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只想种田 下》 v第01章[03.18] 【正文开始】 一顿饭,便在这种尴尬又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着。谢昭昭全程都没有再去动一筷子菜,只专心低头往嘴巴里塞饭,吃完便一头扎进了寝殿。 因着萧淮钦点了晚膳,休息了不过片刻,她又急急忙忙的进了小厨房。这古代不比现代,各种方便的锅具没有不说,连切菜的刀都十分笨重,几样配菜切完,她便觉得手腕发酸。 厨娘站在边上干着急,「娘娘可小心些,要不……还是让老奴来吧。」 左右萧淮都说是让她做菜,也没说让她亲手切菜,谢昭昭钻了空子,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点头,「那便有劳桂姑姑了。」 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厨娘的切菜,谢昭昭便听到碧荷一路大呼小叫的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娘娘!」 「怎么了?」 碧荷急急跑进了小厨房,连礼都顾不上行,「丽妃娘娘带着那些宫人跪在朝华宫门口,说求娘娘让皇上收回成命,宽待后宫。」 谢昭昭眸色一凛,消停了这么些日子,丽妃终于坐不住了。 「不急,且让她们跪着。」她望了望窗子外的天色,「本宫倒要看看,这些个身娇肉贵的娘娘,能跪倒几时。」 早秋的天气渐凉,申时刚过,日头便渐渐西斜。朝华宫的宫门外,丽妃带着一群宫人跪在门口,除了宁妃和久病的陈淑妃,这后宫那些个品阶低的,竟都是在了。 谢昭昭心中不禁有些微讶,丽妃这看似心无城府的直爽性子倒当真是在这宫中吃得开,居然撺掇来了这么多人。 「娘娘可是有什么打算?」柳絮蹙着眉,这事要是真闹起来,可不单单是后宫的事情,便拿这丽妃娘娘来说,如今的母族已是今非昔比。 「打算?」谢昭昭没心没肺的笑笑,「我听说御花园前些日子种了一批进贡的极品兰花,咱们瞧瞧去。」 赏……赏花? 碧荷和柳絮面面相觑,这都火烧眉毛了,娘娘怎么还有心情赏花? 谢昭昭不但要去赏花,还特地换了身衣裳,大摇大摆的从正殿走了出去。行至宫门口,便见着乌泱泱的一群人。 见正主出现,下跪的人齐声道:「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请贵妃娘娘体恤后宫,求皇上收回成命。」 谢昭昭挑眉,唇角扯出一个有些嘲讽的弧度,「诸位妹妹怕是求错人了吧,旨意是皇上下的,你们求到本宫跟前有什么用?」 说着,她还特意看了丽妃一眼,「索性皇上就在朝华宫理政,本宫也不拦着你们。碧荷,本宫要去御花园赏花,你替本宫好好伺候诸位娘娘。哦,对了,别让娘娘们受了凉,赶紧都请到殿中,好茶招待着。」 碧荷弯了弯膝盖,「奴婢省的,娘娘放心。」 谢昭昭点头笑笑,便径自抬步,却被丽妃一句「贵妃姐姐留步」喊住了。 「贵妃姐姐体恤西北将士,教导后宫勤俭,是大义是好事,臣妾等本该上下一心,悉心听取教诲。但姐姐有所不知,这后宫中人,有些原本就用度吃紧,眼看着天气转凉,怕是连正经的碳火都分不上。若当真用度减半,这不是要把诸位姐妹们往死里逼吗?!」 丽妃说的义正言辞,随她一同请命的宫妃中的确有日子吃紧难过的,被她这番话说得动容,更是心有戚戚。 谢昭昭定定望着丽妃,往日里,谢凝待似乎也她不差的啊,怎么如今就这般翻脸无情了呢? 她端着身姿,眉眼微挑,「丽妃妹妹说的是,不过本宫依稀记得,因着葛大人去年执掌了户部,这翠微宫的一应用度竟是连我这个做贵妃的,看着都羡慕呢。」 户部尚书葛征是丽妃的大伯,也是葛家如今的当家人。 此言一出,丽妃脸色微微一白,她有些惶惑,这谢凝怎么瞧着和原来不大一样了呢。便听谢昭昭又道:「我瞧着妹妹腕上这只玉镯成色也极佳,不知是何时得了这样的赏赐?」 丽妃下意识的扯了扯袖口,掩住了手腕上的镯子。那可不是什么御赐之物,是她大伯母前些日子送来的,一同送来的还有些许珠宝首饰,知她在这宫中不易,可用来打点一二。 「姐姐说笑了,妹妹人微言轻,翠微宫又哪里敢同朝华宫相较。」丽妃垂下头,一副乖顺模样,「不过是念着同是宫中姐妹,日子不好过,这才斗胆带着大家前来请命,帮扶一二罢了。」 谢昭昭轻笑一声,「丽妃妹妹倒是有心了,可与其在这里让大伙儿跟着吹冷风受罪,不如丽妃妹妹将翠微宫的用度分出些,这样的帮扶,才是落到实处。」 她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嘲讽丽妃只动嘴皮子忽悠大家来请命,却舍不得拿出真金白银来贴补所谓的姐妹。有些没有依凭,抑或心性不坚的,便已经开始犹豫。 谢昭昭扫了一眼跪着的宫妃,「圣旨已下,皇上是金口玉言,收回成命是不可能了。你们若是还想在这宫门口跪着,本宫也不为难。可若是跪出什么毛病,到时候可莫要再说是本宫苛待了诸位妹妹。」 话落,谢昭昭不欲再浪费唇舌,带着柳絮便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她一路忿忿。这些日子,她将萧淮的意思反复琢磨,总觉得这个皇帝不会平白同她演戏。萧淮虽娇宠谢凝,却也没到了不顾朝政陪她演戏过家家的地步,左思右想,还真让她想起一件事。 昭宁十二年的九月末,上任刚刚不过一年的户部尚书葛征因犯事被贬黜。只原书中,丽妃那时还是谢凝的好姐妹,许是谢凝在萧淮面前说了好话,这事就此揭过,并未详述。如今想来,萧淮怕是正在布这个局,连她也被糊弄了。 虽然被人利用让谢昭昭有些不爽,可如果萧淮能借着收拾葛家的名义顺便帮她摆平了丽妃,倒也是省去她许多麻烦。否则无凭无据的,她真的动了丽妃,只怕再难以服众。 想到此处,谢昭昭不禁有些泄气。原书中的谢凝名声就不好,心狠手辣、苛待宫人、谋害皇嗣,条条都是罪。 她自打穿来,一直都小心翼翼,便面重蹈谢凝的覆辙。可先是处置了冯婕妤,后又误打误撞的被指谋害了平氏和她腹中的孩子,如还今莫名其妙的加了一条苛待宫人的罪名,除了给皇帝戴绿帽子这一条,看着倒是齐全了。 这样的现状,让谢昭昭不免心凉。若是她和谢家真的逃不掉满门获罪的命运呢? 不行,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得给自己,给谢家寻一条生路。 谢昭昭正想着,便见眼前晃过白花花的一片,却是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御花园。眼下,园子里的兰花开得正盛,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一路走过去,却在一簇簇的花丛里瞥见一样极为别致的小草。小草不过半迟高,上面还缀着些丁香色的小花,煞是可爱。 v第02章[03.18] 谢昭昭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娇嫩的小叶子,却不料轻轻一碰,它便缩了起来。 含羞草? 她复又仔细观察起这小草的根茎花枝,和现代的含羞草有七分像,只更为精致娇嫩。据说含羞草体内含有一种毒性很强的草碱,长期接触会出现毛发脱落的现象,若是孕妇便可能导致早产,甚至流产。 谢昭昭虽然对花草一道略知皮毛,却研究不精,当即便摘了几株包在帕子里。 「柳絮,找个机会,将这东西交给袁太医。另外去内务府查查,是何人将这贡兰种下的。」 若果这小草当真会导致滑胎,那它突然出现在这里,就着实耐人寻味了。 待谢昭昭从御花园回来后,宫门口跪着的宫妃已经散去了,听碧荷说,元宝公公传了皇上的口谕,说身为宫妃,得了西北将士的护佑,却不知回报,若继续胡闹,便将人直接送到西北,给长平军洗衣刷马。 谢昭昭挑挑眉,果然还是皇上说话管用啊,这么吓唬吓唬,一个个的居然就都老实了。 原本萧淮还钦点了今日的晚膳,但半个时辰前,御史大夫简易之称有要事禀告,萧淮匆匆的去了御书房,如今还没回来。 谢昭昭虽然心里乐得轻松,但面上还是特意嘱咐柳絮去御书房打听下,看皇上同简大人是不是快要说完话了,自己也好估摸着时辰,下小厨房准备着。 柳絮这一趟,去得快,回来的也快,据元宝公公说,皇上和简大人还在商讨要事,怕是一时半会儿怕顾不上回朝华宫用膳。而与这个消息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关于那几颗小草的。 「娘娘,奴婢特意去太医院寻了袁大人。袁大人说,这草名叫紫羞,产自西蜀,在这少京城中极为少见。至于功效……」柳絮顿了顿,神色有些凝重,「便和娘娘猜想的差不多,只袁大人说,这草药的药性极烈,尤其是对于刚刚有了身孕的女子。御花园中出现这东西,便无异于草菅人命。」 这其中的关节,谢昭昭稍微一琢磨便明白了,丽妃的母舅可不就是刚刚才从西蜀回京述职的么,丽妃还特意给她送过西蜀的石榴。只是,这位大人回京在前,丽妃得知她有孕再后,若非要说丽妃蓄意谋害自己,也未免有些牵强。 见谢昭昭不说话,柳絮便又问道:「娘娘可是需要奴婢现下就去内务府打听一下,是何人将这紫羞草栽下的?」 「不急,这一来二去,太招人耳目了。」谢昭昭沉吟,这东西,左不过就是用来谋害子嗣的,宫斗文里再常见不过的戏码。而说到守护皇家血脉,她眯了眯眼,怕是有些人,比她要更上心,更着急。 「你再去御花园一趟,将这草都摘来,若是有人问及,便说是我喜爱这花草,特意寻来,想要放在朝华宫里养着。」 「娘娘这是……」柳絮有些不解,虽说娘娘并没有怀了身孕,可这东西到底不干净,也不知会不会伤身,养在自己宫里,着实有些晦气。 谢昭昭知道柳絮忌讳什么,不在意的笑笑,「无妨,不过就是几颗草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说着,她还冲柳絮眨眨眼,「既然有人先给咱们挖坑,不假装跳一下,不是白白浪费了别人的一番辛苦?」 可即便如此,柳絮还是不依,「娘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若是别的事情,娘娘一句话,奴婢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可袁大人已经说了,这草药性子极为霸道,万一伤了娘娘的身子怎么办呢?」 谢昭昭有些头疼,没办法,只好以身子不适为由,让柳絮再去一趟太医院。小丫头固执,只有得了袁嘉瑞的首肯,才肯去收集这紫羞草。 柳絮领命去了太医院。谢昭昭便独自待在寝殿里,望着窗子外渐渐暗下去的夜色,心中却另有计较。 —— 萧淮这一去,临近亥时还没回来。谢昭昭托着下巴倚在软塌上,哈欠打了一个又一个。