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点忙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阮玉芳试探着叫了几声,哪知李昭却是神思恍惚之下,根本就没有听到,直到阮玉芳讽刺的叫出「嫂嫂」这个称呼,才倏然回神—— 自己可是定过亲的人,这么直愣愣的瞧着一个陌生少年委实有些不妥。 阮玉芳却是了然。看来自己猜的不错,这出色少年,果然是李昭认识的。正想发问,陈毓正好侧身往这边瞧来,李昭神情一下变得惶恐,忙不迭低下头来。 尚来不及平复复杂的心绪,阮玉芳魔鬼一般的声音已是再次在耳旁响起: 「表姐真的认的那个人?连人家的娘亲都是故人,那人不会是——」 「你胡说什么!」李昭却是一下变了脸,待得出口喝止完阮玉芳,脸色又是一白,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不就是之前那个小瘪三吗,甚而当初退亲,也是自家刻意为之,自己内心还有什么好不舒服的? 猝然被呵斥的阮玉芳脸色一下变得难看,半晌冷冷的哼了一声: 「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就是姑母曾经,说起过的那个人吧?」 语气里却是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酸意,不觉冷睨了李昭一眼,语气讽刺之极: 「听说当初人家可是连,嗯,头上戴的的钗子都给要了回去,可真是够无情的!」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是李昭说出来的,还是阮氏一次说漏了嘴,令得自家嫂子听了去,然后自己推测出来的。阮玉芳本来也不太相信,一则表姐被自己那个姑母养的平日里总是一股清高的样子,就是巴结自己,也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怎么会因为一只钗子被人那般羞辱;二则想着世间怎么会有小气吝啬到这般境地的男子。 眼下瞧李昭的神情,竟是真的了?阮玉芳不自觉就有些失望——也不知是对表姐李昭,或者,是对那位惊鸿一瞥的少年…… 「你——」李昭气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却终是一低头,红着眼快步往马车而去,再听下去,阮玉芳还不定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呢。 阮玉芳也不理她,依旧落后几步,不紧不慢的走着。 倒是身侧潘雅云脸上露出捉摸不定的笑—— 这对儿表姐妹还真是有意思,不知道隔墙有耳吗?瞧她们的意思,那少年是李氏的儿子了,再加上阮玉芳的话,潘雅云推测,十有八九,李昭就是那个和对方有过婚约的人,便是对方悭吝到那般程度,也俱是真的。 不期然想起宿敌成安蓉—— 这么个空有一具臭皮囊的绣花枕头,要是给了成家小七那才有的乐呢。 「我说阿毓,你不会真和,嗯,那谁家,有关系吧?」朱庆涵翘着二郎腿毫无形象的歪在椅子上,那模样,真是要多纨绔有多纨绔,哪有一点儿大理寺官员的威严模样? 再配上他一脸急不可耐的求知欲,简直和寻常喜欢传人闲话的市井妇人没什么两样。 却是近日来一则消息在京城贵人间悄然传开,话题的主人公一个是忠义伯府,另一个,却是大周第一世家成家。 要说无论是家族影响也好,两家在朝中的影响力也罢,这两家的差距真是有十万八千里。可就是这般天渊之别的两家之间,却偏是有着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 据闻两家乃是通家之好,甚而之前成家之前盛传体弱的七小姐,所谓的待在外面调养其实就是跟在那位忠义伯夫人身边—— 百花节上成家七小姐妍丽鲜活的模样,大家可是记忆犹新,根本和传闻中病的下不了床、走一步喘三步的成家七小姐大相径庭?而其中最大的功臣,就是那位陈家伯夫人。 什么,你不信?嘿,还真是孤陋寡闻,太子妃怀孕的事听说没?那么多御医都诊断不出来,人陈夫人离得那么远,却能一眼瞧出太子妃有了身孕,这样瞧着,那位伯夫人可不就是扁鹊一般的大神医? 联想到百花节上,成小七和陈夫人间的亲昵,甚而有人称,为了报陈夫人的救命之恩,成家有意把府中七小姐下嫁伯府。这些话真真假假,可就是有人信了,有说成家高义的,更有相当一部分人感慨陈家走了狗屎运的—— 真是巴上成家,那陈家公子往后可真是前途无量了。 听说陈公子刚刚参加了科举呢,说不好沾了成家的光,此次春闱会有个好名次呢…… 令得市井中人个个艳羡不已。 朱庆涵这会儿调侃陈毓,自然不是出于羡慕,而是八卦居多,只朱庆涵并不是一般人,自然也看出里面隐隐有些不对。 毕竟,这传闻听着也算是一则佳话,里面的陷阱可不是一般的多。比方说传言中成家的高义可是建立在成家感恩图报有可能「下嫁」成家七小姐的份上,设若到时候并没有这样的事发生,那这会儿对成家赞扬的有多厉害,到时候对成家贬斥的也就有多厉害。 至于说陈毓,这会儿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以「成府准娇客」的身份参加的春闱,考不中的话,两府都会成为京城的笑话,考的中的话又定然是沾了成家的光,竟是进退维谷。 「朱兄可真是够闲的。」陈毓似笑非笑的瞧着朱庆涵——竟还敢跑过来调侃自己,朱庆涵还真是记吃不记打,瞧着是时间太过久远,这家伙就把当初鹿泠郡时被小七整的哭爹叫娘的事给忘了。 接触到陈毓的眼神,朱庆涵无端端打了个冷战。 别看对面少年年纪小,却委实是个诡计多端还心狠手辣的,只朱庆涵实在太过好奇,毕竟,亲眼见识过成家得月楼掌柜眼里只有陈毓、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模样,朱庆涵心里已是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那则流言虽是不知所出,极有可能真猜中了部分事实,陈毓说不好还真就和成家有着某种未知的亲密关系。不然,以成家的影响力,怎么可能坐视流言到了这般人尽皆知的地步。 却依旧不怕死的笑嘻嘻道: 「看来生的俊果然沾光呢,兄弟你可真是个有大造化的人,以后真是得了公府贵人青眼,飞黄腾达之时切莫忘了为兄了。」 第2章 又装作吞了吞口水的样子: 「也是,谁叫我兄弟生的俊呢,当真是我见犹怜啊。」 「你可真闲。」知道这位朱小侯爷又开始犯二了,陈毓白了朱庆涵一眼,起身就要离开—— 明天就是会试放榜的日子,陈毓本不打算出门。哪想一大早却是接到了赵恩泽的请帖,说是江南举子今儿个要在状元楼小聚,请陈毓务必光临。 陈毓本不打算前往,奈何这几日每每面对娘亲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令得陈毓也颇是有些头疼,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自己能精准预测出太子妃有孕,甚而会一举得男的消息。毕竟死而复生的事太过惊悚,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接受的。 更担心自己会不会睡着了再说出什么骇人视听的话。比方说皇上明年就会驾崩之类的……前儿个太子妃有喜的事令得陈家很是荣耀了一番,宫里、太子府上都有丰厚的赏赐送到。 可要是自己预测皇上明年会驾崩,别说娘亲听到了会吓死,说不好还会给家里招祸呢。 出于这个心理,陈毓简直是连觉都不敢睡了,更严令侍候的人夜里绝不可靠近自己房间—— 当然,陈毓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番传到未来大舅子的耳朵里后颇是给自己加分不少。 好在从东苑回来的当天,陈毓就立马给老爹陈清和写了封信,含糊的说了当天发生的事——关于帮自己解释和安抚娘亲方面,再没有比爹爹更擅长的人了。眼瞧着爹爹的家书应该就要到了,陈毓索性跑出去溜达几圈,赵恩泽既然发出邀请,陈毓不过略一思量就点了头—— 既然准备入仕,就不好继续我行我素。大周官场上自来有同乡、同窗、同年之说,趁会试成绩还没张榜公布,大家聚一聚联络一下感情,为以后的仕途做准备本也是题目里应有之义。 加上陈毓对赵恩泽印象也颇好,当时就点头答应了下来。这么溜溜达达的走到了状元楼—— 都是会试举子吗,明日里就是放榜的日子,当然要图个好彩头。状元楼这几日生意当真是兴隆的紧,多的是呼朋唤友结伴到此宴饮的举子。 碰到些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举子陈毓不稀奇,毕竟人的名树的影,作为江南府解元,陈毓真是想不出名都难。这些日子以来颇是直面了一些举子的挑战,只是陈毓却哪里有闲心搭理他们,一律直接漠视。 本以为自己这会儿来状元楼,说不得又会有人缠上来,哪想到没碰见那些唧唧歪歪的迂腐秀才,却是恰好碰上朱庆涵这么一块儿滚刀肉。 忍了好久终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抬手就朝朱庆涵头上拍了一下—— 前儿个偶遇白草,得了个锦囊,里面还有张纸条,上面分明就是小七的字体。自家小七可是说的明白,遇见讨人厌又不好公开收拾的,就拿锦囊里的药物回敬对方就好。 眼下的朱庆涵可不正好就符合小七的定位?嗯,作为一个有担当的好男人,未来媳妇儿的话当然不能不听。 朱庆涵忽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手握住陈毓的手腕,慌忙道: 「好小毓,你可莫要生气,哥哥也就是跟你——」 话音未落,却是朝门口看去,瞳孔一下睁大,人跟着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站的猛了些,却是腿一麻,整个人朝着陈毓倒去。 陈毓一面接住朱庆涵,一面顺着朱庆涵的眼睛瞧过去。却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并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两人的旁边隔着几步的距离还站着几个人,陈毓扫了一眼,却是几个举子打扮的年轻人,站在最前面的可不就是赵恩泽?而和赵恩泽并肩而立,甚而隐隐有被众人簇拥嫌疑的也是一个熟人。 陈毓分明看出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嫉恨,嘴角不由闪过一丝讥讽之意,还真是巧啊,这张脸,也算是暌违好几十年了,远的甚至要追溯到上一世,可不就是李昭的未婚夫兼表哥阮玉海? 收回准备恶作剧的手,放开朱庆涵,这才走出去,冲赵恩泽一点头: 「赵兄——」 赵恩泽尚未开口,阮玉海已经冷哼一声: 「以色侍人,当真是斯文败类。」 眼睛里全是显而易见的鄙视—— 作为一个从来不待见未来准嫂子的小姑子,阮玉芳回去后就把李昭在百花节上的失态虽委婉却添油加醋的告诉了阮玉海。 说起陈毓,别说是李昭,便是阮玉海,也是到了这会儿依旧记忆犹新。毕竟,虽则当时也不过是七八岁的娃儿,可阮玉海还是头一遭被人坑的那么狠,偏是浑身疼的都快散架了还就是没人相信自己才是受欺负的那一个。 对于妹妹说的,表妹可能对陈毓旧情未忘,阮玉海自然一点儿没放在心里。毕竟,就陈毓那般上不得台面的瘪三模样,阮玉海有绝对的自信把对方甩出个十万八千里不止。表妹除非是假的,不然无论如何不可能把交付自己的一片芳心再收回去,投注到陈毓身上。更是对世人传言的成家可能和陈家联姻嗤之以鼻,那成家除非是眼瘸了或者脑袋让驴踢了,才会把嫡幼女许配给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小瘪三。 只是这种自信却在瞧见陈毓本人时而消失殆尽。毕竟,就算是同样身为男人且自诩风流的阮玉海都不得不承认,这陈毓的外貌委实是太出色了,和对方站在一处,自己才是绝对被忽略的那一个。 好在陈毓也就空有一个臭皮囊罢了—— 不说朱庆涵方才话里的意味深长,但是两人刚刚手拉着手的暧昧样,就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哎呀,阮公子真是个妙人儿,」倒是赵恩泽反应快,瞧见陈毓脸色沉了下来,一副马上要翻脸的模样,忙不迭替阮玉海打圆场,「之前我们来时看了一出戏,阮公子竟是到了这会儿还念念不忘。」 便是阮玉海被陈毓一瞪也失了气焰,实在是幼时被陈毓暴打的情形太过记忆犹新,又想到陈毓的性子可是个不饶人的,小时候被打也就罢了,要是在这里真是厮打起来,连带的自己也要跟着斯文扫地了。 第3章 也就乐得任赵恩泽混过去,不再开口说话。 陈毓和朱庆涵告别,跟着赵恩泽往隔壁的房间而去。 临离开时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始终默然不语的老人——实在是方才朱庆涵一下蹦起来跑到老人身边诚惶诚恐的样子太过奇怪,毕竟,别人不知道,陈毓还不晓得吗,朱庆涵可最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平日里可是连顶头上司的账都不卖,怎么会在一个老人面前这么小心? 能让鼻孔朝天的小侯爷都服帖的人又怎么可能是普通人物?而且这老人,明显对自己不太喜欢啊。 却不知道那边朱庆涵也是快哭了,更对陈毓万分抱歉—— 本想着皇上舅舅不会来的这么快呢,谁想到事情就是这么寸。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皇帝舅舅听到几分?便从现在厌恶的眼神瞧,怕是对陈毓的印象也是不好至极。 果然,几人进了房间,朱庆涵刚小心翼翼的斟了杯茶,就听自己那一向端肃贵重的舅舅道: 「这样的人,还是少和他来往为妙。」 朱庆涵神情顿时惶恐不已。 毕竟是顶级贵人圈里长大的孩子,朱庆涵平日里表现的再二,也得分是对谁,面前这位老人可是大周最至尊至重的那位—— 这可是大周朝的皇帝陛下。 十二岁登基,十五岁剪除朝中权臣,独掌大周政权近五十年,期间经历多少风雨,自来一言决人生死,说句不好听的,皇上舅舅这句话出口,已经等同于给陈毓将来的仕途判了死刑。甚而对整个陈家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而且朱庆涵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是,舅舅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家族后辈里读书好又长相精致的孩子吗?就比方说自己,再是如何爱惹事,舅舅都会网开一面,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读书好,才令得舅舅刮目相看,还说自己有志气。 就自己认识的人来说,比陈毓长得好的人没他会读书,会读书的人没他长得好。本来还想着自己交了个这么优秀的朋友,舅舅即便表面上不夸自己,心里定然也是满意的,倒好,怎么舅舅不表扬自己也就罢了,还反倒不准自己跟陈毓来往了。 心里顿时对阮玉海怒极,舅舅定是听了他的话,先入为主,以为自己跟陈毓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可自己方才不过开玩笑罢了,不说陈毓十有八九会是成府娇客,就是自己,即便要找男宠,也不会找陈毓那样比自己强的多的啊,自己又不是摔坏脑子了,上赶着找虐啊。 虽然舅舅面前,朱庆涵一向跟遇到猫的老鼠一般,可谁让陈毓是为数不多的跟自己过命的朋友呢?真是因为这么一个乌龙误会给陈毓招来灭顶之灾,朱庆涵明白自己一定会愧疚一辈子。 这般想着,终是心一横,壮着胆子期期艾艾道: 「舅舅,您,误会陈毓了,我和他之间,不是您想的那样……」 还是第一次对舅舅的话提出异议,顶着巨大的压力之下,朱庆涵的模样,简直要哭了。 明显没想到一向省心的外甥会对自己的话提出异议,刚刚端起茶杯的皇上周恒顿了一下,眼睛也微微眯起。 朱庆涵激灵一下就站了起来,垂手侍立,大气都不敢出。 「我知道。」周恒眼里闪过一丝暖色,涵儿一直以为,自己看重他是因为他会读书,殊不知,自己更喜欢的是这孩子的真性情。就比如现在,明知道自己不喜他那个朋友的情况下,再如何害怕,还是会努力把朋友护到自己翼下。 所谓高处不胜寒,在皇上的位子上做的久了,愿意对自己说真心话的人越来越少了。也就只有那么很少的几个,才会什么事都不瞒着自己。 涵儿怕自己是真的,可他对自己的孺慕之情也是真的。人年龄越大,越想身边有个贴心的人…… 「您知道?」朱庆涵愣了一下,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就说嘛,舅舅这么睿智的人,怎么可能不欣赏陈毓?原来是故意逗自己呢。 周恒点了点头,下一句话却是令得朱庆涵刚刚放进肚里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只管听我的就是。」 自己还不至于老糊涂到随随便便听到一句闲言碎语就失了判断。那叫陈毓的孩子目光清正,绝不可能是会自甘下贱、做出以色侍人之事的那种人。 之所以会这般说,实在是那个少年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矛盾感。明明瞧着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罢了,却偏是有着三四十岁人的沉稳,那般稳重的模样,周恒自问,即便是十五六岁时的自己也不可能做到这般收发自如。 这种违和感,令得喜欢事事都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周恒颇为不喜,而这个外甥的性子,周恒也清楚,最是个至情至性的,连带的自然就不喜欢朱庆涵跟这样一个潜在的危险接触太多。 朱庆涵却是懵了——舅舅说他知道?知道的话怎么还会不许自己跟陈毓交往?可做惯了听话的外甥,方才能抗住皇上的压力给陈毓辩解一句,已经是朱庆涵的极限,眼下即便再想不通再不愿意,给朱庆涵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和舅舅对着干的。 一想到无缘无故的就得和最欣赏的朋友绝交,朱小侯爷当真不是一般的难过。可好歹舅舅并没有否定陈毓的人品,所以也许,不会,彻底否决了陈毓入仕的青云之路,吧? 这般想着,鼓起勇气瞧向周恒,眼睛里全是哀恳之色。这一看不打紧,却是心一下揪了起来—— 这些日子惫赖,鲜少到宫中去,也好些日子没跟皇上单独相处了,方才无措之时没注意到,这会儿离得近了才发现,皇上瘦了不少,便是印象里自来锐利的眼光也有些浑浊了。 朱庆涵心里一酸,上前一步扶住周恒,眼里神情又是担心又是难过——娘亲早逝,爹爹又常年驻守边疆,皇上舅舅虽是高高在上,却是朱庆涵心里很为眷恋的长辈: 「舅舅,您怎么瘦了这么多……」 第4章 语气里的赤诚令得周恒心里一暖,拍了拍朱庆涵扶着自己时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语气却是有些寂寥: 「无妨,老了,身体自然就会出问题。」 看朱庆涵眼睛都红了,不由暗暗喟叹,不过是偶有看顾的外甥,倒是比几个儿子都更贴心呢,心一软之下,又加了一句: 「那个陈毓是有大能为的,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 眉间闪过一点讶异之色,隐隐对陈毓有了些好奇,能令一向听话的外甥这般维护,那叫陈毓的少年倒也有些门道。 话说到一半又顿住,却是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直无声服侍在旁边的总管太监郑善明上前一步,打开门,太子周杲和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正站在门外 旁边服侍的内务府总管太监无声无息的打开门,然后让开身形,周杲和李景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朱庆涵忙往后退了一步,却是直觉李景浩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竟是有些发冷。 朱庆涵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怎么会惹上镇抚司的这位阎王? 「父亲——」周杲上前一步,瞧着周恒的神情明显有些紧张,「您怎么出来了?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不怪太子这般,却是前儿个晚上皇上忽然晕倒,还是李景浩连夜去了太子府中,周杲才知道这件事。 虽然李景浩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会突然宣太子进宫,甚而一向最注重尊卑之别的李景浩差点儿连君臣之间的分际都给忘了,上前拖着太子就跑,明显说明皇上当时的病情怕是已极为凶险。 「无妨,我的身体我有数。」周恒摆了摆手,明显不想再提,「既然来了,也别站着了,都陪我坐坐。」 周杲皱了皱眉头,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小心翼翼的陪坐在下面,李景浩却依旧柱子似的侍立一旁。 朱庆涵也听说过,每回大比之年,皇上都会微服到外面走一遭,既暗暗考察一下当年举子的素质,又能倾听民声,还是朝政之外的一种放松。 据说当初辅助皇上十五岁就剪除权臣的上一任宰相温庆怀和皇上的际遇就是这么开始的。 以致这些年来,每年会试后,皇上出来到京城里举子云集的地方逛一圈,简直成了不成文的定例。 「景浩也坐。」皇上冲李景浩招了招手,想要说什么,神情忽然一僵,李景浩和郑善明神情都有些紧张,好在皇上很快缓解过来。 周杲脸上担忧之色更浓,刚想继续苦求,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却是隔壁房间几个举子的争论声传来: 「……东泰不过蛮夷小国,受我天朝教化,也算识时务——」 「那是,我大周泱泱天朝,自有大国气度,令得万国朝服,也在情理之中……」 言辞之间,不免自豪之意。 一番话语无疑令得皇上很是熨帖,神情上的郁色也消失了不少。 李景浩神情不显,郑善明和朱庆涵的神情也跟着放松不少—— 皇上体弱,可受不得刺激,这些举子倒是帮了大忙。 唯有周杲,脸上表情却是有些不好看。 不怪周杲如此,实在是再没有人比周杲更能明白隔壁举子热火朝天议论的是什么—— 正是十日前东泰使者来大周朝见的事。 一直桀骜不驯的东泰使者这回竟是少有的温顺,不独恭恭敬敬的依照要求做足了礼节,更是表达了年年来朝之意。话里话外都充满了对大周的敬仰,又希望大周允许他们派来学者工匠,以便他们能把大周先进的文化和技艺传遍国内,让东泰举国上下都能接受大周教化沐浴。 当然,除此之外,东泰使者还委婉的表达了想要借些银子花的意思…… 和东泰成为邻居这么些年,因为一些边境问题,两国一直征战不断,东泰还是第一次低头,即便之前因为东苑大火事件对东泰表示不满的皇上周恒这会儿也郁气尽消,举国上下都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事情传到民间,令得京都百姓也兴奋不已,除了极个别不同的声音外,几乎所有人都是乐见其成,甚而有人断言,这将是大周建国数百年以来最大的盛事,而能感化的东泰来降的皇上则必然因为此事成为千古一帝而彪炳史册…… 而周杲之所以心情苦涩,却是因为推动了整件事进行并取得这样辉煌战果的不是旁人,正是二皇子周樾。 随着东泰国臣服事件的发酵,周樾贤明、才干非凡的名声也越来越深入人心。周樾本就得皇上宠爱,经此事后,无疑声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如果说之前气势还弱于周杲的话,经此事后,则不但在朝中声望和周杲形成分庭抗礼之势,甚而隐隐有超越周杲的迹象。 以致周杲在上书朝廷表达了对东泰来朝的疑虑后,不独没有得到支持,反而被朝中大部分臣子视为嫉贤妒能…… 现在这些举子的话无疑会令皇上认定,接受东泰的臣服乃是民心所向,直接后果则会让周杲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 「皇上是什么人物?乃是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的圣贤帝王,会有此等盛事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又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此话一出,也得到了在座相当多举子的附和。 朱庆涵脸色却是阴了一下,听得不错的话,这般明显是拍皇帝舅舅龙屁的话无疑就是方才污蔑自己和阿毓有不正当关系的那个家伙。 而且怎么听着这人说话就这么假呢?朱庆涵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才故意说这般让人肉麻的话啊! 不得不说朱庆涵的直觉极准。阮玉海这番话可不就是刻意为之? 别人不知道每年大比时皇上有出来溜达以期借此发现人才的习惯,身为潘家的外孙,阮玉海自然听家里长辈提起过。 第5章 另外,虽是从未结交过,阮玉海却是识得朱庆涵的,方才之所以敢当着朱庆涵的面污蔑陈毓,就是因为阮玉海已经隐隐对老人的身份有了猜测。而若然自己说了那般冒犯的话,朱庆涵都没敢把自己怎么样,则无疑让阮玉海对自己的判断又更坚定了几分。 至于说判断失误,惹得朱庆涵恼火则都是小事了,所谓富贵险中求吗,若真能偶遇真龙天子,也和皇上来一番君臣际遇,说不好自己会成为第二个稳坐大周相位三十年的温庆怀。 这般想着,眼睛在各位举子脸上溜了一圈,却是心里一喜—— 便是稳重如赵恩泽,提起此事都是热血沸腾的模样,反倒是陈毓和另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书生尽皆缄默不语。看来是有不同意见了? 之前和陈毓之间有些嫌隙,阮玉海自然不会直接把自己给暴露出来。当下给旁边一个名叫祝览的举子使了个眼色。祝览的父亲祝红运正在阮筠的手下做官,这父子俩俱是很会看人眼色的人物,和阮玉海对视一眼,自然立马领会了阮玉海的意思。 祝览站起身来,冲着始终沉默不语的陈毓抬手一揖: 「陈公子贵为江南府解元,却是一直不曾开口,难不成另有高见?还望说出来,让我等聆听一二。」 这番话无疑得到了除赵恩泽等几个人外,大多数人的赞同。 实在是在座诸位中陈毓年龄最小,却因为是江南府解元的缘故而名声最显,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些私下里自诩天之骄子的举子们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没一个服气的,更不要说一想到明日就要放榜,所有人全都兴奋的紧,多少露出些轻狂的模样来,反倒是最小的陈毓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冷静,丝毫不见放浪形骸的模样,身上那股淡定自若的高人范儿,竟是无形中把在座所有人都给比了下去。 没见识过陈毓的本领,这会儿对陈毓表示不服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陈毓手捧着茶杯,放到唇边抿了一口,似笑非笑的瞥了祝览一眼,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犀利眼神令得祝览脸上得意的笑容一下僵在了那里,好在祝览也非常人,很快醒过神来,对自己方才被人一个眼神就逼得失态的郁闷之外,更有压不住的火气—— 江南府的解元又如何,历年会试中考砸的大有人在,甚而之前还有个号称江南府第一才子的解元考完春闱就蹲了大牢呢。这陈毓还真把自家当成了个人物,以为考了个解元就有状元之才不成? 当下眉眼一挑,意有所指道: 「还是陈公子心里,我等不够格聆听你的高见?」 这句话无疑是对陈毓的将军,若然陈毓依旧保持沉默,除了无形中会被打上傲慢、目中无人的标签,更是得罪了在座诸人。 「在下得罪过祝公子吗?」陈毓终于慢吞吞放下茶杯,脸上的表情无辜至极,「即便祝公子看陈某不顺眼,又何必非要把在下推到诸位的对立面?」 心里却已是对眼前境况腻味至极—— 这祝览还真是把自己当成孩子来坑了。只古人有言,空谈误国,此言诚不我欺也。 别人不知道,陈毓可是清楚,上一世皇上倒是信了东泰人的话,在二皇子的一力推动下,两国结盟轰轰烈烈的进行着,东泰果然如愿既拿走了白银,又带回了先进的工艺,尤其是冶炼业—— 相较于手工业更加发达的东泰,大周冶炼业高出他们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而冶炼作为和制作武器息息相关的行当,本来乃是国家机密,当时商谈时,本来是把冶炼业排除在外的,却不知东泰人做了什么手脚,竟是全都学了去。 以致第二年皇上驾崩太子登基,新皇执政堪堪两年后,东泰就故态复萌,挥兵入侵大周。而更具讽刺意义的是,彼时虽则凶悍可一直在武器上弱于大周的东泰,却是利用学自大周的冶炼术打造出足可以和大周相媲美的武器,以致大周武器上的优势丧失殆尽,令得东边差不多半壁江山沦入东泰人之手。 这之后,虽然最终收复失地,大周却也遭受巨创,以致到陈毓离世,都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而眼下大周就要重蹈覆辙,这些自诩当世最有才华的人竟还为之歌功颂德,当真是愚蠢之至。 陈毓本就生的俊美,这么一副无辜的表情迷惑性自然不是一般的强,令得周围本来站在祝览的立场上等着看笑话的其他举子也不免惭愧,深觉这么着难为个比自己等人小那么多的少年有失君子气度,甚而对祝览所为有些反感。 在座诸位举子中,祝览年龄算是大的了,这会儿老脸也有些发红,只是做都已经做了,要是没什么效果,岂不是意味着白白的得罪了外一无所得? 当下呵呵一笑: 「陈公子说笑了,学问一途,却是与年龄无关,就比方说你年龄虽小,不是依旧得了堂堂江南府的解元吗?江南文风鼎盛世所共知,听说陈公子又是出自名震大周的白鹿书院,所谓师出名门,且圣人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陈公子还是莫要藏拙,让我等领略一番白鹿书院高徒的风采。」 言下之意,若然陈毓依旧不开口,则不但陈毓本人,便是白鹿书院也是浪得虚名了。 竟然连自己师门也给算进去了?陈毓脸一下沉了下来,便是其他出自白鹿书院的人也都有些恼火,既厌憎祝览等人的咄咄逼人,又不满于陈毓的默不作声。 便是隔壁的周恒脸上也不觉闪过些失望——虽然把陈毓定义为一个危险人物,生恐天真无邪的外甥被人给坑了去,不欲二人深交,私心里却依旧以为陈毓应该不失一个有才华的人,说不好能在朝堂上发挥大的作用。 眼下看着,连直面别人挑战的勇气都没有,没有一点年轻人的锋芒和朝气,这样的人如何能在朝堂的风云诡谲中为了朝廷冲锋陷阵? 便是朱庆涵也不免着急,实在是别人不知道,朱庆涵还不明白吗,陈毓绝对是一个有大才的人,这人的才华可不独在才学方面,军事方面也是颇有建树,就比如鹿泠郡降服铁翼族王子,可不全是靠了陈毓? 第6章 眼下正是改变之前皇上坏印象的最好机会,怎么陈毓倒是开始藏拙了? 倒是李景浩神情依旧未变。 很快陈毓的声音无比清晰的从隔壁传来: 「祝公子既如此说,在下倒是确有几点拙见。」 猜出朱庆涵那位客人身份的可不止是阮玉海一个,作为和朱小侯爷关系极好的兄弟,陈毓第一时间就瞧出,那老者十有八九乃是天下至尊。这也是陈毓之前一直有些踌躇的原因—— 明知道历史的未来走向,陈毓自然绝不可能违心的对东泰国之事表示赞同,可依照上一世的记忆,东泰国的阴谋却是最后得逞了。 足可以说明,曾经雄霸天下的那位至尊,确实老了。再怎么说,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子罢了,于这等军国大事,根本不可能有插手的余地。 而且逆皇上之意而行,自己举业没有着落不算什么,陈毓就怕会祸及家人。 只不过种种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陈毓心里却是很快有了决断,所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上一世可以一股热血之下以手无寸铁的书生杀死无赖,这一世也无论如何做不到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难缄默不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上一世大周风雨飘摇之时,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埋骨荒野?便是见惯了厮杀流血的陈毓都无比恻然。虽然跨出去这一步,不见得能改变历史,可不做的话,却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既然连重活一世的事情都会发生,焉知没有其他奇迹出现? 「……古人有言,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自东泰有国以来,和我大周互为友好之邦的次数还少吗?可那一次不是言而无信,朝奉诏令,晚则毁弃。这般背信弃义的小人,又哪里有半分诚信可言?」 就自己所知,不说前朝,就是大周建国以来,几乎每隔一二十年东泰便会以种种借口妄启战端,亏得大周国力蒸蒸日上,即便过程如何艰难,最终都能将东泰入侵者赶出本朝疆域。 只这么多次交锋以来,东泰的本性暴露的还不够彻底吗?对方根本就是贪得无厌见义忘利厚颜无耻的小人。每每打怕了就投降,可一旦恢复点元气,又会故态复萌。 「……究其根底,东泰根本就是一个毫无礼义廉耻没有任何道德底线的蛮夷之地,所谓狼子野心,便是东泰的最好写照——君不见东泰所做事情有多无耻?不过磕几个头,说几句好话,就不但要从大周要走大笔银两,更妄想带走咱们大周最先进的工艺——东泰自来最忌惮的,不就是大周的神兵利器吗,真是如了他们的心愿,说不好,大周用来荡平天下的神兵就会成为东泰人砍杀大周百姓头颅的利刃!」 即便不能阻止东泰的阴谋,起码给那位至尊提个醒,损失些银两也就罢了,于大周军事相关的种种机密绝不可泄露给东泰一丝一毫。 旁人也就罢了,一直情绪低落的周杲却是听得热血沸腾,若非圣驾在前,恨不得冲到隔壁,亲眼瞧一瞧那位叫陈毓的举子—— 之前已然听太子妃提及,说是兄长已经给小七相看了人家,乃是忠义伯陈家的公子,也是今科举子。 不得不说周杲甫一听说,诧异之余也隐隐有些失望。自己眼下处境艰难,若是未来连襟出身赫赫世家,于自己自然大有裨益,至于说一个毫无根基的伯府公子,又能有什么用? 只是成家的情形周杲也明白,小姨子的婚事自己并没有决定权。 方才从隔壁房间众人对陈毓的挤兑中也意识到,那被众人围攻的不是旁人,正是成府未来的娇客,即将成为自己连襟的陈毓。本想着陈毓既被大舅子看重,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一听之下,却是越来越失望,真是无论如何没有料到,陈毓会在最后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惊喜。 连带的更油然而生一股愧疚—— 之前东宫一系也对东泰来朝这件事提出了异议,可之所以如此,更多的原因却是因为此事乃是二皇子一力促成,东宫属臣尽皆以为,二皇子怕是会借由此事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相较于自己更多的私心,反倒是陈毓这个举子话里话外所虑及的全是朝廷公义。 所谓立得正则行得稳,正是因为陈毓全无私心,才能一眼瞧出祸端根源所在。 这般想着,不觉偷偷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父皇。哪里想到,正好和周恒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我听说,成家有和陈家联姻的打算?」周恒声音不大。 周杲头顶却是响起一个晴天霹雳,翻身跪倒在地,低低道: 「父亲——」 内心却是苦涩之极。再没想到,父皇竟对自己怀疑到了这般地步。眼下之意,竟以为陈毓是自己特意安排的吗? 「舅舅——」朱庆涵也忙跟着跪下,想要说什么,瞧见皇上神情不对,只得把话咽了下去,小声道,「舅舅莫气,身体要紧,那东泰算什么,也值当的舅舅在意……」 心里却是有些不甘。如果说之前朱庆涵没有深入考虑过,还未东泰的臣服表示欣欣然的话,陈毓的话却无疑更令人信服—— 作为一个跟东泰打过多次交道的将军,爹爹就曾经多次背后骂娘,说东泰是喂不熟的狗…… 「起来吧。」周恒摆了摆手,意兴阑珊之下,便想起身离去,不料站到一半,身体却忽然猛地痉挛起来,若非李景浩及时扶住,差点儿栽倒在桌子上。下一刻更是全身都剧烈的颤抖起来,便是眼神也开始涣散。 「父亲——」周杲吓得一下从地上爬起来。 郑善明脸上顿时一点儿血色也无—— 皇上不知为何,已是接连几日不用那些特制的丸药了。往日在宫里也就罢了,这会儿在这里,怕是要出大事。 朱庆涵呆了下,忽然扬声冲着隔壁房间道: 「阿毓,快过来!」 第7章 记得不错的话,阿毓身上竟然带些稀奇古怪的药丸,更因为小七的缘故也颇懂得一些医术…… 朱庆涵的声音太过惊恐,陈毓不及细思,推开门快步走了出来,瞧见陈毓,朱庆涵一把扯过人来,看后面还有人跟过来,定睛一看,却是阮玉海,朱庆涵用力的甩上门,阮玉海一个闪躲不及,差点儿撞到脸,又不敢敲门进去,只得悻悻然回了房间。 饶是如此,心情还是颇为愉悦的—— 陈毓方才的话,倒是和朝中诸多武将看法一致,只可惜那些空有武力值的粗人上战场杀人还行,玩儿政治却是差得多,被一众文官口诛笔伐之下,根本除了叫嚣「东泰人全不是好东西」外,再没有其他更有说服力的观点。 眼下情形分明是文臣稳占上风,说句不好听的,和东泰结盟已是势在必行,是皇上都已经点了头了的。 而陈毓所言分明就是和皇上唱反调。即便隔壁那位老人不是皇上,可只要把陈毓的话传出去,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自有人收拾陈家。 陈毓这会儿却是完全没有心情顾及阮玉海想些什么,实在是主位上的那位老人的模样太过—— 四肢抽搐,甚而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行将癫狂的状态中,顿时倒抽了口冷气—— 这幅模样,可不就和当初在小农庄里救下刘娥母女时,那出卖了刘娥的工匠钟四的情形一般无二? 记得当时钟四说是服用了一种叫「神仙散」的药物,自己当时还特意拿了一包交给小七。 「快让开——」陈毓疾步上前,就想靠近周恒,却被周杲和李景浩、郑善明齐齐拦住。 「这位老人中了毒,」陈毓瞧着李景浩,神情焦灼。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瞧见舅舅,陈毓已然确定犯病的这位老人必然就是皇上。若然自己不赶快出手的话,皇上怕不就要跟当初的钟四一般,有种种不堪的表现。 虽然不知道在座诸位对皇上病发时的情况知道多少,陈毓却肯定,真是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曾丑态毕露,在座诸人怕是都讨不了好去。 「你能治?」李景浩紧盯着陈毓的眼睛。 「我见过。无法根治,但能暂时延缓病情。」说着瞧向郑善明,「贵主人是不是经常吃一种东西,吃完后就精神很好,眼下却是没有服用,才会浑身不舒服,先是萎靡不振,然后痛苦不已,体内犹如万蚁钻心,麻痒难当?」 一番话说得郑善明好险没哭出来,忙不迭点头,点了半晌却又摇头—— 这少年还真有几把刷子,说得可不正是皇上的情形? 皇上年龄大了,身体越发虚弱,前些年又添了个头疼的症候,一旦疼起来,便是皇上这般坚毅的性子都受不住。可巧得了那药丸,一尝之下,倒是神效,吃下一丸,身体情形便好的紧。只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竟是越发频繁了,甚而到得最后,为了对抗体内病症,皇上不得不加大药丸的服用量。 到得今日,竟是一日不可或离了。 只皇上的性子,一生都不曾受制于人,那些药丸虽是好东西,皇上觉得,也不好太过依赖,这几日就慢慢减少了药丸的服用,可巧除了每日越发困顿、提不起精神外,头疼也没有再犯过,也就越发放心,甚而这次已是足足两日没碰了。 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没了药丸的压制,病症就这么气势汹汹的过来了。不由暗暗后悔,要是自己只管偷带一粒药丸好了,皇上也不致如此痛苦…… 只少年怕是说反了吧?皇上不是因为吃了药才会如此,而是因为没吃药才压不住体内猖狂的病魔啊…… 完全没注意到,神情处于崩溃边缘的周恒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体内一波更大的痛苦席卷。 「我相信你,」周杲终于开口,又转向李景浩道,「让他给父亲诊治,出了事情,我一力承担。」不得不说,方才陈毓一番话,已让周杲完全接受了这个出身不显的未来连襟,甚而大有知己之感。 更是认定,怪不得人还没有考中进士呢,就被大舅子给预订下来,却原来未来小妹夫是如此有大才的人啊。 这会儿看郑善明让开,立马明白,陈毓口中所说,父皇竟然全中。 周杲本就先入为主的接受了陈毓,到此更无半点疑虑。 「让他,来——」周恒神情狰狞,只觉得脑袋就要炸了,甚而控制不住想要往墙上撞,心知再没有药丸的话,自己不定会做出什么癫狂的事来。 当着自己的儿子、外甥和最信任的属下出丑,是周恒绝没有办法忍受的。 听皇上这般说,李景浩也退开一步,瞧着陈毓的眼神却是颇有些担忧—— 若然毓儿的手段有效也就罢了,若然无效…… 这般想着,不觉瞪了朱庆涵一眼,都是这小子的错!竟是置毓儿于这般险境之中。 朱庆涵正全身心放在皇上舅舅身上,忽觉浑身有些发冷,不明所以的抬起头,却是没有发现什么。 陈毓已是快步上前,手指在周恒身上连点—— 不得不说,小七不愧是医道天才,自得了自己送过去的神仙散,数月之内就研究出了这道指法,能短时间内抑制身体对那毒物的依赖。 可也只是暂时控制罢了,却并没有办法根除,想要彻底摆脱那种毒物,还须得靠自身的意志和毅力。 即便如此,随着陈毓手势起落,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周恒果然不再浑身抽搐,便是眼神也清明的多了。却是浑身已大汗淋漓,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父亲,不然,先到我府中去?」周杲神情惴惴的上前道。 父皇眼下的情形委实不妙,须得赶紧请人医治才是,可瞧着父皇发病时的可怖模样,事关一国之君的威严,眼下怕是暂不适合宣御医前来,到底怎么做,还需要商量出一个合适的章程来。 第8章 正好太子府距离这里最近,当是最好的去处。 虽如此想,可父子相疑在前,即便皇上这会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周杲却依旧不敢自作主张。 周恒点了点头,又目视陈毓: 「你也一起。」 说完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形——方才痛苦难当时对陈毓的话体会还不深刻,这会儿清醒过来,忆及陈毓所言,却是浑身都要僵硬了—— 陈毓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暗示,自己以为可以祛除百病的良药其实却是自己如此痛苦的源头。 看皇上想要起身,陈毓忙冲周杲道: 「公子快扶好令尊——」 周杲愣了下,下意识的伸出手,正好接住脚下虚浮往旁边歪倒的父亲。 周恒身上委实没了一点力气,却是不肯坐下—— 若然陈毓所说属实,也就意味着,宫里早就不安全了。倒是太子府,说不好还更安全些,真是如此的话,自己从前,怕是错疑了他。竟是任凭周杲半搂半抱的扶着自己,并未拒绝周杲的搀扶。 周杲眼睛一下红了。已经多长时间,父子没有这么亲近过了?便是偶然到太子府去,别说父子坐下聊天,父皇便是连府里的茶都不曾喝过一口。 眼下却肯这么依赖自己…… 想着忽然道: 「父亲,我背你——」 声音已是哽咽。 「不用。」能感觉到儿子激动的情绪,周恒心里也是有些发热,却依旧摇了摇头,眼下周恒心里也是乱的紧,却依旧明白,宫里这会儿怕是也不安全。 十有八九便是自己行踪也在有心人的掌握之中。当此之时,更要事事慎重,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瞧出一点破绽…… 又过的片刻,觉得自己精力终于恢复过来,外人应该不至于看出些什么,周恒第一个走出房间。 出得门来,正好瞧见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形,可不正是阮玉海? 阮玉海也没料到,会和周恒正面相对,吓得一激灵,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僵硬的状态。 周恒也不理他,径直往楼下而去,后面周杲等人跟着出来,走在最后面的正是陈毓。看着一行人离开,阮玉海无疑有些气闷,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瞧着他们上车而去。 车子在大街上无目的的转了几圈,确定并没有什么可疑人,才径自往太子府的方向去了。 乍然看见两三辆普通的马车来至府门外,太子府总管李成海还有些奇怪,不妨自家主子却从第一辆车上跳了下来,李成海吓了一跳,忙不迭命人打开府门。 却没料到周杲并没有再上车,而是亲自引领着后面的车辆往府里而去。 李成海惊得出了一头冷汗——车里人什么身份,竟能劳动太子殿下甘为马前卒。眼睛忽然睁得溜圆,难不成,竟然是皇上?! 「今天的事,除了太子妃,不许任何人知晓。」周杲低声吩咐道。 「太子放心。」太过激动,李成海声音都有些发抖。 不怪李成海如此,实在是从太子大婚,皇上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到过这太子府了。 而这也是二皇子周樾日益猖狂的根本原因——毕竟一个失了圣宠的太子,位置又能如何稳当得了? 皇上今日既肯到太子府邸,那是不是说,这对儿父子终于冰释前嫌,重拾父子亲情了? 那边车辆已是径直进了太子内院,待得关闭院门,成浣浣也闻讯赶到,瞧着从车上下来的皇上,也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周杲已是蹲下身形,周恒脚顿了一下,终于趴在了周杲的背上。 周杲一用力,就把父亲背了起来,一瞬间却已是泪流满面。 便是上面的周恒,也不由唏嘘感慨。 成浣浣也跟着落了泪,看那父子俩走远,才转向侍立在后面的几个人身上,却是在瞧见陈毓时大为诧异—— 这个俊美少年又是哪个?分明眼生的紧。 「李大人,庆涵表弟,郑总管——」成浣浣说着又瞧向陈毓,神情明显有些为难—— 既是太子带回来的,还跟皇上在一处,当也不是无名小卒,怎么也不好冷淡了对方。可自己委实不知道眼前这俊美少年的身份。 不待成浣浣开口,陈毓已是抢先拜下: 「陈毓见过太子妃娘娘。」 陈毓?成浣浣顿时一副颇受惊吓的模样—— 应该是同名同姓,而不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未来妹夫陈毓吧?实在是凭陈家的身份,便是忠义伯本人也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更遑论是不过一个小小举子的陈毓了。 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总管李成海已是匆匆跑了过来: 「太子妃,太子让请陈公子快快进去,还让人速去请七小姐过来——」 一个「请」字让太子妃对陈毓的身份更加好奇,毕竟自己夫君乃是太子殿下,寻常人如何当得起一个「请」字? 倒是旁边的郑善明几人心中了然—— 近些年来皇上和太子关系日益紧张,若非陈毓的出现,太子如何能令皇上初步放下心防? 只这些话,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尤其是郑善明,早已认定这陈毓绝对是福缘深厚。当下对太子妃道: 「劳烦太子妃快着人延请那位七小姐便好——」 说着便和李景浩陈毓朱庆涵几人快步往太子书房而去,却是有意礼让陈毓在前,反是自己跟在最后面。 找小七的?后面成浣浣更是一头雾水,虽然从方才太子背着皇上的情景可以瞧出,皇上八成是不舒服呢,可依照皇上素日来的习惯,能来太子府就已是一大殊荣,更遑论敢让自己娘家人靠近了。 越发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令得皇上变化如此之大。 第9章 却也明白,今时今日的变化委实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 又瞧了瞧陈毓的背影,说不好,这少年还真是小七的未来夫婿呢。虽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走到这里,可能得皇上如此信任,倒是一份儿了不得的机缘。 陈毓几人进的书房时,周恒父子俩也不知说了什么,彼此眼睛竟是都有些发红。 尤其是太子,看到进来的陈毓时,脸上全是笑意,竟是招手对陈毓道: 「陈毓,过来这边坐。」 又笑着转头对周恒道: 「父皇,陈毓还是个孩子,您可不要吓着他才是。」 完全是一副好姐夫好连襟的架势。 饶是陈毓,也不由有些受宠若惊。 却并不敢真跟太子说的那般,大喇喇的跑过去坐下,而是撩起衣服下摆,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 「小民陈毓见过皇上,见过太子——」 「起来吧。」周恒摆摆手—— 自己也好,太子也罢,全是大周最尊贵的,寻常臣子见了尚且诚惶诚恐,这少年恭敬之外并不见半点惊慌,果然如自己第一眼所见的判断,是个有大城府的。 陈毓垂手侍立,任周恒以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 「坐吧。」半晌,周恒终于道,「你方才说,我之前用的药丸,不是治病良药,而是毒物?」 早有人回宫取了药丸过来献上,陈毓拿过来,捏开手中洁白晶莹的药丸,微一用力,就碾成了碎末,又放在鼻子下细细嗅了片刻,虽是比之钟四的神仙散,多了些其他东西,味儿道也更好闻,可陈毓依旧能确定,手中的药丸和神仙散乃是理出同源。 当下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不错。我在铺子里一位工匠手上见过这物事,据他说,此物名叫神仙散,吃了能让人欲仙欲死,只觉快活赛神仙。后来我拿给小七——」 说道这里却是顿了一下,瞧一眼一脸八卦的太子,木着脸道: 「就是成家七小姐——」 事关皇上安危,当时情形自然一丝一毫都不能遗漏,不然,自己怕不是立下大功,而成心怀叵测之徒了。 虽然不情愿,可也只能把当初自己和小七的事情,说出来些。 什么?一句话说的朱庆涵好险没从椅子上掉下来——小七就是成家七小姐? 之前所有的疑虑顿时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怪不得得月楼的成掌柜会对陈毓那般恭敬,还有成家,那么容易就接受了陈毓。 原来这两人,那么早就「勾搭」在一起了。 朱庆涵神情太过诡异,陈毓淡淡瞥过来一眼,朱庆涵顿时就怂了—— 一个陈毓自己已经不是对手了,更不要说还有个手段鬼神莫测的小七了,顿时恢复了正义凛然的模样—— 嗯,放心,好兄弟,我相信你们有不得已的苦衷。 众人的神情都太过诡异,饶是陈毓,脸色也有些赧然,只得又解释了一句: 「我不知道七小姐是女孩子,一直到前些时日听成将军说起,才知道当初的小七就是眼下成家七小姐……」 周恒还未开口,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李成海的声音随之传来: 「皇上,成将军还有七小姐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 门开处,成弈和小七一前一后的进来。 两人也根本想不通为何皇上突然召见,还是在太子府中。 待瞧见陈毓竟也在,甚至座位还靠近皇上,更是大吃一惊。 只是这会儿并不是彼此叙话的时机,兄妹俩收回眼光,上前见礼。 周恒点了点头,却是多看了小七几眼: 「方才听陈毓说,你们两个是在鹿泠郡相识?」 怎么也没想到,皇上派人宣召,竟是为了询问自己和陈毓的事情,小七毕竟是女孩子,脸一下通红,可皇帝有问,又不敢不答,犹豫了片刻终于低着头小声道: 「陈,陈公子以为是在鹿泠郡,其实,我们相识要比那时还早。」 什么?一句话说的陈毓一下瞪大了眼睛——小七竟然早就认识自己吗? 便是周恒也不觉好奇,陈毓这个人精,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却也因为有了这个认知,瞧着陈毓比之当初顺眼了不少。 「启禀皇上。」眼看着自己妹子羞得头都快垂到地上了,成弈当真不忍,终于接过话,「皇上可还记得小七幼时曾被拍花子的给偷走那件事?当时全是靠了陈毓,小七才能讨得一条活命来……」 「你是,安安?」陈毓只听了一半,就失态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神情里全是不可置信。果然是造化弄人,再没想到,两人之间竟然那么早就有了牵绊,小七,就是当初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毓哥哥、毓哥哥」叫个不停的安安?! 