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花碑》 第1页 《爱人花碑》作者:有酒【完结】 文案: 浮士有一个不省人事多年的植物人伴侣。 陈哀出事那年,浮士辞去了太空漫游导航员的职位,回到了多年未踏足的地球老家。靠着补贴照顾了陈哀十年。 可多年的付出并没有换来奇蹟。在他迷茫低颓、生活窘迫之时,浮士接到了来自前公司的一份特殊的客单。 一个化名为「阿佛洛狄」的男人出价高昂,他要求受僱佣的导航员将七份花种和信件埋在宇宙的不同地方。 为了生计,浮士终于决定再次走进孤寂的太空。去各处捡起「阿佛洛狄」和他的爱人「不落」的回忆。 *第三人称+第一人称其他视角叙事 *短篇科幻回忆风 结局oe 第1章 c1.地球 安全出口的指示灯似乎坏了,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光。 亚洲太空漫游航空公司的走廊向来设计得光滑、洁白、狭窄,像是一只机械巨人的食道,绿光和微小的警报声按照脉搏的节律跳动着,仿佛这一块组织害了什么怪病。 长时间的安静让浮士感到有些窒息,食指不耐地在胳膊肘上敲了半天。 他终于从等候椅上起身,用脚尖踢了踢不断闪动的「安全出口」。 正巧办公室的自动门打开,南榕怀揣着一叠文件走了出来,瞥了一眼在和指示灯找事的浮士,说道:「它惹你了?」 浮士不语,接过南榕递来的一打协议,翻阅过后皱起了眉。 「你的申请我已经递交公司了,」南榕说,「不过审批需要很长时间,这期间你需要做一些检查和测试,尤其是那一套……模拟太空心理测试,你还记得吧?」 浮士在十年前好歹也是亚漫航的一名员工,他吐出几个字母:「smts。」 「对,就它,」南榕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太空站的工作人员会每隔一段时间喊你去做,所以你一定要记得保持通信。」 浮士不解道:「为什么要这么频繁?」 他记得,曾经的smts只针对被宇宙环境诱发心理疾病的特殊人群。 「这是规定。」南榕一边领他出门,一边说,「你离职太久了,行情变动很大。」 离开了冰冷的走廊,浮士的窒息感稍微缓解了一点,他说:「那我要是不做呢。」 南榕冷着脸戳了戳他的胸口,说:「离你最近的太空站就会立马发通讯喊我,让我骂你一顿。」 南榕是亚漫航的执行之一,因早年不太受他爹的待见,给这少爷硬塞进部门里打工,浮士才得以和他认识。这次他出太空的行动不用走冗杂的正常流程,而是由南榕直接来负责。 浮士若有所思:「后果也不是太严重。」 「祖宗,你别可给我干什么缺德事。」南榕认真道,「早点回来,早点拿钱。」 说到钱,浮士停住。 听不见跟随的步子了,南榕转头问道:「怎么了。」 「任务报酬,能预支吗?」浮士酝酿了很久才说出这个请求。穷困潦倒的他能抓到这根高回报的宝贵稻草已经是万幸,似乎没有资格再去得寸进尺。 他蜷了蜷手指,没有去正视南榕的眼睛,说:「医生给陈哀下病危通知书了。」 「……」 很多年过去,南榕还是没法在这张淡漠的脸上抓到什么喜怒哀乐的痕迹。饶是现在,他也只在上面看到了一种被时间打磨了很久的绝望与疲惫。 南榕看向浮士的眼神却藏着些复杂的情绪。 …… 浮士厌恶太空。 他不喜欢长久封闭、安静的,他觉得喘不过气。 他也从来不觉得宇宙辽阔。星空就是座狭窄的牢,动一动就会碰孤寂无声的壁垒——这比真实存在的物理阻隔更让浮士难受。 这种症状是在十年前,他的伴侣陈哀在执行任务时出事开始的。 浮士倾尽全力照顾这具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可主治医生从来没给过浮士任何与希望有关的字眼,家里也和执迷不悟的浮士大吵一架。 好在浮士自小冷淡寡言,没多少细腻的情感触鬚,精神上挫败他倒能地挨过去。 但物质上的好像不能。 …… 浮士没有认真听主治医生的话。 一团模煳的语言里偶尔蹦出几个敲打他神经的音节:比如器官移植、费用昂贵、毫无希望,比如一声嘆息、手指叩桌面的响声、以及一句——「浮士先生,我希望您认清现实……这是一个无底洞。」 浮士清醒了。 他看了看主治医生严肃的脸,好一会儿,在通知书上签了字。他说:「钱两天后转给医院。」 「您刚才有听我说的话吗?」医生绕着办公室走了一圈,头疼道,「而且我是了解您的家庭情况的,您哪来的这么多钱?」 浮士将自己要做的事和医生说了。 对面的中年男人吃了好一会儿惊,他到了另一个房间,给谁打了一通电话。 愿望客单是漫游服务部的一项业务,单子价格不菲,常用于临终关怀。 而在漫游服务部工作的导航员类似于导游、助理、佣兵的结合体,他们负责解决富豪单主们的一切需求——像是在柯伊伯带的某颗矮行星上刻上情人的名字,或者把骨灰撒到火星的哪个陨石坑里之类要求,浮士屡见不鲜。 第2页 浮士要做的这份客单并没有多新鲜,只是流程稍微麻烦一点。但单主给出的报酬数额足以救活浮士的苟延残喘的下半辈子。这让浮士想起了亚漫航员工间流传的那个经典黑色幽默:如果他们能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钱,那一定是公司在对他们进行死亡赔偿。 他们这群「俗人」大半生都要靠着富豪们的闲情逸緻混口饭吃,就像是浪漫的附骨之疽。 主治医生离开之后,这个房间对于浮士的宜居度开始随时间下降。 秒针走过一格,空气中的荆棘就生长一节。浮士赶在这些怪异的植物爬满双肺之前,离开了房间。 他想去看看陈哀。 但他进不去重症监护室。 于是浮士站在透明玻璃墙前,和其他的病人家属一样努力地往里望,他看见一个人长得很像陈哀。 他就这样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却慢慢地沉入了一种茫然里。他似乎都快要忘记陈哀长什么样子了,一眼都找不到他。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种淡忘的发生,就像是他身旁的这些日夜眺望的白髮人意识不到脸上的衰老和憔悴。 主治医生打完了电话,把他叫了回去。 老生常谈之后,他对浮士说:「我对您登上太空这件事是持反对意见的,但……」 医生盯着浮士面无表情的脸。十年的苦口婆心都没给他的眉头劝皱一点,也没指望三言两语能把他劝得回头。于是他没「但」出来,后面跟着的是几句微小的骂声。不能骂患者,不能骂父母,挨骂的是上帝。 可骂完了,他还得把希望寄託于第三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您去吧。」他无奈地盯着浮士,说,「我只能期待奇蹟发生了。」 第2章 c2.火星帕利基尔陨石坑 飞船具备一个简单的生态循环,有三个标配航行舱——它们可以帮助飞船上的生物缓解高等级加速时的压力,以及实现低耗能的短暂冬眠、事故逃生等等。 基于无工质可控核聚变发动机,它飞行时的尾部像一颗小型太阳。 导航的声音流畅悦耳,听不出什么人工合成的痕迹。开发者煞费苦心地把他们的人工智慧变得更像人一点,但显然这次的驾驶员还没他们的ai有人情味。 在它亲切的问好说了一半时,浮士就将它给关掉了,包括宇航头盔的上的平视显示器。 然后浮士随便拧开了一个广播频道。这个频道很老,大概在人类刚开发火星时创建的,里面播放着一个世纪之前的脱口秀,观众很配合地在笑点处捧场,无一失误,像调好预设的机器。笑声在广播覆盖区域的孤寂黑暗里,沉浸式地自娱自乐。 浮士对火星太熟悉了,熟悉到关掉导航,就可以准确地落到帕利基尔陨石坑的边缘。 若是用亿年尺度上的眼睛望它,看到的是汹涌、无声的变迁:岩浆滚烫的生命力、陨石坠落时的燃烧、时间埋葬所有的痕迹。这双巨大而古老的眼睛从诞生之初无限坍缩,如今成了肉体凡胎上的一双眸——浮士的眼睫眨动了几下,现在,倒映瞳孔之中的是苍凉丑陋的星球表面。 飞船着陆,浮士穿好太空衣,走了出来。 从前的火星大气层稀薄,星空华盖般覆在头顶,无论平视遥望还是抬头仰望都能看见星星。在亚漫航对大气进行改造之后,可见度大不如从前了。不过这反倒让浮士感到很舒服。 浮士顺着帕利基尔陨石坑缘上水纹一样的凹槽走下去,细松土壤上留下了他的一串脚印。 到坑的中央,他嘆气,打开了一封信。 南榕说委託人叫「阿佛洛狄」,是他的一个朋友。他的委託要求是,将七份花种埋在宇宙间的不同的地方,并且他希望受僱佣导航员可以耐心地阅读完这些信件。 南榕能拥有这样的富豪朋友并不是一件奇怪事,不过关于这位朋友的详细信息南榕一直讳莫如深,以至于浮士在打开信件之前,一度猜测这个「朋友」就是南榕自己。 浮士让憋了一路的人工智慧扫描了一遍这封信件,然后任纸张飘在自己可触的地方,自己则蹲下身来,开始在中央挖坑。 ai选了一个温和而又低沉的男声朗读,它通过骨传导耳机轻抚着浮士的听神经:「亲爱的导航员,祝你早上、中午、晚上好。我是阿佛洛狄。」 是个比较有礼貌的甲方。 浮士心想。 「也许你收到这份客单时会在心里暗自奇怪,不过没关系,我会尝试向你慢慢地解释清楚。 「感谢你能愿意为我的花种们找到安葬之所。 不用客气,我收了你钱的。 浮士一边想着,一边挖好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从腰间的收纳包里取出掌心大小的方形塑胶袋,里面是种子。 「第一份花种是玫瑰,需要你将它种在帕利基尔陨石坑的中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颗星球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第一颗行星。我的父母是地球移民者,而我出生在火星太空站,以太空土着民的身份在此长大成年。 「我忘记是从何时开始对地球怀有好奇了,大概是听说那里是整个人类的故乡的时候。即使太空站的环境比那里要适宜生存得多,尔萨还是坚持认为:太空土着人都是浮萍,地球人却不是,他们总有地方扎根——尔萨是我的副部长,她和我一样生于太空,但她对地球人的研究深于我。我毕业之后才搞清楚这颗星球上的大陆板块,别提那些复杂的国家分布了。 第3页 「但我的想法改变于入职亚洲太空漫游航空公司的第六年,部里来了两个地球人。 「他们的名字是斤生和不落。斤生看起来很擅长交际,一直到和部里所有的成员们熟络起来,他的热情仍未平息。不落则与他相反,在首次出勤的新人队伍集合之前,我都没有见过他的面。我问过尔萨关于他的情况,她只是挑眉跟我这样说:『不落很漂亮。』 「很少有男性可以让尔萨这样去形容。 「我们在火星的勘测进度已经进行了一半,需要带新加入的实习生体验工作流程。这次入职的大都是太空土着人,到火星表面上走一圏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出门遛弯。但对地球人来说不一样。 「我在集合队伍前唤不落的名字,最后一排的角落传来了一声冷冰冰的『在』,习惯性地向声源处瞥去一眼。目光穿过人影丛,看到了不落。 「尔萨说,不落很漂亮。我想起她向我描述不落时所说的后半句:『……你会喜欢的。』或许尔萨拥有一些预测人心的超能力。 「我走过去的五秒钟里,不落仍旧面不改色。而斤生就在他的旁边,两人的神情对比十分强烈。我想斤生已经从部员的口中听过关于我的评价:一个吹毛求疵、刁钻苛刻、不近人情的上司。 「我现在并不太在乎这群小子怎么谈论我,我认为高风险的工作环境值得我以最高标准一丝不苟地对待。不过说实话,第一次知道他们这样说时,我还失落了一小会儿,大概也有五秒钟。 「不落留着刚覆后颈的长髮,是柔软的黑色。左眼卧蚕下方的脸颊上有一道细长的坑痕,不经意地望过去,就像是这只眼睛刚哭泣过似的,这应该是天生的泪痕。 「他集合前的准备十分匆忙,因为他胸前的玫瑰胸徽佩戴反了。我用手肘夹住名册本,给他摘下,摆正,再次戴好。 「他的脸色僵了僵,抬头望着我。不落的眼睛太清澈、明亮了,只是这样直直地看着别人,会让人误以为里面盛着一点委屈——即使他的脸上压根没什么大的表情变化。我和他对视的时候,大脑有想过对他说一点好听的话,但职业习惯在两秒钟后否决了这个提案。 「于是我对不落说的第一句话是:『仪容仪表,扣分。』 玫瑰胸徽。 浮士想了一下,是环境测试部的标志。 环测部通过勘测来确定一个星球或是某个宇宙区域的可利用率,方便后续公司将其开发、改造为太空居住区、风景区或者能源开採地。环测部的工作风险相较其他部而言,确实要更高。 浮士埋完了第一份花种,将信件折了几叠,用一块石头将其压在了玫瑰沉睡的土壤之上。 他返回飞船的时候,人工智慧继续朗读剩下的部分。 「不落虽不爱交际,但他做事严谨认真,没有落人话柄之处。当我在月末审查成员的评价表格时,发现不落的成绩也很漂亮,唯一标红的格子,是第一列第一行的『仪容仪表』。 「尔萨调侃说,我在第一天给他的这份『特殊关照』太像一个下马威了。加之这一个月里我俩没有任何交流缓和,我的形象指不定已经在他的心里发酵成了凶神恶煞。 「我不觉得我该和不落有什么交流,我一般不会对优秀的部员指手画脚。只有成绩最烂的人才值得我当面对谈。 「可尔萨的话还是让我思考了很久,我在不落来领考核通过的证明时,终于这样问他:『你怕我吗?』尔萨就在旁边的办公桌,话落时,我听见她的茶杯盖打了个滑。 「我记得,整个房间安静了有十秒钟。 「亲爱的导航员,你可以不用质疑我所提到的秒数的准确性,我通常用数心跳的方式来计算短暂的时间间隔。这种计时方法还是比较有效的——除非哪天我的心脏乱发疯。 「不落说,还好。这是一个很敷衍的中性词。 「我慢慢写满表格上的负责人评价栏,将纸张推了过去。我搞不懂我当时的想法,或许比起心脏,我的脑子乱发疯的可能性要高一点。我说:『我想知道你对我的评价。』我补充了一句:『又或者你听说来的。总之是评价。』 「不落大概以为这是考核的一部分,脸色有点难堪。我告诉他,就算难听也没关系,我只听实话。 「他是不会掩饰的人,垂着睫毛看向地面,很久,用平淡的声音笨拙地吐字:『事儿精、现世报……性冷淡。』 「我想那群小子一定是太闲了,还有余力把吹毛求疵、刁钻苛刻、不近人情进行实时的版本更新。 「我看着不落,认真想了一会儿,还是坦然兼容了这个新版本的评价,但也及时地向不落澄清了一点:『最后一条不要信,是造谣。』 「尔萨给了我一个台阶,她说:『他若是真的像你想得那样不近人情,今天就不会找你聊这些了。』 「我纠正道:『不,我指的是,我不是性冷淡。』 「我觉得对他说清楚这点很重要,可尔萨拿这件事笑了我整整三天。 「在这之后我们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一点,见面的时候至少他会说声『长官好』了。