好在柳絮已经将紫羞草带了回来,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 「娘娘若是乏了,便先去歇着吧。」碧荷给她搭了一床薄衾,「都这么晚了,皇上怕是不会过来了。」 谢昭昭点点头,又打了一个哈欠,接过柳絮端来的热茶,「你方才去御书房,可有听说是什么事?」 她本是无心一问,这些朝政上的事情,元宝自然是不会同柳絮多说一个字的。可谁知,听了谢昭昭这话,柳絮却蹙起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娘娘,奴婢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谢昭昭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柳絮有些为难的模样,猜测这事情多半是与简易之有关。简易之任御史大夫一职,手握监察百官的重任,可却不是一桩容易做好的差事。稍有不慎,便会落人口实,加上简易之孤高的性子,怕是会得罪不少人。而柳絮身为御史千金,却来这朝华宫做了她的贴身宫女,这层关系,其实本就十分敏感。 「你若觉得为难,便不说。」 柳絮有些犹豫,向谢昭昭一礼,「奴婢倒觉得不是为难,只是……这事情无凭无据的,说了,怕惊扰了娘娘心神。」 谢昭昭到底心如明镜,「与谢家有关?我父亲,还是哥哥?」 「奴婢也不十分确定,但估摸着……」柳絮咬了咬唇,「应该是冲着谢家去的。」 谢家? 谢昭昭微愣,直直看向柳絮。 而据柳絮说,她上一次回御史府,无意间在父亲书房瞥见一封文书,似乎是提到了宰相谢远清和阿若部族。 「奴婢当时刚刚回府,在书房中等候父亲,不小心看到了这封文书。只是当时奴婢胆小,并没有看的真切,仿佛是提到了光……光什么王子。」 「光英王子。」谢昭昭眸色倏地冷了下来,通身都仿佛被一种冷冰冰的情绪包裹着。 「娘娘……」碧荷有些愣,她还是头一回见自家娘娘这个样子,便十分不认同的瞪了柳絮一眼。 「柳絮,你可记得那文书来自何人?」谢昭昭捏着拳头,穿来至今,她头一次在谢家当初被问罪的事情上找到了门路。 柳絮却摇摇头,「奴婢并不清楚是何人向父亲陈表,但有一点奴婢很确定。那文书的用纸偏黄,应当是产自西蜀的蜀宣。」 西蜀? 丽妃的母舅? v第03章[03.18] 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联想。原书中只提到谢远清被问罪,是因为勾结了外邦,至于是何人揭发,却未曾详表。若真的是丽妃的母舅,甚至是整个丽妃背后的葛家…… 受过现代教育,谢昭昭自认是个尊重生命的人。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古代,她却是头一遭,动了杀机。 这杀机来的莫名,却实实在在。 夜色沉沉,谢昭昭躺在寝殿的床榻上,赤红的鲛绡床幔垂下,将她包裹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她睁着眼睛,定定望着帐顶,柳絮方才的话在脑子里盘旋不去。 那封文书与谢家后来的倾覆到底有没有关系,她着实不确定。但哪怕只是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谢昭昭想,她都要将其扼杀。而眼下,除了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关联,她还要找个机会,去探一探谢远清的口风。如果可以,谢昭昭希望,她的这位父亲,能够放下权势,急流勇退。 铜盏中的烛火静静燃着,不远处便是一盆刚刚栽好的紫羞草,在烛火的映照下,愈县娇羞。寝殿外有脚步由远及近,烛火忽的一动,谢昭昭飞快的闭上了眼睛。 寝殿的门被推开,熟悉的龙涎香渐渐靠近,谢昭昭几乎能够感知到头顶上罩下来的阴影,此刻的萧淮大约是在认真打量着她睡着时的模样。 萧淮,你将我算作了对付葛家的一步棋,那我想利用你护住谢家,也并不过分,对不对? 你我之间,还是扯平的为好。 身侧的床榻被压下,谢昭昭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不想让身边的男人看出端倪。 「谢凝,你可知今日简易之对朕说了什么?」 男人清沉的声音蓦地想起,很轻很低,谢昭昭的心都瞬间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说了什么? 可就在她耐心的等着萧淮的下文时,却听到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片刻,身侧的位置一空,熟悉的气息渐渐消散,直到内殿的门再度被轻轻合上。 这就走了? 谢昭昭睁开眼,借着微弱的烛火,望着帐顶的凤凰于飞,萧淮想说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简易之,莫非是真的和谢家有关? 谢昭昭蜷着手指,明日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见谢远清,或者谢执一面。 —— 今夜,萧淮并没有留宿朝华宫。看过谢凝之后,他便又回了御书房。 萧淮刚刚在龙椅上坐下,便有一个黑影随之而至,静立在殿中。 「娘娘殿里的东西可看清了?」他阖着眼,御书房通明的灯火映着男人疲惫的俊颜。 「回禀圣上,看清了。」黑影倏地抬头,因着没有带蒙面巾,映出一张极为年轻的脸,玉面朱唇,透着几分雌雄莫辨的美。 「夜二,是不是连你都觉得朕很荒唐。」萧淮低声轻喃。一句话,也不知是在问夜二,还是在问他自己。 皇族暗卫,世代守护皇家血脉,夜二是暗卫中的佼佼者,从十一岁起便跟着萧淮。 他躬身,并没有回萧淮的话,只是按部就班的就事论事,「属下已派人知会了慎刑司,破晓前便会有结果。」 「你啊……当真不如夜三有趣。」唇角扯出一个弧度,萧淮点了点头,「也罢,有了结果,就告知贵妃娘娘一声。」 他略微沉吟,「将如今掌握了的消息,一并透露给贵妃娘娘。」 夜二立在殿中,垂着首,却没有应声。 萧淮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夜二性子刻板,有时候几乎于冷漠。他秉承历代皇族暗卫的圣训,保护天子,守护皇家血脉,可这镌刻在骨血里的信仰,近一段时间,却频频被打破。 在萧淮的授意下,皇族暗卫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在为谢凝办事。 「你们兄弟几人自小便跟在朕身边,应当知道,贵妃娘娘于朕,意味着什么。」 「夜二不知。」青年姿态谦卑,可语气却有些倔强,「恕属下愚钝,贵妃娘娘今日之举,明显是刻意为之,皇上既然心中明了,为何还要动用慎刑司。」 这便是夜二的心结,他忠诚于君王,却困惑于他如今的所作所为。 明知道谢凝在刻意设计自己,为何还是心甘情愿被利用? 就像方才,她微乱的气息其实早就暴露了,可即便知道人是醒着的,自己还是向她透露了和简易之的谈话。虽说含糊,可依着她的聪明,想来很快便会想明白,会想办法提点谢远清。 简易之呈上来的折子虽说是针对葛家的,可方才君臣私下议事,不免还是提到了谢家。谢远清在朝为官三十载,到底是不是真的两袖清风,尚难断论。而他若识时务,得了提点,就应该给谢家寻个好出路。 君臣一场,他相信谢凝,却信不过谢远清。钟谢两家握着滔天的权势,如今他尚且能压住,压住便是护住。可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呢?以后的皇帝,还能容得下这样的外戚吗? 只怕,等着钟谢两家的,终究是满门罹难。 萧淮不禁轻笑出了声,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已经偏心至斯,居然在这样的事情上都忍不住想为谢家留条后路。 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向殿下立着的夜二,沉沉的眸色中映着一室烛火,「不必惶惑,你只需记着,护住了谢贵妃,便是守护了皇家血脉,不辱你皇族暗卫的使命。」 夜二微微一愣,蓦地抬头看向皇上,却刚好对上一双眸色坚定的眼睛。 天子一诺,不容有悔。 v第04章[03.18] 皇上这话中的意思,分量着实太重了。 夜二垂首,掷地有声道:「属下遵命,定不辱使命。」 —— 翌日,便有消息自前朝和内务府同时而来,说阿若部族内乱已平,大将军程寻不日将班师回朝,皇上特意着礼部操办犒军事宜。为此,内务府也将重新修缮御花园。因涉及内廷,诸多事情还需谢昭昭这个贵妃亲自定夺。 趁着这个当口,谢昭昭便顺理成章的让碧荷去内务府打听紫羞草的事情,自己则带着柳絮,以去谏言堂为名,乔装打扮出了宫。 马车在谏言堂停下,谢昭昭坐了片刻,趁着一群人激辩的空档,又悄悄溜了出去。她估摸着萧淮的人会在暗中一直跟着,正琢磨着该如何将这些暗卫甩掉,便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谏言堂门口本就聚了不少人,这马车横冲直撞而来,瞬间便是一阵人仰马翻。混乱中,有人往谢昭昭手中塞了一个纸团,她转头去看,却已经分辨不清是何人所为。 待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过去,她不动声色的上了马车,展开捏着的纸团。字迹显然是谢执的,上面只有三个字。 「烟雨楼?」 谢昭昭看着字条皱眉,柳絮却忽的红了脸。 「怎么了?这烟雨楼可是有什么玄机?」 柳絮低着头,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开口:「这烟雨楼,是少京城里极负盛名的歌舞坊。」 谢昭昭:…… 这青天白日的,谢执居然带着她逛青楼? 直到马车行至烟雨楼一带,谢昭昭才发现,实在是她太孤陋寡闻了。 一带碧水,映十万人家,竹窗倚红,暗香浮动。 烟雨楼前,车水马龙,着着轻薄衣裙的女子正迎来送往。 「这……」 见谢昭昭迟疑,柳絮正想开口规劝,便见自家娘娘两眼放光,自言自语道:「这生意太好了吧,日进斗金都不为过。也不知大老板是谁,还能不能入些股子?」 柳絮:……? 谢昭昭兴冲冲的跳下马车,柳絮顾不上劝阻,只得硬着头皮赶紧跟上。 突然来了两个面生的小公子,样貌衣饰皆不凡,烟雨楼的姑娘一拥而上,将谢昭昭和柳絮围在里面。 其中一个着着杏红衣衫的女子向谢昭昭递了一个眼神,谢昭昭心领神会,当即没个正经的笑笑,执起女子的纤纤素手,「这位美人来陪陪本公子可好?」 