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美味冲喜妻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一大早,顾见骊在当铺门外等了好久。她手里捏着一支双蝶流苏步摇,也不知道因为过分用力还是因为天寒,纤细娇嫩的手指白森森的。 寒冬腊月折胶堕指,枯寒街巷里,她玉软花柔。一阵寒风虐过,吹动她单薄的襦装紧贴细腰,柳亸花娇、娉婷袅娜。勾得街头巷尾里一双双眼睛望过来。 「吱呀——」 当铺沉重的木门从里面拉开。顾见骊捏着母亲留给她的最后遗物,细步迈进门槛。纵使万般不舍,父亲还等着救命的药。 街头巷尾中有了议论。 「武贤王可是咱们大姬唯一的异姓王,昔日多风光呐。如今……啧啧。罢爵抄家打入天牢,要不是正好赶上太后喜寿大赦天下,他早就……」男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另一个人笑嘻嘻接话:「如今他也是吊着口气,早死晚死的有什个区别。」 几人幸灾乐祸,似乎忘了当年武贤王得胜归来时,他们也曾喜气洋洋跪地叩拜,高呼战神。 「可惜了安京双骊……」男人叹了口气。 武贤王的一双女儿名中皆有「骊」字,因其美貌,并称安京双骊,名动天下,是整个永安城的男人们不可企及的苍穹皓月。 「听说已经出嫁的姐姐顾在骊三年无所出,如今赶上这事儿,不知道会不会被休弃。妹妹顾见骊和广平伯府的三郎早先有婚约。这门亲事,原先是破落宗亲高攀武贤王,可如今看这情形,这婚事恐怕也是要吹了。」 另一人质疑:「不能吧?这桩婚事可是圣上赐婚啊!」 …… 顾见骊没有听见那些人的议论,她也不在意。这三个月她已经听够了。她在当铺换了钱,又去药铺抓了药,忍着不怀好意的各种打量,匆匆赶回家。 顾家四口如今住在一处忠仆让出来的简陋农家小院。那院落是真的小,整个院落没有顾见骊曾经的闺房大。一共两间屋,父亲、继母母子三人挤在一屋,顾见骊自己住一间。她住的那一间还是曾经的厨房改的。院子逼仄狭小,几无落脚之处。 顾见骊刚走到巷口,就听见嘈杂的争执声从家中传来,继母陶氏的粗嗓子格外刺耳。顾见骊一手抓紧了手里的药,一手提着裙子,疾步往家赶。 「你们广平伯府一窝子又怂又坏的势利眼!怪不得落魄到这步田地。当初眼巴巴求着咱家姑娘嫁过去,现在跑来落井下石!欺负我男人躺在床上,你们会遭报应的!」陶氏又哭又嚎。 赶到家门口的顾见骊听见陶氏的话,心里顿时一惊。难道是广平伯府来退亲了? 顾见骊眸光微凝,然后暗下去。她咬唇,淡粉的唇瓣上显出月牙的白印子。 小院门口堵了很多看热闹的人。院门关着,看不见里面的情景,看热闹的人一个个竖着耳朵听热闹,见顾见骊回来,都让开了些。 顾见骊刚一打开院门,看热闹的人群伸长脖子往里面望。 坐在地上的陶氏一骨碌爬起来,端起身旁的一盆污水朝门外泼去:「看什么热闹!再看挖了你们的眼!」 她又骂了两句,抓着门口的扫把赶人,一直赶到巷口。 广平伯府来的人是宋管家,后面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两个用红绸缠绕的箱子。 顾见骊望着那两个箱子上的红绸,有些不解。 宋管家对着顾见骊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礼:「见过顾二姑娘。」 顾见骊还记得宋管家上次见她时谄媚的脸。 「顾二姑娘,老奴是来送聘礼的。三日后便是黄道吉日,到时花轿来接您。老奴提前祝您和五爷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顾见骊猛地抬头,潋滟秋眸中满是震惊。 她垂首低眉时已是美如画,她抬眼望着你时,又是另一种惊艳。 宋管家愣住了。他自是知道安京双骊的美名,可顾见骊不过十五岁,是还没完全长开的年纪。宋管家一直认为顾见骊逊于其姐,今日方知大错特错。倘若再过两年,顾见骊骨子里属于女人的媚意流出,不知要何等倾城色。 如今顾家沦落至此,顾见骊早就做好了被退亲的准备。她原以为广平伯府的人是来退婚的,可怎么也没想到是给姬五爷送聘礼的。 姬五爷…… 顾见骊垂在身侧的手忽然颤了颤指尖儿。 她没见过姬五爷,可是她知道这个人。整个大姬王朝无人不知姬五爷。那是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恶鬼。 顾见骊不敢置信地惶惶向后退了一步,问:「这是什么意思?」 宋管家的声音软上几分,压低声音:「顾二姑娘,老奴给您交个实话。如今你家这个情景,说不定哪日陛下再究,可是连累九族的罪。我们三郎怎么还敢娶您。」 顾见骊脸色微白,她忍下心里的难受,问:「何不退婚一了百了?」 「那可是圣上赐婚。」 顾见骊不解,不能退婚却能换嫁?这不同样是抗旨? 宋管家笑了:「五爷名昭,三郎名绍。这……圣旨上不知怎么滴了一滴墨。」 「私改圣旨同样是死罪……」顾见骊声音微微发颤。 顾见骊望着宋管家脸上的笑容,她忽然就懂了。 ——可恐怕是宫里的意思。 陶氏回来了,她两步冲进小院,把顾见骊拉到身后护着,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宋管家,愤愤道:「谁不知道姬五爷熬不过这个冬,连棺材都做好了!这是等着拉我们二娘陪葬呢!我们二娘死了日后牵连不到你们,又保了颜面,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你广平伯府不敢抗旨,我顾家敢!回去给那一窝势利眼送个话,今日是我们二娘休了姬玄恪那个混蛋!」 陶氏嚎着嚎着又哭又笑。 「都是怂蛋!全都是!」 第02章 顾见骊从最初的震惊逐渐平复下来,她蹲下来,掀开箱子。 两块布,一袋米一袋面,还有五十两银子。 若顾家还是昔日光景,不管是给姬五爷还是给姬三郎提亲,断然不会只有这些东西。还真是故意羞辱人。 不过顾见骊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她摩挲着银子,心想:这人早两天过来就好了,那她就不用当了母亲的遗物。 这门等于赔命一样的亲事——顾见骊点了头。 「麻烦宋管家回话,这亲事我答应了。」 「不行!你个糊涂的!」陶氏气得把顾见骊拉起来,她往前迈出一大步,挡住继女,撸起袖子打算骂个痛快。 「母亲。」顾见骊轻轻喊了一声。 陶氏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她嫁来顾家七年,知道两个继女都不喜欢她,这是她头一遭听到这个称呼。这三个多月里她所有的体面都没了,她像疯了一样硬撑着,此时心里却窝了一汪水,又酸又涩。 宋管家脸色变了又变,对顾见骊这么爽快答应十分意外。犹豫片刻,想起老夫人交代的话,他堆起笑脸,说:「这就对了。如今这境况,有了今日未必有明日,能捞一个是一个。」 顾见骊眉目不动,疏离淡然,没有接话的意思。 宋管家讪讪。 趁着陶氏愣神的功夫,宋管家忙带着两个小厮匆忙离开。 狭小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下来。陶氏忍了泪,说:「你这是何必?广平伯府这么做就是故意羞辱人,等着咱们主动抗旨拒了这婚事。咱们家如今背着死罪,也不在意多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了!我知道你这孩子是急着用钱救你父亲,可是生钱的法子多的是,何必让你这孩子用命来换?你绣绣帕子,我拿去铺子卖也能赚来钱……」 顾见骊垂着眼睛,她声音又低又小,却带着执拗:「都说人证物证具在,可是我不相信父亲是那样的人。逼我们抗旨的不是广平伯府,而是宫里。若我们抗旨悔婚,才是中了计,那样我们就活不到父亲洗刷冤屈的时候了。五十年是活,十五年也是活。宁肯我一个人死了,也不愿整个顾家担着污名地活。」 顾见骊抽噎一声,拼命忍下泪来。 「再说父亲的伤不是这些廉价药能医好的,更何况我们连买劣药的银子也没了。父亲的身子等不到我们靠绣帕子赚钱。这五十两银子倒是能暂时应急。」 陶氏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话来。她知道自己愚笨,竟是没看透这里面的弯弯道道。 墙头忽然一阵骚动,似有砖块掉落。顾见骊和陶氏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脑壳从墙头一点点冒出来。原来是街头赵家的赵二旺爬上了墙头。 「听说你们家现在缺救命的钱?」赵二旺垂涎的目光扫过顾见骊,「陪哥哥一晚,300文钱,干不干?」 「我砸死你个脏癞子!」 陶氏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直接朝赵二旺砸过去,追过去骂。 石头正好砸到赵二旺的脑袋,赵二旺尖叫了一声,直接从墙头跌下去。他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后悔了随时来找我!」 顾见骊淡粉的樱唇微阖,极浅极浅的一声叹息声散尽,一抹浅笑掬在她的唇畔,她轻声说:「即使留下也没什么好结果。」 陶氏心里「咯噔」一声,不再想着追赵二旺,回头望向顾见骊。就算穿着农家破旧的粗布衣裙,也未曾失了她半分丽色。她的母亲当年便是祸水,如今她和她的姐姐皆是娇妍而绽,竟出于蓝而胜于蓝。 ——花容国色。 她的这张脸,就是祸害。 陶氏从脚底开始发寒,寒意迅速蔓延全身。她隐约明白自己再怎么用泼辣撑着,如今恐怕也没能力护住这个孩子。 陶氏心里憋得慌。为如今的境况憋得慌,也为人情丑陋憋得慌。想起顾敬元犯的罪,心里更憋得慌。顾敬元犯的罪是奸淫骊贵妃。 晚上,陶氏给顾敬元掖被角,听见顾敬元的呓语。她凑过去,隐约听见一个「骊」字。陶氏知道他在念他的发妻。 顾敬元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崇拜的英雄。是她不管不顾贴上来做人继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顾敬元对发妻的深情。她也一万个信任顾敬元的人品,笃信他做不出欺凌女子的恶行。 可是……骊贵妃是顾敬元发妻的妹妹,五官轮廓极为相似。 陶氏心里一颤,忽又不确定了。 不能多想,也不敢再多想。她抹了眼角的湿意,敲开里间顾见骊的房门。 顾见骊抱膝坐在床上,下巴搭在膝盖上。在昏暗的小屋子里,瞧上去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偏着头,抬眼望向陶氏,然后拍了拍身侧的床,请她过来坐。 陶氏忍下心酸,挨着她坐下,努力扯出笑脸来,一边瞧着顾见骊的脸色,一边用试探且讨好的口气,说:「我就是想过来跟你说说话,不吵你吧?」 面对外人的时候,陶氏没在嘴上吃过亏,可一对顾家父女三个,她就变得有些口拙。大概是自认身份低,自卑作祟。 顾见骊将手搭在陶氏的手背上,陶氏望着交叠的两只手有些不自在。 「谢谢您。」顾见骊开口。 陶氏慌慌张张地:「这、这说的什么话……」 顾见骊含笑摇头,温声细语:「见骊小时候不太懂事,对您不够敬重……」 「没有的事!胡说!」陶氏忙打断顾见骊的话。陶氏很理解两个继女,谁又能发自内心喜欢继母呢?更何况这两个继女往年只是对她冷淡疏离些罢了,谈不上不敬重。 母女两个相视一笑,有些话也不必再说了。 陶氏宽慰顾见骊:「有的半死人叫喜事一冲,这病就好了。我们见骊从小到大运气都不错,你这婚事几经波折,最后阴错阳差嫁给姬五爷,也未必不是一种缘分。说不定你真的能冲去姬五爷身上的病气,嫁过去第二日啊,姬五爷就生龙活虎了!」 顾见骊是不太信「冲喜」这说法的,只是陶氏安慰她,她也不想陶氏过分担心,所以她笑起来,顺着陶氏的话,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承您吉言了,不过我只盼着姬五爷一直吊着口气半死不活就好,他可千万别生龙活虎。」 她眉心微蹙,难得带出几分十五岁小姑娘的娇憨来。 陶氏一怔,问:「你这是怕他?」 顾见骊反问:「有人不怕他?」 第03章 「这……」 想起广平伯府里这位半死的五爷曾经干的行当,陶氏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劝慰顾见骊。别说才十五岁的继女,就算是她面对面见着姬五爷也是要两腿打颤的。 顾见骊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打了个寒颤,声音里也带着一丝颤音:「我听说杀人太多,死后是要被恶鬼缠着的。他杀了那么多人,若死了,我被拉去陪葬,岂不是一并也要被无数恶鬼缠着?」 顾见骊脸色越来越白,忐忑发颤。全然没了先前的冷静自若。 陶氏知道顾见骊是个行事无畏的,可偏偏怕鬼。她正想着怎么安慰她,忽见顾见骊又舒了口气。 「我怎么忘了,他杀过那么多人,死后也会变成最厉的厉鬼!其他的恶鬼定然不敢缠上来……」 顾见骊声音低下去,语气里带着犹疑和恐慌。 「见骊,别乱说了。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顾见骊没吭声,还陷在自己的假想中。陶氏急忙开口,阻止她胡思乱想再半夜做噩梦吓哭。 「见骊,咱们还没到绝境。只要还活着一日就有希望。别说姬五爷未必会立刻病逝,就算他病逝了,你也未必要跟着陪葬。路是人走出来的,法子也是人想出来的。咱们顾家人永远都不会垂头丧气,失了斗志。」 顾见骊点点头,不想让继母再为她挂心。 可是她心里却在胡乱猜想着,不管怎么说,她也算嫁给了姬五爷,嫁过去之后说不定在他死前还要照顾他两日。到了阴曹地府,他看在她曾照顾他又为她陪葬的份上,兴许会罩着她,不让那些恶鬼纠缠? 可是像姬五爷那样冷血阴翳的人,又哪里知道感谢别人?说不定第一个吃了她的,不是别的小鬼,正是姬五爷这只厉鬼! 顾见骊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她身陷阴曹地府,周围全是恐怖丑陋的恶鬼。她跑啊跑,不小心摔倒了,一抬头看见九头六臂的姬五爷,姬五爷把她拎起来,张开血盆大口,「咔嚓」一声把她给吃了! 顾见骊惊醒,冷汗淋漓,湿了衣衫。 「阴曹地府实在太可怕了……」 她双手合十,诚心祈求,求姬五爷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可也别醒过来,最好一直这样半死不活,吊着口气。 顾见骊轻轻咬唇,自责盼着姬五爷不要恢复健康实在有些不善良。可一想到姬五爷的凶名,她咬咬牙,自私地原谅了自己。 三日一晃而过。 顾在骊坐起来,潋滟凤眸里一片清朗澄澈,毫无半分刚睡醒的憨倦。这一夜,她几乎没睡。 她一动不动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从枕下拿出一份信笺,慢慢展开。 天还没亮,又舍不得点蜡烛,屋子里漆黑一片。顾见骊看不清信笺上的字,却早已烂熟于心。她纤细的指尖儿抚过纸面,双唇阖动无声念着信笺上的诗句。 这是她与姬玄恪订婚第二日,姬玄恪悄悄送过来的。 顾见骊一动不动,长久地出神。 这三个月,她见多了人情冷暖。就连亲戚也在患难时落井下石,而她与姬玄恪并未做成夫妻,他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记恨和介怀的呢? 顾见骊释然地微笑着点燃烛台。暗黄的火苗逐渐吞噬信笺,吞噬了信笺上的字字句句。也烧掉了关于姬玄恪的一切。 桌子上放着大红的喜服。顾见骊摸了摸粗糙的料子,换上后走进外间。继母和弟弟都在院子里,外间只有父亲躺在床上。 顾见骊安静地坐在父亲床边,目光带着不舍和难过,长久地凝望父亲,舍不得移开一瞬。 听见外面的声音,顾见骊握住父亲的手,弯下腰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父亲,见骊要出嫁了。您曾给女儿准备的嫁衣被人抢了去,您快醒过来给女儿抢回来。」 顾见骊并没有注意到父亲放在身侧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 陶氏进来,将一碗面塞到顾见骊手里,热气腾腾的面条里卧着一枚已经剥好的煮鸡蛋。 顾见骊捧着烫手的面条,不解地望着陶氏。她是有些心疼钱的,恨不得把钱都攒下来给父亲治病。 「赶紧吃,长寿面!」 顾见骊一怔,然后迅速低下头,眼泪落进面里。她努力睁着眼睛,不再落泪,一口一口吃着面。 大姬王朝女子普遍在十六七岁时出嫁,最小十五岁。低于十五岁是不被准许的。广平伯府担心姬五爷死得太快,不敢拖延,忍了三日,正是因为今日是顾见骊的十五岁生辰。 陶氏又往顾见骊怀里塞了两锭银子。 「应该是用不到的,您都留着吧。」顾见骊把银子推回去。 陶氏在顾见骊的手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个没出息的!还没到心灰意冷的时候!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顾见骊抿唇笑了笑,知陶氏好意安慰,也不再坚持。她回头深望了一眼床上昏迷的父亲,又拍了拍幼弟的肩,放下头上红绸,迈出门槛。 「阿姊!」顾川忽然抱住她的腿。 弟弟从小顽皮,不太听话。自从家里出事,他变得异常沉默,整日不说一句话。他眼睛红通通的,小声又坚定地说:「你等我!」 顾见骊从红绸下方看他,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川是男子汉了,要保护好父母。」 顾川使劲儿点头。 顾见骊转身往外走。她忍住不回头,毅然上了花轿。花轿摇摇晃晃,逐渐走远。跟在后面的呼喊声也慢慢听不见了。 坐在花轿中的顾见骊簌簌落下泪来,眼泪越来越多,湿了花容面。 从云端跌进泥里,这三个月她总是忍着泪,今日却忍不住了。 红绸遮面、花轿隔离,倒也能无声哭个痛快。 昔日往往浮现眼前。泪水盈目,韶光里的画面已然看不清。 第04章 哭得心里舒服了,她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仔细擦了脸。被泪洗过的脸,更显莹白如玉。她慢慢勾起嘴角,端庄优雅地微笑着。 花轿是从侧门抬进广平伯府的,冷冷清清,没有鞭炮也没有什么热闹。 「五夫人,该下轿了。」 从花轿中探出一只手来,宋嬷嬷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扶。宋嬷嬷扶着顾见骊迈进小院,忍不住解释:「五爷身体不好不能吵闹,喜宴摆在前院。至于其他礼节,也一并从简。」 顾见骊轻轻点头,从红绸下方望着脚下甬路。 宋嬷嬷还说了些什么,顾见骊没怎么仔细听。随着距离姬五爷越来越近,顾见骊心里越来越忐忑。 进了屋,房中药味儿扑鼻。 等到宋嬷嬷扶着她在床边坐下,顾见骊腰背挺直,整个人绷着。一丝丝冷汗从额角沁出。 他……就在她旁边? 红色的视线里浮现那个梦里的姬五爷——九头六臂壮如牛。 藏在宽袖里的手攥紧帕子,忽得用力,指甲断了,疼得顾见骊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爷的屋子不仅充满药味儿,而且阴森森的。整个府里的人没谁愿意往这儿钻。宋嬷嬷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姬无镜,畏惧地匆匆收回视线。她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顾见骊,心里觉得有些惋惜。如果没出变故,眼前这位及笄就会被封郡主。那样的家世,那样的容貌、名声,竟很快要香消玉损殉在这里,真是可惜了。 不过这些事儿没她一个奴仆能置喙的。她笑着说:「五夫人,您稍后。五爷院子里的林嬷嬷一会儿来伺候您。老奴要先去回禀老夫人。」 顾见骊这才知道她不是五爷院子里的人,她微微颔首:「有劳嬷嬷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顾见骊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从红绸下方看自己的手指,断了指甲的地方沁出血丝来。她一动不动坐了近一个时辰,也没等来伺候的人。她将断了指甲的拇指送进红绸下轻轻吮了一口,然后自己掀开红绸。 入目,便是一对喜烛。 房间里很暗,窗户挂着避风又遮光的厚帘。 「噼啪」一声清脆炸响,顾见骊寻声望向离床头不远的火盆。顾见骊的目光顿了顿,做了好些心理准备,才目光寸移,小心翼翼地望向躺在床上的姬无镜。 顾见骊的眸中闪过一抹讶然。 她心里是有些怕的,第一眼没敢莽撞,轻轻瞟了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只是这么飞快的一眼,姬无镜给她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白。 并不是梦里的九头六臂,也不是想象中的身壮如牛。相反,他有些消瘦。不过身量却长。 顾见骊垂着眼睛,回忆那匆匆一瞥里姬无镜的五官轮廓。没看太清,只记得他肤白如雪。 也是,姬五爷卧床四年,自然是消瘦与苍白的。 顾见骊轻轻抿了下唇,再次抬眼,眼睫轻颤,怯生生望向姬无镜。 姬无镜阖着眼,双目轮廓狭长,左眼眼尾下一滴泪痣。紧抿的薄唇勾勒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顾见骊一怔,显然姬五爷的容貌与她所想大相径庭。她身子前倾更凑近一些,细细打量姬五爷的眉目。 半晌,顾见骊缓缓摇头。 这容貌长在男子身上,着实太漂亮了些。 男子容貌还是如父亲那般器宇轩昂更好些。 一绺儿挽起的乌发忽然松脱垂下来,轻轻抚过姬无镜的鼻梁,搭在他的眼窝。 顾见骊一惊,檀口轻启,讶然出声。她惊觉自己距离姬无镜的脸这么近,着实失礼了些,双颊不自觉染上一抹极浅的红。她慌忙坐直身子,将那绺儿闯了祸的乌发掖到盘发里。然后她眸光流转,偷偷望了姬无镜一眼,他一无所察仍安静地睡着。顾见骊将手搭在胸口,轻轻松了口气。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顾见骊犹豫了一下,也没有重新用红绸遮面,大大方方坐在这里等着。 进来一个满脸堆笑的妇人,先是对顾见骊说了两句贺喜的吉祥话,才介绍自己是六郎和四姐儿的乳娘,刚刚哄四姐儿睡觉才来迟了。 顾见骊微眯起眼,有些茫然。 林嬷嬷忙解释:「忘了给夫人解释了,六郎和四姐儿是五爷的养子、养女。」 顾见骊一下子想了起来,五爷是有那么一双龙凤胎养子养女。说起来,姬五爷也曾订过一门亲事。那门亲事是幼时由父母定下的,女方姓叶。后来姬五爷做起杀人的行当,在京中名声也日益不好,叶姑娘一心想退婚。四年前姬无镜出任务时中了慢性毒,后来又抱回来一对龙凤胎。叶姑娘一口咬定冷血残暴如姬无镜是不会好心收养孤儿的,这对龙凤胎定然是他外室的孩子,兴许还是奸生子。要死要活,把这门亲事给退了。后来姬无镜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卧床四年至今,自然不会再议亲。 顾见骊之所以知道这事儿,实在是那位叶姑娘当年闹出来的动静着实不小。她偎在姐姐腿上,从丫鬟口中听来的。 「五爷喜静,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平时都是长生在跟前侍候五爷。但是如今您嫁了过来,他不方便再进内宅。等明儿让他来给夫人请安。」 这位林嬷嬷长了一张圆圆的笑脸,瞧得十分喜庆。这三个月,顾见骊没怎么笑过,也没见过几张笑脸,猛地瞧着林嬷嬷这张讨喜的脸,她心情莫名好了许多。她眉眼唇畔也染上几分笑意,温声低语:「日后有劳林嬷嬷了。」 林嬷嬷笑着客套几句,又说:「咱们院子里人少,夫人多担待。」 顾见骊偏过头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姬无镜,担心谈话声吵到他。 林嬷嬷看在眼中,引顾见骊在十二扇落地屏风下的罗汉床上坐下,又简单介绍了一下院子的情况。林嬷嬷说五爷院子里人口少,是真的少到让顾见骊惊讶。三个主人,一共才三个下人。除了两个小主子的奶娘林嬷嬷和伺候姬五爷的小厮长生外,只剩下一个丫鬟。丫鬟名栗子,脑子有些不太好使,因为是长生的妹妹才被准许留下伺候。 「夫人,要不要用膳?」 早已过了用膳的时辰,顾见骊也没了刚进屋时的紧张,如今林嬷嬷一说,顿觉得有些饿了。林嬷嬷急匆匆去外间吩咐,等膳食端上来,她进来扶着顾见骊绕过十二扇屏风到了外间。 膳食虽然简单,却是顾见骊自家中出事后不曾尝过的。 顾见骊小口小口吃了一些。 香软的水晶菱香饺入口,顾见骊忽想起家里境况。鼻子一酸,她低下头藏起眼睛里的黯然。等她再抬头时,又是从容温和的眉眼。 撤下膳食,林嬷嬷伺候顾见骊梳洗沐浴,就要赶过去照顾六郎和四姐儿。屋子里又只剩下顾见骊一个人面对姬无镜。这个……她不曾见过、有些畏惧,又并非心甘情愿嫁给的人。 第05章 刚刚沐浴过的顾见骊身上带着一层柔和的湿意,大红的裙摆曳地,她款步姗姗,行至床榻前,蹙眉瞧着姬无镜。 犹豫片刻,顾见骊弯下腰抱起一床鸳鸯喜被,盖在姬无镜身上的被子被她不小心扯开了一些,她吓白了脸,疾步将怀里的鸳鸯喜被放在罗汉床上,又折回去,杵在床榻前。 梳洗过,顾见骊的长发已经放了下来,她将鬓发掖到耳后。才压下心里的抵触,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给姬无镜掖被子。 不小心碰到姬无镜的手背,顾见骊惊得缩回了手。自七岁起,父亲都不会碰触她一下,忽得与陌生男子相处,心里总有些别扭。 她垂眼去看姬无镜的手,他的手并不宽,却很长,骨节格外分明。顾见骊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悄声走向罗汉床。 让她与姬无镜同床而眠自是不能的,幸好对着大床的屏风下摆着一张罗汉床。虽不如床榻舒服,倒比这三个月睡的木板好多了。 若是正常婚娶,她自是不会任性到新婚与夫君分床。她不愿与姬无镜同床而眠的理由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她……担心姬无镜半夜病逝,她一觉醒来发现和一具尸体同床一夜!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纵使屋子里燃着炭火,可离罗汉床有些远。顾见骊慢慢蜷缩起来,望着桌上的一对喜烛,有些失神。 今天是她及笄的日子,她还记得父亲大笑着许诺为她大办及笄宴,宴上她将会被封为郡主。 今天亦是她出嫁的日子。长辈祝福姐妹欢言三拜九叩交杯结发……没有,什么都没有。 想这些做什么呢? 还不如想想怎么治好父亲的伤,怎么给父亲洗刷冤屈,怎么应对眼下在广平伯府的境况。 她在被子里挪了挪,将下巴埋进被子里取暖。临睡前她遥遥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姬无镜,和一个只剩半口气的人同处一室实在有些让她发怵。 她索性把脸也埋进了被子里。 顾见骊睡得不太踏实。她没有做关于鬼怪的噩梦,却觉得有一双狐狸眼一直盯着她,她不敢睁开眼,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 夜深了,二房的灯还没熄。 二夫人皱着眉,又烦又愁。二夫人是姬玄恪的母亲,若顾家没有出事,顾见骊将会在来年夏时过门,成为她的儿媳。如今做不成儿媳,竟成了她的妯娌。 「夫人……」心腹大丫鬟红杏瞧着她的脸色端上来一碗养胃粥,「这几天真冷,夫人您吃几口暖暖胃。」 「怎么就真娶进府了?」二夫人越想越气,「不是说这么做是为了逼她主动抗旨退婚?这人怎么就真进府了?」 二夫人愁的不是儿媳变弟媳的转变会尴尬,而是不知如何对姬玄恪交代。当时姬玄恪跪地相求,求家里帮扶武贤王。家里骗他去南安城接表亲,许诺等他回来就为武贤王的事情走动。 支开姬玄恪,逼顾见骊抗旨,又能依宫里的意思除掉顾敬元,又能让顾见骊主动退婚。等姬玄恪回来,一切尘埃落定。 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顾见骊宁肯陪葬送命也没有抗旨。如今这种情况,等姬玄恪回家发现未婚妻成了他的婶娘,这孩子若是闹起来?作为母亲,二夫人自然知道这个儿子的执拗,也知道他对顾见骊的深情。 想起顾见骊那张过分艳丽的脸,二夫人拂袖摔了小几上的热粥:「天生会勾人的狐媚东西!」 「夫人您别急,五爷这次昏迷了小半年,比往常都久。奴婢还听说五爷前天又咳血了。三郎归家还要至少十日……」 二夫人眸光微动。十日,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顾见骊便醒了。她是被冻醒的,身上的鸳鸯喜被不知何时落了地。顾见骊睡姿很规矩,经常睡时什么姿势醒来还是什么姿势,更没有踢被子的习惯。她没多想,抱起被子拍了拍灰尘,把它放回床榻。 ——让别人知道她昨晚睡在罗汉床上总是不好的。 桌子上的那对喜烛居然还没有燃尽。 顾见骊忽然想起姐姐出嫁的时候,继母曾说过新婚之夜的喜烛一定要燃到天明才能百年好合事事顺遂。她走过去在桌旁坐下,托腮望着晃动的火苗,好半天,她的眼睫才会随着火苗扇动一下。 ——她不敢再睡了。 顾见骊安安静静坐在昏暗的房中等待天明,不由想起广平伯府的情况。她原本是要嫁给姬玄恪的,对广平伯府的事情也算有些了解。 广平伯府的老伯爷年岁不小了,共有五子一女,前五子为原配所出,小女儿为继室所出,也就是如今府里的老夫人。五位爷里,长子有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二爷、三爷都不大有出息,四爷少年时夭折,五爷如今吊着口气。孙辈里倒是有几个有出息的,尤属姬玄恪。 怎么又想起了姬玄恪?顾见骊微微蹙眉,侧首望向床榻上的姬无镜。 说起来,广平伯府里老老小小中权利最大的人,竟是曾经的姬无镜。他没有品阶官职,权利却极大,更是让满朝文武畏惧。 如今圣上经历夺嫡之役才终登九鼎,圣上坐上龙椅时朝堂并不稳固,于是设立玄镜门。一些该杀却不能在明面上杀的人便交给玄镜门。 姬无镜是玄镜门的第二任门主。他弱冠之年,「镜」字是圣上钦赐的字。如果说玄镜门是陛下的刀,那么姬无镜就是这刀上最利的刃。 他杀过反贼,也杀过忠臣,屠过刺客,亦宰过亲王。 若姬无镜只是为陛下当差倒也不会风评差到如此。只是有人说姬无镜是享受杀人的。有人说亲眼见过他食人肉饮人血。还有人说他全身上下都是暗器,他若看向你对你轻笑一声,你恐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有一年圣上出行,百姓夹道跪拜,忽有胆大刺客行刺,姬无镜便当众剥了刺客的人皮。他一身红衣立在马上,用长剑挑起人皮笑着说回去做一个人皮灯笼玩玩。那一幕让围观百姓毛骨悚然。 还有一年番邦使者挑衅,他仍是一袭红衣,懒散抱胸斜倚廊柱嗤笑了一声。使者叫嚣,可话还没有说完便七窍流血而死。 姬无镜摊了摊手,似笑非笑:「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 昔日那样的人物如今躺在床上等着归期,顾见骊有些感慨。许是想起同样卧床昏迷的父亲,顾见骊再望向姬无镜的目光里,便少了许多先前的畏惧胆寒。 也是,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可怕的。至少没到阴曹地府前是不用怕的。 待到天亮,林嬷嬷赶来伺候她梳洗。她这婚事虽然特殊,可是今日的请安还是要去的。 走在檐下,顾见骊有些不放心,问:「你跟我过来,六郎和四姐儿那里可安排妥帖了?」 「夫人放心。奴婢出来的时候两位小主子还睡着,栗子在一旁守着。」林嬷嬷又解释了一句,「栗子这丫头虽然拙了些,吩咐她些简单的事情她也都能做好。」 顾见骊点点头:「等回院子了我去瞧瞧他们。」 第06章 落后半步的林嬷嬷瞧着顾见骊端庄挺立的背影,觉得十分惊奇。她原以为会抬进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主子,没想顾见骊竟如此沉稳淡然。这哪里像明知道时日不多等着陪葬的?不仅一滴眼泪没落,还该吃吃该喝喝。只是这样就罢了,竟然还会关心两个小主子,礼节方面也没什么错处。倒像是真打算好好过日子的。 再一想到她不过刚十五岁,林嬷嬷更是觉得惊奇。 宋嬷嬷挑起帘子通禀五夫人到了,顾见骊迈进主屋,打断了屋子里原本的谈笑声。无数目光落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顾见骊,恨不得把她看透。 广平伯府的女眷们,顾见骊几乎都认识。 顾见骊熟视无睹各种看热闹的目光,款款玉步走至老夫人面前,规矩行礼。从容得体,无一丝错处。 「起来吧。」老夫人点头,让宋嬷嬷递上了压红。 顾见骊又与三位妯娌相见,依次喊了「大嫂、二嫂和三嫂。」 二夫人的脸上明显有些尴尬。 一切礼数都没错,可偏偏屋子里的气氛古怪得很。 大姑娘姬月明忽然开口:「见骊,三个多月没见。如今再见,世事变化。没想到你没成为我堂嫂,反而给我五叔冲喜来了。」 姬月文和姬月真诧异地看向姬月明。 本来就有些冷场的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顾见骊忽然想起父亲曾说:「玄恪这孩子是不错,他日必有一番作为。可你嫁给他,必要和他的家人相处。广平伯府徒有皇室宗亲的名头,里头实在烂透了,那家人的做派恐我的见骊不喜。」 顾见骊看向姬月明。 姬月明忽然有些心虚。曾经整个京城都捧着顾见骊,想要接近顾见骊都没什么机会。如今顾见骊家中生事,自己更是沦落到给别人冲喜的地步,姬月明那压抑许久的自尊心一下子膨出来,没忍住挖苦了两句。 顾见骊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说:「明姐儿,称呼错了。」 姬月明一怔,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却已经移开了视线,看向大夫人,温声款款:「若是我没有记错,明姐儿两三个月前已经及笄了。如今也该懂些规矩,免得在外面出错。」 顾见骊的声音本来就有些甜软,她温声细语的时候,声音更是给人特别舒服的感觉。明明说的是指责的话,也却是十分受听的。 大夫人这几日正在愁姬月明的婚事,顾见骊的话忽然戳到了她。她并非为顾见骊打抱不平,而是不喜女儿当众表现得不够得体。尤其是自己的女儿和同龄的顾见骊站在一起,这差距…… 她立刻拉长脸斥责女儿:「没大没小的成什么样子,身为嫡姐,还不快带着几个妹妹喊五婶!」 大夫人一个眼色把姬月明叫屈的话吓了回去。姬月明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顾见骊屈膝:「月明给五婶问好。」 姬月文和姬月真一并起身问好。 府里的大郎姬玄慎也带着几个弟弟给顾见骊问好。府里一共五位少爷,除了姬玄恪其他人都在。 顾见骊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想姬玄恪是因为觉得尴尬故意避开今日的场景? 厅中还有老夫人表亲家的几个孩子在场。不过老夫人并没有让顾见骊与这些亲眷打交道的意思。她揉了揉眉心,让晚辈都退下。她说最近天寒,不必日日过来请安,又格外嘱咐顾见骊好好照顾姬无镜即可。 顾见骊了然。日后其他人是否来请安未必,老夫人是直接拒了她的登门。 顾见骊脸上端庄的浅笑未曾变过一丝一毫,内心毫无波动。 只是在顾见骊离开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道过分直白的目光。她回头,便对上赵家表少爷不怀好意的目光。 顾见骊蹙眉收回目光,心里父亲当初的话的确没说错。 回到五爷的院子,顾见骊没回房,先去看望了四岁的六郎和四姐儿。两个孩子居然还在睡着,顾见骊也没吵醒他们,轻轻走过去望了一眼。 两个小孩子都是雪团子一样可爱的年纪,酣睡时的模样更是讨人喜欢。尤其是睡在外侧的女娃,像只软软的小奶猫似的,瞧着就让人心里跟着软软的。 「夫人,您先回去休息。等小主子醒了,奴婢抱过去见您。」 顾见骊又望了一眼酣睡的两个孩子,硬着头皮转身回房。她想得很好,陪两个孩子一整天就不用回去单独面对姬无镜了,可惜这两个奶娃娃睡得正香…… 回了屋,顾见骊倚靠在窗前,随意拿了本书来读。若读书能分散注意力,倒是能让她忘记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当她将这一本书读到三分之二,微微侧首,发现窗外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听见有人走进屋中,顾见骊目光仍落在书页上,随意问:「有什么事吗?嬷嬷。」 「五表婶。」男人的声音带着讨好。 顾见骊一惊,猛地抬头。 赵奉贤往前迈出一步,顾见骊用力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肃声质问:「这里岂是你能随意进入的地方!」 赵奉贤显然被顾见骊忽然的气势唬住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他继续朝顾见骊迈步,笑嘻嘻地说:「五表婶,早上没能给您问好。奉贤心里过意不去,亲自过来给您请安喽。」 曾经的顾见骊绝接触不到这样的人,或者说即使是再卑劣的人在她面前都要摆出儒雅的模样来。而在过去的三个月,她见过太过的地痞流氓。赵奉贤的言语和表情,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顾见骊抓起一旁的茶碗,朝赵奉贤脚旁摔去,冷脸道:「出去!再不出去我就要喊人了!」 赵奉贤仍旧是一脸的嬉皮笑脸,说:「五表叔好模好样的时候最喜欢死人最讨厌活人,他的院子最偏僻。没人,你喊不来人。」 他眯起小斗眼将顾见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话锋一转:「再说了,您这是误会奉贤了。奉贤仰慕五表婶多年,只是想和五表婶说说话。别的混蛋事儿……不做。」 虽然姬无镜的院子偏僻,可眼下乃白日,又快到晌午,顾见骊稳了稳心神,沉着嗓音:「贤侄想与我说什么?」 她不动声色拿起桌子上另外一只白釉茶碗,抿了一口凉茶,放下茶碗后手指搭在碗沿,轻轻转动。 「奉贤是想告诉五表婶,如今您不是孤单一人,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奉贤。不管是什么事情,不管是白日还是夜里……」 第07章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下去,语气里亦带了些莫测的卑劣调调。 赵奉贤这张色眯眯的脸让顾见骊作呕,可顾见骊只能忍着怒意,冷静地开口:「你五表叔的院子的确偏僻,只是眼看着要到午膳的时辰,贤侄是想留下用膳吗?若如此,得支会厨房一声。」 甜甜软软的声音入耳,赵奉贤大半个身子都酥了。他笑眯眯地说:「五表婶,您怎就不信奉贤的善意?奉贤今日过来只是瞧瞧您过得如何,表表衷心罢了。」 他不由自主又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瞥了一眼床榻,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就在您嫁过来的前一天夜里,五表叔咳了血,府上来了宫里头的太医,言五表叔活不到过年。如今距离过年可只有十日了。到时候府里会怎么对您,您心里清楚。只要您点个头,咱们合伙来一出狸猫换太子……」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可是顾见骊已经听懂了,这是要以救命之恩囚着她在外室。 「五表婶,您好好考虑考虑,是到用膳的时辰了。奉贤先走了。」他一步三回头,目光流油,鬼鬼祟祟地离开。他从院子的偏门出去,看看左右没人,大摇大摆地往正路去,脑子里仍旧是顾见骊那张脸,心里痒痒难耐,决定去花柳巷快活快活。 房中的顾见骊挺直的脊背软下去,有些疲惫的靠着玫瑰椅,望着摔在地上的瓷片微微出神。 倘若她毁了这张脸,是不是就会少去很多麻烦? 将赵奉贤来过的事情说出来寻求庇护?这广平伯府分明盼着她早些死,免得受牵连。她本就孤立无援。 小孩子的说话声打断了顾见骊的思路。 林嬷嬷抱着姬星澜,姬星河跟在她身旁。进了屋,她把怀里的姬星澜放下,笑脸对着顾见骊,说:「夫人,奴婢把六郎和四姐儿带过来了。」 哥哥姬星河自打进屋就低着头,妹妹姬星澜一直往林嬷嬷身后躲,有些畏惧。林嬷嬷把藏在她身后的小姑娘推到身前,柔声说:「这位以后就是你们的母亲了,快叫人。」 姬星澜抬起头,好奇地望着顾见骊,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小嘴儿微微张着,想要叫人,又犹豫。 顾见骊起身,脚步轻盈走过来,蹲在两个孩子面前。她揉了揉姬星澜的头,温柔地说:「没关系的,不想叫暂时不用叫的。」 姬星澜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瞧着顾见骊,觉得她好漂亮,声音也好听。她不由自主冲着顾见骊咧着嘴笑起来。 林嬷嬷又说了一遍:「澜姐儿,喊人了。」 「母……」 一直低着头的姬星河忽然推了姬星澜一把,顾见骊眼疾手快抱住姬星澜。姬星澜在顾见骊的怀里转过身看向哥哥,委屈地瘪了嘴,可是姬星河一个眼神瞪过来,她立刻不敢哭了。 姬星河嗤笑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我要吃饭!」 「这……」林嬷嬷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点点头:「你去吧。」 林嬷嬷应了一声,提着裙子疾步往外间去准备。 顾见骊没理姬星河,她直接将姬星澜抱起来,抱着她在窗前坐下,用指腹轻轻拨了拨小姑娘的鼻尖儿,温柔地说:「你叫星澜是不是?」 「哇,你怎么知道?」小姑娘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我不仅知道你叫星澜,还知道星澜今年四岁啦。」 姬星澜摇摇头,糯糯地说:「不对不对,要再过两个月才四岁!」 说着,她伸出三根手指头。她偏过小脑瓜儿望着自己的手指头,想了半天,又缩回去一根手指。 顾见骊忍俊不禁,凑过去在小姑娘的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 「我们星澜真漂亮!」 姬星澜懵懵懂懂地望着顾见骊。她忽然踢了鞋子,抓着顾见骊肩膀上的衣料,栽栽歪歪站起来,凑到顾见骊面前,在顾见骊的脸颊「吧唧」一口。 「你好看,也好看!」 小孩子一旦开了口,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偏偏还是张讨人喜欢的脸蛋儿,软糯的声音,让人喜欢得很。 站在原地的姬星河看着她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完全当他不存在,他走到一旁的衣橱踢了两脚,制造吵闹。 姬星澜果然扭过头来,顾见骊轻易重新吸引了姬星澜的注意力,继续当姬星河不存在。 姬星河生气了。 他走到地上摔碎的瓷碗前,蹲下来玩。他记得林嬷嬷每次都会大惊小怪地跑来抱起他,惊呼:「我的小祖宗呦,可别伤了!」 然而他玩了好一会儿碎片,坐在窗前的两个人还是不理他。 午膳的时候,姬星河沉默地一口一口吃着饭。而妹妹呢?还是被那个女人抱在腿上,那个女人甚至亲自喂妹妹吃东西。 「我吃饱了!」姬星河重重放下碗,跳下椅子,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林嬷嬷「哎呦喂」一声,扯着裙子追出去。看来这样的戏码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了。 姬星澜呲溜吸进去一根面条,用小小的手摸了摸嘴角,仰着脸望向顾见骊,吐字不清地问:「哥哥怎么了?」 「哥哥吃饱了,咱们星澜继续吃这个。」 「我下午能来找您玩吗?平时没人陪我玩,哥哥嫌弃我笨……」姬星澜嘟起肉呼呼的小嘴儿。 「当然可以呀,星澜才不笨呢。」 顾见骊的确有私心。有照顾小孩子的名义,她可以不用一直单独和姬无镜共处一室。当然了,姬星澜这么讨人喜欢,着实是意外惊喜。 至于姬星河,顾见骊看得出来这孩子的教育出了问题,可这种因为环境慢慢养成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过来的。 顾见骊亲自抱着姬星澜去睡午觉,她恨不得留在姬星澜屋子同她一起睡。可是她得硬着头皮做一件事情…… 先前给姬无镜喂食这事儿是长生做的,如今他不宜进屋,这事儿就落到了顾见骊身上。早上顾见骊因为一早去主屋请安,躲过一劫,如今是躲不过了。 第08章 顾见骊端着一碗粥挪进里屋,她踌躇立在屏风旁,望向床榻。直到瓷碗有些烫手,她才挪步走去,坐在床沿。 她将粥碗放在床头小几,又准备了帕子放在姬无镜耳侧枕上。在家里的时候,她曾给昏迷的父亲喂过东西,也算有经验。 「别怕别慌,流出来擦去就好,多试试总能喂进去,他现在昏迷,不能打你,全当、当全是给父亲喂粥了……」顾见骊碎碎念一通,终于端起碗来,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地喂给姬无镜。 比顾见骊预想得要顺利多了。 顾见骊忽又想起,今日只是喂食,那么擦身这事儿日后是不是也是她的? 顾见骊手一抖,汤匙里的粥滴落,落在姬无镜的脸颊。顾见骊一惊,急忙用指腹抹了去,才慌慌张张想起用帕子重新给他擦一遍。 等将一小碗鱼粥喂尽,顾见骊长长舒了口气。 这只是午膳,还有晚膳。 嫁过来的第二夜,顾见骊如昨夜一般,抱了一床被子宿在罗汉床上。 夜里,顾见骊留了一盏灯才歇下。她屈膝侧躺在罗汉床上,虽一动不动阖着眼,却许久未能睡着。 于是,当有人从窗户跳进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醒了。 「什么人!」顾见骊坐起,顺手握住藏在枕下的匕首。 「五表婶,你居然睡、睡在罗汉床、床上,嘿嘿,新婚燕尔,五、五表叔不能陪你,奉贤陪你怎、怎么样……」 赵奉贤一步三晃,全身带着酒气。 顾见骊暗道一声「坏了」。白日的时候,他尚且能守些礼,可如今醉了酒,骨子里的劣性恐要暴露出来。 顾见骊一遍朝门口跑,一边大声喊:「林嬷嬷!长生!」 可惜她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跑不过赵奉贤,赵奉贤几步追过去,比她先到门口,用后背抵在门上。 那一瞬间,顾见骊特别想父亲。 如果父亲好好的,定然不能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别、别跑了,嗝……」赵奉贤朝顾见骊追过来,「五表婶,奉贤、奉贤陪你……」 顾见骊握紧手里的匕首,一边后退,一边冷着脸训斥:「我是你的长辈!你不能这样胡来!」 小腿撞上了什么东西,顾见骊就势朝后跌坐。她偏过头看着床榻上的姬无镜,才知道自己退到了屋最里面的拔步床。 她慌声道:「你五表叔还在屋子里!他今日曾醒了一次,当着他的面动他的妻子,你就不怕他醒来找你算账?」 赵奉贤嘿嘿笑了两声,跌跌撞撞往前走,竟是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他也不急着爬起来,抬头望向顾见骊,咧嘴笑道:「五、五表叔快死啦,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算我脱了裤子往他脸上呲一泡尿,他也……嗝!」 赵奉贤脸上的笑僵在那里,那双醉酒的眼一点点恢复清明。一阵寒意袭来,赵奉贤一瞬间醒了酒,整个人开始发抖。 顾见骊懵了,她后知后觉地慢慢转过脖子,看向身侧,便望见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狭长的眼,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几许风姿。那眼下的一滴泪痣,再添三分妖。 「吵死了……」 姬无镜的嗓音本就偏冷,如今太久没说话,猛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阴森森的。他的声音入耳,顾见骊感觉有一条阴冷的蛇爬过脊背。 「吧嗒」一声,是赵奉贤额头上的一滴冷汗掉落在地面的声音。赵奉贤瞪圆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趴在地上,脖子倒是僵僵伸得很长。 「五、五表叔……」 「嘘……」姬无镜缓缓抬起手,食指搭在唇前。房中只燃着一盏灯,不甚光明,姬无镜的脸色越发显得白。 赵奉贤便连喘气声都不敢再发出。 一旁的顾见骊望着姬无镜,不由自主一并秉了声。 姬无镜放下手,手掌撑在床上,动作极为缓慢地撑起上半身,慢慢盘腿坐在床上,双手随意放在腿间。他手长腿更长,身上雪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侧襟尚未系紧,露出些胸膛来。 昏迷太久,手脚有些僵,姬无镜这一系列动作做得很慢。看在顾见骊眼中,更像耗尽一整个夜那么漫长。她不由自主向后挪,直到后背抵在床柱,退无可退。她望着姬无镜的目光是惊愕庆幸的,也是胆寒畏惧的。 姬无镜凉凉瞥向赵奉贤,他挑起眼尾,带出一抹笑,那一滴泪痣跟着微微上挑。 他明明是在笑的,赵奉贤却觉得毛骨悚然。 「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赵奉贤一骨碌爬起来,跪爬到床前,双手死死抓着床沿,颤声说:「五表叔我错了!我错了错了!奉贤刚刚喝醉了胡说八道!」 姬无镜只是看着他若有似无地笑着,不气不恼。 越是这样,赵奉贤越是胆寒。他仰头望着姬无镜,整个人僵在那里,好半天咕咚咽了口口水。腊月底夜晚的寒风从开着的窗户灌进来,打在赵奉贤已经被冷汗浇湿的后背,如坠冰窟。 姬无镜懒得将话说二遍。 「五、五表叔快死啦,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就……」赵奉贤硬着头皮把先前的话重复,说到一半颤颤巍巍地不敢说下去。 「继续说。」