成弈点了点头,既然说了,索性一下全说清楚: 「……后来更因受到惊吓,小七得了失语症,还只认陈毓一个人,当时根据陈毓的指点,救出小七的周大人无奈,只得找了借口,把小七送到陈毓身边照顾,小七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一番话说得众人神情都有些变化,着实没想到,这俩孩子看着年龄小,当初受了那么多苦,彼此之间也有着这么深的牵绊。 朱庆涵早收起脸上戏谑的表情,便是周恒也终于明白,为何陈毓性子全没有普通少年的跳脱,原来幼年时竟是受了诸多苦楚吗。 「……后来微臣到江南寻访神医虚元道长,没想到到了鹿泠郡后,微臣和小七竟在渡口处意外落水,陈毓也第二次救了我兄妹二人。只是两人彼此面貌变化太大,初时并不相识,还是知道了陈毓的姓名后,我着人查了一下,才知道这少年和幼时救了小七的陈毓乃是同一人。只是彼时,小七知道了陈毓的身份,陈毓并不晓得小七是谁……」 第10章 陈毓顿时听得心潮起伏。成弈严厉的性子,更有小七高高在上的公府嫡小姐的尊贵身份,想也知道成弈必然会对小七和自己的接触严加阻挠,也不知期间小七受了多少委屈,却从未在自己面前吐露半分,反而是掏心掏肺的好…… 「你会参加科举,全是为了成家小七?」周恒忽然转过头,瞧向陈毓。如果说先前还奇怪,到底是仗恃什么,才能让陈毓永远那么波澜不惊,即便坐在他对面的是自己这一国之尊。听了成弈的话,却忽然有了这样一个认知,或者陈毓本身对当官并不热衷吧?所谓无所求则无所惧,再加上此子性情之刚毅非同常人…… 陈毓怔了下,明知道自己点头的话或者会令皇上对自己有所不满,却依旧不想说谎: 「是。当初小七突然失踪,小民遍寻天下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古人说一举成名天下知,小民便想着,能考取状元的话,岂不是天下闻名?我找不到小七,或许小七听说我的名字后会跑来寻我……」 一直低着头的小七猛地抬起头来,大眼睛里已是蓄满了泪水。便是一向对陈毓诸多挑剔的成弈也不由感慨不已,房间里顿时一片静默。 「你曾经到过东泰附近?」周恒又道。语气里是自己也没察觉的温和——怪不得涵儿会对陈毓掏心窝子,原来竟是个如此深情的人。 「去过。」陈毓蹙了下眉头,「还曾和当地百姓一起抗击过东泰贼人的入侵……」 这句话倒是不假。只是陈毓对东泰卑劣本性的认知更多的却是来自于上一世,那东泰人委实过于残忍,来至大周,抢夺财物之余,竟是妇孺老幼全不放过,甚而有的整个村子都被抢光杀光烧光……为此,自己还和大哥亲自赶赴东泰,刺杀过东泰的重臣,这话自然不能说。 太子的眼睛越发亮,陈毓竟是和东泰交过手吗?想起之前陈毓论及东泰时慷慨激昂的模样,这会儿也终于明白,竟然不是纸上谈兵而是亲身经历吗? 父皇既如此问了,无疑也是向自己暗示,他已经相信之前状元楼中,陈毓并非是受了自己示意才会有那番言论的吧? 「而皇上服食的这些药丸,它的主要成分我也在那时见过,是一种名叫罂粟的美丽的植物,罂粟的原产地,正是东泰。」陈毓神情严肃,一字一句道。 室内一片静寂。周恒神情都有些狰狞—— 周恒相信,这样的事陈毓必然不敢说谎,毕竟,既然他说出了罂粟这个名字,也必当明白,自己必然会派人去两国边境探查,是真是假,很快就可以知道。 「你说你家铺子里的工匠,当初也染上过这种毒瘾?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药丸?」李景浩忽然插嘴道。 「钟四服用的神仙散,是从我家一位宿敌,阮笙那儿所得。」停了下又解释了句,「阮笙的兄长便是如今在朝中任职的阮筠阮大人。」 「原来竟是这个龟孙子。」朱庆涵气的一下骂了出来,忽然想到皇帝舅舅还在呢,忙又讪讪然闭了嘴,脸上却全是怒色—— 阮筠的背后可不正是潘家,难不成这事,竟是和潘家有关? 周恒脸色一片铁青,要说这药丸的来历,当时也是偶然。 不过是一个秋日,阳光正好,朝务也并不繁忙,周恒下朝后看时辰尚早,一时兴起,就带人去西山秋猎,未曾想半路上忽然头疾发作,痛不欲生时恰遇一位白发白须飘然若仙的老者。 老人自言叫天云子,乃是修道之人。即便面对自己这九五之尊,那天云子依旧神态悠然、惬意的紧,怎么瞧都是一副高人范儿。虽然依旧对天云子心怀疑虑,只是当时头疼之剧,已是令自己整个人生不如死。便不顾劝阻,吃了天云子的一丸药。 再没料到,那药竟是神效的紧,不过片刻,便止住了剧痛,整个人的精神也是出奇的好。 为了以防万一,自己依旧把天云子带回了宫中。 天云子丝毫没有反抗,一路上也是谈笑宴宴,言谈间见识颇广,便是朝中博学鸿儒怕也不如。待来至皇宫,更是谨守本分,从不和其他人结交,只天云子自己整理了一片园地,种了一种特别漂亮的花儿,一直到数月过后,才提出告辞,更告诉自己,园中植物,便是疗治自己头疼的主药,药方他已经留下,到时让太医院配置便可。 自己平日里倒也亲眼见过天云子用那花的果实做菜,据下人讲,味儿道委实鲜美的紧。再没想到,那般美味的东西竟还是一种药物。 尝过菜的味儿道,自己最后一丝疑虑也完全打消。甚而当时认定,是上天眷顾,才会派下一个天云子来帮自己纾解病患…… 只是当时的一系列偶然,这会儿看来却是破绽百出。 就比如说自己的行踪,即便再是一时兴起,可宫中人却是知晓,真有人往外传递消息,令那天云子守株待兔侯在那里是完全可能的。还有当时自己的头疾,也犯得太过突兀,毕竟,平日里头疾发作都是有征兆的,那几日自己精神却是健旺的紧,不然也不会兴起外出游猎的念头。还有那种远超任何一次,仿佛能把人整个都撕裂令自己几乎失了神智的剧痛,之前之后也再未出现过…… 「……那花是不是开紫红色的花朵,开放时特别漂亮……」陈毓忽然插嘴道。 周恒神情越发僵硬,见此情景,所有人心中都起了一个念头—— 天云子在宫中留下的皇上宝贝不已的所谓药田,十有八九,怕就是陈毓口中的罂粟…… 「那神仙散确然有镇痛的功效,服用后也不会致人死命,却会令人上瘾,服用时间越长,对人头脑伤害越大,到得最后,便会一时半刻离不得,更会影响神智……」小七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周恒眼中的厉芒越来越甚,半晌却是长叹一声,整个人好像瞬间老了十多岁。 这些年来,自己对那药丸的需求量可不是越来越大?从最开始的半丸,到现在每次都得至少三丸。 第11章 还有每次服用完后,甚而兴奋到有些癫狂的自己…… 本以为是能让人欲仙欲死的神药,却再没料到乃是那等阴险霸道的毒物。 陈毓也不由心生恻然,再怎么说也是叱咤风云的一代帝王,临老却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皇上这会儿的憋屈自然可想而知。 「可有戒除毒瘾的方法?」周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神情中更是闪过一丝坚毅——想自己堂堂帝王,如何能被人用这般阴谋诡计控制? 「这——」小七迟疑了一下,先是摇摇头,最后又点点头,「臣女交代陈公子的指法倒是能起到纾解的作用,毒瘾发作时能暂时起到一定的抑制作用,可要想彻底戒除,外力的作用却是几乎等同于无,须得靠自己的意志。」 顿了一下又道: 「期间过程太过痛苦,对病人身体的摧残非同一般的厉害……」 若然身体本就虚弱,再对抗如此厉害的毒物,可不见得能吃得消。而皇上近年来身体却是每况愈下…… 「小七过来,帮我诊脉。」周恒沉吟了一下,探出一只手。 小七也不推辞,当下上前一步,手指搭在周恒脉搏上,心却是「忽悠」一下就提了起来—— 皇上幼年失母,宫廷倾轧中,身体底子本就不好,登基后先是和权臣周旋,接下来更是几十年的宵衣旰食、勤于政务,身体劳损不是一般的严重。 本来若是早日发现,精心调养,还可延缓几年,却不料又被人暗算,误把毒药当良药,到现在体内早已是沉疴堆积,整个人便如同盖了盖子的火山,不爆发则已,一旦冲破现有桎梏,实在难以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陈毓内心里却早已是长叹一声,别人不知道,他却最清楚,明年冬月便是皇上的大限之时,可叹昔日英明雄武的一代帝王,竟是最终死于自己人的阴谋之中。 看小七神情变幻不定,周恒又如何不懂意味着什么? 要说自己身体情形,太医院院判苏别鹤也不是没有提醒过,只每每服用了药丸后,精神的健旺总是让自己对苏别鹤的话很是不以为然。到得最后,甚而觉得苏别鹤有哗众取宠的嫌疑。 除了这等疑心,又何尝没有讳疾忌医的意思? 自己果然是,老了吗? 「这毒物太过霸道,皇上想要彻底戒除,还须先调理一番身体才好。」良久,小七终于委婉道,还想嘱咐什么,却惊见周恒再次僵直了身体,两眼盯着方才捏碎的药丸,眼中全是尽力压制渴望却又控制不住的疯狂。 如果说之前周恒还不明白小七说的「太过霸道」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却是终于体会出来,瞧着那药丸,自己周身每一处都在疯狂的叫嚣着「想要」,甚至心底更是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只要能如愿吃了那药丸,便是拿大周的江山来换也未尝不可。 「毓哥哥你去帮皇上——」小七先冲陈毓道,然后又对周恒急急道,「这事儿还须从长计议,皇上切莫要伤到自己……」 郑善明如何听不出小七话里的意思,忙不迭拿出一枚药丸,送到周恒面前。 周恒只是犹豫了一下,下一刻一把抢过去,塞进嘴里,亏得陈毓随即上前,手指在周恒周身大穴连点。 待得周恒再次回复平静,整个人早已是浑身湿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甚而即便有周杲几人小心看护,周恒手心处依旧抠挠的一片血肉模糊…… 怪不得小七说非有大毅力者难以戒除! 周恒神情惨淡,方才一番挣扎有多艰难唯有周恒自己心里明白。而这,还是在小七和陈毓的护佑之下,更是吃了一颗药丸来缓解…… 「东泰贼子!」皇宫中那处药田,周杲也熟悉的紧,甚而因为皇上尤为看重之下,特意派的由大内高手在旁守护,便是自己,心底何尝不潜藏着强烈的向往,希冀父皇什么时候会赐给自己一些…… 这般想着竟是出了一声的冷汗,再没想到那么美丽的花儿竟会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以父皇无坚不摧的性情,尚且被折磨至此!若然是自己碰了这些毒物……这般想着,不觉打了个寒噤。 「皇上,等回去,老奴就毁了那药田——」郑善明已是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不许!」周恒却是一口否决,「留着,记得比从前照顾的还要精心。朕已经没事了,你先去外面候着吧。」 郑善明无疑有些不解,却并不敢提出什么异议,忙忙的擦干净眼泪,低着头退了出来。 「对东泰,眼下该如何处置?」周恒的眼神在成弈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却是停顿在陈毓身上。 「眼下还不可和东泰翻脸。」最先开口的是成弈,「小七虽然没有找到解药,也是因为咱们大周并没有这种可怕的东西。那毒物的原产地既是东泰,说不好东泰那里会有解药也未可知。」 周杲也跟着点头: 「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顿了顿又咬牙道: 「早晚有一天,必让东泰十倍百倍的偿还。」 看陈毓始终不开口,周恒只得道: 「陈毓,你怎么看?」 皇上还真是老奸巨猾。 自己毕竟年龄太小,自然不好锋芒太露。本来陈毓是压根儿不打算开口的,毕竟在座的人都是人精,既然察觉到东泰的阴谋,自会想出万全之策来,却没有料到,皇上不肯放过自己,竟是直接点了名。 罢了,别人不知道,自己却清楚,东泰贼人可不是在皇上驾崩后就直接兴兵来犯?既有这么好的坑他们的机会,怎么也不能放过才是。反正皇上心里,说不好早就把自己定位成了老奸巨猾之辈。当下点了点头: 「皇上一代明君,折服东泰这么一个蛮夷小国自然在情理之中,为了显示咱们泱泱大国的气度,东泰提出的所有要求,皇上自然都会成全……」 第12章 听陈毓侃侃而谈,周恒神情越来越满意,成弈脸色则有些复杂。亏得自己之前答应了他和小七的事,不然,这小家伙真是和自己较上了劲,还真是防不胜防。 朱庆涵也是心有戚戚然,你说陈毓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呢,这坑人的主意竟是一想就得,亏得自己识时务,更亏的自己运气好,及早认了小陈毓当兄弟…… 周恒却是深深的看了陈毓一眼,便是李景浩,也不觉蹙了下眉头,实在是陈毓方才的计划不可谓不完美,却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东泰会在计划制定的期限内挥兵入侵大周,不然,怕是自己等人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饶是意识到陈毓有大才,可鬼神莫测到这般地步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可即便如此,饶是周恒也不觉起了爱才之心,笑着对成弈道: 「亏得成弈你动作快,不然,说不好朕也得动手抢人了——这可是咱们大周第一个六首之才呢。」 六首?一干人等一下张大了嘴巴——皇上的意思是,这会儿已经把状元的名头给定下了?而且既是六首,那岂不是说,今科会元也正是陈毓?! 还有抢人之说,皇上的意思分明暗示,不是成府定了陈毓这个娇客,皇上说不好就会直接下旨让他尚主?! 要说京都中那个地方最为有名,自然首推崇安街。 之所以如此,实在是但凡大周声望最着的世家大族几乎都云集在那里。那些老牌世家,能在历朝风雨中昂然矗立这么久,自然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深厚底蕴,无论是家族后辈之繁茂还是家教风气之严谨,都堪为京城贵家之典范。 以致说起京城这首善之地,帝都人第一个要提的就是崇安街,别说是崇安街走出来的人,便是一只小猫小狗,也会令得无数人羡慕崇拜。 即便这里宅子的价钱贵的吓死人,可但凡有可能,那些朝中新贵还是想在这条街道上谋一个落脚之所,好让后代子孙熏陶些贵气来。只是想法虽好,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比方说即便做了本朝三十年宰相的温庆怀,也是临老致仕时,皇上不忍放人离开,为了以示恩宠特意夺了一位获罪官员的府邸赏赐下去,温家才好容易在崇安街有了立足之地。 宰相之家尚且如此,更遑论说其他新贵? 因而即便父亲也就是个三品官,甚而不过居住在崇安街最不起眼一处宅子里罢了,阮玉海却依旧骄傲无比—— 能在崇安街拥有方圆之地,本身就是一件极大的荣宠,假以时日,阮家何尝不能成为这些百年世家中的一个。 当然,能拥有这样一个宅子,更多的是得益于阮家家主阮筠的才干。 阮筠的妻子潘氏虽是潘家远支,却一向和潘家嫡支走的极近。潘氏娘家就一个兄弟,还不成材的紧,倒是作为女婿的阮筠,近些年来表现的可圈可点,颇是替潘家立下汗马功劳。连带的岳家对这个女婿也越发看重。索性直接把崇安街上的这处宅子送给了阮筠。 可即便是靠了外家才能得到这座宅邸,依旧无法让阮玉海心中的自傲减少半分—— 毕竟,有权倾朝野的潘家这样的外家本身也是足可傲视旁人的一大资本。 一大早,阮家宅子里就开始忙乱起来,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喜色—— 今儿个可是会试放榜的日子。 自家才高八斗的少爷阮玉海早有才名,甚而之前在国子监时,便有先生断言,阮玉海有大才,今科考中进士根本就易如反掌,真是发挥好的话,说不得还能和其他举子争一下会元的名头。 而出得试场后,阮玉海还把自己的卷子给誊抄了一遍,便是进士出身的阮筠看了也频频点头,明显颇为满意…… 「穿这件红袍喜气,大喜的日子,可不要太素了才好。」阮夫人潘氏笑的脸上早开了花一般。亲自捧了一件红色的锦袍过来让阮玉海换上。 「大哥戴这件玉佩吧。」阮玉芳也笑嘻嘻的上前凑趣——父亲已是三品京官,若然兄长再今科得中,少不得自己的地位也定然会跟着水涨船高。 这般想着,心中不期然闪过那日东苑外见到的那个俊美少年陈毓的身影,娇羞之下,不觉就红了一张俏脸。 便是寄住阮府的李昭,虽是两家还未正式放定,可彼此间未婚夫妻的关系已成定局,瞧见众人围在表哥阮玉海身侧,李昭虽是心热的紧,却怎么也不好意思上前,终究让贴身丫鬟拿了个荷包过去—— 荷包里是几天前李昭去寺庙中帮阮玉海求得的一个必中的上上签。 「好了,这会儿子定然已经放榜了,管家也快回来了,不然,先去门外瞧瞧。」 将将打开府门,正好瞧见位于崇文街的一处府邸也四门大开—— 和金玉满堂、人人艳羡的崇安街相比,崇文街虽是一字之差,却无疑显得有些村气。无他,这里云集的更多的是没多少底气的朝中新贵,虽然百姓眼里也能算是繁华之所,却是丝毫入不了崇安街贵人的眼。 所谓三代为官知被服,五世做宰知饮食,想要和崇安街的人比肩,崇文街的人怕还得赶超个至少百八十年。 因而,远远瞧见忠义伯爵府门外立着的陈毓时,阮玉海脸上是丝毫不加遮掩的自得—— 再有个伯爵封号又如何?相较于背靠着潘家这棵大树的自家,小小的陈家又算的了什么? 正自想的入神,又一阵轧轧的沉重的开门声传来,阮玉海闻声瞧去,下一刻脸上神情顿时有些振奋—— 和崇安街上其他人家的富丽堂皇不同,这处府邸却是古朴的多。 可即便如此,阮玉海却丝毫不敢轻忽,相反,更多的是敬畏和向往—— 无他,实在是这处府邸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曾在大周做了三十年宰相的温庆怀。 温庆怀曾是大周第一才子,更辅佐当今皇上三十年,当初在朝中影响之大,即便成家、潘家这样的老牌世家,也不敢轻撄其锋芒。 第13章 现在温庆怀虽然致仕,可盛宠犹在,听闻皇上闲暇无事,还会经常到温府中走一遭。再加上温家后人也都争气的紧,到如今已出过一位状元、一位探花,数位进士,峥嵘的气象已经显现出来。甚至私下里众人纷纷预测,温家这样发展下去,百年后,怕是又一个煌煌世家。 听说今科会试也有温家小一辈参加,只温家人自来都是不喜和人结交的性子,外人只知道今科参加会试的乃是温家嫡孙,好像名叫温明宇,乃是温庆怀亲自教导成才。 只此子平生最喜四处游历,又笃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年里头倒有八个月都是在外面跑,以致京中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位温明宇温大公子的庐山真面目。 饶是如此,却不影响温明宇才名远播,实在是此人每到一处,便会有佳作传世,当真是字字珠玑,再加上温家嫡孙的名头,温明宇这个名字早被众人看做是状元得主的最热门人选。 阮玉海一直心心念念着想和这位温家嫡孙结交,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这会儿看温家府门打开,心知怕那位温公子待会儿就会出来。 哪里还有心情搭理陈毓?忙不迭整整衣冠,只等着那温公子出来便上前攀谈。 果不其然,随着温家府门大开,一个温润如玉的蓝袍公子缓步而出。阮玉海瞧了一眼,不觉一愣,这人瞧着,怎么有些面熟啊?不及细思,已是满脸笑容的上前: 「这位就是温公子吧?玉海有礼了。」 温明宇抬起头来,正好迎上阮玉海热切的眼神,微微一怔后点了点头: 「你是,阮公子?」 语气中却不见有多热络。 阮玉海却是丝毫不以为忤——人家可是温家嫡孙,自然有骄傲的资本。甚而因为温明宇竟然认识自己,内心竟是有些窃喜: 「温公子竟识得在下吗?咱们果然是有缘,我也瞧着公子很是面熟呢。」 「面熟?」温明宇眼中闪过一丝揶揄,「阮公子说笑了,咱们昨儿个不是刚在状元楼见过吗,面熟自然在情理之中。」 昨天刚见过?阮玉海顿时一怔——当时一起前往状元楼小聚的怕不有二三十位举子,自己倒是没注意,里面是不是有这位温公子。 啊呀不对,好像里面确实有一个姓温的,应该就是跟陈毓坐在一处。好像当时唯二没有对东泰归附一事大加赞赏的就是陈毓和一个姓温的。只自己当时一心想着给陈毓找不自在,根本就没注意到他身边的人,甚而为了贬低陈毓,话语中攻击的对象还顺带捎上了那姓温的。 他们不会,是一个人吧? 眼见得阮玉海一脸的笑意好像打了结,温明宇却是丝毫没有帮着解惑的意思,而是径直往忠义伯府门前而去,不同于方才面对阮玉海时的疏离和揶揄,温明宇脸上的笑容这会儿却是真诚的紧: 「陈公子,昨日一别,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还真是有缘啊。」 那语气真是要多亲热就有多亲热。 阮玉海远远的听见了,好险没把鼻子给气歪了——这温明宇故意的吧?竟是几乎把自己方才的话给照搬了过去。而且方才对着自己时就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倒是对着陈毓,那真是要多谦恭就有多谦恭。 好在并未郁闷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在长街的尽头响起,却是三骑快马正风驰电掣般而至,看到马上人,陈府也好,阮府也罢,加上温府的人,神情竟是一个赛一个的激动。 好在马上人也不负众望,还没从马背上趴下来就一叠连声的道: 「恭喜少爷,中了。」 「少爷中了第九名进士。」太过兴奋,阮府管家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温府那边也传来一片欢声雷动: 「啊呀,咱们少爷竟是中了第二名的亚元吗?快进府给老太爷道喜。」 饶是温明宇也算少年老成,闻言也站不住脚,匆匆向陈毓一拱手,便忙忙的转身往府里而去。 走到一半又站住,却是跑在最后面的陈府管家终于到了,陈毓还没有发问,温明宇已是兴致勃勃的开口: 「你们家公子定然也中了吧?」 「可不。」马上的正是陈府管家陈元。待察觉温明宇竟是崇安街那处宰相府第的公子,顿时激动不已—— 和初入伯爵府的兴奋不同,这几月来陈元也是充分体会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像自家这样的门第,别说崇安街了,就是崇文街的老住户,都没有几户瞧得上忠义伯府的。好在自家有个这么能干的少爷。 听温明宇主动问及,陈元顿时自豪的不得了,一挺胸脯道: 「不瞒公子说,我们少爷中了,」 说道这里深吸一口气,声音都有些发抖:「第一名,我们少爷是第一名的会元呢。」 阮玉海正好即将步入家门,听到陈元嚎的这一嗓子,顿时神情一僵,只觉进士及第的喜悦顿时消失殆尽。 而随着报喜队伍的到来,崇文街竟然出了个会元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听说之前声名不显的忠义伯府陈家公子竟然力压宰相嫡孙中了会元,不独崇文街,便是崇安街的深宅大院也产生了一定的动荡。 据说便是那位号称京都第一美人的潘家小姐潘雅云,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当场摔了茶盏,一连说了三声不可能。至于说阮家,因为这消息失眠的更不是一个两个…… 三月二十二,天光晴好,春风和煦。殿试日也在一众举子的期盼中如期而至。 一大早陈毓就沐浴更衣。 虽已是三月天气,却依旧春寒料峭。 只即便是冬月里,陈毓也不过着一件简便棉袍罢了,这时候虽还有些冷意,陈毓却是不惧的,只从李静文送来的众多衣服中拣了件湖蓝色的儒袍穿上,越发衬得人剑眉英挺、龙章凤姿。 第14章 瞧着已是足足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李静文眼睛一阵阵的发酸。 一晃数年,当初那个糯糯着喊自己姨母的小娃娃,已经长大成人了,还这般有出息—— 老爷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进士及第,每每论及此事,未尝不黯然神伤。本想着毓儿即便如何天资聪颖,怕也要蹉跎几年才能学业有成,再不料竟是在这弱冠之年便举业有成,更是高中会员之名。 昨儿个收到老爷的家书,信中斑斑点点全是泪痕,足见老爷有多激动。 便是姐姐地下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娘,你也用些。」看母亲一直怔怔的瞧着自己,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陈毓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上一世的自己,这会儿正因为手刃凶徒而亡命奔逃,何尝有这般安然的生活?至于说父母倶在,以自己为荣,更是做梦也不可得。 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经历过茫然四顾身边再无一个亲人的痛苦绝望,再没有比守住眼前的幸福更重要的了。 「宫里不比别处,我儿只管小心应对,至于状元之名,也不必太过在意……」毕竟陈毓年龄太小,李静文总是不放心,之前特意跑了一趟娘家,一遍遍询问宫中禁忌,又担心陈毓压力太大,就絮絮嘱咐个不停。 倒是旁边陪着的陈慧很是不服气: 「娘亲,旁人才比不上我大哥,大哥一定可以得状元的!」 小姑娘最崇拜的人一直就是大哥,无他,实在是即便到了现在,大哥都可以驮着自己在房顶上飞,每每令得陈慧兴奋的尖叫。 这样无所不能的大哥,怎么可能不得状元?说着揽住陈毓一条胳膊: 「大哥,你一定要拿个状元回来,我要做威风凛凛的状元的妹妹!」 说的陈毓「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弯腰捏了捏陈慧翘翘的鼻子: 「好,大哥答应你,让你做威风凛凛的状元的妹妹。」 李静文横了陈慧一眼,却也无可奈何——慧儿这丫头真是个有福的,不独有爹娘护着,家里哥哥姐姐也都宠的什么似的。尤其是毓儿,很多时候,李静文简直觉得儿子对小女儿比老爷那个当爹的还要上心呢。 这么宠妹子的哥哥,也真是少见了。 陈毓已是收拾好。当下站起身形,行至李静文面前撩起袍子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娘在家静候佳音就好,儿子定不会让爹娘失望。」 「娘知道,毓哥儿从来都是个好的——」李静文拉起陈毓,眼泪终于止不住的流下来。这一辈子有这么个好儿子,自己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少爷,外面温公子已经候着了。」喜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却是温明宇,前儿来府里正式拜望时,特意嘱咐陈毓,殿试时邀陈毓一起前往宫中。 陈毓点点头,这才转身大踏步往外而去。 「陈贤弟——」瞧见逆光而来的陈毓,温明宇脸上露出一副大大的笑容。 身为宰相嫡孙,温明宇的眼光自然不是一般的高。只是世间事全都得看个缘分。就比方说别人眼里暴发户出身的陈毓,温明宇偏是瞧着顺眼的紧。 尤其是状元楼里陈毓所言,真真是说到了温明宇的心眼里—— 东泰祸害大周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尤其是他们血腥的手段,当年也令总理朝务的宰相温庆怀痛心之余,打从心眼里厌恶。 也因此,每当提到东泰这个国家时,温庆怀的语气都是鄙夷而痛恨的。 这种心态自然也影响到温明宇。虽然拿不出切实的证据,温明宇心里却很是对东泰来朝一事颇不以为然。 而那日状元楼里以阮玉海为首的举子所表现出的对东泰的亲近自然很让温明宇反感。只毕竟太多时间是埋头书本中,再是反感,温明宇却是找不到合适的论据驳倒对方。 直到陈毓的慷慨陈词。 那一刻,没人理解温明宇心中的震惊——一个人到底要多逆天,才能既有余力徜徉书山间,又能把视线投到周边国家?实在是陈毓一开口,虽只是寥寥数语,却句句都能一针见血,相较于阮玉海等人的夸夸其谈、满口谀词,陈毓话语虽朴实却更具振聋发聩的效果。 温明宇竟不期然的想到了祖父口中的「国士」一词。 尤其是回到家后,向祖父转述了状元楼之行,甫一听说众举子群议汹汹,竟是尽皆以亲近东泰为荣,更主张,为了显示大国气度,不妨全都答应他们的请求。 祖父沉默半晌,就说了一个词「蠢材」。神情中更是尽显失望之色。 待自己把陈毓的话转述给他听,祖父才长舒一口气,虽是没说什么,却嘱咐自己,多和陈毓此子结交。 温明宇本就瞧着陈毓极顺眼,听祖父这般说,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似温明宇这般清华高贵的真正读书人,也是陈毓上一世极其欣赏的,两人谈诗论文,倒也甚是相得。 本来陈毓夺得会元,温明宇心里还不甚服气,可数日相交,温明宇才意识到,相较于陈毓之见多识广,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差不多了。 再加上陈毓处事之稳重,温明宇本还想着陈毓年龄那么小,却得此殊荣,说不好会很有些傲然的锋锐之气,倒不料两人相处起来却是如坐春风。到得今日,关系已是非比寻常。 两人相偕走出陈府,迎面正好撞上阮玉海也乘了马车出来。 隔着车窗瞧见言笑晏晏的两个人,阮玉海只觉胸口一阵堵得慌—— 还以为温明宇是什么正人君子呢,却不料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不然,怎么会跟商家出身的陈毓如此亲近?除了陈毓生的俊些,还真是再找不到其他更好的理由了。 至于陈毓此人,更是不要脸之至,简直丢尽了读书人的脸,前头勾搭了朱庆涵还不够,这会儿又搭上了温明宇。 第15章 只可惜再是生的好,总也不能天下通吃,殿试这样的大事,可不是靠着一张脸就能随随便便摆平的。状元更是国之瑰宝,陈毓想再以这张脸来蛊惑人是万万不要想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的已经能瞧见巍峨高大的宫门,陈毓和温明宇一起从车上下来。最先发现两人的正是赵恩泽。 看到陈毓,赵恩泽眼睛顿时一亮: 「会元公可是姗姗来迟啊。」 语气里有一丝酸涩,更多的却是自豪。 南北士子明里暗里比拼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综合看来,也算是势均力敌。也就是最近两次春闱,全是北方士人夺魁,令得江南士子颇觉面上无光。 也因此,此次大比,江南士子也很是憋了一股气。 至于说陈毓,本就是此次南方士子的代表人物,夺得魁首,倒也是众望所归。 一时江南举子纷纷上前和陈毓寒暄。 至于说其他人,虽然早听说今科会元年尚不及弱冠,可听旁人说起时不显,这会儿亲眼见到,却不是一般的震撼,实在是这会元公年龄够小,生的也够俊。 翻遍大周的历史,如同陈毓这般年龄就高中会元的根本就从来没有过。 更不要说大家还听过一个传闻,说是陈毓之前可是案首、解元这么一路走来的。 这会儿又中了会元,若真是再被皇上钦点为状元…… 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吧,毕竟,六首这样的祥瑞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现的。 也有人认出始终伴在陈毓身侧的温明宇,可不正是宰相嫡孙、本届亚元温明宇?一时又是诧异又是羡慕…… 只这种气氛并未持续太久,却是辰时时分,宫门大开,一众举子便在贡院官员的引领下鱼贯往宫内而去。 平生第一次踏足这真龙天子居处,即便是和风,也带了几分肃穆,太过激动之下,众人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一般。 再加上两边腰跨绣春刀、一身大红袍服肃然而立的锦衣卫,所有人都禁不住敛胸屏气、目不斜视,一时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再没有其他。 保和殿内,鸦雀无声。瞧着鱼贯而入的众人,满朝文武也是感慨良深,今日进入大殿这些新晋士子,分明就是大周新贵,不定会出几多治世能臣。 更有家中有待嫁女的大臣,更是对这些新进士细细打量——听闻此次春闱,青年才俊颇多,甚而今科会元更是年仅十六。所谓榜下捉婿,这样的天之骄子可不正是家中娇客的最佳人选? 待眼光一一在陈毓、温明宇、阮玉海等人脸上掠过,众人不觉暗暗点头,这一众进士,果然是俊才云集。尤其是那会元陈毓,不独人俊秀逼人,更兼年纪虽小,这般庄重场合,却是丝毫不见胆怯之意,顿时令数位重臣眼中露出欣赏之意。 便是高踞龙座的周恒神情中也露出几多期许。 —— 毕竟执掌大周将近五十年,对大周,周恒自然有着非同一般的掌控力。可从近段日子汇总而来的消息,周恒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不然,怎么会这般容易被人蒙蔽? 以致今日之大周,表面的繁荣下,竟是危机四伏。 本想着要给后世子孙留下一个最稳固的江山,却不料竟是自毁长城—— 之所以会对东泰朝服极其在意,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未尝不是担心以成家为首的武将会借东泰左右朝政,所以自己才会对东泰所为乐见其成,更一力借此机会削弱成家的力量。 以致到了这会儿,即便察觉到朝廷中处处暗藏杀机,周恒却没办法一举找出毒瘤除之而后快,左支右绌之下,早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幸好,成家尚得用,也幸好,让自己邂逅了陈毓…… 「各位,请入座——」郑善明手执拂尘,亲自引领各位进士依次入座。 待来至陈毓面前,态度尤其恭谨。 待各位举子一一入座,文房四宝在桌案上一体摆好,周恒收回视线,俯视下方,良久终于道: 「朕蒙上天眷顾,自幼冲之龄登基为帝,至今已然四十有九年……」 沧桑的声音穿透殿宇,久久的在保和殿上空回荡。自周恒登基以来一幅幅已然有些斑驳的画面再次一点点在众人面前清晰呈现——初登基时铲除奸狡的凶险,执掌大权后直面血雨腥风的艰难…… 「……期间几多艰难,若非诸位臣工同心协力,各路英豪共襄盛举,如何有今日大周万国来朝之峥嵘气象?只昔人已已,大周未来之繁荣鼎盛还须仰赖今日殿上诸君……」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诸明经尽皆胸有丘壑之饱学之士,明古训,达今事,于大周今日之棋局当有真知灼见以告之,诸位尽管畅所欲言,朕今日虚席以待国士!」 皇上话落,大殿上顿时静的落针可闻。 堪堪数百名进士,几乎全处于目瞪口呆、茫然无措之中—— 为了能有今日之殊荣,之前殿上诸位那个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怎么能想到皇上竟然出了这样一篇策论? 所谓大周天下之棋局,这不是朝中重臣才能接触到的层面吗,怎么今日却要他们这些初入官场的菜鸟来诠释?还以待国士,即便是国士,这题目也不好答啊。 只再如何却也不敢吐槽皇上。好在众人倒也聪明,所谓天下事,不就内外两字吗,内则朝内民生,外这会儿最令大周震动的不就是一个东泰吗。 沉默半晌,终于有人开始下笔。 倒是陈毓沉默了半晌——若然论及大周今日之局面及对未来的影响,还能有谁比自己更确知将来大周走向的? 若非和皇上不过一面之缘,陈毓真要以为,皇上是否已然知道自己是重生回来的了。 第16章 上一世早和大哥无数次讨论过大周未来乱象出现的原因,这会儿倒是信手拈来,当然,一些比较敏感的东西,陈毓自会小心避开,又刻意模糊了具体事件,一直到自觉绝不会引起皇上怀疑,陈毓才开始动笔。 相较于其他人绞尽脑汁、抓耳挠腮的急切,陈毓无疑镇定坦然的多了。令得本就对陈毓心有好感的几位老臣更加满意,竟是各自盘算着,待殿试后,无论这位能不能夺得状元,只要尚未婚配,就把人抢了来做女婿。 等到写完搁笔,陈毓才恍然发现,自己竟是第一个完成奏对的人。不由皱了下眉头,想着自己是否有些锋芒太露?正想着不然再润色一番,好在紧邻着的温明宇也搁下笔。 皇上虽是面上不显,却是一直关注着陈毓的动静,瞧见陈毓停了下来,便看一眼郑善明。 郑善明顿时了然,当下下了丹陛,来到陈毓身侧,径直抽了陈毓的卷子在手中,又顺道拿走了一并住笔的温明宇和另外几位士子的试卷。 郑善明此举无疑不合规矩,只是皇上数十年的积威之下,满朝文武却是没有谁敢置喙。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郑善明把这几张卷子一并呈到皇上龙案之上。 皇上捡起卷子,一张张的认真研读着,待瞧见陈毓的那张,只看了第一段,拢在袖中的手便不觉一下握住,待快速阅读至最后,顿时心潮起伏、激动不已—— 之前说以待国士,未尝没有夸大在里面,这会儿却委实觉得,自己方才所言竟是明智之极,这陈毓怕真能当得起国士之说。 只事关大周未来之发展,里面一些话,这会儿怕是不适合公之于众。 思索间,一众举子已是纷纷住笔,俱都眼巴巴的瞧着龙位上的周恒,冀望自己也有被皇上亲自阅卷之殊荣。 却终究没有等来郑善明再次上前,待得离开保和殿,诸人心中已是明了,其他不论,唯有状元,怕是必在皇上所阅几份试卷之中。 却不知诸人散去之后,各位阅卷官也是愁眉不展—— 皇上乾纲独断,定下状元和榜眼的士子也就罢了,缘何恁般不讲理,竟是硬要扣下二人的卷子,不许众人传看,还一位的胡搅蛮缠,说什么,待得三年之后,再次春闱大比之时,再宣读这两份试卷才更能让后世人明白什么叫慧眼如炬。 皇上果然老了吗,才会这般任性而自恋! 帝都街头,人头攒动,却是今科金榜已是张贴于大街之上。 中间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陈毓—— 据闻这位状元公不独是历届状元中年龄最小的,更是自大周有国以来,第一个六首。 自古以来,六首便是祥瑞之兆,非圣君在堂不可遇。出一六首尚且是百年难遇,更不要说这位六首年不及弱冠之龄。 更有传言,那陈毓殿试策论做的不知怎样花团锦簇,以致皇上竟是当庭给出「国士」之考语。消息传出,整个帝都都为之震动。陈毓这个名字也以燎原之势迅速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除了陈毓这个六首让京城哗然,便是榜眼探花也让众人眼热不已—— 榜眼温明宇,出身相府,探花阮玉海虽是父名不显,外家却正是赫赫有名的潘家。 再加上状元陈毓父亲也是三品伯爵,大周有史以来第一次一甲三进士全由豪门弟子夺得。 初时也有不平之声,以为此次大比怎么可能前三甲一个寒门子弟也无?特别是状元公陈毓,所谓人力有穷尽,那般小小年纪,怎么可能力压一众儒生? 便有好事者四处打探陈家来历,结果却是跌落了一地眼珠子—— 陈清和虽是敕封为伯爵,却从不曾入京为官。甚而连进士都未考取,却能为官一地,造福一方,但凡是陈清和所在任所,治下百姓无不一片赞声,每次离任,都有百姓嚎哭拦道,便是伯爵名号,也非幸进,而是陈家父子二人拿自己安危挽救了数万人性命而得。 这样一个忠正廉洁之人,又如何会做那蝇营狗苟之事? 待深入了解陈毓,更是震惊不已—— 就其根源,此子委实算是实打实的寒门出身,甚而幼时险些被人贩子拐卖致死,之后发奋苦读,先蒙书圣刘忠浩大师青睐,盛赞陈毓笔力犹在自己之上,更被一代大儒柳和鸣收为关门弟子。悉心教导之下,早已名满江南,据闻陈毓考中解元时的文章一经张贴,便即引得众江南学子为之倾倒,不独书法被人临摹,便是文章也至今被人传诵。 再结合数年前为了护住堤坝守护百姓,堂堂郡守公子竟是被洪水卷走,忠勇仁义可见一斑,陈毓年龄虽小,经历之跌宕起伏却真真是再令人热血沸腾不过的一部传奇,足堪写成书籍传世。 众人细细品味之下,更觉非比寻常的励志。 这边正自议论纷纷,长街尽头一阵锣鼓喧天的声音远远传来,人群纷纷往街道两边避去,却是来肃清接到的五城兵马司兵丁正飞骑而至,紧跟在后面的则是鲜衣怒马的大周锦衣卫。 「快瞧,是状元公跨马游街了!」一片静默之后,人群瞬时喧哗起来。 本是低头矮身避居街道两旁的百姓发一声喊,又拼命的往街中心涌去,若非慑于锦衣卫的威严,恨不得拦在路中间,好一睹一甲三进士的风采。便是那些女子,这会儿也顾不得羞涩,一个个睁大双眸,眼睛凝注在远远而来的新科进士身上——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俱皆披红簪花,道不完的意气风发,说不尽的春风得意。 只随着队伍越来越近,所有人的眼光渐渐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历朝历代,状元公多为饱学而老成持重之人,不然缘何堪做众新秀魁首?反倒是探花郎,多为俊俏书生。 以致众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时,最惹人艳羡者虽是状元,最引人关注的却是探花郎。还是第一次,众人瞧了状元郎后却直接把榜眼和探花全都忽略了。 第17章 同样身着红衣,如果说榜眼和探花郎是养眼的话,那状元郎就是让人惊艳了—— 一身喜兴红色映衬下,陈毓越发显得鬓若刀裁眉若墨染,既有浑然天成的意蕴风流,更有峭拔于世的卓然清雅,当真是好一个浊世翩翩少年郎。 人们愣怔了片刻,下一时,便有无数的鲜花香囊朝着陈毓身上掷去。饶是陈毓身手非同寻常,依旧落了满怀…… 「这就是那位六首状元?」长街拐角处,一个神情矜贵的男子立马驻足,遥遥瞧着这一幕。 听男子开口,跟着的人忙小心回道: 「不错,此人就是陈毓。」 「生的倒还说的过去。」男子上下打量了片刻,神情明显很是挑剔,「就只是家世太过寒酸,想要配我那皇妹还差了些。」 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大周二皇子周樾。 本来状元是谁,周樾并不关心——再是六首,也就是个名声罢了,真想左右朝纲,说不得还有一二十年的路要走。眼下而言,于自己大业并无半点帮助。 只不巧的紧,今儿一早却听说,因陈毓乃是本朝第一个六首状元,父皇竟是升起让陈毓尚主的意思。而放眼宫中,也就和周樾一母同胞的六公主正是适婚之龄。 虽不知皇妹是何心思,周樾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堂堂公主,怎么也得嫁个家世说得过去的世家大族才好,如何能嫁给这般寒酸人家?更不要说关于六公主,周樾心里早有了打算,那就是在朝中声名显赫的武将中择一家。眼下而言,有岳父潘太师全力相帮,文臣私下里归附自己的不在少数,唯有武将那里,虽是自己也有所安排,力量依旧太过薄弱。 却也明白皇命难违。便想着把希望寄托在六公主身上。哪想到六公主听说后竟是极感兴趣,无论如何闹着先相看一番再做决定。 这般想着,周樾有些头疼的朝上面望了一眼—— 不怪周樾如此,实在是六公主不听话也就罢了,怎么连素来贞静的小姨子潘雅云也非得跑过来凑热闹? 不独如此,两人还出面邀请了几位世家闺秀,包下了身旁这悦然居——悦然居乃是状元游街时必会经过的地方。什么心思分明昭然若揭。 又恐那些不长眼的过来唐突了楼上这些姑奶奶,周樾只得亲自守护—— 事情可全是自己惹出来的,真是出了乱子,父皇定会责罚自己。却是不禁后悔,自己还是太性急了些。毕竟只是传言,是不是真的还未可知。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真的,自己也有的是方法破坏这门不当户不对的联姻。 「来了来了——」悦然居顶楼这会儿也是热闹的紧。 因是潘雅云的帖子,除了阮玉芳、李昭是跟着潘家来的外,其余几位莫不全出身于大周赫赫有名的家族。 尤其是坐在最北边窗户旁的那个女子,可不正是成府嫡小姐、行七的成安蓉? 因为一向深居简出,成安蓉在大家心目中自来都是神秘的紧,本想着这样的俗事她如何肯来,倒不料还真接了帖子,并一早就赶了过来。 作为主人,潘雅云自然占据了最中间的窗户,至于和她同席的,正是六公主。 其他世家小姐也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唯有成安蓉不合群,便自己占据了最北边的那扇窗户。 至于最南边窗户旁,却是李昭和阮玉芳。这对未来姑嫂虽是彼此厌恶,却偏又形影不离。甚而这会儿的眼神也是全落在陈毓身上。相较于阮玉芳的娇羞不已,李昭却无疑是落寞的,虽然心里酸涩不已,可李昭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才学还是容貌,陈毓都要远胜表哥…… 甚至不由得怀疑,若然早知道陈毓会有今日这般造化,那当年自己还会不会那么坚决的同陈毓退亲…… 一副大家闺秀气度的潘雅云也听到了远处的欢呼声,却是连往外边瞧一眼的兴趣都欠奉—— 这世上,长得好看的小白脸多得是,那陈毓再是六首也入不得自己的眼。 倒是成安蓉—— 瞄了一眼成安蓉几乎快要贴在窗户上的脸,潘雅云已然笃定,成安蓉同那陈毓之间,说不好真有些渊源。只是之前还曾巴望着成安蓉嫁给陈毓,好成为京中闺秀间的笑话,这会儿陈毓竟是得了状元,还是六首状元,再加上成安蓉眼下情形,潘雅云却又改变了主意—— 与其成全他们,哪比得上瞧着成安蓉难过来的解气? 不觉瞧了一眼六公主—— 作为二皇子的嫡亲妹子,六公主自然一向也是瞧成安蓉极不顺眼的——谁让成家大小姐嫁谁不好,偏要嫁给总是和自家兄长不睦的太子呢。 看潘雅云瞧过来,六公主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既然兄长不喜,这陈毓,自己自然不会要,可成家想要的话,也得看自己答应不答应。 很快,陈毓有可能尚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消息一出,那些本来相中了陈毓,已经着手准备让人委婉提示陈清和的几个重臣之家旋即收手—— 开玩笑,六首状元再如何金贵,可谁不要命了吗,不然,怎么敢跟皇家抢人? 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皇上那边还没有下诏,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传了出来—— 陈毓竟在得了状元的次日,便托媒人到大周第一世家成家求亲,两家又在最短时间内放了文定…… 听闻皇上知晓此事后,顿时龙颜大怒,已然宣召陈毓到了宫中受训,再是状元,可竟然做出惹恼皇上这样没脑子的事,六首怕是也得被贬落尘埃。 「那陈毓这会儿可服软了?」说道「陈毓」这个名字,六公主敏淑明显有些咬牙切齿的味儿道。 之前周樾跑来告诉她,父皇有可能把她许配给陈家时,敏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第18章 虽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可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入得了公主的青眼的。 倒是正好可以借机逼着兄长带自己出宫玩耍。 不巧,却在悦然居瞧见了成安蓉。 虽然平日里太子对各位姐妹也颇爱护,敏淑却也明白,这会儿父皇活着,真是父皇不在了,太子登基,不独明里暗里同太子作对的胞兄周樾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是自己,也必然受牵连。 想清楚这一点,平日里自然不遗余力的给周樾摇旗呐喊,虽不能出什么大力气,可时不时的给太子妃嫂嫂找点儿难看可不正是身为小姑子的专利? 哪想到成浣浣虽是出身将门,却并不是那种四肢发达的无脑女,反而心思细腻的紧,从来都能轻而易举化解敏淑的挑衅不说,还每每令得敏淑颇有些下不来台。 时间久了,敏淑也就真同成浣浣结了仇。 因而悦然居中才会和潘雅云一拍即合——兄长不是说父皇有意和陈家联姻吗?那就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就不信那成家吃了熊心豹胆,敢跟皇家抢人。至于说陈家,听说这消息,还不得乐死?怕是全家都会翘首期盼这份天大的荣耀。 两人没有情也就罢了,真有渊源的话,还不得把成家小七给伤心死?那时候,自己就有好戏看了。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自己再到父皇那里闹一闹,言明根本看不上那陈毓—— 六首状元又如何?谁让陈毓竟敢和成家扯上关系的?想尚主而不可得,这陈家也必然会名誉扫地。至于自己,依旧逍遥自在的做自己的公主罢了。 哪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和自己所想完全不一样—— 消息一出,就只是吓住了其他本来看好陈毓的世家大族罢了,至于陈家,却好像没听见一般,竟依旧跑到成家求亲去了,更可恶的是成家果然和陈家是有渊源的,要不然怎么就敢冒着得罪自己的危险急不可耐的随随便便把成安蓉许配陈毓? 而更令敏淑受伤的则是陈毓的反应—— 自己可是堂堂公主,无论哪一方面都远胜成家那个小丫头,那陈毓竟然在知道有尚主可能的前提下,依旧跑到成家求亲,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本来自己拒婚,那是陈家攀龙附凤而不可得。怎么也没料到,到头来竟成了陈家嫌弃自己! 之前谋划全因陈毓不按常理出牌完全成了空。这还不算,连带的自己也彻彻底底的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陈家之所以那么急着去成家求亲,分明就是暗示所有人,他们要抢在皇上指婚之前定下婚约。这不是明摆着看不上自己吗。 本想坑人呢,到头来一个人也没坑住,反而是自己掉坑里了。 要说大周皇室,对女儿向来优渥。敏淑虽是从小失母,却得潘妃照顾,平日里一众姐妹中也算较得宠的那一个。再加上周樾这些年的表现越来越抢眼,和太子已是分庭抗礼之势。宫中哪个不是人精?无论周樾到时候能不能成大事,多留一条退路总是好的。如此一来,巴结敏淑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时间长了,自然养成了敏淑目中无人的性子。 今儿竟然被陈毓赤裸裸的给打了脸,这样一口恶气,如何能令自来心高气傲的敏淑受得了? 当即红了眼睛,一路哭着寻宫中主事的潘贵妃去了。 听说新科状元竟敢连自己养在膝下的敏淑公主都不放在眼里,贵妃娘娘也气了个倒仰,一叠声说便是民间养的女儿也没有这么被人糟践的道理,陈毓即便想要求亲成家,好歹为着天家颜面,过了这个风头才好,这般做法,伤的何止是敏淑一个人的脸面?便是天家,又何尝不是颜面扫地? 倘若世人都效仿陈毓这样的狂生,皇家尊严何在? 正好皇上驾临潘妃寝殿,听潘妃如此说,也是龙颜大怒,当即着总管太监郑善明宣陈毓入宫听训。明摆着是要给敏淑出气。 「自然不定怎么悔断肠子呢。」旁边的大宫女锦衣边端上一个果盘边笑着凑趣道,「奴婢方才特意着人打探过,说是皇上明显气坏了,连杯子都摔了呢。别看是堂堂状元,待会儿说不得也会挨板子……」 敏淑手刚碰到盘子,脸上的笑意一下僵在了那里,下一刻抬手就把锦衣手中的托盘打翻: 「陈毓,竟敢如此小瞧本宫!」 气的小脸都有些扭曲—— 父皇连杯子都摔了,那岂不是说,陈毓根本不愿做出妥协。 事情传出去,旁人不定怎么笑话自己呢——父皇亲自出面威逼,都不能让陈毓低头,旁人听了,定要以为自己是何等的不堪呢,才令得陈毓以死相抗……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锦衣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的不住磕头。 「去养心殿。」敏淑性子上来,很有些不管不顾——陈毓胆敢如此折辱自己,怎么也得求父皇治他满门罪过。 「不许去。」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敏淑抬头,可不正是自己胞兄周樾? 周樾已是跨进门来,瞧见房间内的狼藉,不觉皱了下眉头—— 敏淑的性子,果然是娇惯的太过了。本来依照自己的想法,是想让她撒个娇,让父皇心软之下,打消指婚的念头便罢了。哪知这丫头竟是个这般能惹事的。 竟是把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闹成了满城风雨。 若非自己刻意暗示父皇,陈毓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想借着成家巴结太子罢了,皇上又哪里肯出面问罪? 敏淑还真就天真的以为,父皇时为她出气,殊不知,父皇不过是借着这件事敲打太子罢了。所谓过犹不及,能成功的给太子上个眼药已是殊为不易,这会儿再跑过去闹,说不得自己兄妹二人都得吃挂落。 同一时间,养心殿。 第19章 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绷着脸,亲自守在殿门外。 得了吩咐,那些侍卫早早的退居大殿外,却是一个个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不怪他们如此,实在是皇上近年来越发喜怒无常。就比如说那六首状元陈毓,昨儿个还跨马游街,如何的春风得意,今儿个就被打落尘埃,怕是这一世都别再想有出头之日。 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养心殿中的情景却和他们所以为的根本大相径庭—— 皇上居中而坐,下首放了一个桌案并一个绣墩,至于众人所以为的正如坐针毡、悔断肠子的陈毓,可不正安然坐在绣墩后面? 他的面前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大内总管太监郑善明,正拿着茶壶,小心的往陈毓面前的茶杯里注第二遍水,甚而案几上,还摆着几碟用来配茶的精美点心。 「此去东峨州,阿毓你切记要小心行事。」瞧了一眼即便对坐御前,依旧能冷静自持,丝毫不失礼仪的陈毓,周恒疲惫的神情中终于带出一丝笑意来—— 依照之前陈毓的推断,东泰此行怕是有着极大的阴谋,甚而陈毓根据种种情形,推断出东泰怕是两年内还会兴兵进犯大周。 