红裙女子娇媚一笑,「能得公子青眼,是奴家的福分。」 见这小公子已经选定了人,其他女子虽有些嫉妒,但也只得纷纷散去。谢昭昭跟着红裙女子一路上了楼,七拐八拐,才在一处闭着的房门口停下。 让柳絮在门外守着,谢昭昭推门进来,便看到矮机旁,谢执正在烹茶。茶香袅袅,一室静寂,无半点风月之地的旖旎。 「哥哥怎知我今日会出宫?」谢昭昭坐下,不客气的端起茶盏,脖子一仰,便一饮而尽。 「我不但知道你今日会出宫,还知道跟着你一起出宫的,除了柳絮,还有两个护卫,且这护卫并非普通的御前行走,而是出自极为特殊的皇族暗卫。你们自西华门而出,半个时辰前,刚刚到了谏言堂。」 谢执低着头,依旧慢悠悠的煮着茶,意态闲散,仿佛说今日市集上,哪家的白菜最新鲜。 谢昭昭却蓦地一愣,「哥哥派人跟踪我?」 谢执抬眼,眸色中有些淡淡的不认同,谢昭昭也跟着噤了声。是她糊涂了,谢家在朝野根基如此之深,想必在宫中也有不少眼线。想知道她的行踪,太容易了。 「可是,我往日里也会去谏言堂,怎的不见哥哥派人来寻我?」 她心中还是狐疑,便听谢执开口道,「袁兄昨夜托人给了我消息,说是宫里出了紫羞草。你今日匆忙出宫,难道不是为了找我商议此事?」 是,也不是。 谢昭昭探着脖子,东张西望了一下,才小声道,「这里可以放心说话,是不是?那些暗卫……」 谢执微顿,继而淡淡一笑,「不巧,我今日出门,也带了两个护卫。」 言下之意很明白,盯着谢昭昭的人,已经被他带着的人缠住了。谢昭昭舒了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可一想到要说的事情,就又有些为难。这没头没脑的,突然提起这些,她生怕会让谢执起疑。 思及此,谢昭昭觉得有些口干,又灌了一盏茶。谢执似乎也不急,就这么看着她犹犹豫豫,茶水倒是喝了不少。 好半天,谢昭昭才试探着开了口,「哥哥可知,昨日简大人进了宫,和皇上一直在御书房里议事,后来干脆宿在了宫中。不知……」 谢执微微抬眼,低垂的眼睫掩盖住了眸中一晃而过的诧异,只捏着紫砂的壶柄,眼观鼻鼻观心的开口,「大周朝宫规有云,后宫不得妄议朝政。」 就在谢昭昭以为谢执不欲与她说这些,对面的男子又淡然道,「大约,是因为葛家。」 谢昭昭心中微讶,不但讶异于谢执的坦白,也惊讶于如今谢家的势力,是当真已经能窥探到这样的天家密事了吗? 易地而处,若她是萧淮,有这般手眼通天的臣子,只怕也如鲠在喉。 v第05章[03.18]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如今的葛家,未必就不是往后的谢家。」谢昭昭定定的看向谢执,不想错过他神色中半分的异样。 果不其然,一直悠然烹茶的人,在听到她的这句话,捏着壶柄的手一顿。 谢执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句话会从谢昭昭的口中说出来。他自是了解自家妹妹,也清楚她与皇上过往的那些纠葛,这些年谢家在朝中的处境,他与谢远清从不和她多说,便是不想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轻叹一声,终于看向谢昭昭,却在对上她隐隐带着几分希冀的眸色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急流勇退,谈何容易。皇上若当真对谢家起了猜忌之心,又岂会给谢家留后路? 与谢执不过片刻的对视,让谢昭昭一颗心莫名的荡到谷底。男子神色中欲言又止,踌躇、不愿、不忍交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谢执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而那纷繁复杂的情绪背后,似乎还有一股隐隐的不甘。 不甘于被这样的情势所胁迫,不甘于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无奈。 「哥哥,我只问你一句话。父亲……」谢昭昭微顿,垂首看向茶盏,碧色的茶叶在盏中微荡,旋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荡入盏底,像极了挣扎中的谢家。 「是否真的有过不臣之心?」 —— 谢昭昭回到皇宫的时候,已经接近酉时。碧荷这一日守在内务府与小太监闲话嗑瓜子,收获可谓颇丰。 「娘娘,奴婢打听的一清二楚了,当日在御花园里栽种贡兰的宫人,如今已经被统统调至京郊的行宫,一个不剩,这不是明摆着就有猫腻吗?而且奴婢还听说……」小丫头瞥了眼外间,压低声音在谢昭昭耳边道,「丽妃娘娘的表哥前些日子来过一趟内务府,寻过一个小太监。可巧的事,这小太监在去往京郊行宫的时候,突然染了恶疾,每两日,便死了。」 这便太巧了。 谢昭昭微微蹙眉,宫中的手段不过就是那几套,杀人灭口罢了。 「丽妃的表哥如今何在?」 「娘娘当真明察秋毫。奴婢寻了羽林军去问,这位表哥好巧不巧的,就在寻了那小太监的第二日,便从马上摔了下来,如今快一个月了,仍旧在府中养伤。」 这便奇怪了。一个月前,可没有她有了身孕的传言,难不成丽妃还能未卜先知?这紫羞草怕是根本就不是冲着她来的,而她那日在御花园中瞥见这小草,想来只是个巧合。 可紫羞草功效特别,既然不是针对她,那这宫中就一定还有其他女子有了身孕。结合太医院前些日子丢了的保胎药,很多事情,像是断掉的珠子,似乎突然间就被联系了起来。 还有平氏。 平氏与人有了苟且,在这宫中并不是秘密。太医院前脚丢了保胎药,平氏后脚便暴毙于慎刑司。如今想来,怕不过是个幌子,只为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让那正主脱身。 谢昭昭皱眉,一定还有别的事情被她忽略了。到底是什么呢? 「奴婢觉着,这丽妃娘娘当真是愈发娇贵了。」碧荷一边给谢昭昭捏肩,一边抱怨,「娘娘猜奴婢今日在内务府还遇上了什么事?说出来,娘娘大概都不信。」 「皇上才下了旨意,要缩减宫中用度。这翠微宫的宫女,哦,便是跟在丽妃娘娘身边的梨香就找上了内务府,说她家娘娘需裁制些新衣裙,让内务府准备着。这天气还没冷起来,年节也还早,既不用备冬衣,又不必添新衣,平白的,居然就要裁衣服,当真是财大气粗。」 碧荷自顾的说着,像倒豆子一般,将今日在内务府的所见所闻一一说给自家娘娘听。 谢昭昭却皱着眉,的确如碧荷所说,丽妃在这个时候添置新衣,不是明摆着和萧淮唱反调?丽妃入宫也有些年头了,若非真的需要,也不至于非要去触这个霉头。 碧荷犹自在碎碎念着,「不过奴婢觉着,这丽妃娘娘倒当真是比往日丰腴了些,也难怪要裁新的宫装。娘娘,要不奴婢也跑一趟内务府,给娘娘也添置些……娘娘?」 谢昭昭一下子愣住,脑子里不自觉的浮现出丽妃这些日子的模样。不但丰腴了,眉眼间也更是娇艳。她原本以为,是她气色更好了,可如今想来……丽妃、母舅、紫羞草,染了恶疾的小太监,突然坠马的表哥……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的冒了出来。 谢昭昭腾的一下坐了起来,「让柳絮别忙了,随我去一趟翠微宫。」 碧荷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娘娘要去翠微宫?现在?」 「对,现在就去。」 谢昭昭拉开殿门,秋夜的风猛地灌进来,也将她一时的脑热兜头浇熄。 她恍然警觉,这无凭无据的,她即便去了翠微宫又能做什么?难不成去质问丽妃吗?可如果不去瞧瞧,心中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想要叫嚣而出,让她坐立难安。 在第十三次从椅榻上起来之后,谢昭昭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双手交叠站在外殿的中央,沉声道,「夜二。」 「属下在。」 一道男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生生将碧荷吓了一跳。便听谢昭昭又吩咐道,「带本宫去翠微宫一趟,悄悄爱哦的带过去。」 夜二:…… 若是换成以往,谢昭昭这话一说完,隐藏在暗处的黑影便会瞬间而至。可今夜,好半天却都不见人影。 谢昭昭:「夜二?」 「属下在。」男子的声音微顿。 谢昭昭听出他言辞间的踌躇,却不打算和他绕弯子,「本宫似乎记得你轻功极好,能不能带着本宫去一趟翠微宫?」 夜二显然有些犹豫,略微思索后应道,「烦请娘娘稍等片刻,属下去去就来。」 诶? 第06章[03.21] 「夜二?」 谢昭昭再喊时,已经没有人应她了。她本就心中烦躁,被这么一搅合,更是不愉,反反复复的在殿中走来走去,看得碧荷开始发晕。 「娘娘,要不坐下来歇歇?」碧荷小心开口,「想来夜护卫……会快去快回。」 谢昭昭拧着眉,被碧荷扶到软榻边,又喝了半盏茶,却仍旧不见夜二的踪影。 「不行,本宫还是要亲自去瞧瞧。」说着,她便起身往殿门口走去。 外殿的大门倏地被推开,谢昭昭走的急,便直直撞在了一面胸膛上。男子一身黑衣,戴着面巾,从头到脚都包裹的严严实实,是皇家暗卫一贯的打扮。 腰际被忽的揽上,谢昭昭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她一声惊呼,直接抓住了夜二的前襟。 一起一落之间,朝华宫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谢昭昭大着胆子往下看去,沉沉夜色之下,巍巍黄成,尽收眼底。 这种天大地大,御风而行的感觉,格外的好。 她忍不住,东张西望了起来。直到落在一处宫殿的顶上,谢昭昭松开夜二的衣襟,小心翼翼的蹲了下去。 夜色已深,翠微宫里燃起点点烛火,有宫人在殿前行走。谢昭昭抬眼望向夜二,她只是想让夜二把她偷偷送进翠微宫,好悄咪咪的听听墙角。可如今蹲在人家房顶上算是怎么回事?是要像电视剧里一样,揭开瓦片偷看吗? 她正想着,夜二已经俯下身,当真揭开了一块瓦,有光自殿中漏出,丽妃正坐在软塌上,身边的矮几上置着一碗浓稠的汤药。 她神情有些恹恹,极不情愿的端起那碗汤药,左手却下意识的抚上了小腹,「也不知道,这难吃的东西还要吃到什么时候。」 「良药苦口,娘娘呀要多为肚子里的小公子想想,这些药可都是表少爷特地从宫外托人送进来的,废了不少周折呢。」梨香一边劝着,一边将蜜饯盒子打开,「表少爷还特地吩咐奴婢,娘娘若是乖乖的吃了药,便赏一颗蜜李子。」 她从小就爱吃这蜜李子,到底还是表哥最知她的心意。丽妃看着那盒蜜李子,痴痴的笑着,一看便是女儿怀春,思念心上人的模样。 谢昭昭蹲在顶上,看得目瞪口呆。