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太子府。 「啪——」 上好的古窑细瓷茶盏在青砖地上摔个粉碎,伴随着一道愤怒的男子声音响起:「是谁把这事情呈奏上去的?!」 身着常服的太子李靖涵站在堂中,一手指着地上跪着的几个官员,眼中几乎要喷出怒火来:「是你?!」 那官吏连连摇头,太子又指着旁边的那个官员,怒道:「那是你?!」 那官员状如鹌鹑,瑟瑟发抖,磕头道:「不、不是臣。」 剩下几人也纷纷磕头:「望殿下明鉴。」 「好,好!」太子瞪着眼,冷森森地道:「不是你们,难不成是孤?」 所有人立即齐声道:「殿下息怒。」 太子气得又摔了一个茶盏,破口大骂道:「真是一群没眼色的东西!蠢得如猪似狗!」 几名官员皆是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太子喘着气,一双眼睛恶狠狠扫过他们,道:「之前白松江的事情早就摆平了,该杀的杀了,该办的也办了,怎么今日又冒出来一个岑州知州之女?还把事情捅到了刑部,你们何不一五一十直接向皇上禀报算了?」 大堂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正在这时,跪在末尾的一个官员磕了头,道:「殿下息怒,臣等也不敢擅自做主,但从太高祖皇帝就有明令,登闻鼓一奏,则主司必须立即受理案情,不即受者,罪加一等,若敢阻拦,则一律重判,殿下,这状子是直达御案,臣等便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瞒着啊。」 「啪——」的一声,又一个茶盏摔了个粉碎,那官员额上顿时鲜血直流,太子表情阴鸷,冷冷地道:「还轮得到你来给孤背大乾律例?」 那官员不敢呼痛,更不敢伸手去擦额上的鲜血,只一味拼命磕头,连声道:「殿下息怒!」 太子这下倒是冷静了不少,横目扫过他们,道:「如今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你们平日里没什么本事,现在倒给孤出个主意,明日有祭祀,若是这事又恰巧捅到父皇那里,恐怕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空气安静了一瞬,烛火跳跃不定,这时,一名官员壮着胆子道:「不如我们先派人去一趟刑部,看能不能把消息压下来。」 「恐怕不妥,」另一人道:「刑部尚书应攸海乃是恭王殿下的人,咱们派人去,岂不是正好落了话柄?」 「那应攸海是刘阁老的门生,能否请刘阁老帮忙说一句?」 「应攸海此人向来软硬不吃,与刘阁老的关系也不见如何亲近,如何会听?」 「那你说……」 底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结果吵了半天,什么也没吵出来,倒是太子的脸色越来越黑,眼看有赛锅底的趋势了,那些官员也有所察觉,渐渐都住了口。 大堂里面安静无声,太子沉着声音:「吵完了?」 所有人都不敢吱声,这时,一个声音忽然道:「殿下,臣有一个主意。」 「说。」 太子转头望过去,却见正是那个被茶杯砸了的官员,他额角的血迹已经半干了,依旧不敢伸手去擦,磕了一个头,低声道:「殿下,岑州知州杜明辉乃是畏罪自杀的,此事已是公论,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无半分疑点,这个敲登闻鼓的女子自称是杜明辉之女,她就真的是了吗?」 太子的眼睛一动,道:「你继续说。」 「是,殿下,」那官员额角触地,道:「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要挑事,白松江决堤一事在十日前已了了,皆是因为岑州一带的官员欺上瞒下,贪墨无度,将修河道的三百万两公款挪为私用,皇上圣明,如今该查办的查办,该杀头的也已经杀头,这时候又冒出来一个什么岑州知州之女来喊冤,她早先做什么去了?以臣浅薄之愚见,此女子必是心怀不轨,受人指使,要搅起浑水啊!」 他话音一落,原本静静燃烧的灯烛劈啪爆出了一个灯花,在寂静的空气中令人心惊,太子的眼睛瞥去,只见那琉璃盏上的烛火已经恢复如初,他转过眼来,沉声道:「你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孤就必不能让父皇受此等小人蒙骗了。」 几名官员忙恭敬道:「是,殿下一片孝心可嘉,皇上必然会深感欣慰。」 「行了,」太子摆了摆手,道:「孤心里有数了。」 他说完,态度又缓和了下来,半点不见方才的歇斯底里,和颜悦色地对那名砸破头的官员道:「方才孤也是一时情急,李侍郎万莫见怪。」 那官员立即就坡下驴,磕了头恭声道:「臣惶恐,为殿下分忧,本是臣的分内之事。」 太子的脸色越发好了,亲自将他扶起来,道:「这确实是孤的过错,来人,去宫里一趟,将张太医请去李侍郎府上,为他看一看伤口。」 连忙有宫人从后面过了,奉命去了,那李侍郎感激涕零道:「多谢殿下,不过小伤罢了,不敢劳动殿下。」 太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实心实意为孤谋事,孤自然不能亏待了你,别说这伤口要治,孤还要赏你。」 他说着,又唤来一名宫人,吩咐道:「稍后将那一座珊瑚宝树也一并送去李侍郎府上。」 「是。」 太子朗声笑道:「这一座珊瑚宝树乃是去年年底北海省进献的,据说价值连城,万金难求,如今孤就将它送给你了。」 李侍郎顿觉受宠若惊,跪下来又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臣谢过殿下,殿下恩德,臣定当结草衔环以敬报之。」 第2章 「好!」太子大笑起来。 屋外夜已深了,月朗星稀,夜风吹过堂前的珍珠帘笼,将那些笑声和奉承的人声都吹得疏淡起来,远远得听不真切了。 而这一夜,那阵登闻鼓声不知惊动了多少人,让他们辗转难眠,反复谋划,也不知它究竟会在这京城朝局之中生出怎样的波澜来。 第二日一早,谢翎照例去了翰林院,施婳则是将院子周围收拾了一番,离开宅子去东市置办用品。 他们这宅子外表看起来十分气派,非富即贵,但是里面年久失修,自家事自家知道,施婳能做的,就是把他们用得上的地方收拾妥当,若哪一日谢翎的同僚上门拜访,也不至于叫人看了笑话。 来了京师这种地方,处处都要花银子,虽说谢翎之前将全部家当都给施婳,一共四百三十二两,不算少了,寻常人家恐怕一辈子都寻摸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但是施婳还是算得很仔细,从不胡乱花钱,该用的就用,不该用的绝不多花一个子儿。 买了些必需品之后,施婳又转去了医馆,倒不是买药,而是买了不少药材种子,准备拿回去找个地方种下来。 那医馆颇大,伙计接人待物也很是殷切周到,虽说来了客人不看诊不抓药,要买药材种子的,那伙计估计也是头一回遇见,问了掌柜之后,果然包了不少药种卖给她。 伙计笑着道:「只见有人来看诊抓药,还从未见人要过这些药种子的,姑娘您还是头一个,这些够不够?若是不够,我再去库房看看有没有。」 施婳笑笑,道:「够了,多谢你。」 她说着,将钱付了,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喊道:「杜姑娘,你等一等!」 那声音颇为熟悉,施婳心中一动,转头望去,果然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追了过来,前面走的那名女子,正是杜如兰。 邵清荣并没有看见施婳,只是跟在杜如兰身后,道:「杜姑娘你——」 杜如兰猛然住了脚,转过头去,拧着眉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邵清荣有些紧张,声音支吾道:「我不是看方才有人拦住你么?我……」 「不必你多事,」杜如兰冷着脸道:「方才多谢你了,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她说完,背着包袱转身便走,邵清荣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但是眼睛依旧跟着杜如兰走,直到女子消失在街角处,再也看不见踪影了。 「邵兄。」 一个声音传来,邵清荣觉得有些耳熟,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女站在医馆前,正向他望来。 邵清荣有些迟疑,盯着那少女看了又看,才惊诧道:「你是……施大夫?」 施婳笑了笑,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去了南市投亲么?」 邵清荣正惊奇地打量着她,听了这话,唯有苦笑道:「别提了,我把南市问了个遍,也没有寻到我三叔,一打听才知道,他们一家子去年年初就搬走了。」 施婳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邵清荣搓了搓鼻子,有些沮丧地道:「原本是想来三叔这里找个活计做,如今看来,只能回去老家了。」 施婳点点头,又问道:「方才那是杜姑娘?」 「是,」邵清荣颇为尴尬地道:「施大夫也看见她了?」 施婳自然看见了,他们跟着商队一路来到京城,纵然路上杜如兰不爱说话,但是十几日的路程,几人也颇为熟悉了,她好奇地问邵清荣道:「我方才见你似乎是在跟着她?」 说起这个,邵清荣以为施婳误会了什么,连忙摆手,涨红了脸道:「我、我不是跟着她……哎……施大夫,你别误会了,我是有缘由的。」 施婳看他那副着急得不知如何辩解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邵清荣叹了一口气,道:「我今日一早出来便碰见了杜姑娘,她被几个看起来十分不善的人围着,我便上去帮了她,后来杜姑娘要走,我有些不放心,便想问问她要去何处,我左右暂时无事,正好可以送送她,免得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招了贼人可如何是好?」 施婳听了,颔首道:「这倒也是,不过,我看杜姑娘似乎不太愿意?」 闻言,邵清荣又叹了一口气,道:「正是,杜姑娘的性格想必施大夫也知道,她不爱旁人插手她的事情,罢了,我……我若真的违拗她的意思,反倒落不着一个好。」 施婳道:「那就随她去了?」 邵清荣有些犹豫不决,看起来他是很不放心杜如兰的,但是杜如兰的拒绝也令他不敢轻易接近,如今施婳问出来,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唯有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反倒是施婳心中忽有所觉,问道:「你说杜姑娘被人围着,是什么人?看清楚他们的穿戴和模样了吗?」 邵清荣回忆了一下,迟疑道:「个个都很高大,穿得服饰很一致,不像是普通人……」 施婳心里一动,追问道:「他们长什么样子你可还记得?」 邵清荣仔细地回想着,慢慢地道:「长什么样子,还真记不太清了,啊,想起来了!」 他一锤手心,道:「其中有一个个子不太高的,嘴角有一颗大痣,留着胡须,看上去很不好惹。」 第3章 邵清荣说着,对施婳道:「当时因为是在闹市中,我大喊了一声,他们便退走了,不过我看他们那副模样,不像是轻易善罢甘休的人。」 确实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施婳的心略微一沉,邵清荣说的这个人,她有印象,太子府中就有一个侍卫,嘴角有痣,个子不高,但是办事很得太子心意,上辈子施婳见过他好几次。 太子的人找上了杜如兰,看来是昨天的登闻鼓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了。 施婳对邵清荣道:「我们先去找到杜姑娘,她恐怕会有麻烦。」 邵清荣啊了一声,有些紧张地问道:「施大夫也认为那些人会再找到她?」 施婳点点头,道:「不止会找到她,而且极有可能对杜姑娘不利。」 邵清荣一下子就严肃起来,道:「那我现在就得去追上她,万万不能让她一个人单独走了,若着了那些贼人的道,可如何是好?」 施婳道:「我方才见她往护城河那一路去了,那边一带大多都是客栈,她兴许就是去投宿的,咱们挨个问过去,或许能追上她。」 邵清荣点点头:「好。」 两人便一同往杜如兰离开的方向走去,正如施婳所说,那边是东市最靠上的一条街,临近护城河,此时正是六月间的清晨,清风吹拂而过,树荫摇曳,酒旗招展,河边有不少孩童正在嬉闹着追打,笑声清脆。 施婳和邵清荣一连问了三家客栈,也没有打听到杜如兰的行踪,邵清荣有些着急了,道:「杜姑娘莫不是已经被那些贼人……」 施婳忽然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紧接着伸手拉了他一把,两人侧过身去,正对着那河边的槐树,一群孩童正持着竹竿追打笑闹着,一派童真。 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朝这边传过来,步履匆匆,显然那赶路的人十分着急,他们一阵风似的从施婳两人身边经过,施婳不动声色地侧了一下头,眼睛余光便看见了那群人的穿戴打扮。 她的瞳仁微微一缩,方才她确实没看错,这些果然都是太子府的人。 直到那些人走远了,邵清荣才低声道:「施大夫,就是他们,之前拦住杜姑娘的就是这群人,他们竟然追过来了!」 他说着,有些着急地道:「我们得赶过去,万一,万一他们追上杜姑娘了就不妙了。」 邵清荣说完就要走,施婳却伸手拦了他一下,问道:「你现在追上去又有何用?他们几个人?你才几个人?」 邵清荣哑然,他几个人?他才一个,算上施婳也才两个,而方才那群人,足足有五个之多,若真是对上了,恐怕完全不占优势。 施婳快速地道:「你别着急,我们比他们先来一步,还未追上杜姑娘,他们又没有比我们多长两条腿,自然也是追不上的。」 邵清荣又问:「那我们要如何做?」 施婳道:「我们得抄近路赶到他们前面去,若是先他们一步找到杜姑娘,就更好了,而且……」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看杜姑娘说不定也是在躲这群人,她为人机敏,想必不会轻易被抓住的。」 或许是她的冷静传染了邵清荣,他也终于定下神来,点点头,道:「好,那我们这就过去。」 施婳摇摇头,道:「只你一个人抄近路过去,一般来说,这些客栈后面都会有一条窄巷子,你顺着巷子走,走到头的时候,这条街也就到头了,你速度快些,注意向店家打听看看杜姑娘有没有经过这里。」 邵清荣道:「那你呢?」 施婳道:「我就跟在他们后面,若是真的不巧撞见了杜姑娘,也好见机行事。」 她说着,又道:「你若是先一步找到了杜姑娘,就带着她去北市的一家玉宇楼附近,路上记得注意些。」 邵清荣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施大夫,那我先去了。」 施婳冷静地点头:「去吧,小心行事,切莫鲁莽了。」 「施大夫也要注意。」 邵清荣说完,便匆匆走了,施婳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她在河边站了站,目光投向前方的那几道人影,然后往前走去。 太子府的那几人虽然走得快,但是他们毕竟不知杜如兰的去向,每路过一家客栈,都要进去打听几番,施婳很快便追上了他们。 为着不被他们发现,施婳只远远跟着,看着他们询问着沿途的店家,因为看起来穿着不似普通人,那些店家伙计都不敢怠慢,有一说一,起先一直没有线索,但是眼看着这条街就要走到头了,施婳忽然看见一个店铺伙计伸手往前面指了指,嘴里说着什么。 她心里微微一紧,几步上前,想听得更真切些,正在这时,那群太子府侍卫中有一人敏锐地回过头来,望向了她。 他低声与其余几个同伴说了什么,便有两人转身向施婳走过来,目光好似鹰隼一边锋利,紧紧盯着她,施婳的脚便站住了,不再往前,而是静静地等着他们过来。 只有十来步的路程,那两个侍卫转眼便走近前,一人打量着她,声音不太客气地道:「你方才一直在跟着我们?」 施婳心里急剧地思索着对策,面上装出几分怯生生的模样来,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抱、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那两人听了,皆是对视一眼,另一人看起来脾气好些,问道:「你认错了谁?」 第4章 施婳心知自己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拖延时间,好让邵清荣追上杜如兰,将她带走,遂小声地向他答道:「我、我从前有个哥哥,后来因故失散了,我……我看这位大哥有些面善,所以才……」 听了这话,那两人面上将信将疑,原先发问的那个人伸手捅了捅旁边的同伴,不无调侃地道:「宁晋,想不到你还有个这么大的妹妹?」 那个脾气和善的侍卫答道:「没有的事,我在家里从小到大就是一根独苗,没有什么失散的妹妹。」 大概弄清楚了缘由,那名叫宁晋侍卫便转头对施婳道:「你认错了,我不是你的哥哥。」 施婳垂下眼帘,怯怯地道:「我、我知道了。」 「走吧,他们还在等着。」 宁晋扬了扬下巴,招呼一声,两人便往前面走去,施婳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那宁晋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大约是觉得她此刻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怜,鬼使神差地叮嘱道:「别再胡乱跟着别人走了,到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施婳垂下头去,慢慢地点点头,听着那几个太子府侍卫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快步往前继续走去,他们找杜如兰去了。 施婳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刚刚拖延的时间,如果顺利的话,邵清荣此时应该也找到杜如兰了,她方才的跟踪已经引起了太子府侍卫的注意,如果再跟下去,很有可能殃及自身。 施婳想帮杜如兰,但是前提是保全自己,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绝不能一开始就冒了头。 想到这里,施婳拎着竹篮,转身离开了这条街,她之前便与邵清荣约定的地点在北市的玉宇楼附近,不管他最终有没有找到杜如兰,施婳都要去那里和他碰个面。 施婳将东西放回了宅子,这才出发前往北市,玉宇楼是京师颇有名气的一个酒楼,位置也十分显眼,所以施婳并不担心邵清荣他们找不到这里。 等施婳到了时,日头已经到正午了,她转过街角,目光在长街的人群中逡巡,没有看见邵清荣,她只能放慢脚步,慢慢地穿过街道,意图让躲在暗处的邵清荣发现自己。 果不其然,才走过半条街,施婳便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她低下头去,却见那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娃娃,手里举着一根糖葫芦,稚声稚气地向她道:「姐姐,有个大哥哥找你。」 施婳心里一动,立即弯下腰去,小声道:「他在哪里?」 那男娃娃立刻道:「姐姐随我来,我带你去。」 他说着,便一溜烟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又回头看看施婳,招了招手:「姐姐来!」 施婳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自己,这才跟上了他,走了一段路,拐进了街角的一条巷子里,那巷子七歪八拐,偏僻得很,很快,那男娃娃便停下来,舔着糖葫芦道:「姐姐,到了。」 邵清荣正在那墙根下,旁边站着杜如兰,见了施婳来,他眼睛立即一亮,迎上前来,道:「你可算来了。」 施婳点点头,取出几个铜板来,递给那男娃娃,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看着他欢天喜地地跑出了巷子。 她这才转向杜如兰,道:「杜姑娘。」 杜如兰抿了抿唇,低声道:「今日的事,多谢你和邵公子。」 她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就不麻烦二位了。」 施婳望向她的眼睛,道:「杜姑娘是怕连累我们?」 闻言,杜如兰怔了一下,立即偏了偏头,刻意避开她的目光,道:「今日施大夫和邵公子也看到了,我身上有大麻烦,一时半会也无法与你们说清楚……」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总之,你们知道得越少越好,我杜如兰也并非那等不识好歹之人,日后若是有机会,今日的恩情,我必然会竭尽全力报答两位。」 她说完,便紧了紧身上背着的包袱,垂下眼,道:「就此别过。」 邵清荣忍不住叫了一声:「杜姑娘。」 杜如兰的背影顿了顿,但是并没有回头,紧接着很快便走出了巷子,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消失不见了。 邵清荣走了几步,已经看不见她了,只能回头望向施婳:「施大夫。」 施婳之前一直是沉默着,此时摇摇头,抬眼回视他,道:「杜姑娘是个做事果断之人,她不愿意,我们再如何也是枉然,说不定还会越帮越忙。」 邵清荣有些着急:「那就这样了么?我、我今天看那些人,绝非善类,他们必然还会再找上杜姑娘的。」 施婳却道:「你能帮她一次两次,还能帮她三次四次么?」 邵清荣一下子被问住了,别说他能不能,就是杜如兰本人也不愿意他们帮忙,他一时唯有哑然。 施婳却忽地想起了什么,慢慢地道:「这么说来,我们倒或许还能再帮她一回。」 闻言,邵清荣眼睛一亮,追问道:「施大夫,此话怎讲?」 施婳沉吟片刻,道:「我有个办法,不过恐怕要辛苦你一番了。」 邵清荣一口答应道:「施大夫但说无妨,我绝无二话!」 施婳听了,思索再三,将自己的办法说了出来,邵清荣自然答应照做,半点犹豫都没有,倒是施婳打量他几眼,若有所思,但是并不说什么,只是道:「你先去吧,最好的情况不过是杜姑娘无事,我们也能放下心了。」 第5章 邵清荣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施大夫辛苦了。」 「没事,」施婳摇摇头,意有所指地道:「我也是为了自己筹算,谈不上辛苦不辛苦。」 「啊?」邵清荣愣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什么?」 施婳没再解释,只是笑笑,道:「若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来寻我。」 「好。」邵清荣点了点头,道:「施大夫,那我先去了。」 他说着,便与施婳道别,很快也消失在巷口,没入人群中,施婳在安静的巷子里站了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离开了这条巷子,往自家宅子的方向走去。 北市热闹繁华,人群熙攘,车马如龙,施婳走在路边,这时,迎面有一辆马车驶过来,马车装饰精致富丽,看上去绝非一般人家能有的,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开来,生怕挡住了去路。 这也不知道是哪个达官显贵家的车驾,若是刮蹭了一下,恐怕不是马车有事,而是自己有事了。 施婳也随着人流往旁边让了让,此时,马车内,两名女子正在说话,年长些的那个女子向正中坐着的那个女子道:「出来玩,怎么不高兴?可是有人惹你不痛快了?」 听了这话,陈明雪侧了侧头,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道:「没有不高兴,也没有人惹我,是姐姐多心了。」 陈明妤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她伸手握住陈明雪的手,低声道:「雪雪。」 陈明雪略微抬起头来看她,眼底满是询问:「姐姐?」 陈明妤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挑了一个不咸不淡的话题,道:「王爷他……待你可好?」 陈明雪的视线有些游移,但还是慢慢地点了一下头,答道:「王爷挺好的,我也挺好的,姐姐不必担心。」 陈明妤只能道:「那就好,那就好……」 陈明雪短促地笑了笑,恰在这时,车帘子被风轻轻吹起,她的目光移向了车窗外,落在了一名女子身上,那女子似无所觉,径自往前面走着,陈明雪愣了愣,紧接着立即起身,将车帘掀开来,同时喊了一声:「停车!」 陈明妤不防她突然这般作态,颇有些吃惊:「雪雪,怎么了?」 陈明雪来不及回答她,等马车停下,便一把撩开车帘子跳了下去,张口欲喊,却已不见了方才那名女子的踪影,唯余人群如潮,她到了嘴边的声音硬生生咽了回去。 应该是看错了,婳儿她此时应该在苏阳城,怎么会来京城? 「雪、王妃。」 一个声音唤回了陈明雪的理智,她转过头去,却见自己的姐姐站在车旁,眼中带着几分担忧,不时将目光移向人群,似乎想窥见方才从这里走过去,引起她注意的那个人。 陈明雪笑了一下,走向她,解释道:「我方才似乎看见了一个故人,原是我在苏阳城认识的一个姐妹,不过,想来她应该不会来京城才是,是我认错了。」 陈明妤立即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 她一说完,陈明雪面上的笑容看起来愈发悲伤了。 「王妃……」 「时候不早了,先回王府吧。」 今夜无月,连星星也看不见了,出了宣仁门,便是东城,那里的街市十分繁华,有不少酒肆客栈,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所以街上也看不见几个人,唯有一排灯笼孤零零地照着。 还未到宵禁时候,宣仁门的大门依旧敞开着,斜对面有一座客栈,窗扇半开着,一个女子正站在窗前,悄悄往外看。 「笃笃笃……」房门被敲响了,杜如兰回过神来,警惕地道:「什么人?」 一个声音答道:「客官,你要的热水送来了。」 杜如兰伸手把窗扇合上,语气淡淡地道:「来了。」 她的手掩在袖子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然后走近了屋门,轻轻拨开了门栓,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客栈的伙计正端着一盆热水,站在房门外。 杜如兰握紧了手,将半扇房门推开,向那伙计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伙计笑了一声,道:「那客官,我替您端进去?」 杜如兰依旧警惕,拒绝道:「不必了,你放在地上便可,我稍后自己会来取。」 那伙计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没说什么,答应下来:「好嘞,那我就搁着了。」 他说着,弯下腰把木盆放下,正在这时,杜如兰心里突然一跳,隐约觉得旁边有一道影子倏然间晃过,她反应极快,一把将半开的门板合上,但是还未来得及上栓,便感觉到一股大力从门外冲过来,啪地一声,门扉硬生生将她的手臂撞开,霎时间麻了半截。 紧接着,三四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迅速从门外冲了进来,杜如兰立即后退,警惕地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些人正是今天早上当街拦着她的几个,其中一人开口道:「杜如兰?」 杜如兰又退了两步,短暂的惊慌之后,她勉强找回了几分镇静,道:「杜如兰是谁?你们找错人了。」 那人呵地笑了一声:「找的就是你。」 「带走!」 另外两人便上前来,他们行动迅速,动作划一,杜如兰终于有些慌了,声音紧张得变了调:「谁敢过来!」 第6章 她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将刀刃对着那几名侍卫,道:「这、这里是在皇城,天子脚下,你们竟然敢如此施为!」 那带头的侍卫笑了起来,不无轻蔑地道:「你也知道这里是皇城,水深得很,不是你这种弱女子能掀起浪的地方,别管她,带回去,上头发话了,死活不论!」 「是!」 正在那两个人欲伸手来抓杜如兰时,忽然,门外蹿进来一个人,他大喝一声,如平地惊雷:「你们想干什么?!」 那几人不防还有人黄雀在后,俱是愣怔了片刻,然而就是这短短片刻,便见那人手里抡起什么,劈头盖脑地向他们横扫过来,一人距离得最近,猝不及防,被扫了个正着,登时闷哼一声,飞了出去。 杜如兰心里震惊无比,那声音她岂能认不出来?正是邵清荣! 她来不及细思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便见邵清荣背后有一道人影悄悄靠近,杜如兰立即惊呼道:「小心!你背后有人!」 邵清荣听了,立刻转过身去,低喝一声,抡起手中的横杆又是一扫,将那人打翻在地,顺便抬腿就是一记窝心脚踹过去,端的是又快又狠。 剩下几个侍卫仿佛才反应过来,一人喝道:「抓住他!」 三人齐齐朝邵清荣扑了过去,气势汹汹,十分凶狠,杜如兰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在旁边根本插不上手,干着急之余,她的眼角瞥见地上有人慢慢试图爬起身来,正是之前被邵清荣踹了一脚的那个侍卫。 邵清荣正背对着他,全无所觉,杜如兰心里一急,眼睛急切地扫过房间,索性上前一把抓起烛台,二话不说,冲上去对着那人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两下,力度极大,那侍卫被她砸得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晕死了过去。 杜如兰这才把烛台一扔,见邵清荣仍旧在与那三个侍卫缠斗,手里一根横杆舞得虎虎生风,以一人之力对上三人,竟然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有愈战愈勇的趋势。 那三个侍卫越打越是惊心,正在这时,邵清荣听见身后传来杜如兰的声音:「别打了,快走!」 他当机立断,一个箭步退到门外,趁着那三人紧跟着扑出来之际,立即将手中的横杆往门中央一卡,那三人正撞在横杆,挤成了一团。 杜如兰端起地上的木盆,将一盆子热水朝门里泼过去,那三名侍卫下意识抬手去挡,下一刻,便见一个厚重的木盆迎面飞来,砸得他们眼冒金星,等反应过来之时,邵清荣已拉着杜如兰不知跑去哪里了。 领头的侍卫满面阴沉地放下手,三人身上衣衫尽湿,狼狈不堪,一人道:「头,他们跑了,怎么办?」 领头的侍卫脸色十分难看地道:「还能怎么办?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情,总是要交差的。」 另一人心有余悸地道:「我看那人,似乎完全不怕死,我明明捅了他一刀,他却跟没事人一样,连吭都不吭一声……头,他、他是人吗?」 领头那个侍卫冷森森地道:「不是人,难不成还是鬼?」 那人不说话了,领头的侍卫继续道:「去把那个废物弄起来,他们跑不远,娄海你回府一趟,让宁晋多带着几个弟兄来搜,我们先追上去。」 那个叫娄海的侍卫立即拱手:「是!」 …… 夜黑风高,此时已是深夜时分了,大部分的店铺都打了烊,唯有几座高楼前零星挑着些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芒,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了,寂静无比。 不多时,街角转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脚步匆匆,不时回头往后看看,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人一般。 这两人正是从客栈中脱身的杜如兰和邵清荣,他们趁着夜色,片刻都不敢停留,快步往前跑去,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传荡开来,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杜如兰跟着邵清荣一路跑过来,她虽然是个弱质女流,但是此时脚步却不敢稍有迟缓,咬着牙拼命迈动双腿,跟在邵清荣身后。 然而就在这时,邵清荣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双膝跪地,差点没爬起来,他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像是有无数的黑影晃来晃去。 他有些懵然道:「怎么……怎么回事?」 杜如兰心里一紧,立即上前查看,手不当心碰到他的脊背,只觉得触手温热粘腻,她惊叫一声,低头借着昏黄的灯笼光芒查看,只见邵清荣的衣裳早已被鲜血浸透了,大片的深色痕迹,那些都是血。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声音急促地道:「你受伤了!」 邵清荣愣了一下,伸手往背后摸去,摸到了一手血,果然是受伤了,但他只是抿了抿唇,迅速爬起身来,毫不在意地催促道:「快走,别停下,不然那些人又追上来了!」 杜如兰紧张地道:「可是你的伤口……」 「没事!」邵清荣打断了她,快速地道:「我不怕疼,先躲开他们再说!」 他说完,一把牵起杜如兰的手,低声道:「杜姑娘得罪了。」 然后拽起她就往前面跑去,杜如兰咬了咬牙,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埋头跟着他,飞快地跑向了街角。 过了大约小半盏茶的功夫,零星的脚步声从后面追了过来,是那几个太子府的侍卫,他们一步跑,一步四下张望着,却不见那一男一女的身影,这是一个三岔路口,领头的那个侍卫停了下来,伸手一招,身后的两人也跟着停下来。 第7章 其中一人道:「头?」 领头的侍卫目光逡巡而落,落在了地上,光线虽然很暗,但是仍旧能看清楚,那里有斑驳的血迹,还有脚步痕迹,是刚刚留下的。 那两人肯定在这里停留过。 领头的侍卫道:「在这里留个记号,等宁晋他们找过来。」 一人应声道:「是。」 「继续追。」 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三人的背影也消失在了街角处,循着地上的血迹一路追过去了。 谢宅,此时夜深了,屋子里依旧点着灯,施婳正坐在桌案旁,看着医案,谢翎在旁边坐着,摊开了笔墨,正在抄写着书,淡淡的墨香在空气中氤氲开来,令人闻了便觉得舒心不已。 谢翎落下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来,却见施婳手里拿着书,迟迟不翻动,像是入了神,她的眉头微微颦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问题一般。 谢翎放下笔来,唤了她一声:「阿九。」 「阿九?」 「嗯?」施婳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抬头望向他,道:「怎么了?」 谢翎摇摇头,道:「阿九在想什么?」 施婳与他对视片刻,像是在斟酌着某件事情,就在谢翎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谢翎,我问你一件事情。」 「你说。」 施婳慢慢地道:「当你想要置某一个人于死地之时,是否可以想尽所有的办法,借助一切外力,甚至不择手段,来达到目的?」 谢翎望向她,沉吟片刻,才道:「若我真的有了这个念头,那必然是与此人有着不可解的深仇大恨,此仇不报,此生意难平,但凡有一丝机会,我都会紧紧抓住,哪怕是不择手段。」 施婳看见他说这话时,眼底的坚定和执着,突然,静静燃烧的烛火爆出了一个灯花,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紧接着,远处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砰砰砰的声音,在这宁静的深夜里,显得尤其惊心。 施婳收回目光,站起身来,道:「有人敲门。」 谢翎立即跟着起来,伸手端起烛台,道:「我去就行了。」 施婳摇摇头,道:「我与你同去。」 谢翎没再说什么,他举着烛台走在前面,与施婳两人往前院走去,施婳的步伐有些快,谢翎高举着烛台,紧紧跟着她,生怕她一脚踩空了。 两人到了前院之后,那敲门声倏然停止了,施婳立即上前,从窄窄的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打开了门,两个身影正站在门前,杜如兰喘着气,快速地道:「施大夫,邵公子他受伤了。」 施婳定睛一看,竟然是杜如兰背着邵清荣,邵清荣已经昏迷了,脸色苍白无比,也不知杜如兰一个弱质女子,是如何将邵清荣那么大的个子背在肩上的。 施婳惊讶之余,忙让开道:「先进来再说。」 她说着要去扶邵清荣,杜如兰却道:「邵公子的鞋被血浸透了,不可沾地,免得留下脚印,还是我直接背进去吧。」 她说着,咬了咬牙,竟硬生生地将邵清荣背起来,进了宅门,施婳立即把宅门合上,低声道:「不要在这里停留,先去后院。」 谢翎将烛台递给施婳,对杜如兰道:「你恐怕力不能支,还是我来背吧。」 杜如兰也不逞强,果然略微松开手,帮着谢翎将邵清荣扶上了背,她的额上全是汗水,脸颊上甚至有一抹血迹,十分狼狈。 谢翎背起邵清荣往后院的方向走,施婳一边举着烛台照亮路,一边问杜如兰道:「怎么弄成这样了?那些人又找上你了?」 杜如兰声音里带着几分歉意,道:「是,我……我今日不该那样对你们,施大夫,实在对不起,若不是我,邵公子也不会受伤了。」 施婳却道:「这也不关你的事。」 杜如兰一愣,像是有些不明白,施婳移开视线,不去看她的脸,目光落在远处黑黢黢的屋檐上,慢慢地道:「他会去找你,其实也是我教他的。」 杜如兰愈发迷惑了:「怎么……」 施婳语气平平地道:「找你麻烦的那些人,你不知道他们的来头,我却知道,有人下了命令,叫他们带你回去,或者干脆杀了你,但是早上有邵清荣帮你解了围,后我们两人又先他们一步接走了你,让他们扑了一个空,他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晚上会再来找你,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杜如兰惊疑道:「可是你和邵公子怎么知道我住在那个客栈?」 施婳反问她道:「你昨天敲了登闻鼓,是不是?」 杜如兰不作声,施婳继续道:「你敲了登闻鼓要伸冤,此案登闻鼓院的官吏一定要受理,递了折子到御前,等皇上批下来之后,你明日便要去刑部。」 「你性子刚硬,做事果断,经过今天的两次麻烦事,必然会想着等明日清早宣仁门一开,就立即进皇城前往刑部,免得节外生枝,所以你肯定会在距离宣仁门最近的客栈投宿,我就让邵兄去打听了一番,他大概很快就找到你了。」 杜如兰有些震惊,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被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子摸得清清楚楚,哑然片刻,才道:「你……你们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帮你?」施婳终于转过头来,望着她,笑了一下,道:「大概是邵兄想帮你吧,我只是替他出个主意而已。」 第8章 后院到了,施婳推开了门,道:「实话说,我虽然有些没风没影的推断,但是确实没想到会闹成如今这样,毕竟这是天子脚下,他们竟然真的敢……」 谢翎背着邵清荣进了院子,到了东厢的屋子,将他小心放在了榻上,一接触到竹席,邵清荣清醒了些,勉力睁开眼来,口中道:「别停下,跑……去、去找施大夫……」 他的声音虚弱至极,显然是强弩之末了,杜如兰猛地转过脸去,不肯看他,施婳安慰道:「邵兄,你们已经安全了。」 邵清荣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目,昏睡了过去,施婳将烛台靠近了,旁边谢翎早已十分默契地递了剪刀过来,施婳利索干脆地将邵清荣伤口位置的衣衫布料剪开了,旁边传来了倒抽凉气的声音。 杜如兰脸色发白,嘴唇有些颤抖,道:「怎、怎么这样严重?」 那伤口确实很严重,很明显是被刀自肋下刺入,又往上挑出,若是再深一点,恐怕立刻就要肠穿肚破了, 施婳冷静地道:「也幸亏邵兄生来体质特殊,无法感觉到痛感,否则以这样的伤口,常人恐怕很难走这么远的路,早就不能支撑了。」 闻言,杜如兰紧紧咬了一下唇,施婳对谢翎道:「你去打些热水来。」 谢翎去了,施婳向杜如兰道:「杜姑娘,劳烦你照看他一下,我去取药粉来。」 「好,好,」杜如兰忙不迭往这边走了几步,道:「施大夫去吧,我看着邵公子。」 施婳点点头,离开了东厢去了自己的屋子,翻找了金疮药来,还有一些棉纱之类的用具,回来时谢翎已经打了热水来了,施婳迅速地替邵清荣处理起伤口来。 她的动作十分麻利,快而不乱,杜如兰似乎想帮点忙,但是也帮不上,只能站在一旁发愣,她的目光落在邵清荣身上,有些迷茫。 没多久,邵清荣的伤口便处理完毕了,施婳将棉纱打了结,吐出一口气来,道:「他失血过多,要慢慢养才能恢复,这期间不能走路和大动作,免得伤口迸裂了。」 谢翎便道:「我来照看他吧。」 「不,不麻烦你了,」杜如兰轻轻地摇头,道:「邵公子……他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情,还是我来照看吧。」 谢翎犹豫了一下:「可是……」 可是杜如兰毕竟是个女子,男女有别,恐怕许多事情都不方便,杜如兰却坚持道:「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况且这本该是我的事情,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闻言,谢翎转头看向施婳,施婳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他没再说话,只是道:「若有需要,只管开口叫我一声便是。」 杜如兰终于露出一丝细微的笑意,但是很快,又被重重忧虑所遮盖起来。 却说那几个太子府的侍卫趁着夜色循迹而来,一人辨别着地上的血迹,忽然道:「头,那些血迹消失了。」 领头的侍卫盯着那些血迹,还有凌乱的脚印,循着一路望过去,只见那些痕迹最后消失在一座高大的宅子门口。 他抬起头来,盯着那座宅子上的匾额,微微眯起眼来,一字一顿地念道:「平远将军府。」 另一个侍卫有些紧张地道:「他们进了将军府里了?」 领头的侍卫表情有些凝重,半晌没说话,一个人道:「怎么办?头,我们……要去叫门吗?」 领头侍卫瞥了他一眼,道:「你敢跟平远将军要人?」 那个侍卫顿时噤声了,领头侍卫想了想,沉声道:「罢了,先回去将这事如实禀报上去。」 「是!」 一行人转身往回走,不多时便碰见了带着人从太子府过来的宁晋,他见领头侍卫脸色难看,道:「头,出什么事情了?」 「他们进了平远将军府了,」领头侍卫表情冷肃地道:「先回去请罪吧。」 「是!」 七八名侍卫回了太子府,一路上无人敢说话,静默无声,等进了府里,领头侍卫道:「都在这等着,我去禀报殿下。」 他说着,便往后堂的方向走,没多时便碰上了几个捧着茶果的宫人,问道:「殿下在何处?」 「殿下现在在怡然居。」 侍卫头领一路顺利到了怡然居,里面传来丝竹之声,间或夹杂着歌姬轻扬悦耳的歌声:「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通报之后,侍卫头领深吸了一口气,上了堂,只见太子正半倚着桌椅,微微合着双目,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桌上敲击着,应和着那歌姬优美动听的歌声,旁边还坐着一名中年人,正在慢慢地喝着酒。 琵琶声响,如珠落入玉盘之中,嘈嘈切切,美妙悦耳,侍卫头领不敢说话,垂手敛目,静立在堂下,耳听着一曲唱罢,太子才睁开双目来,微微扬了扬手,道:「都下去吧。」 歌姬乐师们都立即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太子望过来,道:「怎么了?」 侍卫头领答道:「启禀殿下,那杜如兰逃走了。」 太子霍然睁眼,一扫方才的惬意和漫不经心,直起身来,一双眼睛如刀子一般,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说什么?给孤再说一遍。」 侍卫头领立即跪下来,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干涩地道:「那杜如兰逃进了平远将军府,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第9章 他的额头死死贴着冰冷的地砖,不敢抬头,上方沉默良久,忽然,一道风声呼啸而来,侍卫头领并不敢躲,整个人戳在那里,如同木雕泥塑的一般,硬生生受了那一下,啪的一声,上好的琉璃盏碎裂开来,酒液四溅,醇香的酒香气在堂中氤氲开来。 紧接着,太子的怒吼声随之而来:「废物!孤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太子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兽一般,猛地站了起来,抄起面前桌案上的酒壶和杯盏,一股脑砸向那侍卫头领,口中怒骂道:「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抓不住,孤的府中不养无用之人!滚!」 侍卫头领自然不敢滚,这若是一滚,太子盛怒之下,恐怕自己的项上人头也要跟着滚了。 他只一味垂着头,以额触地,不敢有丝毫动作,唯恐又触怒了太子,太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跌坐在圈椅中,脸色阴沉得仿佛乌云密布一般,道:「孤迟早要被你们这些废物给害死!」 「属下有罪,甘愿受罚。」 「呵,」太子冷笑起来,斜眼看他:「罚你?罚了你,你就能去平远将军府帮我把那个叫杜如兰的贱人抓出来?」 侍卫头领不敢作声了,倒是一旁坐着的文官慢慢地开口了,道:「殿下息怒,莫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太子声音带着怒意,但是好歹平静了不少,道:「太傅有所不知,这件事情,孤当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办稳妥些,绝不能出岔子,可是万万没想到,如今却弄成了这番局面,孤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府上好吃好喝养着的这些人,统统都是饭桶!关键时候,什么力都使不出来。」 「殿下息怒。」 太傅安抚了太子一句,又转头问道:「现在人已去了平远将军府中了吗?」 侍卫头领答道:「是。」 太子脸色依旧阴沉,语气忿然:「为何平远将军会掺和进来?这跟他有什么相干?」 太傅却问那头领道:「你是亲眼看见她进了将军府里?」 「这……」侍卫头领犹豫了一下,道:「这却没有。」 太傅言辞犀利地追问道:「那你如何能够断定是平远将军府的人插手了此事?」 侍卫头领答道:「那杜如兰的同伙受了伤,属下看着血迹是在将军府前止住了,显然是入了府内。」 「莽夫!」太傅不客气地道:「你会循着血迹追查,他们就不会掩盖行迹?」 侍卫头领哑口无言:「可……」 「行了!」太子一摆手,不耐烦地道:「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侍卫头领立即磕了一个头,不敢再出言,太子表情阴鸷,喜怒不辨,倒是太子太傅道:「殿下可是忧心此事?」 太子道:「孤本想着将那杜如兰抓来,逼她反咬一口恭王,即便不成,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来个死无对证,可偏偏这些饭桶……」 他说着就来了脾气,一把掀翻了桌上的果盘,精致的茶果糕点滚落一地,太子气道:「筹划了半天,最后全被搅和了!」 太子太傅慢慢地道:「事已至此,殿下再想已是无益,不如想想,要如何把这事情给圆回来。」 太子气愤难平,道:「怎么圆?我那好弟弟就等着抓孤的辫子,刑部尚书是他的人,这事情已经捅了出去,父皇今日批了折子,让刑部立即着手审案子,那刑部简直是水泼不进的铁桶一座,若是叫他们翻出了岑州的事情……」 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森然道:「不行,孤不能让他们那么做,那杜明辉的女儿知道多少事情……」 太子太傅却道:「殿下切莫自乱阵脚,以臣之见,此事还远不到那般田地。」 太子立即转过头来,望着他,道:「太傅可有何良策?」 太子太傅道:「既然皇上已下了命令,让刑部去审,刑部能不能不审?」 太子脸色难看地道:「他们现在肯定巴不得连夜提审,怎么可能不审?他们恨不得把旧账全部翻出来,一把将孤拉下去……孤不能……」 太子太傅又道:「殿下,刑部审了,皇上就会信吗?」 太子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不,还有大理寺,刑部审了之后要将案子递交大理寺复审……」 太子太傅道:「这就是了。」 太子思索他的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道:「是了,大理寺审了之后,若有问题,还会打回去,叫刑部再审,让他们审,拖得越久越好,这样孤的时间也越多了……」 「不,殿下,」太子太傅却否决道:「殿下这样想却是不对了,杀了一个杜明辉之女并无多大的益处。」 太子转头看他:「愿闻其详。」 太子太傅提醒道:「殿下不要忘记了,只要刑部握在恭王手中一日,那就是一把利刃,殿下日后行事都要受其掣肘,束手束脚,难道殿下就不想夺过这把利刃,收为己用吗?」 太子眉头一动:「太傅的意思是……」 太子太傅意味深长地道:「他们要审,就让他们审,殿下只需牢牢把握住自己手中的棋子,他们若是要闹大,那就更好了,闹到三司会审那一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太子的眼神渐渐变了,之前的焦虑也一扫而光,笑道:「是,太傅说的是,是孤着急了。」 第10章 他说着,目光往堂下一扫,对跪在那里的侍卫头领沉声道:「滚下去,自己领罚吧。」 「是。」 …… 谢宅。 施婳正在案边写着方子,杜如兰坐在一旁,正对着那张卧榻,邵清荣躺在上面,依旧昏睡着,因为失血过多,他的面孔呈现出惨淡的苍白。 屋子里安静无比,过了许久,杜如兰才慢慢地开口道:「我今日……确实没有想到邵公子会来。」 她像是自言自语道:「他若不来,焉知我如今是否有命坐在这里。」 施婳接了一句:「邵兄为人心善仁厚,他想帮你。」 杜如兰苦笑一声,道:「帮不了,只会白白连累了你们。」 她说着,转头看向施婳,道:「事到如今,邵公子已经被我带累了,有些事情我若还瞒着你们,只怕连我自己都要唾弃了。」 施婳道:「杜姑娘别这么说。」 杜如兰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静静燃烧的烛火,徐徐道:「我父亲名叫杜明辉,白松江还未决堤之前,他是岑州的知州,后来的事情,施大夫想必也知晓一二,白松江决堤之后,岑州一带都被水淹了,朝野震怒,下令要严查此事,将主事的官员都带回了京城问罪,其实,我父亲他也是要被押进京的。」 一旁静默的谢翎开口道:「此事我听说过。」 杜如兰继续道:「在进京的前一日,我父亲他……他自尽了,用了一把裁纸刀。」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又看见了当日那副惨烈的景象,短暂的失神之后,杜如兰才道:「他只留下了一封信,不过,那信被我收起来了,他们都说我父亲是畏罪自尽的,但是他有什么罪?」 杜如兰的声音轻颤:「他为官向来清廉,我们一家老小每年都是靠着他的俸禄过日子,当初修河公款被挪用了,但是那银子他未拿过一分半毫,顶多……顶多也就是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何至于落得一个身死名裂的下场?」 她轻轻抽噎了一下,短暂的沉默之后,谢翎问道:「白松江决堤的案子如今已经结了,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如兰拭去了眼泪,冷静下来,道:「岑州年年水患,去年年中,朝廷拨了三百万两银子下来修河道,但是你们恐怕不知道,那三百万两银子还未运到岑州,就已经被瓜分完毕了。」 谢翎与施婳对视一眼:「还有这种事情?」 杜如兰冷笑一声:「还不止,三百万两银子分是分了,上面吃肉,下面喝汤,皆大欢喜,其余的都拿去填库银亏空了,最后分到白松江修河道上的银子,不足五十万两,我父亲没有分银子,可是他是岑州知州,修河道的事情最后还是要落在他身上去,没有银子,拿什么修河道?」 她慢慢地道:「最后只能将白松江最重要的一段着重修了,其他的河道徐徐图之,今年大水一发,我父亲便知道大事不妙了,当初分银子的时候,大家都是好商好量,可银子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到了这种时候,分的银子就都是买命钱了。」 照她所说,岑州知州当初既没有分银子,想必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只有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大不了撤官罢职,罪不至死,若他愿意上书,将岑州的事情一五一十捅出来,说不定还能捞到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可最后他选择了自尽…… 施婳若有所思,道:「你父亲可是受了威胁?」 杜如兰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来,道:「自从我父亲到岑州上任,从一个知县做到了知州,其中辛苦,不为人道,我们一家都随着他在岑州生活了近二十年,上有祖母,下有家小,出了这种事情,我们便成了他的软肋。」 话说到这里,已经十分明显了,杜明辉为了保全家人,又不愿意回京顶罪,便唯有一死,才能安了某些人的心。 杜如兰声音里带着懊悔:「岑州就是一个大泥潭,我从前便劝过他,若是可以,不如上书奏请调去外地,便是去边疆那种蛮荒僻野,虽说苦了些,但是总比这里要好,他既不愿意与那些人同流合污,一起贪墨,又无法检举他们,只一味沉默着,最后事情爆发之时,还要把命填上。」 她咬着牙,语气里是恨铁不成钢之意,道:「我此番安顿了家人,来到京城,就是为着将岑州之事揭开,朝廷查来查去,只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芝麻官,有什么用?我不能让我的父亲背着罪名白白死了,他有罪,可并非贪墨之罪,我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想过能活着离开!」 空气安静,烛火摇晃了一下,很快又归为平静,杜如兰略微平复了情绪,继续道:「你们恐怕不知道,岑州除了这白松江决堤之事以外,库银已经亏空了许久,直到去年年中那三百万两的修河公款到了,才勉强填补了大半,直到如今,我父亲过世之时,也还是亏空的。」 杜如兰顿了顿,道:「还有一事,岑州一带年年水患,收成不好,从三年前开始,朝廷便下令赋税减半,可是直到如今,岑州还是根据往常丰年的赋税照收,甚至从前年开始,加收了一样茶税,为了此事,我父亲与巡抚衙门争执了许久,被扣留了十日,回来时已是形销骨立。」 施婳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谢翎沉着地道:「你父亲也是岑州知州,按理说,是可以上书的,为何他不将事情禀报朝廷?」 第11章 杜如兰摇摇头:「我父亲上书过,可是奏本根本出不了岑州就被拦下了。」 她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道:「不瞒你们说,我父亲原本是翰林院出身,一介文人,空有满腹才华,却实在不是一个当官的料子,他是个清官,但是在岑州这种地方,毫无用处,处处掣肘,甚至连衙门的一个胥吏说话都比他好使。」 她说着,又道:「再者,岑州属山阳省,便是一个年年受灾的地方都如此盘剥,可见其他的州府又是如何情况?上下串通,沆瀣一气,他们在朝中又有人,虽说直到如今,我也不知是谁替他们撑腰做主,但是经过这两日的事情,我已窥见泰山一角了,果真叫人胆寒,怪道我父亲会落到如此地步。」 杜如兰叹了一口气,眼中又有盈盈泪意泛起,施婳听罢,冷静地道:「这事情恐怕非你一人之力能够做成的。」 「我知道,」杜如兰点点头,道:「可如今我父亲已经身死,我不能再让他们那般逍遥法外,拼着身死,我也要叫他们付出三分代价。」 「不,」施婳摇了一下头,认真地道:「我的意思是,你一介女子,又是罪臣之后,人微言轻,应该要找个能帮你的人。」 杜如兰有些茫然地望望她,道:「我、我要找谁?我……父亲外放多年,不在京中,人脉全无……」 论起来,杜如兰在女子中也算得上是果敢了,她甚至闷不做声地跑到了京师来敲登闻鼓,企图以这种方式引起朝廷的注意,只是她人力太过轻微了,完全无法与她的敌人抗衡。 施婳问道:「你可知道今日来寻你麻烦的人都是谁?」 杜如兰摇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们,看他们穿着打扮,应该是某些达官显贵府上养的护卫。」 施婳冷静地道:「那我便告诉你,他们都是太子府上的人。」 谢翎倏然转头看向她,目光幽深,杜如兰也是猛地一惊,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说……」 施婳点了一下头,道:「你可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杜如兰急剧地思索着,喃喃道:「这么说,他们的后台,就是太子了?可……可他是储君,为何要这样做?大乾难道不是他日后的江山,我们难道不是他的子民吗?」 施婳慢慢地道:「这就不是你能考虑的事情了,你现在只需要想,谁能帮你?」 杜如兰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万万没想到幕后之人竟然是如此身份,她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子,如何能与之抗衡?谁能帮她? 「恭王。」 出人意料的是,这回开口的竟然是谢翎,他站起身来,望着杜如兰道:「如今朝廷上下,能与太子一争的,只有恭王了。」 杜如兰的嘴唇动了动,她有些无措地道:「可我从未见过恭王,他如何会见我?」 更不要说,对方怎么会为了她的事情,出手与太子相争?太子可是大乾的储君。 谢翎没有回答,只是看向施婳,施婳垂着眼帘,似乎在出神,过了片刻,她也站起身来,对杜如兰道:「你先别着急,此事需得缓缓图之,明日一早,你还要去刑部,先休息吧,邵兄这里的情况也就看着严重些,我开了方子,明日一早去抓些药来,将养几日就会大好了。」 杜如兰点点头,施婳离开了屋子,谢翎也跟了出来,叫了她一声:「阿九。」 施婳在院子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他,她几乎有预感,谢翎接下来会问出一些什么话。 然而谢翎只是看着她,道:「早些休息,今天太晚了。」 施婳有些意外,但是却又觉得这才是谢翎会说的话,她笑了一下,道:「你不问我么?」 谢翎却反问道:「阿九现在想好要告诉我了吗?」 施婳愣了愣,谢翎继续道:「等到阿九真正想说的那一天吧。」 他微笑起来:「时候不早了,阿九去睡吧。」 说完,谢翎便转身往前走去,就在那一瞬间,施婳几乎想脱口叫住他,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可是,她按捺住了,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岂是寻常人能够接受的?谢翎会相信她吗? 相信了之后呢? 施婳心里隐隐恐慌着,难道要告诉他,当初逃荒途中的出手相助,不过是因为想利用他扳倒太子李靖涵? 谢翎知道了,会做如何猜想? 施婳心中的那一丝丝苗头也渐渐熄灭了,不,还不到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 次日一早,五更时分,天还未全亮,杜如兰便来向施婳告别,她今日要去刑部,未免节外生枝,给施婳带来麻烦,她便趁着天不亮就去宣仁门处,等着城门开启。 施婳只能叮嘱她万事小心,她披着衣站在门廊下,看着杜如兰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没多久,西厢便传来了动静,谢翎打开了门,穿戴齐整,问施婳道:「杜姑娘走了?」 「刚刚走了,」施婳道:「你也要去翰林院了吧?」 谢翎道:「时间尚早,不急。」 他果然不着急,有条不紊地洗漱之后,又做了早饭,才慢悠悠地离开了。 等谢翎走后,邵清荣也醒了,说来他体质特殊也有这一点好,寻常人受了这样重的伤,疼得起码要卧床躺个五六日才能下地,邵清荣却半点事情都没有,直接就下床走动了,被施婳看见,立即勒令他躺回去。 第12章 邵清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施大夫,我这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躺着总觉得怪怪的。」 施婳道:「若是昨日那刀子再深一点,恐怕你连躺的机会都没有了。」 邵清荣还欲辩解,施婳瞟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邵清荣连忙道:「自然您是。」 「躺回去。」 邵清荣不敢再说二话,立即躺回了榻上,盯着房梁开始发呆,过不了一会,又小心地动了动,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施婳也不管他,只是道:「我要出门一趟给你抓些药来,你就在这里躺着,别乱动,免得伤口迸裂了,到时候我就只能拿了针线来,一针一针给你仔细缝上了。」 邵清荣听了,顿时觉得后槽牙一阵发凉,连忙点头应下,就差指天发誓了:「我绝不乱动,施大夫,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施婳满意地点点头,确认一切无事之后,才带上昨夜写好的方子,离开了谢宅。 等出了门,便见到对面的平远将军府的府门已经大开,几个下人来来去去,拎着水桶冲洗着地面,一人道:「晦气,这一大清早的,怎么会有血迹在这里?」 另一个仆人道:「不会是那什么吧?」 那拎着水桶的人瞪他:「闭上你的嘴,那什么是什么?咱们将军威名赫赫,我倒要看看什么东西敢寻上门来。」 他说着,放下桶,又那扫帚仔仔细细地清扫了地面,直到血迹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带着几人回了府里,施婳略微停了一下,才转身将大门合上,离开了这里。 转过两条街,便到了东市,施婳找到了医馆,那医馆才开门,伙计正把门板卸下来,见了她来,还认得她,笑道:「哟,客人,这么早您就来了?」 施婳点点头,也笑了笑,道:「我来抓些药。」 那伙计听了,连忙把门板放下,客气道:「您请进,请进。」 他说着快手快脚地到了药柜旁,随手收拾柜台上的东西,一面笑着问道:「您的方子带来了吗?」 