不得不说甫一听见这话,周恒当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所谓的仙丹委实害人不浅,真是再延误两年,连周恒都难以想象到时候自己会成什么样子。 若然东泰在那时选择入侵,内忧外患之下,简直无法想象大周会成什么样子,甚而周恒自己都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东峨州,作为扼守东部边塞的最重要的关隘,为了以防万一,自然须得派最得力的官员前往管理。放眼朝中,除了陈毓这个帮着谋划了整个大计的人,怕是再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只是堂堂六首状元不让进清贵的翰林院,却硬是发配到穷山恶水的东峨州,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本来还没想好该给陈毓定个什么罪名,倒没想到自己那对儿女却是帮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 只虽是已然见识了陈毓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深谋远虑,周恒却依旧有些不放心,毕竟,东泰不东进也就罢了,真是要挥兵来侵,东峨州将成为东部边境一大凶地。 「皇上放心,臣定然牢记皇上嘱托。」陈毓点头,下一刻却是腆着脸道,「说不得微臣还得跟皇上借一块金牌用用。」 之所以说服外头木头桩子一般站着的亲娘舅并成家的大舅子,除了是自己提出这个计划,更能掌控全局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总理东峨州军务的那位年轻将军,可不正是严家最出色的下一代也是之前在西昌府结了怨的严锋的兄弟? 虽然严钊眼下的身份依旧是成家最看重的年轻将领,唯有陈毓知道,上一世那严钊分明是投靠了潘家的。 皇上中毒一事说不得就有潘家的首尾,更不要说即便东泰也分明跟潘家并二皇子一系有着极大的关系…… 新科状元陈毓是被人从皇宫里拖出来的。 倒不是说此人被打的多严重。听闻身上倒是毫发无伤,只是人被皇上的震怒给吓瘫了。 至于事情缘由,众臣也很快打探清楚,却是和陈毓中了六首状元有关—— 这么一个祥瑞之兆,又生的一表人才,便是皇上瞧了也眼热的紧,一心想弄了来自己当女婿。 谁晓得之前京城的传言竟是真的,陈家和成家竟然早有渊源。 陈毓竟然冒着得罪皇上的危险,依旧一门心思的求娶成家女。 若然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不算什么,坏就坏在陈毓看上谁不好,偏一门心思想娶的人竟然是成家小姐。 这些年来太子不得圣心乃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连带的岳家成家也越来越被皇上忌惮。 以致成家虽依旧是武将中的扛鼎人物,可内部势力也多有分化,成家可以直接掌控的军力已经是越来越少。很多成家看重的将领也被以这样那样的借口从成家帐下调离。 所以才说,这陈毓委实太不识时务了些,明知道成家处境如此尴尬的情况下,还上赶着给成家做女婿,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就只是重情重义能吃吗? 自古以来,还没有惹怒皇家还能心想事成的。 既是选择了要美人不要江山,那也只能接受以堂堂状元的身份被发配到边远之地的命运了。且皇上盛怒如此,怕是陈毓有生之年就别想从那穷山恶水之处回来了。 以致这几日二皇子周樾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至于太子那里,即便太子妃身子已经越发明显的喜悦都没能让他展露笑颜。每日里僵硬着一张脸,甚而还有人听到太子对大舅子成弈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发冷—— 无疑,太子也是反对这门亲事的。 再是连襟,可于自己处境不但一无助益,反而更加雪上加霜,太子能看得上才怪。 至于皇上那儿,很多人只余一声叹息——皇上果然老了,当初那个睿智大气的皇上已经渐去渐远,不然,何以能因私情而废公义?竟然为了这等事情黜落六首状元,委实有些糊涂了。 却不知为何,众御史竟是集体失声。 陈家竟是诡异的处于一种墙倒众人推的状态。 以致陈、成两家正式定亲消息传出去,根本就没有人敢上门道贺—— 倒也不是所有文武都怕事,本也有些人家想上门的,不巧,还没到成家门前呢,就瞧见了有冷面阎罗之称的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也去了成家。 话说镇抚司的人那次出面不是鬼鬼祟祟的?这么光明正大的驾临成家,明显应该是持有皇命啊。 就是有天大的胆子,这会儿也没人敢逆风而上。 这也使得李景浩并成弈陈毓几人少了几分顾虑,不必担心三人谈话的时候会有不长眼的人意外闯进来了。 第20章 「皇上他,如何?」最先开口的是成弈。 皇上会有此举,除了给陈毓前往东峨州铺路之外,更是对朝中大臣,尤其是文臣的一次试探。 而朝中的反应无疑太过骇人—— 面对这样的不公,那些平日里即便皇帝做的一件不合理的小事都会跳出来喋喋不休的文臣竟是没一个人吱声,表面上是皇上乾纲独断、威望太盛所致,可细细思量,何尝不体现出来潘太师对文臣们恐怖的掌控力? 当然,眼下情形,和近几年来皇上对太子越来越冷淡并处处限制也有极大的关系,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事关太子,皇上惩罚起人来必然是雷霆之势,就如同这次对陈毓。可是之前好歹有人上奏,无论如何也和眼下集体失声的情形不同。 李景浩摇了摇头—— 眼前情形无疑比皇上能想到的还要糟糕。这几日时时守在皇上身边,李景浩能切实体会到皇上一日更甚一日的焦虑。 之前因为服用那药丸的缘故,皇上很多时候要么特别亢奋,要么精神恍惚,勉力处理朝政之余,根本无暇分心它顾。再料不到短短几年时间,朝纲就败坏到这种地步。 外人只以为皇上这般憔悴,是被陈毓给气着了,哪里料到,眼下的皇上心里,陈毓的地位之重怕是不在自己之下—— 此次前往东峨州,陈毓无疑是皇上心里最锋锐的一把刀,要砍断的不只是东泰胆敢入侵的魔爪,还有朝中有着不轨之心的那些企图一手遮天的重臣。 「我倒是觉得,皇上怕是把事情想得太过严重了。」陈毓却是插口道。 「朝中文臣并没有坏到皇上所想的那种地步。之所以暂时没人说话,一则应该和我是六首状元有关,二则,和太子殿下也有关系,三则,或者也有皇上刻意营造的喜怒无常的性子有关,他们不开口,恰恰说明皇上眼下做的太成功了……」 所谓文无第一,这些能站在朝堂之上的文臣,放在当初,哪个不是名动一时的大才子? 可能夺得状元的能有几个?更不要说还是有祥瑞之称的六首状元。大多文臣会有些冒酸水,兼且有想看自己跌跟头的心思倒也能够理解。 之所以说和皇上太子有关,实在是因为二皇子的「上道」和皇上的「胡搅蛮缠」,一件简简单单的联姻,已经被所有人上升到和储君之位有关的高度,固然有人想要挣个从龙之功,更多的人却不想牵扯到这档子浑水中来。 等这些人反应过来,少不得就会进谏了。 李景浩瞧着陈毓的神情不觉多了些嘉许——这何尝不是皇上的看法?而且就在方才来的路上,李景浩已经得到密报,朝中已经有大臣行动起来,以为皇上此举不妥。 本来担心陈毓年少气盛,又是以六首状元的身份前往东峨州,说不好会和当地官员起不必要的冲突,陷身危险之中,这会儿终于稍稍放下些心来。 当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 「把这上面的名字记下来。」 名单上的人是镇抚司派往东峨州的人员,尽皆一时精锐,对陈毓此行定能大有助益。 连带着名单送上去的还有镌刻有指挥使标识的一面令牌—— 镇抚司自来是最讲究行动力的一个部门,所谓见令牌如见人,手持这令牌,陈毓自可行驶和如李景浩亲临一般的权力。 知道舅舅是担心自己,陈毓倒也没有推辞,很是爽快的接过来—— 加上怀里皇上赐的金牌,已经有两个护身符了。 就只是这还有点儿不够,毕竟,自己前去东峨州可不是为了送死,保命的东西怎么也要多多益善才好。 笑嘻嘻的看向成弈: 「大哥你得想法暗地里给我整支军队来。那严钊可不见得会听我的。」 亲也算定了,虽然陈毓内心里更想的是这会儿成亲多好。只老丈人不在,大舅子也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的,也就只能上赶着把称呼给改了。 成弈倒也不以为忤。 相较于太子妹夫,无疑陈毓更对成大哥的胃口些。虽然时不时的会敲打些这小子,可实话实说,成弈心里对陈毓还是相当满意的—— 成家都是武人出身,这会儿得了个六首状元当女婿,也是一大喜事。更不要说这个妹夫身上还一丝儿文绉绉的酸腐气也无,接触的久了,豪爽的劲头简直跟自己有得一拼。 成大哥真是觉得长脸的紧。对陈毓的话虽是有些不以为然——即便严陈两家有旧怨,可陈毓好歹顶着成家女婿的光环,严钊无论如何不致做出于陈毓不利的事情——却依旧默默的把自己的令牌也递了过去。 和东峨州离的最近的乃是渠洲,渠洲城守将梁元也是成家旧部,更是成弈一手提拔出来的,对成家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 梁元吗?陈毓接过令牌,却是有些感慨唏嘘。上一世这梁元可不正是大周第一个对战东泰时阵亡的将军? 「对了,将来那种新工艺打造的武器,可别忘了给东峨州也送去些。」陈毓又想到一点,忙嘱咐成弈。 「送去东峨州?」成弈怔了一下,那批武器…… 「不错。」陈毓点头,神情自然的紧,「怎么也得让东泰人信实了这件事。为了以防万一,事情缘由也由我告诉严将军即可。」 既然知道严钊的底细,不趁机坑他一把可是怎么也说不过去。 成弈倒是不疑有他,当即点头应允。 眼看着事情安排完毕,李景浩便起身告辞。有心唤了外甥一起,哪想到陈毓却是拖拖拉拉,一直在后面磨蹭,李景浩心中了然,哂笑一声,自己离开了。 陈毓却跟着往外走了一段,忽然一踅身,往小七的院子而去。 成弈在后面瞧得明明白白,登时有些吹胡子瞪眼—— 第21章 这臭小子,明摆着是跑去见小七了。只当自己这个大舅哥是摆设吗?竟是丝毫也不知收敛,这不是找打吗? 心里虽是不忿,却终究气哼哼的转身回了书房—— 罢了,眼不见为净,那东峨州毕竟路途遥遥,怎么也得给他个跟小七话别的时间不是?不然,说不得妹妹也会埋怨自己。 陈毓一开始怕大舅子会追着打过来,走路还是相当小心翼翼,甚而借口都想好了——真是大舅子撵过来,自己就说迷路了。 好在大舅子也是个知情识意的,竟也学会装聋作哑了。 意识到成弈的纵容,陈毓也不掩饰急切的心情了,一溜烟似的往小七的居处急纵而去—— 前世今生还没有体会过牵挂一个人的滋味儿,哪里想到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更无法忍受的是这才找到小七几天啊,自己又要奔赴东峨州,依照前世的记忆,怕是两年时间都别想回来了。 要怎么开口,跟小七说这件事? 陈毓叹了口气,刚要探手敲门,门却一下从里面拉开,面色绯红的小七正站在房间里,瞧着外面怔然凝视自己的陈毓,脸上越发火烧火燎。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这样静静对视片刻,还是陈毓先反应过来,跨步入内,一手关上房门,另一手揽住小七,往自己的怀里带了过去。 小七下意识的抗拒了下,却终究不舍得把人推开。 感受到怀里的柔软,陈毓不觉把人搂的更紧,低头瞧着小七低垂的螓首,因为害羞而红的有些透明的小小耳垂,陈毓只觉满心的不舍越发铺天盖地而来。 「毓哥哥,」小七如何体会不出陈毓的心情?虽是明知道不过是做的一个局,可离别却是实实在在的,陈毓要面临的危险境地也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有可能,小七真想不管不顾的跟了去…… 双手探出,圈住陈毓的劲拔的腰,小七踮起脚尖: 「你放心去,记得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你……」 最后一个「你」却是消失在彼此唇齿相依的呢喃中…… 陈毓只觉头「轰」一下,俯身重重的加深了这个吻,只恨不得把人揉到自己骨血里。 十里长亭,杨柳依依,又是一年离别时。 人们或坐或站,或推杯换盏,或殷殷叮嘱,脸上有不舍之情,更有踌躇满怀之意。 却是朝廷委派的各级官员就要奔赴地方就任了。 除了起复官员之外,人群中更多的是新科进士。 皇上近日来接连发布诏书,主张官员应该体察民生,便圣裁独定,「新科状元率先垂范,余者亦应效仿」,以致这一科进士是历届下放地方最多的一科。 就说今科三鼎甲,六首状元陈毓去了东峨州辖下的的苜平县做县令,榜眼温明宇则是去了江南,唯有探花阮玉海倒是出人意料的入了翰林院。 以致阮玉海的马车甫一出现,立时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甚而本是送行的伤感气氛也因为阮玉海这个新科贵人的到来而冲淡了不少。 「阮兄胸有韬略,此后自然更能鹏程万里。」 「阮兄有大才,他日平步青云,可莫要忘了小弟呀。」 「阮兄……」 「哪里,哪里,承蒙诸兄谬赞,玉海真是惭愧啊。」阮玉海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如果说高中探花后还有什么是阮玉海不满的,也就是陈毓竟然压自己一头夺了状元这件事了。 再没料到陈毓竟是糊涂如斯,为了些许姻缘小事自坏前程。 此事传出,虽是令得状元郎又多了不少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女性知己,却是很为那些有凌云之志的人看不起。所谓大丈夫何患无妻,这陈毓也忒没出息。 当然,更令阮玉海得意的则是外家潘家这会儿的势头—— 陈毓落得如此下场,分明也是二皇子同太子博弈的结果。甭管陈毓能不能得太子的垂爱,因着与成家的联姻,已经被人自动自发的归入太子的阵营。 打压陈毓,自然也就能令太子面上无光,也好让那些追随太子的一干人等明白,一条道走到黑会是什么下场。 而自己背靠外家,再搭上二皇子这条大船,假以时日,何止会有泼天的富贵,说不得封侯拜相也是指日可待。 意气风发间,恰好瞥见远远的官道上一辆青布马车行将启程,车旁却是除了一个身着七品官服饰的青年,再无他人,和长亭处送别的喧闹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便有人顺着阮玉海的视线瞧去,正好看见那辆马车轧轧启动,不觉撇了下嘴: 「咱们新科状元公倒是走的潇洒,就是连累了我等——」 这么多进士被放外任,可不就是被那陈毓连累所致? 现在满京城里都传遍了,之前因为陈毓犯了天颜,才惹得皇上雷霆大怒,更累及这一科进士尽皆失了圣心,再加上只新科状元一人贬斥地方明显于理不合,才会索性几乎把一干进士全发送到地方去。 剩下的话却又咽了回去,却是方才给陈毓送别的青年官员已然回转,可不正是榜眼温明宇?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温榜眼。」阮玉海已是率先开口,语气中不乏揶揄和讽刺,「不知温榜眼高就何处?说不得将来有机会能到贵县叨扰一二。」 榜眼又如何,还不是灰溜溜的被打发到地方上去?之前温明宇瞧自己如同小丑,一门心思的同陈毓结交,眼下落得这般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 哪知一句话说完,温明宇仿佛没听见一般,径直目不斜视的从众人身旁驰过。甚而阮玉海猝不及防之下,吃了满嘴的烟尘,顿时剧烈的呛咳起来。 怎么也没想到温明宇竟能傲慢如此,方才所为,分明是给自己没脸,定定的瞧着温明宇远去的背影,脸色顿时阴沉无比—— 第22章 宰相嫡孙又如何?有朝一日,自己定要这温明宇跪倒在自己面前。 却不知根本就冤枉了温明宇。 实在是温明宇这会儿根本不在状态—— 和旁人不同,温明宇会下放地方,却是祖父亲自上奏章求来的。听到这个消息,温明宇当即就懵了—— 前一刻还正在吐糟朝廷对状元的处置,谁知道下一刻就轮到了自己。 再是江南之地又如何,怎么也比不得翰林清贵不是?祖父倒好,竟是丝毫没解释什么,只叮嘱温明宇切记好好为朝廷做事,其他一切休管。 温明宇也不笨,可这么久了,愣是没想通温庆怀此举到底有什么深意。 方才恰好瞧见陈毓的马车,索性赶过去,说是送别,却是未尝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之意。 哪想到陈毓竟是半点颓丧之气也无,更奇特的的是送自己的临别赠言,竟是和宰相祖父所言一般无二。这般诡异情形,由不得温明宇不深思,甚而很快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那就是留在京城的话,说不好会有什么祸事发生。 只祖父几十年宦海沉浮,会看出些情形征兆也就罢了,陈毓那么小的年纪,又如何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却不知陈毓这会儿也是对温庆怀佩服不已——怪不得可以在皇上手下讨生活,果然是人老成精,竟是一丝端倪也无的情况下,能如此精准的把握朝局。 眼下大周虽是表面太平,却正是一副风雨欲来之势。皇上打发这么多进士到地方上去,除了给贬斥自己打掩护之外,也未尝没有保全之意。 便是温庆怀,会特意送走温明宇,十成十也是基于此—— 因为皇上暧昧不明的态度,储位之争必然日趋白热化。温家作为一方望族,又出过皇上最看重的宰相,必然会成为各方抢夺的香饽饽。 其他温家人也就罢了,或多或少都有些政治智慧,唯有温明宇,作为刚踏入仕途的菜鸟,难保不会被人坑了。真是祸及家族,到时候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还不如送到地方上一个稳妥的地方,既响应了皇上的号召,更远离京都这是非之地,待得朝局明朗,再做打算不迟。 就比方说温明宇即将赴任的江南小县,上官可不正是温庆怀的学生?最是正直端方的一个人,温明宇在他手下做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什么纰漏。 倒是自己此去东峨州,才真是前途未卜,只希望那严钊不会给自己制造太多麻烦才好…… 却不知东峨州的总兵府中,严钊正对着一份官员变动的朝廷邸报沉吟不已,待眼睛落在苜平县令陈毓这个名字上面,眼眸中不由滑过些冷意来,探手在陈毓的名字下面掐出一个重重的指甲印来—— 当年兄长侄子尽皆殒命西昌府,虽说生荣死哀,朝廷一力褒奖之下,兄长走的极是风光,严钊却对两人的死始终心存疑虑。 毕竟,再没有人比身为弟弟的严钊更清楚,自家大哥是多爱惜性命的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出为了百姓献身这样天方夜谭的事。 因而这些年来,严钊一直不间断的派人调查,却是越查疑点越多,甚而所有的线索全指向当时的西昌知府陈清和。 到得今日,严钊已是完全把兄长侄子死去的罪责全都归咎在陈家父子头上—— 大哥虽是为人多有不端,待自己这个兄弟却是再亲厚不过。所谓冤家路窄,再没想到陈毓竟会被贬斥到自己手下任职。即便暂时没办法取了陈清和的项上人头到大哥坟前祭奠,好歹先从陈毓那里收取点利息才是。 头也不抬的吩咐手下亲兵: 「你去抽调驻扎在东夷山下的守军回防。」 东夷山的守军?亲兵就愣了下。 要说东夷山,在东峨州的百姓耳中也是再鼎鼎大名不过,究其原因,却并非那里山水多奇,而是和东夷山上聚居的悍匪有关。 本来作为穷山恶水之地,东夷山出些匪类也不足为惧。只要他们不做的太过,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然后就在四年前,东夷山忽然又加入了几个匪徒,听说一番火并之后,竟然被之后的土匪后来者居上,夺走了山寨的大权。 初时听说这个消息,严钊并不在意,只当是狗咬狗罢了。 哪想到时间长了,却发现大不一样,这些新来的匪徒,竟颇通用兵之道,不独重新加固寨门,修缮大营,更派匪徒扼守险要山口,等自己觉得不对时,东夷山匪徒已是颇成气候,想要剿灭已是困难重重。 不得已,自己只得特意抽掉了队伍守在山口,以防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 而东夷山可不正是通往苜平县的必经之路? 然后就在驻扎在山口的官军撤回后不久,一则消息很快在当地流传开来,说是即将上任的苜平县令最是个家资万贯的豪富公子,此次能谋得这县令一职,就是家中人多方打点所得。甚而怕儿子受委屈,豪富公子的爹准备了满满一大车金银财宝和苜平县令这个豪富公子同行…… 「这东峨州可真是够偏僻的。」 喜子用力跺掉脚上沾的黄泥,叹了口气—— 昨天刚下了场雨,本就坑坑洼洼的官道瞬时变成了小型的湖泊,马儿吓得连走都不敢走了。没柰何,喜子只得下来牵着马走。 心里也越发替少爷愤愤不平—— 这世上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皇帝的闺女就能这么不讲理吗?竟是生生逼得少爷这般满腹经纶的人沦落到这样的穷乡僻壤。 以少爷大才,理应高居朝堂之上,受诸人膜拜才好…… 正自胡思乱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喜子忙不迭跑过去: 「少爷,地上泥水多,你还是在车上的好,没得踩一脚烂泥!」 口中说着,已是拿了蓑衣,但等着陈毓下车就给人披上。 第23章 陈毓不禁失笑:「好了,喜子。我什么时候那么金贵了?」 两人本来是一起长大的,说是亲兄弟一般的情分也不为过,可从自己有了功名,喜子就越发恭敬了,而等到自己中了状元,喜子简直都快把自己当成神来供着了。 雨已经小了很多,陈毓自是没放在心上,却也不忍拂了喜子的好意,接过蓑衣披在身上。 隔着层层雨幕,已经能瞧见远处高低起伏的山脉,可不正是东夷山所在?待过了东夷山再有一天路程就是苜平县了。 陈毓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浊气。自从进入东峨州境内,就阴雨连绵不绝,大大延滞了行程不说,这般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的天气也委实让人不舒服的紧。 正自凝目远望,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却是李景浩特意拨给陈毓的侍卫赵城虎正飞马而至: 「公子,再往前五六里就有个小村庄,卑职已经遵照公子吩咐找好了可供借宿的农家。」 虽然这会儿天气还早,可要继续往前走的话,无疑就要露宿山中。 一则连日阴雨之下,陈毓等人因错过宿头,已是接连三日靠啃干粮度日了;二则天气不好,山路湿滑,山中又多野兽,倒不如今儿个好好歇上一晚,明日一早再行上路更加稳妥。 听说前面很快就会有人家,喜子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忙不迭催促陈毓回了车上,又念着马夫加快速度,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来至李家村。 赵城虎找的那家村民,正好就在村东头,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私塾,掩映在蓊蓊郁郁的杂树之间,倒也颇有几分野趣。 一行人经过时,正听到那私塾先生讲解孟子的「浩然正气」篇,「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那私塾先生的声音如金玉相撞,说不出的干净动听,却不知为何,偏偏又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沧桑之意,糅合在一起,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极致魅力。 陈毓听得有些怔然,不觉掀开窗帷一角,细密的雨幕中,隔着阴郁的枝桠缝隙,能瞧见一个身着青衫的落拓背影,极瘦削,似是还架着双拐,却依旧努力站的笔直…… 陈毓叹了口气,果然是胸有不平之气的士子。只废了双腿的话,已是注定再也无法立在朝堂之上。倒是可惜了身上这股子宁折不弯的精气神儿。 正自叹息,又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路上都少见行人,更不要说那般打马如飞的骑士,喜子瞧着新奇,便是陈毓也不觉多看了两眼。 那骑士速度快的紧,待来至陈毓几人面前,似是不经意的一扬马鞭,那马仰头「希律律」一阵嘶鸣,亏得陈毓车辕中套的也是少见的良马,饶是如此,依旧吃了一吓,马蹄一下踩进旁边一个水坑里,马车顿时歪了一下。亏得陈毓赶紧抓住车厢门,才不致从车上摔下来。 「抱歉。」马上骑士拱了拱手,竟是个悦耳动听的女子声音。 陈毓正好抬起头来,正对上女子一双满是野性的又明显有些讶然的剪水双瞳。 「无妨。」陈毓点了点头,旋即放下窗帷,嘴角却是噙着一丝古怪的笑意,事情好像有些意思呢。 马上女子明显没想到陈毓这么好说话,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大大笑脸——果然是金尊玉贵人家养出的小公子,瞧着还真是细皮嫩肉的,这般俊俏容貌,和阿玉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呢。 「咦,那女子往私塾去了。」喜子明显有些被女子的美丽给镇住了,直到女子绕过篱笆墙,在私塾门前停下,才收回视线。 那清冷的读书声音果然戛然而止。清脆爽朗的女子声音随即传来: 「阿玉,走了,家里明儿个要办喜事,大哥说让我早点接你回去。」 竟是那私塾先生的姐妹吗? 喜子还要再看,要投宿的那户人家的主人已经迎了出来,主人家姓李,就一个儿子,说是在外面做些小生意,常年不在家中。李老汉夫妇也都是年过花甲了,瞧着俱是慈眉善目的样子。 老两口又是给几人端热水,又是张罗着弄吃的,当真是热情的紧,忙的不亦乐乎。 「多谢老伯,我们自己来就好。」陈毓忙接过脸盆,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一个明显有些恼羞成怒的男子声音打断,细听之下,可不正是从私塾那边传来: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可不正是之前那个讲解浩然正气的男子声音?只是这会儿听着,怎么有些说不出的憋屈? 另一道爽朗的女子声音随即响起,还真是凑巧,又是一个熟人,正是方才还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漂亮女子。喜子几个明显兴趣盎然,竟是手里的活也不做了,只一心一意听起那边的争执来: 「好阿玉,你莫要生气,那个,我不是有意唐突你,这不是,那个,你们读书人经常说的,什么,什么,对了,事急从权吗。这下着雨,家里又实在有事,而且我马术好着呢,真不会摔着你……」 喜子和其他侍卫听得不住咋舌—— 这姑娘说什么?要抱着一个男子共乘,一匹马?这也有些太出格了吧?人瞧着顶漂亮的,怎么性子竟是粗俗到了这般地步?真不知什么样的人家,会养出这般厉害的女儿来。 「你放开我——」男子的声音越发愤怒,甚而细听的话,明显已是有些歇斯底里了。 陈毓抽了抽嘴角,实在是越听越像,那什么,街头无赖调戏民间美女的戏码呀,不同的是正好颠倒了一下。 而那马也正好从私塾那边绕了过来,众人瞧了一眼越发忍俊不禁—— 却是一个清瘦男子正被裹了蓑衣放置在马背上,他的身后则是之前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子,不独稳稳的坐在后面,双手还以保护性的姿态紧紧的揽着男子劲瘦的腰身。 第24章 怪不得男子方才反应那般大,即便身子骨再不好,可这样被保护着靠在女人怀里的姿势,怕是是个男人就受不了。 注意到几人的视线,男子越发羞得抬不起头来,又知道女子性情执拗的紧,也不和她废话,就只是揪住马脖子要往下面跳。 吓得女子翻身骨碌一下就从马背上滚下来,张开手臂,一副随时准备把摔下马背的男子抱个满怀的模样: 「好阿玉,你坐好,莫乱动,我下来,我下来行了吧?」 口中说着,探手抓住马缰绳,又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 「你可坐好了,真是摔下来,可不得,让人心疼死?」 最后一句话不觉降低了音调,语气里全是丝毫不加遮掩的疼惜之意。 小心的扶着男人坐好后,猛一抖缰绳,竟是伴着马儿一起在雨里飞奔起来,地上本就湿滑,她这一跑,瞬时溅起一地的水花,两条裤腿一下湿了半截。 「哎哟,好冷。」 女子叹着气,甚而还夸张的抖了抖身体。却依旧牵着马在雨水里一脚低一脚高的跑着,再加上时不时踩到水坑里时长长的抽气声…… 坐在马背上的男子身体顿时一僵,终是一下拽住女子执着马缰绳的手,半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行了,别跑了,上来吧。」 「阿玉,你这是,心疼我了?」女子意外之极,瞬时喜笑颜开,仰着俏脸一眨不眨的瞧着男子,忽然反应过来,再耽搁下去,阿玉可不要反悔才好,忙不迭一跃而起,飞身上马。 一直到那匹马没了影子,喜子才回过神来,不住咂巴着嘴巴: 「都说东峨州民风彪悍,倒还真是名副其实。豆*豆*网。」 初时还以为是兄妹呢,这会儿瞧着,分明是夫妻,只这么厉害的婆娘,寻常人怕还真是消受不起。 陈毓抬头,正好瞧见李老汉眼里也全是笑的模样,明显是经常见到这样的情景,不觉莞尔: 「瞧老伯的样子,和那私塾先生是熟识的了?」 接触到陈毓探询的眼神,李老汉眼里的笑意却是一下敛去,又恢复了之前老实的有些木讷的样子:「小郑先生是十里外郑家村的小少爷,最是个心善的,一文钱不要,教村里的娃娃们识字呢。就是他那婆娘,瞧着风风火火的,也是菩萨心肠,经常来救济村里吃不上饭的人家……」 陈毓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什么,那边李大娘已然烧好了饭菜,一大盆糙米饭,一大锅鸡汤,上面还撒着不知名的野菜,香喷喷的味儿道,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 喜子忙从褡裢里掏出锭银子硬塞到两位老人手里: 「老伯,大娘,辛苦你们了。这点银子,也是我们的心意,两位一定要收下。」又兴致勃勃的邀请两人一起用饭,李老夫妇却是连道「不敢」,又说灶膛那儿留的还有饭,那儿也暖和,两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那边陈毓几个也跟着坐下,每人盛了一碗饭,各自无比香甜的吃了起来,只是一碗饭没用完,几人就慢慢软倒在地。 「成了。」李老汉一步跨出灶间,哪还有之前表现的丝毫老迈?便是木讷的李大娘举动间也多出几分敏捷来,抬脚踢了踢陈毓,脸上露出几分嫌弃: 「果然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孩子,这么容易就被撂倒了,早知道也让七爷和大小姐留下来看个热闹了……」 话音未落,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再次响起,两人抬头,明显吃了一惊—— 怎么七爷又回来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方才还中气十足捉弄七爷的大小姐这会儿竟是横躺在马背上,一点声息也无。 「李堂——」那七爷明显骑马的水平不高,再加上行动不便,一勒马头之下,一个坐不稳,登时从马上栽了下来,好巧不巧,正好落在陈毓几人身侧。 「七爷——」李堂吃了一吓,忙要跑过去,不妨方才还「昏迷不醒」的陈毓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手臂闲闲一伸,正好扣在男子的脖颈上。 「你,你——」李堂早已是目瞪口呆。 明明方才还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怎么这么大会儿功夫就天翻地覆了?方才还当做弱鸡一般的富家少爷,转眼就成了夺命修罗—— 李堂的眼力也不是盖的,一眼瞧出来,对方姿势看似随意,可手指恰好扣在七爷的命门处,只要微一用力,怕是七爷立即就会命陨当场。 「你,你不要乱动——」李堂脸都白了,别看七爷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瞧着真真就跟个玉人儿似的,却着实是几位龙头老大最宝贝的,别说是这人一车财物,就是劫个金山银山,真是让七爷把命丢在这里的话,再把自己两口子的人头算上,都不够赔七爷这条命的。 又恨铁不成钢的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大小姐——你说平日里铁打的一个人,怎么说躺下就躺下了呢?而且这是多好的美人救美人的机会啊,倒好,她倒成拖累了。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稳妥的方法来,就这么片刻功夫,李堂已是汗湿重衣,哪还有方才智珠在握的得意? 「不要伤了我家七爷,有事,有事好商量——」 一边说着一边给旁边的李大娘使眼色。 李大娘身形慢慢的往院门外踅去,刚要悄没声的去拉那正在吃草的马儿,一道悠悠的声音传来: 「莫慌莫慌,我们家马儿性子有些燥,大娘还要小心些才好。我这会儿正好还饿着,对了,那位老伯,你帮我再盛些鸡汤来可好?」 一番话说得李大娘脚下猛一踉跄,好险没摔倒。 李堂一张脸皮瞬时臊的通红,审度了一番形势,却是并不敢反抗,偷眼瞧了一下依旧横七竖八昏睡在地上的其余几人,心一横—— 这小子瞧着细皮嫩肉的,能有多厉害?自己若能趁此机会抓个人质,说不好可以先把七爷给换过来。 第25章 哪想到身形甫一动,一粒石子随即电闪而至,李堂「哎哟」一声扑倒在地。 「真是不听话。」陈毓蹙眉起身,哥俩好般的拐着那私塾先生的脖子,另一手则是掏出几粒药丸,俯身一粒粒喂进喜子几人口中,那私塾先生被拖拽的不住踉跄,两条腿无力的拖在地上,却硬是忍着不肯说一句求饶的话。 及至陈毓喂完众人药,站直身体,才发现方才太过用力之下,私塾先生的脸都憋得有些青紫了。 「哎呀,这是怎么说的?你——」 却在看清私塾先生的模样后,怔了一下,手也随即松开。 那私塾先生骤然失去依靠,一下扑倒在泥水里,却根本顾不得自己,而是往前爬了几步,探手托起女子紧闭着眼睛的脑袋: 「信芳,信芳,你怎么样了?」 方才还冷冰冰的人儿,这会儿却紧张的呼吸都是急促的,哪还有之前的一点儿清冷不耐? 「公子——」赵城虎几个最先清醒过来,然后是喜子。看清周围的情形,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如何还能不明白,方才竟是着了这些人的道了。 喜子慌得围着陈毓不住来回转: 「少爷,你没事吧?」 赵城虎几人也满脸愧疚,真是大江大河都过去了,再没想到,竟会阴沟里翻船。明明瞧着这老两口怎么看都是忠厚的人,再也没料到,竟是包藏祸心的贼人。若非公子警醒,这会儿可不被人包圆了? 几人沉着脸,唰的抽出宝剑,明晃晃的剑尖正指向一身泥水的私塾先生。 李堂吓得脸都白了,有心上前把人护住,奈何怎么也站不起来,一张脸都有些扭曲: 「住手!你们若敢动我家七爷一根手指头,就别想活着离开东夷山。」 「是吗?」赵城虎冷笑一声,反转刀背,在李堂背上用力一磕,声音中满是戾气,「你们七爷的命,能比得上我家公子金贵?」 公子可是堂堂六首状元,更是成国公府的娇客、镇抚司指挥使全力护佑的人,真是在这里出了意外,再有势力的山贼也是分分钟被灭掉的命。 绑好李堂,又要去拽那私塾先生和躺在地上的女匪首,那私塾先生张开双手倾身护住女匪,一双黑湛湛的眼睛亮的吓人: 「不要碰她——」 「不碰她?」赵城虎抓住男子的后背,随手拿了根绳子就想把人捆起来。 却被陈毓拦住: 「慢着。」 口中说着,人已来到男子面前,蹲下来直面男子,试探着道: 「你是,郑,子玉?」 男子明显吃了一吓,下一刻却是板起脸来,也不看陈毓: 「你认错人了。」 脸上却分明有悲色一闪而逝,俊美逼人的容颜上凭空多了些萧索之气。 「子玉,果然是你。」这样夺目的外貌,即便当初匆匆一面,过了这么些年,却依旧好辨认的紧。陈毓再无疑虑,不待男子反应,抬手解开郑子玉身上的绳索,「原来你们一家竟是到了这里吗?郑大哥他们,可还好?」 语气却是复杂之极。 不怪陈毓如此,实在是当初严宏那般摧残郑子玉,会被郑家兄弟杀死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当初在西昌府,若非郑家兄弟出手相助,自己早已葬身洪流之中,便是西昌府百姓,也不知有多少人要家毁人亡。 严家父子落得那样的下场委实是咎由自取,只可惜自己彼时没有能力护住郑家,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么一大家子和上一世的自己一般沦落江湖。 眼下郑子玉既然在此,岂不是意味着郑庆阳兄弟就在左近? 眼中亮光一闪: 「郑大哥他们,眼下就在东夷山?」 之所以能识破李堂夫妇的阴谋,实在是上一世也好,几年前也罢,陈毓都到过这里,知道从这里往东夷山,除了这李家村外,再没有其他村落。 而之前李堂却说什么十里外的郑家村,这会儿想想,说的应该就是郑家吧? 听陈毓说的亲热,郑子玉终于觉得有些不对——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更何况兄长们杀的是严家那样的京城贵人呢?以致这些年来,一大家子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还是两年前,才来到远离故乡的东峨州,本以为这里远离京都,当能安定下来,哪知道打听之下却惊闻,镇守东峨州的将军却正好是严宏的叔叔。 彼时父母病体老迈,还有不良于行的自己和尚且年幼的侄子侄女,一大家子已经再禁不起那般颠沛流离的生活,无奈何,大哥终于决定,投入东夷山,落草为寇。 方才陈毓认出自己时,郑子玉还以为是官府对自家的追缉并未撤销,怎么听这位传言中「无恶不作」的富豪县令的话,似是和家里有旧? 郑子玉慢慢抬起头来,注目陈毓,神情有些恍惚——这么出色的容貌,自己好像真是见过呢。 这边陈毓也是百感交集,当初第一眼见到郑子玉,是如何潇洒自负的一个富家小公子?现在看着,却是一潭死水一般。探手扶着郑子玉坐下: 「子玉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陈毓啊,西昌府知府,陈清和之子——」 陈毓?郑子玉瞳孔瞬间猛地一缩。 同一时间,李大娘也一路打马如飞来至山门外: 「快,快开山门,我要见,大当家的——」 一路上都没喘口气,李大娘已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怎么了?」郑庆阳正好带人在山寨中巡查,听见喊声往外一瞧,蹙了下眉头,「李大嫂?」 这些年来见惯了人间寒凉,尤其是每到一处,莫不要受些官府盘剥,更是看尽了人间不平之事,依照郑庆阳原来的性子,势必要针锋相对的,却又碍于自己逃犯的名头,唯恐给家人招祸,不得不把所有的苦楚全都咽下去。 第26章 自从在东夷山落草为寇,却是把从前的忌讳全都丢了,更是定下规矩,贪官恶霸之类的人物,乃是山寨必劫的对象。 也因此,听说有一个捐了县令的官宦之子要经过东夷山,郑庆阳就早早的派了李堂夫妇下去望风,当时只嘱咐他们有机会的话就动手,不然切不可打草惊蛇。 现在看李大嫂的模样怎么不大对劲啊? 「老大——」李大嫂也瞧见了郑庆阳,好险没哭出来—— 都是自己和相公太想立功了,又瞧着那小公子白白净净的,甚而还骗过了他的那些手下,哪成想最厉害的人偏就是他们以为最无害的那个公子! 「七爷,七爷和大小姐,被人家,给捉了!」 郑庆阳一下僵住,后槽牙几乎咬断: 「去把二爷几个全都叫来,点齐寨中兄弟——记得,莫惊动老太爷和老太太。」 语气中全是戾气—— 一家人家破人亡、四处飘零,才保住小七的性命。那个县令竟然想要动小七,早年连严宏都敢杀,这么一个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东峨州将军府。 一个内着天青色武士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系大氅的男子正居中而坐。 可不正是东峨州最高军事长官严钊严大将军? 严钊身材高大,但看外貌也算得上英武过人,只是额角有些窄,连带的衬得一双眼睛也不免有些阴鸷。 严钊的面前,这会儿正坐着一个身着副将服饰人,那人手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竹筒,边递给严钊边笑嘻嘻的道: 「三哥你果然神机妙算,咱们守军前脚撤回来,后脚东夷山的匪人就有了动作,据斥候来报,那李家村这会儿已是混入了不少匪人,但等着那陈毓一到……」 后面的话却是咽了下去。 这几年来,并非没有和东夷山匪人交锋过,奈何对方竟是非同一般的勇猛,更是对官军仇恨的紧,那般不要命的血淋淋的打法当真令人胆战心惊。 更离谱的是一群匪类罢了,偏纪律还严明的紧,着人多方探查之下,愣是除了新任匪首是从外地流落而来之外,再查不出丝毫有用的信息。 只时间长了,却也摸透了这一群土匪的习性,虽是做事肆意妄为了些,倒是并不扰民,很多时候就是夺些财物罢了,还专对着那等富商恶霸,临撤退时还不忘特意送到穷苦百姓家些。再有就是贪官污吏,若然落到那些东夷山匪首手中,下场更是尤为悲惨。 却也正因为这个特点得到了东夷山周围百姓的大力拥护。因有官员折在东夷山中,严钊也不是没有派人进山剿贼过,只一则那匪首颇通军事,二则东夷山易守难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官府这边刚刚有个风吹草动,便马上有那等愚蠢小民跑着通风报信。 以致严钊数次出兵都是举步维艰、无功而返。 又有东峨州作为大周朝的东大门,无论如何不能把时间都花在几个小毛贼身上吧?无奈何,严钊只得分出部分人马守在东夷山下,以备不时之需。只要那些匪人不是闹得太过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噤声!」却不妨严钊猛地低喝到。 更是快走几步,唰的一声拉开房门,耳听得「呯嚓」一声响,连带的一个颇受惊吓的女子虚弱声音传来: 「老爷——」 严钊蹙了下眉头,声音明显有些发冷: 「夫人?你怎么在外面?」再想不到外面的人竟是自己夫人华婉蓉。 后面的男子也跟着探出头来: 「三嫂——」 「老爷不是有些咳嗽吗,」华婉蓉神情明显有些受伤,「妾身就熬了碗冰糖雪梨水,想着给老爷送来……」 说着委屈的朝地上瞧去,脚下撒了一地的可不是几片雪梨? 「有劳夫人了。」严钊神情稍霁,「我和四弟还有事商量。夫人先回去吧。」 华婉蓉低低的应了声,神情里明显有些哀怨,又跟有些不自在的站在后面的男子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嫂子是不是生气了?」待到完全瞧不见华婉蓉的身影,男子才小声道。心里却是腻味的紧,也不知当初三哥怎么想的,放着京城中那么多大家闺秀不选,偏要把这么个整日里病恹恹的女人娶进门。即便是续弦,还是觉得三哥亏了的。 严钊皱了下眉头,却是并没有回答: 「好了,你下去吧。对了,派人去知府衙门一趟,告诉梁景文一声,后日一道去靖海关巡查。」 靖海关号称大周东门锁钥,最是东方边境的门户所在,正好就在苜平县境内。 至于说陈毓,自己既然出手了,就断没有让他还有留在苜平的机会—— 单凭陈毓是成家的女婿,这靖海关就绝没有落入他手中的道理。更不要说那陈毓还和大哥及侄子的死有关。 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那柄宝刀—— 这宝刀乃是东泰国皇室所有,最是一柄神兵利器,自己当初见了一眼,便说不出的喜欢,谁成想转天二皇子就亲自送了过来。 当然,会选择踢开成家,追随二皇子,并不仅仅是因为二皇子先后大手笔馈赠的其他价值连城的东西,还有其他方面—— 自己明明是和成家更亲近的严家子弟,成家倒好,竟是对自己没有丝毫优待,就比方说如今的军中新贵顾云飞,成家对他竟是比对自己还要看重。 还有华婉蓉—— 再没料到,自己当初心心念念的女子,竟是那顾云飞不要的。 一想到当初华家那个庶子的话,严钊就觉得整个人都要气炸了。还以为成家有成人之美,才会帮自己求娶华家女,再不料却不过是帮那顾云飞解决麻烦罢了。 这样也好,即便投靠了二皇子,算计成家,自己也不必有丝毫过意不去了。 第27章 听严钊如此说,严钢顿时眼睛一亮,笑嘻嘻的就退了出去。待回到家中,先抱着刚纳的爱妾瑞娘亲了个嘴儿,然后才道: 「你哥哥的机会,来了……」 瑞娘的哥哥名叫杜成,正好是苜平县县丞。 别看三哥是个武人,却最是个心思难测的,更妙的是,后日可不是陈毓到赴官任的最后期限所在? 既然做了这般安排,那陈毓铁定是当不成苜平县令了,说不好,小命也得搭进去。到时正好让杜成补了缺去。 同一时间,李家村周围也响起了骤雨般的马蹄声。 被捆着扔在地上的李堂拼命支起脖颈,恶狠狠的扭头瞧着房间里—— 就在方才,那个自称陈毓的小子说了「西昌府」这几个字后,七爷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是眼瞅着往地上倒下去。再然后,那陈毓,就直接抱了七爷进了房间,这都小半个时辰了,都还没出来过。 要说自从换了老大,整个山寨的面貌就大大不同了,寨里的兄弟终于能吃饱饭了,哪个不是从心里崇敬老大他们? 连带的也就自动自发的把保护身有残疾的七爷当做自己分内的事。 之所以如此,一则就没见过比七爷生的再好看的人,就是原来山寨老大的女儿李信芳大小姐,都没七爷长得俊;二则,七爷的性子也和善的紧,最是个怜老惜贫的,若然寨中兄弟犯了错,去求七爷一准儿好使。 而且七爷的性子大家也都明白,最是不耐烦陌生人靠近,像信芳大小姐,也是屁颠屁颠的跟在七爷身边这都几年了,才算是能挨着七爷的边了。 而就在方才,那个陈毓不但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七爷囚禁在他身边,倒好,还直接把人抱进去了。更要命的是,到现在都没出来…… 好在听声音应该是老大他们来了,敢轻薄七爷,待会儿一定要把这混蛋县令给碎尸万段。 正自咬牙切齿,便听见一阵呻吟声响起,却是李信芳,正悠悠睁开眼来。一个骨碌就想从地上爬起来: 「阿玉——」 下一刻却是浑身一僵,不敢置信的瞧着身上的绳子,暴怒无比: 「是谁?哪个王八蛋敢暗算老娘——!」 一句话未完,房门忽然啪嗒一声打开,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可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阿玉和,那个也是生的顶好看的陌生男子? 李信芳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又因为转变太为突然明显有些拿腔拿调的古怪和别扭: 「阿玉,你也在啊——」 又忽然意识到一件了不得的事,那个男子,竟然抱着阿玉,直气的一张俏脸都扭曲了: 「你你你,你是谁,怎么敢抱着我家阿玉?我和你拼了!」 明明之前在山寨中,除了郑家几位哥哥,阿玉也就允许自己一个人靠近罢了。 说着就要往前冲,却是浑然忘了,自己本来是被绑着呢,竟是咚的一下趴在地上,好巧不巧,正好趴在陈毓和郑子玉的脚前面—— 看向郑子玉的眼神可怜巴巴的的,真是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至于再转向陈毓,那眼睛中却是嗖嗖嗖的不停往外放小刀子: 「贼子,快放了我家阿玉!竟敢对我家阿玉下手,老娘和你拼了!」 陈毓真是哭笑不得,心说难为这姑娘了,还要一心二用,这动作难度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又默默看了一眼郑子玉,刚要说话,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院子里的人听着,赶紧把我们山寨里的人放了,不然,定叫尔等尸骨无存。」 陈毓闻声抬头,正好瞧见四面高树上正对着小院的明晃晃的箭头,不由苦笑,郑大哥果然还是原来的性子。 刚要开口,李信芳已经嘶声道: 「郑大哥,快来救阿玉,这混蛋竟敢抱着我们阿玉!」 又冲着陈毓嘶声道: 「小兔崽子,王八蛋,快拿开你的臭手,谁准你搂着我家阿玉的。」 正在外面指挥众人埋伏的郑庆阳脸一下变得难看之极,脚尖在地上一点,下一刻人就落在了墙头上: 「贼子——」 一直在院子里警戒的赵城虎几个抽出武器就围了上去。 「城虎回来!」 「大哥不可!」 陈毓和郑子玉的声音同时响起。 李信芳不可置信的昂头——阿玉他脑壳撞坏了吧,不然,怎么竟会护着那个欺负他的男子? 就是李堂也有些发晕,还以为七爷是被胁迫着呢,怎么这会儿瞧着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郑庆阳也怔了一下——自从被严宏凌虐,除了家人外,子玉就排斥每一个靠近他的人。怎么今儿个却会和一个陌生男子如此亲近?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陈毓已是扶着郑子玉齐齐上前一步,含笑瞧着郑庆阳: 「郑大哥,是我,陈毓啊。」 「陈毓?」郑庆阳也傻了,不是说来的苜平县令,是个贪官的儿子吗,怎么竟是陈毓? 再次见到陈毓,郑庆阳也是百感交集。 这些年里见惯了人情冷暖,拖家带口四处漂泊时,郑庆阳不是不恨的—— 想郑家自先祖以来,那一代不是本本分分靠自己本事吃饭的?郑庆阳自问,平生不曾做过一件亏心事。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逼到走投无路、不得不落草为寇的境地。 这么多年来惶惶若丧家之犬,也曾想过去投靠昔日交好的兄弟,无奈那些豪气干云的兄弟之前胸脯还拍的啪啪响,可等自己说出事情缘由,却再没人敢留下自己一家,好的还送些银两,更甚者还有直接跑去官府告密的。 这么多人里,倒是唯有当初不过数面之缘的陈毓,不独出手帮自己救出子玉,更帮着安排一家人潜逃出西昌府。 第28章 相较于之后所遇的不堪,陈毓的出手相助便显得尤其可贵。 郑家人恩怨分明,这么些年了,自然时刻念着陈毓的好。 还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却没料到竟会在东峨州再相逢,更甚者,对方就是自己谋划好要打劫的人。 郑庆阳直羞得满脸通红,当即就要磕头赔罪。慌得陈毓忙探手拦住: 「郑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又瞧一眼后面同样神情复杂、失去一条胳膊的郑家老五郑庆宁,不觉叹了口气: 「郑大哥一家义薄云天,当初若非郑五哥拼死阻拦,真叫武昌府奸计得逞,西昌府怕是早已沦为泽国。后来更是有你郑家鼎力相助,才能堪堪护住行将被冲垮的大坝……」 当日可不正是郑庆宁护送刘忠浩大师返回武原府时,正遇上武原府偷偷挖河堤的人?可叹郑庆宁既要掩护刘忠浩离开,又要护着河堤,硬是折了一条胳膊在那里。 后来严锋追踪自己到了堤坝处,依旧是郑家人出手,才推下巨石,挡住了洪流冲击…… 「我只恨当日自己力量不足,才没能护住郑大哥一家。」陈毓这话也是发自肺腑。实在是上一世做惯了山贼,即便这会儿已是状元之身,却依旧改不了往日的真性情。 似严宏那样的人渣,便是死十次也不足惜。更不要说自己当初相助除了公义之外,更有着私心,不过是怕郑家走上上一世造反的老路罢了。结果郑家果然没反,甚而在还了自家一个大人情、为朝廷立下大功后,依旧不得不亡命江湖。 「好兄弟。」饶是郑庆阳这般铁打的汉子,听见陈毓如此说,也是红了眼睛。这些年来,郑家兄弟心里何尝不是不平之极,只觉老天无眼,迫害良善之家。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官家人替自己鸣不平,即便对方不过是个县令,还是个年纪这么小的、用钱买的县令。 却忽然想到一点,神情不由一紧: 「兄弟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当初你帮我们郑家的事,被有心人探查到了?」 虽然郑庆阳没有说清楚,可两人都明白,他口中的有心人自然指的是严钊了。 之所以如此说,实在是之前的流言传的太过奇怪,还有本来驻防在东夷山下的军队突然撤走,先时还觉得是巧合,这会儿怎么看怎么觉得是有意为之。 如果说之前还想不通严钊为何这样做,这会儿见了陈毓,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 当下就把之前关于陈毓的流言包括突然撤走的驻军一一说了。 陈毓还未开口,旁边的喜子就气的跳了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少爷什么时候花钱买官了?我们少爷考中了状元,还是六首状元好不好?」 一句话说的郑家兄弟都傻了眼,便是方才感动之下跟陈毓称兄道弟的郑庆阳也无措至极—— 陈毓这个年纪做了县令,竟不是靠父荫,而是中了状元吗?还是,堂堂六首状元? 这般想着,看陈毓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却转而想到一点,神情顿时变得难看: 「兄弟以状元之名却被贬到这里,莫不是和,严家有关?你实话告诉我,若真是如此,郑家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定擒了那严钊来。」 