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福医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五黄六月,焦金流石。 又是正午时分,那么大一个日头明晃晃的照着,简直和下火一般。地上凡是活的能张口喘气的生灵几乎全躲了起来,就连平日里聒噪无比的知了,这会儿也都识时务的闭了嘴。 死一般寂静的田间小路上,却忽然传来一阵轧轧的车轮转动声,却是一辆青布骡车正从旁边官道上下来。 「老爷,要下坡了,您坐稳当点儿。」赶车的小厮有气无力的嘱咐着。 车帷「唰」的拉开,一个相貌还算儒雅的中年男子从车里探出头来,手搭凉棚往远处瞧了瞧,待得看见前面隐隐约约露出的一个掩映在翠色中的农庄,只觉无边的燥热都好像褪去了不少: 「再快些,赵公公可还在府里等着呢……」 声音愣是高了八度不止。 不怪顾德忠兴奋,实在是在太医院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就在前些日子,皇上最宠爱的四公主从假山上摔了下来,磕破了脑袋,虽是没有性命之忧,额头上却留下了老大一个疤。 皇上处置了一大批侍候公主的宫人之外,又因太医院医治不力,震怒之下,直接撤了院使苏文熙的差,更颁下圣旨,说是太医院中不拘是谁,但凡能帮着除去公主头上的疤痕,就直接擢升为太医院掌院使。 本来这里面并没有顾德忠什么事儿,可也是赶巧了,农庄这边儿庄头跑过来,告诉顾德忠说他那被扔在农庄自生自灭的姨娘程氏要不成了,央求着让顾德忠过去瞧瞧。还说庄里种的草药因程氏病了没人侍弄,也都死了不少。 程氏怎么样,当然没人放在心上,可她侍弄的那些草药却都是些名贵的品种。没办法,顾德忠就跟着跑了一趟,到了庄里才发现,那些草药果然枯死了很多,而最大的惊吓却是来自程氏—— 自从把人纳了来,顾德忠当即就把程氏打发到了这个偏僻的农庄,甚至若非她一手侍弄药草的好手艺,早想个法子让程氏无声无息的从世间消失了。 倒不是顾德忠心狠,实在是这程氏真真是母夜叉一般的存在,遍布脸上的那深深浅浅的疤痕,真是让人见了能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 当初若非有所图谋,就是刀子架在脖子上,自己也不能领着这么个无盐女私奔啊。 本来想着顶着一张鬼脸还快要病死了的程氏不定得丑的多天怒人怨呢,哪里想到,却是见到了一张再好看不过的芙蓉美面。 明明都三十多的人了,肌肤却是比象牙还白皙,还有那身段,那风姿…… 即便顾德忠自诩不是色中饿鬼,也不由心旌神摇。 一想到这么美的女子可是自己的姨娘,顾德忠真是骨头都酥了。 而除了美色动人心之外,可不还有一桩更大的功德? 程氏脸上那么多的陈年疤痕都能除掉了,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这姨娘手里就有除疤的灵药? 姨娘的灵药可不就是自己的?眼下皇上正因为四公主忧心如焚,只要自己把灵药献上,何愁不能青云直上?最起码,一个五品的太医院院使是少不了的。 到时候再把程氏接回府里…… 一想到既有美色在怀又能大权在握,顾德忠真觉得这炎热的天气都不算什么了! 当下更是一叠连声的催促: 「磨蹭什么呢,再快些。」 待得车子停在简陋的宅院外,甚至等不及小厮搀扶,顾德忠直接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几乎是跳跃着往里面跑去: 「宁,宁姐儿……」 多少年没喊过这个名字了,先还有些生疏,最后却是越喊越顺溜,甚至一想到待会儿软玉温香抱个满怀的情形,喉咙都有些发干。 太过兴奋之下,连飞奔过来迎接的庄头脸色难看都没注意到。 还是那小厮机灵,一把拉住顾德忠: 「老爷,老爷,您慢着些,好像有些不对啊……」 「不对?」顾德忠愣了下,「哪里不对?」 「小的怎么瞧着,这庄里,挂着孝呢。」小厮指了指门上墙上的白纸,又指了指庄头腰间扎的麻带,「还有庄头……」 顾德忠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自己的庄子,庄头给谁戴孝呢? 下一刻心倏地往下一沉,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还没醒过神来,庄头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鼻涕流的一脸都是: 「老爷,您来晚了啊,姨娘她,今儿早上,走了……」 「走了?」顾德忠只觉得简直和做梦一般,下一刻顿时暴怒无比,「你胡说什么?我走的时候宁姐儿还好好的,怎么会……」 说了一半却又顿住,却是院子窄小的很,就这么两步路已是来到了堂屋前,顾德忠一眼瞧见正流着泪往火盆里扔纸钱的丫鬟,她的身后则是一口薄薄的黑皮棺材。 顾德忠头顿时「嗡」的一下,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探头往里一瞧,脚一软,就坐到了地上,里面躺着的那个即便闭着眼也美的和仙子一般的女人,不是自己的姨娘程蕴宁又是哪个? 「老爷——」小厮忙探手扶住,却被顾德忠一下挥开,上前就要去拽棺材里的程蕴宁,嘴里还发疯一般的念叨着,「药呢,药呢,你把药放哪里去了?」 庄头和丫鬟明显被吓蒙了,等反应过来,正好瞧见顾德忠从程蕴宁衣服下拽出一方写满了字的帕子来。 第2章 「呵呵,呵呵——」顾德忠红着眼睛怪笑着,「算你还有点儿良心……」 声音却戛然而止—— 却是展开的帕子上只有六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淋淋的大字——顾德忠,你该死! 顾德忠一哆嗦,手里的帕子一下飘落地上,瞧着棺材里人的神情都扭曲了: 「贱人——」 心里却早乱成一团,程蕴宁死了,灵药也就没了,灵药没有的话,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犯了欺君之罪?!自己之前可是亲自见了皇上,还给皇上打了包票的! 本来自己也没想去争这个功的,是程蕴宁跟自己说,她能制出去除疤痕的灵药,还鼓动自己赶紧进宫见皇上,以防被人把到手的大功给抢走。 还想着这女人不独变美了,且依旧对自己情根深种,一时得意忘形,竟然真就找路子进了宫,更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哪想到,却是被这恶毒女人摆了一道! 别说升官了,一家子的命怕是也要保不住了——毕竟,自己已经同皇上说起过程蕴宁,连同她脸上的疤痕。 当初可是依照程蕴宁教的,跟皇上说程蕴宁脸上的伤全是自己治好的。 甚至昨儿个还有宫人亲自过来验看过…… 怪道那宫人临走时,看自己的神情有些怪异,难不成,那会儿就发现不对了? 眼下程蕴宁这一死,自己可不单单是欺君这一条罪了! 自己一家子,怕是都得死在这个毒妇手里。 竟是死死揪住蕴宁的尸身嘶声道: 「贱人,贱人,程蕴宁,你这个贱人!」 当初的程蕴宁那么丑陋不堪,不是自己,谁肯要她?要说哪里对不起她,也不过是让她这个嫡女当了妾室、让她的庶妹做了正妻罢了。可自己不是也给了她这个农庄,终究让她好好的活下来了吗! 她怎么敢,怎么就敢,这么算计自己! 「老爷,老爷,不好了……」小厮忽然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外面,外面来了一队人马……」 话音未落,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顾德忠悚然回头,却是手一松,连同蕴宁的尸身并自己,一起软倒在地—— 小院里这会儿可不是正并排站了两匹高头大马,马上这两位他也全都认识,却是此生都不想见到—— 左边这位身高背阔、脸覆森冷面具的可不是有活阎王之称的锦衣卫统领封烨?此人生性残酷,专以折磨人为乐事,但凡入得他手,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右边这位则是皇帝近臣、大内侍卫统领袁钊钰。 「袁大人,不,表哥——」顾德忠发疯般的一用力,一下把蕴宁的尸身推开,人也跟着挣扎起身,冲过去就想攀住袁钊钰的马缰绳: 「表哥,救我……」 袁钊钰出身武安侯府,身份固然高不可攀,可他的母亲却正经是顾德忠岳母丁氏的嫡姐,即便顾德忠这些年没从武安侯府沾过多少便宜,岳家却是靠了丁氏从中斡旋,日渐繁荣。 即便明白袁钊钰的身份,并不是自己能随随便便攀附的,这会儿顾德忠却也顾不得了。竟是死死揪住袁钊钰的马缰绳,哭的眼泪鼻涕流了一脸都是: 「表哥救救我,我不不是故意的,是程氏这个贱人耍了我……」 手指着无知无觉躺在地上的程蕴宁,恨不得把人生吃了似的。 不想说了半日,袁钊钰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下一刻更是忽然下马,一脚踹开挡在前面的顾德忠,俯身死死盯着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蕴宁尸身—— 月白色的棉布衣衫,花白的头发,唯有一张脸,即便已然死去,依旧不改其娴雅美丽…… 可这张脸,怎么会同娘亲、武安侯府的当家夫人,生的一模一样?! 眼前不期然闪过受尽家人宠爱、已是做了国公夫人的嫡妹袁明珠的一张俏脸,可不是丝毫不似娘亲?倒是同顾德忠的岳母丁氏有六成相像!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难不成,这竟是一出精心设计的狸猫换太子?那丁氏竟敢使了法子,混淆侯府血脉!饶是袁钊钰这等沉稳之人也脸色一白,坐倒在地。 暗沉沉的云层镶着妖异的金边,迟缓却坚定的向北渐渐延伸,隐隐有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上方滚过,并不甚响,却沉闷而滞钝,让人头皮都有些发麻;南边极黑,北边倒是极亮,仰头瞧去,整个天空宛若一座巨大的太极盘,倒扣在帝都之上。 这等诡异之状,即便是首善之地的京城昌邑也是乱成一团,也不知哪个嚷嚷说许是有大妖出世,这一说法很快传扬开来,到得最后,竟是越说越玄乎,甚至还有人说,是地下阎王与不世出的大妖争位,阴间鬼神死伤无数,说不得很快就会来人间征兵。 惊得各家纷纷燃起香烛摆上供案,在地上磕头不止,唯恐家里男丁被阎罗王给征走。 和外界的无措、纷扰不同,京都棋牌胡同的一处五进院落里,却是少有的宁静,甚至丫鬟来往走路时都刻意放轻步伐。 倒不是这府里的人比其他人都大胆,委实是当家太太身子骨有些弱,听不得人高声喧哗—— 阖府上下哪个不知,这程府真正的当家人可不是身为工部所正的老爷程庆轩,而是太太丁氏。 说句不好听的,连这座五进的宅子都是丁氏的嫁妆,程庆轩再是当家人,太太面前可也先矮了几分。更不要说,丁氏容貌可是极佳,更兼还有一个伯府娘家—— 第3章 即便是庶女,丁氏在家可也是极受宠的,不然,如何能有这等宽敞的宅院做嫁妆?甚至除此之外,丁氏嫁过来时还带了两个铺面和几千两的嫁妆银子…… 当然,这样说也并不意味着程家就是高攀了伯府的破落户。甚至这门亲事,还是安庆伯府主动提出的—— 别看程庆轩眼下官职不显,他那老爹程仲当年可是太医院掌院使,有着神医之名,更是救过伯府老爷子的命。 若然老爷子依旧在府中,程家断不会搬到丁氏的嫁妆院子里住的。只这几年老爷子大多在外周游,甚少回家,再加上程庆轩是程仲的嗣子,自打娶了貌美如花的丁氏后,打心眼里更把丁氏当成一家人,至于自来严厉的嗣父关系自然是越发疏远了。 程仲在府里时程庆轩还知道收敛些,没了严父在家中管教,简直把丁氏的话奉如纶音一般。 再加上这五进的院落住着委实比程家两进的老宅舒服太多了,待得丁氏一再提起时,索性趁老父云游天下之际,直接搬了进来,所谓生米做成了熟饭,老父再是固执,总不会再让这么多人折腾着搬回去的道理不是? 总而言之一句话,家里老爷真是把太太宠到骨子里了。无论大事小情,只要太太首肯了,老爷那里就无有不应的。 府里奴才眼睛也都刁钻着呢,哪里不明白这程府谁才是真正要敬着的那个? 因而这会儿别说天上出现一副八卦图,就是下刀子,大家宁肯把哀嚎咽到肚子里,也绝不会发出半点声响。毕竟,下刀子不见得会死人,敢惊扰了太太,却是注定不死也得脱层皮。 倒是靠近后罩房的那个偏僻小院子里,隐隐有些骚动——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咱们侍候的这位主子倒好,竟是个睡不醒的。」说话的是一个身着葱绿色褙子的娇俏丫鬟,只她口里虽是叫着「主子」,语气里却是没有多少敬重之意。 更是顺手把手里茶杯往掉了油漆的桌案上用力一掼,茶杯没立稳,咕噜噜摔到地上,「啪嚓」一声碎成几片。 这等一言不合就摔盘子打碗的娇蛮行径哪里有一点儿做人下人的样子?说是哪家娇养的小姐还差不多。 「巧兰,你轻点儿。」旁边的圆脸丫鬟蹙了下眉头,神情无奈之外还有着些解脱的意味—— 就凭小院这么偏僻还靠近马厩,府里哪个不知里面躺着的这位虽是名为小姐,却分明连府里浆洗的丫鬟婆子地位都不如。 只是这样的话说出去有谁会信? 毕竟,这位三小姐程蕴宁可是实打实从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还是程府唯一的嫡小姐。 所以说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候真奇妙的紧,就是亲母女,却也能处的和仇人差不多。 从前还好,有府里老太爷护着,老爷和太太即便不喜,倒也没有太过为难三小姐,不想,偏又在两年前烫伤了脸,好好的一张芙蓉面瞬时变得和厉鬼一般,等老太爷游历归来,早变成了坑坑洼洼的疤,竟是用了再多的灵药都不见好。 老太爷就又离了家,说是要给孙女儿寻药,到现在都两三年了,竟是一去不复返…… 如此爹不疼娘不爱,程蕴宁的处境还真不是一般的惨。 连带的她们这些跟前伺候的,也受尽了府里其他下人的白眼。 好在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瞥了眼特意收拾好的放在几案上的鼓鼓囊囊的包裹,圆脸丫鬟站起身来: 「走吧,时辰也差不多了。」 「我还以为巧云你心软了呢。」巧兰哼了一声,也跟着起身,「叫我说也没什么不忍心的,咱们也算是日行一善了呢,小姐这样呆在府里,早晚得憋屈死,表少爷好歹一表人才,也不算亏了她。」 两人说着先后进了房间。 明明已是初夏天气,府里其他主子早换了碧绿绿的轻薄茜绫纱窗,唯有这间屋子还是遮挡的严严实实,再加上外面乌云压顶,两人一时难以视物,若非路径熟,可不得撞到那陈旧的木板床上? 「小姐,该起了——」两人一左一右上前,各自撩起一面帐子,外面正好一道闪电从天空劈下,两人同时「啊」了一声,手中的帐幔也应声滑落—— 帐子里的女子正圆睁双眼,直挺挺的坐在床上,衬着脸上可怖的疤痕,让人瞧了简直如堕地狱。 叫声太过惨厉,程蕴宁终于回神,纤细的身体猛一哆嗦,一双眼睛却渐渐变得猩红—— 不是过了奈何桥,饮了忘泉水吗,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下意识的抚向脸庞,触手所及,依旧一片坑坑洼洼—— 「我们,宁姐儿……蕙质……兰心,可世人浅薄……只重皮相……祖父对不住你……没能治好,治好……」 就为了这张脸,竟是累的祖父死不瞑目! 也是为了这张脸,自己才又苟延残喘二十余年,直到做出了能让容颜恢复如初的雪肌膏,才设计了顾家后,决然而去。 本以为死后,见到脸上再没有了疤痕、光洁如新的自己,祖父一定会开心吧?如何能料到,一睁眼,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不是死后有所眷恋,才会在人间徜徉数日吗,可这程府于自己而言,根本就是炼狱一般的存在,再如何,自己都绝不愿回到这里来。眼下这又算什么? 第4章 「小,小姐——」巧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心里一阵阵发毛—— 明明还是那般丑陋不堪的模样,怎么还突然变得鬼里鬼气了?正自胡思乱想,蕴宁正好缓缓转过头来,目光相接之际,只觉毛骨悚然,下意识的撇过头去: 「小姐发什么呆呢,有精神了就快起来吧。顾公子可还在那棵老槐树下等着你呢,去的晚了,说不好表少爷就会生气了……」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有些懊恼——不是商量好了,引着程蕴宁自己过去,这般漏了行迹,被她发现了破绽,可就麻烦了。 转而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被幽禁在小跨院的这两年里,也就表少爷隔三差五来一趟,不时送些好吃的好玩的来,这丑女对表少爷,当真已是情根深种!表少爷既已知会过今儿会带她走,怕是即便天上下刀子,也别想拦住三小姐。 果然,一听到「表少爷在等着」这几个字,上一刻还神思不属的程蕴宁,翻身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小姐慢些,穿上外衣——」刚刚回神的巧云再也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终于要脱离苦海了。 一旦这丑女跟着表少爷私奔,自己和巧兰就可以回到夫人身边侍候了。 蕴宁却是牙关紧咬,虽不敢置信,却不得不接受一个明明不可能的事实—— 自己回来了,且还是回到了最痛最悔的和顾德忠私奔前那一刻! 那岂不是说,祖父这会儿,就在城外? 蕴宁一把推开两人,极快的穿好鞋,却怎么也止不住泪眼涟涟—— 祖父,能再见到把自己疼到骨子里的祖父,便是再受一遍从前的苦,也是甘愿的。 看蕴宁没命的往外跑,巧兰愣了一下,忙不迭抓起桌上的包袱,追上去扯住蕴宁一把塞到怀里: 「小姐,这边,这边……」 既是私奔,怎么能走正门! 又弄了块面纱帮程蕴宁戴上,还想说些煽情的话,不妨蕴宁已是抓了包袱掉头就跑。 被撇下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的巧兰极快的收起脸上勉强挤出的不舍,吐出了两个字: 「蠢货!」 这才施施然回转。 一声闷雷从头顶滚过,黑色的云层已是渐渐铺满了整个天空,几粒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从天上砸了下来。 蕴宁坐的马车如飞一般从棋牌胡同尽头拐角处那棵大槐树旁驶过。 那是一棵百年古槐,足有数人合抱粗,如盖一般的绿荫下,这会儿正站着位身着蓝色直裰的十五六岁男子,瞧见众人奔跑、惊慌逃避即将到来的雷雨天气,男子明显也很是惶恐不安,不时跺跺脚,神情不耐至极。 听到响动,男子转过头来,不是顾德忠又是哪个?待瞧见是一辆如飞而至的马车,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的嘟哝了句「真是又丑,又恶心的,大麻烦……」 却被马车快速跑过时荡起的烟尘狠狠的呛了一下,顾德忠身子一抖,骂骂咧咧的忙往后缩,厌憎之外,哪里有半点即将和心上人私奔的焦灼、期待? 蕴宁放下车帷幔,眼神里一片淡然——上一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顾德忠于自己而言,不过是一个陌路人罢了。 收回视线敲了敲车厢,吩咐车夫: 「再快些,一刻钟内赶到,车费翻番。」 真没想到被硬塞到手里的包袱中会有这么多银两!上一世自己却是随手交给了顾德忠,所以那些所谓的家人到底是有多厌憎自己呢,宁愿出这么多银两,也要把自己给推到火坑里! 「好嘞。」那车夫登时精神一震——客人出手还真是大方。方才给出的车资已是顶顶高了,翻番的话,就能顶上自己一天挣得了。这样的雷雨天气又算得了什么。 站在树下的顾德忠却是一愣,探头狐疑的瞧向已然远去的马车——方才那声音听着怎么有些耳熟?好像是,程蕴宁…… 「怎么可能!」自己却是先否定了。那丫头瞧见自己,就跟看见蜂蜜的苍蝇一般…… 对,苍蝇。这就是顾德忠对程蕴宁最真实的感觉。 被个苍蝇给嘤嘤嗡嗡的缠着,那滋味儿真不是一般的恶心。 可,不接受这只苍蝇的话,又如何能被允许攀折让自己心动的那株娇艳的花?更别说程蕴宁还会带来一笔丰厚的银两…… 却是浑然不知,那「苍蝇」也好,银两也罢,都早飞的远了。 眼瞧着就要到城门处,蕴宁只觉一颗心仿佛被人攥住一般,又好似被扔到滚烫的油里,火辣辣的痛。 祖父这会儿,就快到了吧? 上一世自己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祖父竟正是在自己和顾德忠私奔的那一日回到的帝都,而这也成了祖父一生最深的痛苦和最大的憾事—— 之所以紧赶慢赶回帝都,一则是祖父走遍天下,终于找到了足足一百二十六种珍稀药物,更是用这些药物,调配出了雪肌膏;二则当年曾于祖父有大恩的荣宁长公主生产,因着祖父医术中尤擅妇科,荣宁长公主特特亲笔手书一封,请祖父前往坐镇。 祖父本是满怀希望而回,本想着,一则手中雪肌膏即便不能完全祛除孙女儿脸上的疤痕,也定能恢复大半;二则还能赶上公主生产,也算回报公主一二。 第5章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回至府中,迎接他的却是最珍爱的宝贝孙女儿和人私奔的噩耗! 打击太大之下,祖父直接晕厥过去,待他醒转,才知道之前公主府曾派人来,说是荣宁长公主难产,看他人事不知,只得失望而回。祖父强撑着要赶过去,不想皇上却因天降火雷烧了慈宁宫一座殿宇而下令全城宵禁,到得第二日,就传来了长公主难产母子俱亡的消息…… 一连串的打击之下,祖父终是病倒在床,不过数月,便不治而亡…… 「姑娘,到了。」车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打在车厢上的雨滴更急,蕴宁掀开一角帷幔,急风挟着骤雨朝着车厢内就扑了过来,亏得身上穿着雨披,不然怕是衣服都得被浸湿。 蕴宁摸出一块儿碎银递过去: 「辛苦车夫大哥了。我等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看蕴宁付钱这般爽快,那车夫也是开心的紧:「不知姑娘要等的是什么样的人?雨这么大,我帮姑娘瞧着就好……」 「多谢,」蕴宁却是不肯放下掀开帷幔的手,「我要等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和胡须全白了,身上背着药囊,骑着头灰色的毛驴……」 「咦,我怎么瞧着,那边来的哪个就是啊?」车夫忽然道。刚要回头提醒蕴宁,不想车门已然被推开,车上少女一下从车上跳下来,朝着暴雨中那个越来越近的骑毛驴老人冲了过去。 「祖父——」蕴宁跑的太快,踉跄着一下跪在了满地的雨水里。祖父,真的是祖父! 「宁姐儿——」程仲愣了一下,慌忙从驴背上跳下来,一把拉起哭倒在面前的蕴宁,「跑这么快做什么?快起来,雨水这么大,仔细伤了身子……真是小孩子,这才多久没见祖父,就哭成这样……」语气中满是心疼和怜爱。 「祖,祖父,我没事……」蕴宁哑着嗓子道,贪婪的瞧着面前这幅沧桑的面容,熟悉的草药香味儿扑鼻而来—— 祖父以为和孙女儿分别了也就两年,可于自己而言,却已是暌违了数十年之久。 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蕴宁忙把抱在怀里的雨披帮程仲披上: 「祖父,我雇了车,咱们快些去车上……」 正好车夫已是把车赶了过来,忙帮着把东西送到车上。又牵来毛驴拴在马车后面。 蕴宁服侍着程仲坐好,把雨披解了,又裹上一件青布直裰,然后拿了毛巾,一点点擦拭程仲头上的雨水,哑着嗓子埋怨道: 「瞧见天气变了,祖父就不晓得先找个歇脚的地方?倒好,就这么冒着雨赶了回来。您年纪大了,真是淋着了……」 「傻丫头,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自打见了宝贝孙女儿,程仲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一路上着急赶路的疲惫都跟着烟消云散—— 孙女儿长大了,知道心疼自己了呢。记得离开的时候,孙女还耍小性子,不肯出来看自己一眼。甚至这两年里,给孙女儿写了那么多信,也没见蕴宁回一封,还想着回来了不定得怎么哄着,孙女儿才肯原谅自己呢…… 突然觉得不对,忙回头,正瞧见蕴宁的头上罩着的纱帽已经紧紧贴在了脸颊上,偏是还有细细的水流顺着纱帽蜿蜒向下,忙不迭捉了蕴宁手腕,拉到自己面前坐下: 「乖囡,莫哭,祖父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一直陪着囡囡可好?」 嗣子打心眼里不亲近自己,程仲生性豁达,便也不放在心上,唯有宁姐儿,却因为生来体弱,一直都是放在身边照料,偌大程府,能让程仲放在心上,全心全意疼爱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眼前这个孩子了。 探手摘下蕴宁已然湿透的纱帽,待得瞧见蕴宁脸上那片被灼烧过一般的可怖疤痕,一丝怒火在程仲脸上一闪而逝—— 蕴宁一直由自己亲自教养,五岁时,却被儿媳以要亲自教习女儿为由要了回去,可就在那一年,先是程家长女蕴珠,然后是蕴宁,竟然先后染上天花,亏得自己回来的及时,虽然没能救下蕴珠,却是救回了蕴宁。 痛失长女之下,丁氏病倒,蕴宁便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十岁时,丁氏再次执意表示了想要亲自教养女儿的意思,本想着蕴宁大了,想要相看婆家的话,自然还是母亲丁氏陪着四处走走的好,且瞧着平日里蕴宁的样子,也是对丁氏颇为濡慕,便应了下来。 正好和老友有约,如何也没料到,待得数月后折返时,蕴宁好好一张小脸竟是被毁了容。 若非宁姐儿确然是丁氏所出,自己简直要怀疑,是丁氏要害她。不然,一次次的,如何就能这么巧。 「我已经觅齐了药物,忙过了这几天,我就给你除疤……」程仲怜爱的道,「祖父这两年走遍天下,见到好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她们生的可都没有我的孙女儿好看呢……」 蕴宁眼泪又流了出来——自己这张脸,也就祖父会说好看,至于程府中人,则是人人避之如鬼魅,便是亲生的爹娘,也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祖父离开的这两年,说是让自己静养,却根本就是囚禁——那两个丫鬟还可以时不时的离开院子,唯有自己,却是只能呆在那里,若说偶尔还有些意外的惊喜,就是顾德忠不时跑过来送的粗劣点心和一些精巧的小玩意了。即便那些玩意儿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于一个生活于绝望中的孩子而言,却已是天下间最好的礼物了…… 第6章 现在想来,顾德忠瞧见自己时,哪次不是垂着眼,何尝愿意正眼瞧自己?可就是这样虚假的顾德忠,却是前世这会儿的自己,唯一的温暖了!没了祖父的音讯,甚至巧兰巧云两人一直在耳旁说,祖父何尝不是因为不愿意见自己,才选择离家远游,甚至再不愿回返? 若非如此,上一世,又怎么会听信了顾德忠的话,义无反顾的跟他离开…… 当下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程仲怀里: 「祖父再要去哪里,都得带上我,再要这般一声吭就离开这么久,宁姐儿就再也不理祖父了……」 当时因为用了药,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一睁眼,却听说了祖父离开府里再也不会回来的消息…… 「好好好。」程仲满口应下,却是满脸无奈,这小没良心的,当初自己离开时,再三让丫鬟去叫她,想着嘱咐她些话,却是一趟趟无功而返,甚至自己亲自赶过去,宁姐儿都拴着门不肯打开。这会儿倒是怪上自己了。算了,只要孙女儿开心就好。 「咦,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程仲忽然觉得不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车子怎么正往长安街而去? 「祖父不是要去长公主那里看看吗?」蕴宁小声道。 「瞧我这脑子,我给你的信可不应该早就送到了。」程仲了然,也对,若非看了信,怎么知道自己这几日回返?只自己还要去长公主府问诊的事儿,也就对儿子提了提,本来还担心父女俩处得不好,现在瞧着,倒还相得,不然,孙女儿如何会晓得这事? 祖父还给自己写了信?蕴宁一怔—— 从祖父离开到现在,整整三年时间,何尝有关于祖父的只言片语? 想了想道: 「祖父这几年去了很多地方吧?那些地方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每一地都有每一地的风情吧,」程仲笑着道,那些风景固然极美,只老爷子心里惦记着孙女儿,何尝有心思游玩?「对了,祖父让人给你捎的那些小玩意,你可还喜欢?」 「小玩意?」蕴宁身子略略僵了一下,想了想试探着道,「比如说,怎么都飞不起来的,竹蜻蜓?」 「怎么会?」程仲失笑,「我不是在信里告诉你怎么玩了?要先把两翅上的绳子缠紧,尾巴也不能折着……」 是这样玩的吗?只是顾德忠递到自己手里的竹蜻蜓,尾巴却是断了的…… 「祖父给我的信吗……」 「是啊,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这没良心的丫头都不晓得给祖父回一封……祖父想着再不赶紧回来,我们家宁姐儿怕是都要不记得祖父了……」 蕴宁把头倚在程仲胸前,手却是不自觉的用力交握—— 所以说顾德忠拿来的那些精巧的玩意儿都是祖父派人送回来的吗?还有那么多信件,自己却分明一封也没见着,反而所有人都在自己耳边说,祖父不喜欢自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想来,又有谁能拿到程府的信件并这么多礼物,再把信件扣下来,礼物玩旧了后又交到顾德忠手里,以顾德忠的名义畅通无阻的送给自己呢? 到得最后,终令顾德忠顺理成章的成了绝望中的自己唯一的救赎…… 蕴宁抱紧双臂,只觉如堕冰窟。 察觉到蕴宁的异常,程仲不免有些担心,忙探手试了下蕴宁额头,又从褡裢里摸出一粒药丸递过去: 「方才淋了雨,可莫要冻着了才好,快把这丸药吃了。」 蕴宁听话的接过药丸,掰开来吃到嘴里,苦涩之外,竟还有些酸甜的味儿道,一时鼻子越发酸涩—— 从小到大,但凡是做给自己吃的药,祖父从来都会想尽法子让苦味儿淡些,只祖父如何会知道,那个在他疼爱下,即便只是吃了一点苦头也会哭闹不休的小丫头早已不在了,眼前的自己根本就是千疮百孔,别说这么一粒药丸,就是一碗黄连摆在面前,都能不皱眉头的喝下去。 「老爷子,姑娘,前面是公主府,我这车子怕是得停下来了。」雨太大,车夫一路依着蕴宁的指点行来,待抬头却瞧见到了一处煊赫的府邸近前,不觉吓了一跳。 「啊?无妨,无妨。」程仲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帖子递过去,「你去交给门房,自会让咱们进去。」 虽说依着日子推算,长公主的产期应该还会需要些时日,可既然到这儿了,还是进去看一眼的好。毕竟,长公主眼下已是三十有一,这般年龄孕育孩子,当真是颇为凶险。 那车夫吓了一跳,心说瞧着车里的老头和小姑娘都寻常的紧,怎么瞧也不像是什么贵人啊,如何能搭上这样煊赫的门第…… 不想就是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后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车夫悚然回头,却是一个身穿红色蟒袍腰系玄色腰带威风凛凛的男子正骑马而来,即便是瓢泼的大雨和电闪雷鸣都不能减低男子英气分毫。 瞧见距离公主府不远的车子,马上男子明显有些奇怪,一勒马头: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在这里徘徊?」 车夫吓得一哆嗦,好险没从车上摔下来。亏得程仲掀开帷幔,待得看清冒雨而来的将军,掀开车帷幔就要下来: 「将军,是我,程仲啊。」 这位端坐马上、高大英挺的将军可不正是长公主的夫君、骠骑大将军柳兴平? 第7章 柳兴平也认出了程仲,神情明显有些激动: 「原来是程老哥,雨太大,你坐好就是。」 说着一勒马头,竟是亲自引着程仲坐的车子往府内而去。 那车夫明显吓得呆了,待得回神,再不敢在车上坐着,忙不迭从车上下来,亲自牵着马车,大气儿都不敢出的跟在后面。 大将军回府,早有下人往里面通报,几人绕过绘有梅兰竹菊的精美影壁,又穿过几道月亮门终于到了一处阔大的院落。 远远的就瞧见滴水檐下正有一个身着正红凤尾纹宽松袍服的仪态雍容的美丽女子,可不正是荣宁长公主? 一眼瞧见一身水汽淋淋的柳兴平,长公主有些威严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向前迎了一步: 「这么大的雨,如何还要赶过来?」 娇嗔中明显有着掩不住的幸福。 蕴宁神情一时有些莫名—— 若说长公主,委实是令人敬仰的女中英豪。当初匈奴兵临城下,两国讲和,匈奴单于亲临帝都,耀武扬威,满朝文武尽皆息声,皇上颜面大失之时,唯有长公主挺身而出,直面匈奴单于,甚至亲自参与两国谈判,终令匈奴单于占不得半分便宜,铩羽而归。 期间公主更是和寒门出身的年轻将军柳兴平暗生情愫。 只可惜匈奴单于怀恨在心之下,声称要求亲公主,彼时公主以终生不嫁严词拒绝。 也因此,长公主竟是足足蹉跎了十一年之久,直到北地传来匈奴单于的死讯,才和柳将军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是前生,于长公主而言,幸福来得太晚,又结束的太早。竟是结婚刚满三年,就因难产一尸三命。而一代传奇骠骑将军柳兴平也因此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这会儿瞧见真人,蕴宁自然免不了有些唏嘘感慨。 瞧见长公主,柳兴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探手搀住,脸部冷硬的线条一下柔和下来: 「这么大的雨,公主出来做什么?」 「我无碍的。」长公主任由柳兴平扶着,却是注目后面披着蓑衣的程仲祖孙俩,「这两位是……」 「是程仲程老哥。」柳兴平笑着道,「这么大的雨,难为程老哥家都不回,就赶来府里。」 语气间明显颇为感激。 程仲忙上前: 「程仲参见长公主。」 蕴宁也跟着见礼: 「见过长公主殿下。」 声音似幽谷黄莺,雨声里格外清脆悦耳。 看荣宁长公主面露疑惑,程仲忙道: 「这是我的小孙女儿,听说我要回来,就一个人跑到城门口等……」 口中说着,明显颇有些感慨—— 即便自己信中并没有写具体日期,可也说了也就是这几日,儿子程庆轩真有心的话,怎么也应该派人在城门口守着……也就宁姐儿,下那么打的雨还固执的守在城门口…… 「这就是你那孙女儿?」长公主亲自把蕴宁拉了起来。面纱下的女孩瞧不清本来面目,只能瞧见一双幽静却黑白分明的眸子,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长公主小心些。」蕴宁忙反手扶住长公主的胳膊,眼睛里的担心一览无余—— 按照上一世的情形而言,今儿个长公主可不就会发动,然后难产…… 没想到蕴宁这般大胆,旁边服侍的人忙上前,想要引着蕴宁下去,却被长公主止住: 「真是个乖巧的宁馨儿,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了。」 因着出身高贵,从小到大,旁人瞧见自己时,要么嫉妒,要么巴结,要么畏惧,如小丫头这般一片赤诚担心自己的,世上真的没几个了。 「外面雨大,我扶长公主进去吧。」蕴宁脸色有些发红,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好像那道引起慈宁宫一处殿宇大火的雷电就是这个当口吧? 柳兴平早有此意,边让人招呼着带程仲下去换下湿透的衣服,边和长公主转身往里去,刚跨过门槛,一道刺眼的闪电一下划过天空,紧跟着一道炸雷在头顶响起,门前那棵百年桂花树应声而断,正正砸在方才长公主站立的位置。 柳兴平悚然回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长公主更是一下握紧蕴宁的手,只觉后背发凉—— 若非身边这小姑娘,自己这会儿早已被大树砸在下面。即便能保住一条命,肚子里的孩儿却…… 一时已是冷汗涔涔。 「快把那张美人榻挪过来,让长公主躺下。」蕴宁也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觉后怕不已。 柳兴平已然俯身,一下把长公主抱起,送到榻上躺好,又一叠声令人送安神汤过来,期间蕴宁抽空帮长公主诊了脉,虽是有些心悸,脉象倒还平和……这样的脉象,如何也不像会发动的样子啊…… 「是不是,有些不好?」蕴宁的手刚要收回,却被长公主一下攥住。 柳兴平也望过来,明明是杀伐决断的大将军,这会儿瞧着蕴宁的眼神却是和无助的小孩相仿。 没想到长公主观察力如此敏锐,自己稍有不对,就被看了出来。蕴宁忙摇摇头,低声道: 「长公主有些受惊,孩子无事。」 柳兴平和长公主同时长出一口气——天知道他们盼孩子盼的有多苦!出了什么事的话,真会要了两个人的命! 第8章 「这孩子真是我的福星。」长公主爱怜的抚了下蕴宁的头,褪下手腕上一个翠绿色的镯子,亲自帮蕴宁戴上,「好孩子,快去把湿衣服换下来。」 旁边服侍长公主的人瞧蕴宁的神情登时不同—— 便是朝中那些世家贵女,也从没有人在长公主面前有这份儿殊荣。那镯子可是太后所赐,长公主和太后母女情深,这么多年来一直戴在身上,如今却送给了程家这小姑娘,足见长公主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她。 一直贴身伺候长公主的宁嬷嬷忙牵了蕴宁的手,又叫来一个身穿茜色比甲的大丫鬟: 「彩霞,你快服侍程小姐去换衣服。」 又令一个小丫鬟帮着打伞: 「待得程小姐换好了衣服,再送到长公主这边儿来。」 许是产期日近,殿下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自己瞧着,程家这小姑娘来的这一会儿,长公主明显平和的多了。 还有刚才那突然被雷劈到砸下来的桂花树…… 说不好,还真是长公主说的是个有福的呢。 目送着蕴宁几人离开,刚要回转,二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嘈杂声。宁嬷嬷蹙了下眉头,正想派人去问,远远的就瞧见府中总管周兴逆着风雨跑了进来: 「嬷嬷快去请驸马爷出来,宫里来人了,说是宣驸马爷即刻进宫。」 宁嬷嬷心里就是一突,天都黑了,又是风急雨骤的,怎么会突然宣召驸马爷? 「去吧。」长公主明显也听见了周兴的话,看了一眼神情挣扎的柳兴平,知道他是放心不下,「既是皇兄急召,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我眼下又没事,况且,不是还有程仲吗?」 柳兴平深深叹了口气: 「亏得程仲赶过来了。」 轻轻握了下荣宁的手: 「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站起身形,走到门口时却又折返,却是丫鬟正好送了安神汤过来。 看柳兴平亲自端着,荣宁神情无奈的接过来: 「你放心去吧,就是为了孩子,我也会喝的。」 眼波流转间,却是温柔至极—— 因着平日里最是怕苦,但凡带些苦味儿的东西,长公主都是能避则避。 别看柳兴平是个武人,却最是心细,但凡是医嘱,就记得一清二楚,再不忍心,也定会坚持贯彻到底。从来长公主入口的东西,都要亲自尝过,所谓同甘共苦,然后才会送到长公主口中。 眼下这安神汤明显是才煎好,还烫得很,却是不好入口。 柳兴平「嗯」了一声,却依旧掀开盖碗喝了一口,又瞧了一眼长公主,这才转身,大踏步离开。 「咱们驸马爷,真是打心眼里心疼公主殿下。」看长公主的神情,明显有些失落,送了柳兴平出去从门外折返的宁嬷嬷忙上前凑趣道。 长公主的神情果然缓和了下来,接过宁嬷嬷捧过来的安神汤,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啜饮了下去,听宁嬷嬷低声回禀: 「老奴方才已是嘱咐了周兴,今儿个多辛苦些,府里四处巡查下……尤其是府库那里……可别被水淹了才好……」 说了一半,才发现长公主竟是阖上了眼帘,忙住了嘴,接过药碗放到桌子上。又冲换好衣服折返的蕴宁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下去歇息。 蕴宁点了点头,犹豫了下,终是转身离开,心头的不安却是越发浓重。 刚出了垂花门,之前陪自己换衣服的彩霞忽然冲了出来: 「程小姐——」 隐隐的还听到长公主的院子里一片混乱。 蕴宁心头一跳,直接转身,迎着彩霞跑了过去: 「怎么了?是不是长公主……」 「长公主突然肚子痛——」彩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脸儿都白了,「宁嬷嬷让你快些过去……」 蕴宁手一下攥紧。 公主的身边这会儿已经围满了人,程仲正帮着公主诊脉。瞧见蕴宁进来,左右侍奉的人忙让开一条路来。 「祖父,如何?」蕴宁低声道。 程仲顾不得和蕴宁说话,已是转头吩咐宁嬷嬷: 「快去唤那几个接生嬷嬷来,长公主要生了。」 「要生了?」宁嬷嬷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公主的产期可还有月余……」 产期提前了这么多,公主年龄又大…… 眼下府里倒也有几个接生嬷嬷,可因着都是其他人送来的,公主和驸马的意思并不准备用,已经请太后留心,帮着准备几个妥帖的,眼下公主怎么突然就发动了? 更可怕的是,驸马爷还不在府上。 好在宁嬷嬷毕竟是个老成的,府里也早就做好了一定的准备,又有程仲坐镇,终是冷静下来: 「让人去请几位接生嬷嬷过来,把那根百年老参切片……再烧些热水……去外面告诉周兴,赶紧派人去宫中告诉驸马爷……」 驸马爷眼下是决回不来的!蕴宁却是蹙了眉头,因着宵禁的缘故,驸马府的人能不能出去都不一定。 这里面怕是有什么不对。 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倒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物事。 好一阵兵荒马乱,才把公主府送入产房。 第9章 「你去把宁嬷嬷叫来。」看到宁嬷嬷要亲自去后院接几位接生嬷嬷过来,程仲忙小声吩咐蕴宁。 「老爷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听说程仲请她过去说事,宁嬷嬷腿都软了。 程仲叹了口气,示意蕴宁往后站些,这才压低声音同宁嬷嬷道: 「公主当年于我有大恩,我眼下有几句要紧的话嘱咐嬷嬷……公主眼下有些凶险,依她的脉象,绝不应该这会儿生产,老夫猜的不错的话,怕是误用了什么催生的药物;好在胎儿无恙。眼下你一则要赶紧想法子让人去通知驸马爷,二则跟进去给公主接生的人,你要确保必须得是妥当的……」 宁嬷嬷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程仲这话说的委婉,却分明是暗示宁嬷嬷一个无比可怕的事实—— 长公主殿下被人暗算了。 「长公主熬了这么久,才能苦尽甘来,那些黑了心肝的……」宁嬷嬷抹了把眼泪,很快镇定下来。 先让人传话给周兴,又赶紧把之前给长公主准备好的一应生产用具抬过来,让程仲过目。 程仲和蕴宁亲自一件件检视,好在都还妥帖。 宁嬷嬷松了口气,又忙忙走出去,外面几位接生嬷嬷已然到了。 宁嬷嬷一个个认真看了遍,最后虚点了点两位四十许的妇人: 「老爷子瞧着这两位如何……」 又低声跟程仲和蕴宁解释: 「这两位乃是驸马爷的家里送来的……」 因着柳兴平官位步步高升,柳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他那两个弟弟也算争气,如今也在朝中为官。虽说当初为着柳兴平不肯娶妻,柳老夫人对长公主颇有些怨气,可怎么说也是她盼了多年的孙辈,自然不会有什么坏心才对。 程仲点了点头,明显听出宁嬷嬷话里的隐忧,可这会儿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当下命人把两个妇人带过来,亲自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宁嬷嬷也在旁再四敲打,却也不敢太耽搁了,终是提心吊胆的把人送了进去。 程仲又列了个药物清单交给宁嬷嬷,让她赶紧想法子送过来。好在公主府准备充足,之前柳兴平就不止一次请教过太医,但凡能用到的药物,都准备的足足的。 知道程仲这会儿离不开身,蕴宁就自告奋勇去挑选药物—— 在偏僻的农庄生活了二十年之久,若论起辨识药物来,蕴宁自诩便是比起祖父,也不差多少了。 程仲点了点头: 「宁姐儿去也好,这丫头从小就跟在我身边,那些药物倒是难不倒她。」 宁嬷嬷合了掌直念佛——这会儿她已是草木皆兵,程仲爷孙俩虽是外人,却是宁嬷嬷唯一可毫无芥蒂信任的人了。 蕴宁捧了药物回来时,产房的门已经闭上,有橘黄色的灯光透过门缝漏出来,照着地上湿洼处的泥水,却是更显凄凉。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宁嬷嬷顿时一喜,忙接了出去,瞧着最先跑进来的周兴: 「是不是驸马爷……」 可瞧了半天,后面哪有柳兴平的影子? 周兴摇摇头,神情焦灼:「宵禁了,府里的人根本出不了门。」 说着上前几步,冲着程仲一揖到地: 「还请老爷子帮帮我们驸马爷,只要能保的长公主殿下母子平安,周兴给您老设长生牌位!」 宁嬷嬷也跟着行礼,带着哭腔道: 「老爷子,您千万帮帮我们主子……」 事发突然,驸马爷不在,府里又没有其他长辈,真是天都要塌了。 慌得程仲忙上前搀扶: 「两位这般客气做什么!公主于我有大恩,程仲岂敢不尽力而为……」 话音未落,产房里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几人悚然回头,却见一个接生嬷嬷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扶着门,抖成一团: 「长公主,长公主难产……」 难产?一句话出,不独宁嬷嬷和周兴身子齐齐一软,便是程仲脸色也难看至极。 女人生产本就如同过鬼门关,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更别说长公主这么大的年龄。要说程仲还有一手针灸的绝活,或者能缓解一定的症状,若然有宫里的女医在,程仲还能手把手传授,然后再由女医进去救治长公主……偏是这会儿宵禁,公主府的人也是一个都出不去。偌大的府邸,竟是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明白事态严重,程仲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惶恐—— 若然长公主真有个什么,即便柳兴平憨厚不说什么,怕是宫里的太后和皇上也定然饶不了自己。 勉强镇定下来,旁边的蕴宁已经极快的捡拾出一些药物递过来。 程仲接过,神情中又是惊异又是欣慰—— 不得不说孙女儿确然是极能干的,递上来的药物竟是齐全的紧,且品质也都是极好的,倒是省了不少事。 接过来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确信绝没有什么问题,这才转手递给宁嬷嬷: 「赶紧把这些药物煎了,让长公主服下;还有你亲自送药进去,待长公主清醒些问一下,可有什么信物,能让府中人这会儿进宫……」 之所以让宁嬷嬷跟进去,还有一个原因,委实是程仲隐隐觉得,长公主突然提前发动也好,刚进产房就有难产症状也罢,都有些太突然了…… 第10章 「哎。」宁嬷嬷应了一声,亲自拿了药离开,太过慌张之下,哪还有一点长公主跟前第一得脸人的威严? 好在程仲医术了得,一碗药送进去,果然缓解了长公主的种种不适,里面的丫鬟又递出一枚玉佩,说是长公主言说,玉佩乃是皇上所赐,尽可直接拿了进宫。 周兴忙交给柳兴平特意留下来的侍卫,命人火速赶往宫中。 虽然暂时安稳,程仲一颗心却依旧高高悬着——这才刚开始,后面不定还会发生什么呢。 「咔嚓嚓」,又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连带的雨下的更急,急风惊雨中,程仲苍老的身影更显萧瑟。 蕴宁忙扶着程仲坐了: 「祖父坐下,歇会儿。」 又有些为难的对周兴道: 「总管爷爷,能不能让人给我祖父下一碗面来?」 祖父一路奔波,怕是现在还饿着肚子呢。看长公主的情形,说不得今儿个一夜,祖父都别想休息了。 「啊?好。」周兴不觉有些难为情,连连道歉,「是我疏忽了,之前驸马爷离开时还特意嘱咐,要好生款待老爷子……」 忙让人去厨房交待。 很快就有丫鬟端了个托盘上来,除了蕴宁说的面外,还有一碟糟鹅掌,一碟蒜拍黄瓜,一个鸡丝翅子,一个溜鸭腰,还有两碗香喷喷的鸡丝面。 「太过简慢,老爷子万请海涵。」周兴不住道歉——眼下整个公主府可不得完全仰仗着祖孙俩?这些菜品无疑还是简单了些。 「周总管客气了。」程仲端了一碗递给蕴宁——孙女儿一早就到了城门口,这会儿怕也是又冷又饿,「宁姐儿也吃一点。」 非常时期,祖孙俩倒也没客气,极快的用完了饭。 期间里面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虽然不算什么好消息,却也不算坏。 周兴却是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时侧耳倾听,或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看周兴如此,满院子的下人都跟着不住祷告。 程仲瞧得哭笑不得,只得提醒周兴:「长公主这是头胎,怕是还有得熬呢。」 「不会有什么不妥吧……」周兴心惊胆战的问了一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反手就照脸上拍了一巴掌,「瞧我这张臭嘴,主子吉人天相,定能大吉大利,母子平安……」 一句话未完,门再次从里面打开,宁嬷嬷白着一张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爷子,长公主,昏过去了!」 「什么?」程仲一下站起,动作太猛了,好险没摔倒,亏得蕴宁从旁扶住。 「怎么会昏过去?」 「我,我也不知道……」宁嬷嬷身形抖得和急雨中的树叶一般,「长公主脸色突然青紫一片,然后,就没了知觉。」 「得赶紧让长公主清醒过来。」程仲声音焦灼,「不然,怕是长公主和胎儿都有危险。」 周兴当年也是跟着柳兴平上过战场的,什么杀局没见过?这会儿却也完全失了主张,僵愣在原处片刻,突然「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泥水里,「砰砰砰」磕头不止: 「老爷子,您一定要帮我们保住主子和小公子啊……那可是我们驸马爷的命啊……」 见周兴如此,满院子的仆人都跪了下来,一时满院子都是磕头声音。 「你们快起来。赶紧派人去大门那儿瞧一下,宫里来人了没有……」程仲也急的原地不住打转,眼下只能盼望着宫里的女医快些到。 马上有人跑了出去,却又很快回转,神情沮丧至极: 「没有,去宫里的人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宁嬷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攀着门框哀求道: 「老爷子,您快想想章程啊,我们公主这会儿,这会儿……」也不知为何,长公主竟是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程仲脸色大变——若然不赶紧令长公主清醒过来,说不好婴儿真会胎死腹中。 难不成自己进去,可真是那样的话,长公主也好,自己也罢,怕都难逃汹汹物议,更甚者,为了防止有什么不好的话传出去,宫里会直接把自己抹杀了也不一定…… 衣袖忽然被人扯了一下,程仲低头去瞧,却是蕴宁: 「祖父,您那套针灸术,当初我也是学了的,不然,让我进去帮长公主……」 虽然这会儿年龄小,可前世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凡是从祖父那里学来的东西,蕴宁都早已是炉火纯青,所差的也不过是些力气罢了。 「你……」程仲就有些犹豫。之前确然教过宁姐儿,可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然判断错误一个穴道,说不得就会有不可预料的可怕后果。 「孙女儿知道人命关天,更何况这是长公主殿下?」蕴宁轻声道,「不瞒祖父,孙女儿这两年一直都有练习,自信绝不会出错,祖父就让我试试吧……」 不得不说蕴宁心里这会儿还是有些后悔的。之前只想着,怎么让祖父不再郁郁而终,却是根本忘了考虑长公主的事,即便祖父出手,是不是就能有救? 好在,蕴宁对自己的医术还算有信心,且之前一系列意外情况,也让蕴宁怀疑,是不是产房里也有什么不妥? 总要亲自看上一眼、尽力一试才好。 第11章 退一万步说,真是有什么不测,既是自己守在长公主身边,到时候,便也有自己一力承担便是。 蕴宁声音虽小,可周兴耳力过人,眼下这般绝望之际,听蕴宁这般说,登时便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也不管蕴宁这会儿分明年纪还小着呢,竟是死死抓住,怎么也不肯放手了: 「求老爷子让程小姐进去吧,若有什么不妥,都算在周兴身上,绝不会拿老爷子祖孙如何。」 程仲胸脯拍的「咚咚」响。 宁嬷嬷也苦苦哀求: 「之前长公主亲口说过,程小姐是她的福星,老爷子开恩,让程小姐进来帮帮我们长公主吧。」 「祖父,你信我。」知道祖父顾虑什么,蕴宁眼角有些发酸—— 祖父从来是个果断的,这般犹豫,也不过是怕自己惹祸上身吧? 「好。」看蕴宁眼光明亮,不独不害怕,反而成竹在胸的模样,程仲终是下定决心,「你去吧。」 却在在蕴宁转身时,附耳低声道: 「不管发生什么,你只管说是祖父教你的便可。」 知道自己不点头,怕是祖父无论如何也不肯点头放自己进去。蕴宁只得应了下来。 刚一迈进产房,蕴宁就感到一阵扑面的热意,却是房屋的几个角落里,都放有烧的正旺的火盆。 「把这两个火盆抬出去。」 蕴宁抬手指着长公主左右两边的火盆说。 「产妇可不能受凉。」正站在长公主身边的那个圆脸的接生嬷嬷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不满的道,再定睛一看蕴宁的身形,更是不耐烦,「宁嬷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领着个小丫头片子过来添乱。」 这嬷嬷也姓柳,听说和驸马爷本家还有些亲戚关系。宁嬷嬷待她自然就格外客气些。 甚至知道驸马府里这会儿没有拿主意的人,这位柳嬷嬷更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让她退开。」蕴宁这会儿却哪里有时间和她打嘴仗?当即毫不客气的道。 若然平时,宁嬷嬷自然不介意给驸马爷那边的人几分面子,可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什么? 直接让两个丫鬟上前堵住柳嬷嬷的嘴拉到一边: 「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两个火盆抬出去后,只觉房间里的浊气都散去不少,方才好像是被绳子给捆绑着似的紧绷感觉也跟着消失。 宁嬷嬷心头就是一凛,悄悄叫过来丫鬟吩咐了几句。自己又赶紧回来守在旁边。 「举高烛台。」蕴宁取出银针,极快的捻出一根,一下刺入璇玑穴中,然后是涌泉,太阴…… 竟是不过片刻功夫,就足足用去三十六根银针。 宁嬷嬷看的心惊胆战,有心问一下可有什么不妥,又担心会打扰蕴宁施针,只得闭了嘴,一眨不眨的盯着长公主。 心里却是把漫天神佛都求了个遍—— 程家这小姑娘虽是瞧着动作还算娴熟,可年龄委实太小了些…… 好在不过片刻,长公主睫毛动了动,然后一下睁开眼睛。待得看清楚站在面前的蕴宁,眼睛一热: 「宁姐儿,我的,孩子……」 宁嬷嬷泪水哗啦一下就下来了,瞧着蕴宁的眼神,真跟看菩萨相仿,哆嗦着嘴唇不住念叨: 「程小姐果然是我家主子的福星……」 又手忙脚乱的帮蕴宁擦汗。 毕竟年龄还小,这银针又是极为耗费心神,蕴宁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却是拿起切好的参片塞到长公主口中: 「孩子无事,殿下莫要说话,且积蓄力气,我现在会催动银针,听到我说用力,殿下再使力……」 嘴里含着参片,长公主不能开口,却是流着泪不住点头——世上那个女子不想为心爱的男人生下一儿半女? 更不要说长公主的年纪,说不好这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一个孩儿了,便是拼了性命不要,长公主也要把腹中的孩儿生下来。 轻轻挣开长公主用力攥着自己的手,蕴宁点了点头: 「殿下放心,也请长公主按我说的话做,殿下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母亲……」 说着便开始催动银针。 随着银针一寸寸深入,长公主头顶开始有豆大的汗珠滚落。却是两手用力攥住身下的床单,不愿因为嘶喊而浪费一点力气。 待得银针再无法深入分毫,蕴宁极快的一根根拔出,唯留下命门穴上那根: 「殿下,现在可以用力了。」 长公主头发已被汗水浸湿,强忍着极致的疼痛,顺着蕴宁指引的方向不住用力。 每一次长公主觉得坚持不下去时,蕴宁便会拿出一根银针刺入长公主的穴道……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的声音始终没有断过,眼瞧着天光渐渐发亮,便是暴雨之声也逐渐变得淅淅沥沥,房间里终于传来一声狂喜的嘶喊: 「小公子的头露出来了……再使一把力气……」 饶是早已见惯了生死的程仲,这会儿也有些眼睛发涩—— 最难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公主,公主怎么样了——」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程仲抬头,一眼瞧见急匆匆赶来的柳兴平。忙要起身去迎,不想站的久了,两腿早就麻了,竟是直直向台阶下跌去。 第12章 亏得周兴眼疾手快,忙上前搀住,带着哭腔冲柳兴平道: 「主子,公主殿下难产,亏得老爷子在这里坐镇……」 柳兴平回来的路上早听下人说起过之前的惊险场面,虽是没有亲见,可瞧见跟自己上过战场的周兴都吓成这样,如何不明白之前不定如何凶险,登时两眼发热,大踏步上前,扶着程仲坐好,含泪道: 「老爷子救了我的妻儿,就是救了柳兴平全家……」 口中说着,拿惯了武器的手都在发抖。 因天火烧了慈宁宫殿宇,宫中大乱之下,即便府里的人顺利进了宫,却也根本找不着人。还是天将亮时,柳兴平才得到公主早产的消息,当时就惊得魂飞天外。一边让人去禀报太后,宣召女医,一边就快马加鞭赶回府里。 「驸马言重了。多亏了我那孙女儿……」程仲哪敢受柳兴平的礼?忙往一旁避,「驸马莫急,应该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柳兴平不住点头: 「程姑娘和公主真是有缘。加上这次,宁姐儿可不救了公主两次了?要不是程姑娘……」 还要再说,忽听见一声嘹亮的婴孩儿啼哭声。 「生了,生了,长公主生了个公子……」宁嬷嬷哽咽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柳兴平一下站了起来,几步窜到产房外,抬脚就要往里闯: 「公主,公主怎么样?」 宁嬷嬷正好抱了襁褓中的娃娃出来,赶紧拦住柳兴平: 「公主无碍,驸马爷先抱着公子……」 话音未落,蕴宁的声音惊怒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你给长公主用了什么?」 柳嬷嬷只觉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转身就要往里冲。柳兴平动作却是更快,抱着怀里的孩子就冲进室内,正瞧见虚弱的站都要站不住的蕴宁正死死钳着那王嬷嬷的手腕。 「我,我没有……」王嬷嬷神情明显有些慌张,想要辩解,却被蕴宁一下推开。瞧见冲进来的柳兴平,急道: 「她手上沾的有黄芪粉末,易引发血崩……公主腹中还有一个孩儿……我施针,宁嬷嬷帮着公主用力……驸马爷赶紧和公主说话,让她能保持清醒……」 柳兴平头「嗡」的一声,直接把手里孩子交给旁边的丫鬟,抬脚一下把那王嬷嬷踹飞了出去,欺身上前,一下半跪在公主身前: 「荣宁,荣宁,你醒醒,是我啊,我回来了……」 又冲着蕴宁嘶声道: 「不要管孩子,一定要保证,荣宁无恙……」 话音未落,手却被人推了下,柳兴平低头,可不是长公主,正泪流满面,神情间满满的全是埋怨和不妥协: 「不许……」 又看向蕴宁,哀求道: 「宁姐儿……保住孩子……求你……」 「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柳兴平红着眼睛道,「要是你有个万一……我要孩子做什么……」 「驸马爷和宝宝们都离不得公主,公主您一定要坚持下去,绝不可放弃……」蕴宁体力已经完全透支,若非一股信念撑着,说不得早坚持不下去了,狠狠的掐了下人中,拿了一根银针,再次极快的刺入公主的涌泉穴。 宁嬷嬷则是咬着牙,神情绝望的瞧着公主下身越来越快奔涌出来的鲜血。 「宁嬷嬷——」蕴宁急促道,「用力往下推。」 宁嬷嬷悚然回神,咬着牙依照蕴宁的指示帮长公主不停的用力。 好在这娃娃倒是个省事的,很快滑出产道,宁嬷嬷忙抱了起来: 「是个女娃,公主,是个女娃,公主生了一对儿龙凤胎呢!」 下一刻声音却是戛然而止——这个女娃不独瘦弱的紧,更兼脸色青紫,忙照着屁股上连拍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听见啼哭声。 「快抱出去,让老爷子瞧瞧。」柳兴平急声道。 长公主脸上泪水流的更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再也撑不住,两眼一闭,就昏了过去。 「荣宁,荣宁……」柳兴平扑到长公主身前,整个人止不住开始颤抖。 蕴宁猛地咬了下舌尖,就着口腔中涩涩的咸意,把最后一根银针扎了上去。 把孩子送出去的宁嬷嬷正好去而复返,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程小姐,多谢你救了我们家公主和小主子……」 却是那汹涌不尽的血水终于慢慢止住。「哐」的一声响同时传来,却是柳兴平,一下跌坐在地上,下一刻又从地上鱼跃而起,颤巍巍的把手探到长公主鼻子下面,本已止住的泪水却是再次落下: 「荣宁,荣宁……」 「长公主,没事儿了……」蕴宁勉力扶住床头,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终是支持不住,慢慢软倒在地…… 「祖父……」喃喃了声,蕴宁终于彻底失去了知觉。 「宁姐儿,宁姐儿……」 是谁在喊自己的名字?明明声音里全是满的能溢出来的慈爱,蕴宁却不知为何有一种痛彻心肺的感觉。恍惚间,一个苍老的手拂过脸颊,轻柔的拭过脸庞,这样的心痛和怜爱,好像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久远的,仿佛上辈子的事。 意识到那手想要离开,蕴宁一下伸出胳膊,牢牢握住不放: 第13章 「祖父,别扔下我一个人……娘,你真是我亲娘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不,你不是我娘……我不要你这么狠心的娘……祖父,别走……带上宁姐儿一起好不好……宁姐儿死也不要和祖父分开……不对,为什么死了还是找不着祖父呢……祖父,祖父……」 蕴宁一下坐起身形,正对上程仲震惊而心痛的脸。 「祖父——」蕴宁一时有些分不清,眼前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却是遵从本能,一下扑进程仲的怀里,揪着程仲的衣襟泪流不止,「祖父,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却是怎么也找不着你……你知不知道,我找的你好苦,好苦……」 这么多年来,无论受过多少罪,承受多少苦难,甚至被至亲联手抛入绝望的深渊,蕴宁都从不曾掉过一滴泪—— 对于那些不爱自己的人而言,别说流泪,就是死,也别想让他们有分毫动容。 本想着即便找到了祖父,也不能让他知晓几十年的苦楚,不然,祖父心里该会有多痛。 却是低估了祖父在心里所占的地位,昏睡醒来第一眼见到祖父,蕴宁已是混淆了梦境和现实,恍恍惚惚中只觉得在奈何桥旁徘徊了太久,好容易,才又见着祖父的面。累积了太久的委屈,仿佛决了堤的河水汹涌而出,竟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 看着哭倒在自己怀里的孙女儿,再结合蕴宁昏昏沉沉时说的话,程仲再不能自欺欺人—— 自己离开的这几年,宁姐儿必然受了太多苦楚。 