「带来了。」施婳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药方来,递过去,道:「就照着这上面的,先抓三副。」 「好嘞。」医馆伙计立刻接了方子,快速地扫了几眼,转过身去开始抓药去了。 三副药不需要多长时间,很快便抓好了,那伙计殷勤地帮着施婳把药包好,笑眯眯地道:「客人,一共是二百四十文,您拿好了。」 施婳点点头,付了药钱,拿起药包往外走,那伙计还热络地道:「您慢走。」 然而施婳才到门口,便见几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表情飞快地恢复了从容,垂头从门口走过去。 紧接着,一人的手适时地挡在她面前,一个声音沉沉响起道:「慢着。」 「慢着。」 施婳怔了怔,随即抬起头望过去,正对上那三人的目光,他们的眼中闪过几分惊艳,又很快恢复了冷肃,为首拦着施婳的那人问道:「你这抓的什么药?」 施婳心里跳了一下,表情却十分冷静,回答道:「我这抓的是补气健脾的药,怎么了?几位大哥有事?」 看那三人的穿戴,施婳便知道他们的来历,无非是太子昨晚抓人失利,不死心,今日想继续搜查,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然会在东市的医馆守着。 不过这也并非偶然,昨夜邵清荣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仍旧逃脱了,想要快些恢复,肯定要抓药煎服,施婳心里暗暗懊恼,自己确实有些大意了。 打头的那个侍卫又追问道:「你这药给谁抓的?」 施婳抿了抿唇,抬眼直视他,不疾不徐地道:「当然是给我自己抓的,能否劳驾几位让让,我要回去了。」 那侍卫怎会轻易让开,他略微偏了一下头,对身后一人道:「去问问。」 施婳心里一紧,那侍卫领了命,立即进了医馆,将那探头探脑朝这边看的医馆伙计拎了出来,指着施婳道:「她方才抓了什么药?」 那医馆伙计看了看施婳,又看了看那几人,显然知道来者不善,顿时苦了脸,道:「小的只是一个抓药的伙计,她给了方子,小的就照着抓,哪里懂什么药理?」 那侍卫冷冷地道:「不懂就去叫懂的人过来。」 医馆伙计面有难色地张了张口,那侍卫横着眼睛看他一眼,手毫不含糊地摸上了腰间的佩刀,伙计立刻缩起脖子来,连声道:「好,好,小的知道了,几位大爷稍等片刻,小的这就请坐馆大夫来看。」 他说完,一溜烟进了后堂,施婳看着那几人虎视眈眈的模样,心知自己此时绝不能妄动,否则会愈发引起他们的疑心。 不多时,那医馆伙计就从后堂转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大夫,步履蹒跚,走近前来,领头的侍卫扬了扬下巴,道:「让他看看,这抓的是什么药?」 另一个侍卫便要上来抢施婳手中的药包,施婳一摆手,让开了些,他抢了一个空,施婳表情冰冷,没什么情绪地道:「别动我的药,你们既然想知道,让他看方子就是了。」 那侍卫又去向自己的同伴看去,领头的侍卫略微颔首,他这才拿了施婳的方子,交给那老大夫,道:「你给看看,这些药是治什么的?」 第13章 老大夫接过方子,半眯起眼来,将方子举得老远,看了看,慢慢地念道:「黄芪二两,党参二两,当归二两……」 他念叨着,那几个侍卫都听不懂,一人不耐烦地催促道:「到底是治什么的?」 那老大夫将方子递还给施婳,答道:「都是些补血益气的药材。」 那侍卫表情一动:「当真?」 其余两人俱是盯紧了施婳,仿佛只要一声命令,就要扑上前来将她拿住似的。 老大夫生怕他们不信,连忙补充道:「是,是,妇人女子常常气虚,老朽都会开这些药来,绝不会有错。」 这么一说,那两人又有些犹豫,反倒是打头的那个盯着施婳,抬了一下手,道:「先带回去问话。」 两个侍卫上前一步,施婳猛地退开,警惕道:「你们想做什么?」 打头的侍卫道:「有事想问问你。」 施婳快速地扫了他们一眼,道:「既然是问我,为何又要抓我走?你们是哪个衙门办事的?」 「你管不着,」那人低喝一声:「先带走。」 「谁敢?!」 施婳倏然提高了声音,逼问道:「普天之下,除了官府衙门与刑部,谁敢抓我?难道在天子脚下就没有王法了吗?」 她这冷不丁一声高喊,立即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虽然是清早,但是走卒贩夫还是不少,大伙儿见有争执,立即秉着看热闹的心态围了过来。 人一多,那三名侍卫也有些急了,施婳还在厉声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既非官府的人,难道是哪家大人要强抢了我去不成?」 这一声传开去,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兴奋地来凑热闹,天子脚下,浩浩京师,竟然还有强抢民女的戏码,这可绝不能错过了,再一看施婳的容貌,所有围观众人都心知肚明,嚯,难怪了。 那几个侍卫自然不能大声嚷嚷自己是太子府上的,正进退两难间,打头那个脸色一沉,他今日忙了大半日,总得交差,遂咬咬牙,道:「别管她,带回去再说。」 大不了到时候不带回太子府,直接送到别庄去审问就是。 剩下两名侍卫听了,上前欲来抓施婳,正在这时,一个女子声音传来,在这空气中显得十分清晰:「住手!」 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只见人群之外,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那马车精致富丽,一看就非寻常人家能有的。 而车旁正站着一名女子,旁边跟着几位随从,施婳见了那女子的模样,不由怔住了,与此同时,太子府的几个侍卫也看清了说话的人,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人群渐渐分开,让出一条道来,那女子带着随从走过来,看了看施婳,又转向那几名侍卫,道:「怎么回事?」 太子府的三名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拱手道:「王妃娘娘。」 施婳心里微微一跳,转头看向那被称为王妃的女子,数年不见,她眉目间的欢脱活泼已经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和昳丽,像是被打磨圆润的玉石一般,透出一种精致婉约的意味。 这是已经嫁给了恭王的陈明雪,如今的恭王正妃。 恭王妃淡淡地扫过他们,道:「没人告诉本宫,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打头的那个太子府侍卫拱手道:「回王妃娘娘的话,此女子包庇贼人,我等奉命将她带回去审问。」 恭王妃道:「奉谁的命?」 「这……」 那太子府的侍卫面上露出几分难色来,他自然不能说是奉太子之命,若是到时候查出来,施婳并未包庇那杜如兰,恐怕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他们。 恭王妃见他不答,立刻道:「没有奉命,那么看来就是你自己在外面私自胡乱抓人了?」 她紧接着道:「你们如此嚣张行事,在皇城大街上随意抓人,如此抹黑太子殿下的名声,就不怕他问罪你们?」 这顶帽子就扣得严重了,那三人立刻躬身道:「我等不敢。」 恭王妃冷笑一声:「既然不敢,你们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领头的那个侍卫还有些不甘心:「可是……」 恭王妃又打断他,道:「这位姑娘本宫认识,乃是本宫的手帕交,本宫深知她的为人,绝不可能包庇什么贼人,你们抓错人了。」 那侍卫一惊,万万没想到,自己领着人一大清早在医馆前面守株待兔,结果碰到了一个硬点子。 然而事到如今,他也毫无办法,这是恭王妃亲口说出来的话,他只是区区一个侍卫,也不敢随意得罪了,遂只能应声道:「是,我等认错了,还请王妃恕罪。」 恭王妃却道:「你们开罪的也不是本宫,不必向本宫赔罪。」 那侍卫咬咬牙,又转向施婳,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道:「这位姑娘,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海涵。」 施婳冷冷地望着他们,道:「不必了,只盼你们下回不要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了。」 那几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能悻悻然离开,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热闹没了,人群也都散开了,恭王妃这才看向施婳,露出了一丝轻微的笑意来,道:「婳儿,你竟然真的来了京师,我那天在马车上果然没有看错。」 第14章 她说这话时,眼睛微微弯起,看上去亮晶晶的,倒是让施婳看见了几分她从前的活泼气质,心里方才的隔阂和生疏感也去了不少,笑着道:「我也没想到,竟然会在今天碰到你。」 恭王妃道:「婳儿你怎么会惹上太子府的人?」 闻言,施婳苦笑一声,道:「我也不想,我不过是出门抓个药,就被他们堵住了,幸好碰上了你,否则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恭王妃略微收敛了神色,认真地道:「方才确实是惊险。」 她说着,又犹豫着道:「今日遇见你,本是大喜的事情,该好好坐下来谈一谈才是,只是我还有事情,需要在辰时之前赶去昭明寺,所以恐怕要先走一步了,你如今住在何处?等下午时候我回王府,便着人来请你,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叙旧一番。」 施婳听了,便道:「既然如此,你且去便是,我如今住在东大街的谢宅,平远将军府对面的宅子就是了。」 恭王妃愣了一下,忍不住道:「那宅子不是被御赐给了新科状元……」 她立刻反应过来,惊讶道:「今年的新科状元是谢翎?」 听了这话,施婳唯有无奈地点头,看来几乎整个京师的人都知道了,皇上把一座「凶宅」赐给了新科状元。 恭王妃抿着唇笑了笑,道:「好,我到时候让人去你府上拜会。」 施婳点点头,两人别过之后,看着她再次踏上马车,很快,马车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施婳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惊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将内衫都湿透了。 时隔多年,说是全然不怕,那是不可能的,太子府这三个字,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烙在了施婳的心底。 施婳带着抓好的药包回了谢宅,一路上倒是没有出什么意外,她回到院子里时,朝阳已经升起来了,邵清荣依旧躺在榻上,一脸愁容,见了她来,连忙道:「施大夫,我可是一直都没有动过的。」 施婳查看了他的伤口,点点头,道:「我去给你煎药。」 邵清荣十分感激地道:「多谢施大夫。」 等药煎好的时候,已经是三刻钟以后的事情了,邵清荣终于能爬起身来,一口气喝完了药,把碗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似乎恨不得把上面的花纹都研究个仔细,一看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 施婳见了他这般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索性道:「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 邵清荣连忙就坡下驴道:「施大夫,那个……我想问问,杜姑娘怎么样了?她……她去哪里了?」 施婳看了他一眼,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蹭了蹭鼻子,施婳这才答道:「她一早便出门,去刑部了。」 闻言,邵清荣有点紧张地道:「那、那她不会再被那些人找上了吧?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对付得了那些人?」 施婳想了想,太子府侍卫今日还在医馆门口守株待兔,实在不像是抓住了杜如兰的样子,遂答道:「没有,你放心便是,我想如果不出意外,她现在已经在刑部大堂了。」 邵清荣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施婳盯着他看了一眼,开口道:「你……」 「施大夫?」邵清荣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询问。 施婳顿了顿,还是把话问完:「杜姑娘之前每次待你都是不假辞色,几番不领情,你为何还能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她?」 邵清荣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答道:「她……她心地是很善良的,只是性格有些拧罢了……」 他支支吾吾着,施婳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必邵清荣对杜如兰颇有好感,她倒也不说破,只是笑了笑,跟着说了一句:「那倒是,杜姑娘人确实很好。」 邵清荣听了,立即笑了起来,倒仿佛施婳夸的是他一般,笑容颇有几分傻气。 到了下午时候,前院有人来敲门,施婳不敢贸然开门,而是先从门缝往外看,外面站着一个穿着葱绿色衫子的女子,作丫鬟打扮,身上的衣裳料子都是上好的,绝非普通人家用得起。 而且,那女子看上去有些面熟,施婳回忆了片刻,才恍然记起,当初在苏阳城时,陈明雪身边常常带着一个丫鬟,名叫绿姝,为人十分机灵,很有眼色。 施婳确认之后,这才将门打开,绿姝见了她,立即笑了起来,带着几分熟悉的意味,热络地打招呼道:「施姑娘,好久不见了,我家小姐请您过府一叙。」 她对着施婳并不称陈明雪为王妃,而是依旧称我家小姐,倒叫施婳立即生出几分亲切的感觉,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苏阳城,活泼的少女带着丫鬟,趁着午后的阳光,笑眯眯地敲开了她家的院门,欢快地道,婳儿,我又来啦。 施婳回过神来,对绿姝微笑着点点头,道:「稍等,我这就随你过去。」 「好,施姑娘慢慢来,不急,」绿姝笑着道。 施婳回了后院,对邵清荣叮嘱几句,不要轻易妄动,注意伤口云云,随后又道:「有故人邀我过府叙话,若无意外,我傍晚时候便会回来,如果有人来敲门,你不要轻易打开。」 邵清荣连忙答应下来,道:「施大夫你只管去便是,我记得了。」 施婳这才关好了院子,到了前院,对绿姝道:「我们走吧。」 第15章 绿姝立即侧了侧身,以示礼让:「施姑娘请随我来。」 她引着施婳走到了街角,那里正有一辆马车等着,车夫见了,忙跳下来行礼,绿姝扶着施婳上了车,才吩咐道:「回王府。」 「是。」 马车辚辚驶过长街,很快朝前方而去,施婳坐在车中,心中五味杂陈,思绪纷纭,等马车停下来之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了。 绿姝掀开车帘,道:「施姑娘,王府到了,请下车吧。」 施婳点点头,借着她的手,下了马车,前方是一座高门大宅,上面一道匾额,赫然写着恭王府三个大字。 绿姝略微躬了躬身,道:「施姑娘,请。」 恭王府并不算十分大,在施婳看来,甚至还不如谢翎的那个宅子大,但是装饰都十分精致,假山亭台,檐牙高啄,曲水楼阁,不一而足。 施婳跟在绿姝是身后,一路穿过长长的游廊,才到了王府的花园,远远的,她听见了一阵孩童的笑闹声,伴随着声声欢呼,显得十分热闹。 待穿过假山小径之后,视线倏然宽阔起来,施婳看见前方有一株高大的树,树上挂着一架秋千,一名四五岁的女童正坐在那秋千上,有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一下一下地推着她。 秋千忽地飞起来,又忽地落下去,女童的欢呼声也忽高忽低,咯咯笑着,听起来快活极了。 她催促道:「再推高些,我要飞起来!」 男童听了,果然用了大力气,推得那秋千飞起来,女童的衣衫翩翩,像是一只灵巧的燕子。 旁边守着几个宫人,紧张得不行,脸都有些发白了,双手张着,似乎生怕那女童从上面掉下来。 绿姝低声对施婳道:「施姑娘,这边。」 她说完,便引着施婳往右边的小径走去,一个荷花池出现在前方,此时正是六月间,荷花亭亭而立,清香氤氲,而在那荷花池的旁边,有一道曲折的木制小桥,一名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正背对着她们,凭栏而立。 那就是恭王妃了。 绿姝让施婳稍等,自己上前去轻声禀报,恭王妃听了,立即回身看过来,对着施婳笑了笑,道:「婳儿来了。」 施婳走上前去,正欲行礼,却被一只柔白的手拦住,恭王妃道:「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了。」 闻言,施婳看向她,二人皆是相视一笑,原本因为时间产生的那些隔阂和生疏,似乎都在这一笑之中消失殆尽了。 恭王妃拉着施婳道:「你什么时候来京师的?是在谢翎考了状元之后么?」 施婳摇摇头,道:「我来了才只有几日。」 恭王妃又笑着道:「难怪,不见你来寻我,我记得当初是送了你信物的。」 施婳心中歉然,几年前分别,她们二人后来虽然有几次书信往来,但是时间一久,便渐渐淡忘了,初来京师之时,施婳确实没有想起要来找陈明雪,即便她知道陈明雪已经成了恭王妃,若不是因为今日凑巧,她们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就见面。 一别数载,两人如今又重聚在一处,不胜唏嘘,一时竟不知要从何提起话题,恭王妃仔细打量着施婳,笑道:「婳儿还与从前一样,只是更漂亮了。」 施婳跟着笑了笑,道:「你也是。」 她说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如今过得还好么?」 恭王妃怔了怔,然后点点头,道:「还好,王府里无甚大事,也不需要我做什么,每每听姐姐和母亲她们说起嫁人之后当家的难处,我竟半点都不觉得,反倒比从前尚在闺中时还要松快些。」 她说着,笑了起来,道:「不过也有一桩好,再没有嬷嬷揪着我做绣工了。」 听了这话,施婳不由想起从前的事情来,陈明雪跟着她学绣配囊,把手指头扎出了许多洞来,疼得她倒抽气,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勉强做出了一个看得过眼的。 如今回忆起来,施婳不觉恍若昨日一般,下午的阳光明亮,落在面前女子的面孔上,眼神依旧透澈,容颜昳丽,妆容精致,她穿着华丽的宫装,笑容里却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落寞,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跳脱天真的少女了。 像是看出了施婳心中藏着的话,恭王妃微微垂了眼,道:「不说我了,婳儿如今怎么样?还在做大夫吗?」 施婳配合着转开话题,答道:「我三月底的时候离开了苏阳城,回去了一趟老家邱县,后来又辗转到了岑州。」 「岑州?」恭王妃抬起眼来望她:「是那个今年发了大水的岑州吗?」 「是,」施婳顿了顿,继续道:「发大水的时候,我正在岑州城内。」 恭王妃立即道:「没有什么事情吧?」 施婳摇了摇头,道:「水势虽然大,来势汹汹,但是我当时爬到屋顶上,躲了过去,有惊无险,没出什么事情。」 「那就好,」恭王妃松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情我也听王爷提起过,似乎有些严重,不过最近好像已经平息了。」 她想了想,问道:「那你日后怎么打算?是回苏阳城吗?还是在京师常住?」 施婳答道:「恐怕会在京师待上一段时间。」 恭王妃露出了一丝笑意,语气也有些高兴地道:「那太好了,这样无事的时候,我也可以找你说说话。」 第16章 她说着,犹豫了片刻,又小声问道:「那……你说人家了吗?」 问完,施婳还没回答,恭王妃的面上便浮现几分绯色,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就是随口问一问罢了。」 她说着,自己却哧哧轻笑起来,眉目弯起,倒仿佛有了几分旧日的影子,施婳笑了,也跟着小声道:「大概……有吧。」 「啊,」恭王妃有些惊讶地道:「是谁?我认识么?」 她睁圆了眼睛,满是好奇,施婳忍俊不禁地道:「你也认识的。」 「是……」恭王妃好奇得不得了,忍不住猜测道:「是谢翎的那几个师兄中的一个?」 要真论起来,她和施婳都同时认识的,也就只有谢翎那师兄弟四人了,施婳想了想,道:「算是吧。」 恭王妃猜道:「是那个叫杨晔的?他的年纪倒正恰当。」 施婳摇摇头,恭王妃的面上浮现几分难色来,试探道:「不会是他的大师兄吧?他的年纪似乎有些大了……」 施婳还是摇头,恭王妃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吐出一个名字来,施婳立即道:「也不是他。」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是谢翎。」 恭王妃霎时间睁圆了眼,她立即反应过来,道:「对了,你姓施,他姓谢,我记得当初就问过你这个问题,你们似乎并无血缘关系。」 施婳笑了笑,道:「是,我是在逃荒途中捡到的他。」 恭王妃也笑,促狭道:「捡到一个状元郎,倒也是好运气。」 施婳心道,我当初只以为他是个探花郎罢了,谁知道他最后会中了状元? 恭王妃想了片刻,打趣道:「这么说,我从前便觉得他待你有些奇怪,不像是对姐姐,倒像是对青梅竹马一般,事事周到无比,每日接送你去医馆,恨不得时时黏在你身边,如今想来,他竟是那时候就起了心思。」 施婳抿唇一笑,恭王妃又道:「日后你们若是成了好事,必要请我去吃喜酒,我到时候奉送一份大礼与你们。」 她说完便哧哧地笑,施婳也笑着答应下来:「好,一定请你。」 恭王妃又问起谢翎如今的情况,施婳都一一答了,得知谢翎在翰林院任职,遂调侃道:「我从前便听说过,翰林院进士出身的人,日后必能当得了大官,朝廷内一二品大员不在话下。」 她说这话时,语气认真,眼睛很有神,施婳望着她,心里微微感到遗憾,可惜她当初在宣和帝驾崩,太子被废之后就死了,也不知后来的情况,按理来说,恭王登基称帝,作为他的正妃,陈明雪应当是皇后了吧? 这样一个女子,应该会有一个好结局的。 正在这时,恭王妃忽而问道:「你今日怎么会被太子府的人拦着?」 施婳回过神来,略一沉吟,道:「说起来,确实是惹上了一桩麻烦事。」 恭王妃听了,便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听王爷说过,太子府的人行事向来嚣张,你初来京师,怎么会惹上了他们?」 施婳稍有犹疑,恭王妃见了立即会意,摒退了左右,只留了绿姝一个人在旁边伺候,她道:「你说吧,现在没人听见了。」 施婳便将岑州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出来,又提了杜如兰的名字,末了才道:「我一开始也不知是这般情况,今日的事情,还要多谢你,否则不知会如何收场。」 恭王妃面色有些凝重,听了这话,摇了摇头,道:「你我之间,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不过我之前听王爷说,岑州的事情已经了了,却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原委在其中,若真是如此,太子的胆子,未免也太……」 她的声音倏然而止,沉思片刻,对施婳道:「那个受伤的人如今还在你们宅子里?」 施婳点点头,道:「他伤口有些深,我今日早上去抓药,就是为了给他养伤。」 恭王妃面上色变:「这也太危险了,那你不是已经被太子府盯上了么?」 施婳道:「他们也找不到证据,再说,我们的宅子是皇上御赐的,若非有官府的搜查令,他们便是想私闯民宅,还需要掂量几分。」 「这说得倒是,」恭王妃想了想,道:「不过还是将他送走吧,我在城郊有一座别庄,等入了夜,我让人去你们那里,把他接走,以防万一。」 施婳愣了一下,犹豫道:「这恐怕不妥,你如今的身份毕竟……」 恭王妃听罢,只是笑了笑,道:「无妨,等王爷回来,我便与他说明此事,他不会介意的。」 她的笑容淡淡,似乎真的不在意一般,施婳这才慢慢点头,道:「那好吧,你……你斟酌行事,不要逞强。」 恭王妃笑吟吟道:「你还说我,分明是你逞强了。」 施婳只好报以笑容,恭王妃道:「这件事我会如实告知王爷的,那杜如兰确实是个厉害的女子,若是换做了我,恐怕都不会有这种置身于生死之外的勇气。」 她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孩童的欢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阵哭声传来,哇哇的震天响。 施婳和恭王妃都转身看去,只见树下的秋千犹自在空中荡着,那女童却坐在地上,精致的衣裳上沾满了泥灰,正在嚎啕大哭,宫人们连忙抢上前去哄她。 第17章 男童站在一旁,表情十分冷漠,就像是全然不在意一般,女童一边哭,一边嚷嚷着:「娘,娘!心儿疼,娘!」 哭声直冲云霄,十分惨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断了胳膊腿了,施婳见了,望向恭王妃,她向前走了几步,对乱成一团的人群,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几名宫人连忙跪下来,磕头道:「回禀王妃,方才是世子爷推秋千用力了些,郡主想下来,结果不小心松了手,掉了下来。」 那女童哭得愈发厉害了,声嘶力竭,声音又尖又利,震得施婳耳朵都疼了,恭王妃也微微皱了一下眉,呵斥那几个宫人道:「你们是做什么用的?郡主从秋千上摔下来,不赶紧去请大夫来看,反而在这里编排世子和郡主?」 闻言,几个宫人都争相磕头,另有人爬起来,飞快地找大夫去了,一旁站着的男童脸上的表情略微和缓了些,看了恭王妃一眼,拱手道:「孩儿见过母妃。」 女童还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哇……娘,心儿疼!娘!」 那哭声传递开去,整座花园都传遍了,就仿佛真的听见了动静,一行人从前方赶来了,一个身着绛紫色宫装的女子快步走来,见女童坐在地上,哎呀一声,心疼地上前抱住她,斥责宫人道:「你们这些贱奴才,怎么都不知将郡主扶起来?」 她说着,又略微侧过头来,厉声道:「若叫心儿哭坏了身子,回头王爷回府看见了,你们如何交代?」 那女童许是见了母亲来给自己出气了,哭得愈发大声,哇哇的,上气不接下气,宫人们立即磕头不止。 恭王妃抿了抿唇,还未说话,却听那女子又道:「王妃也在这里,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小的孩子坐在地上哭,却丝毫不为所动?心儿虽是庶出,却也是王爷的亲生骨肉,王妃如何忍心?」 这帽子可扣得严重了,恭王妃正欲开口,施婳忽然道:「这位娘娘有所不知,据说郡主方才是从秋千上摔下来的,按理来说,不可妄动,若万一折了胳膊或者腿,贸贸然将她扶起,恐怕会更严重。」 那女子听了,脸色一白,抱起女童的动作果然僵住了,施婳唯恐她不信,又道:「只折了胳膊腿倒还罢了,若是伤了肺腑脾胃,就更不好了。」 这下女子立刻不动了,女童哭得脸都涨红了,她却不敢去抱她,只得厉声朝那些跪地磕头的宫人们呵斥道:「都愣着做什么?死了吗?还不快去给本宫请大夫来!」 宫人们立刻做鸟兽散开,生怕晚了又挨一通骂,那女子转过头来,瞪着施婳道:「你又是什么人?」 施婳微微垂眼,不及答话,恭王妃道:「这位是我在闺中尚未出阁时候的手帕交,本宫请她来王府叙旧,她是贵客。」 言下之意,你说话的态度最好礼貌些。 那女子勉强收敛了姿态,不再搭理施婳,只是又转而怒声斥道:「怎么大夫还没有来?究竟去请了没有?」 她带来的那一行宫人里又立即去了一个,不多时,一个中年大夫就被催着匆匆来了,给那郡主看过之后,只是道无甚问题,就是有些许擦伤,涂些药就好了。 那女子的面色才略有好转,又斥责女童道:「府里这么多人,你就非得缠着那一两个人玩么?不能与你弟弟玩?」 她斥责完,女童又哇地哭了起来,恭王妃看上去并不是很想听这母子两聒噪,施婳便适时开口道:「王妃娘娘,那今日我便先告辞了。」 恭王妃听了,想说点什么,最后化为一声无奈的笑,她道:「我让绿姝送送你。」 施婳点点头,向她告辞,这才在绿姝的带领下,往外面走去。 眼看着周围都没有人了,她才低声问道:「方才那是……」 绿姝明白她的意思,便也低声答道:「那是赵妃,先王妃过世之后入的王府,王爷姬妾不多,三年前抬了她做侧妃,也颇为得宠,仗着生了儿子,自小姐嫁入王府以来,便总是对小姐不敬。」 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罢了,施婳上辈子在太子府里也没少见,遂点点头,忽然想起那个一声不吭的男童来,道:「那个孩子又是……」 绿姝领着她踏上假山小径,道:「那是世子,是先王妃的孩子,王爷如今统共只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就是他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绿姝将施婳送到了大门口,早有马车在那里等着了,临上车前,她忽然叫了施婳一声:「施姑娘。」 「怎么?」施婳转过头来看她。 绿姝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施姑娘日后若是得空,可以多多来王府走动,小姐她……我已很久没有见过她如今日这般笑了。」 施婳看着她,然后点了一下头,道:「好,若是得空,我会去上门拜访的。」 绿姝立刻露出几分感激的笑来:「那就多谢施姑娘了。」 到了傍晚时候,谢翎从翰林院回来了,施婳望着他怀里的那一堆书和纸张,颇有些惊讶道:「怎么这么多?」 谢翎答道:「这些都是需要修改的国史,在翰林院做不完,只能带回来了。」 施婳知道他如今在编国史,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帮着他将那些书都放到案上去。 谢翎早就腾了一间屋子来,靠窗摆着两张桌案,正对着,施婳的医案和医书都放在上面,两人一人占一张桌子,夜里点灯的时候也点两个烛台,屋子里的光瞬间变亮了许多。 第18章 施婳替他整理书册,一般把今日遇到恭王妃的事情讲了,谢翎道:「晚上的时候,王府会派人过来?」 施婳点点头,道:「今日太子府的人已经找上了我,我也觉得邵兄在这里不算安全,若是她有好去处,自然是最好了。」 谢翎深以为然:「我也觉得不大方便。」 施婳转头看了他一眼,谢翎报以无辜回视,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啪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施婳立即出了屋门,声音是从东厢传来的,邵清荣养伤的地方,就在东厢,施婳与谢翎一道进门去,只见邵清荣正半躺在榻上,表情有些尴尬,地上还有一些碎瓷片,想来是他刚刚把碗给打碎了。 他见了施婳两人,连忙解释道:「我……我没想到这碗放在榻下,不小心给碰掉了,施大夫,抱歉。」 施婳道:「一个碗而已,无妨,不过,我不是交代了你别乱动么?」 邵清荣支吾几声,道:「我就是想看看……杜姑娘回来了没有?」 眼看着天色要黑了,他不见杜如兰回来,心里却是有些着急,这才想起身看看,没想到碰到了放在榻下的碗,邵清荣自觉自己给施婳添了麻烦,愈发不好意思。 「杜姑娘还未回来,」施婳想了想,道:「不过,刑部问话需要一天时间么?」 她说着,看向谢翎,谢翎却摇摇头,道:「这却不知。」 他说着,顿了一下,道:「需要请人帮忙去问问。」 施婳问道:「找谁?」 谢翎答道:「找我的座师,阿九,我现在出门去他府上拜访,大概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施婳心中一凛,沉默片刻,才点点头:「我明白。」 谢翎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屋子,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了。 他这一去,意味着什么,施婳和他都清楚,如今朝局不明,帝心难测,恭王被留在京中,迟迟没有归藩的意思,储君虽然已定,但是宣和帝并未表示出多少喜爱来,底下官员的心思也跟着飘忽不定,不敢轻易站队。 谢翎的座师窦明轩,是恭王的侍讲,也是明明白白的恭王一派。 施婳猛地握住了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渗出了汗意来,太子,李靖涵。 她在心里慢慢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目光渐渐飘远了,像是预见到了五年之后的那一场腥风血雨,还有那一场吞噬一切的大火。 到了夜幕四临之时,果然有人来敲谢宅的门,自称是恭王府的人,施婳的目光扫向门口的那一辆马车,朴实无华,看上去十分普通,与今日一早恭王府乘坐的那一辆截然不同。 此时有一只素白的手自深蓝色的车帘处伸出来,将车帘轻轻掀起,露出一小半熟悉的娇俏面孔,是绿姝,估计恭王府知道施婳心有警惕,特意派了她来。 绿姝没有说话,只是冲施婳微微点头,施婳也报以颔首,退开些许,道:「先进来吧。」 三个人立即跟着前后进了宅门,施婳将门合上,她的动作略微顿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见了,便疑惑道:「施姑娘?」 施婳道:「无事,先去后院。」 她领着几个人匆匆到了后院,邵清荣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不解地道:「施大夫,怎么了?」 施婳快速地道:「有人盯上我了,你最好换一个地方待着。」 邵清荣听了,立即紧张起来,道:「那杜姑娘怎么办?」 施婳答道:「她到时候自有去处,你如今与她算是同伙,若留在我这里,反倒会连累了她。」 闻言,邵清荣连忙答道:「那好,我这就走。」 施婳点点头,等一人正欲伸手去扶他时,施婳却道:「别动,你们先扶一个人出去,上了马车之后,告诉绿姝,立即就走。」 那几人都是一愣,一人问道:「施姑娘,这却是何意?王妃交代,让我们带着他去别庄的。」 「听我的便是,」施婳不容置疑地对他道:「你先扶着你的同伴出去,上马车便走,告诉绿姝,让几个人到宅子的东角门外接应,她听了之后便明白了。」 那几人都对视一眼,一人道:「既然如此,那咱们照做便是。」 施婳随手将屏风上的一件外袍拿起来,匆匆吩咐道:「披上,装作力不能支的模样,被他扶着出去。」 那两人倒也机灵,立即照做,扶着便走了,等到了马车上,绿姝觉得不对,狐疑道:「嗯?怎么又是你们俩?不是让你们接人去了么?」 一人脱下外袍,连忙答道:「那施姑娘让我们出来的,说上了马车便走,让绿姝姑娘派人去宅子东角门接应。」 另一人补充道:「那姑娘还说,绿姝姑娘您听了这话便知道怎么做了。」 绿姝听罢,略一思索,神色便凝重了许多,她立即道:「让车夫赶车,先绕去王府,到时候再说。」 几人听了吩咐,连忙答应下来,那马车便不再停留,迅速往前方行驶而去,片刻后,不远处的街角,几道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一个声音道:「果然是这户人家,头,他们已经走了。」 「我们要跟上吗?」 为首的那人蓄着胡须,唇边一颗大痣,此时动了一下,道:「让几个人去跟着马车,我们去敲门看看。」 第19章 几个声音齐齐应道:「是!」 后院,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微微颤动,邵清荣站在地上,被一人搀扶着,颇有些担忧地道:「施大夫,我们不会连累了您吧?」 施婳站在门边,听了这话,摇了摇头,笑了一下,安慰他道:「放心便是,我能应付的。」 邵清荣也不是傻子,光看方才这情形,还有施婳所作所为,便知道事情不简单,但是他是个嘴笨的人,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酝酿了半天,正欲开口之时,前院忽然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落在这寂静的夜色里,显得十分清晰可闻。 「笃笃笃……」 那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竟然让人凭空生出一种心惊肉跳之感,邵清荣和那王府下人立即看向施婳,那人道:「施姑娘,恐怕是绿姝姑娘派来的人,我们现在走么?」 施婳摇摇头,笃定地道:「不是王府的人。」 她说着,转过头来,低声吩咐道:「你现在扶着邵兄,去东角门,小心些,看到王府来接应的马车,立即上车,让他们避开这一带,绕个大圈子才去城郊的别庄,听明白了吗?」 那人有些惊疑不定,但是面对施婳锐利的目光,还是连连点头:「好,好,小的知道了。」 施婳又转向邵清荣,道:「邵兄,你跟着他走,到时候自有人给你安排去处,路上多加保重。」 她紧紧盯地对方的眼睛,道:「记住,你现在与杜姑娘是一伙的,千万不能被他们抓住了,否则,杜姑娘会受到牵连,明白了么?」 听了这话,邵清荣心中登时一紧,他神色凝重起来,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施大夫放心吧。」 敲门声还在继续,且有了越来越急促的趋势:「笃笃笃……」 施婳快速道:「快走吧,不论听到了什么动静,都不能回来。」 邵清荣临走时,望着她道:「施大夫,你也多加保重。」 施婳点点头,直到那王府下人扶着他离开了院子,这才动了动,往前院走去,笃笃的敲门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了,伴随着呼喝的声音,想来是敲门的人不耐烦了。 门板被敲得砰砰响,施婳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门打开来,望着门外站着的三人,平静地道:「几位有何贵干?」 紧接着,一个人轻轻咦了一声,惊讶道:「是你?」 施婳抬眼望去,却见是那一日,她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太子府侍卫,当时她还称自己认错了人,将对方错认为自己失散多年的哥哥。 打头那个嘴边有痣的人敏锐地问道:「宁晋,你认得她?」 那个叫宁晋的连忙道:「上次我们追那个杜如兰的时候,遇见过她。」 听了这话,打头那个人忽地冷笑起来,道:「果然。」 宁晋的神色也肃穆起来,看了看施婳,问道:「头,她们是一伙的?」 施婳表情不变,手里举着烛台,烛光轻晃,光影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摇曳着,她问道:「几位深夜前来叩门,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若是无事,就恕小女子失礼了。」 她说完,便伸手欲将门合上,然而才关到一半,却被什么挡住了,施婳低头一看,那是一柄刀鞘,刀柄正正抵着门板,再次将门一寸一寸推开,大门的门轴发出粗哑难听的声音,打头那人慢慢地道:「有事问你,急什么?」 「有事问你,急什么?」 施婳抬头朝他望去,表情冷冷的,道:「阁下要问什么?」 那人轻笑一声,唇边的痣也跟着颤动了一下,他的语气中竟然有几分称赞的意味,道:「我都要佩服你了,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三番两次把咱们耍得团团转,如今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反问我,实在是厉害。」 施婳看着他,声音里依旧没什么情绪:「我不明白阁下在说什么,这深更半夜的,你们敲我的门,恐怕不妥吧?阁下若是有事,还请在明日我夫君在家的时候再来。」 她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写着拒绝二字,那人也不兜圈子了,单刀直入问道:「杜如兰和她的同伙就是在你们这里落脚的吧?」 施婳不解道:「阁下在说什么?我不认识杜如兰。」 那人冷笑道:「不认识没关系,让我们进去搜一搜,就认识了。」 施婳声音冰冷,立即问道:「你们可有官府批下来的搜查令?」 那人不吃她这一套,硬邦邦道:「官府的没有,太子府的倒是有,让开。」 他说着就要往门里走,岂料施婳非但不退不让,反而举起手中的烛台往前逼了一步,厉声道:「你敢!」 那烛台里点着灯,这么硬生生靠过去,几乎在同时,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子焦糊的气味,慢慢传了开来,却原来施婳这一步,烛台差点把那人的络腮胡须给点着了。 那人立即退后,一抹下巴,毛发灰烬簌簌落下,伴随着焦糊的气味,他的脸色霎时间难看起来,瞪向施婳,低喝道:「退开!」 施婳丝毫不惧,道:「你们身后就是平远将军府,将军府旁边是工部尚书的宅子,我大喊一声,想必有不少人会愿意出来看热闹!」 「你——!!」 施婳打断他,继续高声道:「我们这宅子是今上御赐的,谁敢私自踏进来一步,我明日便去敲登闻鼓,看看太子府的人到了何等嚣张地步,竟然敢在无令的情况下,私闯御赐的宅子!」 第20章 她说着,还冷笑了一声,道:「到时候也不知是三位的头硬,还是刑部大堂的庭杖更硬!」 于是那人的脚步顿时止住了,竟然不敢再前进分毫,他恶狠狠地瞪了施婳一眼,随即一挥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先走。」 那两人紧跟着他匆匆离开了,临行前,那个名叫宁晋的侍卫回头来看了施婳一眼,施婳站在门口,一手举着烛台,表情不变,报以冷视。 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尽头,施婳这才端着烛台,回身关上了宅门,进院子里去了。 直到那宅子门口的昏黄光芒已经消失不见,离开的三人中有人道:「头,就这样算了吗?」 那打头的人硬邦邦地道:「这是皇上御赐的府邸,谁敢硬闯?你长了几个脑袋,到时候那贱人真的去敲登闻鼓,无令擅闯民宅,谁保得了你?」 宁晋问道:「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侍卫头领道:「先回去禀报殿下,咱们只要知道,那杜如兰和这新科状元谢翎脱不了干系便成了。」 两人一振,齐声应道:「是!」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谢宅的东角门,将早已等在此处的两人接上,绕着京师转了半圈,直奔城郊而去了。 谢翎回来的时候,是施婳到前门接的,他进了门,便觉得不对,问道:「刚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施婳摇摇头,过了一会,又点点头,道:「太子府的人找来了。」 谢翎的心里一紧,立即打量施婳,道:「怎么样?他们可有为难你?」 施婳道:「没有,我将他们吓退了。」 谢翎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阿九真厉害,不战而屈人之兵,有大将风范。」 施婳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哭笑不得:「什么有的没的?」 谢翎笑笑,又道:「邵清荣送走了?」 施婳点点头,道:「遇上点小麻烦,不过好歹算是成了。」 谢翎立即反应过来,敏锐地道:「太子府的人之前在暗处守着?」 施婳颇有些惊讶,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能够猜到,紧接着点点头,道:「我将他们瞒过去了,邵兄暂时不会有事,杜姑娘怎么样了?」 谢翎答道:「我问过老师了,她还在刑部。」 他顿了顿,继续道:「他和恭王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好快。」施婳喃喃道。 「是,」谢翎转头看她,道:「听老师的意思,几乎是在那杜姑娘敲登闻鼓之后,他们就立即得知了这件事情,原本他们想当日就不让杜姑娘回来的,但是杜姑娘那时十分警惕,并不肯轻易相信他们,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施婳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你……」 她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问道:「你已见过恭王了吗?」 谢翎道:「还没有,老师欲带我去拜访恭王,我放心不下你,便赶回来了,改日再登门也是一样。」 施婳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谢翎一手端着烛台,伸手去推院门,正在这时,他听见身后的施婳开口道:「谢翎,我有些事情与你说。」 谢翎的手倏然停住,他不自觉挺直了脊背,然后才继续将门推开,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他转过身来,低头望着施婳,唇边浮现出一丝微微的笑意,仿佛有些愉悦,道:「好。」 片刻后,两人都坐在桌案后,谢翎之前将两张桌子拼凑在一处,正中央点着灯,烛光摇曳,轻轻跳跃着,仿佛在颤抖。 施婳的目光落在那灯芯上,看着它慢慢地燃烧,仿佛在仔细地措辞,又仿佛入了神,谢翎也不催促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一如他默默地等了这么些年,这么长的日子,施婳心底的迷雾,终于要在这时候破开了,哪怕只能窥见一丝裂缝,他也心满意足。 许久后,施婳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打破了这一室静寂,有些幽幽的:「我这些年来,时常做梦。」 她停了一下,谢翎适时地望向她,道:「是那些噩梦?」 施婳道:「有很多梦,不过我能记住的大多数,都是噩梦。」 火光轻微地摇动,施婳望着它,像是入了神,道:「大约是从九岁的那一天起,我的脑子里多了很多东西,你知道庄周梦蝶吗?」 谢翎点点头,施婳才继续道:「我似乎比别人多活了一世,也多了那一世的记忆。」 闻言,谢翎的眼神一动,里面闪过几分明显的惊愕,但是他并未说什么,只是问道:「阿九的意思是指,你在九岁的那一年,就知道了这些?」 「是,」施婳望向他,道:「虽说我不太信这些怪力乱神,但是记忆总不是假的,我在梦里,也过完了一生,有始有终,而我也坚信,那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谢翎像是有些好奇地发问:「阿九在梦里是怎么样的?如果说你多活了一生,那一生里也遇到了我吗?」 施婳笑了一下,答道:「没有,上辈子我没有遇到你。」 听了这话,谢翎看起来有些许的失望,施婳道:「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你的名字,探花小谢郎,名动京师。」 谢翎的眼睛微微亮起,道:「那阿九呢?」 「我么?」施婳陷入了回忆之中,道:「我在九岁那年跟着村里的乡亲一起逃荒,不过当时我们逃的方向不是南方,而是往北去,所以想来是那时候我们就错过了,后来好容易逃得了性命,我被叔婶卖掉了。」 第21章 「卖掉了?」谢翎的声音沉下来。 「嗯,」施婳点点头,继续道:「起初是卖给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跟着他们学唱戏,唱了没几年,戏班子倒了,我被班主卖进了琼园。」 「琼园你大概还没有听说过,它是京师最大的歌舞坊,里面大多数都是些漂亮的女子,如我一般年纪,被送进去之后,管教的娘子很严厉,琴棋书画,样样都要学,不止要学,还要精通,好得那些达官贵人,文人雅士们的欢心。」 施婳的目光渐渐凝在了烛光上,仿佛陷入了某些回忆之中,谢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些经历,阿九才会弹古琴,且弹得极好,他心里不觉生出几分心疼来。 施婳继续道:「后来有一回,太子来了琼园,将我带入了太子府中,从此我便成了府上的歌姬,为他弹琴唱曲,以供取乐。」 谢翎的眼睛微微一动,袍袖中的手蓦然握紧了,目光幽深,问道:「后来呢?」 施婳垂下眼帘,道:「后来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太子越来越不得皇上的心意,我记得是宣和三十六年的时候,皇上病危,下旨将太子废去,驾崩之时,将皇位传给了三皇子,并明令废太子李靖涵即刻归藩,且永世不得踏入京师一步。」 谢翎眼神微凝,低声问道:「那你也跟着……」 「没有,」施婳抬起眼来,望着他,道:「废太子好大喜功,性格傲慢,刚愎自用,做了这么多年的储君,一朝被打落入尘泥,成王败寇,还被发配去蛮荒之地,屈于人之下,这等折辱他岂能忍受?他一时没想开,就点火自焚而死了。」 谢翎慢慢地舒了一口气,但是眉头还未完全展开,忽然又觉得不对,倏然看向施婳,道:「那你呢?」 施婳答道:「那时我正得太子欢心,被他拉着,一起死在了那一场大火中。」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语气也是淡淡的,没什么波澜,然而听在谢翎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炸得他脑子里轰然作响,几乎是在瞬间,谢翎的眼睛就红了。 空气寂静得仿佛凝固了一般,静静燃烧的烛火忽然劈啪一声,爆出了一个灯花,谢翎才回过神来,他眼底泛起的红色渐渐褪去,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了,阿九多年来做的那些噩梦都是什么。 为何她会在梦里叫着李靖涵的名字,咬牙切齿,恨意如海,为何她会时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 被一场大火生生灼烧而死,阿九当初是经历了何等的痛苦? 谢翎好一会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艰涩问道:「那时……阿九多大?」 施婳想了想,道:「我是十七岁入的太子府,太子被废的时候已二十有四了。」 人生若无病痛,少说有七十载好活,而她却在一生中最好的那段年华里,被硬生生投入大火中焚烧成灰。 谢翎许久不言,他垂着眼,看不清眼底的神色,施婳只能望见他的手掌紧握成拳,手背上有青筋暴起,像是恨不得把手心掐出血来。 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施婳还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遂笑着安抚道:「别生气了,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谢翎动了动,抬眼望着她,拳头终于慢慢地松懈开来,紧接着握住施婳的手,认真而坚定地道:「阿九,今生……你会好好的。」 闻言,施婳与他对视片刻,看见了少年眼底的执拗与坚韧,遂缓缓地笑了一下,点头道:「好。」 凝固的气氛霎时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尽在不言中的默契,室内一片静谧,谢翎转开话题,显露出少年人应有的好奇来,问道:「阿九,上辈子的我,是怎么样的?」 施婳想了想,道:「我上辈子并没有真正见过你,有关于你的事,我大多数都是从太子李靖涵口中听到的。」 听到这个名字,谢翎反射性地皱了一下眉,他这才想起,为何当初第一次与太子李靖涵见面的时候,心底便对他生出排斥和不喜来,原来一切在冥冥之中,确有定数。 冲着他对阿九做的那些事情,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谢翎也不可能对他生出半分好感来。 施婳继续道:「你当时中了探花郎,不知是因为哪件事情,得了太子的青眼,他想了不少办法笼络你,还送了你许多古画和前朝孤本,只是不知为何,你就是不收,全部退了回来,惹得他发了好几次脾气,说你这种酸腐书生,不识好歹。」 谢翎心中不以为然,难怪了,原来上辈子也看不对眼。 施婳看出他心中所想,有点忍俊不禁地道:「后来听太子说,你入了三皇子恭王的麾下,他便罢手了,只是听说你后来处处针对太子,令他烦不胜烦,皇上也因此对太子日益冷淡,最后,太子被废,可以说你从中是出了大力气的。」 听了这话,谢翎点点头,过了片刻,又不死心地追问道:「阿九,上辈子我真的没有遇见过你么?」 施婳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不由笑了起来,姣好的眉目在烛光下焕发出令人惊艳的美丽,她仔细回想了,才摇摇头道:「没有,我是真的没有见过你。」 闻言,谢翎仍旧有些失望,看上去对于这件事情颇是耿耿于怀,眼中也流露出些许遗憾来,仿佛上辈子不能与施婳相识,是一件莫大的憾事。 谢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说不定哪天我在街上碰见过你,只是你不认得我罢了。」 第22章 说是如此,但是施婳上辈子鲜少有出门上街的时候,但是她见谢翎如此较真,也不忍心拂了他的意,点点头,道:「或许吧。」 谢翎看上去这才有些释怀,露出几分笑意来,两人俱是相视一笑,只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分。 说了这么久的话,夜已深了,谢翎凝视着施婳,良久之后,才道:「我明天晚上还会去拜访老师,到时候恐怕要很晚才会回来,你一个人在家,要多加小心,不要轻易出门。」 他话里是什么意思,施婳明白,谢翎是窦明轩的学生,他想过府拜访,其实不需要花很长的时间,除非,窦明轩要带着他去见另外一个人。 施婳点点头,道:「你也万事小心,凡事多想想,谨慎仔细总是没错的。」 谢翎笑了起来,道:「这件事情阿九从小便教过我了,我知道的。」 次日一早,谢翎便离开了,施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她在门廊下站了片刻,才转身回了屋子。 因着昨日太子府的人找了过来,所以施婳今天并不准备出门,至少在目前为止,她觉得距离太子府越远越好,她还不想那么快进入太子的视线,她都能有上辈子的记忆,谁知道那太子看到她的时候,会不会也突然想了起来?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晚上的时候,谢翎果然很晚才回来,他的面上带着几分疲惫,但是好在精神很足,见了施婳便笑,施婳疑惑道:「笑什么?这么高兴?」 谢翎依旧是笑,望着她,道:「因为见到了阿九,所以高兴。」 施婳嗔了他一眼,谢翎又问:「今日没有什么人来寻麻烦吧?」 他说的那些人,自然是指太子府,施婳摇摇头,道:「没有,我今日也没有出去。」 谢翎略微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顿了顿,又道:「我今日随着老师去拜访了恭王殿下,还见到了恭王妃。」 谢翎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表情有些奇异,施婳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翎又笑了笑,颇有些神秘的样子。 施婳有些疑惑:「恭王妃跟你说了什么吗?」 谢翎矜持道:「就略微叙旧了几句,因着恭王殿下也在,不好多说。」 他才不会告诉阿九,恭王妃把阿九之前说过的话都告诉了他,还问了问谢翎关于成亲的打算。 谢翎当时听见了那些话,简直是被砸晕了头,差点维持不住一向沉稳淡定的形象,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甚至是有些狼狈地应答了恭王妃几句,等出了恭王府,被冰凉的夜风吹了半晌,才终于醒过神来,明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阿九说要嫁给他。 还与恭王妃说了。 谢翎面上露出几分难以自持的喜色来,被他的老师窦明轩瞧见了,只以为自己这学生对见到恭王也十分激动,心里不免笑了笑,叹道,果然还是年轻人啊,平日里再怎么老成沉稳,这时候也不免露了端倪。 因为此事,阴差阳错之下,他心底对谢翎的那几分若有若无的防备和审视也去了不少。 回到家里,见了施婳时,谢翎便又忍不住笑起来,如今施婳问起,他也不多说,表现得十分矜持从容,任是施婳一头雾水,也没有想到,自己早就被恭王妃无意间把老底抖搂个干净了。 等回到屋子里,谢翎才想起正事,对施婳道:「杜如兰已经被恭王安排离开了刑部,送去了邵清荣的那个别庄里。」 施婳点点头,道:「他们把案子查得如何了?」 谢翎道:「刑部已经着手在查了,尤其是杜如兰说的库银亏空,私自增加赋税和茶税的事情,据说还算顺利。」 施婳思索了片刻,面上却并未有轻松之色,谢翎见了不由一愣,道:「阿九,怎么了?」 施婳回过神来,迟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对。」 谢翎问道:「哪里不对?」 施婳沉吟道:「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了,或许是时间隔得太久了,不大清晰。」 谢翎知道她所谓时间隔得太久是什么意思,听了便道:「无事,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嗯。」施婳点点头,只能先放下这一茬。 太子府。 虽然已是深夜时分,但是府上依旧热闹,太子府的花园极大,靠左有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泊中种了许多红莲,此时正是六月间,莲花盛放,空气中满是清香,被夜风吹拂而过,令人心旷神怡。 这湖名叫雅湖,湖上有回廊曲折,做工精巧,若有懂行的人在,恐怕立刻能认出来,这些回廊竟然都是用花梨木制作而成的,号称百年不腐,而这样珍贵的木材用来做成回廊,普天之下,怕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够如此享受了。 回廊的尽头传来幽幽丝竹之声,灯火通明处,原来那是一座水榭,因着是夏季,水榭四周的门窗都大开着,墙角放着落地的十五连盏宫灯,暖黄的烛光摇曳着,将整个水榭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门窗旁有碧色的绸幔被风吹起,轻轻摆动着,在那烛光下显得通透无比,若仔细看,还能发现那绸幔上的暗纹栩栩如生,简直如同活了一般。 美丽的女子跪坐在玉簟上,面前摆放着一张古琴,她垂眉敛目,姿态温顺优美,纤纤十指如葱管一般,在细细的弦上轻拢慢捻,水榭里没有点香,但是空气中自有一股清香浮动,叫人忍不住嗅了又嗅。 第23章 这是一场酒宴,席上的几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人笑道:「听说殿下的府中,有一池红莲,可正在这水榭之外?」 上首正中倚着的人,正是当今太子殿下李靖涵,他听了这话,便道:「不错,这红莲正是孤让人从许州的太湖中带来的,就种在这雅湖中。」 另有一名官员道:「臣曾听闻,这太湖红莲十分出名,且其奇特之处在于,这种红莲只能在太湖中生长,若是一旦离了太湖的水,就会枯萎而死,可是当真?」 太子笑了,道:「这红莲一共移了五次,前面几次都活不成,种下去没几日便死了,后来匠人们便想了个法子,派人直接从太湖,将红莲连泥带根全部运到京师,这才得以存活。」 他说着,面有得色,道:「如今是红莲花开正盛的时候,可惜如今是夜晚,看不清楚,否则也好让各位赏一赏这太湖的红莲。」 另有官员立即接口道:「那却是臣等来得不巧了,若是下次有机会,再来叨扰殿下府上,要仔细赏一赏才是。」 众人立即齐声笑了起来,酒席上的气氛愈发热烈起来。 酒过三巡,上首的太子冲旁边伺候的宫人施了一个眼色,那宫人立即会意,举起手来轻轻拍了两下,外面便传来琵琶之声,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话头,一齐往那水榭门口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抹红色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那红色热烈无比,像是一团火一般,轻飘飘地移近前来,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身着火红的纱衣,步伐轻盈,恍如一只蝴蝶,翩翩起舞。 琵琶声优美动听,与那女子的舞步融在了一处,简直犹如仙乐一般,那原本弹奏古琴的女子也立即拨动琴弦,古琴丝桐之声与琵琶声和在一处,纱衣摇曳着,在暖黄的烛光映照下,女子身形纤细,腰肢如柳条一般,动人无比,令人见了则不由惊叹。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看着那一团火红飘摇着,女子步伐轻巧,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中,都透露出了惊人的美丽。 一曲罢了,余音犹在,红色的轻纱渐渐落地,女子一笑,媚眼如丝,空气寂静片刻,太子看着周围看呆了的一众官员,十分满意,意有所指地笑道:「诸位大人,这也是红莲,不知比起太湖的红莲又当如何?」 忽然有人高喝一声:「好!好!」 众人这才纷纷回过神来,争先恐后地称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妙啊,实在是妙啊!」 「虽未得见太湖红莲,但是以臣拙见,当属此红莲略胜一筹,哈哈哈哈。」 一时间赞叹声此起彼伏,还有不少人的目光在那堂中三名女子身上流连不去,隐约露出垂涎之态。 太子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大人好好赏莲了。」 他说着,朝旁边的宫人使了一个眼色,那宫人立即又拍了拍手,门外有一群身着碧色衣裙的女子鱼贯而入,个个都生得美丽无比,简直看呆了一众官员。 那之前身着红色纱衣的女子,此时也依偎到了太子的身旁,举起酒壶来,殷勤地替他添酒,琉璃盏中盛满了深红色的酒液,这是异族进贡的葡萄酒,价值千金,寻常人家或许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 太子拿起琉璃盏来,笑着道:「诸位大人,这一杯,孤就先干为敬了。」 「臣等惶恐。」 所有官员都纷纷举起酒盏来,紧跟着一饮而尽,身旁的美姬又立即替他们倒上了新的酒,殷勤小意,周到无比。 太子放下了琉璃盏,看着众官员饮酒,颇有些满意,道:「今日邀诸位前来,所为之事,想必诸位大人也已经知道了。」 正事来了,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一人迟疑道:「殿下说的,可是岑州的事情?」 太子表情微微一敛,不悦道:「岑州有什么事情?孤怎么不知道?」 