堂堂状元却来东峨州一个穷山僻壤做县令,和发配有什么区别?想来想去也只有被人设计陷害这一条了。 「那严钊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陈毓失笑,还是郑大哥这样的性情中人合自己胃口,「就只是以后,怕是少不得有事情麻烦郑大哥。」 正发愁怎么样整支自己的队伍出来呢,郑大哥的山寨可不是现成的地方?更不要说有郑大哥这样的猛人相助,一个严钊又算得了什么?要知道上一世郑家兄弟靠几百人起事,愣是把严钊打的一愣一愣的,若非严钊后来整合了成家军所有的力量,更有朝廷的大力支持,怕是根本不可能是郑家军的对手。 「容小弟先卖个关子,」陈毓眨眨眼睛,明显心情很好,「慢则三年,快则两载,严家必亡。届时郑大哥你们就可重返故里。」 决定了,大舅子送的人到时候就直接送入山寨,归郑庆阳统领,也算是自己的一支奇兵。 「兄弟你是说——」饶是郑庆阳之沉稳都差点儿绷不住,所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不独郑家二老,便是郑家兄弟又何尝不日夜想着能重回西昌府? 一句话未完,却被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子声音打断:「混蛋,我要杀了你——」 房门随之被推开,却是李信芳正拿了把剑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 就在方才,赵城虎得了陈毓的令,送了一颗解药过去,李信芳才明白,自己之所以会突然昏倒,却是之前就着了陈毓的道。 再加上之前亲眼瞧见郑子玉和陈毓「相偎依」的情景,李信芳登时就炸了。 「子玉救我——」陈毓解决了一大难题,心情自然好的紧,哧溜一下站起来,却是掠过郑家其他兄弟,一下窜到郑子玉身后,一手自然的揽着郑子玉的腰,又亲昵的从郑子玉肩上探出半个脑袋来,那模样,真是要多亲热有多亲热。 李信芳堪堪送出来的剑顿时就僵在了那里—— 要知道离的阿玉这么近,整个山寨中除了郑家人外,就自己有这般殊荣罢了,可饶是如此,自己也没敢抱过阿玉呢。 这个小混蛋,他凭什么? 急怒攻心之下,手中长剑朝着陈毓就扎了过去。 「信芳,不得无礼——」郑子玉没想到李信芳这么禁不得激,忙出声喝止。 却不想这一护着陈毓不当紧,那边李信芳顿时红了眼圈。 以陈毓的功夫,即便李信芳不跑神也不是对手,更何况这会儿受了刺激,心神不宁? 陈毓使了个巧劲,轻轻巧巧的就夺走了李信芳手里的宝剑,随手挽了个剑花,下一刻已是手握剑柄,剑尖朝前。 第29章 李信芳泪眼朦胧之下那里看得清陈毓的动作?手中瞬间一轻,不独剑被夺走,人也被带的往前扑去。可不正朝着自己的那柄利剑? 这要扎上去,非得弄个透心凉不可。 「信芳——」郑子玉一瞬间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哪还有半点平日里针对李信芳刻意营造的清冷疏离?竟是张开双手就把李信芳抱到了怀里,然后用自己的背朝着剑尖撞了过去。 李信芳也终于回神,眼瞧着那明晃晃的剑尖就要插入郑子玉的后心,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竟是反手抱紧郑子玉就地一个急旋身,明知道这次要被穿个透心凉的怕就是自己了,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脸上的笑容: 「子玉,你,你心里也有我的,对不对——」 「你肯这样子对我,我就是死了也值了!」 「我做梦都想嫁给你,要是我死了,就让我做一次你的新娘好不好?」 「咳咳咳——」一连串刺耳的咳嗽声随之响起,连带的还有一个似是拼命憋着的悦耳笑声。 正拼命诉说衷肠的李信芳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不对——尼玛,怎么被剑给刺了个洞穿,竟是一点儿也不疼呢?更无法接受的是,周围那一双双目瞪口呆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郑大哥,我瞧着,咱们山寨里怕是要办喜事了。」陈毓闷笑着第一个往外走去,临离开时还不忘把一个椅子往前一踢,好巧不巧,正好送到郑子玉身后。 郑子玉被撞到腿窝处一个站立不稳,噗通一声坐下,连带的李信芳因为惯性,一下撞上了郑子玉的胸膛。 直到陈毓并郑家兄弟全都鱼贯而出,郑子玉并李信芳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同一时间,陈毓笑嘻嘻的声音再次响起: 「子玉,切记惜取眼前人啊。」 自己和郑子玉都是幸运的人呢,虽然曾受尽苦楚,可也算是苦尽甘来,各自找到了相伴一生的挚爱之人…… 两日后。 陈毓一行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终点,远远的瞧见「苜平县衙」几个大字,几人长长的舒了口气。 赵城虎刚要上前表明身份,却不妨一个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去去去,大人今儿个有事,不升衙,不赶紧走的话,小心挨板子!」 那般猖狂的模样,当真是和打发叫花子差不多。 赵城虎就有些发愣,又瞧瞧自己几人并陈毓的模样,不免明白了些什么—— 刚被「打劫」过,几人的模样自然就显得很是狼狈。尤其是领头的陈毓,因是个「文弱」书生,这么一路步行跋涉而来,早没有了之前丰神俊秀的模样,不独身上袍子被挂烂了了好几个口子,便是头发也有些凌乱,再加上卷起半截的裤腿上沾满的泥水,就是跟路边的叫花子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毓却是想到了另外一层。 什么叫大人有事不坐衙?是因为前任县令离任,以致县衙中没人主事吗?可即便如此,也不对啊,毕竟,今儿个就是自己的到任期限,苜平县衙怎么着也得派人去迎一下吧?倒好,城门处一个人没有,甚而都自己个走到这县衙门前了,还面临着马上就要被人轰出去的危险。 此情此景,实在不合常情啊。 眼看那差官转头就要往回走的模样,陈毓蹙了下眉头,上前一步:「你们主事者在哪里?让他——」 一句话未完,身后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带的还有个男子声音响起: 「真是反了天了!张雄,这几个刁民就交给你了!」 却是一个中年男子趾高气扬的走了过来,他的身后则明显跟着一群腰跨武士刀、明显是东泰人装扮的男子,正推推搡搡押着几个鼻青脸肿的当地百姓大摇大摆的走进来。 那叫张雄的差官愣了一下,方才还无比凶悍的脸上这会儿却是布满了笑意: 「啊呀,这不是阮爷吗,又是哪些不长眼的惹了阮爷您不开心啊?」 径直抛下陈毓几人,朝中年男子迎了过去。 「混账!」 本身是锦衣卫,更是在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大人面前也颇有几分脸面的人,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而一个县衙的小小差官,竟是眼睛长到了头顶上一般。赵城虎等人哪儿受过这般冷遇?一个个脸色难看之极,几人脸色一寒,登时就要发作,却被陈毓不动声色的拦住—— 真没想到,竟能在这么偏远的苜平县都可以再碰到。 那带了一大群东泰武士,俨然一副高高在上老爷样子的人,可不正是老相识阮笙? 要说这阮笙跟自己还真是有几分孽缘啊。先是十年前想要谋夺自家产业被识破,然后四年前又指使李成去抢刘娥母女…… 这会儿自己出任苜平县令,阮笙竟然又大模大样的出现了,而且看情形,这位阮二官人在苜平县可比自己这个县令吃香的多啊。 「差官老爷,是这些东泰人抢了我们上好的蚕丝,您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见到张雄,那些乡民眼睛里也闪过一线希望—— 几人都是本地百姓,家里种有数亩桑园,赶巧今年风调雨顺,各家蚕丝都获得了大丰收。除了品相不好的留着自家纺纱织布用之外,但凡上等的,全拿了来指望能卖个好价钱。 不成想,却是碰到了阮笙一行。 「我们那些丝,好歹也得两文钱一两吧,这些东泰人倒好,竟是两文钱就要称我们一斤。这么低的价钱,我们真是连本都不够啊!可怜我那小孙孙还等着老汉卖完丝给他买个烧饼回去呢……」 最前面一个面貌黧黑的五十左右的老汉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后面几个汉子也都红着眼睛齐声喊冤,恳求张雄给他们做主。 却被阮笙一瞪眼打断:「全他娘的胡说八道。」 第30章 「两文钱可是你们自己定的价格,等老爷我说要买了,竟然又想坐地起价。坑不成阮爷我就想动粗,还真以为阮爷是好欺负的不成?」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帮刁民,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连朝廷都说和东泰亲如一家,你们倒好,竟跟朝廷对着干,我瞧着怕是包藏祸心,想要破坏朝廷跟东泰的友好睦邻关系吧?」 说着转头对张雄道: 「叫我说这些人先收监,然后每人打几十板子,以儆效尤。张差官以为如何?」 语气那叫一个强硬。 亏得陈毓知道他的底细,不然还以为这阮笙才是苜平县的县太爷呢。 「你胡说!」被捆着的一个汉子气的浑身都是抖的,「东泰人又怎么样?难不成就高人一等不成?凭什么你们抢了我们的东西又打人还不准我们还手了?」 说着挣扎着朝那叫张雄的差官跪倒: 「大人,大人,我们冤枉啊,您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县衙前一时哭声震天。 也有路过的百姓,听到哭声不免站住脚,待听清楚几人哭诉的内容,脸上也都义愤填膺: 「又是东泰人。」 「可不,我上回攒了些鸡蛋,结果倒霉的紧,正碰见这些东泰武士喝醉了耍酒疯,竟拿我的鸡蛋打起了仗,砸碎了我一篮子鸡蛋不说,还打了我一顿……」 「李二家的牛,不是也被这些人给强行拉走宰了吃吗?李二追过去,就被打发了一两多碎银,气的李二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可不,也真是奇了怪了,咱们站的到底是大周的国土还是东泰的啊,不然,怎么会老让一帮东泰人耀武扬威?」 七嘴八舌的议论令得阮笙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沉着脸对张雄道: 「张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些人给押下去,还是说,让我亲自对你们杜县丞说这件事?」 语气里分明已是有些怪罪了。 张雄顿时一激灵,忙不迭赔笑: 「阮爷莫恼,您老是什么人,用得着跟这些低贱小民一般见识?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处置这些刁民,包您老满意。」 这位阮爷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独是东泰摄政王眼前的红人,便是大周朝,后台也硬的紧。 即便跪在脚下的这些百姓哭的凄惨,却又同自己有何干系?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莫要惹了阮爷生气才好。不然,说不好一会儿工夫就会丢官去职。 当下脸一沉,回头就去招呼身后的差人: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阮爷的话吗?还不快把这些刁民给带下去。」 一句话出口,跪在地上的人全都傻了,便是旁观的人也纷纷不平: 「你们到底是大周的官还是东泰的官?怎么能问都不问就把自己的百姓给抓起来?」 「还有没有天理了!」 便是那些差人也明显有些犹豫,其中一个身材魁梧胡子邋遢的汉子更是直言道: 「事情还没弄清楚呢,怎么就能随随便便把咱们的百姓关进监狱?」 没想到自己都发了话,还有人敢唱对台戏,阮笙脸色一下难看之极。便是张雄,也颇觉下不来台,待看清说话的人是谁,直接冷笑出声,阴阳怪气道: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苜平县前县尉李献大人啊,怎么李大人莫不是忘了什么,以为自己还是威风凛凛的县尉大人呢?」 说着脸一沉,冲其他差人道: 「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然就和某人一样,滚回家去自己吃自己!」 这般指桑骂槐的话无疑诛心之极,李献气的浑身都是抖的。 其他差人也面面相觑—— 李县尉前些日子可不就是因为护着苜平百姓而直接和东泰人起了冲突,才落得直接被罢免的下场? 到了这般时候,陈毓如何不明白苜平县到底是什么情形,忧心之余更是一肚子的火气—— 怪不得上一世东泰人会那般容易就打开了大周的东大门,这会儿瞧着,说不好不是东泰人攻破的靖海关,而是大周自己从里面给人家开的门吧? 这还是大周的国土吗?简直就把东泰人当爷爷供着了。 瞧瞧阮笙这颐指气使的模样,之前不定做了多少欺压百姓的事了。 眼看那些差人虽是有些犹豫,可迫于阮笙和张雄的淫威,就要上前押走乡民,陈毓冲赵城虎几个使了个眼色。 赵城虎几人早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儿得了陈毓授意,当下就齐刷刷的站了出来,正好拦在那些差官的面前。 几人虽是衣衫褴褛,浑身的气势却是惊人的紧,那些差人顿时吓得不住后退。 张雄冷哼一声,斜睨赵城虎几人一眼: 「哎呦呵,还真有不怕死的,你们要是想跟这些刁民作伴,爷就成全你们。」 「在我面前称爷?这脸还真不是一般大啊。」赵城虎冷笑一声,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张雄的衣领,然后抬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混账东西!吃大周的,喝大周的,竟然要替东泰人卖命,你们家祖宗要是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半夜里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你这个不肖子孙算账啊?」 手下更一用力,张雄整个人就朝阮笙砸去。 阮笙本来正无比得意的负手而立,哪想到会有此变化,一个躲闪不及,正正被张雄砸了个正着。 踉踉跄跄的后退好几步,却依旧收势不住,顿时摔了个屁墩。虽然并不十分疼,这么多人面前无疑丢人是丢大发了。恼羞成怒之下,指着赵城虎等人道: 「敢对爷动手,还真是活腻味了!」 也不理地上的张雄了,转而冲那些本来抱着胳膊一边看笑话的东泰武士怒道: 第31章 「还傻愣着干什么,打,给我狠狠的打!」 「壮士,你们快走——」已经被其他人给松了绑的那些百姓也缓过劲儿来,见此情景,忙不迭拉了一下赵城虎,神情间无疑又惊又怕,「这些东泰人功夫好的紧,之前就有人被打死过……」 更让所有人都想不通的是,罪责最后还被归到了被打死的人身上,反倒是打死人的东泰武士,却是半点儿事没有。 「想走?晚了!」 那为首的东泰武士却是冷哼一声,旋即抽出手里的大刀,朝着赵城虎兜头砍去。 围观百姓顿时吓得面容大变,有那胆小的立即捂住了眼睛,这么一下真砍上去,那位好汉怕是立马就得交待。 赵城虎却是不避不让,闲闲的抽出自己斜跨的钢刀,朝着那武士凌空劈下的大刀迎了过去。 「找死!」那东泰武士脸上得意的神色更浓,要知道东泰武士最讲究刀法,比其他武器不行,比刀法的话,怕是没几人能比得上自己。 眼看着两刀相交,自己必然能力劈此人于刀下。 一念未毕,耳听得「咔嚓」一声响,下一刻东泰武士发出狼一般的痛苦嚎叫声—— 却是自己的刀竟是被对方一下砍成两截,更不巧的是断掉的刀刃竟然好巧不巧,正好插在脚背上,顿时血流如注。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所有人都惊住了。 那些东泰武士也僵了一下,下一刻却是尽皆抽出武器,朝着赵城虎几人就扑了过去。 只是这些人虽则凶猛,却哪里是赵城虎这些镇抚司杀人的祖宗的对手?竟是不过几个照面,就被揍得躺了一地都是。 环顾四周,除了张雄并阮笙外,所有人竟然全都躺倒在了地上。 周围静了片刻,下一刻响起一阵轰然叫好声—— 不怪百姓如此激动,实在是被东泰人欺压的久了,偏是那些官老爷们也没一个人管。苜平百姓还是第一次这么扬眉吐气。 而相较于百姓的欢声雷动,张雄和阮笙则吓坏了。 尤其是阮笙,再如何不过一个秀才罢了,平日里又是耀武扬威惯了的,那见过这阵仗?当下白着一张脸对张雄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寻县丞来,就说有刁民造反了!」 说着当先就往县衙里跑。哪知刚跑了几步,迎面就见几个人影正从县衙里走出来,被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严钊严将军?和他的并肩而行的,则是东峨州知州邓斌,后面还跟着县丞杜成。 阮笙顿时大喜过望: 「严将军,邓大人,杜大人,你们来的正好!不知从哪里来了群刁民,竟是敢对我动手,你们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几人站住脚。待看清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东泰武士,也明显吃了一惊。尤其是知府邓斌—— 要说在这东峨州知府任上,邓斌心里也是憋屈的紧。实在是和东泰人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来都只有大周人吃亏的份儿。 倒不是邓斌不想给百姓做主,只自己一个文官罢了,若没有军队撑腰,就是有理也和那些东泰武士掰扯不清。 再加上近年来,东泰风头日盛,便是朝廷也对东泰另眼相看,对东泰这个「小兄弟」当真不是一般的好,不过应了一声「大哥」罢了,真真是什么好东西都舍得给。但凡遇见和东泰有关的事,朝廷老大哥便唯恐委屈了这个小弟。 时间长了,东泰人越发趾高气扬,比方这些东泰武士,在大周的地位竟似是比在他们本国还高。 对此怪事,邓斌也曾颇为看不惯,只这里乃是东部边陲,和其他地方形势又自不同,相对而言,军方的势力更大些,更不要说相较于没什么根基的自己而言,这位严将军后台可是硬的紧,眼瞧着好几次和东泰有关的事务,都差点跟着吃了挂落,邓斌也就歇了心思,索性眼不见为净,只要不闹到自己眼前来,也就难得糊涂罢了。 哪想到今儿个和严钊同赴靖海关,竟然就撞上了这样一件事,而且眼瞧着是东泰人吃了大亏,大周人颇是扬眉吐气。邓斌先是一喜,继而又颇为担忧—— 实在是这阮笙的名号,邓知府也听说过,不管是东泰摄政王面前的红人,还是大世家潘家的亲戚,任何一个身份说出来都是吓人的紧。 再一瞧赵城虎几个虽是衣衫褴褛,却个个身材高大横眉立目,邓斌心里不由忽悠一下,忽然想到一个所在—— 难不成是东夷山那些匪人? 之所以如此想,倒也不是毫无缘由,实在是之前也有东泰武士猖獗太过被狠狠教训的事,事后,东泰人不肯善罢甘休,待告到官府,调查后才得知,出手对付东泰武士的人乃是东夷山匪人。 东泰人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不了了之。 而这几人说话的语气,明显不是苜平县本地人——听说东夷山现在的匪首可不正是从外地流窜而来?再加上一番绝妙身手,想来想去也只有东夷山匪人符合 想到此处,邓斌明显更加头疼,虽是有心回护,却不知从何处着手,当下只管左顾右盼,丝毫不接阮笙的话。 却不知旁边的杜成早已喜不自胜—— 杜成乃是甲子年的举人,多年考进士无望之下,只得谋了个县丞的官职。哪知时运不济,历经几任县令,都和杜成关系不睦,竟是在县丞任上蹉跎至今。 好容易把家里最小的妹子送给严钢做了小,从而搭上了严家的大船,才在苜平县威风了起来。 便是前任县令,瞧在严家的面子上也和杜成兄弟相称。本来前一任县令犯错去职时,杜成就曾上蹿下跳想要取而代之,可惜后来却得到消息,说是朝廷另有委派,不日就将到任。 杜成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气的在床上躺了三天。原想着还得继续苦逼的在八品官的任上呆着,哪想到前日接到妹夫严钢的信,言辞间无疑透漏出一个消息,这苜平县令的帽子,十有八九会落到自己头上。 第32章 直把个杜成给乐得,恨不得宣扬的满世界人都知道,更是直接就开始以苜平县县令自居——严钢可是严家嫡系子弟,从他那儿得来的消息又岂能有假? 眼下这么好的一个能彰显自己地位的机会,杜成如何肯放过? 更不要说别人不明白,杜成可是听严钢说起过,这阮笙平日里和严钊大将军私交甚笃,即便是在将军府也是颇有面子的。 如此既能显摆一下自己的地位又能巴结严家家主,当真是妙极。 自己可不是邓知府那样的墙头草,谁都不想得罪。只要抱紧了严家的大腿,以后有的是肉吃。 当下轻咳一声,上前一步,一开口就给赵城虎几个定了罪: 「你们是何方匪类,竟敢跑到我苜平县撒野,当真是吃了熊心豹胆。」 一句话说的赵城虎几个一下火冒三丈——这苜平县也太邪门了吗?怎么出来的官员一个两个的全都和东泰人站在一个立场上? 之前那个捕头张雄如此,这会儿出来个管事的也是一样的调调。 只陈毓没发话,几人也并不敢越俎代庖,当下只拿眼看着陈毓,那模样,明显只要陈毓开口,他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丫的也给掀翻了事。 却不知陈毓心里的郁闷比之他们几个更甚——上一世可是亲眼见识了东泰人的残暴,眼前这样眼睛长到头顶上的东泰武士,陈毓都不知杀了凡几。 前世落草为寇,尚且不肯受东泰人半分鸟气,没有道理这一世投身仕途,反倒得卑躬屈膝。 虽是但看服饰,陈毓已是猜出三人的来头,尤其是那个武将打扮的人,仅那一身威风凛凛的将军服饰,已经足以让陈毓猜出他的身份来,十有八九就是严钊。 只是那又如何? 和上一世不同,成国公一家并未败落,严钊眼下名义上还是成家手下爱将,成家一日不倒,怕是二皇子都不会容许严钊露出什么马脚。只这一点,陈毓就笃定,即便自己做的事情如何过分,严钊也定然不敢说什么。 这般想着,当下脸一沉,冷冷的瞧了一眼杜成: 「这位大人也知道这是大周苜平县?但看大人如此不要脸皮巴结谄媚东泰人,在下还以为走错了地方,站在东泰人的国土上呢!」 一句话说的周围百姓纷纷鼓噪叫好,却好险没把杜成给气死,一张脸皮顿时白里透红、红里透青—— 这是谁家的熊孩子啊,年纪不大,说出话来却简直能把人给噎死。而且这话背地里说也就罢了,眼下却是在严将军和一干贱民眼前,活生生当众拔掉了自己一层脸皮啊。 不收拾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自己即便坐上了县令位子,这么个名头下,怕是也抬不起头来。 当下乾指一指陈毓: 「放肆!好个牙尖嘴利的匪人!尔等分明是包藏祸心,有心破坏大周和东泰睦邻友好大局在先,公然诋毁朝廷在后,本官面前,岂容你这等宵小猖狂?你们若肯束手就擒还则罢了,不然,全都杀无赦!」 说着,冲张雄一瞪眼: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本官的话吗!」 张雄吓得一激灵,心里更是暗暗叫苦,无他,实在是方才已然见识了这几人的厉害,就凭自己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是人家对手啊。 只是县官不如现管,杜大人既是发了话,也不敢不动啊。好在旁边还有严大将军呢,好歹性命该是有保障的吧? 当下一咬牙,挥刀就要上,却被赵城虎一脚就踹飞了出去。然后上前一步,直接揪住杜成的衣领子狠狠的往陈毓脚前一掼: 「什么东西,我们大人面前,焉有你放肆的余地!」 杜成猝不及防,一下跌了个狗吃屎,平日里霸道惯了的人,那吃过这样的苦头?再抬起头来时,早已是眼泪汪汪: 「那里来的混账东西,真是反了!严将军,邓大人,你们可要给下官做主啊。」 下一刻却忽然意识到不对,这莽汉说什么,他们大人? 严钊神情也是一凛,之所以选在今天来靖海关,最主要的就是想要确认一下陈毓的消息。若对方果然未到,则说明之前的安排已然奏效,不管他是不是命丧东夷山匪人之手,苜平县令却是注定当不成了。 而对方方才竟说出「大人」一词,令得严钊一下想到了陈毓,难不成对方竟是如此命大? 下一刻心一横,不然,趁对方尚未表明身份,却是袭击了朝廷命官一事,让自己的亲兵抢先下手? 却不妨刚动了这个念头,陈毓已是抬起脚把太过诧异堪堪抬起头来的杜成再次踹倒: 「本官才是皇上亲封的苜平县县令,你一个小小的县尉算得了什么,竟也敢对本官无礼!似你这般蠹虫,享受大周俸禄,吸食大周百姓的民脂民膏,却甘心替欺压我大周百姓的夷人卖命,当真是其心可诛!有本官在,倒要看看谁敢动我大周子民一根寒毛?」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周围百姓直听得热血沸腾,尤其是那几个受了冤屈的乡民,听清楚陈毓的身份后,早眼含热泪跪倒一地,齐齐高呼: 「青天大老爷,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青天大老爷?杜成直接就蒙顶了,这人胡说什么?他要是苜平县县令,那自己算什么? 所有人瞧着陈毓,全都惊呆了—— 这少年说什么,他是新任苜平县县令,肯定是,假的吧? 实在是这位怎么看,怕也就弱冠之龄罢了,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做一县父母官了?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 严钊眼睛中的遗憾一闪而过,果然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小子既是表明了身份,眼下再想有什么动作已是绝无可能了。 倒是邓斌眼睛一亮—— 第33章 之前早接到邸报,说是新任苜平县令乃是今科六首状元。听说此子年方十七,对照一下,十有八九,就是眼前人。 只即便有些猜到了陈毓的身份,邓斌却依旧是有些忧心的—— 本身六首状元就是百年难得一见,六首状元却被外放到偏远小县做县令的更是千古奇闻。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小状元不定得罪了多大来头的人,才凭着祥瑞之名还会落得此般下场。 今儿个初来乍到,一切未明之前,先惹上阮笙这样有大背景的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只陈毓所为,邓斌却也是欣赏的紧,实在是这样下手准狠辣的对付东泰人,也是邓斌最想做的,只早不是年少无知满腔热血的年纪,邓大人也就只好臆想一下罢了。这会儿瞧见陈毓做的事,自然是大为欣赏,也顿起了保全之意。 当下上前一步笑着道: 「早听说今科状元乃是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啊。东峨州这穷乡僻壤,能迎来一位堂堂六首状元做父母官,当真是苜平百姓之幸。陈县令一路鞍马劳顿,定然辛苦之至,不然先去县衙歇息片刻,再行理事不迟。」 眼下最要紧的是防止阮笙和陈毓当面起冲突,好歹暗示了陈毓的身份,让那阮笙知难而退,也让陈毓颜面保存之余,不致招惹上一个背景强大的敌人,至于其他事,再缓缓图之。 一番话说得众人眼珠子险些掉了一地—— 知府大人的意思是,眼前这少年说得竟然是真的,年龄这么小能做县令就已经让人无所适从了,更出人意料的是对方还是堂堂状元郎! 人群中一时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全都傻愣愣的瞧着陈毓,却是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阮笙毕竟不是官场中人,东峨州又天高皇帝远,消息自然来的迟,今科状元花落谁家,却是并不知晓。一时有些狐疑,拿不准那邓知府说的是真是假。 毕竟,之前和这位邓知府接触过,最是个滑不溜丢的角色,表面瞧着没一点架子,脸面给的也足,可真有什么事要求到他家门下,一准儿搪塞过去。 再加上东峨州实际的当家人其实乃是严钊,时间长了,阮笙也就把邓斌当个泥菩萨供上了,表面上倒也恭恭敬敬的,内心里却根本没当一回事儿。 眼下听邓斌如此说,心里虽是很不以为然,可邓斌毕竟是东峨州最高行政长官,大庭广众之下,却是不好直接驳了邓斌的面子。 可要真这么被人剥了面皮供人踩在脚下,却又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 眼睛骨伦伦一转,正好落到满脸通红艰难的想从地上爬起来的杜成身上,三两步跑过去上前扶起杜成: 「杜县尉,你没事吧?哎,都是在下的不对,谁让人家来头大呢,这年头,拳头硬的就是大爷,哪有什么公理可言?人家可是县令,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尉罢了,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了。至于我这些手下,」 阮笙站直身体,斜睨着陈毓: 「即便我是大周人,可有句老话说‘帮里不帮亲’,我吃的亏暂且不论,就是那些贱民,我也可以不追究,这些东泰武士的医药费,还请,嗯,陈县令给了再说吧。不然,真是引起两国纠纷,影响了大周、东泰友好大局,怕是不好交代啊。」 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不独陈毓几人,便是那些站得近的百姓也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面面相觑—— 这阮笙的大帽子也扣得太大了,岂不是暗示新县令居心不良,破坏大周东泰稳定大局吗,要知道,两国之间能有今日的局面,可全是二皇子全力推动所致,期间不知多少有异议的官员都靠边站了,听说便是皇上也因为收服东泰,而被誉为当世圣君呢。 陈县令再是状元,也不过是个县令罢了,那么多大人物压下来,真敢不识时务的硬扛着,和螳臂当车有什么两样? 听在杜成耳里,却是咯噔一下,心里登时有了计较,再顾不得身上的疼,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红着眼睛瞪着陈毓: 「想我杜成,为苜平县劳心劳力,再没料到,会落到这样的结局。陈县令果然不愧是状元,下车伊始,着人殴打东泰人在前,凌辱下官在后,果然是好大的威风。只是朝廷派你主政一方,是为大周效劳,令政治清化,而非为所欲为、滥施刑罚。观君今日所为,和那些酷吏有何区别?杜成就是拼着县尉不做,也要拜表朝廷,请皇上给评评理。」 那般决绝的模样,分明已是彻底同陈毓翻脸—— 反正人已经得罪了,能把这新县令赶走还好,即便自己做不得县令,好歹还能在这苜平县衙有一席之地,设若今天的事被邓知府和了稀泥、不了了之,那自己之后在这苜平县可真就是一个摆设了,之前筹谋了那么多年就会全部成空,再没有任何人把自己放在眼里—— 和阮笙不同,苜平县可是自己仅有的地盘,真是今儿个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手里,以后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杜成甚至已经能想象到苜平县人只知有这位小县令,眼里丝毫没有自己的可怕后果—— 这小子年纪虽小,却委实奸诈的紧,这分明是拿自己立威啊。自己要是不能反击回去,可不就趁了他的意? 一时又想到之前严钢派人送的信,虽则语焉不详,可也暗示着这小县令身上必有大麻烦,且甚为严家忌惮,再加上有大背景的阮笙跟自己同仇敌忾,但凡旁边的严将军帮自己说一句话,这新任县令的官帽子就得立马丢掉。 越想越信心满满,横眉怒目的瞧着陈毓,一副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 这是连自己的面子也不给了?邓斌一阵气闷,却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在东峨州根本就是孤掌难鸣。这杜成也好,阮笙也罢,实际上都和旁边的严钊大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们之所以这般猖狂,可不就是仗着严钊的势力? 第34章 只这两人还真是小瞧了自己,再如何自己可也是堂堂知府,岂是他们可以拿捏的?顶多撕破脸的话以后在东峨州的处境更艰难些。 当下脸一沉,就要开口。 那里想到陈毓却已是停下脚步,瞧着邓斌微微一笑—— 虽是衣着褴褛,稚嫩县令脸上的笑容却依旧灿烂的晃人眼目,更兼别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邓斌只觉心中燥怒之意尽去,所谓如坐春风,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多谢明府好意。」陈毓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只食君俸禄为君分忧,陈毓既是做了苜平县县令,为官一日,自然要主政一方。」 说完瞧着严钊洒然一笑: 「严将军,在下所言,可有道理?」竟然丝毫没有上前见礼的意思。 甚而和方才对着邓斌时的恭谨不同,陈毓的语气明显有几分高傲并兴师问罪的怒意。 严钊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也没想到陈毓竟然就敢这么直不楞登的朝自己叫板。一时有些恼火,心想你不就是成家的女婿吗,就敢这么在我面前摆谱?却也更多了几分轻视,还以为成家那般百年公侯世家,看人择人定有过人之处,哪想到眼光也不过尔尔。 这陈毓果然如自己所料,就是个会读书的书呆子罢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早就想搬出岳家压自己一头? 虽是有些厌烦,可这样的人却也是最好拿捏的。 最重要的是,二皇子大势未定一日,就一日不能让成家察觉自己的背叛,不然,不独自己在二皇子那里再没有任何价值,便是整个严家,也绝担不起成家的报复。 邓斌蹙了下眉头,瞧向陈毓的眼神不免有些忧虑。 要知道严钊可是东峨州的土皇帝,得罪了他,绝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而方才陈毓的态度,无疑太过轻慢了些。 旁边的杜成更是心里乐开了花,还真是想什么就有什么,这小县令眼睛是瞎的吧,不然怎么一味的同邓斌套近乎,反而还在严大将军面前端起了架子? 要知道严大将军那般傲气的人,你上赶着巴结都不一定愿意搭理你,敢这么端着,自然立马踹飞出去。 一想到待会儿严钊真是大怒,这小县令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的模样,杜成只觉方才被揍得酸痛都一瞬间一扫而空。 至于旁边的阮笙,则有些晃神,陈毓,这个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尚来不及细思,眼睛蓦然瞪得溜圆——天呢,自己看到了什么? 从来都是沉着一张脸,即便是上官面前也难得赔笑脸的严大将军,竟然,在笑? 更不可思议的是,冲着那个一身破烂衣衫,架子端的足足的小县令在笑? 杜成也揉了揉眼睛,分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严钊却仿佛没瞧见众人的失态,依旧冲陈毓笑的和煦: 「陈大人年龄虽小,却有这般抱负心胸,不愧是皇上钦点的六首状元。只是今日事起仓促,陈大人又远道而来,正如邓大人所言,必然劳累的紧,既然事情不大,不然,便让他们各自散去,待调查清楚,再行处置。」 严钊竟然也会附和自己的意见?邓斌简直要以为自己幻听了,要知道这位大将军表面瞧着倒也算和善,却最是个一意孤行的。又看一眼陈毓,还是说,这六首状元的身份,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杜成却明显被严钊的话打击到了——大将军的意思,竟是根本不会给自己撑腰吗?言下之意,分明是让两家讲和的意思。 可没了严家的支持,自己再闹腾也不会起什么水花啊,又气又急之下,杜成一张脸都憋成了酱色。又不敢违了严钊的意思,只得呼呼喘着粗气呆呆站着,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却不妨他这边安静了,陈毓却仿佛根本听不懂严钊话里的之意,竟是傲然转过身来,以打量小丑的眼神上上下下在杜成身上扫了几遍,然后声音一肃,冷声道: 「杜县尉好大的口气,我苜平县这座小庙,却是盛不下你这尊大佛。身为县尉,却助纣为虐,眼看夷狄欺负我大周百姓不加保护在前,为虎作伥肆意践踏大周威严在后,你这样的县尉在下可要不起。」 说着瞧向之前被挤兑的李献道: 「今日起,你就暂代县尉一职。至于杜县尉,只管回去专心上表弹劾在下好了。」 「你——」杜成顿时直了眼,刚要说什么,却不妨被赵城虎反剪了双手就丢了出去,待得跌落尘埃,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气的一口气上不来,就昏了过去。 阮笙倒吸一口凉气—— 这小县令也太狠了吧?明明年纪不大,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这般狠辣下手不留情面的手段,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还有杜成的罪名,是助纣为虐,而自己可不就是他口里那个「纣」吗? 看严大将军的模样,竟是根本压制不了这陈毓的样子,不然,自己先离开避避风头? 哪想到身形刚一动,陈毓的冷笑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阮秀才,干嘛这么急着走啊?你不是还得给你这群手下讨要诊药费用的吗?身为大周人,却和东泰人亲如一家,阮秀才当真是好风骨。不过,你愿意做别人家的狗是你的事,却不该胡乱咬我大周子民。」 说着,衣袖一甩,那小模样要多傲慢就有多傲慢: 「赵城虎,把这阮秀才和东泰武士全都收监,然后贴出告示,就说本官有令,但凡有冤情的,明日都可到衙门里提出告诉,本官定然会为他们做主。」 阮笙身子一软,下一刻已经直接被人捂着嘴拖了出去,连带着那些半死不活的东泰武士也全都被拖走。 直到被丢在冰冷的大牢里,阮笙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到这会儿已是再无疑虑,那个天杀的陈毓,果然就是从前那个算计了自己,逼得自己背井离乡辛辛苦苦跑到东泰讨生活的小恶魔。 第35章 事情发生的太过兔起鹘落,等严钊回过神来,阮笙几人早被押了下去,一切竟是已成了定局。 饶是邓斌这样的官场老滑头,面对这样的雷霆手段,这会儿也是目瞪口呆,再瞧瞧旁边严大将军百年难得一见的憋屈模样,简直比吃了十全大补丸还要痛快。 至于旁边的百姓,早呼啦啦跪倒一片,「青天大老爷」的呼声此起彼伏。 「诸位请起。」陈毓走过去,扶起跪在最前面磕的头都红了的几位老者,亲自送到严钊并邓斌面前,昂然道,「咱们东峨州武有严大将军决胜千里之外,文有邓明府运筹帷幄之中,些许夷狄败类,又有何惧之?有严将军和邓明府在,绝不叫大家再受一点欺侮。」 一众百姓本是受惯了东泰武士的气,乍然扬眉吐气之下,自然个个激动不已,听了陈毓的话,竟是再次冲着严钊、邓斌跪倒,或喊「大将军威武」,或念「邓明府」睿智,群情澎湃万众拥戴之下,哪容严钊再说什么反对的话? 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恼火,虽是不甘却也只能依着陈毓的意思重申了朝廷会为百姓做主,做百姓坚实靠山的意思。 最后又在几位耆老并陈毓的陪同下去了县衙,食不知味的吃了一顿接风宴,竟是到离开,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帮阮笙求情。 直到上了马,严钊的脸色才彻底垮了下来—— 自己还真是小瞧了这个乳臭小儿! 还以为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呢,却没想到竟是个这般难缠的人物。 还有他身边的那些跟随,之前还不觉得,可那些人言谈间丝毫不加掩饰的傲慢,终于让严钊觉得情形有异,稍加打探后便得出一个结论,那赵城虎几个根本不是自己以为的陈家武士,分明是训练有素的铁卫。 怪不得能从东夷山匪人的劫杀中逃脱出来! 而眼前种种却也足以说明,成家竟是对这个女婿极为看重—— 据自己所知,成家铁卫全都掌握在少国公成弈手里,个个都是能以一敌百的好手,成弈既肯拨出来交给陈毓听用,足见对这个妹夫的爱重。 也怪不得对方在自己面前一副尾巴翘上天的傲慢模样,偏是自己,眼下还只能忍着。 一直到跑上一个山丘,遥遥瞧着身后雄伟高大的靖海关,严钊才冷笑一声—— 靖海关号称东门锁钥,却不知那把大锁却是掌控在自己手里!自己想的话,这就是一道固若金汤的雄关,自己若是不愿意,那靖海关也就和豆腐渣没什么两样。 且让这小兔崽子得意一时,就凭自己手里独掌的兵权,早晚会让他为今日对自己的冒犯付出惨重的代价。 至于阮笙,自己却是没法子再公然维护,毕竟,之前也就罢了,眼下却是来了个陈毓,天下谁人不知,阮家和潘家有亲,若然被他看出些什么,毁了二皇子的大事可就得不偿失了。 为了不致陈毓起疑,免不得要暂时躲些干系了…… 吉春抹了把脸,远远的瞧着「苜平县衙」几个大字,神情阴鸷。 作为东泰摄政王奶娘的儿子,吉春可以算得上是颇得吉正雄欢心的心腹之一。更在前几年,因意外结识阮笙,并通过阮笙,帮吉正雄和大周二皇子搭上线,一跃成为吉正雄手下最得力的谋士。 说句不夸嘴的话,如今在东泰国内,即便是达官贵人,也得给吉春几分薄面。 却偏偏在大周一个小小的县令面前接连吃瘪。 之前因为杜成的纵容和严钊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阮笙也是足可以在苜平县呼风唤雨。至于说吉春,自然更是可以在苜平县横着走的角色。 眼下倒好,竟是连陈毓这个小小的县令的面都见不着不说,还整个处于一种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处境下—— 本以为那陈毓所谓的为百姓撑腰,也就说说罢了,东泰数年积威之下,谅这些东泰贱民也不敢公然站出来。 谁知事情却在第二日完全失控,先是一家人站出来,然后竟是足足数百户百姓跟着站出来控告阮笙勾结县尉杜成强取豪夺、搜刮民脂民膏,以致短短数日内,本已被贬斥的杜成身陷囹圄,阮笙那边更惨,直接被打了一百杀威棒后又丢回牢中,到现在还生死不知。 连带的东泰设在苜平县的商栈也有好几处被查封,甚而多家武馆也被殃及。 令吉春着急上火的是被查封的这些商栈之前可全是最赚钱的行当,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更不要说那些武馆,更是有大用—— 一则可以借切磋之名,铲除苜平县的大周武人;二则集结在武馆里的东泰精英,一旦主子挥兵西进,立时便可以成为埋伏在苜平县的一支奇兵,里应外合之下,保管这靖海关形同虚设。 现在倒好,那陈毓竟借口阮笙指使东泰武士行为不法、欺侮大周百姓,先后对商栈和武馆下手。 偏是那杜成倒了之后,竟再没有人肯帮自己说话,整个苜平县说是陈毓一手遮天也不为过。还有之前那些见了自己如同老鼠见猫般恨不得躲着走的大周贱民,也敢公然跟东泰人叫板…… 不过几天时间,吉春就彻底品尝了什么叫举步维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吉爷,不然,属下找人把那陈毓给——」一直伺候在吉春身边的武士做了一个捏断脖子的动作。 此人名叫田太义,乃是东泰最有名的武士家族田太家族第三代中武艺最高也最是心狠手辣的一个,也是设在苜平县的东泰最大武馆田太武馆的馆长。从九岁那年锤死一个周朝武人,到现在,死在他手里的大周武者怕不有百八十个之多。 田太义眼中,大周人根本就是弱的一个眼神都能杀死的弱鸡,怎么能受得了那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县令在自己面前摆谱?若非吉春不许他轻举妄动,说不好早杀几个大周人泄愤了。 第36章 「若然那陈毓实在不识时务——」吉春脸上闪过一缕杀机,下一刻,却又恢复了正常,瘦削的脸上更是堆满了笑容: 「秦管家,留步。」 却是那苜平县衙衙门开处,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缓步而出。可不正是苜平县令陈毓手下一等一的红人秦喜? 田太义脸阴的能拧出水来—— 堂堂大东泰武士,什么时候竟然沦落到连一个小小县令府里的管家都得巴结的地步了。 虽是心里气恼至极,只眼下在这苜平县,吉春才是主事者,田太义只得把满腔的愤怒压下去。依旧阴着脸护侍在吉春身后。 吉春这会儿一门心思的想着如何拿下秦喜这个县令身边的红人,哪里还顾得上搭理田太义的那点小心思? 当下快走几步,堪堪追上喜子: 「哎呀,秦管家——」 竟是一边陪着笑,另一边早神不知鬼不觉的塞了张银票到喜子手里。双眼也一眨不眨的盯着喜子,唯恐错过对方一点儿表情。 喜子明显滞了一下,却是银票上的数字太过惊人,略呆了呆,下一刻却是极快的一抬手,就把那张银票塞到了袖筒里。再抬头看向吉春时,绷着的脸明显缓和了下来。 计策奏效了,吉春眼中闪过些得意,却依旧敛容陪着笑脸低声道: 「我们阮爷的事,还请秦管家指教一二。」 作为东泰在大周利益的代言人,阮笙无疑有着他人不可替代的作用。怎么着也不能让他落到陈毓手里。 更甚者,吉春也想要试探一下,陈毓之所以如此针对阮笙,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是我不帮忙,」前后左右打量了个遍,确定附近并没有可疑的人,喜子终于开了口,「不瞒吉爷您说,若是旁的事,秦喜自然万死不辞,唯有阮笙这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成的——」 看吉春面露不解,秦喜索性把话说的更清楚些: 「我实话跟您说吧,那阮笙却是我们老爷的大仇人……当年得亏他跑得快,不然,我们老爷可不得把他的腿给打断!这会儿既然撞到我们老爷手里,可不是合该他倒了八辈子血霉吗。」 吉春听得频频点头,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已经信了七分——果然自己太过高看那所谓的少年状元了,还以为对方太过睿智,识破了自家图谋,才会这般打击东泰商栈并武馆呢,却原来根本就是凑巧了。 看吉春受教,喜子明显心情不错,又捏了捏袖子里的银票,索性好人做到底: 「那阮笙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竟然胆敢肖想我们家老爷的银子。当初坑了我们老爷,就该警醒些,找个地方躲着小心度日,倒好,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撞到我们少爷手里,可不得叫他脱层皮?我听说,那阮笙靠着从我们家坑走的银子可是很攒了些家当,听说怕不有五六万两……」 五六万两?吉春整个傻了眼——不会吧,那陈毓竟然这么大的胃口? 秦喜也不理他,自顾自心满意足的揣上银票离开了——还真让少爷说着了,东泰人果然上赶着给自己送银子了,连上今儿这张银票,已是足足五千两。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发了这么大一笔横财,喜子真是越发认定自家少爷当真是鬼神莫测、高山仰止了。 却不知被打的遍体鳞伤的阮笙听了好容易见到的吉春的转述,好险没被气的疯掉: 「从他们家坑走的银子?」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自己什么时候从陈家坑走一文钱了?明明自己才是差点儿被坑死的哪个人好不好?不独把从姐夫和大哥那里弄来的钱全都赔了进去,还欠了一身的债务,以致落入惶惶如丧家之犬人人喊打的可悲境地。 眼下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才攒了四五万两银子的家当,那陈毓竟然想要全都占了去?这世道,可真是没法活了。 啊呀呀,发财了! 瞧着摆在桌上琳琅满目的一堆,有龙头银票,有金银财宝,甚而还有房屋地契,乱七八糟的摆了满桌都是,瞧着当真是珠光宝气、流光溢彩,馋人的紧。 陈毓坐在中间,秦喜则埋头清点,至于赵城虎几人则肃然守立一旁—— 都说抄家县令、灭门令尹,今儿个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本来动身前大家伙还颇为忧心,实在是东泰人有名的无赖彪悍不要脸,苜平县更是自来被视为穷山恶水之地,想着陈毓这么个白嫩嫩的小状元,可别要被人嚼吧嚼吧生吞活剥了吧? 再没想到,陈状元才是真的深藏不露。 瞧瞧这手段,瞧瞧这成果,这才到任几天啊,整个苜平县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百姓言必说小状元,话必讲陈青天,陈毓的知名度愣是直逼大将军严钊,说出话来那叫一个应者云集。 连带的几人出门买个包子都会被多塞给俩当添头,这般受人爱戴的情形,当真跟从前在镇抚司做事时人人当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的局面天差地别。 「总共五万一千六百五十二两。」喜子终于清点完毕,转身向陈毓回禀。 又想到什么,忙向自己怀里摸: 「这儿还有五千两银票——」 赵城虎几人也个个躬身向前,每人手里捧了张银票——话说那姓阮的老小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有钱。这几日可不独秦喜,他们也都发了笔小财。若然之前,说不好几人就全都揣兜里了,可见识了陈毓的手段,却是不敢私吞。 却被陈毓摆手止住: 「不用。他们既然送来了,你们只管拿着便是。」 「多谢大人。」赵城虎几人齐齐道,声音里全是振奋和心悦诚服。跟着状元郎做事果然痛快,看不顺眼的人只管狠狠的打,打完了人啥事没有就等着闷声发大财罢了,连带的还能收获一片颂扬之声。尤其是状元公身上不同于一般迂腐文人的爽利脾气,真是对胃口的紧。 第37章 「至于其他的银两——」陈毓思索片刻,很快决定好了银子的归属—— 一部分用来赔偿百姓,一部分上交到州府,还要留一些给东夷山上的郑家送去。 想着又额外拿出五百两银票递给赵城虎: 「这张银票给李家送去,作为朝廷对英烈之士的抚恤和褒奖。」 说到这里,眼睛中分明有怒火一闪而过。 陈毓所说的李家,正是刚被提拔为县尉的李献的家族。 李家乃是苜平县第一大家族,后辈子弟允文允武,家族中不独出过文进士,更曾出过武状元。因苜平县特殊的地理形势,李家祖上开设学馆之外,更开了一家仁义武馆,平时锻炼筋骨,待得发生战争,仁义武馆立时就成为大周边军中最锋锐的劲旅。 每次东泰叩关,李家必是第一个投身战火中的家族,为国为民,战死在疆场上的不知凡几。仁义武馆也因此天下扬名。甚而先皇都曾亲赐诏书褒扬。 可就是这样一个本应受人敬仰的节烈家族,近年来在苜平县的日子却是举步维艰。家族子弟一再被官府边缘化,凡是李姓子弟仕途之路不是一般的艰难,比方说李献,虽是名次靠后,可好歹也算是进士出身,在县衙中的官却是越做越小,甚而前些时日差点儿被杜成直接赶出去自己吃自己。 更别说还有一拨又一拨的东泰武士打着「比武切磋」的名义打上门来,李家子弟被打伤打残的何止一个两个? 昔日英雄竟是眨眼间陷入人人得而欺之的可悲境地,而为了所谓的东泰大周和睦友好大局,苜平县也好东峨州也罢,竟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替李家说句公道话。 以致短短几年间,李氏家族便分崩离析,家中子弟或流落他乡,或留在苜平艰难度日。至于由李家开设的曾在东泰和大周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曾经是大周武者荣耀所在的仁义武馆,也被东泰武士当做靶子一次次的针对、打击后,堪堪落入行将关门的悲哀境地。 而这,也是陈毓不齿二皇子并严钊之流的根本所在。 毕竟,皇子争位历朝有之,可无论如何都必须信守一个最基本的原则,那就是不得干犯大义。 从古至今,但凡想要借由外族势力上位的,即便最后能问鼎至尊之位,也莫不是拿割地赔银等种种屈辱条件获得,更不济的,还有索性连大好河山都拱手送给别人的。 而这些屈辱和不公,最后却是全被转嫁到百姓身上。 上一世大周可不就是做了引狼入室的蠢事?只彼时东泰羽翼已成,再想随意驱逐却已是万万不能,以致东部近半河山陷于连绵战火之中,百姓十室九空,尸骨漫山遍野。 只是和上一世自己只能靠刺杀一二东泰大臣意图改变现实不同,这一世自己却是作为执棋者参与其中,更是提前两年让皇上意识到东泰的野心,未雨绸缪之下,自然有极大可能力挽狂澜。 只来到苜平县后,却令得陈毓大失所望——民间但凡提起东泰无不畏之如虎,至于官场,竟是尽皆以结交一二东泰人为荣。 甚而前几日陈毓发布告示,令和阮笙手下东泰商栈发生冲突心有冤屈的百姓尽可到县衙伸冤,结果当日,真正愿意来指证阮笙的人竟是寥寥无几。 本来依照陈毓的意思,阮笙这样的败类,尽可以民怨沸腾为由处以死刑,然后自己再顺理成章派人接管商栈,可事情发展到最后,竟是用了些手段才追缴来阮笙的身家,至于其他打算却是再难实现。 不但那些商栈依旧归东泰所有,便是阮笙,也不得不任他离开…… 这世上最坚固的不是关隘,而是人心。关隘破了可以再行修补,民心若是散了,则苜平县再无关隘可守。 