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 卷二》 v第01章[02.18] 【正文开始】 转眼间,便是两年倏忽而过,到了宣和二十九年,施婳已经十六岁了,她跟着林家父子学医,仔细数数,已有七载之多,时日渐久,施婳和林寒水也都能独当一面,不少人都认得他们二人了。 出诊时不再需要跟随林不泊,施婳和林寒水也能外出,除非碰到棘手的疑难杂症,一般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城北悬壶堂,此时正是八月初,桂树飘香,施婳坐在窗下替一个妇人把脉,细声问道:「婶婶年岁几何?」 那妇人面色蜡黄,病容憔悴,答道:「今年三十有二了,大夫,我这是得了什么病?」 施婳安抚道:「这得诊治之后才能确定,婶婶除了精神不济,浑身酸痛之外,这几日可还有腹泻之症?」 妇人连连答道:「是,是有,已半月有余了,起先只以为吃坏了东西,并不曾在意,大夫,这和我的病有关么?」 施婳闻言轻轻一笑,松开把脉的手,示意她换右手来,一边诊脉,一边道:「婶婶莫急。」 那妇人便收了声,耐心等着施婳诊脉,片刻后,她收回手,道:「婶婶脉象濡弱,右关尤甚,乃是脾胃虚寒之状,可是总觉得喉咙干渴,时常饮水却不得缓解?」 妇人惊喜道:「是,大夫真是神了,您若是不说,我都没有想起来此事,白日总觉得口渴,一喝便是一大瓢,起初以为是做活做累了,但是到了夜里,时常渴醒,十分烦人,大夫,这也是病么?」 施婳耐心答道:「是,因为婶婶脾胃湿寒,不能健运,以致于气化不升。」 妇人连声问道:「严不严重?可能治么?」 闻言,施婳不觉莞尔浅笑,道:「自然能治,我先给婶婶开一个方子。」 妇人忙道:「好,好,劳烦大夫了。」 施婳提起笔来,在纸笺上写起来,一个个秀气的小字便跃然纸上:陈皮二钱,茯苓二钱,赤芍二钱…… 写罢停笔,她将那纸笺提起来,轻轻吹干墨迹,笑着递给妇人,道:「按照此方抓药,只服一剂便可解渴,三剂下去病就大好了,婶婶若是不放心,待服过三剂之后,可以来我们医馆复诊,不另收您的诊金。」 那妇人闻言大喜,病容都去了三分,高高兴兴地接过药方,连声向施婳道谢,称赞许久,这才去抓药了。 这时,旁边一直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语带崇敬地道:「我什么时候能像婳儿姐一样厉害,给病人看诊?」 这时,后堂转出来一个青年,调侃道:「那你怕是要再学个十几载,才能比得上婳儿一半了。」 说话的青年正是林寒水,少年听罢,十分不服气,道:「可是婳儿姐看起来年纪也不比我大多少,为何我就要学十几载?」 林寒水失笑,指了指他:「你十二岁。」 然后又指了指自己:「你姐夫我如今十岁有九。」 少年莫名,不知他这话何意,林寒水继续笑道:「我六岁识字,七岁开始看医书,十岁已认得了大半药材,十一岁随同爷爷出诊,这样下来,我的医术还稍逊婳儿一筹,你仔细算算,你得学上多少年,才能与婳儿一般厉害?」 听了这话,许卫撇了撇嘴,道:「我爹是秀才先生,说不得我就比姐夫你聪明呢?」 林寒水却是一笑,道:「你还是老老实实读书去罢,明年年初县试,你若能过,你爹都要烧高香了。」 许卫皱着眉头来,不高兴地嘀咕道:「我不爱读书,县试肯定过不了的,何必浪费时间?」 林寒水笑着整理药柜,道:「与你爹说去,你翎哥当年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小三元都中回来了。」 许卫一听,颇有些头疼,心知这若是说下去,恐怕要没完没了,连忙岔开话题,转向施婳道:「婳儿姐,翎哥是不是要参加秋闱了?」 如今谢翎也有十五岁了,他跟着董夫子学了整三年,八月一到,包括谢翎在内,大乾朝所有应试的学子都要前往省城布政司驻地,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 施婳笑着颔首道:「是,过几日就要考试了。」 许卫信心满满道:「翎哥读书那样厉害,此次肯定能中头名,解元非他莫属!婳儿姐,我先走了,我姐若问起我来,你就说我回家看书去了。」 他说完,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林寒水没好气笑道:「看的什么书,估计又偷摸着哪儿玩去了,也就骗骗他姐姐。」 林寒水一年前成了亲,妻子名叫许灵慧,是个秀才先生的女儿,很是贤惠勤快,夫妻两人颇是恩爱,林家娘子虽然对于施婳没当成自己的儿媳妇十分遗憾,但是遗憾一阵子,也就看开了。 许卫是许灵慧的幼弟,经常来悬壶堂玩,对学医也很有兴趣,奈何他的秀才爹一心一意想要他考个功名回来,许卫小孩子心性,尚未开窍,只一味偷着玩。 林不泊出诊去了,悬壶堂只有施婳和林寒水坐诊,今日病人不是很多,等到了上灯时分,天色暗下来,施婳便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纸笺,道:「寒水哥,我先回去了。」 林寒水正捏着一把药材嗅闻着,听了才回过神来,道:「现在么?谢翎下学了?」 「想是快了。」 施婳才说完,外面便进来了一个人,身形清瘦,挺拔如青竹一般,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雨水顺着伞滑落下来,在地上晕开点点水迹。 那人进了门,昏黄的烛光爬上了他的衣角,落在浅青色的棉布衣袍上,衬得他整个人显得很是斯文清隽,林寒水笑着招呼道:「谢翎来了。」 那人嗯了一声,道:「寒水哥,我来接阿九。」 林寒水道:「想想你也该来了,过几天就要参加秋闱了罢?」 v第02章[02.18] 「是,」谢翎轻笑着点头,道:「伯父出诊还未回来?」 「他下午去了罗村,大概在路上了。」 两人寒暄一阵,施婳已收拾好了桌面,她提起一盏灯笼,见谢翎袍角上晕开了些湿润的痕迹,道:「下雨了?」 「下了,」谢翎低头看了看,不甚在意地道:「雨不大。」 「走吧。」 施婳两人向林寒水道了别,这才离开悬壶堂,往城西走去,细密的秋雨如丝一般,轻柔地落在油纸伞面上,发出绵软的声音,仿佛春蚕食桑一般,窸窸窣窣。 晚风夹着雨丝吹过,带来几分沁骨的凉意,谢翎把油纸伞往施婳的方向偏了偏,好遮住大部分的雨丝。 空气中饱含着湿润的水汽,施婳轻轻吸了一口气,道:「什么时候考?」 谢翎答道:「再过几日就是八月初八了,贡院就在城南,我和师兄他们一同进场。」 施婳叮嘱道:「你到时候要谨慎仔细,若有不知道的,应付不来的,可以先问问你的师兄们。」 谢翎一一答应下来,两人小声说着话,身形挺拔的少年一手撑着雨伞,一手虚虚扶在少女身后,仿佛唯恐那风雨吹着了她半分。 他们一路穿行过灯火通明的街市,那一方小小的雨伞,将两人笼罩在其中,就像是独立隔开了一个世界一般,再没有人能够插足其中。 待进了清水巷弄,雨声骤然急促起来,好似一把豆子洒在了伞面上,劈啪作响,斜风挟裹着细密的雨丝扑过来,带来了初秋的几许凉意。 施婳衣裳单薄,乍被这夹着雨水的冷风一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谢翎立即便察觉了,他没大犹豫,便伸手揽住了施婳的肩,将她整个裹进怀中,宽大的袍袖散开,将施婳纤弱的身子遮住了大半。 温热的暖意自少年的掌心传来,透过薄薄的衣衫布料,印在施婳的手臂上,油纸伞打得很低,所以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她的鼻尖甚至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经年累月浸润的墨香,在空气中氤氲开来,十分好闻,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但是她一时还找不到这不安的来源。 天色欲晚,寂静的巷子里,只能听见雨水落地时溅起的声音,还有轻微的脚步声。 谢翎略略侧头,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乌黑的青丝如云一般,鬓边的几缕被风吹起来,轻轻软软地擦过他的下颔,带来一丝轻微的痒意,那痒意像是一只细小的蚂蚁,顺着皮肤一路迅速爬到了心底,令谢翎眸光渐渐深了下去。 他像是着了魔一般,盯着施婳望着,因为高了她一头的缘故,从谢翎这个角度,能看清楚少女鸦青的鬓发,还有她饱满雪白的额头,线条流畅地滑下,小巧秀气的鼻梁形成了一道优美的曲线,她的眉若远山翠黛,睫羽若蝶翼一般,微微颤动着,似乎伸手一碰,它就要翩然欲飞。 此时此刻,心爱之人半揽在怀,谢翎心底的情意就仿佛要满溢出来似的,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一直放在施婳腰后的手,试探着轻轻靠近那蝶,他想……想碰一碰。 正在手指几乎要靠近的时候,突然,一滴硕大的雨点打在旁边的墙瓦之上,迸发出无数细碎的小水珠来,溅落在谢翎的手指上。 他突然从那一份痴迷中猛地清醒过来,略微发热的头脑迅速冷却下去,恰在此时,施婳抬起头来,道:「锁匙给我。」 谢翎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在刹那之间,收拾好面上的表情,恢复如初,他眨了一下眼,点点头,将钥匙交给施婳,然后接过她手中的灯笼,听着那锁被扭动,咔哒一声,松了开去。 就像是他心底的声音,克制而隐忍。 谢翎想,现在还不到时候,再等等,再等等…… 一场秋雨一场寒,接连下了两日雨,这一日施婳起来便觉得头有些发晕,额头上仿佛有一根青筋直跳,隐隐作痛。 她作为大夫,自然知道自己这是受寒了,连连阴雨,屋里开始泛潮,加之天气骤然凉起来,寒气入心肺,一时不慎,得了风寒。 施婳揉了揉眉心,脸色有些泛白,早上便被谢翎一眼看出来了:「阿九,你生病了。」 他几步上前来,连手中的书都来不及放下,温暖的手便贴上了施婳的额头,淡淡的墨香萦绕在空气中,莫名安抚了隐约的头痛。 施婳紧紧蹙起的眉心渐渐松开来,她下意识在谢翎的掌心蹭了一下,在发觉自己这种幼稚的举动之后,她连忙停下来,微微闭着眼,道:「我没事,只是头有些痛。」 谢翎的手没有拿开,凝神感受了片刻,道:「有些发热,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施婳睁开双目,答道:「无妨,我是大夫,自然是知道的,不大碍事。」 谢翎不赞同地看着她,浓黑的剑眉微微皱起,道:「医者不自医,你今日不要去医馆了,我去给伯父他们打一声招呼,就在家里休息吧。」 施婳还欲拒绝,张口便是一个小小的喷嚏,脑门上那一点隐痛便愈发剧烈起来,于是谢翎的眉心皱得更紧了,语气里难得地带上几分强硬,道:「去休息,阿九,听话。」 少年的动作不容置疑,施婳知道他性格,若是硬着来,肯定拧不过他的,遂只能顺着他,躺到床上,谢翎又将被子替她盖好,拉到下巴处,盖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不漏,这才道:「我去熬些粥来,你先睡着。」 施婳抬着头看他,张着的眼睛,在略暗的床帐里仿佛含着星子一般,亮亮的,问道:「你不去学塾么?」 谢翎摇摇头,道:「夫子这几日也不在书斋,去与不去,都是一样的,我在家里还能照看你一些。」 话里的意思,简直把施婳当成了一个小孩儿,施婳哭笑不得,张口欲言,谢翎又细心地扯了扯被子,不准备听她的话了,只是道:「我去熬粥。」 说完便起身出去了,施婳被被子包裹着,好似一只吐了茧的蚕,连动一下都有些困难,她看着少年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不由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然后轻笑了起来。 谢翎熬了粥,放凉之后端到床前,他还准备亲自喂施婳吃,被施婳连忙拦住了,她只是头晕乎乎,有些痛罢了,又不是断了手,若叫人喂饭也太小题大做了些。 谢翎只得作罢,只是心里颇有些遗憾,没能喂阿九吃粥,仿佛错过了一件大好事,大抵就算乡试落榜都比不得此时的失望吧。 v第03章[02.18] 施婳喝了粥之后,又让谢翎按着小睡,她正觉得头痛,便也依言躺下了,不多时,就沉沉睡了过去。 谢翎洗了碗筷之后,过来站在门口看了看,良久,才伸手将门轻轻带上,离开了。 他先是去了城北悬壶堂,彼时天已大亮,只是绵绵细雨仍未停歇,将衣袍都浸得湿润,林寒水正在给病人看诊,见他来抽空招呼一声,却不见施婳,便道:「婳儿没来?」 谢翎站在门口,答道:「她受了凉,身子有些不舒服,我让她今日别来了,特意来与你说一声。」 林寒水连忙道:「可要紧?我过去看看么?」 谢翎道:「不必劳动寒水哥了,我开一剂驱寒汤,先给她服下。」 林寒水听罢,便道:「你稍待片刻,我给这位病人看了诊,就给你开。」 不出一刻钟,林寒水便起身去抓了药,包好递给谢翎,道:「先喝一剂,最好在午时喝,晚上就别喝了。」 他说着,又道:「喝了之后,便会发汗,若还有不妥,就来医馆找我,莫耽搁了。」 谢翎点点头,又道了谢,林寒水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不是要参加秋闱了么?要去学塾,恐怕无法照顾婳儿,不如我让灵慧过去一趟?」 谢翎笑笑,婉拒道:「不必麻烦灵慧嫂子了,夫子如今也不在书斋,我去了学塾也无用,在家温书也是一样的。」 林寒水瞠目:「不是秋闱近在眼前了,你们那先生竟不管你们?」 董夫子教学生一概就是这样,放羊吃草,爱怎么学就怎么学,别说区区一个秋闱,便是来年春闱,谢翎想他都不会放在心上的,遂笑道:「夫子脾性古怪,但往常也是十分尽心的,只是做学生的要自己多用些心思了。」 他说完,便别过林寒水,往城南的方向走去,谢翎脚程很快,一手撑伞,一手拎药,细密的雨丝绵绵不绝地落下来,洒在油纸伞面上,很快便连成一片,汇聚成大颗的水珠,自伞骨边缘滴落,打在青石砖上,溅开了小朵小朵的水花。 谢翎进了学塾,脚步不停,一路到了渊泉斋,里头传来杨晔念叨背书的声音:「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予弗……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 眼看乡试在即,连一部尚书都没背完,也不知他这几年到底怎么学的,大抵就如董夫子所说的那般。 「怕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晏商枝嘲笑的声音传来。 谢翎推门进去,他动作很轻,没有引起里头三人的注意,杨晔还在不服气地辩解道:「什么叫狗肚子?读书人,说话斯文些。」 晏商枝笑着挤兑他:「那你怎么连区区一部尚书都背不全?」 杨晔霎时间气弱了下去,过了一会才哼唧:「这不是漏掉了么?万一这次乡试不考尚书呢?」 见他这般,晏商枝不由鄙夷道:「那你回去给老祖宗多上几炷香,求一求他们,考试的时候给你使个神通还靠谱些。」 这话说的,杨晔涨红了脸,眼看两人要吵起来,一旁的钱瑞看见谢翎了,连忙高声道:「谢师弟你来了。」 那两人听罢,这才转过头来,杨晔见谢翎正在收拾书籍,好奇道:「师弟,你拿书做什么?」 谢翎简短地解释道:「阿九病了,我要照顾她,想起来拿几本书回去看。」 杨晔酸溜溜地道:「你不是中了小三元么?还这么用功,让作为师兄的我情何以堪?少读一日,也没什么打紧的,咱们几个也追不上你。」 谢翎把书收好,抬起头来,斯斯文文地笑道:「师兄言重了,我学识浅薄,不敢自满,堪堪会背一部尚书罢了,还需勤勉些才好。」 一句话把杨晔噎了一个半死:…… 旁边的晏商枝顿时哈哈大笑,便是钱瑞也没忍住,笑了起来,唯有杨晔十分郁卒,他觉得这日子真是难过,师兄这样,师弟还这样,他在这读书已经读成了好大一个受气包了。 却说谢翎与晏商枝几人别过,请他们在夫子来时,帮忙告一声假,几人自然是答应下来,谢翎这才又带着书,拎起药回城西去了。 等他到了家时,施婳还没醒,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眉心微微蹙着,像是梦见了不好的事情。 她经常这样,谢翎低头看着,这些年来,施婳经常做噩梦,他也有所察觉,只是每当问起时,从来得不到答案。 阿九心里有事,不告诉他。 谢翎已经不是第一次察觉到这个事实了,起先他还会觉得郁闷,但是时间一长,他渐渐沉得住气了,从一开始的急于知道答案,到后来慢慢不问了,他等着,有朝一日,阿九亲口告诉他。 少女的眉心蹙得越紧,她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了一点点声音,像是在说着什么。 谢翎屏住呼吸,凝神听着那一点点呢喃,仔细而专注,竭力地捕捉到了些许声气,词句破碎,但是他还是拼凑出来了一个名字,谢翎声音低而且疑惑:「李,靖涵?」 李靖涵是谁? 他与阿九生活了这么多年,可以说是彼此相依为命长大,谢翎熟悉她身边所有的一切,人或者事物,但是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李靖涵,李景寒?亦或是李敬寒? 无论怎么听,都仿佛是一个男子的名字,谢翎的眼神倏然转为深沉,阿九为什么会在梦里唤一个男子?他是阿九的什么人?而且…… 李,是大乾朝的国姓,唯有皇室一族才可以冠上此姓,阿九为什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 骤然间,脑中有什么一闪而逝,谢翎蓦地想起来,当年阿九要他去上学时,望着他,眼中透出固执的光,少女略带稚气的声音异常坚定:谢翎,你不止要去读书,你还要参加科举,当上大官,谢翎你要帮我。 v第04章[02.18] 那时候的谢翎尚不明白,要他帮什么,只是阿九说了,他就愿意去做,而到了此时,再仔细回想,当时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当了大官,才能帮阿九? 短短一瞬,谢翎的脑中闪过了许多,纷纷杂杂,他的目光落在了施婳的面容上,大概是因为头疼,又或是那些不好的梦,她的眉间微微蹙起,形成了一点优美的褶皱,他忍不住伸手过去,将它们轻轻抚开。 少女的脸色略显苍白,鼻梁秀致笔挺,如花瓣一般小巧的嘴唇透着些不健康的粉白,谢翎不觉看得入了神,他鬼使神差靠过去,凑近了,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少女脸颊上的热度,还有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轻轻的气息如兰般呵吐在谢翎的脸上,简直要令他的脸灼烫起来。 谢翎的脑海中此时什么都没有了,他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少女的面孔,睫羽长长,像一把扇子似的铺开,又像是静止的青色蝴蝶,他的嘴唇忍不住动了动,吐出两个无声的字来:阿九。 仿佛是情难自禁,他再也无法克制住满腔的情动,谢翎轻轻往前,嘴唇印在了少女精致小巧的唇上,那种美妙的触感,就仿佛在亲吻一片细嫩的花瓣,温软无比。 与此同时,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阿九。 直到那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门外之后,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女这才缓缓睁开双目,天光自窗棂处轻轻洒下,落入她的眼瞳中,清透而明澈,能清晰地看见其中深深的震惊和无措。 原本今日又做了噩梦,施婳其实睡得并不太沉,所以当谢翎的手指轻轻抚在她的眉间时,她便已经被惊醒大半了,睡意朦胧间,还未来得及睁眼,谢翎就靠了过来…… 若不是这种巧合,施婳完全不知道谢翎竟然对自己抱着这样的心思,她只觉得原本就隐约作痛的额头,此时疼痛加剧了,令她实在是难以忍受。 可是偏偏施婳还止不住地去想,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思及过往种种,谢翎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正常,没有丝毫异样,除了每日接送她去医馆,看起来勤勉些,可那是在谢翎九岁上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他们之间情同亲人,而施婳也一直拿谢翎当做弟弟来看待的。 如今乍然发现这事,她竟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施婳一时间心乱如麻,烦躁无比,片刻后她才伸手按住眉心,好半天冷静下来,迫使自己理清纷乱的思绪,当务之急,还是按兵不动,保持沉默为好,因为,现在距离秋闱开始的日子,已经没有几天了。 这种时候,她不能有任何动作,以免影响到谢翎,秋闱三年才举行一次,她绝不能因为此事而让谢翎分心错过了。 因为在明年,宣和第三十年,谢翎一定会顺利通过殿试,高中探花。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檐下有大颗的水珠滴落在沟渠中,发出叮咚的声音,不绝于耳,十分空灵好听。 施婳终于冷静下来,勉强收敛思绪,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听见门口处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谢翎来了。 她眼中闪过几分复杂之色,最后又消弭于无形,在脚步声停下之前,施婳闭上了双眼,仿佛陷入了沉睡之中。 门被推开了,老旧的门轴声发出一声粗嘎的吱呀声,不轻不重,像是被人尽力缓解了,脚步声慢慢到了床边,然后停住。 施婳闭着双目,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能感觉到来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面孔上,专注无比,施婳心里只觉得十分惊讶,是她之前太过迟钝,还是谢翎隐藏得太好? 这样饱含着情意的灼灼目光,这么久以来,她竟然从未有所察觉,简直是愚蠢! 等过了许久,就在施婳忍耐不住,想要睁开眼睛的时候,谢翎的声音轻轻唤她道:「阿九,阿九?」 施婳的睫羽轻轻颤了颤,然后缓缓张开了双目,仿佛才悠悠醒转,谢翎手里端着一只小碗,正低头看着她,目光关切而温柔。 他盯着施婳的眼睛,仿佛是在观察着什么,施婳心里微微一惊,她不知道谢翎竟然如此敏锐,所幸她反应极快,被褥下的手指骤然捏紧了,目光茫然地回视过去,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睡意,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谢翎眼底的揣测很快悄悄散去,像一头狼,低伏着头,无声无息地退开,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笑着答道:「有一个多时辰了,先把药喝了吧。」 闻言,施婳好奇地看了他手中的碗,道:「是什么药?」 谢翎把碗递过来,耐心地道:「是驱寒汤,我请寒水哥帮忙开的。」 施婳坐起身来,接过那只小小的碗时,手指不可避免地与少年端碗的手指轻轻触碰在一起,指尖灼烫无比,不知究竟是因为对方手中的温度,还是因为那装着药汤的瓷碗。 施婳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神色如常,仿佛对刚刚的触碰全不在意,谢翎眼底的怀疑终于尽数散去,施婳则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双手捧着碗,专注地盯着看,深褐的颜色,汤药估计是特意晾过了,温度刚刚好,不凉不烫,可见熬汤的人十分细心。 施婳不禁又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表情却十分淡定,端着碗小口地喝了起来,苦涩的药霎时间侵占了味蕾,令人十分不适,施婳不由轻轻皱了一下眉,正在这时,她感觉到谢翎抬起手来,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施婳猝不及防,完全没想到他会有此动作,心里一跳,她的眼睛微微一睁,好悬没整个人跳起来,但是她反应也足够快,瞬间便收敛起那些惊慌失措的表情,她飞快地垂下眼帘,就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完全不在意那只手似的。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须臾之间,紧接着,谢翎便收回了手,又在自己的额间贴了贴,欣慰道:「还好,没有发热。」 这次施婳心里终于大大舒了一口气,她唔了一声,放下碗,这才开口抱怨道:「我说过不妨事的,我自己是大夫,难道还不清楚么?」 谢翎接了空碗,不赞同地认真道:「病痛无小事。」 施婳摆摆手,似乎不想与他争辩,谢翎又问:「头还痛么?」 施婳被刚刚那一阵惊吓,现在有更头痛的事情杵在她面前,身体上的痛楚反而减轻了许多,她状似感受了一下,然后才摇摇头,道:「已经好多了,我没事。」 她说完,便赶谢翎走,催促道:「你快去温书吧,过几日就要参加秋闱了,怎么这样有空?」 谢翎却温柔地道:「你生病了,我如何有心思看书?」 施婳一下子僵住了,他说起这种柔情款款的话来,仿佛十分寻常,但是不知是不是施婳多心,还是如今她发现了对方的心思,这话在她耳中听来,只觉得……只觉得分外的暧昧。 但是仔细一想,以前谢翎也是这般对她说话的,阿九,我不想去书院听讲学,阿九,我不想离开你,阿九,我想你了…… v第05章[02.18] 诸如此类,他平常说了不知多少,起先她只当谢翎年纪小,无论上辈子,亦或是这辈子,除了谢翎以外,施婳都没有与其他的小孩子相处过,她只以为大部分的孩子都和谢翎一样,有些粘人,又因为幼时的遭遇变故,太过依赖于她。 更何况谢翎从小到大都表现得十分懂事,所以当他说起这些话来,就如撒娇一般,施婳从没有多想过,甚至还会为此心软。 而如今再细细想来,施婳简直是想回到过去,抓住自己晃一晃脑子里面的水,醒醒!他确实是在撒娇,却不是你想的那个撒娇! 那是一个慕少艾的少年在对着自己倾慕的人撒娇! 施婳在心底呻|吟一声,长到如今,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迟钝!谢翎表现得都这般明显了,她却丝毫没有察觉,若不是有了今日这巧合,还不知要等到哪一日,她才会发现。 「阿九?」 大概是因为施婳沉默得时间有些久,谢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将她猛地惊醒过来,施婳近乎狼狈地道:「没事,我方才在想事情。」 她摆了一下手,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只是故作不甚在意地道:「你先去温书吧,我已经无事了。」 谢翎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施婳想不到他竟然如此敏锐,暗暗心惊之余,索性从床上起身,推着他往门口走,语气抱怨道:「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让你去就去,怎么磨磨蹭蹭的?」 谢翎被她推得走了几步,轻笑一声,顺从答应下来,嘱咐道:「那如果哪里还有不适,一定要告诉我,明白吗?」 「知道啦。」 少年浅笑起来,回过头,伸手随意地摸了摸施婳的发丝,状似安抚,笑着道:「阿九要乖。」 施婳的脸骤然红了起来,幸好外面天光甚暗,屋子里光线不好,否则她估计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心里懊悔不及地想,为何她从前竟然那般迟钝啊! 谢翎被一把推出了房间,紧接着门便砰的一声合紧了,像一个巨大的蚌壳,把里面的人包裹起来。 他在门口站了站,听见里头传来松口气的动静,少女的吐气声顺着细细窄窄的门缝悄然溜出来,毫无防备地被谢翎捕捉住了。 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来,然后拿着碗走开了。 虽是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等施婳将谢翎推出去,并关上门之后,她才觉得心里稍微冷静下来,屋子里虽然安静无比,然而这安静却令她十分安心。 她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翎,刚刚那一番应对,已是竭尽全力了,就仿佛打了一场惨烈的仗一般,最后勉强是个平局。 施婳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但是至少,在谢翎参加秋闱之前,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丝异常,那个孩子太过敏锐了,稍有不慎,他就会察觉。 施婳颇有些苦恼,从前不觉得谢翎那些举动有什么,毕竟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些触碰之类的动作和那些亲密的话语,这都是在所难免的,因为他们彼此之间关系亲近,所以施婳并没有纠正过。 而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味,就像起初泡在温水之中,熨帖无比,而突然有一日,那温水骤然变成腾腾沸水了,这简直令施婳坐立难安,偏偏她还不能表现出来。 施婳不由郁卒无比,起先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种局面了呢? 于是她开始深思起来,教谢翎的这些年,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才导致他走歪了路? 施婳琢磨了一下午,都没有琢磨明白,前院的门被笃笃敲响了,她起身准备过去,便听见外间传来谢翎的声音,道:「阿九,我去开。」 施婳站在窗前,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了,天上云层涌动,看起来还有一场大雨要下,院子里的青石砖上布满了苍翠的苔痕,谢翎不疾不徐地穿过院子,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妇人,见了谢翎,露出一个热情的笑来:「啊呀,这位就是秀才公子了吧。」 谢翎认得这妇人,每逢这街头巷尾谁家有嫁娶的喜事,都能看见她的身影,且当初林寒水娶了城西许秀才女儿的事情,也是这妇人撮合的。 此时她上门来,意味着什么,想也不必想就知道了,谢翎眼神微冷,唇角带起一点礼貌性的笑意,语气没什么情绪地道:「您是……」 那妇人一拍大腿,笑着道:「秀才公子不记得我了?当初那林家公子成亲的时候,我在悬壶堂喝了谢媒酒,你也在那里呢!」 谢翎当然记得她,只是他不大想记得,妇人又笑道:「我夫家姓崔,人们都叫我崔娘子。」 闻言,谢翎点点头,不冷不热地道:「崔娘子冒雨前来,可是有事?」 妇人朝门里张望一眼,似乎想透过缝隙看见院子里的情形,只是谢翎身形很高,把个门堵得严严实实的,她什么也瞧不见,遂只能作罢,笑眯眯地道:「是大好事,咱们进去慢慢说?」 这意思在寻常人听了,自然会客客气气地请她入内小坐,哪知这位年纪不大的秀才公子,反而往旁边一靠,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没什么表情地道:「我家中有事,恐怕不便请崔娘子进屋了,有事您直接说便是。」 崔娘子面上的笑容一僵,显然是没想到对方这么不客气,但是她常年做媒,什么事情没遇见过?圆滑惯了,迅速调整了表情,哎呦一声笑着道:「既然这样,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这次呢,是想给你姐姐,施姑娘做一桩媒,你姐姐还没许人家吧?这次托我来说媒的,是城东开米铺的刘老爷,他家里的大公子与你姐姐年纪相仿,端的是一表人才……」 接下来崔娘子花了半天的时间,把那刘大公子吹得个天花乱坠,神仙下凡,口干舌燥之际,却见谢翎眼神冷淡,语气沉沉道:「不必了,多谢崔娘子的好意,不过您还是换个人家说吧,家中有事,就不留崔娘子了。」 话一说完,门板砰地一下关上了,差点把那崔娘子的脸给拍到门上去,崔娘子哎哟一声,连退几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人关在门外了。 她抱怨着道:「没想到这秀才公子竟还是个煞星。」 且说谢翎甩上门之后,走了几步,方才被有些发热的头脑立即冷静下来,他在心里暗自后悔,刚刚不该那样说,起码也要告诫那媒人,叫她不要再肖想阿九的婚事了才对。 只是一听到有人要给阿九做媒,阿九有可能嫁给别人,谢翎就觉得心里难受无比,他半点都不想听那媒人说话了,只觉得对方简直面目可憎。 「谢翎,是谁来了?」 v第06章[02.21] 施婳见谢翎在庭院中站住了,不由好奇发问,谢翎迅速收拾好面上的表情,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答道:「是隔壁的明真叔,问我一点事情。」 「哦,这样。」谢翎的表情实在正常得很,再说他就快要参加秋闱了,不时有人上门来寒暄几句,这施婳是知道的,是以也没有再多问。 晚饭是谢翎做的,虽然有话说,君子远庖厨,但是谢翎从未放在心上过,他跟着施婳一同长大,寻常的生活琐事,都是能帮则帮,甚至有些时候不必施婳动手,他便会收拾得妥妥帖帖,施婳说过他几回,无甚用处,遂只能随他去了。 施婳坐在灶台边,不时往里头扔柴枝,她看谢翎挽着袖子,便是切菜这种事情在他做来,也显得有几分斯文却又不失利索。 谢翎会做的菜不多,还都是往常跟施婳学的,一碟芙蓉豆腐,新鲜的嫩豆腐切成片,放入井水中泡三次,去除豆腥味,放入熬好的鲫鱼鲜汤中滚,待起锅时,加入紫菜与干河虾仁,鲜香的气味霎时间冲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谢翎的动作很熟练,做起事来如行云流水一般,施婳看了看,道:「加点葱花更好。」 谢翎听了,果然出了灶屋,在院子角落的菜畦里摘了一把新鲜的葱来,就着井水冲洗干净,切成葱花,撒入碗中,被热气一冲,那芙蓉豆腐原本的香气与葱花香气融在一处,愈发诱人了。 晚饭除了这碟芙蓉豆腐以外,还有一碗鲫鱼汤和芋羹,二菜一汤,虽然不多,但是对于一般的人家来说,已是极其丰盛的菜饭了。 施婳撑着下巴,看着谢翎忙前忙后,心里的情绪颇有几分复杂,他从小就是这样,懂事得简直过分了,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么想着,她又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心头,沉甸甸的,却又无法不管不顾地抛却。 正在施婳愣神的时候,谢翎叫她道:「阿九,吃饭了。」 晚饭施婳还是吃粥,谢翎特意熬煮的,里面加了绿豆,熬得烂烂的,入口即化,谢翎问道:「怎么样?」 少年的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熠熠生辉,显得十分温柔,他问施婳:「阿九,粥好吃吗?」 那模样好似在邀功一般,满眼都盛满了请求夸赞的希冀,施婳顿时僵了一下,于是才咽下去的绿豆粥便这么不上不下地哽住了,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答道:「好吃。」 谢翎便轻笑了起来,道:「那就多吃些。」 他说完,又给施婳舀了半碗芋羹,施婳心情复杂无比,她不由觉得自己嘴里的绿豆粥有些粘牙,仿佛她吃的不是粥,而是少年满腔的情意…… 这么一想,施婳忽然又头痛起来了,她想,明天绝不能让谢翎做菜了,否则总有一天,她的胃会克化不了的。 吃过晚饭,谢翎让施婳去休息,自己收拾过之后,便去了阁楼,那里原本是堆满了杂物,自从他们住进来之后,施婳便将它收拾休整了一番,变成了谢翎的书房。 入目便是两个高大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书籍,有不少都是借的,有从学塾藏书楼借,也有是城东的书斋里头借的,谢翎与书斋老板德叔相熟之后,德叔十分欣赏他,甚至有不少孤本也愿意借给他看。 谢翎看书的速度很快,且与旁人不同,学塾里夫子教书,都是先让学生们拼命诵读,直到背得滚瓜烂熟,脱口而出为止,然后才开始讲解。 到了董夫子这里,他也不说让你背,偶尔来书斋一次,就泛泛翻书,挑些问题来问,若是答不上来,他就开始讲,但是像四书五经这种基础的书,他是不管的,所以直到秋闱将近,杨晔却连尚书都还没有背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谢翎读书则与这二者都不同,他只需看一遍,抄一遍,这一本书便算是看完了,到如今,谢翎的阅书量已是极其多了,就连跟着董夫子时间最久的钱瑞都比不过。 直到深夜时分,谢翎才停了笔,他拿起油灯,下了楼,路过施婳的房间时,他略微站了一下,里面寂静无声,显然是已经睡下了,这才无声无息地举步离开。 昏黄的微光自窗纸旁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施婳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按下满心的复杂,睡去了。 第二日起来时,施婳觉得自己已经大好了,头不见痛,便准备照例去悬壶堂,谢翎如往常一般道:「阿九,我送你去吧。」 施婳原本想说不必,但是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因为从前每日都是谢翎送的她,如今贸贸然说不用送了,必然会让谢翎觉得奇怪。 于是施婳只能按下话头,什么也没说,顺从地由着谢翎送她到悬壶堂,这才道别离开。 林寒水见她来了,连忙关切问道:「婳儿,你昨日不是病了,怎么不在家休息?」 施婳在桌前坐下,笑着答道:「不过是头痛罢了,休息一日已经不碍事了。」 林寒水道:「那就好,若还有哪里不适,千万要同我说。」 施婳点点头,扫了一圈,不见林不泊,便问道:「伯父出出诊去了?」 林寒水答道:「天不亮就走了,这几日天气转凉,病人多了些。」 正如林寒水所说,这几日病人有些多,所幸悬壶堂有两位大夫坐诊,还算忙得过来,但是即便如此,到了傍晚时候,还有人来请他们出诊。 施婳站起身来,向那小孩道:「我随你去吧。」 「婳儿?」林寒水看了看窗外,提醒道:「天色不早了,等会谢翎就要来接你了,还是我去吧。」 「不必了,」施婳抿着唇笑了一下,道:「他若来时,你就让他先回去,我到时候出了诊,就直接回家去了。」 林寒水听了这话,不由疑惑道:「婳儿,你们吵架了么?」 施婳:…… 她险些没绷住自己的表情,顿了片刻才故作不解地道:「没有的事,寒水哥怎么这么问?」 林寒水理所当然地道:「从前傍晚的出诊你从来不去的,就是担心让谢翎等太久,怎么今日突然说要去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施婳心里简直是郁卒,但是林寒水都这样说了,她只能硬着头皮道:「哪里?怎么可能吵架,寒水哥多想了。」 v第07章[02.21] 最后施婳还是出诊了,不过林寒水实在不放心,让来悬壶堂玩的许卫跟着去,许卫本就对行医感兴趣,听了这事,高兴得不行,拍着胸膛跟林寒水保证没事,然后乐颠颠地替施婳拎起药箱,一路跟过去了。 请施婳出诊的是一家农户,住在苏阳城外,要走上五六里路才能到,农户的男主人原本赤着脚在地里干活,一时不防,一脚踩上了草丛中的钉耙,把脚掌给戳了个对穿,当场血流不止。 待到请施婳来看时,已经过了两天了,农人脚上的伤口还未愈合,皮肉翻卷,周围泛着惨惨的白,像是血都要流尽了一般,上头糊着黑灰,看上去简直惨不忍睹。 原本兴冲冲的许卫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别过头去,声音有点震惊地对施婳道:「婳儿姐,这、这脚还能治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守着农人的妻子便抹起眼泪来,竹榻旁边的两个半大的小孩子也跟着一齐哭嚎起来,其情景之悲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病人当场就去了。 施婳立即细声安抚了几句,那妇人含着泪恳求道:「大夫求求你,可千万要救救我男人啊……」 施婳安慰道:「我一定尽力,这位大哥伤口上,是糊的草木灰么?」 那妇人连声答道:「是,是,原本血一直止不住,村头的老二爷说烧些干净的草木灰能止血。」 施婳点点头,让她烧些开水来,晾凉之后,将病人的伤口清洗了一番,又洒上了药粉,仔细地包扎好,长舒了一口气,对妇人叮嘱道:「每日换两次药,等伤口结痂之后就差不多了,痂未硬之前不要穿鞋,不要下地走动。」 那妇人连连应是,施婳又写了一个方子,让她照着抓药来吃,妇人千恩万谢地接了,待要付诊金时,施婳见她家里实在不富裕,门窗和桌椅都像是坏了许多年的样子,那两个小孩儿原本哭嚎了一阵,现在已累得挤在榻上睡了,请施婳来看诊的那个大孩子正在照看他们。 施婳只收了一半诊金,那妇人感激得满眼含泪,一迭声道谢,又叫那大孩子送他们回去,施婳婉拒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别叫小孩子忙了。」 推辞几句,那妇人才作罢,一扫来时的愁云惨淡,口中道着谢将施婳两人送到了村头。 天色已经黑透了,许卫背着药箱,跟在施婳后面,好奇道:「婳儿姐,刚刚那人的伤,要几天会好?」 施婳一边提着灯笼照路,一边答道:「快则十数日,慢则一个多月,看病人如何养了。」 许卫嘀咕道:「我瞧着那人的脚肿得跟熊掌也似,还黑乎乎的,骨头都快露出来了,吓人得很,你见了不害怕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颇有余悸的模样,施婳不由莞尔,浅笑道:「见多了就不害怕了,行医治病就是这样,还有更可怖的。」 许卫憋了一会,才呐呐道:「看起来当大夫也不容易啊。」 施婳道:「各行有各行的难处,只是有些事情外人看不到罢了。」 两人说着话,一边往苏阳城的方向走去,等走了一半路程,许卫忽然道:「婳儿姐,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闻言,施婳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果然有一道黑色的影子,矮矮的,擦过低伏的草叶,惊起一阵窸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十分明显。 许卫咽了咽口水,声音有点干涩:「是狼吗?」 那黑影还在尾随他们,施婳脚步不停,口中低声答道:「不是狼,有些像狗。」 她声音一落,便听见那黑影发出一声:「汪!」 声音短促,低沉而凶狠,听在耳中颇具威胁之意,许卫反射性一把抓住施婳的胳膊,想拉着她跑开。 结果还没来得及动,被施婳反手一把抓住,小声警告道:「别跑。」 许卫突然想起来,狗这种畜生发疯的时候,你越跑它越追得凶。 于是两人只能在小径上加快脚步,往前走去,而那狗似乎也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一路紧追着不放,不是发出威胁的吠声,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似的。 不多时,草叶的窸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许卫低声道:「婳儿姐,它过来了。」 施婳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地道:「过桥。」 前面是一座小桥,过了桥之后,没多远就是苏阳城了,许卫稍微定了定神,就在他们要踏上木桥的时候,紧紧缀在身后的那条狗忽然发出一声高吠:「汪汪!」 许卫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喉咙口了:「它来了!」 「走!」 施婳一把抓住许卫,两人拔腿就狂奔起来,木桥因此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塌似的。 「汪汪汪!」 桥头有一棵歪脖子梨树,施婳对它的印象很深,从前冬天的时候,她经常带着谢翎从这里经过,去对面的山坡上摘梅花来卖,每日都走,已是十分熟悉了。 歪脖子梨树不高,有两根枝丫斜斜长着,探向河面,不算很高,六七岁的孩子都能爬上去。 施婳将许卫一把推向梨树,急声道:「上去!」 许卫作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反应很是灵活,他一把攀住树枝,嗖的一下就蹿上了树,反手抓向施婳,焦急地催促:「婳儿姐!快上来!」 身后已经能很清晰地听见恶犬发出的喘息声,还有些许风声,擦着小腿旁过去,仿佛下一刻就会咬上来似的,令人心惊肉跳! 施婳十分冷静,头也不回地借着许卫的手臂,也跟着爬上了树,而正在此时,恶犬的利齿已经咬住了她的裙角,嗤啦一声,罗裙下半截被撕裂了些许。 简直是千钧一发,两人被惊得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恶犬连连往树干上扑,发出一阵疯狂的嚎叫,呼哧带喘,黄色的瞳仁在灯笼微暗的光芒下,显得异常可怖。 v第08章[02.21] 「汪汪汪汪汪汪!」 凶狠的犬吠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荡开去,令人毛骨悚然,即便是无法够到他们,那恶犬也不肯轻易离去,它在树下徘徊着,两只前爪爬起来搭在树干上,拼命往前撕咬着,试图将施婳和许卫逼下树来。 经过刚刚那惊心动魄的情景,许卫此时仍心有余悸,他恨得牙痒痒:「这畜生,它还想爬上来。」 歪脖子梨树本来就不高,因为常年无人搭理,长得不甚粗壮,如今又负载着两个人的重量,便显得有些力不能支了。 那恶犬用力往上扑,梨树便摇晃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断裂似的,两人差点没稳住,许卫连忙扶了施婳一把,急声道:「它不肯走,婳儿姐,我们怎么办?」 施婳盯着那形容狰狞的恶犬看了一眼,沉着地道:「把药箱给我。」 「哦,好,」许卫连忙把药箱解下递过来,施婳一手扶住树干,一手拿着那药箱,趁着那恶犬往上扑的时候,一箱子狠狠砸了下去,正砸中了那恶犬的鼻子,它呜的一声哀嚎,夹着尾巴忙不迭逃开了。 许卫松了一口气,道:「终于走了。」 他说着就要下去,却被施婳一把拉住了:「先别动。」 「怎么了?」许卫顿时紧张起来,施婳示意他往前面看,许卫举起灯笼来,只见草丛中藏着一双黄色的眼睛,看上去异常险恶狡诈。 那狗竟然还没走! 许卫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方才要不是施婳阻止,恐怕他一下地,那狗就会暴起扑过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许卫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畜生东西!」 恶犬蛰伏于草丛之中,虎视眈眈,垂涎三尺,不肯离去,树上的施婳和许卫腿都蹲得发麻了,正在这时,许卫轻轻碰了施婳一下,小声道:「婳儿姐,你看前面,有人往这里过来了。」 闻言,施婳抬头一看,果然见不远处,出现了一盏昏黄的灯笼,正从苏阳城往桥这边的方向走过来,许卫顿时来了精神,站起身来就要求救,却被施婳拦住了,他一脸不解:「婳儿姐,怎么了?」 施婳解释道:「且再看看,提灯笼的是什么人,若是老人或者女子,你这一喊,叫那恶犬察觉了,岂不害了人家?」 许卫一想,不免羞愧,道:「婳儿姐说的是。」 他说着,便凝神往那人看去,走得近了,隐约只觉得那人身量颇高,似乎是个年轻人,许卫心下一松,连忙冲他远远地摇手:「这位大哥,且莫过来了,此处有恶犬守着,我们被困住了,劳烦大哥行行好,帮忙想个法子驱了这畜生,感激不尽!」 那人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听见了,然而他非但没走,反而往施婳他们这边的方向走过来了,脚步声愈近,惊动了草丛中趴伏的恶犬,它立即爬起来,恶形恶状地站在路中间,夹着尾巴,冲那人发出威胁的吼声。 那人不仅丝毫不惧,脚步还越来越快,等到近前十来步时,他竟然将灯笼扔掉了!与此同时,那恶犬嗷呜一声,猛地朝他扑过去,其速度之快,若离弦之箭一般! 一阵凶猛的犬吠在夜色中传递开去,施婳和许卫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那恶犬发出一声哀嚎,夹着尾巴逃远了,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不见踪影。 危机已解,许卫立即大松了一口气,又惊诧道:「这人好厉害!」 他才说完,便见那人继续往这边走来,脚步声越近,等他出现在灯笼光的范围内,起先是浅青色的布袍下摆,然后再是上半身,最后是一张清隽俊秀的少年面孔。 许卫惊喜地叫道:「翎哥!原来是你!」 「嗯,」谢翎点点头,然后立即看向施婳,问道:「阿九,有没有受伤?」 施婳的目光落在他的腰间,那里沾染了一片暗色的痕迹,她秀气的眉头蹙起,声音有些紧张:「你被咬了?」 施婳有些紧张地问道:「你被咬了?」 谢翎闻声,低头看了看,只见自己腰间果然沾染了新鲜的血迹,遂笑答:「没有,这是那狗的血。」 一旁的许卫从树枝上跳下来,看着谢翎的双眼闪闪发亮,由衷地赞道:「翎哥,你怎么打跑那畜生的?好厉害!」 谢翎只是淡淡一笑,看向他:「想知道?」 许卫连连点头,谢翎便道:「手伸过来。」 许卫虽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仍旧是依言照做,朝谢翎伸出手去,只见谢翎将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手掌上,冷冰冰的,还有点分量。 许卫一惊,只觉得触感黏腻腻的,他不禁凑到灯笼处一看,却原来是一把匕首,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那刃锋处正折射出凛冽的寒光!许卫倒抽了一口凉气。 而谢翎确实是用这一把匕首,刺中了那恶犬,令其仓皇逃走,八岁那一年的雨夜,他拉着施婳出走苏府,半路遇袭,施婳被打成重伤,自从那之后,谢翎便随身携带小件利器,起初是削得尖锐的竹签,后来便是匕首了,他特意请陈福帮忙弄来的,很小的一把,磨得光亮,约莫两指来宽,一指半长,轻易便能藏进腰带内。 陈福曾经笑言,这是孩童的玩物,谢翎却不以为意,匕首虽小,却足够锋利,只要看准时机,轻轻一刀便可制敌! 许卫捧着那匕首,惊了好久:「翎哥,你一个读书人,还随身带着这个?」 谢翎却平平道:「纵然是读书人亦有遇险之时,有此一物,或可出其不意,解除危机。」 许卫连连应是,眼睛里不由带上几分崇敬之意,施婳的目光轻轻掠过那犹沾着血迹的匕首,又看向谢翎,只见他的面孔大半隐没在黑暗中,深邃而温柔,道:「阿九,腿麻了吗?」 施婳动了一下腿,完全不听使唤,这也是为什么许卫一早就跳下去了,而她还蹲在树上不动的原因,她怕一头栽下树去。 谢翎见了,上前一步,伸手竟然将施婳拦腰抱了下来,施婳心里一惊,低声拒绝道:「放开我。」 谢翎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施婳的眼睛,道:「等你腿不麻了,我就放你下来。」 v第09章[02.21] 施婳抿着唇,因在少年怀中,她的呼吸间,满是浅淡的墨香,明明十分好闻,此时却简直令她要喘不过气来,她冷声道:「放下我,过一会自然就好了。」 谢翎不动,就这么抱着她,固执地道:「那就等。」 施婳猛地抬头看向他,眉头蹙起,谢翎不避不让,只是低低地喊了一声:「阿九。」 仿佛是在恳求一般,一旁的许卫不明所以,只是傻乎乎地帮腔道:「婳儿姐,就让翎哥抱着你走吧,天色太晚了,路上不安全,咱们的灯笼也不大明亮,万一方才那恶犬又杀了个回马枪,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又嘻嘻笑起来,道:「再说了,这一路上除了我,又没别的人瞧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闻言,施婳闭了闭眼,她竭力让自己不要表现出任何异常,淡声道:「走吧。」 她妥协了,没有看见谢翎眼中一闪而逝的温柔和怜惜。 谢翎抱着她的双臂微微收紧,然后由许卫打着灯笼,两人迅速往苏阳城的方向走去。 待走到一半路程,施婳的腿已经不麻了,她只说了一声,谢翎便将她放了下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底情绪复杂得令人心惊,施婳下意识避让开去,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谢翎这才缓缓直起身,语气毫无异常地道:「走吧。」 一行三人先是回了悬壶堂,林寒水一家正在等他们回来用晚膳,许卫立即添油加醋地把今夜的事情说了,引得林不泊几人一阵担心。 林不泊想了想,道:「婳儿,以后但凡过了黄昏时候,你就不要再出诊了。」 他说着又看向林寒水,叮嘱道:「黄昏之后的出诊,都由你去,听明白了吗?」 林寒水连忙应答:「是,父亲,我知道了。」 施婳也知道林不泊这是一番好意,再有,她也有自知之明,今日还是有许卫随同,才没有出现最坏的情况,否则,她孤身一个女子去外面出诊,确实不大安全,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又过了几日,转眼便到了八月初七,乡试近在眼前,时间分别在八月初八、十一、十四三天举行,第一场考《四书》义、经义,第二场试论、判、诏、诰、章、表,第三场试经史、策论,而三场之中,又以首场最为重要。 八月初八日一早,才五更时分,天刚蒙蒙亮,贡院前便挤满了来考试的秀才学生们,到处都是嗡嗡窃语,有人紧张,有人肃穆,也有人一脸兴奋,摩拳擦掌,十年寒窗日,苦读圣贤书,放手一搏,正在今日! 若中,则青云直上,若不中,则又再次落入泥淖之中。 谢翎一行四人也在其中,杨晔嘴巴快速地瓮动着,两眼盯着地面看,仿佛有些神经质的紧张,钱瑞好奇道:「敬止,你在做什么?」 杨晔没回答,像是没听到一般,一旁的晏商枝却笑了一声:「你莫问他了,再问他就要背不出来了。」 却原来是临进考场了,杨晔还在背书,钱瑞听了,立即住了口,生怕打扰到了杨晔的思路,杨晔喃喃背了几句:「甲戌,我惟征徐戎。峙乃糗粮,无敢不逮;汝则有大刑,鲁人三郊三遂,峙……峙……」 峙了半天,又卡壳了,他念叨几句,仍旧是想不起来,急得鼻尖汗都出来了,一缕天光自远处扫过来,原本黑蒙蒙的屋檐渐渐亮了些,杨晔还是没有背完,就在他着急的时候,却听一旁的谢翎来了一句:「峙乃桢干。」 杨晔顿时如醍醐灌顶,顺利地接了下去:「甲戌,我惟筑,无敢不供;汝则有无馀刑,非杀。鲁人三郊三遂,峙乃刍茭,无敢不多;汝则有大刑!」 他一背完,眼中爆发出惊喜,高兴地道:「我背完了!」 钱瑞笑着点点头,道:「恭喜师弟,此次考试,再无忧虑了。」 晏商枝戏谑一笑,只是时候不对,到底是没出言打击他,临到考场门前了,才把一本尚书背完,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天色也亮了起来,有人忽然喊道:「来了。」 原本略显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往右边的街道看去,只见那里走过来一队人,打头的一个差人侧着身子,手里拿着一盏灯笼,当中两名穿着绿色官袍的官员,显然就是这次的乡试主考官了,后面跟着两列号军,一行人走路带风,浩浩荡荡地朝贡院的方向而来。 贡院大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薄薄的晨雾在空气中游动着,所有的考生都聚集在一处,那捧着文册的书吏站在门口大声点名:「牛轩增!」 一个考生连忙分开人群出来,拱手应道:「学生在。」 那书吏冲门里扬了扬下巴,道:「入场。」 「是。」 那人便从容进了大堂,苏阳属于东江省,一省十四县,光考生就有七八百人之多,在这七八百人中,能中试者,唯有一百人而已。 不是战场,胜似战场,近千书生们挥笔为戟,以纸为盾,便就此厮杀起来。 等点了一百来个人,这才点到了谢翎,在此前,钱瑞已先于他们进去了,谢翎同晏商枝、杨晔两人颔首,道:「两位师兄,我先入场了。」 晏商枝含笑道:「去吧。」 他点点头,便往大堂走去,之前见的那名主考官正坐在堂上翻册子看,另一名不见踪影,几名差人站在一旁,见了他来,有人道:「谢翎?」 谢翎略微拱手:「正是学生。」 几人便上前仔细搜检起来,袍衫鞋履,笔墨砚台,还有干粮吃食,都被翻检了一遍,仔仔细细,恨不得搓开来看。 堂上那主考官是奉旨来东江省主考,姓严名冲,大约是册子翻得无聊了,便抬头朝堂下望了望,见谢翎年纪颇小,不由好奇问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 因谢翎正在被搜检衣服,不便下跪,那主考官又道:「不必跪了,站着回话便是。」 他这才拱手答道:「回大人的话,学生今年十岁有六了。」 v第10章[02.21] 严冲听罢,随口问道:「几时中的秀才?」 谢翎恭敬答道:「宣和二十六年。」 这回严冲诧异了一下,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道:「这么说,你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了?」 「回大人,正是。」 大乾朝一向尚文,大兴科举,每到乡试之年,便有成千上万的考生们从各县赶来参加考试,然而乡试三年才有一次,也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场的,乡试之前又有三试,分别是县试、府试和院试,唯有一路下来,直到通过了院试,成为秀才,才可以参加乡试。 别看这一回参加乡试的人有七八百人之多,但是还有更多的,便是连参考的资格都没有!有些学子,终其一生都在考童试,直到须发皆白,皱纹丛生,还在贡院的外面徘徊,不得其门而入。 而谢翎一十三岁便中了秀才,十六岁参加乡试,已是十分年轻了,赞一句少年英才都不为过。 不过严冲作为主考官,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他点点头,欣慰道:「不错。」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这个少年秀才便给主考官严冲留下了不错的印象,那边搜检一结束,谢翎便恭敬告辞,被一名差人带着往号舍的方向去了。 号舍便是考试的所在,左右两侧皆是砖墙,离地一二尺之高,上下放置了两块木板,考试时,上层木板用以做桌案,下层木板以做凳椅,书写试卷,待到晚上休息时,则将上层木板取下来,与下层木板并在一处,用作躺卧之床。 谢翎坐在里面,将笔墨纸砚都摆好,所有的考生都耐心等待着,每个号舍前都立着一个号军,以作监督之用。 及至深夜时候,第一场题才出来,题写在一张纸上,由各号军分发下来,考生们见了那题目明细,便纷纷拿起笔来,准备答卷了。 谢翎微微抬眼,只见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对面的青墙上,题纸上黑色的字十分显眼,第一场考四书经义,第一题取自《论语》: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乎。 他顿了顿,将纸铺好,并不急着答题,而是慢慢地磨起墨来,低垂着眼,仿佛是在沉思着什么。 直到将那墨磨得发亮,谢翎这才停了手,目光落在空白的宣纸上,然后拿起笔来,蘸了浓黑的墨,开始书写起来,一个个清瘦俊逸的字出现在纸上: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徽示之也。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 第一场考了三日,待到八月初十午时,考场开始放头牌,已经交卷的考生们聚集于贡院大门前等候,不多时,差人来开了门,众考生鱼贯而出,谢翎也在这一拨人中,随着人群往前走着,忽闻有人喊了一声:「谢师弟!谢师弟!」 是杨晔的声音,在嘈嘈人声中传来,引起不少人的注意,纷纷将目光投过来,谢翎被他这一喊,只好往边上站了站,停下来等待,果然杨晔努力分开了人群,朝他走过来,兴冲冲道:「你也答完了?」 谢翎笑着点点头,杨晔高兴地一捶手心,问道:「觉得如何?」 谢翎想了想,只是道:「还不错,师兄呢?」 杨晔摆了摆手,满不在意地道:「我写是写完了,至于能不能中,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他咧嘴笑道:「尽人事,听天命,人事我是尽了,回头家去给老祖宗们烧几柱香也就完事了。」 端的是一派豁达坦然的态度,令路过的考生们不由侧目,谢翎见他这般,不由含笑道:「那就先预祝杨师兄,今科高中了。」 杨晔却笑着摆手道:「我能不能中,尚不知道,但是以师弟的才学,今科必中!」 他这话不是没有由头的,便是来考之前,董夫子便说过,以谢翎的本事,若是不出岔子,十有八九榜上题名。 杨晔这话也算是又拿来打趣谢翎,说着玩笑的,哪知旁边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讥讽道:「头场才放牌,就大言不惭今科必中,想来贡院是你们家开的吧?」 这是有人来抬杠了,杨晔此生最恨的便是故意与自己作对之人,晏商枝也就罢了,才学和脑子都胜他一筹,又是师兄辈分的,两人每每交手杨晔都讨不了好,还被挤兑得惨不忍睹,因为他之前误会过晏商枝,心中有愧,是以才忍了下去,忍着忍着就习惯了,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是个人都能来抬他杨敬止的杠! 杨晔头也没回,反口就是一句:「哪只狗来我跟前吠了?」 那人闻言,顿时憋住了,实在是没想到杨晔竟然出口如此粗俗无礼!一时间竟没有来得及接话。 杨晔与谢翎转头看去,却见那是一个青年书生模样的人,十有八九也是刚刚交卷出来的考生,此时正涨红了脸,满眼怒火地瞪着杨晔,他身旁的人,倒是叫谢翎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头。 杨晔也认出来了,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苏公子家的狗没有拴好,跑出来了啊。」 以狗比人,那考生被气个半死,张口欲骂:「你——」 他还没说完,便被苏晗拉了一下,道:「杨师弟,你方才这话说得太过了些,丰才兄也是无意之说,何以如此口出恶言?」 杨晔冷笑一声,并不正眼看他,只用晏商枝寻常最气人的那种看法,斜斜睨了一眼,道:「他既是无意之说,我也是无意之说,我与我师弟说话,他来插哪门子的嘴?」 他说着,又不客气地道:「还有,我的老师只收了四个学生,上有两位师兄,大师兄钱敏行,二师兄晏明修,下有一位师弟谢翎,何曾又多了一个什么师兄出来?」 苏晗脸一僵,杨晔哼笑一声,道:「冒认老师这种事情,苏公子就不要再做了,免得被当面拆穿,脸上不好看。」 他说着,便对谢翎道:「师弟,我们走了,等两位师兄出来,咱们就上秋珍楼吃饭去。」 闻言,苏晗的眼睛就下意识移到谢翎身上,两人四目相对,谢翎不避不让,就这么看着他,眼底的神色十分冷淡,就像是看到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一般。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苏晗看着那双眼睛,总觉得隐约有些不安,到底哪里不安,他却又说不上来,直到那两人走远了,他还怔在原地,仔细地思索着,谢翎,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 但是在哪里呢? 他旁边的同伴愤愤地冲那两人的背影唾了一口,问道:「予明兄,这两人你原先认识?」 苏晗这才回过神来,道:「是,不过……他们从前与我有些过节,方才是我连累了丰才兄了。」 v第11章[02.28] 那丰才兄道:「予明兄说的哪里话,你我之间,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不过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我见方才那人尖酸刻薄,粗俗无礼至极,实在是看不出来与予明兄是同一位授业恩师。」 苏晗略顿了一下,那人见他这样,便道:「予明兄若是觉得不妥的话,也可以不说便是。」 苏晗笑了,道:「这有什么不可说的,我与丰才兄交情甚笃,这种事情也无须瞒你,我与那杨晔确系同一位恩师,便是董绪董先生,丰才兄估计也听说过这位的大名。」 那人惊了一下,连声激动道:「仲成先生的大名,我如何不知,除非我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想不到予明兄曾经竟然拜在他老人家的门下,这真是……」 苏晗心里瞬间阴郁起来,但是面上还是笑了一下,也亏得他表面涵养不错,竟然没有看出分毫勉强,那人又追问道:「不过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致使如今情状?」 苏晗叹了一口气,答道:「不瞒丰才兄说,从前我和杨师弟的关系也颇是不错,就如我与丰才兄这般,我将他引为知己,后来他和一位师兄起了龃龉,惹怒了恩师,我又在当场,恩师便直言让我回家去了,我起初只以为是小惩,便向恩师告罪,回家几日,闭门不出,后来才知道,我是被恩师逐出师门了,几番求见,恩师也不肯见我,无奈之下,只能作罢了。」 那丰才兄听了,皱着眉道:「他们起了龃龉,怎么反倒来责备你?那杨晔竟好端端留下来了?」 苏晗叹道:「这我就不知了,说来今日也是我唐突,情急之下如往日一般唤了他一声师弟,想不到倒惹来一通奚落,也是活该。」 这话在那丰才兄听来,越发觉得苏晗是个念情之人,也越发觉得那杨晔无耻,遂激动道:「这和予明兄无关,分明是他的问题,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仲成先生也是,怎么能这样做?予明兄何其无辜?」 苏晗正色道:「慎言,丰才兄,仲成先生毕竟是我的老师。」 那丰才兄立即告一声罪,叹气道:「我是在为予明兄不平啊,受了如此委屈,如今竟还要被那厮嘲讽针对,真是荒唐啊。」 苏晗十分感动:「无妨,公道自在人心,不是还有丰才兄理解吗?苏某已知足了。」 「予明兄!」 两人惺惺相惜一阵子,这才并肩说着话离去,苏晗很快便把谢翎忘在了脑后,他不记得谢翎,也忘了自己多年前曾经做过什么,自然也想不到,在将来,此人将会成为他毕生的宿敌,最后站在了他难以企及的高度。 城西清水巷尽头的院子,施婳正在院子的角落里蹲着,她面前放了一个大陶瓮,奇怪的是,陶瓮大半截是埋在土坑中的,她揭开瓮口的麻布,里面竟然是满满当当一瓮黄豆芽,一簇一簇紧紧挨着,密密麻麻,嫩生生的,十分茂盛。 施婳伸手从里面轻轻拿出来几把,放在竹筐中,然后再把陶瓮盖好,起身欲打井水,忽闻院门响了,谢翎走了进来。 他见施婳正在提水,立即放下手中的物事,几步过来,道:「阿九,我来便行了。」 施婳也不与他争,道:「考完了?」 谢翎一边打水,一边笑道:「头场考完了。」 施婳唔了一声,却见谢翎打了井水,正在看着她,眼底浮现出期待之意,她想了想,问道:「考得如何?」 谢翎这才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语气笃定道:「今科必中。」 施婳早知道了这个结果,但还是表现出许多惊喜来,笑了起来,眉眼若新月一般,赞许道:「好。」 得了这句称赞,谢翎这才像是真正被夸奖了一般,眼里露出由衷的欣悦,施婳打量着他,几日不见,或许是因为号舍里实在难熬,少年憔悴了,看上去似乎也瘦了些,只是精神还很好,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星子一般。 施婳突然意识到谢翎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还没有挪动过,她心里不安起来,但是又不敢表露出来,遂只能强压住那些纷乱的情绪,温声道:「你去休息吧,因知你中午回来,我今日跟伯父他们告了假,等做了菜饭就叫你。」 谢翎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而后才勾着唇角笑:「无妨,我陪着你一起。」 他说完,便将井水倒入盆中,开始洗起那黄豆芽来。 施婳低头看着他,少年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她突然就生出几分慌乱来。 施婳从柜子里捧出一个小陶罐来,又取来一个漏勺,摆在灶屋门前的石台上,明晃晃的天光将窗栏拖出长长的影子,她拿起漏勺将陶罐里面的东西舀了起来,是切成小块的黄鱼,早用酱酒泡了一个时辰,待沥干了酱酒汁,便放入一旁的瓷碗中。 谢翎道:「阿九,油好了。」 施婳应了一声,只见那油在锅中冒着泡,她将手中那碟小心倒入锅内,霎时间滋滋声大作,油烟乍起,待小块黄鱼爆炒至两面金黄,她这才从旁边取过一个茶杯来,里面是一杯满满的豆豉,甜酒一碗,秋油半杯,诱人的香气立即散发出来,充盈了整间屋子,令人不由食指大动。 待收了汁,原本金黄的鱼块便已成了红,加糖,姜片入内,浓郁的香气顿时蔓延开去。 施婳轻且快地将鱼块盛入碗碟中,洒入切好的葱花,一套动作下来,入行云流水一般,自有一种韵味在其中,谢翎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目不转睛。 洗好的黄豆芽以虾米爆炒,加入葱蒜米,两道菜便上了桌,用时几乎不到一刻钟。 施婳净了手,谢翎已盛好饭等着了,他没动饭,先是夹了一块鱼,仔细剔去鱼骨细刺,然后放到施婳的碗中,施婳怔了一下,谢翎动作十分自然,见她朝自己望来,还笑了一下,道:「阿九,你吃。」 施婳顿在那里,盯着碗里的鱼肉,过了一会,才慢慢地夹起来,鲜嫩的鱼肉吸饱了美味的酱汁,香气浓郁,但是吃在嘴里,她却尝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八月时候,金桂飘香,自打施婳两人搬来这个院子之后,发现墙角种了一株桂花树,原本只有拇指那么粗细,一尺来高,现在已经长大了许多,几乎能与院墙齐高了,此时正开满了鹅黄的小花,一簇一簇,满院子都是桂花香气,沁人心脾。 谢翎站在阁楼窗前往下看,身着罗裳的少女正拿着笸箩站在树下,仔细地摘那些细小的桂花,她神情专注认真,仿佛是在做什么大事一般。 整整一个下午,谢翎手里虽然拿着一本书,却一页都没打开过,直到楼下摘花的少女停了手,捧着满满一笸箩桂花走进屋檐,他这才离开了窗口。 谢翎明天要考第二场,所以施婳今天必须得替他把吃食都准备好,恰巧桂花也都开了,索性准备做一些雪蒸桂花糕,到了傍晚时分,糕点做好了,足足有一大篮子,切成了半指见方的小块,其色白如雪,糕上点胭脂,红若桃花,新鲜的桂花糖作馅,甜度适中,似糖非糖,似蜜非蜜,香松柔腻。 「怎么做这么多?」谢翎一进来便见着施婳在盛那些糕点,只是分量实在多了些,别说三天,大概是四五天他都吃不完。 施婳一边小心夹起糕点,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给你的师兄们也分一些,秋闱桂榜,吃些雪蒸桂花糕,也好讨个彩头。」 v第12章[02.28] 她说完,便取过一旁的食盒来,把几份桂花糕都装进去,又叮嘱道:「这几份是给你那三位师兄的,下面这一层是你的。」 谢翎闷闷地答应一声,施婳抬起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她看清楚了谢翎眼底的神色,过了一会,十分自然地收回目光,伸手把食盒盖上,语气有些无奈:「怎么不高兴了?」 谢翎否认道:「没有不高兴。」 施婳:…… 这么多年的相处,她还不了解谢翎?这人就是眉头动一动,她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施婳放下手中的筷子,然后出去了,不多时,她再进来时,谢翎已不在灶屋了,施婳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个食盒上,她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把食盒上层揭开,打眼一看,果然,三份糕点,每一份都少了小半。 她盯着那几盘雪蒸桂花糕,仿佛能看到少年偷偷地夹走小半,然后塞到自己的碗碟中,施婳既觉得无奈,又有些想笑,她什么也没有说,把食盒又盖上了,像是从来没有发现过一般。 到了第二日,谢翎便带着那个食盒,去了城南贡院,参加第二场考试,依着施婳的嘱咐,把三份雪蒸桂花糕分别分给了晏商枝三人。 雪白如霜的糕点,映衬着桃花般的胭脂,煞是好看,精致得如同玉琢的工艺品一般,杨晔随手拣了一个,大呼好吃,压根没注意到谢翎低沉的眼神。 晏商枝倒是注意到了,但是他向来喜欢招猫逗狗,遂也慢条斯理地拣了一个吃,笑眯眯的,语气却带着满满的促狭:「好吃,想不到婳儿的手艺这么好,实在是叫人意外。」 于是谢翎周身的气势更低压了,钱瑞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是又说不上来,本能促使之下,他摆手拒绝道:「我家里给我准备了吃食,怎么好再分师弟的?要在里面考三日,你还是自己收下吧。」 谢翎面上的表情略微缓了些,对钱瑞道:「师兄不必客气,这糕点原本就是阿九给你们准备的,师兄还是收下吧。」 钱瑞这才收下了,这时,贡院大门处传来一阵动静,所有等待的士子们都纷纷转头看过去,却是一名书吏站在那里,大声地点名。 晏商枝眯着眼睛看了看,道:「要入场了。」 三场考试很快就过去了,原本要考到八月十六日,但是第三场可以提前到十五日放牌,若是交卷快一些的考生,还来得及赶回去赏中秋月,没有交卷的,也可以继续写,直到十六日清场。 十五日午后,放头牌的时间,这次出来的人不多,约莫只有二三十来个,谢翎依旧在其中,令他颇感惊讶的是,晏商枝居然也交了卷,正站在贡院大门处,等着放牌开门。 因着人数少,晏商枝一眼也看见了谢翎,两人打了一声招呼,不多时,便有差人过来,把贡院大门开了锁,等候的考生们鱼贯而出,各自散了,乡试要九月初十才放榜,大多数从别的县赶来考生们要准备回家去了。 却说头场考完之后,短短数日之内,头场所有的试卷都已经弥封誊抄过,递送入了内帘,由房官阅卷。 因为阅卷时间紧,所以一般来说,头场的考试是最为重要,也是最为关键的,如果一旦头场不被取中,那么后面两场就是写出花来,也是无力回天了。 却说数位房官正在忙碌地阅卷时,屋子里安静无比,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正在这时,角落处冷不丁传来一声拍案之声,一人激动道:「好!好!」 几位房官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人转头去冲那角落里拍案的房官道:「刘大人,莫把桌案拍坏了,回头报修还得要费时间呢。」 其余几位房官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有人道:「刘大人,你这是看到了什么绝世好文章了?」 不怪他这么问,有时候房官们阅卷时,看到好的文章句子,情不自禁地拍案称赞,这是常有的事情。 那被称为刘大人的房官激动道:「这文章写得好,写得好啊!」 几位房官都笑,一人道:「既然写得好,你将他的卷荐了便是,送与严大人和张大人复审。」 那刘大人方才看了绝世好文章,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连连招手,道:「这文章是真的好,你们都来看看,来看看。」 其余几位房官都面面相觑,见他盛邀,便也不好拒绝,纷纷聚拢过来,看那一份被刘大人极力称赞的试卷。 试卷被朱笔誊抄过,又称为朱卷,一眼看过去,满目红色,几人都凝神仔细看那文章: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示徽示之也。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也…… 只看了这么几句,几位房官便是眼睛一亮,皆是赞道:「好!」 「果然好文章!」 「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好!」 「汲于行者蹶,需于行者滞。有如不必于行,而用之则行者乎,此其人非复功名中人也。」 几位房官一边看,见到有心喜的句子,便将其大声念出来,听者频频颔首,称赞不绝。 一人忽然道:「若以此人文章的水平,给他一个解元都不过分啊。」 那刘姓房官听了,拈着胡须颔首笑道:「我这就将这试卷荐上去,严大人和张大人慧眼,必定能取中。」 几名房官附和应是,那刘姓房官将卷子仔细收了,写上批语,盖了名章,放在荐卷的那一堆最上面,待所有试卷都阅过之后,分为了两摞,一摞为荐卷,一摞为落卷,送去了内间,请两位主考官复审。 严冲正坐在案后,见了他来,道:「都阅过了?」 那刘姓房官连忙回话:「是,头场的试卷下官都批阅过了,此为荐卷,此为落卷,请大人复审。」 严冲听罢,颔首道:「辛苦了。」 他说着,便将那一摞荐卷拿过来,看了看,眉头微微一动,目光中闪过几分惊讶,然后伸手把那一张朱卷拿起来,抖开,正是刘姓房官极力赞扬的那一份。 短短八百字,他却看了很久,久到刘姓房官都站不住了,试探问道:「大人,若无事,下官先去了?」 v第13章[02.28] 严冲抬起手来,一双眼睛好似粘在了那试卷上,口中却阻止道:「慢,你去将此人原卷调来一观。」 调原卷,则说明这试卷十有八九会取中了,那刘姓房官心中一喜,拱了拱手,应答一句,便退下去调原卷了。 却说到十五日,贡院放了头牌,中午时候,谢翎便回去了,待进了清水巷子,便见巷子里迎面走出来一个妇人,他眉头微微一皱,眼中原本的欣悦之意便淡了许多。 那妇人,正是前不久来过一次,后又被他赶走的崔娘子。 她一见谢翎,便热情地笑道:「啊呀,是秀才相公考试回来了。」 那模样,仿佛完全不记得了之前谢翎甩她出门的事情,谢翎没接茬,只是笑了一下,一双眼睛却没什么笑意,只盯着她,问道:「崔娘子有事?」 一见他笑,不知为何,崔娘子心里就颤悠了一下,总觉得他有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令人后脖子发凉,不过她到底也是个精明厉害的人,兀自笑着答道:「是大好事啊,有人托我来给你姐姐说媒来了。」 闻言,谢翎的眼神愈发沉郁了,好似两泓深潭一般,他的笑仍旧挂在嘴角,十分和气地问道:「那说成了吗?」 崔娘子以手帕掩唇一笑,嗨了一声,道:「说媒这种事情,不就是靠一个说字嘛?哪能一回两回就成了的,除非是天媒!不过也有那老话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若是我多跑腿几回,能撮合了你姐姐的一段大好姻缘,那也是我的福气哩。」 谢翎挑起嘴角,笑了一下,这一笑,崔娘子越觉得后脖子冷了,她缩了缩脖子,干笑道:「那个……我还得去给赵家公子回个话,秀才相公才考试回来,就不耽搁您了。」 她说完,就揣着手帕颠颠地走了,谢翎在原地站了一会,这才继续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日头正是晌午时分,日光满满当当洒了一整个院子,施婳正坐在树荫下,将细碎的桂花洒在了簸箕里,今年桂花开花很多,她做了好几罐子桂花酒和桂花蜜糖,还剩下不少,便拿来晒干了以作日后备用。 洁白的素手将那些细碎的鹅黄小花一一洒开,尽量使其平整均匀,做起这种活计,施婳也是十分有耐心,直到院门传来响声,她抬头一看,却是谢翎回来了。 施婳将簸箕轻轻掂了掂,谢翎便迎上来,接过那大簸箕,放在架好的竹竿上晾着,然后低头站着,不说话了。 施婳细心地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便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谢翎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没什么。」 施婳一时也没想到崔娘子的事上去,因为她觉得谢翎大概是不认得崔娘子的,是以也猜不到谢翎此时的想法,遂只能温言道:「可是没有考好?」 谢翎低声道:「不是。」 他说完,转身就往屋子里去了,唯剩下施婳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一时间满目迷茫。 到了下午时候,施婳正在窗前仔细算账,忽然外面有人过来,遮住了天光,她不由抬起头来,只见谢翎站在那里,便道:「怎么了?」 谢翎声音平静地道:「杨师兄说要小聚,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施婳想了想,乡试刚刚过去,师兄弟们小聚吃个饭,也是正常的事情,遂道:「那你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谢翎深深地望着她,应了一声,便离开了,直到院门关上时,施婳才从方才的愣怔中回过神来,正欲提笔继续写,却见宣纸上好大一滴墨汁,将前面写好的数都遮住了。 