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空气中骤然有瓷器当啷一声落地,白玉似的碎片四处飞溅开来,窜起的火舌贪婪地舔舐过精致的绢纱,瞬间便熊熊燃烧起来,好似得势逞凶,肆意地攀爬蔓延,满室的青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施婳张大眼睛,拼命搜寻逃离的出口,但是火太大了,熏得她眼睛疼,针扎似的,泪珠子不住地往外涌,好容易找到了门扇,还未来得及打开,一只有力的大手便将她扯了回去。 男子熏染着醉意的声音在熊熊的火势中响起:「婳儿,孤向来最是疼你,原本等太子妃去了,就将你扶正的,可是没成想如今是这般光景,你别怪孤,要怪就怪那该死的谢翎,若不是他,孤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婳儿,孤实在是舍不得你,不如你与孤一道走罢,等到了下面,孤会待你好的。」 男人的声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仿佛隔着一层纱似的,施婳听不真切,浓浓的青烟弥漫过来,涌进口鼻中,令人无法呼吸,她像一条溺水的鱼,拼命地吸气,却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连骂几句都无法开口,纤细的双臂被男人紧紧箍住,让她怀疑自己几乎要被拗成了两截。 烟火越来越浓,整个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唯有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原本精美无比的摆设,如今却成了最后一把火,像是在拼命呐喊着,烧得好,再热烈一点!滚烫的温度将施婳拖入昏沉中,她奋力挣扎的手渐渐没了力气,意识也开始模模糊糊起来…… 脸颊上面火辣辣的,好像皮肤都要融化了似的,施婳觉得疼了,忍不住伸手将脸盖住,恍恍惚惚地醒转过来,才将将一睁眼,强烈无比的阳光便刺入眼瞳中,霎时间眼泪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怎么回事?我得救了吗? 施婳慢慢地坐起身来,目光首先便落在那只细瘦的手上,完全不似成年人的手,小小的,瘦得跟麻杆似的,指甲中布满了污垢,也不知多久没有洗刷了。 这是谁的手? 施婳左看右看了半天,才确定,这只又黑又瘦的手,是她自己的,等等,她不是死了么? 施婳一骨碌坐起来,眼前的场景便被收入眼中,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破旧的茅草屋顶,门前缺了一道口子的石磨,还有歪歪斜斜的草棚,院子里长满了一茬一茬的野草,这分明是她幼时的家。 施婳不太熟练地从草垛上滑了下去,直奔屋子,只是她没料到自己变小了,步子迈得矮,还没过门槛便被绊了一个跟斗,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屋子里传来窸窣的动静,似乎有人在走动,施婳竖着耳朵,屏气凝神地听那声音。 紧接着,那脚步声便传了过来,在施婳的眼前落定,那是一双破旧的草鞋,她抬起眼睛往上看,不敢确信地喊道:「哥?」 草鞋主人是个少年,低头看了她一眼,便撇开眼,似乎不敢与她对视,口中含糊道:「阿九,哥出去一趟,很、很快就回来。」 他说着,便抬脚跨过施婳,脚步匆匆地往外面去了,施婳懵了一下,才连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出门去,由于太过急切,她差点又被门槛绊倒。 施婳几步追到院门口,兄长的背影已经化作了一个指头大小的点,他跑得太快了,步伐仓皇而慌张,施婳忍不住提高声音喊道:「哥!——」 稚童拼命呼喊的嗓音,夹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尾音变了调,透着一股子撕心裂肺的绝望意味,在山坳间回荡开来,莫名凄凉。 少年的脚步先是缓了缓,还未等施婳惊喜,然后再次加快,头也不回地走了,如同落荒而逃。 施婳如同一根木桩子也似,杵在院门口,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她哥又走了,带着家里最后的存粮,抛下她,自己逃难去了,临走时甚至没有叮嘱过她一句,只是说,我很快回来。 又是这样。 施婳心头翻滚,咬紧牙关,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山坳处,直到眼睛都看酸了,少年都没有回头,她再次被抛弃了,施婳漠然地想着,然后再不留恋地转身进了屋子。 这个时候,她还是阿九,只是梧村的一个孤儿,爹死娘另嫁,在闹旱灾的时候,她唯一的哥哥抛下她独自逃难去了,从此她孑然一身,风风雨雨,如无根浮萍,身旁再无亲人相伴。 阳光从破了洞的窗户中间照进来,满室都是昏黄的光线,藏在床底下的大坛子被挪了出来,盖子也没盖紧,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石灰,被阳光映得亮眼。 施婳不死心地伸头看了看,里面原本有半斤花生,现在连个花生壳都没留下来,恰在这时,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找了一圈,家里却一点吃的都没有,真正的一贫如洗。 施婳只得去灶屋,拿瓢舀了半瓢水对付着灌下去,心里想,这要是个梦,还是干脆醒过来吧,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她上辈子过得那么难受,最后也没捞到一个好下场,还得被迫陪着那太子自焚,怎么还要再来一次?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么? 这么想着,施婳路过堂屋时,见着了神堂上她爹的灵位,顺便拜了拜,心道,她爹要是显灵,也接她下去享福算了,反正自己已经死了,若是运气好碰上了那太子,说不得还能冲上去挠他个满脸开花,阎王爷前告上一状,也算痛快。 才一拜完,施婳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起来了,她无奈地用手捣住腹部,只觉得心里烧得慌,多久没尝过这种饿肚子的滋味了? 没办法,人一饿起来,真的是潜力无穷,施婳绞尽脑汁地搜寻着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果腹,目光不由便落在神堂上她爹的牌位上,往下一挪,靠墙的位置露出一道缝隙来。 她连忙过去,把缝隙前的杂物搬开,后面是一个小门,只有一尺多高,连施婳都钻不进去,她把门打开,手在里面摸了摸,拽出一个布袋子来,不算重,想来是没装多少东西。 施婳不由失望,但是还是打开了袋子,往里面一看,是几个小布包,她把布包一一拿出来,才揭开第一个,顿时喜出望外。 那是一包剥了壳的花生米! 真是山穷水尽,柳暗花明,施婳高兴得跟捡到宝似的,小心拿了几粒扔进嘴里,又打开另外几个布包,有高粱米,玉米和粟米,分别用布包包着,分量虽然不多,但是品质都是极好的,颗颗饱满,一看便是精心挑选过的。 施婳琢磨了一下,估计这是她爹娘从前挑出来用作种子的,到了开春就能种下去,可没成想,今年旱灾,她爹头年底一蹬腿去了,她娘收拾收拾找了下家,哥哥不知道这事,也就便宜了施婳。 她立马收拾好布包,又冲她爹的灵位拜了拜,默念道:爹爹,还是您最好了,给你女儿我留了活路,等来日情况好转了,我再给您多烧些纸钱,就不必带你女儿去地下了吧。 施婳把粟米、玉米粒和高粱米和在一起,就着门前那破了口子的大石磨,推了一下午,她人小力气小,手都起了水泡,这才算把米面推成细细的粉。 花生米她没舍得用了,在灶上炒了炒,这要是饿了,吃几粒还能顶一阵子呢。 施婳往面粉中加了水,开始揉面,手上的水泡生疼生疼的,但是没办法,好容易才揉好面,天都黑了,她找了一块干净的棉布往盆上一罩,又把盆仔细藏好,仍旧还藏在神堂下面。 院子里的蛐蛐儿一声声地叫着,施婳就着天边的余晖出了门,她得去一趟村长家里。 第02章 梧村人不多,才将将十几户人,除了施婳她们一家,其他人都住的近,路边的杂草都长了成年人腰那么高,施婳走进去差点看不清方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前面走去,小路尽头便是村长的屋子了。 入了夜,也没有人点灯,从前鸡鸣狗吠的小村子,此刻唯有寂静,仿佛死去了一般。 不知是哪户人家中传来孩童哭闹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叫喊着:「娘,我饿!我饿了!」 随即便传来妇人斥责的话语,在寂静中显得十分严厉,施婳往口中又扔了一粒花生米,哼着小调儿,目不斜视地穿过巷子,往前面去了。 眼看着村长家的屋子就在眼前,一个妇人端着簸箕出来,见了她,先是一愣,才不确定地道:「是庚子家的阿九么?」 施婳脆生生道:「是呢,村长爷爷在家吗?」 妇人道:「你等等,我问问去。」 她说着,转身回屋去了,好一阵子才出来,手上的簸箕不见了,只是道:「他在祠堂商量事呢,你去那儿找吧。」 施婳道:「多谢婶子了。」 她说着,又往祠堂的方向去,没多久,就见祠堂的大门在眼前,门开着,才进院子,便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村里的青壮男人,大约有八九个,站的站,坐的坐。 老村长站在上边,见施婳来,便问道:「你哥呢?昨儿通知他了,今天傍晚来祠堂,也没见个人影,哪儿去了?」 施婳答道:「我哥走啦,他说要出远门去。」 听了这话,众人皆是一愣,便纷纷议论起来,老村长微微皱眉,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旁边一个男人心直口快道:「庚子家的老三这是自个儿跑了?」 有人接道:「这个没良心的,亏我们还想着他们家。」 还有人问道:「庚二,这事儿你不知道?」 庚二就是施婳的亲叔叔,他此时也坐在院子角落,听见有人问他,便慢腾腾答道:「我如何知道?」 施婳没说话,上头的老村长敲了敲拐杖,提起声音道:「先安静一下。」 那些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老村长环顾众人,过了一会,才道:「其中的利害我也跟大家伙儿都说得一清二楚了,十里八乡的村子都跑光了,之前你们说不肯走,现在就剩我们一个村儿了,你们谁不想走的,自己留下来就是,咱村儿里还是要留根的,要走的今天晚上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来祠堂这儿。」 听了这些话,众人都陆陆续续地散了,老村长走在最后,慢腾腾地锁了祠堂门,见施婳还站在门口,便问道:「怎么不回去?」 施婳道:「村长爷爷,咱们这是要往南去还是往北去?」 她赶来找村长,就是为了这桩事情,他们村地处大乾朝的偏西北位置,上辈子,他们是选择往北去的,原本想着北方近一些,州县又多,再往前面就是京师,那可是天子脚下,自然是要更好一些的。 但是只有施婳知道,万万是不能往北方去的。 北方州县多,又近,是没错的,但是京师也近,他们离开村子之后,便是流民,一般的州县都不愿意接纳这种流民,尤其是北方的州县,更别说,再过不久便要入秋,北方本不如南方气候好,秋冬的天气熬一熬,饥寒交迫,可是要熬死人的。 他们这里的旱灾算是比较严重的,从春天开始便是春旱,几个月不下雨,种子秧苗种下去,苗苗没几天就蔫了,天天浇水都没用,眼看着河道的水一天天干涸,新打的井也不出水,只剩下几口老井苦苦支撑。 等入了夏,更是滴雨不下,一直到如今,八九月了,地里干得能裂出口子来,跟小孩儿的嘴似的咧着,家家户户的米缸都见了底,一天只吃一顿,孩童都不长个儿,看上去跟麻杆似的,一阵风就能吹倒。 饿得急了,眼睛都是绿的,看到地上的活物都恨不得抓起来直接塞嘴里。 人过不下去了,就想着挪个地儿,总要活下来才好,上辈子施婳跟着梧村的乡邻们,背井离乡,原本是去北方,出了他们所在的邱县后,一路上树皮草根,皆被流民食尽,最终艰难地到了袁州。 但是令人绝望的是,当地知州并没有接纳他们,甚至紧闭城门,流民们只得再又转往兰阳,一路上妇孺老弱有撑不住的,撒手去了,便拿一张破草席草草裹了,挖坑掩埋,到后面,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了,随便寻个山坳,把人往下面一扔,也就罢了。 那一批流民有数百人之多,经过几个月的磋磨,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几十人,气息奄奄地到达距离京师最近的一个州县,施婳虽然活下来了,但是只要想一想那可怖的场景,便觉得心底发凉,每天都会有人死去,睡着的时候,不知道下一刻还是否活着,卖妻鬻女,已成常事。 倘若他们当时去的不是北方,而是南方,或许情况不会如此惨淡,施婳后来听说,南方的州县一开始是愿意接纳流民的,一来南方富裕些,二来温度好,气候好,运气好些,说不定半路上就能得到安置。 所以这一次,他们不能往北方去。 老村长将锁匙收起来,答道:「是去北方,你到时候收拾收拾,明儿一早过来祠堂,咱们便出发,可莫要忘记了。」 他说着转身便走,施婳跟在他身后,声音脆生生道:「村长爷爷,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 老村长笑道:「做的什么梦?梦见你爹了?」 施婳眼睛一转,顺势回道:「正是呢,村长爷爷怎么知道?」 老村长呵呵笑道:「我随口一猜的罢了,怎么?想你爹了?」他说着,又叹息一声,觉得这小娃娃实在可怜,爹去的早,亲娘只顾着自己活命,亲兄长也自寻生路去了,从没有人想过她一点半点,虽然有一个亲叔叔,但是到了眼下这关头,自家都顾不了,哪儿还能顾得上她? 施婳笑着道:「我梦见我爹爹在院子里屋前屋后地挖井,最后说,‘南边儿出水了’,然后我就醒了,村长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老村长的脚步停下来,低头疑惑地看着她,道:「你爹是这么说的?」 第03章 施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答:「是呢。」 老村长面上浮现几许沉思,施婳见了,便知已然水到渠成,笑嘻嘻道:「那村长爷爷,我先回去啦。」 「等等,」老村长追问道:「你爹还说什么了没?」 施婳摇摇头,道:「没有啦,就这一句呢。」 老村长摆手,道:「你先回去吧,可别忘了明天早上来祠堂。」 施婳应了,便往自家的方向去了,她哼着悠悠的小调儿,踏着月光,回到自家的院子,在灶屋烧了水,又把那和了面的大木盆从神堂下面拖出来,捏成窝窝头的形状,上锅蒸了小半个时辰,绵软的香气顿时顺着热气传了出来,令人忍不住咽口水。 施婳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叼着,然后把剩下的窝窝头都拾起来,放进竹编的筛子里风干放凉,然后从门后拿了一个大大的竹筒出来,竹筒中空,边缘被削薄了,拎起来不重,上面还有个盖子,把窝窝头塞进去,盖紧了,便是一个简易的小行囊。 她又依法装了一筒清水,两个竹筒并在一处,施婳想了想,又去神堂下面给她爹的灵位拜了拜,然后把那灵位收好藏起来,道:「爹,等女儿逃得此难,再回来给您修神堂吧。」 一夜很快过去,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施婳爬起来,收拾了一番,便背上两个竹筒并一个小包袱,往祠堂的方向去了,她来得不算早,已经有几户人家在这里等着了,施婳笑眯眯地与他们打过招呼。 其中一个妇人问道:「阿九,怎么只你一个人?你哥哥呢?」 施婳背着小包袱,挺了挺小胸脯,道:「哥哥出远门去了,我一个人也能走。」 那妇人听了,便知是怎么回事,眼神中不由露出些许怜悯,替她出主意道:「我方才瞧着你叔了,正要过来呢,你到时候呀,就跟着他们走,想来也不会缺你一口吃的。」 施婳仍旧是笑眯眯道:「就不给我叔添麻烦了。」 那妇人还欲再说什么,旁边一位大嫂子轻嗤一声:「谁还不知道,就庚二那一家子,可还是别指望了。」 说到这话,几个妇人又小声议论起来,直到巷口又来了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按下话头,施婳笑而不语,她紧了紧身上的竹筒,这辈子她可不会指望她叔叔那一家子,否则被卖了还要帮着他们数钱。 施婳上辈子会落得那般田地,有一大半还是要拜她叔叔和婶婶所赐,她年纪小,家境可怜,模样生得也颇不错,东家给一口,西家给一口,再加上自己也能琢磨,好歹活了下来,没成想后来被人牙子看上了,当时的施婳还半懂不懂,听叔婶和人牙子当着自己的面在讨价还价,最后一吊钱,把自己给卖掉了。 人牙子将施婳带走之后,先是卖给了一个戏班子,没两年,戏班子散了,班主又把她卖给了京师颇有名气的歌舞坊,给起了个雅名叫施婳,此后再无阿九此人,后来施婳辗转入了太子的眼,又进了太子府,这是别话。 且说眼下,不多时,村里的人便都挑着行李担子,陆陆续续地来了,乡民们聚集在一起,谈话声,孩童哭闹声,叱骂声,一时间闹哄哄的。 施婳眼看着她叔叔也拖家带口地赶来了,庚二站在最后边,见着施婳,也没来打个招呼,仿佛没看到似的,她婶婶更是目不斜视,连眼角余光都没漏过一点,还往人后走了走,倒似乎生怕施婳过去一般。 直到老村长一家子到了,他着人点了点人数,道:「各家各户再看看有没有漏下的,没有了我们这就走了。」 众人听了,果然又去点拣了一遍,一阵闹腾之后,一行人这才终于上路了,方向正是南方,村长最终还是改主意了,看来自己昨晚说的那几句话还是有些用处的,施婳心中略带雀跃地想着。 梧村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们这一次背井离乡,也不知多久才会再回来,又或者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赶路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没日没夜地走,脚底板起了泡,泡又被磨破,在鞋子里闷着,不出几日就发脓溃烂了,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大人们倒还好,尤其是小孩子,便觉得愈发难捱,一路上蹦跶着哭闹不休,让人头痛不已。 施婳的鞋子也破了,但是情况倒要比其他人要好许多,她没事便捡些树叶草叶之类的东西垫在鞋子里,踩上去有些软,倒也还行,走起路来果然轻松许多。 因为天气干燥,竹筒里的窝窝头没吃多少,便都干了,硬邦邦的,跟石子儿似的,根本无法下咽,施婳倒是不在意,拿清水泡着继续吃。 就这样赶了七八天的路,干粮都吃得差不多了,也没见着一个州县,大家便都有些沉不住气了,不免有些人打了退堂鼓,想要回村子去,口称便是饿死,也要死在家里头,否则再这样下去,人累也要累死了。 老村长拄着拐杖,额上青筋迸起,骂道:「想回去就趁早滚,别在这胡说八道!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当初我在祠堂里怎么说来着?带大家寻个活路,你非要想死,大伙儿还拉得住你?别浪费了我们的力气,你自个儿去便是!」 这劈头盖脸一通骂,众人皆是闭口不言,后来果然没有人再嚷嚷着喊要回去了,但是据施婳观察,确实有一户人趁夜带着一家老小回转去了,她并不多话,这个年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路都是自己选的,是死是活,也怨不得旁人。 接下来又走了两日,速度较之前要慢了许多,大伙儿的脚步也逐渐沉重,就在这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施婳心中奇怪,便过去一看,只见前方有一个小草塘,旁边有一群人在歇脚,显然也看到他们了,俱是站起身来,朝这边张望。 在这种时候,即便是一个小草塘,那也是一份地盘,不容他人觊觎的,两方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起来,甚至有人拿起了地上的长棍之类的物事,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旁边有人迟疑道:「怎么看着像是瓦罐村的?」 「真是瓦罐村的?」有人好奇道。 「我看到张二宝了,他不就是瓦罐村的么?」说话的人尝试着招了招手,叫了一声。 对面的人听见了,皆是议论纷纷起来,最后一个青壮的汉子拨开人群出来,确认着问道:「是梧村的人?」 老村长扬声回道:「我们是梧村的,你是三子么?」 那汉子应了,众人松了一口气,施婳记得,梧村和瓦罐村之间相隔只有二三里地,并且互相结亲,所以这两个村子里的人,都少不得沾亲带故,颇有几分亲戚关系。 老村长带着众人都往草塘边去了,众人相见,果然都是些熟面孔,凑到一堆,便又是一通感慨,趁着这歇脚的空儿,都或站或坐地拉起家常来。 施婳带着竹筒去了水塘边,草塘的水也快干涸了,才那么三指来深,但是胜在水质干净,清澈见底,池塘底部的水草幽绿,看上去像一块水头足的碧玉一般,几个小孩蹲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往水里看。 施婳用竹筒打了干净的水,正要盖好,突然,旁边一个小孩猛地扑进水中,只听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没头没脑地砸了施婳一身。 第04章 那小孩踉跄着站起来,两只手紧紧捂在一起,透亮的水珠儿顺着指缝一串串掉下来,他稚气的面容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来,透着一股子得意和兴奋,然后又立刻收敛好。 只是虽然他极力压着嘴角,但是飞扬的眉梢也透露出了他的心情,施婳看见了,另外几个小孩自然也看见了,俱是一窝蜂围拢过去,其中一个略大一点的孩子命令道:「你抓着了?给我看看!」 那小孩摇摇头,抿着唇道:「没有,我没抓住。」 「骗人!」那大孩子自然是不相信的,蛮横道:「你把手打开!」 那小孩立刻捏紧了手心,放在背后,退了一步,道:「不!」 「谢狗儿,你敢不听我的话?!」大孩子的语气十分凶狠。 小孩儿见势不对,撒腿便跑,大孩子叫道:「揍他!别让他跑了!」 大孩子一声令下,旁边几个小孩连忙去追,那个叫谢狗儿的小孩急了,加快步子转身便跑,哪知一头正撞在施婳身上,巨大的冲劲让两人摔作一团,痛呼声同时响起:「哎哟!」 后面追来的孩子们顿时七手八脚地把谢狗儿给按住了,施婳爬起身来,只见那一堆小孩们已经打起来了,谢狗儿被按在最下面,那个大孩子见了,冲上去便去掰谢狗儿的手。 他用力之大,自己的脸都憋红了,眼看着手就要被掰开了,其中一点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那谢狗儿急了,一把把那东西塞进嘴巴里了,然后闭紧嘴巴,一张脸涨得通红。 大孩子气得眼睛都红了,一巴掌就甩过去,然而巴掌还没到谢狗儿的脸上,后脑子倒是被重物狠狠敲了一记,他脑子一懵,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陌生的七八岁小女孩儿正举着竹筒站在面前,正是施婳。 下一刻,施婳尖叫起来:「有人掉水里啦!快来人啊!」 女孩儿提高的声音又尖又利,划过安静的空气,惊动了那些唠嗑的大人们,霎时间便纷纷过来查看,孩子们见了,只得松开了谢狗儿。 谢狗儿一脱离桎梏,便撒腿跑没影了,那大孩子恶狠狠瞪了施婳一眼,带着一干小跟班们走了。 施婳撇了撇嘴,收好自己的竹筒,背上肩,转身离开了草塘边上,回到人堆中,这时候,两个村子里的大人们已经互相联络完感情了,并商议着一同上路,也好有个关照。 施婳在老村长旁边坐着,听他们谈话,并不多嘴,一群顽皮的孩子们在旁边的草丛中疯跑,尖叫打闹,咋咋呼呼地喧闹着,令人头疼。 等到了傍晚时候,他们约莫是闹得累了,各个叫起饿来,吵闹不休,施婳安静地坐在旁边,手中的棍子一下一下地戳着蚂蚁窝,众人赶了一天的路,身上累得慌,各自分吃了干粮之后,又取了铺盖,把小孩们都哄着睡下了。 夜里上了露,到处都湿润润的,施婳靠在树下,把自己的包裹拆开,便是一张完整的粗棉布毯子,用来垫着睡正好,她在树下寻了一处平整的地方,把棉布铺好,才刚躺上去,腿伸直碰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什。 施婳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只见那物什动了一下,然后爬起来,借着银色的月光,她这才认出来,正是下午被按着打的谢狗儿。 他看了施婳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绕到树后面去了,紧接着,施婳听见了草叶伏倒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小孩儿的态度实在不好,施婳心中便生出了捉弄之心,她压低声音道:「喂,你躺在草上睡觉,不怕蛇么?」 然后那边安静了,下一刻,草叶声音再次哗啦响起,那小孩儿站起来了,背紧贴着树干站着,颇有些无措的样子,施婳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后悔,似乎不该如此吓唬他。 这小孩儿连个铺盖都没有,夜里这么凉,还要睡在地上,显然是没有大人管的,这么一想,施婳心中就觉得过意不去,就在这时,一点模糊的抽泣声传来,小孩儿好像是哭了。 施婳连忙爬起来,转过去,只见那小孩正半趴在地上,紧紧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肩膀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哭泣声。 施婳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背,轻声道:「你别哭啊。」 那小孩儿停顿了一会,身子仍旧轻微颤抖着,施婳有点急了,她实在是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人给吓哭了,从没有哄过孩子的经验,这会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安慰道:「这里没蛇,你别怕。」 过了片刻,小孩压低了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我……我肚子……疼……」 施婳立刻就想到了什么,便问道:「你下午吃的那个,是鱼么?」 好一会,小孩才点点头,一时间,施婳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显然是小孩抓了一条鱼,然后未免它落入别人手中,直接把鱼生吞了下去,或许当真是时间久远了,她此刻听到这个回答,竟会觉得难受。 但是在上辈子那会,别说是生吞活鱼了,便是吃观音土,吃糠皮和豆萁,甚至青苔,都是常事,那还算有的吃了,没得吃的时候,真是见着个会动弹的东西都想着直接塞进腹中,便是施婳自己,都不知道吃过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勉强拣了一条小命。 施婳想了想,把自己的粗棉布毯子叠起来,盖在小孩的背上,又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你等我一会。」 她说着,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从前在路上乱吃了东西,总会腹痛不止,不过痛得多了,也有了些经验,此刻便能派上用场,施婳顺着小草塘走了一圈,便找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顺手摘了几片叶子,回到树下。 只见那小孩半靠在树旁,抱着双膝,把脸埋在膝盖上,原本披在他身上的粗棉布毯子被叠好放在脚旁,施婳走过去,他便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月光透过树枝缝隙洒落下来,显得极其透亮。 施婳把那几片叶子揉得细软了,成了小丸子的形状,递过去道:「你把这个吃了。」 小孩迟疑地接过那丸子,仔细地看着,施婳解释道:「吃了这个,肚子就不痛了。」 他不太相信似的看了施婳一眼,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干巴巴地道:「苦的……」 施婳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直接吞下去就行了,我从前吃坏了肚子,也是吃这个好的。」 小孩听了,这才犹犹豫豫地把那小丸子扔进嘴里,然后狠心闭眼,咬着牙关囫囵咽了下去,刺鼻的药草气息顺着鼻腔弥漫开来,令人十分不适。 小孩可怜巴巴地道:「好苦!」 第05章 施婳想了想,低声道:「你等等。」 她顺手把那粗棉布毯子拿起来,抖开又再次披在小孩身上,这才离开,小孩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她,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草坡下,这才收回来,又蹭了蹭那不算柔软的粗棉布面,把脸埋在膝盖上。 施婳回去的时候,小孩已经半靠着树干快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颇是好笑,她走近几步,那小孩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立刻惊醒过来,即便是在黑夜中,施婳也能感觉到他警惕的目光。 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待认出来施婳,小孩才松了一口气,施婳在他旁边蹲下,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道:「你吃。」 小孩迟疑地抬起手来,只见手心躺着一根草茎似的东西,颜色雪白,在月光下看起来有些半透明,施婳往嘴里塞了一根叼着,催促道:「你吃啊。」 小孩咬了一口,脆生生,甜丝丝的,他疑惑道:「这是什么?」 施婳笑着答道:「是茅根,这个好吃呢。」 小孩嚼吧着,神情尤其认真,仿佛吃东西是一件什么神圣的事情一般,也不知究竟饿了多久,他两颊微瘦,便显得眼睛尤其大,施婳叼着草根,一边随口问道:「你叫谢狗儿么?」 小孩顿了顿,没说话,又咬了一口茅根,极力地品味着那难得的甜味,就在施婳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这才道:「不是,我叫谢翎。」 「谢翎?」施婳觉得这名字耳熟的很,倒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小孩以为她不知道,便认真念道:「有鸟有鸟,从西北来,丹脑火缀,白翎雪开,就是这个翎了。」 然而施婳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她微微皱起眉来,翻来覆去地读着这个名字,突然脑中灵光一现,谢翎?扳倒太子的那位,可不就是叫谢翎么? ……婳儿,你别怪孤,要怪就怪那该死的谢翎,若不是他,孤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施婳的手指都哆嗦了一下,脊背仿佛被刺球儿滚过一般,顿时一个激灵,浑身如同一时间坠入了火浆之中,那令人恐惧至极的高温眨眼便将她吞没了,皮肤上都泛起灼热的疼痛,就仿佛那一场大火的余热仍旧残留在她身上,从未散去一般。 施婳忽然想起从前听太子闲暇说起的旧事来。 那还是她刚入太子府的时候,太子常来她的院子听琴,说些闲话,施婳隐约还记得一些。 婳儿,孤今日碰着一个人才,叫谢翎,可惜入了老三的麾下,不能为孤所用,送去的字画都被退回来了,当真是可惜了。 太子说到这里,又笑了一声,道,婳儿,说起来这人还与你是同乡呢。 彼时她听了,也只觉得不关己事,只是一个同乡罢了,她的老家邱县,百姓乡民不知几何,还有数千个同乡呢,施婳看似认真地拨弄着琴弦,实则漫不经心。 到后来,这个谢翎的名声却越来越大,在太子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提起,太子的神色也愈发不悦,甚至阴沉。 到最后,说到气处,他一把摔了上好的白玉杯子,香气醇厚的酒液溅落一地,阴鸷地道,谢翎屡次挑战孤的底线,此人不除,实在难消孤心头之恨,日后恐成大患。 婳儿,孤要他死! 再后来,谢翎没死成,太子却成了废太子,老皇帝一朝驾崩,一卷圣旨把皇位传给了三皇子,倒是废太子死了。 最后,便是那一场记忆犹新的大火。 眼前有什么东西晃过,施婳猛地回过神来,正见着一只小小的手在自己面前招了招,她语气僵硬地道:「你做什么?」 谢翎收回手,又开始捧着茅根吧唧吧唧地啃,一边问道:「你怎么在发呆?」 施婳的心情颇有些难以言喻,她看着谢翎,瘦骨伶仃的,脑袋大,身子小,一阵风都能吹跑似的,谁能想到,这位日后位极人臣,荣华富贵尽享一身呢? 感慨完之后,施婳转念一想,即便如此,那又有什么用?谢大人现在不还是蹲在这儿跟我啃着草根,生吃活鱼,荣华富贵?还早着呢。 天边渐渐亮起鱼肚白,山边落下蒙蒙的一层光晕,清晨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人们都陆陆续续地醒了,因为夜里打过露,到处都湿润润的,众人收拾起行囊来,动静也渐渐大了。 施婳觉浅,没一会便醒了,她靠着树坐,身旁就是谢翎,他蜷缩着身子,把半张脸都埋在棉布下面,睡得很沉,就在这时,旁边传来孩童大声的嬉闹,谢翎一个激灵,猛地醒转过来,睁着一双困倦的眼睛四处张望,神色懵懂。 施婳见他醒了,便将棉布叠起来,淡淡道:「我们要走了。」 谢翎愣愣地应了一声,似乎还没有醒过神来,施婳将叠好的棉布背上肩,忽然听见一阵清晰的咕噜声,从谢翎的肚子处传来,两人俱是同时看过去,谢翎连忙捂住肚子,不知怎么,脸皮渐渐地红了。 施婳顿了一会,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便低声道:「张嘴。」 谢翎听话地张开嘴,便感觉施婳的手迅速在自己的嘴巴上拂过,同时,有两粒圆溜溜的小东西落在口中,磕着牙,有点硬邦邦的。 他睁大眼睛看着施婳,然后缓缓嚼动起来,霎时间,花生特有的香气在牙齿间爆裂开来,溢满了口腔,让人忍不住连舌头都想一并吞下去。 谢翎咀嚼的动作越来越快,然后被施婳一把捂住了嘴,警告性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压低声音告诫道:「别让人看见了,知道吗?」 谢翎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嚼动的嘴巴立刻停下了,不怪施婳这么小心,但是最近这几日,大家的干粮都吃得差不多了,但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都是背着人吃的,因为明面上一拿出食物来,便会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被几十个人一齐盯着吃东西,只怕会噎住吧? 这么一天的路走下来,谁不饿?倘若遇着水源还好,多喝点水,也能顶一阵,但是水源也不是那么好寻的,否则一开始他们遇见瓦罐村的人,气氛也不会那么紧张了。 第06章 也幸亏大家互相熟识,倘或换了别的人,说不得就会动手了。 谁不想活下去? 谢翎不敢再大力咀嚼,喷香的花生米碎含在口中,虽然有些不舍,但他还是用力囫囵咽了下去,原本正在轰鸣作响的肚腹立刻受到了安抚,渐渐平息下来。 施婳站起身来,见老村长站在最前头,便想过去问几句,没走几步,旁边的土坡后转出一个妇人来,她一边砸吧着嘴,见了施婳,跟没看到似的,目不斜视,脚步匆匆,仿佛生怕被叫住一般。 施婳好笑地挑了一下眉,那是她的婶婶刘氏,一个小气精明的妇人,性格泼辣,爱占别人便宜,但是倘若别人占了她的便宜,那是万万不行的,怕是跳起脚来能把人骂个狗血淋头。 趁着天色早,温度还不算炎热,一行人便又动身了,临走时又灌了一肚子水,走起路来几乎能听见肚子里哐当作响了,但是好歹也能顶一阵子。 日头逐渐升起来,等到了正午,太阳跟火球似的,晒得人眼睛发花,饥肠辘辘的,脚步几乎都要迈不动了,年轻人还能勉力支撑,那些老人小孩们,走三步歇一下,队伍越拉越长,最后孩子们实在不肯走了,又开始哭闹起来。 嗓子嚎得震天响,大人们原本就疲惫不堪,再加上这一出,顿时火就蹭地上来了,二话不说,反手就是几巴掌,打得嗷嗷叫,一个赛一个蹦的高,好不热闹。 施婳走在人群最后面,看见她叔叔的儿子阮宝儿也在其中,张着嘴嗷嗷哭闹,阮二庚倒是举起了巴掌,被他媳妇一把拉开了,刘氏放低声音,不知说了什么,阮宝儿顿时哭得更厉害了,嘴里还吵吵着:「我现在就要!现在就要!我饿!娘!」 一声娘喊得千回百转,撕心裂肺,刘氏无奈,只得从怀里摸出一块手指那么大的米饼,迅速塞进他嘴里,阮宝儿立刻不哭了,打着嗝儿,一边吧唧嘴,吃的可香,惹来周围众人不住地吞口水。 到了晌午,老村长寻了一块荫凉的地方,让大家伙歇脚,施婳仍旧坐在人群最外边,随手捡了几个小石子抛着玩,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喧闹声,伴随着吆喝和叫骂:「打他!打脸啊!」 「打得好!踹啊!」 还有小孩不耐烦道:「哎呀你蠢死了,我来!」 施婳应声望去,果然见几个小孩打作一团,最底下蜷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谢翎,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努力把肚子团起来,似乎被打得疼了,他伸手猛地抱住一个小孩的腿,然后不管不顾地凑过去使劲咬了一口。 这一口用力可不小,施婳甚至能看得见他脑门上绽起的青筋,那被咬的小孩哪儿经得住?嗷地一嗓子哭开了,声音震天动地,这边的动静才终于引起了大人们的注意,但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事情,便又回过头去了。 施婳在一旁冷眼看了一会,眼见着他们并没有停手的趋势,心中不由叹气,她走过去将那几个孩子都扯开,然后把谢翎拉了起来,护在身后,皱眉盯着那领头的孩子,道:「你们打他做什么?」 那孩子仍旧是昨天在池塘边欺负谢翎的那个,他也认出施婳来,瞪起眼,伸手狠狠推了她一把,语气凶蛮道:「就打了,怎么了?关你什么事情?」 他力气极大,施婳被推得往后一个踉跄,顿时有些恼了,她反手便是一竹筒砸过去,毫不手软,竹筒正砸在那小孩的额头上,登时破了皮,鲜血奔涌而下,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答落在衣襟上。 众小孩都惊呆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惊叫着退了一步,被砸了的那个孩子只觉得额头剧痛无比,伸手一摸,才发现一手血,登时嗷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凶狠地冲着施婳扑了过去。 他比施婳要高出小半个头,力气也大,这一下要是被扑实了,施婳估摸着自己会被按着打,于是她当机立断抬起脚来,冲着那孩子的膝盖一踹,他一个没稳住,又是嗷一嗓子扑倒在地,霎时间尘土簌簌,一头一脸都是灰。 一时间众孩子都愣住了,他们似乎都没有料到他们的老大输给了这个豆芽菜女娃娃,脸上的表情都十分意外,施婳却没再停留,转身一把拖起谢翎就往大人堆里跑。 等那些小孩们追过来时,早看不见施婳的踪影了,人群挤挤攘攘的,树荫面积本就不大,大人们纷纷呵斥着,让他们去别的地方玩。 小孩们既找不着那两人,吃了哑巴亏也只能悻悻散去,那个负了伤的娃儿跑去找自家大人哭诉,先是得了一阵紧张的询问,哪知发现最后就破了点儿皮,反倒把衣裳给弄脏了,二话不说,几巴掌招呼过来,打得又是一顿鬼哭狼嚎,好不热闹。 却说这头,谢翎闷头坐在草堆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跟打翻了染料也似,施婳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引来一阵小声痛呼,问道:「怎么又打架了?」 谢翎抬起头,有点委屈地解释道:「是他们先打我的。」 施婳随手折了几根草茎,放在手里把玩着,淡淡道:「为什么要打你啊?」 谢翎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道:「他们……要我给他们当马骑……我没答应……」 施婳折草茎的动作顿了一下,才问道:「你爹娘呢?」 谢翎的嘴角往下撇了撇,看上去有点难受,低声回道:「爹前些年病了,后来娘亲也病了,都没要我了……」 听了这话,施婳沉默片刻,她有些烦躁地扔了手中的草茎,看向谢翎,小孩儿规规矩矩地坐在她身旁,两只手又细又瘦,跟鸡爪子也似,乖乖地摆在膝盖上。 施婳心想,我管他做什么?他无父无母,与我何干?我不也是孤儿一个?若不是他,我还不一定会被那狗太子拉着一道死呢。 可是他现在…… 施婳腾地站起身来,动作很大,强行打断了自己脑子里的念头,倒把谢翎给吓了一跳,他有些不安地看着施婳,嘴唇动了动,没敢说话,他还记得施婳刚刚那一竹筒砸过去时,那种凶狠的气势。 施婳转身欲走,正在这时,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响起,霎时间两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谢翎的肚子上,他涨红了脸,有些尴尬地抱住肚子,仿佛这样做的话,就不会被人发觉了。 施婳静立片刻,打开背上的竹筒,一个圆圆的窝窝头滚了出来,干巴巴,硬邦邦的,看上去卖相实在是不大好,却散发出令人心神动摇的香气。 谢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施婳拉过他的手,把窝窝头往他手上一放,简短地道:「用水泡着吃,能饱肚子一些。」 她说完,再次将竹筒背上,起身大步离开了小树丛,她不想管了,这是最后一次,就算放下了上辈子的成见,又能如何?在天灾人难面前,她施婳也只是一个升斗小民而已,不是大富,也不是大贵,自身尚且难保,又救得了谁? 施婳一面走,一面有些漠然地想,人各有命,该死的早晚会死,能活的,自然会长命百岁,流芳青史,谁也左右不了。 第07章 施婳走后,谢翎握着那个硬邦邦的窝窝头,使劲抽了一下鼻子,他伸出袖子擦了一把眼睛,然后将窝窝头揣好,起身离开了。 片刻后,寂静的草丛中,钻出来一个小孩,他四下看了看,撒开腿便往人群奔去。 那小孩正是施婳的堂弟阮宝儿,他一溜烟回了人群中,直奔自家爹娘所在的位置,刘氏正在和旁的妇人吵嘴,声音尖利,跳着脚骂道:「不三不四的下作娘们,猪油蒙了你的心,这分明是我家的鸡蛋,几时成了你的了?莫不是你下的不成?你倒是下一个给我瞧瞧,同哪个野汉子下的,也好让老娘长长见识!」 她骂完,还啐了那妇人一头一脸的唾沫,那妇人是村头的一个寡妇,上有一个老婆婆要伺候,脚边还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打转,性情向来懦弱,如何能与刘氏这种泼辣妇人比? 她被骂得又气又恼,却奈何嘴拙,反驳不出来,刘氏遂愈发趾高气昂,洋洋得意,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也似,那妇人哭着掩面而去,哭嚎声远远的都能听到。 刘氏却不以为耻,左右都是熟识的乡亲父老,早对这泼辣妇人十分了解,刘氏那一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眼下这光景,火没烧到自己身上来,谁有功夫去管?都各自装聋作哑,偶尔附送一个鄙夷的目光。 阮宝儿一过去,便见到刘氏手中的那个白乎乎的滚圆鸡蛋,吸溜了一下口水,道:「娘,打哪儿来的鸡蛋?」 刘氏连忙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便一把拉住阮宝儿,娘俩猫在行李担子后头,将那鸡蛋磕破,剥了起来。 刘氏压低声音,语气不无得意地道:「村西那个小寡妇,方才她的鸡蛋滚过来了,被娘给捡到了。」 阮宝儿张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剥了壳的鸡蛋看,使劲抽了抽鼻子,口水流下三尺长,直愣愣地道:「娘就给抢过来了?」 一听这话,刘氏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嗔怪道:「什么话?这怎么能叫抢?是娘的本事,这鸡蛋合该就是咱们家的,那小寡妇没那个命,来,宝儿,快吃了。」 阮宝儿早耐不住了,一把抢过鸡蛋,狼吞虎咽起来,差点给噎得翻白眼,把刘氏给急得,一通水灌下去,这才慢慢好转。 吃饱喝足之后,阮宝儿一边打着嗝,才想起另一桩事情来,低声向刘氏道:「娘,我方才看见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阮宝儿凑近刘氏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快速地说着,刘氏一听,便瞪圆了眼,小声道:「你说的是真的?那死丫头……」 阮宝儿笃定地点点头,道:「我亲眼见到的,她那个竹筒里头,有东西。」 刘氏顿时心头火腾地蹿起,又道:「你说,那死丫头把好好一个白面窝窝头,给了别的人吃了?」 「可不是。」 刘氏心疼得好似有人割她的肉一般,嘴里骂道:「败家玩意儿,好东西先不想着自家人,反倒给外边的猫儿狗儿分了去,胳膊肘往外拐的死丫头……」 阮宝儿砸吧了一下嘴,道:「娘,我看她那竹筒里头,还有不少的样子……」 刘氏眼睛一转,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道:「好宝儿,娘会想法子的,既然她自己不吃,也不能便宜了外人才对。」 阮宝儿一听,便觉得十分开心,娘俩正合计得起劲,那头阮庚二一路过来,受了不少白眼,正莫名间,打听几句,便知道自家婆娘又做了什么好事,也没脸跟那些乡亲们拉扯,闷头往自家这边走。 抬眼见了猫在行李后头的刘氏和阮宝儿,张口便道:「你又做了什么事情?」 刘氏丝毫不惧他,两眼一瞪,嗓门比他还大:「我做了什么事情?你又从外头听了什么歪话回来寻我的错?」 说着便是往地上一坐,一拍大腿,拖长了声音哭号起来,话里话外无非是她嫁来阮家这么多年,连肉都没吃上一块,累死累活,忙里忙外,阮庚二还要怪责她之类的云云,一旁的阮宝儿还得给他娘助一助兴,扯开嗓子一个劲干嚎。 霎时间好似锣鼓喧天,一场好戏热闹非凡,引得旁边人家探头探脑,阮庚二只觉得脸要丢光了,实在无法,索性闷头走远了,不再搭理,刘氏也不以为意,哭声戛然而止,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一身的灰,将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落定在一个瘦弱的身影上。 远远望去,她那九岁的亲亲侄女儿,正坐在老村长的身边,认真地听着大人们谈话,女娃儿背上挎着两个大竹筒,黄褐色的竹筒被打磨的光滑无比,在日头下折射出闪闪的光来。 刘氏揩了揩方才撒泼时挤出来的眼泪,心里又开始打起了主意来。 却说午间短暂休息过后,一行人便又在村长的吆喝下,开始上路了,这一走便又是几个时辰,迎着火辣辣的日头,人都走蔫了,好似渴水的白菜秧子也似,蔫头耷脑的,孩童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至夜幕四临,才勉强找到了一个没干透的小水沟,一行人安顿下来,得了片刻喘息。 人们很快便生起火来,热一热干粮,烧点水,就着对付吃一点东西饱肚子,不多时,孩童们又开始成群结队地疯玩起来,他们就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大人们只觉得多呵斥一声,都是浪费口水了。 施婳捧着小竹筒的盖子,里头是温热的白水,泡着小半个高粱面窝窝头,卖相不好,光线也差,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团,完全引不起人的食欲来。 等窝窝头泡发的时间里,也有大人好奇问道:「阿九,你那吃的什么东西?」 施婳小口地啜着温水,答道:「是地瓜干。」 哦,这东西倒还不错,饱肚子,那人又道:「你家里还有这个啊。」 施婳点头,道:「哥哥留下来的。」 那人忍了一会,厚着脸皮道:「叔也好长时间没吃过地瓜干了,给叔来一口尝尝呗。」 施婳还没说话,倒是一旁的村长开了腔,语气不大高兴:「你一个大人,怎么还想着娃儿这一口半口的,也不嫌丢人?庚二他家也有地瓜干,怎不见你去讨来吃?」 第08章 这是骂他欺软怕硬,那人被骂得一缩脖子,周围人都投来鄙夷的目光,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向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娃儿讨东西吃,确实没什么脸。 那人灰溜溜走了,施婳这才细声细气地对村长道:「谢谢村长爷爷。」 村长听了,却觉得心酸,摸了摸施婳的头,长叹一口气:「年头不好,人心也不好了啊。」 竹筒盖里的窝窝头已经泡发了,施婳吃着那粗糙的高粱面,仔仔细细地咀嚼着,和着水吃下肚去,轰鸣作响了小半日的肚腹才得到了些微安抚,安静下来。 她垂着眼,慢慢地喝着温热的水,不经意想到了那个小孩儿,谢翎,也不知他晚上怎么过,一个窝窝头,只够顶半天吧? 念头闪过,施婳又不由失笑,想那么多做什么?她也管不着,先顾好自己的小命吧。 盖上竹筒,施婳忽然察觉到了一束目光,有些刺人,她抬眼望去,只见她的婶婶刘氏正站在不远处的小土坡上面,朝这边看过来,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即便是隔着模糊不清的夜色,施婳也能确定她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她这位婶婶今天看了她一路了,施婳思忖着,略微往后缩了缩,避开了那道目光。 赶了一天的路,所有人都很累了,孩童们也都早早入睡,山林中到处都是蛐蛐儿和不知名的小虫子吱哇乱叫,烦人的紧。 但即便是如此,也没有扰了众人的好眠,直至凌晨,天光蒙蒙亮的时分,一声变了调的啼哭声号了起来,打破了山林间的静谧,透着一股子不详。 大多数人都被惊醒了,原本身上就酸痛得很,再听那催魂似的哭喊声,只觉得脑门上青筋直蹦,一时间喝骂声,斥责声四起,一窝蜂好似一群被惊动了的鸭子似的。 那哭号声仍旧在继续,一高一低,隐隐约约的,似乎在喊着:「娘!!!」 施婳也醒了,她坐起身来,却见不远处的村长已经起了身,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不少青年汉子也都起了,面面相觑,跟着村长往那边走。 施婳心中微微一紧,发了片刻的呆之后,她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棉布小毯子叠好,收起来,再将两个竹筒挎上,远远朝那边看了一眼。 哭的声音还很稚嫩,分明是孩子,一长一短,显然是不止一个,施婳去了小水沟旁边,水只有一指来深,够了点水抹脸,再回来时,便听到了些风声。 「是村西栓子他媳妇儿……」 「可怜啊,怎么去的?」 「听说是半夜里用裤腰带把自个给吊死的,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那大娃儿牵着小娃起夜,抬头就见到他娘挂在树上……两个娃儿才几岁大呢,抱着他娘的脚不肯挪窝,哭得嗷嗷的。」 「她不是还有个婆婆,怎么说?」 「就哭呗,我同你讲,昨儿我还看见她婆婆还劈头盖脸骂她呢,说是没用,连个鸡蛋都守不住,被刘泼妇昧了去,活着还浪费粮食,倒不如去死了算了。」 「这……唉,也是个想不开的。」 那妇人唏嘘:「谁说不是呢,若是换了我是她,怎么也得拉上那泼妇垫个背,可不能白死一遭。」 这一通事情闹了一阵,天全亮了,村长回来时,唉声叹气,脸色不大好,想是愁的,人一去,那一家子就剩个老婆婆,还得着病,底下两个五六岁大的娃儿,这眼看着是要过不去了。 一大清早遇着这种事情,所有人的心情不由沉重,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就愈发鄙夷庚二那一家子,你说非要昧人家一个鸡蛋做什么?这好好的,倒要了人家一条命,也不知那鸡蛋吃下肚去,烧不烧得慌? 阮庚二又发了一通脾气,责骂了刘氏,这回刘氏撒泼哭闹都不管用,骂完之后又把阮宝儿也骂了一通,直到又到了启程的时候,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了。 但是此事带来的阴影,依旧盘旋在所有人的头顶,挥之不去,有人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都令人深感不安。 不管如何说,路还是要走的,又过了一日,待次日傍晚,那孩童的哭嚎声再次响起,所有人都是眼皮子一跳,小孩儿的哭声撕心裂肺,直冲云霄,透着一股子张皇无措的绝望。 村长正准备坐下,听到这哭声,顿时一个趔趄,施婳扶住了他,村长摆了摆手,拄着拐杖赶过去了。 施婳想了想,看他脚步蹒跚,还是跟在后头,免得他摔了,等到了那哭声传来的地方,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在等着了。 见了村长来,一个人便道:「是他奶。」 地上躺了一个老妇人,半趴在行李上,一动不动,眼看着是没气了,两个小孩儿围在她旁边,张着嘴哭嚎,一把鼻涕一包泪的。 村长上前探了探那老妇人的鼻息,施婳清楚地看见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然后问那两个小娃娃:「怎么回事儿?」 一个大一点的男娃打着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她两天……没、没吃的了……呜哇嗷嗷嗷……」 是饿的,施婳站在一边,看着那老妇人枯槁的面孔,大张着的眼,无声无息,不只是施婳,便是旁边的几个青年汉子,都觉得瘆得慌。 饥饿就像是一个持着刀的恶鬼,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身后,只待时机一到,便悄悄割下一人的头颅,将他带走。 下一个,躺在这里的会是谁? 最后在村长的安排下,几个青壮汉子去不远处刨了个坑,把那老妇人抬去埋了,施婳在一旁漠然地看着,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死在前头倒还好,有坑可埋,到了后头,坑都挖不动了,就只能曝尸荒野了。 大人们看着那两个小娃儿,瘦骨伶仃的,几乎可以想见他们日后的命运,不由透露出几分怜悯来,又或是想起了他们自己。 第09章 小孩子最是敏感,仿佛是有所察觉,哭得愈发厉害,嗓子都嚎哑了,村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那两个小孩领了回去,他家里也不算富裕,还有一家子人要养活,但是总不能真看着两个孩子饿死。 这一夜的气氛分外沉重,不远处爆发了一阵争吵,叱骂声传开去,在寂静的夜里令人心惊肉跳,但是大多数人,都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没力气去管,那些平日里爱打探消息的妇人们,也都没有兴趣了。 争吵变成了争执,又变成了争斗,打得热热闹闹,和着孩子的哭嚎声,妇人的哭喊声,男人们的叫骂声,混在一处,仿佛在厮杀一般,施婳听出了其中有她二叔那一家子的声音,但是她没有动,就窝在火堆旁,偶尔拾起一根柴棍儿往里头扔,声音到了后半夜才平息下去。 许是因为下午的事情,施婳睡不着,周围打鼾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人脑门上青筋直跳,她最后站了起来,趁着月光,往山林的方向走去,好歹那里安静些。 施婳与那些乡亲们都不同,她曾经经历过一次逃荒,她几乎能够想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于她而言,无疑是一种煎熬,她甚至恨不得自己没有重新活过,就像他们一样。 熬一熬,总能熬过去,但是一旦知道了那一段期间有多么难熬,这痛苦就愈发明晰而刻骨。 施婳往林子里走了几步,银色的月光洒落下来,勾勒出一大片阴影,由于太长时间没有下雨的缘故,地上满是落叶,踩上去会发出焦脆的声音,干燥无比,只需一点火星,这里就霎时间会化作一片火海。 两旁的树叶都蔫头耷脑的,用指尖折一折,都会迸裂开来,正在这时,施婳听见了一点轻微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传来,那是另一阵脚步声。 施婳猛地停下,心道不好,这么些日子以来,尽管她再三掩饰了自己竹筒里的秘密,但是时间一长,有心人还是能够发现的,她一直刻意跟在村长身旁,就是为了防着这种人,冷不丁地下黑手。 但是经过今天的这事情,她心绪烦乱,没想到还是被人钻了空子,施婳心中暗暗后悔,不该独自跑出来的。 只是现在想也晚了,下山只有一条路,而那人就堵在那条路上,施婳别无他法,只能拔腿往山上奔去,竹筒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脊背上,生痛无比。 身后那人显然也发现自己暴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步跟了上来,施婳张口喊了一嗓子,在山林间远远传开去,她试图以这种方式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但是此时正是深夜,经过半个多月的磋磨,大伙儿的睡眠已经比从前好了不少,便是有人在耳边大声争吵,也能不动如山地继续酣睡,更别说施婳这种隔远了的呼声了。 施婳人小,步子也小,几步就被那人用力按倒在地,一只粗糙的手捂了上来,不让她发出声音。 施婳差点一口气没呼过来,那人粗糙的手心刮过她的脸颊,生痛无比,她往后面拼命仰头,一口恶狠狠地咬上了那只手。 那人痛呼一声,发出了声音,施婳一愣,竟然是个妇人声音! 紧接着,那妇人似乎来了脾气,被咬的那只手一时间抽不出来,腾出另一只手对着施婳就是两巴掌,嘴里压低声音叱骂道:「好你个死丫头!还敢咬我!」 施婳立即听出来,这是她婶婶刘氏的声音,于是咬得愈发用力了,恨不得咬进她的骨头里去,一双黑亮的眼睛近乎仇恨地盯着她看,在月光下散发出黑黢黢的光。 刘氏愣了一下,顿时火从心头起,她挣了一下,没挣脱施婳的牙齿,反而把自己的肉给撕裂了,一时气急,左手恶狠狠地掐上了施婳的脖子,骂骂咧咧道:「老娘这就送你去见你死鬼爹,臭丫头……」 做惯了粗使活计的妇人,手劲极大,施婳被她掐得翻起白眼来,孩童细细的脖颈捏在手里,就像是捏着一把细嫩的水白菜一般,只需略略收紧,就能听见那细微的咯吱声。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刘氏脑后一痛,似乎被什么重物砸到了,她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施婳立时得了片刻的喘息,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腔子里,令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氏怒火冲天地回头一看,一个身影正站在她后边,举着石块又来了一下,霎时间鲜血奔涌而出,糊了眼睛,她唉哟一声,手上却毫不含糊地一推,将那身影推了一个大跟斗。 那身影却灵活无比,爬起身来,拽着施婳飞快地朝一旁跑去,刘氏下意识抓了一把,那人一个轻微的趔趄,但是仍旧是跑了,滑溜无比,跟一条鱼也似。 刘氏急了,怎肯让他们轻易跑掉?这若是功亏一篑,恐怕日后再想下手就难了,连忙追了上去,鞋跑丢了一只也来不及捡。 山林间,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步调并不一致,却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施婳大口喘着气,感觉到那只手用力地抓着她,拼命往前跑去,矮矮的树枝被拨开时,发出窸窣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十分响亮。 树枝划破了皮肤,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直到牵着她的那个人停下来,把她往一个树洞里头一塞,紧接着也挤了进来,两人紧紧贴在一处,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沉重的脚步声追了上来,在树旁停下,鞋底踩在干枯的树叶上,发出咔嚓的脆响,令人心惊肉跳。 刘氏追丢了人,在树旁转了几圈,最后实在找不见,这才无奈地离开。 「咚——」 安静的夜色中,传来这么一声响亮的动静,施婳猛地一抖,这才意识到,这声音是她的心跳,因为太过紧张,所以跳得尤其快,而且不只是她,另一人的心跳也很快。 一个孩童的声音响起:「她走了。」 施婳吐出一口气来,她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一声嘶哑不成调子的叫声,喉咙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知后觉的痛楚这才袭来。 刘氏掐她时的用力之大,施婳毫不怀疑,若是没有眼前的人来救她,恐怕自己早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了。 夜色中的山林看上去不那么友善,到处都黑黢黢的,施婳坐在地上,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并且再一次感觉到了孩子和成年人之间的差距,即便刘氏只是一介妇人,但是对于他们而言,怕是一手就能掐死一个。 山风吹拂而过,原本身上的热汗都凉了下去,那些被树枝划开的血口子,被汗水一激,疼痛争先恐后地醒了过来。 施婳嘶地抽了一口凉气,心情有些复杂,她看着面前规规矩矩坐在地上的谢翎,道:「你怎么会过来?」 谢翎随手捡了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怕王二虎他们暗算你么……」 半大的孩子,也会说暗算这个字眼,施婳不由好笑,想起一事来:「王二虎是谁?上回打你的那个吗?」 第10章 谢翎点点头,施婳的心情再次复杂起来,她看着谢翎,这人虽然是上辈子害死他的间接凶手,但是……但是仔细算来,她的迁怒是毫无理由的,在其位谋其政,只能说她和那狗太子的运气不好罢了,怪谢翎做什么? 要怪只能怪,施婳的命不好。 更何况,如今的谢翎,还只是一个屁大点的小孩儿,想到这里,施婳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羞愧来,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气量,竟然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这种可笑的事情。 想到这里,施婳对谢翎的好感便攀升了不少,她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他,发现他的脸上多了几道血口子,想来是方才那一阵奔逃,被树枝和荆棘划伤的,她想了想,道:「你饿么?」 听了这话,谢翎猛地咽了咽口水,然后顿了片刻,竟用力摇摇头,施婳看得出他确实是饿了,比起前一阵子,谢翎又瘦了些,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想来刚刚能跑过刘氏,已是花费了他毕生的力气,然而面对施婳的发问,他却是摇头否认。 施婳讶然道:「你不饿?」 谢翎抬头看着她,认真地道:「我帮你,不是为了吃的。」 施婳顿时愣住了,谢翎才又接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之前救过我三次,我要报答你。」 闻言,施婳想了想,慢慢地笑了,她笑自己之前的偏见,笑罢之后,才道:「你方才救了我,我也要报答你才对。」 说着便取下背上的两个竹筒,拿了一个窝窝头,泡着水,等窝窝头完全泡开之后,才递给谢翎,温声道:「你吃吧。」 谢翎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犹豫了片刻,又试探性地看了施婳一眼,见她露出一丝笑意,这才捧着那竹筒盖,开始吃起来,看得出他饿得很了,但即便如此,吃相也是斯斯文文的,不似一般小孩那样饿死鬼投胎也似。 