孙女儿的性格,程仲比谁都清楚,最是外柔内刚的,又极为孝顺,不是神志还不甚清醒,怕是会把这些委屈压在心底一辈子,也不会让自己知晓。 亏自己还以为,儿子夫妻终于发现蕴宁的好,知道心疼孙女儿了。 现在想想,真是疼爱宁姐儿的话,怎么会昨日里那么糟糕的天气,却是连个侍候的人也不派,就任凭宁姐儿一个人在城门处苦等…… 「嬷嬷——」一个小丫鬟走了过来,一眼瞧见端着个托盘站在房门外的宁嬷嬷,明显吓了一跳。 宁嬷嬷把托盘交给她,示意她待会儿送进去,自己却一脸深思的往长公主的房间而去。 「菩萨保佑,宁姐儿可算是醒了……」生产时太过艰难,再加上大出血的后遗症,长公主的脸色这会儿依旧苍白的很。 「是。」宁嬷嬷忙上前帮长公主掖好被子,犹豫了下终是道,「主子让人送往程府的礼物,这会儿怕是都已准备好了吧?」 「不错。」长公主点了点头,「若没有宁姐儿和老爷子,我和哥儿姐儿说不好这会儿……」 儿子还好些,女儿本就体弱,再加上自己昏睡时间太长,若非程仲施救及时,怕是绝无幸理。眼下自己脱离了险境,儿女也俱得以保全,可不全赖了那祖孙俩的功劳? 尤其是宁姐儿。那孩子才多大点儿?若非为了救自己,怎么会累的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们母子这般平平安安,可不是全亏了宁姐儿?」长公主眼睛又红了——只觉对程蕴宁,竟是怎么疼惜都不够。 甚至明明是从不愿动用手中权力帮人谋私的,却是一再嘱咐驸马柳兴平,得了机会,一定要帮着宁姐儿的父亲职位再往上走一走…… 「月子里可不敢流泪。」宁嬷嬷忙劝住,顿了下道,「照老奴说,那些礼物先慢些送去。倒不是老奴替主子可惜银钱……」 当下低声把在门外听到的蕴宁的哭诉说了: 「……老奴瞧着程小姐怕是在家里受了莫大的委屈,她那对爹娘,似乎是对儿狠心的……」 「竟然有这样的事?」长公主眼底眉梢的柔和登时一扫而尽。 宁姐儿这等性情温柔、乖巧可人的孩子,什么样的父母,竟然忍心苛待她? 心里的怒意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又想到其他,止不住悲从中来: 「一般是做人爹娘的,怎么有人恁般狠心?」 驸马家何尝不是如此?害的自己和一对孩儿差点儿丧命的那两个嬷嬷,可不正是公婆送过来的? 虽然明白,这里面怕是还有其他人的阴谋,却也足见公婆对长子的事如何不上心,不然,如何会轻易就上了别人的圈套…… 慌得宁嬷嬷忙劝解: 「月子里呢,主子可不能流泪,仔细落下病根……」 劝解了半天,才让长公主止住泪。 「礼物先不急着送过去,让人留心打探一下老爷子的那个嗣子一家……」长公主想了想道。 若是个听话孝顺的,自然送给他一份前程,生有其他心思的话,倒要替老爷子好生管教一番。 看长公主的态度,明显对程蕴宁的事儿不是一般的上心,宁嬷嬷知道自己这趟算是来对了,忙应了声出去找人。 华灯初上时,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回返。 因柳兴平尚未回府,长公主便让宁嬷嬷去问话。 宁嬷嬷去得快,回来的也快,脸上神情却是古怪至极,更带有掩饰不住的厌憎: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父母……」 「你且说来我听。」长公主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宁嬷嬷也颇是恨恨不平,「宁姐儿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就会有那样一对无耻的父母?」 第14章 「若非宁姐儿一直在咱们这儿,老奴都要怕是都会信了!」 「她那母亲丁氏,竟在府中口口声声说什么,宁姐儿和人私奔了!」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恨可气的事吗?哪有做人娘亲的,这么败坏女儿名声的?这根本就是绝了宁姐儿的生路啊。 「真是混账东西!」如何也想不到,天下还有这等奇葩的爹娘——只有生下了自己的孩儿,才能体会为人母的心情,真是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捧到儿女的眼前。更是一句坏话,也容不得别人说。 若然有人敢对自己一双孩儿有一点点坏心思,长公主想着,说不好自己会亲自拿了刀剑把人给剁了。 竟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那对程家夫妻,如何就会想尽法子往自己女儿身上泼脏水? 「我这人自来护短,不管他们有什么原因,想要算计宁姐儿,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自己和孩儿的命,可全是宁姐儿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的,长公主心里早把蕴宁划到了自己人的行列。 若非念着怎么说也是程仲的嗣子、儿媳,说不好长公主这会儿就会派人直接把那两夫妻给捆了来。 又担心蕴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再怎么说,也是她的亲生爹娘不是?还是程仲出面处理,更名正言顺。 好半晌长叹口气,吩咐宁嬷嬷: 「你去见见老爷子……就说我的话,眼下我身边还离不得宁姐儿,让宁姐儿再在这里住些时日……」 人和人之间果然是需要缘分的,就比如自己,虽是不过短短两日,却觉得温柔沉静的宁姐儿窝心的不得了,即便有了自己的孩儿,还是忍不住想要多疼她一点。 眼下知道蕴宁在家里处境不好,心疼之余更是愤怒不已——自己疼还疼不够呢,她那对儿爹娘还真是吃了熊心豹胆。 程仲离开公主府时,神情明显有些狐疑不定——公主的意思表面上是心疼宁姐儿体弱,细细品味的话,怎么有些对嗣子夫妇不满的意思啊? 只这话却也不便直接问出来。好在这就要回府了,总能问明究竟。 因有公主府的人亲自护送,程仲的马车一路上畅通无阻,只程家府邸距离煊赫一时的公主府还有些距离,依旧走了将近个把时辰,才算是来到家门外。 远远的瞧见府上的匾额,程仲心里说没有遗憾自然是假的—— 当初会选定程庆轩做嗣子,一则是亲族里,两家关系最近;二则冷眼瞧着,程庆轩性子虽是有些绵软,却也是个有志气的,即便家境贫穷,依旧一心向学。 可真等过继了才发现,一心向学、有志气不见得真,性子绵软却是实实在在。 不然,也不能让儿媳妇儿辖制成这样—— 以自己这么多年攒下的身家,想要买个更大些的宅子也是足够的。只嗣子一个小小的七品所正,还是不要那么出风头的好,待得脚踏实地的把官职升上去,自然可以换个更好的宅邸。 不成想自己不过是出外访友,待得回来,他竟已听了婆娘的话,搬到妻子的嫁妆宅院了。 俗话说,好汉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程庆轩倒好,竟是吃软饭子吃到了这般地步。若不是因为有了这样不好的名声,何至于在七品的位置上蹉跎至今? 还有宁姐儿…… 别人家都是一家子都看着男人的脸吃饭,只有程家,却是打从程庆轩开始,一家子在那丁氏面前,一个赛一个的听话。 因着丁氏怨怪宁姐儿是早产,害的她不能再生育,宁姐儿面前从来都是冷心冷面。程庆轩倒好,不说从旁开解,反是跟着丁氏一起轻贱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样的爹娘,当真是世上难寻。 当初若非一直陪在身边的宁姐儿一早就被丁氏要了过去,安排在新宅里,想让老爷子首肯他们私自搬家的做法当真是比登天还难。 即便是公主府最普通的一辆马车,也自有其奢华。更不要说,长公主府特意精选的这辆了。 上面的皇家标识,让路人纷纷驻足。 尤其是棋牌胡同这等地方—— 再如何得宠,也不过是伯府庶出的小姐罢了,陪嫁的宅院面积大是大了些,可相较于达官显贵居住的地方而言,还是有些偏僻。 周围的邻居也以商家暴发户和不入流的小官居多。 只这些人身份不显,却不算是没见识的。早就听程府下人出来说过,他们家老太爷可是正经伺候过皇上和各位宫里贵人的。五品的太医院院判即便不算显赫,结的善缘却是了得。 众人自然就多了些敬畏。可 自打程家搬过来,却是不曾见过他家老太爷,便是程家口中的显贵,也不曾在此处出现,曾有的敬畏渐渐褪去,对程家自然也日渐轻慢。 眼下乍然瞧见这么一辆皇家马车过来,还停在程家门口,邻居们先是诧异,继而更心生艳羡,就有那伶俐的忙不迭跑到门房那里叫人—— 这程家瞧着,怕是要时来运转了。 门房里的老谢头年岁有些大了,这会儿动作却是不慢—— 刚搬来时冲着老太爷的名号,走出门去也颇是得了些孝敬,可这么几年了,因着老太爷出去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邻居们早把府里当平常人家一般看待了。似这等被人巴结讨好,真是太久没享受过了。 第15章 还没走到车边,就瞧见被人扶着从车里下来的程仲。老谢头登时一哆嗦,我的天啊,怎么是这位!太太可是说过,若是老爷子回来,必得第一个先禀了她知晓。 忙远远的做了个揖: 「老太爷,您回来了。我去告诉太太,啊,不是,告诉老爷去……」 说着不待程仲反应,竟是掉头就往府里去。 旁边站着看热闹的人又是鄙夷这程府的下人没规矩,又是羡慕,原来这位坐着皇家马车回来的人,竟然就是他们府里的老太爷吗? 老谢头过去的时候,程庆轩和丁氏正在房间里说话。 要说安庆伯府在帝都里也是颇有名气,和其他世家勋贵,子弟就靠着吃老本度日不同,安庆伯府的子弟还是颇有几个上进的,如今当家的老爷丁芳年,可不正做着五品的吏部郎中? 他们家女儿更是出名,尤其是丁氏的嫡姐丁芳华,却正是帝都顶尖勋贵、武安侯的正房夫人? 朝内已有可靠消息,说是武安侯袁烈不日内就会带了家眷从边关回返,就任正留守都指挥使一职,能出任这样要紧的位置,足以说明袁烈简在帝心。即便平日里和这位连襟搭不上话,程庆轩依旧颇为与有荣焉,和妻子说起话来,也就更多了些温存小意: 「你猜我今儿个遇见谁了?」 和程庆轩的着意讨好不同,丁氏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左不过是你们衙门的同僚罢了。」 看丁氏提不起兴趣的模样,程庆轩就有些尴尬,半晌讪讪道: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那个死丫头,咱们就当,没这个女儿罢了……」 程庆轩自来是个没有太多耐心的,几个孩子小的时候,除了长子,其他孩子,根本就连抱过都不曾。 至于说最小的女儿藴宁,更是自幼身子骨弱的缘故,一直养在父亲身旁。 老实说,程庆轩对嗣父程仲一直都是敬畏有余、亲近不足。连带的对从小跟在程仲身边的藴宁,也总是喜欢不起来。 这几年幼女伤了脸,避居在后院,程庆轩更是好多时候,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女儿呢。 却是再没想到,这个女儿竟是恁般不省心,竟做出了和人淫奔这样的事。 好在被她设计的人是自己外甥顾德忠,外甥自小听话,脾气又温和,不然也不会被这个死丫头给缠上,可也有一桩好处,就是绝不会胡乱说话,再依照妻子所说,把庶女茹姐儿配给他作为补偿,外甥只有感激的,再不会有什么怨怼之意。 自然也不用担心因为幼女一个人,连累自己其他儿女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丁氏始终懒懒的不接话,程庆轩却是丝毫不着恼,依旧笑嘻嘻自顾自道: 「我跟你说啊,我今儿个碰见柳大将军了……」 「柳大将军还特意停了马主动跟我说话,还说我颇有才干……」 被显赫一时的骠骑大将军这么夸奖,程庆轩明显有些飘飘然了,再加上同僚们羡慕的眼神,奉承的言语,甚至几个交好的直接断言,用不了几日,自己就会升官—— 前几日,工部一个主事出缺,十有八九,会落到自己身上。 程庆轩虽是不住谦虚,却明显把这话听进去了—— 实在是以自己的资历也该往上走一走了。 且柳大将军那番话,暗示的意味当真是再明显不过…… 「柳将军?」丁氏一下坐了起来,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怎地,手都有些痉挛,「是不是,武安侯手下的那位柳勋将军……难不成,武安侯已然回来了?那他们家明珠,是不是也跟着回来了……」 语气急切,神情焦灼,隐隐还有些希冀期盼之意。 丁氏口中的明珠,乃是武安侯袁烈的女儿,之前一直陪祖父母住在帝都武安侯府,一年前,丁氏姐姐丁芳华染病,袁明珠便去了边关侍疾。 「明,明珠小姐?」程庆轩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才明白,丁氏是想外甥女了,忙附和道,「明珠小姐生的就是可人疼。不过这位柳将军可不是柳勋,而是当朝驸马爷、骠骑大将军柳兴平柳大将军……」 提到柳兴平的名字,程庆轩就兴奋的不能自已。 「骠骑大将军?」丁氏也有些诧异,慢慢坐直身子,「竟然是那位?」 本朝驸马倒是没有为官上的限制,只朝中几位尚公主的虽是家世俱皆上乘,能力上却是大多平平。唯有柳兴平,是其中的异数,虽是寒门出身,却愣是凭着一己之能,青云直上,更有幸娶了本朝唯一一位长公主。 自家老爷这样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如何值得人家纡尊降贵,主动问询? 「我想着,是不是侯爷跟大将军打了招呼?」程庆轩道,「或者,咱们给侯爷去封信,问一下,他的意思?」 这便是程庆轩的真实目的了——驸马爷既然主动释放出善意,当然要赶紧接着了。 「不会是袁家。」丁氏微微一哂,有些不甘心的道,「袁家的人都眼高于顶,如何肯为你说项?」 这般说着,明显就有些不自在。迟疑了片刻终是不情愿的道: 「会不会,和老爷子有关?」 提起程仲,丁氏便觉得有些糟心。 第16章 这几日烦躁不安,可不全是因为老爷子? 很多时候,丁氏甚至祈祷,老爷子最好在外有个意外才好,不然,何至于生出这么多事来? 好在最大的一桩麻烦也终于给解决了,即便他带来什么灵丹妙药,自己也是不惧的了。 可即便如此,也不是说就不麻烦了,以老爷子的老于世故,知道宁姐儿出了事,他那一关,怕是不大好过。 「他?」程庆轩迟疑了一下,「这不是人还没回来吗,怎么就会搭上公主府了?」 一句话刚完,老谢头咋咋呼呼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 「老爷,老爷,您快出来一下,老太爷,回来了。」 「还坐了一辆马车,带有皇家标志的马车……」 「还真是老爷子的缘故?」程庆轩明显有些傻眼,下一刻忙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不妨却被丁氏一下抓住衣袖: 「老爷,怕是,不大好……」 「你这是什么话?」程庆轩皱了下眉头。若是平日里,程庆轩自然会附和着妻子,可升官已经是程庆轩执着太久的事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又着落在老爷子身上,丁氏话的分量明显不如平常,「总归是自家人,老爷子哪有不盼着我这当儿子好的?旁的人家纵使富贵,咱们不是也攀不上吗。」 这话明显就有些发酸。若然是平日里,丁氏可不早就甩脸子了。这会儿却是和没听见一般,只煞白着脸拦着程庆轩不许离开: 「老爷!你这么急火火接出去,要是老爷子问起他那宝贝孙女儿呢?」 「啊?」程庆轩也傻眼了。可不是咋的,若说阖府上下,老爷子疼到心尖上的,不是自己这个儿子,也不是两个孙子,而是,最不喜欢的幼女,蕴宁。 一时也有些慌了手脚: 「那个孽障!真该一出生就溺死她才好!」 可这样的事儿想瞒也瞒不住啊: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丁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院外一片叫老太爷的声音。 两人再不敢耽搁,忙从房间里接出来。 一出门,就瞧见满面红光的程仲,他的身旁还亦步亦趋的跟着两个穿着精神的公主府下人,每人手里都捧着好几个锦盒,光看外观,价值就不菲。 「爹——」程庆轩忙快步迎了出去,丁氏紧跟在后面。 程仲瞧了两人一眼,眼神中虽是有些不满,可有外人在呢,倒是没有直接说出来,应了一声,随口道: 「孩子们呢?」 丁氏暗叫一声「苦也」—— 老爷子的意思明白的紧,说什么几个孩子,想问的还不就是宁丫头一个?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倒不如趁老爷子刚回府,就老实认了错,说不好还能挨过这一关。 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却除了流泪一句话也不说。 看丁氏这般做派,程庆轩吓得脚一软,也跟着跪倒: 「爹——」 程仲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难不成,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不成?可也不对啊,真是有什么事的话,宁姐儿万不会瞒着自己才是……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倒是说呀。」 话音一落,丁氏捂着脸就开始痛哭不止: 「是,是宁姐儿……」 却是悲痛欲绝,到了最后,竟是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程庆轩头上青筋直蹦——丁氏昏过去不用面对老爷子了,自己却是逃不了了! 却也不敢对丁氏如何,忙一叠声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太太扶进去。」 又喝退下人,才哭丧着脸再次跪倒: 「爹,孩儿不孝,管教不严,您就当,宁姐儿死了罢了。」 「当宁姐儿死了?」程仲掏了掏耳朵,不确信的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家里三丫头,宁姐儿?」 自己离开时,宁姐儿可还好好的在公主府待着呢,还是说,家里又有了另外一个也叫宁姐儿的? 程庆轩却是打了个哆嗦——自来但凡有真本事的人大都脾气大,老爷子可不就是个性子古怪的?自来喜怒随心,越是这般云淡风轻,越是意味着他已然怒极。 当下趴在地上,勉强挤出两滴泪来: 「别说爹不信,就是儿子,也是断不敢信的……」 「就是前儿个天降异向,帝都暴雨倾盆时,宁姐儿就做出了,让祖宗蒙羞的事……」 「也不知她是怎么赖上了外甥顾德忠,两人竟然在那会儿,私奔了……」 程庆轩说着,头恨不得埋到地里。 不喜欢这个女儿任她自生自灭是一回事,和人淫奔令祖宗蒙羞又是另一回事。 亏得丁氏机灵,把这事压了下去,不然真传出去的话,可不只是让顾家儿女婚事艰难,更会令他本就不甚顺遂的仕途蒙上阴影。 「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程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惚间似是有些明白,长公主为何会把蕴宁留在公主府了!明明前日,宁姐儿跑到城门口接自己,怎么到儿子儿媳嘴里,就成了这等不堪的事了? 第17章 又记起早起时,昏昏沉沉的宁姐儿哭倒在自己面前的情景,彼时就有些疑心,却还心存侥幸,想着许是宁姐儿昏睡时做了什么噩梦也未可知,这会儿却终于明白,怕是蕴宁受的委屈,绝不仅仅她之前所说——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竟是这般信口雌黄,连查证都不曾,就急着把天大的污水往亲生女儿身上倒的。 还说什么赖上了顾德忠?自己孙女儿即便是毁了脸,也不是他顾德忠能配得上的。 程庆轩却是会错了意: 「别说爹不信,就是儿子知道了,也是万不敢信的……」 「都是儿子不孝,没有教好那个孽障,让她做出了这等腌臜事……」 程仲只觉头一阵眩晕,抖着手指指着程庆轩: 「你,你……」 忽然抬脚朝着程仲面门踹了过去: 「你这个孽障,我打死你这个孽障……宁姐儿,宁姐儿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还记得当初自己从外回返,宁姐儿已有三月大了,虽是柔弱的和猫儿似的,却端的是粉雕玉琢一般,让人看了心都会化了。 养了这么些年,就是一只猫儿狗儿,也得有些感情了,如何做人爹娘的,就能信口雌黄,要把宁姐儿往死里逼? 程庆轩一下被踹中鼻子,只觉鼻腔酸热难当,紧接着便有鼻血滴滴答答的流下。 却是不敢擦拭,只一径抱住程仲的腿: 「爹,爹啊,你要是生气,就狠狠的捶儿子一顿,可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还要靠着老爷子走通驸马府的路子呢,这么被打一顿也就罢了,可千万莫要气坏了老爷子,直接撩开手才罢…… 程仲却是打红了眼,毫无章法的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又顺手捡起根棍子,照着程庆轩就抽了下去: 「我打死你个孽障……这么作践自己女儿,就不怕天打雷劈!」 别看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却是康健的紧,又常年在外行走,很是有一把子力气。程庆轩被抽的不停呼痛,惨叫连连: 「爹呀,你莫打了……这样的事,儿子也不想啊,您别打了,公主府的人可还在外面呢,您好歹给儿子留下点儿脸面啊……」 「脸面?」程仲神情阴沉,「你这样的畜生,还知道要脸面?若非瞧着宁姐儿……」 真是把人打死的心都有。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后悔,当初怎么会选了程庆轩做嗣子。 可没有程庆轩的话,又怎么会有知冷知热孝顺的不得了的宝贝孙女儿? 一时越发觉得苦涩难当—— 自己毕竟年龄大了,又能照看宁姐儿多久?孙女的将来,可不还得依旧靠嗣子夫妇? 看老爷子缓了下来,鼻青脸肿的程庆轩顾不得身上到处火辣辣的疼,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爷子真担心宁姐儿的话,大不了,我让人叫了忠哥儿来,让他,娶了宁姐儿便是……」 这话却是说的很没底气。 外甥也就罢了,经常跟在老爷子身边请教,说是老爷子的半个徒儿也不为过,真是和老爷子联手施压,说不定真能逼得他低头。 可外甥的这一关好过,寡姐那里想要她应允这门亲事怕是难比登天,毕竟,寡姐的性子固执的紧,宁姐儿这般寝陋的容貌,性子上也是个不讨喜的,寡姐要是肯应下才怪!只这些话眼下倒是不必说,还是先想法子缓了老爷子的怒气才是。 「闭嘴!」老爷子气的抬手照着程庆轩狠狠的又抽了一棍,「就凭他顾德忠,也想娶我程仲的孙女儿?做梦都不不要想!」 停了停又恶狠狠的盯着程庆轩道: 「宁姐儿也是倒霉,怎么就会做了你的女儿!明明宁姐儿好好的在长公主面前侍奉,你竟然说出这般浑话!你且给我记着,再敢说这种荒唐混账话,我就请出族老,解除咱们的父子关系!」 「儿子,儿子记住了……」听程仲说要解除两人的关系,程庆轩脸儿都白了,喏喏应着,疼痛令得头脑一片混乱,慢半拍的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爹,爹您刚才说,宁姐儿在公主府?」 最后一句话,声调都直了。 「哐当」!却是丁氏的房间里,发出一声响,好像是杯碗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门一下打开,丁氏扶着门框,勉强站在那里,抖着嗓子道: 「爹说的都是,真的,宁姐儿,宁姐儿这会儿在长公主府?」 「我正要问你,」程仲声音严厉,「庆轩也就罢了,终究是男人家,不了解内宅之事也是有的,你身为程府当家夫人、宁姐儿的娘亲,如何也会这般昏聩?」 程仲虽是对程庆轩严厉,对丁氏这个儿媳却是向来亲切。 毕竟当初老伯爷在时,和程仲关系颇好,丁氏在闺中时,便和程仲打过几次交道,待得成了程家媳,程仲对她也很是客气。还是第一次这般疾言厉色,神情中更有着毫不掩饰的不满和厌恶。 丁氏缓缓跪在门口,伏在地上哆嗦个不停: 「爹,都是媳妇儿身子骨不争气……才会被下人糊弄……只宁姐儿她也是媳妇儿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这几日见不着她,媳妇儿真觉得不如死了算了……是媳妇儿对不起宁姐儿」 第18章 话里话外,不独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还一副无比委屈的样子。 「你还知道宁姐儿是你的女儿?」丁氏哭的肝肠寸断,程仲却是没有丝毫动容,阴沉着脸道,「照你所说,是老头子昏聩,冤枉了你不成?那你倒是仔细说说,那些诬害宁姐儿的混账话,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爹——」看丁氏哭的快要晕过去了,程庆轩终究有些不忍,忙想开口帮丁氏说话。 却被程仲抬脚踹翻在地:「我让你说话了吗!你是朝廷官员,不是内帷妇人,程家男儿即便不能大富大贵也要顶天立地,可没有那等一心巴望着靠个女人升官发财的!」 程仲口中说着,只觉一阵阵心灰意冷。 这话当真重的紧,程庆轩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至于丁氏,心里则是咯噔一下—— 老爷子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分明已是厌极了自己…… 「祖父?我听说祖父回来了?这会儿祖父在哪儿呢?」一个娇柔的嗓音在外边响起,随着一阵脚步声,三个少年男女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两个少年一色的天青色直裰,眉宇间很是相似,明显就是兄弟俩。 走在两人身旁的,还有一个身着桃粉色褙子,挑银线长裙的俏丽少女。 一眼瞧见程仲,少女最先跑过来,一下搀住程仲的胳膊,撒娇道: 「祖父,我和两个哥哥可把您给盼回来了。」 可不正是程庆轩的两个儿子程骏鸣、程骏和,还有庶女,程宝茹? 瞧着神采飞扬的程宝茹,程仲神情便有些复杂—— 要说丁氏是个心狠的吧,对待唯一的庶女,都能呵护备至,如何偏就看不上身为亲生骨肉的宁姐儿呢?就是因为生宁姐儿时难产吗…… 「祖父……」程宝茹还要再说什么,却是一眼瞧见跪在门旁满脸泪痕的嫡母,登时花容失色,「噗通」一声跟着跪下,泪眼婆娑,「娘亲这是怎么了?祖父,您不要怪娘亲好不好,娘亲她身子骨不好……」 说着就啜泣起来。 和丁氏泪眼相对,当真是母女情深。 程骏鸣兄弟也跟着跪下,纷纷向程仲求情。 明白这时候不是处置人的好时机,孩子们面前,怎么也要为他们的父母留下些脸面才是。再有就是为了宁姐儿好,这样的事也不好大肆张扬。 当下先扯起跪在近前的程骏鸣兄弟: 「和你们无关,都起来吧。」 却是狠狠的瞪了程庆轩夫妻一眼: 「事情处理好了,就过去见我。最迟明天,我要知道结果。」 看程仲转身往外走,程庆轩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站起来,踉跄着追了几步: 「爹,爹您要去哪儿?」 「这是你程庆轩岳家的宅子,和老头子我有什么关系?」程仲却是头也没回,「你乐的吃软饭自己吃去,我和宁姐儿自然要回自家去。」 程仲被堵得面红耳赤,丁氏依旧伏在地上,脸色却是益发苍白。 倒是程宝茹,乍然听程仲提到蕴宁,眼睛扑闪了几下,神情便有些晦暗不明—— 事情好像和巧云、巧兰跟自己回禀的不大一样啊。 却是脚下不停的疾步到了丁氏近前,垂泪道: 「母亲,您快起来吧,您身子骨不好,地上又凉……祖父离开这么久,怎么一回来,就不问青红皂白……」 却被程骏鸣喝止: 「茹姐儿!你怎么说话呢?祖父如何,又岂是你能胡乱评论的?」 程骏鸣今年十六了,清秀的眉宇渐渐长开,已有了少年人的峥嵘气象,又在去年上,考中了秀才,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 程宝茹自来很是敬畏这个长兄,闻言便不再作声,只一脸委屈的偎依在丁氏身旁。 程骏鸣搀住丁氏另一条胳膊,蹙眉道: 「娘,到底是怎么回事?祖父如何会发这么大脾气?」 丁氏却仿佛没瞧见程宝茹的委屈一般,轻轻拍了拍程骏鸣的手: 「哪有什么事。左右是,娘做的不够好……鸣哥儿不要往心里去,只管去温习学业便好,只要我儿有出息,娘什么委屈都受的……」 程宝茹适时探了头道:「还不是因为宁姐儿!不是她在祖父跟前嚼舌根子,祖父怎么会有这么大火气 ……」 「又是那个死丫头!真是个扫把星!」程骏和是个脾气爆的,闻言狠狠跺了一下脚,「别让我瞧见她,不然非揍得她爹娘都不认识才好!」 程骏鸣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按理说一母同胞,兄妹三人的感情应该最好。只程蕴宁在府里自来和个隐形人相仿,兄妹三个根本就鲜少接触,感情自然就淡漠的紧。反倒是和程宝茹更像亲兄妹。 丁氏却是吓了一跳:「你这混小子!可莫要再惹祸了!」 泪水涟涟的拉着程骏和,逼得他答应绝不会找蕴宁的麻烦,才算松了手。 这番委曲求全的模样,令得程骏鸣兄弟俩对唯一的妹妹更加厌憎—— 但凡是个有孝心的,如何就能把娘亲逼到这样的境地? 好容易打发走了程庆轩三人,丁氏招手让程宝茹坐在自己身侧,低声道: 第19章 「巧云和巧兰她们两个可跟着你?」 「在外面候着呢。」嫡母还从没有这么疾言厉色过,程宝茹心里跳了一下,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 「瞧你这一头的汗,方才是不是吓着了?回房间里躺会儿吧,顺便让她们俩过来见我。」丁氏爱怜的抚了下程宝茹的头发。 知道丁氏有事,程宝茹乖巧的应了下来: 「母亲心疼女儿,也要顾好自己身子才是……母亲且先歪会儿,我这就去唤那两个丫头过来。」 出了正院,程宝茹的脸色明显就有些不好看—— 亏那两个死丫头还敢哄骗自己,说什么以后府里就自己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姐了…… 好在自己没有全信,不然,说不得要被祖父一块儿责罚。 「小姐——」看程宝茹出来,远远的侯在角门处的四个丫鬟忙迎上来。 之前几人本是一块儿侍奉在程宝茹左右,哪想到进的门来却被人挡住。 「太太可是有什么事嘱咐小姐?」最先跑到近前的是一直伺候在程宝茹身边的春雨春容,两人打小就跟在程宝茹身边伺候,主仆的情分自然不一般。 巧云巧兰对视一眼,却并没有急着上前争宠——凭着是太太派过来的人,宝茹小姐就得高看一眼,且这次两人怎么说也算是立下大功。毕竟,程宝茹再怎么入太太的眼,可也是庶女不是? 眼下没了程蕴宁,她可不就成了府里唯一的小姐,和嫡女也没什么区别了。 瞧着主仆三人寒暄完了,才笑嘻嘻的凑上前: 「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咱们二小姐果然是个有福的,又晓事知理,婢子早就说过,要是府里只有二小姐一个,可不是咱们所有人的福气……」 不想话没说完,却被程宝茹扬手一个巴掌打断: 「这样的话也是你们该说的吗!」 方才祖父可不是正因为蕴宁的事大发雷霆,要是这样的话传出去,落到祖父耳里,说不得自己要比母亲还惨—— 别看丁氏平日里威风,程宝茹却能体会到一点,那就是她其实从心里怕着老爷子。 连母亲都不敢得罪的人,自己小心侍奉讨好还不够,如何敢在他盛怒的时候,触犯逆鳞? 总觉得祖父的人好似就在旁边瞧着,程宝茹这两巴掌当真是毫不留手。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挨一耳光,巧兰和巧云捂着肿胀发痛的脸一下傻了眼: 「二小姐,您……」 「母亲在房间里等着呢,还不快进去,磨蹭什么呢?」程宝茹却是避瘟疫般疾步往外走。 春雨和春容抿嘴一笑,得意的斜了两人一眼,轻轻吐出了一个「该」字,便追着程宝茹去了—— 也不知这俩丫头仗的什么,这才派到小姐身边几日啊,就恨不得取代自己姐妹二人的位置,眼下被小姐当众打了,即便她们再回来,可还有什么脸再同两人争。 快步追上程宝茹,拉长声音道: 「小姐,您慢着些,仔细走的快了,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好……」 巧兰和巧云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又察觉到旁边不少看笑话的,知道这几日因着立了大功太过高调,怕是得罪了不少人,再也站不住,忙低了头,灰头土脸的往丁氏的正院而来。 待得进了门,一眼瞧见站在台阶下的丁氏的陪房秦氏,忙走快几步,轻轻叫了声: 「干娘……」 两人是和春雨春容一块儿采买进的程家。因生的伶俐,直接被丁氏看中,不久又认了丁氏的陪嫁奶娘秦氏做干娘,在府里一干下人中也很是威风了一段儿,只后来犯了点儿小错,惹恼了太太,依丁氏的意思直接拉出去发卖了就好,正好被蕴宁瞧见,看她们哭的可怜,就帮着说了几句好话,丁氏索性直接打发到了蕴宁跟前伺候。 两人一开始还对三小姐颇为感恩,可时间长了,却依旧受不得后院的清苦,终是重新攀上了干娘秦妈妈。至于说算计三小姐,她们却是不认的,甚至颇有几分功臣的感觉—— 若非她们从旁帮忙,说不好三小姐就得孤老终身,死了也得做孤魂野鬼,这会儿帮她嫁了人不说,还帮了二小姐的大忙…… 倒不想今儿个竟被程宝茹责打,这会儿瞧见秦氏,不免就带出了几分委屈的意思—— 明明干娘说,以后她们就是二小姐身边最得脸的丫鬟了,这才几日啊,就被当众给了这么大的没脸…… 「好孩子,让你们受委屈了。」秦氏亲自下了台阶接了两人,一手携了一个,「太太最是心疼你们两个,定会给你们做主的……」 两人登时有些受宠若惊,忙抹去眼角的泪珠,对视一眼,低声道: 「我们受些委屈倒没什么,就是怕折了太太的脸面……指定是春雨春容两个,看不得我们好,在二小姐面前乱嚼舌根……」 秦氏眼里闪过一阵厌烦,却依旧点了点头: 「快着些,一切有太太呢。」 待得进了房间,巧云明显一怔,天气已是热了的,怎么太太房间里糊的这么严实?所有的窗帘全放了下来,整个屋子里都是黑乎乎的。 「你们把当日的事再仔细给我说一遍,宁姐儿,宁姐儿到底……」丁氏躺在放下了帐幔的拔步床上,有气无力的道。 第20章 原来是问这个事啊。 两人虽有些莫名其妙,心却是一松—— 这可不就是当初干娘嘱咐的第一要紧的事?也是两人以后在程家立足的本钱。 当下忙恭恭敬敬的把当日的事说了一遍: 「……那雷声一响,三小姐跟中了邪似的,直接从床上爬了起来,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跑……」 「……我们怎么叫她都不应,她又跑得快……又跟着她走了会儿,亲眼见她坐上车走的……」 「……车跑的可快了,跟着跟着就撵不上了……就是朝那棵老槐树下去的,绝不会有错……」 床上歪着的丁氏没有说话,秦妈妈却是亲手端了两盏茶水过来: 「别急,喝点儿水……」 「干娘,怎么好劳动你……」巧云和巧兰登时受宠若惊,忙不迭接过来,各自就着袖子遮掩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小心的送回几案上。 丁氏白皙的手用力攥住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又缓缓松开: 「让巧云两个在这里伺候就好,阿秦,你去外面把人叫过来吧。」 「太太不舒坦,干娘怎么好离开?」巧兰是个机灵的,忙讨好的往前凑了凑,「有什么事,太太吩咐婢子两个就好。」 巧云也忙点头: 「是啊,是啊,太太身边可离不得干娘。」 秦妈妈眼中闪过一丝凉意——这两个没用的东西,竟然连太太的话也敢质疑,怪不得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面上却是笑的更加慈祥,低声嘱咐: 「入了太太的眼,是你们的福气,记得好好伺候太太……」 巧云巧兰方才一番作态,也不过是怕秦妈妈心里不舒服,这会儿看秦妈妈如此说,自然乐得留下来—— 二小姐再是得宠,可也没有太太身边的丫鬟威风。 没见小厨房那边儿,但凡做了什么好吃的,府里几个主子之外,哪回不想着特意给太太身边得脸的下人送些? 今儿个倒是因祸得福,被二小姐打了,却是让太太起了怜悯之心,等得了太太的信任,一定要春雨和春容那两个小蹄子好看。 一想到往后可算是能扬眉吐气,两人也不觉得脸疼了,笑容竟是怎么也下不去。 只站了片刻,却不知为何渐渐腿脚发软,便是上下眼皮也开始不住打架,只正是好好表现的时候,两人可不敢睡下,狠命的掐着手心,竭力保持清醒。 可身体却仿佛不听使唤似的,正好丁氏的声音从帷幔后面响起: 「你们下去吧,我累了。」 两人忙应了声,踉跄着退到门外,却是再也支持不住,扶着廊柱缓缓坐倒在地,茫然无措的瞧着空无一人的寂静庭院。 角门处同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一个穿着灰色对襟褂子的老年妇人赶了辆骡车进来,看见廊下两个斜靠着廊柱的小丫鬟,径直上前扯起来,就往车里塞。 巧云巧兰想要挣扎,却哪里能使出一点儿力气?终是被丢到了装满垃圾的车厢里。 躲在暗处的秦妈妈闪身而出,亲自把人送了出去,临走时又塞了块儿银子过去,低声嘱咐: 「……不拘卖到那里,这一辈子是再不许她们出现在京城……」 「交给我你放心,」那妇人声若破锣,嘶哑难听,「……或者是边地的妓寨……就是死了,她们的魂儿也别想回来……」 鼻子周围全是污秽的臭味儿,巧云巧兰俱是一脸的泪水。到了这会儿,如何不明白定是着了干娘的道,真正背主的是干娘,到头来却要两人承担起全部过错…… 三小姐不过是毁了一张脸,却心善的很,从来没有难为过下人,要是不心生贪念,一直留在三小姐身边该多好…… 只这个时候,却是再怎么后悔都晚了…… 「巧云巧兰跑了?」听到消息的程宝茹明显一怔,手里的茶水溅湿了衣服都没有察觉,「两个下贱的婢子!我得去母亲那儿瞧瞧……定是她们两个想要害三妹妹,知道事情败露,就逃了,却要母亲为她们担责……母亲这会儿不定多伤心呢……」 「你的意思是,事情全是那两个丫鬟做下的?」程仲放下手中的药杵,恨不得上前一脚踹死跪在地上的程庆轩,「亏你还是做人爹爹的!那你倒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两个下人罢了,就能做出这等污人名节,把人往死里逼的事?」 「爹息怒……」顾德忠吓得一哆嗦,腿早跪的麻了,却是连换个姿势都不敢,「都是儿子识人不明……这两个小蹄子都是贪财的……在她们房间里搜检出好几件宁姐儿的首饰……定是她们偷了宁姐儿的东西,又怕被宁姐儿发现,就做出这等黑心肝的事来……」 「你还有脸说!」程仲猛一拍桌子,愤怒之外,更是无法言说的失望,「若然你和丁氏多看顾些宁姐儿,凭他是谁,如何就敢糟践、欺辱到宁姐儿头上?」 做过多年的太医院掌院使,对那些后宅阴司事自然也了解一二。别看是些奴才,却是最会捧高踩低。 宁姐儿能被欺负到这般境地,可见自己不在的这几年来,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憋屈日子。 一想到自己不在时,蕴宁一个人默默哭泣,老爷子就心疼的和针扎一般。 第21章 「儿子错了,儿子忙于公务,丁氏又自来羸弱,以致家里才出了这样的事,」顾德忠边磕头边给自己和丁氏开脱,「家里离不得老爷子,还得老爷子回来主持大局啊。」 这话说的倒有几分真心实意。往年老爷子在家时,逢年过节,都有贵人惦记,待得老爷子出外给那个死丫头寻药,整整三年的时间,再没有贵人肯纡尊降贵,甚至街头直接碰上,人家都不看自己一眼…… 「你走吧。」老爷子站起身,却是根本没接程庆轩的话,「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给丁氏开脱。之所以完全撂手不管,也不过是想最后给这夫妻两人一个机会,倒好,就这么来糊弄自己。 罢了,有自己看着,即便没有亲爹娘照拂,也总不会让宁姐儿吃了什么亏去。 「爹要去长公主府吗?」程庆轩一下来了精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跟上程仲,「不然我让人先帮爹把东西搬回家,再陪着爹一块儿过去——爹年龄大了,身边总要有个服侍的人才好。」 「我是要去公主府,」程仲站住脚,冷冷瞥了一眼程庆轩,「可我什么时候说要带你一起过去了?你顾大老爷的服侍,我可承受不起。还有我的东西,任何人都不准动,那是你的家,和我有何干系?从今儿起,我就和宁姐儿住回老宅了。」 说完健步上了公主府来接人的马车,扬长而去。 被撇下的程庆轩脸都有些青了,却也无可奈何。 瞧见程庆轩回来,丁氏扶着程宝茹的手忙迎了出来,还不时红着眼睛往程庆轩后面瞧: 「爹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有没有说宁姐儿什么时候回来?亏得爹回来的及时,真是让宁姐儿着了那两个贱婢的道,我可真是,没法活了……」 「爹去公主府了。」程庆轩心烦意乱的摆摆手,语气明显有些怨尤,「你说你是怎么挑的人?怎么就弄了那么两个祸害送到宁姐儿身边?要是你仔细些,如何会出这样的事?」 本还指望从老爷子这儿巴上公主府呢,现在倒好,别说入驸马爷的眼了,说不好还会吃挂落。 成亲这么多年,丁氏还是头一遭听程庆轩说这么重的话,还是当着庶女的面。一时泪水流的更急: 「老爷这是怪我了?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疼的,只宁姐儿是个有主意的,那肯听我这当娘的话?当初这俩丫头可不是她自己看中的……」 程宝茹也跟着流泪,当时就跪了下来: 「爹错怪母亲了。爹是不知道,自打三妹妹伤了脸,母亲不知哭过多少回,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烧香拜佛,但凡有什么好吃的,也全不忘给三妹妹留着……出了这样的事,再没有哪个比母亲更难过的了……」 「茹姐儿莫要说了,总之,是我对不住宁姐儿,也对不住老爷……」丁氏掩面道,太过悲恸之下,已是面色苍白如纸,只别看已是年过三十的人了,这般哭的梨花带雨,却是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态。 程庆轩可不最看不得丁氏这样,一时便有些后悔方才的话说的重了,忙上前扶住,程宝茹抿了抿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你又何必如此自苦?」程庆轩叹了口气,扶着丁氏送回床上,「我也不是要埋怨你,不过是机会难得,老爷子又疼宁姐儿的紧,真是因为这个恶了公主府的人,又不知要熬几年才能有出头之日……」 从成为程家嗣子,程庆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想着早晚要扬眉吐气,让程仲和所有人刮目相看,让世人知道,不是他沾了老爷子的光,而是老爷子离不得他程庆轩。 可这么多年了,却还要看老爷子的脸色行事。就连自己唯一的姐姐,也因为老爷子不喜,等闲不敢过府走动…… 这么多年了,丁氏如何不明白程庆轩想的是什么? 边拭泪边道: 「妾身知道老爷是个有大志向的,若然有贵人提拔,可不早就青云直上?只老爷子是个固执的……老爷放心,宁姐儿终究是咱们的女儿,哪有不心疼你这个亲爹的?我这就去公主府,怎么也要求着见她一面,让她在老爷子面前帮老爷解释一下……实在不行了,我就回娘家一趟……」 听丁氏如此说,程庆轩不免更加心软,连带的对老爷子和蕴宁却是益发不满—— 老爷子心里何尝真把自己当过亲生儿子看待?凭他手里的人脉,但凡上些心,自己何至于这会儿还在七品官的位上蹉跎?至于存在感极低的小女儿,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老老实实在后院待着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偏是个作怪的,脸都成那样子了,还要巴着外甥,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她是个好的,那两个贱婢如何会弄出这些事来? 当下哼了一声道: 「宁姐儿真是个有孝心的,何尝敢这么在中间挑事儿?也合该她有这些劫数,不然,还不知要闯出什么样的祸事来。待她回来了,就好好拘在房里学习女诫,切莫让她再跑出去,没得丢了府里的脸面。至于求她这样的话也不必再说,要是敢连爹娘都不放在眼里,看我不打折她的腿!你只管让茹姐儿去一趟就好,让那个死丫头赶紧滚回来!」 老爷子那里,自己是想不出什么法子了,闺女却是自己的,只要把宁姐儿握在手心里,不怕老爷子不低头。 长公主府。 第22章 「呀,你看,囡囡睁开眼睛了……」柳兴平俯身瞧着长公主身侧的两个襁褓,一时摸摸儿子的鼻子,一时戳戳儿子的小脸儿,唯有宝贝女儿,却是一丁点儿都不舍得碰。 无他,实在是相较于皮实的儿子而言,女儿委实太娇弱了些,偶尔哭一回,也是和小猫一般,把个柳兴平给心疼的,唯恐一个力气大了,把宝贝女儿给弄痛了。 「好了。」看着柳兴平瞧着女儿又是宠溺又是敬畏的模样,长公主好笑之余更有些无奈,「你不是要上朝吗?仔细迟了,皇兄再罚你……」 「罚我也是该当的。」 柳兴平这话却是说的真心实意。 虽说长公主难产之事,主要是匈奴人在后操纵,可若非柳家人心生贪婪,如何轻易就被人利用? 因而皇上重罚送来接生嬷嬷的柳家时,柳兴平一句劝解的话也不曾说,甚至还悄悄请求请皇上下了一道旨意——但凡柳家人,终生不得入公主府。 惹得柳老夫人日日哭骂柳兴平不孝。 「对了,还是没有那个封平的消息吗!」看柳兴平神情黯然,长公主不觉很是心疼,忙转移了话题。 长公主难产,之所以能这么快锁定匈奴人,可不全亏了那个叫封平的锦衣卫送来的密报? 「这封平倒是锦衣卫里难得的清流,真是可惜了……」柳兴平神情颇为复杂。 这么多年来,匈奴人一直都是朝廷心腹大患。为了遏制匈奴,及时把握匈奴人的动向,皇上曾亲自从锦衣卫中选拔出一批人,秘密派往匈奴。 只可惜这批锦衣卫的精锐,却是大多殒身,几年下来,就剩封平一人存活。 却是屡立战功,多次给朝廷送来宝贵消息,朝廷数次大捷,背后都有此人影子,包括当初长公主能在和匈奴的谈判中抢占先机,可不也是从封平送来的情报中,掌握了匈奴人的底线所致? 只可惜英雄末路,前些时日,封平却是意外漏了马脚,朝廷得知此事,忙派人前往秘密营救,只是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对了,那个程庆轩……」柳兴平又想到一事。 这次公主被人算计,若非程仲和宁姐儿,柳兴平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 再有这几日的相处,夫妻俩对蕴宁娴雅的性子也是喜欢的紧,又知道小姑娘容貌毁了,更是心疼的无可无不可。 甚至长公主心里对丁氏这个娘亲颇为腹诽,这么好的女儿,真是怎么疼都觉得不够,丁氏怎么就会粗心到,让小女儿被热水毁了容? 照柳兴平的意思,自然是多看顾些程仲唯一的嗣子程庆轩,毕竟,一则程仲这个人,自来是个耿直的,年纪又大了,对那些金银珠宝之类的自然不会看在眼里,且长公主和驸马心里,委实是什么样的宝贝也不够表达心里的感激之情,倒不如把好处给了程庆轩;再者说,程庆轩升了官,宁姐儿自然也就有了好的依靠不是? 长公主本也是这么想的,可自打听了宁嬷嬷说了程府的糟污事,却免不了很是恼火——想要抬举程庆轩,全是为着老爷子和宁姐儿着想,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程庆轩做大,反过来让老爷子和宁姐儿不好受。 「就没见过那等做人爹娘的……」 爱怜的碰了碰女儿的小手,长公主的语气明显有些不愉。 「好了,我知道你心疼宁姐儿。」柳兴平笑着道,「不然这样,我认了宁姐儿做义妹?有你我护着,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了她去!」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 几日相处,柳兴平发现,宁姐儿虽是性子温和,却最是个爽利的,很是投合自己脾性,又懂事的让人心疼,倒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多照顾些。 「你有这份心思就好。」长公主颔首,「认不认的,也不在这些个虚礼上……」 若非宁姐儿有父有母,长公主还真想直接把人留在自己身边算了。 可程仲怕是不会答应。至于说认义妹的事,长公主私心里却是认为不妥—— 倒不是看不上程家的家世。而是自打被责罚,整个柳家一个个的可不都是乌眼鸡似的?只他们拿自己没法子,却不见得会对宁姐儿留手。毕竟,他们筹谋了那么久,想要染指公主府的荣华富贵,结果却全败在宁姐儿手里。 真是让柳兴平认了义妹,光那些道义上的责任,柳家就能把宁姐儿拿的死死的。 长公主可不愿自己真心疼的人受这份儿罪。 柳兴平明显也意识到了这点,轻轻拍了下长公主的手背: 「委屈你了。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必不让任何人欺负了宁姐儿去就是。」 由下人引着进门来的程仲恰好听到这句话,一时很是百感交集—— 柳兴平自来重诺,有他这句话,自己即便是死了,也可放心了。 「老爷子来了?」柳兴平听到动静回头,看到老爷子忙让开身形。 程仲先给长公主请了平安脉,又仔细瞧了两个宝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长公主恢复的好,小公子也是个强壮的……」 「囡囡呢……」柳兴平心一下揪了起来。长公主脸色也有些苍白。 「至于说女公子,确然有些不足之症,」程仲斟酌着道,「本就体弱,再有生产时耽搁时间太长……」 第23章 长公主一下红了眼圈,对柳家人不免又生出一层恨意。 「无妨,无妨。」程仲忙摆手。 蕴宁正好端了一盅药膳进来,瞧见长公主的模样,不免一惊,忙把托盘放好,上前扶了长公主的胳膊,柔声道: 「公主莫要太过担心,听祖父说,我幼时,身子骨怕是比女公子都不如,这会儿可不也健健康康的?」 心里却是一阵酸涩,若然没有祖父全力照料,怕是世上早没有程蕴宁这个人了。 这世上有长公主那等因为孩子一点不适就坐卧不安、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慈母,也有自己这样从不曾体会过何为父母之爱的可怜人…… 「可不是。」程仲颔首,「我们家宁姐儿可不是早产了足足两个月?你们是没见过她小时候,都两个多月了,还是小小的一点儿……」 心里却是不觉一动,恍惚忆起宁姐儿那时候的脉象倒是和怀里这小女娃像的紧。 却又摇摇头,自己一定是多想了,宁姐儿可没有在腹中就抢走了她大半口粮的龙凤胎哥哥。 「是吗?」长公主认真打量蕴宁,脸上疼惜之色更甚,「怪道宁姐儿这么瘦……」 「虽是瘦些,我身子可好着呢。」蕴宁笑着,语气间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羡慕,「有公主殿下和驸马这么好的爹娘,女公子定是个有福气的。」 哪里像自己,从小到大,就霉运当头—— 好不容易被祖父养了副强健的身子,却是祸事不断。先是跟着长姐染上天花,好不容挺了过来,竟稀里糊涂的又被毁了容…… 「叫我瞧着,咱们宁姐儿才是真正的有福人。不是托了咱们宁姐儿的福气,囡囡如何会这般平平安安?」听说蕴宁也是体弱的早产儿,长公主瞧着蕴宁的眼神越发柔和,「待得以后起了名字,你只管叫她的名字就好,若是再女公子、小姐的叫,我可是不依的。」 「长公主且歇息会儿吧。」看长公主神情有些倦怠,程仲便起身告辞,「家里也收拾好了,老朽和宁姐儿暂且回去,有什么事了,公主和驸马只管派人唤取老朽即可。」 「这就要走吗?」长公主明显很是不舍蕴宁,「我还想着,让宁姐儿再多住些时日呢。有宁姐儿在,就是用膳也香甜呢。」 「她小孩孩儿家的,留下也就是给殿下添麻烦罢了。」看孙女儿这么招人喜欢,程仲明显很是开怀,「再者老朽也寻了好些药来,正好趁这段时间,把宁姐儿的脸治一下……」 话说的轻松,可天知道,为了寻找这些珍稀药材,程仲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宁姐儿的脸是大事。」长公主神情郑重,「府里旁的不多,好的药材,皇兄倒是赏了不少,我让人领你去瞧瞧,但凡用得上,只管带走,或者还缺哪一味药物,就让人给我说一声。宁姐儿这么好的孩子,菩萨一定会保佑她的。」 程仲闻言,自然大喜过望——公主生产时,可不是瞧见好几味好药?虽说自己找到了替代物,可用这些珍品的话,无疑效果会更好。 长公主又拉着蕴宁的手,嘱咐了良久,才不舍的放人离开,直到蕴宁出门时,还一再申明: 「……但凡有人欺负你,都莫要忍着,只要不让自己受委屈,即便闯出了天大的祸事,也有我和驸马在呢。」 「宁姐儿今儿个穿这套衣服吧?」宁嬷嬷拿了套鹅黄色颈部绣缠枝梅的束腰长裙服侍蕴宁换上,「我们主子说了,宁姐儿这样的年龄,穿这些娇嫩的颜色,可不顶顶好?」 口中说着,退后一步,认真打量。 十一二的女孩子,可不正是花骨朵一般的韶华之龄?宁姐儿更生着一双好像会说话一样顶顶漂亮的眼睛,配上这条裙子,沉静的小人儿却是多了些少女的清纯和婀娜之意。 「还是太瘦了。」宁嬷嬷叹息一声,回身从梳妆匣里取了打成精美蔷薇花形状的珠钗,帮蕴宁插在鬓边,「且多用些饭,莫要屈着自己,女孩儿家身体可受不得亏。」 「嬷嬷放心,我记住了。」蕴宁忽然伸出手,抱了宁嬷嬷一下。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还是在长公主府的这些时日,蕴宁才终于体会到来自女性长辈关爱的滋味儿。不管是长公主的霸气护短,还是宁嬷嬷的事无巨细,都让蕴宁心里说不出的温暖。 一个软绵绵的身子骤然间偎依在怀里,宁嬷嬷怔了一下,身体不免有些僵硬—— 侍候了公主一辈子,宁嬷嬷身边并没有自己的亲人,加上性子又太过严厉了些,那些小丫鬟哪个见了宁嬷嬷,不都是小心翼翼、避之唯恐不及?还是第一次被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这么亲近依赖。 蕴宁却是搂着宁嬷嬷不放:「药膳方子,我已经抄了下来,交给厨房的王柱媳妇了,嬷嬷莫忘了每天早晚都要用,顶多一个月,嬷嬷的胃就不会再痛了。」 宁嬷嬷抬起手,紧紧的揽着蕴宁,声音却是有些哽咽: 「好丫头,嬷嬷记住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让嬷嬷担心。还有就是,记住长公主的话,受了什么委屈的话,且莫要自己个咽了,让人跟我说一声,再不济,还有公主和驸马呢。」 这孩子当真是个可人疼的。 不独救了公主殿下和两个小主子,就是对自己,何尝不是尽心尽意? 第24章 知道自己有胃痛的毛病,就日日亲手炖了药膳送过来,也别说,宁姐儿炖的药膳不独味儿道一等一的好,更兼效果也是出人意料,不过用了几日,就大为缓解,身体明显健旺的多了。 本还想着这孩子既是要家去,怕是以后吃不到这样的药膳了。不是没想过讨要方子,可再一想,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能轻易泄露出去?那些世家贵女,哪个不是拿了当宝贝,甚至作为嫁妆带到婆家? 这孩子除了一个老祖父外,再没有什么得力的亲眷护佑,留了方子在身边,说不好还能起大作用呢。 倒不想,竟是这么大方就送了出来,甚至担心自己不要,直接给了厨房的人。 如果说一开始,宁嬷嬷看重蕴宁,更多的还是因着长公主的缘故,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却当真是把蕴宁看成自己孙女儿一般。 「你这孩子,真是个性子实诚的,以后记得,切莫轻易就对人抛出一片真心来。」宁嬷嬷强忍着鼻腔里的酸意,不放心的叮咛着,人心险恶,总担心这孩子会被人坑了。 「我记住了,是嬷嬷对我好,我才这样的。」蕴宁笑的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般。 嬷嬷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小丫头,殊不知,这幅躯体里,早已是千疮百孔。却也更加珍惜来自旁人的哪怕是一点点善意。 「嗯,看头发都乱了,来,快坐好,嬷嬷再帮你梳一下。」 说着牵了蕴宁的手送到梳妆台前坐好,把头发打散,重新梳了起来。 外面瞧见这一幕的一干下人暗暗咋舌,毕竟,宁嬷嬷可是公主殿下跟前第一人,对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倒是对这程家小姑娘特别的紧。 有那机灵的,已经想好了以后可得想法子和程家小姐打好关系才成。 待得梳好了头发,宁嬷嬷又招呼人: 「把其他衣服也全都拿进来,让宁姐儿试试。」 「还有啊?」蕴宁吓了一跳。这才多久啊?长公主怕不已经给自己裁了四五套衣服,比在家里时一年新添的衣服还要多—— 当然,庶姐程宝茹的衣服可远远不止这个数,至于身为嫡女的蕴宁,因为「不需要外出见人」,衣服自然也不用太过破费…… 「傻丫头,这才多少啊。」宁嬷嬷让锦绣坊的管事进来,指着摆了一地的衣服道,「宁姐儿过来瞧瞧,主子说,先做春夏秋冬各八套,总共是三十二套,你若是不喜欢,就再挑些花色……」 越是知道程府的情形,长公主越心疼蕴宁,甚至一心想着,这样好的女孩子,你们不疼,我疼,不但要疼,还要格外张扬的、特别是让程府所有人都要羡慕狠狠的疼。 「这也太多了,嬷嬷,您帮我给公主殿下说,我可穿不了。」蕴宁有些慌神,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拉着宁嬷嬷衣襟不放。 「穿不了也得穿。」宁嬷嬷隔着轻纱点了点蕴宁的鼻尖,入手处只觉有些不平,知道应是早年的疤痕,心里又是一酸,这孩子受了多少苦,却还总记着别人的好,从不怨天尤人…… 「这些可全是照着你的尺寸做的,你不穿,不独对不起主子一片心意,可不也全都浪费了?」 一句话说的蕴宁有些傻眼——可不是。公主府里并没有自己这么大的小姑娘。就是有那些差不多大的小丫鬟,这样的花色和样式,也明显不适合啊。 那锦绣坊的管事也是有眼色的,忙快步上前,冲着蕴宁连连打拱: 「小姐就收下吧,我们可是给长公主殿下打了包票,定会让小姐喜欢,要是小姐看不上,长公主怪罪下来,我们锦绣坊如何能担待的起……」 「长公主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如何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怪罪你们?」蕴宁蹙了眉道。 那管事脸一苦——小姑娘忒精明,原还想着,不定是什么样的破落户,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巴结上了公主府,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些衣服可全是顶尖绣娘用最好的料子裁成,心里不定多高兴呢,倒好,还矫情起来了。 这会儿却不觉收起了轻慢之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殿下已然让人吩咐了,不管做多少套,一定要让小姐满意才好。」 「好了,宁姐儿去花园里转转,我帮你收拾就好。」宁嬷嬷直接把蕴宁撵了出来—— 这些衣服不算什么,长公主殿下还准备了好几套头面首饰,俱皆精美的紧,小丫头真是守在这里,怕是不定要如何不安呢。 当下便有两个侍女上前,簇拥着蕴宁往旁边的月亮门而去。 「天有些燥呢,小姐且在这里歇息着,我去拿把扇子来。」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瞧着很是讨喜名叫采英的侍女道。 「姐姐太客气了,我这会儿并不热——」蕴宁忙阻止。不想那侍女已然起身往外去了。 只采英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只她并不是一个人,身后竟是还跟了个身姿袅娜的少女。 少女上身穿一件亮红色的比甲,下着一件月华色的百褶裙,颈上挂着金项圈,头上斜插一枚点翠钗,一身的行头,可不全是京城眼下最流行的样式? 只除了衣服料子不是顶顶上乘的,当真是无一处不精致。 蕴宁眼神一点点下移,最后凝注在少女脸上,神情却是有些恍惚—— 两弯细眉,一双杏眼,肤白面娇,这是,年轻时候的程宝茹?自己的庶姐,更是顾德忠的,正房夫人?! 第25章 两人也算是做了一辈子的「姐妹」,蕴宁却觉得从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府里时温柔恭顺的庶姐,顾家时规矩森严的正房夫人…… 前世意识到自己被顾德忠给坑骗后,蕴宁便已心如死灰,傀儡一般任由程宝茹身边侍奉的人变着法子折腾。 直到知悉唯一疼爱她的祖父病重—— 蕴宁第一次下跪哀求,可在程宝茹房外跪了一整晚,硬是没求到一个出府的牌子,直到蕴宁疯了一般往外冲时,程宝茹才施施然现身,却是以不守妇道之名直接让人捆了蕴宁,打了一顿板子后,扔到了湿冷的柴房里…… 一直到祖父弥留,才把蕴宁放出来,名为陪同实则看押的让自己见了祖父最后一面…… 太多的恨意突然汹涌而至,蕴宁浑身哆嗦着,手脚冰凉——当一身伤痕难掩虚弱的自己出现时,该会让濒死的祖父何等绝望和悲伤? 可即便是那样,祖父却依旧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活的好一些。也是为了这个,一辈子都没低过头的祖父泪流满面的哀求顾德忠,更把包含了一辈子心血的回春堂拱手奉上…… 被人这么死死盯着,即便看不清对方的面容,程宝茹依旧觉得遍体生寒。 这里可是公主府,哪里是小小的顾家宅邸可比? 一大早就来了,却是在门外等了好久,才被人放进来。 甫一进公主府的大门,程宝茹就被里面的富贵奢华惊得迷了眼—— 亭台楼阁,歌台花榭,无一处不华美也无一处不精致。 还有那仆妇下人穿的衣裳,那样的好料子,自己也就是逢年过节,才能裁上几套吧? 又是敬畏又是艳羡之下,竟是忘了仆妇的嘱咐,直接进了二门。 哪想到逛来逛去却是迷了路。待得转了一圈后,才发现竟是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 这可是煊赫的公主府,真是被人发现擅自闯入的自己,不定会惹出什么祸事来呢。正急的不停流泪,好在碰见了采英…… 可不是要领着自己去见程蕴宁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程宝茹有些畏缩的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蕴宁—— 这身鹅黄衣衫可是锦绣坊最新推出的样式,听说一套衣服下来,怕不得一二百两银子;衣服之外,首饰可不也件件精美,甚至脚上的绣鞋,还嵌着两颗颤巍巍圆润的珍珠…… 这等气派和贵气雍容,当真是程宝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 明显就是那家贵女。 一时越发慌张。好容易勉强镇定下来,斜欠着身子就要上前拜见,却忽然觉得不对—— 怎么这女孩子脸上也和蕴宁一般遮了块儿轻纱? 下意识的顿了顿。方才委实太过慌张,这会儿仔细瞧了才发现,这女孩子,也和蕴宁那丫头太像了吧? 看蕴宁一直不说话,采英也不免有些诧异,上前小声道: 「程姑娘,这位姑娘说是你的姐姐……」 不然,自己也不会急火火的把人领过来。可怎么瞧着,这姐妹俩之间有些不对劲啊?本是为了讨好程家姑娘,可不要反倒惹了麻烦才好。 程宝茹站的并不远,自然把采英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 程姑娘,那岂不是说,上面坐着的这位宛若神仙妃子一般高高在上、贵气逼人的女孩,其实是家里宛若隐形人一般的那个丑陋不堪的无盐女,程蕴宁? 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 如果说程宝茹最庆幸的事,莫过于嫡母的慈爱了。 这份爱重,甚至远在府里唯一的嫡女程蕴宁之上。 即便平日里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嫡妹时,程宝茹也总是唏嘘感慨,叹息嫡妹命苦,可私心里,却是根本就对蕴宁看不上眼—— 即便再是嫡女、受老爷子重视又如何? 也不想想府里是谁当家! 时间久了,程宝茹早习惯了面对蕴宁时高高在上的俯视心态,如何能受得了有朝一日两人的地位还会反过来—— 自己小心翼翼的在这里站着,她程蕴宁却在上首稳稳坐着! 一时,又是气又是可笑。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只程宝茹自诩可要比蕴宁强上百倍千倍!程蕴宁这会儿如此托大,在公主府使奴唤婢,穿金戴银,左不过是沾了祖父的光罢了。 一般是程家女儿,公主府的人如何会厚此薄彼?不过是之前这府里只有程蕴宁这么一个老爷子的孙女儿罢了。 程宝茹自诩比自家那个木头一样的三妹妹可讨喜多了,无比自信,亮出老爷子的名头,再稍微费些心思,就能让家里的情形重演—— 程蕴宁分明连跟在自己身边服侍都不够格,真正有资格享有公主府的礼遇,穿着这精美华服的是自己才对。 