一下午算是白费了,她颇有些懊恼地将纸拿开,继续开始仔细筹算起来。 只是等到了傍晚时候,天刚刚擦黑,谢翎便回来了,施婳才做好饭,见他进来,不由十分诧异:「这么早?不是跟你师兄们一起吃饭么?」 谢翎只是望着她,答道:「我想你了,就先回来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直白无比,施婳都怔了好一会,回过神来,才发觉手里的筷子都掉了一地。 她低垂了眼,也不去捡拾,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事情终于来了的感觉,很奇怪,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话终于要说开了。 施婳盯着平整的地砖,昏黄的烛光在上面勾勒出些许阴影,她知道谢翎正在看着她,那目光就像是燃起了一簇火焰,坚定而明朗。 过了一会,施婳才弯腰将筷子拾起来,语气淡淡地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谢翎没有应答,只是等施婳去倒水洗筷子时,忽然开口问道:「阿九,你要成亲了吗?」 施婳不防他一时提起这事,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大概是中午那崔娘子出去的时候,正好被他撞着了,她沉吟片刻,索性道:「总是要成亲的,或早或晚。」 她说完,不看谢翎的眼睛,转身要走,却忽然听见谢翎直言道:「既然如此,那阿九与我成亲吧。」 施婳猛地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他,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谢翎却不避不让,上前一步,固执地看着她的眼睛,道:「阿九觉得如何?」 他走近了,施婳便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气,像是墨香中掺入了一缕淡淡的酒气,她敏锐地反问:「你喝酒了?」 谢翎依旧看着她,答道:「喝了一点,师兄盛情,推不过去。」 他说完,便坐下了,继续盯着施婳看,执拗得像一个孩子:「阿九,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放在平常,谢翎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他通常都是情绪内敛,今天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倒没有什么顾忌了,说话都是直来直去,倒令施婳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道:「不好。」 说完,施婳才抬起头来,回视他的目光,冷静地道:「我一向是拿你当弟弟看待的,我们相依为命多年,你是读书人,不觉得有悖人伦吗?」 v第14章[02.28] 谢翎微微动了一下眉头,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明亮灼然,他道:「不觉得,你我并非血亲关系,依照我大乾律法,通婚是可行的,我也从未真正拿你当姐姐看待。」 施婳心里骤然瑟缩了一下,一股子涩涩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去,她听谢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从前便想,有朝一日,若能娶得阿九为妻,此生才能圆满。」 「你一生有多长?!」施婳怒视他,声音不自觉提高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翎偏了偏头,并不挪开目光,反而笑了起来,他的容貌在烛光下透出几分难言的清隽俊逸,道:「一生不过数十载尔,富贵两全是一辈子,浑浑噩噩也是一辈子,都比不上和阿九。」 他的声音,听在施婳耳中,不知为何,竟与另一个声音渐渐重叠在一处:我陈明雪,喜欢谁,就要跟谁过一辈子! 彼时,施婳尚为这一份决心和真诚所感动,她甚至有几分羡慕陈明雪,可以如飞蛾扑火一般,追逐自己想要的感情,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而如今,竟然也有这样一份直白到近乎剖心的感情放在她面前,施婳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怔怔然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空气中是大段的沉默,许久之后,她动了动,然后转身,走出去了,留下谢翎一人坐在那里,烛光将他的身形勾勒出一道固执的影子,投映在青砖上,显得孤寂无比。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施婳站在窗前,透过桂树茂盛的枝叶,能够看见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中,周围点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银色的月光如轻纱一般倾泻而下,四周都静悄悄的。 施婳盯着那月亮看了许久,纷杂的思绪都已沉淀下来,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与晏商枝一般的境地,但是晏商枝有退路,他想了办法,把陈明雪弄回京师去了,而施婳却没有退路,她与谢翎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们几乎已经被绑在了一起,于情于理,她都扔不下谢翎。 八年前,看见谢翎被孩童们欺辱时,施婳伸手解救,那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如同点起了一星火,而到了如今,那火已顺着烧到了自己身上,她却不能抛开。 是的,无论如何,施婳都抛不开谢翎,这仿佛就成了一个死局,作茧自缚,不过如此。 施婳觉得这真是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若当初她不去劝阻村长,她便不会遇上谢翎,若她不动依靠谢翎替她报仇的心思,如今也不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施婳漫无边际地想着,在窗前伫立良久,然后揉了揉眉心,她从一开始就走错了一着,现在这种情况,要如何收场? 窗关上了,这时,东屋传来了开门的声音,虽然很轻,在寂静的夜色中仍旧显得有些突兀。 谢翎从房里迈出来,他换了一件浅青色的袍子,整个人显得很是挺拔,如青竹一般,月光将他的倒影投映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慢慢掠过,在井边停下了。 谢翎手里拿着的布袍的袖摆上,犹沾着许多酒渍,因为之前光线太暗,十分不起眼,若是施婳认真打量,便会知道,谢翎身上的酒气并不是因为他喝了酒,而是因为这些酒渍的缘故。 谢翎把布袍扔进木盆中,然后借着月光打了一桶井水倒进去,泡好了,他这才转身看向施婳的房间,那里窗已经紧闭了,显然里面的人也早已入睡。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然后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来。 今日把话摊开来说,至少在短时间内,那崔娘子不会再上门来了,谢翎今日所谋,不过是施婳的心软罢了。 月光依旧漫漫地洒向大地,苏阳城已陷入了沉睡之中。 果然,第二日一早,崔娘子又来了,只是这回她再提说媒的事情时,被施婳婉拒了:「多谢婶娘费心,只是家弟年纪太小,尚未立业,我若成了亲,他便无力支撑了,我的亲事还是等一等再说吧,让婶娘白跑一趟了。」 那崔娘子张了张口,还想再劝,施婳笑笑,道:「天色不早了,我还得趁早去医馆坐诊,就不好留婶娘了,希望婶娘万勿见怪。」 她说得轻轻柔柔,在情在理,崔娘子苦口婆心道:「姑娘也到年纪了,自己的事,也要早早上心才是啊。」 施婳颔首表示知道,又道了谢,那崔娘子无法,只能悻悻然离开了,施婳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这才回过身来,却见谢翎正站在阁楼的窗前,她略微偏头,别开目光,然后将院门合上,转身进了屋子。 时间转眼便走到九月,乡试发榜的时间终于要到了,九月初九一早,许多士子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苏阳城,等着看榜。 发榜日子大多选择在寅、辰两天,以寅属龙,辰属虎,取「龙虎榜」之意,又因正值桂花飘香的季节,所有又有「桂榜」之称。 发榜的前一日晚上,正副主考官以及同考官都聚集在公堂,桌案上摆放着一摞朱卷,还有调过来查阅的原卷,比对一番,确认无误之后,就要开始填榜了。 填榜是从最后一名开始填起,一书吏大声唱中榜者的名字,一书吏填榜,正主考官严冲将三份朱卷放在正中,道:「经本官与张大人商榷,多次复审,已确认此人为本次乡试的解元。」 那刘姓房官瞄着看了一眼,面上浮现出些许抑制不住的喜色来,最上面那一张试卷,果然是他当初极力推荐的那一份!他推出了一个解元! 张姓副主考官点点头,表示无异议,严冲便摆摆手,道:「拆封吧。」 旁边立即有人递了小刀上来,严冲接了,把那墨卷上的弥封小心拆了下来,却见下面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名字:谢翎。 严冲眉头一挑,他对这名字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竟然是他!」 「嗯?」严冲转眼去看那说话之人,却是一个同考官。 那人见了,连忙告罪,严冲摆了摆手,好奇道:「你认得此人?」 那同考官拱手答道:「是,下官乃是苏阳知县,当初主持县试时,谢翎便是案首,是以对他有些熟悉。」 严冲道:「能写出此等文章的人,倒也难怪。」 那苏阳知县又道:「若是县试案首也还罢了,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后来参加府试与院试,也都是案首,且在一年之内考过的。」 这下严冲确确实实被惊到了:「小三元?」 旁边的几位同考官也窃窃私语起来,苏阳知县道:「正是,不止如此,他通过童试时,年仅十三岁。」 众人都抽了一口气,惊叹声四起,严冲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此人,当时还问了他几句,他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如今将将十六岁就能做出这等文章,真乃神童啊。」 v第15章[02.28] 他拈着胡须,又盯着谢翎的墨卷看了看,问那苏阳知县道:「你可知他师从何人?」 苏阳知县恭敬答道:「下官也问过他,他乃是董仲成先生的学生。」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严冲反应过来,看向苏阳知县激动道:「你说仲成先生?他在苏阳城里?」 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苏阳知县连忙道:「是,下官还曾经去拜访过他老人家。」 严冲摸了摸胡子,道:「难怪了……原来是仲成先生的学生。」 这时,旁边的张姓副主考官问道:「严大人,这榜还填么?」 严冲回过神来,道:「填,怎么不填?」 张姓副主考官犹疑:「还填此人?」 严冲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语气淡淡道:「张大人此话何解?解元我们早先便是商定好了,这才拆的弥封,朝廷有规制,怎么事到临头还能改?」 闻言,那张姓副主考官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人年纪才十六岁,如此年轻的解元,恐不能服众……」 严冲不咸不淡地道:「那我们批阅试卷时,是拆了弥封阅的吗?朝廷也没有规定,十六岁不能做解元,你我是看重文章才取了此人,别说十六岁,便是三岁小儿,如今也要取了,否则视朝廷规制为何物?」 那张姓副主考官不说话了,严冲挥了挥手,便有人开始唱名,从第五名开始唱:「赵文欢。」 乡试前五名还有个名头,叫做五魁首,此时已是夜深了,每唱一个名字,便有人捧出来一对红烛来,放在选出了该「魁首」的房官案前,以示荣誉。 刘姓房官坐在最后一张书案旁,面上带着笑意,听着那书吏高唱道:「解元,谢翎。」 立即有人捧了一对红烛,向刘姓房官恭贺道:「刘大人,恭喜啊!得了一位好门生!」 刘姓房官乐呵呵的,满脸皱纹都笑出了褶子,道:「同喜,同喜啊!」 与此同时,那填榜的书吏将「谢翎」二字,端端正正地写上了榜纸上,未干的墨迹在烛光下显得发亮,至此,桂榜全部填写完毕,只待九月初十的清早,派人贴到巡抚衙门前面,是为放榜。 九月初十,桂榜放榜之日,大多数士子都彻夜不眠,聚集到了苏阳城内,等的就是这一日,一早所有人都急不可耐地涌去了巡抚衙门那边,等着放榜,有士子,也有看热闹的,可谓全城轰动。 不过,也有没那么激动的,这一日,谢翎依旧在往常时间起来,等施婳出来时,早饭已经做好了。 她站在门口看了看,谢翎正挽着袖子盛粥,见了她来,便道:「阿九,吃饭了。」 施婳没答话,自从上次那件事过后,她便刻意与谢翎保持了距离,其实也就是冷战,但是谢翎却完全不在意,依旧如常,好似一团棉花似的,令施婳无处可使力。 吃过早饭之后,谢翎便送施婳去医馆,一开始施婳拒绝了,哪知她一出门,谢翎仍旧跟在后面,怎么说也不肯走,施婳说得生气了,他还会笑一笑,温声劝道:「阿九,你别生气。」 这样一来,施婳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她从来没想过,谢翎竟然如此难缠。 时间一长,施婳也随他去了,冷战是有的,但是仿佛一直都是单方面,谢翎从未受到过任何影响,反倒是施婳有些支撑不住了,她向来有个心软的毛病,而谢翎便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软肋。 她洗漱之后,粥已经晾了很久,不太烫了,施婳端起碗,看谢翎不紧不慢地夹起一块酱菜,就着粥喝了一口,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今日放榜了?」 听了这一声,谢翎的眉眼都微微弯起来,像是对于施婳的问话十分欣悦一般,答道:「是,照理来说,今日是该放榜了。」 施婳看着他,问道:「你不去看榜么?」 谢翎笑着答道:「不必看。」 施婳眼神中闪过几分疑惑,谢翎这才接道:「这一次我是必中的。」 那语气笃定得不得了,施婳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考官肚子里的蛔虫么?说中就中?」 谢翎却笑道:「若不信,咱们来赌一赌?」 施婳懒得搭理他,只是随口道:「赌什么?」 谢翎想了下,道:「就赌,若是我中了,你以后不许再疏远我,要同我说话。」 施婳一下子就沉默了,她没说话,谢翎便端起碗来,自顾自点头:「嗯,就这么说定了。」 早饭过后,施婳收拾了碗筷,准备照常去医馆,谢翎跟在她身后,两人穿过了城西,一前一后,不再如从前那般并肩行走。 清晨的朝阳自东边升起,像是含羞带怯的少女一般,悄悄望向这一座繁华的苏阳城。 等到了城北,还未走近悬壶堂,便听见有锣鼓声响,哐哐的,大半条街都被惊动了,人们都争相伸出头来,往那动静传来之处看去,只见十来个人手里提着锣,往那悬壶堂走。 有人高声喊道:「叨扰了!林大夫!」 林家人连忙从堂内出来,那人敲锣之人喊道:「问一声谢老爷家住何处?」 林不泊还没明白过来,迷茫道:「谢老爷,什么谢老爷?」 林家娘子满眼惊喜,拉了他一把,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可是谢翎中榜了?」 v第16章[03.03] 那人笑道:「正是哩,我们几个要去报喜,想问问谢老爷家住哪条街巷。」 还有人抢着高声道:「谢老爷中了解元!咱们省里头一名啊!烦请林大夫给指个路,咱们一道去报喜去!」 「啊呀!」林家娘子与林不泊、林寒水几人,俱是一脸惊喜,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了,旁边的乡邻也有听见说解元的,连忙过来道喜。 还是林寒水先反应过来,对那几个报喜人道:「我现在带你们去。」 他说着就步下了台阶,领着一群人往城西的方向走,一抬眼,正见着谢翎与施婳站在街角没过来,连忙喜道:「婳儿,谢翎,你中了解元了!」 谢翎没答话,反而走近施婳,道:「阿九,你看,咱们的赌要作数了。」 他脸上笑眯眯的,像极了一只得逞的狐狸,施婳竟无言以对,想说点什么,那十几个人哄拥过来,耳边都被喜气洋洋的声音给淹没了。 「恭喜恭喜!」 「恭喜谢老爷高中解元!」 「大喜啊!」 报帖是写在一张大红纸上面的,挂在悬壶堂正中央,上面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谢讳翎高中东江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便是久病的林老爷子都从后院出来了,被林氏灵慧搀扶着,对着那报帖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激动地连声道:「好!好!」 悬壶堂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林家几人都十分高兴,他们是看着谢翎与施婳长大的,如今谢翎读书也算是有了成绩,都由衷地感到欣慰。 林家娘子拿了钱,将报喜人打发走了,这才拉着谢翎的手,乐呵呵道:「如今也是举人老爷了,争气!」 谢翎笑了笑,又看向施婳,施婳微微垂了眼,避开他的视线,少顷,才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来,被窗前的朝阳映得明艳而生动,就像开出了一朵细小的花。 却说因为是放榜日,巡抚衙门前现在已经被挤爆了,人群涌动,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贴到那桂榜之上,仔细地看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时不时听到有人高喊:「中了!我中了!」 于是便引起一阵喜气洋洋的道贺声:「恭喜石楼兄。」 「同喜,同喜!」 …… 中榜者无不欣喜激动,唯有一人除外,苏晗站在人群之外,死死地盯着那桂榜末尾处,他身旁的刘奇惊喜道:「第八十九名,予明兄,你中了啊!恭喜!」 苏晗满脸阴沉散去些许,他扯出一个笑来:「多谢丰才兄。」 刘奇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年又没有中,还得再等三年。」 说着,不由悲从中来,他眼睛一扫,忽然道:「予明兄,你看,你前面那一个,第八十八名,杨晔。」 苏晗早就看到了,按理说,他原本觉得杨晔是不可能中的,无他,苏晗与杨晔同窗了数年,深知此人性格,懒惰无比,一看书就打呵欠,让他背书就仿佛死了娘一样,恨不得连学堂都不来,而这种人,他竟然也中了,居然还压了自己一名! 自打看到这个名字之后,苏晗一口气就梗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叫他难以忍受,他竟然输给了杨晔那种蠢货! 苏晗憋着一口气,又顺着榜往前看,不多时,看到了晏商枝和钱瑞的名字,两人也是前后名,钱瑞第四十二名,晏商枝第四十三名。 苏晗的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钱瑞能中,还说得过去,他本就十分勤勉,但是晏商枝,一个月三十天,他有十五天不来书斋,还有十五天来了睡觉,竟然也能中? 董夫子真的有那么神?教出来的这种学生也能中举,名次还都是靠前的,苏晗简直觉得没有天理了。 他气了一阵,又定了定神,忽然想到,董夫子有四个学生,如今只中了三个,还有一个没有中,那学生还是在自己之后收的,想来也是一个不济事的,到底不如自己。 想到这里,苏晗心里总算是平衡了一点,却听身旁的刘奇道:「予明兄,走,我们去看看这回的解元是谁。」 苏晗有些不耐,这里人多,他本就不想待了,但是刘奇已经推搡着他往前面走了,两旁都是人挤人,也动弹不得,遂只能走上前去。 然后他一眼便看见了打头的那个名字,猛地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置信一般,身旁的刘奇还在辨认:「谢翎,予明兄,这回的解元是一个叫谢翎的,奇怪……我怎么觉得这名字耳熟?」 苏晗咬着牙,脸色难看得吓人,道:「许是你听错了吧,我先回去了。」 他说着,也不管刘奇如何,转身便挤出了人群,匆匆往苏府走去。 他一路脸色铁青,一副要发怒的模样,仆人们还以为他落榜了,生怕撞上去,连忙躲避开来,苏晗进了花厅,却见苏老爷和苏夫人都等着了。 苏夫人见他一头是汗地回来,十分心疼,连忙招呼婢女拿面巾来,一边连连追问道:「怎么样?可中了?」 苏晗黑着脸,闷声答道:「中了。」 苏夫人抚了抚心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便是苏老爷也十分高兴,但见自己儿子一脸难看的神色,又责怪道:「既然中了,你摆着这脸色是作甚?谁欠了你一百万银子没还么?」 苏晗依旧黑着脸,苏夫人倒是了解自己的儿子,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问道:「晗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 苏晗没说话,苏夫人见了,连忙挥手让下人们都退下,这才问道:「说来给爹娘听听,若受了什么委屈,咱们苏府绝不能吃亏。」 v第17章[03.03] 苏晗转向苏老爷,道:「爹,您老再想个法子,让我拜回董夫子的门下吧。」 闻言,苏老爷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道:「怎么回事?」 苏晗道:「董夫子的四个学生,乡试都中了!」 苏夫人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道:「这董夫子竟然如此厉害?」 苏晗紧接着道:「不止如此,他那个叫谢翎的学生,还中了解元!这次的乡试头名!」 骤然听到这一句,苏老爷一下子从座位弹起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苏晗,追问道:「你说那学生叫什么名字?」 苏晗不解他爹反应为何这么大,但还是答道:「叫谢翎,令羽翎。」 苏老爷猛地看向苏夫人,苏夫人自然也想起了从前的事,显然也是小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面上强作镇定地道:「老爷,您这是做什么?说不定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苏老爷想了想,道:「那就派人去查一查,到底是不是同名同姓吧,若是的话,于咱们府上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苏晗皱了一下眉,道:「爹,什么意思?」 苏老爷不答,反倒是苏夫人有些不自在,道:「有什么好查的?别查了。」 苏老爷看了她一眼,不耐地道:「你懂什么?妇人之见,你知道一个解元意味着什么吗?有这等能耐,明年的会试,若是不出问题,他必然中得了进士!」 苏夫人张了张口,却是不敢再说话了,苏老爷扬声叫来一个管事,吩咐道:「去问问,这回乡试的解元,那个叫谢翎的,究竟是什么来历,家住何处,年岁几何?」 管事领命应声去了,苏晗一脸莫名地问道:「怎么?这谢翎还与我们家有什么干系不成?」 苏夫人没说话,避开了他询问的眼神,苏老爷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才说道:「是有一点,不过是早些时候了,恐怕你不记得他,七八年前,有一个小孩儿,是我一位已逝同窗的儿子,从邱县逃荒过来,投奔我们家,那孩子就叫谢翎。」 苏老爷这么一说,苏晗竟然真的想起来了,问道:「是不是他还带着一个女孩,一起住在咱们家,就在那西园里头?」 「就是他,」苏老爷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懊恼道:「早知他今日有如此成就,当初就不该那样做。」 他说着,不由又看了苏夫人一眼,生气道:「误事。」 苏夫人虽然理亏,但是也并不是一个软包子,她道:「老爷这话我听着实在委屈,为人父母,不都是为儿女计?千金难买早知道,谁能想到那孩子会有今日?千错万错都在我罢了。」 苏老爷见她这副模样,也骂不下去,那厢苏晗的心思却活络起来,道:「爹,既然我们家当初收留他,于他有恩,他如今作为董夫子的学生,又中了解元,帮我说几句好话,劝一劝董夫子,说不定他老人家又愿意收下我了。」 苏老爷听了,沉吟片刻,慢慢地道:「这法子是不错,但是以那孩子的脾性,恐怕不成的,当初他离了我们家,是有缘故的。」 苏晗不死心地道:「什么缘故?」 苏老爷没回答,逼着一个小孩子交出他父亲遗物这种事情,怎好在自己儿子面前说出来,他向来好面子,岔开话题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还有另一个办法,叫他必然帮你。」 听了这话,苏晗顿时大喜,也不追问了,倒是苏夫人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却说那管事不多时就回来了,前来复命,道:「老爷,打听清楚了,那谢翎是七八年前住到苏阳城的,不是本地人,原先被城北的林家医馆收留了,后来又搬去了城西清水巷子里住,家中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姐姐,名字叫施婳,两人相依为命,那谢翎今年十六岁了。」 闻言,苏老爷一拍圈椅扶手,面上浮现出喜色:「好,果真是他,我就知道,虎父无犬子啊,当年他父亲也是才学满腹的人,这孩子竟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好!」 然而一旁苏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苏老爷连忙向那管事道:「去请那谢解元过来府上,不,还是我亲自去。」 他说着,站起身来,整了整袍子,抬脚欲走,忽然,苏夫人叫道:「老爷!」 苏老爷正满心欢喜,听了她这一声,不由笑着转过脸:「还有什么事?」 苏夫人站起来,直视着他,道:「我以为不妥。」 苏老爷皱了皱眉:「哪里不妥了?」 苏夫人直言道:「老爷此去,是想认回故交的儿子,攀个交情,还是想着妙儿的亲事?又或者二者皆有?」 苏老爷被她说破了心中的打算,不由有些尴尬,倒是苏晗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什么亲事?爹,怎么又跟妙儿的亲事扯上关系了?」 「什么亲事?爹,怎么又跟妙儿的亲事扯上关系了?」 一说起这事,苏老爷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苏夫人高声嚷道:「你还敢提这事?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当初是你说的,要将妙儿许配给你堂兄的儿子,还将人请来苏阳做客,碍于情面,我也答应你了,可是最后闹成那样,他死在哪里不行?非得服五石散死在我的府里!晦气且不说,一拍两散也就罢了,你堂兄那里还要迁怒,压了我三万匹丝绸的货,最后只能低价卖出去,血本无归!」 说到这里,苏老爷心痛得简直要滴出血来,继续怒声骂道:「当年你要是不作妖蛾子,什么事情都没有!那谢翎还好端端地在我们府里,当我苏家的乘龙快婿!」 苏夫人被他指着鼻子骂,脸都煞白煞白了,她颤着声音辩解道:「可当初的事情,谁能知道?那谢翎是逃荒来的,无父无母,谁家会把好女儿就这么嫁给他?老爷那时也同意了,如今这翻起旧账来,是在指责我吗?」 苏老爷恼恨极了,高声道:「那你就闭嘴!」 苏夫人不说话了,脸色惨败,苏老爷冷哼一声,阴沉着脸,甩袖而去,徒留苏晗与苏夫人站在花厅中,过了好一会儿,苏晗才低声问道:「娘,那谢翎从前与妙儿有亲事?」 苏夫人愣了一下,像是才听见他的话似的,回过神来,颓然道:「是,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苏晗皱眉,他知道事情应该不妙了,遂追问道:「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v第18章[03.03] 苏夫人叹了一口气,简略将当年的事情说了一番,不过有些事情,她到底没有说,只是拉着苏晗的手,眼圈微红,道:「总之,当年他和你爹因为那块玉佩闹翻了,跑了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晗儿,是娘耽误了你,你爹还心存侥幸,但是经过那事,谢翎必然记恨咱们,不可能会替你在董夫子面前说话的。」 苏晗抿起唇来,心情奇差无比,苏夫人又道:「不过你别担心,娘那里还有些私房体己,找些关系帮忙疏通疏通,请人向董夫子求个情,看看能不能有些眉目。」 苏晗心中烦躁,但还是点头道:「辛苦娘了。」 苏夫人拿着帕子揩了泪,又与儿子说了几句,起身往主院去了,等到了房里,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子打开来,窗外的阳光映照进来,那匣子里,赫然并排放着两枚一模一样的金鱼翡翠。 她盯着那两块翡翠看了一会,然后猛地把匣子合上了。 却说谢翎去了渊泉斋,大概是因为今日放榜,董夫子居然也在,师兄弟四个人聚齐了,谢翎到的时候,杨晔正站在窗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董夫子照旧坐在他那张巨大的圈椅里,一手拿着书,一手举着紫砂小茶壶,没事喝一口,问道:「染於苍则苍,染於黄则黄,所以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而以为五色矣,下一句是什么?」 这是吕氏春秋,仲春纪篇,董夫子竟然破天荒地考背书了,谢翎有点吃惊,但见杨晔那模样,九月了还急出一头汗来,便明白了些,夫子知道杨晔背书不勤了。 杨晔磕磕碰碰地背道:「故……故……」 董夫子抬起眼皮来,淡淡道:「你就记得一个故字?」 杨晔缩了缩脖子,董夫子放下书,依旧端着紫砂壶,看着他,语气不威不怒,道:「我当初替你取了敬止二字,说了什么?」 杨晔垂头,低声答道:「夫子告诉学生,做人要戒骄戒躁,遇事则宜敬宜止。」 董夫子看着他:「如今中了个乡试,你就飘起来了,那日后还有会试,有殿试,你又当如何?」 杨晔立即伏地而跪,额上冷汗滑落,恳切道:「是学生错了,愧对夫子教诲。」 董夫子放下紫砂小壶,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行了,记住为师的话,敬则退,退则止,莫要因此犯了小人。」 「是,学生谨遵夫子教导。」 董夫子道:「起来,背书去,我起先只以为你没背尚书,却没想到你连春秋都背得磕磕巴巴。」 他说到这里,恨铁不成钢地道:「明年二月就是会试了,你去,把书都给我背了!」 杨晔忙不迭道:「是是,学生知道了。」 董夫子摆了摆手:「去吧。」 杨晔连忙一溜烟走了,董夫子抬眼看到谢翎,招了招手道:「谢翎,你过来。」 谢翎依言过去行礼:「夫子。」 董夫子上下看了他一眼,竟然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叫我意外。」 谢翎恭敬道:「学生惶恐。」 董夫子唔了一声,笑道:「我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还是头一回遇见你这样的。」 他想了想,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又放弃了,只是道:「你做得很好,思来想去,我竟不知道能教你什么了。」 这话说得太过郑重,谢翎一惊,连忙道:「夫子——」 董夫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谢翎停下,他这才继续道:「初时收你做学生时,我就有一种感觉,仿佛你本人与你的年纪并不相符,后来在长清书院讲学时,更是令我大吃一惊。」 谢翎嘴唇动了动,董夫子看着他,道:「实话说,这回你中解元,实在我意料之中。」 「夫子料事如神。」 董夫子笑了一下,望着他,叹了一声:「你有这等才学,却又拜在我的门下,也不知是福是祸。」 谢翎恭敬道:「能拜先生为师,是谢翎的运气。」 董夫子竟摇摇头,道:「日后的事,谁也算不到,再说吧。」 话题就此打住了,谢翎回到书案旁时,隔壁的杨晔正愁苦着一张脸,努力地记着书上的文章,看他那模样,恨不得把书直接吃下去,说不定还能背得快一些。 但见董夫子放了谢翎回来,晏商枝几人都围过来,向他道贺,钱瑞连连激动道:「谢师弟,想不到你竟中了解元!真是厉害!」 晏商枝倒是拱了拱手,笑着望他:「恭喜师弟。」 谢翎笑笑,一一谢过,杨晔也过来兴奋道:「谢师弟,我也中了!第八十八名,你猜猜,第八十九名是谁?」 晏商枝道:「你还敢提,方才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叫夫子听见了,还不长记性。」 杨晔撇了撇嘴,谢翎道:「第八十九名,是苏晗?」 闻言,杨晔眼睛顿时一亮,猛地击掌,赞道:「师弟真是料事如神!」 他一说完,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回头去看,却见董夫子正从书房出来,立马垂手闭嘴,变成了鹌鹑一只,董夫子不看他,只是叮嘱几人道:「接下来一个月,我不会来渊泉斋了,斋内一应事务都问敏行便是,若有人问起我去了哪里,只管说不知道。」 v第19章[03.03] 「是,学生知道了。」 董夫子带上他心爱的紫砂小壶,溜溜达达离开了学塾,也没叫人知道,等后来一些有心人找上门来时,只能对着渊泉斋的四个学生,一问三不知,遂又悻悻而去,这是别话了。 傍晚时候,谢翎依旧去了城北,施婳正在给病人看诊,见他进来,只是抬眼看了看,没说什么,倒是许卫连忙笑嘻嘻地迎上去,拱手作揖:「恭喜谢老爷高中解元!」 谢翎笑了笑,道:「你爹没训你?」 这一句顿时让许卫成了一个苦瓜脸,道:「翎哥可别取笑我了,就是因为我爹在家里叨叨,耳朵都起了茧子,这才来我姐这里讨个清净。」 他说着,又振作起精神来,喜滋滋道:「不过翎哥,你真的太厉害了!十六岁的解元,我爹说,从我祖父读书那辈子开始,就没见过这么年轻的解元!估计整个大乾朝都没有出过一个,你是头一份啊!说出去我都脸上有光了。」 谢翎却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许卫便伸出双手来,羡慕道:「那翎哥分我一点运气,好让我明年安安稳稳考过县试,别叫我爹训我了。」 他这么一说,大堂里的人都笑了起来,便是施婳也被逗笑了,旁边的林不泊笑骂道:「光有运气有什么用?还得勤勉用功才是真。」 许卫登时又成了苦瓜脸,谢翎看向施婳,只见她唇边依旧残余着未散去的笑意,像是消融的春雪。 因着谢翎考中了解元,林家人要给他庆贺,所以晚饭便在悬壶堂用了,席间热闹,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林老爷子还非要同谢翎小酌几杯,谢翎看了看施婳,眼中询问的意思极其明显。 施婳还没说话,林家娘子便笑着劝道:「今日爷爷高兴,婳儿就让他们喝几杯吧,不妨事,若走不动了,让寒水送你们回去。」 一旁的林寒水自然连连应声,施婳张了张口,她想说,我什么时候不让他喝了,但见谢翎眼神殷切地看过来,话便堵在了喉咙口,她从前是不许谢翎饮酒,皆因谢翎年纪小,饮酒有害无益,这事林家人都是知道的,所以如今才会帮着劝说。 施婳无奈,只能迎上谢翎的目光,道:「既然爷爷高兴,你就陪他喝几杯吧。」 这话一出,斟好酒的杯便放在了谢翎面前,气氛又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大声说着话,庆贺着,笑着,他们眼睛明亮,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仿佛是被这气氛感染了,施婳看着他们,渐渐的,也露出一点笑意来。 酒席一直到了夜里才散了,谢翎跟着施婳辞别林家,两人提着灯笼,往城西的方向去了。 他们一如既往地穿过深夜的街道,桥头柳荫,经过繁华的城西街市,灯火映照在两人身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谢翎跟在施婳后面,他喝了些酒,脚步有些虚浮,但是即便如此,他依旧认真地看着前面纤细的背影,专注无比。 脊背仿佛要被那一簇目光点燃了,散发出热意,施婳抿着唇,头也不回地走着。 那点热意就像是一点火星,渐渐蔓延开去,她依旧不回头,就仿佛毫无所觉一般。 直到,她转过街角,倏然间,火熄灭了,施婳终于停下来,街巷里静悄悄的,没有光,也没有人,安静无比,与方才的街市脱离开来。 不知何时,身后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施婳略停了一下,这才回过头去,熟悉的身影不在那里,谢翎不见了。 施婳心里微微慌乱起来,她几步奔出巷子,转过街角,再次回到了那繁华热闹的街市,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只是依旧不见那个少年。 「谢翎!」 像是有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心,施婳喊了一声:「谢翎!」 她的声音在街市中传开去,引来几人探首张望,施婳紧走几步,目光迅速地逡巡着,心里不由懊恼起来,明知道对方今晚喝了酒,就不应该继续与他置气。 施婳穿过人群,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九!」 她的脚步猛然顿住,转头看去,只见谢翎站在一个店铺的窗下,朝她看过来,明亮的灯火在他身后连成了一片,金色的光芒在少年浅青色的布袍勾勒出一道细细的边,他浅笑着,目光温暖而眷恋。 那一瞬间,施婳心里像是有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平静无波的心湖之中,惊起一丝涟漪来。 涟漪很快散去,施婳看着他走近,问道:「你去哪儿了?」 谢翎举起右手来,笑道:「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想着你必然很喜欢。」 施婳低头朝他手中看去,只见那是一枚木制发篦,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发篦上面刻着的花纹,看似简单,却自有一种古朴的韵味透出来。 施婳没动,谢翎便将她的手拉过来,将发篦放在她的手中,道:「等以后有时间了,再给你做一个。」 施婳忽然想起来,从前谢翎给她刻过一个发篦,上面雕的是燕衔桃花图,十分漂亮,后来陈明雪离开苏阳时,她将那发篦作为信物送给了她。 后来谢翎不见她用那发篦,还问过几次,待知道送给了陈明雪,这才作罢。 这发篦上刻着几朵梅花,倒与从前那发篦有几分相似,施婳看着,谢翎温声道:「阿九,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巷子依旧如之前那般寂静,只是此时多了一盏明亮的灯笼,照亮了四周,两人并肩走着,脚步声轻而缓,气氛是难得的和谐静谧。 开锁的时候,依旧是谢翎提着灯笼站在一旁,他站的很近,近到施婳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酒香,混合着新墨香气,淡淡的,却无孔不入。 施婳不安地侧过去一点,打开门,忽然听见谢翎叫了一声:「阿九。」 她拿着钥匙的手捅了一个空,口中道:「怎么?」 v第20章[03.03] 「没事,」谢翎短促地笑了起来:「就想叫你一声。」 施婳只当做没听到,因为谢翎左手提着灯笼,离得有些远,她几次三番都找不着锁眼,随口道:「靠近些。」 「哦。」谢翎动了动,衣袍窸窣的声音响起,然后下一刻,施婳便感觉到他靠了过来,手臂紧紧挨着她的肩背,温热的感觉令她差点跳起来,立即退开去,气道:「你做什么?」 谢翎声音无辜,还带了点委屈:「不是你让我靠近些吗?」 施婳:…… 她忍不住想揉眉心,道:「我是让你把灯笼打过来些。」 闻言,谢翎颇有些失望,但还是应声答应下来:「好。」 他说着,果然依言照做,施婳总算是顺利打开了锁,推开院门,同时深深吐出一口气来,谢翎靠得太近了,淡淡的酒香气熏得她头脑都有些发昏。 进了院子,谢翎把门合上,施婳走向屋檐,然后被他叫住了:「阿九。」 施婳回过头来,只见他拎着灯笼,站在台阶下,向她望来,眼睛被灯光照亮,像是落了星子一般,令人不敢直视,他说:「阿九,我喜欢你。」 施婳站在台阶上,回望着他,沉默像雾一样弥漫开去,过了片刻,她像是才醒过神来,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进了屋子。 徒留满院子静寂,和着银色的月光,有风声徐徐拂过,少年提着灯笼,明亮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投映在地上,交织成一幅静谧的画卷。 第二日一早,施婳洗漱完毕,便听见院门被敲响了,有人在叫门,她应答一声:「来了。」 随手将头发挽起,施婳打理整齐之后,这才去应门,却见外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堆着笑问道:「这可是谢解元家里?」 施婳点点头,疑惑道:「您是……」 那中年男人连忙道:「我们老爷前来拜访,请问谢解元可在家中?」 他说着,侧了侧身子,施婳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略微发福,四方脸,穿了一袭绸缎褂子,看上去十分富贵。 只看了一眼,施婳便认出了那人,即便是许多年不见,她依旧记得那张面孔,道:「苏老爷?」 苏老爷见了她,笑着上前来,道:「好久不见,施侄女也出落得成一个大姑娘了,敢问贤侄在家吗?」 施婳没答话,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谢翎疑惑的发问:「阿九,是谁来了?」 苏老爷连忙高喊一声:「贤侄,是我,你苏世伯啊!」 「苏世伯?」谢翎走过来,声音淡淡:「哪位苏世伯?」 施婳让开来些,好让他看清楚门口的两人,苏老爷脸上带着世故的笑,打量了一番谢翎,这才感慨道:「好些年不见了,贤侄,我愧对你父亲啊!」 他说着,眼眶中便有了泪,道:「当年的事情,原也是我的错,钻了牛角尖,贤侄你那日走后,世伯便十分后悔,怎么能和你一个孩子置气?所以立即派了下人去寻你们,只是找了大半夜,转了半个苏阳城,也没有找着,后来每每思及此事,世伯都觉得心中难过,实在有愧啊。」 苏老爷一番心意抒发,唱作俱佳,声音悔恨愧疚,还打着颤悠,可谓是十分卖力了。 谢翎听罢,也没说话,只是笑了一声,他不接茬,苏老爷便唱了一出独角戏,不由十分尴尬,奈何下不来台,只能继续唱下去,表情恳切地问道:「贤侄,你可是还怪世伯?唉,也是世伯的错,这些年来,每每想起此事,都夙夜难寐,恐对不住你父亲在天之灵,都是世伯的错啊。」 他捶胸顿足,谢翎还是不说话,空气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没有,尴尬的气氛越来越浓,苏老爷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咳了一声,试探问道:「贤侄,多年不见,不如咱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谢翎这回终于开口了,不软不硬地道:「寒舍简陋,无处下脚,担心失了礼节,不便招待苏老爷了。」 苏老爷面上不显,心里却咆哮着,难道让他跟木桩子似地这么杵在门口,就是有礼节了吗?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若谢翎还没中举,他倒还能端起长辈架子,说他几句,但是如今谢翎中了举,不说解元,便是普通的举人,那地位也与他们这种平头百姓不同了,苏家只是商贾人家,谢翎作为举人,已是一只脚踏入了官场中,可以见知县而不必下跪,甚至平起平坐,相互之间称兄道弟,所以苏老爷这才巴巴地找上门来。 如今看谢翎反应,苏老爷心中有了数,不由又暗骂苏夫人几句,若非当年她唆使,如今怎么会闹到如斯难看的地步?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唯有诚心补救,或许还能挽回一些,苏老爷行商几十年,旁的说不准,但是看人一事上,也算是修炼到家了,异常老辣。 在他看来,谢翎此人,日后必然前途无量,所以不管说什么,这回也要攀上他。 旁边的几户人家都传来些许动静,还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看样子是都起了,苏老爷可算是撇下老脸不要,牙一咬,声音也略略提高了些,道:「贤侄,我知道你当年受了委屈,确实是我的错,因为此事,我后悔了许多年,后来时常想起你父亲,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今日得知你的下落,伯父十分欣慰,如今我是特意来上门赔罪的,并不是看着你中了解元,才想来与你攀关系,你若原谅了伯父,伯父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日后下去,也好有颜面见你父亲。」 他声音大,巷子里又安静,便显得格外清晰,隔壁几个院子都静了下来,甚至有人开门过来看,就连施婳他们紧靠的那个院子,门也打开了,正是沈明珍沈秀才的家。 谢翎微微眯了一下眼,苏老爷见他毫无反应,一狠心,一撩袍子下摆,就要往地上跪,施婳眉头一蹙,周围都有人家出来看了,这要是跪下去,日后谢翎的名声恐怕都要传坏了。 她正欲上前阻止,谢翎的动作比她快,一手伸过去,将苏老爷的手臂稳稳掺住,微眯着眼睛,笑了,淡淡道:「世伯这说得哪里话?怕是你想见我父亲,我父亲他老人家还不愿意见你呢。」 他声音冷淡,一双眼睛仿佛结了冰一样,令人见了便心中发寒,这样一来,苏老爷那两条腿,是无论如何都跪不下去了。 但是苏老爷到底是个人精,他迅速调整了表情,眼角沁出两滴老泪来,颤声对谢翎道:「是,是我对不住你,当初你来投奔我,我却没有尽到做伯父的责任,你怪我也是应当的,你走失后,我每日都派人去寻找,数月不息,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你,谢兄若地下有知,恐怕对我也十分失望吧。」 出来围观的几个邻居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似的,又窃窃私语起来。 这时还有人扬声道:「这位老爷,谢翎是个争气的,如今中了解元,你也已经找到了他,算得上是一件大好事啊。」 v第21章[03.09] 闻言,苏老爷连连点头,喜不自胜地望向左右,道:「是是,是好事,是好事啊。」 他正激动间,却听谢翎冷不丁来了一句:「我看未见得,苏老爷当你年谋我父亲的遗物时,气势逼人,其真情实感,更甚今日三分。」 听了这话苏老爷脸色顿时一僵,谢翎声音虽然不高,慢条斯理的,却十分清晰,字字都入了各人的耳中,几位邻居不防听到了这种转机,不由都愣住了。 苏老爷也愣住了,不过他愣的却是,没想到谢翎如此不讲情面,而且如此记仇,当年他确实是向谢翎索要那一块金鱼玉佩,但是谢翎坚决不愿意,于是两人就此闹翻,谢翎连夜离开了苏府,所以这次苏老爷心里是有些虚,方才他一上来就向谢翎赔了罪,又表现出自己如何悔恨,以求打动谢翎。 毕竟在苏老爷看来,谢翎当初也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两人虽然闹了些不愉快,但是自己那时到底收留了他,碍于情理,谢翎也不好翻脸不认人。 而现在,谢翎竟然就这样做了,这话就跟一巴掌甩他脸上没什么区别。 好半晌,苏老爷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来:「贤侄,那、那怎么能叫谋你父亲的遗物?你这话也未免太过诛心了些,当初我也是一时糊涂,那玉原本与我家大有渊源,这才提出向你买下来,只不过你那时没有同意,我后来不是没有再提了么?」 谢翎只是笑了一下,盯着他看,慢慢地道:「公道自在人心,苏老爷,我父亲在天上看着你呢。」 闻言,苏老爷顿时脊背一阵发凉,他下意识张望一番,就仿佛谢翎的父亲,谢流当真站在哪里盯着他看似的。 谢翎不欲再与他多话,只是敷衍道:「今日我还有要事,就不留苏老爷了,苏老爷慢走。」 他说完,就把院门这么关上了,顺便将那些探究好奇的视线一并挡在外面。 施婳颇有些担忧地道:「他还会不会再来?」 谢翎一笑,语气笃定地道:「他肯定会来的。」 施婳微微蹙眉,道:「苏老爷若时常上门来,岂不是要纠缠许久?」 谢翎却答道:「纠缠不了多久,这事情过几日就会有结果了。」 他语气肯定,就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施婳好奇道:「何出此言?」 谢翎想了想,还是答道:「苏默友当年向我索要那块玉时,并不肯说缘由,今日观他说话,他似乎并不知道那玉被抢了回去,阿九,你说,当初若不是他派人来抢,又会是谁来抢?」 施婳思索了片刻,反应过来,道:「是苏夫人?」 「正是,」谢翎继续道:「我们当年投奔苏府时,苏默友从未提起这玉的事情,所以必然是有人提醒了他,能提醒的他的,只有苏夫人了。」 施婳迟疑道:「那玉究竟有什么秘密?竟然让他们如此紧追不放?」 谢翎一笑:「谁知道呢?过几日,大概就会真相大白了吧。」 其实他想到了更多,但都是些毫无缘由的猜测,譬如,当年苏妙儿抢他玉时,脱口的那一句:你偷我的玉! 那块金鱼玉佩是谢翎的父亲留给他的,为何苏妙儿会说谢翎偷她的?唯有一个解释,就是苏妙儿也有一块相同的玉。 两家故交,每家分别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谢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但是他现在还不想把这件事告诉阿九。 今天是放榜的第二天,谢翎不必去学塾,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是所有中了榜的举人要做的,那就是参加巡抚衙门举办的鹿鸣宴,以庆贺新科举人高中的宴会。 这一天除了新进举人以外,正副主考官、监临、学政以及内外帘官都要出席,聚集一堂,而谢翎作为解元,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谢翎到城南时,晏商枝几人早就等着了,见了他来,杨晔招了招手,笑道:「就等你了,师弟。」 谢翎笑笑,向他们打过招呼,四人便一同往巡抚衙门的方向去了,等他们到时,有差人引着他们入内,鹿鸣宴是在大堂里举行的,此时有十来个新科举人到了,正低声交谈,他们忙着叙同年之谊,多结识几个,于日后也好有些助力。 见谢翎他们进来,空气安静了不少,那些人都纷纷转过头来看,也有人拱手施礼,以示礼节。 谢翎他们也都一一回了,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人上前来,笑道:「几位同年,幸会,幸会。」 晏商枝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一行人互相见了礼,那两人又报了名字,这才道明来意:「我等同登桂榜,也是有同年之谊,正好惟远兄欲编写同年录,特来请教几位名姓。」 听了这话,晏商枝几人都报了名字,在听到谢翎自报家门时,那两人很明显都愣了一下,紧接着,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转头来看,想要看看这次的解元,究竟是何方人物。 在看清楚谢翎之后,大多数人面上都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有些人便坐不住了,纷纷上来见礼,他们一动,旁的举人也不好干站着,一时间都涌了过来,道贺声称赞声,哄哄闹闹一屋子。 过了一会,新科举人都到了七七八八,互相寒暄打招呼,你来我往,整个大堂俨然一个应酬聚会一般。 不多时,便有人道:「老师们来了。」 堂内安静下来,果然见门口有十数人鱼贯而入,皆是身着官服,正是主持乡试的考官与监临、学政等人。 所有的举人都拜过之后,正主考官严冲拈着胡须笑呵呵道:「请诸位都入座吧。」 众人都谢过之后,这才纷纷落座,鹿鸣宴正式开始了,却说坐在角落里有一人,神色郁结,看似不大愉快,旁边的人见了,不由奇道:「予明兄可是心中有事?」 那人正是苏晗,他今日本是不想来的,无他,只要看到杨晔那一拨人,特别是谢翎,他心里就难受的很,就仿佛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口,不上不下,吞不进去吐不出来。 但是无奈鹿鸣宴实在重要,可以说是新科举人们踏上官场的一个象征,尤其是要来拜见正副主考官及房官,所以苏晗不得不来。 这时听人问起,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过于差了,遂勉强笑道:「没有,只是昨夜睡得晚了。」 v第22章[03.09] 他说着,目光不自觉往谢翎几人看过去,却见几名房官正在与他们攀谈说笑,气氛其乐融融,嫉妒和怨愤的情绪霎时间在心底蔓延开来。 与谢翎他们说话的人中,正有苏阳知县,当初他们考县试时,也是苏阳知县主持的,是以几人倒不显生疏,以表字相称。 那苏阳知县姓黎,字静斋,他乐呵呵地称赞了几人的文章,又笑问谢翎道:「可有表字?」 谢翎答道:「年纪尚不到,还未取表字。」 黎静斋便又称赞了几句少年有为云云,当初那位力荐谢翎试卷的刘姓房官忽然来了一句:「谢贤弟如此年少,可曾定下亲事?」 这一句问话,旁边的杨晔几个都微愣住了,倒是谢翎表情如常,答道:「不曾定亲,只是已有心仪之人了。」 闻言,几名房官都颇有些遗憾,你望我,我望你,皆是笑了起来,倒是那边的正主考官严冲听见了,忽然问谢翎道:「我曾听说,你是董仲成先生的学生?」 谢翎拱手道:「回老师的话,正是。」 严冲摸着胡子,又问:「你拜入他门下有多少年了?」 谢翎答道:「到如今已经三载有余。」 严冲叹了一声,道:「当年我便十分仰慕仲成先生的品性才学,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前两日我才听说他老人家辞官去后,一直在苏阳城教书,昨日特意前去拜谒,却不想慢了一步。」 谢翎与晏商枝几人对视一眼,晏商枝笑着接道:「夫子他老人家仙踪不定,学斋也不常来,我们做学生的,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听了这话,严冲十分失望,倒是没说什么,等到鹿鸣宴结束时,举人们散去,忽然有人叫住谢翎等人:「诸位老爷留步。」 却是一个书吏,道:「我家大人有事,借一步说话。」 那书吏带着四人进了一个小院,严冲正等在那里,负手望着房檐,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见了他们来,打过招呼,便直言道:「乡试已毕,我不日便要回京述职,不能等仲成先生他老人家回来了,我这里有一封书信,还请诸位代为转交。」 谢翎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顿了一下,晏商枝这才双手将那一封信接了,道:「学生必然带到。」 严冲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来:「多谢了。」 鹿鸣宴散了之后,谢翎一行人也都回了学塾,一路上不少人都上来道贺,杨晔实在是烦不胜烦,索性道:「这要是进去,恐怕没有一两个时辰到不了渊泉斋,不如我们从后门进去吧?」 几人互相看看,都觉得这提议不错,于是四名新科举人,也不从大门走了,悄摸到了学塾后门,躲避着人,这才悄没声息地回了渊泉斋。 杨晔顺手还把渊泉斋的大门给插上了,做出一番无人在内的假象,到底过了一下午的清静日子。 天黑时候,谢翎回了悬壶堂接上施婳,两人一同回了城西,才进清水巷子,就见他们家院子门口站着几个人,宛如门神一般,正翘首以盼。 谢翎一眼便看见了最前头的苏老爷,他停下了与施婳的交谈,那苏老爷连忙迎上来,殷切地笑道:「贤侄下学回来了。」 谢翎牵起唇角,像是笑了一下,这次竟然不阻拦他了,道:「原来是苏世伯来了。」 这一声苏世伯,其态度与早上相比,完全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苏老爷眼睛顿时都亮了起来,笑容满面地道:「我自下午时候便来了这里等着了,可算把贤侄盼回来了。」 谢翎道:「怎么好叫世伯在外面站着,若是不嫌弃,可入院小坐一番。」 苏老爷听罢,喜不自胜,连声道好,施婳疑惑地看了谢翎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谢翎笑了笑,以眼神安抚。 施婳遂推开院门,让苏老爷让进去了,一进院子,苏老爷先是打量一番,叹了一口气道:「贤侄过得这般清贫,都是世伯的疏忽啊。」 他说着,手一伸,连忙有识眼色的下人上前来,将一封银子递在他手上,苏老爷拉着谢翎,诚恳道:「世伯心中惭愧,这二百两银子,以贺贤侄此次高中解元,贤侄权且收着,你们这院子也太过小了,迎来拜往,十分不便,城西又是市井之地,世伯那里还有两套院子,就在城南二大街上,三进三出,虽然不甚宽敞,但是也还算干净,就送给贤侄了,你们二位搬去那里住,咱们来往也方便些。」 谢翎不接那银子,只是笑道:「苏世伯说哪里话?咱们原是世交关系,如何能收您的银子?再者侄儿如今已是举人之身,官府也有拨了银钱下来,说到院子,侄儿是个念旧的人,在这里住久了,左邻右舍也有了感情,就不好劳动苏世伯操心了。」 闻言,苏老爷不免有些尴尬,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连连道:「贤侄说得也在理,不过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还请千万不要客气,我与你父亲当年乃是多年同窗,莫逆之交,你的事情便是世伯的事情,只需贤侄开口,不论是什么事情,世伯都竭力相助。」 他却忘了,这种话,当年便与谢翎说过一遍,信誓旦旦,如今又拿出来说,倒也十分的顺口,只是听着话的两人心里不免都有些腻味。 谢翎笑了一下,虚应下来,岔开话题道:「不知伯父今日驾临寒舍,有何要事?」 苏老爷没想到他晚上会这样好说话,也不知白日里是想通了什么还是如何,但是这于他来说,也是大好事一桩,他原本想着谢翎这硬钉子还有得磨,结果万万没想到谢翎不按常理出牌,准备了一肚子劝说的词全给憋在肚子里头了。 他急剧地思索片刻,决定趁热打铁,把那一桩最要紧的事情拿出来说,遂笑道:「实话不瞒贤侄,确实是有一桩大大的要紧事,而且与你我休戚相关,所以特意过来一趟。」 谢翎好奇道:「能让苏世伯如此看重,不知究竟是什么要紧事情?」 苏老爷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巧了,贤侄可还记得当初你父亲留给你的那一块玉?」 谢翎沉默了一下,道:「自然记得。」 苏老爷担心他想起旧事来,又会变了脸色,将他们扫地出门,于是连忙解释道:「贤侄有所不知,原是世伯糊涂,那一块玉是我夫人的陪嫁嫁妆,原来是一对,我便将其中一块送与你的父亲,此事我夫人原是不知晓的,后来她有一日忽然问起此事来,逼着我向你讨要那一块玉。」 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自责道:「我那一阵子商行事情忙,昏了头了,她又在家里闹,我这才向你讨要,自你出走后,我幡然醒悟,十分后悔,连夜派人去寻,只是寻了几日也不见你,如今想来,我对不住你的父亲啊。」 他假惺惺地说着,话里话外却一推六二五,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谢翎面色平静,配合着点点头道:「如今伯父提起这事,难不成那玉中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苏老爷连忙称赞道:「贤侄果然不愧是中了举的人,一下子就想到了其中的关窍了,实话说,这事情还是我今日回去才知晓的,我收拾旧时的书信,意外找到了你父亲的那一封,发现了一件被我忘记了的大事情。」 v第23章[03.09] 谢翎:「什么事情?」 苏老爷道:「却原来是当初我与你父亲书信往来时,曾经约定了一件事情,当年你才满月,我将这金鱼玉佩送给你父亲,以贺弄璋之喜,却没想到不日我家夫人便诞下了一名女孩,可谓双喜临门,实在凑巧,这才与你父亲约定,两家结个秦晋之好,亲上加亲!」 听到这里,原本坐在一旁的施婳忽然心中一跳,转头去看谢翎,却见他的面孔淹没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只隐约觉得那眼瞳是冷的,眉目是锋利的,眼帘微垂,因为烛光暗淡,所以苏老爷并没有发现。 今天早上,谢翎说的那一番推测,竟然与苏老爷此时的话拼凑起来了,施婳恍然大悟,正因为如此,苏老爷当年才不顾脸面,逼着一个八岁小儿交出他父亲的遗物,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出走苏府之后,还会有人紧随而来,将那玉佩抢走。 她望着谢翎,少年略微抬起头来,与她的目光对视片刻,霎时间,原本眼底的冰冷如遇春风一般,迅速化解开来,他勾起唇角,然后转向苏老爷,道:「原来还有这种旧事。」 苏老爷懊悔道:「这原本是大事,只是我年纪愈大,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若不是今日去翻起那些旧书信件,恐怕这件事不知要多少年才会被发现,到那时候,我苏默友,如何有脸去面见你九泉之下的父亲,我就是一个失信的小人啊!」 谢翎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意味深长道:「世伯如今发现了也还不迟。」 苏老爷一听这话,顿时喜不自胜,眼睛里都放出了光来,谢翎又道:「不过苏世伯说是如此说,可否将那信件让侄儿一观,也好瞻仰先父遗笔。」 苏老爷连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今日正好带来了,贤侄请看。」 也不知他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十几年前的书信都翻了出来,还真叫他找到了,谢翎接过那一封信打开来,信笺已经泛起了陈旧的黄,边缘也被虫子蛀咬过,苏老爷有些尴尬地道:「因为时间久远,恐保管不甚妥当,叫那可恶的蠡虫蛀了去。」 谢翎没有搭理他,只是垂眼迅速地阅读着那一封信,上面字迹有些熟悉,确实是谢父的手书,他在信中答应了苏老爷提出的「两家共结秦晋之好」的请求,并以金鱼玉佩作为信物,待儿女长大之后,便让谢翎来娶苏妙儿为妻。 谢翎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文字,目光喜怒不辨,平静地仿佛在看与他无关的事情一般,苏老爷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丁点儿端倪,不由心中有些忐忑起来,心道谢翎此人,当真是心思深沉莫测,便是他这样的,也猜不出来这位贤侄究竟在想什么。 谢翎看过之后,把信纸慢慢折叠起来,道:「这确实是我父亲的亲笔手书。」 这时,苏老爷心里大松了一口气,揣摩着这事,大概已成了一半,遂一脸喜色地连声道:「好,好,不知贤侄的意思是?」 他故作犹疑,谢翎笑了一下,道:「先父亲口允诺的事情,作为儿子的必然要守信才是。」 这话一出,不知为何,一旁的施婳心中忽然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她忍不住去看谢翎,谢翎侧着脸,依旧是之前那般表情,无喜无怒,看上去斯文温和。 苏老爷面上洋溢着喜意,连连道:「好,好!」 还没等他说什么,谢翎话锋一转:「不过,侄儿还有一事,想请教伯父。」 苏老爷喜不自胜,一口应答道:「贤侄有话,尽管说来便是,伯父一定做到。」 谢翎笑笑,抖了一下手中的信笺,道:「这信中写了,一共有两枚玉佩作为信物,如今信到了,玉佩也要到才是。」 他说到这里,苏老爷便知道了他的意思,遂答允道:「这有什么?我这就派人回家去取来,给贤侄一观便是。」 谢翎点点头,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信上,踌躇道:「那这信……」 苏老爷眼见事情已成,只当谢翎答应了这一桩亲事,哪里还管得了那信?痛快地挥手道:「这本就是你父亲的手书,也一并赠与贤侄了。」 谢翎终于露出了他今天晚上第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道:「那就多谢世伯了。」 苏老爷辞别谢翎,便回苏府去了,到了府里,一路上脚步轻快,走路带风,径自去了花厅,逮着一个小丫环劈头问道:「夫人在何处?」 那小丫环连忙答道:「夫人在主院。」 苏老爷便往主院寻去了,苏夫人果然在与苏妙儿说话,苏老爷进门就问:「把那金鱼玉佩给老爷取来。」 苏夫人怔了一下,疑惑道:「怎么突然要看那个?」 苏妙儿在一旁听了,好奇问了一句:「娘,什么金鱼玉佩?」 苏老爷却轻斥道:「多问什么?你先回自己的房去。」 苏妙儿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跺脚跑了,苏夫人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摒退了下人,问苏老爷道:「老爷还没回答我,怎么突然问起那玉佩来了。」 苏老爷这会心情正不错,便告诉她道:「是好事,你还记得那谢翎?」 苏夫人道:「记是记得。」 她突然反应过来,盯着苏老爷问道:「老爷去找他了?」 苏老爷往椅子上一坐,长舒了一口气,道:「他如今中了解元,便是半个官老爷了,就撇下这张老脸不要,老爷我也要去找他。」 苏夫人狐疑道:「他肯认老爷?」 苏老爷哼地笑了一声,道:「起先是不肯见,早上我去那里,门都没让我进,不过后来他大概是想通了,晚上的时候,见了我不说,还和和气气的,我便趁机把当年那桩婚事说了说,他一口便答应下来。」 他说着,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满意道:「事情就妥了。」 苏夫人愈发疑惑了,道:「怎么一日下来,变化竟如此之大?老爷不觉得有些不对么?」 听了这话,苏老爷就不乐意了,放下茶盏,瞪着她道:「有什么不对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一时意气用事,后来又想通了,这才有那番举态,说白了,与我苏府结亲,那是大大的好事,你是没看见,他住的那个院子,穷酸破落,我进去了都没地下脚,他一个举人,半个官身,怎么样也要有些钱财傍身,才好与人逢迎往来才是。」 他说的是有些道理,但是苏夫人一时还是犹豫,谨慎道:「按理说来,他今日要去参加那鹿鸣宴,晗儿也去了,不如先问过晗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叫他有这样的转变,我们心中也好有个底。」 v第24章[03.09] 她的谨慎在苏老爷看来就是瞻前顾后,磨磨唧唧,遂不耐烦道:「妇人之见!当初便是你搅黄了这一桩婚事,如今老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事情有了转机,这是天大的好事,说不得日后咱们苏府就能乘着这一股风飞黄腾达了,你说这事不妥,怎么个不妥法了?他一贫如洗,答应这门亲事,是图咱们什么?不就是为了钱?」 苏老爷一拍桌案,高着声音道:「老爷有钱!他有官身,这么互利互惠的一笔账,你怎么就算不明白?」 苏夫人张了张口,把心里的话压了下来,抿着唇,沉默片刻,道:「既然老爷决定了,我这就去拿便是。」 苏老爷摆了摆手:「去吧,把那玉佩拿过来,我还得给他送去。」 苏夫人进了内间,从柜中取出来一个木匣子,打开来,借着明亮的烛光,里面果然是两枚一模一样的金鱼玉佩,她犹豫了一下,只拿出了其中一块,然后又将那匣子盖上了,放回原处。 从里间出来时,苏老爷还在喝茶,见了她来,便问:「玉佩呢?」 苏夫人将那金鱼玉佩放在桌上,道:「就是这个了。」 苏老爷看了看,觉得没有错处,便收了起来,站起身道:「我现在去找他。」 苏夫人皱了一下眉,觉得他太急切了,忍不住开口劝道:「老爷,这可是妙儿的终身大事,是不是再仔细斟酌斟酌?」 苏老爷瞪了她一眼,道:「斟酌什么?若晗儿这回考的是解元,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苏夫人一噎,话梗在喉头到底是没有说出来,只能望着苏老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直到看不见了。 她心里到底是觉得有些不安,遂招来下人,吩咐道:「去请少爷过来。」 那下人去了,不多时,苏晗便过来了,道:「娘,这么晚了,叫孩儿过来有什么事情?」 苏夫人连忙让他进屋来,低声问道:「你今日去参加鹿鸣宴了?」 苏晗莫名道:「正是,孩儿去了,怎么了?」 苏夫人又问:「你可见到了那个谢翎?」 听到这个名字,苏晗面上闪过几分厌烦之意,但还是强按捺住答道:「见到了,娘怎么突然问起了他?」 苏夫人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他今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细细与娘说说。」 这下苏晗是彻底不耐烦了,他原本对于谢翎中了解元便抱着一股嫉恨的心思,若非董夫子逐他出师门,说不定现在解元是谁还未可知呢,今日又见那些房官和监临,甚至正主考官都对谢翎青睐有加,态度热络,心里的嫉恨便发酵了起来,如今回到家来,他娘大晚上将他叫过来,劈头盖脑就是问谢翎。 谢翎谢翎,谢翎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中了一个解元吗?! 苏晗心里烦躁无比,这一下子直接爆发了,他高声怒喊道:「有什么好说的?他中了解元,全世界都得供着他?我参加一个鹿鸣宴还得时时刻刻盯着他?我关心他做什么?若不是他,说不定董夫子早就同意再次收我做学生了!」 这话俨然是把谢翎当成了自己的绊脚石,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在了对方身上,便是董夫子不肯收他,那也是因为有了谢翎在,董夫子的学生名额已经满了,这才不能收他。 苏夫人不防苏晗突然发脾气,她怔了一下,才连忙安抚道:「晗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娘不问了,不问了。」 苏晗红着眼睛,恶狠狠道:「别在我面前提谢翎了,烦得很!」 他说完,便甩袖走出去了,徒留苏夫人站在房里,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却说苏老爷带着那玉佩,连夜又乘马车赶到了城西清水巷子,敲门时,心里还热乎乎的,像是要了却一桩心事似的。 来开门的是谢翎的那个姐姐,苏老爷盯着她看了两眼,只觉得这女孩儿生得实在好,就是没什么表情,神态冷淡,不大讨喜。 不过既然是谢翎的姐姐,他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将那些不喜埋在了心底,待来日再说。 苏老爷进了院子,不见谢翎,听施婳开口道:「他在灶屋。」 苏老爷这才进去,施婳站在院子里,盯着他胖硕的背影,没有动,她忽然生出了一种难受的感觉,就仿佛自己亲手栽下了一棵树,日日给那树浇水施肥,修枝剪叶,如今那树长大了,开出了花,结了果,却有旁人来说,这树原本是他家的。 一想到这里,施婳心里就更难受了,她也没去灶屋,反而去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不听不看,在心底里反复告诉自己,谢翎如今是个大人了,他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如成亲这种人生大事,也不必自己在旁边指手画脚了。 而且,他成亲了,也是一桩好事,施婳这么想着。 却说苏老爷揣着玉佩去了灶屋,一进门便见谢翎正在灶前烧火,灶上的瓦罐里还熬煮着什么,咕嘟咕嘟,满屋子飘香,苏老爷顿时惊了,啊呀一声道:「贤侄,怎么是你在做饭食?」 谢翎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没答话,只是道:「世伯来了。」 苏老爷连忙取出怀里的金鱼玉佩,递过去,口中道:「贤侄请看,这就是当年我与你父亲约定亲事的信物了,贤侄也有一枚,想必十分熟悉。」 闻言,谢翎接了玉佩,举起对着烛光看了看,忽然笑了,苏老爷见他笑,只以为他心里满意,便也跟着笑起来,笑过一阵,便道:「贤侄这玉佩也看过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商议商议?」 他隐晦地暗指谢翎与苏妙儿的那桩亲事,谢翎笑了一声,却道:「不急,今日天色实在晚了,我明天还得早起去学塾,迟不得,不如这样,明天傍晚,我亲自上贵府拜访,世伯觉得如何?」 苏老爷一想,也行,反正如今谢翎已经认下了这一桩婚事,不急在一时半会,遂道:「好,好,贤侄,那伯父就先回府里去了。」 谢翎嘴角带着笑意,还将他送到院门口,道:「世伯慢走。」 苏老爷晕乎乎地出了门,才想起那玉佩还在谢翎手中,忘了拿回来,只是门也已经关上了,他一想,罢了,明天再说也不迟,料想谢翎也不会反悔,在苏老爷看来,与他们家结亲,对于谢翎来说,那是瞌睡送上了枕头,于他百利而无一害的,他坚信谢翎会答应下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墙角传来虫鸣,长一声,短一声,谢翎回转进灶屋,汤已经熬好了,热气腾腾,袅袅攀升,香气发散开来,整间屋子都弥漫着那一股香味。 v第25章[03.09] 谢翎用布巾包着,将汤罐端起来,菜谢翎早先便做好了,热在锅里,没叫苏老爷看见,否则他估计眼珠子都会掉下来,说不定会更加觉得这位贤侄平日里过得可怜了,连菜饭都要自己做。 谢翎慢条斯理地摆放了碗筷之后,这才去到施婳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唤道:「阿九,吃饭了。」 过了片刻,门内传来些许动静,门开了,施婳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他:「走了?」 谢翎点点头,似乎不想多说,只是道:「我们吃饭吧。」 施婳望着他,仿佛在发怔,直到谢翎疑惑地叫了一声:「阿九?怎么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移开目光,道:「走吧。」 这一顿晚饭吃得施婳食不知味,她有些走神,谢翎替她盛了汤,放在一旁,温声问道:「阿九心里有事?」 施婳猛地回过神来,垂下眼帘,道:「不,没事。」 晚饭过后,谢翎依旧去温书,他举着烛台,站在施婳的门口叮嘱道:「阿九,早些休息。」 施婳点点头,看着那一点昏黄的光芒渐渐移向阁楼的楼梯处,少年身形挺拔,几乎将那光都遮挡住了,肩宽腿长,他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 施婳回身关上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心中的难过是因何而来,为什么叹气呢? 第二日晨起,谢翎一早送了施婳去悬壶堂,便往城南而去,他没有回头,自然也就没有看到施婳站在台阶上,目送他远去。 谢翎到了城南,却没有直接去往学塾,而是往县衙的方向过去了,县衙大门处站在两个差役守值,见了人来,一个喊道:「站了,做什么的?」 谢翎朝那人拱了拱手,道:「新科举人谢翎,特来拜会黎知县,还请二位帮忙通报一声。」 他说着,便拿出帖子来,那两个差役一听说是新科举人,连忙道:「原来是举人老爷。」 一人恭敬接了帖子,道:「稍待,我这就去替您通报一声。」 另一名差役忙引着谢翎入门房内休息,是一间不大的房子,备有一套桌凳,差役又殷勤倒了茶水,不多时,那通报的差役回来了,道:「请谢老爷随我来。」 谢翎站起身颔首:「有劳。」 那差役引着他入了后堂,黎知县早已等着了,两人互相见了礼,黎静斋笑呵呵道:「不想你今日会来,实在是意外,坐,快请坐。」 他说完,又叫人奉上茶来,两人寒暄一阵,谢翎这才道明来意:「实不相瞒,静斋兄,我今日是为一事而来的。」 黎静斋见他提起正事,便也端正了些,道:「请讲。」 谢翎道:「是这样的,静斋兄可记得八年前,临茂一带大旱的事情?」 黎静斋答道:「如何不知?那一年大旱,不知死了多少百姓,听说流民足有十万之多,成群结队,死者不计其数,饿殍遍地。」 谢翎道:「我便是那时逃荒来苏阳的。」 黎静斋略微吃了一惊:「想不到谢贤弟竟然还有这等遭遇。」 谢翎笑笑,道:「当年我听从父亲遗嘱,带着家传信物,前来苏阳投奔世伯,也是我命大,果然找到了那位世伯。」 黎静斋点点头,欣慰道:「这是好事。」 谢翎却不置可否,道:「若是好事,我今日也不会来找静斋兄了。」 黎静斋一听其中还有隐情,便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谢翎道:「一日世伯叫我前去,让我交出父亲的遗物,便是我一直带着的家传信物,乃是一枚金鱼玉佩。」 黎静斋皱起眉来,道:「你这世伯怎么能做下这样的事?向一介孩童索要其父亲的遗物,实在是过分了,你后来予了他不曾?」 谢翎摇头道:「彼时我正气头上,如何会肯?便趁着雨夜,带着姐姐一同离开了世伯的宅子,后来的事情,静斋兄恐怕想不到。」 黎静斋果然追问道:「怎么?发生了何事?」 谢翎道:「那苏府不肯罢休,连夜派了下人缀在我们身后,将我姐姐打成了重伤,几近濒死,又抢走了那金鱼玉佩。」 黎静斋倒抽了一口凉气,用力一拍桌案,怒道:「竟然还有这种人,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下手,简直是畜生不如!」 谢翎向他拱了拱手,道:「所以我今日前来拜访静斋兄,为的就是这一桩事情,依静斋兄看来,此事该如何判?」 闻言,黎静斋拈着胡须,思索道:「按照我大乾律法,抢夺他人财产者,应当归还所抢财产,杖三十,徒两年,霸占他人家产者,应当归还所占财产,杖四十,徒三年,玉佩属于你父亲传给你的遗物,也算是你的仅有家产了。」 他说着,又迟疑了一下,道:「不过你这事情时间远了些,恐怕不好判。」 谢翎道:「若有物证呢?」 黎静斋听了,忙道:「贤弟请说来。」 谢翎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金鱼玉佩来,道:「静斋兄有所不知,昨日早上,那位世伯又找上门来了。」 v第26章[03.13] 黎静斋打量着那块玉佩,听谢翎慢慢地道:「我这才知道,这玉佩原本有两块,一模一样,先父曾与世伯约好,用作信物,以结两家秦晋之好。」 黎静斋立即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恍然大悟,道:「当年你逃荒来投奔,这人想是嫌贫爱富,不愿意将女儿许配与你,是以才做下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如今见你新科高中解元,便又巴巴找上门来,真是令人不齿!」 他说着,语气厌恶,脸上不由露出几分鄙夷来,谢翎一笑,将那玉佩往前一推,道:「若真如他所说,那这玉佩一共有两枚,他昨日拿给了我一枚,他家中应该还有一枚,这算不算是物证?」 黎静斋点点头,道:「算,若能在他家中搜出来,这玉佩自然算是物证。」 他拈着胡须,又道:「我这就着人去,将那人拿回衙门来。」 闻言,谢翎笑了笑,拱手道:「一切就托付给静斋兄了。」 黎静斋笑着摆手,又问清了苏默友的住址名姓,便高声唤来差役,吩咐一声,那差役连忙领命去了。 谢翎又与他寒暄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却说这一日苏老爷在家,一早起来心情十分不错,坐等谢翎上门来谈亲事,苏夫人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上午还未过去,苏老爷正在自家书房里头看账本,忽闻外面嘈嘈杂杂,不由皱起眉,暗道这些个下人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定要好好责罚一番。 他扬声道:「怎么回事?」 