施婳托着下巴就这么看着他吃,心道,谢翎从前的家教定然是十分不错的,也不知他父母是怎么样的人。 谢翎吃着吃着,大概是被施婳看得久了,不觉有些害羞,他涨红着脸,放慢了速度,一口一口地继续吃着那个高粱面窝窝头,香喷喷的食物气味拼命往鼻子里头钻,令他倍感满足。 而这个小小的,粗劣的窝窝头,便成了小小的谢翎心中此生最为好吃的食物,即便是日后位极人臣,吃遍珍馐美味,他仍旧记得这个月光下,用白水泡着的窝窝头,还有旁边坐着的那个小女孩。 夜色深了,山风吹得有些冷,方才又发过汗,谢翎猛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施婳将竹筒盖上,立即道:「冷?」 谢翎捂住鼻子,点点头,施婳想了想,取出缠在竹筒上的棉布来,两人凑到一处背风的地方,用棉布将两人盖好,往树干上一靠,很快便睡了过去。 施婳是被啾啾鸟鸣吵醒的,还有温热的阳光,落在眼皮子上,泛着一片朦胧的金色,令她目眩不已。 脊背在树干上靠了一晚上,硌得生痛无比,动一动就好似要折断了一般,施婳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半眯着眼往山下看去,山林间的树叶都泛着暗沉的黄,死气沉沉的,今日的太阳,依旧灿烂无比。 谢翎也醒了,他打了一个呵欠,见棉布毯子掉在地上,连忙捡拾起来,仔细叠好,递还给施婳,他道:「我们现在下山么?」 施婳收好毯子,应了一声,两人便一同往山下走去,走了一刻钟,很快就到了山脚下,两人顿时都懵了。 山脚下原本休息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唯有熄灭的火堆提醒着他们,队伍已经出发了。 施婳愣愣地站在原地,转了一圈,依旧是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她不自觉地想,他们一夜没有回来,难道村长没有发现吗? 为什么不等他们? 又被抛下了,施婳的牙齿不自觉打了一个抖,像是冷极了似的,谢翎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道:「你怎么了?」 施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道:「没事……」 谢翎左右看了看,又道:「他们已经走了,我们现在去追吗?」 施婳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她走到那冷却的火堆边,拨弄了一下,意外地捡到了两个没有用完的火折子,她伸手把火折子揣进怀里,冷漠地道:「不,我们不追了。」 谢翎犹豫着道:「那……就我们一起走吗?」 施婳转头看着他,道:「对,以后就我们一起走。」 听了这话,谢翎怔了怔,孩童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来,像是有些惊喜,他大力地点了点头:「嗯!」 施婳叮嘱道:「再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我们能用得上的。」 谢翎立即答应了,脚步轻快地蹦跳着转了一圈,回来时怀里多了不少东西,都是那些乡邻们扔下的,一只破旧的草鞋,缝补衣服的线团,一个旧竹筐,半张破麻布,林林总总,他抱在怀里,好似要玩过家家似的。 施婳看得哭笑不得,把那草鞋扔了,线团里还别着两根缝衣针,便留了下来,破麻布和竹筐也都留了下来,日后有些用处。 施婳只捡到了一把小刀,两指来长,上面有一个大缺口,但是勉强能用,又拾到了一捆细草绳,收拾收拾,两人便准备上路了。 谢翎道:「我们往哪儿走?」 施婳答道:「往南方去。」 此时的谢翎一点也不像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叽叽喳喳的好似一只小麻雀,雀跃地继续问:「南方哪里?」 施婳顿了顿,道:「去一个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地方。」 第11章 谢翎忽然提议道:「我们能去苏阳吗?我听爹爹说过,苏阳很富裕,水肥草美,百姓都过得很好,去那里,我们一定能活下来的。」 苏阳,施婳愣了一下,确实,苏阳是一个好地方,位置偏南,气候极好,苏阳的茶叶更是年年上供的,她问谢翎道:「你怎么知道苏阳?」 谢翎想了想,答道:「从前爹告诉我,若是日后他不在了,便叫人捎我去苏阳,投奔世伯,他会照料我的。」 施婳拍了拍他的头,道:「那我们就去苏阳。」 说来轻巧,但是真正要做,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两人年纪都不大,施婳才九岁,谢翎还小她一岁,大概由于父母过早逝世的缘故,无人照料,个头也小,看着倒仿佛六七岁的模样,这么两个娃娃一同逃荒赶路,任谁见了,都要摇头叹息,不看好。 但是施婳决定的事情,便是一定要做到的,她说要带着谢翎去苏阳,那就一定要往苏阳去。 苏阳地界好,气候好,典型的江南水乡,去了那里,他们肯定能够好好活下去的。 怀揣着这样的希冀,就如同天边的启明星指引一般,两人走了七八日的路,竟然也不觉得如何,尤其是谢翎,他如今不再受到欺凌,更是活泼不少,虽然吃得不算饱,但是每到饿了的时候,施婳都会给他几粒花生米,顶一顶肚子,也就不觉得难熬了。 白日里赶路,夜里挤在一处休息睡觉,两人就仿佛两只天生地长的小野兽一般,相依为命,倒也十分过得去。 一路往南,又走了两三日,施婳与谢翎碰到了他们赶路以来最大的难题,竹筒倾斜,晃了晃,两个干巴巴的窝窝头滚了出来,跟石头似的,硬邦邦的。 施婳拾起那两个窝窝头,吹了吹灰尘,将其中一个又塞回去,盖好竹筒,把剩下那个用水泡着,谢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忽然道:「我们没有吃的了吗?」 施婳顿了一下,不止没有吃的,水也快没有了,不比那些大人们经验丰富,他们很少能找到水源,偶尔运气好,找到了一两回快枯竭的小河沟,但是更多时候,他们都是无功而返。 已经太久没下雨了,他们经过的那些树林,许多树叶都被阳光烫得卷曲焦脆,仿佛能听到哔哔啵啵的声音,草叶发黄,没有一点水分,施婳甚至觉得,他们也会像这些草木一样,渐渐地被烈日蒸发掉。 这次的窝窝头,谢翎只吃了一口,施婳疑惑地看着他,谢翎大力地咽了咽口水,把粘在那窝窝头上的目光挪开,道:「我还不饿,阿九你吃吧。」 最后那个窝窝头,还是分了一半让谢翎吃掉了,施婳自然不能真的饿着他,谢翎摇头不肯吃的时候,施婳便故意沉下脸来,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谢翎便有些忐忑地望着她。 施婳道:「你不吃,到时候饿着肚子走不动路,我是背不动你的,那我们便一齐在这里坐着,直到饿死了。」 谢翎听了,便服了软,老老实实地吃了那半个窝窝头,但即便是吃了,饿了许久的肚腹也依旧叫嚣着饥饿,区区半个窝窝头,也只够垫一垫罢了。 这样下去,他们会被饿死在路上的,施婳这样想,她必须想个办法,让他们都活下去。 到了傍晚时分,兴许是老天爷眷顾,两人竟然找到了一条小河沟,河沟还未完全干涸,底下积着一滩半指深的水,看上去有些浑浊,但是这对于他们来说,已是十分难得了。 谢翎摘了两大片树叶,做成了一个小漏斗的形状,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浑浊的泥水盛起来,就这么捧着,等它沉淀下来。 施婳则是打量着河沟周围,目光落在河沟旁的茅草上,草叶细长,边缘锋利,一不小心就会被割破手,久未下雨,就连那些草都枯黄瘦弱,好似一把干燥的柴火。 施婳取出小刀来,跪在地上开始挖掘起那些茅草的根部,这一挖便是一刻钟,才总算挖到了东西,白色的茅根沾着干燥的泥土,一节一节的,看上去有些脏,但是现在也没有水可以洗,施婳只能用麻布仔细擦拭干净,然后拿了一截塞到谢翎口中。 谢翎手里还捧着泥水不敢动,咀嚼了片刻,嘴里尝到了久违的甜丝丝的味道,他脏兮兮的小脸上浮现出惊喜来,含糊不清地道:「甜的。」 施婳也叼着一根茅草,两人仿佛捡到了什么宝贝一般,都相视露出了笑容来,灿烂而欢愉。 施婳咀嚼着茅根,继续挖掘,直到她摸到了一点湿润的泥土,她怔了一下,指尖捻着那点泥土,脸上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施婳打定主意,开始继续挖起来,并且刻意朝着那些泥土湿润松软的地方,一路挖下去,直到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小洞口。 谢翎被那个洞口引起了注意,他好奇地问道:「阿九,那是什么?」 施婳摇了摇头,她四下张望片刻,从旁边折了一根树枝来,朝那洞里戳了戳,正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嘶声。 紧接着,一条小儿臂粗的长蛇吐着信子游了出来,谢翎啊了一声,仿佛被惊了一跳。 施婳也被吓到了,她只以为是老鼠或者兔子洞什么,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一条蛇。 蛇通体黑色的鳞片,上面分布着褐色的斑纹,椭圆形头,吐着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它大概是躲在地底下睡觉的,不想竟然被人挖了老巢,似乎也受了惊,扭头便朝远处游去。 谢翎一下蹦起来,惊叫道:「它要跑!」 他喊了一嗓子,眼看着那蛇要游到草丛中去了,撒手扔了树叶,捡起脚边的大石块,上前一步就砸中了那蛇。 蛇一时吃痛,猛地嘶了一声,长长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拼命翻滚着,试图挣脱那块压住它的石头,它力气极大,竟然把那石头顶得翻了个个儿。 眼看就要挣脱了,谢翎急了,喊道:「阿九!」 施婳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踏在那石块上,让它无法顺利逃走,然后利落地一刀朝蛇头割去。 哪知那刀有些钝了,割了一下,没有割断,反倒是蛇头扭过来,咬了施婳一口,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她痛呼一声,手一松,刀子便当啷落在地上,谢翎见了,连忙拉开施婳,也不去管那刀子,随手操起一块石头,拼命朝那蛇头砸去,一下又一下,他紧紧抿着唇,表情看起来有些凶狠,眼神里带着一股子如狼一般的气势,倒叫施婳十分意外。 第12章 直到那蛇一动不动,死得透透的了,谢翎还没有停手的迹象,施婳拦住他,道:「已经死了。」 谢翎愣了一下,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抛下那石头,拉过施婳的手,只见上面赫然两个血洞,血珠子涌了出来,他微微垂着头,好半天没有说话。 施婳只以为他被吓到了,便拍了拍他的头,还未开口,谢翎抬起脸来,眉毛皱起,眼睛里湿润润的,竟然像是一副要哭出来的神情,他看着施婳,声音哽咽道:「你会死吗?」 这是施婳第二次看到谢翎哭,头一次是因为谢翎生吃了活鱼,肚子疼,但那时是在夜里,看不真切,后来谢翎挨打,挨饿,挨欺负,都没有哭过,他们赶了这么久的路,顶着大太阳,脚底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继续磨,其中种种痛楚,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但是谢翎从未哭过,他坚强的很。 然而在看到施婳手上被蛇咬出的两个血洞,他竟然哭了,施婳看他张着口呼气,眼泪一串一串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眼圈通红,他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不像一般的小孩子,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他哭起来也是无声无息的,一边抽噎,一边又问了一声:「阿九,你会死吗?」 施婳忽然意识到了幼小的谢翎心中的惶恐,他害怕她死,心中不由有些酸楚,又觉得有些微的喜悦,她伸手摸了摸谢翎的脸,道:「不会,我不会死的。」 谢翎打了一个小小的嗝,确认似地又问了一遍:「真的?」 「真的,」施婳把手上的伤口亮给他看,指着那两个血洞,道:「你看,这蛇是没有毒的,若是有毒,这里恐怕早就变色了。」 谢翎仔细看了看,果真如她所说,不由放下心来,施婳松了一口气,正欲抽回手,却被谢翎一把捉住,然后低头将那伤口上的血珠舔舐干净,又认认真真地舔了一遍伤口,才抬起头,对略显惊愕的施婳道:「口水可以治伤的。」 他说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背擦了一把脸,支吾着解释道:「我……我听大人们说过,如果受了伤,可以涂一些口水……」 施婳不由笑了起来,她看着谢翎脏兮兮的小脸,被眼泪冲刷出了两道干净的痕迹,眼圈儿还委委屈屈地泛着红,便指着他打趣道:「花猫。」 谢翎也笑了,颇有些难为情地蹭了蹭脸,夕阳落在他的眸中,那是属于孩童所独有的,天真的温柔的光芒。 两人用棍子挑着那条死透了的倒霉蛇,又盛了些水,便准备找个地方过夜,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河沟下游走去。 没多久,天光便暗了下来,谢翎眼尖地看着前方,惊喜道:「阿九,你看,那里是不是村子?」 施婳略微抬起头来,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一个村庄,坐落在山脚底下,在夜幕下显得十分静谧而安详。 她心中一喜,但是随着两人走近些,喜悦又凉了半截,村庄里没有任何声音,鸡鸣犬吠,什么也没有,就连火光也不见些许。 很明显,这是一个已经废弃了的村落,一丝人声都没有,两人站在村口处,不由有些丧气,丧气过后,施婳又打起精神来,道:「好歹我们今夜不必睡在外头了。」 两人便进了村子,十室九空,到处都是铁将军把门,这里的村民大概同他们一样,都逃荒去了。 村落一片死寂,两人从村头开始查看,到了村尾处,竟然发现有一个院子的门是半开着的,谢翎小心翼翼地朝里头瞥了一眼,大着胆子叫一声:「有人在么?」 一连叫了三声,没有人回应,谢翎便将那小竹筐放在地上,低声对施婳道:「我进去看看,若是没有人,我们就在这里借住一宿好了。」 他说着,便推门进去了,入了院落,又入了屋子,施婳脚边放着那死蛇,探头正朝里面张望,没看到谢翎出来的身影,倒听见哐当一声,在这夜里显得十分清晰,施婳一下子紧张起来,心都蹦到了嗓子眼,顾不得别的,几步进了院子。 正见着谢翎一头从里面跑出来,抓着她便要走,脸色煞白,急声道:「走,我们去别的地方,我们不在这里住。」 施婳观他神情,便知道那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伸手将他搂住,安抚似地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抚摸,低声安慰道:「没事,没事。」 谢翎的身子颤抖着,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下来,他的脸埋在施婳的肩膀上,声音闷闷地道:「阿九,我害怕……」 施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细声安抚道:「别怕,我们会活下来的。」 大概是因为施婳的声音太过笃定,谢翎似乎从中汲取到了些力量,过了片刻,他再次打起精神,牵着施婳,两人一同离开了这个小院子,关上远门的那一刻,施婳甚至能听见内里传来的嘤嘤嗡嗡的虫蝇声音,令人恐惧,就仿佛附骨之疽,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一般。 直到两人又走回村头,那些细碎的虫蝇之声才被摆脱,但是如今即便是看到打开的院子,他们也不敢进去了,谢翎索性捡起一大块石头,砸开了一家院门,两人准备在这里暂歇一晚。 旁的东西都没有动,进了厨房,意外地发现缸里还有一点水,施婳和谢翎将那死蛇处理了一番,在灶上烧了吃了,竟然也算是饱餐一顿。 今日赶了一天的路,又是打蛇又是惊吓一场,两人很快便困了,依偎着在一处睡了过去。 及至第二日,晨光亮起时,施婳睡得朦朦胧胧间,只觉得脸上痒痒的,她忍不住蹭了蹭,睁开双目,正对上一双黑亮的眸子,那眸子的主人笑了笑,谢翎语气欣快道:「阿九,起来啦。」 施婳撑着手坐起来,窗外又是一日晴好,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她简直恨透了这明媚的阳光,但是无法,他们还要赶路,遂只得爬起来,两人草草收拾一番,见无甚遗漏,便将那户人家的摆设恢复原样,出了门,将那被砸断了半截的锁依旧挂在上头,这才离去。 上路之后,仍然顺着那干涸的小河沟往下游走,不同于谢翎的轻松,施婳心头始终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愁绪,她背上的竹筒已经空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窝窝头,还有一小把花生米,这还是两人硬生生从牙缝里头抠出来的,水倒有小半筒,勉强还能顶一阵子。 但是显然,两人这一路走来,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弹尽粮绝是迟早的事情,施婳一边走,一边竭力地观察着四周,试图找到点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让他们接下来不必面临着饿死的残酷情状。 只不过事与愿违,从清晨走到傍晚,整整一日,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施婳只觉得两条腿酸软无比,又不敢停下来,走惯了倒还好,骨头都麻木了,但若是一旦停下来,恐怕就要立刻扑倒在地了。 谢翎半垂着头,嘴里木然地咀嚼着半根茅根,就这么小拇指长的草根,他已经嚼了一个下午了,茅根从一开始的坚韧,最后变成了一团稀烂的草糊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垂着的目光扫过脚下的小路,石子儿,枯草,落叶,连虫子都不见一只,大概是就连虫子都饿死了罢。 谢翎的目光在那些石头上流连了一会,他心里想,若是石头也能顶饱就好了,紧接着,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他眨了眨眼,然后使使劲,把嘴里一直咀嚼的那团茅根咽了下去。 粗糙的茅根刮过柔嫩的喉咙,带来一阵粗粝的疼痛感,不太好受,但是谢翎愣是没作声,咽下茅草之后,他反而觉得肚子好受了不少,一连嚼了几根,他倒不觉得饿了。 等施婳发现的时候,谢翎已经把分给他的茅根吃干净了,她皱着眉,有点担忧地询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第13章 谢翎摇摇头,道:「没有。」 施婳叹了一口气,她取下竹筒,谢翎知道她的意思,按住她的手,固执地道:「我不饿,别拿。」 竹筒里还有最后一个窝窝头,那是他们最后的存粮,是绝对不能动的,谢翎说什么也不让施婳拿出来,最后无法,施婳只能取出几粒花生米,两人分着吃了,也算是吃了一顿。 施婳观察着谢翎,见他吃了那茅根,确实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路上又挖了一些,茅根中的汁液十分充足,又甜丝丝的,饿急了倒也能顶一阵子。 只是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施婳心中愈发沉重,因为秋天来了,草叶都泛着黄,树叶开始往下落,白日里还好,有太阳照着,一旦到了夜里,上了露之后,那一张棉布根本不足以为两人抵挡寒意,这样下去,他们会生病的。 而同时,这样就意味着,再过不久,他们连茅根都找不着了,施婳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她甚至隐约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或许当初她是错的,他们跟着村子的队伍,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些念头不止一次在她脑海中闪过,但是对着谢翎,施婳却无法说出口,比起之前,谢翎更瘦了,脸色蜡黄,又黑又瘦,显得脑袋大,身子小,轻轻一推就能让他栽一个大跟斗,他嘴唇干裂,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大得惊人,好似下一刻就能从眼眶里头掉出来似的。 直到最后一粒花生吃干净了,水也没有了,谢翎嘴里叼着茅根,他没敢嚼,就这么慢慢地吸吮着,像是在吃一颗美味的糖那样,两人晃悠悠地走在小路上,草叶都被烘烤得干枯,一脚踩下去,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像是要燃烧起来似的。 施婳看着谢翎一步一晃的背影,忽然间心头难过无比,她倏然停下脚步,叫住谢翎,道:「我们把窝窝头吃了吧。」 谢翎的步伐一下子就停住了,好像被窝窝头那三个字钉在了原地似的,他下意识摇头:「不……」 施婳冷静地打断他,说:「我饿了,谢翎。」 这个饿字一说出来,肚腹内的饥饿就好像被唤醒了似的,如同一群鬼魅,拱动着争先恐后地往外钻,排山倒海一般侵袭着他们的意志,谢翎的眼神有点茫然,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过了很久,他才使劲咽了咽口水,脖子上的青筋用力挣动着,像他们从前打的那条蛇一样濒死挣扎。 谢翎的思绪空白了一段时间,他才反应过来,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阿……阿九饿了,那、那就吃吧……」 他们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两人各自叼着一根茅根,渴了便嚼一嚼,那个窝窝头,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施婳放下竹筒,正欲打开的时候,目光忽然掠过前方,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她愣了一下,动作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 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路不大宽,杂草丛生,凌乱无比,那东西就斜斜藏在草丛中,探出了一角。 谢翎显然也注意到了,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施婳收起竹筒,拔腿便朝那里奔过去,她许久没有吃东西了,骤然跑起来,脚步虚浮,差点摔了一个跟斗。 短短一段路程,在两人看来却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赶到近前,施婳扒拉了一下草叶,那是一个匣子,她先是一阵惊喜,匣子是用上好的梨花木做的,四角镶金包银,上面雕刻着五福拜寿图,精美无比,这种东西,她上辈子只在京师那等地方见过,绝不是普通百姓能有的。 可是惊喜过后,她又冷静下来,显然,这种匣子,里头绝不是用来盛食物的,大多用途是来装金银翡翠之类的摆设和首饰,甚至是银票。 可是这种东西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又有什么用?这匣子里头就是摆满了黄金,也救不了他们。 施婳心里不由生出几分绝望来,谢翎却毫无所觉,他张大了眼睛,眸光闪亮,像是一簇星光,充满了希冀,催促道:「阿九,打开看看,里面有吃的么?有没有?」 施婳扯出一个艰涩的笑容,然后颤抖着手,将那匣子的锁扣拨开了,等内里的东西映入眼帘,她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谢翎眼中的星光熄灭了,他失望地看着那匣子里的东西,难过极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将那一块黑咕隆咚的木头拿起来,不死心地道:「能吃吗?」 施婳摇摇头:「不能。」 谢翎还试图去咬一咬,被她制止了,那块木头入手分量极重,一股沉郁的香气幽幽传来,往鼻孔里钻,施婳低头看了一眼,将它放回了匣子,谢翎道:「这是什么?」 施婳道:「是香料。」 好了,这下不必多加解释,既然不是吃的,谢翎就半点不感兴趣了,他又看了看匣子,里头一共摆着三块木头,长得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上面还描着祥瑞的图案,香是很香,可惜不能饱肚子。 施婳把匣子扣上,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草叶,不出所料,看见了两道车辙,从枯黄的草叶上滚过,轧出了两道明显的痕迹。 施婳做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她要把这个匣子带上,谢翎虽然不解,但是他也没有多问,施婳做事情总是有原因的。 两人把匣子搁在竹筐中,施婳调整了路线,他们开始顺着那车辙滚过的小路走,这一走便是从正午走到天黑,两人都饿得两眼发黑,步子也迈不动了,施婳甚至觉得自己几乎要扑倒在地上。 谢翎还在咬牙支撑,施婳拉着他,两人互相靠着,在路边歇了一会,傍晚时分,天边渐渐爬出了一弯新月,空气安静无比,连虫鸣声也听不到了。 施婳忽然觉得这份安静令人不安,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似的,她推了推谢翎,道:「困了么?」 谢翎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仿佛是在回答,于是那不安愈发扩大,施婳继续道:「你别睡。」 谢翎轻轻应了一声,施婳咽了一口口水,慢慢地,轻柔地道:「等一会,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了,谢翎,我们会活下去的。」 谢翎这回没有答应,莫大的惶恐攫取了施婳的全部心神,她有些慌张地想,谢翎会死吗? 施婳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不自觉想起了她病逝的爹,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印象中,她爹很疼她,每次做了活回来,都会把小阿九举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肩膀上,满院子走来走去,到处都充满了阿九快活的笑声,还有娘亲,娘亲还在家的时候,会每日坐在房檐下,缝补衣裳,偶尔对她和哥哥笑一笑,细声叮嘱,阿九慢点儿,阿九当心摔了。 哥哥会带着小阿九,上山下水,摸鱼抓鸟,那是阿九深藏在记忆中最珍贵的东西,然而经过岁月的浣洗,都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变得苍白而模糊,直到最后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14章 所有人都一个个离开,爹爹冰冷而毫无生气的身体,娘亲痛哭哀戚的面孔,还有兄长背着草篓消失在山坳间的背影,这些画面一幕幕闪过施婳的脑海,最后,是那一场记忆深刻的大火,九岁的小阿九被留在了大火中央,绝望地哭泣着。 男子偏执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疯狂之意,婳儿,孤实在舍不得你,你跟着孤走,孤会待你好的…… 猖狂的笑声中,施婳忽然惊醒过来,她猛地睁开双目,漫天的星子映入眼帘,她浑身的皮肉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灼痛的感觉,深入骨髓之中,许久后,她才反应过来,愣愣地想着,啊,那是阿九,可是软弱的阿九已经死去了。 那么,现在活着的是谁?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令施婳回过神,她拼命坐起身来,推了推身旁的谢翎,惊喜而急促地道:「谢翎,我们有救了,谢翎!」 只是身旁的人没有动静,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与夜色中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谢翎?」 谢翎没有动静,施婳一下子就慌了神,她连忙爬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她僵在了原地。 好半天,她才感觉到一点点热气吹拂在手指上,在这冰冷的夜里显得尤其弥足珍贵。 施婳的眼睛霎时间湿润了,她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朝那马蹄传来的方向招手,高声喊道:「救命!救救我们!」 女童的声音沙哑而凄厉,划破了寂静的黑夜,远远传开去,令人不由心惊肉跳。 马蹄声靠近了,带着一盏昏黄的马灯,一个有力的男子声音喊道:「是什么人?」 灯光柔和无比,施婳走近几步,扑通跪倒在地,语气恳切求道:「求大老爷救救我们!」 那人似乎愣了片刻,然后下了马,提着灯过来,看清楚了面前的情状,道:「原来是两个乞儿,你们可是流民?」 施婳连忙答道:「我们要去苏阳投奔亲戚的,不是流民。」 那汉子也不知信是不信,他注意到施婳身旁的谢翎,便道:「那是你弟弟还是哥哥?他怎么了?」 施婳急急答道:「他饿晕过去了,求大老爷援手,大恩大德,日后必报。」 那汉子听了,立即将马灯挂在马背上,取了一个水囊,几步上前来,看了看谢翎,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道:「先给他喂些吃的。」 施婳谢过之后,将谢翎半抱起来,灌了些水下去,那纸包里头是两个馒头,拿一个用水泡烂之后,给谢翎喂了。 那汉子将水囊和另一个馒头送与他们,又道:「小孩,你们先在这里候着,不要走动,我承东家吩咐,过来寻东西,待我寻到之后,便会赶过来,带你们一道过去。」 施婳便道:「大老爷寻的可是一个匣子?」 那汉子听了,立即大喜过望,道:「你见到过?」 施婳抱着谢翎,腾出一只手来,将旁边竹筐上的麻布揭开,道:「是路上拾到的,原想着失主会来寻,不想如此凑巧。」 那汉子长舒了一口气,将那匣子拿在手里,看了看,才重新收好,又谢过施婳,这才欣然道:「既如此,我这便带你们回去。」 他见施婳神色不安,又安慰道:「你放心,我们商队里有大夫,着他给你弟弟瞧一瞧病,必然大好。」 施婳听了,顿时喜出望外,那汉子将他俩人抱上马背,依旧挂着马灯,往来时的路赶去。 因谢翎依旧昏睡,情况不明,那汉子不敢将马催得太快,一路小心驱赶着,到了商队营地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前方火光通明,映入施婳眼底,就仿佛燃起了希望。 一个大嗓门高声喊道:「马老二,你这一去就是一个时辰,可是摸瞎去了?东家问起几回了。」 载着施婳和谢翎两人的汉子扬声道:「路上遇到些事情,耽搁了。」 正说着,营地到了,马老二下了马,又将施婳抱下去,然后才去抱上谢翎,喊话那人迎上来,见了他们,瞪了眼,道:「你怎么一个人去,倒拐回了两个小孩儿?」 那马老二没同他闲扯,只是道:「娄大夫在何处?请他来看一看这个小孩儿。」 一个声音答道:「娄大夫在后头用饭。」 马老二出去一趟,带回来两个小孩,不多时便惊动了整个商队营地,就连那东家也出来了,彼时施婳正守在谢翎身边,看那娄大夫给谢翎看诊,紧张地问道:「他有没有事?」 娄大夫捻了捻胡须,道:「无妨,就是饿的,去熬些米粥来便是。」 那东家听了,便吩咐人道:「去熬一锅粥。」 那人得了吩咐便去了,东家是个中年男子,四方脸,山羊胡子,五官看起来有些和善,他已从马老二处听说了这两个小娃儿的事情,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施婳便恭恭敬敬施礼,答道:「回大老爷的话,我们是从邱县而来的。」 那东家听了,先是嚯了一声,道:「邱县可不近,就你们二人么?」 第15章 施婳摇摇头,老实道:「原是与乡亲们一道走的,后来走散了,便只得我们姐弟二人。」 东家又问道:「你们走了多少日了?」 施婳努力回忆了一下,不大确定地道:「一个多月,或许也已有近两旬了,我们是八月下旬出发的,路上也不知时日。」 那东家便道:「如今已是十月了。」 十月,当真快有两个月了,施婳都有点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就这么熬过来了。 那东家又随口问了些话,无非是路上所见所闻,忽而他指着施婳背上的竹筒,道:「你这是什么?」 施婳听了,便将竹筒解下来,其中一个竹筒里装的是水,只有浅浅的一层了,连指头尖儿都淹不了,倒出来之后浑浊不堪,与泥水无异,根本不能喝,第二个竹筒,她倾斜了一下,一个东西骨碌碌滚下来,落在那简易搭建的桌面上,灰不溜秋,硬邦邦的,旁人起先还以为是石子儿之类的。 直到施婳拿起来,放在手中看了看,上面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霉菌,早就不能吃了,她道:「是窝窝头。」 众人顿时不言,一股压抑的沉默渐渐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施婳将那窝窝头收回竹筒内,道:「我们能活下来,已是很好了。」 还有更多的人,已死在了逃荒的路上,他们甚至没有看到生机和希望。 商队的人自北往南,一路走来,见过的显然比施婳更多,他们甚至特意拣了小路走,不走官道,为的就是避免麻烦,因为官道上的流民更多,一路上树皮草根,皆被食尽,不可谓不惨。 正在这气氛沉重间,那边的粥已经熬好了,端上桌来,米粥的香气散发开来,令施婳不由咽着口水,那东家见了,便起身道:「你先吃些东西,你们既帮了我的忙,来了我这里,必然不会让你们饿着了。」 施婳急忙道谢,等那东家离开了,这才拿碗盛了些米粥,吹凉了喂谢翎。 一碗粥喂下去,那边娄大夫又端了一碗药过来,对施婳道:「这药你与你弟弟都吃些,过一阵子身子便能养好了。」 施婳谢过,接了药碗,她的手指瘦骨嶙峋,搭在那碗沿上,只看得让人心惊不已,那娄大夫是个心善的人,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施婳的头,这才走开了。 施婳吹凉了药,才喂了谢翎一口,便见他眉头不自觉皱起来,立即欣喜,轻声唤道:「谢翎,阿翎,醒醒。」 谢翎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唤,迷迷瞪瞪地醒转过来,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看她,施婳心中不由酸楚,道:「起来喝药了。」 谢翎听了,下意识道:「药?什么药?」 他说着便要坐起身来,施婳连忙放下碗,扶住他,低声把事情一一说给他,谢翎听罢,惊喜而天真地道:「我们可以活下去了吗?」 施婳摸了摸他的头,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道:「是,我们会活下去的。」 她如此坚定地说着,两人便分吃了那一碗药汤,虽然苦涩无比,但是谢翎却很高兴,就像他从前叼着那茅根一样,露出喜悦的笑容。 喝完汤药之后,谢翎眼巴巴地看着那一锅粥,他还想再喝一点,但是施婳不让,方才娄大夫说了,太久没有进食,贸贸然吃得太多,反而不好。 那粥便在谢翎巴望的眼神中,被端了下去,此时夜已深了,马老二将两人安排在后头睡下,又给了两张毯子,十分暖和。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施婳是被谢翎推醒的,她实在是太累了,睡得昏沉香甜,不知今夕何夕,被推醒之后,还有些愣不过神来,谢翎悄悄指了指周围,施婳这才反应过来,是了,他们昨天晚上被一个商队的人救下了。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声音渐渐进入耳中,嘈嘈杂杂,间或着人声吆喝,收拾东西的声音,木板碰撞的声音,还有人们交谈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一个青壮汉子走过来,笑着看他们,正是马老二,他道:「起来了?我们现今要赶路了。」 他说着,蹲下身来收拾起施婳他们睡的铺盖来,施婳有些不好意思,立即动手帮忙一起收拾,那马老二摆了摆手,道:「我来就行了,你们小娃娃去吃些早饭罢,就在那边,等我们上路了,可就要等到午时才能吃了。」 施婳道了一声谢,马老二笑笑,道:「你这小女娃娃好客气,谢什么,去便是了。」 施婳也笑,这才拉着谢翎去了那后面造饭的地方,各自领了一个大白馒头,那做饭的人见他们瘦的可怜,又多塞了一个,两人道过谢之后,这才蹲到一边吃了。 才吃到一半,施婳抬眼见那东家迈着步子踱过来了,连忙拉了拉谢翎,向那东家施礼,她从前对于礼仪这一套便是烂熟于心的,做来更是优雅完美,无可挑剔,虽然此时衣衫褴褛,瘦骨伶仃,但是一举一动之间,也充满了女孩儿的柔美,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 叫那东家见了,不由十分惊讶,谢翎则是像模像样地作了一揖,那东家笑了,问谢翎道:「可还有哪里不适?」 谢翎摇头:「多谢东家老爷相助,我已无事了。」 东家听罢,便笑道:「我是来与你们说一声,我们商队是要往南洲去的,我昨日听说,你们是要去苏阳投亲?」 施婳点点头,道:「正是。」 东家道:「如此正好,我倒是能捎你们一程,从这里到苏阳也不过是半个月的路程,你们安心待着便是。」 施婳和谢翎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连忙齐声道谢,东家笑而摆手,商队那边吆喝着,说是要准备出发了。 商队脚程很快,施婳和谢翎被安排在最后一辆牛车上,两人靠在一处,小声说话,正是清晨时候,金色的阳光落在大地上,道路两旁都生长着枯黄的杂草,草叶上打了露,将阳光折射得好似发光的珠宝一般。 东家姓刘,是个香料和药材商人,经常来往于南北之间,运送货物,也是施婳和谢翎两人运气好,命不该绝,这种商队一般都是走官道的,便是迷路也不会拐到这种小岔路上来,但是奈何今年中部地区这一带有大旱,四处皆是逃荒的流民,以官道尤甚。 第16章 流民一多,就怕出乱子,若有饿急了眼的,成群结队来抢,恐怕要出事情,东家便当机立断,改了小路走,没成想,倒拣了施婳和谢翎一条小命。 施婳心中也是后怕不已,她当初带着谢翎赶路,也是刻意走的小径,无他,他们两人人小力气小,若是碰到那些蛮不讲理的流民,怕是早就被磋磨死了,人饿到极致之处,便会没了理智,与野兽无异,便是吃人这种事情,也是做得出来的。 如今看来,施婳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虽然受了不少磨难和苦楚,但是幸好,他们如今已经获救了。 商队的马蹄就这么哒哒往前跑去,载着施婳和谢翎两人,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便到了苏阳城。 由于时间紧迫的缘故,商队并不打算入城,便在城门外将施婳两人放下了,那刘东家过来与他们说了几句话,递来一个小布包,和气地道:「我看你们两个小娃娃,也实在不容易,这些东西你们收好,莫露财叫人窃了去,待投了亲,日子便会好过了。」 施婳不肯接,只是道:「我们姐弟二人一路上叨扰东家老爷了,白吃白喝,哪里还能拿您的东西?如今苏阳城已在眼前,东家老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那刘东家见她不肯收,又转而递给谢翎,谢翎自然是也不收,拒绝几番之后,刘东家叹了一口气,既是心喜他们的品行,又是可怜他们,便收了那布包,让人取来几个馒头和糕点,用纸包好,叮嘱几句道:「若是日后遇到难处,可来南洲的盛阳商行寻我。」 车队辚辚离开,施婳两人站在路边,直到看着那一行人消失在远处的山后,这才牵起谢翎,往苏阳城内走去。 他们一路上走来,原本衣衫褴褛,如同乞儿一般,幸好碰到那一行商队,路过小镇时,给他们买了两身衣裳,收拾了一番,看上去倒也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孩了,只是仍旧瘦的厉害,站在路上,仿佛一阵风都要吹跑了似的,两人的手臂一般细,好似两根麻杆,轻轻一掰就会折了。 施婳问谢翎道:「你还记得你那位世伯的名姓?」 谢翎答道:「记得,是姓苏,家住南大街二巷里头。」 他说着,又道:「我爹还给了我信物,说是那位世伯见了便知道是我了。」 施婳好奇道:「什么信物?」 谢翎谨慎地左右看了看,拉着她拐进旁边的小巷子,然后从脖子里扒拉出一块玉来,不无得意地道:「就是这个了。」 施婳低头看了看,那玉是被一根红绳栓着的,大概是带的久了,红绳已经被磨得很陈旧,边缘发白,那玉倒是一块好玉,刻成了一条鱼的模样,看上去十分精致,水头极好,绿汪汪的,漂亮极了。 施婳让他将那玉收起来,又叮嘱道:「除非见到那位世伯,否则别叫人看见了。」 谢翎将玉鱼收进衣服里,方才那点热气全跑光了,冰冷的玉冻得他一个激灵,口中应答:「我知道了。」 施婳又牵着他出去,苏阳城很热闹,金秋的阳光也不刺眼,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路上行人很多,嘈嘈杂杂,他们就顺着人一路问过去,倒也十分顺利地找到了那位苏世伯的住处。 谢翎张着眼睛,打量面前的宅子,小小地惊叹道:「好高的屋子。」 施婳点点头,虽然她上辈子见过更加豪华的宅子,但是显然,这位苏世伯的确是个身家丰厚的人,这样一座高门大宅在苏阳城里,已算得上数一数二了。 门口两尊大石狮子十分威风,惹得谢翎不时转头看一眼,似乎很想上手摸一摸,但是他忍住了,并没有妄动,只是乖乖地跟在施婳身后。 施婳走上前去,敲了敲那紧闭的宅门,许久之后,那门才开了一条缝,半张耷拉着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低头打量他们,语气不大客气地道:「做什么的?」 施婳道:「这位大哥,我们是从邱县来的,父亲让我们来拜访苏伯伯,烦请大哥通报一声。」 那门房不大耐烦地道:「我们老爷没有什么邱县的亲戚,你们找错了。」 他说完,大门便砰地一声合上了,施婳心中不由有了气,但是这种人多得是,她若一个个计较过来,岂不得早早把自己给气死? 衣摆被扯了扯,谢翎小声道:「阿九,那位苏伯伯是不是不肯见我们?」 施婳听出他声音中的忐忑和不安,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头,道:「不是,只是一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从门缝里看人罢了。」 谢翎一想,方才那人还真是从门缝里头看的他们,不由扑哧笑了,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施婳想了想,道:「先等一等看吧。」 她便拉着谢翎在一旁的墙角坐下,那里有一个角门,正是午时到了,两人便分着吃了一个馒头,等那宅子里的人出来。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过去了,谢翎靠在施婳身旁打起了瞌睡,施婳便侧着头,不时盯着那宅子的正门看一眼,正在这时,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丝响动,还没来得及反应,背上一空,往后跌去,她连忙拽了谢翎一把,但是事出突然,谢翎又睡得香,没拽住,整个就朝后滚了出去。 门里传来哎呀一声,一个女童声音惊讶地道:「怎么有两个乞丐在这里?」 谢翎被这一摔,倒是醒了,正好听见这话,摸着被摔痛的后脑勺站起来,不忿地道:「我们才不是乞丐。」 施婳赶紧将他拉出来,同时打量了门里一眼,只见那里站着三个人,打头是一个身穿水红色衫子的小女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一张脸白嫩嫩,胖乎乎的,扎着两个双丫髻,颈间挂了金锁环,看上去既富贵,又讨喜。 旁边则是站了一个婆子并一个丫鬟,约莫是跟着伺候的人,那小女童看了他们一眼,撇了一撇嘴,声音稚嫩却十分轻蔑:「穿的这么脏,还说不是乞丐。」 谢翎一听就被气到了,反唇相讥道:「你穿的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丑?你长得比乞丐还丑。」 那女童听罢,登时涨红了脸,气得话都说不顺了,想她出生以来便是被众人捧着怕飞了,含着怕化了,又兼模样长得好,只有被夸好看的份,几时被人指着鼻子说过丑? 她委屈极了,一包眼泪含在眼眶里,指着谢翎和施婳两人高声骂道:「你、你们给我滚出去!不许在我们家门口。」 第17章 她一边骂一边还跺着脚,对身后的婆子和丫鬟嚷嚷道:「让他们滚,让他们滚!」 那两人见自家小祖宗发难了,连忙上来赶人的赶人,安慰的安慰,无奈之下,施婳只得带着谢翎又挪了一个地儿,临走时,谢翎还冲那女童吐舌头:「丑八怪,你以后肯定嫁不出去,在家里做老姑娘吧。」 气得那女童哇的一声哭出来,被那婆子和丫鬟连声哄着回转去了,施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谢翎这么调皮放肆的一面,不由道:「她年纪小的很,你同她计较什么?再说了……」 她说着,顿了顿,却听谢翎嘀咕道:「她哪里小了?我也小呢。」 他说到这里,又抽了一下鼻子,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我们只是在门口坐一坐罢了,又没有碍着他们什么事情,那般趾高气昂做什么?」 声音渐小,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施婳听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或许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孩童会有的想法,而不是如她一样,第一反应则是,这女童穿着富贵,必然,或者说有很大的可能,是那位苏老爷的女儿或孙女之类的人物,不该得罪的。 可是……她忍不住望了望谢翎一眼,谢翎也才只是一个孩子罢了,都是爹生娘养的,被人指着鼻子骂乞丐,难道不该做出他应该有的反应么? 他们现在虽然贫穷,但这绝不是让人随意折辱磋磨的理由。 想到这里,施婳不由拍了拍谢翎的头,语气欣然道:「不是你的错。」 闻言,谢翎的表情果然松快了许多,两人正走着,忽然街角有一辆马车辚辚驶过来,慢慢地在宅子门口停下了。 那马车停下之后,便有人去敲宅子的门,这次门很快便打开了,几人迎了出来,口称老爷回来了。 马车内这才有了动静,一个中年男人掀开帘子下车来,身着褐色锦袍,因为隔得远的缘故,倒是看不清楚面孔,只凭施婳的直觉,那人必然就是谢翎口中的苏世伯了。 想到这里,她拉了拉谢翎,道:「你可见过他?」 谢翎摇了摇头,又道:「他就是苏伯伯么?从没见过,我也只是听爹提起过。」 施婳应了一声,眼看着那中年男人要进门了,便带着谢翎上前去,喊了一声:「苏伯伯。」 几名仆从见了,倒是不敢来拦,正面面相觑间,那中年男人听见声音回了头,打量施婳两人一眼,略微皱了一下眉,有些茫然地道:「你们是……」 这回是谢翎上前一步,恭敬地拱了拱手,道:「家父名讳是谢流,着我来苏阳城拜访苏伯伯。」 「谢流……」那苏伯伯念叨了一句,很快便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你是谢兄的儿子?」 谢翎答道:「正是。」 苏世伯惊讶道:「怎么只你一人前来,你父亲呢?」 谢翎语气艰涩道:「父亲他……他已经病逝一载有余了。」 那苏世伯闻言大惊,连忙请了谢翎与施婳两人入了宅子,在花厅坐下,自有下人捧了果茶上来,苏世伯细细问了一番,得知谢翎的遭遇,不由捶胸顿足,长叹一声,道:「是我的疏忽,自打今年年头开始,生意便忙,无暇顾及旁事,早年又与你父断了书信往来,一时竟没有想到你父老家就在邱县,一路过来,可吃了不少苦吧?」 他的态度情真意切,谢翎从父亲还在的时候,便听过这位世伯,更觉亲切,如今听他问起,便差点红了眼,抽了一下鼻子,摇摇头,道:「走过来,便觉得没什么了。」 苏世伯叹了一口气,又道:「好孩子,你且放心,我与你父亲乃是多年同窗,莫逆之交,当初我入京赶考,还是托他竭力襄助,如今你既有难处,我一个做伯伯的,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你只管在我家安心住下便是。」 他说着,又注意到一旁默不作声的施婳,不由好奇问道:「这位是……」 施婳起身施了礼,答道:「小女施婳,见过苏老爷。」 谢翎连忙解释道:「这是我的姐姐,我们一起从邱县来的。」 苏世伯听了,点点头,和善地道:「既如此,你也一并住下吧,我这宅子虽然不大,但是安置你们两个小孩,还不算问题。」 三人正说着,便见听见后面一阵喧闹,紧接着,一团红色的小小人影从外头奔进来,直冲着上位的苏世伯而去,扑到他怀中,拖长了声音撒娇:「爹爹,我的琉璃兔子呢?」 苏世伯慈爱地笑,将她抱在怀中,向下人吩咐道:「去,将小姐的琉璃兔子取来。」 早有眼色好的下人捧了东西来,那苏世伯笑呵呵地把匣子拿给女童看,道:「妙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苏妙儿打开匣子,顿时欢呼一声,捧着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琉璃兔子蹦跳起来,那兔子模样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更为奇特的是,通体呈半透明,如同一块冰晶一般,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十分好看,便是谢翎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施婳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从前在太子府中,什么样的新奇玩意没见过?何况只是区区一个琉璃兔子。 那苏妙儿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番,才注意到旁边的谢翎与施婳两人,不由张大了眼睛,惊诧道:「呀,是你们!」 她惊讶过后,便怒气冲冲地道:「你们进来我家里做什么?滚出去!」 苏老爷一听,便沉下声音唤道:「妙儿,不得无礼。」 苏妙儿丝毫不惧他,哼了一声,蹦下地来,抱着那琉璃兔子冲谢翎骂道:「呸,小乞丐,不许你们待在我家里,来人,把他们赶出去!」 苏老爷这下脸色也跟着黑了,当着谢翎和施婳两人的面,又下不来台,不免尴尬,轻斥道:「没规矩了,这是你哥哥,什么乞丐不乞丐,谁教的你说这些浑话?」 苏妙儿显然是骄纵惯了的,听她爹呵斥,索性跺着脚,扯着嗓子嚎起来,女童的声音又尖又利,好似一把刀子划过去似的,嚷嚷道:「他算哪门子的哥哥?我嫡亲哥哥在学堂上学呢!他们怕不是哪儿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吧?」 第18章 这话一出,别说苏老爷,便是施婳的脸色也不大好了,而谢翎则是微垂着头,两手握紧了,指尖捏得泛起了白,施婳甚至以为他下一刻就会跳起来,把这嚣张的小姑娘给揍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谢翎竟然忍下来了,倒是苏老爷被气坏了,狠狠一拍桌子,杯盏顿时叮哐一阵乱跳,茶水都溅了出来,看得出他确实是气急了,指着苏妙儿道:「住口!谁许你说这种话的?」 苏妙儿大抵是看出来她爹发脾气了,闭口呐呐,抱着那琉璃兔子退了一步,苏老爷连声唤奶娘,很快,后头转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是施婳和谢翎之前在角门处见过的那个婆子,她慌慌地行礼,苏老爷便指着她的鼻子开了骂:「做什么吃的奴才?一天到晚就会嚼舌根子,教了小姐说这种话,倘若再叫我听到小姐说出这些话来,饶不了你!」 那奶娘急急磕头认错,苏老爷冷声道:「把小姐带回去。」 那奶娘连忙上前抱起正在抽搭哭泣的苏妙儿,哄着她出去了,苏老爷吐出一口气来,显是方才气得够呛,喝了一口茶才平静下来,又和颜悦色地对谢翎道:「贤侄莫要见怪,你妹妹年纪小,又是这么个性子,被宠得过了,那些下人们不带个好样,说的什么浑话胡话教她学了去,她心地总是好的,我已训斥过她了,方才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听了这话,施婳在心里笑了笑,怕是训斥过下人了才是。 话两头好歹都让这位世伯说了,谢翎还能说什么?只能口中称是。 那苏世伯又叫了人来,安排他们两人住下,叮嘱道:「我与你父交情甚笃,你在这里安心住下,只管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一样,有什么需要吃的用的,与下人们说一声便是,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来告诉我,伯伯为你做主。」 他说完,便匆匆离开了,谢翎往边上靠了靠,牵住施婳的手,两人随着那下人往后院而去。 苏家的宅子确实很大,想来产业也有不少,施婳和谢翎随着那下人一路走了一刻钟,七绕八拐,才到了一座小院子前,那人推门进去,道:「小公子就住在此处了,您先瞧一瞧,满不满意,有什么需要添的,与我知会一声便是。」 谢翎探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是一座二进小院,已是一座乡下的普通人家的屋子那般规模了,有花有草,还有个小池塘,池塘里头甚至还有一座假山,布置甚是雅致,仿佛画里的庭园。 谢翎看了看,便点头道:「挺好的,多谢你了。」 那下人矜持地一颔首,态度里是显而易见的傲气,他转向施婳道:「既然如此,这位小姐请随我来。」 谢翎心里一紧,拉住施婳,对那人问道:「她不能同我一起住么?」 那下人瞪了一下眼睛,像是不可思议地道:「这不合规矩,小公子如今也有八九岁了罢?像我们府里头,这般年纪都是要分院子住的,只有乡下人家才会一间大屋子混在一处睡。」 这下即便谢翎是个傻子,也能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轻蔑之意,他握紧了施婳的手,涨红着脸,眼神隐忍,但是那怒意就像是一簇火一般,在他眼底跳跃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他在乡下时,虽然也遭受同村伙伴的欺辱,但是谢翎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那只是表面的疼痛罢了,过一阵淤青散去便好了,而眼下这人的话,却恍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得他皮肉生痛,由内自外传开的那种疼痛感,刺入灵魂和骨髓之中,过了许久以后,谢翎才意识到,那叫羞辱。 因为贫寒,所以遭受羞辱。 谢翎心中有怒,却说不出话来,反倒是施婳回握住他的手,对那下人道:「有劳你费心了,只是我看这院子也算大,我们两人分着东厢和西厢都能住下,再说,我们才初来乍到,也不好给苏伯伯添麻烦了,若是伯伯问起,我们自会这般回复,想来伯伯深明大义,不会说什么的。」 那下人听罢,哼了一声,懒得同他们纠缠,只是摆手道:「如此也好,你们自己安排便是。」 说着又嘀咕一句,不识好歹,这才扬长而去了,谢翎一时气结,但是那人已走了,一股气憋在心里,倒把自己给气得够呛。 施婳牵着他,淡淡道:「这么生气?」 谢翎跟着她进了院子,鼓着眼睛道:「你不气?他嘲讽我们呢。」 「听出来了,」施婳不甚在意地迈过门槛,道:「我又不是傻子。」 牵着谢翎进了门,施婳便放下他的手,看着他,认真地道:「但是你要习惯,这种事情,日后只会越来越多。」 谢翎有些迷惑:「为什么?」 为什么? 施婳垂了一下眼睛,然后再抬起来与他对视,飞快地笑了一声:「大概,是因为我们无权无势,还一贫如洗的缘故吧。」 她说着,又摸了摸谢翎的头,继续道:「但是,生而为弱者,并不是我们的过错,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若想不为他人欺辱,便要自己强大起来,只有如此,才能站到他人所无法企及的高度,令他人仰望。」 谢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直愣愣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一刻的施婳,仿佛距离他十分遥远,却吸引着他迫切地靠近。 施婳的这一席话就仿佛一粒小小的种子,播在谢翎那懵懂的心间,只待来日明晓事理,便破土而出,长成一株参天大树来。 施婳与谢翎两人就在苏府住了下来,没多久,苏府所有的人都知道府里头最西边的小院里,住了老爷从前故交的一对儿女,父母都逝世了,从邱县逃荒过来投亲的。 他们说起来煞有介事,啧啧称奇,唉哟邱县那样远,乡下地方,听说旱了一整年了,那里的流民连树皮草根都能吃下肚去,这两个小孩竟然能捡了一条命,逃到苏阳城来,可见是十分厉害的人物啊。 下人们嚼舌根的时候,并不背着人,好几次施婳和谢翎出去时,都能听见他们的议论,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说些什么不中听的,但是那些语气,神态,叫人听了便生厌。 若是放在以前,谢翎肯定要与他们吵起来的,但是自从那一日听施婳说过之后,他便能忍了很多,只装作听不见。 只是即便如此,也架不住有人常来刻意寻他们的麻烦,这人便是苏府的小小姐,苏妙儿。 苏妙儿虽然才六七岁的年纪,但是平日里甚是骄纵,又爱记仇,她始终记得那一日她被爹当着旁人的面训斥的事情,心里气不过,终日闷闷不乐。 等她兄长苏晗下得学来,见自家妹妹发愁,一张小脸好似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由十分心疼,抱起她来仔细问询一遍,哂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哥哥帮你出了这气便是,来日教他跪着给你好生道歉。」 第19章 苏妙儿听了,立即双眼一亮,抱住苏晗的脖子撒娇:「你说与我听一听,说说。」 苏晗便凑近她耳朵,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苏妙儿喜得一拍双手,兴奋道:「这法子好,还是哥哥聪慧,我听先生说,哥哥是龙章凤姿,日后必有大才哩!」 苏晗宠溺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笑道:「就你这张小嘴能说会道。」 兄妹俩合计妥当,便着人去安排了,施婳和谢翎这边还一无所知,两人平日里也不爱出去,就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桌案,上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却是施婳要教谢翎写字。 施婳上辈子虽然也没有入过学堂,但是她进了戏班子,要看戏文,班主便叫人教她读书识字,后来又入了京师最好的歌舞坊,那里的姑娘们,不拘哪个,便是端茶送水的婢女,都是读过书的,更不要说施婳这种了,坊主专门请了人来,教姑娘们诗词书画,务必要求样样精通,一旦拿出手去,就要惊起满堂喝彩,好博那些雅士文人、达官显贵们的欢心。 虽然施婳深知,自己学的那些东西,都是风雅产物,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必是教不了谢翎什么,但若是识个字,倒还绰绰有余,再加上谢翎从前也跟着他父亲读书识字,这事情看起来倒也不是难了。 施婳写下一个字来,叫谢翎照着写几遍,她托着两腮在一边看,谢翎提着笔,一板一眼地写着,倒也十分像模像样,几乎能够窥见日后探花郎的影子了。 探花小谢郎,施婳隐约记得歌舞坊里头的女子们这么称呼他的,谢翎参加科举早,那时候还传着一样趣事,听说他原本要被圣上点为状元的,哪知叫出来前三名,一个丑,一个老,唯有谢翎模样俊俏,正当年少,皇帝叹了一口气,只道,都说老状元,美探花,探花这名字,不拘给了谁,朕都觉得可惜了,唯有卿似乎恰好。 于是朱笔一圈,谢翎做了探花郎,名声便传了出去,并着这则趣事,吹到了歌舞坊,施婳也不知这事真假如何,彼时她对这位新探花也并不上心,是以过了耳风便算,如今想起来,却觉得世事当真是奇妙无比。 谢翎抄了几遍字,便停下来了,施婳见状问道:「怎么了?」 谢翎答道:「婳字怎么写?」 施婳一听,便笑了:「可是我名字里这个婳字?」 谢翎有些赧然地点点头,施婳接了笔,在宣纸上写了一遍,谢翎又抄了几遍,直到熟记于心了,才停下笔来,施婳看了看,略微皱起眉,谢翎以为自己抄错了,立即检查一番,发现没问题,才道:「怎么了?可是我写得不像?」 施婳摇摇头,不是写得不像,而是,太像了,一笔一划,简直就是一个人写得一般,自打教他习字以来,施婳便知道谢翎天赋极高,不拘什么字,多么复杂,只需抄上几遍,他就全部记得了,日后再抽查,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但是这样,就有一个问题凸显出来了,施婳常写的字,乃是簪花小楷,笔划柔美清丽,女子写这笔字正好,但是让一个男子写出来,偶尔写一写倒还好,若是常写,恐怕会招人笑柄。 施婳琢磨着,该让谢翎临一些好的字帖才是,她伸手将那些练过的宣纸都收起来,道:「今日便写到这里了。」 才说完,便听见前院有人敲门,她放下宣纸,道:「我去看一看。」 待去了前院,原来是一个丫鬟,让她去一趟后厨帮忙,施婳虽然不解,但是依旧答应下来,与谢翎说了一声,便离开了。 谢翎一人坐在院子里,颇有些无聊,见那些练好字的宣纸依旧摊在桌上,便提起笔来,又照着写了起来,先是练婳字,练完了又练施字,最后两个并在一处写,施婳,施婳…… 写了满满一张,他觉得十分满意,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只觉得施婳两个字尤其好听,写起来也好看,和旁人的名字都不一样,便是倒过来念,也是极好听的。 正在他入神间,忽然听见前面传来脚步声,谢翎回过神来,下意识将那一张写满了施婳名字的宣纸往下一藏,站起身来。 这时,一个身着鹅黄色锦袍的少年走了进来,看上去十一二岁的模样,谢翎见过他,是苏老爷的长子,名叫苏晗,苏妙儿的兄长,如今在学堂里头读书,想是才下学,谢翎平日里也没与他说过什么话,正疑惑今日是吹得哪阵风,把这位给吹来了。 苏晗的目光在桌案上逡巡而过,落在那一排整整齐齐的簪花小楷上,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颇有些感兴趣地拎起其中一张,抖了抖,随口问道:「这是你写的?」 谢翎点点头,简短地答道:「是。」 苏晗看了看,突然笑了:「写得很不错。」 谢翎不知他来意,心道总不是特意过来夸我一句的罢?但是既然人家开口夸了,谢翎也拱手道谢,谦虚几句。 苏晗放下那宣纸,对谢翎道:「我就是来瞧一瞧,你不必拘束,在这里住着可还好?」 谢翎心里犯嘀咕,但是面上不显,只是恳切答道:「已经很好了,多谢关心。」 苏晗又说了几句,谢翎耐着性子一一答复,便听他突然提起一事来:「我之前听说,你似乎与舍妹有过些误会和矛盾……」 谢翎听了,这才明白他的来意,原是替他妹妹打抱不平来了,只是他如今已懂事了许多,开口便道:「此事是我的不是,当初不该口出不逊……」 苏晗故作老成地摆摆手,道:「与你无关,妙儿那个性子,我比你了解,必然是她过分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说着还替苏妙儿道几句歉,谢翎心中纳罕不已,还道这兄长和妹妹倒是不一样的人品,自己之前那样猜测他,想是气量太小了。 思及此处,不由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又与那苏晗说了几句话,正在这时,那苏晗起身欲告辞,不小心袍袖扫过桌案,带翻了砚台,未干的墨汁四溅开来,手和袖子都沾染上了。 苏晗连连道歉,谢翎便让他别动,自己进东厢屋里翻找出一块棉布,又打水来,让他拭了手,苏晗这才告辞离开。 谢翎收拾了桌上的物什,施婳便回来了,见到打翻的砚台,问了几句,谢翎便将方才苏晗来过的事情说了说。 施婳闻言,不由皱了皱眉,谢翎见了,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妥?」 