这话一出,那人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立即起身跪下道:「是臣失言了,岑州无事。」 太子的神色立即缓了缓,摆了摆手,道:「刘侍郎入座罢,孤说的,乃是前几日有刁民敲登闻鼓一事。」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此时也装作才反应过来的模样,纷纷点头,表示清楚。 太子见他们这般上道,心里十分满意,这才继续道:「有刁民状告,说岑州官官相护,大肆贪墨,贪了修河的公款,还私自征收赋税,说岑州知州杜明辉并非畏罪自杀,而是受人胁迫,无奈之下枉死的。」 一个官员立即道:「一派胡言!」 另一人也附和道:「确实,白松江修河公款一案早在五月便已结了案,贪墨的官员也都查办了,怎么突然又冒出这么一个人来?」 「必然是别有用心!」 众人皆是十分愤慨,纷纷指责那心怀鬼胎之人,太子心情立时大好,道:「在座的诸位都是明白人,想必不会被这种愚蠢的把戏蒙骗,父皇已将此事交给了刑部,如今刑部也开始审了,也不知究竟会审出什么来,但是我等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千万不要让父皇受了蒙骗,冤枉了好官,到时候还请诸位大人擦亮眼睛,仔仔细细地审查才是。」 他将仔仔细细几个字说得极慢,却又极其清晰,在座的都是官场上的人精,察言观色久了,哪里还不知道太子话里的意思,纷纷应承下来:「殿下说的是。」 第24章 「这本应是臣等分内之事。」 「请殿下放心,臣等一定不负重托!」 太子听了这一番附和,十分高兴,举起斟满了酒的琉璃盏,竟然站了起来,高声道:「好!我大乾有诸位在,想必日后定然是海晏河清的一番太平盛世!」 所有人也都立即跟着站起,奉承话一大箩筐,竟然没有一句是重复的,到底都是翰林院出身的,满腹才华,想必都用在了此处。 酒宴一直开到了夜深时候,众官员都喝得醉醺醺,东倒西歪,丑态毕露,在宫人的帮扶下,跌跌撞撞地告辞离开了。 一直坐在上首的太子也终于动了动,一只雪白的柔荑伸过来,替他拿下了手中捏着的酒盏,身着红色纱衣的女子依偎过来,小声道:「殿下,都散了。」 「嗯?」太子略微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睛有些茫然,道:「已经散了?」 红衣女子道:「正是呢。」 太子费力地坐起身来,那红衣女子立即捧了一只青瓷茶盏过来,将茶水喂了他喝下去,太子这才恢复了大半的神智,轻轻抬手,那女子立即将茶盏放下,他眯了眯眼,道:「好,且等着几日后再看吧,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他冷冷一笑,眼神锋利:「想弄死孤,没那么容易。」 「孤这就送你一份此生难忘的大礼!」 寂静的空气中,男子的声音传递开来,带着几分狠厉之意,令人不由心头一跳。 …… 转眼间六月就到了底,刑部的案子仍旧没有查完,施婳也没有再见到杜如兰,邵清荣倒是回来过一次,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看上去没有留下什么毛病,活蹦乱跳的,特意跑回来向施婳道了谢。 不过施婳当时十分严肃地叮嘱他,让他没事别忘外跑,还不知道太子府那边是如何动静,那些侍卫都是见过他的,若真拿住了他,恐怕就成了一件麻烦事,邵清荣自然是听了进去,后来果然没见来了。 不说恭王和刑部那边如何,谢翎倒是没什么变化,他如今虽然算是恭王一党,但是因为种种缘故,恭王也用不了他,于是谢翎每日在翰林院,潜心修国史,虽说是到点来,到点走,但是手头的工作却没有落下半点,倒叫张学士与元阁老等人十分满意。 不得不说,上一回宣和帝亲自来翰林院,看了修好的国史之后称赞了谢翎,甚至升了他为国子监侍读,谢翎如今的地位在翰林院已不可同日而语了,毕竟他升官也算是快了,还不知日后会有如何前景,所以也没几个人会轻易得罪他。 于是谢翎在翰林院的日子过得倒是非常舒坦,便是从前时不时刺他一下的顾梅坡都许久不到他面前转悠了。 这一日,谢翎正在埋头疾书,王检讨忽然过来道:「谢侍读,掌院叫你过去。」 谢翎停了笔,道:「多谢,我这就过去。」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整了整袍子,离开了国史馆,往小厅的方向走去,路上听见了有人声喁喁,像是在说着什么,谢翎住了脚,往那边看去,廊下那两人显然也发现了他,立刻停了下来,一人道:「谢侍读。」 谢翎微微颔首,与他们二人见礼,一人热络地招呼道:「谢侍读这是去哪儿?」 谢翎答道:「听王检讨说,掌院找我。」 「哦,」那人点点头,另一人忽然道:「方才顾编修不是也才过去了么?谢侍读若是走得快些,还能与他一同去见掌院大人。」 顾梅坡? 谢翎眼中一动,道:「我明白了,多谢二位提醒。」 「谢侍读客气了。」 谢翎又向那两人拜别,这才继续往前走去,等到了最右边的小厅之后,内间果然传来了些许人声,谢翎敲了敲门,笃笃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响起,里面的谈话声断了,元阁老的声音传来:「是慎之么?」 「是。」 「进来吧。」 谢翎掀了竹帘进去,只见屋子里果然已经有了人,身着翰林院正七品编修的服饰,正是顾梅坡。 他原本恭敬立在桌案前,见了谢翎进来,便转过眼,对他笑了一下,打招呼道:「谢侍读。」 谢翎先是对上首坐着的元霍行礼:「见过掌院大人。」 然而才对顾梅坡回礼:「顾编修。」 元霍道:「你来得正好,寒泽也是才来的,有件事正好与你们一起说了。」 谢翎两人齐声应道:「是,掌院大人请讲。」 元霍摸了摸胡须,望着谢翎问道:「慎之,昨日张学士与我说起,修宣和二十年那一段国史的人手不够,进度有些慢,是不是?」 谢翎心里微微一讶,很快反应过来,斟酌着答道:「如今一起修国史的只有学生与朱编修,确实不算快。」 元霍道:「照你看来,若想赶在年底之前修完,大约需要多少人手?」 谢翎答道:「回掌院的话,至少还需要一到两个人。」 元霍点点头,道:「张学士说他也与你提过,这样看来,果然没错了,正好,张学士也向我推了一个人选,就是寒泽了。」 听着元霍说话,顾梅坡站在一旁垂着眼,模样谦恭,元霍继续道:「我记得你们二人原是同榜进士,是不是?」 第25章 谢翎立即答道:「正是,掌院说得不错。」 「那就好,」元霍十分欣慰,道:「既是同榜,关系总该要亲近些,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从今日起,寒泽就跟着你一起修宣和二十年的国史,若有问题,可以仔细商量着来,知道了么?」 听了这话,谢翎与顾梅坡皆是拱手应道:「是。」 元霍慈和地笑了笑,道:「行了,你们去吧。」 谢翎两人便离开了小厅,等出了大门,站在门廊处,顾梅坡笑着道:「谢侍读,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谢翎盯着他看了一眼,点点头:「大家本是同僚,都是应该的。」 他说着,转身便离开了,原本修宣和二十年的国史那桩差事在翰林院并不吃香,国史本就十分重要,恨不得修了又修,改了又改,尤其这还是皇上亲自下旨明令要求修的一段,必须在年底之前修完,修得麻烦且不说,还不知要修成什么样才能让皇上满意,一个不慎就要吃挂落,简直是吃力不讨好。 所以在国史馆里,几乎没有哪个翰林愿意接下这桩差事,谁都没想到掌院会把它给了新科状元谢翎,大伙儿也放下了半颗心,事情有人做了,那么落到他们头上的几率就大大降低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皇上那天不知道为什么龙兴大发,来了一趟翰林院,指名道姓要见修国史的人,谢翎就这么顶上了,并因为国史修得颇得圣心,还升了侍读,虽说只是从六品升为正六品,但是要知道,翰林升官一向很慢,大多数官员都要在翰林院里熬个二三年,才能往上升,相对其他人而言,谢翎这回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砸到了头上。 于是所有人都羡慕不已,修宣和二十年国史的差事一时间竟然成了香饽饽,不少人跑去跟张学士打听,试图挤进这支队伍里面去,说不定到了年底,国史修成的时候,皇上一高兴,也能捞个升职。 然而张学士却也是个有脾气的,当初让你们来,个个避之唯恐不及,如今一看有门道,又都凑上来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不收! 于是这事情就一直是谢翎和那朱编修在做,如今顾梅坡竟然能让张学士松口放他进来,想必有些路子。 得知了有人要进来共事,谢翎泰然处之,不咸不淡,倒是朱编修有些惴惴不安,他是个老好人,性格有些弱,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张学士抓来做这差事了,他问谢翎道:「是谁要来?」 谢翎答道:「是顾编修。」 他站起身来,从书架上取下几摞厚厚的书籍,往桌上一放,堆得老高,若是人坐下来,恐怕连脑袋都要被淹没了,自从他升了侍读之后,国史馆也安排出来一间小小的屋子,专门供他们二人使用,不必在大厅与那些翰林们挤了,倒也是好事。 朱编修看着谢翎一摞一摞地往下抱书,有点愣住,提醒道:「那些你之前不是说暂时不需要用到么?内容有些杂乱,若是仔细去翻,恐怕要花很大的精力。」 谢翎继续往下拿,口中道:「张学士既然安排了人替我们分担,那不是正好?」 他笑了笑,道:「顾编修初来乍到,我也不知道要从何安排起,宣和二十年到二十四年的既然我们已经正在修了,我记得二十五年和二十六是还未动过的,就让顾编修先看看吧。」 于是一刻钟后,顾梅坡坐在桌案后,对着面前这一大摞书籍,表情呆愣了一瞬,立即回过神来,道:「这些都是……」 谢翎一一解释道:「这五本是从工部借来的,宣和二十五年和二十六间,水利和农田乃至官道都有不小的变动,需要仔细核查,将国史上不正确的地方都一一改正过来,等核查完了之后,要交还工部,这十本是户部的,那几本都是礼部的,宣和二十六年,礼制也有不少改动的地方……」 他洋洋洒洒介绍完一大段,才道:「这些都是从六部借来的,等用完之后,还要归还回去,千万不能遗失了。」 「对了,」谢翎说到这里,忽然道:「礼部前两日派人来催了一回,我给挡回去了,若是他们下回再来,有劳顾编修与他们说一声,大家商量着来。」 望着面前几乎占据了半张桌案的书籍,顾梅坡一直从容不迫的脸,终于有变绿的趋势。 谢翎见他不接话,疑惑道:「顾编修?」 好半天,顾梅坡才勉强镇定下来:「好,我都知道了。」 旁边的朱编修真情实感地道:「太好了,原本人手实在不够,我还打算夜里带回去继续修呢,既然有顾编修来帮忙,那最好不过了。」 谢翎也十分真情实感地道:「有劳顾编修了。」 顾梅坡:…… 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加入修国史小队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了…… 到了下午时候,国史馆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谢翎站起身来,挑拣了几本书带上,对埋头苦干的顾梅坡道:「顾编修,朱编修,我家中有事,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便带着书离开了,顾梅坡瞪圆了眼,望望自己面前这一堆,又望望谢翎,他人早已走得没影了。 朱编修嘿嘿笑了一声,冲顾梅坡倒苦水道:「顾编修不知道,当初我和谢侍读两个人是真的辛苦,每日天不亮就来了,夜里上灯时分才走,你别看谢侍读看起来轻松,实则他家中还有一大摞书呢,比你这里的还多。」 第26章 他说着,站起身来,笑眯眯道:「那顾编修,你慢慢看,我也先走了。」 顾梅坡:…… 离开翰林院之后,谢翎并未直接回去,反而是去了窦府,门房已认得他了,见了他来,立刻笑道:「谢大人来了。」 谢翎点点头,道:「老师可在府中?」 「在,谢大人请随小人来。」 「有劳了。」 「谢大人客气。」门房一边笑,一边引着他往花厅方向走,窦明轩果然在,见了谢翎便道:「你来了。」 谢翎点点头,立即有伺候的下人捧了茶果上来,等人退下之后,谢翎才道:「学生今日见到了一些东西,或许老师能用得上。」 他说着,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放在了桌案上,窦明轩神色一正,将那册子拿着看起来,那册子其实也就是几张薄薄的宣纸叠在一起,上面的墨迹犹新,显然是才写下来不久的。 窦明轩看了几行,表情便肃穆起来,他匆匆看完,抬头问道:「这些是从何处得来的?」 谢翎道:「学生如今在翰林院国史馆修宣和二十年至二十六年的那一段国史,这老师想必知道。」 窦明轩点点头,谢翎继续道:「这些都是工部送来的,有关于这六年间,山阳省内所有的水利与官道等建造相关事宜,事无巨细,都在其中了,而岑州一带的,也在上面有记录。」 窦明轩又低头看了看那几页纸,慢慢地道:「可是这上面都是几笔草草带过。」 谢翎道:「是,老师想来也知道,每年朝廷在兴修水利,改造农田与官道上面都有相应的条例,拨出款项来,至于款用到了何处,自有工部派去的人勘察,其他省份都是事无巨细,大到河道建闸,小到一条农田田埂变化,都详细记录在案,唯有山阳省不同。」 谢翎抄的那几页,山阳省根本没有什么变化,写得语焉不详,甚至只有寥寥数字,与其他省份的相比起来,简直是寒碜得可怜。 窦明轩沉声道:「他们这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这种东西交上来,朝廷自有人替他们擦屁股善后,呵!」 他将那几页纸收起来,转向谢翎,神色和悦道:「你有心了,如今刑部那边查案正在关键时候,岑州乃至山阳省上下都是铁桶一座,一直进展甚微,你送来的这个或许是一个突破的口子。」 谢翎谦恭道:「学生也是偶然看见的,若是能于老师有用处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窦明轩的态度愈发和蔼了,又问起谢翎的近况来,两人寒暄几句,谢翎便道:「时候不早,学生便先告辞了。」 「好,你先去吧。」窦明轩站起身来,亲自将谢翎送了出去,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这才沉声道:「来人,备车马,我要去一趟恭王府。」 「是,老爷。」 谢翎回到自家宅子的时候,已是上灯时分了,他才到门口,便有一辆马车驶过来停下,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恭王府的马车。 一个身着碧色衫子,作丫鬟打扮的女子从车驾上下来,正是绿姝,见了谢翎便笑道:「可巧了,是谢大人回来了。」 她说完,车上又出来一人,是施婳,谢翎上前一步,将她扶下车来,绿姝看了看,掩唇轻笑道:「施姑娘也送到了,我便先回去了。」 谢翎点点头,道:「有劳,替我向恭王妃道谢。」 绿姝笑了起来,答应之后,这才让车夫赶着马车往王府的方向而去了。 夜还未深,谢翎坐在案前看书,屋门大开着,他能听见外面施婳的脚步声传来,轻轻缓缓,像是在忙碌着什么。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谢翎的书久久未曾翻动过,他往门外看去,从这里,只能看见施婳的背影,大半淹没在了夜色中,瞧不真切。 片刻后,谢翎终于将书放下来,起身出去,道了一声:「阿九?」 「嗯?」施婳转过头来,将手中的瓢放回木桶中,道:「怎么了?」 谢翎原是想等她一起看书,不想她迟迟不来,最后耐不住自己出来了,他看了看施婳,道:「你在做什么?」 施婳倒了一瓢冷水放入木桶中,道:「洗头发。」 她说着,试了试水温,觉得正好,谢翎望着她及腰的长发,忽然来了兴致,提议道:「阿九,我帮你洗吧?」 「你?」施婳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翎便走上前来,将那满满一桶温水拎到廊下,又从隔壁的屋子里搬出一张竹榻来,殷切地看着施婳,目光里露出了几分期待之意。 看着他这么忙活,施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应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她只能依着谢翎的意思,在竹榻上躺了下来。 皎洁的银白色月光洒落下来,将整个院子里映照得亮堂堂的,施婳躺在竹榻上,感觉到自己发间的簪子被取了下来,一头青丝没了束缚,顿时倾泻而下,如同瀑布一般。 她听见谢翎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阿九的头发好软。」 施婳的脸微微一红,幸而是在晚上,并不明显,紧接着,她听见了水声,谢翎在倒水了,清澈的水在木盆里荡漾着,倒映下来的月光被搅碎了,谢翎诧异道:「阿九,这水好像有颜色?」 施婳嗯了一声,微微闭上眼,道:「那是木槿的叶子。」 第27章 空气静谧,六月间的夜里,墙角传来虫子们的鸣唱,长一声,短一声,空气中满是草木的清香,氤氲浮动着。 女子长长的发丝落在水里,乌黑油亮,谢翎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其中滑过,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一个头发洗了半天,施婳起先还能跟他说说话,抬眼看着漫天闪烁的星子,耳边是细细的虫鸣声,倒也十分惬意。 渐渐地,她便觉得有些困乏了,谢翎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擦过头发,力度轻缓,施婳慢慢便合上了眼睛,将眼底那些明亮的星子都遮盖住了。 谢翎见她这般,手中的动作愈发轻柔了,抬眼望去,女子原本白皙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姣好,睫羽在微风中轻轻颤着,像是翩然欲飞的蝶,生动而美好。 眉如远山黛,鼻梁秀致,唇若春日里的薄薄的桃瓣,若微微抿起时,便能看清楚正中的一丝凹痕,分外漂亮。 明亮的月光如同洒下了一片银粉似的,使得女子恬静的睡容美得不似凡人,谢翎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些,低着嗓音唤道:「阿九?」 没有回应,施婳仍旧睡得香甜,谢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滑若凝脂,带着淡淡温度。 谢翎的眼眸渐渐转为幽深,他又轻轻靠近了些许,近到他甚至能感受到施婳鼻尖呵吐的如兰气息。 当轻轻接触到那如桃瓣一般的唇时,谢翎是小心翼翼的,触感温软,他并不敢用力,就像是真正地在亲吻一片花瓣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枝头坠落下去。 唇与唇轻轻厮磨着,轻缓的动作中,透露出无限的眷恋与怜惜,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却又不舍离开。 谢翎一整颗心都化作了江南的绵绵春水,恨不得这一刻时间延至无限长,就此直到地老天荒。 正在这时,那蝶翼轻轻颤了一下,它的主人张开了眼,月光落进眸中,化作了无数的细碎星子,谢翎顿时屏住了呼吸,摩挲的动作也紧跟着停了下来,他仿佛为那双如秋水般的眸子所惊艳住了。 长长的睫羽轻轻眨了一下,施婳望着他,谢翎也望着她,两人对视了许久,谁也没有动作,就像是要借着这一眼,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对方眼底的神色,一直看到对方的心底里去一般。 大概是过了许久,又或者才短短一瞬,两人仿佛都忘记了时间,施婳望着面前的少年,目光幽深如海,却又透露着固执与深情,因为两人的唇轻轻碰着,靠得极其接近,所以施婳看不清楚谢翎面上的表情,只能看见那一双眼眸,里面满满的,都是她。 气氛静谧无声,施婳又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然后试探着微微张开了嘴唇,像是发出了一句无声的轻叹。 而谢翎也立即发现了,下一刻,他的眼中爆发出极度的惊喜来,眼睛明亮,像是漫天的星光都染了上去。 他不再迟疑和犹豫,低头吻住施婳的嘴唇,轻轻的呢喃如叹息一般落下:「阿九……」 虫鸣声依旧长长短短,此起彼伏,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唯有夜空中挂着的娟娟新月,还有无数闪烁的星子,含着羞怯,注视着这座小小的院子,以及那彼此相拥着的人。 …… 六月的清晨,清风吹拂而过,院子里静静的,正在这时,门被推开时发出了一声吱呀,打破了这静谧的空气。 施婳坐在窗前,正对着菱花铜镜,将长长的青丝梳起,挽成一个发髻,以簪子别住,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笃笃敲门声,伴随着谢翎的声音:「阿九?」 施婳站起身来,过去打开了门,只见谢翎正站在门口,笑着望向她:「用早饭了。」 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且缱绻,不知是不是错觉,施婳今天总觉得脸上有些烧,强自镇静地道:「好,我知道了。」 若说早上做饭的事情,施婳和谢翎都默认,谁起得早便由谁来做,但自从施婳来京城那一日起,谢翎每日都起得极早,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再来叫她。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的习惯,只是今日的气氛似乎与往常不同,虽然施婳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总觉得有些奇怪。 或许是因为谢翎频频望着她的缘故,施婳终于忍不住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谢翎垂了一下眼,又抬起来望望她,竟然笑了,答道:「情难自禁罢了。」 这话当真是半点都不矜持,施婳呆了片刻,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能又羞又急地戳了一下碗,道:「吃饭。」 谢翎果然听话,老老实实地用饭了,等饭吃罢,施婳才松了一口气,端起旁边沏好的茶来,这是他们许多年来的习惯,饭后必要喝一盏茶。 谢翎站起身来,道:「阿九,我去翰林院了。」 施婳点点头,放下茶盏,却见他没有动作,依旧站在原地,不由疑惑地抬眼:「怎么了?」 谢翎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的鬓发,施婳正觉得奇怪间,忽然,他便俯身靠过来,她的唇上碰了碰,顺带咬了一下她的下唇,不轻不重,声音略有些低哑:「是龙井茶。」 施婳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她轻轻瞪了一下谢翎,低声怒嗔道:「不是要去翰林院么?不怕迟了?」 谢翎这才直起身来,看那面上的表情,似乎还带着几分深深的遗憾,施婳立即道:「谢大人慢走。」 第28章 于是谢大人就被赶出了门。 到了翰林院,谢翎是来得最早的那一波,他一扫往日的老成自持,跟人打招呼笑吟吟的,谁都看得出来他今日心情十分不错。 甚至有人调侃道:「谢侍读这是遇到了什么喜事么?」 谢翎也不反驳,只是笑而不语,与那几人一同入了国史馆,身后又有人进来,大伙儿继续寒暄起来,打招呼声此起彼伏。 一人道:「顾编修这是怎么了?一夜未睡么?」 「顾编修的精神好像有些差啊?可是没有休息好?」 「对啊,顾编修是不是太忙了?可要注意身体。」 顾梅坡满脸疲倦,眼下青黑,还得强打起精神来与各位翰林同僚拱手见礼,嘴里笑道:「只是昨天睡得晚了些,多谢诸位关心。」 轮到谢翎时,谢翎望着对方萎靡的神态,不由轻轻挑了一下眉,拱手道:「顾编修,还是要多多注意身体啊。」 顾梅坡咬牙切齿,嘴里却又不得不继续假惺惺地道:「谢过谢侍读提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片刻后,皆是一笑,这才各自走开了。 时至中午,恭王府的马车匆匆自街头驶过来,在谢宅大门口停下来,绿姝飞快地从车上跳下来,开始拍着大门的门环,动作急促,面上的神情十分焦急。 施婳来开门之时,见到她这般情状,不由有些疑惑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绿姝立即答道:「施姑娘,王妃有事想见您一面。」 施婳听了,神色微微一凝,道:「好,我知道了,我们先走就走么?」 绿姝点点头:「请施姑娘上车。」 从谢宅到王府,不过一刻钟的车程,施婳也来过好几次了,绿姝引着她匆匆往王府后院方向而去,等快到了恭王妃的院子时,她才低声向施婳道:「今日上午,王爷来了一趟,不知怎么和王妃吵了起来,后来王爷走了,王妃便让我请您过来,待会您去了,若是可以,就劝劝王妃吧。」 施婳略微一怔,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绿姝略带感激道:「麻烦您了。」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进了院子,六月的气候,已经算热了,但是正屋的房门紧闭着,一反常态,院子里的婢女们个个都不敢吭声,气氛紧绷。 绿姝上前去敲了敲正屋的门,细声道:「王妃,是奴婢回来了。」 片刻后,门里传来一个声音:「婳儿来了吗?」 绿姝答道:「施姑娘也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恭王妃站在门口,望向施婳,勉强露出几分笑容:「婳儿快进来。」 施婳答应一声,走上前去,恭王妃又叮嘱绿姝道:「让其他人都退下吧,都挤在院子里做什么?」 绿姝恭敬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所有人都作鸟兽散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恭王妃站在屋子里,午后的斜阳自门外照进来,将她裙脚和袖摆上的海棠暗纹照得十分清晰,栩栩如生,她站在那里,像是有些走神似的。 「王妃。」 施婳叫了她一声,恭王妃才回过神来,她的眼眸中带着几分迷茫,道:「婳儿,你叫一声我的名字。」 施婳愣了愣,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叫道:「明雪,你怎么了?」 恭王妃眼中的迷茫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坚定,而这坚定令施婳骤然感觉到几分不安,她道:「婳儿,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施婳道:「你要我做什么?」 恭王妃望着她,金色的阳光映照进了她的眼底,使得她的瞳仁呈现出一种琥珀般漂亮的光芒,她低声道:「你是大夫,你知道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女子不孕的?」 施婳猛然一惊,眼底里闪过几分明显的惊愕,过了片刻,才轻轻地道:「你……你要那种药做什么?」 恭王妃向她走近一步,道:「给我自己用。」 这一句听在施婳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乍起,但是她向来冷静,很快便反应过来,道:「为什么?是因为……」 那个名字消失在空气中,施婳到底没有说出来,但是显然两人都心知肚明,施婳心底惊诧,她知道陈明雪恋慕那人,可是……她要做到如此地步么? 然而恭王妃却摇摇头,平静地道:「不,不是因为他。」 施婳的心稍微一定,恭王妃转过身,慢慢走了两步,空气安静无比,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实则我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施婳开口问道:「大家是指谁?王爷?」 恭王妃沉默一瞬,慢慢地道:「不管是王爷,还是世子,亦或是我自己,若我无子嗣,所有人都会放了心。」 她转过身来,对施婳道:「以你我之间的感情,我不需瞒你什么,我嫁入恭王府,不过是遂了几方人的愿罢了,可我真若生下孩子,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施婳的嘴唇动了动,道:「王爷他也是这样想的么?」 「他虽然没说,但是必然是这样想的,」恭王妃道:「王爷的前一位妻子,也就是先王妃,是内阁元阁老的女儿,据外人所言,王爷对先王妃情深义重,先王妃病逝之后,正妃之位空缺,王爷迟迟不娶,起初我并不以为然,若真是如此,王爷为何后来又会再娶了我呢?」 第29章 她的目光放空了些,盯着窗外的那一树梧桐,慢慢地道:「来了王府这么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了,他们说得没有错,王爷确实是深爱着先王妃。」 施婳犹豫道:「可是……」 恭王妃道:「王爷今日与我争执了一场,你可知道为什么?」 施婳摇摇头,道:「绿姝与我提过,但是她没有说具体的情况。」 恭王妃淡淡地道:「李侧妃的儿子不小心将世子推入了荷花池中,差点溺死了,王爷将李侧妃的身份给贬为了妾,然而怒气依旧不得发泄,这才跑来训斥我一番,说我治府不严。」 她转过头来看着施婳,道:「如今世子已定,若我日后真的有了子嗣,必然要处处为他打算,如李侧妃一般算计着,去争,去夺,去曲意奉承,去讨好他,我的孩子也必须要样样拔尖,小心谨慎,这样地活着,何其累?」 恭王妃道:「更何况,王爷有大野心,如今便已是如此情状,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兄弟阋墙,同室抄戈……」 她说着,缓缓地摇了摇头,对施婳道:「活得那般惊险,我倒不如这个孩子从未降临在世界上。」 恭王妃的表情竟然是异样的认真,令施婳不由心惊,时隔多年,再次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她已不是少女了,那双眼睛也不复当年的天真明亮,却一如既往地坚韧和执拗,陈明雪向来便是如此,她像是变了,又仿佛没有变。 最终,施婳缓缓地点了头,终于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 恭王妃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沾染上了金色的阳光,就如同当初那个少女一般,道:「婳儿,谢谢你。」 从恭王府出来之后,施婳的心情莫名有几分沉甸甸的,她反复地想起陈明雪的话,还有最后的那个笑容,她不知道自己今日的做法是否正确,但是……她已过得如此不顺遂了,那么让她过得轻松些,也是一桩好事吧。 倒是绿姝小心地打听:「施姑娘……」 看着她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施婳想起她来时说的那一句,劝一劝王妃,脸上浮现出几分歉然,摇了摇头。 绿姝叹了一口气,很快又道:「我没有怪您的意思,只是小姐她……她过得太辛苦了。」 施婳沉默片刻,对她道:「正是因为太辛苦了,所以若能让她高兴些,也是好事,来日方长,她或许有改变主意的那一天,也未可知呢?」 绿姝点点头,道:「是我想岔了,确实如此,来日方长,施姑娘,今日辛苦你跑一趟了。」 施婳却摇头道:「客气了,我与你家小姐深交,日后若是有事,只管来找我便是。」 闻言,绿姝也笑:「是了。」 …… 深夜,王府书房,恭王站在窗边,盯着手中的文书看了半天,窦明轩站在一旁,见他放下了文书,才道:「王爷。」 「刑部那边办完了?」 窦明轩答道:「是,应大人把消息送过来了,明日就会将整理好的文书呈上去。」 「好!」恭王面上浮现出几分喜色,又道:「听说这回谢翎在里面出了些力气?」 窦明轩立即道:「是,之前刑部去工部查卷宗,工部推三阻四,并不配合,导致刑部迟迟没有进展,谢翎提供的那些案卷,确实起了不小的作用。」 「工部尚书彭子建也是块不好啃的骨头,若非谢翎要修国史,恐怕无论如何都别想从他那里抠出半点东西来。」 窦明轩道:「确实也是凑巧了。」 恭王笑了一下:「你这位学生,倒也有些本事。」 窦明轩道:「若非当初元阁老让他去修国史,恐怕也没有这种机会。」 「元阁老……」恭王抬起头来,表情沉吟。 窦明轩一个没忍住,试探道:「殿下,那元阁老如今究竟……」 恭王抬了一下手,缓缓摇头,窦明轩便知道不宜再追问了,遂立即道:「臣失言了。」 恭王的第一位王妃,便是姓元,乃是当朝内阁阁老元霍的女儿,后来因重病,溘然长逝,恭王数年未娶,直到今年才娶了陈国公的嫡次女为正妃。 恭王望向窗外,什么也没有说,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道:「不要急。」 「是。」 次日,刑部递交的案卷都尽数转移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看过之后大惊失色,不敢有片刻的耽搁,连夜复审,不出五日,折子便已递交到了御案之上,宣和帝看了之后,龙颜大怒,当场便将折子扔了出去:「反了天了!」 他拍案而起,吼道:「来人!传内阁阁员和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进宫!」 天子一怒,自然是非同一般,整个朝廷都笼罩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消息传到时,就连翰林院里的气氛都紧绷了起来,元阁老并几个大学士跟着传旨的宫人离开之后,国史馆里才有喁喁私语响起,所有人都在猜测着,不知道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编修进了小间,谢翎正在奋笔疾书,他道:「方才宫里来传旨了,掌院大人和几位大学士都入了宫。」 顾梅坡从书堆里抬起头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编修摇摇头:「不知道,不过看那宫人的模样,像是比较严重的事情。」 第30章 顾梅坡听了,便转向谢翎道:「谢侍读觉得会是什么事情?」 谢翎眉眼沉静,表情不动地道:「或许是有关于视学礼仪的事情吧。」 朱编修恍然道:「也是,算算日子,也该要举行视学礼仪了才对,谢侍读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事了。」 顾梅坡表情狐疑,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区区视学礼仪,为何要宫人特意来传召?他总觉得自己的这位同榜,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元阁老和几位大学士一进宫之后,就没见回来过,到了第二日,岑州贪墨一案的事情,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朝廷上下,宣和帝为此事震怒不已,下明令都察院与刑部、大理寺一起,对此案共同审理,这还是宣和三十年头一次三司会审,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行事也谨慎了许多,生怕被卷入了这一次的事件中。 施婳听着谢翎娓娓道来,她握着医案的手慢慢放下来,眉头微微蹙起,谢翎见了,便道:「怎么了?」 施婳道:「我记得不是这样……」 谢翎道:「不是什么?」 施婳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来,道:「我记得太子在宣和三十年有一段时间确实是受了皇上的责难,精神郁郁,但是并没有很大的影响,皇上似乎只是轻罚了他,年底时候,还赏了太子不少东西,那时候太子又立即得势了。」 她摇了摇头,道:「而且那时候我并没有听说过岑州的这个案子。」 施婳说着,与谢翎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谢翎道:「事情被压下来了?」 一整个省的库银亏空,私收赋税,官员贪墨,这种事情也能压下来?施婳一时又有些不确定了,她慢慢地道:「或许是因为我消息不灵通的缘故?我那时才进太子府没多久,许多事情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说到这里,施婳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忽而问谢翎道:「嘉纯先皇后的忌日是哪一日?」 谢翎立即答道:「是六月二十日。」 他说完便是一怔,六月二十日,今天已经是六月十一日了,距离先皇后的忌日,不过才九天。 谢翎道:「难道是因为这件事情?」 这么一想,倒也是没问题,太子李靖涵是先皇后所出,但是先皇后病逝多年,她为中宫时,颇受圣宠,其病逝之后,宣和帝曾五日不朝,后追封她为嘉纯皇后。 施婳点了一下头,道:「极有可能,我记得后来发生过一件事情,太子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骄奢淫逸,私授官职,纵仆行凶,无视律法等等,一共八项罪名,可是不巧的是,那几日正是嘉纯皇后的忌日,皇上看了折子自然十分愤怒,叫了太子去家庙跪了一日,最后放他回来了。」 谢翎问道:「那上奏弹劾的御史呢?」 施婳沉默片刻,答道:「听说后来他被卷入了一个案子中,抄家流放了。」 谢翎想了想,分析道:「那或许这一次的事情真的被压下来了,岑州的案子早在之前便已结了一次,这次又翻了出来,如今无非是两个结果,一个是立即彻查,大刀阔斧,把山阳省上到巡抚下到知县,全部查办了,那么这样一来,新的官员上任少说得一两个月的时间,再加上岑州一带本就受了灾,无人管事,恐怕要出乱子。」 「第二个结果是,先换掉上面的人,再缓缓图之,不过这样的话,很有可能给了太子一党喘息之机。」 谢翎沉吟片刻,道:「我想,大概皇上选的是后者了。」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室内的空气一片静谧,谢翎看向施婳,女子的双眸在烛光下,如同秋水一般,折射出潋滟的微光,美丽无比,让人忍不住要溺毙于其中。 施婳的目光正虚虚望向烛火,忽觉脸颊处一暖,抬头一看,却是谢翎正伸手抚上她的脸,低着嗓音唤道:「阿九。」 「嗯。」施婳回视他,眼中浮现几分询问。 谢翎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目光温柔而专注,他慢慢地道:「我一定,会帮你的。」 施婳不防他突然说起这个,眼中浮现几分惊讶,然后便化作了隐约的笑意,眼睛微微弯起一丝弧度,道:「好。」 岑州一案,宣和帝下令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并都察院一起,着手审理此案,正在这关头,又有御史上书弹劾恭王,说他与刑部尚书应攸海、礼部尚书窦明轩两人来往过密,意图结党营私。 这弹劾的折子若是放在平时没什么,御史官员不以言获罪,本就喜欢风闻奏事,逮谁咬谁,朝廷上下没几个官没被他们参过,便是内阁首辅刘阁老也不知被弹劾过多少次了,积压的奏本已堆了厚厚一叠。 偏偏在如今岑州一案,三司会审到了紧要关头,恭王被参了结党营私,其对象还是三司会审中的刑部尚书,其用意便耐人寻味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那一位出手了。 奏本上去之后,恭王立即向宣和帝上书自陈心迹,说自己绝无结党之心,还特意请辞去户部侍郎一职,求宣和帝让自己归藩。 刑部尚书应攸海与礼部尚书窦明轩也紧跟着先后上书,说绝无此事,岑州一案也与恭王殿下毫无关系,刑部查案向来是有理有据,绝不会凭空制造冤假错案来混淆圣上视听,请宣和帝明察。 朝局气氛顿时又紧绷起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那几日所有官员都谨慎仔细,小心翼翼,生怕被殃及池鱼,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宣和帝最后把所有的奏本都压了下来,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既没有让恭王归藩,也没有查办刑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一切都风平浪静,下面的官员们提心吊胆,等了好几日,那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竟然就此消弭于无形了。 第31章 与此同时,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了,山阳省官员贪墨确有其事,但是也并不像刑部审出来的那样骇人听闻,只查办了巡抚并几个高级官员,案子就这么结了,该如何还是如何。 一时间,多方算盘都落了个空,被参的恭王无事,太子也无事,一切照旧,然而此时却无人敢说什么,看似一如既往,但是宣和帝对待此事的态度,简直像是在双方脸上各掴了一巴掌。 这是在告诉他们,别闹,你们的事情,朕都知道。 太子府。 桌上的那些珍贵的瓷器和琉璃摆件都被一只大手扫落在地,发出叮里哐当一阵乱响,砸了个粉碎,满地都是残渣。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太子一双眼睛泛起红色,表情颇有些狰狞,怒吼道:「都给孤滚出去!滚!」 于是所有的宫人们连忙作鸟兽散了,过了许久,大堂中一片寂静,一个声音才徐徐响起:「殿下息怒。」 太子愤愤道:「孤息不了怒!父皇这是何意?!寻常藩王在及冠之后就要归藩了,为何李靖贞如今还留在京中,迟迟不去?」 「留在京中也就算了,还要跟孤对着干,他想做什么?是不是这个太子之位让他来做更好?!」 太子太傅立即正色道:「殿下慎言,此话若落入有心人耳中,恐怕不妥。」 太子发了一通脾气,好歹恢复了些许理智,他转向太子太傅,忿然道:「当初你告诉孤,弄不掉恭王,好歹能除去他的臂膀,可如今是怎么回事?」 太子太傅表情不变,只是道:「殿下,天心难测,皇上毕竟是皇上。」 他慢慢地道:「再说,岑州的事情,不是也彻底了结了么?」 听了这话,太子立刻冷静下来,迟疑道:「你的意思是……父皇他……」 他话未说完,眼中惊疑不定,太子太傅微微阖了一下眼,摇摇头,道:「皇上自有他的道理,岂是臣等能够妄自揣测的?」 太子咬了咬牙,道:「可是孤咽不下这口气,孤是太子,是大乾的储君。」 他说着,眸色转为阴鸷,语气沉沉:「恭王,他如何敢与孤争?」 …… 谢宅。 这一日清早,杜如兰便来拜访了,她背上背着包袱,施婳见了,了然道:「是要离开京师了么?」 杜如兰点点头,道:「是,这些日子承蒙施大夫照顾,特来登门拜谢。」 施婳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一个人回去?」 杜如兰顿了顿,道:「还有邵公子。」 施婳恍然大悟,邵清荣前几日便已经来过了,如今看来,想必是两人约着一道同行了。 她道:「那你们路上多加小心,日后若是有事,可以书信往来。」 杜如兰笑了笑,点头应下,这才离去,很快,她纤弱的身影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杜如兰当初为父伸冤,不远千里赶来京师敲登闻鼓,将朝局掀起了一阵风波,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虽然没有动摇到太子,但是施婳敢肯定,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了一根刺,扎入了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只等着来日有机会,一并爆发出来。 时间倏然滑过,转眼便到了年底,施婳已来到京师足足半年了,入了十一月之后,京师便开始下起了小雪,这里比苏阳城要冷得多了。 十二月,隆冬之际,此时虽然是下午,但是因为下着小雪的缘故,天气阴沉,纷纷扬扬的雪将远处的景色都遮住了,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气一般。 街上都见不到几个行人,这时候,两辆马车从远处驶过来,马车装饰贵气,显然是哪位达官贵人家里所有的。 马车在玉宇楼前停了下来,绿姝道:「王妃,施姑娘,咱们到了。」 恭王妃对施婳道:「我听说玉宇楼新上了出来几道特别的菜,都是从南方学来的,你离开苏阳城这样久了,所以特意带你来尝尝味道。」 施婳笑笑:「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恭王妃也笑,道:「你若是吃着喜欢,改日也带着谢大人一道来。」 她说着,小声道:「悄悄与你说,这玉宇楼是我姐姐家的产业,到时候我吩咐一声,你们就当是吃自家人的,不必给钱。」 两人都笑了起来,施婳笑吟吟下了车,寒风从侧边吹来,冻得她一个寒颤,鼻尖都有些发红了,绿姝连忙将手炉递给她,道:「施姑娘,当心冻着了。」 恭王妃捧着手炉,抬头看了看,道:「这雪下了一天了,也不见停。」 施婳也道:「恐怕还有得下。」 恭王妃道:「照往年来看,这雪得下到年关去了。」 绿姝催促道:「是是,我的王妃,先进去吧,把人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施婳笑笑,与恭王妃一同往酒楼里走,然而才走了几步,她便发觉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抬起头来,敏锐地望了过去,只见二楼的窗户是半开着,一个人正坐在那里,天色微微发暗,烛光也不甚明亮,他的面孔隐没在半明半暗之间,叫人看不真切。 然而施婳却一眼便认出了那人,几乎是反射性的,她的脊背窜上了一股子凉意,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恭王妃意识到她的不对,道:「婳儿,怎么了?」 第32章 施婳收回目光,摇摇头,道:「没什么。」 恭王妃道:「是不是被风吹到了?」她说着,又立即吩咐撑伞的下人,道:「把伞打低些,我们先进去吧。」 「嗯。」 二楼坐着的人动了,他举着杯喝酒,眼中的惊艳仍在,向一旁的人道:「去查查方才跟在恭王妃身边的那个女子,是谁?」 那护卫立即道:「殿下问的是那个身着蓝白色衣裳的女子么?」 太子转过头来,道:「你认得?」 护卫答道:「属下曾见过她,是翰林院侍读谢翎的姐姐,名叫施婳。」 太子慢慢地念了一遍:「施婳,好名字。」 「孤……想见见她。」 声音轻缓,但是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那护卫顿时了然,立即道:「属下明白了。」 太子还特意嘱咐道:「说话礼貌些,别唐突了人家。」 「是。」 …… 雅间内,恭王妃正在与施婳谈话,道:「我听王爷说,年底的时候,若无意外,谢翎还能再升一品官,说起来,他应该算是少数升官快的翰林了,上次升了国子监侍读,这次不知道会升到哪里去?」 施婳因为方才的事情,颇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道:「一切都看皇上的意思。」 恭王妃笑了起来,眨了眨眼,促狭道:「等哪一日谢翎升到了一二品大员,叫他也给你请个诰命。」 施婳回过神来,顿时面上一红:「没有影的事情,你在说什么……」 「好好,婳儿害臊了,」恭王妃笑道:「我不说便是。」 正在这时,雅间的门响了,忙有婢女过去开门,见门外立着一个侍卫打扮的陌生人,疑惑道:「你是……」 那人道:「打搅了,我家主人想见见那位施姑娘,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婢女听了,十分惊异,道:「你家主人是谁?」 恭王妃见状,便道:「什么事情?」 那女婢连忙转过身来,道:「王妃娘娘,这人说他家主人想见见施姑娘。」 她说着,身子动了动,露出门外的那个侍卫来,施婳见了,心中便是一紧,与恭王妃对视了一眼,恭王妃没动,那侍卫立即拱手行礼道:「见过王妃娘娘。」 恭王妃略略扬起下巴,道:「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那侍卫答道:「正是,所以想派属下来问问,不知施姑娘是否方便?」 恭王妃径自拒绝道:「不方便,施姑娘是本宫的贵客,又是女眷,太子殿下想单独见她,你倒是同本宫说说,这件事到底哪里方便了?」 侍卫一时迟疑了:「这……」 他没想到恭王妃如此不留情面,不免有些进退两难,恭王妃又道:「劳烦你去回了太子殿下吧,就说于礼不合,有负太子殿下的赏识了。」 「这……」 恭王妃一抬手:「去吧。」 侍卫也奈何不得她,遂只能领命告退了,等他一走,恭王妃便吩咐道:「去寻管事的来,咱们另换一间屋子,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是。」 却说那侍卫无功而返,回禀了太子,本以为办事不力要挨一顿骂,没想到太子听了倒是难得的不气也不恼,道:「既然单独见不方便,那孤过去拜访总行了吧。」 他说着,还真的站了起来,将酒杯搁在桌上,一招手,面上露出几分兴致来,道:「走吧。」 哪知等到了雅间门口时,侍卫敲了半日,也无人应门,眼看太子脸上已略有了不悦之色,侍卫心里一沉,立即随手抓来一个酒楼伙计问道:「这雅间里的人呢?」 那伙计见他们穿戴,便知道非富即贵,是自己惹不起的,连声道:「他们方才就离开这个雅间了。」 侍卫追问道:「去了何处?」 伙计面有难色地道:「这小的却是不知了,小的方才一直在楼下大堂做活儿呢。」 侍卫摆了摆手:「行了。」 那伙计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侍卫忐忑地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竟然笑了,表情颇有些玩味:「有意思,罢了。」 他道:「既然是躲着孤,那自然怎么找都是找不到的,先回府吧。」 「是。」 小雪一直下到傍晚还不见停,施婳站在宅门口,口中呵着热气,这天气是真的冷极了,一旁站着的小丫鬟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点吧。」 「没事,」施婳一面道,一面把灯笼里的棉芯点燃了,棉芯浸在灯油中,蹿起一簇火光来,橘色的光芒映照在施婳的面孔上,看上去暖暖的,她的眸子也像是落入了烛光,明亮而漂亮。 两个灯笼都点燃了,施婳才道:「挂上去吧。」 「好呐。」 小丫鬟将点亮的灯笼缓缓升起来,挂在宅子的檐下,口中道:「这天儿真冷,雪都下了一日了,公子还不见回来。」 「应是翰林院有事吧。」施婳捧着冻得通红的手指轻呵了一口气,因为灯笼已经挂起来的缘故,蒙蒙的暖黄色光晕洒落下来,屋檐外便是簌簌小雪,不知疲倦地飘落着,被映照出点点晶亮的光芒。 第33章 小丫鬟催促一声道:「姑娘,咱们先回屋吧,这儿冻人呢。」 「好。」施婳举着烛台,主仆两人一同进去了,大门发出粗哑的吱呀声,缓缓合上了。 翰林院,谢翎眼看时间不早了,才终于收拾了东西,听见外间大厅中传来众同僚的寒暄声。 他出去时,便有人招呼道:「谢侍读,寒泽兄晚上做东,你去不去?」 「顾编修?」谢翎微微愣了一下。 大厅门口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道:「不错,我今晚做东,早就听说琼园风雅,闻名京师,今日特意请诸位同僚前去,不知谢侍读能否赏个薄面?」 说话之人正是顾梅坡,琼园二字一入耳,谢翎心里便略皱了一下眉,他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是在阿九口中听到的,所以对这琼园也无甚好感,如今听顾梅坡带着翰林院众人去,自然不想去凑热闹,他面上不动声色,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来,道:「实在抱歉,我今晚家中还有事情,恐怕无法前去了,多谢顾编修的好意。」 这时,一人笑着道:「我早说了吧?谢侍读准会说没空,你们还不信。」 这话一出,气氛不免有些僵硬了,正在此时,王检讨忽然道:「谢侍读每日准点来,准点走,肯定是家中有娇妻等着,哪能同你们一起去厮混?」 他这话是在给谢翎解围,于是方才那僵硬的气氛立刻如冰一般消融了,所有人都纷纷笑着调侃道:「谢侍读,可是当真?」 「肯定是如王检讨所说的。」 「就是就是。」 谢翎笑了一下,冲王检讨递过去一个目光,道:「确实如此,也不好瞒着各位了,回去晚了,恐怕内人要担心了。」 他一说完,一时间嘘声四起,还有人笑道:「尊夫人还管着这个啊。」 「谢侍读这是惧内。」 谢翎也不辩解,笑着任由他们说,说完了便拱了拱手,道:「今日确实不变,就不打扰各位的兴致了,来日我做东,也请诸位同僚去百味楼吃。」 这下所有人自然都高兴起来,连声应下,还让谢翎回去路上小心些,甚至有人拿了自己的伞来借给他,态度端的是一派热络。 最后谢翎也没接那伞,与众人告别之后,这才离开了翰林院。 小雪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白色,一脚踩上去,堪堪能淹没靴底,因为这些积雪的缘故,原本灰暗的天色都有些亮色了。 才出了宣仁门,谢翎便看见了一辆马车靠着路边停在那里,马车上挑着一盏风灯,光芒有些昏暗,看不真切,等走近前去了,才听见一个小丫鬟的惊呼声,道:「是公子来了。」 紧接着,她从车上跳了下来,谢翎这才认出了,这是他们家的那个丫鬟,名叫朱珠,她来了这里,想必阿九也来了。 谢翎心里一跳,紧走几步上前,道:「阿九在车里?」 朱珠笑声清脆道:「是呢,姑娘看天色晚了,不放心,咱们就让刘伯套了车过来了。」 她才说完,谢翎便见车帘轻轻掀起来,露出一只素白的手,施婳的声音传来,道:「先上车。」 她的声线颇有些清冷,如这漫天的细雪一般,但是听在谢翎耳中,却又觉得温柔无比,那清冷的细雪尽数化作了水,令人心中熨帖。 马车到了谢宅时,朱珠率先跳了下去,道:「雪已经停了。」 谢翎下去之后,只见雪果然不知不觉就停了,他回身将手递给施婳,道:「小心地上滑。」 晚上比白天更冷了,施婳下了车,呵出一口白气来,道:「先进去吧,朱珠,你给刘伯搭把手,把马车赶进马厩去。」 朱珠立即答应道:「好,奴婢知道了。」 谢翎提着灯笼,牵着施婳一道往宅子里走,地上铺着薄薄的积雪,踩过时发出簌簌的声音,留下了两行脚印,靠得很近,就像那两个相携而去的背影。 夜里的时候,因为燃着两盆炭的缘故,屋子里倒不觉得如何冷了,施婳坐在榻上,摆弄着桌几上的一尊红泥小炉,炉子里的银炭通红,炉子上隔水温着一壶酒。 施婳正在摆弄着旁边的杯盏,门开了,静静燃烧的烛火轻轻颤了一下,谢翎进来了,不等施婳说,便将门合上了,烛火又再次恢复了平静。 屋子里静谧,施婳朝对面轻扬了小巧的下巴,道:「你坐。」 谢翎看了看那炉子,依言坐过来,道:「是酒?」 「嗯,」施婳点点头,答道:「今日一早送来的,听说我们今年不回去苏阳城,爷爷特意把今年新酿了的酒托人送来了,好大一坛子,估计够咱们喝一年了。」 林老爷子每年都会自己酿几大坛子酒,逢年过节大家伙儿就凑在一块,围着火炉喝上几杯,尤其是这种寒冷的天气,一杯温酒下肚,把寒气都驱散了。 年年都是这样过的,今年他们不回去,倒觉得冷清了许多,一想到从前那些热闹的场面,施婳面上不免露出几分怀念来,谢翎见了,只以为她想回苏阳城了,心里一紧,抿了抿唇,慢慢地道:「等过了年关,我看看能不能请假,咱们回一趟苏阳城。」 施婳回过神来,立即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遂笑道:「无妨,我只是突然想起来罢了。」 她说着,伸手试了试炉子上的水温,口中道:「你如今在翰林院,总有些不便的地方,爷爷和伯父伯母他们会理解的,等日后有了机会,咱们再回去也是一样。」 第34章 谢翎点点头,虽然表情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施婳仍旧感觉到他轻松了许多,心里不由无奈一笑。 水温正好,酒暖好了,施婳伸手将那白瓷酒壶从温水中拿了出来,女子纤细的手指映衬着那洁白的细瓷,十分精巧漂亮,竟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白瓷了。 施婳拿过干净的麻布,将酒壶上的水迹仔细擦去,一切妥当之后,这才轻轻挽起袖子,将酒注入杯中,动作轻柔无比,如行云流水一般,谢翎就静静地看着,就连这样的动作他也不厌其烦。 酒暖热了之后,酒香气就愈发浓郁了,在空气中氤氲开来,渐渐蔓延至肺腑中,颇有熏熏之感。 施婳将酒壶放下,道:「可以了,喝吧。」 谢翎点点头,拿起酒杯来,只觉得那暖暖的酒香一直往鼻尖钻,绵软醇香。 施婳端着酒杯,慢慢地品着酒,因是自家酿的,所以不算浓烈,反而带着一丝细微的甜味,令人忍不住反复品尝。 正在这时,施婳听见了什么动静,对谢翎道:「你听。」 谢翎侧耳细听,那声音很细微,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将门轻轻拉开,那声音更响了,笃笃笃…… 他反应过来,对施婳道:「有人在敲门。」 施婳疑惑道:「这么晚了,会是谁来?」 谢翎摇摇头,道:「我去看看。」 施婳起身道:「我与你一同去吧。」 「不必了,」谢翎道:「外面冷,我一个人走得快些,你在这里等我。」 他说着,便出了门,不容置疑地把门又关上了,踏过院子里的积雪,往前院走去。 等走了一阵子,谢翎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飘飘细雪,所幸还不算大,他也懒得回去拿伞了,再听那敲门的声音,力度已经加重了些,可见来人没什么耐心了。 谢翎不慌不忙,等到了前院,打开门一看,只见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他微微一愣,迟疑道:「阁下是……」 那中年人的面上立即带了笑,道:「请问这里可是谢翎谢大人的府邸?」 谢翎点点头:「寒舍正是。」 中年人连忙笑道:「是这样,我是来送些东西的。」 谢翎打量他一眼,只见他穿着打扮,倒像是哪家的仆人,这倒真是奇事,都说富知府,穷翰林,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大冬夜的跑来一个翰林家里送礼的,遂道:「敢问是哪家府上?送的什么礼?」 那仆人笑着自报家门道:「我是太子府的下人。」 一听到太子府这三个字,谢翎面上的神情立刻变了,眼神也沉了下去,不动声色地道:「太子府?我似乎与太子殿下素无往来,阁下不会是弄错了吧?」 仆人满口道:「不会有错,不会有错,这些都是殿下派咱们送给施姑娘的。」 他说着,往旁边站了站,露出身后的一大堆礼盒箱子来,堆起来足足有半人之高,令人不由咋舌,可见太子府的手笔之大。 然而谢翎的脸却愈发黑了,他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道:「不必了,这些东西还请阁下带回去吧。」 那仆人一怔,显然是没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不禁道:「怎么……」 谢翎却不想听他说话了,连多看他一眼都嫌弃,只是道:「家中还有事,恕不远送,失礼了。」 说完,便将那大门一关,冷风扑了那仆人一脸,他冻得一缩脖子,嘀咕道:「什么怪脾气?旁人想巴结咱们太子府还巴结不上呢,个穷酸翰林,我呸!」 他说完,便悻悻地招呼人把那一堆礼品都给拿走了,谢宅门口又恢复了平静。 听着那些脚步声离去,谢翎这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在门后面站了许久,直到雪越来越大了,他这才加紧脚步,往前面走去。 等到了后院时,谢翎一眼便看见门是虚掩着的,昏黄的烛光从细细的门缝里映出来,这是阿九特意打开的。 他心里不由一暖,方才的不悦早已散去了个七七八八,谢翎加快脚步,进了门,施婳还坐在榻上,见他回来,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是谁来了?」 谢翎不动声色地道:「是个找错门的。」 施婳疑惑:「这还能找错?」 谢翎嗯了一声,点点头:「是外乡来的。」 施婳不再问了,指了指桌上,道:「喝了吧,暖暖身子。」 谢翎拿起酒杯来,才喝了一口,施婳忽然道:「外面又下雪了?」 谢翎道:「刚刚才下的。」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顺手将窗推开些,招呼施婳道:「阿九,你看。」 施婳见他那副神秘的表情,果然起身过来,从那一点缝隙往外看,只见外面白雪皑皑,一树梅花不知何时已悄然绽放开来,暖黄的烛光映照着,红色的花瓣在晶莹剔透的白雪中显得愈发夺目。 「是梅花,」施婳有些惊讶地道:「竟然这时候开了。」 谢翎笑笑,将窗扇推得更开些,好让她看个仔细,清冷的梅花香气自窗外袭来,簌簌的小雪飘洒而下,落在窗棂上,无声无息。 因为刚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谢翎的头发上沾着不少雪花,如今被屋子里的暖气一烘,便化作了水,看上去有些湿漉漉的。 第35章 施婳取了干净的棉布来,替他解开了发冠,仔细地擦拭着,屋子里气氛静谧,温暖如春。 正在施婳欲收回手时,谢翎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低声唤道:「阿九。」 施婳低头,正撞入一双幽深如海的眼眸中,她有些恍惚,就如同受了什么蛊惑一般,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渐渐靠近,凑过来,在她的脸颊上轻轻蹭过,一个轻若羽毛般的吻,落在她的唇角,带着淡淡的酒香气,引起施婳心中一阵战栗。 那轻飘飘的羽毛带着酒香和暖暖的温度,终于落在了施婳的唇上,轻轻游移着,厮磨着,仿佛要把那桃花一般的唇揉皱了,动作轻微而克制,带着无尽的怜惜。 谢翎的手臂稍稍用力,施婳不由自主地便被他带了过去,她的鼻间都是温暖的酒香,让她的神智有些晕乎乎的,不知是不是方才喝了酒的缘故,施婳轻轻合上了眼。 少年专心致志地亲吻着她,目光深情而专注,望着女子轻颤的睫羽,如蝶翼一般,美好得惊人。 轩窗外,细雪依旧簌簌而落,静夜无声,而那一树红梅则愈发精神抖擞,冷香幽幽,悄悄蔓延到了空气中,与那温暖的酒香和在了一处,无分彼此,悠远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谢翎轻轻吻着施婳,薄唇缓缓张合,呢喃道:「阿九,我们成亲吧……」 那脆弱的蝶翼倏然一颤,翩然飞起,谢翎看见秋水一般的眸中倒映着自己的脸,施婳像是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谢翎不放弃,索性停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道:「阿九,我们成亲吧,好不好?」 施婳怔怔地望着他,眼底闪过几分迷茫,谢翎的心渐渐提了起来,过了片刻,她忽然笑了:「好啊。」 因着这短短的两个字,方才提起的心立刻落回了原地,谢翎面上浮现出欣喜若狂之色,他紧紧拥住怀中的女子,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爱意,用力地亲吻她,唤着她的名字:「阿九,阿九……」 雪在半夜的时候又停了,所以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地上的积雪倒并不是特别厚,京师处于北地,冬天就是这样,时下时停,与江南大不相同,冷风跟刀子似的,若是吹上半日,脸上都能吹豁了口子,眼珠子冻得发疼。 