自己若是真想两年后东泰、大周之间的战斗打响后立于不败之地,要做的第一步便是令民心可用…… 同一时间,沉重的监牢门缓缓打开,细脚伶仃的阮笙幽魂似的走出苜平县大牢,本就寡淡刻薄的脸上满是怨毒至极的神情——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一而再再而三被一个小孩子给逼得走投无路更屈辱的吗? 陈毓,我阮笙和你不共戴天。有生之年,必得寝其皮食其肉! 那般扭曲的模样,令得站在牢门外的吉春并田太义二人,也顿觉有些瘆的慌。 「罢了。」吉春迎着阮笙上前一步,意有所指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摄政王殿下大事可成,阮君想要多少银两而不可得?」 「多谢吉爷施以援手。」阮笙如何不明白吉春的意思,缓缓吐出口郁气,「吉爷放心,阮笙绝不会误了殿下的大事。不瞒吉爷说,在下日前得到消息,兄长已升任兵部主事,并进而接管了兵部铸造司一应事务。殿下想要的东西,笙不日内必将双手奉上。」 一句话说的吉春顿时喜笑颜开——之所以花那么多银两救阮笙,可不就是为了这个—— 如果说东泰和大周交锋最不自信的一点,可不就是在兵器上? 周朝冶炼一道一直遥遥领先于东泰,大周兵部督造的武器更是稳稳压东泰一头。前些时日派往京城的斥候便传来消息,说是周人冶炼技术又有改进,甚而改进后的技术已然投入使用,打造出了世上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刃。 若然令得周人军队全部装备上这样的武器,摄政王殿下的西进之路必然困难重重。 而阮笙的保证,无疑让可能的困境迎刃而解。 真是得到那神奇的冶炼术,说不好东泰可以抢先一步装备起来。 这般想着,待阮笙无疑更加热情。示意田太义亲自扶了阮笙登上马车。 待车走了几步,脸上神情忽地一凝。却是被不远处几个人影吸引住了注意——站在最前面神情激动的那人,分明正是自己最讨厌的苜平县尉李献。 之所以如此说,却是吉春的爷爷,当年可不就是攻打靖海关时,死在李家人手里? 第38章 李献的对面,还站着一个车上三人都认识的人,陈毓手下那个叫秦喜的管家。而他们的身后,则是擦拭一新的仁义武馆的招牌—— 仁义武馆已经久不招徒,便是那面招牌上面也不知结了多少层蛛网,怎么今儿个又特意亮出来了? 心里不觉一突,不会是,仁义武馆又准备开馆授徒吧? 想了想把马车停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又派了仆人悄悄打探。 那仆人匆匆去了,又很快回转,却是靠近吉春低声道: 「仁义武馆明日准备重新开馆……」 「重新开馆又如何?」一直静默不语的田太义却是不屑的撇了撇嘴,「一个没有高手的武馆除了被人羞辱,再没有第二个用处。东泰武士能让他关了第一次,也能让他关了第二次。正好在下明日无事,不然就去仁义武馆散散心,消消食,也让大周那些废物点心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武者。」 「明日就要开馆?」得到消息后的陈毓也不由一愣,脸上转而浮现出感佩之色,「李家人果然全是真汉子。」 只李家曾经的功绩决定了必然会引起东泰人的忌惮,或者,明日,自己有必要跟着凑个热闹? 「孙五哥,来碗豆腐脑。」 曹大爷走出家门,认真的从兜里摸出两文钱递给正低头一遍遍仔细擦拭桌椅的一个精瘦汉子,眼中神情竟是有些复杂—— 孙五哥本名叫孙勇,在家里排行老五。 只苜平县人不论老幼都会尊称他一声五哥,之所以如此,却是十五年前,孙五哥十七岁时,便以仁义武馆五弟子的名头在东泰人围攻苜平县城时,愣是杀了个七进七出,以一人之力,全活苜平县上百妇孺。那时节,仁义武馆的铁腿孙勇,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万众敬服…… 「曹大爷,您拿好。」孙勇脸上露出一抹憨厚的笑,接过碗,麻利的盛好,又额外多舀了一勺芝麻酱,转动身形时,腿部明显僵了一下。 「小心点——」曹大爷忙上前一步,一手接过碗,又给孙勇搭了把手,「这是,腿疾又犯了?那群天杀的……」 还要再说,几个东泰武士趾高气扬的从旁边经过,瞧见孙勇的豆腐脑摊子,笑嘻嘻的围了过来: 「哟呵,这不是铁腿孙勇吗?」 「什么铁腿孙勇,叫我瞧着,是瘸子孙勇吧?」 「瘸子孙勇太难听了吧,我看呢,还是叫豆腐西施孙勇吧?」 「豆腐西施不是个女人嘛?」 「你以为孙勇还是男人啊?」 「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猖狂,孙勇却始终木讷的低着头,仿佛聋了一般。 那些东泰武士笑的够了,看孙勇始终没有一点儿反应,也顿觉无趣,终于起身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孙五哥,这碗我收拾干净了——」瞧着那些东泰武士走远了,方才匆匆躲回家去的曹大爷才敢又跑回来,瞧着依旧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的孙勇,两行老泪刷拉一下就落了下来—— 十五年前,孙勇凯旋而归,苜平县万人空巷,争着一睹英雄风采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可这才过了多久?曾经的英雄,却是落到这样悲惨的局面—— 五年前,苜平县忽然边门大开,成群的东泰人涌进来。 先是商栈,然后是遍地开花的武馆…… 听那些官老爷们说,东泰人是因为仰慕大周,才会派来这么多人学习切磋,大周人要放下成见,对东泰人友好相待,绝不可有损大周泱泱大国的气度…… 可这样说的话,东泰人不是学生吗?缘何在先生的家里比强盗还猖狂? 当初,那个叫木田一郎的东泰武士可不就是打着比武切磋的名号,先是卑鄙的用暗器打伤了孙勇,然后又打断了他的双腿,更残忍的踩碎了孙勇的子孙根…… 明明是大周的英雄啊,怎么就能被人糟践到这样的地步? 「爹——」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却是一个衣着褴褛的五六岁孩子,正踢踢踏踏的跑过来,可不正是孙勇的儿子孙忠? 孙忠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的女人,女人明显一脸的病容,走个路都不停喘息的虚弱模样,待瞧见孙勇,瘦弱的脸上顿时浮起一缕笑意。 「天还有些冷呢,你怎么就起来了?」孙勇的声音有些嘶哑,满布身上的沉沉死气,却是在瞧见两人后慢慢消散。 五年前,满身血污生死不知的孙勇被抬回家时,孙五嫂正好即将临盆,惊吓过度之下,险些一尸两命,虽然好歹挺了过来,却是自此坏了身子。 「哪里就能冻着我了?」孙五嫂爱恋的帮孙勇紧了紧衣衫,又温柔的拉过孙勇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挖了块儿膏药,细细的帮孙勇涂抹着—— 却是孙勇青筋凸起的掌心上,早已是血肉淋漓。 抹着抹着,一大滴的眼泪却是「啪」的一声落下来,正砸在孙勇的掌心处。 孙勇身子猛地一颤,下一刻抖着手抚上妻子干枯的头发,却是死死咬着嘴唇抬手仰望天穹…… 曹大爷抱着头就蹲在了地上,泪流不止—— 当初东泰人兵临城下,是孙勇救了孙儿,那时自己发誓,这辈子做牛做马也得报答恩公的恩情,可到头来也不过只能在恩人受欺凌生不如死时,买一碗两文钱的豆腐脑罢了。 一阵清脆的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孙勇一家依旧偎依在一起,曹大爷却是抬起头来——不会是那群遭瘟的东泰武士又回来了吧? 下一刻却是霍的站了起来,太过激动,嘴唇都有些哆嗦: 「这,这,这不是——」 自己一定是做梦吧?这般骑着骏马,身着绣着苍鹰白色武士劲服的仁义武者,已经是足足五年没有出现在苜平县街头了。 第39章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梳着各种奇怪发式、耀武扬威的东泰武士。 揉揉眼睛正待细看,马上骑士已经飞身而下,却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英武过人的男子,朝着孙勇深深一揖: 「五师兄——」 「小,师弟?」孙勇一震,倏地睁开眼来,待瞧见男子身上的劲服,神情里全是不可置信—— 自从东泰武馆开遍苜平县,作为抗击东泰人建功最着的仁义武馆,顿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一方面是东泰人的疯狂报复,另一方面却是朝廷的视若无睹。 先是大师兄,然后是自己,仁义武馆八个师兄弟死的死、残的残,竟是除了最小的师弟李英外,几乎尽遭毒手。为了避免更多无辜的人被卷进来,师父不得不做出暂时关闭武馆的决定。 而眼前男子,可不正是师父最小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小师弟,李英? 「五师兄,这些年,苦了你们了。是我们李家无能,没有护住各位师兄……」瞧着满脸风霜和花甲老人相仿的孙勇,李英也红了眼睛。当初可不就是因为仁义武馆威名太盛,才引来东泰武士的疯狂报复? 一干师兄弟没有死在和东泰人的战争中,却是凋零在种种卑鄙无耻的阴谋伎俩之下。 而其中,最令人心寒的则是朝廷的态度。 最终,曾经令东泰人闻风丧胆的仁义武者终于一个个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这是——」孙勇却仿佛没听见,只死死盯着李英衣服上那只苍鹰,「我,做梦了吗?还是我的眼花了?」 「五师兄——」李英神情百感交集,一把攥住孙勇的手,「不是做梦,是真的,咱们仁义武馆重新开馆了,爹让我请五师兄回去,五师兄,咱们回家!」 一语甫落,一声鼓音倏忽在天边炸响,鼓韵悠长,直冲天际。 李英眼神一亮,神情激荡: 「震天鼓!」 震天鼓乃是朝廷赏赐给仁义武馆的圣物,作为抗击东泰入侵者的最高褒奖,曾经鼓声咚咚中,仁义武者一往无前和东泰人一决生死。 可自从武馆关闭,这面大鼓便沉寂了足足五年之久。 「难道是大师兄?」饶是即便被生生打断双腿也不曾落下一滴眼泪的孙勇这会儿也红了眼睛,却是当初师父曾言,众弟子回归之日,便是震天鼓敲响之时,还以为此生相见无日,难不成竟还有重逢之时…… 而随着鼓声在苜平县城上方传扬,越来越多的苜平百姓也走上街头,茫然的神情渐渐变为狐疑,到最后又变成了激动: 「天啊,我一定是幻听了吧。」 「没错,是震天鼓!」 「难不成,是仁义武馆?!」 先是第一个人将信将疑的绕到曾经仁义武馆所在地,然后更多的人涌了过来,很快,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就在大街小巷上传开,闭馆五年之久的仁义武馆重新开馆招徒了。 被鼓声惊醒的明显不止这些百姓。 木田武馆中,一个正举起东泰武士刀的二十余岁男子身形猛地一滞,下一刻武馆门一下被人推开,一个东泰武士匆匆跑进来: 「木田君,仁义武馆重新开张了。」 「仁义武馆?」木田一郎慢吞吞收起刀,接了下人递上来的软布细细擦拭着手里的爱刀,细长的眉眼中满是凉薄和鄙夷,「手下败将罢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当初仁义武馆的孙勇伤了父亲一条腿,自己就废了那孙勇三条腿—— 本来可以一刀把那人砍死的,不过嘛,那么容易就死了,哪有让他生不如死的活着更让自己舒坦? 「木田君可是准备好了?」又一声猖狂的笑声从门外传来,却是田太武馆的馆主田太义并其他几个武馆的主人,「咱们一块儿去仁义武馆松松筋骨?」 「正有此意。」木田一郎傲慢一笑,这些大周人还真是不长记性,当初自己说的明白,但凡敢穿仁义武馆武士服,无论是谁,自己见一次打一次。 同一时间,县衙。 「郑五哥,信芳——」 陈毓亲自接了郑庆宁进门,又觑一眼旁边男扮女装的李信芳,不觉抽了抽嘴角——别说,这小丫头片子自来是个彪悍的主,不是自己认得她,还真瞧不出竟然是个丫头。 李信芳斜了一眼陈毓,恨恨的咬了咬牙——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当初竟然栽在了这小子手里。只来时大当家的有严令,绝不可擅自妄为,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情郎,和这小子关系极好的模样。权衡利弊,只得扁扁嘴,哼了一声,随手取出一套同样绣有苍鹰的武士劲服扔过去,神气活现的道: 「想跟着去也行,这样,叫一声师兄我听听——」 李信芳的爹,也正是东夷山原来的大当家,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仁义武馆的大师兄李庆华。因李庆华已然故去,被指导过拳脚的郑安宁就作为李庆华大徒弟携李信芳而来。 至于陈毓,本就是打着让仁义武馆打压东泰武馆的主意,在东泰和大周和平友好大局的前提下,这会儿自然不好以官方身份前往。索性扮成李庆华的徒弟和郑安宁两人一起。 仁义武馆前人头攒动。 从震天鼓的鼓声响彻云霄,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就跑来了足足上千人。 亏得武馆前有大片的练武场—— 就在昨日前,这里还生满了枯黄的野草,一副荒凉寥落的情景,短短一日功夫,就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甚而武场的中心处,已有十多个身着劲服的武士肃然而立,东升的朝阳打在他们傲然挺立的脊背上,瞬时令得黑色的苍鹰尾羽镶上了一层金边,好像下一刻就会展翅高飞、傲然九天。 眼前的情景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 曾经,苜平人已经习惯了在仁义武馆中气十足的练武声中睁开眼睛,然后精神抖擞的开始一天的生活,却不想五年前的一个早上,家门却被拖着武士刀的东泰武士敲响,等被裹挟至仁义武馆,却是亲眼见证了那曾经护佑着父老乡亲的大周武士血洒练武场的情景。 第40章 那也是时隔十年之久,苜平老少又一次血淋淋的面对东泰人的残暴和灭绝人性。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当初的孩童、现在的少年会在充满血腥的噩梦中惊醒。 对苜平父老而言,没了仁义武馆,东泰人就变成了随时会择人而噬的一头凶兽,再加上东泰人刻意涂抹上的那血腥一幕,以致对东泰人的畏惧简直成了一种本能。 而现在,仁义武馆重新开馆招徒了,能够赖以依仗的保护神又回来了!这些年来日日在东泰人震慑下担惊受怕的百姓,先是激动的想要流泪,却很快被练武场上寥寥十多个影子刺痛了眼睛。 曾经仁义武馆怕不有上百武士?再加上各家即便无法拜入武馆,却依旧会在大早上跟着学些普通拳法强身健体的百姓,可不有几百人之多? 神情严厉的李师傅,朝气蓬勃的一众弟子…… 再看看现在,却是一些明显太过稚嫩的面孔—— 已经有细心人发现,场上总共十四个人,却是分成三个纵队,除了李英的身后跟着数个青葱少年外,余下也就红着眼睛的孙勇孤零零站了一队,再然后就是三个年轻人,甚而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俊俏男子手中还捧着一个牌位,上面赫然写着「先考李庆华之位」—— 李庆华本是铁匠出身,虽然拜入师门时年龄已大,却于武道一途有极强的领悟力,假以时日,必将成为宗师类的人物,更在和东泰人的战争中接连斩杀七名东泰将领,英名一时传遍东峨州。 可惜五年前同样遭人暗算,李家一夜之间化为废墟。 彼时有人说李家已然尽皆遇难,也有人说是李庆华自己心灰意冷,才会索性远走他乡…… 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竟是已然撒手尘寰。 犹记得当初李庆华膝下一双双胞胎儿女,这年轻人既手捧灵位,自然应该是李庆华的儿子了。 却不知李信芳这会儿心里也跟油煎一般—— 当初爹爹外出被人暗算,身中剧毒之下,好不容易才强撑着到家,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火海,爹爹拼尽全力也就救出了自己一个人,阿弟和娘亲家仆却是尽皆葬身火海之中。 那之后爹爹就带着自己仓皇逃亡,又凭借强大的武力成了东夷山的大当家,只是不过一年后,就因为毒性复发而离开人世…… 围观百姓脸上的喜悦渐渐凝结,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唏嘘和感慨—— 这还是当年那个横扫东泰人的仁义武馆吗?这样老的老、小的小的一群武者,瞧着怎么就那么凄凉心酸呢?又真的能再次成为苜平百姓的守护神,和那群穷凶极恶的东泰武士对抗吗? 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人群瞬时像水一般朝两边分开。却是以田太义为首的一群东泰武士,正趾高气昂的走来。 待瞧见练武场内的情景,竟是个个捧腹大笑: 「哈哈哈,这么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也敢出来现眼!」 田太义则转身神情傲慢的看向周围百姓: 「自古武术出东泰,你们若想习武健身,大可到我们田太武馆来,可莫要因为拜错了师,入错了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却分明是赤裸裸的利诱和威胁了—— 虽然心里一万分的瞧不起这些周朝百姓,可彼时摄政王吉正雄送众人来苜平县时却是说的清楚,一则同化苜平百姓,不成的话,再以武力威逼,务要使苜平百姓人心涣散,不至铁板一块。 只这些年来苜平百姓虽是被吓住了,却始终不愿和东泰人亲近。若然真的令仁义武馆重新站起来,怕是之前的震慑作用也会消失殆尽。 人群顿时陷入沉默之中,神情中全是敢怒不敢言的忌惮。 田太义满意的一笑,领着后面趾高气扬的东泰武士一步步来至练武场中心,阴沉沉的冲着馆主李元峰道: 「武道一途,至为神圣,岂是尔等这些懦夫可以随便玷污的。或者,是五年前的教训还太轻了,你们这些大周病夫还想要重蹈覆辙不成?」 「许是这群废物做男人厌烦了,想学名动天下的孙五侠,做那等不男不女的东西也未可知。」木田一郎阴毒的话语随即响起,那群东泰武士顿时笑的东倒西歪。 「混账东西,我跟你拼了!」这些年苟且偷生,不过是为了妻儿罢了,可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被凌辱至此,依旧超过了孙勇的承受限度。 「好!」田太义得意的一笑—— 今儿来的目的,自然不是说些羞辱的话那么简单,可不就是为了逼得仁义武馆主动提出挑战? 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那县令陈毓,虽然文绉绉的一个人,和东泰问题上,手段却不是一般的强硬。 从阮笙的下场可见一斑。更有甚者,这人的后台竟然是有周朝钢铁长城之称的成家,东泰人便是如何傲慢,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也不敢轻易撩拨。 仁义武馆主动提出挑战又自不同。 「呈呈嘴上威风谁又不会?」诡计得逞,田太义得意的一笑,「真是男人的话,可敢同我大东泰武士签订生死书?」 「师父——」孙勇霍的转头看向李元峰,忽然双膝跪倒,「徒儿不孝,不能好好侍奉师父了,还有我那媳妇儿并孩儿,从来没有跟着我过过一天好日子,还要劳累师父能照拂他们一二……」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般境况之下,孙勇已是抱了必死之心。好在今时不同往日,既有新任状元县令对苜平百姓的爱护,又有仁义武馆重新开馆,便是自己死了,妻儿应也能安稳的活下去。 「勇儿何出此言?」李元峰眼下已是七十有余,一头白发已是如霜似雪,唯有挺直的脊背,诉说着这位老人的傲岸和不屈。双手扶起孙勇,李元峰也是百感交集: 「这些年,委屈你们了。」 第41章 五年了,为了李氏家族,自己不得不选择低头,却是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好像一闭眼,就能看见那些本应风华无二笑傲江湖结果却是惨死在东泰人手里的几个徒弟。 那边田太义却是有些不耐烦,冷笑一声:「果然是没卵蛋的懦夫,打还是不打——」 李元峰陡的回过头来: 「闭嘴!这里是大周的土地,焉能容尔等鼠辈猖狂?」 田太义及他身后的东泰武士脸色顿时惨白,只觉那声音犹若黄钟大吕,震得人整个都是木的。 「一张生死书何足道哉?」李元峰双目如电,直刺田太义,「只除了生死书之外,还要再加一个条件,那就是你们输的话,所有东泰武馆输全都滚出大周的土地!若是我们输了,便以死谢罪!」 田太义终于恢复了镇定,闻言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自己果然小瞧了这老东西,单凭那一手狮子吼,明显功力更在自己等人之上。只除了这老家伙外,其他人自己等可根本没放在眼里。 甚而这老头的条件也是颇为让人心动,毕竟凭自己手里掌握的东西,即便打不过李元峰,也不是全无胜算。 只要想法子阻止李元峰接连出手就够了: 「那咱们三阵定输赢,只我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每人只有一次出场机会,不许重复出战。另外,我们东泰武士有好生之德,你们输的话,也不用死,就全都拜到我的膝下罢了。」 周人不是最重视师徒名分吗?让他们跪下喊自己师父,一定比杀了他们更可怕无数倍吧?更好的震慑周人之余,还可借由他们对周人实行怀柔政策…… 李元峰脸色难看了一下—— 这狗日的东泰人,果然狡诈! 又看看儿子李英——武馆眼下,能出战的明显只有自己父子俩,只要头两阵自己父子赢了,就意味着锁定胜局,虽是有些冒险,可一想到约定的内容,却又心潮起伏—— 但凡能赶跑东泰人,便是用自己这条老命去换也是值得的。 当即缓缓点头: 「依你便是!」 眼看着好好的开馆日却是转眼成了一场生死大战,围观百姓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想当初,武馆何等威风,那么多传奇式的武者,却是生生折损在东泰人手里,眼下场中唯余老弱,真的就能斗得过东泰武士吗? 那边双方各自找了一位中人,又让人快马加鞭赶去县衙备案,言明双方生死自负,生死书一事瞬时成了定局。 「田太君,第一场,让在下先来。」说话的是木田一郎,又暗示性的往孙勇的方向挑了挑下巴。 田太义自然会意,却又有些担忧,事关重大,李元峰真的会同意孙勇上场? 木田一郎却已经飞身中间高台之上,朝着孙勇的方向笑的猖狂: 「方才哪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想向爷爷我挑战?怎么这会儿又怕了?我就说嘛,本就是个脓包,又没有卵、蛋,根本就是蛆虫一般的废物点心……」 眼看着孙勇的脸色一点点惨白,到最后更是变为决然,李元峰心里大急: 「勇儿——」 刚要强行劝解,旁边一个明显很是年轻的声音忽然响起: 「师祖,我瞧着五师叔很厉害呢,不然,就让五师叔上去,狠狠的教训那个混蛋王八蛋——」 李元峰抬头,却是一个面貌普通的方脸年轻人,瞧着也就十七八岁,之前已经拜见过自己,说是大弟子李庆华的关门弟子。 口中说着,却是用衣袖遮掩了一颗丹药塞到孙勇手里,以仅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师祖放心,五师叔吃了这丹药,定能立于不败之地。」 丹药乃是小七所赠,说是即便自己濒死,吃了这药后也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其中更有可以滋补身体的大补之物,当然,后遗症是会虚弱一段时间,却是能作为保命的奇药来用…… 小七说的明白,只要你活着便好。 所以说,有一个神医小妻子,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这药,当真有效?」孙勇也好,李元峰也罢,全都神情震动—— 这可是生死大战,不容许出现丝毫闪失,更不要说这场赌约对苜平百姓而言具有如何重要的意义。 「五师叔自以为,若是全盛时期,对阵这木田一郎会有何结果?」陈毓又低声追问了一句。 看的不错的话,孙勇最大的弊端就在于双腿当年受过重创之下,颇为僵滞,但明显这些年来一身功夫并未放下,不然,这会儿的孙勇别说走路,怕是连床都下不了。 而且正因为双腿受创过重,为了能够再次行走,吃了大苦头之下,孙勇的下盘功夫明显稳得紧,令得最大的弊端反倒成了对手意想不到的奇兵。 「一百招之内,木田小儿必败于我手。」孙勇傲然道,太过愤怒之下,拳头捏的咯吱咯吱直响—— 当年自己本是占了上风,那料到行将迫使木田一郎低头认输之际,却是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香味,一个目眩之下,才被木田一郎抢得先机…… 「那便无碍。」知道自己判断无误,陈毓就更放心了。 「师祖放心,阿毓既是如此说,这药就必然有效。」旁边的李信芳插口道,口中说着,还狠狠的瞪了陈毓一眼—— 上次之所以突然昏厥,又害的子玉被抓,可不是因为官道上第一次碰面时,不知不觉就着了这家伙的道? 要知道因父亲当初乃是中毒而亡,自己这些年来也颇是下功夫研习毒药的用法,自信用毒一途上颇有心得,寻常人根本不可能药的到自己。 而且陈毓可是苜平县县令,在场的人怕是没有人比陈毓更想赢得了。 他既如此说,自然是有把握的。 第42章 不待李信芳再说,孙勇已是接过陈毓手中的丹药,随手丢到口中: 「我相信师侄的话,还请师父成——」 下一刻一下睁大了双眼,却是丹药刚刚入口,丹田中就生出一股热力来,神奇的是,热力所过之处,本是僵滞的腿关节忽然就畅通无阻了! 「这,这怎么可能?」太过激动之下,孙勇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李元峰探手拉过孙勇的胳膊,瞬时感受到孙勇脉搏中几乎要喷涌而出的劲气。 「怕死的话就跪地求饶,又如何能指望你这般不男不女的东西会有什么血性?」瞧见孙勇迟迟不上来,唯恐孙勇变卦之下,木田一郎说话越发刻薄。 却不妨孙勇猛地回头,眼中几乎实质的愤怒令得木田一郎瞬时一悸。 孙勇又冲李元峰行了个礼,转身要往高台上去,却被陈毓拦住,故意太高声音道:「师祖,五师叔行动不便,您还是把五师叔送上去吧。」 只背对着高台的两只眼睛,却是眨啊眨啊,说不出的灵动和狡黠。 李元峰眼中也染上了些笑意,之前总是被东泰人坑,这会儿瞧着徒孙去坑别人,那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爽,便是徒孙这张过于平常的面孔也随之增色不少。 当下顺着陈毓的意思,也刻意用悲愤的声音道: 「好,为师且送你一程。」 口中说着,身形一凝,握住孙勇的双肩轻轻托举之后又往前一送,孙勇身体顿时直直升起,身姿美妙翩然,仿若一只大鸟,稳稳落在木田一郎对面。 苜平百姓顿时发出一阵轰然叫好。 田太义脸色又沉了一分,方才李元峰的动作看似轻巧,却是大巧若拙、举重若轻,不是内家功夫已臻炉火纯青,绝不会有此效果。 心中忧虑无疑更甚,好在这一场以木田对阵孙勇,却是己方必胜。 台上的木田一郎自然也作此想,瞧向孙勇时,简直和看着个死物相仿: 「不想死的太难看的话,不然这会儿就跪下磕头拜师——」 口中说着身形倏忽飘起,台下众人只觉眼花缭乱,劲风舞动处,仿佛上面到处都是木田一郎的影子,至于孙勇则成了颠簸在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船,随着对方的掌势不住躲闪,奈何身形僵硬,虽是每一次都能堪堪躲过,却是狼狈之极。 「王八蛋!」台下的李英最先看不下去,这木田一郎当真可恶,竟是把五师兄当成了戏耍的老鼠一般。 又求救似的瞧向李元峰。方才距离有些远,陈毓几人说话时又特意压低了声音,李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父亲亲自出手把孙勇送了上去,当时心就揪了起来。 却依旧冀望既然父亲放心让五师兄出战,理应有什么万全之策才是,这会儿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然,五师兄怎么会被人调戏至此? 下面的百姓虽是于武道一途并不明白,这会儿也意识到孙勇怕是陷身危险之中,瞬时个个生出些胆怯来,难不成时隔五年之久,当日的悲剧又要重演? 李元峰嘴角却是慢慢勾起——相较于其他人,李元峰的武功无疑是最高的,自然能看出来,凭孙勇的本事,若非胸有成竹,怎么可能每次都虽然狼狈却恰好躲过? 自己那个小徒孙,还真有几分真本事。 这般想着下意识的往陈毓的方向看去,恰好看到对方眼里的一点笑意,分明对台上局势已是了然于胸,神情顿时一怔—— 这孩子还真是有些古怪啊,自己一世浸淫武道,这会儿能看出些门道自然不算什么,这徒孙却不止是年龄太小,更兼入门满打满算也就五年吧,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难不成是对自己的丹药有信心?可依旧有些不像啊! 正自沉吟,眼角的余光瞄见台上局势一定,忙收敛心神,心知三招之内,木田一郎必败。 陈毓嘴角翘的更高,那木田一郎也就能撑过一招罢了。 「混账东西!既然你要找死,爷就成全你便是!」台上的木田一郎终于不耐烦了,实在是还有没有天理了,这孙勇运气怎么就那么好,每次都是正好躲过自己的攻击,而且本来不是自己戏耍孙勇吗,怎么到头来快把自己给累趴下了? 耐心告罄之下,身子从空中翩然而落,五指成爪,朝着孙勇的天灵盖抓落。 「来得好!」孙勇却是大喝一声,竟是非但不躲闪,身形竟也跟着拔地而起,径直朝着木田一郎的方向撞了过来,等到木田一郎觉得情形不大对想要躲开时,却哪里还来得及? 明明方才还僵滞无比的孙勇,竟一瞬间变得比背上的苍鹰还要更加凶猛。 随着「砰」的一声钝响,两人两掌相对,木田一郎只觉整条胳膊都仿佛被人一寸寸折断,而事实也是如此,台下人只觉和做梦一般,然后木田一郎的右胳膊就一下碎成了一截截白骨,然后下一刻那白骨又刺破肌肤如同白色的箭头一般裸露出来。 太过疼痛之下,一时满场都是木田一郎杀猪般的嚎叫声。孙勇左手的连环击打已经紧跟而至,下一刻,木田一郎的左胳膊也被拧成了麻花劲,然后双手一松,木田一郎的身体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从空中摔落高台,孙勇随即落下,脚不偏不倚正踩在木田一郎的胸口处,一阵让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再次响起,木田一郎身体猛地一痉挛,仿佛被掐住脖子濒死的鸭子,头往前猛一佝偻,然后嘴角处便有大口的鲜血吐出。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等田太义回过神来,木田一郎的身子早跟死鱼一般,在地上不住抽动着,田太义终于慌了神,实在是木田家族也是东泰一流世家,木田一郎更是家族后起之秀,一向颇受家族长辈喜欢,今儿个真是死在这里,回去怕是不好交差啊。 「哈哈哈——」台上的孙勇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古怪的咯咯声,初听是在笑,细听的话却跟哭泣相仿,「东泰小儿,你们也有今日!今天孙勇有句话放在这里,血债必须血来偿,胆敢危害我大周百姓,这人便是你们的下场!」 第43章 「孙五侠——」台下百姓终于反应过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还来不及表达喜悦的心情,台上的孙勇脸色忽然变得惨白,然后整个人毫无预料的直挺挺向后栽倒。 「怎么回事?」李元峰脸上笑容一下僵住,瞬时转头瞧向陈毓。 「虚弱期吗——」陈毓摊摊手,又小声道,「若然东泰人耍赖,硬要把这一局赖成平局,师祖便成全他们就是。」 孙勇说得对,血债还须血来偿,今儿这三局务必要坚持到底,这样既可把东泰武士的力量完全驱逐出去,还可以有效的削减东泰武人的生力军。 陈毓话音一落,那边田太义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木田君——」 原想着木田一郎即便受了重伤,应该还有救,探查之后才发现,也不知那孙勇用了什么邪恶掌法,木田一郎不独双臂瞬间被废,便是胸口肋骨也同样尽数折断,其中更有一根断掉的肋骨直接扎中了木田一郎的心脏,这般伤势,便是神医在世,怕是也无力回天。 下一刻忽然想到一点,忙不迭探手就想去抓孙勇,不想却是扑了个空,高台上已是瞬时多了个人,可不正是李英? 李英半扶半抱着生死不知的孙勇,想要笑,却先红了眼睛—— 五师兄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今日大仇终于得报,也算是一大幸事。而且这一局无疑是五师兄胜了。 正要抱着孙勇下来,却不料田太义忽然嘶声道: 「两人既然都是生死不知,那这一局便是平局!」 什么平局?明明是孙勇占尽上风好不好?一想到连孙勇这样腿脚不灵便的人都能杀死一个再凶顽无比的东泰武士,苜平百姓终于信心大增,纷纷道: 「真是不要脸!」 「什么不要脸啊,你啥时候见到东泰人有脸了?」 台上的田太义被气得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却依旧死咬着须得认定这一局势平局。 李英气的简直要爆粗口了,若非怀里还抱着生死不知的五师兄,简直立马就要上前挑战。正想着该怎样反驳那群东泰人,李元峰的声音忽然响起: 「英儿,对于那些无耻的人而言,这世上又有什么道理可言。一个平局罢了,咱们大周这样的泱泱大国,还让得起。」 方才信了徒孙的话,果然孙勇就格杀了木田一郎,李元峰大受震撼之际对陈毓更是刮目相看。想着不然就再赌一次,依着徒孙的话去做。 「爹——」李英顿时大急,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要知道三局两胜,若然这一局定为平局,就意味着下面这两局必得要对阵到底。 虽然相信以自己和爹爹的身手,己方至少有七分胜算,可兹事体大,赌约的内容对李家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根本容不得一点儿闪失。 更不要说相较于田太义等人,自己已经算是前辈了,即便胜了,面上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光彩。若然爹爹再亲自下场,那更是妥妥的以大欺小,即便赢了,怕也会落人口舌。 便是之前想要借以撼动众乡亲的心理,令他们逐渐走出对东泰人惧怕的初衷,也必然会大打折扣。 明明爹爹平日话里,对朝廷打肿脸充胖子为了当老大充大款就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讨好东泰小弟的迂腐心理颇为不满,怎么这会儿也犯了这样的老毛病? 「英儿,把你师兄抱回来。」李元峰却是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李英虽是心里急的不得了,却是听话惯了的,如何也做不出忤逆父亲的事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愤愤的抱着孙勇飞身下台。 李元峰也不解释,只快速托起孙勇的手腕,又在孙勇双腿处轻轻拍打一遍,眉眼中顿时喜气盈盈——那丹药果然神奇,眼下徒弟虽是体内劲气消耗殆尽,筋脉却是意外的得到了拓展,尤其是腿部痼疾,竟也消除了七七八八! 至于田太义那边,带来的也有郎中,只那郎中瞧了一眼,脸就黑了——也不知那瘸子孙勇怎么会突然变得这般神勇,木田一郎现在的模样,简直宛若被巨石碾压过一般,那一排排倒刺出来的白骨真是瞧得人汗毛都能竖起来了。 擦了擦冷汗,强撑着探了一下脉搏,又翻开眼睑看了下,却是好险没吐出来,半晌才蜡白着脸艰难的摇头: 「已经,死了。」 还是死的透透的死。 田太义脸沉的能拧出水来,视线一一扫过周围百姓宛若过节时的欢呼雀跃,神情都有些扭曲—— 平常对着大东泰武士时一个个全都老实的跟鹌鹑似的,一看见有人给他们出头了就马上出来作死,这些周朝人果然全都该杀。 却也无比清晰的体会到己方陷入低谷中的情绪—— 别说其他人,田太义心里何尝不是无比震惊?之前也曾听过家里长辈提起周人时凝重甚而有些畏惧的语气,田太义却总是不以为然,甚而五年前一系列计策得逞,领着一帮年轻的武士重创了李家,得意忘形之余,更是觉得父祖分明是太过夸大了这些愚蠢的周人,直到方才,孙勇那神出鬼没的功夫—— 明明五年前已经完全被自己等人踩到烂泥里了,一个连脊梁骨都被打碎的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坚韧的意志,依旧活下来不说,还能重上战场,亲手杀死羞辱他的人? 怪不得长辈们提起大周从来都是厌恶中又无可奈可,到了这会儿,田太义终于明白那种无奈的心情,那就是这个民族的人,是即便消灭也绝无法令他们臣服的。 「我们不能输。」田太义攥紧拳头,一旦输了,就意味着摄政王五年的筹谋全都成为泡影,自己等人也均将成为东泰的罪人,更会失去在家族中的优越地位。 口中说着,视线转向一个竹竿一般身形瘦高的男子: 「坂田君,下一场就靠你了。」 亏得自己早有筹谋,五年来,早对李家功夫摸了个八八九九。而坂田雄,除了本身是剑道高手之外,更是精研出针对李家功夫的一套功法,如果对上李英,出其不意之下,至少有六分胜算。 第44章 毫不客气的说,坂田雄是田太义特意精心给李家准备的一份礼物。 坂田雄也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当下毫不犹豫的点头,飞身上了高台,冲着下面的李元峰等人傲然道: 「还以为是什么大名鼎鼎的武道世家,却原来也不过是些以大欺小的无耻之辈罢了。是不是商量好了,你们李家哪位师长准备上来受死?」 语气中全是讽刺—— 尽管那孙勇是个瘸子,年纪比木田一郎大得多也是事实。 更不要说之前已经猜准了下一个上台对阵的必然是李英,自然坐实了指责对方「以大欺小」的话,自己若然胜了,对周人的打击必然是沉重的。当然,若是李家好面子,索性派个小辈迎战,那就更好说了,自己书写胜局自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反正不管如何,己方都不会吃亏。 却又遗憾,周人怕是没有那么傻。 哪知一念未毕,一个不屑的声音忽然响起: 「输了还要胡搅蛮缠,还敢吹嘘什么武士道精神,也不嫌牙碜。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就你们这么一群不要脸的玩意儿,也配得上受我师门长辈的拳脚!」 声音落处,一个青色的人影拔地而起,坂田雄霍然转头,神情中明显诧异不已—— 却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正若山岳一般屹立台上。 台下的李英本就被东泰人的恬不知耻气的涨红了脸,正想着待会儿上台后该如何反驳对方以大欺小之说,哪知就有人蹦上去了。 顿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忙拿眼睛去看李元峰——不是说好了这一局自己上吗,怎么上台的竟然是大师兄的弟子? 却是台上站的人可不正是郑庆宁? 因着仁义武馆门人凋零,意外归来的李庆华一脉确然带给了李元峰父子意外的惊喜,可私心里,对郑庆宁三人的身手,父子两人的态度却俱是并不乐观。毕竟,除李信芳外,其余两人顶多入师门五年罢了,而李庆华又早亡,能亲自传授他们功夫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年罢了,换句话说,几个孩子更多的时候都是自己摸索。 又因这几日太过繁忙,父子二人根本抽不出时间摸一下几人的功夫底子。眼下郑庆宁忽然就上了这生死台,李英怎么会不担心——当年没护住大师兄一家,已经令得爹爹愧疚不安,要是这会儿连师兄的后人也护不住,怕是这辈子都得受尽煎熬。 李元峰也有些愕然,有心责怪几个娃娃太过鲁莽,又明白孩子们也是为了师门着想,百转千回之下,责骂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师祖放心。」看师祖颇受惊吓,李信芳忙上前小声劝慰,「我五哥功夫高着呢,那瘦痨鬼怎么可能是五哥的对手……」 旁边的陈毓听得直想翻白眼,李信芳这妮子可真够实在的,明明之前才跟老爷子说师门就自己三个,这会儿又说什么五哥,明摆着还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吗! 李元峰神情果然凝了一下,下意识的就瞧向陈毓,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难不成这些人并非庆华的徒弟,而是信芳找来助拳的高手? 可也不对啊,毕竟,外人不知道,自己却清楚,信芳分明就是个女娃娃,怎么可能认识什么高人? 再者说,李家眼下情形着实凶险的紧,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什么样的高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跟李家绑在一起? 只陈毓神情太过平静,饶是李元峰竟也看不出什么来,不由苦笑,这小家伙多大点年纪啊,倒好,竟是比自己还能沉得住气! 却被台上的呼喝声拉回心神,却是郑庆宁和坂田雄已经站在一起,李元峰只看了一眼就止不住变了脸色,旁边的李英也倒抽一口冷气,甚而暗暗庆幸上台的不是自己—— 那坂田雄的功力虽是比起自己还差着一层,偏是功法却古怪的紧,竟是正正针对着李家拳法! 却不知台上的坂田雄却是比他们父子还要郁闷—— 说好的李家拳法呢,说好的一败涂地呢?怎么眼前这人一拳一脚全都陌生之极,而且郑庆宁平日练功走的是刚猛路线,即便被拳风擦着脸皮,都火烧火燎的痛。 坂田雄越打越心慌,上台时的胜券在握早已被惊慌失措取代,更要命的是脑海里不知为何,全是木田一郎白骨森森的可怖景象,顿时脚步就有些虚浮。 这样好的机会郑庆宁怎么会错过?狠狠的一拳捣在坂田雄的脸上,坂田雄惨叫一声,随即吐出了一口的碎牙,只觉疼痛和恐惧简直到了极点,下意识的就想求饶,郑庆宁另一拳已经随即送到,正正击打在坂田雄的太阳穴上。 坂田雄的身子一下飞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田太义的脚下。鼓凸出来的双眼死死的盯着田太义的眼睛,衬着满脸的血污,端的是狰狞无比。 「东泰小儿,这一局,到底是谁胜了?」郑庆宁抱着胳膊,气定神闲的站在台上。 台下百姓静默片刻,忽然齐声欢呼起来,巨大的声音震得田太义一哆嗦,终于无比艰难的把视线从坂田雄的身上收回来,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既恐惧又愤怒的状态之中。 只是再不甘不愿也只能承认,坂田雄,输了。 只是那又如何?田太义摸了摸自己的怀里,眼中的疯狂更甚,大不了和仁义武馆的人同归于尽,东泰人决不能败。 「师祖,那田太义,就交给我处置吧。」仁义武馆这边,陈毓也转向李元峰,一字一字道。 「你?」李元峰蹙了下眉头,刚要反对,陈毓脚忽然轻轻一顿,一股柔和而强大的劲气朝着李元峰袭来。 「这,怎么可能!」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惊吓,实在是到了这会儿李元峰才意识到,自己这小徒孙,实力绝对在儿子李英之上,甚而说不好,比起自己也不遑多让! 第45章 可是也说不过去啊,这小子瞧着顶天也就十八九岁罢了,怎么可能有如此高妙的一身功夫? 更离谱的是还有那等非凡的心智。 亏得这是自己人,不然,怕是真要被吓得日日都吃不下饭了。 「爹呀——」瞧着台上那个实在是年轻的过分的身影,李英真觉得要风中凌乱了。 老爹这是冒险上瘾了吗? 先是孙师兄,再是大师侄,现在倒好,直接把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弄台上去了。 东泰人眼下一平一负,形势分明已坏到了极点,所谓狗急了还要跳墙呢,天知道一肚子坏水儿东泰人会使出什么不要脸的阴谋诡计? 这么小的娃娃,又经历过什么人生险恶?就是有两把刷子,又能顶什么事儿?到了台上,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得亏自己还算身强力壮啊,不然怕是早晚都得被老爹给吓出毛病来。 只是李英嗖嗖乱飞的哀怨小眼神,李元峰却仿佛看不见一样,半晌才喃喃了四个字: 「鬼神,莫测啊。」 李英却是酸的一身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自家老爹什么时候学的这么自恋了?还鬼神莫测…… 却不想头上「啪」的挨了一巴掌,李元峰又恼火又无奈的声音随即传来: 「我是夸自己吗我……」 鬼神莫测的是这小家伙好不好? 明明东泰人已经够狡诈了,可比起小家伙来,还差得远呢,没瞧见吗,田太义等人每一场的出场人选甚而都在掌控之中。 李英却是依旧有些发晕,老爹的意思是,鬼神莫测,是他对旁人的考语,顺着李元峰的视线看去,可不正是高台上那个之前瞧着最不起眼的小师侄? 陈毓无疑察觉到了台下父子两人太过炽热的眼神,却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 倒不是自己如何神机妙算,只半夜没事四处溜溜然后蹲人家房檐上歇会儿,窗户外面挂会儿,更甚者,房梁上也可以猫会儿,本身就是锦衣卫的最大爱好,更别提赵城虎几个可是锦衣卫中的锦衣卫,要是陈毓告诉李家父子,其实别说东泰人的大致计划,就是田太义几人的内裤颜色,赵城虎几人都弄得清清楚楚,这父子俩会不会担心的再也睡不着觉…… 田太义的脸色却更加阴沉。 一切都脱离掌控的感觉太让人心惊肉跳,而且莫名的,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会发生。 甚而田太义认为,还不如站在台上的就是武功最高的李元峰更让人放心呢。 毕竟,田太义可不会认为,周人忽然就变得这么愚蠢,特意派这么个小年轻来成全自己的威名。 这些年,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和李家有关的人折损在东泰武士手里了,更不要说李家本身! 简直说两家仇深似海也不为过。 可偏是即便认定了李家不定如何包藏祸心呢,却依旧无法从台上那张年轻的面孔上看出一点端倪。 再瞧瞧脚下躺着的两具可怖尸首,从来都狂傲无比目中无人的田太义心里也开始打鼓,竟是直愣愣的瞧着台上的陈毓,半天都没挪动脚步。 陈毓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下面的田太义一行,一字一字道: 「东泰小儿,不过尔尔,是有多愚蠢,才会让你们以为,可以在我大周为所欲为?真想要活命的话,现在就跪下磕头赔罪,如若不然,那就拿命来偿!」 清亮的声音明明并不甚大,却又仿佛炸雷轰响在众人耳边,尤其是「拿命来偿」四字更是在上空盘旋良久。 一个小个子东泰武士猝不及防之下,惊得猛一趔趄,却不想脚下一软,待低头看时,正对上坂田雄鼓凸出来的双眼,吓得嗷」的叫了一声,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周围百姓静默片刻,顿时轰然大笑,个个以不屑的眼神瞧向田太义等人,亏得平日里仗着会几分拳脚就无比猖狂,却原来也不过是些外强中干的家伙罢了。一时间人人神清气爽,只觉东泰人刻意制造的压在众人头上数年的可怕阴影瞬时一扫而空,众人瞧向田太义等人的眼神,满满的全是愤怒和鄙夷—— 真正的强者面前,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也不过就是一群胆小鬼罢了。 田太义如何读不懂众人眼中的含义,只觉全身的血「嗡」的一下从脚底涌向头顶,下一刻忽然抽出武士刀,朝着那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瘦小武士砍了过去,耳听得「咔嚓」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一下滚出老远。 血雨如箭,顿时喷了一头一脸都是。 田太义却是看都不看一眼,脚尖在地上一点,竟是顶着满脸的血污飞身高台之上,宛若厉鬼一般死死盯着陈毓: 「胆敢侮辱大东泰武士,我要你以死谢罪。」 却不想陈毓的声音比之田太义更加阴冷: 「谢罪?便是你死了,也不足以弥补对大周子民犯下的罪过。」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怀疑,那这些日子以来,已经足够陈毓确定,眼前的田太义,正是上一世在大周犯下累累罪行外号杀人狂魔的那位东泰先锋官。 此人性情残暴,凡他带领的东泰兵所过之处,周人鲜有活口,更在攻克靖海关后,下令屠城三日! 犹记得上一世自己来至这靖海关时,不独雄关不在,便是脚下这片土地也彻底成了一片死地。 有自己在,绝不会让历史重演。而这样一个未来的杀人狂魔,自己怎么会允许他活着走下高台? 陈毓身上的杀气太过浓烈,饶是手上早沾染了太多人命的田太义心里也不由激灵一下。下一刻却是冷笑一声,身形滴溜溜打了个转,一时台上都是田太义的影子,而无边的虚影中,一个拳头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大,先是像只钵,然后像个大缸,到得最后,仿佛整个高台都在那硕大无匹的拳头笼罩之下。 第46章 相对而言,时现时没和喝醉了酒一般四处乱转的陈毓却是变成了一个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脱巨拳覆盖的蚂蚁。 「不要脸!」李元峰脸色大变,早料到东泰人必不甘心就此认输,却无论如何没料到,对方竟是卑鄙至此。 早听说东泰人有一种奇花名唤「蜃」,不但能在最快时间内制造幻境,更能令幻境内的掌控者功力以恐怖的速度快速提高,直至足以匹配幻境中出现的武器。 眼下高台上的情景,除了蜃外再不可能有其他解释。 只李元峰明白,下面百姓又如何能懂?面对此种异象,只以为是东泰人请来了妖魔鬼怪来助阵,一时个个惊惧不已。 「爹,咱们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小师侄——」李英眼睛都红了,脚尖在地上一点,就要冲上高台,却被李元峰拉住,「再,等等——」 却是这么片刻间,那些东泰武士也汇聚过来,正神情得意虎视眈眈的瞧着李元峰几人,那模样,分明正等着李家人受不了往台上冲。 「简直卑鄙无耻!」李英气的整个人都是哆嗦的—— 到现在,如何不明白东泰人的居心,分明是无论如何也不准备离开大周—— 相较于足有五六十人的东泰武士,李家武馆满打满算也就十来个人罢了,真是直接对上,打赢的可能性根本就是微乎其微。 更要命的是周围还有这么多百姓,真是一场大乱,东泰武士没什么,这些父老乡亲却不定得冤死在这里多少。 而不出手的话,就得眼睁睁看着徒孙死,再加上眼前这幅可怕的景象,百姓怕是对东泰人更畏惧如虎。至于自家则不但赶不走东泰武士,从此名声也要一落千丈,再别想有出头之日。 「爹——」却是李英突然跪倒,抬头含泪瞧着李元峰,「当年就是这些禽兽害了大师兄一家,现在好不容易苍天有眼,送回了大师兄的后人,咱们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孩子就这么……」 李元峰又何尝不是这般想?只是一面是徒孙,一面是父老乡亲…… 忽然一捂胸口,竟是「噗」的吐了一口血出来: 「献儿快去县衙禀报陈大人。」 手紧紧握住腰间宝剑,眨也不眨的瞧着高台—— 就让李家自私一回吧,真是到了最后关头,无论如何也要把徒孙救下来。只希望陈大人能快些赶来,让百姓能少受些杀戮。 却不知隐身在周围的赵城虎几人这会儿也是欲哭无泪—— 方才大人不是易容说要来凑凑热闹的吗,怎么就跑到台上去了?自己几人脑子没出毛病的话,状元爷是考的文状元,而非武状元吧? 几人却是没有李家那么多顾虑,当下就慢慢靠近高台,随时准备找到机会就上去—— 状元爷的身份,真是死在这里,几人真是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了。 只是下一刻,众人却忽然同时惊咦一声—— 却是正在台上没头苍蝇一般乱转的陈毓忽然不动了,甚而抬起头,神情迷茫的瞧着悬在头上的那巨大的拳头。 一眨不眨瞧着高台上的李元峰心里一跳。 「拿出你的武器。」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随即在高台上响起。 陈毓静了片刻,手缓缓按上腰带,用力一扯,那腰带瞬时变为一柄宛若毒蛇般颤动的紫色宝剑。 李元峰瞳孔倏地放大——难道是江湖传闻的奇剑紫电?紫电乃是上古奇剑之一,据闻乃是用万年紫玉铁熔铸而成,平日里绵软若带,对敌之时却若闪电奔雷,最是不世出的奇宝…… 似是颇为兴奋,台上的那拳头也跟着晃了晃: 「用那把剑……砍下你的腿。」 李元峰脸色大变,想要上前阻止,可惜变起仓猝,哪里还来得及? 台上的陈毓已经随手挽起一个剑花,朝着左前方,用力劈了下去。 耳听得咔嚓一声钝响,一簇鲜血箭一般的窜出,那硕大的拳头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抱着左腿哀嚎惨叫的田太义。 李元峰跃起的身形硬生生止住,至于那些自以为诡计得逞抽出武士刀准备上前肆意虐杀的东泰武士则仿佛被人使了定身法一般,一个个呆若木鸡的僵在了那里。 「不,不可能——」瞧着手持宝剑,一步步逼来的陈毓,田太义瞳孔急剧收缩,却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可以不受幻境影响? 