这厮母亲是吴倩老爸的顶头上司,碍于情面息事宁人,双方私了,赔二百万了事。得知真相,我恨不得找到肇事者,让他血债血偿。吴倩双下肢不萎已属幸运,这辈子站立的可能性不大,医生的结论是“除非奇迹出现”。 祸不单行,父亲突然离世,亲情阴阳两隔,如今吴倩受难,爱情摇摇欲坠,我是啥也不信了,信佛吧万般皆虚空,信自己又迷离彷徨。当天未见吴倩老爸身影,童保姆是四川人,来上海打工十年,对上海的人情体验颇为深厚,谈及吴倩家事,种种真相经她不加修饰地道出,无不令我血脉贲张。吴倩老爸即将退居二线,从领导变成非领导,即调研员、巡视员之类。岁月不饶人,他现在郁闷至极,成天吆三喝四,聚集牌友血战到底,输赢不下二十万。吴倩出事后他也不管,只把罪责推给年轻人,说吴倩瞎了狗眼,说我癞蛤蟆吃天鹅肉云云。我恨自己没把吴倩留在重庆,恨自己不该叫她看望老爸,恨彼此急于求成,跟现实硬斗硬,两败俱伤。 传说中,上海的夜晚是天堂,但我并未觉察,华灯初上,周遭仍是鬼魅霓虹。而我置光亮于事外,沉浸在无边的悲痛中,再次感受城市的坍塌:黄浦江淹没整座城市,世界只剩一对绝望恋人,站在东方明珠塔尖,向上帝发出求救的哀号。许是心有伤悲,夜才静得可怕。推着吴倩在小区花园转悠,蓦觉时光飞转,彼此进入暮年——那轮椅上的女孩是没牙的吴倩,椅后蹒跚的男子是没牙的秦风。我曾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当彼此年老色衰,遁迹尘世,去乡下置一块地,砌一间木房,相拥度过最后的时光。想着想着悲从心来,忍不住抱起吴倩:“你为我而残,无论今后多艰难,我都要照顾你一生。”吴倩动情地说:“我已是废人,当初隐瞒真相,是怕拖累……”我赶忙捂住她的嘴:“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好好爱你,用一生的时间爱你。”吴倩杏眼迷离,哽咽道:“别固执了,快回重庆照顾叔叔,我已经跟家里人摊牌,这辈子都不会再嫁人。”当下禁不住哀叹,顿了良久我说:“爸已离开人世,如果再失去你,我不知该怎么活下去……”话音未落,吴倩失声痛哭,怎么劝也劝不住。 电话一个个打来,先是老妈,声色俱厉,说找遍全城不见淑芬的影子:“二娃你作的孽,自己回来收场。”我百般解释,老妈无心倾听:“尚德走了,以为你有所收敛,没想到变本加厉,我是管不了你了,以后,你爱咋办咋办吧。妈已尽力,以后跟尚德会合,好歹有了交代。”老妈如此之悲,定是失望透顶,纵然满腹驳词,也不忍诉说。回头质问周大炮,这厮闪烁其辞,说你妈都找不着,我上哪儿找去。我说你的智商让狗吃了,难道没有其他方法?周大炮苦笑不迭,说总不能报警吧,更不可能发动网络,来一个全城大搜索。“你想弄得满城风雨?真这么做了,你跟淑芬就是头条新闻!”我噎得无言以对,正要砸断电话,周大炮笑嘻嘻地问:“去上海收获咋样?要不春节一块去海南,你带上吴倩。” 说起吴倩备感酸楚,默了一阵我说:“她残了。”周大炮大为震惊,确认信息属实,当即规劝:“她成这样了,你还是回重庆吧,尽快把淑芬找回来。”正想动怒,周大炮又说,“城市繁杂,淑芬从未入世,一旦走进染缸,后果不堪设想。”这话倒让我有几分担忧,撇开跟淑芬的私人纠葛,从亲情和人道出发,也得给她爸一个交代,更何况良心未泯,怎能看她身陷火坑也不拉上一把。见我不答话,周大炮转移话锋:“刘浩也联系不上,打手机无人接听,敲门无人应,也不知是死是活。” 闲扯一阵,心头波涛汹涌,眼下非常时期,东窗事发,西窗火起,分身乏术。打开酒店电视机,翻来覆去跳着广告,什么真心玛瑙、劳斯丹顿手表,加钻石真金,样样八百八十八元,看得人心惊肉跳。午夜时分,突想去黄浦江边吹风,最好和吴倩一起。她现在无法行走,我便背着她,一步一个脚印,漫步沙滩任潮汐;若然疲惫不堪,养精蓄锐就地亲密。所有想法太过疯狂,以至于我都不知自己是不是文明人,冷静思忖,想这次绝不能空手而归,无论如何得把吴倩带回重庆,即算带不回人,也得带一个说法。 第34章 午夜时分收到申冬强发来的短信:冯锡山不买账。回信问及细由,申冬强说冯锡山跟他玩躲猫猫,他去贵阳四五天,别说捕风捉影,公司员工都称“冯总已离职”。我就骂他猪脑子,公司是冯锡山开,他要是“离职”,整个公司岂不成了散沙。申冬强顿有所悟,说“我明天一定逮其现行”。互道晚安,我却毫无睡意,满脑子冗繁事务,越梳理越糟糕,最后竟成一头乱麻。 不知不觉天亮了,窗外喧嚣繁杂,这座中国最富丽的城市,即便楼高道广,依旧尘土飞扬。此前虚空讲佛,说人间万物,只要是人造,皆离不开浮华。想想大抵如此,城与城之间差距的不是文化,而是谁富谁强,这就如同人与人,差距的不是外貌,似乎多金即是王者。前年刘浩被老板炒鱿鱼,不但未捞半分补偿,反倒扣了全部工资。这厮大为光火,扬言炮轰解放碑世贸大厦,把整层楼给废了。我等百般劝诫,刘浩情绪方显缓和,却免不了牢骚满腹,“社会俗,人也俗,不都是为了钱吗?不就是几个钱吗?”说着气哼哼地摸出钱包,抽出十张人民币当街抛洒,惹得小市民一阵哄抢。幸亏我和周大炮身强力壮,急中生智连推带吼,才把一圈小人轰开,保全了人民币尊严。 我们这代人为钱所害,多少人不为精忠报国,拿着父母血汗深造,读完只想捞回成本。谁知毕业即失业,非但没捞着金子,物价涨了房价紧随其后。原本风度翩翩的男子,找个像样的女人恋爱,不是对象嫌他工作不稳,就是丈母娘嫌他无权无势,嫌来弃去多数成了剩男,挑三拣四的也都成了剩女。偶有修成眷属者,却抵不住风花雪月,扛不住事态变迁,出轨的出轨,离婚的离婚。 吴倩腿残后弃用手机,每天靠阅读打发时光。她妈是伪文学中年妇女,据说每月都要购书,日积月累存了上万本。昨天吴倩对我说:“现在我才发现,读书比挣钱有意义。”我笑着问她:“不挣钱,哪来闲时读书。”然后跟她讲道理:“时间无法用金钱购买,那只是庸哲之说,残酷的现实社会,只有满足基层物质需求,才能拥有更多闲暇;很多人劳累至死,休闲不是享受,而是一种极奢。”吴倩听得很不是滋味,气急败坏地说:“你就不能淡定淡定?要是把这些书读完,说不定未来你就是一名作家。” 起床简作洗漱,回忆昨晚的对话,心头填满甜蜜,拨通吴倩老妈的手机,这妇人一听是我,说:“吴倩她爸回来了,正想找你谈话,秦风你快过来吧。”吴倩老爸虽不顾家,终究是个顶梁柱,分量可掂可称。短作思忖,我说:“既然是这样,在外面找间咖啡厅,大家一块坐坐。”不承想吴倩老妈突变温柔:“秦风你就见外了,没你想的那么正式,随便聊几句,在家里也行,正好今天童姐买了两条带鱼,尝尝我们这边的口味。” 从酒店出来,路上忐忑不安,吴倩老妈态度骤变,到底是何居心。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她这种臭老九,受过高等教育,一旦看不破红尘,就会见利忘义。以前百般阻拦,莫非嫌贫爱富,如今表作柔软,难道因吴倩受损,有了屈嫁之意?