虽然每次的语气都没有变化。 「我对不落的印象改观于火星勘测结束的最后一天。 「所有的工作进行完毕之后,成员们陆续回了太空站,接下来他们会拥有一段不短的假期,斤生和不落大概会回地球一段时间。 第4页 「我在帕利基尔陨石坑的边缘看到了一个身影,通过他太空衣上的编号辨认出,他是不落。 「真空中的短距离通讯仍旧基于无线电波,我发出请求,十秒之后,不落同意我连上他的通讯频道。他仍用平常的语气说:『长官好。』 「我走到他身边,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也许因为今天之后很长时间不用见到我了,不落的话难得多了起来,他蹲下身来,说:『这个陨石坑的边缘到中心有几百米深,是我第一次勘测的地点。按照环境测试部传统的可利用率评定标准,这个地方测定为『b+』,是可以进对它行后续开发的。』他望着远方,问我:『这个地方会变成什么样?』 「我说,不一定,这要看公司决策。b优先级的自然区域数不胜数,更何况亚漫航目前的重头项目都落在了小行星群上。这里可能在一年之后就会被利用起来,也可能十年之后也排不上号。 「不落沉默一会儿,我好像听到一种释然的失落,他说:『这样。』 「他又突然问:『你种花吗,长官。』 「我说,在太空站的花卉实验室种过一段时间,为了部里的课题,研究在现代培育技术的加持之下,外来植株对星球地表的改观效果。 「不落似乎轻笑了一声,应该是我听错了,只是唿吸离收音太近造成的声音。他说:『即使要放假了,您也不能谈一点工作之外的事情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抱歉,我没有这样的爱好……你喜欢花吗。』 「他说他的母亲喜欢。 「不落每次远离家乡,母亲都会为他挑选一份适宜生长在目的地的花种。可这次没有,因为她不知道在外太空该种什么花。于是他在这里工作时,对地球、对母亲的思念常常会无处安放。 「不落问我,如果在这里埋下一颗花种,等到改造成功的那一天,离家的人类会不会因为看到坑底长出的玫瑰而感到惊喜。 「我回答不上来。恍然间理解了一点尔萨曾经对我说的:太空土着人都是没有根的。 「不落没有玫瑰种子。但他还是站起身来,将掌心中一直攥着的东西扔下了陨石坑。我得以在瞬间看清,那是一枚玫瑰胸徽。 「此后我偶尔会梦见,火星的土壤下,睡着不落的玫瑰胸徽。它会感到沉闷和孤独吗?它望着起落的繁星,会思念它的归属之处吗?像它的主人那样。 …… 浮士的步子停了一下,伫立了很久。他往自己的身后望了望,如果他花点时间寻找,是否能看到不落扔下的那枚玫瑰胸徽呢。 特属于火星的孤独感包围着他,这个想法仅仅存在了几秒。 浮士嘆了口气,又继续向前行走了。他没有必要这样做。 「写到这里。亲爱的导航员,我想你应该猜到了,我要种下的七份花种和不落有关。 「我很幸运。他在后来成为了我的恋人和法定伴侣,我深爱一生的人。 「人在岁月上走了太久,会喜欢回溯当初起步的时刻,我也不例外。偶尔回顾一下我们的初识,仔细想想,似乎不是什么很浪漫的开头。 「我曾经问不落,他是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扣分给他造成的影响很深,以至于在初识的那段时间里他都对我存在着芥蒂。 「他说不是。 「可我觉得他的眼睛不会骗人。我清楚地记得,在我为他佩戴胸徽的时候,他的眼里面有细碎的惊讶与委屈。此后我很难在他脸上再遇到这样可爱的情绪了。 「不落无言以对,他盯了我半天才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望着他的黑色眼眸,试图再次从里面捞到一些痕迹去作为问题的答案,无果,于是摇头。 「他用很轻的尾调说:『因为你扎到我了,长官,我很疼。』 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大概ai是在下一段识别出了一串省略号字符——就像是真的有个人在停下笔来,尴尬地冥思望天似的。 三秒之后它才缓缓地出声: 「上帝啊……真的是一次糟糕透顶的初遇。 第3章 c3.木星太空站(1) 更新时间:2022-07-22 20:00:00 浮士回来的时候挨了驻站工作人员的一顿训,理由是他随意关闭导航。 浮士虽然觉得他们大题小做,但还是乖乖听了。他在主治医师面前演了十多年的死不悔改的木头,这种气质简直深入到了日常生活里,以至于训他的人莫名其妙地来气。 没想到他们还真联繫了南榕。地球正是半夜时分,用南榕拖着睏倦的声音对他说:「不要动飞船、太空衣上的任何的基本设置,那都是为你量身定好的。」 「可总有些操作是在所难免的。」浮士不解,「调控设备参数不是驾驶员的自由吗。」 南榕仍然没有解释,他说:「这是规定。」 浮士沉默,道:「好。」 他关掉通讯的时候,发现了工作人员怪异的眼神,正隐秘地附在自己身上。 这不像是简单的轻蔑,更像是自己本身就是怪异的。假如自己在太空站看到了一个在走动的人形炸弹,或是不该属于这里的生物,也会是这种眼神。 浮士望过去,那双眼睛躲开了。 浮士并不在意,按照约定又去做了一遍smts。 第5页 出来之后,他展开下一封信,确认了目标地,对工作人员说:「木星太空站。」 「哪个。」 「拉格朗日点l2。」 「飞船会按照固定的航线行进。您不要对它进行任何操作。」对方补充道,「除非有特殊情况。」 「哦。」 浮士觉得他的补充像个g。 于是这段旅程浮士一直躲在航行舱里睡眠,直到安全到站的声音唤他醒来。他睁开眼,盯着头顶充足的氧气含量格躺平了一会儿,心想或许自己也不是那么倒霉。 他给人工智慧起了个名,叫1080,ai坦然接受了这个一点也不独特的编号。 1080把第二封信扫了一遍,说道:「第二份花种是蓝色绣球,要在ph小于5的酸性土壤里才能种出这种颜色。」 浮士嘆气,他问1080:「你觉得我该去哪里弄到酸硷度合适的土壤。」 1080回答他说:「57.3°,1l,50m处有一片核能供能的太空花卉实验区。」 像是这样的星球太空站,是太空土着民的主要住处。 它整体的形状是几个同心大圆环,最大的半径达十二千米。离心力模拟重力,最外层1l作为居住区,重力加速度最接近于地球,向内则逐渐减小。中央失重处是太空站的控制中心。浮士在降到1l层的过程中时,身体逐渐沉甸,喜好自由的人应该会厌恶这种感觉,但对于浮士来说,就像是流浪出去的灵魂慢慢地回归。 由于结构的特殊性,太空站採用弧度定位。第一个位置数值表示:在指定单方向下,离零度参考线57.3°处。 第二个数值是层数。 每层圆环都有一定的厚度和宽度,虽然在宏观下相比起圆环直径来微不足道,但对于精准定位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于是第三个数值是指目标地离地表中心线的距离。 「57.3°,1l,50m。」 浮士走在街道上,脚下的白线向前延伸,在远处向上生长,朦朦胧胧地与天相连着。 他觉得与天相连不太合适,毕竟太空站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天空。 居民们非常热情,浮士以为沉闷的宇宙会给他们的性格种上保守和孤僻,但恰恰相反。 为了缓解行进的枯燥,1080特意挑了一篇研究太空人心理的论文,将简化后的结论读给浮士听,它说:太空土着人很注重分寸。他们大多数人的情感世界像是有边有棱的立方体,内部清楚明了、直率透明,可以一眼看到所有的深情与热烈。但在他们的分寸之外,所有的波动就会戛然而止。不会像地球人一样,边界模煳朦胧、离开了却又纠缠不休。 浮士直觉认为这作者说的有失偏颇,不过他并没有什么专业能力去驳斥。 花卉实验区的名字叫做「aphrodite」,是爱神的名字,门口处立着她的雕塑。 实验区也分不同的区室,走廊每间相隔的地方挂着画和照片,最开始处是一张成员大合照,浮士在显眼地发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瞳色和发色偏浅,五官立体而英俊,像是旁边的油画里遗落的人,本不应该存在于这里。 这里的一切让浮士想起了阿佛洛狄。 他这个想法在实验室负责人那里得到了验证。 这个花卉实验区是亚漫航的环境测试部建立的,曾经用来研究使用现代技术培育的外来植株对星球地表的改观效果。 浮士虽然没有看完合照上所有的人,但直觉告诉自己,他一眼瞥到的那个男人就是阿佛洛狄。 1080开始读信,仍旧用那个温沉的男声。 「亲爱的导航员,或许你能在那片花卉实验室里,找到一副名字叫necker cube的画。它没有什么独特的艺术性。我修习心理学课程时第一次见到它,在一场很有意思的视错觉实验过程中。 「我喜欢这个灰色的纳克方块。我觉得它是一个合理而美丽的矛盾体。 浮士稍微注意了一下,但是没有找到,他心想或许是自己疏忽了,毕竟这里的区室太多了。 「我亲手将它挂在墙上。斤生问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副装饰画,我想到一个很奇妙的比喻,我说:『它像不落。』 「斤生觉得有趣,并说待会要去问问当事人对此的看法。 「我问:『不落也在这里吗?』 「我还没有将人员情况了解完全,因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尔萨。 「斤生开朗地笑了起来,说:『从小到大,我们俩做什么都在一起。』 「不落正蹲在某个区室的花丛里,他颈后的头髮扎了起来,短而柔顺的束髮上落了一只有四只透明长翅的虫,大概是蜻蜓吧——原谅我生物常识的贫乏。 「我伸手将它驱赶开,触碰到了不落的头髮,很柔软。不落回头望向我,好像有些吃惊,叫了一声:『长官。』 「我说:『可以叫名字,阿佛洛狄忒。』 「他想了一会儿,说:『长官比较简短一点。』 「好吧,我朝他笑了笑。 「我记得他说他的母亲喜欢种花,于是问道:『这次她为你带花种了吗。』 「不落点头。他告诉母亲这次的目的地有花卉实验区,什么都可种,于是她给不落带了一份绣球。 「我说,我没有见过。 「不落描述它:『开放时是一个球形花簇,很漂亮。 「他慷慨地给了我一点花种,我将自己的培育舱室选在了他的旁边。不落看到我设置好数值之后,踌躇了很久才问我:『这个要怎么才能正常运行。』原来他一直蹲在这里的原因是这个。 第6页 「我顺手帮了他一个忙,并教给他一些基本操作点,告诉他这些需要按照花卉的生长状况要时时调整。他和我道了声谢。 「我从前对于种植、蓄养兴趣贫乏。却在那段时间无论多忙都要去照顾那在土壤里的渺小生命,并乐此不疲——人类的情感真的是很奇怪。 「不落对待上下级关系十分严肃,这种工作上的严肃会延续到生活里,他会尽量避免和自己上司有什么不必要的交集,尔萨都说自己来到木星空间站负责项目之后,和不落的交流次数直线下滑。 「没想到我们之前的沟通障碍竟然是共事关系。虽然我是环测部的部长,但在这次的项目组里,我的身份只是一个挂名监督,失去上下级的联繫之后,熟络起来比之前要顺利。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比起叫我的名字,竟更常叫我『长官』。 「我去花卉实验区时会偶尔遇见不落。 「我们在花卉实验室里聊起来。他给我讲其中的地球原生植物,虽然有些只是地球小孩早教绘本里的常识,但对于我来说是新东西。他发现他的母亲还偷偷地给他塞了一些蔬菜种子,包括番茄和瓠瓜,他很高兴地又分了我一点。 「我熟悉环测部的工作时间安排,在不落空闲时约他去居民区的广场,听「末日復兴派」的街头艺术家吹奏卡祖笛——这是一个极度崇尚地球传统文艺的流派,近来风靡太空。 「不落说自己对音乐不敏,但听他们吹奏时会闭上眼睛。 「或者在餐馆。大概是因为压缩食品把我的味蕾给磨钝了,若是有可以选择食物的机会,我倾向于重糖或重辣。后来我才观察出不落有将就同伴口味的习惯,而他个人又好清淡、不喜甜。所以在我第一次点餐之后,他再也不在吃饭的时候对我说『随便你点』了。 「我们去过其他的科研场所,那里有个仿生人实验室。研究者试图用人造细胞构成的器官与组织代替它们的机械部分。但实验品由硅基转变为碳基之后,对它们的操作限制也就增多了。除了技术阻碍,还有最重要的伦理问题。 「人类伦理给生物科技上了锁,不落说。 「又或者在博物馆。不落看着馆中的古董——液氧煤油发动机的真品思考了很久。他说地球的歷史博物馆最老的藏品要追溯到旧石器时代。这种发动机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东西了,他们国家的长征系列火箭还使用过。算不上可以镇馆的古蹟。 「我问他,你的那枚胸徽会成为藏品吗?我是指在千年后的火星博物馆。 「不落说,大概不会。那样的金属暴露在火星地表上,会被自然力量侵蚀殆尽。 「我笑道,浪漫一点呢。 「『那就会。』不落说。 「我喜欢不落开玩笑时语气,平淡无澜地说着一些冷幽默,他说:『然后火星人类宣称自己发现了旧金属时代。』 「或者音乐厅、图书馆等等……他说这些地方的风格跟地球的差别很大。于是我们谈论差别的本质原因,在太空站模拟的日落之下,在餐厅的音乐里,聊起歷史、哲学、科技,也会聊到个人的生活习惯,总之无所不谈。 「他拍下所到之处的照片、将我所说的话整理记录。他说自己的大学导师的下一篇研究课题正要聚焦在太空和地球的文明差异上,导师本人已经没法通过亚漫航的身体素质测试,不落替他做的这些调查材料应该很有帮助。 「我很开心能帮到他。 …… 浮士调配好了土壤,埋下种子,将信摺叠,嵌在了花丛间。负责人一直观察着他,目光仍旧是那样怪异,但浮士逐渐开始免疫了这种眼神。 又做了一次smts。 浮士继续打开第三封信、扫描、确定埋花种的地点,像个按部就班的工作机器。第三处地点仍旧在木星附近,是特洛伊小行星群。这也是当初阿佛洛狄与不落的参与项目地点。 他离开了太空站,登上飞船,而耳边的1080继续读完第二封信的内容。 「尔萨说我恋爱了。 「我从一开始的矢口否认到觉得她说得没错,只花了二十秒的时间——这个时间或许不太可信,因为我数心跳计时的方法出现了误差。 「尔萨问,是不落吗,我发现你们天天约会。 「我说,是。 「我并不是单身主义,曾经也有过寻找伴侣想法,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契合我的取向,无论是在观念还是在性格上。我时常会用目光去描摹不落的面容,然后产生一些……把五指揉进他柔软的长髮里,亲吻他左眼之下的泪痕,看他因生涩而哭泣之类的想法。这太明显是属于恋人之间的喜欢了,我没有必要去怀疑这份情感。 