当下脸一沉,大踏步上前,一下抓住蕴宁的手腕,用力一扯,低声叱道: 「宁姐儿怎么这般胡闹?即便祖父给公主府出了些力,那也是咱们该当的,如何就能这般托大,拿了公主府这么好的东西不说,还敢使唤起公主府的姐姐们了?还不快起来,给两位姐姐赔礼道歉?姐姐再带你去公主面前,好好解释一番,怎么也不能让公主殿下以为程家的女孩子都是些贪婪之辈才好……」 第26章 一番话说得有礼有节,尽显大家风度,更兼声音不高不低,恰恰好被两个侍女听到,又不显得自己咄咄逼人。 程宝茹已经能预想到,两位侍女听了自己的话,对蕴宁不满的样子,反过来说,还会给自己赢来懂事大度的美名。 长公主那里,自然也会看清谁才是值得捧着的程家女…… 至于蕴宁的反应,程宝茹也早料到了—— 这个镇日里阴沉沉的嫡妹,除了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生闷气,还能有别的法子不成? 蕴宁被扯得一个踉跄,若非采英和采莲赶紧扶着,好险没摔倒。 「两位姐姐莫要被她给诓了去,」程宝茹撇了撇嘴,「我家三妹妹是个皮实的,可没有那么娇贵……」 话还没说完,手上忽然一痛,却是蕴宁正抓着程宝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力气之大,令得程宝茹不觉痛叫出声: 「蕴宁,快放手……」 「如你所愿。」蕴宁抓住程宝茹的手腕,用力往外一送。 程宝茹眼光闪了闪,却是顺势往后倒去—— 当众殴打姐姐,就不信这样蠢笨粗鲁的女子,还能在公主府站得住脚? 还有那对儿侍女可也在旁边候着呢,定然也会跑过来扶住自己才对! 如何能想到,采英采莲两个却是稳稳的守护在蕴宁身侧,连眼光都没往惊叫连连的程宝茹这边儿瞄。 等程宝茹意识到不对,已是收势不住,竟是「咚」的一声直挺挺跌倒在地上。手肘处更是直接撞到了地上的鹅卵石,一时再也受不住,眼泪「唰」的就落了下来: 「你们——」 刚想指责采英采莲,很快察觉出不妥,忙又把话咽了回去,泪眼汪汪的瞧着蕴宁,脸上满满的全是控诉: 「三妹妹,你怎能这般对我?即便你是嫡女,我是庶女,可往日里母亲也常常告诫我们姐妹间须得友爱,还有祖父,他老人家平日里最疼我们姐妹,如今见你我这般,不定该如何难过,老人家偌大年纪,你如何忍心伤了祖父的心?」 一番话无疑已是给蕴宁定下了嚣张跋扈欺负姐姐的罪名。 公主府可最是规矩森严,落了这么个名声,就不信这样的程蕴宁还能讨得了好去。 「程家二姑娘怎么这样说话——」蕴宁还没有开口,采莲先就急了。 这位程家二姑娘怎么回事?本是有心给程家三姑娘卖个好,才把这位二姑娘领了来,结果倒好,一见面就对妹妹态度这般恶劣。 阖府上下哪个不知,程家三姑娘之所以在公主府地位超然,可不全然是沾了程家老爷子的光。当初公主殿下难产时,这小姑娘可也出力不少。 更是得了长公主和驸马以及宁嬷嬷的青眼。 便是其他皇室之人,到了府上,也不曾有过三姑娘这般礼遇。 「你到底是谁,怎么就敢跑到公主府撒野?」采莲毕竟老成些,直接厉声对程宝茹道。 程宝茹怔了下——怎么好像有些不对啊,被恶劣对待的不应该是程蕴宁吗?如何她们都对自己横眉怒目。 以程蕴宁寝陋的长相,即便是先入公主府,也不定要吓煞多少人,毕竟府里即便是亲爹娘和一母同胞的兄长,都因被她厉鬼般的容貌吓着,而生不出半点怜惜爱护之意。 之所以能在公主府受些礼遇,可不全是沾了祖父的光? 可同是受祖父恩泽,程宝茹却自信,更有讨人喜欢的资本—— 柔顺的和暴躁的,美丽的和丑陋的,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可现实却是,这些人却是瞎了眼似的,一心只知道维护丑陋的程蕴宁。 「这是怎么了?」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起,却是一个身着青色褙子、神情冷肃的老妇人,正快步来到园子,待得瞧见被采英采莲护着的蕴宁和躺在地上的程宝茹,脸色明显有些不好看。 「嬷嬷——」一瞧见来人,采英和采莲忙上前见礼。 来人可不正是宁嬷嬷? 采英脸色越发不好——宁嬷嬷有多护着这位程家三姑娘,她们可是都瞧见了,要是知道自己领来的所谓程家二姑娘那般冒犯三姑娘,不定该多生气呢。 「嬷嬷——」蕴宁也上前一步,刚想说自己没事,地上的程宝茹却是踉跄着起身直接挡在了宁嬷嬷身前: 「这位可是公主府的管事嬷嬷?还请嬷嬷帮我给我祖父程仲带个口信,就说孙女儿程宝茹来了。」 又流着泪瞧着蕴宁: 「这儿是公主府,不是家里。三妹妹好歹收敛些,自家姐妹面前,你娇蛮些也就罢了,若是只管随心所欲,胡乱使性子,可该让祖父如何再出入公主府?」 瞧这老妇的穿着和气度,明显在公主府地位非同一般,怕至少是个管事妈妈的级别,没瞧见那两个方才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的侍女,这会儿吓成什么样了? 口中说着,又朝宁嬷嬷福了福: 「我这妹妹自小毁了一张脸,脾气未免有些乖拗,即便做事张狂些,也请妈妈海涵一二才是。」 听说自己是程仲的孙女儿,再有那一番哭诉,不怕这老妇不仔细询问一番。甚至程宝茹确信,这些人定然不知道程蕴宁脸毁了的事,这会儿听自己说了,如何会不生出些好奇心? 第27章 等自己找到机会,再把那丫头脸上的轻纱扯掉,不怕她不和在家里一般,遭到所有人厌弃。 「呵呵,还真是天下难寻、知书达理的好姐姐。」宁嬷嬷缓缓开口,脸上神情却是讥诮至极,连带着对救了公主的程仲,都有些不以为然—— 枉老爷子医术超群,怎么就养了这么一群极品家人? 不过一个庶女,就狂的没边儿了。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就信口雌黄。真是个护妹妹的如何能逮着谁就哭诉妹妹的不是? 退一万步说,姑娘家脸被毁了,是什么好事不成?哪有做人姐姐的,逮谁给谁说的? 还有那眼里的贪婪和算计,真当其他人都是瞎的不成? 语气好像有些不对啊。 程宝茹怔了下,正撞上宁嬷嬷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冰冷眼神,顿时有些心虚气短,强笑道: 「嬷嬷说笑了……」 却被宁嬷嬷一下打断:「老婆子从来不和人说笑。」 说着转向蕴宁,神情慈爱: 「宁姐儿告诉我,这女子到底是谁?方才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我没有——」程宝茹大急,心说这老婆子老眼昏花吧?明明她进来时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才对,谁被欺负了不是一目了然吗?如何一上来先给自己定了罪? 却被宁嬷嬷一个眼刀吓得又住了嘴。 「嬷嬷莫气,我无碍。」蕴宁扶住宁嬷嬷的胳膊,神情淡然,「她自己说是我们家二姑娘,只我这些年一个人独居后院,家里兄姊一概数年未见,倒是不大敢认,我们家也不是什么显赫门庭,她既如此说,想来是不假的,至于说她为何一进来就扯着我大喊大叫,一副被欺负的快要委屈死了的模样,我却是不清楚了。」 「三妹妹,嬷嬷面前,休要胡言乱语——」程宝茹气的暗暗咬牙,这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什么叫不敢认?分明是故意的。 「我让你说话了吗?」宁嬷嬷一下提高了声音。 这程府三姑娘当真是不知所谓。以为公主府是他们程家,可以随心所欲不成? 毕竟是个养在闺中的姑娘,被人这么冷颜呵斥,程宝茹脸上自然挂不住,又羞又气之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宁嬷嬷却根本不理她,又转过头来柔声对蕴宁道: 「可是被吓着了,走,嬷嬷让人熬碗安神汤给你喝。」 「倒没有被吓着。」蕴宁摇摇头,却是伸出手,「就是手腕上被她掐的有些疼。」 蕴宁皮肤本就白皙,又一直被养在后院小屋里,等闲不出来见人,阳光下瞧着,甚至有一种晶莹剔透之感, 衬得上面一圈红红的指甲印,便显得越发骇人。 「怎么下手这么重——」宁嬷嬷心疼的什么似的,狠狠瞪了采英和采莲一眼,「让你们好好侍候三姑娘,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 采英采莲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连连请罪。 「不管她们的事,」蕴宁忙道,「两位姐姐也不知道,我们家二姑娘这么大力气。方才多亏两位姐姐护着,不然,我定会被拽倒,说不好这会儿还起不来呢……」 采英采莲连连点头,瞧着蕴宁的神情感激不已。 「罢了,」宁嬷嬷哼了声,脸上神情却是不见半分缓和,「若非三姑娘帮你们说情……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拿些药膏来。」 采英和采莲顿时如蒙大赦,经过程宝茹身边时,还不忘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啐了一口道: 「真是晦气。三姑娘多好的人,怎么竟会有这般黑了心肝的姐姐!」 程宝茹好险没气晕过去,抚着阵阵作痛的胳膊肘—— 方才软倒的动作有点猛,程宝茹确信,胳膊肘处定是撞破了,不然也不会火辣辣的痛,反是程蕴宁,不过被自己拉了一下,能伤的多严重? 倒好,这些人却跟天塌了似的,一个个全围着她转悠,却是正眼都不肯瞧自己。 忽然一转身,掩面往外就跑: 「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去找祖父……」 不想刚跑了几步,就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给拦住。 「在公主府横冲直闯,欺负了人不说,还敢红口白牙诬赖三姑娘。即便你是程家二姑娘,这里可也不是程家后花园,容不得你在此撒野!」宁嬷嬷冷冷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你们这就把这位程二姑娘送去给老爷子,再把我说的话,也转述给老爷子听。」 「嬷嬷不要——」程宝茹吓得脸儿都白了。 外人不知道,程宝茹还不知道吗?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不管程蕴宁变成什么样,都会把她视若珍宝的话,这个人可不是非老爷子程仲莫属? 但凡在老爷子心里有一点点位置,程宝茹也不用这般绞尽脑汁设计蕴宁了—— 所谓釜底抽薪,只要公主府的人恶了蕴宁,老爷子再护短也只能认了,公主要送给「祖父孙女儿」的所有好处,可不就由自己领受了。 哪想到公主府的人这么不讲理,竟是一根筋的认定了程蕴宁才是祖父的孙女儿。 又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可是遵了爹娘的嘱咐要把程蕴宁给带回家的,要是事儿没办成,反而惹来祖父的厌烦,可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28章 着急惶恐之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神情仓惶的冲蕴宁道: 「三妹妹,都是我的错,你帮我跟嬷嬷解释一下好不好?三妹妹……」 「让她走吧。」蕴宁转头冲宁嬷嬷道。 嬷嬷的意思蕴宁自然懂,要把程宝茹送到祖父那里,不过也是想要护着自己,想法子让祖父厌弃了程宝茹才好。 只嬷嬷不明白,别说一个程宝茹,就是顾家其他人全加上,也绝不会影响自己在祖父心里的地位分毫。 于祖父而言,从来都是无原则的宠爱着自己,程宝茹即便能说出花来,不独不会有一丝诋毁自己的机会,相反,还会令祖父对她更加厌烦。 可蕴宁却依然不愿程宝茹闹到祖父跟前去,甚至瞧见程宝茹,眼前就会不期然闪过她和顾德忠一起居高临下站在病重的祖父床前的情景…… 若是有可能,蕴宁但愿程宝茹这辈子都不再祖父眼前出现。 「你这丫头,就是太过心软。」宁嬷嬷握住蕴宁的手,大热的天,蕴宁的手心处却是粘腻湿冷,不觉心疼不已,「我知道你性子好,可也不能这么任人拿捏,时间久了,可不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爬到你头顶上……罢了,这次就依你,再有下次,即便你好说话,嬷嬷也是不依的……」 却是给那些仆妇使了个眼色。 旁边的程宝茹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宁嬷嬷这话,分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可明明吃了亏的是自己好不好!瞧向蕴宁的神情已是极为不善——死丫头,待得回了家,才要到嫡母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可一念未毕,胳膊处忽然一痛,却是两个仆妇上前,一下拧住了她的胳膊: 「姑娘既要走,我们送姑娘出去便好。省的姑娘再有失体统,到处乱跑!」 「可不!」另一个仆妇附和道,「庶女就是庶女,还妄想着跟嫡女比肩,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这号人吧?亏得程家老爷子性格宽厚,不然这样的庶孽,可不早就打死了事!」 程宝茹在家也是被宠上天的,如何受得了几个下人这般排揎?气的抬手就想推两人: 「你们放开我——啊呀!」 却是两个仆妇用力一扭,程宝茹只觉得胳膊都要断了,偏是两个仆妇在耳边低声道: 「姑娘莫要再喊,我们都是做粗活的,若是被姑娘吓着了,说不好手下更没有分寸也未可知。或者姑娘以为被公主府赶出去是很体面的事,想让所有来往的贵人都知道,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公主府得了一对儿龙凤胎的事,早传的满帝都皆知,这些日子可不是日日都有京中贵人前来探视?甚至慈宁宫的太后娘娘,也日日派人过来。就方才这么不远的路,程宝茹就碰见了好几拨衣香鬟影的贵妇…… 真是如仆妇所言,可真是丢人丢到整个京城了。 程宝茹心里拨凉拨凉的,被仆妇「扶着」的两条胳膊,更是钻心的痛,却偏是一点儿不敢表现出来,甚至还勉强挤出几丝笑意,做出很舒服的样子—— 死也不能被人瞧出来,自己竟是连公主府贵人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些下人给直接撵了出来。 方才进来时,贪看周围景致,只觉无一处不华美,这会儿却是肠子都悔青了,干嘛跑的这么远啊,等挨到府门外,两个胳膊会不会废了啊? 好容易出了公主府的大门,被人说是「请」,其实是扔出来的程宝茹头也不回的朝着自家马车踉跄着跑了过去,待得钻入马车,一眼瞧见等在里面的程骏和,好容易憋回去的眼泪登时落了下来: 「二哥,咱们快走……」 「不是去见宁姐儿了吗?怎么成这个样子了?」程骏和皱眉。两人本是一道来的,只来时爹娘嘱咐过,说是只管带回来蕴宁就好,暂时不要惊动老爷子。 想着都是女孩子,就让程宝茹一人去公主府罢了,至于程骏和,毕竟是男子,倒是不好进内院,不想进去时好好的,出来了竟吓成这样。 听程骏和提到蕴宁,程宝茹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宁姐儿她不肯离开……还对爹娘和咱们怨恨的紧……也不知她对公主府的人说了什么……把我推倒不说,还让人把我赶了出来……」 「这个死丫头,她敢!」程骏和听得火冒三丈—— 之前爹娘被祖父责罚,可不也全是为了这个臭丫头?来时自己可跟娘保证过,一定会把蕴宁带回去,倒好,她还摆起谱来了。人带不回去,自己脸面往哪儿搁? 当下就要下车: 「走,咱们回去,我倒要看看谁给的这丫头胆子,竟然连爹娘都不认了!」 慌得程宝茹忙拉住胳膊: 「二哥二哥……这里是公主府,可不敢惹出事来……也不知宁姐儿都说了些什么,公主府的人对咱们家的人可是不喜的紧……我没脸也就罢了,要是再连累二哥,爹娘可不得心疼死?」 岂不知程骏和说出第一句话就后悔了—— 这样森严的公主府,就是借个胆子,他也不敢往里闯啊。却是忿忿不平的一跺脚: 「也好,咱们回去,只管照实跟爹娘说,这个死丫头,最好能巴结长公主一辈子,永远不回家!」 听程骏和如此说,程宝茹低垂的眼帘里闪过一丝快意—— 第29章 两位兄长可是嫡母的眼珠子,二哥既这般说,蕴宁那丫头,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边蕴宁却是已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瞧着宁嬷嬷收拾好的满满一车子吃穿用的东西惊吓不已。 「这些可是老爷子也看过首肯了的,」宁嬷嬷笑眯眯道,「咱们家哥儿姐儿,以后可离不得老爷子的照料,主子说了,这些就充当诊金了。你要是不肯要,就去同长公主和驸马爷说去。」 蕴宁心里无奈至极。这些日子以来,哪里不明白,长公主殿下是真的心疼自己。至于祖父,真是些真金白银,他倒不会稀罕,可真要说是和自己有关的事,却是一百个上心。 不用说,利用老爷子帮自己收下这些好东西,十有八九,是嬷嬷的主意。 「小小年纪,怎么就那么多心思。」宁嬷嬷嗔怪了一句,「不是你和老爷子,哥儿姐儿……就冲着这一条,长公主的意思,给你多少好东西怕是都不够。更别说,往后还得靠着老爷子给哥儿姐儿调养身体呢。老爷子是个性情耿直的,要是你也不要,让殿下如何心安?」 蕴宁默然,她也不是不通世事的,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再看车里的衣衫首饰,样式精巧至极的各色点心,可不全是投自己所好,明显都是用了心思的。 再要推诿,反而显得有些矫情,蕴宁只得点头: 「嬷嬷的意思我懂,这些东西我收下就是,可嬷嬷也得答应我,就这一回……」 「好好好。」看蕴宁答应下来,宁嬷嬷松了一口气。又领着蕴宁去拜见了长公主。 只长公主夫妇一对儿麟儿全赖了程仲才得以保存的事,早传遍了帝都,一时各大贵家纷纷厚颜直接求到了公主府。尽管长公主帮着拒绝了大部分人,可依旧有些来头极大抹不开脸面的,蕴宁竟是等到了傍晚时分,依旧没有等回来老爷子。 好在老爷子离开时特意交代过,说是老宅已然收拾好了,让蕴宁只管回去安歇,又给了几盒药膏,让她日日在脸上涂抹。 蕴宁上了车,打开一盒,里面的碧绿色的药膏,水嫩嫩的,闻着还有一股清香,挖出来一点涂在脸上,如同在紧绷的肌肤上着了一层水色,当真是舒爽至极。 只这些药膏却还差了最关键的一味药——香莳子。 要说香莳子也不是什么珍稀药物,甚至寻常人直接挤出汁液抹在脸上的话,还会起红色的疹子,却偏是同这雪肌膏里最重要的朱颜草相辅相成,前世若非机缘巧合,蕴宁也绝不知道这一点。 却也是颇费了些时日,才摸索出来合适的量和用法,虽说复杂了些,效果却是惊人的好。 「停一下。」掀开帷幔一角往外瞧了瞧,蕴宁忙道。 前面就是回春堂了,自家的香莳子可不是顶顶上乘的? 上一世已是生无可恋,全是为了祖父的遗言,蕴宁才治好了自己一张脸。这一世不管是为了祖父还是为了自己,蕴宁却都想早些好。 从车子上下来,蕴宁抬脚刚要上台阶,一阵喧哗声忽然在旁边的醉仙楼前响起: 「去去去,哪里来的丑八怪,还不快滚,把我们的客人全都吓走了!」 「是哟,真是恶心……」 「就没见过这么丑的小孩……」 「真是吃东西都没胃口了……」 正欲提起裙子下摆上台阶的蕴宁一下站住脚,只觉心头堵得厉害——上一世,所到之处,可不是常常被人这般呵斥? 循着躁动声瞧过去,倒是一目了然—— 醉仙楼的门前这会儿可不空出了一大片空地?酒楼的台阶下正有客人打包的饭菜洒落,一个手里死死攥着块儿鸡肉的瘦弱孩童正跪趴在那里,低垂着头,只蕴宁是侧站着的,倒是看不清孩子的具体长相,可饶是如此,依旧被脸上的可怖疤痕给惊了—— 不过巴掌大的小脸,竟是遍布麻子般大大小小的黑点,甚至好些地方都溃烂生疮,有脓水流了出来,即便站得远,依旧能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呛人气味儿。 「快滚!」就这么片刻,已经好几个想要进酒楼吃饭的客人掩着鼻子离开,小二更是火冒三丈,一边掂着扫帚清扫,一边作势去踹孩子。 那孩子却是一把将鸡肉塞进嘴里,然后脸径直转向小二踹过来的脚。 那样污秽的东西,真是沾上一点儿,还不得恶心死?小二慌里慌张的忙收脚,却是忘了脚下的台阶,竟是一脚踩空,若非拄着扫帚,好险没摔倒。 小孩儿却衬这个机会,赶紧趴在台阶上,大口吞咽起地上的饭菜来。 「小兔崽子,还敢坑我!」小二气的头都晕了,又瞥见站在酒楼门前掌柜不悦的眼神,也顾不得嫌脏了,揪起孩子后背的衣衫,猛地往旁边甩了过去。 孩子身小力薄,一下被丢了出去,好巧不巧,正落在回春堂门前。却是忽然剧烈呛咳起来,然后就痉挛着趴在地上,起不了身了。 蕴宁脸色变了下,忙快步下了台阶,也不顾小孩子身上的脏臭,直接扶起孩子的头,却见孩子正张着嘴,口中鼓鼓囊囊的,脸色已是憋得青紫,明显是卡着了。 「三姑娘。」公主府的下人忙围上来,语气中却是有些不赞成。 蕴宁却顾不上理他们。 被噎着这样的事看似没什么,却最是凶险,稍微慢些的话,说不好就是一条人命。 第30章 前世庄头的孩子可不也被鸡骨头卡过,只虽然从祖父手里学过如何施救,那会儿却是不熟练的紧,好险就没救过来。 也是那件事后,庄头彻底转变了对蕴宁的态度,真是恨不得当菩萨一般供起来。 「快让坐堂大夫出来。」蕴宁回头急声道。 不想扶着孩子的手,忽然被狠狠打了一下,蕴宁低头,正对上两道虽虚弱却狼般凶狠的眼神。 忙反手握住孩子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摇了摇,柔声道: 「乖,别怕啊,喉咙里的骨头很快就能弄出来。你要勇敢些,很快就会好了。」 只蕴宁把自己当成了大人,却忘了她这会儿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罢了,甚至白皙的手指和男孩的也是差不多大,这般故作深沉的说着大人话,当真是可笑至极。 好在并没有人笑,实在是这么会儿功夫,所有人都意识到怕是有些不妙,实在是男孩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就是骂骂咧咧跟过来的醉仙楼伙计也吓得傻了眼——别看醉仙楼有后台,可真是闹出人命的话,却也保不住自己。 很快回春堂的大夫跟着公主府的人走了出来,蕴宁抬头瞧了眼,倒是认识,可不是祖父的三弟子张怀玉? 要说这张怀玉,也是个运道极好的,上一世不知为何,竟入了锦衣卫指挥使封烨的眼,最后更是和祖父一般做到了太医院掌院使的位置,且一直深得圣宠。 却是很快回神: 「张伯伯快来看一下,这孩子吃东西噎着了。」 张怀玉怔了一下,顾不得多说,忙上前俯身查看,孩子眼神都有些涣散了,视线里却依旧有些抗拒之意,亏得蕴宁捏着他的小手晃了晃,孩子才艰难的移过眼神,茫然的视线定定的集中在蕴宁脸上—— 这个小姑娘好香啊,还有她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勉强和轻蔑,全是纯然的安抚和担心…… 张怀玉已是从蕴宁手里接过孩子把人抱了起来,快速返回回春堂内,先把人平放在地上,又用力按压腹部,连续七八下,孩子头猛地一仰,一个细细的鸡骨头一下吐了出来。 只不知道是吃坏了肚子,还是按压太过,除了喉咙里的骨头吐出来外,连带的还吐出了一大堆秽物,不独男孩衣襟上都是,连带的张怀玉和始终握着男孩手的蕴宁身上都沾了些。 「对不起——」男孩神情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的瞧着蕴宁道。 还想再说什么,却已被公主府的下人推开,两人一直握着的手也被分开: 「三姑娘,你没事儿吧?」 「好好的一身衣服……」 看男孩神情明显很是无措和惶恐,蕴宁忙摇了摇头,透过人群间隙冲男孩摆了摆手: 「我无事。」 「对了,去外面买件成衣来,让这孩子也把衣服给换了。」 又歉疚的看向张怀玉: 「张伯伯,对不住,弄脏了你的衣服。」 「无事,无事。」张怀玉笑呵呵道,又瞧着蕴宁,「小姑娘认得我?」 「伯伯不认得我了?你忘了吗,从前我经常跟祖父过来,还有你做的那个多味儿的糖豆,可是好吃的紧呢。」蕴宁怔了一下,这才想起,从伤了脸,自己就再没到回春堂来过,张怀玉不认得自己,可不也在情理之中。 「你是,三姑娘?」张怀玉也吃了一惊—— 要说从医的张怀玉这辈子唯一一次做过糖豆的经历,可不就是给师父最宠爱的孙女儿宁姐儿?再结合蕴宁熟稔的模样,自然马上知道了眼前的小姑娘是谁,一时就有些感慨—— 犹记得当初师傅领着小丫头到回春堂时,可不是粉雕玉琢般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再不想会出了那等事,还记得最后一次瞧见蕴宁时,小姑娘已是变了个人相仿,生生和没了魂魄的木偶一般…… 「愿意出来就好,不妨多玩会儿……」张怀玉一时就有些唏嘘,只他并不是那等会安慰人的,话一出口,就知道有些不对,当下讪讪道,「呵呵,那个,就是好好的一身衣服脏了……」 上面的气味也难闻的紧,还怎么逛街? 「我本就准备家去呢。」蕴宁倒是没在意,指了指依旧呆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男孩,「这孩子喉咙和脸都伤了,张伯伯帮他瞧一瞧,开些药物吧……」 脸上伤口溃烂成那般样子,不定多疼呢。 「好。」张怀玉神情越发复杂。蕴宁这孩子不管遇见多糟糕的事,却一直是个心肠软的,比方说眼前这个又脏又臭的男孩,还有那个顾德忠,若非蕴宁让人打过招呼,回春堂如何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文钱不要让顾家到这里拿药?还尽心教授顾德忠本事。 只可惜顾家那小子就是个资质鲁钝的,学会的那点儿皮毛,也顶多够他糊口罢了,却别想再有寸进了。 「我要走了。」蕴宁上前一步,对着男孩轻声道,「张伯伯医术高明的紧,你只管信他,便是你脸上的疤,咱们回春堂也很快就会有灵药售卖,到时候你只管来,我送你些……」 男孩终于抬起头,深深的看了蕴宁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只他这般行径落在公主府的人眼中,无疑就有些无理了。蕴宁倒是不在意,举步就要往外走,却在瞧见一个由远而近的人影时,眼中倏然闪过一阵怨愤之意。 第31章 地上的男孩子无疑对旁人的情绪极为敏感,当下也抬头,顺着蕴宁的视线瞧过去,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人,正拾阶而上。 张怀玉脸色就变了下,这个顾德忠,怎么又来了。 不怪张怀玉厌烦,实在是顾德忠大爷似的态度,就好像回春堂是他们家开的的一般。 即便依着老爷子的意思,回春堂有给人施药的习惯。可对象怎么也得是那等穷苦无依的人才好啊。 顾家虽算不上大富,可日子也算能过的,绝不至于吃药的钱都没有。 这顾德忠倒好,仗着他那娘亲是程庆轩的亲姐,不管家里哪个有些头疼脑热,就径自到回春堂问诊拿药,却是从来不提银钱的事儿。 甚至帮忙的伙计还曾见他拿了回春堂的药物出来贱卖的。更让人不舒服的是顾德忠高高在上的态度,直是把回春堂的伙计都当成了他们家下人看待相仿,便是几个坐诊大夫,顾德忠求教医术时也是高高在上,好像大家伙收了他做徒弟,是何等的荣幸一般。 以致到了现在,即便程庆轩登门说了好几次,都没人肯点头正式收了顾德忠做门下弟子。 可即便再看不上这人,大家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倒不是因为程庆轩的脸面,而是和蕴宁有关—— 伤了脸的这几年来,蕴宁唯一一次出来,可不就是到了回春堂?而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恳求大家尽心尽力教授顾德忠医术,且但凡顾德忠登门,所有药物一律免费。 之前师父离开时,对几名弟子的要求可不同样只有一点,那就是看顾好蕴宁,无论蕴宁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须得答应。 几人跟了程仲这么多年,也明白老爷子的脾气,并不热衷那等权力富贵,若说还有什么执念的话,就是毁了脸的三姑娘了。 看师父偌大年纪还为小孙女忧心不已,大家自然不愿拂了他的意。 当时可不就满口子答应下来。原想着只当给师父尽孝了,却无论如何没想到,顾德忠会是那般脸皮厚且贪得无厌的…… 这般想着,不自觉看了蕴宁一眼,神情无奈中更有些怨念。 顾德忠已经进了回春堂,只他这些日子许是真病了,不独瘦了不少,脸上也没有一点儿血色,远远的瞧见衣着华美的蕴宁和围在她周围的行止有度的公主府下人,猜想对方必然大有来头,也就不敢喊张怀玉过去。 却是径直到了靠近西边的药童那里,不耐烦的道: 「去后面帮我喊个坐堂大夫,就说我病还未好透呢,不拘是哪个,让他快着些过来。对了再沏杯好茶……磨磨蹭蹭做什么?没长眼睛吗,先把那张椅子搬过来让我坐了…… 「张伯伯,」蕴宁收回视线,神情讥诮,慢慢道,「以前是我不懂事,给伯伯们惹了麻烦,还请伯伯谅解才好。只咱们回春堂是药铺可不是善堂,不拘是谁,总不能让他做了那等客大欺主的人,想要拿药看诊的话,总得先排队,且出得够银钱再说,对了,若然从前有欠下的,也该着人一并还了的好……没得真正穷苦的人家得不到帮助,反是让那等游手好闲的沾了便宜……」 「啊?」张怀玉愣了一下,顺着蕴宁的视线看向顾德忠那边,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蕴宁的意思,再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好好好,三姑娘的话我们记着了。」 天可怜见,宁姐儿终于想通了。 「我先回去了,」蕴宁又对男孩温声道,「我已让人去买了衣物回来,你待会儿换上,让张伯伯帮你好好看看,有什么打算的话就同张伯伯说……」 又叮嘱了一番,这才起身离开,中间却是看都没看顾德忠一眼。 目送蕴宁离开,张怀玉神情却是有些复杂,又看一看男孩丑陋到可怖的脸,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这么好的小姑娘……怎么会,恁般命苦呢……」 男孩毁了容即便也会多受些苦楚,却依旧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本,女孩毁了容,可不一辈子都被毁了? 宁姐儿这么心善,怎么会摊上那样一对儿没心没肺的爹娘?也不知师父这次回来,是不是找到了给宁姐儿治脸的灵药…… 「怎么会命苦?」一直静默不语的男孩忽然开口,「我瞧着这位姑娘穿金戴银,实在是再命好不过了……」 「你知道什么?」张怀玉哼了一声,「你是因为没了爹娘照拂,才这么惨的吧?有人却是有亲爹娘在,比你也强不到哪里去……好了,我犯不着跟你说这个,你小孩孩儿家的,懂什么?走吧,我给你开些药……」 顾德忠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瞧见张怀玉过来,意思着动了动屁股: 「张师父,你帮我看……」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怀玉绷着脸打断: 「称呼可不能乱叫,我什么时候答应收你为徒了?」 早看顾德忠不顺眼了,以往不过是瞧在宁姐儿的面子上,好容易宁姐儿开了窍,不再一心向着这小子,张怀玉自然不肯给他留一丝情面。 张怀玉声音不是一般的大,一时回春堂里的客人全都看了过来,顾德忠这会儿脸皮还嫩,登时觉得面上火辣辣的,却是强笑着道: 「……张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怀玉也不理他,只顺手接过药童端上来的茶水,漫不经心的放在一旁,意有所指道: 第32章 「好茶叶也就那么多,以后可得省着点喝,这年头有蹭吃蹭喝的,竟然连蹭茶水的都有……」 又指指顾德忠屁股下的椅子: 「你若是看病,就去那边排队,我这儿还有病人呢,你这占着张椅子算怎么回事?」 那男孩也是个机灵的,闻言径直走过去。 还没靠近呢,顾德忠就被熏得蹦了起来,只他动作快,男孩动作更快,身上的秽物终究蹭了顾德忠一身。 偏是从头到脚,就没个干净的地方,顾德忠想去打人都没地方下手。 顾德忠一时不住干呕,好半晌才直起腰,恨恨的瞪着张怀玉,面色铁青: 「师……张大夫,你这是要做什么?特意弄了这么个东西,恶心我不成?这回春堂是程家的产业,可和你姓张的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到了这会儿,哪里意识不到张怀玉是刻意针对自己? 只这张怀玉是不是晕了头? 难不成他忘了,回春堂的主人是程仲。而程仲最宠爱的人可不就是程蕴宁? 当初秦妈妈可特特跟自己说过,程仲早已放过话,说是这铺子并店面,除了程蕴宁,谁都别想要。 刚听秦妈妈这般说时,自己还不信,后来却亲眼见到程蕴宁在回春堂一言九鼎的模样,即便这些人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可因为程蕴宁发了话,不也得捏着鼻子伺候自己。 那以后,自己可不就信实在了?若然不是因为这回春堂,自己吃饱了撑的才会跑到程蕴宁那个丑八怪面前献殷勤? 张怀玉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呵呵,你也知道是程家的产业啊,我还以为你当成了你们顾家的呢。还有顾少爷说话最好小心点儿,这位小公子,可是我们三姑娘的客人。你算什么东西,如何就敢随随便便呵斥?」 「既然你明白,那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师父可是回来了,说是让盘一下铺子里的帐,我记得不错的话,顾少爷这几年可不少在我们这 拿药……」 说着招呼药童: 「拿账本过来。」 这几年颇是在顾德忠那里受了不少气,回春堂的人即便听蕴宁的安排,没有收过顾德忠的钱,却是一笔笔全都记了下来,原想着等老爷子回来了,让他过目,好歹帮着宁姐儿认清楚这人是个什么东西,倒没想到宁姐儿竟是自己想通了。 「什么账本?」顾德忠越发觉得不妙,涨红了脸道,「我什么时候在你们这里记过帐?你们可莫要耍赖……」 「是吗?」张怀玉接了账本,随手翻开来,「……年……月,顾少爷说家中老母病重,从我们这儿拿走三天的药物……诊费加药钱,共计六百二十文……还有……」 「你莫要血口喷人!」没想到回春堂的人还真记了账,再有张怀玉方才的话—— 老爷子程仲可是回来了。 自打前些时日在那棵老槐树下淋了场暴雨,顾德忠回去可不就病倒了?竟是足足烧了三天有余。 又因为宵禁的缘故,家人无法进城,没奈何,只得连夜拉着顾德忠跑到了仓州府,竟是足足在仓州府躺了十多天,才能勉强下地,这不一从仓州府回来,顾德忠就先到回春堂来了? 本想着再拿些温补的药物,好好补下身体,另外经过这一番折腾,顾德忠的母亲程氏可不也真添了病? 只心疼银钱之下,一门心思想着到回春堂拿不要钱的药物,愣是一直忍到了今日。 顾德忠本是带着怨气来的,毕竟,自己病了这许多时日,那秦妈妈也好,程蕴宁也罢,别说让人登门看望了,竟俱是连个话都没有,依着顾德忠的意思,可不得多从回春堂拿些金贵的药物,好好弥补一番? 待得程蕴宁知道了消息,以那丫头的性子,怎么也得帮自己筹备些银钱才是,即便如此,顾德忠也下定决心不能心软,毕竟不是她,自己如何会得这一场病来? 怎么也要好好给她个教训,让她认清现实,可不是自己多稀罕她,是她死皮赖脸的巴上自己才是。 却如何能想到会出这种意外,程仲竟然回来了。那老东西可不是好蒙的。 一时越发心虚,又急又怕之下,再不敢久留,边起身往外走边咬着牙道: 「……我这就去舅舅家……倒要看看,是谁给你的这般胆子,对亲戚这般刻薄……最好等三姑娘来了,你们依旧这般说。」 却是心里暗恨,回春堂的这些人,全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吗,他们分明从来就瞧不起自己,不过是畏惧程蕴宁,才不得不对自己客客气气的…… 可别人也就罢了,至于程蕴宁,还不是任自己搓扁揉圆?一时又觉得有些晦气,你说程仲是不是眼瞎了,这么个丑丫头,倒是当成宝一样,不然,自己何至于镇日里想着如何去巴结她? 却又舍不得从前在回春堂处处被人捧着的感觉,一时心里不是滋味儿至极—— 之前的计划看来是不成了,不独不能远着程蕴宁,还得想法子哄哄她,好在其他事不成,那程蕴宁却蠢笨至极,又有秦妈妈暗中帮着,早对自己死心塌地,顾德忠自信,但凡自己开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那程蕴宁也不会不应的。 「啊呀,顾少爷跑这么快,是不想认账吗?」张怀玉追着出来哼了声,「说起我们三姑娘啊,刚才可不就在这吗?只我们三姑娘可没你这么脸皮厚的亲戚,你要是还有些羞耻之心,就回去赶紧筹措银子把钱给还上……」 第33章 顾德忠狠狠的跺了下脚: 「好你个张怀玉,你给我等着!」 方才那个被人簇拥着的女孩,分明出身大家,哪儿是程蕴宁能够比的?且若真是程蕴宁到了,可不早哈巴狗一样跑过来围着自己讨好了…… 这边儿顾德忠怒火冲天,那边儿程庆轩可不也被气的吹胡子瞪眼? 特特在家里呆着,就是想等程蕴宁被带回来后,让她去哄哄老爷子,倒好,程骏和两人倒是都回来了,却是不见程蕴宁的影子。 当下一拍桌子,冲着程骏和瞪眼道: 「没出息的东西!镇日里除了吃喝玩乐,你还会干什么?这么点子小事都办不好!」 程骏和被骂的灰头土脸,对蕴宁的怨恨自然又多了几分。 旁边哭的眼睛都肿了的程宝茹忙跪下替程骏和求情: 「爹,并不关二哥的事。实在是都怪女儿不会说话,才惹得三妹妹不开心,您要责罚,就责罚女儿,别骂二哥了!」 「罢了,罢了。」丁氏一手拉着程宝茹,另一手护着程骏和,垂泪道,「是我这个当娘的不称职,宁姐儿不肯回来,哪里是为着你们?分明是还在怨恨我这个当娘的……」 「她敢!」程庆轩越发恼火,连带的又想到一点,既是连丁氏都要怪罪,岂不是连自己这个当爹的,也心怀怨尤?「子不言母过,更何况这件事分明是她自己不检点,又与别人何干?忠哥儿那孩子从小听话,何尝惹过什么事?不是沾上了她,也不会惹了这么一身腥……」 说着怒气冲冲的起身: 「我亲自去公主府走一遭,倒要看看,这个逆女,真敢嫌贫爱富,不认爹娘了吗。」 丁氏慌忙擦了眼泪,紧跟着追了出去: 「老爷,等等我,咱们一起去……宁姐儿再如何,我总是他的娘……叫我说,咱们先去老宅看看,茹姐儿不是说,那丫头今儿个会回去吗?公主府那里,咱们怕是不好进……真是老宅里见不到她,再作打算也不迟。」 程宝茹和程骏和对视一眼,也跟了出去。 一家四口一起往位于庆丰胡同的老宅而去。 要说老宅的位置,可是比棋牌胡同强的多了,不独邻着权贵云集的隆庆大街,便是距离煊赫的武安侯府,也并不甚远,搬离老宅前,两家一年上可不总要碰见个十次八次的? 而这一点,也是程庆轩不喜老宅的最大原因,实在是相较于那些世家贵子而言,程庆轩这个太医院掌院使的嗣子委实太过没有存在感了。 再加上程庆轩文不成武不就,还是程仲豁出老脸来,才好不容易入了工部做事。 以上等等,每每让程庆轩不痛快,总觉得住在这里委实是低人一等。 后来又听丁氏嘀咕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既是住在这里憋屈,还不如远着些呢,等扬眉吐气了,在这儿买个更大的院子,再搬回来住也不迟…… 两人一拍即合。可这会儿,瞧着外面的繁华景致,却又止不住的惆怅—— 已是年近不惑之年,却还在工部的底层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 这么想着,不觉更加烦躁——能不能出头,就看这一次了!不觉探出头来,吩咐车夫: 「再快些。」 蕴宁那个死丫头,最好顺顺当当的答应帮自己说服老爷子…… 至于程宝茹,也被所过之处,一座座锦绣府邸给迷了眼,只神情艳羡之余,更多的却是不甘和愤恨—— 程蕴宁住过的公主府,可是比这些人家都强的太多了…… 倒是程骏和蹙着眉头,心说还是老宅的环境好,日日里能见着这么多贵人,怎么想着,也比在棋牌胡同那里的机会多啊? 也不知爹娘怎么想的,硬要从这么好的地方搬出去…… 「咦,前面那辆车,是公主府的马车……」程宝茹忽然道,「三妹妹十有八九,就坐在上面……」 程骏和忙探头往外瞧,果然见一辆带有公主府标识的豪华马车,可不是正往老宅的方向而去? 只他毕竟年龄大些,晓得即便有公主府的徽记,也不见得上面坐的人就是蕴宁。 程庆轩可不也是这般想法?当下只让车夫速度再快些,又打发小厮,赶上去探问一番,若然前面车上的人果然就是蕴宁,就让她赶紧滚过来,不是的话,也谨记莫要惊动贵人。 说话间,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长街上人群纷纷向两边走避。公主府的马车正好堪堪行上街头,见状也忙停在路边。 之前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很快回转,程庆轩焦灼的探出头: 「打探出来没有?」 「再没错了,就是三姑娘。」小厮低声道—— 也是巧了,他赶过去时,公主府的马车正好停下,耳听得那些下人「三姑娘」「三姑娘」的唤,已是信实了五分,再加上蕴宁还探头往外瞧了一眼,可不确凿无误就是府里那个人见人避丑丫头吗? 「真是她?」程庆轩大喜—— 果然是老天都帮着自己。 之所以这么紧赶慢赶,可不是怕老爷子回来了,不好把人带回去?眼下既是在路上碰着了,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当下催着车夫就往前去,到了近前,车没停稳就跳了下来,抬脚就要朝公主府的马车冲过去: 第34章 「宁姐儿,公主府的马车也是你能做得的,还不给我……」 「滚下来」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阵清脆的「哒哒」马蹄声给压了下来,却是长街的尽头,正有数十匹骏马缓缓而至。马匹上人从十二三岁到二十余岁不止,个个蟒袍玉带,气势逼人。 「啊呀,这就是各地藩王的王子吗?」 「俱是生的好相貌呢……」 「那是自然,所谓龙子凤孙,这些可俱是天家人,说不好,里面就有一位……」 也有那消息灵通的小声嘀咕着,又想到什么,忙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程庆轩却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又瞧见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的礼部官员,终于想起一件天大的事来—— 今儿个可不正是各地藩王王子进京的日子? 说是令藩王王子进京面君,可不年不节的,哪个人不明白,分明是为了遴选嗣子! 要说今上也是个不如意的,当初和亲兄弟争位,好不容易占了龙椅,却是膝下空虚,而立之年,方得了个龙子,虽是一出生就封为太子,却是个体弱命薄的,好容易挨到及冠之年,依旧撒手西去。 自打太子没了,皇上打击太大之下,可不就缠绵病榻? 到如今已有两年之久。前些时日,帝都上空忽然出现黑白鱼状太极图,更有九天惊雷烧了慈宁宫一座殿宇,朝野震惊,太后差点儿哭昏过去,只说是国朝后继无人,上天降下责罚,恳请皇上为祖宗基业计,赶紧从宗室子弟中遴选后嗣,好让周家列祖列宗能在地下安稳长眠…… 连带的朝中重臣也纷纷上书附和,不多久,就有了这道让各地藩王送子进京的旨意。 只天下人谁不知,分明是皇上要过继嗣子啊! 都说同人不同命,天家的嗣子和普通百姓又自不同,一旦被皇上选中,妥妥的就是储君、未来的皇上,可不就是真龙吗! 要是自己过继的是那等朝中重臣之家,如何也不会和现在这般栖栖遑遑了。 正自胡思乱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有些不对,却是这群鲜衣怒马的龙子凤孙,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站的位置,可不就在自己的前方? 程庆轩冷汗刷地下来了,心说是不是自己这么直盯盯的瞧着,礼仪不周,惹了哪位爷不悦?忙诚惶诚恐的低下头来,腰也弯的快到地上了: 「小的工部所正程庆轩给各位爷请安……」 可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距离太远,却是没半个人搭理他。倒是旁边的人群忽然散开来。程庆轩后知后觉的抬头,才发现偌大的空地上也就自己和前面公主府的马车罢了。 吓得脸一白,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而正前方,正有一个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缓缓而来,在距车子几射处勒住马匹,冲着公主府的马车做出礼让的姿势: 「我等奉皇命入城,不想却是阻了大姑姑府里的马车,还请勿怪。」 随着他的话,后面一众藩王王子也跟着纷纷让开,那些礼部官员神情却是有些复杂—— 这说话的少年,可不正是皇上唯一的兄弟,庆王爷的独子周珉? 这位倒是个会来事的,甫一入京,就先想法子赢取公主府的好感。 和曾经跟庆王水火不容不同,皇上对唯一的胞妹荣宁大长公主始终宠爱有加,兄妹两个感情可不是一般的好。若然能赢得大长公主的支持,过继一事,可不就抢占了先机? 后面的那些藩王王子也不是傻的,忙也纷纷附和: 「如何能让长公主的人给我们让路?」 「让公主府的车先过去吧。」 能动用公主府的马车,还是住在这样繁华的街道,意味着车上的人要么是哪个朝中权贵家的小姐,要么是长公主极看重的,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大家礼让一番,是绝没有坏处的。 蕴宁也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登时头疼不已,只得道: 「贵人们言重了,贵人们有皇命在身,若因为小女子而耽误了大事,可不是小女子天大的罪过?还请贵人们先行,小女子并无要事,不敢劳烦贵人。」 虽是看不见人,声音却宛若出谷黄莺,很是宛转动听。 周珉认真听完,倒也没有强人所难,微微一笑道: 「姑娘太客气了,既如此,我等就先行一步,他日有缘,再向姑娘赔罪。」 说着,一抖缰绳,却是加快了步伐,公主府的马车前面很快就空了出来。 即便很多人赶着有事,可瞧见这般情景,也不敢拥挤夺路,生生目送着公主府的马车横跨长街,才轰的一下四散开来。 直到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程庆轩才一下清醒过来。 车里的程宝茹和程骏和忙从车上下来,扶住程庆轩。勉力护着回到自家马车前。 「爹爹方才怎么不让三妹妹下来?」程宝茹无论如何压抑不住内心的嫉恨—— 方才那些可都是金尊玉贵的藩王之子啊,这一辈子,自己怕是都没有和他们搭上话的机会,倒好,竟是纷纷给程蕴宁让路,最后那位英俊王子话里话外,分明还透露出想要结识那个臭丫头的意思。 先是公主府,再是这些金枝玉叶……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让程蕴宁那个其丑无比的无盐女给摊上了?除了从前的嫡姐面前,程宝茹和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忽视过。 第35章 又暗暗埋怨爹爹太过没出息,要是当机立断把程蕴宁拽下车,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敢忤逆不成?也让那些王子们瞧瞧,他们巴结讨好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般想着,语气里自然不自觉的带上了些怨尤之意。 程庆轩心里也正不自在,听程宝茹如此说,心头的火气再也压不下去: 「闭嘴!混账东西,你懂什么!」 声音太大了些,旁边的人纷纷往三人站的地方看,程宝茹一下红了眼圈。不想眼泪还没下来,程庆轩又断喝一声: 「哭哭哭,镇日里就知道流泪,怨不得这么晦气。」 吓得程宝茹到了喉咙边的哭泣又咽了回去。 车里的丁氏则始终坐在马车里,咬着嘴唇,一眨不眨的瞧着远去的公主府车驾,眼中神情晦暗不明…… 一直到了老宅外,一家子僵硬的气氛才稍稍得以缓解。 「不然,老爷先在车上等着,我去让宁姐儿出来迎一迎?」丁氏试探着道。 程庆轩清了清嗓子:「都是一家子,那么客套做什么?都下车吧。」 口中说着,率先下了马车。 丁氏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心虚,好笑生气之余,又有些鄙夷—— 天下间的男人,就没见过这么窝囊的,每每见了他那个爹,都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这会儿更是有出息了,竟然连自己女儿都开始畏惧了。 却也不说破,跟在程庆轩的后面下了马车。 即便是两进的小院子,可在这个地段而言,也算是寸土寸金了。更兼设计的很是精巧,又有花木水榭错落有致,瞧着倒也让人觉得爽心悦目至极。 几人穿过一条两旁种满药草的清幽小径,再转过一座假山,很快来至后院,正瞧见坐在桂花树下一张美人椅上的蕴宁,身旁还侍立着几个姿容俏丽的婢女,或捧锦帕,或递茶水,服侍殷勤,却是井然有序,没一点忙乱之处,更难得的是这么些人,竟是一点儿声息也无。 距她们不远处,有几个仆妇正从一辆大车上不停的往下搬运东西,仔细瞧去,有衣料布帛,有首饰头面,甚至还有一扇精美的玉石屏风,上面镌刻着花草,还有数只蝴蝶在上面翩翩起舞,雕工精致至极,不仔细看,简直就和活的一般。 程宝茹瞧得眼睛都直了,更是不停的往外冒酸水,即便方才刚被程庆轩发作过,这会儿却依旧忍不住上前几步,嗔怪道: 「爹和娘还有二哥到了,宁姐儿怎么还大剌剌的坐着?便是爹娘心疼咱们,做人儿女的,也没有这般托大的道理。没得让父母寒心……」 蕴宁霍然回头,虽是早已明白,既然重回幼时,想要对这所谓的父母避而不见是根本不可能的。 上一世从离开程府,一直到死在农庄,蕴宁再也没见过两人的面。乍一瞧见大步而来的程庆轩夫妻,曾经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程庆轩依旧沉着一张脸,好像每日里总有人会惹他生气一般;至于丁氏,白皙的容颜依然柔美,只得体的笑容也不能掩盖乍然瞧见自己时一瞬间的冷漠…… 心念电转间,蕴宁已定下心神,站起身形,冲着程庆轩夫妇福身见礼:「爹,母亲。」 抬起头时,视线却毫不避让的对上程宝茹,不紧不慢道:「二姐姐方才的话,恕蕴宁不敢苟同。一则即便有长公主殿下的人帮忙,院子里这会儿也正忙乱不堪,有所疏忽,在所难免,二则你方才也说爹娘心疼咱们,如何就会因为这点小事,怨怪于我?还是说你心里,爹娘就是那等动辄发怒、蛮不讲理的糊涂人不成?」 说着又转向程庆轩和丁氏: 「女儿说的可对?」 「我哪有?」再没想到,府里那个沉默别扭,无论受多少委屈,也从来只能默默咽下的程蕴宁,有朝一日也会言辞如刀,令人招架不住,程宝茹又是震惊又是委屈,「三妹妹莫要血口喷人!」 口中说着,又求救似的瞧向丁氏: 「娘,你看看三妹妹,什么时候这么左性了……」 如何也没料到,从来都是站在她这边的丁氏,却是根本没接话茬,甚至瞧都没瞧泫然欲泣的程宝茹一眼,直接上前就想把蕴宁揽在怀里: 「我的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二姐姐自来口无遮拦,你莫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明显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程宝茹身上,还从没有过这种待遇,程宝茹瞬时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丁氏笑的慈爱,瞧着小女儿的温柔眼神几乎能拧出水来,旁边的程宝茹更加委屈——嫡女和庶女果然不同,嫡母可从没有这么着看过自己。 不想蕴宁却似是没瞧见一脸殷切的丁氏,身形往旁边一错,低眉道: 「二老请上坐。」 被撇开的丁氏动作一顿,伸出的两只手无比尴尬的停在了空中,只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颇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觉。 好半晌才把那口气咽下去,脸上的亲热神情却是淡了不少: 「宁姐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只你终究是我们的女儿,不管到什么时候,爹和娘也只有盼着你好的……」 口中说着,眸子里已是带上了些水光,端的是疼爱女儿的慈母模样。 这样感人肺腑的场景,可不是蕴宁上辈子梦寐以求的? 第36章 毕竟,小孩子哪有不想讨母亲欢心的?即便有祖父的疼爱,可每每瞧见别的孩子窝在母亲怀里时幸福的模样,蕴宁都羡慕不已。也正是为着这份眷恋和渴慕,才会在丁氏向老爷子提出想把女儿接到身边亲自教养时,开心雀跃不已。 可不正是为了蕴宁这份纯然的喜悦,老爷子才会即便不舍孙女儿的陪伴也依旧选择了放手? 可等待自己的却是什么呢? 蕴宁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抹嘲讽和悲凉—— 从回到丁氏身边一直到永远离开棋牌胡同的程府,足足七年时间里,丁氏何尝抱过自己一回?初回到丁氏身边时,蕴宁将将五岁,每每瞧着长姐或者二哥坐在母亲膝上,被母亲抱在怀里温柔呵哄时,便总会哭着闹着也要丁氏抱自己,却总被秦妈妈迅速抱走,甚至秦妈妈还一再告诫自己,母亲之所以体弱,便是因为当初自己出生时大出血身体受损的缘故,一出生便如此不孝,大了更要懂事些,绝不能惹母亲生气…… 只一个孩童渴望母亲的怀抱不是天生的吗?如何就是不懂事和不孝了? 时间久了,即便已认同了自己于丁氏而言的罪人身份,却依旧抵不过心底深处最浓的渴望。以致终有一次,蕴宁鼓足勇气径直投入丁氏怀抱时,却被丁氏下意识的一下推开,力气过大之下,蕴宁直接仰面朝天,磕倒在高高的门槛上。 登时便有殷红的血从后脑勺处流出…… 面对着伸着双手,拼命哭喊着要抱抱的幼女,丁氏第一个动作不是上前搀扶明显受到惊吓的蕴宁,而是赶紧拍了下有些受惊的长姐的背,然后才转过身来,静静的盯着躺在地上大哭不止的小女孩,神情阴郁而冰冷…… 到现在蕴宁还记得对着丁氏的眼睛时,毫无来由的惊悸和恐惧。 也是从那时起,蕴宁再没有奢求过丁氏的怀抱,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当然这些都是上一辈子,蕴宁内心最深的渴望和遗憾,这一世,即便丁氏愿意敞开怀抱,蕴宁也已经不想要了——十二岁的身体里,却装着三十多岁的灵魂,自然能分清真情和假意,所谓的母亲的怀抱,何尝有一丝温暖和柔情在里面?蕴宁早已不需要也不屑要了。 且丁氏的话,哄小孩子还差不多,蕴宁也好,其他人也罢,何尝听不出来丁氏话里隐隐的指责? 什么叫「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无非就是责怪蕴宁目无父母、自作主张罢了。 「这几日你不在家里,我就是睡觉都不安稳,就是你爹,也挂心的紧,」丁氏说着拿出手帕拭泪,「往日里你只说不爱见人,总是呆在后院,娘即便心疼,也不愿拂了你的意,想你了就悄悄去后院看你一眼,之后才有心思做旁的事,你这么乍然离开家,娘唯恐你在外受什么委屈……」 「让母亲担忧是女儿的错,只母亲怕是误会了,长公主殿下最是这世上顶顶和气宽厚的,从不曾叫女儿受过一点委屈。」蕴宁说着又指了指院中那辆大车和旁边忙碌的仆妇,「不信您瞧,那车上全是长公主送我的衣物呢,全都好看的紧,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漂亮的衣服呢……」 丁氏又被噎了一下,连带的脸一阵阵发热,瞧着蕴宁的眼神恼火之余,又有些深思—— 这个死丫头,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一而再再而三给自己挖坑? 自己一个小小的末流小官之妻,便是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非议当朝长公主殿下啊。更别说这会儿公主府的人还都在这儿站着。 所以蕴宁这些话,到底是因为年纪小口无遮拦,还是刻意歪曲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毕竟她这会儿也才刚刚十二岁罢了。 还是说,她看出了什么? 可心里再不舒服,也不敢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还不得不白着一张脸连连向旁边的丫鬟仆妇解释: 「……早听说长公主殿下宽仁大度,最是个怜贫惜弱的,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眼,委实是我们宁姐儿前世修来的福气。只宁姐儿毕竟还小,说话做事难免有不合适的地方,我们这做爹娘的难免会有些担心,唯恐她在外惹出什么祸事来,言语间要是有不周之处,还要请几位多多包涵才好。」 竟是即便道歉,也不忘抹黑蕴宁一把。 「太太莫要如此,三姑娘那般乖巧的性子,如何会惹祸?长公主殿下镇日里还担心三姑娘性子太宽厚了些,唯恐她被人欺负去了呢。」说话的正是采英。 因想着蕴宁身边没有人服侍,长公主便做主把采英和采莲送了给蕴宁,便是身契也一并交了过来。 待会儿其他人会跟着公主府的马车一道回去,这两个丫头却是会留下来。 两个人却也是打心眼里乐意的。 委实是一则长公主让两人离开时,已经言明,会让两人的兄弟进府做事,且只要两人尽心伺候蕴宁,待得两人到了成亲年纪时,公主不独会亲自帮她们择一门亲事,还会一人送上一份体面的嫁妆。 这可是公主身边的贴身的大宫女才有的体面。两人之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更别说还能福泽家人。再加上这几日相处,也和蕴宁颇为投契,知道这程家三姑娘不独是个有本事的,更兼性情温婉,绝不是那等会作践人的,当下自然千肯万肯,欢天喜地的就跟蕴宁一道过来了。 第37章 丁氏的心沉了沉——这丫头还真入了长公主的眼? 面上却是不显,笑吟吟道: 「倒是让长公主殿下费心了,我们一家子都感激不尽。」 说着又嗔怪的瞪了蕴宁一眼: 「只长公主待咱们好,咱们也得知礼才是,即便这是自家,这大热的天,如何也不能让长公主的人这般劳累才是。」 说着转头对程宝茹道: 「茹姐儿快领着去前面喝些茶水,可要好生招待着,莫要慢待了人才是。」 又吩咐程骏和: 「和哥儿也别在这儿傻站着,去瞧瞧,有没有需要帮把手的。」 听丁氏的意思,明显是要打发众人离开,采英和采莲便有些不愿。只她们再如何,也只是下人罢了,倒不好直接和丁氏对上,犹豫片刻,只得告退,跟着程宝茹往前面去了。 看到众人走了个干干净净,丁氏长叹一口气,泪水盈盈的瞧着蕴宁: 「宁姐儿是不是心里还怪着娘亲呢?怎么从公主府出来,家都不回,就径直到了这儿?你不知道这几日见不到你,娘这心里,真是和刀扎一般……」 话没说完,就被程庆轩打断,沉着脸道: 「几天不见,胆子倒是不小!是不是以为有了公主府撑腰,你就可以不把爹娘放在眼里了?」 两人分明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宁姐儿还小,你莫要吓着她了。」丁氏忙站起身,作势把蕴宁护住,拦在程庆轩身前低声道,「孩子不过是一时糊涂,何尝说过不和咱们家去?」 说着推了下蕴宁: 「宁姐儿快说话啊,你爹也是太过挂念你之下,才会动怒,快去同你爹爹说,就说宁姐儿知道错了,咱们一家人赶紧回去,再让人把你祖父请回来,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岂不开心?」 一家人团团圆圆?当真可笑,真是有这份心肠,当初如何还要不声不响的就搬了家? 这般想着,忽然觉得有些疑惑—— 以母亲的滴水不漏,明知会惹得祖父大为光火,缘何还要撺掇父亲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须知父亲即便平日里不甚精明,却是对官职执着的紧,即便母亲的娘家丁家也算名门,可对一个才干平庸的庶女女婿,又愿意帮衬多少? 说句不好听的,有什么人脉的话,自然都是给丁家子孙留着,犯不着便宜了对家族助力不大的庶女婿。 其中关窍,父亲即便没有想到,母亲也定然是心知肚明的。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不想靠着丈夫夫贵妻荣的,如何母亲倒是反其道而行之,即便要丈夫顶上个对前程大为不利的吃软饭的名声,也要坚决搬离这里? 不像是搬家,倒像是逃避什么似的。 可即便觉得不对,蕴宁这会儿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来。眼瞧着程庆轩气的头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了,明显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只得先按下心头的疑惑,敛眉道: 「爹和母亲的意思蕴宁明白,只祖父的脾气二老也清楚,做了决定最是不肯轻易更改,我就是要走,怎么也得和祖父说一声才是……」 「这事儿宁姐儿就不用管了,」丁氏攥住蕴宁的手腕,「你祖父那边,你爹自会让人去说的。娘知道你祖父疼爱你,可再如何,还能越过了你爹去?你祖父那个人,就是嘴硬心软罢了,说不得咱们这会儿走,顶多傍晚时分,你祖父就回去了。」 最后的话与其是说给蕴宁听的,还不如说是给一旁程庆轩说的。 「……你祖父疼你,你可也要好好回报他老人家才是,若是恁大年纪,却要和家人分居两地,不独你爹要听外人闲话,就是你祖父,心里何尝会好受?毕竟,谁老了,不想老有所依,儿女绕膝?宁姐儿现在陪在老爷子身边还好,可你终究有出嫁的那一日,就真忍心看着你祖父一个人呆在老宅里孤独终老?」 程庆轩面色果然越发不善,下颚一下下抽紧,瞧着蕴宁的神情冰冷至极—— 即便已不在太医院任职,可老爷子的资历在那儿搁着呢,没瞧见这才刚一回来,就成了长公主的座上宾,真是程仲住在老宅,短时间没人知道,时间长了,必然会传的沸沸扬扬。 国朝以孝治天下,真是自己不孝的名头传出去,别说肖想工部主事的职位,怕是连头上这顶七品乌纱帽都保不住。 再加上自己并非老爷子亲子,而是过继而来,所谓墙倒众人推…… 蕴宁神情更是一凛,却是一眨不眨的对上丁氏虽含笑却没有丝毫温度的眸子—— 若说重生而来,蕴宁唯一的软肋,就是老爷子了。 丁氏分明也知道这一点。 就如同上一世,可不是听信了身边人的话,误以为祖父也舍弃了自己,才会绝望之下,跟了顾德忠离开。 即便再无法相信,蕴宁这会儿也明白,前世顾德忠之所以会那么顺遂的在自己身边出入,甚至下人日日在耳边的言语,必然都和丁氏有关! 怪不得,上一世当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怎么哀求,都无法见丁氏一面,那时还以为是程宝茹从中作梗,这会儿却明白,其实是丁氏根本不愿见自己吧? 对上蕴宁明亮而清冷的眸子,丁氏心蓦然一慌,不自觉就松开了蕴宁的手腕,隐隐有种直觉,事情好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第38章 再定睛看时,蕴宁已经低下头,仿佛方才那凌厉无比的眼神和她无关似的: 「母亲这话,可莫要被外人听了去,不然怕是引起什么误会。毕竟,不管爹爹住在那里,始终是祖父的儿子,又怎么会让祖父孤独终老?」 有了上一世的经历,蕴宁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悲惨,才是这世上伤祖父最深的。 上一世算计了自己,这对儿夫妇又何尝善待了祖父?不然,也不会祖父临终时,才特特令程宝茹把遍体鳞伤的自己送到祖父跟前…… 「好了,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赶紧上车走吧。」程庆轩却是不待她把话说完,就不耐烦的打断,又恐蕴宁挣扎,索性对着闻声过来的程骏和道,「你先带你三妹妹回家,我们随后就到。」 竟是蕴宁不从的话,就押回家去的意思。 「宁姐儿莫要担心,」丁氏神情一松,眼波流转间,在卸了半截的公主府马车上停了一瞬,「长公主殿下送你的礼物,我和你爹自会帮你带回去。」 「走吧,还愣着做什么?还是说得我这个当哥哥的请你这个公主府的贵人上去?」程骏和走过来,吊儿郎当的说,看着蕴宁的神情却很是不善。 蕴宁却是理都没理他,径直转了头瞧着程庆轩一字一字道: 「爹爹可是忘了当初搬家后,祖父说的话了?还是爹爹以为,不管做什么,祖父都不会怪罪?所谓可一不可二,这般先斩后奏、不告而为,一次已是足够了。便是要回去,怎么也得等他老人家首肯了才好,若然彻底惹恼了他老人家,蕴宁倒是不怕被责罚,就是怕祖父对爹会有什么误会,若是由此令祖父和爹爹生了嫌隙,耽误了爹爹的大事……」 一番话令得程庆轩一僵,瞧着蕴宁的神情不虞之外更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狰狞—— 当初可不就是为着自己听了丁氏的话,没回禀老爷子一声径自搬了家,惹得老爷子勃然大怒,父子关系也至此降至冰点。 那以后尽管自己再如何着意奉承讨好,都没唤回老爷子一片慈父心肠。 每每思及此,程庆轩也不是没后悔过。 