施婳莫名觉得哪里都不妥得很,但是却又说不上来,最后只能按捺住,摇了摇头,温声道:「起风了,外头冷,想是要下雨了,我们把桌案先抬进去,免得淋湿了。」 谢翎答应下来,两人便收拾起东西来,及至到了傍晚时分,施婳才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第20章 苏妙儿来了,不止是她,还有一大群仆役和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直奔他们的小院而来。 苏妙儿声势浩大,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过来,说是自家兄长训过她了,要给谢翎赔罪,带着几盘精致的糕点,摆了满满一桌子。 谢翎对这小女童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头两回见面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过好感,如今见她来赔罪,虽然惊讶,但还是接受了,也道了歉,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算是说和了,苏妙儿便自顾自在屋子里看了起来。 她翻了桌案,把谢翎写过的宣纸都翻乱了,谢翎欲说她几句,但是最后又忍下来了,苏妙儿兀自不觉,转悠了半天,眼睛突然定在了窗台边上,一错不错,嘴里问道:「那是什么?」 施婳寻声看去,眼皮子顿时一跳,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即便是天黑了,点了火烛,那东西也能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琉璃兔子,静静地蹲在窗棂的角落里,若是不仔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早有下人立即上前,将那琉璃兔子捧了起来,递给她看,这下谢翎也看清楚了,心里猛地一紧。 苏妙儿娇俏的面孔在他眼中,就仿佛带着无限的恶意,她指着那琉璃兔子,语气脆生生道:「这不是我被偷了的那个兔子么?怎么在你这里?」 她这话一出,便有下人顺口接道:「小姐的兔子昨日才丢了,可是你们偷的?」 谢翎有些慌了,他否认道:「不是我们,我不知道这兔子从哪里来的,我没偷。」 苏妙儿咯咯笑了,像花儿一般,道:「不是你们偷的,难道是这兔子长了腿,自个儿跑过来的么?」 霎时间仿佛有一桶冰水迎头泼下,寒意一直从脊背凉到了脚底板,谢翎拼命摇头,辩驳道:「我不知道,不是我们偷的。」 苏妙儿嫩白的手指点了点他,又点了点一旁的施婳,轻蔑道:「不是你,就是她,总归是你们两个。」 她说着转身要走,道:「我要告诉我爹去,你们两个小贼,偷我的东西!」 话还未说明白,谢翎如何肯让她走了?他急得一个箭步上前,双手张开,拦在门口,梗着脖子反复道:「真的不是我们。」 可是谢翎也不知道,为何那琉璃兔子会出现在他们的窗台上,是有人拿过来的?是谁?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陷害他们? 谢翎脑中灵光一闪,他突然想起来了,下午不请自来的苏晗,还有那不慎打翻的砚台…… 他的脊背顿时如同有刺儿球滚过似的,那刺疼得他一个激灵,脑中清明无比,手上的动作便停滞了几分。 苏妙儿哪里管他,一摆手,几个下人便把谢翎拉到一边去,谢翎不肯,施婳正欲上前阻拦,却不防几番挣扎之下,一样绿色的东西从谢翎的衣襟口掉了出来。 苏妙儿睁大了眼睛,尖声叫道:「等等!」 一时间众人都停下了,苏妙儿指着谢翎脖子上的那东西,道:「你那是什么?好眼熟!」 谢翎低头一看,是他的玉,他爹留给他的玉鱼,说是苏世伯的信物,只是当初他来苏府之后,苏老爷并没有怀疑他的身份,便一直没有拿出来。 却见苏妙儿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那玉,她个子矮,力气又大,这么一拽,便勒得谢翎脖子疼,他忍不住推了苏妙儿一把。 苏妙儿一个没防备,摔了个屁股墩,她愣了愣,突然哇地哭号起来:「呜哇哇哇哇,他还偷我的玉呜呜呜呜……」 谢翎也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出给弄傻了,他气冲冲地抢回自己的玉,骂道:「这是我的玉!我爹留给我的!」 苏妙儿爬起身来扑上去厮打,嘴里一边哇哇哭着:「就是我的玉,就是我的玉!呜哇哇哇……」 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拉架的拉架,禀人的禀人,哭骂声和在一处,没多久,半个苏府都被惊动了。 苏老爷近来商行事情忙,不常在府里,也管不了这么多,来去匆匆,半个多月过去,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家后院里头还住了这么两个小孩了。 直到这一日傍晚,苏老爷觑着天色回了府,才一坐下,苏夫人找了过来,劈头便问他道:「当年我陪嫁来你家时,有一对儿翡翠金鱼,是特意从京师托玉匠刻的,你拿去哪里了?」 苏老爷才从商行回来,满脑子事情乱七八糟呢,听见这一问,顿时发蒙,道:「都多久的事情了,你问起这个做什么?」 苏夫人道:「我问你,你只管说便是。」 苏老爷想了又想,才一拍大腿:「当年我一个同窗有弄璋之喜,我与他交好,他麟儿满月时,我便将其中一块玉送了出去,我当初还与你说过,怎么突然又问起来了?」 苏夫人冷笑道:「你当时怕是还说了,趁着这喜事,两家结个秦晋之好,亲上加亲,你莫不是忘了?」 苏老爷琢磨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依稀似乎是说过罢……」 「你恐怕连那同窗名姓也给忘了?」 苏老爷这下仔细回想了片刻,笑道:「没忘,不正是我们从前那位连中小三元的谢同窗,谢流么……」 他说到这里,笑容便忽然凝固了,苏老爷惊疑地看向苏夫人,道:「怎么?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苏夫人将手中的东西往桌案上一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指着那东西道:「若不是妙儿今日发现了此事,恐怕日后你要将我的妙儿嫁给那些猫猫狗狗做妻了。」 苏老爷的目光掠过那枚翡翠金鱼,面上不免有几分尴尬,道:「这不是从前我与他交情甚笃,他又是个做文章极好的,想是日后必成大器,这才提了此事么。」 第21章 闻言,苏夫人冷笑道:「做文章好有什么用?没有那个时运,不仍旧是回了乡下做泥腿子,如今命都没了,你倒好,白白赔了一个心肝女儿进去,还要嫁与他做妻,你如何狠得下心?苏老爷,做的一笔好划算的生意。」 听她话里话外都是讥讽,苏老爷也有些不耐烦了,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好说的?当初的那些事情,谁能料得到?你翻起这些旧账来,是要给老爷下脸子么?」 苏夫人原本想起这件事情,便觉得心酸不已,自家的女儿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长大,真真跟自个儿的眼珠子一样,没成想到头来却要将她嫁与一个父母双失的穷小子做妻。 从下午得知此事至今,苏夫人脑子里翻腾的全是女儿日后的辛苦,便越想越难过,又听苏老爷这些话,不由落下泪来,骂他道:「苏默友你真是好狠的心啊,随随便便就将我的女儿许了出去,那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还心疼,想我当初从许州嫁来你家,不远千里,却落得如今这种境地……」 她一边哭一边骂,苏老爷听得脑仁疼,连忙摆手,道:「好好,你要如何,只管说便是,好端端的哭什么?」 闻言,苏夫人这才止住了哭声,取手帕来揩了眼泪,冷静下来,道:「这桩亲事不能作准。」 苏老爷不由犯难:「可是这玉已经送出去了……」 言下之意,是不好拿回来,苏夫人却道:「你与那位同窗当初约定亲事时,可有什么凭证?」 苏老爷道:「托人送了信,白字黑字说了的。」 苏夫人思忖片刻,道:「你去设法将那玉拿回来,到时他若真的提起此事,没了信物,便是空有一封书信,又能如何?」 苏老爷虽是个商人,但是要他从一个半大的孩子手中拿东西,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合适,遂犹疑道:「这恐怕不妥。」 苏夫人冷哼道:「有什么不妥的?难不成日后八抬大花轿把妙儿送出去,才是妥的?」 她见苏老爷狠不下心,又下了一剂猛药,道:「我在许州有个表兄,他的第三个儿子与咱们妙儿正当适龄,我前些日子都去了信,提了这事,表兄已欣然答应,妙儿嫁去他家,只有享福的。」 闻言,苏老爷眼睛顿时一亮:「可是那位家里经营丝绸的二表兄?」 「正是。」 苏老爷不由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打定主意道:「此事我会处理的,你莫烦心了,我向来疼爱妙儿,自然不会害了她的。」 苏夫人听罢,心中满意了,这才离开。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打在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水滴顺着房檐滴落下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之声。 施婳拿着手帕沾了水,替谢翎擦拭伤口处,水虽然是温的,但是触及到伤口,还是引起一阵刺激的痛意,他嘶地抽了一口凉气。 施婳道:「疼?」 谢翎老老实实地点头,苏妙儿的指甲太尖利了,在他脖子上挠了好几道血口子,血珠往外冒,看得触目惊心。 施婳道了一句:「疼就忍着。」 谢翎应下,那温热的手帕又覆盖上来,他不由嘶嘶抽气,施婳的动作便轻了许多,谢翎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其实那伤口也并不是特别疼,起码没有疼到他忍不了的状况,但是他就是想做出一副难忍的模样,这样的话,施婳就会皱一皱眉,那眉间若翩飞的蝶翼,让人见了心头痒痒的,想上去摸一把。 他盯着面前的人看,心道,施婳真好看,与那蛮横泼辣的苏妙儿完全不一样,不,苏妙儿压根不能比,两者就像云和泥之间的区别。 伤口清理干净,施婳放下手帕来,替他将衣襟拢好,思索了片刻,才道:「今日这事还没有完,你且做好准备。」 谢翎闷闷地应了一句,他想起下午时候,赶过来的苏夫人看到他脖子上那块玉鱼时,面上流露出的反应,有震惊,也有难以置信,她还想让谢翎取下玉看一眼,只不过被谢翎拒绝了,后来苏夫人什么也没说,抱起苏妙儿就匆匆离开了,临走时那一眼,令谢翎和施婳都觉得有些不妙。 这不妙一直持续到了晚上,没多久,便有下人过来道:「老爷请小公子去书房一趟。」 闻言,谢翎与施婳对视一眼,施婳点点头,谢翎忍不住拉了拉她的手,道:「我一会便回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上刑场呢,施婳心底发笑,但是面上不显,点头应下来了。 谢翎便随着那下人出了院子,外头下着雨,豆大的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动静好似打在他的脑门上一样,溅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色,凉丝丝的,夜风吹过,挟裹着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谢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冬天要来了。 在后园中七绕八拐,不知转了多少条回廊,那下人才领着谢翎在书斋前站定,上前敲了敲门,通禀一声,里头答应了,他这才恭敬地将门推开,示意谢翎进去。 一进书斋,便有一股暖香袭来,谢翎抽了抽鼻子,觉得有些不适,他站在门口,想等着身后的冷风多吹一会,最好把那些浓烈的香气吹散了才好。 只是这主意没打成,屏风后头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多日不见的苏老爷,他见了谢翎站在门边,冷风嗖嗖吹着,衣袍乱飞,连忙道:「站在门口做什么?当心吹着风,快进来坐。」 谢翎心中有些遗憾,但还是听了他的话,依言进去,把门合上了,屋里燃的香很浓,让他有一种想打喷嚏的冲动,但是他硬生生给忍住了。 苏老爷拉着谢翎在桌案边坐下,亲切地问他一些近日的事情,得知他在习字,不由十分惊讶,转而又笑道:「倒是我的疏忽了,你父从前文章才学便是极好的,当初我们整个书院,每回小试,头名都是他,后来参加院试,他一路考过去,连中了小三元,轰动了好一阵子。」 这些都是谢翎没听过的,自他有记忆之后,他爹也没与他说起过从前的事,这回从旁人口中听到,不觉十分新奇,又好奇地追问几句。 苏老爷便笑道:「后来考乡试,你父文采出众,又中了解元,我们一同去入京赶考,只不过那一回我们时运都不好,你父得了急病,没有应考,我则是学问不济,也落了榜,我向来懒于读书,便索性收拾收拾回苏阳了,此后与你父分开,只有书信往来。」 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想是那一回,你父亲生病伤了底子,这才落下了病根,若我早些察觉……」 第22章 说到此处,便又是一声长叹,苏老爷语气颇有些黯然伤怀,谢翎听了,心中也极为难过,自他小时起,家中便总是萦绕着苦涩的药味,挥之不去,如今一想,或许正如苏老爷所说那般,是年轻时候生病伤了底子,才导致父亲无法施展抱负,只能蜗居在邱县的小山村中,郁郁而终。 苏老爷说得动情,不由拿起衣袖,拭了拭眼角,见谢翎眼圈发红,又安慰他几句,道:「你且放心,你父亲那样的人才,你自然也不会差的,来日我吩咐人一声,让你与晗儿一同去学堂读书,好好学习,也去考个功名回来,为你父争一口气,光耀门楣才是。」 谢翎急忙谢过了,苏老爷这才又说起别的,问他来了这么久,在府里住的好不好,吃的好不好,下人有没有怠慢之处,谢翎都一一答了,只说一切都好。 眼看气氛恰当,苏老爷话锋一转,终于提起正事来,道:「你父让你来苏阳这里,可有说起别的事情?」 谢翎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苏伯伯的意思是……」 苏老爷心里顿时一松,看来谢翎并不知道那桩娃娃亲,正好,他便道:「你父可让你拿了什么信物来?本来你出生时,我也没见过你。」 谢翎听罢,便从领口翻出一枚翡翠金鱼来,道:「父亲只把这个给了我,说是苏伯伯一看便知道了。」 苏老爷借着烛光,仔细打量了一眼那翡翠金鱼,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的这位同窗,倒当真是个人物,他并不与谢翎说起那桩草草定下的亲事,只是让他携了这玉过来,若是苏老爷念及旧情,愿意将女儿嫁与他,自然是极好,若是苏老爷后悔了,要毁诺做个小人,也并不拆穿他,让他在小辈面前难看。 但无论愿意或是不愿意,苏老爷见了这玉鱼,想起昔日同窗之情,都会心生几分愧疚,有了这几分愧疚,谢翎就有了活路,苏老爷断然是不会不管他,让他饿死街头的。 看着那玉鱼,苏老爷心中复杂无比,倘若谢流当初不是害了急病,他那回会试肯定榜上有名,必然能做出一番成就来,他苏默友也不至于如今要做个毁诺的小人了,真是时也,命也。 苏老爷感叹了一会,那些萦绕心头的复杂情绪渐渐消散了,他回过神来,发觉谢翎正在看着他,不由轻咳一声,道:「贤侄啊,你这玉……」 他正说着,便见谢翎仍旧盯着自己看,像是在等他下半句话说出来似的,被那双孩童的黑亮眼睛盯着,苏老爷不禁生出几分局促之感,只觉得自己的心思无所遁形,被看了个清楚,他顿了顿,狠下心,咬着牙继续道:「你这玉,当初便是我送与你父亲的,只是我后来想起还有大用,不知你能否……还给我?」 谢翎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握紧了玉,藏进衣襟内,像是没听清楚似地道:「还给您?」 苏老爷点点头,又咳了一声,试探着道:「你看,这玉原本是我的,当时错手送了出去,后来一直不好意思向你父说明,如今……咳,你一个小孩子,拿着这种东西,容易招人惦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想是不是这个理,到时候若是被人窃走了,反倒不美。」 谢翎微微垂头,没吱声,苏老爷以为他被说动了,正准备继续再接再厉,却见谢翎摇摇头,道:「不,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是我的东西。」 苏老爷一梗,谢翎抬起头来,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看,语气平静地道:「苏伯伯今日叫我过来,就是特意为了此事罢?与我说起我父亲的事情,也只是为了……套套感情?」 这话就像劈面一个巴掌,打得苏老爷脸上火辣辣的,他做惯了商人那一套,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都是十分自然的,上一刻连面都没见过,下一刻就能笑着逢迎,彼此拉拉关系,这态度就水到渠成地亲切起来了。 但是放在谢翎面前,简直就像是把他那一层虚伪的外皮给剥下来了似的,苏老爷一贯是个体面人,被一介稚儿这么下脸子,面上总有些过不去,语气不免生硬了几分,就像是在与那些商场上交战的对手谈话一般,压着些怒意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伯伯在你眼里就是那种人吗?本来这翡翠金鱼,于你一个小孩儿来说,不过是一件漂亮的小玩意罢了,吃不得也穿不得,这样罢……」 他说着站起身来,绕到那屏风后面,很快又回转来,手里拿了一个匣子,打开来,里头是一封封细丝纹银,好几大锭,在烛光下晃得人眼睛发花。 苏老爷将那匣子往前推了推,道:「这些银子你拿去,买些好吃好玩的,那翡翠金鱼仍然交还给我,你看如何?」 他志得意满地看着谢翎,似乎笃定他会答应,没想到谢翎却看都不看那银子一眼,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道:「我年纪虽小,但也听过一句话,叫真小人,伪君子,如今看来,苏伯伯你既当不得真小人,也当不得伪君子。」 孩子的声音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是听在苏老爷的耳中,就仿佛一个个耳光,噼啪打在脸上,脑子里咣咣作响,他依稀仿佛看到当年那位风姿卓然,文采绝佳的同窗正站在他面前,失望而讥讽地看着他,道:苏默友,你实在当不得君子二字。 苏老爷顿时心头火起,恼羞成怒,当不得君子又如何?他要当君子作甚?他如今家财万贯,坐拥良田百亩,妻妾成群,过得是人上人的富贵日子,你谢流呢?你谢流自然是个君子了,不早就化作了一抔黄土,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得了! 谢翎已窥见苏老爷的无耻面目,气的手都颤了,愤怒地一把掀飞那一匣子银锭,霎时间噼啪声滚落一地,他也不看,转身便走,苏老爷见状,大喝一声:「站住!」 谢翎哪里听他的话?一阵风似地跑出了书斋,消失在大雨中。 却说谢翎气急了跑回院子,施婳正坐在窗边收拾笔墨,见他匆匆冒雨而来,不由惊疑,起身道:「怎么了?」 谢翎没有打伞,一身都被大雨淋湿了,挟裹着深秋的寒气,进的门来,一把牵起施婳,简短地道:「我们走!」 他红着眼圈的模样,让施婳想问点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点点头,谢翎从门后取出一把油纸伞来,两人什么也没有拿,就这么冒雨离开了苏府,一如他们来时那般,两手空空,孑然一身。 他们一路出去,惊动了不少下人,纷纷跑出来看热闹,早有人去禀了苏老爷,苏老爷正在气头上,只是怒道:「随他去,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要走,我还能打断了他的不成?」 倒是苏夫人闻声赶到书斋,见散落了一地的银锭,先是一惊,而后使人收拾妥当,才问道:「他走便走了,那块玉呢?」 一说起这个,苏老爷就来气,瞪着眼睛粗声粗气地道:「玉什么玉,那小兔崽子不肯给,撒腿跑了,难道我还追上去不成?」 闻言,苏夫人咬紧下唇,心中又是气又是急,拂袖便走,这姿态倒把苏老爷气得够呛,狠狠拍着桌案,一腔怒火无处发,唯有摔杯子泄愤。 再说谢翎和施婳两人打了伞,冒着大雨离开了苏府,便沿着那巷子出去了,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好似有人在上面一把一把地洒豆子似的,令人听得两耳嗡嗡直响。 一路上谢翎一直默不作声,借着巷口的昏黄的灯笼,施婳觑了他一眼,却见他两眼通红,紧紧咬着下唇,直把皮都给咬破了,流出血来,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吭一声,只是闷头走着。 待转过街角,看不见那苏府的大门了,施婳这才一把拉住他,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谢翎忽地抬起眼来,看着她,嘴角倔强地撇着,因为太过隐忍而微微地颤动着,片刻后,他才开口道:「阿九,以后就我们两个人,可好?」 没有别的人,就我们两个人。 施婳听了,沉默片刻,就在谢翎的心渐渐沉入无边的谷底之时,她忽而笑道:「不是一直以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么?」 第23章 昏黄的灯笼光线映照在她的身上,将身后的雨丝都映出一丝丝亮晶晶的光芒,谢翎翘了翘嘴角,露出了一个笑来。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施婳整个抱住,仿佛抱住了此生的慰藉一般,又仿佛漂泊的渔船入了避风的港湾,安心无比,谢翎在她肩头蹭了蹭,施婳笑他道:「鼻涕都蹭到我身上了。」 谢翎反驳道:「没有鼻涕!」 施婳继续逗他:「怎么没有?」 谢翎退开,仔细看了看,认真答道:「真的没有,你看。」 施婳实在没忍住,扑哧笑了,谢翎撇了撇嘴:「你尽会取笑我。」 他说着,又大方道:「罢了,随你取笑吧。」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雨不知不觉小了许多,但还是凉,冷风裹着雨丝吹进脖子里,谢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问道:「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施婳道:「方才跑出来之前,不想一想这个问题,如今再来想,是不是有点晚了?」 谢翎闷闷地道:「是我的错,我太生气了。」 「谢翎,」施婳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道:「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你做事之前需要好好想一想,心中要有个章程,但凡是个人,都是有脾气的,但是有脾气不等于冲动,一旦冲动行事,必然失去理智,总有一日,会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情来。」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谢翎的头,温声问道:「你可懂我的意思了?」 谢翎点点头,回望着她,道:「我明白了,我会记得的。」 施婳一手举着伞,一手牵着他,随口问道:「说说,今日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才令你如此大动肝火?」 谢翎便老实将在书斋的事情详细说来,最后才道:「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他当初既送了人,如今又要回去,圣人不是说过,君子一诺重千金么?」 施婳想了想,便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君子,起码苏老爷不是,他是个商人,商人逐利,本性使然,想来这块玉于他来说,是有些重要的。」 谢翎咬了咬下唇,道:「我并不是因着这玉多么贵重才不还他,而是……而是……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难过,施婳摸了摸他的头,以他们如今的情况,回去邱县已是万难,十年之内能不能回去,还是一个未知数,谢翎孑然一身,就带了这么一块玉出来,那就是他的一个念想,叫他双手奉上,实在是不可能。 施婳安慰他道:「无妨,走一步算一步……」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些许动静,不知为何,谢翎眼皮一跳,他拉了施婳一把,两人靠在墙边,往后看去,一道人影正朝这边走来,已经离他们很近了,之前由于雨声的缘故,他们竟然谁也没有发觉。 眼看着那人距离他们只有两三步之遥,许是路人,施婳打量一眼,但是很快,她就不这么想了,那人紧走几步,很明显是冲着他们过来的。 施婳心中一惊,拽着谢翎转头就跑,那人见惊动了他们,也不掩饰了,几步追上来,伸手抓向他们,眼看指尖都勾住了施婳的衣裳,谢翎猛地一拉施婳,两人拔腿往前跑去。 施婳顺手便把伞往地上一抛,试图阻挡一下那人的脚步,只听咔嚓几声碎响,伞骨折断了,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 施婳和谢翎都惊出了一身汗,冷风挟着冰冷的雨丝吹过来,寒意沁入心底,令人压根都忍不住咬紧了,两人拼命往前跑,寂静的街巷中响起前后不一的脚步声,心惊不已。 偏偏在这个时候,施婳脚下一滑,约莫是踩到了青苔,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身后追着的那人就如同夜枭一般,大手抓过来,将她按住,手掌如同铁铸似的,捏得她骨头都疼了。 「阿九!」 谢翎急了,想去扯开那人,只是两者之间的力量太悬殊了,那人只推了一把,谢翎便跌倒了。 紧接着,施婳感觉到自己被松开了,那人顺手去抓谢翎,她立即意识到,此人的目标不是她,而是谢翎。 眼看着谢翎被如同一只鸡仔儿似的按倒在地,施婳紧张地四下张望,正看见人家门后一块磨刀石,她冲过去将那石头抓起来,狠狠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被砸了个正着,痛呼一声。 施婳心里一凉,这一下没砸晕过去,反而会激起那人的怒气,她咬着牙,准备再继续砸一下,这回那人早有防备,身子一侧,同时一把抓住了施婳的手,用力一拗,施婳本就瘦弱,成年人全力这么一扭,她如何吃得住痛?手一松,磨刀石便落了地。 谢翎立马试图爬起来帮忙,哪知那人一膝盖砸下去,将他窝心一顶,谢翎整个人被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施婳被抓住了,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人被之前那一石头砸起了凶性,按住施婳之后,先是噼啪两记耳光,打得她两颊肿了起来,头昏脑涨,她咬着牙不吭气,倒是谢翎大叫一声,目呲欲裂,愤怒如同一只发狂的小野兽,就仿佛那两记耳光打在他脸上似的。 那人揪住施婳的头发,拽着她往墙上撞去,施婳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没撞上,这才勉强避免了脑袋开花的后果。 但是下一刻,那人就腾出一只手来,将施婳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拗,这下她疼得叫了一声,那人犹不满意,揪着她往墙上连撞三四下,磕得砰砰响,在安静的雨夜传开去,令人心惊肉跳。 谢翎眼睁睁地看着施婳被揪着打,孩童的力量在一个成年人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大吼着,手脚拼命挣动,脸上都蹭了许多泥,青筋都暴出来了,那人一个疏忽,倒真叫谢翎挣脱开来。 谢翎甫一得自由,便跳到那人身上,拼命厮打着,毫无章法,试图让他松开施婳,那人一脚踹开他,然后把施婳往地上狠狠一掼,朝谢翎走过来。 谢翎手脚并用,飞快地从地上翻起身,往施婳那边跑去,才跑了两步,就觉得脖子一紧,只听嘣铮一声,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脖子被刀划了一道口子。 火辣辣的疼痛过后,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肺腑间,谢翎不由大声地咳嗽起来,那人转身奔入黑暗之中,很快便寻不见踪影了。 第24章 谢翎半跪在地上,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等终于能够顺畅呼吸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阿九?」 没有回应,谢翎顿时一个激灵,冷风吹来,他这才发现身上都湿透了,满身泥泞,寒意四起,令他不禁哆嗦了一下,但这些谢翎都顾不上,因为他看到施婳正躺在不远处的地方,一动不动。 「阿九?」 谢翎连滚带爬过去,将施婳翻过来,哆嗦着手指去试探她的呼吸,发现还有热气的时候,他顿时欣喜若狂,吃力地将施婳的头抱在怀里,为她遮住细密的雨丝,他摇了摇施婳,轻轻唤她的名字:「阿九?阿九你怎么样了?」 施婳没醒,额头上好大一个伤口,混着细碎的沙石,往外渗着血,谢翎根本不敢去碰,对年纪尚小的他来说,和从前那些村里的孩子打架,顶天了也就蹭秃一块皮,流几滴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伤在脑袋上的,这么严重。 雨依旧不停,两人的衣裳几乎都湿透了,深秋夜里冷酷的寒意侵袭过来,令谢翎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都这么冷,阿九躺在地上,一定更冷。 这么想着,他拼命将施婳抱到墙边,让她靠着墙壁,然后蹲下身来,将施婳背起来,但是他要小施婳一岁,身子矮她半个头,如何背的动? 一路上连拖带拽的,才终于把施婳弄到了一户人家的后屋檐下,勉强不必淋雨了,但是施婳还是没醒,手脚都是冷的,没一点热气,谢翎有点不知所措,他直觉现在要有一套干燥暖和的衣裳,还有一个火炉才好。 他不能让阿九在这里挨冻,这么一想,谢翎便一骨碌站起来,绕到他们躲雨的这户人家前门去,开始敲门。 没有人来应,这冷天的还下着雨,他们方才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惊动屋子里的人,或许主人并不在家,谢翎敲了一阵,见没有人来开,又去了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继续敲门。 好歹这回有回应了,门里的人语气不耐烦地道:「做什么的?」 谢翎被冻得声音有点颤抖:「求求大老爷救命。」 门里骂了一声,没动静了,谢翎又敲了敲门,那人没好气地道:「叫魂呢!」 脚步声传过来,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双冷漠的眼出现在门后,上下打量了满身泥泞的谢翎,然后扔出来一个馒头,仿佛驱赶着苍蝇一般:「去去,拿着滚吧,大半夜的嚎丧呢。」 可是谢翎要的不是馒头,他张了张嘴,那人眼睛一瞪,砰地把门摔上了,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 谢翎咬咬牙,继续冒着雨去下一家,敲门,这回应门的是一个妇人,谢翎生怕她把门关上了,连忙道:「求求您,救一救我姐姐!求您了!」 那妇人有些心软,倒是取了一把伞来,谢翎见有了希望,顿时大喜,带着那妇人走到安置施婳所在的地方,那妇人打量一眼,倒抽一口气,道:「唉哟,这么大的伤口怎么弄的?这怕是要去医馆才成罢?」 她似乎怕惹了麻烦,没等谢翎开口,便连连摆手,道:「这不成,要去医馆才能治,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得法子。」 她说着,又道:「我家里还有事情,就先回去了,你去找医馆吧,医馆能救。」 谢翎连忙问道:「医馆在哪儿?」 妇人道:「城东有一家,离这近些,在江湾桥边就是了,他们若是打烊了,你就去城北那边,那里也有一家。」 妇人说完,打着伞匆匆离开了,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谢翎蹲下身来,抱了抱施婳,试图以自己的体温为她暖一暖身子,只是冷风嗖嗖的,他甚至分不清谁身上更冷些。 谢翎把脸埋在施婳的肩膀处,他突然就觉得无比后悔,若不是他一时冲动,带着施婳从苏府跑出来,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阿九说,冲动行事,必然会后悔莫及,可是为什么是应验在阿九身上?阿九何其无辜? 谢翎觉得自己简直是一无是处,此时他的内心充满了自厌的愤怒,又混合着对施婳的愧疚和悲伤,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煎熬无比。 正在这时,施婳轻轻呻吟一声,谢翎连忙直起身来看她,喊道:「阿九?阿九你醒了?」 施婳初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好半天才清晰了些,她眨了眨眼睛,看着谢翎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凑在面前,眼圈还发着红,便道:「怎么又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谢翎的眼泪便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打在她冰冷的皮肤上,带着灼烫的温度,他抽泣着问:「阿九,你会死吗?」 施婳忍不住笑,想坐起身来,但是才一动,脑子就天旋地转地晃,让她有一种想吐的冲动,她知道谢翎最恐惧的是什么,便安慰他道:「不会,我不会死的,只是头有些晕。」 谢翎擦了一把眼泪,坚定地道:「阿九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医馆,让大夫来救你。」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飞快地往外跑,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在雨里喊道:「阿九你等我!」 施婳想叫住他,但是声音还没出口,谢翎便跑没了影,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把话咽回去,她想告诉谢翎,你没有钱,医馆如何会出诊? 于是一刻钟后,谢翎站在城东的医馆门口,朝里面张望,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有人么?」 一个伙计从柜台后探出头来:「谁?」 谢翎踏进门去,那伙计见了,以为他是乞儿,连忙驱赶道:「去去,做什么?别脏了我的地方。」 谢翎顿时涨红了脸,局促地退开一步,道:「你是大夫吗?能不能救救我姐姐?」 那伙计听了,眼皮子一翻,不太耐烦地道:「夜里出诊,需加一倍诊金,一共一吊钱,要救人,拿钱来。」 谢翎懵了一下,他从苏府两手空空出来,哪里带了钱?再加上救阿九心切,他压根没来得及想这么多,他站在门口,无措地用手掌搓了一下湿淋淋的衣服,鼓起勇气试探道:「可以先看诊吗?」 第25章 伙计嗤地一声笑了,白了他一眼,道:「是你傻还是我傻?一看你这副穷酸样就是出不起钱的,还先看诊,做梦去吧。」 他说着便摆摆手:「滚滚滚,别在这里碍事。」 谢翎好容易才找到了医馆,阿九还在等着他,如何能空手回去?他咬咬牙,道:「我、我虽然没有银子,但是我有一块玉,可以当做诊金吗?」 那伙计听了,先打量他一眼,看他身上穿着,虽然脏兮兮的,沾满了泥水,但是似乎不是乞儿,便信了一分,道:「你先拿来给我瞧瞧。」 谢翎便往脖子上摸,摸了一下,空的,顿时愣住了,那伙计见他不动,道:「又怎么了?让你把那劳什子的玉拿来看一眼。」 谢翎低头往地上找寻,又摸了摸衣裳,袖子,腰带,就连衣角都给摸到了,依旧没有找到那块玉,他忽然便想起来,之前打他们的那人,伸手似乎拽了一下他的领子。 他只以为那是单纯地拽了一下,没想到……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玉被拽掉了,所以,那人这才匆匆离开。 因为他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脖子上依旧火辣辣的,是红绳勒出来的痕迹,谢翎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谁知道他有玉?谁想要那一块玉? 所有的线索和信息都指向了一个地方,苏府。 最后谢翎拿不出来玉,于是被医馆伙计骂骂咧咧地哄了出来,他走在雨里,满心都是难以平息的怒火,还有痛恨,痛恨苏府的无耻和冷酷,也痛恨因为自己,施婳才会受到伤害。 他微微抬起头来,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还有眼眶里,令他鼻尖酸楚无比,没有钱,医馆就不肯出诊,他救不了阿九,阿九会死的…… 幼小的、年仅八岁的谢翎,在深夜里,手足无措地站在街角,那一刻,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官居高位,拥有了显赫的权势,轻易能左右他人性命,动辄如千钧雷霆之势,但是这一刻的无助和绝望依旧深深镌刻在他的心底,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为力。 每每午夜梦回,都时常被惊醒,惶惶无措,冷汗涔涔,唯有抱住身旁的施婳,才能继续安睡。 医馆不肯出诊,谢翎手足无措地走在雨中,冷风吹得他有些瑟瑟发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那妇人说,城北处还有一家医馆,尽管夜色已经深了,但是谢翎仍旧是打算去看一看,只要有一分希望,他也要去试试。 这么想着,谢翎便迈开步子,朝城北的方向跑去,天黑路滑,他又跑得快,不知跌了多少跤,手上的皮都蹭掉几大块,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直奔城北而去。 谢翎从前和施婳来过城北,这里店铺林立,在夜色下连成一片,静静地伫立在雨中,静默无言,一片漆黑,偶尔有店铺檐下挂了一个灯笼,昏黄的灯光落在雨幕中,才不至于叫谢翎两眼一抹黑。 医馆很好找,只因与旁的店铺不同,黑黢黢的夜色中,唯有它家门前挂了两个灯笼,散发出温暖明亮的光芒,一眼便吸引了谢翎的目光。 他眼睛顿时一亮,那灯笼上写了斗大的字:医馆,门上有一块匾额,字迹古朴,上书「悬壶堂」三字。 谢翎还没来得及高兴,但见那医馆大门紧闭,心就凉了半截,这种时间,显然是已经打烊了。 谢翎咬咬牙,跑上前去,开始敲医馆的门,砰砰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中传出去老远,夹杂着檐下水珠滴落的动静,一如谢翎此时焦灼急切的心情。 他恨不得直接破门而入,将那大夫抓出来,幸运的是,不多时,头便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来了来了,客人轻些!可莫把老朽医馆的门给锤坏了。」 谢翎听罢,心中大喜,立时停下,两手不安地垂在身侧,果然不敢再敲,透过窗纸,一点朦胧的暖黄光线渐渐靠近,然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站在门后,半披着衣裳,他见了谢翎,举起手中的灯看了看,道:「唷,这么小的娃娃,可是家中人害了什么急病?」 他说话神态甚是慈和,比之前那城东医馆的伙计不知道好了多少,谢翎二话不说,噗通跪倒在地,喊道:「求大夫救救我姐姐!」 那老者见了,连忙来扶他,口中道:「别急别急,先起来,你姐姐现在在何处?」 谢翎依言起来,红着眼圈道:「她现在动不了,我背不动她。」 那老大夫听了,便道:「你稍等片刻。」 他说罢立即回转去,入了内间,谢翎心中焦急,不时伸长了脖子往那通往内间的帘子处看,幸好没多少时间,那老大夫便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睡眼惺忪,仿佛才刚醒的模样。 老大夫背着一个箱子,取了两把伞,对谢翎道:「走罢,老朽与你去看看。」 谢翎大喜过望,心中充满了感激,又对那老大夫殷切道:「我来替您背箱子罢?」 老大夫呵呵笑了,摆手道:「这箱子重着哩,莫绊得你摔跟头。」 倒是那少年将灯笼递给谢翎,道:「劳烦你提着。」 谢翎依言接了,他才转头去对老者道:「爷爷,药箱给我罢,天黑路滑,别把您再摔了。」 一行三人打着伞,在谢翎的带领下,步履匆匆地朝城东走去,谢翎忧心施婳的情状,但是无奈那老大夫年纪大了,腿脚慢,实在走不快,只能强行按捺下心中的焦灼,这一路走过来,倒仿佛把谢翎一颗心按在那滚烫的油锅上煎熬一般。 终于,谢翎带着那老大夫到了施婳所在的地方,施婳依旧躺在地上,还没有醒,谢翎心中一紧,赶紧放下灯笼冲过去,轻轻摇了摇她,小声唤道:「阿九?阿九?」 第26章 触手的温度烫得他一个哆嗦,施婳脸色苍白无比,脸颊处却浮现出绯红,映衬着她额上的伤口,简直是触目惊心。 谢翎的整个心都好似被一只手攥紧了,碾得生痛无比,他声音带着哭腔,对那老大夫道:「我姐姐醒不过来了。」 老大夫上前来,口中忙道:「别急别急,让老朽先看一看。」 借着灯笼光线,他看见了施婳额上的血洞,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怎么弄的?寒水,把药箱拿过来。」 那少年应了一声,走上前来,将药箱放下,利落地打开,一股子苦涩的中药气味扑面而来,里头各种瓶瓶罐罐,不一而足,谢翎看不懂,他只能拎着灯笼在一旁干着急。 老大夫手法利索地处理了施婳的额上的伤口,拿棉布缠了,又道:「发热了,衣裳还湿着,恐怕是冻的。」 他转向谢翎问道:「小娃儿,你家住在何处?可不能在这里呆着,病情怕是会加重。」 谢翎一时有些茫然无措,家?他们没有家…… 老大夫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心里叹了一口气,也不问了,只对那少年道:「罢了,寒水,你将她背起来,我们回医馆去。」 少年应了,弯腰背起施婳,不由皱了皱眉头,这女孩太轻了,简直就像是一把柴火似的,轻飘飘,怎么这么瘦? 这么一想,他手上便放轻了动作,依旧是谢翎打灯笼,一行三人穿行在夜色中,原路回了医馆。 施婳朦胧间,只觉得浑身滚烫,如同火烧,额上渗出热汗来,太热了,她想,怎么这么热? 眼前像是有赤红色的光芒闪烁,她猛地睁开眼来,却见四周已是火海,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尽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火焰蹿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她身上的衣物,像是要将她一并吞噬一般。 剧痛袭来,仿佛皮肉被什么利器一寸一寸割过,施婳疼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她惊恐地看着那些火焰,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似的,朝她层层涌过来。 施婳连连退后,直到,她撞上一道坚实的身躯,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婳儿。」 施婳浑身一颤,这声音就像是如影随形的梦魇,将她整个人都拖入那大火之中,男子面目俊朗,看着她,笑了笑,那笑容却渐渐化作狰狞:「婳儿,你不愿意陪孤一道么?」 施婳拼命摇头,陪你死?凭什么?她好不容易活了下来,逃荒时没有饿死,在戏班时没有病死,被人折辱磋磨时没有死,她活得那么努力,凭什么要陪他死? 男子的手臂如同铁铸一般,牢牢地箍紧了她,道:「婳儿,你陪着孤,孤最喜欢的便是你了,等孤继位了,便封你做皇后。」 去你的皇后!施婳张嘴想骂他,但是喉咙却疼痛无比,什么都喊不出来,唯有用力推拒着,不叫那人把她拖到火里去。 但是她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那人习过武,抓着她的力道简直像是捏了一把柔弱的花瓣,收紧时,施婳几乎听到了自己浑身的骨骼在一寸寸断裂,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入了大火中,疼痛席卷过来,正在她绝望无助的时候,忽而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急切:「阿九!阿九!」 那声音像是给了她无穷的力量,施婳猛然一挣一推,太子一时没有防备,竟被推入了火中,他惨叫一声,随即高声喊道:「婳儿!孤等着你!孤等你!」 喊完之后,他便猖狂大笑起来,仿佛胜券在握一般,施婳满腔恨意和怒火交织,她厉声朝他骂道:「我会杀了你!李靖涵,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太子仍旧在笑:「婳儿,孤会来找你的,你千万要等着孤!」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取施婳的全部心神,她猛地睁开双目,额上冷汗涔涔,耳边是谢翎惊喜的声音,又带了几分担忧:「阿九,你终于醒了?」 施婳毫无所觉,她依旧沉浸在方才那个可怕的梦境之中,久久无法回过神,眼睛毫无焦距地注视着房梁,谢翎见了,不由十分担忧,又不敢碰她,只能趴在榻边,小声叫道:「阿九,你头还疼吗?」 过了一会,施婳才真正听见了谢翎的声音,她顿时大喘了一口气,让思绪冷静下来,心中默念,只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罢了,一切都过去了,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她活过来了。 但是即便如此一番自我安慰过后,太子那疯狂的话语和神态依旧记忆犹新,令她心惊不已,正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覆在她的额间,一个少年声音道:「热度退了些,不过还没全好。」 施婳应声看去,只见一个陌生少年站在谢翎身边,见了她,便笑了笑,道:「可是还觉得头痛?」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施婳霎时间便觉得头痛欲裂,尤其是额头处,好似有人在拿凿子凿穿了一个洞似的,忍不住伸手去摸,才只触及了棉布表面,就被谢翎一把抓住了,小心地道:「不能摸,大夫说还没好。」 施婳有些迷惑地看了那少年,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沙哑:「大……夫?」 年纪这么小的大夫? 那少年听出了她的意思,便知她误解了,笑着解释道:「我爷爷才是大夫,我还不是,他今日出诊去了,你若是哪里不舒服,只管与我说便是。」 少年叫林寒水,乃是悬壶堂坐堂老大夫的孙子,他们一家世代行医,传到他爷爷这里时,已是第六代了,林寒水一边捣药,一边笑道:「等传到我时,便是第八代,我以后也是要做大夫的。」 言谈之间,带着几分少年的骄傲,施婳不由笑了一下,她靠在榻上,不能下地,只需一动,便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下去,之前还把谢翎给吓一跳,说什么也不肯让她下来,施婳所有的需要,他都一力承担了,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十分殷切。 林寒水见了,不由笑道:「你弟弟倒是十分懂事,不似我那几个表兄弟,每日打打吵吵,恨不得上房揭瓦了。」 他说着,又低头往药杵中加了一些药材,好奇道:「不过为何你们姐弟俩不同姓?可是表姐弟?」 施婳看了谢翎一眼,他正垂着眼,捉着茶壶倒水,抿起唇,小模样十分认真,仿佛在做什么大事一般,于是便笑了,答道:「确实如此。」 林寒水点点头,道:「那就更难得了。」 第27章 又说了几句,施婳这才得知昨夜发生的事情,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是她心中知道,谢翎必然是经历了不少困难,才摸到了这医馆,请到大夫,天色那么黑,他又没有灯笼,若是一个不慎跌进河里,恐怕都无人发觉。 这么一想,施婳便觉得有些后怕起来,恰逢谢翎捧了热茶过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谢翎悄悄回头看了林寒水一眼,见他没注意,这才放下心来。 听人说过,若是男孩儿老是被摸头,会长不高的,不过若是阿九喜欢,那……摸就摸吧,他努努力,总能长高的。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等到了午间时分,门外便有人进来,是个妇人,她提着一个食盒,见了施婳,惊讶道:「醒了啊。」 施婳礼貌地颔首,正不知该如何称呼时,却听林寒水道:「这是我娘亲,昨日你身上衣裳湿了,便是我娘亲替你换下的。」 施婳早就发觉自己身上穿的衣裳换下了,只是不知是谁换的,听了这话,连忙向那林家娘子道谢。 林家娘子笑了,摆手道:「小事罢了,一早上没有进食,可是饿了?你还病着,需要忌口,我只熬了些稀粥,你吃一些,别饿坏了。」 施婳又感激地道谢,林家娘子笑着盛粥,一边道:「你这女娃娃好客气,模样也长得好,也不知哪个天杀的能下这种狠手,黑心肠的狗东西,迟早要遭报应。」 她一边骂,手脚倒是很麻利地盛好粥,谢翎连忙接了,小心端过来,吹了吹,道:「阿九,你吃粥。」 他似乎还准备喂给施婳,施婳不由大窘,连忙要来接,谢翎不让,只是固执道:「你的病还没好,我来便是。」 施婳辩解道:「我只是头磕到了,又不是手磕断了,端个碗还是不成问题的。」 谢翎仍旧是不肯,在他看来,现在的施婳就跟那瓷娃娃一样没什么区别,磕着碰着都要裂口子,坚决不让施婳自己吃,他们俩争辩几句,认真的模样倒把林家娘子和林寒水给逗笑了。 吃吃的笑声传来,施婳又是一窘,林家娘子一边笑,一边道:「粥还烫着呢,那小娃娃,你先来吃饭,让你姐姐慢慢吃罢。」 听了这话,谢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粥碗,似乎对于不能亲手给阿九喂粥这事颇感遗憾,他到桌边坐下,两手规矩地摆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很乖,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孩,屁股上就像是长了钉子似的,片刻安静不下来。 林家娘子见了,又唉哟一声,道:「这小娃娃也听话得很,是个招人疼的。」 施婳吹着粥,看了谢翎一眼,心里默默点头,嗯,是挺招人疼。 林家娘子分好饭,三人便就着桌边吃起来,他们家吃饭大概是奉行食不言,安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筷子磕碰碗沿的声音,谢翎也不吭声,他鲜少与陌生人一个桌吃饭,生怕出丑,只捡着面前的青菜闷头吃。 林家娘子见了,看这小孩又瘦又小,不由有些心疼,将一旁的炒肉往他面前推了推,谢翎似乎愣了一下,夹菜的筷子差点戳到那肉菜上了,他抬头看了看林家娘子,像是有些不确定。 林家娘子见了,便对他笑笑,示意他吃,谢翎这才夹了一块肉,继续吃起来,原本僵直的脊背却不知不觉放松了不少。 一顿饭吃完,林家娘子这才收拾起碗筷,谢翎和林寒水都动手帮忙,收拾妥当之后,她才道:「我晚间再来送饭。」 说着,她叮嘱林寒水道:「你爷出诊回来,若是没吃,便回来告知我一声,我送些热菜饭过来。」 林寒水答应了,林家娘子又转向谢翎和施婳,柔声道:「你们两个小娃娃,暂且在这里安心待着,其他的不必担心,放到日后再说,先把病养好才是正经,来了咱们悬壶堂,没好全乎,可别想出这道大门。」 施婳知她这话是特意安抚他们二人的,心中不由十分感激,点头应下了,林家娘子这才拎着那食盒回转了。 下午时候,施婳依旧不能下榻,她倒是觉得自己可以走了,但是奈何谢翎搬着板凳坐在一旁,就这么看着她,若是她要下地,便立即蹦起来,活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狗儿。 林寒水见施婳颇是无聊,便取了一本册子递过来,道:「若是觉得无趣,你们就看看这些画儿解个闷,都是我从前看着玩的。」 施婳道了谢,才接过那册子,与谢翎一道翻看起来,翻了几页,她才发现这是一本草药书籍,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药草,旁边还仔细标注药草名字,用途和生长环境。 册子很旧了,纸张边缘都起了毛边,上面还写了各种各样的标注,想是常有人翻看,施婳和谢翎一起看了一会,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门口有人进来,道:「才入城又下了雨,幸好我脚程尚快。」 施婳立即回过神来,将册子放下,只见进来的人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眉目慈善,背着一个木箱,想是那位林老大夫了。 林寒水连忙放下手中的药杵,迎上前去,替他接了药箱,道:「爷爷可吃过饭了?」 林老大夫道:「吃过了,病人家里午间留饭,推脱不过,上午可有人来看诊?」 林寒水道:「没有。」 林老大夫点点头,转头来看施婳,见她醒了,慈和笑笑,白胡子翘起来,道:「女娃儿醒了?」 施婳连忙下榻,施礼道谢:「多谢老先生救命,大恩大德,小女谨记于心,来日必报。」 林老大夫呵呵一笑,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可是还觉得头晕?」 施婳点点头,若不是扶着谢翎,她恐怕连榻都下不来,林老大夫让她坐下,才道:「晕就对了,被那样撞了几下,不晕才是有问题,你暂且不要活动,就歇着,养好病再说。」 施婳听罢,这才又躺下,林老大夫又问她家住何处,可还有旁的家人,施婳都一一答了,待听到他们二人是从邱县逃荒过来的,惊讶不已,叹了一口气,道:「这年头,确实难熬啊。」 他说完,又让施婳两人不必忧心,先在医馆养好病再说,林老大夫一家确实心善,施婳心中感激,遂答应下来,开始养伤。 悬壶堂里一共有两个大夫,便是林老大夫和他的儿子林不泊,没有请伙计,就让孙子林寒水在医馆做事,也顺便跟着学看诊,日后好承接衣钵。 第28章 父亲林不泊在月头时候便去外地购药材了,如今还未回来,悬壶堂就剩下林老大夫坐馆,抓药捣药一类的杂事都是林寒水在做,一忙起来,就恨不得长出六条胳膊才好,再加上林老大夫还常常出诊,就愈发忙不过来了。 施婳和谢翎暂时住在医馆里,吃住都是人家的,他们还没有银子付,总归是觉得不好意思,这一日,林老大夫出诊去了,一连有三个人拿着方子来排队抓药,林寒水忙得脚打后脑勺,抓药又是个精细活,急不来。 一人等了半天,抱怨道:「寒水,你家这医馆恁大,也不请个伙计来帮忙么?」 林寒水一边看秤,口中笑着答道:「老二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伙计是留不住的,每回才学上了手,没多久就跑了,我们就是教他认药材还累得慌呢。」 那人想一想,道:「这倒也是,才认熟了脸,第二回 来就换了个人,莫不是你家给的工钱少了,留不住人?」 林寒水却摇头道:「倒不是工钱的问题,只是我爷,夜里会出诊,伙计需得留在医馆住,有病人来叫门,不管睡多晚,都是要起来的,若一晚上起个二三回,就不必睡了,有些伙计熬不住,就跑了,也是人之常情。」 那人道:「这却也是,林老大夫是个好大夫。」 林寒水笑了笑,称好药,分包装好,用细绳捆了,递过去道:「老二叔,药都称好了,三碗水,小火煎作一碗,分早晚饮服,很快便会大好的。」 那老二叔听了,笑道:「借你吉言了。」 施婳在一旁听了,便将事情放在心上,她与谢翎细语几句,谢翎点点头,答应下来,不多时,抓药的人都走了,医馆可算清闲了片刻,施婳便下了榻,走到柜台前去。 林寒水正在收拾桌柜,见她过来,先是一惊,道:「怎么下地了?」 施婳笑了笑,道:「现在晕的没有之前厉害了,想是很快就要好了。」 林寒水不大赞成地道:「养病这种事情,就是如抽丝剥茧一般,急不来的,一个不慎,便会加重,你先坐。」 施婳依言坐下,看了谢翎一眼,向他说了自己的意思,林寒水听了,愣了愣,道:「你是说,让你弟弟来帮忙做事?」 施婳点头道:「他年纪虽小,但是手脚尚算麻利,做些杂事倒还是可以的,我们在医馆叨扰这么久,若是不尽些绵薄之力,恐怕难以心安。」 林寒水不免有些犹疑,施婳又道:「我与舍弟,都是粗识些字的,你前几日给我们看的那本册子,上头的字他都认得,若是晚上有病人来叫门,他也可以起来帮忙。」 林寒水有些迟疑地看了谢翎一眼,就这么点大的孩子,能认得几个字?更何况,大人不在,他也做不得主,正犹豫间,林家娘子送饭来了,林寒水见了她,连忙把事情与她说了。 林家娘子听得谢翎识字,不由十分意外,道:「你既认得,我就考一考你,如何?」 谢翎点点头,林家娘子使林寒水取一本药材册子来,这一本是他们没读过的,谢翎不免有些紧张,又看了施婳一眼,施婳只是点点头,示意没问题。 见施婳点头,谢翎这才放下心来,林家娘子点了几十个药材名字,他大概能正确读出一半有余,这已经是十分不错了,比起他们从前请来的伙计认得的字还要多,林家娘子不免惊喜,又问谢翎可上过学堂,读过书之类的。 谢翎摇摇头,只是答道:「我爹曾是秀才先生,他教了许多字,」他说着,又望一望施婳,补充道:「姐姐也教了许多。」 姐弟两人都识字,还识得不少,这就愈发令林家娘子和林寒水意外了,林家娘子当即拍板,等林老大夫出诊回来,便把事情与他说了,问他的意思如何。 林老大夫听了,欣然道:「这正好,医馆不是正缺人手么?我看这两个孩子都是十分听话的,又无处可去,留下他们倒也是一桩好事。」 他说着,又向施婳道:「既然如此,你们就留在医馆,吃穿都不必愁,至于工钱么,就与从前的伙计们一样,每月一贯钱。」 闻言,施婳连连摆手,道:「工钱就不必了,说起这事来,原本也是为了报答老先生,我们姐弟二人已是在医馆白吃白喝了这么久,哪里还能厚颜索要工钱?」 林老大夫哈哈笑起来,对这两个娃娃越是喜欢,他道:「哪有要你们白做工的道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情,你们又不是写了卖身契与我,做事情还不要工钱,叫我们如何心安?」 林家娘子也劝道:「从前的伙计也是这么给的,他们识的字儿还不如你们多,这是你们该拿的,莫要犯那傻劲。」 两人又劝了几句,施婳这才答应下来,她的病还未全好,就暂时不必做活,等过几日再说,谢翎人虽小,手脚却快,林老大夫就先安排他跟林寒水学着认认药材,做一做捣药的杂事了。 在进入寒冬之前,施婳和谢翎总算是在医馆里安定下来,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必再四处漂泊了。 天气越来越冷,直到有一日起来,房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施婳才惊觉,已是深冬了。 即便如此,林老大夫出诊的次数却不见减少,到了这时候,病人也越来越多了,林寒水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常常陪同他一起,帮着背箱子打伞,免得路上出什么意外。 这样一来,白日里大多时候,林寒水陪着林老大夫出诊,施婳就和谢翎守着医馆,谢翎捣药,有人拿着方子来抓药,便是施婳的活儿。 那些人起先没见过他们两个,又看他们年纪太小,疑心抓不好药,拿着药方又走的都有,不过时间一长,施婳抓药又微小谨慎,心思细,从来没错过,这种情况渐渐的也就少了。 到了夜里,施婳就带着谢翎坐在柜台后,点一盏灯,拿着药书教他识字,谢翎学得很快,几乎看过几遍之后,那些字就都记在心里了,无论施婳什么时候抽查,他都没有错过。 施婳心中既是高兴,又不免泛起些忧心,按理来说,过了今年,谢翎就九岁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要进学堂开蒙了才是,更何况他还这样有天赋,更不应该被耽误了。 可是,哪里来的钱?这是一个大问题。 自打施婳起了念头之后,她成日里没事的时候就在琢磨这件事情,怎么才能赚钱?吃饭的时候在琢磨,睡觉的时候在琢磨,只要得了空闲,她的脑子就没有停过。 林寒水和谢翎都有所察觉,两人看着施婳的筷子在空碗里头夹了半天,然后漫不经心地塞进嘴,不由都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第29章 林寒水以眼神示意:她怎么了? 谢翎看了看施婳,摇头:不知道。 到了下午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林寒水拿着伞,去接林老大夫,谢翎看天气不好,也跟着一并去了。 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夜幕四临,小雪未停,三人进了大堂,施婳取了布巾过来给他们擦拭雪水,见林寒水和谢翎身上都沾了些泥泞,询问几句。 林寒水惊魂未定道:「城外那桥太滑了,上面都结了冰,又下了雪,爷爷差点走不稳滑下去,幸好我和谢翎手快,给拉住了。」 他说着又向林老大夫劝道:「爷爷,这几日天气差,先不要出诊了,等天气放晴之后再说,若是一个不慎给摔了,可就麻烦了。」 林老大夫嗯嗯应下,答应道:「明日不去了,不去了。」 林寒水无奈极了,林老大夫虽然看似应下了,但是若明日有病人家属来求,他还是会拎着药箱出门去,也只有他们家医馆才会在这么恶劣的天气还出诊,诊金还没变过,若是换了城东那一家,没翻个三四倍的价钱别想把他们坐馆大夫叫出门去。 大伙儿也都知道这事情,索性全来了他们悬壶堂,只有林老大夫出诊的时候,病人才会去城东那家医馆。 林寒水虽然无奈,却也没有办法,他爷就是这样行医治人的,都好几十年了,改不了了。 趁着他们说话,谢翎扯了扯施婳的衣袖,带着她去了后院,施婳疑惑道:「这么神神秘秘的,什么事情?」 谢翎笑了笑,献宝似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道:「你看,这是什么?」 施婳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一眼,惊讶道:「梅花?」 谢翎十分高兴,将那一枝梅花递过来,道:「似乎是白梅花,我头一次见,觉得好看的紧,特意摘了一枝给你带回来,原本更好看的,可惜路上被衣服压掉了些花瓣。」 施婳看着那一簇盛开的白梅花,接了过来,白色的花瓣透着一点淡粉,像女子薄施的胭脂,晕染开来,五瓣儿做一朵,当中是一簇鹅黄的花蕊,花朵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半透明,上面还沾着些雪水,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十分漂亮,好似一个妆容浅淡,含羞带怯的美人儿一般。 施婳看得入了神,谢翎见她不说话,只是打量那梅花,便忍不住问道:「喜不喜欢?」 施婳回过神来,笑道:「好看,喜欢。」 她四下看了看,从窗下拾起一个裂了缝的罐子,倒尽里头的雪水,仔细洗干净之后,盛了点清水,把那梅花插进去,放到了大堂的桌柜上。 林寒水见了,便笑着赞道:「这枝梅花好看,是谢翎摘的么?」 施婳点点头,林寒水不太意外地道:「我之前就见他一头钻进了那林子里头,原来是特意摘花去了。」 施婳看着那梅花,心里头闪过几分念头,到了夜间,她问谢翎道:「这梅花树长在哪儿?」 谢翎只以为她喜欢,答道:「出城之后,顺着河道往下走,不远就是一座木桥,过了桥拐个弯,有一座小山包,梅花树就长在上头,还有好几株呢,长在一起,特别好看。」 施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二日早上,天光还未亮,施婳便起了,她趴到窗沿往外看,小雪已经停了,只有零星几片飘飘洒洒地落下,她穿上衣物,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隔壁便是谢翎和林寒水住的屋子,里头没有动静,想是还没醒,施婳朝手心里呵了一口白气,才站出来这么一会,她就觉得自己的手指都要僵硬了。 她从墙上取了一把伞,并一个空的小竹篓,背上之后,打起灯笼,推开后门往外走。 