门外有小厮进来,道:「老爷,外面有衙门的差爷来了,说是要找您。」 「衙门的?」苏老爷狐疑,放下账册起来,道:「莫不是又来催税的?上个月的税不是才缴了?这些个二腿子,成天就知道打秋风。」 他语气厌烦得很,但还是理了理衣袍,起身出了门,果然见四五个差役站在院门口,一人看见他,高声喊道:「苏默友?」 苏老爷连忙应下,赔着笑拱手道:「几位差爷好久不见,今日屈尊莅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啊?」 打头的差役道:「乃是公干。」 他说着一摆手,道:「请苏老爷往衙门里头走一遭。」 话一落音,其余三四个差役便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抓住了苏老爷,打头的差役挥手:「拿回去!」 「走!」 苏老爷一脸发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挣了几下,那差役不耐烦了,吼道:「老实些,若敢妨碍公务,回头吃上几板子,可别怪我们兄弟几个不讲情面。」 苏老爷连忙不敢再动,只能踉跄随着他们走,连连追问道:「几位差爷,这是做什么?我上月的税钱也都是按时缴了的,衙门里头既然要拿我,也要给个章程出来。」 带头的差役道:「放心便是,等到了衙门,咱们县尊大人会给你一个章程的。」 说完,也不听苏老爷废话,押着人就往县衙去了,等到苏夫人接到消息赶过来时,人已押出府去了。 苏夫人急得不行,吩咐下人道:「快去将少爷请来。」 又一面派脚程快的人去县衙打听情况,不多时,那人回转来,道:「差爷们说老爷犯了事,昧了别人的家产,如今那人已告上县衙了。」 「家产?」苏夫人结结实实愣了一下,道:「什么家产?我们家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倒是苏晗脑子转得快,追问道:「可知那告人的是谁?」 苏夫人一迭声道:「对对,是谁告的?」 那人连忙答道:「差爷们说了,是一个叫谢翎的,乃是新科举人。」 乍然听到这一句,苏夫人一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愣住了,苏晗气得眼都红了,破口大骂:「放他狗屁!我们何时昧了他的家产?他有什么家产?!」 那下人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低头不敢吱声,苏晗却听见身后噗通一声,惊得回身去看,却是苏夫人一头栽倒了。 「娘!」 霎时间鸡飞狗跳,好一片混乱,又是掐人中又是叫大夫,苏夫人悠悠醒转,她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上方的房梁,才想起来今夕何夕,然后猛地一把抓住苏晗的手,惊慌催促道:「快去!快去我房里。」 苏晗扶着她,不解道:「娘要做什么?」 苏夫人来不及与他解释,自己坐起来,急匆匆往房里去,翻出那个装了玉的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块玉佩了,苏夫人拿着那玉,咬牙就要往地上砸。 苏晗见了,连忙拦住她,道:「娘,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怎么砸起这玉来了?」 苏夫人眼圈发红,颤着声音道:「若非因为这玉,你爹今日如何会被抓去县衙里?」 她哀切道:「我早知道那谢翎不安好心,一劝再劝,你爹偏不听我的,还做着乘龙快婿的梦呢。」 苏晗皱着眉道:「你别哭,与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夫人拭了泪,将事情仔细说了,苏晗道:「我还道是什么?原来是因为这事,娘你也太大惊小怪了些。」 苏夫人急道:「怎么说?」 v第27章[03.13] 苏晗答道:「当年的事情,都这么久了,谁知道?总不能他谢翎空口无凭,就能让知县给我爹定罪了,大乾有律法在,我们这就去衙门,只休与那知县说,这两块玉原本就是我家的,后来为谢翎所窃走,被我们发觉了,如今他是倒打一耙,这不就没事了?」 苏夫人听了,颇觉有理,连连点头,大松了一口气,道:「是娘方才着急了,没错,没错,那玉本就是我们家的东西,是娘当年的陪嫁之物,有单子在的,他谢翎没有证据,晗儿,我们去县衙。」 苏晗也露出一丝笑来,点点头,眼里闪过兴奋,谢翎这下可算是要栽跟斗了! 苏夫人带着苏晗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县衙,他们想先见一见苏老爷,但是被差役给拦住了,说不成,县尊大人有过命令,不得私自见疑犯。 苏晗道:「我父亲尚未定罪,如何就不能见了?」 差役硬着声音道:「所以我说是疑犯,再者定不定罪,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简直是油盐不进,苏晗虽然气,但还是强自按捺住,道:「我是新科举人,你们抓了我的父亲,既不许我见他,我见知县总可以了吧?」 那差役听罢,略微讶异地打量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些,道:「这倒是可以,可有帖子?」 苏晗噎了一下,他出来的急,哪里还想得到写什么帖子?那差役见他这般,便知道没有带帖子,遂道:「那劳请二位在此稍候片刻,容我去通禀大老爷一声。」 他说完,便进衙里去了,苏晗便与苏夫人并几个下人,在县衙门口候着,过了许久,那差役才出来,一拱手:「请了。」 苏晗与苏夫人被引着进了县衙,却没有如之前的谢翎那般去后堂,而是进了公堂。 苏夫人有些不安,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倒是苏晗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众差役上来,唱了堂威,从后头转出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来,正是苏阳知县黎静斋。 按照大乾朝律法,举人可以见知县而不下跪,所以苏晗只需拱手施礼,而他的母亲苏夫人,就得跪下行礼。 也因着苏晗是举人身份,黎静斋对他还是和和气气的,问他来意。 苏晗答道:「实不相瞒,在下是为我父亲而来的,今日有差役来府中,说是我父亲占了别人的家产,被捉拿回了县衙。」 黎静斋捻着胡须颔首:「确有其事,不过此案还未来得及审。」 苏晗拱手道:「大人,这事实在是冤枉啊,家父一介商人,向来守法,如何会侵占他人的家产?」 黎静斋早先就听了谢翎说过来龙去脉,对这一家人有些不喜,此时又听苏晗喊冤,便道:「冤不冤枉,还得要审过才知道,你可知你父亲侵占了谁的家产?」 苏晗张了张口,差点要把谢翎的名字脱口而出,但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话到嘴边立即拐了一个弯:「回大人的话,不知。」 黎静斋略一挑眉,一拍惊堂木:「带疑犯苏默友。」 「带疑犯苏默友!」 唱喏声传开去,不多时,便有差役带着人上来了,一上午就被押来县衙,虽然没有受罪,但是也着实不好过,苏老爷颇有些灰头土脸的。 「爹。」 「老爷!」 苏夫人一见他这般模样,几乎要落下泪来,若不是在公堂之上,她恐怕就要去扑过去了。 苏晗连忙拦住她,苏老爷上来跪了之后,黎静斋这才又问道:「苏默友,你可知,是谁告你侵占他人家产的?」 苏晗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阻止,苏老爷就脱口怒道:「还能是谁?不是谢翎那小子吗?!恩将仇报的龟孙子!」 「爹!别说话!」 苏晗急了,按照他和苏夫人的计划,那玉佩原本就是他家的,跟谢翎没有关系,他们自然就不知道到底是谁告的苏老爷,这也是为什么之前苏晗不肯回答的原因,而苏老爷今天在衙里琢磨了一上午,他再蠢笨也回过神来了,谢翎那小子做戏耍他呢! 苏晗阻拦晚了,却听黎静斋道:「好,说的不错,确实是此人告的你们。」 苏老爷瞪圆了眼睛,还要说话,却被苏晗阻止了:「爹!听县尊大人说。」 黎静斋看了他一眼,慢慢地继续道:「今日一早呢,便有一个叫谢翎的举人来,说苏默友抢了他的家产,乃是其父亲传下来的遗物,一枚金鱼玉佩,可有此事?」 苏晗答道:「大人,绝无此事,其中有隐情,还请大人容我们道来。」 黎静斋道:「好,本官也不是那等偏听偏信之人,你且说来听听。」 苏晗定了定神,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谢翎从前在我们府上住过一段时间,他是从邱县逃荒过来投奔的,家父家慈心善,便收留了他,只是此人手脚有些不干净,将我们家一对金鱼玉佩偷了去,后为家父发现,斥责了几句,他一时羞愤,便逃走了,不想今日他竟然恩将仇报,反倒告起我们来了,真是欺人太甚,请大人明察!」 黎静斋听罢,神色不动,道:「这么说,谢翎是空口白牙地污蔑你们了?」 苏晗正气凛然道:「没错。」 黎静斋道:「既然如此,你们可有什么证据,证明这金鱼玉佩是你们家的?」 苏晗心中一定,立即道:「有,这玉佩原是家慈当年的陪嫁物品,有陪嫁单子在此,请大人过目。」 他让苏夫人取出了陪嫁单子,早有小吏上前,将那单子接过来呈给黎静斋看,黎静斋扫了一眼,果然见到那里写着:翡翠金鱼玉佩一对。 v第28章[03.13] 他沉吟片刻,拈着胡须,道:「这就是证据了?还有旁的没有?比如这玉佩还有别的用途说法?」 苏老爷张了张口,表情焦急,想说点什么,苏晗抢先一步道:「没有了,这玉佩放在我们家多年了,一直没有用过。」 黎静斋一拍桌案:「好,既然如此,你们都各有各的理,本官实难抉择,那就让你们自己来辩一辨,请谢解元。」 苏晗心里微微一惊,但是很快就稳住了,只见门外进来一个人,正是谢翎,他目光如刀子一般,狠狠刮过对方的面孔。 谢翎只是轻飘飘地打量他一眼,然后朝黎静斋拱了拱:「见过县尊大人。」 黎静斋简略地把方才苏晗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可有话说?」 谢翎将目光投向地上跪着的苏老爷,勾起唇角笑了一下,道:「还是让苏老爷来说罢。」 苏老爷一脸惨败,哪里还能说什么?他这才知道,为何昨日谢翎要那般做了,就是为了给他们挖这个大坑,而他们竟然还跳了进去! 黎静斋也看向苏老爷,道:「既然如此,那苏默友,你来说说。」 说完便是惊堂木一拍,苏老爷惊得抖了一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见自家儿子正略微向自己摇头示意,苏老爷定了定神,道:「回大老爷的话,那金鱼玉佩确实是我们家的。」 黎静斋摸了摸胡子,道:「照你们这么说,确实是谢翎在信口雌黄,污蔑你了?」 苏老爷点头道:「正是!」 黎静斋想了想,转向苏晗等人,道:「既然你们说这玉佩是两块一模一样的,那就请你们把另一块拿出来,给本官看一看吧。」 苏老爷听了,正想说话,苏晗却先一步上前,从怀里拿出一枚金鱼玉佩递上,高声道:「大人请看。」 黎静斋却不去看那玉佩,而是看苏老爷的反应,却见他双眼圆瞪,盯着苏晗手中的那枚玉佩,跟见了鬼似的,瞠目结舌:「怎、怎么……」 黎静斋立刻揪住了他这异样的表情,又结合谢翎之前的话,心中不免有了底,故意问道:「怎么了?苏默友,你仔细看看,这玉佩是不是你们家的?」 苏老爷用眼角余光觑着,不敢正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家里还有一枚这样的金鱼玉佩?他昨天不是已经拿给了谢翎吗?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还是喏喏答道:「是,回大老爷的话,这玉佩正是我家的。」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瞬间便想通了自己儿子的打算,立即连声补充道:「这玉佩一共有两枚,昨天我将其中一枚送给了谢翎,以贺他高中解元之喜,但是万万没想到,他今日却将恩将仇报,污蔑于我,大老爷,您可千万要给草民做主啊!」 苏老爷说着,声音恳切,语气哀哀,泣血椎心一般,便是黎静斋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苏晗见了,心中更加欣喜,知道事已成了,遂拱了拱手,激动地道:「请大人明察!」 黎静斋摸着胡须,转向一旁的谢翎,语气询问道:「谢解元,你可有话要说?」 谢翎笑了一下,拱手道:「大人,我自然是要说的,不过在说之前,要请大人看一样东西。」 他说着,取出一封信件来,呈上:「请大人一观。」 待一看到那封信,苏老爷的脸色顿时就惨白惨白的,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苏晗与苏夫人都不解其意,只以迷茫的眼神看着那小吏接过书信,呈给黎静斋看。 黎静斋翻开信笺,一目十行阅过,突然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你们一对父子,竟然还敢蒙骗本官!」 他用力地将那一页信笺拍在公案上,愤怒道:「这信上明明写着,苏默友愿将刚出生的女儿苏妙儿许配给谢流的儿子谢翎,两家一结秦晋之好,还把一对金鱼玉佩分开,一家一枚,用作信物!」 他说着,逼视着双双惊呆的苏家父子,道:「如今到了公堂,竟然还敢做戏糊弄,本官看信口雌黄的是你们才对!」 黎静斋又是一拍桌案,指着苏晗的鼻子骂道:「尤其是你!举人之身,却满口谎言,其身不正,其行不义,无耻之尤!」 他每骂一句,苏晗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骂完之后,苏晗面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看了,他便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谢翎手中居然还有这个杀手锏! 而苏老爷,则是一脸颓然,惨败无比。 苏家人哑口无言,公堂之上,静悄悄的,黎静斋拿着那信,问苏老爷道:「苏默友,这信上说的可是属实?」 苏老爷嘴唇动了动,眼神虚虚,不知落在何处,半天不敢答话,黎静斋见状,厉声道:「速速从实招来,若是不招,叫你知道本官的厉害!左右!」 衙役们齐声应道:「在!」 「此等刁民,将他给本官枷起来,打上二十板子再说!」 「是!」 眼看着黎静斋取了签就要往下扔,吓得苏老爷连声磕头道:「我招!我招!」 黎静斋住了手,盯着他,道:「说,若有一句不实,罪加一等!」 苏老爷磕得额头都淌了血,连忙道:「是是,回大老爷,那信是草民多年前与同窗来往写下的,上面写的,句句属实,那金鱼玉佩也确系两家信物,并无虚言。」 黎静斋道:「这么说,你们父子二人之前确实是在糊弄本官了?」 苏老爷脸色难看无比,硬着头皮道:「是……草民知错了!」 v第29章[03.13] 黎静斋又道:「继续说。」 苏老爷道:「后来八年前,谢翎前来投奔于我,我看在他父亲与我是昔日同窗的份上,收留了他,只是年岁已久,我早已忘了当初在信中说过的结亲一事,谢翎也没有提,直到一日,我夫人却说起这事来,我这才记起当年的书信,夫人不同意这一桩亲事,要求我将那一枚金鱼玉佩收回来。」 他说着,又看向谢翎,只见对方微微垂着眼,听得十分认真,表情平静无比,仿佛是局外人一般,心中不由又是恨又是怒,嘴里还得继续道:「我本不欲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但是架不住夫人三番几次催促,十分难缠,遂只能找到谢翎,向他商量,以三百两银子向他将这玉佩买回来,岂料谢翎坚决不同意,我也并没有为难他,只能就此作罢。」 苏老爷拱了拱手,看向黎静斋,恳切道:「自此事后,谢翎就离开了苏府,我派人寻了几日,不见踪迹,只以为他已经离开了苏阳城,大老爷,虽然我是做下了背信之事,但是我并没有抢夺他的玉佩啊!罪不至此,请大老爷明察!」 他说着,又咚咚磕了两个头,额角淌着血,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黎静斋却摸了摸胡子,点了点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两枚金鱼玉佩,应该一枚在你们家,一枚在谢解元身上才对,可是今日一早,谢解元说,两枚都在你们家,这又该作何解释?」 苏老爷一脸茫然,这也是他之前没有闹明白的地方,明明只有一枚玉佩,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两枚? 倒是苏晗镇静地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您看,我们确实只有一枚金鱼玉佩,已经放在您的公案之上了,您若还不信,大可以去我们家中搜查一番。」 一旁的苏夫人连连点头,帮腔道:「是,是这样,大老爷,我们家就这一枚玉佩,没有再多的了。」 那头苏老爷终于转过弯来了,他明白了什么,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有说话,黎静斋又转向谢翎,询问道:「谢解元。」 他自然是知道谢翎手里还有一枚金鱼玉佩的,今日上午,他还清清楚楚地看过,确实与苏家的那一枚一模一样,黎静斋这一发问,是想看看对方如何应对。 谢翎突然笑了一下,他从袖子里取出来一枚玉佩来,不紧不慢地道:「还有一枚在这里,大人,昨日苏默友前来寒舍,说起当年与我父亲定下的那一桩亲事,我便趁机向他索要了这一枚玉佩,若他府里只有一枚金鱼玉佩的话,那这一枚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凭空生出来的么?」 苏晗却敏锐地反应过来,立即辩驳道:「这玉佩是信物,我父亲前去商议亲事,自然是带着去,又带回了的,怎么可能将信物放在你那里?这分明就是你自己的玉佩!如今却要来栽赃我们!」 闻言,谢翎笑而不语,黎静斋又看向地上跪着的苏老爷,问道:「苏默友,他说的可是真的?你昨日去拜访谢解元,拿的是哪一枚玉佩?」 此时苏老爷正在脑中急剧地思索着,他昨天晚上带人去时,那些下人都在院子里,灶屋里除了谢翎和他的那个姐姐以外,并没有别的人在场,想到这里,他顿时精神一振,大声答道:「回大老爷的话,草民昨日带去的,正是您公案上的那一枚金鱼玉佩,给谢翎看了之后,又原样带回了家中!」 这下事态急转直下,若是真如苏老爷他们这样说的话,那谢翎是真的在信口雌黄污蔑人了,别说不能证明当年苏家真的派人抢了玉佩,还有可能因为诬告而吃官司。 这时候,便是黎静斋也不由为他担忧起来,还斟酌着要如何想办法不动声色地替谢翎善后。 正在黎静斋有点发愁时,谢翎忽然开口了,道:「大人,正如我之前所说,我手上的这一枚玉佩是苏老爷昨日拿给我的。」 苏晗听了,立即步步紧逼道:「空口无凭,你且拿出证据来!若没有证据,你这就是诬告!」 谢翎转头,自来了公堂之后,看了他第一眼,眼神锋锐,若寒冰冻结,苏晗竟然心底一凛,反射性想要退开,谢翎却率先挪开了视线,转而向黎静斋拱手道:「大人,我现在距离公案有八尺之远。」 黎静斋一时不防他突然提起这个,先是愣了一下,再一打量,道:「是,确实如此。」 谢翎道:「敢问大人一句,在我这里,可能看得清楚大人公案之上的玉佩?」 黎静斋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配合着吩咐一个衙役,道:「你去谢解元的位置,看一看,能否看清楚本官公案上的玉佩。」 那衙役听了,领命上前,在谢翎的旁边站了站,却见那玉佩正好被签筒和惊堂木挡住了,遂答道:「回大人的话,不能。」 在场几人都是一脸茫然,苏晗忍不住脱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何必装神弄鬼。」 谢翎却慢慢地道:「苏举人此言差矣,我在陈述事实,怎么就叫装神弄鬼了?」 苏晗冷笑道:「那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谢翎没有搭理他,兀自向黎静斋拱手道:「大人,若我说的不错,您公案上的那一枚玉佩,上面有一道裂纹,在金鱼的头部左侧位置,呈半圆形,正好将金鱼的左眼分裂开来。」 听闻此话,黎静斋连忙低头,将玉佩拿起来,对着天光看了看,果然如谢翎所说,那金鱼左眼处有一道不起眼的裂纹,如蛛丝似的,但是形状位置,都与他说的一般无二,丝毫不差,遂道:「没错,确实有一道裂缝!若是不对着光,恐怕都看不见。」 这一话说出来,苏家三人都惊住了,他们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狡辩了这么大半天,最后竟然栽在了这一条小小的裂纹之上! 那厢谢翎还在慢条斯理地道:「那一枚玉佩本就是我随身携带的,当年逃荒之时,我不慎跌下山坡,玉佩在石头上磕了一下,这才留下了一丝裂缝,大人,这就是我给的证据了。」 苏家三人顿时目瞪口呆,尤其是苏晗,他今日这一番指黑为白的作为传出去,恐怕素日竭力维持的好名声要被毁掉了。 正在这时,却听苏老爷一声怒吼,红着眼睛看向苏夫人,骂道:「你这毒妇!当初便怂恿我做背信弃义之人,后来竟然还向一介孩童下手!抢夺他的玉佩,如今害我至此,真是蛇蝎心肠!」 他骂完,又咚咚向黎静斋磕头道:「当年的事情皆是由此毒妇所为,与草民毫不相干,求大老爷明鉴啊!」 闻言,黎静斋又看向苏夫人,道:「苏氏,你可有话要说?」 苏夫人脸色惨败无比,眼神恍惚,张了张口,还没有说话,苏老爷就猛地跳起身来揪住她,左右开弓,咣咣几个大耳巴子抽上去,直把苏夫人抽得尖声哭嚎,躲避连连,苏晗急忙抢上前去阻拦。 苏老爷口里还大声叫骂道:「毒妇!当年若不是你,何至于会发生这种事情?你害我啊!我要将你休了!」 一时间,尖叫声哭喊声怒骂声,混乱成一团,黎静斋一拍惊堂木,喝道:「肃静!肃静!像什么样子?」 众衙役见了,立即唱起堂威来,苏家一家子这才消停了,只是情状有些凄惨,苏夫人头上的金钗玉簪都掉了不少,头发凌乱,脸颊红肿,嘴角都被打破了,眼里还流着泪,苏晗为了拦架,也是十分狼狈。 黎静斋打量一番,才看向苏夫人道:「苏氏,你可认罪?」 苏夫人捂着脸,跪了下来,她闭上双眼,磕头道:「民妇认罪。」 v第30章[03.13] …… 之后的事情,就不需要谢翎掺和了,依照大乾律法,抢夺他人财产者,应当归还所抢财产,杖三十,徒两年,霸占他人家产者,应当归还所占财产,杖四十,徒三年,若二者叠加,当按照最高的刑罚来处置。 苏氏被判杖四十,蹲三年牢狱,而那一枚金鱼玉佩,被归还给了谢翎。 谢翎拿了玉佩,放在手心掂了掂,走到苏老爷面前,无视他与苏晗仇视的目光,只是笑笑,道:「苏老爷,当年贵府的收留之恩,谢某不敢忘。」 苏老爷被他摆了一道,心里正冒火,一肚子脏话想问候他,但是碍于黎静斋还在公堂上,不敢造次,只能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吗?」 谢翎笑了一下,拉过他的手来,把那枚玉佩放在他的手心,道:「谢某向来是个有恩必报之人,这玉佩权当是谢礼了,再会,苏老爷。」 他微微颔首,转而大步离开了公堂,还没出门,身后便传来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像是什么东西狠狠被砸在了地上。 谢翎只是轻轻勾了一下唇角,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傍晚时候,谢翎照例去城北悬壶堂接施婳,却不见她人,只有林寒水和许卫在,他皱了皱眉,道:「阿九又出诊去了?」 不想林寒水两人见了他,更加诧异,林寒水道:「你怎么来了?」 谢翎有些莫名,道:「我每日都是这个时候来的,寒水哥为何这么问?」 倒是许卫抢先一步道:「婳儿姐已经回去了,她说你今天晚上有事,不来接她。」 谢翎愈发不解:「我什么时候说过——」 他的声音停住,骤然想起了昨天晚上他与苏老爷说的话来,按照他们商议的,今天晚上,谢翎要去苏府商议他和苏妙儿的亲事…… 难道当时阿九在门外听着? 谢翎的唇角慢慢漾出一丝细微的笑意来,他向林寒水两人道:「我知道了,是阿九误会了。」 林寒水摸不着头脑:「误会什么了?」 谢翎道:「寒水哥,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他说完,不等林寒水答话,转身就匆匆走了,那模样,仿佛遇到了什么大好事一般,颇有几分急不可耐的意味在其中。 许卫看着谢翎的背影消失在余晖中,嘀咕道:「姐夫,你觉不觉得,翎哥今天怪怪的?」 闻言林寒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没觉得他怪怪的,倒觉得你怪怪的,你说老实话,你今日是不是又来这躲你爹来了?」 许卫心虚地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去了后堂,大喊道:「姐,姐夫他又欺负我!」 谢翎回到城西时,天色还没有黑透,到了九月,就算入了秋了,天气也一日日凉了起来,所幸没有下雨,等到哪一日开始下起了雨,苏阳城就正式步入了深秋。 他回了家,门上没挂锁,谢翎随手一推门,推……推不动。 谢翎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卡住了,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门轴缝里,还有门下方,没有一丝异样,然后他这才又推了一把,还是推不动。 谢翎这才意识到,门里头上了闩,他被施婳关在门外头了。 谢翎:…… 他倒是没作声,转头敲了敲隔壁院子的门,不多时,便有人来应门,是沈秀才,他惊讶地看着谢翎,道:「怎么了?」 谢翎笑了笑,道:「明真叔,借您家院墙一用。」 沈明真虽然不解,但还是让开来,道:「请进。」 谢翎道一声多谢,然后进了院子,沈秀才家的院墙与谢翎他们家的墙是挨着的,墙下种了一溜儿橘子树,还有一个竹竿搭起来的瓜棚,看上去颇有几分农家气息。 院墙不太高,上面长满了青苔,谢翎把袍子下摆往腰带里一掖,退后几步,然后小跑着往院墙冲过去,双手攀住墙头,轻轻一蹬,整个人就嗖地蹿上了墙头,回过头来,冲目瞪口呆的沈秀才颔首笑道:「多谢明真叔了。」 然后便纵身一跃,跳进了隔壁院子中,徒留沈秀才站在原地,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却说谢翎落在院里头,施婳在灶屋听见了声音,连忙出来望,手里还拿着瓢,见了他,惊得瓢都险些砸在地上了。 她下意识去看那院前的门,谢翎却故意笑道:「这门坏了,我竟推不开,只好从明真叔家的院子借个道了。」 那一瞬间,施婳仿佛有一种做坏事却被人揭穿了的窘迫感,她定了定神,强自镇静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翎笑笑:「事情谈妥当了,我就回来了。」 施婳的表情一怔,然后立即恢复如初,她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进了灶屋,谢翎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来,也跟着进去了。 灶上烧着菜,散发出滋滋的香气,施婳头也没回地道:「不知你要回来,没有做你的菜饭。」 谢翎随手捡了几根柴火扔进灶膛里,笑吟吟道:「不回来我去哪里吃饭?」 施婳动作麻利地将菜盛入碗中,淡淡道:「富贵如苏府,竟然连一顿晚饭都吃不上么?」 v第31章[03.16] 谢翎依旧是笑着看她,道:「可是我只想吃阿九做的饭。」 施婳终于抬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十分冷静,然后拒绝道:「自己做。」 她端起菜碟就往隔壁屋子走,背影尤其坚决,毫不迟疑,谢翎笑得眉眼都柔和下来,仿佛化作了水一般。 施婳说不做就不做,谢翎只好捞起袖子,把酱菜坛子抱出来,揭开盖子的时候,发出些许碰撞的声音。 不多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谢翎回过头,施婳正站在门口处,朝他看过来,谢翎笑着道:「夹点酱菜。」 施婳:…… 她盯着那酱菜坛子看了一眼,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过来吃吧。」 谢翎一脸无辜:「阿九不是没有做我的菜么?」 施婳默然片刻,才扔下一句:「多话,吃就是了。」 她说完就回去了,谢翎这才慢条斯理地把酱菜坛子搬回原处,笑得如同得了逞的狐狸似的。 二菜一汤,施婳很明显做的是两个人的菜,也就是说,即便是她认为谢翎今天不会回来吃晚饭,也依旧做了他的份。 吃饭的时候,施婳显得很沉默,虽然往常他们也不在吃饭的时候说话,但是今天气氛明显有些不同。 半晌,谢翎忽然叫了一声:「阿九。」 施婳抬起头来看他,以眼神表示询问,谢翎望着她,笑着问道:「阿九觉得,我未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施婳仔细想了想,脑子里一片茫然,但是她也并没有上谢翎的当,而是镇静地回答:「这是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怎么问起这个了。」 谢翎依旧笑意不减:「阿九不好奇么?」 施婳毫不避让地直视他的双目,道:「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与苏老爷言笑晏晏,谈笑风生。」 谢翎思索了一下,才故意道:「大概是因为,昨天才知道苏老爷是我未来的……泰山大人?」 施婳道:「人家又没将女儿许配给你,怎么连泰山大人都叫上了?」 谢翎惊讶地挑眉:「阿九如何知道?」 施婳夹了一筷子菜,淡淡地道:「若是成了,苏府必然会盛情挽留,你也不会连一顿饭都要跑回来吃。」 被一言戳破,谢翎颇有些悻悻然地笑了,只是那笑怎么看都透露着几分欣慰劲儿。 施婳这才回过味来,感情这还是谢翎故意的,遂不再搭理他,低头吃起饭来。 第二日,谢翎仍旧是送了施婳去悬壶堂,路上叮嘱道:「阿九,以后不要一个人回家,千万要等我来接你,我也会与伯父说,近期不要你出诊。」 施婳莫名看了他一眼,没答应,只是问道:「为什么?」 谢翎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道:「我将苏默友送到官府了。」 施婳惊了一下,诧异道:「怎么回事?」 谢翎粗略把昨天的事情说了说,施婳这才明白,为何那一日谢翎对苏老爷的态度会有一个大转变,却原来谋的是这件事情,如此心智,难怪了…… 施婳怔怔地想着,难怪他后来能将李靖涵扳倒。 「阿九,阿九?」谢翎唤了她几声,施婳回过神来,对上他询问的视线,然后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九月过后,天气逐渐凉了下来,而谢翎也要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了,他开始越来越忙,清早便起,直到深夜才入睡。 就连杨晔也一反常态,勤勉起来,每日去书斋虽然不算早,但是比起往常来,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至少四书五经终于背得滚瓜烂熟,看书也不打呵欠了,俨然一个积极上进的好青年。 晏商枝却依旧是从前那副模样,若从前一个月,十五天不来书斋,十五天来了书斋睡觉,现在则是不来书斋从十五天降到了十天,睡觉的时间也减少了些,学斋一年到头,也终于有了读书的气氛。 却说施婳作为悬壶堂的大夫已有一年之久,她的医术也越来越为人称道,兼之模样又长得好看,竟然还有不少病人抢着想给她做媒,施婳每每都哭笑不得,尤其是今日这位大婶,恨不得直接把她祖宗八代都问个清楚,家住哪里,年岁几何,家里还有几口人,几块地,生辰八字是多少。 施婳一边提起笔,一边笑着道:「婶婶,我在写药方呢,可分心不得,您莫问了。」 那大婶这才意犹未尽地闭了嘴,等她写好了方子,又开始叨叨起来,施婳也不说话,只是微笑以对,果然没多久,那大婶就说累了,抓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施婳这才将手中的药方抖了抖,晾干些许,笑吟吟道:「婶婶,我给您抓药去了,麻烦稍等片刻。」 今日林寒水和林不泊都出诊去了,悬壶堂就她一个人坐诊,抓药自然也是由她来了,所幸病人不多,她也还能应付得来。 施婳正低头抓药间,从门外来了一个少年人,进门便问道:「婳儿姐,我姐夫今日不在么?」 施婳抬头一看,正是许卫,遂答道:「寒水哥出诊去了,不过想是也快回来了,怎么,有事情吗?」 许卫道:「我爹让我来问他点事,他不在,我就在这里等他吧。」 v第32章[03.16] 施婳点点头,眼睛盯着手中的小秤,一边答道:「好,你自己随便玩吧。」 药终于秤完了,用纸包分别包好,那大婶付了诊金和药钱之后,又唠了几句,这才走了。 许卫在旁边听见了,哧哧地笑:「婳儿姐天生丽质,这是第几个病人想给你做媒了?」 施婳瞥了他一眼,笑骂他:「胡诌。」 许卫贼兮兮地笑起来,两人正说话间,却见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背着一个人进来了,背人的那个竟然是林不泊,他见许卫在,忙道:「快,过来搭把手。」 许卫帮着林不泊将那人放到榻上之后,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有点震惊地道:「这人还活着?」 施婳看了一眼,道:「伤得有点重。」 岂止是有点重?那人昏迷着,半条手臂都溃烂浮肿了,甚至能看清楚露出的森森白骨,除此之外,他的胸口处还有一道极其长的伤口,边缘干净,伤口细长,倒有点像是被锋利的刀砍过一般。 那边林不泊叮嘱许卫道:「去叫你姐姐烧些热水来。」 许卫连忙点头:「知道了。」 林不泊取了一把剪子来交给施婳,让她将那人伤口处破烂的衣裳剪开,一边伸手将伤者的指甲用力捏了捏,然后放开来,只见那指甲惨白,血色还原极慢,几乎没有反应,他紧接着给那人把脉,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不好治。」 施婳抽空看了一眼,直到脉把完了,之前林不泊捏过的那只指甲的血色才渐渐缓和,似这种重伤,不可轻易下药,用药之前必须要验个轻重,譬如以拇指用力按在病者的指甲上,一放开血色即还原者,可治,若迟缓还原,或乌色或紫色者则不治。 林不泊放下那人的手,道:「尽力吧。」 他起身去到药柜后,开始抓药,施婳想了想,伸手掀开那人的眼皮看了看,忽然道:「伯父,可加二钱青皮。」 闻言,林不泊愣了一下,目光有些不解,施婳指着那人道:「我验其眼睛,淤血不多,眼珠动运尚有神气,以红花、当归活血,青皮、枳壳理气,佐以续断和五加皮,尚可医治。」 林不泊听罢,放下手中的药,过来又掀起那伤者的眼皮看了看,沉思片刻,道:「就按你说的办。」 他说完,便又去抓药了,许灵慧端着烧好的热水从后堂过来,施婳忙接过来,道:「嫂嫂,我来吧。」 她仔细擦洗了那些伤口边缘之后,许卫伸头看了看,咋舌道:「这人是遇上劫匪了么?怎么伤得这样重?」 林不泊动作迅速,已经把药都抓好了,交给许灵慧去煎煮,闻言便道:「我今日去罗村出诊,回来的时候在河滩上碰到他的,看着还有一点活气,就将人背回来了。」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希望能救下来吧。」 外伤其实并不难治,难治的是内伤,施婳取出一把锋锐的小刀来,在花椒与盐煎煮的水中浸泡片刻,才取出来,许卫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时候,立即一缩脖子,移开目光。 他不敢看施婳的动作,只能盯着她的脸看,却见她表情冷静,就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寻常的事情一般。 施婳动作麻利地清理了伤口周围的腐肉,直到有新鲜的血渗出来,她这才罢手,把小刀扔进木盆中,将药粉洒在伤口上,随口对许卫道:「帮我搭把手。」 许卫哦了一声,才上前去替她扯住棉纱布,将那人的伤口严严实实地包扎起来,他盯着那伤者的脸看了看,模样倒生得周正,只是面色十分惨白,几乎没有一丝活气了,许卫忍不住问道:「婳儿姐,他能活吗?」 施婳一边缠绕着棉纱布,一边答道:「尽人事,听天命,这人的伤口恐怕有好几日了,又在水里泡过,他运气若好,就能活,运气不好,咱们也没办法。」 她说着,给棉纱布打了一个结,道:「行了。」 晚上谢翎来接她的时候,施婳便随口与他说起了今日的事情,林不泊救了一个伤者回来,昏迷一天了,林家人行医多年,都有一副菩萨心肠,就如当初的林老爷子,那般大的年纪了还愿意跟着谢翎,走过了大半个苏阳城去救治施婳。 谢翎只是问了几句,没有放在心上,到了第三天,他送施婳去悬壶堂的时候,才真正见到了那位病人。 那人昏迷了三天之久,终于醒过来了。 他醒的时候,施婳正好在与谢翎说话,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窗下的竹榻时,对上一道视线,谢翎注意到了她的惊讶,也跟着看过去,只见那里原本躺着的人已经醒过来了。 施婳叫了一声:「寒水哥。」 林寒水见了,不免也有些惊喜,又叫来林不泊,父子二人围着那病人询问起来。 施婳转头催促谢翎道:「你先去学塾吧,时候不早了。」 谢翎点点头,不知怎么,他又回头看了那病人一眼,这才离开了悬壶堂。 这时,林寒水冲施婳招了招手:「婳儿,你过来看看。」 闻言,施婳过去,便见林不泊将两指搭在那病人的脉上,一脸认真,施婳不便开口,以免打扰了他听脉,便索性打量着那病人。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模样生得很周正,只是因为大病未愈,看起来有些虚弱,他见施婳看过来,便冲她礼貌颔首。 他的眉峰像是用刀刻就的一般,眉毛浓黑,压得很低,目如寒星,看人时总有几分锐利的意味,即便是病重,那锐利也没有被冲淡多少,施婳心想着,这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那边林不泊放下了他的手,对林寒水与施婳道:「你们也来看看。」 听了这话,施婳与林寒水互相对视了一眼,林不泊又道:「寒水来。」 「是,父亲。」林寒水将右手搭上那男子的脉搏,仔细听起脉来,很快,他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有些诧异。 v第33章[03.16] 林不泊早有所料,笑道:「惊讶?」 「是,」林寒水松开了手,迟疑道:「按理来说,他恢复的速度不该这么快才对。」 林不泊哈哈一笑,道:「你到底差了婳儿一筹,婳儿,你给他说说。」 林寒水疑惑地看向施婳,施婳一边给那男子诊脉,一边答道:「我在方子里加了二钱青皮。」 青皮有疏肝理气之功效,林寒水闻言恍然大悟,施婳凝神诊脉,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一看,只见那男子正盯着她看,施婳松开了把脉的手,起身对林不泊道:「伯父,那一味石髓铅可以不必加了。」 林不泊连连点头:「是,今日起不加了,这次方子就由你来写罢。」 施婳点头答应下来,却见那男子从榻上起来,拱手道:「多谢几位大夫施救,在下殷朔,不知几位尊姓大名,大恩大德,来日必有重谢。」 林不泊摆了摆手,呵呵笑道:「医者仁心,小事罢了,也是郎君运气好,叫我撞见,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好好养伤,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了。」 他说着,将几人名姓报了,正在这时,门外有病人进来看诊,便叮嘱林寒水照顾,自己自去忙了。 施婳提笔又重写了一张方子,听林寒水与那殷朔说话:「大哥是哪里人啊?」 「在下湄阜人士。」 林寒水愣了一下:「湄阜不是在北方么?」 殷朔答道:「京师以北,就是湄阜省。」 林寒水好奇问道:「那么远,大哥是来苏阳做生意么?」 「不是,我是来寻人的。」 林寒水恍然大悟道:「寻亲?」 殷朔点点头:「算是吧,哪知路上不甚遇到了劫匪,被他们打伤了。」 林寒水唏嘘道:「也是不容易。」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的衣裳是我换的,当时有些东西帮你收起来了,现在正好还给你。」 林寒水起身到桌柜旁拿出来一些零碎的物事,放到殷朔旁边的桌几上,道:「都在这里了,你看看有没有遗漏。」 施婳写好了方子,搁下笔来,她提起纸笺来抖了抖,好让上面的墨迹干得快一些,抬眼顺便扫了殷朔面前那一堆物事,目光不由定住,落在了一样东西上面。 她的瞳仁骤然缩紧,手指下意识捏紧了那纸笺,施婳站了起来,看清楚了那东西,真真切切,不是她的错觉。 那是一块铁牌,两指来宽,约有三寸长,上面铸刻着特殊的花纹,像是一头昂首嘶吼的巨豹,正中央有一个大字:令。 一股子凉意顺着脊背一路往上攀爬,施婳猛地回过神来,她下意识抬头,正巧对上一双眼睛,锋锐如鹰隼似的。 是殷朔,他正打量着施婳,眼神里是隐约的探究,像是在揣测着什么,施婳眨了一下眼,然后镇静地移开了视线。 唯有手心的岑岑冷汗,显示着她并不平静的内心,施婳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放着刚刚看到的那一块铁牌,便是焚成灰她都认得,那是太子府里才有的东西。 李靖涵偶尔面见下属的时候,并不避着施婳,每次他下达一些特殊的命令之后,都会扔出一块这样的令牌,施婳见得多了,所以方才一眼就认出了,殷朔的那一块令牌,正是出自太子府。 甚至有可能是李靖涵给出来的! 施婳拿着药方,开始抓药,她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里的汗意冰冷,无数的疑问在她脑中纷纷扰扰地闪过,所以殷朔是太子府的人?李靖涵派他来苏阳做什么? 找人?找什么人? 过了许久,施婳才把药抓好了,再三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她才把药包好,交给许灵慧,请她帮忙煎煮。 施婳把药柜收拾整齐,忽闻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请问一下施大夫。」 施婳的动作略微一顿,然后回过身来,只见殷朔正站在药柜前,一双眸子盯着她,施婳在心里慢慢地吸了一口气,道:「殷公子请讲。」 殷朔直直地望向她,问道:「叨扰了贵医馆这么久,请问诊金和药钱一共是多少?」 施婳想了想,答道:「诊金五十文,四剂药,一共二百一十文钱。」 似乎对于这个价钱感到有些许吃惊,殷朔愣了一下,才道:「没有算错?」 施婳笑了一下,道:「没有,悬壶堂的诊金一直都是如此收的。」 殷朔拿出一块碎银子来,放在药柜上,道:「多出来的,就算作酬谢你们的恩情。」 施婳拿起那碎银子掂了掂,没有说话,待找给了他多余的钱,认真对他道:「行医治病,讲究的是一个良心,我们既然救了你,收诊金与药钱便足够,酬谢就不必了。」 听了这话,殷朔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施婳的表情,伸手将那些铜钱都收了起来。 施婳又叮嘱道:「殷公子的伤口有些严重,至少一个月不能沾水,每日换一次药,若是不方便……」 v第34章[03.16] 她说着,顿了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才把接下来的话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完:「若是不方便换的话,可以来我们医馆,请大夫帮忙换药。」 殷朔点点头,道了一声谢,施婳只以为他说完了,心里稍微吐出一口气来,但是那一口气还没吐完,便听见他问道:「请问哪里有客栈可以投宿?」 施婳想了想,答道:「城西和城东都有。」 「多谢。」 他说完,便礼貌地颔首,转身走开了,这一下是真的问完了,施婳那一口气却一直没有松下来。 殷朔在试探她,方才施婳看见令牌的那一眼,令他有所察觉了,这个男人敏锐得如同鹰隼一般,令施婳心中不安。 李靖涵为何会派这么一个人来苏阳城?他要做什么? 一想到这个问题,施婳就难免忍不住生出几分慌乱来,慌乱只持续了片刻,她就镇静下来,仔细地分析着,现在的李靖涵根本不认识她,肯定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方才听他与林寒水交谈,自己是来苏阳城找人,那么那个人很有可能与朝廷有关,应该是当官的,东江省的巡抚衙门在苏阳城,不止如此,还有布政司,按察司,总督衙门…… 所以,无论李靖涵给殷朔下达了什么命令,都绝不会与她有关,施婳这么想着。 到了中午时候,殷朔便告辞离开了,按理来说,他重病未愈,这时候都不应行走,若是换了往常人受了他那么重的伤,恐怕没个六七天都爬不起来,但是施婳心知肚明,对方不是一般人,处于某种私心,她并没有出言挽留,看着对方慢慢地离开了悬壶堂的大门。 等到林家父子回来的时候,得知殷朔已经走了,都大是惊讶,林不泊皱着眉想了想,道:「走便走了,我看他病情恢复得很快,若是坚持服药,不出十天就会大好了。」 施婳没有说话,仿佛是默认了他的说法,林不泊都这样说了,林寒水就更没有什么意见,只有施婳,看似如常,实则心事重重,她不自觉地会去思索一些事情。 等到傍晚时候,谢翎照例来接施婳,这几日天气不大好,快到十一月份了,气温有些寒凉,路边桥头的柳树早就落光了叶子,堆积在地上,被冰冷的雨丝浸润得柔软,一脚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丝声音也无。 施婳望着灯笼昏黄的光芒,然后抬眼,目光投向远处,灯火阑珊,今日因为那块令牌,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来,都是有关于前世,像是一池平静的水,被搅动起来,那些沉淀在池子底部的泥沙都翻腾上来。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谢翎敏锐地转过头,开口问道:「阿九心里有事。」 他用的是陈述句,施婳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别开视线,慢慢地道:「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她说到这里,声音顿住,那些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谢翎手里提着灯笼,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下文,好一会儿,才问道:「什么事?」 「不,」施婳从茫然中回过神,摇摇头,道:「没什么。」 她不愿意说,谢翎也不再追问,灯笼暖黄的光芒映照在他清隽的面孔上,隐约流露出几分失望之意来。 施婳自然有所察觉,她莫名生出几分愧疚,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沉默片刻,才慢慢地问道:「谢翎,你有没有很害怕的事情?」 谢翎嗯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她,似乎知道她的意思,少女的眼睛里倒映着暖黄的光芒,却带着几分茫然无措,令人心疼,他想了想,道:「没有。」 施婳愣了一下,便看见谢翎笑了,眼神里带着温暖的笑意:「有阿九在,我就没有害怕的事情。」 他声音轻柔,像是在说着十分动听的情话,令施婳呼吸不由一滞,她别过头,不再去看那双笑意隐隐的眼睛,觉得自己问谢翎这种问题真是傻透了,他怎么可能老实回答? 恰在这时,谢翎骤然停下脚步,施婳莫名之余,也只好跟着停下来,然后她看见谢翎收敛了笑意,认真地道:「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你。」 轻飘飘的一句,却仿佛重逾千斤,压在了施婳的心头,沉重之余,却莫名让她有了一种着地的感觉,奇异的安心。 谢翎深深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施婳下意识别过视线,仿佛在逃避他接下来的问话,过了一会儿,谢翎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道:「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吧。」 那一句话到了嘴边,却再次咽了回去,阿九,你如此不安,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日子平静地滑过几日,第三日下午,施婳正在替一位老妇人诊脉,她轻声问道:「老人家常常咳嗽么?」 老妇人忙道:「去年年底就开始咳嗽了,一咳便接不上气来,总觉得心口又闷又痛。」 她说着,又开始咳嗽起来,施婳点点头,凝神感受指下的脉,又问道:「夜里常常出汗?」 「是是,」老妇人连连点头:「不管天气冷热,总是出汗,几乎每夜都要起来换一身衣裳。」 施婳又问:「您方才说咳嗽时有血,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妇人心有余悸地答道:「就是昨夜的时候,咳了一宿,三更时候,就咳出血了,大夫,我这是什么病?还能治吗?」 施婳笑了笑,安慰道:「老人家从前操劳过甚,此乃肺虚之症,慢慢养一养,病情会转好的,我开一张方子,您照着先抓药吃一些时候。」 老妇人连声道:「好,好,麻烦大夫了。」 施婳取过一张纸笺,开始写方子,正在这时,一点影子在纸上掠过,有人进来了,许是来看诊的,她一边写药方,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请稍等片刻。」 片刻后,一个略显低沉的嗓音道:「不着急,施大夫慢慢来。」 施婳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墨汁便浸透了纸笺,幸好她反应极快,将那一捺按下,才没有毁了一张药方。 她抬起头来,果然见殷朔站在桌案旁,低头看过来,赞道:「施大夫一手好字。」 施婳神情如常地笑了笑:「过奖了。」 她搁下笔,拿起方子抖了抖,笑着对那老妇人道:「老人家稍等,我替您抓几副药来。」 v第35章[03.16] 老妇人连忙应声道:「好,好,麻烦大夫了。」 施婳起身,经过殷朔身旁时,虽然没有看他,但是仍旧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随着她的步伐而移动,意味不明。 施婳竭力让自己不受那一道视线的打扰,她照着药方,开始认真抓起药来。 不多时,药便全部抓好了,施婳将那些药都包好,递给老妇人,细心叮嘱道:「老人家,三碗水煎作一碗,一包药早晚各煎一次,先吃上三副,到时候再来复诊,不收您的诊金。」 老妇人忙起身接了药,连连道谢,付了诊金便蹒跚着离开了,施婳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顿了片刻,才回过头来,正对上殷朔的目光,她勾起唇角礼貌地笑了一下,问道:「殷公子有什么事?」 殷朔答道:「上药有些不方便,思来想去,唯有前来劳烦施大夫了。」 施婳点点头,道:「殷公子请坐。」 大堂正对门靠墙的位置,放了一套竹制桌椅,专门给等候看诊的人坐的,椅子对于平常人来说,或许刚刚合适,殷朔坐在上面,那椅子看起来竟然有些矮了。 施婳想,这人长得倒是高。 她取了剪子来,让殷朔将左臂的袖子挽起来,上面的棉纱布缠得松松垮垮,看起来有些凌乱,显然上药的人十分敷衍。 施婳道:「这几日是殷公子自己换的药?」 「不是,」殷朔顿了顿,才继续道:「是请投宿客栈的伙计帮忙。」 那伙计估计是个耐性不大好的,施婳应了一声,抄起剪子,利落地将棉纱布剪开了,剪刀十分锋利,寂静的大堂中只能听见棉纱布被剪裂时发出的咔嚓声音。 剪刀冰冷而尖锐,贴着皮肉擦过时,令殷朔不由皱起眉来,他动了一下,施婳十分平静地道:「别动,小心剪到了伤口。」 闻言,殷朔便不再动了,但是他似乎仍旧不习惯这种感觉,英挺的眉头皱着,直到棉纱被完全剪开,才松了开来。 看着他那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施婳放下剪刀,不知为何,心中竟然舒坦了不少。 棉纱剪开之后,施婳看见了殷朔手臂上的伤口,看起来仍旧有些狰狞,但是总算是比几日前要好很多。 施婳替他大致清理一下,便听殷朔问道:「施大夫是苏阳本地人么?」 语气看似如寻常闲谈一般,但是不知是不是错觉,施婳仍旧从中听出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她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才答道:「算是吧。」 殷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算是?」 施婳平静地解释道:「我在苏阳住了有快十年了。」 殷朔道:「十年是有些久了。」 施婳应了一声,她将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这药粉对于未愈合的伤来说,会因为过于刺激而带来疼痛,不过殷朔倒是半点没反应,就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手臂一般。 施婳麻利地将棉纱缠上去,照例叮嘱道:「伤口千万不要沾水,药还在服吗?」 「药?」殷朔愣了一下,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施婳看他那模样,解释道:「伤口除了外敷以外,还开了几副药让你煎水内服的,怎么?殷公子忘了吗?」 殷朔这才想起来,道:「不是忘了,我本是住在客栈,当时请客栈伙计帮忙煎药,但是几次都焦了,便索性忘了这回事了。」 施婳听罢,只是委婉提醒道:「出门在外,是有些不便,殷公子请人煎药时,可略施小恩,或许会更好些。」 闻言,殷朔立刻明白过来,道:「我知道了,多谢施大夫提醒。」 施婳礼貌而疏离地笑了一下:「不必客气。」 正在这时,门口有人进来了,正是下学过来的谢翎,他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殷朔,而对方也正好转过头来,两道目光相遇,不知为何,谢翎总觉得对方的眼神里有几分锐利的意味,就像是夜色里一闪而逝的寒刃,尽管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但是莫名的,他引起了谢翎心底的警惕和戒备。 施婳正在收拾桌上的剪刀等物件,她见殷朔与谢翎对视,心中微微一紧,下意识略略侧过身子,将谢翎挡在自己的身后,待收拾完毕,才转过身,道:「今天这么早就下学了?」 谢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心里不由一突,但还是答道:「下午几个师兄要去酒楼,便没去学斋了。」 他才说完,林家父子便说着话从门外进来了,两人各自背着药箱,显然是出诊回来的路上遇见了。 施婳心里微微一松,便和他们道别,带着谢翎离开了悬壶堂。 深秋时候,淡淡的余晖自天边洒落,映着深黛色的天幕,不甚明亮,却自有一种寂寥之感。 谢翎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施婳见状,下意识也跟着回头,只见距离他们三丈之外的地方,一个人正在不疾不徐地走着,是殷朔。 他抬起头看过来,叫了一声:「施大夫?」 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施婳总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冷,殷朔走路很快,转眼就到了他们近前,笑了一下:「施大夫也住在城西?」 施婳还没答话,反倒是谢翎骤然警惕起来,再加上之前施婳挡住他的那个小小的动作,他对这人的不喜便从八分直接升为了十分,心里隐约泛起敌意来,像是某种本能。 他看向施婳,只见施婳点点头,表情自如地答道:「是。」 v第36章[03.19] 殷朔道:「巧了,我正好与施大夫顺路,不如一起走?」 闻言,谢翎只觉得心里的警钟响起,他几乎可以断定了,这人对阿九抱有某种目的。 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谢翎一路上都很沉默,听着殷朔低声和施婳说话,聊的话题也都是漫无边际的,有一搭没一搭,谢翎就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 「施大夫一直都在苏阳城吗?」 施婳应了一声,道:「是。」 「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没有,」施婳想了想,反问道:「听说殷公子是从湄阜来的?」 「是。」 施婳好奇问道:「湄阜在京师以北的地方,殷公子去过京师吗?」 殷朔顿了顿,才答道:「去过。」 「听说京师十分繁华,比苏阳城要大许多?」 殷朔点点头:「是。」 还没等他说点什么,施婳又紧接着问:「有多大?」 殷朔思索片刻,才道:「大概有十个苏阳城那么大,其繁华盛况,非其他地方所能相及,施大夫若是有机会,可以去京师看一看。」 施婳笑了笑,道:「不了,我觉得苏阳就挺好。」 殷朔还欲说话,她的脚步停下,抬头望着前面灯火通明的街市,提醒道:「殷公子,客栈到了。」 殷朔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望着面前这个女子,他一路上话里话外试探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来得及问出来,就被岔开了话题,不知不觉间,城西竟然就到了。 施婳微笑回视他,道:「殷公子,再会。」 殷朔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略作颔首:「再会。」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暮色很快便将他的背影吞没了。 直到这时,施婳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心底的紧张渐渐散去,对谢翎道:「我们回去吧。」 殊不知谢翎将她方才的一番表现都看在眼里,竟然误会了,只以为她对着那个名叫殷朔的人十分紧张,心里升起了几许淡淡的酸意,方才聊得这么热络,完全不像阿九了。 而施婳现在满心都在思索着殷朔的目的是什么,李靖涵要在苏阳城寻人,寻什么人?寻她,还是谢翎?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施婳就觉得脊背泛起了一阵凉意,咬紧了下唇,思索着应该如何应对,此时的她,完全忽略了谢翎的情绪,以至于误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造成了。 接下来一连两三日,谢翎去接施婳的时候,都能见到殷朔,要么是在悬壶堂,要么就是在去城西的路上,一看到他那张脸,谢翎就觉得心里郁闷不已。 甚至林家人都觉得殷朔来得太过勤快了,虽说是换药,但是每回都能挑在施婳不出诊的时候过来,换好药之后,又跟着施婳与谢翎顺路一同回城西客栈,怎么看都不得不让人多想。 于是林家娘子把林寒水拉到一旁,小声问道:「这个殷公子,是哪里人士?」 林寒水作为一个大男人,不大清楚他娘问这个做什么,只是老实答道:「上回问了几句,他说他是湄阜的。」 林家娘子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湄阜在哪里,林寒水便耐心解释道:「我爹从前不是出远门购买药材么?他去的地方是桐城,桐城往北,就是京师,京师再往北,就是湄阜了。」 「啊呀,」林家娘子惊叫一声,表情颇有些忧愁:「那么远啊?」 林寒水不明就里,但是也十分赞同:「是挺远的,也不知他来苏阳城做什么。」 林家娘子想的却不是他那一回事,想了一会,道:「还是太远了。」 「嗯?」林寒水疑惑道:「远是远,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懂什么?」林家娘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探头望向施婳那边,语气有些发愁,道:「这殷公子人虽然看起来不错,就是太远了些,婳儿若是真喜欢他,嫁到那么远的地方,要多久才能回来一次啊?」 说到这里,表情满是不舍,林寒水顿时惊了,道:「娘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林家娘子白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不可能?我瞧着那殷公子,每天来得这么勤快,就是冲着婳儿来的,你看看,婳儿出诊的时候,他就没来过,他让你给他换药了没?」 闻言,林寒水不由哭笑不得,道:「那只是碰巧吧?娘,你想到哪里去了?」 「跟你说不清,」林家娘子懒得跟他争辩,摆摆手,道:「我瞧着就是不一般,你个大男人懂什么?」 林寒水苦笑:「好好好,您说得对,不过,」他顿了一下,道:「娘,这事儿您别掺和,除非婳儿亲口说了,否则您别插手。」 「娘知道,」林家娘子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替婳儿着急罢了,这孩子,这些年过得也苦,前些年那么多人来说媒,她都给推了,说谢翎还在读书,如今谢翎也考中了解元,她总算是能为自己做打算了。」 林寒水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去,正看见施婳低垂着眼,替殷朔上药,两人偶尔说上几句话,大概是因为殷朔常来,两人之间也熟稔了些,需要做一些抬手,或者递剪刀之类的小动作,都不必施婳说,殷朔自觉送上,十分体贴细心。 v第37章[03.19] 但是不知为何,林寒水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相处,不太像是他娘所想的那样,至于为什么不像,林寒水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劝林家娘子道:「您别想了,婳儿自己有主意。」 林家娘子还是叹气:「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我就是着急罢了,不过这事也急不来,罢了,湄阜还是远了点,看看婳儿怎么想。」 端的一番操碎心的慈母心肠,林寒水简直无言以对。 却说渊泉斋里,时间还早,谢翎便起身来收拾书和笔墨,他对面的杨晔见了,惊讶道:「你这么早就走了?」 谢翎把书合上,放回书案,简短地答道:「家里有事,我得先回去。」 杨晔表情颇有些奇异地道:「你除了每天去接你那位小媳妇,还有什么事情?」 谢翎不搭理他,正在这时,钱瑞和晏商枝从门外进来,晏商枝道:「夫子回来了。」 杨晔整个人仿佛被针蛰了似的,连忙直起身来,将书捧着手里,一边张望,慌张道:「在哪儿?」 晏商枝嘲笑道:「瞧你那老鼠胆子。」 钱瑞也笑:「夫子在家里呢。」 杨晔这才舒了一口气,把书往桌上一扔,道:「唬我一跳。」 晏商枝对谢翎道:「明日下午我们一道去拜访夫子。」 谢翎点点头,答应下来,与几人道别,离开了渊泉斋,去了城北悬壶堂,还未进门,便听见了里面传来人声,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姓殷的,又来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可以了。」施婳在棉纱上打了一个结,开始收拾起剪子和药瓶等物事来。 殷朔点点头:「多谢施大夫。」 施婳想了想,道:「殷公子的伤口结痂了,已经好了大半,再过几日就不必外敷药粉了。」 言下之意就是,以后你大可以不要来悬壶堂来得这样勤快了。 也不知殷朔听明白其中的意思没有,他只是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见他这般,施婳心底不由升起几分忧虑,殷朔找的人到底是谁,其实她最担心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谢翎,甚至她认为殷朔每天这个时候来悬壶堂,不过是因为谢翎下学后会来接她罢了。 于是施婳颇是忧心忡忡,等到殷朔离开,她问谢翎道:「这几日学斋里怎么样?」 谢翎想了想,答道:「会试将近,几个师兄都很勤勉,尤其是杨师兄,听说他昨夜还挑灯夜读了。」 施婳知道杨晔,性子急躁,平日里又懒散,据说考乡试的时候,他连四书五经都没有背全,如今竟也开始努力了,想来压力定然颇大。 她犹豫了片刻,道:「不如你明日别来接我了。」 听了这话,谢翎猛地偏过头来看她,像是没听清楚似的,轻声问了一遍:「阿九刚刚说什么?」 施婳心里有事,并没有细想,只以为街上人声嘈杂,谢翎没有听清,又耐心地道:「你读书这样辛苦,就不必每日来悬壶堂接我了,城南到城北路程又远,太累了,到了傍晚,我自己会回去,不会有事的。」 天色已经黑了,街市上的灯火远远照了过来,只点起了一丝悠悠的光,照亮了一小片角落,谢翎的大半个身子仍旧淹没在夜色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有些冷然。 他轻轻地道:「你真是这样想的?」 谢翎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施婳本能地觉出有些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她却又说不上来,细想一下,自己确实是这个意思,谢翎若是不来悬壶堂了,殷朔就没有机会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施婳点点头,恰在此时,他们转过了街角,那一丝光倏然灭了,嘈杂的人声也消失了,巷子安静无比,空气瞬间清冷了下来。 施婳开了院门,谢翎一伸手,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撞上了院墙,谢翎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留,大步跨过院子,进了自己的屋子,他鲜少这样明白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悦,施婳站在原地,一时愕然极了。 冷战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拉开了序幕,施婳做晚饭的时候,谢翎依旧会来帮忙,但是他的情绪很明显异于往常,不会跟施婳说笑,也不会与她说起今日在书斋发生的趣事,说他今日又读了哪些书,师兄们又做了些什么事,也不会如往日那般,没事儿叫一声阿九,等施婳应下,问他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就笑了,道,没有事情,就是想叫你一声。 这些事情在从前看起来稀疏平常,今天却只有沉默,施婳反倒十分的不习惯了,就像是缺了点什么东西一样,令她有些不舒服,她不自觉往谢翎的方向看过去。 他正微微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修长的手指随意捡起一根柴枝,扔进灶膛,暖黄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却没能将他暖化半分。 施婳心里莫名升起几分烦躁来,她知道谢翎为何如此,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她不让谢翎去悬壶堂,而其中的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 施婳冷冷地想,现在就这样了,日后自己还得嫁人,成家,岂不是要直接吵起来?还是说他以为日后就可以一直这样吗?不必娶妻生子,也不必成家立业,僵持着看谁熬得下去? 在施婳看来,他们两人虽然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是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却不是假的,她也是真正把谢翎当做了最亲近的亲人,可是现在,两人之间似乎变成了一个难解的僵局…… 施婳心里有些难受起来,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做事向来就十分有主见,也很冷静,但是一旦面对谢翎,这些都变成了不知如何是好,冷静似乎也丝毫不起作用了。 正在这时,滋滋作响的锅里突然发出了啪的一声爆响,油溅了起来,施婳只觉得手背上骤然一阵剧痛,她惊叫一声,退了一步。 「阿九!」 谢翎立即起身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有没有事?」 他的声音十分紧张,还带着懊恼之意,施婳紧蹙着眉头,下意识挣了一下,道:「没事,只是被烫了一下而已。」 但是谢翎却并不放松,反而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将烛台拿过来,凑近一看,白皙如雪的手背上已经烫出了一道指甲大小的痕迹,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变红了。 v第38章[03.19] 谢翎马上道:「我去打井水来,阿九你不要乱动。」 施婳张了张口,刚想劝他不必小题大做,这伤口看起来也不大,顶天了也就起个水泡而已,又是在手背位置,平日里不会磕碰,过两日自然就好了,但是没等她说出来,谢翎就转身出去了。 不多时,他便端着一个木盆进来了,带着一身寒气,谢翎将木盆匆匆放在桌上,过来又抓住施婳的手,动作轻柔地翻过来,柔软细白的掌心向上,将被烫伤的手背贴在水面上。 十一月份了,井水其实并不冷,相反还带着轻微的暖意,但是当手背贴近水面的时候,施婳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因为烫伤的地方痛,而是因为谢翎的太凉了,大概是刚刚出去了一趟的缘故,手指冰冷,紧紧贴着她手腕的皮肤,简直像是一块冰似的。 但是很快,那冰冷的温度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温暖,像是刚刚燃起的炭,慢慢的,越来越暖,最后她竟然感觉到了烫。 施婳惊奇无比,她从来不知道,人的温度竟然可以如此多变,方才还是极其冰冷,转眼便滚烫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碰了碰谢翎的手背,触手依旧冰冷,与他握住施婳手腕时的温度完全相反,就仿佛只有两人之间接触的那一片皮肤,才有那样灼热的滚烫。 在施婳触碰到的那一刹那,谢翎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差点把施婳的整只手按到水里去,他的表情竟然难得地有些窘迫,这种情绪施婳还是头一回在谢翎的脸上看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谢翎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而且有些哑,他小小地叫了一声:「阿九……」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微微抿着唇,目光落在少女纤白的手指上,眼神克制且忍耐。 因为他低垂着眼,施婳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望着谢翎此刻的模样,心里却倏然软了下来。 谢翎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小时候不哭不闹,年纪渐长之后不争不吵,施婳一直拿他没有办法。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道:「你不要多想了。」 谢翎嗯了一声,答应得尤其敷衍,一双眼睛依旧专注地盯着施婳的手心,像是那里能开出来一朵花似的。 施婳哭笑不得,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个殷公子……」 这话才说出来,谢翎便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一扫之前的敷衍,道:「他怎么了?」 施婳犹豫片刻,才道:「你最好不要与他接触,我有些担心。」 她说完,便感觉到谢翎握着自己的手指一紧,追问道:「阿九是什么意思?」 施婳直视他的眼睛,道:「我觉得他别有目的,或许是冲着你来的。」 闻言,谢翎颇觉有些匪夷所思,但是他并没有反驳,因为他隐约察觉到自己之前误会了什么,松了一口气之余,不解地回视施婳,问道:「阿九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我与他并不认识。」 施婳却别开目光,含糊道:「只是一些猜测罢了,以后……」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道:「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空气安静片刻,谢翎点点头,望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道:「好,我知道了。」 他还是很听话,一如小时候那般,施婳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微微地笑着,暖黄的烛光映在眼底,分外温暖和煦。 然后谢翎又补上一句:「阿九也不许理会他。」 语气俨然一副幼稚的模样,施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着头答应道:「知道了。」 谢翎笑了起来,仿佛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小孩,笑容欣喜而愉悦,施婳看着,心底的隐忧被默默地压了下去。 这场冷战虽然看似和平而迅速地解决了,可是最为重要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那件事情,维持着表面上的这一层风平浪静。 第二日,谢翎还是坚持跟着施婳去了悬壶堂,自从明白了施婳的意思,他便放松了许多,之前压在心头的那些事情一扫而空,他的情绪就连杨晔都有所察觉,稀奇地道:「师弟,你今天看起来特别高兴啊?」 钱瑞也回过头来,连连赞同道:「没错,谢师弟今日精神很好,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么?」 谢翎眉头轻挑,反问道:「有这么明显?」 杨晔忍不住取笑他道:「跟前两日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截然相反,还不够明显?是不是与你家小媳妇吵嘴然后又和好了?」 谢翎听罢,竟然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算是吧。」 他的情绪很少如此外露,惹得杨晔立即大呼简直没眼看了。 正在这时,晏商枝从门外进来,听见这动静,随口问道:「什么没眼看了?」 杨晔立即道:「是师弟,他炫耀自己有个小媳妇,谁没有似的。」 晏商枝看了他一眼,笑了:「难道你有?」 杨晔顿时就噎住了,他确实没有,不过他发誓,等日后他有了,也要天天像谢翎这样炫耀。 谢翎倒是没想到自己会给杨晔带来不小的冲击,却听晏商枝道:「今日上午我们去拜访夫子吧。」 杨晔嘀咕道:「几个月不见,我都快忘了夫子长什么模样了。」 闻言,晏商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急,等会夫子让你背书的时候,你就记得住了。」 v第39章[03.19] 杨晔:…… 谢翎和钱瑞两人都没有什么意见,一行四人便关了渊泉斋,离开了学塾。 董夫子的家在城南的最东边,距离学斋尚有两刻钟的路程,等他们到了的时候,已是差不多日上中天了。 还未到大门前,杨晔便咦了一声,道:「夫子今日有访客。」 谢翎等人便抬眼望去,只见那大门是开着的,从这个方向,隐约能看见门边露出的一小片深色的衣角,有人站在那里。 待他们走近了些,便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道:「这位郎君,先生他当真不在家中,您要不改日再来?」 然后谢翎便听见一个十分耳熟的男子声音道:「敢问老丈,董先生他去了何处?要几日才回?」 老人道:「这老朽却是不知道了,先生他去哪里,向来是不与老朽说的,时间也不确定,实在抱歉。」 言下之意,就是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外头的杨晔等人面面相觑,唯有谢翎眸色转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这个人的声音他很耳熟,就在昨天,他还以为这人与阿九置气了。 殷朔,他为什么会来找董夫子? 那边谈话已经结束了,殷朔想是没有打听到消息,只能放弃,与老人告辞离开。 谢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里出来,正对上了他们一行四人,那个人,正是殷朔。 他的脚步骤然停下来,锐利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过众人,然后落在谢翎的身上,微微颔首:「好巧。」 谢翎牵动唇角,道:「殷公子也来拜访夫子?」 自从昨天晚上施婳说过那些话之后,谢翎便觉得此人身上有着不少谜团,身份和目的都很蹊跷,如今竟然又在董夫子家门口看见了他,这行迹就不免十分令人起疑了。 殷朔颇有些惊讶地道:「你是董先生的学生?」 谢翎点点头:「是。」 他说完,不再多话,径自走向大门,一个老人还站在门边,见了他来,不免又望了望那殷朔,嘴唇动了动,看上去想说点什么? 却听谢翎不慌不忙地拱手问道:「胡老,敢问夫子是否回来了?我们几个有问题想要请教他老人家。」 胡老见他没有道破,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先生还未归来。」 他说着,借着袖子的掩饰,以微小的动作朝后面指了指,谢翎目光微凝,心中了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改日再来。」 胡老连连点头,道:「好,好,几位慢走。」 于是谢翎就领着不明就里的杨晔,以及似有所觉的晏商枝、钱瑞二人,与殷朔打过招呼之后,便离开了。 等看不见那殷朔之后,谢翎又带着三人拐到宅子的后门处,杨晔还在奇怪地问晏商枝道:「你不是说夫子已经回来了吗?怎么胡老说夫子还未回来?」 晏商枝看了他一眼,道:「什么时候你来拜访我,我就是在家,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杨晔这下气恼,愤愤道:「你以为我会去拜访你?哪一天我若是敲你家的门,就自己打断自己的腿!」 谢翎听着他们讥讽来讥讽去,毫无反应地伸手敲门,不多时,便有人来应门,果然是胡老,他伸头看了一眼,问道:「那人走了吧?」 谢翎谨慎地答道:「已经走了。」 胡老松了一口气,侧身让开,等他们进来,才把门合上,忙道:「先生在书斋,你们随老朽来。」 一行人跟着胡老穿过后院,谢翎不动声色地问道:「胡老,方才那人是来拜访夫子的?」 胡老答道:「是,但是先生叮嘱了,不让他进来。」 「他是夫子认识的人?」 胡老道:「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他,大概是从前认识的吧,先生他从前是在朝廷做大官的,认识的人可不少。」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着:「前些年先生来了苏阳城,没叫人知道,清静了一阵子,后来时间长了,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你们是不知道,逢年过节的时候,哎呦,好多人来,一拨一拨的,我每天开门都开烦了。」 谢翎恍然大悟,难怪了,董夫子不常来书斋,恐怕是担心那些拜访的人得知他在,转而又找到书斋来,打扰了学塾的学生们。 不多时,书斋便到了,董夫子家的书斋,谢翎他们几个之前都来过一两次,比渊泉斋还要大,上头挂了一张匾额,写着洗墨斋三个大字,字迹古朴周正,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几人一进门,就听见一阵琴音传来,谢翎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在北窗榻上,有一个身着深色衣袍的老人正盘膝坐着,背对着众人,正是许久不见的董夫子,他仿佛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低头抚弄着古琴。 