这会儿听蕴宁如此说,程庆轩登时意识到自己的做法确然有些不妥——好容易这么多年了,父子两人的关系终于缓和了些,真是再犯了他的忌讳…… 老爷子那个人,会不会因为自己再一次先斩后奏,彻底翻脸不好说,想要靠他谋取的工部主事一职,却是彻底不用想了。 还有蕴宁特特加重了声音的「耽误大事」几个字,更是让程庆轩一阵心惊肉跳—— 若然连自己的事,老爷子都和蕴宁提起过,可见在老爷子的心里,小女儿的位置明显比自己想的还要重得多。且怎么就觉着,蕴宁这是在威胁自己呢。 程庆轩咬着牙,瞪着蕴宁直喘粗气。 程骏和则是完全傻了眼,不认识似的不停上下打量蕴宁,想要去拽蕴宁的动作也不自觉停住,竟是莫名生出些懊恼之意—— 和见到父亲,总是骇的兔子一般惊恐莫名的自己相比,这死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些吧? 「宁姐儿!」丁氏陡然觉得有些不妙,死死的盯着蕴宁,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这真是一直独居后院沉默寡言到仿佛不存在一般的小女儿? 才几天功夫,如何就会和变了个人相仿?且最可怕的不是她的伶牙俐齿,而是对人心的揣度。 但看程庆轩的外表,当真是温和知礼进退得宜的谦谦君子,可也只有自己这个多年的枕边人知道,这人有多好面子,而除了好面子之外,程庆轩最大的死穴,可不就是对名利的向往? 当初之所以能说动程庆轩搬家,可不就是利用了前者?而方才蕴宁的话,则无疑于一下命中了程庆轩的死穴。 长公主殿下不是神仙,如何也不能让一个人短短几天内就发生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不是确定眼前这人确然是蕴宁无疑,丁氏简直要怀疑这具皮囊下,藏着的是另一个幽魂了。 只鬼神之说,又太过虚无缥缈,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之前的老实全是这丫头伪装的,等老爷子回来,找到了依仗,便不屑再加以掩饰。 看向蕴宁的眼神,一时越发幽深难测,偏脸上神情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真是昏了头了!再入了长公主的眼,别忘了你始终是我和你爹的女儿。世上哪有做女儿的竟敢威胁自己父亲的?还不跪下来给你爹赔罪……」 蕴宁静静睇了丁氏一眼,缓缓跪了下来,神情中殊无半点儿恐惧抑或后悔之意。 丁氏脸上硬挤出来的慈爱之意,却是怎么也挂不住了—— 这丫头,好像生了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 一时又是愤怒又是丧气。 那边不得已跟着程宝茹去了前面的采英采莲,可不一直关注着这边儿的情形?远远的瞧见蕴宁的动作,两人登时就急了,偏是蕴宁始终没什么表示,两人也不敢擅自行事,一时竟是无计可施。 程宝茹透过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自然也把蕴宁被罚跪的情景尽收眼底,耷拉着的脸一下舒展了开来,登时一改之前的冷漠,无比热情的亲自布起茶来。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眼瞧着天色就要黑下来了,直挺挺跪着的蕴宁已是化成了黑暗中的一个剪影,却是始终不肯如丁氏所言,低头认错。 第39章 一直沉默不语的程庆轩也终于有了动作,冷哼一声道: 「看在你对祖父还算孝顺上,就先饶了你这一次。别跪着了,起来吧。」 丁氏攥紧袖子里的锦帕,眼神一瞬间锋利无比—— 再好面子终究抵不过对名利的渴望,自己这次,怕是要栽在一直以为还算无害的小女儿手里了。 果然,下一刻程庆轩接着就道:「那个,你祖父身边也离不得人,你就先留在他老人家身边好好侍奉,记得切莫偷懒……不然就别怪为父心狠,数罪并罚!」 「三日后我再来,若是到时你祖父依旧不开心,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最好三天内,这丫头能说的老爷子想通了,肯帮自己张罗,不然,绝饶不了她。 只这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却是有些对丁氏不住。毕竟这般气势汹汹的跑来,可全是自己的决定,结果倒是让她们母女起了嫌隙…… 心虚之下,竟是看都不敢看丁氏一眼,转头就走,走了一半又站住,咳嗽了一声道: 「对了,公主府送来的那些礼物,你一个小孩家家的,怕是无法周全,拣那些贵重的交给你母亲,让她先帮你保管着,没得弄坏了,让长公主殿下知晓了说咱们府里的人不知轻重……」 程宝茹正好走过来,闻言立时兴高采烈,忙接口道: 「女儿去帮母亲取来。」 丁氏心里恼火至极,虽是不耻丈夫竟然拿女儿的东西来讨好自己,却更不愿瞧见蕴宁得意,当下点了点头,盯着蕴宁的眼睛慢声道: 「也好,你三妹妹年纪还小,少不得就要你这个姐姐费些心了。」 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不喜欢好看衣服、漂亮首饰的?更可况既是长公主所赐,必定俱是精品,拿了小女儿的心头好,也算是先给她一个教训。 程宝茹一时大喜过望,只觉憋了一天,这会儿终于扬眉吐气,欢天喜地的应了一声,转头一扬下巴得意的冲蕴宁道: 「既然爹娘有吩咐,少不得姐姐就帮三妹妹一回了。」 说着趾高气扬的转身,径直接过下人从公主府马车上抱下来的十多个精致匣子送回自家车上,又探头仔细瞧了那些精美衣衫,却是有些丧气,实在是尽管程宝茹是姐姐,却是蕴宁个头更高,且相较于蕴宁的纤细,程宝茹却无疑过于丰满了些,那些衣服,明显是穿不上的。 依旧有些气不过,竟是伸手胡乱拨弄一通,本是叠放整齐的衣物瞬时变得凌乱不堪。 蕴宁抿了抿唇,一旁冷眼瞧着,始终不开口。实在是这等行径,根本就是祖父不在府里时,蕴宁面临的常态。不管吃的还是用的,从来轮到自己时,都是别人剩下不要的…… 若然这会儿丁氏依旧想自己为这样的事痛苦的话,却是有点儿天真了。 采英采莲一旁瞧着,当真是气的肝儿都疼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一家四口上了马车,施施然而去。 「婢子明日就回公主府,定要把这事告诉长公主殿下知道。」采莲涨红着脸,愤愤然道。就没见过比这一家更没规矩的了,那可是长公主殿下特意为姑娘挑选的,程家夫妇就这么着让个庶女明目张胆的给拿走了,和那等强盗有什么两样。 「不可。」蕴宁静静瞧着程家马车消失的方向,「公主府事务繁多,这等小事,如何能再劳烦殿下?」 长公主殿下愿意护着自己,却不意味着要事事为自己做主。经过一世,蕴宁明白,这世上,人情总是越用越少的,除非不得已,蕴宁并不想随随便便就把长公主的人情给糟蹋了去。 且,自己又是长公主什么人,还能一辈子赖上公主府不成?便是有什么事,只有自己才是最可依靠的。 「那就任他们把姑娘的东西抢了去?」采英也明显很是不甘。 「她们既然愿意放,就放着好了。」蕴宁却是浑不在意,「走吧,天色晚了,也该歇着了。」 按理说金银也好首饰也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长公主既是赐下来,就归蕴宁所有,如何用,蕴宁做主就好,便是送了些给人也是无碍的。 可那个人是谁,都不能是程宝茹。 坐在车里的丁氏,这会儿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发凉——一般的拾取别人挑拣剩下的,从前的程蕴宁一开始是小刺猬般哭闹不停,然后则是委委屈屈的躲在一旁流泪,时间再久些,也就认了命…… 唯有这次,明明她一句不愿的话也未说出口,那眼神却再不复从前的死寂,反是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 之前那种一切事情都脱离掌控的感觉竟是越来越强。 「我听说,武安侯府的人今儿个已经到帝都了。」看丁氏始终低着头不说话,程庆轩不免有些不安。这些年来,早习惯了对丁氏百依百顺,老爷子面前也就罢了,今儿个却是为了个小辈拂了她的脸面,偏生丁氏还是在为自己谋划…… 「还有他们府里的明珠,也跟着一道回来了呢。」 始终神情淡淡的丁氏脸上神情瞬时变得生动起来: 「老爷打哪儿听来的?消息可真?」 「再不会出错的了,是我们尚书大人亲口所说。」见丁氏终于肯搭理自己了,程庆轩忙不住点头,「听同僚的意思,尚书大人家有可能和武安侯府结亲呢,因此大人对侯府的事自然就较为关注……」 第40章 「既是尚书大人那里传出来的,自不会有错。」丁氏神情也很有些动容,却是蹙了下眉头,「你方才说尚书府有可能和武安侯府结亲?难不成是明珠,要议亲了?」 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急切,隐隐间还有些不满: 「我怎么记得,尚书府的嫡长子已是成亲了?次子的话,怕是,有些配不住明珠吧?」 「倒不是她,」程庆轩摇头,「说是尚书府的次女,和侯府次子……明珠可是侯爷膝下唯一一个嫡女,天生要做掌家夫人的,尚书大人家的嫡子出身自是好的,可配明珠,还是差了些……」 知道妻子自来最是疼爱这个甥女,程庆轩自然全捡着丁氏爱听的说。 程宝茹摆弄着首饰的手就顿了一下,侧耳倾听片刻,就有些心思不属—— 武安侯府的袁明珠可不是和宁丫头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当日还是母亲亲自帮着接生的呢。还因为累着了,动了胎气,竟是当时就生下了蕴宁。那明珠小姐可是比自己还小着一岁。母亲这般关心袁明珠的婚姻大事,不知什么时候,也能替自己选一个如意郎君…… 马车速度不慢,可老宅和棋牌胡同那里相距还是远了些,待得回至家中,已是掌灯时分了。 看到主家的车子回来,门房忙颠颠的迎了出来: 「老爷,有客人来了。」 客人?程庆轩就愣了一下。 都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人会到家里来拜访?同僚是绝不可能,便是亲戚,也无疑有些失礼。 「是表少爷来了。」门房忙道。 要说表少爷顾德忠也算是府里的常客,程庆轩也好,丁氏也罢,从来都是待他亲切的紧,因而虽说家里主子都不在,见是顾德忠来了,门房依旧把人放了进去。 「是他?」丁氏先就变了脸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不是他,眼下会和小女儿闹僵? 「谁让你放他进来的?」程庆轩也很是恼火,再是不待见小女儿,可也不愿她的名声被人坏掉——真出了个和人淫、奔的女儿,整个家族的女孩儿可不都得倒霉?到时候必会被老爷子和族长重罚! 自己这个当爹的,怕是也会跟着落个教女无方的恶名,在同僚中再也抬不起头来。 即便当初程庆轩也对顾德忠维护的紧,也默许了丁氏把所有罪责都栽到两个丫鬟身上,却不代表程庆轩对顾德忠这个唯一的外甥就不膈应。 且明知道家里没人,顾德忠还这么大剌剌的进来,再加上自己可不也见过他往后院跑? 怨不得两个丫鬟会误会,以致终是生出那么大一场风波来。 不是顾德忠那个小畜生,说不好这会儿工部主事的位置已是自己的了…… 当下沉了脸对门房道: 「你就是这么当差的?明知道府里主子都不在,还把人放了进去?若非念在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我必要把你撵了出去。以后不拘是谁,也不得随意进出府中!」 门房被训得一愣一愣的,有心辩解丁氏吩咐过,但凡是顾德忠来,不需通禀就可以让人进去,却在瞄到丁氏阴沉沉的脸色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即便说出去怕是也没用,说不得还会令太太动怒。到时候就出力不讨好,两面不是人了。 却是有些奇怪,也不知表少爷做了什么,怎么突然间就这么不招待见了呢? 顾德忠这会儿也正烦躁无比。 在回春堂受了一肚子的气,顾德忠哪里肯罢休?本想着到程府来,怎么也要舅舅帮着出了这口恶气!还有程蕴宁,竟然敢涮自己玩儿,那日约好一起离开程府,却让自己在老槐树下枯站了许久,都不见她的影子。不是因为这个,自己哪里会淋了暴雨之下,病这么久? 可气鼓鼓的上门,却被告知一家人全都出去了。就是从来都呆在后院罩房的程蕴宁都没在家。 顾德忠转了个遍,除了些下人外,愣是一个人没找到。 这会儿可不正呆呆坐在那里生闷气? 听到外面的动静,顾德忠赶忙起身,刚走出去不远,迎面就瞧见程庆轩四人,忙迎过去无比委屈道: 「舅舅,舅母,你们可回来了!」 本想着以两人对自己的疼爱,定会问自己事情缘由,到时候自然要好好的给张怀玉告上一状,哪想到程庆轩倒是停了下来,却是冷哼一声,瞧着他的眼神简直是要吃人一般。 至于丁氏则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管沉着脸径直上了台阶。 程骏和则是一向对这个表兄看不过眼,现在知道又因为他差点儿闹出大事来,就更不愿搭理。 至于程宝茹,倒是对长相清秀的顾德忠印象还好,只爹娘盛怒之下,她也不敢开口,只悄悄给顾德忠递了个眼色,便低着头跟在丁氏后面进了房间。 「舅舅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顾德忠揣着小心道,「对了,怎么不见,宁表妹……」 心里却是寻思着,这一家人都回来了,独不见程蕴宁,难不成是那个丑丫头惹出什么事来了?思来想去,可不是唯有那个丫头,最不招这一家人待见…… 这会儿可不是巴不得蕴宁倒霉才好,也就特特提了那么一嘴。 「宁姐儿如何与你何干!」听顾德忠还敢提起蕴宁,程庆轩压着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竟是指着顾德忠的鼻子破口大骂了起来,「一把年纪了不说一心向学,倒是有时间天天在内帷打转!可怜你娘守寡多年,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知上进的混账东西……」 第41章 太过激动之下,唾沫星子喷了顾德忠一脸都是。 顾德忠被骂的都懵了,可看程庆轩气成那样,却也不敢辩解,只得乖乖的垂了手站在那里听训。 不成想越是这般,程庆轩越觉得这个外甥心里有鬼,竟是对着顾德忠骂了足足盏茶时间,直到口干舌燥,才气哼哼的住了嘴,一拂袖往正房去了。走了一半,却又站住脚高声道: 「……你给我记着,再敢在院里乱窜,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还从没有被舅舅这么不给脸过,顾德忠只气的脸儿煞白,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想了想,依旧抬脚寻丁氏去了—— 顾家本就不过小康,这段时间又是母子都得了病,委实花费了不少银钱,本想去回春堂打秋风,却被张怀玉不客气的撵了出来,只既来了,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归不是?少不得要从舅母这里拿些银钱才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头,顾德忠也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舅父发这么大的火,连带的程蕴宁那丫头跑哪儿去了…… 正想着心思,不提防一个黑影突然在前面一闪。顾德忠吓了一跳,待得定睛看去,才发现却是舅母身边的秦妈妈。 「秦妈妈,吓死我了!」 「你来做什么?太太这会儿可没空见你。」秦氏却是绷着一张脸,全没有从前笑眯眯的慈爱模样。 还以为这顾德忠是个得用的,哪想到竟是绣花枕头,里面一肚子草包罢了。亏自己给他找了那么多机会,结果倒好,没诳住那死丫头,倒是跳进了程蕴宁挖好的坑里。 一想到送蕴宁离开时,里面装的好几十两银子,秦妈妈就心疼的不得了! 更别说宁姐儿可是一直待在后院里,说是与世隔绝也差不多,又能从谁的嘴里知道,老爷子要回来的消息? 分明有人特意把这件事说给了她听。 思来想去,那个巴巴跑过去送信儿的,可不是顾德忠可能性最大? 秦妈妈从小奶大了丁氏,看丁氏这些日子为着这事日夜不得安稳,又暂时动不了蕴宁之下,可不把所有的帐都记在了顾德忠头上? 顾德忠只觉今儿的事处处透着古怪,却明显并没有把秦妈妈的拒绝放在心里,强忍了心头的火气笑着道: 「舅母可是累了?你放心,我不过给舅母行个礼,说两句话就走……」 不妨话没说完呢,就被秦妈妈一下打断: 「表少爷是忘了老爷方才的话了吗?还是说真想被老爷把腿打折?赶紧走,赶紧走,不然,我这就去跟老爷说去……」 那语气声音,分明和打发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顾家家世虽是不显,只顾德忠是家中独苗,平日里可不是一直被顾母心肝肉一般的宠着?方才被程庆轩指着鼻子骂也就罢了,这会儿还被个老奴排揎,当时就翻了脸: 「跟舅舅说,说什么?当初可不是你让我多照顾些宁姐儿的,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礼物,可也全是你给我准备的!」 虽是好吃懒做了些,可顾德忠并不蠢,怎么能听不出来程庆轩话里话外的意思? 说什么镇日里在院子里乱窜,要说平日里,除了听秦氏的教唆,去后院看那个丑丫头的次数勤了些,顾德忠自问,还真没胡乱走过。 方才对着程庆轩时还有些心虚,这会儿对着秦氏,却是气壮的紧。 秦妈妈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至极—— 这个顾德忠,分明就是条养不熟的狗。可偏是这样的话,绝不能有一言半语传到老爷耳朵里。不然怕是要出大事的! 秦妈妈的眼神实在太过吓人,顾德忠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待得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又有些羞恼,刚要呵斥,不妨程宝茹的声音在台阶上响起: 「表哥是来见母亲的吗?今儿个怕是不成了呢。秦妈妈,母亲这会儿有些头疼,说是让你去厨下让人送碗汤过来。」 吩咐人送汤这样的小事,哪里需要自己出面?知道太太这是要给自己解围,秦妈妈应了一声,匆匆走了,却是后悔之余,也暗下决心,看来往后要小心着些顾德忠了。 不经意间回头,正好瞧见顾德忠一步上前,拦住要转身回去的程宝茹,抿了抿嘴唇,放心的往外去了—— 还是太太有法子。 「表妹。」顾德忠已然上了台阶,正正和程宝茹相对而立。 程宝茹一下羞红了脸,有心转身离开,又在瞥见顾德忠俊秀的脸庞时有些挪不动脚,犹豫了片刻,终是低低应了声: 「表哥。天色晚了,表哥快回去休息吧,我也得走了。」 「表妹且慢。」顾德忠有心探问程府到底发生了何事,如何肯放程宝茹离开?且程宝茹虽是庶女,却和丁氏一般身材娇小,容貌也生的还算俏丽,讨好女孩子方面,顾德忠一向颇有心得,更何况程宝茹可不是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又偏偏得捏着鼻子哄的那个丑鬼程蕴宁! 当下把手里的一个盒子递过去,柔声道:「这是我特意给表妹买的点心,表妹这么晚回来,定然还不曾吃东西吧?表妹拿去尝尝,好吃了,赶明我再给你买。」 既是到舅舅家,如何也不好空手不是? 顾德忠即便囊中羞涩,依旧买了盒点心过来。只方才被程庆轩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根本没有送出去的机会,索性这会儿直接给了程宝茹。 第42章 被顾德忠这么含情脉脉的瞧着,程宝茹头低的更厉害,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还没反应过来,手忽然一热,却是顾德忠正把盒子塞到程宝茹手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松开时手指却是在程宝茹手上抚了一下。 程宝茹只觉脑袋「轰」的一下,下意识的紧紧抱住盒子: 「谢谢表哥……」 又想到什么: 「表哥也去歇着吧,爹娘今儿个被宁姐儿气着了,怕是没心情见你……」 「气着了,怎么回事?」 「还不是宁丫头,以为得了长公主的赏,又有祖父撑腰,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竟是连家也不回,就去了老宅……」说了一半儿,又忽然顿住,不知为何,竟是不想让顾德忠知道这些了。 好在顾德忠脸上并没有异样: 「是吗,遇见这样的事情,真是辛苦茹表妹了。我知道了,表妹回去歇着吧。」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老爷子还真回来了。 还有方才程宝茹说,程蕴宁竟然得了长公主的赏?眼前不期然闪过回春堂时,瞧见的那浑身绮罗,富贵奢华到让人眼睛都睁不开的贵人,记得张怀玉当时口口声声暗示说贵人就是程蕴宁…… 即便张怀玉是有意坑骗自己,可长公主赏赐的东西,怎么也不可能便宜的了! 好在既然知道了那丫头回了老宅,明儿个就赶过去便是,不怕程蕴宁不把手里的好东西全都乖乖送上来。甚至即便如此,顾德忠也不准备轻易原谅她,怎么也要把一肚子恶气出来完才好。 唯一需要担心的,则是如何应对程仲那个老头子…… 又在院里站了片刻,这才施施然往客房而去。 全然不知,主院的正房里,秦妈妈正放下帷幔,神情鄙夷—— 表少爷果然是个眼皮浅的! 却是转过身,轻轻的帮丁氏揉着肩,意有所指道: 「是老奴左性了……宁姐儿的性子,也就表少爷拿得住她……」 口中说着,只觉一直堵着的胸口终是散开了些。宁姐儿平日里可不是最听顾德忠的话?只要他们两个露出那么一点儿行迹,再找人推波助澜一下,不怕老爷子察觉不出什么端倪。 等到被老爷子厌弃,三姑娘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的回到这里来?搓扁揉圆,自然依旧是太太说了算。 换句话说,这么一贴臭皮膏药贴上去,宁姐儿不死也得脱层皮! 丁氏却是闭着眼,既不接秦妈妈的话,也没有其他表示,仿佛睡着了似的。 第二天一早,秦妈妈使人去前面问了一下,很快就得到消息,顾德忠,一早就离开了。 「走了好。」秦妈妈眯了下眼睛,招手叫来一个下人,低头吩咐了几句。 顾德忠这会儿可不是已坐上了马车,兴致勃勃的朝程家老宅而去? 一路行来,只觉处处繁华,只他心里有事,一心早点儿见到蕴宁,当下只催着车夫再快些。 堪堪到了程府门前,顾德忠急急下了车,扔给车夫几文钱,一撩袍子,径直上前叫门。 听外面喊得急,门房也是吓了一跳。忙不迭打开门,一眼瞧见外面站着个少年人,不觉一愣: 「敢问这位公子是……」 「听说外祖父回来了?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小子顾德忠前来拜见外祖父他老人家。」 虽然一般是亲戚关系,可程庆轩那里和老爷子这里却又不同。 再怎么说程庆轩也是嫡亲的舅舅,至于老爷子这里,和娘亲程氏关系却是远的多了,且顾德忠打小就对程仲怵得慌,老爷子面前从不敢放肆,方才跑过来时,光想着能从蕴宁手里拿走什么好东西了,待得这会儿瞧见门房,才意识到怎么也要过了老爷子那关才好。 好在顾德忠自信,以程蕴宁对自己的死心塌地,听说自己来了,即便老爷子有所不满,她也会闹得老爷子同意了才对。 这般矛盾的心态体现在神情上,无形中便多了份儿诡异。 门房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一直对程仲很是忠心。虽也听过顾德忠的名字,只他眼里,这人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不过是个快要出了五服的堂外甥罢了,且眼下府里只有三姑娘一个人在,如何能放了外男进去? 当下毫不客气的道: 「公子见谅,老太爷今儿个并不在家中,公子有事的话,改日再来吧。」 「老爷子不在?」顾德忠登时大喜过望,「那不是说,只有宁,三姑娘一个人在了?」 真是老天都向着自己。那个倔老头不在可不是正好? 省的自己还得挖空心思找借口! 「不错。」门房越发觉得不对劲儿,抬手就要关门,「公子没什么事的话,就回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德忠一下拨开,之前的稳重有礼更是全然不见了踪影: 「啰嗦什么?外祖父的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下人做主了?信不信我跟你们三姑娘说,让她这就把你撵了出去?!」 门房猝不及防被推的一趔趄,还没反应过来,顾德忠已经一撩袍子,径直往里便闯。 登时被气的够呛,忙从后面撵了过去: 「顾公子,你快些站住,别再往里走了。」 第43章 顾德忠哪里肯听他的?听门房在后面喊得急,颇有些好笑—— 这老头,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过给人看个门,就敢和自己叫板了。须知这程府里既是老爷子不在,程蕴宁可不就是唯一的主子了? 而自己,说是程蕴宁的主子也差不多了。平日里那些个在程蕴宁身旁伺候的,哪个见了自己不是比见了程蕴宁还要殷勤? 只管脚下生风的往里闯,连带的还提高了声音道: 「这府里的人都跑哪儿去了?去后面跟三姑娘通报一声,就说顾家的表少爷来了,让她快着些出来!」 把个门房给呕的—— 老太爷离开时可是交代过,说是小姐很快就要回来了,让他们几个守着府里的老人可千万把家给看好了。现在倒好,这姓顾的小子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就往里闯。 偏是他年纪大了,腿脚跟不上,正自焦急,正好瞧见瘸着一条腿走过来的护院张元清,忙不迭叫道: 「张老哥,快拦住他,别让他闯进去惊扰了小姐——」 顾德忠也明显听到了门房的话,却只觉得可笑——就眼前这瘸子,也想拦着自己?还什么怕惊扰了他家小姐,殊不知程蕴宁不定多盼着自己来呢。 当下越发放肆,看瘸子真的往自己跟前凑,斜了一眼冷笑一声: 「信不信我就是再把你另一条腿给打折了,你们家小姐也只有拍手叫好的……」 不想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却是那瘸子竟然单手就把顾德忠拎了起来,然后一抖手,就把人丢了出去。 等顾德忠反应过来时,已经结结实实来了个狗啃泥。 同一时间,一阵脚步声响起,顾德忠艰难的抬头,正看见带着两个丫鬟从角门后面转出来的蕴宁。 天色尚早,两旁笼了水气的叶子上还能瞧见如米粒般晶莹剔透的水珠,水色氤氲之下,本是青碧的叶子便显出了些幽深之色。 洁白的鹅卵石铺就的林荫小道上,蕴宁正静静立在那里。 桃粉色的掐腰衫子,配着迎春花色的绡纱长裙,身材纤长之外,更多了些少女的婀娜之意。 若非那幅常年遮着丑陋面容的白纱,顾德忠简直要认不出来眼前这袅娜影子就是那个镇日躲在后院里畏怯如幼鼠般的丑女了。 还是第一次以这般狼狈的模样出现在程蕴宁面前,顾德忠不免有些难堪,下一刻却是更加恼火,索性半坐起来狠狠的瞪了蕴宁一眼: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扶我起来!」 要说平日里,因着那张容颜太过丑陋不堪,顾德忠便是着意哄人时,也总是借着男女大防,从不肯靠近或者让蕴宁到近前来。 这会儿却是为了显摆对蕴宁来说,他的特殊性,同时也想要给程家老宅这几个不长眼的下人一个下马威,顾德忠才特特对蕴宁优待些,允许她离近了服侍自己。 本想着得了这样格外的恩宠,程蕴宁不定多受宠若惊呢,狂喜之下,还不得飞一般的跑过来? 哪想到,端的姿势太过,腿都麻了,蕴宁依旧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 这是高兴的傻了?顾德忠一时理不出来个头绪,心情却是更加烦躁,终是忍耐不住,提高了声音道: 「宁姐儿,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那料想话音一落,蕴宁尚未开口,她身边服侍的婢女已是齐声开口喝止: 「哪里来的登徒子?我家姑娘的闺名,也是你能唤得的?张伯,快将这人打了出去!」 「打我?」顾德忠方才被摔得头晕眼花,他又自来娇生惯养的,这会儿听到个「打」字,就觉五脏六腑都扭到了一起,顾不得再拿腔作调,攀着旁边的树,一用力就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指着蕴宁道,怒道,「你就这样瞧着身边的人作践我?枉我平日里……」 话音未落,就被张元清一下锁住喉咙,如拽死狗般倒拖着再次丢到地上,单腿踩了后背对蕴宁道: 「这人要如何发落,还请姑娘示下。」 力气太大之下,顾德忠被踩的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却兀自恼火的盯着蕴宁,嘴里含糊不清道: 「宁姐儿,你好……便是你跪下求我……也莫想我看你一眼……」 蕴宁居高临下的站着,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定在顾德忠身上,却是一点儿温度也无。 顾德忠一张脸紧紧贴在鹅卵石地面上,咯的生疼之下,忍耐性自然差的紧,可对上这样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到了喉咙口的大呼小叫却是止不住又都咽了回去,之前跋扈的神情也都渐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可怜兮兮的委屈: 「宁姐儿——」 不知过了多久,蕴宁终于开了口: 「祖父并不在家,顾公子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今儿个这般大呼小叫,委实有失体统,旁人不知,怕是要以为顾公子目无尊长。张伯是祖父身边的老人了,少不得要代祖父提点顾公子一二,便是略有些过,也全是为了公子好。」 「公子以后做事时,还须记得本分,不然怕是还要有大苦头吃。」 「送客!」 说着,再不看顾德忠一眼,转身就往后院去了。 直到被张元清推得一踉跄,顾德忠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第44章 自己挨了打,程蕴宁不独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还为那些打了自己的下人说话? 还说什么要记得本分,什么有大苦头吃,摆明了就是威胁自己! 一直以来,顾德忠在蕴宁面前都是高高在上,总觉得只有程蕴宁离不得自己的,何尝会想到还有被蕴宁当成瘟疫般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天? 再有旁边下人鄙视而又讽刺的眼神,顾德忠只觉整个人都要气炸了,拼命扭动着身子想要从张元清的手下挣脱开来: 「程蕴宁!你怎么敢如此对我!这些年来我是如何对你的?舅父舅母厌恶你,深以你为耻,别说带你出门,便是连看你一眼都不愿!便是你祖父也因你的丑陋弃了你而去……」 这些都是顾德忠和秦妈妈商量后,哄蕴宁时说惯了的,这会儿自然信手拈来,说的可不是一般的顺溜。 哪知话未说完,就被一声暴喝给打断: 「小畜生,你给我闭嘴!」 这声音怎么有些熟悉?还想接着控诉的顾德忠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的转过头来,却正好瞧见正大踏步而来气的头上青筋都要迸出来的舅父程庆轩,他的身后,则跟着脸色铁青的程仲。 一时觉得有些不妙,硬着头皮嗫嚅了声: 「外祖父,舅父……」 程庆轩却已阴沉着脸上前,抬脚朝着顾德忠胸口处踹了过去: 「我平日就是太宠着你了,竟敢跑到这儿胡说八道!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 工部事务繁忙,自己一大早硬着头皮告了假去寻了老爷子回来,可不是为着丁氏派人跟自己说什么,老宅有急事,让自己务必赶紧寻了老爷子回去一趟,切切不可耽搁了。 还想着,既是这般紧急,怕是定和所谋工部主事一职有关。如何能料到,好容易央的老爷子一道回来了,迎接他的竟是这样一番乱局? 尤其是顾德忠之前的话,什么叫「舅父舅母厌极了宁姐儿」? 再糊涂,程庆轩也明白,小女儿可是老父亲的掌中宝,老爷子眼里,程蕴宁的分量可是比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还要重的多! 之前所以惹恼老爷子,可不就是为着冤枉了小女儿?要是再在老爷子那里落个苛待女儿的罪名,老爷子说不好会和自己彻底离了心。 自己前几日白挨了那一顿揍不说,梦寐以求的工部主事位置,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怒火攻心之下,下手自是丝毫不留情面,好在他并不是完全没了理智,倒是专捡顾德忠皮糙肉厚的地方揍,饶是如此,依旧打的顾德忠哭爹叫娘,惨叫连连。 可任他再如何下狠手,程仲都沉着一张脸冷冷看着,始终不发一言。 「祖父。」看程仲腰背挺得笔直,偏是身体微微哆嗦着,蕴宁顿时担心不已,忙上前扶住。 「我无事。」瞧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孙女,老爷子心头酸痛,好险没堕下泪来—— 自己不在的这几年,宁姐儿到底受了多少磋磨? 亏儿子之前还敢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说什么从不曾亏待了宁姐儿。 尤其是顾德忠口里那句自己舍弃了孙女儿的话,不是有人暗示,顾德忠如何就敢这般胡言乱语?怪道那日大雨倾盆,宁姐儿依旧坚持等在城门口守候,那一刻宁姐儿心里更多的不是对祖孙即将重逢的喜悦,而是唯恐被抛下的惶恐和伤心吧? 一想到蕴宁在公主府昏过去时绝望的哭泣,程仲真是觉得心都碎了。 那边程庆轩的动作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再怎么说顾德忠都是胞姐膝下唯一一根独苗,真是打坏了,如何对得起寡姐?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无比狼狈的对程仲道: 「都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没教好,老爷子千万莫要气着了……」 「我生什么气?你们舅甥之间既是血亲,自然同气连枝,我不过是外人罢了,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只你们自家人的事,自己关起门来解决便好,如何要跑到我老头子面前装腔作势?」 老爷子一字一字缓缓道。 却不知程庆轩听了这些话,却是冷汗涔涔、汗湿衣袍—— 什么叫「和外甥之间才是血亲」?什么叫「他是外人」? 既是过继入程仲膝下,程庆轩自然和胞姐再无什么干系,如果硬说要有,也不过是将将出了五服的堂姐弟罢了。 老爷子这话,竟是有要把自己赶出家门之意? 一时再顾不得心疼顾德忠,只趴在地上流泪磕头不止。 旁边的顾德忠还从没瞧见过舅父吓成这样,一时也止了哭泣,呆呆的瞧着蕴宁,想要说什么,慑于程仲在场,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想程仲正好转过头来,一眼捕捉到顾德忠的神情,当时就怒了: 「元清,把他们两个全都给我拖出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入老宅一步!」 「爹——」程庆轩终于醒过神来,连滚带爬的扑过去一把抱住程仲的腿,「儿子错了,儿子再不敢了……」 只程仲盛怒之下,哪里肯听他多言?直接一抬腿,把人踹了开去,厉声道: 「元清,还愣着做什么!」 下一刻却是抬手捂住胸口,身子也跟着一踉跄。 第45章 看程庆轩还要不管不顾的扑过来,蕴宁的眸子几乎能喷出火来,边扶着老爷子坐下,边怒声道: 「祖父难道不知顾德忠胡言乱语不成?爹爹也不想祖父气成这样吧?有功夫在这里和祖父掰扯,不如问一下顾德忠,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不是有人特意指使了他,来坏了爹爹和祖父的父子情分?」 身为晚辈,蕴宁这番话当真有些不客气。程庆轩却如同醍醐灌顶,甚至隐隐间还对小女儿有些愧疚之意—— 别人不知道,程庆轩却是清楚,老爷子不在家时,蕴宁在府里的处境绝说不上好,这会儿还能帮自己说话…… 一时又是惭愧又是窝火,也不再多说,趴在地上对着程仲重重磕了个头: 「爹莫要气着自己个了,儿子这就去审这小畜生,看他受了谁的指使……」 「宁姐儿好好陪着你祖父,我明儿个再来……」 说着起身,揪住还没回过神来的顾德忠的衣领子就往外拖。 顾德忠被拽的跌跌撞撞,含恨带怨的盯了蕴宁一眼,却是再不敢乱说话。 蕴宁这会儿哪里顾得上理他?全副心神都在闭着眼睛仰躺在椅子上面白气喘的老爷子身上,先是极快的说了几个药名,令采英去煎药。又吩咐张元清: 「赶紧去回春堂,请怀玉伯伯过来瞧一下……」 「好。」张元清应了一声,匆匆往外而去。心中却是不住感慨,三姑娘真是长大了呢,发生了这么多事,却能应对得当,且对老主子不是一般的维护,也不枉老主子疼了她这么多年。 「我无事。」程仲脸上神情依旧有些痛苦,却怕吓着蕴宁,强撑着就要坐起来。 却被蕴宁拦住: 「祖父莫要说话……到底如何,且等张伯伯看了再说。」 尾音却是有些发颤。 上一世老爷子发病可不也是在这个时候? 只彼时自己却是身在顾德忠那个小农庄,别说照看祖父了,根本是连自由都没有…… 好在前些日子在公主府,蕴宁也不止一次替老爷子诊过脉,许是在外常年奔波,风餐露宿之故,脉象确然有些弱,却还算得上平和…… 还想着有自己守在身边,盯着让祖父好好保养之下,上一世的事便再不会发生,哪里想到依旧因为自己,令得祖父气成这样…… 「傻孩子……」程仲勉强笑了一声,反手握住蕴宁微微哆嗦着的小手,又抬起另一只苍老却温暖的大手,轻轻拍着,「你忘了,我就是大夫,我的身体我知道,都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的……祖父还等着看你嫁人成亲呢……」 还没亲手把宁姐儿交给真心疼爱她的人,自己怎么舍得走呢? 蕴宁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就跪倒在程仲面前,脸埋入那双布满茧子的干燥大手中,好半晌才抬起头,红着眼睛道: 「嫁什么人?宁姐儿哪里都不去,要一直陪在祖父身边。」 却是用力咬着嘴唇,不肯流下一滴泪来。 「又说傻话了。」程仲一下一下轻轻揉着蕴宁柔软的发顶,只觉心疼的一阵一阵揪得慌—— 宁姐儿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娃娃,磕着了,碰着了,甚至想要哪个玩具够不着了,不喜欢的人想要抱她了,都会惹得她大哭一场。 长大了虽是好些了,却也是和水做的相仿,每每自己离家时,小小的人儿便会扯着自己衣襟,倚着门槛泪流不止。 以致除非万不得已,老爷子从不会把蕴宁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次为了治好宁姐儿的脸,才不得不远离家门,本想着一年半载就能回来,不想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来,老爷子何尝不是想孙女儿的紧?可除了刚见面时,蕴宁失态在自己面前哭过,这么些日子了,何尝见她再流过一滴泪? 便如这个时候,明明难过的浑身都是哆嗦的,却硬是不肯哭出来。 一个人的性子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直到听了顾德忠那番话时,老爷子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明白了孙女儿性情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的原因—— 被磋磨的久了,宁姐儿的眼泪怕是早已流干了。 而之所以会倒下,也不仅仅是因为被程庆轩给气着了,而是整颗心都要被掏空了般的心疼,和铺天盖地的后悔。 除此之外,更是自责不已,当初为何不带上孙女儿一块外出寻药? 跟在自己身边,即便日子苦了些,也总好过宁姐儿这么小一个人绝望的挨日子…… 「师父——」张怀玉背了个药箱子,跟在张元清后面,匆匆走了进来,待得瞧见程仲面如金纸的模样,也不由唬了一跳。 顾不得寒暄,忙不迭上前帮程仲诊脉。 好半晌才松了手,刚要说什么,却是在被程仲悄悄瞪了一眼后又改了口: 「师父本身就是医者,怎么还这般不重视养生之道?偌大年纪了,如何倒是这么容易就动肝火了?瞧瞧把宁姐儿给吓得……」 程仲笑呵呵的转向蕴宁:「我就说没事儿吧,丫头这回可放心了?你方才开的那几味药我觉得就好,端过来我喝了就成。」 蕴宁应了一声,却是冲着张怀玉重重一礼: 第46章 「伯伯的恩情,宁姐儿都记着,以后还请伯伯帮我多看着些祖父。」 慌得张怀玉连连摆手: 「这如何使得?师父就和我的父亲一般,便是宁姐儿不说,我也会孝顺他老人家的。」 一直目送着蕴宁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处,这才转过头来,瞧着程仲的神情却是难看的紧: 「师父之前大怒大悲之下,怕是引发了体内余毒……便是为了宁姐儿,也不该这般……」 心情却是复杂的紧。 这些年老爷子为了蕴宁外出寻药,可那些寻常药物,又如何能祛除得了那么可怖的疤痕? 不得已,老爷子便一路走一路摸索,期间倒也收获颇丰,发现了诸多新药材,可真正能够除疤的上好灵药,又岂是那么容易觅得的?除了爬山涉水,到处打听之外,甚至采摘的药物,为了第一时间掌握药理,老爷子还以身试药。 所谓是药三分毒,更何况,好些药物根本就是至毒?尽管程仲医术极高,中毒了也能解得,体内毒素却依旧不断累积,好容易压制下来,却是对五脏六腑伤害甚大。 平日里瞧着,倒也和平常人相仿,可一旦发作起来,即便一时半刻要不得人命,却也是凶险的紧。 只那些毒素成分太过复杂,一时之间倒是不容易清除。张怀玉和老爷子研究了这段时日发现,若然能保持情绪平和,最少还可以让毒发的时间往后推迟两年。 当然,有两年的时间,张怀玉自信,他和老爷子定然可以把体内余毒彻底解了。 哪里想到,但凡一牵扯到蕴宁,老爷子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浑然不知角门处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的抱着肩蹲在地上—— 早知道祖父的病情不简单,却再没想到,竟是中了毒。更甚者,医术高明如祖父和张怀玉,都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下一刻却是猛地握紧拳头—— 犹记得上一世最后一次见祖父时,张怀玉可不也守在旁边,当时他手里还拿着几株龙舌草,却只是不住垂泪,说是知道的太迟了,难不成,想解祖父体内的毒,那龙舌草乃是关键…… 好容易收拾好情绪,蕴宁又去厨下亲手做了几样菜出来—— 当初困守于农庄之上,除了侍弄药草外,蕴宁最常做的就是下厨。除了当初答应祖父会好好活下去这个原因之外,还想着到了地下,就做给祖父吃。 倒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了。 待蕴宁走出来时,,程仲脸色明显好的多了。笑呵呵的接过蕴宁手里的药,一饮而尽,甚至末了还咂了咂嘴: 「我们家宁姐儿就是手巧,便是煮的药,也好吃的紧。」 又冲张怀玉挥了挥手: 「好了,回春堂还忙着呢,你快回去吧,别在我这儿磨蹭了。」 「那我就走了。」张怀玉站起身形,意有所指道,「师父以后可得小心了,切不可再轻易动怒。」 口中说着,却是不自觉往食盒的方向瞟了过去—— 也不知那里面放的是什么?怎么就那么香呢? 「好好好,我知道了。」程仲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走吧,走吧。」 蕴宁忙跟着站起身形,却是提了食盒递过去: 「伯伯还未用早饭吧?我方才多煮了些,伯伯且带回去尝尝,看可还合口味?」 张怀玉这人,医术极高,却是无妻无子,外人只道他性情古怪,殊不知却是最贪恋美食。即便后来做了太医院掌院使,可不是也经常做些要美食不要诊金的事? 听蕴宁如此说当即大喜,唯恐别人反悔似的,一下抢过食盒: 「好好好,我拿回去,好好品尝品尝。」 竟是提了食盒,飞也似地就往外跑,不想,跑的太快了,出的门时,好险没和人撞到一处,待得瞧见那人身上的服色,张怀玉简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即便对方身材矮小,还带了个面具,那身上的衣服,却分明是锦衣卫服色! 张怀玉惊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忙不迭往旁边一跳,却是正好踩到一块儿石头上。 若然他肯舍弃食盒,当也不至于摔倒,偏是对美食太过执着,竟是紧紧把食盒抱在怀里,死也不肯撒手。 竟是收势不住,连人带食盒,一起朝地上倒去。 罢了,摔伤了也没什么,反正自己有的是药,只要饭菜不撒了就好…… 这般想着,忙用力把食盒举高,眼睛也是紧闭着,还以为会重重的摔在地上呢,不想胳膊却被人一下拉住,张怀玉千防万防,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结果,手一松,提着的食盒应声落地。 「我的饭菜——」顾不得瞧是谁关键时刻拉了自己一把,张怀玉蹲下身子,对着撒了一地的饭菜,好险没哭出来。 然后「腾」的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劈手揪住那个拉了自己一把的人的衣襟: 「谁让你拽我的,这可是宁姐儿亲手做的,你赔我……」 却在看清面前人后,仿佛被掐住喉咙的鸭子,讪讪的再说不出半句话—— 老天,怎么还是方才那阴魂不散的小个子锦衣卫。 方才光顾着害怕了,张怀玉根本没敢认真打量,这会儿两人离得近了,才发现,别看面前这人个子小,竟是着了一身百户的服色。 第47章 一时吓得两腿都开始打战,揪着对方衣襟的手慢慢松开,甚至最后,还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下一下小心翼翼的把小个子锦衣卫胸前被自己揉皱的衣服给抚平: 「那个,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那啥,您老先走……」 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好吃的东西没混上,还招惹上了锦衣卫的祖宗! 那锦衣卫却仿佛没听到似的,只盯着地上撒了一地的食物,直到张怀玉无比狼狈的慢慢收回手,整个人都开始哆嗦,才抬起头来。 隔着面具,张怀玉瞧不清那人的五官,只觉那双眼睛冷森森的,即便是这盛夏天气,依旧寒气逼人。 「方才这里发生了何事?里面吵吵闹闹的做什么?」 「啊?」好半天了张怀玉才反应过来,这个煞星,竟是程庆轩和顾德忠引过来的吗? 转念一想便即明白,八成是那舅甥俩方才在这里吵吵闹闹太过惹的祸。 一时又是郁闷又是无奈: 「你说顾德忠那个混账东西啊?我跟您说大人,那真是个坏坯子,镇日里光想占便宜,跑到我师父这里吵吵闹闹也就罢了,还敢胡言乱语……」 最好这锦衣卫狠狠的收拾那小子一通才好。至于说程庆轩,再怎么不讨喜,可到底是师父的儿子,当下便只略过了不提。 「胡言乱语?他都说了什么,可是冲撞了谁?」 「这个——」张怀玉只觉嘴里发苦,心说这些锦衣卫是不是太闲了,一个堂堂百户大人,不说帮着朝廷认真做事,倒好,竟是跑到这儿管起人家鸡毛蒜皮一样的家事了。 只程庆轩他尚且不会提,更别说宁姐儿可是师父的眼珠子,当然更不能提了。 当下含含糊糊,只顾左右而言他: 「冲撞自是有的……下回他再来搅闹,请大人好歹给我们撑腰才好……」 心里却是暗叹苦命,这些锦衣卫,可是最爱无事生非的。会不会觉得自己糊弄他…… 哪知好半晌,都没听见有人应答,再往四周看,哪里还有那锦衣卫的影子? 张怀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瘟神,这么容易就走了? 拍了拍胸口: 「还好,还好……」 下一刻,又悻悻然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最好那顾德忠能被好好的收拾一顿……」 殊不知顾德忠这会儿可不是正水深火热? 之前得了蕴宁的提醒,程庆轩这会儿可不恨毒了顾德忠? 本来老爷子就因宁姐儿的事对自己颇多不满,费了多少工夫,才让老爷子相信自己即便没有对宁姐儿有多娇宠,可也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现在倒好,就因为顾德忠那几句话,自己就成了苛待女儿的恶人。 一想到梦寐以求的工部主事位子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程庆轩就觉得剜心剖肝一般的痛。 路上尚且隐忍不发,一待进了家门,直接把人从车上拉下来,一边喝令门房关门,一边随手从地上捡起个棍子,劈头盖脸的就朝顾德忠身上乱揍: 「我让你胡言乱语,我让你信口雌黄……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的你……」 明显已是信实了蕴宁方才的话。 「舅父,舅父,您别打了……」顾德忠自然不肯乖乖站着挨打,被撵的东躲西藏,饶是如此,依旧挨了好几下,登时痛的眼泪都下来了。 到得最后,实在忍受不住,竟是一把夺过程庆轩手里的棍子,用力折成两截。 程庆轩一个不查,被推的猛一踉跄,忙扶住旁边的树,才不致摔倒,顾德忠也不顾全身上下疼痛难当,一溜烟似的朝着大门外狂奔而去。 外面闹得这么大,自然很快有人报给了秦妈妈。 听得程庆轩回来了,还和顾德忠在外面打了起来,秦妈妈转念一想,脸上便露出些许笑容来。 当下脚步不停的往丁氏房间而来。 「怎么了外面这是?谁又惹了老爷生气?」丁氏穿了件象牙色宽袖衫子,配了条茜色纱裙,明明已是生了四个孩子,却依旧身材娇小,玲珑有致。 见房里没有旁人,秦妈妈自然丝毫不再掩饰脸上的愉悦之意,上前一步,边替丁氏捏肩,边压低了声音道: 「太太果然料事如神。外面的正是表少爷,这会儿可不正被老爷追着打呢。」 一想到顾德忠竟敢威胁自己,秦妈妈就觉得堵得慌。这会儿看他倒霉,心情自然不是一般的好。 「太太想啊,表少爷之前去的可是老宅,老爷这么快就把人带了回来,还发了这么大火,明显是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 口中说着,脸上笑意更盛—— 再没人比秦妈妈更清楚,府里三姑娘对表少爷有多死心塌地。 想来也是,这几年了,顾德忠简直就和处于绝境中的三姑娘眼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意外,让本该和顾德忠私奔的程蕴宁碰到了老爷子,秦妈妈依旧无比笃定,一切不过是老爷子抢了先机罢了,若然给一个机会,让宁姐儿做出选择的话,她选的定然依旧是顾德忠。 毕竟,自己这几年的谋划可是绝不会白费的,对于当初老爷子的「抛弃」,宁姐儿可不是一般的怨恨。 第48章 相较于时时保护安慰她的顾德忠,老爷子可也不算什么。 便是用脚趾头,秦妈妈也能想象的出,一旦见到阔别数日的顾德忠,宁姐儿会有多激动。再有顾德忠,之前受了茹姐儿的刻意引导之下,自然就会曲意逢迎,所谓干柴烈火,两人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而府里这一家子,除了宁姐儿,还有哪个有本事能令老爷子恁般挂心? 眼下老爷发了这么大火,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激怒了老爷子所致。 「气大伤身。」丁氏蹙了下眉头,叹息道,「我去瞧瞧老爷……还得顾着些老爷子……老爷子平日里可不最宠着宁丫头?偌大年纪了,可莫要被气坏了身子才好。」 「嗳。」秦妈妈应了声,脸上的笑容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叫我说呀,老爷子就是个糊涂的,放着正经孙子不惦记着,倒是把个孙女儿看的眼珠子似的,这会儿怕是该彻底明白了,到底谁才是那可疼的……也是太太贤惠,不往心里去,搁其他人家,碰到这样不靠谱的家翁,不定该如何闹成一锅粥呢……」 这些话秦妈妈早就想说了。 做了这么些年的太医院掌院使,老爷子手里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倒好,竟是一门心思全给宁姐儿攒着。 秦妈妈心里,几个小主子里,最尊贵的自然非程骏鸣、程骏和两个少爷莫属,倒好,也就逢年过节,能从老爷子那里得些笔墨纸砚类的东西罢了,其他贵重一些的东西,根本是一样也无,倒是会特特给蕴宁准备好些东西—— 可秦妈妈实在想不明白,那丫头除了丑和阴沉沉的性子外,还有哪点儿是让人可以多瞧她一眼的。 服侍着丁氏收拾妥当,两人刚要起身往外走,不想程庆轩的脚步声已是在门外响起。 「老爷果然是离不得太太呢。」秦妈妈低笑一声,忙快走几步,拉开门,却在瞧见一脸狰狞的程庆轩时,心里打了个突。 「老爷……」 程庆轩却是一下抬起脚,朝着秦妈妈当胸就踹了过去。 秦妈妈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敛干净,就被踹了个正着。 因着程庆轩脚下力气太大,秦妈妈又丝毫没有防备,竟是先撞着紧跟在后面的丁氏还不算,又踉跄着歪倒在梳妆台上,才算勉强止住后跌之势。 耳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却是胭脂水粉并梳子饰物,掉了一地都是,连带的那面厚重的铜镜,也重重的砸在了收势不住跌倒在地的丁氏脚面上。 丁氏疼的腰一弯,勉强抬眸瞧了一眼程庆轩,声调都变了: 「老爷——」 早已是泪水盈盈。 要说这般美目含泪的娇弱模样,可不是程庆轩平日里最稀罕的?搁在平时,不定怎么心疼呢。 这会儿却是半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无,别说上去搀扶,瞧那模样,恨不得再过去踹一脚似的: 「忠哥儿,是不是你指使了去老宅的?说!」 丁氏直觉不妙。 若是仅仅对着顾德忠大发雷霆也就罢了,如何见了自己,也是这般,要吃人的模样? 既和忠哥儿有关,又是从老宅过来的,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一颗心几乎沉到了谷底: 「老爷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如何一进房间,就这么喊打喊杀的。便是妾身有什么不对,老爷只管说出来就好,何苦如此……」 口中说着,身体不住颤抖,强忍了许久的眼泪顺着白玉似的脸颊缓缓落下,一地狼藉中不独没有丝毫狼狈,反而易发显得楚楚动人。 「你还有脸说!」程庆轩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恨恨的瞧着丁氏,「那你倒是和我说说,今儿一大早,你便急慌慌的着人诳了我去老宅,到底是何居心?」 「便是忠哥儿,会突然跑到老宅大闹,你敢说不是你的指使?」若非丁氏透了话,忠哥儿如何会知道宁姐儿这会儿正在老宅?可指使了忠哥儿去胡搅蛮缠也就罢了,竟还让自己也陷进去…… 「枉我平日里以为你贤良淑德,怎么也是一般的一肚子鬼蜮伎俩?便是谋算的我们父子生分了,又与你有什么好处?」 一番话说得丁氏再也站不住,好容易撑起的身形一软,就再次跪倒了地上,却是哆嗦着嘴唇,紧紧揪住胸口衣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慌得秦妈妈忙爬过去,一把扶住丁氏的头,边用力的帮丁氏揉着胸口边哭着道: 「太太,太太,您别吓我,您别吓我啊!」 又不住的向程庆轩磕头: 「老爷,老爷,您可不能这么对太太啊!这世上再没有哪个人比太太更想您好的了……您这样说,真是太伤太太的心了!」 「昨儿个晚上回来,瞧着您气成那样,太太也很是心疼,一直说表少爷太不晓事,到这会儿为止,哪里见过表少爷一面?便是真有传话的,也绝不是太太!老奴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言半字虚妄,便遭天打五雷轰……」 还要再说,忽然瞥见门口一个身着浅粉色百褶裙的影子晃了一下,眼光登时一闪,手指着门口道: 「老爷不信的话,还可以问一下二姑娘,昨儿个表少爷过来时,我和二姑娘都陪在太太身侧,听说是表少爷过来,太太直接就让人打发了……」 第49章 程庆轩霍然回头,正对上脸色发白,瑟瑟发抖的程宝茹。 程宝茹本就对父亲甚为畏惧,这会儿更是吓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昨儿个可不是自己把宁姐儿在老宅的话说给顾德忠听的? 如何能想到闲闲一句话,却惹得父亲发了这么大脾气。 从方才表兄挨揍,程宝茹就开始心里打突,坐立难安之下,才想着到嫡母这儿探一下消息,再不想,却是碰见了这一出。 除了深恨顾德忠表面上对自己殷勤,却是一转眼,就跑去奉承讨好程蕴宁外,更多的是恐惧—— 自己做的事,根本瞒不过父亲,毕竟,昨儿个自己提着顾德忠送的那盒点心回去时,二哥和好几个仆人可是都瞧见了…… 与其等爹爹查出来处置自己,还不如这会儿直接认了。好歹有疼爱自己的嫡母在,说不好还能少受些责罚…… 当下再站不住脚,「噗通」一声跪倒地上,抽泣着道: 「爹,爹息怒,昨儿个表哥跟我打听宁姐儿在哪里,女儿不晓事,便说给了他听……女儿以后再不敢胡言乱语,还请爹爹宽恕女儿这一回……」 「混账东西!」程庆轩抓住梳妆台上一个装首饰的匣子,朝着程宝茹就砸了过去,程宝茹吓得头一偏,却依旧被砸中肩膀,疼痛之下,哭的更加厉害。 程庆轩却是余怒未消,还要再骂,却被跪坐在地上的丁氏拦住: 「茹姐儿年纪小?又能知道什么?忠哥儿是她兄长,问什么话,茹姐儿敢不答不成?这会儿却是成了一桩罪过……妾身也是听说忠哥儿去了老宅,唯恐他惹出什么祸事来,才特特让人请老爷过去一趟……这会儿却被老爷说成是毒妇……」 「罢了,罢了,老爷既是看我们母女不顺眼,便写下一封休书,让妾身带了苦命的孩儿回伯府算了……」 说着,和扑跪到身前的程宝茹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秦妈妈也是边「砰砰砰」的冲着程庆轩磕头,边泪流不止: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太太更想要老爷好的了,太太平日里常说,但凡为了老爷和几个孩子好,她便是死了也甘愿的……老爷今儿个这般说委实太伤太太的心了……」 「奶娘,莫要说了……」丁氏流着泪,神情惨白,「老爷认定了我是个毒妇,便是再多辩白,又有什么用?」 房间里一时哭声一片。 程庆轩高涨的怒火一下被浇熄了一大半,又忆及平日里和丁氏的恩爱,一时也有些后悔…… 秦妈妈见势,忙拖了依旧面色惨白的程宝茹出来。 程庆轩瞧一眼即便泪流满面、声噎气短依旧不损其风韵的丁氏一眼,叹了口气,亲自伸手把人扶了起来。 丁氏趁势歪倒在程庆轩胸前,边委委屈屈的流着眼泪边道: 「今日之事,也怪不得老爷恼火,都是妾身办事不妥帖……老爷放心,宁姐儿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女儿,咱们对她如何,别人不知,她自己能不知道……老太爷哪里,来日方长,总能让老爷子明白咱们做人爹娘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眼中神情却是厌恶和恐惧交替翻涌,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明明前面都是依照自己所想,如何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又想到这几日和蕴宁打交道的情景,更是止不住的咬牙,也不知老爷子到底哪里中了邪,怎么就恁般看重那丫头…… 也不知他这一趟出去,可是找着了给宁姐儿祛除疤痕的灵药,之前自己可也特特寻名医问过,都说是无能为力的…… 程家老宅里,程仲这会儿已是缓了过来。身体里的毒素累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方才气血上涌,有些受不住,这会儿却已是好的多了。 看蕴宁依旧脸色苍白的守着自己,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老爷子更生出些凄凉来—— 这会儿自己还活着,顾德忠那样的坏坯子就敢这般作践宁姐儿,真是自己不在了…… 定了定神,冲蕴宁招招手: 「那雪肌膏这几日可是一直用着?还有那药汤,每日里早晚也必要各泡上一次……」 药汤也是老爷子精心炮制的,里面共有九九八十一种药物,不独这会儿对于祛除疤痕有很好的辅助作用,便是将来疤痕没了,常用的话,也有非同一般的美容养颜的功效。 「用着呢,好的多了。」 蕴宁抬手除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狰狞斑驳的小脸来。 只和原来疤痕俱是暗褐的颜色不同,这会儿颜色却是变成了深红色,竟是越来越接近刚刚烫过时的模样了,看着也就更加吓人。 犹记得当初小小的宁姐儿真真是粉团子一般,实在无法想象,到底是多滚烫的水,能把一张小脸烫成这般。 便是为着这个,这辈子,老爷子都无法原谅丁氏。 老爷子拿手轻轻按了按,眉头却是一下蹙了起来—— 好像不对啊,依着自己的估计,即便有药汤辅助,可想要令疤痕变软,最少也要月余才对,可宁姐儿顶天也就用了二十日罢了。 这般想着,心一下悬了起来,难不成不是好转了,而是恶化? 「你身上带的可有雪肌膏?拿过来我瞧瞧。」 蕴宁应了一声,摸出一个玉盒递了过去。 第50章 老爷子一把接过,下一刻却是大惊失色:「咦,这雪肌膏的颜色怎么变浅了?」当初自己交到蕴宁手里的雪肌膏明明是深绿色的,怎么这会儿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浅绿色? 「啊呀,忘了跟祖父说了。」蕴宁吐了吐舌头,「我前儿个在家用香莳子做香料时,不小心溅了些汁液进去,之后就变成这个颜色了。不过祖父,你闻闻看,雪肌膏变香了呢,涂在脸上后还凉凉的,可舒服了……」 「药草怎么能乱用。」程仲却是神情大变,香莳子做香料时效果确然很好,直接涂抹到脸上,却是会令皮肤上起红疹子,这般揉进了雪肌膏里,要是真令宁姐儿皮肤变得更糟…… 蕴宁正低着头把一道爆炒菜心给盛出来,鲜亮的翠绿色泽间点缀着晶莹剔透的虾肉,嗅一下,鲜香扑鼻,口水都能下来了。 「小姐真厉害。」 采英边小心的帮蕴宁擦汗边由衷道。 常日里只说姑娘的药膳味道儿做的极好,再没想到便是吃食上也这般高超手艺。 「可不是。」负责小厨房的李嫂子也一旁陪着笑脸道,「小姐做的菜比我做的可是强的太多了,就只是小姐身份贵重,这样的活可不好经常做,没得伤了手……」 李嫂子的男人叫程方,两口子是程家的家生子,这么多年了,哪里不知道这位三小姐在老太爷心目中的地位?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若然老太爷知道,三小姐做这样的粗活,不定得多心疼呢。便是自己,少不得也会被男人排揎。除此之外,李嫂子更担心小姐这般做,是不是对自己的手艺不满意啊…… 「李嫂子瞧着我这手艺如何?」蕴宁回头瞧了李嫂子一眼道。 李嫂子的娘家爹就是大厨,当初在娘家时,也学了一手好川菜,听了蕴宁的话,忙小心翼翼道: 「小姐的手艺可是极好呢,当初我爹就常说,越是这些寻常的菜色,越是考验人,我瞧着小姐做的这些,倒是和南方的菜系有些像呢,也不知道准不准。」 蕴宁点了点头: 「川菜味儿道倒是好,就只是酱料太重了些,又多辛辣,祖父年纪大了,未免有些不合适,我方才做的,大多是依照南方的菜谱,除此之外,还添加了一些养身健体的药草,李嫂子什么时候有空了,我把这些法子交给你,就可以常做给祖父吃了。」 李嫂子本是有些担心,想着三小姐亲自下厨,是不是对自己有所不满,再没想到,竟是要传授自己手艺的意思,这可就实在太难得了。 须知但凡是能混口饭吃的手艺,可是绝不会外传的。就比方说娘家爹的厨艺,若非家里就只有李嫂子一个女儿,李老爹可也决计不会教给她的。李老爹常日里也总是说,当初可也是给学艺的那家无偿干了十年活,才好容易得了个旁观摸索的机会。 如何能想到,小姐这么容易就要把这么厉害的本事传给自己—— 昨儿个蕴宁盛过菜剩下的汁水,李嫂子也偷偷尝了,别看没有大油大料,味儿道却不是一般的鲜香,方才听小姐的意思,里面还特意加了强身健体的药草,那可就更不一般了。 这样的手艺,要是别个,还不得想法子藏着掖着,或者将来传给儿子儿媳,再没想到小姐竟会主动提出要教自己,登时乐的合不拢嘴: 「小姐肯教奴婢,真是奴婢天大的福气呢……小姐什么时候有空,就指点奴婢一二……」 说着亲自捧了食案跟在蕴宁后面往正房而去。 还未走到门口,正好碰见从里面匆匆走出来的程仲。 「祖父——」蕴宁吓了一跳,忙上前接住。 