现在人皆现实,女人贪财男人图貌,吴倩已算废人,招金龟婿已非易事。想着悔恨并怒火升腾,恨当初过分尊重,没采取强硬措施,恨不得吴倩被撞瞬间,我能推她一把,舍身成仁。这事越想越纠结,无论她妈还是她爸,我认为没啥好谈,唯一的愿望,带上吴倩远走高飞。 在吴倩家门口踌躇良久,抬手欲摁门铃,却听里屋吵声迭起。“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爸的话都不听了。”吴倩哭诉着回击:“当初你们极力反对,才把我害成人模鬼样,现在知道嫁不进豪门富户,见他不嫌弃顺水推舟,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你们的产品还是女儿?”吴倩话音刚落,她妈接上话头:“当初都是为你好,我们养了你二十五年,岂不是便宜了那小子?”老两口沆瀣一气,至今不思悔改,我打算进去评个理论,这时听她老爸说:“现在成全你们还不行?倩倩你到底想怎样?”“我想怎样?那倒要问问你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到哪去了?现在玉石俱焚,就把我当破铜烂铁!实话告诉你们,我爱他才选择回避,我不想拖累他,这事不要再劝了,让我安静安静。”吴倩话音一落,气氛沉寂下来,良久无人插话。我蹲在门口抽了两支烟,情绪稍微有些缓和,吴倩老妈打来电话:“秦风啊,你到哪里了,要是还没过来,你在楼下等我们吧,我跟她爸马上出来,约个地方谈比较好。”我暗暗冷笑,说:“已到家门口了,阿姨快开门。” 进得客厅,吴倩一家哭闹不迭,硝烟甚浓。她老爸生得矮胖,小腹腆若牛肚,不知装了多少民脂民膏。我斜一眼,强装笑颜:“对不起,我来迟了。”吴倩老妈连忙让座,吩咐童保姆端茶倒水。吴倩愣了她妈一眼,推着轮椅进了卧室。凭直觉吴倩已察出猫腻,只是碍于家人情面,不敢当面戳穿。坐定后她爸递来一支中华,有一搭无一搭地问:“秦风这次来上海,耽误了不少工作吧?”我颔首点头,顿了顿说:“叔叔最近很忙?前几天都没见着你。”吴倩老爸叹道:“临近春节,单位应酬多,每天都有饭局。”谈话间吴倩老妈说:“你们慢慢聊,我陪童大姐再去超市买点菜。”正想客气一番,两女人已夺门而出。眨眼客厅仅剩我跟吴倩老爸,氛围突有些僵硬,谁也不知从何说起。僵持良久,老头子沉不住气,悠然打开话匣。 “在重庆发展还行吧?” “不行人前不落人后。” “做哪一行?” “市场营销。” “风险行业啊。” “相比炒股炒期货,基本算零风险。” “有没有到外地发展的打算?” “暂时没有,爸死了,得照顾老妈。” “你爸过世了?” “得了癌症。” “唉……秦风,不要太悲观,你还年轻,这就是资本。” 我深知他老马一匹,壮心犹在,却已身不由己,跟着叹道:“也不算年轻,马上奔三。”他一阵肉笑,迅速将谈话引入正题:“如果你想来上海发展,我可动用这边的关系……”我连忙打断他的话:“多谢叔叔好意,假如真来上海,工作我会自己搞定。”“上海不比重庆,我和倩倩她妈已商量好,尽力帮你稳定工作,考公务员,向仕途发展。”“仕途?我不感兴趣,如果你们放心,我把吴倩接回重庆。”话到此气氛再显僵硬,顿了顿吴倩老爸笑着圆场:“凡事不要太急,这事慢慢商量。”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童保姆把饭烧好,彼此也未聊出所以然,她妈摆好酒菜,叫吴倩出来吃饭,吴倩高声道:“你们好好招待贵客,我没心情吃饭。”她爸气得脸色铁青,见我岿然坐在旁边,怒火隐忍下去,温和地递来眼色:“秦风去叫她,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我起身前往,吴倩拉住我问:“谈了些什么?”我不置可否:“还能谈啥,不讲你也清楚。”吴倩别过脸去,幽怨道:“你还是回吧,别浪费时间。”我握住她的手:“必须带你一起回。”“我不会跟你回的。”心头蓦觉悲凉,吴倩又说,“他们把我当产品,我现在这样子,算劣质还是过期?劣质过期的你也要?”我忍不住发火:“你怎能自暴自弃?”吴倩突地失声痛哭,我慌搂住她问:“告诉我真爱是什么?”吴倩吸了吸鼻子,低声回应:“超越了相貌、金钱和地位的爱情……”我听得心碎一地:“既然明白,现在跟我回重庆。”吴倩犹豫不决,这时他爸闯进屋来,见此情景一脸无奈:“吵什么吵,有事吃完饭再谈嘛。” 世界总是存在矛与盾的问题,角色一旦对立,针锋相对极难沟通。吴倩家人坚持我来上海,由他们负责工作安排。念及父亲刚刚过世,母亲形单影只,撇下她定是不孝,毫不犹豫拒绝。我坚持带吴倩回重庆,她爸没多说什么,她妈严加反对:“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让你带走,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谈判中吴倩缄口不言,一副任由宰割的样子,我几次示意她表态,这妮子天生软柿子,最后竟偏向她妈一边:“妈说得有道理,你把那边的工作辞了,你不是喜欢休闲产业吗?回头我们加盟开间咖啡馆,事业做上道了再把阿姨接过来。”吴倩都这么说了,心头除却淡淡的悲哀,就剩无言的凄楚。我从内心憎恶上海,一来人生地不熟,二来人情淡薄,长期生活矛盾凸显,幸福蓝图岌岌可危。眼下唯取缓兵之计,稳住众人情绪,回头再说服吴倩。暗作思忖,我对吴倩老妈说:“尊重吴倩的意见,我先回重庆处理事务,至于工作细节,春节过后再商议。”吴倩老妈连声叫好,她爸立即笑答:“这事就这么定了。” 翌日离开上海,吴倩一家送行,他老爸开车,路上没少说话,天南海北地扯,气氛颇为活跃。坐在后排的吴倩默不做声,观窗外繁华似锦,看楼厦背道而驰。快到虹桥机场,不知为何,心头凉意袅升。当你真正经历悲欢离合,突入其来的重逢别离,冥冥之中都是注定,这仿佛是上天的馈赠,又或是变相的惩罚。我们分分合合,运筹帷幄以为执掌未来,实则险象环生,未来的每一步棋,走势皆毫无定数。此次回渝,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不曾迷茫却有些困顿了。 办理完登机牌,吴倩和我独处,话未出口泪先流。一番安慰,吴倩说:“你不想留在上海,我赞同爸妈的提议也是为你好,这次就当是永别吧,重庆美女如云,随便找一个都比我强。”看着她那双失去活力的双腿,心头犹遭电击,锥心刺骨的痛袭遍五腑。是谁夺走她的魅力青春?残酷的现实还是恶俗的观念?怔了怔我说:“你的心思能瞒得过我?你越替我着想我越离不开你。”吴倩哽咽不语,我缓缓蹲下身,紧紧握着她的手,“人残心不残,你依旧是我心中的完美,懂吗?”吴倩点点头,我又问了一次,她猛地扑向我:“你的心我明白,今天的下场全怪我,对不起,对不起……” 第35章 吴倩哭得天地动容,搞得真如诀别般,她父母以为我俩闹架,双双赶来劝解,羞愧得面红耳赤。