窗边放置着一个小小的香炉,袅袅青烟缭绕而起,随着那琴音低一声,高一声,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窗外竹影婆娑摇曳,应和着叮咚如泉泠的琴声,令人闻之便心头畅快不已。 过了片刻,董夫子的动作停下,琴声也随之停了下来,胡老上前道:「先生,学生们来了。」 董夫子应了一声,将古琴放下,然后从榻上下来,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仿佛又花白了些,只是精神气还在,一如谢翎初见他那般,气质卓然。 v第40章[03.19] 董夫子一招手,笑道:「都站着干什么?难道是因为夫子的琴技太过高超了么?坐,都坐。」 谢翎几人纷纷入了座,胡老捧了茶上来,董夫子便道:「我不在这两个月,你们读书上可遇到了什么问题?」 于是几个学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意思是谁先来?最后钱瑞起身拱手施礼道:「夫子,弟子有惑。」 「欸,」董夫子摆了摆手:「有惑等会再解。」 钱瑞:…… 那您方才问什么? 当然,他是不敢说出来的,董夫子一向如此,不按常理出牌,遂只能无奈地坐下了。 董夫子问道:「君子明五德,习六艺,你们有谁懂琴理?」 几个学生顿时面面相觑,谢翎和钱瑞都不懂琴,又去看杨晔,杨晔抽了抽嘴角,他长这么大,连琴都没有摸过的,更别说懂琴理了。 最后几人又望向晏商枝,只见他稍稍欠身,道:「学生略通一二。」 董夫子听了,欣慰地捻着胡须,道:「一二足矣。」 他说着,又转向谢翎三人,问道:「你们呢?」 谢翎等人答道:「学生惭愧。」 就是对琴理一窍不通了,董夫子也不恼,道:「不通也无妨,学一学就通了。」 于是几个学生愈发面面相觑了,尤其是钱瑞,更是一脸茫然,眼看会试在即,他们夫子不急着指点他们功课,反而让他们去学琴,这是什么道理? 谢翎却知道董夫子每做一件事情都是有原因的,遂答道:「学生明白。」 杨晔和钱瑞也跟着答应下来,董夫子这才问起功课学问上的事情来。 这一问一答,一个上午晃眼就过去了,董夫子留了饭,直到下午时候,谢翎几人才告辞离开,走的时候,每人怀里都抱着一把董夫子送的七弦古琴,还有一本琴谱。 杨晔愁苦着一张脸,抖了抖那薄薄的琴谱,道:「夫子这回是去了哪里?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来了?」 钱瑞虽然也不明白,但还是道:「夫子这么做,定然是有他的道理,明修,你觉得呢?」 晏商枝听了,收起面上的若有所思之色,唔了一声,答道:「是,不过是每日拨一拨琴弦罢了,夫子又没叫咱们学伯牙嵇康,有什么犯难的?」 杨晔双眼顿时一亮,钱瑞也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读书累了,闲暇时候学一学,倒也是可以的。」 谢翎抱着董夫子送的七弦古琴去了悬壶堂,殷朔没来,施婳正在给一名病人抓药,等事情做完之后,一眼便望见了谢翎怀里抱着的东西,即便是隔着琴套,她也能认出来,讶异道:「这是古琴?」 谢翎答道:「是。」 施婳疑惑道:「哪里来的?」 谢翎左右看了一眼,不见殷朔的身影,这才答道:「夫子送的,说是让我们学一学琴理。」 听了这话,施婳默然片刻,道:「你们夫子好雅兴。」 再有两个月就会试了,竟然这时候让学生学琴,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是夫子叮嘱的,学自然是要学,吃过晚饭之后,谢翎便抱着琴去了阁楼,小心将它摆放在书桌上,然后拿过那琴谱,仔细看了起来。 他一边看,一边轻轻拨动琴弦,认真地聆听琴音的变化,铮铮琴声自寂静的夜色中传递开来,楼下的施婳停下脚步,仔细地听那声音。 久违的,令人闻之便发自内心觉得愉悦的琴声,一下一下,穿过空气,送了过来。 施婳这才恍然记起,她从前,也是极其喜欢琴的。 寂静的夜里,琴音一声一声的,透过阁楼的窗扇,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这一夜,施婳忽然又做起了梦来。 她犹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古琴的时候,那年她才十四岁,一年前待的那个戏班子倒了,她被班主卖到了歌舞坊,那是整个京师最大的歌舞坊,叫做琼园。 十四岁的施婳跪坐在竹席上,周围有十来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儿,大多是如她一样被卖进来的,有着各种各样的苦难身世,相同的是,所有的女孩儿都有一张漂亮的脸,在这个豆蔻年纪,已经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古琴上刷着光亮的桐油,七根细细的琴弦,触感虽然冰冷,但是触碰时会发出极其沉静雅致的声音,施婳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一样乐器,在此之前,她已学过了琵琶,长笛,和锦瑟、箜篌等乐器,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能给施婳带来如古琴这般的感受,如同静水深流。 教她们练琴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二十来岁的年纪,气质傲然若冰雪中盛放的梅花,她原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女孩们只知道称她为梅娘。 施婳对梅娘的印象很深,她虽然生得美,却很少笑,施婳在琼园的第一次挨打,就是来自梅娘。 练琴原本就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日复一日地练习,拨弦,练曲,那些原本听起来优美的琴音也似乎变成了一种折磨,时间一长,梅娘教琴的时候,女孩们也渐渐懒散起来,走神都是常事,唯有施婳,每回都是极其认真地对待,梅娘弹的每一首曲子,她都用心聆听,并且默默地记背下来。 直到有一日,施婳无意中路过她的房间,听见了一首极其优美而哀伤的曲子,她就这么怔怔地站在廊下,在料峭的春寒中听完了整首曲子,整个人不由泪如雨下,从此魂牵梦萦,一心一意想弹出来。 然而,当施婳真正弹出来的那一刻,她看见了梅娘急剧骤变的脸色,恍若见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猛地转头看过来,劈手就是一巴掌,把施婳给打懵了。 第41章[03.26] 紧接着,还未等施婳反应过来,她便抓起那张七弦古琴,狠狠往地上砸去,砰地一声,琴裂弦断,发出一声凄惨的哀鸣。 直到如今,施婳也还记得她当时说的话,谁给你的胆子敢弹这首曲子?! 施婳惊得睁圆了眼,望着她慢慢转过头来,弯下腰,将她的一双手握住,女子肌肤细白如凝脂一般,将少女纤细的手捧着,明明如此温柔的动作,施婳却觉得那双手仿佛冰冷的蛇。 她柔声道,下次再叫我听见你弹,我就让大娘子,把你这双漂亮的手给剁了,听见了吗? 施婳吓得不敢说话,连连点头,梅娘伸手撩起她的鬓发,温柔地道,乖孩子,说话。 施婳只能竭力抑制心中的恐惧,颤声回答,知道了,梅娘。 别怪梅娘吓你,这首曲子,可是能害死很多人的。 自此以后,施婳对于古琴的便不再那么热衷了,起码在表面上看来,梅娘教什么曲子,她就弹什么曲子,就像其他的女孩儿一样,但是唯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施婳才会悄悄爬起来,取下她的古琴,开始一首一首地弹自己喜爱的曲子。 她再也没有弹过梅娘的那首曲子,直到如今,施婳也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只是那哀伤的琴音,一直在梦里回响着,清晰而渺远。 施婳醒过来时,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她有些惊奇地轻轻拭了一下眼角,不明白自己为何竟然哭了,今天的梦里难得没有李靖涵,也没有那一场刻骨铭心的大火,只是一些久远的往事而已,算不得噩梦。 施婳拥着被子坐起来,寂静的夜里,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在窗边呼啸而过,她又想起了方才梦里的琴音,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来。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冲动了,重活了一世的施婳,一向都是冷静的,但是现在,她只想再去弹那一首曲子。 施婳披衣而起,点起烛台,推开了门,外面一丝光亮也没有,此时大概是三更时候,谢翎的屋门紧闭着,想是已经睡下了。 施婳举着烛台,摸索着上了楼梯,进了阁楼之后,她一眼便看见了书案上的古琴,用琴套包裹着,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被人奏响。 烛台昏黄的光芒轻轻颤动着,一如施婳此时的心境,她几乎是怀着欣喜而忐忑的心情,打开了琴套,整张古琴便这么暴露在她的面前。 施婳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划过琴弦,悦耳的琴音倾泻流出,她细细地感受着琴弦微小的颤动,然后将右手放了上去,轻轻一勾,优美的琴音在深夜里流泻开来。 此时楼下,紧闭的屋门轻轻被打开了,谢翎站在门口,望向楼上那一扇小小的阁楼窗户,昏黄的光芒在夜色中显得温暖无比。 琴音袅袅,如泣如诉,纵然优美,却太过于哀伤了些,谢翎就站在门口听着,眉头缓缓地微蹙起来,夜风吹拂而过,寒凉沁骨,他却像是没有丝毫感觉一般,就这么站着门口听完了一整首曲子。 直到楼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阁楼窗口的烛光渐渐消失,黑暗笼罩上来,施婳下楼了。 谢翎退了一步,将门悄无声息地合上,然后站在窗前,耐心地等待着,看那一点昏黄的光到了对面的屋子窗前,停下,紧接着被吹熄灭了。 不论如何,这一夜都很快过去了,第二日一早,施婳起来的时候,谢翎已经熬好了粥,催促她用早饭。 院子里到处都是白色的霜花,在朝阳下显得晶莹剔透,施婳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进入了肺腔,令人不由精神一振。 施婳将水泼在地上,回了屋里,谢翎依旧把粥盛好了,配着几样不同的酱菜,两人吃了一会,谢翎忽然道:「我昨天看见殷朔了。」 施婳的筷子顿住,疑惑地抬眼,道:「怎么?你在哪里看见他了?」 谢翎答道:「在夫子家门口。」 他放下筷子,沉吟片刻,看着施婳道:「我想他大概是来找夫子的。」 「你们夫子……」施婳顿了一下,才继续问道:「你们董夫子的名讳是什么?」 谢翎道:「夫子姓董,名绪,字仲成。」 施婳觉得这名字颇是耳熟,但是怎么个耳熟法,她却一时想不起来,这也不怪她,她上辈子活得不长,被卖到了京师之后,从九岁开始,她就呆在戏班子里学戏,学了四年,成了他们班里半个台柱子,还没来得及成为大腕,戏班子就倒了,她又被卖到了琼园,在琼园里待了四年,她就进了太子府。 施婳十七岁进太子府,一直到她死时,短短的六年之间,她都没有离开过那个牢笼,她全部的所见所闻,除了戏班子和琼园,就只剩下了那个小小的太子府,还有太子李靖涵。 不过一旦施婳都觉得这名字耳熟了,那么就一定是听说过这个人,听谢翎平日所说的来推断,这董夫子约莫不是一个喜欢流连于风雅场所的人,大概就是从太子李靖涵口中得知的了。 虽然推断了这么多,但是在施婳的脑中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她沉吟片刻,便道:「你们董夫子见他了吗?」 谢翎摇摇头,道:「夫子避而不见,连门都没有让他进去。」 一旦得知殷朔有极大的可能性不是冲着谢翎来的,施婳就蓦然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对他道:「即便如此,你最好不要与他有什么接触。」 毕竟是李靖涵的人,谁知道日后会出什么意外,施婳自己都能重活一次,她并不那么敢肯定,李靖涵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只能让谢翎离他远一些,越远越好。 谢翎一向听施婳的话,事实上,只要施婳的要求,他大部分都能答应下来,并且绝对会做到。 殷朔消失了两天,第三日,他又来了悬壶堂,彼时施婳正在给一位病人开药方,殷朔见了,便自己找地方坐下等。 等送走了那位病人,施婳才看向殷朔,微微颔首,笑了一下:「殷公子,我上回说过,你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不需要上药了。」 殷朔却道:「不是我。」 施婳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礼貌性地望着他,等候下文,殷朔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道:「是它。」 待看清楚了那小东西的真面目,施婳一下就愣住了,那竟然是一只小猫儿,才两三个月大,整个身子缩在一起,小小的一团,一身浅灰色的绒毛,它抖了抖小小的耳朵尖,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咪呜。」 第42章[03.26] 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上面覆盖着幽蓝色的薄膜,漂亮极了,粉粉的鼻子在殷朔的手指上蹭着,似乎想找点什么来吃。 施婳惊了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这猫儿……怎么了?」 殷朔用一只手托着它,然后小心地用右手举起小猫的一只爪子,道:「这里,似乎断了。」 施婳听了,凝目望去,果然见那只爪子的绒毛上,沾着些许血迹,小爪子无力地耷拉着,血迹已经干涸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施婳有点头疼,她确实医过不少人,断胳膊断腿之类的,比这狰狞多了的伤口都见过,甚至还能冷静地给病人动手刮骨割肉,但是,她真的没有医治过这么小的猫啊。 殷朔带着那只断了腿的小猫儿过来,让施婳颇有些头疼,但是头疼归头疼,那小猫儿实在惹人喜爱,施婳也有些不忍心,遂死马当作活马医,用剪刀剪去了爪子上面的绒毛,然后稍微清理了伤口,撒上药粉,以棉纱布层层缠起来。 撒药粉的时候,是有些痛的,那小猫儿却乖得很,也不挣扎,只是一迭声喵喵叫着,叫人听着心里不由发软。 施婳将棉纱布缠好,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摸了摸小猫儿的头,露出一个轻微的笑意来,道:「好了,等过两日再换一次药。」 殷朔将小猫儿揣入衣襟内,那猫原本就小,钻进去之后,又伸出个小脑袋,冲着施婳叫了一声:「咪呜。」 尾音发着颤,实在惹人心喜,施婳不自觉笑了,眉眼微微弯起,仿佛如桃花盛放一般,灼灼出尘,竟有些令人不敢正视。 殷朔盯着她看,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恍惚,但是很快便回过神来,因为他发现施婳正注视着自己,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施大夫?」 「嗯?」施婳眼中带上了询问。 殷朔道:「我有些事情,想请教施大夫。」 施婳心道终于来了,表情却恰到好处地带上了几分疑惑之意,道:「殷公子请讲。」 殷朔犹豫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来,摆放在桌上,看着她,道:「请问施大夫认得这个吗?」 施婳低头一看,那东西竟然就是那一块太子府的令牌! 她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殷朔竟然不认识这令牌?第二个反应则是,这么说来,殷朔兴许不是太子的人。 施婳心里骤然松了一口气,听殷朔继续道:「这块铁牌我是从一个人那里得到的,只是我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一日我见施大夫看见了这铁牌,面有异色,似乎……是认得它?」 施婳的脑子急剧转动着,如果说着铁牌是殷朔从太子府的人手中得到的,再结合他那一日严重的伤势,就能说得清了,殷朔的来历定然非同小可,否则也不至于引来太子李靖涵的注意。 想到这里,她面上略带迟疑道:「不瞒殷公子说,我确实偶然见过一次这铁牌。」 殷朔追问道:「在哪里?」 施婳似乎在回忆着,片刻后才道:「也是一位病人,受了外伤前来看诊,听说他是从京师来的,身上挂着一块这样的铁牌,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殷朔紧紧盯着她,仿佛想要借此辨别她话里的真假,施婳不避不让地回视,过了一会,殷朔才露出一丝笑意来,将那铁牌收起,道:「我知道了,多谢施大夫解惑。」 施婳礼貌地笑笑:「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自此后,殷朔果然就很少来悬壶堂了,只来了两次,都是给那只小猫儿换药。 日子平静滑过,恢复如初,只是谢翎现在回到家中,除了读书之外,还多了一样事情,练琴。 施婳听着那叮叮咚咚的琴音,虽然不成曲调,却也十分悦耳,不过这一连听了小半个时辰,任是再悦耳的声音也变成了一种折磨。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拿着烛台上了楼梯,谢翎正一手举着琴谱,一手拨弄着琴弦,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弹奏着,弹一首乱七八糟,听不出来是个什么的调子。 见了施婳来,他愣了一下,才道:「阿九怎么来了?」 施婳扫了那张古琴一眼,道:「还没学会么?」 闻言,谢翎颇有些困扰地皱起眉来,道:「是有点难,吵到阿九了吗?」 施婳深吸了一口气,道:「让我来试试。」 谢翎听了,眼睛倏然一亮,然后站起身来,将位置让给了施婳,他望着施婳在古琴前坐下,双手平平抬起,慢慢地放在琴弦上方,整个人周身的气势渐渐变了,就仿佛与那张古琴融为了一处似的。 「咚——」 纤白的指尖轻轻拨弄琴弦,潺潺的琴音如清泉一般流淌出来,在这寂静的小阁楼中迅速蔓延开去,令人忍不住屏气凝神细听,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琴音。 少女微微垂着眼,动作轻而且缓,优美无比,就仿佛一株正在次第盛开的花,桌案上的烛光轻晃,暖黄的光晕映照在她的面孔上,更衬得她肤色如雪,整个人都仿佛在发光一般。 谢翎紧紧盯着她,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痴迷,琴音泠泠,低缓而悠长,一曲罢了,余音犹在,叫人回不过神来。 施婳放下手,静坐片刻,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弹琴,谢翎也没有开口问,唯恐打破了这静谧的气氛,过了许久,她才起身道:「古琴与旁的乐器不同,本是以丝附于木上,中间无品无柱,以长弦振动,琴体发音,声音轻缓而古远,所以声音十分小。」 她说着顿了顿,才继续道:「所以古琴,并不适合作为大庭广众之下的娱人之器,只可修身养心,涵养性灵,于是古琴也就成了古时候士君子们的修养之物。」 说到这里,施婳忽然笑了,道:「你们夫子也实在是一个妙人。」 她笑罢了,才道:「你来试试,我教你弹。」 第43章[03.26] 谢翎坐下之后,将双手放在琴弦之上,询问性地看向施婳,不料施婳摇摇头,道:「不对。」 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肘,轻轻往上托起,道:「手肘不可太过靠下,与手腕齐平,或者略高于手腕,肩也要放平。」 谢翎听了,果然照做,问道:「阿九,是这样吗?」 施婳点点头,又道:「抚琴之时切记,左手吟揉绰注,右手轻重疾徐,只需品透了这两句,弹琴便是一件十分简单容易的事情了。」 谢翎:…… 他又看了看指下的七根长弦,古琴简单确实是很简单,琴身配上七根弦,但是容易不容易,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阿九说容易,那就容易吧。 这时,施婳满含鼓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试试?」 于是谢翎收回目光,心中定了定神,开始拨下第一根弦,声音低缓悠远,颤音不绝。 紧接着他一连拨到第三根,第四根弦的时候,被施婳按住了手,道:「不对。」 谢翎抬头,疑惑问道:「哪里不对?」 施婳侧过身来,就着琴略略弯下腰来,伸出指尖在琴弦上面拨了一下,明明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但是发出来的琴音却与谢翎拨的全然不同,声音更加宁静自然。 施婳解释道:「运指之时,由深而浅,由重而轻,由急而缓,手指末节要推摇不动,以肘力送之。」 谢翎听罢颔首,又照着做了一遍,道:「阿九,是这样吗?」 施婳摇头:「不对。」 她想了想,索性捏住谢翎的手指,往琴弦上一点,道:「感觉到了吗?」 因为她微微俯下身,长长的发丝便自肩头垂落,滑到了谢翎的手腕上,带来了微凉的痒意,少女的手掌纤细,按在他的手背上,二者相称,在暖黄的烛光下散发出蒙蒙的微光,看上去十分的赏心悦目。 被那只纤白的手握着,谢翎心里不由颤了颤,表面上却不显,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感觉到了。」 施婳又问:「感觉到了什么?」 阿九的手指好软。 这话在谢翎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几乎要脱口而出,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刹住,他若真说出来了,怕是算盘要落空。 于是谢翎强自镇静,答道:「手指拨弄琴弦时,动运极坚,不可拖泥带水。」 施婳点点头,心中颇有几分孺子可教之感,遂继续道:「因琴声余音较长,所以奏琴之时,即便是曲调急连,也仍须声声明晰,字字停匀,不可响成一片。」 她说着,松开了谢翎的手,在旁边弹奏了起来,声如松风阵阵,流水潺潺,指尖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赏心悦目。 只是简单的一串调子,施婳停下来,再次让谢翎尝试,尽管谢翎努力地记下她拨弄琴弦的动作,但是毕竟是初学者,真正弹奏起来的时候,颇有些力不从心,时常出错。 施婳也并不生气,她一向有耐心,对古琴如此,对谢翎也是如此,二者相加,这一练琴就练到了深夜时分,直到灯油快要燃尽,施婳简直是手把手地教导,谢翎也甚是有悟性,很快便摸到了门槛,令她欣慰不已。 夜已经深了,因为灯油快要燃尽的缘故,灯光也暗淡了许多,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真切,施婳直起身道:「今天先睡吧,明日还要去学斋。」 谢翎点点头,正欲去拿烛台,只见火苗突然跳跃了一下,忽闪,竟然灭了,黑暗霎时间侵袭过来,将整个阁楼都淹没了,唯有几许月光,隔着窗纸投了进来,清辉淡淡。 满室静寂,施婳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没有了灯光,他们怎么下楼? 楼梯是木梯,非常陡峭,平常都是需要扶着一侧的墙壁才能下去,就这样还需要小心翼翼,更别说,没有了灯光,他们难道要这样摸黑下楼吗? 谢翎很快便开口道:「阿九,你等等,我去拿烛台来。」 「别,」施婳下意识阻止道:「你一个人下去太危险了,我与你一起下去。」 谢翎似乎想了一下,道:「也好。」 他的身影在朦胧的黑暗中转过,走向了楼梯处,然后唤道:「阿九,过来这里。」 月光所能照到的地方非常有限,仅仅只是窗前的那一小片而已,到了桌案这边,大半都已经淹没在黑暗中了,施婳慢慢地朝着谢翎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辨别谢翎此时所在的位置。 突然,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她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往前跌去,恰好扑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耳边传来谢翎的声音:「小心!」 「小心!」 清淡的新墨香气瞬间将施婳整个包裹住,沁入呼吸之中,使她的脸莫名腾地烧了起来,她整个人都差点跳了一下,迅速站直了,急急道:「我方才被什么绊了。」 她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慌张的意味,尽管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慌张从何而来。 不过谢翎的声音却有些意味深长了,他笑着道:「我知道。」 施婳:…… 谢翎道:「阿九,右边再过去三步是楼梯口,我先下去,你再过来。」 第44章[03.26] 施婳答应下来,谢翎便收回了手,脚步声轻轻响起,施婳能感觉到他走了一步,两步,第三步停下,此时谢翎应该距离她有两臂之远的距离,但是任是施婳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楚对方究竟站在哪里。 她只能模模糊糊地朝着左边的方向,问道:「谢翎,你停下了吗?」 谢翎嗯了一声,又唤她道:「阿九,过来。」 施婳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在完全漆黑的环境下行走,就像是骤然失去了双眼,即便是这么一小步,也让她极其没有安全感,尤其是方才还被绊了一跤,若是再不小心一脚踩空,谢翎又在楼梯口站着,说不定两人都要一同滚下楼去了。 施婳有点紧张地伸出了手,试探着向前摸索着,她走了三步,却仍旧没有碰到谢翎,心里不由慌了起来,她不是走错方向了吧? 下一步就是楼梯了吗? 想到这里,施婳猛然住了脚,小声问道:「谢翎,你在哪里?」 很快,谢翎的声音响起,近在咫尺:「阿九,这里。」 一只手很快便抓住了她摸索的手,用力捏住,那一瞬间,施婳慌乱无措的心竟然奇异地安定下来,她没有再挣扎,听谢翎道:「我先下去,叫你时,你再过来。」 施婳点点头,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谢翎在黑暗之中看不见她,于是应答道:「好,我知道了,你小心点,别摔下去了。」 「嗯。」谢翎就这样握着她的手,走下了台阶,因为台阶很高的缘故,所以他只下了一级台阶,便停了下来,道:「阿九,你来。」 施婳一手扶住墙壁,一手抓住谢翎,慢慢地走了下去,清淡的墨香又出现了,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因为楼梯窄,谢翎靠得很近,施婳几乎能感受到自他那边传来的些微暖意,将那墨香都烘得有些暖了。 空气静默得没有一丝声音,在这种极致的寂静下,施婳隐约能听见一点什么动响,噗通,噗通。 似乎是谢翎的心跳声,施婳微微低头,她觉得有些讶异,人的心跳声为何能这么响?甚至这样都能听得清晰无比。 直到谢翎的声音传来:「阿九,我们到楼下了。」 施婳的脚终于踩到了实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快去休息,明日还要去学斋。」 谢翎答应一声,转身出了屋子,施婳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在手指触碰上门之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噗通,噗通。 心跳声还在,原来不是谢翎,而是她的。 …… 渊泉斋里一片安静,此时正是上午时候,谢翎正在专注地看着书,他修长的手指按在书页上,翻过去,发出轻微的动静,紧接着,旁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呵欠。 杨晔半眯着眼,眼角都有泪渗出来了,然后长叹一口气,强撑着睁了睁眼皮子,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清晰一点,重新回到书上面。 一旁的晏商枝见了,不由出言取笑道:「看你这模样,昨夜难道是去做了梁上君子么?」 杨晔一听,顿时恼羞成怒,也不犯困了,强打起精神反驳道:「谁做梁上君子了?」 正在这时,旁边也传来了一声打呵欠的声音,两人都愣住了,转过头去看,一时仿佛见了鬼似的,因为打呵欠那人,正是钱瑞。 杨晔稀奇地叫道:「师兄,你昨夜也没有睡好啊?」 钱瑞颇有些窘迫,捏着书解释道:「是,昨夜看那琴谱直到三更,还是没太看明白。」 杨晔顿时就像是找到了组织一般,一拍大腿道:「师兄,我也是!我娘听说夫子送了一张古琴,当天就去请了琴师来教,要我说,那古琴的声音软绵绵的,有什么好听的?回去叫我看书还不算,看完了还得逼着我听那琴师弹琴,不听够一个时辰不让睡觉,要不然我今日也不能够这么困。」 钱瑞道:「夫子这么做,必然是有道理的,我们只需要勤勉些,照着做就是了。」 杨晔苦着一张脸,道:「如今我只盼着,早日能学会一首曲子,回头将那琴师早早打发走。」 他说着,又转头看向谢翎,道:「怎么样?师弟学会了没?」 谢翎抬起眼,终于将目光从书上移开,望着他,含蓄而矜持地道:「会点皮毛罢了,不过,我觉得学古琴很好,夫子是对的。」 杨晔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谢翎又慢悠悠地道:「师兄不要妄自菲薄,弹琴是一件非常简单容易的事情,认真学习,以师兄这等聪明才智,就如背书一般,应该很快就能学会了。」 闻言,杨晔:…… 又过了几日,悬壶堂里,施婳再次见到了殷朔,她有些惊奇,很快,殷朔便道明了来意,道:「施大夫,我得离开苏阳了。」 施婳愣了一下,便听他继续道:「这些日子,多谢施大夫的照顾,只是最后还有一件小事要麻烦您。」 他说着,衣襟口动了动,传来咪呜一声,一只浅灰色的小脑袋探了出来,幽蓝色的双眼好奇地张望着,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是那只小猫,它几日前来换过最后一次药,爪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施婳很快便意识到了他的意思,果然,殷朔将那小猫拿出来,望着它时,原本总是会让人觉得太过锐利的目光,此时正浮现着难得的温柔,他道:「这小东西叫狸奴,我从苏阳回京师,天气寒冷,路途遥远,不便照顾它,若是放走了,恐怕难以存活,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厚颜想请施大夫收留下它。」 他小心地将那只小猫放在桌案上,小猫喵喵叫着,也不乱跑,就地坐下,开始舔起小爪子来,小模样憨态可掬,原本受伤的那一只前爪上被剪掉了绒毛,虽然已经长出了一点点,但是仍旧显得参差不齐,看上去有几分可怜巴巴的。 殷朔望过来的眼神中带着恳切的请求,施婳原本还在犹豫,忽觉手上一暖,那小猫儿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竟然将她的手指抱住了,然后开始蹭蹭,十分得通人性。 施婳讶异地看着它,小小的一团,暖烘烘的,绒毛细软的触感简直要爬到人的心底去。 第45章[03.26] 她想了想,点点头,将那小猫儿抱起来,问殷朔道:「是叫狸奴吗?」 殷朔笑笑,道:「是,那一切就托付给施大夫了。」 这是施婳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笑,温和的情绪蔓延到了眼底,无比真实。 他冲施婳拱了拱手,道:「多谢施大夫了,就此别过。」 施婳点点头,直视着对方,道:「殷公子慢走,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殷朔顿了顿,忽然望着施婳,道:「我表字秉初,日后施大夫若有空来了京师,还记得我,可以来长兴街寻。」 施婳颔首:「一定。」 殷朔笑了笑,转身大步离开,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口处,不见了踪影。 怀里的小猫似乎知道主人的离去,喵喵地叫了起来,仿佛在呼唤着什么,施婳低头轻轻摸了摸它,以作安抚。 晚上,谢翎来时,便看见了那只巴掌大的小猫,好奇问道:「这小猫儿哪里来的?」 施婳转头,只见那小猫儿正趴在一个小竹筐中,筐里垫了一些破旧的麻布,软绵绵的,它正在用爪子勾着那麻布丝线,玩得不亦乐乎,遂笑了笑,答道:「是殷公子送的。」 谢翎伸手的动作立刻停住,抬眼看来,表情凝重地道:「他送你猫做什么?」 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敌意,施婳抽了抽嘴角,不得已解释道:「殷公子回京师了,之前救下了这只小猫,不能带回去,只能请我帮忙收留。」 闻言,谢翎的脸色才好看了点,摸了摸那小猫的头,嘴里自言自语地道:「长得是有些丑。」 一边挑剔人家丑,一边还摸了又摸,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手,对施婳道:「那待会得把它带回去么?」 施婳想了想,道:「带回去吧,放在这里不太妥当,若打翻了药就麻烦了。」 谢翎点点头,伸手将那小猫抱起来,揉了揉细软的毛,转眼便见林寒水背着药箱从门外进来了,道:「寒水哥回来了,我们走吧。」 施婳两人与林寒水打过招呼,林寒水一眼便看见了谢翎手中抱着的小猫,惊奇道:「这猫哪儿来的?好漂亮。」 谢翎立即将那猫举了举,笑着问道:「寒水哥要养么?」 林寒水连连摆手,道:「我养不了,养不了,你嫂子最怕这种小东西了。」 听了这话,谢翎颇有些遗憾,算盘打空了,只得将猫又收了回来,道:「那就罢了,寒水哥,我和阿九先回去了。」 林寒水笑道:「去吧,记得带上灯笼,路上小心。」 「知道了。」 两人出了门,傍晚风大了许多,吹得人脸上僵冷,眼睛都睁不开,今天的天气阴沉了一整日,眼看就要下雪了。 走了几步,谢翎便将那只小猫放到施婳手里,道:「阿九拿着吧。」 施婳接过来,疑惑道:「怎么?」刚刚看起来不是很喜欢的模样么? 谢翎却道:「给你暖暖手。」 施婳忍不住失笑,那小猫儿揣在手里,倒确实十分暖和,她将小猫捧着,替它遮住了大半的寒风,小猫儿发出软绵绵的叫声,仿佛在撒娇一般。 谢翎道:「阿九,它有名儿么?」 施婳一愣,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谢翎道:「我昨日恰巧读了一句诗,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他道:「若是没有名字,就叫狸奴吧,好记。」 施婳张了张口,顿了一下,才道:「好,就叫狸奴。」 那小猫儿仿佛听到了在叫它,半眯着眼睛,抖了抖小耳朵,乖巧地应答了一声:「咪呜……」 叫声轻软,只是很快便被寒风吹散开去。 天气越来越冷,过了两日,果然下起雪来,铺天盖地的雪粒子从下午开始,一直到晚上都不见停,淅淅沥沥的,如同有人在空中撒盐一般。 谢翎撑着伞从城南过来接施婳,林家娘子忙让他进屋暖暖身子,他摇摇头,在廊下跺干净鞋子上的雪,笑着婉拒道:「不进去了,省得烤了火又觉得冷,到时候更不想走了,伯母,阿九呢?」 林家娘子劝道:「等会儿雪就停了,还是先进来吧,别冻坏了。」 谢翎摇摇头,道:「雪不会停的,只会越来越大,晚了就走不了了。」 门里便传来咪呜一声,很快,帘子被掀开,施婳从里面出来,一手拎着一个小竹筐,一手拿着灯笼。 林家娘子见劝不住,哎呀一声,忙叫道:「他爹,快来拦着,这两个拧性子,非要这时候走。」 第46章[04.02] 林不泊应声从门里出来,跟着劝了两句,见两人坚持要走,便无奈道:「既然这样,婳儿明天暂且别来了,等雪化了再来医馆也是一样,这种天气,不会有病人来求诊的。」 闻言,施婳答应下来,她打着灯笼,谢翎一手撑着伞,一手小心地护在她身后,以免路上滑倒了,两人告辞之后,便离开了悬壶堂。 林家夫妇站在门口望着,直到那一点昏黄的灯笼光芒消失在大雪之中,林家娘子无奈地道:「这两个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有主意,轻易劝不动他们。」 林不泊叹了一口气,道:「谢翎也长大了,孩子们自己都有分寸,行了行了,进去吧。」 夫妇两人便相携着进了屋子,帘子落下来,将那一抹温暖的光芒尽数遮住了。 雪粒子簌簌地落着,打在油纸伞面上,简直是像往上面拼命地撒豆子似的,刷拉拉的声音,嘈杂而清脆。 施婳与谢翎两人借着灯笼的微光前行,她挽着装狸奴的小竹筐,冲僵冷的手指呵了一口热气,道:「今夜肯定有大雪。」 谢翎看了看天色,赞同道:「大概是后半夜的事了,这雪粒子不会停的。」 施婳担忧地问道:「这样大的雪,明日还要去学斋么?」 谢翎道:「不去了,在家里温书也是一样。」 施婳点点头,两人过了桥,雪粒子已经淹没到了鞋帮的地方,一脚踩上去,咯吱作响,街上洁白一片,看上去十分漂亮。 正在这时,施婳一脚踩深了,惊叫一声,冰冷的水立刻将厚厚的布鞋浸湿了,整只鞋子已经湿透了,上面沾着雪水和冰渣子,冻得她一个哆嗦,没一会,脚已经麻木了,没了知觉。 「阿九。」谢翎低头看了看,道:「我背你走吧。」 施婳摇摇头,道:「你的鞋也湿了,忍忍就行,还是先回去吧。」 她说着,试探性地往前面走一步,因为挤压的缘故,布鞋里的水霎时间涌了出来,冰冷的感觉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在扎着皮肉一般,疼痛不已。 谢翎拉住她,道:「还有一段路程,雪越来越大了,等会更加不好走。」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紧跟着二话不说,将伞往施婳的手中一递,便弯下腰去,道:「阿九,来。」 少年虽然骨架还未完全长成,但是已经初具了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肩阔腿长,看上去十分坚实有力。 施婳犹豫了片刻,才趴了上去,谢翎托着她,然后轻而易举地直起身来,稳稳地往前走去。 鼻尖满是萦绕着淡淡的新墨香气,还有下雪时特有的冷冽寒气,混在一处,扑入了呼吸之中,再也无法分辨。 施婳趴在谢翎的肩上,一手举着手,一手持着灯笼,胳膊上还挽着一个小竹筐,狸奴在里面喵喵直叫,声音绵软轻柔,简直能爬到人的心底深处去,混着那墨香和新雪的气息。 少年背着背上的人,顺着长街往前走去,大雪簌簌地下着,一刻也不曾停歇,将整个苏阳城都淹没在了这一片白色之中。 长街安静,没有人声,两旁的店家也都提前打烊了,唯有淡淡的灯火光芒,从门窗处透出来,映照在两人身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依偎在一处,仿佛永远也不会分离。 第二日一早,施婳起来时,外面果然是一片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后院的枣树都被压断了不少枝干,凌乱地散落在地上,可见这一场雪之大。 施婳呼出一口气来,见屋檐下的石磨上,堆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她忍不住一时兴起,抓了一团捏在一处,做成了一个椭圆的大雪团,又取了小雪团捏紧了,放在那大雪团上面,最后搓了两根长长的雪棍插上去,竟然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施婳玩得正高兴,却听身后传来谢翎的声音:「阿九,吃粥了。」 「来了。」施婳小心将兔子放到石磨上面,匆匆离开,等吃过饭过来时,却见谢翎正在那石磨旁边站着,正在说什么,右手里还捏着几团雪。 她好奇地走上前去,不由失笑,却见那原本的小兔子身边,又蹲坐着一只小狸猫,半歪着头,乌溜溜的眼珠盯着那小兔子看。 谢翎的左手正端着狸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那只雪做的小狸猫,道:「看见没有,这是你。」 少年的语气神态认真的很,狸奴舔了舔爪子,喵喵叫了一声,然后试图伸出爪子去抓那石磨上的雪,半点也没有理会谢翎。 施婳忍不住笑了起来,谢翎听见声音,立即回过头来,显然明白了自己刚刚的话已经被她收入耳中,表情竟然有些窘迫。 施婳打量着那只雪做的小狸猫,好奇道:「这眼睛是什么做的?」 「是莲子。」谢翎摊开右手,那里果然还放着三四粒乌黑的莲子。 施婳顿时来了兴致,她拣了两粒莲子,小心地按在了兔子的头两侧,整个兔子立即就活了起来,栩栩如生,十分可爱。 谢翎把狸奴往衣襟里一塞,抓起一团雪又开始玩起来,两人又做了不少别的小动物,倒如还未长大的孩童一般,玩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很快,石磨上就摆了各式各样雪做的小东西。 谢翎正把最后一只放上去,忽觉怀中一轻,伴随着喵呜一声,一道浅灰色的影子飞扑出去,端端正正地趴在那石磨之上,蓬松的雪花四溅开来。 两人的心思都白费了,始作俑者还无知无觉,舔了舔小鼻子上的雪花,一双幽蓝色的眼睛十分无辜地与他们对视:「喵呜。」 谢翎面无表情地伸手将它拎起来,一大一小瞪着眼睛对视,狸奴咪呜几声,显得可怜巴巴的,最后是施婳看不过去了,笑道:「你与它计较什么?进屋去烤火吧,别冻到了。」 她说着,将狸奴自谢翎手上解救下来,率先进了屋子,谢翎看了看,只见那石磨边缘的位置,施婳之前做的小兔子正歪倒在一边,他伸手拿了起来,走向了自己的房间,将它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窗台上,退了两步打量一番,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下雪的天气虽然恶劣,却不太冷,真正冷的是雪融化的时候,人往外面站一会,冰冷的空气直往人的脖子里钻,不出片刻,整个人由内自外都冷得透透的,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这一冷,就从十一月份一直冷到了年关,大年三十这一日,谢翎没有去学斋,两人去了东市,买了不少年货,又去了一趟悬壶堂,送些腊肉给林家人,这才回了城西的院子。 第47章[04.02] 下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小雪,施婳和谢翎两人做好了饭食,在桌边坐下了,施婳拍了拍手,唤了一声:「狸奴。」 一道浅灰色的影子从桌底下爬了出来,小爪子抱着她的罗裙,嗖嗖往上爬,灵活无比,很快就一屁股坐到了她的怀中,施婳抽了抽鼻子,总觉得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忍不住将它拎起来,道:「狸奴,你是不是又把毛烧焦了?」 狸奴喵呜一声,半歪着头,无辜地与她对视,那小模样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伸过来,在它的背上点了点,谢翎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它,道:「这里糊了。」 施婳定睛一看,果然,原本浅灰色的绒毛被烧成了黄褐色,干巴巴的,看上去仿佛打了一个补丁似的,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下回掉进火坑里,我可不管。」 说虽然这样说着,她抬头对谢翎道:「明天去街市上买一个篾筐来,将火盆盖好,免得让它到时候真掉进去。」 谢翎点点头,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热烈而响亮,紧接着,左邻右舍都纷纷响起了鞭炮声,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往窗外看去,只见院子里,鹅毛般的雪花依旧沸沸扬扬地洒落着,仿佛永远不会休止。 年关过去,转眼就到了宣和三十年,冬去春来,花谢花开,这一日的清晨,高高的院墙上头有朝阳洒落,初春的阳光明媚无比,令人心情都不自觉跟着明朗起来。 寂静的巷子里,不知哪家的院子传来吱呀一声,老旧的门轴摩擦时发出粗哑悠长的声音,令人颇觉牙酸。 院子里,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女正端着木盆从灶屋里出来,院墙下种着一排菜秧苗子,在清晨的空气中支棱着三两片碧绿的小叶子,嫩生生的,看上去精神抖擞,叶片边缘还残留着昨夜的露水,晶莹剔透。 少女的袖子半挽起来,露出一双皓白纤细的手腕,她端着木盆,细心地将水倾倒在菜苗旁,正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少年声音,模模糊糊,像是喊了一声:「阿九。」 少女脆生生应了一声:「哎,怎么了?」 谢翎推开窗户,站在那里,探头问道:「我的发带呢?」 施婳的一双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菜苗,试图分辨出它比昨天长高了几寸,头也不回地答道:「你在门后看看,是不是挂在那里?」 谢翎倚在窗边,支着头,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施婳,也没挪窝,嘴里道:「没找着,你来替我看看罢。」 「啊呀,」施婳无奈,只得放下木盆,匆匆进了谢翎的屋子,拉过门一看,好气又好笑道:「不是在这里么?」 谢翎轻轻一笑,接过发带,随手绑好,施婳又问:「中午还回来吃饭么?」 谢翎想了想,道:「恐怕回来不了,晏师兄说要带我们几个出去。」 施婳点头道:「再过不久你们就要进京会试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谢翎道:「下午我再过去医馆接你。」 施婳刚想说不必了,却见少年微微倾下身来,眼睛微亮,向她这边靠过来,转瞬间,他清隽的面孔便贴近前来,施婳心中莫名一跳,竟然生出了几分紧张,声音都险些变了调:「怎么……」 话还未说完,谢翎伸出手指在她脸上点了点,然后轻轻一擦,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来,道:「这里,沾了东西。」 施婳下意识看过去:「什么?」 谢翎握紧了手,藏入袍袖中,笑着直起身来,道:「没事,我先出门了,迟了的话,晏师兄要挤兑我了。」 他说罢,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徒留施婳站在原地,方才被谢翎摸过的脸颊,总觉得有些滚烫的错觉。 谢翎一边走,一边想起阿九方才愣呆呆的表情,不由笑了起来,像是偷到了蜜一般,放在心里反复地回味着那丝丝缕缕的甜意。 施婳回过神来,出了门,只见那人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她心里有点生气,忽闻一阵喵喵之声,却是狸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挨着她的腿蹭了几圈,似乎想要得到主人的亲近。 但是施婳一时没注意到它,它便有些意兴阑珊,踱着小步子走向了院子,施婳之前浇水的木盆还放在地上,它绕着那木盆转了两圈,探头探脑,跃跃欲试。 木盆里的水原是用来洗菜的,里面还飘着两根青翠的菜叶,随着水波一下一下地飘荡着,引起了狸奴的兴趣。 它伸长了爪子去抓那菜叶,一下,两下,抓不到也就罢了,还兴奋地喵喵叫,猛地往里面一扑,施婳正巧生完气,转头一看,连忙制止道:「别——」 说时迟那时快,狸奴卯足劲往里面一扑,霎时间水花四溅,整只猫立即惨叫起来:「喵呜!!!」 施婳连忙过去,将它从水里捞起来,狸奴连忙手足并用,顺着她的手臂爬上了肩膀,浑身湿哒哒的,软软的绒毛都贴在身上,看上去十分可怜兮兮,嘴里还喵喵直叫。 施婳一时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它,道:「叫你淘气。」 她说着,赶紧拎着狸奴往屋子里去,初春天气依旧严寒,得赶紧处理好,免得冻坏了这小东西。 却说谢翎去了渊泉斋,晏商枝还没来,唯有钱瑞在看书,他们的大师兄一向如此,每日早早就来了,雷打不动,风雨不息,若说勤奋,他称第一,再没有人敢称第二了。 不多时,杨晔也来了,与谢翎两人打了一声招呼,连忙问道:「前几日夫子布置的那一篇文章,你们都做好了么?」 钱瑞答道:「已经好了,怎么?」 杨晔颇有些郁闷地抓了抓头,叹了一口气,愁苦着脸,道:「我还没做好,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钱瑞听罢,放下手中的书,道:「哪里不明白?我或许可以给你讲一讲。」 杨晔一喜,连忙同他探讨起来,没多久,晏商枝便来了,他一挥折扇,笑吟吟道:「走,今日都别看了,我带你们玩去。」 「玩?」 第48章[04.02] 钱瑞与杨晔两人面面相觑,钱瑞踌躇道:「眼看会试在即,这时候出去玩,恐怕不妥吧?」 就连一向喜欢偷懒的杨晔也道:「夫子布置的文章我还没写完呢。」 晏商枝挑了挑眉,坦言道:「早写不出来,现在就能写出来了?」 杨晔憋气:「你——」 「好了好了,」晏商枝摆了摆手,道:「是夫子叮嘱的,怕你们两个看书给看伤了,叫我带你们出去散散心。」 他说完,还对着杨晔补充一句:「你只是顺带的。」 杨晔:…… 谢翎放下手中的书,终于问了一句:「师兄要去哪里玩?」 晏商枝笑道:「我派人租了一艘画舫,在镜湖边上,今日天气好,咱们正好去游一番镜湖赏春色。」 一听说要去游湖,杨晔之前的憋屈一扫而光,飞快地原谅了晏商枝之前的挤兑,钱瑞听说是夫子吩咐的事情,倒是没再说什么,谢翎无可无不可,一行人便离开了学塾,奉了董夫子的叮嘱,光明正大地逃了课,游湖去了。 一路上,钱瑞怀里还不忘揣着一本书,谢翎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等到了镜湖边时,已是正午时分了。 晏商枝租的画舫不大,但是他们几人使用是绰绰有余,镜湖位处于城郊,这里原本是一大片开阔的荷塘,等到了夏季,成片的荷叶就绵延开去,当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只是如今才是初春时候,十里荷塘还没有一丝影踪,唯有铜钱大小的荷叶悄悄探出了水面,圆圆的,是嫩生生的翠色,在清透见底的水波中缓缓摇曳着,看上去颇是惹人喜爱。 镜湖的范围很广,不远处还有几艘画舫,零星地停泊在各处,看起来想游湖的不止他们几个人。 早春的风还有些寒意,徐徐吹来,惊起一片波澜,吹得人心头清明,只觉得心中的郁气都一扫而空了。 湖面风光大好,晴空朗朗,几人都起了谈兴,便是钱瑞都放下了书,一行四人说起话来,杨晔发着愁道:「再过几日就要会试了,夫子说不必紧张,可是我这心里……」 他皱着眉,十分严肃地道:「总觉得有些哆嗦。」 听了这话,晏商枝一瞬间哈哈笑出声来,杨晔有些着恼地看他,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也没参加过会试,装什么老成?」 晏商枝笑道:「可是像那大姑娘上轿一般?」 这下不止钱瑞,便是谢翎也忍不住莞尔,杨晔自己也笑起来,道:「你这形容,倒是颇为贴切。」 他说着又叹了一声,道:「寒窗读书八九载,为的就是这一遭,若是没考中可如何是好?」 晏商枝却十分淡定地道:「没考中明年再来便是了。」 闻言,杨晔一撇嘴:「你说的倒是轻巧,」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谢翎道:「我倒忘了,谢师弟你年纪是最小的,拜在夫子门下也才将将三四年罢?」 谢翎点点头,杨晔又道:「我看你这般从容淡定,难道心里就不紧张?你当初可是考了解元的,若是这回落了榜,岂不是要惹人笑话?」 谢翎摇头,答道:「不紧张。」 杨晔不死心地追问:「就不担心考不上么?」 谢翎想了想,才道:「不担心,我一定能考上的。」 杨晔被噎了一口,问:「谁给你的信心?便是夫子也不能保证我们都能考中的。」 谢翎看了他一眼,然后答道:「阿九说我肯定能考中。」 杨晔:…… 一旁的晏商枝和钱瑞看着他那一脸憋屈的表情,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湖面上随风传出去老远还能听见。 杨晔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好罢好罢,你那位小媳妇当真是金口玉言,她说你能考得上,你便能考上,她还说了什么?你来日能当上大官么?」 闻言,谢翎认真地思索片刻,道:「她说能,我自然就能。」 晏商枝和钱瑞在一旁乐不可支,杨晔被堵得无话可说,遂索性道:「那不如你帮我问问你家阿九,我能不能考中?能不能当上大官?」 这回谢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利索地道:「不成。」 杨晔瞪他:「为什么不成?你我师兄弟一场,多年情分,这点小忙也不肯帮么?」 谢翎一本正经地道:「阿九是我家的,为什么要帮你算?」 杨晔给他气笑了,调侃道:「谢大人当真小气得很。」 晏商枝也笑道:「可不是,凡事只要摊上了他家小媳妇,那是任你说破天去都不管用的。」 他说罢,几人又哈哈笑起来,明媚的阳光自船头洒落,在他们身上投下蒙蒙的光晕,畅快肆意,朝气蓬勃,正当少年时。 四人随意说话闲谈,又就着前几日夫子布置下的题讨论起来,正在这时,却听旁边传来一阵丝竹之声,伴随着女子娇软的嗓音,丝丝绵绵,颇是悦耳。 第49章[04.02] 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纷纷扭过头去看,钱瑞惊奇地道:「是有人在唱歌?」 他们看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那里正是一艘巨大的画舫,画舫上装饰精致,上面挂着彩色的纱绸,气势恢宏,其中隐约有鼓乐琵琶之声从船上飘出来,随着轻风慢慢散开,飘落在镜湖之上。 那艘大画舫直直地朝他们这边驶过来,很快便近在眼前,船上尚无人出来,画舫也没有停下的趋势,像是完全不知道前面有船挡着似的,钱瑞颇有些紧张地道:「这船不会撞上咱们吧?」 闻言,晏商枝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不太确定地摆了摆手,道:「我们先把船摇走。」 他话音才落,那大画舫上便有人出来了,一个声音自船头响起,声音带笑道:「我当是谁,却原来是几位故人。」 对面的画舫比他们要高上不少,这么抬头望去,正午的阳光便落入眼中,刺目不已,谢翎听着那人声音略微耳熟,他心中一动,视线扫过那画舫,却见船身上刻了一个硕大的字:苏。 很快,其他三人也认出了那船上的人,钱瑞惊讶道:「苏师弟。」 那人正是苏晗,他笑吟吟地看着下方几人,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们,目光最后落在了谢翎身上,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以及厌恶,显然,他还记着当初谢翎对他们家所做的事情。 这时船里闹哄哄地又出来几个年轻人,看上去都是富家公子,有人好奇道:「予明兄,这几位是什么人?」 苏晗笑着答道:「都是从前的同窗。」 他说着,又转过头来,对谢翎几人道:「好久不见了,几位师兄,相逢即是缘,不如到船上一叙?」 杨晔皱起眉来,看了苏晗一眼,神色不愉,冷冷地拒绝道:「不必了。」 苏晗不料他这般不给面子,不由脸色微微一僵,眼中闪过几分阴鸷,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这话说得,虽说我如今已不是夫子的学生了,但是昔日同窗的情分还在,杨师弟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莫不是觉得在下不配与你们几位说话?」 这帽子扣得实在是大,便是钱瑞都连连道:「苏师弟误会了,如何会有这种事情?」 这眼看着就要纠缠得没完没了了,晏商枝看了看天色,索性道:「既然苏师弟盛邀,我们几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厚颜来讨你一杯水酒喝,还望师弟莫要嫌弃。」 谢翎四人上了苏家画舫,几名模样秀美的婢女领着他们一行人入了座,苏晗坐在上首,笑吟吟地寒暄道:「许久不见,几位师兄风采依旧啊。」 他说完,旁边便有人问道:「苏公子不介绍一番?」 苏晗便笑着指了指钱瑞,道:「这位名叫钱瑞,字敏行,乃是我的大师兄,辈分最高的便是他了,我们几个也就属他在夫子门下时间最久,想来今年会试,师兄必然能一举高中。」 他话里满是吹捧之意,钱瑞被他说得颇有些不好意思,涨红着脸,连连道:「苏师弟过奖,过奖了。」 苏晗笑笑,又指着晏商枝,道:「这位是我的二师兄,姓晏,名商枝,当年同窗时,对我颇有照拂。」 他的那几位朋友又是一阵热络寒暄,晏商枝但笑不语,苏晗转向谢翎,眉头微动,眼底带着几分隐蔽的恶意,道:「这位我当年没见过,尚不知名姓,可是夫子后来收的学生?不如自我介绍一番?」 谢翎没动,也没说话的意思,就仿佛没有听到一般,霎时间,满船静寂下来,显得有些突兀,不明情况的人都面面相觑,正在这时,旁边传来啪的一声,是酒杯被掷在桌案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杨晔嘴角带着几分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当初被夫子逐出门的时候,你可是半句屁都不敢放的,怎么如今又装起相来了?」 他说着,一双眼睛若刀刃乍现锋芒一般,逼视苏晗,道:「当年夫子便说了,你不再是他的学生,日后便是见了他,也不必执弟子礼,如今有什么资格,与我们称兄道弟?谁与你是师兄弟?」 杨晔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在这安静的船舱中显得十分清晰,足以让所有的人都听清楚,那些不明真相的人都略微骚动起来,苏晗的面孔扭曲了一瞬,他按在桌几上的手指青筋绷起,指节泛白,他大约花费了全部的力气,才没有当场破口大骂出来。 他大概是没想到,杨晔如今竟然还是那个性子,口出无状,态度横蛮得近乎无礼,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在这一室静寂中,苏晗的眼睛慢慢泛起了一丝红,他看上去像是有些难过,苦笑一声,道:「当初是我的错,年少轻狂不懂事,夫子责罚我是应当的……」 他话还没说完,从上船便沉默到现在的谢翎忽然动了,他把手中的杯往桌几上轻轻一放,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室目光都投了过来,无人再去注意苏晗的表现。 谢翎声音平平地道:「水酒也喝了,多谢款待,我们也该走了,晚了恐怕夫子要责怪。」 晏商枝像是才回过神一般,恍然起身,道:「师弟说得对,差点忘了这一着。」 他说着,朝周围人团团拱手一揖,道:「实在抱歉,我们得先走一步了。」 钱瑞与杨晔也都站起来,告辞要走,苏晗一张脸铁青,差点没绷住当场发作,他是想叫这几人上来,给他们点难堪的,没成想现在难堪的是自己。 晏商枝面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冲他们微一颔首,便与谢翎三人离开了。 走到船头之际,后面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青年声音高声喊道:「你们站住!」 谢翎几人应声站住,却见一道黑影朝他们急速迎面飞来,晏商枝下意识拉了谢翎一把,杨晔也拽着钱瑞,四人朝两边散开,那黑影哐当一声砸在画舫的横栏上,叮里哐啷摔了一个粉碎,酒液四溅开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气,那东西却原来是一个白瓷酒壶,砸酒壶的人,是船上另一个人,他之前坐得离苏晗最近,想来交情颇好。 晏商枝的脸一沉,转头看去:「苏公子这是何意?」 苏晗的脸彻底没绷住,阴鸷的眼神扫过几人,冷森森地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空气瞬间紧绷起来,一触即发,杨晔嗤笑一声:「一艘破船罢了,谁家里没有似的?再说了,不是你死皮赖脸非要请我们上船来的?我们几个赏脸来了,你还待如何?苏晗,你是最没有资格记恨的那个人。」 苏晗的脸扭曲了一下,杨晔却不管不顾地直接道:「你以为当初夫子为何要逐你出门?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情,挑拨同窗关系,暗地里辱骂夫子和师兄,将刀子藏在晏师兄的书柜中,害他割伤了手,然后嫁祸给我,这些夫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苏晗一双眼睛都瞪红了:「你——」 杨晔大声道:「是我亲口告诉夫子的!」 第50章[04.02] 他拍着胸脯,直视着苏晗的双目,仿佛有怒气翻滚如潮水,他一字一顿地道:「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聪明?当面一套,背面一刀,阴暗得仿佛阴沟里的老鼠,自以为把所有人都愚弄得团团转,实则夫子早就有所察觉了。」 「不堪教化!」 「我教不了这样的学生,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苏晗的脑中,骤然又想起了当初夫子的那句斥责来,仿佛四个钉子一般,将他死死钉在原地,手足都僵硬了。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苏晗已经气红了眼,大吼一声,朝杨晔扑了过去,霎时间场面混乱成一团。 原本船上就有不少人,大约都是苏晗的酒肉朋友,这回见打了起来,便撸起袖子赶来助阵,哪知这群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瘦弱书生,打起架都是一把好手。 杨晔和晏商枝都是练过的,单独几个人根本近不得他们的身,那些人见这硬骨头啃不下来,转而去抓谢翎,想着他年纪小,好下手些。 哪知谢翎打架手劲更重,他不像杨晔和晏商枝那般,有招有式,谢翎打架全无章法,但是攻击的都是人的脆弱部位,譬如眼睛和脖子,肚腹之类的,这一拳下去,必然要打中一个,引起哀呼连连。 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谢翎眼角余光瞥见了苏晗,他手中举着一个白瓷的酒壶,扬手重重朝杨晔的脑后砸过去,而杨晔毫无所觉。 谢翎心中一动,他一把拽过面前一人,把他往苏晗的方向用力一推,苏晗一时不防,脚下踉跄几步,往旁边栽倒下去,扶住船栏才勉强稳住身形。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被谢翎拽的那个倒霉蛋没站住,往下跌落的同时,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襟,惊呼声响起,只听噗通噗通两道落水声响起,有人惊恐地高声喊道:「苏公子落水了!」 混乱的场面顿时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伸头朝水下看过去,只见两个人影在湖里头拼命挣扎,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其中一人不正是苏晗? 「快救人!」 「来人!快来人!把苏公子捞上来!」 …… 船上又是乱糟糟成了一团,晏商枝整了整衣袍,对谢翎几人示意道:「我们走。」 护着头的钱瑞这才放下手,走了一步才发现自己的书还在地上,连忙捡起来往怀里一揣,跟着谢翎几人下船去了。 喝了一杯酒,还打了一次群架,几人都或多或少挂了彩,竟然是钱瑞身上的伤口最少,他只是发带被人扯掉了,看上去有几分狼狈,他憨厚一笑,道:「我……我没打过架。」 其次是谢翎,他的眼角被人划了一道口子,渗出一点血来,他像是全无所觉一般,将那血珠擦去,杨晔惊讶地看着他道:「想不到师弟小小年纪,打起架也是一把好手。」 谢翎笑了一下,才道:「我轻易不打架。」 晏商枝笑他:「是,打起来还够心狠手辣。」 谢翎不由看了他一眼,便见晏商枝面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那意思明显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谢翎笑笑,嘴里含蓄地道:「哪里哪里,身手比不得两位师兄利索,还需要再练练。」 即便是晏商枝知道了,谢翎也丝毫不心虚,其实方才原本苏晗是不会掉下去的,他虽然被那人拽住了衣襟,但是他下盘还算稳靠,两手也已经抓住了船栏,还能坚持片刻,这片刻的时间就已经足够他脱困了。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在关键时刻,有人绊了他的腿,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被人绊腿,就相当于把苏晗整个人给掀飞了出去。 绊腿的那个人,正是他身旁的谢翎。 当时场面混乱不堪,并没有人注意,只是谢翎没想到,晏商枝被人围攻之余,竟然还能看到他这边的情况。 晏商枝知道他与苏晗有宿仇,倒也并不说出这事,两人之间彼此心知肚明,这事就算是揭过一页了。 一行四人到了下午时候才回到学塾,哪知一道渊泉斋,便见董夫子正泡着一壶茶,端坐在椅子上看书,抬眼瞟了他们一眼,眉头动了动,胡子一翘:「哟嚯,这乾坤朗朗,光天化日,你们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谢翎四人:…… 逃课也就罢了,毕竟是奉了夫子之命,但是四个读书人,居然还跑去跟人轰轰烈烈打了一架,其行为之恶劣,态度之嚣张,简直令人发指,董夫子痛心疾首,让他们四人站在廊下,着实训了好半天话,茶都泡了三四回,这才放过他们,吩咐道:「行了,都给我滚去看书。」 四人状如鹌鹑,老老实实地恭声应答:「是,先生。」 因为夫子责罚,所以谢翎到悬壶堂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比寻常要晚了不少时间,施婳问起时,他笑笑,道:「夫子有事,多留了一阵。」 闻言,施婳便不再多问,她一眼便看见谢翎脸上的伤痕,道:「眼角怎么了?」 谢翎摸了一下,不甚在意地笑道:「被树枝划了一下,无妨。」 正在两人说话之际,后堂转出来一个年轻妇人打扮的女子,正是林寒水的媳妇许灵慧,她笑着道:「谢翎来了,晚饭刚好,不如你们就在这里用吧?」 施婳笑笑,委婉拒绝道:「不必了,天色尚早,我们就先回去了,还要劳烦嫂嫂同伯母说一声。」 许灵慧劝了几句,见她执意要走,便只得答应下来,谢翎持了灯笼,对施婳道:「阿九,走吧。」 两人告辞之后,这才离开悬壶堂,往城西的方向而去。 又过了几日,眼看会试在即,谢翎必须动身前往京师参加考试,这一日,董夫子将四个学生都叫近前来,语重心长道:「我教了你们这么些年,做文章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但是需要记得一点,为人处世,也是一门学问,且比这圣贤书上讲的,要高深得多,无人可以教导你们,日后做人做事,要谨慎小心,不可狂妄自大,凡事三思而后行,无论做什么,必要无愧于天,无愧于人,无愧于己,可都听明白了?」 谢翎四人齐声答道:「谨遵夫子教诲。」 第51章[04.13] 董夫子想了想,看向钱瑞,道:「你性情向来懦弱,不善言谈,这其实并不是坏事,初时我为你起敏行二字,为的便是让你记住,敏于行而慎于言,切记。」 钱瑞点头,恭敬道:「学生明白了。」 董夫子又叫了晏商枝,道:「明修,你出身富贵,性格懒散惯了,又生了一身顽劣骨头,鲜少认认真真地做一件事情,即便是读书考科举,你也并不是十分上心,为师说得是不是?」 晏商枝张了张口,看着夫子那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他到底没能同往常那般插科打诨过去,哑口无言,董夫子却不恼,只是道:「为师没有多的经验可以教导你,但是人生在世,若是能认认真真地做好一件事情,也算是不枉人世间走一遭了。」 晏商枝闷着头,低声道:「学生懂先生的意思。」 董夫子嗯了一声,摸了摸胡子,叫了一声:「杨敬止。」 杨晔一时没回过神来,下意识道:「啊?」 董夫子没好气地道:「叫你听训,啊什么?」 杨晔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连忙拱手道:「学生在。」 董夫子这才道:「敬止,你的字也是为师起的。」 杨晔垂头道:「是。」 董夫子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为师从前并不大看好你,只是你祖父与我深交,我这才答应收你做学生,你性格莽撞,心思浮躁,又易轻信于人,实在教我头疼。」 闻言,杨晔的头垂得更低了,低声道:「当初学生年少无状,行事不端,叫先生失望了。」 董夫子看着他,道:「失望倒是没有。」 「啊?」杨晔不解地抬起头来。 董夫子喝了一口茶,道:「我当初收下你时,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只觉得你并不是个读书的料子,或许学个几年,忍不下去自己就走了。」 杨晔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听董夫子又道:「想不到你倒叫我,唔……或许是意外之喜,你的变化是最大的,如今也颇令为师骄傲。」 听了这句,杨晔瞬间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两个字,骄傲,他令夫子骄傲? 董夫子喝着茶,慢慢地笑道:「教化一介顽劣之徒,磨其心性,正其品行,为师可不正是十分骄傲么?」 杨晔:…… 董夫子将茶盏放下,终于转向谢翎,道:「谢翎……」 他说着,捻着胡须,面上浮现出犹豫之色,道:「杨敬止并不是令我最头痛的学生,比起他来,谢翎你倒令为师更不知如何是好。」 闻言,杨晔与钱瑞都愣了一下,不解其意,因为在他们看来,谢翎才是最省心的那一个才对,他很聪明,比钱瑞要更聪明,比杨晔更守规矩,比晏商枝更加勤奋,基本上把他往渊泉斋里一扔,完全不必管他,谢翎就像一粒种子,自己拼命地汲取知识,像是他天生就有这项才能似的。 杨晔和晏商枝闲来无事时,曾经做过一个小趣事,他们在谢翎看书的时候,偷拿了他的书,然后翻开来考他,从书里挑一句话来,谢翎便能十分流利地说出那一句话是出自哪一章,哪一行,当时直把晏商枝两人惊得咋舌不已。 如今却听夫子说,谢翎才是最令他头疼的那个,杨晔与钱瑞都觉得奇怪,唯有晏商枝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董夫子捻着胡须,思索片刻,才对谢翎道:「当初收你做学生实属意外,事到如今,我不会藏着掖着,我收学生,最多只收四个,当初我让苏晗回去之后,便空出了一个名额,苏晗这学生我教不了,但是他家里有人与我有些交情,未免到时候来说情,我便索性把这个名额先占满了,于是这才挑了你出来,你很勤奋努力,这是我所乐于见到的,并不后悔收下你做学生。」 谢翎垂头道:「学生心中十分感激先生。」 董夫子看着他,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教了不少学生,你的性子是我最摸不准的。」 他说着,顿了顿,忽而问道:「你还没有字吧?」 谢翎拱手道:「是,学生尚未有字。」 董夫子摸着胡须,道:「圣人不惭于景,君子慎其独也,我便为你起一个字,慎之,望你慎终如始,常以为戒。」 谢翎长长一揖,恭声道:「多谢先生赐字,先生教诲,学生必然谨记,不敢或忘。」 「好。」 董夫子又看了看他们,道:「过几日你们师兄弟四人入京赶考,切记要互相扶持,不要生了龃龉,可知道了?」 谢翎四人齐声答道:「学生明白。」 董夫子摆了摆手:「去吧。」 一行人都告辞离去,各自回家收拾行李,次日准备启程前往京城参加春闱。 谢翎回了自家院子,不防施婳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捧着什么东西,狸奴在她脚边转悠着,嘴里喵喵直叫,不时直起身子,小爪子往上够,似乎很想看一看她手中的东西,谢翎喊了一声阿九。 施婳回过头来,道:「回来了?」 狸奴喵呜一声,转而朝他奔过来,在谢翎的脚边卖力地蹭着,谢翎应答一声,将目光投向她手中,问道:「这是……鸟儿?」 施婳答道:「是房檐下的小麻雀,掉下来了,正想放回去呢。」 第52章[04.13] 谢翎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见那屋檐的瓦片缝隙里,露出半个麻雀窝来,他道:「我来罢。」 谢翎去了后院搬了梯子来,爬上去之后,朝施婳伸手道:「给我。」 施婳将小麻雀递过去,口中道:「今日下学这么早?」 谢翎道:「夫子让我们回来,明日启程去往京师。」 京师。 这个字眼冷不丁钻到施婳耳中,她的心都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很快便平缓下来,道:「从苏阳到京师,大概要多少日程?」 谢翎小心地将麻雀崽儿放进窝里,一边答道:「听晏师兄说,我们走水路,不过半月多的路程。」 小小的麻雀蜷缩起来,张着鸟喙,细声细气地叫了几声,嫩生生的,谢翎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道一声:「放好了。」 没听到施婳的回答,他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只见她的目光垂落在地上,又像是没有什么目标,在入神发呆一般,谢翎下了梯子,盯着她看了看,柔声道:「怎么了?」 施婳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道:「啊?没事……」 谢翎望着她的眼睛,不语,施婳抿了抿唇,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谢翎很直接地问她道:「是与那些噩梦有关吗?」 施婳避开他询问的目光,不自觉地捏紧了梯子,踌躇道:「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施婳回视他,眼中难得地带着几分彷徨和茫然:「我不知道……」 她忽然不知道让谢翎去参加科举,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这辈子事情的发展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吗? 随着年纪越长,她梦到李靖涵的场面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频繁,前几日的一个梦,更是令她心中犹疑不已。 李靖涵已经是太子了,圣宠正隆,如日中天,三皇子尚未出头,这时候谢翎入京,考上功名之后,入了太子的青眼,那么谢翎还会不会如上辈子一样,拒绝太子的招揽? 万一他最后入了太子李靖涵的麾下呢?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施婳就觉得背上如有刺球滚过一般,令她忍不住打个寒颤。 她是想李靖涵死,可是谢翎是她一手带大的,她不想看着谢翎被拖累。 施婳想得漫无边际,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手落入一片温暖之中,回过神来,却是谢翎正捧着她的手指,低头望向她,问道:「阿九,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 施婳不自觉握紧了手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化作一句:「我不知道。」 谢翎的眼中闪过几许失望,下一刻,施婳抬起如星子一般的眼眸看向他,道:「谢翎,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谢翎几乎没有犹豫:「阿九你说。」 施婳咬了咬下唇,慢慢地道:「我要你答应,进了京城,不管是谁招揽你,你都先不要答应。」 谢翎略微有些惊讶,很快便不假思索地道:「好,我答应你。」 听了这话,施婳短促地笑了一下,道:「不问为什么?」 谢翎看着她的双目,摇摇头,语气温柔无比:「只要这是你希望的。」 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到,阿九。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神像是三月的春风一般温软,忍不住伸出手去,以手指轻轻触碰她瓷白的侧脸,施婳仍旧有些出神,像是在想着什么难解的事情,一时间竟然没有察觉。 谢翎得了好处,飞快地缩回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道:「我去收拾行李了。」 语气淡淡,表情从容而冷静,就好似他刚刚真的只是随手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而已,淡定得完全没有引起施婳的怀疑。 但是即便是谢翎面上再如何冷静无波,他略微急促的脚步却暴露了一切,吱呀一声,门被合上了,在安静的院子里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 谢翎的手指还搭在门上,慢慢地平复着心绪,他听见狸奴的叫声,软绵绵,一声一声,从院子里传来。 清风徐徐送来,施婳在屋檐下站了一会,神思颇有些不属,却听头顶传来轻微的啾啾声,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方才谢翎放进窝里的小麻雀,不知何时正探出半个小脑袋来,嫩红的鸟喙一张一合,发出细细的鸟鸣,圆溜溜的小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她看,仿佛是不明白方才那少年为何要仓促离开。 第二日清早,施婳便起来了,初春的天气还很冷,屋门一打开,冻得她一个激灵,困意散了大半,她呵出一口气来,白色的热气在清晨中袅袅散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形挺拔清瘦的少年,施婳一惊,道:「怎么站在这里?」 谢翎略微垂着眼,没答话,施婳心里无奈,问他:「站了多久了?」 谢翎这才动了动,看向她,摇头道:「没多久。」 第53章[04.13] 冻得鼻尖都红了,还没多久,施婳心里好气又好笑,道:「进屋。」 谢翎看了她一眼,才慢慢地抬脚进了屋子,温暖的空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围拢起来,谢翎觉得鼻子痒痒的,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施婳心里叹了一口气,叮嘱道:「等着。」 她进了灶屋,很快便升起火来,熬了些姜汤,期间谢翎紧紧跟着她,就仿佛一个小尾巴那般,片刻都不肯离开,简直是吃准了施婳。 她无奈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谢翎老老实实地答道:「此去数月,山高水远,想现在多看看你。」 就像一个恋家的孩子,还未出门,便已十分的不舍,施婳半晌无语,最后只能指了指椅子,道:「坐好。」 谢翎便依言坐过去,看着施婳忙碌着,一双眼睛就仿佛粘在了她身上,片刻不肯挪开,那目光犹如实质,令施婳感到不安。 这时候谢翎偏偏还认真道:「阿九,我会想你的。」 施婳脸上莫名一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想我做什么?想你的会试就是了。」 谢翎侧了一下头,道:「阿九比会试重要。」 「闭嘴。」 施婳颇有些狼狈地转开脸,径自去揭灶上的瓦罐盖子,安静的灶屋中,只能听见柴火发出的噼啪声音,还有罐子里熬煮的咕嘟声,空气静谧。 过了一会,施婳才道:「路上要小心,你头一次出远门,若是有不知道的,问一问师兄他们,可知道了?」 「知道。」 施婳叮嘱了几句,谢翎都一一答应下来,用过早膳之后,谢翎便要离开了,少年站在屋檐下,忽然伸出手来,道:「阿九,发带掉了。」 施婳低头一看,只见他修长的指间,果然有一条梧枝绿的发带,她顿了片刻,才伸手接过那发带,道:「低头。」 谢翎应声垂下头来,施婳踮起脚尖,仔细地替他将那发带绑好了,头顶忽然传来鸟儿啾啾鸣叫,她下意识抬头,果然见那只小麻雀崽儿探着头,圆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朝下方张望着。 少年背上行囊,踏着晨露,离开了清水巷子,渐行渐远。 