却不知陈毓同样出了一头的冷汗—— 原来田太义的依仗竟是这个。 之所以主动代替李元峰应战,就是因为察觉到田太义身上怕是有古怪,再结合李信芳父亲死亡的原因,陈毓已然隐隐猜测出来,这田太义怕也是使毒高手。 只用毒的话,别人会害怕,自己却是不惧的。毕竟,论起用毒来,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得上小七更加高明的? 却无论如何没料到,田太义竟然这般大手笔。毕竟蜃这种奇花每一百年才开一朵,可不仅仅能制造幻境,更是保命的宝贝。 亏得平日里没少吃小七的灵药,不然,怕是第一时间就会丧失神智,任人宰割了。饶是如此,方才判断力也受了影响,才会这么久才找到田太义的藏身所在。 「田太义,屠杀我大周百姓时,你可想到,会有今日?」陈毓居高临下的瞧着瘫在地上的田太义,高高扬起手中的剑。 却不妨眼前一花,脚下除了一滩血,哪里还有田太义的影子? 「想要做缩头乌龟?」陈毓却是冷笑一声,「果然高明,可惜……滚下来吧!」 早听说田太家族最擅忍术,这会儿看果然名不虚传,可惜若然先前直接对阵这般厮杀,说不好还有些胜算,眼下却是再无一丝可能。毕竟鲜血不可能那么快止住,更不要说那般浓烈的血腥味儿! 第47章 身子一旋,抬剑毫不犹豫的往左后方用力一砍,又是一声惨叫传来,却是田太义再次突兀出现在高台上,另一条腿也随之被陈毓齐根斩断。 「你,你不是人,你,是魔鬼——」瞧着倒提着宝剑,一步步逼近的陈毓,田太义只觉恐惧至极,从前屠杀人命时的快感全都幻化为即将被人收割性命时的恐惧,然后又定格在那双即便染满鲜血却依旧格外平静的眸子上,只觉那双眸子里忽然飞出无数血淋淋的尸体抑或残肢断臂,那些鬼怪又飞扑过来,或挖眼睛,或嚼耳朵,或撕扯着自己的肚肠,甚而还有人举着烙铁,端着油锅…… 田太义再也控制不住嘶喊起来,「魔鬼,魔鬼,不要过来……」 到得最后更是用头不住的在高台上疯狂的撞着: 「饶了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饶了我……」 却不知落在众人的眼里,却是随着天神一般手持宝剑的少年英雄一步步逼近,田太义先是挖出了自己的眼珠,然后又拽掉了自己的耳朵,甚而对着自己接连左后开弓不停狂扇耳光,到得最后自己把自己作的肠穿肚烂以后还不停的给台下百姓磕头赔罪…… 微风过处,本是遮挡着太阳的薄薄乌云被吹得四散而开,瞧着台上磕头虫一般跪拜如捣蒜的田太义,方才还处在惶恐中的苜平百姓渐渐湿了眼睫,下一刻忽然齐声欢呼起来—— 三局两胜,仁义武馆胜了,那些东泰武士就要滚出大周国土了,从此后,再不必战战兢兢的生活在凶残的东泰武士的阴云下了。 陈毓手提宝剑,静静站在那里,嘴角微微上翘,瞧着瘫在地上,却依旧吃力的磕着头的田太义—— 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比拼起毒药来,还有人能比自己身上更齐全的吗。 「不对,这小子,一定是用了什么妖法!」台下的东泰武士终于回过神来,神情愤怒之外却有更多的惶恐,没有人比这些东泰武士更清楚,田太义性情有多残暴,至于说他会为做过的事道歉忏悔,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更有性情极端的,见情形不对,竟是拔出武士刀,一副要拼命的模样,可惜他们这边刚有动静,一声厉喝随即传来: 「生死对阵,胜负已分,余者各安天命,谁敢趁机图谋不轨,立杀无赦!」 却是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是刀枪林立,足有数百名弓箭手,正围拢在四周,弯弓搭箭,闪着寒光的箭镞可不正对准自己等人? 看情形,只要一言不合,立即就会万箭齐发,把东泰人射成刺猬。 李元峰闭了闭眼睛,朝廷给苜平派了个好县令呢,有这样的强项县令在,即便再有东泰人觊觎大周土地的事情发生,苜平人也是不怕的。 「好!」 「状元公英明!」 「县令大人威武!」 围观百姓再次发出一阵欢呼声——这么多年了,官府的人还是第一次出动这么迅速,更让人激动的是,还不是来给东泰人撑腰,而是作为大周人自己的坚实屏障。 再是凶残,绝对的武力压制下,也不会不惧,东泰武士再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老老实实的收起武器,抬起田太义等人的尸首,灰溜溜的往练武场外而去。 没走多远,迎面正好撞上威风凛凛叉腰站在一众弓箭手身后的赵城虎,为首的东泰武士犹且不甘心,站住脚歇斯底里道: 「你们这么对我大东泰武士,我们一定回禀摄政王殿下,让你们的长官给我们一个交待……」 却被人突兀打断: 「交待,什么交待?」 那武士被噎的一愣,下意识的抬头瞧去,却是一个儒雅风流、俊美逼人的年轻人,明明是舒朗如二月春风的好容貌,却偏偏令得这武士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竟是讷讷着再不敢多说。 畏畏缩缩的躲开男子的眼神,无比狼狈的离开了。 「大人——」赵城虎躬身见礼,神情恭敬无比—— 还是那个温文秀雅的状元爷,可见识了方才台上血腥一幕,几人心里对陈毓敬之外更多了畏,以及,发自内心的崇拜。 这会儿才明白了什么叫深藏不露。即便方才不过是冰山一角,却足以让几人明白,文足以笑傲大周的状元爷,功夫一道也足以傲视群雄。 「陈大人——」李元峰也分开不停祝贺的人群,快步走了过来,神情中全是感动,「多谢大人拨冗而来,若大人此刻便宜,还请移步府中。」 却是不觉深吸了一口气,神情也变得有些狐疑,却是陈大人身上好浓的血腥味儿! 只是,怎么可能?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吧。 「老爷子言重。」陈毓摆手,「仁义武馆为国尽忠,本就是国之楷模,万民效仿的典范,这些年来,委屈老人家了。」 「有大人这番话,便是天大的委屈,仁义武馆也认了……」一番话说得李元峰眼圈都红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尤其是面对凋零的家族和惨死的弟子牌位…… 「师祖。」李信芳忙搀住老爷子,白了一眼陈毓,有心嘲笑这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怎么瞧着怎么像装逼,却在触及到儒袍下面隐隐的血迹时抿了抿嘴,有些沮丧的想,八成这一辈子都别想抱当初被坑的仇了—— 原还想着使毒不是对手的话,自己就找机会揍这小子一顿,也好出出肚子里的怨气,这会儿瞧着,怕是三个自己也不是这人对手。 亏之前子玉一再劝自己别找陈毓麻烦时,还以为他助纣为虐、胳膊肘往外拐,这会儿才明白,分明是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陈毓对手啊。 两人寒暄片刻,陈毓这才带人离开。 而演武场上,人群早已欢腾一片,那情景,简直比过节都要热闹,更有数不清的百姓听说了演武场的事,携着孩儿从家中赶来,争着拜到仁义武馆门下。 第48章 而除了李英和孙勇成了众人哄抢的师父对象外,连带的李家小辈也抢手的紧,尤其是上了赛台的郑庆宁和「郑子玉」—— 陈毓之前可不是冒了郑子玉的名头? 李元峰犹豫了下,终于点头——自己年老体迈,再要收徒无疑不现实,下一代弟子中只有儿子和二徒弟的话无疑也太单薄了。 庆宁也好,子玉也罢,全是人中龙凤,尤其是子玉,足可做一代宗师。 却不想竟是怎么也找不着郑子玉的影子了,还是郑庆宁上前代为赔礼,说是小孩子害羞,躲起来了,一直到了晚间,老爷子好不容易忙完想要找人时才知道,郑子玉被人缠的怕了,竟是吓得打道回府了! 老爷子又是骄傲,又有些无奈,虽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可还真是有些小孩子脾气呢。 就只是,自己手也痒痒了,什么时候逮着小娃娃,切磋一番才好呢。 太过开心之下,仁义武馆这边说是彻夜无眠也不为过,而县衙那里的气氛比起武馆来却也不遑多让,因为大将军严钊并知府邓斌,再一次齐齐莅临苜平县。 「简直是胡闹!」严钊脸色一片铁青。 听说仁义武馆要重新开馆,严钊就知道这苜平县必会生事。 —— 毕竟,东泰人前些日子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怎么会不怀恨在心?而仁义武馆早不开馆晚不开馆,偏是选在这个时候,要说其中没有陈毓的因素,严钊死也不信。 既有宿怨,又各不相让,不发生争端那才有鬼。 只严钊绝不认为,东泰人会吃亏。 毕竟,仁义武馆声名再盛,那也是从前,这会儿却早已是日薄西山,盛景不再,相对于来势汹汹的东泰武士而言,实在太过不堪一击。 一则陈毓这位成家的驸马爷,竟想要依靠区区一个仁义武馆对抗东泰的想法无疑太过愚蠢,二则竟敢对自己的诸般暗示置之不理,分明仗着成家的势力未把自己看在眼里,种种原因,令得严钊极乐意看陈毓吃一个大亏。 因而当邓斌得到苜平县有可能发生民变的急报,匆匆跑来商量对策时,严钊却是百般推诿,直把个邓斌给逼得差点儿抹脖子,严钊才施施然带了人跟着邓斌往苜平县而来,饶是如此,路途上依旧走走停停,简直和游山逛水一般悠闲自在。 直把个邓斌给急的头发都揪掉了一大把,却也知道严钊的高傲性子,可不是自己能轻易说得动的,又想到听传言说是这陈毓的身份和成家有关,严钊不也是成家少国公的手下爱将吗,怎么这般冷漠?难不成传言有误? 严钊之所以敢如此摆谱,自然有自己的依仗—— 近日来,不独二皇子一系对严钊青眼有加,便是成家因形势对太子太过不利,对严钊这些得力下属也是频频示好。 比方说前几日二皇子和成家就各自给自己的队伍送了最新出产的一批兵器,连带的还有各种丰厚的赏赐流水一般的从京城运来。 连成家都得对自己如此礼让,依附着成家的陈毓又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摆谱?至于说六首状元的身份,在严钊眼中却是一点儿也不够看的,毕竟,平日里最讨厌那些满口「之乎者也」,弱鸡一般的酸腐文人。 虽然看在成家的面上,自己最终也会赶过去帮陈毓解困,却并不想让陈毓那么轻松,多吃些苦头、长长记性还是必须的,比方说混乱中受点儿伤了,之后被朝廷申饬甚至罢官了,严钊却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胆敢对自己不敬,不吃些苦头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而且即便如此,严钊也不担心陈毓会翻脸,甚而做好了自己如同天神一般降临苜平县,陈毓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拜谢自己的准备。 做梦也没想到刚进入苜平县范围,迎面就撞上了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东泰在苜平的最高长官吉春,更从吉春的口中得到了一个怎么也无法相信的消息—— 仁义武馆开馆,东泰人前往踢馆,结果却是接连败绩,包括出身东泰最大的也是最声名赫赫的田太武士家族的田太义在内,共有四人死亡。 甚而按照那个愚蠢的约定,东泰武士还得全都离开大周。 严钊当时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二皇子的褒奖刚刚送到,自己后脚就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要知道苜平县的一切可全是东泰摄政王的筹谋,真是依照约定被驱逐,二皇子不定怎么光火呢,自己也定然会落个办事不利的名头。 又急又气之下,哪还有之前一点儿胜券在握的悠然气度?甚而现在的模样,说是气急败坏还差不多。 自从迎来了严钊,神情就益发傲慢的吉春也冷冷的瞥了陈毓一眼,态度强硬: 「……我大东泰武士是为促进两国的和平而来,再不料却被人暗算至此。田太君等四人,俱是我东泰栋梁之才,便是我东泰皇上陛下也屡次称赞的千里驹,若非仰慕周朝文化,并真心想和周朝相交,我皇也不舍得派出这样的俊才来,却不意竟在苜平县陨落。陈大人身为一县父母官,治下竟有这等暴民当真是一大憾事。为了令两国和平大计不受影响,那些暴民必须交由我方处置……」 静谧的房间内,吉春言辞如刀,瞧着对面始终低头品茶一言不发的陈毓,声音越发严厉而猖狂。 「交给你?」陈毓终于放下茶杯,抬起头,淡淡瞧着吉春。 「对!」如果说严钊到来之前,吉春还是充满惶恐,这会儿的吉春看陈毓的眼神却是仇恨而无所忌惮的—— 第一眼瞧见田太义几人的尸首时,饶是吉春这等人物也是呕吐不止,心里更是浮起一个念头,仁义武馆的人疯了,那个县令陈毓也疯了。不然,怎么敢这么挑衅东泰—— 仁义武馆直接出手杀人,陈毓不但不加以制止,还要乱箭射死在场东泰人?! 震惊之余,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第49章 却是再不敢多停,毕竟,疯子做事从来不能用常情推测的,谁知道陈毓下一步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严钊来了之后,一切又自不同。 所谓天高皇帝远,于东峨州而言,严钊就是高高在上的土皇帝,手握重权之下,便是知府邓斌也唯有低头的份儿,陈毓这样小小的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别说严钊本就是自己人,退一万步说,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就应该知道周朝和东泰的关系眼下正进入蜜月期,自己也能瞧得出来,这严将军别看是个武人,却最是粗中有细、心思难测,不然,也做不到以武将的身份监管文治,生生架空了旁边的知府邓斌。 以严钊对名利的渴望,如何能容忍治下出来一个这般能惹事的下属?而严钊方才所为无疑也表明了他的立场,吉春态度自然越发强硬,甚而已经做好了这小县令后悔不迭低头求饶的准备—— 十年寒窗苦读才有了今日,好不容易拥有的东西瞬间化为乌有,就不信陈毓不求自己。 到得那时,自己一定会好好的折辱他一番,然后再让东泰武士奉给他一份厚礼,毕竟,那些武士有的是法子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却又无比痛苦的死去。 吉春嘴角露出一丝狞笑,瞧着陈毓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头待宰的羔羊: 「为了显示你们周朝的诚意,你们必须把那三个用卑鄙手段杀死我大东泰武士的暴民全交由我们处置,尤其是最后杀死田太君的那个小兔崽子——」 提到此人,吉春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毕竟,田太家族可是东泰排名第一的武士家族,田太义更是族中最优秀的后辈,而这样一位新一代东泰武士的领军人物,竟是惨死在擂台上不说,还在临死前跟那些周朝病夫磕头赔罪。这样的奇耻大辱,怎么会不让东泰颜面扫地? 而想洗刷耻辱的话,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让那杀死田太义的人下场更惨。只是据在场的武士言讲,那凶手虽是瞧着年纪还小,却最是凶悍,更有一些鬼神莫测的手段,真是直接对上,怕是东泰武士依旧会损失惨重。 除此之外,由周人自己把他们的英雄给拱手送上,震慑效果自然更加非同凡响。 当然,这些暴民都要死,而最后那个年轻人更要为他胆敢招惹东泰武士的冲动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最后那个小兔崽子的家人也必须和挑起事端的仁义武馆一起交由我们处置,明天之前,我要见到……」 吉春眼睛毒蛇似的盯着陈毓,更享受着这种局面翻转所带来的快感,正要说出最后通牒,却不妨陈毓忽然抬头,神情暴怒: 「混账东西,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敢这么同我说话!城虎——」 家人自来是陈毓的软肋,而东泰混蛋竟敢拿自己的家人来说事? 「啊?」骤然被打断的吉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影子已经鬼魅般闪身房中,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揪住吉春的衣领往地上狠狠一掼,下一刻,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就放在了吉春的颈侧,那模样,只要陈毓一声令下,就让吉春人头落地。 吉春却依旧处于懵懂之中——自己一定是做梦吧,不然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一个小小的县令罢了,他怎么就敢当着顶头上司的面对自己这么无礼? 等热热的脖颈触到那锋利的刀刃,顿时吓得「嗷」的一声,一下瘫在地上,开始不停瑟瑟发抖,直着嗓子道: 「严将军,救命——」 变起仓猝,旁边的邓斌也直接被震得傻了。 邓斌瞧着陈毓的眼神,这会儿简直堪称崇拜了—— 早知道这小状元是个猛人,今儿才发现,依旧低估了对方猛的程度。先前弄翻一个阮笙也就罢了,这会儿严将军面前,还敢悍然对那东泰摄政王的红人吉春出手,简直已然突破邓斌想象力的极限。 至于旁边的严钊,反应过来后好险没气的当场暴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陈毓,却是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气急败坏的冲着赵城虎道: 「反了,反了!真是胆大包天!还不快滚下去!」 却不妨赵城虎竟是充耳不闻,手中宝剑依旧纹丝不动—— 开什么玩笑,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清楚吗,那个吉春口中最后上台的小兔崽子可不就是自家状元爷? 而自家老爷的家人是谁,除了伯爷爹之外,就是岳父成家了。 这东泰混球竟敢一开口就要状元爷的家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没想到自己说的话竟然丝毫不顶用,严钊真是目瞪口呆,暴怒之下,却也无可奈何,当下狠狠的一拍桌子:「陈毓!你想做什么!怎么敢这么对吉领事——」 力气太大之下,好好的一张楠木桌顿时四分五裂,上面的杯了盏了一下倾翻,碎的一地都是,甚而还有瓷片屑溅到跪在地上的吉春脸上,顿时留下一道道细小的血痕,随时会被人夺走性命的恐惧中,吉春再次嚎叫起来。 「嚎什么嚎!」却是陈毓终于有了动作,蹦起来,朝着吉春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抽了过去,然后指着吉春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小爷我吆五喝六,要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小爷我能以状元的身份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他娘的敢威胁我!你他娘的还有理了不成?他们当初比武时的生死文书这会儿还在我县衙里放着呢,当时比武也是众目睽睽之下,凭什么你红口白牙一碰说有阴谋就有阴谋啊?还敢威胁我,信不信我这就给大哥写信,让他派人来把你们全都给收拾了?」 听陈毓提到他那位「大哥」,严钊脸儿都绿了,心说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就碰到这么一个混不吝的主?不是文状元吗,这会儿怎么看怎么像仗势欺人的二世祖啊。 原来之前还是太高看他了! 第50章 却又想到另外一个可能—— 之前已经隐约听说陈毓之所以会贬到这里,和二皇子有关,现在想来,八成是因为二皇子一力促成了和东泰的结盟,令得太子一派势力大受打击,才会连自己连襟都保不住…… 以致陈毓这般迁怒阮笙并东泰人…… 邓斌也是敏感的紧,看陈毓那边提到他那「大哥」,严钊这边儿的气焰马上就下去了些,心知这里面怕是有什么猫腻。 而且同是文人,邓斌怎么想都觉得对方方才提到那什么「大哥」时很有些刻意。心思转了一下,缓缓道: 「不知陈县令的大哥是——」 「也不怕邓大人知道,成国公府少国公正是我那大舅子——」说着不屑的看了一眼瘫在地上脸肿了半边的吉春道,「自己技不如人就别逞能,输了就耍阴谋诡计,真真是无耻至极。本县令作为见证人,决不许这样颠倒黑白的事情发生,不然的话,别说我大哥,就是严将军,想要收拾你们东泰人还不和碾死一只蚂蚁那么轻松……」 什么?邓斌的嘴巴顿时张的老大——面前这年轻的过分的县令,竟然是是有周朝「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之称的成家姑爷?怪不得行事这么嚣张。 更妙的是细论起来,东泰还真一点儿不占理。东泰人之前敢那么嚣张,不过是仗着县令没什么背景好拿捏,为了迎合上峰保住官位,自然只能任他们为所欲为。 现在陈毓来头这么大还占理,真是不配合的话,严钊也好,东泰人也罢,怕还真是没一点法子。 而且记得不错的话,这严将军可不就是成家的人? 想到这里不由怜悯的看了瘫在地上同样傻了的吉春一眼—— 东泰人这次还真是踢到铁板了,不但报不了仇,还得罪了陈毓,十有八九真的就得「滚出」大周了。 吉春这会儿果然晕菜了,可怜巴巴的瞧着叉着腰瞪着眼,说的唾沫横飞,一副咬牙切齿随时准备再扑上来补一拳的陈毓,不独再没有了方才的嚣张跋扈,身子更是不住的往后缩,恨不得自己马上消失才好—— 本以为有严钊这么个大杀器亲自出面,在东峨州地界还不是想横着走都行,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县令,还能吃了熊心豹胆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这会儿却明白,自己真是太傻太天真了,即便是严大将军,眼下也是根本就靠不住啊。 毕竟,严钊再如何不可一世,陈毓的身份,都不是他可以随便动的。甚而基于他「成家少国公忠心下属」的身份,明面上还必须站在陈毓的立场上,再不能和之前面对其他下属时那般颐指气使。 相较于被压制了多年的邓斌在一边儿偷着乐,吉春的处境就只能用「悲催」两个字来形容了。 实在是作为东泰摄政王的手下第一谋士,再没有人比吉春更清楚成家对于东泰而言意味着什么。说句不好听的,若然没有成家,周朝这花花江山早归东泰所有。 之所以费尽心力拉拢二皇子,甚而对这严钊也百般奉承,所为的不过就是想要分化成家的力量,即便不能完全摧垮成家,能最大限度的削弱也好。 只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成家在朝堂中的影响力虽然有所减损,却远远没达到东泰人预想的后果。换句话说,除非有足够充足的理由,东泰还真就没把握能在激怒了成家后再全身而退。 而眼下但瞧陈毓底气十足的模样,明显对成家绝对会为他出头有十足的把握。 东泰眼下准备不足,兴兵东进的话并没有足够多的筹码,还真就不敢不管不顾的就此赌一把。 吉春脑中飞快的转着,早已是沮丧不已,甚而对阮笙迁怒不已—— 陈毓来头既然这般大,凭阮笙和周朝皇城的联系,当初又吃了那么大亏,怎么可能不想法子打探陈毓的事?怕是早已知道了陈毓和成家的翁婿关系,却是根本连告诉自己一声都不曾。 分明是对自己当初眼睁睁的瞧着他被陈毓坑去所有积蓄的报复。 可无论如何,今儿个这个大亏算是吃定了。甚而从陈毓眼下冥顽不灵的模样来瞧,还必然会逼着自己等人依照那张生死合同去做。 怕是几日内,东泰武士不自己离开的话,这小兔崽子也会采取强制措施驱逐。 在国内没有准备好战争的情况下,无疑陷入了被动之中。这般想着,求救似的瞧向严钊,出气是不要想了,还是想法子善后吧。若然能想法子从周朝多得些利益的话,说不好还能平息摄政王的愤怒。 严钊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却也无可奈何。半晌才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冲邓斌和地上的吉春使了个眼色。 邓斌微微一笑,冲地上的吉春道: 「本官有些内急,吉领事可要同去?」 吉春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灰溜溜的跟在邓斌身后就往外跑。 待得两人影子完全消失不见,严钊才转向陈毓,脸上已是换上和煦的笑容: 「这会儿没有了外人,严大哥也不跟小毓你客套了——今儿这事你做的委实太过莽撞了,你自己倒是痛快了,可有想过国公爷那里?」 看陈毓梗着脖子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严钊摆了摆手: 「你我是什么关系?大哥还能害你不成?你年纪小,怕是还不知道国公府眼下的处境……」 口中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一番话说得陈毓果然瞪大双眼: 「国公府的处境?我岳父家怎么了?」 严钊听得头上的青筋直霍霍,心说这小子真蠢还是假蠢啊?文人不是最会玩心眼吗,怎么连这点儿眼力劲都没有?只是正扮知心哥哥呢,倒也不好就翻脸,只得耐了性子掰开揉碎跟陈毓分析眼前朝局: 「……不然你以为就凭之前那些子虚乌有的传闻,皇上就会把你扔到这儿来?还不是心有不满吗。还有二皇子,为何会得皇上这般宠信?最大的依仗可不就是推动了和东泰的友好结盟。这次东泰武士之事,即便你此举全都出自公心,可真被有心人知道,拿来攻讦国公府,怕是国公爷他们的处境会更艰难……」 第51章 「那该怎么办?」陈毓果然有些慌张,只少年人毕竟面皮薄,「我可不会对东泰人低头……」 语气里明显有不知所措和讨教的意思。 严钊眯了眯眼睛,不着痕迹的打量了陈毓一番,看陈毓的神情不似作伪,心中的郁气终于消散了些,连带的再一次确定,这个只会给自己惹麻烦的祸害还真就是个死要面子的蠢货。 想来成家之所以费事巴拉的把人送到自己治下,为的就是让自己这个忠心下属帮着收拾烂摊子。 既然摸透了此子的脾气,那就好办事。只是以这小子对东泰的怨气及唯恐被人下了面子的心理,怕是继续留东泰武士在苜平已是不可能的了,为今之计,只能想着帮东泰谋取最大的利益 和东泰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再没有人比严钊更清楚东泰想要什么—— 大周兵器司最新出产的兵器。 虽说眼下阮筠到了兵部,对兵器的去向有一定的发言权,可真正的实权依旧掌握在成家人手里。真想大批量动用武器,势必要得到成家的首肯。 只是以成家对东泰人的厌恶,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事? 之前阮笙倒是送来一批,可满打满算也不过五百把罢了,照样把东泰摄政王高兴的屁颠屁颠的。要是能借由陈毓逼得成家多送些武器,可不得把吉正雄开心死?自己能将功赎罪不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一旦两国发生战争,成家一个「资敌」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真可谓一举两得。 「严大哥可想出什么主意了?」看严钊始终沉默不语,陈毓的模样明显有些慌张。 「也罢。」想出了应对之策,也摆足了架子,严钊笑的更加和煦,轻描淡写的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应付东泰这样的小国还不容易?那些东泰武士,你看不顺眼打发他们走就是,只要做好善后工作,不要落人口舌说咱们有意破坏两国友好大局便是。这样,咱们兵器司不是刚生产出一批兵器吗,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你就给国公爷写信,要一些过来,然后再卖给东泰算了。也算是向皇上表明成家的态度。」 「好。就按严大哥说的办。」陈毓果然一副很是感激的模样,「那咱们卖给他们多少?五千?不然,一万?严大哥放心,我岳父和大舅子都最疼我了,只要是我说的事,他们没有不答应的。」 果然蠢货就是蠢货。原想着能替东泰敲过来一千就不错了,没想到陈毓竟是如此大方。严钊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却依旧强压下笑意,不动声色道: 「好,就依照你所说的一万好了。不然,我这会儿把人叫过来?」 两人商量完毕,各自归座。很快,一同出去更衣的邓斌和吉春就从外面回来了。相较于迈着方步满面春风的邓斌,吉春明显很是惴惴不安,唯恐陈毓再不管不顾的冲过来揪着自己打—— 虽然也就是个文弱书生罢了,可年轻人正值血气方刚,那拳头真是落到身上,也不是一般的疼啊。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那受得了? 躲躲闪闪的选了距离陈毓最远的一个角落坐下,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往外跑的模样——只要自己跑了,严钊总不至于眼睁睁的瞧着陈毓追着自己打。 心里更是烦闷不已,自己这几年来在苜平威风凛凛的日子怕是自此要一去不复返了。 看两人坐定,严钊先瞧向吉春,绷着脸道: 「吉领事,既然是比武,又事先签订有生死文书,自然应该依照陈县令而言,生死各安天命,并依照文书约定,失败者承担最终结果。」 虽然早料到会是这样,吉春的脸却还是一下垮了下来。邓斌虽是依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里却是早已乐开了花——这陈毓简直就是东泰人的克星啊,这才多长时间啊,就不显山不露书的把东泰人撵走了大半。只要东泰武士离开了,剩下的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东泰商人怕是只有夹着尾巴走路了。 「当然,」严钊却是话锋一转,「陈县令这般做并不是对你们东泰有什么敌意,甚而陈县令心里,和东泰也是极为亲近的。方才陈县令还同我说,他手里有一批最先打造的兵器,愿意卖给你们——」 「什么?」一句话说的吉春顿时双眼冒光,听说前些时日阮笙终于弄来五百把兵器,试用了之后,果然个个都锋利的紧,把个摄政王给高兴的,当即奖赏万两白银。 自己这会儿真能弄些兵器回去,不说多,也能有五百把,摄政王即便不奖赏自己,应该也不会怪罪了。 却又想到什么,赶紧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那个,陈县令,愿意卖给我们多少?」这么容易就能心想事成,吉春真觉得口干舌燥,甚而田太义几人的死已经完全不算什么了。 旁边的邓斌却是脸色一变——长久浸淫于官场之中,邓斌立即意识到其中怕是有不妥,忙加以阻止: 「陈县令,兵者,凶器也,岂可作为交易之物?」 「没事儿。」陈毓却是不在意的摆摆手,很是不屑瞧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吉春一眼,「凶也是凶他们,于咱们何干?」 旁边始终背景板一般护佑在陈毓身侧的赵城虎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这句可是实打实的大实话,那些特意加了「作料」的兵器凶的还真是东泰人。 更是对陈毓佩服的五体投地,实在是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还有一个秘密任务,那就是尽可能多「走私」一些特制武器给东泰人,可饶是如此,为了不引起对方怀疑,也就满打满算运进去几百件罢了,那像大人这般大手笔,直接冠冕堂皇的卖过去上万件,还是东泰人自己上赶着求的。 「真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陈毓哼了一声,神情明显更加不屑,用了一副打发叫花子的语气道,「就卖给你们一万件罢了,对了我有个条件,不要银两,全要粮食。」 「要粮食做什么?」严钊心里忽悠一下——不怪严钊如此,实在是领军打仗的人最关心的可不就是兵器和粮草两件事? 第52章 陈毓瞧着已是完全把严钊当成了自己人,笑嘻嘻的以两人才能听见的语气低声说了一家商行的名字:「江南裘家——」 严钊迅疾了然——这件事倒是早已打探出来,据说陈家之所以能够在仕途上一路通达,一开始就是得了如今的第一号皇商、江南裘家的扶持。 只再是皇商,可但凡挂上了一个「商」字,就难免让人看轻,连带的对陈毓的评价又低了一层。 邓斌已是怫然作色,明显对陈毓失望已极,只觉前面所有的好感,都被陈毓眼前所为败坏的干干净净,却又无力阻止,终于气的起身: 「本官出去透透气。」 说完也不理众人,自顾自推开门就往外走。 陈毓眼中神情更深了一层,这邓斌倒是个可用之人,可就是太圆滑了些。却又很快把心思丢开,开始想该要多少粮食一把兵器合适——毕竟,按照历史轨迹,明年九月两国就会几乎同时发生灾荒,而东泰的灾情更重,这才挥兵悍然东进,所以眼下来看,再没有比多敲些粮食更实惠的事了。 吉春却是早已高兴傻了——这陈毓是不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啊。要知道东泰今年大丰收,国库里什么都不多,就粮食最多! 一大早,苜平人全都换上新衣,然后几乎和约好般走出家门,将将到城门口时,竟是几乎汇聚了上千人,即便如此,还有无数的人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又河水一般流向城门。 城墙上,门洞中,甚而树枝上,到处都是人。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好像要流泻出来的笑容。兴高采烈的模样真是和过节没什么不同。 「多少年没这么心情敞亮过了?」一位老人喃喃着,眼中是晶莹的泪花—— 从来到人世到垂垂老矣,都记不清被东泰人祸害过多少次了。虽然每一次朝廷都能最终把那些侵略者赶出去,可死去的亲人却是再不会回来。 偏是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皮的,前脚一被打痛,后脚东泰就会服软,更让人不是滋味的是朝廷的态度,竟就是看不透东泰的狼子野心,但凡听了几句奉承话,就会做出放虎归山的事来。却不想想,狗改不了吃屎,作为一个偷别人东西惯了的国家,东泰怎么可能改了自己的本性? 怎么能听人家说几句好听话就忘记曾经受过的苦了? 就比方说朝廷这几年对东泰人的态度,真是把他们捧上天了。在自己的国土上,周人却根本不敢跟东泰人发生矛盾,不然,必定是周人的错误,想要从朝廷那里得到庇护,则是做梦也不要想的。 也因此,仁义武馆和东泰武士比武大胜的消息传出,大家也不过兴奋了一阵儿,却又很快陷入了担心之中,唯恐朝廷紧接着就会下令把仁义武馆给封了—— 陈县令虽说当时是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可能不能顶得住上峰的压力还在两可之间。毕竟苜平县之前不是没有出过有风骨的好官,得罪了东泰人之后,就被摘了官帽打发回老家了。 至于后续官员吸取前任的教训,一个个为了保住官帽,恨不得把东泰人给供起来,苜平人体会简直不能更深。 以致苜平县治下,昂首挺胸活的恣意无比的是东泰这些外国人,至于周朝自己的百姓则是典型的二等民。 种种原因怎会不令得苜平百姓忐忑不安——既担心陈毓顶不住压力妥协,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次,结果却反而要向东泰人低头,甚而把仁义武馆交出去以平息东泰人的愤怒;更担心好不容易碰到陈大人这么个好官,再因为这件事去职…… 更有细心的人发现,事发后第二天,便有几个大官匆匆从州府而来。 一时人人戒备,甚而有几位耆老已经决定,真是朝廷要处罚陈大人,他们就去死谏—— 活了这么久,也算值了,拼死留下陈大人,也算是给后人留下点儿念想。 怎么也没料到,昨儿个却接到消息,说是所有东泰武士今儿个就会在仁义武馆的监督下,全都离开大周,而且这之后都不会再踏上大周的土地。而且就是陈大人,也不必离开。 消息传开,很多人当时就喜极而泣。 「娃儿啊,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有仁义武馆护着,还有陈大人这么个好官……」另一位白发满头的老妪,一下下抚着孙子的脑袋,还不时的抬手擦擦眼睛。 「快看,那不是仁义武馆的人吗?」一个眼尖的人忽然道。 人群潮水一般的往两边分开,众人用崇敬的眼神向正满面笑容大踏步而来的李家一众人施以注目礼。 并肩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李家少馆主李英和第一个在擂台上大胜东泰武士的孙勇? 虽是沉寂了这么多年,孙勇却是一战成名,以致大家都直呼孙勇「拼命五郎」,昔日末路英雄终于重拾往日风采。 至于二人后面则是如今同样闻名整个苜平的大英雄郑庆宁。 人群中不时听到有人呼喊郑庆宁的声音,叫好声喝彩声更是波浪一般此起彼伏。 更甚者竟然有人打探这位郑相公可有了妻室,因为已经有不下十家大户人家相中了郑五爷—— 即便少了一只手臂又如何,不妨碍五爷依旧是顶天立地的纯爷们。 自然,众人心里还有一个最大的遗憾,那就是这样的好日子,大家最想看的的那位小英雄怎么能依旧销声匿迹? 好在已经打探出来,那叫郑子玉的小英雄正是郑五爷家的幺弟,已经有媒人兴奋的表示,郑五爷有了妻室不打紧,能嫁给小郑英雄更是求之不得,他们真的不挑的。 即便是当初在故土,郑庆宁也没有感受过这样几乎能把人淹没了的热情,更不要说那么多人崇敬的眼神,让郑庆宁堂堂七尺男儿也是眼睛发红、心口发热—— 这些年来,先是四处漂泊受尽白眼,然后迫不得已落草为寇,虽是暂时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可想到郑家一世清白,之后的子孙后代却再不能重见天日,每每思及此事,老父老母未尝不垂泪不止,如何能想到还有这样万民拥戴备受崇敬的日子? 第53章 也因此,前儿个回去说了苜平县之事后,郑家老父当即让人抬出香案,把潜逃时带出来的祖宗灵位给供上,带了一家老小朝着家乡的方向连连磕头。 起身后更是教导郑家儿郎,以后任陈大人驱使,但凡陈大人有所差遣,则凡是郑家子弟,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就是后面每每见到陈毓都没有好脸色的李信芳也不时抬起手偷擦一下眼睛——那个臭小子,还算有些本事,看在他也算办了件好事的基础上,以后就不计较他当初暗算自己的事了。 至于说前面的李英和孙勇,更是心潮澎湃。这么些年含羞忍辱,原以为到死都得是憋屈的,那里想到还有这么意气昂扬的一天? 而和苜平百姓相对照的,却是排列整齐垂头丧气、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东泰武士。当初是如何的趾高气扬,这会儿就是怎样的栖惶可悲。 可即便再如何不平,也只有接受现实—— 本来刻在骨子里的凶悍性子令这些东泰武士还想着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灰溜溜被赶回国内,不然,怕是不但自己,便是家族都会蒙羞。 哪想到刚露出这么个苗头,就被吉春察觉。 更不可思议的是,本来是众人中最激进最瞧不上周人的吉春,这会儿态度却坚定的紧,竟是当即表示,摄政王严令,所有东泰武士必须依照约定立即返回国内,而且期间绝不可生出一点事端,甚而即便想要自裁谢罪,也必须离开苜平治下,如若不然不但这些武士本人要接受军法处置,便是家族也会被株连。 怎么听怎么觉得吉春的意思是想死也可以,可别脏了苜平县的土地,不然就等着摄政王出手把他们老窝都给端了吧。 一番话出口,令得这群人顿时傻了脸。简直不能理解,摄政王和吉春到底是东泰人还是周人啊,见过胳膊肘往外拐的,没见过拐成这样的。 也有人觉得有些不对味儿,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可不是和之前周人对自己的态度一般无二吗。 却是没人敢拿吉春的话当玩笑,武士家族虽是在国内名声颇响,却也绝不敢和眼下的摄政王、未来的皇上作对。 实在是摄政王外表看着和煦,为人处事却最是铁血无情,不然,也别想爬到现在这般高的位置上。真是碍了摄政王的事,家族被铲除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因而这群东泰武士即便如何呕得慌,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随着旭日东升,开城门的时间终于到来。被那么多人用无比热切的眼神瞧着,即便是最低等的守城门士兵都觉得无比的自豪和荣耀。 随着两扇沉重的大门轰然洞开,李英上前一步,冲着低着头自觉排成两列的那群东泰武士道: 「城门已开,依照合约尔等即刻离开我大周境内,且此生不可再踏入我大周一步!若然违背此约,则立杀无赦!」 一句话出口,四周顿时一片轰然叫好声: 「好!」 「仁义武馆威武!」 「陈大人英明!」 随之便是一阵锣鼓喧天的声音,却是有百姓自发组织了舞狮队,正敲锣打鼓的从长街另一头又蹦又跳而来。 一路走来,竟是越来越多的百姓参与到庆祝的队伍中来,唱小曲的,扭秧歌的,简直不能更热闹。 远远躲在人群中的吉春抿了抿嘴,眼中闪过一抹刻毒神色—— 这个大仇自己记下了。 只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赶紧组织商人运来精米等上等的粮食—— 这些全是陈毓的要求。当时的原话是「敢拿不好的东西糊弄本县令,那些兵器你们就不要想了,小爷我就是全拿来当烧火棍用也不放一件到东泰」! 吉春可不敢认为这陈毓是在开玩笑。好不容易摄政王不再追究自己的过错,要是这件事再办砸了,自己连拿着这些年攒的银两回家当个田舍翁的念头都不要想要,妥妥的得自杀谢罪。 也因此,督办起此事来,愣是比陈毓还要精心,竟是差不多每一斗粮食都得自己过目。可周人有一句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眼下东泰什么都不缺,唯一的短板就是武器了,只要武器上的去,想要收拾东泰还不是跟玩一样。 等我大东泰武士拿着这些武器杀回来时,我要亲自拿着一把刀把这陈毓给凌迟! 吉春不停的磨着后糟牙,一遍遍的在心里念叨着,终于觉得心里畅快了些。 「哎呀大人,您不知道今儿个多热闹。」待得晚上赵城虎几人回到县衙时,虽是挤得头上的帽子都掉了,却是个个兴奋的眼睛发亮,更是瞧着自己怀里被人塞得鸡蛋了、甜瓜了,甚而还有花,一个个傻乐的不行。 本来陈毓派他们出去,是为了防止东泰武士会有什么极端举动,没想到那些东泰孙子们一个比一个老实不说,百姓更是因为瞧见几人的官府衙差服饰,对众人简直不能更礼遇。 尤其是所有人崇拜的小眼神,看的几人简直比吃了人参果的感觉还要棒。 更深切的体会到,眼下整个苜平县,自家老爷的威望高到一个多么不可想象的程度。 放下手里的规划图,陈毓笑了笑,下一刻却是揉了揉眉心—— 也轻松不了多长时间了。 明年周朝就会发生几乎席卷整个东部的百年难遇的旱情。 自己眼下要做的一是发动所有百姓挖渠打井蓄水,然后就是备战! 「几个粮仓全都满了?」陈毓满意的点头,用力拍了下赵城虎的肩膀,「干得不错,对了,还得想法子继续往东泰‘走私’兵器,切不可懈怠。」 「是。」赵城虎点头,临出去时又想起什么,「依然是让他们用粮食换吗?」 要自己说,让他们送银子不更简单吗?却偏是要粮食,难运不说,还得想法子让对方不至起疑—— 第54章 话说要不是大人英明神武的形象已经在心里牢牢扎根,自己都会怀疑状元爷脑壳是不是坏掉了好吗,不然,为什么放着真金白银不要,偏要要那些劳什子粮食! 有此想法的可不止赵城虎几个,苜平县百姓何尝不是也时常发出一样的感慨? 实在是自打秋收过后,陈大人就日日督促大家深挖河、广建渠,本来大冬天里,在家里猫着多好,大人却偏要大家都到外面来折腾,光深井都不知道又挖了多少口。 当然,后来大家也听说了,据说这就是陈大人家为官的传统,陈家老太爷也就是小状元的爹、眼下的那位伯爷,每到一地任官,最喜欢的也同样是挖沟建渠,然后就是镇日忙着带领百姓开垦荒地,说是有灾防灾,无灾求利,反正是有备无患。 眼下状元爷颇有乃父之风,倒也无可厚非。更不要说苜平百姓可是知足的紧,求了多少年,才好不容易求来这么个好官,随状元爷怎么摆布,大家都乐得捧场,权当哄状元爷开心了—— 这么大点儿年纪,又如此精致的容貌,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止不住的发软呢。 更别说冬日里不好找活干,状元爷可说了,但凡去服役的,饱饭管够,家里少了好几双筷子,可能省下不老少粮食呢。 其实依照陈毓惯常的做法,服役的百姓吃饱饭之外,还会发些口粮。只一则前任县令治下,国库中几乎是空的,囤积的粮食数量堪称寒酸;二则大战在即,依照上一世的经历,陈毓可是清楚,靖海关足足被围困了三月有余,等京城那边得到消息,这里早已弹尽粮绝,期间好多士兵饿的精神恍惚,别说打仗了,甚而连走路都成问题,多少好男儿因此惨死沙场。 有自己提早预防,即便发生大的灾荒,百姓家应该还可以勉力支持。 倒是朝廷这边,即便这些时日,自己给皇上的密折中已然一再暗示,说不好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战,皇上内心虽是早已对东泰厌恶已极,恨不得立取东泰小儿性命,却对自己的推测依旧将信将疑,更兼朝廷的布局,因着这些年来,皇上日益老迈,以致大权旁落,二皇子一系日益做大之下,想要把那些居心叵测的臣子一举成擒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也因此,自己这边务必得做出万全防备,决不许上一世的惨剧重演。 「李县尉,你安排一下,我要去靖海关走一遭。」 陈毓边走边把县衙公务给李献交代了一番。 待得走出县衙,赵城虎早牵来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陈毓当先搬鞍认镫上了骏马,带着赵城虎几个侍卫护着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后面的李献正好送出来,看到此景,不由愣了一下,毕竟身为李家子弟,尽管功夫不是长项,身手却也不弱,方才大人那飞身一跃,不独姿势优美,更兼非同一般的矫健,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更奇怪的是,大人的车里也不知装的什么,怎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靖海关去一趟?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便是靖海关总兵郭长河也是颇有同感。 听说苜平县令陈毓来访,郭长河第一个动作不是出迎,而是回身摘下挂在墙上的弓箭—— 不怪郭长河如此,实在是明明自己才是领兵多年的武将对吧?上一次偶然拉陈毓到校场上比箭,结果倒好,那小子竟然随随便便一抬手就来了个百步穿杨,愣是把自己着神箭手给比了下去,败在一个书生手里,还是一个年纪这么小的书生,郭长河觉得简直是奇耻大辱。 直把个郭长河给郁闷的,已经好多天睡不着觉了。虽然一再安慰自己,那小子也就是运气好,才会有此神来一箭,可即便如此,依旧咽不下这口气,这会儿听说人来了,自然还要再比上一局。 看郭长河背着长弓劲弩走了出来,陈毓不由苦笑—— 郭长河也是岳父的手下爱将,性情憨直之外,又最是忠心耿耿。上一世就是因为这般,才会被严钊扔在靖海关,眼睁睁的看着他战死之外,更把关隘失守的罪名按在他身上。 去年甫一莅任苜平县,陈毓便到靖海关走了一遭,因知道陈毓成家女婿的身份,郭长河初时待陈毓颇为客气,想着既是老国公和少国公认可的人,自己就好好护着便是,至于说结交却是不要想了,毕竟两人背景悬殊,更兼一文一武,对方可是堂堂六首状元出身,怎么会瞧得上自己这等粗人。 哪想到相处之下,对方性情却是竟是非同一般的豪爽,一见如故之外大有知己之意。 不过短短一年多时间,两人就已是称兄道弟,便是跟着的赵城虎等人也是啧啧称奇—— 自家状元爷好像特别投武将的缘啊,比方说成家少国公,还有自家老大,这会儿又连上个靖海关总兵。 转而又想到一点,陈大人的身手真是显露出来,别说郭长河,怕是自己几人合起来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就这一点来说,大人确然又是武人了,行事作风大气爽快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你说老天爷怎么就这么偏心眼呢,别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或文或武,能占一头就不错了,状元爷倒好,允文允武不说,还放眼大周都是顶尖的! 「陈兄弟,」郭长河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探手把住陈毓的手臂,兴致勃勃道,「走走走,到校场去。」 「先别慌。」陈毓笑着道,又压低声音道,「先把这些好东西收起来。」 「好东西?」郭长河顿时眼睛一亮——除了第一次时空着手来的,之后陈毓每一次来都带着些这样的「好东西」。 一开始郭长河还不知道好东西的意思是什么,等到拿到手中,好险没乐疯,竟然全都是锋利的兵器。 自古宝剑配英雄,身为武将,哪有不爱神兵利器的?之前倒是也收到朝廷中送来的兵器——严钊太过宝贝,经过东峨州时直接截留了大部分,只给了自己一百件——可就是那一百件兵器,碰到陈毓送来的这些,也都会瞬时被砍成两截。 第55章 直把个郭长河给乐得,若非陈毓躲得快,说不得真会被抱住啃一口。自然,郭长河后来才知道,这些兵器全是国公爷送给陈毓的「私房」,目的是装备县衙衙差,好让陈毓安全无虞。 听陈毓的意思,这些兵器眼下也就自己这儿有,其他即便是坐镇整个东峨州的严钊都别想见一见。 这话说的让郭长河更开心,实在是虽然同为成家军,郭长河却自来和严钊不和,这也是朝廷为什么放心把东部交到两个打着成家标签的武将手里—— 这两人的关系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团结一致做出什么坏事来。又都同受成家节制,也不用担心他们真的会不管不顾、把彼此的恩怨摆到明面上以致影响政务。 看着兴奋的原地打转的郭长河,一旁的赵城虎止不住直抽嘴角,心说这郭长河性子还真是憨直,也不想想,这么几大车兵器,都够把靖海关守军装备一遍了,成家老国公再护短,至于说送来这么多给姑爷糟践吗。 状元爷也就那么一说,这位还就真信了。 那边郭长河终于检验好所有兵器,又大手一挥,让人全都抬到库房里去—— 好刀得使到刃上,平日里弟兄们操练的话,那些破刀烂枪就成。 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拍着陈毓的肩膀: 「好兄弟,谢了。你的心意,大哥心领了。」 自己虽是个憨的,却不是不懂得感恩。这么多武器,还是连严钊都摸不着边的武器,有多珍贵简直可想而知,国公爷的性子自己还不清楚吗,最是公私分明的,怎么可能私藏了这么多送给女婿糟蹋。 明显是陈毓瞧见严钊克扣自己气不平,想尽法子才弄来的。 陈毓抿着嘴笑了一下—— 这么多新武器自然不会是送给自己装备私兵的,全是朝廷送来给严钊的。只是来之前自己特意嘱咐过,为防止被东泰人察觉,还是先送给自己,然后再由自己安排悄悄交给严钊便好。 却不知自己拿到兵器后,却是直接把东西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送到东夷山郑家那里,另一部分则一股脑儿给了郭长河。至于严钊那里,自然也是有份的,那就是掺了特殊物质的那批—— 虽然眼下兵库司作坊混入了二皇子的人,但其实自始至终,都在大舅子成弈的绝对掌控之下。 而就在两年前,有工匠偶然发现加入一种矿石,会令武器的杀伤力更上几层楼。只那种矿石的添加却必须依照严格的比例,多了或少了都会影响武器的质量。 不过但凡加入那种矿石,相较于之前的武器而言,依旧堪称大杀器。这也是送给严钊和东泰人后,这两方依旧高兴的不得了的根本原因。 只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样冶炼出来的武器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但凡碰见严格按照比例添加矿石的武器,就会立马变成烂豆腐一般不堪一击,百分百是被砍断成两截的命。 东泰人再是凶顽,没有了兵器的话那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 不管对东泰人而言,还是对大周人而言,辛酉年都堪称一个噩梦。 从三月直到六月,竟是接连三月未下一滴雨。 请来多少神汉巫婆祈雨做法,老天爷却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给,每日里依旧艳阳高照。以致东部大片庄稼枯死,说是赤地千里也不为过。 一片赤黄中,苜平县原野上的点点绿色就显得尤其可贵。却是之前那些深挖的井渠这会儿终于起了作用,苜平百姓喝水之外,还能有多余的水源灌溉土地,好歹收了一季粮食。 粮食运回家时,百姓却是纷纷涌向县衙,齐齐向陈毓磕头—— 之前状元爷带领大家打井拓渠时,还想着是陈大人太任性,大家权当哄他开心罢了,哪里想到回报竟然来的这般快?转眼就成了救命的宝贝。 若非陈大人英明,这会儿苜平百姓十有八九也要落到拖家带口到处乞讨,甚而卖儿鬻女的境地吧? 