姬无镜懒懒瞥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五、五表叔快死啦,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算我脱了裤子往他脸上呲一泡尿,他也……」赵奉贤用全部的勇气喊完先前的话,大哭着跪地磕头,脑门往地上撞得咚咚咚。 「五表叔您饶了奉贤吧,奉贤再也不敢了!」 姬无镜放在腿间的手撑着身下的床榻,上半身动作极为缓慢地微微前倾了些,开口:「还少了一个字。」 「什、什么?」 第09章 赵奉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着姬无镜。什么叫还少了一个字?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他大脑异常清醒,倒成了这辈子脑子最灵光的时候。 「五、五表叔快死啦,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算我脱了裤子往他脸上呲一泡尿,他也……」 「嗝!」 赵奉贤在最后接了个酒嗝。 姬无镜嘴角轻勾,挑起的眼尾堆出三分笑意,满意地轻笑了一声,说:「这下对了。」 姬无镜笑了,赵奉贤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唔噜个嗓子,反反复复地喊着:「五表叔、五表叔、五表叔……」 「贤侄有句话说的不太对。」 赵奉贤哭着说:「是是是,五表叔说什么都对……」 姬无镜慢悠悠地开口:「比起活人,我更喜欢死人。但是最喜欢的,是被我弄死的死人。」 赵奉贤粗粗的哭声一歇,打了个机灵。 「五表叔好模好样的时候最喜欢死人最讨厌活人,他的院子最偏僻。没人,你喊不来人……」 ——这是他上午偷偷过来时威胁顾见骊说过的话。 赵奉贤的鼻涕流得很长,他抽了一口:「五……」 姬无镜皱眉,再看向赵奉贤的目光染上了几分嫌恶。 「罢了,滚罢。」他说。 「是是是……奉贤这就滚!」赵奉贤像是得了大赦一样,又哭又笑地爬起来,慌慌张张往外跑,迈出门槛的时候,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他立马爬起来,动作麻利。 「关门。」 姬无镜沙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赵奉贤又低着头跑回去,用颤抖的手把门关上。然后转身就跑,慌不择路又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 他是真的脑子有问题才会在姬无镜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放肆。他怎么就不能等着姬无镜死透透了再来…… 房间中,顾见骊后背紧贴在床柱,双手紧紧握着匕首,因为过分用力,断了指甲的地方隐隐又渗出血丝来。可是顾见骊浑然不觉得疼。 逃过一劫,她本该喜悦的。可是她怔怔望着姬无镜,陷入另一种惊惧里。她整个身子紧绷着,双肩微微发颤。 姬无镜这才撩起眼皮看向她,冰凉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低沉开口:「还拿着匕首要做什么?没捅到烂狗,打算拿我补一刀玩玩?」 明明刚开口的时候面无表情,说到最后竟是带出了几分莫测的笑意。 「不、不是……」顾见骊慌张松手,匕首从她手中掉落,重重落在地上。 顾见骊整个人是慌的。 她的确想过或许姬无镜真的会醒过来,可是纵使怎么想,也绝对想不到他醒来时会是这样的场景。 冷静,冷静。 她该说什么?告诉他,她是他昏迷时广平伯府给他娶进来的妻子?可这也并非是实情。其中弯弯道道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清的。 「我、我……你……」向来沉着冷静的顾见骊第一次变成了结巴。 她恍惚意识到自己坐在床角,她局促地站起来,惴着声音:「我去给你请大夫……」 想逃。 可是顾见骊刚刚迈出一步,手腕忽然被姬无镜握住。他的手很凉。明明是刚苏醒的膏肓病人,力气却不小。姬无镜用力一拉,顾见骊身形一晃,整个人栽进他怀里。她一条腿笔直立着抵着床,另一条腿弯曲着,膝盖搭在床沿,纤细柔软的身子弓着栽进姬无镜的怀里,下巴重重磕在他的肩上,一只手腕被姬无镜擒住,另一只手悬在姬无镜身侧的半空处,不上不下僵在那里,不知道往哪放。 姬无镜还是先前盘腿而坐的姿势,纹丝不动,除了握住顾见骊的手。他抬起另一只手搭在顾见骊的腰侧,摸了摸。 女人的腰真细真软,即使僵着身子。 顾见骊觉得姬无镜的声音是阴冷的蛇,他的手也是,这条阴冷的蛇正爬在她腰侧。她拼命的忍耐,可是身子还是忍不住开始发颤。紧绷的时候,神经异常敏锐,她感觉到姬无镜修长的手指滑进她的衣襟。 那一瞬间,顾见骊想到的绝对不是轻薄之举,而是人皮灯笼。 姬无镜忽然松了手。 顾见骊脚步略一踉跄,整个人直接跌坐在姬无镜身侧。她双手撑在床上,身子略微向后仰,无声喘了两口,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姬无镜。 姬无镜捏着一方雪色的帕子抵在唇前,一阵轻咳。那方干净的雪帕,逐渐染上了猩红。鲜血渐次晕染,湿了大半的帕子。 那是顾见骊的帕子。 顾见骊一怔,这才明白姬无镜刚刚拉她过去,只是为了摸去她腰侧的帕子。 顾见骊终于慢慢冷静了些,小声问:「你、你怎么样了?」 姬无镜止了咳,用指腹抹去嘴角的血迹,他低下头,盯着那方染血的帕子看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将沾满鲜血的帕子工整叠好放在一侧,哑着嗓子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过了年没有。」 「腊月二十一。」顾见骊小声说。 姬无镜放下帕子的手动作微顿,几不可见地皱眉,说:「早了。」 顾见骊听不懂他说什么,她小心地坐直了身子:「你要水吗?或者饿了没有?我这就去给你喊大夫过来。」 姬无镜稍微活动了下,懒懒抬眼,盯着顾见骊的脸,觉得眼熟,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长手捏住顾见骊的下巴,让她抬起脸来。 姬无镜眯着眼睛盯着顾见骊的这张脸,问:「骊贵妃是你什么人?」 第10章 顾见骊一愣,才说:「娘娘是我姨母。」 姬无镜指腹轻轻摩挲着顾见骊的下巴,思索了一下,问:「顾敬元的小女儿?」 「是。」 顾见骊模样像极了其生母,和骊贵妃也有些相似。 姬无镜的指腹有薄薄的茧,轻微的动作让顾见骊的下巴留下了红印子。顾见骊的心悬着,随着他手指摩挲的动作而颤动。 姬无镜轻声「唔」了一声,恍然而笑,问:「你父亲还活着没有?」 「父亲好好的!」提及父亲,顾见骊声音稍微大了些。可又一想到父亲如今的境况,顾见骊眸中一黯。 顾见骊又是一愣,惊愕地抬眼看向姬无镜。姬无镜昏迷小半年,如何知道父亲出了事? 顾见骊想再问,外面响起沙沙脚步声。林嬷嬷的声音也跟着传进来:「夫人,出了什么事儿啊?」 姬无镜松了手,支着下巴说:「鱼。」 「什么?」顾见骊没听懂。 「我说我要吃鱼。」姬无镜懒懒斜靠至一侧,就势想要躺下。 「好,我去吩咐。」顾见骊急急起身,疾步往外走,刚好迎上将要敲门的林嬷嬷。 「五爷醒了,去喊大夫来。」 林嬷嬷一惊,一拍大腿:「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前院请太医过来!」 林嬷嬷喜滋滋地走了,顾见骊立在檐下却没太多喜意。她抬起头,望着檐下悬挂的灯笼,有些怔怔的。一阵凉风吹来,后劲有些发寒。她蹙眉,摸了一下。那股子凉意便从指尖儿传遍了全身。 下半夜的广平伯府一下子醒过来,一盏又一盏灯渐次亮起。 顾见骊站在门口,看着广平伯府的人进进出出,一张张脸上或喜色或暗藏惧意。一时间,这府中最偏僻的院子变得最热闹起来。 望着这些人群,顾见骊忽然想起陶氏的话:「有的半死人叫喜事一冲,这病就好了。我们见骊从小到大运气都不错,你这婚事几经波折,最后阴错阳差嫁给姬五爷,也未必不是一种缘分。说不定你真的能冲去姬五爷身上的病气,嫁过去第二日啊,姬五爷就生龙活虎了……」 顾见骊苦笑,居然真的被陶氏说准了。想起陶氏难免不由又想起父亲,明明离家才两日,已然漫长如过了两辈子。 府里应该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赵奉贤跳窗进来的事情。这样也好,如今广平伯府是盼着她死的,讲出来也讨不来什么公正,反而容易被人揪住把柄,惹上不清白的罪名。 更何况…… 顾见骊偏过头望了一眼里屋的方向。 她嫁来是嫁给了姬无镜的,关于赵奉贤的事情原委,姬无镜是都知道的。 顾见骊微微出神,直到老夫人扶着宋嬷嬷的手腕走近,她才反应过来。 「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无镜真的醒过来了?」老夫人问。 顾见骊垂着眼睛,温顺回话:「是的,五爷醒过来了。父亲和几位兄长已经到了,您也进去瞧瞧吧。」 老夫人点点头,深看了顾见骊一眼,迈进门槛。 府里的几位爷都在屋中,顾见骊也不往里面进,只站在外间招待陆续过来的女眷。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在外间,是陪着他们夫君一并过来的,几位爷进去看望姬无镜,她们便暂时在外间候着。 下人通禀大姑娘和二姑娘结伴过来了。 姬月明裹着一件毛绒斗篷,冷得搓了下手。进了屋,她从丫鬟手中接过暖手炉,略抬起下巴看向顾见骊,问:「我五叔怎么样了?」 姬月文跟在她后面,姬月真倒是没见人影,可能是睡得沉没起来。 「醒过来了。」顾见骊只答了这一句。 姬月明目光扫过顾见骊,忽然轻笑了一声,她将暖手炉随手递给丫鬟,朝前走了两步,拉住顾见骊的手腕,笑着说:「我以前是不信冲喜这说法的,没想到五婶真的这么好运气。我们家真是没白娶你这媳妇儿。」 这话可就有点不太给脸了。 大夫人望了一眼里屋,皱眉阻止女儿胡闹:「月明,休要吵闹,小心扰了你五叔。」 姬月明本想顶嘴,顺着母亲的视线看了眼里屋的方向,便把挖苦顾见骊的心思暂时熄了熄。 「女儿知道了。」姬月明松开顾见骊,转身走到一侧,在并排摆着的玫瑰椅里坐下。饶有趣味地盯着顾见骊的脸,希望看见这位昔日苍穹皎月露出愤怒、委屈的表情来。可惜,她没能如愿。顾见骊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没听懂姬月明的嘲弄似的。 姬月明不高兴地皱眉,刚想再开口,宋嬷嬷急匆匆从里屋出来,走到顾见骊身侧,她抖了抖臂弯里搭着的斗篷,亲自给顾见骊披上。 这一幕,让外厅里的几位女眷和丫鬟都有些惊讶。宋嬷嬷是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何时亲手照顾过别人。 顾见骊不知道宋嬷嬷轻易不伺候人,可是她瞧着厅里人的眼色,便猜了个大概。 像是知道一屋子人肚子里的疑惑似的,宋嬷嬷笑意盈盈地开口解释:「五爷说五夫人穿的单薄,外间冷,让奴婢给您拿了斗篷。」 顾见骊黑白分明的眼中闪过一抹讶然。感激?可是一想到姬无镜那双狐狸眼里危险古怪的笑,想起他全身上下给人的冷意……顾见骊便只记得那种毒蛇趴在脊背上的阴森恐惧感。什么感激都忘得烟消云散了。 厅中其他人,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都是一脸惊愕。 这…… 五爷何时知道体谅人了?是,姬无镜有时候行事古怪,忽然一时兴起逗人玩儿也是有的。可是他不是才刚醒过来?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个塞过来的媳妇儿? 二夫人盯着顾见骊身上的斗篷,心里不安起来——老五该不会真的不死了吧?那怎么在九天内除掉顾见骊这个会连累广平伯府的大麻烦? 大夫人和三夫人对视一眼,也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相同的神色。 第11章 管家在外头行了礼,禀告宫里来了太医,宋嬷嬷立刻迎上去挑起帘子,请太医进里屋。 顾见骊扯了扯肩上的斗篷,柔软的料子擦着她的手心。今夜的场景让顾见骊对广平伯府的情景弄得更明白了些。她原以为姬无镜病重,府里随意将他扔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连伺候的下人都不给。可瞧瞧深更半夜杵在这里的人们,顾见骊才明白恐怕真的只是因为姬无镜喜静,自己择了这处院子。 顾见骊还猜不透姬无镜和府里人的关系,猜不透这些人是盼着姬无镜好还是盼着他死。可是顾见骊看明白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敢惹怒姬无镜。 也是,那样危险可怕的一个人。 老伯爷和老太太从里屋走出来,几位爷跟在后面。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一遍顾见骊,说:「老五让你进去。」 让她进去做什么?——顾见骊在心里皱了下眉。表面上却规矩地略屈膝应了一声,走进里屋。 姬无镜还是盘腿坐在床上,似乎一直保持着他刚醒来时的姿势没动过。太医弯着腰开药方。 顾见骊朝床榻走去,经过太医时,无意间瞟见桌上那个沾满鲜血的帕子。想来,是太医从姬无镜咳出的血中分析病情。 此时帕子上的血迹颜色极深,含着大块大块的黑色。可顾见骊分明记得姬无镜咳血的时候,染脏帕子的血是鲜红的…… 顾见骊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开口:「五爷,什么事情?」 姬无镜偏着头看向顾见骊,问:「我的鱼呢?」 顾见骊轻轻「呀」了一声,向后退了一小步,漆色的眸子躲闪似地犹疑转动。 她给忘了…… 「我、我这就去吩咐……」顾见骊轻轻咬了下唇,又结结巴巴辩解了一句,「你刚醒,外面很多人,我、我在招呼……」 声音越来越低,有点心虚。 「算了。」姬无镜一副懒懒的样子,「把长生叫进来。」 折腾了大半夜,过来看望的人也一个个离开了。顾见骊坐在罗汉床上,偷偷望了几眼正在吃鱼的姬无镜。 刚苏醒的人难道不应该在饮食上十分讲究?怎能如此大口大口吃着鱼? 这么喜欢吃鱼的吗? 顾见骊坐得腰背挺直,可是她开始犯困了。如今天都快亮了,她还一点没有睡过。不过眼下显然不是睡觉的时候。她只能这样安静地、端庄地坐在这里。 「爷,您怎么这时候醒过来了?」长生说了这一句,忽想起顾见骊坐在不远处,立刻把接下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吵。」姬无镜把一整条鱼刺扔到盘子里,又拿起另外一条鱼。 顾见骊低眉顺眼,却竖着耳朵仔细去听不远处主仆的对话。 「有人跳窗都不知道,你皮痒了,嗯?」姬无镜语速很慢,一副漫不经心的德行。 「什么?怎么会……」长生瞪圆了眼睛。他又慌忙解释:「爷,您现在成家了,长生不方便进内宅守着,栗子又是个笨的……」 姬无镜啃鱼肉的动作一停,撩起眼皮看向规规矩矩坐在远处的顾见骊。 他差点忘了,睡醒一觉,多了个媳妇儿。 姬无镜随手将手里的鱼一丢,用帕子擦了手,支着下巴盯着顾见骊。 顾见骊知道姬无镜在看她,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索性装成什么都不知道,一直低着头。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顾见骊快坚持不下去了,久到长生也觉得在屋子里待不下去了,长生挠了挠头,说:「爷,您要不要沐浴?」 姬无镜落在顾见骊身上的目光没挪开,懒散点了头。 长生收拾了碗碟出去,里屋便只剩下了顾见骊和姬无镜。顾见骊最怕的,就是和姬无镜单独相处,如坐针毡也不过如此。 里屋西边还有一个小侧间,是平时沐浴的地方。没多久,长生将圆木桶里盛满热水,氤氲的水汽缭绕。 长生将热水和干净衣物都准备好,有些茫然地看了顾见骊一眼,犹疑地向姬无镜开口:「爷,那我先下去了?」 「嗯——」姬无镜拖长腔调,懒散应着。 一直像木雕一样坐着的顾见骊猛地抬起头来。长生下去了,那谁伺候姬无镜沐浴?别说姬无镜如今体虚,就算他好好的,也当有下人在左右服侍。 顾见骊慢慢转动脖子,看向姬无镜。父亲沉冤未雪,自己生途渺茫。所有摆在面前的机会都值得珍惜。姬无镜昏迷许久,自是不知换嫁这事的。广平伯府推姬无镜出来的时候,定然想不到他还有苏醒的那一日。或许,顾见骊可以利用这一点抓住生机? 姬无镜似乎在想事情,目光有些空。 顾见骊心里挣扎了片刻,终于起身,朝姬无镜走过去。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姬无镜便看向了她,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顾见骊行至床榻前,缓缓蹲下来。她身上浅红色的高襦裙层层叠叠,像绽出的一支红色芍药。 她眼睫轻颤,抬眼望向姬无镜,说:「五爷,我是你的妻子,顾见骊。」 姬无镜盯着顾见骊的脸看了一会儿,眼尾轻挑,带出几分莫测的笑意来。 姬无镜弯腰,凑近顾见骊的脸,盯着她盈着一汪秋水的明眸,不紧不慢地说道:「嗯,顾见骊,稽昭记下了。」 他凑得那么近,几乎贴着顾见骊的脸。 顾见骊闻到了鱼的味道。 顾见骊轻轻抿了下唇,忍下后退的冲动,那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骨节发白。她说:「你这段日子一直昏睡着,府里擅自做主了这门亲事,你事先一无所知,所以你是不乐意的……」 「我乐意啊。」姬无镜打断顾见骊的话,他慢慢勾起一侧嘴角,「睡醒一觉身侧有美人相伴,有何不愿?」 第12章 顾见骊一阵错愕,原本准备的说辞顿时忘记了,慌乱开口:「因、因为府里没问过你的意见……」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他吐出的气息拂在顾见骊的脸颊,有些痒痒的。 「我稽昭声名狼藉,京中无人敢嫁。偏偏嗜美如狂,只想要天下最美的女人。」他弓起的食指缓缓滑过顾见骊香软雪腮,含笑问:「你可美?」 脸颊上,他食指划过的地方麻酥酥的。顾见骊终于在姬无镜的眼睛里发现了戏谑。 他是故意的! 顾见骊胸口轻轻起伏,压下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我与姐姐并称安京双骊,皆言我们姊妹二人容貌优于京中女儿,所以应当是美的。」 「呵……」姬无镜低沉笑开,他略低下头,额头抵在顾见骊的眉心。随着他的轻笑,顾见骊感觉得到额头处轻轻的颤动。 顾见骊忽红了脸。 姬无镜退开了些,他拍了拍顾见骊的头,笑言:「小孩子家家的,可到十四了?或者十三?」 「我及笄了的!」 「哦?」姬无镜的目光扫过顾见骊不盈一握的细腰。 「就昨天!」顾见骊漆色的眸子轻轻转到一侧,用眼角的余光望了一眼窗户,天光大亮,发白的晨曦从垂帘一侧露光而下。 她改了口:「……前天。」 姬无镜但笑不语。他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两条大长腿一条屈起,长手随意搭在上面。 顾见骊瞧着他垂下来的长手,心想这只大长手轻轻一扭,就能把她的脖子拧下来…… 她偷偷瞧了一眼姬无镜的脸色,鼓起勇气来,说:「五爷可有什么打算?若是不满这婚事不若及时休书一封。又或者……嗯,就这样凑合过了?」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越发紧了些。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明明胆战心惊偏偏装出冷静自若的样子来,就像小孩子学大人一般,有趣得很。 他觉得有趣想笑,便就真的笑了出来。 顾见骊的眉头一点点揪起来。传言姬五爷不仅残暴心狠,更是脾性古怪,这话果真不假。 可是顾见骊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不过府里或许不准我留下来的……」 顾见骊不能将挑拨离间这事儿做得太明显,她觉得只是这样一句,姬无镜当会明白广平伯府已经把他当死人看待了。 不是都说姬五爷小心眼吗?兴许会记仇。 顾见骊曾经想过倘若姬无镜醒来,她便努力气他,让她将她休弃回家。可是当昨夜看见整个广平伯府里老老小小都赶过来看望姬无镜的架势,又看见宫里的太医也深更半夜赶来为他诊治。顾见骊便改了主意。她想,或许可以借助姬无镜这条路给父亲洗刷冤屈。 姬无镜当然明白了顾见骊的言下之意,事实上不用顾见骊说这么一句,他亦早已猜到。不过他还是觉得有趣,觉得顾见骊一本正经耍小聪明的样子有趣。 姬无镜忽然问:「你知道你父亲平时怎么称呼我的吗?」 顾见骊心尖尖儿跳了跳。她的确听父亲谈起过姬无镜。那一日父亲大发雷霆,一口一个「疯子」地骂姬无镜。 这……她还是装不知道吧? 「贤弟。」姬无镜吐出答案。 顾见骊轻轻松了口气,在心里盼着姬无镜和父亲没有过节才好。 「所以啊。」姬无镜灿烂笑起,「你这孩子该喊我叔叔。来,喊一声听听。」 顾见骊眸光撞进姬无镜狡猾的狐狸眼中,又一次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戏谑。 他又是在故意的! 姬无镜「咦」了一声,说:「你父亲居然允许你嫁给我这个疯子?他是被抓了,还是傻了?」 「父亲他在牢里落了伤,现在还没醒过来……」顾见骊的眼睛一瞬间暗下去。 姬无镜随意「哦」了一声,随口问:「这个冥顽不灵的老东西犯了个什么罪?」 「犯、犯……父亲是被冤枉的!」 姬无镜无所谓地笑笑,狐狸眼里浮现了几许兴奋之色,慢悠悠地说:「等这老家伙醒来知道自己的女儿嫁了我,还不活活气死。」 最近这三个月,顾见骊学会了很多东西,尤其是隐忍。可是关于父亲的事情不行,忍不了。 她隐忍了一半,带着丝恼气瞪着姬无镜,小声说:「你该称父亲岳丈大人。」 姬无镜恍然而笑,随意道:「这么麻烦啊,那我还是把他女儿退货好了。」 顾见骊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懵懵的。她檀口微开,眸中潋滟里蒙着一层错愕和惊慌。 姬无镜便想起来林中迷路的小鹿,他握着弓箭逗着小鹿玩,逼得小鹿惊慌失措。一下子逼死可不好玩。 姬无镜将手递给顾见骊。 顾见骊有些茫然。 「水要凉了。」姬无镜说。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眸中很快从一种惊慌跳到了另一种惊慌里。她快速低下头,别开眼。脸颊不由染上了一抹红。她站了起来,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脚尖儿,几不可见地皱眉,稍微挪动了一下脚,才扶住姬无镜的小臂,将他扶下床。 姬无镜从床榻上下来,身体的重量几乎都靠在顾见骊的身上。他刚想迈步,忽听低着头的顾见骊糯糯小声说:「等一下……」 第13章 姬无镜侧眼瞧她。 「我、我腿麻了……」 她刚刚蹲了太久,现在两条腿发着麻,挪不动步子。 顾见骊低着头,等着腿上的麻劲儿缓过去。姬无镜支起眼皮,饶有趣味地近距离瞧着她的侧脸。 顾见骊垂着眼睛,瞧上去温顺乖巧,可她藏起的眼睛里,一双漆黑的眸子不停转动,恨时间过得太慢,急双腿上的麻劲儿怎么还没褪去,怨姬无镜就这样盯着她瞧,瞧得她浑身不自在。 真是的,这人的眼睛真是讨厌! 顾见骊一直等着双腿的麻劲儿褪去,才一本正经地说了声「好了」,然后用一脸没有表情的脸扶着姬无镜走进西间。 西间地方不大,整间屋子都漫着氤氲水汽。顾见骊刚一迈进去,雪腮双颊上不由自由又红上了些许。 姬无镜松开了顾见骊,将手搭在浴桶沿,支撑着身体站立。 顾见骊小步挪到姬无镜面前,低着头,去解他身上雪色寝衣的系带。顾见骊的手指又细又白,在姬无镜腰侧的系带上挣扎着。 第一次没解开,她的手指便有些发抖。于是,便更解不开了。 顾见骊一时之间觉得有些窘迫。偏偏姬无镜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像是看好戏似的,更是没有解围的打算。即使顾见骊没有看姬无镜,也知道姬无镜在看她。因为他的目光就像一条阴冷的蛇。 顾见骊小声抱怨:「五爷院子里居然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有啊,可是因为你来了长生进不了内宅。所以这事儿只能麻烦你了。」 顾见骊轻轻咬唇,手下的动作停了下来。因为她刚刚紧张之下反而将姬无镜的系带打上了死结。 她忽然转身,走到一侧的柜子前蹲下,在里面翻了又翻,终于翻出一把剪子来。「咔嚓」一声,将姬无镜的系带剪开。 搭在一侧的前襟滑落下来,露出姬无镜的胸膛。顾见骊飞快垂下眼,不敢乱看。她索性闭上眼睛,双手搭在姬无镜的腰侧摸索着腰带。她很快摸到了两条带子,摸索着去解。 姬无镜悄悄探手,修长食指穿进系带中,轻轻挑开,免得再被顾见骊系死结。 听见姬无镜裤子落地的声音,顾见骊也没睁开眼睛,迅速转过身去,避免看见些不太好看的画面。 姬无镜想说什么,瞧着顾见骊因为紧张僵着的双肩,无趣地闭了嘴,他将手搭在她的肩膀,撑着身子迈进浴桶。 姬无镜的手搭在顾见骊的肩膀时,顾见骊觉得肩上彷如有千斤重。而等姬无镜松了手,顾见骊顿时觉得松了口气。听着身后的水声,顾见骊的脸颊上不由自主又添了几分红晕。她小步朝前挪去,坐进一把背对着姬无镜的椅子里。 时间真难熬。 顾见骊低着头,去瞧自己拇指断了指甲的地方,伤口处一片青乌。她微微张开嘴,将指腹含在嘴里轻轻吮了一口。 身后的水声搅得她心绪不宁,她拼命去想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也不知道父亲如今怎么样了,可好了些?那些落井下石的人也不知道可有再欺负继母和弟弟…… 想着想着,顾见骊的眼睫颤了颤,而后缓缓合上。一夜未休,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儿,在小浴室里的大片氤氲水汽里,她的瞌睡悄悄爬了回来。她不知不觉,靠着椅背睡着了。 姬无镜穿上干净的雪色寝衣走到顾见骊面前时,也没有将她吵醒。 顾见骊睡着的时候,淡粉的樱唇微张,浓密的眼睫更显纤长,在她脸颊投下两道弯弯的月牙影儿。她本就雪肤瓷肌,氤氲水汽在她的脸上轻轻笼蒙了一层湿意,让她恬静的面容更加出尘。 顾见骊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的懵怔。眼前雾蒙蒙的一大片,什么都看不太清。她甚至觉得自己并没有醒来,而是在梦里去了仙境。 知觉一点点归来,记忆也跟着一并一点点归来。 顾见骊一下子站起来,望向圆浴桶的方向,轻轻喊了一声:「五爷?」 无人应答。 整个室内充满了水汽,什么都看不清。 顾见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摸索着朝着浴桶的方向走去,离得近了,确定姬无镜不在里面。她走到窗前将小窗户推开,屋内的水汽一下子卷出去。凉风一吹,顾见骊缩了下脖子。 屋子里的视线倒是大亮。 顾见骊环顾狭小的浴间,确定姬无镜没有昏倒在某个角落,才提着裙子往外走。她刚走出去,迎面对上栗子。栗子傻乎乎地对着她笑,说:「吃早饭!」 顾见骊往空着的床榻望了一眼,径直朝外间走去。姬无镜正在吃东西,脸上没什么表情。顾见骊悄悄望了一眼姬无镜的脸色,才在他对面坐下。 顾见骊接过栗子递过来的饭,低着头小口吃着。姬无镜没有开口说话,顾见骊更不会主动说话。虽然沉默用膳的气氛有些古怪,但总比和姬无镜说话好多了。 桌子上又是许多鱼。 顾见骊隐隐发现姬无镜在吃鱼的时候似乎特别专注。他吃鱼吃得很仔细与文雅,用筷子挑去一根根鱼刺的动作流畅好看。 吃着吃着,顾见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她的动作慢下来,又胡乱吃了两口,便将筷子放下,安静地坐在那儿,等着姬无镜吃完。 姬无镜知道顾见骊有话要跟他说,不过他也不急,仍旧慢悠悠地吃着鱼。吃鱼的时候,谁都不能吵着他。 姬无镜终于放下筷子,将沾了鱼香的食指放在唇前舔了舔,才撩起眼皮看向顾见骊,问:「有什么话要跟叔叔说?」 顾见骊蹙眉,不去纠他「叔叔」的说法,说起正事来:「今天是三朝回门,我想回家去看看……」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下去。 归宁这事儿实在太普通寻常,只是顾见骊嫁过来的情况也实在是特殊得很。若姬无镜没有醒过来,她断然是不能回去的。 当然,即使姬无镜如今醒了过来,顾见骊也没想过拉他一起回去。 她继续小声地说:「昨儿太医说了你不能行走太久,更受不得路上颠簸。所以我自己回去就好。天黑前会赶回来的……」 姬无镜支着下巴瞧她,不咸不淡地说:「替我问候顾敬元这老东西。」 第14章 顾见骊还没来得及生气他这样说父亲,眸色忽然一亮,他这是同意了!她又说:「林嬷嬷要照顾四姐儿和六郎,我让栗子跟我回去一趟行不行?」 姬无镜看向蹲在门口玩石子儿的栗子,忽嫌弃地瞥了顾见骊一眼:「你顾家已经落魄到连个陪嫁丫鬟都没带?」 顾见骊想要解释,话还没开口,眸光微闪,她压下心里的激动,努力用平缓的口气说:「我的陪嫁丫鬟家里出了些事情,没能及时过来。我这就给她修书一封,让她办完家里的事情快些赶来。」 顾见骊小心翼翼地盯着姬无镜的表情。 姬无镜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起筷子,将吃过的鱼刺摆来玩。顾见骊说完,他随意「嗯」了一声,再没别的反应。 「那我这就走了。」顾见骊支会了一声,站起来,转身款步往外走。她腰背笔直,步子仿若用尺子量过,规规矩矩,偏又婉约曼妙。 姬无镜抬眼,瞧着顾见骊的姗姗背影,扯起嘴角古怪地笑了一声。 顾见骊努力压下心里的狂喜,嘴角却是忍不住翘了起来。 今日能够回家看望父亲已是大喜之事,没想到她还能将季夏重新叫回来。季夏是她的贴身丫鬟,与她同岁,和她一同长大。 顾家出事,家仆遣散。季夏倒是想跟着顾见骊,可偏偏当时顾见骊一家住在那样狭小的地方,连个角落都不能给季夏。顾见骊便狠了心,让季夏回自己的家中。昔日落泪分别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她可以喊季夏回来了…… 顾见骊眯起眼睛,望着暖融融的朝阳,身子也跟着暖起来。 当初顾见骊嫁过来的时候可以一切从简,可如今姬无镜醒了过来,府里听说顾见骊要回家,立刻准备了轿子,又备了礼。 虽仍旧草草,倒也勉强像个样子。 顾见骊急着见父亲,倒也根本不计较这些。 农家小院十分偏僻,前巷狭窄,连轿子都进不来。轿子在街角停下,顾见骊下了轿子脚步匆匆地往家赶去。什么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忌讳早就在先前的三个月里抛了个干干净净。 「你们陈家这样的做派是要天打雷劈的!」 还没有走近,顾见骊便听见了陶氏的声音,心里顿时一惊。陈家是姐姐的夫家。这三个多月,落井下石的亲朋实在太多,难道姐夫家也…… 明明姐姐姐夫琴瑟和鸣为整个永安城羡慕啊! 顾见骊咬唇,提着裙子疾步往家赶。家门口仍旧围绕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这场景何其似曾相似。 栗子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傻乎乎地朝顾见骊乐。 顾见骊顾不得其他,急忙推开家门,并抛下一句:「栗子,把外面的人都赶走。」 「好——」栗子拉长了音应下,朝看热闹的人群亮起拳头来。围观的人看她一个小姑娘,又似乎脑子不太好使,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可栗子一拳头砸过去,顿时把人吓得四散逃离。 「见骊,你回来了?」陶氏一愣一喜,急忙迎上来。 顾见骊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秦嬷嬷,秦嬷嬷是陈家的管事嬷嬷,顾见骊认识。 「先不说我的事情,姐姐怎么了?」 陶氏气得发抖,指着秦嬷嬷怒道:「他们陈家欺负你姐姐!」 秦嬷嬷上下打量了一遍顾见骊,笑着开口:「顾二姑娘,不对,现在该称呼姬五夫人了。您母亲脾气不大好,我还是与您说说。您应当劝劝您姐姐,这夫妻之间可不能一方太跋扈。成婚三载无子已不像话,我们陈家再娶也是理所应当。如今你顾家如此情景,等过了年恐要重新降罪。我们夫人给您姐姐在府外置办了舒服宽敞的院子,不过是先避避祸……」 顾见骊狭长的眼睛满是惊怒,她不能不震惊。 「你们陈家这是要把正妻当外室养着,府里再抬新妇?」顾见骊迈出一步,逼近秦嬷嬷。 秦嬷嬷目光闪烁了一下,略心虚地解释:「所谓休妻不过是权宜之计,要不然也不会在府外安排了院子。一切都是暂时的,暂时的……」 「你们陈家休想!」陶氏怒不可遏,「是谁提携你们陈家?是谁给你们陈家还债?当初又是谁跪天跪地发誓会对我们在骊好?如今一出事,来这么一出恶心人!又要撇清关系,又舍不得这口天鹅肉,要拘着我们在骊当外室?就没有你们陈家这么恶心人的!等我们爷醒了,沉冤昭雪,绝饶不了你们陈家!」 秦嬷嬷「哎呦」一声,阴阳怪气:「沉冤昭雪?顾夫人,这天下也就只有你们自家人才相信这是冤案了……」 涉及到顾敬元的清白,陶氏更是大怒,指着秦嬷嬷的鼻子:「你这刁奴再给我说一遍!」 顾在骊猛地推开房门,一脸平静地出现在门口。她缓步走来,纤细的身子清清冷冷的。 「麻烦秦嬷嬷将这封和离书带回去。」顾在骊把一封信塞进秦嬷嬷手中,「从此我顾家与你陈家再无关系。」 「这……」秦嬷嬷看了看手里的和离书。 顾见骊看见姐姐转身时飞快落下的眼泪。 秦嬷嬷想要去追顾在骊,顾见骊侧身拦住她。不似陶氏的愤怒,顾见骊语气疏离冷淡:「请回。」 秦嬷嬷看看走远的顾在骊,看看怒气腾腾的陶氏,再看看面前的顾见骊,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屋子里的顾川忽然尖叫了一声,顾见骊和陶氏一惊,急忙提步小跑着追进去。 秦嬷嬷目光闪了闪,刚想追进去看看,栗子拎着她的后衣领直接把她从小院门口丢了出去。 顾见骊在屋子里喊:「栗子,去请个大夫过来!」 「好咧!」栗子咧嘴一笑,蹦蹦跳跳地去请大夫。 「快一些!」顾见骊的第二句话传来,栗子蹦跳的步子一转,像一只兔子一样冲了出去。没过多久,她就拎着一个大夫的后衣领,把人「请」回来。 顾在骊斜靠在床头,望着顾见骊和陶氏焦急担心的脸色,她扯起嘴角笑了笑,说:「不碍事的。」 「不碍事怎么会忽然昏倒?」陶氏不赞同。 顾见骊询问大夫:「我姐姐怎么样了?」 大夫诊了许久的脉,终于松了手,拱手道:「恭喜,这位夫人是有孕了。」 第15章 屋子里的几个人却在同时愣住了。 顾在骊双唇阖动,不敢置信。她试过很多方子,在过去的三年里一直没能怀上。这个时候怀上了? 顾见骊望了一眼姐姐的脸色,再次询问大夫:「可确定了?」 「确定确定!」 一片寂静里,顾在骊轻叹了一声,平静地开口:「大夫,麻烦您开一副堕胎的药。」 「啊?这……」大夫看了看这个人的脸色,又看了看另一个的脸色,了然。 顾见骊蹙眉,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更不知道该不该劝。她瞧着姐姐平静的脸色,拉起她的手,温声问道:「姐姐,你可想好了?」 顾在骊轻轻颔首:「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陶氏张了张嘴,想劝,生生憋了回去。陶氏了解这两个继女,或者说了解顾敬元养育孩子的态度。顾敬元会指点子女不同的路不同的结果,却将最终选择权交给子女,就算他不赞同也不会阻止。于是,这两个自幼失去生母的姑娘从小便能自己拿主意,自立得很。而且两个姑娘都有些执拗,自己认定的选择,别人也是不能制止的。顾家人也都习惯了——为自己负责,不干涉别人的抉择。 顾在骊是自己煎的药,她举起碗来,平静喝下。 苦涩汤药入口,她想起这三年喝下的无数助子药,忽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这三年,她一心求子为的是什么? 并不是单纯对子女的欢喜期待。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几乎囊括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女人必须驯服。母凭子贵,女子这一生的意义仿佛被定在了传宗接代之上。生出儿子来,衣食无忧,生不出孩子或者生了女儿就要忍受流言蜚语,若夫君说一声无妨便要感激涕零。 多可悲。 这三年苦心求子所为不过少一些夫家苛责,少一些闲言碎语,少一些地位不稳的担忧,少一些本不应该有的愧疚。三年蹉跎,已经磨掉了最初只是想要一个可爱孩子的初衷。 最后一滴苦涩汤药饮尽,顾在骊唇角轻翘。 还好,这一切都结束了。 顾见骊拉起姐姐的手,笑着说:「姐姐等我,等我也和离,从广平伯府逃出来,天天和姐姐在一起。」 「好啊。」顾在骊望着妹妹笑起,「这世间男儿都是那么回事,不敌我妹妹半分好。」 「嗯嗯!」顾见骊诚心应着。 陶氏看着手拉手说话的姐妹俩,无言以对。 顾见骊和姐姐面对面躺在床上,手拉着手说话,就像小时候一样。她们说起曾经的趣事,说起许多未来的祈盼和打算。顾见骊与姐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可惜白日太短,她不得不回广平伯府。 回广平伯府的路上,顾见骊微微偏着头,侧额抵在一侧的轿子,随着轿子轻微的颠簸,轻轻晃动着。可她浑然不觉,想着家里的事情。想着父亲的冤屈,想着继母的不易,想着姐姐的日后,想着幼弟暂停读书的惋惜。 「见骊!见骊——」 陶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顾见骊急忙喊停了轿子,诧异地下了轿迎上去:「怎么追过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见骊已经走了很久,陶氏一路跑过来,喘得胸口起起伏伏,脸上也是一片涨红。 陶氏拉住顾见骊的小臂,气喘吁吁地说:「今天只顾着你姐姐的事儿,都忘了仔细问你在广平伯府可受委屈了?」 顾见骊鼻子一酸。 「您刚刚问过了,我也和您说了我一切都好,都好。」顾见骊努力压下喉间酸涩。 陶氏摇头,喘息着说:「我怕你这孩子报喜不报忧!」 「没有呢。」顾见骊微笑着摇头,「一切都好呢。若真是过得不好,今日也不能回来不是?」 陶氏这才点了头,她把怀里的一双鞋子塞给顾见骊,絮絮说着:「今天早上才刚做好,你这孩子怕冷,里面垫着绒垫,缓和。」 顾见骊点头,攥紧陶氏给她做的鞋子。又在陶氏的催促下上了轿子。轿子重新抬起,顾见骊垂眼望着手中的鞋子,簌簌落下的眼泪滴落在藕色的鞋面上。 顾见骊舍不得离开父亲,也担心如今的姐姐,可如今境况她任性不得,踩着落日的余晖回了广平伯府。 她还没走进小院,远远看见小院子里有很多人,小丫鬟的脚步都是匆匆的。 「这是怎么了……」顾见骊心里一沉,提着裙角,快步往回赶去。 「呦?五婶终于肯回来了。」姬月明站在门口,身上披着件红通通的毛绒斗篷,手里捧着个热乎的暖手炉。她看着顾见骊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顾见骊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并不想理姬月明,疾步迈进门口。 广平伯府的女眷们都坐在厅中候着。 这场景多么眼熟?和昨天夜里姬无镜醒来时,这些人赶过来看望姬无镜的情景太像了。 顾见骊问:「出了什么事儿这是?」 大夫人开口:「五弟忽然昏倒,宫里的太医赶过来医治,暂时还没醒过来。」 顾见骊慢慢转动脖子望向里屋的方向。姬无镜那双狐狸眼猛地浮现眼前。那个讨厌的人,就这么又病倒了?明明今早离家的时候,他面色虽苍白却好好的啊。 二夫人看了顾见骊一眼,开口说道:「你刚嫁过来,不清楚五弟的病情。」 言下之意似乎是在告诉顾见骊别以为昨天姬无镜醒过来就万事大吉。 拉顾见骊过来给姬无镜陪葬是整个广平伯府的意思,眼下,其中二夫人更是希望如此,因为她顾虑着如何跟自己的儿子交代。 第16章 顾见骊最初的惊讶过后,目光逐渐平静下来,只是静静望着里屋的方向。 姬月明跟着顾见骊走进来,她笑笑,走到顾见骊身边,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我昨儿就说了,你真的能冲喜。你一来,我五叔就醒了过来。可如今你离开府里一日,我五叔又昏过去了。你说说,是不是怪你?」 她嘲讽轻笑了一声:「也不对,也许昨天只是五叔回光返照呢?」 顾见骊抬手,一巴掌狠狠打下去。 姬无镜生死未卜,这里的人一个个肃着张脸,厅里聚满了主子奴仆,可一点嘈杂之音都没有。衬得这「啪」的一声耳光脆响异常响亮。 姬月明被打懵了,脚步踉跄了两下,向一侧跌倒。她跌倒了,也撞倒了三角高桌,桌上的青瓷花瓶碎了一地。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就算是经历过不少事儿的几位夫人也一时没反应过来。顾见骊那一巴掌打在姬月明的脸上,却好像把一屋子的人都打懵了。 姬月明捂着生疼的脸,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立在原地未动,高高在上俯视着姬月明:「明姐儿,你平时不懂礼数目无尊长便罢了。你年纪小,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今日拿你五叔胡言乱语成何体统?你五叔再如何,也不能任由你这个晚辈拿他性命胡言诅咒!这一巴掌是我替你五叔打的,倘若你再咒他半句,一封御状告到圣前,扬你不孝不敬不慈不善之名!」 顾见骊不过刚及笄,她声音也是偏甜软,可是怒视训斥时气势惊人,骇得众人一时呆怔。 情势所迫,顾见骊隐忍了很久。可也不必什么事儿都忍耐。尤其像姬月明这种蠢的,自己把脸送上来,她要是再忍岂不是跟姬月明一样蠢了。 「你……」姬月明伸手指着顾见骊,气得身子发颤,「你这是拿我五叔当借口羞辱我!」 「月明!」大夫人一下子站起来,「休要再胡言!」 女子的名声太过重要,姬月明的婚事本就不顺利,不能再背着这样的恶名。 「外面在吵什么?你们是不是不知道老五不能受吵闹!」老夫人扶着宋嬷嬷的手走出来,目光扫过外厅的场景,皱起眉。 厅里的一个嬷嬷赶紧迎上老夫人,絮絮将刚刚的事情叙述给老夫人。 顾见骊垂着眼,藏在袖子里的右手轻轻握拳再松开,再握起。这是她第一次打人巴掌,不懂技巧,手好疼……她不由想起季夏来,季夏若是回来,就不用她亲自动手了。 感受到姬月明仇恨的目光,顾见骊大大方方地回视。其实顾见骊想不明白姬月明为什么要处处针对她。这样的针对已经不是单纯的看不顺眼了。难道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缘由? 听着嬷嬷的叙述,老夫人的目光从顾见骊转到姬月明,又从姬月明转回顾见骊。她不由想起丫鬟的碎嘴来。顾见骊嫁过来,昏迷小半年的姬无镜便醒了过来,顾见骊今日回家离开了一日,姬无镜又不大好了。这……是不是太巧合了些?虽说邪门,可却是事实。 府里的几位爷都不是老夫人亲生的,她和哪个关系都不远不近的。她只想要自己日子好过。顾家的事情不敢沾染,而姬无镜能不死还是不死比较好……毕竟老夫人还记得前些年姬无镜未病时的风光。 「见骊,你要好好照顾无镜,多费些心。」老夫人开口。 「是。儿媳定当尽心尽力。」顾见骊温顺回话。 老夫人又不悦地瞪向姬月明:「日后都不要再过来吵你五叔了!回你自己院子去罢!」 「母亲……」大夫人想给女儿说好话,老夫人一个眼神把她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姬月明不甘心地瞪了顾见骊一眼,愤愤转身。 若不是顾见骊,她的婚事不会这样不顺畅。偏偏顾见骊还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真是可气得很! 姬月明双手搅着帕子,在心里把顾见骊骂上一千遍一万遍。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姬月明独自一人愤愤胡乱走着,走到一处假山时,瞧见两道人影鬼鬼祟祟的。看着身形,有些像赵奉贤和宋管家的儿子宋宝运。 姬月明好奇地悄声走过去。 「就这些钱,不能再多了!」是赵奉贤的声音。 宋宝运笑嘻嘻地说:「表少爷,您那天晚上醉酒干的事儿可不是什么小事儿。要是传出去可不咋好听……」 姬月明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脆响声暴露了她。 府里的人都走了,小院再次安静下来。 栗子捧着刚煎好的药递给顾见骊,乐呵呵地:「煎好了!」 顾见骊犹豫片刻,问:「栗子,你能做好喂药的事儿吗?」 栗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她缩着脖子,有些畏惧地指了指里屋的门槛,然后连连摆手:「不让进!」 姬无镜不让栗子进里屋? 「那你把林嬷嬷喊来。」 栗子还是摇头:「也不让进!」 顾见骊蹙眉,栗子笨了些不让进里屋伺候可以理解,怎么连林嬷嬷也不让进?无法,顾见骊只好自己硬着头皮端药进屋。 姬无镜还如初见时那般脸色苍白,似乎忽然醒来的一日是假的一般。 「你该不会真的只是回光返照吧?」顾见骊喃喃自语,「早知道不如趁着你清醒讨一张休书……」 顾见骊侧过脸,忍不住一阵轻咳。 她放下空了的碗,将手背贴在额头,果然有些热。 今天早上她在水汽弥漫的西间睡着,醒来推开窗户,猛地被冷风吹了一头,有些着凉了。 夜里顾见骊又抱着鸳鸯喜被睡在罗汉床上。着凉的缘故,她脑袋沉沉的,而且身上发冷。取暖的火盆架在床头,离得有些远。顾见骊总不能和一个病人抢火盆,只好将整个身子缩进被子里取暖。 若是平时发生些什么响动,顾见骊一下子就会醒来。可今晚大概是因为着凉头脑发沉,赵奉贤走到跟前拉开她的被子,凉意袭来,她才醒过来。 「赵……」 第17章 赵奉贤捂住顾见骊的嘴,让她不要叫出来。 一片黑暗里,顾见骊睁大了眼睛瞪着赵奉贤。她清楚得看见赵奉贤眼神里的坚定——他没有喝醉,他是清醒有预谋的! 胡乱挣扎中,顾见骊踹在赵奉贤的身上,又狠狠咬上他的手。 赵奉贤吃痛低呼了一声,同时松开手。 顾见骊飞快向后退去,可还没等她呼救,一柄冒着寒光的匕首抵在她的玉颈。 「叫啊,你要是叫,我立刻捅了你的脖子!」赵奉贤低声威胁。 顾见骊胸口起伏,愤然质问:「赵奉贤,你怎么还敢来!忘记昨天夜里的下场了?」 赵奉贤嗤笑了一声,口气带着嘲讽:「昨天是我一时糊涂被姬昭这个狗东西虚张声势骗了!太医几次三番说过他活不到过年,昨儿不过回光返照。哼,昨天我就不该走!他醒过来又怎么样?不过一个废人!就算我当着他的面吃了你,他又能奈我何!」 赵奉贤忽又了脸色,由阴翳狠辣变得色眯眯。他垂涎的目光扫过顾见骊鼓鼓囊囊的胸口和纤细的腰身,手中的匕首又逼近几分,紧紧贴着顾见骊的脖子,威胁:「我的小娘子,你好好想想,整个府里根本没人在意你的死活,就算有人听见你呼救也不会来多管闲事。说不定还有人再啃你一口。乖乖听话,自己把衣服脱了。我会好好疼你的……」 顾见骊慢慢抬手,搭在腰侧的系带上。 赵奉贤咽了口口水。 黑暗中银光一闪,不是赵奉贤手中的匕首,而是顾见骊从被子里拔_出的匕首。她身子后仰,堪堪躲开抵在喉间的匕首,又用尽全力踹向赵奉贤。 赵奉贤「哎呦」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顾见骊身娇体软,力气小得很。应该是不能踹倒赵奉贤的。偏偏赵奉贤精虫上脑,满脑子都在想入非非,根本没有料到娇弱如顾见骊会反抗,这才吃了亏。 顾见骊跳下罗汉床,大声喊:「栗子——」 没错,整个广平伯府没人在意她的死活,甚至是盼着她死的。她连林嬷嬷和长生都不会信任。可是栗子不一样,她单纯如白纸,不懂算计和阴谋,兴许是希望。 「不知好歹的东西!」赵奉贤爬起来,轻易抓住顾见骊的手腕,将她拉回来,摔在罗汉床上,而后扑过来。 顾见骊握紧手中的匕首,再不犹豫,朝赵奉贤的脖子砍去。 赵奉贤叫了一声推开,他摸了摸脖子,摸了一把血。只是可惜顾见骊力气实在太小,赵奉贤脖子上的伤口并不深。 顾见骊又趁机大声喊了几遍栗子。 赵奉贤呲着牙指着顾见骊:「我心疼你才让着你,你再不听话。别怪我粗鲁了!」 看见那伤口这样浅没有真的伤到赵奉贤,顾见骊眼中浮现一抹失望。脖子不行,那是哪里? 眼睛! 父亲曾说过:「倘若知道前方无路已是必死的局,束手就擒远不如玉石俱焚。」 不等赵奉贤再扑过来,顾见骊握着手中的匕首朝他奋力刺去。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你发什么疯!」赵奉贤连连后退。 他手里也有匕首,可是他不舍得划破顾见骊香嫩的身子,那样就不完美了,享受程度也要大打折扣啊…… 赵奉贤只想逼迫顾见骊并不想伤她,顾见骊握着匕首乱挥,他只好退了又退。直到他手臂和脸上落下两道划痕,他这才终于反扑,在手被顾见骊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后,拉住了顾见骊的手腕,夺了她手里的匕首。 匕首落了地。 「我真是小瞧了你!啧,看上去娇娇弱弱的没想到骨子里到底是战神的女儿!」赵奉贤擒着顾见骊的手,将她逼到墙角。 屋子里很暗。 顾见骊后退的时候脚步趔趄了一下,赵奉贤下意识地垂眼去看。顾见骊忽然拔出发间的簪子,鸦色长发落下。 赵奉贤惊讶抬眼的瞬间,顾见骊手中的簪子恨恨刺进赵奉贤的眼眶。鲜血喷出来,溅在顾见骊脸颊上两滴。 「啊——」赵奉贤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视线受阻,他吃痛后退,被脚下的小杌子绊倒,跌坐在地,捂着鲜血不止的眼睛叫得凄惨。 顾见骊飞快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冲上去朝赵奉贤的身上刺去。 动作快得像是发生在一瞬。 顾见骊不知心脏在哪里,她只是一刀又一刀地刺。赵奉贤伸手去挡,她就砍他的手。能刺哪儿就刺哪儿。 她发疯般刺下去,一刀又一刀。 最穷困潦倒时,她即使当了母亲的遗物,也没有卖掉父亲给她的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顾见骊也不知道自己刺下多少刀,她浑浑噩噩地重复着刺、砍的动作,直到赵奉贤再也不能动了。 