外面是一条小巷子,才下过小雪,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被灯笼映出淡橙色的光,她提着灯笼小心往外走,鞋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碎响。 残雪和着冰,稍不注意就会滑倒,天边仍旧是沉沉的一片,还未亮起来,施婳趁着那灯笼的光,往城外走去,很快她就看到了谢翎所说的那条河,顺着河走了小半刻钟,才看到木桥。 木桥只有成年人的一臂之宽,上面结满了冰,还有积雪,底下河水淙淙流过,这若是一个不慎,掉进河里,恐怕要被冻个半死。 施婳咬咬牙,从背上的竹篓里取出一个小镐来,蹲下身把桥上的冰都敲碎了,和着残雪一并扫开,落在河水中,发出哗啦的声音。 在确定全部扫干净之后,她这才试探着踏上木桥,用力跺了跺脚,没有问题,便小心地一步步挪过去了。 待过了桥,她才松了一口气,将小镐放入篓中,拎起灯笼往前走去,天气太冷了,寒风卷起零星的小雪往脖子里灌,施婳冷得不行,唯有缩起脖子,才能留着些许热气。 拎着灯笼的手指已经冻僵了,皮肤通红,她把手往身侧靠了靠,试图挡住些许冷风,然后迈开步伐,朝前面走去。 依照谢翎所说的路线,施婳很快就找到了那几株梅花树,它们藏在山包后,如同羞怯的美人,半探出脸来。 梅花开得十分灿烂,花枝上还裹着晶莹的冰雪,漂亮极了,施婳仰头看了看,才放下竹篓,把灯笼挂在树上,然后捧着手,重重地呵气,试图暖一暖僵硬的手指,好让它重新活动起来。 施婳暖了手之后,才从竹篓里翻出一把巨大的剪子来,这是专门用来剪药材的,有点费力气,但是胜在很锋利,成年人手指那么粗壮的枝干都能剪断。 施婳挑了几只怒放的白梅,花枝形状看起来很漂亮,用力剪下来之后,又挑了一些含苞待放的梅花,两者各剪了几枝,放进篓子里,这才收好剪子,将竹篓背起,拎着灯笼,依旧原路往回走。 天边泛起了白,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谢翎和林寒水也快起来了,施婳连忙加紧脚步,往前走去,她必须快一点儿赶回城里。 第30章 这么想着,施婳脚下不停,过了木桥,但是在桥头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往下跌去! 施婳心中一惊,她反应极快,下意识一伸手,一把抱住了桥头的横木,只听哗啦啦几声,泥土和着冰渣子落入河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灯笼滚落在一边,火灭了,施婳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了看,黑黢黢一片,唯有水面折射出些许天光,她抱着横木的手紧了紧,这水也不知道有多深,若是掉下去,说不得就被冲走了。 施婳咽了咽口水,总不能在这里吊着,想到这里,她开始挪动手臂,慢慢地往岸边蹭过去,只是她的手都被冻僵了,根本无法自如地移动,等好不容易挪到岸边时,已是一刻钟以后的事情了。 施婳紧紧贴着河岸,那里有些凸出的石块,看上去不甚牢固,她的双臂酸痛无比,几乎要坚持不住了,一咬牙,试探着踩上石块,她身子很轻,竟然真的站住了。 施婳心中一喜,就这么踩着那些石头,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她趴在雪地上喘了一口气,回头再看那木桥时,就仿佛一只吃人的怪物似的,心中尽是劫后余生之感。 天色已经很亮了,施婳赶紧爬起身来,拍尽了身上的冰雪渣子,拾起灯笼,脚步匆匆地往城里走去。 施婳没有回医馆,而是去了城东,今日开市,天气虽然差,但是依旧有不少行人赶过来,有挑担子的,有扛东西的,形形色色,施婳背着一个篓子,在路上很不起眼。 到了东市以后,施婳便拣了一个不错的位置蹲下了,把竹篓摆在面前,里头插满了新鲜的梅花,沾着晶莹剔透的雪水,含苞欲放,冷香扑鼻,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行人的注意。 一开始并没有人来询价,施婳心中还是有些急的,因为天已经亮了,她还得趁早赶回医馆去。 就在她蹲到腿麻的时候,有一个妇人停下,问道:「这花怎么卖的?」 施婳连忙起身,答道:「三十五文一枝,姐姐要买一枝吗?放在家里能养好几天呢。」 那妇人听了,眉头一皱,又看了几眼,道:「这么贵啊?」 施婳便从善如流道:「姐姐若是有心买,少几个钱也是使得的。」 她还价倒也爽快,不像旁的摊贩抠抠索索,恨不得一个铜板要掰成两半才好,那妇人面色好了些,最后花了二十八文钱,买了一枝半开的梅花走了。 施婳拿着那二十八个铜板,数了一遍,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有人买就好,她最怕的是这些梅花无人问津,现在看来,情况也不像她想的那样坏。 铜板放在手心捂热了,施婳这才把它们塞进襟口的袋子里,后面又来了几个人询价,问东问西,最后都没有买。 施婳心中颇有些遗憾,她腿蹲得麻了,天气冷,身子都被冻僵了,最后索性站起来,伸了伸腿,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道:「那女娃娃,这些梅花可是你卖的?」 施婳愣了一下,连忙转头去看,是一个体型微胖的妇人,她手里拎着菜篮,里面满满当当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矮个儿男子,挑着担子,好家伙,里头也是装满了菜。 施婳心头一动,脆生生答道:「是,大娘可要买么?」 妇人道:「怎么卖的?」 施婳报了价,她也不还,只是道:「这些梅花我们全要了,只是腾不出手来,能麻烦你帮忙送一送么?」 施婳自然答应下来,拎起竹篓,跟着那妇人和男子走,出了东市,拐个方向,竟然是往城南去的。 施婳来了苏阳城这么久,对于城内的一些大致布局还是清楚的,城东和城西都是市井之地,城北大部分是寻常百姓,唯有城南,多富贾,身家丰厚的都住在这里,就好比之前的苏府。 城南大宅子多,路也长,幸而那两人腿脚便利,走了两刻钟,才算是到了一户大宅的后门处,那妇人付了钱,施婳这才背着空竹篓,捧着被冻得通红的小手呵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往城北赶去。 当第一缕金色的朝阳洒落下来时,施婳已赶到了城北处,她转头看向东边,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但是暖融融的,太阳点亮了天边的云彩,将一连数日积累的阴霾一扫而尽,令人心情大好。 施婳步履轻快,回到了医馆,从后门进去,后院安静无比,房门都开着,但是没有人,她有些疑惑,扬声喊了一句:「谢翎?」 没有人答应,许是出门了,这么想着,施婳放下了竹篓和灯笼,先去洗漱了,将沾了泥泞的衣裳换下,去了前堂,林老爷子正站在门廊下做五禽戏,动作慢吞吞,晃悠悠的。 他一套五禽戏做完了,回头正好见了施婳,倒是唬了一跳,道:「你一清早去哪里了?把谢翎那孩子急的……」 施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愣了一下,才道:「谢翎怎么了?」 林老大夫呵呵一笑,道:「他一早不见你,饭也不吃,出门寻你去了,寒水怕他一个小娃娃不安全,也跟着去了。」 施婳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出门办些事情……」 她说着,又问:「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我去找找。」 林老大夫摆摆手,一边进门,一边道:「无妨,他们两个男娃娃,有寒水带着,不会出事的,若是你一个女娃娃出去,我倒要忧心几分。」 施婳听罢,连忙歉意道:「是我鲁莽了,早该与您说一声的。」 林老大夫哈哈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道:「你别多想,只是天气不好,路上到处都是冰雪,城里又有河道,你一个小娃娃,别滑进去了,旁的倒是没什么。」 他说完,又道:「还没用早饭吧?快吃些,别冷了。」 施婳添了些碳,这才答应着去了一趟后院,林家娘子果然送了粥来,就着咸菜吃了后,她担心谢翎和林寒水回来时粥冷了,便又拎着那粥回了前堂,就放在炭火旁边温着。 第31章 这一等便是日上三竿,今日天气好,久违的太阳出来了,便有病人来了医馆,林老大夫开始看诊,确诊之后,提了笔写方子,让施婳抓药。 施婳正忙活间,前门进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正是谢翎和林寒水,谢翎看见她,脚步立即一顿,倒是林寒水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施婳不是在这里么?别着急了,去把衣裳换下吧。」 施婳这才看见谢翎一身泥泞脏污,就连小脸上都沾了些泥点子,也不知摔在哪里了,她连忙道:「谢翎,你怎么了?」 哪知谢翎只是看了她一眼,也不答话,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往后院去了,留下林寒水一脸惊愕,好半天才道:「这是生气了?」 他对施婳道:「谢翎一早找遍了整个医馆也没看到你,急得不行,非说你走了,要去寻你,我不放心,跟着一并去了,差点把整个苏阳城都转了一遍,他还要出城去,好歹被我拦住了,劝了半天才肯回来。」 施婳听罢,点点头,歉然道:「我知道了,原是我不对,麻烦你了。」 林寒水却笑道:「哪里的事?我就说了,你怎么可能会一声不吭地就走?他非不信。」 施婳心中一动,抓好了药之后,听林老大夫道:「谢翎还未吃饭罢?施婳,你去叫他来,别让粥冷了。」 林寒水也起身过来,道:「这些事我来做罢,你去叫他。」 施婳点点头,拍了拍手,拎起粥罐子就往后院走,谢翎的房门紧闭,显然人在里头,她过去敲了敲门,叫了一声:「谢翎?」 没有人答应,施婳又敲了一下,门却开了一条缝,原来是没上栓,分明是有人故意开着的,她心中好笑,故作不知,继续敲门,喊他:「谢翎?你在不在?」 一连喊了四五声,谢翎依旧不回答,施婳自言自语道:「看来是不在了,我去后厨看看。」 她嘴里说着,脚却不动,果然,屋里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门又没关,你不会自己进来么?」 施婳想笑,但是忍住了,拎着粥罐子推门进去,正见着谢翎坐在窗下,板着个小脸,面无表情,也不看她,施婳走过去,把粥罐子放在他面前,道:「怎么不来吃早饭?」 谢翎没回答,只是硬邦邦地问:「你早上去哪里了?」 施婳早知道有这么一关,答道:「我去办事情了。」 谢翎继续问:「什么事情?」 施婳斟酌了一下,道:「有些小事……」 谢翎紧追不放,抬眼盯着她:「什么小事,你要瞒着不肯告诉我?」 施婳沉默片刻,斟酌着该不该说,谢翎见她不说话,更加生气了,撇着个嘴,一言不发。 施婳看他那模样,心里还不知怎么憋闷呢,遂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要走,你不要担心。」 谢翎见她软了语气,紧追不舍地问:「那你去做什么了?」 施婳回头看了看,见门外没有人,便过去把门关上了,才回过身,道:「我去摘梅花了。」 谢翎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摘梅花做什么?」 施婳把早上的事情说了说,道:「医馆虽然每月给我们一贯钱,可是若是要供我们两人使,恐怕不够花用的,再说日后你还要上学堂,便是一个铜板掰成两瓣儿都填不上。」 谢翎听了,放下心来,又道:「那我与你一起去。」 施婳自然不肯:「不行,你太小了,冬天路滑,若是掉河里去了如何是好?」 谢翎撇了撇嘴,辩解道:「你不是也才大我一岁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了?」 施婳自然是不想他去的,今日那木桥实在惊险,再说了,谢翎与林寒水住一个屋,若是他起得太早,势必会惊动林寒水,到时候又该如何解释? 施婳不想让林家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两人叨扰得够多了,林家医馆一家子都是善人,若是他们开口,林家十有八九会伸出援手的,可是施婳不愿意如此。 施婳拒绝了谢翎的提议,然后把粥罐子打开,还是温的,往前推了推,道:「你先吃粥,吃了就来前堂帮忙,今日耽搁久了,莫误了正事。」 她说着,便回了前堂,料想今日天气晴朗,不少病人都会来求医,到了一看,前堂的椅子上一溜儿坐了五六个人了,在等着求诊,抓药的柜台前也等了两个人。 施婳立即过去接过林寒水的活儿,道:「这里我来便是,你去给大夫帮忙。」 林寒水应了一声过去,不多时,谢翎也从后院过来了,上来给施婳打下手干活不提。 这一日站下来,施婳只觉得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痛,除了中午用饭那会,根本就没有坐下来过。 到了晚间,最后一个病人才看完,林寒水伸了一个懒腰,感慨道:「这天气一好,人都要忙坏了,连偷个懒都不行。」 林老大夫笑着骂他:「猢狲,就你坐不住,明日你去抓药,换施婳来,我看她心思细,人也聪慧,比你顶用。」 林寒水笑眯眯的,欣然答应:「好,让婳儿来。」 第32章 听到这个称呼,施婳正在抓药的手猛地一抖,没留神一把麦冬洒了下来,超分量了,她连忙仔细将麦冬一粒粒拾起来,再次分类称好,才把所有的药用纸包起来,一一捆好,交给客人。 婳儿…… 施婳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称杆,才把心底浮现出来的恐慌压下去,在方才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热,就像是有灼烫的火苗扑面而来一般。 「阿九?阿九!」 有人推了推她,施婳才懵懵然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人,谢翎看她神色不对,不由担忧地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施婳很快就冷静下来,道:「没事,我方才在发呆。」 谢翎觉得不对,但是他年纪小,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应了一声,又道:「要用晚饭了。」 施婳答应一句,慢慢地把柜台收拾好,谢翎陪着她,把贵重的药材都一一上了锁,此时的施婳已经从方才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她摸了摸谢翎的头,道:「走罢。」 入了夜,大概是因为白天病人多的缘故,夜里反倒没有人来求诊,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到了凌晨时候,施婳醒了过来,远处传来几声鸡鸣,她起身穿好衣服,推门出去,冰冷的空气霎时间围了过来,将她包裹在内。 她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她拿了灯笼,背起竹篓从后门出去之后,又照例把门虚虚掩上,哪知才一转身,就看见旁边的墙根处看见了一道黑影,冷不丁吓她一跳,心都差点蹦出嗓子眼了。 施婳退了一步,那黑影动了动,她很快便意识到那是什么人,拧着眉头叫了一声:「谢翎?」 走近借着月光一看,果然是谢翎,他也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施婳简直无奈了,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翎抬头看着她,张开口便呵出白气来,固执地道:「我要跟你去。」 施婳心里来气,感情她白天那些话都被当成耳边风了,她低声道:「你不听我的话?」 谢翎低着头,一言不发,又是这样,施婳简直无奈了,谢翎的沉默不是默认,而是抵抗,不听从,他不辩驳,但是不愿意接受你的安排。 再拖下去,很快天又要亮了,今天绝对不能如昨天那般忙乱了,否则很快就会引起林家人的注意,施婳紧了紧竹篓,懒得再劝他,只是冷声道:「你要跟就跟吧,掉进河里的话,我是不会管你的。」 她说完,便提着灯笼大步往前走去,很快,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谢翎跟上来了。 施婳心里憋着气,一路上眉头紧皱,谢翎很少会有这么不听话的时候,她去摘花卖,又不是去玩儿,总是跟着她做什么?没断奶么? 她心里不悦地想着,也不说话,闷头就走,然而施婳也忘记了,她自己如今也就只有九岁而已,尽管这具小小的身体里,已经住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但是在谢翎看来,施婳只是一个大不了他多少的女孩儿,他说什么也不会让施婳一个人去的。 这种事情,只消几句话就说开了,但是两人脾气都执拗得跟牛似的,一路上没有半句话交流,各自沉默着往城外走,一前一后,借着月光,踩着冰渣子,倒也还能看清路。 等到了桥边,施婳停了下来,灯笼在她手里,若是摸黑走,谢翎很有可能掉进河里去。 谢翎见她停下来,心中不由高兴,紧走几步,才一走近,便听施婳叮嘱道:「我自己过去就成,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翎的高兴立即就像潮水一般褪去,他不答应,固执地道:「我跟你一道去。」 施婳心中的火腾地蹿起来,道:「你不怕掉河里去?」 谢翎看了看那木桥,上面残雪未化,经过一夜的霜冻,上头结满了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这一脚踩下去,没留神就会滑河里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道:「我会小心的。」 施婳却冷冰冰地道:「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谢翎被这句话刺到了,他仿佛瑟缩了一下,沉默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黑亮的眼眸也暗沉下来,施婳的心倏然又软了,放缓了语气道:「我就在河对岸,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就是。」 冷风嗖嗖吹来,谢翎吸溜了一下鼻子,低声道:「我……我不会拖累你的,你别丢下我……」 那风迎面吹着,就像是吹到了施婳心里头去了似的,霎时间一股子寒意窜上来,她忽然想起来,谢翎对于她来说,是拖累么? 还是她今日这番表现,让谢翎误会了什么?施婳扪心自问,她对谢翎已经足够好了,仁至义尽,掏心掏肺不过如此,可是当真如此吗? 她现在做的这些事情,是因为未来的谢翎,还是因为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谢翎? 如果他不是将来的探花小谢郎呢? 霎时间,施婳心头千回百转,这些念头令她心情复杂无比,过了许久,冷风吹得眼珠子都疼了,她才伸出手来,摸了摸谢翎的头,叹了一口气,妥协道:「好,你跟着来吧。」 谢翎一下子就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看着她,像某种小动物一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会小心的。」 施婳把灯笼交给他,从竹篓里拿出麻绳来,一端绑在桥边的树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上,然后敲掉桥上的冰,带着谢翎一步步小心踏过去。 此后的一路上,谢翎都表现得很高兴,甚至哼起小调来,就像是馋嘴的孩子吃到了念念不忘的糖果一般。 两人顺利摘了梅花,远路返回,因为足够小心的缘故,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等回到城里时,天还未亮,远处传来鸡鸣阵阵。 谢翎道:「我们还去东市么?」 第33章 施婳摇头道:「今日不去了,我们去城西。」 城西比东市更加繁华,这里有戏园子,酒楼,茶馆,柳巷,当铺等等,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云集于此。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施婳背着竹篓,牵起谢翎走在路上,有些铺子已经开门了,路上也隐约可见行人来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施婳清了清嗓子,扬声喊道:「卖花嘞!」 孩童声音清脆,就仿佛冻过一夜的梨似的,脆生生的,口齿清晰,吆喝起来,声音在中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有一种特别的韵律感,谢翎直觉这吆喝声与旁的摊贩不同,但是不同之处在哪里,他却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很好听,像……像唱戏那样! 施婳喊了两声,感觉到谢翎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便疑惑看过去,道:「怎么了?」 谢翎指了指自己,小声道:「我也要喊。」 谢翎想学,施婳便停下来教他,如何提气,如何开腔,如何转音,都一一仔细说清楚了,一边教,一边喊上一嗓子,谢翎听罢,自觉掌握了技巧,点点头,煞有介事地道:「我懂了。」 施婳狐疑:「真懂了?」 谢翎答道:「真的,不信你听听。」 他说着,便学着施婳那样喊:「卖花嘞!」 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转音更是没有,但是胜在音质清脆,足够响亮,一声吼出去,半条街是听到了,施婳顿时扑哧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她听到了另一个笑声,就在头顶响起,施婳立即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半开的窗扇旁,站着一个青年,正低头看着他们。 方才笑的人大约就是他了,施婳见了,也并不窘迫,冲他一笑,反而落落大方道:「叫这位公子见笑了,可是打扰到您了?我们这就离开。」 那青年听罢,摆了摆手,笑吟吟道:「无妨,小孩儿,你们卖的是什么花?」 施婳转过身来,好让他看清楚背上的竹篓,答道:「是梅花,公子可要买上一两枝?若是用水盛着,能放好几日呢,香气也好闻的很。」 青年闻言,爽快道:「好,你的花我全要了。」 施婳怔了一下,却听那青年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不知你答不答应。」 施婳很快回过神来,并没有露出喜色,只是谨慎道:「请公子道来。」 青年道:「你再喊一声给我听听。」 施婳没明白这意思,有点发蒙:「喊什么?」 青年悠悠道:「卖花嘞。」 竟是学着她那一声喊出来的,施婳恍然大悟,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定了定神,道:「原来是这一句,请公子听好了。」 她说着,便沉住气,开口喊了一声:「卖花嘞!」 声音清脆,又夹着几分女童的柔和,调子优美绵长,在清晨寂静的街道间传开去,好似歌声一般,十分好听。 那青年笑了,抚掌赞道:「好!」 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着青色衣帽的少年小厮下来,给了施婳一个锦袋,把那些梅花抱走了,施婳掂了掂袋子,心中有了数,叫住那小厮道:「小哥哥等一等,这钱多了。」 那小厮还没说话,楼上那青年又出来了,声音带笑道:「多出来的便送你了,小孩儿,你以后若是要卖花,可以来这一带,想买的人多着呢。」 施婳点点头,认真向他道了谢,拉起谢翎的手,背着空竹篓沿街远去了。 没多久,房门被敲响了,那少年小厮进来,怀里抱着满满的花枝,霎时间冷香盈满了房间,他道:「公子,这花要插起来么?」 青年听了,道:「插起来吧。」 小厮在屋角找了一个天青色柳叶瓶,把梅花都插上了,才道:「公子平日里不爱这些花花草草的,怎么今日想起来买了?」 青年慢悠悠地道:「不是看着挺美的么?」 他说着,又叮嘱道:「若那小孩下回还来,你不必知会我,买下便是了。」 小厮心里犯嘀咕,也不知他家公子又撞的哪门子邪了,但是嘴里仍旧是答应下来了。 话说施婳和谢翎回了医馆,天还未全亮,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想是林寒水与林老大夫还未起,施婳问谢翎道:「你今早是如何起的?竟然没有惊动寒水?」 谢翎老老实实地答道:「我让他睡里边,我靠外边睡了,到时候若惊动了他,就说我要起夜,他自然就不会怀疑。」 这还连后路都想清楚了,可见是认真筹划过的,施婳心中好笑,又道:「你现在若回去睡,恐怕要惊动他,到时又如何解释?」 第34章 谢翎答道:「我若跟着你去,回来时必然与你一起,就不回房睡了,在你这里挤一挤。」 施婳故作生气道:「你就不担心惹恼了我,我把你赶出来吹风?」 谢翎却道:「那我就站在你房门口吹。」 这是拿准了她没办法,施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只能敲他的额头,道:「进来吧。」 谢翎立刻高兴起来,一溜烟跟了进去,施婳把那锦袋往桌上一倒,霎时间银色的小珠子洒了开来,谢翎睁圆了眼,道:「这是……银子?」 施婳一开始也被那一片银色晃花了眼,自打她重生以来这么久,她都快忘了银子长什么样了,冷不丁一下子看到了这么多,也惊了一跳,但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那些都是碎银,状若珠子,看起来虽然多,但是实际上每一粒只有半两左右。 尽管如此,这么多也实在是一笔大钱了,那青年出手好大方,施婳大致估算了一下,这么多碎银,大概有五两之多! 五两,足够一户普通的农庄人家过一年半载了,施婳心里盘算着,反倒是谢翎皱起眉头来,看着那些碎银子不说话。 施婳见状,不由好奇道:「怎么了?你不高兴么?」 谢翎却思索着道:「阿九,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银子?」 施婳随口道:「不是买了我们的花么?」 谢翎摇摇头,道:「这么多钱,能买好多花了吧?」 施婳的动作略微一停,她将那些银珠子都收起来,仔细放妥当,才道:「是,他吃大亏了。」 谢翎想了想,对施婳道:「阿九,明天我们不去城西卖花了吧?」 施婳转过身来,看着他,点点头,道:「好,就不去城西了,我们依旧去东市。」 果然,自第二日起,他们就再也没有去过城西,两个人一起的话,摘花便快了许多,那路他们也走得熟了,基本上半个多时辰,施婳和谢翎就能把花全部卖完,回医馆时,天才蒙蒙亮,是以林家人一直都不知道此事。 偶尔也有花卖不出去的时候,两人便会去城南转一转,也能卖出去。 最惊险的是有一回,施婳正站在竹篓后头,却听谢翎扯了扯她,低声道:「蹲下!」 施婳虽然不明白,但还是蹲下了,两人就这么挤在竹篓后头,繁杂的花枝将他们的身形掩盖住,旁边紧挨着还有摊贩,施婳小声道:「怎么了?」 谢翎答道:「我看见林伯母了。」 闻言,施婳心里一跳,小心地从花枝间隙里头偷眼看,果然见到林家娘子挎着个竹篮,在人群里挤过去,不由吐出一口气,幸好谢翎眼尖。 最后两人怕被林家娘子看到,背起竹篓一溜烟跑了,到了城南几户常买花的人家宅子侧门转了转,花就卖出去了。 自此以后,施婳和谢翎便愈发小心起来,便是卖花,也只捡街角站着,一有不对就准备跑,生怕被林家娘子发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那几株梅花树快被摘秃了的时候,施婳也已经攒了不少钱,她去了东市一趟,给谢翎买了几本书回来,还有笔墨纸砚等一应物事,谢翎没事的时候,就继续练字。 如今施婳不许他照自己的字迹抄了,一定要按照字帖来,字帖是她精心挑选过的,谢翎还有些不满意,说没施婳写的好看,被她训了几句,心中虽然还不服气,但是他并不敢真的惹施婳生气,老实了许多。 谢翎学习的事情没法遮掩,林家人很快就知道了,林老大夫摸着胡子,很是赞许,拿着谢翎练过的字,左看右看,十分满意,还道,若是日后他看诊,就让谢翎来记方子。 林寒水也把自己读过的书都寻了出来,全部贡献给谢翎,他反正是不需要考功名的,学堂早就不去了,这些书放在那里也是积尘,倒不如给谢翎看,还省了施婳一笔钱。 果然不出施婳所料,林家娘子道:「若谢翎来年入学堂,我们倒是可以为他帮衬一二。」 施婳连忙婉拒了,道:「伯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去打听过了,城西有一家义塾可以去上,到时候给先生送一些束修便是,不须多大的花费。」 林家娘子又道:「即使如此,那笔墨纸砚总是一笔大开销,你们如何应付得来?」 施婳笑道:「我们不是每月有一贯钱的工钱么?足够用了。」 她语气坚持,林家娘子说她不过,便只得道:「那日后你们若有难处,千万要与我们说才是,你们开口,自然没有不帮的,我把你们当成寒水的亲手足看待一般,有事就说,莫要见外。」 她说的乃是肺腑之言,施婳心中很是感动,道:「伯母一家的恩情,铭感五内,此生不忘。」 林家娘子一哂,嗔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来,都先吃饭罢。」 一行人便收拾碗筷,正在这时,却听门前传来辚辚的车轴声,停在医馆门口,林寒水突然跳起来,道:「可是爹回来了?」 他说完便兴奋地跑出门去,林家娘子和林老大夫也甚是惊喜,林家娘子擦了擦手,神色难掩激动地道:「前阵子收到信,说是这几日到,恐怕真是回来了,我也去看看。」 施婳和谢翎对视了一眼,跟在林老大夫的身后一起去了前堂,见着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一手搭在林寒水的肩头,正笑着与他说话,回头见了林老大夫,笑着喊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对于林不泊的归来,林老大夫十分高兴,连连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路上可还顺利?」 第35章 林不泊答道:「一切都好,就是北边儿太冷了,路上下了一阵雪,我还道赶不及过年了,幸好这几日放晴,紧赶慢赶,总算到了。」 他说着,又注意到施婳和谢翎两人,不由道:「这两位是……」 林寒水连忙解释了几句,林不泊看上去是个和善的性子,听了便连声道:「好好,咱们医馆可缺人很久了,寒水也有个同伴玩,省得日后变成一个木楞子。」 林不泊是去购买药材的,这一去一回就是四个月之久,但是药材总算买回来了,指挥着随同的伙计,一家子人都出动,搬的搬,抬的抬,等弄妥当之后,晚饭时间已过了。 幸好林家娘子把菜饭都热过一遍,大伙儿就着吃罢,施婳和谢翎几人帮着林家娘子收拾碗筷,林寒水一边忙,一边问他爹路上的事情。 林不泊摆了摆手,道:「下回不能再去了,起码这个时间不能去,北方太冷了,半路上还能看到流民,商队都不敢走大路,更别说我们这些赶路的了,当真是哪里偏僻往哪儿走,好容易到了怀州,已是十月下旬了,怀州已下起了雪,早上起来,牛蹄子都快要冻住了。」 林寒水纳罕道:「路上还有流民?」 林不泊叹了一口气,道:「都是临茂和青江那一代的,不是大旱么?去的时候,路上皆是流民,不敢从官道走,捡小路去,一个月的路程足足走了两个月之久,回来时倒是不见了。」 林寒水不解:「怎么了?」 林不泊苦笑一声:「回来时已是十一二月时候了,大雪不断,哪里还有流民?」 要么冻死,要么饿死了,施婳把筷子放进竹篮中,心里默默地想,要不是他们这回选择了南方,恐怕如今还不知在哪里苦苦挣扎,又或者已被淹没在大雪之中了。 众人唏嘘不已,谢翎忍不住往施婳身边靠了靠,林家娘子收拾好碗筷,又沏了热茶来,一家人便围在火炉旁,听林不泊说路上的见闻。 直至深夜时分,林寒水和谢翎都泛起了困,这才各自散去,施婳拉着睡眼惺忪的谢翎去了后院,正在这时,谢翎揉了揉眼睛,道:「下雪了。」 片片雪花漫天飘舞着洒落下来,如同花瓣一般,纷纷扬扬,在暖黄的烛光中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落在青砖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 林寒水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站在门廊下,道:「好漂亮,这是一场大雪,明天可有的玩了。」 施婳望着暗沉的天空,夜色下,无边无际的都是鹅毛大雪,争先恐后地扑向大地的怀抱,将整个世界都覆盖成一片白色。 年关将近了。 十二月又称腊月,随着一场大雪下来,年味渐浓,不时能听到鞭炮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靠近年关的原因,医馆也渐渐清冷下来,人们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大概觉得过年来医馆不吉利罢。 悬壶堂一天到晚也没几个病人来看诊,也没人抓药,林寒水也不知去哪里了,施婳和谢翎守着火炉边,林不泊见了,便笑:「你们两个小娃娃,怎么比老人家还不爱动,既没有病人,就出去玩罢,外头下了雪,好玩着呢。」 施婳不太想玩,天寒地冻的,还不如在火炉边坐着暖和些,她看了谢翎一眼,却见谢翎虽然也没动静的,但是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头带着几分跃跃欲试,也不知忍了多久了。 施婳好笑之余,对他道:「你想去就去,莫靠近河边。」 谢翎犹豫了一会,还是摇摇头,不肯去,施婳见了,便收起书册,起身道:「好吧,你既然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听了这话,谢翎连忙站起身来,拉住她道:「我与你同去。」 施婳由他拉着,两人一起出门,然后站在门廊下大眼瞪小眼,施婳道:「你想去哪儿?」 谢翎摇摇头,道:「你呢?」 施婳想了想,目光扫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儿,舔着根糖葫芦从门前过,小小的脸上满是欢欣愉悦,十分满足,遂道:「我们去东市玩吧。」 谢翎自然答应下来,两人便一齐往城东走,年关近在眼前,东市热闹得很,到处都是行人,街道两旁都是摊贩,挨挨挤挤,卖各色瓜子零嘴的,卖胭脂水粉的,卖小孩儿玩具的,各式各样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嘈嘈杂杂,热闹非凡。 施婳好容易找到了被挤在街角的糖葫芦小贩,掏钱买了一根,递给谢翎道:「你吃。」 谢翎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有点惊讶,他看着那红彤彤的糖葫芦,道:「给我吃么?」 得到施婳的肯定之后,他才伸手接了,小心地举着,看起来有点难得的傻愣感,谢翎拿着那糖葫芦,也不吃,一手牵着施婳,把举着糖葫芦的手放在身前,避开来往拥挤的行人,生怕被挤掉了。 两人逛了一圈,看了戏法表演,还听了茶馆说书,一个下午转眼就过了,都玩得十分尽兴,正欲离开时,施婳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谢翎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点东西就回来。」 谢翎问道:「买什么?」 施婳指了指对面的糕点店,道:「我想起寒水和爷爷喜欢吃云片糕,人太多了,你就在这里等我。」 谢翎这回没有执意要跟着去,应了一声,又道:「那你快些回来,小心些。」 施婳点头去了,那家糕点铺子生意很是红火,熙熙攘攘都是人,大多还是成年人,施婳一个小女娃挤在里头,好似一根小豆丁似的,发绳都差点被挤掉了。 好容易买到了云片糕,施婳又费力从人群中挤出来,长舒了一口气,连忙跑开了,等她回到之前的地方时,谢翎还等在那里,只是手中的糖葫芦已没有了,施婳随口道:「糖葫芦吃了?」 谢翎轻描淡写道:「吃了。」 先前怎么样也不肯吃,宝贝得跟要收藏起来似的,怎么就这一会功夫给吃光了,施婳心中狐疑,道:「全吃了?」 第36章 谢翎唔了一声,施婳道:「抬起脸来,低头做什么?找钱么?」 谢翎只得慢慢抬起头,脸上赫然三道血印子,衣襟口也扯破了些,像是跟人搏斗过一回似的,施婳哭笑不得地道:「怎么我就去了这一会,你就跟人打了一架?」 谢翎闷闷地道:「是他们先动的手。」 施婳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话里的意思,道:「他们?谁?」 谢翎顿了顿,才答道:「是苏府的人……」 听了这句,施婳不由皱起眉来,道:「是苏妙儿?」 会上手挠人的,她认识的也就一个苏妙儿了,谢翎点点头,道:「她挤掉了我的糖葫芦,不但不道歉,还骂我们,我一时没忍住,就打了她一下……」 他避重就轻,没说他那一耳光可重,毕竟在医馆做活久了,每日捣药磨药的,几个月下来,手劲比一般孩童都大许多,一巴掌甩过去,那苏妙儿都被打懵了,隔了好一阵才嚎啕大哭起来,她是带着奶娘和丫鬟的,谢翎不及逃走,就被按住,苏妙儿冲上来挠了一把,登时见了血。 谢翎气得不行,又见那糖葫芦在她们脚下被踩得稀烂,立时大怒,拼命挣扎,像是发了疯一般,两眼都气红了,仇恨地盯着苏妙儿看,那奶娘和丫鬟竟然按不住他,几乎要被挣脱开来,苏妙儿看得心中害怕,生怕又挨上一耳光,连连后退,叫那奶娘抱着她走了。 糖葫芦是不能吃了,裹着糖浆的山楂都破了,上头沾满了泥泞,吹也吹不掉,竹签儿也断了,谢翎心里有些难过,这种难过一直持续到了晚上,闷闷不乐,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是施婳还是看出来了。 在大多数时候,谢翎是一个异常懂事的孩子,他从不轻易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无论是高兴或者不高兴,除非是实在忍不住,否则大多数时候,施婳要从他的眼神中,才能判断出他的想法。 一顿晚饭吃得没滋没味,谢翎帮着收拾了碗筷,施婳轻轻扯了他一下,小声道:「别不高兴了,我明日再给你买一根新的糖葫芦。」 谢翎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为糖葫芦不高兴。」 那就是因为苏妙儿了,又或者是因为整个苏府,施婳心头了然,自打那件事之后,苏府大概就是谢翎的心头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如今的力量太小了,于苏府来说,就是蜉蝣和大树之间的区别。 谢翎不开心,施婳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大过年的,还犯不着为那些人扰了自己的心情,遂道:「明日若是空闲,我们还去玩。」 听了这话,谢翎果然精神了几分,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这是高兴了,他点点头,应道:「嗯!」 第二日,医馆愈发清冷了,从早上到中午开始,就没有病人上门看诊,就连抓药的都没有了,林老大夫索性给施婳和谢翎放了假,道:「去玩罢,寒水早不知去哪儿疯了,你们也去,每年都是这样,年前没有事情可做的,别拘着自己。」 施婳道了谢,便拉着谢翎出门去了,去了东市,直奔街角的小摊,买了一大卷红纸,花了不少钱,谢翎看得都有点肉疼,但见施婳似乎并不在意,也就放下了,于他来说,阿九喜欢就好,再多的钱都是舍得的。 买了红纸以后,又请摊贩帮忙裁了,路过文玩店时,进去买了一枝狼毫,不是平常写的那种,而是大一号的狼毫笔,谢翎看了看,对施婳道:「阿九,这是要写对联么?」 施婳应道:「对,我们去街头卖对联去。」 如今已是十二月十七八了,再过几日就是小年,眼看年关也不远了,但是大多数人家的对联还未揭下来,施婳逛了两日东市,也没见到卖对联的,便觉得这是一个赚钱的机会,当机立断,拉着谢翎来了。 两人在入市口的位置,勉强占了一个摊位,笔墨纸砚都摆好,两个小娃娃做这事情,不免引起了来往行人的注意,甚至有好事人围过来看,道:「小孩儿,你们是要卖对联么?现在贴对联还早着哩。」 施婳笑笑,取了一张红纸用镇纸压住,道:「大叔说的是,所以现在买对联便宜着呢,等过几日,价钱就贵啦。」 那大叔听了,一想也是这个理,不免顺着话头问道:「你们这对联怎么卖?」 施婳道:「今日开张,只卖二十文一副。」 那大叔调侃道:「难不成明日就不同了?」 施婳不答,但笑不语,那大叔便道:「好,既是如此,你们若写得好,我就买两副回去贴上,只当给你们捧场了。」 施婳应下,让谢翎磨墨,大叔看了半天,还不见大人来,道:「你家大人呢?写对联的人还不来么?」 施婳舔了舔狼毫尖儿,头也不抬地答道:「写对联的人是我,没有大人。」 大叔一听,顿时懵了,眼看着施婳要下笔,急忙阻止道:「哎……等等!」 这一笔已经下了,哪里有半途停下的道理?浓黑的墨在大红纸上划出一道漂亮饱满的弧线,大叔哎了几声,没阻止成,不由大是叹气,他也是疏忽了,没注意就这两个小孩儿在,还以为是有大人来写的,这才说要买对联,两个八九岁的小娃娃,能写出什么字儿来?他家那小子如今都十二了,学堂去了两年,写的一手字也还跟狗刨似的呢。 这么想着,大叔心里一阵后悔,安慰自己,二十文就二十文,只当扔进水里听个响儿算了,便守在摊前,不太抱希望地看着施婳下笔。 他仔细端详着,第一个字看起来还挺端正,大概是运气好,正这样想着,却见一旁磨墨的小孩儿抬起头来,对他道:「大叔不要担心,若是写的不好,我们不收您的钱就是。」 这话说的自信满满,大叔却没搭理,他惊奇地看着施婳动笔,那笔当真像是自己长了眼睛似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极其漂亮的,一个个字写下来,如行云流水一般,浓浓的墨衬着那大红纸,看上去喜庆无比,每个字大小就仿佛用尺子量过,一丝不差,便是看不懂字的人都觉得那字写得好。 因着这一阵子,已有不少旁观的人了,一张对联写下来,甚至有人喝彩,大声叫好。 最后一笔落下,施婳搁下狼毫,笑着念道:「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大叔看看,可觉得还好?」 大叔见了,哪里有不满意的,越看越高兴,高声道:「好!写得好,再替我写两对。」 施婳自然答应,旁边也有人询价,二十文一副对联,自然是不贵,放在往年,都是三四十文往上,甚至更贵,如今二十文就能买,傻子才不买。 第37章 施婳写了一下午,手都酸了,但是成效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两个小孩儿写对联,远远比其他人更有噱头,也更引得旁人争相来看,人都有从众心理,看到大伙儿都掏钱买,自觉不能吃了亏,一来二去,生意就多了,他们这摊前人头攒动,黑压压全是一片脑袋瓜子凑在一处,好不壮观。 到了暮色四临,实在看不见了,两人才收了摊,还有人没买到,不死心地问他们:「小孩儿,明日还来不来?」 施婳笑着整理物什,脆生生答道:「还来,依旧在这里。」 人群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开,施婳和谢翎两人收摊回了城北,还没到晚饭时候,他们便一头钻进了房间,关上了门,谢翎把装钱的袋子往桌上一倒,只听叮里哐啷一阵乱响,满桌子都是铜板,足足有好几百个。 最后两人凑在窗下,数了一阵,一共有四百八十个铜板,换算成银两的话,这里都快半两了,是他们在医馆半个月的工钱! 施婳颇有些遗憾,道:「可惜只有年前这一阵子,不过,也足够了,我们赚了钱,明年就送你去学堂。」 她说着,又把铜板收起来,和以前卖花赚的钱放在一起,藏在床铺的夹缝里头,这个地方只有她和谢翎知道,轻易不会丢的。 到了晚饭时候,林寒水才踏着夜色回来,一身寒气,精神气却很足,想是玩了一天,林家娘子摆好碗筷,招呼吃饭,一众人吃过之后,沏茶上来,林不泊才问林寒水道:「今日去哪里玩了?」 林寒水答道:「和几个同窗爬山去了妙空寺,山上的积雪半点儿没化,好玩得很。」 林不泊又问谢翎和施婳,去哪儿玩,玩得高不高兴,谢翎唔唔点头,只说高兴。 施婳问了医馆今日的情况,林老大夫摸着胡子笑道:「清闲了一日,倒有些不习惯了。」 看来医馆果然没有生意做,施婳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明日还能去东市一趟。 两人第二日果然又去了东市,哪知一到市口,却发现他们原本那个摊位被人家占了去,施婳倒是没说什么,两人一路找过去,只在最后的街角找到了一个空位,依旧摆好笔墨纸砚,等着生意上门。 不出多时,果然有人寻过来了,大概是昨日没买到的客人,点名要了两副对联,施婳却道:「今日的对联要二十五文一副,客人还要么?」 那人一听,纳罕道:「怎么一日不见,就涨了五文钱了?」 施婳笑道:「昨日是生意开张,只需二十文。」 那人听了,抬脚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嘟囔,施婳也不留他,放下狼毫依旧坐下,对上谢翎的眼神,以为他在忧心,遂以眼神安抚。 没多久,又有不少人来询价,施婳没有把话说死,只说「今日的对联二十五文一副」。 二十五文一副也不算贵,大多数人都掏得起这个钱,一年才买一次呢,图个吉利喜庆,很快,他们的摊位前又挤满了人,有的就算不买,也要凑过来看个热闹。 正在施婳埋头苦写的时候,她依稀听见人群中传来一个惊诧的声音:「婳儿?谢翎?」 骤然听到这个称呼,施婳手又是一抖,好好的一捺岔了一笔,长出了尾巴,这张写坏了,她心中遗憾,把写错的纸揉了,静立片刻,方才那种颤栗的恐惧感渐渐消散。 施婳这才抬起头来,果然见林寒水站在人群后,踮着脚尖往这边看来,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打搅了施婳,面上不免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施婳冲他招了招手,他便奋力地从人群中挤过来,谢翎有点不高兴地看着他,但是他的情绪很内敛,除了施婳,几乎没有人看得出来,更别说林寒水了。 林寒水万万没想到施婳和谢翎会在东市卖对联,他今日本是来逛逛的,见着二人,遂起了兴,也参与进来,只是他的字不大好看,也就是帮着收一收钱,铺纸磨墨的活儿轮不上他,谢翎都打点得妥妥帖帖的。 这么一日下来,三人都累得腰酸背痛,回到医馆时,已是上灯时分,林寒水喊了一日,嗓子有些疼了,话都说不出来,林老大夫随口问了几句,他便把事情和盘托出了,林老大夫一听,低声叮嘱了几句,林寒水连连点头,表示记下了。 到了晚饭后,施婳和谢翎两人照例点钱,今日赚的比昨日还多些,谢翎叫了林寒水过来,施婳将其中一堆推给他,道:「这是给你的。」 林寒水见了便笑,拒绝道:「不必了,我只是凑一凑热闹罢了,怎么还能分你们的钱?」 施婳却道:「便是凑热闹,也是帮了我们大忙的,哪有要你白做工的道理?」 林寒水不肯拿,不及他们阻拦,便溜出门去,扒在门框旁朝他们笑道:「我做兄长的,不说照拂你们,如今还要分你们的钱,叫我爹娘和爷爷知道了,少不得要揭我一层皮下来,你们可千万别叫我难做了,我还想囫囵个儿过年呢。」 他说完,便笑着跑了,施婳拿他无法,只得作罢。 到了这一日腊月三十,一早起来,到处都爆竹声声,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特有的烟火气息,年味正浓,除旧迎新,施婳和谢翎把医馆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又写了几副新对联贴上,便是后院的门都没有放过,大红的纸映衬着浓黑的墨字,显得十分喜庆漂亮。 林不泊对施婳两人道:「今日不必坐馆了,我们直接回去过年罢。」 施婳却道:「若还有病人来求诊怎么办?」 林不泊一笑,道:「城东也有医馆,再说了,都是街坊邻居的,若是真急了,能找上咱们家门去,都是凡夫俗子,谁还不用过年了?我们今日不必在这里守着。」 他大手一挥,悬壶堂就落了锁,三人关了医馆,回了林宅,林寒水正在帮着往外端菜饭,见了他们进来,眼睛顿时一亮,喜道:「娘,爹和婳儿他们回来了。」 林家娘子闻声从后院出来,擦了擦手,利落道:「已供过祖宗了,先摆桌吃饭罢。」 几人一齐动手,很快桌席就摆好了,林老大夫坐在上首,左右两旁分别是林不泊和林家娘子,再下来就是林寒水和施婳谢翎三人的位置,外头响起一阵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尤其响亮,林寒水裹着一身寒气从外头奔进来,喜滋滋地宣布道:「开席啦。」 或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林老大夫看起来十分高兴,他甚至让林不泊拿出了酒来,道:「这是你们伯娘去年泡的梅子酒,甜得很,你们几个小娃儿也能吃一些。」 第38章 他说着,指挥林寒水给一桌人倒酒,末了举起杯来,笑道:「往年一家只有四个人,颇觉冷清,如今又多了两位,甚是欢欣,但愿常有今日,福禄永驻。」 其他人也说了几句吉祥话,施婳这才拿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气,差点没吐出来,但是好歹她一贯有涵养,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镇定地把那梅子酒喝下去了,即便如此,舌尖还残留着那一股子酸涩的味道。 她喝完那一口之后,又去看谢翎的表情,只见他眉毛一抖,显然也是被酸到了,愣是没吱声,硬生生咽下去,施婳甚至能听见那努力吞咽的咕咚声音。 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林寒水,他笑眯眯地拿起那酒杯,喝了一口,表情立即扭曲起来,就仿佛喝到了毒药一般,好悬没当即喷出来,道:「娘,这酒……」 林家娘子疑惑道:「酒怎么了?」 她说着,端起杯来喝了一口,登时喷了出来,惊诧道:「怎么这么酸?」 说完便连忙冲施婳两人摆手道:「可别喝了,这酒酸了,大过年的,别喝坏了肚子。」 反倒是林老爷子和林不泊不紧不慢地尝了一口,林不泊慢悠悠地道:「不是酸了,怕是你没有放糖罢?」 林老爷子喝着酒,满足地啧道:「我倒觉得正好嘛,不酸。」 大伙儿:…… 到了夜里守岁,一大家子人就围在火边,听外头爆竹声声,传开去,喝着热茶,吃着瓜子,天南海北地说话,林寒水忽然道:「外面下大雪了。」 施婳与谢翎一同转头看过去,果然见那窗外下起了大雪,将窗纸映得蒙蒙发亮,大片的雪花簌簌落地,将整个世界衬托得静谧无比,慢慢地将一切事物掩盖起来。 林老爷子慢腾腾地道:「这是一场好雪啊,瑞雪兆丰年,明年又是新的一年了。」 施婳这才恍然发觉,今年竟然就这么要过完了,明年她即将年满十岁,九岁这一年是她上辈子最难熬的一段时光,竟然就这么轻轻揭过一页,就像那一片雪花,落地时,无声化成了水珠,消失无踪。 仔细想想,从邱县逃出来那一段路程,似乎早已遥远无比,恍如隔世一般。 一行人守岁到了深夜,耳听得那鞭炮声音越来越稀疏,整个苏阳城都仿佛昏昏欲睡了,大家也不免有些困乏,林不泊和林老爷子分别给施婳三人发了红包,说是压岁钱,林寒水困得不行,早打起了瞌睡,林老爷子大手一挥,说今夜不守了,大家都睡觉去。 众人如释重负,起身各自打着呵欠去睡了。 年就这么过了。 过了年之后,天气也渐渐好了起来,严冬看似还未过去,但是春天已悄悄来了,街角不知名的树枝一夜之间爆出了新芽儿,嫩黄嫩黄的,一簇簇凑在一块,上头还裹着冰渣子,但是它们完全不惧寒冷一般,齐心协力地往外钻。 直到过了几日,施婳才知道那不是嫩芽,而是花,长叶子还早得很,但是春天一旦冒了头,就完全压不住了,冬天就仿佛一只漏了孔的筛子一般,春天的气息到处往外漏,积雪早已完全化去,几朵桃花、几枝李花悄然绽放,没多久便覆盖了整座苏阳城。 春天终于来临了,施婳决定让谢翎去上义塾,她和林家商量之后,表示以后工钱只需半贯就可以了,谢翎不在医馆做活,吃住仍旧在这里,但是施婳会给林家补钱。 林家拒绝了,林家娘子失笑道:「谢翎他人小,能吃几口饭?又与寒水同住,多他一个又不挤,我们一直把你姐弟二人当成亲生儿女来看,你这么分的一清二楚,反倒见外了。」 林家不收,施婳只得作罢,过了几日,学堂要开学了,林家娘子安排了几条腊肉腊鱼并一贯钱,交给谢翎,叮嘱道:「这是给先生的束修,你拿着去,先生收了,你就能上学了。」 谢翎答应下来,又看了看施婳一眼,见她点头,这才接过腊肉和钱,背着装了纸笔和书的布包,往学堂的方向去了,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街角的桃树后。 林家娘子擦了擦手,欣慰笑道:「倒是忽然有了几分当初送寒水上学的感觉了。」 她说着,见施婳站在门边,只以为她心中不舍,便安抚道:「谢翎是个好孩子,读书必然会认真,你放心便是了。」 施婳点点头,却听里头林老大夫唤她名字,急忙转身进去了,林老大夫正在看诊,林寒水也候在一旁,见她进来,便问道:「你们俩都看看,这位病人,是有哪里不适?」 林寒水仔细地观察一会,才迟疑地道:「可是左眼有异?」 林老大夫欣慰地摸了摸胡子,道:「正是,病人翳膜内障,要用哪一味药?」 这对于他们二人来说,确实是难了些,林寒水与施婳面面相觑,不过林老大夫没有问方子,只是问一味药,两人便绞尽脑汁地搜寻起记忆来。 林老大夫呵呵地笑,提笔写起药方来,口中安慰道:「不急不急,你们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为医者,要谨慎郑重才是,啊,要慢慢来。」 他说着,就写起药方来,施婳两人就站在旁边,也不往那药方上瞟,只是苦苦思索着,突然,施婳眼睛一亮,与林寒水对视了一样,同时开口道:「空青。」 「曾青!」 林老大夫的笔略微一顿,顿时哈哈笑起来,他搁下笔,称赞道:「还真叫你们想到了,不错,不错。」 林寒水却道:「爷爷,到底是空青还是曾青?」 林老大夫抚了抚胡子,道:「按理说来,这两味药都是可以明目去翳的,只是用法不同罢了,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曾青无毒,性寒,而空青则是有小毒,大寒,入药需要谨慎注意。」 他说着,又道:「这位病人肝火旺盛,血热气逆,空青性甘寒能除积热,兼之以酸,则火自敛而降矣,热退则障自消,目自明,这都是医书上有记载的,虽然两味药都能明目去翳,但是要依据病人的情况来才好对症下药,所以在这里,我们要用空青这一味药。(引自《本草疏经》)」 施婳与林寒水都点点头,林老大夫才继续写方子,口中道:「好了,你们先忙去吧。」 第39章 去年林不泊从北方运了药材回来,堆在库房,如今春天到了,气候潮湿,恐怕药材都生了霉,每隔一阵子就要去翻一翻,今日天气晴朗,正好把药材都搬出来晒晒,免得生虫子了。 施婳和林寒水去了库房,花了一早上的时间,才把药材都整理完毕,晒在后院,摊开来,密密麻麻的簸箕挨在一处,差点没地儿下脚了。 林寒水还打趣道:「这若是下起雨来可就糟糕了,全得泡成药汤。」 这话叫从前堂过来的林不泊听见了,没好气地笑骂道:「就你那张嘴,没个把门的,今日若真下了雨,叫你一天不许吃饭。」 林寒水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一上午无事,哪知到了下午,天气阴沉,太阳也不见了,林寒水连忙与施婳去搬簸箕,口中道:「完了完了,今日没得饭吃了。」 他们运气好,才刚刚收拾完药材,小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林寒水站在门廊下看,道:「都说春雨贵如油,这还是今年开春的第一场雨呢。」 这雨下起来就不停了,一连下了五六日,到处都潮湿无比,墙角的青苔泛起了绿意,一晃眼,谢翎已经在义塾上了半个月的学了,他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借着些微的天光站在院子里看书,晚上若是无事,就借着前堂的油灯,捧着书念,很是努力,林家娘子见了,十分心喜,赞不绝口。 施婳也问了几句,学堂如何,先生怎么样,教的好不好,谢翎都一一回答了,只说一切都好,同窗的孩子们也和睦,没有什么不妥。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施婳也跟着林老大夫和林不泊学了不少东西,虽然有些杂,但是她脑子好使,有不懂的便问,颇得林老大夫的欢心。 在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医馆发生了一件事,而这件事情影响了林家一家子,影响到了悬壶堂,也影响到了施婳与谢翎两人。 这一日天气晴好,明媚的阳光从窗扇落进来,映在地方上,勾勒出清晰的阴影,施婳在给病人抓药,林寒水坐在窗下摇头晃脑地背医书,林老大夫和林不泊都出诊去了,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留在医馆照看。 空气中弥漫着药材干燥苦涩的清香,春困秋乏,施婳原本很精神,但是奈何林寒水那有一声没一声地念叨,听得她有些昏昏然,一个错眼差点抓错药。 「莼菜,凉胃疗疽,散热痹之药也,此草性冷而滑,和姜醋作羹食,大清胃火,消酒积……」 一阵穿堂风吹过来,带来了外头新生植物的气息,施婳打起精神,对着药方确认了一遍,发现没有问题之后,将药包好,交给病人。 正在这时,外头几个人走了进来,施婳原本只以为他们是寻常病人,正欲说话,却见打头那人怒气冲冲一挥手,一个纸包扔在了施婳面前,厉声叫嚷道:「你们这些庸医!」 他这一嚷不要紧,前堂等着抓药的几个病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甚至门外有过路人也探头进来,想看看热闹。 施婳懵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冷静地道:「这位大叔,有话好好说,我们大夫如今正在外面出诊,您先坐,若有什么事情,可先与我们说一说。」 那人听了,愈发气愤了,他们一共四个人,个个都是成年男子,还有一个妇人,哪里将施婳这个小娃娃放在眼里,高声吵嚷起来,说医馆把他的病治坏了,都是一群庸医,甚至挥舞着手臂,扬言要砸了医馆,情绪十分激烈。 一时间,医馆里闹哄哄的,林寒水回过神来,把医书一扔,跑过来问施婳道:「怎么回事?」 施婳摇摇头,低声道:「他把这东西一扔,也没仔细说。」 林寒水往柜台上看了看,伸手将那纸包揭开,一股子浓郁苦涩的中药气味扑鼻而来,里头是黑乎乎的药渣子,显然是熬过了的。 林寒水问:「这药是我们医馆里抓的么?」 后头挤出来一个妇人,语气激烈地叫道:「不是你们这里抓的药,这意思难不成是我们要讹上你们?丧了良心的东西!把我男人的眼睛给治坏了,你们大夫呢?是不是躲起来了?!把你们大夫叫出来!」 她声音极大,吼得施婳两只耳朵都有些嗡嗡响,她看了看那些药渣子,扯了扯林寒水的衣角,悄声道:「快去把你爹叫回来。」 这事情不是他们能应付得了的,林寒水显然也知道,他点点头,看着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又有些担忧,施婳推了推他,低声道:「快去。」 林寒水一咬牙,转身就往外跑,那几人见了,还想上来阻拦,施婳扬声道:「你们不是要见大夫么?他去请坐馆大夫了。」 那妇人叫道:「我认得他,他是大夫的孙子,莫不是要跑?」 施婳冷静地道:「大娘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医馆就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不成?几位先消消气,别着急上火了,一切事宜等大夫回来再做商量。」 她说着,又向围观的众人道:「咱们悬壶堂在城北也开了有二十年多年了,众位街坊邻居都是知道的,我们家的老大夫,便是大冬天的下雪也会出诊,什么时候做过没有担当的事情?」 围观众人听了,也纷纷点头称是,就连等着抓药的几个病人都说,悬壶堂的大夫都是好大夫,这一番反应,倒叫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人怒气无处可发了,他们强行憋着怒气,在桌椅旁坐下来,等着坐馆大夫回来。 林寒水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背着药箱的林不泊,行色匆匆地进了门,见了前堂坐着的那几个人,还没等他开口,一个青壮汉子就站起来,一把揪住他,语气不善地道:「你就是这医馆的大夫?」 林不泊药箱还没放下,被他这么揪着,皱了一下眉,也没发怒,只是答道:「我是,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有什么事情先说来仔细商量,我既回来了,就不会跑。」 那壮汉闻言,倒松开了他,道:「你治坏了我弟弟的眼睛,如今要怎么赔?」 林不泊放下药箱,目光在闹事的人中逡巡一番,很快便找到了目标,那人眼睛无神,左眼珠上蒙着一层灰白色的东西,看上去颇有些可怖,他问道:「令弟当初是在我们医馆问诊的?」 壮汉还没答话,那妇人就挤了出来,先是一通骂,才道:「不是你们医馆还能是哪家医馆?你们这些庸医!骗子!害了人啊……」 妇人说着,一抹眼泪一拍大腿,就这么哭嚎起来了:「我男人好好的一双眼睛啊,就瞎了一只,你们这些害人的庸医啊……丧了你们的良心!」 林不泊一时无言,对那壮汉道:「既是如此,当初的方子呢?」 那壮汉冲他弟媳道:「方子拿来。」 第40章 那妇人从地上爬起来,翻找了片刻,才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道:「就是这里,上头还有你们医馆的名字!」 林不泊接过那方子看了看,眉头及不可见地一动,施婳与林寒水对视了一样,心中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们分别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施婳瞥见了那药方上的字迹,心头猛地一沉。 那是林老大夫写的方子,她忽然就想起来当初那个上午,林老大夫叫她与林寒水一同过来,还考较了他们几句,譬如,明目去翳,应当用哪一味药材。 施婳清楚地记得,她回答的是空青,而林寒水答的是曾青,后来林老大夫详细分析了一遍,说这病人肝火旺盛,血热气逆,而空青大寒,正好除积热,退热消障,双目自明,所以用空青最好。 然而这方子上面,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曾青。 后来病人抓药也是在这里抓的,只是不是施婳和林寒水接的手,而是林不泊抓的,但凡经过他们两人的手,都能看出不对,从而会去问林老大夫,但是事情就是这么的不凑巧,偏偏施婳当时和林寒水晒药材去了,林不泊并没有见过这位病人,所以他根本看不出方子的不对,直接抓了药。 施婳和林寒水对视一眼,皆是心头清明,看见了对方面上的苍白,然而他们猜到了,林不泊自然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盯着那张药方,眼睛一眨也不眨,神情严肃,正在室内一片寂静,气氛几近凝固间,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疑惑道:「怎么都挤在这里?」 这话一传来,施婳心中暗暗叫糟,人群霎时间如潮水一般分开,林老大夫背着药箱进来了,他老人家今年年纪也有六十多了,耳顺之年,已是白发苍苍,所幸平日里腿脚还算便利,出诊也勤快,只是老人年纪大了,难免会出错,想来那一日给施婳和谢翎两人解释空青和曾青两味药的时候,写方子顺手便写混了…… 林不泊忽然开口道:「寒水。」 林寒水愣了一下,才应答:「爹?」 林不泊收起方子,低声道:「去把爷爷扶去后院休息,他出诊走了一上午,腿脚也累了。」 林寒水听了,霎时间便明白过来,他用力抿起嘴唇,道:「我知道了。」 说完便朝着林老大夫走过去,替他接下药箱,道:「爷爷,我们去后院歇会,走了一上午,累了吧?」 林老大夫没太明白,疑惑道:「我倒还成,老骨头还走得动,寒水,怎么这么多人聚在咱们医馆门口?」 林寒水道:「我与您说便是,来,先走。」 林寒水和施婳扶着林老大夫要往后院走,来找事的几个人见了,怎么肯放过他们?起身要来阻拦,林不泊上前一步,沉声道:「老人家出诊走了一上午,精神气不好,我才是坐馆大夫,有事情只管与我说便是。」 一个人厉声问道:「那你们认是不认?」 施婳和林寒水对视一眼,也不管林老大夫发问,扶着他就往后院走,林老大夫一个劲问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寒水低声道:「爷爷您来,我与您说。」 林老大夫还不肯走,被林寒水好说歹说劝走了,进了后院的门帘,施婳听到身后隐约传来林不泊的声音:「此事是我们医馆……」 后面的话施婳没再听下去,落下的帘子把那些嘈杂的人声都挡住了,等到了后院天井旁,林老大夫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只一迭声追问道:「寒水,你说,是出什么事了?」 