经此一事,苜平百姓纷纷传言,状元爷就是老天爷派来护佑苜平百姓的。还有人家索性在家里给陈毓供了香案…… 有人庆幸,自然就有人后悔,比方说东峨州知府邓斌。 之前陈毓不是没有提醒他,只说此处地形年年缺水,最好早作防范,若能令百姓安居,也算一大功业。 可惜彼时因为陈毓卖给东泰上万件兵器的事惹得邓斌大为恼火,哪肯听他细说?又深觉自己现在的位置,根本拿陈毓无可奈何,索性用对严钊的态度对待陈毓。以致陈毓每每登门拜访,总是扑空。无奈何只得留下一个条陈离开。 邓斌虽是看了,却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谁成想转年就能旱成这样? 更可怕的是三月未雨并不是结束,七月八月九月,依旧一滴雨也未下。 如此百年难遇的旱情委实亘古不曾有过的。 到得最后,便是储水最多的苜平县,地里的庄稼也干枯了大半。 陈毓已经接连几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大灾之后便是大战,虽然记不清具体的日子,可应该也为期不远了。 听说东泰形势较之大周更为严峻,天灾时发动战争借以把灾祸转嫁到大周的头上历来是东泰惯有的伎俩。 而据斥候回禀,东泰确实有增兵边关的迹象。 夜已经深了,陈毓又在县衙里踱步良久,待回到房里,却依旧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呆坐片刻,索性穿好衣衫,去至院中牵了枣红马出来。 一直在外面守护的赵城虎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拦住: 「都快三更天了,大人怎么还不睡?」 「去靖海关。」说着也不管明显很是无措的赵城虎,飞身就上了马。 赵城虎愣了一下,忙不迭叫醒其他人,也打马跟了上去。 第56章 拂晓时分,正好到达靖海关。待进了总兵府,郭长河正好起来,看到陈毓一行,不由大为诧异: 「陈兄弟,你怎么来了?」 陈毓一笑,刚要开口,一个副将打扮的人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瞧见陈毓怔了一下: 「陈大人。」 却又旋即转身瞧向郭长河,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东泰人叩关。」 陈毓心猛地一跳,唰的扭过头去——竟然是今天吗? 只是这一世,东泰人要用什么借口? 别看郭长河是个大老粗,人却最是心肠软。上一世时,东泰贼人便是利用这一点,半夜时扮作盗贼,深夜进入靖海关附近的村落劫掠,逼得人群蜂拥而至关外。 彼时郭长河并没有想那么多,还以为真是盗贼作恶,就做主开启关门,放了百姓入内,哪里想到东泰人就紧跟着一拥而入。 亏得郭长河勇猛过人,拼死力战之下,终于又把东泰贼人赶了出去,自己却也身受重伤,再加上内无粮草之下又久不见援军,终至战死靖海关。 既然知道了上一世的缘由,这一世陈毓自然及早防范,一早就借大旱为由,把关外的几个村落迎到苜平县境内暂住,更是提早知会了郭长河,就是怕上一世的事件重演。 而现在,东泰人竟是又来叩关,倒不知没了百姓做借口,这些东泰贼人又会找什么样的理由? 副将名叫杨兴,乃是郭长河的心腹,跟陈毓也很是熟识。当下倒也并不避讳: 「一支东泰人的战队,约有一千人,说是昨日围猎时有一个把总并七个士兵同时失踪,他们一路追查最后得知,这八个人应该是混入了靖海关,为了防止生出不必要的事端,要求我们开关放他们进来搜查,不然……」 「简直是放屁!」没等杨兴说完,郭长河就气的猛一拍桌子,上面的杯子顿时蹦起老高,「这些东泰小儿想干什么?以为我们靖海关是什么地方?他们想进来就进来?别说丢了八个,就是八十个,又跟我们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陈毓叹了口气,一字一字道,「所谓寻人,不过是,挑起战争的借口罢了。东泰小儿,分明是要开启边衅!」 该来的还是来了。 甚而这一次,东泰人竟是连遮掩都不曾。 稍微一想,陈毓倒也能大致推测出其中的缘由—— 去年一年里,利用那批「神兵利器」,陈毓可没少从东泰人手里抢粮食。对方急于得到兵器之下,甚至不及从后方运,而是直接拿了军粮来换。 却不想来年就碰上大旱。而相较于周人而言,东泰的旱情无疑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内一片哀嚎的情况下,能拨给边关的军粮必然有限。以致这些驻扎在两国边境的东泰军队终于忍不住要铤而走险了。 又不由苦笑,想了种种方法去破坏,却不想战争的缘由虽是发生了变化,一切却依旧如期而至,所以说很多事,即便已然先知先觉,却依旧无法改变。 这样一想,心情不免更加沉重,转而又生出无限的决心——这一世终归准备充足,即便开头依旧,总要想法改变结局。 郭长河只是一时没想到东泰人竟是大胆如斯,陈毓一说,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抬手摘下墙上长枪,匆匆往外而去: 「陈兄弟你先歇息片刻,我去城头。」 陈毓怎么肯: 「我和郭大哥一起。」 郭长河犹豫了下。毕竟陈毓虽是箭法百步穿杨,内里却还是个标标准准的文弱书生,待会儿真是有重大变故,怕自己不见得能顾得上他。真是让陈兄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没法子和国公爷交差。 「我护得了自己。」陈毓如何看不出郭长河的疑惑,当下也不多解释,只扯着郭长河就往外走。 「罢了,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切记跟在我后面。」事情紧急,郭长河也不再啰嗦,两人联袂匆匆往城墙而去。 待登上城楼,果然瞧见下面正有千余人一字排开,远远瞧着确然衣装褴褛,经过长途跋涉的模样。 这些东泰人还真是可笑!真以为郭长河心软到连他们东泰人也会可怜吗。陈毓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果然郭长河往下看了一眼,当即一挥手,很快一排弓箭手出现在城墙上: 「下面是什么人,我喊三声过后,你们速速退后,不然,别怪刀枪无眼。」 听郭长河如此说,那些东泰人果然有些迟疑,为首一个将领打扮的人明显很不甘心,依旧想要靠近城门: 「我们和大周互为友好之邦,那些逃兵包藏祸心,说不好还会——」 「一!」郭长河大喊一声。 那东泰将领迟疑了一下,似是不相信郭长河真敢动手,竟是驱使着五六列先头兵依旧向前。 陈毓却突然目光一凝——此时正是九月天气,又多日未雨,天干物燥之下,走在最前面正逐渐接近城门的那些个士兵无疑穿的太厚实了些。 忽然转身往旁边硕大的弓箭台而去—— 要说靖海关最出名的,除了这道雄关险隘历经千年风云依旧屹立外,就是这平寇台上的一把震天弓了。 震天弓乃是前朝第一猛将宇文通所有,据闻宇文通除了手中方天画戟使的出神入化之外,更兼一张震天弓,非力大无穷者绝拉不开此弓。宇文通活着时,便镇守在这靖海关,仅是看见这巨弓,东泰人便不敢越雷池一步。 后来宇文通虽离世,前朝也灰飞烟灭,震天弓却依旧被供奉在靖海关城墙之上。只是再也没人能够使用,连带的特制的八十一支雕翎箭也都寂寞了多年。 那边东泰人依旧不信邪时的往城门下移动,郭长河大喝一声: 「二!」 第57章 手也随之高高扬起。 眼看着东泰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郭长河脸色瞬时铁青: 「三!」 心里更是暗自嘀咕,心说你们就是靠近城门又如何?待会儿万箭齐发,保管你们全变成刺猬。当下手重重一挥: 「放箭——」 口中说着又忙转过头来,想要招呼陈毓快下城墙躲避,哪知不看还罢,这么一看过去,身子顿时一踉跄—— 老天,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个挺身站在弓箭台上,弯弓搭箭的人是谁? 那可是震天弓!即便是自己也曾多次试过,也就勉力能把此弓拉开三分之一罢了。而此时,这张弓却被人拉成饱满的圆形,上面更是齐刷刷放了六只特制的长箭! 而持弓的人,可不正是,震惊大周的六首文状元陈毓! 还不及考虑陈毓拉开震天弓到底要做什么,身旁便想起一阵惊呼声。却是郭长河这边话落,东泰人竟是依旧没有停止前进的意思。 相反,竟忽然卯足了劲儿朝城门冲了过来,而同一时间,远处本是空茫寂然的田野上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声,连带的无边无际的东泰士兵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竟是潮水一般的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不好!」到了这个时候,郭长河那里还不明白,正玩命似的往城门处冲的这些东泰士兵必然有诈。 早已做好准备的弓箭手也在郭长河手落下的一瞬间张弓搭箭。奈何靖海关太过高大,下面的东泰人根本就在射程之外,所谓万箭齐发也就是看着好看,威慑的作用远远大于实际的杀伤力。 除了零零星星两三个东泰士兵中箭,其余箭雨却是在半空中便没了劲道,无力的萎顿在地上。反观东泰人,因为距离城门越来越近,脸上不顾一切的疯狂越来越清晰: 「冲啊!杀进靖海关,咱们就有粮食吃了!豆*豆*网。」 「对,一定要活捉陈毓那个妖人!」 那么多的粮食啊,就生生被那陈毓给坑走了。 东泰人对陈毓智多近乎妖的惶恐之外,更多的是饥饿煎熬下的仇恨。眼看着破城在即,后面的人急切之外,竟是用力提起奔跑在最前面的六人,朝着城门掷去。 灼热的阳光照在六人脸上,竟然全是陈毓的熟人,可不正是曾经被驱逐的东泰武士中的几个? 「哈哈哈——」那六人疯狂的笑着,更是随手取出火折子。 「不好!」郭长河却是忽然惊叫一声—— 鼓鼓囊囊的身形,还有,火折子! 对方怀里揣的必然是火药! 本来这些东西全是炼丹师鼓捣出来的玩意,并没有什么大用,却偏是堆的多了在一起的话,能产生出相当的威力。 看这六个东泰武士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身上八成绑了那玩意儿。真是任凭这么六个人一起冲到关门那儿去,说不好还真会把靖海关崩出个大窟窿! 「杨兴,快点齐人马,咱们到城门那儿去!」郭长河倒拖着长枪就要往下跑。 杨兴点了点头刚要答应,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拉住郭长河: 「大人快看!」 郭长河猛地一抽袖子: 「都什么时候了,看——我的天爷!」 却是弓箭台上的陈毓终于松手。六枝特制长箭急似流星朝着正飞扑而来的六名东泰士兵而去。 同一时间,那些东泰士兵已经打着了火折子点燃了身上的衣衫。 可惜就在火苗溅起的一瞬间,六枝箭就倏忽而至,瞬时贯穿六人胸腹不说,更是带起六个人的身体朝后倒飞出去。 而后方,正是疯了般汹涌而来的东泰将士。 猝不及防之下,正好撞到一起。 耳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东泰人哪里顿时燃起了六团火焰,刺鼻的火药味儿中,随即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哭叫声。 却是那六人尽皆被炸为碎末之余,连带的旁边的东泰士兵也死伤大片。 正兴奋的发出癫狂叫声的东泰人全都懵了——这六个人不是说好了要为了东泰而玉碎吗?结果人倒是真碎了,可同时被他们碎掉的却不是周人的靖海关,而是东泰人自己的性命。 而且这血肉纷飞的情景实在太过暴戾,令得一众狂热的东泰战争狂人也都觉得有些心头发冷、头皮发麻。 而这还只是噩梦的开始。 随着靖海关的大门大开,郭长河带领五千精兵随之出现,可怜这些东泰人还没有从破除关隘杀死周人抢夺粮食的美梦中清醒过来,就做了刀下之鬼。 虽然抢不到粮食饿肚子的滋味儿不好受,可直面死亡的威胁却更可怕。更不要说又被方才血雨纷飞的情形给刺激到了。方才东泰人冲的有多起劲,这会儿逃亡的就有多卖力,好巧不巧,正好和后面的援军撞到一处,互相踩踏之余,自然死伤惨重。 后面气势正盛的郭长河又紧跟着掩杀而来,虽是仅有五千人罢了,却是足足砍杀了对方足有一万人,而周人除伤了一百多人外,竟是无一人阵亡! 东泰发动侵略战争的第一战,大周,大捷! 待得旗开得胜回到关内,郭长河来不及卸去染满鲜血的铠甲,就一把拉住迎出来的陈毓:「陈兄弟,若非你,老哥我真要成为大周的罪人了!」 即便是已然暂时解除了危机,可想到方才靖海关所面临的的险境,郭长河还是止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 也不知那些东泰士兵身上绑了多少火药,方才自己追杀过去时,分明瞧见地面上六个深浅不一的坑。若然真令他们跑到城门处,靖海关十有八九会破。 以东泰人准备充分,又是有心攻无心之下,这靖海关还真不见得能保得住。 而一旦靖海关被攻破,大周东部就将全无屏障,完全暴露在东泰人铁蹄之下。 第58章 「可不!」杨兴摸了把脸上的血,瞧着陈毓的神情兴奋之外更有着狂热的崇拜,「陈大人,那震天弓真的是您拉开的,我没有看错对不对?」 不怪杨兴如此,实在是即便是驰骋在战场之上,杨兴的眼前依旧时不时会闪现出陈毓挺身立在弓箭台上,那般力挽强弓、弓如满月的形象当真和神人相仿。 竟是直到这般时候,杨兴依旧心潮起伏,到了最后甚至产生幻觉,一会儿觉得那是陈毓,一会儿又觉得应该是上天派下拯救靖海关的神仙吧?许是也就生的和陈大人像罢了—— 不怪杨兴会有此想法,当时看到这一情景的那个不是目眩神移? 即便明知道那是成家的女婿,会有些功夫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若再加上一个十七岁六首状元的前提,也他娘的实在是太玄幻了吧?即便再文武双全,也得有所侧重不是?陈大人却分明是无论文还是武都是顶尖的,实在是方才那般沉着勇猛,便是比之当初驰骋沙场千里杀敌的少国公也差不到那里去了。 亏自己之前还想着,国公爷怎么转了性,会要个文绉绉的小家伙当女婿,就凭着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吗,却原来,根本就是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国公爷真是捡到宝了。 「郭大哥说那里话,这靖海关乃是咱们大周共同的靖海关,小弟方才不过尽了绵薄之力罢了,若非大哥和众位将士勇猛,又怎么会有这般大捷?」陈毓神情诚恳,丝毫没有争功的意思,「眼下当务之急,大哥还须赶紧写一封给朝廷的条陈,着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另外,还得赶紧派人去东峨州禀报严将军……」 听陈毓提到严钊,郭长河脸上的喜悦一下淡了下去—— 东泰人既是有备而来,又吃了大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就方才来看,对方的兵力怕不有五万人,而靖海关满打满算也就万余人罢了,即便东泰人折损了一万余人,兵力依旧是靖海关守军的三倍有余,再绵绵不断的增兵,靖海关危殆! 只这么多年共事,却是明白严钊的性子,最是好大喜功之外又不能容人,若然自己败了还罢了,大捷的话,定然会令他不喜…… 陈毓怎么看不出郭长河的为难,当下慨然道:「郭大哥不必为难,去严将军那里的事就交给我和杨兴罢了。」 「你愿意去?」郭长河愣了一下,旋即无比惊喜—— 陈毓县令的身份之外更是成家姑爷,凭他的身份,量严钊也不敢置之不理。 商定好计策,陈毓也不再停留,带上一身血衣的杨兴先回了一趟县衙,不独县令的官服里穿上黄马褂,更把金牌和大舅子给的令符揣在怀里—— 虽然不喜严钊的为人,陈毓私心里却依旧惟愿严钊并不会做出什么背叛国家的事。 却也从之前严钊对东泰的种种维护明白,这样的希望怕是微乎其微。而严钊的决定又直接关乎着战局,无论如何,但凡有一点不对的苗头,自己都必得当机立断,不然,怕是上一世的悲剧必然重演。 待再次上路时,杨兴敏感的发现,陈毓的头号心腹赵城虎竟然不知所踪,而且也不知陈大人怎么回事,明明边关战事急如星火,怎么陈大人赶路时倒是优哉游哉的—— 方才明明连自己换下血衣的时间都不给! 只军人的天性就是服从,更不要说之前高楼上陈毓所为委实令得杨兴五体投地,当下虽是心有疑惑,倒也并没有质询。 好在即将到达东峨州州府时,赵城虎又忽然冒了出来。 陈毓的心一下放了下来—— 此去严钊府上,决不许出半点意外。而以自己的功夫,单独对上严钊的话,胜算应该不小,就是不知道那些士兵中有多少想要追随严钊的。方才赵城虎就是奉命赶去东夷山,传令郑庆阳兵分两路,一路拿着自己的信物赶去支援郭长河,另一路则是交由赵城虎安排带到州府,严钊不私通东泰也就罢了,胆敢有半点助敌之心,自己就拿他的人头来祭旗! 天刚蒙蒙亮,陈毓几人就进了东峨州城门。并一路轻车熟路的往邓斌的府邸而去—— 依邓斌的行事风格,听说陈毓来见,十有八九又会随便找个借口把人打发走。从前也就罢了,如今事态紧急,正需各方齐心协力,陈毓可不许邓斌再对自己敷衍了事。 眼瞧着前面就是邓家大门,也不着人通报,竟是直接抬腿就往里去。 那门房正在打瞌睡,见有人要往府里闯,登时站了起来,待看清来人是谁,不觉蹙了下眉头——怎么苜平县那个小县令又来了? 当即不等陈毓开口,就忙忙上前阻拦: 「我们家老爷公务繁忙,这会儿并不在府中,还请大人见谅……」 一番话说得陈毓真是哭笑不得。实在是这门房回回见了自己都是这句话,这都多少回了,也不知道换个其他借口。只是之前一则邓斌确然不喜自己,二则公务繁忙的紧,也没时间在这里纠缠,便也就没有拆穿。 陈毓一使眼色,赵城虎立马上前,老鹰叼小鸡一般揪住门房的后衣领,往他方才坐的椅子上轻轻一送,门房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身子已经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然后好巧不巧,又「咚」的一声坐回了之前的凳子上。 等意识到不对再爬起来时,陈毓几人早大踏步往内院而去。 门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慌得也跟着一溜烟般往府内而去,边跑还边大声嚷嚷着: 「陈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我们老爷这会儿委实不在家……」 外面的喧闹声实在太响,连带的正跟夫人用饭的邓斌也被外面的动静惊扰,蹙了下眉头道: 「何事喧哗?」 话音刚落,管家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 「陈县令,这里可是知府私宅,怎容得你如此放肆?」 邓斌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好看,心说这陈毓怎么回事啊。再是国公府娇客,名义上却依旧要归自己管辖,这般不管不顾的冲进自己的私宅,便是严钊也做不出来,陈毓此举,未免也太猖狂了些。 第59章 当即起身推开门,冷眼瞧向已经来至院中的陈毓。 「大人——」不待邓斌出言责难,陈毓已经抢上前一步,神情凛冽,「靖海关急报,东泰兴兵入侵!」 「什么?」惊吓过度,邓斌到了嘴边的责难的话骨碌一声就咽了下去,有心询问此言可真,却是转眼就瞧见了满身是血的杨兴。 「陈大人所言句句是真,末将此来就是请大人和严将军筹谋如何抗敌,并速发援军。」杨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邓斌脸都白了,再没想到一大早就听说这样的事。虽然靖海关号称千古第一关,可也不是没有被攻破的经历,而一旦靖海关破,首当其冲的就是东峨州。 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邓斌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匆匆吩咐下人: 「快备轿,咱们去将军府。」 想到什么,又忙探身对陈毓道: 「陈大人也坐轿吧。」 语气中明显有些复杂—— 观这小状元的模样,倒也是个一心为民的,就只是太过天真不懂世事,自己料得不差的话,东泰人此次兴兵,手里兵器怕主要就是陈毓当初卖出去的一批。 瞧见经自己手运出去的兵器却转而朝向大周将士,陈毓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儿。 邓斌那般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陈毓如何看不出来,却低了头并不为自己辩解——以严钊对东峨州掌控力之强,邓斌的身边说不好早安插有严钊的眼线。 好在轿帘遮挡了周围人的视线,自己真有什么举动的话外面的人也看不清楚,当下从怀里摸出一面金牌,径直伸到邓斌面前—— 严钊虽是武将,却心性狡诈,难保不会利用邓斌发难。至于邓斌虽是圆滑有余,为国为民的忠心却是毋庸置疑的。这般事先透露身份,也是一份保全之意,省的待会儿面对严钊时,邓斌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同样有保全陈毓意思的邓斌也正思虑着如何帮陈毓减轻罪责——送了东泰那么多兵器,平时也就罢了,战时却必然会担上一个「资敌」的罪名,这可是叛国大罪,不然还是劝陈毓先写一个请罪折子? 「陈大人待会儿——」 却不妨陈毓的手忽然伸过来。邓斌一怔,下意识的看过去,下一刻却「腾」的一声就站了起来,亏得陈毓眼明手快,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也不知撞的还是吓的,邓斌彻底懵圈了,揉了揉眼睛,金牌上「如朕亲临」四个大字赫然入目! 不知呆坐了多久,邓斌终于回神,却是咧了咧嘴,想要笑——有这样一面金牌在手,陈毓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哪里是什么小小县令,分明是皇上特派的钦差大人啊。 自己之前还疑惑呢,堂堂六首状元,再不济,也不致沦落到这里,却原来,皇上竟是另有深意吗? 这般一想,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好不容易挤出的一丝笑容又僵在了脸上,神情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到了此时已经丝毫不用怀疑,陈毓那里是因为被皇上厌恶才来至此处,分明是作为皇上的心腹奉有特旨而来,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什么人能令得皇上如此殚精竭虑,这般大手笔的送出堂堂六首状元还是成家娇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和邓斌的惶恐不安不同,这会儿的严钊却是正乐滋滋的喝着小酒。 邓府的事方才早已有人飞报而来,虽是东泰的人并未前来通报自己,严钊却是丝毫不怀疑此事的真假。 毕竟,东泰人悍然挥兵本就是二皇子计划中的一环—— 如今朝局虽是已对二皇子极为有利,却依旧不足以令太子一脉彻底失利。这般情形下,二皇子急需一特大功勋,令自己万众拥戴、势力更上一层楼之下,同时把太子逼入绝境,一举夺得储君之位。 而东泰人就是二皇子借以「杀」太子并成就自己的那把刀。 本来计划里还有一点不太完美,那就是真是发生了战争,成家军又来请缨该怎么办?却不想陈毓那般愚蠢,竟是亲手奉给东泰人大批兵器,更秒的是这些兵器还全是成家全力提供。 如今大敌当前,成家又早失圣心,皇上震怒之下,必然会对成家严惩—— 无论陈毓也好,成家也罢,怕是都想不到,他们「资敌」的证据如今正在二皇子手中,一旦东泰大周战争爆发,便会马上上呈给皇上。 二皇子说的明白,成家倒了之后,曾经辖下的所有军力会全交由自己掌控—— 追随成家这么久,眼下也不过一个四品将军罢了。而若然能接管成家军,则严家必然会一跃成为大周一流世家。 而这,正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做梦都想拥有的。 按照原计划,两国真正开战的话,大周眼下最需要的是一场惨败,不然,二皇子如何能有足够重的分量来说服皇上跟东泰讲和,并把东泰翻脸的黑锅扣在太子头上? 而郭长河,注定就是要替自己背锅的。 所以说,邓斌也好,陈毓也罢,是注定要失望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兵驰援靖海关的。 这般想着,又大大的喝了口酒,然后执起酒壶随手打翻,一时衣服上也好、屋子里也罢全是熏人的酒气。严钊则是回身床上,照旧蒙被高卧,对外面的喧哗声根本就充耳不闻—— 若非陈毓和邓斌来的太急,严钊这会儿更想回军营中,到时候任这两人折腾,也别想见上自己一面。 只陈毓的身份放在那儿,怕是没人拦得住他闯进来。 果然,这边刚躺好,邓斌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 「严将军,严将军,出大事了。」 接着门「哐当」一声就被推开,扑鼻的酒气顿时逸散而出。 最先冲进来的邓斌顿时目瞪口呆,心说怎么就这么寸呢,靖海关那边十万火急,怎么严钊反倒喝了个酩酊大醉。 第60章 陈毓跟着跨入房间,眼睛中却闪过一丝冷意,当下大踏步上前,用力推床上鼾声大作的严钊: 「严将军,严将军——」 严钊果然得到了消息,这般做派,邓斌不明白,自己还不清楚吗?明显着就是故意拖延。而明面上以靖海关和东泰兵力相差悬殊之下,没有援军的话,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虽是已经认定了严钊果然如上一世一般,早已暗中和东泰勾结,陈毓这会儿却不能轻举妄动。一则没有确切证据就此捉人必然难以服众,二则没有弄清楚到底是那些人是严钊的铁杆心腹,便是捉了严钊一个,依旧后患无穷。 床上的严钊似是不堪其扰,一巴掌打开陈毓的手,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这——」邓斌无措的瞧向陈毓,顿时急的六神无主。 陈毓眼睛转了下:「事急从权。」 口中说着来至门外,令赵城虎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提着进了屋后,抬手朝着床上的严钊就浇了下去。 浇完对赵城虎一招手: 「再打一桶——」 那模样只要严钊不醒酒,他就会一直浇下去。 邓斌看的简直目瞪口呆——这陈毓也太胆大包天了吧? 至于床上的严钊早已气的七窍生烟—— 虽说眼下正是九月天,天气并不太冷,可这么一桶冰冰凉的井水浇下去,还是很受不了的。更不要说这小兔崽子的意思分明是自己不醒他就会继续浇下去! 「混账!」严钊再睡不下去,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神却还明显有些宿醉未醒的涣散。 「严将军——」陈毓抿了下嘴,上前施礼,「下官鲁莽,还请将军见谅。只靖海关急报,东泰人兴兵犯我大周……」 话还没有说完,却被严钊冷声打断: 「知道自己鲁莽竟还敢拿水泼我?果然是国公府的娇客,陈县令好大的威风。」 既然东泰人已经依照计划出兵,那成家倒台的时间自然也就在眼前,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陈毓也是注定要为成家殉葬的。到时候别说陈毓,说不好皇上盛怒之下,就是陈氏家族也势必会灰飞烟灭。 这般想着,严钊哪里还会给陈毓留一点颜面?甚而眼神也跟看死人一般。 邓斌吓了一跳,心说严将军这是怎么了?关键时刻怎么忽然犯起了糊涂?陈毓可是成家女婿,严将军则隶属于成家军,即便方才陈毓做事确然太过分了些,严钊语气里也不合连国公府都给怨上? 更不要说陈毓的真实身份,委实更在两人之上,作为上官,别说拿水泼,就是甩一巴掌也当真不算是僭越。虽则平日里对严钊很是不喜,可如今大敌当前,己方无论如何不能闹出将帅不和的矛盾,忙上前一步,有心给陈毓解释: 「严将军息怒,陈大人所言委实是真,现有靖海关守将杨兴就在外面等候将军召见,而且,陈大人的身份——」 刚要郑重介绍,却被严钊不耐烦的打断,瞧着陈毓阴阳怪气道: 「陈县令又要玩出什么新花样?从陈县令上任,就一再针对东泰,甚而打死那么多东泰人不说,还把东泰武士全部驱逐。那些武士本就凶悍,说不好被逼急了,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也未可知。只那些小冲突,可不好胡乱夸大,谎报军情的责任,别说是你陈县令,就是本将军也担不起。」 竟是一副根本不相信两人话的模样。 邓斌愣了一下,心里的火一窜一窜的: 「怎么可能!杨兴说了……而且陈大人的身份——」 却再一次被严钊打断,心里更是腻歪的不得了。心说这邓斌怎么回事,口口声声不离陈毓的身份。只是他的身份自己不比谁清楚?不就是成府的娇客,外加一个小小的县令吗。 自己多年渴望眼见得马上要成为现实,当了这么多年的孙子也终于要到头了,如何还肯继续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后辈低头让步? 邓斌不提陈毓的身份还好,越说这一点,严钊就越厌烦。 当下不等邓斌继续说,已然起身毫不客气道: 「是否东泰兴兵入侵,待会儿咱们一同去军营中一趟,听了斥候的回报再说。现在,我要换衣衫了,你们全都出去吧。」 邓斌怎么也没想到,严钊会突然翻脸,竟是丝毫不掩饰对自己二人的厌恶,顿时手足无措。下意识的看向陈毓,发现这小状元倒好,依旧神情平静,心也终于踏实了些—— 一则严将军毕竟是成家爱将,两人再闹矛盾,也不至于影响大局才是; 二则退一万步说,即便严钊真的不愿出兵,凭陈毓手里的金牌令箭也足以压制得了他。 就只是,严大将军怕是要有麻烦了! 唯一烦心的就是,这还没打仗呢,就开始闹了这么一出将相不和,怎么想都觉得太不吉利。 当下叹了口气,只得跟着陈毓往外走。 哪想到严钊这一换衣服,就用去了足足小半个时辰。一直到邓斌心里都急的冒火了,严钊才施施然从房间里出来,冷着脸对二人道: 「走吧,去军营。」 几人刚走了几步,正碰见有下人上前,说是夫人熬了醒酒汤,正要亲自送来。 严钊并没有停下,而是摆了摆手就继续大踏步离开了。 陈毓脚下却是微微一滞,视线不动声色的在不远处一条小径后扫了一下,那里正站着一个姿态娉婷的瘦弱女子。 那女子明显接触到陈毓的视线,顿时有些慌张,陈毓却是微微哂了一下,然后加快步伐,跟上邓斌二人。 小径上的女子脸色却是有些苍白,瞧着渐渐远去的三人背影,咬了下嘴唇: 「把管家叫来。」 管家来的倒快,看见女子,忙低头拜见: 第61章 「见过夫人。」 女子可不正是严钊的夫人华婉蓉?之所以会叫来管家询问,实在是华婉蓉觉得方才那走在最后面的年轻男子长相有些眼熟,除此之外,对方方才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总让华婉蓉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方才进府拜望老爷的都是哪些人?」 「前面的那个是知府邓斌,后面的是苜平县令陈毓。」 「陈毓?」华婉蓉愣了下,这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呢? 回头走了几步,却是一下站住脚,端在手里的托盘都险些打翻,霍的转回身来,逼视着管家: 「你说他的名字叫陈毓?」 「对。」没想到夫人这么大的反应,管家吓了一跳,忙进一步解释,「这陈县令乃是去岁六首状元,听老爷说也是成府娇客。」 「六首状元?」华婉蓉脸色更加苍白,甚而语气都有些尖利,「老爷是否知道,此人除了文采惊人之外,还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 这辈子,华婉蓉都没办法忘记哪一日被那叫陈毓的少年羞辱的情形,更在之后见到成家小七,然后便被家人强制性的火速从顾府押走…… 虽是陈毓容颜相较于彼时,变化太大,可结合文状元并成家娇客的身份,依旧令华婉蓉认定,此陈毓就是彼陈毓。更是无端端的生出一种危机感。 「陈毓会功夫?」管家愣了一下,「不可能啊!」自己可是瞧得清清楚楚,那陈毓分明连马都骑不好,而是选择了同邓斌一起坐轿。 「快去想法子通知老爷,这陈毓怕是包藏祸心。若然老爷已经离开,你赶紧去小叔子府里,让小叔子快想法子。」华婉蓉已然急急道。严钊再如何对自己曾心仪顾云飞反感,却终究是自己的丈夫,只要他还在,自己总能坐享尊荣,若然严钊有个好歹,自己势必沦为最可悲的存在。 看华婉蓉言之凿凿,管家也意识到事态严重,忙不迭追出去,哪里还有严钊的影子?倒是隐隐约约瞧见邓斌的轿子。 跺了下脚,转身往严钢的府里跑去。 却不知轿子里的邓斌这会儿也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也不知道严钊突然发的什么晕,你说平日里对自己傲慢也就罢了,怎么连对陈毓也突然摆谱了—— 从严府出来,就冷着一张脸根本不搭理两人也就罢了,还竟然一上马,就一阵风似的跑了,这般猖狂的作风,竟是比之之前对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瞧瞧自己身边这位陈大人,明明亮出真实身份,说不好就能遏制严钊这匹野马,他倒好,始终老神神在在的,反倒是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外人更加开诚布公。 只这两人,眼下自己却是谁也得罪不起。邓斌再是心急火燎,也不敢继续建言。只轿子里的气氛却是压抑之极。 好不容易下了轿,走到军营门前却又被人拦住。 两个五大三粗的军汉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分列辕门两旁,见着邓斌几人竟是大喝一声: 「来者是谁,报上名号!」 邓斌吓得一激灵,心里更是暗暗叫苦,心说这严钊的气性也忒大了些吧?此举分明是对之前陈毓用水浇他的报复。自己也就罢了,陈大人可是板上钉钉的钦差呀。 眼下可是大敌当前,要是两人先打起来……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陈毓已是上前一步: 「邓大人,咱们报名便是。」 当下朗声道: 「苜平县令陈毓求见严大将军。」 邓斌听得心里霍霍直跳——那些上位者的特点,被剥了面子越平静,待会儿发作起来怕是越可怕。只是这般情形之下,实在不好说什么,只得跟着道: 「东峨州知府邓斌求见严大将军。」 两名军汉明显一愕——方才大将军可是吩咐的明白,若然来人有丁点儿冒犯的表示,只管狠狠的揍,却不料来人这般听话。 无计可施之下,只得讷讷着让开。 邓斌抬头,不由叫了一声「苦也」,却是两名军汉的身后,竟是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组成的一个武器大阵,慑人的寒光之下,别说两个文人,便是那些寻常武士怕也会胆战心惊。 偷眼去瞧陈毓,果然脸色有些僵硬。 忙扯了扯陈毓的衣角,劝慰之意不言而喻——大战在即,还要仰赖大将军出力。看陈毓神情缓和下来,才胆战心惊的从锋利兵刃下小心穿过,从辕门到帅帐不长的一段路,却令得邓斌汗湿了重衣,实在是有一把刀剑掉下来,自己小命可就交代了。 陈毓眼中却早已是冰冷一片。严钊此人果然狂悖。只这点儿阵仗就想吓住自己,还真是幼稚了些。 严钊大马金刀的居中而坐,看到一前一后进来的几人,却连站起身形都不曾,神情嘲讽间还有着全然不加掩饰的得意: 「两位,我方军力如何?有我严钊在此坐镇,别说东泰小儿不敢进犯,即便来了,也定然叫他们有来无回。当然,你们两人若是依旧心有疑虑,为防胆怯之下胡思乱想,只管住在我这大营便是,必可保你们平安。」 语气炫耀间更是进一步向两人表明,陈毓所言东泰犯边一事,他根本就不信。 一语甫毕,堂上顿时传来一阵哄笑声。却是两边早站了十多个甲胄鲜明的将领,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更有甚者,上下打量陈毓一番,眼睛中有审视,还有着极力掩饰的不屑: 「果然是文人,东泰人还没怎么着呢,就把自己吓成这样。」 「古人说杯弓蛇影,原来果有其事。」 「这般胆小,哪有半分男儿风范,得亏是个文官,不然……」 …… 也有几人,虽是陪着众人哄笑,却并不曾出言讥讽。 严钊皱了下眉头,已是暗暗把那几人的名字记下—— 第62章 想要进一步掌控成家军的话,必须要有自己的铁杆直系,眼下陈毓既然来了,事情必不能善了,真是陈毓察觉什么,不愿坐以待毙,今日说不得就要同陈毓及他身后的成家撕破脸。 当然,对付陈毓这么一个文人,严钊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度。 毕竟,二皇子筹谋已久,陈毓也好,成家也罢,资敌叛国罪名铁证如山,根本没有一点翻盘的可能。而有自己坐镇,陈毓即便察觉到不对,想要往京城传递消息,也是做梦都不要想。 只严钊却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检验人心的机会。更可以借此逼那些依旧摇摆不定三心二意的人跟自己坐上同一条船。 因而才会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依旧着人宣了自己心腹将领到大帐中议事。 严钊不知道,同样认真记下帐内诸将表现的还有陈毓。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但凡有一点可能,陈毓都绝不愿把一员将领推到二皇子的阵营中去。 一直手按剑柄侍立在旁的赵城虎几人却早已连肺都给气炸了—— 严钊再是将军又如何,相较于自家大人身份,依旧不值一提。眼下竟是如此目中无人。 当下径自过去搬来两张椅子,送到陈毓和邓斌身后,然后昂然向前,冲着严钊怒声道: 「严将军这话什么意思?我家大人什么样人?岂会做出谎报军情之事?更不要说杨兴将军亦是将军旧识,这般浴血而来,将军竟是权做未见吗?」 一番话说得严钊登时变了脸色,乾指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我和你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大人慎言。」赵城虎神情森然,探身怀中摸出锦衣卫的腰牌,「在下镇抚司辖下赵城虎,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什么?」正箕踞而坐傲慢无比的严钊登时一愣,甚至下意识的掏了掏自己耳朵——自己一定是幻听了吧?这赵城虎几人不应是成府派来护佑陈毓的国公府铁卫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镇抚司的人? 下一刻脸色一下变得难看,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难不成是皇上虽是已把陈毓贬到这里,却依旧不放心,才派了锦衣卫的人跟随在侧,以便从旁监视? 要是这样,那可就糟了。 须知锦衣卫不论官职大小,却是自来有着他人难以企及的权限,乃是可以直接上达天听的人物,而且个个心狠手辣,竟是比那些朝廷阁臣还要棘手。 若然真令他们把消息传出去,严家势必危矣。这般想着,眼中狰狞之色一闪而过—— 兵燹之下,死些人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其他将领也是面面相觑——不是一个待罪县令吗,有成家护佑也就罢了,怎么连锦衣卫的人都出来了? 倒是邓斌不过怔了一下,却旋即明白过来,毕竟陈毓可是奉有圣命在身的钦差,会随身带有锦衣卫也在情理之中。 又想这锦衣卫所为定然乃是陈大人之前授意,或者,是陈大人准备直接表露身份了。 陈毓却在看到严钊眼中的狰狞之色后不觉一叹,怕是今天,依旧要兵戎相见了。之所以推出赵城虎,就是想借锦衣卫并皇上的威势震慑严钊,若然严钊能知难而退,进而以民族大义为重,即便他之前曾做过错事,自己也会想法子加以保全,奈何…… 这般想着,瞧了一眼旁边的杨兴。 杨兴早在旁边等不及了。来时郭将军说的清楚,无论如何要求得严将军派兵,不然,靖海关的兄弟们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 当下闪身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严将军,东泰人犯边果有其事,据我方斥候回报,对方先头部队就有十万余人,后续部队更是不计其数。靖海关乃是我东边门户,绝不敢丝毫有失。郭将军派末将前来时让我转告,即便是战死,他也绝不会退出靖海关一步,只他死不足惜,靖海关绝不能丢,否则就将是大周的千古罪人……还请将军莫要再犹豫,速派人马前往靖海关支援。」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帐中诸将都陷入了沉默之中,都是热血男儿,战场上厮杀惯了的,如何不了解战争的残酷?便是郭长河,虽不得大将军欢心,倒也确然是个汉子。即便那几个铁了心跟随严钊的,本想出言嘲讽,却慑于大帐内凝重的气氛,张了几下嘴后又讪讪然闭上。 严钊冷眼旁观众人,最后视线定在陈毓身上,神情愈发冷冽。 再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县令罢了,手里竟还有这么诸多底牌。到这会儿那里看不出来,便是堂堂知府邓斌,竟也唯这小子马首是瞻。甚而连身边的锦衣卫都能收服。自己果然小瞧了他。 只越是如此,严钊心头的杀意越浓—— 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样危险的人物,决不能让他有活着走出自己营帐的机会。至于邓斌及这些锦衣卫,也只好跟着陪葬了。 有了决断,严钊冲杨兴一摆手: 「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话,只是出兵之事,兹事体大。好在派出去的斥候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口中说着,瞧向站在左手第一位的一员将领: 「孙虎,你去看一下,若然斥候回返,立即带来大帐见我。」 那孙虎目光闪烁了下,便即领命而出。 等了大约盏茶功夫,几个斥候打扮的人便鱼贯而入: 「卑职等见过将军。卑职等奉命前往东泰边境打探,并未发现东泰人有何异动。」 「你胡说!」杨兴腾的一声就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劈手揪住那人衣襟,红着眼睛道,「你真的去了边境吗?那里尸横遍野,就不信你们看不到。尔等身为大周斥候,却如此谎报军情,就不怕千夫所指,成为大周的罪人吗?」 「住嘴!」却被严钊厉声喝止,「你说我的斥候谎报军情,我瞧着,你才是谎报军情的那一个吧?东泰大周本就是友好之邦,焉能因尔等之间小的龃龉就横生事端?到了眼下,竟还敢狡辩,识时务些就从实招来,不然,别怪本将军军法处置。」 第63章 「你——」没想到严钊竟然如此说,杨兴顿时气结,还没反应过来,早有两名将领飞身上前,虎视眈眈瞧着杨兴,一副只要严钊一声令下,就会拿人的模样。 邓斌唬的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暗道一声「苦也」—— 到了这个时候,邓斌岂能不明白,严钊表现太过怪异,要说这里没有猫腻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是这人怎么如此大胆?竟敢拿军国大事为儿戏? 况且这里可是军营,不说陈毓同自己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即便拼死冲出大帐,外面可有严钊万千雄兵,真是严钊一声令下,说不得这条命就要丢在这里。 只朝廷既让自己牧收一方,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东峨州毁于一旦。自己死了还则罢了,真是侥幸活下去,必定会身败名裂,成为千古罪人。 好在眼下也并不是全无依仗,陈大人有圣命在身,说不得还有其他依仗。 这个时候必当做出抉择,邓斌不过稍一思量,就做出了抉择,站起身形昂然道: 「严将军切莫如此,事实到底如何尚未可知,不然咱们就同严将军一道前往东泰边境,以查真伪。」 「邓斌!」严钊霍的转过头来,语气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冰冷,「你的意思是,本将军在说谎了?还是说,这本就是你们商量好的?」 一个「的」字落音,立时有几个将领手按剑柄围了过来,虎视眈眈的瞧着邓斌并陈毓几人。 「严钊你——」邓斌大惊失色,腿都有些发软。 「我,我怎么样?」严钊却是冷笑一声,「倒是我看错了邓知府你,还以为你是一个有血性的文人,却不料竟会贪图国公府的富贵,如此构陷于我。你和陈毓生事在前,又故意挑衅东泰人在后,以致开启两国边衅,如此大罪,当真是万死不足惜!可惜有本大将军在,你们的阴谋注定不肯能成功!」 「你血口喷人!」万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呼吸间,严钊就给自己和陈毓钩织好了罪名,邓斌已是方寸大乱,求救似的瞧向陈毓,「大人——」 「大人?」严钊愣了下,这邓斌吓傻了吧,不然,怎么称陈毓那么一个毛头小子为大人?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陈毓慢声道:「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严钊,有一句古语叫与虎谋皮,你当真以为,放了东泰人入关,就可以成就你和你主子的所谓大业?为了一己之私,令得天下百姓生灵涂炭,即便以后能够身居高位,半夜醒来,可能心安?而且,你当真以为,在这东峨州,就没有人能治得住你吗?」 口中说着,一振衣袖,甩掉外衣,露出里面的黄马褂,又掏出怀中金牌,高高举起: 「严钊,有本钦差在,还容不得你放肆!」 严钊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作为戍守东部边地的最高统帅,早已经让严钊习惯了「天老大,自己就是老二」的唯我独尊模式。放眼整个东峨州,即便是知府邓斌,严钊也丝毫没有放在眼里过。 至于说陈毓这样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之前会捧着惯着,也不过是觉得时机未到,虚与委蛇罢了。 好容易曙光在前,成家倾覆在即,严钊哪里还肯再给陈毓半分脸面?简直把陈毓看做随便伸伸手指就可以碾死的蚂蚁相仿。 这会儿蚂蚁却突然变成了张开獠牙的野狼,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严钊也不由目瞪口呆。 至于其他将领,更是尽皆无措至极。跟着严钊指鹿为马是一回事,直接对上肩负圣命的钦差又是另一回事。世人哪个不知,钦差乃是奉皇上之命而来,一言一行尽皆代表朝廷,又岂是严钊这样一个小小的将军可以比的? 真是得罪了钦差,不独自己会获罪,说不好还会累及家人。 「大胆!竟敢冒充钦差!」众人的怔忡惊惧尽落眼底,严钊也有些晃神,却旋即心一横,眼下已是箭在弦上,若然能制住这陈毓,说不好还有一线生机,真令他安然走脱,别人也就罢了,严家必然难逃灭顶之灾。 这般想着,眼中早已是杀意凛然。整个人也忽然从帅椅上长身而起,宛若展翅大鸟般朝着坐在下面的陈毓突袭而至—— 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能把这陈毓击杀,手下将领作为从犯,也只能选择听命。至于其他人也随后紧跟陈毓的步伐死于「乱兵」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即便是赵城虎几人也没有想到,在明知道陈毓是朝廷特派的钦差的情况下,这严钊还敢选择悍然拼死一搏。互相对视一眼,竟是颇有默契的齐齐后退一步,把邓斌护了个滴水不漏—— 所谓上赶着找死,说的就是这严大将军吧?若然他选择的对象是邓斌,自己等人说不好还真会手忙脚乱一阵儿,可这人竟然直接冲着陈大人去了,这么好的立威机会,怎么能错过? 邓斌吓得激灵一下就站了起来: 「快保护钦差大人——」 心里却又是感激又是糊涂。感激的是这般千钧一发的时候,几位锦衣卫大哥第一个想要保护的竟不是钦差,而是自己,决定了,从此之后再也不闻锦衣卫色变,更不会想着弹劾锦衣卫了;糊涂的是这些锦衣卫是不是也被严钊的亡命之举给吓傻了,不然,他们首先要保护的不应该是陈大人吗,怎么都围到自己周围了? 倒是抽出宝剑,凌空朝陈毓砍下去的严钊忽然觉得不妙,只陈毓已近在眼前,想要变招已是根本不及,眼前一道紫色的华光迎面劈来。 耳听得「咔擦」一声脆响,严钊握在手里的剑早被斩为两截,甚而在严钊胸前划开了一个长长的血口子。 同一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严钢一下冲了进来,口中还嚷嚷着: 「二哥,小心那个陈毓,他身上有功夫——」 却在瞧见鲜血淋漓、呆立当场的严钊后一下傻了眼。 第64章 堂中响起一声轻笑,却是陈毓,正神情戏谑的瞧向严钢: 「你二哥已经知道了。」 「紫电!」严钊不敢置信的看向陈毓,「这不是杀死了田太义的那个什么郑小七的武器吗,怎么会在你手里?」 都说宝剑赠英雄,身为武将,严钊自然也喜爱各种神兵利器。自打知道仁义武馆和东泰武士比试的擂台上,竟然有紫电这样一柄神兵现世,严钊便心痒难耐。奈何那据说打败了田太义的郑家小七却是回老家侍奉父母,自此一去不复返,严钊无法,也只好望洋兴叹。 再没想到,紫电竟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大帐中,还拿在陈毓手里。 忽然想到一点,不觉双目圆睁: 「还是说,那个什么郑家小七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你假扮而成?」 口中说着,身子忽然跃起,不要命的一撞之下,竟是把房子顶了个大窟窿: 「陈毓,果然是你居心叵测,恶意挑拨大周和东泰关系。只可惜这是我严钊的军营,容不得你在此猖狂,有我严钊在,你的阴谋休想得逞——」 严钊话音一落,竟是又有四五个将领跟着他从破洞中飞了出去。 余下七八人则是神情惶然,面面相觑之余,不知要作何抉择—— 若然跟着严钊,真的杀了钦差,事发之后,必累及妻、子,可若是从了这小钦差,前途也是一片昏暗,毕竟,这里可是严钊的地盘,即便能走出这帅帐,也不可能走出大营。 陈毓却是大感欣慰,好歹这严家军并非完全不可救药,愿意跟着严钊一条道走到黑的也就那个几个罢了。 却也明白余下诸人的顾虑,当下站起身形朗声一笑: 「诸位莫要担心,这里是大周的军营,你们也是大周的将士,可不是他严家的私军!严钊倒行逆施,叛国求荣,归根到底,是他一人的罪孽罢了,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严钊定会为他的弥天大罪付出应有的代价。」 对呀,邓斌眼睛眨了一下,终于从「六首状元陈毓突然变身武侠高手」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更是想到陈毓的另一层身份—— 严钊之前可是一直以成家忠心下属的面目示人,这所谓的严家军,归根结底应该是成家军才对呀。 其他人也明显想到了这一点,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将领中有一位名唤姜成武的,犹豫了一下上前道: 「据末将所知,这大营中怕是有将近两千人乃是完全听命于严将军,那个,就是严钊……」 一句话说的众人心里又是一沉—— 尽管帐中诸位除邓斌外都是勇武之士,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真是直面两千军士,结局也必然要糟。 哪知陈毓却是丝毫不见慌张,反而微微一笑: 「有劳姜将军提醒,不过都这会儿了,应该也差不多了,咱们出去吧。」 众人顿时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应该也差不多了?刚想发问,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厮杀声,奇怪的是伴着厮杀声还有一阵阵兵器断裂的声音及不敢置信的惊叫声。 众人疾步走出去,正好瞧见外面的情景,却是个个目瞪口呆—— 外面的大片空地上,正有都是穿着周人将士服饰的人战成一团,不过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区别的,却是那士气正盛的一方个个胳膊上扎着一个红布条。 更古怪的还是战场上的情形,明明严钊的心腹全是挑选的军中最厉害的武士,甚而他们的装备也是最顶尖的,比方说手中的兵器,全是兵库司最新打造的神兵利器,结果倒好,碰到对方手里的兵器,就跟纸糊的一样,咵嚓一声就被人砍成两截。 没了趁手的兵器,还打什么打啊?可怜这些誓死追随严钊的将士们,方才还是胜券在握,却转瞬间就只能任人宰割。战争开始的突兀,结束的也迅捷无比,两千人很快尽皆成为俘虏。 指挥作战的几位将领也从马上下来,连带的还有几个人被推推搡搡押过来,可不是方才誓死追随严钊的那几人? 只这会儿几人尽皆一脸灰尘,狼狈不堪,那里还有之前在大帐里的半点嚣张?至于选择向陈毓靠拢的几人,则是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样情形的茫然之外,尽皆心有戚戚然,亏得方才犹豫了一会儿,不然,这会儿也定然是成为阶下囚的下场。 「见过大人。」