施婳收拾东西,忽然觉得平日里不大的院子如今空落落的,往日她做点什么,谢翎都会拿着书,坐在檐下,或者窗口,两人偶尔说说话,又或者默契得一个字都不必说,时间便过得很快。 如今谢翎走了,施婳总觉得不太习惯,像是缺了点什么,檐下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许是饿了,施婳想了想,搬来梯子,抓了几粒麦子,搁在那麻雀窝旁边。 天色还早,她却觉得无事可做,索性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抱着狸奴,锁了院子,往城北医馆去了。 施婳到了医馆时,恰逢林老爷子打开门,见了她便笑道:「婳儿来得这么早?哟,狸奴也来了。」 施婳笑着点点头,林不泊的声音从门内传来,道:「谢翎今日出发了?」 施婳答道:「已经去了。」 进了正堂,林寒水正从后面掀帘过来,与施婳打了一声招呼:「婳儿今日来得好早。」 林家娘子端着粥罐过来,热情地问施婳道:「用过早饭没?喝一点粥罢?」 施婳摇头,林家娘子又道:「谢翎赶考去了,如今你一人在家,害不害怕?不如先搬来与我同住?」 施婳笑着婉拒道:「倒是不害怕,左邻右舍都是熟人,伯母不必担心。」 林家娘子又劝了几句,见她执意不肯,施婳又向来是个主意正的,遂只得作罢。 不多时,便有病人上门了,悬壶堂又开始忙碌起来,如今施婳与林寒水医术俱是有小成了,即便是林不泊出诊了,他们二人也能独当一面,悬壶堂的大夫多了,医术又好,病人都愿意过来这里。 只是今日,施婳颇有些心不在焉,给病人看诊的时候倒是不曾有问题,一旦她略微闲了下来,便不自觉想到了离家的谢翎。 施婳手里捏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林寒水在一旁见了,想了想,还是试探道:「婳儿,你若是心中有事,不如先休息一会?」 林老爷子也道:「今天中午时候病人不多,婳儿忙了一上午,恐怕是累了,还是休息一会,寒水,你去坐诊。」 闻言,施婳心里颇为惭愧,她倒不是累,只是心思不自觉就会想到谢翎身上去,她与谢翎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分开,谢翎也是头一回出远门,施婳总是有些担忧。 她忧心忡忡,神思不属了一天,傍晚揣着狸奴回到清水巷子时,暮色微暗,只见自家院子门口站了一个人,心里先是一跳,惊喜涌了上来,下意识间,一个名字即将吐出来,那人转过身,又咽了回去。 原本的喜悦霎时间如潮水一般散去,徒留下几分微不可察的怅然,施婳清了清嗓子,那人便迎过来,热情笑道:「施姑娘回来了呀?」 施婳认得她,崔娘子,住在不远的槐树巷,是个精明的妇人,每回见到这崔娘子,都不免让施婳想起她的那个婶婶,若说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确实是一件极为讲缘分的事情。 此时的施婳便想对这崔娘子说,咱们没有缘分,还是做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为好。 这崔娘子还有一个颇为闻名的身份,冰人,也就是媒人,常常为左邻右舍的适婚人家保媒拉纤,整个苏阳城,就没有几个不认识她的,施婳更是熟悉她,因为从大前年开始,崔娘子便上门做媒来了。 虽然当时施婳以幼弟还在读书,尚不愿成家为托词,推了几次,哪知崔娘子越挫越勇,丝毫不畏险阻艰难,屡败屡战,势必要一举包圆了施婳的婚嫁之事。 第54章[04.13] 施婳忍不住揉了一下眉心,换上一副温婉的笑脸来,向迎上来的妇人道:「是,崔娘子可是找明真叔有事情?」 崔娘子笑眯了眼,嗔怪道:「你这孩子,我找沈秀才做什么?我找你呢。」 施婳心里无奈,道:「您找我什么事情?」 崔娘子笑眯眯地道:「是大大的好事!等我进院子里与你细说。」 她说着,便往施婳的院门口站了站,一副要入内详谈的架势,眼看是躲不过去了,施婳只得强笑着,将她让进院子里。 崔娘子打量了一圈,照例先是一番夸赞道:「施姑娘好会持家,啧啧,这院子里打扫得可比我家里的屋子还干净呢!」 这话施婳听了没有五回也有六回了,只是笑笑,接着单刀直入道:「这么晚了,崔娘子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于是崔娘子掩唇一笑,道:「去年我来时,你说要供你弟弟读书,还不愿成家,如今你弟弟要去参加科举考试了,你也该顾及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才对。」 「施姑娘如今也有十七八了吧?要我说,这事正是火上眉毛啊,苏阳城没有哪家姑娘过了十七八岁还未嫁的,说出去都要惹人指点笑话哩!等这好年纪一过,人家可就不好说了,那时候,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对你挑挑拣拣,身价一降再降,好身份的人家说不上,差一点的,日子又哪里过得舒坦?作为女孩子,还是早早擦亮眼睛,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方得圆满,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施婳几番张口欲言,还未来得及插话,就被崔娘子一把抓住手,亲热地拍了拍,语重心长地道:「你也算是婶娘看着长大的,家里困难,父母早早就去了,你一个女孩儿,小小年纪拉扯着弟弟,还要供他读书,实在是不容易,这么懂事的姑娘全天下都找不到几个,婶娘恨不得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每每想起,都觉得心疼得紧。」 「去年婶娘给你说了城北的一个秀才家,你不肯,如今那秀才早成了亲,媳妇都怀上了,小日子过得好着哩,婶娘思来想去,还是想着你,觅了好久,这才又帮你看中了一家,城东王老二,他家里原是世代做屠户的,有一对儿子,小儿子与你年纪相仿,长得也是十分俊气,与你啊,最是相配不过了。」 她一番连珠炮似的说完,又笑着道:「到时候呀,你弟弟再考中个功名,你也成了亲,正是双喜临门,再喜庆不过了!」 崔娘子拍着施婳的手,登时笑成了一朵花,简直合不拢嘴,施婳知道她说的那家人,王老二的老母亲曾经来医馆瞧过病,老人病得走不动路,也没个人帮着扶,起先施婳还以为她老人家孤家寡人,哪知一问才知道,是儿子抠门不肯管,儿媳又小气吝啬,两个孙子一个好赌,一个整日游手好闲,偌大一家子,竟让老母亲一个人住在老破房子里,老人家一边说一边哭,十分凄凉,是以施婳才对这一家子印象这般深刻。 眼看崔娘子把那家人夸上了天去,施婳憋了半天,忽然道:「崔娘子,我娘指不定还没死呢。」 崔娘子脸上的笑顿时僵了一下,像是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似的,看上去颇有些滑稽,她尴尬地张合了一下嘴:「啊?」 施婳抽回自己的手,十分真诚地笑道:「我老家在邱县,说不定我娘亲也为我备着一门亲事呢,婚嫁这种大事,我人小年纪轻,自己也做不了主,还是得听我娘的,回头若真是我娘给定下了,俗话说的好,一女不嫁二夫,到时候崔娘子谢媒礼拿不成倒是其次,若是砸了您老媒人的金招牌,可就麻烦大了。」 崔娘子完全没想到这一茬,她被施婳堵得说不出话来,憋了一会,才立即追问道:「那你娘究竟给你定了亲事没有?」 施婳笑道:「我这就去信问一问她,若是没定,我再来告知您一声。」 崔娘子哑口无言,憋屈地离开了施婳家的院子,施婳看着妇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院门合上了。 施婳上辈子没有成过亲,也没有见过别人成亲,只是偶尔听起旁人说一嘴,哪家哪家的姑娘小姐成亲了,嫁了个好人家,十里红妆,三天三夜都送不完,排场又气派又漂亮。 歌舞坊的姑娘们议论着,都不自觉露出了艳羡的目光,若是可以,谁不想像这般,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可是身份和命运早已注定了,她们必须待在歌舞坊中,沦为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玩物。 那时年纪不大的施婳或许也会同姑娘们一样,心底暗暗憧憬一番,只是后来年纪渐长,懂了许多事情,便再也不想这些了。 当崔娘子头一回上门,说明来意的时候,施婳惊讶极了,只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并不因为此事而高兴,反而兴致缺缺,甚至还有些抗拒,便直接拒绝了。 这一次施婳搬出了自家娘亲来,想来那崔娘子必然识趣,不会再来纠缠了罢? 施婳心里如是想着,暮色四合,天渐渐黑了,她进了屋里,狸奴嗖地蹿下地去,不知去哪里玩了,施婳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来,房檐下传来小麻雀的啾啾声,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十数日后,京师,前朝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用足了二十年之久,修了一条大运河,以通南北,后来又修了溱潼河,便直接从徐州接达京师的嘉侥湾,待大乾朝建立,又在东临门修建了大通闸桥,这里便成为了整个王朝货物直达京师最大的集散码头。 一直到宣和年间,每年在这里靠岸的朝廷漕船、各路商船或客船,加起来便足足有十万余条,此时正是早春三月间,船只来往络绎不绝,河道上拥堵不堪,码头上前来运货的人们更是嘈杂一片,又有几条船靠岸了。 接船的人都纷纷拥上前去,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啊呀,不长眼的东西,你踩着老娘的脚了!」 那踩人的是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连连道歉:「抱歉,大娘,我不是故意的。」 他才道歉完,身后的人流涌过来,令少年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往前走,他抬头一看,前面是一艘装满货物的商船,便知道错了,拼命在人群中往回挤,一双手宛如两条桨一般,拼命地在人海中划动。 好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小厮长舒了一口气,颇有些后怕地回头看了看,嘴里小声念叨着:「陈家客船,客船……」 放眼望去,码头前排了一溜儿,全是大船,就这么小会的功夫,又有两条船靠岸了,也都是客船,小厮苦着一张脸,道:「哎哟我的少爷,您到底在哪一条船上啊?」 早春天气尚有些寒意,他却早已挤出了一头汗,认命地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着那艘陈家客船。 正在小厮怀疑今天到底是不是船到码头的正确日子,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道:「这里人好多啊。」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道:「这里是京师最大的码头,来往船只每年都有十万条以上,人当然是多了。」 小厮下意识转过头去,说话的人是一个身着蓝衣的青年,气质卓然,面容俊朗,十分眼熟,他连忙挤开人群奔过去,高声喊道:「少爷!少爷!」 因着他声音过大,那青年还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他身旁一位个子稍矮的青年道:「晏师兄,这是你家的下人?」 这一行人正是来京城参加会试的谢翎四人,晏商枝看着面前满脸喜色的小厮,也颇有些头疼地道:「怎么咋咋呼呼的?」 小厮嘿嘿笑了一声,弓腰行礼:「少爷好久不见,愈发龙马精神了。」 「别拍马屁了,」晏商枝道:「先回家去再说。」 小厮忙道:「少爷请,马车在后边候着呢,老爷夫人盼了好些日子了,就盼着您回来了。」 第55章[04.13] 他一边引着几人往前走,一边陪着笑道:「这几位公子是少爷的同窗吧?叫小的四儿就好了。」 杨晔不由笑着调侃道:「那你前头是不是还有个大儿,二儿和三儿?」 小厮嘿嘿一笑,道:「公子猜的不错,爹娘取名不讲究,四儿也挺好的。」 正说着,马车到了,车夫连忙跳下来,四儿道:「少爷和几位公子先上车,时候也不早了,大刘你赶车稳当些。」 那车夫憨憨地答应了,等四个人上车坐定,便举起马鞭一吆喝,马车便慢慢地跑动起来,顺着长街往前面跑去。 马车里,钱瑞忽然道:「晏师弟竟然是京师人士?」 闻言,杨晔和谢翎也跟着看过来,晏商枝笑笑,道:「若是严格说来,我倒还真不是京师人士,我外祖家在苏阳,后来因为家父想让我拜在夫子门下,便让我去了苏阳住,再有后来要科举的缘故,索性把户籍也迁在舅舅家,所以我现在是苏阳人。」 谢翎想了想,道:「我原也不是苏阳人。」 晏商枝讶异地道:「这还是头一回听你说。」 谢翎解释道:「我从前是临茂邱县的,后来家乡大荒,便逃到了苏阳来,托林大夫一家援手,户籍也落在了苏阳。」 杨晔听了,道:「想不到师弟小时候还有这等遭遇,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谢翎笑了一下,只是道:「都是些陈年往事,没什么好说的。」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谢翎听见外面传来些许人声,紧接着,一只手撩开了车帘,四儿笑嘻嘻道:「咱们到家了,少爷和几位公子请下车吧。」 晏商枝率先下了车,紧接着是钱瑞和杨晔,谢翎是最后一个下的,很快,车夫便把马车赶着往侧门的方向去了。 谢翎抬头看了看,只见面前是一座朱门大宅,上面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晏府两个大字。 正在这时,大门里有几个下人簇拥着一名妇人出来,那妇人穿着颇是讲究贵气,气质也十分不一般,她见了晏商枝一行人,面上立即笑开了花,上前抓住他的手,眼里便盈了泪,道:「孩儿,你可算回来了。」 晏商枝笑笑,叫了一声母亲,母子两人说了几句话,晏商枝便介绍谢翎三人,道:「这几位都是我的同门师兄弟,我在信中也与您说过的。」 晏夫人连声道:「娘知道,娘知道。」 谢翎三人与晏夫人见了礼,晏夫人笑道:「都先进去,时候不早了,路上都饿了吧?舍下已备好了菜饭,你们先用了午饭再说。」 谢翎等人道过谢,晏夫人牵着晏商枝一边往府里走,一边絮絮叮嘱道:「你们都是商枝多年的同窗,来到这里,就如在自己家中一般,千万别觉得不自在,再过些日子会试就要开始了,你们都好好温书备考,其他的事情不必担心。」 闻言,几人都面面相觑,杨晔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最后只能望向晏商枝,晏商枝想了想,对晏夫人道:「娘,我们不在府里备考。」 晏夫人显然是愣了一下,道:「啊?怎么不在府里备考?院子都给你们收拾出来了。」 晏商枝只是道:「府里人多口杂,不甚方便,再者,不是在鼓东街还有一座院子么,我们去那里就挺好的。」 晏夫人还欲再劝,但是想想,又忍住了,道:「那……那我要与你爹商量商量,你爹之前也是说,让你在家里备考的。」 晏商枝点点头:「那劳烦娘与爹说说,爹还未下朝么?」 晏夫人道:「他今日中午恐怕不会回来了,咱们先用饭吧。」 她说完,便带着一行人去了小厅,吩咐下人们将菜饭摆上来。 到了下午时候,晏老爷回来,晏夫人便将事情与他说了说,晏老爷想了想,道:「商枝说得也有道理,这种时候,府里人多,反而会影响到他们,不如就让他们去鼓东街的院子,那里清净,再派两个懂事的下人过去就行了。」 晏夫人心有不舍,一年多不见的儿子好不容易回来,这就要搬出去,心疼的不行,但是比起这个,显然近在眼前的会试要更重要,遂只能答应下来,又见晏老爷欲言又止,便道:「老爷还有什么事?」 晏老爷低声道:「国公府那边的事情定下来了。」 晏夫人听了,立即明白过来,问道:「是哪一日?」 晏老爷道:「三月初七。」 会试在三月初八,晏夫人啊呀一声,皱起眉来,道:「这么巧,那明雪丫头肯答应了?」 晏老爷却道:「恐怕未必,不过这事说不清,既然国公府和恭亲王都定下了,想必她会想通的吧。」 他说着,又问:「明雪丫头最近没来府上了吧?」 晏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最近没来,说起来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前常常跟在商枝后头打转,我们也没看出来什么,上回我在信中给商枝说了这事情,他回信时,一字未提,后来明雪丫头过来,我都不敢见她,这种事情,我们怎么插得了手啊……」 晏老爷却道:「那现在也别插手了,商枝回来的事情,先别透露出去,一切等会试之后再说。」 晏夫人点点头,道:「我心里有数,这就吩咐人去打扫院子,那边清净,这样也好。」 她这么一想,也不觉得不舍心疼了,连忙叫来下人,派人去打扫院子,务必要在今天下午打扫干净,让少爷和几个同窗都住过去。 晏府的下人动作倒是很快,上头吩咐下去,到了傍晚时候,就有人来回禀了,请晏商枝一行人住过去。 鼓东街的院子是晏府很多年前置办的,一直无人居住,不过每个月会有人来打扫,今日又彻底清理了一回,倒也干干净净。 第56章[04.20] 院子虽然不大,但是供他们四个读书人住还是绰绰有余的,每人一间屋子,都是相邻紧挨着的,晏夫人又特意让人打扫出一个书房来,他们将带来的书籍都摆上,四张桌子分立两侧,这场景竟有些和苏阳城的渊泉斋一般了。 此时距离会试只剩下不过七八日,所以谢翎等人也没去哪儿,就在书房里温书,讨论文章,每日有小厮专门从晏府送饭食过来,进出俱是轻手轻脚,连气都不敢出大了一声,生怕惊扰了书房里的人。 等时候一到,看书的四个人都出来用饭,末了,小厮们又将碗筷收拾好,带着食盒回去晏府,还得向关心儿子的晏夫人禀报,少爷今日精神如何,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之类的话。 随着时间渐近,晏夫人严令警告,不许过去送饭的下人多嘴,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说,下人们自然是无有不应,而鼓东街的院子,也真的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三月初七是个好日子,宜订盟,祭祀,嫁娶,纳吉,京城里许多人都知道,恭亲王今日要娶妃了,娶的是陈国公的嫡次女,端的是一桩大好姻缘。 恭亲王正妃去世多年,正妃之位一直空缺,世人皆知,他对前王妃十分痴情,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这回陈国公府上的嫡次女,是撞上了好运。 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大红花轿到了恭亲王府前,轿帘一掀,里头空空如也,唯有一个做工精致的钧窑细瓷美人瓶,端端正正地放在花轿里头,新娘子早就不知所踪了。 这下围观贺喜的众人都愣了,轿夫和喜婆都脸色惨白,跟死了爹娘一样,立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恭亲王站在轿子前,望着跪了一地的送亲下人,面沉如水,眼底晦暗幽深,半晌才开口道:「美人瓶本王已收到了,回去问问你们国公老爷,什么时候把王妃给本王送过来?」 众人愕然,空气一时间鸦雀无声,那喜婆脑子转得快,连连磕头,大着胆子答道:「王爷既然收到了,老妇这就去回禀国公爷。」 这一问一答,围观众人虽然不解,倒也听明白了些,原来这一场都是说好的,但是更多的人却并不容易被糊弄,开始暗地里揣测起来。 消息传到国公府时,陈国公差点被气得当场厥过去,大手一挥,怒吼道:「反了天了!都去找!哪怕就是把京师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国公夫人也被吓住了,嗫嚅道:「这……这去哪儿找?」 陈国公猛地回头盯着她,语气森森道:「你说呢?她逃了婚,是想去找谁?」 国公夫人一时噎住了,陈国公哼了一声,转而看向下人们,高声骂道:「都愣着做什么?要我请你们动弹吗?去找啊!」 下人们一哄而散,战战兢兢地寻人去了,陈国公瞪了国公夫人一眼,冷声道:「你教的好女儿!哼!」 说罢,便拂袖而去,徒留国公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怔了半晌,掩面哭了起来。 此时,晏府所在的那一条街角,位置十分偏僻,那里堆放了不少杂物,旁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是放下的,过了一会,一个小丫环往这边走过来,冲着车里小声喊道:「小姐,小姐,是奴婢。」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孔来,少女穿着大红的嫁衣,天光落进来,将那些鲜艳的红色照得晃眼睛,金丝绣成的花纹折射出炫目的光,将少女的脸颊衬得如染云霞。 少女睁大眼睛,里面露出几分希冀的光来,道:「绿姝,你看到他了吗?」 绿姝有些不忍,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没有,小姐,他们都说表少爷还没有回来。」 光暗了下去,少女摇摇头,声音淡淡道:「不,他们在骗你,明天就是会试了,表哥肯定回来了。」 正在这时,斜刺里一个女子声音响起:「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他不肯见你,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情?」 那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明雪,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逃婚?!」 绿姝慌忙回过身去,只见一个作妇人打扮的女子过来,身后还跟着几名下人,女子眉目凌厉美丽,若是细看,便能发现她与车上坐着的陈明雪有三分相似,绿姝急慌慌地行礼道:「大小姐……」 陈明妤冷冷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车中的陈明雪,姐妹两人四目相对,陈明雪不避不让地道:「我自己给的胆子,姐姐,我又不是不与那恭亲王成亲,怎么就叫逃婚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蓬无处着地的柳絮一般,陈明妤一下子就心软了,眉头蹙起,上前一步,道:「明雪,晏商枝他就有那么好吗?值得你这样做?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所为,会毁了自己的!」 陈明雪微微侧了一下头,竟然笑了起来:「他是很好。」 闻言,陈明妤看她的目光简直是不能理解,笑意渐渐淡化,陈明雪继续道:「他唯一的不好,就是不喜欢我罢了。」 她的杏眼中一下子盈满了泪,望着陈明妤,道:「姐姐,我没想别的,我就是……就是很久没见他了,想看看他,让绿姝代我看看他,告诉他,我今天,要嫁人了。」 她蹙着眉,缓缓地摇头,固执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想别的,什么都没有想。」 陈明妤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柔声道:「雪雪,与姐姐回去吧。」 闻言,陈明雪的眼泪涌了出来,将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轻轻答道:「好。」 傍晚时分,余晖自院墙上落下,在地上洒上一串串光斑,书房里安静无比,只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正在这时,一直坐着的晏商枝忽然站了起来,将北面那一扇窗打开。 杨晔见了,疑惑道:「你在做什么?」 晏商枝在窗前站了一会,问他们:「你们听见了什么声音吗?」 杨晔侧耳细听了片刻,只有几只鸟儿啾啾而鸣,声音清脆好听,遂道:「鸟叫声吗?这几日一直都有的,怎么突然这么问?」 晏商枝摇摇头,道:「不是鸟叫声,像是鼓乐之声。」 「鼓乐?」杨晔奇怪地道:「我怎么没有听见?师弟,你听见了么?」 谢翎凝神听了半晌,道:「没有听见。」 杨晔遂笑着打趣道:「莫不是什么仙乐,只有你一个人能听见?」 晏商枝没搭理他,在窗前听了片刻,那声音又消失了,这只是一件小事,或许真如杨晔所说,只是幻听罢了,但是不知为何,他心中仍旧有一些介意。 第57章[04.20] 等到了小厮们来送晚膳的时候,晏商枝随口问道:「下午时候,这附近有人在奏乐吗?」 那小厮张了张口,正欲答话,一旁的四儿一边摆放筷子,一边答道:「今天是有户人家嫁女儿,可是吵到少爷了?」 晏商枝道:「吵倒是没有,只是偶然听见了。」 四儿松了一口气,连忙道:「那就好,少爷和几位公子明天就要参加会试了,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晏商枝笑道:「你倒是操了不少心。」 四儿嘿嘿一笑,这事情便算是轻飘飘地过去了。 在二月底,整个大乾朝所有应试的举人们都纷纷赶来了京师,现在是宣和三十年三月初八,会试头一天入场,五更时分,所有的士子们都挤在了礼部贡院,等着入场。 入场与乡试一般无二,只是更为严格,贡院前鸦雀无声,两侧均有官兵把守,气氛肃穆而威严,令人不自觉便绷紧了起来。 等到所有的士子们入场完毕,已经是晚上了,会试与乡试一样,一共考三场,第一场在三月初九,第二场在三月十二,第三场在三月十五,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这一次的会试主考官由内阁大员元霍大人担任,另有三名副主考官,皆是由进士、翰林出身的大学士以及一二品大员担任,分别是曹勉、窦明轩与范飞平,更有十八名同考官,称为十八房官,皆是出身于翰林院,协助批卷。 第一场四书三题由当今天子亲自命题,是日深夜时分,督查院派稽查大臣陪着礼部侍郎,携题匣前往礼部贡院,击鼓至三响,贡院龙门才缓缓开启,鼓声之中,由正主考官元霍带头,另三名考官跪迎题匣。 此时,所有人不得踏入贡院内,礼部侍郎就在台阶下站着,将题匣交付给元霍,道:「辛苦元阁老了。」 元霍身为内阁大员,如今已年过半百,须发皆白,好在精神气尚算不错,他缓缓颔首,将题匣接过来,道:「娄侍郎慢走。」 贡院龙门又缓缓合上了,元霍捧着题匣,疾步往堂前走,三名副主考官紧紧跟着,不敢落后半分,等到了正堂时,摒退其余人,元霍取了锁匙,将题匣打开,里面有一卷纸,便是天子钦定的第一场四书考题了。 元霍交与三人看了考题,道:「将堂门都封了,请房官来写题。」 「是。」 及至深夜子时,第一场的考题才发放到了各个考生的手中,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拿着考题开始思索起来,号舍中,谢翎伸手拨了拨灯芯,灯光瞬间亮了起来,他低头去看那考题,一边沉思,一边磨着墨,直到那墨磨得发亮了,这才停了手,取过笔来,在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字。 大堂内,此时坐着三个人,正是此次会试的三名副主考官,空气沉默良久,坐在右边的曹勉开口道:「我以为,这次的考题略有不妥……」 他就说了个不妥,接下来就没话了,窦明轩慢慢地喝着茶,反倒是一旁的范飞平道:「曹大人觉得何处不妥?」 曹勉含糊答道:「题意未免窄了些。」 范飞平直言道:「可是元阁老写的那一题,狗吠?」 曹勉听了便道:「既然范大人脱口便能说出来,想是也觉得如此了?」 范飞平笑了,不答反问道:「曹大人,怎么当时不说?」 曹勉叹了一口气,道:「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其有民矣,这题从中取这狗吠二字,不瞒范大人说,便是我也觉得思路困窘啊,这叫我如何与元阁老说?」 范飞平理解地点点头,他们都是出身翰林院,作过的文章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不说曹勉,便是他看了那题,也觉得难以作答,遂道:「说不得能有人作出惊艳之作呢?」 两人相视苦笑,没想到一旁的窦明轩放下茶盏,语出惊人道:「我看元阁老的狗吠这一题,虽然十分难答,但是若这种题目都能作出惊人之作,恐怕到时候一甲二甲不在话下。」 他站起身来,一哂道:「难一点也好,才能分出高下嘛,二位大人说呢?」 三月十一日正午,走出号舍时,谢翎的步伐有些轻松,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三月阳春,阳光明媚,等待放头牌的时候,他看见了晏商枝,正站在角落向自己招手,上下打量他,笑道:「看来慎之这一次,胸有成竹啊。」 谢翎回视他,笑笑道:「师兄不也是如此?」 两人皆是一笑,左右张望,不见钱瑞和杨晔,钱瑞做文章向来谨慎仔细,当初乡试也是,硬生生拖到放第三次牌,清场的时候才出来,而杨晔做文章,向来是有一句憋一句,乡试的时候尚能应付,会试恐怕有些吃力了,估计也要等到第三次放牌才出来。 晏商枝道:「到时候我再派下人在这里来等着他们二人。」 谢翎点点头,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惊道:「谢解元!」 原本有二三十士子都等着放牌,极少有人说话,便是说了,也压低了声音,这一声谢解元叫出来,几乎是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二三十人都齐刷刷转头,朝这边看过来,动作极其一致。 待看清楚角落里站着的谢翎和晏商枝两人,都以为晏商枝是所谓的谢解元,解元虽然听起来厉害,但是每次乡试,每个省份都会产生一名解元,大乾朝一共有十三个省份,于是就有十三个解元,一旦聚集到了这贡院里,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大多数人都是看了几眼,便准备回过头去,谢翎见到一个青年人过来,欣喜地冲他拱手施礼道:「在下赵持,表字一鸣。」 谢翎听了,也拱一拱手,回礼道:「谢翎,字慎之。」 于是所有人都惊了,刚刚回头的那些人又猛地扭过头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盯着谢翎使劲看了几眼,解元?没听错罢? 紧接着,晏商枝也笑着拱手道:「晏商枝,表字明修。」 那赵持兴冲冲地道:「去年在巡抚衙门举行的鹿鸣宴,在下见过二位,只是恐怕二位不记得我了,没想到今日竟然见到了,真是缘分。」 说缘分是假,攀交情倒是真,乡试一共出了一百名举人,这一百名举人都能参加次年的会试,也就是说,这赵持还与另外九十几个人有缘分。 当然,这话只是客套搭讪,做不得真,谢翎和晏商枝两人也与他寒暄起来,赵持与他们笑谈几句,忽而问道:「二位觉得这次的考题怎么样?难不难?」 第58章[04.20] 他这一声问出来,原本所有正在注意这边的考生们都竖起耳朵来,准备仔细听听他们的见解,解元么?自然要比寻常考生厉害才对,最好再说一说题意,破题思路,如何承题等等,那就再好不过了。 岂料谢翎老老实实地道:「难。」 赵持愣了一下,旁边有人嗤地一声冷笑起来,道:「还是解元呢。」 谢翎朝那嗤笑的方向看了一眼,是一个脸型瘦长的书生,他没搭理对方那句,赵持愣过之后,又问道:「慎之贤弟觉得哪一题难?」 谢翎没答话,反倒是晏商枝笑道:「都说各有所长,做文章也是如此,他觉得难的题,一鸣兄或许都不觉得难,他觉得不难的题,一鸣兄或许觉得难,这有什么可比较的?」 谢翎点点头,赵持这么一想,也确实是如晏商枝所说这般,遂不再追问,正欲说起别的话题时,忽然方才出言嗤笑的人又道:「难便是难,易便是易,哪里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既然身为解元,便应该比旁人更多些学识,我们做得出的题,他要做得出,我们做不出的题,他也要做得出才是。」 这话十分尖酸刻薄,却是在说谢翎这个解元名不副实了,赵持颇有些尴尬,毕竟这事情是因他发问而起的,倒给谢翎招来了讥讽,不知该如何是好。 旁边的几十个士子见了这番场面,便知道有热闹可看了,原本因为在号舍中熬了三天有些萎靡的精神,顿时又振作了起来,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各个都竖起了耳朵。 却见谢翎倒是不卑不亢,被嘲笑挤兑了一顿,也不生气,只是朝那人拱了拱手,心平气和地道:「请教这位兄台名姓。」 那人傲然道:「梓州刘午阳,字元才。」 谢翎道:「敢问这头一场的考题,刘兄觉得哪一道最难,哪一道最容易?」 那刘午阳倨傲道:「若要请教我,那我便说一说,最难的是狗吠那一题,最容易的,是周有八士那一题。」 听了这话,旁观的数十位士子皆是暗自点头,说明刘午阳的话是被大多数人所认同的,他们亦觉得如此。 想不到谢翎却道:「恰恰相反,在下觉得狗吠那一题最容易,而周有八士那一题,是本场中最难的一题。」 这话一出,所有人顿时都愣住了。 那刘午阳率先反应过来,挑眉道:「既然谢解元这样说,在下愿闻其详。」 他说着,面上露出令人不舒服的讽笑来,谢翎不理会他,道:「狗吠这一题取自公孙丑,其全文是,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僻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 他说的慢条斯理,刘午阳却哂笑道:「四书谁不会背?这种题目,题意极其狭窄,叫人难以下手,谢解元既然说它容易,还请为我解惑。」 他说着,毫无诚意地随意拱了拱手,谢翎看了他一眼,忽而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我既不是阁下的老师,又怎么能为阁下解惑?」 那刘午阳一噎,眼睛都瞪起来了,但是又不想白白放过谢翎,咬着牙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若谢解元真能为我解惑,便是拜你为师,我也心甘情愿。」 读书人,最是崇奉天地君亲师,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 所以刘午阳当众说出这句话时,引来了围观士子们的骚动,谢翎明显才只有十六七岁,而刘午阳已是年近而立了,若真的要他拜对方为师,怕是都喊不出口。 而这位被称为谢解元的少年人,真的能够令刘午阳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拜他为师吗? 所有人的面上都带着兴致勃勃,伸着脖子朝这里张望,谢翎就仿佛没有看见似的,沉默地思索着。 刘午阳原本心里还有些提着,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是安心了不少,语气讥嘲道:「怎么?谢解元为何不说话了?在下还等着你为我解惑呢。」 他格外咬重了解惑这两个字,谢翎抬起头来望着他,神态平静无比,刘午阳却被这一眼看得心里猛地一突,心道,来了。 果然,谢翎开口道:「方才刘兄是说,狗吠此题,题意狭窄,让人无从下手,可是以在下拙见,这题意分明开阔得很,鸡犬之声相闻,自国都以至于四境,此句说得是民居之稠密也,而物又有以类应者,可以以鸡鸣狗吠,以观齐地之俗也,辨物情可以观国俗,睹物产可以验民风,齐国疆域之广阔,民众之富裕,人口之稠密,尽在这鸡鸣狗吠之中,又怎么能说无从下手?」 他一句一句,字字明晰,有理有据,围观的士子们听完之后,大多数人顿时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甚至有激动的,当场抚掌称赞起来:「这等立意,当真是叫人想不到啊!」 「以小见大,实在厉害!」 还有人懊悔道:「可惜我当时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这里来,早知道——唉……」 另有人也跟着道:「我还道这题是哪位考官出的,狗吠二字,能写出什么东西来?硬生生憋出来一篇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荒唐之作,听谢解元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不愧是解元。」 站在那边的刘午阳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红,分明是早春三月间,他却觉得浑身都往外冒汗,很快便打湿了鬓角,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照下来,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一头钻进去,好不必面对叫人如此尴尬的境况。 身后左右的目光简直如有实质,一道一道,仿佛在戳着他的脊梁骨,令刘午阳无比难堪,偏偏他刚刚把话说得掷地有声,还唯恐旁人听不到似的,没想到反转来得如此之快。 刘午阳一头一脸都是汗,僵在那里,两耳嗡嗡直响,这时有人小声道:「方才这位刘兄,是不是说,若是谢解元能为他解惑,他便向对方执弟子礼?」 「没错……是这么说的……」 「我听见了。」 「我也听见……」 刘午阳望着谢翎那一张脸,分明是还未长成的少年,他的嘴张张合合,喉咙口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似的,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他向来是个极其自负的人,可怜他年近而立,竟然要当众向一个年纪只有他一半大的少年人执弟子礼,口称对方老师,这叫他以后如何自处? 刘午阳现在是追悔莫及,那些细微的人声如同一根根针似的,扎得他冷汗长流。 第59章[04.20] 正在他咬紧牙关,拱起手来,膝盖颤颤欲弯之时,谢翎忽然开口道:「方才也只是戏言,刘兄不必放在心上。」 他刚刚说完,便听远处有人道:「放牌了。」 这一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也顾不得去看刘午阳了,各个都伸长了脖子往那方向看去,果然见几名小吏分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刘午阳这时长舒了一口气,四下张望一眼,见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连忙往角落里藏去,直到所有士子都离开了,他这才如同做贼一般,最后一个溜出了贡院的门,唯恐被人看见,又提起方才的事情来。 却说头场考过之后,所有的试卷都被送入弥封所开始誊抄朱卷,待朱卷誊抄完毕,又马不停蹄地送往内帘批阅,十八名房官早已严阵以待,取了卷子就开始批阅起来。 整个内帘房只能听见试卷翻动时的声响,正在所有人都专心致志批阅试卷时,忽然,一名房官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问道:「这些都是落卷?」 他连忙抬头,只见窦明轩正站在桌案旁,指着那一沓试卷问,房官忙起身拱手行礼,道:「回大人的话,这些正是落卷。」 窦明轩摆了摆手,道:「我看看,你继续批阅。」 那房官这才坐了回去,拿起笔继续批卷,不多时,却听窦明轩咦了一声,伸手将其中一张卷子拿了起来,道:「果然是落卷?」 房官又不得不搁下笔,看了看他手中的卷子,上面以蓝笔涂抹了,遂答道:「回大人,确是落卷。」 窦明轩冷笑一声,将那卷子抖了抖,递给他看,道:「这等绝妙文章也被打入落卷,你倒给本官好好说道说道。」 那房官听了,心里一跳,连忙双手接了试卷,仔细看了起来,越看脸色越白,分明字字珠玑,锦绣文章,不知自己当时怎么迷了心窍,竟然给标了蓝,他连忙躬身道:「是下官眼拙,昏了头了,还请大人恕罪。」 窦明轩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叮嘱道:「这些卷子,都是士子们寒窗苦读十数年的成果,须得仔细批阅,要知道,所有的卷子可是会送到礼部磨勘复查,最后发还给考生,若不能叫人心服口服,这罪,你可就担不起了。」 他说得意味深长,那房官心里清楚,从前会试便出过这样的事情,有士子的试卷被「误杀」,一怒之下,愤而告了上去,引起了当今天子的注意,特意命人复查落卷,果然又发现了不妥,当时上至正副主考官,下至十八房官,各个都吃了挂落。 所以窦明轩这一叮嘱,令那房官额上都见了汗,连连点头:「是,是,多谢大人提醒,下官必定谨慎仔细,不敢怠慢。」 窦明轩点点头,指了指方才搜出来的那张落卷,道:「再仔细看看。」 房官连声应是,等窦明轩走了,望着上面的涂抹的蓝色笔迹,一张脸都愁苦起来,唉声叹气,旁的房官见了,便道:「姜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姜姓房官将试卷递了递,道:「石大人,你来看。」 那房官听罢,果然上来看了一遍,顿时眼睛都亮了,击掌道:「啊呀,写得好!」 称赞完了,又看见上面的涂抹的蓝色,遂又扼腕叹息道:「姜大人,这等好文章,你怎么能给他批成落卷呢?幸好方才窦大人搜检出来了。」 那姜姓房官苦着一张脸道:「许是批卷太多,拿错了笔,现在可如何是好?」 石姓房官听了,仔细想了想,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我教你一招。」 于是他让姜姓房官以白纸覆在试卷之上,然后用毛笔沾水反复揩洗,直到蓝色笔迹褪去,只余微痕,又加圈点盖住,这一张落卷便成了荐卷。 那姜姓房官立即大喜,连连道谢,将那一张卷子并同其余荐卷,一同送了上去,此后批阅试卷,再不敢马虎行事,便是落卷也要反复查看,生怕又发生之前的事情来。 却说所有的荐卷都送上去了,四名主考官正襟危坐,开始查阅起来,坐在最边上的窦明轩在一堆试卷里翻检了片刻,目光微凝,将其中一张卷子抽了出来,又看了一遍,递给正主考官元霍,道:「阁老大人,您看看这一份试卷。」 元霍听了,便将那卷子取来,举得远远的,半眯着眼从头看到尾,然后慢腾腾地说了两个字:「不错。」 他说完,便将那卷子递给另外两名副主考官,道:「你们也看看。」 范飞平躬身,双手接了卷子,他先不看别的,头一眼便去看那篇狗吠:物又有以类应者,可以观其俗矣。夫狗,亦民间之常畜也,乃即其吠而推之,其景象果何如耶?辨物情者,所以观国俗,睹物产者,所以验民风…… 苟使民居寥落,安能群吠之相呼,倘非万室云连,岂必村尨之四应也哉! 「好!」范飞平意犹未尽地放下卷子,眼睛发亮地对元霍建议道:「大人,此卷可取。」 元霍颔首,慢慢地道:「可取,可取。」 却听一旁的曹勉忽然道:「怎么窦大人一下便翻出了这张卷子?」 曹勉这话一问出来,空气便安静了一瞬,这话确实问得敏感了些,范飞平也跟着看了过去,却见窦明轩不慌不忙地答道:「说来也是巧,这卷子本是我在搜查落卷的时候发现的。」 闻言,几人都愣了一下,元霍眉毛一动,转头看他:「这卷子本是在落卷里面的?」 窦明轩坦言道:「正是,不瞒几位大人,我本也是不相信,后来拣了这卷子,让那位同僚再仔细批阅,方才翻检,也是想看看这张卷子最后到底有没有被荐上来,这才让范大人误会了什么。」 曹勉不说话了,倒是元霍又拿了卷子,仔细读了一遍,叮嘱道:「让房官批卷时,再小心仔细些,不可马虎,为朝廷抡才典选,这些日后都是国之栋梁,岂是小事?」 几人都应是,元霍这才将那卷子放下,道:「此卷可取。」 这一声,算是最后拍板了,曹勉和范飞平都没有意见,而荐了这张卷子的窦明轩,就更是没有意见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现在没有意见,到了日后填榜之时,这一张卷子,却又引起了几位主考官之间一场激烈的争执。 九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不过是一晃眼就过去了,而对于迢迢千里赶来京师应试的士子们来说,却又是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 第60章[04.20] 这九日里的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在礼部贡院的号舍里面度过的,有人觉得度日如年,有人觉得时间匆匆,各人滋味只有各人知道了。 三月十六日,会试的最后一天,上午放了头牌,午后又放了第二批牌,大批士子们从贡院里面涌出来,望着外头明媚的春日,都各自松了一口气,仿佛重见天日一般。 谢翎师兄弟四人皆是一同出来的,互相见了,都是相视一笑,晏商枝更是挥手笑道:「走,收拾收拾,咱们去百味楼喝酒去。」 这个提议得到了杨晔的大力支持,便是钱瑞也难得放松了些,谢翎自然没有什么意见,一行四人回了鼓东街的院子,休息片刻,趁着时间尚早,在晏商枝的带领下,往东市的百味楼而去。 京城的东市可比苏阳的东市大上许多,认真算起来,得三个苏阳城拼凑在一处,才能与京师的一个东市勉强相提并论。 天子脚下,京师的繁华,自然不是其他地方能够比拟的,茶楼酒肆,店铺林立,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嘈杂无比,有古人云,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虽说在旁人看来用词夸张了些,但是用来形容京师却毫不过分。 百味楼是京师十分有名的一个酒楼,每年旺季除了年底腊月之外,便是这三年一度的会试前后了,应试的士子举人们都纷纷来到这里,设同乡会,举办诗会,讨论学问文章,讨论完了,举杯畅饮,宾主尽欢,好不开怀。 晏商枝到了百味楼,便有酒楼伙计迎了上来,一双活泛的眼睛在他们身上一溜,便知是此次应试的士子,不敢怠慢,满脸堆笑问道:「几位客人可定了雅间?」 晏商枝道:「没有,现在定可还来得及?」 那酒楼伙计连忙笑道:「巧得很,正好刚刚有一间空了出来,虽然小了些,但是位置还是不错的,几位客人往这边请。」 他说着,便躬身引着一行人往楼上走去,路过一个雅间时,里面传来人声,像是在高声说话一般,正在这时,那雅间的门开了,有人出来了,正与谢翎等人打了一个照面,那人登时愣住了。 他正欲再立即退回门里去,里面的人却眼尖,有那嘴快的脱口喊道:「谢解元!」 谢翎抬头望过去,只见是一名不认识的人,他礼貌地冲对方一颔首,目光落在那开门的人身上,略微挑了一下眉,也不知是不是该为对方觉得倒霉了,那人竟然正是当初会试第一场,放头牌时出言羞辱他的刘午阳。 却说刘午阳当日羞辱谢翎不成,反倒自己颜面扫地,那一日会试回去,更是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被人认了出来,此后一直提心吊胆,唯恐再遇到谢翎这个煞星,这几日会试考完了,心里也放轻松了些,恰逢几个同乡邀他来参加诗会,想着多认识几个同年也不错,遂跟了出来。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就这么巧,一开门就看见了这个煞星,还被人认了出来,顿时一口气憋在心里头,上不去下不来,只恨不得以衣袖遮住头脸,退回门里去。 那几个人却不觉,甚至有人迎出来,热情地拱手邀道:「几位同年请了,相逢即是有缘,我们这里还有几个虚位,几位不如进来一同畅谈一番?」 雅间里也传来附和之声,显然还有不少人,对方态度实在殷切,姿态有十分有礼,若是他们一行人就此走了,恐怕日后会落下口舌,谢翎与晏商枝对视了一眼,然后对那人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我等就叨扰了。」 那人忙道:「怎么会?快请入座。」 待四人进了雅间,才发现内里的空间很大,似乎为了迎合这些读书人,摆设也甚是雅致,左右墙壁两侧放着长条案,十数人相对而坐,右边这一侧空出来四个位置,刚好够谢翎四人入座。 那酒楼伙计十分有眼色,此时已经送上了碗筷杯盏,笑嘻嘻道:「几位客人吃好。」 说完却不肯走,早有人大方地取了一颗碎银来打发了,那酒楼伙计领了赏,十分高兴,拱着手贺道:「小人就先预祝各位老爷榜上有名了,老爷们若是有需要,只管吩咐便是。」 他说完,这才笑眯眯地离开,又麻利地把雅间的门给关上了。 雅间内安静了片刻,之前邀请谢翎一行入座的那人起身拱手道:「在下姓孔,名佑霖,表字文海,还未请教几位同年名姓。」 闻言,谢翎几人便报了名姓和表字,雅间内又响起一阵寒暄,每个人都热情地说着客套话,仿佛多年不见的旧友一般,十分热络。 酒过三巡,谢翎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他敏锐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眼睛,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书生,坐在他的正对面,穿着葛色的袍子,模样虽然文气,只是看人的目光略有些锐利了些,无端端便给人一种自负的感觉。 他显然是在打量谢翎,眼神中带着几分品评的意味,谢翎并不是很喜欢这人,遂略一颔首,便别过头去,与晏商枝说起话来。 却听孔佑霖高声道:「闲话也说过了,今日咱们是以酒论诗,酒既然已经上了,那么就该说说诗了,各位说是不是?」 孔佑霖显然是这一场宴会的发起者,在这一群士子中颇有几分威望,他一说完,便有不少人附和起来:「文海兄说的是。」 「好!」 「有理有理。」 「谁先来作一首?」 孔佑霖还没说话,便有人提议道:「今日咱们这里一共有两个解元,不如由他们起个头,各位觉得如何?」 这话一出,便有人立即附和道:「伦达兄说得有理。」 「不错,不错,一个谢解元,一个顾解元,咱们这个诗会当真是人才辈出啊。」 谢翎下意识往对面那人望去,只见他面上正带着微笑,孔佑霖也觉得这提议甚好,向那人开口问道:「寒泽兄以为如何?」 那人笑着,道:「在下悉听尊便。」 孔佑霖十分满意,又望向谢翎,询问道:「慎之贤弟觉得呢?」 谢翎颔首,道:「可以。」 孔佑霖很是高兴,道:「那就请寒泽兄先来,咱们以酒会诗,不如以酒为题,如何?」 闻言,那位顾解元便站起身来,向谢翎拱了拱手,道:「肃州顾梅坡,表字寒泽,献丑了。」 第61章[04.25] 雅间里一片安静,没有一丝声音,众人都屏息等待着他开口,顾梅坡背着手,踱了几步,忽而停下,开口吟道:「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他声音一落,立即有人大声呼道:「好!」 「好一个洒去犹能化碧涛!」 「寒泽兄高才!」 「好诗!好诗啊!」 「不愧是寒泽兄!」 赞声一片,顾梅坡矜持地笑笑,拱手道:「诸位过奖了。」 他说完,便看向谢翎,道:「慎之贤弟,请。」 那些热情的称赞声音便慢慢小了下去,雅间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谢翎看过来,似乎想要看看他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诗来。 谢翎也不慌不忙,站了起来,冲左右团团拱手,坦言道:「在下于诗文一道不甚擅长,今日作一首,让诸位见笑了。」 这时孔佑霖便朗声笑道:「慎之贤弟不必自谦,请。」 谢翎顿了顿,脑子里开始急剧思索着,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墙上,这雅间本就是百味楼老板为了迎合应试的举人士子们所特意安排的,所以无论是桌椅,又或是摆设,都是颇得文人墨客们喜欢,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老叟,正坐在一叶扁舟之上钓鱼,脚边还摆着一个酒坛子并一个碗。 谢翎开口慢慢地吟道:「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谢翎刚刚念完,顾梅坡下意识转过头去,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那幅画上,不止是他,很多人都记起了这幅画,它就挂在进门左边的墙上,几乎在场所有人都见过它。 空气安静,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伴随着击掌声:「好!好诗!」 掌声一下一下,打破了这寂静,谢翎循声望去,见鼓掌之人,竟然就是顾梅坡,所有人都回过神来,咀嚼着谢翎方才吟的四句诗,再又看那幅画,只觉得无比贴合,寥寥几句,便将这画中的意境描写得淋漓尽致,不可谓不高明。 称赞声此起彼伏,谢翎与顾梅坡对视片刻,皆是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棋逢对手的意味,过了片刻,顾梅坡慢慢地念道:「一人独钓一江秋。」 他念完便呵地笑了,道:「慎之贤弟实在是过谦了,若这都叫做不擅长作诗,那我等岂不是要成了那目不识字的白丁了?」 闻言,谢翎笑笑,谦虚道:「哪里?不过是取巧罢了,远不及寒泽兄的那句,洒去犹能化碧涛。」 两人互相捧了几句,这一回合打了个不相上下,也算是过去了,孔佑霖又道:「既然寒泽兄和慎之贤弟都作了诗,接下来谁来?」 此时便有人推举道:「请季华兄来!」 「季华兄,请。」 …… 直到夜幕四邻的时候,桌上酒已不知过了几巡了,众人都是喝得一声酒气,面皮通红,神志清醒者寥寥无几,便是钱瑞也多喝了几杯,更不要说杨晔这个贪杯之人了,他面色通红,两眼恍惚,要不是钱瑞托着他,恐怕整个人都要滑到地上去了。 晏商枝虽然也喝了几杯,但是显然他酒量不错,眼神清明,对谢翎道:「我们先回去吧。」 其余人也三三两两地告辞了,走起路直打晃悠,醉态不轻,同乡认识的几个人,拽得拽,扶的扶,帮携着离去,雅间里很快便空了,唯余一片杯盘狼藉。 谢翎他们几个准备出门的时候,却见对面的顾梅坡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虽然也喝了不少,但是与晏商枝一样,除了脸色有些发红,倒是看起来如没喝过酒一般。 他叫住谢翎,拱了拱手,道:「后会有期。」 谢翎望着他,过了一会,才回礼,道:「后会有期。」 两人对视片刻,谢翎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人日后若非友,必为敌。 早春三月间,夜晚还有些寒凉,尤其是在京师这种北方,一出了百味楼,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人面皮发冷,原本有些混乱的思绪也瞬间清明起来。 杨晔更是冻得一个激灵,从钱瑞的肩上支起头来,迷迷糊糊地道:「喝……喝完了?」 晏商枝道:「没有,还有三坛子酒没开封呢,您再来点儿?」 杨晔眼睛都没张开,听了就连连摆手,道:「不、不成了,不喝了不喝了……」 钱瑞和谢翎都笑了起来,钱瑞道:「没喝了,师弟,回去了。」 闻言,杨晔张开眼睛,看了看四周,醉醺醺地道:「走……走,回去。」 一行四人便就顺着长街往鼓东街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两旁店铺林立,人群熙攘,灯火通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带着寒意的夜风吹拂而过,叫人不由一颤,脑子清醒起来。 华灯初上,整个东市都灯火通明,将京师的夜空都照亮了,繁华如斯,冠盖满京华。 谢翎望着那些遥远的灯火,忽然想起了他与阿九每日走过的城西长街来,竟与眼前这条街十分相像了,他不自觉地转头看过去,身边却空空如也,一种怅然忽而涌上心头,对了,阿九不在这里。 远处的夜幕之上,寒星熠熠,兀自闪烁着,谢翎一边走,一边盯着它看,心思已经飘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苏阳城,脑中想着,阿九现在在做什么呢?这时候她应该已经离开医馆,正在往城西走。 第62章[04.25] 此时的她是否也与他一样,正望着天上的这一颗小小的星子? 远在千里之外的苏阳城,施婳正提着灯笼,路过城西的街市,往清水巷子走去,狸奴趴在她的怀里,懒洋洋地舔着爪子,半眯着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咪呜。 施婳一边走,一边对它道:「你越来越重了,狸奴,适可而止,方是养生之道,吃得太多不好。」 狸奴:「咪呜……」 灯笼光芒暖黄,却显得有些昏暗,施婳抱着狸奴转过街角,进了巷子,两侧的人家都传来说话的声音,妇人的呼唤,孩童的嬉闹,还有絮絮的谈话声,于是愈发显得巷子里清冷。 施婳走过空荡荡的巷道,到了自己家门前,她弯腰放下狸奴,叮嘱一声:「别乱跑。」 便拿出钥匙来,借着灯笼昏黄的光芒开了锁,推开院门,空气中弥漫着早春植物生长时特有的清新气味,和着夜风涌过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门窗紧闭,漆黑一片,狸奴趁机顺着门槛溜了进去,直奔灶房门口,咪呜咪呜地叫着,显然是告诉主人它饿了。 施婳将门上了闩,然后提着灯笼往灶屋走,照例开始准备做饭,打水淘米洗菜,水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十分清晰,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清冷寂寥来。 空气太安静了,谢翎离开了半个月了,她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狸奴在脚边转悠着,喵喵叫着撒娇,恨不得粘在她的腿上似的,黏人得很,惹得施婳赶它:「别去灶边,小心把毛给烧焦了。」 显然,狸奴完全不怕烧了毛,施婳一边切菜,忽然开口道:「狸奴,我背医书给你听罢?」 狸奴乖巧地蹲在案板上,抬着头看她:「咪呜。」 施婳背道:「尺寸俱浮者,太阳受病也,当一二日发,以其脉上连风府,故头项痛而腰脊强,狸奴,接下来是什么?」 狸奴歪了歪头:「咪呜。」 施婳将切好的菜放入碗中,口中背道:「太阳病,发热,汗出,恶风,其脉缓者,名为中风。」 狸奴:「咪呜。」 施婳继续背:「太阳病,或已发热,未发热,必恶寒,体痛,脉阴阳俱紧者,名为伤寒。」 背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倒不是不会背了,而是施婳骤然间觉得,空气竟然如此安静,静到她甚至能听到有水声,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一滴一滴落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就连狸奴也不叫了,整间房子就仿佛独立于整个世界之外,寂寥冷清。 施婳在案前站了一会,她忽然听见那些水声渐渐响了起来,连成了一片,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原来是下雨了。 今春的第一场雨,终于姗姗来迟了。 都说春雨贵如油,小雨一连下了几日,农人都赶紧趁着这个时机播种翻地,整个苏阳城都笼罩在了蒙蒙的烟雨之中,眺望远山时,云雾翻涌,犹如仙境。 到了第六日的时候,天气才终于放了晴,狸奴趴在悬壶堂的大门口打盹儿,半眯着眼,十分舒坦的小模样,不远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它抖了抖小耳朵,然后睁开眼来,发出咪呜一声,懒懒洋洋的调子。 林不泊笑着道:「狸奴,还睡呢?」 狸奴依旧懒洋洋地趴着,一副没长骨头的模样,林不泊笑骂了一声懒猫,然后进了门,施婳正坐在窗下给病人问诊,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纸落进来,将整个大堂映得亮堂堂的。 等送走了病人之后,林不泊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婳儿,过一阵子,我要去徐州购买药材,你去不去?」 「买药材?」施婳有些吃惊,她没想到林不泊会忽然与她提起这个。 林不泊解释道:「去徐州时,会路过临茂邱县,你从前小时候不是邱县的人么?要不要顺便回去看看,家里可还有人在?」 施婳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的,她的故乡在邱县,到如今,她已有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地名了,一眨眼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邱县现在还有些什么呢? 施婳有些茫然,林不泊显然也看出来了,连忙安抚道:「不急,你慢慢想一想,距离我们出发还有一阵子,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闻言,施婳心底生出许多感激来,笑着对他道:「好,伯父,我再好好想一想。」 这一想便是好几日,眼看着距离林不泊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施婳才终于找到他,道:「伯父,你们几时出发?」 听了这话,林不泊笑了,眼角带出些许细纹,道:「后天就走,你收拾收拾行李,二十七日一早就出发。」 施婳点点头,傍晚离开悬壶堂之后,她没有先回城西,反而是去到东市,买了两身男子的成衣,还有一些路上必备的物品。 等到了临走时,施婳将狸奴托付给了林家娘子,二十七日的清晨时分,寒露尚重,到处都弥漫着蒙蒙的白雾,施婳穿着一身青色的男式布衣,将头发梳了起来,看起来倒颇有几分翩翩少年的俊俏模样。 便是林家娘子都笑叹道:「可惜了,婳儿要是个男儿身就好了,我若有个闺女,都想嫁给她。」 林不泊笑她:「说什么胡话呢,外头寒气重,进屋去吧。」 林家娘子不肯,与林寒水夫妇站在悬壶堂的门口,看着他们上了马车,然后一路顺着长街往苏阳城门口驶去。 林不泊告诉施婳,从苏阳城开始出发,一路上要经过清江,临茂,长北,最后才能到达徐州,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这次听说是修了路,我们不必从清江绕原路,可以直接通过临茂,时间要短得多。」 第63章[04.25] 施婳点点头,她坐在马车上,转头往外看去,只见官道两旁都是田地,荠麦青青,农人正在其中忙着耕种,远远望去,如细小的蚂蚁一般,颇有趣味。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当初她是和谢翎坐着马车到了苏阳,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如今谢翎已经去了京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施婳不禁心中生出几分孤寂之感来,谢翎已经长大了,像是一只雏鹰的翅膀终于长成,飞往天际,此后他的人生即将踏上新的路途,开启崭新的一卷,而她或许就会在苏阳城中,在这个烟雨江南中,慢慢过完这漫长的一生。 施婳从未想过去要京师,那两个字被人提起时,她都会觉得一阵心悸,随之而来是巨大的恐慌,关于那一场大火以及太子李靖涵的噩梦已经纠缠了她近十年,直到如今,她也仍旧没有勇气去正视它。 或许有朝一日,李靖涵死了…… 不过,那一天要什么时候才会来临呢? 施婳漫无边际地想着,她一路上走神得厉害,看在林不泊眼中,却是她思乡情切的表现,为了纾解她的情绪,林不泊主动与她说起从前出远门时的事情来,渐渐的,施婳倒也没有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马车一路上走了十来日,非常顺利,甚至就连老天爷都很给面子,一滴雨都不曾下过,连日天气十分晴朗,正适宜赶路。 林不泊以手遮住明媚的阳光,向远处眺望,忽而道:「婳儿,临茂省到了。」 闻言,施婳立即往外看去,只见前面是一大片农田,绿油油的,两侧俱是高耸的青山,这十几日赶路过来,入目之处,全部都是或深或浅的绿色,看得人都麻木了,所以施婳盯着前面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点什么来,大概是因为她离开得太久了的缘故。 入了临茂省之后,林不泊便向遇见的人问路,又走了三日,前面出现了一个小镇,施婳终于看到了她觉得眼熟的地方,那是邱县,邱县的西侧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因为长得太过高大,从前被雷给劈中过,县里的人们都以为它要死了,没想到第二年又活了,大伙儿都说这老槐树有福气,便没有人再动它,任它歪着长了很多年。 这话施婳如今已经不记得是谁告诉自己的了,因为对于她来说太过遥远了,或许是爹,又或许是哥哥,总之,她看到那棵歪着脖子长的老槐树时,脑中便浮现出来它的故事。 施婳道:「伯父,前面就是邱县了。」 林不泊听了,啊了一声,道:「到了啊?」 施婳笑道:「是。」 林不泊打量着前面那个小镇,道:「你家就住在这镇子上么?」 「不是,」施婳解释道:「还要再走个十来里路,才到我们的村子。」 林不泊应了一声,道:「那就去你们村子里。」 施婳摇头拒绝道:「不必了,伯父,我自己去便可以,那边都是小路,马车过不去的,您先去徐州,到时候我自己回苏阳便可以了。」 林不泊听了这话,下意识拒绝道:「这怎么行?我既然带着你出来,就得带着你回去,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上路多危险?」 施婳笑道:「伯父不要太小看我了,我九岁时,便从这里逃荒出去,徒步走到了苏阳城,怎么长大了,反倒不安全了?」 林不泊还是不答应,施婳又道:「伯父还请放心,我自小在邱县生活,不会出事的,再者,我回到老家,还得替我爹扫墓上坟,修整屋子,怎么也得要许多时日,伯父还有要事,岂能因我耽搁了事情?」 闻言,林不泊犹豫了一下,施婳劝道:「这里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还有认识的父老亲戚,伯父放心便是。」 林不泊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我出来时,你伯母便与我说,你主意正,轻易劝不动你,我还道不信,如今看来,还是你伯母了解你啊。」 施婳笑笑,眨眨眼道:「伯母疼我。」 林不泊也笑着摇头,又取出来一个小包裹,道:「这里面是一些银钱,你且拿着,切记莫露了白,叫人看见了,万事小心谨慎,我到时候从徐州回来,就来接你。」 施婳思索片刻,摇头道:「伯父不必来了,从徐州回到苏阳,并不顺路经过临茂,若这一趟我不跟着来,恐怕您也不会绕道到临茂了,五六月间就是梅雨季节,天气潮湿,药材不好保存,您还是直接赶回苏阳,路上别耽搁了。」 闻言,林不泊顿时愕然,随后无奈笑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叫你猜着了。」 他望着施婳道:「自谢翎进京赶考之后,我和你伯母便有这个想法了,你心里有事,我们不知如何劝解,谢翎也不在,所以才想出来这个法子,让你回老家散散心也好。」 施婳又笑着眨眨眼,道:「伯父疼我,这份心意我自然要领受下来,不能白白辜负了。」 两人正说话间,马车已经缓缓驶入了邱县,县里街道两旁有不少百姓正在说话,或者忙着做事,见了有生人来,不由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事情一样,各个都朝这边瞟上一眼,仿佛想知道他们来到这小小的邱县做什么。 施婳与林不泊道了别,这才拿起自己的包裹行李,从车上跳下来,笑着道:「伯父,路上小心。」 林不泊探出头来,仔细叮嘱道:「你也要多加小心,万事保重,有事记得写信回苏阳。」 施婳答应下来,挥了挥手,道:「伯父一路顺利。」 林不泊看着她,点点头,放下了车帘,马车便辚辚往长街尽头驶去,很快便消失在拐角处,不见踪影。 施婳站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上午时分,阳光明媚,这时,有人大着胆子上来问道:「这位小哥,是哪里来的?」 因施婳穿着男装,所以那人也没认出来,她笑了笑,道:「我是梧村的,刚从隔壁县走亲戚回来。」 那人听了,觉得也无甚新鲜事情可以打听,顿时有些失望,只是随意与施婳寒暄几句,便转身走开了。 施婳紧了紧肩上的包裹,然后转过身,朝记忆中梧村的方向走去。 都说近乡情更怯,施婳却没有这般的感觉,兴许是因为,梧村距离她来说太过遥远了些,她上辈子九岁离开了这里,直到死去时,都没有再回来过,等她重生了之后,只在梧村呆了短短一个晚上,第二日又与乡亲父老们开始逃荒,来去匆匆。 第64章[04.25] 直到如今,邱县梧村于她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罢了,承载着九岁之前的记忆,九岁之后,梧村便与她毫不相关了,所以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情怯的,就像是正在踏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种陌生此时施婳正深深体会到了,因为她已经迷路了两次,却依旧没有找到记忆中的那一条通往村子的路,日头高悬,转眼就是正午了。 四月间,太阳烘晒得植物散发出清新的气味,时值春季,野草和树木都疯了一样地往上长,肆无忌惮地伸展着枝叶,施婳看了看天色,认命地原路返回到之前的三岔路口,走错了两次,这最后一条应该是对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朝最左边的那一条小路走去,没多久,她就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感觉,这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原本只有一丁半点的模糊记忆,随着脚步往前,渐渐清晰了起来,将那些残缺的记忆一一补漏。 施婳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山坳,当初她的兄长背着竹筐,从这个山坳口走出去的,无视她的呼唤,头也不回。 施婳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转过山坳,一个小小的村庄便出现在远处,梧村到了。 梧村依山而建,施婳记忆中,村子里生长了许多槐树,每到四五月间,槐花开得很旺,雪白雪白的,兄长常常带着她去爬树摘槐花,回了家里,娘亲会做槐花饼和槐花饭,那都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如今施婳走在小径上,只觉得那个村子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记忆里的槐花也都已经开了,她甚至能听见孩童打闹时发出来的嬉笑声,还有大人们呼喝的声音,可是她已经不认得村子里的人了。 很快便有人发现,村子口来了一个陌生人,孩子们伸头伸脑地张望,满眼都是好奇,这个人是来做什么的? 甚至有孩子大着胆子问她:「小哥哥,你是货郎吗?」 不等施婳回答,他们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货郎卖的是什么呀?」 「他不是货郎,他没有挑担子!」 「可是他背着包袱,说不定东西就在包袱里!」 「不对,那么多东西怎么可能装在包袱里?」 「那你问他!」 「我才不去哩!」 …… 孩子们既大胆又害羞,嘻嘻哈哈地奔跑着打闹,他们也不跑远,追追打打跟在施婳身后走,好似一串小尾巴一样,又像是在看热闹和新奇,不肯散去。 施婳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循着小径,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所幸她还记得路。 施婳的家在村西的位置,和村子之间隔着田地和半个山坡,所以其他人家都住得近,唯有他们家要远一些。 孩子们追追打打,跟在她后头跑,小径两旁的野草已有齐腰深了,因为无人打理,野心勃勃地想要霸占了这一条小径。 这时,施婳听见孩子们在七嘴八舌地猜测:「你们说货郎哥哥要去哪儿?」 「去阮宝叔他们家吧?」 「他是去卖东西吗?」 「不知道,咱们去看看吧。」 听着孩子们讨论,施婳忽然抓住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地方,村西明明就她家一户人,她叔婶都住在村子里头,为什么会是,阮宝叔他们家? 村西很快就到了,施婳也看到了自己家那座熟悉的院子,透过篱笆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况,门前常年堆放的草垛不见了,那个大石磨还在,走近前一看,没有记忆中的裂缝,石磨已经换了,歪歪斜斜的草棚子也翻了新,看上去十分稳固。 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正在院子里吵架,吵着吵着,其中一个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喊道:「娘!娘!」 屋子里连忙奔出来一个妇人,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搂着那哭闹的孩子心疼道:「怎么了怎么了?好端端地哭什么?」 那孩子指着大一点的女孩,声音里带着哭腔:「娘,她欺负我!」 妇人听罢,二话不说,劈手便是一巴掌甩过去,骂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欺负弟弟!」 那女童捂着脸,不敢吱声了,这时,施婳听见身边的孩子们齐声噫了起来,嚷嚷道:「真儿她娘又打人咯!又打人咯!」 「哇,真儿她娘好凶啊!」 那妇人显然是不止一次被这些孩子们起哄了,十分恼火地扭过头来瞪他们,等看见了施婳,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这个陌生人站在他们家院子外面做什么,只把她也当成了看热闹的,抱起孩子就要起身离开。 正在这时,施婳开口问道:「这位姐姐。」 闻言,那妇人住了脚,目光狐疑地打量她,道:「什么事情?」 施婳笑笑,道:「请问这房子的主人家是谁?」 妇人奇怪地道:「自然是我们家了。」 施婳点点头,又道:「不知能不能讨碗水喝?」 妇人听了,看了她一眼,显然是将她当成了一个过路人,又看她模样俊气,便缓和了脸色,道:「那你等等。」 第65章[04.25] 她说着,便抱着那男童进屋去了,出来时,手里端着一个瓷碗,隔着篱笆递过来。 施婳笑笑,道了谢,这才接过碗,喝了一口,与妇人寒暄道:「姐姐,您家里贵姓?」 她一口一个姐姐,很是礼貌,穿着男装,看起来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那妇人便答道:「夫家免贵,姓阮。」 施婳哦了一声,又问道:「您家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么?」 妇人道:「是,一直住这里的,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施婳笑答:「我是来走亲戚的。」 她说着,将碗递还给了妇人,道:「多谢姐姐了。」 那妇人拿了碗,转身进屋去了,施婳在篱笆外站了站,听见身边的孩子们嘟嘟囔囔:「原来他不是货郎啊。」 「我都说了他肯定不是!」 「就是就是!」 「那他来我们村里做什么?」 「他刚刚不是说了吗?走亲戚的。」 施婳离开了村西,那群孩童们依旧跟在她身后,像一串甩不脱的小尾巴,叽叽喳喳地说话,十分热闹。 施婳忽然停住脚,问他们道:「你们村长家在哪儿?」 「啊!」有一个孩子一拍手,指着她道:「你是村长家的亲戚吗?」 孩子们一窝蜂七嘴八舌地抢着嚷嚷道:「我知道!我知道!村长他们家在那边!」 「我带你去!」 他们飞快地往前跑,一边回头来看看施婳有没有跟上,若是跑快了,还要停下来等她。 不多时,施婳便走到了记忆中的巷子里,她有些意外,竟然还是从前的老村长家的位置,她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村长应该换人了才对。 心急的孩子们在院子外大声嚷嚷起来:「旺伯!旺伯你们家有亲戚来啦!」 童声清脆,嗓门又大,不多时便惊动了隔壁的几个院子,有人探头出来看,村长家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一边擦手,一边问道:「什么亲戚?」 她说完这话,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施婳,表情有些迟疑,道:「你是……」 她不认得施婳,当然施婳也不认得她,也许是老村长的儿媳,她笑笑,问道:「阮大爷爷在家么?」 村长爷爷的辈分很大,所以在施婳记忆中,孩子们除了叫他村长爷爷以外,还叫他阮大爷爷,每次村长听见了,都是乐呵呵地答应一声。 那妇人听了,道:「我公公……」 她说着,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往院子里让了让,道:「请进,您请进。」 老村长儿媳引着施婳进了堂屋,又倒了茶来,那些跟来的孩子们聚集在窗口和门边,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施婳看了一圈,问道:「阮大爷爷不在家么?」 她面上露出苦笑来,道:「公公在家,只是病了,不好见客,怕过了病气。」 施婳听了,立即起身道:「伯母能带我去看看么?」 村长儿媳连忙道:「那、那客人请跟我来。」 施婳笑笑,道:「伯母叫我阿九就可以了。」 她从前没有大名,只有小名,还是爹给起的,就叫阿九,寓意平平乐乐,长长久久,但是直到九岁那一年开始,她改了名字,叫施婳,此后再无阿九,若非这一世,谢翎坚持一直喊她阿九,她或许早已不记得这个小名了。 过了堂屋,又穿过一间屋子,旁边就是卧房,阳光从打开的窗户里洒落进来,将整间屋子映得十分明亮,窗外是一个丝瓜架,此时攀爬着碧绿的藤蔓和叶子,叫人看了心情好了不少。 正对着窗靠墙,放着一张竹榻,四月的天气了,竹榻上还铺着厚厚的棉褥子,老村长躺在上面,盖着被子,瘦成了一把老柴枝。 他的脸色蜡黄,嘴唇干燥,闭着眼睛,气息虚弱无比,一看便知是久病之人。 施婳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是什么病,请过大夫了不曾?」 村长儿媳眼圈发红,道:「请了,那大夫也看不出来是个什么病,就总是咯血,看着没力气,说不得话了,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银子,也没有丝毫起色,后来公公就不让请了,这么一日日地熬着,我们做后辈的,看着心里也难受的很。」 她说着,扯起衣袖抹了抹眼泪,上前轻声在老人耳边唤道:「公公,有人来看您来了。」 一连喊了几声,老人才像是慢慢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眼珠浑浊,转了过来,吃力地道:「是……谁……来了?」 第66章[04.30] 不等村长儿媳答话,施婳便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地答道:「是我,村长爷爷,我是阿九。」 「阿九……」老村长像是在吃力地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只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慢慢地道:「老了……老了……」 施婳耐心地提醒道:「我是庚子家的小女儿,您还记得吗?」 老村长听了,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吃力地道:「是……是你,是阿九啊……」 他的声音虚弱无比,然而其中竟然有几分喜悦,施婳听着老人的声音,不知为何,喉咙一梗,顿时有酸楚涌了上来。 老村长伸出手来,抓了抓,嘴唇颤抖着道:「凤儿,扶……扶我起来……」 村长儿媳连忙上前去,托着他的肩背,让他坐了起来,随手拖过旁边叠着的厚被褥,垫在他身后,口中道:「您慢点儿,别急。」 老村长的手抓了抓,施婳连忙伸手握了上去,只觉得触手冰冷,瘦骨嶙峋,就像是握着一把老柴枝一般。 老村长喘了一口气,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她,慢慢地道:「阿九……爷爷……对不住你啊。」 施婳忙道:「村长爷爷怎么这样说,没有的事情。」 老村长吃力地挥了挥手,施婳安静下来,听着他道:「当年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得……」 他说着,又喘了一口气,像是接不上来似的,继续道:「我们一起逃荒……当时把你抛下了,我心里后悔啊……我近些年来,总觉得这病,是报应……我没脸去地下见你爹啊……」 老人说到这里,竟然已经老泪纵横,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了下来,表情痛苦不堪,施婳眉头也跟着蹙起,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老人,她心里叹了一口气。 