手中的匕首落了地,顾见骊跌坐在地,望着血泊里的赵奉贤开始全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求生时的勇气烟消云散,只剩下巨大的恐惧。 她杀了人…… 漆黑的夜里,她颤着身子,无助啜涕。 身后的咳嗽声,骇得顾见骊魂飞魄散。她僵僵转过身子,眼泪湿了脸。 姬无镜小臂支撑着,勉强坐起来,尚未开口,一大口血吐出,染红他雪色的寝衣。本就苍白的脸色在一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有什么东西从他指尖射出,屋子里的几盏灯忽然点燃,照亮整间屋子。姬无镜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内,最后望向泪水涟涟的顾见骊,这个让他两次功亏一篑的罪魁祸首。 「给我倒杯水来。」姬无镜沙哑开口。 第18章 顾见骊身子僵了僵,木讷地爬起来,浑浑噩噩地倒了水,将杯子递给姬无镜。她全身都在发抖,递到姬无镜面前的杯子里已经洒了大半的水。 姬无镜喝了口水,撩起眼皮看顾见骊,问:「害怕?」 顾见骊六神无主,眼神有些空。 姬无镜把杯子递到顾见骊面前,说:「喝下去。」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伸手接过杯子,小口小口把杯子里剩下的水都喝了。凉水入腹,顾见骊打了个寒颤,空洞的眼睛逐渐恢复了神采。 「冷静了?」姬无镜问。 顾见骊僵硬地点了下头。 姬无镜又是一阵咳嗽,才握住顾见骊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像顾见骊喝下的凉水那样凉。 姬无镜用力一拉,将顾见骊拉到床榻坐下,他双臂环过顾见骊的身子,在她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他一边饶有趣味地把玩着顾见骊发僵的手,一边贴着顾见骊的耳朵,低声说:「咽喉、心脏、眼睛,都不是最好的下手部位。」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姬无镜阴冷低沉的声音擦过她的耳尖,也在她的心上擦过。 「男人身体上的弱点在这里。」姬无镜将顾见骊僵硬的手揉捏至柔软,然后拉着她的手放在他裆间,摆弄着她的手让她握住。 当意识到自己掌中握的是什么东西,顾见骊整个人都懵了。刚刚缓和下来的身子又僵了脊背。 姬无镜握着顾见骊的小手教着她:「只要轻轻一捏,男人就会浑身无力,丢盔弃甲再无还手之力。如果像这样转动一圈,男人的性命就在你的掌中。嘶——」 姬无镜倒吸了一口凉气,牙齿咬着顾见骊的耳尖儿磨了磨:「我在教你,不是真让你捏碎。」 顾见骊缩手,想松开烫手山芋。姬无镜握住她的手没放,在她耳边问:「可学会了?蠢孩子。」 顾见骊慌忙点头,姬无镜这才松手。顾见骊死死低着头,整张脸红得发紫。姬无镜弓着腰低头去看她的脸,狐狸眼似笑非笑:「我在教你怎么防身,不许乱想。」 他抚在她脸颊的气息让她心尖轻颤。 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姬月明气势汹汹:「没想到五婶竟然趁着五叔病重与表哥私通!」 浩浩汤汤的人涌进来,看见地上惨不忍睹的尸体一时呆住。 「这、这是……」 姬无镜扯起嘴角笑得阴翳:「很久没杀人,手痒。」 顾见骊猛地偏过头,目光怔怔地望着姬无镜。就连那股子从来都没有过的巨大羞窘也被暂且压了下去。 姬无镜这话让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话。这话……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能随意杀人可这话偏偏是姬无镜说出来的…… 满屋子的血腥味儿熏得人脑子发昏。 姬月明望着赵奉贤的尸体,有些吓傻了。明明今天还见过、说过话,如今就这么死了? 恐惧的感觉袭来,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她动作僵硬地抬起头望向床榻上的两个人。 姬无镜盘腿坐在床上,顾见骊长发松散披在身上,坐在姬无镜怀里,姬无镜在她身后拥着她,样子十分亲密。一群人冲进来「捉奸」,顾见骊下意识想要起身,姬无镜压住了她的手,没让她动。 两个人身上都沾了很多血迹,明显顾见骊身上的血迹多一些,尤其是那双手,几乎被鲜血染红。姬无镜手上的血迹倒像是握着顾见骊的手而染上的。 再看一眼地上惨不忍睹的赵奉贤,姬月明瞳仁猛地一缩。赵奉贤真的是姬无镜杀的?难道是…… 怎么可能! 姬月明再抬眼看向顾见骊,发现姬无镜正瞧着她。姬月明心中一凛。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老夫人最先开口:「无镜,你醒过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闯过这一关,咱们好好调理身子,越来越好!」 死人横在身前,老夫人仍旧能够笑盈盈地关切继子。 可惜,姬无镜并不买账。 他嗤笑了一声,语气莫名:「哦?我还以为你们都盼着我早死。」 老夫人心头一跳,硬着头皮扯笑脸:「这说得什么话,咱们家谁不关切着你康复!」 姬无镜阴冷的目光扫过堵在门口的人群每一张脸上,被他目光看过的人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所以大半夜闯进来关切我?」 姬无镜喜静,不准闲杂人等进他的屋子是老早前立下的规矩。此时,冲进来的人不管是主还是仆恨不得原地消失。他们也没有想到姬无镜会醒过来啊! 老夫人有些发怵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硬着头皮说:「无镜,母亲是听说……」 「奉贤!」二夫人这个时候匆匆赶过来,看着躺在血泊中的赵奉贤吓白了脸。赵奉贤是她妹妹的儿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夫人声音尖利,带着哽咽哭腔。她妹妹前些年就去了,所以她对这个侄子很是照拂,几乎当成了半个儿子来养。 顾见骊垂着眼睛,指尖儿轻颤。人是她杀的,她是要赔命的。可如果时间倒流,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听见姬无镜不咸不淡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他夜里潜进来意图对见骊不轨,顺手被我杀了。」 顾见骊眼睫轻颤,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膝上的裙子。 二夫人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你也不能杀了他啊!」 「二嫂是打算将我送去大理寺」姬无镜轻笑出声,他这一笑,便带出一阵咳嗽。 整个室内便只有他的咳嗽声。那一声声低哑的咳嗽牵着所有人的心跳。 气氛跟着越来越压抑。 第19章 顾见骊侧转过身来,担忧地望着他。她檀口微张,想说些什么,可是像有什么堵在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唯有攥着裙子的手越发用力。 老夫人回过神,急忙吩咐奴仆去请大夫来,又吩咐奴仆将赵奉贤的尸体抬出去、清理血迹。 「夜深了,都回去歇着。无镜也不能再受吵闹了。有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老夫人下命令。 得了老夫人这句话,早就想要离开的人顿时齐齐松了口气。 「慢着。」姬无镜开口。 那一颗颗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姬无镜止了咳,他握住顾见骊的手腕,抓起她的手,用她的袖子擦去他唇角的血迹。顾见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唇角的血迹,望着他不急不缓的动作。姬无镜低着头,没看任何一个人,低哑的声音拖长了腔调:「不要再把我这里当成随意进出的地方。不管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慢慢抬眼,狐狸眼眼底一片猩红。 这样的人,似乎即使他死了,也能变成恶鬼来索命。 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儿,老夫人只好勉强扯着笑脸出面:「是是是,你身子不能吵闹。母亲会吩咐下去的。你先好好歇着,我们这就走,不吵你。」 她又看向顾见骊,嘱咐一句:「见骊,好好照顾无镜。」 「是。」顾见骊垂着眼睛,温顺答应。 气势汹汹的一群人离开的时候却个个面色难看、六神无主。 二夫人哭嚎着她的侄子,差点哭昏过去,两个嬷嬷驾着她,搀扶着她回去。 姬月明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她也不过才十五岁,此时有点发怔,显然是吓着了。 「月明,下次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来说!」老夫人在姬无镜那里弄了个灰头土脸,这是把火气撒在姬月明身上,「我看你最近也不安分,回去把佛经抄个十遍!」 姬月明委屈地低下头,小声应下:「月明知道了……」 老夫人带着愠意地狠狠睥了姬月明一眼,扶着宋嬷嬷的手大步往回走。 姬月明站在原地,又害怕又委屈。 她今日听见赵奉贤和宋宝运的对话,无意间得知赵奉贤属意顾见骊,竟然趁着酒劲儿想要轻薄顾见骊,而且被宋宝运撞见,宋宝运跟赵奉贤要封口费。姬月明动了歪心思,巧舌如簧暗示赵奉贤姬无镜没几日可活,又明说了整个广平伯府都盼着顾见骊死,他根本不必要顾虑。 姬月明一方面鼓动赵奉贤强占顾见骊,另一方面又到老夫人面前冤枉顾见骊和赵奉贤私通。等他们赶到,看见顾见骊和赵奉贤两个人衣衫不整的样子,老夫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将顾见骊除掉。至于赵奉贤,他是府里的表少爷,大不了只是一顿板子。 姬月明把一切计划得多好啊。可是…… 一阵腊月夜里的寒风吹来,姬月明后脖子一阵寒意,她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 可是赵奉贤死了,死状凄惨! 是她……是她害死了赵奉贤…… 姬月明脸色惨白,脚步一歪,差点跌倒,幸好身后跟着的丫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老伯爷并没有来「捉奸」,可姬无镜院子里的发生的事儿很快传到了他的耳中。他急忙起身,披着件衣服等老夫人回来。见老夫人回屋,他忙问:「如何了?是不是惹到无镜了?」 老夫人点点头,挨着他坐下,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老伯爷听。 听老夫人说完,老伯爷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不如我们实话告诉老五罢!他以前也是替陛下做事的,能明白咱们的苦心。」 老伯爷摇头:「如果换一个人必然理解咱们的做法,可是无镜锱铢必较,讳厌之事众多。他才不会理解别人,只会觉得咱们利用他的病,利用他的死!他为什么护着顾见骊?还不就是因为厌恶被利用,故意跟咱们作对。」 老夫人抱怨了一声:「怎地远近不知,不识分寸呢!」 老伯爷苦笑:「这个逆子才不知什么远近。谁远谁近全凭喜好。老头子我和他院子里那个傻子同时出事儿,他这个畜生一定会救那个傻子!我就怕……他把那个女人圈在了领地之内,决意护到底!」 老夫人忽然眼睛一亮:「那个女人可曾经是准备说给三郎的,郎情妾意的……」 「她和咱们玄恪……」 老夫人点头:「您忘了玄恪为了她在大雪里跪了三日,咱们是把玄恪支开了,才能顺利将她扔到老五的屋!这……没有哪个男人不介意妻子和别的男子沾沾染染的。」 老伯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问:「玄恪什么时候回家?」 「当是腊月二十九。」 老伯爷沉吟片刻:「在玄恪回家之前,先将事情暗示给无镜。当心了,咱们只是让无镜别管那女人死活,可千万别让无镜迁怒了玄恪。玄恪是咱们家的希望。」 「我都知道!牵连不到玄恪。」老夫人答应下来。她思索着谁将事情透漏给姬无镜最合适。她想来想去,最终觉得还是二夫人最合适。二夫人可是差点做成顾见骊的婆婆。 顾见骊反反复复地洗手,水换了一盆又盆。她总觉得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没有洗净,红得骇人。晃动的水面上映出她的脸,她的脸上也沾了些血。她将一捧水泼在脸上,已经凉了的水让她觉得彻骨得寒。 赵奉贤死时的画面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 如果不是里屋姬无镜一直咳嗽,顾见骊真的想一直洗一直洗。 顾见骊胡乱擦了手,连脸上的水渍都没擦,就急匆匆转身走进里屋,从衣橱里翻出姬无镜的干净寝衣,走到床榻前。 姬无镜垂着头,压抑地咳。 顾见骊攥紧手里的寝衣,鼓起勇气刚想开口,忽然一阵眩晕,头重脚轻朝一侧栽去,姬无镜伸手拉了一把,顾见骊稀里糊涂跌坐在床榻上。 姬无镜撩起眼皮看顾见骊的脸,她的脸很红,眼底也是一片不自然的红。掌中她的手腕似有些烫。 姬无镜抬手想要摸她额头,忽见自己的手上沾满血迹,动作一顿,大手压在顾见骊的后腰,将她的身子推到自己面前。他凑过去,在顾见骊的额头舔了一口。 第20章 顾见骊一怔,愣愣望着他。 姬无镜舔唇,说:「是烫,发烧了。」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捻过唇的舌,目光懵懵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收回视线。她撑着床榻起身,慌言:「我去给你打水洗手。」 也不等姬无镜的回应,顾见骊慌慌张张地转身往外走。她头重脚轻,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顾见骊很快端进来一盆温水,姬无镜将双手放进水中,鲜血从他的手掌晕开。望着盆中的鲜血,顾见骊握着铜盆的手颤了一下。姬无镜看了一眼她搭在盆沿上细白的手指,收回视线,抓起香胰反反复复仔细洗手。 姬无镜刚洗完手,长生站在门外禀告大夫过来了。 姬无镜瞥了顾见骊一眼,才点头准大夫进来。 府里本来是打算去请太医,是姬无镜令长生将人拦下来,只请了时常来府里诊治的苏大夫。 「先给夫人开一道风寒方子。」姬无镜懒散开口。 顾见骊颇为惊讶地抬眼望了他一眼。 苏大夫给顾见骊开了风寒方子后,像往常那样给姬无镜诊了脉,他皱眉许久,才开口:「五爷体内的毒已入五脏六腑,但是……」 但是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三天醒过来两回啊! 苏大夫咬咬牙,硬着头皮胡说八道:「但是只要每日按时服药,总是有效果的。」 姬无镜似乎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有劳苏大夫费心了。」 「哪里哪里……」苏大夫连药方都没给姬无镜开,只说还是用先前的那道方子,便匆匆离开了。这深更半夜的,他往这儿跑一趟居然只是给顾见骊开了一副风寒的方子。 四姐儿被吵闹声吓醒,林嬷嬷照看着孩子过不来。长生送苏大夫出府,栗子蹲在小厨房给顾见骊煎药。屋子里又只剩下顾见骊和姬无镜。姬无镜昏迷时,顾见骊已觉紧张局促,更何况他清醒坐在那里。 顾见骊咬了下唇,拿了一套寝衣走进西间换上。她身上的衣裳沾满血迹,血迹干涸处,硬邦邦的。血迹难洗,这身寝衣是要不得了。瞧着换下的寝衣,顾见骊蹙了蹙眉。她嫁过来极为匆忙,家中又是那样的光景。她带过来的衣物极少,寝衣更是只有两套。 顾见骊转身回了寝屋,见姬无镜还是先前那样懒散的坐姿,似乎没动过。而顾见骊为他找来的干净衣物放在原处,也没被他动过。顾见骊压下心里的抵触,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姬无镜面前弯下腰,去解他寝衣的系带。乌鸦鸦的云鬓滑落,落在姬无镜的膝上。 「能解开?」姬无镜问。 顾见骊手上的动作一顿,今晨西间里的情景浮现眼前,她咬下了下唇,一本正经地说:「能的。」 姬无镜轻笑了一声,目光落在顾见骊垂落在他膝上的乌发,他饶有趣味地挑起一绺儿,漫不经心地缠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 顾见骊努力让自己忽略掉姬无镜的动作,给他脱下衣裳,只剩右臂还在袖子里时,她瞥了一眼自己被姬无镜缠在指上玩的头发,小声说:「五爷,松手了……」 姬无镜「哦」了一声,有些眷恋地松手,被他缠在指上的发卷松散开,慢慢滑落。 顾见骊将姬无镜的衣裳脱下来,顺手将两侧垂落的长发掖到耳后,才拿起放在一旁的干净寝衣给姬无镜穿上。 顾见骊的目光下移,落在姬无镜的裤子上。裆间的血迹,是她抓的。顾见骊忽又红了脸,将头低得不能再低,胡乱去解姬无镜的裤带。强逼着自己心无旁骛地给姬无镜换下了裤子。 「五爷,您先起来一会儿可好?床褥脏了,得换一套。」顾见骊心里七上八下,面上努力维持着平缓的声调,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 姬无镜看了一眼床褥上蹭上的血迹,朝顾见骊伸出手。顾见骊扶他起身。她低垂眉眼,视线里是姬无镜细瘦发白的脚踝。他压在她肩上的重量也是极轻。顾见骊收回视线,将姬无镜扶到一侧,转身去拿干净的床褥,重新铺床。 她跪在床上整理着床褥,身上宽松的寝衣向下垂着,随着她的动作,衣襟轻晃。薄薄的衣料贴着她的脊背腰臀,勾勒出袅娜美好的线条来。 姬无镜懒散斜立在床头,打量着顾见骊。 顾见骊不需要回头,那种毒蛇在背的感觉让她知道姬无镜在打量着她。她整理被褥的手指一哆嗦,被子从她手中滑落。 悄悄舒出一口气,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重新向床里挪了挪,整理被褥。随着她的动作,宽松的裤腿下露出一小节白藕般的小腿,小腿下的脚踝细若皓腕,隐在藕色的鞋袜间。姬无镜身上的白是一种久病的苍白,而她身上的白却是泛着光的莹白,像从窗棂洒落进来的月光。 姬无镜看着看着,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顾见骊吓了一跳,慌忙转身,望着姬无镜的惊慌眸子浸在一汪清潭里。 姬无镜动作缓慢地将顾见骊滑上去的裤腿向下拉,盖住她的小腿,而后抬眼瞧着顾见骊受了惊的眸子,问:「你真的会铺床?」 顾见骊撑着床榻的手悄声攥紧身下的被子。万千宠爱娇养着长大,这些事情她之前是从未做过,就算过去的三个月做了些日常活儿,到底也是不精于此,显得笨拙了些。她克制着惊慌,点点头:「会的,很快就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脚踝从姬无镜的掌中逃开,快速地整理好床榻,从床上下来,扶着姬无镜上床。待姬无镜刚坐到床沿,她便匆匆松了手,抱着换下来的被褥和姬无镜的寝衣送到外间去。等着明日下人拿去扔掉。 重新回房前,她立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迈步进去。她眼角的余光瞟见罗汉床上的大红色鸳鸯喜被,不由蹙了眉。今天晚上她要睡哪儿? 她检查了窗户有没有关严实,又添了新碳,磨蹭着时间,总是不愿走近床榻。她希望磨蹭到姬无镜先睡着,她便可以睡在罗汉床上。他醒着,她总不好独自走开。 睡了没有? 顾见骊悄悄抬眼去看姬无镜,惊见姬无镜歪着头打量着她,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他的笑总是让她觉得阴冷。 顾见骊一惊,迅速低下头。这么躲着总不是事儿,她硬着头皮看向姬无镜,开口说:「五爷,已经很晚了。您再不歇着,天都要亮了。」 说着,她朝床榻走去,蹲在姬无镜面前,为他脱了鞋。 栗子在外面敲门:「风寒药煮好了!」 「进来。」姬无镜发话。 栗子缩着脖子进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带着畏惧地偷偷去看姬无镜神色。她害怕姬无镜。她将汤药递给顾见骊,撒腿往外跑。 顾见骊贴着床沿坐了个边,望一眼栗子跑开的方向,垂下眼睛望着手里粘稠的褐色汤药好一会儿,才捏着汤匙搅了搅汤药——有些烫。她一直很厌恶汤药的苦味儿,小时候生病每次喝药都要父亲哄着。今时不同往日,没有使小性儿的资格。她也清楚知道自己真的生病了,此时眼睛发涩脑子发沉。她可病不起。 她端起汤碗喝药,眉头拧巴起来,眼睛合着,眼睫轻颤。一股脑将一整碗汤药喝了。苦涩的味道彻底将她淹没。 「你不该喊栗子。」姬无镜忽然说。 第21章 顾见骊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姬无镜是说今夜赵奉贤过来时,她喊着栗子求救。顾见骊握着汤碗的手发紧,关节捏得发白。 「栗子夜里睡得沉,天塌了也听不见。」姬无镜又解释了一句。 顾见骊微怔。用力捏着汤碗的手力度稍微松了松。原来栗子没有听到吗? 姬无镜抬手戳了戳顾见骊的额头,问:「听见了没?」 顾见骊「唔」了一声,捂着额头小声说:「听见了……」 缓了缓,她又用好似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不喊栗子还能喊谁……」 姬无镜忽凑到顾见骊脸前,哑着嗓子说:「我啊。」 顾见骊抬眼,对上姬无镜的眼,在他的眸子里看见窘迫无措的自己。 「叫声好叔叔,我就算死了变成厉鬼,魂魄也要闯过阴阳门,回来护你。」姬无镜狐狸眼眼尾轻轻挑起,那眼尾下的泪痣近妖。 好半晌,顾见骊才识出姬无镜眼底的戏谑。 这般近的距离,让顾见骊几乎难以喘息,她慌忙抬手将姬无镜推开。姬无镜身形微晃,紧接着便是一阵压抑地咳。他侧转过身,拿起床头小几上的一方帕子抵在唇前,星星点点的血迹便落在了帕子上。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心里莫名平静了下来。待姬无镜止了咳,她问:「等天亮睡醒,你可还是好好的?」 姬无镜撩起眼皮懒懒瞧她,问:「唔,那你是希望我醒着还是昏着?」 「醒着的。」顾见骊认真地说。 姬无镜扯起嘴角随意笑笑,没接话。 顾见骊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鼓起勇气来,说:「明天我下厨给你煎鱼,可好?」 姬无镜「哈」地轻笑了一声,舌尖舔过薄唇,懒散打了个哈欠,躺了下来,合眼入睡,没回顾见骊的话。 屋内烛光摇曳,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发红。 顾见骊起身吹熄了蜡烛,借着炭火的微光,走回床榻,坐在床侧。她不打算睡了,只想守在姬无镜床榻旁,若他夜里出了什么事,她好及时照看。她以为自己可以撑到天明,可药中加了助眠的成分,不多时,软软的身子伏在床侧,睡着了。 顾见骊梦见了赵奉贤。梦里的赵奉贤七窍流血,身上一个又一个血窟窿。他朝顾见骊扑过来,把顾见骊压在罗汉床上,双手狠狠掐着她的脖子。他血肉模糊的脸凑得那么近,腐烂的臭味儿熏得顾见骊恶心。她惊恐地大叫,在身下摸出匕首,闭着眼睛朝着赵奉贤胡乱刺过去。一刀又一刀。 掐着她脖子的力道不见了。等她睁开眼睛,发现换了个环境。已从灰暗的房间,变成了阎罗地狱。无数的鬼魂围着她,朝她伸出手来。这些鬼一个比一个可怕,嚷嚷着要将她生吞活剥。 顾见骊拼命地跑,可怎么也跑不过这些鬼怪,最后被漂浮的鬼怪围住,她无助地蹲下来,啜涕不止。 姬无镜是被小小的哭泣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侧转过头看向顾见骊。顾见骊下半身坐在床边,上半身歪倒在床沿,背对着姬无镜,双肩微颤。 「顾见骊。」 回应姬无镜的仍旧是顾见骊细小的啜涕声。 做噩梦了? 姬无镜小臂支撑着抬起上半身看向顾见骊。他夜间视力极佳,眯起眼睛时更是视线无阻。在一片黑暗里,顾见骊的雪腮和玉颈泛着白,如缎般的云鬓泼墨似地散落榻上。她揪着眉头,眼角湿湿的。姬无镜眼睁睁看着一滴泪珠儿从她轻颤的睫下掉落,泪珠儿颤颤滑过鼻梁,滑进另一只眼,并着另一只眼眸中的湿意,最后染湿了床褥。 她在发抖。 姬无镜修长干瘦的手指在顾见骊后颈摸索了一下,找到穴位后,用力一点。疼痛让顾见骊眼睫颤了颤。不过下一瞬,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面容平静,酣酣入眠。 姬无镜支撑着起身,弯腰脱下顾见骊的鞋子,目光在顾见骊不敌他手掌大的玉足上瞥了一眼,手臂穿过顾见骊的腿弯,将她抱上床榻。 顾见骊睡得很沉,一无所觉。 姬无镜支着下巴在顾见骊身侧瞧着她的睡颜,半晌,忽伸手拍了拍她的脸。掌下肌肤嫩得过分了。 啧,是挺好看的。 姬无镜捻着抚过顾见骊雪腮的手指,修长的手指弓起,动作缓慢地又在顾见骊的雪腮上勾过。 动作一顿,姬无镜狐狸眼眼尾耷拉下来,瞧着顾见骊的脸,略觉失望。 她在很小的时候,姬无镜曾救过她。那个时候她奶声奶气地谢谢叔叔。如今她长大了,他再救她,她不仅不谢他,竟然连声叔叔也不肯叫了。 姬无镜怏怏,觉得无趣,躺下准备睡了。 酣眠中的顾见骊翻了个身,面朝着姬无镜。她被子里的手探出来,无意识地搭在姬无镜的小臂上。 姬无镜瞥了一眼,将顾见骊的手扒拉开,转过身背对着她,睡觉。 顾见骊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甜了。她隐约记得自己做了噩梦,梦里有很多可怕又恶心的鬼缠着她。她拼命地跑,跑啊跑,一不小心跌倒了,抬头看见了阴曹地府中最厉的厉鬼。厉鬼九头六臂,似乎是姬五爷。姬五爷没有把她拎起来「咔嚓」一口吃掉,反而是六臂舞动,抓起纷飞的小鬼,一手一个扔出去。接下来,她便不记得了,只知道很久没睡得这般踏实安心。 顾见骊眼睫轻颤,终于睁开眼睛。刚睁开眼睛,她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懵怔。竟然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还在王府的闺房中。她揉着眼睛转过身来,直到终于看清了躺在她身侧的姬无镜,她这才慢慢反应过来,缓慢地眨了下眼。 哦对,王府被封、闺房被砸,他们一家人被赶了出来。父亲昏迷不醒,她和继母、幼弟相依为命,广平伯府落井下石,将她扔给了姬五爷房中…… 顾见骊猛地坐起来,心口砰砰砰。 她怎么睡着了?而且与姬无镜同榻而眠?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衣裳,见寝衣服帖规整地贴在身上,她这才松了口气。下一瞬,她又不好意思地咬了下唇,怪自己多想。习惯性地整理了下鬓发,凑到姬无镜面前,弯下腰,去瞧姬无镜的脸。姬无镜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他还活着吧? 姬无镜无声又无息。 顾见骊心里一紧,顿时有些惊慌来。 第22章 「五爷?」她轻唤。 没有回应。 顾见骊心里更是紧张。她小心翼翼地抬手,想要摸摸姬无镜可凉否?她的手将要碰到姬无镜的脸颊,又畏惧地缩回来。她咬唇,视线下移,落在姬无镜身侧的手上。那只细长的大手。 他的手搭在身侧,本是放在被子里。可是随着顾见骊起身,也一并扯开了姬无镜身上的被子,这才露出他的手。顾见骊忽然意识到昨夜她与姬无镜用了一床被子,顿时又觉得尴尬不已。她实在是记不得昨天夜里是怎么钻进姬无镜被子里的。 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朝着姬无镜的手挪过去,指尖儿碰到姬无镜的手背,顿时缩回去。她回忆着刚刚的触觉,五爷的手好像……是凉的! 顾见骊泛红的脸颊一瞬间发白。 她重新颤颤朝姬无镜伸手,柔荑素手一点一点覆在姬无镜的手背上。 姬无镜忽然转腕,将顾见骊的手握在掌中。顾见骊一个不察,身形一晃,身子伏在姬无镜胸口。姬无镜很瘦,身上很硬,硌得顾见骊胸口很疼。她「唔」了一声,眉头不由自主蹙了起来。 姬无镜哑着嗓子懒懒出声:「像个小猫似的挠什么。」 顾见骊抿唇,小心翼翼地起身,忍着揉胸口的冲动,悄悄去看姬无镜的脸。姬无镜仍旧阖着眼。她只是看了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小声说:「五爷醒了啊。」 「没醒。」 顾见骊无声摆口型:「说谎话。」 她手腕轻轻动了一下,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不过她失败了。 「五……咕噜……」顾见骊低下头,怔怔望着自己的肚子。刚刚是她肚子叫了?她懵了一下,转头望向窗户的方向。窗前遮着厚厚的垂帘,仍旧有阳光洒进来,露进来的光线似乎证实着时辰不早了。 她檀口微张,想问什么时辰,忽意识到无人可问,抿着唇把话咽回去。 「刚午时。」 「午时?」顾见骊惊了。她居然睡了一上午? 「我、我去煎鱼!」顾见骊挣脱开姬无镜的手,坐在床沿弯腰穿鞋,她起身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发现姬无镜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她不多看,收回视线匆匆去外间梳洗。 顾见骊走出外间,站在门口,冬日午后干净的风吹拂在脸上。 栗子蹲在院子里玩石子儿,见顾见骊出来,她丢了手里的石子儿,跑到顾见骊面前傻乎乎地笑:「醒了!」 顾见骊顺手将栗子脸颊上蹭到的一点泥抹去,点点头,笑着说:「嗯,醒了。」 栗子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儿,瞧着顾见骊手指上的泥,嘴角咧得更大,开开心心跑着去给顾见骊打热水。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昨儿个顾见骊答应了姬无镜给他煎鱼,她又想想,不若多做几道菜。虽然她厨艺着实不怎么样。 姬无镜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厨房,不过平时不常用。只是林嬷嬷偶尔给两个小主子做零嘴儿会用用。 时辰实在是不早了,顾见骊匆匆梳洗过,便急匆匆走出屋子,打算往小厨房去。小厨房在后院。 她刚走进院子,迎面遇见长生。 长生给她见了礼,禀告二夫人过来了要见姬无镜。 顾见骊抬眼,便看见二夫人带着个丫鬟候在影壁处。顾见骊垂下眼,淡着眉目,转身继续往后院去,也没打算迎上二夫人见个礼。她刚走到通往后院的宝葫芦门,长生已从房中出来,大步走到二夫人面前,弯腰说着些什么。 顾见骊跨过了门,回头望了一眼。二夫人竟带着丫鬟走了。顾见骊眼中不由浮现一抹讶然。姬无镜不见二夫人吗? 顾见骊猜得不错。长生进屋禀告姬无镜二夫人有事要与他说,姬无镜的回应只有两个字:「不见。」二夫人让长生带的几句废话,也一个字没听。 后院隐隐传来些响动,像是剁着什么东西。顾见骊拢了拢衣襟,免得寒冬的风灌进来,提步往前走。远远看见姬星漏背对着她,弯着腰,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动作有些古怪。 顾见骊诧异地朝他走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顾见骊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再瞧着姬星漏的动作,顾见骊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立在姬星漏背后,犹疑地开口:「六郎?」 姬星漏直起腰,转过身来。他脸上沾了些血,头上沾了一根鸡毛。两只小小的手,一只小手拎着一把斧子,另一只小手拎着一只断了脖子的鸡。鲜血汩汩从被砍断的鸡脖子往外涌。 顾见骊顿觉天旋地转,踉跄向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慌声问:「星漏,你这是在做什么?」 姬星漏不肖地白了顾见骊一眼,不耐烦开口:「杀鸡。」 「你……你为什么要杀鸡?」顾见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姬星漏抬着小下巴,古怪地看了顾见骊一眼,说:「吃啊。」 吃啊。 毫无问题的回答。 但是还是不对劲啊!这孩子不是才四岁吗! 顾见骊陷在震惊中,姬星漏已经转了身,拖着刚杀的小母鸡往小厨房去。他身子小小的,那只母鸡的鸡屁股曳地,随着他的走动,鸡血洒了一路,挨着小脚印。 顾见骊盯着姬星漏小小的背影,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顾见骊偏过头去看栗子,栗子傻乎乎地笑着,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顾见骊倒是一时分不清是栗子愚钝,还是她对姬星漏的举动习以为常。 「夫人,您怎么过来了?」林嬷嬷站在小厨房门口。小小的姬星澜扯着她的衣角,探头探脑。 下人真的太少了,不够用。 顾见骊款款走去,边走边说:「我打算下厨做几道菜。」 第23章 林嬷嬷将人迎进来,笑脸盈盈:「今儿个是小年,夫人刚过门,五爷又醒了。我正想着单独烧几道菜。这已经做好了两道呢!」 顾见骊走进小厨房,顺手摸了摸姬星澜的头。目光在小厨房里搜寻,看见姬星漏站在一个小杌子上,伸手在锅台上的木盘里洗手。那只断了脖子的小母鸡被他放在一侧。 「要炖鸡吗?」顾见骊问。 「对,打算炖个鸡汤。」林嬷嬷说着走过去,拎起那只小母鸡。 姬星漏从小杌子上蹦下来,虎头虎脑地往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还撞了姬星澜一下,顾见骊忙拉了一把,否则姬星澜定要被他撞倒。 姬星漏头也不回,跑起来的样子像只小牛犊子。 顾见骊望着姬星漏跑远的背影,问:「星漏这孩子常做这些事吗?」 林嬷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见骊说的是姬星漏杀鸡的事儿,她笑着说:「六郎从小就胆子大哩,像五爷。」 胆子大吗?可是顾见骊刚刚隐约看见姬星漏洗手的时候,细细的手指头在发抖。就像……就像她昨日杀了赵奉贤之后。 林嬷嬷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悄悄望了一眼顾见骊的脸色,忙说:「也不是说那种像五爷,哎,毕竟生活在一起。」 林嬷嬷说完就转身继续忙活。 顾见骊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林嬷嬷的言下之意。毕竟这两个孩子身份不清不楚,林嬷嬷不敢乱说。虽然姬无镜当初自己说这俩孩子是路边捡的,可所有人都说他才不会那么好心,定是他的外生子,甚至奸生子。 不过顾见骊根本不会在意这两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姬无镜亲生的孩子。她又没打算在广平伯府过一辈子。她早晚是要离开的,回家去与姐姐作伴。 顾见骊垂着眼,看见姬星澜一直仰着笑脸眨巴着眼睛望着她。顾见骊微笑着将她抱起来,温声细语:「星澜,厨房里烟大,去和栗子玩儿好不好?」 「好!」姬星澜点头,口水从粉粉嫩嫩的小嘴儿边淌下来。姬星澜忙用自己的小手丫蹭去口水,小手上便黏糊糊的。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顾见骊的脸,生怕在顾见骊的眼中看见厌恶。 顾见骊笑了笑,用帕子仔细将她的小手擦干净,柔着声音:「下次不要自己乱蹭了哦,要用帕子擦的。」 擦干净了她的小手,顾见骊抬眼望着小姑娘干干净净的眸子。将怀里的小姑娘递给栗子,嘱咐栗子好好照看着。 顾见骊刚转身,听见姬星澜发出一声小小的「嗯」音。想叫她,又胆怯没叫出口的样子。顾见骊转回身,姬星澜咧着嘴角朝她伸出小胳膊,搂住顾见骊的脖子,在顾见骊的脸上吧唧了一口。 小姑娘哪儿哪儿都软,顾见骊心里忽也变得一片柔软。 在厨房里煎鱼的时候,顾见骊就在想,倘若她是甘心嫁过来,定然要对这两个孩子上心些。可如今她日夜盼着离开,又怎么愿意多添事儿。 本就起得迟了,待忙完厨房的事儿,时辰着实不早了。顾见骊提裙,匆匆往前院去,刚拐过宝葫芦门,看见姬无镜坐在轮椅上,由长生推着。他卧床太久,难得出屋。冬日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更衬得他羸弱苍白。他身上竟然只穿着雪色的单薄寝衣,腿上搭了一条薄毯。雪色的裤腿露出一小节纤细的脚踝,冬日的凉风一吹,有些发红。 顾见骊疾步赶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一边将他的裤腿向下扯了扯盖住脚踝,一边说:「怎么穿得这么少就出来,会冷的。」 姬无镜没回应。 顾见骊抬眼去看他,见他神情怏怏。 顾见骊起身,转而与长生说:「下次出来,记得给五爷加衣裳。」 「是是是,我给忘了……」长生忙点头。他有些迷茫地望了姬无镜一眼,后知后觉五爷的身体已不如当年了。 顾见骊弯下腰,将盖在姬无镜腿上的薄毯扯开,搭在他的肩上,将他裹起来,薄毯边角掖到他身后。 姬无镜撩起眼皮看她,口气不咸不淡:「冻不死。」 顾见骊有一种被揭穿的窘迫。她面上不显,假装没听见姬无镜的话,说:「午膳做好了,我们回屋吧。用了膳,肚子里装些暖暖的,再出来晒晒太阳。」 姬无镜慢悠悠地问:「有鱼?」 「有的。有煎鱼、鱼汤和糖醋鱼。」 姬无镜的眼尾这才堆出几分兴致。 这家里好像谁都怕姬无镜,用午膳的时候,姬星漏和姬星澜挨着坐在角落,腰背笔直,低着头大口又无声地吃饭,根本不敢抬眼去看姬无镜。 ……顾见骊也怕。 姬无镜专心吃着鱼,熟视无睹桌上其他人的神情。 姬星澜打量着姬无镜的神色,悄悄将碗里的一块香菇递到了顾见骊碗里。顾见骊一怔,抬眼,便对上姬星澜求救似的目光。 她不吃这个? 顾见骊看一眼姬无镜,冲姬星澜抿起嘴角。 姬星漏也不吃香菇……他硬着头皮,连嚼都没嚼把香菇吞了下去。 顾见骊想跟姬无镜提几句关于姬星漏的事情,可是瞧着姬无镜除了吃鱼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决定再找机会说。何况,当着星漏这孩子的面儿说起也不大好。 吃过午膳,碗筷被收下,姬星漏和姬星澜也被林嬷嬷带了下去。顾见骊在衣橱里翻找姬无镜的衣服,打算推他出去晒晒太阳。 姬无镜衣橱里的衣裳几乎只有白色和红色。想起姬无镜苍白的脸色,顾见骊给他拿了一套红色的。 姬无镜的目光在顾见骊手里的红衣上凝了一瞬,不过什么也没说,任由顾见骊拧着眉头给他换上。 天公不作美,顾见骊推着姬无镜到门口时,外面飘起了雪。顾见骊望着徐徐落下的雪,有些失望。 姬无镜转动车轮,出了屋。 顾见骊一愣,急忙跟上,说:「下雪了,明日等天晴了再出来罢。」 姬无镜没回应,他转动车轮,走进庭院中。顾见骊便也不再劝,跟在后面。她想帮忙推,姬无镜却抬手阻止了她。 雪下得很急,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已从细细的雪沫子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姬无镜滑动车轮,停在已经枯了的梧桐树下。一阵风吹来,吹落枝头悬挂的最后两片枯叶。大雪翻落,落了姬无镜红衣一肩。 第24章 墨发红衣,色冷却妖。 天地间一片白色,一身红色的他,隐约有了几分当年鲜衣怒马的肆意张狂。 顾见骊小时候曾听姐姐说过世间无人可敌姬无镜貌美。那时顾见骊不懂男子容貌能有多异。初见姬无镜,惊觉他漂亮得不似男儿容。今日才明白如今的姬无镜病弱枯萎,早已不复当年容。顾见骊忽然很好奇当年的姬五爷是怎样的风华。 鱼的腥味儿也遮不住姬无镜胸腹间的腥甜,他右手虚握拳,抵在唇前轻咳。阵阵咳嗦压不住,便只有捏着叠好的方帕,接住星星点点的鲜红。 顾见骊遥遥望着他,心里忽生出几许惋惜心疼来。 姬无镜十六入玄镜门,两年后成为玄镜门门主。后来执掌玄镜门的五年中,他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大事令整个大姬王朝胆寒,名声大噪、风光无两。 只是可惜一朝意外,他便如那棵雪中的梧桐枯萎下来,困在灰暗的房间中已四年。 顾见骊提裙,踩着雪咯吱咯吱跑过去。 「五……」 雪地路滑,顾见骊一个不察,在姬无镜面前摔倒,堪堪抓住轮椅扶手,而她的下巴磕在姬无镜的膝上,牙齿磕破了唇,淡粉的唇瓣上渗出几许血丝,疼得五官拧巴起来。 姬无镜轻笑出声,他弯腰凑过去,近距离地盯着顾见骊的脸。 顾见骊尴尬不已,小声嘟囔着:「有什么好看的,雪地滑而已。」 说着,她作势想要起身。姬无镜却忽然探手,冰凉的指腹抹过顾见骊的唇瓣,沾了一点血。 顾见骊一愣,脱口问出:「做什么呢。」 姬无镜扯起一侧嘴角随意笑笑,舔了舔指腹上沾的血迹,懒洋洋地说:「尝尝你的血甜不甜。」 「你……」顾见骊咬唇,向后退了一步。 她恼了,丢下一句「不管你了」,转身回屋。她刚迈出两步,就看见姬月明带着个丫鬟从影壁处转进院子。 顾见骊肃了容,收起表情来。 姬月明扯下毛茸茸的兜帽,屈膝喊了声:「五叔、五婶。」 姬无镜凉凉的目光在她的兜帽上瞥了一眼。 没人理姬月明,姬月明便主动开口:「我是来找五婶的。有位友人托我带封信给五婶。」 姬月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 顾见骊瞧着信封上的并蹄莲花纹,没接,问:「何人的信?」 姬月明轻轻翘起嘴角:「自然是仰慕五婶的人。」 如何在不牵连姬玄恪的情况下,让姬无镜厌恶顾见骊?那当然是把她的名声搞臭,让她跟别人沾沾染染。 姬月明微笑着说:「对了,今天是小年,祖母让我带话今晚一起用膳。」 她朝顾见骊又迈出一步,压低了声音:「五婶,今晚兴许有您的熟人。」 姬月明说完向后退了两步,捻着手中的信封,笑着说:「说起来,这封信应该在三个月前就交给五婶。只是可惜那时候五婶家中出事,我也找不到你。原本以为这封信要一直放在我手里,没想到阴错阳差咱们成了一家人,终于有机会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你了。」 姬月明捏着信封,递到顾见骊面前。 信封上的并蹄莲让顾见骊觉得似曾相识,昔日闺中韶光浮现,她便想起了这信的主人。她隐约想起来,自年初,她便时常能收到这样图案的信。寄信的人姓江,是一位颇有才学的学子。这样的信是无法光明正大送进王府的,江公子便托各路人马送到顾见骊手中。 顾见骊见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没有收下,原样退回。 江公子曾叨扰了顾见骊的好几位友人,曾让顾见骊觉得困扰。她犹豫了很久,刚打算说与父亲听,让父亲阻了江公子的行为,父亲便出事了。 顾见骊没接姬月明递过来的信,她抬眼正视着姬月明,问:「这就是明姐儿不喜欢五婶的缘由?」 「什么?」姬月明愣住。 看见姬月明脸上的神情,更证实了顾见骊的猜测。 顾见骊璀意盈盈的眸子里装着安京双骊的从容气度,缓缓开口:「明姐儿,你我自小便认识。你是知道的,在我父亲没出事前,我沾了父亲权势的光,又侥幸承了母亲的颜,媒人时常登门说亲。又十分惭愧地得了某些学子的谬赞。」 姬月明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有人可以这么不要脸地夸自己有钱有权又有脸所以追求者众多? 顾见骊稍顿,语气略微加重:「可是我现在已经成了你五婶,你再来给那些学子做信差便是不合时宜。明姐儿,你年纪也不小了,什么事儿当做什么事儿不当做,心里该有些分寸才好。你喊我一声五婶,我便是你的长辈,自然不与你计较这些。可若是旁人,定要恼了你,怨你一个挑拨离间的错。」 顾见骊轻轻抿唇,带出一分浅笑来,又放柔了语气:「我是不会与你这孩子计较的。」 姬月明被顾见骊十足的长辈架子堵得胸口憋了口气。孩子?她分明与顾见骊同岁,甚至比顾见骊年长三个月!姬月明深吸一口气,扯起嘴角的笑,说道:「依五婶的意思,今天是我多管闲事。可谁知道五婶这话是不是心甘情愿的呢?江郎满腹诗书,五婶当真不想看看这信中的缱绻深情?」 「明姐儿怎知这信中写了什么?」顾见骊反问。 「我……」 顾见骊微微垂眼,一抹似有若无的轻视勾勒而出,她随意的口吻:「再言,明姐儿实在不必觉得这位江郎满腹诗书,这位不过是个读了几年书的泛泛之辈罢了。不过明姐儿待字闺中不能识得谁家男儿真才学也是正常的。反正将来你的亲事自有家人参谋,不能让你误了歧途。」 「你!」姬月明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她心心念念的江郎居然被顾见骊说成泛泛之辈! 姬月明努力压制要快从天灵盖冲出去的恼怒,咬着牙质问:「泛泛之辈?那依五婶看来,何人才是真才学?」 顾见骊一本正经地说:「你五叔啊。」 饶有趣味看两个小姑娘吵嘴的姬无镜一下子轻笑出声。他朝姬月明招招手。姬月明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姬无镜的面前:「五叔?」 第25章 姬无镜指了指她身上红色的斗篷,说:「把这个脱下来。」 姬月明愣了一下,五叔要她新裁的斗篷做什么?虽然不解,她还是照做了。斗篷是鲜艳的红色,唯有兜帽的边儿围了一圈毛茸茸的雪白兔毛。 接过红斗篷,姬无镜撑着轮椅扶手起身。顾见骊急忙两步赶过去,扶住他。 姬无镜抖落了一下斗篷,在姬月明震惊的目光中,将这件斗篷穿在了顾见骊的身上。不仅姬月明是震惊的,就连顾见骊也十分意外。 姬无镜将兜帽扣在顾见骊的头上,毛茸茸的雪白绒毛垂下来,贴在顾见骊的额头脸侧,越发衬得顾见骊肤如凝脂、妍姿艳质。 「嗯,好看。比她穿好看。」姬无镜认真道。 「五叔……」姬月明眼圈在一瞬间红了。再也不想留在这里受委屈,跺跺脚,转身往外跑。 顾见骊将兜帽扯下来,说:「这是明姐儿的衣裳!」 姬无镜将兜帽又给她扣上,嗤笑了一声:「我抢来就是我的,何况她是双手送给我的。」 「你太不讲理了……」顾见骊的声音低下去,碎碎念着转身。 姬无镜懒散斜立,瞧着顾见骊纷飞的红斗篷衣角。嗯,好看,真好看。 姬月明直接去了二夫人那儿。她刚一进屋,喊了一声「二婶」,伏在二夫人的腿上呜咽地哭。 「怎么了这是?怎么连身上的新斗篷都没穿着?」 一听二夫人提到她的新斗篷,姬月明哭得更凶了。姬月明哭了好一会儿,心里憋的那口气顺了些,才愤愤道:「那个顾见骊平时不言不语的!说起话来专往人心窝子里扎,气死我了!」 二夫人知道侄女这是在顾见骊那里吃了亏,她劝着:「不必逞一时口舌。婶娘比你还气那一屋子,想我奉贤就这么枉死!」 二夫人提到赵奉贤,姬月明目光微闪,问:「二婶,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 「能怎么办?」二夫人叹了口气,「你祖母已经劝过我了,你五叔手里有玄杀令,即使是亲王也能先斩后奏。将他送去大理寺?大理寺的那群人哪个敢碰他一下?不被他反杀就不错了!比起奉贤,我现在更忧心玄恪。」 「三哥还不知道顾见骊嫁给了五叔吧?他也没几日就要回来了。」 二夫人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叶家那个会一起跟过来。」 「叶姐姐?」姬月明懵了,「她当初吵着跟五叔悔婚,闹得整个安京都知道了。怎地还敢再来咱们家?」 「听说她婚后不顺,主动和离了……」 「那她这回来是打算做什么?当初嫌弃五叔,现在五叔比当年情况还惨呢,她总不可能再来找五叔的。」姬月明摇头。 二夫人没说话。她也猜不透叶家这个姑娘这回为什么跟过来。但是她知道叶云月是个有手段的,十个姬月明也比不过一个叶云月。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顾见骊找出一件大氅给姬无镜穿上,推着他去正厅里吃小团圆饭。姬星漏和姬星澜这两个孩子也穿了小棉袄跟在后面。雪地路滑,林嬷嬷要抱着他们,被两个小孩子拒绝了。他们两个乖乖地跟在姬无镜两侧,目不斜视,乖得像个木偶。 按照常理,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应当是男女分桌的,而且还要分辈分而坐。没想到广平伯府竟不是如此,是每房单独一桌。顾见骊和姬无镜并两个孩子一桌,倒也乐得清静。别的桌有说有笑,顾见骊安心给两个孩子布菜,也不参与。至于姬无镜,更是懒得理任何人,一入座,就在专注地吃鱼。 「见骊,老五喜静,可下人是不是不太够用?」老夫人忽然开口。 一屋子老老小小的人都看向最角落的那一桌。 顾见骊明白老夫人塞人,定然是有目的。她放下筷子,规矩答话:「人手是不太够,不过这都怪我,前几日过门的时候陪嫁丫鬟家里有事,我便让她先把家里的事儿做好,等过了年再过来。」 老夫人笑着说:「这样也好。不过屋里伺候的人够了,院子里的小厮只长生一个也不够。我给你拨一个。这人你也认得,听说昔日你落难时,他对你也多有照拂,如今在你身边伺候着,你也能安心。」 一道人影弯着腰走进来。低头弯腰地停在顾见骊桌旁,就算他低着头,那双小斗眼却在转来转去。 爬墙头的地痞赵二旺。 老夫人笑着说:「对了,他以前名字不好听,你给重新起个。」 顾见骊算是弄明白了,下午的江郎,眼前的赵二旺。这家里是铁了心要给她泼脏水。顾见骊几乎要被气笑了。广平伯府居然连这种地痞流氓都能招进府,这做派真是常人不能理解。 嫁过来四日,日日绷着神儿,处处提防。顾见骊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吧嗒」一声,是筷子落了地的声音。 顾见骊抬眼,惊愕地看见姬无镜脸色苍白地靠在椅背,他阖着眼,面露痛苦之色。 「五爷!」顾见骊慌忙站起来。 屋中其他人也都慌神起身。 姬无镜声音沙哑:「推我回去。」 顾见骊应着,也不理厅中其他人,推着姬无镜匆匆离开。她心里想着姬无镜定然是下午吹了风,等回了院子立刻让长生请大夫过来。 可刚一回去,姬无镜扶着轮椅扶手起身,径自走向床榻。顾见骊站在门口,愣愣看着姬无镜,没反应过来。 姬无镜懒洋洋靠在床头,撩起眼皮:「再去给我要一盘鱼来。」 