谢翎一早去了翰林院,到了年底时候,他比往常更忙了,修了一年的国史,这时候也要准备交差了。 施婳蹲在院子里,拿着小铲子将地上的雪拨开了,小丫鬟朱珠站在一边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吧,怎么能让您做这种事?」 「没事,」施婳笑了笑,这里她原先种了几棵田七下去,怕被这几天的雪给冻死了,她将表面的雪小心铲开了,露出下面的干草来,将干草稍稍拨开,露出田七那苍青色的叶子来,还有些精神,看起来没事。 施婳放了心,又依照原样把它盖好了,这时刘伯过来,道:「姑娘,前门有恭王府的人造访,说是找姑娘您的。」 施婳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沾着的碎雪,将铲子递给朱珠,道:「我过去看看。」 「好。」 施婳到了前院,门口果然停着一辆马车,上面悬着恭王府的牌子,一个王府下人站在那里候着,见了她到,连忙迎过来,道:「施小姐,王妃有请,快上车吧。」 施婳皱了一下眉,打量那人一眼,是个生面孔,她道:「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在王府做事的?」 那王府下人笑着道:「小人之前在前院做事,才调来不久,施小姐没见过小人是正常的,王妃似乎有急事,施小姐快上车吧。」 他态度殷勤热络,施婳却愈发警惕了,她缓缓退了一步,道:「王妃院子里的人从不这样称呼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王府下人一愣,忽然嘴里打了一个呼哨,那马车里竟然钻出来几个人,迅速冲上来抓住施婳,捂嘴的捂嘴,抓手的抓手,还未等施婳高呼,便被塞入了马车中,那伪装的王府下人立即跳上了马车,挥着马鞭:「驾!」 马车便辚辚滚过长街,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往前面行驶过去了。 紧接着没多久,另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在谢宅的大门口停下,绿姝在车上跳下来,上了台阶,见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她忽然咦了一声,将它拾了起来,那是一个浅蓝色的香囊,上面绣着白芷花纹,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绿姝有些疑惑道:「这不是施姑娘的香囊么?怎么会落在这里?」 她只以为是施婳遗落的,便收了起来,见谢宅大门开着的,便径自走过去,敲了敲门。 不多时,刘伯过来了,他自然是认得恭王妃的贴身侍女的,连忙道:「是绿姝姑娘来了。」 绿姝道:「王妃让我来请你们家姑娘去饮酒赏梅,你们姑娘起了吗?」 刘伯一头雾水,疑惑道:「起是起了,不过,方才王府的车马不是来请过一次了么?」 绿姝也愣了一下:「请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刘伯连忙道:「就在方才,一辆恭王府的马车来了,说是来拜访咱们姑娘的,咱姑娘过来前院之后,就没见到人了,想是跟着去了。」 绿姝惊道:「王妃只派了我来请施姑娘,怎么会有别的王府马车来接人?你是不是弄错了?」 刘伯辩解道:「怎么会?我老汉赶了一辈子的马车了,恭王府的马车我没见过十次也有八次了,上面还挂着你们的王府的牌子,怎么会认错?」 第36章 绿姝皱起眉来,她忽然想到了方才拾到的那个香囊,立即道:「我知道了。」 说完,也不跟刘伯解释,上了马车,对车夫道:「跟着地上的车辙走,既是刚刚来的,想必走不远,说不定还能追上。」 「是。」 车夫一声吆喝,赶着马车往前走去,等过了这一条长街,拐个弯,地上的车辙已经十分凌乱了,马车走了一阵子,车夫道:「绿姝姑娘,这实在看不清楚了,从这经过的马车太多了。」 绿姝沉吟片刻,道:「罢了,先回王府,速度快点。」 「好嘞。」 却说施婳被抓上马车之后,她心中确实有些惊慌,但是片刻之后,就立即冷静下来,望着面前的两个人,果然是太子府的人。 其中有一个人她竟然还有点印象,当初为了救杜如兰,施婳撒谎骗过他,似乎叫宁晋,另外一个是生面孔,上辈子施婳也没见过他。 施婳警惕地道:「你们是太子派来的?」 宁晋对于她竟然如此迅速就能冷静下来显然有些惊异,但还是道:「施姑娘放心,我等并无恶意。」 闻言,施婳冷笑一声:「你们胁持了我,还让我放心?说你们没有恶意,怕是连三岁孩童都不相信。」 宁晋颇有些尴尬,另一人却道:「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施婳冷冷地道:「奉太子殿下的命?」 「不错。」 施婳眼睛一睁,厉声道:「那还不滚出去!」 那人愣了一下,施婳道:「太子殿下让你与我同车了吗?」 那人张口欲辩解,却被宁晋拉了一把,话头又咽了回去,宁晋道:「确实是我们失礼了,施姑娘莫怪。」 施婳表情冷若冰霜,并不理他,宁晋拉着那人一同离开了车厢,退到车驾上坐着,疾风迎面吹来,冻得那人打了一个喷嚏,埋怨道:「冷死了,你拉我出来做什么?她让我们滚我们就得滚?什么玩意?」 宁晋看了他一眼,道:「太子殿下亲自下令让咱们来请她,你觉得她算什么?」 那人闭嘴不说话了,缩着脖子继续打起喷嚏来。 马车快速地行驶着,施婳坐在车中,微微闭着眼睛,唇紧紧抿着,宽大的袖子下面,纤细的手指悄悄捏紧了。 不能怕,没什么好怕的。 不是自从入京师那一日起,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吗?如今,你已不是孤身一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渐渐停了下来,施婳听见了外面有人声交谈,隔着厚重的帘子,听得模模糊糊,不太真切,她没有动。 片刻之后,有人来掀起车帘,是宁晋,他道:「施姑娘,请下来吧。」 施婳睁开双目来,看了他一眼,忽然道:「若是仔细看,你倒真与我的哥哥长得有几分像,只是不知道他如今是否还活着。」 闻言,宁晋垂下眼,过了一会,才继续道:「请下车吧。」 施婳不再说话,径自下了车,面前是一座十分气派的府邸,眼熟得不能再眼熟了,上面挂着一张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太子府。 时隔多年,她再次来到了这个令她记忆尤深的地方。 「施姑娘,请进。」 施婳没动,只是抬头打量着这座府邸,将太子府那三个大字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在宁晋的引领之下,往大门口走去。 太子府很大,施婳对这里无比熟悉,她被人领着穿过抄手游廊,到了花园之中,因着下过一场雪的缘故,小径两旁的草叶上都落满了白雪,好像披上了一层棉絮似的。 花园中有一座二层小楼,平日用来观景的,宁晋带着施婳到了楼中的厅堂,道:「请姑娘在此处休息片刻,已经有人去禀报殿下了。」 施婳没有理他,就仿佛当他这个人如空气一般,宁晋也不以为意,走到门边站着,等候太子过来。 施婳自然是熟悉这座楼的,太子宴请宾客便常在此处,她不知来过了多少次。 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施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微垂,像是一尊精致的木偶,太子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女子安静地坐在那里,侧对着他,臻首微垂,眉如远山黛,肤若凝脂,容貌精致漂亮,气质清冷,如同那琼玉碎雪一般,即便是不笑,也让人忍不住心折。 太子心中一荡,上回在玉宇楼上匆匆一瞥,加上天色稍暗,他看得也并不是十分真切,如今真人就在面前,他便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 施婳自然察觉到他来了,转过头,与太子的目光对视了,眼底一丝情绪也无,太子皱了一下眉,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悦来。 不过他向来对美人多有包容,也并未真正地生气,只是笑着道:「施姑娘,久仰了。」 施婳站起身来,望着他,袖中的手指握紧了,面上神色却纹丝不动,语气淡淡地道:「太子殿下,久仰了。」 「哦?」太子像是十分有兴致地道:「施姑娘听说过孤?」 施婳垂了一下眼帘,道:「太子殿下英名,在京师谁人不知?」 闻言,太子的面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高兴,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道:「听说你是翰林院谢侍读的姐姐?」 第37章 施婳不答反问:「太子不是已经查过了么?何以有此一问?」 被戳穿了话,太子也不尴尬,反而是笑着道:「孤记得谢侍读如今是在翰林国史馆中修国史,父皇似乎对他颇是满意,若是不出所料,年底晋升在望。」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示好,施婳却淡淡地道:「那要多谢皇上赏识了。」 言下之意,若是谢翎真升了官,也与你没有什么干系。 太子只是哈哈一笑,道:「若是有机会,孤替他在父皇跟前美言几句,想必日后定然大有所为。」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施婳面前,凝视着她的双眸,道:「昨日在玉宇楼上初见姑娘,孤便已对姑娘印象颇深,后来本想请姑娘一叙,不想却被恭王妃拒绝了,孤又连夜派了人去了贵府上送了礼,姑娘也不肯收,今日只好出此下策,着人想办法请了姑娘来,姑娘不会怪罪吧?」 昨夜派人送了礼? 施婳暗疑间,忽然想起了昨夜那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是谢翎去开的门,若真是太子府派人来送了礼,必然是被他打发走了,回来时竟然还面不改色,一声不吭,施婳愣是没看出来半点不对。 难怪了,他要问出那句话…… 她正惊异间,忽然觉得有什么在朝自己靠近,施婳下意识一侧头,太子的手落了个空,她退后一步,冷声道:「太子殿下,请自重,我并非府上之人。」 太子轻笑一声,朝她靠近,道:「慌什么,孤就是想跟你亲近亲近。」 施婳眼中闪过几分厌恶之色,太子又道:「回头孤差人去将备好的礼送过去,再向父皇奏请,明年将你弟弟谢翎提到户部去,不出两年,他便能一路高升,平步青云,岂不是好事一桩?」 「孤许你一个侧妃之位,你入了太子府,此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绝不会让你受了委屈去。」 施婳冷冷地道:「多谢太子殿下垂爱,不过我已有了婚约在身,恐怕要辜负殿下了。」 太子不以为意地道:「婚约?这天底下除了皇上以外,还有谁比孤更为尊贵?做孤的侧妃岂不是最好?」 施婳却反问道:「既然如此,那照太子的话说来,我入太子府做什么?给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人做妾,岂不是更好?」 太子不想她竟然来了这么一句,一下子噎住了:「你——」 他好半天才想到反驳的话,道:「你野心倒是不小,你想入宫,还得看看我父皇同不同意。」 施婳冷笑一声:「同理,太子想娶我做妾,也要看看我同不同意。」 太子一时哑言,瞪着她,几乎要被她气笑了,道:「好一个伶牙俐齿,倒是能言善辩,只是你今日栽到了孤的手上,进了这太子府,就别想再出去了,等生米煮成熟饭,孤看你答应不答应!」 他说完,便伸手朝施婳抓去,施婳却猛地后退一步,一手抵在自己的颈间,高声道:「站住!」 太子一惊,果然停住了,定睛一看,只见她手中拿着一枚银簪,不知是何时从头上取下来的,将尖锐的簪尖抵在自己的脖颈旁,太子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他很快定下神来,微微眯起眼,道:「你在威胁孤?你以为有用?」 他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施婳却不后退,手中的银簪一用力,锋利的簪尖刺破了皮肉,殷红的鲜血霎时间蜿蜒而下,映衬着雪白的皮肤,令人不由怵目惊心。 太子立即停住了动作,施婳盯着他,冷声道:「古书有云,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我虽是区区一介弱质女流,不能与太子为敌,但是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还是知道的!」 她语速极快,却十分坚定,太子一时怔在了原地,气道:「你——」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人声,像是在低声说着什么,太子拿施婳无法,正烦躁间,怒声道:「做什么?滚进来说话!」 那人声立即止住了,施婳抬眼望去,只见门口处进来了一名下人,小心翼翼地禀告:「殿下,府门口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翰林院的侍读,叫谢翎,说是来拜访殿下的。」 太子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谁,他压根没放在心上,不耐烦地道:「怎么这种小事也要来找孤?让他滚,孤没空!」 那下人却不敢滚,战战兢兢地道:「他、他、他说了,若是殿下不肯见他,他就立即去宫里求见皇上。」 「那就让他去!」 正在这时,又有下人从外面过来了,急声道:「殿下,恭王也来了。」 太子这下愣住了,强行压了压怒火,不甘心地看了施婳一眼,摔袖而去,吩咐侍卫道:「看好这间屋子,谁也不许出入!」 宁晋立即应道:「是!」 前厅,谢翎站着,表情冷肃,恭王坐在一旁,桌几上的两杯茶犹自冒着白色的热气,却没有人去拿,任由它袅袅飘散。 恭王对谢翎道:「谢侍读,你不必着急,先坐。」 谢翎微微转过身来,对恭王颔首,道:「多谢王爷,不妨事,我站着就好了。」 谢翎怕他一坐下来,就会忍不住把椅子扶手给掐断了! 他太大意了!本该将昨天晚上的事情告知阿九,提醒她小心些的,却为了一己私心…… 每每想到这里,谢翎便觉得分外懊悔,今日他在翰林院接到恭王妃派人传来的消息,当时差点当场失态,阿九那么厌恨恐惧着太子,被骗入太子府中,不知她会如何害怕。 第38章 所以谢翎接到消息之后,半点不敢耽搁,立即赶了过来,本被拦在了太子府外,没想到又遇上了恭王,这才得已进入太子府。 恭王见他表情不安,遂道:「稍安勿躁,王妃一接到消息,就告知我了,时间不长,想必施姑娘目前尚安全无事。」 谢翎勉强缓和了一下表情,算是听进去了恭王的安抚,只是等待的时间实在是太难熬了,谢翎忍不住走了几步,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出来了。 他下意识转头望去,正看见一张面孔,果然太子李靖涵。 太子顿了顿,笑着迎出来,道:「皇弟,今日怎么光临孤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 恭王也站起身来,笑道:「太子殿下说笑了,往日里请殿下喝酒,也不见殿下来,于是我便只好自己上门来请了。」 太子哈哈一笑,道:「孤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你只需派人来说一声,孤必然应约赴宴,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恭王笑着道:「那可就静候太子殿下莅临了。」 「好!」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太子眼中满是探究和审视,而恭王则是笑呵呵的,两人都心知肚明,今日跑这一趟,还真不是为了喝个酒这么简单。 太子坐下,冲恭王摆了一个请的手势,恭王坐了下来,他这才似笑非笑地道:「听说前几日皇弟的差事办得好,得了父皇的夸奖,赏了一座马场,什么时候也让孤见识见识啊?」 恭王自然笑着道:「区区马场,若是殿下喜欢,我立即双手奉上。」 「欸,」太子摆了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再说,那是父皇赏赐给你的,我拿了去算什么?只怕叫那些御史们知道了,又要参孤一本了。」 他说着,便哈哈笑了起来,恭王也跟着笑了几声,道:「实不相瞒,殿下,我今日来拜访,确实还有一事。」 「孤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子呵呵笑道:「说吧,什么事情能劳动得你大驾?」 恭王道:「王妃有一位手帕交,姓施,名婳。」 他说着,顿了一下,看向谢翎,道:「这施姑娘也是谢侍读的姐姐,听说被殿下请到了府中做客,如今有些急事想找她,不知殿下能否行个方便,让这位施姑娘先回去?」 闻言,太子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事,可是,孤不记得府中来了什么施姑娘啊。」 他说着,转向左右的宫人,道:「你们谁听说,今日府里来了一位施姑娘吗?」 那些宫人常年在太子府上做事,太子就是他们的主子,如今主子发问,她们立即跪下,纷纷否认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没有见过什么施姑娘。」 太子佯作正色道:「真的没有?当着恭王,和这位谢侍读的面,大声点说,若敢有半分隐瞒,孤就要你们好看!」 宫人们听了愈发害怕,都战战兢兢地磕头道:「回殿下的话,真的没有见过!」 一瞬间,恭王和谢翎的脸色难看无比,太子则是满意地笑了,对恭王道:「你也看到了,都说没有,这位施姑娘,孤是真的没有见过,皇弟还是去其他地方找找吧,说不定她在哪里闲逛呢。」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道:「孤今日有事情,晚点时候还要进宫,就不好招待二位了,来人,送客。」 谢翎却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道:「慢着。」 太子立即眯起眼来,朝他看去,恭王则是一伸手,挡在了谢翎面前,道:「谢侍读,不得无礼。」 谢翎却不理他,只是看向太子,沉声道:「太子果真没有见过她吗?」 太子有些不悦:「孤——」 话未说完,忽闻后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伴随着人声喧闹,隐约传来,太子表情一变,吩咐一名宫人,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宫人立即爬起身来,领命去了,正在这时,又有一人匆匆奔进厅来,形容惊慌失措,太子大怒:「放肆!还有没有规矩了!」 那人立即磕头道:「殿下,殿下饶命,是弯月小楼走水了!」 听闻此言,太子登时表情大变:「怎么会走水的?」 那人连连磕头,一边惶恐答道:「奴才也不知,是、是从里面烧起来的。」 「废物!」太子一听便有些急了,一甩袖子就要往外走,不忘对恭王道:「府中出了事情要处理,不便留客了,来人,送恭王殿下出府。」 一名宫人连忙过来,躬着身子,小声道:「恭王殿下,请。」 恭王还未说话,旁边的谢翎一把推开她的手,大步朝那喧哗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恭王也跟着走,一边对那宫人道:「殿下府里走了水,本王也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 他说完,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人就走远了,留下那宫人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施婳站在屋子里,门被关上了,她隐约能看见投映在门上的人影,宁晋还守在那里。 如果硬拼,她肯定是跑不过对方的,施婳得另想出路,虽然刚刚听人禀报,恭王和谢翎都来了,但是她并不认为太子会因此放了自己。 太子与恭王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然而私底下却已势同水火,尤其是经过上次岑州一案,太子估计早就恨恭王入了骨,恭王来讨人,他是绝不可能给的,而恭王也不会真的为了自己,和太子当面撕破脸皮。 第39章 施婳得想办法自救,她在屋子里打量一圈,目光落在那墙角的铜鹤落地宫灯上。 灯油是南域进贡的,燃起来时会散发出幽幽淡香,经日不散,号称一两灯油价值一两金子,这样奢侈之物,恐怕天底下除了皇宫之外,也就这太子府用得起了。 施婳伸手用银簪将灯芯挑灭了,然后将那一小盘价值千金的灯油拿起来,尽数泼在了绸幔上,空气中散发出奇异的香气。 施婳拿起一个烛台,她的手不自觉有些颤抖,仿佛是下意识的举动,以至于手中的烛台险些掉下去。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施婳看了看门口,宁晋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她咬咬牙,用另一只手狠狠捏住拿着烛台的手,竭力使那轻颤止住,火光轻轻跳动着,慢慢移到绸幔之下,跃跃欲试。 火苗舔上轻绸的那一刻,施婳似乎感觉到有灼烫的温度自皮肉上席卷而过,几乎要将她整个烧成焦炭一般。 噩梦和前世的那一场大火,再次扑面而来,把她吞没了。 施婳手一抖,烛台啪地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火已经腾地烧起来了,眨眼间便顺着轻绸蹿上了房梁,浓烟散发出来。 门砰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宁晋站在那里,有点惊呆了的模样,他看向施婳,高声喝道:「施姑娘,快出来!」 施婳却后退了一步,盯着他看了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里间屋子,宁晋着急了,他大喊一声:「别进去!」 但是哪知他越喊,施婳就跑得越快,眨眼就不见人了,而那火则是顺着纱幔迅速蔓延开去,平日里为了好看,这屋子里没少装饰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绸幔,字画还有木制的多宝架,这才一会功夫,火势就燃成了一片,并且还有越燃越旺的趋势。 宁晋咬咬牙,他随手拎起一个花瓶,把里面的花枝的扔进,将水倒在自己身上,然后一头冲入那火海,朝施婳走的方向奔去。 哪知到了后头,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洁白的积雪和着冰棱从屋檐上掉下来,平坦的雪地上,只有一行纤小的脚印渐渐消失在远处。 宁晋立刻反应过来,施婳这是早有预备要跑了,这座楼的后门竟然没有上锁! 他在廊上站了一会,然后才做出了一个决定,宁晋回身立即把门扣上,然后将雪地上的脚印全数扫乱了,这才转到小楼前面去,高声喊道:「来人!走水了!」 不多时,阖府的下人都被惊动了,大伙儿都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跑过来灭火,一片混乱,根本无人发现弯月小楼里悄悄溜走了一个女子。 施婳拎着裙摆,顺着花园小径匆匆往前走,她对太子府的布置可谓十分熟悉,借着花木和亭台的掩映,避开了不少人,最后她躲在了假山洞中,不再走动了。 因为赶过来的宫人越来越多,并且,她会躲在这里,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 从前厅到花园,这条假山小径是必经之路,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李靖涵肯定要过来查看,施婳要在这里等着他走过去了,才敢继续逃走,否则一个不慎,正好撞上了赶来的太子,那就自投罗网了。 正如施婳所料,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伴随着李靖涵的怒骂:「一群废物!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跟着他快步向花园走去,施婳的身子藏在假山洞的凹陷处,听着那脚步声与自己擦肩而过,然后渐渐消失在远处。 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不再停留,匆匆离开了假山小径,她不知道宁晋会不会绕到小楼后面去看,但是当时时间匆忙,她也顾不得隐藏行迹了,点火烧屋的声势会将大部分下人都吸引过去,这样她逃跑的时候,被人抓住的几率就会更小。 施婳不时回头看,一边匆匆往前走,雪水浸透了她的绣鞋,冰冷无比,只是如今她已经管不上这些了,若是不趁着这一波跑掉,恐怕之后就会更难了。 正在她往前走的时候,拐了个弯,正好迎面撞上了两个人,虽然还未看清来人,但是那一瞬间,施婳只觉得头皮都炸起来了。 「阿九!」 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响起,施婳看见谢翎迅速朝她跑来,她猛地吐出一口气来,方才那颗高高提起的心这才慢慢落回了原处。 还好,是谢翎来了,不是李靖涵的人。 施婳的脸已经冻得有些僵疼,她动了动嘴唇,低声道:「我们快走,太子刚才过去了。」 「我知道,」谢翎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道:「我们方才是跟在他后面过来的。」 施婳这才看见他身后还跟着恭王,恭王笑眯眯地道:「施姑娘,没事吧?」 施婳立即道:「多谢恭王殿下。」 恭王摆摆手,道:「我倒是没出什么力气,你没事吧?」 施婳摇摇头,恭王笑道:「那就好,我也好向王妃交差了。」 谢翎拉着施婳,道:「我们先出府。」 两人便跟在恭王后面离开了太子府,丝毫没有受到阻碍,因为大多数都跑去救火了,压根没人顾得上他们。 太子府外,正有一行车马等候着,见了他们来,立即迎过来,正是恭王府的人,绿姝从车上跳下来,道:「王妃,施姑娘出来了。」 车帘立即被掀起来,恭王妃探出身子,看见了施婳,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脸上漾开了笑容,道:「婳儿,你怎么样了?」 第40章 绿姝扶着她下车来,因着恭王在侧,施婳和谢翎先是向她见了礼,这才答道:「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恭王妃握着她的手不肯放,眼底的担忧终于散去,施婳不由笑了笑,道:「这里冷,王妃还是快快回府吧,别冻到了身子。」 恭王妃点点头,道:「你也是,你这几日千万不要露面了,我再派些下人过去你那里,若是遇到什么麻烦,立即来告诉我。」 他们一行带了两辆马车来,便分了一辆送施婳两人回去,施婳上车时,看见恭王正坐在马背上,低头与恭王妃说着什么,因为隔得有些远,看不太清楚,但是他面上的表情很淡,不像是在与自己的妻子说话,而是在对待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不冷不淡,施婳心中不由腾起几分忧虑来。 马车行驶了起来,很快便将恭王府的一行人抛在了后面,施婳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她只觉得自己的脚冰冷无比,像是浸泡在冰水中似的。 谢翎立即察觉到了她的反应,道:「阿九,冷吗?」 施婳正欲开口,却被一双手臂拥住,将她抱入怀中,清淡的墨香霎时间弥漫开来,在鼻尖萦绕不去。 谢翎的怀抱很温暖,他把施婳紧紧抱着,像是怀抱着某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施婳回过神来,才慢慢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低声道:「谢翎,我今天好害怕啊……」 那双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了,像是一个温暖安全的避风港湾,而施婳则是试探着也伸出手来,将谢翎的腰身搂着,这一刻,她抛弃了往日的隐忍,喃喃地继续道:「今天那座楼里的火,是我点的,火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今日要是没有逃出来怎么办呢……」 「我要是……又被烧死了怎么办?」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竟然啜泣起来,可见是害怕极了,这么多年了,谢翎极少看到施婳哭,声音不大,一丝丝,一缕缕,像是密密麻麻的丝线一般,将他的一颗心缠紧了,然后狠狠拉扯着,疼痛入骨。 他动了动,紧紧抱着她,像是要给她更多的安全感,谢翎低声安慰道:「不会的,阿九,别怕,我在这里,阿九别怕。」 他轻轻吻着少女的额头,呢喃道:「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绝不会。」 谢翎说着这句话,像是在说什么郑重的誓言,此后余生,他都会将这句话镌刻在心中。 他会变得更加强大,要保护阿九,让她开开心心的,平安喜乐,度过一生。 谢宅很快到了,因为施婳的鞋袜都被雪水浸湿了,谢翎便没让她动,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向那王府下人颔首示意:「辛苦了,劳烦替我们向王爷和王妃道谢。」 那王府下人立即道:「公子不必客气,那小人这就回去了。」 「路上慢走。」 谢翎抱着施婳一边匆匆往宅子里走去,一边温声问道:「脚疼吗?」 施婳微微蹙着眉,道:「还行,我能走的。」 「我抱着你,走得快些,」谢翎的语气不容置疑,抱着施婳的双手更紧了,施婳索性也不和他争辩了。 两人很快到了后院,朱珠迎过来,惊呼一声:「姑娘这是怎么了?」 谢翎叮嘱道:「你去打一盆热水来,我给阿九泡泡,她的脚冻僵了。」 朱珠忙不迭答应了,小跑着去了后厨,打了水来,谢翎正坐在榻边,动手替施婳除去鞋袜,朱珠连忙道:「公子,还是让奴婢来吧。」 谢翎摆了摆手,道:「你去熬些驱寒汤来,这里不用你。」 屋子里点着炭,有些温暖,谢翎替施婳除去了鞋袜,只见少女脚背白皙,脚踝精巧,只是十个小巧的脚趾头和脚底冻得通红,看上去颇有些可怜兮兮的模样。 朱珠打来的热水在榻下冒着腾腾热气,谢翎却没立刻将施婳的脚放进去,反而伸手替她揉搓起来,活络血液。 施婳原本倒觉得没什么,因为一路冻了这么久,脚趾头早已经冻僵麻木,什么知觉都没了,好似两截木头,如今谢翎一揉搓,就如同有密密麻麻的针齐齐扎入肉里似的,疼得她眉头蹙起,惊呼一声:「疼!」 谢翎立即停了手,只觉得施婳的脚冰冷无比,他有些心疼地道:「很疼么?」 那阵子疼劲儿渐渐过去,施婳这才咬了咬下唇,道:「还行,现在不疼了,你轻点儿。」 谢翎却不揉搓了,他用掌心将施婳的两只脚包起来,少女的脚很小巧,竟然就这么被包住了。 淡淡的温度从那双手中传来,原本冻僵的皮肤似乎都化开了似的,随之而来的便是火烧一样的感觉,施婳轻轻舒了一口气。 不想谢翎将她的脚小心放入自己的衣袍内,肚腹的位置,那里非常暖和,还软绵绵的,施婳忍不住踩了踩谢翎的肚子,打趣道:「你中午吃饭了么?」 谢翎摇摇头,他白皙的耳根泛起一丝薄薄的红,捏住了施婳的脚,道:「阿九,别闹。」 施婳难得起了玩心,哪里会听他的?又踩了踩,笑道:「原来没吃,难怪肚子这么软。」 她才说完,便感觉到谢翎捏着她脚的那只手稍微用力,不让她再动,与此同时,少年耳根的薄红已经浮上了脸,他十分窘迫地道:「阿九,别踩了。」 施婳看他那表情十分有趣,但是也当真不再逗他了,道:「好吧好吧,我的脚暖了。」 第41章 她说着就要把脚抽出来,但是谢翎的手仍旧紧紧握住她的脚踝,不动,也不说话,微微抿着唇坐在一旁,施婳又抽了一下,见他还不松手,便疑惑道:「谢翎,我好了。」 谢翎像是才回过神来,立即松开,站起身来,施婳赤裸的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顿时惊呆了,谢翎则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哑声道:「你先泡着,我、我去去就来。」 他说完,便匆匆走了,还不忘把门关上,房间里安静无比,施婳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脚暴露在了空气中,有些凉意。 她慢慢地把脚放入木盆中,热水霎时间涌过来,许久之后,施婳才轻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小傻子……」 热水从略微烫脚的程度,到渐渐转温,施婳正准备抬起来的时候,门又开了,夹带着几丝寒风,冻得她略微一哆嗦,立即又把脚放回盆内。 谢翎立即把门合上,大步走过来,他身上还挟裹着冬日里的寒气,在火盆旁烤得暖和些了,才走过来,试了试木盆里的水温,道:「水有些冷了,咱们不泡了。」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初,方才的窘迫消失无踪,谢翎拿着干燥的棉布替施婳擦拭脚上的水迹,少女的脚被热水泡了许久,白皙中透着红,脚趾头紧紧排列在一处,看上去分外可爱,比方才那惨兮兮的模样不知好了多少。 谢翎看着十分有成就感,又取了干净的袜子替施婳穿上,动作认真仔细,连一丝褶皱都要扯平,施婳垂着眼帘看他,少年的眉目清隽,鼻梁笔挺,微微抿着唇,像是在做什么大事一般。 施婳望着他,道:「你还要回翰林院么?」 「嗯,」谢翎替她将裤腿放下来,答道:「下午还有事情,张学士说要议事。」 施婳点点头,在谢翎要起身的时候,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襟,不许他动,谢翎抬头,霎时间,两人四目相对。 片刻后,谢翎才慢慢地开口,他的声音无端端带着一分哑,这让少年清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磁性,他只是喊了一声:「阿九。」 施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道:「傻子……」 她倾身过去,轻轻吻住了谢翎的薄唇,几乎是下意识的,谢翎张口接住了这个送上门来的吻,并且抬手按住了施婳的后脑,缓缓加深了唇齿间的力度。 修长的五指在少女乌黑柔顺的发丝间穿梭,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精致的银簪顺着发丝滑落下来,一时间,青丝铺散开来。 谢翎紧紧拥住施婳,将她放倒在软榻上,少女的身形纤细柔软,像是一簇刚刚绽放的花瓣,柔软得惊人,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把她掐折了似的。 谢翎不敢更用力,他一边放肆地攫取着少女口中的甜美,一边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心底汹涌如潮的情绪,他紧紧握住施婳的手指,两人十指相扣,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勾缠水声。 空气中,有新墨香气和幽淡的白芷香味混在一处,弥散开来…… 下午,谢翎回了翰林院,国史馆里一如既往,等他进了里间,朱编修立即迎过来,低声道:「慎之,你今天上午做什么去了?怎么出去一趟就不见回来?」 谢翎道:「家中有急事,实在来不及知会你一声,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朱编修答道:「上午张学士找你,见你不在,我帮你圆了过去,说你腹痛,回去休息了,待会见到张学士,你要装得像点儿。」 闻言,谢翎不由一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建丰兄。」 朱编修摆了摆手,又打量他一眼,奇怪地道:「慎之,你有什么喜事么?」 「嗯?没有,」谢翎回视他,道:「建丰兄何出此言?」 朱编修道:「我瞧你似乎心情极好的样子,还以为有什么喜事临门了。」 「喜事……」谢翎又笑了:「大概吧。」 朱编修打趣道:「若真有什么喜事,可千万要告诉愚兄,到时候厚颜向你讨一杯酒喝。」 谢翎笑道:「一定。」 两人正说着话,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正是顾梅坡,道:「张学士说要议事,让我来叫二位。」 闻言,谢翎和朱编修都打住了话头,点头道:「好,我们这就过去。」 …… 谢宅。 大概是因为昨日下了一天雪的缘故,下午的时候,天气放晴了,金色的阳光落下来,照在积雪上,有些晃眼。 谢宅的花园很大,但是因为疏于打理,花木生长得十分肆意,湖边种着小片梅林,如今正傲然绽放,一眼望去,满目都是点点红梅,映衬着枝头的积雪,平白添了几分热闹之意。 梅林旁边有一座亭子,打扫得很是干净,此时正放下了帘幕挡风,两个女子正坐在亭中烹茶,小声谈话。 水煮开了,发出轻微的咕嘟声,袅袅热气腾升而起,桌案上摆着一个细瓷柳叶瓶,里面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梅花上点点鹅黄的花蕊,上面还结着冰雪,散发出淡淡的清冷香气。 「明日便是小寒了,」恭王妃捧着茶盏,望着亭子外面的梅花林子,道:「今年还没下过一场大雪。」 施婳慢慢地啜饮着清茶,过了一会,才接道:「等下了大雪,今年就该差不多过完了。」 第42章 「是啊,」恭王妃的目光有些悠远,盯着那梅林仿佛出了神。 「婳儿,你今年会成亲吗?」 施婳不防她提起这事,愣了一下,才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恭王妃老实答道:「我上次问谢翎,他说不知道,要看你的意思,我便来问你了。」 施婳不觉有些脑仁发痛,愣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道:「你什么时候问过他了?」 恭王妃道:「他头一回来王府的时候,我就悄悄问过了,不过他当时的表情有些奇怪……」 她说着,略微蹙起眉头,慢慢地道:「仿佛是惊吓,不对,像是受宠若惊……总之,看起来很高兴就是了。」 施婳:…… 恭王妃继续道:「我是想着,你若是与谢翎成亲了,想必太子也不会纠缠于你,也不会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情了。」 这说得确实有理,施婳沉吟片刻,道:「我再想想……」 说是这样说,其实也不必多想,施婳自然是想嫁给谢翎的,但是不知为何,单单是想一想这件事情,她心中难得会生出几分紧张和无措来。 施婳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着青瓷杯沿,微微垂着眼,有些不安地道:「可是我、我没有成过亲……我……」 闻言,恭王妃先是睁大了眼,望着她,然后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要出来了,拍着手笑道:「傻婳儿,哪家女孩儿嫁人不都是头一回么?难不成还要多嫁几回?」 施婳愣了一下,然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恭王妃看得出她的紧张,颇有些打趣道:「你若是不会,这事我来替你们张罗好了。」 施婳犹豫道:「这样行么?」 恭王妃看着她难得的无措模样,只觉得这样的施婳十分可爱,笑吟吟道:「怎么不行?我也是嫁过一次的人了,我院子里还有几个老嬷嬷,都是从国公府带过来的,对这事很在行,回头我让她们来帮忙,保准办得风风光光,妥妥帖帖的。」 听了这话,施婳也笑了:「好,那就劳烦你了。」 谢翎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他一进府里,便觉得有些不同寻常,打量两眼,问来开门的刘伯道:「今日修整宅子了么?」 刘伯呵呵笑道:「是,修了一下午了,刚刚才走。」 眼看快过年了,之前施婳也同谢翎说过要修宅子的事情,他便以为是请了工匠来,虽然这个天气修宅子有些奇怪,但是他并未放在心上,大步往后院走去。 去往后院的路上,冰雪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就连两旁的花木都重新修剪了,原本的枯枝败叶也尽数被除去,一下子就顺眼了许多。 越往后走,变化就越大,原本这宅子年头久了,无人修护,现在谢翎发现有不少地方甚至翻了新,仔细修整一番,倒仿佛有了当年的气派模样了。 谢翎到了后院时,院子里正灯火通明,里面传来朱珠的声音,在与施婳说着什么,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待他进得门去,朱珠抱着一匹布正从屋子里出来,见了他便笑道:「是公子回来了。」 谢翎点点头,正准备进屋子,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停下脚步,叫住朱珠,道:「等等,你抱着的是什么?」 「公子说这个吗?」朱珠愣了一下,将那匹布举起来,道:「是缎子,姑娘找给奴婢的。」 那匹缎子是大红色的,被她举起来的时候,仿佛捧着一团火,屋子里透出来的烛光映照在上面,有隐约的暗纹显露出来,光泽流动,美不胜收,这样鲜艳的颜色,阿九从来没有穿过,她向来喜欢浅色的衣裳。 谢翎心中一动,他的眼睛倏然间便亮了起来,喉结动了动,对朱珠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说完,便快步走向了屋子。 施婳正站在柜子旁,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回头望去,只见谢翎正站在门口,便疑惑道:「怎么站在那里?门口有风,当心吹得着凉了,先进屋暖暖身子吧。」 谢翎答应一声,随手合上屋门,朝她走过来,道:「阿九在做什么?」 施婳道:「我在收拾东西。」 她将木匣放回柜子里,转过头来,正好对上谢翎的双眼,空气静谧,两人对视片刻,施婳才略略转开视线,纤细的手指轻轻抓住了袖摆边缘,像是有些紧张,道:「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谢翎紧紧盯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生怕错过了她的一丝表情,被他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施婳便愈发紧张了,勉强捏着手指镇静下来,还没来得及张口,就感觉到眼前一暗,谢翎倾身吻了过来,将她没说出口的话堵住了。 「唔……」施婳略微睁大眼,像是十分不解,但仍旧缓缓闭上眼睛,顺从地任由少年亲吻着,他修长的手指没入乌发中,谢翎似乎极其喜欢她的头发,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吻才结束,谢翎终于放开了她,施婳也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她的手无力攀在谢翎的肩上,慢慢地平稳呼吸,不解地抬头看向谢翎:「怎——」 话依旧未说完,谢翎的食指便轻轻抵住她的粉唇,少年微微倾下身来,与她脸颊慢慢地摩挲着,灼热的呼吸喷吐在施婳的颈侧,引得她浑身一阵不可遏制的战栗。 第43章 「谢翎?」 「阿九。」 「嗯,」施婳微微侧过脸,一双如秋水一般的眸子望着他,烛光在其中跳跃着,像是闪烁的星子,她看见谢翎的眼中带着无限的爱恋与深情,深如瀚海。 「阿九,你嫁给我吧。」 这一刹那,施婳终于明白了,为何方才谢翎不让她把话说完,却原来是等在这一刻,她定定地回视着他,眼睛微微弯起,像新月似的,带着欢喜和欣悦,缓缓点头,轻声答应道:「好啊。」 谢翎的眼中爆发出惊喜来,猛地拥紧了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了融入自己的骨血中一般,他不住地亲吻着施婳的耳廓和发丝,一声声叫着她:「阿九,阿九……」 那声音轻得像是一句深情的喟叹:「阿九,我好喜欢你啊。」 施婳的下巴靠着他宽阔的肩膀,她的眼中盈盈,被烛光映得亮亮的,温柔如水,她缓缓伸出手去,将面前人的腰身抱住,轻轻地道:「我也是。」 我也喜欢你。 …… 过了一段日子,宣和二十年到二十六年间的国史也全部修完,只等着张学士呈上去给天子过目了,于是从这时起,谢翎在国史馆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他向张学士和元阁老告了假,一时间,几乎整个国史馆的人都知道,谢侍读要成亲了,个个都热闹着恭贺,说届时一定来喝喜酒,谢翎也都一一笑着答应了。 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原本一样都不可少,但是自太祖始定制,士庶婚礼,问名、纳吉久已不行,故而只仿照《朱子家礼》规定的纳采、纳币、亲迎等礼行之。 成亲是人生的头等大事,需要仔细筹备,每一件事情谢翎都十分慎重对待,他希望能给阿九一个完美的婚礼。 恭王妃果然派了三个嬷嬷过来,另外还有不少下人,帮着检修宅子,原本颇为清冷的谢宅一时间竟然热闹起来了,到哪里都是人。 院子里,一位嬷嬷对施婳道:「施姑娘,成亲之前你可不能住这里了,得搬出去住。」 施婳愣了一下:「搬出去?」 「是啊,」另一个蔡嬷嬷接口道:「按照老规矩,这谈婚论嫁的时候,你和谢公子是不能见面的,要等到了迎亲的那一日才能见。」 施婳没经历过这些事情,她哪里知道?如今听嬷嬷们说了,不免有些犹豫,那些嬷嬷个个都跟人精似的,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王嬷嬷立即笑道:「这些事情王妃都与咱们说了,施姑娘呀,就先搬去咱们王府的别庄住着,等到了迎亲吉日,叫新郎官把你接回来。」 施婳没想到恭王妃连这种小事都替她安排好了,心里不由一暖,点点头道:「那就麻烦各位嬷嬷了。」 于是,一行人便簇拥着施婳离开了谢宅,接到消息的谢翎立即赶回来,早已人去宅空了,一想到有好些日子不能见到阿九,他心里便难得有些烦躁不安,但是强行按捺住了,认真地依照王府嬷嬷的指导,开始准备起婚礼来。 王府别庄就在城郊,这是一座不小的庄子,距离施婳住过来已经有两天了,这一日晴光明媚,庄子上的腊梅都开了,清冷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令人闻之则心旷神怡。 正对着梅林的窗子是半开着的,施婳正张开双臂,让嬷嬷替她检查嫁衣,火红的丝缎上绣着精致的花纹,映衬着少女的眉眼愈发明艳无比。 正在这时,门口匆匆跑进来一人,却是朱珠,她钻进来冲施婳道:「姑娘姑娘,公子他来了!就在前面的花厅!」 「来了?」施婳还未来得及动,就被那蔡嬷嬷拦住了,忙道:「施姑娘,您可不能去啊。」 施婳眼中浮现几分疑惑,蔡嬷嬷解释道:「您忘了吗?迎亲之前,不能与谢公子见面的,这是规矩。」 施婳这才想起来,不免有些窘迫,腼腆笑道:「是,我记下了。」 蔡嬷嬷问朱珠道:「还有谁在花厅?」 朱珠脆生生答道:「我刚刚看见王妃来了,也在那里。」 「那就好啦,」蔡嬷嬷呵呵笑道:「谢公子是来纳采的,你去看看。」 「哎!」朱珠毕竟是个女孩子,对这事好奇得很,听了蔡嬷嬷的话,冲施婳眨眨眼,笑道:「那姑娘,我过去瞧瞧。」 施婳看她那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样,不由失笑:「你去吧。」 别庄花厅,气氛有短暂的凝固,几息之后,恭王妃才摆了手势,微笑着对谢翎等人道:「几位请坐。」 谢翎看了看其他几人,道:「师兄,你们先坐吧。」 晏商枝与杨晔三人在椅子上坐下了,谢翎这才将手中的一对雁放下,有下人捧了茶来奉上。 恭王妃吩咐道:「去请郑嬷嬷来一趟,说谢公子过来了。」 那下人立即应道:「是。」 她说完便去了,花厅中的气氛一时沉默,晏商枝等人似乎也没想到陪着谢翎来纳采,也能碰到恭王妃,都不知道说些什么,空气里隐约浮动着尴尬。 这时,谢翎忽然开口问道:「阿九她在做什么?」 那些细微的尴尬便散去了许多,恭王妃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笑了一下,答道:「她在试嫁衣,不过你今日恐怕不能见她。」 谢翎面上浮现几分遗憾来,正在这时,一行人脚步匆匆而来,打头的正是恭王府口中的郑嬷嬷,她一扫厅里的人,立即便看见了坐在下首第二个座上,正在默默喝茶的晏商枝,眼皮子不由一跳,表面上却未露出半分端倪来。 第44章 正在这时,恭王妃站起身来,道:「这些事情原本都交给了郑嬷嬷,我也不懂,就先去后面了,失礼了。」 谢翎四人立即站起身来:「王妃慢走。」 恭王妃略微颔首,步履从容地转身,须臾之间,便消失在花厅门口,从头到尾,晏商枝都没有抬起过眼来。 花厅外的台阶上,恭王妃的步伐终于慢了下来,然后停在那里,她仰起脸来,外面晴光明媚,落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就连微风都不那么刺骨了,鹅黄的裙摆被吹得略略飘起,在冬日里看上去有些单薄。 枝头的梅花开得正好,可是再过不了多久,也要落下来了…… 施婳和谢翎的亲事定在了十二月十九日,宜嫁娶,订盟,纳采,祭祀,祈福。 王府别庄。 火红的嫁衣展开来,天光落在上面,精致的比翼连枝暗纹隐约浮现,光泽流转,鲜艳夺目,红底缎子上以金线绣着精美的纹路,嫁衣穿在女子身上,那些祥云瑞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嫁衣飞出来似的。 女子眉目精致,眼帘微垂,如火的嫁衣更是衬得她皮肤白皙如玉,脖颈修长,延伸出一道漂亮的曲线,老嬷嬷退开一步,打量着,笑道:「施姑娘真是好模样啊!」 「没错,谢公子有福气。」 「娶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可不是好福气么?」 旁边的丫鬟和婆子们纷纷笑着附和,施婳也笑,恭王妃过来拉起她的手,笑吟吟道:「婳儿,你来看。」 施婳被她牵着到了一面落地琉璃镜前,入目便是大片的红,女子五官清丽,眉如远山黛,眼若桃花,眸似秋水,灵动澄澈,鼻梁秀致,粉唇微微抿起,便似含着无限的温柔。 长长的青丝用金簪挽起,红玛瑙的流苏坠下,颤颤摇动碰撞着,发出轻微的细碎声音。 施婳望着那镜中的女子,不由愣住了,恭王妃冲一旁的婢女示意,立即有人送上胭脂盒来,将盖子打开,里面竟是一朵殷红的梅花,栩栩如生,看上去就仿佛才从树上摘下来似的。 恭王妃笑着解释道:「这是南域那边时兴的口脂,听说是用梅花的花露蒸成的,香气比旁的胭脂更好闻,而且只要不擦掉,香味就一直不会散去,我姐姐请人捎了两盒过来,给了我一盒,我见着的时候,便觉得给你用最是合适,婳儿,你试试。」 施婳微微一笑,点点头,那胭脂果然不同寻常,色泽艳而不俗,香而不浓,点上之后,就仿佛是雪上倏然绽放了的红梅,令所有人都惊叹不已。 朱珠忍不住道:「姑娘真是好看。」 「好了好了,都别看了,」蔡嬷嬷笑着道:「再好看,那也要留给晚上让谢公子看,施姑娘,您把这红盖头盖上吧。」 施婳微微垂首,大红的缎子覆了上来,将她的整个视线都占据了,什么也看不见,唯有脚下的方寸之地。 蔡嬷嬷高声道:「别看了,都做活儿去,今日是施姑娘的大好日子,可不能出了岔子。」 人声都陆续散了,房间渐渐安静下来,施婳微微垂着头,她看见恭王妃的裙摆没有动,就在她的面前站着,像是在仔细打量。 过了许久,她才听见恭王妃叫了一声:「婳儿……」 施婳略微动了动,抬起头来,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了起来,女子纤细的十指将她的手握着,握得很紧,然后施婳听见她慢慢地道:「你一定要过得很好。」 一时间,施婳心中五味杂陈,纷纭的思绪闪过,最后化作了一个字:「好。」 恭王妃似乎轻笑了一声,施婳望着眼前满目的绯红,像是要透过那红色的缎子,望见女子的脸,她张了张口,有许多的话想要告诉她。 人世间有无数种可能,纵然前路困顿难行,亦不要放弃任何一个可以获得幸福的机会,就如同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在逃荒的路上,又或者死在那冰冷的戏班和琼园之中,最后她都挣扎着挺了过来,不想却葬身于那场大火里,便是她自己都没有料到,还会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山穷水尽,柳暗花明,不过如此。 但这些话,若在此时此刻说出来,不免显得流于表面,施婳沉默了半晌,最后只是道:「明雪,你也要好好的。」 你也要过得很好。 陈明雪笑了一声,有些遗憾地道:「你成亲的时候,我不能去送你了,可惜了,最后仍旧是喝不到你的喜酒。」 「怎么会?」施婳语气柔和,却很是坚决,道:「一定能喝到的。」 她盖着大红的盖头,看不见陈明雪轻轻摇了一下头,却没有反驳,只是笑着道:「好。」 可是两人都心知肚明,谢翎成亲,作为他的师兄,晏商枝一定会来,甚至说不定晏父和晏母也会来,而恭王妃也一同出席,到时候会是如何尴尬的场面? 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恭王妃主动岔开了话题,说起她从前还在闺中时候的趣事来,天不怕地不怕,家里人都拿她没有办法,逗得施婳不时发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紧接着朱珠的声音响起:「来了来了。」 恭王妃立即道:「吉时到了?」 施婳也不由屏住了呼吸,手指捏住了衣裳布料,侧耳细听,却听朱珠道:「没,还没到吉时,但是新郎官已经到庄子前了。」 第45章 「这么快?」恭王妃有些惊讶地道:「蔡嬷嬷呢?」 朱珠答道:「蔡嬷嬷刚刚在忙,估计正准备过来呢。」 施婳稍微定了定神,恭王妃打趣道:「婳儿,新郎官来得有些早,怕是等不及了。」 朱珠也嘻嘻笑着道:「姑娘姑娘,奴婢方才在门口守着,看见了新郎官,嚯,公子他穿着喜服,骑着马,好英俊呢!」 「朱珠,」恭王妃忽然叫她道:「等过了今日,就不能叫姑娘了。」 「啊?」朱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对,要叫夫人。」 「没错,谢夫人。」恭王妃也笑起来。 两人笑成一团,打趣施婳,施婳有些羞,还有些急:「你们——」 恭王妃笑着道:「祝谢夫人和谢大人百年好合。」 朱珠反应极快,立即脆生生接道:「白头偕老!」 「伉俪情深。」 「举案齐眉。」 恭王妃道:「琴瑟和鸣。」 这下朱珠有点接不上来了,她想了半天,眼睛一亮,大声道:「早生贵子!」 恭王妃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施婳也忍不住笑,嗔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呢?对词儿么?」 正在这时,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蔡嬷嬷的声音响起,喜气洋洋地道:「哎哟,新郎官来催妆了!」 施婳抬起头来,朝蔡嬷嬷的方向望去,但是她蒙着红盖头,什么也看不见,只好虚心请教:「嬷嬷,催妆是什么?」 蔡嬷嬷笑了,朱珠笑着抢答道:「就是新郎官等不及了,要催新娘子出门上花轿呢!」 恭王妃好奇道:「嬷嬷,你那盘子里是什么?是信?」 蔡嬷嬷笑容可掬道:「是新郎官的催妆礼啊。」 朱珠惊讶道:「好像是写了字的。」 施婳听着她们讨论,心里愈发好奇了,道:「是什么?」 蔡嬷嬷笑着道:「还是让新娘子来看吧。」 她说着,走了过来,片刻后,施婳狭窄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雕花朱漆托盘,上面摆着一张红色的信笺,隐约散发出淡淡的新墨香气,与谢翎身上的气味一样。 蔡嬷嬷催促道:「施姑娘,打开看看啊。」 施婳这才伸手,将那枚红色的信笺拿起来,打开一看,却是几行诗,字迹清逸,无比熟悉,确实是谢翎亲手写的催妆诗。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恭王妃在一旁看着,一字一句念了出来,笑道:「好一个留着双眉待画人,谢大人果然是好文采!」 朱珠哎呀一声,道:「可是姑娘的眉已画好了,可如何是好?」 恭王妃吃吃笑道:「那就等晚上洞房的时候,让谢大人擦去再画便是。」 「说的是。」 施婳捏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笺,面上难得闪过几分羞窘之色,好在她的头脸被遮着,什么也看不出来,唯有那双捏紧红笺的素手,能看出来些许端倪。 「好了好了,」恭王妃笑道:「不打趣你了,嬷嬷,吉时还有多久?」 蔡嬷嬷乐呵呵地道:「快了快了,寅时三刻便是吉时。」 她刚说完,前面便传来一阵锣鼓喧天的动静,好生热闹,朱珠好奇道:「这是怎么了?」 蔡嬷嬷笑着答道:「这是催妆乐,催新娘子上轿的,不急,不急,还需等吉时到了再说。」 王府别庄前,迎亲的队伍被挡在了门口,众人大声起着哄,讨利市,迎亲队伍便散发花红钱物,以及红枣花生等物,气氛一派喜气洋洋。 全部散完了,杨晔高声笑着喊道:「新娘子呢?为何还不出来?」 迎亲队伍随行的仆从轿夫也都高声催促道:「请新嫁娘出来!」 「新娘子呢?」 谢翎穿着喜服,坐在马上,面上带着笑意,听那些热热闹闹的喧哗,他身旁的晏商枝也不喊,只是低声朝乐师叮嘱几声,那乐师听罢,向身后几个拿着唢呐锣笙的人示意,霎时间锣鼓喧天,唢呐齐鸣,吹打了起来。 于是围观众人愈发来了劲,高声催促着,应和着那鼓乐笙箫,催新娘子快些出来,空气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氛,令人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谢翎望着那别庄门上挂着的大红喜绸,仿佛看见了施婳穿着嫁衣的模样,成亲果然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 尤其是,那个人还是阿九。 他最喜欢的阿九。 太子府。 今日一早,太子便觉得十分烦闷,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何烦闷,发作了一通,把府里伺候的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才罢休。 太子闹腾累了,最后吩咐道:「孤要听琴,去把绯莲叫来。」 那宫人立即领命去了,太子半躺在椅子上,微微合着眼,烦闷依旧未去,他把这些归结于朝事之上,近日来恭王动作愈发频繁了,令他屡屡不顺。 恭王李靖贞…… 这个人就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肉里,叫太子时时刻刻不得安寝,而宣和帝难以捉摸的天心,也令他焦灼无比。 他不知道宣和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这样下去,对他越是不利,拖得越久,说不定那些原本支持他继位大统的朝臣也会摇摆起来。 第46章 到那时,想要再笼络人心就愈发困难了。 太子思忖着,不多时,有一道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娇柔的女子声音响起:「奴参加殿下。」 太子没睁眼,只是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 绯莲是跟着他许久了,又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自然知道太子心情不佳,此时不宜多话,便取了古琴,在一旁跪下开始弹奏起来。 丝桐之声潺潺流出,宁静悠远,令人不由沉醉其中,心神追逐着那琴声而去…… 太子微微合着眼,静静地听着那琴声,忽然,琴声一转,一扫之前的缠绵,变得清越起来,如同一泓清冽的山泉,声声铮然,令人不由心神向往,流连忘返。 太子心中一动,这琴声…… 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张女子的面孔,五官精致姣好,气质清冷,却又不失柔和,抬眼望着人时,瞳仁幽黑,仿佛一切都无法进入她的眼中,即便离得再近,也流露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婳儿…… 这两个字莫名浮现在脑海中,太子猛地睁开眼来,像是愣在了那里,良久,他再次听见了耳边的琴声,声声缠绵,抚琴之人技艺高超,不知为何,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太子坐直了身子,忽然冷声道:「别弹了。」 琴声戛然而止,绯莲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分外惶恐,连忙磕头道:「殿下。」 太子面有不悦,并不多看她,只是道:「出去!」 绯莲轻轻咬住下唇,又磕了一个头:「奴知道了。」 她说完,便退出了厅堂,太子坐在那里,目光落在绯莲方才弹奏的古琴上,他站起身来,将那一方古琴端在手中,仔细观察着,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拂过,发出轻微的鸣声。 太子面上喜怒不显,忽而开口道:「来人,让吴永过来。」 吴永是太子府的侍卫头领,不多时便过来了,向太子跪地行礼:「参见殿下。」 太子正站在桌案边,手里拿着笔,正在宣纸上勾画着什么,见了他来,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嗯了一声:「起来吧。」 「谢殿下。」 吴永站起身来,两眼盯着地面,不敢到处张望,过了许久,太子才搁下笔来,盯着宣纸上有些出神。 片刻后,吴永忽然听见他发问:「你还记得,那个叫施婳的女子长什么模样吗?」 吴永听了,先是一愣,不解太子的意思,过了一会才立即反应过来,道:「回殿下的话,属下记得。」 太子却问道:「既然记得,那她的眼睛长什么样子?」 这下吴永傻了,他就算记得那个叫施婳的女子容貌,但是让他说,他如何说得出? 眼睛……不就长了个眼睛的样子吗? 当然,这话吴永却是不敢说的,只能恭敬小心地答道:「回殿下,属下……属下不知该如何说。」 太子道:「那就来画。」 他说着,扬了扬下巴,示意吴永走到桌案边来,吴永登时一个头比两个大,他一个莽夫,哪里懂什么画画?这不是那些书生们才会做的事情吗? 可怜吴永一个八尺男儿,这辈子什么兵器没拿过?独独没有捏过笔杆子,但是太子发令,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吴永走到案边,拿起那支细细的玉质笔杆,生怕自己一用力,就把笔给捏折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宣纸上,上面竟然已经画了一名女子的画像,眉目精致,美丽得惊人,只是不知为何,神色透出一股子清冷生疏的意味。 女子十指纤纤,拂动琴弦,眼神微微低垂,脸颊边有青丝垂落,吴永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画中人眼熟至极! 这分明就是那个名叫施婳的女子,太子明明已经画好了,为何却还要叫自己过来画什么眼睛? 吴永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手中的笔却迟迟不敢落下去,他哪里懂什么画?