年青一代的爱情,他辈哪能理解,否则所有的结局,都会像美丽的最初。那一刻我以为上海无论今后是否成为生活背景,都将是心灵里的陌生,但在飞机起飞的刹那,一切排斥、憎恨、误解,皆被抛向九霄云外。这种感觉形同当年离开故乡,面对亲人的笑容、城市的熟悉般念念不舍。当航班稳稳降落重庆江北国际机场,我仿佛是从外地到此的出差人,人间万象皆需重新认识。或许我在此打造另一片天地,又或不久的将来,挥挥手离开。 但生活的步伐,在冷酷的现实中总被烙上匆忙的痕印,回到重庆生活圈,我不得不原形毕露。陈永胜从成都来电,满是焦急之情:“秦风啊,老子快望眼欲穿了,这都过了半个月,还没收到茅台特供。”我大打太极拳,一阵赔礼道歉说:“陈哥有所不知,临近春节,各单位开会的开会,盘点的盘点,这一折腾得浪费一周时间,再加运输出了点小问题,货在贵阳卡了一周。”此话旨在打消陈永胜顾虑,耍滑头这厮哪是对手,肉笑着回应:“军区花十几万,无非买个吃喝,哎,有货就行,拖几天无所谓。”腾地松了口气,心想你娃催急了,狗急都知跳墙,人急也会咬人,货品真假可不敢保证。事已至此,不能让两边起火,找到冯锡山发货是上策,他若铁心耍赖,只好以假充真。 我去上海这几天,公司出了不少事,虽小但惹人烦。也怪新官上任,三把火力度不够,没培育出得力干将。先是刘英报告樊虎利用假发票报销,问我怎么办。我问她以前遇到类似情况如何处理,刘英知道我在责备,吐吐舌头说:“你不在公司坐镇,我可不敢得罪他。”我哭笑不得:“你的职责是按规章办事,樊虎对公司的薪资制度不爽,早有辞职之意,他搞假发票,无非想捞点小恩惠。邪不压正嘛,这种小人,你吼吼他就吓得屁滚尿流。”一语逗得刘英抿嘴而笑,粉颤颤跑出办公室。然后是张芳的抱怨、李丹的发嗲,前者怪我召申冬强回公司,两人爱到尽头覆水难收,哪知申冬强贼心复燃,在贵阳发来暧昧短信,严重影响张芳正常工作;后者打小报告请功,谈及销售部的风气问题,反映区域经理个个拿回扣肥腰包,言下之意她当正人君子,现在才两袖清风。 左安右慰,张芳和李丹娇气渐息。处理完案头事务,转首现实,淑芬离家出走,老妈失望至极,我根本不敢回屋,不禁满心惆怅。临近下班李丹找我闲聊,盯了我半晌说:“秦哥一下飞机就来公司吧,为啥不回家一趟?”我甚觉好奇,笑道:“多日不见,你料事如神了?”李丹娇滴滴地说:“秦哥阅人无数,难道不知女人心细如针啊。”我睥睨她一眼:“女人心海底针,讲的是女人心机重。”“呸呸呸!”李丹一阵娇嗔,“瞧你那油腻腻的头发,喏,还有那飞叉叉的胡子、一鼻子的黑头,就知多日未经打整。”书柜旁有面镜子,照了照憔悴不堪,忍不住慨叹:“多事之秋啊。”李丹横了我一眼:“少跟我文绉绉,陪本姑娘喝两杯,啥烦恼都没了。”话毕整理书桌洗烟缸,一副贤内助风范。 做酒水这行的都是酒仙,久经沙场,啤酒只是漱口饮料。在杨家坪秦妈火锅,前后干掉四瓶精山城,头昏脑涨不胜酒力。我想多半是因疲惫所致:“今天喝到这儿,当哥的甘拜下风,再喝要出问题。”李丹酒兴颇浓,执意劝我再喝两瓶,诱来惑去不见效,这妮子连连叹息:“重庆这么大,找个酒友都难。”我斜着眼睛:“你娃失恋了还是想泡我?”李丹气得香腮鼓胀,夹起毛肚当矛掷:“秦哥好坏哦,把我当什么人了。”中国的语言艺术就在这里,无论承认默认,并不需解释点头。李丹模样不错,但人品有待考究。李丹属于人中油条,事事俱带目的,触之柔软,久摸必挨针刺。 念及回家免不了挨老妈责骂,心一横喝得稀里糊涂,打车送李丹回袁家岗,折返至家夜已深沉。老妈依旧纳着鞋底,神色专注不闻不问,完全超乎想象。我以为这是爆发前兆,进屋后不敢多言,清理完腹中酒菜杂物,躺下便睡。迷迷糊糊中有人帮我盖被,睁眼一看是老妈,不禁惊呼:“都几点了,妈你还不睡!”老妈面无表情,叹道:“最近老睡不着,每晚两点多才能睡着。”我侧了侧身子,颇为无奈地说:“别操心淑芬的事,明天我带人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来。”老妈叱的一声:“等你找到,淑芬不知成啥样了。”话毕蹒跚走出卧室,留下一句“真是作孽”,反手关上房门。 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往事一幕幕映入脑海。在此蜗居十数年,每一个生活的点滴回味无穷,假使真等得拆迁那天,即便开发商赔付更大的房子,估计都心有不舍。过去,一家三口相依为命,老爸做木工,老妈卖咸菜,所赚一分一厘,全砸在我身上,他们望子成龙,把后半生寄托给秦风;现在,老爸撒手人寰,老妈形单影只,这个没有固定职业、退休工资、养老保险的半百妇人,一旦我为爱情远飞上海,她一个人怎么生活? 每个人都会老去,每个人都会入土,这些并不可悲,可悲的是老无所依。老爸匆忙离世,等不及我赡养,老妈健在依然,正是弥补良机。“不能再自私自利了,节后去上海,一定得把老妈带上。”如此想着,心头有了打算,趁酒水旺季,狠狠捞上一笔。眼下团队人员皆为年终奖奋斗,茅台系列终端销售已有起色,区县经销商回款的回款、提货的提货,保持这个势头,坚持到春节,达到老板制定的目标不无可能。现在团队由我领导,按公司的提成制度,业绩达到五千万,不算团队奖,分红都有十五万。如说服老妈卖掉房子,加上自己走私单的回扣,凑足四十万去上海,不信日子过不下去。 眼下重中之重,是赶在老板知情以前,追回冯锡山拖欠的一百箱茅台特供。翌日开完例行晨会,打电话给申冬强询问追款进展,这小子闪烁其词,“冯锡山倒是找着了,但那厮故意刁难。”问及具体,申冬强扭捏道:“货还在生产中,我也没法啊。”我说:“你他妈猪脑子,拿合同压他。”申冬强叹道:“这种人根本不讲道义,闹翻了他才不管合同,耍横了合同只是一张纸。”我当即问他:“你到底帮谁说话?”申冬强笑了笑:“秦哥是在怀疑我?既然不信任,干吗派我来?”没想到申冬强会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正气愤,就听他说:“我倒是觉得,这事你该跟老朱沟通,他摆明了报复。”这话不无道理,做酒水这行,谁敢得罪军区的客户,届时陈永胜找上门来,事情败露我也就灰溜溜下台。这还不够倒霉,十多万货款,全由我个人承担。 想到此额冒冷汗,我对申冬强说:“跟朱福田没法沟通,你想法把事处理了,回头给你摆一场庆功宴。”申冬强大笑着应道:“行行行,包我身上,包你安枕无忧。”合上手机,总觉申冬强有问题,言里言外没把人放眼里,回头叫来张芳,旁敲侧击问她最近有没有再受申冬强骚扰,张芳摆出一副怨妇相:“说了不再提他,老大你啥意思,存心不让人心安?”我尴尬地笑了笑:“关心员工生活问题,也是职责之一嘛。”张芳瞄了我一眼:“申冬强野心比朱福田还大,昨天又来短信,叫我别小瞧他,现在是小经理,保不定哪天就成了大经理。”我听得咂舌,张芳继续又说,“我是贪财,但绝不贪图男人的财,我算是一步步看清了,申冬强人品不行,油腔滑调,谁知他肚里有几条蛔虫。” 