若说当初心里不怨是假的,后来她带着谢翎,两人几近濒死之时,她还曾经埋怨过,为何村长会抛弃他们,若她是个普通的孩子,恐怕早就饿死在荒郊野外,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但是后来熬过来了,施婳心底的埋怨也逐渐淡了下去,也想通了,却万万没想到,这个老人竟然将那件事记了这么多年,缠绵病榻之时,依旧还想着。 老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初是我的错……若是、若是再等一等你……就好了。」 施婳笑了,轻声安慰他道:「您别多想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儿回来了么?」 闻言,老人面上也浮现出几分欣慰来,道:「是啊……阿九也长大了。」 他说着,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吃力地道:「你与我……说说,后来……怎么了?」 于是施婳便拣了些事情告诉他,只说她没走多久,就碰到了一个商队,商队的东家人心好,捎着她去了南方,被一家医馆收留了,还学了医术。 听到这里,老村长十分高兴,竟然精神都好了几分,连连道:「好、好,你是个有福分的……肯定是你爹在保佑你,当年……当年要不是你爹给你托梦,我们就走错了路……」 他说着,表情又黯然下来,道:「你家的房子……被你叔婶一家给占了,是爷爷没用,对不住你啊阿九……」 一旁的村长儿媳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劝道:「公公,您已经尽力了,要不是庚二那一家子太过分,您也不能被气得病倒了啊。」 施婳听了,表情倒很是平静,只是笑道:「不说这些了,村长爷爷,我先给您把把脉吧,还是治病要紧。」 村长儿媳惊喜道:「你会治病?」 施婳将手指搭在老人的脉上,笑了笑,答道:「跟着收留我的那家医馆大夫学了几年,虽然不精,但是看些小病小痛倒还可以。」 她说着,便凝神听起脉来,村长儿媳不敢说话,又见门口有孩子在探头探脑地张望,生怕惊扰了她,连忙将孩子们赶了出去,屋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空气中只能听见老人艰难的呼吸声。 施婳听了脉,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咯血的?次数多不多?」 村长儿媳想了想,道:「一年多以前,大概两三日总会有一次,以前我们没注意,公公总是咳嗽,后来才见了血。」 施婳点点头,又问道:「咯血的时候会发热吗?除了咯血之外还有什么?有无带痰?」 村长儿媳摇头道:「没有痰,也不发热。」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之前公公总说胸痛,是不是与这咯血之症有关?」 施婳道:「不无可能,还得慢慢诊治。」 闻言,村长儿媳语气苦涩地道:「公公操劳这么多年,怎么就得了这个病。」 施婳安慰了几句,又问道:「之前是什么时候请的大夫,大夫怎么说的?」 村长儿媳连忙道:「头一次咯血的时候,我们就请了大夫来,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让我们抓药吃,现在还在吃着。」 「方子在吗?」 「在,在,」村长儿媳道:「我去取来给你看看。」 她说着,便转身走了出去,正在这时,老村长又开始低低地咳嗽起来,他竭力想要止住,但是偏偏没有办法,瘦削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仿佛十分痛苦。 施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道:「村长爷爷,您别忍着,咳出来。」 第67章[04.30] 老村长咳了一阵,伏倒在榻边,吐了一口血,施婳低头看了一眼,血色紫暗,倒像是淤血。 她略微松了一口气,仔细查看老人的手和指甲,进来的村长儿媳惊呼一声,赶紧过来扶起老人,连声问道:「您怎么样了?我给您倒水来。」 她说着,把药方子递给施婳,道:「这是那大夫写的方子,您看看。」 说完便匆匆去倒水了,施婳拿着那方子,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眉头微微蹙起来,待村长儿媳端着水过来时,便告诉她道:「这方子暂时不要吃了。」 「啊?」她愣了一下,迟疑道:「怎么……这方子不对么?」 施婳道:「对症下药,那大夫既然连村长爷爷是什么病都没有瞧出来,也敢开方子,简直是误人性命。」 村长儿媳顿时惊了,有点无措地道:「可、可是都吃了一年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说着又问道:「那您刚刚看了,公公他是个什么病?」 施婳答道:「老人家年纪大了,早年操劳过甚,气虚血寒,血行不畅,导致淤血积塞于肺中,咳出来倒是好事。」 听了这话,村长儿媳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淤血,那、那要怎么治?」 施婳道:「瘀阻于肺,以至于胸痛,咯血,这是必然的,只需破除淤血,此症自然可解。」 村长儿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施婳又道:「我写个方子,伯母去照着抓药来给村长爷爷吃,过不了多久,病就会有所好转了。」 村长儿媳连连点头,感激道:「那好,那好,多谢你了。」 施婳笑笑,道:「伯母不必客气,可有纸笔?」 「有,有,我去给你取来。」 不出片刻,施婳便挥笔写就了一张药方,交给了村长儿媳,仔细叮嘱道:「抓来药之后,早晚各煎服一次,另若家中有黑豆大豆,也可以煮一些给村长爷爷吃。」 村长儿媳接了药方,连声道:「好,好,我知道了。」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个男子声音,道:「孩他娘,听说咱们家来了亲戚?」 紧接着,那人从外头进来,四方脸,看上去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他进屋就先冲着榻上的老村长喊了一声爹,随后目光就落在了施婳身上,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这门亲戚自己不认得,便试探着问媳妇,道:「你娘家的亲戚?」 他媳妇好气又好笑道:「我娘家的亲戚你不都认识么?」 于是他愈发迟疑了:「那这……」 旁边的老村长开口道:「是阿九,庚子家的阿九……咳咳咳……回来了……」 老村长的儿子顿时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是从前您常念叨的那个女娃娃,不过怎么……是个男的?」 施婳忍不住笑,开口道:「旺伯,出门在外,这样穿方便些。」 阮旺听了,也呵呵笑起来:「是,是。」 他媳妇道:「你先陪着阿九说说话,我去县里走一趟,抓点药来。」 阮旺疑惑道:「怎么又去抓药?前天不是才抓了回来么?」 他媳妇笑着道:「方才阿九给爹诊了脉,说从前那方子的药不能吃,她给重新开了方子。」 一听这话,阮旺更加惊讶了,转头看着施婳,道:「你还会看病?」 施婳答道:「是,旺伯,我如今在东江苏阳城做大夫,已经给人看了几年的病了。」 阮旺惊奇地睁大眼了,道:「你一个女娃娃……做大夫?」 闻言,施婳忍俊不禁道:「旺伯,女娃娃怎么就不能做大夫了?」 「不不,不是,」阮旺连连摆手,也跟着笑起来道:「瞧我说的这话,我只是觉得很意外罢了。」 旁边的村长一边咳,一边开口道:「甭理他那张嘴……咳咳咳……他媳妇,你去抓药来就是了。」 阮旺连忙道:「我去抓就行了,你在家做午饭吧。」 他说着,便拿过药方,往外头去了,阮旺媳妇对着施婳笑笑,道:「那你先坐坐,我去做午饭。」 施婳点点头,阮旺媳妇走了,她才坐下来,老村长闷闷地咳嗽着,她伸手替他拉了拉被子,老村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双浑浊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她,道:「你长得……咳咳,像你娘。」 施婳笑笑,老村长精神似乎好了些,他慢慢地开口与施婳说起了从前的事情,都是她爹,或者施婳年幼的事,那些在施婳听来已经太过久远了,她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听着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偶尔接上一两句话。 过了一会,老村长望着她,道:「当年的事,我一直后悔了许多年……」 他说的什么事情,施婳自然心里清楚,老村长慢腾腾地继续道:「那时候大家都难……咳咳咳,又死了两个人……大伙儿心里都慌的很,偏咳咳咳……偏你那个婶婶,庚二他媳妇,天不亮就起来闹腾,非说是见了鬼,一哭二闹……大伙儿都信了,吓得卷了铺盖……」 第68章[04.30] 他说着,大喘了一口气,道:「我……我点了人数,发现你不见了,就说要去找……你婶婶说你被鬼拖走了,她亲眼见着的……我若是去寻你,害死了大伙儿怎么办……」 老村长说到这里,骤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竭力了,施婳连忙伸手替他抚背,他才道:「大伙儿一个个的,都信了她的鬼话……便是我……当时也有些信了,只是、只是事后再想起来,咳咳咳……便觉得荒唐无比,你婶婶那种人,说的话鬼都不信,我当时怎么就信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我害了你啊……我这些年来,一直记着这事情……」 施婳深吸了一口气,轻拍着老人的肩背,安慰道:「我这不是好端端长大了么?您就别想这些了。」 老村长闷闷地咳嗽着,吃力地道:「你家的那屋子,前年被你叔婶占去了……咳咳咳,你放心,我会让旺子帮你要回来的……你叔婶这一家子,阿九,不是爷爷背后道人是非,你须得防着他们些。」 施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爷爷,您休息休息。」 老村长却不肯,还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只是老人家精力不济,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施婳见他合着双眼,陷入了浅眠中。 她轻轻站起身来,替他掖了掖被角,将屋门带上,院子里,阮旺他媳妇正坐在矮凳上择菜,见她出来,连忙想站起身,施婳摆了摆手,轻声道:「村长爷爷他睡着了。」 阮旺媳妇点点头,道:「老人家是这样,上一句还跟你说着话呢,下一句就睡着了。」 她进屋拿了一条凳子来,道:「坐,你坐。」 施婳就着凳子坐下来,一边替她择菜,一边与她说起话来,聊了几句,两人之间的生疏感便去了,话题自然而然扯到了施婳她家里,阮旺媳妇道:「说起来,你叔婶那一家子,做人做事是真的过了些。」 施婳低头择着菜,认真地听她说:「前些年的时候,他们家给阮宝娶了媳妇,人多屋子小,就打起你家房子的主意,那时候公公他身体还算硬朗,愣是拦着没让,说除非等你或者你哥回来,亲口答应把屋子给他们,不然谁也别想住进去。」 闻言,施婳微笑起来,阮旺媳妇继续道:「那时候闹了好大的动静,隔壁村都知道了,我公公也厉害,有时夜里不睡觉,带上你旺伯,拄着拐棍去你家屋子面前转悠,就怕庚二他们一家子不讲脸,趁着夜里搬进去,还别说,真叫他俩逮着一回,连夜叫人过去,把他们放进去的锅碗瓢盆都扔了出来。」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施婳几乎能够想见当时的场面,她那个小气精明的婶婶估计都要气到翻白眼,也跟着笑了。 阮旺媳妇说到这里,继续道:「这一闹就是半年多,庚二他们一家子主意一直没打成,后来到了前年梅雨季节,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他们家那老房子倒了,这下他们有了理由,只说自己家没地方住了,你们那屋子空着,先住一阵子,等房子盖起来了再说。」 她叹了一口气:「这下我公公也没奈何了,总不能叫他们一家大大小小睡在外头,只能让他们搬进去,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一旦赖上了,别说盖新房子,他们那倒了的大半边屋子到现在都还没打理呢。」 施婳认真地听着,道:「后来呢?」 阮旺媳妇道:「后来我公公看他们家迟迟不动工盖房子,便上门去问,哪知庚二他媳妇,啧啧,可了不得,当着大伙儿的面就撒起泼来,还要往门上撞,说公公要逼死他们一家,大的小的一齐哭嚎了半天,把我公公直接给气得病倒了。」 她语气有点黯然地道:「公公这一病,咱们也就没有功夫去管别的了,只是他一直记着这事,总觉得亏欠了你们家,说没脸下去见你爹,当年害了你,现在连你们家的房子都没保住。」 施婳沉默片刻,笑笑道:「村长爷爷想多了,房子么,总归是死物,人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阮旺媳妇听了,表情也轻松了不少,道:「是这个理,后来公公他管不得事了,大伙儿又推举你旺伯做村长,他也去催过你叔婶,但是每回你叔都不说话,你婶一哭二闹,他也没有办法了,不过这次你回来了,他们家也没道理再赖下去,你旺伯给你做主,肯定帮你把房子要回来。」 施婳笑了,道:「那就先谢过伯伯了。」 阮旺媳妇也跟着笑,道:「说什么见外的话,这都是应该的。」 她站起身来,擦了擦手,端起择好的菜,对施婳道:「这么多年没回来,你可以去村子里转转,认认门什么的,等到了晌午时候,菜饭做好了,我去叫你。」 「麻烦婶婶了。」 施婳也不客气,她出了院子,外面便是一条青石砖铺的巷子,此时正是中午时候,左邻右舍都升起了炊烟,带来了几分烟火气息。 鸡鸣狗吠之声,孩童嬉闹的笑声,还有大人呵斥的声音,混在一起,倒真让她想起童年那些久违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但是总能找到几分似是而非的影子。 施婳顺着巷子往前走去,走到尽头,拐了个弯,过了几户人家,才看见了前方一堵破败的土墙,那是她叔婶从前的老屋,果然是倒了大半,只剩下一小间土屋摇摇欲坠,被一根横梁歪歪斜斜地支撑着,眼看着也要倒了。 那破败的土砖上攀爬着一大片瓜蔓,竟然还有人在这废墟上面种菜? 施婳有点好奇地转过土墙,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咳嗽声,像是一个中年人,正弯着腰,拿锄头除草,大概是见了人来,他直起身,施婳看清楚了对方的脸,忍不住挑了一下眉,那竟然是她的叔叔庚二。 显然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叔叔早已不认得施婳了,见了有一个陌生的少年人站在土砖上,好奇地打量他几眼,以为她是哪家人的亲戚,便也没说话,兀自弯下腰,继续去锄草。 施婳站在一旁看了看,之前还没发现,现在走上来一看,这上面一大片,全部都是瓜蔓,浩浩荡荡,也不知到底种了多少,这架势,看起来倒真不像是要重新盖房子的模样。 施婳在心底里笑了一下,她忽然开口道:「这位大伯,这是你们家的地么?」 庚二听了,转过头来,半眯着眼打量她,太阳将他的脸膛晒成了古铜色,眼角已有了深深的皱纹,他道:「是我家的,怎么了?」 施婳又问:「种的什么瓜?」 庚二虽然不解,但还是答道:「南瓜。」 施婳笑笑:「怎么把宅基地拿来种瓜了?不盖房子么?」 似乎盖房子这三个字刺到了他,他皱了一下眉,别过头去,闷声道:「现在还没盖。」 施婳却不放过他,追问道:「不盖哪来的房子住?」 庚二握住锄头的手顿住,直起身来,回头又盯着施婳看了一眼,慢慢地道:「这不关你的事,去别的地方玩,别打扰我做活儿。」 第69章[04.30] 施婳轻轻笑了一下,从突起的土砖上跳下来,道:「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好好的宅基地不拿来盖房子,大伯偏在上面种起瓜来,怕是以后也只能收到瓜了。」 庚二猛地抬起头来,少年人却已经转身走远了,很快便消失在那堵破败的土墙后面,只是那身影,似乎看起来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施婳在村子里又转悠了一圈,竟然见到了不少与记忆中相符的地方,顿时生出几分乐趣来,她突然想到,若是谢翎也在这里,会是如何? 谢翎是邻村的,他若是也回来了,又该是如何的表现?是与她一样,觉得一切都陌生,还是觉得亲切熟悉呢? 施婳这么思索着,眼看时候不早了,又转回了村长家里,里面传来了炒菜的声音,还有香气,院子里几只小鸡追逐着,啄着一根小菜梗满院子疯跑,充满了农家的气息。 不多时,阮旺也拎着抓好的药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听着倒像是阮旺在数落他。 等进了院子,阮旺一抬眼看见施婳,露出一个笑来,道:「怎么在这里站着?阿九,进屋坐啊。」 施婳笑笑,道:「刚刚去村子里转了转,才回来。」 阮旺爽朗地笑了笑,道:「怎么样?这么多年没回来,觉得跟以前有没有变化?」 施婳摇摇头,答道:「似乎没什么变化。」 阮旺嘿了一声,笑道:「大家伙儿都是老样子,不爱动弹。」 他说着,拍了拍身后那年轻人的肩,道:「阿九,这是你楼哥哥,还记得么?」 施婳盯着那年轻人看了看,只觉得他与阮旺长得有些像,但是却没什么印象了,遂歉然摇摇头。 阮楼打量着她,小声问他爹道:「爹,这谁啊?」 阮旺道:「你庚子叔家的孩子。」 阮楼表情惊讶道:「是亮子哥么?回来了?」 「不是,是他的妹妹,叫阿九。」 阮楼显然是想起来了,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打量阿九几眼,道:「跟亮子哥长得不像。」 他说着,笑了起来,道:「阿九,我是你楼哥哥。」 施婳笑笑,也跟着叫了他一声,这时,阮旺媳妇从灶屋里出来了,道:「先收拾收拾吃饭吧,我去把药熬上。」 吃过饭,阮旺自然而然提起了施婳家房子的事情,道:「阿九你放心,等下午我就去找你叔婶,让他们给你一个交代,看看什么时候搬出来。」 一旁的阮楼接道:「爹你这话说的,肯定要现在就搬出来啊,那是阿九他们家的房子,他们不搬,阿九现在回来了住哪儿?」 阮旺一听,也觉得有理,却又迟疑道:「可他们房子还没盖……」 阮楼笑了一声:「那关咱们什么事儿?两年还盖不起一座房子来?他们就是不盖,我跟您说,前阵儿我路过他们那老房子的时候,庚二婶儿还在那择南瓜叶子呢,您看看他们像是要盖房子的样儿吗?」 「不像话,」阮旺也有点生气:「我都催过多少次了。」 阮楼道:「您就是心软,庚二婶儿一打滚撒泼您就没法了,看看爷爷当年怎么做的?锅碗瓢盆都给他们扔出去了。」 阮旺被儿子这么一挤兑,瞪着眼,道:「那你说说,现在这事怎么整?」 阮楼理所当然地道:「这还要怎么整?左右是他们没理,叫上父老乡亲还有几个长辈老爷子,找上门去就是了,看着他们搬!」 下午时候,村西的阮家院子里,一个男童正站在屋檐下吃鸡蛋,一边剥,一边将鸡蛋壳儿往院子里扔,引得小鸡们争相啄食,好不热闹。 另外还有一个稍微大他一些的女娃娃,正坐在旁边搓洗衣服,身子瘦小,看上去似乎随时会掉进面前那个浸泡衣服的大木盆里去。 年轻妇人正在挑拣豆子,一边叮嘱道:「贵儿,鸡蛋快点吃了,冷了吃进去会闹肚子的。」 男童大声嚷嚷:「我偏不!就慢慢吃!」 年轻妇人无奈,宠溺地笑笑:「好好好,你慢慢吃。」 她正说着,把挑出来的瘪豆子往地上一扔,目光落在了自家院子外头,透过不高的院子篱笆,能看见不少人正成群结伴地往他们家的方向走过来,打头的正是他们梧村的村长,阮旺。 妇人连忙把怀里的簸箕往旁边一扔,站起身来看了看,不由一惊,来的不止有阮旺,还有几家德高望重的长辈,有的背着手,有的拄着拐棍,正说着话朝这边走。 她看了一眼,立即对旁边的女童道:「别洗了,丫头,去田边叫你爷和你爹回来,就说村长他们又来了,还有几个老叔公,估计又是来讨房子的。」 「哦,」女童答应一声,手也来不及擦,一溜烟出院子跑远了。 年轻妇人又转身进了屋,堂屋的竹榻上,刘氏正在躺在那里午睡,妇人上前将她推醒,小声道:「娘,您起来,村长他领着人过来了,估计又是为了房子的事情。」 刘氏坐起来,没好气道:「叫什么叫?你有个什么用,这种事情也要叫我?你不会拿扫把赶他出去吗?」 她骂骂咧咧着,一边从榻上下来,穿着鞋子往外走,她儿媳妇咬咬唇,声音弱气道:「还有几个老叔公也跟着过来了。」 第70章[04.30] 刘氏更气了,嘴里恶狠狠骂了一句:「一群老不死的,整天就知道寻我们的晦气……」 到了村西的房子外头,人群中的施婳一眼便看见有人从屋子里出来了,是个中年妇人,即便是隔了这么多年不见,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张脸来,她的婶婶刘氏。 刘氏个子不高,生了一张精明干练的脸,尖鼻子尖下巴,颧骨有些高,这让她看起来有些过分的刻薄了,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这个妇人有些厉害。 这个厉害是贬义的,意为不好惹。 刘氏也确实不好惹,否则当年她也不能硬生生把老村长给气得一病不起,新任村长也奈何不得她。 此时她正站在屋檐下,冷眼看着阮旺带着族里的长辈叔公们走过来,开口道:「怎么大伙儿今天有空来我们家了?」 「庚二媳妇,」阮旺上前一步,道:「我们今儿个来,是有一桩事情要与你们家商量。」 刘氏硬邦邦地道:「商量什么?我男人和我儿子还没回来,你也不先打个招呼,是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人撑腰吗?」 阮旺向来脾气和善,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就道:「那行,那你现在就去叫庚二和阮宝回来,我和几位老叔公就在这里等着。」 他说着,率先进了院子,有坐的就让长辈们坐了,年轻人们就都站着,把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刘氏的脸霎时间就黑了下来,声音里带着火星子:「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做活了,说不定是去邻村帮忙了,那你们就等着吧。」 她说着,转身要进屋子,正在这时,眼睛一扫,却见着院子外的小路边走来两个人,一高一矮,前边还有个女娃娃正在带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进院子里来,高声喊道:「娘,爹和爷爷回来了!」 刘氏顿时惊了,果然见她男人阮庚二和儿子阮宝正进了院子来,随即她扭过头去,以眼神狠狠剜了自己儿媳妇一眼,忍不住骂道:「蠢货!」 年轻妇人吓得退了一步,整个人贴在门槛边上,半声不敢吭,只能去瞪自己的女儿,女娃娃被这么瞪上一眼,瘦小的身子顿时瑟缩了一下,眼睛里还带着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头阮旺看见庚二和阮宝进来了,便开口道:「庚二,你回来得正好,我和几位老叔公都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庚二点点头,目光转了一圈,对自己媳妇道:「怎么叔公们来,连碗茶都没有端上来?」 阮宝媳妇听了,慌忙去了灶屋,刘氏冷着一张脸,嘴唇抿得紧紧的,这让她看起来愈发刻薄了。 阮旺笑道:「都是自家人,不要这么客气。」 庚二说:「几位叔公都是长辈,礼数还是要有的。」 不多时,茶也端上来了,庚二拣了一张凳子坐下,道:「什么事?说说。」 听了这话,阮旺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道:「是这样的,还是关于你哥这房子的事情,你看这都两年了,是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氏尖声打断了:「什么房子的事情?这房子不是姓阮的?!」 她瞪着一双眼睛,下巴紧绷着,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刻薄了,说话都带着唾沫星子:「我们老庚家的事情,怎么谁都来插一脚?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你们就是见不得我们好是吧?看看我们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连拖带拉的,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去地里累死累活做一天,一年到头也寻摸不出两个子儿来,你们还上门说房子房子,非得逼死了我们一家子是吗?」 这时,旁边一个老叔公开了腔:「庚二他媳妇,话不是这么说的……」 刘氏又尖声打断他:「那三叔公您说说,这个话要怎么说?一笔写不出来两个阮字,乡里乡亲的,大家伙儿低头不见抬头见,他阮旺这么逼我们,您给说句公道话!事是不是这么做的?总不能他是村长他就说了算?」 阮旺张了张口,他身旁的另一个老叔公拉了他一把,慢腾腾地对刘氏道:「那庚二媳妇,还有庚二,你们俩说,到底是怎么个打算法,毕竟这房子是你们哥哥的,挂的也不是你们名下,旺子是村长,总得有个名正言顺,他才好做事嘛。」 一直没吭声的二叔公也开口了:「说,今儿就把话都说清楚,这房子到底怎么处理,都说明白了,以后也别来翻这破账了,我瞅着都心里累得慌。」 与其说累得慌,不如说刘氏那刁钻的性子让人心累,整个梧村,从村头到村尾,几乎就没有几户人家愿意跟他们打交道的,今日要不是情况特殊,他们都不愿意踏步到村西这里来。 庚二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刘氏就抢先道:「既然几位老叔公们都这么说,那我就直接说了,这房子,它就是我们老庚家的,是不是?既然这样,那我们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您们就甭操这份老鸹子心了。」 人群里很快传来一个声音,锐利地道:「那婶婶的意思,这房子虽然是庚子叔家的,但是现在被您住了,就是您家的了,是不是?」 刘氏打眼一看,说话的人是阮旺的儿子阮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一对父子就是来讨债的!一股火直冲脑门,厉声道:「没错!我们住了,就是我们的了!我大伯家没人了,死的死,逃的逃,我男人是他亲生弟弟,这房子不给我们住,难不成要空在那里长草吗?!」 她说完这句,几乎是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恍然大悟一般,刘氏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但是仔细思索自己刚才的话,又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正在这时,人群后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道:「婶婶,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还没死呢,我家怎么就没人了?」 话说完,人群就分开了一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从后门走了出来,阮宝的媳妇见了,不由一怔,惊叫道:「啊,是你——」 旁边还有庚二也倏然直起身子,面上露出了几分惊愕,紧紧盯着施婳,原本抿着的嘴唇动了动,道:「你是……亮子?」 亮子是施婳哥哥的名字,她摇摇头,道:「不是,叔,我是阿九。」 这话一出,庚二一家子都愣在了那里,便是一向泼辣的刘氏都没回过神,脱口失声叫道:「你……你怎么还活着?」 她话才说完,便知道自己失言了,施婳忽然笑了,望着她,道:「婶婶,当初逃荒的时候,没有掐死我,如今是不是很后悔?」 霎时间人群骚动起来,刘氏脸上的震惊立时转为慌乱,她色厉内荏地骂道:「死丫头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要掐死你了?」 施婳紧紧望着她的眼睛,道:「怎么这些年过去,婶婶没老,记性反而不好了?当初你不是趁着夜里没人看见,要抢我的干粮,还要掐死我么?」 这下人群彻底哗然了,议论声四起,便是几个老叔公都给惊着了,望向刘氏的眼神里带着厌愤,刘氏慌了神,人就是这样,做过的事情,再怎么竭力掩饰,乍然听见尘封多年的旧账被翻开,也会露出端倪来,就仿佛平地里响起的一声霹雳,下意识的反应是瞒不了任何人的。 第71章[05.07] 若说施婳之前的话,旁人只信了三分,而刘氏方才的反应,则是给这三分又加了五分,再结合刘氏平日里刁钻刻薄的形象,这八分便成了铁板钉钉的十分了。 刘氏却不肯认,她脑子活泛得很,否则也不能横行乡里数十年了,大伙儿都不是她的对手,短暂的慌神之后,她很快便镇静下来,瞪着施婳道:「你别凭空污蔑人,红口白牙的,话谁不会说?我还说你杀了人呢?凡事都要讲究个证据,你若没有证据,就别在这里给我泼脏水!」 施婳却笑道:「婶婶别急,证据我没有,证人我倒是有,不过他现在去京城赶考了,等他回来,我就让他过来一趟,也好让婶婶求仁得仁,千万不能冤枉了婶婶。」 刘氏顿时又有些慌了,她立刻就想起来,当时动手的时候,确实有个人砸了她的头,若真是如这死丫头所说……不,那人现在也不在,她说什么都没用,谁知道那人在什么地方,远水总归救不了近火,于是刘氏又定下神来。 施婳见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还没等刘氏说话,便向几位老长辈道:「方才婶婶的意思我是听出来了,她觉得我们家没人,所以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就让他们住,他们住都住了,也就想让大家伙儿别去烦他们。」 三叔公点点头:「我也听到了,是这个意思。」 刘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施婳却并不给她这个机会,立即道:「既然这样,我刚才说了,我还没死,这房子还是我们家的,叔,你说是不是?」 她不看刘氏,转而把话题抛给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庚二,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也跟着聚集到他身上了,等着他开腔接话,庚二没有立即说话,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头刘氏忍不了了,她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压着打过,愤怒地开口道:「阿九丫头!你这才回来就这么嚣张了?你——」 「婶婶!」施婳的声音这下加重了,倏然转头看向她,道:「我姓不姓阮?是不是阮庚的女儿?是不是老庚家的人?这座房子到底是不是我们家的?」 这几句连珠炮似的发问,问得刘氏张口结舌,压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回答,这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的,她当然是老庚家的人,傻子都知道。 施婳也不需要她回话,只是盯着她,道:「既然如此,我说几句话,怎么就是嚣张了?还是婶婶觉得,我爹死了,这房子就改了主人?」 听了这话,庚二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刘氏终于又回过神来,嚷嚷道:「房子传男不传女,没听说过老子最后把屋子传给闺女的,要传也是传给你哥哥,你来这里跳什么脚?!」 她说着,自觉这个道理站得住脚,遂腰杆也挺直了些,理直气壮地道:「你再怎么样也还是个女孩家,早晚要嫁出去的,难不成这老房子也作陪嫁?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你爹不在了,房子就是咱们老庚家的!怎么处置,是我们的事情!」 这话明显是耍无赖了,旁边听着的乡亲们都替她脸红,更别说几个老叔公了,显然都有些生气。 施婳却毫不退让地道:「那得等我嫁的时候再说,婶婶,我还是那句话,房子是我爹盖的,我爹不在,就传给我哥,我哥不在就该到我了,除非我死了,否则这房子你们别想拿走。」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说完,忽然又笑了一下,道:「婶婶如今是不是悔青了肠子,当初若是一把掐死了我,就没有今日这么多事情了。」 刘氏的那一张刻薄的脸骤然僵住了,便是庚二的脸都铁青了下来,施婳又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却不是对他们说的,而是转向众人道:「各位叔叔伯伯,还有几位长辈都在,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若是哪一天我死了,这房子也绝不能让我叔婶住进去!」 她笑着道:「若哪天我遇到不测了,还请叔叔伯伯,老叔公们帮着多仔细想一想。」 想一想这三个字,在她口中说出来,简直是诛心之论,就仿佛往刘氏的心里捅刀子,她那张僵住的脸变得又青又白,大伙儿又窃窃私语起来,毕竟刘氏之前是真的干过这种事情的。 几个老叔公对望了一眼,四叔公咳了一声,道:「阿九丫头,你放心,咱们梧村也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谁敢做这种事情,咱们饶不了他!」 施婳笑笑,语气感激:「那先就谢谢乡老们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氏也顾不上头脸了,厉声道:「你这话里的意思,是指我们会害你了?九丫头你不要太过分,说话要讲良心的!空口白牙戳人心窝子,早晚要遭报应!」 也不知她究竟是哪里的底气来说出这几句话的,施婳都想为她的这位婶婶鼓鼓掌了,这等功力,难怪老村长会扛不住,她不紧不慢地笑道:「婶婶这话怎么说的?良心这东西我有,也不怕报应,婶婶还是先担心着自己吧,想想你们这一家子得搬去哪儿住。」 刘氏僵在那里,撇开眼,不肯说话了,空气一时间沉默下来,阮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庚二一直沉默着不出声,便道:「庚二,你说句话,阿九如今也回来了,要地方住,你们怎么个打算,什么时候搬?」 庚二沉默了这么久,听着他们吵,这时候话头都直接递过来了,再也不能装哑巴,终于开腔道:「那就……」 话还没出口,又被刘氏厉声打断了,瞪着一双眼,眉毛吊起来:「搬什么搬?!搬去哪儿?一家老小去倒了房子的宅基地住吗?」 她说到这里,眼睛都红了,咬着牙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今天这一个个的,都是来逼我们一家子的!他们要把我们都逼死在这里!」 刘氏说完,就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飞快进了屋子,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阮旺和几个老叔公都纷纷露出了头疼的表情,站在施婳身边的阮楼小声来了一句:「杀手锏来了。」 果不其然,刘氏很快就从屋子里出来了,手里拿了几根手指那么粗的麻绳,往自己儿媳妇怀里一扔,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根,就那么站在台阶上,指着众人骂道:「一个个丧了良心的东西,这就如你们的愿,我也不搬了,今儿晚上我们一家老小,都拿着麻绳上你们家门口去,我吊死在那里!我看看你们怕不怕!」 她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拍着大腿开始骂,骂得众人脸都绿了,刘氏还不肯罢休,眼看着这一场闹剧不知如何收场之际,施婳突然开了口。 她的声音在刘氏的哭声竟然显得十分清晰,不咸不淡地道:「婶婶别这样,闹得几位老叔公们都不知如何是好了,没有人逼你们,这样,您如果非想不通道理,要出一出气,也别叫长辈们不好做,冲着侄女来便是,别去他们门前,就在这个院子里吊好了,左右我还没成家,我爹估计还舍不得走,他就在这院子里看着我呢。」 她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丝情绪,所有人都不自觉惊起了一丝鸡皮疙瘩,更别说刘氏了,她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施婳的声音还在继续,她语气平平地道:「您若是去了,碰上我爹,记得帮我向他老人家问个好。」 她说着,转向庚二,望着对方的眼睛,慢慢地道:「叔,说不定我爹他现在就在这里看着你们呢。」 这话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庚二更是如坐针毡,他下意识站起来,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然后瞪向地上坐着的刘氏,终于发话了,低声呵斥她道:「还坐着干什么?嫌不够丢人?」 骂完之后,庚二转向阮旺,道:「老房子倒了还没砌,我们一家老小不能真搬去宅基地住,我是没问题,但是孩子们肯定扛不住,现在阿九回来了,也不能没地方住,这样,我们挪个屋子出来,让阿九住,你看怎么样?」 阮旺一时有些犹豫,询问着望向几个老叔公和阿九,三叔公刚想说话,却听施婳开口道:「这恐怕不行,我怕叔婶你们住得不心安呢。」 刘氏立刻接话道:「你什么意思?」 施婳不看她,只是道:「没什么意思,我方才说了,我爹在看着我,怕婶婶夜里做噩梦,到时候病了就不好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刘氏忽然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但是那股子凉气还在,她骤然就怕了,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去看施婳的脚下,下午没有太阳了,看不见影子,但是刘氏心里有鬼,总觉得不心安,表情也不似之前那般坚定了。 第72章[05.07] 施婳深知一句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氏撒泼亦是如此,一股气撒出来被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后续就难以为继了,这时候施婳又搬出自己的爹来,刘氏本就做过亏心事,那效果就愈发明显。 庚二叹了一口气,道:「搬,这就搬。」 刘氏也没说话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阮宝开口喊了一句:「爹,真搬啊?」 庚二瞪了他那蠢货儿子一眼,没好气道:「不搬还能怎么办?去收拾去。」 这一场风波终于到此为止了,算是顺利解决了,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看庚二一家子去收拾东西了,都纷纷散去,施婳没走,她得亲眼看着这一家人搬出去。 阮楼见了,便小声对他爹道:「我跟着阿九在这里,也好照应。」 阮旺对于刘氏那泼辣劲儿深有感触,于是点点头,道:「那你在这儿陪着。」 所有人都走了,施婳就和阮楼坐在院子里说话,刘氏进进出出,把东西摔得砰砰响,两人却恍若未闻一般,只管让她摔,坐在那里岿然不动,俨然一副监工的模样,令刘氏心里越发来火,大声斥责着她的儿媳妇还有孙女儿,骂的时候还斜着眼睛瞟向施婳,显然是在指桑骂槐。 施婳见了,也不恼,只是笑一笑,丝毫不受影响,气得刘氏把好好一个木盆都摔烂了。 庚二一家子拖拖拉拉,收拾了一下午,才把大部分东西都收好,施婳进屋一看,还有许多东西都堆在那里,没有动过,她指着那些物事,道:「这些不要了么?」 刘氏没好气地大声道:「谁说不要了?我们改日再来拿!」 施婳点点头,道:「也行,不过从明天下午开始,我就要请人来修整屋子了,这些东西恐怕没地方放,到时候被工匠们碰坏了就不好了。」 刘氏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咬牙切齿道:「这屋子好好儿的,还修什么修?」 施婳不以为意地笑道:「替我爹他老人家修一修神堂,翻新一遍,都是该做的事情。」 闻言,刘氏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施婳敏锐地发现了,她大步走进正屋,那是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正对着大门的位置,墙上便是神堂,此时上面却空空如也,她爹的牌位不见了。 施婳的脸色倏然变了,皱着眉问庚二道:「叔,我爹的牌位呢?」 施婳一问起牌位的事情,庚二像是也才发现似的,问刘氏道:「你看见了吗?」 刘氏撇开脸,道:「什么牌位?没见到过。」 施婳冷冷地道:「你们给扔了么?」 刘氏嚷嚷道:「你别诬赖人!什么叫我们给扔了?本来就是没有的东西,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施婳看着她那张刻薄的脸,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深切的厌恶来,她是真的讨厌这个妇人,刁钻刻薄,野蛮自私,似乎人性的极恶在她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即便是和她站在同一间屋子,她都觉得恶心极了。 施婳退了一步,不再看她,像是嫌脏了眼,转而紧紧盯着庚二,冷声道:「叔,按辈分来说,我爹是您兄长,如今你们占了他的房子这么多年且不说,连牌位都不知扔哪里去了,您就不怕以后百年,无颜下去面见我爹与祖宗先人吗?」 这几句话似乎戳痛了庚二,他像是被针蛰了一下,原本惯常盯着地面的眼睛抬了起来,与施婳对望一眼,立即转过头去,劈手一巴掌打在了刘氏的脸上,低吼道:「你把牌位放哪儿了?拿出来!」 刘氏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尖声哭叫着要去挠庚二的脸,一挠就是几道血口子,这下庚二火了,这还在小辈面前呢,他的面子被落得一干二净,遂大吼一声反了你了,他一把抓住刘氏的手,左右开弓,又是两个响亮的耳光,直打得刘氏眼冒金星。 庚二额头上青筋崩起,涨红了脸,大声吼道:「去把牌位给我找出来!」 刘氏兀自放声大哭着,阮宝和阮宝媳妇都没有过来,外面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似的,除了刘氏的哭声,别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庚二推了她一把,骂道:「嚎你娘的丧呢!牌位你都敢乱放,你胆子真是够大的!」 刘氏跌坐在地上,仍旧是哭嚎着,施婳看了一阵,只觉得索然无味,抬脚出了大门,阮楼在外面站着,听见了里面刘氏的哭声有点意外,这时见她出来,便以询问的目光看过来。 施婳低声把事情说了,阮楼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也太过分了些,竟然连庚子叔的牌位都敢扔。」 牌位对于人们来说,是极为重要的物事,人死如灯灭,亲人逝世之时,后人便给他们立牌位,逢年过节都要供奉,用以缅怀惦念,或供他们香火,表示尊重。 而施婳则是万万没想到,她的这位婶婶竟然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简直是令人鄙薄! 天色略略暗了下来,刘氏的哭声从屋子里传来,带着嘶哑的嚎啕,令人听了不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愈发生厌。 阮楼问施婳道:「那庚子叔的牌位被扔哪儿去了?」 施婳摇摇头,道:「她不肯说。」 阮楼的面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似乎有点想骂,但是还是忍住了,又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施婳想了想,道:「我晚上去县里住,明日一早就请工匠来修屋子,到时候再重新替我爹刻一块牌位吧。」 阮楼看了看天色,道:「天不早了,不如我送你去吧,我正好去县里有事情。」 施婳点点头,道:「那就先谢过楼哥了。」 阮楼笑笑,道:「咱们一个村儿的,不必这么客气。」 施婳找到庚二时,刘氏已经没嚎了,正坐在门槛上愣神,她儿媳妇正忙前忙后地收拾,施婳没看她,只是对庚二道:「叔,我明天一早就请匠人来修屋子,你们这些东西得想办法早些搬走,到时候人多给碰坏就不好了。」 第73章[05.07] 庚二没吭声,施婳也不在意,只是继续道:「再有,过几日就要下雨,到时候恐怕想搬都搬不了,您先打算清楚,钥匙我就不要了,您自己拿着,家里的锁我明天都会换新的。」 庚二抬起头来,望了施婳一眼,闷闷地答应了,施婳这才跟着阮楼往外走去。 到了县里,阮楼送施婳去找了一家客栈住下,邱县是个很小的县城,客栈也甚是简陋,不过施婳倒是不嫌弃,当年逃荒的时候,她什么地方没睡过? 她在客栈住下之后,就去找到了工匠坊,约了几个工匠翻新屋子,等一切安排妥当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四临了。 客栈里,寒灯如豆,天虽然黑了,但是距离睡觉的时间还有点早,施婳拨了拨灯芯,烛光渐渐亮了起来,她从包袱里翻出了一本医术,就着那灯光开始看了起来。 她看得很认真,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已经四月十四号了,明天,会试应该就要放榜了才对,她慢慢地合上书,有些出神。 不知谢翎现在在做什么? 京师,放榜前夕,礼部贡院大堂里的气氛正僵持着,几个主考官站的站,坐的坐,表情肃穆,明显是出了争执,填榜的房官就站在桌案后面,不敢吱声,等着这些考官们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才敢往榜上填名字。 曹勉把手中的朱卷往桌上一放,道:「若论才学,我觉得此人更好,范大人,您说呢?」 范飞平点点头,道:「曹大人说得有理。」 窦明轩也慢慢地推了一下手中的朱卷,道:「这人的卷子,诸位大人都看过的,当时都同意点他做会元。」 「当时是当时,」曹勉有点不耐烦地道:「一山更有一山高,窦大人没听过么?」 窦明轩寸步不让:「曹大人手中那张试卷,才学有余,深度尚且不够,区区以为不能点做会元。」 曹勉瞪着一双眼睛:「你——」 窦明轩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曹勉又去看范飞平,问道:「范大人以为呢?」 范飞平是个和稀泥的一把好手,听了这话,啊呀一声,道:「私以为,两份卷子都有其独特之妙处,若真要比较,还是没法比,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好说啊。」 全是废话,曹勉简直想翻白眼了,耐着性子道:「可会试就是如此,一场考试总不能出两个会元。」 范飞平哈哈一笑,道:「曹大人说的也是,那就请阁老裁决嘛。」 曹勉一下子不说话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太师椅上坐着的元阁老,等着他开口发话。 元阁老正微微阖着眼,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听了这话,睁开眼睛来,对上众人的目光,看了一圈,他才开口道:「弥封拆了吗?」 曹勉答道:「已经拆了。」 元霍问那填榜的房官,道:「其他人都填好了?」 那房官答道:「回阁老的话,都填好了,只有会元和亚元尚未定下。」 元霍又问:「都各录了多少人了?」 房官连忙答道:「按朝廷规制,南卷取一百六十五人,北卷取一百零五人,中卷取三十人,如今中卷已取满,南北卷各差一人。」 很明显,窦明轩和曹勉起争执的这两份卷子,分别一份是南卷,一份是北卷了,而为什么起争执,也非常明显了,窦明轩是南方人,而曹勉则是北方人,文人之间,也是有派别的,分为南派和北派,自古时起,两方便有争端,虽说没有摆到明面上来,但是暗地里的争斗和偏见还是存在的,文人相轻,自古有之。 曹勉则紧张地抓了一下那朱卷,表情有些晦暗,此时元霍已经开口道:「卷子拿过来,再仔细看看。」 听了这话,曹勉和窦明轩一同上前,各自将手中的卷子推到元霍面前,道:「阁老请看。」 元霍低头,眼睛半眯起来,拉长了距离看,旁边有小吏连忙端着烛台凑上去,好叫他看得更清楚些。 他一边看,一边喃喃念道:「谢翎……东江省庆州府苏阳县人,宣和二十九年解元。」 曹勉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立即看了窦明轩一眼,却见对方正眼观鼻,鼻观心,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一味地沉默着。 这沉默更是令曹勉心中焦灼,此时元霍又念道:「顾梅坡,古阳省肃州府庆安县人,宣和二十九年解元。」 他念到这里,就停住了,曹勉抬头看向他,只见元霍正捻着胡须,盯着那两份卷子,面上的神色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元霍才慢腾腾地道:「这两份卷子都不错嘛,不相上下。」 听了这话,曹勉心里愈发熬不住了,恨不得直接开口喊,您老就给个痛快话,到底点谁做会元? 元霍又沉默了片刻,才伸出指头点了点,道:「就……这份卷子吧,宣和三十年的会元。」 曹勉心里一下子就灰了,然后抬头去看元霍点中的那张卷子,隔得远,卷子又都是朱笔誊抄过的,他一时看不太清楚,耳边响起小吏的唱名声:「亚元,谢翎,东江省庆州府苏阳县人。」 「会元,顾梅坡,古阳省肃州府庆安县人。」 曹勉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不可置信地去看向元霍,只见他已经放下那两份卷子,道:「成了,请孔大人过来盖印吧。」 填榜之后,有专门受钦命的钤印大臣带着印来,在榜上盖礼部大印,只等明日一早就张贴于礼部贡院的门外,昭告天下。 第74章[05.07] 直到那印都盖好了,所有人纷纷来恭贺曹勉:「恭喜曹大人啊!」 曹勉荐出了一名会元,当然值得恭喜,但是他的表情还未调整过来,便显得有些滑稽,他之所以之前宁愿寻求范飞平的意思,也不愿意问元霍,其原因就是因为,元霍元阁老,他原本是南派出身的文士。 直到榜都写好了,曹勉也没想明白,怎么元霍竟然也愿意点一名北方的士子作为会元。 外面的长廊中,窦明轩跟在元霍身后,走了几步,才叫一声:「阁老。」 元霍停下,询问性地望向他,窦明轩直视他的目光,道:「我并无任何私心,那谢翎的文章确实比顾梅坡的要好,并不是因为他是南方士子才荐他,最后阁老却点了顾梅坡做会元,我只是想问一问,可是为了避嫌?」 「不为避嫌,」元霍转过身来,坦然道:「两人都是解元,正如我之前所说,他们才学相当,甚至我与你一般,更欣赏那个叫谢翎的学生,只是有一件事,你忽略了,他太过年轻了些,如今才十七岁。」 他说:「对于这位学生本人来说,现在就点他做会元,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窦明轩怔了一下,元霍又道:「也不知究竟是谁荐他做的解元,若是当初他乡试就遇上我,这位叫谢翎的学生恐怕连解元都做不上,锋芒露得太早,可惜。」 他说了一句可惜,便叹了一声,对窦明轩道:「若非你一力荐他,甚至不惜与曹勉起了争执,恐怕这次杏榜之上,都不会有他的名字。」 直到元霍走了以后,窦明轩才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倒是没有注意到元霍考虑的问题,如今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无道理,确实,太早踏入官场,对于那位学生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他心中倒隐约有些赞同元霍的做法了。 四月暮春,天色还未全亮,远处辽阔的夜空中零星点缀着几颗星子,谢翎忽而自梦中惊醒,听到房门被敲响,他道:「是谁?」 门外传来杨晔的声音,道:「慎之,起来了。」 谢翎披衣起身,点起了桌上的油灯,过去将门打开,果然见杨晔站在门口,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道:「今日放榜了,我们一起去看。」 谢翎洗漱完毕,收拾一番,便与杨晔出了门,四更时分,天色还未全亮,漆黑一片,但是远处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两人出了院子,转过长廊,到了前厅,便见到钱瑞正与晏商枝坐在一处说话,看到他们两人来,晏商枝一合折扇,道:「走,我们看榜去。」 早有小厮提了灯笼在前面引路,趁着天色还早,一行人出了宅子,早有车马在门前候着了,待上了马车,车夫一声吆喝,马车便辚辚驶过青石砖路面,往贡院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杨晔表现得颇是紧张,他一会掀帘子往外头看,不住地问:「到了没?」 「还要多久?」 「放榜是今日放吧?」 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倒是没人嘲笑他,便是钱瑞也有些紧张,他把手心里的汗擦了又擦,舔了舔下唇,道:「想来等会应该有不少人。」 晏商枝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道:「是有不少,我们几个别被挤散了。」 谢翎一路上都没作声,他半阖着眼睛,靠在车壁上,就仿佛睡着了一般,车夫的吆喝声,车轮滚过的辚辚声,还要晏商枝几人交谈的声音,一点点模糊了,他突然想起了远在苏阳城的阿九来。 如今天色未亮,阿九在做什么? 她已经醒了吗? …… 「公子,贡院到了。」 随着车夫这一声,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杨晔蹦了一下,后脑勺撞在了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引来晏商枝的取笑:「你轻些,莫把我家的马车给撞坏了,到时候还得坐这车回宅子呢。」 杨晔涨红了脸,掀起车帘,头也不回地跃下马车,随后是晏商枝和钱瑞,谢翎是最后一个下来的,四人站在马车旁,看着眼前的场景,颇有些震撼。 过了一会,杨晔才咋舌道:「这人……真多啊。」 可不是,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脑袋,摩肩接踵,都挤在贡院前面,周围全是车马嘶鸣,人声鼎沸,钱瑞看了一会,才道:「这、这如何能进得去?」 杨晔的嘴角抽了抽:「挤进去?」 谢翎看了看,才道:「先等等再说,榜还未放,挤进去也无用。」 闻言,晏商枝拿着折扇敲了敲手心,道:「慎之说得有理,我们去茶楼坐坐。」 贡院对面有一个茶楼,平常时候,这茶楼生意冷清,没几个客人,等到了这放榜之日,茶楼的生意便火了起来,连位置都没有了。 茶楼小二忙得脚打后脑勺,晏商枝揪过一个来,那小二连连摆手:「客官莫见怪,没有座了,没有座了。」 晏商枝道:「我昨日定了位置,如何就没有了?」 那小二愣了一下,连忙问清了晏商枝定的座位之后,一边道歉,一边引着几人往楼上去。 等到了雅间,四人坐定,茶便送上来了,谢翎端起来喝了一口,他们这个位置很好,靠在窗边,正对着贡院大门,能够十分清楚地看见贡院放榜的高墙。 谢翎扫了一眼四周,说是雅间,其实就是拿几个屏风将一间大屋子隔了开来,是以左右的交谈都能听个大概,人声嘈杂无比。 但是在这嘈杂声中,右侧的那个雅间则是显得十分安静,安静得令他不由自主地分散些注意力在那边,片刻后,终于有一个男子声音传来:「还未放榜?」 第75章[05.07] 另一个声音答道:「没有,五更才放榜。」 这声音平常得很,但是听在耳中,总觉得莫名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态度,谢翎仔细听着,之前那个男子声音道:「嗯,等着。」 那人还想说点什么:「您——」 「来了。」 男子声音打断他,与此同时,谢翎下意识转头朝贡院的方向看去,只见里面出现了通天的火光,火把在微亮的天光中,显得极其醒目,一道洪亮的钟声传了出来,与此同时,有人从贡院里出来,将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人群顿时激动起来,疯了似地朝前面涌去,仿佛要扑向那些火把。 为首的几人手中拿着杏黄的大纸,贴上了贡院的东墙之上,上面写着斗大的四个字:礼部贡院。 杨晔和钱瑞皆是屏住呼吸,便是晏商枝都凝神朝那边看去,杨晔低声道:「放榜了。」 霎时间,整座茶楼都仿佛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四张黄纸,恨不得自己生了一双千里眼,好把上头的名字一一看个清楚仔细。 张贴着金榜的高墙前被布下了一道棘篱,以防考生们失控冲过去,将杏榜撕下来,人群拥挤着朝前面涌动,即便是隔得这样远,也能听见那些嘈杂的人声。 正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谢翎定睛看去,竟然有一个人徒手攀过了布满荆棘的围墙,一路冲到了杏榜之下,将那榜纸给扯了下来,他欣喜若狂地高喊着:「我中了!我中了!」 场面顿时失控,一片混乱,看守杏榜的官员立即反应过来,将那人拿住了,榜纸却已经被扯坏了一半,考生们都十分气愤,怒骂声此起彼伏。 茶楼里也有不少人直骂起来,杨晔捏紧了拳,看上去似乎想冲上去给那扯坏榜纸的人一拳才好。 这时,谢翎清楚地听见隔壁雅间中传来那男子的声音:「回头去查查这人是谁。」 「是。」 榜纸被扯坏了,要重新誊抄一遍,所幸只坏了一张,贡院里头一通忙活,等新的榜纸贴出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在茶楼上远远看着,当真是好一番众生相,茶楼里坐着的考生们终于按捺不住,纷纷起身离去,准备去看那杏榜,没多久,二楼就只剩下了零星几桌人,杨晔也有些坐不住了,道:「我们也下去看看?」 晏商枝慢条斯理地道:「不急。」 杨晔瞪他:「你不急我急。」 他能在这茶楼上坐这么久,已经是用光了毕生的自制力了,茶水都喝了一肚子,走起路来哐当直响。 杨晔又看谢翎和钱瑞,试图找个同盟,道:「慎之,钱师兄,我们下去看么?」 钱瑞倒是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谢翎却道:「不去。」 杨晔:……见鬼了。 正在他急得坐不住的时候,楼梯上传来咚咚的声音,十分急促,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钻了上来,正是四儿,他左右张望,很快便看到了谢翎这边,冲过来拱手,气喘吁吁地道:「公子,小的看过榜了!中了!中了!」 杨晔猛地站起来,瞪圆了眼睛,抓住他问道:「你说清楚些,到底是谁中了?」 四儿大笑道:「都中了!四位公子,全部榜上有名!恭喜!大喜!」 隔壁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在安静的二楼显得有些清晰,惹得谢翎略微撇了撇头,很快他又转了回去,拿了一个茶杯倒了一杯茶,推过去向四儿道:「喝口水,先喘喘气。」 「多谢公子。」 四儿咕咚咕咚喝完一杯茶,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纸条,笑着道:「小的全部抄下来了,喏,钱公子,第一百九十四名。」 钱瑞用力捏紧了一下手指,同时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然后冲众人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杨公子,第二百八十七名。」 杨晔也长舒了一口气,笑着道:「这回妥了,回去得跟我爹好好炫耀一回,让他成日里骂我不思进取。」 四儿笑眯眯地继续念道:「公子,您是第一百六十四名,也很厉害了。」 晏商枝笑笑,反而问道:「慎之是第几名?」 四儿咽了咽口水,大笑着道:「谢公子乃是第二名亚元!恭贺谢公子!」 空气静寂了一瞬,杨晔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道:「你再说一遍,第十二名?」 四儿笑着纠正道:「是第二名!谢公子中了第二名!亚元!」 杨晔震惊地一拍桌子,差点把杯盘茶盏都给震下地去,几人俱是一脸惊喜,尤其以杨晔尤为激动,抚掌大笑,向谢翎道:「慎之!慎之!你居然是第二名!」 他笑着,忽而又扼腕叹息:「怎么就是第二名?往前挪一挪,就是会元了啊!」 晏商枝嘲笑他道:「会元岂是那般好中的?你当是上街买大白菜呢?」 便是钱瑞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也跟着道:「敬止,我觉得第二名已是很不错了,夫子若是得知了,也定然会十分高兴的。」 第76章 谢翎到底是少年人,他听罢便笑了起来,目光往那贡院前扫了一眼,人群熙熙攘攘,仍旧在拥挤着看榜,他道:「我们先回去吧。」 晏商枝点头道:「如今榜也看了,是该回去了。」 正在一行四人欲起身的时候,旁边的雅间里也传来动静,有三个人前后走了出来,打头的是一个俊朗的青年男子,身着深色锦袍,气度沉稳雍容,看上去非富即贵,不似寻常人。 那男子与晏商枝对视片刻,晏商枝的眼中露出了明显的意外,仿佛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他拱了拱手,冲那男子行礼。 男子笑了一下,目光略微扫向谢翎,眉头轻挑,像是有些惊讶似的,然后带着人离开了。 杨晔好奇问道:「晏师兄,方才那人是谁?你认得他么?」 晏商枝想了想,才道:「有过几面之缘,他是……」 他面上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来,沉吟片刻,继续道:「我从前见他时,他还是三皇子,如今已受封恭亲王,我方才没有注意到,他竟然就在我们隔壁。」 杨晔眼睛微睁,失声道:「竟然是亲王!」 晏商枝见他那副模样,笑了起来,道:「这就惊住了?要知道,在偌大一个京师,天上掉下一块瓦片来,砸中的三个人里面,至少有一个是京官,另外两个是国公郡王,日后你见多了,就不足为奇。」 他说到这里,便道:「走了,我们先回去吧。」 一行人下了茶楼,马车已等在那里了,几人依次上了车,忽闻外面的杨晔咦了一声,钱瑞道:「敬止,怎么了?」 杨晔掀起车帘进来,一脸神秘地道:「你们绝对想不到我方才见到了谁。」 「谁?」 杨晔一拍手掌,道:「苏晗。」 晏商枝与谢翎对视了一眼,片刻后,才问道:「在哪儿?」 杨晔掀起车帘来,几人挤在车窗口朝外面看去,杨晔絮絮道:「在那街角,看见没有?哎呦,瞧着这脚步虚浮的模样,想来是没中啊。」 他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名落孙山,苍天有眼。」 谢翎透过他们掀起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见到苏晗站在街边,一张脸惨败无比,情绪低落,这情形,大约正如杨晔所说,没中了。 不止没中,说不定还看见了杨晔和晏商枝几人的名字,心里的落差估计就更大了。 眼见着昔日仇人如戚戚丧家之犬,杨晔不由心中大快,若不是碍着车内空间太小,他说不定要拍起巴掌来了,痛快道:「活该!」 晏商枝却笑了一声,道:「成了,你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如今已是正经的贡生老爷了,能不能稳重一点?」 杨晔立即端正坐好,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傻呵呵的笑,惹来其余三人俱是笑了起来。 待回了宅子,谢翎与其他几人打了招呼,自己回了房,摊开笔墨宣纸,开始写了起来。 写了一张纸,他搁下笔,念了一半,总觉得不大满意,添了几笔,皱着眉把纸揉成了一团,扔到一边。 谢翎又扯过第二张纸,开始落笔,第一笔下去,便觉得不大对劲,又揉了,一封信,他翻来覆去写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小厮来叫他用午膳,这才出去。 等到了厅堂,便见杨晔取出一封信来,喜滋滋地道:「我给我爹写了一封信,也好提前报个喜。」 晏商枝道:「不是有报录人?」 杨晔却道:「报录人怎及我亲笔信来得好?」 他说罢,又问谢翎,道:「慎之,你写了信么?」 「写了,」谢翎想了想,补充道:「还未写完。」 杨晔听了,便把信收起来,道:「那我同你一道送出去。」 用过饭之后,谢翎回了房,继续投身于写信大业中,老实算来,这还是他头一回给阿九写信,平日里做起文章来,下笔如有神,文思泉涌,笔过之处,俱是花团锦簇的句子,然而没想到写信竟然这般难。 比考会试还要难。 谢翎皱着眉落笔:阿九吾姊…… 不,不能这么写,于是宣纸又被揉成了一团,他颇为苦恼地搁下笔,未来的谢大人,竟然被一个小小的称呼难倒了。 这一纠结,又是一个下午过去了,直到门被敲响的时候,谢翎被惊得回了神,他起身开了门,却见杨晔正站在外面,一脸疑惑地道:「慎之,你在房里呆了整一日了,做什么呢?」 谢翎道:「没什么,怎么了?有事?」 杨晔冲他举了举手中的两个信封,道:「信呢?我与钱师兄都写好了,就等你了。」 谢翎皱起眉来,道:「我还没写好。」 第77章 杨晔愣了一下,忽然探头门里看了看,一眼便见着了那桌案上成团成团的纸球,噗地笑出来,道:「你不会没写过信罢?」 谢翎烦他得很,纠结了一天本来就不大好过,杨晔这时候还出言奚落,不由道:「我许久没见过阿九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开篇罢了。」 杨晔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打头就是阿九吾爱,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他这一句方落声,谢翎便突然红了脸,不知为何,心中仿佛有鼓锤一般,他猛地伸手,把杨晔推开,砰地甩上了门。 杨晔差点撞扁了鼻子,疼得眼泪都要飞出来了。 屋里的谢翎快步走到桌案边,定了定神,将那狂跳的心安定下来,这才重新摊开一张纸,提笔蘸墨,犹豫了半晌,才终于落下了第一个字:阿九吾……,东风握别,倏届朱明,忆清露别离,已逾数月,甚是想念,归心似箭,无奈…… 话说回邱县,四月十五,天气晴好,施婳请了三个匠人回了村子,她虽然依旧一身男装打扮,但是经过昨日的事情之后,几乎整个梧村的人都知道,庚子家的小女儿回来了。 一路走到村西,认识的不认识的乡亲们都纷纷与她打招呼,态度十分热情,施婳也笑着与他们寒暄,小孩子们对她依旧是保持着新奇,见她带了陌生人回村子,不由又十分好奇地跟了过来。 施婳到了自家的房子面前,便听见了男童扯着嗓子的哭闹声:「我不要走,不要走!这是我家里,我哪儿也不去!」 闹完之后,就开始嚷嚷叫起他娘来,阮宝媳妇只能抱着他哄,屋里传来刘氏骂骂咧咧的声音,类似于讨债鬼之类的话。 施婳就站在篱笆外看着,旁边的匠人问道:「姑娘,是现在就开始吗?」 施婳点点头,道:「要修哪里我都与你们说过了,就照着我说的办。」 一个姓王的中年匠人迟疑地看了看屋子,道:「这里面还有人……」 施婳一笑,道:「不必管他们,你们做活儿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个主事的匠人爽快道:「那行,我们这就动工了,保管把活儿给您做得漂漂亮亮的。」 施婳微微笑着道:「那就有劳几位了。」 正说着,刘氏从屋子里出来了,一眼便看见了篱笆外站着的施婳,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起来,施婳权当做没听见,自顾自引着那三个匠人进了院子。 她一边走,一边叮嘱道:「房子里的一概东西都不用管,如果碍着你们的事了,就只管扔出去就是,除了我院子里以外,扔哪儿都行。」 施婳说这话时,完全没有放低音量,显然是说给刘氏听的,刘氏那张脸顿时就拉得老长,看她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恨不得扑过来咬施婳一口。 几个匠人听了,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奇怪的主顾,但是既然是主人家吩咐的,那就只管答应下来。 施婳正在安排匠人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呼喊:「阿九!」 她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影正飞速地自小径一路奔过来,是阮楼,因为疾速奔跑而微微喘气,道:「阿九,我爷爷又吐血了!」 施婳听了,顾不得许多,匆匆叮嘱那几位匠人一句,就跟着阮楼往村长家的方向走。 等到了他们家院子门口的时候,已经有许多邻居和乡亲聚集在那里了,和昨天一样,满满当当地挤了一院子,窃窃私语着,见了阮楼和施婳来,那私语声又停下了,但是施婳仍然能听见零星几个声音:「老村长又不好了吧?」 「哎,听说是。」 「三天两头地吐血,有多少血都吐没了。」 「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阮楼看了她们一眼,都是村里的妇人们,他抿紧唇,对阿九低声道:「来,爷爷在里面。」 施婳点点头,跟着他进了堂屋老村长躺在榻上,闭着眼,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阮旺坐在一旁,紧握着他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他媳妇正端着一盆水往榻边放,空气中一片沉默。 阮楼进去便道:「爹,娘,阿九来了。」 阮旺忙起身,道:「阿九,你看看怎么回事?他今日一早便吐了血,刚刚又吐了。」 阮旺媳妇有点慌地用手比划道:「好大一滩。」 施婳立即问道:「血是什么颜色的?」 阮旺连忙答道:「是暗红的,还有点黑。」 施婳略松了一口气,安抚道:「那是淤血,没事,伯母,我昨天给村长爷爷开的方子,你把药熬给他老人家喝了吗?」 阮旺媳妇连连点头:「喝了,喝了,昨天晚上喝了一次,今天早上又喝了一次。」 施婳道:「那便行了,若有黑豆和黄豆,都可以煮一些给村长爷爷吃,破淤血的。」 她说着,又对两人道:「淤血吐出来就好了。」 听了这句话,几人都是松了一口气,阮旺媳妇道:「可把我吓坏了,没事就好。」 正在这时,榻上的老村长醒了过来,道:「谁来了。」 第78章 阮旺转身答道:「爹,是阿九来了。」 老村长睁开眼,就要坐起身来,第一句话便问:「阿九家的房子拿回来没?庚二那一家子肯不肯给?」 阮旺忙扶住他,道:「拿回来了,您别忙。」 「那就好,那就好,」老村长一连说了两遍,长舒了一口气,对施婳露出一个慈和的笑,道:「我总算有脸面去下面见你父亲了。」 「别这么说,」施婳笑道:「村长爷爷还要活到一百岁呢,您好好养养,身子会慢慢好的。」 她说着,又问道:「您今日吐血时,胸口还疼不疼了?」 老村长答道:「不疼了,没之前咳得那么厉害,也有些力气了。」 阮旺喜形于色地道:「好,太好了,阿九,这回多亏了你,否则我们还不知道要被那庸医耽搁多久。」 施婳笑笑,又道:「淤血一时半会也没法立即散去,之后可能还会有今日的情况,旺伯你们都别慌,只要别让老人家被淤血呛着了就行。」 阮旺和他媳妇几人都记下来,叮嘱完了,又要留施婳用午饭,被她婉拒了,道:「我家里还有匠人在翻新院子,得去看着,伯母的好意我心领了。」 阮旺道:「这有什么,让你楼哥去帮忙就是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又是大夫,也不要做这些粗活。」 那边阮楼答应一声便出去了,施婳无奈极了,只能应下。 到了午后,施婳又去了一趟县里,她在客栈投宿,除了一些贵重的银钱随身带着之外,那些换洗的衣服和包裹都留在了客栈。 邱县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施婳转过街角,正要往客栈方向走去,忽然听见了一个店铺里传来吵嚷声:「去去去,谁卖你的,你找谁去,关我什么事情,别打扰我开门做生意。」 另一个老人声音愤愤道:「这就是在你们店里抓的药,怎么就不认了?这药抓错了,吃死了人怎么办?你得给我换回来!」 施婳闻声好奇地转头看去,却见那是一个药铺,门口站着一个老人,正和那药铺伙计争辩着,他的手里还举着一个打开的纸包,脸红脖子粗,寸步不让。 那药铺伙计不耐烦了:「又不是我给你抓的,你找我做什么?」 老人眉毛一竖,道:「那就叫你们掌柜来。」 「掌柜不在。」 这药铺伙计滑溜得很,左右就是不肯答应,老人气得胡须抖动,指着他破口大骂道:「就你这德行还敢开药铺!我一个方子你抓错两味药,五味子抓成五倍子,茯苓抓成土茯苓,其中的药性天差地别,现在竟然还不肯认,你们迟早要出事!」 这时他们的争执已经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意,那药铺伙计竟然十分不以为然,只是道:「那你就换个地方抓药,别来咱们铺子。」 这种话真是气得人脑仁疼,老人登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施婳在心里摇摇头,邱县是个小地方,估计找遍整个县,也就这么一个药铺,难怪这伙计如此肆无忌惮。 她听方才那老者的话,似乎也是一个大夫…… 施婳想了想,走上前去,对那伙计道:「你按照药方,给这位老人家重新抓几副药。」 那伙计一斜眼:「你说抓就抓,咱们药铺是慈善堂吗?」 施婳道:「我来付钱。」 闻言,那伙计的脸色立即好转了不少,一伸手:「药方。」 老人哼了一声,将药方往柜台上一放,硬邦邦地道:「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清楚!再抓错药,我同你没完!」 那伙计翻了一个白眼:「您真是有趣,昨儿又不是我给您抓的药,冲我发什么脾气。」 他说完,便拿着方子转身抓起药来,老人也看向施婳,道:「多谢你了,不过这药钱,还是我自己来吧。」 施婳看他一身风尘仆仆,粗布长衫上还沾着泥点子,鞋边也磨破了许多,看上去十分拮据,遂笑道:「小事罢了,我也是大夫,咱们算是同行,出门在外,帮点小忙不算什么。」 那老人眼睛顿时一亮:「你也是大夫?在何处坐诊?」 施婳笑笑:「我本在东江苏阳城的医馆坐诊,近日回乡探亲,老人家不是邱县人?」 老人点点头,道:「我是平昌人,准备往岑州去,恰好路过邱县。」 施婳打量他一眼,疑惑道:「我观您老人家的面色,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 老人道:「是遇上了一户人家,他们家里人病了,顺便帮忙看病。」 看病就算了,连抓药都得老人亲自来,估计药钱也是帮着垫付的,那户人家家里想必相当困难,而老人看起来十分拮据,竟也能如此竭力相助,施婳不由生出些许敬佩:「老人家心肠仁厚。」 老人呵呵一笑,道:「总不能见死不救,老朽姓陈,单字一个迈,还未请教小哥名姓。」 施婳略一思索,答道:「我姓施,单名一个婳字。」 两人说着话,那边的药铺伙计道:「行了,药抓好了,付钱吧。」 第79章 陈老大夫听了,转过头去,对他道:「都打开,我得仔细查验。」 药铺伙计呿了一声,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把三个纸包都打开了,不耐烦地道:「看吧看吧,毛病真是多。」 陈老大夫也不理他,径自对照着一一看了起来,施婳盯着那些药,小半会才奇异地问道:「恕我拙见,老先生,这方子是治什么病的?为何我看不出来?」 陈老大夫一边拿起药材仔细看,一边答道:「是治头风的。」 施婳眉头一动,拿起一小片切碎的药材,问道:「治头风为何要用白芍药?」 闻言,陈老大夫耐心地问道:「头风是因何引起的?」 施婳答道:「头风因风寒入于脑髓之中,头为诸阳之会,病人或是素有痰火,或是栉沐取凉,或是醉饱仰卧,贼风入脑时,致令其郁热闷痛,患者多是妇人。」 陈老大夫点点头,颇是赞赏,又问:「若照你看来,要如何治?」 施婳道:「宜凉血泻火为主,佐以辛温散表从治,譬如二陈汤加苍术、南星便可。」 陈老大夫却道:「你说的对,又不对。」 施婳怔了一下,立即恭敬道:「请老先生赐教。」 陈老大夫道:「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岂不是头风还有偏正之分,正头风者,满头皆痛,偏头风但在半边,在左多血虚有火,或风热,在右多气虚痰郁,或风湿。」 他道:「你方才说的没错,用药时,确实以宜凉血泻火为主,佐以辛温散表从治,但是,外感发者,散风而邪自去,内伤发者,养血而风自除,我的这个方子,名叫四物汤,治的是头风血虚不足之症。」 陈老大夫说话时,施婳一直在细细思索,听完了便恍然大悟,道:「我竟从不知道这些医理,实在惭愧!」 陈老大夫依旧乐呵呵的,抚着长须赞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了这么多,已是十分不易了。」 施婳却摇摇头,认真地道:「从前我也是这般觉得,认为自己的医术水平已以应付大部分的疾病,但是方才与您老人家一谈,便发现自己尚远远不够,还需再勤勉学习才是。」 陈老大夫听了,眼中的赞赏愈发明显了,道:「好,好,你有这份心思便已经很好了。」 他想了想,忽然道:「我这里有个事儿,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施婳道:「您请讲。」 陈老大夫一手拎着药包,一手拈着胡须道:「是这样,我这次出门,离开平昌去往岑州,是受好友所邀,前去为人治病的,听说那病人身患异疾,已请了许多有名的大夫去看了,依然未有好转,所以这次想让我也去看看,我便想着,那里聚集了许多杏林高手,若能与他们讨论交流一番,必然对医术大有裨益。」 听到这里,施婳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惊讶道:「您的意思是……」 陈老大夫笑笑,道:「不错,虽是初次见面,但是我对小友颇有好感,小友若是有意,可以与我一同前往岑州。」 闻言,施婳思索了一下,陈老大夫道:「不急,你慢慢考虑,毕竟岑州离这儿不近,你若想好了,三日后的清晨,我会再来邱县抓一次药,你到时候来找我便是。」 他说着,便与施婳颔首挥别,拎着药包远去了,独留施婳陷入了犹豫中。 打心底来说,她是有些意动,正如那陈老先生所说,医术博大精深,而光会背医书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更多的实践,否则只会局限于一隅,医术也有瓶颈,今天与那位陈老大夫的一番交谈,施婳便看到了自己的瓶颈。 所以对于陈老大夫的这个邀请,施婳确实有些想去,同时,她也想看一看,在邱县、苏阳城和京师之外,别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风景。 时间转眼便过去了两天,屋子已经翻新完毕了,施婳送走了匠人们,站在院子里仔细打量着,这座她已阔别了数十年的老房子。 记忆中熟悉的痕迹已经完全不见了,施婳转过身来,阳光刺入她的眼睛,院子的斜对面就是山坳,离开梧村的必经之路,许多年前,她的哥哥就背着竹篓,不顾施婳的呼喊,义无反顾地走过那个山坳,离开了梧村。 时隔多年,施婳早已不恨他了,只是如今想起,唯余茫然,人生如此漫长,又有谁不会离开呢?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罢了。 她忽然想起了远在京师的谢翎,终有一日,谢翎也是要离开的。 施婳并不打算在梧村久待,所以老房子的事情料理妥当之后,她便找到了村长一家,向他们告辞,并请他们有空帮忙看一看房子。 阮旺十分惊讶,道:「怎么突然要走?」 施婳笑笑,道:「本也是没有打算久留的,这次回来,就是拜一拜我爹,替他老人家上个坟,我们家的老房子,就劳烦旺伯帮忙看着了,因为才请工匠翻新过,所以也不必如何照料。」 阮旺一口答应下来:「这是自然的,你放心便是。」 阮楼问道:「你还是回苏阳么?」 施婳想了想,答道:「是,不过我这次有事要去一趟岑州。」 她说着,向他们道过谢,又替老村长诊了一次脉,觉得无甚大问题了,这才收拾一番,再次离开了梧村,走出了那个山坳口,一如多年以前。 