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郑家三子郑庆明和一个英武不凡的将军?两人来至陈毓面前齐齐拜倒,「在下末将幸不辱命,逆贼已然尽数成擒。」 「庆明,吴越,快起来。」陈毓笑呵呵的伸手搀起二人,又回头瞧向依旧呆若木鸡没醒过神来的姜成武几人,「诸位和吴将军应该也是老相识了,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姜成武几人吓了一跳,忙道不敢,又纷纷上前拜见吴越—— 吴越可是成家的铁杆心腹,有拼命三郎之称,自来和少国公成弈如影随形,有这位在,严钊已是注定了在劫难逃。 倒是邓斌自来被严钊欺压的惯了的,不见到严钊被俘,终究放不下心来: 「那个,陈大人,是否要派人全城缉拿逆贼严钊?」 「不用那么麻烦,严钊他跑不了——」陈毓笃定的摇头道,忽然一顿,「那不是严大将军吗?」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却是又有两人缓步而入,可不正是仁义武馆的孙勇和一个陌生男子? 两人推推搡搡的那名桀骜男子更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不是严钊又是哪个? 只严钊虽是已沦为阶下囚,却依旧是不驯服的模样:「陈毓,你竟敢如此害我!国公爷面前,严某一定要讨个公道。」 「害你?公道?」陈毓脸一沉,「严钊,你以为自己是谁?为了一己之私利意图放东泰人入关在前,事情败露意图行凶、谋刺本钦差在后,到现在还口口声声找成家主持公道,当真是无耻之尤!」 第65章 严钊脸顿时一白: 「你,胡说——」 话音未落,又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却是赵城虎几人,把一叠信件交给陈毓: 「启禀大人,严钊通敌叛国的信件尽皆在此。」 严钊霍的抬首看去,脸上神情绝望之极—— 毕竟放东泰人入关兹事体大,为防二皇子会推出自己做替罪羊,严钊才把所有的信件都留下来,却没想到会碰上锦衣卫这般抄家的祖宗,竟是这么快就给翻了出来。 有这些信件在,根本就是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郑大哥,辛苦了。」陈毓又转头冲站在严钊身边那位彪悍男子道。 和孙勇一块儿生擒了严钊的可不正是郑家老大、东夷山的匪首郑庆阳? 「老郑,行啊你!」吴越也笑呵呵的走过来。先向陈毓深施一礼,又用力拍了下郑庆阳的肩膀。 早在一年前,吴越就奉成弈之命,带了五千精兵秘密来至东峨州,本来吴越还以为陈毓会把自己交给严钊,最不济也得驻扎在苜平县附近,却不料到了地方才知道,陈毓竟然让自己上山为寇。 虽然彼时心里大是不满,觉得这陈毓做事太过荒唐,只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况且吴越本就是成家家将出身,虽然现在也开牙建府,自成一体,却依旧以成家家奴自居。从这一点来说,陈毓这个姑爷也算是自己半个小主人。 以上种种,令得吴越只有认命。 待得上了山,却难得的和郑庆阳意气相投,短短一年时间,当真是亲如兄弟相仿,更渐渐对郑庆阳佩服的五体投地,不止一次跟陈毓提起,郑庆阳无论兵法还是谋略都高出自己不止一筹,委实是万金不易的大将之才—— 这一点陈毓自然比他还清楚,上一世郑庆阳就是个猛人,不然,也不可能带了几百人就搅动了大周西部半拉江山! 当然,这会儿让吴越膜拜的还有之前总觉得娇贵的不像样的状元姑爷。这位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人!谁能想到堂堂六首状元,竟然连自己这个拼命三郎都得授首? 更不要说这份心计,谋略和心胸—— 若不是亲眼见得严钊这番作为,别说是自来对严钊颇为看重的国公爷,就是自己,又如何敢相信他竟会做出这般背信弃义、丧心病狂之事? 可就是年方弱冠之年的状元爷,竟是目光如炬,那么早就看出严钊的狼子野心,若非姑爷及早防范,不独靖海关难保,国事更会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而且真令严钊阴谋得逞,第一个要遭受灭顶之灾的就是国公府,至于自家这样依附于国公府的小世家,自然也难逃家族败落的命运…… 这般想来,姑爷当真是国公府命中的贵人。 郑庆阳微微一笑: 「吴兄弟客气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些年来,承蒙严大将军照顾有加,郑某才有家不能归,到处漂泊流离,闲暇无事时说不得就要多思量一番如何回报严大将军的深情厚谊,巧的紧,今儿个还真就用上了。」 语气虽满是调侃,言辞间却满是嘲讽愤激以及大仇得报的快意—— 自从兄弟合力杀死严宏,合家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明明是严家欺人太甚,竟用那般残忍手段对付小七,结果却是郑家合族亡命天涯再无安宁之期。 甚而在陈毓大力许下一个美好未来后,郑庆阳也是从不曾相信,毕竟,除非严家倒了,不然郑家就别想有出头之日。只是严家依附成家,作为大周定海神针,成家倒的可能性根本就微乎其微,成家不倒,严家自然也会无恙。 之所以没有点破,也不过是想给日日生活在绝望里的家人留下一点希冀罢了。郑庆阳自己却是无比清醒的认识到,此生只能做一个他乡之鬼,并烙上逃犯的名头再不要想翻身的事。 再没想到严钊竟会自寻死路。所谓自作孽不可活,说的也就是这个道理吧? 承蒙自己多加关照?严钊听得心神巨震,下意识的瞧向郑庆阳,咬牙道: 「你到底是谁?」 却被红着眼睛跑过来的郑庆明一脚踹翻在地: 「奸贼,当初害我郑家满门时,可想过你也有今日!」 严钊那里受过这等罪过?疼的顿时蜷缩成一团,「郑家」两字也同样在脑海里炸响,挣扎着先瞧向郑庆阳,又慢慢落在陈毓身上,神情怨毒之余更有些诡异: 「郑家,西昌府郑家人?哈哈哈,没想到我聪明一世,竟会被你们这群流寇并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算计。只是陈毓,想要坑我,你还太嫩了点,我会在黄泉之下等你来。当然,说不好,你的家人或者岳家会先你一步来和我碰面,就当我收取的利息了。至于你,等到你也命丧九泉的时候,咱们再好好的算一笔账!」 图谋多年的事,竟会坏在一个之前根本没看在眼里的后进小辈手里,自己就是死也不甘心。而且陈毓即便再如何智计百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派华婉蓉作为信使—— 弱女孀妇一路颠簸含冤逃亡京都,任皇上如何睿智英明,也不可能不为之所动,只要采信了只言片语,就足够陈家并成家万劫不复。 至于二皇子,本就是极为聪明的人,既知晓了此间情形,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时机,但等的二皇子夺了大位,别说一个小小的成家,就是太子又算得了什么?自己要是侥幸不死,必然会被二皇子记一大功,即便就此身亡,却也可保家族无虞。 陈毓一愣,旋即看向郑庆阳: 「可有走脱什么人?」 「不会。」郑庆阳当即摆手,「军营中并不曾走脱一人。」 却忽然想到一点: 「方才严钊冲出来时,依稀有一只鸽子盘旋而出,难不成……「 脸色顿时一变。 第66章 「派人严查各个路口,并速去包围严府,查探可有人离开?」陈毓急声道。 郑庆阳当即领命而去。至于赵城虎几个则直扑严家—— 在苜平两年之久,几人对严家早已是熟门熟路,也对严家的人口最为熟悉。只是几人去得快,回来的也快。 一瞧见几人的脸色,陈毓立即察觉到不妙: 「是不是,那华氏——」 虽然华婉蓉不过一介女流,陈毓却早在数年前就领教过此女的诡谲手段,若非顾大哥情比金坚,说不好和大嫂还真可能被拆散。 还有方才严钢来的那么快,明显华婉蓉已经起了疑心…… 赵城虎几人果然有些丧气,互相看了一眼,垂首道: 「大人英明,严府果然走脱了华婉蓉并两个侍卫。」 陈毓叹了口气,遥望边关万里蓝天,果然是人力有穷尽,千防万防,却没想到严钊还有次后着。眼下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信使跑的够快,不致落后太多,除此之外,皇上应该不会再和上一世那般偏听偏信了吧…… 京城。皇宫大内。虽是九月秋风起的时节,皇宫中依旧姹紫嫣红,各种奇花异草次第开放。而花丛中,正有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穿花拂叶而来。 女子身形纤秾有度,虽不是生的顶美,却偏自有一番清雅气度,令得那些倾国倾城的名花也自惭形秽。 若然陈毓在此,怕是定然会心旌神摇,忍不住上前把人抱在怀里—— 可不是和陈毓暌违了两年之久的成家小七? 只小七的脸上这会儿却是布满愁容—— 即便再是医术超群,可医者难医必死之人。 皇上本就年老体衰,再加上少年时身体亏损太过,更在不久前又染上毒瘾,但是其中一个方面,常人便吃不消,更不要受这般三管齐下,如何不把皇上的健康完全摧垮? 以致近两年来,皇上的身体愈发每况愈下,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远远的已能瞧见皇上御书房的一角飞檐,小七不由加快了些步伐,待来至殿门前,刚要着引路的小太监进去通禀,总管太监郑善明就步履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眼瞧见小七,忙不迭迎上前: 「哎呀,七小姐可来了,快进去吧。」 语气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惶急。 「好。」看郑善明的模样,就知道皇上情形怕是不妙,小七也不和他客气,当下边走边低声道,「你同我说说皇上这会儿的具体情形。」 「皇上他老人家,方才接连咯了几口,血。」郑善明说着,已是涕泪纵横。 「咯血了?」小七心里也是一凉,皇上的身体竟是已坏到了这般地步吗? 待得进了书房,正瞧见依旧强撑着坐在书案前的皇上,还有侍立在下首双目赤红的太子姐夫周杲。 周杲抬头,瞧见小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七妹来了,快来帮父皇瞧瞧……」 口中说着,已是哽咽难言。 小七早快步上前,探手抚上皇上的手腕,果然许是刚吐过血的缘故,皇上面如金纸,脉象更是虚弱的紧,双手更是依旧死死扣着面前一本奏折,眼中全是绝望和不甘—— 东洲告急,南平告急,蘩南告急…… 雪片般的告急文书从东部飞向京城,落在皇上的案头,到这会儿已是足足十四州陷于走投无路的饥荒之中,大周本就国库空虚,当此大灾,如何不捉襟见肘、支应不及? 听御史奏闻,甚而已有地方发展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皇上再没想到,自己一手打造的盛世皇朝会凋零到这般地步。 再想到陈毓有关东泰兴兵的推测,若是去年,皇上或许不信,可眼下这般时局,东泰人十有八九真会趁火打劫! 直到走出御书房,小七都有些神思不属。 这么些年来也医治了不少病人,似皇上这般病入膏肓求生意志依旧如此强烈的还是仅见。只可惜…… 周杲叹了口气,父皇的心思自己能明白。从幼年登基到坐稳皇位,一路走来,可谓步步荆棘,最令父皇骄傲的就是数十年辛苦终于换来大周的扬眉吐气,甚而对东泰来朝那般看重,就是当做了自己曾经煊赫一生的一个佐证。 如何能忍受一生心血却换来眼前的一片乱局? 两人从一个隐蔽的小角门一前一后走入东宫—— 皇上病体垂危之事,除了太子并太医院院正苏别鹤及小七和总管太监郑善明四人外,再无第二个人知晓。也因此,小七每回被宣来瞧病,都是先来东宫,然后再悄悄去往宫中。 眼看着前面就将进入太子内院,小七终于站住脚,踌躇了半晌,低声道:「姐夫,皇上怕是,至多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小七的声音有些悲怆,作为医者最无奈的就是面对此种情形,更不要说相处两年来,皇上已确然和自己的父辈相仿。 这样残忍的话本来不宜宣之于口,一则方才出来时皇上也暗示过,让自己把他病重到何种程度告诉太子,二则,毕竟是世家出身,小七如何不明白,一旦皇上龙御九天,太子必须做好应对乱局的准备。甚而眼下,就要做好诸般筹谋。 明显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周杲脚下一趔趄,差点儿摔倒,慌得小七忙探手扶住: 「姐夫……」 却不妨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忽然从内院传来,却是太子侧妃潘美云,正把一个襁褓中的小女娃一把丢给旁边的嬷嬷,自己则满脸惶急的跑过来: 「太子爷……」 在瞥到小七的动作后神情明显僵了一下,竟是猛地撞了一下小七之余,又冷冷的瞥了小七一眼,眼中满含着警告和仇视。 小七只觉半边身体都有些发麻—— 第67章 就在年前,姐姐和这潘妃先后生产,姐姐果然如众人所愿生下了大周的皇太孙,至于潘美云,却依旧生了个女娃。 总觉得从那之后,这潘美云就有些不对劲,比方说方才瞧自己的眼神,怎么想怎么和疯妇相仿。 这样的疯子,小七也懒得和她计较,说不得还得提醒姐姐一声,多加小心才是。这般想着,一边苦着脸揉着肩膀,一边抬步径直往太子妃的院子里去。 潘美云却把小七此举理解为心虚—— 近段时间来,成家七小姐出入宫闱的时间未免太过频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然是她那个订了亲的未婚夫婿太不成器,让这死丫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也不想想那可是她的姐夫,真是一点儿脸面也不要。 更可恶的是,看到自己竟连拜见都不曾!当真以为她可以嫁进太子府,并能位居自己之上吗? 「你做什么?」却被一声冷斥给惊醒,旋即被周杲一下推开。 「太子——」潘美云愣了一下,神情惶恐,却在看清太子的手背时脸色白了一下,却是周杲的手上分明是五个几乎渗出血丝的清晰的指甲印—— 这样的指甲印在潘妃宫中自然不少见,甚而潘美云发起疯来,连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襁褓中的婴儿也不能幸免,只那些下人在潘美云心里全是可以任自己磋磨的,至于小女儿,更是自己眼下艰难处境的根源。若然那是个男孩子,自己如何会过的如此痛苦? 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恍神间竟会用在太子身上。 吓得当即跪倒,一下抱住盛怒之下转身就准备离开的太子的腿,连连磕头: 「太子,您饶了臣妾,都是那成家七小姐知道您在臣妾心里如何重要,故意巴着太子爷您,才令得臣妾失仪……」 「闭嘴!」周杲没想到潘美云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气的抬脚就把潘美云踹翻在地,神情也是狰狞无比,「贱人,一派胡言!」 眼下东部势危,妹夫陈毓不知处于怎样的艰难境地之中,这女人怎么就敢把这么大一盆污水泼在小姨子身上。 更何况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清楚吗,小姨子和陈毓之间当真称得上情深意重,真是有不好的风声传出去,自己可怎么对得起为了大周和自己那在蛮荒之地勉力支撑的妹夫? 不但被踹翻还这般喝骂,潘美云太过意外之下,竟是傻在了那里。 要说周杲的性情,平日里最是温和有礼,常日里潘美云也不是没做过过分的事,可或是性情使然,或是瞧在潘府的面上,潘美云还从没有被这么当众给过没脸。再加上被踹了一脚的地方也委实有些疼痛,潘美云趴伏在地上,恶狠狠的视线恨不得把前面太子的身形灼穿,竟是不管不顾的膝行几步大声哭叫道: 「太子,您怎么能如此糊涂?即便您把那成安蓉当做心头肉一般,可你们俩毕竟是姐夫和小姨子的身份,真是传出去……」 旁边被吓呆了的嬷嬷看情形不对,也跟着跑了过来,听潘美云竟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吓得魂儿都飞了,忙不迭去掩潘美云的嘴: 「侧妃娘娘慎言——」 周杲却已是霍的转回身形,气的浑身都在打颤,瞪着眼睛不住的喘粗气: 「郑青,郑青,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疯妇堵了嘴巴拉回去,即日起没有孤的诏令,绝不许出房门一步。」 郑青是太子府的总管,听太子气的声音都直了,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带了几个粗壮的仆妇冲过来,摁住潘美云,又拿抹布堵了嘴巴,就想往院子里拖。 却不妨一阵惊呼声传来: 「大姐姐,您这是怎么了?」 「狗奴才,快放开我嫂子!」 却是敏淑公主和潘雅云正一前一后进入院子。 瞧见里面的情形,两人都是一愣,潘雅云更是快步跑了进来,边探手想要去扶潘美云边含羞带怯的瞧向太子: 「不知姐姐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太子爷发这般大的脾气?只看在姐姐这些年鞍前马后,一颗心全在太子爷身上的份上,太子爷也好歹多担待些才是……」 口中说着,已是珠泪纷纷,美丽的容颜外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弱。 敏淑的视线却是在朝着太子妃院落的方向定了一下,看的不错的话,方才远远瞧见的那个纤细身影可不正是成家七小姐? 再联系潘美云恨得发狂的模样,敏淑立马猜出,这一场冲突十有八九和成小七有关。 说起这成小七,敏淑就恨得牙痒痒。自己成为众人笑柄,可不就全拜成小七和她那个未婚夫所赐? 当年虽是闹着让父皇惩罚了那个狗屁六首状元,可自己被人嫌弃甚而被批评太过跋扈也是事实。 本来还想着,眼见得未婚夫落得那般下场,这成小七不定如何悔断肠子,不怕她不低头服软,甚而见了自己躲着走。 哪里想到人家竟依旧是每日里优哉游哉的模样,即便偶然遇见自己,也依旧不冷不热,别说上赶着巴结自己,甚而自己挑剔几句,还敢回嘴,绝不肯吃半分亏,每每都弄得自己下不来台。 偏是即便受了委屈,也没人给自己撑腰—— 父皇也罢,哥哥也好,镇日里都是一副「公务繁忙,没工夫搭理自己」的模样。 敏淑公主简直觉得不能更憋屈。 看眼前情形,明显中间有猫腻,当下也顾不得平日里和这个太子哥哥并不太亲近,竟是仗着自己妹妹的身份只管嚷嚷道: 「太子哥哥,嫂子平日里这般贤惠,你可莫要听信旁的不相干的人的混话——」 又冲着眼瞧着已经要迈步进入院中的小七道: 「成安蓉,是不是你捣的鬼,故意挑拨我太子哥哥和嫂子的关系?好好一个大家闺秀,怎么生的这般蛇蝎心肠?」 第68章 还要再说,却被周杲给厉声喝止: 「敏淑,如此大呼小叫,这就是你的皇家礼仪?你的嫂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太子妃,那个嬷嬷教的你这般胡言乱语?身为皇家公主,一言一行莫不代表朝廷尊严,怎可如此肆意妄为?」 看一眼浑身哆嗦在旁待命的郑青: 「传旨内务府,给敏淑公主换一批新的教养嬷嬷来!」 一句话说的敏淑公主顿时脸色惨白: 「太子哥哥,你不能这般对我——」 敏淑虽是养在宫中潘贵妃膝下,平日里最亲的还是从小侍奉她的几个嬷嬷,太子此举无疑是对敏淑最严重的惩罚。 只在瞧见周杲铁青的脸色后,又把下面的话给咽了回去,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潘雅云也完全被盛怒中的周杲吓呆了,任凭郑青令那些仆妇半搀半拖着把潘美云送进了内院。 一直到外面再没有一点儿声响,小七才走出内院,步履却有些沉重,犹记得阿毓离开时,一字一句的告诉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执手白头不相离」…… 彼时情热,尚来不及思索其中深意,这会儿再次忆起,却止不住想要落泪。 待坐上车子,思索片刻,轻声道: 「阿九,这几日加派人手多注意潘雅云的动向——」 有太子姐夫在,潘美云应该无虞,而身处皇宫,敏淑想要做什么坏事也不是那么方便,唯有潘雅云。 此女最是诡谲多谋,还是防着点好。 旬日后,阿九呈上了一张女子的画像,说是潘雅云从城外带回。 小七看了一眼,却是一个状若乞丐的女子,刚要丢开,却觉得不对,实在是那双眼睛太过熟悉,忙又拿回来细细一看,却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女人不是严钊的夫人华婉蓉吗? 更不可思议的是,看华婉蓉的模样,明显发生了什么变故,可真有什么的话不应该跑来求成家庇护吗,怎么反而和潘雅云在一起? 「华婉蓉去了潘家?」一身疲惫的成弈甫一到家,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绝不会错。」小七点头,心情不是一般的沉重。近段时间以来因东部频频告急,严钊牧收的东峨州也随之成了整个朝堂的焦点。 之所以如此,除了东部灾情之重远超众人预料之外,更因为东峨州紧邻东泰的特殊的地理位置。 如今的大周已经经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勉力救灾之外,怕是再无法扛起一场战争。 好在至今为止,东部还算平静。除了旱灾之外,再没有不好的事情上报。 而现在,华婉蓉却突然出现在京城,还是以着那般狼狈的模样,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和潘家搅在一起—— 须知华家也好,严家也罢,可全是依附于成家的小世家! 若说是偶遇也根本不通。毕竟以着华婉蓉的玲珑手段,不可能不认识那潘雅云,她又那般模样,如果想避开,潘雅云根本不可能认出她是谁。 除非,东峨州发生的大变故和成家有关,或者更进一步说,和陈毓有关。 「不会的。」成弈摇头,「严钊跟随我多年,毓哥儿又是成家姑爷,他们两人怎么可能闹出什么矛盾来?」 即便知道严钊性情有些桀骜不驯,可那也得分对谁,比方说自己面前,严钊就听话的紧,而妹夫陈毓的本事说不好还在自己之上,辖制一个严钊,想来还是可以做到的。 一番话说的小七也有些糊涂。毕竟,陈毓的本事她比兄长还清楚,可不止智计百出胸有谋略,还有一宗好处,那就是别人都以为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不晓得他还是一位功夫绝顶的高手,更兼被自己用药浴一遍遍的锤炼之下,说是百毒不侵也不为过,想来应该没人害得到他才是。 这般想着,终于放下心,乖乖的回房休息了。 却不想小七前脚离开,成弈后脚就把刚脱去的外衣重新穿好—— 方才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华婉蓉会出现在潘家,除了会害陈毓之外,还有可能害的是成家。 若是两年前,成弈根本不可能会这般揣测严钊。之所以会生出这般想法,却是和一直以来对陈毓的了解有关—— 因事关最疼爱的小妹的终身大事,成弈自然派人把陈毓从小到大的事情调查了个遍。 如果说他能杀死人贩子脱身是偶然的话,那之后的偶然无疑太多了些—— 偶然迷路,就能救回姨母;偶然救了一个女人,就能制出新品绸缎;偶然到一次西昌府就能赶上百年难遇的洪灾…… 而洪灾那一次,也是令得成弈疑心大起的一次,因为成弈赶到时,悲痛欲绝的小七不止一次哭诉,说陈毓本就不许她涉足西昌,是她不听话,偏要跑过去,若非受她拖累,陈毓也不会落入水中生死不知……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成弈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现在想来,若然一切都是运气使然,那小妹夫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再看严钊的事,未尝没有先兆。 之前离开京都前往苜平时,陈毓言谈中对严钊便颇不以为意。说是他结拜大哥顾云飞曾跟他说起过此人,最是个好大喜功之辈,自己当时只以为是两家曾在西昌府发生矛盾,彼此有些龃龉也是自然,只两人都是识大局的人,倒不用担心他们会闹出什么事来。 可之后却接到悄悄去陈毓身边的吴越的信件,说是陈毓竟把他们安置在了东夷山上,和一群山匪混在一起。 自己当时就觉得古怪,现在想来,难不成是陈毓未雨绸缪? 华婉蓉既进了潘家,想要抢出来是根本不要想了,为今之计,还是赶紧布置一番,和太子妹夫想个应对之法。 第69章 同一时间。 潘家家主潘仁海正死死盯着摊在桌案上的一封血书。说是血书,却不过是从衣服下摆上撕下来的一片布罢了,上面正有着两行刺目的血字: 陈毓挑拨,东泰人入侵,成家资敌,我军大败。 太过激动,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潘仁海呼吸都有些粗重。不得不说虽是寥寥数十字,可这些字合在一起,意义却不是一般的重大—— 陈毓也好,成家也罢,分明全是太子一脉。而东泰人来朝却全是二皇子的功劳。眼下朝廷最怕的,不就是东泰人挑起战争吗? 而战争果然来了,导致战争的源头还就是太子的妹夫和岳家,更妙的是周军还迎来了一场惨败—— 虽然这本就是之前计划好的,潘仁海却完全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容易。毕竟那可是两军对阵,郭长河此人又不受二皇子节制,真是要策划一场大周的完败,怕是中间一个环节都不能有差错。 而严钊竟然办到了。还有更让人惊喜的那就是严钊的这封血书,以及严钊派来告状的人选——华婉蓉这样的女流之辈无疑是最让人心软又最能取信于人的。 更不要说严钊和华婉蓉的身份——毕竟放眼朝廷哪个不知,严家、华家,本就是成家附庸,由这两家出面首告,效果可不要太好! 本是安坐在下首的华婉蓉明显看到潘仁海的情绪变化,翻身再次跪倒在地: 「……想我夫君这么多年来镇守边陲,为国为民,精忠报国,却被奸人所害,眼下生死不明。还请大人为我夫君做主,将此事禀明皇上,并委派将领前往东部边陲,去的快了,说不好还能救下我夫君一条命来……」 说着又开始流泪不止。 「哎呀,这如何使得。」潘仁海忙亲自把华婉容扶了起来,语气中颇多感慨,「也只有你爹那样的忠义之人才会教出你这样的节烈女子。老夫就托一声大,叫你一声世侄女。世侄女放心,明日一早就会着人送你去朝中面君,然后选派精锐将士,尽快赶往东峨州。至于你,立下此等大功,老夫自会为你请封,等朝中事了,你便在我家中住下便可——老夫膝下女儿虽多,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你这般聪慧明理的,你若愿意,便认到老夫膝下如何?」 华婉蓉脸上顿时掠过一阵惊喜—— 这一路逃来当真是受尽苦楚,除此之外,更加煎熬的却是前路的迷茫。 既然严钊做出了选择,华婉蓉明白,自己即便把血书送给成家,可作为严钊的遗孀,不被迁怒也就罢了,想要再受到成家的庇护怕是根本不可能。 所谓富贵险中求,倒不如按照严钊的计划走下去,说不好还有柳暗花明。 没想到幸福来得这样快!不但可得敕封,更能成为顶尖世家潘家的义女。有潘家在,自己还用怕什么成家。 当下哪里还犹豫,竟是再次盈盈拜倒,口称「义父」。 「好女儿,快起来。」潘仁海顿时笑的合不拢嘴,又忙忙吩咐侍立在旁边的潘雅云,「快带你姐姐下去休息……」 脸色又忽然一肃: 「义父的身份所限,暂时还无法把你留在府中,说不得明日一早还得让女儿你受些委屈——」 皇上自来乾纲独断,容不得旁人往他眼里揉半点儿沙子,而成家潘家不和乃是众所周知,若是由自己把华婉蓉带过去,怕是效果会大打折扣。 「女儿省得。」华婉蓉柔柔道,「若没有云妹妹出手相救,说不好女儿早成了一缕亡魂。让义父受累了。只望女儿以后能常日尽孝于义父膝下,以还报今日大恩。」 「姐姐说哪里话来,是咱们大周要谢谢姐姐才是。」潘雅云抿嘴一笑,上前搀住华婉蓉的手臂: 「姐姐,咱们走吧。」 再料不到突然冲出来拦在自己轿前的一个乞丐,竟会是严钊的夫人华婉蓉。 眉梢眼角间更是掩不住的痛快和得意—— 方才华婉蓉和潘仁海的对话,潘雅云即便只是听着,却也明白,大周的天要变了。 毕竟,陈毓挑拨东泰和大周的关系引起战争,说轻了是他一人的行为,说重了完全可以说是太子在后面指使。再加上成家资敌的罪名,太子想要脱身根本不可能。 一旦太子倒了,二皇子成为皇储的日子便指日可待。 前几日亲见大姐因成家小七的缘故被处罚,连带的自己也被呵斥的情景再一次在眼前闪过,潘雅云重重的吐出了口浊气,原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不是坚不可摧的。至于成小七,自己以后自然有的是时间和精力磋磨她。 潘仁海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突然朝向房间的一个角落: 「去,速请二皇子过府。」 黑暗中一个鬼魅似的影子倏忽飘出,如一阵青烟般消失在暗沉沉的夜色中。 二皇子周樾来的倒也快,实在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周樾的日子也不好过。 要说周樾也是憋屈的紧,明面上瞧着自己一手促成东泰人来朝,明显是立下大功,在朝中声势之隆已经稳稳压了太子一头。可父皇除了口头嘉奖之外,却并没有给自己实际的好处,相反,倒是太子那里不声不响的,先后占据了好几个重要职位。 周樾有时候甚至怀疑,是不是一直吃那种药丸子,把父皇给吃的傻了?不然,怎么做事越发让人捉摸不透?眼下唯一可依仗的也就只有东泰那边了,结果严钊也没半分消息传来。是以听说岳父急事相请,周樾就急急的赶了过来。 待潘仁海推过来那封血书,周樾呼吸都要屏住了—— 自己所期待的时刻终于到了。 「皇上……」看着几乎没动过的早膳,郑善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擎起一个盛满香味四溢鸡丝米粥的小碗,想要流泪又勉强忍住,「好歹瞧在太子爷和小皇孙的面上,皇上您再用几口吧。」 第70章 粥是方才东宫送过来的,说是太子亲手拣的米,至于鸡肉则是皇孙丢进去的,一大一小还守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余,才好歹熬出这么一碗粥来。 皇上的眼神果然软了一下。终是接过粥,一口一口的慢慢吃了起来。 好不容易用完粥,外面小内侍就蹑手蹑脚的进来,说是太子正在外面等候召见。 郑善明忙不迭迎了出去—— 按理说郑善明的身份,只要好好伺候好皇上便可,其他即便是太子殿下,皇上面前,也完全可以不加理会的。 郑善明却是从不敢在太子面前托大,相反,却是一日日的越发恭敬了—— 两年来,皇上和太子间的感情越发好了,处理公事之余,彼此相处时越发和民间父子相仿。尤其是得了小皇孙后—— 犹记得小皇孙降生的那日,太子太过激动之下,又不知跟何人分享自己的喜悦,最终竟是跑到了皇上这里,大哭了一场,甚而最后哭累了,还在皇上身边睡着了。 郑善明犹记得当初的情形。本来还想着赶紧着人把太子送回东宫,哪想到等叫来人,却瞧见皇上正轻手轻脚的把太子扶到龙床上躺下,甚而还亲手给盖好被子。那般温馨的情景瞧得郑善明都止不住眼睛发热。 那之后,太子便日日里会来候着皇上一起上朝了。 郑善明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之前不是没见过先皇在日,对皇上的态度,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不假半点辞色的,君父君父,从来都是君在前,父在后的啊。 那像这对儿父子……啧啧啧,便是人老成精的郑善明也不得不对太子的手段赞叹不已。 正好皇上喝完最后一点粥,瞥了看见自己手里光了的碗后明显开心不已的太子一眼: 「嗯,我那宝贝小皇孙的手艺当真不错,赏——」 太子脸色一下垮了下来: 「父皇,那个臭小子会什么,还不是我这个当爹的教得好……」 逗得皇上一下笑了起来: 「真真是脸皮越发厚了,都多大个人了,还有脸跟个小娃娃争宠。罢了,也赏你一件东西吧,省的你待会儿回去找我小孙孙的麻烦。」 后面的郑善明瞧得也是忍俊不禁—— 很多时候,郑善明止不住的怀疑太子身后是不是藏着一位高人。之所以如此想,实在是太子近两年来的表现委实太可圈可点了。 所谓高处不胜寒,皇上身为至尊的时间长了,虽是龙威日盛,私心里最渴望的未尝不是儿女亲情。 二皇子之前会受宠,可不是抓住了皇上这一心理?撒脚卖乖之下,挣去了多少好处? 倒是太子,一直跟个木头似的,令得皇上越发不喜。 可自从两年前,父子二人之间的坚冰被那小陈毓无疑间破除,太子对皇上就一日日的越发依恋。且相较于二皇子的刻意为之,太子分明更加至情至性,所有对皇上的关心,怎么看都是发自内心。 郑善明每每怀疑,要么是太子太会演,要么是藏在后面的高人太过高明,总之,太子面前,自己无论如何小心都不过分。 那边太子已然笑嘻嘻的上前,接过皇上递过来的匣子: 「儿臣谢父皇恩……」 「典」字还没出口,脸却一下变得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双手举起盒子: 「这份恩典,儿臣万万不敢要,还请父皇收回。」 郑善明心里激灵一下,虽是不抬头,也能感到大殿内的凝重气氛。 眼角的余光微微扫了一下太子手中的匣子,又快速收回来,却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来自己以后对太子要更恭敬些了。 那匣子里的东西别人不知道,自己可是认得,可不是调动皇宫大内并京畿九城的令符。 有此兵符在,意味着整个京城都在掌握之中,便是皇上的安危也尽皆握在手中。 皇上却是轻轻一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伏在地上身体都有些颤抖的周杲,依旧没有收回匣子的意思: 「父皇都不怕,杲儿怕什么?」 「儿子不要。」太子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皇上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却是用力摇头,眼神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痛苦和依恋,不独没有回答皇上的问题,反而喃喃道,「以前是儿子糊涂,不能体会父皇的心,好不容易儿子懂事了……」 却又倏忽顿住,死死咬住嘴唇: 「反正儿子就是不要。」 皇上叹了口气,眼睛中有黯然,更多的却是欣慰,甚而还有一丝愧疚—— 自己想要当一个好父亲,可多年的帝王生涯却决定了自己无法做一个纯粹的好父亲。 郑善明出了一身冷汗之余,却也颇多感慨—— 都说天家无真情,太子方才却实实在在是真情流露啊。难不成,自己以为的高人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太子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只是之前对皇上太过敬畏罢了。 却不知太子心里亦是复杂难言。 这种父子间的疏离试探亦是太久没有体会到了,心酸之余却也有些茫然,是自己有哪些地方让父皇不满了吗?更多的却是对陈毓的感激—— 早在两年前,太子就知道了陈毓的另一重身份——名满天下的大儒柳和鸣的关门弟子,也是之前自己在鹿鸣山下错过的那位青年才俊。 彼时陈毓离开时,自己也曾就和父皇的关系跟陈毓问过计,结果就得了这样几个字: 依从父子天性,谨守臣子本分。 这十二字箴言和之前东宫僚属建议的顺序恰好相反,效果却出奇的好。而随着和父皇关系的好转,也越来越能体会到暮年时的父皇内心的孤独寂寞。 对一个垂垂老矣的帝王而言,江山之外,可不是正有着浓浓的对天伦之乐的渴望? 第71章 且这种渴望隐藏太深,很多时候,怕是父皇自己都不知道。 若非陈毓的建议,自己别说寻回父子亲情,重拾父皇的信任,怕是现在依旧和父皇相见两相厌…… 待皇上收拾完毕,父子俩各自上了銮舆,一前一后往金殿而去。 行至殿门前,太子抢先一步,下了銮舆,刚要上前扶皇上,却不妨二皇子周樾的声音随即响起: 「父皇——」 竟是小跑着上前,堪堪抢在太子前面扶住皇上。 待皇上站稳,周樾这才松手,转头冲太子一笑: 「数日不见,太子的气色越发好了……」 只是那笑容里怎么瞧怎么有志得意满和示威的意味。 要说周樾的不满也是由来已久。自从大婚搬出皇宫,周樾能进宫的机会明显少了很多。相反太子那里,却是因为太子妃诞下皇长孙,皇上大喜之下,令重新收拾东宫,让太子一家重返宫中。 听说一年来,太子竟也学起了昔日的自己,日日跟在父皇屁股后转,甚而每日里亲自接送父皇上下朝。 周樾听说,自然恼怒非常,所谓东施效颦,说的就是太子这样的人吧?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私下里着人四处传言「太子虚伪」之类的话,却眼见得父皇待太子明显更加温和了些。 亏得自己还有令得东泰来朝的大功,不然,可不真要被这个伪君子给比下去了? 太子蹙了下眉头,虽说兄弟俩自来不睦,可周樾这么明显的挑衅还是第一次。又忆起昨夜成弈的话,不觉警铃大作。 待走进朝堂,迎面正看见同样满面春风的潘仁海,倒是立于武将之首的成弈,明显肃着一张脸—— 不怪成弈如此,往日里潘仁海见到自己虽是不喜,却从不曾明白表示过,今儿个成弈心里有事,来的早了些,正好好的在前面走呢,却被潘仁海直言呵斥,言谈间全是指责他僭越,不然,何以刻意挡在他的面前? 潘仁海官职既尊,辈分又长,成弈倒不好和他计较,却也越发觉得不对劲。 皇上明显察觉到下面的暗流汹涌,眼睛在下面扫视一圈,刚要开口,就听见殿外一阵骚动声,连带的京兆尹魏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 「什么人在殿外喧哗?」郑善明刻意压低的声音随之响起,「锦衣卫,还不把人叉出去……」 却被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打断: 「狗奴才,本王要见皇上,你也敢拦吗……」 郑善明「哎哟」了一声,明显有些吃痛: 「啊呀,老奴不知果亲王到了,还请果亲王恕罪——」 果亲王?除了潘仁海几人外,朝中大臣都怔了一下—— 果亲王周慬乃是皇上堂兄,也是皇室中年龄最大的亲王,自来皇上也颇为敬重,只近年来渐渐老迈,已有数年不曾上朝,怎么今日突然来了? 正自狐疑,周慬已是大步入内,只他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可不正是京兆尹魏莱,至于另外一个,竟是一个衣衫褴褛、形如乞丐的女子。 便是皇上也不觉愣了一下,刚要开口询问,就见女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随即高高举起一份血书: 「吾皇万岁万万岁,小女子严门华氏,泣血状告国公府成家私通东泰在前,纵容乃婿陈毓勾结宵小暗算夫君严钊在后,以致靖海关破,东峨州数万百姓生灵涂炭……」 成家勾结东泰?! 六首状元陈毓乃是帮凶?! 靖海关破?! 一个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人们头顶炸响,本是平静的朝堂顿时炸了锅一般,所有人瞧着跪在中间的女子,神情震惊—— 成家可是大周柱石,六首状元陈毓也算是一时传奇人物,至于说靖海关更是大周东边门户。 自东部大灾,这些日子以来皇上及众臣尽皆殚精竭虑,最怕的不就是东部兵事吗?本来有成家在,即便东泰挥兵入侵,好歹还有成家帮着抗一下,现在倒好,成家竟然和东泰是一伙的。这还怎么玩啊! 成弈和太子同时身形一凝,脸色也变得难看无比—— 昨日已经想到华婉蓉既投奔潘家,来者必然不善,再料不到对方竟是一上来就给出这么严厉的指控。更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竟能请出果亲王这样重量级的人物。 皇上「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宽大的龙袍拂过御书案,上面的一叠奏折哗啦啦掉了一地,脸色也变为不正常的潮红: 「靖海关城破?你一个内宅女眷,如何知道这类军国大事?」 厉声叱问之下,惊得华婉蓉一下趴伏在地,下意识的就想把求救的眼神转向新出炉的义父潘仁海,却又强行忍住。 昨夜义父说的清楚,皇上睿智,若想救出夫君,必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所以才会绕一大圈把自己送到京兆尹魏莱巡城时必经的地方,又引来果亲王…… 义父谋划这么周全,自己又得到如此难能可贵的一个面君机会,怎么也不能错失良机。当下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个头,用力太大之下,额头早已磕破,顿时有鲜血顺着脸颊淌下,衬着华婉蓉憔悴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让人止不住心生怜惜: 「皇上明鉴……奴家的夫君不是旁人,正是东峨州主帅严钊。那日奴家正在府中安坐,外面却是一片喧哗,奴派人打听后才知道,却是靖海关一位叫杨兴的将军打马进府,那将军满身是血,一路上嚷嚷着东泰人入侵,靖海关城破……」 「杨兴,杨兴……」皇上喃喃了两句,身子猛地一晃,「噗」的吐了一口血出来,身子晃了晃,突然就栽倒在龙案之上。 「皇上——」 「父皇!」 郑善明本来正弯腰捡拾奏折,听动静不对,忙抬头看去,正好瞧见皇上吐血的一幕,唬的魂儿都要飞了。 第72章 至于太子,更是变了脸色,刚要抢上前,却被人一下挤到一边: 「惺惺作态的伪君子,若然父皇有个好歹,莫怪我不讲兄弟之义!」 却是二皇子周樾,狠狠的推开周杲,然后踉踉跄跄的跑过去,一把抱住皇上,早已是声泪俱下: 「御医,快传御医!父皇,父皇,您醒醒啊!」 「全都退开!」又一声厉喝传来,却是锦衣卫指挥使李景浩鬼魅般出现在朝堂之上,腋下还夹着个身着御医服饰不住翻白眼的人,可不正是太医院院判苏别鹤? 李景浩一松手,苏别鹤一下跌在地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恨不得扑过去跟李景浩拼命—— 亏得自己脖子还算结实,不然可不得被勒断。 却突然觉得不对劲,忙抬头看时,吓得「噗通」一声又坐倒在地——天爷,怎么这么多人,再仔细一瞧,可不是正在大殿之上,而龙椅上正有一人面如金纸双眸紧闭,不是皇上又是哪个?瞬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边周樾已是厉声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给父皇诊治。」 苏别鹤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顾不得再找李景浩算账,连滚带爬的就跑了过去,探手抓住皇上手腕,脸色却是一下变得难看之极。 「父皇怎么了?什么时候能醒来?」周杲虽是方才差点儿被周樾给推倒,却是根本没心思和他计较,只紧张的瞧着苏别鹤—— 小七说的明白,父皇的身体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之前两年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若然父皇眼下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皇上怕是,中风了。」苏别鹤犹豫了下,终是小声道。太子身体顿时一踉跄。苏别鹤还想要再说什么,待看清太子灰败的脸色,又吞了口唾沫,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没有人比自己和小七更清楚皇上的身体状况,本就是来日无多,需要好好将养,却偏偏一则被毒物掏空了身子,二则正逢大周多事之秋,公务之烦累竟是更甚,如此内外交困之下,身体本就坏到了极致,方才又受了极大的刺激,这次昏迷,再醒过来的机会怕是渺茫的紧…… 「中风了?」周樾眼神中一点喜色瞬时滑过又很快消失,下一刻却是掩面痛哭失声,「父皇,父皇,都是儿臣不孝,没有事先看破奸人阴谋,才令得父皇被那些大奸大恶之人气成这般模样……」 果然是天助我也。 若然父皇神智清明,说不得华婉蓉还不见得能过关,谁知父皇竟会突然晕厥,而且看苏别鹤的神情,怕绝非一般的中风。只要父皇多昏迷几天,自己就有足够的把握,取太子而代之。当然,顶好父皇就此直接仙去,那样的话,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让太子和成家以及他的追随者们万劫不复。 虽有此想法,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反而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之余更是真情流露,令得朝中大臣也不由跟着唏嘘落泪,纷纷泪洒衣襟,至于太子周杲,则明显被孤立了起来—— 太子本是国之储君,近年来参与朝政,也频频展现出储君的风采,即便有二皇子与之争锋,却始终稳居上风。甚而二皇子挟收服东泰的大功而归,都没有威胁到太子的储君地位。 可那只是从前,所有人都明白,若然方才华氏的指控成立,太子怕是再不可能踏上那至尊之位。 「事情真相到底如何还未可知,」太子如何不明白周樾明显是在造势,却也没心情这会儿跟他掰扯,「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父皇送回宫中,宣,所有御医给皇上诊治……」 心里最想找的自然还是小七,却在即将出口时醒悟过来,忙又把话咽了回去。 「就怕父皇的寝宫,眼下也已变成了虎狼之地!」却被周樾一下打断,瞧着太子的眼神又是讽刺又是痛恨,「太子怕是忘了父皇昏迷的原因。本王记得不错的话,别说皇宫,便是皇城的安全也俱在成少国公的掌控之中吧。」 一句话既出,所有人都瞧向成弈。 周杲脸色顿时越发难看——周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明显是逼着自己对成弈出手,甚而想要进一步派人取成弈而代之。 不待成弈开口辩解,周樾却已转向果亲王周慬,垂泪道: 「父皇病重,朝中又有奸人当道,如今祸害未除,时局不稳,大周江山怕是危在旦夕,王叔乃是皇室长者,自来德高望重,还请王叔暂时主持朝局,拿个章程出来才是。」 周慬也没想到会有此变故,早已出了一头的冷汗,这会儿也终于缓过神来,想了想道: 「眼下最要紧的是皇上的龙体。苏别鹤,你快想个法子怎么稳妥的把皇上送回寝宫。另外,马上着人宣所有太医去皇上寝宫待命。」 看周樾哭的栖惶,又道: 「樾儿你也去,至于太子,还得顾着些前朝的事。比方说成家和陈家——」 这话说的委婉,所有人却都明白,果亲王分明也对太子起了疑心,虽是表面说的冠冕堂皇,分明是根本不许太子靠近皇上的意思。 「至于你,」周慬冷脸看向成弈,「东泰入侵,事关国体,着即刻收押大理寺,另遣重兵看管成家并陈家,事情没有查明之前,不许放走一人。」 「王叔英明。」周樾含泪道谢,若非大庭广众之下,真恨不得跳起来庆祝一番—— 没了成家,太子无疑等于被砍去了左膀右臂,更因为和成家的关系,背上一个忤逆不孝、图谋不轨的罪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眼下这般,怕是想做什么都会心有余力不足,再不可能掀起丝毫风浪。 反倒是自己,内可守在父皇身边,博一个孝子的美名,外则由岳父潘仁海全力筹谋,待得除去成家,废了太子,自然大事可成。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这次大风潮中太子勉强立身,面对东泰强敌也定然无力抵御,而按照和东泰的约定,只要自己一出马,他们就会败下阵来,到时候自己挟拯救天下的威势而归,太子想不让位也不可得。 第73章 待得进了皇上寝宫,一众御医早已静候一旁,一个个轮流上前,待诊了脉后,却是个个面面相觑变得锯嘴葫芦一般。 周樾强忍着内心的喜悦,把人都赶了出去,说是让他们好好商量,定要写出一个万全的脉案来。至于父皇身边,有自己小心伺候便可。 待所有人都离开,周樾先是在皇上枕头下摸了一遍,神情明显有些失望,又站起身形,细细搜索了房间各个角落—— 记得不错的话,那号令整个京城的令符就放在父皇寝宫之中。看御医们的模样,父皇明显凶多吉少,若然能拿到那令符,则无论父皇能否醒过来,自己都可胜券在握。 那里想到一番搜索之后,却是一无所得。周樾又回到床前,想了片刻,终是奓着胆子伸出手来,在皇上身上翻检起来,却不妨腰带忽然被人扣住,然后一阵头晕目眩,再睁开眼时,已经是跌落殿外。 周樾疼的啊的大叫一声,又惊又怒的瞧向寝宫中,却是一下手足冰凉—— 正门神一般守在父皇身前的可不正是镇抚司指挥使李景浩? 难不成自己方才所为全落入了李景浩眼中? 周樾顿时有些心虚气短,又怕李景浩看出什么来,当下硬着头皮怒道: 「李景浩,本王不过查看一下父皇病情,你怎么敢这般犯上!」 却正好撞上李景浩仿佛洞察一切的冰冷眼神,顿时一滞。只得悻悻道: 「念你一片忠心护主的份上,本王暂时不和你计较。」 说着,径直拐进了旁边正在商量医案的御医们的所在。 好在带着御医回转时,李景浩倒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却也并不离开,始终木头一般杵在皇上床前,便是有内侍奉来汤药,也必亲尝。 周樾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可有李景浩这样的一个门神杵在那里,却终究再找不到机会靠近皇上,转念一想,自己近水楼台尚且无法拿到令符,背负着忤逆父皇把父皇气中风罪名的太子就更不要想了。 待到晚间出得宫门,潘仁海早已在王府内侯着了。 「皇上这会儿如何?那令符……」周樾进宫侍疾后,潘仁海也没有闲着,不独暗地里串通了一大批官员,给朝廷施加压力,势必在最短时间内以雷霆手段处罚成家和陈家,除此之外,更是准备了一份周详的名单—— 所谓树倒猢狲散,成家这样的顶尖世家一旦消亡,那些由成家及其亲信把持的职位自然全都会空出来,尤其是成弈头上的左翼前锋军统领一职,更是重中之重。 「看御医的样子,父皇的情形怕是不好,」周樾强压下心头的喜意,雀跃的眉眼却泄露了心底最真实的情绪,只说到令符,却是有些丧气,「……不知被父皇藏到了那里。有李景浩守着,怕是没有机会了。」 「无妨。」潘仁海似是早有预料,毕竟,那样性命攸关的东西,皇上又本性多疑,会藏得严实些也在情理之中,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号令京城的符契,二皇子也已稳立于不败之地—— 太子那里可是既没有兵符,更没有了成家这个有力臂助。但等的找到合适的人取成弈而代之,照样可以把整个京城攥在手中。 「倒是那果亲王——」潘仁海话题一转,语气间明显有些惴惴—— 说起今日的事来,潘仁海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须知果亲王周慬并不在自己的计划之中。 本来想着让华婉蓉以逃难者的身份骤然出现在魏莱眼前就好。毕竟,魏莱这人虽然官职不显,性子却算刚直,又自来中立,既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二皇子一脉的,细论起来,这人倒可算是个纯臣。 华婉蓉要把天捅个窟窿,自然还是这样的人出面最为靠谱。 谁知道好巧不巧,事情刚闹起来,果亲王就恰好从那里经过,更是顺水推舟的跟着上了朝堂。 当然,也只有周慬那样的身份,才能压制得了太子一脉,果断令大理寺收押了成弈。 可也有一宗麻烦,本来按照潘仁海的设计,是想皇上盛怒之下把成弈及成、陈两家人交给自己处置的,最好气的失去理智,当场就把成弈砍头了事。 那里想到周慬直接拍板交给了大理寺。 若是之前的大理寺卿还好,偏是新换上的这位蔡明义却是从偏远州府而来,刚刚莅任月余,二皇子之前倒也起过拉拢之意,略略接触了下,对方却是兴致缺缺,径自对二皇子的邀约推拒了事。 周樾便有些不悦,又想着大理寺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部门,且来日方长,哪里想到周慬会直接把成弈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交给大理寺了事? 白日里潘仁海也着人去大理寺打探过,竟是根本不得其门而入,即便去的人身份颇高,蔡明义也是根本不买账,只说事关大周安危,到底问出了什么、要如何定案除非是果亲王大驾亲临,不然皆不可外泄,来人无法,又想退而求其次询问华婉蓉的情形,蔡明义早已不耐烦,直接就开始甩脸子端茶送客。 听说蔡明义竟是如此不识时务,周樾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半晌咬牙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不然就找人……」 俗话说迟则生变,这样的良机自然不能耽搁,不拘是成弈和蔡明义,弄死一个,就可以打开缺口。 「不可。」却被潘仁海给否决。倒不是潘仁海心慈手软,实在是既出了这般轰动朝堂的大事,关押成家及陈家的大理寺就成了重中之重,更不要说镇抚司李景浩可是好好的,那些锦衣卫又神出鬼没,这会儿如何会不在哪里守候? 派去的人能成事还好,但凡泄露一点儿行迹,这么多年的筹谋怕是就要功亏一篑了。 「果亲王周慬并非太子一脉。」潘仁海语气肯定。 当今皇上登基之路并不顺畅,其中颇多阻拦乃是来自于宗室皇亲,今上又是个杀伐决断的人,或砍头或贬斥,处置起人来绝不手软。以致宗室凋零,既有名位又有尊崇,果亲王可算是首屈一指,硕果仅存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