「尔萨饶有兴趣地又问,约会的最佳成果是什么。 「我把那些幻想放下,沉默着想了想,说:『一篇研究太空与地球之间文化差异的学术论文。』 「我看见尔萨的神情逐渐变得疑惑,她问,你是性冷淡吗? 「我说,我澄清过了,我不是。 「尔萨看穿了我们的关系进度,她说,不落他还不知道你的想法? 「我点头。但是我打算二十四小时之后就和不落坦白,如果他没有出勤任务的话,本可以三分钟之后的——从我这里赶到他的休息室最快需要三分钟。 「我很希望自己也是契合不落的那一个人。 第7页 「尔萨说,你需要谨慎一点。地球人的情感世界相较于太空土着民来说本就内敛。不落又生于亚洲东部的国家,是内敛中的含蓄。 「我不太明白,性格和地理位置有关系吗。 「尔萨说,你要相信有这种影响。地球人的俗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在我眼里一段恋情只能始于或者死于坦白。于是我在确认自己的心思之后,不会沉溺于什么冗长的与暧昧。这就像是有了录用意向却迟迟不给实习生签入职合同,我不觉得有什么可乐在其中的,这是违法的。 「尔萨的神情经歷了第二次逐渐疑惑,她说,谁教的你这个鬼比喻啊? 「我是个坚定的不暗恋主义者,但也可能是因为未曾经歷过失败吧。 「我的坦白在木星特洛伊群t1080号小行星上。是我主动提出的要帮助不落进行勘测任务。」 浮士眨了眨眼,对1080说:「很巧,和你重名了。」 1080模仿人类开了个缓解气氛的老土玩笑,然后继续读着。 「特洛伊带中的小行星形状不规则,大小差异极大,像是造物主随手一扔的大片边角料。但每一颗里都藏有丰富的资源,于是特洛伊带的改造方向是能源开採地。而t1080是属于小行星带中体积最大的那一批,可以开发成『小行星岛屿』,可供运输飞船修整、停靠。 「我和不落步行于上,特殊设备让我们能够正常行进,但无法减轻失重感。结束时,有艘飞船从上空飞过,他的尾部太耀眼了,就像是属于这颗小行星的太阳。它从东升起,将地表与我们照得一片昼白。 「我照旧连上了不落的频道,请求只用了一秒钟——这个计数可能也是错的,因为我的心脏在那时变成了个疯子。 「我说,很漂亮。 「他回了一声嗯。 「我问他,对了,你有正在交往的人吗? 「话题跨度有点大。他顿了一下,才说:『没有。』 「我说,那我可以成为这个人吗。 「他顿得时间更久,问道:『什么?』 「我说,我爱你。 「我在片刻想起了尔萨的话。这只是个开始,或许我需要把『爱』字含蓄一下,我更正道:『我喜欢你。』 「声音的介质不再是空气,我们之间的传递快过物质波。 「另一边安静得让我以为我断了频道。我也如此安静地等待着。 「直到我们两人的星球太阳落下了,飞船的影子远去。不落才慢慢地开口:『对不起,我暂时可能……』 「我看不到他在太空衣下的脸,但他转身的动作像是在躲开目光,他说:『可能没有和同性恋爱的打算。』 浮士的手指莫名其妙地蜷了一下。 下一页了。1080停了一段时间。 「好吧。 「我猜测了很多,但没想到我们之间的阻碍是这个。 「说实话,我没有制定被拒绝后的计划,这是一次很大的失策。 「那天之后我将幻想全部收回,锁进了我的立方体世界里。我想这样应该不会打扰到不落,可他还是主动地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很久。 「这期间我去过花卉实验区一次,那里只有一个正在摘番茄的尔萨。她说不落已经很久都没来过了,甚至连种的蔬菜都交给了别人打理——这说明对他来说事态是很严重的。 「我没有推算过人的情感答案,这太复杂了。我接过尔萨的一颗番茄。鼓起勇气问她:『他是不想见到我,对吗?』 「我期待着她直接否决我。可尔萨没说十分绝对的话,她只是淡然地啃着来自地球的番茄,说:『他可能自己都没想明白。你觉得坦率直接是你的行动准则,可你总要给别人缓冲时间吧,万恶的不暗恋主义长官。』 「我第一次尝试的结果是:恋爱死于坦白。 「于是,世界上的一个坚定的不暗恋主义者开始尝试着皈依单恋主义。 第4章 c4.木星太空站(2) 浮士问:「之后没有了吗?」 兢兢业业的1080回答:「信件的字迹有些损毁,正在辨认、修復。请稍等,亲爱的导航员。」 浮士教导它:「不要学阿佛洛狄说话。」 人工智慧:「好的。请稍等,浮士先生。」 浮士呆呆地望着航行舱的氧气格,看着旁边的数字钟錶的秒数一闪、两闪、三闪、四闪……终于等到1080开口。 「亲爱的导航员,我似乎还没有向你解释,为什么我要你种下的绣球需要调成蓝色。 「实际上,这个颜色是个意外。 「我失去了和不落聊天、约会的机会。有一次擦肩而过时,我发现自己连听他叫一声『长官好』的机会都失去了。 「我的日常生活回归从前,除了偶尔回去花卉实验区看一眼。 「我逐渐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在感情上拖泥带水。这种感觉实在令人难受。我开始试着剔除对不落情感中的喜欢,这对于我来说应该不算难事。恋爱只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还有在亚漫航的工作供我消遣余下的无聊人生。 「我回了一趟总部,和我久违的大学朋友聚了聚。南的父亲是亚漫航的董事长,他的家里有钱到你没法想像。但他暂时对这些资产没有什么支配能力,这是好听点的话。 「实话是,他的性格太懒散,是所有孩子里最遭父亲嫌的那个。 第8页 浮士:「……」 是南榕,是他吧。 「南还是尔萨的前男友,不过他们分手之后相处如常。他问起尔萨和我的近况——当然前者的信息才是重点,加上我的目的只是让他问起这个话题来不至于太尴尬。 「和南谘询恋爱问题大抵是没用的,不过在关于地球人的话题上,他的意见还是蛮有参考价值的,因为地球是他的出生地。而他最近又要调研木星太空站的居民生态,需要我的协助,于是我把他从总部领到了项目组。 「在我们刚回去的时候,尔萨向我提交了一次事故报备,它就发生在前一个小时。在看到相关人的名字里有不落时,我的心脏仿佛坠了一次崖。 「开发小行星带是风险很大的项目。 「环测部需要筛选出符合要求的星球作为『行星岛屿』,并在上面安装小行星级推动器。清理体积过小的陨石,以保证航道的安全。勘测每一颗可开採行星的资源分布和元素组成,放置定位装置,可供控制中心为飞船们形成实时的导航地图。 「由于特洛伊带内部并不稳定,在改造流程执行完毕之前,行星、飞船、陨石互相之间发生碰撞是常有的事。起初特洛伊小行星群又被叫做『太空坟场』。那里住着我的前辈、部员的魂魄。 「这次遭到被动碰撞的是一颗推动器已安装完毕的行星岛屿,所以在事故发生前控制中心就发出了警报。 「原本在控制中心便可直接启动推动器躲难。但不幸的是,有一颗陨石过早地砸到它的地表,导致推动器自动装置失灵,完成不了远程指令。由于正在建设中的系统并不完善,无法在短时间内分析出故障原因,权衡之下,总部决定放弃这颗小行星。 「而离它最近航道上的不落竟然顶着警报登陆,在极限之中手动操作补完指令——碰撞来临前的一分钟,推动器以最大速率启动。 「劫难没有发生,在场员工为他欢唿。 「这看起来是一场英雄事迹。但他不仅违抗了总部的决定,还违反了一条很重要的规定:没有部长级别的命令,任何一个驾驶员不得将飞船驶入紧急警报覆盖的区域。 「尔萨和其他项目负责人严肃地处理了此事,但没有给不落记过。 「我以环境测试部部长的身份把不落传唤到了办公室——我第一次这么的生气,因为我没想到违反这条底线规定的竟然是一直行事严谨的他。 「我问不落为什么要改航。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两秒钟就躲开了。他说;『那颗小行星是t1080。』 「我皱眉。听他断断续续地说着:『t1080是我们……我负责勘测的小行星,它已经通过了很多次筛选,即将被开发使用了,我一直期待着它能……』 「我问;『所以呢?』 「我说:『你入行之后要勘测的地方会数不胜数,难道每一处你都要保证完全不出意外吗?』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没有说话。 「我的语气沉得严厉:『收起你那些多余的情感,这不是打破规定的理由。』 「他道:『可t1080的推动器已经安装完毕了,这样做可以避免损失。』 「我盯着他的眼睛,指向舷窗外,说:『谁在乎那些星球、机器、设备怎么样,让那些该死的改造计划见鬼去!亚漫航有充足的风险预算,但如果今天你的飞船晚了一秒钟,或者被哪怕陨石碎片刮到,又或者主控室的手动装置也已经损毁,他们都弥补不了……一个环测部成员的生命损失。我只希望不会有人效仿这种逞能行为,你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不落。』 「我想说的是,他们都弥补不了你。可职业习惯让我在话语出口前,将你与环测部成员做了等价代换。 「不落静静地听了,偏开目光。他的手背在身后,直觉让我问:『你在藏什么。』 「我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看到了他两张手心上的烧伤。 「我闭了一下眼睛。这一刻个人情感告诉我没有必要训责他,我明明想抱住不落,告诉他我很担心你的。我对他说:『你知道吗,这伤再重一些,足以会断送你的职业生涯。』 「他将手抽了回去,声音比之前冷很多,说:『我不知道。』 「我暂停了不落的飞船驾驶权限以及他接下来的工作任务,让他老实待在太空站的医师身边,他一声不吭地走出去,门重重地响了一声。 「斤生在门口等候。因为他为了配合不落,紧急申请了纳米级收拢网以清理飞船航线上的碎石,也属于这场冒险计划的一员。 「斤生望着远去的不落,又看看我,面容有些尴尬。 「他也将手藏在了背后,我偶然瞥见,斤生的双手并没有伤,但颤抖得厉害。 「t1080尚有一定的危险性,我申请独自负责的后续处理。 「陨石还砸坏了散热管,推动器的主控室里像个火炉,这导致它在事故逃脱之后再次停摆了。 「我独自踏入其中时,忽然感到心有余悸。不落是在怎样的心情、以怎样的心态,有条不紊地进行手动指令的?这里任何一处都有可能灼透他的太空衣手套。 「人类引以为豪的技术成果,在宇宙里一次微不足道的擦碰之下就不堪一击。我从前就知道这个十分客观的道理,并以此为告诫。可有了一点感性羁绊之后,竟然第一次觉得,我们是脆弱的。 第9页 「这个脆弱的物种生长在宇宙各处,依靠什么,科技吗。 「大概是那些所谓的多余情感。 「它将我们置于危险之地,也让我们得以生存至今。 浮士看着显示屏上的实时影像。木星的色彩在流动,大红斑是盯着太阳系众生的一只眼睛。 木星总让浮士想到梵谷的《星空》,是那样漂亮、诡谲的一张画。这位画家知道在距他几亿公里的头顶之上,有颗与他心灵相通的星球吗。 浮士继续听着。 「我大概和不落彻底闹僵了。 「因为南的木星太空站调研计划,我们得以有时间交谈。他听说了这件事,决定用他贫瘠的恋爱知识辅导我,很感人对吧。 「南说他见过了不落,印象是不太友好。我说:『我还没有彻底放下到可以坦然听人说他坏话的程度。』 「南解释说,他的评价不掺杂情感,仅仅是他的第一印象——不落就像个冰块。 「我们在酒吧,这个少爷还约来了两个地球移民者。一人与我的母亲来自一个国家,另一人则是不落和南的同乡。 「南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更青睐的是地球人这层身份,因为你嚮往那个地方,所以爱屋及乌。』 「我回答他说:『不是。』 「南戳了戳我胸口的徽章,它戴在心脏的位置,他说:『你还没从内心深处审视过自己,怎么知道不是。』 「我看着身边的两位陌生人,认真审视了自己。客观地说:『我承认我对不落的感情里存在着对地球人的嚮往,但……』但绝对不是爱屋及乌。 「我的声音顿住,因为我听到了脚步声的靠近,以及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阿佛洛狄忒?』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我毛骨悚然了一下——这种应激症一直持续到我们,不落一旦叫起我的全名,我都会下意识地悚然,并且认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落的双手缠了绷带,所以斤生负责在旁边帮他拿着笔记。尴尬时间持续了六秒,不落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身上停留过,将最后也是最冰冷的那一瞥给了我。 「他什么也没说,走掉了。 「斤生说了几句客气话与我和南道别,说他们今天是来收集材料的。然后急匆地跟上了不落。 「不用斤生解释,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因为不久之前,在不落身边的那个『助手』是我。 「我觉得我可能搞砸了什么,但我不确定。 「我多么希望尔萨此刻在我身边,替我运载过热的大脑选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可现实里却只有她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前男友。南说:『他吃醋了。』 「我抓住根稻草,追问他:『吃醋指什么。』 「南很疑惑,他说:『你的人设是天真蠢货吗?』 「我和他解释:『首先,我生活的语言文化环境与你差异很大,如果你提到一个专属于你家乡的俗语,我大概率难以理解。其次,我明白你说的醋酸是有机化合物乙酸,我只是不明白它在这个语境下的拓展意思。』 「——好吧,我其实在为自己的无知做狡辩。 「南眯着眼睛,有点无奈地看着我。 「他说:『那我也不瞒你了,我说的醋就是一种调味品。』 「他学着我的语气,认真地说:『吃醋是一种中国传统的、通过调节身体内环境酸硷平衡,来达成治病用途的土配方。我从不落的国籍,刚才他身上的醋酸味,以及他有手伤需要治疗等条件做出判断,他肯定用过这个方子。』 「……」 「多年之后,我回忆时会常常不解:为什么当时会有个蠢货会觉得南的话十分有道理。 浮士笑了一声。 这种表情在他脸上失踪很久了。 他想,既然能够当上环测部的头部人物,阿佛洛狄的工作能力一定相当突出。 他非常严谨、细节。连为爱人写的信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像是记录报告的纪实风格。可他职业和情感的敏锐度不相匹,好似圆环太空站的直径长度与环厚度——差距相当壮观。 