实在是老爷子眼睛红通通的,分明就是一宿没睡,一时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祖父又不爱惜自己身体,一盒药罢了,什么时候瞧不行?怎么就要那么急……」 「宁丫头真是个有福的。」程仲却是哈哈大笑不止,「不是宁丫头,可不要错过一副良药!」 加了香莳子后,雪肌膏的效用何止提高了一点儿半点儿! 老爷子实在没有料到,那般普通的香莳子,做香料之外,还有如此好的药用功效。 虽然眼下还弄不清,香莳子到底和雪肌膏中那种药物融合起到了这般作用,却已然直觉,怕是一种全新的药物即将出现—— 连陈年旧疤都有这么好的疗效,更不要说那些新鲜的伤痕了。 国朝战争时有发生,真是有这样好的疗伤圣药,不定能救回多少人的命呢。 更别说,和其他数量稀少的止血消炎的药物相比,香莳子可不是一般的好养活! 「不然祖父再给你开个药铺,专卖这种除疤的……」老爷子瞧着蕴宁,脸上笑意止也止不住—— 孙女儿日渐大了,自然应该帮着她攒些嫁妆了。正好自己还有一处铺面,这会儿还空着呢,倒不如直接给了孙女儿。 老爷子对自己的医术很是自信,这等除疤的药物,需要的人多着呢,绝对不会亏了本。 加上香莳子后,还有那么好闻的香气,便是没有疤,可也能当做香脂来用—— 雪肌膏里,价钱最贵的可不就是那些除疤药物?真是减了去,成本可不就大大降低? 「祖父——」蕴宁气的拧眉,板了脸道,「祖父病还没好,开什么铺子!」 第51章 这么些年不在家,孙女儿坐牢一般闷在家里,不定受了多少委屈,这会儿瞧见蕴宁不高兴,老爷子立时心疼的不得了,当下忙不迭点头: 「依你,依你。好了,宁姐儿不生气了……」 又探头往李嫂子端的食案上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 「啊呀,几日不见,李嫂子手艺见长,这菜闻着可是真香。」 「老太爷可是说错了,这些都是小姐亲自下厨做的呢。」李嫂子笑吟吟道。 「是吗?」老爷子的笑意不自觉收敛,心里益发不是滋味儿——瞧这菜色,明显不是做了一次两次才会有的水平,难不成常日里在府中,便是饭菜也得宁姐儿亲自动手做吗? 这般想着,对程庆轩夫妇未免更加不喜。 「过两日便是中元节了,」程仲想到一事,「我明儿个就要去广善寺,宁姐儿可要同我一起?」 程老太太卢氏是程仲师父的女儿,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成亲后也不是一般的恩爱。 即便卢氏体弱,程仲依旧坚持不肯纳妾室。 可惜好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却在堪堪成年时故去,卢氏也因此一病不起,不多久就撒手尘寰。 丧妻丧子之痛差点儿把程仲给击垮。甚至即便过继了嗣子,依旧会夜夜在噩梦中醒来,也就亲自抚养蕴宁的这些年,才终于好了些。 至于说中元节去广善寺中住上旬日,也是妻儿故去后,老爷子养成的习惯,也就是为了蕴宁在外奔波的这几年,才没再去过。 「孙女儿自然是要去的。」蕴宁眼睛闪了闪。 广善寺乃是大兴第一大禅寺,坐落于距离帝都百十里处的景山上。景山山势奇诡之外,更兼景色秀美,又有摩天崖下通天峡,遍布奇花异草。蕴宁幼时可不常陪伴程仲进峡谷采摘草药? 便是程仲不说,蕴宁也准备找个机会去一趟景山的,这会儿听程仲询问,忙点头应了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祖孙俩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坐上马车出了老宅。 本想着这么早出门,应该没什么人才是,哪知出了帝都才发现,通往景山的道路口竟是设了路障,更有官兵把守。 赶车的是张元清,看情形不对,忙上前探问。 接了张元清塞过来的厚厚的荷包,那差官才透了个信: 「今儿个各藩王世子代皇上前往祭祀封大人,要到日中后才能通行。各位贵人就要到了,你们还是赶紧先退下吧。」 听说是藩王世子要到山上祭祀,张元清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后,待得回到车旁,又把差官的话禀了程仲。 「封大人?」蕴宁就怔了一下,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程仲却是顿了顿,又吩咐张元清速速回去准备个香案过来。 「这位封大人,祖父认识?」 「祖父想的不错的话,这位封大人,应该就是锦衣卫的千户封平封大人。」程仲神情里也颇感慨,「宁姐儿怕是不知,说是锦衣卫,这位封大人却是难得的忠臣义士。不独为朝廷屡立大功,便是对我,也有救命之恩……」 为了帮宁姐儿寻药,自己可不是一直跑到了大兴和突厥的交界处,不想采药归来时,却意外遭遇了突厥人,彼时正好有一个中年汉人男子和突厥人在一起,若非他出言相帮,说不好自己当时就被突厥人给抓走了。 事后回想起来,那人瞧自己的神情似是颇为熟稔,这几日又在长公主那里有幸见到封平的画像,才恍然发现,两者竟是同一人。 想来定是自己任太医令时,那封平见过自己。 因是中元节,想要去广善寺上香的人自然不是一般的多。 路两旁渐渐站满了人。 很快便有朝廷特使飞马而来,连带的还运来了扎好的香烛纸马。 张元清摆好香案时,已是有确凿的消息传来,贵人们要祭祀的果然就是殒命突厥的锦衣卫千户封平。 甚至更详细的消息也在人群中传开: 「听说那位封大人竟是被突厥人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好像也就他那儿子,逃了回来……可惜也毁了容……」 一时有人钦佩,有人唏嘘感慨,更多的人则是不以为然: 「若是朝中武将,说不得我还信了,一个锦衣卫罢了,还真能做出啥惊天动地的大事……」 说了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忙又顿住,赶紧缩到人群后面去了—— 锦衣卫的人可都是阎罗王,真是被他们揪住小辫子,说不得全家都得遭殃。 可谁承想,怕什么有什么,很快就有几个脸色阴沉的男子上前,悄无声息的挤到身边,直接捂住嘴拖了之前胡乱说话的男子就走。 跟在男子身边的家人吓得个个噤声,泪流满面却是不敢发出一声怨言。 周围的人群瞬时鸦雀无声,神情里却无疑有些愤怒,连带的本是祭祀的肃穆场面也霎时变得清冷起来。 程仲蹙眉叹了口气。 封平此人乃真英雄也,只可惜锦衣卫名声太差,竟是连累的封平英魂也被世人看低。 祭祀的东西依旧源源不断的从帝都出来,除了朝廷摆出的祭台外,竟是只有程仲一家的香案孤零零摆在那里,至于其他百姓,则只是静静站着冷冷旁观,不独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对程家祖孙横眉怒目。 「老爷——」见此情形,张元清哪能不明白,设香案之举怕是让自家成了众矢之的,一时不免有些担心。 第52章 「无妨。」老爷子摇了摇头。大丈夫当恩怨分明,锦衣卫是锦衣卫,封平则是封平,「封大人为国效力、血洒边疆,如此忠义有节之人,合该受世人敬仰……」 话音未落,耳边却是传来一个极尖细的声音: 「巧言令色、阿谀奉承的小人!」 程仲脸色一白,蕴宁也觉得耳廓里一阵刺痛,腿也跟着一软。亏得旁边有人伸手扶了一把。 蕴宁抬眸,却和一双清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却是一个身着天青色直裰的少年。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却生的肩宽腿长,较之蕴宁高出了足足一头有余,五官更是俊朗非常。 看蕴宁站好,少年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视线却是倏地凝注在隔了丈余的一个神情冷傲的二十许青年身上: 「枉你祁山自诩名门正派,竟是对无辜百姓使出这般下作手段!封大人一时豪杰,又岂是你这等人所能懂的!」 口中说着,人已跟着拔地而起,竟是朝着青年就扑了过去。 那祁山似是没想到这一出,怔了一下,神情阴鸷之外更有些慌张恼火: 「真是阴魂不散!你竟然跟到了这里……」 说着急速转身,朝着景山而去。 「老爷和小姐可有什么不适?」张元清神情明显有些惶急。投身程家前,张元清做过镖师,走南闯北之下,自然对各派武功都有所涉猎,看方才那祁山的身形,分明是昆仑派的招式,这些武林人士一向自视甚高,又对锦衣卫甚为反感,方才特意针对自己这边动了手脚,自己也就罢了,老爷子和三小姐却是无半点儿功夫傍身的。 「无妨。」程仲摆了摆手,又看向蕴宁,「宁姐儿觉得如何?」 「我也没事。」蕴宁忙摇头,之前倒是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却已经没有大碍了。 「昆仑派的吗?我记住了。」即便蕴宁这般说,老爷子明显依旧窝火的紧。他神医之名早在大兴传扬,来求医的人可不止是官宦人家,便是江湖人物,也屡有登门,这昆仑派可也不止一次打过交道,「回去后告诉咱们回春堂,以后但凡是昆仑派的人前来求药,一律轰出去。」 这边儿的喧闹离得近了自然也都瞧见了,却是冷眼旁观看笑话的居多,并没有人上前询问。便是那些官差,也不过是皱眉往这儿瞟了一眼,便又忙其他的去了。 倒是他们右边忽然被人清出一片空地来,并很快搭起了一个祭棚,上面更写了两行大字: 武安侯府为封大人祭,英魂归来,浩气长存。 「果然不愧为武安侯府,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大丈夫。」程仲连连赞叹之余,又有些唏嘘—— 以封平所为,自然当得起众人祭祀。只朝中大臣及百姓久居帝都,尽享繁华之下,哪里明白封平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丰功伟绩。 更甚者,竟是因一己之好恶,对英雄如此冷淡…… 也唯有武安侯府这样常年镇守边疆的大将,才能明白封平到底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急速响起,却是三个身着素服的年轻公子,正打马而来。领头的少年将军年约十七八岁,头束玉冠,腰悬宝剑,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他身后的两名少年则跟他生的有五六分像,一般的潇洒俊逸,尤其是最后那名十一二岁的少年皮肤白皙,长眉凤眼,长相明显格外俊美,惹的围观百姓频频注目。 那少年脸色便有些不好,但凡瞧过来的视线,一律白眼对之,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来,只他委实生的太好,那些瞧过来的人不独没有收回视线,还纷纷回以微笑。 便是蕴宁嘴角也不觉露出些笑意来——这少年也是武安侯府的吗?瞧着真是相当可爱呢。 却又有些恍惚,实在是不知为什么,竟是觉得少年的长相,有些眼熟,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那少年正好在蕴宁不远处下马,似是察觉到蕴宁的注视,狠狠的往这里瞪了一眼。 他旁边的少年却是见怪不怪: 「怪道明珠那丫头不乐和你一道出门。叫我说当初在阿娘肚子里,你不独抢了珠姐儿的吃食,是不是连她的长相也一并抢了来?」 「二哥!」少年登时有些气急败坏,更兼郁闷不已——明明是龙凤胎,做弟弟的怎么能比姐姐还要好看的多! 半晌拍了拍马儿一侧的袋子,「姐姐才没有你这般小气。我给她寻了很多好东西呢,姐姐瞧见我就开心的不得了……」 这三个人定然就是武安侯府的三位公子吧?早听说武安侯府当家太太只得了一个掌上明珠,琴棋书画无一不晓,阖府人都疼的无可无不可的,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位「珠姐」了吧?那位明珠小姐可真是个有福的,便是提起这位姐妹,几个兄弟都这般开心,平日里怕更是如何爱护都嫌不够呢。 同是女子,那位明珠小姐,真是太幸福了。 抬头瞧瞧程仲,又有些释然,即便没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和兄弟姐妹,还有爱自己至深的祖父,比起别人来,也是不差什么的。 随着武安侯府的祭棚搭起,路对面又起了两三座祭棚,左边第一位的正是长公主府的,主持祭祀的更是驸马爷、骠骑大将军柳兴平。 柳兴平也瞧见了程仲祖孙,当即派人前来探问。 第53章 惹的旁边的武安侯府人也频频往这里瞧,待得知道旁边的老者是原太医令程仲,也派了下人过来见礼—— 即便平日里不大往来,好歹也得叫丁氏一声姨母不是?再加上当初外祖父可不正是程仲所救? 程仲很是意外,委实没想到武安侯府的公子年纪不大,却都这般知礼。 只这里却不是寒暄之所,因为官道上,已是有整齐的马蹄声响起。 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之前和蕴宁有过一面之缘的各家藩王世子? 只这会儿,却是再没人往程家这边看一眼—— 当日会礼让蕴宁,不过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罢了,单凭程仲祖孙俩,自然无法让人另眼相待。 难得瞧见这么多贵人,便有百姓朝前拥挤,慌得巡视的差人忙往后驱赶: 「退后,退后……」 忙乱中,一辆素白的马车缓缓而来,车上放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棺材的正前方,则是一个身着锦衣卫服色的少年。 少年脸上覆着一张精铁打造的面具,瘦楞楞的身形,却是坐的笔直,被那巨大的黑色棺木衬着,显得分外孤独和凄凉。 「车上坐的这位就是封小公子吧?」程仲神情有些恻然。犹记得那日见的封平生的相貌堂堂,端的是难得的伟丈夫。听说他那独子,更是生的颜若好女,眼下却是带了这么张面具,怕是传言中毁了容的说法应该是真的。 隔着面具,少年的视线一点点在围观的人群中扫过,待得意识到众人的无所谓和冷漠,眼中的泪意却是渐渐被阴寒代替,直到瞧见程家的香案和香案后站在程仲身边的蕴宁时,视线明显顿了一下。 察觉到棺材前的少年正往这边瞧来,蕴宁不觉有些瑟缩。旁人不知,她却是清楚,马车上这个瞧着有些可怜的少年,若干年后却是一手执掌锦衣卫,不知抄了多少人的家,砍了多少人的头,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成为无数人最大的噩梦…… 甚至即便这会儿对方年纪还小,被盯着的蕴宁依旧有一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直到感觉那灼人的视线从身上移开,蕴宁才抬起头来,却是神情一愕,马车的后面竟还拖着三个五花大绑的人。 许是被拖行的时间太久,三人俱是一身的鲜血,甚至脸上朝外翻卷的血肉下,还有森然白骨时隐时现。 久居京畿之地,很多人哪见过这般惨相,一时纷纷惊呼,甚至还有人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那些官兵却是呼啦啦闪开,露出一个早已搭好的祭台。 又有八个力士上前,合力抬起马车上的棺木。封平尸骨无存,棺木里放的不过是生前穿过的几件衣衫罢了,这些力士抬起来,自然就轻松的紧。 程仲已是捻来三根香,亲手点上,蕴宁也在后面跟着默默祝祷—— 但是冲着对方救了祖父的大恩,蕴宁就从心里感激。 和其他冷漠的看客不同,祖孙俩的神情自然俱是肃穆而又虔诚。 只静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人群中很快隐隐传来惊呼声。声音不大,却明显有些惊恐。 祖孙俩抬头,才发现那些藩王世子已然念完祭词,那三个本是被绑在马后皮开肉绽的男子正被人拖到棺木前。 只几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却俱是远远站着,倒是那封小公子手持鬼头大刀,阴沉沉站在三人身侧。 「这怎么好……」程仲神情中明显有些不赞成。 实在是那小公子的身量,瞧着也就十一二岁罢了,寻常人家这般大的孩子,能杀鸡就不错了,令他杀人,不定得吓成什么样呢。 且锦衣卫名声本就不太好,封小公子走投无路之下入了锦衣卫也就罢了,这会儿当众杀了人,不管杀不杀得死,都会给人留下一个残忍的印象,以后便是想从锦衣卫脱身出来,另谋他途,怕是也会艰难很多…… 「祖父,这些人,怕俱是参与谋害了封大人的……」蕴宁轻轻道。上一世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封烨可不是因这一杀而成名? 「我知道。」程仲点头,却依旧觉得,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直面杀戮,即便是为了报仇,也依旧太残忍了些。 刚要说什么,封烨却是已然举起大刀,朝着右面跪着的第一个男子头颅就劈了过去。 那男子一头栽倒在地,头颅却是还有半边连着身体,剧痛之下,身体瞬时扭曲成可怕的形状,一声一声惨叫不止。 至于封烨则被溅了一身一脸的血,整个人都变成了血人儿相仿。 程仲脸色一变,慌忙回身掩住蕴宁的眼睛: 「闭眼。」 封烨却是脚下不停,直接朝第二个人走去,再一次举起大刀,也不知是吸取了第一次没有把头砍下的教训,还是对跪在地上的人恨极,封烨这次却是先抬脚狠狠的把人踹趴下,然后再次举高鬼头刀,竟是拦腰把地上那人砍成两截。 这人同样也没有当场死亡,凄厉的惨叫声一时响彻人们头顶上空。 飞溅的鲜血早已把封烨的衣服染成了红色,更滴滴答答落入靴筒之中。 剩下的第三个人,本是昏昏沉沉,这会儿明显快要吓疯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就要往旁边滚去,却是被封烨赶上,红着眼睛朝着身上就是一阵乱刺。 那人身上很快布满了血窟窿,明明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连痛带吓之下,却是肝胆俱裂,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嘶喊: 第54章 「魔鬼,魔,鬼……」 三个人竟是足足痛嚎了半个时辰之久,才先后咽了气,却是死不瞑目,只双眸里残留的不是不甘,而是无法言说的恐惧。 封烨这才上前,抬手砍下三颗人头,亲自提着奉到封平棺材前,然后「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爹放心,终有一日,孩儿会把所有仇人的头颅奉上。」 犹记得当初刑场上,那些突厥人把父亲乱刃分尸,足足砍了一千余刀,爹爹却依旧在地上翻滚,直到最后地上只剩下肉泥和粼粼白骨…… 封烨趴着的地上,身下很快氤氲出一大滩的血水。 后边的人群忽然乱了起来,却是有人受不了场面的血腥,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便是老爷子见惯了各种伤患,这会儿也有些喘不过来气—— 那封烨之前不把人砍死,原来根本不是力气不够,而是故意留他们一条命,让他们受尽痛苦而亡! 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有如此狠辣的手段! 随着封烨站起身形,人群竟是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甚至所有人都下意识转开眼睛,竟是连和封烨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程仲才放开蕴宁: 「咱们走吧。」 蕴宁这才发现,周围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那些藩王世子和封烨已然不见了踪影,唯有几个官差,正在铲了些黄土来,掩埋地上的血迹。 「祖父今儿个不该带你出来的。」程仲叹了口气,心情很是复杂。 「我没事的。」蕴宁摇了摇程仲的胳膊—— 祖父怕是不知道,这还只是开始罢了。封烨这人的凶名往后会一日更甚一日。 甚至上一世,自己听说,封烨根本就是疯子一样把三个人砍成了肉酱相仿,甚至当场吓昏的竟有好几十个之多,连广善寺的和尚都给惊动了,不许封烨上山,说是怕惊扰了佛祖…… 当然,也许是封烨恶名远扬之后,以讹传讹罢了…… 程仲也算是广善寺的熟客了,尽管今儿个因为各藩王世子驾临,寺庙内房间紧张了些,祖孙俩依旧寻得了两间客房。 两人先一起去给程老夫人和程庆云添了长明灯。 一眼瞧见两人的名讳,即便这么多年了,程仲依旧红了眼圈。 蕴宁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又把自己亲手抄的佛经给两位长辈供上。 「宁姐儿回房间歇息吧,也可在寺院里四处走走,切记不可走远。」程仲低声道。 一别数年,老爷子自然有很多话想要和妻儿说,便打发蕴宁先离开。 知道程仲这会儿不想旁人打扰,蕴宁应了声,轻轻退了出去。 不愧是大兴第一大寺院,广善寺庙宇巍峨,禅房林列,又广植林木,当真是曲径通幽。 若非蕴宁早些年常陪着程仲到此,说不好真会迷了路。 眼瞧着前面就是大雄宝殿,蕴宁忙折身往旁边道路上拐去—— 由此往前走一炷香时间,便是一条通往通天峡的山间小径。 祖父今日怕是都会在禅寺里徘徊,自己正好趁这个功夫,去通天峡走一趟,看有没有可能找到龙舌草的踪迹。 也不知这会儿,那些藩王世子并封小公子一行人可是已然离开?因怕惊扰了里面的贵人,蕴宁走路未免有些小心翼翼,一直到绕过大雄宝殿,才算长出一口气。 刚要加快步伐,不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蕴宁忙敛容往路旁躲去。 耳听得那脚步声越过自己,刚要抬起头来,忽然觉得似是有些不对,怎么脚步声竟是没有了? 连带的一双脚无比突兀的出现在视线里。 蕴宁大惊,忙往后退,却是险些撞到树上,才勉强停住。愕然抬头,正好和两道冰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眼前可不是站了个身穿素色衣袍的瘦弱少年? 蕴宁抿了抿嘴,刚想绕过去,却又站住,这张面容斑驳的小脸…… 瞧见蕴宁抬头,少年眼中的寒气如冬雪初融,极快的敛去: 「你是,三姑娘?」 蕴宁点了点头,已然明白,眼前这少年应该就是那日在回春堂张怀玉救的流浪孩子了,浑身的戒备随之散去: 「是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可找好了落脚的地方?」 前儿个张怀玉还念叨呢,说那日救的孩子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竟是吭都没吭一声就一个人溜了。 倒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还以为他耐不得拘束,或者是找到了合适的愿意收留他的人家,这会儿瞧着却又不像了,毕竟,少年身上的衣料明显都是上品,这样的穿戴绝不是下人可以用的。 「家父今日百天。」少年语气寥落,更在说出这句话后,周遭都布满了孤绝的气息,即便是盛夏的天气,让人依旧觉得寒入肺腑。 蕴宁惊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少年身上的素服竟是为亲长穿孝,且这等痛苦绝望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 上一世祖父去了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蕴宁怔了怔,缓缓道: 「你爹平日里定然很爱护你吧?即便眼下不在你身边,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你好好的,他老人家才会安心。」 第55章 即便永远走不出那种痛苦,在顾德忠的小农庄时,蕴宁也努力让自己活得更舒服一些,因为总觉得,冥冥之中,祖父定然时刻注视着自己…… 少年眼圈红了一下,却又很快敛去眼中的湿意,好半晌才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蕴宁忙叫住他,摸出怀里加了香莳子的雪肌膏,「这个给你。」 少年的脸上的疤痕明显时日未久,抹完这瓶雪肌膏,应该就能痊愈。 少年却并未伸手接,因是逆着光站着,越显得一张脸坑洼可怖: 「你想要什么?」 「我?」蕴宁怔了一下,意识到少年的意思分明是想要和自己交换—— 果然是孩子心性呢。 「有可能的话,你帮我找一种草吧,龙舌草。」蕴宁口中说着,又蹲下来,认真的画出龙舌草的形状,抬眸瞧着少年,「找到了,送到回春堂就行。」 「好。这件事交给我。」被这么盯着,少年有些不自在,想要转脸却又顿住,应了一声,接过雪肌膏,极快的收好,往后倒退两步,视线在蕴宁身上停留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瘦弱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巍峨的殿宇下,少年挺直了脊背,渐渐没入幽寂的禅寺之中,竟是外人如何也无法靠近的孤单。 蕴宁也跟着离开,只走了几步又顿住身形,有些疑惑的转回头来——方才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少年的身上好像有着若隐若无的血腥味儿…… 转而又觉得不太可能,这里可是佛门圣地,如何会有杀戮血腥之事?怕还是有些被来时路上见到的那封烨的残忍给吓住了呢…… 「城里暑热难耐,这里倒是清幽……」透过蓊蓊郁郁的树荫,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祖母不愧是出身将门,这般陡峭山路,也是如履平地一般。叫孙女儿好生嫉妒……」应声的分明是个娇俏少女。 这般明里撒娇暗里奉承的话明显取悦了妇人: 「什么如履平地,祖母老了,让珠姐儿一说,倒是和那等行走江湖的游侠儿一般了。」 话音一落,登时引来一阵高高低低附和的笑声: 「夫人可不老……」 「就是,要是夫人这也叫老,人人都想变老了……」 「游侠儿怎么配得上和祖母比,孙女儿心里,祖母是征战沙场、飒爽英姿的女将军才对。」娇俏女声再次响起,声音越发如出谷黄莺,动听至极,「孙女儿总想着,要是能生的和祖母一般就好了,省的韵姐姐老嘲笑我个子矮……」 枝叶拂动间,一群人出现在蕴宁面前。 待得瞧见被簇拥着走在中间的女子,蕴宁只觉眼前一亮—— 那位夫人身材修长,肩背挺直,容颜秀丽,满头乌发向上拢起梳成一个如意髻,头上攒着一支衔着珍珠的白玉钗,越发衬得人大气端严、雍容华贵。 只这女子瞧着顶多也就四十出头,怎么竟已是为人祖母了吗? 似是察觉到蕴宁的注视,那夫人抬头往这边瞧了一眼,视线掠过蕴宁遮着脸的幂离,又很快移开。 拍了拍旁边身材娇小的孙女儿,笑吟吟道: 「韵丫头跟你开玩笑呢,她再说你,你就回她,‘我还小着呢,咱们袁家就没有个子低的’……」 一句话说的旁边人都笑了起来。 「啊呀呀,我再不敢了,」旁边一个穿着浅堇色缭绫裙面若云霞的少女笑着道,「几百年前一句玩笑话,珠妹妹就记到现在,这会儿还搬出姑祖母替你撑腰,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家的,就我是外人……」 那娇俏少女微微扬起下巴,鹅黄色的衣衫,衬得一张白玉似的小脸越发显得妩媚多姿: 「哪里呀,待得来年,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到得那时,还得请姐姐多疼疼妹妹才好……」 边说边往那雍容夫人身后躲。 那韵姐儿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一跺脚,就要去拧对方的小脸。 眼瞧着就要被够到了,珠姐儿吓了一跳,慌忙往后退,却是差点儿撞到蕴宁身上。忙往旁边闪了一下,不想竟是踩着一块儿长了青苔的碎石,眼瞧着就要跌倒,蕴宁忙伸手扶了一下。 那韵姐儿也吓了一跳,上前帮着搀住,丫鬟仆妇也围上来不少,一叠声道: 「小姐快动动脚,看可有扭到?」 「我无事。」明显觉得自己出了丑,珠姐儿就有些着恼,对韵姐儿伸过来的手瞧也不瞧,却任由一个仆妇扶着,又神情不悦的瞪了蕴宁一眼。 服侍的人自是会察言观色,旁边穿着樱草色比甲的大丫鬟张口就呵斥蕴宁: 「……山路这么窄,如何要站在这里?亏得我们小姐无事……还不过来给小姐赔罪……果然是不知礼的乡野村妇……」 没想到丫鬟会这般说,旁边的韵姐儿蹙了下眉头: 「璎珞,莫要胡言乱语。方才多亏这位姑娘施以援手,不然珠姐儿怕是会……」 那珠姐儿却是抿着嘴,居高临下的乜斜了蕴宁一眼,神情明显愠怒不已。 蕴宁的蹙了下眉头,却是理都没理丫鬟,只瞧着那珠姐儿道: 第56章 「这丫鬟的话定然不是小姐的意思吧?……其他仆妇下人也就罢了,身边侍候的人还是要看仔细些,身边放着这般嚣张、不明事理的丫头,说不得会连累主子清名……」 那珠姐儿自恃身份高贵,一向眼高于顶,从来只有旁人巴结她的,再没想到一个村姑打扮的女孩子,竟敢顶嘴不说,还把矛头指向了自己,当即冷声道: 「我这丫鬟说的有错吗?方才不是姑娘害我差点儿摔倒?自己藏头露尾,连张脸都不敢露,倒把别人想的一般龌龊心肠。」 蕴宁脸一下沉了下来: 「姑娘自己站立不稳,又和旁人有什么干系?早知如此,我方才真不该多此一举。且这景山什么时候成了私人产业?旁人竟是连走也走不得了。」 那夫人蹙眉往这儿瞧了一眼——今儿这事,确然是自己这边理亏。尤其是那璎珞。平日里珠姐儿一直说是老祖宗给的人,看她也就比旁的下人重些,倒没想到竟是纵的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珠姐儿比起其他姐妹来,本就娇气些,又是个目下无尘的性子,下人知道分寸还好,不知进退的话,可不是会给珠姐儿招黑? 唯一有些不喜的是,这小丫头,也不知是谁家的,委实忒牙尖嘴利。 须知武安侯府一向只做纯臣,一心为皇上效忠,广善寺乃是大兴第一大禅院,多有贵人到此,成了私人领地这样的话,可是万万不好传出去。 「璎珞出言不逊,还不向这位姑娘赔罪?回去记得革两个月的月钱,以示惩戒。」 「祖母——」没想到老夫人开口,竟是要罚自己身边的人,那珠姐儿登时觉得下不来台,却偏又不敢不听,只得委委屈屈的走过去。 老夫人爱怜的拍了下她的手,也想借此给孙女儿提个醒: 「你忘了你爹日常教导你们兄妹的话了?咱们袁家自来恩怨分明,从来都是有恩必报,有仇必偿,方才那位姑娘确然帮了你一把,和她道一声谢,还是该当的。」 「祖母的话孙女儿记下了。」那珠姐儿也是个聪明的,看老夫人如此说,明白事情已成定局,当下只得委委屈屈冲蕴宁道,「多谢这位姑娘。」 抬起头时,掠过蕴宁的视线却是有些凌厉—— 恩已经报了,就剩对方让自己下不来台的仇了,待会儿就让人打听一下,到底对方是谁家的,竟敢这么大胆。 「举手之劳罢了,小姐不必放在心上。」蕴宁微一颔首,却是冲着老夫人福身道,「外人都说武安侯府聂夫人胸怀宽广,治家有方,巾帼更胜须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怪不得武安侯府忠良辈出,人人称道。」蕴宁福身道。 作为天子心中第一信臣,武安侯府可不只是武将第一人,善于领兵打仗这么简单。 就比方说这会儿朝政不稳,皇上第一时间就宣召了武安侯回朝。若有可能,蕴宁自然不愿给祖父招惹什么麻烦。 聂老夫人眼睛闪了闪,瞧着蕴宁的视线不免带了几分审视—— 这女子看身量,年龄应该也就和韵姐儿相仿,倒不想说起话来有板有眼、落落大方,且瞧她模样,明显对自己这边的来历很清楚,却不独能在被人呵斥时站住脚,还能令得自己不得不为她出头,之后又不卑不亢,处于下风时不气馁,得理时懂得节制,倒是有些难得。 可即便这少女成功引起了自己的注意,聂夫人也丝毫不准备询问对方的身份来历—— 无论这女子是无心之举,还是特意站在这里,想要攀附贵人,单是惹了孙女儿不喜这一点,聂夫人就雅不愿和对方产生任何交集。 袁明珠却成功捕捉到老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欣赏之意,不免更加气闷。 聂夫人点了点头,脸上神情稍霁。转身领着众人继续往前走了。袁明珠冷冷的瞧了蕴宁一眼,换上一副笑脸快步跟了上去。 倒是那韵姐儿离开时冲蕴宁眨了眨眼,低声道: 「我叫聂清韵,有空了找我玩儿。」 方才可不是自己的错,才连累了这位姑娘?且对方的性子,倒是和自己相投,一般的不愿容忍珠姐儿的小性子。相对于珠姐儿的娇里娇气,还是这姑娘爽朗的性子让人更舒服。 出了这档子事,蕴宁便不愿跟在武安侯府的人后面,没得惹人厌烦,还要耽误自己的事。 好在通往摩天崖的路并不止这一条,往左边绕过一座僧舍,还有一处,不过是山路更陡峭些,好处是野生的草药也更多些。 当下加快脚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一路上果然山径通幽,罕有人至,蕴宁也是一个人独处惯了的,倒也不觉害怕,反觉别有一番意趣。 唯一失望的是,都走了将近一半了,虽也发现了不少药草,却是依旧不见龙舌草的踪迹。眼瞧着白日西斜,蕴宁便准备掉头回转。 不想鼻间突然嗅到一股血腥味儿。 连带的隐隐间有女子的说话声传来: 「珠姐儿心里的这口气可是出来了?」 「走了这么远,腿都要累断了,咱们快些回去吧,不然姑祖母怕是会担心……」 明显就是方才那位聂清韵小姐的声音。 「谁让你跟着来的?」袁明珠的声音随之传来,「我不过是随便走走,你偏要跟过来。你还是快走吧,若是耽误了你和旁人结交,可不是我的罪过?」 第57章 蕴宁愣了一下,稍一思索,便即明白,怕是袁明珠瞧见了聂清韵和自己打招呼的情形,心中不忿,才会跑了这么远…… 越往前走,血腥味儿越浓。袁明珠却明显是怨气未消,依旧阴阳怪气的说着什么。 蕴宁也顾不得再听,提起衣服下摆,放轻脚步,轻轻拨开前面一丛灌木,手一下握紧—— 距离聂清韵站的位置不远处的一丛乱草里,正有细线似的殷红的血迹蜿蜒而出。甚至有寒光在后面的灌木丛中一闪而逝。 那里面藏得有人!至于那寒光,十有八、九是刀剑之类的兵器。 一时只觉手足冰凉,还没想好要怎么做,肩膀一下被人揽住,连带的嘴也被人捂住,一个低低的声音随即在耳旁响起: 「别动——」 蕴宁抬头,正好和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撞到一起。 正按着蕴宁肩头的男子也明显愣了下—— 许是受惊太过,女孩长长的睫毛不住扑闪,似两把小扇般惹人爱怜,弯弯秀眉下,更是一双漂亮的出奇的凤眼。 再加上脸上标志性的白纱——应该是山下时碰见的那个差点儿被祁山所伤的小姑娘…… 缓缓放开胳膊,细细叮嘱道: 「我放手,你切莫发出声响……」 蕴宁这会儿自然也认了出来,眼前这人可不就是之前扶了自己一把帮着逐走恶人的少年侠客? 忙轻轻点头。 瞧着蕴宁已然镇定下来,男子才挺直身体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眼睛盯着对面流血的地方: 「你可敢过去,引着那几人离开?」 顿了顿又道: 「便是不敢去,也没什么,你只小心留在这里,莫要发出声响……」 蕴宁定了定神,半晌点了点头: 「我去把她们引开。」 要救人的话,明显前一种方式更稳妥。 方才那聂清韵对自己充满善意,即便不喜袁明珠,却也不愿两个花朵一样的小姑娘就这么在自己眼前出事。 更别说,这少年人之前还于自己祖孙有恩。 准备举步时又看了一眼少年: 「那里面,不定藏了什么人,你一个人,无碍吧?」 即便张元清说过,这少年武功应该不低,可对方流着血依旧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想来也必然是亡命之徒…… 没想到小姑娘年龄明显比自己还小,说话时却偏要摆出一副成年人的模样,少年眉眼微微一挑,忍不住逗道: 「若是有碍,你待如何?」 现在的少年都这般调皮吗?蕴宁有些目瞪口呆,手上却是不慢,直接从袖里摸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红色的那袋是迷药,和绿色的那袋混到一处,便可做成毒、药……」 少年被动的接过来,却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 眼前这个女孩子也太与众不同了吧?小姑娘们不都是喜欢珠宝首饰的吗?再不济,随身携带的也该是装了香料的香囊之类的啊,哪有人随便一摸就拿出几包花花绿绿的毒、药来…… 蕴宁这才长出一口气,又伸出指头在两个袋子上点了点,无声的嘱咐少年记好,等着少年藏好身形后,才轻笑一声: 「原来韵姐姐在这里躲着呢,倒叫我好找。」 口中说着,猫腰就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 乍然有声音响起,聂清韵和袁明珠都吓了一跳,灌木丛后本是闪烁的寒光也慢慢收回。 跟在聂清韵袁明珠身后的还有四个丫鬟,其中一个可不正是之前被罚了月钱的璎珞? 看到蕴宁从山道那边绕了出来,璎珞的神情简直和吃了只蝇子相仿: 「真是阴魂不散,分明就是个脸皮厚的,竟然跟着我们到了这里。也不知方才怎么就有脸在我们老夫人面前说的天花乱坠……」 「信不信我去跟聂夫人说,请她老人家再革你两月月钱?」成功的让璎珞住了嘴,蕴宁又瞧向聂清韵,特意提高声音,「韵姐姐方才说让我得空了找你来玩,我心里真是欢喜的紧,还以为找不到你了呢,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咱们姐妹,果然有缘分呢。」 「不瞒姐姐说,我一见姐姐就欢喜的紧……所以姐姐方才一说,我就找过来了……之前一路行来,正好瞧见好大一丛花,开的甚是鲜艳,姐姐可要和我一块儿去看看?」 却是不动声色的在聂清韵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原来妹妹是特意来寻我的吗?劳妹妹这般挂念,我也很开心呢。」聂清韵身体一僵,转过身来,看向袁明珠,脸色却是有些苍白,「不然咱们陪这位妹妹去看看?你方才不是还想采些野花吗……」 「要看你去看!」却被袁明珠一下打断,冷笑一声,「我的姐妹俱在府中,聂大小姐和你那些高贵的姐妹,我可不敢高攀。」 从小到大,袁明珠何尝被人这样无视过?不管是府里的姐妹,还是相交的世家千金,哪个不对自己这个武安侯膝下唯一的嫡小姐高看一眼? 更可恨的是聂清韵,方才还假意哄着自己,一转脸就敢当面同自己讨厌的人交好,分明是对自己的无视和背叛。 这般想着,哪还会有一点儿好脸色?看两人挡在前面,索性直接转身就往山下疾走。 第58章 似是没想到袁明珠会翻脸,聂清韵愣了一下,忙扯着蕴宁追过去: 「珠姐儿莫要跑那么快,小心摔着……」 蕴宁似是毫无防备,被聂清韵这么突然拽了一下,脚下登时一踉跄,差点儿摔倒,好在很快站稳,被聂清韵扯着,追着袁明珠往山下而去。 几个丫鬟也忙跟上去,那璎珞跑过去时,还不解的看了聂清韵一眼,这位聂小姐可是和二房的棠少爷订了亲,来年就要嫁入袁家,明珠小姐可是阖府最受宠的,她就不怕得罪了小姐将来进了侯府难做人? 竟是猪油蒙了心,伙同一个外人给明珠小姐气受。 聂清韵带的两个丫鬟可不也想到这一点?快步跟上来之余,瞧向蕴宁的神情就很是不喜—— 自家小姐是好的,不好的自然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了。 只几人刚跑出不太远,身后灌木丛中就一阵乱响,连带的一声断喝传来: 「站住!」 聂清韵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的回头,正瞧见方才站立的地方可不突兀多出了两个汉子? 其中一个手持长刀,刀刃上血迹淋漓,另一个则拄着宝剑,右肩处胡乱扎了根布条,却是完全无法止住汩汩流出的鲜血。饶是脸色有些苍白,却依旧一副凶悍的样子。 更可怕的是,两人裸、露的胸口处,竟然全都有恶狼刺青。 「这是,突厥人!」聂家也是将门,瞧见两人的衣着打扮,聂清韵忍不住惊叫出声。一时只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若非方才蕴宁故意激怒珠姐儿,两人这会儿会遇到什么事情简直不可预料。 听聂清韵声音不对,袁明珠跟着回头,却是吓得脚一软,好险没栽倒。 两旁丫鬟忙架住。 「抓住最前面那个!」受伤的突厥人指着袁明珠道。本想从封家那小兔崽子的刀下抢人,再没想到会被勘破行踪。想要安全离开这里,怕是只能着落在武安侯府那位千金身上。 那拿刀的突厥人应了一声,抬腿追赶之际,更是举起手中大刀,对准了蕴宁几个逃走的方向—— 自己力大刀沉,这么全力扔出去,杀个把人自然不在话下。大兴女子又自来柔弱,看到死了人,不怕她们不吓到脚软。 袁明珠回头,正好瞄到这一幕,登时吓得魂儿都飞了。 这会儿跑在最后面的可不正是璎珞,只这丫鬟明显并不懂得逃命之际只要专心往前跑就好,竟也和袁明珠一般,边跑边一脸惊恐的回头往后看。 待得瞧见那寒光闪闪的刀尖,登时惊得涕泪交流,尖着嗓子嚎道: 「小姐救我!」 「去死吧!」突厥人狰狞一笑,手中刀就要飞掷而出。不妨脚下忽然一滑,一个把持不住,身体猛地前倾,刀虽然脱手而出,却明显失了准头,竟是带着哨声,从璎珞左边脸颊处划过,又直直没入土中。 「啊!」璎珞凄厉的惨叫声,登时在山谷间回荡。 突厥人明显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好容易稳住身形,虽是懊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发一声喊,拔腿就要来追,再想不到耳旁却传来利刃破风之声,登时大惊失色,忙不迭往旁边闪躲,堪堪躲过凌空而至的那记杀招,却在下一刻脸色倏地一片惨白—— 从天而降的那位剑客攻击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分明是自己那拄剑的同伴。 「兀赤,快闪开……」 那叫兀赤的突厥人何尝不想躲开,无奈受伤之后,动作明显不甚灵活,更兼对方出现的太过突然,这会儿想要避开,又何尝来得及? 竟是眼睁睁的瞧着那剑朝自己受伤的左肩处砍了下去。 登时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左边半截肩膀连带着整条胳膊跟着掉落地上。 这般重的伤,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方才便是勉强才能站稳身形,这会儿更是直接歪倒在地。手中剑也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掷给疯了似的扑过来的另一个突厥人: 「穆达尔,不要管我,快走!」 又喘着粗气怨愤的瞪着少年: 「原来大兴人全是这么卑鄙无耻之徒吗?背后偷袭也就罢了,还用毒……」 却是这会儿,整个身子都已是动弹不得。 半空中的穆达尔已是探手接住宝剑,却明显不愿丢下自己兄弟,红着眼朝着少年骂道: 「卑鄙无耻,你们大兴人果然全是没卵蛋的窝囊废……有种的话你可敢扔了宝剑,咱们拳脚上见真章!」 少年「嗤」的冷笑一声,和刀光剑影中宛若闲庭闲步的潇洒身姿不同,神情却是冰冷肃杀至极: 「呵呵,还能比你们暗算妇孺更卑鄙的吗?还扔了武器,你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般蠢?」 一个「蠢」字出口,宝剑已是随即递出,看似毫无章法,实是刁钻诡异,身形游走处,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还有最妙的一点就是,宝剑所指,并非突厥人要害,而是每一个最有可能扎到的部位—— 明显不为一招夺命,只以伤人为主。 这种打法难度更小,偏是让那穆达尔吃尽苦头—— 方才兀赤可是说了,对方宝剑上沾有剧毒。最过分的是看他招式身形,功夫明显犹在自己之上,如何还要用这种鬼蜮伎俩? 第59章 眼瞧着渐渐难支,穆达尔已是心生退意,虚晃一招,却是闪身就想要走。 不想小腿处猛地一痛,穆达尔哼叫一声就从半空跌落下来。 忙就地一滚,想要爬起来,不妨仿佛蚂蚁啮咬似的钝麻感觉从小腿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待得回过神来,已是和那兀赤一般,木偶似的仰趟在地上,甚至到最后,连舌头都不能动一下了。 「这药倒是有些意思。」少年收回宝剑,蹲在地上,用指头穆达尔,穆达尔眼珠骨轮轮转着,眼中的怒火几乎能喷出来,却偏是整个人都成了石头般,一动也动不得。 少年「哈」的笑出了声: 「这药好,我喜欢。」 眼前不期然闪现出那双漂亮的凤眼来,真是个好玩的小丫头,小小年纪,竟能做出这么强大的迷药来,怪不得敢一个人出来乱走。 还有之前那穆达尔突然滑倒—— 起身向前,低头在草丛里摸索了片刻,再抬起手来,掌心处可不正有颗莹润的珠子,拨开细看,果然如自己所料,里面还有数十颗,且看大小,明显是同一挂项链上的。 登时明白之前那穆达尔往外掷刀时因何突然一踉跄。 一时嘴角笑意更浓——真是个聪慧的小姑娘,更难得的是这份镇定。 那穆达尔也一直往这边瞧着,待得看见被少年拿在手上的珠子,神情明显一滞—— 原来方才差点儿滑倒是着了那小娘皮的道。大兴的娘儿们果然也一样卑劣无耻! 少年回头,正好注意到穆达尔狠辣的眼神,神情就有些不喜,随手把掌心的珠子塞到袖筒里,提剑上前,朝着穆达尔胸口处就扎了下去—— 可不是所有人都一样心慈手软。自己可不会和小姑娘那样,处处给人留一线。 没想到这少年年纪虽轻,心肠却是歹毒,取人性命之前根本就是连一点儿兆头都没有,穆达尔呆呆的瞧着胸口处的利剑,又不敢置信的瞧瞧少年,头一歪,不甘不愿的咽了气。 躺在地上的兀赤瞧见这一幕,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却绝望的发现,除了拼命的往外鼓眼珠子外,委实没什么动作是他能做的了。 「出来吧。」少年直起身形负手而立。 兀赤眼珠子又动了下,视线里惊恐之外,更有些希冀—— 身体感官几乎全被封锁之下,听力也就尤其敏锐,方才就察觉到周围有人靠近,只不知,是敌是友…… 灌木丛再次被人拨开,足足有十多人一下冒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神情端肃的中年人,这般炎热的天气依旧着团花外袍,青色厚底靴,刻板的模样,分明是那个权贵之家的管家。 后面两个着粉红衫子容貌俏丽的婢女之外,则是八个一水儿黑色劲装的精壮汉子。端看这些汉子走路的姿势,分明俱是内家高手。 「少爷——」管家模样的人上前,一众人齐齐躬身施礼。 少年却是头也没回,依旧抬眸注视着山下蕴宁几人消失的方向。细细山风中,女子的呜咽哭泣声还隐约可闻。 少年不发话,众人便始终躬着身,两个丫鬟毕竟是女子,头上渐渐渗出汗珠来,却同样一点儿声响不敢发出来。 直到下面彻底没了动静,少年才转回身,漫不经心的摆手: 「你们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回去吧。」 「少爷——」那管家却是「噗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倒在地,「老祖宗很是挂念少爷,人都清减了不少,老爷的意思,想让少爷回家住些日子,好陪在老祖宗身侧尽孝。」 顿了顿又道: 「老爷还说,要是请不回少爷,让老奴等也不用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却是嘴里发苦,毕竟少爷最受不得束缚,真这么不管不顾的跟在少爷身后,不定得多招厌呢。要是惹得少爷发火,就是老爷发话,可也保不住自己啊。 「哦?」少年似笑非笑的看了管家一眼,又看看那八个黑衣人,「连他们几个都派出来了,怎么,我要是不回去,你们还想动手不成?」 「他们,都是老夫人派来的。」管家语气心惊胆战。 「属下不敢。」八名黑衣人也跟着「咚」的一声跪倒在地,「老夫人说,江湖险恶,少爷若是不想回家,就让属下等追随少爷左右,至于她老人家也不用少爷担心,暑中清减自来就是常事。」 管家心肝肺都开始难受。还以为这次能沾老夫人的光,能把少爷请回家呢,再想不到,老夫人竟是捎了这么一番话来。 只旁的主子也就罢了,这位小主子面前,他却从来不敢饶舌,罢了,硬着头皮听凭少爷做主就是。 少年眉形挺峻,剑眉星目,身上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冷傲气势,听八人转述老夫人的话,嘴角却渐渐上扬,这般微笑的模样,竟是分外俊美,再加上山风猎猎,身上衣袍随风鼓动,越发显得飘然若谪仙。 两个婢女正好瞧见这一幕,霎时红了小脸,只觉一颗心「噗通通」乱跳,好像随时都会蹦出胸腔似的。还想再看,却又慑于主子的威严,忙又垂下眼来。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少年敛起嘴角的笑意,又恢复了之前的高傲清冷。 那管家好险没哭出来——少爷平日里最是说一不二,看来今后只能跟随少爷风餐露宿流落江湖了。 第60章 至于八个黑衣人和两个丫鬟,却俱是面色一喜——再没有比能跟在少爷身边更大的惊喜了。 不想少年下一句话随之出口: 「我还有些事要办,掌灯前会到家中。」 「啊?」所有人一起抬头,一副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模样。那管家更是使劲扯了扯耳朵,「少爷,您方才说,掌灯时分,就会到府里?」 尾调上扬,还带着颤音。明显是高兴的傻了。 少年却已抬脚,快步往山下而去: 「去找袁钊钰过来,这两个人交给他接手就好。」 那管家高兴的应了一声,忽觉脚下有些硌脚,弯腰探手,却是摸到了一粒珍珠。 「那些珍珠一粒都不许碰。」少年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般,「告诉袁钊钰,原物璧还之外,再赔人一挂更好的,袁家不是最讲究恩怨分明吗?这般大恩,可要好好回报才是。」 却是浑然忘了,自己锦囊里还有一颗珠子静静躺在那里…… 「啊,是。」那管家没想到少年还会有这样的吩咐,忙不迭把珠子原样放到地上,心里却是不住嘀咕,这挂珍珠项链,明显是女孩子佩戴的东西。 少爷性子最是冷清不易接近的,如何突然对女孩子的东西这般上心了?毕竟,常日里即便是家中姐妹的首饰,少爷都懒怠过问。 且还特特提到袁家人—— 管家常日里在贵人家中行走,又奉了老夫人和老爷的意思,平日里对自家少爷也颇为关注,虽怕触怒小主子,并不敢打探过多,倒也清楚知道袁钊钰的身份—— 武安侯府嫡长子,早已请封世子,去年上入了大内,脾气也好,性情长相也罢,最是肖似其父武安侯袁烈。乃是帝都中人人称道的少年英杰。 当然,管家之所以会注意到此人,倒不是为着袁家的赫赫声威,却是源于这袁钊钰是少数几个和自家小主子交好的世家公子之一。 只突厥人混入京城,还跑到广善寺来,定然有所图谋,少爷即便不想居功,这般大事也应交由京兆尹或者大理寺裁决,如何却要让袁钊钰这个大内侍卫出面? 方才来的有点不巧,只瞧见那一众仓皇往山下逃去的小姐,难不成,里面就有这挂项链的主人?甚至,对方极有可能就是武安侯府的小姐。 且据自己所知,袁钊钰可不是就有一个妹妹,容貌生的也算上乘,还是京城有命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竟是越想越激动—— 按理说少爷的年龄比那袁钊钰还要大着一些,即便不愿成亲,也早就应该定亲了。 不想老爷催了那么两三次,少爷就不愿意了,老爷一时赌气,就说除非他中了解元,有了功名,不然婚姻大事就要听凭父母做主。 老爷放出这番话时,少爷年方十四,竟是无比硬气的接了下来。彼时府里包括夫人在内,等着看少爷笑话的可不是一个两个,甚至府里下人还暗暗开设了盘口,几乎阖府下人都参与到了这个赌局中来,哪里想秋闱成绩揭晓,少爷竟果然高居榜首。 一时跌落一地眼睛。 老爷既发了话,自是不好食言,只好把少爷的婚事撩开手,可常日里提起此事,未尝不心怀郁郁—— 这么优秀的儿子,却不愿意成亲,哪个做人爹娘的,能开心的了? 眼下少爷身边却突然冒出个女子来,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一时想着,自家少爷身份尊贵,又文才武略,长相俊美,便是娶了公主娘娘也无不可,若真看中了武安侯府的小姐,倒也算是美事一桩—— 方才少爷不是特特说袁家恩怨分明吗?难不成是想挟恩图报不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却又赶忙往地上「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自家少爷这般家世、人品、才华,想要和武安侯府结亲,何须挟恩? 要是被老爷知道了自己有这等想法,说不好真会让自己卷铺盖走人呢。 自己果然是太闲了。 须知少爷想要如何,便是老爷也左右不得的,更别说阖府上下包括老夫人在内,早对少爷的婚事望眼欲穿,每每听说少爷身边有女子出现,便欢喜的什么似的,眼下只需要把少爷出手相救武安侯府一众小姐的事回去如实禀报,便必有重赏赐下。 既是存了这头想法,便也不敢轻忽,吩咐两个人守在这里,自己则亲自往广善寺而去。 和老管家的满心欢喜不同,袁明珠等人这会儿却当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直到瞧见广善寺的庙宇殿阁时,才脚一软,丝毫不顾形象的坐倒在地。 倒是聂清韵还算冷静,即便胸如擂鼓,依旧用力抱持起袁明珠,附耳急道: 「珠姐儿万不可坐在这里,咱们快走,怎么也得先见了姑祖母……」 寺里贵人这会儿可是不少,一众人衣冠不整的模样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定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 怎么着也要把事情遮盖过去才好。 袁明珠如何不懂聂清韵话里的意思?可许是惊吓太过却是根本站立不稳,聂清韵一回头,又瞧见璎珞的模样,不觉失声道: 「璎珞,你脸上——」 却是璎珞的左半边脸颊这会儿可不是鲜血淋漓?蓦地想起之前擦着璎珞脸颊飞过的那柄突厥长刀,明白怕是那会儿就受伤了。 第61章 「啊?」璎珞下意识的朝脸上抹了一下,待瞧见摊开的手心上的血迹,两眼一翻,就躺倒在地。 「小姐,聂小姐,原来你们在这儿啊。」有仆妇的声音传来。 聂清韵回头,登时和看见了救星相仿: 「孙嬷嬷,快来。」 那孙嬷嬷带了一群人,可不是奉了聂老夫人的令出来找寻两人的,本想着两人应该就在寺院前后漫步,不想找遍了整个寺院,都不见人影。老夫人登时心急如焚,索性把身边的人都派了出去。 这会儿远远的瞧见聂清韵和袁明珠相偎依着,孙嬷嬷登时大喜,还以为两人说什么悄悄话呢,忙不迭小跑着过来,不想一眼就瞧见躺在地上满脸鲜血的璎珞,好险没把魂儿给吓飞了。 只孙嬷嬷也是聂老夫人身边使唤的老人了,自然知道轻重缓急,勉强镇定下来,先吩咐人守住四边路口,又让人赶紧扶起璎珞,拿幂离遮了头脸,又和另外一个强壮有力的仆妇一起扶住袁明珠。 到了这会儿,蕴宁也终于有了死里逃生、脱离险境的踏实。看众人无暇顾及自己,便也不以为意,只拉了拉聂清韵: 「聂姑娘,我也得回去了,咱们有缘再见……」 方才情非得已,才会叫聂清韵一声「姐姐」,眼下已然回到广善寺,即便于这几人有大恩,蕴宁也不愿落个借机攀附的名声。 看到孙嬷嬷赶来,知道老夫人已有安排,聂清韵也长出一口气,这会儿听到蕴宁的声音,忙转回头: 「什么聂姑娘……」 本想说「你还照样叫我姐姐便好」,却在瞧见蕴宁的脸时,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视线也不自觉移开,待得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登时羞得脸通红,忙不跌捉住蕴宁的胳膊,声音歉疚: 「妹妹,我,我不是……」 早在察觉到聂清韵的僵硬之前,蕴宁就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下脸,遮着面容的幂离果然不在了,想来是方才跑的太快,被灌木丛挂掉了。 若然前世,聂清韵的这种躲闪定会让蕴宁厌恶,连带的更不愿和旁人接触。这会儿却是没有放在心里,重活一世,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且眼下不独有了雪肌膏,更有祖父在身边,爹娘的厌恨,尚且不能伤着自己,更别说聂清韵这样一个陌生人了。 当下摇摇头: 「无妨,我就是想同聂姑娘说一声,出来了这么久,我也得回去了,省的家里人担心。咱们有缘再见吧。」 语气无波无澜,却明显更生疏了些。 看蕴宁抽出手,聂清韵便有些狼狈。可毕竟年龄还小,即便想要补救,也不知该如何做。 倒是孙嬷嬷上前,拦住了蕴宁的去路: 「不知这位姑娘是……」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看小姐的样子,明显是出了大事。 那些丫鬟都是家生子,倒不惧她们敢出去乱说,至于这位聂小姐,是老夫人的娘家人,来年又将嫁入聂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定然不会胡乱说什么对明珠小姐不利的话,唯一的隐患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了…… 待得看清蕴宁脸上的狰狞疤痕,明显也吓了一跳。忽然想起之前和明珠小姐发生过矛盾的那个带着幂离的小姑娘——原来就是她了,怪不得之前要用幂离遮住脸。 既如此,自然更不能轻易把人放走了: 「姑娘还真是和我们武安侯府有缘呢,既如此,还请姑娘和我们一起去见见夫人和老夫人还有老祖宗吧。」 随着孙嬷嬷话落,便有三四个粗壮的仆妇围了上来,明显蕴宁若是不去的话,说不好会用强制手段。 「夫人也赶过来了吗?」聂清韵一惊,再次体会到袁明珠在袁家的独宠地位—— 这几日袁夫人可不是有恙在身?至于说老祖宗,已是过了古稀之年,轻易不会出府门的,不想却都这么快就赶了过来。 却在瞧见几个仆妇围着蕴宁的动作时脸色有些不好: 「孙嬷嬷,不得无礼。你快让她们退下,之前多亏了这位妹妹,不然,我们说不好都会死……」 口中说着,打了个哆嗦,竟是再说不下去。 不想这番话却让孙嬷嬷更加疑窦丛生—— 瞧璎珞脸上的血迹可知,必是碰上了亡命之徒,这女子何德何能,竟能出面把这么多人救下?真以为旁人都是无知三岁顽童不成?也就骗骗小姐并聂小姐这等不通世事的罢了 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阴谋,真是老天爷都不信。 当下益发打定主意,绝不能放人离开: 「既如此,姑娘更要跟我们走一趟了,如若不然,外人岂不要说袁家忘恩负义?」 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蕴宁离开。 那些仆妇自然依着孙嬷嬷的话去做,竟是二话不说,裹挟着蕴宁就往袁家的住处而去。 孙嬷嬷甚至还靠近聂清韵,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出了这样的乱子,小姐还是先顾着自己人的好。」 语气里明显不满之极—— 这聂小姐怎么这般拎不清? 之前可不就是那女子和小姐生了龃龉,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说不好,小姐会出事就和她有关! 若非有老夫人在,孙嬷嬷说不得当即就会翻脸。 第62章 看聂清韵神情焦灼,蕴宁叹了口气——这会儿是无论如何走不得了。好在祖父应该还在禅堂未出,倒不用担心他老人家着急。这般想着冲聂清韵点了点头: 「无妨,我跟你们去就是。袁家既要报恩,小女子岂敢不应?」 又顿了顿,似笑非笑看了孙嬷嬷一眼: 「只是待会儿,还得劳烦这位嬷嬷亲自把我送回去才好。」 孙嬷嬷神情一僵,明白自己方才所为定是惹怒了这小姑娘,心里不自觉有些惴惴—— 倒不是怕小姑娘有什么后台,而是这小姑娘的眼睛,或者说生气时的眼神,怎么就和侯爷有些像呢? 定是自己多心了吧?从侯爷到侯府孙子辈的少爷小姐,除了明珠小姐是杏核眼之外,全是一水儿的凤眼,这小姑娘好像也是一双凤眼,不过更漂亮些罢了…… 这般想着,不觉又看了一眼,蕴宁却已然转开视线,收敛了之前的锋芒之下,却是一如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副纯然无害的模样。 孙嬷嬷收回视线,却是很快拿定了主意—— 即便这女子真出了些力又如何?明珠小姐可是全府人的心肝宝贝,自己一心为主,又是老夫人面前最得用的,和璎珞的身份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主子们总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丑陋小姑娘,就让自己没脸不是? 当下只管定了定神,跟着往僧舍去了。 袁家人这会儿也得到了消息,可不正在禅房前翘首以待? 站在最中间的是一个鬓发如银长相富态的老太太,她的下首除了神情焦灼的聂老夫人外,还有一个着胭脂色褙子、妃色马面裙的妇人。 和袁家人一般,妇人同样有着一副高挑的身材,容貌却有别于袁家女子的明丽,而是秀美至极。分明就是武安侯的夫人丁芳华了。 一眼瞧见急匆匆过来的孙嬷嬷一行人,丁芳华再也站不住,迎着众人就疾步而来,美眸里更是盈满了眼泪,颤着嗓子道: 「珠姐儿呢,珠姐儿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怎么了?」 袁明珠也瞧见了丁芳华,方才强忍着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快跑几步,一下投进了丁芳华的怀里: 「娘亲,娘亲……」 「有没有伤到哪里?快让我瞧瞧!」丁芳华顾不得询问,就忙亲自从头到脚检视了一遍,甚至连根头发丝都没放过,直到确信袁明珠无恙,才用力把袁明珠揽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拍着道: 「没事儿,没事儿,有娘在呢,珠姐儿别怕……」 眼里的泪水却是再也止不住,跟着落了下来—— 丁芳华生了三胎,拼死才得了这么个女儿,偏是从小体弱多病,极度愧疚之下,不免一片心肠全扑在了女儿身上,一直如珠如宝,宝贝的什么似的,常日里就是磕破点儿油皮,都得心疼半天,这会儿瞧见被抬进来的璎珞脸上的鲜血,即使没有亲眼目睹,也明白女儿可能经历了什么,一时又是庆幸又是后怕更多的是心疼。 「有什么事,咱们进屋慢慢说吧。」瞧着哭成一团的儿媳妇和孙女儿,聂夫人也有些眼热。却唯恐旁边的老祖宗太过激动,忙提醒了一句—— 袁家是典型的四世同堂,一干女孩里,老祖宗最疼的可不就是珠姐儿? 老祖宗闺中时也是帝都有名的才女,自打嫁进了袁家,就一门心思再培养几个才女出来,不想袁家的姑奶奶旁的都好,就是琴棋书画上不甚精通,也就珠姐儿如老祖宗所期望的,年纪虽小,倒是对这些东西一点就透。 竟是分外投了老祖宗的缘分。 今儿个之所以会这么快赶过来,可不是老祖宗午睡时做了个古怪的梦,梦里,珠姐儿一直跪在老祖宗面前抱着老祖宗的腿哭…… 老祖宗醒来,就觉得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之下,便让丁氏陪着过来,不想竟碰上了这档子事。 袁明珠也瞧见了老祖宗并聂夫人。当下松开丁芳华,又抱着老祖宗哭泣不止。 老祖宗本就是匆匆赶来,又眼见得宝贝曾孙女儿果然出了事,脸色登时有些潮红,慌得聂夫人忙扶住,提高了声音道: 「珠姐儿!有什么话咱们进去再说!」 一时不免有些头疼—— 还是那句话,珠姐儿哪里都好,就是太娇气了些。也不看看老祖宗多大年纪了,还为她赶了过来,怎么也不好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再闹老祖宗了不是? 又瞧瞧后边的娘家侄孙女聂清韵,虽是脸色苍白了些,却早已恢复了镇定,这份心智当真比孙女儿好的多了。 一时不免有些头疼——女孩子柔弱些不是不好,只也不可太过柔弱了,看来以后得想法子扭扭珠姐儿的性子了。 被远远的挤到角落里的蕴宁,瞧着被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袁明珠,也不得不感慨,这袁明珠当真是前世修来的,能有这么多把她爱入骨子里的家人…… 正自沉思,那孙嬷嬷快步走了过来: 「姑娘先这边请……」 随着孙嬷嬷的话,那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妇也跟了上来,说是请,分明是唯恐跑了逃犯的姿态。 蕴宁点了点头,跟着孙嬷嬷过去了。 聂清韵一直注意着这边儿的动静,见此情形不免很是恼火,只她这会儿却是根本插不上话,一时气的直跺脚。 第63章 忙乱间,袁钊钰兄弟三人也得了消息,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袁钊钰走在最前面,一眼瞧见被孙嬷嬷「押解」下去的蕴宁,不觉怔了下—— 祖母动作倒是快,瞧孙嬷嬷的模样,妹妹今儿遇险的事,明显已是有了头绪。 「大哥怎么不走了?」走在最后面的袁钊霖早已是心急如焚,见袁钊钰停下来,忙不迭催促,「咱们快些去瞧瞧姐姐。要是让我知道了,什么人这样大胆,我非杀了他不可!」 和袁钊钰袁钊睿两兄弟曾上过战场不同,袁钊霖一直在帝都长大,因没经过战火的洗礼,虽也算身手不俗,却怎么看都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么杀气腾腾的一面。 