他的脸上仍是病弱的苍白,可哪里还有刚刚的痛苦之色? 顾见骊双唇阖动:「你……」 「装的。」姬无镜轻狂嗤笑,「如此良辰美景和那些蠢物打交道实在无趣,不若做些好玩的事情。」 大抵是因为也一并被骗,顾见骊的语气里有点恼意,闷声问:「什么好玩的事情?」 姬无镜挑起眼尾,勾勒出几许笑,漆色的眸子璀然,说:「比如……圆房?」 顾见骊指甲伤处又隐隐地疼了,被她攥的。 第26章 无处可逃的慌张席卷而来,像是保护着自己的壳儿忽然被剥开,就这么赤裸裸地展露着,连个遮挡都没有。 顾见骊慌声脱口而出:「五爷的身子恐怕不行。」 姬无镜的脸色在一瞬间冷下去。他的眼尾唇角仍挂着三分笑,可那股子冷意还是渗了出来,令人脊背生寒。 顾见骊惊觉自己失言,她想要弥补,刚向前迈出一步,就被姬无镜身上的寒意逼得再也迈不出第二步,反而惶然向后退了两步。卧在清潭里的眸子一片慌乱,她抿了抿唇,转身跑出房间。今日的雪时落时停,此时又开始纷纷扬扬起来。她提裙跑在大雪中,踩得雪地咯吱地响。 姬无镜歪着头,从窗户往外看,看着她雪中纤细娇小的背影,在大雪中翻飞的浅红色裙摆,以及雪地上细细小小的一串脚印。 顾见骊没多久就跑了回来,手里端着一盘鱼。 她偷偷看了一眼姬无镜的神色,也瞧不出什么来。她咬咬牙,将这盘鱼放在桌上,掀开了盖子。然后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拿起一旁的筷子,弯着腰立在桌旁,小心翼翼地剔鱼刺。 她挑得很是仔细,将每块鱼段里的鱼刺剔得干干净净,放在另外一个小碟上。冬日天寒,她担心剔得久了,鱼肉便凉了,所以尽量快些,动作渐渐急迫,一股气忙活了近两刻钟,这才放下筷子。顾见骊稍微做了些心理准备,才硬着头皮,端着剔好鱼刺的鱼块走向姬无镜。她垂着眼睛往床榻走去,视线落在手里的这盘鱼上,心想这盘被剔了鱼刺的鱼块样子不太好看。 顾见骊立在床榻前,将手里的一盘鱼段放在床头小几上,小声说:「五爷,快些用才好。等下要凉了的……」 姬无镜没说话。 顾见骊双手交握,忐忑立在那里,也一时没敢再开口。 姬无镜的视线正对着顾见骊的手。顾见骊的拇指指甲断了一截,伤了指头尖儿的嫩肉,留下红通通的一条道子,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四日,仍旧没有长好。 姬无镜冰凉的手握住顾见骊的手腕,将她的拇指放进口中,舌尖舔过她的伤口。 阴寒并着酥麻从顾见骊的指头尖儿蔓延开,以一种很快的速度蔓延至她全身,最后在她的头顶炸开。她的身子随之一颤。 姬无镜感觉到了,舌尖动作一顿,又原路舔回。来来回回。 残存的理智让顾见骊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她深深吸了口气,鼓鼓囊囊的胸口随之鼓起。吸进胸腔的那股气缓缓被她渡出,胸口随之起伏。 她慢慢蹲下来,微微抬起下巴,望着姬无镜,声音细细小小:「五爷,我刚刚说错话了……」 姬无镜撩着眼皮瞧她的脸,神色辨不出喜怒。他松了手,顾见骊将手缩回去,指尖儿收回袖中,温顺规矩地搭在膝上。 指尖儿上温热的感觉还在,这是姬无镜唯一没给顾见骊阴冷的感觉。 过分的沉默气氛逐渐压抑。 顾见骊檀口微张,只好再次开口,声音软软糯糯:「五爷,见骊年纪小,您不会跟我一般计较的。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软绵中带着似撒娇的憨嗔,不过过分的紧张让她的声音仍含着一丝轻颤。 姬无镜逐渐弯腰,凑近顾见骊的脸。他逐渐靠近,鼻尖相抵。 他的鼻尖很凉,可是他靠得这么近,让顾见骊双颊发热。冷与热交融在一起,莫名难熬,心中惴惴,亦或心跳砰砰。顾见骊望进姬无镜漆色的眸子,惶惶觉得他的眸子好似无底的陷阱,引她跌坠。她不停地往下坠,不见光明,不见出路。 姬无镜轻笑。 不停往下坠的慌乱无措中,姬无镜眼尾下的泪痣像黑暗中唯一的一抹光。忽得目眩神迷,顾见骊身形一晃,慌乱地伸手,将手搭在姬无镜的肩。 她微微喘息,浓长的眼睫轻颤,划过姬无镜的脸颊。 姬无镜「唔」了一声,诧异地重新看向顾见骊的眼睛,新奇地用指腹拨弄她的眼睫。 顾见骊想要后退,姬无镜却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认真地问:「你说,我和你谁好看?」 「五、五爷好看……」顾见骊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 姬无镜反复拍摸顾见骊的脸,冰凉的手掌沿着顾见骊的玉颈下滑,掌下肌肤那般柔腻。他的手停在顾见骊的锁骨,指腹沿着顾见骊锁骨的轮廓捻过。 他再从顾见骊的眸子里看自己,看见自己凹陷消瘦的双颊,一瞬间变得神情恹恹。 「说谎。」他松开了顾见骊,懒懒靠在床头,端起那盘鱼,悠闲吃着。 顾见骊合眼,悄悄松了口气。真像……炼狱一般的折磨! 纵使心里再怎么慌乱惧怕,顾见骊仍旧努力维持着眉目间从容的体面,起身立在一旁,等姬无镜吃完,将东西收拾出去。 一出了门,周身没有姬无镜的气息,顾见骊觉得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 她站在门口,望着皑皑白雪,想起家里。这样寒冷的天,不知道父亲的身子可扛得住。姐姐的小月子还没过去,也是不能受寒的。 不能多想,一多想,顾见骊就红了眼眶。 她望着纷飞的扬扬大雪,盼着父亲早日康复,盼着父亲洗刷掉一切冤屈,一家人能得团聚。也盼着自己能早点离开广平伯府。 晚些时候,顾见骊让栗子打来热水。栗子人虽然傻了点,不过做事儿挺利索。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就将西间的浴桶里灌满了热水。而且因为她惧怕姬无镜的缘故,她提着两桶热水走路竟是又快又无声。 顾见骊偷偷去瞧床榻上的姬无镜已经睡着了,她这才转身去了西间沐浴。她进了西间发现西间的门是没有门闩的。她看着木门犹豫了片刻,觉得姬无镜一直嗜睡,应当醒不来,才忐忑地脱了衣裳迈进浴桶中。 温暖的热水将她浸没,舒服的感觉蔓延四肢百骸。顾见骊这几日疲惫的身子终于得到些舒缓,整个人放松下来。 姬无镜忽然推门进来,顾见骊一惊,身子迅速矮下去。口鼻一并没在水下,只留着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姬无镜。 听见水声,姬无镜也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顾见骊在这里。不过他很快收起惊讶,勾着嘴角朝浴桶走去。 「五……」顾见骊想要阻止姬无镜,刚刚说出一个字,呛了一大口水,剧烈咳嗽起来。她将口鼻露出水面,双手搭在浴桶上,将胸口紧紧贴着浴桶,面色难看地咳嗽着。咳着咳着,眼泪一并咳下来。 姬无镜停下了脚步,觉得这小姑娘实在不经吓。 她的这双眼睛永远都是堤防的神色,好像他随时都能弄死她似的。也是,这世间之人大抵都是这么看他。 算了。 第27章 姬无镜觉得无趣,转身朝衣橱走去,翻找出一套寝衣,转身缓步走了出去。 姬无镜离开许久,水中的顾见骊仍旧是一动不动,神情紧绷,生怕姬无镜再杀进来。直到浴桶里的水逐渐变凉,她耸着的双肩才慢慢放松下来。她悄悄舒了口气,在浴桶中起身,水面涟漪轻晃。 擦干身上的水渍,顾见骊手指搭在桌上脱下的寝衣,她有些迟疑。 她一共只带来两套寝衣,另外一套因为沾染血迹已经被扔了。 身上水渍渐消,冷得顾见骊打了个哆嗦。短暂的犹豫之后,她狠狠心,从衣橱里翻出一身姬无镜的寝衣来,硬着头皮穿上。 姬无镜懒散坐在圈椅里,在他腿上放着一个长盒子,里面是渔具。他觉得今日吃的鱼不够美味,决定明天亲自钓鱼。 当顾见骊从西间出来时,姬无镜没怎么在意,只是随意一瞥。可只是这一瞥,让他不由怔住。 姬无镜瘦弱,身量却极高。他雪色的寝衣穿在顾见骊身上,松松垮垮。裤腿堆在顾见骊小巧的鞋面上,大袖子甩甩。就像小孩子穿大人的衣裳。感受到姬无镜的目光,顾见骊的脸和脖子红得不像话。衣领太宽,她担心胸口露出太多,双手压在胸口。 顾见骊发烧的脸上写满了窘迫难堪。她自打出生便是金枝玉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锦衣玉食,极尽奢华。无衣可穿的处境,辱了她这十五年的骄傲。 裤子实在是太长了,她慌神往前走,一个不察,踩了裤子,身形踉跄,堪堪扶住墙,才没有摔倒。她垂眼望着堆着的裤腿,忽然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她咬唇,大步走向柜子,翻找出剪子,而后坐在罗汉床上。她踢了鞋子,屈膝踩着罗汉床,雪白的裤腿下,她小小的脚儿若隐若现。 「咔嚓、咔嚓。」 顾见骊握着剪子将裤子剪短,一圈又一圈,白色的布料顺着罗汉床落在地面。长长的裤腿剪去好长一节,直到露出她纤细的脚踝,莹白的玉足也彻底露了出来。 她又开始剪袖子。剪完左袖,将剪子换到左手,去剪右袖。她不惯左手握剪子,剪了几下都没成功,反而用剪子尖儿戳破了她腕上娇嫩的肌肤。 她疼得「唔」了一声,蹙了眉。 姬无镜终于看不下去了,他随意丢下手里的鱼竿,开口:「顾见骊。」 顾见骊心虚地颤了颤双肩,说:「算我买的,我会再赔你一件的!」 姬无镜眸中的亮色逐渐点燃,他扯起嘴角笑得幸灾乐祸:「顾见骊,你怎么混得这么惨啊。」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清亮的眸子逐渐浸湿。 已经够难堪的了,这人还这样明晃晃地说出来……那股子委屈窝在心口,又酸又涨。 顾见骊咬唇,将眼里的湿意一点一点逼回去,这双眼睛又变得干干净净了。不自觉地,她微微抬着下巴,执拗又骄骄傲傲的。 姬无镜推开窗户,探头朝外喊了一声:「长生!」 蹲在小院门口像个雪人似瑟瑟发抖的长生应了一声,立刻跑到窗前,抖落了一下肩上落的雪,笑着脸:「五爷,什么事儿?」 「去挨个房敲门,让每房女眷拿十套新衣服过来。一刻钟之内送来。」 「啊?」长生张大了嘴。 姬无镜瞥他一眼,长生立刻收回视线,应了一声「好咧」,撒腿往外跑。 握着剪子的顾见骊怔怔的。刚刚对姬无镜的气愤不由消了,甚至因为自己误会姬无镜笑话她而愧疚。她垂着眼睛,目光落在手中的剪子上,心里逐渐染上了几分感动来。 其实……五爷也没怎么欺负过她。甚至几次三番帮了她。虽然顾见骊认为姬无镜并不是故意帮她,只是顺手、恰巧、闲得无聊一时兴起。 可到底是帮了呀。 人呐,一旦想起一个人的好来,顺着思路就会把人越想越好。顾见骊低着头胡思乱想,心里的感动慢慢膨胀。 然而,这种感动只保持了一刻钟。 姬无镜翘着二郎腿舒服坐在圈椅里,厚厚的新衣堆成高高两摞放在桌上,他手肘压在衣服上,笑得不怀好意:「叫一声好叔叔,拿走一件。」 顾见骊娇嫩的唇瓣都快被她咬破了。 姬无镜扯起嘴角笑得实在欠揍,他说:「不叫的话,我就把这些衣服都裁了做地毯。花花绿绿的,好看。」 顾见骊握着剪子愤愤然起身,疾步往西间去。将门一关,她脱了身上的寝衣,握着剪子动作干净利落地咔嚓、咔嚓。并且寻了针线,将腰侧也收了收。除了难看了点,这件寝衣至少合身了。 她板着脸回到寝屋,连看都不看姬无镜一眼,径自上了床。她是真傻才放着暖呼呼舒舒服服的大床不睡,忍着寒意睡罗汉床。 她钻进被子里面朝墙壁而眠。哼,反正他不行,不能把她怎么样。如果他真的想对她做些什么,那她就、她就……捏蛋! 顾见骊软软的雪腮鼓起来,生气。 她因赌气爬上了床,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不知道是不是晚膳后那碗风寒药加了助眠的成分,她望着白墙生闷气,气着气着,竟然睡着了。连姬无镜什么时候熄了灯上床都不知道。 一夜酣眠。 第二日醒来时辰已经不早了,姬无镜并不在身边。顾见骊喊来栗子,才听说姬无镜命人砸了府里的一处湖,一早就过去钓鱼了。 「外间是什么声音?」顾见骊揉着额角,声音懒倦。 她云鬓散落,身上的雪色寝衣向一侧滑落,露出一大片锁骨。刚睡醒的困倦,让她秀眸惺忪,潋滟微醺。眸光流转望来时,瑰姿艳逸、盛颜仙姿。 栗子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地毯!做地毯!」 顾见骊行至外间,见两个面生的丫鬟坐在地上,正裁剪着昨日从各房女眷那儿送过来的衣裳。 竟然……真的把这些衣裳都拿去做地毯了! 顾见骊胸口一滞,睡了一觉已经消了的气愤又增增增升了上来。 「五夫人在屋不?」宋嬷嬷站在院子里喊人。 顾见骊令栗子将人请进来。进来的不止宋嬷嬷,她身后还跟了两个绣娘。宋嬷嬷一进屋,目光扫了一眼缝制地毯的两个丫鬟,收起神色,冲顾见骊摆起笑脸:「最近府里忙着准备过年,竟然把裁新衣的事情耽误下来。老夫人一早就吩咐老奴带锦绣坊的绣娘过来给五夫人量尺寸!」 第28章 顾见骊任由两个绣娘给她量尺寸,转过身时,望着那些准备缝成地毯的衣裳,心里忽然惶惶有了个猜测。 昨夜姬无镜要的仓促,各房女眷送过来的衣裳必然是旧的。姬无镜的举动自然传遍府中,今日就有绣娘来给她量体裁衣…… 向各房要衣裳是假,给她裁新衣是真? 不不不…… 顾见骊拧着眉头,微微摇头。姬无镜这么惹人厌的人才不会花这个心思。又是歪打正着而已! 「夫人,您抬抬手。」绣娘说。 顾见骊依言抬手,目光随意一瞟,望着自己的右手。她将指尖儿递到眼前,诧异地望着拇指。折断指甲处的伤口竟然长好了。 怎么会一夜之间…… 昨夜昏暗光线里姬无镜将她指尖儿含入口中舔吮的一幕,忽地跳入眼前。顿时觉得指尖上一片滚烫。连着顾见骊的脸颊也有些微的发热。 量尺寸的绣娘离开后,顾见骊坐在里间也能听见外间的剪子咔嚓声,她嫌有些吵,起身去了后院,打算看看两个孩子。 她刚跨过宝葫芦门,就看见姬星漏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地里。林嬷嬷弯着腰在他旁边不停说着要抱他的话,姬星漏满口「走开」地暴脾气拒绝。 顾见骊诧异地跟过去时,姬星漏刚走到门槛。门槛有些高,姬星漏两只小手抬起一条小腿迈过门槛,因为疼痛,五官揪起来。他跨坐在门槛上,缓了口气,才将后面那条小短腿一并挪了进去。 「林嬷嬷,六郎怎么了?」顾见骊问。 听见顾见骊的声音,姬星漏充满敌意地瞪了她一眼,一瘸一拐地跑进屋。 林嬷嬷说:「昨儿六郎又犯了事儿,被罚在佛堂跪了一宿,这才刚回来。」 「什么?」顾见骊惊了,「昨晚为什么没说?」 林嬷嬷懵了。她愣愣看着顾见骊,心里揣测难道五夫人要管这些事儿。 瞧着林嬷嬷的表情,顾见骊忽然明白了。姬无镜这些年一直卧病在床,根本没怎么管过这两个孩子。顾见骊又回忆了一遍上次一起用膳时的场景,姬无镜似乎没有看过这两个孩子一眼。想来,府里都知道姬无镜不管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在别的地儿受了罚,林嬷嬷也不会说。 「星漏为什么被罚?」顾见骊一边问,一边迈步进了屋。 「昨儿您和五爷离开之后,六郎闹脾气掀了桌子。」林嬷嬷小声解释。 「掀桌子?为什么掀桌子?」诧异诧异追问。 「这就不知道了。六郎自小总是这样,时常闯祸。被罚了也不吭声。老夫人不管怎么罚他,他下次仍旧依着性子乱来……」 姬星漏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不算,还用一双小手堵了耳朵,不想听顾见骊和林嬷嬷的对话。 被子忽然被掀开,姬星漏一下子坐起来,瞪着眼睛吼:「你干嘛!」 顾见骊在床边坐下,去挽姬星漏的裤腿。 「你走!」姬星漏乱踢起来。 别看他才四岁,乱踢起来,顾见骊根本抓不住。顾见骊沉着声音:「林嬷嬷,把他压住了。」 林嬷嬷应了一声,犹豫之后,压住了姬星漏乱扭乱踢的身子。 顾见骊挽起姬星漏的裤子,看见他的膝盖一片淤青。顾见骊抬眼,看着红着眼睛憋泪大喊大叫的姬星漏,忽然就想到了弟弟。 「再乱动乱叫,我请你父亲过来压着你了。」 姬星漏的哭喊在一瞬间熄了,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顾见骊收回目光,拿了止疼化瘀的外伤药,慢慢涂抹在姬星漏的青淤的膝盖上。她一边涂抹,一边温声问:「为什么要掀桌子?」 「我乐意!」姬星漏咬牙切齿。 顾见骊也不恼,只是与林嬷嬷说:「下次再有这种事儿和我说一声。」 「诶!诶!」林嬷嬷连忙应着。 顾见骊嘱咐林嬷嬷仔细照看姬星漏,便起身去了隔壁看看姬星澜。 姬星澜踩着一个小杌子,手里握着笔写字。她写得很认真,只是握笔的姿势不大对。她临摹的那首诗瞧着也是个孩子的笔迹。 顾见骊走近,问:「星澜懂这首诗的意思吗?」 姬星澜脸上的笑容一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认识这些字……」 不认识只是临摹? 顾见骊柔着声音:「不认识也没关系,咱们星澜识得多少字啦?」 姬星澜声音低下去:「我只认识两个字……」 顾见骊瞧着姬星澜握笔的姿势便想到了府里定然没让这两个孩子启蒙,她笑着说:「哪两个字啊?星澜写给我看好不好?」 姬星澜点点头,重新拿了一张纸,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顾见骊原以为姬星澜唯独认识的两个字应当笔画极为简单,却不想白纸上的字笔画渐多,最后落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稽昭!」姬星澜弯着眼睛笑,「父亲的名字。」 望着这双干净的眸子,顾见骊忽觉无措。缓了缓,顾见骊语气温柔:「从明天开始,我教星澜写字好不好?」 姬星澜的眼睛像乌云挪开后,一瞬间点亮的夜幕。 第29章 顾见骊在姬星澜这儿留了一上午,才脚步匆匆地回前院。一路上,她鼓起勇气,打算和姬无镜谈一谈关于这两个孩子的事儿。虽然有点多管闲事,可她实在不忍。 还没走到门口,顾见骊便听见屋中传出陌生男子的声音。 「门主,就差三天,您体内的毒就可以彻底逼出去。怎的……怎的前功尽弃,反而让毒素噬尽五脏六腑,日益加重了……」 姬无镜的声音是一贯的轻嗤懒散:「被一只猫儿吵醒了。」 顾见骊站在门外,凉风拂面。忽又落了雪,打过顾见骊的眼睫。顾见骊缓慢眨眼,消融的雪瓣儿翩落。 姬无镜懒散坐在圈椅里,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刀。他望向门口的方向,眼尾轻挑,狐狸眼勾勒出几许狡猾来。 纪敬意还想再开口,姬无镜食指搭在唇前,阻了他开口。纪敬意愣了一下,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了然。 顾见骊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心中惶惶,竟也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屋中沉默着,再没听到声音。不过不管怎么说偷听都是不对的。无意间听到两句亦是冒失失仪。她又担心被发现,转身悄然走开,径直去了小厨房。 「刚刚……」纪敬意有些担忧。 「无事。」姬无镜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 纪敬意点点头,将一个白瓷小碗递给姬无镜,碗中盛着月牙白的汤药,散发出一种类似檀香的香气。 姬无镜划破左手食指。鲜血淌落碗中。一只小小的蛊虫裹着血珠儿从姬无镜指腹跌入碗中。月牙白的水面忽地沸腾,蛊虫迅速胀大,「砰」的一声炸裂开,体内黑色的血液丝丝缕缕在碗中游走。 纪敬意松了口气,将碗盖上,道:「如此只能再植一蛊,不过门主如今体虚,需要养一段时日方可再植。」 纪敬意又道:「门主,这以毒攻毒的法子十分险恶。您体内已有两种剧毒相互制约攀扯,绝不可再莽撞半路终止蛊虫逼毒,否则蛊虫在您体内反噬,华佗在世也于事无补。」 姬无镜点头,神色随意,像毫不当回事儿似的。看得纪敬意眉头紧皱。不过纪敬意又一想,门主性情乖戾,做事毫无章法。为了一时高兴,向来不管不顾。根本就不是个惜命的。也是,他若是个惜命的也不会自己饮下尚未研制出解药的毒。 接下来的两日,姬无镜发现顾见骊出奇地安静。她白日会去教姬星澜写字,回了屋也是悄无声息。尤其是他睡着的时候,这个女人几乎不会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她睡在他身边的时候也是安静乖巧地缩成一团,睡时面朝里侧蜷缩着,等她醒来还是一样的姿势。 腊月二十七的清晨,姬无镜睁开眼睛,转头望向顾见骊。 顾见骊双手拎着鞋子,一手一只,踮着脚走在花花绿绿的地毯上。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将她裤腿下露出的纤细脚踝越发衬得莹白。姬无镜的视线从她踩在地毯上的赤足,逐渐上移,落在她翘起的小手指上。细细小小的,脆脆的,好像很好咬的样子。姬无镜舔唇。 顾见骊悄声走出去,松了口气。她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梳洗、换衣,去了后院教姬星澜识字。 姬星澜是个贪睡的小姑娘,可是自从顾见骊教她写字,她每天一大早就醒了过来,乖乖巧巧地坐在床边,时常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却又在顾见骊进屋的一瞬间灿烂笑起,精神得不像话。 顾见骊揉了揉她的头:「星澜不用起那么早,咱们时间多的是。」 「好!」姬星澜乖巧地应着,可是第二天定然继续。 顾见骊握着姬星澜的小手,手把手地教她写字。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她的名字。顾见骊也无奈,姬星澜的名字三个字中有两个字笔画都不少,幸好她先前就会写「姬」字。 当姬星澜终于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顾见骊微笑着夸她:「星澜写得很好。」 姬星澜弯着眼睛笑:「你的名字怎么写?」 「想写我的名字?」 「嗯嗯!」 顾见骊便教她写。 姬星澜并不喊顾见骊母亲,顾见骊倒觉得这样挺好。若是按年龄算,顾见骊觉得这小姑娘喊她姐姐才更顺耳些。 一道小小的人影在窗外一闪而过。 顾见骊收起思绪。她知道外面的人是姬星漏。 姬星澜小心翼翼地去瞧顾见骊的脸色,怯怯地开口:「可不可以也教哥哥呀?澜澜会看着哥哥,不让哥哥闯祸的……」 小姑娘低着头,小手紧张地乱摸,摸了一手墨汁。 顾见骊拿来帕子仔细给姬星澜擦手,一边擦一边说:「我瞧着你哥哥也不太想学的样子,如果他跟我说他想学,我就教他。」 蹲在窗外的姬星漏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跑开。 栗子跑到窗前,大声说:「有人找!叫季夏!」 顾见骊眸光一亮,一下子起身,提裙赶到前院去。 季夏比顾见骊大两岁,不算漂亮,一双眼睛却黑亮黑亮的。不笑的时候,脸色偏冷,一看就是个精明又厉害的性子。可是当她看见顾见骊时,脸上立刻露了笑,高兴地迎上去,哽声喊一道「主子」,屈膝下跪。 顾见骊赶忙扶住了她,眼睛里亦染上了几分湿润,说:「怎么今日就过来了?我不是让你年后再赶来?」 「接了您送的信儿,季夏一日也不想耽搁,只想早点赶来您身边!」季夏红着眼睛拉住顾见骊的手腕,「主子,您受委屈了!」 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一颗接着一颗。 顾见骊弯起唇角,轻轻拥着季夏,温声说:「没什么委屈,都挺好的。不哭了。」 顾见骊被人捧在云端十五年,一朝跌入泥里,尝遍人情冷暖。曾经在他身边伺候的老妈子两人、小厮四人,丫鬟六个。这十二人中,最后只剩一个季夏忠心不移,以命相陪。 顾见骊顾虑吵到姬无镜,拉着季夏去了后院的厅屋说话。 「你来之前可回我家里看过?」顾见骊担忧地问。 「看过的!」季夏点头,「对了,已经搬了家,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 顾见骊有些惊讶。 季夏忙说:「没搬太远,就在原本那个小院子的隔壁。那院子大一些,比原来的大了两三倍。」 第30章 顾见骊回忆了一下,却也不太记得隔壁那处院落。她想了想,问:「是姐姐买下的?姐姐身子可好?」 这几日,顾在骊喝下堕胎药的场景时常浮现眼前。最近又天寒,顾见骊总是挂念着姐姐。 「好着呢!那天大姑娘一气之下回家,将和离书托秦嬷嬷送回去,大姑爷第二天就追来了,被夫人骂得可惨。夫人和大姑娘押着大姑爷回了陈家,把当初的嫁妆一件不缺地要了回来。大姑娘手里有了钱,立刻换了大院子。因为王爷身子还是那个样子,不宜颠簸。所以就近买了隔壁的宅院。大姑娘还租了处铺子。最近正扫洒收整着,等过了年就开始做买卖。」 「姐姐……」顾见骊怔怔的。 听季夏说姐夫第二日赶了过去,顾见骊还以为姐姐和姐夫有重归于好的可能。可没想到…… 顾见骊无奈地笑了,倒也释然。 也对,没什么可意外的。她的姐姐本来就是坚强果敢,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这些事儿,倒也像是她的做派。 季夏还在一旁喋喋不休:「以前大姑娘和夫人不亲近,和小少爷也生疏。如今奴婢瞧着大姑娘和夫人一起筹备着铺子的事儿,关系是越来越好了。小少爷也懂事了许多,知道读书了。大姑娘亲自教呢,他学的不好大姑娘罚他,他也一声不吭。哦对了,大姑娘让奴婢给您带了傍身的钱银,夫人还亲手做了身里里外外的衣裳给您。还有,还有……小少爷给您写了封信……」 永平城紧挨着永安城,永平城的福华客栈里,叶云月从睡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她抬手,看着自己仍旧娇嫩的双手,微微发颤。 过去的三个月,她一直在做同样一个噩梦。反反复复。 梦里,她给自己谋未来。那姬无镜是什么人?阴翳狠辣,身中剧毒病弱昏迷随时可能没了命,还有两个奸生子。这样的人,她为什么要嫁?她悔婚为自己谋未来有什么错?她没错,她不后悔。她勇敢地悔婚,嫁给了样样都比姬无镜强一百倍的裴文觉。 裴文觉对她是真的好。可是这种好,随着他的发达而消散。 她怎么也想不到树下如玉的佳公子,日后变成那般模样。 她失了曾经的体面,被困在后宅,看着他纳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娇媚的小妾仗着裴文觉的宠爱,嘲讽她、陷害她。更害死了她的孩子!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般痛苦,裴文觉竟踩着她的脸,告诉她他从未喜欢过她一丝一毫,之所以娶她,不过是为了她家中权势有助于他的仕途。 他居高临下,满眼厌恶:「叶云月,我看见你就恶心。」 她被关起来,病死三日之后才被发现尸体。 眼泪滴落,落在叶云月的掌心。 她花了很久才明白那并不是梦,而是上苍可怜她,给了她重生的机会,让她回到二十一的这一年。 这一年,是嫁给裴文觉的第四年。他还没有暴露丑陋的嘴脸。叶云月立刻与他和离。报仇可以推到以后,她最先要做的就是从火坑里跳出来。 她感谢上苍给她重生的机会,让她有机会再一次为自己谋未来。 这一次她不会再一败涂地。 「姬无镜……」叶云月喃喃自语,眸色恍惚。 是她选错了。 当年,有人故意骗她那两个孩子是姬无镜的奸生子,故意骗她姬无镜快死了。 重活一世的她却知道,姬无镜不仅不会病死,而将会在不久的未来扶幼帝震朝堂扩四疆,位居国父。 「顾见骊应该已经嫁给他了吧?」叶云月拧眉。 这个女人一生尊宠,九天酿云中月四海歌,只要是她想要的,姬无镜都捧来送给了她。活成天下女子嫉妒的模样。 「可是这一切本该是我的啊……」叶云月攥紧被子,嫉妒得发疯。 姬无镜瞧着顾见骊的笑脸觉得新奇,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顾见骊笑得这么开心。她已经在窗前坐了许久,反反复复读着弟弟写给她的信。 她的丫鬟回来了,又带了他弟弟的信给她,她就能开心成这样? 烛光浮动,映在她的侧脸,将她的轮廓映在窗户上,眼睫被拉长,随着她弯起眼睛的动作,眼睫如蝶翼轻颤。 姬无镜的视线从映在窗户上的影子,移到她的脸上。 顾见骊的母亲是骊族第一美人,姬无镜没有见过,可是姬无镜觉得顾见骊应该更美些。 顾见骊刚看见信笺上「阿姊」两个字,便弯起了眼睛。顾川幼时不爱读书写字,字迹扭着劲儿一样难看。可这封信上的字迹工工整整的,像是誊了无数遍。 顾川写给顾见骊的信只有一句话——阿姊,你再等等弟。 也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顾见骊看了一遍又一遍。 季夏从西间走出来,说:「姑……夫人,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顾见骊点点头,将顾川的信郑重收好,转身往里间去。 经过拔步床的时候,季夏低着头不敢乱看。顾见骊已经提前嘱咐过她,姬无镜不喜下人进屋,她尽量不进里屋,若进来要尽量小些响动,千万别吵了姬无镜。 顾见骊沐浴后,刚从浴桶里出来,就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这是?奴婢听您今天说话的嗓音就有点不太对。这是染风寒了。」季夏急忙用宽大的棉巾裹住顾见骊,给她擦身上的水渍。 「已经几日了,快好了。」顾见骊拿起桌上粉粉嫩嫩的寝衣。看着这身寝衣,她不由笑了。陶氏新给她做的寝衣竟然是荷粉的。她从小就喜欢粉粉嫩嫩的颜色,只是听姐姐说俗气,她长大些就不再碰这些粉色。 季夏招呼栗子进来帮忙收拾了西间,离开前,季夏望着顾见骊的目光满满的心疼。心疼她千娇百宠的小主子如今在别人屋檐下忍气吞声。 拔步床中,姬无镜已经睡着了。 顾见骊踮着脚走到床尾,小心翼翼地从姬无镜的脚下跨进里侧。床榻「吱呀」一声,她骇得不敢动,去看姬无镜的神色。等床榻没响动了,她才轻手轻脚躺下,面朝里侧蜷缩着,拉起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她离姬无镜远远的,两个人各盖各的被子。 夜间,顾见骊的嗓子像是着了火一样,刺辣辣得疼。疼不说,还痒得厉害。她眉头紧皱,双手压在自己咽喉。 她想咳,但是又担心咳嗽声吵醒了姬无镜,便这样双手压在咽喉,努力克制着不要咳出来。她憋得厉害,整张小脸儿都憋红了。 「抖什么?」身后传来姬无镜沙哑低沉的声音。 第31章 顾见骊身子一颤,刚说了一个「我」字,就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她迅速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胸口起伏着,努力在平息。 她听着身后的姬无镜转过身来,紧接着,他的大手摸到她的脸,覆在她的额头。也不知道是她太烫,还是他的手太冰。冷与热碰撞,顾见骊打了个哆嗦。 姬无镜小臂支撑着起身,喊人去请大夫。 顾见骊也忙坐了起来,小声说:「都下半夜了,不要折腾了。」 姬无镜瞥她一眼,道:「你想得痨病,咳个十来年直到咳死?」 顾见骊缩了下脖子,不敢吭声了。 姬无镜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粉,低着头缩在角落的样子像个小花苞。 苏大夫很快赶了过来,给顾见骊开了个新方子,加重了药量,让季夏去煎。 顾见骊低着头,倚靠在床侧,她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沉沉的,难受地闭起眼睛来。季夏很快将煎好的汤药送过来。幸好如今天寒,汤药在外面放了一会儿就已经温了,不需再等。 季夏弯着腰,用一种哄小孩的口吻:「您可不能再使小性儿了。乖乖喝药才好。今儿个太晚了。明儿个奴婢就去十香阁给您买糖果吃。」 一旁的姬无镜听得惊讶,顾见骊这两天喝药不是挺乖的?原来以前会闹脾气的。 因为顾虑姬无镜在一侧,季夏也没敢再多说什么。顾见骊硬着头皮把药喝了,季夏收拾了一下退出去。顾见骊和姬无镜重新歇下。 然而过了半个时辰,顾见骊又开始咳嗽起来。不仅头疼眼睛疼嗓子疼,胃里也开始不舒服,折腾得她不得不辗转反侧,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猛地对上姬无镜的眼。一片漆黑里,睁着眼睛的姬无镜让她吓了一跳。 咳嗽声一噎,她撑着坐起来,十分虚弱地开口:「我去厢房睡,咳咳咳……」 姬无镜抬手,在她的额头摸了一把,摸了一掌心的汗。 胸腹间一阵难忍,顾见骊掀开被子下床。 「在床上待着别乱动。」姬无镜拉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拉。娇小的顾见骊轻易被她拉回来,伏在他的胸口。 「我……」顾见骊痛苦地刚说出来一个字,胃中绞痛,一下子吐了,喝下的汤药全吐了出来,吐了姬无镜一身。 瞧着姬无镜雪色寝衣上的脏痕,顾见骊连咳嗽都忘了,吓白了脸。 姬无镜脸色微变,他捏着顾见骊的脸,咬牙切齿:「你等着!」 他这么一说,顾见骊更怕了。天下谁人不知道姬五爷最是记仇?体内的不舒服加上惧怕,让顾见骊一下子哭了出来,珠子似的泪珠儿一瞬间落下来,刚巧落在姬无镜收回来的手背上。 姬无镜收回的手动作一顿,睥了她一眼,指腹抹过她的唇角,沾了一丝她吐出来的药汁,送入唇前舔了一口,看得顾见骊愣愣的。她眼睛里还有泪,将落不落楚楚可怜。 「臭的。」姬无镜嫌弃地起身下床。 顾见骊低下头。心里暗想姬无镜就是个有病的,脑子病的不轻。 姬无镜让长生去请了纪敬意。 先是苏大夫,后是纪敬意,消息很快传到了各房。各房以为姬无镜的身体又不好了,深更半夜的,一个个从暖呼呼的被窝里钻出来,有的还没出门,有的走到半路了,听说病了的是顾见骊,一个个又咒骂了两句,回去了。 顾见骊身上裹着被子,只一只手从被子里探出来,又隔了一层锦帕,由纪敬意诊脉。 季夏在一旁心急如焚:「大夫,这风寒怎么这么重啊?我们主子年幼时体虚,那时候日日吃补药。后来身子才好起来。会不会有这个影响啊?」 姬无镜换了身衣服从西间出来,听着季夏的话,看了一眼裹在被子里的顾见骊,问:「只是风寒?」 顾见骊目光闪了闪,终于抬起头来。她知道,广平伯府里的人可是盼着她死的。难道是有人害她? 纪敬意明白姬无镜的意思,忙说:「门主多虑了。夫人半年内应该染过一次风寒,当时表面上好了,却留下了病根,再加上几个月心中郁结,这次着凉,一并将凶险引了出来。要好好调养一番才可痊愈。夫人出生时应该不是足月吧?」 顾见骊怔了一下,才点头。 「我开一道药方,再开一道膳食调补的方子。然后再运针逼一下夫人体内的凉气。」 「啊?」顾见骊把手缩回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季夏知晓顾见骊怕疼,忙问替顾见骊问:「非下针不可吗?」 纪敬意笑眯眯地点头,说:「运针是调理夫人体虚的根本。当然了,夫人不必担心。这下针穴位之处众多,属下多有不便,由门主给夫人下针即可。」 姬无镜? 顾见骊猛地抬头看向姬无镜。开玩笑,她更怕了好吗? 顾见骊不由想起姬无镜咬牙切齿的那句「你等着」,他报仇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还、还是不用了……」顾见骊抗议。 姬无镜似笑非笑地看了顾见骊一眼,走到桌前,翻了翻纪敬意药匣中的针包。他脸色苍白,对着烛光细瞧银针的模样,让顾见骊毛骨悚然。 他这双杀了无数人的手还会下针治病? 顾见骊一百个不相信! 纪敬意离开,季夏也退出去。姬无镜走到床边,在顾见骊面前弯下腰来,凑近她耳朵,语气开心:「顾见骊,你是不是怕我借机报仇?」 顾见骊咬唇:「我没有……」 「你猜得没错。」姬无镜笑得很是开怀。 「姬无镜!」顾见骊终于恼了,红着眼睛瞪着他,「你能不能不要欺负病人!」 姬无镜「噫」了一声,阴阳怪气:「我病得比你重。」 第32章 顾见骊气得推了姬无镜一把,姬无镜脚步一虚,跌坐在地上。顾见骊怔住,吓傻了眼,慌忙解释:「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立刻起身去扶姬无镜,姬无镜忽然勾唇,故意绊了她一下,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这朵粉色的花苞跌进他怀里,让他抱了个满怀。 姬无镜吸了吸鼻子,没有闻到花香,只闻到淡淡的美人香。 「怕疼,我可以把你敲昏了再下针。」姬无镜说。 顾见骊骇得忙反驳:「才不是!」 姬无镜笑:「那是害羞?」 「也不是……」顾见骊的声音低下去。 姬无镜去解顾见骊寝衣腰侧的系带,顾见骊慌乱地双手搭在胸口,眸中满满不安。 姬无镜挑起眼皮看她:「躲什么躲,又不往你胸上下针。」 还没被扎,顾见骊的胸就开始疼了。 姬无镜颇为无语,说:「真不扎胸,只是后背。」 真不是害羞,只是怕疼……顾见骊见姬无镜伸手去拿针,她慌忙拉住姬无镜的手腕,声音发颤:「叔叔……」 姬无镜的动作一顿。 姬无镜回头看顾见骊,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顾见骊双手紧紧抓住姬无镜的手腕,小声说:「我好好喝药,每天都喝。喝一段时间就能养好的,真的能……」 姬无镜目光下移,落在顾见骊抓着他的双手上,粉嫩的袖子下滑,露出一小节莹白的皓腕。 姬无镜不说话,顾见骊心里更慌了。她声音更低更轻,带上几分央求:「真的能养好的,小时候就是那么慢慢养的。真的不要扎了,很吓人的……」 声音低若蚊音。她垂下眼睛,粘在眼睫上的泪珠儿便落了下来。 她心里委屈,又有几分恼意。她向来不喜人前落泪,这段时日不管遇到多大的不痛快,纵使夜里再怎么泪浸枕褥,在人前总是骄骄傲傲体面不落泪的。偏偏几次最狼狈的时候都被姬无镜看见,在他面前落了那么多次眼泪。 她颓然泄气地松了手,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哭成这样,觉得很是丢人。 「那就不扎了。」姬无镜说。 顾见骊手指轻颤,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从手指缝里偷偷去看姬无镜,看见姬无镜在对她笑。她吓得一怔,立刻闭上了眼睛不敢再乱看了。 姬无镜觉得有趣,扯开她捂着脸的双手。顾见骊迅速低下头,不想让姬无镜见她沾满眼泪的脸。 姬无镜用掌心抹去她脸上的泪,微凉的掌心贴在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没有之前那么烧了。 他低下头,将顾见骊腰侧解了一半的系带重新系好。两条长长的带子穿插而过,系成蝴蝶结,他扯着两条垂带,让蝴蝶翅膀对称。他动作悠闲,不紧不慢,一边整理着,一边说:「明天让纪敬意给你重新开药,开一副比运针还有效的药。他研制不出来就敲断他的腿。」 顾见骊懵懵的,有些不敢置信,却下意识地说:「别敲断腿……」 「睡觉。」姬无镜说着站了起来。折腾了这一晚上,姬无镜身体不太能受得住。 顾见骊望向窗户的方向。她这一晚上都迷迷糊糊的,已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但总觉得似乎快天亮了。 顾见骊仰头望着姬无镜,讷讷道:「真的不扎了?」 她仍旧不敢相信姬无镜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明明她想讲的道理还没讲完。会不会在她睡着的时候被姬无镜下手啊? 姬无镜忽然一笑,引来一阵轻咳。他弯下腰来,拍了拍顾见骊的头,说:「叔叔不骗小孩子。」 顾见骊躲开姬无镜的手,脸上表情不太自然地低下头。 姬无镜坐在床沿,说:「还发呆?」 顾见骊急忙爬起来,从姬无镜身侧爬上床,蜷缩着面朝里侧。脑袋昏昏沉沉的,可是她一点都睡不着。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她想起闺中的时候,偶尔会听见院子里的嬷嬷笑嘻嘻讲着御夫之道。她是偶然听到的,也只听见了那么两句,觉得有些失礼没再多听。她唯独听到的那几句压在记忆底处,忽又想了起来。 「这男人嘛,得哄。都说女人不讲理,其实男人才不讲理哩。你撒撒娇哄哄他,他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了给你。」 「百炼钢绕指柔,有数的!」 顾见骊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肩。原来真的逃过了一劫。 林嬷嬷养在后院的鸡扯着嗓子打鸣,顾见骊知道真的快天亮了。 「五爷,你睡着了吗?」顾见骊小心翼翼地问。 「睡着了。」 顾见骊咬了一下唇,动作极轻地转过身去,在昏暗里去看姬无镜的轮廓。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的手从大红的鸳鸯喜被里探出来,小心翼翼地朝姬无镜的手移去。最后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姬无镜的小手指,晃了晃。 顾见骊试探着开口:「我最近在教星澜写字,可以吧?」 姬无镜没吱声。 顾见骊等了等又说:「你管一管星漏吧,他快学坏了。」 姬无镜还是没吱声。 顾见骊鼓起勇气来,硬着头皮继续说:「星漏做了很多不太好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故意学你……」 姬无镜终于沙哑开口:「星漏学我学坏了,所以我是坏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见骊吓得立刻松了手,嗓子一痒,又是一阵咳嗽。 第33章 姬无镜忽然转过身来,将身上的被子一拉,盖在顾见骊的身上,又扯开顾见骊身上的被子,钻进去。他将长腿搭在顾见骊的腿上,手臂也搭在顾见骊的腰侧,甚至将顾见骊的身子朝他搂过来一些。两个人共盖了两层被子。 这样过分亲密的接触,让顾见骊整个身子都僵了。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终于知道小小的抗议,身子一点一点往后挪。 始终合着眼的姬无镜皱了眉,反而将顾见骊整个人捞进怀里,声音又冷又低沉:「再躲,把你衣服也扒了。」 顾见骊不敢动了。 姬无镜没有睁开眼,眼前却浮现顾见骊掉眼泪的样子。他默了默,又懒洋洋地说:「冷,给叔叔暖暖。」 顾见骊怔了怔,无处可放的手试探地搭在姬无镜的腰侧,隔着一层寝衣,她也能感受到姬无镜身上的冰寒。姬无镜的身体似乎永远都是冰的。他很冷吗?因为她发烧了,他把她当成了暖炉? 顾见骊想,明天要让季夏翻翻库房,给姬无镜翻出来几个暖手炉、暖脚炉,夜里给他塞进被子里才好。 药效终于发挥作用,顾见骊眼皮沉沉,以一种别别扭扭的姿势在姬无镜的怀里睡着了。 天亮了,屋子里的两个病人却睡得沉沉。任窗外大雪纷飞,北风肆虐。 季夏几次悄声走进来,见自家主子睡在姬无镜怀里,眸色微变,又惊又惧。 顾见骊和姬无镜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顾见骊醒来时,迷迷糊糊的。朦胧睁开眼,望着姬无镜近在咫尺的眉眼,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胸口有些凉,顾见骊低头,瞧见自己的衣襟扯开了一些,露出大片锁骨。她下意识地抬手整理着。 睡梦中的姬无镜被吵到,发出一声带着困倦的鼻音。 顾见骊整理衣襟的动作一顿,抬眼去看姬无镜。 姬无镜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眼底还有一片青色。是昨天晚上折腾了一晚上,累到他了吗?他的身体明明那么差…… 顾见骊捂在胸口的手缓缓松开。 天下皆说姬无镜不是好人,人人都怕他,顾见骊也怕他。可是比起那一张张落井下石的丑陋嘴脸,姬无镜却并没有那般欺她,甚至帮过她。 顾见骊小心翼翼抬手,用指尖摸了一下姬无镜的脸,他的脸那么凉。顾见骊将手心贴在他的脸上,给他暖着。 虽然她铁了心要离开广平伯府,可是广平伯府的下等手段和姬无镜无关。她已经嫁给了姬无镜,是他的妻子,不应该厌恶和抵触他的碰触,太矫情了。 他既然活不久了,那她就陪他到死。等他死了,她会依礼制给他守丧三年。 这与情爱无关。情爱之上,是良知。 嗯,就三年。多了不守。顾见骊如是想。顾见骊本该起来的,可是想着想着,又沉沉睡着了。 在顾见骊偎在姬无镜怀里睡着的时候,姬玄恪踩着厚厚的积雪,提前一天归家了。他这次去接的亲戚是老夫人亲妹妹所嫁的赵家一大家子。赵家人口凋零,三年前,男丁尽数死在战场上。三年丧期结束,老夫人与老伯爷商量了一番,将妹妹一家子接到安京,也方便照顾。如今赶上过年,把赵家女眷接到府中一起过年,也慢慢挑着宅院,待天暖了,再搬出去。 叶云月是赵家的表姑娘。 当初老夫人瞧着她乖巧,想要亲上加亲,在她小的时候,就定给了姬无镜。 「回来了?」二夫人端茶的手抖了抖,立刻放下茶盏,疾步迎出去。 天地之间一片白色,姬玄恪披着一件鹤氅,里面是一件石青色暗云纹直裰,系着玉带,腰间坠着一枚玉扣。那是顾见骊送给他的。他走在一侧,和赵家女眷保持些距离。莺莺燕燕的女眷衬托下,越发显得他身量高大修长。 他有着少年的清俊无双,又有着卓于他人的俊美秀颀。美如冠玉、风度翩翩。 府里的大夫人和老夫人身边的宋嬷嬷亲切地接了赵家人,引着人往老夫人的正屋去。 姬玄恪停下来,微侧身向赵老夫人颔首,解释了两句。赵老夫人连连点头。姬玄恪退到一侧,等赵家女眷随着大夫人离开,他才提步,往二夫人住处来。 二夫人站在檐下,看着器宇轩昂的儿子大步走来,不由自主露出满意地笑容来。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 可随着姬玄恪的走近,二夫人的眸中又闪过一抹愁色。 「母亲,怎么在外面站着?」姬玄恪站在台阶下,望着母亲笑起。他一笑,清俊的面容带出几分四月暖阳的温润来。 二夫人向后退了两步,忙说:「这样寒的天,我儿辛苦。快进屋暖和暖和!」 姬玄恪抬步,刚踩在第一节 台阶,系在他腰间的玉扣忽然掉下,落在雪地上。姬玄恪弯下腰来,将玉扣捡起,指腹仔细抹过玉扣上的雪渍。他望着这枚玉扣,眸光不由变得温柔起来。他说:「幸好没摔坏,要不然囡囡又要使小性儿了。」 一声「囡囡」戳地二夫人心里忐忑,她望着自己的儿子,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开口。 姬玄恪已经走了上来:「母亲?」 二夫人回过神来,尴尬地低着头笑了笑。 因为这回赵家过来的除了孩子都是女眷,广平伯府也没让男丁出面,全由老夫人接待。一大家子的人聚在堂厅里说话,晚膳更是聚在一起用。 宋嬷嬷请示老夫人要不要请五爷那一屋。老夫人便用姬无镜和顾见骊两个人都生病为由体贴善意地拒了。连姬星澜和姬星漏也没让人带过来。 晚膳过后,老夫人念着妹妹一家长途跋涉,也没留下说话,让宋嬷嬷安排着早些歇息。闲话家常明日再说。 叶云月回了住处梳洗换了身衣裳,又折了回来。 「找我这老婆子有什么事儿?」老夫人靠着罗汉床上的小几,手里握着个暖手炉,连头都没抬。脸上表情很冷淡。 「月儿知道错了。不该一时任性,置两家的情谊不顾……」叶云月低着头,落下泪来,「月儿知道您不想看见我,可我死皮赖脸求了舅母带我过来,就为了给您赔不是。我自小您就疼我,我还那么不懂事的让您难做……」 叶云月擦去眼泪,在老夫人身侧蹲下来,将手搭在老夫人的膝上,仰着一张哭脸求:「您别生月儿的气了好不好?月儿已经受到惩罚了,再不敢任性。」 老夫人皱眉,终于抬眼看她,问:「裴文觉欺负你了?不是说他对你很好?怎么突然任性闹和离?」 叶云月目光微闪。是,目前为止裴文觉对她是不错,可他对她的好都是假的。她不能告诉老夫人她重活一回知道裴文觉之后的模样。便只是伏在老夫人的膝上哭。 她与老夫人的亲戚关系本很远,偏偏老夫人很是喜欢她,当成小女儿一样疼。当初叶云月闹退婚。广平伯府作为被退婚的,那是脸上无光的事儿。自从那事儿发生之后,两家几乎断了联系。 第34章 到底是老夫人看着长大的,瞧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由软了心肠。她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我和你这孩子置什么气。当时你年纪小,我想把你放在身边。而那时候府里只有老五没婚配,就把你指给了他。如今看看,你没嫁给他也好。要不然也是守寡的下场……」 叶云月沉默。若她说后悔没嫁给姬无镜显得太莫名,若她说这次过来就是奔着姬无镜的,更让人生疑。她只能沉默着,悄声朝目标一步步走去。 叶云月目光坚定。 晚膳的时辰,季夏终于走进拔步床轻轻拍了拍顾见骊的肩。季夏吓坏了,觉得主子实在睡得太久了些,而且一整天没吃东西,身体肯定是受不了的。 顾见骊本就睡得不沉,季夏拍她她便睁开眼睛醒了。她轻轻去抬姬无镜搭在腰上的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转身为姬无镜掖好了被角,扶着季夏的手走到外间去。 到了外间,季夏问:「不喊五爷起来吗?胃里不能一直空着啊!」 顾见骊摇摇头,说:「他卧床这几年,昏迷时以粥润胃,而且一日只吃两顿,加起来也不过一碗的量……」 这是顾见骊从林嬷嬷那里知道的。当日听林嬷嬷说时,她只觉得每日少喂姬无镜一次饭挺好的,省事。如今说出来,才觉出他的羸弱来。 「澜澜,慢点……」林嬷嬷压低了声音。 顾见骊抬头,便看见姬星澜小小的身子迈过门槛。她抬起头来,见顾见骊大活人站在屋子里,愣了一下。呆呆的小脸蛋逐渐漾出灿烂的笑容,她开心地说:「醒啦!」 季夏忙在一旁给顾见骊解释:「澜姐儿听说您病了,今日过来了很多次。」 还没等季夏说完呢,姬星澜已经张开双臂,扭着小身子朝顾见骊跑过来。顾见骊身上没什么力气,抱不动她,便蹲下来,轻轻抱了一下小姑娘,然后很快退开些距离,免得把病气传给小姑娘。 姬星澜低着头,去解自己的小袄。 顾见骊这才发现她的小肚子鼓鼓囊囊的。 姬星澜从小棉袄里翻出一个暖手炉,塞给顾见骊,糯着嗓子:「喏,你日日抱着它,暖暖,就不冷不病啦!」 林嬷嬷在一旁笑得慈祥,说:「我都和四姐儿说了这暖手炉一时半刻凉不了,她还是担心没等夫人醒过来就降了温,要藏在肚子里不让热气跑了呢!」 顾见骊双手捧着暖手炉,顺着小姑娘的话语气温柔:「好,我一直捧着它就不会冷啦。」 「嗯嗯!」姬星澜弯着月牙眼,「你很快就会好啦!」 顾见骊觉得她笑起来十分可人,不由揉了揉她的头。小姑娘的头发也是十分柔软的。 一阵咳嗽声从里间传来。 姬星澜脸上的笑容一僵,变得拘谨起来。 姬无镜走得很慢,立在门口时手扶在门棱,他低头看着姬星澜,声音沙哑:「我没有?」 姬星澜骇得向后退了两步,畏惧地望着姬无镜。