而且他不会取长补短,浮士猜测,他会把短板撅了补长板。 …… 「我在实验室遇到了不落。因为培育舱室挨在一起,有些尴尬。 「我们之间并没有交流,偶尔会有很轻的肢体擦碰。 「他看到里面的绣球,微微地蹙了一下眉,自言自语了一句:『为什么变蓝了。』 「之前为了种花,我补习过关于绣球属植物的知识。于是多嘴了一句:『它在ph低于5的酸性土壤里,会变蓝。』 「不落没回话,他有些不熟练地操作培育舱,把花取出来。我想去帮他,但半途又把手收回来。 「我说:『你可以适当地调低培育室对外界环境的敏感度,并且关掉智能调节。这样你在吃醋的时候不会影响到它。』 「不落愣了一下。他脸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惊疑,他看着我,问:『你说什么?』 「我说:『就是吃醋,食用乙酸调味品,你用来治手的土配方……』——虽然我也不知道调节内环境酸硷平衡对他手上的外伤有什么用,或许是我孤陋寡闻——『培育室敏感度设置太高的话,智能调节会根据你身上挥发的醋酸改变土壤ph。』 第10页 「不落沉默半天。他张了张嘴,又合上,扭头走掉,却又忍不住折回来说了一声:『你是傻吗?』 「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耳朵红得厉害,是在他沉默的几秒钟里迅速升温的。他的语气里有愤怒和其他我听不出来的情绪。 「我看着他又快步离去,他好像生气了。 「我当时却认为自己的发言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多管了他的闲事。 「这让我有点难过。 浮士弹了个响舌。 他猜对了。 第5章 c5.特洛伊小行星群 这里被人们喊做特洛伊市场,是一片肥沃的资源开採区。行星岛屿是散落其中的停靠站,每个都有不同的特色。有钱的太空航行家们把这里当成必要体验的地方。奔向行星岛屿的旅程就像是在西部荒漠的公路冒险。 现在这片小行星群被改造得非常和谐。 588和617号小行星早在二十世纪时就被天文学家分别命名为阿喀琉斯和普特洛克勒斯,两位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也是亲密至极的挚友。编号规则升级之后,仍然延续了两颗星球之前的号码和名称,现在是t0588和t0617。 1080十分善于检索,且热衷于给驾驶员讲解闷故事,它说:「有一说法称这两位希腊勇士是一对同性伴侣,普特洛克勒斯身着阿喀琉斯的铠甲死在了战场上,而阿喀琉斯的遗愿是将自己的骨灰与爱人混合在一起……」 浮士让它打住,说:「停一下,有和死亡无关的故事吗。」 浮士只是对悲剧过敏,他想换个话题。但个性化太高的1080突然口出狂言:「人类的歷史本就是已死之物的集合。」 身为人类的浮士感觉自己莫名被个机器骂了。他调整了搞虚无主义的1080,并教育它:「你忽略了人类的精神。那是永不会逝去的东西。」 1080说:「好的,浮士先生。」 它挑了个童话里的爱情故事读,那里面没有死亡。 第三份需要掩埋的花种是白色风铃草,很巧的是,阿佛洛狄也讲了一个神话故事。他说这些像白色铃铛的小花,是拼命摇响银铃的圣园守护者,在死后化成的。 阿佛洛狄说,这个花种要埋在t1081号小行星上,为了祭奠友人。 「斤生死了。」 这四个字让浮士猝不及防,他蹙起眉来,亲自检查第三封信件,他以为是ai的扫描错误。 但事实是,1080没有失误。 「亲爱的导航员。你大概会感到很诧异。这太突然了,像是一个没有做好铺垫的故事。 「可在我的身边,死亡就是这么的意外。寻不见任何伏笔,谁也预料不到自己随口说的『晚安』,是否就是最后一声。 「我一天前还和斤生聊过天,话题是他们刚适应太空生活时发生的一些趣事,他笑得很开心。说一定要带我和尔萨去次地球,让我们也感受适应异乡的滋味。 「可一天后,我就接到了关于他的事故通知。 「这次相撞的是两颗赤裸的小行星,其中的t1081是行星岛屿的候选者,不幸的是,它还未被安装上一个小行星级推动器。t1081其实并不是斤生的负责。真正该去工作的员工以外出有事为由,将修正勘测数据的任务私自拜託给了热心的斤生。 「听说事故消息之后,愤怒的不落找到了那个在酒吧娱乐的员工,两人打了一架。直到太空站的城市治安警察将他们拘留。 「在我出面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员工仍在不停地叫骂。烦躁的我拎了他的领子,告诉他,凭着他像垃圾一样的误差频出的数据报告以及他擅离职守的行为,足以让他滚蛋。他闭上了嘴。 「我只带了不落回去。并通知一个副部带着停职合同过来,将对方认领出去。 「不落脸上有伤,我想给他抹一点药膏。可担忧他会抗拒我的多管闲事,于是只把药瓶递了过去。我对他说:『虽然这次事件属于意外,但他也会因个人行为不当而被开除。我会尽量处理好事故后续,包括安抚家属情绪以及……申请死亡赔偿。』 「我瞄着他的神色,还是说了声:『节哀顺变。』 「不落终于愿意对我说话,他看着药瓶,说:『斤生的家里只有父亲与祖母。斤叔……斤生的父亲一直不同意他去外太空工作。因为他害怕……他害怕自己永远都见不到儿子了。』 「这是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对未知宇宙的本能恐惧,他们头顶上的不是星空,是死亡和迷茫。不落说:『可斤生觉得自己有责任赚钱给祖母治病、给家里还债。当他说服父亲的时候,开心了很久,他觉得他爸终于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了。』 「不落深深地蹙起了眉,低头,说:『斤生他不知道,其实斤叔偷偷找过我,给我送了很多鸡蛋、羊奶——他们家里所有拿得出手的贵重东西。他求我说,一定帮他看好斤生,不要让他出头、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他的嘴唇慢慢地张翕,『上一次我登陆t1080完全是擅自做主,这个冒险的决定本身和斤生无关。我没有想到他会为了协助我而越级申请纳米级收拢网……但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恐怕已经葬身宇宙了。』 「不落停了一会儿,痛苦地说:『我辜负了斤叔。』我凝视着不落,重复事故判决:『小行星碰撞属于不可抗力的意外。』 第11页 「安静蔓延着。不落将半张脸埋进手掌里,他忽然说:『长官,我求您。』他的声音在颤动,他说:『开放我的驾驶员权限,我需要重回t1081,取回斤生的遗骸……如果找不到,我会死心的。』 「不落一直没有抬头看我。他不擅长去说服别人,他陈述这些,是希望我能理解他的做法。 「但我拒绝了他。 「我说:『你知道的,t1081已经变成废墟,环测部即将对它的残骸进行清理回收。你已经违反过一次规定,我绝不可能再批准你的行动申请,况且这次的情况与上次大相迳庭,你没有着陆废弃星球的经验,不具备行动能力。』 「不落静默着,他的希望也在经歷一场死亡。他问:『那负责清理t1081的会是谁。』 「我说:『是我。』 浮士的飞船到站了。t1080有一片宽阔的降落场。这里的重力环境与火星差得多,但依仗于特制太空衣,浮士不至于行进困难。从它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无垠星空,这里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座海中孤岛,寂寥地等人降落。 信上只说需要把白色风铃草埋在t1080,但没有说一个具体的位置。浮士问了降落场的其他飞行员,这里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飞行员想了想,指了一个方向,说:『向着那里走,有个很着名的太空酒吧,它的旁边竖立着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与金苹果的雕塑。』 敬业的1080及时地为它的故事做着售后,它道:「传说化作风铃草的守护者,就是因为保护金苹果不被盗窃而死的。」 浮士和飞行员道了谢,让1080定位了这个地方,等了一辆行星岛屿上专有的公共运输工具,在全透明的管状轨道里,安静地看着荒凉的一切从他的身边路过。 阿佛洛狄说。 「那天出航的有四架飞船,我们需要先清理碎石,然后在四处指定的地点释放液态纳米级收拢网——待它聚合併将剩余的大块残骸覆盖住时,继续执行接下来的爆破。 「不落执意要随行,我将他安排在了尔萨的飞船上。南也在上面,这样至少能够看住他。 「我在飞船驶向四处之前,申请连通不落的频道。连接请求响了十分钟,他终于同意了。我对不落说:『你在南或者尔萨身边吗。』 「不落说:『不在。』 「我说:『我……昨晚检查了t1081的勘测数据。发现它的元素组成似乎和其余的小行星不一样,我们不能使用平常爆破策略。但数据不完善,需要近地重新勘测。』 「不落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声音起伏很大,他说:『我去。』 「我再次拒绝了他。说;『负责人是我。』 「不落说:『你可以带一个助理的,长官。』 「我说:『我不需要。』 「我告诉不落我与他通话的目的:『我知道你申请随行是想做什么,把你那些激进的想法收起来,我会替你去t1081。』 「不落愣了很久。他的声音像是小雨下泛着涟漪的水面,让我的心跳计时法短暂失效,他说:『你会带他回来吗。』 「我说:『嗯。』 「实际上,我欺骗了不落。勘测数据显示t1081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的飞船安全穿过陨石带,在星球的尸骸中大海捞针,尔萨和南前后给我发来通讯,问我发哪门子的疯。 「我怎么知道。 「我的事故处理经验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丰富,情感羁绊也比他们每个人要少。这两件事是客观事实。由此得出,我应该是处理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是上天怜悯,我竟然找到了斤生和飞船残迹,这些东西在碰撞之下能完整保存的机率几乎为零。可供我收集的遗骸体积只有一个大收纳袋的容量。在我捧着他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斤生那背在身后、颤抖的手。 「当时,在不落愤然离去之后,斤生走了进来。他坦然地接受了训责,并告诉我,其实他很害怕。 「他说,他发现实操与模拟完全是两码事。他只是远程协助不落登陆t1080,就已经紧张得厉害,后期甚至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按照不落的命令进行操作了。 「他说:『我一直很羡慕不落,他做什么都很厉害。无论有什么事,也都会想着帮我,还会一声不吭地替我解决麻烦……从小到大有无数次了。我老是觉得,他这个朋友当得老气横秋,跟我爹似的。』斤生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歪头用食指挠了挠脑袋,难得腼腆地说:『所以我挺想帮他一次的,就算您罚我,我也不后悔。』 「他笑完了赶紧道:『长官,您可别和他说。他要知道我在您跟前说这些,会骂我的。』 「如果到生命尽头,上帝问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爱人。这是我承认的第一件事,因为这是我和斤生之间的秘密。 「液态纳米级收拢网在感受到高温骤降时,纳米粒子的间距锐减,粒子密度增大,从而整体急剧收缩、回弹、硬化。均匀而缓慢地再次进行高温加热时,它会重新恢復为液态,具有很好的延展性。 「爆破之中的t1081被巨大的收纳网包裹着,像一朵即刻绽放而又凋落的昙花,花瓣在瞬间绵延几千里,又收拢、萎缩,花冠慢慢化成了一颗银白色的核。 「回航后,我与不落一起在太空站处理了遗骸。斤生住进了一个手掌大的盒子里。盒子上画着一束风铃草,白色的花冠垂着头。 第12页 「不落说他们家乡的人一定要『落叶归根』的,他要把骨灰送回到斤生父亲那里。我代表亚漫航慰问斤生的家属,也和他同行。这一切安排在了一个星期之后。 「我们的关系恢復到了正常。 「但不落的状态一直不太好,大概是没有考虑好如何与斤生的父亲交代。也许他需要一个人缓和,基于曾经受挫的经验,这次我没有过多的介入他的生活。南反倒与他走得很近,正好替我留一双眼睛。 「几天后,南告诉我不落去了居民区的酒吧,之前我们相遇的那个。 「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太放心,但是单恋主义者的行动准则让我少管闲事,当我的个人情感正在脑海里与前者打架,且不分上下的时候,不落忽然联繫了我。 「他说:『你能不能来找我,阿佛洛狄忒。』 「这是不落第二次唤我全名,每次他这样叫我的时候我都会记忆犹新。 「争斗结果是,个人情感胜利了。 「我很少见到他不穿制服的样子,他散着黑色的头髮,趴在前台,听酒吧演出的末日復兴派吹卡祖笛、弹吉他。 「我随身带了一瓶饮用水,坐在他身边的时候,往自己的玻璃杯里倒了一半,假装自己有酒,以拒绝服务员续杯的好意。 「不落问我:『你不喝酒吗。』 「我说:『酒精影响高精度操作。』 「他是喝醉了,居然还会笑起来,说:『可你在酒吧喝水很逊的。』 「我单手抓着杯口,轻轻酌了一口,小声说:『装得好就不逊。』 「我们听了一会儿末日復兴派。我问不落为什么叫我来。他看着沉迷于节奏的乐手,说道:『你喜欢地球人吗。』 「我点头,望着他头顶的发旋,说:『嗯,地球人很深邃。』 「他继续说:『你也很热爱你的事业,珍惜你的部员。』 「我只能说这一个单音节字:『嗯。』 「我们离得很近。他忽然说:『所以你喜欢的究竟是环境测试部的成员,是单纯的地球人身份……』他缓慢地吐字说:『……还是我。』 「我大脑停摆的时间比之前加起来的时长要更久,以至于一时没有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这三个选择都构不成并列关系。 「可我的沉默似乎让不落误解了,这给他本就不稳定的情绪添了一点火。他的语气里掺杂着苦涩的笑意,他微醺着说:『结果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蠢货在纠结、在自作多情,你从一开始就不是认真的,是吗。』 