施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再回来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第三日清晨时候,施婳收拾了随身包袱,结了账,走出客栈,顺着长街往前走,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她就看到了那个老人的背影,正在药铺的柜台前等着。 是陈老先生,他见到施婳很是高兴,道:「你来了正好,我正准备走,还担心你不来。」 第80章 他说着便笑:「你若不来,我一个人上路,恐怕就十分寂寞了,两个人走,正好说说话。」 施婳笑笑:「承蒙老先生不嫌弃。」 陈老大夫拿着抓好的药,向店铺门口走去,那里的墙边,正站着一个小女孩,她见了老大夫,眼中流露出欣喜和依恋来,然而见到他身边的施婳,便又有些犹豫了,停住脚步,怯生生地望过来。 陈老大夫招了招手,唤她:「英子,来,把药拿回去,爷爷教你熬过一回,可记住了?」 那名叫英子的女孩儿点点头,又看了施婳一眼,才慢慢地走过来,接过陈老大夫递给她的药,小声问道:「陈爷爷,您要走了吗?」 陈老大夫慈蔼地摸了摸她的发顶,笑道:「是啊,陈爷爷要去给别人治病了,你要好好照顾娘亲,知道了么?」 女孩儿一下子叫住了下唇,清亮的大眼睛里有泪花闪动,她撇着嘴,硬是忍住了哭泣的冲动,点点头:「嗯,我会的!」 挥别女孩儿,陈老大夫便带着施婳离开了邱县,路上一边走,一边解释道:「方才那个女娃娃,就是那个病人的女儿,家里没别的人了,娘俩相依为命,我看了实在是不忍心……」 他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施婳认真地听着,轻声道:「陈老先生宅心仁厚,日后必有好报。」 陈老大夫叹着气,摇了摇头,道:「走吧,路上要麻烦你一个年轻人陪着老头子我消磨时间了。」 施婳不禁一笑:「哪里,还要请陈老多多关照才是。」 两人走了半日的时间,便出了邱县的范围,一路上,陈老和施婳说话,他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事情,有些什么奇特的风土人情,或者奇人异事,都说给施婳听,颇是有趣。 施婳听得十分有意思,有时候两人也讨论医理,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到了傍晚,路过一家村庄时,便找个人家投宿,第二日再次启程。 四月十九日,京师。 会试已经放榜了,有人欢喜有人愁,却说晏府,晏商枝正与谢翎几人坐在书斋中,杨晔手里捏着几张帖子,慢慢地念叨:「同乡会,论诗会,同年会……啊,这里还有这一张,西苑雅集会,啧啧,这都是托了慎之的福啊。」 谢翎却望他一眼,道:「师兄想多了,这种帖子,想必他们写了许多,怕是那杏榜上的三百名中举的贡士都发了个遍。」 晏商枝也笑:「你想去?」 杨晔摸了摸下巴,道:「去喝喝酒也不错啊。」 谢翎道:「喝酒倒是其次,宴席中要做文章,吟诗写对子——」 「罢了罢了,」没等他说完,杨晔便一脸愁苦地摆手道:「我现在听见要做文章就觉得头痛得很,还是不去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中年人声音道:「去哪儿?」 「爹。」晏商枝站了起来。 「晏伯父。」谢翎与杨晔三人也都站起身。 进来的人正是晏父,他冲几人点点头,道:「还在温书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杨晔手中,杨晔不免有些尴尬,晏商枝答道:「没有,我们几人在闲聊。」 晏父嗯了一声,又问道:「有同榜给你们递帖子了?」 「是,」晏商枝指了指杨晔,答道:「好厚一叠呢。」 可不是好厚一叠?都是四人份的,五六个宴会,加起来就足足有二三十张帖子,晏父见了,便道:「如今殿试在即,这些宴还是先不要去为好,益处不大。」 晏商枝道:「爹说的是,我们几个也正是这样想的。」 晏父想了想,道:「不过座师还是要拜的,这样,你们先做一篇对策,只写个开头,明日去拜访座师。」 这是要他们去送卷头了,晏商枝几人对视一眼,纷纷应答下来。 所谓送卷头,是士子们之间一个不成文的习俗,每次在殿试前,士子们都会去打听一下殿试的读卷大臣都有谁,然后自己揣摩着写一篇对策的开头,大约三十余行,找个门路送给那位大臣看,谓之「送卷头」。 虽然殿试的题目不为人知,但是还是有许多相通之处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让读卷大臣认下这名士子的笔迹,因为殿试虽然糊名,却并不易书,一旦士子入了读卷大臣的眼,有心提拔,那么他便会在读卷时甄别出来,在皇帝面前举荐这名士子。 晏父这样说,显然他已知道了读卷大臣是哪些人了。 第二日一早,两辆马车便在晏府门外等候着,不多时,一行人便从大门出来,打头的正是晏父,他身边跟着晏商枝以及谢翎四人,晏父叮嘱道:「我这次带你们去的,乃是元阁老的府上,他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内阁阁员,此次会试的正主考官就是他,所以他也是你们的老师,你们若见了他,必要恭谨仔细,执弟子礼,明白了吗?」 晏父当了十几年的官,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十分沉稳,晏商枝几人都点点头,答应下来。 一行人分别上了马车,往元府的方向驶过去。 等到了元府,入目便是四个巨大的红灯笼,晏父领着晏商枝和谢翎等人上前,向那门房道:「我昨日递了帖子。」 那门房自然认得他,忙笑道:「原来是晏大人,快请进,阁老在等着您呢。」 晏父点点头,那门房便引着他们一行人进去了,元府并不大,谢翎打量着,就与晏府不相上下,其程度甚至比不上苏阳城的苏府。 第81章 等到了花厅前,远远便见到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坐在案边,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桌几边缘,他对面还坐了一个人,只是被挡住了,看不见正脸,隐约是个年轻人。 老者手指拈着白子,盯着棋盘思索着,正在这时,有仆从小声禀报道:「阁老,晏大人前来拜访了。」 元霍将棋子往棋盅内一放,起身道:「快请。」 他说着,又向对面那年轻人道:「棋艺不错。」 那年轻人忙站起身来,恭敬道:「承蒙老师夸奖,学生实在汗颜。」 他说完,便直起身,正巧与谢翎他们几人打了个照面,两方都是眉头微微一跳,那人竟然是顾梅坡,本次会试的会元。 谢翎与他对视一眼,便偏过头去,看晏父与元霍寒暄,片刻后,元霍将目光移向他们几人,道:「这几位是……」 晏父答道:「这是犬子与他的几位同窗,也中了这次的会试,顺便将他们带过来拜访您老了。」 元霍恍然大悟,谢翎几人便躬身长揖拜道:「学生见过老师。」 元霍笑呵呵地捻着胡须道:「都是我朝栋梁之才啊,坐,都坐,不必多礼。」 几人都谢过了,这才在下首各自坐下,元霍将几人打量一番,笑着道:「寒泽,你也过来。」 顾梅坡答应一声,走过来在元霍身旁站住了,元霍介绍道:「这位也是中了会试,与你们是同榜,今日过来拜访我,便拉着他下了几盘棋,寒泽棋艺不错,若是得闲,你们或可切磋一二。」 「老师过奖了,」顾梅坡拱手作揖道:「在下顾梅坡,表字寒泽。」 晏商枝几人也都报了名字,虽然他们本就认识,但是这回自报名姓可不是说给顾梅坡的,而是给一旁的元阁老听的。 晏商枝三人报完了,最下首的谢翎站起身来,拱手揖道:「学生谢翎,表字慎之。」 元阁老笑着抚弄长须,打量着他,点头笑道:「年少英才,不错,不错。」 他说着,忽而又问道:「你这个表字,是谁给你取的?」 谢翎坦然答道:「是我的先生,在参加会试之前为我取的。」 元阁老面上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来,笑着道:「君子慎其独也,十分不错。」 他又说了一个不错,让谢翎和顾梅坡都坐下,这才又说起话来。 …… 从元府出来,杨晔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望望,道:「这位阁老大人十分好相处嘛。」 晏父道:「等来日你们中了进士,入翰林院之后,他便是你们的顶头上司,掌管着整个翰林院。」 几人都点点头,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慎之贤弟。」 谢翎停下了脚步,却见喊人的那个正是顾梅坡,他从大门的台阶上下来,笑着道:「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你。」 谢翎点点头,道:「我也没想到今日会碰见寒泽兄。」 顾梅坡依旧是笑,道:「不知贤弟在何处落脚?」 谢翎道:「现在住在鼓东街,寒泽兄有什么事情吗?」 顾梅坡语气很是真诚,道:「自从上回一别,我十分仰慕贤弟的文采,你我如今又为同榜,虽说这回侥幸,小胜贤弟一回,不过我还是将你引为知己的。」 他虽然这样说,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叫人听了就觉得刺耳,谢翎翘了翘唇角,笑了一下,道:「寒泽兄自谦了,怎么会是小胜?会元与亚元可差得远了,希望寒泽兄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殿试时也要保持水平,连中三元才好。」 他的话不软不硬,态度竟然也很真诚,就仿佛是衷心希望顾梅坡能连中三元似的,再一对比之前顾梅坡的话,高下立分,简直是毫无风度可言。 顾梅坡哑在那里,谢翎冲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杨晔几人还在不远处等他,自然听见了方才那一番话。 杨晔不屑地道:「中了一个会元而已,有什么好了不得的,竟然还巴巴地跑过来炫耀,实在是看此人不起。」 晏商枝照旧挤兑他:「便是区区一个会元,也是你所无法企及的高度。」 杨晔顿时泄了气,偃旗息鼓,晏商枝又看向谢翎,道:「怎么样?」 谢翎摇摇头,道:「无妨,不必管他。」 晏商枝颔首,一行人便上了车,不远处,顾梅坡仍旧站在那里,半眯起眼来望着这边,杨晔打眼看了看,道:「慎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人不是什么善茬。」 谢翎默然片刻,然后道:「日后再说。」 转眼时间就倏忽而过,到了四月二十一日,被所有士子们所瞩目的殿试要开始了。 是日大早,卯时初刻,三百名贡士身着袍服冠靴,从皇城的东华门而入,到了中左门附近停下,开始等候点名领卷,而送考生们入场的亲属随从也都在这里停下了。 第82章 殿试只考时务策论,所谓「金殿射策」,便是由此而来,时间只限当日,不许续烛。 不多时,便有人来引着贡士们前往保和殿,宫道宽阔无比,无人说话,只能听见脚步声,或轻或重,不绝于耳。 宫殿巍峨,此时天还未全亮,远处的大殿屋檐下还挂着灯笼,沉沉的夜色中,这座皇宫似乎仍旧在沉睡之中,还未醒来。 保和殿内灯火通明,几乎没有人敢抬头四处张望,俱是低垂着头,目光落在面前的地砖上,三百名贡士皆是按照会试名次,分立大殿两侧,空气中安静无比,针落可闻。 不多时,又有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传来,听那动静,似乎来的人还不少,终于有人忍不住悄悄抬头去看,只见满目都是大红大紫的袍服,竟都是一二品的朝廷大员,自殿外鱼贯而入。 待所有的王公大臣们都站定之后,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几乎所有的贡士们都浑身一震,有些忍不住的便抬头去看,只见门口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肃穆威严,那是当今天子的仪仗到了。 升殿之时,作乐鸣鞭,众人立即跪伏下去,行三跪九叩大礼,同时三呼万岁,整齐的声音在保和殿空荡荡的上空传递开去,直震得脚下的地砖都颤抖起来,威势赫然,甚至有胆小之人,连腿都有些发软了,叩拜完之后,半天爬不起身来,还得旁人帮着拉扯一下。 唯有少许人尚能镇静自若,眼观鼻,鼻观心,不东张西望,也未有惶恐畏惧之色,谢翎便是其中之一。 这时,一个声音高声喊道:「宣和三十年甲辰科殿试,现在开始。」 「发策!」 所有士子们都在考桌旁坐下来,因为考桌高仅尺许,于是他们只能席地而坐,有那身形过于壮硕的,便不得不把脚缩起来,甚至有把整张考桌都顶起来的,看上去十分滑稽。 题目发了下来,上面写着头一题: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谢翎略微皱起眉来,伸手取过砚台,开始研磨,他的眼睛却不看墨,只盯着那一行短短的字,像是入了神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一道目光看过来,他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正是左侧坐着的顾梅坡。 他收回探究的目光,笑笑,指着谢翎的砚台,道:「慎之贤弟,墨要溢出来了。」 谢翎停下手,仍旧是没有看墨,只是望了他一眼,淡淡道:「多谢寒泽兄提醒。」 顾梅坡笑了一下:「不必客气。」 他才说完,谢翎便转过头去,似乎方才那一句只是随口客套而已,顾梅坡一哂,不再看他,继而将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的题目上。 那边,谢翎已经打好了腹稿,开始在宣纸上落下了他的第一笔:臣对,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 金殿之上,皇帝正半倚着,扫视着下面答题的士子们,宣和帝今年五十有四,自他登基那一日起,亲政已有三十年整了,此时他的鬓发上已出现了缕缕斑白,虽显老态,却自透露着一股威严,尤其是那双眼睛,精光暗敛,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宣和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他半眯着眼,将整个大殿看了一遍,所有的官员都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连袍角都不敢动,恍若泥雕木塑一般,他们倒还好,每日都面见天颜,早已习惯了。 惨的是那些作答的考生们,有那紧张的,额上都渐渐冒出了汗,在天子的目光看过来之时,握笔的手都有些抖了。 宣和帝看了一阵,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御前的那一排桌案上,看见了第二张桌子,眉毛挑动了一下,显然是有些惊讶,他开口唤道:「元霍。」 「臣在。」 那一列官员中有人动了,站了出来,一身朱色官服,发须皆白,正是元霍,跪地行礼。 宣和帝伸手朝旁边指了指,道:「今年还有年纪这样轻的举人?」 元霍听了这话,便立即心知肚明,但仍旧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正见着谢翎的侧脸,他低头写着试卷,运笔极快,对发生的这一切恍若未闻。 元霍恭敬答道:「回皇上,是。」 他仔细看过谢翎的会试试卷,谢翎年仅十七岁,对于其他人来说,实在是小了些,虽说年纪越小,越容易引人注意,也越容易出名,譬如宣和帝,一眼便看见了他,甚至当殿发问,然而元霍却认为,这对于谢翎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宣和帝似乎对于这名最年轻的举人十分感兴趣,继续道:「朕看他这次会试中了亚元,若是如此,那他岂不是十四五岁便中了秀才了?」 元霍声音依旧恭敬:「回皇上的话,此人是东江省庆州府苏阳县人,十三岁中的秀才,宣和二十九年中的解元。」 「哦?」这下宣和帝是确确实实惊诧到了,又盯着谢翎看了几眼,道:「那此人岂不是个神童?」 这话却是在褒奖,元霍屏气答道:「回皇上,我大乾朝的读书人数以万计,然而能够在十三岁就中秀才的,屈指可数,所以也确实如皇上所言,此人能称得上是神童了。」 君臣这一问一答,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最前头的桌案旁看去,谢翎仍旧在奋笔疾书,全然不受外界的影响,就仿佛已经沉浸在其中了似的。 殿试举行了整整一日,到了傍晚掌灯时分,所有人都要交卷子了,谢翎在试卷上写下最后一笔,然后把毛笔搁下,正在这时,他的桌案前出现了一道人影,朱色的官袍下摆。 谢翎抬起眼来,见那人竟然元霍,他微微颔首,以示礼节,两者目光对视片刻,元霍转过头去,看着监试官开始收卷子。 元霍就这么站了站,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走开了,谢翎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笔墨纸砚,随着士子们一同离开了保和殿。 王府内,一个青年男子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慢慢地念道:「夫一者诚也,天之道也,诚之者明也,人之道也……」 他的声音沉稳,不疾不徐,直到门外走进来一名婢女,行礼道:「王爷,窦大人来了。」 恭王的目光仍旧落在书上,口中道:「请他进来。」 第83章 「是。」 恭王放下了手中的书,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目光远眺,此时已是夜里了,王府里早就掌了灯,看上去灯火通明。 一道脚步声自门外进来,紧接着是窦明轩的声音道:「见过王爷。」 恭王立即转过身来,笑道:「炳华,你来了,正盼着你呢。」 窦明轩也笑:「让王爷久等了,是臣之过。」 「坐,」恭王一扬手,等窦明轩坐定了,才问道:「怎么样?可有了好人选?」 闻言,窦明轩犹疑着道:「不瞒王爷说,有是有了,只是……」 恭王见他如此,又问道:「怎么?是有什么难处?」 窦明轩答道:「今日在保和殿时,皇上问起了一名举人,王爷可还记得?」 恭王道:「自然记得,父皇还称赞他为神童,似乎年龄颇小。」 他倏忽间便反应过来,望着窦明轩道:「怎么?你说的人选正是这一位?」 窦明轩答道:「实不相瞒,当初在会试之时,我便荐举了此人为会元,但是后来被元阁老给发回来了。」 恭王道:「怎么回事?」 窦明轩沉吟片刻,道:「我当时观此人试卷和文章,行文老辣,且常有惊人之语,是个不错的人才,若是日后好生栽培,定然会有一番建树,所以一力推荐,但是元阁老却只取他为亚元,说他年纪小了,太过显眼恐怕不利。」 恭王点点头,道:「元阁老的意思我明白。」 窦明轩道:「是,不过今日殿试,殿下也看到了,此人已引起了皇上的注意,甚至当众称赞他为神童,以皇上的性格,到时候点他为状元的可能性很大。」 恭王却道:「他殿试的卷子你看了吗?」 窦明轩拱一拱手,答道:「未曾看过,我怎敢向殿下说起此人?可以说,此人文章做得极好,此次参与殿试的士子们,能与他相提并论者,寥寥无几。」 恭王背着手,踱了两步,还是有些犹疑:「可是他看起来,确实年轻了些。」 岂止是年轻,大乾朝自建立以来,已有四百余年,科举也不知举行了多少回,还没出过这么年轻的状元。 窦明轩却道:「岂不闻史有甘罗,十二岁称相,照我看来,越是年纪小,才越好笼络。」 这么说也是,恭王停下了步子,转头看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道:「那就荐他吧。」 窦明轩顿了一下,道:「那元阁老那里……」 元霍之前连会元都不肯点他,这次荐状元,可想而知,恭王却道:「你只管荐上去便是,元阁老那里我自有说辞,再者,状元也不是谁点的,最后还都要看皇上的意思。」 窦明轩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说着,又想起一事来,道:「王爷,上回说派人去找仲成先生的事情,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恭王只能叹气,道:「派了人去是去了,只见了一面。」 看他那表情,窦明轩立刻了然道:「可是被拒了?」 恭王有点气,又有点无奈地道:「仲成先生滑不溜手,在内阁时便是这样,两不得罪,何况是如今?」 窦明轩道:「王爷费心了,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所幸那边近日没有动作,咱们也能略喘口气。」 恭王摇摇头,只是长叹道:「不好说啊,我一日不归藩,就一日不能消停。」 窦明轩无言,恭王今年已二十有七,按照朝制,早该分了属地才是,然而也不知上面那一位是什么意思,把恭王就这么放在京师,一放就是四五年,做个闲散王爷也就行了,没成想还要给他派事做,偶尔还要跟东宫那一位储君对上,简直是让底下的人不得不生出别的什么想法来。 第二日,文华殿内,所有的读卷大臣与监试官都集中在这里,准备批阅昨日的试卷,窦明轩坐在一旁,看着收掌官取出试卷,按照读卷大臣的官阶品级依次分发下来,很快便轮到了他这里。 窦明轩旁边坐着的便是曹勉,两人自从上回因为会元一事,据理力争个面红耳赤,如今表面上看来倒是也一团和气,曹勉一边摊开试卷,一边呵呵笑道:「窦大人,你说今日谁最有希望被点为状元?」 窦明轩笑笑,一边恭敬拱手,一边道:「此事还需看皇上的旨意了。」 曹勉得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说话,兀自看起试卷来,大殿里面静悄悄的,窦明轩将目光从试卷上抬起,挪到前面一个背影上,那是元霍。 大殿里安静无比,偶尔只能听见卷子翻动的声音,窦明轩的心里却有些不安,今日推举状元,肯定还要起争执,不说旁人,就是那个曹勉,他既推了顾梅坡为会元,这次肯定还是要与他吵的。 曹勉是吏部尚书,他是礼部尚书,按照往年习惯,都会首推吏部尚书所取之人,所以这一场争执,窦明轩并不占优势,除非…… 他又望了望前面的背影,心里叹了一口气,拿起笔在试卷上画了一个点,然后传到隔壁的桌上。 每一张试卷都需要所有大臣的批阅,批完一张,便传到下一个人手中,称为转桌,窦明轩耐着性子继续看,很快,他便看到了熟悉的笔迹,极度标准的馆阁体,开头便是:臣对,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燕帝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 第84章 「好。」窦明轩眼睛一亮,忍不住轻轻地抚掌,引来旁人的注意,曹勉见了,便笑道:「窦大人这是见到了好文章?」 窦明轩笑而答道:「是好文章,曹大人一阅便知。」 旁边也有人听了,笑道:「得窦大人如此称赞,那我等也要好好看看了。」 闻言,窦明轩哈哈一笑,伸手拿起毛笔,在卷子上画了一个圈,这便是最优的意思了,最后让首席读卷大臣查阅,哪张卷子上的圈越多,就取哪张卷子,一甲二甲的排名也是由此产生。 最后果然如窦明轩所预料,曹勉推的是顾梅坡的卷子,而巧的是,谢翎和顾梅坡两个人的卷子,上面竟然都是九个圈!窦明轩下意识与曹勉对视了一眼,两人立刻心知肚明了。 所有的读卷大臣都面面相觑,一瞬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户部尚书抚着长须笑道:「看来这二人都一般优秀,此乃我大乾之福啊。」 众人纷纷附和,又有人道:「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状元却只有一个,诸位大人向陛下推举哪位?」 大殿的空气一时间又沉默了,正在这时,元霍忽然道:「先拆弥封。」 窦明轩心中一紧,有些没底,但是又不好阻拦,早有人取了刮刀来,将弥封拆了,露出那两份试卷的名字,赫然一张是东江省庆州府苏阳县谢翎,另一张则是古阳省肃州府庆安县人顾梅坡。 有人讶异道:「这不正是此次会试的会元和亚元么?」 有人接道:「不错,看来这二人的才学当真是不相上下啊!」 「这二人竟还都是宣和二十九年的解元,实在是有缘啊。」 于是问题来了,这两人不相上下,到底该推举谁呢?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因为除了窦明轩和曹勉以外,其他人在试卷上面都是勾的圈,也就是说,他们都认同这两人的才学。 这时,户部尚书开口了:「曹大人和窦大人似乎有些争议。」 这一句话说出来的意思,大伙儿都很明白了,就是,行了,现在你们俩开始吵吧,谁吵赢了推举谁。 窦明轩心里叹了一口气,伸手将谢翎那张卷子拿了起来,张口欲言,忽然停住,他想起了恭王的那句话来,转头望向元霍,嘴里道:「既然元阁老是首席,我想听听阁老的意思。」 这话说得也没错,曹勉听了,心里立刻松了一口气,毕竟如果真的和窦明轩当着这么多同僚和大臣的面来争执,他还真没有什么胜算,但是有元霍说话就不一样了,当初元霍可是点了顾梅坡做会元的,虽然不知道窦明轩发的什么昏,问起了对方的主意,但是显然他的胜算比较大,毕竟…… 曹勉正想着,听那边元霍慢腾腾地点了点一张卷子,道:「若是诸位大人想听我的意见,私以为这一张卷子略胜半分。」 他说着,点了点那一张试卷,曹勉就站在旁边,伸了脖子去看,卷头赫然写着两个字:谢翎。 曹勉几乎是失色道:「怎么——」 他立即转头去看元霍,却见对方老神在在,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曹勉懵在哪里,完全没有预料到对方怎么此时突然反水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元霍,会元点的是顾梅坡,状元推的是谢翎,您老是想怎么着啊? 这厢曹勉心绪烦乱,那厢窦明轩大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那我听阁老的,就推此人为状元。」 其余人也都纷纷道:「请元阁老向皇上荐卷吧。」 元霍点点头,将前十名的卷子都收了起来,准备荐给宣和帝,由天子来钦定最后的名次。 元霍揣着卷子去见了宣和帝,门口守着的当值太监见了,连忙躬身笑道:「是元阁老来了啊。」 元霍点点头,道:「劳烦通报一声。」 当值太监听了,连忙答应下来,转身进了大殿,不多时出来,替他推开门道:「皇上请您进去。」 「多谢。」元霍抬步进了大殿,路过那太监时,太监小声道:「为着北边的事情,皇上今儿瞧着不大痛快。」 元霍停了停,和气地向他道:「明白了,多谢公公提醒。」 当值太监一笑,道:「都是应当的,皇上高兴了,咱们才好办差事嘛。」 大殿里面很是安静的,宣和帝正坐在桌案后,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在看,旁边有一名宫女正在抚琴,琴声幽幽,很轻,元霍走近了才能听得真切。 宣和帝看着那册子,眉头越皱越紧,脸上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怒色,正在这时,元霍走上前去,跪了下来:「臣元霍叩见皇上。」 宣和帝听了,怒色未去,语气倒还缓和,道:「是你来了。」 他将册子扔在桌上,挥了挥手,那宫女立刻识趣地抱着琴退开了,大殿里恢复了寂静,宣和帝道:「平身吧,是殿试的名次拟出来了?」 元霍恭敬答道:「回皇上,前十名的卷子都在这里了。」 「拿来朕看看。」 元霍上前一步,将怀中的试卷放在了桌案上,道:「请皇上过目。」 (修) 大殿里安静无比,元霍站在御案前,一动不动,等着宣和帝慢慢地查阅试卷,他看完之后,拿起最后三张试卷,道:「这是你们商议出来的一甲进士?」 元霍恭谨答道:「回皇上的话,是。」 第85章 宣和帝看了看,忽然道:「这个谢翎,是不是就是那个十三岁中了秀才的神童?」 「正是。」 宣和帝翻着卷子,道:「朕看着,他与这个顾梅坡似乎不相上下啊,你们怎么推举了他为状元?」 他说着,抬起头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元霍,慢慢地道:「是因为朕当众称赞了他一句?」 这话却是有些意味深长了,大臣们若真的妄自揣测天子的喜好来推举状元,便不免有谀臣之尤,若推的人不为天子所喜,也会因此而触怒皇帝,可谓天心难测。 元霍微垂着眼,不疾不徐,恭敬地回答:「回皇上的话,并非如此,此人才学确实与那顾梅坡不分伯仲,然而请皇上一观此人卷面,整洁干净,书法极佳,都说字如其人,此人若为状元,日后做了我大乾的官员,想必也会如这字一般,疏朗刚劲。」 听了这番话,宣和帝哈哈笑起来,道:「好一个字如其人,好!」 宣和帝拿起朱笔来,在那卷子上画了一个圈,口中道:「既然元阁老都这么说了,那朕就点他为状元!」 元霍连忙躬下身去:「微臣惶恐。」 宣和帝又将后面九人的名次都一一拟了,道:「行了,去交给礼部填榜吧。」 「是。」 元霍上前,将试卷拿起来,头一张果然是谢翎,新鲜出炉的宣和三十年甲辰科状元,紧接着是榜眼,顾梅坡。 …… 晏府书斋,谢翎几人正在谈话,门外有人步履匆匆进来,却是晏父,他进了门便左右扫了一眼,道:「进士名单出来了。」 屋子里的几人立刻站起来,晏商枝问道:「爹见到了?」 晏父道:「我托礼部右侍郎帮忙看了。」 他说着,将目光望向谢翎,一时间所有人都紧绷了神情,既是忐忑,又是紧张,晏父叹道:「不愧为仲成先生啊。」 「爹?」 晏父道:「慎之是第一甲第一名,今科状元。」 听了这话,四人皆是愣在了那里,反倒是当事人谢翎率先反应过来,冲晏父拱了拱手,道:「多谢伯父。」 晏父摆了摆手,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你也算是我大乾朝最年轻的一位状元了。」 杨晔则是兴奋地一锤手心,道:「区区会元算什么,那顾梅坡中了一回就了不得了,慎之如今可是中状元,也不知他知道了会是什么脸色。」 他还记着那日在元府外,顾梅坡奚落谢翎的那件事呢。 晏父却叮嘱道:「身为长辈,有些话我还是要说一说。」 几人连忙恭听,晏父道:「如今朝局不甚明朗,慎之又中了状元,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你们,你们切记,莫要骄矜张扬,也别轻易得罪了人。」 谢翎几人连忙应是,晏父道:「至于你们座师和房师那里,礼数必不可少,明日便上门去拜会,再有仲成先生那边,还是要去信报喜。」 「知道了,多谢伯父提醒。」 晏父想了想,又道:「过不了几日便是传胪日,按照朝制,慎之要去御前拜见皇上,到时候自有礼部的官员来教你,须得仔细谨慎,万莫出错。」 谢翎应答:「是,我明白了。」 第二日,依照礼数,谢翎同晏商枝三人一同拜会了座师元阁老,从元府出来之后,又要马不停蹄地去拜会各自的房师。 深色的匾额上,写着两个古朴刚劲的大字,窦府,谢翎到了大门前,向门房递了帖子,那门房一看,立即道:「原来是您来了,快请进,老爷一早便吩咐等着了。」 谢翎颔首,那门房便引着他进了府,在花厅坐着,又有人立刻上了茶果,不多时,窦明轩便从后堂过来了。 谢翎站起身来拱手施礼:「学生冒昧前来拜访,还请老师不要见怪。」 窦明轩呵呵一笑,道:「怎么会见怪,坐吧。」 谢翎这才又在椅子上坐了,窦明轩上下打量他一番,欣慰笑道:「怎么样?知道消息了?」 谢翎道:「是,这还要仰仗老师出力,学生心中十分感激。」 窦明轩笑着摆摆手,道:「这也是你自己有真才实学在身,否则我再如何出力都没有用处啊。」 他说着,又亲切地问道:「你如今十七,可有婚配了?」 谢翎答道:「不瞒老师,学生已有心仪之人了。」 话里的意思很含蓄,窦明轩立时会意,哈哈笑起来,抚掌道:「那这不就成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之快事啊。」 第86章 他说着,又道:「不过,在这之前,你可有得头疼了。」 谢翎一怔:「请老师明示。」 窦明轩笑着道:「你是今科状元,年少有为,不知多少王公大臣正盯着你呢,到时候说媒道亲的肯定少不了,好在我膝下无女,否则说不得也想将女儿许配给你了。」 谢翎笑笑,道:「老师说笑了。」 窦明轩哈哈一笑,与他说起旁的事情来,问他从前读书的事情,谢翎都一一回答了,窦明轩又道:「你的先生是谁?」 谢翎道:「先生姓董,乃是苏阳城内一家学塾的教书先生。」 窦明轩点点头,忽而脑中灵光一现,问道:「不知你先生名讳?」 谢翎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他犹豫片刻,才答道:「先生姓董,名绪,字仲成。」 「仲成先生?!」这下窦明轩有些震惊地一下子站起来,盯着他道:「果真是仲成先生?」 谢翎心里了然,他想起了从前去长清书院时,董夫子受到的礼遇和敬重,又想起了当初乡试时,正主考官托他们带信,还有去年被夫子避而不见的那个殷朔…… 这种种现象,都显示出了董夫子非同一般的身份,至少,他从前应该是朝廷中十分重要的一个官员,但是他们离开苏阳城时,董夫子并未要求他们对他的身份保密,是以谢翎斟酌片刻,还是答道:「是。」 「难怪了……」窦明轩这才慢慢坐下,若有所思地道:「原来你的夫子是仲成先生。」 他望着谢翎道:「仲成先生未致仕之前,曾是内阁次辅,其资历只在如今的首辅林阁老之下,后来他抱病,便向皇上请辞,皇上准了,原听说他回了老家娄西,后来不知怎么又有消息说他去了苏阳。」 窦明轩说到这里,笑道:「你怕是不知道,仲成先生当年可是大乾朝数百年以来,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如今他的学生竟也中了状元,你很是争气,无愧于其贤师之名啊。」 这些都是谢翎所不知道的,惊讶之余,立即谦虚道:「学生不及老师远矣。」 一旦知道了谢翎的老师是董仲成,窦明轩的态度一下子就从亲切又转为了热络,指点了谢翎不少事情,关于几日后的传胪大典和恩荣宴,十分周到仔细,简直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传弟子一般。 时间转眼便来到了两日后,按照礼制,今日一甲前十名的进士都要被传胪官引着去拜见天子,在乾清门外,谢翎又一次见到了顾梅坡。 显然顾梅坡也已经得了消息,但是仍旧如从前一般,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仿佛得了失忆症,见了谢翎也是和和气气地拱手,互相见礼。 既然他是这般做派,谢翎也配合着,你来我往,气氛和谐,直到传胪官开始高声唱名:「第一甲第一名,谢翎!」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谢翎身上,谢翎微微垂着头,上前一步,待到一甲前十名的名字都唱完了,一名礼部官员上前来,道:「几位请随我来。」 这是要拜见天子了,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端正起来,跟在那官员后面,往前走去,一路到了养心殿前,宏伟的宫殿大门敞开着,天子正坐在大殿之上,身着龙袍,威严内敛。 所有人都跪拜下去,三呼万岁,谢翎的声音不大不小,道:「新科进士谢翎参见皇上。」 宣和帝和蔼一笑,道:「朕记得你,平身罢。」 谢翎:「谢皇上。」 他说着便叩了头,这才站起身来,一抬眼,谢翎注意到宣和帝下首还站着一个人,三十岁的模样,穿着杏黄色的袍服,上面绣着四爪龙纹,这位显然就是大乾朝如今的储君了。 一看见那人,不知为何,谢翎心中便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是到底哪里奇怪,他一时竟也说不上来,只是,本能的对这人生出几分排斥和不喜来。 这种感觉令谢翎自己都觉得有些惊异,他向来情绪内敛,除了对阿九以外,都是秉持着十分平静淡漠的姿态,像这种隐约的不喜,还是头一回出现。 他扫过太子一眼,并未表露出什么,微微垂下眼帘,这时,大殿之上的宣和帝开口道:「谢翎,朕看过你的文章,做得很不错。」 谢翎立即恭敬道:「臣惶恐。」 宣和帝哈哈一笑,看上去十分亲切慈和,道:「这有什么惶恐的?你是我大乾朝的新科状元,又如此年轻,可见平日读书甚是用功,要赏。」 谢翎又跪了下去,口中道:「谢皇上恩典。」 …… 等到了下午有人来宣旨,谢翎才知道宣和帝赏了他一座宅子,谢恩之后,一看那宅子的位置,晏父和晏商枝都沉默了,谢翎看出来他们脸色不对,便问道:「怎么了?」 晏父嘴角抽了抽,道:「你恐怕不知道,这座宅子,有些……名气。」 他说得含蓄,谢翎几人却一头雾水,杨晔忍不住问道:「什么名气?难不成是什么大人物住过的?」 晏父有些犹疑,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谢翎见状,便道:「伯父但说无妨。」 晏父这才叹了一口气,说起由头来。 宅子确实是有些名气,不过却是不好的名气,这座宅子一共转了四次手,原本这宅子是先帝时候,一位王爷建造的,后来那王爷造了反,被镇压下去,宅子收回了宫里。 后来宣和帝登基,将它赏给了一位内阁大臣,不想那内阁大臣没多久就因受贿革职查办了,宣和帝又赏给了查办那位内阁大臣的官员,说他有功,不想没过两年,那官员又犯了事,抄家流放,宅子又被赏了出去,总之,这宅子赏给谁谁就倒霉,轻者革职流放,重者人头不保,于是凶宅之名渐渐就传开了。 甚至有人私下称,皇上想办谁,就赏谁这座宅子,最后兜兜转转,宅子又收回宫里,所以每次皇上行赏时,不少人都提心吊胆,生怕把这催人命断官途的宅子赏给了自己。 第87章 结果万万没想到,宣和帝竟然把这人人闻之色变的「凶宅」,赏给了新科状元谢翎! 晏父心情十分复杂,他说完宅子来历之后,众人心情也变得更加复杂了,晏商枝忍不住望向他父亲,道:「爹,您说……」 晏父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是转向谢翎,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你就当做不知道这回事,你是皇上钦定的状元,又还未授官,有什么事情也落不到你的头上,放平心态便是。」 谢翎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只是晏父还有一句话没说,若是在之前,谢翎是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不知多少人想着要笼络他,然而宣和帝这一赏,以官场这些逢迎往来的老狐狸们的灵敏程度,估计就会却而止步,选择观望一番了,观望个三年两载,又有了新状元,谢翎这个冷板凳是绝对坐定了。 想到这里,晏父心里叹了一口气,天心难测啊。 先头谢翎中了亚元的事情,早已经传到了苏阳城,林家人收到了信,都是十分高兴,然而施婳此时已经离开苏阳将近一个月了,自然是不知道这个消息。 施婳正与陈老大夫前往岑州,两人一路花了大约七八日的时间,就出了临茂,到了俆北,恰巧又碰到了一个顺路的商队,便跟着他们一起走。 四月底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虽然天上现在不见太阳,但还是热,是那种闷闷的热,岑州地处大乾朝中央位置,又有白松江在此地经过,所以这里的商队和船队来往都很多。 靠近岑州的地方,路边都设有小店和茶棚,专门供应商队和行人休息的地方。 茶棚伙计肩上搭着布巾,叹了一口气,道:「这鬼天气,怎么突然就热起来了,往年也不见这么热啊。」 旁边有歇息的茶客开口接道:「这说明老天爷要下雨了,伙计,加茶。」 茶棚伙计拎着铜壶过去,给他加了茶,笑着道:「您说得也有理,眼看这桃花汛一过,田里的青苗都起来了,是该下雨了。」 正在这时,小路尽头慢悠悠地晃出了一辆老牛车,车上坐着几个人,朝茶棚的方向晃过来。 那伙计眼尖,连忙迎上去喊道:「几位客人,赶路辛苦了,可要在小店里喝几杯茶解解渴?」 那牛车走近了,除了牛车的车夫以外,后面是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发须皆白,约莫有五十来岁了,少的是个少年人,只有十七八岁,穿着青色的葛布长衫,生得十分俊气,两人正在说着话,听见了这一声喊,便纷纷转过头来。 老者说:「一路行来,是有些渴了。」 少年道:「那咱们就停下,歇息片刻。」 他说着,伸手拍了拍车辕,对车夫道:「劳驾,在那茶棚边停一停,我们喝杯茶,您也来喝,算是咱们请的。」 车夫听了,自然没有不愿意的,赶着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少年率先从车上一跃而下,然后扶着老者下来,往茶棚的方向走过来。 茶棚伙计早就预备了一张干净的桌子,请他们坐下,又笑着问道:「几位想喝点什么茶?」 少年答道:「劳驾来几杯解渴的粗茶就行了。」 「好嘞,」那伙计扯着嗓子应答:「您稍等!」 等茶上来的时候,少年便对老者道:「陈老,照您之前说的,算算时间,咱们应该要到了吧?」 那一老一少两人正是从邱县出发,前往岑州的施婳和陈老先生,他们这一路行来,也颇是波折,起先步行,后来又搭上了一队商队的顺风车,走了七八日,租了一辆马车,后来又换成了眼前的牛车,不可谓不辛苦。 陈老道:「是,差不多了。」 恰在这时,那茶棚伙计从里面出来,给他们添茶,马车车夫憨憨地道:「再走四里路就到了,我从前来过岑州,认得路。」 茶棚伙计便笑着搭话道:「原来几位是准备去岑州城的么?」 施婳接道:「正是。」 茶棚伙计便道:「那可要快些赶路了,我瞅着这天色,下午就要下大雨了,您们可得抓紧时间进城去。」 施婳谢过,陈老大夫道:「等进了城,我先去找我那位好友,与他碰个头再说。」 施婳点头:「好。」 正在这时,旁边有人谈话,一人道:「王老丈,您儿子不是进京赶考去了么,怎么样?中了没有?」 王老丈一拍腿,高兴地道:「前阵儿才来了信,中了!」 那人听了,笑着恭喜道:「啊呀,那就是进士老爷了啊!大喜,大喜啊,那我要厚颜向您老讨一杯水酒喝啊。」 王老丈哈哈一笑,热情地道:「我今日回去宰羊,您来,大伙儿都来!酒自然有!」 众人都笑着恭贺他,说着吉祥话和好话,毕竟中了进士,那就等于是一个稳当的官老爷了。 施婳听着,心中升起几分怔然,旁边的陈老大夫见了,唤她名字,施婳恍惚回过神来,歉然道:「方才一时有些走神了。」 陈老大夫知道她有个弟弟,也进京赶考了,十分理解,便道:「等岑州事情一了,你就回苏阳,我也跟着你去看看苏阳的风土人情。」 施婳听了,笑着答应下来,眼看天色阴沉,似乎随时都要下雨似的,两人不敢再耽搁,叫上车夫,又驾着牛车往岑州的方向去了。 第88章 果不其然,一进岑州城,便有豆大的雨珠打在脑门上,啪的一声响,陈老大夫道:「下雨了。」 那车夫立即赶着牛车在街边停下,道:「这雨来得急,咱们先在屋檐下躲一躲。」 三人下了车,才进了屋檐下,外头就噼里啪啦地下起大雨来,瓢泼似的,很快便连成了一线,水在街道上哗哗淌了过去,将青砖地面冲刷得干干净净。 陈老大夫望着外面,道:「好大的雨。」 施婳答道:「此时正是雨季,今年一年就看这几个月的雨了。」 陈老大夫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车夫憨憨笑道:「下不了多久就会停了,咱们且等着吧。」 不过这回他们预料错了,瓢泼的大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眼看天都要黑了,这才停了下来,三人连忙上了马车,往城里客栈的方向驶过去。 施婳付了报酬,望着那车夫赶着马车离开,陈老大夫道:「先进去吧。」 进了客栈,陈老大夫便向那伙计打听道:「可有一位姓郑的大夫在此处投宿?」 那伙计忙答道:「是有,不过那位大夫白日里出去了,到现在还未回来。」 陈老大夫点点头,又对他道:「那位大夫若回来了,劳烦你告知我一声。」 伙计答应下来,因赶了一日路,两人都有些疲累,尤其是陈老大夫年纪又大了,所以用过晚饭之后,各自回房休息。 房间里点着一豆油灯,施婳正坐在桌案前写信,她离开了这么久,为免得林家人担心,要写个信报一声平安。 只是不知道谢翎那边如何了,施婳不知道他的住处,也就无法通信,如今是四月底了,殿试应该也考完了,按照上辈子来看,谢翎已经中了探花。 施婳一边想着,一边写信,她在信里将自己在岑州的事情说了,又请林家娘子不必担心,等岑州事情一了,便会回去苏阳。 她借着烛光,慢慢地将写好的信叠起来,装入信封中,封了火漆,准备明日送出去。 第二日一早,施婳洗漱之后便下了楼,只见陈老先生正在大堂坐着,与一个老人说话,见了她来,连忙起手招手道:「施婳,你来。」 施婳立时心知肚明,想来那位陌生的老人,便是陈老先生口中那位姓郑的好友了,那郑老大夫站起来,施婳忙道:「久仰先生大名。」 郑大夫看起来不苟言笑,点点头,打量她几眼,道:「小友幸会。」 他说完,一扬手:「请坐。」 三人便又重新坐下来,陈老先生紧接着之前的话问道:「您说的那病人现今如何了?」 郑老大夫道:「还是不得解,除我以外,另有六名大夫,皆是束手无策,前几日还走了两个,我这才写信邀你前来。」 陈老先生闻言便道:「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看看病人。」 郑老大夫起身道:「随我来。」 施婳也跟着站起,郑老大夫望了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但是施婳能够明显得感觉到他透露出的不以为然。 来时,陈老先生就与她提起过这位郑老大夫,杏林高手,擅治各种疑难杂症,名气很大,再加上年纪也大了,为人有些自傲,若是到时候言谈举止轻慢了,让施婳不要往心里去。 所以施婳见他望来,也只是淡淡一笑,态度十足的不卑不亢,郑老大夫便不再看她,转而领着陈老先生往客栈外走去。 一路上,郑老大夫径自与陈老说话,也不搭理施婳,施婳就在旁边认真地听着,他们聊的那些医术,都是她从前没有听说过的。 见老友这般,陈老也有些无奈,多年至交,老友的脾性他是清楚的,拗得很,轻易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但是又不好冷落了施婳,便时常递话头给她,每每这时,郑老大夫就不说话了,一时间冷了场,简直叫陈老尴尬万分。 所幸这时候,病人的府上到了,看上去似个大户人家,豪宅大院,上面写着崔府两个大字,门房显然是认得郑老大夫,连忙请他进去,道:「老爷一早就等着您老了。」 郑老大夫点点头:「有劳。」 门房又好奇地看了陈老和施婳一眼,引着他们入了府内,径自往后宅而去。 崔府似乎十分富贵,一路上亭台楼阁,水榭回廊,流水款款,到处都带着几分江南的气息,显然主人家十分钟爱江南风光。 在那门房的带领下,他们三人在一处院子前停下来了,那门房道:「老爷在里面候着,您们请进。」 郑老大夫颔首,率先进了院子,穿过前庭,便是一个花厅,有几个人站的站,坐的坐,正在说话,一人道:「依我看,此症乃是热气久积于中,由热邪引起而致阳气亢盛,自当清凉以解。」 另一人却道:「此言差矣,若是热症,病人必身热,烦躁,面目红赤,不恶寒,反恶热,可是病人的症状却并非如此。」 一人附和道:「之前的黄大夫也依照热症开过药,病情不解,反而还加重了,私以为此症并非热症如此简单。」 他们讨论得激烈,有人站起来,迎到门边,施婳这才注意到他,是个中年男子,穿着富贵,却一脸愁容,显然是病人的家属了。 他朝郑老大夫拱了拱手:「郑大夫来了。」 郑老大夫点点头,介绍道:「这位是老朽的多年好友,于疑难杂症也颇有办法,之前我写了信,将他请过来为尊夫人看诊。」 第89章 那崔老爷连忙拱手:「老大夫一路奔波,辛苦了,不知如何称呼?」 陈老答道:「鄙人姓陈,这位是我的小友,姓施,也是一名大夫。」 崔老爷起先以为他们旁边站着的少年人是童仆,没想到竟然也是大夫,连忙也拱手见礼:「施大夫。」 施婳略微侧过身子,与他回了礼,那崔老爷直起身来催促道:「能否请几位帮忙看看拙荆的病情?看着比前几日似乎更为严重了。」 郑老大夫立刻道:「我们先去看看尊夫人。」 崔老爷忙不迭道:「请,请。」 等入了后院的正屋里,施婳首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便是她作为大夫,早已习惯了汤药的气味,但是这般浓郁,却还是有些吃惊。 然后绕过屏风,她就看见了躺在榻上的妇人,面色蜡黄,眼下青黑,瘦成了皮包骨,两颊都凹陷了下去,于是更显得她眼睛很大,看上去颇有些瘆人。 那妇人见有人来,便想坐起,旁边有丫环忙上前去伺候,郑老大夫轻轻摆了摆手,道:「不忙,夫人还是歇着吧。」 那妇人点点头,费力地道:「失礼了。」 郑老大夫简单地向妇人介绍了陈老的身份,照例把施婳给略过了,施婳也不以为意,就站在一旁看着。 倒是那崔老爷忍不住催促道:「大夫,劳烦现在就给拙荆看诊吧?」 陈老点点头,走到榻前的绣凳上坐下,道一声失礼了,然后将手按在妇人的脉上,认真听起脉来。 几乎是下一刻,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 崔老爷着急地问:「大夫,怎么样?」 陈老没说话,听完脉又观那妇人的面相,忽而起身,对施婳道:「你也来看看。」 闻言,施婳点点头,郑老大夫皱了一下眉,想说什么,便见她已经坐下去了,为那病人听脉,此时施婳也明白了为何陈老会面露异色。 脉至弦洪豁大,尤其是右手,施婳仔细观察病人面相,只见那妇人脸颊瘦削,泛着些许红色,像是十分的热一般,而现在五月都还未到。 施婳把脉的时候,那妇人便不能动,额上渐渐渗出汗来,不多时便成串滑落,有丫环拧了帕巾来,替她擦拭,又有人轻轻打扇,十分周到。 施婳观察了一会,忽然问道:「妇人可是许久未曾入睡了?」 那边郑老大夫正和陈老在说话,听了这一句,不由转头来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有一闪而逝的诧异,他又转向陈老,眼神询问,那意思是,你与她说的? 陈老摇摇头,崔老爷连忙答道:「是,拙荆已有三日整不能入眠了。」 施婳道:「心火燥热,大渴大汗,面赤足冷,此症属温。」 她犹豫了一下,道:「确实有些类似热症。」 闻言,郑老大夫却平平道:「这可不是热症,若是热症,早就能治好了,何必拖到今日?」 被他硬邦邦地顶了一句,施婳也不恼,回头看着他,道:「郑老大夫莫急,我话还未说完,虽类似热症,然而毕竟不是,但是下药时也有个大概的方向。」 郑老大夫:「那你说说,要怎么个方向?」 这话有些紧追不舍了,施婳知道对方对自己有些偏见,无外乎是一介女子习医,如何如何之类的,她也并不恼,名气大的人总是脾性古怪,再者对方又是陈老的至交,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陈老下不来台。 施婳略一思索,便道:「此症虽然属温,却真阴素亏,心阳外越,内风鸱张,用药反而不宜寒凉,以平为佳,对症下药,大渴以烧铁淬醋,令吸其气,牡蛎粉扑止汗,捣生附子贴涌泉穴,至于内服之药……」 她犹豫了一下,道:「我医术浅薄,不敢妄言,还请二位老大夫商量着来。」 郑老大夫这回望了她一眼,竟然也没说什么,施婳心中立刻一定,看来她刚刚说得都没有错了。 虽说不该与这老大夫计较,但是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被人这般轻慢以待,便是施婳也会有些忍受不了。 郑老大夫与陈老坐在屋子里谈了半天,将病人的症状都挼清楚明白了,商量的方向也越来越明朗,施婳在旁边听着,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两位老大夫行医的年数比她如今的年龄还大,经验十分丰富,施婳听了许久,颇有所获,忽觉这一趟倒是没有白来。 陈老偶尔会问一问施婳的意思,施婳也会简单答上几句,郑老大夫的态度倒是要好了一点,施婳心中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最后一直商量到了午时才敲定药方,崔老爷千恩万谢让人抓药去了,又热情地挽留他们用了午饭,这才放人离开。 才出了崔府,外面下起瓢泼大雨来,耽搁了一个时辰,施婳这才回到客栈,她将信交给了客栈伙计,央他帮忙递出去。 此后又过了几日,天气很是不好,整日都下雨,连外面都去不得,无奈之下,郑老大夫便只能和陈老两个人聚在一处谈论医理,陈老每回都叫上施婳,郑老大夫也不说什么,态度到底是好了不少,施婳听他们二人谈话,受益匪浅。 这一日下午,外面的风雨很大,施婳和陈老三人照例坐在大堂说话,窗外狂风呼啸着,拼命摇动着街边的大树,雨水哗哗冲刷着房檐和街道,泛起了大颗的泡沫。 陈老道:「这天气,怎么日日都下雨?一连五六日了,跟天漏了个窟窿似的。」 旁边收拾桌子的客栈伙计笑道:「我们这里就是这样,每年这回都下大雨呢。」 第90章 陈老接道:「那不是生意不好了?」 「可不是?」客栈伙计道:「冷清得很,您瞧瞧,如今投宿的就您们三位了。」 他正说着,门外突然奔进来一个人,浑身湿淋淋的,高声喊道:「郑老大夫在不在?!」 客栈伙计啊哟一声,忙道:「在这呢,在这呢。」 施婳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崔府的小厮,心里忽然一紧,郑老大夫站起身来,道:「老朽就是,怎么?」 那小厮急切道:「郑大夫,救命啊,我家夫人不好了!」 天空一个响雷猛地滚过,在头顶炸响,那客栈伙计吓得一抖,抹布都掉在桌上了。 外面的风雨还是很大,那些大树被风吹得疯狂摇摆,像是癫狂了似的,雨大得根本出不了门,但此时人命关天,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一行三人就跟着那小厮,撑着伞往外走,那伞根本遮不住人,雨水几乎是横着飞过来的,不多时,施婳头脸都被打湿了,衣摆湿淋淋的,郑老大夫和陈老也都是如此。 好容易到了崔府,崔老爷从门里出来,一脸焦急地迎上来道:「郑大夫,您快帮忙看看拙荆的病情。」 「先进去再说。」 施婳很快便见到了崔夫人,立时大惊,只见妇人的情形比之前还难看了,唤她也不醒,神智昏聩,气息微弱,眼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陈老惊声道:「怎会如此?」 他们日前明明来看过一回,崔夫人的病情好转了些许,几人都放下了心来,怎么今日却突然恶化成这样了? 郑老大夫立即为病人把脉,片刻后,表情凝重地问崔老爷道:「可是一直在服我们开的药方?」 崔老爷眼神有些躲闪,一见他这般,三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郑老大夫一甩手,怒道:「这种时候请我们来,还有什么用?」 眼看郑老大夫发脾气,崔老爷立刻急了,恳求道:「是我们迷了心窍,那一日拙荆忽然昏睡,恰巧胡大夫过来,我便请他看了,他说你们这方子有错,继续吃下去会坏事,当即又开了一张方子,才服了一剂药,第二日拙荆便能起身进食了,是以不疑有他,只是今日不知怎么、怎么……」 郑老大夫生气地道:「此药方见效慢,我早与你说过了,病人会昏睡,正是因为药起了效用,你不请我们来看,却让那胡劳开方子!吃坏了病又想起我们来,你今日何不继续找那胡劳?!」 崔老爷被好一通骂,喏喏不敢言语,郑老大夫生气归生气,但是事关人命,不敢耽搁,三人诊治了一番,又让拿那胡劳开的方子来,施婳打眼一看,全是大寒之药,难怪病情恶化得如此之快! 郑老大夫气得又骂了几句,三人商量一会,重又拟了一张方子来补救,交给了崔老爷。 郑老大夫还告诫道:「若再乱用药,害了尊夫人性命,你也莫要来找我们了,我们还没那胆量从阎王爷手里头抢人。」 崔老爷连声应是,急慌慌地让人抓药去了。 外面大雨还在下,郑老大夫一肚子气,也不肯等雨停,不顾崔老爷劝阻,一意撑着伞回了客栈。 施婳淋了两回雨,到了客栈之后,陈老便立刻请客栈伙计熬了驱寒汤,三人都各自喝了几碗,回屋歇下了。 雨还是下个不停,就像陈老说的,好似天被捅了个窟窿似的,施婳还从未见过有雨下得这么久,这么大,仔细数数,足足有十天之久了,岑州城的地面就没有干过。 一般来说,白天会下两场,夜里则是整晚整晚的下,第二日早上起来时,雨虽然已经停住,但是施婳看见楼下的街道都被水淹没了,行人一边淌着水走过长街,一边骂着老天爷。 「看起来不大好啊。」 身边一个声音传来,施婳转过身,却见陈老不知何时过来了,站在一旁,望着楼下,面上浮现些许愁色来。 施婳想了想,领会了他的意思,道:「陈老是说,恐怕会出事?」 陈老道:「这么大的雨,还下了这么多天,谁知道呢……」 他说着,又道:「现在雨已经停了,等郑老起来,我们就去一趟崔府看看病人,然后立刻离开岑州城。」 施婳点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正欲下楼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施婳和陈老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侧耳细听,那是几个人一起在呼喊,隐约听清了几个模糊的字眼:「……决口子……」 「大水……」 施婳心里一突,陈老脸上露出几分慌乱来,拔腿要往楼下走,却被施婳一把拉住,道:「别忙,您先去叫郑老大夫起来,我脚程快,去打听清楚再回来客栈。」 似乎被她镇静的语气感染了,陈老也定了定神,道:「好。」 施婳立即下了楼,里外不见客栈伙计,大堂里空荡荡的,这几日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没有别的客人投宿了,伙计躲懒找不着人是常事。 施婳出了客栈,水已经快要漫上了台阶,她顾不得许多,径自踩着水,朝呼喊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不多时,就看见几个人站在那里说着什么,施婳走上前去,听一人激动地道:「河堤决口子了!我亲眼见到的!」 另一个妇人惊慌道:「不是去年才修了河堤吗?怎么今年就决了?」 第91章 「谁知道官府怎么做的?赶紧回家收拾东西!」 「我先去了!」 眼看着那几人要走,施婳上前叫了一声,问道:「这位大叔,请问河堤在哪个方向?」 那中年男人朝着城门方向指了指,道:「出城往前,一路就是,河道口的水已经老深了,大堤裂口子了,我亲眼见到的,小哥,快跑吧!」 他说完,便匆匆走了,施婳转身回了客栈,陈老和郑老正从楼上下来,手里各自拎着他们的包袱,施婳的也一并拿了。 陈老见她进来,忙问道:「怎么样了?」 施婳道:「有人说亲眼见到了河堤裂口子了,不管真假,我们先出城再说。」 陈老点点头,三人就往门口走,忽然,外面传来了惊呼之声,比之前更为高亢急促:「水!」 「河堤决了!」 「发大水了!」 紧接着,施婳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响动,隐约像是春日里的闷雷,远远从天边传来,伴随着嘈杂的声音,还有人们的惊叫呼喊声。 「快逃!」 陈老拉了施婳一把,三人一齐奔出了客栈,外面的长街上已经乱作了一团,人人都惊慌失措地奔走,往一个方向奔去,有孩子摔倒了,爬不起来,哇哇地哭着,更显得情状混乱无比。 街道上还有脚踝深的积水,这时候谁也顾不得了,拖家带口地往那闷雷声相反的方向争相奔逃。 施婳带着两个老人,速度自然快不了,耳听得那闷雷声由远及近,她心中不由有些紧张起来,转头迅速搜索着,忽而看见了一个屋檐下放着的梯子。 她心里一动,对陈老道:「别跑了,您随我来。」 施婳说完,便跑到屋檐下,奋力将梯子拖了出来,陈老与郑老见了,便知道她的意思,也帮着一起架梯子。 此时,那大水已经近了,施婳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起来,啪嗒一声,一片青瓦摔在她的脚旁,溅起无数水花。 施婳立刻道:「快,你们快上房顶。」 陈老也不耽搁,扶着郑老就往上送,老人家爬梯子很慢,施婳看着他那副颤颤的模样,心里实在是捏了一把汗。 而此时,闷雷之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施婳甚至能听见拍打的水声,哗哗作响。 郑老终于踩上了房顶,陈老对施婳道:「你先上去,你速度快些。」 施婳摇摇头,道:「正因为我快些,所以您才要先上,我给您扶着梯子。」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陈老与她相处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见她用如此坚定的声音说话,心里诧异之时,又生出几分暖意来。 施婳扶着陈老又上了梯子,脚下的地面震动得愈来愈明显,就连墙都震动起来,不时有瓦片滑下,砸入水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溅起大片水花。 陈老终于上了屋顶,此时施婳依旧看见水从街上涌了过来,哗哗顺着长街流了过去,水线瞬间便淹没了施婳的膝盖,并且还在持续不断地上涨着。 陈老有些着急,连连叫道:「快上来!快!」 施婳连忙攀住梯子往上爬,洪水如猛兽一般,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就已经蔓延至大腿了,水流冲得那梯子往旁边一滑,施婳一颗心差点蹦出了嗓子眼。 眼看着梯子要滑下来,却倏然间不动了,头顶传来郑老的催促声:「上来!」 施婳抬头一看,却正是那两位老人帮着拉住了梯子,她立即向上爬去,脚终于踩上了房顶,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向两位老人道谢。 郑老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你想起要上房顶,恐怕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陈老忽然道:「你们看,水过来了。」 施婳极目望去,只见一道浑浊的水线,自前方奔涌而来,迅速淹没了街道和房子,整个岑州城,顿时成了一片汪洋。 天上渐渐又下起雨来,夏初的雨水还有些冷,身边两个又都是老人,若是淋得生了病,就愈发雪上加霜了。 施婳左右看了看,道:「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雨。」 郑老问道:「去哪里?」 他们正在房顶上,脚下都是瓦,根本无处可去,施婳却指了指不远处一栋二层小楼,道:「这两栋房子之间隔得不远,若是我们能过去,就到那楼上避一阵子,等到官府的人来。」 郑老看了看,摇头道:「太宽了,而且楼也有些高,你或许可以爬过去,我们两个老骨头恐怕不行。」 他说着,便道:「不如你先去避一避吧。」 施婳怎么可能舍下两个老人自己去躲雨?她思索片刻,心中一动,小心地走到那房檐边,只见之前那梯子还卡在瓦片的缝隙里,竟然还没有被冲走。 第92章 施婳立即伸手将那梯子拖上来,只是凭她一人的力量,实在有些吃力,陈老两人见了,也来帮忙,费了半天的劲才把梯子弄了上来。 雨渐渐大了起来,施婳和陈老三人合力,把梯子架在了两栋房顶之间,勉强算是稳固,施婳道:「我先过去试试路,若是无事,您两老再过来。」 她说着,便踩上了那梯子,梯子悬空着,距离水面只有半丈高了,施婳心里有些紧张,但还是镇静地试探着踩了踩梯子,觉得无甚问题,慢慢地走了上去。 这个时候,梯子只需要稍微一滑,施婳就会失去平衡,跌入水中,说不怕是假的,但是此时毫无退路,只能往前。 她咬紧牙关,走出了第一步,陈老紧张地连声道:「慢点,小心脚下!」 施婳又踩了第二步,没事,等到第三步时,梯子突然又轻轻滑了一下,施婳的心顿时一提,整个人就僵在那里了。 所幸梯子就滑了这么一下,再无动静,施婳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一横,加快速度,几步走完了那梯子。 雨水冲刷得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施婳却还是露出了笑来,她仔细将梯子用瓦片稳住了,确定没有问题之后,示意陈老他们过来。 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顺利爬上那二层小楼时,早已被雨水淋得湿透了,风夹着雨水从外面吹进来,施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阿嚏——」 岑州一带的州县地势原本就低洼,又有白松江经过,夏初一旦雨水充足些,便有发洪水的危险,前些年常受水患之扰,朝廷每年都有拨一大笔款下来给岑州并附近几个州县赈灾安民。 年年都从国库掏银子,宣和帝便烦了,下旨勒令工部处理此事,要绝了岑州一带的水患,圣旨一降,工部就打起精神来办事儿,提出要修白松江的河堤,议来议去,最后朝廷拨了三百万两银子,专门修白松江的河堤用。 「可是白松江今年又决堤了。」 一只手将信放在了桌案上,声音不喜不怒地道:「父皇肯定要发怒了,不知这事要落在谁的头上。」 另一人答道:「谁办的事情,就落在谁头上。」 「我想想,」恭王思索片刻,道:「白松江的河道监管似乎是去年新任的,一个叫李安的官,宣和十五年的进士,是不是他?」 窦明轩答道:「是他,太子殿下的人。」 恭王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道:「且等等再看吧。」 传胪大典之后,圣旨便下来了,授予状元谢翎为翰林院修撰,榜眼顾梅坡与探花荀平皆授为翰林院编修,其余二三甲进士若想进翰林院,则要等到朝考之后了。 这一日一早,谢翎便去点卯,翰林院距离礼部并不远,大门朝北,进去之后,便有三道门,穿过最后一道登瀛门,便是一排七开间的厅堂,谢翎到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到了,放眼望去,桌案凳椅,挤了个满满当当,几乎连过道都要侧着身子走,堪比菜市场。 这也是谢翎从前没想到过的,在这里,不论什么大学士、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通通挤在这一排屋子里,并且还有挤不下的趋势。 前几日谢翎初次来时,还被这拥挤的状态小惊了一下,却见那引他来的翰林前辈一进屋去,便喊道:「娄典薄,桌椅腾出来没有?」 一个回道:「腾不出来。」 那引路的翰林前辈不悦了:「人都来了,怎么连桌案都腾不出来一张?」 那娄典薄无奈地摊手,道:「我也是有心无力啊,您瞧瞧,这几间屋子,但凡哪个位置能空出来,您与我说,我这就去搬。」 那翰林左看右看,带着谢翎转了几间屋子,果真是挤得无比密集,他有些犯愁,但是谢翎好歹是新科状元,总不能让他在屋子外面办公吧?回头叫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最后无法,他只能指着一张空着的却无人的桌子,问道:「这是谁没来?」 那娄典薄答道:「是王检讨,这几日称病未来。」 翰林立即道:「先把他的桌子往角落里挪一挪,让谢修撰先安置了再说。」 娄典薄有些迟疑:「这……王检讨回来时又当如何说?」 那翰林见他那副模样,便知他怕招麻烦上身,有些腻味,不耐地摆了摆手:「到时让他来找我,我来与他说。」 娄典薄闻言,连忙去了,这才给谢翎腾了个位置出来,那王检讨的桌案被挪到角落深处去了。 谢翎来了翰林院几天,暂时也无事可做,倒有人搬了一大堆国史给他,道:「掌院吩咐的,先把这些都看了。」 所以谢翎这几日,一直呆在翰林院看国史,每日应点来,应点走,十分低调,也无人管他。 于是这时自己桌案旁站了一个人,便令谢翎有些惊异,他走上前去,那人抬起头来,打量他一眼,指了指桌案,道:「这是你的?」 谢翎点头:「是。」 那人面上虽然不变,但是语气露出几分不善来:「我的桌子,也是你搬的?」 一听这话,谢翎便知道了,这位就是那称病几日未来的王检讨,回来发现自己的桌子被挤到角落里,兴师问罪来了。 这时候谢翎便不好回答了,若回答是他搬的,显然会得罪了眼前这位,而且桌子也确实不是他搬的,若回答不是,那位翰林前辈又是替他腾的地方,这么说未免也会得罪人。 于是谢翎道:「阁下的桌子原来是在这里么?实在是抱歉,我初来乍到,不小心占了阁下的地方,这就搬走。」 许是看他态度有礼,那王检讨的表情也缓和了些,道:「翰林院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连转个身都难,罢了,先往边上挪一挪,让我进去便行了,几日不来,事情都落下了。」 第93章 谢翎应了下来,两人一齐把桌子挪开些许,仅容瘦些的人侧着身子勉强挤过去,可那王检讨偏偏是个大腹便便之人,这条窄缝于他而言,确实是辛苦了些。 谢翎看了看,道:「不如你我调换一张桌案吧。」 听了这话,那王检讨愈发和颜悦色起来,道:「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遂收拾东西,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带着笑意传来:「谢修撰。」 谢翎停了手,转头望去,是顾梅坡,翰林院人颇多,这几日下来,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位同榜,他微微颔首:「顾编修。」 顾梅坡看了看他们两人,颇有些打趣地道:「您这是,挤不进去?」 那王检讨听在耳里,一张脸顿时就涨红了,面上闪过几分不悦,他不知道顾梅坡与谢翎之间的针对,只以为对方说的是他,这里挤不进去的,可不就是他一个么? 于是他憋着气道:「怎么?这翰林院上到大学士,下到典薄待诏,除了掌院以外,大家全都挤着呢,难道就独独顾编修一个人不用挤?」 王检讨把话说得阴阳怪气,意有所指,顾梅坡很明显感觉到了他话中的不满,脸色微微一变,但是他到底涵养够,立刻笑道:「却是我误言了。」 王检讨不吃他的面子,哼了一声,动手大力一拖桌案,硬生生把两个桌案之间的缝隙又扯开了些,客气地对谢翎一伸手:「请。」 谢翎自然领了他的情,颔首道:「多谢。」 他进去就坐下,顾梅坡过来讨了个没趣,自己走了,那王检讨这才道:「你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谢翎?」 谢翎应是,那王检讨在自己的桌案后坐下,打量着他,道:「早早便听说同僚们议论你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这是夸赞了,谢翎笑笑:「不敢。」 王检讨摆了摆手,道:「你也不必谦虚,至少我进了翰林院这么多年以来,还没听说过皇上在殿试的时候当场称赞过谁,你是头一份。」 「过奖。」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之间的生疏便去了些,那王检讨探头看了看谢翎那一堆书,道:「看国史呢?」 谢翎点点头,王检讨四下看了看,忽然略略凑过来,小声道:「等会张学士会来问你,看懂了没,你只需说还没看懂便是。」 闻言,谢翎讶异道:「这却是为何?」 王检讨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告诫道:「这是国史馆,主编撰国史的,这些都是以前编好,后来说要重修的,大部分初来国史馆的人都会看过这一摞书,你若说看懂了,就该你来修改了,说没看懂,他就会让你继续看,等过个十天半个月,张学士忘了这事,自然就让你做别的去了。」 谢翎听了,便点点头:「多谢告知。」 王检讨哈哈一笑,大度地摆手:「小事,小事,咱们日后是共事的同僚,理应互相照应的。」 果然如他所说,到了下午时候,便有人来找谢翎,仍然是前几日抱书给他的那位,道:「掌院找你过去。」 谢翎听了,便放下书,起身跟着去了,王检讨手里还拿着笔,自言自语道:「怪了,怎么是掌院?这事不是张学士管的?」 谢翎进了最东边的一间屋子,进去便见到几个人在小声谈话,见了他来,只是望过来一眼,又转回头继续,谢翎认出来,这些都是翰林院的大学士。 继续往里面走,则是以一道竹帘隔开,十分安静,到底比国史馆那闹哄哄的拥挤场面要好上许多,这里就是翰林院掌院办公的场所了。 一个人正端坐在桌案后,低头看着什么,听见人声,便抬起头来,正是元霍。 谢翎走上前去,拱了拱手,恭声道:「见过掌院大人。」 元霍道:「来了?」 他把正在看的册子合上了,道:「初来翰林院这几日,觉得如何?可还能应对?」 其实来了翰林院也没做什么,就是看了几日国史而已,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谢翎答道:「来了之后,见过诸位同僚前辈,才发觉以往所知甚是浅薄,仍须勤勉学习。」 元霍点点头,眼中闪过几分欣慰和赞赏,道:「你能这样想,甚好。」 他说着,又道:「你先坐。」 谢翎谢过之后,这才在一旁坐下来,元霍问道:「我让人叫你看那几本国史,你看得如何了?可看懂了没有?」 谢翎略作沉吟,答道:「不瞒老师,学生看了几日,只粗通一二,实在惭愧。」 元霍听了,倒也没有露出不悦,语气和缓道:「不要紧,你同我说说,看到哪里了?哪些看不懂?」 谢翎答道:「看到了宣和二十四年,那一段似乎……与其他书上的记载有些许出入。」 闻言,元霍笑了,一双眼睛和蔼地看着他,道:「这不是看懂了么?怎么叫没看懂?」 他说着,想了想,道:「这样,既然你看懂了,我这里有一桩事情,正好交给你去做。」 「老师请讲。」 第94章 结合之前那位王检讨的话,谢翎已经隐约预料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听元霍道:「这几本国史原本是编过了的,不过皇上并不满意,下了旨意要重修,如今是张学士在负责此事,你也过去帮着,我回头会与他知会一声。」 谢翎听了,恭声答是,元霍笑笑,道:「去吧。」 傍晚时候,谢翎离开翰林院,去了晏府一趟,晏商枝和钱瑞三个都在,见他来,便笑道:「你来得正好,苏阳城来信了,有一封是给你的。」 谢翎面上立即露出几分欣悦来,晏商枝将信给他,打趣道:「难怪几日不见你一个笑脸,却是因为有信未到啊。」 杨晔也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性子,光听见他小媳妇的名字都能高兴半天。」 谢翎也不理会他们,拿了信,去到一旁拆看起来,那三人说着话,晏商枝忽觉气氛有些不对,转头望去,只见谢翎满脸阴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手中薄薄的纸,就像是要用力把那信纸盯出两个洞来。 杨晔以气声问晏商枝:「他怎么回事?」 晏商枝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转而又去看谢翎,只见他已经将信纸收起来了,面上喜怒不定,一双眼睛晦暗冷沉,与平日里的淡定斯文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晏商枝三人正惊讶间,却听谢翎道:「我欲请假回苏阳城一趟。」 杨晔立刻站起来,惊叫道:「你疯了?」 晏商枝的眉头也蹙起,道:「恐怕不行,你才授了翰林院修撰,如今正是刚刚入翰林最重要的时候,此时请假,怕是不妥,若有心人参你,只怕于你日后官途影响颇大。」 他说着,又道:「你要回苏阳城,可是因为施婳的事情?」 谢翎不语,晏商枝心中了然,道:「我们几个师兄弟相识多年,彼此知根知底,你若有什么难处,暂且说出来,我们帮你参谋参谋,或许能帮上忙。」 谢翎这才开口道:「她离开苏阳城了。」 杨晔几人都是一愣,谢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来考科举,正是为了她,她曾说过,若是我努力读书,有朝一日考上功名,当上大官,就能帮她了。」 杨晔与晏商枝三人面面相觑,打死他们也没想到,谢翎读书那么拼命努力,却并非是为了自己,而仅仅只是因为施婳一言罢了。 钱瑞踌躇道:「所以……你想现在赶回苏阳城去找她?」 谢翎摇摇头:「这封信不是她写的,她在三月底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三月底,」杨晔接道:「那不是已经很久了么?如今都五月了,你再赶回苏阳城,不是毫无用处?」 晏商枝却问道:「她可说了去哪里?」 谢翎沉默片刻,才道:「她去了邱县。」 「邱县,」杨晔恍然大悟:「你从前不正是从邱县逃荒过来的?你那小媳妇也是邱县人?」 「是,」谢翎答道:「当初正是她带着我,一路逃荒到了苏阳城。」 「你们那时才多大,」杨晔惊叹道:「不过八九岁吧?她一个小女娃娃,竟然也能带着你一起逃,实在是厉害。」 谢翎默然,晏商枝却道:「她只说了去邱县,也没说日后不回来苏阳城了,你别着急。」 谢翎倏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盯着他,道:「她若当真不回来了呢?」 「这……」晏商枝难得地顿住了,施婳对于谢翎的重要性,这么多年,他们三人都看在眼里,虽然此时无法体会到谢翎的感受,但是能看得出,他现在十分不安,甚至抛却了平常的冷静,而这种不安来源于何处,他们不得而知。 空气安静了片刻,晏商枝开口道:「她既然已经离开了苏阳城,你现在回去也无济于事,再说了,林家医馆于她恩情深重,彼此肯定有书信往来,你写一封信去问问事情的原委,若她只是回乡祭祖,不日便回来了呢?」 杨晔也道:「不错,驿站送信很快,你先问仔细了再说,千万别莽撞,等弄清楚了事情,若她当真不回苏阳城了,你再请个假回去,那时候估计也到六月了,想必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他们说得十分有理,谢翎纵然心中焦灼不安,但是此时也被安抚下来,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的话过于冲动了些,不,那不是冲动,而是不安。 谢翎的大多数不安,都来自于未知,施婳心里有秘密,那秘密就仿佛一团迷雾一般,令谢翎想要触碰,却又害怕惊走了她。 这事情一埋就是许多年,直到今日,他看到林寒水在信中说,施婳已经离开了苏阳城,前往邱县去了,谢翎那些积压在心底的不安霎时间便抑制不住,爆发了出来。 阿九她如果这一去,就留在邱县再也不回来了呢? …… 岑州城。 发烧的时候,施婳尚不清醒,只知道自己做起了梦,梦到的是小时候的事情,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过这样的梦了,竟觉得十分遥远。 梦境模模糊糊,像是一幅褪了色的画卷,父亲将小阿九举起来,放在肩膀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年纪尚幼的哥哥跟在后面,拿着狗尾巴草逗她,痒痒的,阿九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洒落了一地。 「阿九开不开心?」 「开心!」女童的声音天真稚气地问:「爹爹会一直陪着阿九吗?」 「爹爹会的。」 第95章 阿九又回头去问:「哥哥呢?」 男孩的声音笃定:「哥哥也会。」 阿九笑了,声音轻快:「阿九好快活!」 施婳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怔忪了许久,那三个人的身影渐渐淡去了,像是化开的水汽一般。 画面倏忽转过,剧烈的咳嗽声传来,紧接着,一个虚弱的男人声音响起:「阿九……以后咳咳咳……跟娘和哥哥……好、咳咳咳好好过……」 女童啜泣着:「爹,您不要阿九了吗?」 「阿九,你和哥哥在一起,等着娘以后来接你们,知道么?乖乖的。」 「嗯,娘,阿九会乖乖的,听哥哥的话。」 「阿九,哥哥出去一趟,很、很快就会回来的。」 「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妇人挑剔地道:「这丫头模样倒是不错,就是看着病歪歪的,恐怕活不长了吧?」 「您这话说的,怎么可能?她原本是我的小侄女儿,跟着我们一路逃荒来的,这一路上我们但凡有一口吃的,都没少了她,看着瘦了些,实际上精神气可足哩!」 「那行,就二百文吧。」 「这个……二百文实在是少了些,二百三十文,您看如何?」 「行行行。」 幼小的施婳站在路边,看着一只手伸过来:「走吧。」 然后她就茫然地被那只手拉着往前走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量渐渐拔高,牵着她的那只手又变成了一个男子的手,一个带着微醺的声音道:「婳儿,跟着孤走,来。」 施婳感觉到了热,腾腾的火焰烫得她皮肉都要融化了似的,大火倏然就蔓延开来,仿佛一只巨大的兽,张开大口要吞没了她。 「阿九!」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九,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阿九,我喜欢你。」 火焰顷刻间如潮水一般褪去,施婳只觉得自己被那一只手拽着,不停地往下坠去,神智渐渐回笼,她听见了一个老人的声音道:「热退了些,想是不用多久就要醒了。」 施婳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便是窗栏,郑老的声音传来:「醒了。」 施婳头痛欲裂,她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来,正对上陈老关切的目光,问道:「怎么样了?」 施婳按了按剧痛的眉心,就像是有一个人拿凿子在一下一下地凿着,疼痛不已,她想起来了,白松江决了堤,大水冲入了岑州城,她和陈老三人不得已,爬到楼房上躲着,被雨淋了一场,没多久便发起烧来。 大水未退,他们在房顶上等了整整一日一夜,才有人划着船路过,那船正好是崔府的,这才将他们救了起来。 如今施婳所在的地方,就是崔府的小楼上,一楼已经被淹了,所幸崔府够大,二层小楼很多,倒也挤得下,施婳烧了一日多,到了崔府一头便栽倒了,倒让陈老和郑老给吓了一跳。 「头是不是还痛?」 陈老声音关切,施婳道:「是有些,不妨事,说来惭愧,我竟不如你们两位老人。」 陈老哈哈一笑,道:「各人体质不同,有些人就是容易风邪入体,你若是平时少生病的话,一到这时候,确实没有我们这些老骨头能熬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施婳把药喝了,站起身来,只见外面虽然仍旧是一片汪洋,但是水到底是退了许多,原先淹到了二楼的栏杆处,如今只淹没了一楼的一半了。 