她小嘴儿张了张,想解释,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呢,先吸了吸鼻子,哭了。 顾见骊急忙起身,走到姬无镜面前,把手里的暖手炉塞给他,然后垂着眉眼,去理姬无镜的衣襟和袖子。睡了太久,他身上的寝衣松松垮垮的。她回头吩咐季夏给姬无镜拿一件外衣来,然后对姬无镜温声细语:「我是着凉得的病,和你又不一样。」 她抬眼望了姬无镜一眼,带着丝嗔意地说:「别吓她了……」 季夏有眼力见地开口:「现在开膳吧?东西一直在锅里热着,随时能用!」 顾见骊点头,她又问了林嬷嬷得知两个孩子也都没吃东西,吩咐林嬷嬷回去把姬星漏抱过来。 姬无镜扯起嘴角笑了笑,把暖手炉还给了顾见骊,扶着一侧的墙壁,动作缓慢地走到椅子里坐下,朝姬星澜招了招手。 姬星澜已经懂事地把眼泪憋回去了,虽然害怕,还是鼓起勇气朝姬无镜走过去。 姬无镜口气随意:「听说最近有人教你识字?都会写什么字?」 顾见骊尚不知道姬星澜不是姬无镜的女儿,只想着促进他们父女感情才好,忙说:「澜澜把父亲的名字写得很好了,写给你父亲瞧瞧。」 姬星澜左看看右看看——找纸笔。 姬无镜摊开掌心,把手递到她面前:「写罢。」 写在父亲的手心吗?姬星澜眨眨眼,回头去看顾见骊。顾见骊笑着对她点头。像是受到了鼓舞一样,姬星澜踮起脚来,小小的手指头在姬无镜掌心里一笔一划写字。 顾见骊瞧着姬星澜踮着脚的样子怪可怜的,说:「你抱着她就是了。」 姬无镜古怪地看了顾见骊一眼。 顾见骊看不懂姬无镜这个目光什么意思,她也没深究,索性走过去挨着姬无镜坐下,顺便将姬星澜抱在了腿上。她凑过去在姬星澜奶香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温柔地说:「现在写罢。」 「嗯!」 姬星澜坐在顾见骊的腿上,开心地在姬无镜的掌心写字。虽然她早就会写父亲的名字,可是这回和以前不一样,她揪着小眉头,只想写出最好看的! 顾见骊含笑望着认真的姬星澜,目光不由看向面无表情的姬无镜。她隐约明白了姬无镜那古怪目光的含义…… 姬无镜该不会从来没抱过小孩子吧? 顾见骊不由蹙了眉,心想姬无镜这父亲可真不称职。 姬星漏跑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妹妹被顾见骊抱着,在父亲掌心写字的一幕。他拧了眉,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爬上凳子,吃饭。 姬无镜吃的很少,只喝了半碗鱼粥。他看上去也不太精神。顾见骊觉得是昨晚累到他了,不由生出几分自责。 两个孩子很乖,安静地吃饭。 晚膳后,两个孩子被林嬷嬷带回了后院。顾见骊扶着姬无镜去了西间。 「你出去罢。」姬无镜有些疲惫,没什么精力逗弄顾见骊。 「可是……」顾见骊本是想留下来照顾他的。可她到底是有些怕他的,只好退了出去。 第35章 季夏正在铺床,见顾见骊出来,急忙将她拉到外间去,压低了声音:「傍晚的时候,三郎回府了。」 顾见骊怔住了。 姬玄恪。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人了。这个人好像和王府里的过去一样,都像上辈子的事儿了。 季夏拉了顾见骊一把,低声愁语:「明儿个遇见了……」 顾见骊轻轻呼出一口气,打断季夏的话,说:「不要说了,去铺床。」 「可是五爷这边……是,奴婢知道了。」 在烧了他的信时,顾见骊便不怨了。人都要为自己筹谋,他舍弃他们的婚约,她不恨,他躲避不见,她也不怨了。 她转身进了里屋,从衣橱里翻出她与姬无镜明日要穿的衣服。 大姬习俗,将要过年的这几日一大家子都要日日吃团圆饭。明日是腊月二十九,她定然是要和姬无镜去正厅的。 待姬无镜沐浴出来,季夏和栗子又换了热水让顾见骊洗漱了一遍。等顾见骊换好寝衣,熄灯爬上床时,姬无镜已经睡了。 顾见骊转过身来,在一片昏暗里望着姬无镜的轮廓。 姬无镜知不知道她与他的侄子幼年相识且有婚约? 顾见骊几次想开口,又几次开不了口。 一片漆黑里,时间变得更为难熬。 罢了。 顾见骊不想解释什么了,明日顺其自然就好。她蹙着眉,努力让动作轻柔缓慢地转身。她刚刚转过身,面朝里侧,身后的姬无镜也转过身来,探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声音沙哑:「又难受想吐?」 「没有……」 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顾见骊以为姬无镜睡着了,姬无镜忽然又开口:「有话跟我说?」 「我……」顾见骊放在脸侧的手不由攥紧锦褥,「我以前有过一门亲事……」 姬无镜不太确定地说:「我好像也有过吧?」 「不是的,不太一样,我以前的那门亲事……」 姬无镜冰凉的手捂住了顾见骊的嘴,语气不耐烦:「顾见骊,你能不能让我睡个安稳觉。」 「腊月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今天是二十八。」他每数一次,手指在顾见骊的脸颊上点一下,「这几天,你自己数数看让我睡了几个安稳觉,嗯?」 顾见骊抿起唇来。 姬无镜的手指偏偏抹过她的唇,沿着她樱唇的轮廓轻捻,声音阴沉:「再吵我,我就把这张嘴缝上。」 顾见骊蹙眉,嘴巴抿得更紧了。 姬无镜知道又把这小姑娘吓着了。他终于睁开眼睛。拔步床里光线晦涩,背对着他的顾见骊露在被子外的脖子莹白如雪。 姬无镜目光落在她的后颈,看了一会儿,没忍住,忽凑过去,咬在她的脖子上。 顾见骊吓了一跳,「唔」地一声叫出来,下意识地想躲。姬无镜捂着她嘴的大手禁锢着她,让她无法逃离。 冰寒和刺痛从后颈传来,清晰的啃咬传遍全身,顾见骊打了个寒颤。嘴里呜咽喊了一声什么。 姬无镜松了口,他重新合上眼,朝顾见骊凑了凑,将脸贴在她的后颈,温湿的气息拂过她的嫩肤。他懒懒问:「你刚刚呜咽着喊了什么?」 顾见骊悄悄捂住自己的嘴,她才不要告诉姬无镜,她刚刚以为他要咬死她,不由自主喊了声「爹爹救我」…… 显然姬无镜很疲惫,并不想深究,没再追问。 他似乎觉察到了温香软玉抱满怀的舒适。他大手搭在顾见骊的前腹,将娇娇软软的她朝他怀里推进来拥着。 姬无镜心满意足,懒洋洋地说:「又软又暖和。」 顾见骊五官揪了起来,她拿起铺床时放在被子里的暖手炉塞给姬无镜,声音小小:「这个更暖和的……」 姬无镜看也没看,接过来之后直接扔到了地上。铜手炉落地一直滚到墙角。哗啦啦的响动在夜里异常响亮,把外间守夜的季夏都惊醒了。 姬无镜「咦」了一声,他搭在顾见骊前腹的手摸索起来,沿着她的腰线拢了一圈。 这么细的吗? 好像随手一折就能把她的细腰折断了似的。 顾见骊整个身子都绷住了,似乎随时都在绷不住的边缘,下一瞬就能发起抖来。 在姬无镜的摸索中,不经意将她的寝衣下摆扯开了些。姬无镜的手顺着滑进她的寝衣,捂在她一片冰肌玉脂的小_腹,拇指在轻陷的肚脐拨弄了一下。 「五爷!」顾见骊拉住姬无镜的手腕,声音发颤。 终于绷不住了,顾见骊软软的身子开始发抖。 姬无镜疲惫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手掌贴在她光滑柔腻的小_腹没有松开,轻嗤:「我蛋都被你捏过了,摸个肚子怎么了?」 顾见骊拉住姬无镜手腕的手慢慢松开了。她不敢吭声,一动不动。半晌,她摆着口型无声地自言自语:「流氓。」 纵使她暗暗告诉自己不管将来是不是要离开广平伯府,她既然已经嫁给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姬无镜为妻,就不应该矫情地拒绝他的碰触。 第36章 理智上如此,可是她的身体对于他的碰触还是抵触的…… 姬无镜呼吸匀称,逐渐睡着了。仍旧将顾见骊当成枕头似地抱在怀里,没松开。 顾见骊悄声舒了口气。 他覆在她腹部的手掌微凉,掌心还有薄薄的茧,让顾见骊无法忽略他的存在。长夜慢慢,他睡得很沉,她却目光空空望着暗处,怎么也睡不着。原本嫁过来时早就做了各种打算,如今她却茫然了。 被铜手炉惊醒的季夏又听了听,没听见里屋再有声音,重新睡下了。 顾见骊睡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第二天醒来时时辰亦不早了。她悄声下了床,没敢吵醒姬无镜。 换衣裳的时候,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小_腹好一会儿。直到季夏出声提醒,她才绯红了脸颊回过神来。 顾见骊昨儿刚得知姬玄恪回府,是打算跟姬无镜坦白她和姬玄恪的事儿,可没说成。如今她却改了主意,不想说了。有什么可说的呢?又不是她故意隐瞒,她明明是被逼着嫁给姬无镜的。 「要不要喊醒五爷赶过去请安一起用早膳?」季夏问。 「不用。」顾见骊摇头,「让他睡着吧,午膳过去就够了。五爷身体不好,府里不会怪的。」 顾见骊猜得不错,这种全家都到的场面缺了姬无镜是常事,大家都习惯了。 一大家子的人在正厅用完午膳,男人们各自离开,留下一屋子女眷闲话家常。老夫人看一眼愁眉苦脸的二夫人,问:「你这是怎了?玄恪怪你了不成?」 二夫人忙说:「这孩子还不知道呢。昨儿他去了我那没停多久,就去见了他父亲,然后去找二郎和四郎了。我没跟他说……」 「他还不知道?」老夫人皱起眉。 二夫人讷讷点头。 老夫人也烦着呢。她知道二夫人是担心母子离心,而她更担忧的是姬无镜知道顾见骊差一点做了他的侄媳。原以为姬无镜昏睡个七八日就死了,谁想他竟醒了呢? 老夫人是打算提前跟姬无镜说一说关于顾家的事儿,可姬无镜闭门不见。再说了,老夫人怀疑就算跟姬无镜说了也没用…… 她昨晚一晚上没睡好,担心今日早膳时两相撞见。姬无镜没过来,她松了口气,可又觉得午膳躲不过了…… 躲有什么用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事儿啊,一开始就办的不漂亮! 老夫人叹了口气。 「老夫人,您喝杯热茶。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叶云月温声细语,规规矩矩地将一盏茶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接过茶,看着叶云月温顺贤淑的模样,心想当初若姬无镜娶了叶云月岂不是没有今儿的糟心事了? 她转念一想,姬无镜那个身体也没几日活头了。哪能让叶云月嫁过来做寡妇?虽然当初叶云月让广平伯府没脸,可老夫人也觉得叶云月不嫁给姬无镜那等混物挺好的。 老夫人又怪起顾敬元来。如果他没有干出那样的龌龊事情,宫里也不会暗中指使广平伯府在圣旨上做手脚。 这一琢磨,老夫人不由想得更多。叔叔的妻子曾是侄子的未婚妻,这事儿也够让人戳脊梁骨的。老夫人又怪起姬无镜来,怪他怎么不死了算了。他早点死了,拖了顾见骊一起死。这叔侄夺妻的事儿也就很快揭过去了…… 顾见骊推着姬无镜,姬星漏和姬星澜跟在两侧。他们赶去正厅的时候,正厅里的人来得已经差不多了。堂厅里本来欢声笑语,他们刚一进屋,屋子里的气氛忽得一静。 顾见骊带着两个孩子见了礼,按丫鬟的引路入座。对于忽然降下来的气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一道太过直白的目光让顾见骊无法忽略。最初的时候,她以为是广平伯府里的人,后来忍不住抬眼去看,发现是个陌生的女人。女人梳妇人髻,年岁不大,面容姣好,温婉娴雅。 顾见骊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女人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姬无镜。 叶云月看向顾见骊,四目相对,叶云月浅浅笑着友好点头。顾见骊只当她是府里的表亲,随意颔首回应。 姬玄恪和府里年龄相仿的二郎姬玄悯、四郎姬玄恒一道往正厅来。路上,姬玄恪说:「对了,我听说我南下时五叔娶了妻?」 姬玄悯和姬玄恒对视一眼,说:「是……」 姬玄恪皱眉:「五叔的身体如此,倒是辛苦五婶了。」 姬玄悯和姬玄恒沉默着。 「我好像听小厮说了一嘴什么冲喜?莫不是咱们家里的人逼着人家来给五叔冲喜吧?」姬玄恪问。 姬玄悯和姬玄恒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 瞧着马上到正厅,几个人也不再说这个。 「二郎、三郎和四郎过来了!」宋嬷嬷笑盈盈。 顾见骊正在给姬星澜挽袖子,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她低着头,听见姬玄恪熟悉的声音与广平伯、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喊了开膳,厅中伺候的丫鬟们活动起来。 姬月明忽然开口:「三哥,你还没见过新五婶呢。」 厅中的气氛忽得尴尬起来。 偏偏姬玄恪浑然不觉,他笑着起身,说:「是。是姬绍失礼。五婶莫怪。」 他望向角落的一桌,顾见骊背对着他。他的目光只是在顾见骊的背影随意一扫,一边走过去,一边看向姬无镜,说道:「五叔,侄儿瞧您精神了许多。定是五婶照顾得很好。」 他说完时,已经走到了顾见骊身后。目光又一次扫过顾见骊的背影,忽觉得熟悉。姬玄恪眉峰慢慢拢起。 「暂且没死罢了。」姬无镜口气随意地应了一句。 姬月明抿了一口茶,语气开心:「五婶,三哥给您见礼,您可有送晚辈的见面礼呀?」 一旁的姬月真不赞赏地瞪了姬月明一眼。 顾见骊捏着筷子的手指捏得关节发白,她吸了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不知三郎今日在,改日定补上红包。」 第37章 姬玄恪脸上的笑僵在那里,而后一丝一丝褪去脸上所有血色。彻骨的寒意铺天盖地而来。 懒散挑着鱼刺的姬无镜隐约听出不对劲,他撩起眼皮,扫了一眼姬玄恪,而后落在顾见骊的脸上。 事到如今,顾见骊心里忽然坦荡起来。她一手提袖,一手端起姬无镜面前那碟鱼放在自己面前,她一边盛了一小碗鱼丝粥放在姬无镜面前,一边温声说:「五爷,您先用这个。我来剔吧。」 她温声细语,可因染了风寒,嗓音有些沙哑,还带着丝微重的鼻音。听在姬玄恪的耳中,他的囡囡竟像是哭哑了嗓子,委屈得不得了。 广平伯开口:「玄恪啊,过来坐。」 姬玄恪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目光死死凝在顾见骊的后背,看着她腰背挺直,仔细剔鱼刺。 堂厅内,主主仆仆的目光各种微妙。几个眼神流转,已不知交流了多少八卦。 二爷和二夫人觉得脸上无光,尴尬起来。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纵使兄弟之间感情再好,也有个比较,不想让别房看笑话。 二夫人给小女儿姬月真使了个眼色。 姬月真忙起身,挽住姬玄恪的胳膊,撒着娇:「哥哥,你一去两个多月,昨儿回来见了父亲母亲,今儿个上午又和二哥、四哥出去,心里是一点都没有我这个亲妹妹呢!」 她搭在姬玄恪臂弯的手微微用力捏了他一下。 姬玄恪目光仍凝在顾见骊背上,没有看姬月真一眼。他目不斜视地将姬月真挽在他小臂上的手缓缓推开,开口:「月真,回你的座位坐着去。」 「哥哥……」姬月真瞧着姬玄恪的脸色,她看出哥哥是真的动了怒。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却没退回座位。她扫了一眼姬无镜和顾见骊,回头望向二夫人。二夫人定定望着姬玄恪焦急担忧,没看小女儿。 姬月真咬咬牙,向姬玄悯和姬玄恒这两个堂兄投去求助的目光。广平伯府中姬玄恪这一辈一共五个郎君。大房的大郎姬玄慎为人死板,已经娶妻生子,也是五兄弟里唯一娶了妻的。三房五郎姬玄悦才刚十四,平日里也不和几个兄长一处。大房的二郎姬玄悯与姬玄恪同岁,都是十七,三房的四郎姬玄恒十六,三兄弟年龄相仿,从小一处读书,总是一起。 姬玄悯和姬玄恒立刻起身,走到姬玄恪身边来。姬玄恒将胳膊肘搭在姬玄恪的肩上,笑嘻嘻地说:「三哥,快来。我都快饿死了,你不来,我这做弟弟的不敢动筷啊!」 姬玄悯也拉住姬玄恪的小臂,笑着说:「不是说好了下午一起去看望刘先生,咱们动作得快些。」 两兄弟暗中使力,想要将姬玄恪拉走。 「松手。」姬玄恪声音平缓,却带着坚决。 姬玄悯和姬玄恒对视一眼,姬玄悯压低了声音,加重语气:「老三,这还没开始喝酒,你怎么就醉了!」 姬玄恪不管不顾别人的警告,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顾见骊的背影,终于一字一顿地问出来:「他们逼你的?」 顾见骊指尖儿轻颤,手中的筷子跌落,落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低着头,望着白瓷盘里剔得糜烂的鱼肉,心里砰砰砰。 他……不知道的? 她鼓起勇气做了好些准备,自以为已经可以面无表情面对他的背弃。如今相见,方知他竟是不知道的…… 她背对着他,却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她听着他的声音,就能看见他的眉目。 一瞬间,山前马上、元夕花朝,幕幕如在眼前。那一声「在下姬绍」忽地入耳,阳春暖煦拂过柳下少年郎。 眼前画面忽然有火苗跳动。被她辗转念了千遍的信笺在跳跃的火苗中亡成一捧灰。 所有过往的画面戛然而止。 顾见骊眼睫缓缓扑闪了一下,她弯下腰来,将落在地上的筷子捡起,递给一脸担忧的季夏。而后终于转过身来,坦然对上姬玄恪的眼。 望着姬玄恪熟悉的星眸朗目,她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开口:「如今天寒,三郎再不入座,我们都要跟着吃凉饭了。」 所有人都劝不了他,可是望着顾见骊那双如初春破冰时清溪里缓缓流过的潋滟,姬玄恪就这么动摇了。 他的目光分分寸寸灰败黯然下去,因她疏离的目光,一败涂地。 姬玄悯松了口气,再次去拉姬玄恪。 姬无镜忽然嗤笑了一声。 堂厅内众人刚刚松的那口气,又悬了起来。 顾见骊心里也跟着紧了一瞬。规矩放在膝上的手轻颤。一直望着顾见骊的姬玄恪注意到了顾见骊指尖儿的细小动作,他的眉峰再次拢皱。 老夫人给广平伯使了个眼色,广平伯轻咳了一声,只好再次开口:「大家别干坐了,都动筷吧。」 姬无镜一手托腮,神情懒散。他另一只手握着两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碗。 「噔噔、噔、噔噔……」 赵家的姑娘握着筷子想要夹菜的动作僵在那里,她左看看右看看,看见所有人都一动不敢动的样子,她又讪讪缩回手,看来今天这午膳肯定得凉着吃了。那就先认真看好戏…… 姬星澜眨眨眼,有点害怕。 姬星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隐约明白了什么,眉头皱起,脸上表情带出几分不符合年纪的凶狠。 姬无镜垂着眼,让人看不见他那双狐狸眼里的情绪,只能看见他眼尾下近妖的泪痣。他脸色苍白,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神情傲慢又懒倦。这样的表情若是换一张脸,恐怕只能是扭曲难看,偏偏由他天生的好容貌撑起,成了另一种异样的奇美。 叶云月看呆了。她上辈子怎么没发现姬无镜这般异世的奇俊美颜来? 一直沉默着的大爷姬无铮开口,努力转移话题:「五弟,看着你身体日益变好,兄长甚是开心呐!」 姬无镜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姬无铮脸上一红,讪讪别开眼。 姬无镜拖长腔调,懒洋洋开口:「我原以为顾敬元那老东西遭了什么事儿,你们捡便宜抬了他的小女儿给我冲喜。啧,原来那老东西犯的不是小事儿,你们这是担心娶了这么个孙媳妇受牵连。」他侧过脸轻咳了两声,继续说,「我没死,你们很失望吧?」 他扯起嘴角阴森森地笑了,盛着莫测笑意的眸子缓缓扫过堂厅中的每一个人。 被大少奶奶抱在腿上的三岁小少爷吓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姬玄慎瞪了自己媳妇儿一眼,大少奶奶急忙捂住自己儿子的嘴。 第38章 姬无镜一瞬间冷了脸,丢了筷子,冷言:「回。」 顾见骊望着被姬无镜扔开的筷子,身子颤了一下。她急忙起身,走到姬无镜身后,去推他坐着的轮椅。候在不远处的林嬷嬷和季夏也急忙过来,牵起姬星漏和姬星澜。 顾见骊推着姬无镜经过姬玄恪的时候,她低着头,不去看姬玄恪。可是她看见了,看见了姬玄恪系在腰上的玉扣。望着那枚她千挑万选送给他做生辰礼物的雪色玉扣,顾见骊忽红了眼眶。她暗暗咬唇,将眼眶里的所有湿意一点一点逼回去。 姬玄恪极近克制,垂在身侧的手才能做到没有去拉住顾见骊。 然而,当顾见骊经过他身侧,他望见顾见骊的后颈,眼神一片错愕。先前顾见骊挺胸抬头,如今她低着头才露出莹白玉颈上的咬痕,还有那一大圈乌青。 姬玄恪僵在那里,不敢去想他的囡囡都经历了什么。五叔是怎样凶狠阴翳的人,他知道。她的囡囡才刚十五岁,就算他娶了她,也不舍得伤她一丝一毫,打算好好娇养她两年! 从家中落难,到委屈被逼婚,再到嫁给姬无镜受虐待。他的囡囡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他为何如此愚蠢地离开? 利刃剜心,姬玄恪心窝上痛得不可喘息。 丫鬟将堂厅的门打开,一股寒风猛地灌进屋里。来时晴空万里,此时外面又开始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 刚出去,姬无镜被凉风一吹,忍不住一阵咳嗽。本就受了风寒的顾见骊也打了个哆嗦,她握紧轮椅的扶手,垂眼推着姬无镜离开。不管是因为这样尴尬的场面,还是恶劣的天气,她都想快些回去。 叶云月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薄毯追了出去。她小碎步跑到姬无镜面前,蹲下来,将薄毯仔细铺盖在姬无镜的腿上,温顺地关切:「五爷可千万别受寒才好。」 姬无镜歪着头,打量着叶云月。 叶云月脸上一红,略作矜持地抬眼对上姬无镜的视线,温柔地笑了起来。 「你谁?」姬无镜沙哑着嗓子。 叶云月脸上的笑容一僵,她来不及心情复杂,忙重新温柔笑起,说:「五爷,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叶……」 姬无镜一脸嫌弃,他两根手指捏着毯子一角,朝叶云月劈头盖脸扔了过去,扔到了她头上。 被蒙住了头脸的叶云月一惊,急忙去扯毯子。 姬无镜目光阴翳,口气阴森:「我院子里已经有个傻子了,不想再看见傻子。」 叶云月动作一僵,遮了头脸的毯子也遮住了她臊得通红的脸。 叶云月没将自己的名字说完,可是那一个「叶」字,却让顾见骊隐约猜出她的身份。顾见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这个女人就是当初主动和姬无镜悔婚且闹得沸沸扬扬的叶家姑娘?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惊呼声,打断了顾见骊的思绪。她诧异地转头望去。 「五叔——」姬玄恪掀开茶白的长衫前摆,跪在雪地里。大雪纷纷扬扬,隔了千山万水,隔在他与顾见骊之间再也跨不过的沟壑。 姬玄恪含着热泪的眼睛遥遥望着顾见骊,哽咽着高声道:「五叔,侄儿求您放了她……」 顾见骊怔在那里,遥遥望着矮了半截的姬玄恪,半天没反应过来。记忆里的姬玄恪是从来不求人的。顾见骊难掩心中震惊,完全想不到他会为了她做出这等行径。然而短暂的震惊之后,却是更长久的难堪。 她面上不显,握着轮椅扶手的手越发攥紧。 「玄恪,你犯了什么魔怔!」二爷姬无钩暴怒。 二夫人和姬月真急忙跑过来拉姬玄恪。二夫人朝着姬玄恪的肩膀狠狠给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赶紧给我起来,丢人不丢人!你不要脸面,你爹你娘还要!」 二夫人的声音在发抖。她最怕的事儿还是发生了,不由怨恨起顾见骊一脸的媚相勾了她儿子的魂儿。 其他人或从堂厅里出来,或围在门口朝外张望着。 姬无镜转动轮椅,慢慢转过方向。他看着跪地的姬玄恪,眼里浮现一抹亮色。那抹亮色越来越浓,逐渐兴趣满满。 他向来想要什么就去抢什么,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跟他要东西。 微妙。 有趣。 姬无镜一侧嘴角勾起,笑得不怀好意又斗志昂扬。他不经意间一瞥,瞥见立在身侧的顾见骊。 顾见骊安安静静站在雪地里。因为是新妇,又是将过年的时节,她选了一身得体的红色襦装。暗白的小袄,肩上和袖口绣着零星红梅。胸口鸦色长带压着艳红的长裙。寒风猎猎,吹动她红色的裙角,裙摆曳过雪地,亦有碎雪落在她鲜红的裙摆上。 娇小柔弱,纤腰易折。 这样僵持尴尬的场面,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从容而立,保持着她的骄傲和体面。 端庄亦或坚强?可姬无镜瞧着,却只觉得她形单影只,怪可怜的。 姬无镜眼中的亮色略收,多了几分深思。 不管二夫人和姬月真的拉扯,姬玄恪顶天立地地跪在那里,直视姬无镜,语气坚决:「五叔,见骊年纪还小。家里遭了厄难,被逼进府。我与她早有婚约……」 「三郎!」老夫人扶着宋嬷嬷的手走出来,「你想想清楚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五婶的名讳亦不是你能无礼直呼的!你母亲惯着你、哄着你把你支开,可你这套跪法在我这里没用!你就算跪到老婆子我闭了眼,我也决不允许押上一大家子的荣辱陪你胡闹!」 姬玄恪没想到老夫人会和他这般说。原来他所做的事情在长辈眼中只是胡闹?撕痛的心窝更渐沉重。像是十七年的繁华美好忽然撕破,只剩满目疮痍。 老夫人是老伯爷的继室,只生了个女儿,她连这些继子的死活都不在意,又怎会在意这一辈跟她没什么关系的孙子。 老伯爷觉得老夫人说的话有些重,可看一眼不像话的姬玄恪,默许了。 二夫人见儿子绝望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她迅速红了眼眶,一边去拉姬玄恪,一边愤愤说着:「大过年的,你这孩子是打算把我气死吗?她已经是你五婶了!就算你五叔休了她,你还能再娶她过门让人看笑话不成?」 「怎地不能?」姬玄恪怒而反驳。 「啪!」二夫人狠狠一个巴掌搭在姬玄恪的脸上,她气得胸口起伏。明明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她却气得全身上下热血沸腾。 第39章 姬玄恪脸偏到一侧,整个人忽然冷静了下来。 即使是他牙牙学语的年纪,亦是被宠着长大,这一巴掌竟是他这十七年里唯一一次挨打。 姬月明本来是想看顾见骊出丑的,怀着看热闹的心故意捅破窗户纸。可她看着一脸平静立如傲梅的顾见骊,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儿。她并没有看见顾见骊的出丑,只看见了她那么出色的三哥为了这个女人发疯! 这个女人凭什么啊?凭什么让一个个男人为她前赴后继痴心不悔?就凭着第一美人的名号?不就是长得好看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阴阳怪气开口:「三哥,你可别那么没出息想着娶个二手妻。好好跟五婶讨红包才是正事儿呐。」 「你说话注意些!」姬玄恪怒目而视。 作为嫁过的叶云月亦不喜姬月明的话,不过重生一回,她知道姬月明日后多凄惨。想到她日后的凄惨,她就懒得计较了。 姬无镜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大嫂,月明也该嫁人了。是没合适的?我有一权贵之友,正打算说亲。我来做媒可好?哦对了,你们也认识。就是西厂的陈河。」 姬月明吓得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陈河……是个太监! 大夫人吓了一跳,忙挤步从堂厅里出来,把姬月明拉到身后,赔着笑脸说:「烦劳五弟记挂着,只是我和你大哥已经给月明看好了一门亲事,已经定下了!」 姬无镜「哦」了一声,扯了扯嘴角,懒洋洋地说:「早些嫁出去罢,夜长梦多啊……」 「是是是……」大夫人急忙笑着说。 姬无镜将目光落在狼狈的姬玄恪身上。二夫人急忙站在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姬无镜的视线,她学着大夫人那般赔着笑脸,开口:「五弟,你别跟玄恪计较……」 二爷也开口:「五弟,这都是宫里的意思,咱们家里也只不过是按旨意办事儿罢了……」 「不计较啊。小孩子嘛。」姬无镜说。 二爷和二夫人都去仔细看姬无镜脸上的神色,有点不敢相信向来眦睚必报的姬无镜会真的不计较。 姬星澜忽然打了个喷嚏。 姬无镜看了她一眼,顺手摸了摸她的头,说:「这就回去。」 姬星澜懵懵懂懂地望着姬无镜,父亲难得对她笑哩。可是她不敢笑,她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知道大家都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三哥还挨了一巴掌呢,好可怕! 顾见骊平静地让季夏和林嬷嬷把姬星澜和姬星漏抱起来,她推着姬无镜的轮椅转身。这一回,她不再低着头,微微抬着下巴,望着远处被大雪覆着的层叠远山。 姬玄恪跪在那里,望着顾见骊的背影逐渐走远。他合上眼,压下眼里的泪。曾经青涩的少年郎,似乎在一瞬间看破人间真相,忽地成长。 回了院子,顾见骊一脸平静地吩咐季夏去小厨房重新做一顿简单的饭菜,又吩咐林嬷嬷去熬了一副风寒药。不仅是姬星澜打了个喷嚏,几个人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久,都喝一碗才妥当。 她又让栗子去烧了热水,然后亲自找了干净的鞋袜给姬星澜和姬星漏换上。 姬无镜冷眼瞧着她的眉眼,瞧她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吃过东西,每人都喝了一碗风寒药,姬星澜和姬星漏被林嬷嬷带了下去。季夏和栗子收拾着碗筷。季夏几次偷偷望向顾见骊,满眼担忧。 两个孩子回了后院,厅中安静下来。顾见骊做了些思想准备,才主动对姬无镜开口:「五爷,我已经让栗子烧了热水。你是先泡个热水澡,还是先睡一会儿?」 姬无镜每日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每日起得很晚,用过午膳之后又时常睡一下午。 姬无镜懒散托腮,「唔」了一声,说:「不洗,回床睡。」 说着,他撑着轮椅扶手站了起来。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仍是硬着头皮走过去,扶着他走进里间。 里间的门关上,季夏望着关合的门,眉头紧皱,担心得不得了。 里间的光线一直很暗,不如外间明亮。一进来,给人一种昏暗的压抑感。顾见骊搀扶着姬无镜朝拔步床走去,她的脑子里却在想着该与姬无镜说些什么。她已经想了一路,仍不知所措。 姬无镜狭长的狐狸眼乜过顾见骊的脸,他几不可见地扯起嘴角,忽然朝顾见骊的屁股狠狠拍了一巴掌。 惊吓和疼痛让顾见骊一下子叫了出来,她怔怔望着姬无镜,眼泪一瞬间落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疼的。 又或是憋了太久的泪,找到了冲出的豁口。 「疼吗?」姬无镜笑着问。 顾见骊睁大了泪眼望着他,下意识地摇头。 姬无镜皱眉,「哦」了一声,握着顾见骊的细腰,又在她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他松了手,顾见骊目光呆呆,脚步踉跄了两下,双腿忽得一软,跌坐在花花绿绿的地毯上。她仰头望着姬无镜,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委屈,而且真的很疼…… 泪眼簌簌落下,一颗接着一颗。她也不出声,就这样望着姬无镜,无声地哭。她哭了好些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任由抑制不住的眼泪湿了掌心。 姬无镜扶着一旁的桌子蹲下来,又懒散盘腿坐在地毯上,扯起嘴角笑着,说:「小姑娘家家的,心事那么重干嘛。纪敬意不是都说了心中郁郁是要得病的,你再敢吐我一身,你叫什么都没用,我也得给你扎针。」 顾见骊身子一僵,喉间微哽,无声的落泪变成细细小小的呜咽。 「对,觉得委屈就哭,憋个鬼啊。」姬无镜手指头在顾见骊的额头戳了一下。 顾见骊忽然放声大哭,她从未这样不体面地哭过。 顾见骊哭了很久。 虽然是姬无镜让她哭的,可是他耐心有限。在顾见骊哭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耐心耗尽。 第40章 「行了,叔叔抱,不哭哈。」姬无镜将她拉进怀中,像哄小孩子那般轻轻拍着她。 顾见骊哭得迷迷糊糊,身子软着没有半分抵触。 许久之后,顾见骊终于止了哭,她合着眼安静偎在姬无镜的怀里。 姬无镜拍了拍她的脸,笑:「你这是哭睡了?还是哭昏了?」 顾见骊一无所觉。 姬无镜「咦」了一声,俯下身,耳朵凑到顾见骊鼻前,感觉到她匀称的浅浅呼吸。 哦,原来是哭得睡着了。 姬无镜刚要抬头,酣睡的顾见骊嘤哼了一声,迷迷糊糊转头,湿软的唇擦过姬无镜的耳朵。姬无镜皱眉,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目光落在顾见骊的唇上。她粉粉嫩嫩的唇因为哭时轻咬,红彤彤的。唇上沾了泪,莹了一层水润。蹭到他耳朵上的湿是她唇上的泪?姬无镜指腹捻过顾见骊的唇,沾了点她的泪,尝了尝。 咸的。 舌尖舔过牙齿,咸味儿里又带出点甜。 姬无镜低着头,在不甚光明的视线里审视着怀里酣眠的顾见骊。她脸上的泪痕未干,纤长浓密的眼睫完全被泪水染湿,乌鸦鸦粘连在一起。姬无镜忽得想起她坐在窗前时,眼睫放大了影子映在窗上扑闪如蝶翼的模样来。他指尖拨了拨顾见骊的眼睫,将黏连的眼睫拨弄开。 一不小心将顾见骊弄疼了,睡着了的顾见骊嗯嘤了一声,眉心轻轻蹙起,将脸偏到一侧,埋在姬无镜的衣襟上。 姬无镜的目光又落在顾见骊耳垂上那粒小小的耳洞。 她不是很怕疼吗?在耳朵上刺穿个洞出来,不疼吗?怎么扎的?直接用针戳出来的?那这可比在后背穴位运针疼多了。 姬无镜歪着头,用耳朵蹭了蹭肩膀。 他忽然也很想扎一个耳洞出来玩玩。 姬无镜捏住顾见骊的耳垂扯着,将耳洞扯大一点,他眯着眼睛,从小小的耳洞望过去。 嘿,真的能透过小小的耳洞望过去。 好玩,有趣。 这下真的把顾见骊扯疼了,她不安分地胡乱抬手推着,一巴掌拍在姬无镜的脸上。 姬无镜呲了呲牙,反手就是一巴掌。巴掌将要落在顾见骊的脸上时,又停在那里没下得去手。瞧着顾见骊那张吹弹可破的脸,他真怕这一巴掌直接将她的脸像豆腐一样打成了豆腐花。 算了,跟个孩子计较什么,还是个梦游的孩子。 姬无镜重新看向顾见骊没有佩戴耳铛、耳环的耳垂,他后知后觉的发现顾见骊全身上下只在发间戴着一支鲜红海棠簪,再没别的首饰。姬无镜拆了她的海棠簪,将她挽起的长发放了下来。 她的眼泪湿了鬓角的发,姬无镜修长的手指挑起她鬓角那绺儿湿发,凑过去舔过发上的泪。她的发上不仅是眼泪的咸甜,还有淡淡的香。 玩够了,姬无镜审视着顾见骊轮廓美好的侧脸,略沉思。 这几年,他借助长眠式的修养让体内的蛊虫吞噬两种毒,放任自己的意识时有时无,只要不影响到他的生命安全,身边发生了什么,他都不太在意。 家里要给他抬进来一个媳妇儿这事儿,长生在他耳边说了一嘴。彼时他半睡半醒,没当回事,也没在意。 娶了就娶了呗。 安生的,就留着。实在烦人了,就弄死。 多大点事儿。 一个女人不值得他从沉眠状态里醒过来拒绝,影响他的解毒治疗。 可姬无镜没想到是个这么麻烦的。 他第一回 醒过来是被赵奉贤的「呲尿」论气醒的。赵奉贤之后,左一个送信江学子,右一个地痞赵二旺。如今连他侄子都不要脸不要皮地光明正大跟他要人。 啧,不就是长了一张祸水脸,有那么抢手吗? 姬无镜不屑地瞥着顾见骊的脸。有那么好看吗?比他好看吗?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忽地生气了。他直接站了起来,偎在他怀里的顾见骊滑落在地毯上。屁股磕到地面,疼得顾见骊睡眼朦胧醒过来,她半睁着眼,迷茫地望着姬无镜,不知身在何处。 鸦色云鬓散落,衬得她肤白如雪。哭过的脸上水润莹红,半睁着的凤目迷离如醉。暗白色的小袄向一侧滑落,露出傲横的锁骨,还有些许奶白的肩。 姬无镜窒了一瞬,重新俯下身来,将她抱了起来,一步步往拔步床走去。 怀里的顾见骊迷茫呆怔地望着他。 他垂目,对上她的眼,狠戾地瞪了她一眼,声音沙哑阴翳:「闭眼!」 顾见骊骇得身子轻颤,惧怕让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姬无镜又瞥了她一眼,将她放上了床。他立在床侧一阵轻咳,胸腹内微微痒痛。他皱眉,狐狸眼里勾勒了几分厌烦。 顾见骊颤颤睁开眼望着他。 姬无镜冷声:「睡觉。」 他转身放下勾起的床幔,沉重床幔放下来,遮了光,架子床里漆如暗夜。 顾见骊慢慢合上眼,脑袋里很沉,意识也有些迷糊。她隐约看见立在床侧的姬无镜也上了床,他的身影罩了下来,将她揽进了怀里。顾见骊蹙眉,不喜欢被姬无镜当成枕头抱着。可是她又不敢直白拒绝姬无镜。她心里想着等姬无镜睡着了,她再把他推开。然而她没等到姬无镜睡着,自己先睡着了。 等顾见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是饿醒的。昨儿中午满怀心事吃得很少,下午被姬无镜抱上了床一直睡着没吃上晚饭。此时肚子里叽里咕噜。 第41章 姬无镜并不在身边。 她起身下床,刚刚站起,屁股好疼。她揉了揉屁股,想起昨天的事儿来,眉头揪了起来。 后来?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她也只隐约记得自己失了分寸地偎在姬无镜怀里任性哭了一场,再后来被姬无镜抱到了床上去。其他的,倒是不记得了。 她低下头检查了身上的衣裳,皱皱的,不过仍旧是昨日那身。她匆匆换了身衣服,走出房。推开房门,她不由被外面的大晴天惊艳了一瞬。最近几日阴雪沉沉,难得这么个艳阳天。 院子里没有人。 顾见骊诧异地绕过宝葫芦门,走到后院去。 姬无镜懒洋洋坐在后院正中央晒太阳,姬星澜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摇头晃脑地背诗。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姬星漏一边跑着,一边放一排小鞭。 认真背诗的姬星澜吓了一跳,姬无镜大笑着捂住她的耳朵。姬星澜忽然就不怕了,她仰着小脸望着父亲,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姬星漏没想到吓到了妹妹,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看向姬无镜。 姬无镜点点头,说:「玩你的。」 姬星漏挠挠头,开心地跑到一旁的石桌又拿了一盘小鞭,噼里啪啦放了起来。 听着爆竹声,顾见骊慢慢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今岁的最后一天,明日又是一个新岁。 姬无镜偏过头,望着立在宝葫芦门旁的顾见骊,拖着懒洋洋的腔调:「醒了啊——」 顾见骊怔了一下,对上姬无镜似笑非笑的狐狸眼,她的屁股又疼了起来。脸上迅速攀上绯红,她扭头就走。 「父亲……」姬星漏鼓起勇气站在姬无镜面前,「我听说她要跟别人跑了?」 「她要是敢跑,我敲了她的腿。」姬无镜嬉皮笑脸。 傍晚,顾见骊慢悠悠地对镜理云鬓。今晚要守岁,肯定又要到堂厅去。不过好在她平时并不需要请安,只过年这两天硬着头皮应付。她由衷希望这个年快些过去。可又一想,过了年,宫里可能将要重新降罪,她又不由担心起父亲。 因想起父亲,顾见骊的情绪低下去。直到晚上和广平伯府其他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她的情绪也仍旧是低落的。 广平伯府请了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戏。 几房聚在一起听戏,只要是没成家的今日都成了孩子,由着性子嬉闹。小郎君们放着鞭炮,引得小姑娘们娇笑连连。 顾见骊听着整个永安城几乎没有停过的鞭炮声,不由想家。她并不想留在这里,和一大群陌生人一起守岁。她多想回家去,和家人在一块。旁人越是喧嚣热闹,她心里越是凄苦无依,想念渐浓。 一阵风吹过,将顾见骊的思绪吹回。她回过神来,侧首望向一侧的姬无镜。姬无镜一直望着远处独自玩鞭炮的姬星漏,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虽然白天暖和,可现在毕竟是夜里,有些凉。顾见骊目光落在姬无镜身上单薄的衣裳,想吩咐人回去拿一件披风来。 林嬷嬷寸步不离盯着姬星漏。 季夏跟在姬星澜身边,此时也不在身边。 顾见骊开口:「五爷,我回去拿件衣裳。」 姬无镜以为是她冷,随意应了一声,目光仍凝在小小的姬星漏身上。 顾见骊起身,避开玩闹的孩童,匆匆往回走。她穿过抄手游廊,刚下了台阶,忽然从暗处跳出一道人影。顾见骊吓了一跳,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身后是台阶,她险些被台阶绊倒,手腕及时被拉住。 「当心些。」姬玄恪压低了声音。 顾见骊一怔,见来人是姬玄恪,忙挣脱着被他握住的手腕。然而姬玄恪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没松开。 「放手!」顾见骊亦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警告。 姬玄恪看了一眼远处的下人,避开视线,紧紧握住顾见骊的手腕,拉着她走过拐角,进了门房。 门房是下人夜里守门时住的,如今府里主主仆仆都在外面守岁,里面没人,漆黑一片。 「请三郎注意些分寸!」顾见骊终于挣脱开姬玄恪的手,疾步往外走。 「囡囡……」姬玄恪轻声呢喃。 顾见骊推门的手便僵在那里。 姬玄恪慢慢转身,望着顾见骊的背影,红了眼眶,他喉间微哽,语气带着祈求:「就几句话……」 叶云月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外,小心翼翼推上门闩,嘴角露出得逞的微笑。 姬月明心情不太好,她不喜欢听戏,又觉得弟妹还有赵家的几个孩子闹腾得太凶,她耳朵都疼了。可等下还要守岁离不开,她只好带了个丫鬟远离吵闹,沿着树下的小路散步,无聊地瞧着夜空中时不时出现的烟花。 远离人群没多久,她隐约看见前面两道争执的身影。 她略偏过头问身边的丫鬟:「那两个人是谁?」 她话音刚落,远处站在阴影里的两个人中一个人朝另一个甩了一巴掌,另外一个人立刻跪了下来。 小丫鬟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是叶姑娘和她的丫鬟。」 姬月明点点头,心里觉得有些诧异。印象里的叶云月温柔和善,很少对下人动手。唯一干的一件不和善的事儿,就是当初气势汹汹要退婚。难道她人前人后两个模样,还会苛待下人?姬月明最喜欢看热闹了,当然得走过去挖苦一番。 姬月明带着丫鬟走过去,隐约听见叶云月训斥:「谁让你善做主张?我们如今是什么身份你知不知道?你怎能干出这样糊涂的事儿来!如果事情闹大了,你这蠢奴让我如何自处?」 第42章 「叶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小丫鬟做了什么事儿把你气成这样呐!」姬月明皱着眉,脸上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叶云月吓得一哆嗦,她向后退了两步,目光有些躲闪。 姬月明觉察到了不对劲,她笑着朝叶云月走去,亲昵地拉住叶云月的手,说:「叶姐姐,如今正好过年,府里各房都忙着呢。若是有什么怠慢的地方,你可得多包涵。家里是绝没有轻视之意的。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又不方便与长辈说,与我说说就好。」 叶云月眸光转动,纠结犹豫。 瞧着她这个样子,姬月明更好奇了。这一看就是有秘密啊!像有一只爪子在姬月明的心上挠了一爪子,真真是好奇得心痒难耐。 叶云月终于下定了决心,反握住姬月明的手,言辞恳切:「月明,你可得帮帮我啊!」 「什么事儿,你快说啊!」姬月明急不可耐。 叶云月埋怨地瞥了一眼跪地啜涕的丫鬟,终于开口说起:「我这丫鬟瞧见三郎和五夫人鬼鬼祟祟去了门房。」 「什么?」叶云月一下子变了脸色。关于顾见骊的?她心头跳了跳,爬上几分窃喜。 叶云月皱眉点头,她叹了口气,愁声道:「你知道的,我年纪小的时候做了一回混事儿,居然在五爷病重时悔婚。真真是落井下石,不讲道义。后来,虽然我嫁到了裴家,心里却一直对五爷愧疚着。可到底是嫁了人,也不方便再和五爷有一丝一毫的牵连。」 叶云月又叹了口气,继续说:「婚后这几年我才知道嫁错了,我主动和离这是亡羊补牢。没了为人妇的身份,我这次才敢跟着舅母过来,为了幼时不体面的莽撞之举,郑重地给五爷、给你们家里人赔不是。」 姬月明表面上认真地听着,心里却焦急得不得了。她听叶云月说了这么多,忙开口问起最关心的事儿:「你刚刚说我三哥和五婶?」 叶云月点头,说:「这几年我将心里的愧疚藏起来,别人不知道,可我这丫鬟知道。刚刚她无意间撞见府上三郎和五夫人进了门房,她觉得五爷如今已经这么惨了,五夫人此举实在对不起五爷。所以悄悄将门闩横上,想要为五爷出一口气。」 「门闩上了?」姬月明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差高呼一声「太好了」! 「这丫鬟糊涂啊!是,我是觉得对不起五爷。想找一个机会跟五爷赔不是。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别的想法了。她这般做,让外人瞧见了,竟像是我还想着五爷似的。」叶云月脸色尴尬,「我主动退了和五爷的婚事,又将事情闹得那么大。我更是嫁过人的,怎么还敢胡思乱想呢?再说了,五爷如今身体那般差,若是让他知道五夫人对他不忠不贞,他身体怎么受得住?」 叶云月悄悄看了一眼姬月明的脸色,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我打算折回去将门闩打开,这事儿啊,我就当不知道,也不敢参与!」 叶云月说完便转身,姬月明急忙拉住叶云月的手腕阻止了她。姬月明说:「叶姐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然知道顾见骊是那样不要脸的货色,对不起我五叔,怎么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 「我……」叶云月神色慌张,「月明,我的身份实在是太尴尬,不能管啊!」 姬月明笑了。 她拍了拍叶云月的手,笑着说:「叶姐姐说的也对,若让五叔知道了,他的身体可承受不住。只不过我刚刚过来的时候见祖母四处找你,你再往门房跑一次被下人瞧见了,难免被人怀疑。顾见骊竟然敢干这样的事儿,说不定有望风的丫鬟守着。」 「这、这……」叶云月更慌张了。 姬月明语气十分善意:「这样吧,你赶紧回席,我替你悄悄将闩上的门打开。我在自己家里散步,肯定没人怀疑!」 叶云月略犹豫,还是信了。她感激地抓紧姬月明的手,说:「那真的要谢谢你了!你可千万要小心,别被人发现呐!」 「放心吧,就算被人发现,我也不会把叶姐姐供出来!」姬月明十分讲义气。 「嗯!」叶云月重重点头,露出万分感激的笑容。 姬月明带着丫鬟急匆匆往门房去。跪地的丫鬟站了起来,脸上早没了哭相,她压低了声音,问:「主子,大姑娘可真是一把好刀。」 叶云月勾唇,神情悠闲地往戏台子去。重活一世,她才不会做冲动的刀,学会了做递刀的人。 姬月明脚步匆匆,在可以看见门房的地方停下脚步。身边的丫鬟小声说:「门闩的确带上了,奴婢回去喊人?」 姬月明冷笑:「捉奸有什么好玩的?」 小丫鬟愣住了,问:「姑娘,您的意思是?」 「你带火折子了吗?」姬月明眯起眼睛,口气悠悠。 昏暗的门房内。 顾见骊背对着姬玄恪,她垂着眼睛,难掩眼底的湿意。她曾期待过嫁给身后的这个人,像所有待嫁女儿。她也曾花前月下,畅想过平安顺遂的未来,在她的畅想中,总是有身后这个人的身影。 不过是三个多月而已,物是人非。 姬玄恪红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顾见骊的背影,低声问:「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顾见骊心中苦涩,却笑了。等他回来?她倒是想问问他为何离开。不过她没问,因为没有必要问了。 姬玄恪向顾见骊迈出一步,再问:「跟我走好不好?丢下这里的一切,跟我走……」 姬玄恪心中钝痛,完全无法忍受他的囡囡成了他的婶娘。他做不到,完全做不到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囡囡总是站在他五叔的身旁。 眼泪滑落,姬玄恪声音哽咽:「我给你带了十锦阁新做的糖,也在锦绣坊给你裁了嫁衣……」 他再迈出一步,拉住顾见骊的手腕。 「囡囡,跟我走。丢下这里的一切跟我走!」 顾见骊将姬玄恪的手一点一点推开,错开两步,问:「三郎是要与我私奔?」 「是。」姬玄恪口气坚决。 她垂下眉眼,说:「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可以丢下你的一切,我却不能。我如今已经嫁给了你五叔,请你日后多注意些分寸。你五叔不在的时候,烦请三郎不要与我说话。」 她口气越来越疏离,眼泪慢慢落下。 「五叔……」姬玄恪脚步踉跄,「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站在他身边!」 顾见骊自嘲地笑了。她无声轻叹,温声道:「三郎满腹诗书,亦是年少有为之人。不可将心思置于儿女情长之上。三郎如今不过是一时没想明白,再过十年,方懂今日的莽撞草率。」 第43章 姬玄恪只听懂了她的拒绝。他苦涩抬眼,问:「囡囡,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你心里还是有我的。真的不愿意和我走?」 「去哪?」顾见骊终于转过来,直视姬玄恪,「敢问三郎没了家中供给,可会赚钱养家?以奸淫乱伦之罪捉回来时,三郎又当如何处置?」 