威廉?莎士比亚说:要生存还是灭亡。多年前少经世事,认为这是认知的两个极端,世道再险恶,淡然事外总可明哲保身。自从灭掉朱福田上位,才觉这是残酷的生活哲学,不为地道人效仿,却为小人至理。情势所迫,朱福田不达目的不罢休,我若不死,他绝不解心头恨。苦思良久,欲化干戈为玉帛,只有委曲求全和朱福田言归于好。按我对朱福田的了解,给他点阳光灿烂,给他碗海水泛滥,思忖间计上心来,抄座机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半天,朱福田懒洋洋接起,嗅出我的呼吸,闷哼不语。我轻咳两声,清清嗓门说:“老朱,今天不为吵架而来。”朱福田冷笑道:“咱俩还有啥好讲。”我厚下脸皮:“还是那句俗话,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朱福田陷入沉默,我接着又说:“以前都有不对的地方,两只公鸡争米,没有不打架的道理,有生存就有灭亡,这道理我算悟透了……”话至半朱福田打断我的话:“你打电话的目的是啥?男人做事爽直点,别拐弯抹角。”我笑了笑说:“也不是天大的事,申冬强被你扫地出门,跑到我这里诉苦,讲你跟冯锡山沆瀣一气,串通了整人。这小子成天不学好,你说他是不是挑拨离间?我当场就把他骂了,朱哥再恨秦风,也不至于耍这手段。”说到这我故意缓了缓,朱福田叱的一声:“唉,你我看走眼了啊,忽视小兵能耐,遭殃不浅!”我不迭称是,朱福田突然发问,“冯锡山的货还没给你?”我不阴不阳地说:“也不知他搞啥名堂,故意压货不发,军区客户是我朋友,交货时间倒可接洽。但老冯拖久了,我只有特殊处理,真为十几万的货闹僵,肯定是理亏的吃亏,我站正义一方,不过付点诉讼费。”话毕朱福田骤变热情,爽朗一笑道:“抽时间我跟老冯沟通沟通。”我接过话茬:“你俩是表兄弟,沟通哪成问题。”话音甫落,朱福田吼了一声,怏怏挂断电话。 第36章 忙完案头事务,想起刘浩两口子,怎么说也得去看看。当下邀约周大炮,这厮得知来意,颓丧地说:“看鬼啊,前天我又去找他,门关得死死,手机空号。”听到这“死”字,心头不禁一紧,脱口应道:“刘浩他不会想不开……”话未毕周大炮叫道:“别人不了解他,你我还不了解?天塌下来都不想死的人,咋会说死就死,再说得了艾滋病,也不一定马上死。”内心阵阵悲凉,顿了顿我说:“或许只是小欧得了艾滋,刘浩并未被传染。”周大炮叹了口气:“我也希望这样,但现在联系不上啊。”然后问我,“你真打算迎娶吴倩?”我默不做声,周大炮就说:“解放碑一抓一把美女,你娃脑筋这么死?婚姻可是一辈子的事,娶一个残废回家,吃力不讨好。”当下愠怒不已:“残废?我就不能娶残废回家?”一语戳得周大炮哑口无言,默然良久,这厮悻悻地说:“也对也对,心不残比啥都好……” 提及私人感情,无心跟周大炮聊扯。我和吴倩的纠葛,普天之下,唯当事者明。周大炮好心劝诫,心领而不苟同,出于朋友道义,内心也望他爱上的不是小姐。晚饭老妈烧了七个菜,饭前各盛一份,卷上纸钱香烛,说给老爸烧三七。我随老妈下楼,在社区花园寻着僻处,做了一场简单祭祀。按传统习俗,人死后的四十九天内,亲人每隔七日祭祀,为死者烧钱送纸,打点阴曹鬼吏,以便魂灵升天。老妈烧了一扎冥币,抹着泪眼哭诉:“尚德啊,钱不够就托个梦来,我再给你烧。”曾经朝夕相处,而今阴阳两隔,想来自是悲戚。老妈低低地哭着,我听也心酸看也心酸,悄悄别过脸去,无意间瞥见刘浩家灯火通明。想必这厮万念俱灰,蜗居在家自生自灭,刻意隔绝外界。愈想愈觉有理,当即撇下老妈,转身上楼,朝刘浩家奔去。 摁了几次门铃毫无反应,抬脚踢了两下,又亮嗓喊三声,依旧无人开门。蓦觉事态严重,我怀疑刘浩已经自杀,若然完好无损,他没理由玩失踪,这么多天音信杳无。当即打电话给周大炮,甫一告知顾虑,这厮连呼极有可能。又问罗小米最近和刘浩有无联系,死妮子嗔怪道:“这死娃子,一个月没跟我联系了。”我就正告她实情,罗小米死活不信:“你跟他有啥子深仇大恨,又散谣言又咒他死。”我说:“你要不信,马上过来看看现场。”回头打电话报警,一番折腾,只半小时工夫,通知的人全部到位。由于无法确定屋内是否有人,警察派警犬打先锋,这畜生在门口嗅了嗅,突然狂性大发,使出尖锐前爪,一边刨门一边哮。 见此情景,领头的警察吩咐我等闲人后退,作出撬门而入的决定。民警早有准备,迅速拿出钢钎电锯,一番折腾防盗门大开,迎面扑来一阵尸臭。罗小米吓得花容失色,我跟周大炮纷纷倒退,面容苍白如纸。警察为保护现场,只让我们在门口等,但这无法遮挡事实。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刘浩和小欧横尸客厅,两人紧抱一块,体下血迹凝固。而从手上若隐若现的伤口看来,两人系割腕自杀,凶器是一把钝菜刀,横亘在小欧浮肿的胸部上。 如果没有遗书,他们下了多大决心、拿出多大的勇气、受尽多少煎熬……一切无法想象。所幸那些沾满鲜血的字迹,揭露死亡秘密的同时,更让死亡超出凡人所想,于是这平淡无奇的死亡,又超出了死亡本身。重庆纸媒报道了整起事件,遗书里有段话这样写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现实卑微屈膝,小欧为了帮我买房,偷偷出卖肉体,不幸感染艾滋;我恨过她、骂过她、打过她,那时我就像畜生……现在我才发现,在这残酷的现实社会,人心不古,一份真爱的成全,势必付出惨痛代价……即便这死亡,最终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即便这死亡,最终不为世人理解,但对于我和小欧,却有着非凡的意义;死不单解脱了自己,更为家庭减轻负担,为社会减轻了危害…… 刘浩的死讯传到老家,刘父生平第一次坐飞机,赶忙从陕西飞往重庆,我跟周大炮去机场迎接。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路颤颤巍巍、呼天抢地,平静下来就问他儿死得冤不冤。我满腔愤懑,说刘浩他死得伟大,您的儿媳妇死得更伟大。一切都是违心劝慰,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作善欺。作为死者好友,在他生前未尽绵力,在他死后能帮则帮,也好减轻内心遗憾。老人在重庆待了两天,与刘浩的骨灰盒寸步不离,终日以泪洗面,有时去码头走走,有时在江边发愣。白发人送黑发人,乃人生三大悲事之一,我跟周大炮轮流陪伴,生怕他有个闪失。 这种自杀行为没有任何赔偿,算是白白丢了性命。老人农民出身,种田种地积分攒厘,育儿成才自是不易。刘浩是家中独子,如今命丧黄泉,刘家断子绝孙,无疑将老人推向深渊,万劫不复。罗小米心细体贴,考虑比我等周全,待刘父了解真相,情绪稍微缓和,首先给他订了回程票,又提议大家捐资。