「我反应过来,知道了他在说表白的事情。我对他说:『不是的,你误会了。你说你暂时没有和同性恋爱的想法,我想自己没必要再打搅你。』 「不落的眼睛太清澈、明亮了。他在夜晚的灯光下盯着我的时候,让我第二次误以为里面盛着委屈,他说:『那你就不能等我一会儿吗?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我看着他,想起尔萨说的:不是每个人的情感都是即来即离的,我需要给别人一段缓冲时间。 「他在这方面没有断然下定过决心,但他很想尝试着慢慢接触。他说:『……可你让我感到不安,你像是一块没有感情的榆木疙瘩。』这是不落第一次如此坦诚,大概醒酒之后,他会后悔吐露得这样彻底。 「沉默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生长着,思绪万千时,我把自己的饮用水喝完了,路过服务员趁机给我续上了红酒,他询问了我的意见,但专注于走神的我没拦他。 「我终于想好的时候,问不落:『那你现在的想法……有改变吗。』 「不落冷淡地说:『榆木疙瘩在说话。』 「这是我大脑与心脏的高光时刻,它俩终于双线程运算出了此刻的最优解,于是我坚定地说:『我想回答你上一个问题。』 「不落没有回应是否可以,我便擅自答了:『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我嚮往地球人,并珍惜我能和你共事的时间。这些并不冲突,一切是源于我喜欢你,不落。』 「我说:『我曾经以为我们的一切已经死于我的坦白,而你正在抗拒牴触我。是我的想法太武断、不成熟了。或许我该早一点像现在这样……和你聊一聊。』 「我在他的侧旁单膝蹲下,仰头认真地盯着他埋在臂弯里的脸。我想这是一个可以让被仰视者感到安心的姿态。不落脸上带着不明所以的惊讶,他向下看着我。 「我再次重复我的发问:『如果我说我一直爱着你,从t1080上到现在从未停止过。你现在的想法……会有所改变吗?』 「我数着心脏的跳动,他无声一秒,它的紊乱便增长一度。 「我像在那颗星球上一样,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我望着不落。忐忑地喝了一口杯中的水。可我忘记那里面已经是颜色浓稠的红酒了。 「我的舌尖浸泡在微妙的度数里,我想把酒吐掉。但不落的手用力地拦住了我的后颈。 「醺红的液体顺着颈部的曲线流淌,把不落的下巴与衣襟给沾脏了。我慢慢将碍事的酒水咽下去,但它们刺得我的喉咙发痒——这是我第一次喝酒,狼狈得让我记忆犹新。 「不过它的味道倒没有我想像得那样糟糕。 「酒吧的其他人会对这一幕感到奇怪吗。 「两个成年男人在吧檯前蹲着身,藏在喧闹之下接了近十分钟的吻。像是两个天真的叛逆者在小心地躲着什么。俗世、迷茫、悲痛、欢喜都看不见它们。 第13页 …… 浮士在雕塑前埋好了花种,出于尊重,他站在那里默哀了三分钟。 大概是太空酒吧招客的人,路过浮士身边的时候和打了个招唿,说道:「嘿,既然来了,不进去喝一杯吗。」 浮士无所谓,他问1080接下来的行程,1080说:「下一份花种需要埋在地球,具体方位在现今亚洲东部的中国,江苏省级行政区。」 这次的目的地并不陌生,他终于要离开深空,暂时回归地球一趟了。浮士嘆了一口气,说:「那喝一杯吧。」反正亚漫航又不让自己碰飞船的驾驶室,自己跟个乘客没什么两样。 浮士走进这家太空酒吧,门口的霓虹灯闪烁着它的名字——「褴褛之人」。 第6章 c6.长江以南 这里有末日復兴派的演出,点一杯酒赠一张会员票,特权是可以靠近舞台,可以欢唿和唏嘘。但就算没有票,能听到的东西也没什么两样。 浮士将票根放在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坐在欢闹的边缘,取出下一封信。 阿佛洛狄写道。 「我们去了地球一趟。这是我第一次踏足地球,但是行程十分匆忙。不落只见了斤生的父亲一面,还是趁着父母不在家的空隙——他似乎在躲着自己的父亲与母亲。 「斤叔提早一周在通讯里知道了儿子的逝世,出来迎我们时,目光苍老而麻木。 「可在接过那个小骨灰盒的时候,他的双眼再次蒙上了一层湿润的阴翳。他佝偻着身子,将盒子埋在怀里,不出声,我却听见老人沉默而隐忍的哭泣。 「不落再次和他道歉。但老人并没有责怪他,他稳住颤抖的声音,说:『你别跟你爹妈说,等我把斤生埋好了,自己告诉他们。』 「不落和我说过,他们与斤生家虽没有亲缘关系,但多年来一直互相帮助了太多,早就亲同一家。斤生也一直把不落的父母放进亲属的范畴里。 「斤叔他不想着大费周章办葬礼。斤生的祖母本就风烛残年,不能再叫她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们去见了斤生的祖母。她看到不落整个人都打起了精神,小声唤了好几声落落。 「她问起不落在外的吃穿,不落都认真地答了,她又期待地问起斤生回来没有。我看见不落僵了一下——掩饰是他的短板。 「斤叔在旁边,用浓重的方言说:『生生在外面做事,做得好了要升职加薪的,忙死了,哪里有空回来。』人在岁月上走得久了,总要学会将悲喜收放自如。斤叔把语气藏得没有一丝漏洞,他指着我说:『这是生生的领导,出差来,替他看望看望你。』 「我对面露喜色的老太太笑了笑,顺着说:『嗯,斤生是个很优秀的人。』 「临走之前,祖母问不落是否回家见了父母。她说,一天前他的母亲过来探望她,两人聊天时还提到了不落。不落摇了摇头,说:『我不回家了,今天回太空。』 「我感受到他的复杂情绪,不知从何而来。不落走之前并没有去见他的父母一面。 「我再次到访地球并且长时间停留是自那一年之后的事情。 「在这一年里,我和不落的交往十分平淡,像是直接跳过了热恋期,走向了沉淀的时刻。 「我们平时的交流和相处模式照旧,没有同居。项目内人员有规定宿舍,不落日常起居十分规律有序,我也有自己的工作时间。我们没必要因关系的改变而去打破。所以除了尔萨与南之外,部里没有人察觉到我们之间的恋情。 「上班、下班、闲暇时间约定碰面、各自回去休息,第二天参上。我们两个分别都在各自的循环里,交集都是固定的。 「闲暇时间就是被不落带着去太空站的某个地方,时间地点由他来安排。不落读博期间会榨出很多时间交给地球大学的远程授课,所以我们最常访问地是图书馆。通常我会主动辅助他完成学术作业,然后在他身边陪到天色渐晚,等着他吃一顿简单的晚饭。 「南调侃我像个被爱情骗去的免费助理,脸上写满了作用失去后就会被踹的悲惨命运。 「我问不落,我会是一个论文工具人吗?他给我一个吻。 「不落像只猫,有一副漠然无谓的皮囊。他不善言辞,于是会用亲吻来向你道歉、表示期待、安慰或者肯定,除了你主动索要的时候,他都会给你。 「其实南说的有失偏颇。我整理述职报告时也会将不落叫来帮忙。而他也会像我陪他那样,腾出时间来协助我。 「你会觉得这样很枯燥吗?亲爱的导航员。 浮士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问题很简单。但浮士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代入能力,不知道该去以何种角度回答它。 最后整理出的答案是:不知道。 阿佛洛狄说。 「我觉得这样很好,我想像中的爱情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但这种想法只持续到南问我:如果你和他退休了,事业与工作从人生中剥离了出去,你们要怎么生活。 「我说不知道,我没有考虑过。 「尔萨说爱情应该是,两个没有联繫的世界慢慢靠近,融合到不分你我的时候,再带着彼此的影子逐渐分开,变成独立却又难捨的两块。没有经歷过热烈的平淡很难是真正的平淡,我和不落目前只是被事业占据了该热烈的时间,并不是直接跳跃了第二阶段。 第14页 「我认真地记录了尔萨的话。情感对我而言是一门深刻的学问。 「我找了个时间,打算和不落谈谈。巧的是,不落也有话对我说。那天他似乎很高兴,他说:『你能和我再回地球一趟吗。』即使他的表情变化不明显,我也对他身上的喜悦十分敏感,我笑道:『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他说:『我的父母想见你。』 「我静思三秒。 「如果我没有记错,在地球人的观念里,双方见父母是一件重要至极的事情,相当于工作面试。我大概可以将自己的信条实时更改一下了:我的恋爱将始于或者死于见父母。 「大脑为我拉起了警铃,我需要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 「——后来我和不落讲述自己与他相遇之后的所有心理歷程时,他批评我说,我的恋爱信条总像一个老式二极体。 「忘记说了。亲爱的导航员,第四份花种是向日葵,需要你埋在地球,不落的故乡。 「长达两年的勘测任务结束之后,是一段很长的假期。我们回地球,不落特地带我坐了一次歷史悠久的绿皮火车,他喜欢这些復古的东西在智能化城市里穿梭的感觉,因为它很慢,铺天盖地的数据流不屑于追它。 「火车路过了南京市的航天发射台,那是一个巨大而壮观的建筑,像是从天而降的银白色平顶金字塔。不落说,这算是初代的发射台。由于无工质飞船发射的便捷性,航天发射台已经相当于几个世纪前的飞机场,在各大城市均有分布,而且造型越来越趋向于简约。 「旅途中的不落心情舒畅。可我和他的心情恰恰相反——我入职面试都没有这样紧张过。与前者的心有把握不同,在不落父母前的面试是我无法预料、难以控制的未知情景。 「在我忐忑的时候,不落望着车窗外,看着细雨朦胧里的发射台,说:『以后在这附近定居吧,向政府申请在发射台周围种一圈向日葵花田。发射台与向日葵……就像是阿姆斯特丹的风车与郁金香。』 「我调侃:『你想做一个赛博田园?』 「不落点头,转过头来问我:『你愿意和我来地球定居吗,一起种。』 「我知道我同意的话,不落会给我一个吻。于是我提前用一张来自于20世纪的大报纸,遮住了我们二人的脸。 「我说当然可以,并转头看向不落,问他这次会奖励几分钟。 …… 「不落的母亲很热情,她和蔼的面容和我心目中那个喜欢种花的女士重合。这稍微减缓了我的紧张。但这暂时的减缓仅到我看见他的父亲的时候。 「不落说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军官。而我亲眼见到的不落父亲更具有一种毋庸言说的威严。他身材高大,嵴背挺直,鬓边的白髮打理得整齐,直到我们入座时,他也没对我说一句话。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敌意,这种让人不寒而慄的感觉一直萦绕在我背后。 「我一一回答不落母亲的问题,不算很难。可这时,他的父亲开口了,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正襟危坐,说:『目前是亚洲太空漫游航空公司的环境测试部的部长。』 「不落父亲凝视着我:『部长?你这么年轻,做了亚漫航的部长?』 「我说:『我在大学毕业之后,于亚洲太空军队服役过一段时间,履歷上有太空军二等功记录。这在我职业生涯里起了重要的作用。』说完,我将勋章的立体照片调出,摆正,展示给他看。 「事后不落说我的回答太像述职报告。可我觉得他的父亲就喜欢听这些东西。 「不落父亲盯着奖章,滑动着显示屏上的模型,不停地仔细打量,最后神色一凛,那股从进门来的敌意似乎消失了。他说:『哦,你服过役。』 「我和不落的父亲就这样找到了共同话题,竟然一直聊到了晚饭结束。 「我的忐忑终于消散了一会儿,在来之不易的自由时间里,我在一间房间的门口找到了不落。我想唤他名字,但他比了个噤声,给我让了个位置。我站到他的旁边。 「房里是不落父母二人混杂着方言的饭后闲谈。 「母亲说:『你不是气沖沖攒了一堆事要问人家嘛,怎么还聊起来就没边了。』 「父亲说:『他之前又没告诉我,他谈的对象当过兵。』 「母亲哭笑不得:『当过兵怎么了,他当过兵你就不问其他的了?』 「父亲喃喃地扯起其他的来:『我早跟那个倔东西讲,上公司之前先去太空军报个名,出来做什么都让人瞧得起。你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了部长。』 「母亲说:『你现在说的好听,到时候落落真被招进去了,你就不让他出来了。』 「父亲哼道:『那倔东西要真被招进去也够呛能有这样功劳,我看了,他对象那个奖章还是……』 「母亲不服气说:『落落的工作能力不会差。』 「父亲道:『他俩这不一样。』 「母亲说:『你只要答应了,他和……阿佛就都是你儿子。』母亲念起我的名字时有点磕绊,于是简化成了暱称。她说,『这不就一句话的事嘛,你还搁这眼巴巴地馋人家孩子干什么。』 「不落的双手盘在胸前,听到这时忍俊不禁。他和我对视的时候,我也笑了起来。 第15页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倚在门外的墙上,肩膀挨着。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还要尽量不出声。 「父亲安静了一会儿,大概是默认了,说道:『那……那你去问问他们这次在家待多久,之后打算在哪里定居。』 「母亲说:『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吶。』 「不落父亲那冰冷的形象在这夫妻拌嘴里慢慢瓦解,他生气的语气甚至听起来有一点憋屈,他说:『那倔东西又不听我讲话!』 「最后还是母亲来询问的不落。而不落故意道:『明天就走。爸又不愿意留我们。』 「在旁听的父亲瞪了他一眼,急着站起身来,还是说话了:『你把人家老远带回来,着陆一天就送回去,谁教你这么待客的?』 「不落抬眼看着他,说:『那你是愿意留我了么。』 「父亲憋了一口气,可又不愿意正面回答,只把一提袋食物扔给不落,对着这个倔东西说:『先去你斤叔家走一趟。每次回来都要记住去,别再让我提醒你。』 「不落与他父亲的关系,并没有我想像得那样坏。 「我们又见到了斤生父亲,他的头髮全都花白了,这让我吃了一惊。他脸上的皱纹像是老树的脉络,每一条动起来的时候会扯动所有的沧桑。他笑着,佝偻着身子接过东西。他想留我们住几天,但不落谢了老人的好意,在看望了祖母之后,与我一同离开了。 「原来时间并不是唯一让人白头的罪魁祸首啊。 「离开地球之前,父亲送给了我一只钢笔。