林寒水不敢与他对视,垂着头,沉默不语,林老大夫又转头问施婳,道:「施婳你说说。」 施婳张了张口,看着老人满是皱纹、历经风霜的面孔,还有苍苍白发,忽然就明白了林寒水为什么不敢说了,这位老人行医数十载,对于病人尽心尽力,只要有人上门求诊,别说是下雨下雪,外头就是下刀子他都会背着药箱出门去,诊金也并不因此多收,甚至有些人家太贫困,他还会酌情少收,甚至不收的时候都有。 而如今,他已经老了,因为写错了一个字,就要被冠上庸医的名头,施婳嘴唇动了动,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将事情告诉他。 林老大夫见他们两人都不吭声,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可是看错了诊,有病人找上门了?」 他说着,向林寒水道:「乖孙儿,你爷爷行医这么多年,除了没有医死过人,什么风浪没见过?你来,说给我听听,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磋磨!」 林寒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把事情说了,详详细细,包括他写错的那个字,林老大夫听罢,先是沉默片刻,尔后才道:「这事确实是我的错,倒害了病人一双眼睛,我这就去给他赔罪去。」 林寒水拉住他,急切地道:「爹已经在处理了,我看那些病人家属很是不善,若是伤着您了可如何是好?」 林老大夫闻言,沉着脸道:「我教过你什么?」 林寒水的手如同被烙铁烫了似的,立即松了开来,低头不语,林老大夫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是错就是错,得自己担着,大丈夫立于世,这一桩是最重要的。」 他说着,转身往前堂走去,施婳看着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里面嘈杂的声音一闪即逝,又很快被放下的帘子遮住,变得模模糊糊。 这事情闹了整整一日,悬壶堂答应给病人赔偿,才算罢休,那妇人张口说要六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林寒水差点被气到了,便是施婳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六百两,林家虽然常年开着医馆,有一些积蓄,但是大多数钱都耗在药材上了,药材如今还在库房堆着呢,哪里有六百两来赔?除非把医馆卖了还差不多。 但是医馆是肯定不能卖的,悬壶堂在苏阳城开了二十多年,几乎是林老爷子一手创下的,是毕生心血,以后还要传给林不泊,传给林寒水,世世代代都传下去,怎么能卖掉? 可是不卖,六百两雪花银从哪里来?因为此事,林家人商量了许久,最后才由林不泊拍板,医馆是万万不能卖的,那就只好把老宅子卖了,林家宅子的地界还不错,面积不小,能卖个三四百两,再凑一凑,六百两还是能凑出来的。 卖了宅子,林家就搬去医馆住,勉强也能挤下,只是卖一座宅子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情,钱财这东西,日后总是会有的。 林不泊决定之后,就让大伙儿散了睡觉去,林寒水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回了屋子,施婳和谢翎走在后头,穿过门廊,春天的寒意透过薄衫传来,火烛的光芒都看不见了,施婳才感觉到谢翎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她转头看过去,道:「怎么了?」 谢翎没说话,但是即便是在黑暗中,施婳也看出了他眼里的意思,她心里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谢翎的头,道:「我们搬出医馆吧?」 第41章 医馆原本就只有三间屋子可以住人,分别是施婳一间,林寒水和谢翎挤一间,剩下一间是坐馆大夫住的,林老爷子或者林不泊来住,但若是林家把宅子卖了,搬来医馆,屋子一下就拥挤起来,林家一向待他们好,如今遇到了变故,他们人小力轻,不说能帮得上忙,但是好歹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谢翎点点头:「好。」 打定主意之后,施婳两人就回了房间,就这昏暗的油灯,把床铺缝隙里头藏着的钱取了出来,倒在桌上数了半天,从前卖花的钱加上后来卖对联的钱,还有林家给的工钱,凑在一起,竟然也有十五两之多,这于两个孩童来说,已是一笔巨款了。 在苏阳城内,虽然买不起房子,但是租一个院子,应该不算问题,施婳把钱收起来,对谢翎道:「明日还要去学堂,你先去睡,我抽个时间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院子。」 谢翎看上去有些犹豫,虽然他没有表露出来,但是施婳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道:「你要说什么?」 谢翎还没张口,她想也不想就道:「若是说些不去学堂之类的话,就不必提了,省得浪费我的力气,谢翎。」 施婳突然叫了他的名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学堂是肯定要去的,你不止要上学,还要去参加科举,你要考乡试,会试,殿试,成为一个大官。」 她看着谢翎眼中露出些茫然,心中万千思绪转圜而过,最后化作简单的一句:「你要帮我。」 谢翎一震,他从未看到过施婳这样的神情,也从未听过她这样的语气,在他心中,施婳一直是强大,精明,冷静的性格,是他背后的依靠,而方才施婳说出那一句话时,眼中的神情,分明是无助的,就仿佛他才是她的救命稻草一般。 她说:谢翎,你要帮我。 第二日,施婳就去找房子了,因为前一天事情闹的,第二天悬壶堂根本无人踏足,是以医馆也没有开张,施婳临走时,看到林寒水捧着医书坐在廊下,表情很沉静,倒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施婳在城北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院子,要么就是太贵了,要么就是宅子太大,找了一上午,腿都要跑断了,也没有什么收获。 施婳索性去了牙行,说了说要求,要一个三间屋子的小院,牙人记了下来,适时正好有人过来,听了便接口道:「刘老三不是有一个院子租出去么,他儿子接他去许州享福去了,院子空着呢,昨儿还在跟我提起这事。」 牙人听了,甚是欣喜,与施婳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施婳看天色已是正午了,点头答应下来,那人便道:「你家大人呢?」 施婳答道:「我家大人忙,我自己看便成了。」 那人闻言,笑道:「那你们大人还真是心宽。」 施婳含蓄笑笑,跟着牙人去了,路上见有卖馒头包子的,买了一个,也算是吃了一顿,等过了桥,方向转向城西,她才道:「宅子在城西么?」 牙人答道:「正是呢,虽然位置有些偏僻,不过你放心,刘老三那院子是他们自己住的,打理得很不错,包你满意。」 他说完,带着施婳转过大街小巷,两旁都是酒肆茶楼,城西本就热闹,牙人一边走,还一边介绍道:「早上这里更热闹,要买什么都有,方便得很。」 他又问施婳:「你家里几口人住?」 施婳简短地答道:「两口人。」 牙人哎哟一声,道:「那是够住了,就在前面了,拐进巷子里头就是。」 他说着,脚下一转,果然是一条巷子,两旁都是人家,走到最里头,门两旁贴着簇新的对联,门上还到贴着大福字,牙人上前敲门,一边敲一边扬声喊道:「刘老三!」 里头应了一声,有人来应门:「谁呀?」 门打开了,里头站着一个老汉,背略微有些佝偻,看上去有些瘦削,脚边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老汉一见牙人,便道:「哟,是你来了。」 两人寒暄几句,牙人说明来意,道:「有主顾要看你们家院子,这不,我就带过来了,你这院子租是不租?」 刘老三连连道:「租,怎么不租?正愁这事呢,可巧你来了,快进快进。」 他将两人让进院子,刘老三看了看施婳一眼,有些疑惑地问牙人道:「这……就是她要看?」 牙人笑道:「你莫小瞧了人家女娃娃,主意很正呢。」 「那是那是,」刘老三点头,又对施婳道:「您瞧瞧,这院子可还满意?」 施婳打眼一看,便觉得满意,这院子虽然不大,但是修得很端正,四面都是院墙,足有一丈来高,不怕招贼,地上铺了青砖,院墙角还种了不少菜苗,刚刚破土,看上去一派生机勃勃,右边的墙角有一个水井,上头盖着簸箕,许是怕小孩子掉进去。 院子很干净,正中一栋屋子,一共分为三间,左边还有一间小厨房,刘老三又道:「后头还有呢,还有一个后院儿。」 他说着,又引得施婳和那牙人过去,后院面积竟然还不小,当中种着一颗大树,枝头冒出了嫩绿的芽儿,似乎是枣树,墙边有一溜儿苗圃。 刘老三热忱地介绍道:「这枣树有十来年了,每年结不少果子,院墙和屋顶去年年底刚刚修缮过,三年之内保准不会坏。」 施婳看过之后,觉得很不错,那牙人问道:「觉得如何?」 施婳点点头,又问了刘老三几句,没有什么问题,她才道:「租金怎么收的?」 刘老三佝偻着背,搓了搓手,脸上的皱纹泛起了笑意,他道:「一个月一贯钱。」 第42章 一贯钱,就是一两银子,能租到这样的院子也算不错了,但是施婳现今最大的问题就是钱,别说一贯钱,就是一个铜板她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自然不会这么爽快点头。 两方就着这房租开始了扯皮,施婳一改之前看似不善言辞的形象,伶牙俐齿,说得那刘老三连连败退,最后实在无法,以每月八百文的价格定了下来。 定下之后,刘老三还不住摇头,道:「女娃娃看着人小,主意果然正,不得了不得了。」 施婳只付了半年的租金,两方当着牙人的面,写了契书,又念了一遍,一式三份,每人一份,这事才算定下来了。 说好入住的日子之后,施婳临走时再次扫了一眼这个院子,他们很快就要从医馆搬出来,住到这里了。 施婳忙了一日,回到医馆时,已是下午时分了,大门没有开,她从后门进去,只见院子里堆放了不少杂物,桌椅箱柜,她认出来这些都是林宅的东西,想是今日才搬过来的。 正在这时,林寒水从门外进来,手里抱着一个匣子,鼻尖冒着汗珠,额发都湿了,他随口问施婳道:「你去哪儿了?」 施婳也没有瞒他,只是道:「我找院子去了。」 林寒水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懵了一下,道:「找什么院子?」 施婳帮忙把桌椅搬进屋里去,一边答道:「找住的院子,我和谢翎就不住医馆了。」 林寒水手中的动作停下,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住医馆?」 施婳回视他,道:「若伯母和伯父搬来医馆,屋子肯定不够住,总不能叫爷爷挤着睡吧?我找了一个院子,过几日就带着谢翎搬出去。」 「可是……」林寒水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他猛地反应过来,道:「你已经找到了院子?」 施婳点点头,林寒水意识到他无法改变施婳的决定了,他退了一步,把怀里的匣子放下,然后飞快地从后门跑出去了。 但这一次,即便是林家娘子和林老大夫几人轮流劝说,都没有改变施婳的决定,她只是道:「医馆我每日照旧还是来帮忙的,从城西到这里也不需多少时间。」 林家几人面面相觑,见无法改变她的主意,便只能作罢,林家娘子叮嘱道:「若遇到什么难处,只管与我们说。」 施婳自然答应下来,带着谢翎离开了。 去城西的一路上,谢翎表现得有些兴奋,这种兴奋很隐晦,也就施婳能够感觉得出来,不由一笑,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原本矮她半个头的谢翎,如今已和她一般高了,甚至隐约有超过她的趋势。 施婳惊异地看了看他,道:「你长高了?」 谢翎点头,含蓄地答道:「长了一点。」 施婳不由失笑:「这可不止一点。」 两人说笑着,一边朝他们的新院子走去,城西很繁华,比起东市不遑多让,一路上店铺林立,道路两边都是摊贩,卖些吃的用的,琳琅满目,热闹无比,等两人拐进清水巷之后,那些热闹的人声都模糊起来,巷子里很清静,金色的阳光自墙头落下来,十分温暖。 施婳带着谢翎走到院子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只听吱呀一声,门轴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大片的阳光自院子里涌了出来,将他们两人包裹在内,空气中还有新生植物的香气,和着明媚的阳光,氤氲开来。 施婳看着院子道:「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谢翎的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他没有再压抑自己的兴奋,像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露出大大的笑容,重重点头:「嗯,我们的家!」 前屋主是个仔细的人,把院子打理得很好,到处都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就连院墙角的苗圃里头都浇好了水,施婳认了一遍,都是些瓜秧和青菜之类的,看上去才种不久,嫩生生的,叶子精神抖擞,叫人见了便觉得可爱。 一共三间屋子,中间是主屋,左右两边分别是卧室,令人惊喜的是,上面竟然还有一个二层小阁楼,虽然有些矮,但是已足够了,施婳在楼板上踩来踩去,对谢翎道:「把这里收拾一番,给你做书房。」 后院靠墙的位置还有一排小屋,都是放了些杂物和木柴之类的,总体来说,施婳和谢翎都对这院子十分满意,他们以后就要在这里长住下来了。 前屋主人有很多东西都留了下来,所以施婳只需要添置些日常的用品便可以了,倒是省下了一大笔花费,至此,两人原本的积蓄就少了一大截,只剩下九两了,若是寻常生活,倒也能维持得住,但是还要供谢翎上学读书,笔墨纸砚一套下来,就是一两银子没了,这点积蓄,还真是经不起花用。 钱又成了一个大难题。 自此,施婳每日除了去医馆之外,她还要晨起去摘花来卖,若是卖得好,也有一些收入,虽然不多,但是总比入不敷出要好。 白日医馆的事情并不多,大约是受了那件事情的影响,就连抓药的病人都少了,而林老大夫不再坐馆,林不泊就成了医馆里唯一的大夫。 每次施婳去医馆,都看见林老大夫在教林寒水学医,见了她来,便招手道:「施婳,你也来学一学,如今医馆里没有什么事情,多学一学总是好的。」 施婳自然答应,也跟着林寒水一起学医,她学得很快,又兼悟性好,很是得林老大夫的喜欢。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四月底,林家娘子要给施婳发放工钱,她拒绝了,林家如今也不容易,医馆生意冷清,也没有什么进账,入不敷出,她如何还能再收人家的工钱? 林家娘子见她执意不肯要,叹了一口气,眼睛有些湿润,道:「好孩子,我们家虽然如今不大顺利,但是没有要你白做工的道理,工钱怎么能不收?」 施婳却道:「我这些日子来,只跟着爷爷学医,并没有帮上多少忙,有时候就是连抓药,都是林伯父亲自抓的,我既没有做事,又哪里能收您的钱?等日后境况渐渐好了,再提这事不迟。」 听了这话,林家娘子知道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施婳虽然看着年纪小,但是自打她被救回来医馆之后,她做的桩桩件件事,都是有一套自己的主见,无论是当初提出给医馆做活帮忙,还是后来让谢翎去上学,搬出医馆,她看似柔弱,主意却很正,轻易改变不得。 第43章 林家娘子又叹了一口气,只得收了钱,向施婳道:「那日后你来医馆,不必准时准点,若得了空就来,跟着爷爷学医,看一看医书就好,要提前走了也行,你们的日子想是也拮据,不必拘在这里。」 她说完,又细心叮嘱道:「若是有什么难处,千万要同我们说,我们都把你们二人当作亲生儿女一般看待,如今家中生变,便是搬了出去,也万万不要疏远了。」 施婳心中一暖,连忙答应下来,此后她每日还是来医馆,大多数时间都是与林寒水一起,跟着林老大夫学医。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暮春过后,便入了夏,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却说谢翎自打入学到如今,已经足足五个月了,义塾设在城东的偏僻角落,从城西过来,要走三刻钟。 那义塾曾经是一个祠堂,后来祠堂搬了地方,就干脆用作教书了,学堂里的学生不多,也就十来个,来这里读书的孩子,都是家境不大好的。 这一日,先生不在,课室里闹哄哄的,几个孩子打闹起来,笔砚书本满天飞,两个半大的孩子扭打在一块,旁边还有小孩儿大声叫好。 满屋子都是哄闹声,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来了菜市场,在这一片嘈杂中,唯有一处角落显得与众不同。 一个小孩儿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认真地看书,一双眼睛就仿佛黏在了书页上,对那些热闹和哄笑声置若罔闻,无动于衷,他坐在那里,整个人就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来,那孩子正是谢翎。 正在这时,啪地一声,一本书从天而降,落在了他的面前,正好把他看的那本书给遮盖住了,霎时间,满室皆静,所有的学生都收了声,面面相觑,看向那扔书的小孩。 扔书的那小孩半张着嘴,还没回过神来,就见谢翎拈起一页书纸,将那书提了起来,霎时间,大滴大滴的墨汁从上头落下来,把他正在看的那本书给染成了一片黑色,原来扔过来的那本书竟然是被涂满了墨的。 谢翎面沉如水,抬头看那扔书的孩子,小孩张了张口:「那个……我、我不是……」 话还没说完,只见谢翎一挥手,那本沾满了墨汁的书呼啦着扑面而来,跟长了眼睛似的砸在他脸上,浓郁的墨香直往鼻子里钻,然后滑落下去,啪嗒掉在地上。 周围响起了哧哧的笑声,那小孩顶着满脸黑色的墨汁儿,颇有些委屈地小声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赔给你嘛。」 谢翎捻了捻指尖的墨汁,反问道:「难不成你还想不赔?」 哄笑声响了起来,那小孩撇了撇嘴,蹬蹬跑到自己的书桌前,随手抽出一本书来,递给他,道:「喏,赔给你罢。」 谢翎瞟了那书一眼,道:「不是这一本。」 「哈?」小孩愣了一下,又把自己的书全部抱过来,道:「都在这里了。」 谢翎不说话,把自己沾满了墨汁的书翻过来,上头写着四个字:诗义折中。 那小孩顿时傻了眼,哑口无言,他还真没见过这本书,他们从开学到如今,也就学了一本百家姓,这本书连见都没有见过的。 正在这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一本破书而已,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家拿来裹包子油饼的书都比这个厚,赶明儿我拿一摞给你,跟个娘们儿似的斤斤计较,丢不丢人?」 这话一出,屋子里再次寂静下来,谢翎转头看去,只见他右前方的桌子上,坐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个头很高,一张四方脸,虎头虎脑的,看上去不大好惹。 这人谢翎认识,叫陈福,据说是几个月前交了束修的,但是一直不曾来学堂,直到前几日,学生们正在上课时,只听得外头一阵杀猪似的吵嚷,有个妇人拎着一个大孩子的耳朵进来了,一边走一边骂,居然是每日都去玩了,压根没有踏过学堂的门槛,要不是他娘觉得不对,跟着去看了一眼,一家子人还被蒙在鼓里,以为他每日去学堂上学了呢。 那陈福一说完,就见所有的孩子都跟看见了什么稀奇事似的,睁大眼睛,颇有些佩服地看着他,谢翎像娘们儿?你要是见过谢翎打架时那副样子,恐怕恨不得把这句话给吃下肚去了。 谢翎打架这事,还要从开学不久后说起,义塾里头先生管得不严,一开始学生们还老老实实的,没多久就原形毕露了,打架闹事,还恶作剧,就差上房揭瓦了,先生年纪大,力不从心,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看不见,就愈发纵容了这群孩子。 有人见谢翎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桌边看书习字,便看他不惯,联合起几个孩子,想捉弄他一番,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们趁着谢翎不在的时候,把他的书给撕了,撕成一页一页的,然后拿书皮仔细裹了,从外头看上去好像没有任何问题。 谢翎回来之后,照例拿起书来看,只是这一拿,书页就哗啦啦掉了下来,飘飘洒洒落了一地,霎时间屋子里笑声雷动,所有的孩子都大笑起来,前俯后仰,甚至有人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压根没人注意到谢翎的脸色都黑了一瞬,脑门上青筋都跳了起来。 他沉默片刻,蹲下身来,把那些书页一张张捡起,拂去灰尘,然后收好,用镇纸压住,这才开口道:「这么好笑?」 这话一出,所有的孩子又笑了起来,个个东倒西歪,谢翎又问:「是谁撕的?」 这时,一群孩子左看看右看看,一人站出来,扬了扬下巴:「我撕的,怎么了?」 一帮熊孩子来了学堂,总是要拉帮结派的,谁带着他们玩,他们就服气谁,没多久就有了所谓的首领,也就是打头的,站出来的这个孩子,就是大伙儿在开学至如今,短短一段时间里推举出来的头儿。 谢翎见了他,便动手卷起袖子,仔仔细细,看得众孩子面面相觑,又看看谢翎那瘦小的身板,心道,这是想打架? 还没等他们确定,谢翎一个纵身就朝那人扑了过去,将那人压倒在地,两手捏在他的脖颈处,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孩子头儿就瞪圆了眼睛,拽住谢翎的手使劲往外拉扯,他大张着口,像是溺水的人似的,完全喘不过气了。 他拼命地张合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两腿踢腾着,在地上胡乱地踹,却没有任何用处,谢翎的手指就像是牢固的绳子,紧紧绑缚着他的喉咙,直到那孩子的挣扎逐渐弱了下来,面孔涨红发紫。 谢翎突然微微松了一下手,霎时间,新鲜的空气汹涌而入,那孩子立即大张着嘴巴,贪婪地汲取着空气,没成想才吸了一两口,还没缓过神来,谢翎又收紧了手指,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咙。 虽然看似在打架,但是他的表情却十分冷静,还不忘问一句:「服气吗?」 那孩子哪里被这么折腾过?他只想喘气,刚刚吸了两大口气,如今不得呼出去,挤在肺腔子里,差点要炸了,哪儿还能反驳谢翎,只是拼命地点头,眼泪都要飚出来了。 谢翎却依旧不松手,继续问道:「赔我书吗?」 那孩子只有点头的份,赔!我赔! 第44章 谢翎得了这一句,才退开来,两手一松开,看着他大声地咳嗽,狼狈地爬开了,那模样,恨不得离谢翎三百丈开外,生怕他又扑过来。 谢翎淡淡看了他一眼,也没动,只是又抬头扫视了课室一番,那些原本起哄的孩子们都被刚刚那一幕惊呆了,他们打架归打架,还真没有敢掐人家脖子的,有些地方能打,有些地方不能打,大伙儿都是有分寸的,可是谢翎刚才那叫打架吗?那叫谋命吧? 谢翎慢慢地放下袖子,开口道:「你们怎么闹我不管,别来吵我,否则我有无数种手段,叫你们跟他一样。」 所有的孩子们都齐刷刷退开一步,下意识去看他们的头儿,只见对方正半死不活地趴在课桌上,一脸的心有余悸。 至此,谢翎一战成名,此后无论学生们怎么闹腾,都会远远避开他,有什么东西掉在他的座位旁边了,也你推我搡的,没人敢去捡,生怕惹到他了,今天竟然冒出一个愣头青来,还敢骂谢翎娘儿们叽叽?厉害了! 所有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等着谢翎出手,哪知谢翎这回没动,只是看了陈福一眼,道:「与你何干?」 那陈福眼睛一瞪,就要说话,却听之前那小孩儿支支吾吾地向谢翎道:「我……我明儿就把书还给你。」 谢翎听罢,掸了掸桌上的书,不置可否,陈福恨铁不成钢地粗声吼那小孩道:「有什么好还的?不就糊了几个字么?又不是不能看了,装什么相?」 谢翎眼皮子也不抬,只作听到犬吠了,那陈福愈发来气,正在这时,有人喊道:「夫子来了!」 霎时间人群稀稀落落,学生们忙做鸟兽散开,那陈福没反应过来,屁股还坐在书案上,夫子进来便见到了,登时胡子一抖,声音都有些哆嗦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陈福,你这是在做什么?要揭瓦吗?」 陈福撇了撇嘴,但见那白发苍苍的夫子气得浑身都颤抖了,怕把他气出个好歹来,遂慢腾腾地坐下来,夫子犹不解气,道:「今日放学你留下来抄书,没有抄完不许回去!」 陈福瞪着眼睛,周围的学生们发出哧哧的笑声,幸灾乐祸一般。 等到了傍晚时候放学,陈福果然被夫子叫住抄书,要抄整整十页,他又没上过几天学,连毛笔怎么握的都摸不清,更别说抄书了,那些大字在他眼里,七歪八拐地扭来扭去,只能抓着笔干瞪眼。 学生们放学之后,先不走,围在陈福身旁看热闹,大伙儿都知道他不识字,有人叫道:「哎呀你笔拿错了!」 陈福把毛笔跟捏筷子似的那么拿着,划了几道就不耐烦了,又听那些小孩们叽叽喳喳烦死人,挥舞着手驱赶他们:「滚滚滚,都看我做什么?都滚!」 学生们大笑着离开,很快课室里就安静了下来,陈福咬着笔杆,对着面前的书犯愁,却见还有一人没有走,抬眼一看,正是谢翎。 陈福连忙冲他招手:「那个,你过来。」 谢翎收拾了书本,连眼风都不瞟他一眼,兀自要走,陈福哪里肯让他离开?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还没个人帮他,他今日恐怕要住在这学堂里了。 眼看谢翎不搭理他,陈福把笔一扔,厚着脸皮拉住他,信誓旦旦地许诺道:「你若帮我,我便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你要我帮什么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了这话,谢翎倒是停了一下,陈福一看有戏,连忙再接再厉:「我说话算话!你要是跟人打架打不过,我也能帮你!」 谢翎想了想,道:「抄十页?」 这是答应了,陈福顿时喜出望外,把毛笔往他手里一塞:「没错,就十页而已!」 谢翎没接,他翻了翻陈福的书,指着其中一行,教他道:「你抄这个。」 陈福愣了一下,似乎发现对方的帮忙和自己所想的不太一样,问道:「你不帮我写?」 谢翎冷笑了一下,道:「我替你写?除非夫子瞎了,否则他看了交上去的字,说不得要给你从十页加到三十页。」 听了这话,陈福也有些哆嗦,他倒不是怕那老得浑身颤的夫子,而是怕他娘,若叫他娘知道了,恐怕要揭掉他一层皮下来,遂问谢翎道:「那我要怎么办?真要抄十页字?」 谢翎道:「别的不必抄,你就抄这几个字就行了。」 他说着,拿毛笔在书页上圈了一些字,都是百家姓里头最简单的字,诸如「王」「卞」「方」之类的,比划又少,陈福探头看了看,他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这没多少,便道:「这才几个字?怕是一页都不够罢?」 谢翎却漫不经心地道:「一共十个字,你一个字写一页就行了,正好十页。」 陈福听了顿时傻眼,不可置信地道:「这样也行?」 谢翎道:「夫子只说让你抄十页书,又没说要抄多少个字,有字就是书,你只管抄就是了,他若问你,你就拿这一番话反驳他,他必拿你没有办法。」 只是这方法也有弊端,若下一回再有学生犯事,恐怕就没这么简单过关了,说不得夫子还要求要抄够多少个字才作数,不过这不是谢翎要考虑的事情,总归不是他抄,祸害的也不是他。 陈福听了也是激动非常,连连夸谢翎是个人才,他二话不说,照着谢翎圈出的那十个字,挨个抄了起来。 谢翎瞟了几眼,转身就走,他还得绕到城北去悬壶堂接上阿九,两人一起回家。 他人小脚程快,等到了医馆的时候,天还未黑,谢翎进了前堂,施婳正与林寒水一起坐在窗下,听林老大夫讲解医书。 谢翎看了一眼,没去打扰,倒是林不泊见到了他,打了一声招呼,道:「下学了?」 谢翎点点头,与他又说了几句话,就见施婳过来道:「我们回去罢。」 谢翎站起身来,两人与林不泊告辞,便出门去了,夜色渐渐蔓延开来,天边滚落了一圈似火的晚霞,他们踏着暮光,相携往街道尽头走去。 第45章 第二日,谢翎去到学堂,才做到桌后,便见一个人凑过来,语带兴奋地对他道:「哎,你昨日那法子真是好用!夫子被我一通说,半个字儿都反驳不了,这事竟然交了差了,简直神了!」 谢翎往后仰了仰头,看清楚是陈福,心道,是好用,不过也就用一次而已,以后说不得还有一大片人要遭殃。 但是他并不说透,陈福又把一摞东西拍在他面前,道:「喏,多谢你昨天帮我的忙,这些是我从家里找出来的,都送你了。」 谢翎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摞书,厚厚一沓,足有三四本,有些已没了封皮了,看上去很是陈旧,书页都泛起了黄,上头用蝇头小字写了很多标注,看得出书主人是花过功夫的。 他随手翻了翻,里面竟然还有很多生僻字,谢翎不认得,他有些纳罕地看着陈福道:「这是你家的?」 不是说小看了人,而是陈福这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读书人家的孩子,否则也不至于连毛笔都不会拿了。 陈福大大咧咧地道:「不是我家的,我们从前有个邻居,是个穷读书的,成日里只会看书,把脑子给读坏了,听说考了十几年,一次都没有中过,吃饭的钱都没了,最后没法,把书赊给我们家买饼吃,一吃就是两年,后来他人不知去哪里了,书也没拿走,叫我爹拿来裹饼了,我看你似乎喜欢看书,就摸了两本来,你要是喜欢,我明儿再给你拿几本。」 他说完,又道:「我可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说了会报答你,自然就会做到的。」 谢翎翻看着那些书,脸色倒好了不少,向陈福道了谢,陈福摆了摆手,大方地表示这只是小事罢了,此后两人的关系倒是因此好转了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过,很快,一转眼间,谢翎就在义塾读了两年的书,直到第二年年底,冬学结束的那一日,老夫子叫住了谢翎,对他道:「明年春学你不必来了。」 谢翎没说话,夫子继续道:「我虽然年老,但还是有眼光在的,你与这些学生都不同,是一块好料子,你日后若是想考个功名,最好去正经的学塾深造,我教的这些,都是皮毛,寻常人家送孩子过来,不过是想粗识几个大字,日后好找一份事情做罢了。」 夫子顿了顿,又道:「你家境不大好,这我是知道的,城南有个学塾,乃是我从前几个交好的同窗开设的,我写一封举荐信与你,你去拜访一番。」 他说着,取出一封书信递来,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摆了摆手道:「就这样,你记得我说的话,回去好生与你家大人说说,去罢。」 谢翎心中感激,恭敬地对夫子长作一揖,这才离开了学堂,朝城北的方向走去。 两年的时间,谢翎也有十一岁了,从去年开始,他的个子就往上头猛蹿起来,不知不觉就超过了施婳,也隐约有了少年挺拔的模样,长手长脚,走起路来带风。 正是腊月时候,天色暗得早,谢翎踏着未化的残雪,顺着街道匆匆往前走,不多时,路边的人家点起了灯笼,昏黄的灯光映在雪地上,折射出一片微亮的光芒。 冷风吹得人脸都僵了,一刻钟后,谢翎才到了城北,远远就看见前头一间店门大开,上头挑了两只灯笼,门上一张匾额,看上去有些陈旧了,上书三个端正古朴的大字:悬壶堂。 谢翎上了台阶,轻轻跺去鞋子上的残雪,这才踏进门去,屋里烧着炭,霎时间温暖的空气将他整个包围起来,苦涩却清香的药材气味扑面而来。 他扫视了前堂一眼,林寒水正跟着林不泊一起看诊,还有几个病人在一旁等着,谢翎的目光定在了药柜旁,一个身着山梗紫色衣裳的少女正站在柜台后,与林老大夫说着什么,她手里抓着一把药材,垂着眉眼,从谢翎这个方向看去,只能看见她如新月一般的睫羽,还有秀致的鼻梁,微微抿着唇,像是含了一片薄薄的桃花瓣。 施婳抬眼,正见着谢翎站在地方上看过来,林老大夫见了,便道:「谢翎下学来了,天色也不早了,今日你先回去吧。」 施婳点点头,放下药材,拍了拍手,与林寒水和林不泊招呼一声告辞,就与谢翎一起离开了医馆。 天气甚是冻人,施婳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顺着鼻腔进入肺腑,那些疲累仿佛也减轻了许多。 冷风吹起额前的发丝,施婳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来,仔细着脚下的积雪,一边问道:「明日义塾罢馆,不必去了?」 谢翎拿着灯笼,应了一声,积雪在他们脚下被踩得嘎吱响,因为怕施婳摔倒,谢翎便一手虚虚挡在她身后,自从他们年纪渐长之后,施婳就不再牵他的手,也不摸头了,因为谢翎比她高了半个头,嫌伸手累得慌。 两人走了许久,才到了城西,街边的店铺还未打烊,门前点着灯笼,将街道映照得一片通明,风从远处吹过来,其中依稀夹杂着戏曲的声音,咿咿呀呀的调子,和着管弦之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开来。 待进了清水巷子里,施婳才道:「明年你别去义塾了。」 骤然听到这一句,谢翎的脚步微微一顿,没作声,他知道施婳的话没有说完,紧接着,果然听施婳道:「我打听过了,苏阳城另外还有一个学塾,你明年就去那里上学。」 谢翎的脚步倏然而止,施婳见他停了,便疑惑道:「怎么了?」 谢翎便将今日夫子提的事情说了,又道:「去学塾的花用很多吧?」 空气安静了一瞬,施婳才道:「这事我自有主意,我们虽然穷,但是要送你去学塾还是不成问题的,若真没有钱,我也不会提这事了。」 她说着,捧着手呵出一口气来,催促道:「先回去罢,这事慢慢商量也不迟,看这天色,似乎又要下雪了。」 两人回了院子,用过饭之后,谢翎依旧去楼上看书,施婳则是打了热水简单洗漱过后,披散着头发,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她在房间的桌前坐下,把灯芯拨了拨,光芒便小了许多,只够照亮这一方桌子。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册子并一个布袋来,开始仔细地筹算,册子上记载的是他们未来一年必须的花用,袋子里则是施婳的积蓄,算了小半日,她才收拢了东西,吹灯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院子里头铺了浅浅的雪,昨夜果然下了一阵小雪,幸而不是很大,施婳今日还要去医馆,便早早用了饭,谢翎拿了伞来,要送她去。 施婳道:「我自己去便成。」 谢翎不说话,就拿着伞站在门口,两人对视一眼,施婳有些无奈,叹了一口气,她道:「走罢。」 两人锁了门,正准备出巷子,只听吱呀一声,巷口的一户人家大门打开了,一个人从里头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向施婳道:「婳儿,好巧,又去医馆么?」 施婳如今已经对婳儿这个称呼有些麻木了,也算是一件好事,她认得那人,这户人家是卖豆腐的,施婳常在他们家买豆腐,也经常见着他们家的小儿子,叫柳知,就是这个少年了。 第46章 施婳与他打过招呼,柳知问道:「你今日还要去医馆么?」 施婳点点头,寒暄几句,便说要走,柳知颇有些遗憾地停下话头,与她道别,一双眼睛却还是紧紧地粘在她的脸上,片刻都不肯松开。 待出了巷子,谢翎忽然回过头去,只见那柳知仍旧站在宅子门口,朝这边引颈看来,似乎还不舍得进屋,他目光微微一冷,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施婳见他回头,便随口道:「在看什么?」 谢翎摇摇头,道:「没什么,我以为院子门忘记关了。」 待送了施婳去到医馆,回转来时,谢翎又路过了巷口的那户人家,他放慢了脚步,左右看了看,随手从地上抓了一大捧雪,捏得紧紧的,团成一个硕大的雪球,然后贴在墙边,把雪球往里头狠狠一掷,只听砰的一声,院子里头传来了惊叫声,妇人连连叫道:「唉哟这是哪个天杀的?怕是昏了你的头……」 紧接着脚步声传来,谢翎却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袖,加快脚步,往自家院子走去,路过巷尾时,一个青年正好从旁边的院子里出来,见了他,便打招呼道:「今日不必去上学了?」 谢翎点点头,叫他一声明真叔,答道:「学堂罢馆了,今年不必上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谢翎便进了自家院子,关上门,听巷子那头传来妇人的声音喊道:「沈秀才,刚刚是谁路过这儿?」 沈明真愣了一下,才道:「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那妇人道:「方才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往我家院子里扔雪球,把好好的一簸箕冻柿子给打翻了,唉哟,全打烂了。」 沈明真迟疑道:「许是哪家小孩子不懂事,恶作剧罢?方才是谢翎过去了,不过这孩子一向听话,断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那妇人听了,抓不到人,即便是心疼得不行,也只得作罢。 自打前年出了那件事情之后,悬壶堂的生意冷清了不少,后来时日渐长,兼之林不泊的医术确实不错,病人又渐渐地上门求诊了,最近因着是冬天的缘故,天气严寒,人的毛病也多了,一个不注意就得了伤寒,这几日的病人尤其多,皆是因为年关已近,若是现在不治,等再过个几日,就不能来了。 从一早开始,施婳手头的活儿便没有停过,一日下来,脑子都有些昏,幸好还有林寒水,两人状况都差不多,待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是晚饭时候了。 她收拾着药柜,眼角余光瞥见屋角坐了一个人,这才发觉谢翎不知何时过来了,施婳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吃过饭了不曾?」 谢翎道:「还没,来接你回去,天冷路滑。」 施婳已经见怪不怪了,别说她,就是林家几个人都见惯了,哪一日谢翎不来接,他们还要多问几句,是不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因着天色太晚,林家娘子早做好了菜饭,邀施婳和谢翎一起吃,盛情难却,两人吃过饭之后再回去,天色都黑透了。 还依旧是谢翎打灯笼,施婳走在他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偶尔也不说,气氛虽然安静,却自有一种静谧将两人裹在其中,走在热闹繁华的街道上时,他们之间就仿佛另有一种奇特的氛围,将他们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开去,其他人轻易不能介入其中。 而此时谢翎心底也是这么想的,他和阿九两个人就可以了,不需要别人再插足。 进了清水巷子,不知为何,谢翎突然眼皮子一跳,心里涌现出了不好的预感,而与此同时,就仿佛为了验证他的预感似的,那道宅门又打开了,白天那个少年又探出头来,柳知见到了施婳,分外开心,露出了笑容,热情地打招呼道:「婳儿,你回来了?」 施婳对他颔首,寒暄几句,谢翎眼神冷漠,盯着那张脸,心里头想着,早上眼巴巴地凑过来送,晚上眼巴巴地凑过来迎,你这厮打的什么主意? 他心里现在分外后悔,早上那个雪球准头不好,怎么就砸在一簸箕冻柿子上了,他应该砸在这人的脸上才对。 院子里传来妇人的呼唤声,柳知应了一声,这才恋恋不舍地与施婳道别,施婳笑着对他颔首,和谢翎一道往家走了。 开门进屋之后,谢翎闷闷地道:「怎么每回出去回来都能碰见他?」 施婳听了这话,忽然笑了,道:「小孩子罢了,你别管就行。」 谢翎看向她,道:「阿九不也是小孩子吗?」 烛光颤颤亮了起来,施婳甩了甩手中的火折子,将它吹熄了,暖黄的光芒映在她的面孔上,皮肤白皙,仿佛一块温润的羊脂玉,施婳如今已有十二岁,眉目渐渐长开了,依稀有了几分前生的模样,眉如远山,目似桃花,笑起来时眼角弯起,如新月一般,眼波若含了水雾,温柔得像是三月阳春的暖风。 谢翎注视着她,直到施婳放下火折子,笑着回视他,道:「你说是,那便是吧。」 深冬时节的苏阳城,下雪下得肆无忌惮,一夜醒来,院子里又铺了一层莹白,浅浅的,踩上去连鞋底都遮不住,等哪一日起来,窗外是一场好雪,那今年便算真正地过完了。 谢翎站在窗前探头往外看了看,只见施婳正站在厨房门口的石墩旁洗脸,她半挽起来袖子,露出一双莹白的手腕,映衬着洁白的积雪,欺霜赛雪,甚至就连那雪都逊色了三分。 如墨一般的青丝被束了起来,妥帖地垂在她的颈边,热水的雾气冉冉浮动,将长长的睫羽都打湿了,从谢翎的方向看去,只觉得这一幅情景十分的赏心悦目,怎么看都好看。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敲门声,打破了一院子的寂静,谢翎的表情立即露出了几分不悦,看向门口,施婳放下袖子,正欲去开门,却听站在窗前的谢翎道:「阿九,我去开。」 施婳见状,便点了点头,把热水往台阶下一泼,转身回了灶屋,一边准备早饭,一边在脑子里默默地背医书。 今天去医馆之后,林老大夫要考较的,她跟着林老大夫学医,满打满算也有两年了,但是医学博大精深,直到如今,她也不过是学了点皮毛罢了,要想学得精,就要花费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施婳喜欢医术,愿意花这些时间和心思去学,同时对于她来说,医术也会给她带来更多的东西,比如,一种足以保障自身的谋生手段。 第47章 院子里传来细碎的人声,施婳点燃灶台下的火,抽空探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只见谢翎正关上院门,朝这边走过来,便道:「谁来了?」 谢翎没什么表情地答道:「那个姓柳的。」 「哦,」施婳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他主动道:「你在他家里订了豆腐?」 施婳想起来这回事,点点头,拍了拍手起身,转到灶台前,答道:「是,不是要过年了么?他来说这事?」 谢翎想了想,道:「你今日去医馆吧,这些事不必管了,我来处理。」 施婳倒是很放心,道:「那好。」 谢翎又道:「其他的也不必管,我都能做。」 闻言,施婳不免看了他一眼,少年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如同一杆劲瘦的青竹,谢翎今年十一岁,他的个子蹿得很快,已经比施婳高了近一个头,原本有些圆润的脸也长开了,显得棱角有些分明,放在穷苦人家来说,谢翎已经算是一个小大人了。 施婳思量了片刻,忽然笑了,道:「行了,今年过年的事情,都交给你来打点,回头我把银子给你,这些我就不管了。」 吃过早饭之后,施婳果然去取了钱来,交给谢翎,两人这才往医馆去,从次以后的每一年,过年过节,一应事情都是谢翎来做,施婳再没有操心半分。 将施婳送到医馆之后,谢翎向林家人打了招呼,这才往外走,他没回去,而是去了城东,过年时候,东市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小摊小贩们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谢翎看天色尚早,便去了一趟书斋,书斋虽说是卖书的,但是也有不少读书人来蹭书看,所谓蹭书,就是挑一本书,站在角落,也不买,就那么看完了,所以每天书斋里头都聚集了不少读书人,店主是个好性子,也不驱赶他们。 谢翎到了书斋,店主见到了他,笑呵呵道:「来了?」 谢翎点点头,店主到了柜台后,点了点,数出几枚碎银子来,推给他道:「这是你上一回抄书的报酬,你看看,数对不对?」 谢翎也不看,直接收了,微笑着道:「自然是信得过德叔的。」 那德叔笑了,眼睛都微微眯起来,他道:「今日还要拿书去抄么?」 谢翎点点头,道:「抄,德叔要哪些?」 德叔听罢,从柜台下取出三本书来,差不多一指来厚,书页泛黄,边缘都卷了起来,还要被虫蛀过的痕迹,这些书都是年代久远了,有前朝传下来的,甚至还有孤本,但是由于保存不当,已经残缺不堪了,所以店主才想找人来重新抄录一遍。 这事还是谢翎提起的,他从前也常来书斋蹭书,一蹭就是一下午,其实义塾不是每日都去的,因他学得好,夫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谢翎便时常泡在这书斋里头,大概因为他是那一群蹭书的读书人中,年纪最小的,所以引起了店主的注意。 一开始店主见他没弄坏书,便由他去了,没过两日,谢翎就带着两本书找到了店主,道:「这书快坏了。」 店主打眼一看,那两本都是近来比较受欢迎的,不知被多少人翻过了,看上去有些旧,他接过来抖一抖,几页纸掉了下来,整本书松松垮垮,简直要散了架。 店主连忙把那几页纸捡起来,又夹回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这两本先不卖了,你再挑其他的吧。」 他说完摆了摆手,继续开始算账,过了片刻,抬头一看,却见那小孩还站在柜台后,没走,他个头也就比柜台高出一点点,看上去有几分滑稽,遂不由好笑道:「还有事么?」 谢翎盯着他道:「我帮你重新抄一遍,你能让我把这书带回去么?」 店主听了先是一愣,尔后才有些惊讶地重新打量了谢翎,然后摇了摇头,他觉得谢翎太小了,道:「不必了。」 谢翎却道:「我可以先在这里抄给你看。」 他说着,目光一瞟,在笔架上取了一枝笔来,店主见了他那自信满满的模样,颇觉得有些新奇,倒也不阻拦他,左右写几个字罢了。 店主漫不经心的模样在看到谢翎落笔之后,就端正了不少,谢翎在义塾认真上了一年多的学,夫子教的那些百家姓千字文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是以大部分时间都在练字看书,再加上施婳刻意培养,他如今的字已是十分的不错了,甚至已经带了几分自己独特的风格,颇具风骨,比起大人来都不遑多让。 自此以后,谢翎得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为书斋抄书,每抄完一本,都会得到一些报酬,虽然不多,但是买些笔墨纸砚已是足够了,而同时,谢翎记性极好,抄完了一本书,他就能把这书摸透个七八成,若是不懂,还会去请教隔壁的秀才沈明真,也算是为他日后渊博的学识打下了基础。 谢翎拿了书之后,这才离开书斋,继续往东市的前面走,穿过拥挤的人群,没多久,他就来到了一家包子铺前,腾腾热气升起,给这凛冽的寒冬带来了几分暖意。 在一片嘈杂人声中,谢翎的声音显得有些清冷明晰,他喊一声:「陈福。」 那包子铺的老板娘听了,打眼一看,见是谢翎,便扬声朝身后喊了一嗓子:「阿福,你同窗来寻你了。」 屋里传来一声应答,老板娘麻利地抓了两个包子,用油纸包好,塞给谢翎,笑眯眯地道:「来来,吃包子。」 谢翎推拒了一番,见她执意要给,便只能收下,又趁她不注意,往柜台上扔了两个铜板,权当是买了。 陈福从后门转出来,擦了擦手,见谢翎怀里抱着书,惊讶道:「这不是罢馆了吗?怎么你还带着书?」 「刚从书斋过来,」谢翎道:「我有事找你帮忙。」 陈福笑他道:「我说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劳动您老人家走一趟,倒叫我受宠若惊了。」 第48章 笑完了,他才问道:「什么事?」 谢翎道:「你家过年可是订了豆腐?」 乍听这一问,陈福顿时莫名其妙,道:「自然,这不每年过年都要吃的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阳城的习俗,每年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吃豆腐,谢翎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他才特意来找陈福一趟,道:「豆腐可送来了?」 陈福一头雾水地道:「刚刚送来,怎么?你家没豆腐吃?」 谢翎道:「我与你们家换一换。」 陈福听了,一脸的不可思议:「你特意来找我,就为这事?」 谢翎表情正经地道:「这事情很重要。」 陈福憋了一会,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豆腐有什么重要的,但是没法,他一向只与谢翎要好,遂道:「也成,你说重要就重要吧。」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陈福转进了他们家,没一会,背了一个竹篓出来了,上头盖着麻布,他道:「走罢,给你送家去。」 谢翎带着陈福穿过拥挤的东市,回了院子,把豆腐挨着墙根儿放好,陈福才道:「那我们家豆腐呢?」 他说着,目光四下扫视,连豆腐影子都没看到,谢翎放好书,道:「我这就带你去拿。」 一刻钟后,陈福一边吃力地推着磨,一边咬牙切齿:「你可没告诉我,你们家豆腐还没做出来!」 谢翎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看书,头也不抬地道:「急什么?这不是正在做么?」 陈福气结:「做出来的和正在做的,区别可大了去了,起码我不会像一头驴似的,在这里拉磨!」 谢翎漫不经心地道:「嗯,有道理,别急,等会我来帮你推。」 蹲在一旁的柳知一脸纠结,他问谢翎道:「那个……你姐怎么没来?」 谢翎看书的目光一顿,然后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柳知不由心虚了一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谢翎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一切,包括他的那些小心思。 就在柳知有些不安的时候,谢翎忽然微微弯了一下眼睛,云淡风轻地笑了,道:「我姐最近忙,没法过来,我来不是一样的么?」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柳知却莫名感觉到了一阵紧张,就仿佛他一张口,谢翎的那些笑容就会立即消失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年纪小他好几岁的孩子会给他带来如此大的压迫力。 柳知今天早上去找施婳,原本是想让她过来的,到时候他帮忙磨豆腐,施婳就在一旁歇着,两人说说话也好,没想到是谢翎来开的门,最后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演变成现在这境况了。 陈福卖了好一阵苦力,豆腐才算磨完了,两人离开了柳家院子,陈福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忽然问谢翎道:「你是故意的吧?」 谢翎疑惑地抬头:「怎么说?」 陈福看了他一眼,哈哈笑了:「还想蒙我,你废了这么大周章,可不就是不想买他们家豆腐么?你和他们家有过节?」 谢翎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没错,你真聪明。」 陈福颇为自得:「那是当然,我将来可是要接管我们家包子铺的。」 两人进了院子,陈福随口问道:「你姐呢?怎么没看见?」 「去医馆了,」谢翎不动声色地警觉起来,道:「你问她做什么?」 「看她不在,随口问一声罢了,」陈福还无知无觉,继续感叹道:「你姐长得是真漂亮,每回来东市,我们家对面那米铺老板的一对儿子,偷偷摸摸地跟着看,上次误了做生意,被他们爹一顿好打,可笑死我了。」 谢翎冷漠地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屋,没一会出来,看见陈福便忽然问道:「你怎么还在?」 陈福一脸莫名,谢翎道:「豆腐不是已经推完了么?明儿就给你送过去,回去卖包子吧。」 陈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赶出了门,他看着地上的积雪,寒风嗖嗖吹过,他缩了缩脖子,有些不明白他今日到底是跟过来做什么的,给人忽悠地帮忙干了一上午的苦力? 悬壶堂,到了下午时候,病人要少了一些,林寒水和施婳清闲下来,才歇了一口气,林老大夫就踱着步子过来了,问他们道:「昨天叮嘱你们背的医书,都背好了?」 林寒水与施婳对视了一眼,皆是答道:「背好了。」 「嗯,」林老大夫老神在在地道:「谁先来?」 林寒水自告奋勇道:「爷爷,我先来。」 林老大夫也不阻拦,点点头:「来,伤燥病脉证并治第十,背。」 第49章 林寒水轻咳一声,背道:「伤燥,肺先受之,出则大肠受之,移传五脏,病各异形,分别诊治,消息脉经……」 林寒水背得很流利,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施婳就在一旁听着,他们每日都是这般背医书,已背了整整五本有余了,可以说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但是林老大夫却说,还不够,世上病症有千千万种,为人医者,有一些病症或许这辈子都不会遇见,而他们背这一些,就是为着保证,有朝一日遇见了那些病,能够挽救回病人的性命。 等施婳也一字不差地背完之后,林老大夫满意地点点头,他拈着胡须想了想,对两人道:「从明日开始,你们轮流跟着不泊去出诊。」 闻言,施婳略有些惊讶,这意思明显与从前不同,林老大夫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人要跟着坐馆大夫,开始真正地尝试给病人看诊了。 林寒水显然十分激动,他点了点头,还没等张口回答,就听林老大夫来了一句:「当然,医书你们还是要继续背的,今天回去背伤风病脉证并治第十一,明日我要考较。」 他说完,就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 到了晚间,谢翎依旧来医馆接施婳,在回去的路上,施婳忽然道:「从明日起,我要开始跟着林伯父去出诊了。」 「嗯?」谢翎转头看了她一眼,道:「是要开始看病了么?」 施婳点点头,又道:「若是去出诊的话,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你就不必来接我了。」 谢翎没答应,只是道:「到时候再说吧。」 两人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慢慢地往清水巷子里头走,待路过柳家院子时,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细碎的响动,施婳侧头看了看,只是天色太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她问谢翎道:「刚刚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谢翎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恐怕是野猫罢?」 施婳一想也是,两人便往院子的方向走,等打开了门,谢翎看着施婳进去了,这才把灯笼挂在门口,转过身来往柳家院子走。 没多久,就到了宅门前,里头传来柳知疑惑的自言自语:「哎?奇怪了,怎么这门打不开了?」 谢翎挑了挑眉,回头看了自家院子一眼,施婳已经进屋去了,唯余一盏昏黄的灯笼,照亮了半扇大门。 他伸手在柳家的门上拨弄了一下,很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等走到院子门口,就听施婳呼喊的声音传来:「谢翎?」 谢翎提起声音,应答一声:「来了。」 他快步走上前,然后从容地摘下门口的灯笼,把大门合上了,左手随手往墙角一挥,有一根一指来粗细的小木棍被扔在了雪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很快就堙没在黑暗中。 那头柳家院子,柳知在门里头折腾了半天,不知怎么,门栓也没坏,但是门就是打不开,正恼火间,他猛地用力一拉,大门吱呀一声就顺利打开了,只是外头空无一人,唯有满地残雪。 柳知往门上的锁扣处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他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见鬼了吧。」 说完,便朝着巷子最尽头的院子看了一眼,灯火已经亮了起来,可见是那户人家已经回去了,柳知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把门给关上了。 在施婳的记忆中,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看似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年三十依旧是在林家过的,热热闹闹,施婳饮了些酒,酒气有些上头,面颊上红晕泛起,如沾染了朝霞一般,顾盼间眉目生辉。 林家娘子不由叹了一声,欣慰道:「婳儿如今也是大姑娘了。」 施婳笑笑,没有接话,忙完之后,谢翎便携着她回转,洗漱之后睡下,直到夜里,施婳做起了梦来,原本是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情,但是醒来时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门外传来鸡鸣啼晓之声,更显得一室静寂,施婳披衣下床,顾不得什么,几步上前,一把推开了窗扇,外头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后院的枣树落光了叶子,枝丫遒劲盘曲,冷漠地支棱着,像是要把那沉沉的夜幕撕裂一般。 施婳按住窗棂的手指略微颤抖着,她想起来梦里的事情,自打重活之后,她没少梦见太子李靖涵,但是没有哪一次有今夜这般深刻而真实,真实得让她误以为如今才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她依旧身在大火之中,遭受烈火焚身之痛。 梦里的前太子李靖涵,不,是现太子,他看起来比施婳印象中要年轻些,只有二十来岁的模样,他穿着贵气庄重的太子冕服,意气风发,立于奉天门外,身后两侧乃是一众侍从侍卫官,恭恭敬敬,不远处传来雅乐之声,直通云霄,许久之后,鼓乐鸣罢,太子入奉天门内,各个赞礼官立于左右,有一个声音高声喊道:「有制!」 「跪。」 李靖涵便跪下来,他目光微微垂着,那个声音继续喊道:「册嫡子李靖涵为皇太子。」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施婳便猛地惊醒过来,额上冷汗涔涔,她的脑中乱糟糟一片,却不自觉开始掐算,如今是宣和二十五年,可李靖涵是宣和二十六年才被正式册封为太子的……不对! 远处鸡鸣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尤其响亮,施婳忽然想起来,今日是大年初一了,宣和二十五年已经过去了。 就是在今年年初,李靖涵被册为了太子。 上辈子,施婳入太子府的时候,李靖涵已经是太子了,可是她为何对太子册封仪式如此熟悉?就仿佛仪式进行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似的。 一股子寒意悄悄自背后窜起,施婳看着茫茫的夜色,手指捏紧了窗棂。 「阿九?」 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施婳仿佛被惊了一跳,醒过神来,她看见了谢翎站在窗前,正朝这边看来。 第50章 隔得不太远,她清晰地看见了少年蹙起的眉头,谢翎回转身去,不多时便有门打开的动静,他手里端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走到了施婳的窗前,伸手握住她捏紧了窗棂的手指,入手冰凉,他皱起眉头道:「怎么不睡?」 施婳不答,谢翎顿了顿,低声道:「又做噩梦了?」 这些年来,施婳频频做噩梦,他是知道的,想了许多法子也不见效,甚至私下去请教了林老先生和林不泊,有没有什么药方可以治一治,林老先生却道,是心病,汤药治不了的。 是什么心病? 谢翎不知道,施婳也从不与他说,只是每回噩梦醒后,她便独自站在窗前,清清醒醒地站上一宿,那噩梦像是挥之不去的鬼魅,无时无刻不缠着施婳,令她不得安眠。 谢翎心中难过,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厌恶这样的自己,甚至是痛恨。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施婳揉了揉眉心,扫去纷乱的思绪,谢翎陪她站了小半个时辰,两人都被风吹得手足僵冷,隔壁传来鸡鸣之声,紧接着有人声响起,惊醒了沉睡中的苏阳城。 施婳忽然觉得他们在窗前站了这么久,似乎有些傻,只是一个噩梦而已,竟然被吓成这样,实在是好笑。 这么一想,她倒是真的笑出声来,谢翎见了,面上的神色略缓,上前一步,握了握施婳僵冷的手指,垂着眼柔声道:「先去暖暖身子吧,别染了风寒。」 少年的手不甚温暖,但是却让施婳升起一种踏实安全的感觉,她笑了笑,应道:「好。」 过了年,两人又长了一岁,如今施婳已有十三岁,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眉目清丽漂亮,已能窥见其日后的美貌了。 年后又是上元节,谢翎要准备入春学了,这日夜里,施婳在灯下仔细筹算着,他们按照之前那位夫子的意思,带着荐信去拜访了城南的学塾,因着那一封信的缘故,他们愿意收下谢翎,并减免掉一半的束修,对于施婳两人来说,这已经是极好的了。 施婳正沉思间,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将一些银钱放在桌上,她顿时愣住了,看向谢翎道:「哪里来的?」 谢翎伸手拨了拨灯芯,好让它燃得更亮一些,嘴里随意地答道:「是我替书斋抄书得来的。」 施婳粗粗一看,约有四五两之多,她纳罕问道:「你抄了多久?」 闻言,谢翎便含糊道:「一年多吧大概。」 他说着顿了顿,又看着施婳道:「或许少了些,不过,日后我会赚得更多的。」 施婳盯着那银钱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她伸手将那些碎银子和铜板都收起来,对谢翎道:「晚上我们出去。」 谢翎眉头一动:「去哪?」 施婳眨眨眼,笑了起来,模样颇有几分小女儿状的娇俏,她道:「去了你便知道了。」 说罢,便起身去了外间,没有注意到少年悄悄红了的耳根,谢翎定了定神,心道,阿九真是好看。 到了晚间,施婳带着谢翎出了门,外头有些冷,地上还有些许残雪和着冰渣未化去,被银色的月光映照得发亮,他们就踩着这月光,往城外走去。 路上谢翎注意到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不少人,携家带口的,小娃儿骑在大人脖子上,嘻嘻哈哈地笑闹着,颇为热闹。 三三两两的孩童追追打打,在路上疯跑着,笑声远远传开,让夜色都显得不那么孤寂了。 施婳带着谢翎,两人顺着人流一直往前走,没多久,便看见了对面山上的灯光,明亮暖黄,看上去热闹繁华。 谢翎突然想起来了,今日是上元节,按理说来,是有庙会的,只是他们从前没有去过罢了。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庙会就如书中所写的那般,热闹非凡,施婳已有许久没见过这般场景了,当初在京师时,那些繁华热闹,如今想来,竟已是隔世。 庙会的人很多,大都是从各处赶过来的,因是过节的缘故,所有人面上都洋溢着喜气,到处都悬挂着彩色灯笼,灯火如昼,映亮了每一个人的面孔。 道路两旁都是卖杂货的小贩,拖着长长的调子,吆喝声此起彼伏,人声沸腾,摩肩接踵,前面骤然响起了急促的锣鼓声音,引得众人都纷纷朝那边挤过去,施婳和谢翎两人差点被冲散了。 谢翎连忙一把抓住施婳的手,叫道:「阿九!你没事吧?」 施婳被人群冲撞得不由自主往前,她挣扎了一下,却无法与那股庞大的人潮力量抗衡,谢翎见状,紧走几步,用力分开人群,挤到她身边,一手环绕住她细瘦的腰,低声在施婳耳边道:「人太多了,我们先出去。」 夜色寒凉如水,谢翎带着施婳从人潮中挤了出来,两人寻到一个空地站着,施婳呵气暖着手指,笑道:「人好多啊。」 谢翎颇有些神思不属,点了点头,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施婳葱白的手指上,不自觉地回想着方才握住这手时的感觉。 正走神间,忽然听施婳道:「那边好多灯笼,真漂亮。」 