姬玄恪怔怔,竟不敢直视顾见骊的明眸。 顾见骊朝姬玄恪迈出一步,忍着心中疼痛,狠心道:「你口口声声说要带我走,可你有什么资本抗衡你父母家人?你又有什么本事护我,甚至是保护你自己?」 姬玄恪再向后退,俊秀的面容一片狼狈。 见他如此,顾见骊心里难受。可她必须狠下心来,她努力压下眼泪,说:「见骊相信三郎只是年幼,再过十年,必然羽翼丰满不受制于人。彼时定然可以护住你的妻儿。祝三郎日日高升,夫妻和睦。」 顾见骊决然转身。 「见骊!」姬玄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喊住她,「如果我等你呢?如果日后五叔病故……」 「姬绍!」顾见骊愤然打断他的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姬玄恪惶惶惊觉自己失言。刚刚竟在心里盼着五叔快些死了算了……他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可以这般想? 姬玄恪被自己心中一时升起的恶念惊醒,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脸色煞白。他好像在一瞬间从梦中醒来。 「我只当你一时失言,这种话莫要再提!」顾见骊再不耽搁,转身去推门。 没推开。 「门被锁了……」顾见骊一惊,心中微沉。 再推,木门仍旧没能推开。 外面,火焰悄悄燃烧。 「去吧。」姬月明勾起嘴角。 「嗯!」小丫鬟眼冒兴奋的光芒,小跑到院门旁的树下等着。而姬月明望一眼逐渐燃起来的火,悠闲在在地转身离开。 叶云月不想惹麻烦,她姬月明就想了?如果门房里的男人不是三哥,而是别的男人。不管是一把火把这对狗男女烧死,还是喊人来捉奸都好。 可里面的男人是三哥啊…… 如果她做了这个出头鸟,将来三哥和二婶肯定恨死她了。家里也会怪她不懂分寸责罚她。而且如果她直接去揭发,家里的长辈为了顾虑三哥和五叔的面子,很有可能将事情压下来。 她并不想烧死姬玄恪,也不想大大咧咧地做那个揭发的人。所以她放了火。前几日一直在下雪,屋檐、地面上的积雪还没消,这火烧不起来。可是总会有下人看见浓烟赶过来救火。到时候呀,根本不用她去喊人,一大群人就会亲眼看见私会的两个人。 今夜除夕,处处都在放鞭炮烟火,起了火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不会有人怀疑有人故意放火。至于闩上的房门?届时所有人都会愤恨谩骂不知廉耻的狗男女谁会在意门是被谁闩上的? 开心。 姬月明几乎快要唱小曲儿了。 前院戏台子处。 姬星澜平时没什么一起玩的伙伴,今日算是和赵家的小孩子玩得很是开心。她玩得又累又渴,小跑到姬无镜身前,踮起脚来去拿桌子上的水。 姬无镜看了她一眼,将杯子递给她。 小姑娘欣喜若狂,翘着嘴角咕咚咕咚地把一整杯水都喝了。她将杯子放在桌子上,歪着小脑瓜看向姬无镜身侧的空椅子,小声问:「她去哪儿啦?」 姬无镜看了一眼空座位,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远处家仆高呼着救火。 姬无镜将手搭在轮椅扶手,回首望向浓烟滚滚的方向,忽地扯起嘴角笑了。 「怎地起火了?这大过年的,可把火扑灭?」老夫人急忙带头起身,一大家子的人跟着赶过去。 府邸中木质建筑多,虽这样的天气不太容易起大火,可到底是担忧着。 姬星漏伸长了脖子张望,忍不住想要跑过去。姬星澜急忙拉住他的手。姬星漏拍她的手,怒道:「找你奶妈子去!我要去救火!」 姬星澜吓得脸色发白,抓着姬星漏的手却没松开,她小声说:「危险,哥哥不去!」 姬星漏睁圆了眼睛瞪她。姬星澜扁了嘴,可还是没松手,又小声说:「真的危险呀哥哥……」 话音刚落,小身子就被姬无镜拎了起来。姬星澜怔怔坐在姬无镜的腿上,扭头呆呆望着姬无镜,这还是爹爹第一次抱她哩。 「我和你哥哥去看一场戏,你害怕就让林嬷嬷留下来陪着你。」姬无镜说。 姬星澜眨眨眼,使劲儿摇头:「爹爹也在,澜澜就不怕!」 姬无镜笑了笑,转动车轮。 姬星澜喜欢被爹爹抱着,可是她不想爹爹那么辛苦。她挪了挪小身子,执拗地说:「澜澜自己能走,不用爹爹抱!」 姬无镜就把姬星澜放了下去。 往前走的时候,跑跑跳跳的姬星漏回头看了一眼妹妹,见她在黑夜里走得磕磕绊绊,抱怨了一句「麻烦」,还是折了回去,一脸不耐烦地牵起了妹妹的手。 姬无镜审视着姬星漏细小的动作,若有所思。 姬无镜慢悠悠地推着轮椅,还跟着两个小孩子,几乎是最后到的。他到时,大火已经被扑灭了,只是浓烟还在滚滚,瞧着有些骇人。 人群里的叶云月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姬月明居然直接放了火?她对上姬月明视线的时候,立刻扮出惊慌恐惧的神色来。姬月明微微笑,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色。 「里面应该没人吧?我看见住在这里的老张在前头啊。」 第44章 「我怎么听见有女人的哭声?」 家仆抱着一根横木,将门闩努力撞开,直接将两扇门撞得晃动,其中一扇门轰的一声直接撞落,露出门房里的情景。 顾见骊蜷缩着抱膝坐在地上,小声地哭。 门被撞开的瞬间,她抬头望向门外,月光打在她沾满眼泪的脸,泪渍萦睫,美目盼兮,梨花带雨,娇媚如画。她这一哭,褪下十五岁的稚嫩,天资绝色尽显。鲜血从她雪白的玉颈流下,洒落茶白的短袄,血痕点缀,更添几分凄美。她抬头的那一瞬间,众人竟是被她的绝色之容惊得呼吸滞一滞。 顾见骊跌跌撞撞站起,在一片狼藉的废墟里提裙跑出来,石榴红的裙角翩飞。她直接扑进姬无镜怀里,素手攥紧姬无镜的衣襟,颤声哽咽:「五爷救我!有人要杀我!」 姬无镜愣了一下,才伸出手臂抱住了她,在她轻颤是纤背上拍了拍,瞥一眼她脖子上的伤口,笑着说:「救你救你,又哪个驴蹄子欺负你了?」 「我回去拿衣服,有人从暗处窜出来用匕首抵在我脖子上逼我进了门房。我想喊人,可是他用刀子划伤了我。我好怕……那人将我推进门房里,然后锁了门。然后……然后就起火了!有人要烧死我!」她呜咽哭着,声声带着颤抖的哭腔,偏偏每个字音都咬得清清楚楚。 姬月明懵了。 「五婶……」她向前迈出一步,刚要说话。叶云月悄悄拽了她一把。姬月明一愣,立刻冷静下来,平静了一下,她换了话:「太可怕了,居然有人想杀人!五婶,你可看见是谁?」 「他在背后,又蒙了脸,我看不见他。」顾见骊望月,凄然一笑,「是谁又能怎么样呢,反正很多人都是想我死的。」 她慢慢转过头来,用盈着泪的眼眸望过每一个人,神色黯然。 老夫人隐约觉察出不对劲,看了老伯爷一眼。老伯爷轻咳了一声,终于开口:「这大过年的,最后没出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是谁起了歹念总会查出来的!」 姬无镜慢悠悠开口:「是啊,父亲最有本事,三日内总能查出来。」 他忽地一笑,嬉皮笑脸又阴森森的,说:「查不出来,我就把府里的可疑男人都杀光。砰——的一声……啧。」 他指了指夜幕中刚好散开的烟火,微眯了眼,嗜血地舔唇。 在这个年三十的夜晚,远处爆竹声不断,在场的所有人却觉得脊背生寒。 顾见骊目光闪烁,也是吓得不轻。 老夫人硬着头皮说:「老五啊,你还是先和见骊回去吧。我瞧着她脖子上的伤得好好处理一下。」 「好啊。那你们就好好过年也好好给我抓凶手。」姬无镜懒洋洋地转动轮椅,又说:「星漏,把你妹妹牵好了。」 姬星漏重重应了一声,回头才发现姬星澜居然吓哭了。姬星漏翻了个白眼。 顾见骊慌忙起身,垂着眉眼,给姬无镜推轮椅。 她没敢回头去看门房里狭小的衣橱。一眼都没敢看。 狭小的衣橱里,姬玄恪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藏身。他目光空洞,听着外面顾见骊的哭声,心里的痛竟变成了麻木。 顾见骊对他说的话一遍遍在耳畔回转。让养尊处优十七年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和无能。她委婉说着他年幼,劝着他努力拼前程。十七岁年幼吗?可她也不过十五而已。而五叔十七岁时早起入了玄镜门,至十八岁已手持玄杀令,成令人闻风丧胆的玄镜门门主。 姬玄恪缓缓闭上眼。 这场闹剧该歇了。 他忽然谁也不怪谁也不怨了,唯独怪自己的无能。倘若他有能力庇护家族,说一不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空洞的目光逐渐聚焦。他手指捻过雪色玉扣,将所有的情深暂藏。 顾见骊回到自己的院子,季夏忍着眼泪,急忙找了外伤药仔细给顾见骊的伤口涂抹。她心疼得心肝乱颤,紧紧咬着嘴唇,才没能哭出来。 林嬷嬷在一旁絮絮说着:「可得好好料理着,可别落了疤呦!」 顾见骊说:「林嬷嬷,你带着他们先回后院,别吓着两个孩子。」 姬星澜在腰间的小包包里翻了翻,翻出一块糖。她爬上了凳子,才将糖块塞进顾见骊的嘴里。她弯着眼睛笑着:「吃了糖就不疼啦!」 顾见骊本是冷静的,可糖的甜味儿在口中蔓延时,她忽然心中发堵,热了眼眶。她轻轻抱了一下姬星澜,说:「嗯,不疼的,一点都不疼的。澜澜乖乖回去睡觉好不好?」 「好!」 林嬷嬷把姬星澜抱起来,带着姬星漏退出去。 姬无镜大长腿交叠,懒洋洋靠在椅背。他含笑望着顾见骊,说:「顾见骊,你还记得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玄镜门的刽子手啊。 顾见骊心里咯噔一声。 「我玩匕首的时候还没星漏年纪大。」姬无镜拂袖,将桌子上的一个碗拂到地上,打碎。他捡起其中一片,在手中把玩,「你脖子上的伤是碗划破的,而且还是碗这个部位的碎片。」 姬无镜撩起眼皮,用手指了指她,说:「你骗我。」 顾见骊一惊,站了起来。她努力保持着冷静,开口:「季夏,你先出去。」 季夏被吓到了,她放心不下顾见骊,可还是听话地退了出来。 「我厌恶别人骗我。」姬无镜沙哑着嗓子。 可是她飞扑进他怀里,倒是可以勉强原谅她的欺骗吧——姬无镜如是想。 顾见骊鼓起勇气:「五爷,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姬无镜回味了一遍顾见骊扑进怀中的滋味儿,嬉皮笑脸地张开双臂:「先抱抱,再说。」 顾见骊微怔,眉头慢慢拧起来,小声说:「你知道我骗你了,都不听解释的?」 第45章 姬无镜无所谓地笑笑,问:「三郎藏在哪儿?柜子里还是米缸里?」 顾见骊心里一惊,脊背有些发凉,并拢立着的双腿也微微发软。她捏着袖子,低下头,声音小小:「衣橱……」 「被看见了就看见了呗,划自己那么一下疼不疼?」姬无镜懒洋洋地问。 本来不觉得,他这么一说,顾见骊才觉得脖子上的伤口隐隐作疼。 「我……」顾见骊眼睫颤了颤,声音越来越低:「被看见了不好,会被误会的……」 姬无镜嘴角扯起一丝带着嘲意的笑,说:「我稽昭名声不好,你若名声不好别人也只会说咱们天生一对。说不定还会有人感慨——嘿,不愧是稽昭的女人。」 顾见骊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姬无镜,漂亮的明眸里一片错愕。 她没听错吧? 这是什么话?什么歪理论?这什么人啊! 姬无镜收了脸上的笑,脸上的表情冷下来,说:「你再不过来让我抱抱,我要生气的。」 顾见骊愣了愣,轻咬樱唇,虽然抵触,仍旧硬着头皮朝姬无镜挪过去,像舍生取义上战场似的。她每挪一步,姬无镜嘴角的笑意就露出一丝,当顾见骊走到姬无镜面前时,姬无镜已摆出灿烂笑脸。他拉住顾见骊的手腕用力一拉,就将顾见骊拉到了腿上。 坐在姬无镜的怀中,顾见骊下意识地吸了口凉气,贴着姬无镜大腿的屁股挪了挪。 姬无镜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石榴裙,诧异问:「屁股还疼?」 「屁股」这词一入耳,顾见骊的脸就泛了红。在没认识姬无镜前,顾见骊所认识的人中就没有一个把屁股挂在嘴边的。 更何况想起那日被打屁股的情景,顾见骊的双颊更红了。 「我下手有那么重吗?」姬无镜摸了摸鼻子,去掀顾见骊的红裙。他说:「留伤了?我看看。」 顾见骊吓得脸都白了。 「不用不用!不疼的!」她慌慌张张去压自己的裙子。 一拉一扯,雪白的纤纤玉腿在石榴红的裙摆中若隐若现。 正两相僵持着,忽响起一阵敲门声。 栗子站在门外,还没开口说话,先咯咯笑了两声,才说:「送药啦!」 「该喝药了!」顾见骊心中一喜,急忙从姬无镜腿上逃开。逃避洪水猛兽般疾步小跑过去开门。 栗子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碗汤药。一碗是姬无镜的,一碗是顾见骊的。姬无镜每日临睡前都要喝一碗药,顾见骊则是因为最近几日染了风寒也得日日临睡前喝药。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一副「逃离火海」的样子有点不爽。 「送了药赶紧下去!」他冷着声音。 栗子吓了一跳,哪里还管什么汤药,把托盘往桌子上一放,转身撒腿就跑。她一股脑跑到院子里才想起来忘了关门,又闷头跑回来把门带上。 姬无镜端起药碗一口饮尽,没什么好脸色地把空药碗随手一扔。 顾见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乖巧坐在桌前,端起药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觉得她真的很蠢。汤药这么苦的东西就该一口饮尽,像她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那得多苦? 不过,姬无镜很快不再想这个,因为他被顾见骊的纤纤素指吸引了注意力。她捧着蔵色的碗,更衬得她的手指纤细雪白,而且像是莹了一层柔和的光。看上去就软软的,很好捏的样子。 姬无镜摊开自己的手掌,低头去看,只看见自己掌心里的茧。 他缓慢起身走到顾见骊身边,说:「屁股不给我玩,那把手给我玩玩?」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顾见骊一阵剧烈的咳嗦,不仅捧着的碗跌落,更是被苦涩的汤药呛着了,呛得她觉得昏天暗地的苦,眼泪都被药汁苦了出来。 「姬无镜!」她臊红了脸,恼意上头,竟是难得有了几分十五岁小姑娘的娇态跺了跺脚。更是气恼地推了姬无镜一把。 姬无镜脚步虚浮,向后退了两步,慢悠悠地跌坐在地。 顾见骊微怔,站了起身。 大抵不是第一次被她推倒,姬无镜没多少意外,将手递给顾见骊,等着她扶。 顾见骊向前迈出一步,又停下脚步,刚刚抬了一半的手也缩了回去,垂在身侧,警惕地看着姬无镜。 姬无镜挑眉。 顾见骊脸色绯红,仍旧微微抬着下巴,装出点小气势来,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又要绊我……」 姬无镜「啧」了一声,收回手,也不用她扶,自己动作缓慢地在花花绿绿的地毯上盘腿坐起。他慢慢笑起,狐狸眼眼尾轻挑。 顾见骊的目光落在他眼尾下的泪痣上。 姬无镜轻轻吹了口气,顾见骊「呀」了一声,双腿忽然失去了知觉,整个身子失控般朝前跌去,稳稳跌进姬无镜的怀里。 姬无镜抱了个满怀,也笑了个开怀。 「你……」顾见骊「你」了半天,挤出一句,「五爷你怎能像小孩子似的,玩心那么重!玩玩玩……就知道玩……」 姬无镜沉默了一会儿,才怏怏道:「如果你被困在一间屋子里四年,也会想办法给自己找乐子。」 顾见骊怔了怔,原本抵在姬无镜肩上推他的手慢慢软下来。她望着姬无镜的侧脸,心里升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 第46章 外面忽然响起鞭炮声,一阵巨响。吓了顾见骊一跳,娇小的身子跟着轻颤。 姬无镜捂住了她的耳朵。 顾见骊望向窗户的方向,外面烟火的光影映在窗上。 哦,子时了。是新的一年了。 姬无镜抱着顾见骊站了起来,往拔步床走。顾见骊吓了一跳,担心摔下去急忙搂住姬无镜的脖子,惶惶道:「五爷,你居然有力气……」 她说了一半惊觉失言,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姬无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不然呢?」 姬无镜恍然,狐狸眼露出些许莫测的笑意,说:「抱你的力气还是有的。要是你多喊几声好叔叔,同房的力气也是有的。」 顾见骊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忽想起他刚刚说起困在一间房四年只能自己找乐子时神情恹恹的样子。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姬无镜这只老流氓就是故意气她逗她,她可再也不要上当了。接近十日的相处,顾见骊终于弄明白了,对付姬无镜这种人的办法就是要脸皮厚,装傻充愣不理他。 姬无镜等了半天,没等到怀里小姑娘气恼的举动来,不由垂目看她一眼,忽撞见一双澄澈灵动的眼眸,璀然的眸子轻转,流光水漾。 姬无镜视线落在顾见骊脖子上的伤口,敛了笑,严肃了些:「上次教你防身时已经让你少动刀。以后别为了这点小事自残,不值。」 顾见骊反驳:「怎能是小事!」 姬无镜笑得不羁:「名声风评都是扯淡。」 顾见骊仍旧不赞同:「分明不仅是名声风评的事儿,依我现在的处境一旦被抓了把柄,是连命都保不住的。」 姬无镜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只说了一句:「算了,随你。」 人与人的想法不同,他并不想强求顾见骊按照他的想法来做。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其实,姬无镜原本想说——老子还活着,谁敢要你的命。就算哪天你真干了什么蠢事,也只能老子亲手弄死你,别人休想。 汤药中加了助眠的成分,大年初一,顾见骊是被外面的吵闹声吵醒的。她隐约听出来是二夫人的声音。姬无镜还没醒,顾见骊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换下寝衣,又披上暖和的斗篷走出去。 「怎么了这是?」顾见骊问。 见顾见骊出来,二夫人一下子冲过来:「你这个狐媚坯子勾了我儿子的魂儿不算,还要勾他的命啊你!」 她冲过来,想打顾见骊。 季夏直接将人拦住,使蛮力把她推下了台阶,怒道:「二夫人,这大年初一您怎么就跑来骂人?小心沾了一年的霉运!」 季夏已经忍了很久了。 姬玄恪? 顾见骊有些懵。难道昨天她离开之后,姬玄恪出了什么事儿?她压下担心,语气寻常地问:「二嫂这话我怎么听不懂?三郎怎么了?」 二夫人骂骂咧咧根本不回顾见骊的话。 季夏凑到顾见骊耳边,低声解释:「今儿个一早,三郎留了一封信去边疆了。」 顾见骊有些意外。 若是平时,老夫人才不会管二夫人上门骂顾见骊。可今日是大年初一,拜年的宾客不断。哪能闹得太难看? 老夫人带着人匆匆赶过来,着两个老妈子拉住了二夫人。 二夫人又哭又嚎:「母亲,您可得给玄恪做主啊!我的儿十五高中状元郎,前途似锦。竟然忽然弃文从武!定然是这个媚坯子教唆!」 「成何体统!」老夫人吼她一句,让她安静。而后黑着脸上上下下打量着顾见骊,语气不善:「可是你让三郎去边疆?」 顾见骊对于这一家子的不讲理已经麻木了,她平静地说:「不是。」 老夫人不太相信,再次开口:「可是……」 「老夫人!」宋嬷嬷一路小跑跑进院中,表情焦急,像受了惊似的。 「武贤王来了!」 「谁?」老夫人问。 顾见骊猛地抬头,不敢置信。 宋嬷嬷看一眼顾见骊,重复:「武贤王!顾敬元!」 「父亲……」顾见骊险些没站稳。季夏急忙扶了她一把。顾见骊推开季夏,提裙往外飞奔。 父亲醒了! 老夫人望着顾见骊跑起时带飞的浅红斗篷,一时之间有些心慌。不过这种惊慌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她皱着眉,语气不太好:「武贤王?哪里还有武贤王?只剩下等着年后处置的庶民顾敬元罢了!你再乱喊可是要降罪的!」 「是是是……是老奴失言了!」宋嬷嬷低着头向后退了一步。 顾敬元作为大姬唯一的异姓王,其威风震慑之力影响甚远。宋嬷嬷瞧着他手提重刀冲进府的样子,吓得把什么都忘了。 顾见骊提裙跑在甬路上,两侧覆雪的景儿飞快向后倒退。冬日凉爽的风拂面,哈出白雾来。她好像回到了王府里的小时候,每次父亲出征,她总是盼着父亲平安归来,而当父亲归家时,她就和姐姐手拉手跑去迎接父亲,跑得石板路哒哒响。 妈妈起先会拦住她和姐姐,摇头告诉她们这样不成体统,没个名媛的样子,抛头露面是要被人看笑话的。父亲便大笑着说:「本王的女儿岂是别人能置喙的?别说是抛头露面,即使骑马、赌钱、上战场,谁敢说半个不字?」 顾见骊飞快跑着,耳畔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思绪是往昔一次又一次父亲得胜归来时的场景。 第47章 直到视线里终于出现父亲的身影。 一身粗布素袍完全遮不住父亲的器宇轩昂高大伟岸,即使牢狱之中的折磨为他带来那般重的伤病,也未能磨去他身上一丝一毫锋芒。他手握长刀,不苟言笑,行动间是久经沙场二十余年上将的雷厉震慑。 高大顾敬元每一步迈得很大,却也很稳。广平伯府的男丁们跟在顾敬元身后,脚步匆匆。有了顾敬元的衬托,广平伯府里的这些有头有脸的皇家宗亲们,即使绫罗绸缎衣着华丽,也个个晦暗无光,宛若顾敬元的侍从奴仆。 顾见骊的脚步慢下来,真的看见了父亲,她反倒怀疑起来,怀疑自己看错了,怀疑自己只是在做梦。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她努力克制压抑,仍旧热泪盈了眼眶。似乎只要她轻轻眨一下眼睛,那一汪泪便会落下来。 「阿姊!」顾川看见了顾见骊,朝着她飞奔而来。 这一声「阿姊」入耳,顾见骊的心跳了跳。当顾川出现在她面前,牢牢握住她的手时,她方知这是真的。 父亲醒了。父亲和弟弟就在自己面前。她再也不是孤立无援,心惊胆战的了。 顾见骊没哭,她弯唇笑了,轻声应:「嗯,阿姊在。」 顾川紧紧拉住顾见骊的手,拉着她扭头朝顾敬元跑去,说:「走,咱们回家!」 顾见骊立在顾敬元面前,千言万语只剩下近似呢喃的一声:「父亲……」 顾敬元望着自己这个明明想哭却努力憋眼泪的小女儿,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宽大的手掌拍了拍顾见骊的肩。 「你这是何意?」跟在后面的广平伯这才跟上来,「这大年初一,带着刀闯入我府中……」 顾敬元手腕转动,那柄重刀发出闷重的鸣音。他冷笑,声如洪雷:「此刀先帝所赐,出入宫中亦可佩带。你区区伯府之邸莫不是想让本王卸刀?」 顾敬元不需发怒,多年领兵征战的经历让他不怒自威,何况今日就是带着怒意来的。 「这……」广平伯张了张嘴,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敢。」 他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有些不忿,觉得憋屈得很。想你顾敬元昔日威风,如今竟然还敢做出昔日的做派? 广平伯想拿出皇家宗亲的头面来,可是他抬头对上顾敬元想要杀人的表情,愣是没硬气得起来。他只是说:「你今日是来做客?」 「带小女回家!」顾敬元握住顾见骊的手腕。 广平伯被顾敬元的态度气得脱口而出:「她已经嫁了过来,是我们家的人了!」 顾敬元口气坚决:「两姓姻好首遵父母之命,这婚事本王从未答允过,便不作数了!不管是没什么用的姬绍,还是要死不活的老怪物稽昭都配不上本王的女儿!」 「你……」广平伯气得吹胡子瞪眼。 顾敬元看也不看他,拉着顾见骊就走。 顾见骊微怔,略犹豫了一瞬。 顾敬元觉察到了,他回头看向顾见骊。顾见骊抿唇,神色有些迷茫慌乱,她讷讷道:「我、我去收拾东西。」 「不必收拾了!」 「有些东西是要带走的……」顾见骊声音低下去。 顾敬元深看了女儿一眼,松手,道:「快去快回!」 「嗯!」顾见骊应了一声,转身小步往回跑。 其实父亲说的没错,的确没什么可收拾的。回去之后,顾见骊吩咐季夏将陶氏亲手给她做的衣裳收起,其他的东西都不必带了。 顾见骊立在原地,低着头,望着脚下花花绿绿的地毯,略犹豫了一瞬,推门进了里间。比起外面的晴空万里,里间永远都是灰暗的。 姬无镜已经起来了,他低着头,靠坐在床头。听见顾见骊进来的声音,他沙哑着嗓子问:「外面又吵什么?」 「是我父亲来了……」顾见骊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走。 姬无镜惊讶挑眉:「那老东西活过来了?」 顾见骊蹙眉,不喜他这样说,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你都能活过来我父亲怎地不能?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立在远处的顾见骊,问:「他过来做什么?」 顾见骊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攥紧,声音小小:「父亲要带我回家……」 姬无镜目光重新扫过顾见骊的脸,看见了她眼角的湿意,也看见了她眼里少有的星辰亮色泛着微微欢喜。 他口气随意地「哦」了一声,说:「走就走呗。」 他懒散打了个哈欠,接了一句:「走了好,可真是少了个大麻烦。」 顾见骊安静立了半天,轻轻「哦」了一声。 「砰砰砰——」顾川在外面敲门,「阿姊!季夏已经把东西收好了,快走了!」 顾见骊转身,只走了三五步,就到了门口打开房门。她一手扶在门上,一手提裙迈过门槛,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顾川抓住她的手腕,迫不及待地拽着她走:「父亲说了,要快点离开这破地方!」 别看顾川年纪小,力气倒是不小,顾见骊被他拽得身形晃了晃,她那回头一瞥,只来得及看见姬无镜衣襟一角。 顾见骊被顾川拉着跑出小院,迎面遇见从外面玩回来的姬星澜。姬星澜被林嬷嬷抱在怀里,她眨了眨眼,问:「你要去哪儿呀?」 顾见骊弯起眼睛来,说:「回我自己的家。」 姬星澜不懂,糯糯地问:「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第48章 顾见骊微笑摇头。 「哦……」姬星澜拉着长音点头,认真地说:「那你要多穿些,别再着凉。」 「阿姊,我们快走,父亲还等着咱们呢!」顾川又拽顾见骊。 顾见骊胡乱点头,任由顾川拽着离开。 被林嬷嬷抱在怀里的姬星澜忽然扭过头,伸长的脖子,朝顾见骊的背影,奶声奶气地大声喊:「要早点回来呀!」 顾见骊的脚步微顿,狠了狠心,没回头。她一步一步朝前走,耳边是自己和弟弟的脚步声。可是她有些迷茫,脚步也有些虚,像是没踩在实地上似的。 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要跟父亲回家去了?分明她从进府之日起便盼着这一日,可当这一日到来时,却觉得不甚真切。 姬星澜让林嬷嬷把她放下来,不管林嬷嬷的追问,她小跑着进屋,躲在里屋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 「鬼鬼祟祟做什么?」姬无镜问。 姬星澜扭着小身子跑到姬无镜面前,一脸天真地问:「爹爹,你不陪她回门吗?」 「回门?」姬无镜古怪地看着小姑娘。 「嗯嗯!」姬星澜重重点头,「我听嬷嬷说初二回娘家。咦,可是今天初一呀……」 小姑娘眉头揪起来,想不明白了。她也不再纠结,去拉姬无镜的手:「爹爹,你不能陪她回去,可一定要接她回来哦!」 姬无镜看着姬星澜攥着他的小胖手,没说话,嘴角勾起一道莫测的笑。 先前老伯爷实在是被顾敬元的态度气糊涂了,才会说出「她已经嫁了过来,是我们家的人了」这般话。最初的冲动之后,他巴不得顾敬元赶紧带着顾见骊离开,巴不得和顾敬元撇清关系,免得年后被降罪牵连。 广平伯府的人都躲开,任由顾敬元带顾见骊离开。 今日的大年初一,拜年走动的人和车辆很多。广平伯府正门前不远处的积雪被车辕踩成一处烂泥。 顾敬元往前迈出一步,在顾见骊面前蹲下来。 顾见骊愣了一下,才慌忙摇头,说:「不用的,我能自己走。背弟弟就……」 「我不用!」顾川跳进雪泥里,毫不在意,「我才不像阿姊那样怕脏!」 顾见骊咬咬唇,像小时候那样趴在父亲的背上。 顾敬元站了起来,背着女儿一步一步稳稳往前走。对着两个女儿向来寡言的他闷声开口:「囡囡,没能护着你,让你受委屈了。」 「女儿很好,不委屈……」顾见骊忍了那么久的泪就这么落了下来,落在顾敬元的颈上,慢慢滑落至顾敬元的胸膛。女儿的泪让顾敬元胸口一阵灼热的炙痛。 他停下来,转身望向广平伯府的方向,目光一片冷毅凶狠。 欺女之仇不可忘,他早晚要平了陈家和广平伯府,鸡犬不留。管你什么皇亲国戚,他既能辅帝,亦能斩龙,改了国姓又如何! 父亲的背一点都不颠簸,永远是那样稳稳当当,像是永远不会倒下去的靠山依仗。顾见骊略抬头,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望着天幕中的暖阳,她慢慢笑了起来。一切都在朝更好的方向走去,即使现在的处境仍旧不好,可父亲已经醒过来了,他们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没有什么过不去坎儿。 跨过了那一处雪泥脏乱之地,顾敬元也没有把小女儿放下来,仍旧背着她,稳步往前走。他昏迷时,偶尔能听见身边的人与他说话。他听见他宠爱的小女儿贴在他耳边说她要嫁人了,还说有人抢了她的嫁衣。昏迷中的他气得不轻。 想要醒来给女儿撑腰的念头支撑着他,他终于在除夕夜响彻整个夜晚的鞭炮声睁开了眼睛。他记得他的两个囡囡小时候都怕除夕夜的鞭炮声,要他陪着才会笑。 当他醒来时,并不意外亲朋避散,也不意外一张张丑陋的嘴脸落井下石。可是当他得知两个女儿的经历时,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将这些人通通杀光! 陶氏和顾在骊站在小院门口张望着,顾见骊几个人刚从小巷露头,两个人立刻迎了上去。 顾见骊忙说:「父亲,我自己走。」 顾敬元没吭声,继续背着顾见骊,直接将她背到家中,才放下。 顾在骊忙将顾见骊拉进怀里拥着,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温声细语:「都过去了,回家了,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嗯。」顾见骊轻声应着,用脸蹭了蹭姐姐的肩。 陶氏急忙去扶顾敬元,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在一把太师椅中坐了下来。顾见骊惊讶地望着父亲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分明之前在外面的时候父亲每一步走得很稳啊,只是比以前步履慢了些…… 陶氏蹲在顾敬元面前,掀开他长衫前摆,又将他的裤腿挽起。顾见骊这才看见父亲腿上的伤痕。父亲定然是不想让外人瞧见他一瘸一拐的狼狈样子,才忍着腿上的伤痛…… 顾见骊心中一沉,忽得愧疚不已。父亲在狱中受尽折磨,身上的伤定然没有痊愈。她竟然让父亲背了一路,着实是太不懂事了。 她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不能哭,她得笑。父亲喜欢她笑。 顾敬元由着陶氏给他换药,抬头看向顾见骊,沉声问:「稽昭那个狗东西……」 话说到一半,便没有再问下去了。顾敬元脸色微沉,将手中的长刀往桌上重重一放,震得桌上茶器一阵碰撞摇晃的脆响,杯盏中的茶水也溅出来一些。 他不想问了,因为他认定了稽昭那狗东西定然会欺负他的女儿!稽昭这疯子从小和西厂的一群阉贼混在一起,染了一身疯病!不,根本不用欺负。他的女儿和稽昭那样的人共处一室,也足够吓坏了他的囡囡! 顾见骊悄悄拉了拉斗篷的领子,遮去脖子上的伤口,然后拿了帕子去擦桌上的茶渍,一边擦,一边温声说:「父亲,您别太担心见骊。您也瞧见了,女儿现在好好的呢。」 顾敬元审视地上上下下打量着顾见骊,没吭声。 顾见骊了解父亲,知道父亲不会因为她几句解释就相信了的。她蹲下来,从陶氏手里接过伤药,说:「母亲,我来吧。」 顾敬元惊讶地看着顾见骊和陶氏,对顾见骊称呼陶氏母亲这事儿大为意外。意外之余,他没有太多欢喜,甚至想起了顾见骊和顾在骊的生母。 在骊,顾在骊,她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见骊,今生却再不得见。 第49章 夜里,顾见骊像小时候那样钻进了姐姐的被子里。姐妹两个手拉手着,谁也没睡,望着床顶的幔帐发呆。 「父亲……」 「父亲……」 姐妹两个同时开口,又同时住了口,相视一笑。 「姐姐,你可问过父亲了?」顾见骊问。 顾在骊摇头:「没有。不仅我没问,陶氏也没问。父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们问了他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顾敬元虽然宠爱两个女儿,可他的确是严父。面对两个女儿的时候十分寡言。更何况,这次他的犯的罪的奸淫之罪。这样的罪名,身为两个女儿也不太方便问。 顾见骊转过身来,抱着姐姐的胳膊,眉宇之间露出几分愁态来,低声说:「父亲不希望我们管他的事情,可是我替父亲委屈。想替父亲洗去冤屈,查出陷害父亲的人。」 「从小到大总是觉得父亲是无所不能的,如今才知道……」顾在骊叹了口气,「见骊,你有没有想过陷害父亲的人兴许是我们动不得的人。」 顾见骊没反驳,她沉默着听姐姐说。家里没出事前,她藏身闺中,对朝堂的事情知晓得不多。可顾在骊出嫁三年,见到的人和事多些。 顾在骊也侧转过身来,动作轻柔地将妹妹鬓边柔软的头发掖到耳后,继续说:「君心难测,父亲手中兵权太重。前太子篡位,几位皇子争权的事儿已经发生四五年了,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 顾见骊说:「我知道的。前太子篡位,谋杀陛下,被二皇子亲手斩杀。后来二皇子和三皇子又争权,如今都被陛下除去了实权……可这和父亲什么关系?唔,姐姐是说父亲的事情和几位皇子争权有关?」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 两姐妹沉默起来。 许久之后,顾在骊说:「别想了,先睡吧。」 顾见骊却忽然说:「我想见见姨母。姨母一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父亲是一定不会欺负姨母的。」 顾在骊知道妹妹又犯了拗劲儿,也不劝她,只是说:「如今今非昔比,我们哪里还能进宫。」 顾见骊不再说话了,可是她没有睡着,胡思乱想了许多。至于后来睡着了,也做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昔日舒心的日子,梦见这段时日遭遇的冷眼,梦见了未来的沉冤得雪,也梦见了阴森森的姬无镜。 睡梦中的顾见骊迷迷糊糊地用枕头压在头上,使劲儿闭着眼睛,才不想看见姬无镜呢。她回家啦,再也不要和他有关系啦。 接下来的日子,顾见骊能和家人在一起,很是开心。只是偶尔想到父亲的冤情还是觉得心烦。 顾在骊买下了一处酒楼,到了正月初八这一日,酒楼正式开业。 顾敬元是不会阻着两个女儿抛头露面的,顾见骊和姐姐、陶氏也的确花了好些心思。只是到了真正开业的时候,她们聘用了一些人手,并没有太操劳。 顾见骊坐在二楼的窗边,望向楼下满满登登的大厅,不由翘起了嘴角。虽不是曾经王府里的锦衣玉食,可如今这般和家人一起忙碌的日子也开心得很。 「听说了吗?稽昭又没死。」 顾见骊听见隔壁有人提到姬无镜,她怔了怔,忍不住挪了挪椅子,向后靠了些去听隔壁的议论。 「嗤。这人的命可真硬啊。宫里头的太医几次诊脉说什么只能活到哪天,最后不还是没死?不过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他身上中的可是无药可救的毒,早死晚死的事儿罢了。你怎么想起提到这人?」 「我也就是顺嘴一说。我有个亲戚在广平伯府当差,听说前天宫里来了帖子,每年十五的元宵宫宴请了稽昭。我这才知道他又没死。」 另一人笑了笑,口气随意:「去年不是也请了?去了吗?」 「那不记得了。他那身体应该也去不了吧?啧,可惜了,中了那么厉害的毒。想当初,多受陛下器重啊……」 后来两个人又说了两句,就转了话题。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茫然的眸光一点一点亮起来。 每年宴请满朝文武的元宵宫宴……姬无镜也可以去的? 那…… 那如果她以照顾姬无镜之名跟进宫中,岂不是就可以见到姨母了? 顾见骊的心砰砰跳着。 她记得宫中宴请满朝文武的元宵宫宴可以带家人,父亲就曾带过姐姐去!只是姐姐觉得无聊,只去了一次罢了。她听姐姐说无聊,也没有跟着去过…… 顾见骊一下子站了起来。 广平伯府中,姬无镜正懒洋洋地坐在院子正中央的地方晒太阳。他微眯了眼,抬头去看日头,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 院子里,姬星漏和姬星澜正在追着玩。 姬星漏和姬星澜跑累了,停下来歇一歇。姬星澜扭头望着晒太阳的姬无镜好一会儿,鼓起勇气走到姬无镜面前,奶声奶气地问:「她怎么还不回来?她教我的诗我都会背了呢……」 姬无镜瞥一眼面前的小姑娘,口气随意:「玩野了,不想回来了呗。」 姬星漏跑过来,问:「可是你不是说她要是敢跑,你就敲了她的腿吗?」 姬无镜「咦」了一声,问:「我有说过。」 姬星漏刚想说「有」,瞧着姬无镜危险的表情,他莫名心虚向后退了一步,扯了一把姬星澜,问:「你说父亲有没有说过?」 姬星澜不知道哥哥把麻烦推给她,她重重点头,声音又甜又软,偏又十分认真的样子,说:「说啦!那天哥哥听说她要跟人跑啦,爹爹说‘她要是敢跑,我敲了她的腿’!真的说啦!哥哥没撒谎的。」 姬无镜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十分有耐心地听完姬星澜的话。小姑娘奶声奶气的样子很是可爱,想揉揉她的脸,甚至想在她软软白白的脸蛋上咬一口。 第50章 可惜,不是自己闺女啊。 要是他有个自己的闺女就好了。 姬无镜问:「你想不想出去玩?」 「去哪儿?前头的湖还是后面的小林子呀?」姬星澜问。 「不,出府。去街市转转。」 「哇——」姬星澜又往前小跑了两步,将一双小手搭在姬无镜的膝上,仰着小脸望向姬无镜,一脸不敢置信:「出去玩?出府去玩?我还没有出过府哩!」 「那明天要不要去」姬无镜问。 「嗯嗯!去!爹爹……也去吗?」姬星澜小心翼翼地问。 姬无镜笑:「当然。」 姬星澜开心得不得了。 一旁的姬星漏伸长了脖子,想说话又闭了嘴,把头扭到一旁,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 姬星澜回头望了一眼哥哥,她想了想,问:「哥哥也去对不对?」 姬无镜打量着姬星漏的五官,慢悠悠地开口:「你哥哥好像不感兴趣。」 姬星漏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小脖子挺得很硬气。 姬星澜歪着小脑瓜想了想,去摇姬星漏的手,笑着说:「哥哥陪我去好不好呀?妹妹怕怕!」 姬星漏勉为其难地说:「你们小姑娘真麻烦!」 他又偷偷去看姬无镜脸上的表情,怕他不让去。等了又等,没等到父亲的拒绝,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一整天,姬星漏一本正经装出寻常样子。可是晚上睡觉,他在梦里乐弯了眼。没人知道他多羡慕别人可以出去玩可以看看府外之地是何模样…… 第一天营业,酒楼很晚还没关。 顾在骊踩着木楼梯上楼,楼下宾客望着她婀娜的背影,不由一阵心猿意马。今天来的客人中很多都是冲着安京双骊的名号,想要来一睹京中双娇的美色。昔日顾敬元还没出事,他们可没机会这么近距离地欣赏安京双骊的风姿。谁曾想顾在骊如今做了老板娘。 顾在骊知道。她也不避讳,亲自出面张罗着。如果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凭借着这张脸能招揽来生意,何乐而不为。 顾在骊推开门,顾见骊抬起头来喊了声姐姐。 「还得一个多时辰,你先回家去吧,把小川领回去。别一个人走夜路,让阿大和阿二跟着。」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想陪着姐姐,又担心弟弟犯困,还是点头应下。 「从后门走,避开大厅里的宾客。」顾在骊嘱咐了一句。 酒楼离家大约有两刻钟的步程。顾见骊牵着顾川。雇佣的阿大和阿二跟在后面,一直将人护送到巷口,才转身往酒楼跑。 「虽然最近忙,小川也要好好读书,不许贪玩的。」顾见骊柔声说。 「我知道的!」 「要我说明天你就留在家里,不要过去了。」 顾川摇头:「不,我要去保护姐姐!」 「你才多大……」顾见骊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两人走到家门口,顾见骊刚要抬手推门,院门从里面拉开。 两道陌生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天色很暗,看不太清,顾见骊也没有细看,垂眼带着顾川候在一侧,让开门口的位置。 从院中走出来的两个人从衣着打扮和举止行动上明显可看出是一主一仆的关系。 为首的年轻公子行了一礼,顾见骊微屈膝回了一礼。 待这两个人离开了,顾见骊才牵着弟弟走进院中。只是那么匆匆一瞥,她隐约觉得刚刚的公子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不过她倒也没在意。往日在王府,父亲若是在家中,京中权贵时常过府,刚刚的人应当是父亲曾经的旧识,她曾经在府中见过。 顾见骊望了一眼前厅,那里隐约传来谈笑声。父亲今日又有客。顾见骊不由蹙了眉,她不知道父亲最近这几日都和什么人见面,也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可正是因为不知道,反而更担心。不是没想过去问,但是她知道父亲不会说的。 姬岚坐进一顶外表瞧上去十分普通的小轿,他掀开窗口垂帘一角,露出温文儒雅的半张脸,问道:「刚刚那个是顾敬元的大女儿?」 「回殿下的话,」回话的侍从嗓音尖细,「应当是顾大人的小女儿。」 姬岚微微惊讶,印象里那个小姑娘还梳着丱发,不大点的样子。 他垂眸,沉吟片刻,恍然:「被送去广平伯府那个?」 「是。」小六子恭敬回话,「年初一,顾大人将女儿抢了回来。他们前脚走,广平伯就把事儿禀了陛下。」 小六子抬眼瞧着自己的主子,问:「奴婢愚笨,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事儿怎么就没下文了?」 当初若陛下一怒之下直接将顾敬元斩了,也就那么回事了。谁也不敢在他盛怒时求情。可谁让顾敬元运气好,赶上太后喜寿,又是过年,直接大赦天下了呢?后来有人献计,在赐婚圣旨上做手脚,在年前逼顾家抗旨,偏偏顾家真把女儿送去了广平伯府。 正月不能见血,再拖下去,陛下再杀顾敬元,恐怕那些老臣能跪得他头疼。有些话不能明着说,那些老臣不会让陛下为了个女人斩杀将王的。古往今来,为了权势献上女人的臣子和为了拉拢臣子赐下爱妃的君王,皆有之。 至于日后陛下会不会再处置顾敬元却说不准了。毕竟还有个玄镜门,竟是干这些勾当。 姬岚不紧不慢地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没解释,反而笑了笑,说:「广平伯也是够可怜的。」 第51章 小六子更糊涂了,可是主子已经将垂帘放了下来,想来不会给他解释。 第二日一早,顾见骊就跟着姐姐一起去酒楼忙活,顾川也愣是跟了去。他拍了拍小布包,说:「我带了书的,去那儿学一样!」 顾见骊这才允了。 酒楼雇了跑趟、账房等,并不是很忙。顾在骊偶尔会楼上楼下瞧瞧,但是她并不准顾见骊轻易露面。 顾见骊和顾川坐在小包间里,顾川埋头默写背下的诗句,顾见骊望着窗外微微发呆。 她想起昨日从宾客口中听来的元宵宴。 父亲是不会准许她回广平伯府的。想起广平伯府的那十来日,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事实上,她也不想回去。如今父亲醒了,一家子在一起多好,她根本就不想回到那个处处危险、冷眼的广平伯府。 而且她觉得就算她去求姬无镜,姬无镜也不会同意带她进宫去。那个可怕的人呀。 她又想起了姨母。想去见姨母,不仅是为了弄清真相,而且她不愿意相信姨母和别人串通来陷害父亲。 她还不到周岁生母就病故了,姐姐说姨母和她母亲模样很像,所以她从小就对姨母很依赖。姨母也十分疼爱她,对她特别好…… 越想越心烦。 顾见骊心烦意乱地望向窗外。酒楼的位置不错,她坐在二楼可以看见远处的十锦阁。可是当她看见站在十锦阁门前的人时,不由一阵错愕。 姬无镜? 顾见骊不由站了起来,将手搭在窗边,仔细去瞧。 真的是姬无镜。 他牵着姬星澜站在十锦阁门口,姬星澜仰着头跟他说话,他低着头望着小女儿。顾见骊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姬无镜穿了一身红衣,在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十分显眼,几乎一眼便能看见他。 「他怎么出门了……」顾见骊喃喃自语。这人仇家多得很,如今竟领着姬星澜出门,连长生都没跟着。而且也不知道是穿的显眼还是这人长得就显眼,惹得很多路人看向他。 他这样明目张胆地出来,就不怕仇家趁机报复他? 顾见骊心里刚有了这样的念头,就看见七八个人朝姬无镜走去。 「阿姊,你在说什么?」顾川问。 顾见骊没听见顾川的问话,她捏着帕子,望着远处的父女二人,面露担忧。 那七八个人围住了姬无镜。顾见骊只能看见他们口型你一句我一句,完全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而姬无镜还是那样懒散又不屑一顾的表情。 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顾见骊觉得这人真不知好歹,莫不是没听过大丈夫能屈能伸?都这个时候了,逞强什么呢? 那围住姬无镜的七八个人中的一个人忽然拍了拍姬无镜的肩膀。大手拍在姬无镜肩上,顾见骊的身子却颤了颤。 姬星澜向后退了两步,抱住姬无镜的腿。 顾见骊咬咬牙,转身往楼下跑。 「阿姊,你去哪儿?」顾川大声喊。回答他的只有顾见骊跑下楼梯的哒哒脚步声。 「见骊?」顾在骊急忙跟到门口,望着妹妹飞快跑开的背影。 顾见骊穿过街市热闹的人群,跑到十锦阁门前。原先在二楼不觉得如何,如今那七八个人在面前,她方觉得害怕。这些人身量都极高大,而且凶狠恶煞。 顾见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你在这儿!」姬星澜忽然喊了一声。 姬无镜抬眼,透过人群缝隙看见了顾见骊,看见她澄澈的眼眸中藏不住的怯意。 其他七八个人随着姬无镜的目光回头,也都望向顾见骊。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顾见骊心里更怕了。藏在袖子里的手使劲儿捏了捏帕子,她硬着头皮挤进人群,一手牵起姬星澜,一手挽住姬无镜的胳膊,温声细语地开口:「你怎么在这儿呀,我们等你很久了。」 说完,她冲姬无镜眨了下眼。 哦,原来已经七八日不曾听到她甜软的声音了。姬无镜这才发觉顾见骊声音的软糯动人来,简直比唱曲儿还好听。姬无镜舔唇,说:「你再说一遍。」 顾见骊急了,这人怎么不知道她在帮他呢?她悄悄捏了他一下,再眨眼,重复:「我们回家啦!」 姬无镜慢悠悠地勾唇。 「哥哥!」姬星澜忽然喊了一声。她抬起小手指向长街对面正往这边走的姬星漏。姬星漏两只小手一手握着一根糖葫芦,长生跟在他身后。 姬星漏跑过来,惊讶地看了一眼忽然出现的顾见骊,然后把手中的一根冰糖葫芦递给了妹妹。 「谢谢哥哥!」姬星澜接过来,张开小嘴儿,想咬,忽反应过来,先将糖葫芦递给了顾见骊,甜甜笑着:「给!」 顾见骊哪有心思吃这个?满心担忧着姬无镜被揍。她只好说:「我不吃这个,澜澜自己吃。」 「很甜的。你不是也喜欢甜的吗?」姬星澜好奇地问。 「澜澜听话,自己吃。」顾见骊就算心里急得要命,表面上也是拿出一副从容的模样来,语气也是软软好听。 姬无镜听着顾见骊的声音,耳朵有点痒。他偏着头,用耳朵蹭了蹭肩。 「好哦……」姬星澜自己吃。可是红彤彤的山楂比她的嘴巴还要大,她只能伸出粉嫩嫩的小舌头舔了一口山楂上的糖。 第52章 长生这才跟过来。 「东林,你怎么在这儿?」长生乐呵呵地拍了拍那七八个人中为首一人的肩膀。 顾见骊愣了一下,细细去瞧长生脸上的表情。 长生看了一眼姬无镜的神色,冲顾见骊打了个礼,诧异道:「夫人,您也在。」 顾见骊讷讷颔首,心里明白自己好像闹了个大乌龙。 付东林颇为惊讶地打量着顾见骊,问:「这位难道就是……」 「是夫人呐!」长生在一旁说。 七八个人齐声高喊:「夫人好!」 顾见骊表面上得体地颔首回礼,心里却因为闹了个这么大的误会窘得慌。她挽着姬无镜胳膊的手慢吞吞一点一点缩回来。更是完全不敢去看姬无镜脸上的表情,他一定又挑着眼尾笑话她。她猜得到! 她蹲了下来,和姬星澜说话以来缓解尴尬:「澜澜今天怎么出府了呀?」 姬星澜刚咬碎了一颗山楂,吃了一小点山楂,被酸得五官拧巴在一起。她说:「爹爹带我们出来玩呀。要买糖吃的,等哥哥买了糖葫芦就买糖!哼哼,太酸了……」 她看看手里的糖葫芦,又看看顾见骊。 「哼,娇气!」姬星漏翻白眼,大口咬了一颗山楂,忍下酸得想冒眼泪的冲动。 顾见骊欠身,握着姬星澜的小手,小小咬了一点那串糖葫芦最上面的那颗山楂,尝一下。 的确酸。酸得她也忍不住蹙了眉。 「酸就不吃了。」顾见骊拿过姬星澜手里那串糖葫芦,又用帕子仔细给她擦了手。 「星漏也不要吃了,会酸得胃疼。」顾见骊又把姬星漏手里的糖葫芦拿走,给他擦手。 「谁用你擦!」姬星漏把一双小手背在身后,小下巴扬着,鼻孔朝天。 顾见骊早就习惯了姬星漏这个怪脾气,也不去管他。她看着手里的两串糖葫芦,不知道要往哪放。 一片阴影罩下来,顾见骊手里的那两串糖葫芦就被姬无镜弯腰拿走了。姬无镜直起身,慢悠悠地吃了一颗山楂,正是顾见骊刚刚咬了一半的那一颗。然后,他将两串糖葫芦递给付东林:「养胃,吃。」 「谢门主赏!」一脸横肉的付东林声如洪雷。 顾见骊吓了一跳。 姬无镜转身走进十锦阁,他刚迈过门槛,转身望向顾见骊,问:「哪种糖好吃?」 「当然是招牌的十锦糖。」顾见骊说。 