我和周大炮各出三千,罗小米经济宽裕,出四千凑足一万。送别刘父那天,路上微雨飘飘,到得机场天色陡变,乌云翻滚雷声大作。周大炮一时迷信,问我是不是上苍有眼,专为刘家鸣冤来的。这厮说得小声,我心悲天悯人,生怕刘父听见,搀他办理登机牌。当罗小米把筹集的现金交付于他,结结巴巴说明原意,老汉惊诧半晌,突然扑通下跪,抽泣半晌喊了声:“你们都是……恩人哪”。喊音甫落,罗小米无声抽泣,周大炮撇过胖脸,想必亦是情绪失控。我欲哭无泪,心头血枯地疼,想刘浩死因岂止受恩环境,佛理之因果循环,自有我等业障,谁都脱不了干系。 送走刘父从机场出来,天竟然突发晴朗,对于深冬一向阴郁的重庆,真是难得的好天气。打车往市区赶,途中人车如织,往南的出城大道,大小轿车更是连成长龙。今天是周末,这些车主大多出行郊游,睹此情景,周大炮不禁慨叹:“重庆人也开始了慢生活。”叹毕回头问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略为迟疑,罗小米接过话茬:“重庆人富裕了呗,人人都奔小康,只有你我才吃粗粮。”周大炮肉笑不迭,我狠狠捏了罗小米一把:“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你是有钱人,前夫给你的八十万,省着花也够半辈子。”罗小米沉下粉脸,我慌忙侧脸望外,这时手机剧烈振动起来。 点开一看是陈永胜,张口就问:“货发出没有?”我嗫嚅着搪塞,这厮突变强硬,“老秦啊老秦,下周军区联欢,特供酒再不发来,我都不知是咋死的。”我不知如何作答,陈永胜又道,“总不能让领导们喝农夫山泉吧。”这话看似调侃,此刻却似泰山压顶,当下遂作宽慰:“我的为人陈哥应该清楚,咋会做有头没尾的事?陷你于难就是对兄弟不义,既然军区急需,我马上北酒南调,先发五十箱应急,剩下的随后发送,如何?”一番假言假语,倒像是安神药,顿了一顿,陈永胜爽朗笑道:“兄弟办事,我放心,我放心。” 合上手机,眉头紧皱,却是一筹莫展。罗小米听出端倪,幸灾乐祸地说:“看你去哪里调货,这回陈永胜逼不死你,我就不姓罗。”念及周大炮在场,不便就地商讨,禁不住横了罗小米一眼,这妮子颇为知趣,舌头一吐闭了嘴。但周大炮和陈永胜是至交,作何不会袖手旁听,迅速逮住我刨根问底,生怕真相败露害了三方感情,我闪烁其词撇开了话题。眼下金融危机如火如荼,此事唯靠罗小米相助,否则难逃厄运。赶至观音桥,罗小米说要去天街逛逛,我借陪同之机,扔下周大炮匆匆忙忙下了车。 逛街只是托词,罗小米有心帮我,在半岛咖啡屋,死妮子手握香茶问:“有没有想好对策?”我摊开两手:“你不是明知故问?”罗小米抿嘴一笑:“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依我的建议吧,买三十箱假酒,掺和部分真品,以假乱真,喝高了,料他神仙也分辨不出。”这话正合我意,但三十箱特供假酒,价格再低也得三万块。资金不是问题,货源却是难题。现在打假力度刚健,一旦碰上硬钉子,偷鸡不成蚀把米。 想来甚是胶着,这时罗小米撇撇嘴,轻描淡写道:“这事包我身上。”我不由得眉头一皱,问及良策,罗小米继续说道:“前夫有个朋友卖假酒维生,为人耿直义气,和我关系要好,你要是不介意,我出面帮你解决。”想到这是违法之事,心头举棋不定,沉默间罗小米急了,“你不想去上海见吴倩?”我愣了一愣,罗小米又说,“想去?收拾好烂摊子,去了才安心呀。”暖意顿袭心头,柔情绵绵地盯着她:“你——对我真好!”罗小米红下粉腮,侧身避开了目光,顿了良久才道:“跟我客气做啥,今后无论你身在何方,能记得我就行。” 红尘俗艳,有几个朋友是真?不经患难,又怎见人间真情。辞别罗小米,想我等凡肤俗体,能交红颜一二,知心知肺,便不枉人世一行。上回去华岩寺谒见虚空,陪他喝了一下午茶,谈了一下午心。聊及父亲的死亡、家道的衰落、职场的黑暗,虚空不吝开导:“秦风啊,幸者中你是倒霉蛋,不幸中你又是幸者。”如今回头展望,其意甚明,眼下亲情缺失友情弥补,大难临头真知相助,即算向前一步是地狱,我也没什么遗憾。 周末李丹从主城区调回二十箱特供茅台,混合罗小米运来的三十箱假酒,打包连夜发往成都,方才舒一口大气。最近老妈情绪反常,和我说话时间甚少,偶尔搭上一句,都与淑芬有关。晚饭席间,老妈一改常态,悠然询问起吴倩近况。我不敢告知真相,谎称吴倩很好,过完春节,便去上海会合。老妈听到这里,嘴角泛出久违的笑,顿了顿却突地一叹。我以为她又要反对,说:“人家爸妈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意见?”老妈叱说:“妈是在想淑芬……”“淑芬她咋了?”心下骤然紧张,“淑芬回家了,中午她爸来电,感谢我们的照顾,这段时间淑芬成熟不少。二娃你知道的,到底是我们照顾她,还是她照顾我们?”老妈说着眼圈一红,我赶忙劝慰:“淑芬回家了好,省得你成天担心,吃饭吃饭,菜都快凉了。”谁知老妈啪地搁下筷子,腾然一声大吼:“这辈子秦家欠她啊,你懂不懂?” 我当然明白事理,但人生在世,谁不遇困惑,谁不受折磨。倘使不遇吴倩,生活中只有淑芬,我又如何不爱她的贤惠善良。淑芬赌气回家,老妈暂且宽心,我却坐立不安。她一个弱女子,在村里开小卖部,注定当一辈子村姑,出得社会创业吧,无知识技术,能干出什么大事。我是真为她揪心,两相权衡,又觉她蜗居村隘,总比留在城市清闲。母子俩僵持一阵,饭菜俱凉,彼此都没了胃口。我起身打开电视,百无聊赖地转换节目,这时老妈在身后说:“淑芬她爸又讲,那丫头待不惯乡下了,在家住了不到三天,嚷着来重庆打工。”我说:“乡下姑娘,谁经得起城市花花绿绿的诱惑,她要来就让她来吧。”话毕老妈喋喋数落:“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声凄音凉,教人战栗。 第37章 淑芬回城寻工一事让人心烦,李丹善知人意,约上张芳和刘英,下了班到德盛茶楼消遣。最近各地流行成都麻将,其“血战到底”的休闲打法,颇为年轻人喜好。三个女人技艺精湛,我上桌就点了一炮三响,李丹乐不开交,笑得花枝乱颤。见不得她那副熊样,我阴笑着说:“三女对一男,阴盛阳衰,是凶兆。”话音刚落刘英接过话茬:“秦哥觉得不公平,打电话叫申冬强呀,你们二男战二女,我一旁买马观战。”调侃间张芳打出一张九筒,我手头捏了三张,高喊一声“杠”,惹得张芳粉脸下沉,直呼倒霉透顶。随后我冲刘英笑道:“不用申冬强我也能搞定,再说他人在贵阳……”话至此刘英就说:“他在贵阳个屁,中午我下楼买饭,还在门口碰见他,问我你在不在办公室,我说你在,他转身就走了。”刘英如此一说,心思已不在牌上,勉强战至十二点,被三女瓜分够戗,整整输了一千二。 回家细作分析,申冬强不敢见我,定是心里有鬼。这等伪小人,看不穿时好得跟救世主,一旦看穿嘴脸,笑里藏刀句句暗箭。