谢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搭起了一排一丈来高的架子,上面悬挂着各色灯笼,有莲花状的,有八角宫灯,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动物造型,惟妙惟肖,十分精巧。 他心中一动,对施婳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施婳还没答话,便见谢翎再次进入了人群中,朝着那一排灯笼的方向走去,只一个晃眼,便消失不见了。 第51章 施婳无奈一笑,她原本倒不是多想要那灯笼,但是谢翎去了之后,她心里又莫名生出了几分期待,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十几岁少女,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惊喜。 不知不觉中,人越来越多了,施婳心中有些担忧,她踮起脚尖来,朝谢翎离去的方向张望,只是人太多了,光线又明灭不定,隔得这么远,怎么可能看得清? 正在施婳忧心间,她感觉到有人碰了一下自己的肩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施婳敏锐地转过身去,退开几步,却见那里站了一个中年男子,肩背微微驼起,身材矮小,贼眉鼠眼的,无端流露出几分猥琐之意。 施婳皱起眉来,警惕地又退了一步,哪知那男子竟然又靠了过来,伸手快速地抓住她的手腕,嘴里道:「囡囡,你怎么在这里?爹找你好久了。」 施婳心里一惊,猛地往后退开,试图挣脱那中年男子,声音冷厉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放开我!」 她挣扎的力道颇大,但是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抓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宛如铁铸就的一般,牢牢地拽着施婳,往旁边拖去。 施婳不从,两人的动静便大了不少,引来旁人纷纷侧目,那中年男人口中苦口婆心劝道:「囡囡,莫和你娘闹别扭了,快和爹回去。」 施婳紧咬牙关,拼命试图甩脱他的手,未果,又高声叫喊起来,试图引起路人的注意。 正在这时,斜刺里一只手伸出来,捏在了那中年男子的胳膊上,制止他的动作,一个少年声音响起:「再不放手,我就敲断它。」 那中年男子见势不对,缩了缩脖子,二话不说,撒腿就跑了,一溜烟就消失在黑暗中。 施婳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向伸出援手的人道谢,那人是个身着锦衣的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模样,模样俊气,他见了施婳,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笑了笑,道:「下次再碰到这种事情,一定要及时大声求救,不过么,女孩子还是不要一个人出来逛庙会了,不大安全。」 施婳点点头,又谢过他,这时,一旁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表兄!」 紧接着,施婳看见了一团热烈的红色人影奔过来,在锦衣少年身旁停下,一迭声嚷嚷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一回头就找不见人了?」 那是一个少女,年纪差不多与施婳一般大,模样秀丽,扎着双丫髻,发间缀着玉石流苏,环佩叮咚挂了一身,显然是非富即贵。 那锦衣少年没搭理她,反而问紧追而来的小厮,道:「戏看完了?」 那青衣小厮摇摇头,喘着气道:「表小姐不爱看了,非说要来找少爷您。」 被忽略的很彻底的少女生气极了,她跺着脚恼恨道:「你就是不想与我说话是吗?」 锦衣少年抚掌笑道:「说对了,就是不想与你说话,既然不看戏了,我们就回去。」 少女气急:「谁说不看了?我还要看。」 锦衣少年也不生气,下巴一扬,冲小厮道:「听见没?带表小姐去看。」 小厮喏喏应声,那少女又跺脚:「我要表兄你陪我去看。」 锦衣少年深吸一口气,道:「要么,你跟你家小厮去,要么,我们这就回府,你选一个。」 少女气得眼眶都红了,但是无论她如何纠缠,少年就是不搭理她,她无可奈何,撇着嘴眼睛一扫,目光落在了施婳身上,待看清楚了施婳的容貌,她的嘴巴顿时撇的更厉害了,气冲冲道:「表兄,她是谁?你方才是不是在与她说话?」 那模样,简直像是认定了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说的事情一般,施婳不由十分尴尬,锦衣少年烦不胜烦,索性朝她拱了拱手,眯着眼睛笑道:「在下晏商枝,冒昧请教小姐芳名。」 少女:…… 她红着眼睛,半张着嘴,那模样倒有几分可怜,施婳心里有点想笑,却又不能不答,只能回了一礼,报了名姓,晏商枝轻笑赞道:「好名字。」 于是那少女一双眼睛顿时更红了,正在这时,谢翎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灯笼,看了那两人一眼,疑惑地喊道:「阿九?」 施婳见他回来,心里舒了一口气,尴尬去了几分,她简略地说了说方才的事情,待听到有人想强行拐走施婳时,谢翎的手都捏紧了,皱着眉头,面上无可避免地浮现出些许恼恨来。 既是恼恨那拐子的可恶,又恼恨自己竟然如此大意,让施婳孤身一人站在这里。 施婳哪里还不了解他?一见他沉着脸,神色懊悔,便知道他心中所想,遂宽慰道:「不必多想了,我并没有什么事情。」 谢翎抿着唇,向晏商枝道谢,正在这时,那少女眼尖,瞥见了他手中的灯笼,突然道:「这灯笼真好看。」 闻言,施婳下意识看了一眼,只见谢翎手中提着一盏小兔子的灯笼,上面绘着绯色的花纹,灯火明亮,将那些花纹映得愈发鲜艳,十分可爱,灯笼纸上还被人写了一个小小的篆体的婳字,丹砂色泽通红,精巧可爱。 少女越看越喜欢,向晏商枝撒娇道:「表兄,你也给我买一个吧。」 晏商枝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不买。」 丝毫情面都不给,少女气得直跺脚,盯着那小兔子灯笼又看了一眼,似乎实在是喜欢,欲言又止,正想厚颜开口向谢翎讨要时,却见他把那灯笼递给施婳,道:「阿九,这灯笼送给你。」 少女:…… 她有点生气,又有点难堪,非缠着晏商枝,娇蛮道:「表兄,你给我买嘛,我就要兔子灯笼!」 第52章 晏商枝烦了,摸出来碎银子,往她手里一塞,叹气道:「去吧去吧,想买多少买多少。」 听了这话,那少女气得眼泪都掉出来了,一跺脚扭身跑了,小厮见了,心里暗暗叫苦,只得连忙追了上去。 晏商枝这才转向施婳二人,道:「让二位见笑了。」 施婳摇摇头,两人又向晏商枝告了别,这才离开。 逛遍了庙会,准备回去时,已是深夜了,两人走在路上,谢翎一直沉默着,待快到家时,他才停住,向施婳道:「阿九,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听闻此言,施婳便知道他还在记挂着今天的事情,不由有些后悔,是否不该告诉他,犹豫了一下,才安抚着应道:「好,我知道了。」 谢翎转头盯着她,少年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漆黑清亮,一眼便能看见底,他语气认真地道:「我是说真的,阿九,我这辈子,一定不会离开你。」 施婳惊讶,觉得心暖之余,又不由好笑道:「难道你不用娶妻生子了么?」 闻言,谢翎沉默了一下,才道:「要。」 他说着,又忽然笑了,道:「阿九,我会有办法的。」 上元节过后,谢翎就要去学塾入春学了,两人见面的时间骤然缩减下来,谢翎的情绪便有些不大好,他想看着阿九,时时刻刻都看着,但是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施婳白天要去城北医馆,谢翎的学塾却在城南,他每日下学之后,要绕大半个苏阳城,去到医馆,接上施婳,两人再一同回家,等到那时,天已黑透了,谢翎夜里还要点灯夜读,两人相处的时间,也就仅仅只有从医馆到家的那一段路程而已。 这一日,谢翎到了学塾,夫子还未到,他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正欲翻开书时,却听旁边有人道:「听说董夫子回来了。」 这一句引起几个学生注意,有人问道:「董夫子带着几个师兄去长清书院讲学了,是昨日回来的?」 「可不是……哎你们说,下回董夫子再去长清书院,会带别的学生么?」 「带谁也轮不上我们呀。」 「就是,那几个师兄似乎都是考了童生的,什么时候等咱们考上了童生再说吧。」 「说的也是,别想了,还是认真看书是正经,对了,上回夫子说的那一段……」 学生们凑在一处讨论起来,谢翎毫无所觉,至始至终,他的视线都放在了书页上,一丝都没有动过。 到了午间,学子们相携去膳堂,谢翎走在后面,忽闻前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一个少年声音高声叫嚣道:「晏商枝你别得意,在苏阳城里,还轮不到你来摆谱儿!惹毛了我,明儿就让你滚出去!」 大概是因为晏商枝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谢翎不由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那膳堂侧墙下,站在三两个人,其中一个少年,身着锦衣,表情看上去一脸的满不在意,相对来说,他对面站着的那个人,则是一脸怒容。 谢翎的目光落在了那人的身旁,然后定住了,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上去像是在劝话,他的脸正对着这边,令谢翎不由微微眯起眼来,他记得那张面孔。 然后在心底慢慢地念出那人的名字:苏,晗。 膳堂的这一场争执闹得很大,年纪小些的学生们都在一旁看热闹,探头探脑,学塾向来平静,难得看到有人吵架,自然不能放过。 等到夫子闻声来了,凑做一堆的学生们各个都一哄而散,谢翎站在膳堂的窗边,看着夫子斥责了晏商枝和那个叫嚣的少年,令他们回去领罚,不过倒是放过了一旁的苏晗。 一行人散了开去,膳堂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唯有站在窗边的谢翎,目光中露出些许深色,若有所思。 转眼便到了傍晚时分,学塾下学了,三三两两的学生们成群结伴地往外走,此时正是暮春之时,学塾的墙角种了不少桃李树,花期已经快过完了,还剩下些许残余的花瓣紧紧抱着枝叶,不肯凋落,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引来蜜蜂逡巡徘徊,流连忘返。 谢翎踏着斜阳余晖往外走,学塾里寂静无声,学生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一贯是走在最后的,今日也是如此。 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脚步声,有些急促凌乱,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有些不太和谐,谢翎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锦袍的少年匆匆而来,神色颇为慌乱,竟然就是中午时候,在膳堂与晏商枝争执的那个人,苏晗似乎与他关系不错。 那少年见到有人,便立即刻意放慢了脚步,好使自己看起来更从容一些,但是殊不知他这样一来,却仿佛掩耳窃铃一般突兀。 他看了谢翎几眼,便匆忙走了,谢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学塾门口,这次回头看了看少年来时的方向,略微皱起眉头。 他正欲离开,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一样的急促,却多了几分从容稳重,谢翎再次转头看了看,惊讶挑眉,那人竟然就是晏商枝。 晏商枝眉头紧皱,谢翎一眼便注意到,他举着右手,手上有殷红的鲜血汩汩留下,将他的袍袖都染成了暗红之色,颇是令人触目惊心。 他抬头见到了谢翎,面上有一闪而逝的惊异,脱口道:「是你。」 谢翎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心深可见骨的伤口上,道:「怎么弄的?」 两刻钟后,悬壶堂又迎来了一名病人,晏商枝举着手,让施婳往他的手心缠绷带,一边叮嘱平日里的注意事项,叮嘱完了,不免问道:「伤口这么深,怎么弄的?」 晏商枝笑了,道:「被刀子划的。」 第53章 施婳看了他一眼,才道:「这刀子挺利的。」 晏商枝仍旧是笑:「谁说不是呢。」 施婳从药柜中取出一个瓷瓶来,道:「这是药粉,每日换一次便可。」 她顿了顿,又道:「若是不方便,可以到我们悬壶堂来换。」 晏商枝笑眯眯道:「多谢大夫了。」 施婳纠正他道:「我不是大夫。」 她说着,又看向一旁的谢翎,道:「想不到你们竟然在同个学塾里上学,好巧。」 晏商枝道:「确实,前阵子我随夫子去书院听讲学了,今日才回来,不然早该发现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谢翎开口道:「阿九,天要黑了,我们得回家了。」 晏商枝看看他们,道:「你们是兄妹?」 施婳张了张口,还没回答,谢翎却道:「不是。」 闻言,晏商枝便笑:「也是,看模样长得不太像。」 因了这一回,晏商枝便与谢翎熟识起来,偶尔在学塾里碰了面,也要寒暄几句。 天气渐热起来的时候,晏商枝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初夏的午后,窗外蝉鸣声声,夫子坐在上头讲学,拖长了声音,令人不由昏昏欲睡。 一屋子七八个学生,从头到尾,唯有谢翎一人精神抖擞,仔细听夫子说话,不时还要将重点抄记下来,免得忘记了,其他几个同窗,大多都是目光呆滞,神色倦怠,只是碍着夫子,强行忍着没有呵欠。 倒也不怪他们,因为昨日小试,前些日子学生们一直挑灯奋战,读书直到二三更才睡下,小试一过,学生们紧绷的精神这才放松下来,听夫子讲学时,难免有些精神不济。 正在这时,上头的夫子突然道:「谢翎,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此言作何解?」 乍闻夫子点名了,犯困的学生顿时精神一振,竖起了耳朵,生怕下一个点到自己,七八束目光都朝同一个方向看过去。 谢翎停了笔,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这才答道:「此句出自中庸第十三章 ……」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侃侃而谈,很快便吸引了其他几位学生的注意,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像是有人在高声叫喊着什么。 学塾一向和谐宁静,偶尔有学生们起了争执,也很快就平息了,极少数有人敢这样高声喧哗吵嚷的,不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这么一来,几乎没人听谢翎说讲了,七八个学生都不由频频朝窗外看过去,只是奈何视线被大片的桃李枝叶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学生们神思不属,夫子自然感觉到了,眉头频频皱起,唯有谢翎毫无所觉,他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喧哗人声似的,十分从容地讲完了。 坐在上首的夫子颇是满意颔首,示意他坐下,环顾屋子的其他几位学生,道:「方才谢翎讲的这一段很好,不知你们听懂了没有?」 那些学生听了一半,注意力就被窗外的声音吸引过去了,这下夫子问起,哪怕是没有听懂也要硬着头皮说是,夫子看似十分欣慰,摸着胡子道:「如此甚好,甚好,那我就叫一位同学起来,把谢翎方才说的这一段复述一遍,张成业,你来。」 被点中的学生一脸茫然,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不可以为道……这句话的意思是,道并不排斥人……」 他吭哧吭哧背了半天,才勉强背完了前半部分,但是后面那一部分,鬼知道谢翎讲了什么? 最后自然是没有背完,夫子神色严峻,目光扫过所有的学生,然后十分不悦地将他们骂了一个狗血淋头,最后除了谢翎以外,所有学生都要罚抄书。 谢翎出去一趟,便听见有人在议论方才那一阵喧哗,一人道:「是董夫子的那几个学生,又吵起来了,骂人的好像是叫杨晔。」 另一人道:「他骂了谁?我来学塾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人如此嚣张的,好似那市井骂人的泼妇一般。」 那人答道:「董夫子一共才四个学生,除了杨晔以外,另外三个一个叫晏商枝,一个苏晗,最后一个不太清楚,这回骂的是哪个叫晏商枝的。」 「听说董夫子都被惊动了,他赶过来时,那杨晔正想动手,在场的几个人都被叫走了,也不知道会如何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董夫子也才这四个学生,总不能让他们退馆。」 「这话说的也是……」 听到这里,谢翎便离开了,学塾后院有一座藏书楼,里面收藏了许多经论典籍,专门供学生们查阅的,只需登记便可以进去,谢翎常常来这里,与藏书楼的管事打了一声招呼,便上了楼。 藏书楼内书籍众多,连书架都密密地放了好几大排,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书本,谢翎翻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籍,才刚拿下来,便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就在谢翎对面的书架旁边停下来了,一个少年声音愤愤响起:「该死的晏商枝,要不是他,我如何会被夫子责罚?」 这声音有些熟悉,谢翎眉头一动,合上了手中的书,下一刻,便无声无息地转过书架的另一边,这里已经是靠着墙的位置了,极其隐蔽,人若是站在这里,几乎没有人能发现。 第54章 他才一站定,就听见另一个声音温和劝道:「行了,你别气了,我说你也是,你今日不该那般冲动,闹得夫子都知道了。」 听了这话,杨晔似乎又来了气:「苏晗,你到底是站哪边的?之前分明是你告诉我,那事情是晏商枝告给夫子的!如今却来说这种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如何能忍得了那等阴险小人?」 闻言,苏晗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成了,此事是我的错,那现在你要如何打算?」 杨晔的声音里透露出几分戾气:「我绝不能轻易放过他,呵,晏商枝。」 那边静默了一会,苏晗才慢慢地道:「你可别乱来,再有半个月,夫子还要带我们去长清书院听讲学。」 杨晔哼了一声,道:「就晏商枝?他凭什么去?要去也是我们去才是。」 「话虽如此,但是——」苏晗才刚开口,杨晔便打断他,敷衍道:「行了,我知道了,你真是胆小如鼠,一个晏商枝,把你吓得跟什么似的,你不必管了,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没人会怪到你头上去。」 苏晗没说话,两人又说了几句,外面再次恢复了寂静,过了许久,谢翎才从书架后转出来,楼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唯有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梧桐树叶的阴影投在了地砖上,清风吹过,散发出稀稀拉拉的声音。 傍晚下学的时候,谢翎依旧是最后一个离开,然后便在学塾门口偶遇了晏商枝,对方正抱着手臂,靠在门后,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见了谢翎来,眼睛顿时一亮,朝门口指了指,道:「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那小煞星走了没有?」 晏商枝说的煞星,谢翎也曾经见过,就是当初上元节时,缠着晏商枝的那个少女,是他的远房表妹,名叫陈明雪。 谢翎闻言,便走出门去,果然见一个身着红色衣裳的少女正站在马车旁边,引颈朝这边张望过来,像是在等谁。 在她目光扫过来之前,谢翎退了回去,回到门里,对晏商枝道:「她还在外面站着。」 晏商枝颇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口气,他敲了敲额角,道:「成,这回我又得从后门走了。」 他说着向谢翎道了一声谢,转身就要走,谢翎突然开口叫住他,道:「晏兄留步。」 晏商枝闻声回过头来,夕阳落在他的面孔上,令他不由微微眯起眼睛,问道:「有事?」 谢翎想了想,还没开口,便听见外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晏商枝顾不得什么,立即拽了他一把,低声道:「我们先走!等会再说。」 于是两人便顺着墙根往后门方向去了,才转过屋角,学塾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少女清脆的声音传进来:「表兄!表兄你在吗?」 于是晏商枝跑得更快了,就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着他跑似的,头也不回,一直等出了后门,他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对谢翎道:「你要说什么事情?」 谢翎想了想,最后还是斟酌着,把今天在藏书楼听见的事情告诉了他,晏商枝面上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他敲了敲额角,不由好笑地道:「我还道那小子怎么今日突然发难,却原来是因为有人指点呢。」 这指点的人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晏商枝见谢翎不明,又笑着解释道:「其实是杨晔那小子不知为什么被夫子罚了,本来便不关我的事情,想不到他今日倒冲过来找我的麻烦,真是个没脑子的货色。」 他说着,又诚恳向谢翎道:「还要多谢你提醒,这份人情我记住了。」 谢翎摇了摇头,轻轻勾了一下唇角,含蓄道:「小事罢了,我也是凑巧听到。」 晏商枝摆了摆手,并不认同,只是笑道:「旁人听到这些事情,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嫌麻烦,更有甚者,还喜欢看热闹,你能想到告诉我,已经是很难得了。」 话说着,两人很快走到了路口,晏商枝向他道别,转身离开了,谢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深处,这才转而走向另一条路,心里慢慢地道,我倒不嫌麻烦,我只是想给人找点麻烦罢了。 今天谢翎没有直接回城北,他转而去了东市,等到了陈记包子铺前时,只见陈福正坐在那里捏小面团玩儿,被他娘嫌弃得不行,敷衍着赶他走开,嘴里没好气地骂他道:「个败家玩意儿,什么东西都能玩的么?给我放下。」 她一边骂着,眼睛一瞟,瞥见了谢翎,连忙又喊道:「阿福,谢翎来了。」 陈福闻声从里头探个头出来,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稀奇地笑道:「嘿!奇了!这是哪阵风吹来了谢大爷?快让我瞅瞅。」 自打谢翎年前离开了义塾之后,两人便有一阵子没有见面了,谢翎的学塾在城南,路程也不算远,陈福没法去找他玩,也就搁下了,虽说许久不见,但是少年人的情义还在,并不曾疏远,两人寒暄几句,谢翎就道明了来意:「陈福,我有件小事想找你帮忙。」 听了这话,陈福顿时警惕起来,道:「谢大爷有什么忙用得上我?莫不是你家里还有什么豆腐要推?可是这年都过完了啊。」 他还记得上回被谢翎忽悠着,当驴子替他推了一天的豆腐那事呢。 谢翎心里不由十分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不是推豆腐,这回是真的有事情,不糊弄你。」 陈福顿时翻了一个白眼:「哟,您终于承认您当时忽悠了我啊?」 谢翎笑而不语,站在那里听他抱怨陈年谷子烂芝麻的旧恨,好好吐了一回怨气,过了一会,他才又道:「上次是我的错,这回是确实有事情,你若不帮,我就只能自己去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陈福不免也认真起来,之前那话也是说着玩笑的,以他们这两年定下来的交情,便是谢翎还想让他推豆腐,陈福也不会真的拒绝。 既然谢翎是真的有事,陈福便答应下来,也不多问了,直接拉开嗓门向他娘喊了一声,陈家娘子百忙之中,头也不抬地朝他摆了摆手,这是示意他赶紧滚,于是陈福麻溜地滚了。 谢翎走了几步,忽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对陈福道:「你家里还有麻袋么?」 第55章 陈福低着头大步走,嘴里嗨了一声,道:「我家要别的没有,装面粉的麻袋倒是不少,不过你要麻袋作甚?」 谢翎没有回答,只是道:「劳烦你去拿一个来,要洗干净的。」 陈福答应下来,又问:「要几个?一个够么?」 「一个便成了。」 陈福回去了一趟,不多时便回转来,手里当真拎了一个大麻袋,他问道:「还要点什么?我一并给你准备齐全了。」 谢翎却答道:「没了,就一个麻袋成了,咱们走吧,免得误了时间。」 早点完事,他还得在天黑之前赶去悬壶堂,接上阿九,然后一起回家。 「好嘞,听谢大爷您的吩咐。」 谢翎笑了一声,领着陈福往城西的方向走,等到了一座院子的外墙下,他便叮嘱陈福道:「等会有一个人出来,你记得把这麻袋套他头上。」 陈福闻言,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谢大爷,我可是良民,你怎么能让我干这档子事?」 质问完了,又紧接着问一句:「要套谁?」 谢翎笑笑,随口道:「你也不认识,等套住了之后就知道了。」 陈福虽然疑惑,但还是答应下来,他在心里感慨着,也不知道谁这么倒霉,得罪了这位煞神,要知道,谢翎平日里虽然看起来斯文有礼,实则一肚子坏水和阴招,下手还特别心狠手辣,不仅如此,他十分记仇,所以谢翎在义塾待着的那两年,同窗的孩子们闹得再厉害,作天作地,也没人敢来得罪他。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谢翎,不然就等着吃教训吧。 陈福心里怜悯了一会那个倒霉蛋,便在那宅门旁边站着了,这里明显是一个后门,门没有关紧,只是虚掩着,门槛的缝隙里别了一块水红色的布条,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啊。 陈福心里啧啧了一下,他们站的地方就是一个巷子,偏僻得很,几乎无人经过,是以也就没有人发现他们,谢翎看了看天色,低声叮嘱了几句,陈福都一一点头答应下来。 没多久,门里就响起了声音,是女子娇俏的笑声,模模糊糊的,听不太真切,过了一阵子,便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门有了动静。 一只手拉开了门,有人从里面跨了出来,然后回身把门虚虚掩上,还没等抬头,一个麻袋从天而降,兜头把那人给罩了个严严实实。 那人立即挣扎起来,声音在麻袋里传来,又闷又模糊,谢翎毫不客气地一拳过去,拳头和皮肉接触时,发出了沉闷的钝响,这一拳正砸在那人的肚子上,这里皮肉软,打起来特别疼,陈福都忍不住眼皮子跳了跳,仿佛能感受到那一拳的痛楚。 那人挨了揍不由惨叫起来,陈福攥紧了麻袋,伸手按住那倒霉蛋的脑袋,低声威胁:「老实点。」 他身量很高,压低了的声音显得十分凶狠,那倒霉蛋果然不敢再嚷,颤抖着声音,强自镇定道:「你们是谁?我给你们银子,你们放了我……」 谢翎没搭理,只是示意了陈福一下,陈福二话不说,把那人挟在胳膊下面,跟拎着小鸡仔似的,跟着谢翎往巷子深处走。 巷子东歪西拐,最里面是一道围墙,死路,僻静得很,那倒霉蛋显然也意识到了,又开始挣扎起来,然后又被谢翎一拳压制住了,得了教训之后,他不敢再乱动,只是痛哼着。 陈福推了一把他的脑袋,压低声音道:「知道你得罪了谁么?别以为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弯弯道道没人知道,我家少爷不傻。」 倒霉蛋被推得一个踉跄,脑袋撞到墙上,疼得他眼睛直冒金星,听了这话,心里登时打了一个突,他试探着问道:「你、你家少爷是谁?」 陈福冷笑:「你不是同我家少爷关系很好?这都猜不到?」 倒霉蛋咽了咽口水,道:「杨、杨晔?」 陈福又是一推,砰的一下,倒霉蛋后脑勺再次撞上了围墙,他拼命甩了甩头,试图清醒点,紧接着,他惊恐地发现,有一只手牢牢地按住了他的头部,令他无法挣扎。 谢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盯着手下蒙着麻袋的人看了一眼,像是要隔着那厚厚的麻袋看清楚那个人的面孔。 他心里一字一顿地念着对方的名字,苏晗。 念完之后,手下一用力,只听砰的一下,那人的脑瓜子就被迫撞上了墙,这一下与陈福之前推的几下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整面墙似乎都要为之颤抖起来了,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道。 谢翎却毫无所动,他拎着苏晗,就像是几年前的那个深秋雨夜,那个人拎着年仅九岁,手无缚鸡之力的阿九,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坚硬的砖石墙一样。 一,二,三…… 直到第四下过后,谢翎停住了手,苏晗却像是一条软了的面条似的,顺着墙滑了下去,咚的一声跌在地上。 一旁的陈福看得目瞪口呆,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见谢翎转过脸来看他,他的眼眶通红,像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情一般。 陈福认识谢翎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兽似的。 谢翎从来不是无事生非的人,那么,大概是这人曾经得罪过他,并且得罪得很深。 第56章 陈福闭紧了嘴巴,瞟了瞟地上晕过去的人,低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谢翎想了想,道:「暂时就这样吧。」 暂时,也就是说,还没完。 陈福缩了缩脖子,心中揣测,也不知这人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能令谢翎记恨至此,啧啧,真是可怜。 趁着天色未黑,两人便从容离开了巷子,临走前,陈福还不忘把他家的麻袋带走,徒留昏迷的苏晗倒在地上,直到天色黑透,他才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一动之下,只觉得恶心欲吐,天旋地转,啪叽又摔了回去。 他强忍着头部的剧痛,又想起之前在麻袋下方瞥见的衣服来,苏晗一时间又气又恨,一字一顿狠厉地道:「杨、晔!」 却说悬壶堂中,施婳终于送走了最后一名病人,林家娘子从后头进来了,身后跟了垂着头的林寒水,施婳随口叫了一声,林寒水抬头瞄了她一眼,然后飞快地溜走了,头也不回,就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他似的。 林不泊连喊几声,他也没搭理,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不见踪影了,林不泊纳罕地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林家娘子笑起来,道:「你别管他,难得见他臊一回,可笑死我了。」 林不泊眼神疑惑,林家娘子却不解释,只是过来帮着施婳收拾药柜,低声道:「婳儿今年也有十三岁了罢?」 施婳愣了一下,才答道:「是,伯母,我年底就十三了。」 闻言,林家娘子面上便露出了笑意,向来慈善的眼睛弯起,带出了眼角的几道纹路,看上去十分可亲,她欣慰道:「是大姑娘了。」 施婳先是有些发蒙,很快便反应过来,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十分窘迫,大乾朝女子婚嫁年纪颇早,一般来说,家里有女孩儿,十三四岁就定了人家,等到了十五六岁,便可以出嫁了,若女子满十八之前还未出嫁,则父母有罪。 但是无论上辈子,亦或是这辈子,施婳都是没人管的,自然而然就忽略了这事,如今林家娘子突然提起来,她颇是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好。 林家娘子见她红了脸,不由笑了笑,小姑娘脸嫩,遂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有相中的?」 施婳连忙摇头,窘迫道:「还没想起这个,伯母……」 于是林家娘子笑得愈发高兴了,嘴都合不拢,还一边安慰:「慢慢来,慢慢来,咱们婳儿要挑个好的。」 正在这时,斜刺里插进来一个声音:「挑个好的?挑什么?」 施婳吓了一跳,却见是谢翎不知何时来了,他站在一边,面上透露出几分疑惑,显然是对她们的话题有些兴趣。 林家娘子笑眯眯地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以后就懂了。」 她说着,颇是愉悦地哼着小调,往后堂忙去了,留下施婳和谢翎两人面面相觑,一旁看着的林不泊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自家媳妇高兴的背影,然后摇摇头,默默嘀咕一句:「八字还没一撇呢,也不知她乐个什么劲儿。」 他念叨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自己也乐了。 几日无事,这一日,晏商枝忽然找到了谢翎,道:「今日下学了,你先别走,叫你看一场好戏。」 谢翎答应下来,想了想,又道:「不能太晚了,我还有事。」 晏商枝知道他有什么事,道:「成,绝不耽误你去接你姐姐。」 他说着,忽而想起了什么,笑道:「真是你姐姐啊?」 谢翎顿时警惕起来,看着他道:「怎么了?」 晏商枝摸着下巴打量他一番,啧啧摇头,调侃道:「这么殷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你小媳妇呢,这一天天的,跟点卯似的。」 谢翎面不改色,从容道:「阿九比我大,自然是姐姐了。」 不过,小媳妇听起来也还不错…… 晏商枝立即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敏锐地问道:「你们不是亲生姐弟?」 谢翎唔了一声,道:「不是。」 晏商枝顿时恍然大悟,又瞅了瞅他,霎时间心里如明镜也似,但笑不语。 到了下学之后,晏商枝果然来找谢翎了,道:「等会行事,听我安排就好。」 谢翎答应下来,两人这才往城东去了,晏商枝看起来虽然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但是他一贯独来独往,不像苏晗杨晔那两个,有书童陪着,进出连个笔墨书包都要人拎,十足的大少爷做派。 晏商枝的小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读书上,另外一小部分用在了睡觉闲逛上,剩余的一小部分,则用在了和他的表妹陈明雪斗智斗勇上。 少年人脚程快,没一会就到了城东,晏商枝进了一座酒楼,熟练地点了一个雅间,对谢翎道:「你先在里间等着,好戏马上就要开锣了。」 第57章 这个雅间里头还有一个小间,大约是专门提供给客人休息的所在,谢翎依言行事,果然去了里间,把小门合上了,听到外面的晏商枝从从容容点了一桌子菜,没一会,外头进来了一个人,谢翎听那声音响起,十分惊讶地道:「怎么是你?」 声音耳熟的紧,那人竟然是杨晔。 晏商枝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杨晔呵了一声,不客气地骂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思?」 晏商枝却不恼,只是道:「谁是黄鼠狼?谁是鸡?」 杨晔自然不可能回答自己是鸡了,憋了一会,才气道:「不是苏晗给我递的帖子么?怎么是你在这里?」 晏商枝慢悠悠地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你要听么?」 杨晔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嘴能吹出什么花来。」 晏商枝笑了,道:「怎么这两日不见你和苏晗一起了?」 说起这个,杨晔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他跌个跤,是不是把脑子给跌坏了,见着我就绕路走,问他什么也不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哪里撞了邪。」 闻言,晏商枝却故作惊讶道:「哎,可是今日是他递了帖子给我,邀我在此小聚,态度端的是情真意切,我这才赏脸来一趟。」 杨晔声音狐疑:「此话当真?他邀你做什么?你们不是一向不和么?」 晏商枝却笑出声:「我哪里与他不和?我们在董夫子这里,同窗一年多,连争执都没有起过一句,怎么就不和了?」 杨晔顿时蒙了一下,不由细想,确实如此,苏晗从未正面与晏商枝争吵过,最多的也就是在他这里抱怨抱怨,于是时间一长,便给了杨晔一种错觉,苏晗和晏商枝两人不对付,但是反过来细细一想,每次苏晗抱怨之后,倒是自己与晏商枝都会吵上一架…… 想到这里,杨晔的脸色不由难看起来,正想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了人声,声音熟悉无比,正是苏晗在与酒楼小二说话。 晏商枝提点道:「屏风后头或可躲藏一二。」 杨晔想也不想,立即闪身钻到了屏风后面,紧接着,便是苏晗进了门来,与晏商枝寒暄作揖:「原来晏兄早就来了。」 晏商枝笑眯眯地道:「我下学一般都很及时,走得早,自然来的就早了,苏兄请坐。」 苏晗坐下来了,晏商枝替他斟酒,笑道:「不知苏兄今日邀我来此,有何要事?」 苏晗笑了一声,道:「也无甚要紧的大事,只是你我同窗这么久,也不曾聚一聚,实在遗憾。」 闻言,晏商枝便笑:「说来也是,我们同窗几个,倒是鲜少有时间小聚,多是听夫子讲学读书去了。」 苏晗应道:「正是如此,日后也要时常聚一聚,免得彼此生了嫌隙,同窗之间本应相互提携,若是因为某些龃龉疏远了,反倒不好。」 这话也不知他是不是同家里大人学的,一股子假惺惺的官腔,晏商枝不由发笑,但面上还是附和他道:「苏兄说的有理。」 他说着,话锋又是一转,道:「不过某些事情,可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轻轻揭过的,你我是没有什么矛盾,可是旁的人就不是这般光景了,这一杯酒,吃不吃得下,还是个问题。」 这话里话外指的是谁,彼此都心知肚明,苏晗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道:「实不相瞒,我也是看不过去了,今日才邀晏兄到此,有些话,真是不吐不快,也不愿再看晏兄被人算计。」 晏商枝顿时好奇状:「此话怎讲?」 苏晗心里一喜,立即倒起苦水来:「杨晔此人,实在是愚钝鲁莽,上一回他在学塾与晏兄争吵的事情,晏兄可还记得?」 晏商枝自然是记得了:「怎么?实话说,我到如今也还不清楚,杨晔当时为何找我的麻烦。」 苏晗一拍桌子,气愤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得清清楚楚,上月底一次小试,他去了一趟留墨斋,回来时形容鬼祟,找到我说,他知道了小试的考题,我当时大惊,考题乃是董夫子出的,他如何会得知,他却道,他是无意间看到了。」 晏商枝嗯了一声:「后来不知怎么,考题被传出去了,教董夫子知道是杨晔泄露的题了,怎么?这事还与我有干系?」 苏晗道:「他说,那回从留墨斋看了考题出来,路上碰见了你,肯定是你向夫子告的状,我好说歹说,他也不听,非要寻你的麻烦,这才有了那一吵。」 晏商枝顿时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平白无故来找我吵一架,却是因为此事,说来也巧,他看考题那一日,我确实见到他了,只是我伤了手,也没时间搭理他,哪里就开了天眼,知道他偷看了考题?」 苏晗附和道:「正是如此,我说是他多心,他也不服气,倒把我骂了一通,如今心里还记恨着你,再过不久,夫子就要带我们去长清书院讲学了,他私下与我说,这回定要让你去不成,我这才邀晏兄前来,特意告诉你一声,杨晔此人阴险狡诈,晏兄切莫着了他的道……」 谢翎抱着手臂,靠在里间的门后,听得唇角勾起,双眼发亮,只觉得十分有趣,而屏风后头藏的另外一个人忍不住了,冲出去劈头大骂道:「苏晗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奸诈小人!」 外间顿时一片混乱。 苏晗上回被人拿麻袋蒙着揍过一次,伤口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走路都是慢吞吞的,如今又被杨晔冲进来揪着打,如何能有力气躲过去?只得以手抱头,连连躲避。 因为事出突然,他整个人都有些发蒙,不知为什么杨晔突然会出现在这里,还正巧听见了他的话。 第58章 杨晔揍了苏晗一顿,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往日是我瞎了眼!苏晗,那些挑唆的话是谁说的,你自己心里有数!若不是你一再挑拨,我如何会寻晏商枝的麻烦?如今你倒好,反过来做好人,缺把我推出来,好处全让你占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原本晏商枝只是假模假样地拦了杨晔几把,压根没拦住,看热闹正看得起劲呢,这回慢吞吞地放下手来,故作不解道:「两位师弟,你们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杨晔只是冷笑,气得眉毛直竖,眼眶都红了,瞪着苏晗,向晏商枝道:「你怕是不知道吧?这黑心肠的狗东西,每日在背后与我说你的坏处,不止如此,他连夫子和钱师兄也不放过,上一回被董夫子责罚的那一次,我正是听了他的教唆,才误以为你向董夫子告状,是我之前瞎了眼,中了他的设计,若不是今日这一出,我恐怕还要被蒙在鼓里呢。」 他末了又狠狠唾了一口:「下作的阴险小人!」 苏晗被唾了一脸口水,面孔忍不住扭曲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这回任是他再蠢,也知道自己被晏商枝算计了,终日打雁,最后却被雁啄瞎了眼,一朝阴沟里翻船,真是晦气极了。 苏晗站起身来,铁青着一张脸,转身就要往外走,杨晔却仍旧觉得不解气,待要冲过来继续动手,被苏晗奋力推开,撞到桌子上,他一双眼睛闪现出怒火和讥嘲,厉声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人前一张脸,人后又是一张脸。」 杨晔怒道:「我何时如此作为了?」 苏晗指着自己脑门上的伤口,扭曲着表情冷声道:「这不是你做下的?杨晔,平常是我忍着你,今日就摊开了说,你真是蠢得猪狗不如!」 这话一出来,杨晔便瞪圆了眼,气得正欲扑上去,苏晗立即转身离开,徒留他气个半死。 闹了这么一出,晏商枝还站在旁边,杨晔自然是十分尴尬,之前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卑鄙小人,最后没想到真相是这样的,杨晔颇有些狼狈,招呼一声,匆匆离开了。 谢翎在里间听了这出好戏,直到外面恢复安静,他这才推门出来,却见晏商枝捞着筷子已经吃起来了,十分自然地招呼他,道:「来,这一桌酒菜也要七八两银子呢,别浪费了。」 谢翎摇摇头,晏商枝忽然一笑,放下筷子,看着他道:「想必这回满意了?」 谢翎挑了挑眉,道:「晏兄此话怎讲?」 晏商枝笑了一下,他继续拿起筷子,道:「还想瞒着我?我猜苏晗那头上的伤口,说不定是你打破的吧?」 听了这话,谢翎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从容镇静地看着晏商枝,他的表情一丝波动也没有,就仿佛听见对方说了一句与他无关的事情似的,眼神都不曾闪烁一下。 晏商枝仔细打量他片刻,这回是真的笑起来了,道:「我倒真的佩服你了,小小年纪就有这份从容淡定的姿态,想来日后必成大器。」 谢翎斯斯文文地一颔首:「多谢晏兄夸奖了。」 晏商枝夹了一筷子菜,笑道:「不想知道我如何猜到的么?」 谢翎微微侧头,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来,晏商枝伸出手指点了点他,道:「你的眼神出卖了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若是在学塾,你每回见到苏晗的时候,眼神中都会透露出一种轻蔑和讥讽,不太明显,后来我便注意到了,无论在场多少人,只要苏晗在,你的第一眼必然是看向他,这一点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晏商枝说着,对谢翎道:「原本我只以为你们两人相识,但是看苏晗的反应,又不像是认识你,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想,或许他曾经得罪过你,但是早已忘记了,后来你特意来找我,说苏晗和杨晔在藏书楼筹划的事情,你的眼中明明白白写着看热闹的三个字,那时我便猜到了,你说不定要做点什么。」 他说到这里,便笑了:「果不其然,第二天苏晗便连请几天假,直到这两日才来学塾,实话说,你当天是不是去动手了?」 谢翎没有回答,反而若有所思:「所以,你今日才特意找到我,让我看这一出好戏?」 晏商枝笑道:「没错,怎么样?看得还尽兴?」 谢翎干脆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与苏晗有仇。」 晏商枝好奇地问道:「什么仇?」 谢翎沉默片刻,才道:「不可解的深仇。」 他不想说,晏商枝也识趣地不再追问,谢翎看了看天色,朝他略一颔首,道:「不早了,我还得去城北,就先走了,多谢晏兄,我今日真是高兴的很。」 晏商枝笑着摆了摆手,目送谢翎离开雅间,他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深色来,直到最后,谢翎也没有承认,苏晗的伤是他动手做的,即便晏商枝猜中了,他也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沉着冷静得简直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这样的人物…… 晏商枝啧啧了一声,摇头失笑:「日后肯定不得了。」 日后肯定不得了的谢翎正在赶往城北的路上,幸而天色还未黑透,等他到了悬壶堂时,却不见施婳人影,林不泊和林寒水也不在,谢翎找了一圈,才问林老爷子道:「阿九呢?」 林老爷子正坐在桌旁下棋,没人同他下,只好无聊地左右互搏,自己同自己下,见了谢翎来,连忙高兴地扯住他,道:「来来来,陪我下一盘再说。」 谢翎自然答应下来,林老爷子指了指,道:「你拿白子。」 他说着,利索地落了黑子,嘴里道:「不泊带着他们两人出诊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晚上别回去吃了,就在这里吃吧。」 谢翎答应一声,跟着落子,然后瞟一眼棋盘,道:「爷爷,您多下了一手。」 老爷子装傻,大声道:「你说什么?哎呦人老了老了,耳朵不太灵光了。」 谢翎:…… 第59章 他无奈地说:「爷爷没老,您机灵着呢。」 林老爷子呵呵笑起来,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茶,才笑着问他学堂里的事情,这棋一下就是三盘,谢翎两胜一负,第四盘才起了个头,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林不泊与施婳几人出诊回来了。 林家娘子从后堂出来,招呼他们吃饭,谢翎几人一齐动手,热腾腾的饭菜很快便摆上了桌,在入座的时候,林家娘子忽然扯了林寒水一把,冲对面扬了扬下巴:「去那边坐。」 林寒水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娘,坐哪儿不一样么?」 林家娘子推了他一把,嗔怪道:「让你去你就去。」 谢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林家娘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吃饭时,入座都是已经习惯了,林老爷子坐上首,一左一右分别是林家娘子和林不泊,接下来才是林寒水、施婳和谢翎三人,林寒水原本是跟林不泊紧挨着的,林家娘子这一赶,林寒水就被赶到了施婳旁边。 等他坐定了,林家娘子面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来,倒是林寒水的动作带着几分别扭之意,谢翎若有所思地观察着,细细地咀嚼着每个人的细微动作,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用完晚饭,谢翎和施婳三人依旧帮着收拾碗筷,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习惯,分工明确,谢翎递碗,施婳洗好,林寒水帮忙过水。 正在他们忙活的时候,林家娘子忽然进后厨来,对谢翎笑道:「爷爷叫你去陪他下棋呢。」 谢翎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了看正在洗碗的施婳,又看了一眼打水的林寒水,然后擦了手,起身离开了后厨。 林家娘子探头看了一眼,拍了林寒水的肩,这才离开后厨,还没出去,就见谢翎又过来了,不由惊讶道:「怎么了?不是下棋么?」 谢翎笑着道:「今天太晚了,一盘棋得下小半个时辰,爷爷也困了,索性明天再来陪他老人家下。」 他说完,不等林家娘子说话,便一头又钻进了后厨,林家娘子张了张口,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么短的时间,她那傻儿子估计又没跟婳儿搭上几句话,愁死她了。 却说谢翎几句话轻松搞定了林老爷子,马不停蹄地又赶回了后厨,带着几分堪比将军上战场的威势,气势汹汹地杀到施婳身边,开始继续默不作声地给她递碗。 施婳略微惊讶地道:「怎么回来了?不是陪爷爷下棋么?」 谢翎又把方才那套说辞搬出来,施婳倒是没说什么,三人把碗洗过了放好,直到最后,谢翎也没观察出什么来,这才略略放下了心。 眼看天色不早了,施婳带着谢翎向林家娘子告别,这才离开了医馆,往城西走去,照常是谢翎提着灯笼,两人踏着清冷的月辉,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一高一矮,一个挺拔,一个纤细,肩并肩挨着,谢翎看着那两道影子,原本心中的郁结这才慢慢地散了开去。 又过了一些日子,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学塾中蝉鸣声声躁动,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谢翎,谢翎听了来人的话,十分意外地道:「您要收我做学生?」 董夫子点点头,道:「我看过你之前两次小试做的文章,于你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说,虽说已是十分不错了,但是某些地方还欠缺了点,这才起了念头,不知你愿不愿意?」 董夫子是学塾最好的夫子,倒不是说其他夫子不如他,而是从董夫子手里教出来的学生,有不少都考中了功名,冲着这个缘由,不知有多少学生愿意跟着董夫子,甚至有传言,说是一旦做了董夫子的学生,就等于科举成功了一小半。 谢翎虽然不大相信,但是既然对方亲自找了过来,他自然是乐意的。 他拱了拱手,语气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喜意,深深一揖道:「学生愿意。」 董夫子捻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来,我带你去认一认你的几个师兄。」 他一边走,一边道:「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教学可与别的夫子不同,你来跟我学,像四书五经这些,我等闲是不讲的,你要自己先看,实在不懂的,就去问你几个师兄。」 谢翎点头,应答道:「学生知道了。」 董夫子的书斋在后院,距离藏书楼不大远,是一座独栋的二层小院子,门廊上挂着青色的纱,门额上有一道牌匾,看上去年头十分久远了,上书渊泉斋三个大字,字迹古朴。 董夫子随口问道:「可知这渊泉二字何解?」 谢翎看了一眼,便从容答道:「此句出自中庸: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渊泉以示思虑深远之意。」 闻言,董夫子十分满意,点点头,道:「不错,不错。」 他说着,领着谢翎往书斋内走,窗下有一张书案,伏着一个人,脸上盖着书,遮挡了屋外明亮的天光,睡得正香。 董夫子见了,不由咳嗽一声,沉声道:「商枝。」 那人没动静,依旧睡得熟,董夫子不由皱起眉来,这时,旁边的书架后转出来一个人,是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看起来有些瘦弱,他见了董夫子,连忙行礼,然后过去推了推那熟睡的人,低声唤道:「师弟,晏师弟,醒醒。」 那人终于醒了,他直起身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书本啪的一声掉到桌上,董夫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晏商枝顿时一个激灵,拾起书转过来,赔笑道:「见过夫子。」 董夫子没好气道:「杨晔呢?」 晏商枝笑道:「我如何知道?我一来就在这睡着呢。」 于是董夫子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倒是之前那名青年开口解释道:「杨师弟他上午说腹痛,回家去了,让我与夫子告一声假。」 董夫子这才点点头,叫过谢翎,道:「这是我新收的学生,是你们的师弟,名叫谢翎,你们日后多照顾些。」 第60章 他说着,又对谢翎道:「这两个,一个是钱瑞,字敏行,你的大师兄,另一个叫晏商枝,是你二师兄,还有一个杨晔,回家去了,明日你便能看见他了,你三师兄苏晗……」 董夫子顿了一下,道:「罢了,他日后不来了,也算不得你师兄,就这样罢,你若有哪里不懂的,只管问这几个师兄便是。」 谢翎认真地答应下来,没多久,他就知道为什么董夫子会这样交代了,因为作为学生,每天都不太能见着自己夫子的面,董夫子忙得很,新收了学生,也没见多么上心,直接扔给了自己的弟子,此后连面都极少露了。 董夫子叮嘱谢翎道:「多看看书,过两日,我带你们去一趟长清书院讲学,到时候要你上去给书院的学生们讲东西的,你要讲不出来,丢脸的可不是我。」 他说完这句,便甩手走了,徒留谢翎站在原地,默然无语。 等董夫子走后,晏商枝便笑了起来,拍了拍谢翎的肩,鼓励道:「夫子对你寄予厚望啊,可万万不要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拳拳心意!谢师弟!」 倒是钱瑞憨厚一笑,安慰谢翎道:「夫子性格一向如此,当初我被他收作学生时,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谢翎顺着他的话头问道:「说了什么?」 「多看书,少说话。」 谢翎:…… 自此以后,谢翎便开始跟着董夫子读书,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董夫子的身份,董夫子名讳董绪,字仲成,当年他十六岁便考取了状元,后出任江州知府,徐州巡抚,为官清正有为,曾为当今圣上讲学,年纪大了之后,便乞骸骨回到了苏阳,在这家小小的学塾中教学。 这些都是现在的谢翎所不知道的,他正忙着看书,准备跟董夫子一同去长清书院,董夫子走时也没说究竟要看哪些书,还是晏商枝和钱瑞指点了一番,谢翎这才有了方向,心中稍微定下来。 尽管如此,谢翎下学还是很早,一到时间便走,只是走时带上了不少书,准备晚上挑灯奋战,钱瑞作为大师兄,应该是几个学生中最为勤奋的,看书很仔细,也很专注,直到谢翎起身时,带动了桌椅,他这才回过神来,道:「回去了?」 谢翎答应一声,一旁的晏商枝笑眯眯地转过头来,调侃道:「他去接小媳妇去了,日日点卯,可晚不得。」 谢翎看了他一眼,倒是钱瑞愣了一下,憨厚笑道:「那快去罢,莫误了时候。」 谢翎点点头,向两人道了别,离开学塾,等到了门口,又见到一抹红色的人影,正是晏商枝的表妹陈明雪,少女半靠在马车上,手里拎着马鞭,嘟着嘴满不高兴,马鞭甩来甩去,无聊得很。 谢翎想了想,决定坑他的二师兄一把,走上前去,对陈明雪道:「陈姑娘。」 陈明雪转过头来,打量他一眼,道:「我认得你,你和我表兄关系似乎颇好,他也下学了?」 谢翎笑笑,提点道:「半柱香之后,晏师兄会从后门走。」 陈明雪双目顿时一亮,笑了起来,从马车上下来,道:「多谢你了!」 谢翎含蓄笑道:「不客气。」 陈明雪没等他说完,拎着裙摆就往学塾后门的方向跑,那小厮啊呀一声,赶紧撒腿追了上去,远远还能传来他的叫声:「表小姐,您慢些着跑!」 谢翎看着那人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巷子深处,这才伸手整了整衣袍,脚步轻快地往城北走去,虽说施婳这几日总是跟着出诊,但是谢翎从未晚过时间,依旧准时到悬壶堂等着,两人再一起回家。 谢翎到了悬壶堂,施婳不在,他也不着急,到了灯下,翻出书来一边看,一边等,这一看便是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人声,隐约是林寒水和林不泊说话的声音,谢翎立即放下书本,站起身来。 没一会,林不泊进来了,身后跟着林寒水,两人在讨论着方才病人的病情,谢翎探头看了一眼,没见到施婳,不免问了一句:「阿九呢?」 林不泊正在放药箱,闻言便道:「阿九不是先回来了么?」 谢翎轻轻皱了一下眉,道:「没有,爷爷说阿九之前与你们一同出诊去了。」 林不泊停了动作,与林寒水对视了一眼,林寒水道:「治病的时候,缺了一盒金针,婳儿说她回来取,我们便让她先回来了,后来一直不见她来,我们还以为……」 一旁的林老爷子沉声道:「婳儿是回来过,但是她拿了金针就出门去了。」 几人的面色立刻不大好看起来,谢翎的眉头狠狠皱着,他心里顿时出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问林老爷子道:「爷爷,阿九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林老爷子想了想,肯定地道:「在你回来的前一刻钟。」 可是现在都过去一个时辰了,谢翎的心底就仿佛突然漏了一个大洞,然后有一只手在拼命撕扯着那个大洞,在这初夏之际,有飕飕冷风灌进来,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咬着牙问林寒水道:「你们是在哪户人家出诊?」 林寒水立即道:「是城南苏府。」 谢翎顿时一震,整个人就仿佛打了一个哆嗦,手里的书都掉了下去,他二话不说,猛地拔腿朝门外奔去,把林家人都吓了一跳,林不泊反应过来,扯了一把林寒水:「走!」 夜已经黑透了,从远处传来虫鸣之声,一声长,一声短,显得空气静谧,施婳微微弓着身,从窗户的缝隙往外看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用力推几把,竟然也推不开,不知是怎么弄的。 她现在被困在这个屋子里,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说来也是施婳倒霉,她原本随着林不泊和林寒水出诊,听到是来苏府,还犹豫了一下,不过她离开苏府已有三四年了,恐怕苏府的人都已记不得她了,是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回病的是苏府的老太爷,需要用到针灸之术,林不泊一翻找,才发现金针没有带过来,施婳便提出回去取,原本是一切顺利,等到了苏府之后,她步伐匆忙,不防与一个人撞了满怀。 第61章 那人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施婳一惊,连忙过去扶他,才至近前,一股子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她觉得有些不对,立即撒手。 但是此时已经晚了,一只滚烫的大手捏住她的手臂,令她不得挣脱,那人道:「抬起头来,让少爷看看。」 他说着,另一只手握住了施婳的手,不住地摩挲,嘴里道:「这手儿倒是白嫩,是个美人胚子的样儿。」 施婳心中厌恶至极,她用力挣了一下,试图挣脱那人的桎梏,口中冷静地道:「这位公子,小女乃是应邀前来为贵府老太爷治病的,还请公子放开小女,莫误了医治的时机。」 那男子呵地一声笑了:「老太爷?一把年纪,死了倒好,治什么治?来……低头做什么?让少爷看看你的脸。」 施婳心中一紧,迅速撇过头去,但是那滚烫的手指已经摸上了她的脸,用力抬起来,迫使她露出了正脸,同时,施婳也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孔。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肤色分外白皙,面孔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中尽是令人不适的酒气,他穿着松松散散的衣袍,半袒着胸膛,捏着施婳下颔的手指滚烫无比,像是烙铁一般。 施婳撇开脸,那男子笑道:「果然没错,是个小美人胚子。」 他抓住施婳站起身来,口中道:「来,少爷疼你,伺候的好了,回头少爷收你做个通房……」 施婳用力挣扎起来,压抑着怒气道:「公子自重,小女乃是医者,并非府上的丫头婢女。」 男子充耳不闻,拖着她便往旁边的屋子走,施婳如今才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如何能与一个成年人较力? 那人拖着她撞进了门,他衣服原本就穿得松垮,随手一扯,就脱了大半,露出赤|裸的上身来,施婳警惕地盯着他,扣紧了腰间的金针,只待他扑上前来,便是拼了命,也要将这针扎进去。 正在那男子要扑上来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唤道:「表少爷?表少爷可在?」 被搅了兴致的男子十分不悦,他不耐烦地吼道:「做什么?表少爷忙着呢。」 门外那声音似乎有些怕他,喏喏地小声道:「可是……可是夫人让小的请您过去……」 闻言,男子似乎想起来什么事情,勉强将面上的怒气压了下去,不甘心地看了施婳一眼,将地上散落的衣袍捞起来,草草披上,出了门去。 施婳心中微微一松,待要跟出去,却听那男子向仆从吩咐道:「把这门锁上,别让里头的人跑了。」 「是是,小的知道了。」 那人脚步声渐远,施婳心里一急,立即去推门,哪知一推之下,根本推不开,门口隐约有锁扣的声音传来,外面有人正在上锁! 施婳放软了声音,向那人好声好气地道:「这位大哥,我不是你们府里头的丫环,是来替你们老太爷治病的,你能否放了我?」 那人显然是也没想到,里头关着的竟然不是苏府里的丫环,他犹豫了一下,最后仍旧拒绝道:「不……不成,表少爷吩咐了,若是放了你,到时候我就要挨一顿打了,不成不成。」 施婳急了:「你听不懂么?我是来替你们老太爷治病的,若耽误了病情,到时候你担待得起么?」 那人警惕道:「你莫拿话哄我,我才从老太爷那边的院子过来,已经有大夫在治病了,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儿,怎么就是大夫了?」 他说着,反过来还劝施婳道:「你就老实待着吧,跟了咱们表少爷,定然不会吃亏了。」 施婳只觉得心中怒火涌动,任凭她好话说尽,那仆从仍旧不肯替她开门,也不听她说话,转身就走了,不管施婳如何砸门,也不回转。 施婳拍了一会门,也不见有人过来,只能强自冷静,转而观察起这个屋子来,这就是一间很普通的屋子,像是用来临时休息的,当中一座大屏风,上面绣着精致的山水图,待绕过屏风,后面有一扇窗,窗下放着一张竹榻。 