「哦。算了,又不想买了。」姬无镜又走了出来,「回府吧。」 「啊……」姬星澜失望极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瞬间黯然下去。可她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才不敢忤逆父亲的话。小脑袋低下去,十分沮丧。 顾见骊在心里责怪姬无镜这个喜怒无常的父亲实在是不称职。瞧着姬星澜委屈想哭又憋泪的样子,她心疼极了,不由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对姬无镜说:「你等一等,我给澜澜买一点。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 担心姬无镜直接带姬星澜离开,顾见骊牵起姬星澜的小手,匆匆迈进十锦阁。一进门,就是一串金灿灿栩栩如生的糖人儿。 十锦阁是永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糖果铺子,隔几条街,就有一家分铺。里面售卖各种糖果,极得小孩子们的喜欢。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十锦糖。十锦糖一共十种糖,有十种不同的颜色,装在一个圆盒子里的十个格子里。盒子里面暗藏玄机,晃一晃,声音好听极了。 顾见骊从小吃到大。 每隔一段时间,铺子里就会有新推出的糖果。每次有了新种类的糖果,顾见骊总是急急买着吃。 她已经许久不来这里了。原来又新上了几种糖果,她都没有吃过的。 顾见骊给姬星澜买了一盒十锦糖,又将她抱起,让她继续挑其他喜欢的糖果。 「就这些了?」顾见骊问。 「嗯嗯,就这样够啦!」姬星澜凑到顾见骊脸颊吧唧了一口,「谢谢你给我买糖吃!」 顾见骊温柔笑着,目光却望向了柜子上新推出的白玉莲子糖。许是因为小孩子都喜欢颜色艳丽的糖果,所以姬星澜没选这种样子雪白的新糖。 可是依照顾见骊吃了十几年糖果的经验,她知道这个新推出的白玉莲子糖一定很好吃很好吃。 「真的没有再想要的了?」顾见骊不死心地又问。 「嗯嗯!」姬星澜低着头,把一块黄色的元宝糖塞进了嘴里。 姬无镜和姬星漏一大一小立在一旁。姬星漏抱怨:「女人真是麻烦。买个糖都那么久!」 姬无镜随手抓了一把糖,塞进了姬星漏嘴里。 顾见骊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十锦阁。先前那七八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顾见骊将怀里的小姑娘放下来,她直起身,这才重新认真看起姬无镜。她抿唇,轻声问:「你好些了是不是?」 起码能出门,且不坐轮椅了。 她又低声呢喃了一句:「瞧上去气色好了些的……」 姬无镜瞧着面前的她,慢悠悠开口:「想吃鱼。」 也的确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两个小孩子应当也饿了。顾见骊回头望了一眼姐姐的酒楼,姐姐一直站在酒楼门口望着这边。顾川站在顾在骊身边,也望过来,他脸上的表情着实不太友善。 第53章 顾见骊莫名心虚。她说着「这家的鱼很好吃」,带着几个人进了十锦阁旁边的小饭馆。 店小二将人迎进来,笑盈盈地在前面带路,将人引上二楼。 姬星漏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顾见骊牵着姬星澜小心踩着楼梯,姬无镜只落后一阶木楼梯。长生跟在最后,落后了些距离。 姬无镜忽然探手,手掌覆在顾见骊的额头。顾见骊微怔,姬无镜已经收回了手,在她身后语气淡淡:「嗯,看来彻底好了。」 顾见骊低着头,动作不太自然地将耳旁的碎发掖到耳后。心里却不由想起曾经生病吐了他一身的事情。 她垂着眉眼,细细听着身后姬无镜的脚步声,心事辗转。 姬无镜吃鱼的时候一如既往地专注,姬星澜和姬星漏吃东西的时候也很乖。不算宽敞的包间里,四个人安静地吃着饭。 「你怎么那么久不回家?」姬星澜忽然歪着小脑瓜望向顾见骊。 顾见骊小小抿了口茶,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解释。 姬星澜去拽顾见骊的袖子,奶声奶气:「我都想你了!」 一旁的姬星漏冷哼了一声,语气嚣张:「和别人跑了呗,等父亲敲了她的腿她就跑不了了!」 顾见骊还来不及因为姬星澜的感动呢,就因姬星漏的话愣住了。她抬起眼望向坐在对面不紧不慢吃着鱼肉的姬无镜,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第一个未婚妻在他重病时嫌弃他抛弃他,家里给他张罗的第二个媳妇儿满满算计着他死的日子,而且如今她也离他而去了…… 顾见骊心里生出了愧疚,可是这种歉意被她自己狠心掐了。也许父亲说得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没答应这婚事,也没有媒人。她是坐了花轿,可连拜堂都没有过。 或许他们的婚事真的不算数呢? 而且那一日她与他说要离开,他是怎么说的?不屑一顾地说她麻烦,说她走就走呗。如果当时他不是那样的态度,她又会如何? 顾见骊心里有些乱,拼命给自己找借口洗刷愧意。 她端起茶盏刚要喝一口,姬无镜忽然起身,握住了她的手腕。顾见骊抬眼,对上姬无镜近在咫尺的眼,在他的狐狸眼里看见茫然的自己。 「怎、怎么了?」 「这个不好喝。」姬无镜扯起嘴角,笑了。 顾见骊怔怔低头,这才发现她端起的不是茶盏,而是一小碗醋…… 两颊忽得有些发热,她尴尬地放下了醋碗。 姬无镜站直了身子,顾见骊一惊,他要走了吗?她慌忙开口:「五爷!」 姬无镜挑眉,懒懒瞥着她。 顾见骊悄悄吸了口气,才站起来,鼓起勇气来问:「你会去元宵宴吗?」 「怎么?」 顾见骊硬着头皮说:「如果你去的话,得有人照顾着才好。嗯……我的意思是……可不可以带我去……」 她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下头,不太敢去看姬无镜。 姬无镜嗤笑:「何必那么蠢把实话说出来?」 顾见骊重新抬眼,眉目中染上了几分真诚。她说:「可是你说过不喜欢别人骗你呀。」 姬无镜慢慢收了眼尾挑起的笑,审视着顾见骊。 顾见骊被他看得不自在,悄悄别开眼,细软喃喃:「我也骗不过你……」 「砰砰砰——」 顾川在外面砸门,大喊:「阿姊!阿姊!你在不在里面啊?阿姊——」 长生拦住他:「你这小皮孩别乱闯,哎呦呦……你这孩子怎么咬人!」 顾见骊急忙走过去开门。 「小川,你怎么过来了?」 顾川立刻松了口,跑到顾见骊面前拉住她的手,警惕地巡视着雅间内,恶狠狠地瞪了姬无镜一眼。 「走,咱们回去!」顾川拽顾见骊。 姬无镜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他侧过脸,一阵断续不止的咳嗽。他向一侧挪了两步,一手扶着墙壁,一手虚握成拳抵在口前。他的脸色以可见的速度迅速苍白下去。 顾见骊挣开顾川的手,急忙两步跨到姬无镜面前,语气焦急:「五爷,这是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姬星漏和姬星澜两个孩子也吓了一跳,立刻丢下勺子,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姬无镜身边,挨在一起站着,眨巴着眼睛望着姬无镜。 姬无镜垂着眼,朝顾见骊身侧探手,还没有碰到顾见骊,顾见骊已经将自己的帕子叠好递给了他。 姬无镜看了一眼雪白的帕子,想了一下,觉得这帕子太白太素,若有红梅才好看。于是,将血咳在帕子上。 顾见骊让长生搬过来椅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姬无镜坐下,低声絮絮:「这儿离广平伯府那么远,最近天也冷,你一早就出门了吧?可别再染了风寒……」 她转身去倒了一杯热水,回到姬无镜身边,问:「要喝些吗?」 姬无镜断断续续地咳,他低着头,看着手中帕子上的血迹。 第54章 啧,梅花有点歪。 姬无镜没说话,顾见骊只以为他难受,只好捧着水候在一旁。姬无镜略抬眼,视线刚好落在顾见骊的手上,杯子里的水有点烫,她交换着几根手指头,翘起的纤纤手指指腹有点泛红。 纤纤素手烫得发红的样子挺好看的,有点好吃的样子。 不过也挺蠢的。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抬手拿开了她手里的水,喝了一口,随手放在一旁。 掌柜的在门口探头探脑。 长生冷着脸问:「你做什么?」 掌柜的弯着腰赔着笑脸进来,说:「几位客官,小店今儿个客人太多。新来的几位客官想用这间雅间,我瞧着几位已经吃完了,那就行行方便腾个地方?」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楼下还那么多空桌子,隔壁也空着啊!」长生说。 掌柜欲言又止,小眼睛瞟了姬无镜一眼,笑得满脸褶子,说:「都预定出去了,您几位行行方便、行行方便,这顿饭半价!」 顾见骊瞧着姬无镜如今这情景,也不好直接让他回家。她犹豫了一下,只好扶起姬无镜,说:「我姐姐的酒楼就在对街,过去歇一歇再回府吧。」 顾川一直黑着脸,因为姐姐没有跟自己离开而不高兴。 顾见骊嘱咐他牵着姬星澜和姬星漏。顾川虽然不乐意,但还是听话地点了头。他走过去想牵姬星澜,姬星漏忽然打开他的手,牵起妹妹的手跑在了最前面。 「你怎么这样!」顾川气。 姬星漏回过头,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顾见骊叮嘱:「星漏,你牵着你妹妹慢点。」 姬星漏回了一句「要你管」,牵着妹妹跑了出去。 顾川气得跺了跺脚,也跑了出去。 顾见骊觉得好笑,可是一看见身侧脸色苍白的姬无镜,立刻笑不出来了,她扶着姬无镜缓步往外走。走在楼梯上时,隐隐听见楼上刚刚的雅间里,掌柜的和店小二的对话。 「掌柜的,干嘛半价啊?」 「呵呵,那么个病秧子,可别死在了我这店里。大过年的,多晦气呐……」 顾见骊脚步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人怎么能说这么过分的话!她心里微顿之后,压下恼气,偷偷去看姬无镜的神色,盼着他没听见才好,担心他因这话气着身体。可是她却看见姬无镜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她不由愣住了。 「呦,模样好俊的小娘子。噫噫噫……和哥哥我昨儿晚上梦见的仙女一模一样,这是咱们的缘分呐。嗝。」一个醉汉手中握着一个酒葫芦,一摇三晃地走进饭馆正门。一眼,就被刚走下楼梯的顾见骊勾去了目光。 跟在后面的小厮急忙快步上前扶住他,说:「爷,您醉了。咱们快回府吧!」 「我、我不!我要小娘子!嘿嘿嘿!」 「哎呦我的爷呦,那小娘子是嫁了人的……」 醉汉摇摇晃晃走过来,听了小厮的话,这才看见顾见骊身边的姬无镜。他「呦呵」一声,嬉皮笑脸:「小娘子俊俏,小郎君也俊俏。嘿嘿,龙阳之美可是大雅,哥哥都要了!」 眼看着迎面撞上,长生大步迈出两步,举剑挡开。他手腕微转,剑出鞘一截,泛着森然的寒光。不过他并没有擅动,只待姬无镜命令。 醉汉又打了两个酒嗝,笑嘻嘻地:「不要拿这东西吓唬人嘛,我们陈家有钱。你们小夫妻跟了我,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嘿嘿嘿,还让你们住一屋,咱们仨一起快活!」 顾见骊因为这人的污言秽语拧了眉。醉汉色眯眯的目光打量来打量去,顾见骊恼得侧过脸去,好像被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打量都觉得脏。 姬无镜轻笑了一声,随意瞥了他一眼,懒懒开口,语气平缓,甚至和善:「她不喜欢你看着她。」 醉汉散了瞳似的目光慢慢凝聚,凝聚在姬无镜的脸上。他也没听见姬无镜说什么,只觉得真是越看越好看。他嘿嘿笑着,想要朝姬无镜扑过去,嘴里嚷着「好看好看」!长生手中的剑一挡,他跌跌向后退了三四步。 姬无镜收回视线,口气随意:「挖眼缝口,鱼线。」 与长生口中的一声「是」,同时响起的还有他拔剑的声音。 顾见骊跟着姬无镜往前走,她听见那个醉汉在背后发出喉间一阵「唔噜」声,连一声尖叫都没发出来。他没叫出来,大厅里其他宾客却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尖叫声。伴着碗碟打碎、桌椅拖动的响动。 顾见骊刚走到门槛,被背后的尖叫声吓得差点绊倒。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别回头。」姬无镜将手搭在顾见骊纤细的腰侧,将她往怀里一带。 顾见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后的画面可能不太好看。她是不敢回头去看了,却又忍不住去想,被自己猜出来的画面骇白了脸,一时忽略了姬无镜搭在她腰侧的手没有收回去,偎在姬无镜怀里一直走过了长街。 三个孩子已经站在了酒楼门口,顾川正和顾在骊说话,姬星漏蹦蹦跳跳踢着路面的积雪,姬星澜伸长了脖子望着姬无镜和顾见骊,将小胳膊挥个不停。 经过顾在骊身边,顾见骊莫名心虚,她小声说:「姐姐,我带他去包间休息一会儿。」 她甚至不敢去看顾在骊的眼睛,低着头上楼。 楼下大厅里的宾客议论纷纷。 「那个人是稽昭?他怎么还没死?」 「不是说顾敬元把小女儿抢了回去,说是婚事不算数了,这两个人怎么又搞到一块去了。想不通,想不通……」 「嘘,哪个都是议论不得的。」 顾在骊立在原地,望着妹妹的背影,若有所思。她转过身,望向对面的饭馆。她看见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还认识那个醉酒的人,是她前夫家亲戚。 第55章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进了雅间,让他坐下歇息,又去为他找来薄毯覆着。姬无镜靠着椅背合上眼,没多久就睡着了。 顾见骊不敢吵着他,姬星澜和姬星漏也很安静。顾见骊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姬星漏,发现这孩子平时闹腾得很,唯有在姬无镜面前乖得像只小绵羊。 姬无镜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什么时辰了?」姬无镜沙哑着嗓子开口,慢慢睁开眼。 顾见骊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酒楼也要打烊了。 她犯了难,有些犹豫地开口:「五爷,我让长生给你喊一辆车来?」 姬无镜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冷梆梆地说:「远、冷,不走。」 「可是不能宿在这里呀。」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着顾见骊,问:「你在我屋里住了多久?」 顾见骊想了一下,才说:「十一天。」 姬无镜「嗯」了一天,语气懒散傲慢:「我让你住了十一日,现在去你家住一日都不行?」 姬星漏和姬星澜肩并肩坐着,下巴搭在桌子上,顾见骊和姬无镜谁说话,他们两个就转动小脑瓜看向谁。 此时,他俩都眨巴着眼睛望着顾见骊。 顾见骊皱着眉。她知道姬无镜又开始不讲理了。可是回广平伯府需要一个多时辰。天色已晚,又落了雪,姬无镜的身体…… 于是,顾见骊把姬无镜和两个孩子带回了家。一路上,顾川冷哼了无数次。不过顾在骊却出乎顾见骊的意料,并没有怎么反对。 顾敬元有客,这么晚仍在正厅议事。 顾见骊将姬无镜和两个孩子直接带到自己的房间,而后走出了房,硬着头皮去给父亲解释。 姬星漏忽然从后面窜出来,把一个盒子塞给顾见骊。 「什么东西?」顾见骊问。 姬星漏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他压低了声音,说:「父亲给我买的,让我必须吃完。你帮我吃光,然后把盒子还我!」 他说完就跑了。 顾见骊诧异地打开盒子,一颗颗雪白的白玉莲子糖摆在里面。顾见骊惊讶地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好甜呀。 姬星漏鬼鬼祟祟地跑回房间。姬星澜一边数着盒子里的糖块儿,一边大声问:「哥哥,你去哪儿啦?」 姬星漏吓了一跳,忙把手指头抵在嘴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姬星澜眨巴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她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把手指头放在嘴巴前,认真点点头。 姬星漏偷偷看一眼姬无镜的神色,见他立在梳妆台前,背对着他,他稍微放下心,没了鬼鬼祟祟的样子,变得大摇大摆走进屋,爬上了姬星澜旁边的椅子。他颇为嫌弃地说:「你怎么吃这么多糖?又黏又腻,难吃死了!」 「好吃!」姬星澜撕开糖纸,把一块她最喜欢的鹿乳糖往姬星澜嘴巴塞。 「我不吃!」姬星漏立刻扭头躲开。 「哦……」姬星澜把糖块塞进自己嘴里,吐字不清地说,「对哦,爹爹给了你一盒子糖呢。还让你吃光,吃不光也要找人帮你吃光,否则打你屁股!唔,要不要我帮你吃啊?」 「话真多!」姬星漏从盒子里抓了一把米粒糖又塞进姬星澜的嘴里。 姬星澜嘴巴里的糖实在太多了,软软的两腮鼓起来,一双漂亮的杏眼瞪着姬星漏,小嘴儿「唔噜、唔噜」说不清楚话。 姬无镜听着两个小萝卜头的对话,知道那盒糖如愿送到了顾见骊手中。他舌尖舔过牙齿,唇角轻勾,得逞地笑了。 他悠闲地打量着顾见骊的房间。因是她搬过来不久,屋内的陈设很简单。 床幔是极浅的淡粉色,罩着床榻。上面的被褥是柔软的杏色,绣着些芍药图。 窗前摆着梳妆台,对面衣橱前摆了张小桌子。小桌子似乎不怎么用,如今被姬星澜摆满了糖果。 姬无镜拿起梳妆桌上的木簪,虽不值什么钱,样子却雕得细致典雅。姬无镜随手拉开抽屉,里面是空的。 他推上抽屉,转身对两个孩子说:「去洗澡,回来睡觉。能自己洗澡吗?」 两个孩子一起点头,跳下椅子,姬星澜落后了一步,问:「我们睡哪儿呀?」 姬无镜看了一眼床榻,慢悠悠地说:「可能要和我睡一起。」 两个孩子去洗澡的时候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这几年姬无镜大多时卧床不起,间歇也有过几次身体稍好,他从来没有像最近这样亲近他们!又激动又紧张…… 正厅里,顾敬元正和姬岚一边下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事。顾敬元是个武将,并不擅于对弈,没多久就输了。 他大笑着说:「不来了,已经连续输给殿下三局了。」 姬岚微笑着,说:「对弈不在输赢,在于对弈之人。今日与将军畅谈受益颇丰。」 「三殿下客气了。」 「是顾将军谦虚了。」姬岚转了话题,「今日一来就与将军下棋,竟是把先前准备的礼物忘了。」 「哈哈。」顾敬元大笑了两声,「殿下这话缪也。如今顾某草民一介,可当不起,殿下若说赏赐倒更为合意。」 第56章 姬岚不言,接过小六子递过来的两个锦盒,置于桌上,才道:「年前各地进贡佳品中,这两套首饰品色具佳。这样的珍物理应赠美人。」 顾敬元深看了姬岚一眼,大笑着答谢:「若是别的倒是不敢收,赠小女之物,自是欣然收下了!不瞒殿下,这两个女儿就是顾某的命。」 其实并不必他说,天下皆知顾敬元爱女如命。姬岚这是投其所好。 顾敬元目光置于棋盘,叹了口气,道:「可惜了我的两个女儿,姻缘命数都不如人意。」 姬岚笑得儒雅,道:「未必。」 顾敬元眸色转动,口气带了几分试探:「可惜啊,到底是嫁过一次。」 姬岚含笑摇头:「安京双骊的美名天下皆知,即使嫁过仍是天下郎君心仪之人。」 他顿了顿,语气半真半假地加了句:「本宫亦是如此。」 顾敬元试探到了他想得到的态度,也不再提,反而转了话题。 没多久,姬岚起身:「居然已经这么晚了,就不叨扰了。下次再把酒言欢畅谈对弈。」 顾敬元亲自将人送到门口,他折回房中,望着棋盘陷入沉思。 他这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给两个女儿挑的夫家不尽如人意。原本他权势滔天,则女婿的标准就是女儿喜欢,会对女儿好。他不介意陈家破落,他也不介意姬玄恪稚嫩,反正有他这个依仗。 谁曾料到一朝出事…… 如今三殿下有这个意思,顾敬元不由重新考虑起两个女儿再婚的事情。顾敬元是对姬岚满意的,可如今涉及到站队不得不仔细着,这种联姻亦是有风险。何况,他总要问问女儿的意思。天好地好,女儿不喜欢那就不行。 「爷?」陶氏轻轻扣门。 「何事啊?」顾敬元坐下,面露疲惫。 陶氏走了进来。 顾敬元看着陶氏,面色稍微和善了些。他的原配早产生下顾见骊,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顾见骊还没周岁,她就去了。顾敬元今生本没打算再娶。可他是个领军的将军,时常离家,最长的一次走了两年半,又不知何时会在战场上送了命。两个女儿在家中没个女主人照料,他实在记挂着。即使这般,他也没打算再娶。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救下落水的陶氏,把姑娘的身子给看了抱了,瞧着也是个本分良善的性子,不会苛待了他的两个女儿,便娶了她。 成婚九年,他对陶氏算是尽了为人夫的责任,家中交由她来管,他身为王爷也没有侍妾通房给她添烦。只是到底没什么感情,他脾气也不算好,夫妻二人只能算是相敬如宾。 原本也就一直这样相处下去。偏偏这次出事,陶氏宁肯和娘家闹翻也没离开,到底是能让顾敬元面对她的时候少了许多之前的疏离严肃。 「爷,见骊把稽昭领了回来。」 「什么?」顾敬元一下子站起来,脸色也在瞬间难看。他气得胸口起伏,怒不可遏:「稽昭?居然把稽昭那疯子领回家?」 「您先别急!」陶氏忙迎上去,劝了两句,「那稽昭身体不太好,又离家远,见骊才将她带回来。见骊一回来就想跟您说,知道您有客,一直在外头候着呢……」 顾见骊知道父亲的客人还没有走。只是她心里不安,想早些过去等着。这一下午的雪,又铺了一地的白。她踩着积雪,捧着糖果盒子,在院子里一边踩着雪一边吃着白玉莲子糖,一颗又一颗地吃。 姬岚从正厅里出来,远远看见了雪地里的顾见骊。她穿着一身檀色搭鸭卵青的素色襦装,在雪夜的圆月下,衬出几分出尘的烂漫绰影。 姬岚略一思忖,绕路从另一侧离开。 顾见骊把盒子里的白玉莲子糖吃了一半,陶氏朝她招招手。顾见骊急忙提裙小跑过去,把嘴里的糖果嚼了个稀巴烂,然后把递给陶氏,深吸一口气,在陶氏鼓励的目光中,挺胸抬头地走了进去。 顾敬元正襟危坐,板着脸。 「父亲……」顾见骊的气势一瞬间熄了。 顾敬元冷着脸,不言不语地怒视着女儿。 顾见骊挪到父亲面前,硬着头皮说:「女儿在广平伯府的时候得了几次他的救助,如今在外面再遇,瞧他体弱不能行走,便带了回来。」 顾见骊等了又等,没等到父亲的回应,只好再次开口:「父亲,您教过的……知恩图报……」 顾敬元仍旧沉默着。 顾见骊又朝前挪了两步,攥着顾敬元的袖子晃了晃,亦用上了撒娇的语气:「父亲……」 顾敬元问:「你把他安排在你房中?」 「是,我今天晚上和姐姐挤一挤。」顾见骊忙说。她抬起头,仔细去瞧父亲眼睛里的情绪。 顾敬元满腔都是火气。可是瞧着小女儿不安的模样,他胸腔里的那团火气就算再翻腾,也得忍下去。他努力克制着杀人的冲动,尽量用寻常的语气,道:「太晚了,回去睡。这件事情明天再说!」 顾见骊悄悄松了口气。父亲没有立刻就赶人!等明天,她就可以把姬无镜带走了。 她弯起眼睛来,温声细语:「那父亲也要早点歇息才好。您的身子还没痊愈,可要好好注意着。」 顾敬元瞧着女儿这张酷似其母的脸庞,目光渐柔。他颔首,道:「知道了。你回吧。」 顾见骊开心地出去,从立在门外的陶氏手中接过白玉莲子糖,开开心心地去了姐姐的房间。 夜深了,所有灯都熄了。 顾敬元握起重刀,去了顾见骊的房间。当然,此时睡在这里的人是姬无镜和两个孩子。 顾敬元用刀柄挑开幔帐,眯着眼打量着床榻中。姬无镜睡在外侧,两个小孩子抱在一起睡在里侧。 顾敬元在床边坐下,用刀柄拍了拍姬无镜的胸膛,冷哼:「装什么睡。」 姬无镜没有睁开眼,只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声音也带着倦意,慢悠悠地开口:「说话小点声,别吵着孩子。」 顾敬元深吸一口气,又用刀柄拍了两下姬无镜的胸膛,怒道:「姬狗,你要不要脸?死皮赖脸是吧?我的囡囡年纪小,被你这只老狐狸给骗了!你都能当我闺女的爹了!」 第57章 「别。」姬无镜嗤笑,「十一二岁可没梦遗,当不了她爹。」 「你……」顾敬元冷静了一下,迂回策略,「贤弟,你甘心改口喊本王爹?」 姬无镜笑:「如果补份压岁钱,不介意多个老爹。啧。」 「姬狗!」顾敬元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他猛地站起,拔刀。 姬无镜这才将眼皮撩起一条缝,乜着顾敬元。扫过顾敬元手上的刀,他漫不经心地说:「也不怕扯着骨头再如烂泥一样躺仨月。」 顾敬元冷笑:「也比你躺四年强!」 里侧的被子动了动。 顾敬元这才看见两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巴巴瞅着他,在不甚光明的房间中,异常明亮。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刀上阴森的寒光,将刀收起,闷声重新坐在床沿。 姬无镜随手扯了下姬星澜和姬星漏的被子,把他们两个的脑袋瓜蒙上了。 两个小家伙在被子里挪了挪屁股,眼珠子转动,偷听。 顾敬元循序善诱:「你可得想清楚了,娶了我闺女就比我矮了一辈。将来我百年后,你还得披麻戴孝,给我下跪磕头的。」 姬无镜轻咳了两声,才半笑道:「等你死了,我不磕头你也看不见。」 忍。 顾敬元再深吸一口气,克制道:「我的小女儿年纪还小,还是个孩子。你需要一个温柔大气的妻子。」 「不不不,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好不容易遇见个容貌上能和我平分秋色的,不能撒手。」 「你……」顾敬元火气忍不住,「你这是故意气我!这是趁难落井下石!」 「可别这么说哈。谁设计的,你找谁报仇去。跟我可没关系。我在自己的床上睡得舒舒服服,一睁眼身边多了个小美人。」姬无镜一脸无赖,「她睡我床跟我挤被窝的时候又没问我同不同意,我也是受害者。」 「受害者?」顾敬元「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你是受害者!那你更该撒手,将伤害降到最低啊!」 姬无镜笑着摇头:「睡了我的床就是我姬昭的人。只有我姬昭将人赶走,没有别人擅自离开的道理。」 他明明是笑着的,语气也是半真半假的玩笑。可微眯的狐狸眼里却染上了几分认真阴翳。 「一派胡言!」顾敬元爆喝一声。 藏在被子里的姬星澜和姬星漏吓得一哆嗦,姬星澜甚至吸了吸鼻子,吓得差点哭出来。 顾敬元眉头挑了挑,这才想起来姬无镜还有两个私生子。他过来了不说,把这俩孩子也带来了。顾敬元越想越气,气得胸口发闷。 若不是不想让心尖尖上的闺女为难,顾敬元也不至于从姬无镜这里下手。 他这一气,脸色有些发白。坐在床沿,大口喘着粗气。到底是久伤,未能彻底痊愈。他叹了口气,丢掉威风,换上慈父形象:「姬老弟,我这两个闺女从小没了娘。尤其是见骊,都不记得她娘了,我又常年在外征战顾不上她。她是个命苦的孩子。唉。」 他将长刀像拐杖一样拄着。 「她还小,我舍不得她受苦。我知道你那臭脾气,恨不得和全天下的人作对。我越是要带她走,你越是不肯撒手。你说句话,怎么才能痛快放人,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咱们做笔买卖。」 顾敬元耷拉着头,像个饱经沧桑的老父亲。 姬无镜想了想,说:「她四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掳了,要不是我,早就没了命。所以她的命是我的。在她四岁的时候我就该把她领走。已经放在你那养了十一年,够意思了。」 顾敬元偏过头,目光复杂地盯着姬无镜。这人可真是软硬不吃。 真狗啊。 「好说歹说都没用是吧?」顾敬元问。 姬无镜笑,道:「下句话该不会是要我的命吧?领军打仗你在行,可杀人这事儿我姬昭若说天下第二,你也就只能排个千员之外。对不,我威风的便宜老爹?」 姬无镜眼尾轻挑,笑意盈眸,俊美得很。偏偏被顾敬元看在眼里,只想一锤子砸扁这张脸! 顾敬元站了起来,冷哼一声,重新用上了原本属于武贤王的威风气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犹如军令:「姬昭,本王是顾虑着见骊。如今你既如此冥顽不灵,本王也只好不讲颜面了。你现在就给本王离开!」 姬无镜嬉皮笑脸:「骊骊才舍不得我走,她肚子里的小姬昭也舍不得我走。」 「什么?!」顾敬元震惊不已,指着姬无镜的手都在发抖,「姬狗你这个禽兽!我的囡囡才刚十五!刚十五!你这个混账!混账!混账啊!」 姬无镜饶有趣味地欣赏着顾敬元愤怒的样子,心想顾见骊幸好长得不像他爹。 姬无镜与顾敬元你一句我一句一来一往时,顾见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同榻的顾在骊终于开口,问:「睡不着?」 顾见骊幽幽叹了口气,轻「嗯」了一声,朝姐姐凑了凑,挽起姐姐的胳膊,把脸也贴在姐姐的肩头撒娇似地蹭了蹭,糯着声音低语:「姐姐,我睡不着……」 「因为姬昭?」 顾见骊诚实地点了头。 许久之后,顾见骊才声音小小地说:「其实我很怕他。」 顾在骊沉默地听着。可她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妹妹的下一句。她睁开眼,望向妹妹。见妹妹也睁开了眼睛,目光有些呆地发怔。 「见骊?」 第58章 顾见骊回过神来,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又说:「也觉得对不起他。」 她仰起脸望向姐姐,明眸潋滟浮动,藏着些许茫然。她问:「姐姐,如果一个人帮过你救过你,你要怎么还?我不懂,我不懂要还他多少。自从跟父亲回来,我好像变成了两个我,两个我一直在打架。打着打着,最后茫然地发现也不太清楚到底为什么打起来。那些犹豫不决也变得莫名其妙起来……」 家里没出事之前,顾见骊享有了太多宠爱,她心善大度,毫不吝啬地对别人好,帮助别人、庇护别人。不是别人不愿给她帮助,而是她太顺风顺水,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如今,姬无镜是除了家人外,第一个帮她、护她的人。 她忽然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报。 顾在骊想了很久,才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若你想好了后果,仍执意去做,姐姐支持你。若你想放弃,又觉愧疚,你欠下的恩情家人可以帮你还。家人本一体,福祸相担。只一点,不能让自己受委屈。」 顾见骊嗯哼了两声,拖着懒倦的声线撒娇:「姐姐还是没告诉我该怎么做。」 顾在骊微笑着,说:「虽然家人一体,可每个人的人生路却是自己走出来的。你要自己做决定,对自己负责。更何况,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顾见骊想了很久,才点头。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喃喃:「困,睡觉了。」 「别像小孩子似的抱着我,自己睡。松手,松手。」顾在骊去推顾见骊的手。 顾见骊抱着姐姐的胳膊不松:「不要不要,我就要抱着姐姐睡!」 「再不松手我要抓你痒了哦。」顾在骊用另一只手去挠顾见骊,引得顾见骊一阵娇笑。顾见骊一边躲一边回击,姐妹两个笑闹到一块。 「等等,什么声音?」顾见骊蹙眉。 顾在骊也听见了,不太确定地说:「怎么有点像父亲在发火?」 姐妹两个停了打闹,仔细去听。 顾见骊轻轻「呀」了一声,变了脸色:「好像是我的房间!」 她立刻起身下了床,连外衣都没穿,踩着鞋子匆匆往外跑。 顾在骊也下了床,只是她穿上了外衣才出门。 顾见骊进屋的时候,看见顾敬元手握长刀气势汹汹,姬无镜斜倚在床头神情散漫。姬星澜和姬星漏围着被子缩在床角,可怜兮兮的。 「这是怎么了?」顾见骊急忙赶过去,有意识地挡在父亲和姬无镜之间。 顾敬元看着顾见骊身上的浅藕色寝衣,大怒:「谁让你衣冠不整就跑过来!」 「我……」 姬无镜不咸不淡地开口:「是啊,你在面前穿着寝衣没事,可在父亲面前这样穿戴,有些不太好哦。」 「你!」顾敬元冷哼了一声,「见骊,你过来了也好,父亲今日就把话挑明了。我……」 「咳咳咳……」姬无镜将脸偏到一侧,一阵压抑地轻咳。 顾见骊转过身,在姬无镜面前弯下腰,蹙着眉问:「是不是要请大夫?还是让长生请你认识的那位大夫过来?或者熬一副药?」 顾敬元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怒道:「见骊,你给我过来!」 顾见骊仰起头望向父亲,刚要迈步。姬无镜轻轻勾了下嘴角,忽然拉住顾见骊的手腕,用力一拉,就将顾见骊拉得坐在了床沿。然后,姬无镜捏了捏顾见骊的手,握着她娇娇嫩嫩的手放在嘴巴前,捂住他的嘴。 又是一阵压抑沙哑的咳嗦声,他将血咳在顾见骊雪白柔软的掌心。 血是热的,灼了顾见骊的手心,灼得顾见骊指尖轻颤。 顾见骊忽地心慌。她红着眼睛说:「父亲,五爷身体真的很不好。他就住一晚,我明日就送他走。只是一晚而已,您行行好……」 「见骊,他说一晚就一晚?你怎能信他的浑话!」 顾见骊也不反驳,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眼中含着小小的央求。 姬无镜撩起眼皮,冲顾敬元得逞地勾起嘴角。又在顾见骊望过来的时候,及时收了表情低下头。 顾敬元扔了手里的长刀,「哎呦哎呦」了两声,捂着胸口的伤处,脚步踉跄后退,重重靠在墙壁。 「父亲!」顾见骊一惊,急忙起身跑向父亲。 刚赶来的顾在骊也跑了过去,和妹妹一起扶住顾敬元。 顾敬元这才心里好受了些,通体舒畅。 哼,敢跟老子抢闺女! 顾见骊和姐姐一左一右扶着顾敬元走出去。顾见骊迈过门槛的时候,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 床榻上,姬星澜伸着小胳膊,将小手贴在姬无镜的额头。姬无镜合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顾见骊转过头来,低着头离开。 长生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着。顾见骊刚想吩咐他仔细照料姬无镜,还未来得及开口,长生已经跑进了屋中。 也是,长生可比她关心姬无镜——顾见骊如是想。 这边的动静吵醒了陶氏,她匆匆赶过来,脸色吓得惨白。顾见骊让开位置,换陶氏搀扶着顾敬元。她掺着顾敬元的手都是抖的。她实在是怕了,怕顾敬元再出事。他在,就有了主心骨。他不省人事性命垂危时,真真是塌了天。 她出身低微,能嫁给敬仰的武贤王让她又欢喜又自卑。 顾敬元感觉到了,他瞥了陶氏一眼,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却拍了一下陶氏的手背,口气冷淡:「没事。」 第59章 只是这两个字,陶氏竟真的松了口气。他说没事,那就是真的没事。 回了房间,顾敬元大手一挥,让陶氏和顾在骊退出去,要与顾见骊单独说话。 顾敬元坐在圈椅里,收起刚刚与姬无镜置气的模样,严肃起来。 「你实话与父亲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顾见骊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走到顾敬元面前,垂眸跪下。 顾敬元心疼女儿,想伸手去扶,强逼着自己狠了很心肠,没有去扶她。 「父亲,女儿知道您生气,气广平伯府这样不磊落的做派。亦知道您有报复的心思。您不会放过广平伯府的人,包括姬昭。女儿以前几次听您提起过他,都是不喜的态度。所以您更不会准许女儿和他这场不体面的婚事。」 顾见骊明白如今父亲苏醒,那场闹剧般的婚事,是狠狠打父亲的脸。 话说出口,心里那些紧张也莫名散去,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又因为面前的人是她的父亲,是这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顾见骊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你们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一直都说挺好的。可是一点都不好啊……」顾见骊弯唇莞尔,泪却盈睫。 顾敬元剜心剔骨一般的心疼。 从第一滴泪落下,所有委屈像是得了发泄。顾见骊跪行至顾敬元面前,伏在他的膝上呜咽地哭诉。 「我亲手磨的胭脂,攒了这些年的花钿,衣裳首饰都被人抢走了。母亲的遗物一件件失去,就连母亲留给我的嫁衣也被人抢走了。还有喜欢的人也走了……我喜欢的所有东西都没有了。」 「我一直都好怕。好多的坏人……我想躲,却躲不开。那些地痞流氓说的话好过分……可我只能一个人出门,处处小心提防着……我、我……我甚至杀过人……」 顾见骊举起自己的双手,纤细的手指微微发颤。掌心里,姬无镜吐出的血迹已经洗掉了。可是她瞧着这双干干净净的手,却好像重回那一晚,双手沾满鲜血。 「见骊,那些你失去的东西,父亲会一件一件帮你拿回来!」顾敬元猛地握住女儿的手,宽大的手掌将女儿这双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掌中。眸色渐深。 「有人骂我辱我,更有人想要我的命。」顾见骊泪眼婆娑地望着顾敬元,「父亲,您说过人生一世应当问心无愧。女儿今日有幸活着见您,固然有女儿的努力,亦离不开姬五爷的庇护。是,女儿也曾惧他厌他,日日夜夜想着逃离。可恩情不能忘。」 「姬五爷身体很不好,并非久寿之人。在他余下的时日里,女儿想照顾他。」 她伏地磕头。 顾敬元心如刀绞,他极力克制,才让自己的声音没有带着哽咽,道:「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父亲亦可为你补偿他。那广平伯府,非安全之地。他姬昭未必能一直护你。彼时,父亲兴许天高水远,不能救你。」 「父亲,您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现在女儿连杀人都不怕了的。真的能保护好自己。」顾见骊泣不成声,「有些恩情总要自己去偿还。等五爷病故,女儿就回到您身边侍奉,再尽孝道。」 她脸上挂着泪,却又笑起来,拉住顾敬元的大手,撒娇似地摇了摇,「父亲,其实五爷对我挺好的呢。真的,您别担心。」 顾敬元转头,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热泪盈眶的模样。他沉声下令:「洗个脸回去休息。」 顾见骊知道父亲这是妥协了,她擦了脸上的泪,应下:「好。女儿这就回去歇息。父亲勿要为女儿再挂心。」 陶氏一直在里间,顾见骊刚走,她转出来,犹豫了半天,柔着声音劝:「爷,您别太忧心。见骊不是个傻的,她做事有分寸。」 顾敬元没吭声。 陶氏又温声劝:「兴许没您想得那么糟。咱们见骊是个好姑娘,谁娶了都要当成宝的。我瞧那位姬五爷虽名声不大好,可能追过来亦是在意咱们见骊的。」 「他在意见骊?」顾敬元冷哼了一声,「你不了解姬昭。这人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混物!小时候差点因为一个赌当了太监,后来又和西厂那些阉人们打交道,混到了骨子里!你以为他是喜欢了咱们见骊才追过来?不!你知道兽类圈地为王吗?哪怕是一片叶子掉进了他的领地,别人也休想抢这片破叶子。谁要敢抢,他拿命去拼,不考虑值不值得!什么仁义廉耻什么性命安危……只要他高兴,撒着蹄子往天上冲!」 顾敬元怒骂了一堆,陶氏在一旁默默听着。她想了想,问:「爷,您的意思是姬五爷还不喜欢咱们见骊?」 「当然!」顾敬元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个眼瞎的!」 陶氏皱着眉头寻思了半天,不由接了句:「还没喜欢上咱们见骊就能这般护着,他日喜欢上了还得了……」 「什么?」顾敬元怔了怔,简直瞠目结舌。他觉得陶氏胡说八道,道:「休要胡说,他那人不会喜欢上见骊的。」 陶氏一本正经地反问:「咱们见骊那么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就算不喜欢,那也是暂时不喜欢!」 顾敬元想反驳,又一想……陶氏说的很对啊。这世上还有比他两个女儿更好的女子? 不存在的。 姬无镜脸色有些差。今日白天在外面就又冷又累,晚上又是这样一通折腾,他身体着实有些吃不消。 像有千千万万只小虫子在他的血液里游走,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上啃咬。 他「啧」了一声,发觉玩过头了。他舌尖舔了舔牙齿,即使刚刚喝了长生熬好的汤药,他口腔里仍旧有淡淡血腥味儿。 不过也没什么。 玩死就死了呗。 他要是个怕死的,也不会吃下没有解药的毒。 「爹爹……」姬星澜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姑娘眼睛红红的,一脸担忧和害怕。 姬无镜看了她一会儿,目光移到姬星漏脸上。姬星漏没有像姬星澜那样将关心摆在脸上,这小皮孩甚至故意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来。只是年纪太小,演技太拙劣。 如果不是为了护这个孩子,姬无镜也没必要自饮毒药。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姬无镜侧过脸望去,见顾见骊站在门口。她眼睛又红又肿,哭过了。 顾见骊身上还穿着那身淡藕色的寝衣,只是外面又披了一件顾敬元的宽大玄色披风。顾见骊将披风解下来挂在衣架上,装作随意的样子往床榻走去。明明先前还能和姬无镜寻常说话,可真的下定决心同他回去,反而不敢正视他,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滋味儿。 第60章 姬星澜歪着头,问:「你要和我们一起睡吗?」 「是呀。」顾见骊摸了摸姬星澜的脸蛋儿,「我被姐姐从她房间里赶了出来,不准我睡她那儿,只好过来啦。澜澜欢不欢迎我和你们一起挤呀?」 她语气轻快面带微笑地问姬星澜,眼角的余光却扫过姬无镜。 「欢迎呀!」姬星澜小屁股向后挪了挪,「我和哥哥就占一点点地方!」 「澜澜真好。」顾见骊弯下腰来,亲了亲姬星澜的额头。她用这般细小的互动拖延时间,等着姬无镜的拒绝。 没等到。 顾见骊也不问姬无镜,善做主张地走到一侧熄了屋内的灯。屋子一下子暗下来。她凭借着记忆,摸索着往床榻走去。她从床尾爬到最里侧,紧挨着姬星澜,姬无镜在最外侧。 明明已经是下半夜,四个人谁也没睡着。 顾见骊捏了捏姬星澜软软的小手,说:「年前教你的诗可会背了?」 姬星澜刚想说会背,忽然发现太久没复习,竟然忘了。她一下子红了脸。 「没关系,等回家了,我再教你。」 「好!」 后来,两个孩子睡着了,呼吸匀称。 姬无镜忽然开口:「我也要捏。」 顾见骊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姬无镜手臂搭在两个孩子的身上,握住顾见骊的手,把她的手当成玩具一样捏着,就像顾见骊刚刚捏姬星澜的手那般,又不止那般。 捏捏、揉揉,微凉指腹沿着纤指抚过,不错过任何角落。 啧,年前就想玩她的手,居然才玩到。姬无镜啃咬了一下顾见骊的指尖儿。 不疼,但是痒。顾见骊趁姬无镜不察,收回了手。她轻轻转身背对着姬无镜,逐渐弯起嘴角,沉沉睡着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两道人影从院墙跳进来,鬼鬼祟祟地摸进了顾在骊的房间。 陈景善让小厮守在外面望风,一个人潜进了顾在骊的房间。 因为顾见骊的事儿,顾在骊心事满满,睡得不太踏实。所以当陈景善掀开床幔靠近时,她一下子警觉地醒了过来。猛地看见一张脸凑近自己,顾在骊吓了一跳,下一瞬发现是自己的前夫,她本能地喊出来。 「来——唔……」 她刚发出一个音,就被陈景善捂住了嘴。 「别叫,别叫……我知道你父亲醒了,别把他吵醒……」陈景善压低了声音。 顾在骊手脚并用,奋力挣扎。陈景善迅速爬上床,用腿压着顾在骊乱踢的腿,又用另一只手禁锢着顾在骊的双腕。 「别乱动,我就跟你说几句话!」陈景善望一眼门的方向,用着讨好的语气。 顾在骊犹豫了一下,果真不再挣扎。 「在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说离开就离开?你说你使使小性儿便罢了。怎么能狠心堕胎?咱们盼了三年的孩子竟然被你一碗堕胎药给弄没了……」 顾在骊望着陈景善的目光是冷的。没有曾经的夫妻情分,亦没有恨。那是一种对待陌生人的疏离和提防。 陈景善近距离地细细瞧着顾在骊,喉间滚动。 他想她,更想曾经的亲昵销魂。在她这里索取的温柔,是从别的女人床榻上得不到的。没了曾经王爷岳丈的震慑,他续了弦、纳了妾,着实快活了一番,就连烟柳巷也去过。醉生梦死之后,想得还是曾经的妻。 今日他又去喝了花酒,同行的纨绔子笑言:「景善兄好艳福,尝过大骊之味,如今还能咽下这些粗胭劣脂?」 听了这话,他看了看左拥右抱的头牌,顿觉没胃口。 陈景善再看向顾在骊的目光,由动情渴求变成了愤怒。他逼近,怒道:「开酒楼?你以为那些宾客为什么去?还不都为了你的脸你的身子?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揩了油。那群男人啊,瞧着你的脸你的身段,就能硬起来,自己脑补不堪的画面。为了挣点钱,抛头露面,连脸都不要了!」 顾在骊平静地看着他,毫无怒意。 反倒是陈景善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在顾敬元没出事前,他对顾在骊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或者说不敢说。他立刻收起恼怒,拿出讨好的笑脸,就像曾经面对顾在骊时。 他温柔地哄骗:「我生气是因为我在意你。在骊,你是知道的,我对你难道不好吗?是,我曾经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任由你离开陈家。是我错啦。可是你不能因为我一时的糊涂,一个错误,否了曾经三年的好,对不对?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顾在骊眸光平静。她越是这般,陈景善越是着急。并且身体里的躁意让他越来越没耐性,恨不得立刻扑上去行床榻之欢。他竟也忘了顾在骊喝下堕胎药还不到半个月。兴许他记得,但是他才不在意。 「娘子,我放开你,你不要喊好不好?」 顾在骊点头。 「真的?」陈景善还是不怎么相信。 顾在骊又点头。 陈景善仔细去瞧顾在骊的眼睛,实在是没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一丝一毫的愤怒和仇恨。他这心便放下了大半。女人嘛,都是心软的。更何况他们夫妻一场,她离了他,成了没有丈夫的可怜女人必然是不幸的。兴许她早就盼着他来接她。再说了,她从云端跌进泥里,早就蹉跎得没了曾经的傲气,哪里还会计较做不做正妻?全凭他拿捏罢了。 这般想着,陈景善慢慢松开了捂住顾在骊的手。顾在骊还是目光平静,果真没有喊人。 望着顾在骊的花容月貌,陈景善心神荡漾,迫不及待地吻了下去。 顾在骊没有躲避,陈景善越发意乱情迷,松开了禁锢着顾在骊的手,急急去解顾在骊的衣服。 第61章 顾在骊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竟主动摸上陈景善的脸。 陈景善心中一喜,心想他所料果然不错,顾在骊还是想着他念着他的。然而下一瞬,银光一闪。顾在骊从枕下抽_出匕首刺向陈景善的后背。 「啊——」陈景善发出一阵惨叫,从床上滚了下去。 他躺在地上龇牙咧嘴,愤怒地瞪着顾在骊。 陈景善竟然忘了顾家人枕下都藏着刀。 顾在骊起身,动作缓慢地整理好微乱的衣服。她动作优雅地下了床,居高临下地望着陈景善,嫣然道:「我答应了你不喊人,是你自己喊的。」 她笑起时过分美艳,陈景善只觉得阴冷。 顾在骊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踹开。 「怎么了?」顾敬元握着长刀冲进来。 陈景善带过来望风的小厮根本没来得及报信,跟在顾敬元身后跑进来,见自己主子流血倒地,吓得不行,缩在角落哆哆嗦嗦。 顾敬元看着陈景善,大怒:「还没腾出时间找你这小子算账,你今日竟是自己送上了门!」 「岳丈大人!」陈景善惊惧后退,「小婿今日过来就是赔礼道歉的!还要接在骊回家!」 顾敬元冷笑:「接在骊回家?做妾啊还是做外室啊?」 「这……」陈景善略迟疑,顷刻间有了决断,「当然是做妻!正妻!现在家里头那个是家人执意娶的,不是小婿中意的,小婿心里只有在骊一人。我对天发誓!对天发誓!」 顾敬元一步步朝陈景善走过去,问:「深更半夜鬼鬼祟祟闯进来赔礼道歉?」 陈景善恐惧地望着顾敬元手中的刀,吓得直哆嗦:「岳、岳丈大人……您、您冷静啊!」 「冷静?你害我在骊时可是冷静的?」 陈景善的声音在发抖,顾敬元的声音也在发抖。前者是吓的,后者是怒的。 多年从军经验,让顾敬元即使久病未愈的情况也能立刻赶来。此时,陶氏和顾见骊才赶过来。长生也惊醒了,跟着顾见骊过来。不过他没进屋,只在门口张望着。 顾见骊一看见陈景善立刻明白过来这人想做什么。顾见骊气白了脸,匆匆赶到姐姐身边。她紧抿着唇,握紧姐姐的手,不言不语立在姐姐身侧。 顾在骊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陈景善慌慌张张:「岳丈大人您听小婿说……见骊,好妹妹你帮我劝劝你父亲。