「没事。」虽然霖哥儿是弟弟,可打小听大家调侃他抢了姐姐的好吃的和好相貌长大,很多时候,倒是更像哥哥,对珠姐儿谦让爱护的紧。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还是别跟他说那么多,不然,这小子说不好真会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不想刚跨上台阶,就听见身边小厮阿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少爷,大少爷——」 袁钊钰犹豫了一下,终是转身出来—— 阿全自来机灵,若非有要紧事,绝不敢这个时候叫自己。 便让两个弟弟进去,自己则反身拐了回去。 到了外边才发现禅房外除了阿全外,还有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不对,这人自己好像见过,再细细一想,登时就有些激动,忙上前几步: 「你是,陆家的管家?难不成,老大他回来了?」 转而意识到什么,便有些歉疚: 「我真是想陆大哥的紧,可事有不巧……你回去,千万记得告诉陆大哥别急着走,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马上就去见他……」 没想到袁钊钰会这般激动,管家这会儿才好容易插上话: 「不错,是我们少爷回来了。我们少爷让我来,却不是为了请世子前去见他,倒是恰恰和贵府有关……」 说着,视线往禅房里瞟了眼—— 即便袁家人已是尽力掩盖,里面却依旧有隐隐的哭泣声传来。 「什么?」袁钊钰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的瞧着来人——若非这人确然是陆府管家,袁钊钰当真要第一时间把人控制起来。 毕竟不知道是否有损妹子闺誉的情况下,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可那人若是陆瑄的话,却又另当别论—— 自打大兴立朝,家族历经百年依旧兴盛的,除了武安侯府这样的功勋世家翘楚之外,也就延陵崔家、渤海王家、淮南文家三家罢了。 而相较于这些新兴世家而言,陆家却是历经四朝而不倒,名望地位乃至底蕴犹在其他三家之上。 而陆家最出名的则有两点——一则满腹经纶治国之士辈出二则独具慧眼、最擅审时度势。 甚至第一代大兴开国帝王便是师从于陆家高祖。 其后直到现在,陆家已是出过两位帝师,三位首辅。 现任陆家家主陆昭陆明熙公眼下刚过不惑之年,却已官居次辅,家族后辈也是人才济济。 其中尤以嫡长子陆瑄陆景纯为甚—— 十二岁中秀才,十四岁高中解元。即便帝都不如江南一带文风鼎盛,却也堪称神童了。 而袁钊钰之所以会同陆瑄相交莫逆,倒不是因为他的皎皎文采,而是同龄人中,陆暄是唯一一个会把袁钊钰打的满地找牙的—— 一次两次,时间久了,原来两个见面就会动手的人竟是成了莫逆之交。 袁钊钰也由开始的一千个不服,到这会儿一口一个「老大」,佩服的五体投地。 现在陆府管家既然说老大回来了,还插手了此事,袁钊钰本就提着的心竟倏忽放了下来—— 有老大出手,这件事定当万无一失。 「世子请跟我来。」 这会儿人多嘴杂,倒是不宜多说。管家点点头,示意袁钊钰跟自己走。 想明白了个中缘由,袁钊钰自然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疾行,很快来至之前发生打斗的地方。 待得瞧见满地的鲜血和一死一重伤的两个突厥人,袁钊钰半天说不出话来——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妹妹几个竟然能遇到大哥。 不然,今日别说闺誉,更大的可能是,所有人都会殒命在此。 「这两人倒不是为了杀人。」看出袁钊钰的想法,管家忙道,「我们家少爷说,这两人应该是冲着今天被封小公子杀的突厥人而来,不想被人发现……想要挟持了贵府的小姐……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让我家少爷给遇着了。」 即便认定自家少爷无须挟恩图报,却并不意味着管家不想替自家少爷谋些好处—— 寻常人想要袁家这样的人家欠一份恩情可也不容易。 「幸亏遇见了大哥……」袁钊钰已是后怕不已,又看看那两个突厥人两人一个叠一个摞的倒是整齐,上面那个明显已是死的透透的了,下面那个却是睁着眼睛,木桩子似的一动都不动。 明显瞧出袁钊钰的古怪神情,管家嘴角抽了抽——少爷做事不走寻常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习惯了就好。至于说用毒是不是有损少爷威名,管家却是不认同的—— 第64章 从来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至于说那半死不活任人宰割的失败者怎么说,又有谁会在意? 袁钊钰这会儿已是完全明白了陆瑄会把人交给自己的用意,明显因为事关袁家,便把两人的生杀大权,交由自己处理。擒杀突厥人,其中一个还是活的,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桩大功,也就陆老大能这般轻易就舍了去。 强自摁下激动的心绪。 唯恐这里还留有明珠几个的东西,袁钊钰又仔细围着这块儿沾有血迹的地方转了几圈,待得瞧见散落在草丛里的项链,袁钊钰又是一惊。 忙不迭拨开野草,一颗颗捡起来,甚至最后,还从不远处找到一条结实的链子,看那断掉的整齐接头,分明就是人为…… 袁钊钰试着拿链子穿过去,果然正正好。 「啊呀呀,原来是这般吗!」管家一旁瞧着,看袁钊钰一样样做来,自然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一时不仅赞叹连连,「果然不愧是武安侯府的小姐,当真是蕙质兰心!怪道遇见突厥这样的凶人,贵府小姐依旧能够全身而退……」 临危不乱,处事果决,便是这份聪慧和心智,便让人击节赞叹。 「对了,我们少爷可不是特特嘱咐小的给世子爷捎句话……」 「……原物璧还之外,再赔人一挂更好的。袁家不是最讲究恩怨分明吗?这般大恩,可要好好回报才是。」 竟是一字不差的把陆瑄的话复述了一遍。 待得说完,却又愣了一下——啊呀,好像有些不对啊。方才光顾着高兴少爷要回家,且对武安侯府小姐青眼相看了,这会儿把这句话连在一起看,怎么倒像是对袁家有些不满啊? 亏自己还以为是少爷想要挟恩图报呢,怎么这会儿听着,有些敲打的意味啊。 难不成挟恩不错,却是要袁家报给别人的?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了?管的还是一个女孩子的闲事? 一时更加热血澎湃,无比热切的盯着袁钊钰,恨不得能马上从他嘴里把陆暄破天荒头一遭花了心思的女孩给问出来。 袁钊钰也有些诧异。转而一想,却又明白,想来这挂项链应该是清韵那丫头的。 祖母往日里常感慨,娘家女孩儿太少了,且性子也都文弱了些,不如袁家的丫头,个个英姿飒爽。今儿个瞧着,韵丫头却是个例外,骨子里倒是像极了祖母的刚强。 棠哥儿还真是有福,定下这样一门好亲事。 却在对上陆府管家有些诡异的眼神后,心「突」的跳了一下,竟是不自觉想到了同一个问题——都说世家贵子,性情高傲,袁钊钰却以为,自家老大堪称其中翘楚。自来但凡是陆瑄看不上眼的,别说结交,想跟他说句话都难。 今儿个倒是因为韵丫头破了例。 可就是这破例,怎么就让人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呢。 当下避开陆管家的视线,理了理思路才正色道: 「陆管家费心了。人我就先带走了,请转告陆阁老,这份恩情,袁家记下了,改日必登门致谢。」 听袁钊钰这般说,管家不免有些失望——看来短时间内,是打探不出那神秘女子的消息了。 还是赶紧回去,把少爷要回家的喜讯报上去吧。 袁钊钰心里有事,回程速度竟是比去时还要快。刚拐进禅院,迎面就撞见火烧火燎往外疾奔的袁钊霖,瞧见袁钊钰,袁钊霖不过停了下: 「我去帮珠姐儿寻个大夫来。」 便一溜烟的跑了。 袁钊钰好容易平静下来的一颗心瞬间又提了上去。难不成珠姐儿受了伤? 本准备先去见祖母,把两个突厥人的事和她商量一番。这会儿却是顾不得了。 忙不迭问清袁明珠住的地方,急匆匆的赶了过去。 来至禅房外,轻轻叩了下门扉,门几乎是应声而开。房间里除了祖母聂老夫人不在,母亲和曾祖母并袁钊睿却是全围在珠姐儿身边,个个神情焦灼。 听到脚步声,里面的人也齐齐回头。惨白着一张小脸歪倒在丁芳华怀里的袁明珠也跟着抬眸,待得瞧见站在门旁的长兄,泪水再次纷纷而落: 「大哥……」 既是嫡长子又是世子,袁钊钰从小便比其他同龄人稳重的多,这会儿瞧见幼妹孱弱的模样,也不禁内心酸痛。快走几步,来至床前: 「珠姐儿莫怕,大哥在呢。」 焦灼的眼神随即转向母亲丁芳华。 意识到儿子的意思,丁芳华忙摇头: 「珠姐儿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被吓着了……」 从接到人,珠姐儿就一直哭,问她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明显被吓得失了魂。 好在回房后丁芳华又细细检查一遍,女儿确然没受伤,便是衣服也俱皆完整 「没事儿就好。」既然袁明珠没说,袁钊钰也不愿惊扰了母亲和曾祖母,便也就没提突厥人的事,只站起身形,「曾祖母和母亲先在这儿陪着珠姐儿,我去韵丫头那里瞧瞧……」 「大哥先不要走。」袁明珠眼睛却是闪了闪,「大哥是不是,去过,那里了?」 提到那个地方,袁明珠神情分明更加惶恐。直到这会儿,脑海里还是不住闪现着那两个凶狠的突厥人的面孔。 第65章 要是抓不到那两人,袁明珠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噩梦连连了。 珠姐儿还是太小了。竟是被吓成这般。可不要留下什么阴影才好。这般想着,袁钊钰语气更加温和: 「珠姐儿不怕。坏人已经被抓到了。珠姐儿还记得陆家哥哥吗?」 「陆家哥哥?」袁明珠的泪水奇异的止住了,甚至一直窝在丁芳华怀里的身子也跟着直起来,颤声道,「大哥说的是,陆瑄,陆大哥吗?」 语气和眼神都满满的全是期待和惊喜。 「不错。就是陆瑄大哥。」袁钊钰点了点头,看袁明珠精神明显好多了,一直提着的心也跟着稍稍放了下来,「坏人已然尽数成擒,珠姐儿不用怕了,这会儿就好好睡一觉。」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离开了之后,陆大哥就到了?」袁明珠依旧是不敢置信的模样,甚至不自觉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陆大哥这会儿在哪里,可是同大哥一起回来了?既蒙陆大哥施以援手,怎么也不好失礼,无论如何得当面拜谢才好。」 口中说着,就要起身—— 和二哥的朋友大多是鲁莽的热血少年不同,大哥结交的人却大多是家中嫡长,性情当真是一个比一个闷得慌。 而陆瑄却是其中的一个异数。 到现在袁明珠都记得,蒙蒙烟雨中,那个脚踩木屐、沾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漫步在缤纷桃花雨中的洒脱少年,飘逸的身形,清冷俊美的侧脸…… 一别经年,陆大哥这会儿定然更出色了吧? 这般想着,竟是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人才好。之前的惶惑恐惧竟是消融了大半。 却被袁钊钰止住: 「都这会儿了,陆大哥早走了。再说答谢的事情哪里需要珠姐儿出面,你只需要小心将养身体,其他的事交给大哥就好。」 一番话说得袁家老祖宗高氏也频频点头——自己这曾孙果然是个好的,往这儿一站,一家子人都找到了主心骨,没瞧见明珠刚才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么快就转好了! 怜爱的拍了下袁明珠的手: 「你身子骨从小就弱,被这么一吓,怎么也得好好养着才行。听曾祖母的,这事儿珠姐儿就不用管了,本来就该当是他们男人的责任。」 「怎么就会,走了呢?」袁明珠就有些失神,竟连袁钊钰走出去都没注意道。 略略犹豫了下,袁钊钰终是决定先去见祖母聂夫人。 刚走到聂夫人住的禅房外,便听见聂清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姑祖母,孙嬷嬷行事委实不妥。怎么能那般对待那位姑娘呢?不是那位姑娘出手相助,可是真要出大事……」 「韵丫头的意思是,你们能顺利脱逃,全赖了那丫头的福?」聂夫人明显有些不甚相信—— 那可是以凶狠闻名天下的突厥人。难不成那女子是红拂之类的人物不成? 且先后两次遇见那女子,之后更发生了这等事,委实有些太巧。自古人心险恶,韵姐儿还是太过单纯了些。 不过是想着侄孙女刚刚历劫归来,倒也不好太过盘根究底,当下只敷衍道,「好了,姑祖母知道了,那位姑娘就是个奇人,不独能事先洞悉突厥人的阴谋,关键时刻还从天而降,领着你们逃了出来……」 「是真的。」听出聂夫人的不以为然,聂清韵顿时头疼不已,却偏又无可奈何,「姑祖母不知,我们真的是得了那姑娘的警示,甚至后来那突厥人的刀没有扔到我们身上,十有八、九也和她有关呢。」 明明那些突厥人的模样,是拼死都要把自己等人,尤其是珠姐儿留下来的,怎么会出现突然就失了准头这样的蠢事? 看聂夫人依旧不以为然,聂清韵真的发了急:「姑祖母,你要信我,不能任由孙嬷嬷这么看犯人似的把人管着……」 话音未落,房门应声而开,袁钊钰疾步而入: 「孙嬷嬷把谁当犯人了?难不成和你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其他人不成?」 怎么觉得,有些不妙呢? 「大表兄——」聂清韵眼睛一亮。若说这会儿有什么人能让姑祖母改变主意的,怕也就只有大表兄了。 别看袁钊钰年纪小,可他素来沉稳,又善谋划,便是侯爷遇事也会咨询一二。 「大表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和珠姐儿能够安然无恙,全是托了那位姑娘的福……」 袁钊钰顾不上回答,忙从怀里摸出那根断成两截的项链,还有散落的珠子: 「这链子,可是韵姐儿的?」 聂清韵扫了一眼,随即摇头: 「不是我的。大表哥哪里得来的?」 聂夫人已是接在手里,略看了一眼就想撂开手: 「这链子成色并不好,如何会是韵姐儿的?」 袁钊钰慌忙探手接住——老大可是说,务必要原物璧还的!瞧着聂清韵,神情焦灼: 「韵姐儿,你方才说的那位姑娘这会儿在哪儿?」 说道一半却又转头对聂夫人道: 「祖母,快让人请过来……啊,不,还是我和韵姐儿亲自去一趟吧。」 到了这会儿,已是认定,原来陆瑄口中让袁家偿报大恩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认定的韵姐儿,而是另有其人。 第66章 又联想到陆府管家的郑重,再有陆瑄平日里清冷的性子,由不得心一下提了起来—— 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说不好和陆府有瓜葛。或者根本就是,陆瑄看重的人。 不然就没办法解释陆府管家郑重而古怪的态度,和特特转达自己的陆瑄的话。 这么一想,登时更坐不住了。 「莫急。」看长孙的模样,明显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聂夫人只觉一头雾水,「到底什么事,怎么把你急成了这样?」 钰哥儿可不是那等毛躁性子,平日里鲜少瞧见他这般忙乱。 袁钊钰无奈,只得站住脚,把方才和陆府管家去山上带回两个突厥人的事简略说了,「倒是没有见着陆大哥……可陆大哥却特特让管家传了话来……」 又举起手中项链: 「方才韵姐儿不是说,那突厥人往外掷刀的时候,差点儿滑到吗?十成十是踩在了这珍珠上……」 聂夫人再次接过项链,待得瞧见那整齐断裂的接头,也是大吃一惊: 「你说的竟是真的!我平日里只说,也就咱们府里的女孩,外柔内刚,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再没想到,却是天外有天,还有这等智勇双全的奇女子!」 这般说着,登时觉得之前孙嬷嬷所为大为不妥—— 既是事先弄断项链,说明那姑娘已之前经察觉到危险,这般情形下,依旧站了出来,委实殊为可贵。 相反,倒是自家所为太小家子气了些。 想着招手叫来一个下人,低声嘱咐了几句,便率先起身: 「咱们一起过去瞧瞧。」 「祖母就不必去了。」袁钊钰忙道—— 老夫人身份尊贵,堂堂武安侯府的当家夫人,等闲如何能劳动她老人家出面? 「祖母还不糊涂。」聂夫人摇头,「那姑娘,我是一定要见见的。」 若然真是如孙子所言,对方冒着性命危险,挺身而出,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自然值得自己另眼相看;或者相反,是个别有居心的,既是牵扯到陆家,可也要好好掌掌眼才是。 聂清韵在前,袁钊钰扶着聂夫人在后,一行人匆匆往外而去。迎面正好碰见孙嬷嬷。 瞧见老夫人和袁钊钰并聂清韵三人竟然亲自来了,孙嬷嬷明显吓了一跳,忙惴惴不安的上前施礼。 「孙嬷嬷,那位妹妹呢?你没把她如何吧?」聂清韵强忍住内心的焦灼。 「事情未查明之前,谁给你的胆子,唐突客人?」袁钊钰蹙眉怒道。 父亲每日里告诫自己,行军打仗也好,为官做人也罢,小心总是无大差的。切不可以为高人一等便为所欲为,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恃强凌弱,不独欺侮了旁人,也是轻贱了自己。 倒不想主子这般如履薄冰,下人却是如此轻狂! 袁钊钰本就在战场上见过血,这般疾言厉色之下,自有一番肃杀之气,吓得孙嬷嬷「噗通」一声跪倒,连连磕头,却是不敢辩解半句。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我们去见那位妹妹啊。」聂清韵急道。 孙嬷嬷连着应了好几声,嗫嚅着想要辩解几句,待得瞧见袁钊钰铁青的脸色,终究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在前边领路。 虽是今日来上香的人数众多,袁家依旧占了两个小院子。 蕴宁这会儿可不是被孙嬷嬷带到下人们歇息的地方看了起来? 再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便是聂夫人也不由皱眉——孙嬷嬷行事什么时候也这般孟浪了,既是事情未明,如何就敢这么做? 孙嬷嬷吓得越发提心吊胆,心里也是后悔不迭—— 也是自己猪油蒙了心。一来看对方衣衫,分明普通的紧,绝不会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姑娘;二来那姑娘的容貌,也委实太寒碜了些,种种缘由之下,便不免起了轻视之心…… 倒不想,竟是连老夫人和大少爷都惊动了。难不成还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不成? 那几个守在门外的仆妇也俱是有眼色的,看孙嬷嬷这么快去而复返,更甚者,神情惨淡,哪能想不出事情怕是出了岔子? 忙不迭纷纷闪避。 聂清韵已是快走几步到了房门前,轻轻叩了叩门: 「妹妹,妹妹,我是聂家姐姐,陪着武安侯府的聂夫人过来看看你,妹妹开开门可好?」 声音甫落,门便从里面缓缓打开。 蕴宁可不正站在门旁? 一眼瞧见蕴宁的容貌,饶是沉稳如袁钊钰,也明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便是人老成精的聂老夫人,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瞧见这样一张斑驳小脸。震惊之外,更是止不住升起几分怜惜之意—— 到了这会儿哪里不明白,定然是自己错了。 顶着这样一张脸,小姑娘又能图谋什么?尤其难得的还有那么一番侠义心肠。 一时歉疚不已。 「果然不愧是大兴第一功勋世家,老夫人这么快就来了。正好,我也该走了,不然,怕是要累的祖父担心。」蕴宁视线不躲不避的迎了上来,神情淡然,瞧不出一点悲伤或怨憎,便是自怨自艾的情绪也没有丝毫,若非语气中的傲然,怕是没人看得出,这小姑娘生气了。 第67章 也是,明明救了人,却被认定别有居心,还被下人恁般慢待,是个人都会发火吧?更别说,对方还是个年岁不甚大的小姑娘呢? 聂老夫人难得的老脸有些发热,却是并没有回避蕴宁的话,直爽的应了下来: 「一切都是袁家的错。姑娘心里有气也是该当的。还请姑娘给袁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姑娘但有所求,袁家无有不应。」 聂老夫人超品诰命的身份,当初便是夫君战死沙场时,也不曾和人低过头,这会儿如此爽快的认错,令得蕴宁也颇有些错愕。 「老夫人这是看了我的脸,终是认定我不可能是那等居心叵测之人了?或者,也有些可怜我吧……」蕴宁略一思索,如何不明白聂夫人这么好说话的根本原因?轻轻一笑,凤眼中一点锋芒一闪而逝,「倒不知脸毁了还有这般好处。袁家自来恩怨分明,小女子也不好破了袁家的规矩。听说距京城三十里外的栖霞山庄乃是袁家所有,老夫人直接把那庄子送给小女子,咱们也就两清了。」 栖霞山庄乃是前朝皇庄,可不是袁家祖上随大兴高祖皇上打得天下后,得的第一个赏赐?占地足有将近七百亩,里面还有数处温泉,景色怡人,宛若仙境。 这些年袁家一代代修缮下来,更是美轮美奂。 对袁家的意义也是非比寻常。 蕴宁之所以提到这个地方,自是有自己的心思。 委实因为前世所住的小农庄距离栖霞山庄颇近,曾无数次一个人站在小农庄里眺望栖霞山庄的美景之外,更发现,因山庄里有数处温泉,竟是令得栖霞山庄的气候都有些变化,最是适宜种植珍奇药草。 既有心这一世独身终老,自是要找个熟悉的营生。可不是自己老本行,养育各种奇花异草,并做些香料卖最好? 当然会提出索要栖霞山庄的要求,蕴宁未尝没有难为袁家的意思,毕竟两次相遇,袁家的态度都委实让人无法接受—— 既是袁家人认定自己另有图谋,一心巴结上他们家就是为了厚着脸皮谋算些好处,那就做给他们看好了。 听蕴宁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袁家等人顿时一寂。便是一直想着如何也不能让祖母为难了人家的袁钊钰也不觉蹙了下眉头—— 栖霞山庄于袁家而言,可不只是个游玩的地方那么简单。山庄里有两眼温泉,多泡泡,于旧伤颇有奇效。袁家人多投身军旅,家中男儿几乎人人身上都有伤痛,平日里多有倚助温泉之处…… 看袁家人如此反应,蕴宁倒也不急,微微一笑道: 「若是老夫人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我回去慢慢等便是。另外,老夫人既是这会儿来了,想必也定然去山上查看过了,若是可能,还请把那挂珍珠项链还了我吧。」 说着,又瞧了一眼旁边脸若死灰的孙嬷嬷: 「再有一事,俗话说一事不烦二主,方才就是这位嬷嬷把我请过来的,如今还麻烦嬷嬷送我回去罢了。」 孙嬷嬷脸一白,终是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直默然不语的聂夫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中神情也是激赏不已: 「怪道能救下韵姐儿和我那孙女儿,果然是个智勇双全的!」 再没想到这丫头恁般聪慧,竟是自己甫一出现,就猜出事情已是水落石出。再有不藏不掖的直爽脾气,真真是像极了袁家人的性情。 不觉想到这会儿依旧躺在床上哭泣不止的明珠,竟是隐隐有些遗憾—— 若是换个处境,让明珠去救人…… 自己先就摇头否决。罢了,那孩子打小体弱,能够健健康康长到这么大,已经是上天恩赐,往后唯求平安喜乐。 只是想到明珠这一辈的女孩,却是没有哪个能比过眼前这小姑娘了,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 「这般救命大恩,只须用一个栖霞山庄来抵,说起来还是袁家赚了,也不用等改日了,」聂夫人爽快的一笑,「老身待会儿就会让人把栖霞山庄的地契给你送去——对了,都这时候了,丫头也应该让老身知道,你是哪个了吧?」 再没想到聂老夫人如此大方,蕴宁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家祖父程氏讳仲,小女子程氏……」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匆匆而至的女子声音打断: 「祖母,莫要听她胡说八道!」 却是袁明珠,由两个丫鬟扶着,急急赶了过来—— 之前袁钊钰离开,袁明珠还以为他是出来见陆瑄,一门心思想要跟出来。好容易说服曾祖母和母亲,让她们相信,自己已是无事了,便借口有事出来寻袁钊钰,再没想到,竟然听见祖母说,要把栖霞山庄送给蕴宁! 要说栖霞山庄,可不也是袁明珠极喜爱的一个去处?当初第一次瞧见陆瑄,也正是在山庄里。甚至据袁明珠所知,大哥和陆瑄他们,平日里也经常去山庄消遣。 本来还想着等下山后,怎么也要磨着兄长到山庄里住一段,到时候定然有机会和陆瑄多多相处。再想不到这片刻间,山庄就易了主! 更无法容忍的还有一点,这个丑女,怎么可以和陆瑄扯上关系。 这般想着,竟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怒意,乾指指着蕴宁道:「天下怎么会有你这般厚脸皮的人?明明是陆大哥杀了突厥人,救下我和韵姐儿,又与你何干?不是陆大哥,你以为就凭你,能跑的了,早已成突厥人刀下亡魂!怎么还敢到袁家讨要东西……」 第68章 蕴宁怔了一下——陆大哥?难不成,之前那位少年侠客,竟是和袁府有关吗? 「珠姐儿,不可无理。」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妹妹突然这般激动,袁钊钰忙拦住,蹙眉低声道,「陆大哥是杀了突厥人不错,可你们能安然脱险,确然是这位姑娘居功至伟……」 「什么居功至伟?」袁明珠哪里肯依?一想到这丑女竟敢抢了陆瑄的功劳,袁明珠心里的怒火就怎么也压不住,「祖母和大哥都是端方之人,可莫要被厚颜无耻的小人给蒙蔽了!」 「珠姐儿不要说了!」聂清韵只觉一阵阵头疼,珠姐儿这是怎么了?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程姑娘。「程姑娘出手相救一事,便是你口中的那位陆大哥也是做了见证了的,不信你问表兄。」 陆大哥亲自作证说这丑女救了自己?袁明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胡说!陆大哥是什么人,怎么会护着这样一个……」 「明珠,住口!」一旁的聂夫人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声音严厉,「你今儿个真是太让祖母失望了!这样的话也是你能够说的吗!袁家人行事自来光风霁月、恩怨分明。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何刚脱离险境,就敢做出这等背恩之事!果然是家人平日里宠的你太过了!还不快过来给程姑娘赔罪!」 袁家的女儿娇气些自然无碍,可却绝不能是非不分、恩将仇报! 祖母平日里不是最疼自己吗?阖府上下哪个不知,一众姐妹里,自己在祖母面前最有脸面。今儿个竟为了个丑女当众呵斥自己不说,还被逼着去给那丑女赔罪?! 明明自己才是她的嫡亲孙女儿,祖母怎么可以这么维护一个外人!袁明珠又惊又惧又难过,一时浑身都是抖的。 待得注意到旁边下人也是各个惊异莫名的模样,更觉颜面扫地,又求救似的看向袁钊钰,不想平日里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大哥不独没有为自己求情的意思,甚至眼里还写满了不赞成和对自己的责备。 只觉胸腔里的委屈好似要溢出来一般,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顺着面颊就流了下来。 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连带着满是怒意的苍老声音随即响起: 「谁又给我的珠姐儿气受了?好不容易珠姐儿好了些,哪个又跑来惹她难过?」 可不是袁家老祖宗高氏?方才看袁明珠精神好得多了,且曾孙女一直说不想让自己这个老祖宗累着了。高氏才不舍的离开。却始终不放心,特意留了贴身大丫鬟在旁边侍候。嘱咐有什么事赶紧来报。 不想刚躺下不过片刻,就听说袁明珠起来了,且还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高氏听说后,当即坐不住了,忙让下人扶着就赶了过来。一眼瞧见袁明珠浑身哆嗦、泪流满面的模样,登时心疼的什么似的: 「珠姐儿莫哭!还真是反了天了,曾祖母倒要看看是哪个,敢难为我的珠姐儿!」 「曾祖母……曾祖母……」瞧见高氏,袁明珠泪水流的更急,却又偏强忍着不哭出声来,那般声噎气短的模样,令得高氏越发心疼,忙抱着,「心肝肉」的一阵好哄。 聂夫人头疼之余更多的则是失望—— 平日里只道珠姐儿聪明伶俐,再加上她打小身子骨孱弱,三不五时的就要病上一场,相较于其他孙辈,自然格外偏疼了些,便是偶尔使些小性子,也俱皆一笑置之,今儿个瞧着,还是太过骄纵了她,所谓的伶俐,分明都是些小聪明罢了! 明明自己错了,却依旧要依仗受到的宠爱不肯面对,更甚者对恩人连半点感激也无。 比起对面小丫头的大气磊落,真是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只老祖宗已过了古稀之年,眼下既是一心护着珠姐儿,倒不好惹得她老人家不开心。还未想好该怎么和高氏说,高氏已是牵了袁明珠的手,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之前和袁明珠相对而立的蕴宁身上,神情不悦: 「你是谁家的小丫头?也配让我们珠丫头低头?」 「您老人家且息怒,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聂夫人无奈,忙上前低声道,「方才珠姐儿遇险,可是多亏了这位姑娘……」 多年相处,儿媳聂夫人是个什么样的,高氏也是清楚的—— 因着出身将门,聂氏可不是最有风骨的?行事从来光明磊落,且极爱护家人。便是族里旁支,有什么难事求到她面前,但凡占了个「理」字,就绝对会站出来给人做主。 应该不至于为了个外人,无缘无故的就让平日里最心疼的珠姐儿没脸,难不成,真是珠姐儿做了什么错事不成? 可即便明白这一点,只心里对曾孙女的爱护却始终占据着上风,竟是无论如何容不得袁明珠受半分委屈,当下只管冷了一张脸: 「一个小姑娘家,能做些什么?即便是有些许恩惠,多给些金银打发了也便是了,犯的着这么让姐儿没脸吗?」 「珠姐儿莫怕,有曾祖母在,我看哪个敢为难你。可怜我们珠姐儿,受了这么大惊吓……走,跟曾祖母回房间躺着,我让人给你做好吃的来!你们都让开,我看哪个敢拦!」 竟是也不看聂夫人,只管牵着袁明珠的手离开了。 袁明珠内心无比委屈,虽不敢忤逆聂老夫人,却是厌极了蕴宁—— 跟这丑女还真是孽缘!好在来日方长。这栖霞山庄,她别想那么容易拿走!还有陆大哥…… 第69章 一时嫉恨难当。 两人走到半路,又碰见听到消息急匆匆赶过来的丁芳华,瞧见一脸怒容的老祖宗和默默垂泪的袁明珠,登时吓了一跳,忙想过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不意高氏却是逃避什么似的,带着袁明珠只管往前走。 倒是袁明珠无比哀怨的往这边瞧了一眼,泪水落得更急。 丁芳华瞬时慌了神,有心跟上去,袁钊钰已是快步过来,伸手扶住:「母亲——」 丁芳华这才发现,婆婆聂夫人正脸色铁青的瞧着女儿离开的方向。 心里顿时「扑腾」一下—— 婆婆虽是性子刚强,却也是个孝顺的,断不会跟太婆婆起什么龃龉,这会儿脸色这么不好看,当不是因为太婆婆才对。 难不成,是因为女儿明珠? 忙收了心思,快步走上前,和袁钊钰一左一右扶住聂夫人,小心翼翼道: 「母亲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明珠她,做错了什么?」 聂夫人却是半晌未言,良久才瞧了一眼丁芳华,一字一字道:「明日里去宫里求太妃娘娘赐个嬷嬷过来,家里姐儿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学着些规矩了。」 又吩咐旁边的赵嬷嬷:「你这会儿就去珠姐儿那里,就说我的话,让珠姐儿即刻收拾了东西回府里去,在祠堂祖宗面前抄祖训一百遍。」 「啊?」丁芳华脸色一下白了—— 珠姐儿定是做了了不得的错事了! 宫里的淑太妃可不正是袁家的姑奶奶?前些时日,宫里往外放人,淑太妃还曾特特让人捎信,问府里要不要教养嬷嬷,当时婆婆明明是推拒了的,还笑说袁家的丫头,规矩就没有不好的。 这会儿却突然提出要个嬷嬷来!分明不独以为明珠做事没规矩,兼且连自己这个媳妇儿也给怨上了。 这还不算,竟还要珠姐儿在祠堂里抄祖训一百遍—— 到底珠姐儿犯了什么事,要被罚去祠堂跪祖宗?! 袁钊钰也没想到,祖母竟会生这么大的气。要说家里男孩子,却是俱皆因为犯错跪过祠堂,女孩子却是从来娇贵的紧,何尝有过这么重的处罚? 更别说从来都受宠的珠姐儿了,分明是府里女孩头一个! 一时也有些不忍: 「祖母——」 聂夫人却根本不理,反是笑着冲蕴宁点了点头,招手叫来丁芳华道: 「芳华,你过来,方才可不是这位姑娘救了珠姐儿她们?说起来,咱们两家还是亲戚呢。」 丁芳华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这会儿不是给女儿说情的时机。没看到婆婆已是连钰哥儿都迁怒了吗? 忙打起精神,瞧向聂夫人手指的方向,登时悚然而惊—— 这小姑娘的容颜,怎么竟是这般惨不忍睹! 只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脸上却是不显,依旧笑着道: 「倒不知这位姑娘是……」 不期然正好和蕴宁视线相撞,无端端的就有些心悸,一时又有些纳罕,只觉这双眼睛,怎么就有些熟悉呢。 蕴宁怔了一下,没想到聂老夫人人老成精,不过听见了祖父的名头,就马上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且方才聂夫人丝毫不徇私不护短的做派,也让蕴宁颇是有些佩服,这会儿听聂夫人如此说,自然不好继续冷脸待之,当下上前一步,主动冲丁芳华见礼: 「程氏蕴宁见过侯夫人……」 蕴宁……程氏?再加上之前聂夫人提示说是两家是亲戚,丁芳华登时怔住,等回过神来,一下握住蕴宁的手腕: 「难不成,你是,淑芳的女儿?」 「是我。」蕴宁轻轻点了点头,瞧出之前丁芳华明显被自己的容貌给吓了一跳,便微微撇了头,垂了眼道,「唐突了夫人,还望海涵。」 丁芳华只觉心里仿佛被什么给烫了一下般,探手就把蕴宁拉到了怀里,又伸出手轻轻去碰蕴宁脸上的疤痕,眼泪紧跟着落了下来: 「你真是宁姐儿?你的脸,怎么伤的这样重?」 声音中又是怜爱,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是哪个黑心肝的……这么多的疤痕,这得,多疼啊……」 不怪丁芳华这么激动—— 十二年前边疆一夕风云突变,突厥率领二十万大军趁夜突袭边关,彼时镇守边关的大帅可不正是武安侯府老侯爷袁成芳?除此之外,袁家足有四五个男儿都在老侯爷帐下听令,还是武安侯府世子的袁烈也随侍左右。 三天三夜的激战之后,虽是守住了边关,老侯爷和次子却俱皆战死,至于袁烈则是不知所踪。 消息传来,袁家上下都乱了套。 聂夫人当即决定要亲往边关,接回亲人的尸骸之外,更无论如何要寻回袁烈来。 身怀六甲行将生产的丁芳华含悲忍痛送走了婆婆后,紧跟着就动了胎气。府里一团乱的情况下,是同样怀胎七个月的庶妹丁淑芳带着几个产婆赶了过来,更在丁芳华难产时,挺着个大肚子亲自进产房帮着接生。 结果却因为太过劳累,而致早产…… 「你竟然是哪个和珠姐儿、霖哥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程家丫头?」 聂夫人也明显吃了一惊—— 第70章 一般大的年纪,蕴宁的个头却是比袁明珠足足高了半头有余,且因为太过纤细,更显的高挑,就是站在大了三岁的聂清韵旁边,也不遑多让。 以致聂夫人还以为蕴宁的年纪至少和聂清韵相差无几,再没想到,竟就是个刚刚十二的小丫头。 看着蕴宁的眼神便多了些亲近和感慨: 「不想程仲医术了得,还这么会调、教人儿。瞧瞧宁姐儿,小小年纪便能这般厉害了……」 反观珠姐儿,性子也好,处事方式也罢,较之眼前这小丫头差了可不是一点半点…… 蕴宁却是完全呆住了,一直到丁芳华的泪水滴落脸颊,才被烫到似的一下从丁芳华怀里挣了出来。 动作太大了些,猝不及防的丁芳华身子一晃。蕴宁下意识的探手扶住。等忆起自己做了什么,神情便有些无措: 「对不起,夫人,我,我不是有意要推您……只是,有些不习惯……」 记忆里除了祖父,从没有人愿意和自己这么亲近过。 而充满女性气息的丁芳华的怀抱,让蕴宁觉得从没有过的温暖之外,更多的却是一种陌生的胀胀的酸涩和惶恐。 「傻孩子,我怎么会怪你呢。一晃这么些年了……对了,别再叫什么夫人了,叫我姨母就好。」丁芳华却是不以为忤,照样牵了蕴宁的手,眼睛中满是慈爱。 心里却是感慨万端。 犹记得自己从昏睡中醒来时,才听说庶妹竟也太过疲累之下,同时产女,让人抱过来瞧了才发现,小丫头可不是和珠姐儿一般瘦弱?倒是精气神比起珠姐儿来还好些,一被自己抱着,就在怀里拱来拱去,简直让人心都酥了,到现在,丁芳华还能忆起当时内心悸动的感觉…… 许是因为这特殊的缘分,丁芳华对庶妹的这个小女儿也就尤其关注些,逢年过节,总会派人送些好东西过去。 只听庶妹说,孩子身体一直不好,祖父程仲不放心,索性一直带在身旁,亲自教养,平日里倒是不常在家中。 一直到五岁上,才在回娘家时意外遇见了一回,虽是时间有些久远了,却还记得小丫头真真是粉雕玉琢一般,容貌之美,犹在珠姐儿之上。 「那会儿我记得,你外祖母身旁侍候的人还说,你生的倒是同我有些像呢……」 丁芳华探手把蕴宁翘起的一缕头发往下压了压,手指在蕴宁光洁的额头上滑过,对比脸上的坑洼不平,却是更加心疼—— 没有这满脸的疤痕,宁姐儿该是何等美丽的女子。 这般想着,不免越加愧疚—— 因为早产,当初庶妹可不是和自己一般伤了身体?若非日渐缠绵病榻,也不会把孩子交由祖父带着。 如果一直跟在庶妹身边,小丫头何尝会有这般祸事? 记得那之后每每和庶妹相见,提起这个孩子,淑芳总泪水涟涟,说是孩子不愿和她亲近,便是到外祖母加做客,也总是找各种借口推拒,脾气也不好的紧,说的轻了她不理你,说的重了就甩脸子,甚至砸东西…… 偏是又总觉得对不住她,便是再难过,也不愿女儿为难,索性什么事都由着她性子来,她不愿到外祖加做客,也就全都由着她…… 因不愿庶妹伤心,渐渐便越少提起小丫头了。还想着宁姐儿长大不定得养成多桀骜不驯让人头疼的性子呢,现下看着,除了容颜有损,分明也就是个害羞的小姑娘罢了。 脸上不觉更多出了几分喜爱之意,忙不迭拉了蕴宁的手到了聂夫人面前: 「这是珠姐儿的祖母,你快过来见见。」 又指着袁钊钰道: 「他是你大表哥,有什么事了,或是有什么人欺负你了,你只管告诉他,让他替你出气就好。」 「我们方才已是见过了。你这个外甥女是个好的。」聂夫人笑着道,「别看小小年纪,却分明是个巾帼英豪呢——方才,可不就是她救了珠姐儿和韵姐儿她们。」 袁钊钰也忙过来见礼: 「倒没想到,咱们竟是一家人。方才珠姐儿出言不逊,我这里替她赔礼了,还请表妹恕了她这一回……」 口中说着,却是悄悄打量了蕴宁一番,心下不住叹息,那样难得的心性,却偏是这样一副容貌,真是可惜了。 反倒是丁芳华愣了一下——难不成婆婆方才惩罚珠姐儿,就是为着宁姐儿不成? 「世子客气了,蕴宁不敢。方才之事,还要多谢老夫人和世子及时赶来,还了蕴宁清白。只出来了这么久,说不得会累的祖父悬心,既是事情已经清楚了,蕴宁就此告辞。」 说着又冲聂夫人和丁芳华福了两福。 直起身形,却是似笑非笑的瞧着面如土色头都不敢抬的孙嬷嬷道: 「对了,之前我就说过,一事不烦二主,还得劳烦这位嬷嬷把我送回去。」 之前已经知道了孙嬷嬷难为蕴宁的事,聂夫人自然爽快的点头答应: 「既是合了程小姐的眼缘,孙嬷嬷你就过去吧。」 倒是同她那个娘一点儿也不一样呢—— 和儿媳妇的秀美雍容不同,丁淑芳则完全承袭了她那个姨娘的楚楚风姿,便是说话做事,也总是拿腔作调,且没说两句话呢,就泪水盈盈,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叫人看了,未免不喜。 第71章 反观这程蕴宁,却是一旦有了决断,就绝不肯轻易改变主意,便是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总要想法子还击回去。却又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反倒意外的对自己的胃口—— 女孩子家,也不见得就要扭扭捏捏,这般爽爽利利的多好。 孙嬷嬷本来还心存侥幸,自诩是聂夫人身边得力的婆子,甚至儿媳妇更是袁明珠的奶娘,老夫人怎么也得给自己留些体面才是,不想结果却是这样。 只眼前这几个主子,却明显没一个愿意给自己说情的,只得红着老脸挪到蕴宁面前: 「方才都是老奴猪油蒙了心,才会冒犯了姑娘,还请程姑娘大人大量,饶了老奴这一回吧。」 聂清韵也上前一步,亲热的挽了蕴宁的手,轻轻晃了晃: 「果然是缘分,咱们竟是亲戚呢。宁姐儿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赶明儿好找你说话,妹妹可别烦我了就好。」 「姐姐说哪里话,我还怕姐姐会嫌弃我呢。」 能看出聂清韵的真心实意,蕴宁自然也不会给人没趣,且也着实喜欢聂清韵的性子。 两人一路说笑着往外而去。 孙嬷嬷则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的跟在两人后面,再没有之前的嚣张跋扈。 待得两人没了人影,聂夫人才转回头,却是拿眼睛看了丁芳华一眼: 「我去见老祖宗。珠姐儿那里,你就不用管了。」 说着也转身走了—— 袁家的女孩儿可以不如旁人家的孩子优秀,德行上却绝不容有亏。 「你妹妹,到底做了什么?」丁芳华看向一旁的长子,神情就有些焦灼。 袁钊钰苦笑一声,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 「……祖母怕是动了真怒……珠姐儿方才所为,也确然有些不妥……」 说道这点,袁钊钰也很是疑惑。实在是珠姐儿平日里即便娇气些,却并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如何对着那程家表妹时,却是和见着仇人相仿…… 「这……怎么会如此?」丁芳华也没想到,两个本该亲密无间的小丫头,怎么会乍一碰见,就势如水火?「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吧?宁姐儿瞧着也不是那等难缠的,你妹妹平日里可也是乖巧的紧……」 「宁姐儿那里你多照看些,那丫头也是个命苦的……」 丁芳华想了想嘱咐道。当初不是受自己一双儿女连累,宁姐儿也不会受恁多苦,这会儿又毁了一张脸,也是可怜人。 袁钊钰自然痛快的点头,应了下来。 「我得先瞧瞧你妹妹……」 从小到大,珠姐儿哪里受过一点委屈?这会儿突然被婆婆责罚,又是刚受了惊吓,可不要真弄出病来才好。 只毕竟耽搁了这么会儿时间,等丁芳华赶过去时,正好瞧见一辆马车正往寺外而去。 忙不迭叫了下人来问,可不正是袁明珠坐的? 一时只觉手足冰凉。 蕴宁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袁明珠受罚的事。来递信的可不依旧是之前受罚的孙嬷嬷? 只这次见了蕴宁,孙嬷嬷却是毕恭毕敬,再不见一点儿懈怠之意—— 连府里最受宠的明珠小姐都因面前这丑女受了罚,自己又算什么东西? 且聂夫人的模样,明显对这小姑娘看重的紧,这般做,分明有结个善缘的意思。 即便孙嬷嬷私心里以为,一个毁了容的小姑娘,根本等于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还能有什么大出息不成? 也不知怎么就投了老夫人的眼缘,竟然就舍得为了她那般对待明珠小姐? 便是袁明珠,何尝不是这般想的? 本以为有曾祖母护着,便是祖母,也不过是因为有外人在,才不得不特意做做样子罢了,倒不想,竟然来真的! 直到这会儿,已是在祠堂里跪的双腿酸麻,袁明珠都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罚了。 还是以这种无比丢脸的方式。 之前也见过家里男孩子们惹了祸事,被丢到祠堂抄祖训的,甚至霖哥儿上次受罚时,袁明珠还偷偷帮他抄了几张—— 袁家祖训倒是不长,可跪着抄的滋味儿实在太难过了。 往常看男孩子们一瘸一拐龇牙咧嘴的从祠堂里出来时,袁明珠还觉得有些好笑,这会儿轮到了自己,才知道滋味儿当真不是一般的难受。 尤其是那有些阴森的气氛,连带的林列在香案上的祖宗牌位,袁明珠抬头环顾,不期然正好瞧见离得最近的老侯爷袁成芳的牌位,以及牌位后,风度翩翩的男子画像—— 袁家男子俱皆生的仪表堂堂,尤其是父亲,可不像极了祖父? 却是不期然想起聂夫人瞧着孙女们时常感慨的一句话: 「家里孙子们多,你祖父他倒是更喜欢女孩子些……说是男孩子要为国效力,倒是女孩子,可以在身边长长久久……」 视线无意识的和画像上袁成芳好似含着千言万语的暗沉沉的眼睛撞到了一处,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竟是吓得再不敢看第二眼…… 到了正午时分,两个送饭的小丫鬟才发现,袁明珠竟是晕倒在了祠堂里。 「娘亲,那个丑女到底是谁?」说话的可不正是袁钊霖?听说了袁明珠晕倒在祠堂的消息,袁钊霖第一时间就赶了回来。 第72章 三个嫡子中,袁钊霖生的最是俊美,这会儿却胀红了一张脸,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夺了姐姐最爱的栖霞山庄不说,还花言巧语蒙骗祖母,令得姐姐受罚……你告诉我那丑女是谁,我定要她好看!」 「什么丑女不丑女的!那是你宁表姐!」丁芳华准备推门的手一下顿住,回头瞪了一眼幼子,低声道,「但凡是个懂事的,就不要再胡闹。难不成你也想惹了祖母生气,跟着受罚不成?」 「我倒宁愿受罚的是我。阿姐怎么能受得了这个?」听丁芳华这般说,袁钊霖登时蔫了,却依旧难过的紧—— 那可是跪祠堂啊,阿姐平日里胆子就小,听到打个雷都吓得什么似的,让她一个人跪在祠堂里……真是想想都受不了。 「宁姐儿那里,你也不许跑去闹事,你们三个同年同月同日生,这可是难得的缘分……」丁芳华小声叮嘱着,「还有,千万记着,想让珠姐儿开心的话,就不要在她面前乱说话……」 话音未落,门却一下从里面拉开,可不是袁明珠正苍白着一张小脸站在门后? 外面灿烂的阳光下,益发衬的袁明珠模样有些凄惨。便是往日里笑意弯弯的眉眼,这会儿也是一点儿神采也无。 丁芳华只觉心里大痛,忙不迭要去搂住小女儿: 「不过是被祖母罚了一下,何至于就如此……」 却被袁明珠一把攥住衣袖,瞪着一双大凌凌的杏核眼,死死盯着丁芳华: 「娘亲刚才说,昨儿个,昨儿个那丑女,那丑女,是宁姐儿……哪家的宁姐儿……」 尾音分明有些发颤。 没想到一夜之间,女儿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丁芳华唬了一跳,忙探手去摸袁明珠额头的温度,果然有些热辣辣的,登时有些发急: 「怎么竟是发了烧?快些回床上躺着。」 又吩咐袁钊霖: 「赶紧拿了帖子去请赵太医过来瞧瞧。」 「好,我这就去。」袁钊霖恨恨的跺了下脚,终是忍不住道,「阿姐你且安心养病,你放心,终有一日,我要替你出了这口气。」 袁明珠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只一径盯着丁芳华: 「娘亲,您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呢!你先躺床上,娘亲慢慢跟你说。」丁芳华搂着袁明珠,小心的送到床上,又把袁明珠冰凉的手放在手心里捂着,「娘亲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和霖哥儿还有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表妹,可不就是她了……来,先喝盏姜茶水,看能不能发发汗……」 不想一句话未完,袁明珠却仿佛受到了极大惊吓似的,眼睛倏地睁大,然后两眼一闭,竟是再次昏了过去。 两日后聂夫人等一行人也跟着回转,听说袁明珠竟是病了,也很是吓了一跳,顾不得歇息,就亲自过来探看。 「祖母——」袁明珠精神明显好的多了,瞧见聂夫人的第一眼,就红了眼圈,却是挣扎着下了床,「珠姐儿知道错了……那日里只想着山庄是父兄们都爱的去处,还以为程家妹妹是骗人的……是珠姐儿的不是,让祖母失望,珠姐儿再不敢了,祖母别生珠姐儿的气,别不要珠姐儿好不好?」 那般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聂夫人登时心疼不已,更是后悔,之前是不是自己太过心狠了? 一直在床上又躺了十多日,袁明珠才渐渐好了起来。 期间,聂夫人并高氏不时着人前来探问,各色补品更是不要钱似的送过来,便是原先有些萎靡的袁明珠身边侍候的人也跟着重新挺直了腰杆—— 要不就说整个武安侯府,明珠小姐才是最受宠的呢。 「那程家丫头,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书房里,武安侯府的当家人袁烈正坐在书案旁。 袁家人是出了名的好相貌,袁烈三十多岁的年纪,身高足有九尺,肩宽腿长,挺直脊背坐在太师椅上,当真是宛若风中劲竹,清华无双。 坐在袁烈对面的可不正是袁钊钰,闻言点了点头,却是颇有些遗憾: 「端看行事,确然算得上奇女子,爹爹不知道,祖母她老人家可是稀罕坏了……只可惜脸却是毁了的……」 语气中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一点怅惘。 「容貌什么的,不过是个皮囊罢了,难得的是那等心性……」袁烈凤眼中也闪过一丝欣赏。当日得了两个突厥人后,袁烈亲自去了一趟现场。却是骇然发现,当时珠姐儿和韵姐儿站的位置,竟正好就在两个突厥人的正前方。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程蕴宁突然出现,即便受了重伤,那两个突厥人依旧可以如探囊取物般掌握两个女孩的生死。 更别说站在程蕴宁藏身的地方,可不是正好把那凶险情形尽收眼底? 「能在片刻间想好如何做,更难得的是直面危险时那份镇定……便是你们兄弟在场,也就能做到这般罢了。」 爹爹还是第一次这般夸赞一个女孩子呢,袁钊钰心里未免有些吃味,实在是便是对他们兄弟,爹爹也从来没有用过这般赞扬的语气。 「那栖霞山庄……要不要跟程家小姐说,再换个大些的庄子给她?」袁钊钰又想到一事,之前袁明珠闹得厉害,还病了这么久,袁钊钰说不心疼是假的。更别说,曾祖母还特特把自己叫了去,再三嘱咐…… 第73章 「袁家人从来言出如山,如何能随意更改?」袁烈却径直给否定了,甚至语气里欣赏的意味更浓,「山庄交到程家姑娘手里,倒是再恰当不过……」 说着随手把桌案上的一个红木匣子推过来: 「你瞧瞧。」 袁钊钰狐疑的打开木匣,却见里面并排躺了九个白玉瓷瓶。 拿起最上面的一个,拔开小巧的塞子,一股清雅的幽香顿时扑面而来。饶是袁钊钰这等不喜熏香的,也觉通体舒透,精神为之一振。 不觉心悦诚服: 「外人只说程仲医术了得,倒不想还能做得这么一手好香料。」 袁烈摇摇头:「钰儿却是错了,据程家来人说,这些香料却是全出自程家那个小姑娘之手,还说,以后咱们家用的香料,程家包了,除此之外,」 又推过来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木匣: 「这是短短几天内,程家利用山庄的药物做出的药膏,于陈年旧伤,最有奇效,便是以后程家回春堂研制出来的疗伤药物,都会优先送一份过来……」 听程家来人的口气,分明是胸有成竹,很快就有好的药膏问世的模样…… 「这样通情达理的祖孙俩,只送出一个栖霞山庄,为父还觉得有些亏欠他们呢。」 袁钊钰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却是提到了那两个突厥人: 「听说有一个还是突厥王族?」 袁烈点头,却是睃了一眼儿子,颇有些感慨: 「陆家那个小子,果然不是池中物,小小年纪,便这么多心眼,对陆家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这次竟是把自己也给算计进去了—— 前些时日,手下巡城时,却是接到线报,说是有人走私官窑瓷器,当下带人查获了足足七辆大车。 原也没太当成一回事,再不想,其中竟还有一辆车子,竟是要运往胶东庆王府的。 打开来,倒也没有什么违禁品,车上可不装满了茶叶丝绸和上好的瓷器?唯一让人意外的是车子的主人,竟是陆家二房陆明廉次子陆珦! 胶东乃是庆王的封地,胶东王世子如今正在帝都,买了些好东西送往胶东倒也情有可原,可不年不节的,陆家人往庆王府送这么一车东西,却是难免让人费思量,倒不是和庆王交好,分明是给陆家招祸…… 眼下各藩王世子,齐聚帝都,只要不是眼瞎的自然都清楚他们所为何来,这样敏感的时刻,朝中但凡有点儿眼力劲的,就不会上杆子往前靠—— 所谓情形未明,就是想谋取富贵,怎么也得好好看看,有个六七成的把握才好。 至如眼下,皇上可还好好的呢,庆王世子即便占着太后亲孙这样的名头,也不过稍有优势罢了。这会儿子就要站队,谋什么从龙之功,可不是猪油蒙了心吗? 更别说陆家和袁家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比一心忠于皇上更稳妥的?以两家的根基,根本不必投机取巧,学那些新贵见风使舵,但凡不犯大错,不管是哪个坐上那把椅子,必然就少不了两家的富贵荣华。 可这车东西,却是会给人留下这样一个印象——陆家即便还没登上庆王的船,也是倾向庆王一脉的。 陆明熙身为朝廷次辅,真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必将受人诟病!光是一个勾结藩王的名头,虽然不能动摇根本,却也必会令他威望大损,甚至令得陆家丧失主动,被迫搅入过继嗣子的浑水之中…… 当然,这样的结果是在自己把截获的车辆如实报上去才可能会有的。 既不牵扯到走私,这件事自然可大可小。 本来袁烈是不想管这样的闲事的,现在受了陆瑄这么结结实实的一个大人情,自然得有所回报才是,陆家那辆车的事,自然得想法子帮着圆过去。 这个陆瑄,若非知道事出偶然,真要怀疑他是不是早有预谋…… 袁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管偶然还是必然,只能说这个陆瑄却是绝不能小瞧了。这般神来一笔,哪里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分明是官场上的老油子: 「我知道你心里对那陆瑄甚是佩服,可也记着,长个心眼,别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袁烈这辈子,可不是最厌烦和文人打交道?手上没几两劲,偏是一个赛一个的鸡贼。这陆瑄年纪不大,就能走一步看几步,心机之深沉,也是没谁了。即便儿子也不是那等鲁莽的,可真和陆瑄丢一块儿,袁烈还是难免有些不放心。 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父亲这是说陆瑄吗?袁钊钰愣了下,嘴角咧了咧: 「爹放心,陆瑄他顶顶讲义气的,绝不会坑了我……」 却隐隐觉得,自己老爹好像对陆瑄有些不喜呢…… 袁烈嘴角抽了抽,又有些郁闷——自己这傻儿子哎,分明是根本没把自己说的话当回事啊! 只少年意气,袁烈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旦认定了什么,想让他改变看法,却是颇有些困难的。罢了,只好自己这个当爹的辛苦些,多注意下陆瑄那个小子罢了。 只袁烈绝没有想到,陆瑄让人头疼的,可不只是和长子交好这件事上…… 袁家有些兵荒马乱,住在棋牌胡同的程家这会儿却是喜气洋洋。 第74章 却是程庆轩从官衙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喜讯—— 自己升官了,惦念了良久的工部主事的位置终于坐上了。 「真真是一件大喜事呢。」听程庆轩说完,丁氏连连双手合十不住念佛,「老爷的能力也好,资历也罢,都是早早尽够了的,妾身早就说过,老爷早晚会一展雄图,倒不想竟是这么快……」 心里却有些犯嘀咕——难不成是老爷子终于开口替夫君说项了? 「却是多亏了姐夫。」程庆轩看出了丁氏的疑惑,忙张口解释,神情间满是感激之色—— 亏自己前些时日还对妻子多有怨尤,不想最后还得靠妻族出力。 「姐夫?」丁氏心里跳了一下,却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竟然是武安侯袁烈吗,怎么可能呢…… 「是啊。」程庆轩重重点了点头,眼里是如何也止不住的笑意,感慨道,「我只说武安侯府门庭赫赫,咱们怕入不了人家的眼,倒不想关键时候,还是自家人肯帮着出力……」 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长时间,程庆轩自然也不是傻的。 明明前些时日探询上官的意思,还没个准话,哪想到今儿个突然就定下来了。 既是升了官,帮着出力的人情自是要还的,且对方也没有要瞒着的意思,可不是程庆轩一下打听了出来,竟是武安侯府的当家人袁烈出面说了话—— 袁家正和工部尚书家议亲呢,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的位子,于程庆轩而言难如登天,对袁烈来说却是小事一桩,不过是张张嘴,打个招呼罢了。 「你说,咱们准备些什么谢礼送过去?」程庆轩揽着丁氏,「金银珠宝之类的,他们家怕是也不稀罕……这么大一份人情,咱们可得好好寻思寻思……」 说着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岳母生日吧?去侯府时,记得把宁姐儿接过来,咱们一家一块儿过去。」 一句话惊得丁氏一下从程庆轩怀里爬了起来,动作太大了些,竟是恰好撞到程庆轩的下颚,把个程庆轩疼的眼泪都出来了,慌得丁氏忙伸手帮着轻轻揉搓: 「可有撞到那里……实在是你突然提到宁姐儿……宁姐儿的模样……还有她那等古怪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咱们家也就罢了,怎么好带到伯府去……」 程庆轩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勉强摆摆手: 「好了,你别揉了,我无事……宁姐儿怎样,我如何不知?只我会有这等机缘,十有八,九,还是和宁姐儿有关……」 「你说什么?」丁氏再次猛地抬起头来,耳听得「咚」的一声响,却是好巧不巧,又撞到了了程庆轩的下巴上。 程庆轩两行清泪刷的一下顺着腮帮子就流了下来,饶是这会儿看丁氏千好万好,酸痛难忍之下,也不觉抬手往外一推。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又伸手,丁氏身子却已然滚落地上。 把个程庆轩给吓得,鞋都没穿就蹦到地上,极快的把丁氏从地上拽了起来: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可有摔到哪里?」 丁氏刚才掉下来时,脚踝处可不撞到了床脚上,这会儿正疼的钻心。可相比起脚踝哪儿的不舒服,程庆轩方才的话却更让人恐惧: 「你刚才说,侯爷他,见过宁姐儿了?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宁姐儿」几个字,声音都是直的。 还是第一次见丁氏这般歇斯底里到有些癫狂的模样,程庆轩半天没回过神来。 对上程庆轩狐疑的眼神,丁氏也察觉到,自己反应好像有些太过了,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宁姐儿她自来同你我不亲,我只是担心,她会冲撞了,侯爷……」 程庆轩只以为丁氏依旧不喜蕴宁,倒也不疑有他,扶着丁氏重新坐下,含蓄道: 「当初生那孩子时伤了身子,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些怨气的……只宁姐儿也渐渐大了,老爷子又宠她的紧,且我瞧着,那孩子还算是个有福的……」 说这话时,又有些心酸。枉自己这么多年来在老爷子跟前陪尽小心,在老爷子心里的位置,怕是连宁姐儿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 便是自己,有时候何尝不会因为这个原因,看小女儿颇有些不顺眼? 却不想她还算是个有造化的,得了老爷子的庇佑也就罢了,竟还能机缘巧合,和武安侯府结了善缘。但凡武安侯府愿意照顾她一二,前程就坏不到那里去,即便因为毁了脸不能嫁入豪门世家,平安喜乐过这一生,还是能够保证的。 却不想,丁氏最不愿听的,可不就是这个? 若然程蕴宁是个有福的,那自己的女儿,又算什么? 且即便那张脸已经不能瞧了,可一想到蕴宁也有同袁家人坐到一处言笑晏晏的一天,丁氏就觉得如堕冰窟一般,浑身发冷…… 万一,万一……不,绝不能有任何万一! 到现在,丁氏还记得,自己带了五岁的程蕴宁回娘家省亲,却意外碰见了丁芳华时,丁芳华搂着蕴宁,无比亲热的模样,更甚者,嫡母身边伺候的人竟说,程蕴宁同丁芳华生的有些相像呢。 即便对方是无意的一句话,可从娘家回来,丁氏足足做了数月的噩梦。直到亲眼见着蕴宁的脸被彻底毁去,丁氏一颗心才终于安稳了下来。 第75章 这般想着,不自觉攥紧拳头,得赶紧想个法子把程蕴宁永永远远的从眼前打发走,自己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程蕴宁,威胁到女儿的地位。 「你这是怎么了?」看丁氏脸色越发苍白,便是双眼也有些发直,程庆轩心一下提了起来,「可是刚才撞得狠了?」 丁氏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程庆轩还在旁边站着呢,勉强定了定神,掩饰道: 「妾身哪里有那般娇贵?……不过是在想,到底该准备些什么样的谢礼,才能既不显得寒酸,又能让姐姐他们喜欢……对了,老爷最好打听一下……算了,我让人把宁丫头叫过来,咱们怎么也得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不致太失礼不是……」 程庆轩点了点头: 「你多费费心吧。」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的话,丁氏却始终心不在焉,甚至当天夜里,也是翻来覆去,一直到天将亮时,才好容易闭了会儿眼睛。 早上起来时,不免有些昏沉沉的。 却是第一时间屏退下人,只留了秦妈妈在身边侍候。 如今阖府上下都知道了程庆轩升官的消息,秦妈妈本是喜气盈盈,待得瞧见丁氏萎靡的神情和泛着血丝的眼睛,不免吓了一跳: 「太太这是怎么了?」 「还是说,老宅那里,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还不是那个贱人!」丁氏恨得几乎要吐出血来,好容易才能压下的歇斯底里之外,更有越来越多仿佛能把人淹没的惶恐,「她竟然,竟然见到了袁家人!」 「见到了袁家人?」秦妈妈手一抖,差点儿把端着的茶碗给摔了,「三小姐不是一直跟着老爷子在老宅吗?怎么会碰上袁家人的——说不好就是偶然碰上了,没什么大不了呢!太太这会儿可别先自己乱了阵脚……」 「不是,不是偶然碰上的。」丁氏用力抚着胸口,好像下一刻就喘不过气来似的,「你知道老爷他为何能升官?十有八,九,就是为了这个丫头的缘故……」 「奶娘你说,明明那个丫头那般难看,丑的和鬼差不多,怎么袁家人,还会和她亲近呢?还有老爷……」 明明从前无论自己怎么冷淡甚至无视程蕴宁,程庆轩都没有什么意见的,这段时日倒好,却是对她越来越上心,以致自己想动些手脚都不好找机会…… 不觉一下攥住秦妈妈的手,总是楚楚可怜的眼神里是从没有过的狰狞: 「奶娘,事情不对,事情真的不对……」 好像就是从那场大雨开始,事情就开始一点点脱离掌控——明明那丫头之前一直活死人般缩在后院,如何还能探知老爷子要回来的消息?更甚者,以她对顾德忠的依赖,不是应该死心塌地的跟着顾德忠私奔吗,怎么最终竟会和老爷子一起去了公主府? 还有这回碰上袁家人——明明是让人无比厌烦的阴沉沉的性子,怎么可能入得了自来眼高于顶的袁家人的眼? 难不成真是和血缘有关? 却是机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甚而用力太大之下,指甲都陷入秦妈妈干瘪的肉里: 「奶娘,你说,她是不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是不是……」 声音凄厉而满是恐惧愤恨之意。 