这是一个来自于莫斯科的战友赠予他的,是他十分珍重的东西。 「不落父亲一直在考虑该送儿子未来伴侣什么东西。他听说我的亲生母亲来自于俄罗斯,于是决定将这支笔交给我。 「我郑重地接过这钢笔,就像是在交接仪式上接过了一项荣誉。争取到父亲的同意之后,我把不落的名字刻在了上面,后来它一直被我随身携带,在我制服左胸膛的口袋里,心脏与玫瑰胸徽的位置。 「亲爱的导航员,你手中的这些信,其实就是我用它来书写的。 「我的父母逝去得很早。他们没有来得及见到我的伴侣,自然也没有什么交託的礼物。但我在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教给了我一个仪式。仪式内容是一首歌,《Пoдmockoвhыe Вeчepa》,中文译名为《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让我亲口唱给自己未来的挚爱听。做这个行动之前,我需要不断地审视自己的内心,确认我是否爱他或她超过于我自己。 「母亲的面容在我记忆里已经模煳了,但我可以清楚地记得她那温柔、轻缓的声调。我不善于声乐,于是挑了个不落一身疲倦的晚上,像是母亲哄睡儿时的我那样,完成了这个仪式。 「不落醒来时,说他梦见了一片白茫茫的湖,问我这首歌有什么寓意,我没有告诉他。 「如果到生命尽头,上帝问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爱人。我会接着承认这两件事,因为这是我和父母辈之间的秘密。 「地球太广阔了,没有任何一个外太空居住群落是像它一样没有边的。 「某天我醒来的时候心血来潮,问身边的不落,可不可以帮我取一个简单的中文名字,这样母亲叫起来的时候顺口。 「他特地买给我一本厚字典,让我找到喜欢的就告诉他。我没翻几页就找到了一个适合的字。 「有了名字之后,我想我的命运就能和这片土地紧紧地系在一起,才能感受到之下流动了几个世纪的悲与喜。 第7章 c7.月球 浮士感觉自己醉了一点,褴褛之人卖的酒后劲有点大。 当他缓慢地对齐信件、摺叠的时候,身边的座位上来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她的脸上并没有抹饰,天然之下的五官却仍旧透着一种浓烈的美丽。浮士从她身上的未脱下太空衣判断出,她应该也是个刚停站的飞行员。 她向浮士打了个招唿。浮士并不擅长交际,但借着酒精的作用,能跟身边的陌生人聊几句。 她说:「叫我阿仅就好。」 浮士望着自己的酒杯,1080提醒他有通讯申请,但只响了三秒,浮士就拒绝了。1080说道:「对方来自于木星太空站,让我告诉您,您需要在一个小时之后去做smts。」 浮士靠着自己的手肘,缓缓地吐字:「去他妈的smts。」 「模拟太空心理测试吗?」阿仅搭话道,「好久都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浮士轻淡地自嘲:「你可以选择去做一名导航员,这样的话,你就必须时时刻刻去做那些冗长的、不说人话的测试。否则他们会拿看精神病患者的眼神在你的身上乱瞟。」 阿仅笑了起来。举起玻璃杯来与浮士的一碰。她灌了一口自己的酒,说:「很巧。我上一份工作就是在漫游服务部当导航员,那时的流程还没有这么麻烦,smts在入职前做一次就够了……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浮士转头看向她:「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阿仅说:「你猜一下试试。」 能出现在特洛伊市场的行星岛屿上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物流运输部的飞船驾驶员。浮士这样猜了,但阿仅耸肩道:「差得有点多哦。」 酒精把浮士的大脑浸润得有些迟钝,他想了半天其他的可能性。时间长到阿仅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第16页 末日復兴派的演出切到下一个节目,浮士循着周围人的欢唿瞥向那个简陋的舞台。 中央摆着一个黑色的生锈长椅,上面坐着一个衣衫破旧的男人,他的衣装是末日復兴派的特色。 发声的东西只是手风琴、男人的口哨以及沙哑的嗓音。 这三者的音色本应该很安静,但屋子里每个角落却都能清晰地听到,它像一场雨。 浮士听不懂他的语言,所以在他的耳中,歌者吐出的字节前后缠绵在一起,句子像诗一样得长。 「这个歌手的名字叫做『无底洞』。是不是很奇怪?」阿仅也望着台上,似乎经常来这里似的,她和浮士讲述道,「这里的常客说,他年轻的时候是太空站的流浪汉,搭乘运输飞船来到行星岛屿,爱上了褴褛之人的一个调酒姑娘。就这样,他一直留在这里唱歌了。至于为什么取这样一个怪名字……是因为他在恋人死去的后几年,开始沉迷于投资地下生物实验室的仿生人技术。可他自己明明都是身无分文的。」 社会结构成熟起来的太空站仍旧出现了贫富差距,和地球没什么两样。认为科技进步就能消除人类社会一切根深蒂固的顽疾,其实是一种傲慢。伦理给生物科技上的锁仍然没有解开。仿生人研究所被摘去了合法的权力,疯狂的学者们将其转移到了地下。他们能残喘至今,全靠一些同样痴心妄想的富豪、普通人、流浪汉的投资支持。 「这些投资者的目的不同,善恶混杂。但其中有很大部分人,是想通过所谓科学的途径再见一眼爱人、亲人、朋友们生动鲜活的面容。即使他们知道,仿生人就算有思想也并不是原来的人。」阿仅用下巴指了指台上的男人,给自己的杯子倒上了酒,说,「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给自己取名为『无底洞』,算是一种自嘲吧。」 她朝台上遥遥举杯,像是协助末日復兴派完成一种行为艺术,笑道:「敬无可救药的偏执。」 观众一阵欢唿,男人也为她单独吹了一段不突兀于主旋律的口哨。 浮士仿佛在歌声里失去了语言能力。 默然良久,他突然问:「你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吗。」 「无底洞唱的吗?」阿仅紧接着吐出一串俄语,「名字叫Пoдmockoвhыe Вeчepa,你也感兴……」 她回头看向浮士,声音戛然而止,眼睛慢慢睁圆,惊讶地道:「……你怎么了。」 浮士先是疑惑地「啊」了一声。继而他发现阿仅的面容模煳了起来,于是伸手擦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也是一怔。 他原来在不由自主间泪流满面。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浮士根本没有注意到。 浮士发现,自己的情绪感触竟然已经被年岁磨钝到远远地落在了生理性反应的后面,在手指触碰到泪水的那一刻,他的胸膛才开始泛上一丝酸意。 但这情绪也只是像潮汐一样,漂洋过海地来,吞没一下礁石,又匆匆地退潮了。 「我没事。」浮士将酒喝完,和阿仅告了别,穿好行装,说道,「很高兴和你聊天。我该回去做smts了。」 歌声的尾音消失在身后。 浮士并没有去做smts。 他躲进了飞船的航行舱里,发了一会儿呆,最终决定给陈哀从前的号码拨一次通讯。 他明知道陈哀不可能接的,但仍旧怀着一种悲哀的希望,静静地等待着。 通讯申请通过了。 对面静了两秒,说了一声:「怎么了。」 是南榕的声音。 他大概去医院看望陈哀了吧。浮士心想。 他张了张嘴唇,浮士轻声问:「他还好吗。」 南榕没必要给他那些虚伪的希望,他嘆了口气,但还是委婉地说:「……不容乐观。」 「你能不能……」 浮士想说,你能不能把收音设备放到他的身边,三秒钟,我只听他的唿吸就好了。 他又想了想,觉得对面大概会认为自己过于矫情,更何况陈哀在重症监护室。 便没说出口。 南榕没等到他出声,于是发问:「……什么?」 「没事了。」浮士挂断了通讯。 他感觉到了一种酸楚,从心脏蔓延开来。这是缺失很久的感觉。 这导致他开始出现一种窒息感,越来越严重。他踉跄地走出航行舱,蹲坐在一旁,看着飞船设备上的灯光闪动大口唿吸着。 直到有所缓解的时候,浮士将剩下的信取了出来。 这一晚,他靠着航行舱的外壳,像是寻找一种情感依託般的,把它们全部一字一句地读完了。 「第五份花种是风信子,需要你埋在月球,亲爱的导航员。月球的土壤已经可以种植农作物,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适合花种的地方。 「月球是人类太空旅游业最发达的星球,也是最早被开始改造的星球,它目前的居住区跟地球上的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之前南老是在我耳边提到『度蜜月』这个词。导致在我潜意识里形成了『婚礼去月球是天经地义的』这样的观念。 「我们是去月球度假的。可我忙习惯了之后,总觉得要有一些任务在身才能缓解我的职业病。于是出发之前领了一个研究课题,关于月壤的改造环节的。我以为需要我做的很简单,可是任务量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这导致我到达月球的一个星期里,都在跟土壤打交道。 第17页 「不落不是那种会让我从土与他之间二选一的人,他还会陪我一起去实验园,帮我收集样本。但我仍旧能隐约地感觉到他的不满。 「我还做了一个很蠢的决定:我怕凌晨与半夜的实验会打搅到他,在我们订双人房的旅馆里,重新开了一间临时的房,就在他的旁边。不落没有多说什么。后来我发现这个分房的措施有点多此一举,因为不落仍旧会等到我平安回来的时候再睡觉。 「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明明说好的二人度假被这些多余的任务所占据,这和爽约没什么两样。 「旅馆前台是个很外向、热情的小姑娘。她喜欢在工作期间观察来往的顾客,有一天她告诉我:『先生,您的伴侣今天找我说明了想要退房的意向。原谅我的擅自猜测……那位先生是您的伴侣吧。』 「她念了房号。我说是,不解地问:『他有说原因吗?』不落没和我商量。 「姑娘的眼睛眨了眨,说:『大概是这里住腻了?那位先生还询问过我,月球有没有其他地方值得旅行。』 「我说:「……这样。」 「她嘆气说:『您也太忙了。』 「送花的快递员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前台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她说失陪一下,她需要把那簇鲜艷的红玫瑰给客人送上去。 「我和她道了谢。 「我想去问问不落的想法,但是他不在。他回来时说,他去和定居在月球的大学同学的聚会了,这些天大概还会去。 「我看着他的脸,有些愧疚。我想几乎把度假计划交给了月壤的我,是最没有资格阻挠他去娱乐的,犹豫了一会儿,跟他说道:『那……玩得开心。』 「我并不开心,我后悔申请了这繁琐的任务。可工作性质不容许我烦躁和半途而废。 「我偶尔会客观地思考:对我而言,事业不容置疑地是排在个人前面的,爱人也是。但他们两个究竟哪个重要。 「我认为是不落。採用反设法,如果我失去了部长的职位,我仍能以其他的方式服务太空,这并不会给我造成什么挫折。但我无法失去不落,他是独一无二的。 「可现实是,我总是理所当然地把工作与他混杂在一起。或许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反对我的选择——这是一种很可恶的有恃无恐。 「我想来想去,决定就挑个最近的时间和不落道歉。 「前台姑娘看我的眼神似乎变了,对话里也多了一点笑意和赞许。她的神情表达可太明显了,几乎不用我暗自揣摩。我不明白这种转变的原因。直到我在不落的房间门口看到了一簇花。 「是白玫瑰与绣球围簇的蓝色风信子——之前在木星太空站的实验室里特意认识了很多花卉。名片上的赠花人写了我的名字,但那不是我的笔迹。 「我有些吃惊地蹲身查看,花簇的卡片上简短地写着『给爱人』。 「不落打开了门,他没料到我会这时候回来,对视时候,他的表情从冷淡变为了呆愣。我问:『是……你的花吗。』 「不落说了声嗯,他匆忙地把花拿进屋子里,关上了门。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问不落,于是轻敲了他的房门。但该死的巧合併不放过我,实验室联繫我设备出问题了,需要我立即过去。 「我在门外和他说声抱歉,匆匆赶去了。 「我没想到可以让我一天都心不在蔫的会是一束花,明明我在危险级别最高的陨石带面前都没有感受到这种心情。 「我回去时不落也在,他刚洗完了澡,穿的是我的衬衫。不落的身材并不瘦弱,衣服还没有大到可能当做睡衣,但仍旧有点不合身。 「他只准备了一人的晚餐。让突然回来的我自行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我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他没有回话。 「风信子被摆到了最不显眼的角落,我终于还是问他:『花是……你的朋友送的吗。』 「他头也不抬,说:『你送的。』 「我说:「可我没有订过,或许是写错了。」 「不落坚持道:『是你。』 「我对他的坚持感到不解:『我并没有……』 「不落第三次唤了我的全名。他说:『阿佛洛狄忒,你出去。』 「全名应激症让我怔了一下。不落离开桌子走向了卧室,我及时地上前拽住了他的手腕,问他究竟怎么了。近了才发现,他的耳朵红得像在滴血。 「后来,我才从他口中和其他地方打听到,这束花的买主是不落自己。 「事情的起因是,他去谘询前台姑娘的时候,两人聊到了我。姑娘提到为伴侣买花的情侣们,无心说了一句:『阿佛洛狄忒先生看起来是个对浪漫很生疏的人呢。』 「不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特地让花店的人写了那些『造假』的卡片,就为了让前台姑娘在送花时候看到我的名字。 「接到订单到达的通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的行为太过幼稚。更尴尬的是,出门还碰见了我。 「不落坐在我的对面,将头低在手肘之间,装作不在意地望向别处,细碎的长髮遮着还没有降温的耳朵。坦白了之后,冰冷地问我:『你怎么还不走。』 「我想笑,但我没有。