忐忑过了一夜,翌日电约申冬强,手机关得死死,发了几条短信,到下午也不见回。我便有些坐不住了,想当初如此信任,遣往贵阳与冯锡山接洽,而今却成了绊脚隐患。这厮嘴门若不把风,一旦泄露真相,后果不堪设想。冷静下来自省,眼下处境无非种因所致,谁叫自己贪恋钱财,穷尽伎俩慕那荣华富贵,就算千刀万剐落得四面楚歌,其惩罚也不为过火。一番自责思忖,熬过销售旺季再说吧,拿到团队业绩和年终奖,转身走人,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小时候老爸常讲:不做亏心事,莫怕鬼敲门。这话壮了不少胆,以至于在乡下生活那阵,半夜尿胀都不用尿壶,而是摸黑跑到院坝,面朝原野酣畅抛洒。稍大些更是明白,行得端正方才走得亮堂。二十八年来,从乖小孩到好大人,我未停歇也无迟疑,而今却止步不前,顾盼间悲悯成施舍,策略变算计。这些天神经异常衰弱,艰难入睡,又让噩梦缠身。在饿狼横行的荒野,我是那屡呼“狼来了”的孩子,周遭布满怀疑恶言,一群猎人站在远山,眼睁睁看着饿狼叼走羊崽,及至饿狼将我撕咬,亦无人弯弓拔箭。绝望中我看见虚空,数着佛珠念念有词:“你的孽缘已到,老衲奉命前来超度……” 惊醒后已是日上三竿,手机有十数个未接来电,乃陈永胜和老板所为。揉揉惺忪两眼,顾不及梳洗打扮,趿上拖鞋行到阳台,料想陈永胜为茅台特供的事而来,先给他回了个电话。接通后这厮异常愤怒:“秦风你个龟儿子,可把老子害惨了!”我自知理亏,只好予以沉默,陈永胜接着数落:“我当你是兄弟,你却当我是傻子,这笔账秋后算账。现在这烂摊子你说如何收场?先说那五十箱茅台特供,昨天刚到库房就被抽调,也怪你娃运气不好,提的三箱一半查出有假。这些酒本用作今晚的接待,现在一切搞砸,领导严厉批评我失职,如何惩罚还是未知数。”陈永胜越说越带劲,最后无可奈何地说,“看在我跟周大炮的关系上,咱俩的恩怨算了,你也不必解释,做销售的人不可信,不可信啊。但军区这边如何处理,我是无能为力了,你就等着法院的传票吧。” 黯然合上手机,蓦觉天空跟着暗淡下来,眼前白昼形如黑夜。事到如今,唯听之任之,折回客厅抽了两支烟,不知公司情况如何,抑止住内心的愁绪,战战兢兢拨通老板的电话。出乎意料,老板语气尚好,笑呵呵地问:“最近团购业务还好吧?”我说:“成都军区发了50箱,贵阳客户的余货最迟下周到岸。”话毕老板态度大转,不阴不阳道:“听申冬强汇报,情况可不是这么回事。”脑袋嗡地一响,神色未及缓解,老板又说,“你们年轻人哪,给好不孽好,只想一步到位,就没想着脚踏实地。”我愈加辩解,老板厉声道:“啥也别讲了,一切我都清楚,照此下去,公司早晚让你搞垮;春节旺季销售是关键,你先反省反省,业务暂由申冬强接管。” 这招过河拆桥,实在防不胜防。申冬强去贵阳追不回货品,悄悄潜回成都,模仿我玩马后炮,炮制打击朱福田的计谋。这厮先写了一封信负荆请罪,听张芳讲,大意是他曾助纣为孽,险随恶贯满盈的秦风走上犯罪路,好在及时看清实质,悬崖勒马做回好人。这封信既揭我罪行,又作诚挚检讨,申冬强在会上朗声宣读,引得公司员工哗然。老板气得吹毛瞪眼,当场宣布撤销我的一切职务,勒令刘英递交有关我的财务报告。张芳讲完哀怨地说:“太出人意料了!真没想到申冬强是这种人,他骗走我身子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人狡诈,可你待他不薄啊,怎么说也不可能这样陷害。”我冷笑着应她:“其实这都是表象,职场如战场,互相利用而已。”张芳不甚明白,我说,“赶紧另谋高就,鑫达你是待不下去了。”张芳笑了笑说:“已经有这打算,本来看到申冬强就是一肚子气,现在他代管公司业务,哪有心思在他的淫威下工作。” 昔日情人反目成仇,说来也能理解,安慰一番张芳,我迅速陷入财务账单的胶着。冯锡山耍赖不发货,我面临的不只军区传票,一旦公司追加罪责,春节我是没法过了,更别消说去上海。在肯德基坐了一个下午,往事于脑海不迭闪放,一切皆因财死,假酒陷陈永胜于不义,也陷周大炮于不仁。本想找周大炮商讨对策,想了想悻悻作罢。天色很快暗下来,念及城市深处有一个逼仄的家,还有孤苦无依的老母亲相伴,心头似又看到几许光明。打点思绪回家,竟鬼使神差走到世贸大厦门口,抬头看公司所在楼层,灯影踵踵暗泛生气。触景生情,嗟叹中申冬强潇洒走出,见了我也不回避,肉笑着迎上:“秦哥别往心里去,我是在帮你擦屁股,等事情柳暗花明,这位子还是你的。”我恨不得捶他一顿,可想到这厮德行免不了自己教唆,所有愤怒瞬息消散。 我未理会申冬强,扭头走向街口,这厮疾步跟上:“军区的事虽然你有责任,但真走法律程序,冤有头债有主,法院也是先找鑫达;老板今天找我商量了,他托关系从东北调真货,发往成都息事宁人,至于假酒,全部收回销毁。”我惊得停了下来,狐疑中申冬强又说,“事情闹僵,吃亏的终究是公司,你我打工的,承担不了这个责任,老板念旧情,他不会坐视不理。其实这只是一个过渡期,冯锡山的货追回来,啥子事都能扯平。”申冬强说得倒是在理,稍作思忖我说:“你去了一趟贵阳,对冯锡山有多了解?”“没啥大问题,他无非是帮朱福田出气,公司跟他的合同摆着,他死赖账,我们就走法律程序,再说他也没到关门大吉的地步,毕竟只是一百箱特供酒……” 垂头丧气回家,老妈还在灯下纳鞋底,见我神色异常,撑起身子说:“炖了鸡汤,还以为你要回来。”其实一整天颗米未进,满肚子愁闷,早已取代正常需求,眼下也无食欲,只是过了用餐时间,老妈以为我已在外海味山珍。老妈说着走向厨房,借助昏黄的灯光,惊觉老妈比先前佝偻,两鬓白发若隐若现。许因天天在一起,未曾感觉到残酷岁月,正悄悄掠走风华。二十年前老妈挑担卖菜,即便受重物压榨,她的腰杆挺若洋槐;那时买不起洗发水,头发未经活力因子滋润,亦是黑亮精神。可如今她展现的形象——不过岁刚半百,却已似花甲之年。一阵心酸袭上心头,老妈在此生活了三十年,我若去上海,她会不会习惯?未来尚无定数,看来举家搬迁暂时只是梦想,作何我也得在重庆待上一阵。 短作思虑,我亦走进厨房,老妈正拿着汤勺往碗里盛汤,我上前接过勺子,说:“妈,你歇会,我来盛,你再喝一碗。”老妈怔怔地看着我,混浊的眼神里,流露既惊诧又慈祥的表情。我淡淡地笑了笑:“估计你也没喝多少,就算陪二娃喝吧,多喝益善。”老妈跟着一笑,小声叮嘱:“汤没放盐,自个儿加些。”我嗯了一声,盛好鸡汤,抬头却见老妈已坐回客厅,手握遥控板不停切换,脸上洋溢着莫名的笑容。自老爸生病以来,一家子生活长怨短叹,老妈这种神情,我是很久未曾见过了。 夜幕徐徐拉开,母子俩默默喝着鸡汤,沉默中老妈突然说道:“有空你去找找淑芬。”我点头答应,老妈又说:“吴倩的事你决定了就去做,男子汉有始有终,不能出尔反尔。”“从未想过反悔,都是二娃的自愿,”我张嘴喝下一口,“只是二娃去了上海,也得把你带上,否则去了也不心安。”“我就算了,”老妈放下汤碗,“要守着尚德啊,根在这里,死了也有归宿。”