这一笔下去要是把画给毁了,说不得要惹得太子大怒。 一旁的太子道:「孤画了之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能是眼睛不像的缘故,你既然记得,就帮孤画一画。」 吴永额上的汗都要下来了,他比划了几下,也不敢落笔,索性一咬牙,将笔搁下,跪地道:「启禀殿下,属下、属下实在是不会画画,怕将这幅画给毁了。」 闻言,太子沉默片刻,问道:「那你看看,这画的到底像不像?」 吴永立即答道:「像,殿下丹青妙手,属下瞧着,这画中人简直要活了似的。」 太子却道:「可孤还是觉得不太像。」 他沉吟片刻,道:「你去将她带过来,孤要对着她画。」 吴永知道上回太子叫人带了那个女子过来,结果让她给跑了,估计是心中不甘,想想也是,到嘴的鸭子都给飞了,以太子的心性,能就此罢休才是怪事了。 「属下知道了。」 吴永去了,太子又盯着桌案上的画看了几眼,觉得仍旧是不满意,便索性将它揉成一团,扔了出去,他皱着眉头,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对这个名叫施婳的女子如此介怀。 太子府中姬妾无数,美人众多,个个都是艳若桃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然而太子却仿佛总觉得缺了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方古琴之上…… 第47章 没过多久,吴永便回来了,太子一扫他身后,空荡荡的,表情立即不悦起来:「人呢?」 吴永答道:「回禀殿下,那个女子,她……」 太子心里一动,站起身来,紧紧盯着他,追问道:「她怎么了?不肯跟你来?」 「不是,」吴永的面上闪过几分犹豫,道:「她要成亲了,如今不在谢宅里。」 太子的脸色立即不好看起来,他慢慢地道:「成亲?」 「是,」吴永看出来太子如今心情极坏,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就在今日。」 过了一会,太子才冷冷地道:「她嫁给了谁?」 吴永嘴角抽动了一下,答道:「嫁给了谢翎。」 眼看着太子的表情倏然转为阴沉,吴永立即垂下头去,只听哐当一声,桌上的茶盏被扫落下来,摔了个粉身碎骨,茶水泼溅。 许久之后,太子的神色仿佛终于平静了,道:「谢侍读修国史有功,他如今大喜,于情于理,孤都应该前去观礼才是。」 他说着,目光微微一转,落在那一方古琴上,吩咐宫人道:「来人,将这琴带上。」 「是。」 …… 王府别庄前,迎亲的队伍拥堵在那里,乐师们敲锣打鼓,管弦齐鸣,唢呐吹得脸红脖子粗,热闹得仿佛要把整个别庄都震动了似的。 礼宾司仪向谢翎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进去吧。」 谢翎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张红色信笺放入他手中,礼宾司仪打开一看,咳了一声,旁边立即有人示意,那乐师队伍便停了下来,霎时间安静许多,礼宾司仪见状,则高声念起红笺上的诗:「鹊驾鸾车报早秋,盈盈一水有谁留,妆成莫待双蛾画,新月新眉总似钩。」 众人一时哄笑起来,喝彩道:「好!」 「新郎官好文采!」 「还不将大门打开,让新郎官进去接新娘子!」 杨晔和钱瑞等人吩咐笑着喊道:「快开门!」 众人叫着门,大门果然开了,让迎亲队伍进去,新郎官和礼宾司仪打头,其后便是亲友等人,后面是喜轿,唢呐吹起,爆竹炮仗齐鸣,一时间热闹万分。 大门开了,还有中门,里面传来了朱珠的笑声,道:「还要念诗!念得好了,咱们就开门!」 里头的仆妇丫鬟们都纷纷附和:「是是,要念诗!」 这都是婚嫁习俗,众人们都知晓,礼宾司仪呵呵地笑着,谢翎又递上一张红笺,礼宾司仪看了一眼,高声念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礼宾司仪一口气念了三首,竟然都是那红笺上的,可见谢翎之前准备做得十分足,杨晔笑道:「如此看来,都不必我们几个师兄出手了。」 他冲着门高声喊道:「里面的人快开门!」 「快开门!」 里面不肯开,还有人笑着喊了一嗓子:「再来最后一首!要新郎官现作的!」 这下所有人都看向谢翎,谢翎笑吟吟的,容貌清隽,翩翩公子,略一思索,便开口道:「宝架牙签压画轮,笔床砚匣动随身,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 「好!」晏商枝与钱瑞等人笑着抚掌。 「说得好!」杨晔大声笑起来:「你们不要纠缠了,到时候新郎官自会念给新娘子听,想听多少催妆诗都有!快开门!」 在大笑和起哄声中,中门终于开了,迎亲队伍又拥着谢翎进去,鞭炮声唢呐声齐鸣,正在这热闹喜庆的时候,一旁的礼宾司仪高声唱喏道:「寅时三刻,吉时到!」 「寅时三刻,吉时到!」 声音穿过热闹的人群,一直传入了别庄内,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恭王妃立即站起来,道:「吉时到了!」 施婳掩在大红嫁衣下的手指猛地捏紧了,竟然渗出些微的汗意来,蔡嬷嬷连忙道:「来!施姑娘,您扶着老身的手,别动,喜婆呢?」 一时间大家都纷纷喊起来:「喜婆!喜婆在哪里?」 一个中年妇人连忙从人群中挤过来,道:「在这,在这。」 施婳有些紧张,听见蔡嬷嬷在自己耳边叮嘱道:「依照规矩,到洞房之前,新娘子的脚都是不能沾地的,所以待会儿由喜婆背着您出去。」 外面又传来了喊声:「请新娘子上轿!」 施婳的手指一紧,蔡嬷嬷拍了拍她的手,呵呵笑道:「姑娘别紧张,都有这一遭,来,您扶着老身的手,喜婆,快把姑娘背出去。」 「哎,好。」 施婳感觉到自己被一个强健的妇人背了起来,她的视线一下子拔高了许多,能看见喜婆迈出的脚,一步一步走向大门处。 身后传来蔡嬷嬷等人的声音,有些模糊,听不太真切,但是她却能听见唢呐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有那些热闹的欢笑声,越来越明晰,鞭炮的声音响起,管弦唢呐齐鸣,伴随着人们的欢呼:「新娘子上轿咯!」 施婳听着那些嘈杂的欢声喧闹,眼下只有方寸之地,竟有一种恍如在梦中之感。 「新娘子,上轿了。」 喜婆低声说了一句,便弯下腰来,将背上的施婳送入了喜轿中,大红的轿帘被拉上,那些喜庆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面了,施婳隐约听见一个人拖长了声音高喊道:「起轿!」 声音一落,她便感觉身下的轿子一阵轻微的颠簸,被抬了起来,稳稳地往前而去。 第48章 一路上唢呐高奏,管弦齐鸣,吹吹打打往谢宅的方向走,街上有不少行人纷纷凑过来看热闹,有人拎着喜篮,往外面洒花生和红枣、糖果等物,引来百姓们纷纷争抢跟随,以讨个吉利。 就这样一路到了谢宅,娶亲队伍在大门口停了下来,施婳能感觉到轿子被放下,外面的鞭炮声霎时间响成一片,轿帘被掀开,一束天光从外面照了进来,红盖头下,施婳微微动了动,她听见了朱珠小声笑道:「姑娘,下轿啦。」 施婳伸出手扶着她,从轿子里出来,因为新嫁娘脚不能沾地的习俗,地上早已铺好了毡子,一路铺入了谢宅内。 在喧天的鼓乐鞭炮声中,施婳下了喜轿,顶着大红盖头,被朱珠扶着,迎面有礼宾司仪用花斗撒了谷豆,高声念着:「一撒花似锦,二撒金满堂,三撒夫妻贵,四撒福寿昌,五撒粮满仓,六撒子孙旺,七撒灾病去,八撒人安康,九撒凶神远,十撒大吉祥!」 她一步一步地,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厅堂里,施婳蒙着红盖头,只隐约看见上面花烛高燃,四周人头攒动,到处都是人。 施婳感觉到自己的手中被塞了一条红色的锦绸,朱珠走开了,她有些无措,正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锦绸的那一段被轻轻扯了一下,施婳立即意识到,这就是要拜堂了。 锦绸的另一端,是谢翎。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里,施婳的心立刻就安定下来,那些热闹的、令她不安的人声都逐渐淡去,她的目光直直看向正前方,仿佛透过这大红的缎子,能够看清谢翎的脸。 人声渐渐安静下来,屋子里没什么声音了,正在这时,礼宾司仪高喊道:「一拜天地!」 施婳感觉到朱珠轻轻触碰了自己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锦绸那一端轻轻动了一下,施婳立即反应过来,默契地俯身拜下去,其动作与谢翎一模一样,同时拜下,同时起身。 「二拜高堂!」 这下不必朱珠暗示,施婳便转过身去,对着那燃烧的花烛深深一拜。 「夫妻交拜!」 锦绸那一端又动了动,施婳对着谢翎的方向,盈盈一拜,三拜过后,礼宾司仪高声喊道:「齐入洞房!」 众人笑起来,施婳感觉到锦绸被轻轻扯了一下,她慢慢挪动脚步,然后十分顺从地跟了上去,她听蔡嬷嬷说过,这时候只能由新郎牵着锦绸,将新嫁娘牵入洞房之中。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施婳已经听不到人声了,她随着那锦绸一路往前走去,跨过院子门槛,走过庭院,到了要上台阶的时候,谢翎忽然停住了。 施婳疑惑地抬起头来,望向他,轻轻问道:「怎么了?」 才问完,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谢翎靠了过来,有力的双臂竟然将她打横抱起来,施婳低呼一声,下意识紧紧抓住他的喜服,听见谢翎在自己的耳边轻笑起来。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施婳任由谢翎抱着自己,一路穿行,绕过屏风,到了喜床前,然后才将她轻轻放下。 施婳看着谢翎的喜服下摆在面前,他站了一会,像是在仔细端详着,空气寂静,过了许久,才道:「阿九,我去去就来。」 今日来观礼的宾客众多,不少还都是谢翎在翰林院的同僚,所以谢翎需要会宴宾客,直到喜宴罢了,宾客散去才能回来,施婳轻轻点点头,道:「好,你去吧。」 谢翎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阿九,你要等我。」 施婳忍不住想笑,轻声道:「傻子……」 我不等你,还会等谁? 屋子里,红烛高燃,施婳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素白如玉,淹没在大红的锦缎之中,像是也染上了那喜庆的颜色,竟让她觉得恍如置身于梦中一般。 …… 谢翎还未去到前厅,便见前面有人匆匆过来,定睛一看,那人是杨晔,他看见谢翎立即道:「恭王殿下来了,明修师兄让我来叫你。」 谢翎心中一凛,一撩下摆,跟着杨晔快步往前走去,然而才没走几步,前边又来了一个人,这回竟然是晏商枝,杨晔一愣,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让我来喊慎之么?」 晏商枝表情严肃,往身后看了看,低声对谢翎道:「恭王殿下会来,你怎么还请了太子殿下?」 杨晔一惊:「啊?太子也来了?」 谢翎神色一肃,道:「没有,我没有请太子,他是自己来的。」 杨晔有点急了:「可——」 谢翎眼中浮现出冰冷的光,道:「不请自来,乃是不速之客。」 晏商枝眉头微皱,想说什么,谢翎却道:「多说无益,先过去吧。」 他说着,率先朝前厅赶过去,杨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慎之怎么还跟太子扯上关系了?恭王和太子?」 他虽然还是个翰林院庶吉士,未曾真正踏入官场,但是再蠢也知道,太子对上恭王,那可是针尖和麦芒啊,今天这两位竟然还都齐齐到了谢翎的婚宴上。 晏商枝眼中泛起几分忧色,低声道:「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我们走吧。」 前厅,原本大喜的日子,会宴宾客,应该是一番热闹场面,此时大厅内却鸦雀无声,几乎没有人敢说话,目光甚至不敢与上位的人对视。 倒是恭王笑道:「不想今日竟然会碰到太子殿下,实在是凑巧了。」 第49章 太子笑了一声,道:「谢侍读修国史有功,他今日成亲,大喜日子,孤理应来祝贺一番,喝杯喜酒。」 宾客中有不少都是谢翎的翰林同僚,听了这话,心思不免都活络起来,猜测他话里的意思,这是太子看重谢翎了? 但是为何恭王也来了?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但是大家都是官场上打滚的,有什么都往肚子里窝着,现在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 恭王道:「殿下说得有理,臣也是这个意思。」 两人面上相视一笑,眼底却看不见半分笑意,气氛是说不出的怪异僵硬,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些许骚动,有人道:「新郎官来了。」 前厅内的气氛顿时有了松动,恭王转头望去,果然看见谢翎穿着大红喜服,从厅外匆匆而来,表情从容淡定,向太子和恭王行礼道:「臣参见太子殿下,参见恭王殿下。」 太子摆了摆手,道:「谢侍读,今日孤不请自来,你不会生气吧?」 谢翎微微抿了抿唇,表情一派泰然:「怎么会?太子殿下和恭王殿下能来观礼,是臣的荣幸。」 态度不卑不亢,不偏不倚,十分从容淡定,空气安静了一瞬,太子呵呵笑了起来,道:「既然是来观礼,孤也是有贺礼要送给你的。」 「臣不敢受。」 「谢侍读不必客气,就当是孤随份子了,」太子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道:「来呀,将贺礼送上来。」 厅外传来应喏声,所有人都纷纷转头望去,香风浮动,打头一个太子府宫人,后面竟然跟着三名身着碧色衣裳的妙龄女子,容貌绝美,裙裾翩翩,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看呆了一众宾客。 那三名女子婷婷袅袅走到谢翎跟前,盈盈一拜,谢翎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太子却笑道:「这三名侍女就是孤送给谢侍读的贺礼了,个个都是貌赛貂蝉,善解人意,琴棋书画,样样俱全,不知谢侍读可还满意?」 一时间,厅内倒抽凉气的声音四起,所有人都懵了,这大婚之日,太子就给人家塞三名美貌侍女,到底想做什么? 空气近乎凝固,所有人都盯着谢翎,太子面上带着几分笑意,眼底却透露出几分恶意来,慢慢地道:「怎么?谢侍读难道不满意孤的贺礼?」 谢翎抿了抿唇:「臣不敢。」 他抬眼直视太子,道:「只是臣今日才得娶爱妻,若是收下太子的贺礼,恐怕不妥。」 太子傲然道:「这有什么不妥的?大丈夫三妻四妾,乃是常事,今日不纳,往后总要纳的,孤还替你省了那功夫,这三人都是孤精心挑选出来,特意送给谢侍读的,怎么?谢侍读难道是瞧不上孤送的贺礼?」 话到了最后,声音转冷,这话说得太过严重了,谢翎立即道:「臣不敢。」 太子紧追不放:「那又为何不收?」 他说着,转过头来,道:「还是说,谢侍读惧内?新妇初嫁,便已如此善妒,按照我朝律例,妇人善妒,其家乱也,当以休书去之,谢侍读可万万别心慈手软。」 这话简直是把谢翎的退路全部切断了,他若是不顺着太子的意思,施婳则要被安上善妒的名头,但若是顺着他的意思,谢翎则要被迫收下这三名侍女。 他沉默不语,一旁的杨晔都有些急了,他想开口说话,却被晏商枝一把拉住,只得不甘愿地闭了嘴。 晏商枝也是无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太子今日来者不善,虽然不知道谢翎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开罪了太子,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杨晔若是开口相帮,只会火上浇油,现在这里能开口的,只有一个人。 正在这时,恭王忽然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 太子似乎毫不意外,道:「愿闻其详。」 恭王笑着道:「新婚嫁娶,秦晋之好,本是喜事一桩,殿下送上贺礼,也是一番拳拳好意,不过这好意说不定也会好心办了坏事,若引得这一对新人之间生了嫌隙,传出去反倒会对殿下不利。」 「哦?」太子神色倨傲,道:「若那新妇不妒,他们之间如何会生嫌隙?」 太子说着还来了劲,又道:「说到底,关节依旧在此,我送这三名女子,也是为了帮谢侍读试探一二啊,何来好心办坏事之说?」 这歪理邪说,竟然让恭王无从反驳,事态一下又僵持住了,太子盯着谢翎,语气带上几分不善,道:「谢侍读,你不愿意收孤的贺礼,是看不上孤,还是因为新妇善妒?」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屋子当中的谢翎,却见他一撩袍子下摆,竟然跪了下来,对太子道:「望殿下恕臣无礼,这贺礼,臣不能收。」 太子的脸色彻底黑了,低声喝道:「谢翎!」 谢翎却毫不退让地抬起头来,道:「臣犹记得,当年嘉纯皇后仙逝时,皇上足足三年不曾充纳后宫,天子尚如此作为,照太子所言,难道是因为嘉纯皇后善妒吗?」 「你——」太子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骂道:「谢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编排嘉纯先皇后!」 谢翎的声音比他更大:「不是臣编排,而是臣根据太子殿下的道理所推测出来的,臣深爱妻子,所以不愿意纳娶姬妾,此乃臣之本心,与臣妻何干?何以就要因此背上善妒的恶名?同理可得,今上三年不愿充纳后宫,又与嘉纯皇后何干?」 第50章 「住口!你住口!」太子气得双眼都发红了,一把扫飞了桌上所有的杯盏果盘,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完全没有想到平日里看似斯斯文文,温文有礼的谢侍读,顶撞起太子来竟然也是如此彪悍! 嘉纯先皇后乃是太子生母,他被谢翎这一番话气得手指发抖,指着他道:「你……你竟敢如此放肆,好大的胆子,孤要启奏父皇,革了你的职!」 谢翎仍旧是不慌不忙,虽然跪在地上,但是挺直了腰背,抬眼望着太子,却仿佛犹如在俯视他一般,道:「那就请殿下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奏与陛下吧。」 太子气急:「你——」 正在这时,恭王忽然开口了,道:「殿下息怒。」 太子转过头来,瞪着他:「有你什么事?」 恭王笑了:「这牛不喝水,哪有强按头的?妻妾纳娶,这些本是谢侍读的后院之事,若真因此闹到了御前,还让皇上知道了,恐怕会闹出笑话来,殿下说是不是这个理?」 太子的表情依旧难看,恭王也不以为意,他站起身来,慢慢地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谢侍读与其妻伉俪情深,本是一桩值得称颂的佳话,这是好事啊,虽然这些事情殿下之前不知道,在今日来送贺礼,是对谢侍读的赏识,一番好意,谢侍读也不该如此顶撞殿下。」 谢翎立即就坡下驴道:「是臣失礼,方才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请殿下恕罪。」 台阶也挪出来了,太子今天没占到什么上风,反倒是恭王句句在理,表现了一番温厚宽容的形象,太子冷笑一声,道:「孤倒是忘了,恭王也是个痴情种子。」 恭王一哂,并不答话,太子冷冷看了地上跪着的谢翎一眼,面无表情地摆袖,吩咐太子府宫人道:「回府。」 太子一行人来了又走,大厅里的气氛也随之变换了,人声渐起,大多数都是在窃窃讨论方才的事情,总之,表面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景象。 恭王转向谢翎,道:「先起来吧。」 谢翎颔首,站起身来,恭王望着他,像是在打量什么,过了一会才道:「你今日有些莽撞了。」 他话虽然如此说,但是表情却没有半点不悦的意思,谢翎只是略微垂眼,答道:「是。」 恭王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多的我就不说了,免得扫兴,下次记得注意便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他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拿捏你,容易得很。」 谢翎点头:「王爷说的是,臣记住了。」 恭王这才露出一点笑意来,拍着他的肩,道:「今天是好日子,这些事就先别想了,去吧。」 「是。」 不远处的晏商枝等人见到恭王与谢翎说完话了,便围了过来,杨晔性子急,问道:「慎之,你没事吧?」 谢翎摇摇头,晏商枝低声道:「你今日确实有些莽撞了。」 谢翎的唇角轻轻翘了一下,没有辩驳,忽然恭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道:「你就是晏商枝?」 晏商枝一抬眼,便见恭王站在不远处,他心中微微一凛,拱手恭敬道:「回殿下的话,臣是。」 「本王似乎见过你,」恭王打量着他,道:「你父亲是都察院右签都御史晏隋荣?」 晏商枝答道:「正是家父。」 恭王又疑惑问道:「你与谢侍读是……」 晏商枝立即回答:「臣与谢侍读师出同门,亦是同榜进士。」 恭王恍然大悟,道:「那你如今也在翰林院任职?」 「回殿下,臣如今在翰林院庶常馆学习。」 恭王点点头,倒是没再追问了,只是随意说了几句,便告辞了,谢翎等人恭送他的背影离去,过了一会,晏商枝才道:「慎之你……」 他眼中似有疑问和探究,谢翎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道:「日后找个机会再说。」 晏商枝心中的惊疑愈发多了,但是也明白今日不是谈话的时机,点点头应下了,至于杨晔和钱瑞,那两人压根什么也没有察觉出来。 这时,有不少人拥过来向谢翎贺喜,各种恭贺道喜的句子层出不穷,气氛热闹非凡,谢翎也都一一笑着道谢。 虽然今日被太子给搅和了一番,但是来观礼的都是官场上打滚的人物,各种心思往肚子里藏,表面上还是一团喜气,你来我往,敬酒的敬酒,道喜的道喜,十分热情。 若不是有晏商枝三人在,谢翎恐怕应付不来,即便是如此,他也喝得有些醉了,晏商枝见他这般,便同杨晔和钱瑞使了一个眼色,三人便拥着谢翎往厅后走,一边还得向追过来敬酒的宾客赔罪。 冬日里的天气有些寒冷,风吹过了时,带来了远处梅花清冷的香气,出了大厅,夜色便笼罩过来,原本脚步踉跄,走路不稳的谢翎站直了身子,也不需要扶着了,笑道:「多谢几位师兄相助了。」 杨晔咋舌:「原来你醉酒都是装的?」 谢翎的笑容有些狡猾:「哪里?出了大厅便不觉得醉了。」 晏商枝倒是心里了然,笑道:「行了行了,你去吧,这里有我们,别让新娘子久等了。」 淡淡的烛光映照下,谢翎的面上泛起红,他点点头,道:「有劳三位师兄了。」 第51章 钱瑞笑了:「客气什么。」 杨晔贱兮兮地打趣道:「难得慎之守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他还拖长了声音,眨了眨眼,那两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谢翎也笑,只觉得满心都是欢喜,脚下的步子也像是踩在云端中,他分明没有喝多少酒,脑中清明得很,但是如今越是靠近新房,他便越觉得自己像是醉了,仿佛喝了一坛子陈年老酒,脚步虚浮。 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念着一个名字,阿九,阿九…… 新房里安静无比,红烛高燃,屋子里熏着淡淡的香,施婳坐在床边,她已坐了许久了,但是蔡嬷嬷说过,新郎官回来前,不能乱动。 施婳坐得有些累了,因为盖着红盖头的缘故,她也不知道如今外面是什么时辰了,谢翎何时会回来,原本的紧张也渐渐散去,心绪归于平静,实在穷极无聊的时候,她便开始轻声背起医书来:「诊法常以平旦,阴气未动,阳气未散,饮食未进……」 门发出了轻微的响动,然而施婳早就背得入了神,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继续背诵:「切脉动静,而视精明,察五色,观五藏有余不足,六腑强弱——」 忽然,一声低低的轻笑响起,施婳终于回过神来,背书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立即意识到来人是谁,那些原本早已散去的紧张竟然又卷土重来,施婳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她微微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透过大红的缎子,施婳隐约看见了一个人影自烛光中走来,挟裹着夜里的寒意,她的手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中浮现了熟悉的墨香气味。 那人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唤她:「阿九。」 施婳捏紧了嫁衣的布料,紧张地答应一声,她感觉到谢翎走近了,在她身旁坐下,然后问道:「阿九在背什么?」 施婳愣了一下,才答道:「是黄帝内经的素问篇,脉要精微论。」 空气沉默片刻,她听见谢翎的声音问道:「阿九方才背到哪里了?」 施婳下意识答道:「才背到开篇。」 女子素白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抠弄着,声音里带着些许紧张,像是绷紧了似的,道:「你不是从前也看过么?」 「嗯,」谢翎像是才反应过来,道:「是,我是背过这一本,夫脉者,血之府也,长则气治,短则气病,数则烦心……」 少年的声音清朗,就连背书也让人听得舒心,然而窗外的三人面面相觑,杨晔惊讶地睁大了眼,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钱瑞也是惊了:「背医书?」 杨晔不可置信地道:「这洞房花烛夜,不是该说些什么卿卿我我的私房话吗?怎么是在背书?」 他因为太过惊讶,声音略略提高了些,里面的背书声瞬间戛然而止,然后传来谢翎的声音:「谁在外面说话?」 紧接着,施婳:「外面有人?」 「我去看看。」 紧接着,一个人影站起身,朝窗边走过来,杨晔三人立即蹲下,将身子藏在了窗下的芭蕉叶下,窗被推开了,谢翎站了一会,再次将窗扇关紧了。 屋里传来施婳的声音:「怎么了?」 谢翎笑道:「没事,是几只夜猫在闹。」 芭蕉叶下,晏商枝轻声笑了,压低声音道:「走了,被发现了,还听什么壁脚?」 杨晔唉声叹气,十分遗憾:「还以为能看见慎之的另外一面呢。」 钱瑞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听人家新婚小夫妻洞房的壁脚,实在不是雅事,推了杨晔一把,道:「走吧,走吧。」 杨晔虽然遗憾,但是仍旧被两个师兄拖走了,窗外又恢复了寂静,新房内也没有了人声,红烛静静地燃烧着,火苗轻轻跳跃着,将两位新人的身影投映在床帐上。 施婳略微低着头,她感觉到一只手覆在自己的手上,掌心透过来淡淡的温暖,谢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九。」 紧接着,她看见面前的红色盖头被慢慢地掀了起来,明亮的烛光一寸寸落入施婳的眼中,让她看清楚了面前的少年,他清隽的面孔上带着几分笑意,一双眼睛也是笑着的,其中满是深情。 他的手伸过来,轻轻抚上了施婳的脸颊,然后像是蜻蜓点水一般,触碰着她的眼角,黛眉,施婳眼中透出几分不解,才看见他面上露出几分孩子气的笑容,满足地道:「阿九,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 他说完,便紧紧将施婳拥入怀中,发间的流苏轻轻碰撞着,施婳刹那的愣怔过后,慢慢地笑了起来,她感觉到了手掌下,对方的心跳,一声一声,如同擂鼓一般,与她同步。 良久,谢翎松开了她,站起身来,走向前面的桌子,上面铺着大红的桌布,看上去喜庆无比,将上面的酒壶杯盏都映衬得红艳艳的。 其中一对酒杯,以彩线系着,互相缠绕,将两只杯子连起来,谢翎往其中倒了酒,醇香的酒香气弥漫开来,施婳看着他将酒杯端过来,低声笑道:「阿九,我们喝交杯酒吧。」 施婳点点头,接过其中一个酒杯,酒液香气萦绕在鼻端,令人闻之则熏熏然,交杯酒喝过之后,谢翎才将酒杯收走,回转来,施婳望着他一步步走近,不觉紧张地捏紧了手指,掌心竟然渗出薄薄的汗意来。 第52章 饮过合卺酒之后,还要合髻,谢翎牢记着嬷嬷的话,一步一步做过来,表情十分认真,施婳抬眼望着他,伸手替她拔去挽发的簪子和金钗,三千青丝散落下来,在谢翎修长的指尖滑过,如上好的丝缎一般。 谢翎取来剪刀,轻轻替施婳剪下来一缕青丝,然后又剪下了自己的,将两络头发绕在一起,打了一个结,然后放入绣着并蒂莲花枝的红色锦囊中,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烛光的缘故,施婳看见谢翎的眼睛很亮,里面有光,光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专注而深情。 「阿九。」 谢翎抬起眼来与她对视,施婳能感觉到他带着些微酒香的呼吸轻轻拂过,令她不由有些眩晕感,她晕乎乎地想,大概是方才的酒后劲上来了。 正在这时,施婳感觉到自己被拽了一下,整个人像是一只轻飘飘的蝴蝶,落在绵软的锦被上,随即她感觉到带着酒香的气息浮动,谢翎一点点俯身靠过来,让她感觉到自己被压住了,像一条不能动弹的鱼。 谢翎的呼吸轻而浅,施婳却觉得那温度简直灼烫,她看着谢翎在她的颈窝轻轻嗅着,不觉十分紧张地握着手指,声音都有些变调:「你……你做什么?」 谢翎低低笑起来,眉目微弯,道:「阿九身上好香。」 「像……梅花的香气。」 他说着,轻轻以鼻尖蹭了蹭施婳洁白如玉的脖颈,引来她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谢翎慢慢地嗅闻着,低声道:「阿九,是哪里的香味?」 施婳略微侧过头去,羞窘道:「我……我不知道,没有香味。」 谢翎却伸手按住她,不许她动,固执地道:「有,阿九你别动,让我闻一闻。」 于是施婳只好不再动了,任由谢翎伏在她身上,轻轻嗅闻着,像是很认真地在找那香味的来源,她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心砰砰地跳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了腔子。 谢翎终于嗅了过来,他抵着施婳的额头,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笑了起来,道:「找到了,是这里。」 施婳晕乎乎的,恍然想起,当时恭王妃拿出的那一盒胭脂来,她迷迷糊糊地想,原来是口脂的香味,难怪了…… 紧接着,她听见谢翎笑吟吟地道:「阿九,我可以尝一尝吗?」 施婳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尝什么?」 她朱唇轻启,表情还有些愣怔,看上去难得的有几分娇憨之气,谢翎只觉得喉咙微微有些干,眸光转深,他轻笑一声,忽而念道:「微涡媚靥樱桃破。」 声音未落,施婳便感觉到他温热的唇轻覆过来,强势地亲吻着她,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下颔,火热的气息吹拂而过,施婳竟恍惚有一种自己要被这人拆吃入腹的错觉。 寂静的屋子里渐渐响起些微的水声,伴随着男子略显粗重的呼吸,还有女子不时的低呼轻吟,婉转动听,就宛如枝上黄鹂娇娇轻啼,让人忍不住生出万分怜爱与疼惜。 鸳鸯帐暖,被翻红浪,粉融香汗,娇儿低吟,唯有红烛高燃,静静地照着那低垂的床幔,直至长夜将明。 恭王府。 屋檐下挂着许多灯笼,远远望去,那些灯笼就仿佛飘在了无垠的黑夜中,不上不下,一名王府婢女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匆匆走过庭院,向恭王妃的住处而去。 等到了院子里,那婢女正见着绿姝迎面过来,连忙紧走几步,上前道:「绿姝姐姐,王妃娘娘睡下了么?」 绿姝答道:「还没,怎么,你不是在谢公子那边的宅子做事么?怎么回来了?」 那婢女答道:「施姑娘让奴婢送些东西来与王妃娘娘。」 绿姝愣了一下,道:「给我吧,我给王妃送进去。」 婢女连忙将手中的食盒递上,绿姝接过来轻轻掂了掂,感觉分量不算重,不免有些疑惑。 婢女见状,连忙小声提醒道:「是酒。」 绿姝立即明白过来,点点头,拎着食盒进了屋子,恭王妃正斜倚在榻边看书,见她进来,道:「不是让你去睡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绿姝答道:「是施姑娘那边送了东西来,特意给小姐的。」 恭王妃疑惑地放下手中的话本,道:「是什么?」 绿姝把食盒放在小几上,打开来,里面是一壶酒,一个酒杯,旁边还有一杯沏好的梅花茶,是恭王妃最喜欢的。 恭王妃忽然笑了,道:「是婳儿送来的喜酒。」 她当时只是随口一说,恐怕喝不上他们二人的喜酒了,没想到施婳还特意让人送了过来,恭王妃吩咐道:「倒吧。」 绿姝听了,便拎起酒壶来,那酒竟然不多不少,只有一杯,她笑道:「施姑娘这是担心小姐贪杯呢,茶能解酒,小姐喝了酒,也将茶喝了罢。」 恭王妃笑了笑,果然将酒和茶都喝了,提醒道:「日后见了不要叫施姑娘了。」 绿姝笑吟吟道:「是,要叫谢夫人。」 绿姝收拾了杯盏和食盒,忽闻外面传来人声,竟然是恭王来了,她与恭王妃对视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有人大步跨入屋内,挟裹着一身寒意而来。 绿姝连忙跪了下去,道:「王爷。」 恭王在榻前站住了,也不看她,只是摆了摆手,吩咐道:「下去吧。」 第53章 绿姝心中忐忑,她稍微抬起头来,便见恭王妃使了一个眼色,她只得起身将食盒拿起,放轻了步子,退出门外,屋子里没有声音,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恭王妃从榻上起身,慢慢地道:「不知王爷深夜前来,有何事情?」 恭王扫了桌几上一眼,只见那下面露出话本的半个角来,显然是主人忘记藏严实了,他道:「我王妃的院子,难道我就不能来?」 恭王妃不知他今天是闹什么毛病,但还是谨慎地答道:「是臣妾失言了。」 恭王不说话了,恭王妃等了又等,结果只等到他往榻上一坐,片刻后,忽然道:「你喝酒了?」 恭王妃愣了愣,不欲多作解释,只是答道:「是,臣妾今日心中高兴,小酌了一杯。」 恭王忽然冷笑一声,道:「心中高兴?本王看你不是高兴,而是心里郁结,借酒浇愁吧?」 恭王妃倏然抬眼,看向他,道:「王爷这话是何意?臣妾不明白,还请王爷明言。」 恭王硬邦邦地道:「谢侍读大婚,你帮着忙前忙后张罗什么?」 恭王妃此刻的眼神简直是像在看无理取闹的三岁孩子,她道:「这些事情,臣妾不是早已经与王爷请示过吗?婳儿与臣妾情同姐妹,他们二人身世孤苦,家中无人帮忙操持亲事,臣妾只是派了几个会做事的嬷嬷过去,当时王爷也是亲口答应了的,如何今日又来翻旧账?」 她冷声道:「王爷当初若是有半个不字,臣妾是绝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的。」 恭王一时间憋住了,但是他哪里肯吃着哑巴亏?忿然道:「那是本王不知道,谢侍读他与那人是同门师兄弟。」 恭王妃冷冷地看着他,道:「还请王爷说清楚,那人是谁?」 恭王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道:「晏商枝!」 闻言,恭王妃费解道:「臣妾是替谢翎与施婳操办婚事,又不是替他操办的,与他何干?」 恭王道:「焉知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恐怕是还想着那个人吧?」 这一下恭王妃也来火了,高声道:「王爷怕是今日喝多了酒,上头了?」 恭王瞪着她,恭王妃讥讽道:「我道什么,原来王爷今日是寻我的晦气来了。」 她往旁边一坐,冷淡地道:「当初我心慕晏商枝,王爷不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么?王爷既是因此事不满,当初又何必非要娶我入门?」 恭王生气地看着她,恭王妃继续道:「如今我已对晏商枝绝了念头,王爷若是总揪着这事不放,不妨想一想,当初我哀求王爷退婚时,王爷是如何做的,或者干脆一纸休书,让我离了王府也好。」 这话说出来,恭王越生气了,他咬牙切齿地道:「休书?让你去找晏商枝,想都别想!」 恭王妃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道:「既然如此,那王爷深夜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恭王站起身来,冷冷地道:「为了睡觉!」 恭王妃一下愣住了,恭王转过身来,张开双臂,道:「替本王更衣。」 那番颐指气使,理所当然的模样,看得恭王妃后槽牙顿时一阵发痒。 …… 一夜过去,等施婳醒过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无比,就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碾过了一遍似的,她有些迷茫地看着满目的大红色,才渐渐回忆起来。 她和谢翎成亲了,在昨日。 昨夜的事情一瞬间便浮现在脑海中,施婳忍不住悄悄红了脸,整个人往被子里缩去,倒不是害羞,而是一种奇怪的情绪,近似于紧张。 她这一缩,便感觉到旁边动了一下,施婳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搂在怀中的,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腰间,将她紧紧抱住,于是施婳更加紧张了。 谢翎似乎刚刚才醒过来,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慵懒的磁性,唤她道:「阿九?」 施婳闭着眼睛,没回答,只是把半个脑袋蒙在了被子里,装作沉睡未醒的模样,正在这时,一只手把锦被揭起来一些,施婳能感觉到谢翎靠过来,小声叫道:「阿九,醒了么?」 施婳仍旧是不动,紧接着,谢翎靠了过来,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笑着道:「阿九,你若不肯睁眼,我就亲你了,亲到你睁眼为止。」 他作势欲亲,施婳立即睁开眼来,道:「我醒了。」 不想谢翎压根没有打算放过她,亲下来的时候还振振有词道:「醒了也要亲。」 外头晴光明媚,这几日天气一直很好,屋子里点着火盆,施婳沐浴之后,便拢起打湿的长发擦拭着,谢翎因为告了假的缘故,不必去翰林院。 他拿过梳子来,替施婳梳头,屋子里空气静谧祥和,两个人在一起,即便是做这种日常生活的小事,谢翎也觉得分外熨帖。 头发梳过之后,他忽然提议道:「阿九,我替你画眉吧?」 施婳愣了一下,道:「你来?」 谢翎兴致勃勃地望着她,笑着问道:「可以么,谢夫人?」 施婳忽而也笑了,将手中的眉笔递给他,柔声道:「有劳了,谢大人。」 两人俱是相视一笑,谢翎接过那眉笔,轻轻替她描起来,施婳的眉很漂亮,形似小山,眉笔呈青黛色,淡淡扫过,留下一道纤细的弧度。 第54章 等眉画罢了,谢翎仔细端详片刻,对自己的手笔十分满意,并且取了菱花铜镜过来,让施婳观赏,还不忘邀功道:「我画的如何?」 镜中的女子妆粉未施,素颜便已是容色绝美,黛眉轻扫,带着几分古典韵味,她此时轻轻一笑,道:「好。」 想不到谢翎得了这个好字,竟然上了瘾,又道:「还有什么?要上胭脂么?」 施婳有些无奈,但见他兴致盎然,便只得纵着他,从妆台上取了一个精致的小圆盒子,谢翎打开来,只见盒子里是一朵漂亮的梅花,栩栩如生,散发出清冷淡雅的香气,熟悉无比。 …… 于是一大早,谢大人又尝了一回胭脂的味道,如昨晚一般好闻,令他食髓知味,流连忘返。 直至日头上来了,两人才出了房门,前院有几位婢女正在忙活,因为施婳和谢翎成亲的事情,恭王妃便一口气送了十名下人过来,并说是贺他们大喜的,谢宅也因此一扫往日的清冷,渐渐热闹起来了。 正在这时,朱珠从耳房的方向过来了,她手里捧着一样长长的东西,倒像个匣子一样,不知是什么。 等见了施婳与谢翎二人,她便笑着过来行礼,施婳看着她手中的东西,眸子一动,道:「这是古琴?」 朱珠脆生生答道:「正是呢,小姐怎么知道?」 谢翎道:「想不到还有人送这么风雅的东西。」 施婳本就爱琴,此时见了,不免有些欣喜,道:「打开看看。」 朱珠便就着院子里的石桌,把琴匣打开来,那确实是一张七弦古琴,琴身通体呈黑色,上面有红色的纹理,看上去极其古朴大气,像是有些年头了,一看就不是凡品。 朱珠好奇地打量着那琴,道:「诶,这上面画的是一只鸟儿。」 谢翎看了一眼,道:「是青鸾。」 他这才注意到,那青鸾竟不是画上去的,而是那琴身上本就有的木质纹理,凤目狭长,羽翼张开,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那琴身上飞出来似的,再看那上面的痕迹,极有可能是一样古物。 谢翎神色凝重,这绝不是普通人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去看施婳。 只见施婳脸色微白,手指紧紧握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方古琴,谢翎心里不由一沉,道:「阿九,阿九。」 施婳仿佛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眼中带着几分惊惶,谢翎立即伸手握住她的手,十分冰冷,施婳反握回来,低声道:「是他,他怎么会送这张琴来。」 她盯着那张古琴,心头涌动着巨大的无措,喃喃道:「他……会不会……」 谢翎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看向一脸莫名其妙的朱珠,道:「你先去忙吧,这里不用你了。」 「哦,」朱珠道:「那这琴,奴婢要拿走吗?」 谢翎看向施婳,施婳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了,道:「拿走吧。」 「是。」 朱珠带着那张古琴走了,谢翎转而看向施婳,道:「阿九,没事,你别怕。」 施婳勉强笑了笑,道:「那古琴名叫玉凤凰,乃是前朝的制琴巨匠所制作出来的,后来有人听闻太子好音律,便将它重金购得,献给了太子,辗转又到了我的手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没想到,如今会再见到它,还是从太子府送过来的……」 「他怎么知道我会弹琴,怎么……」 施婳心中骤然涌起一阵莫大的恐慌,她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像是要打起颤来了,这时,谢翎握紧了她的手,紧接着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仿佛是在安抚,谢翎的嗓音低低地在耳边响起,道:「不怕,阿九,这是巧合罢了,你别害怕,我在这里。」 「阿九,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竟然奇异地缓解了施婳心底里的不安,她慢慢地镇静下来,额头抵着谢翎的肩膀,慢慢地道:「这张古琴,上辈子也毁于那一场大火中……谢翎,你说……你说他会不会想起来?」 「他想起来也不怕,」施婳听见谢翎如是说道:「既然上辈子我能对付他,这辈子亦如此,阿九,你要信我。」 听着谢翎的话,施婳点点头,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抬头问道:「他昨日来过吗?」 谢翎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来过,后来又走了。」 这事情总归是瞒不住阿九的,倒不如告诉她,省得她自己胡思乱想。 施婳听了,果然问道:「他来之后,做了什么?」 谢翎低头望着她,道:「他是来送贺礼的,不过我没收,他发了一通脾气就走了。」 施婳疑惑道:「为何?」 谢翎顿了顿,才道:「他要送三名侍女做贺礼,我给拒绝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施婳却猜到事情肯定没有这般简单,虽然不知道太子为何无缘无故要送三名侍女来,但是他既然送来了,却被谢翎给拒收,当时大概还有许多宾客在场,太子心高气傲,谢翎此举,无异于在当众落他的面子,太子又是个心气狭窄之人,必然会斥责他。 想到这里,施婳眉头微蹙,眼底浮现几分忧心,道:「他可有为难你?」 谢翎笑了笑,道:「没有。」 第55章 施婳面上露出不信来,谢翎只好改口答道:「他只是骂了几句,并无大碍。」 施婳忧色不解,道:「太子如今掌管大半个吏部,你开罪于他,日后恐怕要给你下绊子。」 谢翎轻轻笑着,不甚在意的模样,一双眼睛望着她,道:「即便是如此,我也不愿意收下他的贺礼,我才娶了阿九为妻,若真收下来,又置你于何地?」 施婳抿了抿唇,垂下眼帘,谢翎却伸出手来,略微抬起她的下巴,瀚如深海的眼眸与她对视,道:「阿九,我此生有你足矣,日后再不会纳妾,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再者,」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如今算是恭王一派,昨日太子来观礼,恭王也在,我这样公然与太子对着干,实则也是向恭王殿下以示诚意。」 「我将太子得罪得越彻底,恭王才越放心。」 施婳听在耳中,只觉得陡然生出几分心惊肉跳之感,越是和太子对着干,才越能向恭王表示最大的诚心,从此往后,谢翎就必须站在太子的对立面,成为恭王挥向太子的一把利刃。 一想到这里,她抓住谢翎衣裳的手指就越发紧了,就如施婳了解谢翎一般,谢翎也太了解施婳了,几乎施婳的眉目微动,他就能将她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就如现在。 谢翎揽着她,微微低头,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低笑起来,道:「别担心,阿九,我会小心的。」 施婳闷闷地摇头,突如其来的胆怯和恐慌,让她失去了往日的沉着与冷静,因为如今的谢翎对她来说,太重要了,甚至超越了那一场大火带来的仇恨。 她不敢去赌了,可是现在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就如棋子落定,能不能退,早已不是他们能决定了,唯有谨慎前行。 施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望着他,道:「谢翎,我相信你,如今你我已经结为夫妻,本是一体,只盼你日后行事不要瞒我,若将来事情成了,我们携手共度百年,白头偕老,若出了什么意外,事情败了,我也会与你一起承担,碧落黄泉,不敢决绝。」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不敢决绝,这一句话,是当初谢翎写在信中的,如今听施婳说出来,他仿佛是一下就怔住了,然后轻轻眨了一下眼,亲昵地蹭了蹭施婳,低笑着叹息道:「好,傻阿九。」 施婳伸出手来,紧紧抱着他,在冬日里明媚的阳光下,两人相互依偎着,仿佛将对方当成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依靠,恨不能时光一瞬间就此老去,直至地老天荒。 过了两日,谢翎去拜访了晏府,当日他成亲的时候,晏商枝明显是有事情想问他,只是奈何时机不对,没有问出口,如今谢翎索性自己上门拜访,也免了晏商枝一番功夫。 他将谢翎请到了书斋,让人上了茶来,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又与太子殿下扯上干系了?」 与恭王有交情倒是无可厚非,严格说来,谢翎的座师是礼部尚书窦明轩,而窦明轩乃是恭王的侍讲,再者恭王妃又与施婳交好,但是晏商枝想破头也想不出,为什么太子会来给谢翎观礼,带了贺礼来,结果谢翎还当众落了他的面子。 那一日晏商枝看在眼里,虽然看似波澜不惊,但是实则心里是为自己这位师弟暗暗捏了一把汗的,恭王和太子如今的关系,便是还未踏入官场的杨晔都有所耳闻。 谢翎放下茶盏,慢慢地答道:「我的老师窦大人,本就是恭王一派,我作为他的得意学生,在外人看来,自然是跟恭王脱不了关系的。」 晏商枝却皱着眉道:「慎之,你不是这么鲁莽的人,如今朝局不明,你才入翰林,将将踏入官场,为何这么快就给自己找个敌人?你……」 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这些日子庶常馆功课紧,我也没顾得上你,原是我的过失。」 谢翎笑了笑,摇头道:「不,师兄的心意我明白,不过,太子此人,我见过许多次,不瞒你说,我恐怕与他气场不合,无法共事,日后说不定还会闹出不少事情来,不如索性早早站了队。」 晏商枝瞠目:「就因为气场不合?」 谢翎点点头,心道,那人上辈子害了阿九,这辈子又垂涎于她,可不就是气场不合么? 晏商枝一下子站起身来,指着他,大概是恨不得骂几句的,但是又不忍心,最后只能恨铁不成钢地道:「莽撞!」 谢翎低头喝茶,任由他训,晏商枝骂完了之后,又坐了下来,想了半天,才问道:「那你如今是何打算?」 谢翎便答到:「自然是成了恭王一派了。」 他抬起头来,对晏商枝坦言道:「我今日来拜访,也是特意为了告知师兄此事,我既已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想必早晚会成为他的眼中钉,为了不连累几位师兄,就暂且不来往了,还请师兄体谅。」 谢翎说着,站起身来,道:「这话劳烦晏师兄也带给钱师兄与杨师兄一声,日后若有机会,再给三位师兄赔罪。」 晏商枝的脸色不太好看,嘴唇动了动,道:「你这是心意已决了?」 谢翎笑了笑,道:「事已至此,何来退路?师兄,保重了。」 晏商枝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他道:「你……万事小心,若是实在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再来找我,或许能帮上你一二。」 第56章 谢翎微微一笑,算是承了他的这份情谊,但是他心里是并没有想过这事的,晏商枝如今还未入翰林,哪里能帮得上他?无非是求助于他的父亲,晏父是都察院的官员,到时候若真的出了事情,说不定会连累到他们一家。 谢翎道了谢,便告辞离开了,晏商枝送他到府门口,目送着他清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不免想起了当时,他们师兄弟四人一齐从苏阳城过来,初入京师赶考,彼时意气风发,言笑晏晏,如今他们依旧还在这里,却不知道日后的路又会走向何方,官场混杂,来日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转眼间,便到了年底,天气愈发冷了起来,京师晴了几日,又开始下起了雪,而且这次的雪与从前不同,纷纷扬扬,夸张点说,一片雪花足有半个手掌大。 这样的鹅毛大雪下了一日,积雪便已堆到了膝盖深了,可年关还没到,官员们照旧得上朝,天不亮就要起,街上不给点灯,得到了宣仁门前才有灯火来,还得赶上趟,这趟灯火没了要继续等下趟。 大冷天的,不须是谁,都得在宣仁门外候着,寒风嗖嗖地吹上一二刻钟,不知冻病了多少官员。 这一日,腊月二十六,京师里家家户户都要准备过年了,而大乾的官员们,也要打起精神来述职,今年都做了哪些事,办得怎么样,都要仔仔细细地向上呈奏,不敢有半点马虎,这可关系着他们明年的官运。 大殿内,宣和帝正坐在上首,他微微眯着眼睛,身子半靠着,听底下的大臣们议事,几个尚书争得面红耳赤,宣和帝却像是要睡着了似的,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龙椅上的宣和帝听着他们吵,大臣们吵了半天,也渐渐回过味来了,想起来这是在御前,收敛了不少,宣和帝这才睁开眼来,道:「嗯?怎么不吵了?」 众大臣不敢接言,宣和帝便只得去看一旁的几个内阁阁老,点名道:「刘阁老,他们几个吵得朕头痛,你来说说,刚刚都吵了些什么?」 刘禹行乃是内阁首辅,今年已七十有九了,须发皆白,听了这话,上前一步,道:「回禀皇上,几位大人是在为今年各部的开支争执。」 「开支?」宣和帝表情不动,道:「开支不都已经花出去了么?怎么事先不吵,这都到年底了还来闹?」 刘禹行道:「这是——」 「行啦,」宣和帝忽然一手按在御案上,道:「今天先别吵了,这都快过年了,朕看你们也都不容易,今年还剩两天,好好回去过个年,有什么事情,明年再慢慢说。」 这一句话,就仿佛给众大臣脑袋上重重一锤,所有人眼皮子都是不由自主地一跳,皇上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现在还没到算账的时候,回去养足精神,明年恐怕要有大清算了! 一时间,众人心中惶惶,宣和帝一摆手,道:「都散了吧,今日不议事了。」 众大臣俱是跪地行礼,退了下去,正在这时,宣和帝忽然叫住元霍:「翰林院前阵子送过来的国史,朕都看了。」 「翰林院前阵子送过来的国史,朕都看了。」 听了这一句,元霍立即躬身行礼,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宣和帝的神色似乎不大好,皱着眉道:「你们究竟是怎么修的?一塌糊涂!朕交给你们的事情,就是这么办的吗?」 一旁正退出殿门的太子李靖涵,听清楚了这一句,忽然轻轻勾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来。 翰林院,因为国史才修完,又是年关了,所以谢翎和朱编修等人这几日是没什么事情做的,不免有些清闲下来,朱编修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好奇地道:「顾编修呢?」 谢翎道:「听说是告假了。」 朱编修听了,便道:「也是,前几日赶工修订国史,确实甚是忙碌,如今总算是能得片刻喘息了。」 他说着又笑道:「我们倒还好,慎之你这新婚燕尔的,也跟着一起忙,尊夫人不会说什么吧?」 谢翎笑笑,道:「哪里?都是为朝廷做事,内人很是支持。」 「那就好,」朱编修往椅子上一坐,端起一旁的茶盅,道:「今年总算要过完了。」 谢翎站起身来,准备去外间,他眼睛余光一扫,忽然看见了什么,停了下来,走到顾梅坡的桌案前,上面摆放了不少文房四宝与几本书籍,镇纸下,压着几页纸,还未写完。 谢翎伸手将那几张纸取出来,看了看,忽然问朱编修道:「当时书册修订是交给了顾编修做吗?」 朱编修愣了一下,道:「不错,顾编修当时主动说他拿去装订,我便都给他了,怎么了?」 谢翎眉心一皱,道:「那原稿呢?」 朱编修听了,连忙道:「在这里呢。」 他起身拉开身后的柜门抽屉,却见其中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了,朱编修顿时愣住了,疑惑道:「奇怪了,我明明是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谢翎追问道:「那他装订的成册呢?你有没有看?」 朱编修摇摇头,道:「我问起他,他说装订之后就直接交给张学士,不需我们操心了,你那时候尚在新婚告假,我也忘记告诉你。」 他说着,神色有些犹疑,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谢翎将目光落在手中的几页纸上,摇摇头,道:「没事,希望是我多想了。」 第57章 他说着,将那几页纸叠起来,收入袖袋内,正在这时,门外匆匆进来一个人,劈头就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那人竟然是张学士,谢翎与朱编修立即行礼,张学士脸色黑得简直如同锅底一般,望着他们,沉声道:「国史是交到御前了,刚刚宫里传话来,让咱们进宫。」 张学士道:「你们给我老实交个底,那国史是不是修好了?还是看到年底时间不够,赶着交差随便糊弄了?」 谢翎与朱编修对视一眼,朱编修眼底满是惊慌,他喏喏道:「怎么会?大人,那国史确确实实是修好了,当初原稿还给您过目了的。」 张学士不由有些咬牙,他是看过原稿,但是重新装订的那一份,他只草草看了前面两册,后面还有四册就没再仔细看了,原以为没什么大事,结果刚刚宫里来人,宣他们入宫,还提醒皇上如今的心情似乎很不妙。 张学士这才匆匆赶过来质问,谢翎也道:「大人,我们当初修改过的国史是绝没有问题的。」 闻言,张学士表情才渐渐褪去阴沉,道:「别多说了,先入宫见圣吧。」 「是。」 谢翎与朱编修齐声应答,朱编修表情忐忑,惶惶不安,谢翎则是从容淡定,一派泰然之色。 这不是谢翎头一回进宫面圣了,他与朱编修跟在张学士后面,前面是以为引路宫人,带着他们进了宫,到了大殿前。 那宫人请他们稍站,向门口守着的一名值班太监低声说了事情,那值班太监立即颔首,自己转身推开了大殿的门,厚重的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那值班太监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大殿里,巨大的白云铜炉点着炭火,温暖如春,寂静无比,宣和帝正坐在上首的御案后看折子,元阁老则是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眉目垂敛,十分安静。 值班太监先是磕了一个头,这才细声禀告道:「启禀皇上,翰林院的张学士、谢侍读和朱编修已经来了。」 「嗯,」宣和帝继续翻看手中的折子,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沉沉道:「让他们进来。」 「是。」值班太监退下了,到了殿门处,才向门外等候的三人道:「几位大人,皇上召见,请。」 张学士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率先跨入了大殿里,温暖的空气霎时间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将三人包裹住,张学士领着谢翎两人先是叩头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和帝抬起眼来,将手中的奏折叠了扔在御案上,望了三人一眼,道:「平身吧。」 「谢皇上。」 三人站起身来,宣和帝道:「知道朕叫你们来是为什么事吗?」 张学士下意识看了一旁的元阁老一眼,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尊雕塑似的,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回皇上的话,容臣猜测一二,可是因为宣和二十年至二十六年的国史之事?」 「你倒还记得这桩差事。」宣和帝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意:「既然知道,为何又不诚心做事?偏偏来糊弄朕?」 张学士额上立即出了汗,哆嗦着声音道:「臣不敢。」 「敢不敢,你都已经做了,」宣和帝半靠着龙椅,紧紧盯着他,声音不愉:「朕交给你们的事情,你们翰林院就是这么做的?」 他的语调微微上扬,显而易见是来了怒气,这下就连元霍也不能安坐一侧了,他站起身来,向皇上道:「此事乃是臣之失职,请皇上责罚。」 「好!好!」宣和帝站起身来,踱了两步,沉着脸色扫过张学士等人,道:「既然你们认罚,那朕也不拦着,来人,张元师等人办事不力,阳奉阴违,欺君罔上,官降一品,罚俸三年,以儆效尤!元霍——」 正在这时,斜刺里一个声音响起:「启禀皇上,臣有惑。」 宣和帝的声音戛然而止,霎时间整个大殿安静下来,他的目光准确无比地落在了张学士身后的谢翎身上,微微眯了一下眼,沉声道:「你对朕的话有异议?」 「臣不敢,」谢翎恭敬地道:「臣只是有疑惑。」 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六品侍读竟然敢在这时候出言,宣和帝原本眯着眼,打量他一番,道:「朕记得你,有什么话?说吧。」 一旁的张学士冷汗涔涔,似乎想叫住谢翎,但是谢翎并没有看他,只是冲宣和帝道:「启禀皇上,修国史本是臣等的差事,若是因为臣等才疏学浅,未能将事情办得皇上称心,是臣之罪过,臣等甘愿受罚,绝无二话,但是臣想知道,究竟是何处办得不够好,还请皇上明示,若有下次,也免得再重蹈覆辙,令皇上不悦。」 这显然是向宣和帝要说法了,听了这番大胆至极的话,张学士和朱编修都在心里为他暗暗捏了一把汗,实在没想到平常闷不吭声的谢翎会在御前说出如此惊人之语来。 空气寂静无比,而上面的宣和帝面上竟未见怒意,倒是元霍开口轻斥道:「谢翎,这是御前,不可放肆。」 谢翎立即叩头:「恕臣无状。」 宣和帝扫了他们二人一眼,道:「好,既然如此,朕就让你们自己看,来人!将国史取来,叫他们看个明白!」 几个宫人立即去了,宣和帝又回到了御案后面坐着,大殿里一丁点声音都听不见,张学士跪在地上,忍不住拿眼角去瞥谢翎,却见对方表情沉静,毫无异常,仿佛方才那一番话不是出自他口中似的,端的从容镇静,令人侧目。 第58章 宫人去而复返,很快就搬来了四本厚重的册子,正是谢翎等人修改的国史,他弯腰将那几本国史放在谢翎面前,轻声细语地道:「谢大人请。」 谢翎略微颔首,立即翻起国史来,入目是标准的馆阁字体,墨香浓厚,他迅速地翻看着,如走马观花一般,第一本没有问题。 第二本也没有…… 等翻到第三本的时候,谢翎的手倏然停住了,他仔细地默读着纸页上的字,眉心皱起来,一旁的朱编修和张学士两人也跟着提起心,额上又开始淌汗。 朱编修几次想问,但是碍于宣和帝在上头坐着,不敢出声,倒是谢翎表情平静无比,继续翻看着,册子很厚,他并不敢翻很长的时间,大略看过之后,宣和帝出声了:「如何?」 谢翎合上书册,心中略略有了底,抬头道:「启禀皇上,这后面两册,并非出自臣等之手,这两册国史,绝不是臣等修改的。」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愣住了,张学士立即转头,谢翎顺势将那两本国史推给他,他也不推辞,立即翻看起来。 上头的宣和帝显然也没想到谢翎会说出这种话,怔了一下:「此话怎讲?这几本国史难道不是你们翰林院呈上来的么?」 张学士也草草看完了,听了宣和帝发问,立即叩头道:「启禀皇上,这两本确实不是翰林院修改的,当初臣看过原稿,与这两本国史大相径庭,请皇上明察!」 宣和帝也不说话,只是叫过一名宫人来,道:「这几本国史,是谁送来的?」 那宫人立即跪下,答道:「回皇上,是张大人亲手交给奴才,转呈给皇上的。」 宣和帝转过头来,道:「那这么说来,是朕将这几本国史给换了?」 下面的张学士张口结舌,额上的汗愈发多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中间会出问题,一时间竟无法自辩。 正在气氛几近凝固的时候,谢翎忽然开口道:「皇上,或许是当初送去订成册的时候出了纰漏。」 宣和帝的脸色喜怒不辨,只是道:「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解决?还要再给你们翰林院多少时间,才能将正确的国史交给朕?」 他声音不大,语气却重,显然是有些恼怒了,张学士和朱编修二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却听谢翎不疾不徐地道:「臣现在就可以将修好的国史呈奏给皇上。」 