施婳心中一动,上前拨开窗栓,一推,纹丝不动,那窗竟然在外面还上了一道栓,她颇有些失望。 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施婳脚下似乎踩到了个什么东西,她退开一步,低头看去,只见地上有一个小纸包,不大,叠成了三角形状,纸包表面描绘着精致的纹路,这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用的。 施婳弯腰将那纸包拾起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撮深灰色的粉末,磨得很细,看上去十分普通,就好像是刮下来的墙灰似的。 但是墙灰为什么要用纸这么妥帖地包起来? 施婳心中略微泛起疑惑,她忍不住凑近前去,轻轻嗅了一下那粉末,之后便皱起眉来,待分辨了那是什么东西之后,再一联系那「表少爷」方才的情状,不由恍然大悟。 若非施婳在悬壶堂跟着学医,此刻恐怕也认不出这纸包里的粉末,古代有一种方子,名叫五石散,又名寒食散,乃是由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和赤石脂五味石药合成的一种散剂,这寒食散名头很大,上辈子施婳也有所耳闻,听说食之能使人神明开朗,体力转强,气质风流,颇受京师的文人雅士们追捧。 方才那「表少爷」一番情状作态,分明是刚刚食了寒食散的模样,施婳盯着纸上的粉末,沉思了半天,一个计划慢慢地在脑中形成了。 没过多久,天色渐渐地黑了,夜色中传来虫子长一声,短一声的叫,这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施婳顿时精神一振,她将纸包藏入衣袖内,在桌边坐定,门口浮现出昏黄的烛光,同时传来锁匙开锁的动静,之前那个仆从的声音传来:「表少爷,请。」 男子道:「人闹了没?」 仆从恭敬答道:「闹了一会,小的劝了几句,她便作罢了,估摸着是想通了。」 表少爷似乎十分高兴,道:「不错,挺机灵的,回头去找管事领赏。」 第62章 那仆从语气里带着喜色:「多谢表少爷。」 门开了,一个男子手中持着烛台,走了进来,他的目光落在施婳身上,令人不适,仿佛一条黏腻的舌头,施婳心中几欲作呕,但是掐着手指,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坐在桌边,垂头不语,一副认命的姿态,表少爷很是满意,合上门走过来,把烛台放在施婳身旁的桌上,一边解开衣袍,一边道:「想通了?」 施婳抬起头来,暖黄的烛光映在她的侧脸上,透出几分如羊脂玉的光泽来,眉目清丽,透露出几分艳色,那表少爷见了,不由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笑道:「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果然不错。」 他说完,轻佻地摸了一把施婳的脸,着迷地道:「是个小美人,少爷今日走了大运。」 施婳心中嫌恶无比,但面上却半分不显,反而眨了眨眼,露出几分少女的羞涩来,仿佛不甚娇羞一般,垂下了头。 这动作显然取悦了那表少爷,他满意极了:「看来是真的想通了,小美人,来,以后跟着爷,伺候好了,要什么有什么,就是天上的星星,爷都能给你摘来。」 他说着,又摸了摸施婳的脸,施婳红着脸,看似羞涩地低着头,实则心里恨不得拿金针把那只手给戳上十几二十个洞来。 她略微撇开头,唤了一声道:「表少爷……」 少女声音娇软道:「小女如今想通了,愿意跟着表少爷,那……表少爷愿不愿意怜惜小女几分?」 表少爷听了这话,顿时一颗心都酥麻了,连声道:「好好,你说什么都好。」 他说完拉着施婳就要往榻上去,施婳挣了一下,抿着唇笑了,语气怯生生道:「小女未经人事,有、有些害怕……听说酒能助兴,表少爷能拿些酒来么?」 表少爷眼睛一亮,满口应好:「自然自然,小美人稍等片刻。」 他说着,扬声吩咐门外的仆从道:「去取一壶好酒来。」 那仆从应声去了,表少爷急色地拉着施婳,又要往榻上滚,施婳怎么能从?她反过来拽住那表少爷,道:「酒还未到,小女先唱几个曲儿给您听听?」 表少爷惊喜道:「你还会唱曲儿?那少爷可真是捡到宝贝了。」 施婳心里冷笑,你可不是捡到宝贝了?等会这宝贝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虽然如此作想,但是戏还是要演的,施婳唱了几支小曲儿,那仆从便拿了酒来,表少爷摆手让他出去。 施婳却望向他,踌躇道:「这人还守在外边么?我……我害怕……」 于是表少爷便让那仆从麻溜滚远了,还吩咐道,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过来。 施婳一摸那酒壶,酒是温的,她顿时心知肚明,食寒食散的人,行散之时,要吃冷食,饮热酒,将体内的燥热散去方可。 她表面上不动声色,斟了两杯酒,借着衣袖的遮挡,将之前拾到的小纸包,扔在桌上,果然,那表少爷见了,笑着拿了起来,道:「我还道丢了呢,却原来是落在了这里。」 施婳故作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表少爷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来,道:「小美人,这可是好东西……」 他说着,便将纸包打开,露出深灰色的粉末来,表少爷凑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将那粉末吃下去了,施婳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见他原本苍白的面孔,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浮起了一层绯红之色。 这是寒食散起效用了。 寒食散有强烈的催情之效,大概这表少爷是想等会成好事的时候,大展一番雄风。 施婳将手边斟好的酒送过去,轻声软语道:「公子,喝些酒吧。」 那表少爷被这一声柔中带媚的公子喊得,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压根分不清东南西北,接过那酒便一口饮下。 施婳见了,索性又把剩下那杯递过去,口中称赞道:「公子好酒量,可还能饮?」 表少爷一张脸通红,眼睛灼灼发亮,又一杯酒下去,他的脸红得吓人,他扔了杯,就要来抓施婳,口中调笑道:「小美人,良宵苦短,喝两杯就罢了,还是先做正事要紧。」 施婳往后躲开他,道:「公子急什么?小女如今已是公子的人了,难道还着急这一时半会么?」 表少爷踉跄起身,笑着来抓她,道:「你不急,少爷着急,小美人莫跑,来让少爷亲一个。」 施婳忽然道:「公子听见了声音没?」 那表少爷一个愣神:「什么声音?」 施婳道:「外头有人在叫喊,公子且等一等,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第63章 她说完,飞快地退到屏风后面,那表少爷自然不依,急忙忙地追过来,口中喊道:「小美人,你莫跑,管他什么声音,无人敢过来打搅——」 他话未说完,施婳伸出一条腿,表少爷一时不防,冷不丁被绊倒在地,他才服了寒食散,又饮了冷酒,晕乎乎的,咚的一声,不省人事了。 施婳再不逗留,开门走了出去,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色,却令她安心无比。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恢复了镇静,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外走,只是天色太暗,苏府又很大,里头错综复杂,她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出去的路,心里不由着急起来。 却说谢翎离开了悬壶堂,直奔城南苏府,等他到了苏府大门前时,压抑住满心的焦躁,冷静下来,整了整衣袍,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表情如常,他走上前去,敲了敲苏府的大门。 时隔四年,他再次站在了苏府大门外,与上一回,是全然不同的心境,谢翎忍住焦虑,袖中的拳头捏紧,强迫自己耐心地等待。 不多时,门房过来开门了,依旧是隔着门缝,那人往外头看了一眼,问道:「谁?」 谢翎斯文地拱了拱手,道:「这位大哥叨扰了,我是苏少爷的同窗,找他有要事,劳烦您帮忙通报一声。」 那门房听了,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行为举止斯文有礼,又是一副读书人的打扮,不由信了大半,便打开门来,道:「既然如此,你先进来,我去替你通报。」 谢翎一揖:「有劳了。」 门房让他进门之后,道:「你在这里候着,我去通禀一声,千万不要乱跑。」 「我知道了,多谢。」 眼看着那门房提着一盏灯笼,消失在拐角处,谢翎抬脚便走,他记性好,即便是隔了这么多年,仍然还记得苏府中的建筑布局,一路上竟然十分顺利。 谢翎左右张望着,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伴随着昏黄的灯笼光亮慢慢照过来,他一个闪身立即躲入廊柱后,紧接着,一个小丫环提着灯笼走过来了。 谢翎箭步上前,趁其不注意,一把紧紧捂住对方的嘴,低声道:「别动!」 那小丫环正欲尖声惊叫,灯笼脱手跌落,扑的一声,烛火灭了,谢翎一个用力,手掌如同铜浇铁铸一般,牢牢地捂住她,与此同时,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威胁道:「你若是敢叫喊,我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那小丫环吓了一跳,果然察觉到腰后有一个尖锐的东西顶着,即便是隔着薄薄的衣裳,也能感觉其传来的冰冷寒意。 她的额上渐渐渗出汗来,一颗心怦怦直跳,整个人禁不住颤抖起来,谢翎见她如此,轻声道:「抱歉,我无意伤你,只是想问点事情罢了,你若不叫喊,我就将你放开。」 小丫环连连点头,嘴里发出轻微的呜呜声音,谢翎放开之前,还不忘低声威胁道:「但你要是叫一声,人来的速度,可没有我的刀快,明白了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谢翎这才松开了那丫环,只是他左手的刀仍未收起,半张着手,宽大的袖子将匕首遮住了大半,若有不知情的人从正面看过去,还以为他在亲密地搂着那小丫环的腰身一般,状若情人,却不知那少年手中牢牢持着一把匕首。 谢翎轻声问道:「今日是不是有大夫来府里看诊?」 小丫环的声音有点哆嗦,她很是恐惧,小声地回答道:「是、是请了大夫来,下午时候,老太爷的身子不太爽利……」 谢翎继续问:「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和你差不多大,与大夫一起来的,你可见过她?」 「没有,没见过……」那小丫环呐呐解释道:「我不在老太爷那边伺候……」 谢翎心里一沉,很快便冷静地问道:「去老太爷的院子,怎么走?」 小丫环抖着声音道:「我……我带你去,你莫杀我……」 谢翎转脸看她,清冷的月光透过廊下的枝叶,洒落在他眉间,大半的面孔淹没在黑暗中,他的表情冰冷无比,眼珠亮的惊人,那神态,像极了一头觅食的狼,冷酷且极度危险。 他冷声道:「你若安分,我不杀你。」 「好……好,我听话。」 夜色寂静无比,施婳穿过一道长廊,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仔细辨别着这个位置,她从前在苏府住过半个月,但是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哪里还记得清楚? 百般无奈之下,施婳只得爬上长廊的横栏,从一盏灯笼中拿出一支蜡烛来,虽说容易引来府里人的注意,但是总比到时候跌进池塘里去好。 借着这一支小小的蜡烛,施婳穿过了后花园,仔细地看眼前景色,总算找到了些许模糊的印象。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些许人声,施婳当机立断,吹灭了手中的火烛,闪身躲到假山后,不多一会,有零星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少女抱怨的声音响起:「大表哥又去哪里了?我娘还说让我多陪陪他,人都找不见,怎么陪?」 「表少爷是个爱玩的性子,他来了之后,与少爷最是要好,小姐不如去少爷哪里看看?」 少女一跺脚,生气道:「不去,我还巴巴地凑上去?我要脸不要脸?管他去哪儿,关我什么事?走,咱们回去!」 人声渐渐远去,施婳这才从假山后出来,方才那个声音很是耳熟,仿佛是苏妙儿的声音。 施婳认了路,开始摸黑朝侧门的方向走去。 第64章 花园的小径旁坐落着精致的八角灯台,散发出朦胧的光,仿佛抖落了一层轻纱,只能照亮周围一圈景物。 小径上走过来两人,一高一矮,是一个少年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环,他左手虚虚张开,搂在小丫环的腰后,仿佛生怕她摔倒了一般。 若是走得极近,便能听到他们压低了的交谈声,小丫环声音有些紧张地道:「前面再过去,就是后花园了,过了垂花门往右走,是老太爷住的地方。」 谢翎四下扫视一番,问道:「这里还有岔路么?」 小丫环答道:「有、有一条通到书斋的路。」 「过去看看。」 小丫环应下来,带着谢翎往那岔路上走,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人声,谢翎一把扯住那小丫环,背对着葱茏的花木,靠边站着,几个人很快过来了,有人见了他们,便问道:「珠儿,看到表少爷没有?」 那名叫珠儿的丫环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便感觉到腰间被锐物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赤|裸|裸的威胁,她吞了吞口水,答道:「没有,没见到表少爷,可是在书斋?」 「我们几个正要过去看呢。」 珠儿声音有点紧绷地道:「哦,哦,那、那你们去罢。」 等那几人走后,谢翎才低声道:「跟上去。」 那珠儿连忙走几步,过了一会,她壮着胆子小声问道:「你……你在找人么?」 「嗯,」谢翎道:「我姐姐随着大夫来你们府里出诊,却迟迟未归。」 珠儿吞了吞口水,道:「或许……或许她已经离开了呢……」 谢翎偏头看了她一眼,表情近乎漠然,道:「我姐姐行事向来缜密妥帖,若无意外,绝不可能无故晚归。」 那一眼看过来,简直就如开了刃的刀子一般,令人心惊肉跳,珠儿被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看着少年清隽的面孔,在昏黄的灯笼光线下显得十分孤寂而冷漠,不知怎么,心中突然有些怜悯起他来。 珠儿想,若是真的能找到他的姐姐就好了。 这么想着,她便低声道:「你把刀子收起来,我不会跑的,书斋那边人多,若是叫他们看见了,会抓住你的。」 谢翎闻言,惊诧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一瞬,倒真的把匕首收了起来,道:「多谢。」 很快,书斋就到了,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仿佛有人声在叫喊一般,嘈杂无比,谢翎眼皮子一跳,对珠儿道:「过去。」 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映,靠了过去,只见前方有一座小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闹哄哄的,有人喊叫道:「表少爷不好了!快请大夫来!」 「已经去请了!」 「快报老爷和夫人!」 …… 谢翎看了一眼,轻推了珠儿一把:「劳烦你去问问。」 珠儿整了整衣衫,瘦小的身影很快便钻进了院子里,没多久,她便出来了,脸色有些苍白,四下逡巡,对谢翎飞快地道:「我问了人,下午的时候,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被表少爷带来这里了,听着模样形容,确实像是你姐姐。」 谢翎一惊:「她人呢?」 珠儿摇摇头,神色颇有些慌乱,道:「没见到她,除了跟着表少爷的那个小厮,没人见过她,想来是跑了。」 「表少爷行散时出了事,现在院子里头一团乱,」那珠儿劝道:「你快跑吧,等老爷和夫人过来,恐怕就走不了了。」 谢翎摇头,道:「我得找到阿九。」 「你姐姐或许已经离开了。」 谢翎不为所动,只是道:「没找到阿九之前,我不会离开的。」 珠儿见他执意不走,无奈之下,道:「你要去哪里找?苏府这么大,她若是躲起来了,如何能找到?」 谢翎不答,只是沉吟着,片刻后才道:「从这里往侧门方向,怎么去?」 珠儿听他问起这个,以为他改主意要走了,心里松了一口气,道:「你来,我带你过去。」 「多谢。」 夜色越来越深,所幸天上的月色未被遮掩,施婳顺着大致的印象,往苏府的侧门而去,走了许久,腿都酸了,她没有照明的东西,一路上黑灯瞎火摸索着,跌了好几次,才总算是找到了。 第65章 侧门有人守着,施婳看着那晦暗的烛光,颇有些犹豫,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了些许脚步声,一前一后,她连忙躲入了花木后,将身子遮挡起来。 紧接着,一个少女的声音轻轻传来:「这就是侧门了,我带你出去,你记得别开口说话。」 空气静默了片刻,施婳清晰地听见了一个耳熟至极的少年声音响起:「不了,不是这个侧门,换一个。」 施婳心头大震,那人竟然是谢翎! 一听谢翎不肯走,珠儿不由有些急了,之前说得好好的,要找侧门出去,怎么到了这里又不肯走了?哪个侧门不一样? 谢翎却坚持道:「阿九没有来这个侧门,换一个出去。」 听了这话,珠儿这才明白了,原来这人竟然还在找他的姐姐! 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身侧的花木后传来一个压低的少女声音,轻微,却十分悦耳:「谢翎?」 谢翎的耳朵捕捉到了这个声音,他猛地转过身去,珠儿听出了他语气中极力压抑的激动和喜悦,与之前的冷静漠然判若两人:「阿九!」 紧接着,花木丛中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声音响起,一道纤细的身影从花木之后转了出来,夜幕上有银色的月光洒落,照在了她的身上,仿佛给她整个人打上了一层蒙蒙的薄光。 待看清楚那少女的面孔时,珠儿有些惊叹,即便是现在光线不好,她也能看得出那少女生得极美,眉若远山翠黛,目似桃花潋滟,眼瞳漆黑如墨,下颔尖尖的,别致精巧,月光将她的肤色映得通透,好似白玉一般,仿佛工匠倾尽毕生精力雕琢而成,极其漂亮,便是同为女子的珠儿也忍不住赞叹。 紧接着,她便看见身边的少年一步上前,将那名叫阿九的少女揽入怀中,紧紧拥住,力道大得他的手背有青筋显现出来。 他将下颔抵在少女如乌墨一般堆叠的青丝上,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一刻,他像是怀抱着失而复得的毕生珍宝。 少女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才伸出葱白的纤手,轻轻在他的肩背上拍了拍,一下一下,就仿佛是在安抚自家因为离开了主人而显得有些惶恐不安的小动物一般。 夜色寂静无比,连虫鸣声都模糊遥远起来,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两人之间就像是有一种别样的默契和氛围,任何人都无法插足其中,甚至觉得出声打扰都会是一种唐突。 珠儿略微退开了一步,望着那两人,不知为何,她心头浮现出几许黯然之意,就像是有一日见到了一样极其喜爱的东西,可是后来却发现,那东西是邻家的,与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施婳安抚住谢翎之后,这才将目光转向旁边做小丫环打扮的少女,疑惑道:「她是谁?」 谢翎松开她,藏在鬓发的耳根仍在悄悄红着,无人发觉,指尖和臂弯还残留着方才的温软的温度,他略微咳了一声,向施婳解释道:「阿九,这是珠儿,我能找到这里来,还要多亏了她的帮忙。」 至于详细的经过,谢翎并不打算多说,他怕阿九听了担心,他也不想告诉阿九,当时他是用了什么办法让珠儿同意带路。 珠儿微微垂着头,听着那人的声音,心里却不知不觉地想道,原来他记得我的名字,原来……他说话时,其实并不总是那般的冷漠,带着情绪的音色很好听,有一种少年特有的清朗,让人听了便觉得心中舒畅。 珠儿在心里念了一遍那个名字,一字一句:谢,翎。 回过神来,珠儿听见那个叫阿九的少女叫了她的名字,她看过来时,眼睛就像是暗夜中的黑色珍珠,盛满了银亮的月光,美极了,波光潋滟。 「珠儿,谢谢你。」 珠儿摇摇头,她顿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应该要说什么,嗫嚅着小声道:「你们现在……我、我先带你们出去,等会儿你们不要说话,只管跟着我来。」 听了这话,谢翎转头看着她,神态不复之前的冰冷,语气诚恳道:「多谢。」 他的声音也与之前的冷漠截然不同,很好听,珠儿漫无边际地想着,飞快地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率先往侧门的方向走去。 谢翎和施婳两人一路跟在她身后,很快,前面昏黄的光线越来越亮,一盏不大的灯笼挂在墙上,下边靠着一个中年男子,那是门房,他靠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几个骰子,见了人来,连忙把骰子揣进怀里,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对珠儿道:「怎么这么晚了,还出去?哪个院子的?」 珠儿连忙摆了摆手,道:「刘叔,我不出去,我是来送人出去的。」 那被叫做刘叔的中年男子疑惑地看了施婳和谢翎一眼,皱起眉来,慢慢地道:「这两人……看起来不是咱们府上的啊?」 珠儿勉强维持住面上的表情不变,强自镇定地笑了一下,解释道:「确实不是,刘叔,他们是今儿下午来给老太爷看病的,您知道,老太爷身体不太爽利,这两人是大夫的学徒,大夫走后,发现有东西落在这儿了,着他们来拿。」 说到这里,珠儿略微偏了偏头示意,施婳见了,便取出金针布包来,态度十分从容,摊开给那人看,布包上还绣着悬壶堂三个字,那刘叔见了之后便才信了,他没再细想,只是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们去吧。」 珠儿转头来冲他们点点头,道:「二位慢走,天黑了,路上小心。」 施婳和谢翎两人再次道谢,这才离开了侧门,清凉的夜风从远处送来,带来了不知名的植物的清新气味,还有一丝丝花香,在这夏夜中慢慢地氤氲开来。 施婳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谢翎疑惑道:「阿九?怎么了?」 施婳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她的声音中带着几许无措和轻颤,慢慢地道:「谢翎,我杀人了。」 「阿九!」 谢翎心里一紧,立即伸手揽住她纤瘦的肩,四下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他低声道:「怎么了?阿九,你别怕。」 第66章 他就这么半抱着施婳,反反复复地叫她的名字,安抚她道:「你别怕,阿九,我在这里。」 就如之前的施婳,耐心地安抚他一般。 服了寒食散的人,身体会产生燥热,需要吃冷食,饮温酒,洗冷浴以及行路,来发散药性,谓之为「行散」,寒食散有剧毒,若是散发得当,则毒性会与内热一同散发出去,但是散发不当,则五毒攻心,后果不堪设想,即使不死,也终将残废。 而最为特别的一点,则是服散之后,要饮温酒,绝不能饮冷酒,一旦饮了冷酒,很大可能会因此送命。 这些都在医书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施婳是反复背诵过的,所以当温酒送来的时候,她刻意将五石散的纸包放在桌上,为的就是引着那位表少爷服散。 待他服散完毕,施婳便把放凉的两杯酒送给他喝下,利欲熏心的表少爷并未察觉到丝毫不对,他喝下了那两杯冷酒,再加之当时没有人在附近,若是不出意外,那表少爷大概是难逃一劫了。 当时做来,施婳心中求生心切,尚能强行镇定,如今一脱离困境,清冷的夜风吹过来,她骤然又想起自己亲手做下的事情,霎时间心头清明,后怕不已。 施婳跟着林老大夫学医数载,这双手尚未救人,便已经杀了人了…… 她低着声音,喃喃地说着自己做下的事情,情绪低落而悲伤,谢翎默默地听着,忽然一把攥紧她的手,道:「阿九,你看着我。」 施婳闻声抬头,她那如星子一般的桃花目中,满是迷惘和茫然,失去了平日的粲然,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令人忍不住想伸手为她拂去。 谢翎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认真地道:「阿九,若是今日你不这般做的话,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施婳摇摇头,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谢翎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温柔地道:「阿九,这不关你的事情,是那表少爷命该如此,圣人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不是他起了龌龊的心思,如何会有这般下场?」 「阿九,这不是你的错。」 谢翎的语气冷静得近乎漠然,只是声音依旧温柔,仿佛生怕惊吓到眼前的少女,他道:「阿九,你不必害怕,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陪着你的,我绝不会与你分开。」 少年说着这话,神色庄重坚定的,好像是在起誓一般。 两人回到悬壶堂之时,正是月上中天,林家娘子和林老爷子连忙赶上来,两人一左一右拉着施婳仔细看了半天,见没什么大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两人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家娘子又问:「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把我们几个给担心的,爷爷在这里转了一个时辰了,坐都坐不住。」 施婳犹豫了一下,将事情简略地说了,林家娘子与林老爷子听罢,俱是十分愤怒,林家娘子更是气得拍着大腿,破口骂道:「丧了良心的狗东西!下流胚子,早晚会有报应的!」 她气得狠了,施婳反倒过来安慰她几句,然后又趁机岔开话题,问道:「伯父和寒水哥呢?」 谢翎道:「我去苏府的时候,让他们在路上去寻你了。」 林家娘子道:「去了就还没回来,婳儿到现在还没吃饭,饿了吧?来,赶紧先用些。」 施婳摇摇头,道:「还是等伯父与寒水哥回来再一同吃吧。」 几人又坐了一会,过了小半个时辰,林寒水与林不泊才返回了悬壶堂,等见到了施婳,两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林不泊道:「回来就好。」 林寒水道:「我和爹沿着这里往城南的路,一路找过去,没有一点线索,急得不行。」 他说完,林家娘子又把施婳的遭遇说了,林家父子两个俱是十分生气,菜饭摆上了,众人这才开始吃晚饭。 饭吃到一半,林不泊忽然道:「日后苏府若是来请大夫,我们就不出诊了。」 他说着,又看向林老爷子,语带询问道:「爹,您看成吗?」 林老爷子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菜,又喝了一口酒,这才道:「问我做什么?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了的糟老头子,还能去给他们看诊?不去就不去,虽说医者父母心,可是医者难道就没有自个的儿女么?」 林老爷子拍了板,几人心里才爽利了些,开始继续用饭,施婳看了看桌边的林家一家子,心中倍感温暖。 她何德何能,今生能遇到这么好的一家人? 等用完了饭,谢翎与施婳两人告辞,这才一同离开,夏夜的凉风轻轻送来,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气息,谢翎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笼,低声和施婳说话,声音被夜风吹散,化作模模糊糊的字符,消失在远处。 天上的星子们忽闪着眼,好奇地往下张望,看着寂静的长街上行走的两人,少年侧过头,沉静的目光落在少女的面孔上,带着无尽的温柔,感情就像是暗夜里静静盛放的花朵,只需少女轻轻抬头,便能一眼望见少年的心底去。 若是这长街,永远走不到头就好了。 少年时的谢翎如是作想。 因为在苏府遭遇的事情,林家一家都让施婳好好休息一日,第二日不要来医馆帮忙,说是压压惊,施婳实在哭笑不得,她倒不是很受惊,反倒是林家几个老老小小都受了大惊吓。 总之最后为了安大伙儿的心,施婳索性听了他们的话,也不去医馆了,天气渐渐转暖,不知不觉间,谢翎的身高又往上窜了一大截,去年的衣裳都不能再穿了,她上街买了些布料回来,准备给他新做几件合适的衣服。 施婳经过柳家宅子时,里头宅门又应声而开,柳知探了头出来,咧了咧嘴,冲施婳笑道:「婳儿,又出门啦?」 第67章 施婳笑着点头,柳知又好奇道:「今日还去医馆?」 施婳答道:「不去了。」 柳知顿时一喜,问道:「那你去哪儿?」 「准备去城东买些东西。」 柳知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扭扭捏捏地开口问:「要买什么?可要我陪你去?」 施婳笑笑,婉拒道:「扯几尺布罢了,不必麻烦你。」 她说完便要走,柳知急得直挠头,连忙追出来一步,道:「我陪你去吧,我……我也正要去东市呢!咱们一道去。」 人家的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施婳倒是真不好拒绝,她想了想,答应下来:「那走吧。」 听了这一句,柳知心里立即长舒了一口气,喜滋滋地抬脚跟了过去,连自家大门都顾不得关了,头也不回地提起声音朝后头喊道:「娘,我去东市买酱油去了!」 过了一会,一个妇人声音才传出来:「买什么酱油?一清早叫你去你不肯,你爹现在都买回来了,你这会发的什么疯?」 妇人擦着手跟出来,哪儿还看得见自家儿子的影子?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她骂了一声:「臭小子,成天正事不做,就知道东游西荡。」 施婳去了东市,身后还跟了个尾巴柳知,她找到布庄,扯了几尺浅青色的棉布,柳知见了,好奇问道:「婳儿,你喜欢这颜色么?」 施婳正想着谢翎似乎穿这颜色不错,听了这话,便答道:「挺好看,这是给谢翎买的。」 「哦。」就在柳知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时,施婳已经请布庄伙计量好了布料,付了钱款,忽然听见旁边店铺传来一阵争吵声,引起了不少行人的注意。 一个娇蛮的少女声音叫道:「你们这是什么破玉?做工这么粗糙,质地又差,还敢要小姐我二百两银子?你也不嫌这银子拿着烫手,心虚不心虚?我还不如送给花子呢!退货!」 这声音听着耳熟得很,施婳总觉得仿佛在哪里听过,但是细细一想,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出了布庄的门,好奇地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旁边也有不少行人驻足看热闹,只见那店里站着一道红色的纤细身影,连珠炮似的冲那店里发问。 施婳忽然便想了起来,这不正是上回庙会见到晏商枝时,他身边跟着的那位表妹? 那少女并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听着玉器店的掌柜赔着笑劝了一句什么,她拧起眉恼怒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识玉,便不配来你们这店里买玉了?」 掌柜的连忙赔罪道:「小姐这说的哪里话?小老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玉小姐当初已经买下来了……」 陈明雪气得冷笑道:「买下来便不能退了?你的玉配不上这价钱,你还有理了?」 那掌柜开了这么多年的玉器店,什么大风浪没见过?早就成老油条了,他左右就是不想退钱,进了口袋的银子,哪里还有再拿出来的道理? 掌柜笑眯眯地道:「小姐息怒,咱们有话好说,小老儿不是不讲理的人,您若是觉得这块玉不满意,咱们店里还有别的玉,应有尽有,您尽管挑!挑到您满意为止,您看看怎么样?」 听了这话,陈明雪这才满意,随机又有些犹豫起来,她倒是真的想买一块玉,之前被忽悠着花了二百两银子在这里买了一块,拿回去时被她表兄晏商枝瞧见了,还嘲笑她人傻钱多没地儿花,尽买这些糊弄人的东西。 陈明雪当时被他嘲得又羞又气,带着玉气势汹汹地找回来了,本想着退货拿钱,如今这掌柜又说让她随便挑,不由就有些心动,这店里的玉看着还挺多的,挑一挑倒也不错。 那掌柜见她没有答话,便知自己说动了,连忙再接再厉道:「小老儿这里还有一块好玉,乃是镇店之宝,传了好几百年的,小姐要不要看一眼?」 陈明雪听罢,将信将疑道:「果真?那之前我来买时,你为什么不拿出来?」 施婳心里顿时有点想扶额,这傻姑娘,人家明显想宰你呢…… 那头的掌柜立即喜形于色,热情地道:「小老儿在苏阳城开了这么多年的玉器店,玉这东西,乃是难得的灵物,尤其是好玉,最讲究一个缘分,初时小老儿眼拙,觉得小姐与它缘分不深,所以才没有拿出来,不想小姐忽而又回转了,想来,这就是缘分到了,小老儿这才有此一说,还望小姐万万莫要怪罪了。」 听了这一番话,陈明雪仿佛是被他说服了,看上去对这番说辞已信了大半,便道:「既然如此,那你拿出来那玉给我瞧瞧。」 掌柜连忙道一声稍等,转身进里间去了,施婳想了想,抬脚走进玉器店里,柳知喊了一声,连忙跟上来,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婳儿,你要买玉?」 施婳摇摇头,陈明雪转过头来,她大约是忘了施婳,打量几眼,又转了回去,百无聊赖地敲了敲柜台面。 不多时,掌柜便从里间出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古朴的雕花小木盒,喜滋滋地对少女道:「小姐,这就是我们的镇店之宝了。」 施婳看了一眼,只见那盒子被擦得油光发亮,干干净净,雕花细致,还有些旧了,看上去倒是真像他说的那么回事儿。 掌柜的将那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笑道:「小姐,这里面就是玉了。」 陈明雪点点头,伸手就要去揭,掌柜忙不迭挡住,道:「使不得,使不得。」 陈明雪住了手,疑惑地看向他,道:「怎么?这玉还会害羞,我看不得它了?」 掌柜笑道:「小姐说得哪里话,小老儿原先便说过,玉是灵物,贸贸然揭开,恐怕会冲撞了它,反倒不美了。」 第68章 陈明雪到底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听了这番忽悠,对那盒子里的玉越发起了好奇之心,道:「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那你说说,这不打开,我如何看它?」 掌柜答道:「小姐莫急。」 他说着,从旁边取来一根细细的铜签,将那木盒上的锁扣挑开,只听咔哒一声,掌柜这才伸手将那雕花木盒揭开,露出里面的玉来。 他小心地将盒子推过来一些,笑容可掬道:「小姐请看。」 陈明雪看着那块玉,惊讶地睁大眼睛,便是施婳也有些诧异,那还真是一块极其漂亮的玉,通体翠绿,色极其正,尤其是在掌柜把油灯拿过来之后,那绿色在暖黄的光芒下,简直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的。 便是施婳上辈子在太子府见过诸多玉佩首饰,也鲜少有看到这样好的玉,她心里不由起了一丝疑心,这种玉器店里,怎会有这么漂亮的玉? 陈明雪看上去极是喜欢这玉,忍不住伸手去拿,只是手指还未触及那玉,就被斜刺里伸出来的一只纤细的手握住了。 她疑惑地抬头,见是挡住自己的一个陌生同龄少女,以为是对方也是看中了这玉,准备来抢的,便挑起眉头来,不客气地道:「怎么,你也看中了这玉?」 施婳笑着摇摇头,劝道:「倒不是看中了,只是好心想劝小姐一句,看看就好,勿要拿它。」 这话一出,那掌柜的脸色便沉了一瞬,陈明雪不解地道:「为何?」 施婳笑吟吟地转过脸来,道:「这就要问一问掌柜了。」 陈明雪也不由看向掌柜,对方的脸色立即不好看起来,但是客人还在,遂只能强自镇定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老儿不明白。」 他说着,便要收起盒子,口中道:「不买便不买,何必浪费我的时间?」 施婳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那盒子上,笑道:「心虚什么?不如让这位小姐仔细瞧瞧,你的镇店之宝?」 闻言,那掌柜愈发心虚,道:「我不卖了,不卖了。」 他越是这般情态,陈明雪面上疑惑越深,她道:「有什么好遮掩的?松手,让我看看。」 掌柜还要垂死挣扎,想去把盒子收起来,一旁的柳知倒是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拉开,掌柜嚷嚷起来:「你们要做什么?想抢东西不成?」 施婳不理他,只虚虚点一点那块玉的一角,对陈明雪道:「小姐可以看看这个位置,往侧边看。」 陈明雪盯了半天,那玉还是玉,似乎没什么问题,照着她的意思,往侧边瞅了一眼,忽然见到那里有一条极其细微的裂缝,如同蛛丝一般,若是不仔细看,绝不可能发现。 一旦有人拿起这玉,说不定另一半就会掉下来,到时候砸在手里,指不定这掌柜要她赔偿。 陈明雪想到这里,不由十分生气,直起身来骂那店主道:「你这人好生卑鄙!破了的玉竟也敢拿来骗人!」 那掌柜一听,便知自己的算计已经败露了,脸色铁青,挣开柳知的手,将那木盒抱起来,怒气冲冲地轰赶他们:「都滚!滚出去!」 陈明雪气道:「把银子退回给我!」 掌柜哪里肯?高声道:「当初是一锤子买卖,小老儿店门开开,做的是生意,且当初你情我愿,那玉也不是我拿刀逼着你买的,如今又想来退货,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明雪气急:「你——」 一旁的施婳却忽然道:「这样吵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去一趟官府,立见分晓。」 陈明雪眼睛一亮,道:「对!就去官府,卖这样的玉,以次充好,还敢要价二百两,叫你们知县老爷看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说着,伸手一把拽住那掌柜就要往外走,那掌柜自然不肯去,当初他卖给陈明雪的玉,确实只是劣质玉,如今一听说要去官府,他顿时软了下来,缓和着声音道:「小姐有话好说,万事都可商量,何必闹得这么难看?小老儿也是看这一行吃饭的人,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端的是一位能屈能伸,吃硬不吃软的人物,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硬气?陈明雪都要给他气笑了。 她冷笑道:「既不肯去,就给我退钱!」 最后这场争执,以玉器店掌柜退钱告终,出了店,陈明雪向施婳道谢:「方才多谢你。」 施婳一笑,道:「不必。」 陈明雪又有点好奇地问道:「不过,你怎么知道他那块玉有问题?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 她说到这里,语气带上了几分懊恼:「我果然很笨。」 施婳却道:「原本我是没有看到的,只是我方才进去看了一眼,这玉器店有些小,他那些摆出来的玉,也不见得有多好,大多是些做工粗糙,品质中下的玉,若真有这般好玉,他为何不一早拿出来?」 陈明雪傻乎乎地道:「那掌故不是说,玉是灵物,要看缘分么?」 施婳笑了一下,忍俊不禁道:「他那是忽悠小孩子的,哪里就有这样的说法?玉再好再漂亮,也只是死物罢了。」 第69章 陈明雪不由撅了噘嘴,小声道:「好罢,就是骗我这样的傻子的。」 她说着又向施婳道:「无论如何,今天都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拦着,恐怕我要中了那奸商的计,我叫陈明雪,你叫什么名字?」 施婳先是觉得这名字耳熟,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子里飞快闪过什么,但是仔细想一想,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遂只得作罢,答道:「我叫施婳,我原是见过你的,恐怕你不记得了。」 听了这话,陈明雪诧异地睁了一下眼睛,疑惑道:「我们在哪里见过?」 施婳笑了笑,提醒道:「不知姑娘可还记得,上元节在庙会时候的事情?」 经她一提醒,陈明雪便仔细回想,还真叫她想起来了,一拍手,惊讶道:「啊,你就是当时站在表哥旁边的那个女孩儿!」 陈明雪当时追着晏商枝跑,然而晏商枝却不爱搭理她,陈明雪是个好强的性子,越是受冷落,便越是来了劲,逛个庙会,一晃眼不见的功夫,晏商枝身边就多了一个少女。 那时候对于陈明雪来说,别说是个女孩儿了,晏商枝就是对着一只母猫多看几眼,她心里都能酿出一缸子陈年老酸醋来,更何况施婳还是一个姿容十分漂亮的少女? 虽然当时陈明雪那缸子陈年老酸醋酿了一晚上就消散了,但是这会见了施婳,人家方才还帮了她,不免又生出几分尴尬来。 她有些不自在,一双灵动的眼睛左右瞟了一下,试图来找点话题缓解这尴尬,随口道:「你这是,来买布的么?」 施婳哪里会和一个小女孩计较?她今日会提醒陈明雪,不过是为着那次上元节时,晏商枝帮了她一次罢了,否则她也不会贸贸然管这一桩闲事,她笑着答道:「是,买些布料来做衣服。」 陈明雪听了,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还会做衣服?」 在她看来,施婳和她也不过是一般大的年纪,陈明雪长到如今,会绣个帕子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这还是家里嬷嬷勤勉督促的结果,而施婳竟然已经会做衣服了!实在是厉害。 施婳笑笑点头,陈明雪忽然想到了什么,踌躇着问道:「我……我能跟你学做衣服么?」 骤然听到这个请求,施婳感到些许惊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自然可以。」 于是陈明雪便十分高兴起来,她的模样不算多么明艳漂亮,勉强称得上清秀,只是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如新月一般,给她的五官添上了几分狡黠和灵气,并不惹人讨厌,也不似那日晚上表现出来的刁蛮任性了。 陈明雪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当即拉着施婳要去买布料,进了布庄,大小姐手指一划拉:「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一样都先来十尺!」 这是做衣服还是扯长幡呢?施婳连忙拉住她,劝了几句,陈明雪倒是很听她的话,照着施婳的提议,扯了些合心意的布,抱个满怀,跟着她走。 少女们走在一起,总是有话题可聊,更何况施婳性子又好,说话温柔,陈明雪虽然偶尔表现出些娇蛮任性,但是她在外人跟前并不这样,不论是谈吐亦或是行为举止,都十分得体,叫人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教出来的女儿。 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柳知跟在后头抓耳挠腮,他想跟施婳搭几句话,但是总插不上嘴,女孩儿们的话题,他懂什么? 最后实在无法,眼看城西要到了,柳知壮着胆子上前道:「婳儿,我给你拿东西吧?」 施婳听了这话,莞尔一笑,道:「不必了,才这么点布料,我能拿得了。」 柳知心中遗憾不已,倒是一旁的陈明雪听了,十分欣然道:「我这的东西多,能麻烦你替我拿一会么?」 柳知话都说出来了,再加之施婳又旁边,如何能拒绝?点头答应下来,陈明雪便毫不客气地把大堆的布料往他怀里一塞,笑着道:「多谢这位大哥。」 抱着布料的柳知:…… 直到一路回了清水巷子,陈明雪拿回了自己的布料,又跟柳知道了谢,便跟着施婳回家去了,徒留下柳知站在自家大门口,心里懊恼万分,今天又没能跟婳儿搭上话。 遗憾了一会,他转身进门,便见自家娘站在门口,上下扫了他一眼,问道:「酱油呢?」 柳知还未回过神来,他一脸发蒙,宛如梦游:「啊?酱油?什么酱油?」 柳家娘子上前一步拎住他的耳朵就往院里走,不顾柳知吱哇乱叫,嘴里骂道:「个迷了心窍的小兔崽子!老娘我还治不住你了?」 「啊哟,娘,娘!你轻点儿!耳朵要掉了……」 却说施婳家的院子里,正值上午,满院子阳光照进来,明朗朗的一片,墙角的篱笆上,豆蔓肆无忌惮地攀爬着,嚣张地抖擞着翠绿的叶子,开出细碎秀气的小花儿,引来蜂飞蝶舞。 陈明雪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小院儿,她蹲在那豆蔓跟前看了半天,稀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花儿?怎么生得这么不起眼?」 她说着,还伸手摸了摸,好奇道:「能摘吗?」 施婳哭笑不得,解释了一番,陈明雪这才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又瞧了几眼,道:「原来这就是豆角,真是丑得怪可爱的。」 直到她好奇地把施婳的小院儿转了个遍,好歹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兴致勃勃地把布料在院子里的桌案上摊开来,招呼施婳道:「我们来做衣服吧。」 施婳拿来软尺,一边量,一边问道:「你给自己做衣服么?」 陈明雪道:「不是。」 第70章 「那你知道那人的身高吗?」 陈明雪想了想,道:「大约比我高两个头。」 施婳:…… 她默然片刻,才继续问:「那肩背的宽度,腰围和手臂长度,你知道吗?」 陈明雪十分迷茫地摇头:「不知道,做衣服还要知道这些?」 施婳沉默,最后干脆地提议道:「不如我们还是做些别的吧?」 陈明雪犹豫道:「那……做点什么?」 两人讨论了片刻,陈明雪最后还是接受了衣服变成佩囊,施婳想着谢翎的佩囊也用得有些旧了,正好也做一个,两个人便忙了起来。 却说谢翎在渊泉斋呆了一上午,依旧不见董夫子的踪影,晏商枝来点个卯,见夫子不在,脚底抹油,也不知去哪儿了,只有大师兄钱瑞,依旧在勤勤恳恳地看书,书斋安静无比,只能听见外面的鸟鸣之声传来。 谢翎坐在窗下的书案旁,仔细地盯着手中的书,右手飞快地在纸上面抄记着,他的目光并不曾落在纸上,然而那笔尖却仿佛自己长了眼睛似的,整整齐齐地排列下来,字迹俊逸清瘦,颇具风骨。 他一口气抄完了一整页宣纸,很快就又翻过一页,钱瑞偶然抬眼,见到谢翎的这番动作,不觉有些新奇,他读书多年,还从未见人是这样抄书的,不由起身走过来观看。 谢翎十分专注,全部心神都投入了那书中,眼睛一瞬也不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钱瑞的存在,右手继续连续不断地抄写着,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钱瑞惊奇不已,打量着他抄写的笔迹,也不作声,等谢翎抄完这一大段,才好奇地开口道:「师弟,你这是在抄什么?」 谢翎放下书,抬头笑笑,答道:「之前晏师兄给我说了说,夫子带我们去讲学时,会说到的一些地方,我抄一遍,免得到时候忘记了。」 「只抄一遍么?」 谢翎笑道:「是,抄一遍便可以了。」 钱瑞想了想,道:「若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不要客气。」 谢翎答应下来,道过谢,钱瑞走后,他才继续抄写起来,依旧是眼不离书,手不离笔,实际上他这功夫已经练了一两年了,可谓是驾轻就熟,所有的文章,不管篇幅多么繁杂晦涩,谢翎只需抄写过一遍,那文章就完完全全地留在了他的脑海中,仿佛打上了烙印,不管经过多久,都不会忘记。 这一切大部分要归功于谢翎给那书斋抄的两年书,一本书的价格很是昂贵,谢翎没有钱,他也不愿意给阿九增加负担,是以在给书斋抄书的时候,他尽量让自己把那些文字全部记住,哪怕是谢翎遇到了不认识的字,他也能牢牢记下来。 给书斋抄了多少书,他就记了多少文章,从未忘记过,时至如今,谢翎已经记下了数十本书,那些文字在脑海中依旧清晰无比。 谢翎偶尔会想,老天爷到底是待他不薄,不仅把他送到阿九身边,还给了他这一样难得的天赋,他一定会好好利用的,将它发挥到极致,让阿九过上最好的生活。 谢翎在渊泉斋抄书,他速度极快,过了一个时辰,钱瑞见他仍旧没有停手的意思,忍不住出声劝他道:「师弟,贪多嚼不烂,还是缓一点好。」 闻言,谢翎看了看,抄完这一段也差不多了,索性停了手,道:「是,我明白了,多谢师兄提醒。」 钱瑞见他听劝,不由心中生出几分好感,笑了笑,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谢翎抬头一看,却见那人正是杨晔,他的目光在书斋中扫了一圈,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然后落在谢翎身上,疑惑挑眉,问钱瑞道:「这是谁?」 钱瑞放下书,答道:「是夫子昨日收的学生,叫谢翎。」 杨晔哦了一声,随意与谢翎打了招呼,又问钱瑞道:「夫子今日没来?」 「没来。」 杨晔道:「我昨日告假,夫子可有说什么?」 钱瑞摇摇头,杨晔的表情看上去却不太像高兴的样子,他吞吞吐吐了一会,仿佛憋着什么,过了一会,才问出口道:「那个……晏师兄,今日来了么?」 钱瑞答道:「来了,不过他又走了,大概是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情,估计又是躲懒去了,」杨晔小声地嘀咕,面上的表情却同时放松下来,前几日闹了那么一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晏商枝,如今在书斋不必碰面,也是一桩好事。 杨晔到了自己的书案前坐下,长吐了一口气,抽出一本书,他的书案与谢翎是正对着的,哗啦啦翻了一会,又开始打量谢翎一番,开口问道:「你是夫子亲自收下的?」 谢翎将目光移向他,微微颔首,十分有礼地答道:「是。」 闻言,杨晔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抚掌欣然道:「太好了。」 至于为什么太好了,他也不说,径自翻起书,没看几眼,就打起瞌睡来,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谢翎突然发现,董夫子收的这几个学生,也就钱瑞是在正正经经地读书的,其余几个,要么就是无事生非,勾心斗角,作妖蛾子,要么就是大大咧咧,整天闹事,最后一个是懒骨头成了精,读书能赖就赖,索性连书斋都不来。 第71章 于是谢翎开始不免有点担心起自己的未来了。 到了下午时候,晏商枝还是没见人影,杨晔又打了半下午的瞌睡,直到窗口日头西斜,他大概终于想起来自己来学塾是读书的,挑挑拣拣又摸出了一本册子,翻看起来。 哪知他一看书,就打呵欠,一刻钟的时间,谢翎都看完一章了,期间听见对面的杨晔打了不下十个呵欠,最后连钱瑞都听得有些犯困了,他忍不住开口对杨晔提议道:「杨师弟,你若是实在困了,不如去小憩片刻?」 杨晔打着呵欠拒绝了,面上睡意尚未完全褪去,表情却十分坚毅,他道:「不成,这一本是夫子要考的,我若是背不出来,我爹回头要打断我的腿。」 钱瑞:…… 他无奈极了,只得起身去冲了两杯浓茶,好心分给了谢翎一杯,然后与谢翎两人,在杨晔绵延不绝的呵欠声中,继续看书,一整个下午,安静的书斋中只能听见书页翻动的窸窣动静,不间断地夹杂着某人的呵欠声音,经久不衰。 及至快到下学时候,门外进来一个人,彼时杨晔正头脑发涨,呵欠不绝,等看清楚那人的面孔时,打到一半的呵欠声戛然而止,化作一声冷笑,整个人顿时精神抖擞起来,表情瞬间切换至讥嘲,十分自如,道:「呵,你来做什么?还嫌那一日打得不够么?」 谢翎闻声回过头去,只见门口站着的人竟然是苏晗,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背着光,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却让人觉得他的表情是阴翳的,在听见杨晔那句话之后,脸都扭曲了一下。 苏晗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没有理会杨晔的挑衅,目光在谢翎身上落了一瞬,转而向在场最好说话的钱瑞问道:「师兄,夫子今日可来了不曾?」 钱瑞是个好脾气,听了这话,便道:「还不曾。」 杨晔与苏晗闹翻了,自然看对方百般不顺眼,十分刻薄地道:「夫子不是说,让你以后不必来了么?你当日走得那般硬气,怎么几日不见,又眼巴巴地跟条狗似的跑回来了?」 苏晗的脸上有怒容一闪而逝:「你——」 杨晔不等他说完话,便长笑着起身,走到谢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对苏晗道:「这是夫子刚刚收下的学生,我们的小师弟,叫……」 他顿了一瞬,似乎一下子想不起来谢翎的名字了,但是这并不影响他想刺激苏晗的心情,笑着继续道:「所以呢,你看看,夫子是铁了心逐你出师门了,这若是换了我,恐怕连学塾的大门都羞于踏足,也就苏公子有这份心,厚颜又巴巴地跑了回来,当真是忍常人所不能忍,勇气可嘉,日后必成大器,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话连珠炮似的,说得十足尖酸刻薄,苏晗听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他的眼中燃起愤怒,张了张口,杨晔抢先一步道:「怎么?不服气?你大可以去求夫子,看看夫子如何说?」 苏晗铁青着一张脸,冷冰冰地道:「杨晔,你别得意,风水轮流转,总有一日,我会将你踩在脚下,叫你跪着求饶!」 杨晔讥嘲地笑他:「请便,我等着那一日,苏公子可千万要趁早啊。」 苏晗哼了一声,愤怒地离开了,杨晔翻了一个白眼:「什么东西。」 钱瑞犹豫再三,还是道:「杨师弟,你方才说的……恐怕有点过了,毕竟我们同窗这么久。」 杨晔挑起眉头来,颇有些不能理解:「钱师兄,你知道这东西在背后说了你多少坏话么?说你迂腐,榆木脑袋,不思变通,读书把脑子都给读木了,不止是你,他连夫子都编排呢!只不过我平日里与你无甚矛盾,也就没放在心上,你怎么倒还替他说起话来了?」 钱瑞显然是有些意外,捏着书,呐呐不言语了。 谢翎观赏完杨晔大战苏晗这一出戏,看见苏晗那如同死了亲爹一般难看的脸,心里不觉分外愉悦,连收拾书本的动作都轻快了许多,狗咬狗,一嘴毛,啧,咬得好。 到了下学时候,谢翎收拾好书,十分礼貌地向钱瑞两人道别:「两位师兄,我先走了。」 钱瑞忙放下书本:「师弟走好。」 杨晔摸了一把下巴,看着谢翎远去的背影,想了想,这新来的小师弟还挺有礼貌的,比苏晗那狗东西要好了不知多少倍,不错不错。 却说苏晗今日本来是想向董夫子求个情的,没想到董夫子仙踪不定,没来书斋,他反而碰到了杨晔那条恶狗,被狠狠嘲讽了一通,心情极差,一路上铁青着脸回了苏府。 他到了自己的院子,苏夫人正等着,忙迎上来,握住他的手,关切问道:「晗儿,怎么样?董夫子愿意重新收你做学生了吗?」 苏晗脸色难看地摇摇头,道:「我没见到夫子,按理说,今日夫子要来书斋讲课的,钱师兄说他没来,娘,夫子这是铁了心不肯收我了。」 苏夫人的表情也不太好看,她咬咬牙,道:「这董夫子也太不识抬举了些,你年底就要参加院试了,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 苏晗想了想,道:「不如就罢了,免得难看。」 苏夫人却道:「不成,你爹还不知道这事,娘去与他说说,托人向那董夫子再说说情。」 苏晗皱起眉来,他今日受了杨晔的气,语气也不大好了,道:「难道就非那老东西不可了?没了他,我还考不了区区一个院试?」 苏夫人见他生气,不由拍了拍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知董夫子的来头么?他曾经是给宫里的皇上讲课的!」 苏晗一惊,苏夫人又低声道:「听说他教出来的学生,十有八九都中了进士,若非如此,当初你爹又如何会花了大心思,托人向董夫子说情,让你做他的学生?」 苏晗的嘴唇动了动,犹疑片刻,道:「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夫子他不肯露面,不仅如此,他还已经收了新学生!您也知道,董夫子规矩如此,他一次只收四个学生,如今我几日未去,名额就已经满了,他这是故意的。」 苏夫人睁了一下眼睛,道:「果真?他收了新的学生?」 苏晗道:「可不?我见到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第72章 苏夫人脸色也有些难看,道:「这董夫子……不成,我与你爹说说去,让他再托人想想办法。」 苏晗今日被杨晔一通骂,打心底就不想再跟他同窗,省得心塞,即便董夫子再如何厉害,他也不想去受那份气,索性拉住苏夫人道:「娘,罢了,你给我请个好点的西席先生来教,三年后的会试,我定然能高中的!」 闻言,苏夫人颇有些犹豫,苏晗又道:「便是托人去求情了,我不得董夫子待见,他不乐意教我,岂不是更耽误时间?」 苏夫人一想也是,遂咬咬牙,道:「好晗儿,娘这就去着人请先生来教你。」 却说苏府里愁云密布,谢翎回到家里,正欲推门,却听里头传来施婳的声音:「不是这样,错了错了,你要把它翻过来……」 阿九在跟谁说话? 谢翎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凝神屏气,生怕错漏了一句话,没多久,他便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娇俏的少女声音:「啊呀,这么麻烦?」 谢翎一颗心放回原处,他推门进去,却见院子里满地都是剪碎的布料,两个少女挤在一处看着什么,听到声音,都齐齐回过头来。 陈明雪一眼便认出了谢翎,惊讶道:「是你!」 紧接着,她下一句话便是:「我表哥下学了么?」 虽然谢翎不太明白为什么陈明雪会在他家里,但是他并没有问出来,只是回答道:「晏师兄今日早早便走了。」 听了这话,陈明雪颇有些失望,眼见天色也不早了,她把手里未绣好的佩囊一放,对施婳道:「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找你。」 施婳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她道:「我明日要去医馆。」 陈明雪十分惊诧地睁圆了眼睛,道:「你还是大夫?」 施婳浅浅一笑,眼角微微弯起,解释道:「不是,我只是学徒罢了。」 陈明雪点点头,哦了一声,又问了医馆的名字,最后才道:「那我明日再去找你玩。」 她说完便走了,谢翎帮着施婳收拾东西,一面随意问道:「阿九怎么认识她的?」 施婳便将今日上午在玉器店里的事情说了说,谢翎评价道:「这种话也信,果然天真。」 施婳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别人天真,不由失笑,忽而想起一事,问他道:「看你这样,似乎也认识她?」 「嗯,见过几次,」谢翎答道:「她常常去学塾门口等晏师兄,一来二去,就眼熟了。」 他说着,从那堆布料中拿起一个暗青色的佩囊来,上面绣着苍苍松枝,枝干劲瘦,下面有白鹤蹁跹起舞,谢翎不由心中一动,问施婳道:「阿九,这个是给谁做的?」 谢翎虽然是在发问,但是他心中早已肯定了大半,这是阿九给自己做的,嘴角勾起,像是眼巴巴看着糖果的孩童一般暗暗窃喜着,眉眼都透露出几分笑意。 施婳见他那边,不由心里起了促狭心思,想逗弄他一番,遂平静地答道:「是给寒水哥的。」 几乎在话落音的瞬间,谢翎挑起的嘴角就耷拉下来,笑意如同被寒风吹过一般,眨眼就没了踪影,甚至隐约泛起些锐利的意味,他严肃地打量着那个小小的佩囊,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生怕错过任何一点不为人知的细节来。 施婳见了他这般动作,正觉得莫名间,谢翎忽然把佩囊一放,表情十分严肃地看着她,道:「阿九,你是大姑娘了。」 施婳略微疑惑地回视:「怎么了?」 谢翎继续严肃道:「你不可以随随便便送东西给别的男人,尤其是佩囊这种物件。」 施婳心里好笑,故作不知地道:「为什么?」 谢翎皱起眉来,像是在烦恼着该如何解释一般,最后才道:「会让他们误会的。」 施婳听罢,觉得颇有道理,伸手要拿那个佩囊,道:「既然如此,我拿去扔了罢。」 谢翎一抬手,不叫她拿,面对施婳疑惑的目光,他慢吞吞地道:「不过你做了可以送给我。」 却原来打的这个主意,施婳没忍住笑出声来,见谢翎一脸莫名,笑着道:「罢了,不逗你了。」 谢翎眼睛顿时一亮,听施婳道:「本就是要给你做的,放心便是。」 闻言,谢翎心满意足,拿着佩囊就要往腰上挂,施婳阻止道:「绦子还未做好,等明日做好了,再拿给你。」 谢翎却道:「不必了,这样就很好看。」 他说着,也不叫施婳拿,眉目间带着笑意,十分高兴地替她收拾起杂物来。 就这样一连过去好些日子,四月底,董夫子才终于在渊泉斋露了面,晏商枝就仿佛提前得知了一般,一大早就过来了,和几人打了招呼。 第73章 然后便是杨晔,来了之后规规矩矩往书案前一坐,翻出书来,一个早上过去,竟然不见打一个呵欠,倒叫谢翎颇为惊讶。 很快,他便知道原因了,董夫子来了。 他背着手往书斋里那张最大的书案旁一坐,伸出两根手指来,在桌面上敲了敲,钱瑞便站起身来,拿着书过去躬身行礼,董夫子嗯了一声,老神在在地问:「易,变易也,变易以从道也。」 钱瑞恭敬对答:「如人之一动一静,皆变易也,而动静之合乎理者,即道也。」 董夫子又道:「在物为理,处物为义。」 钱瑞答曰:「如君之仁、臣之敬、父之慈、子之孝之类,皆在物之理也。於此处各得其宜,乃处物之义也。」 董夫子满意地挼了一把胡须,道:「可。」 他说完,又讲解起来,解释详尽,便是谢翎在一旁听着,也若有所思,董夫子教学确实与其他的夫子不一样,他并不要求学生们死记硬背,背不出来没有关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他要求的是,提问一句,学生必须要能在这一句提问上,有自己的理解,若是理解的方向正确,那自然就好,若是不对,他也不生气,一句一句仔细讲解,常常几句问答下来,便令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给钱瑞讲完,董夫子又唤了晏商枝,在这关头,谢翎便注意到,对面的杨晔开始紧张了,他就仿佛凳子上长了钉子一样,完全坐不住,一会去看晏商枝,一会又去翻书,嘴里无声念叨几句,把个书翻得哗哗作响。 董夫子没问几句,就把晏商枝放回来了,手指在桌面上又笃笃轻叩两声,杨晔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过去行礼。 董夫子打量他几眼,道:「怎么?这腿肚子转不过来了?」 杨晔苦着脸告饶道:「夫子,方才走得太急,扭着筋了。」 董夫子道:「为师是洪水猛兽?」 杨晔立即答道:「师父威仪凛然,是学生胆小如鼠。」 董夫子:…… 他摸了一把胡须,道:「你若于做文章学问一事上,有这等敏捷的才思,恐怕早就中了状元回来了。」 杨晔呐呐,垂头不语。 杨晔磕磕碰碰地答完董夫子的问题,轮到谢翎时,已是快正午了,谢翎持着书走过去,恭敬行礼,董夫子点点头,问道:「这几日看的什么书?」 谢翎答道:「大学章句和书经。」 董夫子唔了一声,又问:「可看懂了?」 谢翎道:「学生愚钝,只略通一二。」 董夫子道:「短短些许时日,通一二也行了。」 他说着,捻着胡须问道:「何谓民之父母?」 谢翎从容作答:「此句出自诗经,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董夫子颔首:「嗯,不错,我给你讲一讲这个……」 他说着,开始替谢翎讲解起来,就如之前替钱瑞讲解一般,极其详尽,只要谢翎有哪里不解,董夫子必仔细作答,直到谢翎明白为止。 若说耐心,董夫子实在是一个极其有耐性的人。 直到他给谢翎讲完了,才道:「后日我就带你们几个去长清书院讲学,不必紧张,就如你今日这般就可以了。」 