陈老望着那狼藉一片的水面,叹道:「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大水。」 施婳想着方才梦里的事情,不觉有些走神,听了这话,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道:「我也是头一回见到,不知官府什么时候来处理。」 一直没说话的郑老道:「估计快了,水退了之后,朝廷就会派人来赈灾,同时预防瘟疫。」 「瘟疫?」施婳愣了一下。 陈老点点头,道:「灾后极容易发生瘟疫,若是不妥当安置,恐怕会出事情。」 果然如两位老大夫所言,又过了四日,水彻底退了,官府派了人来安顿灾民,整个岑州城一片愁云惨淡,处处能听见哭声。 因着这一场大水,有房子倒了的,有家里钱财细软被冲走了的,甚至有亲人失踪了,兼之大多数百姓的田地也都被淹了,眼下已是五月份,再赶着插秧下苗也来不及了,今年颗粒无收,秋冬还不知要如何才能熬过去。 崔府也损失惨重,施婳听陈老两人谈起,崔老爷是做丝绸生意的,这一场大水,把他的铺子里的丝绸全部给泡坏了,也不知多少银子打了水漂。 所幸这几日没再下雨了,天气渐渐晴朗起来,施婳看着楼下的园子里,崔老爷正扶着他的妻子在散步。 第96章 唯一能值得庆幸的事情,便是崔夫人日渐好了起来,纵然崔老爷家境富裕,腰缠万贯,却从未纳妾,可见他极其爱重自己的妻子。 施婳托着下巴,看着楼下的两人,他们小声说着话,彼此之间的神情态度都十分自然,大概这就是寻常人说的老夫老妻了。 崔夫人久病才愈,腿脚没力气,想试着自己走,崔老爷又怕她跌倒,便伸出左手来,虚虚地张开,护在她身后,不叫崔夫人看见了,但是若她不慎摔倒,又能立即扶住她。 施婳望着他的姿势,忽然想起了什么来,谢翎从前每日接送她去医馆,要是遇到了雨雪天气,他也会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来,虚虚放在她的身后,若非有一次施婳无意间回头,恐怕都发现不了。 望着楼下的那两人,施婳不知为何,竟然十分地想念起那个远在京师的少年了。 施婳有些怔怔的,忽然,楼下传来一个呼声,她回过神来望去,只见那是陈老,站在园门口,冲她招手。 施婳立即下了小楼,陈老走过来道:「官府来了人,请我们去给灾民看病,不知你是否方便,所以过来问一问你。」 施婳听了,忙一口答应下来:「当然可以,我们现在就去么?」 「是,」陈老道:「有不少灾民都病了,除我和陈老以外,还有一个大夫,三个人恐怕都忙不过来。」 他说着,领着施婳往外走去,一边与她说话,给灾民治病的地方在一处学塾里面,此时都已经腾空了,只余两张桌椅,其余的房舍里住着都是重病的灾民,轻一点的就在院子里坐着,院子中间已经搭起来两个凉棚,以供灾民休息。 施婳到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老人虚弱的呻吟,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处,平添了一种愁云惨淡的气息,令人心头沉重无比。 郑老在查看一名病人的情况,见了他们来,只是点点头,施婳注意到那屋子里还坐了一名中年大夫,正在提笔写着方子。 陈老对施婳道:「我们各自先给病人看病吧。」 施婳点点头,这时,院子角落传来一阵哭闹声,妇人连忙轻声哄他,哪知根本毫无用处,越哄那小孩哭声便越大,一张蜡黄的小脸憋得通红,那妇人见了,也跟着落下泪来,手里一边端着一个粗陶碗喂他什么。 施婳走上前去,轻声道:「他一直这样哭么?」 那妇人点点头,哽咽道:「哭了一天了,喝水也喂不进去。」 施婳道:「我给他看看。」 那妇人目露迟疑,施婳又道:「我是大夫。」 妇人闻言,连忙将小孩递过来,那小孩不过一岁多一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施婳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肚腹,道:「他几日没吃东西了?」 妇人表情愁苦,答道:「有一日了,清粥喝不下,就连水都吐了出来。」 施婳仔细替那小孩子诊治之后,才道:「是喉咙有伤口,吃不下去,吞咽东西会痛,但不吃东西,他又觉得饿,这才哭闹不休。」 妇人听了,慌张道:「那要如何治?」 施婳道:「我写一张方子,熬了药,想办法给他服下两剂便会好转了。」 妇人连声道谢,施婳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屋子里,写起方子来。 生病的灾民足有近百个人,他们却只有四个大夫,挨个儿看诊,从一早忙到天黑,才得了片刻的喘息。 施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院墙边上挂着灯笼,昏黄的光芒洒落下来,院子里有些安静,就连那些哭闹的孩子们都困了。 陈老对施婳道:「我们先回去,这里有衙门的人在守着。」 施婳点点头,和陈老三人回了崔府,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眼看崔府要到了,陈老叹了一声:「这是什么世道啊,本就过得不容易,又来一场天灾,雪上加霜。」 然而郑老却轻哼一声:「是天灾吗?恐怕未必。」 京师。 奏折不轻不重地被扔在了御案之上,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道:「这岑州一带的天灾也着实厉害了些,三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都堵不住白松江的河堤啊。」 底下几个官员立时跪伏于地,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一旁的太子李靖涵扫了一眼那奏折,是合上的,不知是谁的奏本,他一迟疑,也缓缓跟着跪了下去:「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宣和帝冷嗤一声:「朕就是躺着了,也能被这帮子人给气醒了。」 这话一出,几个官员愈发小心翼翼了,纷纷叩头:「臣有罪。」 宣和帝冷笑道:「是有罪,可罪在哪里呢?」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宣和帝一双眼睛盯着他们,慢慢地扫过去,最后化作一声冷哼,道:「彭子建,你是工部尚书,你来给朕说说,去年朝廷拨了三百万两银子,给你们修河堤,都修到哪里去了?」 闻言,太子李靖涵的心里下意识一紧,然后又慢慢放松开来,转而不动声色地去看那被突然点名的工部尚书彭子建。 彭子建额上见了汗,但好歹尚算镇静,答道:「回皇上的话,给白松江修河堤的款,户部是拨下去了,后来修河堤的账目详细,也都递给了户部,户部当时是勘查过的。」 宣和帝目光一扫,在御案后坐了下来,沉声道:「好,那事情到了户部这里了,恭王。」 「儿臣在。」恭王李靖贞恭敬应道。 第97章 宣和帝道:「你是户部侍郎,你来说说,白松江修河堤这笔账当初是如何算的?」 这回换恭王心里一紧,他深知宣和帝这一句短短的问话没那么简单,明面上是问户部的账,实际上则是问,当初拨下去修河堤的那三百万两雪花银都去哪里了。 朝廷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员,任是个傻子也知道,拿三百万两修一条河,就是泼天的大水也不可能轻易就决了口子,更别说岑州城一带的几个州县,白松江裂了十来个大口子,事先竟然毫无所觉。 这摆明了就是有事情在里面。 恭王现在不确定的是,天子现在把这个问题抛给他,是要把这事情给揪出来,还是要如何…… 皇上磨了一把刀,但是这把刀今天到底要不要杀人呢?谁也不知道。 恭王心思电转,只觉得额间有了汗意,他口中谨慎答道:「回皇上的话,去年修白松江河堤的账目,儿臣昨日都重新翻看过一遍。」 他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于是在场大部分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下一刻,便听恭王继续道:「只从账面上看,这三百万两,确实都用在了修河堤上,并无其他用途。」 宣和帝短促地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道:「看来都是各自有理了。」 所有人立刻磕头道:「臣不敢。」 宣和帝静默片刻,忽而问道:「受灾县的那几个知县和知府,并河道监管的几个人,都押回京师了不曾?」 一人答道:「回皇上,除了岑州知府已经畏罪自尽了以外,其余几个都在回京的路上了。」 「嗯?」宣和帝站了起来,像是别有意味地道:「自尽了?」 「是。」 宣和帝眉头一动,声音不喜不怒:「奏折上不是才说了天灾吗?这都察院还未审他,就畏罪自尽了?」 这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空气寂静得令人不安,许久之后,宣和帝扫了他们一眼,忽然道:「好!」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跳,宣和帝转向一旁的当值太监,大声问道:「刘禹行和元霍都来了没有?」 那当值太监立即答道:「回皇上的话,刘阁老和元阁老已经进宫了,不多时就要到了。」 宣和帝压抑着怒气,道:「行,那朕就再等等。」 …… 自皇宫出来之后,几名官员也没了闲扯的心思,匆匆互相拱手离开,恭王上了车架,道:「往前走。」 车夫应下了,赶着马车顺着长街往前方走去,却不是王府的方向,不多时,前面路口处站着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像是在等谁似的。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低声道:「王爷,是窦大人。」 恭王立刻道:「让他上来。」 不多时,窦明轩便进了马车来,恭王吩咐车驾打道回王府,窦明轩压低声音道:「王爷,怎么样?」 恭王简单地道:「下令彻查。」 窦明轩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和喜意:「那这一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位恐怕要被牵扯到了。」 恭王却摇摇头:「不一定,断尾求生,这种事情,他已不是第一回 做了。」 窦明轩迟疑道:「王爷的意思是……」 恭王冷笑一声:「你恐怕不知道,去年白松江修河堤拨款的那三百万两,我估摸着,至少有二百五十万两进了其他人的腰包,大头去了那位宫里,其余的大小官员瓜分个干净,修河堤?怕是修他们的官路。」 窦明轩倒抽了一口凉气:「五十万两能做什么?更不要说岑州那一带地形恶劣,这群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恭王道:「总之,这件事情要查,但是怎么个查法,查不查得下去,却是不知道了。」 马车里静默半晌,窦明轩忽然道:「王爷,这是您的机会。」 昏暗的灯光中,恭王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来,他慢慢地道:「慎言。」 窦明轩顿时凛然:「是。」 翰林院。 「谢修撰,我先走了。」 一个同僚收拾了笔墨,将自己桌上的蜡烛吹灭了,谢翎道:「慢走。」 他手中的笔却不停,继续飞快地写着,不时扫了一眼左边摊开的书册,正是那几本国史。 自从谢翎被元霍安排来修国史时,到如今已有小半个月之久了,翰林院是个有点神奇的地方,待得越久,谢翎就越沉得住气,空气中弥漫着新墨的味道,令人很快便定下心来。 第98章 他写下最后一个字,这才搁下笔,将写好晾干的纸都一一整理好,放在柜子里,然后收拾一番,吹灭了烛火,离开了翰林院。 入了夜,平常这路上已经没有人了,所以今天前面有一个人打着灯笼站在大门边,谢翎还觉得有些异样,盯着那人看了一眼,却见那人朝他这边迎了过来:「可是谢翎谢大人?」 对方一口便喊出了他的名字,可见是特意等在这里的,谢翎停住了脚步,打量他几眼,道:「我是,有何贵干?」 那人笑道:「小人是礼部尚书窦大人的家仆,窦大人着小人特意前来,请谢大人过府一叙。」 「原来是恩师府上,」谢翎道:「有劳带路。」 那仆人忙道:「马车就在前面等着,谢大人请了。」 谢翎已不是第一次来窦府了,自从授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职之后,他又来过几回,只不过夜里来,还是头一回。 谢翎想不到窦明轩忽然邀自己前来做什么,还是在这个时候。 等到了花厅时,窦明轩正在对着棋盘冥思苦想,见了他来,连忙道:「你来了。」 谢翎拱了拱手:「学生见过老师。」 窦明轩道:「你来得正好,我这有一盘残局,正愁无法可解,你来看看。」 谢翎一扫棋盘,只见黑子已成合围之势,白子无路可走,眼看就要困守孤城而死了。 窦明轩笑着道:「今日我就厚颜欺一欺年轻人,来,你执白子,我执黑子,咱们师生两个厮杀一番。」 他话说得很亲切,谢翎也没有拒绝,道:「那学生就献丑了,请老师手下留情。」 他说完,便拿起一枚白子来,窦明轩道:「白子先走。」 闻言,谢翎也不客气,将白子放入局中,却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地方,窦明轩盯着他落的那一子揣测了许久,也猜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路子,遂笑言:「可千万别同我客气了。」 谢翎颔首笑道:「是。」 窦明轩一边落子,一边与他闲谈道:「这几日在翰林院如何?」 谢翎答道:「尚能应对,同僚都十分平易近人。」 「那就好,」窦明轩道:「可给你安排了事情做?」 谢翎落下白子,道:「掌院让我跟着张学士一同修国史。」 闻言,窦明轩讶异道:「可是宣和二十年间的那一段?」 谢翎抬头看向他:「老师知道?」 「是,」窦明轩沉吟片刻,道:「若是那一段国史,皇上曾经特意下过旨意,最迟今年年底要修完。」 「确实如此,」谢翎又落下一子,道:「该老师了。」 窦明轩这才恍然回神,跟着落下黑子,道:「既然这样,想必你今年是有的忙了。」 谢翎笑笑,随口道:「能忙也是好事。」 听了这话,窦明轩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谢翎回视他,年轻人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十分通透,他提醒道:「老师,该你落子了。」 窦明轩笑了一下,落下黑子,才抬起手时,忽觉不对,却见棋盘上的白子已不知不觉蔓延成一片,竟然反过来将黑子包围起来,而之前谢翎在角落上下的那一手,如今看来却是将两片白子连了起来。 窦明轩正愣神间,谢翎紧跟着落下最后一子,道:「承让了,学生险胜。」 白子一落,棋盘之上的黑子已成死局,任是窦明轩再如何补救,已是回天乏力了,他长叹一声,将黑子掷回棋盅,笑道:「不愧是神童,为师甘拜下风。」 谢翎谦虚道:「不敢,这一局只是学生侥幸罢了,若是认真下一局,恐怕我不是老师的对手。」 窦明轩却摇头:「输便是输了,方才这白子已是死态,却被你救了回来,单论这一点,你就胜我许多了。」 「老师过奖。」 窦明轩笑笑,转而又说起旁的事情来,师生两个谈论了许久,谢翎这才告辞离开。 窦明轩站在门口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后,这才转过身来,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他立即拱了拱手:「王爷。」 那人正是恭王,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顿了顿,打趣道:「素有国手之称的窦大人也会输棋?」 窦明轩哈哈一笑:「王爷说笑了,我那点棋艺如何敢称国手?唯有靠着对手的走神和疏忽,才能小小险胜一回。」 恭王道:「不过方才白子那等局面,他竟然也能给下活了,此人的确不可小觑。」 窦明轩也颔首,道:「弈棋者,常人走一步看三步,高手走一步看十步,我观谢慎之此人,可算得上是后者了。」 第99章 他说着,又看向恭王,道:「王爷觉得此人如何?」 恭王点点头,过了一会,忽而道:「他方才发现我了。」 窦明轩一惊:「此话怎讲?王爷方才分明在屏风后没有出来。」 恭王道:「他走时,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窦明轩立即回忆起来,确实如恭王所说,谢翎起身时,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窦明轩身后不远处便是屏风,他还以为对方只是扫视过去而已。 恭王又道:「再者,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独自在花厅坐着,却摆了一盘残局,旁边又放着半盏冷茶,也不是那么全无破绽,不过由此可见,这谢慎之确实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倒也无愧于他的字了。」 「毕竟是仲成先生的学生,」窦明轩跟着称赞了一句,又道:「元阁老让他跟着张孟非修宣和二十年的国史,王爷也知道,这一段的国史当初皇上是亲自下了旨意的,他这是……」 恭王背着手,走了一步,道:「元阁老这是起了爱才之心。」 窦明轩惊疑不定:「这话从何说起?」 恭王转过头来看着他,道:「宣和二十年的这一段国史,修了三回了,年初皇上下旨,勒令今年年底前必须修完,翰林院想安稳过了今年,这件事情就一定得做圆满了,所以,元阁老这时候把他安排进去,只不过是让我们别动他。」 「别动他?」窦明轩愣了一下,他也不是笨人,立刻醒悟过来:「这意思是,让我们暂且不要用他?」 恭王点点头,又道:「不过元阁老多虑了,宝剑虽然锋利,但是毕竟还未磨炼淬打,轻易动用,恐怕一不留神就会折了。」 折了二字一说出来,窦明轩的眼皮子便是一跳,然而才道:「元阁老似乎有些看重他。」 恭王却道:「再过不久,刘阁老就要致仕,内阁的位置也会动一动了,到时候若无意外,元阁老会提为次辅,翰林向来有储相之称,朝廷大员多半出身翰林,这谢慎之又得元阁老青眼,日后必然仕途远大。」 他说着,沉吟片刻,又道:「既然如此,那就遂了元阁老的意思,缓缓图之,来日方长。」 窦明轩点点头:「是。」 晏府。 谢翎接到了消息,才到书斋时,便见晏商枝手中拿着一封信,冲他扬了扬手,道:「来了。」 谢翎点点头,道了一声谢,将信接过去,匆匆拆开看了起来,晏商枝见状,便走开些,给他留出足够的私密空间来。 信依旧是林寒水写的,谢翎眼里闪过几分失望,但还是立即往下看,一共三页,字不多,写了施婳去邱县祭祖的事情,又说前几日才收到施婳来信,说她去了岑州为人治病了,等事情一了,就会回苏阳城来,为了让谢翎放心,林寒水又在信中写了施婳下榻的客栈地址。 谢翎看完了信,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心里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复杂。 他只知道,他现在很想见到阿九,很想很想,想抱一抱她,也想问她一句,至于要问什么,谢翎还没有想好,尽管事实上,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对着这信上的寥寥几句话,去竭力地设想她如今的情状。 阿九现在在做什么呢? 岑州城。 此时已是夜深,天上月淡星稀,灾后的岑州城正陷入了疲惫的沉睡中,正在这时,寂静的夜里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在敲崔府的门。 下人被吵起来了,打着呵欠一边骂娘,一边打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几个差役,顿时睡意一扫而光,那下人连忙道:「几位老爷有何公干?」 一差役大声道:「陈大夫几人如今是否在你们崔府休息?」 下人答道:「正是,不过他们已经睡下了。」 另一个差役焦急地道:「睡下了也要喊起来,有几个人病得要死了,快叫他们起来看看,是不是瘟疫?」 瘟疫这两个字说出来,那下人就浑身一个寒颤,脸都白了,连声道:「好好好,几位老爷稍等,我这就去叫他们起来。」 施婳是被砸门声惊醒的,她白天累极了,晚上依旧如往常那般做噩梦,睡得并不深,那砸门声没几下,她便醒了过来,警惕地道:「什么人?」 一个声音传来,是崔府的下人,急切地道:「施大夫,衙门来人了,说让您们几个大夫去看看,是不是发了瘟疫?」 施婳顿时一个激灵,连忙起身道:「我知道了,劳烦你去叫陈老大夫和郑老大夫。」 「好,好,我这就去,您快着点儿,差老爷还在外面等着呢。」 已是夜里子时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行人匆匆而来,打头的那个手里提着灯笼,正是那来请大夫的衙役。 穿过了半个岑州城,才到了安置病人的房舍,里面传来哭声,间或夹杂着老人微弱的呻吟。 才一进去,便有人道:「大夫来了吗?」 衙役连忙回道:「大老爷,大夫来了。」 「让他们赶紧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是。」 第100章 衙役应了下来,连忙让施婳三人进去屋子里,只见地上铺了草席,几个病人躺在上面,大多数都有些年纪了,形容萎靡,半睁着眼,看上去十分麻木似的,虚弱无比。 施婳与陈老几人对视一眼,各自上去给病人把脉,大约怕真是瘟疫,那衙役早早便退走了,等到几人出来的时候,才一迭声问道:「怎么样?是不是瘟疫?」 院子里本就有不少病情稍轻的人在歇着,一晚上折腾醒了,如今又听见这衙役说瘟疫二字,立即骚动起来,甚至有人发出了啜泣声。 施婳忙开口道:「不是瘟疫,您放心便是。」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于是人群的骚动又平息了,陈老这时接言道:「年纪大的人体质弱,再加上原本各自都有些毛病在身,一时间病情加重了些,还是赶紧让人抓药来,给他们治一治。」 衙役一听说不是瘟疫,立即吐出一口气来,道:「那就好,要什么药,您给写上,咱们让人去抓来。」 夜里光线暗,陈老眼神不好,于是写方子的就是施婳了,两位大夫在旁边慢慢地念着:「淡竹叶二钱,紫苑二钱,枇杷叶二钱……」 方子写完之后,施婳便交给了差役,外面忽然传来了嘈杂声,这大半夜的,竟然还有人能吵起来,几个人面面相觑,等走出去一看,却见那闹事的人竟然是一名女子。 她模样看起来与施婳一般大,穿着白色的衣裳,腰间系着麻,竟然是穿着一身孝衣! 女子冷声道:「我要见同知大人。」 那拦着她的差役道:「这大半夜的,同知大人怎么会来这里?你找错地儿了。」 那女子敏锐地反问:「他既不在自己府上和衙门,也不在这儿,那你说说,他到底在哪里?」 差役不耐道:「我如何知道?我就是个办事儿的,哪儿还管得了同知大人的去向?」 女子冷冷地道:「那你让我进去。」 那差役无奈极了,但见施婳他们出来,连忙道:「你问问他们,他们才从里面出来,有没有见过同知大人?」 施婳一怔,她方才确实见到院子里有个人,差役们称他为老爷,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这女子口中的岑州同知。 那女子转而看向他们,张口正欲说话,却脚下一转,竟然整个人冲进了院子。 差役见了,忙唉唉唉几声,追了上去,院子里面传来喊叫声和喝止声。 施婳问另一个差役道:「方才这姑娘是谁?」 那差役显然是守值得无聊了,听她发问,便答道:「是岑州前知州的女儿。」 前知州,也就是说,现在已经不是了,施婳又想起方才那女子身上系着的麻,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来。 那差役又想起来一事,道:「方才同知大人说了,这几日就劳烦你们三位跑得勤快些。」 方才院子里的那个人,果然是岑州城的同知,施婳心中了然,对那差役点点头,道:「我们知道了。」 又过了两日,灾民们的病情也得到了缓解,大多数都没有什么问题了,施婳正准备回崔府时,忽然有人叫道:「施大夫。」 她近来总是给灾民治病,所以大多数人都认得她了,施婳转过头去,却见一个人小跑着过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等到近前来,那人才喘了一口气,道:「施大夫,有你的信。」 施婳愣了一下,才想到月初来岑州城的时候,她给林家写了信,估摸着是他们回信了。 「多谢你。」 施婳接过信来,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施大夫心地仁厚,替我们治病,是我们要谢谢你才是。」 施婳与那人告别,拿着信回到崔府之后,便拆开了看,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里面竟然有两封信。 一封是林寒水写的,里面说了些悬壶堂和林家的近况,对施婳一个人去岑州表示有些担忧,让她出门在外,多多注意,再者谢翎中了状元,报录人已经来报了喜,如今他已入了翰林院做官,只可惜施婳不在,特意借着书信告知她一声,谢翎当初写了信,她不在苏阳城,这次特意附上,随信一同送来了。 施婳看过之后,又拿起了第二封信,翻到前面,果然上面写着几个清瘦俊逸的字体:阿九亲启。 施婳的手指立刻顿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动作,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词,近乡情怯。 这个词放在此时来说,或许不那么恰当,但确实十分贴切她此时的心境,当初她回邱县时,一路走到梧村,也从未生出过这种心情。 而此时,面对着这么一封简单的信,她竟然有些明悟了那四个字的感受。 霎时间,手中的信仿佛重若千钧一般。 施婳没有拆开,而是将它放下了,走到窗边,把窗扇推开,外面有一树芭蕉,明媚的阳光自芭蕉叶外面照进来,将它映得通透碧绿,十分漂亮,鸟儿的啾啾鸣声串串洒落。 施婳怔了片刻,这才回到桌边,将那封信拆开,一时间,淡淡的墨香也无声无息地氤氲开来,竟是十分的熟悉。 阿九,见信如晤。 少年清亮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甚至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阿九吾爱,东风握别,倏届朱明,忆清露别离,已逾数月,甚是想念,归心似箭,无奈殿试在即,分身乏术,唯有借鸿雁鱼书,以叙离情。 第101章 一别之后,两地相悬,心中顾念日益殷勤,偶忆往事,恍如昨日犹在,记初遇阿九,至而今竟已近十年矣,人之一生,匆匆不过六七十载尔,吾今年十岁有七,阿九今年十岁有八,惟愿往后余生数十载,与阿九携手共度,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不敢诀绝。 …… 施婳的手轻轻颤了一下,那信纸也跟着颤了颤,倒仿佛她胸口处的那一颗心一般。 窗外,鸟儿娇滴滴的鸣声仍旧一串串洒落,她抬眼望去,只见大好艳阳,晴空高照,竟如梦中画卷一般。 施婳怔了许久,心中思绪纷纷杂乱而过,最后只余得那一日夜里,少年提着灯笼,站在院子里,含笑望着她,目光中是无尽的温柔,像是天上的星子落入其中。 阿九,我喜欢你。 不知过了多久,施婳将信放下,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磨了墨,开始给谢翎写起回信来。 见字如晤。 知届珪璋,君应奉入仕,策名金榜,得入翰林,余心悦然,当与君同贺,然此身在远,实为遗憾。 既惠音信,厚顾殷勤,余心……亦甚欣悦…… 「亦甚欣悦。」 谢翎紧紧盯着那四个字,慢慢地念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简直想把它嚼碎了就这么咽下去似的。 他反复地看着,仿佛要从那四个秀丽的簪花小字中咂摸出什么滋味来。 旁边,杨晔小声道:「你们看慎之那表情,要笑不笑,怎么回事?」 这回钱瑞也不禁忧心道:「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晏商枝摸了摸下巴,盯着谢翎看了好几眼,才道:「我倒觉得……他这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杨晔狐疑:「那这回信里写的就是好事了?」 晏商枝道:「他还没看完呢,谁知道?」 两人正说着,那边谢翎将信收好了,走过来对晏商枝道:「多谢。」 晏商枝笑了,望着他表情中带着的几分不甚明显的喜意,道:「如何?是好消息?」 「是,好消息,」谢翎说着,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笑了起来,道:「阿九准备动身来京师了。」 梁河古道,直通南北,一队车马正在缓缓前行,马蹄踏在地上,腾起细细的灰尘来,车上堆着不少货物,这是一个商队。 此时正是五月下旬间,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走了不知多久,前面出现了一个小镇,车马队伍便停了下来,准备休息一番。 马车末尾,一个身着青色布袍的少年正坐在车辕上,背靠着货箱,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不时还读出声来:「季夏,汛行,惟情志不怡,易生惊恐,与麦冬,参须,熟地,石英,龙眼,甘草三甲等药,善其后,然后……」 这时,有人过来招呼道:「施大夫,咱们停下来歇歇脚了,您也下来喝一碗茶吧。」 那少年听了,将书合上,放进随身的包裹中,点头笑道:「好,多谢你了。」 那少年正是施婳,在给谢翎写了信之后,岑州灾民的病情也都差不多都好转,她便主动辞别陈老和郑老先生,提出要前往京师,从出发之日起,至如今已七八日有余了。 对于施婳突如其来的辞行,陈老和郑老都觉得有些惊讶,但是听说她有亲人在京师,陈老立刻便明白了:「你是要去寻你的弟弟罢?他是中了进士了?」 施婳笑着点点头,两老立即向她道贺,崔老爷得知此事,便主动提议他可以帮忙,原来崔老爷是丝绸大户,认识不少生意朋友,恰好有商队要去京师,可以捎带施婳一程。 如此提议,施婳自然不会推拒,答应下来,相处了这么长时间,陈老十分不舍,拉着施婳又说了许多话,倒是郑老送了她几本书,施婳当时翻看了一下,除了一本医术以外,其他的都是郑老行医数十年来编写的医案,可以说得上是他半辈子的心血了。 这些书在当时发水灾的时候,郑老都没有舍弃,如今一并尽数送给了她,施婳既是惊讶,又是感激,不敢收下,道:「这些都是您最为贵重的东西,我如何能收?」 郑老却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些既是我编写的,东西自然在我脑子里面,留给旁人看才是它最大的价值所在,我观你天赋不错,只是经验到底少了些,若是有空,多看看医案,勤勉些的话,不出数年,于医理上定然会有所成就。」 他说着,又道:「我这回出来,并没有带多少,还有不少医案放在家中,等你日后到了京师,给我写信,留个地址与我,到时候我托人给你送过去。」 这已是郑老目前能够做到的最大善意了,施婳心中十分感动,也不再拒绝,点点头,道:「那就多谢您了。」 就这样,十天前,施婳别过郑老与陈老,跟着商队踏上了去往京师的路。 施婳下了马车,便有人招呼她去喝茶,她平日里话少,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女子身份,模样长得俊气,看上去十分乖巧,又是与东家有几分关系的,还是个行医治病的大夫,商队里的人不自觉都会照顾她几分。 这是一个小镇子,路边有个茶棚,摆了好几张桌子,商队许多人吃茶不愿意坐,都是站着,或是蹲在地上,一边捧着茶碗喝着,一边大声地谈笑说话。 施婳到桌边坐下,这才发现对面已经坐了一个人,是一名女子,施婳的目光扫过她衣襟上别着的麻,对她点点头:「杜姑娘。」 杜姑娘看起来不苟言笑,但是也颔首以示礼貌:「施大夫来了。」 施婳认得她,确切地说,在来商队之前,见过她一面,那一日夜里,她穿着白色的孝衣,质问着差役,说要见同知大人。 第102章 岑州前知州的女儿,到了商队之后,施婳才知道她叫杜如兰。 杜如兰性子冷淡,面上时常有郁郁之色,这是心中郁结之状,她与商队里的人也不多做交谈,施婳也没怎么与她说过话,顶多也就是知道彼此的名姓。 施婳喝着茶,这些路边的茶棚没有什么好茶,大片的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但是胜在茶香悠长,杜如兰喝过茶之后,便起身离开了,她一向如此,施婳和商队里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争执声,施婳转头望去,却见是有两拨人在打架,就在茶棚最靠边的一张桌子,确切的说,不是两拨人,而是一群人打一个人。 被打的是个青年模样的人,他有些瘦,但是力气很大,一拳便能打翻一个,但是纵然如此,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人压着打了。 但是那青年越打越凶,他就跟完全不怕疼似的,那些拳脚落在他身上,他视若无睹,继续反击回去。 眼看战况越来越激烈,桌凳都被掀翻了,茶壶茶杯叮里哐当碎了一地,茶棚老板坐不住了,急忙跑出来,大喊道:「都住手!你们要打上别处打去,坏了我的生意,我这就上官府告你们去。」 一听到官府两个字,那一拨人便有所收敛,再加上也没占着便宜,那领头的人摸了摸鼻子,一手都是血,龇牙咧嘴地指着那青年,恶狠狠地道:「你给老子等着。」 说着便带了一帮子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那青年犹自站了一会,竟然没走,而是转过头对茶棚老板道:「劳驾,再给我上一壶茶来。」 那老板惊了,商队的人也都纷纷转头去看,施婳听见旁边一人道:「这人有些厉害了。」 老板生怕惹事,再加上方才他们打架还摔了不少东西,心中有气,也不给他茶,连连摆手,道:「别别,您这生意我不做了,几个茶钱还不够我买个茶壶的。」 那青年似乎有些遗憾,转身准备走,施婳忽然道:「那位大哥,我这里有没用过的茶碗,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来这里喝。」 青年听了,又转过头来,施婳看清楚了他的正脸,单就相貌而言,十分普通,甚至还带着几分书生气,完全看不出来这人能和一群混混们打个平手。 他道:「多谢了。」 说完便走过来,在施婳对面坐下,伸手取了一个干净的茶碗,从容地倒起茶来,正在此时,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哎,那人,你的背上在流血啊。」 听了这话,施婳立即看过去,那青年放下茶碗,疑惑道:「是说我吗?」 他说着,侧了侧身子,扭过头去似乎想看看自己的背,而这时施婳已先他一步看见了,确实有一道不小的伤口,上面还有一块碎瓷片,足有半指长,一半没入了伤口内,鲜血正汩汩流出来,将衣裳都打湿了。 按理说,这么深的伤口,常人应该早就不能忍受了,偏偏那青年像是毫无反应,甚至伸手试图将那瓷片拔出,只是准头不好,几次都没拔出,看得旁人心惊肉跳,好像那伤口是在自己身上似的。 青年拔不出来,竟然也不理会了,兀自喝起茶来,旁边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只觉得此人真乃神人也!背上豁了一个大口子,居然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喝茶。 倒是施婳起身,道:「你别动,我替你处理一下。」 青年听了,欣然道:「那感情好,有劳小兄弟了。」 施婳盯着他的伤口看了看,瓷片虽然锋利,但是所幸没有断在肉里,轻轻便能扯出来,在施婳做这一系列的动作时,那青年也是毫无反应,施婳的手贴在他的脊背上,就连肌肉下意识的抽动都没有。 没了瓷片的阻碍,血立即汩汩涌出来,施婳却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人不像是能忍痛,而是真的不觉得痛。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没有觉得伤口痛吗?」 「啊?」青年愣了一下,才道:「确实不疼,伤口很深吗?」 施婳还没答话,旁边一个看着的商队伙计道:「是挺深的,再进去一点,这瓷片大概就不能徒手取出来了。」 还有人惊讶道:「你竟不觉得痛?实在是厉害。」 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忍的,那青年笑笑,也不说话,倒是施婳轻轻皱了一下眉,替他包扎了一番,那青年十分有礼地道谢,又道:「在下姓邵,名清荣,敢问小兄弟名姓,日后也好报答。」 旁边的商队伙计忙答道:「这是我们施大夫。」 邵清荣面上露出几分惊讶来,似乎完全想不到施婳这么小的年纪就是大夫了,施婳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不过,我倒是有事想问问邵兄。」 「请讲。」 施婳好奇问道:「我方才观你情状,像是真的没有感觉到疼。」 邵清荣笑了一下:「原来是这个事,确实如此,我从小体质异于常人,无论大伤小伤,都察觉不到疼痛。」 旁边的伙计惊叹道:「还有这种怪病?」 「是,」邵清荣笑道:「从小就有的,请了大夫来也不见效果,索性就没治了,再说,感觉不到疼,有时候来说也是好事么。」 施婳摇摇头,道:「这却未必,其中弊病极大。」 邵清荣一怔:「此话怎讲?」 施婳道:「人若是生了病,必然会觉得身上有地方疼痛,你既感觉不到疼,岂不是连自己生病了都不知道?去看大夫,问起来时也说不清楚,叫大夫如何看诊?」 邵清荣若有所思:「这却也是……」 施婳又道:「就拿你背上的伤口来说,方才若不是我们发现了瓷片,你恐怕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天气炎热,等过了一两日,伤口溃烂发脓,恐酿成大病。」 第103章 这时,旁边听着的伙计连声道:「对对,确实如此,施大夫不说我都想不起来。」 邵清荣也恍然大悟,道:「大夫说得有理,那……您可有办法医治?」 他说着,眼中升起几分希冀来,施婳却摇摇头,道:「你这属于疑难杂症,我此前还从未碰到过。」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到时候可以帮你查一查医书,问问其他的杏林前辈,或许他们见过这种病也未可知。」 邵清荣倒也并不失望,笑着道:「既然如此,那就提前谢过施大夫了。」 施婳道:「你家住何处?将地址留给我,我到时候查出了眉目,也好找到你。」 邵清荣答应下来,施婳又问了些病情详细,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那边商队已经歇息够了,准备启程,施婳便与他别过了。 清晨五更时分,京师的各大城门都已经准时打开了,大批商队和人流陆陆续续通过建春门,慢慢地散向西市各地。 几个人站在路旁,向一行商队道谢,正是从岑州一路过来的施婳等人,那商队头领笑道:「不必客气,诸位都是东家吩咐的,再者,一路上施大夫也帮了咱们不少忙,我们反倒要谢谢施大夫呢。」 他说着,又道:「咱们都是常在外面跑货的,施大夫若是找不到人,或是需要帮忙的,尽可以来西市的富盛商行寻我们。」 施婳笑笑,答应下来,又道:「诸位慢走。」 商队赶着进市送货,不能久留,遂也就离开了,望着他们一行人消失在街角处,杜如兰这才转向施婳,道:「施大夫,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施婳颔首:「杜姑娘慢走,一路小心。」 杜如兰心事重重,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施婳说的话,只点点头,背着包袱离开了,倒是旁边传来邵清荣的声音,道:「施大夫要去哪里?」 这邵清荣正是施婳之前在小镇上碰到的那位青年人,后来听说他是要去京师投亲的,商队的头领也对他印象很深,便搭着一同过来了。 施婳想了想,答道:「我得先去找一找,邵兄呢?」 邵清荣道:「我三叔一家住在南市,还要去寻访一番。」 他说着便笑笑,露出牙来,十分乐观的模样:「不过这信都是几年前的了,也不知准不准,先找找看。」 施婳思索了一下,据她的记忆,南市那边确实有大片民居,点点头,道:「那咱们就此别过了。」 「好,」邵清荣拱了拱手,道:「施大夫一路小心。」 挥别了邵清荣,施婳便顺着长街往前走去,谢翎并不难找,她已写过了一回信,林寒水也在信中将晏府的位置告知了她。 但是施婳信中仍旧有些忐忑,尤其是,看着这熟悉的长街,让她不免想起了往事。 上辈子在琼园,施婳其实并没有多少机会出来,但是大娘子也并不是十分严厉地拘着女孩子们,到了重要的节日,会偶尔套了马车,让车夫带着她们出去游玩一番,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已足够女孩子们流连忘返了,等到年纪又大了些,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时候每回出去,施婳都会趴在车窗旁,听着同伴们娇笑着讨论,然后她便会悄悄地往外面看,马车一路驶过长街,两旁的屋子和店铺,种种繁华景象,尽收入眼底。 京师自然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便是房子屋宇都要气派不少,风帘翠幕,十万人家,这是只有在京师才能见到的盛况。 施婳寻着人一路问过去,好容易才找到了晏府,已是中午时候了,门房不认得她,见有个陌生少年过来,有些迟疑地道:「您是……」 施婳拱了拱手,道:「敢问这里是晏商枝晏公子家的府邸?」 那门房点头:「正是,客人是找我家少爷么?」 施婳道:「我是从苏阳过来,想拜访晏公子的。」 门房自然知道晏商枝在苏阳住过许多年,听了这话,便信了大半,连忙道:「我家少爷今日去翰林院了,恐怕得傍晚时候才回来,不知远客贵姓,到时候我也好通禀一声。」 施婳答道:「免贵姓施,到时候晏公子听了,便知道我是谁了。」 门房又道:「不知远客在何处下榻?」 施婳犹豫了一下,才道:「落脚之处尚未定下,不过我傍晚时分会再来拜会一次。」 门房听了,连忙答应下来,施婳便离开了晏府,她站在长街上,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万万没有想到,她今生竟然还能踏入这浩浩京城之内。 施婳都有些惊诧了,之前视这一座城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如今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到底是哪里来的胆量? 施婳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了落脚之地,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她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紧张之感,便是她自己也想不通那紧张是从何而来的。 这种紧张感,在看到了晏府的大门时,越发浓烈,施婳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那门前的,门房依然是上午的那个,倒还认得她,十分热情地招呼道:「施公子,您来了?我家少爷刚刚从翰林院回来,我这就去替您通禀一声。」 施婳笑了笑:「有劳。」 门房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客气,您是少爷的朋友,这是应该的,您这边请。」 第104章 施婳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跟着他踏入了晏府的大门。 翰林院作为重要的官署机构,是设在皇城内的,此时已是酉时三刻了,翰林院的大部分人都走了,只是国史馆里仍旧点着烛火,谢翎仔细地翻看着史书,一边拿着笔在旁边记着,十分认真谨慎。 当初元阁老说的是让他跟着张学士几个一起修国史,但是时至今日,除了谢翎和张学士以外,就只有一个朱编修帮忙,几乎大部分的国史都是谢翎修改的,五大本国史,厚厚一摞,摆在面前连人脑袋都会被淹没,年底就要修完,不止是修,还要修得好,修得让天子满意,简直是难上加难。 谢翎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下,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又拿起第二本书来,继续翻查,眼见着烛火颤颤,外面天色如幕,他却毫无所觉。 直到门被敲响了,谢翎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同僚站在那里,伸头向他道:「谢修撰,我方才看到大门口处有一个家仆,似乎是说有急事要寻你,看他那样子还挺着急的,莫不是你家中出了事情,我这才来告知你一声,要不要出去看看?」 谢翎听罢,站起身来,颔首道:「多谢你了,我这就去看看。」 那人笑笑,道:「客气了,大家都是同僚,小事而已,何必言谢,你快去吧。」 谢翎的宅子里是没有仆人的,想必那是晏府的,但是晏商枝知道他近来忙,轻易不会派人过来,既然这么着急,极有可能是因为苏阳城,或者阿九那边有消息了。 谢翎眸光微微一深,他不再多耽搁,直接把桌案上的宣纸和史书等重要物件都收了起来,确信锁好之后,立即熄了灯烛,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他心中急切无比,因为时候不早了,翰林院几乎没有人,长长的走廊中寂静无比,谢翎却无端端觉得这长廊比往日要更加长了许多,他走了许久才走了一半。 谢翎再也忍不住了,他直接拎起长袍的下摆,在空无一人的廊下奔跑起来,一路穿过了翰林院的三重门,来到了大门口处,一盏小小的灯笼已等在那里了,灯笼上写着一个熟悉的晏字。 谢翎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放下袍角,理了衣裳,这才走上前去,那人是四儿,见了他来,连忙松了一口气,道:「谢公子,可算盼着您出来了,小人方才还请了一名翰林院的老爷帮忙去知会您一声呢。」 谢翎嗯了一句,又淡淡地问道:「是师兄找我?」 「正是呢,」四儿道:「我家少爷请您赶紧回去一趟,说是有大事情。」 谢翎的心立即提了起来,但仍旧不动声色地询问:「什么大事?」 四儿笑道:「说是苏阳城来了故人,谢公子见了一定会欢喜的。」 这一句话说出来的那一瞬间,谢翎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什么攥紧了似的,是那种终于落到了实处的踏实感,他竟然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了,问四儿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四儿一边引着他往前走,一边答道:「听说是上午时候就来了,跟门房说了一声,又走了,说傍晚时候还会过来,咱们少爷从翰林院下了学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事,赶紧叫小的来寻您回去了。」 谢翎犹豫了一下,又问:「你……见过她了么?」 四儿笑道:「这却是没有,小人今儿一早就随着夫人去昭明寺上香了,恰巧就错过了。」 谢翎点点头,四儿一抬头:「马车到了,谢公子,先上车吧。」 谢翎答应一声,便上了马车,四儿赶着车就往皇城门口的方向而去。 明明平日里不觉得晏府多远,如今坐在马车中,谢翎却忍不住几番揭开车帘子往外看,马车一路穿过端门,东城,宣仁门…… 谢翎问道:「还有多久到晏府?」 四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风吹得有些飘忽不定:「还有一刻钟左右,谢公子莫急。」 谢翎忍下了,他这才惊觉自己握着车帘子的手指,一直在轻轻颤动着,他盯着那手指,然后猛然捏紧了。 阿九…… 晏府,书斋中,隔着门帘,杨晔正在与钱瑞小声说话,目光飘向那门里面,两个人正坐在那里交谈。 杨晔低声道:「这就是慎之的那个小媳妇?」 钱瑞也小声答道:「恐怕是,门房不是说,从苏阳那边来的么?又姓施,大约就是了。」 杨晔自言自语道:「慎之捂了这么多年了,我还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倒是要仔细看看了。」 钱瑞有点迟疑:「这……这恐怕不好吧?」 杨晔却道:「这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与慎之又不是旁人,我进去瞧瞧。」 他说着起身就要往里面走,钱瑞连忙唤了一声,杨晔只作没听见,一头扎进了书斋里去了。 施婳正与晏商枝说话,忽然见门口进来两个人,打头那位个子略高,身形有些瘦,浓眉俊目,看起来十分精神,进来就唤了晏商枝一声:「师兄。」 施婳又见他身旁站着一位青年男子,面目普通,看起来十分的书生气,也跟着叫了一声:「明修。」 施婳打量他们两样,几息之间,心中便略微有了底,这两人想必就是谢翎的两位师兄,杨晔和钱瑞了。 正想着,杨晔便转头来看她,明知故问道:「师兄,这位是……」 施婳笑了笑,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自报名姓道:「我叫施婳,是谢翎的姐姐,两位想必就是他的师兄了。」 杨晔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们几个常听慎之念叨你呢。」 第105章 那表情假得,旁边的钱瑞都替他尴尬,只好冲施婳笑了笑,道:「慎之大概快到了,在下姓钱名瑞,表字敏行,是他的大师兄。」 施婳点点头,杨晔也自报了家门,又好奇问道:「你是一个人来京师的么?」 施婳答道:「我之前在岑州替人治病,后来才从岑州随着商队一同出发,来到京师的。」 闻言,杨晔惊异道:「岑州?是前阵子发了大水决了河堤的那个岑州么?」 施婳点点头:「正是,白松江决堤之时,我恰在岑州城内。」 几人俱是惊讶不已,晏商枝问:「现如今岑州城情况如何?」 施婳答道:「我走时,灾民俱已安顿妥当了,不过良田都被淹了十之七八,恐怕今年难有收成了。」 杨晔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听了这话,便问道:「我听说白松江决堤一事,是因为去年拨款修河道的银子都被贪了,这事可是真的?」 施婳顿了一下,晏商枝不赞同地道:「敬止,慎言。」 杨晔悻悻然,施婳想了想,却答道:「这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据说决堤之前,官府没有派人去巡查,河堤是突然裂了口子,此事还是岑州城的百姓发现的,因为疏散不及时,不少百姓事先一无所觉,导致不少人家都被洪水冲走了。」 她说着,又道:「岑州城至少有三成百姓无家可归了。」 可想而知,其他地方又是如何景象,气氛一瞬间默然了,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起先有些急促,等到了书斋院子里,却又猛地停住了。 一个疑惑的声音响起:「谢公子,怎么不走了?」 施婳的心顿时一紧,她站了起来,望向门口,一时间,不知心底究竟是紧张,还是期待。 她已有许久没有见过谢翎了,自从九年前开始,他们一直相依为命,还是第一次,两人分别如此之长的时间。 混乱间,她一时竟想不起来谢翎的面孔了。 施婳正怔忪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趁着夜色,也没打灯笼,大步跨进门来,空气中犹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冉冉浮动着,又有几缕墨香淡淡地散开。 那是谢翎,施婳的第一个感觉便是,他长高了许多。 谢翎进来之后,先是紧紧盯着她看了一眼,然后转向晏商枝等人,道:「师兄。」 倒是仿佛对施婳的到来全然无感一般,杨晔忍不住提醒他道:「你小——咳咳,你姐姐来了。」 谢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没说别的话,就连表情都没有变一分,跟之前听说施婳离开苏阳城时的那副阴沉模样截然不同,杨晔正纳闷间,忽闻晏商枝道:「既然施姑娘来了,慎之你不如先将她安顿好,天色也不早了,我便不留你了。」 谢翎颔首,道:「这些日子麻烦师兄了,那我便先与阿九告辞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施婳听不出什么情绪,她忍不住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盯着谢翎看了几眼,仍旧是如古井无波,十分平淡。 施婳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失落来,她想着,或许,谢翎也并不是如信中那么地想她来京师? 辞别了晏商枝几人,施婳跟在谢翎身后往书斋外面走了,一路上晏府的下人见了他,都纷纷打招呼,谢翎也都十分有礼地一一回了。 离开了晏府,夜色已经深了,两人都没有打灯笼,前路漆黑一片,施婳跟在谢翎身后,看不清楚路面,不小心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前面的谢翎立即停下了脚步,施婳张了张口,正欲说话时,他忽然转过身,几步走过来,伸手将施婳抱了一个满怀。 施婳被吓了一跳,刚想去推开他,却听谢翎小声说了一声什么,她的手停住了,细细去听,却是对方在喊她的名字:「阿九……」 一声,两声,三声,声音轻软得好像一声叹息,随时会被夜风淹没一般。 「阿九,我好想你啊。」 听见这一句,施婳的心就仿佛泡在了温水里一般,悄无声息地软成了一团。 她……又何尝不是呢? 谢翎已经高出了她许多,将施婳抱了许久,直到前面传来了些许脚步声,施婳才忍无可忍地小声提醒道:「松开,有人过来了。」 谢翎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低头望着她,问道:「阿九,你来了多久了?」 施婳答道:「一早便入城了,找你师兄的府上花了些时间,大约中午时候才找到,门房说你们都去翰林院了,也不在府中,我让他到时候帮忙通禀一声就离开了。」 这些其实谢翎在来时,便已经仔细问过四儿了,但是不知怎么,他现在就是想听施婳再说一遍,哪怕就是单单几句话,他听在耳中,也能莫名生出几分满足感来。 而施婳望着高自己一个头的谢翎,也有了一种吾家少年初长成之感,当初捡到谢翎的时候,他还被人叫做谢狗儿,只有那么一点大,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如今也已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了。 谢翎动作无比自然地替她接过包袱,道:「阿九,我带你去我们的宅子。」 「宅子?」施婳愣了一下,才道:「什么宅子?」 谢翎一面走路,一面虚虚扶在她的身后,答道:「是小传胪那一日,皇上赏赐给我的。」 第10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倒是有可能,施婳点点头,心里思索着,不过以谢翎如今翰林院修撰的俸禄,恐怕是养不起这座宅子吧。 但是日后既然要在京城安家落户,站稳脚跟,可以徐徐图之,倒不急在这一时。 施婳想了大半天,眼看谢翎带着她拐过几条街,两边的店铺景象都有些熟悉了,谢翎突然停下脚步,道:「阿九,就是这里了。」 施婳倏然抬头望去,只见一座高门大宅正屹立在前方,左边是酒楼,右边是茶馆,正对面是将军府,眼熟得不得了。 施婳声音都有一丝及不可察地颤抖:「这就是皇上御赐给你的宅子?」 谢翎点点头:「是这一座,怎么了?」 施婳心里简直是震惊无比,盯着眼前这座宅子,若她没记错的话,这座宅子不是在宣和三十四年的时候,御赐给了太子李靖涵? 施婳之所以对这座宅子印象深刻,正是从太子李靖涵那处听来的,那时候已隐约有了太子失去圣宠的传言了,恭王声势如日中天,几乎有与东宫并驾齐驱的架势,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中秋节到了,皇上高兴,御赐一座宅子给了太子李靖涵,这本来是一桩好事儿,但是没成想,太子大怒,在府里发作了好一通,施婳这才得知,这宅子还有一个凶宅的名头。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那么巧,宣和三十六年,太子被废了,宣和帝驾崩,留下一道遗诏,恭王继位,将废太子李靖涵贬去蛮荒之地做藩王,并且此生不得踏入京师一步。 废太子李靖涵一个没想开,就点火自焚了,这凶宅倒是名副其实。 可施婳万万没想到,如今皇上竟然把这座宅子赏给了谢翎,他想做什么? 施婳急剧地思索着,当初太子拿到这宅子之前,前一个主人到底是谁? 任是她想破了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谢翎唤了她一句:「阿九,怎么了?」 施婳回过神来,心里五味杂陈,摇摇头,道:「没事,这宅子看起来好大,我们住得了么?」 谢翎道:「无妨,我们只住其中一个小院子,其余的不去管它,任它荒着便是。」 施婳点头,如今看来,只有这样了。 谢翎带着施婳进了宅子大门,随手将门合上,发出吱嘎一声,在夜色中远远传开去。 这个宅子确实很大,谢翎在门房处寻了一个灯笼点上,仔细叮嘱道:「阿九,你跟着我,别摔了。」 施婳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庭院里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夏夜的虫子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细细的,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小曲子。 转过游廊和小径,走了好长一段路,谢翎才在一个院子前停了下来,说了一声:「我们到了。」 他说着,便伸手将院门推开,进去的第一眼,施婳便觉得这院子的布局有些眼熟,倒是有几分像是苏阳城的那个院子。 只不过这个院子是二进的,谢翎打着灯笼进去,一边随口问道:「阿九,你还回苏阳城吗?」 乍闻这一句,施婳便听出了他声音中隐藏的几分紧张,分明是十分不愿意的,但是又不得不问,她心中不免有些想笑,故意道:「过些日子吧。」 谢翎的脚步顿时止住了,他转过身来,灯笼昏黄的光芒就落在了他的袍子下摆,他声音里有些紧绷,难得地还有点着急了:「你还回去?」 「你还回去?」 施婳无辜地道:「悬壶堂还需要人手,我自然得回去,再说了,过日子得要钱花用,我得赚银子来。」 谢翎紧紧抿着唇,想说什么,又竭力忍住了,他不再跟施婳争辩,转过身,拎着灯笼闷头往院子里走。 灯烛次第点亮起来,将院子里的黑暗一寸寸驱散,逼至角落去了,自打进了院子,谢翎就没有说过话,直到施婳将行李收拾妥当了,他才进了屋子里来,手里拿着什么,全部放在了桌上,道一声:「阿九。」 施婳转过身去,只见那灯烛之下,摆了数十枚银锭,还有一个小锦袋,里面约莫也是银子,粗略一看,隐约有四五百两之多! 谢翎抿着唇,道:「有些是我去年中举人时,官府发的银子,其余的是我中了进士之后的赏赐,都在这里了。」 他说着,抬起头来,望着施婳的眼睛,道:「阿九,我如今已是翰林修撰,每年俸禄有二百两,已经足够养活我们了。」 谢翎顿了顿,又道:「若是还不够,再过三年又是乡试,我设法请调去临省做学政,总是有些入账的。」 施婳简直惊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方才无心一言,短短的时间里,谢翎已想了这么多,还是说,这些他都早已经做了详细的打算? 施婳正愣怔间,却听谢翎认真地向她道:「阿九,我如今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日后,必不会让你吃苦了。」 不等施婳说话,他继续道:「我算了算,若是能调去做学政的话,一年至少能有五六千两银子的入账,这是在翰林院里都公认的,学政三年一次,之后我再试着看能不能进入户部……」 他慢慢地说着自己的打算和谋划,施婳越听越是心惊,这怎么……听着好像是奔着贪官的路子去了呢? 她震惊得目瞪口呆间,忽闻谢翎叫了自己的名字,施婳下意识答应一声,却撞入一双幽深如海的眼中,少年望着自己,低声道:「阿九,你别离开我,不回苏阳城了,好不好?」 施婳被那样恳切而隐忍的眼神盯着,就像是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似的,她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口,道:「好……」 谢翎得了这个字,就仿佛听见了什么天籁一般,一双眼睛都发亮了,露出了笑容来。 是夜,施婳在屋里睡下了,她听见谢翎在廊下走动的脚步声,很轻,但是却意外得让她觉得十分安心。 第10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现在还有一种恍如梦中之感,她真的来到了京师,这个她曾经默默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踏足的地方。 可如今,她竟然真的来了。 施婳睁着眼睛到了深夜,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只觉得泛起了困,迷迷糊糊,竟是一夜无梦。 没有大火,也没有那个令人胆寒憎恶的呼喊声,施婳已是许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过一觉了,次日醒来时,只觉得轻松无比。 窗外光线大亮,谢翎已经起了,施婳穿戴完毕,推门出去时,只见他正在院墙下,蹲着身子不知在做什么,看上去十分认真,但是当施婳踏出房门时,他就仿佛背后长了一双眼睛似的,立即转过来,道:「阿九醒了?」 施婳点点头,走过去,一边问道:「你在做什么?」 谢翎站起身来,却是两手都是泥,还新鲜着,施婳哑然,他稍微退开一步,道:「我种了些菜苗,不知能不能活。」 他说着,还十分殷勤地招呼施婳:「阿九,你来看看。」 施婳无语,堂堂翰林院修撰,从六品官员,一大清早蹲在这里种菜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但是想归想,她还是过去看了看,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南瓜和冬瓜秧子,看上去十分精神,倒也不差,施婳不由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谢翎道:「上回去市里买的种子,我自己种的。」 施婳蹲下身看了看,里面还夹杂了两株葫芦藤的苗,好好一畦菜地,种的苗倒是五花八门,她望着谢翎那副等着夸赞的模样,也不好打击他,只是含糊道:「还不错,都长得挺好的。」 果然,谢翎眼睛亮了几分,施婳又疑惑道:「不过,这里原先种的是什么?」 谢翎答道:「看上去是一丛荒草,我觉得不如咱们从前的院子种的菜苗好,就将它拔去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去翰林院应卯,阿九你在家里,钥匙我放在正屋的桌几上了,到了傍晚时候我就会回来。」 谢翎叮嘱完,施婳一一答应了,他这才离开,临走时不知为何又在门口站了一会,直到施婳催促,才走了。 昨夜天色太黑,施婳也没太仔细打量,如今再看,这是一出二进的院子,十分精致,不愧是御赐的,不过大抵年头有些久了,失于修缮,院墙上都长满了一指来厚的青苔,墙角开了一道裂缝,长了一株藤蔓出来,慢悠悠地爬上了墙,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施婳在那墙下转了转,发现了一些植物,看上去有些像是杂草一般,被拔掉了扔在那里,她脑子里立即闪过谢翎说过的话来,一丛荒草…… 她有些哭笑不得,那哪里是荒草,分明是还未开花的萱草。 萱草别名黄花,若是不开花时,确实与杂草无异,也难怪谢翎给认错了,施婳看着那叶子尚泛着绿意,便将它捡拾起来,寻了一个墙角种下去,浇了些水,只盼着它运气好能活过来。 这座「凶宅」面积很大,是按照一品大员的规制来建造的,厅房足有七间九架,堂屋三间五架,屋脊上绘着富丽精致的兽纹花样,梁栋上有彩色雕饰,大门上都是绿油兽面铜环,十分气派。 这宅子年头很久了,只是遗憾的是,它的每一任主人都在里面住不长久。 施婳花了一阵功夫,才将整座宅子走过了一遍,许多地方草木已深,去不得人了,她便在外面远远看几眼,最后又回到了最初的院子里。 不得不说,还是谢翎挑的这个最好,其他的房屋或多或少都有些破损,或是杂草丛生,难以打理了。 施婳把院子修整了一番,又准备置办一些日常用具,她出门去了一趟东市,这里的街市比苏阳城要繁华得多,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正在这时,施婳听见了一点细微的声音,透过人群,从前方传来,咚咚咚…… 有些像是鼓声,她好奇地略微抬头,显然不止她一个人听见了,还有旁边的摊贩和行人都听见了那声音,纷纷转头看去。 甚至有人扔下要买的东西,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一人动则十数人动,行人们纷纷地挤过街道,朝前方跑去,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的注意。 施婳有些疑惑,问卖东西的摊主道:「那是什么声音?怎么大家都过去了?」 那摊主道:「看热闹去了嘿。」 施婳:「什么热闹?」 摊主大着嗓门答道:「登闻鼓啊,有人在敲登闻鼓了!我记得上一回登闻鼓响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大伙儿没见过,都瞧热闹去了。」 登闻鼓,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施婳的脑中便浮现了一个人的模样,是个女子,不苟言笑,神态冷淡,穿着一身孝服,系着麻,眼中是深深的忧虑。 杜如兰。 施婳简直可以想象得出,她此时正站在登闻鼓前,双手挥动着鼓槌时,面上冰冷的表情,眼神是如何的愤怒。 白松江去年才修过河道,今年突然就决了堤,事先衙门无任何通报,淹了整个岑州一带,大小主事官员尽被押解入京,在这个节骨眼上,岑州知州畏罪自尽了,他的独女杜如兰悄悄随着商队北上,来到京城敲了登闻鼓。 这是有冤屈。 施婳入神地想着,听着那鼓声,她似乎隐约记得,上辈子她在去年入了太子府,第二年,太子似乎确实受了皇上的责难,好几个月都有些意志消沉。 难不成就是因为岑州的这件事情? 鼓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沉闷无比,听得人心里发慌,施婳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不少行人正在蜂拥过去看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她没有动,只是转身离开了。 第10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施婳嗅到了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登闻鼓一响,鼓院内便急忙出来了一个官吏,太高祖皇帝明诏,若有百姓敲登闻鼓,必须要有官吏前来受理案情,若违例,罪加一等,轻者降官贬职,重者乌纱不保。 登闻鼓院内的官吏自然不敢无视,出来便急慌慌道:「莫敲了,本官来问你,你是何方人士?为的什么事情敲登闻鼓?」 敲鼓的人终于住了手,转过身来,却是一名披麻戴孝的女子,她表情冷静,眼神深晦,答道:「大人,小女子乃是岑州知州杜明辉之女,前阵子白松江决堤,岑州一带被淹,家父死得冤枉,小女子今日特意来敲登闻鼓,为的是替家父伸冤!」 甫一听白松江决堤这几个字,那官吏便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如同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一般,这件事情从岑州传来,便已惊动朝野,皇上震怒不已,下旨将岑州一带大小官员全数押回京中,连夜召了各路大臣和内阁议事,发落的发落,罢黜的罢黜,杀头的杀头,眼看着事情就要尘埃落定了,怎么突然冒出了一个岑州知州之女来敲登闻鼓! 那官吏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想着,这下怕是真的有事要发生了。 谢翎一入翰林院内,便发现大门全部敞开着,一眼望去,从第一道门到第三道门,门外站了不少侍卫,气氛肃穆,这是天子的仪仗,皇上今天竟然来了翰林院! 难怪放眼望去,所有人都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做事情轻手轻脚,偌大个国史馆,拥挤不堪,却无一丝声音,针落可闻。 穿过登灜门,往最里面是一排五开间的后堂,南向,中间有设御座,专门以供皇帝到来而备下的,此时宣和帝正端坐在上方,与翰林院掌院学士元霍谈话。 太子李靖涵也是陪同宣和帝一道来的,正坐在下首,不时接上几句话,君臣和谐,气氛一派融洽。 宣和帝笑着道:「你既要管着内阁的事情,又要管这偌大一个翰林院,十分不容易啊。」 元霍忙躬身答道:「为君父分忧,本是微臣的分内之事。」 李靖涵接了一句道:「阁老今年年岁几何?」 元霍答道:「回太子殿下的话,臣今年虚岁已六十有一了。」 李靖涵笑着道:「那阁老还能再伺候父皇四十年呢。」 元霍也笑:「殿下说笑了,臣这把老骨头,也中用不了多久了,不过,若能为皇上多效力一日也是臣的福分。」 两人相视一眼,元霍依旧是笑着,倒是李靖涵的笑容淡了几分,转而对宣和帝道:「父皇,儿臣听说宣和二十年的国史修得差不多了,既然今日来了,不如就先看一看?」 宣和帝听了,点点头,道:「好,元阁老,朕今日也顺便看一看修好的国史。」 元霍表情不变,答应下来,恭声道:「微臣这就着人去取来。」 他说着便退了出去,几个大学士正在外面候着,见元霍出来,急忙迎过来,其中一个人低声道:「阁老?」 元霍道:「皇上问起了宣和二十年的国史,先拿过来。」 张学士急声道:「可是那几本国史还未全部修完,如何呈给皇上?」 元霍表情平静,道:「修了多少,都拿过来,没修的暂且不必管。」 闻言,张学士不免有些犹疑,元霍见他那般,便道:「怎么?有什么难处?」 张学士低声答道:「此事下官安排了谢修撰与朱编修去做了。」 也就是说,目前在修这几本国史的,就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在一个月内能修得了多少? 元霍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责备,但是他并未多说,只摆摆手,道:「先拿过来再说。」 「是。」 张学士赶紧去了国史馆,找到了谢翎,匆匆道:「修好的国史呢?」 谢翎愣了一下,才将修好的一部分交给他,张学士有些紧张地问道:「你确定这些都是修好了的?」 谢翎点点头,又道:「只是还未装订成册。」 张学士也管不得了那么多了,他倒也并不是不重视修国史的这件事情,但是明明到年底才要交差,万万没想到皇上今天会突然跑来翰林院,还问起了这桩事情,他不免有些手忙脚乱。 拿着修好的那一部分国史,张学士也来不及与谢翎打招呼,闷头就往后堂走,见元霍还站在门口等着,急忙双手奉上,道:「阁老,都在这里了。」 嘴里说着,张学士面上仍旧有些尴尬,因为他拿着的也就区区三十来页,差不多也就小半本史书的样子,看上去确实有些寒碜了。 但是现在宣和帝已经坐在里头了,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元霍接过那一叠纸,进了屋子,宣和帝正在与太子说话,元霍等他们两人都停下来了,才躬身道:「让皇上久等了,臣有罪。」 宣和帝摆了摆手:「无妨。」 他的目光落在元霍的手上,道:「这就是那些修好的国史?」 元霍恭敬答道:「回皇上的话,正是。」 太子见了,便疑惑道:「怎么就这么些?」 元霍表情不动,口中答道:「皆因皇上重视,张学士等人不敢草率动手,逐字逐句地斟酌了之后,才改动的,不想皇上今日过来,还未来得及装订成册。」 第10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闻言,宣和帝倒是不太在意,道:「朕看看。」 元霍立即双手呈上:「请皇上过目。」 太子将那一叠修好的国史接过来,递给宣和帝:「父皇请。」 宣和帝接了,开始慢慢地翻看起来,一时间整个屋子里都安静无比,只能听见纸页翻动时发出的窸窣轻响。 元霍站在下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垂着眼帘,也不叫人看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宣和帝看完了,叫了他一声:「元阁老。」 元霍这才立即有了动静:「微臣在。」 宣和帝一边翻着纸页,一边慢慢地问道:「这国史是谁修的?」 元霍恭谨地回答:「是张学士带着几个翰林院的编修和修撰一起修的。」 宣和帝嗯了一声:「是张成安?」 元霍答道:「是,还有谢修撰和朱编修等人。」 宣和帝抬起头来,道:「谢修撰?」 元霍立即解释道:「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谢翎。」 太子李靖涵在一旁提醒道:「就是被父皇称为神童的那位,去年是东江省的解元,今年又是会试亚元。」 宣和帝这才记了起来,饶有兴味地道:「原来是他,他今日可来了翰林院?」 元霍答道:「谢修撰来了。」 宣和帝道:「朕想见见他。」 「是,」元霍立即应下:「臣这就去传唤他前来面圣。」 国史馆中,谢翎正在誊抄着书籍,张学士匆匆过来,低声道:「有什么事情先别忙了,皇上要召见你,随我过来。」 闻言,谢翎立即搁下毛笔,起身跟着张学士往后堂而去,张学士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压低声音叮嘱道:「待会见了皇上,务必要恭敬仔细,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别乱说。」 「是。」 两人说着,眼看后堂就在前面了,谢翎整了整衣袍,在张学士的带领下,踏入了门内,一眼便望见了坐在上首的宣和帝,他并不多看,微微垂着眼帘,一道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在眼前闪过,谢翎已随着张学士一同拜了下去。 「臣张成安、谢翎,参见皇上。」 「嗯,」宣和帝摆了摆手:「平身吧。」 「谢皇上。」 两人一齐站了起来,宣和帝笑着道:「这些国史是你们修的?」 张学士有些惶恐,答道:「回皇上的话,正是微臣几人一起修的。」 他本以为那些修了的国史出了什么问题,但是眼角悄悄去瞥旁边的元霍,却见他一丝异样也无,一颗心不免七上八下起来,硬着头皮道:「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宣和帝顿时笑了,道:「没有问题,朕看这些,虽然不多,但是修得都很好,你们也确然实心做事了,要赏!」 听了这句话,张学士立即长出了一口气,额上的汗意也渐渐散了,他倒是不求赏,只求无过便可,现在看来,皇上对这一叠修好的国史十分满意,太好了。 张学士向谢翎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只见谢翎站在那里,不卑不亢,既未有受宠若惊之态,也未有惶恐不安,十分平静。 宣和帝又望向谢翎,很是和蔼地问道:「哪一部分是你修的?」 谢翎恭敬地答道:「回皇上的话,从第五页起,直到二十八页,都是臣修改的。」 宣和帝挑了挑眉,又将手中的国史翻了翻,顿时了然,笑道:「怎么光靠你一个人修?」 闻言,张学士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却听谢翎不疾不徐地答道:「回皇上,臣只是做第一遍的粗略修改,后面还有张大人和各位大学士,乃至掌院大人过目查验,层层过关,才能真正修正完毕,其中工作之巨细,一部流传于万世的巨典国史,绝非臣一人可以胜任。」 宣和帝朗声笑起来,道:「好一个流传万世,说得好!」 他转而对元霍道:「条理分明,形事有度,还不居功自傲,元阁老你收了一个好门生啊!」 元霍连忙躬身道:「微臣惶恐,整个翰林院内皆是天子门生,为我大乾官员,此乃皇上之福,社稷之福。」 「好,好!」宣和帝十分高兴,连连道:「事情做得好,自然要赏!」 他又转向谢翎,问道:「谢翎,朕记得上回赏了你一座宅子,今日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朕都准了。」 谢翎顿了顿,道:「臣惶恐,这本是臣的分内之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敢居功请赏。」 第11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宣和帝听了,越发高兴,笑道:「这是朕答允的,有什么不敢的?」 他说着,沉吟片刻,问太子道:「朕记得国子监是不是还差两个侍读?」 太子连忙答道:「回父皇,确实是有空缺,那两个侍读都被调去右春坊了。」 宣和帝道:「好,等国史修正完毕,便让谢翎去国子监就职。」 国子监侍读,宣和帝一句话,谢翎便从翰林院从六品修撰一跃升为正六品侍读了,新科进士里鲜少有升官这样快的,偏偏叫谢翎给赶上了,一时间消息传开去,倒叫翰林院众人都羡慕不已。 但是羡慕也是枉然,桌案与谢翎紧挨在一处的王检讨也叹了一声,道:「当初进翰林院的人,大部分都是读过那几本国史的,但是并没有人愿意去揽下这个麻烦的差事,唯有你不同,如今想来,这也是你的机遇啊。」 说完便恭贺谢翎几句,看得出是真心实意为他高兴,谢翎笑笑,道:「运气罢了。」 王检讨却摇摇头,道:「这样说来,这个运气谁都有过,偏偏只有你抓住了。」 谢翎只是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直到夜幕四临的时候,谢翎仍旧还未回来,施婳将院子里的灯烛都点了起来,她靠在桌边看着书,都是郑老大夫赠给她的医案,烛火跳跃了一下,她这才惊觉过来,窗外传来不知名的虫子鸣唱,长一声,短一声。 施婳站起身来,将灯芯拨了拨,原本昏暗的烛光立刻亮了不少,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十分熟悉。 紧接着,门被推开了,一道身影披着夜色踏入门里,笑吟吟地唤她道:「阿九,我回来了。」 只看一眼,施婳便知道谢翎有些醉了,她疑惑道:「你去喝酒了?」 谢翎摇了摇头,在椅子上坐下来,道:「没有喝,今日我做东,请几名同僚去了酒楼,他们都喝了,只有我没喝酒,真的。」 他说着,又举起袖子递过来,笑道:「不信你看看?」 或许真的只是沾染到的酒气,非常淡,只倏忽间便消失在空气中了,施婳并没有真的去闻,反倒是谢翎看起来有几分失望。 施婳倒了一杯水,推给他,好奇地问道:「为何今日要你做东?」 闻言,谢翎笑了,眼睛有些亮亮的,道:「阿九,今日皇上升了我的官职,等到年底一过,我就能去国子监任侍读了。」 施婳一怔,她完全没有想到谢翎短短一个月就升了一品官,忙问道:「怎么回事?」 谢翎便将今日之事细细道了一遍,直到听见太子二字,施婳的心狠狠往下一沉,面上也浮现出些许端倪来,而这么一丝端倪,正被谢翎见到了。 大乾朝如今的太子,李靖涵。 他想,阿九果然是认得这个人的。 「阿九?」 谢翎试探性地叫了两声,施婳这才回过神来,望见他眼底的忧虑,道:「阿九,你怎么了?」 施婳摇摇头,道:「只是刚刚想起了一些旧事,有些走神了。」 谢翎没有追问,施婳起身道:「先吃饭吧,都热在锅里,等着你回来呢,你若是没吃饱,就再用一些。」 谢翎答应了一声,两人摆了碗筷,空气安静无比,只能听见碗碟碰撞时发出的轻微响动,施婳心里有事,此时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了想,对谢翎道:「我今日看见有人在敲登闻鼓了。」 谢翎怔了一下,道:「是谁?」 施婳答道:「五月初,白松江决堤发大水的事情你可知道?」 谢翎点点头:「知道,阿九那时候似乎正在岑州?」 他抬起眼望过来,目光灼灼,施婳只能略微避开些,岔开话题道:「敲登闻鼓的那人,是岑州前知州的女儿,我见过她。」 谢翎思索片刻,才道:「岑州知州畏罪自尽的那件事情我也听说过,而且案子已经结了……若真是他女儿来敲登闻鼓,恐怕这事一时半会平息不下来了。」 他说着,目光转深,面上浮现些许若有所思,慢慢地道:「明日便是季夏,按照规制,皇上会命四监去祭祀宗庙社稷之灵,若是不在明日报上去倒还好,若是报上去,或许不能善了了。」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阿九》卷一 作者:青君 02、《阿九》卷二 作者:青君 03、《阿九》卷三 作者:青君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