张学士蓦然转过头来,躬伏着身子,拼命朝他使眼色,朱编修忍不住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心里兵荒马乱,别说原稿他们没带来,之前他在翰林院就看过了,原稿不见了,谢翎现在拿什么交给皇上? 「好!」宣和帝在御案后坐下来,道:「既然如此,你就呈上来!」 谢翎恭敬道:「恕臣冒昧,求皇上赐下笔墨一套。」 宣和帝眉头微动,看了他一眼,冲一旁侍立的太监吩咐道:「去。」 那太监领命去了,很快便捧了一套文房四宝来,放在谢翎面前,还贴心地搬了一张桌案来,谢翎颔首道谢,他也不多说,提起毛笔来,蘸了墨就开始书写起来。 他写得很快,字体甚是端正,朱编修在一旁看着,面上露出惊异来,越看越是震惊,眼珠子都瞪圆了,忍不住低声道:「慎之,你——」 便是张学士见了,也惊了一下:「你都背下来了?」 谢翎没作声,大殿里寂静无声,针落可闻,他动笔如行云流水,丝毫没有阻碍,似乎连想都不必想,很快便写了整整三页,这才搁下笔,道:「请皇上过目。」 不必宣和帝说话,一旁有眼色的太监立即上前来,将那三页尚散发出新墨气味的纸接了过去,呈给了宣和帝查看。 宣和帝仔细看过之后,良久不语,过了片刻,才问谢翎道:「这几部国史,你都记得住?」 谢翎恭声道:「只要是臣看过的,都在脑子里,恳请皇上给臣两日时间,臣必能将完整的国史尽数呈给皇上。」 宣和帝将手中的纸放下来,脸色似乎好看了点儿,道:「好,那就再给你两日时间。」 这一关算是过了,谢翎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同张学士几个一起叩头谢恩。 等离了宫,几人走在宫道上,外面天色阴沉,又开始下起小雪了,张学士的脸色也阴沉,对谢翎二人道:「怎么回事?为何订成册的时候会出如此大的纰漏?」 朱编修呐呐不敢言,实在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倒是元阁老听了,道:「呈给皇上之前,成册你没有看过吗?」 张学士面上闪过几分心虚,还有羞惭,道:「下官……下官那日正好有要紧事,只想着原稿是仔细检查过的,想不到……」 元阁老道:「你既然都没有看出来成册有问题,那他们二人又如何会知道?是他们订的成册吗?」 张学士心里一惊,道:「不、不是。」 元阁老的脚步倏然停下,盯着他,面上表情仍旧是淡淡的,道:「那你就真的该好好想一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人虽然须发皆白,面上皱纹遍布,只是那双睿智的眼,仿佛看穿了一切,张学士下意识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元阁老意味深长地道:「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 张学士仿佛瑟缩了一下,元阁老念的这一句话,乃是挂在翰林院的墙上的一幅字,原句是:敦本务实,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预养其所有为。 第59章 此时在翰林院掌院说来,就如当头棒喝一般,张学士顿时怔住,久久不敢言语。 翰林院,谢翎便与朱编修回了国史馆,因为宣和帝只给了两日时间,便是谢翎直接抄,也是很紧的。 朱编修自然也要帮忙,他虽然记得不如谢翎清晰,但是仔细想想,好歹也能写出来一点,不至于把担子全压在谢翎身上。 他一边研墨,一边与谢翎说话,语气迟疑道:「慎之,你说,究竟是谁拿走了原稿?」 谢翎下笔如飞,目不斜视,道:「你不是心中已经有定论了么?」 朱编修呐呐道:「我这……也只是猜测罢了,若真是顾编修所为,他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就不怕皇上问罪下来么?」 闻言,谢翎轻笑一声:「这话该去问顾编修才对,你我又不是他,如何知道他心中所想?」 一行写罢,谢翎又另起一行,朱编修叹了一口气,道:「说的也是,顾编修这两日又恰好告了假,实在是不得不叫人多想,慎之,你说张学士会如何处理此事?」 办砸了差事,还差点丢官降职,以张学士的脾性,绝不可能轻易罢休,谢翎的笔下不停,口中道:「顶多也就问责几句,不会如何。」 朱编修惊了:「问责几句?这样大的事情,就轻轻揭过了?」 谢翎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道:「当初顾编修是谁荐进来的?」 朱编修想也不想:「是张学士向掌院大人举荐的。」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正是因为顾梅坡是张学士举荐进来的,出了事情,张学士才更加不好处理,面子上他还要过得去,否则岂不是自打嘴巴?胳膊折了,只有往袖子里藏。 想到这里,朱编修不禁摇头,只觉得索然无味,叹了一口气,道:「慎之,今日幸好有你,否则,我们还不知要怎么被发落了。」 他的声音里难得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谢翎蘸了蘸墨,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那却未必,只是今日掌院大人还未开口而已,有掌院大人在,你我未必会被问罪。」 朱编修笑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亏了你。」 谢翎也是一笑,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第二日,顾梅坡来了翰林院,与谢翎两人打了招呼,一如往常,若无其事,朱编修盯着他仔细看了几眼,也不见他面有异色,不免心中泛起嘀咕来。 顾梅坡看着对面正奋笔疾书的谢翎,沉默了好一会,才有人过来,在门口对他道:「顾编修,张学士请你过去一趟。」 顾梅坡走后,朱编修对谢翎忿然道:「他竟半分愧色也无。」 谢翎笑了:「他什么也不知道,如何会有愧色?」 朱编修愣了一下,谢翎轻轻敲了敲桌案,提醒道:「顾编修一共告假三日,今天才来应卯,如何会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 这头朱编修一头雾水,那厢顾梅坡已经到了张学士跟前,拱手施礼:「见过学士大人。」 张学士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阴沉着脸色道:「你做了什么好事?」 面对张学士的质问,顾梅坡明显得一愣,连忙恭敬道:「下官这几日告假,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还请大人明言。」 张学士怒上心头,拍案而起,怒声道:「你不知道?当初那国史是不是你亲自去订成册的?」 顾梅坡立即应答:「正是下官,是国史出了问题?」 「你还来问我?」张学士瞪视着他,声音沉沉:「国史后面两册,根本就没有修改,还呈到皇上面前去了!」 闻言,顾梅坡面上浮现出惶恐之色来,连连道:「下官该死,连累了大人。」 张学士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愤怒地看着他,又是一拍桌子:「你说,此事是否是你故意为之!」 顾梅坡惊声叫屈道:「大人冤枉,绝非如此!此事乃是皇上明令下来的差事,下官岂敢如此作为?若真是这样做了,下官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当初还是大人提拔,下官才能有幸为国修史,下官与大人本为一体,怎敢肆意妄为,连累大人?」 他说着,又跪了下来,叩头道:「当初订立成册,确实是下官失察,办事不细,下官甘愿受罚,请大人息怒。」 顾梅坡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张学士面上虽然依旧不好看,但是也并未表现得如之前那般明显了,他盯着下面的人,过了许久,道:「起来吧。」 顾梅坡这才站起身来,张学士道:「从今日起,你不要在国史馆了,到时候自有人安排你的去处。」 顾梅坡愣住,好一会,才慢慢地道:「是,下官明白了。」 张学士懒得再看他,摆了摆手:「去吧。」 十二月二十七日,顾梅坡被调离了国史馆,他原本人缘不错,不少同僚听说了,唏嘘不已,都试图来里间找他说话,朱编修嫌他们吵闹,索性把门给关上了。 顾梅坡迅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正欲离开时,忽然道:「谢侍读。」 谢翎的笔终于停下,抬起头来,表情淡淡道:「顾编修有何指教?」 顾梅坡虽然被调离了国史馆,但是果然如谢翎之前所说,他并未受到什么责罚,既没丢官,也没降职,顶多就是离开了国史馆而已,大概是张学士对他眼不见为净吧。 第60章 顾梅坡笑了,道:「未曾想到谢侍读还有过目不忘的天分。」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听得朱编修这种老好人性格都有些来火,倒是谢翎没什么表情,道:「我也未曾想到顾编修还有这一手。」 顾梅坡盯着他看了一眼,笑道:「后会有期。」 谢翎略一颔首,继续抄写着国史,不再搭理他了,顾梅坡讨了个没趣,便拉开门离开了,很快,门外传来人声嘈杂,像是在与他辞别,翰林院不大,进出都能碰个面,他们倒表现得仿佛顾梅坡这一去就不复返了似的,情真意切,令人腻味。 两日匆匆过去了,谢翎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如愿完成了差使,重新修订的国史交上去之后,旨意便降了下来,擢翰林院国史馆谢翎、朱明成官升一品,谢翎由正六品侍读升为从五品侍读学士,朱编修也由正七品编修升为从六品修撰,还有一些丝帛钱财等,天子赏赐,倒将之前的阴影倒冲淡了许多。 按照常例来说,在国史馆,一部国史修成之后,所有参与修国史的人,都会官升一品,算是他们辛苦了一两年的奖赏,然而谢翎才入翰林院一年不到,只修改了一段国史,便由修撰升为侍读学士,其速度不可谓不快,令其他同僚羡慕不已,倒是朱修撰感慨颇深,直道这官升得不容易。 如今确实是风光,可是又有谁知道,当时他们一行人还差点直接丢了乌纱帽呢,当然,这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 升了官,自然就要应酬,官场逢迎,谢翎入了翰林院这么久,也不是不懂,百味楼做东,一伙人推杯换盏,酒酣饭饱,喝得熏熏然了,这才三三两两地离开。 因谢翎是东道主,不免也多喝了几杯,这几日又忙到深夜,只觉得眉间隐约发痛,站在酒楼门口,吹着冷风发了一会呆。 酒楼小二认得他,以为他醉了,连忙上前来道:「谢大人,可要小人帮您叫辆车马?」 谢翎按了按眉心,正欲答话,却听远处传来马车辚辚之声,马蹄踩踏过街道上的积雪,脏污的雪水溅开,马车在百味楼门前缓缓停下来。 谢翎见了,面上浮现几分笑意,摆了摆手,对小二道:「多谢你了,不过我夫人派了马车来接。」 小二看他高兴,便笑着奉承道:「谢大人与尊夫人伉俪情深,实在叫人羡慕。」 正说着,刘伯从马车上跳下来,道:「大人,夫人让我来接您回府去。」 「您醉了么?」 谢翎摆了摆手,笑道:「没有,夫人回来了么?」 刘伯道:「早在下午就回来了,特意让我来接您回去,今日还有大雪要下,快上车吧。」 谢翎这才上了车,刘伯放好车帘,这才驱使着马车往回赶去。 过了两刻钟,马车才终于到了谢宅,刘伯来扶他,被谢翎拒绝了,他下了车,径自快步往宅子里走去。 穿过前院,远处暖黄的烛光亮着,在这深夜之中,仿佛路引,夜深寥落一灯明。 谢翎进了院子,地上的雪被扫出了一条干净的路来,屋檐下挂着灯笼,光芒映照在院子里的皑皑积雪上,折射出一片细碎的亮光,空气清寒。 屋子里传来笑声,谢翎光是这么听着,便能清楚地辨认出施婳的声音,他快步走过庭院,推门进了正屋,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暖香。 一个丫鬟啊呀一声:「大人回来了。」 屋里燃着炭盆,窗下的榻上,施婳正靠着窗坐,手里拿着一把剪子,还有一张红纸,见谢翎进来,笑道:「你回来了。」 一边说着,便要下榻来,被谢翎制止了,望着她手中的东西,疑惑道:「这是什么?」 「窗花,」施婳拿着剪子示意,道:「今日在王府跟嬷嬷们学的,回来试试。」 她说着,闻见空气中清冷的寒气,还有些微酒气,问道:「你喝了很多酒么?」 「喝了几杯,」谢翎在她身边坐下来,好奇地看着她的手,道:「窗花是这样的?」 施婳分了一些纸和剪刀,让朱珠和小丫鬟们拿去玩,丫鬟们散去,将门带上,她这才将手中的纸团小心打开,道:「这种团花先得将纸叠起来,才好剪。」 红纸打开来,抚平褶皱,果然是一朵很大的团花,十分精致,施婳跟着嬷嬷们学了一下午,还是头一次剪这样的花,不免很是高兴,举着那团花向谢翎道:「好看么?」 谢翎点点头,又故作迟疑:「不过……」 「怎么了?」施婳只以为哪里剪得不好,立刻仔细地去检查,语气里带着几分紧张:「可是剪坏了?」 谢翎笑道:「窗花固然好看,不过远不及阿九颜色。」 施婳脸上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调笑了,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道:「都说酒壮人胆,谢大人今日喝了些酒,果然不同往常啊。」 闻言,谢翎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白玉般的耳垂,在施婳耳边小声故意吹着气道:「没错。」 些微热气顺着耳廓游动,带来酥麻的感受,施婳果然忍不住了,她往外挪了一下,嗔道:「好好说话。」 谢翎非但不好好说话,反而又凑过来,将她搂住了,道:「阿九,我今日有高兴的事情。」 施婳感觉到他的手在发间穿梭,灵活地拔掉了挽发的银簪,霎时间青丝如瀑,滑落下来,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毛病,谢翎的手一碰到她的头发,就忍不住想要多摸一摸,将发簪和发饰都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之前施婳还会说几句,时间一长,只能随他去了,大不了多梳几次头发。 第61章 施婳疑惑道:「什么高兴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谢翎的眼睛亮亮的,道:「阿九,今日圣旨降下来,我又升了一品。」 尽管早有预料,但此时施婳仍旧是笑起来,眉眼微弯,道:「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应当庆贺。」 她下了榻,走到门边,叫来朱珠,吩咐她取酒来,回过身上榻,谢翎再次将她搂在怀里,长长地喟叹一声,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嗅着幽幽发香,唤了一声:「阿九。」 施婳靠着他,感受着暖暖的体温,从谢翎那边传来,她手里拿着剪子,慢慢地剪着窗花,应答道:「嗯,怎么了?」 「阿九?」 「我在,」施婳转头来看他:「怎么了?」 谢翎与她对视片刻,忽然一笑,道:「没有,就是想叫一叫你。」 施婳凝视他片刻,微微倾身,在他唇边轻轻一吻,笑道:「叫什么?我在这里。」 往后几十年,我仍将长长久久地在这里,与你福祸相依,荣辱与共,直到岁月将尽的那一日。 …… 年关就这么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宣和三十一年春,年初八,朝议结束后,宣和帝召见了全体内阁阁员、六部尚书等众大臣,一场足以引起朝局动荡的议事开始了。 此时的谢翎对此事一无所知,他仍旧在翰林院,升为侍读学士之后,就不必留在国史馆了,侍读学士职在刊缉经籍,为皇帝及太子讲读经史,备顾问学。 到了傍晚时候,他才离开翰林院,路上的积雪已经被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了,远处的宫殿屋檐上,却仍旧是白雪皑皑,因为白日里有太阳的缘故,积雪融化了不少,使得它们一列一列地排着,整整齐齐,像是工匠精心刻印出来的一般。 屋檐下水珠滴答落下,到处都湿漉漉的,空气清寒,远处的天边已经点缀了三两颗星子,天黑了。 谢翎加快脚步,往前走去,没走多远,便见到一个仆从打着灯笼在路边等候,他放慢了脚步,那仆从见了立即迎上来,恭敬唤了一声:「谢大人。」 谢翎自然认得他,是他的座师窦明轩府上的仆役,道:「可是老师有事?」 那仆从忙道:「是,请谢大人上车。」 「走吧。」 谢翎乘坐着派来的马车,一路去了窦府,此时天已经黑透了,窦府门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散发出昏暗的光芒,影影绰绰的。 那仆从道:「老爷在花厅等您。」 谢翎来了窦府许多次,早已熟悉了,他快步走向花厅,窦明轩果然已经等着了,窦明轩年逾四十,蓄着长须,他很喜欢把玩棋子,此时面前就摆着残局,手里拿着青玉制的棋子,见了谢翎来,笑着指了指对面,道:「来了?坐。」 谢翎也不推辞,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旁边的黑子,道:「老师先走?」 窦明轩道:「黑子先行。」 谢翎点点头,将手中的黑子落在棋盘中,窦明轩一边落子,一边道:「你何时去景云门侍值?」 谢翎简短地答道:「后日。」 窦明轩沉吟片刻,道:「想个办法,改到明日去。」 谢翎落黑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窦明轩捻着手中的白子,慢慢地道:「昨日有急报,戎敌犯我朝边境,损兵一万五,破了一城,今日朝议时,兵部惹怒了皇上,兵部尚书已被问罪了。」 谢翎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窦明轩落下一子,道:「我与王爷都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说着,抬起眼来看谢翎,道:「你觉得呢?」 谢翎终于有了反应,回视他,道:「老师与王爷自有高见。」 兵部尚书如果真的被罢职,那么兵部内的体系必然受到不小的动荡,如果恭王想在其中安插人,这确实是个机会。 谢翎落下一子,黑子在寂静的室内发出「嗒」的轻微声响,伴随着他的声音:「该老师了。」 窦明轩手执白子,望着棋盘,似乎在沉思,过了片刻,才道:「今日恭王殿下已向陛下举荐你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陛下并未当场答应,但是也未立即否决。」 他说着,望向谢翎,道:「你想个办法,明日去景云门轮值,陛下每日午后会宣翰林侍讲经史,这是你的机会。」 窦明轩抛下棋子,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道:「如今盯着兵部的不止我们,还有吏部和太子,若想不经由吏部任命,目前便只有这一个办法。」 「迄今为止,唯有兵部,不是铁桶一座,」窦明轩沉声对谢翎道:「兵部是握在皇上手中的。」 谢翎的手指微微捏紧了棋子,而后松开,很快应道:「学生知道了。」 次日,谢翎去景云门轮值,照之前的安排,今日午后宣和帝会召他侍讲经义,果不其然,午时刚过,便有宦官来宣他。 谢翎收拾了书册,跟着那宦官一路出了大门,往谨身殿而去,大殿门口站着两名当值太监,见了他来,连忙上前轻手轻脚地将殿门推开,那殿门虽然厚重,但是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大殿里的暖意霎时间扑面而来,谢翎脚步从容地走进殿内。 宣和帝正坐在御案后翻看奏折,直到谢翎行礼参见之后,才道:「起身吧。」 第62章 「多谢皇上。」 谢翎站起身来,宣和帝仍旧在看奏折,眉头微微皱起,大殿里一片寂静,一丝声响也无。 过了许久,不知宣和帝看到了什么,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折子合上往御案上一扔,表情看起来十分生气。 「废物!」 他狠狠骂了一句,又将目光投向大殿的门口,殿门已经被合上了,宣和帝的视线没有落在实处,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看着谢翎道:「朕今日不想听那些经义了,你给朕讲讲启书。」 这有些出乎谢翎的意料,本来今日依循旧例,他是要给宣和帝讲六韬明传篇的,为此他也做了详细的准备,没想到宣和帝临时改了主意。 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这时候谢翎自然不能拒绝,他的脑子急剧思索着,口中从容应答:「臣遵旨。」 启书乃是前大启朝编纂的一部史书,谢翎很快便在心里整措了言辞,开始徐徐替宣和帝讲解起来。 「念旧而弃新功者凶,用人不得正者殆,强用人者不畜,为人择官者乱,失其所强者弱,决策于不仁者险,其意思是只念及他人的旧恶,却忘记其所立的新功,日后必会遭来大凶,任用邪恶之徒,日后必然会有危险,勉强用人,一定无法将其留住……」 当谢翎讲到这一段的时候,宣和帝频频颔首,忽然道:「大启既有此书,何以后来会为魏取而代之?」 他问完,一边抬起眼来问谢翎,宣和帝已是知天命之年,又因近来政事操劳,面容上已浮现出了疲惫的皱纹,但是那双眼睛却依旧炯然,甚至是锐利的,仅仅就是这么看过来,便带着一份独属于上位者的气势,令人倍感压迫。 谢翎答道:「回皇上,臣以为书是写给愿意看的人而看,大启有此书,他们却未必愿意看,看了未必愿意懂,懂了也未必愿意去照做,上行下效,有书如无书。」 听了这番话,宣和帝琢磨了一会,笑了,似有些兴致地问道:「话到这里,那你索性给朕说说,自大启末年以后,短短数十年时间,天下称帝王者不下十姓,战乱不止,民不聊生,这又是为何?」 谢翎语气平静地答道:「以臣愚见,这是因为大启藩镇过强,而王室太弱的缘故。」 宣和帝的目光盯着他,追问道:「你觉得该如何解决?」 谢翎想了想,答道:「应适当逐渐削弱藩镇的兵权,限制军饷,将其麾下精兵收回朝廷,天下自然就平定下来了。」 宣和帝一手撑在龙椅上,过了一会,徐徐笑了,站起身来,称赞道:「说得好。」 他负手走了几步,道:「想不到你年纪不大,却能想这么多,让你在翰林院做一个区区侍讲实在是屈才了。」 他说着,顿了顿,道:「昨日恭王向朕荐你去兵部当值,朕本觉得你年纪小,恐怕不大合适,如今看来,倒是朕太过拘泥了。」 他说着便笑起来,谢翎立即垂首道:「皇上过誉了,臣见识尚浅,还需勤勉学习。」 宣和帝摆了摆手,笑道:「不必自谦了,朕虽然老了,但是看人还是很准,自明日起,你就去兵部吧,侍讲学士一职仍兼着,回头还进宫来给朕讲解经义。」 话说到这里,谢翎便知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他立即跪下来叩谢皇恩,自此,他便算正式入了兵部,就任职方司员外郎,从五品官员。 谢宅。 窗外寒梅已经开落了,春天的气息不知不觉间,便已悄悄笼罩了京师,清晨时分,鸟儿啾啾而鸣,在枝头蹦来蹦去。 施婳坐在窗前,面前的桌案上摆开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她拿了几样,放入药杵中慢慢地捣着,直把那些干燥的药草都捣成了粉末才罢手。 她小心地将那些灰黑色的药粉倒入瓷盅,朱珠站在一旁,好奇地问道:「夫人,这些药是做什么用的?」 施婳笑笑,用小匙挑起些许,故意道:「你猜猜。」 朱珠摇摇头,她想了想,试图凑过去闻一下,却被施婳拦住了,笑道:「这可不能随便碰的。」 「哦,」朱珠眼中仍有些好奇:「是很珍贵的药么?」 「不是,」施婳将瓷盅牢牢盖紧了,口中道:「药材倒是寻常,只是闻了之后,人会变得痴痴傻傻。」 朱珠一惊,施婳见她那副小模样,不由扑哧一笑:「骗你的。」 朱珠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嗔道:「夫人就会吓奴婢。」 两人正说着话,外间一个丫鬟进来了,向施婳道:「夫人,王府的车驾来了,就在大门口。」 施婳起身,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她与恭王妃有约,今日陪她去昭明寺上香,等出了大门,施婳果然见恭王府的马车在等着了,绿姝从车上下来,笑着道:「王妃在车里等着您呢,请上车。」 车帘被掀开来,恭王妃果然坐在里面,正笑吟吟地冲施婳招手,待上了车,吩咐一声,马车便行驶起来,朝街道尽头而去。 恭王妃期待地问道:「婳儿,东西带了吗?」 「带了,」施婳拿出一个小包裹来,正是她之前就准备好了的。 恭王妃放了心,又与她说起旁事来,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便停了下来,昭明寺到了。 第63章 昭明寺香火一向鼎盛,今日天气好,有不少香客来往此处,山下车马拥挤,不少都是显贵人家,但即便如此,恭王府的马车在这里仍旧有些显眼。 恭王妃带着施婳上了山,等到了昭明寺前,她对身后跟着的随从丫鬟们道:「你们都不必进去了,我和谢夫人带着绿姝便行了。」 那些王府下人们自然没有异议,恭王妃显然不是头一次来,带着施婳熟门熟路地到了正殿,上了香,又往功德箱里捐了些香火钱,便离开了正殿。 恭王妃在正殿门口站了站,拉着施婳往右边的小径走,道:「在这边。」 昭明寺很大,一路上穿过竹林和莲池,越走越偏僻,眼看着前面都是山了,恭王妃才停下脚步,道:「我记得仿佛是在这里。」 前面有个小土坡,坡上长着一棵菩提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恭王妃走上前去,转了一圈,惊喜地睁大眼睛,对施婳招手道:「婳儿,在这里!」 施婳过去一看,只见那菩提树的树洞中,正窝着几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发出喵喵的叫声,挤成一团,她惊讶道:「是野猫?」 恭王妃点点头,又自言自语道:「奇怪,那只大猫呢?」 这时,绿姝忽然叫道:「王妃,在那里。」 施婳两人随之看去,只见土坡下面,站着一只猫,通体灰色的毛,上面还有黑色的花纹,看上去很是威风,只是施婳一眼便看见,它的右爪似乎受了伤,略微踮起,上面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毛发乱糟糟地纠成一团。 恭王妃冲它招了招手,轻声地逗它过来,一边向施婳解释道:「我昨日来时便看见它受伤了,可惜没有带伤药,不能给它包扎。」 那灰猫似乎认得恭王妃,慢慢地走上了土坡,冲她们喵了一声,恭王妃朝绿姝使了一个眼色示意,绿姝连忙取出一样物什来,用手帕包裹着,一层层揭开,里面竟然是几块鱼干。 她将鱼干放在地上,灰猫便上前嗅了嗅,开始吃起来,任由施婳查看它受伤的爪子。 施婳看了看伤口,道:「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恭王妃有些担忧:「能治好么?以后不会瘸了吧?」 施婳答道:「瘸倒是不会,如猫狗这般的小动物,受了伤复原得很快,这一点反倒比人要强上许多。」 她说着,便将带来的包裹打开,替灰猫清理起伤口来,恭王妃叹了一口气,看着那猫吃东西,若有所思地道:「想来做一只猫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这话听起来有些傻,施婳忍不住笑了:「活在世上哪有容易的事情?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她说着,将药粉洒在猫的伤口上,口中继续道:「你看这猫受了伤,便觉得它可怜,可是又怎知猫过得快不快活呢?它住在这昭明寺中,每天吃得饱饱的,还有一群儿女在侧,自由自在,不受拘束,比咱们这些碌碌凡人要轻松多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恭王妃听了,一时有些发怔,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点头道:「婳儿说得有道理。」 她说着,转头看向施婳,笑道:「你总是懂得东西,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像我的长辈一般。」 施婳也跟着轻笑起来,眉眼微弯,道:「我年纪本就比你大,知道多一些也是正常。」 「好了, 」她说着将棉纱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拍了拍灰猫毛茸茸的头,道:「再过两日就会行走如常了。」 灰猫仿佛是听懂了,抬头看了她一眼,喵喵叫着,叼起地上的小鱼干蹿上了树洞中,里面挤挤挨挨的小猫们立即齐声叫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它拥过去。 灰猫将鱼干放在树洞里,小猫们趴着争先恐后地去咬,但是它们的牙还未完全长成,根本咬不动,但是即便如此,它们还是很高兴,一声声地喵着。 有一只小猫被挤到了树洞边上,快要掉下去的时候,灰猫一探头,将它颈子上的皮毛衔住,叼回去放好。 施婳看着这一温馨的场面,不由微笑起来,她的目光掠过那几只小奶猫,忽然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绿姝凑过来看了一眼,只见一只小猫背上有一点濡湿的毛粘住了,她迟疑道:「好像是血。」 恭王妃立即紧张起来,道:「怎么流血了?」 施婳皱起眉来,她仔细地打量着,忽然伸手将灰猫的爪子翻过来,上面沾着血迹,还有些湿润。 她表情有些凝重,道:「是刚刚沾上的,血还未干。」 恭王妃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猫的血。」 她说着便怔住了,与施婳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之色,施婳慢慢地道:「不是猫的血,那是什么血?」 这里可是昭明寺,佛门清静之地,绝不可能有人在这里杀生,哪里来的血? 绿姝猜测道:「会不会是野兽争斗流了血?」 正在这时,灰猫忽然喵了一声,挣脱了施婳的手,从树洞中蹿下来,往小土坡下面跑了,施婳想起来,刚刚这猫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恭王妃提议道:「我们去看看,若是有人受伤了呢?」 施婳也点点头,三人便随着那灰猫往土坡下面走,没多久,便看见前方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冷,今日天气虽然不错,但是阳光有些弱,风吹来时,竹林发出沙沙之声,有些冷清。 第64章 这片竹林里没有路,满地都是绵软的落叶,踩上去窸窣作响,一丛一丛的荆棘杂乱地生长着,这里不像是有人迹的样子,绿姝觉得不太安全,正欲劝说恭王妃回去时,眼角忽然瞥见了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只人的手,那手上还沾满了血迹,乍然看见,颇有些吓人。 绿姝下意识惊叫起来,施婳连忙道:「怎么了?」 绿姝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吞了一口口水,不利索地道:「手、有一只手!」 施婳和恭王妃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那只手,施婳感觉到恭王妃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有些紧张地道:「婳儿,那……那是人吗?」 施婳点点头,道:「我过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恭王妃听罢,立即道:「我跟你一起去。」 绿姝也赶紧道:「奴婢也去。」 于是三人互相拉着,施婳被她们挤在中间,颇有些哭笑不得,明明都怕得不行,却还偏偏要跟着一起去看。 等绕过那丛荆棘,入目便是满地的鲜血,一个男人趴在血泊中,枯黄的竹叶都被鲜血浸透了,让人疑心他身上的血十分已经流干净了。 那人一动不动,绿姝声音发着抖道:「他、他死了吗?」 施婳松开恭王妃的手,蹲下身看了看,又抓起那人的手腕,仔细地把脉,发现还有些许跳动,只是已经非常微弱了。 她道:「还活着。」 「那就好,」恭王妃松了一口气,也不像之前那般害怕了,道:「我们得想办法救他。」 她说完,便看见施婳伸手将那人的头抬起来,恭王妃疑惑道:「婳儿,怎么了?」 「没事……」施婳皱着眉,看着男人那张苍白的脸,声音有些惊讶,还有些迟疑:「我好像认识他。」 恭王妃讶异道:「这么巧?」 绿姝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惊呼道:「这、这不是殷侍卫么?怎么会是他?」 施婳抬起头来,疑惑道:「你认识?」 恭王妃眉头微蹙,道:「这人……是王爷的心腹侍卫。」 殷朔,当初在苏阳城中,被林父救回来时身受重伤,身上还带了一块太子府的令牌,那时候施婳还提心吊胆,误以为他是太子府的人,后来殷朔回了京城,临行前还将一只猫送给了她。 但是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在此时此地再次见到对方,殷朔原来竟是恭王府的侍卫。 …… 恭王府。 施婳将笔搁下,递给绿姝道:「照这个方子抓药来,药粉外敷,汤药内服。」 绿姝答应下来,把方子交给了一个丫鬟,仔细叮嘱,正在这时,一个丫鬟抱着一堆衣裳从内间出来,走了几步,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施婳的脚边,停下了。 一旁的恭王妃放下手中的话本,疑惑问道:「是什么东西?」 施婳低头看了看,然后将它捡了起来,那是一根小竹棍一样的东西,似乎是铜制的,颜色暗沉,内里应该是中空的。 恭王妃好奇地道:「好像可以打开。」 施婳将那铜管打开来,里面有一卷纸,很轻薄,卷成细细的一条,上面透着墨迹,写了字的。 施婳犹豫了一下,把那卷纸交给了恭王妃,道:「王妃要看看吗?」 恭王妃愣了愣,她轻轻抿起唇,过了片刻,摇摇头,将那纸拿过来,又塞回了铜管中,叫来了人,道:「把这东西,交给王爷。」 那丫鬟答应下来,正欲接过去,恭王妃又迟疑了,她道:「罢了,我自己去吧。」 闻言,施婳站起身来,道:「王妃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恭王妃看着她,点点头,待施婳离开后,这才问丫鬟道:「王爷现在在哪里?」 那丫鬟答道:「奴婢方才看见王爷往花园去了,这时候大概是要去书房。」 恭王妃叮嘱道:「等殷侍卫醒了之后,便立即告诉本宫。」 「是,奴婢明白。」 恭王妃将铜管放入袖中,离开院子,往书房的方向而去,书房门口站着两名侍卫,见了恭王妃来,立即行礼参见。 恭王妃看了看紧闭的书房门,问道:「王爷可在?」 一名侍卫答道:「王爷与窦大人在议事。」 闻言,恭王妃想了想,道:「等王爷有空了,再来报本宫,本宫有事。」 正在这时,屋子里传来恭王的声音:「什么事?」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正午的阳光很是明亮,恭王正站在门口,朝她看过来。 恭王妃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来,愣了一下,才道:「臣妾有些事情,不过不急,等王爷议事完了再说也不迟。」 「没议什么事,」恭王略微退了一步,下颔微扬,示意道:「王妃请进吧。」 恭王妃抿了抿唇,也不再推辞,上了台阶进屋,她一眼便看见了窦明轩,眼里带着几分和气的笑意,拱手施礼:「臣见过王妃娘娘。」 恭王妃微微颔首:「窦大人。」 恭王走到书案后坐下,道:「王妃有何要事?竟然亲自来见本王,本王真是受宠若惊。」 第65章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有些促狭,恭王妃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而是上前一步,道:「臣妾今日去昭明寺,救回了一个受伤的人。」 恭王眉头微微一动,看向她:「谁?」 恭王妃慢慢地答道:「王爷的侍卫,殷朔。」 她说着,将那根铜管从袖中取了出来,轻轻放在恭王面前的书案上,道:「这是从殷侍卫的衣物里掉出来的,臣妾担心是很重要的东西,未免遗失,特来交给王爷。」 恭王神色微微一凛,他将那铜管拿起来,打开熟练地取出了纸卷,窦明轩表情凝重地道:「殷侍卫不是出去办事了么?为何会受伤?」 恭王妃想了想,答道:「是在昭明寺里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他受了剑伤,刺在心口上方,婳儿说,再偏一点点,就能正中心口。」 窦明轩挼着胡须感慨道:「殷侍卫命不该绝,竟然碰到了王妃出手相救。」 恭王妃淡淡一笑:「凑巧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恭王那边已经拆开了纸卷查看起来,他的表情渐渐转为凝重,窦明轩见了,道:「王爷,怎么了?」 恭王沉声道:「是我之前交给殷朔去查太子府的消息。」 大概是消息不太好,他的脸色也有些阴沉,慢慢地道:「太子联合了不少大臣,准备等上元节过后,就上本呈奏皇上,让我归藩。」 「归藩?!」窦明轩一惊,很快又镇静下来,道:「归藩一事前年就提过了,皇上当时并未答应,想来这一次也会如此,王爷暂且不必忧心。」 恭王的眉依旧皱着,将那张纸捻了,道:「这次却不一定了,年前戎敌来犯,连破两城,战事吃紧,父皇为此忧心了好些日子,我近来观他精神,似有不济,听太医院那边的消息,近日父皇身体似乎有恙,正在服药。」 他未完的话,窦明轩霎时间便明白了,原本太子和恭王呈掎角之势,两相制衡,朝局尚能稳住,但是如今外有强敌,皇上龙体欠安,这个节骨眼上,朝廷的人心若是再来点儿乱子,恐怕会出事情。 皇上若是想稳住局面,让恭王归藩就是最好的方法。 恭王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安排谢翎进兵部的事情,怎么样了?」 窦明轩不防他提起此事,愣了一下,才答道:「皇上答应了,但是有一桩事情,太子也荐了一个人选进兵部,皇上他……也同意了。」 恭王的表情顿时凝住,宣和帝喜好弄权,恭王甚至有些怀疑,若不是他们和太子同时往兵部安插人,恐怕谢翎也进不去兵部,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归藩?」 施婳放下手中的医案,疑惑地道:「是恭王那边给的消息?」 谢翎点点头,施婳想了想,道:「我记得确实有过这件事情,但是太子的计谋未曾得逞,反而还受了皇上的责备。」 她说着忽然笑了,对谢翎道:「你大可以猜一猜,恭王若是不想归藩,会如何应对?」 谢翎果然沉吟一会,试探着道:「恭王重病了?」 施婳笑着颔首,道:「恭王重病不起,又有不少朝臣奏请皇上让他归藩,皇上当即责难了太子,此计未成。」 她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再过几个月,戎敌会再破两城,娄海关失守,平远将军战死,兵将退至玉连关。」 谢翎一惊,悚然看向她:「玉连关乃是中原最为重要的关口,若是失守,就相当于将我大乾的大门向戎敌敞开了。」 施婳点点头,道:「戎敌兵至玉连关,会向我朝投书求贡,到时候朝臣会分为两派,一主战,一主和。」 她说到这里,将医案放下来,望着谢翎,道:「但是兵部上下一力主和,再加上戎敌以边疆四个城池的百姓性命要挟,皇上同意了。」 谢翎听了,微微摇头,皱着眉道:「此事不妥,戎敌性情贪婪,必然不会轻易退兵。」 施婳道:「所以后来增开了马市,七月,兵部尚书下狱弃市,兵部左右侍郎皆被流放边关,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主和的官员,都或多或少受了牵连,丢冠罢职都算好事了。」 她语气平静,声音不大,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无比心惊,谢翎看着烛光在施婳明澈的眸中跳跃着,仿佛透过那双眼眸,能看到当年的那一番腥风血雨。 他在脑中急剧地思索着,道:「可是以皇上的脾性,不可能轻易同意谈和。」 然而最后为什么还是妥协了?谢翎百思不得其解,倏然间,脑中灵光一现,不是不想战,而是不能战。 他蓦然就想起了去年岑州官员贪墨的案子来,如果国库亏空,暂时拨不出军饷,无力支持这一场长久之战呢? 今年年初,朝廷来了个大清算,据说是因为去岁开支的事情,皇上一连发落了不少官员…… 这样一来,就完全说得通了,大乾国库亏空,甚至无法支撑军饷粮草,只能同意戎敌的求贡,自太高祖皇帝始,戎敌屡屡侵袭大乾边境,数百年来,大乾朝还没有向戎敌谈和的先例,宣和帝历来自视明君圣主,这件事情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污点一般的存在。 宣和帝自己是不会有错的,错的都是那些极力主张求和的朝臣。 谢翎转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慢慢地吸了一口凉气,短短几念之间,他几乎可以预见未来一年的朝廷局势,会是何等的险峻! 第66章 而他那时恰好就在旋涡中心,兵部。 燃烧的烛火突然劈啪爆出了一个灯花,在寂静的室内十分突兀,谢翎眉心一跳,抬起眼来,正对上施婳略有些担忧的目光。 他笑了一下,朝她伸出手去,语气带着几分安抚之意:「阿九。」 施婳将手递给他,谢翎微微用力,便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着,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轻轻蹭了蹭她乌黑的发顶,道:「阿九,你在担心什么?」 施婳摇摇头:「不,我没有担心,我只是在想……」 她声音倏然止住,谢翎疑惑地低头:「嗯?想什么?」 施婳忽地笑了一下,道:「我在想,上辈子的探花小谢郎是如何应对这一次朝廷局势的。」 她说着,素白的手指抚上了谢翎的剑眉,眸子晶亮,道:「不知你那时是何等风姿?真是可惜,无缘得见,实在是一件憾事。」 谢翎听罢,眼中涌起无限温柔,他凑到施婳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眼中带笑:「这有什么好遗憾的?我如今不正在你的面前么?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看到阿九厌倦为止。」 施婳笑了,仔细地描摹着谢翎的眉眼,小声地道:「怎么会厌倦?君心似妾心,不负相思意。」 过了几日,恭王府。 一名丫鬟匆匆忙忙走着,转过来,差点撞到了对面一行人,她惊呼一声,入目便是一袭紫色,女子怒骂道:「瞎了你的眼,这么急慌慌的,赶着去投胎呢!」 丫鬟立即跪下来,连连磕头:「请夫人恕罪,是奴婢瞎了眼,冒犯了夫人。」 那女子正是李侧妃,后因惹怒了恭王,被撤了侧妃位,贬为妾,她向来骄纵,这丫鬟又冲撞了她,岂会轻易放过她,把那丫鬟骂了个狗血淋头,小丫鬟一边哭,一边求饶,额头都磕破了皮,血丝渗出来,和着灰尘沙土,看上去惨不忍睹。 正在这李夫人还不肯罢休的时候,后面又来了一行人,一个女子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小丫鬟抬头一看,连忙又哭着磕头行礼:「奴婢见过王妃。」 李夫人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哭什么哭?打量着有人来给你撑腰了?」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那小丫鬟又拼命磕起头来,砰砰作响,恭王妃略微皱了一下眉,道:「别磕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夫人倨傲道:「王妃有所不知,妾身这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这小贱蹄子冒冒失失冲过来,差点把妾身撞倒,妾身还没怎么责骂她呢,她倒好,在您面前装起可怜来了,这等刁仆,娘娘您可千万不要纵容啊。」 恭王妃还没过来之前就听到了这边在骂人,不带重样地骂了好半天,对于李夫人的话她倒是没怎么理会,只是问那丫鬟道:「为何如此冒失?」 丫鬟哭得惨兮兮,擦了一把泪,答道:「是王爷,王爷方才在书房里晕了过去,紫芍让奴婢去请大夫来,奴婢走路匆忙,这才冲撞了夫人。」 霎时间所有人都惊了,恭王妃眉头皱起,道:「这种事情为何不早说?」 李夫人更是抓住那丫鬟连连追问:「王爷现在如何了?」 那丫鬟本就怕她,被她揪住便吓得直哆嗦,连话都差点说不出来,恭王妃心里叹了一口气,冲绿姝使了一个眼色,绿姝立即点头去了,恭王妃不再理会李夫人,带着一行下人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待到了书房门口,两名侍卫正站在那里守着,见了她来,立即行礼,恭王妃道:「听说王爷骤然晕倒,现在如何了?」 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一人道:「小人说不好,还请王妃娘娘进去看看吧。」 恭王妃听罢,也不难为他们,那两个侍卫立即上前,为她推开门,午后的阳光霎时间涌入屋子,在地上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轮廓,金色的尘埃淡淡地飘在空中。 门又很快关上了,恭王妃走了几步,看见恭王正躺在榻上,旁边有一名侍女正在拧帕子,见了她来,连忙过来行礼:「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恭王妃没动,只是远远看了看榻上的人,问道:「王爷怎么会突然晕倒?」 那侍女轻声答道:「奴婢也不知,王爷之前在看书,奴婢进来换熏香时,才发现王爷晕过去了。」 恭王妃眉头微微蹙起,道:「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侍女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垂着头,小声道:「还要等大夫来看过才知道。」 过了一会,恭王妃才迟疑道:「那就先等大夫来吧,本宫已派了人去请了,想必就在路上。」 侍女忍不住提醒道:「娘娘要去看看王爷吗?」 恭王妃愣了一下,朝榻边走了几步,还未站定,便听见门外传来吵嚷之声,像是有人在争执着什么,她皱起眉,道:「何人喧哗?」 恰在这时,女子声音从门窗外透进来,大概是因为提高了许多,便显得声音尖利:「王爷生病了,我要进去看看,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阻拦我!」 外面的侍卫低声劝着什么,李夫人又叫嚷道:「怎么偏王妃进去得,我就进去不得?你们是狗眼看人低吗?等王爷好了我非得告诉他,把你们这群刁奴赶出府去!」 「滚开!」 眼看吵得愈发不像话了,恭王妃转过身,表情冷淡地道:「去开门,请李夫人进来。」 第67章 那侍女扫了榻上一眼,支支吾吾地道:「恐怕会打扰到王爷……」 恭王妃冷声道:「她在门外这样吵闹,难道就不会打扰了?」 侍女不敢再多言,立即走到门边,将门打开,李夫人正站在台阶下,横目怒视,侍女恭声道:「王妃请李夫人入内。」 李夫人睨视那两名侍卫一眼,傲然冷哼,抬步上了石阶,走进书房,侍女默然叹了一口气,那两名阻拦侍卫立即道:「紫芍姑娘——」 紫芍冲他们摇了摇头,跟在趾高气昂的李夫人身后,进了书房,李夫人直奔榻边,抽噎一声,哭叫起来:「王爷,王爷您怎么了?大夫呢?!大夫来了没有?」 李夫人扑在恭王身上,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恭王妃在一旁看了一会,见她丝毫没有停下,反而有越哭越惨的趋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恭王这就当场去了。 她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李夫人,王爷病了,本就不宜打扰,你这样哭闹不休,未免有些不妥。」 李夫人听了,好似被踩着了尾巴似的,红着眼睛抬头瞪她:「王爷病了,妾身心里实在难过,妾不比王妃,见了王爷这般境况,也能视若无睹,置身事外。」 恭王妃听着她的指责,心里好笑之余,不由颇感无趣,也懒得与她争辩,吩咐紫芍道:「去外面看看,大夫来了不曾。」 紫芍听罢立即领命而去,才到门口,便见着几人匆匆进门,打头的正是绿姝,李夫人见了她身后的大夫,一迭声催促道:「快!快来给王爷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那大夫连忙放下诊箱,上前来给恭王把脉,少顷,才大松了一口气,安慰道:「几位不必着急,王爷就是感染了风寒,老朽开一剂药方,吃几日就好了。」 恭王妃道:「那就请大夫开方子吧。」 老大夫点头,开了方子,又叮嘱了些忌宜之事,侍女拿去抓药,等大夫走后,榻上的恭王缓缓睁开了眼睛,李夫人连忙又扑过去,喜极而泣:「王爷,您醒了?」 恭王看见是她,略微皱了一下眉,目光一转,落在了一旁的恭王妃身上,恭王妃见了,开口道:「王爷醒了就好,可有哪里不适?」 恭王没答话,只是向李夫人道:「你先出去吧,本王有话要与王妃说。」 闻言,李夫人震惊之余,又有些不甘心,她红着眼圈,不情不愿地离开了书房,紫芍十分有眼色,也离开了,顺手将门合上。 屋子里两人一卧一立,恭王闭了一下眼睛,道:「孤觉得头疼。」 恭王妃答道:「方才请大夫来看过了,王爷只是偶感风寒,头痛是在所难免的,过几日就好了。」 闻言,恭王看了她一眼,突然叹了一口气,恭王妃有些莫名其妙,问道:「王爷怎么了?」 恭王忍不住道:「我病了一场,王妃为何毫不关心?」 恭王妃费解地望着他,道:「臣妾不是立刻为王爷请了大夫么?」 恭王没答话了,恭王妃这回反应过来,不由有些好笑,道:「莫不是王爷见了李夫人那般伤心难过,臣妾没有为王爷哭上几声,便是不关心了?」 恭王表情有些尴尬,立即道:「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恭王妃懒得管他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径自道:「方才大夫说了,王爷近来思虑过重,又受了寒,这才会病倒,王爷最近还是好好休息,将病养好吧,臣妾就不打扰王爷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恭王却道:「王妃,我要这病好不了。」 恭王妃的脚步倏然停下,她立即回过头去,只见恭王依旧躺在榻上,微微闭着眼睛,恭王妃表情狐疑道:「王爷此话是何意?」 恭王慢慢地道:「我不止要这病好不了,还得越来越重,甚至无法起身。」 他说着,睁开眼来,望着恭王妃,微微一笑:「我如今病重,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些事就只能有劳王妃来做了。」 恭王妃皱起眉:「为何?」 紧接着,她几乎在转念之间,就想起了一事,脱口道:「是因为归藩的事情?」 …… 谢宅,施婳正蹲在药圃边查看,忽闻有下人来报,说是恭王妃来了。 她立即起身来,到了花厅,恭王妃正在那里等着了,施婳笑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婳儿,」恭王妃站起身,道:「我有事情想请教你。」 她说着,语带迟疑,施婳霎时明了,让下人都退下去,这才在她旁边坐下来,轻声道:「怎么了?」 恭王妃面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色,低低地道:「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重病不起,连大夫都无法看出来。」 施婳一愣,立即反应过来,道:「你说的,可是王爷?」 恭王妃点点头,眉目中泛起几分愁色,道:「婳儿你这样聪明,大概是能猜到些,不必我赘述了。」 施婳若有所思地道:「若是王爷想如此打算,必然要骗得过宫里的太医才行。」 恭王妃道:「这是自然的,所以我才想到你,你行医多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王爷能立时染上重病。」 施婳想了想,恭王妃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最好不是真的病了,只需要瞒过太医便可。」 第68章 闻言,施婳思索许久,才道:「可倒是可行,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仔细想想。」 恭王妃立即大喜过望:「多谢婳儿,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她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他为何要将这种事情交给我来做,若不是你,我倒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施婳听了,只是笑而不语,她倒是能猜到些许缘由,但是不好说给恭王妃。 傍晚时候,谢翎回来,施婳将今日恭王妃来的事情说给他听,谢翎想了想,道:「王爷做事向来缜密周到,他必然是猜到王妃会向你求助,这才故意把此事交给了王妃,不过这样一来,知道内情的人会更少,免得到时候走漏了风声,反倒不好。」 施婳点点头,之前恭王妃说起这事时,她便立刻猜到了,遂道:「要想瞒过宫里的太医,确实不是简单的事情,我记得之前陈老他们给我的医案里似乎有过这种情况,等我再仔细琢磨琢磨。」 谢翎沉吟片刻,道:「若是实在觉得为难就算了,让王爷染个病也行。」 施婳失笑:「王爷千金之体,怎能真的轻易染上病?」 谢翎不以为意地道:「有所得,便有所失,王爷想以此计躲过归藩之事,势必要付出些代价,世上岂会有轻而易举的好处?」 一日后,施婳去了恭王府,找到恭王妃时,她正站在廊下发呆,枝头的梅花都落尽了,嶙峋的树枝间冒出嫩色的小芽儿来,看上去分外喜人。 见了施婳来,恭王妃回过神,摒退了左右,只余一个绿姝在前面看着,拉着她小声道:「婳儿,成了么?」 施婳从袖袋中取出一个一指来高的瓷瓶来,递给她,道:「每日清晨服用一滴,此药有轻微毒性,能使人全身乏力,头晕目眩,似染沉疴,切记,不可多服。」 恭王妃有些紧张,接过瓷瓶,道:「有毒?」 施婳微微颔首,道:「不过毒性很轻,只是症状看起来严重罢了,人是要吃些苦头的,等到夜里时,以蜂蜜泡温水喝下,便可解毒,次日清晨起来再服一次,如此往复便可。」 恭王妃捏紧了瓷瓶,问道:「不会被太医看出来吧?」 施婳一笑:「毒性太过轻微,便是不喝蜂蜜水解毒,第二天这些症状都会消失,所以太医是不会被发现的。」 恭王妃放了心,施婳犹豫了片刻,又道:「对了,连续服药到第三天的时候,王爷可能会有出痘的症状,乃属正常,不必紧张,过几日便会消了,到时候太医可能会给王爷开方子,你只需让王爷把药悄悄倒了便是。」 恭王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婳儿。」 施婳不由笑了:「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她告辞之后,恭王妃便将那瓷瓶放入袖带中,深吸一口气,揣着这小瓶子去了书房,恭王还半靠在榻上装着病,窦明轩坐在一旁与他说话,见了她进来,立即起身行礼:「见过王妃。」 恭王妃颔首:「窦大人。」 恭王看了她一眼,对窦明轩道:「此事便照我说的去查。」 「臣明白。」 恭王摆了摆手:「你先去吧。」 窦明轩离开之后,恭王妃犹豫了一下,才上前把门关上,恭王立即站起来,舒了一口气,转向她,语气有了几分戏谑:「王妃可想到办法了?」 恭王妃看了看他,将施婳给的那个瓷瓶拿出来,放在桌上,道:「每日服一次,之后便会觉得头晕目眩,全身乏力,不过一次只能服一滴,不可多服。」 她顿了顿,道:「有轻毒,不过太医大概是无法发现的,办法臣妾是想了,用或不用,端看王爷如何抉择。」 恭王拿着那个瓶子,放在手心转了转,忽然笑着道:「你这是找谢侍读的夫人要的吧?」 恭王妃面上露出几分明显的惊讶:「你如何知道?」 恭王笑着挑了眉,恭王妃却误会了,不悦地皱起眉,道:「你派人盯着我?」 她性格仍旧如此,一两句话就露了馅,也不再自称臣妾了,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气:「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将这事情交给我去做?想来你自己做放心才是。」 恭王有些无语,等她说完了,才道:「我只是猜到的罢了,王妃何必生气?」 恭王妃仍旧有些气,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没几日,恭王病重的消息便传到了宫里,自然而然为宣和帝得知,派了太医过去为恭王诊治,哪知病情不仅没好转,反而还有越来越重的趋势,恰在这日,有几个朝臣上奏,如今储君已定,恭王留在京中多有不便,当应早日归藩云云。 宣和帝当场就把奏折给扔出去了,把那几个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大意是,朕如今还没百年,怎么就不便了?朕看你们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恭王如今病重,这节骨眼上还让他归藩,若是路上出了点事情,你们谁拿脑袋来顶上? 这一通骂不要紧,朝臣们灰溜溜地撤了,宣和帝气还没出完,见太子站在一侧,又把太子给骂了一通,话里话外指责他不顾亲义,虽然没有直说,但其中的意思已经是很明显了。 太子跪在地上,被骂得一脸铁青,也不敢反驳,老老实实地受着,本来算得万无一失,可是万万没想到,恭王在这时候竟然病了,病了也就病了,还叫宣和帝得知了,他们反而半点风声都没收到,此时唯有打落了牙往肚里咽,太子那憋屈劲简直别提了,回了府好一通发脾气,摔打砸扔,把一方上好的九龙戏珠洮砚给摔碎了。 第69章 若是一般的砚台也就罢了,可这一方洮砚却是今年年初时,宣和帝特意赐下的,太子这一摔,把自己都给吓了一跳,立刻杖毙了所有在场的宫人,试图将事情瞒住,岂料即便如此,摔碎砚台一事仍旧传到了宣和帝耳中。 宣和帝怒不可遏,直斥太子,太子满心不解,他完全不知道这事情是从何处传出去的,他分明把看见事情的宫人全部处死了,为何宣和帝会知道? 太子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觉得自己府里肯定出了奸细,等回太子府之后,他非要把那个告密的奸细揪出来千刀万剐不可! 兵部值房,此时天色将晚,最靠近里间墙下的位置,桌案前站起一个人来,他慢慢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书物什,有人招呼道:「谢大人,回去了?」 谢翎含笑点头,那人又道:「谢大人等等,我与你一道走。」 那人是兵部的一名主事,名叫杜永安,职位比谢翎低些,为人很是直爽,两人出了兵部,往禁门方向走,一边说着话,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了脚步声,有些重,一般来说,在宫中行走的官员,大多都是步履轻微,就连武官都不会走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岂止是走路?分明是发泄怒气。 杜永安好奇地回头一看,立即拉了谢翎一把,两人退至一旁,深深躬身,以示礼节。 那杏黄色的袍子在眼前停了下来,太子李靖涵的声音沉沉道:「谢翎?」 谢翎不卑不亢地应答:「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杜永安也连忙拱手作揖:「臣杜永安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没搭理他,只是上下打量了谢翎一遍,语气冷冷地讥嘲道:「看起来你在兵部过得很不错。」 谢翎沉稳地答道:「皆因皇上赏识,臣才得以有机会进入兵部,报效朝廷。」 太子嗤笑一声:「你不过是比旁人多读了几本书罢了,一个小小的兵部员外郎,谈什么报效朝廷?」 谢翎双目微垂,声音恳切道:「臣位虽微贱,不敢忘国,愿竭肱骨之力,以报天恩。」 太子被他这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瞪着眼,又见旁边还有杜永安在,他方才被宣和帝好生训斥了一顿,这里还在宫中,也不敢再惹事情,冷哼一声:「那孤就拭目以待了。」 他说完,甩袖而去,倒是他身后的一行随从中,有人回头看了谢翎一眼,谢翎似有所觉,抬头望去,却见那一行人已逐渐消失在宫门处。 杜永安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对谢翎道:「谢大人,您可与太子殿下有过节?」 谢翎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来,只是那笑有些冷,他矢口否认道:「怎么会?我之前不过是翰林院一介小小侍读罢了,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如何会与他有过节?」 「那倒也是,」杜永安向来不爱想那些复杂的事情,谢翎这么说,他便也信了,又想起方才的场面来,敬佩道:「谢大人到底是厉害,换作是下官被太子那么问,早就腿软了,大人还能对答自如,下官佩服。」 谢翎笑了笑,不置可否,两人一道继续往宫门处走去。 …… 谨身殿,一名宫人正垂头跪在前方,宣和帝坐在御案之后,他慢慢地念道:「位虽微贱,不敢忘国……这是谢翎说的?」 那宫人谨慎答道:「正是,奴才亲耳听见了,他正是如此回答太子殿下的。」 宣和帝点点头,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道:「年纪虽然不大,倒是很有几分志向,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郎。」 宫人立即附和道:「皆因皇上慧眼识人,才能有如谢大人这般的国之栋梁。」 此话明显是谀词,但宣和帝仍旧被说得高兴,想了想,道:「等有机会,将他的官职提一提,朕记得他去年修的那几部国史也很是不错,是个人才。」 宫人又附和了几句,宣和帝忽然问道:「太子与谢翎有过什么过节?」 那宫人一下子就犹豫起来,道:「奴才之前听说过些传言,不过并不是什么大事,不敢扰皇上视听。」 宣和帝微微眯起眼,道:「关乎一国储君,就没有什么是小事,越是细微之处,越是能看清楚一个人的品性德行,你说给朕听听,是什么事情?」 那宫人立即应答:「是。」 宣和帝坐在御案后,听底下的宫人说起谢翎大婚之日,太子前去贺礼,待听到太子送了三名貌美侍女时,眉头便皱了起来,那宫人将太子当日的话学了过来,连语气都十分相似,简直活灵活现,仿佛他当时亲自在场看见了一般。 宣和帝眉头皱得死紧,用力一拍桌案,怒道:「荒唐至极!」 宫人连忙伏身叩头,不敢再说话,宣和帝压抑着怒气,道:「你继续说!」 宫人这回不敢再学了,只把当日的情形仔仔细细地道来,宣和帝表情不愉,站起身来,负手道:「竟然如此失礼,岂有一国储君的体统……」 他的面上浮现出怒意,回想着近来太子的作为,眼底满是深深的失望,宣和帝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冲那宫人摆手:「下去吧。」 宫人看得出宣和帝此时的心情不佳,生怕受到迁怒,听到这话,正求之不得,连忙叩头,小心翼翼地退出大殿,轻手轻脚地把殿门合上了。 