我怫然不悦:“你怎么又谈到死,爸在天堂肯定也望我们过得好。”话毕老妈布满皱纹的脸剧烈地抽了一下:“那跟你爸说说去,看他愿不愿意。”老爸过世后,老妈在家里设了灵位,如今快到“毕七”,我也未曾有过跪拜,当下点了三支香烟,踽踽走到老爸的遗像前,恭敬地拜了三拜。正想跟老爸聊话阴阳,老妈走过来将我扶起:“二娃你傻,回屋睡觉吧,看你脸色憔悴,最近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淑芬不知去向,老爸尸骨未寒,老妈若知我为钱财非为,不知会否经得起这个打击。上次朱福田派人送鲜花和黄泥到医院,老妈惊问是不是得罪了人,我谎称不谙世事的下属恶作剧,黄泥配鲜花,寓意有土壤滋润,生命永不凋谢。老妈将信将疑,焦心危在旦夕的老爸,也就将这事抛之脑后。实则这是朱福田恶毒的诅咒,人死魂散躯归黄土,他放一坨黄泥在花篮里,无非诅咒老爸早死超生。为让老妈宽心,眼下我只有捏谎哄骗:“酒水销售旺季,公司事务繁杂,每天忧虑过多,不憔悴才怪。” 第38章 距离春节仅有一周,各行业如火如荼,连老妈也忙活起来,收拾囤积半年的鞋垫,在巷口悄悄摆设摊位,为避免城管追查,精明的她不再用破三轮当铺板,改用塑胶薄膜垫地,四角系上麻绳,笑称一旦有人追撵,大可收拢绳索,兜好杂物转身开溜。而我在公司的职务被削,断不敢告知真相,每天早晨喝完热牛奶,啃半个馒头,夹着业务包准时出门,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时值隆冬,街上虽人车涌动,却处处弥漫冷凛,人们穿上了厚实衣服,甚者打起围巾,将整张脸围得严实,只露一双黑漆漆的眼,打量这热闹而又冷漠的世界。突然地无所事事,我颇有些不习惯,到报亭买了一份报纸,问老头最近有没有新闻。老头埋头擦拭布满灰尘的饮料,这儿地偏人稀,自打进入冬季,这些附属产品就成了摆设,顿了顿他才抬起头来,我笑着抖开报纸,娱乐版赫然写着某二线女星下嫁石油大亨的婚讯,不知这是否属终成眷属。念及情事过往,吴倩的怯懦、罗小米的妖娆、淑芬的单纯,想所谓的“有情人”,萝卜青菜,因人而异罢了。再回首职场争斗、商场骗局,万千思绪交织,一时间心潮澎湃,决定找虚空聊叙,驱除心魔排郁解结。 再次踏上去华严寺的路,各方香客逶迤上山,或急或缓,皆往山顶高墙深寺,透过他们肃穆的表情,仿可见佛像香炉前众生膜拜的虔诚。“是赎罪还是还愿?沉重的枷锁放下了吗?”源自内心的疑问,在遇见虚空的刹那得到真解。虚空先泡了杯红茶,“冬品红,夏饮绿,春嚼花,秋尝乌,乃喝茶节令,你印堂发黑,应多饮红茶补肾养精”。心想琐事惊扰,哪有闲情品饮,这时虚空走到《出水芙蓉》跟前,手指靠右的裸体女郎问:“你看到了什么?”我端着茶碗,不假思索地说:“看到我自己。”虚空捋捋胡须笑道:“每个人都是如此,生亦赤裸死亦赤裸,财物欲念不过是包袱。”说着坐回木椅,“会下棋吗?”我说:“略懂。”“非懂即懂,懂则精深,来,杀上一盘。” 茶气氤氲间,斜马过河炮翻山,车卒交锋相越田,激烈的博弈中,虚空并未使出绝招,自个儿却已使尽解数。三战三败,我有些气馁,抢过他的“将”棋说:“擒贼擒王,兵家上策。”虚空捋起袖子掺满茶,朗声道:“你呀你,戾气未消。”“戾气?”正疑窦间申冬强发来短信:货已从哈尔滨调往成都,弥补军区供应掺假过失,冯锡山的事老板亲自托人解决,他精通黑白两道,摆平这事不在话下。字里行间,申冬强的口气不像愣头青,倒颇有些领导风范。“长江后浪推前浪,顺应天理顺应自然,你争我斗有何意义?”暗叹间合上手机,心悬已久的巨石砰然落地,回头对虚空说:“我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了。”虚空一脸不解,我又道,“人们认为太阳东升西落,那是受固有思维趋势,忽视约定俗成的束缚,真理是谬论,谬论也是真理。”话毕虚空脸上的疑云顿消,呷了一口茶慨叹:“超然物外,也就没有罪恶,高境界高境界,老衲自愧不如。”然后起身走进内室,良久,捧着一串佛珠走出,“老衲没什么可送,刚开光,愿你能沾上好运。” 破例留宿华严寺一夜,山上静谧清幽,空气阴冷鲜凛,一个大觉睡醒,全身筋骨活络,颇觉轻松。草草吃完早斋,向虚空谢过辞别,下山途中极目远眺,城市在浓雾中肃立静候,仿是迎接另一个秦风的归来。腾然爱上这座山城,犹忆二十八年坎坷,更是找到了根的感觉。或许不会在此终老,但我相信走得再远,它也是心灵世界的中心。而钢铁丛林中的家,虽然不久将被夷为平地,而那隆隆的推土机声,摧残不了幼年记忆:墙缝里低吟的蛐蛐、窄巷里飞舞的蜻蜓、街巷中邻居的叫卖、老妈卖咸菜的背影、老爸做木工的神情……往事一幕幕浮现,泪腺突变酸涩,我不觉加快了步伐,恨不得立即融入城市森林,寻找曾经迷失的自己,在朝天门码头喝上一杯。 徒步进得城中,辞旧迎新的氛围已经很浓了,商场店铺挂上大红中国结,祈愿“牛市”再励“虎运”沓来。按照传统风俗,逢年过节礼送亲友,我到永辉超市买了烟酒,打算给吴倩父母寄去,结账时想起日渐瘦削的老妈,折身取了两罐蜂王浆。一切采购完毕,心头重负又释几分,坐在广场上抽完一支烟,反思老板撤职缘由,又想起跟朱福田的恩怨,这是自己一手种下的恶果,搁置不解始终是心结,旧事不留新年,该是开诚布公和平了结的时候了。主意打定,我犹豫着拨通了朱福田的手机。 “只有远离人群才能找回我自己/在带着咸味的空气中自由呼吸/耳畔又传来汽笛声和水手的笑语……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熟悉的旋律萦绕耳畔,不承想朱福田一把年纪,竟将《爱拼才会赢》彩铃换成了郑智化的《水手》。朱福田接起电话,冷冷地问:“秦总有何贵干?”正欲道明来意,朱福田说道:“本以为你娃挨点教训会有悔悟,竟然垂死挣扎耍黑招。”我苦笑道:“黑招?朱哥别讲风凉话,这不是你惯常使用的手段?”朱福田叱的一声说:“知道贵阳的冯锡山吧,我直系老表,来电说他的车遭人砸了。”我一头雾水,问:“砸了?谁这么大胆子!”“人家借的奥迪a8,轮胎被扎烂三个,肇事者重庆口音,留了一张字条,威胁说‘再当老赖当心家人性命’。我分析了半天,这事除了你还会有谁?”朱福田颇为愤慨。我大致听出些端倪,不紧不慢道:“团购酒的事你跟冯锡山早有预谋,挖好坑等我跳,如今他赖账,冤家也是鑫达,老板自会找他算账,我已引咎辞职。”“你离职了?”“申冬强没告诉你吗?”“他还有脸给我电话?” 这事多半是老板所为,茅台特供合作闹僵,罪因出自我手,若然他们动刀动枪,我作何逃不掉纠缠。而朱福田兴风作浪,当是罪加一等。思忖间,华严寺所悟皆被凌乱现实搅浑,心头再无法淡定,“必须拔掉这颗毒瘤!”这般想着我软下语气,“老朱,我们得好好谈谈。”“有啥好谈的,”朱福田冷笑一声,“冯锡山本就欠一屁股债,鱼死网破一走了之,留个空壳公司,鑫达赢了官司也难拿到钱。”