这萧淮,可当真是绿帽子专业户啊,平氏的事情刚刚过去没多久,丽妃居然也和她的表哥暗度陈仓,如今居然还胆大包天的珠胎暗结。可见,老婆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夜二,被皇家暗卫撞上这样的事情,丽妃只怕必死无疑。 而夜二却似乎并不关心这寝殿中主仆的对话,只安静的坐在一旁,眼睫低垂,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 「娘娘,您这身子再过月余便瞒不住了,可是要找太医来把把脉?」梨香忍不住提醒道。 「本宫记着,后日便是太医院问诊的日子,似乎也还是个好日子。」丽妃算着日子,眉眼间的喜色掩都掩不住。 梨香会意,点点头,「奴婢省的了,明日便去知会刘太医。」 这一把脉,便是实实在在的喜脉无疑。到时候,萧淮便顺理成章成了接盘侠。丽妃若是运气好,母凭子贵也是迟早的事情。思及此,谢昭昭居然开始有点同情萧淮,戴绿帽子就算了,居然还要帮别人养儿子,这皇帝,当得着实有点惨。 看着蹲在房顶上的女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蒙面巾下,夜二的唇角微抽。 一碗保胎药喝下,丽妃皱了皱眉,待看到食盒中的蜜李子,又不自觉的笑起来,「梨香,你说表哥特意带来这吃食,可是已经不怪我擅自做主,留下这点血脉?」 「表少爷心疼娘娘,自然是不怪了。」 丽妃弯着唇,将蜜李子送入口中,「这男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我当初想要留下这个孩子,他死活不依,如今倒是心疼起我们母子来了。」 「娘娘说笑了,表少爷自是爱护娘娘和小公子的……」 梨香的话还没说完,丽妃原本一张娇艳的脸忽的变了色,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来。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痛苦的低吟,「疼……梨香,快……快去传太医。」 子时未到,翠微宫突然宣召太医的事情瞬间便惊动了整个后宫。谢昭昭被夜二带着躲在翠微宫外的一颗大树上,看着宫中人来人往,太医进去了不久,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便跟着端了出来。 「也不知这事情,明日又会被传成个什么样子?」谢昭昭微微垂眼,心中却一片冰凉。 这哪里是保胎药,分明就是要命的毒药。孩子是一定保不住了,至于丽妃大概到此时也不敢相信,她心心念念惦记的情郎,甘愿冒死为他留下孩子的人,居然亲手送上了这堕胎的药。 谢昭昭虽不同情她,可同为女人,不免觉得有些苍凉。 「多行不义罢了。」 夜二冷不丁的开了口,声音却有些哑。大抵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又刚好对上谢昭昭微愣的神情,他眼神有些闪烁,垂首道,「属下昨日不巧,染了风寒。」 对于他这般解释,谢昭昭倒也没太在意,只望着翠微宫中进进出出的人。到了这个份上,丽妃的事情已经不用她再出手。混乱宫廷是重罪,为了顾及皇家尊严,慎刑司的人大约会顺水推舟,将她的死归于小产。至于葛家,可能是真的要倒霉了。 不曾想,时移世易,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走上了和从前不同的一条路。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夜莺的啼叫声,谢昭昭叹了口气,「夜深了,你送本宫回去吧。」 夜二躬身,顺势将她揽起,足下轻点。谢昭昭已经不像来时那般害怕,她望着这重重宫宇飞掠在身后。 葛家颓败已成定局,那谢家呢? —— 昭宁十二年秋,户部尚书葛征因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获罪,累及族人姻亲近百人。与他一同下狱的,还有刚刚从西蜀回京述职的冯琴冯大人和其长子冯连。没过几日,冯连便染了风寒,石药无医。 风光了不过数年的葛家,就此一朝败落。 是夜,深宫的一处偏殿,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形瘦小的宫女左右张望了一下,复又小心的将门关上。 第07章[03.21] 「娘娘。」小宫女屈膝行礼,小声道,「丽妃没了。」 上位之人眯着眼,眸色有些许空洞,好半晌才开了口,「又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精致的护甲划过怀中猫儿的绒毛,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她的侧脸。乍一看,是个难得的美人,可细细看去,却是美人迟暮。 明太妃靠在椅榻上,轻柔的抚着猫,面色却阴郁不善。 葛家的获罪,让整个前朝后宫都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朝臣宫人一个个都愈发小心翼翼起来,行事谨慎不说,还都极为细致低调,生怕出了什么大意。 在这风声鹤唳之中,谢昭昭却十分意外的过上了咸鱼一样的日子。萧淮说了,有了身孕的事情还得装下去,虽不打清楚这男人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可谢昭昭心中清楚,丽妃大抵应该和平氏一样,不过是个棋子,她想揪出真正要害她的人,便只能放长线钓大鱼。 而且孕妇的日子实在是太舒坦了,好吃好睡不说,为了演戏效果逼真,萧淮还让元宝去内务府亲自撤掉了她的绿头牌,也算了了她的一件心事。 投桃报李,谢昭昭在装孕妇这件事上,也格外上心起来。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除了处理些后宫的杂事,便是窝在寝殿里看话本子,偶尔去菜地里转悠转悠,日子过得着实逍遥自在。 自上一回被她在御花园发现了紫羞草,又出了丽妃的事情,谢昭昭每每路过御花园,瞧着那些贡兰,心中便觉得发闷。 她后来特意找人弄来了那碗堕胎药的药渣,袁嘉瑞说这药的药性其实并不霸道,甚至还算一个尚可的保胎药方。可是其中一味药却与紫羞草相克,有了身孕的女子一旦接触过紫羞草,再服下这药,轻则滑胎,重则要命。 谢昭昭唏嘘,冯家为了弄死丽妃肚子里的孩子,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碧荷,去内务府找些人来,就说本宫瞧着这园子里的贡兰不爽利,统统刨了。」 「刨……刨了?」碧荷以为自己听岔了,这些兰花可都是西域贡品,价值千金,怎么说刨就刨了呢。 余光瞥见树叶掩映中的一抹异色,谢昭昭抿着唇,装模作样的护着小腹,「都刨了,沾染了晦气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 碧荷不知娘娘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但娘娘说刨,就要刨,别说价值千金,便是万金也要刨。 「奴婢遵命,这就是内务府寻人来。」 「嗯,顺便找几个会种菜的小太监,咱们宫里还有些菜种子,让他们帮着种在这里。」 演戏嘛,自然是要做全套。 碧荷一听,更是糊涂。好端端的贡兰刨了便是了,怎么还要种白菜,可娘娘喜欢,她自然照办,爽利的应了声,便乐呵呵的往内务府去了。 柳絮念的书多,心思也比碧荷细些,估摸着自家娘娘这突然的举动必然是有所计较,当即便顺着谢昭昭的话继续说下去,「今时不同往日,娘娘是要愈发仔细些才是。」 说着,便扶着谢昭昭往御花园的另一边去了。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钟国公的寿宴。 「老国公生辰,娘娘可是想好了要准备什么寿礼了吗?」 提起钟国公,谢昭昭的心情便明媚起来,这位老爷子的脾性实在是很合她的胃口。 「那是自然,今年是外公八十大寿,我怎么会含糊。」 事实上,早在数日前,谢昭昭就已经托了钟景祺为她在宫外为她寻一柄好刀。老国公半生戎马,最爱的物什不过三样:粗茶、烈酒和大刀。 「也不知道钟二那小子准备的怎么样了,可别在关键时候给我掉链子啊……」谢昭昭琢磨一下,便笑眯眯的看向柳絮,「柳絮,我记着,我已经许久都未去过谏言堂了是不是?」 谢昭昭这么一说,柳絮就知道自家娘娘想干嘛,「娘娘,您难道忘了上一回……」 她自然是不大认同谢昭昭的做法,上一回娘娘也是去谏言堂,却突然改道去了烟雨楼。虽说是大少爷安排的,可她听说,那日暗中保护娘娘的两名护卫后来却是吃了大苦头。后来,皇上便发了话,除了谏言堂,不许娘娘再乱跑。若是再出了岔子,就全部提头来见。 「上一回是上一回,这一回是这一回,我保证就乖乖待在谏言堂,哪儿都不去乱跑,你帮我去国公府上知会钟二一声,可好?」谢昭昭拉着柳絮的袖子央求着,有的时候,她还真羡慕这些小丫头,不像她这个做娘娘的,常常被身份所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柳絮被她磨得没有办法,只好应了谢昭昭的央求,主仆二人一番乔装打扮,便驾着马车出了宫。 —— 大抵是因为受了葛家之事的影响,如今连谏言堂也不复往日热闹,听说林文康都是每月初一、十五才来。 谢昭昭在老位子上坐下,不多时便有茶水小食奉上。台子上,几个读书人在论事,说的也不是什么朝廷大事,而是前些日子发生在关中的一桩小事。据说是关中出了一个种田大户,一亩地里便能种出百斗米,当真是十分了不得。 谢昭昭却不以为然,一亩地出百斗米,这明显就是吹牛。她听得兴致缺缺,却不经意瞥见自门外走来的一个人。 「孟兄。」她起身便迎了上去。 孟敬沅依旧穿着那件洗的有些发白的袍子,人也瞧着比前些日子清瘦了些。看到来人,微微一愣,又木呆呆的眨眨眼,才像是认出了人,「是谢兄啊,失敬失敬。」 「哈哈,孟兄不必多礼。」谢昭昭连忙还礼,「多日未见,孟兄像是清减了不少?」 说到这事,孟敬沅却是叹了口气,似有难言之隐。 原来,自那日巷子里的事情发生之后,齐家公子虽得了教训,却并没有真的收敛。明面上不敢针对孟敬沅,暗地里却买通京兆尹,没少使绊子。孟家本就不富裕,这一来二去,被折腾掉了不少银钱。明年开春便要科考,可如今眼看着,母子两个都快要流落街头了。 读书人自有傲骨,听了孟敬沅的一番话,谢昭昭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只哈哈一笑,「孟兄不必烦扰,走走走,我请你去凌霄楼吃酒。」 