大殿之内寂静无声,良久,宣和帝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婉儿啊,朕实在是……」 第70章 未竟之语,压在了心头,如同一颗沉甸甸的石头,挥之不去。 恭王一病便是十数日,王府大门紧闭,门前冷清,除了宫里来的太医之外,便只有礼部尚书窦明轩来往,因他曾是恭王的侍讲,所以倒是不会引人怀疑,偶尔也会带着谢翎一同前来看望。 眨眼间,一月过完了,二月春风送来了些许暖意,将京师的树都催出了嫩枝,朝廷上没有什么新鲜事,若说非有,便是兵部的职方司员外郎谢翎,官升一级,提为正五品郎中,兼翰林学士。 所有人都觉得他这升迁简直是莫名其妙,在朝臣们看来,谢翎是宣和三十年的状元郎,但是当时因为被宣和帝赏赐了「凶宅」,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新科状元不受皇上喜爱,冷板凳是坐定了。 果不其然,谢翎被打发去修国史了,但是没成想,修了半年多的国史,到了年底,谢翎连升两级,年初又去了兵部任职员外郎,这兵部的事情估计还没上手呢,不知怎么又得了皇上的青眼,次月又升了郎中。 这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了馅饼,直愣愣地砸到了谢翎头上,怎么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京官,就没这等好事情呢? 朝臣们心里都琢磨着,这位新任兵部职方司郎中是不是真的入了宣和帝的眼? 总之不管是不是,他们在路上碰到了谢翎,也得带上满脸笑,拱手称一声谢大人。 谢大人领旨谢了恩,走马上任,先是去给他的几位顶头上司见礼,但是左右侍郎都不在,只见到了兵部尚书一人,兵部尚书名叫宋一然,他与左右侍郎都是今年年初新上任的,体型略胖,面上总是带着笑,年近五十,看起来脾气很好,对谢翎说了许多勉励的话,无外乎尽忠职守,为君分忧云云。 谢翎都一一应了,他望着面前的兵部尚书,心里想的却是施婳曾经说过的话,三月底,戎敌入侵,连破两城,兵至玉连关,四月向大乾朝发出求贡书,四月中,宣和帝同意求贡,增开马市,七月,兵部尚书下狱弃市,兵部左右侍郎皆被革职流放。 短短半年多时间,兵部的主要官员就换了两轮,如同韭菜一般,割了两茬。 谢翎拱手,向他微微笑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铭记于心。」 宋一然笑起来,道:「好,好,左右侍郎今日都不在,晚点再参见也不迟,你先去做事吧。」 「是,下官告退。」 谢翎离开之后,到了兵部值房,各员外郎和主事都一字排开,齐声见礼,恭恭敬敬地等待着新上司的安排。 谢翎笑了笑,也不坐下,就这么与他们一同站着,和和气气地道:「大家不必客气,你我从前是同僚,往后也是,只盼诸位齐心协力,办好差事便可,从前的规矩都一切照旧。」 众人齐声应答了,各自去做事,杜永安过来,向谢翎拱手笑着道:「恭喜大人升迁。」 谢翎笑笑,外面有个小吏进来,先是向谢翎恭敬行了礼,才道:「谢大人,余大人回来了,让下官请您过去。」 余博是兵部左侍郎,也是谢翎的顶头上司,他点点头,向那小吏道了谢,才去过去拜见,余左侍郎年近四十,与兵部尚书不同,他面容清癯,颔蓄长须,看上去很有几分文人气息,对谢翎自然是好一番勉励,话里话外都表示了一番亲近之意,意思大抵都和兵部尚书说的一样,让谢翎好好做事,为朝廷效力云云。 谢翎都一一恭敬应答下来了,等出了门,迎面便碰上一个老熟人,两人都站住了,那人倒是面无异色,还笑了笑,拱手作揖道:「下官见过谢大人。」 谢翎也颔首笑道:「顾主事。」 顾梅坡笑得眼睛微微眯起,道:「谢大人高升,下官未及时送上庆贺,实在是失礼了。」 他的语气十分情真意切,仿佛发自内心这么觉得,谢翎也不给他难看,只是笑道:「顾主事有心,不必挂记,我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少陪了。」 他说完,便略微颔首,绕过顾梅坡,往前走去,知道走到了回廊尽头,谢翎仍旧感觉到那道视线落在自己的脊背上,他想起前阵子窦明轩说过的话来,皇上让他进兵部,同时也把太子荐的人放了进来,竟然是顾梅坡。 他果然是太子的人。 …… 二月中旬,戎敌再次进犯边境,乾朝大败,退守罗城,三月初,罗城城破,知府殉城而死,损兵四万八千,大军再退至娄海关,八百里急报如一枝利箭,随着报信官的马蹄一路疾驰,刺入大乾朝的心脏,京师。 马蹄踏过官道,尘土飞扬,引来行人躲避,一路畅行至宫门前,能看见那宫墙檐角飞翘,琉璃瓦在初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报信官嘶哑的嗓音遥遥传来,撕裂了京师这一派繁荣景象:「报——边关八百里加急!!!」 嘶喊声从空气中划过,隐约传入金銮殿内,正在进行的朝议倏然而止,所有人都似有所觉,回身去看,宣和帝从龙椅上站起来,怔然望着大殿外,明媚的阳光刺目无比,他沉声吩咐道:「来人,去把他带过来。」 从这一刻起,大乾朝的整个朝廷,都因为这一份边关急报而震动起来…… 宣和帝立即下令调动州府的军队前去娄海关增援,一边立即输送粮草,抵抗戎敌,然而急报如雪片一般从前线传来,皆是噩讯。 三月八日,戎敌开始攻城,短短十日,娄海关失守,大军再退,三月二十五日,军队退至玉连关,玉连关若是被破,整个中原就会朝戎敌敞开,大乾朝就仿佛一个卸掉铠甲的兵士,任由戎敌屠戮。 第71章 三月二十七日,平远将军战死,与此同时,戎敌求贡的文书送往京城,引来宣和帝震怒。 天气阴沉,一如所有大乾子民的心情,乌云密布,下午时候,便下起蒙蒙的雨来,京师位置偏北,便是一场小雨也十分粗犷,很快就有连绵成一片的趋势。 施婳站在宅子门口,看见对面的平远将军府,往日的高门大宅此时已挂上了白色的布,在风中飘飘荡荡,像是一个没了方向的旅人。 哭声隐约传来,衬得这天色愈发阴沉,气氛悲戚,袅袅的香烛烟雾在蒙蒙细雨中升起,逐渐消失不见。 雨渐渐大了起来,朱珠小声道:「夫人,风大了,咱们回去吧,当心着了凉。」 她才说完,远处便驶来了一辆马车,车轮辚辚滚过青石路面,在宅子门口停了下来,朱珠眼睛一亮,道:「是大人回来了。」 谢翎从马车上下来,见施婳正站在宅门口,立即加快脚步,朝她走去,握住她的手,果然有些凉,语气里带着轻微的责备:「怎么在这里站着?」 施婳示意他看对面,道:「我就是出来看看。」 谢翎转过头去,将军府前的白幡轻轻飘动,雨声中还能听到那些哀恸的哭声。 谢翎深吸一口气,道:「平远将军战死,大军就如卸了一只臂膀,情状愈发雪上加霜了。」 他拥着施婳往门里走,那些哭声隐约消失不见了,施婳问道:「今日朝议如何?」 谢翎低声道:「正如你与我说的那般,求贡书到了之后,朝局便分为了三派,以刘阁老等人为首主和,劝皇上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之后再作打算,以王爷等人主战,先守住玉连关,戎敌生性狡诈贪婪,必不会因为我朝妥协就立即退兵,反而会趁机提出更多的要求,一步退,步步退,另外还有几个大臣仍在观望,暂未表态。」 施婳想了想,道:「太子呢?」 谢翎答道:「刘阁老本就是太子一派,太子也是主张求和的。」 「是,」施婳轻声道:「确实如此。」 主和就好,一切都像上辈子那样循序渐进着,她心里默默地道,又抬起头来,认真望着谢翎叮嘱:「之后你万要小心。」 谢翎知道她的意思,点点头:「我会的,阿九你放心便是。」 细密的雨丝落在油纸伞面上,发出绵软的声音,好像春蚕啃咬桑叶一般,窸窸窣窣,风从远方吹来,将雨丝扬起,施婳不知为何,总觉得有阴云压在心头,无法释怀。 …… 太子府,送走了一干官员,水榭内酒盏倾倒,杯盘尽空,太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名姬妾立即上前扶住他,柔声道:「殿下,您要去休息么?」 太子摆了摆手,一身酒气,道:「孤要去走走,孤闷得慌。」 他说着,脚步踉跄地出了水榭,外面天色黑了,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太子也不管那雨,径自踏上了曲桥,大步往前走去。 那姬妾惊呼一声,连忙追上去道:「殿下,下着雨呢。」 她见劝不住太子,便立即娇声呼喝道:「来人!来人!取伞来!」 立即有宫人送了伞过来,太子已走出老远了,身形几乎消失在夜色中,那姬妾急了,撑着伞便追上去,哪知太子喝醉了酒,不愿意撑伞,将她用力一推,醉醺醺地道:「别……挡着孤的路,孤要去、去听雪轩。」 姬妾惊诧莫名,又劝道:「殿下,咱们府里没有什么听雪轩啊,殿下!您慢点儿!」 眼看着太子走路不稳,一个劲往右偏,这曲桥之上,横栏并不高,左右都是湖水,若是掉下去可不得了。 那姬妾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道:「来人,快去扶着殿下!」 几名宫人连忙迎上去,岂料太子嫌他们烦,用力一甩手,整个身子摇摇晃晃地往后倒去,所有人都惊声大叫,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了,只听哗啦一声,太子从曲桥上一头栽进了湖里,那湖里还种着许多他派人从太湖挖回来的红莲。 姬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尖叫起来:「来人!太子落水了!快来人啊!」 凄厉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划破了平静的夜空,一时间,整座太子府都轰动起来。 深夜时分,太子府仍旧灯火通明,分明已到了入睡的时候,却没有一人敢去睡觉,走路时都轻手轻脚,大气不敢出一声。 太子的院前跪了一地宫人,还有那个红衣姬妾,她正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上,眼中的泪珠儿串串滑落,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可现在没谁有心思去心疼她,被烛火照得亮堂的屋内,太子妃正端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茶,寂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茶盏碰撞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屋外挤满了人,却没有一丝声音,针落可闻,颇是诡异,过了许久,榻上传来一声咳嗽,霎时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牵引了过去,太子妃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来,叫了一声:「太医。」 太医原本就坐在榻边,听了便立即上前,给太子诊脉,过了一会,才道:「殿下喝了酒,又跌入池中,受了些凉,臣开一剂驱寒汤便可,别的倒是没有大问题。」 太子妃没动,她的脸色在烛光下白得不太正常,听罢只是漫不经心地道:「总归不会比本宫先死,没事就好,劳烦太医了。」 第72章 太医惶恐道:「娘娘客气,本是臣分内之事。」 等方子写了交给宫人之后,太医才告辞离去,太子妃站起身来,她的身形瘦削单薄,纤细得仿佛一根草茎,稍微用力就会折了似的,处处透着久染沉疴之人的弱不禁风。 她走到榻边看了一眼,正欲离开,却听到太子忽然开口叫了一个名字,太子妃正好听了个正着,她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婳儿……」 太子妃念完之后,又看了看太子,讥嘲一笑,轻声叫来宫人,吩咐道:「去,把殿下的这位婳儿请过来,今儿就让她服侍殿下吧,本宫有些困乏了。」 她说完便走了,留下一室宫人们面面相觑,好半天,才有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打破这静寂:「咱们府上……有哪个娘娘是叫婳儿的吗?」 近来这段时间,施婳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但是到底是为什么,她却又说不上来,一直到了四月下旬,朝廷主战主和派的争执平息,宣和帝答应了戎敌求贡一事,果然如上辈子一样,又在边关增开了马市。 谢翎将这些事情说给了施婳听,末了表情有些迟疑,施婳看出来,问道:「可还有什么事情?」 谢翎皱了一下眉,摇头道:「无事,或许是我多心了。」 施婳再追问,他却不肯说了,施婳只好作罢。 时间一晃眼又过了数日之久,这一日,施婳带着朱珠去了街上,过些日子就是端午,她想亲手给谢翎包些粽子,从前他们两人在苏阳城中住时,每年端午也都是施婳包的粽子,谢翎很喜欢吃。 街上人潮拥挤,摩肩接踵,朱珠跟在施婳身旁,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道:「夫人,怎么偏要自己出来买,您看这人多的,若是磕碰了可怎么是好?」 施婳摇摇头道:「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再说,包粽子的材料还是要仔细挑过才是好的,不然他不爱吃的。」 闻言,朱珠嘻嘻地笑:「还是夫人贴心,最知道大人的心意了。」 施婳笑了笑,主仆两人穿过人群,走向街角,正在这时,经过的巷子口里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施婳大力一拽,往里拖去,施婳一时间猝不及防,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朱珠惊叫一声,连忙扔下手中的东西去拉她,岂料那边力道大得惊人,两人被一同拖入了巷子里,巷子背阴,光线有些暗,乍然进入,竟让人有一种瞬间盲了的感觉。 被拖入巷子之后,那只手便松开了施婳,施婳只见面前影影绰绰,似乎站了三两个人,她用力地闭了闭眼,才迫使自己适应这里的光线,待看清楚打头那人的面孔,她猛地退了一步,眼中闪过几分惊惶。 那人微微笑了一下,轻声唤她的名字:「婳儿。」 婳儿。 这短短两个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叫自己心爱的人,轻柔无比,但是在施婳耳中听来,简直不啻于恶鬼的声音! 明明上一次,太子还不是这么叫的…… 施婳强自镇静下来,她抬眼对上太子的眼睛,看了看左右,皆是带刀的太子府侍卫,不解道:「殿下这是何意?」 太子轻笑一声,走上前来,伸手去触碰她的鬓发,施婳立即侧头避开,低声道:「殿下请自重。」 闻言,太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婳儿,孤竟然真的再见到你了。」 他越是笑,施婳心里越是心惊,惊疑就像是湖面泛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令她倍感不安,她甚至不想去揣测这一刻对方话里的意思了。 什么叫,竟然真的再见到…… 「想不到你竟然嫁给了谢翎,婳儿,」太子终于止住了笑,以眼神打量着她,慢慢地道:「你真是叫孤惊讶。」 施婳心底的涟漪已经扩散到了极致,最后反而平静下来,她回以不解的目光,提醒他道:「殿下,我与谢翎两情相悦,成亲已有半年之久了。」 「孤知道,」太子不以为意地笑道:「区区一个谢翎而已,这一次他绝不会是孤的对手,孤很快就会再次得到你。」 「啊……」 旁边一个低低的惊呼传来,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只见朱珠正紧紧捂着唇,眼神惊慌无措,像是一只惊吓到了极点的兔子一般。 太子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便不再放在心上,转向施婳,道:「婳儿,你跟孤回府去,如何?」 施婳蹙起眉头,又退后一步,摇首道:「殿下,这恐怕不合礼法,我已是人妇,与太子府毫无瓜葛。」 太子收起笑,眼神有些冷,直勾勾地盯着她,阴鸷地道:「你果真不肯?」 施婳坚定地摇头,太子冷声道:「好!那就休要怪孤心狠了!」 他说着,手一抬:「动手。」 剑出鞘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施婳一惊,一把抓住朱珠往巷口奔去,方才她们被拖进来时,并没有走多远,只需要转个身,就能跑出去。 只需要快一点…… 「啊——」 少女凄厉的惨嚎自耳边响起,随即施婳感觉到手臂一沉,拖拽得她身形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施婳手指一个哆嗦,回头看去,只见锋利的剑尖从少女心口处刺出来,剑刃上沾着新鲜殷红的血迹,刺目不已。 朱珠的嘴巴张合了一下,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没有声音,施婳却听见了,她说,疼…… 第73章 「朱珠!」 施婳惊慌地睁大眼睛,将她不断往下滑落的身体抱起扶住,岂料朱珠用力推了她一把,急促地催道:「走……夫人!」 施婳脸色苍白,就在那持剑之人试图将剑抽出去,她下意识伸手,竟然徒手将那剑刃牢牢抓住了,那侍卫似乎想不到她会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不由惊了一跳。 锋利的剑刃将女子纤细柔嫩的掌心撕裂了,鲜红的血液一滴滴落下,刺骨的剧痛隐约传来,施婳却完全感觉不到,她红着一双眼睛,一手抱住朱珠,愤怒地瞪向始作俑者,眼底带着无限的恨意。 太子的面上闪过几分讶色,道:「婳儿,别这样看着孤,孤也是被你逼的啊。」 施婳紧紧咬住下唇,殷红的血色透出来,像是要将嘴唇咬破一般,她甚至恨不得自己咬的是面前这人的喉管! 朱珠的身体往下沉去,带得施婳差点重心不稳,她却不敢松手,生怕那剑刃给朱珠的伤口雪上加霜。 刺鼻的血腥味在这个小巷子里弥漫开来,令施婳头脑有些眩晕,一股呕吐感不断地在胸口翻涌着,她紧紧抱住朱珠的身体,满手都是粘腻的鲜血,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刺目的猩红。 她看见那个卑鄙无耻的人负着手,俯下|身来,低头看了一会,才看似好心地提醒道:「你这侍女若是再不救治,怕是就要不行了,怎么样?婳儿,孤的太子府中有良医,你要不要送她过去?」 施婳红着眼睛死死瞪着他,过了许久,才颤抖着松开了握住剑刃的手,殷红的血色在素白的手心,蔓延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太子府。 施婳站在榻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朱珠,她胸前的伤口已经被仔细包扎过了,但还是隐约有殷红的血迹透出来,那一剑若是再往下些许,就能要了她的命。 朱珠还只是一个刚刚年过十六的少女,她还有大好的年华,施婳低头望着她。 正在这时,门外有一名侍女进来,垂头向她道:「施姑娘,殿下吩咐了,请您随奴婢来。」 施婳不动,表情沉静道:「去回禀你们殿下,我哪儿也不去。」 那侍女面上犯难,施婳又道:「另外,我如今已是人妇,我夫君是兵部郎中谢翎,请你称呼我为谢夫人。」 那侍女见劝她不动,便只能惶惶然离开,施婳走到门边,外面站着几名侍卫,听见动静纷纷转头来看,岂料施婳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紧接着便把门给合上了。 门一关上,护卫们如同监视一般的视线都被阻隔在外面,施婳回头看了一眼,确信没有人,这才伸手搭在朱珠的脉上,仔细感受了片刻,才松了一口气,好在只是失血过多,将养两日便好了。 她今天只带了朱珠出来,本就是图省事,这下却麻烦了,也不知谢翎回来之后会怎么做…… 施婳正思索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动静,隐约是侍卫们在行礼,口称殿下,太子来了。 施婳心中一凛,她立即收回替朱珠把脉的手,站起身来,下一刻,门就被推开了,打头那个果然是太子李靖涵,他大步进了屋子,扫了榻上的朱珠一眼,笑吟吟问道:「怎么样?大夫来过了吧?」 施婳表情冷冷地看着他,道:「太子殿下将我逼到府中,待要如何?」 她的语气很是警惕,太子也并不恼,仍旧是笑着道:「孤带你去一个地方。」 施婳微微抿起唇,不等她开口,太子的眼风轻飘飘地扫过昏睡的朱珠,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婳儿乖,别忤逆孤。」 他的用词分外宠溺,听在施婳耳中,却觉得脊背上都泛起一阵凉意,她垂了一下眼,太子知道她这是妥协了,满意地勾起唇角,上前拉起她的手,声音轻柔道:「随孤来吧。」 施婳只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冰冷无比,却极其用力,多年以来的噩梦倏然化作现实,她心里的恐惧慢慢地累积着,像是害怕到要颤抖起来。 然而仔细看看,施婳却发现这是错觉,她并没有发颤,惊惶已经渐渐淡去,此时她的脑子十分清醒,甚至冷静。 就仿佛多年的预感成了真,当它终于来临的那一刻,施婳反而能从容面对了,毕竟,她已准备了这么多年。 一路上,不少宫人都朝施婳投来好奇的目光,然而一对上她身旁太子的视线,便纷纷垂下了头,伏地行礼,此后再不敢多看一眼。 施婳对于太子府的布局十分熟悉,太子领着她走的这一条路,她更是熟悉至极,偏偏走到半路,太子还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婳儿,你觉得这里怎么样?眼熟吗?」 闻言,施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道:「殿下说笑了,我从未来过府上,如何会觉得眼熟?」 太子收起眼中的探究之色,表情一哂,道:「无妨,多住些日子,总会熟悉起来的。」 施婳停下脚步,趁机用力抽回自己被握着的手,冷声道:「殿下这话是何意?」 太子笑了一声,伸手欲去抚摸施婳的脸颊,被她侧头躲过了,只蹭到了些许,女子的肌肤吹弹可破,赛雪欺霜,一双桃花目本应含情脉脉,此时冷着脸色,就如同遭遇了春寒霜冻的桃花一般,颜色更胜往日,让人见了忍不住心头痒痒的。 被施婳躲开了,太子竟难得地没有发怒,他的耐心很是充足,方才的触感温软娇嫩,令他留恋地蹭了一下指尖,才笑吟吟地放下手,道:「日后你便知道了。」 第74章 等到了一座雅阁前,太子才停下脚步,他伸手将紧闭的大门推开,门轴发出粗嘎的吱呀声,施婳站在门口,透过门的缝隙,看见院子里熟悉的景色,如同一卷古旧的画,一点点展现在她的面前。 玲珑的假山,精巧的荷池,苍翠的芭蕉,除此之外,满院子都种满了梅树,此时正是五月间,梅花尚未开放,但是光看着这景致,便足以想象隆冬时候,梅花盛放时会是何等令人震撼的美景! 太子笑了起来,道:「这是听雪轩。」 他说着,别有意味地盯着施婳,道:「怎么样?喜欢吗?」 施婳表情冷漠,道:「我喜不喜欢,恐怕并不重要,太子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道:「婳儿你的性子倒是变了许多,以前你从不会对孤这样说话,不过,你这样的性格,孤也喜欢的很。」 闻言,施婳只是报以费解的眼神,仿佛他在发什么梦痴一样,提醒道:「殿下,你我只见过一面,我自认从未做过让殿下误解的事情。」 太子呵呵笑了:「孤不介意。」 他抬步进了院子,走了几步,回头看向施婳,道:「怎么?你不进来?」 施婳冷眼看着他,最终还是跟着他进了院子,太子十分满意,路过荷池时,旁边有一座精致的小亭,他饶有兴致地道:「日后你就在那里,为孤抚琴。」 施婳淡淡地道:「我不会抚琴,也不会为殿下抚琴。」 太子不以为意,仿佛根本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道:「无妨,请个琴师来教一教,孤觉得你甚有天赋,想必不出多久,必然能有所成。」 他自说自话,施婳袖子的纤手渐渐握紧成拳,她意识到,自她踏入太子府中的那一刻起,太子就没想过要放她离开了。 听雪轩的回廊曲折漫长,两侧都是荷池,回廊上挂着水蓝色的纱幔,被清风吹拂起来,悠悠飘荡着,人走在其中,恍若置身九天仙境一般,美不胜收。 太子信步走着,一面笑道:「日后你就住在听雪轩了。」 施婳沉默不语,自打入了听雪轩之后,无论太子对她说什么话,她都不作回应,就仿佛聋哑了一般。 太子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道:「孤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孤也是一样。」 他说完,伸手捏住施婳尖尖的下颔,俯身逼视着,低声道:「为何你没有入太子府?反而是嫁给了谢翎?他有什么好?」 施婳终于有了反应,她抬眼回视对方,声音轻却坚定无比:「这是命中注定的,殿下,我与我夫君两情相悦,今生今世,什么也不会将我们二人分开,无论生死。」 太子眼中倏然爆发出了厉色,捏住施婳下颔的手指用力起来,令她不自觉蹙起眉头,他短促地冷笑一声道:「好,那孤到时候就将谢翎的人头砍下来,送到你的面前。」 施婳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太子见她这般模样,一直强自表现的从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恼怒与忿然,他低头狠狠吻住了施婳的唇,拇指用力地制住她的下颔,令她不得不张开口,开始大肆掠夺起来。 施婳惊怒地睁大眼睛,尔后毫不犹豫地用力一咬,血腥气立即在口舌间弥漫开来,太子痛哼一声,下意识用力推了一把,施婳趁机踉跄几步,离开他一臂以内的范围。 太子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他轻轻抹了一把唇角,只见手指上果不其然沾染了血迹,他震怒地看着施婳,森然警告道:「给孤记住了,你生是孤的人,死是孤的鬼,便是死了又活,也还是孤的!」 施婳心里一沉,望着太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定定地站了一会,胃里骤然翻腾起来,她猛地趴在廊柱,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 直到酸水都吐尽了,那种恶心的感觉却仍旧未消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头,令施婳备受折磨,她吐得头脑昏沉,晕晕乎乎,几乎站立不稳,只得将滚烫的额头紧紧贴在朱漆的廊柱上,触感冰冷,令她清醒了不少。 她绝不能留在太子府,施婳想,她得想办法离开。 施婳顺着回廊往来时的方向走,她对听雪轩无比熟悉,很快便到了门口,不成想,有脚步声自后面传来,一众侍女从廊下走了出来,打头那个侍女笑吟吟地道:「施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施婳抿着唇,冷眼望着她,那侍女并不尴尬,反而道:「殿下吩咐过了,施姑娘暂时要在听雪轩住上一阵子,不能随意离开,奴婢们得罪了。」 她说着,冲身后的几个侍女使了眼色,立即有人上来,将施婳的去路拦住了,垂首恭声道:「请姑娘回去吧。」 施婳神色冷漠无比,看着她们,过了许久,才转身往庭院内走去。 听雪轩里一共有二十名侍女,把个不大的院子塞得满满的,施婳被她们盯着,连一丝逃跑的机会都找不到,她坐在小厅中,并不说话,那些侍女们就仿佛泥塑木雕一般,一声不吭,整个听雪轩寂静无声,明明有人,却像是没有一丝活气。 到了傍晚,金色的夕阳斜斜照入户中,施婳才终于开口道:「让你们管事的人来,我有事与她说。」 一名侍女听了,立即退下,不多时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人,正是之前阻拦施婳离开的那名侍女,名叫雪昼,她神色自若地对施婳笑笑,道:「听闻施姑娘找奴婢有事?」 第7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施婳道:「请你转告太子殿下,我愿意留在太子府,但是有一点,他必须将我的侍女放了。」 闻言,雪昼面有难色,迟疑道:「这恐怕不行。」 施婳抬眼看她,忽而厉声道:「我是在与你商量吗?!」 雪昼表情顿时凝固,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然后对身旁的侍女道:「去,将施姑娘的请求告诉殿下,请他定夺。」 那侍女连忙领命去了,过了许久,她才回转来,向施婳道:「殿下同意放施姑娘的侍女出府。」 施婳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看着她离开。」 「这……」侍女犹豫道:「奴婢做不了主。」 「那就去问能做主的人。」施婳冷冷地道。 侍女与雪昼对视一眼,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便道:「请施姑娘随奴婢来。」 施婳离开听雪轩的时候,身后跟了足足六名侍女,寸步不离,但凡她稍有异动,估计就会被抓回去,一路行到了太子府前院,施婳看到了朱珠,她正被扶着往外走。 见到施婳,朱珠的脸上浮现出惊喜来,她试图挣开扶她的人,远远喊道:「夫人!」 施婳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却被雪昼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告诫道:「姑娘,不可再往前了。」 与此同时,朱珠也被再次搀扶住了,施婳抿着唇,向她道:「你回去好好养伤,告诉谢翎,我留在太子府了。」 朱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夫人……」 施婳移开视线,目光望向她身旁站在的侍卫,片刻后,转过身,往听雪轩的方向去了。 朱珠挣扎了一下,大声喊道:「夫人!夫人!」 然而施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后,再看不见了,朱珠站了许久,才听见身旁的侍卫道:「姑娘,请吧。」 朱珠愤恨地瞪了他一眼,紧咬着下唇,这才慢慢往太子府门口走去,她身上带着伤,走得很慢,那侍卫也不催促,倒是十足的耐心。 等到了门外拐角处,那里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在等候,那侍卫向他道:「把人送走吧。」 车夫殷勤问道:「小爷,这人要送去哪儿?」 侍卫看了朱珠一眼,道:「她要去哪儿,你就给送去哪儿。」 说完,便摸出一点碎银子来,丢给他,叮嘱道:「务必安全送到。」 车夫欢天喜地地接了银子,笑容满面地道:「好嘞,小爷您就放一百个心,保准给您办妥帖了。」 侍卫转身便走了,车夫坐上了车辕,向车里问道:「姑娘,您要往哪里去?」 过了片刻,车里才传来少女压低的声音,道:「去宣仁门,宫门口,麻烦您快点儿,我有急事,越快越好。」 车夫一扬马鞭,语气轻快地道:「好嘞,那您就坐稳了!」 他说完,马车便跑了起来,很快便离开了这条街道,往宫门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到了入夜时分,外面一片漆黑的夜色,唯有廊柱下的宫灯散发出莹莹的光,照亮了一小片地方,看上去分外寂寥。 施婳坐在窗边,视线投向外面,像是入了神,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见桌上的饭食未曾动过,小声道:「姑娘,饭食凉了,奴婢让人拿去热一热吧。」 施婳淡漠地扫了一眼,道:「都拿下去吧,我不饿。」 那侍女面有难色,劝道:「姑娘您已几乎一整日未曾进食了。」 施婳看向她,道:「麻烦你称呼我为谢夫人。」 侍女呐呐,不敢接话,施婳站起身来,道:「我没有胃口,若是你们殿下怪责起来,你只需要如实回答便是了,怪不到你们头上。」 侍女无法,只能将饭菜都收拾起来,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宫人行礼的声音,一个男人推门而入,进来便望见窗前站着的施婳,笑吟吟地唤道:「婳儿。」 收拾碗筷的侍女立即伏身拜下,太子自然而然便看见了桌上未动的饭食,他的目光掠过,以一种质问的语气道:「怎么婳儿还未吃,你就收拾起来了?」 那侍女战战兢兢,倒是施婳解救了她,答道:「我不想吃。」 太子表情一沉,很快又恢复如常,柔声问道:「婳儿可是觉得这些菜饭不合胃口?孤再让后厨重新做。」 施婳淡淡地道:「没有,只是我还不饿,不劳殿下费心了。」 太子微微眯起眼来,走近几步,望着施婳,道:「你要孤放人,人也放了,你自己说,日后会安安分分待在太子府的。」 施婳抬起眼来,毫不畏惧地回视,道:「我如今不是正在太子府中吗?」 太子一哂,竟然笑了,他在一旁坐了下来,道:「让孤来猜一猜,你那侍女是不是一出府之后,便去找谢翎去了。」 闻言,施婳声色不动,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仿佛压根没听见似的,太子也不以为意,道:「可是你别忘了,婳儿,孤上次斗不过谢翎,那是孤疏忽大意,小看了他,可如今的谢翎有什么?一个小小的兵部郎中,五品芝麻官,他能拿孤怎么办?冲到孤的太子府中来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讥嘲,一双鹰目紧紧盯着施婳,不肯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奈何施婳垂着眼,如同神游太虚,什么反应也没有,太子不由便生出了几分恼怒来。 第76章 他伸手紧紧捏住施婳纤细的手腕,狠狠地盯着她,道:「婳儿,你本就该是孤的人!谢翎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一只蠡虫罢了,如何能与孤相提并论?」 手腕像是被钳子钳住了一般,生痛无比,施婳不由蹙起眉头来,终于转头看他,声音泛着凉意,道:「殿下说的是,殿下万金之体,何必非要执着于臣妻?传出去岂不是天下人的笑柄?」 似乎臣妻这两个字刺痛了他,太子猛地一甩手,施婳一个踉跄,扶住窗棂才勉强站稳了,紧接着,一只手伸过来,大力地掐住她的粉颈,像捏住了一把柔软的花瓣,微微收紧,就能将它摧毁,太子低声道:「你在试图激怒孤,婳儿,你以为孤不敢杀你?」 施婳被他掐得几乎窒息,却仍旧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淡粉色的唇微微张合,艰难地吐字,道:「那……太好了,殿下……你,今日辱杀……臣妻,来日,必为天下……人诟病,难登大宝!」 这四个字就仿佛重锤一般,当头一棒,太子倏然清醒过来,他满心的怒意一哄而散,随之松开了紧掐住女子脖颈的手。 施婳说得没错,近来宣和帝确实对他颇有不满,又因为戎敌求贡一事,他支持了主和,等到七月的时候,宣和帝清算此事,又狠狠斥责了他,相比之下,皇上对恭王却宠信了很多,甚至引起朝臣动摇。 这时候若再传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恐怕于他是毁灭性的灾难。 该死!他太心急了,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太子的脸色顿时阴沉无比,脑子里一瞬间转过了许多事情,一会是恭王那张志得意满令人生厌的脸,一会又是宣和帝阴沉的表情,毫不留情的斥责,一会又是朝臣那些表面笑容可掬,内里却虚伪至极的面孔,令他倍感厌烦。 归根到底,还是他如今的位置不够,若他为九五之尊,天下间还有谁敢斥责他? 太子的表情变换来去,一时狠厉,一时又是阴沉,施婳退了一步,只觉得脖子生疼,刚刚太子掐她的时候力道很大,就像是真的要置她于死地一般。 施婳低低地咳嗽着,感觉到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的下颔抬起,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道,太子的表情有些诡异,他笑着道:「你说得不错,婳儿,孤会让你看到的。」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一字一句地说:「孤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孤,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没有谁敢忤逆孤。」 「婳儿,你等着!」 施婳一下就愣住了,太子说完,松开了捏着她下颔的手,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屋子。 屋中寂静无声,唯有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劈啪爆出了一个灯花,打破了这几近凝固的空气,施婳捂着犹自隐约作痛的脖子,慢慢地扯开了一抹冷笑。 …… 太子府花厅,气氛正剑拔弩张,这是谢翎第二次来到太子府,他的神色再不如往日那边和煦,表情冰冷,甚至给人几分锋锐的感觉。 「参见殿下。」 厅后传来宫人行礼的动静,谢翎转过身来,只见一道身影正从后面出来,正是太子李靖涵,谢翎的眼底闪过冷色,但还是依照礼节,向对方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笑了一声,道:「谢郎中光顾太子府,不知有何要事?」 谢翎冷声道:「臣是来接臣妻回去的。」 「哦,」太子恍然大悟似地敲了敲额角,道:「原来如此,瞧瞧孤这记性,差点就忘了。」 他说着,又笑着看向谢翎,道:「孤今日请了令夫人来府中做客,谢郎中不会生气了吧?」 谢翎冷冷地看着他,紧抿着唇,并不答话,可是袖中的手却紧紧捏起成拳,几乎要将掌心刺破。 太子悠然自得地端详着他的表情,仿佛十分满意,道:「来人,去将谢夫人请出来。」 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放了人,谢翎愣过之后,眼神倏然沉下,太子面上笑吟吟的,眼底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故意压低声音,慢慢地道:「令夫人的滋味,还是很不错的,怪道谢郎中如此焦心。」 他眼里闪烁着得逞的光芒,令谢翎猛地抬起头来,眉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中一字一字地道:「殿、下!」 往日的温和斯文全都不见了,此时的谢翎就仿佛一头狼一般,眼底满是凶光,他似是再也忍不住,想要一拳打上面前这 无耻之人的脸,将他千刀万剐。 谢翎的手臂宛如抽搐似的,猛地动弹了一下,心中的凶兽几欲破开胸膛嘶吼着冲出来,正在这时,他脑中忽然想起了施婳的声音:一旦冲动行事,必然失去理智,日后总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不能冲动…… 不能冲动,他还要带阿九回去,阿九在这里会多害怕啊,他不能冲动,他要好好带着阿九回家,谢翎拼命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慢慢地将那一头猛兽安抚下来,他垂下眼,敛去了满目的凶光。 太子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暴怒,他有点失望和遗憾,还是忍不住讥嘲地道:「谢大人不愧是状元出身,果然是真君子。」 宽大的袖子下,紧紧捏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刺破了掌心,浸出濡湿的鲜血来,谢翎紧紧咬着牙关,一字一字地道:「请、殿下将臣妻放了。」 太子似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怒意,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这事简单,你给孤跪下,磕几个头,孤满意了,自然就放了她。」 第7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闻言,谢翎二话不说,立即跪倒在地,开始一个一个磕起头来,声音在寂静的厅中响起,使得气氛闷到令人觉得窒息。 青年的背原本挺得很直,像一杆坚韧的青竹,当他磕头时,伏跪下去,那挺直的背便弯折下去,这情景令太子心中莫名升起快意来,他在一旁坐下,立即有宫人奉茶上来。 太子一边喝茶,一边不无解恨地想着,呵,谢翎,算什么东西?如今不还是跪在孤的面前,跪着求孤。 那磕头声还在继续,一下一下的,太子冷眼看着,渐渐便觉得心里并不好受了,那脊背虽然一时弯折下去,然而下一刻又再次直起来,就仿佛那被沉重的积雪压弯的竹子,当积雪融化之后,又再次挺直了。 这个认知令他心底渐渐浮起莫名的怒意,这个谢翎,他从前那般笼络看重他,他却不识好歹,转头就投了恭王麾下,反过来重重咬了他一口,真是一头白眼狼! 一旦想起前事来,太子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满腔怒火拱上了心头,他一把将手中的茶盏冲谢翎砸了过去,谢翎却仍在磕头,毫无所觉。 被引着来到花厅的施婳,正好见到了这一幕,她惊惧地睁大了眼,下意识高呼一声:「谢翎!」 「啪——」的一声,茶盏摔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谢翎的脊背上,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发觉似的,猛地转头看向施婳,眼眶中竟然泛起一丝红:「阿九。」 厅中的气氛一瞬间凝固了,太子端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地看着下面相拥的两人,过了一会,才扯着唇角,要笑不笑地道:「二位真是伉俪情深,叫孤好生羡慕啊。」 他说着,又转向谢翎,道:「孤向来言而有信,既然你都跪下来求了,孤也实在不忍心,你把令夫人带走吧,令夫人娇嫩得很,谢郎中日后可要好好对她啊。」 太子的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施婳不明就里,得知太子愿意放他们离开,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隐约觉得太子这么容易就罢休有些奇怪,但还是只能强行按下心头的疑惑。 她垂着眼道:「多谢殿下。」 话音一落,便感觉谢翎握着自己的手腕一紧,施婳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扶起谢翎,两人一道离开了太子府。 花厅里的太子仍旧端坐在椅子上,望着两人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摸了摸下颔,露出一丝恶意的笑容来,他就不信谢翎能忍得了那等奇耻大辱,除非他不是一个男人,至于婳儿……迟早会是他的人。 「区区一个谢翎,孤有的是办法治你,哈!」 街道的路边,一辆马车正在等候,施婳准备扶着谢翎过去,却不防谢翎一下子抱住了她,双臂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肩膀,将脸埋在了她的脖颈间。 施婳愣住了,过了一会,才慢慢地将手放在他的肩背上,轻轻拍了拍,细声安抚道:「没事了,你别担心。」 岂料她越是安慰,谢翎便抱得越紧,简直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内似的,施婳被他勒得肩膀都有些酸痛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回抱他。 片刻后,她感觉到脖颈里有温热的什么,一下子滴落在皮肤上,像是滚烫的水,令她倏然心惊。 谢翎,他哭了? 施婳心里骤然涌起无限的慌乱,她已许多年不曾见过谢翎哭了,可见他现在的情绪是有多难过,她颇有些束手无策道:「谢翎,怎么了?阿翎?」 直到施婳心中越来越惊慌,她才听见耳边传来喑哑的声音:「阿九,我真没用……」 「不会,」施婳慌忙抱住他,一颗心紧紧缩成一团,疼得她眉心都蹙紧了,她轻轻抚摸着谢翎的头发,安抚着道:「怎么会?你今日不是将我救出来了吗?」 谢翎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有说,他抬起头,在施婳的脸颊侧轻轻落下一个吻,温热的呼吸如同一片暖融融的羽毛,其中带着无数的怜爱与痛惜。 他的声音里确实截然不同的狠厉:「阿九,我一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此时说话的谢翎就仿佛一头凶狠的孤狼,他终于剥去了往日披在身上的那一层斯文温和,看似无害的外衣,露出了桀骜狠厉的一面。 施婳正愣怔间,便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却是谢翎将她打横抱起,脚步稳健,同时又十分快速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 时间很快便到了七月,戎敌虽然退了,然而朝局形式却越来越严峻,无他,宣和帝前阵子被气病了,如今身体渐渐好转,又想起那堵心的求贡一事来,越想越闹心,开始迁怒大臣。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血流漂橹,越是在天子近前,便越是容易受到波及,可谓天心难测。 兵部尚书被问罪,下狱弃市,兵部的左右侍郎皆被流放边关,年初才整顿过的兵部,如今又遭逢大变,除此之外,其他大臣也或多或少受到了责难,发落的发落,罢黜的罢黜,就连太子都受到了斥责。 一时间,朝廷之中人心惶惶,那阵子,就连说话都不敢放大了声音,生怕一个行将踏错,皇上的那一把怒火就会烧到了自己身上。 而发生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内阁首辅刘阁老致仕了,虽说是致仕,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引咎辞官,免得掌了几十年的大权,最后一朝走错,晚节不保。 宣和帝顾念老臣往日之功,什么也没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阁老致仕之后,首辅之位便空了出来,内阁一向按资历任职,由原先的次辅林阁老任首辅一职,元霍接任次辅。 第78章 这事或多或少对朝廷的局势造成了冲击,尤其是太子,刘阁老原本就是稳稳的太子一派,如今刘阁老致仕,他便犹如失去了一只臂膀,而新任首辅的林峰兆,又是一个滑不溜手的老东西,这不得不叫太子恼火极了。 但是毫无办法,谁让他是在求贡一事之后才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呢?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且不说太子那边如何气急败坏,每到午后时分,宣和帝仍旧是叫翰林侍讲来谨身殿讲解经义。 「闻之曰,举事无患者,尧不得也,而世未尝无事也,君人者不轻爵禄,不易富贵……」 青年的声音温和,吐字清晰,不疾不徐,令人听在耳中便觉得十分舒心,宣和帝这些日子耗费了不少心力,之前的病还未全好,近来政事烦心之余,便颇显老态,那双一向精明睿智的眼睛,也蒙上了疲惫的光。 他听着案前人讲解经史,忽然开口问道:「谢翎,你觉得介子推此人如何?」 谢翎短暂地思索了一下,才恭敬答道:「回皇上的话,臣以为介子推是一名有仁有义的忠臣。」 「哦?」宣和帝抬眼望着他:「说来听听。」 「是,」谢翎道:「介子推没有爵禄,一介白身追随晋文公出亡,只凭着一个义字,后来途中饥饿难忍,又割肉给晋文公,凭的是一个仁字,所以臣以为,介子推是一名既有仁又有义的忠臣。」 宣和帝却直视着他,质疑道:「你不觉得介子推此人太过迂腐虚伪吗?」 谢翎回以不解的目光,宣和帝移开视线,慢慢地道:「若他追随的不是晋文公,他还会义无反顾地追随他逃亡,甚至不惜割肉侍君吗?」 谢翎顿了顿,才道:「恕臣并不认同皇上的话。」 宣和帝猛地再次看向他,眼中原本的疲惫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精光,道:「你说。」 谢翎从容答道:「史书上记载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独一无二的事实,从无假设,介子推助晋文公,后辞官不言禄,报树而死,足以说明此人有忠君赴义之节,这等义士,即便真如皇上所说,他当初追随的并非晋文公,而是他人,也仍旧会做出后来的举动,介子推忠的并非君,而是国。」 他垂下头:「此乃臣浅薄之愚见,若有冒失之处,望皇上恕罪。」 听完这番话,宣和帝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言语,过了许久,他才站起身来,道:「你说得很对,是朕想错了。」 他说完,竟然亲自来扶起谢翎,笑道:「不知为何,每每听你讲书,朕便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谢翎谦恭地低着头:「皇上谬赞了,臣惭愧。」 宣和帝笑了:「何来惭愧?朕听过一句话,愿以微贱之身,竭肱骨之力,报效朝廷,这话可是你说的?」 谢翎愣了一下,才道:「是臣所言,原是轻狂之语,不想竟入圣上耳中,实在惶恐。」 宣和帝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此志向,朕心深感慰藉,恐怕朝中的那些一二品大臣也比不得你,既然如此,那朕就给你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 谢翎抬起头来,望着天子那双睿智精明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臣叩谢皇上恩典。」 …… 就在所有人惶惶自危,生怕自己被降官罢职的时候,一道圣旨下来,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还有人升官了,真是叫所有人都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现任兵部郎中谢翎被皇上亲自提拔到了兵部左侍郎的位置,由正五品一跃升到了正三品的位置,简直让人不敢置信,这人到底是走了什么运气? 年初时候,谢翎还是个从五品的兵部员外郎,二月就升到了正五品兵部郎中,如今才七月,又升到了正三品兵部左侍郎,几乎满朝的大臣都想不明白,这个叫谢翎的究竟是哪里得了皇上的青眼,一升再升,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这等殊荣,在整个大乾朝的历史上,都是屈指可数的。 哦,对了,这个叫谢翎的还曾经是大乾朝年纪最轻的状元,可以说,好事全让他占了。 按理来说,谢翎升官如此之快,确实不大合适,他年纪还太轻,资历也浅,如此年轻便出任三品大员,放眼望去,简直是大乾朝的独一份。 京师沉滞员外郎内用九阶,方得四品官职,故而又有人戏称「九转丹成」名号,这九转分别是:员外郎、郎中、御史、掌道、给事中、掌科、鸿少、光少和通参,朝廷官员过剩,这种时候,一个五品的部属员外想要升到四品,需要经历如此之多的坎坷。 官员们在朝廷里面熬了这么久,都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次朝局震荡,发落了不少官员,也空出了不少坑,许多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呢,又是殷勤地走门路,又是百般通融,不想从天而降一个大萝卜,把坑给占了,简直叫人懵了。 这若是在平常时候,早就有各大臣轮番上奏阻止了,但是这回不同,七月事件的余波还未过去,谁也不知道天子此时心中是如何想的,若是胆敢上奏忤逆了他,又会惹来何等灭顶之灾? 都说出头的椽子先烂,所有人都在等着,吏部等着御史上奏,御史等着内阁发话,内阁又看了看吏部的意思,大伙儿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沉默着…… 这一沉默就沉默到了谢翎正式上任那一日为止,看着朝议上最年轻的新任兵部左侍郎,所有的官员们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各自互相埋怨起来,上奏不趁早,如今再有异议,也已经晚了一步了。 第7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此事也只能就此作罢。 谢翎身为正三品兵部侍郎,自然也有了朝议的资格,在他看来,每次朝议就仿佛在吵架,尤其是在太子和恭王的派别越来越明显之后,每每吵起架来,都是夹枪带棒,火药味甚浓,有时候激烈之处,谢翎甚至觉得他们恨不得拔刀相向。 倒是领头的两位主子,太子与恭王,两人说话看起来一团和气,实际上绵里藏针,虚与委蛇。 所有人都觉得,太子变了许多,也比从前沉得住气了,若是放在以前,他与恭王说不到三句话就会露了底子,如今倒还端的住架子了,也不知是不是霍然顿悟了。 唯有谢翎知道其中的缘由,他的目光平视前方,听着太子和恭王你一句,我一句,好一番兄友弟恭的模样,耳边又传来了施婳的那句:他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又如何,谢翎漠然地想,我既然能让他死一次,也能让他再死第二次,彻彻底底地挫骨扬灰。 「不知谢大人以为如何?」 正在这时,太子忽然点了谢翎的名字,含着笑问道。 他们刚刚讨论的事情,谢翎听在耳中,说的是戎敌如今虽然已经退兵了,但是他们性情狡诈,贪得无厌,很有可能再次出兵,若是他们真的出兵了,又该如何应敌。 事情讨论到一半,太子突然把矛头指向了谢翎,兵部尚书就在一旁他不问,偏偏就问一个兵部左侍郎,其用意可想而知。 所有人都是一愣,宣和帝和恭王同时看了过来,不同的是,恭王眼里带着几分忧虑,而宣和帝却饶有兴致地道:「谢翎,你说说吧。」 「是,」谢翎恭声道:「启禀皇上,以臣之见,两军交战,粮草先行,若是戎敌真的欲再次犯我边境,须先预备足够的粮草,才不至于仓促应战。」 太子笑道:「谢大人言之有理,可这粮草筹备需要时间,运送也需要时间,车马装载,兵卒运送,至少也要一个月才能堪堪送达,你又如何能够保证粮草及时送达前线呢?」 所有人都听出了太子话里的刁难,这根本没法保证,若平常时间还好,能够正常运送,但是一旦要碰上了下雨下雪,山洪崩发,道路毁坏的天灾情况,一个月说不定要拖到两三个月才行,谁敢保证一定能将粮草及时送到前线? 岂料谢翎在短短思索之后,便从容答道:「太子殿下说的是,既然车马装载,兵卒运送不能及时送到前线,那么换成水路,以船只运送呢?」 这倒是个办法,走水路确实要快很多,而且碰上雨雪天气也不怕,朝臣们都是心头一动,看着谢翎的目光都变了许多,不少人心里莫名生出几分心虚和惭愧来,看来这新任的兵部侍郎倒还有点东西,却是他们之前小瞧了对方。 宣和帝眼中闪过一分亮光,却听太子又犀利地道:「可是我大乾边关一线,并无任何可以直接通达的河道,你走水路,要把粮草送到哪里去?送给戎敌吗?」 谢翎仍旧是不疾不徐,表情淡然道:「殿下说笑了,我大乾的粮草怎么会拱手送给戎敌?下官看过舆图,大乾边境确实有一条河,在玉连关往东二百里的地方,名叫金沙河,再过来便是娄江,只需要将金沙河与娄江打通,娄江往下便直通京师的嘉侥湾,嘉侥湾下接溱潼河,此后,一旦需要运送粮草,便可直接从江南调用,以船只装载,送往边境,从出发到目的地,粗略估计,只需要短短十日便可!」 「好!」宣和帝猛地一拍御案,竟然站起身来,笑着赞叹道:「此计甚好!深得朕心,谢翎果然是国之栋梁,怎么从前无一人提出这个办法?」 朝臣们都面面相觑,不敢吱声,宣和帝又道:「这件事情内阁都再仔细商讨一下,看看要怎么安排,交给哪些人去办,越快越好,不容拖延。」 闻言,林阁老与元阁老都恭声应下来,宣和帝想了想,又道:「行了,还有别的本要奏吗?」 …… 朝议散了之后,谢翎便随着众大臣一同离开了太极殿,一路上不少人对他笑脸相对,和气地与他打招呼,一扫之前的冷淡,谢翎也是笑着一一回应了。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谢侍郎。」 是太子,几个官员都识趣地退开了,谢翎站在原处,看着太子走了过来,明媚的阳光落在他杏黄色的朝服上,令谢翎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掩去了眼底的神色,恭敬地拱手道:「殿下叫住臣,不知有什么事情?」 太子看着他,表情喜怒不辨,过了一会,忽然笑了一声,道:「想不到谢侍郎有些本事。」 谢翎低下头,道:「殿下谬赞了,小聪明尔,不值一提。」 「哪里?」太子冷笑着看他:「谢侍郎何必自谦?今日皇上都当众称赞你了,你这若是小聪明,那我大乾的官员就都是酒囊饭袋的蠢货了。」 谢翎不语,太子忽而又移开话题,道:「谢侍郎,孤今日叫住你,实是有其他的事情。」 谢翎抬眼,神色和顺:「请殿下直言。」 太子走近一步,微微侧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不知尊夫人……近来可好?孤甚是想她。」 谢翎眼神倏然转为锐利,就仿佛一把开了刃的刀子一般,但是瞬间之后,那锐利之色又消散了,快得仿佛是别人的错觉。 太子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谢翎的失态,他呵地一声笑了,略微退开,慢条斯理地道:「尊夫人色若春花,实在是人间少有,谢侍郎真是有福气了,可惜……」 第80章 他故作遗憾地摇头,哈哈笑着走开了,谢翎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慢慢随着其他官员离开。 不远处的两人目睹了全程,望着青年挺拔如青竹一般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窦明轩皱起眉来,低声道:「王爷,谢翎他……」 他的表情欲言又止,恭王知道他的意思,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道:「你多虑了,谁都有可能投靠太子,唯有谢翎不会。」 窦明轩听了,尽管仍旧是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道:「臣明白了。」 谢翎出了宫门,马车在等着,刘伯笑呵呵道:「大人下朝了,是要直接回府吗?」 马车里的人沉默了一瞬,道:「不,先不回去,去听雨茶楼。」 刘伯笑着应了一声,赶着马车便往听雨茶楼的方向驶去。 谢翎进了茶楼,伙计立马迎上来,躬身笑道:「这位客人请。」 谢翎径自往楼上走去,口中道:「不必招呼。」 那伙计是个有眼色的,看他气度和穿着,便知不是一般人,立即退开了,谢翎上了二楼,目光扫过各雅间的门,找到右边最尽头的雅间进去。 里面已有两个人等着了,谢翎拱手冲窗边的人道:「见过王爷。」 恭王点点头,笑道:「来,坐吧。」 谢翎又恭敬唤了窦明轩一声:「老师。」 窦明轩颔首,他这才入了座,恭王轻轻敲了一下桌沿,慢声道:「近来那边忽然没什么动静了,你们怎么看?」 那边是指哪里,在座的两人都清楚,窦明轩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前阵子的事情,这会儿朝局人人自危,太子说不定只是想避个风头。」 没想到谢翎却开口道:「不尽然。」 「哦?」 恭王和窦明轩同时看向他,恭王道:「怎么说?」 谢翎抬起眼来,道:「若王爷与太子之间是一场博弈,时间拖得越长,谁越容易落败?」 两人顿时沉默,窦明轩不说话,片刻之后,恭王才沉声道:「是我。」 他毕竟只是一个藩王,总归是要归藩的,即便不是现在,也会是在不久的将来,恭王不可能永远留在京师,而一旦他离开京师,皇位会落在谁身上,几乎是不用想的事情。 谢翎道:「恕臣直言,太子现在是有绝对的优势,他只需要安安分分,什么也不必做,熬到今上百年之后,一切都会成定局。」 「相比之下,王爷的局势就不太妙了,」他看着神色不定的恭王,道:「这场战役拖得越久,对您越是不利,若是哪一日皇上意动,让您归藩的话……」 恭王面色凝重,他微微颔首,道:「确实是你说的这么回事,那依你之见,太子按兵不动,我们应当如何?」 谢翎道:「逼他。」 窦明轩表情惊疑:「逼?怎么逼?」 谢翎笑了笑,他没说话,只是伸手在杯中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恭王和窦明轩下意识看去,只见那是一个「逼」字,却赫然是个反的。 窦明轩与恭王皆是一震,迟疑片刻,窦明轩开口道:「可如今情势紧张,若是我们出手,恐怕会让皇上注意到。」 闻言,谢翎一笑,随手抹去那个字,摇摇头道:「当然不能让王爷出手,太冒险了。」 恭王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 谢翎道:「让皇上出手。」 他说着,继续道:「皇上越是看重王爷,就会越挑剔太子,太子好大喜功,性情又急躁,不甘落于人后,一旦逼得他自乱阵脚,一切就会不攻自破。」 恭王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谢翎,眼睛发亮,道:「慎之,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 谢翎立即垂首:「能为王爷效力,此乃臣的荣幸。」 不久之后,朝臣们忽然发现一件事情,恭王和太子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和缓了许多,朝议说话时候也不再针锋相对了,一个比一个和气,说话带笑,哪里还有半分过去的剑拔弩张? 这现象看在众人眼中,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就老老实实当局外人,总之最欣慰的,莫过于宣和帝了。 上回谢翎提议的挖通金沙河与娄江一事,恭王主动请缨上奏,说愿意为宣和帝分忧云云。 这事确实是件苦差事,但事关边关应战,十分重要,轻易不敢马虎,朝臣们没几个想去的,这事儿捞不到什么功绩不说,若是一个不好,丢官罢职都是小事,搞不好人头都要落地。 没人想去的事,恭王却主动揽下来了,宣和帝听了十分欣慰,大手一挥,准了。 恭王立即收拾行装,前往边关,他这一走,京中的事情总要交给人去做,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让谢翎和窦明轩两人商量着来,若是重要的事情,就以信件通知他。 恭王前脚一走,后脚太子就被人参了一本,参他的人是都察院右签都御史晏隋荣,说太子收受贿赂,私下授官,无视国家法度。 宣和帝闻之大怒,立即让都察院彻查此事,很快事情就查出来了,证据确凿,牵连官员之广,足有近一百人之多,令人瞠目。 这事情又在朝廷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宣和帝直接被气得病倒了,又把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同时罢了他在吏部的差事,让他滚回去闭门思过。 