谢翎点头应是,董夫子起身向四人道:「今日一下午,我都在学塾内,若有不懂之处,可直接来问我。」 谢翎等人应答了,他便起身往书房里去了,谢翎回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一抬头就对上了杨晔惊奇的视线,谢翎眉头略挑:「杨师兄有事?」 杨晔上下打量他一番,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啧啧道:「少年英才,头一回问书,夫子竟然没有为难你?」 晏商枝正好端着茶杯经过,调笑道:「是,哪里比得上当初你那会?被夫子多问几句,差点急哭了。」 杨晔怒目看他:「我那是急的么?」 晏商枝噗地笑出声来:「我忘了,是尿憋的,哈哈哈哈。」 被人毫不留情地揭了短,杨晔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谢翎总算是知道为何这两人的关系矛盾重重了,一个脾气一点即炸,一个则爱招猫逗狗,还有个苏晗在其中作妖,难怪了…… 最后杨晔竟然没有发作,他忍了下来,负气地抽出一本书来,啪地拍在桌上,憋着气看起书来。 谢翎想了想,起身到晏商枝身边,叫了一声:「师兄。」 第74章 晏商枝惊讶看他:「有事?」 谢翎道:「往常你们随夫子去书院讲学,大概要多少日子?是怎么个情况?」 晏商枝略一思索,解释道:「长清书院离苏阳城有些路程,吃住都在书院,虽说是夫子带我们一同去讲学,实则夫子只讲一场,书院的山长和几位先生各讲一场,其余的都是让学生们互讲,时间有长有短,快则三五日,慢则六七日。」 谢翎点点头,表示理解了,又向晏商枝道谢,晏商枝笑道:「你是头一回去,年纪又小,到时候可讲可不讲,不过认真听下来,受益颇多,至少要比你自己琢磨着看书强。」 「是,我知道了,多谢师兄提醒。」 谢翎露出一个笑来,心里想的却并不是这回事,而是从后天起,他要离开阿九很长一段时间了。 谢翎觉得并不是很高兴。 这种不为人知的不高兴一直持续到了傍晚,被施婳一眼就看了出来,她问道:「怎么了?耷拉着一张脸,在哪里受气了么?」 谢翎摇摇头,看了施婳一眼,犹豫一会,还是把要去书院的事情告诉她:「夫子要带我们去长清书院讲学,短则三五日,长则六七日。」 施婳愣了一下,很快便高兴起来:「这是好事,只是你为何因此郁郁?」 谢翎却直言道:「阿九,我不想离开你。」 乍闻这一句,施婳怔住,随后反应过来,才不由失笑,安慰他道:「不过六七日的时间罢了。」 她说这话时,谢翎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就仿佛在注意施婳面上的表情似的,最后,露出一丝极其隐蔽的失望来,他点点头,像是接受了施婳的安慰。 过了两日,谢翎一早将施婳送到了悬壶堂时,林老爷子和林不泊正在廊下做五禽戏,见了他们来,林老爷子乐呵呵地道:「谢翎来了。」 谢翎与他们二人打了招呼,屋里的林家娘子见了,忙道:「谢翎,用些粥饭罢?」 她说着便去了后堂,回来时手里拿着碗筷,只见施婳坐在药柜后,却不见了谢翎,不由问道:「谢翎这孩子呢?」 林不泊道:「去学塾了,没叫住。」 「这孩子……」林家娘子把碗筷放下,又招呼施婳道:「婳儿,你来吃些。」 施婳笑道:「伯母不必忙了,我们来时就用过饭了。」 「那再吃一点。」林家娘子热情地装了一碗粥,递给旁边的林寒水,催促道:「去,给婳儿送过去。」 林寒水没接,他几口扒完了粥,眼神奇异地看了他娘一眼,像是在看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似的,一收碗筷,径自起身去后堂了。 林家娘子被他气的,向林不泊道:「瞧瞧,瞧瞧你儿子,怎么年纪越大,脾性也跟着古怪起来了。」 林不泊没回头,只翻了一个白眼,嘴里敷衍答道:「是是,回头教训他。」 林家娘子犹自嘀咕,她觉得自己儿子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她一个做娘的,都这么努力地撮合了,林寒水还半点不配合,真是辜负了她的一番慈母心意。 想到这里,她郁闷地喝了一口粥,没见到堂前的林不泊正在和林老爷子挤眼睛,摇头做无奈状。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寒水待施婳就像是妹妹一般,施婳也没旁的意思,偏他那傻媳妇,剃头挑子一头热,半点没发觉,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晃两日就过去了,施婳在医馆里没什么大事,只是轮流跟着林不泊出诊,若是不出诊的时候,就磨磨药,替人抓药,清闲的时候,看看医书,听林老爷子解说指点。 黄昏时候,医馆已没了病人,施婳就抱着医书坐在窗口,借着透进来的斜阳余晖,一字一句地读着,等回过神时,已是夜幕四垂。 「婳儿?婳儿?」 林家娘子的声音从后堂传来:「在这里用饭罢?寒水他们也快回来了。」 施婳有些恍神,她觉得仿佛少了点什么,张口便要婉拒道:「我……」 话还没说完,林家娘子便掀帘从后堂进来了,热情地道:「谢翎不是去书院了么?你一个人回去冷锅冷灶的,多不好,就在这里吃吧,伯母都煮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啊。」 她说着,不等施婳回答,就利落地掀帘走了,徒留施婳坐在窗下,哭笑不得。 之后便是久久的怅然若失,她想,是了,谢翎已经去书院听讲学了,今日也不会来接她。 总觉得心里就仿佛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令施婳十分不习惯。 她有点想谢翎了。 林寒水他们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林家娘子招呼着用过饭之后,施婳照例来收拾碗筷,却被她拦了下来,道:「天色不早了,你就不用忙了,女孩子孤身一人不好走夜路,让寒水先送你回去罢。」 第75章 她说着,叫来林寒水,道:「寒水,你送施婳回家去。」 林寒水慢吞吞地应了,林家娘子喜得眼角都漾出了一片笑纹来,那模样,仿佛好事近在眼前似的,看得一旁与林老爷子下棋的林不泊连连叹气,落了一子,不忘叮嘱林寒水道:「带上灯笼,早去早回。」 林寒水答应下来,拎起灯笼,带着施婳走了,林家娘子喜滋滋地擦着手,一路送到了大门边,神色殷切,叮嘱再三,直到施婳和林寒水都尴尬起来了,这才住了嘴,目送他们远去。 林家娘子哼着轻快的小调回来,收拾碗筷,林不泊与林老爷子对视了一眼,互相示意,您点拨点拨她? 林老爷子:这是你媳妇,还是你来指点吧。 林不泊:…… 他咳了一声,硬着头皮叫道:「芬儿,你来,我与你说一桩事。」 林家娘子疑惑地转过脸,放下手中的碗筷,道:「什么事?」 …… 却说施婳和林寒水一路往城西去,两人都差不多一同长大的,原本已是极熟悉了,但是出来时被林家娘子那么一掺和,彼此之间便颇觉尴尬了。 此时的城西热闹繁华,各个店铺前面灯火通明,行人如织,林寒水拎着羊角灯,与施婳一同走着,两人穿过街道,林寒水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尴尬凝固的气氛:「那个……我娘她……」 他的声音又顿住,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一般,摸了摸鼻子,才继续道:「我娘她就是爱多想,婳儿,你不要放在心上。」 施婳听他犹豫了这么半天,说的原来是这件事,不由笑笑,道:「我知道,伯母的初衷是好的,当初你们家收留我与谢翎,我们一直心中感激,不知如何报答,这几年来,我与谢翎一直将你们当做亲人般看待……」 闻言,林寒水窘迫得不行,愈发觉得他娘多事,遂道:「我回去自会与我娘说清楚的,叫她日后不必再做这些事情了,免得尴尬。」 施婳笑道:「寒水哥与伯母好好说,她必会理解的。」 林寒水答应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话一说开,之前那些莫名的尴尬便消失无踪了,两人又恢复了往常的熟络,一路闲谈着,说一说出诊的事情,讨论病情和用药,很快便到了施婳的住处。 林寒水站在院门口,如同一个真正的兄长一般,细心叮嘱她几句,施婳都一一答应下来,直到林寒水提着灯回转,她这才把院门合上。 院子里静悄悄的,灯火俱灭,一片漆黑,唯有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颇有些清冷,施婳忽然又想起谢翎来,也不知他在书院听讲学是否顺利? 又过了两日,及至中午时候,悬壶堂来了一个人,做小厮打扮,似乎是来找大夫的。 林寒水开口招呼道:「这位小哥,可是来看诊的?」 那小厮扫了一圈,点头道:「是,是来请大夫给我家表小姐看病。」 闻言,林不泊便起身道:「我是大夫。」 哪知那小厮打量他一眼,摇摇头,道:「我家表小姐说了,要一个姓施的女大夫去。」 这话一出,几人俱是一怔,那小厮见了,疑惑道:「怎么?你们这里没有一个姓施的女大夫么?」 林不泊与林寒水皱了皱眉,自打上回去苏府看诊出了事后,他们带着施婳出诊都十分谨慎,如今竟然有一个人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施婳去出诊,这就不由让林家父子几个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林不泊咳了一声,正欲开口,忽闻施婳问道:「敢问你们家表小姐贵姓?」 那小厮答道:「我们乃是城南曹家,表小姐姓陈,你们这里究竟有没有一个姓施的女大夫?若是没有,我就要往城东走一趟了,莫耽搁了我们表小姐的病情。」 施婳心中明悟,她从药柜后起身,道:「我便姓施,你们表小姐想找的就是我了。」 林寒水不赞同地唤了一声:「婳儿。」 施婳冲他一笑,道:「我认得这位陈小姐,关系颇好,寒水哥和伯父不必担心,她既然要我去,我去看看便是,不会有问题的。」 林不泊想了想,叮嘱林寒水道:「既然如此,你就去送一送婳儿,等看了病,再接她回来。」 不必林不泊说,林寒水也是这样打算的,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两人带上药箱,便跟着那小厮出门,往城南的方向去了。 等到了曹府,林寒水十分警惕地跟着施婳,片刻都不肯走开,他生怕出了什么事情,就如上次在苏府里一样,鬼知道这曹府里头又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呢? 幸好曹府里倒是没出什么事情,他们一路上顺利到了一座小院前,这里是陈明雪的院子,林寒水只能在外院站着,里头便不能进去了。 他把药箱交给施婳,叮嘱再三,道:「一切小心,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大声叫我。」 那小厮听着差点笑出声来,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施婳进了内院,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丫环,正在闲谈,见了他们,一个小丫环迎上来热忱笑道:「这位便是施大夫了罢?我们小姐等了您好久了,可算把您请来了。」 第76章 她说着又道:「您跟我来,小姐闺房在这边呢。」 施婳浅浅一笑,微一颔首,跟着那小丫环往主屋的方向走,到了门前,那小丫环抬手轻轻叩门:「表小姐?施大夫来了。」 不多时,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传来急促的咳嗽之声,一个模样清秀的丫环探出头来,飞快地打量施婳一眼,道:「原来是施大夫,您请进。」 施婳点点头,拎着药箱进去,那领路的小丫环也想进来,却被应门的丫环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道:「小姐等会想沐浴,劳烦你去准备些热水来。」 那小丫环便只得答应下来,转身去了,门里的咳嗽声很是急促,施婳皱起眉来,心道,这也病得太严重了罢?前几日还见她好好的啊? 待她进了闺房,不由默然,只见陈明雪正坐在桌边,桌子上摆了一片瓜子点心,她正咳得眼泪都要飞出来了,冲丫环催促道:「瓜子呛着了!水!快!咳咳咳……」 施婳:…… 那丫环连忙上前,端了茶水给陈明雪饮下,抚着她的背顺气,一边嗔怪道:「小姐您慢点儿,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么不当心?」 陈明雪缓和下来,喘了一口气,道:「我这不是没注意么?」 她说着,又笑嘻嘻地招呼施婳,道:「可算想办法把你盼来了。」 于是现在的施婳基本可以肯定了,这位大小姐压根没有生病,自然也不是想请她来看诊的,她把药箱放下,在绣凳上坐下来,道:「你这大费周章地折腾,是特意叫我过来么?」 陈明雪点头,她看向自家丫环,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丫环便十分知趣地退开去看门了,陈明雪这才凑过来,小声道:「我有点小事,思来想去,也就你可以帮我了。」 施婳颇有些好奇地道:「什么事情?」 陈明雪道:「我想去一趟长清书院。」 她说着,略微鼓起腮帮子,道:「可是我外祖母和舅舅不许我去,甚至还派了下人看着我。」 施婳这才想起她进来时,站在内院门口的那两个丫环,却原来是专门在那里看着这位大小姐的。 「婳儿,你会帮我的吧?」 陈明雪握着双手,一双灵动的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满满的希冀,令人不忍拒绝。 施婳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想了想,她决定挼一挼思路,比如:「你为什么忽然想要去长清书院?」 陈明雪的脸可疑地红了那么一瞬,她咳了一声,道:「表兄不是去书院听讲学了么?我想去看看他,顺便送点儿东西给他。」 原来是为了心上人,倒也情有可原,施婳想着,却听陈明雪又道:「谢翎不是与表兄同窗么?他也在书院听讲学,你不想去看看他么?」 施婳不由失笑,笑完了,却又觉得心里仿佛是有些动摇,她不禁犹豫了一瞬,就这么短短一瞬,让陈明雪看到了希望,笑容粲然,央求道:「婳儿,你帮帮我,我们一道去吧。」 施婳想了想,答应下来:「好罢。」 陈明雪一喜,她乐得站起来,连忙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包裹来,拉着施婳就要走,却被施婳拦住了,道:「你这就要走?怎么走?」 陈明雪愣了一下,道:「我们躲开那些下人,悄悄离开就是了,找一匹快马,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估计也追不上我们。」 还真是十分简单天真的想法,施婳心里无奈,道:「你会骑马?」 陈明雪摇摇头,思索着道:「马车也行。」 「府里的马车你用了不会被发现?」 陈明雪顿时傻了眼,她这才后知后觉,似乎事情也没自己想得那么简单,她若是用了曹府的马车,必然会惊动舅舅和外祖母他们,但若是不用,她要如何去长清书院?她压根没去过呢。 陈明雪使劲想了想,道:「我们可以去车马行,租一辆马车来用。」 施婳冷静地道:「眼下已近傍晚时候,若我们租了马车,到长清书院快则一个时辰,慢则两个时辰,到时候天已黑了,如何餐宿?」 陈明雪张了张口,哑口无言,最后化作一声气馁的长叹,她蔫蔫地趴在手臂上,道:「怎么这么难?那你说,我们要如何去?」 见她这般,施婳不由浅笑起来,道:「其实若是计划得当,倒也没有你想得那么难。」 闻言,陈明雪顿时眼睛一亮,直起身来,道:「你有办法?」 …… 等施婳从陈明雪的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斜了,林寒水正靠在院墙下,百无聊赖地数着草茎,见她出来,连忙站直了身子,接过药箱,关切问道:「婳儿,没什么事吧?」 施婳摇摇头,她道:「陈小姐只是感了风寒罢了,我已开了方子,服上一剂药,明日来复诊便可。」 第77章 闻言,林寒水面上浮现出莫名之色,而一旁站着的两个丫环倒是听清楚了,皆是笑着称赞施婳妙手回春,医术高明云云。 林寒水张了张口,还未发问,便被施婳以眼神阻止了,她略微侧了侧头,林寒水立即闭了嘴,两人出了曹府。 路上,眼见着离曹府十几丈远了,林寒水这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既然是风寒,如何就只服一剂药,明日便可来复诊?」 风寒难以痊愈,需小心调理,服药期间又有诸多忌讳,是以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今日服一剂药,明日就大好的情况。 施婳却笑道:「等明日你便知道了。」 林寒水听了,愈发莫名,但是施婳又不说,他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等到了第二日,他才算是明白了施婳为何要如此说。 第二日一早,晨雾尚未完全散开,朝阳自屋檐下洒落几丝金色的光芒,便有一辆马车哒哒过来,在悬壶堂门口停下了。 一名丫环自车上跳下来,然后回身从车里掺下来一名少女,细心叮嘱道:「小姐,当心脚下。」 陈明雪下了马车,便由那小丫环扶着进了悬壶堂,一进门,见到施婳,陈明雪整个人顿时就精神了,一扫之前的虚弱模样,也不用那小丫环扶了,兴冲冲地奔过去,嘴里叫道:「婳儿,婳儿!我来了!」 一旁的林家父子几个看得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奇怪的病人,不过……这小姑娘的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看起来也不大像是生病了的模样。 林寒水更是若有所思,心道,怕是这位就是昨日专程请施婳去看病的陈小姐了,难怪……人家压根就没生病,哪里用得着复诊? 眼看着陈明雪跟施婳嘀嘀咕咕一阵,陈明雪连连点头,她在悬壶堂里坐了一阵子,便又让那小丫环扶着出门去了,守在马车上的车夫见了她来,连忙请她上车。 陈明雪蔫蔫地摆手,小丫环连忙对车夫道:「咱们小姐想去散散心,你别跟着,回头我们自个回府里去。」 那车夫是个憨厚的老实人,听了这话,他觉得也没问题,便向两人告辞,赶着马车回曹府了。 待他一走,陈明雪顿时精神了,主仆两个探头探脑地看了一阵,确信车夫是真的走了,这才欣悦起来,绕到悬壶堂的后门处,施婳已经等在那里了。 施婳与林家人告了一天的假,林家父子几个自然没有不同意的,施婳便顺利脱身,她问陈明雪道:「衣裳带来了不曾?」 陈明雪高高兴兴地答道:「带了带了,我们现在去换上?」 施婳点头,一行三人回了城西院子,陈明雪让小丫环拿出两套青色的棉布衣裳来,抖开一看,却是小厮的衣裳。 陈明雪还解释道:「这是我特意叫人从库房取的,没穿过。」 施婳道:「先换上。」 陈明雪疑惑道:「我们换?这个?」 施婳见她不解,耐心解释道:「你我两人俱是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恐引来麻烦,还是换一身小厮衣裳。」 听了这话,陈明雪恍然大悟地点头,不再多问,两人换好了衣裳,又挽了头发,看上去就像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厮,一切收拾妥当,三人便离开了院子,朝车马行走去,陈明雪昨日就让小丫环来租了马车。 待一切安排妥当,准备上车了,陈明雪便冲她的小丫环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回府去,回头我舅舅问起,你便说我去散心了。」 那小丫环顿时有些傻眼:「您不带上奴婢么?」 陈明雪听了,正义凛然地道:「带你做什么?你一个小姑娘,细胳膊细腿,走不动路了怎么办?难道要我来背你?」 小丫环连忙道:「奴婢走得动!小姐要是走不动了,奴婢背您!」 她见陈明雪还在犹豫,便道:「奴婢若是一人回去,舅老爷问起来,怕是要打断奴婢的腿!」 陈明雪琢磨了一下,觉得十分有道理,勉勉强强地摆手:「那行吧,你跟上来。」 小丫环顿时大喜,一行三人便坐上了马车,片刻后,车夫便提着马鞭过来了,他吆喝一声:「几位坐好了,咱们这就走啰!」 马鞭一挥,马儿咴咴叫起来,拉着马车辚辚驶过青石砖路,往城门口小跑而去。 陈明雪颇有些兴奋地趴在车窗边,撩起帘子往外看,店铺楼房都被一一抛在了后面,很快,马车驶出了苏阳城,朝长清书院的方向而去。 「婳儿,你看,那里有好大的水车!」 陈明雪把车窗帘子挂起来,拉着施婳趴在窗边往外看,此时正是清晨时候,田间农舍炊烟袅袅,槐花如雪,簇拥在一处,美不胜收。 河道间有一架极大的水车,将河水源源不断地灌入农田间,水车旁边有小孩们追追打打,嬉笑声远远传开去,好不热闹。 一路上风景大好,正是五月初,阳光还不大晒人,春光明媚,两人就这么凑在窗边,往外看着,马车一路穿过山路,又过了桥,辚辚驶过,惊起点点细微的尘土。 等到了山下停住时,陈明雪睁着困倦的眼,迷迷糊糊地问道:「到了?」 第78章 施婳跳下马车,抬头看了看,那车夫笑道:「罗山到啦,长清书院就在山上,马车上不去,要劳动几位走一段路了。」 施婳道:「老丈,我们上去一趟,劳烦您在这里等一会了。」 车夫连连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你们去便是,老丈我牵着马儿去吃草喂些水,就在前面不远,你们若是回来了,就在这里等一会。」 一行三人便往山上走,山间有青石砖铺就的小道,走起路倒也颇为轻松,施婳从前走路惯了,她从邱县逃荒出来,走了几个月,如今爬个山,于她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倒是陈明雪主仆两人,想是没出过远门的,没多久就走得气喘吁吁,不时还要问一句:「婳儿,到了没?」 施婳抬头看了看,不由默然,这山路大概才走了三分之一不到…… 不过陈明雪虽然体力不济,但是她竟然没有丝毫抱怨,硬咬着牙,一路自己走了上去,等看到了长清书院那四个字时,她恨不得直接坐在地上了。 施婳陪着她们主仆两人在门口休息了片刻,待喘匀了气息,陈明雪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眼前的书院大门,道:「这就是长清书院了,上一回我求着表兄,让他带我来,他非不愿意,哼,我现在不是照样来了?」 施婳看她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不由失笑,她抬头端详着书院的匾额,谢翎正在这里面,不觉心情十分奇妙,怎么个奇妙法,却又说不上来。 只是忽然之间,施婳很想见一见谢翎,不知他认真读书时是怎么个模样? 书院的大门开着,施婳带着陈明雪主仆二人往里面走,还未近前,便听到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叫道:「诶,你们哪儿的?」 施婳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丈自门后站起来,看着她们,道:「此地为书院,几位是做什么的?」 陈明雪张口正欲答话,施婳却拉了她一把,冲那小丫环眼神示意,小丫环名叫绿姝,是个十分机灵的小姑娘,见施婳看来,连忙抢着笑答道:「我们是来给我家少爷送东西的,还请老丈通融一二。」 那老丈听了,打量她们一番,而后摇摇头,道:「今日不成,你们明日再来罢。」 陈明雪急了,绿姝疑惑问道:「为何今日不可?我们只送点东西,绝不多打扰了。」 老丈道:「书院的山长和学生们在讲学,闲杂人等不可随意出入,你们家的少爷也出不来,明日讲学结束了,你们再来罢。」 绿姝还待要说,施婳却拉了她一把,一行三人又退了出去,待看不见那老丈了,陈明雪才气愤跺脚道:「什么破书院?讲学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说着,又转向施婳,道:「现在可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打道回府去。」 施婳却笑:「山人自有妙计,等会听我安排行事。」 三人如此这般讨论一番,过了片刻,绿姝便走向了书院大门,向那看门的老丈道:「这位大爷,既然不许进去,我们便准备下山,只是不知哪一条路近些,能劳烦您给指点一下么?」 那老丈听了,自然是无有不可,起身来替绿姝指路,两人走远了些,却不知身后有两个青衣小厮打扮的人,一溜烟无声无息地窜进了书院大门里头,眨眼就没了影。 等进了书院,陈明雪一脸兴奋地对施婳道:「婳儿,还是你有办法!咱们竟然真的进来了。」 仿佛是被她的喜悦感染了,施婳有点高兴,这若是放在以前,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做这种不稳重的事情,把看门的人引开,悄悄混进书院里头,无论怎么想,都不是施婳会做的。 她带着陈明雪往前走,一边低声叮嘱道:「若遇见了人,能不开口,就尽量不要说话。」 闻言,陈明雪不由疑惑:「为什么?」 施婳道:「你我声音细软,不似男子,若被人听见了,肯定要察觉的。」 陈明雪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连忙点头:「我听你的,婳儿,我们往哪儿走?」 施婳也没来过书院,她想了想,道:「我们先去前面看看,见机行事。」 陈明雪一口答应下来:「好。」 却说谢翎正与钱瑞三人一道在书院里走着,杨晔一边走,一边打着呵欠道:「要我说,赶紧讲完了事,今日到谁了?」 钱瑞答道:「还有谢师弟没有讲。」 杨晔听了,打量谢翎一回,嘀咕着:「就他这样的,恐怕压不住罢?书院里的那些个酸秀才,平日里别的本事没有,一肚子酸水往外冒,我都不耐烦听他们说话。」 晏商枝笑他:「既然不耐烦,你巴巴地来这一趟做什么?难不成图这书院里的菜饭合胃口?」 杨晔憋了一会,蹦出几个字来:「我是来听夫子讲学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勉强又道:「再有,他们的先生和山长讲学也十分不错的。」 晏商枝又笑:「得杨师弟这个好字可不容易。」 杨晔正欲反讽回去时,谢翎忽然停住脚步,钱瑞便道:「谢师弟,怎么了?」 第79章 谢翎往身后看了一眼,按捺住心中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觉,摇摇头,道:「没事。」 杨晔却道:「你可不要这关头出了什么岔子。」 谢翎没搭理他,只是心中暗暗笑自己,阿九此时应该在苏阳城的悬壶堂中,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几日不见阿九,颇有些想念。 谢翎跟着晏商枝几个走过青竹长廊,心道,这书院真是无趣,下次还是不要来了,浪费时间不说,还见不到阿九。 没意思。 兴致缺缺的谢翎跟着一行人走远了,青竹长廊之外,隔着一片茂盛的竹林,此时清风徐徐,竹影婆娑,陈明雪正在往外探头探脑,被施婳扯了进来,冲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噤声。」 陈明雪连忙闭嘴,不多时,便有隐约的脚步声传来,几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一边走,一边说话,其中一人道:「今日的讲书先生是哪位?还是易先生么?」 「斋长招呼过了,今日不讲书,还得去洗心堂听讲学呢,你不知道?」 「你不说我都忘了,不去不行?」那人不情不愿地道:「该讲的都讲完了,就那几个毛头小孩,还有一个才十一二岁,能讲出什么花来?」 「啧,我说也是,平白浪费了时间,那小孩不会是要讲三字经百家姓罢?」 几人哄笑起来,有人笑道:「你们到底去不去?」 另有人道:「去,怎么不去?叫斋长发现,到时候就麻烦了,再说,我倒真想听听那小孩儿要说点什么,董先生的学生,总是有过人之处的么。」 「刘兄说的是,我们不如前往洗心堂一听。」 其余几人都连说有理有理,便簇拥着往前去了。 听了这番话,施婳基本能够肯定,他们口中的小孩儿,必然是谢翎无疑了,只是对方语气中的轻视之态,令她不由轻轻皱眉,叫上陈明雪,两人也悄悄跟在那群书生后头,往洗心堂的方向去了。 等施婳两人循着那些书生找到洗心堂时,讲学已经开始了,书院的书生们以及山长、讲书、学长等人皆聚集于此,书院的人大多穿深色衣袍,而施婳与陈明雪她们二人也着了青衣布袍,混进去竟然不是十分显眼。 毕竟听讲学之人足有四五十人之多,将个洗心堂挤得满满当当,施婳带着陈明雪坐在最偏僻的角落,一时间也没有人发现这鱼目混珠的两人。 堂上正中站着一个少年,身形清瘦,挺拔如青竹一般,声音朗朗道:「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 那少年正是谢翎,他眼神清亮,说话时不疾不徐,态度谦逊,一旁的董夫子与书院山长等人听得俱是频频点头,似乎非常满意。 施婳坐在下面看着,谢翎从容不迫的姿态,一举一动,已隐约能窥见上辈子探花小谢郎的风姿,他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施婳此时的心情非常欣慰,同时又带着几分感慨,她不觉想到了初见谢翎的时候,那时的她只听过谢翎的名头,而此前他们唯一的交集,不过是施婳从太子口中听到的寥寥几句话。 却不想今生,他们已有了如此深厚的牵绊。 正在施婳颇觉奇妙之时,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这位同案,敢问你方才这一段讲的是什么?」 这声音一出,满堂俱静,施婳抬头看去,只见有一个青年书生站起来,仔细一看,似乎正是之前她和陈明雪在那竹林之外遇见的那一拨书生之一。 谢翎停顿了一下,冲那书生拱了拱手,从容答道:「在下讲的是汉纪之九。」 青年书生语带挑衅道:「何不讲六经?偏偏讲这些杂览?」 所谓六经则是读书人必读之书,分别是诗、书、礼、易、乐以及春秋,因为前两日董夫子和晏商枝几人都讲过了,是以今日谢翎才没有继续讲,而是讲了汉纪,没想到竟然有人起来质问了。 站在堂上的少年没有立即回答,仿佛是被问住了一般,堂下传来窃窃私语,都隐约骚动起来,似乎想看谢翎如何作答。 那提问的书生则是露出几分得意之色,讲汉纪是没问题,实际上,在洗心堂讲学,想讲什么都可以,没有限制,只要讲得好,讲得精彩,都会令众人心服。 但是读书人寒窗苦读十数载,不过是为了科举一途,而四书六经则是科举必考的科目,所以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讲这些,偏偏这一位,讲的是汉纪,并不在那四书六经之内,就令这些吹毛求疵的书生们有得说道了。 正经的经义不说,偏去讲那些杂览,可不是闲的么? 施婳看向堂上的谢翎,见他只略略停顿,在议论声响起之前,开口反问道:「以阁下之见,何谓六经?」 那青年书生没想到他不答反问,下意识道:「六经之要在于礼仪,其本质在于仁义。」 谢翎又问:「什么叫仁义?」 青年书生憋了一会,才答道:「心思中正而无邪,愿物和乐而无怨,兼爱众人而不偏,利万民而无私,此乃仁义。」 他一答完,才想到,不对,怎么反倒是他问起我来了?书生张口欲言,却听谢翎继续发问:「所以阁下之见,心正无邪,兼爱无私,都是仁义?」 第80章 青年书生想了想,这话是没什么问题,遂答道:「正是。」 谢翎拱了拱手,话锋一转,从容不迫地道:「汉纪乃是大家所着,流传百世至如今,必有其存在的道理,此中种种,俱是学问,值得吾辈学习揣摩,穷极一生,尚且不够,阁下方才批评某讲汉纪,实乃杂览之说,可是心思中正无邪,兼爱无私?还是阁下认为,天下藏书,不过尔尔,唯有四书六经可以入眼?」 这话的意思是,你刚刚还说心正无邪,兼爱无私是仁义,可是自己却看不起汉纪这些「杂览」,难道又是仁义之举吗?还是认为前人大家写下这么多书都是无用之作,全部比不得四书六经? 那青年书生被他这一番话问得目瞪口呆,平心而论,谢翎之前讲的很不错,而他只是想小小地刁难一下对方而已,却没想到最后问题会上升到这种高度。 在场的几位先生,包括山长在内,或多或少都有着书刊印,他若是敢承认对方说的是对的,天下之书,除四书六经之外,都不值一提,他今日就可以收拾包袱滚回家去了。 「你、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青年书生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道:「你这是诡辩,我说的是……是四书六经有那么多可说的,为何你偏偏要讲汉纪?」 情急之下说了这话,他忽然有预感要糟,果然,谢翎从容答道:「我第一次讲学,不懂规矩,请教阁下一句,难道是除了四书六经以外,其他的书都不能讲么?」 于是青年书生额上顿时急出了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令他背如针刺一般,刁难人不成,最后反倒自己被绕进去了,书生只觉得面如火烧,哑口无言,原本的矜傲之态顿时溃败如山倒。 过了片刻,山长沉稳的声音响起,道:「这位学生说的十分不错,才思敏捷更甚于常人,董先生,你这弟子收的好啊。」 一旁的董夫子也从微怔中回过神来,一息之间便切换至老怀大慰的表情,捻着胡须谦虚不已,一瞬间,满堂凝固的气氛消散了大半。 陈明雪悄悄靠近施婳,小声道:「你弟弟很厉害嘛。」 施婳心中也觉得如此,但是她只是抿唇一笑,抬眼朝堂上看去,却正与少年对视了个正着,于是,原本从容镇静的谢翎突然间,不淡定了。 看到施婳之后,谢翎的表情只怔了短短一瞬,很快便收起了惊讶,但是一旁坐着的晏商枝敏锐地有所察觉,他立即顺着谢翎之前看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施婳和陈明雪身上,表情顿时就震惊了。 施婳忽然心道不好,她正准备伸手去拉陈明雪,哪知还是晚了,陈明雪一对上晏商枝的目光,整个人就兴奋了,一个激动没坐住,蹦了起来,还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嗓子:「表哥!」 少女娇俏的声音在安静的洗心堂中传开,霎时间就引得众人纷纷回头朝这边看过来,目光无一例外,皆是惊讶,这里怎么有个女子的声音? 于是乎,施婳和陈明雪这个角落瞬间成为了焦点,陈明雪待看清晏商枝黑成锅底的脸色,又见其他人的反应,立马一把捂住了嘴,眼睛慌张地左看右看,转个不停,心知自己闯了祸。 施婳心里想扶额,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陈明雪到底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见到了心上人,激动得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情,一嗓子便把她们给暴露得干干净净。 山长疑惑地道:「这两位……看起来不像是咱们书院的学生。」 陈明雪强自镇定地咳了一声,张了张口,似乎要说话,就在所有人静待的时候,她蓦然伸手,一把拉起施婳,两人拔腿就往门口奔去。 她们原本距离门口就近,所以等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明雪已经牵着施婳奔出老远了,逃之夭夭。 洗心堂内顿时一阵哗然,书生们小声议论起来,直到上头的山长叫了一声:「安静。」 于是众人都纷纷噤声,空气安静下来,山长轻咳一声,道:「讲学就到今日结束了,这几日下来,想来诸位也颇有所得……」 陈明雪拉着施婳往前跑,穿过青竹长廊,她一边跑,一边突然笑出声来,笑声悦耳,如铃声洒落,施婳听着,也觉得她们今日这般实在是滑稽,不由也跟着笑,两人一边笑,一边脚步匆匆地跑出了书院。 看门的老丈正坐在那里打瞌睡,施婳两人如风一般跑了过去,他也没有发觉,兀自睡得沉沉。 等出了书院大门,两人才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相视而笑,都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傻气到家了。 笑到脸都酸了,施婳揉了揉脸颊,陈明雪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惊叫一声:「啊呀,我忘记把东西送给表哥了!」 施婳揉着脸,笑着问道:「什么东西?」 陈明雪从腰间掏出一样物事来,施婳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一个佩囊,上面绣着并蒂缠枝莲,角落还有一个小小的雪字,算不得精致,但是看得出十分用心,这小小的佩囊承载着一份绵绵的少女心思。 陈明雪有些气馁,她略略鼓起腮帮子,遗憾道:「罢了,今日原是表兄生辰,特意想挑在今日送的,没想到最后被我搞砸了,看来只能再等几日了。」 不想施婳却握住她的手,笑道:「不忙,我既然帮你,自然是要帮到底的。」 闻言,陈明雪的双目顿时一亮,惊喜道:「婳儿,你有办法?」 施婳笑吟吟道:「当然了,你随我来。」 她带着陈明雪,转到了书院大门的侧边,停下了,陈明雪小声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么?」 施婳点点头,陈明雪颇有些犹疑:「可是表兄他不会出来的……」 她话音才落定,便见有一道如青竹般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少年左右张望,一眼便看见了施婳她们所在的位置,紧走几步,一向冷静淡漠的眼睛里此时正满是欣悦, 「阿九,」谢翎笑起来,眸光发亮,像是看见了什么巨大的惊喜一般,他道:「你怎么来了?怎么过来的?」 从头到尾,他的眼中仿佛就只看见了施婳一人,被忽略在一旁的陈明雪:…… 第8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默默地观察着谢翎,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有几分怪怪的感觉,但是怎么个怪法,以她那个脑瓜子却又想不出来了。 总之,此时的谢翎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奇怪。 谢翎与施婳说了好半天,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陈明雪,他略微颔首:「陈姑娘也来了。」 陈明雪默然:我这么大个人,跟木桩子似的杵在这好半天了,你现在才看见? 这也怪不得谢翎,他几日不见阿九,此时正满心满眼都只有阿九一个人,能想得起问她一句,已是十分难得了。 施婳将陈明雪的来意向谢翎说了说,谢翎沉吟片刻,道:「我方才向夫子说了一声,出来时,看见晏师兄往舍房的方向去了,你们想再进去,恐怕不容易。」 陈明雪急道:「那,能麻烦你请我表兄出来一趟么?」 谢翎转过眼,忽然道:「恐怕不必我去请了。」 陈明雪一怔,施婳转过头去,果然见书院大门里头晃出来了两个人,走在左边的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少年,个子瘦高,眉目间带着几分不耐烦,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右边那个,便是晏商枝了。 陈明雪也看见了,眼睛亮了起来,连忙冲他招手:「表兄!」 晏商枝手里拿着折扇,慢吞吞地晃过来,没等陈明雪开口,劈头就是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想读书了?」 陈明雪撅了噘嘴,不服气道:「我就是想来,怎么?来不得了?」 晏商枝张口欲言,却听杨晔笑嘻嘻开口:「晏师兄,这就是你的表妹啊。」 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讨人嫌得很,晏商枝懒得理他,对陈明雪道:「你瞒着舅舅出来,回头少不得要我兜底,你说你图什么?」 陈明雪气鼓鼓道:「不必你兜底,我到时候自会向舅舅负荆请罪去。」 「哦,」晏商枝稀奇地道:「你还知道负荆请罪啊?」 陈明雪:…… 晏商枝的折扇一敲手心,忽然改了口风,一反前态,道:「也行,来便来了吧,有什么事情?」 陈明雪也不气了,她看了看其他几人,颇有些扭捏地道:「你随我到这边来……」 「哦……」杨晔这一声哦得千回百转,意味深长,饱含着看好戏的意思,也难怪他如此,平常只有晏商枝挤兑他的份,如今风水轮流转,杨晔难得捡了一次热闹看,不由十分激动。 晏商枝瞪了他一眼,又回头看陈明雪,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嘴上语气也几不可察地软了半分:「过来。」 陈明雪立即喜滋滋起来,跟得了什么大好处似的,巴巴地跟着晏商枝过去了。 却说杨晔也想凑过去看,被晏商枝回头警告性地看了一眼,其中的意思不必多说,杨晔悻悻然地住了脚,摸了摸鼻子,目光落在施婳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施婳一番,忽然伸手捅了捅谢翎,小声道:「啊,这就是钱师兄和晏师兄说的,你的小媳——」 话未说完,杨晔忽觉肚腹处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差点咬住了舌头,慢慢地弯下腰去,整个人弓成了一只虾子,痛苦咬牙:「你……」 谢翎斯斯文文地收回了胳膊肘的一瞬间,反应极快地一把托住了杨晔,关切问道:「杨师兄,杨师兄你没事罢?」 施婳原本也没太注意杨晔,乍一见他这般模样,不由也惊了一下,道:「他怎么了?」 谢翎摇摇头,装得特别茫然:「我不知道。」 施婳道:「先让他坐下来。」 杨晔一动,正想说自己没事,要站起来时,却觉得肩背一沉,那力道竟然令他一下子没站起来,他一抬眼,就对上了谢翎凛冽的视线,目光中带着几分警告和威胁,后腰处还抵着一只手。 杨晔:…… 他只能停住话头,被迫坐在了地上,心中悲愤莫名,怎么师兄师弟都一个样?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施婳替他把了半天的脉,疑惑道:「好像没什么事情?」 杨晔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来:「大概是中午吃多了,无甚大事。」 …… 却说晏商枝带着陈明雪走了十来步,便停住了,道:「你跑这来有什么事情?说罢。」 陈明雪见他离自己一臂之远,心中不由有些不高兴,但还是道:「今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给你做了一个佩囊,送你了。」 第8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说着,拿出那个深蓝色的佩囊来,不大好意思地伸着手,递给晏商枝,示意他接下。 晏商枝没动,他眼中闪过几分惊诧,怔了一下之后,才低头看那个佩囊,目光滑过那些精致的绣花,落在角落那个小小的雪字上,一瞬间,他的眼底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不知所措。 只是那情绪在一眨之后,便收敛了,快得少女完全没有发觉,晏商枝勾了勾唇角,道:「你大概记错了,我的生辰不是今日。」 陈明雪愣了愣,急道:「不会啊,我问过外祖母了,就是在今日啊。」 晏商枝挑眉:「祖母记错了。」 陈明雪憋了一会,才不管不顾地道:「罢了,错了就错了,总之是给你的,你拿着便是了。」 晏商枝还是不接,他抱着手臂道:「真是送给我的?那上面为什么绣着你的名字?这莫不是你随手拿了自己的佩囊凑数的吧。」 陈明雪瞪大眼睛,她的脸上的羞红渐渐淡了下去,化作一片惨白,这时候,即便她再如何迟钝,也察觉到了晏商枝的意思。 少女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你不想要就不想要,何必……何必说这种话……」 且说施婳正在跟谢翎与杨晔说话,蓦然间,却闻那边传来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声惊动了三人,杨晔顿时精神抖擞地看过去,兴奋得如同一只鸭子一般,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张望。 只见陈明雪捂着脸匆匆跑了,唯剩下晏商枝站在原地,脸朝向另一边,过了一会,他才慢慢地回过头来,摸了摸被打的脸,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丫头,还真是下手不留情。 杨晔幸灾乐祸地走过去,围着他左看右看,啧啧称奇,摇头不已,语气奚落道:「师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也有今日啊,苍天总算是开了眼了。」 晏商枝懒得搭理他,施婳见陈明雪闷头往山下走,她担心会出事,叮嘱谢翎道:「我先去看看她。」 说着就要走,却被谢翎一把拉住,道:「我跟你一起去。」 施婳怔了一下:「那书院……」 谢翎笑了笑,解释道:「讲学今日就结束了,我们原本是准备下午回去的,我让两位师兄帮忙向夫子说一声,不妨事。」 闻言,施婳点点头:「那好。」 谢翎便向杨晔和晏商枝打了一声招呼,跟着施婳下山了,没多久,他们就在下山半途中,追上了陈明雪,她正坐在山道的岩石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呜呜咽咽。 谢翎停下脚步,看了施婳一眼,施婳道:「我去看看。」 待走近了陈明雪,听她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施婳也没说话,就这么坐在她旁边,哭了小半刻钟,陈明雪才渐渐抽噎着停下来,两袖子一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跟施婳诉苦:「他是成心不肯收我的佩囊,他就是故意的!」 施婳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片刻后,陈明雪又小声嘀咕:「可我还是喜欢他……我是中邪了么……」 她忽然抬头问道:「婳儿,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乍闻这一句,施婳愣了一下,她摇摇头,道:「没有。」 陈明雪丧气地哦了一声,语气颇有些老成地道:「那你恐怕不懂我的心情了。」 施婳想了想,犹豫着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陈明雪使劲琢磨了一下,最后才颓然垂头,道:「我不知道,我从第一眼看见他起,就喜欢他了,大概就是书上说的一见钟情罢,可是……可是他一直不喜欢我,我若总缠着他,他还要躲我……」 施婳确实没喜欢过别人,她也不知陈明雪是如何心情,只是道:「就这么喜欢他?」 「就这么喜欢,」陈明雪点点头,认真地道:「看见他便觉得心中欢喜,只想一直看着他,喜欢的不得了。」 喜欢的不得了。 施婳头一回听起旁人说起这种感觉,此时的她不曾有感同身受,尚在懵懵懂懂之中,并没有多想,因为上辈子的施婳,从未被人真心说过喜欢,她虽然知自己向来薄有颜色,但是身处那种境地,也并不敢奢望有人真的珍爱于她。 便是太子时常说喜欢她,也不过是像小猫小狗那般喜欢,而小猫小狗,太子府上还有大把,不单单只有施婳一个。 所以施婳见陈明雪因为此事难过无比,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默不作声地陪在一旁。 过了一会,陈明雪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她打起精神来,拍了拍自己哭得惨兮兮的脸,故作轻松道:「罢了,他这般待我也不是头一回了,若就因为这点小事哭哭啼啼,恐怕我早就哭瞎了去。」 她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劲儿,陈明雪犹豫了一下,才转过头来,望着施婳的眼睛,问她道:「婳儿,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一个女孩儿,成天追着男子后头走,很不顾廉耻?」 她刚刚才哭过,眼睛还很湿润,像是盈满了清透的水,眼眶泛着红,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给她原本清秀的容貌多添了些许楚楚之姿,施婳看着她清澈如秋水一般的眼睛,摇摇头,道:「不会。」 福至心灵,她像是忽然明悟了什么一般,认真地补充道:「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怎么会是不顾廉耻?」 闻言,陈明雪顿时笑了,眉眼霎时间生动起来,像是夏初绽放的忍冬花,漂亮极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薄红,看着施婳,道:「婳儿,以后你若是喜欢了一个人,那个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第8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施婳迷惑:「为什么?」 陈明雪笑着看她:「因为呀,你太温柔了啊。」 两个女孩儿就地坐在岩石上,凑在一处笑成一团,嘀嘀咕咕说着话,山风从吹拂而过,偶尔带来几个不曾压低的字眼,还有银铃似的笑声,散落得漫山遍野都是。 不远处的谢翎就站在山道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阿九,笑靥粲然,清尘绝艳,仿佛于刹那间,就夺去了他的全部呼吸。 回到苏阳城之后,陈明雪便带着她的小丫环绿姝别过了施婳两人,回曹府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了,施婳没再去医馆,而是带着谢翎往城西走,两人路上说着话,施婳问起书院讲学的事情,谢翎都一一回答了。 施婳忽而笑道:「我今日听完你讲学了。」 谢翎没说话,只是略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过了一会,才抬起眼,问道:「阿九觉得怎么样?我说得好么?」 施婳想了想,她没听过别人讲学,但是看着谢翎站在上面,气度从容不迫,说话不疾不徐,颇有一种吾家少年初长成之感,遂笑着颔首道:「说得很好。」 谢翎浅浅一笑,看似十分淡定,实则从方才起,他背在身后的手便捏紧了,直到现在才慢慢地松开来,心里一点点,舒了一口气。 夫子和几位师兄,甚至山长和书院的讲书先生都夸赞过他,说他讲得不错,少年有才云云,只是谢翎听过就算,一句都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施婳刚刚说出那句,很好,他才像是被肯定了,心底里泛起密密的喜悦和欢欣来。 喜欢一个人,就连她浅浅淡淡的一个字眼,落在自己心里,都仿佛有重若千钧之力。 她一笑,心便若擂鼓一般,她一蹙眉,也觉得心中跟着难过起来。 歆慕的人被妥帖地安放在心底最重要的地方,将她当作神只一般膜拜,一喜一怒,一哀一乐,皆由她掌握。 尽管谢翎如今尚是少年,却已尝到了情之一字的万般滋味,他像是守着一朵花,默默地等它绽放的那一日,满怀着少年执拗的意气,将一腔孤勇都倾注其中,心甘情愿,且甘之如醴。 生活仍旧在有条不紊的继续,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施婳的医术日渐精进,她几乎可以独自一人给病人看诊了,当然,仅限于一些不大的病情,比如风寒咳嗽一类的,但是在林家父子看来,已经很不错了。 而在谢翎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变化,自打上一次去了长清书院讲学之后,钱瑞几个师兄弟都对他大为改观,刮目相看,并不将他看做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是真正当做了自己的师弟来看待,便是董夫子,也对于能收到谢翎这个学生而觉得是意外之喜。 若说有不寻常的事情,便是快到年底时候,陈明雪来城西找了施婳一趟,彼时天色已是暮时,正值十月份时候,气候转凉,后院的那株枣树开始簌簌落起了叶子。 陈明雪与施婳站在檐下,一脸的闷闷不乐,道:「婳儿,我明日要回家了。」 「回家?」施婳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陈明雪似乎一直是住在她的舅舅家里。 「嗯,」陈明雪慢慢地抠着廊柱上的木刺,解释道:「上回去书院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施婳点点头,她自然记得,陈明雪又道:「那一次的事情最后还是被舅舅知道了,写信给了我爹,我原本是被送来给外祖母养的,现在我爹知道了这事,说我不服管教,给舅舅添麻烦,便让我收拾东西回家去。」 她说到这里,语气颓然:「我……你知道的,我不想回去……」 施婳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回去,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父母有命,做儿女的不能不从,胳膊肘如何拧得过大腿?任是陈明雪再如何有主意,也不能当真死皮赖脸待在舅舅家里。 陈明雪抬起眼来,灵动的眼中盈满了泪水,仿佛下一刻就要滚落下来,她撇着嘴,像极了一个讨不着糖吃的小女孩,委屈道:「他还没有喜欢我,我怎么能走?」 听了这话,施婳心中不禁喟然,情之一字,究竟是如何?若说甜蜜,她确实看见过陈明雪提起晏商枝的名字时,面上不自觉浮现出吟吟笑意,若说苦涩,她也已不是第一次见到陈明雪哭了。 陈明雪擦了擦眼泪,负气道:「我不会放弃的,我爹说,等年后就让我娘给我看人家,我绝不会听从他!我陈明雪,喜欢谁,就要跟谁过一辈子的,即便……即便是不可能,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少女神色坚定,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仿佛宣誓一般,诉说着她的执着,令施婳心中微震。 然而她们却并不知道,过了数年之后,再想起如今的一番情景,却又完完全全是另一种心境了,少女声音犹在耳边,只唯余一声叹息,付与捉弄人心的命运与波澜不定的岁月。 陈明雪又与施婳说了一阵子话,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她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一样物事来,拉起施婳的手,放在她的手心,施婳低头一看,却是一枚小小的银锁,样式古朴可爱,上面刻着精致翻覆的花纹,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大抵是因为被人时常摩挲的缘故,边缘磨损得厉害,银色的小锁看上去亮晶晶的,非常漂亮。 陈明雪道:「这是长命锁,我生下来时,我娘请银匠专门打造的,只是我年纪大了,就不好再带,我很喜欢它,小时候常常拽着它,不许别人碰呢。」 她说到这里,皱起鼻子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想送你一个信物,思来想去,觉得把它送给你最好了,日后你若有机会来京师,就拿着它来陈国公府上找我。」 陈国公…… 施婳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还没等她抓住,却又瞬间消失无踪了,她愣了好一下,使劲想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却听陈明雪唤她:「婳儿,婳儿?」 施婳回过神来,她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银锁上,慢慢地合拢手指,收下银锁,对陈明雪点点头,道:「若有机会,我一定去找你。」 第8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说着,思索片刻,伸手从发间取下一枚发篦来,虽然是木质的,但是十分精致,那发篦是谢翎亲手雕的,上面刻着燕衔桃花图,很是漂亮。 陈明雪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发篦吸引了,施婳笑了笑,将发篦递给她,道:「这个给你。」 陈明雪很是欣喜,接过发篦,对施婳道:「大约半个月,我就会回到京师,到时候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回我。」 施婳颔首答应下来:「好,路上珍重。」 陈明雪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施婳将她送到巷口,眼看着小丫环绿姝奔过来,跟陈明雪说了几句,主仆两人便朝街上走去,少女绯红的衣裳渐渐融入了人群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施婳握着银锁,慢慢地回了院子,把门关上的一瞬间,她脑中霎时间灵光乍现,之前一直觉得模模糊糊的事情,骤然清晰起来,那层朦胧的纱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撕扯开了。 陈国公,不正是当年拥护三皇子一党的大助力? 施婳的呼吸骤然一滞,她想起来了,为何当时第一次听说陈明雪自报姓名的时候,总觉得万分熟悉,但是却又想不起来。 陈明雪,当时引起半个京师哗然的一个奇女子。 她嫁给了三皇子恭亲王为妃,恭亲王正妃因病去世,妃位空缺多年,后来不知怎么,看上了陈国公的嫡次女,也就是陈明雪,便请人说媒,陈国公正好觉得也不错,好歹是个王妃,还是正的,遂两方一拍即合,这事就成了。 若只是如此,不过寻常嫁娶,常事而已,充其量也就掺和进了一个国公和一个皇室,不足为奇,但是要嫁过去的人,却不乐意了。 陈明雪并不想要这桩婚事,于是她做了一个震惊世人的决定,她在成亲当日,逃婚了。 大红花轿从国公府一路抬到了恭亲王府上,轿帘一掀开,在场迎亲的所有人都傻了眼,新娘子不见了! 虽说后来不知怎么,陈国公府在京师掘地三尺,找回了陈明雪,但是这一桩奇事,依旧让京师的众人议论了好几天,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多都是在猜测,恭亲王妃为何逃婚,是与人私奔,还是单纯不愿意嫁给一个闲散王爷,又或者如何如何。 总之流言蜚语甚多,便是施婳也听了一耳朵,不堪入耳,无一例外,都是在说,此女不知廉耻,不守妇道,说不得那恭亲王脑袋上早已经顶了好大一定绿帽子了…… 施婳恍惚又想起来,在长清书院的山道下,少女坐在岩石上,一边哭得满脸花,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抽噎着问她:婳儿,喜欢一个人,是一件不顾廉耻的事情吗? 施婳猛然握紧手中的银锁,转身往院门口奔去,恰逢谢翎从里屋出来,连他的呼唤声都不顾,伸手去拉院门,她得去叫住陈明雪,告诉她…… 「阿九?」 谢翎的声音突然唤得施婳回过神来,她恍然心惊,叫住陈明雪,告诉她什么? 让她不要回京师?可京师那里是她的家,有她的亲生父母和兄妹。 让她数年之后,不要听从父母之命,嫁给恭亲王?可当初的陈明雪确实没有答应嫁,后来即便是闹了一场,最后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劝她早些嫁人,不要等到恭亲王上门提亲,可是……我陈明雪,喜欢谁,就要跟谁过一辈子的,即便是不可能,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少女之言犹在耳边,慷慨激昂,带着一股子宁折不屈的韧性,施婳的动作顿时僵住了,她忽然发现,即便自己多活了一世,似乎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她帮不了陈明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历史原本写好的轨迹。 那……那她自己的命运呢? 施婳不免细思恐极,她仿佛又感觉到了那一场熊熊大火,烧得她皮肉都灼痛起来,针刺一般,痛苦深入骨髓,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她烧成一副骨架,烧成一把灰烬…… 施婳惊叫一声,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谢翎立即半揽住她,声音紧张地问道:「阿九?怎么了?」 施婳浑身颤抖着,片刻之后,她忽然抬头问道:「晏商枝住在哪里?」 谢翎想也不想,答道:「在城南,他住在城南。」 施婳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力道之大,连指尖都泛起了微白:「带我过去,我有事要问他。」 听了这话,谢翎并不多问,他牵着施婳,随手把门掩上,轻声道:「我带你去,阿九,你别紧张。」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莫名给施婳带来了几分心安的意味,她点点头,任由谢翎抓着她的手,不想松开,她就像是一个溺水的旅人,抓住了仅剩的最后一根浮木。 谢翎就是她的那一根浮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谢翎就这么牵着施婳,一路走到了城南,找到晏宅,门房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认出了他,笑道:「是谢公子来了。」 谢翎点点头,问道:「晏师兄在么?」 门房乐呵呵道:「在呢,您进去便成了。」 他说着,目光又好奇地看向施婳,并不多问,打开大门,请二人入内。 施婳被谢翎牵着,一路行过长廊,转过照壁,花厅里头灯火通明,传来鸟儿啾啾的鸣声。 第8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一个少年的声音朗朗道:「别吵吵,再吵扒了你的毛,炖了吃。」 粗嘎的声音学舌道:「扒你的毛!炖了吃!」 晏商枝似乎被气笑了:「扁毛畜生,少爷骂你呢。」 那鹦鹉不甘示弱:「扁毛畜生!扁毛畜生!」 「住口!」 「扁毛畜生住口!住口!」 紧接着是一阵翅膀扑扇,上蹿下跳的声音,伴随着鹦鹉粗哑的嚷嚷,颇有几分鸡飞狗跳的感觉。 谢翎轻咳一声,里头的人似乎有所察觉,掀了帘子探头出来,晏商枝松了一口气,问道:「原来是你来了。」 他说着,整了整衣袍,屋子里头传来一阵异动,晏商枝二话不说,随手抓起什么砸过去,霎时间一团五彩斑斓的东西冲了出来,伴随着嘎嘎声,消失在夜色之中。 晏商枝面色如常,热忱地招呼两人进去,又使人沏了茶来,这才笑着问道:「不知二位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谢翎看向施婳,道:「阿九?」 施婳原本略微垂着眼,闻言便抬起来,看向晏商枝,犹豫片刻,开口问道:「你……」 她的声音倏然止住,晏商枝不解其意,以眼神传出疑问:「嗯?怎么了?」 施婳抿了抿唇:「容我冒昧问一句,希望晏公子不要见怪。」 「请讲。」 施婳终于把心中盘桓已久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你觉得明雪如何?」 这话一出,满室俱静,晏商枝愣了一下,才不自觉用折扇敲了敲手心,他短促地一笑,垂下目光,道:「可是她来让你问的?」 施婳摇摇头,道:「是我自己来的。」 闻言,晏商枝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斟酌了片刻,才抬起眼来与施婳对视,坦然答道:「我自然是拿她当妹妹的。」 「不会变?」 晏商枝勾起唇角笑笑:「不会。」 「是我冒昧,打扰晏公子了。」 「哪里的话。」 离开了晏宅之后,施婳停下脚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远处的夜空中,寒星熠熠,闪烁着微亮的光芒,她自然是很想帮一帮陈明雪的,可是不知如何是好,感情之间的事情,岂容他人插手? 施婳想,我只能帮她这么问一问,叫她日后想起,不会觉得是遗憾。 以施婳目前的身份,也仅仅只能做这么多了,再多便是逾矩。 「阿九?」 谢翎的声音唤得施婳回过神来,她抬头与他对视,忽然道:「谢翎,日后你若有喜欢的人了,一定要告诉我。」 谢翎怔了一下,但还是立即答道:「好,我会第一个告诉你的。」 施婳点点头,她看着月光下的少年,不自觉想到,谢翎以后会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温柔或是贤惠,娇俏可人又或是清秀佳人? 只是想来想去,都觉得似乎不大合适,无论是哪一种,站在谢翎身边,都仿佛不相配,施婳仔细琢磨了半天,也没闹明白为什么不相配,索性放下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阿九》卷一 作者:青君 02、《阿九》卷二 作者:青君 03、《阿九》卷三 作者:青君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