我搓着风信子的花穗,说:『我觉得我的恋人很可爱。』 第18页 「愤怒和羞涩在他脸上一起烧了起来,他让我立马从这个房间里消失。我也没听他的——我又不是性冷淡。我没必要在这时候去特意忍耐自己的冲动。我有一个非常可爱的爱人,这是我的荣幸。 「不落像猫,平时以固体的形态坐在冰山上,偶尔会走下来蹭一下你。他拒绝任何人类的触碰,但当你真的主动揉捏他的时候,他会变成柔软的液态的……然后包容你的一切。 「我对这条定则享有知识独占权,毕竟可以进行实践和总结的人只能且只有我一个。 「所有的任务结束时,我带了不落去了我一直待着的实验田,它的面积很大,在一座环形山上。 「我送给他一盒子的月壤,一只手就能包住的大小,郑重地介绍说,这是我们的成果。用新方法改造出的土壤命名为『予不落』——我提交的命名提案的官方解释是:给予植物一个不易凋落的环境。它通过了。 「我说这一片实验田改造成功后,会作为月球居民的粮食用田。里面长出的所有植物,都会来自予不落,或者予不落的后续改良版。 「不落挑眉。他问,这是谁教你的。 「我有些不甘,这明明是我自己想的。我谨慎小心地问他喜不喜欢:『你觉得……送土壤会比送花浪漫一点吗?』 「不落说浪漫,语气像在哄谁。 「我深唿一口气,趁着没人时牵起他的手来,说:『那盒子里还埋着一枚戒指,是提取这片月壤中矿物质而合成的,仅此无二。适合你的无名指。』 「我不太敢去看不落的此时的表情,只牵着他的手。有点磕绊地说:『本来已经打算不告诉你了,因为我觉得你会不喜欢……这些土。』 「良久,我听见不落小声地说:『很喜欢。』 第8章 c8.柯伊伯带 「如此,我们在月球上度过了尔萨所说的『该热烈的时间』。 浮士翻到下一封信,字迹慢慢变淡了。既然阿佛洛狄是用钢笔写的,想必此时墨水应该不够了。 阿佛洛狄说。 「我们也曾经争吵过,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很多起因我都不记得了,但结果总会是以一个人的道歉而告终。 「当我遇到这样契合的伴侣,我发现吵架已经不是再是一此战争或者一块绊脚石。它更像一种必然的排斥反应,因为彼此磨合至深处时触发到了灵魂的免疫系统。只有我们熬过了激烈和不适,而互相获得了对方的最高特权,才可以从此畅通无阻地融合、分散、再融合,甚至不再需要言语交流了。 「——我像个若有所悟的学徒,和我的情感老师尔萨这样描述。尔萨第一次夸我的比喻,我一定要记录下来。 「离开月球之后,我们和不落分别了几年。 「太阳系的开发计划还在继续,不落被分配到了水星的改造项目。而我继续执领小行星带的开发,这次去的是柯伊伯带,那是太阳系遥远的冰川。 「总部试图让我将改造特洛伊市场的经验应用在这片小行星带上。实际上两者应当採取的开发模式差异巨大,仅凭我目前的这些知识储备,还不足以掌握这片复杂的区域。我居住在临时建设的太空站,和几个部长与负责人一起全身心地投入实地研究。 「我们初步打算筛选矮行星作为类似行星岛屿的停靠站,为了适应它们低熔点物质组成的外幔,研发部改良升级了新的推动器。 「未知让环测部执行任务的危险级别又增高了,我需要无比谨慎地设计工作方案——包括勘测流程、筛选步骤、近地安装流程、风险应对等等……因为这涉及到我的部员的安全问题,我会亲身试验每一个实验方案的可行性。 「如果把柯伊伯带当做太阳系的边缘,我和不落相差的距离几乎是太阳系的半径。最初的几年,我们保持着规律的联繫,在这个距离上,通讯会有延迟和间断。于是我会提前将通话录制好,保存起来,就像是每隔一段时间做一个生活汇报。 「渐渐地,我们进行交流的次数越来越稀少,相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有偶尔觉得思念的时候,会在休息时间爬起来为他录一段很长时间的语音。发送的时候却又觉得说得太琐碎、无关紧要的片段太杂乱,怕它们对不落来说是一种打搅,于是只独自将它们收藏起来。直到我的小型储存档容量即将告罄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对他的思念已经这么多了。 「最终工作方案由我和几个部员首次执行,我们成功地为一颗编号为k77的矮行星安装新型推动器。太空站里是专为我们准备的庆贺。 「我终于可以将心情放松下来,暂时休息一会儿了。这时,我收到了来自不落的讯息。 「不落的好像生着闷气,他说着关于他那边的工作进度:水星和金星作为两颗内行星,改造模式肯定和地球轨道之外的行星有差别。可是他们的项目主管是个保守派,难从他的手下通过什么大胆的想法。现在他们的进度卡在最基本的大气与温度的环节上不动了,他说:『总部都不怕项目烧钱,他这么谨慎是想留着资金让大家待在空间站过年吗。』 「我忍不住笑了笑。我想负责人谨慎也有他的道理。部里项目负责人的委任会议我也有参与,选出来的不至于是酒囊饭袋。但不落这样大胆的性格与负责人的观念产生不合也是在所难免的。 第19页 「不落的语音继续播放:『水星项目的人员备用非常充足,今年还从地球来了几个实习生,我在这里闲得无事可干……身边有同事申请调离项目成功了。所以我也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申请调到你们那里去,听说审核条件很难,希望我能通过。』 「他说:『我还是觉得……和你一起工作比较舒服一点,长官。』 「我将这段录音重复听了很多遍。几乎记住了他的每个停顿与声调。终于捨得将它关闭的时候,我发现它的时间标记是一年前。 「也就是说不落一年前就决定递交调离申请了,并录下了这段语音,可是最近才将它发送过来。我有一种预感,不落每次录制内容时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独自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结束之后播放给自己听一遍,又觉得太过啰嗦冗长的内容会吵到对方,并没有立即发送,而是全部攒了起来。 「不过我没法证实他是否真的有一个全是语音的储存档。这也可能只是我自作多情的幻想。 「亲爱的导航员,你喜欢惊喜吗。 「我从前对这种东西是无感的,意料之外的事并不能带给我欢喜。但事实证明,我不该太过早地断言自己的兴趣,它是会随着时间和人而改变的。 「我收到这段语音的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检查推动器完毕回到太空站。在这之前,我在飞船上待了整整两天。 「很奇怪的是,我回来时在他们的办公桌上发现了……莲蓬。 「属于太空土着人的部员很热心地对我说这是地球的特产,教我如何剥开、如何食用——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是新奇事。我问他们这是从哪里弄来的,部员说是不落给的,他刚调过来。 「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走向那条长长的走廊,拐弯的时候看到了朝思暮想的身影。不落拎着一个装着莲子的保鲜盒,正在寻找我的办公室。 「莲子是母亲给不落寄来的,当时正逢江南打莲蓬。 「后来我才得知,不落在水星项目组被闲置、无事可干的时候,就找个地方种莲子,他辛辛苦苦调节生长环境,种子竟真的长大开花了。他走了,事了拂衣去地给太空站留了一片荷花。听说不落临走前还在最后一份述职报告里写下了完整的种植流程——以他的性子来说,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在挑衅负责人。这事迹震惊了项目组,大家都在传有个地球人在太空种活了只能长在水里的花,还是不藉助培养机器的。 「这莫名戳中了我的笑点。我写到这里的时候,仍然觉得很有趣。 「亲爱的导航员,第六份花种就是一份莲子,要送去柯伊伯带。在你接到这份委託的时候,那里应该有建好的停靠站了吧。只需随便挑一个地方,将它埋葬就好。 「不落走向我身边的时候,我看见他将长发剪短了,但他仍旧很漂亮。 「他看见我的时候很吃惊,问我:『你是在头髮上养鸟了吗。』 「我说我这些天住航行舱,一直没打理过仪容。不落伸出手来为我整理了一下,而我顺势抱住了他。我的世界从未这样安静过,只存在着星空和两颗心脏。 「我想对他说,我很想你。但他隔着两层皮囊读懂了我的心跳,我没出声的时候,不落说:『我也想你。』 「就像是我们初次见面那样,不落给我理好领带和髮丝,说了一声:『……但仪容仪表要扣分,长官。』 手中的信还剩了最后一页,浮士翻开时,手指还滞了一会儿。 「亲爱的导航员,写到这里,我该结束这封字数超乎我想像的信了。」 「把故事结束于一个拥抱,这样的话它就会永远圆满。」 「写信的时候,不落在我身边。我发现自己有那么多没有向他诉说的爱意。 「我再次为他唱起《Пoдmockoвhыe Вeчepa》,希望他能安心地梦见一片白茫茫的湖。 「亲爱的导航员,我的墨水没有了。最后一份花种是蒲公英,是送给你的。就当是替我完成愿望客单的感谢礼物。 「希望它能让你无畏地飘去远方。 署名处写着,阿佛洛狄忒。 浮士没有明白最后一句的意思。 但他望着剩下的空白纸面愣了一会儿。 一个圆满的故事。 他把信摺叠,放入了口袋里。腿在不知不觉中蹲麻了,慢慢地站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 1080建议他暂时进入航行舱,浮士却用有些低哑的声音说:「关掉自动驾驶和自动导航。」 1080说:「浮士先生,我没有这个权限……」 浮士打断他:「我的酒精检测合格吗。」 1080为他测试了一会儿,说:「没问题的,先生。」 酒的度数其实很低,是浮士人自醉。 熬了一晚,他也清醒了。 浮士轻轻地「哦」了一声。他去了驾驶台,通过复杂的手操步骤,关闭了自动驾驶。 1080说:「浮士先生,太空站的人不允许你这样。」 那浮士又关闭了通讯。 他通过最近的航道驶向月球,兀自降落,在土壤里埋下风信子。 他又从个人飞船的通道登陆了地球,降落在阿佛洛狄和不落曾经眺望过的银白色发射台上,将向日葵埋在他边缘的土里。 浮士抬头望着天。 第20页 因为是白天,顶上没有星空。 最后他需要去柯伊伯带,那里太遥远了,自己这一去应该会在外太空飘荡很久。 于是他打算在临走之前,见一见自己的父母。  第9章 c9.飞船 自从他与父母闹翻开始,这个地方浮士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遇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他还犹豫了一会儿。 老家的房子一点没有变。院子里也种了向日葵,但现在已经凋落了,原花冠处是一片饱满的籽。 浮士回去的时候家里的门锁着,父母大概是出去了。但他还保留着家里的钥匙,拧开锁,房间里的味道很熟悉,有烘培的气息,还有些清甜。 浮士的心情不知为何忐忑了起来。他在整个屋子里绕了一圈。 房间的日历上画起了一个红圈,正好是今天的日子。这个日期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浮士记不起来它的意义了。 在老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最后才走进了自己房间。 那里有陈哀的东西。包括他来地球时留下的行李、出事之后从公司拿回来的物品。全部都在这里。 母亲应该常常收拾这间房,并晒洗衣服。因为里面没有霉味,摆在桌子上的一套衬衫还沾着阳光的暖意,应该是刚收回来的。 那家里人应该才外出不久。 浮士捧着整整齐齐的衣服块,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他仰躺在床上,伴着安心的气味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睡意中将身体蜷在了床的中央。 浮士揉了揉眉心。顺了顺手里的衣服,它被自己压得皱巴了起来,体温取代了上面残留的阳光温度。 浮士打算将这里关于陈哀的一切全部收拾一下,进度才到两个行李箱的时候,门打开了。 门口是他面露惊色的母亲,浮士看见她时一愣,倒不是没料到她会出现,而是她的头髮已经全部灰白了。 母亲似乎还有点不相信面前是自己的儿子,颤颤巍巍道:「……你回来了?」 浮士没回话,他发现自己面对她时手足无措。 他只把收拾完的行李拉好,匆匆地走出门外,母亲在后面不停地唤他停下。 浮士与院子里两位老人擦肩而过,二人脸上是不同程度的震惊。其中一位是他的父亲,在确认那离去的身影是浮士时,遥遥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但浮士主动屏蔽了一切声音,狼狈地逃跑了。 飞船仿佛是他现在唯一的容身之所。他将行李搬到上面,深唿了一口气。 不停歇地升入了太空。 他想叫1080讲个故事。但知道打开它之后一定是漫天的消息轰炸,于是拧开了脱口秀广播。那些工业笑声响了一会儿,突然插播了一条通告。 总部在通缉一架飞船,原因是上面有个精神疾病患者。 听到自己的飞船编号被念出来,浮士苦笑一声。他想了想,自己确实已经逃了两次smts了,没想到亚漫航还真的煞有介事地把自己当成精神病。 他没有管这通告。绕开了飞船流量大的航线,继续定位于柯伊伯带。 他累极了,打开了自动驾驶,在飞船上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置身孤寂的深处。浮士怕窒息感再次漫上来,他想找点事情做,于是打开了行李箱——里面全都是陈哀的东西。 他一份一份地整理。 在衣物里藏着一幅画,用相框镶着。上面是个灰色的奇怪的长方体组合。画的名称标籤上写着「纳克方块」。 他打量了一会儿,心想,原来这就是阿佛洛狄所说的,美丽而合理的矛盾体。 浮士不经意间翻开背面,发现木质材料上用铅笔写了一行字。 若是这画用来装饰或展览的话,这里一般会被装修工记录下摆放位置之类的信息。 浮士的眉毛蹙了一下,看到那行小子的时候,怔住。 「57.3°,1l,50m。」 是太空站特殊的定位方式。 浮士觉得这个数值眼熟,恍然想起,这是木星太空站的花卉实验室。 那里的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浮士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他总觉得不对劲,不停地在行李里翻找着。 