秦妈妈疼的一哆嗦,却是不敢把丁氏推开,反是把丁氏搂到怀里,不停的轻拍着: 「太太切莫胡思乱想……来,老奴扶着你到床上躺着,好好睡一觉起来……就什么事都没了……不是老奴说,那丫头的脸已是彻底毁了的,凭他是神仙,也别想治好了,不然老爷子能出去跑了这么久?一个脸都没了的丫头,还能掀起什么浪花来?从前的事天知地知,这还没什么呢,太太怎么就自己先乱了?就是为了小姐,您也不能这么着啊!」 「是,是,明珠,我的明珠!」丁氏大口喘着粗气,却终究渐渐冷静了下来,眼中却是闪过一抹有些疯狂的神色,「我的明珠是有福的,凭什么那等泼天的富贵只能丁芳华的女儿占着,那个贱人,她也配,她也配……」 口中说着,却是滴下几滴泪来。 秦妈妈强忍住喉头的一声叹息,却是把丁氏揽的更紧—— 太太是又想起辛姨娘了吧? 当初,辛姨娘可不是同太太一样,一心想帮自己女儿谋个好前程? 本来作为伯爷身边最受宠的姨娘,辛姨娘完全有资格自己抚养小姐,却是狠下心来,把小姐寄到夫人名下。 小姐生的貌美,便是比起丁芳华这个嫡小姐来,也不相上下,甚至更多了些让人怜爱的楚楚动人之态。便是老伯爷心里,对小姐也是极宠爱的。 本来依着小姐的条件,即便不能高嫁,配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嫡次子,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却是千不该万不该,竟是遇着了武安侯爷袁烈。 少年英豪,出身顶级权贵世家,俊美无双…… 这样得上天垂怜的俊俏郎君,哪个女孩子见了会不动心? 自家小姐可不也是,仅仅见了一面,便深深陷了进去。甚至总是在袁烈到府里来时,找借口制造各种「偶遇」,更在一次袁侯爷经过花园时,特特遗下一方题了情诗的绣帕……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方绣帕竟是落到了夫人手里…… 最后是辛姨娘把所有的事都扛了下来,说那帕子是她的,情诗也是写给伯爷的…… 第76章 好在小姐的绣工本就是辛姨娘亲手教的,就是字,母女俩也是像的紧…… 夫人自是明显不信,直到辛姨娘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那之后小姐大病一场,待得痊愈时,正碰上伯爷发愁该把那个女儿许给程仲嗣子程庆轩,以偿报救命大恩—— 嫡女明显太委屈了,便是庶女们,也俱都哭哭啼啼。 便自请下嫁,替伯爷偿还恩情…… 不得不说小姐这一步走的很是正确,甚至秦妈妈已经听人说起,彼时,夫人已是有意把小姐许给一个乡下的破落户为妻…… 本以为所有的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 再不想丁芳华因太过担心袁烈,竟然动了胎气难产了,武安侯府的人慌乱之下,竟是拿着帖子跑到程家,想要请老爷子过去坐镇。 也就有了小姐借机调换两人孩子的事…… 「我不甘心,奶娘,我只是,不甘心啊……」丁氏眼泪不停流淌,「凭什么她们母女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我……还有我的亲娘,就该那么着横死……」 秦妈妈听着也不觉心酸:「我知道,我知道,小姐心里苦……可万事,总要往好处想不是?明珠小姐那般聪明伶俐,袁家人看的如珠如宝,事事都为她谋算,但凡有一点儿怀疑,也不会爱的那样不是?退一万步说,真是有个什么,可不还得靠太太替她谋划?便是为了明珠小姐,咱们也得打起精神不是?」 一番话说得丁氏终是慢慢收了眼泪,却是不肯再躺着: 「奶娘说的是……你帮我打盆水来……」 「这就对了。」看丁氏振作起来,秦妈妈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对了,这些日子顾德忠也来过几次,却是全被老爷给轰了出去,太太看……」 「下一次顾德忠再过来时,你直接领到我跟前来。」丁氏已是恢复了平静,眼神却是更加暗沉,「家里两个丫头也大了,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嗳,这就对了。」秦妈妈应了一声,「我去厨房看看,给太太整几个爱吃的小菜来……」 只她走出去不久,却又很快回来,脸上神情无措之余,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喜: 「太太,外面有客人来了。」 「客人?」丁氏敏感的察觉,秦妈妈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是哪家的?」 「是明珠小姐,明珠小姐和武安侯夫人一块儿过来了。」秦妈妈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 丁氏脑袋「嗡」的一下,颤着嗓子道: 「我不是听错了吧?你说是,明珠,明珠过来了?」 口中说着,人却已极快的从床上下来,抖着手摸了根珠钗,想要往头上戴,却插了好几次都找不好位置。 秦妈妈忙接了帮她插好,又拿了胭脂帮她匀上: 「太太且定定心,武安侯夫人面前,可不要失了礼才好……」 一句话说的丁氏登时清醒过来—— 对啊,来的可不只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明珠,还有丁芳华这个武安侯夫人呢。 武安侯府的马车刚在内院停好,丁氏就带着程宝茹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神情里更是有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姐姐怎么过来了?昨儿个我还和老爷说起,要去侯府见姐姐……」 喉头却仿佛被人掐住似的,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却是车厢门正好打开,一个身着水蓝色褙子,月华色罗裙的少女,正好探出身形。 少女身材娇小,肌肤莹白如玉,水灵灵的杏核眼顾盼生姿…… 丁氏拼命眨眼,好容易才把眼中的泪意给眨去,上前一步,就想伸手去把住少女的手臂: 「这是,珠姐儿吧?几年不见,珠姐儿生的更漂亮了……」 尾音不可避免的有些发颤。 袁明珠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一下,眼底处甚至还有一丝尽力压下的厌恶,却是不动声色的往旁边让了让,喊了声「姨母」,便径直转身,小心的扶了已是从车厢里移步下来的丁芳华: 「母亲小心些……」 丁氏收回手,眼睛胶着在袁明珠身上,竟是无论如何不舍得移开,那般露骨的眼神,令得旁边的秦妈妈一阵心慌,忙不迭从后面扯了扯她的衣襟,又高声喊程宝茹: 「啊呀呀,听说袁小姐要过来,我们家二小姐高兴的什么似的,方才还念叨呢,袁小姐可不就到了?」 正盯着袁明珠手上金镶玉的红宝石手镯发呆的程宝茹被推了一把,等回过神来,已是踉踉跄跄的站到了明珠跟前,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磕磕巴巴的冲袁明珠道: 「明珠,妹妹……哪个,你来了……」 丁芳华已是由袁明珠扶着,从车上下来,站好身形,任丁氏挽住胳膊,却是并不往前走,反是淡淡的瞥了秦妈妈一眼: 「你是张柱家的吧?」 秦妈妈吓了一跳,登时就意识到方才所为有些不妥——伯府里规矩大,方才情急之下,自己直接抢了太太的话,甚至还对着小主子吆五喝六……怕是已惹得大小姐不喜。 却也不敢给自己辩白,只能硬着头皮道: 「正是老奴,老奴见过大小姐……」 「这里既不是伯府,也不是侯府,按理说我不该多管什么。只你是伯府出来的,一言一行可是代表着伯府的脸面,更别说,还是妹妹身边顶顶亲近重用的人,这般孟浪张狂,是学的哪家的规矩?妹妹性子好不罚你,我却少不得要替她管教管教。」 第77章 丁芳华声音不高,秦妈妈却是吓得一哆嗦,「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旁边程宝茹脸色也有些发白——方才只觉这位侯夫人雍容富贵,甚是美丽,倒没想到竟能把秦妈妈吓成这样。 须知以秦妈妈在母亲身边的得宠程度,便是自己平日里也得小心巴结着,可不敢有丝毫得罪。 「姐姐——」丁氏这会儿已是彻底清醒过来,心知秦妈妈完全是被自己连累。可秦妈妈到底是自己的奶娘,所谓打狗还看主人呢,丁芳华竟是初初到了程府,就要摆她侯夫人的谱,明显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虽是心底暗恨,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轻轻推了推丁芳华的胳膊,陪着笑脸小声道:「秦妈妈不是有意冒犯姐姐,只是多年不见姐姐,太高兴了才会如此。姐姐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这一回吧。」 「你呀!」丁芳华无奈的瞪了一眼丁氏,「还是这般心软的性子,只心地善良自是好的,却也分对谁……」 丁氏虽是庶女,却是打小养在伯夫人膝下,一众姐妹中,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再有当初丁氏拼着自己早产,也保了丁芳华母子三人平安…… 以上种种,自然让丁芳华对丁氏更是另眼相看。 如今看她那般护着秦氏,倒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得冷声道: 「罢了,她是你的人,既是你这么说了,我也就不罚她了。只记着,切不可再有下回。」 秦氏这才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千恩万谢的起了身。 丁芳华却是不再理她,只笑吟吟的瞧向程宝茹: 「这是,茹姐儿吧?竟是这般大了。这儿有两件首饰,我瞧着,茹姐儿戴上倒是刚刚好。」 口中说着,便从仆妇手中接了个匣子递过来,打开来,却是两只珠钗,两只手镯,看成色,都是极好的。 果然不愧是侯夫人,一出手就是这么好的东西。程宝茹登时欢喜的什么似的,若不是有外人在,真恨不得这会儿就能带上。 真是个眼皮子浅的东西,没得出来丢人现眼。 要说丁氏最不愿的事,可不就是被丁芳华看扁?一时气的心口疼,却在瞥见旁边同样雍容典雅、一副大家贵女派头的袁明珠时,那口气又消散了不少—— 程宝茹算什么东西,旁边那个不论站到那里都耀眼无比的美丽女孩才是自己的女儿。 不是没感觉到丁氏时不时投过来的灼热而隐忍的视线,袁明珠却是始终不肯抬头看丁氏一眼。 眼睛极快的在三进的院落闪过—— 这样的院子,府里便是下人也不愿意住的吧? 长得乱七八糟的树木,无人修剪疯长的花草,更甚者,一院子下人窜来窜去,根本一点儿规矩也无…… 至于始终陪着笑脸跟在身旁的程宝茹,袁明珠厌憎之余更有说不出的恐惧——身上的衣服俗艳无比,还不知熏了什么香料,可真真是刺鼻,再有恨不得插满头上的银包金的首饰,无一处不透露着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这样的生活,别说三年两载,便是一日,自己也是不想过的。 丁芳华却是已然停止了寒暄,只笑吟吟的不住四下瞧着,好像找什么人似的。 丁氏只顾贪看明珠的模样,直到丁芳华疑惑的视线看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快进去吧,外面日头越发的大了,没得晒得慌……」 「无妨。」丁芳华摇了摇头,却是疑惑的道,「这么会儿了,怎么不见宁姐儿?你不知道,珠姐儿来时可是念叨了宁姐儿好长时间呢,这次来,两姐妹自然要好好亲近亲近。」 要不就说珠姐儿果然懂事了呢。竟是病刚好,就磨着自己要来程家一趟,说是当初错怪了宁姐儿,怎么也要当面道歉才好。 丁芳华本就对蕴宁很有好感,听袁明珠这般说,自然很是高兴,便是聂夫人知道了,也对袁明珠知错能改很是满意。 虽然之前已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丁氏一颗心依旧狠狠的跳了一下,倒是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这不我们老爷子回来了吗,说是想回老宅住些日子,宁姐儿就去陪他老人家了,早知道姐姐来,我就让人寻她回来了……」 「老爷子一个人住在老宅?」丁芳华却是敏感的觉得有些不对,不由深深看了丁氏一眼,神情明显有些不赞成。 毕竟老爷子膝下只有程庆轩这么一个过继的嗣子罢了,有高堂在,兄弟尚且不能析产,更别说程庆轩这样的情况了。 「姐姐——」丁氏心里顿时一慌,不管之前准备了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却也都是想着捂住外人的嘴罢了,最真实的原因,唯有丁氏自己心里清楚,眼下事情突然落在丁芳华眼中,丁氏如何会不做贼心虚? 「娘,」袁明珠却是亲亲热热的挽住了丁芳华的胳膊,有些撒娇的小声道,「姨母方才不是说了,老爷子只是有事才回老宅暂住,您忘了曾祖母上次,家里住的好好的,非要拗着去庄里住一段时间的事了?您和祖母即便不放心,可不也得由着她老人家的性子?更别说,姨母还特特使了表妹跟在旁边侍候……」 听袁明珠替自己说话,丁氏心里甜滋滋的,眼圈儿却有些发红,又赶紧把汹涌的泪意压下去。 丁芳华想想,倒也是这个理,点了点头,却是依旧敲打了丁氏几句: 第78章 「宁姐儿那丫头最是个妥帖的,有她跟着老爷子,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只你是做人媳妇的,做事还要周全些,莫要被人说嘴才是。」 却不知这番话却是在丁氏心里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 怎么不独袁烈知道蕴宁,便是丁芳华也和蕴宁多有接触吗? 毕竟,这么多年的相处,丁氏可是比谁都清楚,丁芳华身为伯府嫡长女,性情最是稳重,轻易不会臧否评判旁人,能这般夸蕴宁,分明已是完全接纳了那丫头,且不是一般的喜欢。 「娘亲这几天夸宁表妹夸得我耳朵都快起糨子了,」袁明珠又笑着瞧一眼丁氏,若有所指道,「女儿都觉得,娘心里只爱宁姐儿,都不喜欢女儿了呢。」 丁芳华喜欢程蕴宁更甚于明珠?丁氏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眼神却是越来越阴鸷。 送走了丁芳华一行,丁氏一个人站在房间里,对着十多个丁芳华特特点明是送给蕴宁的礼盒,恨得差点儿没把后槽牙咬碎。 直到听到门响,才悚然回头,暗沉沉的房间里,狰狞的神情令得秦妈妈也吓了一跳。 「可是打听出来了?珠姐儿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丁氏已是恢复了正常,缓缓坐下。 秦妈妈顿了下,虽然明知道丁氏听了定然会伤心愤怒,却也知道,绝不能瞒着不说: 「……说是她正好出现,阴差阳错之下,也算是帮小姐躲过一劫……不过这应该是那丫头自己给自己戴的大帽子,我听明珠小姐身边的丫鬟说,救人的应该是阁老家的公子,三小姐不过也是碰巧了……结果就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走了袁家给明珠小姐准备的陪嫁庄子……说是足有七八百亩呢,明珠小姐平日里可不是最爱到哪里消遣?就不怎么高兴,没成想三小姐张口就说明珠小姐忘恩负义……袁家那样的人家,太太也是知道的,最是爱惜羽毛,他们家老夫人当即就让人押了明珠小姐回去跪祠堂……明珠小姐那么弱的身子,如何受得了?可不就病了一场……」 话音未落,丁氏忽然发疯般的抬手就把桌子上的礼盒扫落,连带的上面的茶碗也跟着跌碎一地都是,甚至还有一块碎瓷片飞起,打到了秦妈妈的脚背上: 「那个贱人,她怎么敢算计我的明珠!」 许是压抑的太狠了,丁氏的声音仿佛受伤的母狼的嘶吼。 「还有丁芳华,难道是眼瞎了吗?明珠那么好,那个丑鬼,又算什么东西……」 「秦妈妈你去老宅那里,去把那丫头给我带回来,我倒要瞧瞧,她凭的什么,也敢和明珠抢东西!就凭她,可也配!!」 正说话间,外面却是响起一阵脚步声: 「娘亲,方才听茹姐儿说,家里竟是来客人了吗?」 可不正是长子程骏鸣回来了? 丁氏脸上的疯狂神情倏忽收起,再看一眼满地的狼藉,忙不迭迎了出去,堪堪在门前拦住: 「鸣哥儿怎么这会儿回来了?秦妈妈正在收拾房间,咱们到外边花厅说话。」 程骏鸣不疑有他,便笑着应下: 「也没什么事,今天夫子家里有事,就让我们提早下学了。对了,」 犹疑了下道: 「前几日在路上,我瞧见一辆车正往城外去,上面坐的,好像是宁姐儿……」 车子是老宅的,便是车夫,可不是老宅的护院张元清? 一开始程骏鸣还以为是祖父呢,刚要过去见礼,却发现里面坐的依稀是个女子身影,不过略一迟疑,那车子便过去了。 「也不知宁姐儿那会儿出城,是要往哪里去?」 丁氏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又上来了,直觉蕴宁十有八、九,是去栖霞山庄了。 等到中午时分,秦妈妈从老宅里空手而归,带回的消息果然是,程蕴宁竟是这几日都不在老宅里,而是就歇在栖霞山庄。 丁氏一个没控制住,生生又砸了一套茶碗。 蕴宁这会儿却是正在栖霞山庄忙个不停—— 上一辈子只是远观,已经觉着山庄里景色清幽,真是进去了才发现,里面更是秀色无边。 笔直平整的青石甬路,不时还会岔出曲径通幽的鹅卵石小道,一直延伸到中间一个莲花盛开的湖边,再加上不远处小山头上几个热气蒸腾的热汤泉,真真是和仙境一般。 足足用了三天,蕴宁才算把整个栖霞山庄给走遍,那些奇花异草,蕴宁并不准备动,甚至还准备多撒些花种—— 来年用来制作香料可不刚刚好? 除此之外,更是在靠近温泉的地方,发现了好几处种植药草的风水宝地,每一块儿都有四五亩,合在一处,可不有六七十亩之多? 便是当日跟着一同过来的老爷子瞧了也是兴奋不已。 实在是这些年在外奔波,老爷子也颇是寻了不少上好的草药种子回来,尤其是帮蕴宁除疤的,老爷子每样都带了些种子回来,本来想着真是用完了,说不得自己还得出去跑一趟,看了这些地才发现,竟是因为靠近温泉的位置不同,自己手里这些种子却是全都能在不同的地块里生长,更甚者因为这几处温泉的特殊效用,说不得效果还会更好。 令得老爷子一直担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这几日蕴宁呆在这里,可不就是看那些药物适合这个季节栽种,就全都先育上了苗。 第79章 本来老爷子还有些不放心,唯恐蕴宁年纪小,把好好的草药种子给糟蹋了,不想蕴宁手法较之老爷子竟是还要老道,更兼天分奇高,甚至个别没见过的草药,也能很快掌握住栽种方法,成苗率竟是比老爷子还要高。 老爷子当真是满意之极,这才放心的把山庄完全交到了蕴宁手里,去干自己的事了。 小心的栽好一垄老爷子从滇地带回来的极其稀有的七叶子,培实土,这才起身,边擦汗边满足的看着眼前这畦土地里的点点新绿,只觉开心至极。 又拿起头想要平整另一畦,不想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后边响起: 「这种的是什么?」 蕴宁身体瞬时一僵,赶紧伸手摘了挂在不远处树梢上的幂离慌慌张张的戴上—— 山庄里的袁家人已是尽数撤出,老爷子也寻着人牙子挑了些下人进来,只庄子太大,依旧远远不够。 可好歹是私人所有,有会拳脚功夫的张元清特特在附近守着,这几日也并没有什么人闯进来,蕴宁又要做活,戴的幂离自然很是碍事,索性摘了放到一边去,再不想竟突然有陌生人闯了进来。 那人已是转到了前面,待得瞧见低首拄着头的蕴宁,明显怔了下: 「是你?」 下一刻却是眨了眨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袁家,就是这么报恩的?」 到了这会儿,蕴宁已是确信,这人,可不是自己见过的? 分明就是那个景山上碰见了两次的少年侠客吗! 待得抬起头来,入目所见,可不是一个手执折扇、腰坠玉佩,身着天蓝色锦袍的俊美少年?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着身着劲装的护卫。 视线在在陆瑄腰间悬挂的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上定了定—— 袁明珠口中的「陆大哥」果然是个大家贵公子呢。 只和那日所见到的少年身上的锋芒毕露意气风发不同,这会儿的陆瑄虽然衣着富贵,眉梢眼间却明显有些疲惫之意。 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公子。」 「公子从哪里过来的?不瞒公子说,这儿现在已是我家的了,公子不请自来,未免不妥。」 话里话外,明显是请人离开的意思。 陆瑄却仿佛听不出来:「我就说嘛,袁家人还算正派,你救了他们家小姐这般大恩,怎么也要好好回报才是。嗯,倒没想到,竟是把栖霞山庄送给了你,不瞒你说,这山庄里的景致可不是一般的好看。你四处看过没有?不然,我领着你到处转转?」 竟是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 蕴宁有些无奈——这位陆公子,年纪不大,装傻的功夫倒是一流,只今儿个必得要把七叶子移种完毕,委实没时间陪他闲聊,可真是直接赶人,却也不好张口,只得道: 「公子想四处走走的话,尽可自便,我还有事,就不陪公子了。」 说着,转身往另一垄打好畦的药地而去。 自己这是,被嫌弃了? 陆瑄一时有些回不过来神。 不管是在府里也好,或者是行走江湖也罢,总有各色男女找各种理由往身边凑,还是第一次这么被人避之唯恐不及。 至于陆瑄身后的两个随从,瞧着蕴宁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去背影,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这小姑娘是谁呀?竟敢这么和少爷说话?! 忽然对视一眼,难不成,是管家口里的那个被少爷处处维护的神秘少女? 竟是越想越有可能。恨不得绕到前面,一睹对方的庐山真面目才好。 「这里我早熟的不能再熟了。倒是你种的这些东西蛮新奇的,我给你打下手吧。」 一句话完,蕴宁只觉手里一松,再低头看时,不觉傻眼—— 却是陆瑄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方才还拄在手里的头竟是凭空就被他接了过去。 不觉转头看了陆瑄一眼——这人真的很无聊吧?竟是非得赖在自己这儿了? 陆瑄却是「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话说这少女分明比自己小得多吧?眼里的老气横秋和碰着顽皮孩子时的无奈又算怎么回事? 果然是小孩子。蕴宁摇摇头,可不和上一世庄头家的那个孩子般?你不让他做什么,就偏要拗着来。真是让他做了,不大会儿,就会不耐烦。 索性指了指平整好的药地: 「用你的脚丈量,前脚掌踩的地方,挖六指深的坑。」 陆瑄也没废话,应了一声,撩起袍子下摆塞到腰带里掖好。兴致盎然的扛起头就往药地里去。 眼瞧着他脚上嵌金线的厚底靴一下踩入泥土里,两个随从终于醒过神来—— 少爷这一身行头,上上下下少说也得值好几百两银子呢,真是把这块儿地刨完,还能不能看了? 忙小跑着上前: 「这样的活计,交给属下就好。主子和这位小姐一旁歇着吧。」 蕴宁还没说话呢,陆瑄已是不耐烦的挥手: 「去去去,我记得山坡那面有好大一片桃林呢,你们去哪里猫会儿。」 蕴宁抿了抿嘴,果然是常来,对山庄的地形不是一般的熟悉。 第80章 两个随从脸色就有些发苦,只自家主子的脾气他们也晓得,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再纠缠下去,依旧会被赶走不说,说不好还会惹得主子生气。 两人无法,只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即便心里不住腹诽,却依旧顺手放倒了闻声赶来的张元清—— 少爷既是想要陪那小姑娘干活,怎么也不好让人打扰了不是? 两人如何想的,陆瑄和蕴宁分明都没放在心上。 竟是一个挖坑,一个育苗,配合默契。 本想着种完这一畦,陆瑄就会嫌弃没意思,掉头走人,不想竟是一下子陪着自己把翻好的五六畦全给种满了。 且陆瑄毕竟有功夫在身,坑挖的当真是又快又好。蕴宁本来有些不满这人不识趣,看到越来越多栽好的药苗后,也不得不赞一声好。 便是陆瑄,叉腰瞧着脚底下这片已是绿意盈盈的土地,和在南风中轻轻摇摆的小小的七叶草,只觉之前在家里时积满胸腔间的浊气,一瞬间全都消散的干干净净。 下一刻转向蕴宁,一本正经的伸出沾满泥土的手: 「也不能白干这么久?怎么也得有工钱吧?」 蕴宁简直哭笑不得。只管去旁边引来的水渠旁洗去手上的污泥。 陆瑄也跟着洗了手,却依旧不肯死心的模样: 「真没工钱吗?好歹让我喝口水,忙活了这么久,都快渴死了。」 「跟我来吧。」蕴宁无法,只得招呼他跟自己走。 陆瑄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果然笑意吟吟的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一片枫林,沿着鹅卵石小径很快来至水榭旁一个凉亭上。 左面是茵茵湖水,右边是竹林细细,更妙的的是亭子四周种的不知什么花木,环绕着凉亭柱子盘旋而上,温润柔软的碧绿色茎蔓,色彩缤纷香气氤氲的美丽花朵,如一把精美的大伞,把凉亭给遮盖的结结实实。人站在凉亭之内,只觉清风徐来,通体舒泰,当真是心旷神怡。 「这九叶瑾,终于开花了吗?」陆瑄却是并不就坐,反是绕出来,拉过一茎柔蔓,果然每一朵花下,都是挨挨挤挤的九枚鲜亮小叶子。 一时颇是惊喜—— 这九叶瑾可不是陆家一位世交数年前从南疆带回,说是九叶瑾极其难得,花开时香气不独能驱逐蚊虫,花瓣晒干后对风湿症也是颇有奇效。 陆瑄祖母的风湿症可不就厉害的紧?但凡有个天气变化,便疼的坐卧不宁,尤其到了冬日,甚至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当初得了这东西,陆瑄自然是如获至宝,赶紧种在了自家花园里,不想即便精心管理,却依旧日渐枯萎,正好袁钊钰过来,说是他家栖霞山庄植被丰茂,说不好能种活了,两人手忙脚乱的移植了过来,倒是勉强活了,却是这么多年,都没见开过一朵花。 若不是被蕴宁领到这里来,陆瑄险些把这九叶瑾都给忘了。更想不到的是九叶瑾不但活了,还开花了。 「你们家有患风湿之症的?」蕴宁提了个泥红色的小茶壶,边往一个细瓷白碗里注水边道。 「你也认识这九叶瑾?待会儿可不可以送我几朵花?」陆瑄讶然抬头,视线却很快被扑鼻的茶香拽了过去,颇有些惊奇的瞧着面前琥珀色晶莹剔透的茶汤。「咦,这是什么茶,好香。」 氤氲的水汽中,蕴宁执着茶壶的手莹白如玉,纤细的手腕上不过一只清亮亮的碧绿色镯子,却偏是让人瞧了说不出的好看。 「这是我自己做的百草茶。」簌簌凉风中,花香时浓时淡,蕴宁的声音若淙淙溪水穿过峡谷,洄旋低沉,却是一种别样的岁月静好,「至于九叶瑾的花,公子想要的话,自可摘取,不过若是用于风湿病人,直接烘焙的话,效果却委实有限,公子若是信得过我,不若待我再配些其他药物制成膏体,涂抹之下,怕是会更好些。」 「好。就依你说的。」陆瑄点了点头,探手端起茶碗,茶水入口,先是极淡,又逐渐回甘,到得最后,竟是口齿生香。不觉眯起眼,无比满足的叹了口气: 「好香。」 这一刻的陆瑄,终于有了些他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有的蓬勃朝气,脸上的笑容也分外的灿烂: 「有没有吃的?喝了茶水,怎么突然就这么饿了呀?」 说完,似是察觉自己有些过分了,忙站起身,指了指明显已经平整好就等着育苗的药地,豪气干云的道: 「就当我预支的工钱,那几块也全包给我好了。」 风儿习习,碎金似的阳光透过九叶瑾的缝隙,洒在少年身上,令得一张俊美的的脸庞益发熠熠生辉。 真是个精致的孩子呢。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眸子盯着,怕是神仙也会不觉心软。 蕴宁不是神仙,自然更加不知如何拒绝。叹了口气,又探身从石桌下取出一个手编的漂亮至极的紫藤篮子,揭开上面同色的盖子,先从里面取出一个碟子,揭开白色的笼布,露出下面几个小巧的颜色各异的馒头,又抽开一层,里面则是四个小碟子,一个芝麻酱拌笋干,一碟凉拌鸡丝,一碟油煎小黄鱼,一碟白生生撒着芝麻花生碎还点缀着红色米椒的豆腐。 陆瑄津津有味的瞧着,只觉对面静静坐着女孩真真和那等有法力的精怪一般,总会带给自己意想不到的惊喜。 最后取出一个陶瓷色的罐子,看陆瑄还在探头往自己篮子里看,蕴宁摊了摊手: 第81章 「没了,就这么多了。」 「没了?」陆瑄点了点头,却是不等蕴宁让他,直接拿过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咦,黄色的馒头配鸡丝刚刚好!」 「呀,这绿色的馒头是怎么做的?我尝尝,唔,明明是热的,怎么吃到嘴里凉丝丝的……」 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瞧那吃到好东西时,眉飞色舞的模样,简直就和上一世那个总是缠着自己讨吃食的庄头家的小子没什么两样了。 那边陆瑄已经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抬头正好和蕴宁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神相撞,动作一顿,低头看看桌子上,脸上不免有些发热—— 不过这么片刻间,四碟菜,一碟馒头,一钵汤已是用的干干净净,竟是连一点儿都没给蕴宁剩下。 「这是,你的午饭?」 蕴宁点头,亮晶晶的好像会说话的眼睛瞧着陆瑄,令得陆瑄又是尴尬又是心虚。 「不然,我让人送一桌醉仙楼上等的席面过来,就当赔你的?」吃人嘴软,更别说这么好吃的饭菜,分明是花了很大心思的。 「那倒不用。」蕴宁摇摇头,起身把碗盘收好,脸上的笑意已是尽数收起,「不过几个家常小菜罢了,值不了什么。公子身份尊贵,偶尔吃一口也就罢了,就如这栖霞山庄,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说着,提起藤篮,缓步走出凉亭: 「公子歇息好了,就回去吧。九叶瑾调配的药膏,做好后我会让人送到府上,并这顿饭,就当偿报公子当日的恩情了。」 这是,不许自己再来了? 陆瑄还在为女孩眼中骤然掩去的神采而失神,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成为别人眼中的恶客了。 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却是手按栏杆,「嗖」的一下就跳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挡在蕴宁身前。 饶是蕴宁那般好的性子,被吓了这么一跳也不由有些着恼。 陆瑄忙知趣的往后退了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让开路: 「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陆,单名一个瑄字。」 「公子——」蕴宁真要被气乐了,什么世家名门,怎么都是这般无赖呢。 脸色却渐渐有些发白,都是无赖,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却是缓缓抬起头,眨也不眨的瞧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轻声道: 「陆瑄,陆,景纯?」 已是散了早朝,几位阁老却依旧忙个不停—— 松江府赤地千里,江南府水患频生…… 今岁的大兴王朝,当真是多事之秋。 只相较于其他一众阁老的愁眉深锁,内阁首辅陆瑄却始终端坐桌前,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甚至手中的茶杯都冷了,旁边提着茶壶的小吏在旁边侍立了好半天,都没等到给陆阁老斟茶的机会。 倒是得了空闲,不时偷偷打量这位名贯朝野的陆阁老一眼—— 作为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陆瑄在一干文人中自是声望最着,偏是肩宽背窄,身材修长,并无半点文弱气息。 甚而即便眼下已是人过中年,依旧俊雅无双。 怪道当初受宠至极的逆王妹妹也好,匈奴公主也罢,俱都对这位陆阁老一见倾心……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位陆阁老文采虽好,却是个丝毫不懂风情的,竟是连那样的天之骄女都看不到眼里,甚至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正自胡思乱想,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阁老握着的茶杯也终于放了下来。 小吏忙上前添水,一时茶香袅袅。 许是有些累了,陆瑄站起身形,似是想要到外面舒展舒展筋骨,不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从外面传来,连带的一个喑哑的近乎嘶吼的声音越来越近: 「陆瑄,陆景纯,你给我出来……」 小吏吓了一跳,其他阁老也都大吃一惊—— 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是敢跑到这里喧哗?毕竟内阁重地,便是一品大员,走到这里,也无不敛步收声,这样大肆吵闹不说,还口口声声喊着陆阁老名字的,当真是平生仅见。 轮值的侍卫也明显听到了这边的喧哗,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纷纷往这里云集而来。 却在瞧见和陆阁老相对而立的那个高大英武男子时,纷纷施礼之后,低头而去—— 那可是天子近臣、大内侍卫统领袁钊钰。 老大的老大面前,这些侍卫恭敬伺候还不够呢,又怎么敢上前自找没趣? 袁钊钰却仿佛对来了又去的危机,丝毫无所觉,只红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陆瑄,艰难道: 「景纯,你知道,你全都知道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曾经被皇上盛赞万人难敌的袁钊钰,这会儿却仿佛背负了千斤巨石,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你是说,程蕴宁吗?」陆瑄反手握住袁钊钰的手腕,眼神却是越发温和,甚至眼底还有光芒越来越亮,「生于丙申年九月初七酉时三刻,自小由祖父抚养,三岁时被生母接走,染上天花却能大难不死,回至祖父身边,五岁时再次被生母接走,带着回了一次娘家后,不过两月,便因太过调皮撞翻了刚沏好的一锅热水,整张脸瞬时毁于一旦……」 第82章 「之后祖父四处奔走,为她踏遍天涯寻找良药,程蕴宁则被生母关在后院,与世隔绝,绝望之下被顾德忠诱骗……最终庶女做妻,嫡女为妾,在一个破旧的农庄慢慢等死……」 袁钊钰手上青筋渐渐虬起,刚毅的脸庞渐渐扭曲,甚至虎目中渐渐有泪意凝结,到得最后,更是连站都站不住似的: 「景纯,这些事,你早就知道吗?」 所以才会特意想了个理由把自己弄到顾德忠那个农庄上…… 「不早。」陆瑄摇摇头,扶着袁钊钰缓缓坐到台阶上。 拿了个折子本是想让陆瑄赶紧回去议事的另一个阁老简直目瞪口呆—— 这真的是那位被皇上盛赞过宛若谪仙人的陆阁老?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了? 「昨天上午我的人才把所有的事情调查清楚。所以这会儿,季同,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程蕴宁,我要让你堂堂正正的嫁给我为妻,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袁钊钰把头埋在胳膊里,饶是铁打的汉子,这会儿也禁不住声噎气短: 「……程蕴宁,程蕴宁,才是我的妹妹对不对?那明珠呢,袁明珠,又是谁?」 「能是谁呢?」这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哥呢,陆瑄这会儿自然有着一百二十个耐心,慢慢同他解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女孩儿,一个在袁家受尽万千宠爱,另一个却在程家被百般折磨,甚至明明是嫡女,竟要给出嫁的庶女做陪嫁媵妾……」 袁钊钰再也听不下去,手用力的朝地上捶去,坚硬的青石板竟是应声断成两截: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现在再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呢?」 袁钊钰双臂抱着头,原来人世间终有一些事,是自己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 原来那个受尽折磨,不过而立便满头华发的女子才是自己的妹妹吗? 袁家的掌上明珠啊,本该锦衣玉食、千娇百宠,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却是被人一点点抽去生机,无声无息凋零在那样一个破败潦倒的所在…… 「当然有用。」陆瑄却是更紧的攥住袁钊钰的手腕,迫使他抬起泪意斑驳的一张脸,然后才一字一句道,「把程蕴宁接回去,让她回到,本就属于她的位置,然后,我要娶她。」 无数次的徘徊在那小小的农庄外时,陆瑄都无比肯定的知道一点,这一生,他想娶的女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程蕴宁。 甚至,只要她愿意,陆瑄愿意用所有程蕴宁能接受的方式把人娶到家里。 可是不行,那是程蕴宁啊。那是表面看着认认真真无比努力的活着,其实却早已经心如死灰,对世间所有都提不起丝毫兴趣的程蕴宁—— 她可以做出这世间最美味的饭菜,却从来没有因为饭菜的甘美而露出过哪怕一丝的笑容; 她还能调配出便是仙人也会为之倾倒的香料,却偏要放任自己如被随意丢弃的枯枝烂叶般渐渐发霉、腐朽…… 本以为这一世怕是只能守在旁边,眼睁睁的瞧着她一日日的渐渐枯萎,却不料一年前祖母病亡时,却是终给自己找到了契机—— 当脸上的疤痕尽皆消去,程蕴宁,竟是有着一张和武安侯夫人有六成相似的脸庞。 甚至一点点辨别的话,那张脸分明就是集合了武安侯夫妇两人所有的优点而成! 一年啊,手下人足足调查了一年之久,终于让陆瑄一点点推断出所有的事情来—— 程蕴宁,根本不是曾经的七品小吏程庆轩的女儿,体内却是流淌着武安侯夫妇的血脉! 得出这个结论,陆瑄一个人跑到祖母的坟前静静坐了一夜…… 祖母地下有知,也能闭眼了吧?自己终究不会,只有一个人孤独的在世间行走,以后,会有一个真正的家人,陪在自己身边,直到终老…… 「景纯,晚了,太晚了啊……」袁钊钰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蕴宁她,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了啊……」 陆瑄蹙眉和袁钊钰泪眼相对,反应却是迟钝的紧—— 袁季同在说什么啊?明明声音很近,却又好像乱糟糟的,竟是怎么也听不分明的样子…… 好像是说蕴宁,蕴宁怎么了? 以后她会打碎曾经所有虚假的、罪恶的,然后回到她该在的位置,她会拥有一个全新的生活,一段全新的生命,她会,等着自己把她风风光光的娶回家…… 「景纯……」 「阁老吐血了……」 「快,叫太医!」 一朵又一朵暗红色的血花在陆瑄朱紫色的袍服上绽放,陆瑄却是一把推开袁钊钰,然后是飞奔过来试图阻拦的身前所有的人,开始是走,然后是快步疾跑,到最后,更是变成了飞奔…… 一开始还有侍卫上前,想要拉住陆瑄,却在一个个被摔飞出去后,又都站住了脚。 眼瞧着曾经风仪无双的陆阁老袍袖纷飞,头发散乱,宛若疯子一般狂奔而去…… 一个月后,五品工部郎中程庆轩贪污江南河工银子,令得江南水患之下终成泽国一事查实,程家满门抄斩,其妻丁氏更因收受巨额贿赂怂恿程庆轩贪污而被处以凌迟极刑; 消息传出,本已被收监的顾德忠和其妻程氏恐惧之下自缢而亡; 第83章 两个月后,武安侯府嫡小姐袁明珠的夫君、靖国公方简参与庆王世子谋逆案事发,威名赫赫的方家一夕之间被查抄,皇上下旨,诛杀三族,方家男女三百余口被斩杀菜市口,血污横流,数日不干…… 陆景纯?原来眼前这朝气蓬勃俊美如谪仙的跳脱少年人,竟然是少年时的陆景纯吗? 蕴宁盯着眼前这张脸,明明想要笑,却是渐渐湿润—— 眼前这人细看的话,还真是和前世那个总是一脸沧桑疲惫的陆瑄有些像呢…… 如果说前世,还有什么算得上美好的回忆,也就是,陆瑄,陆景纯了这个名字了吧? 还记得那一日,雨下的很大,喝醉了酒的陆瑄出了栖霞山庄,却是任由马儿驮着,滚落在自己破旧的篱笆门前。 直到听见马的嘶鸣,提着油灯出来,才发现了身着华服却整个人躺倒在泥水里的陆瑄。 本以为不过是一次意外的邂逅。再没想到,以后竟会不时见到,即便两人几乎从未交谈—— 好几回蕴宁独自在药地里忙活时,一抬头,总能瞧见陆轩手执酒壶的孤单身影,有限的几次对话,也不过是陆瑄为祖母求取药膳…… 直到容颜恢复后的那个雨夜,陆瑄再次骑着马星夜赶来,却是一头栽倒在蕴宁的房门外。 当迟疑了很久的蕴宁打开门,却被那个脸色苍白、瞧着濒死似的男子一把抱住: 「祖母,没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祖母吗? 本以为除了对死亡的向往再不会有其他丝毫情绪的蕴宁,却在对着因祖母过世而无助绝望仿如孩子般的陆瑄时,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 当初祖父离世时,自己也是这般恨不得立时跟着去了才好吧? 自己脸已是将要好了,也终于能安安心心的去见祖父了,临离开时,还能安慰同样因失去亲人而悲苦的陆瑄,也算功德一桩了吧? 竟是任凭陆瑄抱着,两人相偎依着在门槛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陆瑄如风一般再次离去时,蕴宁才意识到,脸上的幂离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早掉落一边…… 眼瞧着蕴宁的眼睛越来越亮,陆瑄提着的心终于一点点落下来——危机这是,解除了吗?应该不会被赶走了吧? 转而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方才,竟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呢。 这般想着,偷偷看了眼蕴宁的眼睛,试探着把她手里的紫藤篮子接过去: 「你那百草茶还有吗?能不能送我些?放心,」 刚要说自己有酬劳,却被蕴宁打断: 「你祖母,身体还好吧?」 当年可不就是因为祖母的离世,那么个大男人却是抖得和秋风中飘零的枯叶相仿…… 「好着呢。对了你那碟五彩缤纷的馒头是怎么做的?我祖母一定会喜欢……」 「也没什么绝招,金色的馒头是用倭瓜做的,先蒸熟再揉成面团……既是老太太吃,再加上些调理脾胃的草药汁吧……」 「竟然都是你自己做的吗?你真厉害!」 竟是又缠着蕴宁足足说了个把时辰。到得最后出来时,除了紫藤篮子外,右手还多了个双耳白玉瓷钵,甚至胳膊上还挂了几个纸包…… 看到满面红光叮里咣当抱着不少东西过来的陆瑄,荆南和荆北简直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回来,忙不迭小跑着上前接住,却是吭哧了半天,才大着胆子问道: 「少爷,您是不是,是不是……」 打劫了人家小姑娘?不然,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方才可是瞧得清楚,人家小姑娘根本不愿搭理自家少爷啊。甚至这会儿脚下,还躺着小姑娘的手下呢…… 瞥了眼角落里依旧昏睡的张元清,两人不免有些愧疚——男子汉大丈夫的,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太胜之不武了? 毕竟少爷的身手,他们可是清楚的,别说人一女孩子,就是他们东南西北一起上,都别想在少爷手底下走过百招…… 「胡说什么呢。」陆瑄却是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有些得意洋洋,「你们家少爷是那样的人吗?走了,咱们回家吧。早早的把事儿了了,明儿个我还得来种地呢。」 正把一点儿药弹尽张元清鼻孔里的荆南手一哆嗦,好险没把所有的药都捣进张元清鼻子里—— 少爷说笑吧,这种地还有上瘾的啊? 也不知是不是药送进去的太多了,张元清猛地打了个喷嚏,却是旋即意识到不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恍惚的瞧着陆瑄三人: 「喂,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不想一嗓子喊过去,眼前顿时一花,等回过神来,哪还有三个人的影子? 自己这是睡糊涂了吧? 张元清困惑的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却马上觉察到不对—— 之前明明是守在小姐的药田外的,怎么这会儿却是在桃园里呀?更甚者,脚下这么多桃核又是怎么回事? 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并不是做梦,而是确实是有人,闯进来过。 陆瑄三人这会儿却是已然出了山庄。 荆南牵过马匹,荆北则小心的捧了陆瑄交给他的东西,三人翻身上马。 第84章 陆瑄却是忽的回头,视线正朝着不远处路口旁一棵大树。 那树高可参天,树冠如擎天绿伞,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下面的土地,竟是一点缝隙也无。 陆瑄一抖马缰,手里一枚桃核随即电射而出。 随着三匹马荡起的烟尘,一个黑瘦的身影应声从树上落下,直到重重的摔落地上,那人才意识到什么,「嗷」的痛叫一声: 「大,大哥——」 又一个身影从树上跃下,那人同样身材瘦小,却是脸覆面具,即便飞鱼服太过宽大,却丝毫不影响其慑人气势。 看自家老大一直蹙眉瞧着远方,先前跳下来的黑瘦少年也跟着探头看了眼,却是忿忿不平的挥了下胳膊: 「我靠!这小王八蛋找死不是?老大,咱们追上去,揍死他!」 说着撸起袖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揍死他?」封烨哼了声,「就凭你陈黑皮?你可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陈黑皮明显愣了一下,迟疑的看了封烨一眼,却是不服气的小声嘟哝了句,「难不成,比老大你还厉害?」 就算是自己看走了眼,还以为是个弱鸡,没想到却是个练家子,可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罢了,总不能比老大还厉害吧?别看老大年纪不大,自己却瞧得清楚,好多锦衣卫在老大面前说话都哆嗦呢。 封烨斜了他一眼: 「朱雀桥那儿有一个陆府知道吧?」 「朱雀桥那边儿的陆家,唉吆喂,我当然知道了!那里可是……」说了一半儿才意识到什么,咽了咽口水,眼睛慢慢瞪得溜圆,「老大你的意思不是说,刚才那小子,是,是陆家的人吧?」 要说帝都姓陆的人多着呢,可要说朱雀桥那边的陆家,满帝都何人不知,哪个不晓? 听说哪家的人可是能跟皇帝老子都能手挽手称兄道弟呢! 「刚才那个叫陆瑄,是陆家的少主子。」 陈黑皮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没坐倒地上: 「俺的娘哎……」 亏得方才被老大拉住了,不然这会儿要被捶死的就是自己了。 却是犹自不敢置信:「那小子是,陆家的?那他跑这儿干啥?不会是,也看上大嫂……」 封烨却是忽的回头,眼神中竟是闪过一阵杀气: 「再敢胡言乱语,诋毁人家小姐的清誉,我拔了你的舌头!」 吓得陈黑衣一哆嗦,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却是暗自发愁。话说老大这也太悲催了吧,跟在未来大嫂屁股后这么久,都没敢露过面,倒好,竟是让陆家的人给抢了先。 尽管他不识几个字,却也看的明白—— 老大的身份,可和陆家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啊! 「那陆家的小子明显是发现咱们了?那往后,还来不来啊?」 「不必天天来。」封烨回头又看了一眼栖霞山庄,语气明显缓和多了,「以后有时间,你勤往这儿跑跑。」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牌牒扔过去: 「明儿个先去报个到,再来时穿好行头,陆瑄也不敢怎么了你。」 陈黑皮接过,看了一眼形状,登时大喜——自己这是,终于修成正果了? 锦衣卫啊,这可是,自己也成了锦衣卫的一员了!太过开心之下,就地打了个滚儿: 「老大,你擎等着好吧,这里,我保准给你盯牢了!他爷爷的,管他是谁,都别想动我大……啊!大哥你别打了,我哪里说错了……大哥,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九少爷回来了,九少爷回来了。」从陆瑄在府门前下马,便有下人一路小跑着报了进去。 不想正跑着呢,却被人一下抓住:「可是看清楚了,真是小九?」 却是一个生了一双桃花眼的二十五六岁男子,手里折扇还摇个不停,明显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那家丁本是有些不耐烦,却在瞧清来人模样后,忙不迭点头: 「回三少爷的话,正是九少爷呢,说不得这会儿应该已经快到二门了。」 二房那边掌管着陆家的庶务呢,面前这位三公子陆珦,即便没有功名在身,却正经是家里的小财神爷,自己一个小小的下人可得罪不起。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里面通报啊,老祖宗说不得都等急了。」陆珦随手打赏了个荷包过去,却是急不可耐的转过身,小跑着迎了出来。 堪堪到了二门时,果然接住了陆瑄,陆珦脸上的笑意瞬间都要溢出来了似的: 「九弟回来了?你说说你出去一趟,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不在的这些年,帝都变化可是大着呢,要说哪里的东西好吃,那个地方好玩,再没有比我更清楚了……」 「能玩遍京城、吃遍帝都,呵呵,三哥可真是厉害着呢。」陆瑄脸上却是一点儿笑意也无,好像丝毫没觉得,被年龄比自己大了那么多的兄长上赶着接出来有什么不对,「怪不得人人都说,陆家三公子交游广阔、为人仗义,现在瞧着,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语气神情不像对着兄长,倒是和长辈训斥不成器的晚辈差不多了。 偏是这种古怪的情形,不独跟在身后的荆南荆北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便是陆珦也不以为忤,甚至被陆瑄这么冷着脸嘲讽一顿,脸上还露出一丝喜意: 第85章 「九弟也知道,三哥笨吗。这不正好,你回来了吗,有你给三哥掌眼,那起子混账玩意,自然就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了!」 说起来真是两眼泪啊。从当初小九力排众议,把家里庶务交到自己手里,陆珦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才算对得起小九—— 毕竟这世上也就小九是懂自己的那个人了。 更有给那些本来瞧不起自己的人些颜色看看的意思。 好在这几年还算顺风顺水,陆家庶务也算是蒸蒸日上。本还想着待得小九回来,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哪里想到竟是出了往庆王府送礼这样要命的事。 可要陆珦说,自己可也冤着呢。还不是那起子混蛋怂恿自己,说什么眼下庆王府炙手可热,胶州岛那里又是遍地黄金,真是把商路开到那里,定能赚个盆满钵盈。还说什么正好他有一个表兄,就在庆王府内做事,还是颇有实权的那种。 自己听了之后,就有些头脑发热,想着不然就送一车货物到胶州那里试试水也好,再没想到,竟是会被当做走私的官窑瓷器给扣了! 本来也没当回事儿,后来却听说那几车东西倒不是什么走私,而是朝中一些官员往庆王府送的礼。偏是送礼的官员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家里都有子弟在胶州做官。 虽是醉心经商,可毕竟出身官宦名门,陆珦可也不是傻的,当即就意识到不对劲儿—— 自己父亲可不也在胶州坐着知府的位子? 可自己根本没有要往庆王府送礼啊,那真的就是一车想要贩到胶州的货物罢了。 到这会儿哪里不明白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了,陆珦忙想补救,却在听说东西竟是落在了武安侯袁烈手里后,登时就傻了眼—— 其他人也就罢了,那可是自来被人誉为铁面无私的袁烈啊。说句不好听的,除非是皇上发话,不然怕是谁去说都不好使。 亏得之前陆瑄离开时一再叮嘱过,遇到拿不定主意的只管去找老祖宗就好。 陆珦二话没说就跑去老祖宗那里跪着了,倒霉催的是,五叔竟然也在房间里…… 到现在回忆起现任陆家当家人、时任阁老的五叔陆明熙知道这件事后,瞧着自己时几乎和看死人一般的冰冷眼神,陆珦还止不住浑身发冷…… 亏得小九及时赶回来,自己才终于得以从祠堂里出来。 然后才知道,事情竟是已经摆平了,也不知小九用了什么法子,从来都油盐不进的袁烈竟然主动帮了陆家一把不说,还帮着抹平了那车货物所有和陆家有关的痕迹…… 只是事情虽是平息了,小九却不肯不搭理自己了,任凭自己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小九正眼看自己一眼。 说句不好听的,陆珦这些日子当真是如坐针毡,便是最喜欢的美人儿面前,都提不起丝毫兴趣,这会儿陆瑄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即便言辞间不甚中听,陆珦依旧觉得通体舒泰—— 肯骂自己了,那不是说,小九的气终于消下去了些吗? 看陆瑄手里还提着个罐子,忙不迭厚着脸皮上前: 「啊呀呀,这是什么好东西啊?来,让三哥帮你提着。」 「你还有理了?」碰见这么滚刀肉似的陆三,饶是板着脸的陆瑄也无可奈何,却并不把手里东西交给他,反是站住脚,直视陆珦,「我知道三哥你急于证明自己,甚至这么多年了,还对当初的事有些耿耿,可再怎么着三哥也不能忘了一条,你姓陆,不管你做什么,代表的都是陆家人。基于此,你的眼界就绝不能局限于庶务上,而是要有大局观,站在整个陆家的角度……」 陆珦眼睛就有些发红。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和陆家后辈读书上几乎俱皆颇有建树不同,陆珦却是个奇葩,除了嘴皮子溜,作诗习文,竟是无一擅长。 这样的浊流如何不让家族中人人侧目?若非出身嫡系,说不得早被赶出家门自己吃自己了。 家里长辈对这个孩子更是失望透顶,所有人都想着,这陆三公子怕是满门翘楚的陆家唯一的败笔了。 也因此,即便被家族所有小辈仰视,却从来没有埋汰过自己的陆瑄,就尤其得到了陆珦的好感。本以为这辈子两人就是这点儿关系了,不想陆瑄后来却给时任族长的五叔陆明熙进言,也不知他怎么说的,竟然还真劝动五叔把家族的庶务交到自己手里。 不得不说,陆瑄有知人善任之明,自打陆珦接手家族庶务,就颇是打了几个漂亮的翻身仗,令得本来半死不活的陆家名下所有产业都获利颇丰。 即便陆家家世清贵,并不指望能赚到多少钱,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毕竟也就陆家嫡系财大气粗,其他依附着嫡系的旁支单靠俸禄的话,还真是有些捉襟见肘。眼下有了陆珦这棵摇钱树,生活当真滋润不少。 甚至平日里看陆珦不上的嫡系的主子们也因为他财神爷的身份,而刮目相看,言语间也多了些客气和尊重。 这样的日子是陆珦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扬眉吐气之下,自然就有些飘飘然,不然他那般精明的性子,也不会那般容易就被人钻了空子…… 这会儿听陆瑄这般说,当真是羞愧难当: 「九弟你放心吧,三哥知道错了,这以后,你只管瞧着,三哥绝不会给你丢人……」 第86章 陆瑄没说话,脸上神情却并没有缓和多少—— 会推荐陆珦接受家族庶务,可不是看中了他的精明? 而事实也验证了自己的看法,陆珦果然于经商上颇有天分。可就是这么精明的一个人,竟被人这么轻易的坑了去。 若非自己及时发现,说不好陆家这会儿已是被扯入立嗣的泥淖之中。 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猫腻,当真是骗鬼还差不多。 偏是自己让手下人查了下,一切还真都是巧合,甚至那人口中的庆王府掌权管事也确有其人。 可就是这毫无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甚至陆瑄隐隐觉得,能设计这个局又能全身而退的人,分明对陆珦的性格极为熟悉。所谓祸起萧墙,从古到今最难防的,可不就是家贼? 这般想着,眉眼间的冷峻更多了几分—— 身为百年世家,陆家固然根深叶茂,却又有谁清楚,下面已是烂了多少条根?为了陆家劳心劳力、因而日渐衰老的祖母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陆瑄只觉心痛如绞。 明显瞄见陆瑄的脸色,陆珦不觉更加羞愧,半晌抬起手,狠狠的朝树上捶了一下: 「都是我混账,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九弟操心……」 用力太大之下,甚至手背上都渗出了血丝来。 跟在身边侍奉的小厮吓了一跳,登时惊呼出声: 「三少,您的手……」 「有这股子狠劲,留着用在和敌人交手上……」陆瑄瞪了一眼陆珦,「无用的懦夫才会失败后拿自己和亲近的人撒气……」 话说了一半又顿住,脸上的寒意也如冬雪初融般迅疾散去: 「祖母——」 却是一个身着丁香色福字不断头褙子勒着个蓝宝石抹额的老夫人正站在檐下,微微笑着,正朝这里张望。 可不正是出身延陵崔家的陆家长房老太太崔氏太夫人? 陆珦神情也跟着一肃,恭恭敬敬的跟在陆瑄身后上前施礼: 「叔祖母,外面日头这么大,您怎么出来了?」 ——要说起这位叔祖母崔太夫人来,也算是一代传奇。 之所以这般说,实在是这位老太太除了出身世家大族这一条外,就再没有更多的优点了—— 容貌顶多算得上是清秀,还打小就体弱多病…… 可就是这样一个病歪歪的女子,却不知那点儿打动了陆家那一代最杰出的子弟、也是陆家长房嫡长子嫡长孙的陆宗甫。 竟是走火入魔了般,闹着非崔氏终生不娶。 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陆宗甫闹来闹去,陆家这边先受不住应了下来,待得派了官媒上门提亲后却被告知,崔家大小姐根本没有犹豫,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亲事,说什么早已立誓终身不嫁。 如此几度三番,竟是生生拖到二十五岁「高龄」时,已是简在帝心的陆宗甫才算是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那之后也有流言影影绰绰传出来,说是崔家大小姐之所以拒嫁,乃是因为不好生养。 本来这样的话大家都当成无稽之谈,毕竟这可是陆家,陆宗甫真娶了这么个女人,那不是说长房嫡长这一脉就要断子绝孙了吗? 不成想两人果真成亲六载都没有一点儿好消息传出来。 虽是夫妻感情日笃,陆家老太爷老夫人依旧是慌了手脚。更是设计陆宗甫和表妹有了肌肤之亲…… 那之后,才有了陆家现任当家人,陆明熙的出世…… 这也是为何,明明这边儿是陆家长房,陆明熙却在族中行五的原因所在。 也因此,外面不知情的人眼中,这位崔老夫人,也就是陆家老封君罢了,甚至地位还颇有些尴尬,毕竟,陆家当家人陆明熙并不是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甚至终其一生,崔老太太根本一个子女也无。 也就只有陆珦这样的陆家子弟,才明白太夫人在陆家的地位怎样的稳若磐石—— 当初陆明熙五岁时,陆宗甫猝然离世。 长房自此就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指着那陆明熙的生母丁老姨娘,长房怕是不知多久以前就被人拆吃入腹了。 可不就是依旧病歪歪的崔老夫人撑着,又亲自教导陆明熙,才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甚至还一步步把陆明熙送到了阁老的位置?终令得陆家长房在嫡系中重新夺回从前的荣光。 陆明熙或者对这个嫡母不见得多亲,却绝对最敬重。 不然,当初也不会心中不喜的情况下,依旧由嫡母安排,娶了嫡母的侄女、崔家当家人的掌珠为妻。 只可惜的是,虽然同样姓崔,小崔氏却是没有崔老夫人福气大,竟是在诞下陆瑄后不久,便病弱而亡。 那之后,陆瑄就一直养在老夫人面前…… 换句话说,陆瑄,根本就是太夫人一手教导出来的。 这会儿见到太夫人,陆珦自然心知肚明,怕是听说陆瑄回来了,特特接出来的吧? 不由得很是羡慕,要说阖府上下,就是把任职内阁的五叔算上,怕是都没有九弟这般脸面。 转而一想,却又有些释然,毕竟,放眼整个陆家,要说真和太夫人有血缘关系的,可不也就一个陆瑄了。 第87章 眼瞧着已是来到了近前,陆珦忙收回心神,快走几步,和陆瑄一左一右扶住太夫人。 「就这么几步路,哪里就能累着我了。」老夫人明显瞧见了陆珦手背上的伤痕,眼神中迅疾闪过一抹了然,却是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笑着道,「前儿珦哥儿送来的糟鹅掌,味儿道当真不错,你五叔今儿个在庄子里宴客,珦哥儿还有的话,不然找人送过去些,还有上回你孝敬的酒,你五叔可也赞不绝口呢。」 「啊?」陆珦怔了下,旋即大喜,这几日愁的茶饭不思,可不是担心差点儿闯了大祸之下,五叔会不会一怒之下,拿了自己对庶务的掌控权啊。 只陆珦自来怕陆明熙怕的什么似的,除了战战兢兢做事,并不敢跟着歪缠。 本想着,能让陆瑄帮着说几句好话,已是意外之喜了,不想太夫人竟肯主动帮忙。 陆珦一颗心瞬时放进了肚子里——即便会被五叔骂一顿,手里的庶务却是稳稳当当了。毕竟据自己所知,但凡是太夫人的意思,五叔都是无有不允的。 当下应了一声: 「还是祖母疼我……那些小子们做事我怎么放心?还是我亲自送去的好。祖母且和九弟慢慢说话,我瞧着九弟怕是给祖母淘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呢。」 口中说着,转身大踏步往外去了。 「祖母,这件事交给我便是。」陆瑄脸上满是不赞成—— 对早逝的母亲,陆瑄根本一点儿印象也无,却不代表祖母不难过。毕竟,当初,祖母心里分明是把母亲当女儿一样看待的,结果却…… 这些年了,祖母和父亲之间一直淡淡的。 很多事,陆瑄宁愿自己去面对,也不愿老祖母受一点点委屈。 「真把祖母当成纸糊的了?」太夫人摆摆手。孙子的心思,自己何尝不知,只自己驮着陆家这么久,已是够了的,怎么忍心眼看着宝贝孙子,还要接着把这座大山驮下去? 瑄哥儿可是才十七啊!自己是为了宗甫,瑄哥儿却是为了他的老祖母…… 可旁人不明白,自己却清楚,一直驮着陆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有多苦…… 老夫人很快转了心思,笑呵呵的瞧向陆瑄捧着的双耳白瓷小瓮: 「瑄哥儿这是淘到了什么好东西,竟是这般宝贝?」 陆瑄手登时一紧,脸也不觉有些发热—— 小瓮里面可不正是蕴宁亲手做的奶酪黄桃冰碗? 黄色的果肉,乳白色的似凝未凝的乳酪,点缀其间的玲珑剔透的冰晶,陆瑄一见就爱的不行—— 印象里祖母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里,好像就有这冰碗的调配方法,可不是闺中时的祖母最爱吃的?家里也使人做过,祖母却每每摇头说,不是那个味儿…… 待得对上太夫人有些促狭的眼神,陆瑄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若只是想讨祖母欢心,只管让荆南或者荆北捧着便是,如何还要亲手抱着走了这么远? 竟是难得的俊脸微微一红,忙又掩饰性的举高手里的小瓮: 「寻常人绝做不出这么好吃的冰碗来!祖母快尝尝,可跟您曾经用过的冰碗一个味儿道?」 想起什么,忙又加了一句: 「尝尝就行了,万不可用的多了。」 