「这……」 谢昭昭大概早将出宫前答应柳絮的话抛在了脑后,当便推着孟敬沅往外走,「什么这这那那的,孟兄当相信小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第08章[03.21] 出了谏言堂,二人便乘着马车一路去了凌霄楼。因着有了谢凝的梦境,谢昭昭对着地方还算熟悉,便领着孟敬沅直接上了三楼,叮嘱小二将好酒好菜都端上来。 两人甫一坐下,谢昭昭便开口问道,「不知孟兄今后有何打算?」 她可不是真的为吃酒而来,这孟敬沅到底还是她的准妹夫人选。 孟敬沅叹了口气,「我已经在城外寻了个住处,过几日便同我娘一起搬过去,接下来好好温书便是了。」 谢昭昭点头,难得他遭了这番刁难,没一门心思想着同齐家公子讨公道,还知道要好好准备科考,可见是个分得清轻重之人。 「夫人年事已高,城外又偏僻,小弟倒是在这京中有一处别院,孟兄若是不嫌弃,可带着夫人过去暂住些时日。」 「孟某先谢过谢兄美意,可暂住一事万万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谢昭昭却不以为然,「我与孟兄一见如故,孟兄如今遭了难,我只是为你寻个住处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见孟敬沅还想推辞,谢昭昭又道,「我那别院本就空置了多年,若是孟兄心中过意不去,院子里有几个不中用的仆役,都是跟了谢家多年的家奴,不好发卖,便请老夫人帮着管教管教。」 「这更是使不得……」 孟敬沅还想说什么,一碗酒递到了面前,谢昭昭打断了他的话,「喝了这碗酒,小弟便当谢兄答应了,若是再推拒,便是看不起我谢二这个人。」 话落,谢昭昭脖子一仰,便将一碗酒干了。 孟敬沅无奈的摇摇头,「那边叨扰谢兄了。」 说着,也端起酒碗,学着谢昭昭的样子想要一口闷,奈何他极少饮酒,一口灌下去,直接呛了喉咙,不停的咳起来。 谢昭昭看着他有点书呆子的模样,不自觉的想发笑。 让孟敬沅带着孟母住进别院,是出于朋友道义,但也有私心。她虽属意孟敬沅,可这事到底是关系着谢芮的终身,还需和谢远清、谢执商议,半点都马虎不得。她打算寻个方便的时候,将孟家母子托付给谢执,一来得了谢家庇护,京兆尹断不敢再为难于他;二来,也希望谢执能借着这个机会,与孟敬沅多接触一些。谢执看人,到底还是比她要准些。 不过,直觉告诉谢昭昭,孟敬沅会是个好夫婿。 谢昭昭惦记的事是暂时得到了解决,可谏言堂那边差点翻了天。柳絮将钟景祺带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家娘娘不见了,几番打听,才听说是带着那个姓孟的书生去了凌霄楼。 「凌霄楼?」钟景祺一听这地方,顿时来了兴趣,「走,咱们上那找她去。听说凌霄楼最近来了个胡人厨子,烤肉做得极好。」 「我的小祖宗,咱们别闹了好不好,这事若是让上面那位知道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被责罚是小,连累了主子可怎么办。」 钟景祺在外历练了几年,到底不像年少时那般胡闹,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他自是清楚。 「行了,小丫头片子,你也别着急了,我让人去凌霄楼寻人,寻到了便一根头发都不伤的给你送回去,可好?」 柳絮有些无奈,可如今,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谢过钟景祺,她便跟着钟家的人一起往凌霄楼赶去。 许是被碧荷传染了,柳絮有些忿忿,娘娘常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可说句大不敬的话,她却觉得,娘娘的嘴,才是骗人的鬼。 几日一过,便是钟老国公的生辰。 谢昭昭得了萧淮允许,可以亲自到国公府上为老国公祝寿。为了图方便,她自然还是省去了贵妃娘娘的仪仗,只一辆马车,带着碧荷和柳絮便出了宫。 国公府在大周朝已有百年,钟家男儿代代上战场护国杀敌,是大周百姓护国石柱一般的存在。可如今,老国公的八十大寿,待谢昭昭的马车到了国公府的门口,却也只看到她的大舅母郑氏和二舅母黎氏,居然一个前来贺寿的官员都没有。 和郑氏、黎氏寒暄过后,谢昭昭便熟门熟路的往钟景祺的院子去了,她为老爷子准备的寿礼还在钟二那里。 甫一走近,院子里便传来一阵铿锵之声,谢昭昭抬眼望去,便见钟景祺着着身绛紫色窄袖劲装,手握一柄银枪。闪转腾挪之际,银枪自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眼的白光,气贯长虹,煞是威风。 「钟将军好枪法!」谢昭昭抚掌,大声喝到。 她今日只穿了简单的藕色衣裙,算不上多出挑的颜色,却偏偏衬得眉眼愈发明艳。 见到谢昭昭来,钟景祺当即收了兵器。大抵是因为正在练武,他额头上还渗着一层薄汗,笑得却格外耀眼,「母亲说你过了巳时才来,怎的这般早?」 自那日在太和殿的一拜后,谢昭昭便不许钟景祺再在私下的场合里同她行礼。不止是钟景祺,钟家谢家的人都被谢昭昭这般叮嘱过。一来,她本不是古人,不讲究那些繁文缛;二来,这些人都是真心待谢凝好的人,谢昭昭想,若是依着谢凝的性子,只怕也不愿这些人拜她。 「我的寿礼呢?可是帮我备好了?」 一听她问起这个,钟景祺哼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 「不是……」自觉自己这话过于放肆,钟景祺连忙收敛,又四下里张望才压低了声音开口,「若不是前几日你突然跑去胡闹,自然早早就看到了。」 「我才不是胡闹,我有正经事情做。」谢昭昭背着手,不欲再同他啰嗦,径自往内堂走去。 内堂里最显然的地方置着一副兵器架,谢昭昭一眼便看到了放在架子上的一柄大刀。 「你且来看看,可是好刀。」 「自然是相信你的眼力。」说着,谢昭昭走上前,当真仔细端详起来。 刀身三尺见长,泛着凛凛寒光,一看便知不是俗物。谢昭昭不住的点头,「是柄好刀。钟二,多谢!」 钟景祺抱着臂,冲她挑眉,一副「我厉害吧,赶快夸我」的模样。 谢昭昭却笑着摇摇头,「多少银子,我回头拿给你。」 第09章[03.21] 一听她说银子,钟景祺便不大乐意了,「喂,你说什么呢,可省省吧。」 就在谢昭昭以为钟景祺大抵是要说他们打小的交情,谈钱伤感情,谁知他语调小转,笑得灿若朝阳,「你小时候犯浑的时候,花了小爷我多少银子?现在才假惺惺算起账来……」 对上谢昭昭愕然的眸子,钟景祺微顿,当即躬身抱拳,「微臣逾矩了,还请娘娘赎罪。」 这突然的态度转变,让谢昭昭心中蓦地有些发酸。她突然觉得,很多珍贵的东西再一点点的离开她,离得越来越远,她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当初一门心思要进宫,是不是错了? 不,她不是谢凝,没有权利去评价她的人生对错与否。 「喂,你是在西北历练了几年,愈发皮厚了不是?」谢昭昭收起心思,虎着脸,「我都说过了,不许再说什么娘娘微臣的,找打是不是?」 「微臣……」看到谢昭昭眼睛一瞪,钟景祺立马将话吞回了肚子里,好半天才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行行行,你是小祖宗,真是怕了你了。」 是了,这才是钟景祺,才是谢凝记忆里的钟二。便像那年去凌霄楼看犒军,他也是这般无奈的摇头,只说「小姑奶奶,我真是怕了你了」。 谢昭昭心中发酸,却依旧扯出一个大大的笑,不服气道:「知道我是小祖宗便好!」 —— 得了寿礼,谢昭昭便命人抱着宝刀,一路往老国公的院子去了。刚走到院门口,便见老胡拎着个酒壶歪倒在墙角,呼噜声震天。她皱着眉笑了笑,吩咐碧荷给老胡寻个铺盖来。 老胡年纪大了,这深秋的天气,这般睡着,只怕要受凉。 等进了院子,谢昭昭各处寻了一圈,却不见钟老爷子的身影。正想着找舅母问问时,老国公身边的侍从便急急忙忙的炮来了,说老爷子在马厩刷马,委屈娘娘再跑一趟。 刷马?这一大家子的人等着给他过生辰,他却跑去刷马?这老头,也忒任性了。可转念一想,谢昭昭便回过味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说的,大抵就是钟国公眼下的心境了。 待到了马厩,谢昭昭远远的就看到了正在刷马的钟国公,老爷子着着短衫,撸着袖子,一副老当益壮的模样。 「外公!」谢昭昭大声喊道。 钟国公寻着声音望去,待看清楚来人的时候,几乎笑得合不拢嘴。这小丫头,这些年到底是没白疼,还知道来给他这个老不死的拜寿。 谢昭昭提着裙摆,忙不不迭的跑过来,一进马棚,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去拿马刷,「外公,我来给你帮忙。」 谢凝小的时候,就时常跟着钟国公刷马。谢昭昭刷的有模有样,一边刷,还一边念起来,「马儿乖,马儿乖……」 这突然出口的童谣,让两个人都是微微一愣。随即,钟老国公哈哈一笑,不住的点头,「是我钟家的丫头,当了娘娘,也没有忘本。」 谢昭昭却一阵心惊,从她进马鹏撸袖子到这出口就唱的童谣,居然都是她下意识的行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做谢凝,都变得这么自然了? 极力压制中心中的惊慌,谢昭昭嘿嘿笑了两声,「那是当然,我可是外公的心肝,哪怕是做了娘娘,外公也休想让我将这心尖尖上的位置让出来。」 瞧着言语间透着娇俏的小丫头,钟国公朗声笑道,「你这丫头,就是嘴巴甜。」 可话也没有说错,这小丫头片子……就是他的心肝宝贝么。 祖孙两个一边刷马,一边闲聊,不知怎的,谢昭昭就提起了今日门庭冷落的事情。虽说老国公年事已高,有很多年都不问朝事,可她大舅舅、二舅舅仍在朝中,钟家繁盛百年,如今虽没了往日的辉煌,可也不至于清冷致斯,更何况还有她这个贵妃外孙女。若说败落,那着实还尚早。 「这是我的意思。我叮嘱了你两个舅舅,若有同僚要来贺寿,一律回绝。」钟老国公仔细的刷着马背,语气却不若方才欣喜,颇有几分沉重的味道。 谢昭昭心中一沉,不知自己哪里触到了老爷子的伤心事,只小心的试探着问道,「这又是为何?」 老国公抬眼,谢昭昭便一下子对上了老人看来的目光。虽然已经一把年纪,可这眼中却不见半点浑浊。谢昭昭想,大约只有真正在上过战场的人,才能有这般清明沉冷的目光。 「昭昭啊,你可知自大周立朝,我们钟家出了多少位将军?」 谢昭昭摇头,如实回到,「昭昭不知。」 「十七位。」老爷子开了口,目光却一点点沉下去,落在了马背上,一瞬不瞬的盯着。 谢昭昭的心,也跟着钟国公的目光,沉了下去。