他找到了一本纸质字典。 在前面几页,拼音开头还是「a」的地方夹着一个书籤,翻开时,浮士看到了上面的一个字被圈了起来。 那个字是「哀」。 浮士背后发寒。 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句话。 「……他特地买给我一本厚字典,让我找到喜欢的就告诉他。我没翻几页就找到了一个适合的字。」 浮士莫名其妙地唿吸急促,他开始粗暴地翻着另一个没拉开过的行李,把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在底下压着两件制服。最刺眼的是,这两件制服的左胸膛上别着玫瑰胸徽。 浮士拎起其中一件制服来,它的衣袖顺着长年的摺痕展开。这件的左胸膛除了胸徽以外,还有一支钢笔。 浮士彻底愣住。 另一件制服口袋里藏有一个隐秘的摺叠纸张。它是特殊材料制成,经过漂洗之后仍旧没有变形。浮士展开它,看到了上面的标题——「定制仿生人购买合同」。 这几个字在灼烧他的视网膜。浮士没有看下去。他面无表情地起身,试图撕掉这张纸,但特殊材料也让它有了一定的坚韧性。 第21页 浮士撕不坏。他的唿吸越来越紊乱,他愤怒地取来那支钢笔,拔开笔帽,用力地在上面涂、画。 但钢笔没有墨。 他寻找被他扔远的笔帽,好不容易盖上的时候,发现了笔身有隐秘的刻字。是他的名字——浮士二字。 浮士不明白。 他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好像一切的故事在现实中重现了,这一系列的迹象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无由地哀痛、悲愤了起来。他如避蛇蝎地离开那片乱七八糟的行李。 浮士打开了1080,他现在急需听到人声,即使是人工合成的也可以。 开启的1080立即对他说:「浮士先生,有一飞船正在靠近您,驾驶员请求和你视频通讯。」 是来抓捕他的。 浮士坚决道:「不可能。」 1080说:「连线人是南榕先生,他让您必须接听。您的母亲在飞船上,她在找你。」 浮士孤零零地站立着。对于一个手足无措、身在绝境的人来说,母亲这个词是稻草和良药。 过了很久,浮士终于接通了。 另一边是神情严肃的南榕和……阿仅,以及他的母亲。 母亲的声音在哽咽,她叫出了浮士很久没有听过的小名,她的话和医生十年里不断和他重复的如出一辙。她说:「落落,你认清现实好不好。」 像是有刺骨的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浮士看向航行舱上镜面一样的反光,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审视自己的面容。 他看到了自己鲜红的眼睛,鬓边生早的白髮。 以及左眼之下的脸颊上,那道深深的泪痕。 第10章 c10.碎片 1. 「……环境测试部部长阿佛洛狄忒先生,或者说陈先生。他在亚漫航任职十二年,领导过八项大型改造项目,提交上百份提案并申请通过专利十余项。陈先生在任期内,以人类生命安全为先,将环测部人员伤亡率降至史低。他为亚洲太空漫游航空公司留下来宝贵的经验,也为人类的太空事业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总部与太空政府决定为在陈先生逝后为其追加功勋……」 负责慰问家属的是个新人,他按部就班地做,结束了表彰的官方话之后,接下来是事故通报。 「……事故主要原因是小行星与陈先生所在矮行星发生碰撞,导致飞船损毁严重。事故发生前,飞船载有包括陈先生在内的环测部成员两人。事故发生后,清理队在星球残骸中收到求救信号,立即停止收拢网释放进程,进行搜救,并找到奇蹟存活的一名成员,其所在的航行舱在打捞成功一分钟后,氧气储备彻底告罄。而另外一个损坏的航行舱中并没有生命迹象……」 「我代表亚漫航……慰问……」 「关于追悼会……死亡赔偿与项目未结工酬……」 「……」 「……」 「……浮士先生?」 后面听不清了,全是失真的噪音。 2. 南榕站在主治医师和审核人员面前很久。两人的目光脱离手中的报告,瞥向一言不发的南榕,就像是在看一具不可理喻的石雕。 医生摇头,说道:「我认为这个治疗方案十分不可行。」 南榕敲了敲桌子,说道:「我现在的目的不是想治好他,而是让他结束现在的状态——让他认清现实。」 「他就是因为极度地抗拒现实,才会出现这种心理疾病, 才会把一切忘记了,任由大脑给他编织了一个合理的谎言。怎么能用现实去直接对抗他的心理防御。」这个中年男人自始至终都只是浮士的主治医师,陪着浮士演了近十年的戏。 他说:「现在他定制的仿生人保质期到了,需要全面地替换器官。我知道浮士已经没有足够的贮蓄来支付了,我们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告诉他陈哀先生已经抢救无效死亡……」 「浮士既然能骗自己十年,你就不怕他知道死亡消息之后再度精神失常,编织另外一个谎言吗!」南榕说,「况且想出这个办法的人又不是我,是……是他。」 对面的二人面面相觑,疑惑道:「什么意思?」 「虽然花种是我后续准备的,但这七封信其实是阿佛洛狄忒本人留下来的。我不久前去过了公司的证据仓……在那次事故的现场遗物里发现的这些。」南榕喃喃道。 沉默。 医师缓缓开口:「我仍然保留自己的意见,我反对浮士先生再次登上太空。」 审核人道:「况且南总……您也知道,浮士的心理状态通不过smts的,他无法获得进入太空的资格。这太危险了……」 「尔萨会一直在暗中看着他,她对于行星岛屿那片区域很熟悉。」南榕站起身来,说道,「一切后果皆由我来负责,你只管同意审批。」 南榕捡起桌子上的文件,走出去了。 他往走廊里一瞥,看到了正在和「安全出口」绿色指示牌找事的浮士。深吸一口气,神情中将所有的端倪藏了起来。 「它惹你了?」南榕皱着眉,朝他走过去。 3. 将一个航行舱内的氧气传输的另一个。这并不是常规操作,但是熟悉航行舱构造的陈哀知道要怎么实现。 看着显示屏上本来就不多的氧气格子慢慢地减少。 陈哀没有说话。 多亏浮士舱室里的显示屏坏掉了,浮士无法直观地注意到氧气储量的增长。陈哀想,如果自己安静一些,就可以瞒过他。 第22页 他静静地看着百分数掉到了一个数值。在大脑中快速地估计着这些氧气可供他消耗的时间——好像已经不久了。 不过浮士那边的……应该勉强够了。 陈哀在狭小的空间里,吃力地放下左胳膊,被简单处理过的上臂在不停地流血。 他有些庆幸。 周围一片漆黑,二人被困在各自的舱里,浮士看不到自己,他只要不出声,对面就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陈哀在想,自己该用这些时间来做些什么。按理说,为了避免消耗他应该立马睡觉来着。但他偏头看了一眼流血量,估摸着自己可能会提前死于失血过多。他不想什么都不留下就在睡梦中走向生命终点。 他想着,口袋里有一只钢笔和一些写报告余留下的纸张,一共八张——他平时偏好用书写的方式记录东西,虽然很麻烦。 信纸上是他之前未写完的内容。陈哀重新构思了一会儿,咬着钢笔帽,将它摘下来。 浮士和陈哀的通讯一直保持着连接。他在昏沉中暂时甦醒的时候,听到了窸窣的摩擦声。 浮士问:「你在写什么。」 陈哀没有停下笔,用最平常的语气回道:「你该睡觉了,不落。」 「睡不着……你在写什么。」 「嗯……」陈哀说,「一些自作多情的回忆日志。」 「关于什么的,」浮士像往常一样调侃他的职业病,说,「我还以为你要在等救援的时候提前写完事故报备,长官。」 陈哀轻笑一声,他的语调很温和,声音通过骨传导耳机触摸浮士的听觉时,是一份令人感到安然的慰籍:「是关于我们……关于你的。」 「突然感兴趣了。」浮士说,「能念给我听吗。」 「你以后会有机会看到的。」窸窣的书写声仍旧没有停。 「长官。」 「嗯?」 过了一会儿:「陈哀。」 「……嗯?」 浮士继续唤:「阿佛洛狄忒。」 陈哀继续耐心地答:「嗯,我在。」 他知道浮士可能在不安,虽然他的声音没什么变化——但他最熟悉自己的爱人,他在不安的时候话会变多。 「我们能一起等到救援来吗。」浮士问。 陈哀看向了红色的氧气格。心想,如果他的生命尽头真的遇到了上帝,那么他可忏悔的事情又多了一条。 他只淡淡地说:「肯定会的。我发了求救信号和定位。」 浮士祈祷说:「希望航线的情况不要太糟糕。他们能早点来。」 左手已经不能动了。陈哀写起来字有些费劲儿,他对浮士说:「你要睡觉吗。减少氧气损耗。」 「嗯。」 陈哀心血来潮地说:「要听我唱歌吗。」 浮士道:「你唱歌没调。」 陈哀笑了起来,他想说那就算了,但浮士还是说:「听。」 他们像是被剥离母体的保护,在宇宙中刚出生的婴儿,只能用听觉去感知这片孤寂、黑暗的太空。 他们的世界忽然变得很小。陈哀用温沉声音发出的旋律就可以全部覆盖得住。 陈哀唱了很多遍,久到他以为浮士睡着了。他打算给自己的信写下一个结尾。 但另一边的浮士用很轻的声音说:「阿佛洛狄忒。」 「嗯?」 浮士说:「……我也是,我爱你。」 陈哀愣了一下。 浮士仿佛正在隔着多年的光阴,遥遥地回答那个在t1080向他表白的阿佛洛狄忒——小行星耀眼的太阳升起,陈哀走到他身边,忐忑地说:「对了,你有正在交往的人吗。」 而浮士也看向他,跳过了多年的步骤,直接回答说:「我也是,我爱你。」 陈哀笑道:「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浮士很少去说喜欢和爱字。 「不知道,」浮士的声音渐小,他的耳朵大概正在发红,「我睡了。」 陈哀忽然被一种庞大而复杂的情绪撅住——焦急、悲痛、不舍、甚至对死亡的抗拒。 他停笔,向航行舱的透明窗口伸出手,用力抹去上面的灰尘,他无比地渴求能望一眼对面人的睡颜。 这种情绪让陈哀唿吸困难,但无法让他突破人类的视觉能力的极限。 他看不到浮士。 窗口上好像有水雾,他擦拭不掉。发现那是他布在他眼前的。 陈哀独自地,无声地瓦解这种情绪,艰难地把手收回来,仍旧用那种温和沉稳得令人安心的语气,说:「晚安,不落。」 4. 丢失的第八张信纸。 「……亲爱的导航员,浮士先生,不落。 「……我透过航行舱的玻璃,想像着你睡着的脸,抛去所有杂念之后才发觉。」 「……我爱你已经胜过一切。」 第11章 c11.宇宙 三年过去,如果环境适宜的话,足够五份花种长出来了。 浮士心想。 他很想去那些地方看看,但是他的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走之前,他去斤生的坟墓探望了一下。他想起两年前自己擅自回家又仓皇逃跑的那天,原来是斤生的祭日。 母亲和父亲去送浮士,试探着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浮士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没去过柯伊伯带,如此遥远的距离,航线变化很复杂,估不出大体的行程时间来。 第23页 那份愿望客单的巨额报酬实际上是陈哀与他的工酬、他这些年投入到仿生人维护的钱——南榕替他攒下的,以及陈哀的死亡赔偿。 父母以为从崩溃与颓靡中挣扎出来的浮士会拿着这些钱好好生活。但是浮士在精神恢復正常的一年之后,忽然再次提出登上太空的请求。 这次不用受亚漫航的全程监督,浮士用的是自己的飞船。 smts和申请都通过了。 南榕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浮士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他只是单纯觉得……七份花种还没有埋完。 南榕说道:「你骗谁呢。」 「我没骗你,我是要去埋花种。」浮士说,「然后……顺便把陈哀接回来,他在外面飘荡好久了。」 南榕哑言了一瞬,这一瞬里他甚至觉得浮士的痴想妄想并没有好转,是主治医生的判断和smts出了问题。 南榕说:「事故当时……救援队都没把他的全部遗骸找回来,现在已经过去十三年了,你去哪里接?」 浮士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补充了一句:「找不到的话……我会死心的。我还得回来照顾父母,还有斤叔。」 浮士的父母曾经阻拦过浮士执迷不悟地将一切都砸在一个毫无意义的仿生人上,而患有心理疾病的浮士却认为说陈哀已死的父母不可理喻,和他们断绝往来了很多年。 他亏欠父母太多。 南榕叉腰,无奈地兜了一圈,俨然成了浮士的父亲,指着这个倔东西说道:「你真的是胡闹,祖宗。」 「我跟他说过,我给他取了陈哀这个名字之后,他就和这片土地有了联繫。他终究也会落叶归根。」 「他一定记得我和他说过的话,」浮士茫然地望着天,说:「所以……我总梦见他在等我接他。」 南榕看着他,不出声。 最终两人的交谈结束在南榕的一句:「早点滚回来。」 浮士走了。 飞船尾部的耀眼太阳孤独地进入了广袤的黑夜。新的人工智慧向他的驾驶员问候,并得到了1080这个新名字。 为了缓解枯燥,1080说:「需要我给您放一首歌吗。」 浮士说:「可以。」 1080说:「您有优先选择的曲目吗。」 浮士一垂眸,他在思考,说道:「你认不认识叫做『无底洞』的歌手。」 1080:「只检索到了此歌手的一部作品。」 浮士:「就它吧。」 耳边响起了无底洞的口哨、手风琴和沙哑的嗓音。 浮士望向无垠的前方。 他将灵魂沉进去,思考的时候,就仿佛在和全宇宙的生命共鸣。 他看见、听见。 ……人们在帕利基尔陨石坑里挖出了玫瑰与胸徽,玫瑰没有发芽,金属胸徽也没有成为划时代的考古对象。它们只是混在一捧土中,被丢进了建筑废品里。 ……绣球的花冠睁开了蓝色眼睛。路过的实验人员在观察它,它也在打量着路过的直立猿。 ……酒吧旁雕塑下的花种被噁心的呕吐物给闷得不能动弹了,风铃草讨厌死了酒鬼。 ……一大群向日葵在慌忙无措地找寻着太阳,但今日的南京阴天。 ……一个月球居民向实验田申请了一捧予不落三号,铺在花盆里,满怀期待地将偶然碰见的野风信子移植到里面。 ……莲子还在等着它的归属,它幻想那该是一片清澈而温暖的水。 蒲公英生在了浮士的心脏里。 它用浮士的眼睛望着无垠的黑暗。它知道自己正在无畏地飘去远方…… …… 完。 有酒 因为会剧透所以没在简介里写。文的主角是: 陈哀(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x浮士(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