太夫人脸上笑意瞬时更盛,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陆瑄: 「能得我们家瑄哥儿这般盛赞,也不知冰碗的主人该是何等的心灵手巧、蕙质兰心……若是有机会,瑄哥儿可别忘了让祖母认识认识。」 难得见到一向老成、波澜不惊的宝贝孙子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即便还没尝到味儿道,太夫人已是先对冰碗的主人有了些好感。 陆瑄一时有些讪讪—— 程蕴宁自是当得起祖母的夸赞,只这话听着,怎么就有些不对劲呢? 当下不敢再说,只忙忙的让人送来两个碧绿绿的玛瑙碗,亲自盛了送到老夫人跟前。 本还想着,孙子话里怕是有夸大的嫌疑。毕竟那冰碗可也是娘家的不传之秘,也就崔家厨房上的郑嫂子能做出那般能让人心都甜化了的滋味儿,若说外面也有人能做,太夫人却是不信的。 只瑄哥儿既是这般说了,自然是要捧场的。 本是没敢抱太大希望,却是在看到卖相后,先点了点头—— 倒是好刀工呢,便是黄桃,都刻的如天上的星星般。 太夫人自打娘家时就养成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习惯,这会儿瞧了先就有了三分惊喜。 待得拿了勺子尝一口,冰凉凉,甜丝丝,更有着让人口齿回甘的清香、软糯,一时整颗心都酥酥软软的,连带的还有一股更强烈的酸涩涌上喉头。 不觉伸出手,在陆瑄手背上拍了拍,嘴里还喃喃着: 「就是,就是这个滋味儿,祖母已是,很多年,很多年没尝过了……」 声音都有些哽咽,明显是欢喜的狠了。 「真有这么好吃?啊呀呀,连我家见多识广的老祖母都能好吃的哭了,该是多美味呀——」陆瑄却是做出一副猴急的模样,「祖母且慢些,怎么也得给孙子留一点儿……」 「人家的东西可是用了心的,」太夫人似是早有所料,忙单手把碗儿举高,堪堪避过陆瑄探过来的抢食魔爪,待得用完后,才一脸的满足道,「这样的手艺,当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呢。」 第88章 这般说着,却是越发好奇,恨不得陆瑄这会儿就能把人带到跟前,探个究竟才好。 倒不是太夫人多馋嘴,委实取得是对方这份心意—— 不是看重孙子,如何肯这般讨好自己? 更开心的是陆瑄的反应,须知凭孙子的容貌才气和家世,帝都多得是想联姻的王公贵族,可那也得,这孩子瞧得上才好。 之前那些小姑娘们找借口送东西的多了,可这傻小子就跟木头疙瘩似的,正眼都不肯瞧。 还是第一次,肯把人家送的东西带回来,足见对那送东西的人很是另眼相看。 长久盘桓在心头的一块儿巨石,也终于放下了些—— 孙子打小就是极聪明的,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都是一点即通,真真是像极了他的祖父,陆宗甫。 可正因为如此,太夫人更是无法放下心来。老人都说慧极必伤,孙子小小年纪就这般聪明,偏是性子不是一般的冷清…… 甚至除了对自己这个祖母依恋的紧,等闲人,包括生身父亲,都亲近不起来。 偏是自己身体一直都病病歪歪的。太夫人真是担心,若有一日自己撒手西归,留这孩子一人在艰难的世间可怎么办…… 当然,太夫人深知,若是自己强求,孙子自然绝不会违了自己的意,也定会娶妻生子,让自己如愿以偿的。 只太夫人,却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舍不得孙子吃苦,舍不得孙子负重而行,更舍不得他为了成全别人,就委屈自己,凑合着找个人活一世,即便那个他要成全的人是自己这个祖母也不行。 眼瞧着终于出现了一个让孙子心动的人,即便不知道对方是何许人也,太夫人就先有些欢喜了。 欢喜过后,却又开始忧心,毕竟等闲人怎么可能做出和崔家一般无二的冰碗来,瑄哥儿极为孝顺自己这件事,知道的人可是不在少数,若然是别有用心之人刻意利用了这一点…… 殊不知这些东西,根本就是宝贝孙子又是出卖美色,又是打熟人牌子,甚至连耍赖都用上了,才好不容易得来的…… 蕴宁自然不知道,这会儿就被太夫人给惦记上了,便是知道了,却也无暇分心,因为这会儿又有不速之客闯进了栖霞山庄,且那个人还是,丁氏派来的,秦妈妈。 「小姐赶紧收拾收拾,跟老奴家去吧。」 秦氏语气冰冷,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要拼命的忍着,秦氏才能压下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的惊讶、艳羡。 早就听说栖霞山庄的名字,却没想到里面竟能这么美。 怪道当初明珠小姐听说庄子竟然归了三小姐,会气成那般。 便是秦氏这会儿,可也止不住满腔的愤愤不平—— 从在伯府时,自认是忠仆的秦氏,眼里的主子可也就只有她家小姐丁淑芳一个人罢了。 因而内心里,始终坚定不移的认为,能够资格成为她效忠的小小姐的,自然只能是从丁淑芳肚子里爬出来的大小姐和明珠小姐。 大小姐不幸夭折,眼下也就剩一个明珠了。 即便明珠现在姓袁。 一想到蕴宁竟然敢从袁明珠手里抢东西,秦氏可不和丁淑芳一般恨得牙根都是痒的? 冷冷的上下打量了蕴宁一番,眼神中的刻薄不屑已是一览无余—— 怎么看都依旧是那个丑陋不堪的女孩子嘛,她程蕴宁到底有什么依仗,就敢和明珠小姐叫板? 这般想着,语气更加不耐: 「天色不早了,太太可还在家等着呢,小姐赶紧收拾东西去吧,没得回的晚了,又惹太太生气。」 这么些年来,要说三小姐的性子,真是一日日的越发阴沉了,唯有一点却是始终没变,那就是对太太的话从不会有半分违拗。 即便之前丁淑芳跟秦氏提起过,眼下的程蕴宁再不同往日,秦氏却明显根本没有听进去。 「是吗?这是太太的原话?」蕴宁手中的茶杯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喀」的一声轻响。 「自然。三小姐不想让太太发火的话,最好还是快着些……」 不想话没说完,却被蕴宁打断: 「我听秦妈妈的意思,怕是太太看见我,十有八,九,会气的更厉害。为人子女者,即便不能彩衣娱亲,也不好让长辈太过为难才是,你回去吧,告诉太太,我就不回去惹她老人家生气了。毕竟,气大伤身。」 口中说着,站起身形,拿起门外竖着的锄头,径自往药田去了—— 会渴望丁氏疼爱的,只有上一世那个死不瞑目的程蕴宁罢了,这一世的蕴宁早已把丁氏看成陌生人相仿,至于说秦妈妈这个下人,也就是只是一个下人罢了,再想逞什么威风,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一直到蕴宁的身形走出很远,秦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个从来见到自己就和老鼠见了猫一般的三小姐,竟然也有敢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的一天?! 她怎么,就敢? 当即迈步就要去追,陡然抬高的声音更是听着刺耳无比: 「三小姐,你站住!」 不想话刚一出口,眼前蓦然一黑,可不是张元清,正凶神恶煞似的挡在前面? 第89章 张元清这会儿可不正憋气的紧?亏自己之前还拍着胸脯跟老爷子打过包票,有自己在,便是一只苍蝇,也绝不叫飞到小姐跟前。 结果倒好,竟是着了别人的道。让人闯进来不算,还被弄晕了。 即便小姐没说什么,张元清却是愧疚的很。正一肚子闷气呢,秦氏又闯了进来。 这老虔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小姐面前,也敢这么嚣张。这般居高临下的语气,哪里像下人和主子说话,听着分明她是主子,小姐是下人还差不多。 怪道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十有八、九防的就有那边儿的人。 毕竟能趁老爷子不在,就只管先斩后奏搬出去,这样的一对儿夫妇能是什么好东西?老爷子虽是不愿和程庆轩夫妇计较,张元清这样在老宅服侍的下人却是早憋了一肚子的气。 秦氏这会儿也是急了眼——被削了面子倒在其次,真是不能把人带回去,说不得自己都得被迁怒。 方才门口时,因被张元清冷着脸盘问而生出的郁闷登时化成压也压不下的怒火: 「我是奉了太太的令,来带小姐回去的。你算是什么盘面上的,也敢拦着我。还不快滚一边去!」 张元清这辈子都不曾成亲,可不知道怜香惜玉为何物。更何况秦氏这样一脸褶子的。 既得了蕴宁把人「请」出去的吩咐,当下二话不说,径直一手扯了秦氏,一手拽着她来时坐的车,就往外撵: 「还那个盘面上的。你又算哪根葱!小姐方才的话你没听见吗,让你滚就赶紧滚。主子面前还充大头蒜,你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可怜秦氏在伯府时,那些下人们都是极规矩的,哪有这等唐突女人的事情发生? 更别说跟着丁淑芳嫁到程家,因是丁淑芳面前第一大红人,下人们哪个不得巴结着?说是半个主子都不为过。 且秦氏心里,蕴宁这号的,又算哪门子小主子?甚至秦氏私心里以为,自己肯出面来请,已是给了蕴宁极大的脸面了,如何能料到会阴沟里翻船,直接被蕴宁无视不说,连个粗鲁的下人都敢对自己动手动脚? 可任凭她都要气疯了,也无法从张元清的铁掌中挣脱。甚至百般无奈时,秦氏还妄想向蕴宁求救,只即便她嚎破了嗓子,始终低着头在地里忙碌的蕴宁都是头都不抬。 直到被张元清打开院门,连人带车一起丢到山庄外面时,秦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登时暴跳如雷。转身就想再次冲进去,不想张元清已是用力关上门,若非秦氏赶紧抽身,说不好会被撞个正着。 气的呆立半晌,忽然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朝着门上就丢了过去,发狠道: 「张元清,你算什么阿物!你赶紧去跟三小姐说,就说我的话,赶紧跟着我去给太太赔罪,不然太太不独发卖了你,便是三小姐这般忤逆娘亲,可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不想话音一落,就觉得后背有些发冷,下意识的回头看,却是瞬间呆了—— 老爷什么时候来了? 可不是程庆轩正寒着脸站在那里? 「说什么昏话呢!丁氏是怎么教的你,就这般和三小姐说话!还发卖老爷子的人,还真是吃了熊心豹胆!」 秦氏只觉头「嗡」的一下,一时又气又悔又怕。 都是被张元清那个鲁夫带累的,连自己都差点儿成泼妇了!偏是这般丢脸的一幕还落到了老爷眼里。 一时只觉委屈无比,拽了帕子捂住脸就开始哭: 「老爷啊,您可要为老奴做主。老奴好歹也是得了夫人的吩咐,来请小姐回去的,倒好,竟是被她撵了出来……亏得老爷您到了,不然,老奴不定被难为成什么样呢…… 殊不知把刚才一幕尽收眼底的程庆轩却是根本听不进去,沉着脸道:「闭嘴!你们太太是好的,事情都是坏在你们这些坏坯子身上!说什么请小姐,你真以为老爷我是瞎的吗!」 但凡对主子有一点儿敬意,也不敢就这样在大门外直接撒泼。怪不得会让张元清直接赶出来…… 退一万步说,再是不喜这个女儿,可好歹也是她的爹,没道理倒要给一个糟婆子撑腰。 更别说程庆轩这会儿出现在这里也是有原因的—— 今儿个上朝时,竟是意外碰见了已是入了侍卫处当值的武安侯府嫡长子袁钊钰。 要说平日里,程庆轩不是没有见过这位家世尊贵、年轻气盛的世子,只他存着心结,总觉得武安侯府并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之下,也不愿拿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这回受了袁家的恩,方意识到是自己想的左了,自然热情的多,大老远就站住,等袁钊钰到了后,又笑脸相迎。 袁钊钰果然没有摆架子,还出乎程庆轩意料的和他寒暄了几句,即便所有的话都是围绕着蕴宁,甚至还特特送了一瓶据说是除疤的药膏,当真令程庆轩受宠若惊—— 原还以为,也就袁家女眷对蕴宁看重些呢,倒不想连世子都这般关切。 左思右想之下,竟是决定亲自跑一趟,接蕴宁回去。方才可不发呆之余正在感慨,袁家还真是大手笔,这么大一座庄园,竟是说送就送了出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正想上前敲门,不料却是亲眼目睹了秦妈妈耍泼的一幕。 一时心里那个气呀,毕竟今日的蕴宁可不同往昔,不独有老爷子眼珠子似的护着,还和长公主府结了缘,甚至自己头上还没暖热的这顶官帽,都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样的小女儿,也是秦氏一个下人能埋汰的? 第90章 这么一想,不觉有些怔愣——一向不讨喜的小女儿什么时候这么有人缘了? 秦氏这会儿彻底呆了——老爷不是最护着太太吗?如何听了自己的话非但没有责罚三小姐,反是对自己无比厌烦的模样? 惊吓太过,竟连哭都不敢了,却是憋得不住打嗝。 程庆轩哼了一声,也不理她,只管往里面去。张元清还未走远,听到外面声音赶紧转了回来,不成想却是瞧见了秦氏吃瘪的一面,一时只觉畅快至极,连带的对程庆轩也恭敬了些: 「……倒不是小的有意难为那秦妈妈,委实是她对小姐大呼小叫,还说什么小姐就会惹太太生气,外人不知道的话,说不得还以为三小姐是如何淘气呢,明明老爷子说三小姐性子最是乖巧可人的……」 程庆轩脸色更加不好看——委实是之前,秦妈妈可不是在他耳边嘀咕多很多次,大致也都是这个意思。这会儿自是信了个十成十。 那边蕴宁也得到消息迎了出来,程庆轩心里,这个女儿已是和从前大大不同,竟是亲自上前,止了蕴宁行礼: 「秦氏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母亲对你极为挂念,再有就是,明日就是你外祖母寿诞,咱们一家可不得去你外祖母家贺寿?」 说着,扭头厉声道: 「还不过来给三小姐赔罪?」 尽管满心的不甘不愿,秦氏可也不敢违背程庆轩的意思,只得臊眉耷眼的跪倒在地,抬手朝自己脸上抽了一下: 「三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老奴一般见识……」 却是郁卒的恨不得喷出一口老血来。 蕴宁却是理都不理她,只冲程庆轩一点头: 「父亲既是这般吩咐,蕴宁敢不从命?还请父亲稍待,我去收拾下,很快就好。」 丁氏这会儿却是正焦躁不已。 按理说秦妈妈走了这么久,早该把那死丫头给带回来了,怎么都这会儿子了,还不见人? 正在院子里徘徊,可巧瞧见了程庆轩的马车。跟在她身旁的程宝茹已是惊喜道: 「是爹爹的车子呢。」 丁氏笑着就迎了过去,待得到了近前,却是一怔—— 怎么后边还跟着一辆车? 那边秦妈妈已是低着头从车上下来,又俯身亲自打开车帘,伸手扶了个脸上遮着幂离的少女下来,不是蕴宁又是哪个? 还真是会赶时候,竟是和老爷一起回来。丁氏心里不住腹诽。 只程庆轩面前,丁氏再多的火,也只得压下去。 眉眼间更是喜意盈盈: 「倒是巧了,老爷竟是和宁姐儿一块儿回来了,我在家里可不一直提着心呢?」 「娘亲今儿个可不是念叨三妹妹好几回了,可巧,这就回来了。」程宝茹也上前凑趣,语气中却是掩也掩不住的酸意。 待得瞧见丁氏亲热的挽起蕴宁的手,不免越发不是滋味儿—— 打从长公主府回来,爹娘待那丫头真是一日日越发好了,再不是往日那般独宠自己的情形了。 不经意间抬头,却是瞧见秦妈妈脸色有些不对,甚至脸颊上还隐约有指痕,眼珠转了下,忙故作惊讶的开口询问: 「秦妈妈你的脸怎么了?是谁那般大胆,竟是敢对你动手?」 丁氏离得最近,登时听了个分明,当即转头,正好和秦妈妈含羞带悲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胡说什么呢。」程庆轩却是回头斥道,又颇有深意的瞧了丁氏一眼,才冷声训斥,「一个奴才秧子罢了,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值得你这样的小姐殷勤问候?」 不管是瞧在老爷子面上,还是长公主府和武安侯府的关系,这个女儿却是再慢待不得了。与越发举足轻重的宁姐儿相比,秦氏算得了什么。 一番话说的秦氏面色发青,「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 丁氏虽是尽力忍着,挽着蕴宁的手却不自觉用力—— 秦氏可是自己的奶娘,这般被作践,自己又有什么脸面不成?即便老爷言语里并未针对自己,丁氏依旧觉得颜面无光。 好容易勉强摁下火气,笑着冲蕴宁道: 「秦妈妈也是府里老人了,你们兄妹几个,可不都是她一手照看着长大的?只她这会儿人老了,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所谓尊老爱幼,宁姐儿且容着她些,便是有个什么,也莫要放在心上才是。」 话里话外,分明暗示蕴宁不晓事,有恩将仇报之嫌。 蕴宁挑了挑眉,却是站住脚,直视着丁氏的眼睛,慢吞吞道: 「太太这话我却是不懂了,爹爹方才说的明白,秦氏不过一个奴才秧子罢了,如何当得起我这个主子的尊重?或者太太的意思是,爹爹说的错了?宁儿年纪小,不免有些糊涂,还请太太明示才好。」 丁氏登时气结,眼瞧着程庆轩脸上已是有些着恼,如何还敢再多说什么,扬声冲着秦氏道: 「果然年纪大了,就愚拙不堪,不过是让你去请三小姐,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还不滚下去!」 「太太果然是个明白的——方才秦妈妈说,我除了会惹太太生气,再没有别个好处,本来还有些忐忑呢,这会儿心里终于安稳些了。」蕴宁继续道。 第91章 一番话说的丁氏遽然变色,既深恨蕴宁不给自己面子,更埋怨秦氏偌大年纪,却叫个孩子抓住把柄。 至于秦氏却是面如土色,委实料不到便是丁氏面前,蕴宁也丝毫不给自己留半点儿脸面。却是半句不敢给自己辩解,也无比确切的意识到,三小姐果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倒是灰溜溜的退下时,狠狠剜了程宝茹一眼——不是二小姐故意嚷嚷,自己如何会再次受辱? 以为别人都是蠢的吗,分明是想借自己,打三小姐的脸罢了。 程宝茹吃了一吓,一时眼神乱飞,却是依旧些愤愤不平,跺了下脚,这才不情不愿的跟了上来。 直到进了内院,蕴宁才恍然程宝茹不爽的原因。 却是院子里这会儿正站着两个人。 一个可不正是顾德忠?被他虚虚扶着的,则是一个中年妇人。 那妇人穿着一件石青色褙子,花白的头发用根桃木簪别着,瞧着甚是老态。脸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有些浑浊的眼睛本是阖着,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等听到外面的动静,倏地睁开,待得瞧见挽着蕴宁的手几乎和程庆轩并肩而行的丁氏,眼神就有些不喜,冷了脸道: 「弟媳妇,我都说过你多少回了?自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是有个伯府娘家,你这会儿也是程家的媳妇不是?自古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你怎么就敢和自己男人肩并着肩一块儿走?」 身为家里长女,可因着家境贫寒的缘故,顾程氏却是从未被娇养过。更是从小被教导,要以男人为天。顾程氏深以为然,且奉为圭臬。 当初父母亡故后,顾程氏因为要护着程庆轩吃尽了苦头,而这,也就成了她在丁氏面前摆资格的最大资本。 即便常日里和外人说话时,都会因为兄弟娶了个伯府小姐颇有些得意,可大姑姐的本能,依旧让她每每瞧见丁氏都要拿捏一番的—— 都说长姐如母,自己这会儿可不就是代替了早逝的母亲? 给丁氏立立规矩可不就是应当的? 平白被这么埋汰了一回,丁氏登时有些难堪,心里对蕴宁却是又恨了几分—— 若不是为了收拾这个贱人,自己如何要出此下策? 顾程氏,可不就是丁氏自己差人请来的?本是为了对付蕴宁,不想却先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 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做出从前没有的乖巧: 「大姐教训的是。这不是宁姐儿回来了,我这心里一高兴啊,就有些忘形了,亏得大姐提醒。」 程庆轩却是眼睛一亮,忙快步上前殷勤道:「大姐和忠哥儿什么时候来了?怎么不里面坐着,倒是站在这里?」 话里话外,明显敬重的紧—— 老爷子是个宽厚的,从不曾干涉过程庆轩和顾程氏的来往,甚至因初入程府时的惶恐,程庆轩和顾程氏关系亲密更胜从前。 顾程氏的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上前几步,细细打量程庆轩: 「啊呀呀,我瞧着怎么又瘦了?你媳妇儿是怎么照顾的?正好,我捉了几只老母鸡过来,赶紧让人拿下去炖上,好好补补……」 一时满院子里都是顾程氏聒噪的声音。 丁氏强忍住满脸的嫌恶之色——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大方似的,殊不知回回拿些不值钱的东西过来,临走时,却偏要捡着值钱的物什可劲装…… 那边儿顾程氏和程庆轩寒暄完,这才转头,上上下下打量蕴宁一番,满脸的挑剔: 「这就是你那老闺女?」 程庆轩忙点头,又叫蕴宁和程宝茹: 「快过来给姑母见礼。」 「见过姑母。」蕴宁和程宝茹齐齐上前。 蕴宁倒还罢了,表情只是淡淡,程宝茹却分明有些激动。瞧着顾程氏的眼神还有些隐约的讨好: 「侄女儿宝茹请姑母安……」 又羞羞答答的看一眼顾德忠: 「表哥好。」 不妨顾程氏眼神顿时一厉,瞧着程宝茹的眼神已是嫌恶至极:「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小小年纪,怎么这般不稳重!」 以为自己瞧不出来吗?那瞧着儿子的眼神简直和带了钩子一般。 一个小小的庶女罢了,也妄想勾引自己宝贝儿子?果然是下贱女人肚子里爬出的下贱种子,这么大点儿就不学好。 倒是旁边的蕴宁,即便打心眼里不喜丁氏,顾程氏也不得不承认,却是教养的好得多了。起码身上的那份稳重,和清亮的眼神,就不是程宝茹这样的庶女比得上的。 再有,之前可是听说了,弟弟这会儿已是升了官,做到了六品的位子上。 真是娶个六品京官的嫡女,还有个伯府的外家,忠哥儿倒是也不亏。 就只是她那张脸…… 她这边儿上下掂量,程宝茹那边儿已是有些受不住,脸「刷」的一下红了个透,再看一眼旁边同样有些错愕的顾德忠,一时委屈的眼泪只在眼圈里打转—— 这些日子程庆轩消了气,顾德忠到府上的次数便又频繁起来,且每次但凡过府,总会给程宝茹捎些好吃的好玩的来,两人关系自然一日日越发亲密,每每心里窃喜,和顾德忠的感情,绝不是从前的蕴宁能比得上的,还以为便是姑母也定会另眼相看,不料竟是被劈头盖脸的排揎了一场…… 第92章 触及程宝茹悲切切带有埋怨之意的眼神,顾德忠自然有些心疼,忙帮着向顾程氏求情: 「娘,茹姐儿是个好的,您可别吓着她了。」 不妨一句话令得顾程氏火气更盛,若非程庆轩还在呢,好险没当即就破口大骂「狐狸精」—— 都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儿子倒好,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开始向着外人了。 却不发作顾德忠,反是沉了脸,冲程宝茹道: 「不愧身上有伯府血脉,我瞧着宁姐儿就是顶顶好的。二姑娘这做派,啧啧啧,这以后,还是少到你那姨娘跟前去,没得教坏了我们程家的姑娘……」 这番话说出来,饶是程宝茹脸皮再厚,也撑不下去,捂着脸哭着跑了。 顾程氏冷哼一声,依旧不依不饶道: 「这是哪家的规矩,竟是长辈连说都不能说一句了!」 口中说着,瞧向蕴宁的视线越发炯炯,上上下下打量片刻,到得最后,竟是极为迅速的探手就摘下了蕴宁脸上的幂离: 「宁姐儿的脸这会儿怎样了,可是好些了?」 一语未毕,正好对上蕴宁冰冷冷的眼神,更要命的还有脸上的可怖疤痕,一时只觉如见鬼魅,吓得惊叫一声,手中幂离跟着掉落地上,身子也随之一趔趄,竟是一个收势不住,就坐倒地上。 顾德忠终于回神,忙上前去搀,却是恼火的瞪了蕴宁一眼: 「怎么那般不晓事,方才若是你肯拉一把,我娘怎么会摔倒。」 从刚才瞧见蕴宁走进来,顾德忠心里可不就窝着火? 即便平日里和蕴宁说话时,顾德忠都是强忍着内心的厌恶,却不代表就愿意接受被蕴宁无视。 一想到从前哈巴狗一般,一见着自己就听话的什么似的的程蕴宁,现下竟也敢在自己面前摆谱,顾德忠心里就和吃个苍蝇一般不是一般的恶心。 更别说方才顾程氏话里话外对蕴宁的夸奖以及随之而起的对程宝茹的嫌弃,都让顾德忠打心眼里不舒服。 跟在后面的采英和采莲早气坏了,听顾德忠如此说,采英径直接了话道: 「表少爷年纪轻轻,倒不知竟是个糊涂的!明明是姑太太好没道理,竟是无缘无故就摘了小姐脸上的幂离,自己跌倒也就罢了,如何还要混赖别人?」 顾程氏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却是并没搭理采英,反是喘着粗气确认什么似的的冲程庆轩道: 「我听说,宁姐儿新近得了一个大庄子?」 「不错。」不懂姐姐为何有此一问,程庆轩老老实实的点了头。 「既是宁姐儿名下的,也就是说,将来自然就是她的嫁妆了?」 「啊?」越发糊涂的程庆轩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那样大气轩敞、美若仙境的栖霞山庄,程庆轩自然也是打心底里喜欢,只武安侯府既是点明了要送给蕴宁,程庆轩这会儿也不敢不承认。 「既是这样,我们也就勉强认了。」虽然这么丑的一张脸,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可顾程氏盘算片刻,还是觉得值—— 之前丁氏可是跟她说过,那栖霞山庄光上好的土地都有六七百亩,除此之外,还有上百间大房子。 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的好东西自然带到自家更划算。再说有田有房,等过个一年半载,再给忠哥儿娶个好看些的就是。 这般想着,直接跟程庆轩道: 「当初你跟姐姐说,将来要亲上加亲,这一条还做不做数?」 不料想顾程氏会有此一问,程庆轩越发头大,却是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 却是盘算着,程宝茹也不小了,一个庶女罢了,真是嫁给外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是她吧。」顾程氏一指蕴宁,下巴随即一抬,斜了蕴宁一眼,竟是直接端起了准婆婆的架势,「只想入我们顾家,宁姐儿的规矩可要学学,先把你身边那个小丫鬟交给我调,教几天,这样牙尖嘴利,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还要再说,却被蕴宁抬高声音一下打断: 「姑母说的什么昏话!我上有祖父高堂,婚姻大事,还轮不到姑母一个外人做主。至于我这丫鬟,姑母即便看不上眼,可也得忍着,不是我不愿意给你,实在是采英也好采莲也罢,都是长公主府的人,姑母想教训的话,还是先去长公主府给长公主说一声的好,不然真是惹来大祸,怕是没人救得了你……」 说完,也不理气的脸色发白的顾程氏,直接转身就走。 顾程氏下颚一点点的收起,到得最后,不敢置信的指着远去的蕴宁主仆三人背影: 「她,她这是跟我说话?」 尖利的声音,惊得丁氏一哆嗦。撇了撇嘴,索性告了声罪,跟着离开了。 那边儿顾程氏怎么肯罢休,一把扯住程庆轩的衣襟,抖着嗓子道: 「弟弟呀,是不是老姐姐让你丢人了?你可也瞧见了,连你闺女,我那嫡亲的侄女儿,可都没把我这个姑姑放在眼里啊!回个娘家都被人看不起,姐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到后边竟是一唱三叹,拖着长腔哭了起来—— 原来是因为穷,顾程氏可不是练就了好一手撒泼耍赖的好本事?自打守寡后,这项本事自然越发娴熟,这会儿冲着程庆轩使出来,当真是唱作俱佳。 第93章 程庆轩顿时冒出一身的冷汗。若依照他往日的性子,自是绝不愿顶个忘恩负义的帽子,再加上确然和长姐感情深厚,小辈里敢这么惹长姐生气,即便是两个儿子,也绝不能轻饶。 可眼下和顾程氏起了龃龉的却是蕴宁。 如果是从前,程庆轩自然丝毫不会容情,甚至罚的更重。可这会儿,后边可还跟着个虎视眈眈的张元清呢! 那可是老爷子的人,之前老爷子更是不止一次明里暗里警告过,再敢为难蕴宁,他绝对会把自己这个嗣子赶出门去。 且程庆轩心里可不也对顾程氏方才的话有些不满?什么叫宁姐儿嫁过去,栖霞山庄就要跟着带到他们顾家?怎么听着,就那么不中听呢? 当下竟是任凭顾程氏拍着大腿哭的声嘶力竭,也始终没说什么要如何处置蕴宁的话。 好一会儿才有些敷衍的道: 「大姐莫哭了,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你放心,待会儿我一定让她过来给你赔罪……对了,你不是最爱吃湖州的小香猪吗,可巧府里前儿得了一只,我这就让他们赶紧收拾了摆上……」 顾程氏也不是笨人,不然也不能孤儿寡母的一步步走到现在,听程庆轩话里话外都不甚上心的样子,分明不愿罚了他们家三姑娘。只她却是不肯吃亏的性子,转了转眼珠,边抹眼泪边道: 「宁姐儿也就罢了,将来终究是一家人……唯有她身边的那个丫头,实在太过可恼,委实再不能轻饶……要不然,你府里人怕是会有样学样,再没人会把你老姐姐看在眼里……还长公主的人,以为我是吓大的吗……待会儿我回去时,你直接交给我带走……」 收拾不了程蕴宁,总不能连她的丫鬟,兄弟都要护着。还长公主的人,吓吓小孩还差不多。等把人带回家,看自己不好好磋磨她! 一个下人罢了,阿弟总不能连这个面子都不给! 「那个,还真是不成。」程庆轩脸一苦,「不瞒大姐说,方才宁姐儿并没有骗你,她身边这俩大丫鬟,真是长公主殿下所赐……」 且自己听说,这俩丫鬟的老子娘可不全都在公主府做事? 别看是下人,可也就伺候宁姐儿一个罢了,平日里自己也好,丁氏也罢,俱是不会随便使唤的。 一番话说得顾程氏好险没噎住,到了喉咙口的哭闹声全都吞了回去…… 还真是,长公主殿下,不能吧,那丫头后台这么硬? 丁氏这会儿却是正和蕴宁相对而坐。 依旧是后院曾经住过的逼仄小抱厦。 丁氏的意思,本是想让蕴宁去程宝茹院里暂住的,不妨却被拒绝。 不得已,只得跟着蕴宁依旧来到旧日住处。 因房间里有些乱,下人们这会儿正在里面洒扫,两人就在树荫下的石凳上相对而坐。 「当日你说想要清净些,选了这里也就罢了,这眼瞧着也大了,还是搬了出来吧,我瞧着你和茹姐儿住在一处,两姐妹热热闹闹的,岂不好?自然,要住哪间房,全凭你做主,若是看不上茹姐儿房间里的摆设,我那里还有不少好东西,你自去挑些来摆上……」 「不劳太太费心了。」蕴宁眉毛挑了挑,没有感动,只有厌倦——嫡女要跑去和庶女挤一挤,整个大兴朝,也算是独一份了吧? 偏丁氏还一副给了自己莫大恩宠的模样。很多时候,蕴宁甚至想不通,到底是有多厌烦自己这个女儿呢,丁氏竟能做到这一步? 「祖父身边离不得我,不过是暂住罢了,太太何必劳师动众?」 丁氏被噎的一哽。 明白再想如蕴宁小时候一般三言两语就把人哄过来,是万万不能的了。偏是有那么多人护着,丁氏想要硬来都不成。 索性也不再打机锋,直接开门见山: 「你姑母的话你方才也听到了。她这个人,你不了解,我却清楚,从来都是滚刀肉一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她既是看上了你,即便眼下你爹还有些犹豫,可假以时日,也必会被她缠的终能如愿以偿。」 虽然到现在越发看不透蕴宁,怎么也想不通,如何从前对顾德忠那般痴迷,到了眼下,却又避之如蛇蝎。 可怎样都好,都有命门可抓—— 不管是想嫁给顾德忠还是不想嫁,那栖霞山庄都得乖乖交出来。 「宁姐儿是个聪明的,眼下情形你也瞧出来了,成与不成的关键只在于,一个栖霞山庄。你爹那里,我说话倒也不是一点儿用没有,可真想让你姑母死了那条心,还是把栖霞山庄送出去更稳妥些……」丁氏慢悠悠道,神情里俱是胜券在握的悠闲。 「所以说,太太想要说什么呢?」蕴宁眼神里满是讥诮。 被这样慑人的仿佛看穿一切的视线盯着,丁氏心里隐秘的得意竟是一点点散去,甚至再也端不住为人母的架子,沉了脸道: 「栖霞山庄是袁家明珠小姐的,人要有自知之明,咱们是什么人家,武安侯府又是什么人家?栖霞山庄,又岂是你这样的身份有资格拥有的?不想嫁入顾家,就聪明些,明儿个自去把山庄的地契还给明珠小姐!」 「那要是我既不想还了栖霞山庄,也不想和顾家扯上干系呢?毕竟,那山庄可是我自己挣来的。且太太别忘了,祖父可是最疼我,也最瞧不得我吃亏……」蕴宁不紧不慢道。 第94章 「你做梦呢!」没想到自己掰开揉碎了讲,甚至面对着顾程氏这个威胁,蕴宁都不肯放弃,还敢抬出老爷子来威胁自己,丁氏的怒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神情都有些狰狞,「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明珠小姐的东西,你也配抢?」 又冷笑一声: 「该说你天真还是愚蠢呢?和武安侯府对抗,就凭你祖父一个小小的原五品太医院院判……」 还想再说,却被蕴宁提高声音打断: 「太太的意思,我知道了。太太请回去吧,明日,我知道如何做了,到时候如了太太的意就是。」 丁氏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又有些懊悔——这死丫头委实不像她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方才说话时,竟有一种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好在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就没了再坐下去的意思—— 实在是每每和这个女儿相对,丁氏都无法保持冷静。 更是暗恨还是自己从前太过心善,且顾虑太多,以致现在大患已成、处处被动…… 站起身形迈步要走,不意身后蕴宁清清淡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伯府果然积善人家,送了太太这样一个贤惠的人回报祖父大恩……」 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拿祖父威胁自己,平日里更是对祖父多方算计,如此作为,何曾做到半点为人媳的本分?至于报恩之说,更是让人齿冷。 本还想着此生和宛若前世有仇的母亲形同陌路便好,不想却是终究要撕破脸皮…… 丁氏脚下一踉跄,不敢置信的回头,正对上蕴宁清冷冷没有半分暖意的眼神,虽然不知为什么,直觉有些不对。细细想了片刻,也没有个所以然—— 毕竟,姻缘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是惹恼了自己,拼着在老爷子那里吃些挂落,也定要给足她苦头吃。 即便避开了顾家,可还有赵家、李家呢……等帮着明珠讨回栖霞山庄,自己定会好好帮这死丫头挑个「好」人家…… 「小姐,房间里我们擦了三四遍,好歹能住人了,您进去躺会儿吧。」采莲过来道。 「辛苦你们了。」蕴宁抬头,真心实意道。 两人在长公主府虽不过三等丫鬟,这些粗活可也没做过,倒是跟了自己后,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小姐这般说可不要折杀奴婢了。」采英是个快言快语的,忙不迭摇头。 要说两人从公主府到程家,初时确然颇有些失落,毕竟相较于公主府的奢华,程家无疑太朴素了些。 无论吃的还是用的,都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只长公主说到做到,果然在她们俩离开后,安置了她们的家人。两人也是伶俐的,明白,想要长公主满意,唯有死心塌地的把程家三小姐侍奉好了。 且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两人也算明白了,能遇到蕴宁这样好性子还有真本事的主子委实是一种福气。不说其他的,但是两人用的胭脂水粉,便是市面上买不着的。小姐还说,她的胭脂水粉铺子很快就会开起来了…… 前些时日,两人还依照蕴宁的意思,往长公主府送了些,本来刚生了孩子,长公主正因为脸色有些暗淡而苦恼呢,待得搽了小姐特意做给她的那盒,肤色登时好了不少。 女人哪有不爱美的?把个长公主高兴的,重重的赏了自己两人。又拉着问了好多小姐的事,脸上的关心更是实实在在的…… 从公主府回来,两人在蕴宁面前可不越发小心恭敬? 「方才姑太太真是太无理了。」采莲扶着蕴宁进屋坐下,又帮着蕴宁解下幂离,还要再说,却忽然一顿。 「怎么了?」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蕴宁抬头。 「这,这是……」采英探手指着幂离上指甲盖大小的灰色残皮,声音都有些抖。 这是,自己脸上结的痂? 蕴宁怔了片刻,下意识的抬手抚向鼻翼,指尖触及之处,可不是极为腻滑,哪还有之前丝毫斑驳之感?怪不得昨儿个老觉得鼻翼处痒痒的,原来是旧疤开始脱落了…… 一时竟不知该高兴还是惶恐,竟是呆住了。 「小姐,您看看——」采英已经回过神来,忙拿了面铜镜过来,欢天喜地的举到蕴宁面前。 透过镜子,一个有着莹莹亮眼神的女孩可不正呆呆的坐在那里?可怖的疤痕间,越发显得鼻翼处那一小块肌肤白皙娇嫩…… 「老爷子的药,果然是神药呢!」采莲瞧着蕴宁脸上这点莹白如玉的肌肤,几乎要喜极而泣,「疤痕已经开始褪掉了呢,那不是说,要不了多久,姑娘的脸,就能彻底好了?」 「嗯。」蕴宁轻轻点了点头,鼻子也止不住有些酸涩。怕是顶多十来日,这张脸就可以完全恢复正常了。 和上一世的心如死灰不同,这一世,自己还小,将来还有着无限的可能,最起码,再不会和上一世般,让祖父因为自己伤透了心…… 第二天寅时,蕴宁就起了床。 采莲捧来一套衣衫,石榴红的褙子,亮珊瑚色的凤尾纱裙,可不正是当初长公主着人所制? 当初配着这套漂亮衣衫,还有一套青金镶嵌石榴红玛瑙的全套首饰,可惜衣服倒是还在,首饰却是不知所踪了。 倒是丁氏让人送来两串珠花,一个沉甸甸很是晃眼的灿金步摇。明显是让蕴宁佩戴的。 第95章 采英手巧的紧,自打到了蕴宁身边,梳头的事一向都是她管着,这会儿可不是已经麻利的梳好了一个漂亮的飞仙髻?瞧见丁氏送来的首饰,不过瞟了一眼,便即转开视线——那金步摇分量倒是十足,可样式却老旧的紧,更别说小姐年纪还小,真是戴上了,不独显得老气,更有着一股暴发户的粗俗气息…… 径直从妆奁盒子里,帮着蕴宁挑了一条打成简单梅花形状、鹅黄色嵌蓝宝石的链子的穿插其间,衬着额上的花钿,当真是娇俏美丽。 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这般精心打扮,蕴宁一时有些失神。 正在帮蕴宁整理幂离的采莲无疑会错了意: 「小姐这样打扮很好看呢,待得脸上的疤痕尽皆褪去,不定多美呢。」 这话倒是没有丝毫夸张。实在是眼下即便蕴宁面容若鬼怪,让人不敢直视,可细看的话依旧能够看出,脸型极美,额头圆润,小巧的鼻梁挺直…… 只不过更多的人往往会因为被入目第一眼所见到的疤痕吓到,而不敢再看…… 蕴宁出来时,程宝茹已在外面候着了,乍一瞧见蕴宁,明显大吃一惊,眼神里掩不住的嫉恨之外,更有几分幸灾乐祸—— 打扮的这样漂亮又如何,就她那张脸,昨儿个可是把姑母都吓得差点儿失了魂,那般丑陋如厉鬼,就是穿上再漂亮的衣裳又有什么用。 只虽是这么想着,心里却无疑更加不平——实在是程宝茹今儿个也精心打扮了,桃粉色的褙子,浅蓝色的月华裙,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和丑陋的三妹妹站在一处,自己就和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鬟似的?且也不知她用的什么熏香,竟是无一处不幽香怡人…… 祖父真真是偏心至极,同是程家孙女,缘何香料也好,首饰也罢,给程蕴宁置办了这么多不说,还尽皆是精品?倒是同为孙子的自己,除了眼巴巴的瞧着,一点儿好处也沾不得…… 越想越不舒服,索性加快步伐,直接甩开了蕴宁,自己往前去了。 蕴宁也不以为意,照旧不紧不慢的缓步前行。两人来至院中不久,程庆轩和丁氏也从房间里出来。 往年伯夫人做寿,程庆轩大多托了官府事务繁忙的借口,几乎很少露面,许是觉得这次升了官,到伯府好歹能站住脚了,终是主动表示,会陪同丁氏一起前往。 殊不知丁氏心里,却是巴不得程庆轩不去才好。实在是有他跟着,怕是不好再刻意针对蕴宁…… 走出门来,待得看清蕴宁身上衣着,失神之余,丁氏更觉气闷,觉得真真是说不出来的刺眼,有心命她回去换下来,偏程庆轩就在旁边站着呢,只得勉强把心头的不悦又给压了下去。 两人跟着丁氏上了一辆车。程庆轩则上了马,一路护佑着往伯府而去。 作为帝都唯一一个世袭罔替的伯府,尽管安庆伯官职不显,他们家老夫人的寿诞,还是颇多权贵来贺。 耳听得外面马儿嘶鸣,丁氏不看也知道,怕是哪家家主不得来,特意派了恭贺的信使。 那般冠盖云集的场面,丁氏便是不看,也能想象的到。 一时竟是有些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她也曾是这繁花似锦中耀目的一点…… 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干姊妹中,曾经盛宠仅次于嫡姐丁芳华的自己,却成了境遇最不好的一个…… 这般想着,不自觉攥紧垂下的流苏,眼睛里也全是浓的散不开的阴翳。 「咦,娘亲,车怎么停下来了?」程宝茹忽然道。 丁氏回神,这才发现马车越行越慢,最后竟是停至路边。 微微掀开车帷,正瞧见一匹高头大马正驮着个满面春风、神情倨傲的英俊少年郎,带了一干随从,突然插在自家车前。 程庆轩已是瞧清楚来人,不独不敢出言责怪,还慌忙拱手见礼: 「原来是世子到了,世子您先请。」 马上少年满不在乎的冲程庆轩拱了拱手,马都没下,便直接进了丁家。 「方才那人,是谁呀?」程宝茹眼中神情又是惊讶又是兴奋—— 即便平日里并不常出门,程宝茹也能看出来对方怕是来头不小,毕竟,爹爹眼下可也是六品官了,却还要给那少年郎君让路! 因平日里居住的位置使然,程宝茹见过的家世最好的少年,也不过是和程庆轩相差无几的京官,偏是家境,甚至连程家都不如,没有优渥的生活,自然也养不出雍容的气度。 每年可不是逢年过节到外祖家拜年时,才能开开眼界?只是因为程庆轩官职不显,丁氏又是家中庶女,真是出身一流世家的少年男女,程宝茹却是依旧接触不到,还是第一次瞧见比起表兄顾德忠,还要优雅昳丽的少年郎…… 「那是靖国公世子。」丁氏瞟了一眼,也不觉有些疑惑。 实在是眼下过寿的是并不是身为安庆伯的父亲,而是嫡母吴太夫人。靖国公家世显贵,远非安庆伯府可比,会派人道贺,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可按理说,要来也是女眷啊,怎么倒是这位世子爷一个人跑过来了? 只很快,丁氏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却是车子跟在靖国公世子方简的后面,已然进了伯府。 远远的已经能瞧见站在堂前迎客的兄长丁芳年和其他兄弟以及几个侄子。 第96章 丁芳年眼下四十有余,五品的吏部郎中,听着官职不显,却是颇为要紧的一个职位,再有功勋世族的出身,和妹婿武安侯袁烈这样一个助力,可以预见,前途应该也会颇为坦荡。 瞧见是程家的马车到了,满面春风的丁芳年回头和其他人交代了句什么,便带着嫡子丁绍安亲自迎了过来。 还从不曾在大舅兄面前有过这等脸面,程庆轩惊了一下,旋即喜不自胜,忙也笑着迎了上去: 「大哥。」 丁芳年探手扶住程庆轩的胳膊: 「咱们都是一家人,不须多礼。」 要说丁芳年这人还是极会做人的,这么些年了,程庆轩甚少登门,外面偶然遇见时,还总要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丁芳年即便心里不喜,也从没表现出来过,甚至当初程庆轩任户部主事的票拟刚出来,丁芳年就赶紧着人去了程家道喜,送的贺礼也丰厚的紧。 程庆轩升了官本就开心,这会儿在一干客人面前又涨了脸面,笑容当真是止也止不住,拍着一旁神情恭敬的丁绍安的肩膀道: 「转眼间,安哥儿也这般大了……」 「多谢姑丈记挂。」丁绍安心里很是无奈,要说几位姑父里面,丁绍安打心眼里亲近的自然是嫡亲的姑丈袁烈,一则袁家地位最为显赫,二则袁烈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对这些子侄辈也颇为照顾。 要说性子最别扭的,可不就是程庆轩了? 要么不登门,要么来了就是耷拉着一张脸,一副别人欠他多少银子的模样。 后来更妙,竟是连门都不踩了。 即便明知程家老爷子当初曾妙手救了祖父一命,丁绍安却依旧有些为二姑母不值,毕竟,丁家上一辈的姑娘里,才貌最出众的,除了丁芳华之外,就数得着丁淑芳了。 只这会儿有事相求,脸上自然不会表现什么。 丁芳年已是笑呵呵的接过话去: 「何止是长大了,不瞒妹夫说,咱们家安哥儿很快也要当爹了呢。」 「是吗,可真是喜事连连啊,分明就是好事成双吗!」心情好了,程庆轩自然乐得说几句好听话。这才隐约记起,前年上好像听妻子说过,说是府里大哥儿成亲了,娶的是永安伯府梅家的女孩,倒不想这么久才传出怀孕的喜讯来。 「可不。」程庆轩不是外人,丁芳年也就没有谦虚,却是话锋一转,「对了,怎么不见府里老爷子?」 说话时,眉间分明有些郁色。 儿媳妇过门两年,才怀了这第一胎,本是一件天大的大喜事,课前些日子还好,这几日却跟婆婆说,觉得腹中胎儿似是有些不对。倒也请了相熟的太医过府来看,却是没看出个所以然…… 程庆轩神情登时就有些发僵—— 是了,丁家可是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两口子和老爷子别府而居的事。可程庆轩也委实没想到,岳母寿诞,丁家竟然还给老爷子送了请柬…… 忽然隐约忆起,好像听丁氏提过这么一嘴,只自己并没放在心上…… 可这样的话如何好意思说出口? 毕竟,当初丁家愿意让女儿下嫁,冲的可全是老爷子的面子!要是知道两口子不独没有在老爷子面前尽孝道,反而还闹出别府另居的事来,即便不至于翻脸,说不得也会多有腹诽。 一时沉吟不决。好在他脑子转的也快,心知老爷子那个人等闲时候并不会刻意让自己难堪,若然见到了请柬准备到丁家来,必然派人知会一声,眼下既是没发话,那要么是请柬还在丁氏手中,要么就是没有来的意思。当下勉强一笑: 「那个,老爷子有事在身,今儿个怕是不能过来了。」 丁芳年神情就有些狐疑,毕竟,儿女亲家的关系之外,两家老爷子的交情也不是一般的好,程仲每每见了老夫人也都是以「嫂夫人」呼之,今儿个又是伯夫人寿诞,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定会派人知会一声,怎么竟是连个面都不露? 若是往常也就罢了,今儿个确然有事相求,毕竟,儿媳妇肚里的那个可是自己第一个孙子…… 一时神情颇为失望,却也不好说什么。 丁绍安却是个性子急的,已是快言快语道: 「老爷子可是让其他人家给接走了?不然姑丈告诉我,我派人去候着……」 「这,这……」程庆轩神情越发尴尬,毕竟,方才「有事外出」一说不过是托辞罢了,自己哪里知道老爷子到哪家去了? 丁芳年老于人事,哪里看不出程庆轩吞吞吐吐之下的心虚?忙喝止丁绍安: 「客人越发多了,还不快引了你姑丈一家进去。」 说着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程庆轩长出一口气,跟在丁绍安后面,往里去了。 车子里的丁氏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却是面色淡淡—— 瞧自己这大哥着急上火的样子,约莫是侄媳妇梅氏坐胎不稳,只这又关自己什么事?当初嫡母逼迫自己和姨娘时,这个嫡兄又在哪里,何尝关心过自己一丝一毫? 他们一家人的死活,又和自己何干?甚至丁氏心里,巴不得出些什么事才好。 程家的马车停稳,当下便有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上前接住: 「二姐回来了?」 第97章 又瞥一眼紧接着先从马车上下来的程宝茹: 「二姑娘生的越发好看了。」 语气里却是敷衍居多—— 程宝茹的相貌更多的肖似她那姨娘,眉眼虽也算精致,却和丁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说话的这位可不正是丁家二老爷丁芳晨的夫人郑氏? 丁家大房兄弟两个,全是伯夫人所出,郑氏对丁淑芳这个庶姐,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亲近。 刚想转身引了两人往后堂去,不妨车帷再次掀开,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女孩子从车上下来。 和程宝茹的束手束脚不同,这女孩明显大方的多。郑氏不由大是诧异: 「这是……」 「宁姐儿,快过来见过你二舅母。」仿佛没瞧出郑氏的惊诧,丁氏笑了一下,又冲郑氏道,「好些年没见了,弟妹怕是都不认得了,这是我们家三姑娘,蕴宁。」 郑氏略略怔了一下,好容易才想起来。是了,庶姐跟前可不就只是程宝茹这么个庶女,还有个嫡出的小女儿呢。 似乎听说是毁了容的。只庶女照顾的好好的,唯一的嫡女却是那般粗心,未免让人多有不解。 只旁人家的事,没什么厉害关系的情况下,郑氏也不乐多管,毕竟,帝都鱼龙混杂,但凡有些头面的,家里的阴司事可不多了去了?谁又能弄清楚,这里有多少曲曲绕绕? 只瞧这宁丫头内敛自制的模样,分明和有些毛躁的程宝茹大不相同,又想到丁氏竟是任由庶女亲亲热热的挽着胳膊陪着,反倒把亲生的撩到一旁,即便小丫头是毁了容的,依旧未免有些心狠了。 好在衣着上倒是没有亏待,还有旁边侍候的人,也明显是精心挑选的…… 视线在蕴宁脸上略停了一停,便笑着道: 「原来是宁姐儿啊,都长成大姑娘了,舅母都要认不出来了。二姐快后面去吧,大姐也来了,和母亲正在堂上说话呢。」 当下招手叫来一个大丫鬟,在前面引路,领着丁氏母女三人往正堂伯夫人的所在去了。 毕竟是老资格的伯府,丁家府邸自然不是一般的轩敞。各个院落俱是方正大气,每一处又都自有格局,隔墙只见绿荫处处、花木扶疏,若非有大丫鬟引领着,蕴宁真觉得自己说不好就会迷路。 经过一个抄手游廊,转过一处山水影壁,终于又有寒暄之声传来,那大丫鬟站住脚: 「婢子就送姑太太到这里了,王嬷嬷已经来接了。」 说着福身退下,一个穿着石青色褙子的妇人笑着迎了上来: 「太夫人可不是正念叨呢,可巧,二小姐就到了。」 王嬷嬷正经是伯夫人吴氏的陪房,可不是嫡母面前一等一的红人? 丁氏在她面前自然不敢托大,忙上前一步,扶了王嬷嬷的胳膊,止了她的礼,又塞了个厚厚的红封过去: 「府里的路我又不是不认得,何必还要劳动嬷嬷跑这么一趟?」 「二小姐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了。」王嬷嬷倒也没有推辞,接过红封纳于袖中,依旧循着旧日的称呼笑着道,「二小姐可是府里的娇客,听说姑爷刚升了官,老奴能接一接二小姐,也沾些喜气不是?」 待得瞧见跟在后面的蕴宁,也明显有些吃惊。只她是个聪明的,自然不会开口询问。当下一路寒暄着,很快引着众人到了内堂。 早有当值的大丫鬟进去通禀,看到丁氏母女三人到了,边打起珠帘边笑着招呼道: 「大姑奶奶和太夫人方才还念叨着呢,可巧,二姑奶奶就来了。」 隔着晃晃荡荡的珠帘,已能瞧见正中间这会儿正端坐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夫人,可不正是太夫人吴氏? 吴氏生的面如银盆,眼下年龄大了,自然更显富态,偏是一双狭长眼眸,即便笑时,也无端端透出些威严之感。 走在前面的丁氏脸上却是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入内,噗通一声跪倒在中间摆放的蒲团上: 「母亲,不孝女儿回来了……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口中说着,已是红了眼圈,端的是母女情深。 「二妹妹还是和小时一样,见到母亲就非要撒撒娇不可。」坐在吴氏下首的可不正是丁芳华,看丁淑芳如此,不由笑着道。 又有两个少妇打扮的女子上前搀扶,顺着丁芳华的话道: 「外甥女可跟着呢,二姐姐还要撒娇,也不怕小辈们笑话?」 「我怕什么!左右有母亲疼我,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会儿不定多眼红呢。」丁氏顺势起身,又奉上一个精致的礼盒,这才指了程宝茹和蕴宁道,「这是我们家二姐儿宝茹,三姐儿蕴宁……」 程宝茹和蕴宁忙又再次和吴氏见礼。 两人跪倒在地,程宝茹反身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小包袱恭恭敬敬的献上: 「听娘亲说外祖母冬日里有些怕冷,茹儿就特意衲了双鞋垫,做了一双棉袜子,还有一个棉坎夹,做的不好,可也是茹儿一片心意,还请外祖母笑纳。」 这般说着,不禁有些得意。 早听娘亲说过,伯夫人这人瞧着严厉,却最是个重礼守规矩的,且这几年次次跟着丁淑芳前来拜寿,程宝茹可不是早总结出来了——伯府什么都不缺,最看重的倒是晚辈的心意。 第98章 比方说前年上,九岁的小表妹,拿了个绣的说是鸳鸯,自己瞧着分明是鸭子的帕子当寿礼,还被伯夫人好一顿夸呢。 今儿这些礼物,自己可是用了心的,绣工倒在其次,那料子可是一等一的好…… 这般想着,不觉斜睨了眼蕴宁—— 昨儿个刚回家,娘亲又对她极为不喜,自是不会特意提醒,今儿个不出丑才怪! 「茹表姐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也让我们也开开眼界。」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响起。 程宝茹回头,脸色就有些发僵——说话的可不正是前年送帕子的表妹丁清怡? 这小丫头忒记仇,自打前年自己那一笑,算是被她记恨上了,年年来伯府,都要找茬。 好在这回自己可不怕。 当下很是得意的把包袱递过去: 「怡表妹且瞧瞧,比起你的绣工如何?」 丁清怡接过来,抖开包袱,先拿起那件坎甲,只觉入手温润舒适,触感倒是比起那些貂裘还要舒服。 当下脸色便有些不好,直接丢了下去: 「什么绣工,白白糟蹋了好料子!」 倒是吴氏看了一眼,眉宇间隐现出讶异之色: 「茹姐儿有心了。」 口中说着,已是让人赏了个宝石璎珞圈过去。 这布料,吴氏却是见过,便是家里也有一匹,却是上一年节下时,皇上所赐,说是琉球所贡,是一种较为罕见的丝织品,保暖效果比起貂裘来还要好些…… 眉头忽然蹙了一下,眼底闪出些深思的模样—— 怎么程宝茹献了这礼物,跟在她身后另一个外孙女身边的两个丫鬟,神情却是又惊又怒。难不成,这坎甲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这般想着,不觉又拿起坎甲看了看,下一刻,眼睛微微一眯—— 却是坎甲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果然有一个印记,仔细瞧去,却是见过的,可不正是长公主府的标识? 采英采莲的眼中却是几乎要喷出火来—— 就没见过这样做人母亲的! 那琉球贡品可不是长公主当初一并赐下来的? 这程家太太倒好,竟是厚着脸皮直接拿走,转头却给了庶女。 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宝茹才是她嫡亲的女儿呢! 看到程宝茹出风头,旁边的丁清怡可不同样不舒服?二姑母家这个表妹委实再讨厌不过。若非前年上,她笑得太过厉害,也不至于惊动了那么多人,生生令得自己精心准备的寿礼成了姊妹间的笑柄。 方才本想让她难堪呢,可瞧着祖母的样子,倒仿佛真是什么好东西呢。 却不愿众人的注意力被程宝茹夺了去,当下亲亲热热上前一步,一把抱住蕴宁的胳膊: 「这位姐姐却是个面生的,你也是二姑母家的女孩吗?」 一番话说得丁氏先就一滞,神情间便有些不自在,又唯恐旁人看出些什么来,正想怎么找个理由开脱一番—— 毕竟今儿个会带蕴宁过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让她找个时间把栖霞山庄还给明珠,却是把准备寿礼的事给疏忽了。 虽然乐的蕴宁出丑,却不愿外人看出什么来。毕竟,外人心里,程蕴宁可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没道理,庶女都知道外祖母的喜好,嫡出的女儿不独一无所知,却是连个礼物都没准备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过来了。 蕴宁已是行至蒲团前再次跪下磕了个头,从采英手中接过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色楠木匣子,轻轻在匣子上一按,也不知她怎么弄的,匣子竟是应声而开,露出里面一对儿精巧的琥珀色玉瓶来: 「外祖母六十五华诞,蕴宁无以为贺,这是我亲手调配的玫瑰露,以祝外祖母芳辰永驻。」 少女眼神清澈明亮,白皙修长的手掌上,那一对儿玉瓶越发显得清幽古朴,再有那「芳辰永驻」的祝祷,便是严厉如伯夫人,也不觉面露笑容,示意王嬷嬷上前接了。 不想本是紧挨着坐的长女丁芳华却是起身,径直上前接过盒子,又拉了蕴宁起来,这才转身朝着伯夫人笑吟吟道: 「宁姐儿亲手做的东西可真真是宝贝,不瞒娘亲说,我都眼馋了呢。」 两人这般手挽手并肩站在那里,神态间可不是一般的亲昵,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和谐,倒似是和一对儿亲母女一般—— 丁淑芳一下捏紧拳头,便是喘气都有些粗。 之前已经听长女提起过蕴宁救了外孙女明珠的事,因而即便对蕴宁另眼相看,伯夫人倒也不甚在意,却不意,长女的模样,竟似是和这个毁了容的外孙女尤其投缘。 不觉瞥了丁淑芳一眼—— 旁人不知,养了这个庶女多年的伯夫人却知道,丁淑芳瞧着温柔乖巧,却最是那等心思精明诡谲的…… 再没料到嫡母会突然看过来,丁氏来不及收回眼神里的厌恨,忙忙换上一副笑脸,急促道: 「母亲不知,我们家宁姐儿,平日里跟老爷子最是亲近,倒也,学了些皮毛,可好歹也是一番心意,母亲真能看得上眼,也是她的福气呢。还不快呈上来给你外祖母,如何还要劳动姨母?」 只她虽力图自然,神情间却是有些僵硬。最后呵斥蕴宁的两句话,更是有些没道理。 第99章 吴太夫人顿时有些疑惑,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丁芳华却是蹙了下眉头—— 当初寺里一别,已是和蕴宁月余未见,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见到,就觉得自己心里的欢喜好像就多了一层。 这会儿看丁淑芳当众给蕴宁冷脸子,未免有些不喜,只人家是亲娘俩,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只管牵了蕴宁的手,送到太夫人身边: 「三妹妹对宁姐儿是不是太严苛了?这样的好东西,可不叫皮毛。」 说着冲丁清怡眨了眨眼: 「要说还是我们怡姐儿有福,你那些姐妹们这会儿都不在,可不是正好便宜了你?」 口中说着,已是旋开一瓶精油,房间里顿时充满玫瑰花的芳香,房里一干女眷登时只觉如坠花丛之中,因着应酬来往客人而起的燥累之意,也随之一扫而空。 丁清怡愣了一下,下一刻灵动的眼睛忽然睁大: 「啊呀,姑母的意思是,明珠表姐的香,就是,就是……」 一时激动的小脸通红—— 要说这段时日,帝都贵女间谈论最多的,可不就是京城新近忽然多了一位调香大师? 最先传出这消息的是长公主府—— 因是生的双胎,还经历了难产,尽管精心保养过,可长公主再出现在人前时,还是显得憔悴多了。 还以为想要恢复容貌,说不得须得一年两载,不想仅过了月余,长公主的皮肤就已是白里透红,还有衣带翩然时的清雅芬芳,更是旁人从没有闻过的馨香味道。 帝都一时趋之若鹜,可长公主面前,却没有人敢放肆,尽管心里痒痒的猫抓似的,也只得忍了下来,只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越是打探不出来,大家越忍不住想要打探,可直到现在为止,大家除了知道,那位调香大师,和长公主府过从甚密,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了。可也越发激起了无数贵女对那大师手中香的向往之情。 丁家自然也听到了这等传闻,本是有些将信将疑,不想今儿个袁明珠到时,衣服上的熏香却是阖府女眷都未闻过的,似是寒冬枝头傲放的寒梅,又似二月盛开的繁华,让人站在她身边,只觉如沐春风…… 本还想着等寿宴结束,就寻姑母厚着脸皮讨些呢,倒不料却是从袁明珠身边的丫鬟那儿知道,那熏香并不是武安侯府上的,而是和长公主的香料同出一源。 丁清怡就很是失望,毕竟但凡世间女子,有哪个不爱胭脂水粉的?这会儿听丁芳华如此说,如何会不喜出望外? 当下拽住蕴宁的胳膊就不撒手了: 「好姐姐,你去我哪里瞧瞧,可有什么瞧得上眼的,好歹让我换一点可好?」 伯府规矩大,丁清怡自然明白,不可随便向别人讨要东西,可那香料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丁清怡依旧是情不自禁的开口。 便是旁边坐着的伯府其他几房的老夫人,闻言也不由有些意动,只她们毕竟都是长辈,倒也不好和丁清怡一般。 「怡妹妹说笑了,既是妹妹喜欢,我回头便让人给妹妹送来。」蕴宁冲着几位老夫人微微一笑,「还有几位长辈,到时莫要嫌弃蕴宁做的东西粗陋便是。」 既是决定要开个脂粉铺子,伯府女眷可不就是未来的主顾?所谓与人为善,先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眼下盛夏时分,栖霞山庄好多花可不是正在盛放?再往前些,桂花也会开了,能调出不少味道极好的香呢…… 没想到还有这等好处,更难得的是这女孩自始至终眼神清正,没有丝毫阿谀谄媚之态,本来并没有把蕴宁放在眼里的几位老夫人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 「这般聪慧又懂事的丫头,真真是可人疼呢!」 「可不,还顶顶孝顺呢,大嫂可真是有福的,有个这么能干的外孙女……」 口中说着纷纷送出各色礼物,即便程宝茹也跟着沾了些光,得了些见面礼,却无疑成了彻头彻尾的陪衬。 旁边丁氏神情更加隐晦不明,只觉浑身都有些发冷—— 程蕴宁她怎么可以如此耀目!即便要被人众星拱月,那个人怎么也应该是女儿明珠,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这个丑八怪出头啊! 更无法接受的是,明明这之前老爷子一直在外奔波,这才把她接回去多久啊,怎么就能教出一个调香的天才来? 只和性子直爽的嫡姐丁芳华不同,嫡母吴氏却最是精明,方才已是被她察觉出不对,这会儿无论如何不能露出破绽来。可不能再让蕴宁呆下去了,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只得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冲着丁清怡勉强笑道: 「你们姐妹倒是投缘。正好就麻烦怡姐儿带着她们姐妹在府里转一圈,和其他姐妹一块儿顽会吧。」 丁清怡自然欢欢喜喜的答应了。却是一径挽着蕴宁的胳膊,至于和程宝茹,却是不愿多说。令得程宝茹越发气闷—— 她是程家庶女,便是再多不满,可也不敢在丁清怡这个伯府嫡小姐面前使出来,却是对蕴宁越发怀恨在心。 等三人走到外面,当即站住脚,对丁清怡冷笑一声: 「怡妹妹年纪小,可莫要被人骗了,你可知道宁姐儿手中的奇香从哪里来的?」 丁清怡斜睨了她一眼,却是并未做声。 第100章 程宝茹也没指望她有什么反应,当下继续道:「可不是全靠了栖霞山庄的特殊之处?没有栖霞山庄傍着汤泉的大片花海,怎么可能调出那等奇香来?再说了,就没见过那般脸皮厚的,明明是祖父的手笔,倒好,硬要套到自己头上,今儿个还夸下了海口,赶明拿不出来……是了,我怎么忘了,拿不出来也没甚干系的,毕竟,外祖父这等人家,自然不好同一个女孩子计较……」 程宝茹这边儿侃侃而谈,不妨全被后边送出来的王嬷嬷听在耳中,当下不由纳罕不已—— ——哪有做姐姐的,这么欺负自己妹妹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骂人的是庶女,被挤兑的却是嫡出。 且看程宝茹这般驾轻就熟的模样,明显不是第一次这般。即便到了外边,嫡妹面前,还敢这么强势,要说背后没人撑腰,王嬷嬷可是不信的。更别说,二小姐丁淑芳的性子,王嬷嬷自认可也算了解,可不最是那等吃不得半点儿亏的主?当初在府里当姑娘时,事事都爱掐尖好胜,硬是受不得半点儿委屈。 怎么这会儿竟然好脾气到容忍庶女爬到嫡亲的女儿头上作妖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妙手福医》卷一 作者:佑眉 02、《妙手福医》卷二 作者:佑眉 03、《妙手福医》卷三 作者:佑眉 04、《妙手福医》卷四 作者:佑眉 05、《妙手福医》卷五 作者:佑眉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