那些曾让她困惑不解的,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大周立国不过两百余年,若是笼统算来,那便是每十几年,钟家便要出一位将军。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周自开国以来,历代君王最为看中最为依仗的兵权,都有钟家人的参与。世代将门,即便已经交出了兵权,于军中和民间,仍有极高的威望。 「你可知,我们钟家这样的将门世家,缘何到了你舅舅这里,便统统弃武从了文?便是小辈里,也只出了一个钟二,还是自个儿偷偷从的军?可是他们不爱舞枪弄棒,只爱吟诗作赋?」老爷子眼角的皱纹折起,笑得有些苦涩,「钟家的男儿,骨子里的血都是热的,让他们放下刀剑,又……谈何容易呐。」 老爷子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谢昭昭内心已经震惊的不得了。 「所以,舅舅们、表哥们都做了文官……」她试探着开口,「也是外公您的意思?」 难怪钟家自钟国公后,除了钟景祺,便再也没有出过武将。谢昭昭一直困惑不解,如今总算有些明白了。 老爷子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止是你舅舅和表哥,从今往后,钟家的男儿,都不会再上战场了。」 谢昭昭蓦的看向钟国公,眸中的惊愕难掩。她忽然想起那日在烟雨楼问谢执的话:父亲可是真的有过不臣之心? 谢执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第10章[03.21] 这个道理谢昭昭不是不懂,甚至她一直都希望谢远清能有和钟国公一样的选择,用泼天的权势,换谢家一个安稳。可这一刻,她心中只觉苍凉。 「一定要这样吗?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谢昭昭的眼睛有点红,想到钟家如今的处境,想到谢远清、谢执和谢芮,心里就堵的发慌。 「或许,可以试一试呢?或许,萧……皇上,并没有这样的猜忌呢?」 钟国公却只是摇摇头,「傻丫头,你让老夫如何去试?用钟家上上下下这么多条命去试吗?」 「即便当今圣上没有此意,那往后的呢?总会有那么一位,也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是外公你说了,钟家的男儿,连血都是热的。你就忍心给他们上上这样的枷锁,让这热血一点点变凉?凭什么我哥哥我爹爹,明明没有忤逆之意,却日日殚精竭虑,便是连芮儿的亲事,都讳莫如深?都说为君为帝者,当海纳百川,有容天地之雅量,到头来却都还是逃不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说到最后,谢昭昭连声音都开始哽咽。 有些道理,她不是不懂,可心里的这道坎就是过不去。 「傻孩子,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公道。等你到了外公这把年纪就会明白,人这一辈子,总会有诸多无奈。争不过的时候,便谋的长远一些。」钟国公帮谢昭昭擦掉眼角的泪,「今儿是外公的生辰,天大的好日子,你个小丫头哭什么。」 「呜呜呜呜……」老爷子不说还好,这一说,谢昭昭的眼泪便越发控制不住了。一直以来,她都再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权衡利弊,却没想到,自己或者说谢凝身边的最亲近的人,最在意的人,他们都活得这般辛苦。 「昭昭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任性胡闹了。」谢昭昭说着说着,还打了个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都擦在了钟国公的短衫上。 「哼,那不成,我的心肝就是要任性胡闹!」老爷子一吹胡子一瞪眼,「你且放宽心,要是哪个没有眼的兔崽子欺负了你,外公第一个为你做主!」 瞧着老爷子一副护犊子的模样,谢昭昭也终于破涕为笑。她靠在外公的怀中,收了眼泪,心绪也渐渐平复了下去。 钟国公为钟家谋了一条路,一条虽不再荣光,却长远的路。那么,她也要为谢家寻这样一条路,一条足够长远,也能够恣意的路。 —— 钟国公的寿宴办的极为简单,只儿孙小辈们围在一桌吃个饭。这样的排场,以国公府如今的地位,着实有些寒酸。可老爷子乐的开心,谢昭昭也打心里喜欢。 让谢昭昭有些意外的是,谢远清居然也来了,不但送来了寿礼,还坐下来一起和钟家的人吃了个便饭。谢昭昭偷偷去看了那寿礼,是最为普通不过的两包粗茶,可见她爹爹是上了心的。 谢远清主动放低身段示好,钟国公自然也没有虎着脸将人往外赶,翁婿两个时隔多年,终于又坐在一个桌上,吃了顿饭。 席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闲话家常,黎氏不经意问起谢芮的事情,「芮儿下个月便要及笄了吧?」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粉色衣裙,娇俏可人,听了舅母的问话,有些害羞的点点头。及笄了,便要开始说亲事了。 「可是有中意的……」 郑氏素来性子直,她这话还没问完,就被谢芮打断了。 「我方才瞧见芳姐儿在湖边捉鱼,姐姐可要同我去瞧瞧?」小姑娘平时虽然爱玩闹,但到底是脸皮薄。估摸着长辈们要说什么,当即就想找借口开溜。 谢昭昭岂会不明白这小丫头的鬼心思,瞧着她央求的模样,应了声好,又向老国公问了安,才跟着谢芮跑了出去。 看着姐妹两个走远的身影,,谢远清虽有些不认同,但却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这两个丫头,愈发的没有规矩了。」 「妹夫不必在意。」郑氏宽慰道,「贵妃娘娘年纪小,还是孩子心性,想来也是在宫里头被拘久了,这回了国公府,就由她去吧。这芮儿的亲事……」 景王的事情,钟家人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动静了。 「这是我与执儿商议过了,还是让芮儿自己做主,我们这些做父兄的帮她把把关便是了。」 「那可有中意的人选?」钟家大舅又问道。 「这……」谢远清顿了顿,「倒是有一个,只是听执儿说起过,人品不错,只是我还未曾见过。」 「哦?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我们也可以帮忙打听一二。」 谢远清微顿,「是个白身。」 这……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安静,怎么都没想到谢远清中意的女婿,是个白身。倒是钟老爷子轻哼了一声,「你倒是不糊涂了。」 闻言,谢远清拱手,「老泰山教训的是,远清受教了。」 老国公却不吃他这文绉绉的一套,「别给我来这些迷魂汤,抽空把人带来给我瞧瞧,芮丫头的亲事,不能马虎了。」 谢远清点头称是,他也确实想要去会会那位姓孟的书生。 —— 这边,谢昭昭却被谢芮拉着,一路去了湖边。湖边自然没有什么芳儿姐在捉鱼,不过国公府的这片湖占地颇大,深秋时节,碧波荡漾,倒也别有一番看头。 「你这小丫头,就会拿我挡事。」谢昭昭点点谢芮的额头, 小姑娘抿着嘴笑,「姐姐最疼爱芮儿,当然要处处护着才是。」 她笑得一派天真烂漫,说完便四下张望了一下,见附近没有其他人,居然直接脱下了鞋袜,提着裙摆,赤着脚就往湖里走去。 谢昭昭一惊,「你这是要做什么?」 「捉鱼啊?」谢芮转头,冲谢昭昭眨眨眼,「难不成姐姐以为芮儿真的在胡说?」 第11章[03.31] 嘿,这小丫头! 谢昭昭看着小姑娘赤足戏水的模样,也不自觉的眉眼舒展,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心性,真好。 谢昭昭想,护好她这份无忧无虑,让小丫头可以永远都这么简单快乐的过日子,大抵就是谢凝能为这个妹妹做的,最重要的事了。 国公府的寿宴本就办的简单,因着谢昭昭身份特殊,众人早早的就散去了。从国公府回宫的路上,谢昭昭一门心思的在琢磨谢芮的事情,直到马车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等奉命保护郡主,还请郡主回府。长公主交代属下,郡主若再胡闹,便直接绑回公主府!」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带着些厉色。 谢昭昭掀起帘子望去,便见到公主府的门口,几个彪形大汉架着一个姑娘,那姑娘一身翠色衣衫,一边挣扎,一边叫嚷,「你们这群狗奴才,居然敢对本郡主这般无礼,看本郡主回头不扒了你们的皮!」 正是安阳郡主赵瑾。 听了赵瑾的话,那男人躬身,「郡主息怒,属下们也是奉命办事。长公主有令,赫真王子抵京之前,郡主哪都不能去。」 「放屁!本郡主才不要等什么劳什子王子,本郡主不过是想出去散散心,难不成你们还要将我绑起来关在房中?」 「属下不敢,可郡主这个月已经出去散了几十次心了,实在难以令属下信服。」说着,那男人挥挥手,示意下属直接将人绑起来。 拉扯之间,有护卫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往赵瑾身上胡乱摸去。 谢昭昭看得清楚,微微蹙眉,「碧荷,下去瞧瞧。」 「娘娘……」碧荷有些犹豫,长公主与他们本就不亲厚,她不明白,娘娘为什么非要去趟安阳郡主这趟浑水。 虽说赵瑾从前与谢凝不太对付,可也没做过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在谢昭昭看来,不过都是小孩子胡闹。从私心来讲,她其实并不讨厌赵瑾。原书中,这小郡主结局凄凉,她当时看得时候,甚至还有些唏嘘。如今碰上这欺主的「咸猪手」,她更不会坐视不理。 谢昭昭想,若是让谢凝遇上今日的事情,想来她也会出声制止。 思及此,帘子一挑,清甜的女声便自马车中响起,「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让我瞧瞧,可是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些护卫闻声看来,见马车上未有象征身份的木牌,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在这里大呼小叫,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走走走,赶紧走!」 