我尴尬付笑,详作解释:“问题不在这儿,必须阻止他们黑吃黑,再说咱俩的积怨,中间掺杂不少误会,摊开讲总比闷着痛快。”朱福田叹了口气,怔了怔说:“唉,你这话在理啊,走歪门邪路,终究没什么好下场,如今家有弱老病小,我也想正大光明干事,秦风,今晚找地方喝两杯吧。”心下一阵窃笑,我当即就说:“渝北区巴人海鲜酒楼,听说刚开业不久,你开车方便,七点半,不见不散。” 市区繁华,耳目众多,渝北离解放碑尚远,地段偏僻,整蛊朱福田也好下手。回头打电话给表叔,刚说明来意,表叔朗声道:“好办,人不宜多,我带两个兄弟,喝完酒负责开车回城。”我不无担忧:“你带两个人,朱福田察出猫腻,整个策划岂不搞砸?”“放一百个心吧,这两个手下长相斯文,我叫他们扮成客户,一个先随我去,另一个饭局至半再找借口招来。”表叔说到这里,业已明白大致意图,惊悸中叮嘱:“事情别搞太大,最好和平解决,不伤分毫。”表叔颇不耐烦,说:“现在谁还动武力?咱们讲道理,鲁迅不是说过,语言是最好的杀伤力吗……” 表叔的冷幽默不但未宽烦心,反倒让我感觉到萧杀之气。忐忑不安中,夜幕缓缓降临,在巴人海鲜酒楼,朱福田单刀赴会,多日不见,这厮愈加瘦削,往昔鼠眉贼眼,却是少了奸诈,多了几分柔和。落座后互作认识,轮到介绍表叔,不等我开口他毛遂自荐:“做酒水批发,在磁器口有间铺子,秦兄弟以前专门供货,算起来咱们是同行……”然后叫来服务员点菜,说到喝什么酒,表叔又自告奋勇:“寒冬腊月,药酒舒经活血,每人先来一瓶劲酒咋样?”朱福田谄笑作答:“随便随便,喝啥无所谓,重要的是开心。” 席间你敬我喝,饮至兴处,表叔晒他那点破事:年轻时候不懂事,混迹菜园坝打架,一人单挑五壮汉;后来开卡车搞运输,伙同道上的朋友使坏,在南川敲诈了两名煤矿老板;前年开茶楼,地痞上门闹事,雇人卸了人家手脚……云云。朱福田唯唯诺诺,大体觉察出什么,额上冷汗直冒,只顾取纸巾擦拭。见势不妙,我偷偷踢了表叔一脚,表叔赶忙收回话题,歉笑着说:“老毛病老毛病,喝点马尿就爱唠叨,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做正经生意。”说着面向我,“我倒是羡慕秦兄弟,安安分分上班,不结梁子不犯事,睡觉也踏实啊。” 接下来不迭劝酒,朱福田惺惺作态,极尽江湖豪言,筵席接近尾声,这厮已喝了一斤二两,醉意蒙眬,脖红脸燥。表叔抢先结账,打着酒嗝叫来另一名兄弟接驾。朱福田踉踉跄跄似要跌倒,我上前将他扶住,打趣道:“瞧瞧你这酒量,还做酒水销售呢,等会叫人开车送你。”朱福田捂住肚子,吞吞吐吐地说:“还是兄弟考虑周全,哥今天喝得开心……开心,喏,你们在外面等等,我好像要拉肚子。”然后甩开我的手,径直朝洗手间走去。担心朱福田酒醉滋事,我留在收银台等候,半晌不见人影,便往洗手间探个究竟,刚到门口,却听他叽里呱啦打着电话。我慌忙躲在门侧,这时就听朱福田说:“老冯啊,秦风这龟儿做东请客,来了才晓得是鸿门宴,他带来的哪是啥子客户,纯粹是社会烂仔……那一百箱茅台特供,我看还是别给了,等他和鑫达折腾。” 这场动机不纯的酒局,畅饮间早将报复心遗忘,醉翁之意只想做回好人,谁知这厮不识好歹,就事生事再次耍阴,顿时怒火中烧,闪身快步走出酒楼。 朱福田拉完肚子,回到车上软若稀泥,哗啦啦吐个不停。表叔派手下驾驶他的夏利,我则陪表叔坐进奔驰。急速绕上机场路,酒劲跌宕翻涌,看窗外灯火通明,往事如鸟飞来。想起老爸的死,想起那些争名夺利的算计,再回首今朝的落魄,禁不住对朱福田恨之入骨,一个邪恶的计划涌上心头:换回驾驶员,朱福田醉酒驾驶,横尸机场高速。这般盘算,颇觉自己丧尽天良。“有仇不报非君子。”一个声音在胸腔回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另一个声音却又萦绕脑海。邪与正的思想斗争中,忽又想起灯下纳鞋的老妈、失去双腿的吴倩,怒火竟渐渐平息,屈服于后边那个声音,恍惚中虚空站在跟前,佛像庄严,冲我微微地笑。 眨眼行将出得高速,繁华市区近在咫尺,整座山城火树银花,我仿佛看到了光明。正觉如释重负,表叔突然对我说:“朱福田不是好人啊,你打算这样放他走?”见我不语,表叔又说:“教训人得下狠手,不留印记不长记性。”回想朱福田在洗手间的那通电话,软下的心又硬了起来,胶着良久,我却说:“算了表叔,他现在也够惨,上有老下有小,凡事不能太绝,你也该收手了。”表叔勃然大怒,厉声训斥:“你还教育起我来了?”说着打电话给驾驶夏利的小伙,接通后命令道:“出高速往右拐,那儿有条刚修的辅道,过往车辆少,把那厮给我放路边……” 酒劲愈来愈汹涌,表叔后边说了什么,我已无力记清。醒来时子夜未央,不见表叔一行,自己正躺在解放碑的长椅上,寒风阵阵吹袭,脑袋昏沉但意识清醒。 一缕阳光穿透浓雾射在脸上,僵冷中已然感觉不到半丝温暖,无尽的悲伤中,打扫清洁的老头朝我走来,温和地说:“哎哎哎别睡了,当心着凉。”起身拍拍夹克上的灰尘,我问他:“大爷,这是哪儿?”老头斜睨我一眼说:“你从哪儿掉下来的?这儿是山城,重庆大山城。”言罢摇头朝街尽头走去。 回家取了银行卡,又叠了些衣服,打包成裹。茶几上有一盒未开封的牛奶,一碟油炸胡豆,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早点。老妈不在,估计鞋垫还未卖完,这时正在巷口摆摊设位。环顾简陋逼仄的家,一切都是那么亲近,泪腺禁不住酸涩,当下心一横,掂上箱子下楼,打车到江北国际机场。订了一张去上海的机票,候机间歇,大厅电视播放着一则新闻:今日凌晨,的哥在渝北大道发现一辆夏利,车门窗门大开,驾驶室斜躺一名中年男子,医生证实已死亡多时;经警方初步调查,死因系司机醉酒驾驶,停靠路边长时间无人问津,遭冷天气活活冻死……随后闪出一个镜头特写,死者正是朱福田,面色乌青,嘴唇半张,甚是狰狞。脑袋轰然作响,目光停滞画面,直到午间新闻播完,我才诧诧回过神色。暗作疑窦,颤抖着摸出手机,拨通了老妈的电话。 “妈,你在哪儿?” “在巷口卖鞋垫。” “别卖了,家里不缺这点钱。” “妈闲着不习惯,再说卖一分算一分,钱存着总有用处。” “不要存钱,身外之物,都花掉。” “这个你甭管,昨晚你去哪了?” “陪客户喝酒。” “应酬该推的推,少沾烟酒,看看尚德,就是烟抽多了……” 老妈说着突变哽咽,我强忍心酸转移话题: “二娃要离开重庆一阵。” “去上海找吴倩吗?” “看情况,我想一个人静静。” “哦,好。记得早点回家,除夕不回,元宵总得回来,你得给你爸烧纸。” 合上手机,热泪滚滚而出,汹涌滑过脸庞,这时催促登机的广播缓缓响起,重庆往上海的航班即将起飞。我迅速打理好思绪,“吴倩,秦风暂时过不来了”。这般自言自语,在被泪水浸湿的手机键盘上摁下了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