第8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而太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到,都察院是怎么查到的,他心里简直要呕出血来,这些都是从前做下的事情,前不久他才想起了上辈子的记忆,决定行事低调些,韬光养晦,熬死了宣和帝,皇位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了。 但是他上辈子的记忆来得太晚了,从前许多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太子行事向来无忌,那些桩桩件件,每一样拿出来都像是在自己通往皇位的路上挖坑,一不小心就会跌进去,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这边懊悔之余,派人去查那个参他的御史,都察院右签都御史晏隋荣,到底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 然而查来查去,什么消息都没有,就像是晏隋荣一拍脑门就上奏了一样,前前后后,他根本没有怎么接触别的朝臣,晏隋荣是有名的老实人,向来按点上朝,按点下朝,能早点回府,绝不在外面多逗留片刻,所以做官也是规规矩矩,跟谁都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他在右签都御史这一职上已经待了三年了,很是不思进取。 太子打死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这么个人给阴了一把,一时间气不顺,目光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恭王妃。 恭王妃是陈国公的女儿,陈国公的夫人与晏隋荣的正妻是亲姐妹,这么说来,这晏隋荣和陈国公都是恭王一派的,太子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看来恭王本人是离开京师了,但是恭王党却还没有消停。 于是从那时起,太子开始瞄准了陈国公,拼命给他下绊子,陈国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整治得苦不堪言,这是别话。 谢宅。 「慎之,你上回让我交给我爹的信……」 晏商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犹疑,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却还不敢肯定,只是望着对面的谢翎。 谢翎顿了一下,才回视他的目光,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晏商枝深吸了一口气,他皱着眉,开口道:「为什么?」 谢翎放下手中的茶盏,道:「你我同出师门,往日情分非同寻常,我就不瞒你了,这次参太子的事情,确实是我提议的,你爹是都察院右签都御史,由他来做,是最合适不过了。」 晏商枝声音有些冷:「这种事情你何必将我爹牵扯进来?趟这浑水?」 他的态度可以说是责难了,谢翎却并不回避,反而站起身道:「事情的利害我一开始便在信中写得十分清楚,若是伯父不愿意,他大可以把信件烧了,我绝不会因此而怪责他。」 他说到这里,语气放缓了,道:「再说,这次的事情万无一失,伯父若是做好了,官升一级不是难事。」 晏商枝也跟着起身,盯着他,道:「你又知道这事万无一失?你哪里来的把握?」 谢翎抿了一下唇,避开他的目光,道:「事情已成定局,伯父也并未被牵累,政绩上反而添了一笔,若是不出意外,年底便会升迁有望,你何必再执着计较此事?」 晏商枝摇了摇头,皱着眉道:「你……」 他说着,却又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才道:「慎之,须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你……你好自为之吧。」 晏商枝说完,便告辞离开了,他深蓝色的衣袍很快便消失在门口,再也看不见了,谢翎的神色闪过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夫君?」 施婳的声音传来,谢翎立即回过神来,他望着女子柔美的面庞,原本松动的表情很快便又再次坚定起来,他低声喃喃道:「不,我绝不会输的。」 他的背后是阿九,他不能退,也不能输,唯有举剑应敌。 「怎么了?」 施婳没听清楚他的话,走了几步,便被谢翎伸手抱住了,她听见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阿九,你再等等我。」 施婳伸手环住他的腰身,缓慢地点点头,声音坚定:「没事的。」 她听见了谢翎的声音,把近日朝廷的局势都一一分析说给她听,然后冷静地道:「就算太子现在想起了什么,也已经晚了,他做过的那些事,把柄太多了,只需要慢慢挖掘,一样一样拿出来摊开,摆在明面上,他一定会狗急跳墙的,阿九,你等着看他的下场。」 谢翎的语气冰冷而无情:「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穷途末路,求生无门。」 转眼就到了年底,京师早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从入了冬起,宣和帝的身体就不大好了,太子还在闭门思过,再加上今年戎敌求贡的事情,又担心戎敌明年举兵再犯,这个年过得颇有些沉重,便是那声声爆竹听在耳中,也没了从前那般热闹的气氛了。 这种低迷气氛一直持续到年关过后,才渐渐好转,太子终于解禁了,得以再次参议朝事,只不过吏部的差事没他的份儿了,每天上朝戳在那里,跟木桩子似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宣和帝这是还没消气。 太子也不敢造次,老实了不少,从去年被参了之后,直到如今,他府里连朝臣都不敢宴请,战战兢兢,十足的小心,生怕又被宣和帝责难。 所幸他低调了这一阵子,没人给他使绊子,朝局也没什么大事,太子一咬牙,又去找了宣和帝请罪,说自己闭门思过了这么久,已经知道悔改了云云。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宣和帝忍不住还是心软了,态度也转好了许多,渐渐的,朝议的时候会问太子一些意见了,下朝后也会叫他去谨身殿议事。 第82章 这些转变,朝臣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心思一下子就活络开了,窦明轩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立马写了一封信,要送给正在边关的恭王。 但是被谢翎给拦下来了,他道:「如今写信给王爷,也无济于事了,王爷总不能现在就从边关赶回来。」 窦明轩对这个学生倒是有些服气,但同时又隐约伴随着几分忌惮,他对谢翎道:「如今皇上似乎又对太子的态度好了起来,若是再不想办法,恐怕等王爷回来的时候就已成定局了。」 「老师心急了,」谢翎笑了一下,道:「皇上如今仍旧健在,何来定局之说?未到最后时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切不可自乱阵脚。」 他按住窦明轩手下的那封信,道:「学生之前大概估算了一下,王爷那边的事情至少要在中秋过后才能完成,如今正是关键时候,不可分了他的心,」 谢翎说得不无道理,窦明轩便问道:「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谢翎答道:「有了期望之后,再次失望,岂不是更让人愤怒?」 「你的意思是……」窦明轩有些迟疑,又道:「上次是有都察院御史参太子,这次岂能还有这样的运气?」 谢翎却意味深长地道:「既然没有,那就找个机会让他有。」 窦明轩倒也并不是蠢笨之人,立即明白了谢翎话里的意思,顿时沉思起来,片刻后,才道:「你说得有理。」 恭王一派按兵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太子与宣和帝的关系渐渐好转,四月的时候,河东省发了洪灾,洪水淹没了大量的良田,太子对此事十分上心,朝议的时候一连提了不少建议,让朝廷安抚民心,一边立即拨粮赈灾,同时派出州军,谨防民乱。 原本大臣们还觉得太子有些小题大做,但是岂料第三日,河东省果然爆发了民乱,幸好有州军在,立即镇压了下去,这事办得很是及时,并没有酿成更大的乱子,宣和帝心里很是满意,甚至赏了不少东西给太子。 太子辞而不受,反而跪下道:「这些都是儿臣分内之事,岂敢邀功受赏?」 听了这话的宣和帝于是更高兴了,看来去年闭门思过的那段日子里,太子确实有所长进。 接下来几个月,太子一连办了不少事情,每一桩都非常好,宣和帝渐渐也放了不少事情,交给太子去办,甚至开始让太子阅看奏折。 一时间,朝廷上下所有的官员都知道,宣和帝看重太子了,甚至似乎有了让恭王归藩的念头。 此时恭王并不在京师,太子得了宠信,声势如日中天,与之相对的,则是恭王一党,气氛低迷惨淡,仿佛他们的主子不日就要滚去属地了。 而窦明轩和谢翎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争执,窦明轩手中有一些太子的把柄,他认为是时候该放出去打压一下太子的气焰了,免得宣和帝真的把恭王扔去了属地。 而谢翎觉得还没到时候,打蛇要打七寸,务必要一击即中,让太子没有翻身的余地。 两人争过一场,不欢而散,第二日,谢翎和窦明轩又去了听雨茶楼,开始商议对策,无他,因为宣和帝又病了。 「太医院昨夜连夜出诊,折腾了一晚上。」窦明轩皱着眉道:「据说是咳了血。」 谢翎的面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道:「王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窦明轩叹了一口气,道:「还要半个月。」 谢翎轻轻敲了一下桌沿,目光幽深,道:「那就再等等。」 窦明轩忍不住叹道:「我怕没时间等了。」 谢翎抬眼看他,眼睛清亮,但不避不让地看着他,道:「老师只管放心,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坚定的令人信服的力量,窦明轩妥协了,他心想,半个月就半个月,情况总不会比这更差了。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太子又被参了,这次参的是他结党营私,私下结交大臣,若说这种理由,太子已被参过许多次了,御史就喜欢风闻奏事,不是参这个,就是参那个,仿佛一日不参谁个一本两本,他们就白过了似的。 太子如今很是得宠,根本不必在意这几个言官,他现在要做的是老实安分待着,多办几件不错的差事,让宣和帝刮目相看,早日把恭王挤回藩地去。 他看完那几本奏折,就给随手压到了一旁,那一堆都是不太重要的奏折,可以缓几日处理。 这一缓就不要紧,那参他的御史见宣和帝没动静,又一连上了三本奏折,言辞越来越激烈犀利,太子看得满篇都是骂自己的话,不由烦躁无比,随手把三本奏折又给压了。 第三日,那个御史没动静了,朝议快完了的时候,宣和帝望着下方的官员们,随口道:「卿等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奏?」 一个人出列,跪倒在地,道:「臣有本要奏。」 看见那个人,太子的眼皮子顿时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了不妙的感觉,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他一连压了四本奏折的御史。 一看是御史要上奏,这下不止太子,就连宣和帝和群臣的眼皮子都跳了一下,唯有谢翎垂下了眼,片刻后,宣和帝略带苍老的声音传来:「准奏。」 那御史大声道:「臣要上奏的事,都在这奏本中了,请皇上过目。」 立即有太监过来,将那奏本捧起,恭敬呈给了宣和帝,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奏折,观察着宣和帝的表情。 第8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于是他们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宣和帝的眼睛猝然睁了一下,面上的表情闪过震惊,不信,怒意,最后化为了平静,如果忽略那紧紧捏着奏折的手指的话。 「太子,」宣和帝的声音出奇的柔和,道:「你也来看看这本奏疏,是专门说你的。」 闻言,太子的眼皮子突然狂跳起来,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脑子里开始急剧地思索着,前几日看到的那四本奏折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过去了。 没有,绝对没有,那些都是骂他的话,字字如针,说他私下结交朝臣,意图结党,全是空话,这种奏折他不知道看过多少了,参政这么多年,他早就知道,这些御史们浑身上下就只有一张嘴,有空没空就瞎叫唤,实际上真的能拿出证据的不多。 但越是这样,方才宣和帝的那番表情就越是诡异,太子心里七上八下,忐忑无比地接过那奏折,入目便是:「……宣和二十八年春二月,岑州加收茶税,当年共计获税银八十万七千两……宣和二十九年夏五月,太子宴工部尚书彭子建,户部右侍郎于一博,都督佥事翟义亮……宣和二十九年中秋,太子宴右督察御史朱晖,都督佥事翟义亮,东城兵马指挥使韦璋……宣和二十九年冬十一月,宴吏部尚书兼内阁阁员虞锦荣,前内阁首辅刘禹行……」 这本奏折记录得太详细了,太子越看越是心惊,额上见了汗意,脸色也越是苍白,他这才知道,从前行事是有多愚蠢,多肆无忌惮,留下了多少把柄。 他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意图朋党,其心可诛」八个字不大,却如同一把锥子似的,倏然刺入了太子的眼底,他捏着奏折的手指都哆嗦起来。 那御史还在高声地对宣和帝说他的前四本奏折,皆是石沉大海,不得已今日才当庭上奏,请皇上恕罪云云。 「还有四本奏折?」宣和帝森然道:「朕为何一本都没有看见?太子。」 忽然被点了名,太子下意识抬起头来,正对上了宣和帝那双锋利的眼,他额上的冷汗骤然滑落,张口道:「儿、儿臣在。」 宣和帝冷冷地看着他,道:「近日朕身体不适,让你整理奏折,你把陈御史的奏折整理到哪里去了?」 太子干巴巴地道:「儿臣、儿臣……」 宣和帝的眼里闪过深深的失望,他站起身来,道:「退朝。」 那一瞬间,太子的面孔一寸寸灰了下去,他想,完了,这段时间的努力全部白费了,前功尽弃。 他深知他的父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如宣和帝了解他一样。 过了几日,就是八月十五,恭王回京,恰是中秋节,宫里办了中秋宴,君臣同乐,宣和帝坐在上首,忽然一个小太监从外面进来,伏地跪下,高声道:「启禀皇上,恭王在殿外求见。」 宣和帝一双眼睛倏然一亮,放下手中的杯盏,道:「好,快让他进来。」 「是。」 一旁的太子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一仰脖子,喝下了满满一杯酒,他才受了训斥,前阵子的春风得意一扫而光,唯剩下森森的冷和颓意。 宣和帝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讨好的主,一旦为他所厌弃,想要翻身是千难万难,太子太明白这一点了。 正在这时,大殿门口出现了一道人影,肩背笔直,挺拔如青松,所有的朝臣都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站起身来。 谢翎站在桌案后,看着恭王一步步走向宣和帝,然后俯身跪下来,叩首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和帝大笑起来,竟然亲自从座上起身,下来扶起恭王,道:「好,好!回来就好!」 恭王受宠若惊,因连日赶路,他身上的风尘尚未完全洗去,面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是一双眼睛很亮,他恭敬道:「儿臣回来匆忙,只略备薄礼,谨贺父皇中秋。」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来,那纸看上去有些旧了,像是被被人反复翻看过一般,恭王的表情看上去却十分慎重,他举着那一卷纸,躬身呈给宣和帝。 这一下引起了在场所有朝臣的注意,他们都对那张纸表现出了十足的好奇,也不知恭王从边关那等不毛之地赶回来,能给皇上送什么中秋礼? 宣和帝接过那卷纸,慢慢打开来,表情先是一怔,紧接着是惊讶,看了恭王一眼,道:「这是……舆图?」 恭王恭谨答道:「回禀父皇,此物正是舆图,儿臣在挖掘河道时,派了一队兵士,小心潜入戎敌草原深处,将地形绘制下来,才有了这一份舆图,等来日我朝兵马壮大,挥师北上,定然能踏平戎敌的王庭,一雪往日之仇!」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无比坚定,宣和帝听得眼睛发亮,高声道:「好!好!」 他的神色既惊又喜,嘴里连连道好,仿佛真的看见了来日大乾的兵马,一路踏破戎敌的王庭,成就大乾的盛世霸业! 宣和帝一边夸奖,一边用力拍着恭王的肩,而在一旁没人看见的地方,太子的脸色冷得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他用阴冷的眼神扫过恭王与宣和帝,然后再慢慢垂下眼去,盯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杯盏,像是走了神。 而那边,恭王正坐在宣和帝下首,将在边关的事情一一道来,父子间气氛其乐融融,与旁边被冷落的太子一对比,简直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悯了。 第84章 窦明轩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又去看谢翎,他正端正地坐着,与旁边的官员低声交谈,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敏锐地抬起眼来,那一瞬间,他的眼神让窦明轩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孤狼,犀利而冷静。 令人心惊。 但是很快,谢翎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温和斯文,他礼貌地冲窦明轩笑笑,窦明轩也微微颔首,心里对自己这个学生,不是不服气的。 这一切都是谢翎计划好的,让太子先得意一阵子,宣和帝对他的期许越大,后面的落差就会越明显,而到了今晚这一刻,这种落差就被放大到了极致。 太子盯着恭王与宣和帝,慢慢地饮尽了杯中的酒,眼里闪过一丝阴翳,很快又消失无踪了。 听雨茶楼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当要数每年的腊月了,一到年底时候,大乾朝一十三个省份进京述职的官员都会来这里坐坐,因为从二楼望过去,能够一眼看见宣仁门口,还有皇城内的宫殿屋顶。 这一日,门外飘飘洒洒下着鹅毛大雪,天气不好,茶客却不见少,大堂里面烧着旺旺的炭火,温暖如春。 一个身披着大氅,罩着斗篷的人从外面进来,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但是从身高来看,是一个青年模样的人,小二立即迎了上去,他像是认得那一位似的,低声道:「这儿满座了,您楼上请。」 那人点点头,径自上了楼梯,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右边最尽头的雅间,轻轻敲了两下,内里传来一个声音:「请进。」 青年这才走了进去,只见窗边已坐了两个人,他将斗篷和大氅解了下来,行礼道:「王爷,老师。」 恭王笑道:「慎之来了,快坐下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窦明轩伸手替他倒茶,口中道:「这几日雪都不见停,下得狠了。」 谢翎看着清澈的水在杯中搅出了一个漩涡,茶叶沉浮不定,茶汤慢慢泛起了碧色,他接口道:「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必然有一个好年成。」 「希望吧,」恭王饮着茶,屋子里茶香幽幽,空气静谧无比,正在这时,楼下传来马蹄匆匆踏过的声音,伴随着呼喝声。 恭王神色一动,道:「怎么了?」 谢翎正坐在窗边,便略微推开窗扇,只露出一丝缝隙,然后往下看去,只见一队兵士正骑着马走过,他低声道:「是东城兵马司的人。」 窦明轩忽然道:「我记得东城兵马指挥使韦璋最近与那位走得很近?」 他看向恭王,恭王颔首,道:「前几日他们还在玉宇楼议事。」 楼下的人马已经走过了,街道再次恢复了寂静,只余下几行凌乱的马蹄印,谢翎慢慢地将窗扇合上,忽然道:「时候差不多了。」 恭王倏然抬头:「你确定?」 谢翎道:「他的耐心也就这么多了,我猜时间差不多就在上元节前后……」 自入冬以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宣和帝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太医随时恭候着,等待宫里的传唤。 「皇上的身体不大好,在上元节的那一夜,吐血昏迷,」施婳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梅花枝干,一边慢慢地道:「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太子连夜进宫,一直守了两天才回府,后来皇上的病虽然渐渐好了,但到底伤了底子。」 「太子若是近期想举事,上元节那一日,是最好的日子,因为过节,宫门看守有些松泛,很容易被控制住。」 谢翎脑中闪过施婳的话,他的目光柔和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清亮,将原因一一说给恭王与窦明轩听,只除去宣和帝会昏迷的事情,又道:「等到那一日,我们早做准备,若是太子不举事,当然也好。」 他说着顿了顿,道:「不过,我不认为他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恭王若有所思,缓慢地点着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要商量一下,早做安排。」 窦明轩附和道:「确实如此。」 三人便就着此事商议起来,直到天黑时候,才分头离开,外面的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变小了许多,谢翎上了马车,对刘伯道:「回去吧。」 「是。」 谢宅的门口,灯笼高挂,昏黄的光芒投映在雪地上,折射出晶亮的光芒。 谢翎一路进了院子,他脚步轻快,心情甚好,等看见窗边的施婳,心情更好了,嘴角开始微微扬起。 施婳见他一身寒气,立即过来替他解开大氅,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翎垂头看着她长长的睫羽,轻声道:「与王爷他们商量事情,一下子没注意时间。」 施婳碰了碰他的手,道:「好凉。」 转身拿了一个汤婆子塞给他暖着,道:「商议得如何了?」 谢翎把计划慢慢地道给她听,眼睛亮亮地望着她,道:「阿九,你觉得会成功吗?」 施婳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我不大懂这些,但是听起来,你们安排得很是周到,若无意外,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谢翎凑到她的脸颊旁,轻轻蹭了蹭,舒适地叹了一口气,眯起眼来,道:「阿九,太好了。」 施婳被他蹭得痒痒的,有些想笑,躲了躲,道:「什么太好了?」 谢翎睁开眼,望着她,道:「你在这里,太好了。」 感谢上天,让我这辈子遇见了你。 第85章 恭王府。 恭王大步踏过满是积雪的院子,王府下人们见了他,立即伏身下拜,恭王扫了一圈屋子,又进了里间看了一圈,最该在这里的那人不知去哪里了。 他皱起眉,道:「王妃呢?」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恭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问道:「王妃怎么了?」 一个下人斗着胆子答道:「王妃她……她去给李夫人治病了。」 恭王愣了一下,纳罕道:「治病?她会治什么病?」 那下人呐呐道:「奴婢、奴婢也不知,才不久前去的。」 恭王想了想,道:「去看看。」 几个下人立即替他披上大氅,又取了灯笼和伞,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后园走去。 还没走到李夫人的院子,便听见一阵凄惨的女子叫声从里面传来,响彻夜空,恭王脚步一滞,随即迈开大步,往屋子里走去,却见屋子里灯火通明,挤满了下人,通通围在内间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然而一见了恭王,她们就仿佛老鼠见了猫似的,纷纷跪倒在地,张口欲喊时,恭王一摆手,示意她们别出声,自己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 一看见屋子里的情形,恭王就愣住了,那凄惨的叫声却原来是李夫人发出的,她正被按在榻上,动弹不得,一名婢女拿着瓷勺正在她的脖颈处刮着。 「啊——你放开我!」李夫人叫骂不休,头上的金钗都落下来了,尖声叫道:「你——我要告诉王爷!啊——」 恭王妃站在一旁,笑眯眯地道:「你看,你这不是有力气喊叫了么?」 她说着,又吩咐那婢女道:「再多刮几下,李夫人这病看起来挺重的。」 那婢女犹豫了一下,李夫人那阵儿疼劲已经缓过来了,又开始再次叫骂恭王妃,那婢女不敢多听,果然又狠狠刮了一下,李夫人的叫骂声又变成了惨叫。 恭王打眼一看,只见那瓷勺刮的地方,已经红肿了起来,难怪李夫人叫得这么惨。 李夫人撕心裂肺地喊叫着,一句一句地骂恭王妃,甚至连泼妇骂街的那些话都学了来,越骂越难听,骂她这么恶毒,活该生不出王爷的种云云。 恭王妃还没什么感受,反倒是恭王的心里跟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眉头皱起,咳了一声,霎时间,满室寂静。 李夫人跟见到了救星似的,满脸涕泪涟涟,刚刚还中气十足的声音这会儿立马便虚弱了,哭得梨花带雨:「王爷……王爷您终于来救臣妾了吗?」 那拿着瓷勺的婢女立即跪倒在地,浑身都发起抖来,李夫人立即挣脱了桎梏,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扑到恭王怀里,嘤嘤哭泣起来,恭王看了一眼,倒是没搭理李夫人,反而转向恭王妃道:「这是怎么回事?」 恭王妃垂着眼,答道:「李夫人这几日总说天气冷了,身体不适,老山参都吃了七八根还是没效果,请了大夫来也不见诊治出什么毛病来,臣妾特意去问了婳儿,她说这毛病是风寒入骨,需要将寒气发散出来,就教了臣妾这个法子。」 她说着,还兴致勃勃地指了指李夫人的脖子,李夫人下意识觉得脖子一痛,又赶紧往恭王怀里缩,恭王妃饶有兴致地道:「她这儿已经红肿起来了,等过一阵子,刮出点点淤血来,这寒气就发散完了。」 李夫人惊恐地睁大眼,瑟瑟发抖,仿佛怕极了,嘤嘤哭道:「王爷,臣妾害怕……」 恭王妃不明显地撇了一下嘴,道:「婳儿还说了,这是秘方,专治你这毛病的。」 恭王:…… 他低头看了看可怜的李夫人,心道,可能他这位王妃,是真的认为李夫人得了什么毛病吧。 至少在他看来,李夫人面色红润,精神颇好,完全不像是得病的样子…… 「行了,」恭王咳了一声,道:「既然王妃也替李夫人治过病了,那就散了吧。」 「王爷?」李夫人霎时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恭王却没搭理她,轻轻将她推开些,对恭王妃道:「时间不早了,王妃与我一同回去吧。」 恭王妃愣了一下,才道:「是。」 两人一道出了屋子,外面还在下着雪,恭王妃笼着手往外走,却被恭王拦住了,她不解地抬头:「王爷?」 恭王皱着眉看她:「出来没带斗篷么?」 恭王妃抿了一下唇,要笑不笑地道:「听说李夫人这边病得着急,臣妾就顾不上许多,匆匆赶来了。」 恭王沉默片刻,恭王妃正欲说话,却见他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她身上,低声道:「走吧,先回去。」 大氅上犹自带着暖暖的温度,那是来自另一个人身上的,恭王妃霎时间愣在了那里。 大雪还在下着,却让人恍惚觉得没有之前那样冷了。 一转眼间,年关就过去了,宣和帝的身子总不见好,于是文武百官们这个年过得都不敢热闹,君父身体染疾,他们若还高高兴兴的,恐怕要被御史参个几本了。 前几日倒还好,宣和帝勉强能上朝,只是那一脸病容无法遮掩,到了年初十,太医已经常驻皇上寝殿了,随时恭候。 于是整座皇宫,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开始担心起来,皇上这要是有点什么,大家日子都要不好过了。 第86章 年十一,太子与恭王入宫侍疾,寝殿门窗紧闭,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宣和帝躺在龙床上,双目微微闭着,面容苍白,恭王跪在一旁,看着太医给宣和帝把脉。 太子垂着眼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是走了神。 等太医放下宣和帝的手,恭王立即关切问道:「怎么样?太医,父皇他的病可有好转?」 太医答道:「皇上是风寒入体,又兼之前身体弱,近来心思忧虑,这病不能下猛药,怕伤了根基,得慢慢养。」 恭王皱着眉,担忧道:「怎么个养法?」 太医道:「臣之前开过的方子,有一个皇上吃着还不错,臣这次再仔细改改,让药性再温和些,先吃半个月。」 「好,好,」恭王连声道:「那你快去开方子来。」 太医连忙开方子去了,恭王从地上起来,替宣和帝掖了掖被角,太子从方才一直就沉默着,此时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寝殿。 恭王掖被角的手微微一顿,眼睛微微抬起,忽然对上了一道目光,他心里猛地一跳,立即跪了下去:「父皇!」 宣和帝是什么时候醒的? 宣和帝看了看他,又将视线投向殿门的方向,门没有完全合上,一缕寒风悄悄沿着缝隙送了进来,已不见了太子的背影。 宣和帝的声音疲惫,带了几分苍老之意,仿佛一声叹息:「又下雪了啊。」 恭王不敢抬头,谨慎地答道:「是,从早上就开始下了。」 也就是说,宣和帝从早上开始睡到现在,他的表情有些怔忪,对恭王道:「去,贞儿,把殿门打开些,朕闷得很。」 恭王听了,立即应了一声,这才起身去把殿门打开了,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飘飘洒洒,担心宣和帝受寒,他细心地只开了半扇殿门,恰好让宣和帝的视线望向门外的景致。 宣和帝盯着那洁白的雪看了一阵,忽然道:「朕这是时间到了?」 这一声犹如惊雷,让人听着便觉得十分不祥,恭王惊得立即伏身跪下来,叩首道:「父皇切不可如此作想,太医说了,只是风寒入体罢了,等过阵子就养好了,父皇是真龙天子,正值春秋鼎盛,时间还长着呢。」 他说着,声音里竟带出几分哽咽之意来,宣和帝笑了一下,神色似乎有些触动,他望着自己的这个儿子,一向精明睿智的眼睛此时竟带了几分浑浊,似乎真的要不久于人世了。 他盯着恭王,慢慢地道:「贞儿,看着你的哥哥。」 恭王听了这话,有点发蒙,有些不明白宣和帝这话里的意思,看着太子,要他看太子做什么? 他张了张口,到底是没有问出来,只是恭敬地答应道:「是,父皇。」 宣和帝又疲累地闭上了眼,仿佛是陷入了昏睡之中。 皇上这一缠绵病榻,就是几日之久,朝政的事情都交给了太子去处理,恭王也不上朝了,一心一意在寝殿侍疾,一有机会就抓着太医过来诊病。 各种汤药灌下去,宣和帝仍旧是没能好起来,这下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觉得,宣和帝这一关恐怕是过不了了。 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谢翎,还有一个,就是太子。 上元节,宫里提前点了灯,但是没有一丝喜庆的氛围,到了夜里,那一溜儿红色的宫灯高高悬挂在房檐下面,仿佛浮在漆黑的空中,看上去颇有些凄清的意味。 皇帝寝殿,恭王正端着药碗给宣和帝喂药,黑色的汤药一点点喝完了,他又取了丝绢为其擦拭,轻声道:「父皇休息吧,儿臣在这里守着。」 宣和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大殿里静悄悄的,太子这几日没怎么来,朝政的事情都交给了他,忙碌的很,除了今天早上来看过一会以外,就再也不见人影了。 宣和帝闭着眼睛,问恭王道:「太子呢?」 恭王犹豫了一下,道:「太子在谨身殿处理奏折,这几日国事繁忙,他恐怕分|身乏术,还请父皇恕罪。」 宣和帝冷笑一声,声音砸落在清冷的大殿里,莫名有些阴森,他过了一会,才意味不明地道:「朕怎么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 恭王不敢接话了,宣和帝可以骂太子,他却不能跟着指责兄长的不是,遂只是垂着头,将手中的丝绢放在一旁,示意宫人们拿走。 片刻后,恭王才轻声安抚道:「父皇好好休息,等过几日,病就好起来了。」 宣和帝微微合上眼,声音沉重道:「贞儿,这几日辛苦你了。」 恭王忙道:「父皇身体有恙,儿臣本当如此,何来辛苦之说?只盼父皇能够早日康复才好。」 「外面是不是又下雪了?」 闻言,恭王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回道:「是,又下起来了。」 不闻宣和帝的声音,恭王愣了一下,连忙走过来,俯身唤道:「父皇?父皇?」 看样子是又睡了,恭王还未起身,便听见寂静的大殿里传来一阵咯吱的声音,有些奇怪,他不知道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四下观察,低头的瞬间,却倏然见宣和帝的口中溢出了鲜血! 「父皇!」恭王的眼睛瞬间睁大了,惊恐地高声喊道:「太医!来人,太医呢!」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大殿的门就被猛然推开了,身着一袭杏黄色衣袍的太子正站在门口,望着龙床上吐血的宣和帝,又望向恭王,怒道:「你竟敢谋害父皇!」 第8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恭王震住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太子大步上前,吩咐道:「来人,把恭王制住!」 他身后的几个侍卫如狼似虎地冲了上来,一把按住了恭王,恭王却来不及辩解,只是高声喊道:「太医呢?宣太医来,父皇吐血了!太子!」 太子冷笑一声,道:「太医孤自然会宣召的,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父皇不必你操心了。」 「你——」 太子大步走向龙床,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昏睡的宣和帝,鲜红的血液将被子都浸湿了,他这么低头俯视着,忽然发现床上的这个人,也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令人畏惧了。 因为得了病,宣和帝瘦了许多,看上去虚弱无比,甚至奄奄一息,枯槁而苍老。 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叫了一声:「父皇。」 宣和帝兀自昏睡着,根本无法回答他,太子直起身来,看向一旁的恭王,一抬手,道:「谋害皇上,乃是死罪,把恭王带下去,听候审问。」 「李靖涵!」恭王愤怒地盯着他,咬牙道:「我绝没有谋害父皇,你休要诬陷与我!」 「是不是,审了才见真章,」太子冷声道:「带下去。」 「是!」 恭王被不客气地带离了大殿,太子转了一个身,目光落在了御案上,那里摆放着什么,他缓缓走上前去,打开一看,是一张空白的圣旨。 …… 宫道上的积雪才被铲过,此时又积了薄薄的一层,一队人正大步往宫门口的方向走去,却被守卫拦住了,喝道:「什么人?」 「是本官。」 一个清朗的嗓音自夜色中传来,那守卫定睛一看,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这么晚还入宫?」 谢翎道:「本官奉了密旨,进宫有要事。」 守卫道:「恕卑职冒昧,可有通行金牌?」 谢翎顿了顿,道:「没有。」 那守卫面色为难,道:「这……大人,没有金牌,不许出入宫门。」 谢翎侧了侧头,他听见了后方传了脚步声,很是整齐,他忽而问道:「听见了吗?」 那守卫顿时迷茫:「什么?」 正说着,一队人举着火把快步跑了过来,打头的那人高声道:「开宫门!」 谢翎转头一看,正是东城兵马指挥使韦璋,他见谢翎也在,瞳仁猛然一缩,才假笑着过来,拱手道:「谢大人怎么在?」 谢翎也拱手回礼,道:「我也想问,指挥使大人这时候不在东城兵马司,来皇宫有何贵干?」 韦璋打了个哈哈,道:「刚刚接到急报,宫里有乱贼,我等欲进宫相助。」 谢翎犀利地道:「谁发的批文?兵部有调兵我为何不知道?」 韦璋一怔,随即傲然道:「我是接了密令的,有批文也不必给谢大人看。」 他说着,转头看向那发呆的守卫,道:「听就没有?开门!本指挥使要进宫平乱!」 谢翎喝道:「谁敢开!」 韦璋惊怒地瞪着他:「谢大人!」 谢翎冷冷地回望,道:「本官是兵部左侍郎,有责过问此事,现在问你,是谁给你下了密令,调兵又是谁给的批文?」 「你——」 正在这时,只听砰然一声,一朵烟火在皇宫上空猛然炸开,光芒之盛,照亮了半个皇宫,引得所有人都抬头张望,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到那朵烟火之后,谢翎的眼中闪过几丝亮光,正在这时,后面再次传来了脚步和动静,匆匆而来,所有人都回望,又是一列官兵,打头的那个,赫然就是兵部尚书冯建贤,旁边还有几个内阁的阁老。 冯建贤如今年事已高,走起路来气喘吁吁,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堵在宫门口的众人,落在了韦璋身上,不客气地道:「韦指挥使,你不在东城兵马司,带着人来皇宫做什么?造反?」 熊熊的火把和灯笼把个宫门口照得灯火通明,比外面的灯市还要亮! 韦璋脸皮顿时绷紧,下颔动了动,若无兵部文书,他这次确实是私自调兵,却没想到出行不利,在要入宫的时候碰到了谢翎这个煞星,耽搁到现在。 谢翎再不迟疑,对冯建贤与几个阁老道:「大人,宫里出事了。」 几人顿时一阵紧张,方才看见那烟火便觉得不对了,此时还有一个兵马指挥使堵在这儿,明显是有异常。 冯建贤再不搭理韦璋,取出怀里的金牌一晃,对那守卫沉声道:「开门,有人逼宫篡位,我与几位阁老要进宫护驾!」 那守卫乍一听有人逼宫,顿时惶惶然,再不敢阻拦,果然让开了路,谢翎立即带着一整队官兵往宫里走,冯建贤走了几步,又回头盯着蠢蠢欲动的韦璋,道:「韦指挥使,你私自调兵,已是大忌,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韦璋脸色一白,冯建贤不再看他,大步往宫里走去,远远又听谢翎高声道:「来人,将所有的宫门守住,不许任何人出入!」 「是!」 …… 寝殿内,宣和帝躺在床上,人事不知,而太子则是坐在御案后,手里举着一张圣旨,目光在那张红色的大印上落定。 他看了好一会,才露出满意的笑来,将圣旨收起,放在御案上,站起身来,掌印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着。 第88章 太子睨了他一眼,随即走到龙床前,低声叫道:「父皇?」 「父皇?」 宣和帝没有反应,太子随手拿起一旁的丝绢,放到盆中浸了水,然后按在了宣和帝的口鼻上! 他低头看着那个虚弱枯槁的老人,面上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很快,他就会赢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太子心里一动,侧耳细听,人声模糊,听不太真切,他对一个侍卫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侍卫领命而去,旋即回转来,惊慌道:「殿下,是几个阁老!他们带着人过来了!」 太子表情一冷,立即看向宣和帝,他想了想,又缩回了手,将丝绢扔到了龙床下,直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袍。 他知道,宣和帝一共会昏迷三日,这三日之内,他想随时动手都可以,但若是现在动手,未免太引人怀疑了些。 若是让内阁的人也看到那张圣旨的话…… 太子的眼睛微动,闪过几分激动,很快又强行压制下来,他冲一个侍卫使了一个眼色,掌印太监立即被悄悄拖了下去,大殿内只剩下了几个老老实实伏跪于地的宫人,如泥塑木雕一般。 脚步声已经在殿外了,紧接着,大殿的门被猛地推开来,一行人鱼贯而入,太子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谢翎身上,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然后开口道:「几位大人来得正好,恭王他意图谋害——」 「你们来得正好,把这孽子给朕拿下。」 一道沉而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仿佛见了鬼,猛地转过身去,却见原本该昏迷的宣和帝,此时正坐了起来,一双眼睛冰冷地望着他。 太子一下子惊住了! 谢翎率先反应过来,立即跪下行礼:「臣参见皇上,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内阁几个阁老也回过神来,跟着跪下:「臣等参见皇上!」 太子已经不会说话了,他死死地瞪着宣和帝,眼睛都猩红了,咬牙切齿道:「你……没有生病?」 宣和帝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古怪一笑,道:「朕当然病了,可朕还没病到要死的地步。」 「朕就是想看看,朕的儿子们……到底是什么德行。」 太子表情惊惧,一边摇着头,像是不敢相信事实,快速而低声地喃喃道:「不……不对,上次不是这样的……你要昏迷三天,三天之后才醒过来……难道——」 他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说:「难道那次也是假装的?」 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在场所有人中,只有谢翎明白他此时的意思,显然,上辈子的宣和帝,也是装了病来试探太子和恭王,但是那次太子还没有谋权篡位的心思,所以躲过了一劫。 而这一次,太子就如同一只愚蠢的猎物,一头撞入了宣和帝布下的陷阱里面,再无翻身之地。 这时候太子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大势已去,他面上的震惊之色渐渐褪去,眼里闪过几分癫狂,指着宣和帝大声笑道:「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哈哈哈哈哈!」 「你以为李靖贞是什么好东西!」 所有人都被他这出给震住了,愣在原地,却见太子转身冲向御案,将上面的东西拿起来,抖开高声念道:「朕即位三十有二年矣,海内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万邦咸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圣,功更盼后人,皇嫡长子靖涵,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众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那竟是一份遗诏,他们都纷纷看向宣和帝,宣和帝脸色阴沉,气都不顺了,低声骂道:「孽障!」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这遗诏是太子伪造的。 太子还在那边哈哈大笑,状若癫狂:「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登基了!哈哈哈哈哈!朕登基为皇了!」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瞬间收起笑容,大声道:「来人!把恭王和谢翎拉出去斩了!现在就斩了!把人头给朕取来!」 大殿里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又将目光放到了谢翎身上,不知他怎么惹到了太子,谢翎表情却十分平静,抬头望向宣和帝,道:「皇上,太子殿下这情形,要请太医来看看么?」 宣和帝冷冷地道:「来人,把他送回太子府监禁起来,无令不得探视。」 「是。」 一场逼宫篡位的闹剧以太子疯了的结局就此收场,第二日,宣和帝便撑着病体上朝了,下旨废去太子之位,囚禁于东苑,同时立恭王李靖贞为储君。 一时间,整个朝廷都为之震动,太子一党算是彻底玩完了。 朝议散去,有人心中惶惶,有人心中高兴,谢翎随着众官员离开太极殿时,忽然被叫住:「谢大人。」 谢翎转过身去,是谨身殿的太监,他走上前道:「公公有事?」 那太监压低声音道:「皇上想让谢大人去看看那位的情况。」 那位,自然是指被囚禁在东苑里的废太子了。 谢翎忽而一笑,道:「臣领旨。」 那太监看见他这笑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脊背上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但是定睛一看,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谢大人是出了名的温文和气,待人十分有礼,即便是宫里的这些宦官,他也从不轻看,与其他的官员绝不相同。 第89章 虽然已经被废去了太子之位,但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血,多年父子,宣和帝会记挂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谢翎去了东苑,这里很是冷清,外面把守森严,非令不得入,谢翎是奉了口谕来的,自然有令,他顺利进了东苑,才走了一段路,便听见了太子的叫骂声。 声音嘶哑,在空荡荡的庭院回荡开来,谢翎停下脚步,问引路的宫人道:「他一直是这样?」 那宫人低声答道:「回大人的话,自送来之后就如此了。」 谢翎点点头:「带路吧。」 他终于见到了废太子李靖涵,对方正端坐在花厅的椅子上,见了人进来,立即怒喝道:「大胆,见了朕为何不跪?」 谢翎对引路的宫人摆了摆手,道:「我与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是,」那宫人犹豫了一下,又道:「殿下今日已经打伤了几个人了,还请大人小心。」 谢翎点点头,等那宫人走了,才望着李靖涵,也不说话,就这么打量他,像是在看一条落水狗。 李靖涵两眼无神,喃喃地念叨着什么,谢翎侧耳细听,确实些骂人的话,也不说在骂谁。 谢翎忽然笑了一下,道:「殿下。」 李靖涵这回有反应了,转过头瞪他,中气十足地喝道:「大胆!朕是皇帝!」 谢翎走近了些,低声道:「你又输给我了。」 倏然间,李靖涵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神清明,哪有半点疯癫的模样? 谢翎心里冷笑,不出他所料,李靖涵果然在装疯卖傻。 李靖涵死死盯着他,那模样像极了一条毒蛇,恨不得一口咬上他的脖子,他咬牙切齿低声道:「果然是你!」 他说着,冲上来就要掐谢翎的脖子,谢翎自然不会让他得逞,猛然一脚踹过去,李靖涵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差点爬不起来。 谢翎毫不留情地揪住他的头发,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道:「过不了两年,皇上就会驾崩了,到那时,现太子继位,我又有从龙之功,定然会入主内阁,李靖涵,有我在一日,你就永远别想离开东苑。」 「这回你输得一败涂地,连藩地也不会有了,在东苑待到死吧。」 谢翎走后,李靖涵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满脑子都是,又输了。 又输给那个该死的谢翎和恭王,他完了。 恭王继位之后,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他真的要在这东苑过了一辈子吗? 李靖涵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他回过神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喝了水,等渴意消失,他下意识将目光落在这茶杯上,上面竟然还有些陈旧的缺口。 他愤然将杯子扔出去,又把茶壶给扔了,稀里哗啦摔了个粉碎,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李靖涵大力地喘息着,气得眼睛都红了,他的意识都有些模糊起来,只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绝望之际,他发出了困兽一般的嘶吼,在这清冷的庭院里,显得那般令人心惊。 谢翎回了谢宅,施婳正站在门口,见他回来,猛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笑意来。 谢翎紧走几步,将她搂入怀中:「阿九,我回来了。」 他说着,轻轻抬手,施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插在了发间,她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拔下来一看,竟是一枝银簪,她惊讶地道:「这簪子不是之前丢了么?怎么在你这里?」 谢翎笑了笑,道:「被我拿走了。」 施婳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将那簪子的一端拧开,里面竟然是中空的,她往外轻轻一抖,什么也没有。 「里面的东西呢?」 谢翎装傻:「什么东西?」 施婳举起那簪子,道:「含笑散,吃了能让人产生幻觉,精神亢奋。」 谢翎忽而一笑,道:「让我吃了。」 他说完,竟然将施婳打横抱起来,往前走去,施婳冷不丁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谢翎笑吟吟道:「没什么,心里高兴。」 一路上有下人见了他们,忍不住都掩唇吃吃笑起来,施婳脸颊涨得通红,低声道:「你放我下来。」 谢翎难得地不听话,笑道:「你亲亲我,我就让你下来。」 施婳:…… 是夜,看守东苑的守卫们打了个呵欠,开始准备换人轮值,忽然见到远处升起一团绯色,照亮了夜空,那是…… 一个守卫惊叫道:「走水了!东苑走水了!」 「来人!快救火!」 …… 大火烧了起来,势不可挡,熊熊的烈火之中传来癫狂的笑声:「哈哈哈哈让我再来一次!下次我一定会成功的!」 「哈哈哈哈哈我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李靖贞算什么?!哈哈哈哈,上天会让我再活一次的!」 「李靖贞!谢翎!我一定要杀了你们!一定——」 被烧得松动的房梁轰然砸落,将那笑声遮盖住了,外面所有端盆的宫人面如土色,听了那些话,简直像是见了鬼。 什么叫做,再活一次? 看来废太子果真是疯了吧? 宣和三十六年,宣和帝驾崩,太子李靖贞继位,改年号为景元,次年,谢翎升为兵部尚书,官居正二品,兼翰林院大学士,年底又入了内阁,他是大乾朝最为年轻的内阁阁员,年仅二十五岁,一时间成为了京师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第90章 不知多少官员试图与这位年轻的内阁大臣搭上关系,拜帖如雪花一般递入谢府,每日都有一大摞,但是谢大人从来没有回应过。 景元二年冬,天上下起了大雪,一辆青篷马车在谢府门口停下,穿着朱色官服的青年从车上下来,大步往府里走去。 才进院子,谢翎便听见屋里传来孩童的笑声,脆生生地道:「爹回来了吗?」 侍女的声音答道:「老爷还没下朝,小少爷,您这是问第六遍了。」 「我想爹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嘘……小少爷,夫人在休息,您轻声些,别吵到她了。」 男童的声音果然放低了许多,道:「娘肚子里是有小妹妹了吗?」 侍女笑道:「是呢,不过也有可能是小弟弟,小少爷是喜欢妹妹还是弟弟?」 「我都喜欢,」男童想了想,又道:「若是也像柔柔那样乖就最好了。」 「柔柔公主是女孩子。」 「好吧,」男童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那就让娘亲生一个柔柔那样的妹妹吧,我能带着她去玩吗?」 「当然可以。」 「那太好了!」 谢翎在外面听得忍俊不禁,他伸手推开了门,侍女立即躬身行礼:「老爷回来了。」 「爹!」 一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团子从榻上滚下来,冲到他怀里,高兴得不行,谢翎笑起来,将他抱起,问道:「你娘呢?」 小团子乖乖地环着他的脖子,答道:「娘和妹妹在睡觉。」 谢翎道:「咱们看看去。」 内间烧着炭,温暖如春,女子正躺在床上,睡得很熟,小团子伸胳膊蹬腿,非要下去,被谢翎按住了,他低声道:「乖,别吵你娘亲。」 小团子鼓起腮帮子来,不服气地道:「为什么?」 谢翎悄声答道:「因为你娘亲在睡觉,她困。」 小团子也悄声道:「可是你上次怎么可以吵她?」 「上次?」谢翎疑惑:「哪次?」 小团子哼了一声,道:「就是大前天的早上,我看见娘在睡觉,你悄悄亲她了。」 谢翎立即想起来了,那会他要上朝,因为阿九怀了身孕,他已很久未同她亲热了,那一日早上确实没忍住,悄悄亲了她几下,没想到竟然被儿子看见了。 他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笑容十分得体,一本正经地道:「那是你娘脸上痒痒,我帮她亲亲,就不痒了。」 小团子恍然大悟:「哦。」 他愧疚地看着自己的爹,立即道歉:「对不起,爹,我错怪你了。」 谢翎表现得非常大度:「没事,我可以原谅你。」 小团子用肉呼呼的手捧住他的脸,撅起嘴在他鼻子上亲了一口:「爹真好。」 谢翎遂十分满足。 等到了晚上,小团子靠在施婳怀里,听旁边的谢翎给他念诗,忽然抬头问道:「娘,你的脸现在痒痒吗?」 施婳一脸的莫名其妙,看着自己儿子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道:「不痒,怎么了?」 谢翎眉头倏然一跳,停下了念诗,果然听见他儿子对他的夫人一本正经地道:「我想亲亲你。」 亲亲跟脸痒有什么关系?施婳一头雾水,便见小团子苦恼地皱起短短的眉毛来,继续道:「可是你的脸现在不痒痒,怎么办?」 施婳:…… 她慢慢地摸着自家儿子的小脑袋,柔声问道:「谁告诉你脸痒痒就可以亲亲的。」 小团子连思考都不必,一手指着谢翎,爽快地把他爹给卖了:「爹说的,脸痒痒就能亲亲。」 「我明天还要问问柔柔,我也想亲亲她!」 谢翎:…… 施婳顿时哭笑不得,柔柔是皇后的女儿,只比小团子小一岁,这是最令她欣慰的事情,皇后终于改主意了,她没再吃施婳给的药,并且诞下了一名公主。 皇后很满意,施婳仍旧记得自己进宫去看望她的时候,她眼里的那些光彩,她牵着施婳的手,说了很多话,能说的不能说的,她都说了,她从不瞒着施婳。 今上对大皇子很满意,如果她再生一个皇子,日后势必要起争端,她躺在床上,望着施婳,道:「婳儿,我是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这样就很好了。」 施婳摸了摸她的头发,也笑:「你觉得好,就好了。」 景元帝如今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且似乎不再有充纳后宫的打算,大乾朝的臣子们也从不爱管帝王的后宫之事,是以,整个后宫,就只有皇后一人,堪称独宠了。 临告辞时,施婳忽然问她道:「你……喜欢他吗?」 皇后有些局促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施婳笑了,这样已是很好的结局了,她想。 等出了宫殿,施婳在御花园里看见了景元帝,她停下来行礼,景元帝摆了摆手,与她寒暄几句,才终于无法忍耐了似的,问道:「她刚刚怎么说的?」 施婳愣了一下,才立即反应过来,景元帝问的是,方才施婳发问过后,皇后的回答。 她斗着胆子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眼,才发觉景元帝的袍子下摆微微翻起,显然是走了一段很急的路程,才到了这里等着她来。 第9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施婳望着他,忽然笑了,反问道:「皇上为何不去亲自问问她呢?」 景元帝抿了抿唇,面孔上闪过几分焦躁,但是他很快又从施婳这话里咂摸出来点什么,眼睛倏然亮起,看了她一眼,转身便往皇后的寝宫方向而去,他的步伐迈得很快,下摆翻飞起来,像是迫不及待一般。 施婳笑了笑,这才离开了皇宫。 【番外篇】 谢翎接到了太子的邀请,说是有宴,他不太想去,前阵子太子也送过一些字画孤本等等贵重的礼物,他都给退回去了,这次有宴不去,恐怕会得罪了太子。 他并不怕真的得罪对方,但是他的师兄晏商枝知道后,便来劝他道:「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太子若真的说了什么,你也正好可以借机表明自己的态度,想必他就放弃你了。」 谢翎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晏商枝也收了请帖,两人一道去了。 宴席很是无趣,一群人喝酒的喝酒,奉承的奉承,还有既奉承又喝酒的,谢翎看着他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觉得有点像是在看猴戏。 至少在他看来,这个太子是真的没什么可巴结的地方。 当然,谢翎不会直说的,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今上只有两个儿子,虽然封了太子,恭王却迟迟不归藩,这情况傻子都能看出来,宣和帝是不满意太子。 一旦不满意,再多的作为都是枉然,更何况,这个太子实在不怎么聪明,这种关头不夹着尾巴好好做人,竟然还敢私宴朝臣,笼络新科进士。 嫌自己位置太稳当了。 谢翎想着,觉得心里发闷,他放下酒盏,离开了宴席,太子府很大,他觉得转了一圈回去,说不定宴席就散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在转了这么一小圈,看见了一朵花。 泠泠琴声从外面传来,他站在假山后,仔细地听着,他不懂琴,却觉得这琴很是动听,就像……就像每一根弦都拨在了他的心上。 谢翎很想看看,弹琴的是什么人,琴声这时候停了,他转过假山,抬眼望去,只看见了一抹浅蓝色的身影,款款消失在花木深处,裙摆被风吹起时,好似一朵盛开的花。 他有些遗憾,没看清楚那名女子,谢翎思来想去,在附近找到了一名侍女,问她道:「方才在这边弹琴的一个女子,是谁?」 那侍女听罢,笑着道:「大人说的,应是婳娘娘吧?她每日都会来这里弹琴。」 谢翎顾不得冒昧,执着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侍女想了想,道:「娘娘名叫施婳。」 施婳,诗画,果然是一个好听的名字,谢翎将这两个字牢牢地记了下来。 …… 「顺王点火自焚了,」一名队官走近,声音紧张地道:「谢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谢翎轻描淡写地道:「带我去看看。」 「是。」 远远望去,太子府火光冲天,映亮了夜空,浓烟滚滚,伴随着呼声,十分热闹。 火势越来越大,官兵们提水的速度也变慢了,队官道:「大人,水车一时半会还开不进来。」 「那就等等吧,」谢翎漫不经心地道:「里面除了顺王以外,还有什么人?」 那队官想了想,道:「似乎还有顺王的一名宠妃?」 谢翎点点头,转身要走,忽然脚步又停下,多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队官哪里知道顺王宠妃叫什么名字?立即扯过一名下人问道:「里面的那个妃子叫什么名字?」 那下人冷不丁被抓住,吓得一哆嗦,颤巍巍答道:「回、回大人的话,里面的是婳娘娘。」 谢翎倏然转过头,望着那火光,只听轰然一声,烧断的房梁砸落下来,无数的火星子飘飞而起,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那队官连忙拉了他一把:「大人小心!」 谢翎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竟然有几分刺痛的感觉。 他望着那烈烈大火,低声吩咐队官道:「去把水车开进来。」 队官解释道:「大人,这……水车开进来也无济于事了啊,火势太大了,再说,外面的门太窄了,水车进不来。」 谢翎低喝道:「那就把墙推了!」 队官一噎:「是、是,下官这就去。」 谢翎再次将目光投向大火,仿佛透过那赤红的光芒,能看见当初那一抹浅蓝色的裙摆,盛开如花。 施婳,诗画。 …… 「阿九!」 谢翎猛地惊醒,额上冷汗涔涔,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梦里的那一种心惊肉跳之感知道现在仍未散去。 寂静的夜里,他听见了舒缓的呼吸,浅浅淡淡,就在身旁。 谢翎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紧紧抓住被子的手一点点松开来,转头望去,只见女子正躺在他的臂弯中,柔顺乖巧,仿佛一只小猫儿。 他缓缓地,缓缓地拂开她的额发,触手的皮肤光洁温热,呼吸如兰,谢翎二十来年,第一次明白喜极而泣的感觉。 一滴温热的落在了施婳的脸颊上,她似有所觉,微微一动,谢翎立即紧紧抱住她,亲吻着她的额角,仿佛抱住了毕生的至宝。 阿九。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阿九》卷一 作者:青君 02、《阿九》卷二 作者:青君 03、《阿九》卷三 作者:青君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