在骊,你快跟你父亲求求情,求求情啊!我是你丈夫啊!」 「丈夫?早日投胎,下辈子再去弄懂何为丈夫的责任和担当!」顾敬元手起刀落,献血喷涌,陈景善的人头咕噜噜滚到顾在骊脚边。 顾在骊和顾见骊都吓了一跳,实在是顾敬元动作实在太快,她们没反应过来,更是没来得及阻止。 陶氏亦是吓得哆嗦了一下,颤声说:「这……陈家会不会找麻烦?」 昔日何曾惧怕过陈家?可如今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顾在骊皱眉望着脚边的人头,忽有种恍惚的感觉。就像过去的三年夫妻只是一场梦,如今彻底结束。 不是感怀的时候,她冷静下来。她原本只是想让陈景善吃点亏将人赶走,没想闹出人命来,毕竟如今多事之秋。她正想着,顾见骊已经开了口。 「不怕陈家如何,只怕又有人借题发挥……」顾见骊眉头拧起,犯了难。 顾敬元并不是莽夫,他亦知道这般做的危险。只是两个女儿是他的软肋,是别人动不得的心尖肉。 大不了连夜离开永安城。 毕竟,他早就动了反心。 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看戏的长生打了个哈欠,随口说:「就说是五爷杀的呗。」 姐妹两个和陶氏一并望向长生。 长生愣了愣,说:「我们爷手里有玄杀令。奸淫偷盗反佞作乱……随便按个罪名,都能先斩后奏。」他挠了挠头,又接了句:「不奏也行,随手往名单上加个名的事儿。」 「可是……」顾在骊皱眉。 可是五爷怎么会愿意平白无故背这么个黑锅? 顾敬元也对长生的话愣了一下,立刻变了脸色,怒道:「本王杀的人,不用别人顶着!」 长生脱口而出:「我们五爷又不是第一回 给你顶着了。」 屋子里的三个女人同时回头望向顾敬元。 还有这么回事儿? 顾见骊不知道父亲和姬无镜之前曾有过一回这种事儿,她心里想着这事儿恐怕还是她去找姬无镜说说才好。她猜到父亲会有别的准备,可父亲身体未愈,还是少些事端比较好。想起姬无镜,顾见骊不由微蹙了眉,心里犯了愁。 姬无镜因为折腾得狠了些,睡得很沉。第二天清晨,姬星澜和姬星漏早早醒来。两个小家伙见父亲还睡着,怕将父亲吵醒,一动不敢动,在被窝里安安静静躺着。直到顾见骊进了屋,跟他们招了招手,让两个孩子轻手轻脚床,去陶氏那里吃早饭。 即使再怎么小心翼翼,总不可能一点声音发不出来。若是平时,姬无镜自然是要被惊醒的。可今天没有,他睡得很沉,一无所觉。姬无镜一直睡到半上午,沉眠的状态稍微缓解,呈着一种半眠半醒的状态,他这才觉察到身侧的目光。 他睁开眼,便对上了顾见骊那双漂亮潋滟眸。 顾见骊拿了个小杌子坐在床边,她胳膊肘撑在床沿,双手托腮,一直望着姬无镜,等着他醒过来。见姬无镜醒来,顾见骊立刻弯起眼睛嘴角轻翘,微微发怔的目光里像是在顷刻间洒落星子的亮色。 她穿了一身鹅黄的襦裙,裙摆曳地,入目温暖。顾见骊攥起姬无镜袖,含笑望着他,甜糯乖巧:「你醒了呀,叔叔。」 第62章 姬无镜微眯了眼,瞥了顾见骊一眼,懒懒收回目光。他用手肘支撑着,慢慢坐起来。顾见骊急忙起身去扶他,又将两个枕头放在姬无镜后面让他舒服倚靠着。 「这样可舒服些?要不要再加个枕头?我瞧着应该合适了。唔,对了。要现在吃早饭吗?一直放在锅里热着。不过放了好久了,如果你觉得不新鲜,我让季夏重新给你做一份。碎肉菌菇粥应该没事儿,小菜倒是应该重新做的。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小鱼干是有的,炖鱼在中午,好不好?我是让季夏现在去弄,还是先梳洗?哦……还有,你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我拿了一套父亲的过来你先换上。是年前刚裁制的,父亲没有穿过。你和父亲身量差了许多,穿上兴许会宽松很多,将就一下可好?或者……我让长生现在回府给你拿?我本来与他说了的,但是他说没你的命令,他不敢离开,一直守在外面……」 顾见骊语调轻缓,并非一口气说下来,期间说说停停,给了姬无镜回应的时间。可是姬无镜一直懒散瞧着她,没吭声。 顾见骊一个人说了那么多,声音逐渐低下去,她偷偷看了姬无镜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说完了?」姬无镜扯了扯嘴角,「还有什么想说的?你父亲赶我走?」 「没有没有!」顾见骊连忙否认,「你想住多久都行的!」 姬无镜狐狸眼中闪过一抹讶色。原来不是为了让他立刻滚蛋? 顾见骊回忆了一遍每次跟父亲撒娇的样子,她做了好些心理准备,重新攥着姬无镜的袖子,软软糯糯的语调:「我一个不小心又杀人了……」 她攥着姬无镜袖子的手慢慢上移,终于鼓足勇气地搭在了姬无镜的手腕上。 她语调更软更糯地撒娇:「我不想蹲大牢更不想被砍头,你帮帮我好不好呀?」 轻轻摇了摇姬无镜的手腕。 姬无镜垂眸,看着顾见骊搭在他手腕上轻摇的小白手。 感受着姬无镜的目光,顾见骊鼓起勇气才能不把手缩回来。被他盯着的手背逐渐发凉,不自在起来。 顾见骊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可是姬无镜沉默着,恐怕是不太愿意帮她。她搭在姬无镜手腕上的手指尖儿颤了颤,刚想收回来。姬无镜忽然开口,问:「你刚刚说让谁帮帮你?」 「你呀。」 顾见骊对上姬无镜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立刻又改了口:「叔叔,叔叔会帮我的。」 姬无镜笑,他慵懒舔唇。他手腕反转,顾见骊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滑下去落在锦褥上。姬无镜拉起她的手,将她白软的小手放在掌中饶有趣味地揉捏。 顾见骊抵触地蹙了眉。然而这种抵触的情绪很快被她自己压了下去,兴许是因为这已不是姬无镜第一次这样捏她。 「真的是你杀了人?」姬无镜不紧不慢地问。 顾见骊心虚地低了声音,道:「父债子还,所以可以当成是我杀的……」 姬无镜了然。他忽然用力一拉,将顾见骊拉到面前来。顾见骊一惊,下意识地将手抵在姬无镜的胸前,才免得整个身子栽进姬无镜怀里去。 ……他会不会不高兴她这样躲避他?正是求人办事儿的时候呢。顾见骊抵在姬无镜胸前的手有些发软。 姬无镜凑近顾见骊的脸,近距离地瞧着她这双眼睛,问:「叔叔好不好?」 顾见骊的心忽然跳快了两下。 「好……」她点头,额头却与姬无镜相碰。忽觉得尴尬,她悄悄侧开脸。 姬无镜低声笑起,挑起一绺儿顾见骊的头发缠在指上玩,他慢悠悠地问:「叔叔好反过来怎么念?」 顾见骊知道他又是在故意戏弄她。可谁让这回是她主动凑上去让人家戏弄呢? 「好叔叔……」顾见骊双颊有些发热,声若蚊蝇。 「乖孩子。」姬无镜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她的头。 姬无镜觉得再戏弄下去,小姑娘说不定要哭出来。他终于松开了顾见骊,上半身向后退开些距离,换了寻常语气,道:「带我去看看。」 「什么?」顾见骊重新抬起头望向姬无镜,有些懵懵的。 姬无镜瞧着顾见骊脸上的红晕,怔了怔。 顾见骊却已经反映了过来,她匆匆起身,说:「好,我这就带你去看。」 她将姬无镜扶下床,又帮他穿了鞋子,扶着他出去的路上小声将事情经过说了。 陈景善的尸体被放置在柴房里,他带过来的小厮蹲在一旁,吓得尿了裤子。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过来时,顾敬元正好过来。顾敬元看着自己娇小的女儿扶着那么高的姬无镜,心里顿觉不舒服。——这么高的一个人压在顾见骊的肩上那得多重! 姬无镜看着地上的无头尸,「啧」了一声,他撩起眼皮看向顾敬元的目光十分嫌弃,道:「这伤口也太丑了。」 顾敬元冷梆梆地说:「砍死不就行了,哪那么多毛病!」 「这伤口丑得根本不像我的手段,这尸体抬回玄镜门,那些小东西们要笑话我技艺退步。」姬无镜慢悠悠地说着。 顾敬元觉得十分无语。杀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姬无镜杀过很多人,顾敬元也杀过很多人。可与姬无镜不同,顾敬元杀的人都是在战场上,长刀横扫。 姬无镜说的话听得顾见骊心惊胆战的。这……杀人还要讲究技艺的? 姬无镜无意间瞥了顾见骊一眼,瞧见她脸上可爱的红晕不见了,反而发白。 被尸体吓的? 姬无镜忽地想起这小姑娘上次杀了人后整个人都傻了的憨懵模样来。 「不好看,不看了,走。」姬无镜说。 顾见骊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急忙点头扶着姬无镜匆匆走出柴房。 长生习惯了跟在姬无镜身后,不管姬无镜去哪儿,他都像一道影子一样跟着,只不过很保持一段距离。姬无镜进入屋,他就在门外候着。姬无镜和顾见骊从柴房出来,经过长生身边的时候,姬无镜随手一指,吩咐:「录名字的时候记你杀的。」 第63章 他又随口抱怨了一句:「太丑了。」 简直是辱了他的美名。 「是!」长生应下。 顾见骊吓得一句话不敢说。可是下一瞬,她忽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她不放心地问:「可是那个小厮……」 长生拍了拍胸脯,说:「夫人放心,包在我身上!到了我们玄镜门手中,活人啊,会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 顾见骊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越发觉得这个玄镜门,实在是太可怕了!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回房时,季夏已经将饭菜摆好了。姬无镜没吃早膳,可眼下马上就是用午饭的时辰,他这倒是两顿饭一起吃。 季夏一早就将鱼切成段备好,准备午饭时炖鱼。她趁着顾见骊和姬无镜去柴房的功夫,手脚麻利地将鱼炖了。 姬无镜吃了东西,又开始犯困。不仅是犯困,还恨疲惫。这是他两次故意咳血留下的体虚。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上了床休息。 「用完膳的时候我叫你。」顾见骊说。 姬无镜「嗯」了一声。 顾见骊担心吵着姬无镜,拨弄了两下火盆里的炭火,让屋子里暖融融的,便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她记挂着姬星澜和姬星漏两个孩子,跑去隔壁的房间,发现顾川正带着他们玩。在两个孩子面前,顾川像个小大人一样,倒也能承担得起照看两个小家伙的责任。 顾见骊想了想,又去姐姐的房间翻了翻药,姐姐抽屉里的药果然见了底。她给了季夏银子,让季夏往药铺跑一趟,再给姐姐抓一副调养身子的补药,每日晚上,给姐姐熬一碗喝下。顾见骊没有生产过,可也知道小月子也是要好好调养的。 顾见骊知道姬无镜醒来必然要沐浴解乏,又吩咐了长生算着时辰烧热水。 她最后又去了陶氏屋中,和陶氏一起缝制春衣。过了年,离天暖也就不远了。 姬无镜又睡了一下午,顾见骊还没来叫他,他自己醒了过来。顾见骊猜得不错,姬无镜醒来便要去洗澡。 如今住的这个院子虽比之前那个小院大了许多,可到底只是个农家院,屋子里没有地方辟个浴间。所以单独将一个屋子收拾出来,做一家人公用的沐浴间。 顾见骊让长生将洗澡水兑好,搀扶着姬无镜出了屋子,走在外面,冬日夜晚的凉风一吹,怪冷的。顾见骊扶着姬无镜进了水汽氤氲的沐浴间,立刻感觉到了通体舒畅的温暖。 「什么味道?」姬无镜问。 「长生在水里加了药。他说你以前也用过的。」 姬无镜望了一眼浴桶里的水,也没再说什么。他低下头解衣服。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走到他面前帮忙。 「不用。」姬无镜拍开她的手,「你出去吧。」 顾见骊觉察出姬无镜神情恹恹,她已然知道姬无镜经常会忽然没精打采,懒得理人。也是,他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顾见骊巴不得不用帮他更衣,忙说:「好,那我去看看季夏将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姬无镜没说话,继续脱着衣服。 「我把干净衣服放在桌子上了。」 姬无镜还是没理她。而顾见骊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将自己脱光,转身进了浴桶。 顾见骊匆匆离开。 姬无镜泡了很久,才精神好些。他看一眼顾敬元的衣服,冷嗤了一声。 谁稀罕穿那老东西的衣服。 他走到衣橱前,准确找到放着顾见骊衣服的那一格,翻出顾见骊的襦裙。 平时白日里,顾见骊跟着姐姐去酒楼,也是在酒楼吃过了晚饭才回来。所以顾敬元和陶氏并不等她们回来一起吃。下午的时候,顾川还在家里,那孩子心不在焉记挂着顾在骊在酒楼不安全,傍晚跑去了酒楼。顾见骊眼下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让姬无镜和父亲、陶氏一起用晚饭,她实在是担心这两个人再吵起来。 她想来想去,想先去问问父亲的意思。 顾见骊还没走到,陶氏便把她拦了下来。原来是顾敬元那里刚来了客人。 顾见骊望一眼正厅的方向,问:「又是谁过来了?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怎么都没听见响动。」 陶氏指了指小门的方向。顾见骊了然,必然是偷偷摸摸过来,不能引起注意的人物。 顾见骊知道一直有人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对了,你跟我过来。挑一块花色。下午给你父亲做衣服,忘记让你挑了。」 陶氏将顾见骊带到偏房,让她挑一块布料。 「您又给我做衣服。」顾见骊感激地微笑着。 「我这手艺肯定是赶不上锦绣坊的,没你先前的衣裳好看。凑合穿,不嫌弃就好。」陶氏说。 「怎么会嫌弃,我高兴还来不及。」顾见骊说着,摸了摸桌子上衣服,那是陶氏刚给顾敬元做好的寝衣。不算多好看,但是针脚细密,穿着肯定舒服。 顾见骊不由想起姬无镜没有寝衣。昨儿睡时,他穿着里面的中衣。可刚刚都换了下来,也不知道今晚他穿什么睡才好。顾见骊考虑着她是不是该给姬无镜做一身。不过即使做,今晚肯定是来不及的。恐怕又要拿一套父亲的寝衣给姬无镜穿。 「你是想喊你父亲吃饭吧?」陶氏说,「你父亲那边不知道还得什么时候,你和姬五爷先吃吧。他不是还带了两个孩子?又是病人又是孩子的,那可饿不得。」 顾见骊想想也是,她在陶氏这里多留了一会儿,和她一起做了些针线活,约摸着姬无镜快洗完了,她才回去。 浴房里空着,姬无镜已经不在那儿了。 第64章 顾见骊折回房中,四方桌上摆了两盘菜,都用碟子盖着保温。想来季夏还在厨房里忙剩下的饭菜。 顾见骊推开里间的屋门,说:「五爷,等下就可以吃了。」 话音刚落,顾见骊愣住了。 姬无镜懒散靠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支顾见骊的木簪。他穿着一件顾见骊的红色交领长衫,因为不合身,并没有系上系带,两片衣襟随意搭着,露出些许白色的胸膛。他本就肤白,鲜红衣衫映衬之下,白如玉瓷。 他下身穿着顾见骊的红裙,比长衫的色泽更为浓艳,如火似血。这条裙子本是顾见骊的齐胸曳地裙,穿在姬无镜身上,只从腰起,仍旧长度不够,露出姬无镜白_皙的脚踝和长脚。红裙勾勒出姬无镜裙下两条大长腿随意懒散的站姿。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手中的木簪上。半湿半干的墨发未梳未拢,随意垂落,其中一绺儿贴着他的脖侧,垂落于白与红之间。 姬无镜慵懒撩起眼皮,慢慢抬眼看向顾见骊,挑起的眼尾堆出风情,泪痣近妖,活色生香。 顾见骊惊了半晌,恍惚觉得姬无镜若是女儿身,永安城或许就没有什么安京双骊了。 「可好看?」姬无镜笑问。 顾见骊摇头,小声说:「你不能穿这个……」 「我是问你好不好看。」姬无镜纠正。 顾见骊不得不承认地点了头,她又说:「好看是好看,可是……」 「可是什么?」姬无镜收了笑,眸色瞬间带了冷意,「你不仅穿过我的衣服还剪了。我怎地就不能穿你的?」 「能、能……」顾见骊下意识地小声回话。只因姬无镜忽然收了笑冷若寒冰的样子着实阴森可怕。 可一想到等下要和两个孩子一起吃饭,顾见骊不得不又一次硬着头皮开口劝:「我不是给你准备了父亲的衣服吗?没有穿过的,肯定比我这个合身些。」 顾见骊偷偷瞟了一眼姬无镜的脸,迅速移开视线。 姬无镜侧过脸,扯起一侧衣襟拉到鼻前,随着他的动作,胸膛大露,「把你的衣裳穿在身上就像抱着你一样。」 姬无镜赤脚朝顾见骊逐步走来,随着他的走动,长衫浮动裙影轻晃。顾见骊迅速低下头不去看他若隐若现的胸膛,视线却落在了姬无镜的脚上。 姬无镜立在顾见骊面前,低下头瞧她,似笑非笑语气莫测:「可惜,还是不如抱着你香软。」 顾见骊心跳快了一瞬,忽然开口:「抱着我就可以换下我的衣裳了吗?」 话一出口,顾见骊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娇娇软软的「呀」了一声,指尖儿捂住了自己的嘴。 姬无镜顷刻的意外之余,笑得开怀。他弯下腰来,与顾见骊平视,含笑望着顾见骊的眼睛,低声问:「想让叔叔抱?」 「不、不是……」 姬无镜压低声音:「可是叔叔想抱你。」 顾见骊心慌意乱,偏偏这般近的距离让她更是心慌。她胡乱地伸手去推,手心却贴在姬无镜的胸口,那小小的凸点划过她掌心,灼得她手心发烫,迅速收回手。 「你、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我不管你了!」顾见骊红了脸,转身往外逃。 姬无镜不紧不慢地向前迈出一步,轻易揽住她的纤腰,在顾见骊身后抱住了她。 他将下巴抵在顾见骊的肩窝,侧过脸,近距离地看着顾见骊泛红的脸颊,慢悠悠地问:「脸怎么红了?」 「热、热的……」 「哦——」姬无镜拉长了音,「看来是热了,要不要把衣服脱了?」 姬无镜环抱着顾见骊纤腰的手放在她腰侧的系带上,慢悠悠地将她系带的两条垂绳缠在修长的手指上,故意逗着她。 顾见骊抿唇,几不可见地嘟了下嘴,小声说:「叔叔,我饿了。」 姬无镜望着顾见骊的侧脸沉默下来。 他沉默着,顾见骊却不安着,心里敲着小鼓。顾见骊试探着抬手,小心翼翼地拉住姬无镜的手腕,软着声音说:「不要戏弄我了,我们去吃饭吧?我听见季夏摆盘了……」 姬无镜忽然轻笑了一声,他离得那么近,吹得顾见骊颈间痒痒的,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姬无镜曲着食指,在她泛着红的脸颊上轻轻刮过,说:「下次直说你要吃饭,不许嗲着嗓子跟叔叔喊你饿了。」 哪里有嗲——顾见骊在心里悄悄反驳。 「有区别吗?」顾见骊问。 姬无镜松开了顾见骊,直起身来,笑:「区别很大,谁知道你想吃什么……」 姬无镜微眯了眼打量着顾见骊,舌尖轻轻舔过牙齿。 望着顾见骊茫然懵懂的眼眸,姬无镜默了默,接了一句:「等你长大就懂了。」 顾见骊不解地皱着眉头。 姬无镜笑笑,走出去吃饭。顾见骊也不再多想姬无镜刚刚说的话,跟了出去。 季夏端着菜进来,瞧见这般打扮的姬无镜,吓得一哆嗦,手中的菜差点落地。她把菜放下,赶忙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出去。她再次端菜进来时,不由悄悄打量了几次姬无镜,心下一阵胡思乱想。 姬星澜和姬星漏显然也对姬无镜这般打扮有些意外。不过大概是因为他们年纪小,并没有像成年人那般觉得这样做不对。 姬无镜望着两个孩子,含笑问他们:「可好看?」 姬星澜和姬星漏认真看了姬无镜好一会儿,才重重点头,齐声说:「好看!」 第65章 姬无镜开怀大笑,兴致浓浓。 坐在对面的顾见骊忽然也跟着弯起嘴角来。她心想姬无镜这人也真的很容易满足,别人夸他好看,竟能开心成这样。 刚刚吃完饭,栗子竟然从广平伯府赶了过来。她说话向来不完整,只能说简单的句子。顾见骊仔细听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原来是宫里给姬无镜送来了赏赐的东西。栗子只记得有一些药材,其他东西不记得了。 姬无镜没怎么当回事。 顾见骊看一眼姬无镜,暗想似乎要不了几日就要回广平伯府了。而且元宵宴也日渐近了。想到元宵宴,她又不由蹙了眉,她怎么觉得姬无镜根本就没有明确答应带她去或者拒绝她呢? 栗子既然来了,也没让她立刻回广平伯府。让她跟季夏住在一间。姬星澜几日没见栗子,缠着栗子说话,姬无镜直接让姬星澜和姬星漏今晚和栗子住一块。 陪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时辰不早准备歇下了。顾见骊叮嘱栗子明儿个一早回一趟广平伯府给姬无镜和两个孩子那些衣服过来。 顾见骊有些犯难地走到姬无镜面前,说:「晚上你穿什么?我给你带了父亲的寝衣来。是新的,父亲没有穿过的。」 「不要。」姬无镜坐在床边,还在低着头玩顾见骊的那支木簪。 顾见骊耐着性子哄他:「我的寝裤不是裙子,你穿不下的。还是穿我给你带过来的这件吧?」 「不要。」姬无镜还是这两个字。 「那你穿什么呀?总不能穿着身上这身去睡呀。」顾见骊说。 「不穿。」姬无镜口气随意。 「我不管你了!」顾见骊把怀里抱着的青色寝衣往床头小几上随意一放,果真不再管姬无镜,踢了鞋子上床,面朝里侧侧躺着。 没多久,她听见坐在床边的姬无镜下了床,吹熄了屋内的灯,重上了床。 可让顾见骊没有想到的是,姬无镜说的「不穿」竟然是真的不穿,什么都不穿。 也不是第一次与姬无镜同床,顾见骊也渐渐没了那种别扭的窘迫感。甚至,她也做好了准备,等着姬无镜凑过来,把她当成枕头抱在怀里。 可是她等了一会儿,姬无镜都没有动静。身后的姬无镜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不存在。顾见骊不由奇怪。想起最近两日姬无镜又咳了血,顾见骊又不自觉担心起来。之前林嬷嬷不是曾说过,姬无镜几次忽然昏过去。 他不会又…… 顾见骊一惊,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姬无镜。 太黑了,她看不太清。 顾见骊又动作轻缓地抬起上半身凑到姬无镜脸前,想看看他是否安好。她刚凑到姬无镜脸前,姬无镜忽然开口:「做什么?」 顾见骊吓了一跳,撑着身子的手一软,眼看着就要跌到姬无镜身上,她胡乱伸手一撑,掌心刚好落在姬无镜胸膛。她慌张缩回手,迅速躺好,小声说:「没什么,瞧瞧你可睡着了……」 她把手藏在被子里,纤细的手指握起又松开,再握起。她刚刚好像抓了一把温滑的肌肤…… 他、他上身居然是什么都没穿的…… 顾见骊心里忽地一慌。 姬无镜转过身来,探手伸进顾见骊的被子,准确无误地握住了顾见骊仍旧有些发僵的手。 「没有叔叔抱着睡不着?」姬无镜轻笑,语气带着丝戏谑。 他无声凑过来,如暗夜里潜近的毒蛇。当顾见骊觉察时,姬无镜已经靠得极近。他上半身微微抬起,被子滑下去,露出他的双肩与大片胸膛。 顾见骊撞见姬无镜的锁骨,迅速垂下眉眼,心中惴惴,她强自镇静下来,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五爷,傍晚的时候瞧着天色,下半夜又要落雪的,您盖好被子,可别着凉。」 虽是夜间,可姬无镜在黑暗中的视力极佳。他饶有趣味地欣赏着顾见骊含羞带怯的脸,慢悠悠地说:「今日被你袭胸两次,是不是抓回来才公平?」 触摸到姬无镜胸膛的手心开始发烧,又因为姬无镜的话,顾见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双手捂住胸口。 可是她忘了姬无镜握着她的右手,竟亲自将姬无镜的手送到了胸口。 顾见骊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姬无镜修长手指贴在她的胸脯。她轻轻「啊」了一声,迅速推开了姬无镜的手,胡乱抓起被子裹住自己,身子使劲儿向后缩,直到后背抵在墙壁上。她的动作实在太快,脑袋撞了一下墙。在寂静的夜晚里,「咚」的一声。 疼得顾见骊迅速红了眼眶。 一片漆黑里,顾见骊听见姬无镜低沉的笑声。 姬无镜的手伸过来揉着顾见骊的后脑。他问:「很疼?」 顾见骊只想姬无镜早些松手,所以说:「不疼的……」 姬无镜「哦」了一声,如顾见骊的愿松了手。可顾见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姬无镜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扯起嘴角笑了笑,说:「你说的没错,是怪冷的。」 顾见骊只觉得身上的被子被掀起,下一瞬,她已经被姬无镜拽进了他的被窝,她的被子落下来,落在两个人身上。 顾见骊抬手抵在姬无镜胸前保持着距离,却又在再一次摸到姬无镜胸膛而慌得松了手。 姬无镜轻笑了一声,他略疲惫地又懒懒打了个哈欠,合上眼说:「睡觉。」 没有手抵挡着,两个人的距离忽得拉近,紧密相贴。顾见骊规规矩矩地将上面的那只手背在身后,下面那只手似乎放在哪里都不合适。若放在身前容易不小心碰到姬无镜赤_裸的胸膛,顾见骊便想着把那只手缩回被子里。 然后,她就摸到了一个软软的古怪东西。 什么东西?被子里有虫子不成? 顾见骊怔了一下,甚至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软软的大虫子迅速生长。 顾见骊瞬间缩回手,吓得脸都白了。 第6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我不是故意的!」顾见骊的声音是发颤的。 姬无镜「唔」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他笑,问:「好玩吗?」 顾见骊摇头,小声重复:「我不是故意的……」 姬无镜口中发出一声古怪的「嘶」音,他拖长了腔调,语气莫测让人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笑:「真是哪儿哪儿都被你看了摸了,亏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顾见骊第三遍重复,颤声里带着一丝慌张的哽咽。 「古人言吃亏是福,我不介意。」姬无镜古怪地笑了,他握住顾见骊的手探入被中,把她的手送过去,「玩,给你玩,怎么捏都成。」 「不、不……」顾见骊拼命地往回缩手。 姬无镜并没有用力握她的手,让她轻易将手抽了回去。 顾见骊坐起,双手紧张地背在身后。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交握,一冷一热。 姬无镜没说话,慢悠悠地轻叹了一声。 听见姬无镜的这声轻叹,顾见骊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她抬起眼睛望向姬无镜。那颗慌张又窘迫的心竟然慢慢平静下来。 顾见骊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相攥,她五官揪起来,陷入挣扎犹豫。她好像考虑了一百年那么久,又好像只是思考了一瞬间。 她声音小小,却十分平静地问出来:「五爷,你是想圆房吗?」 本已经重新合上眼的姬无镜重新撩起眼皮,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使劲儿攥了一下后腰的衣料,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放下来,垂在身侧,她缓缓垂下眼睑,温声细语地低声说:「我愿意的……」 ——如果这是为人妻的责任,她愿意。即使这场婚事不过一场陷害阴谋,并非她所愿。 当顾见骊说出她愿意的那一瞬间,那个昔日柳下少年郎的眉目忽闯入眼帘。 顾见骊使劲儿闭了下眼睛,将别人的音容笑貌赶离。她重新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眼中已将所有的湿意逼了回去。她抬眼,坦然而又真诚地直视姬无镜。亦或者说,等待着。 姬无镜舔唇,望着顾见骊的那双狐狸眼中毫无情动。 「没意思。」姬无镜笑,口气随意。 过了好一会儿,顾见骊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身侧紧紧攥着被子的手逐渐松开,那紧紧绷着的双肩也缓缓放松下来。 姬无镜看见了。 他没心没肺地笑笑,拍了拍床榻,说:「不玩了,叔叔真的困了。睡觉。」 顾见骊又软软「哦」了一声,重新躺下来,担心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她动作轻柔地转过身,背对着姬无镜。 顾见骊檀口微张,想说什么,可是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连一声「五爷」也没能喊出来。那原本被逼下去的泪却毫无征兆地忽然滑落,沿着眼角滑落青丝里,又沾在枕上。 姬无镜打着哈欠,伸手一捞,将顾见骊捞到怀里抱着,顾见骊乖巧又温顺地任由他拥着。 姬无镜将脸埋在她的后颈,蹭了蹭,说了声「香」,又笑笑。 姬无镜很快满足地睡着了,可是顾见骊完全睡不着。 穿了盔甲的大虫子贴在娇臀,火燎一样。 顾见骊一动不敢动,因那只穿了盔甲的硬虫子让她僵在那里,如何得睡? 长夜漫漫,异常难熬。 听着身后匀称的呼吸声,顾见骊茫然地睁着眼睛,在心里盼着谁可以来救救她。谁又能从天而降救她?谁也不能。她蹙眉,只盼着这漫漫长夜早些过去。 最后,顾见骊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醒了过来。醒来时,两个人还保持着昨日睡时的姿势。顾见骊轻轻将姬无镜搭在她细腰上的手挪开,从他的怀里逃出来。 她掀开被子下床,也不穿鞋子,双手拎着鞋子,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姬无镜一如既然地起得很迟。他起来时,栗子已经回了一趟广平伯府,不仅拿了些姬无镜和两个孩子的换洗衣服,还将姬无镜的轮椅也一并带了过来。 姬无镜懒散坐在轮椅上,慢悠悠吃着鱼粥,看着顾见骊蹲在姬星澜面前给她整理着衣服。 姬无镜又移了视线,看向姬星漏。姬星漏站在凳子上,往下跳。跳下来之后又爬上凳子,再往下跳。无聊的游戏,却乐此不疲。 顾见骊给姬星澜整理好外面的小棉袄,站起身。她回头望了一眼姬无镜,姬无镜已经换上了他自己的雪色衣袍。他穿着自己的衣服比较像正常人了,顾见骊松了口气。 她不经意间瞥见姬无镜是赤着脚的。 多冷啊。 她转身进了屋,拿了姬无镜的鞋子出来,蹲在姬无镜面前给他穿鞋袜。 「不想穿。」姬无镜缩回脚。 蹲着的顾见骊一个不稳,向后跌去,跌坐在地。 顾敬元进来时,刚好看见这一幕。 「好啊你!居然敢踢我女儿!」顾敬元大怒。 顾敬元今早起来晨练,无意间听见姬星澜和姬星漏两个孩子一脸骄傲地跟顾川夸赞姬无镜穿着顾见骊的裙子有多好看。顾敬元忍不住做了回偷听的小人,越听越震惊。等到姬星漏和姬星澜回去之后,他又把季夏叫过去,仔细询问了一遍。确定了姬无镜竟真的那般不成体统,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升。 「父亲,不是的,他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的。」顾见骊急忙起身,迎上顾敬元。 第6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走开!」顾敬元将顾见骊拉开,指着姬无镜怒不可遏:「说什么都没用,我忍不了你这个疯子糟蹋我闺女!当年西厂那些阉狗怎么不把你也阉了!」 姬无镜皮笑肉不笑:「阉了照娶,那你闺女嫁个太监岂不是更惨。」 顾敬元指着姬无镜的鼻子,喘了半天,气血翻涌,气得脸都白了,最后憋出一句:「你喝的毒药不够毒啊,再喝一瓶吧你!」 姬无镜侧着身,手肘搭在轮椅扶手上,一手支着下巴,懒洋洋地说:「小婿每日忍受病痛之苦就为了他日为岳丈大人披麻戴孝,怎敢在您辞世前先走,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是太不孝了。」 顾敬元冷笑,道:「我是不是要夸夸你孝顺啊?乖儿子。」 「诶,好爹。」 顾敬元盯着姬无镜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恨得牙根痒痒。天下男儿怎能有如此不要脸不要皮之人?他多年前就与姬无镜相识,打过几回交道。两个人你来我往,都让对方吃过亏。顾敬元还记得当初曾感慨——君子不与小人斗,姬昭此人远离方为上上策。 他可没想到自己想法子远离的人今日竟成了女婿,天天杵在面前气他。为了女儿,他还不能举刀砍人。真想将这个混物赶走,但又知道赶走了他,他的小囡囡又要跟着走。顾敬元哪舍得女儿? 这个憋屈。 「我且问你,你昨日是不是不成体统地穿了女装?」顾敬元斜着眼看姬无镜,那股子嫌弃劲儿啊,说出这话都嫌硌嘴。 姬无镜「嗯」了一声,笑:「以前竟不知光腿穿裙子这般舒服,可惜裙子太小。怎的,岳丈大人想赠小婿一套尺寸合适的?真是好爹,小婿感激不尽。哦对了,我喜欢红衣。」 顾敬元瞪圆了眼:「你还想穿?还想穿到外头不成!」 顾见骊瞧着父亲这样,实在是怕他气坏了身子。忙挽住父亲的胳膊,说:「父亲,最近街市热闹,我和五爷带几个孩子出去转转。」 顾敬元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姬星澜眨巴着眼睛望着顾敬元,很是乖巧,姬星漏倒是用一种恶狠狠的目光瞪着顾敬元。顾敬元心想这不愧是姬无镜的种,除了长得不像,性子一样的歪。 不过他还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忍着脾气对顾见骊说:「带两个孩子去玩也就罢了,推着个残废干什么?」 顾见骊本意不是带两个孩子出去玩而是把姬无镜支开,她能说实话?只好说:「我瞧着今儿天气好,身体弱才该出去转转,晒晒太阳,多接触人气。」 顾敬元哪里不明白小女儿的心思,也只好装成不知道,瞪了姬无镜一眼,转身愤愤离开。 顾见骊让季夏给姬星澜和姬星漏找了小棉袄穿上,她又重新蹲在姬无镜面前,说:「要出去了,不能不穿鞋袜的。」 给他穿好鞋袜,顾见骊起身绕到他身后帮忙推着轮椅。轮椅刚刚被推出小院,顾见骊弯下腰来,凑到姬无镜耳边用一种带着央求的语气,小声说:「父亲脾气一直不太好,他今日说的过分了,你不要介意。」 姬无镜看着跑在前面的姬星漏,没怎么在意顾见骊说的话。 顾见骊以为他还在生气,只好又说:「你要是真的喜欢,我给你做一身裙装就是了。别生气了……」 姬无镜惊讶地侧过脸,看向顾见骊,对上一双干干净净的真挚明眸。 姬无镜眼中一闪而过的讶然被他压了下去,他重新没心没肺地扯起嘴角笑了笑,口气随意:「没生气。任谁一觉醒来多了个我这样的女婿都要气死。」 顾见骊垂下眉眼,带着丝歉意的小声说:「是我没做好,没有和父亲说清楚。让他误会你了。」 「跟你没关系。我和你父亲十几年前就这么说话的。」姬无镜随手敲了敲顾见骊的头,他眼中的笑意却收了起来,多了几分难得的沉色思量。 还是正月里,各城各镇的街市都很热闹,何况是天子脚下的皇城。 顾见骊给姬星澜和姬星漏买了好些好玩的玩具,跟在后面的长生拎满双手。 顾见骊又去了笔墨斋,认真挑适合小孩子用的笔具。姬星漏和姬星澜不能再拖了,必须要请先生好好教识字读书。 路过一间绸缎坊,顾见骊停下来,让姬无镜和两个孩子等在外面,她一个人进去挑选布料。 等了好久,姬星漏翻白眼:「挑块布也这么慢,女人真麻烦!」 姬星澜不爱听,揪着小眉头说:「不要这样说呀。她刚刚给你买小弓也挑了好久的!」 姬星漏扭过头去。 顾见骊抱着一深一浅两匹红色的布料走出来,对姬无镜弯起眼睛笑,问:「哪个颜色好一点?」 ……真的去挑布料给他做裙子了? 傻姑娘。 姬无镜无奈地深看了她一眼,随手指了一个。 对街不远处的一间茶肆里,章一伦神色不明地盯着姬无镜,他是如今玄镜门的代门主。 「门主的气色瞧上去好了不少。」章一伦开口。 身旁的赵江望了一眼姬无镜,说:「又是宫里的太医,又是纪先生亲自调理,门主气色好起来也正常。可是当时出任务,门主误食了那种毒药,根本就没药可解。不过吊着口气续命罢了。」 赵江察言观色,笑眯了眼,奉承:「如今您虽然只是代门主,可门中多少人已经把您当成门主来看。玄镜门早晚是您的。」 他狗腿地给章一伦倒了一杯热茶。 章一伦抿一口茶,笑,说:「日后这种话休要再提。」 赵江小斗眼转了转,偷偷琢磨了一下章一伦的意思,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傍晚落日西沉,顾见骊担心过一会儿要变冷,没敢拖延,带着一病两幼回家了。回家之后,她将姬无镜和两个孩子安置好,匆匆去了父亲那里。 「父亲,我给您买了您往日爱吃的酱肉。我去的时候好些人排队,差一点没排上呢。」顾见骊蹲在顾敬元面前,仔细给父亲捏腿,「父亲的腿可还疼?」 顾敬元乜她一眼,到底是不会跟自己闺女生气,只有心疼。顾敬元拉了她一把,指指身侧,说:「坐吧。想说什么直说。」 顾见骊温声细语:「您别跟五爷置气了,他一直都是那样的,不是针对父亲。我女儿不好,没有好好与他说。」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你与他说什么?他会听你的?」顾敬元冷哼了一声,「你也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我和他十几年前认识的时候就这么呛。」 顾见骊蹙眉,怎么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顾敬元看了顾见骊一眼,又接一句:「带病人出去逛,好像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病人似的!」 顾见骊一怔,忙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五爷是中了毒,时日无多。父亲是外伤,是可以养好的……」 顾敬元笑了。女儿言下之意姬无镜那个狗东西会先死啊! 这憋了一下午的气愤就这么慢慢消了。 可是顾敬元一想到自己的闺女插在那么一坨牛粪上,心里又不舒坦起来。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见骊,我听说姬绍那小子去了边疆。你老实与父亲说可恨姬绍?」 顾见骊摇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不怨的。他没有能力护住这段婚事,我亦没有能力护住,又如何有资格怨他。别人的庇护该感谢,可又不能因着别人没能护我而心生怨恨。别说他一无所知,就算他退缩避难,我亦是不怨的。」顾见骊温柔笑起,「三郎年少高中,不论品性还是学识能力都不差,只差在品性太过纯善没经过事儿,去边疆磨砺一番也好。若性子沉稳下来,他日必前途似锦。」 顾敬元听着女儿温声细语的善,沉默片刻,又问:「那你心里可还有他?」 顾见骊微怔,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慢慢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指尖儿,温声道:「不能有的。」 不能。 顾敬元长叹一声,道:「你这性子啊,太像你母亲。」 顾见骊对母亲没什么印象,她抬头望向父亲。 顾敬元发现不过小半年,小女儿的五官长开了,比她姐姐更像她母亲了。美人倾城是幸事,亦是祸事。顾敬元只盼着两个女儿的命不会像她们母亲那般流离。 顾见骊起身,说:「父亲,那我先回去了。」 「见骊,你是不是想在元宵宴的时候跟姬昭进宫见你姨母?」 顾见骊愣住了,这事儿她谁都没说,没曾想被父亲猜到了。她仔细瞧着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父亲不想我去吗?」 「你想去就去吧。」顾敬元叹了口气,「你姨母也是个可怜人。」 顾敬元犹豫了片刻,又说:「进宫之后,做什么事情别瞒着姬昭,与他说一声。这人虽然是混的,但是只要你不骗他不害他不生异心,他会不会害你看他心情,但是他一定不准别人动你一根手指头。」 顾见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没有听错吧?父亲居然帮姬无镜说话? 顾敬元看着女儿这个表情,挥了挥手,口气不善:「赶紧走吧!」 「那女儿先回去了。」 看着顾见骊离开的背影,顾敬元又开始生闷气。当年东厂那些死太监们怎么没把姬昭这个混物给阉了?都怪前太子给拦了下来! 顾见骊从父亲那里出来,天色已暗。她望着天边爬起的月,翘起嘴角。只因父亲刚刚帮姬无镜说好话。她心里想着父亲也不是那般厌恶姬无镜。 顾见骊回了房,姬无镜朝她招手:「过来。」 随着他的动作,指间银光闪烁。是针。 顾见骊一惊。他、他又要干嘛? 顾见骊小步挪到姬无镜面前,问:「五爷,你拿着针做什么?」 姬无镜把针递给顾见骊。 「来给我扎个耳洞。」姬无镜偏过头,捏了一下左耳。 顾见骊摇头。 「不扎不进宫。」 顾见骊看了看手里的针,说出理由:「姑娘家的耳洞都是在很小的时候扎,那时候耳垂薄,现在耳垂长厚了,再扎会疼的。」 原来不是因为不成体统。 姬无镜笑着重复:「不扎不进宫。」 顾见骊拧了眉,软着声音再劝:「不仅是因为疼呀。现在天冷伤口会冻伤的,发炎了可怎么好?」 顾见骊还有个顾虑没好意思说出来。她见多了姬无镜咳血,总觉得他体内血不多了,最好还是少流点血…… 姬无镜冷着脸,略阴翳地看着她。 「等天暖了我再给你扎好不好?」顾见骊妥协。 「不好。」 顾见骊愁得鼓起雪白柔软的两腮。 姬无镜瞧着她犯愁的样子可爱,故意逗她:「你要是不给我扎,我可给你扎了。」 「我已经有耳洞了!」顾见骊忙说。 「没事儿啊,再在上面扎上七个八个。来来来,把针给我。」 顾见骊急忙把捏着针的手背在身后,向后退了一步,提防地望着姬无镜,小声抱怨:「你这人怎么这样……」 虽然她扎耳洞的时候年纪很小,可也记得那个疼,也记得睡醒一觉来,粘到枕上的血迹。 第6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姬无镜做恍然状,笑:「你该不会是不敢下针吧?」 「才没有……」顾见骊说,「好,我给你扎就是了。我没给人扎过,扎坏了可不能赖我……」 「就赖。」姬无镜嬉皮笑脸。 顾见骊不理他,转身去了厨房,在粮袋中挑了两粒黄豆。回来后,她凑到姬无镜面前,将两粒黄豆放在姬无镜耳垂一前一后,手指反复磨着。 「这是做什么?」姬无镜从铜镜望着顾见骊弯下的纤腰。 「多磨一会儿可以将耳垂磨得薄一点,等下刺穿的时候减缓点疼。」顾见骊顿了一下,「我记得小时候听嬷嬷这样说过。」 减缓疼痛?姬无镜嗤之以鼻。他刚想让顾见骊不要这么麻烦直接下针,望着铜镜中顾见骊袅娜的腰臀,没说。 嗯,好看。 他以前竟然打过,简直……暴殄天物。就像鲜艳可口的桃子,是吃的,不是打的。 顾见骊弯腰站在姬无镜面前,磨着他的耳垂很久。其实她有点怕,毕竟没做过这个,心里没谱。她想多磨一会儿,磨得薄一点再薄一点,也是给自己个准备的时间。 可姬无镜的耳垂本来就薄。 看着姬无镜的耳垂被磨红,顾见骊终于讪讪收了手。 她悄悄吸了口气,将针放在蜡烛上反反复复烤着。她回忆着小时候听嬷嬷说过,下针刺穿的时候一定要快准狠,以最快的速度一下子穿过去,这样才不会那么疼。 顾见骊心里砰砰砰,竟比小时候自己被扎耳洞还要害怕。 「再烤针要弯了。」姬无镜说。 顾见骊「哦」了一声,挪到姬无镜面前,硬着头皮弯腰凑过去。她使劲儿捏着针,隔了好远用力刺过去,可是当就要碰到姬无镜耳垂时,又堪堪收了力度。 几次反复。 最近的一次碰到了姬无镜的耳垂,也只是碰到了而已。 她下不去手…… 「你弯腰站了这么久,累不累?」姬无镜懒懒散散问。 「是有点累,要不然下次……」 姬无镜直接将手搭在顾见骊后腰,用力往怀里一带,让她坐在他腿上。他笑着拍了拍顾见骊的后背,哄:「别怕别怕,缓一口气再来。」 「没怕的……」顾见骊捏着针又继续比量着。 姬无镜原本就猜到了她会这样,也正是想看她犯难的样子,才让她来下针,可没想到她比他想的还要胆子小。 姬无镜的耐心逐渐没了。 在顾见骊又一次捏着针比量的时候,姬无镜握住她的手送她一程。 顾见骊清晰听见银针穿透皮肉的声音。她的心尖尖儿跟着猛地颤了一下。 「然后呢?」姬无镜问。 「啊?」顾见骊呆呆望着他。 姬无镜问:「我耳朵上一直这样挂着根针?」 「不是。」顾见骊歪着头,将她耳朵上的耳钉解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姬无镜耳垂上的针拔_出,然后将自己的耳钉穿过去。 耳钉很简单,只是一个小小的圆点,圆点也不比小银棍粗出多少来。顾见骊没什么首饰,只是偶尔戴戴这个,防止耳洞长上。 顾见骊松了口气,她收回手,一滴血珠滴落,落在她的指腹。 姬无镜看了一眼,将她的食指含入口中,舔去那滴血。湿软的舌舔过指腹,顾见骊怔怔想——他也知道自己体内血少,流出一滴还要舔回去。 「澜澜!」姬星漏找姬星澜,他蹦蹦跳跳进了屋,看见顾见骊坐在姬无镜腿上,姬无镜咬着顾见骊的手指头,他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顾见骊顿觉尴尬不已,缩回手起身,慌声说:「也不知道星澜去哪儿了,我去看看。」 说着,匆匆往外走。 院子里,姬星漏冲她扮了个鬼脸,笑话:「羞羞羞!」 顾见骊还没说话呢,姬星漏扭头跑了。 顾见骊望着姬星漏跑远的背影,无奈地笑了。 姬无镜又在这儿住了两日,广平伯府就来了人请他回去。 正月里讲究多,广平伯府用的借口是正月里不宜在岳丈家久住。 实际上,广平伯府仍是不希望和顾敬元牵扯太多。 「这就走?」顾敬元大声问。到底是领兵多年的,一张嘴,声如洪雷,像吵架似的。 顾见骊点头,说:「女儿知道父亲心里不痛快,可是女儿已经决定了。」 顾敬元背转过身,不看她。 顾见骊望着父亲的背影许久,目光黯然下去。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选择回去无疑是让父亲难堪,打了父亲的脸。她明白父亲疼她才会依着她。可即使依了她,父亲心里还是不舒坦的。 第7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狠狠心,跪下磕了三个头。 「父亲,女儿先走了。」 马车辘辘而行,顾见骊垂着眉眼,没什么精神地靠在车壁。 「阿姊——」顾川在后面喊。 顾见骊立刻让车夫停下来,她掀开车窗前的垂帘,探出头去。 「怎么追来了?」顾见骊问。 「父亲让我把这个给你!」顾川气喘吁吁,把一个盒子递给了顾见骊。 「我还要去大姊那里。」顾川不太善意地看了一眼车里,「阿姊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们说!」 「好,阿姊知道。」顾见骊温柔地揉了揉顾川的头,「去吧,姐姐好惦着你了。」 看着顾川离开,顾见骊才将垂帘放下,打开盒子。 一支精致的双蝶流苏步摇躺在檀木盒中。 顾见骊一怔,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 忽就红了眼睛。 这是当初她为了给父亲买药当掉的那支步摇,也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件遗物。 步摇紧紧握在手中,顾见骊慢慢弯起眼睛笑起来,她这才真真实实感觉到那些失去的东西真的可能一件一件再回来。 「你怎么哭了?」姬星澜问。她眨巴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顾见骊。 顾见骊愣了一下,忙笑起,说:「没哭呢。」 姬星漏坐在马车里的长凳上十分不安稳,他嫌弃又颠又咯。 「哼。」他翻了个白眼,「哭就哭了呗,撒什么慌啊。我知道你也是因为颠得难受,又怪我和妹妹在这里碍事!」 顾见骊惊奇问:「我怎么能嫌你们俩碍事?你们俩碍什么事儿呀?」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姬星漏瞪大了眼睛,「要是我和妹妹不在车上,你就跑到父亲腿上坐着哩。哼,谁不知道被人抱着舒服。」 顾见骊飞快看了姬无镜一眼,收回视线瞪着姬星漏:「不许胡说!」 「哦——」姬星澜恍然大悟。「我和哥哥闭上眼睛不看,你不要不好意思呀,你别哭啦!」 她爬起来,双手捂住姬星漏的眼睛,自己也把眼睛紧紧闭着。她奶声奶气地说:「我们不看啦,你别害羞啦,别哭啦,抱抱吧!」 顾见骊哭笑不得。 她刚欠身,想要将可爱的姬星澜抱过来,姬无镜的手却先一步揽在她的纤腰,用力一带,就将她带进怀里。 顾见骊惊了,睁大眼睛望着姬无镜,示意了一下两个孩子还在一旁,低声问:「你干什么呀?」 姬无镜一本正经地说:「他们两个已经把眼睛闭上了,你别害羞啦,别哭啦,抱抱吧。」 「嗯嗯!」姬星澜在一旁附和。 顾见骊一窒,竟是更加哭笑不得。两个孩子四岁,姬无镜怎么看上去还不到四岁了! 对着姬无镜一本正经的脸,顾见骊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低声说:「不要闹了!」 姬无镜没看她,低下头拿过顾见骊手中的那支双蝶流苏步摇,说:「挺好看的。」 先是穿了她的衣裳,又用了她的耳钉,该不会是想梳妇人髻,连她的步摇都要抢去。顾见骊大惊失色,一下子抢了过来,将双蝶流苏步摇背在身后,警惕地瞧着姬无镜,一脸的堤防。她声音小小,有点心虚:「你要是想戴首饰,我给你买点别的……」 姬无镜深看了她一眼,翻脸把她从腿上推开,托腮闭目,不理她了。 顾见骊倒是松了口气,把双蝶流苏步摇仔细收好,然后开开心心地和姬星澜说话。 再回广平伯府,顾见骊的心境竟与先前不同。大抵是因为父亲已经醒来,她对姬无镜亦有了些了解。 回来之后,顾见骊刚将东西收拾好,叶云月就过来了。 顾见骊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叶云月是谁。 叶云月身后跟着个丫鬟,丫鬟抱着礼物。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美味冲喜妻》卷一 作者:拢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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