「哦,这是什么地方?」谢昭昭挑眉,径自跳下马车,走到公主府门前站定,向门楣之上看了一眼,「这不是长公主的府邸嘛!」 先前那暗中揩油的护卫有些不耐烦,「知道这是公主府,还不速速离去!当心触怒了主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合着几位也知道这是公主府,知道这府上有主子,只是不知,这公主府上的主子,何时变成了你们这些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说着,谢昭昭就已经冷下了脸,「莫说郡主如今还未出嫁,本就是这公主府的主子。便是来日嫁到了阿若部族,那也是堂堂的王妃,岂容你等这般轻慢?!」 谢昭昭一副上位者的模样,一下子便将这些护卫唬住了。那首领到底还是见过些世面,躬身一礼,「我等不知阁下身份尊贵,多有冒犯,还望贵人海涵。知这到底是公主府上的家事……」 那首领微顿,言下之意也很明白,既是家事,外人自然不好插手。 「怎么?觉得我管不得?」谢昭昭扯了扯唇角,「夜护卫,你说,这公主府的事情,本宫是能管,还是不能管?」 她一句「本宫」刚刚出口,一道黑影便倏地在众人面前站定。男子黑衣蒙面,腰间挂着一块铜制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萧」字。 这是大周的国姓,见令牌者如见皇帝。 一帮护卫瞬间慌了神,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居然惹了个祖宗,当即便扑通扑通的跪在地上求饶。谢昭昭却不理这些人,径自走到赵瑾面前。 「你是怎么回事,往日里在我面前不是很威风吗?如今怎么这般窝囊。」 赵瑾红着眼睛,只定定的看着谢昭昭,却倔强的一句话都不肯说。 「长公主呢?」谢昭昭才不信那些护卫的鬼话,什么得了长公主的命令云云。长公主这人虽不招人喜欢,但身为母亲,她最是爱护安阳郡主,怎么可能看着她这般被人欺负,却无动于衷。 见赵瑾不说话,谢昭昭便大步往公主府里走去。刚刚迈进大门,便瞥见门后藏着个小丫头,瞧着像是平日里跟在赵瑾身边的丫鬟。 她回头看向赵瑾,故意吓唬那小丫头,「你若是不说,我就不管了,由着他们把你抓回去!」 「娘娘救命!」那小丫头说着便扑通一声跪在谢昭昭面前,「求求娘娘,救救我家郡主吧!」 谢昭昭本以为,这些护卫这般无礼,是因为赵瑾即将和亲阿若部族。在大周人眼中,这样的和亲公主就是送与胡人取乐的,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事常有,心中难免有些不屑,再遇上些胆子大的,自然也没了主仆尊卑之分。却不想,短短数月,公主府居然发生了这样的巨变。 照那小丫头的说法,自圣旨下了之后,赵瑾便被禁足在了公主府。因着与信安伯府的约定告吹,赵瑾那日又在西华门外出言不逊,伯府的人心里生了计较,在朝中处处与驸马为难。驸马心中不愉,便时常上歌舞坊吃酒。 这少京城的高门大户中,哪个不知道长公主是个悍妇,驸马吃了花酒自然遭了长公主的责难,可不想那烟雨楼的姑娘也被一并处置了。不知道是被压抑太久了,还是当真对那姑娘上了心,驸马居然自成亲以后,头一遭和长公主对峙了起来。长公主素来心高气傲,一时郁结在心,便一病不起。 这些日子,驸马日日泡在花楼,长公主卧床不起,整个公主府里便只有赵瑾这个小姑娘。奈何她已经被钦定了和亲,府中的下人们都知道,这和亲不过是好听,说白了便是去给胡人糟蹋的,多少都有些看不起她。加之长公主重病,这府中突然没了主心骨,上上下下一团糟,更有坏心思的人,直言公主府就要败了。 「碧荷,去太医院把袁太医寻来,便说是我吩咐的,让他了来给长公主瞧病。」 吩咐了碧荷,谢昭昭又看向赵瑾,「你呢?要不要同我回朝华宫住几日?」 赵瑾有些微讶,她方才一直没出声,便是想看看谢昭昭这葫芦里究竟买的是什么药,却不想在这个时候,她居然对自己伸出了援手。可想到往日里两人多有过节,赵瑾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见她不说话,谢昭昭也懒得再多说,「你不愿意来便算了,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你在这府中,非但帮不了你母亲,还会成为她的负累。」 若是知道自己的女儿被这般欺负,只怕长公主的病会更重。谢昭昭只觉已经仁至义尽,转身便要上马车离开,却被赵瑾喊住了。 「我跟你走!但是……」赵瑾咬了咬牙,「你能不能派个几个人来保护我母亲,我怕我不在府中……」 第12章[03.31] 谢昭昭只是知道赵瑾在担心什么,「夜二。」 夜二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碌碌的马车声再度响起,只是这一回,车中多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剁手,没手可以继续码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以后都晚六点更新,有事会在评论区请假,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今天,你剁手了吗? 这几日,萧淮几乎忙的脚不沾地。大将军程寻归京在即,赫真王子也一并同行,自西北传来的奏报如雪花一样飘进了御书房。反观朝华宫,却是一派悠闲。 谢昭昭终日里除了吃吃睡睡,便是蹲在菜地里。前些日子她让内务府刨了贡兰,种上白菜。不过数日,这小白菜就已经发出了嫩芽。她日日精心打理着,琢磨着收割了这批小白菜便是冬日了,到时候要种点什么冬菜才好。 她这突然的转变,震惊了整个后宫。宫人们都在私下里议论,贵妃娘娘这突然转了性,怕是又有人要倒霉。对此,谢昭昭毫不在意,倒是赵瑾自打跟着她进宫以来,就一直很安分,倒是让谢昭昭有些意外。 「娘娘,这安阳郡主别是那日被吓傻了吧,奴婢瞧着她怎么终日里像个木头人一样,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发呆。」 碧荷跟着谢昭昭一路往御花园走去,刚好看到不远处的亭子里,赵瑾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里面。 「不许胡说。」谢昭昭轻声提点,这小郡主性子高傲,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故,一时半刻肯定难以接受。 碧荷嘟了嘟嘴巴,自觉噤了声。 主仆二人正看向赵瑾,却并未察觉树木掩映下藏着的裙角。直到凄厉的猫叫声忽的响起,一道白光自眼前划过,谢昭昭被惊得连连后退,却不想脚下一滑,连同着碧荷一起直直往后摔去。 眼看着就要摔倒,手臂却被人一拉。赵瑾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谢昭昭身边,稳稳的将人扶住。可怜了碧荷,四仰八叉的摔在了地上。 「你才是傻的。」赵瑾冷淡的向碧荷丢下一句话,转头看向谢昭昭,对上她略感意外的眸子,才有些不自在的松开了她的手臂。 「你功夫居然这么好。」谢昭昭没想到,这个小郡主居然还有如此本事。可既然功夫了得,怎么又白白让人在公主府们那般欺负。 赵瑾自然看懂了谢昭昭的言下之意,绷着个脸硬邦邦的开口,「轻功好又不代表功夫好。而且……」她顿了顿,看了眼谢昭昭,「你平时不也挺厉害的么,不也被只猫吓成那样。」 猫? 谢昭昭这才回过神,方才向她冲过了那道白光,可不就是明毓宫的杏仁酥么。她微微蹙眉,心中有了计较。 「臣女身子不适,就不打扰贵妃娘娘的雅兴了。」说着,赵瑾弯了弯膝盖,便打算先行离开。 「赵瑾。」谢昭昭蓦地开口,看着赵瑾微顿的背影,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那个……我今晚在朝华宫里煮火锅,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煮火锅? 碧荷从地上爬起来,傻愣愣的看着自己娘娘,这火锅是个什么东西?要怎么煮?她怎么没听说,朝华宫今晚还有这个事? 事实上,煮火锅也不是谢昭昭一时起意随口乱说的,她这几日有点闲,一闲下来,就开始琢磨些有的没的,比如下一顿要吃什么。她馋火锅很久了,最近一直想着要怎么解馋。 「什么是煮火锅?」赵瑾直接问出了碧荷的疑惑。 谢昭昭笑笑,「你来看看,便知道了呀。」 —— 申时一过,谢昭昭便在小厨房里忙活了起来。她从御花园一回来,便命小厨房准备好东西,这会儿,一边吩咐宫人将荤的素的一样样备好,一边跟在旁边打下手。 赵瑾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着忙的不亦乐乎的谢昭昭,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这个谢凝,似乎和原来有些不一样。再看向桌上花里胡哨的一盘盘东西,被切得薄薄的肉、还有……其他东西,她认不太全,左不过就是些素食。可看着看着,赵瑾却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只见谢昭昭将一堆切得细细碎碎的白的、红的、绿的东西倒在了一起,又淋上了油。这油也不知是什么油,香香的。 谢昭昭看到赵瑾吞口水的样子,一边低头调料,一边笑眯眯的开口道,「这个是香油,和了蒜、辣椒和香菜,等下用来做蘸料。」 小半个时辰后,一锅热气腾腾的火锅便在朝华宫的后花园开煮了。赵瑾显然对这个火锅很新鲜,再蘸着谢昭昭亲手调的料,入口的味道好极了。 「来来来,尝尝这个,这可是我亲手腌的麻辣牛肉。」谢昭昭夹了一片烫熟的牛肉放进赵瑾的碗里。 牛肉切得薄厚均匀,又被辣椒裹得通红,肉香和着椒香为扑鼻而来,赵瑾忍不住咬下大半口,结果被辣的当即就飚出了眼泪。 「咳咳咳,咳咳咳。」她一边咳,一边控诉谢昭昭,「你是不是故意要耍我,枉我以为你转了性,居然还是这么恶劣……咳咳咳……」 谢昭昭笑眯眯的吃了麻辣牛肉,又悠悠然的酌了一小口果酒,自顾的吃着,「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咱能不能不要再提了。」 赵瑾灌了几大盏茶水才将喉咙里烧着了一样的感觉压了下去,看着谢昭昭悠然自得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觉得谢凝似乎是真的和原来不一样了。 「谢……贵妃娘娘。」她改了极为规矩的称呼,「我总觉得,你和从前不大一样。」 谢昭昭心中咯噔一下,她一直以来都在萧淮和谢执面前小心翼翼,莫不是今日太过松懈,反倒让这个心无城府的小郡主看出了端倪? 「是……是吗?」谢昭昭干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等着赵瑾的下文。 「从前我觉得,你和我一样,仗着有家里的宠爱,整日里都莽撞胡闹。可如今,你……」赵瑾顿了顿,「比我厉害多了。」 便是那一日在公主府门口,谢凝的那份从容,便是自己学不来的。 第13章[03.31] 谢昭昭有些微讶,没想到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郡主,居然头一遭的承认了自己不如别人,而这个人还是她大小的死对头。 见赵瑾说的这般认真,她也不再好继续打哈哈,只好强迫自己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装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可能是,因为我嫁人了吧。」 「嫁人?」赵瑾有些不解。 「对,嫁人。」谢昭昭望着不远处的菜地,目光有些失焦,「不再是宰相府里人人宠爱的大小姐,要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被迫成长,让自己活下去。」 赵瑾出身皇家,对后宫里的事情也自然略知一二。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没有本事的,只能等死。 「皇上,对你不好吗?」 谢昭昭一愣,萧淮?萧淮对谢凝,应该是好的吧。 「就算皇上对我好又如何,他到底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人的皇帝,又岂会时时事事都护着我?只有我自己变得强大,才不会轻易叫别人欺辱了去。」 她这话说的有几分苍凉,赵瑾却很是明白。 「我知道,就像如今的我。」赵瑾垂着眼,「外人看着,还算是个金枝玉叶,可谁都能在背地里说闲话。」 谢昭昭知她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也难得好心的想要熬一锅鸡汤给她。 「他们说什么?说阿若部族是野蛮胡人,说赫真王子是粗鲁大汉,说你空有个和亲公主的名头,不过就是送去被人糟蹋?」 赵瑾被她这番话震的目瞪口呆,下人们怎么说她是知道的,可到底还是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这么说,谢凝还是头一个。 「所以呢,你也觉得是这样,对不对?」赵瑾红了眼睛,「也觉得我与那歌舞坊里的女子是一个样。」 「歌舞坊里的女子怎么了?她们也是凭自己的本事赚钱,怎的就要平白被瞧不起?」谢昭昭看向赵瑾,语气也是难得的认真正经,「赵瑾,你当明白,你不是被大周的皇帝为了边疆的一时安宁送去让胡人糟蹋的。你代表的是皇家的尊严和荣耀,身上担负的是大周百姓和整个西北部族的希望。嫁给赫真王子,从今往后,你便是阿若部族说一不二的王妃。」 「是吗……?」赵瑾看着谢昭昭,显然有些不太相信,可对面的女子又偏生说的这般掷地有声,让她有些恍然。或许,她真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而并非像旁人说的那般不堪。 「当然是了。」谢昭昭笑眯眯的点点头,「你可以把自己在大周识的字、念的书、学会的东西,都教给阿若部族的族人。还可以向他们请教如何牧马,何如练习骑术,再把这些传授给大周的百姓……总之啊,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这就叫……」 谢昭昭顿了顿,「嗯,传递和平的使者。」 「传递和平的使者?」赵瑾更是糊涂了。 谢昭昭冲她眨眨眼,「而且啊,我听皇上说,赫真王子长得极俊美,又擅骑射,是不少西北部族姑娘的心上人呢。」 闻言,赵瑾忽的红了脸,「你……你在胡说什么……」 「胡说吗?」谢昭昭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这人云亦云,也有可能真的是传错了,说不定是个胡子拉碴常年不洗澡的大汉。」 「什么?」 看着赵瑾僵住的表情,谢昭昭笑得愈发得意,「你别急,人都已经在路上了,过些日子便能见到了。到时候,咱们再瞧瞧,他究竟是方的圆的,俊的丑的……」 「谢凝!」 「大胆!」 谢昭昭冲着赵瑾笑,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扩大,赵瑾也终于跟着笑了起来。 这些日子的阴霾,终于在这一刻渐渐散去。赵瑾十分郑重的向谢昭昭一礼,「安阳叩谢娘娘。」 谢昭昭却摇摇头。 她也是有私心的,只希望有朝一日,若是谢家真的和西北部族有了牵扯,这个小郡主能看在今天的份上,不要袖手旁观。 是夜,御书房中,一点烛火明灭。 萧淮合上自西北千里加急呈上来的密信,脸色越来越黑。 「可是已经拿实了?」 既是密信,自然走的不是官道,而是由皇家暗卫秘密从燕州送回少京的。 「回禀圣上,夜八夜久亲眼所见,已取得其同光英王子暗中往来的信函,有不少是昭宁四年的西北布防图。信使如今已过元澜江,两日后便可抵京。」夜二躬身答道。 萧淮捏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突起。整个西北,各个部族加上大周子民有数万。昭宁四年,可不就是范将军出征西北,平定内乱之际?那一仗可是打了整整五年! 想到密信中提及的事情,滔天的怒火自胸中而起,压都压不住。他一门食朝廷俸禄,得天家庇佑,却不顾这数万黎民百姓生死,当真是万死难辞! 良久,萧淮压下胸中的怒意,按了按眉心。他脑中思绪万千,却罕见的理不出头绪。 大周想要归化西北部族已久,奈何胡人生性剽悍,向来不服教化。自继位以来,他有心摒弃先帝的尚武策略,改为文教,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政想要推行谈何容易。加上西部突发内乱,他不得不派护国将军范谨挥师北上。直到内乱平定,程寻上奏,提出对治理西北的看法,居然与他不谋而合。 这些年,萧淮将西北相托,程寻也不负所托,将西北治理的井井有条。原本一切即将走上正轨,他理政十几年的心愿得偿,却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岔子。 「皇上,夜二斗胆问一句,若此事坐实,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见皇上迟迟没有表态,夜二忍不住开口询问。只因此人在朝中牵扯甚广,其女与皇上纠葛又过深,若真是与外邦勾结,只怕到头来,为难的还是圣上。 当然,也没人知道,因为着这些与外族勾结的密函,皇家暗卫在西北折了多少人,那可都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萧淮闭了闭眼,薄薄的唇轻吐出几个字,「勾结外族,枉顾数万百姓生死,杀无赦。」 第14章[03.31] 夜二身子一僵,旋即抱拳叩拜,「皇上圣明!夜二先替死在西北的兄弟叩谢龙恩!」 萧淮却没应话,这件事牵连甚广,容不得他有半点的心慈手软。只是这样做,他到底还是成了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一时间,御书房里寂静无声。 就在夜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告退的时候,萧淮却又突然开了口,「贵妃娘娘呢?今日在做什么?」 谢贵妃? 夜二一怔,旋即便将谢昭昭今日的所言所行都一一禀报。 说到在御花园中险些被猫所伤时,皇上微微蹙了蹙眉;听说人没摔着,是被安阳郡主救了,皱着的眉头又舒展了开;说到娘娘亲自下小厨房,煮了一锅叫做「火锅」的东西,皇上的眸子里隐隐有了笑意;听说娘娘直言「皇上是天子,是天下人的主子,不会时时事事护着我」,含着笑得眸光又忽的暗了下去。 夜二跟在萧淮身边数十年,几乎没有见过他这般情绪外露,心中震惊不已,又暗自提醒自己。从今往后,但凡与贵妃娘娘有关的,一定要小心处理,万不可出了差池。 「你是说,那御花园中的猫,是明太妃的杏仁酥?」听完夜二的禀奏,萧淮开口问道。 「回皇上,确是明毓宫的白猫。」 萧淮点点头,有些人终于要按捺不住了吗? 「再去查查,娘娘险些摔倒的地方,可是被动过手脚?」 御花园日常有宫人打扫,怎么会好巧不巧的就突然打滑。 待夜二领命告退,元宝又腆着肚子给萧淮端来一盏热茶,「陛下,夜深了,可是要先歇着?再有两个时辰,便要早朝了。」 萧淮摇摇头,喝了一口茶水,「元宝,吩咐议事局拟旨,赐安阳公主萧姓,入玉牒。」 元宝有些微怔,什么时候听说过和亲公主要入玉牒的?这入了玉牒,便是真正的公主,皇上认下的亲妹妹,与凭空得个封号的可是有天壤之别。 他正愣着神,又听萧淮开口,「宗室的几个老王爷最近听说很闲,吩咐下去,就说是朕的意思,让他们上公主府去瞧瞧。姑母虽然性子骄纵了些,可到底是朕的亲姑姑,不可轻慢。」 皇上,这是在给公主府脸面,给安阳郡主做主。 得了口谕,元宝躬身,「奴才这就去。」 待元宝退下,萧淮才起身去了内殿。内殿的案几上置着不少书卷,他翻开其中一册书,泛黄的书页中夹着一封信笺,看起来有些年头。信笺的右下角书着一行小字:昭宁三年九月。 这是大婚那一晚,他同齐氏的约定。 —— 许是昨晚喝了些果酒,谢昭昭今日起的格外晚。这会儿,她看着窗外高高挂起的日头,脑子里还有点昏沉。 「娘娘若是觉着不舒服,便再谢谢。」柳絮有些心疼她,开口劝道。 谢昭昭打了个哈欠,懒腰还没撑完,便听到碧荷的声音一路由远及近。 「娘娘,娘娘,不好了。」碧荷慌慌张张跑进了寝殿,「娘娘,奴婢听说,方才景王下朝后便去御书房见了皇上,听说是为了二小姐的亲事!」 谢昭昭微顿,旋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说清楚一点!」 「奴婢方才去内务府领这个月的份例,刚好碰上了在元宝公公身边伺候的小德子。小德子告诉奴婢,景王天没亮就等在了承明殿外,皇上没有宣召直接上了朝,可景王不甘心,下朝又堵在了御书房。这会儿正在御书房里同皇上议事,说的便是二小姐的亲事。听小德子的意思,景王是想皇上直接下旨,等二小姐一及笄,便给他和二小姐赐婚。」 「放屁!」谢昭昭一时怒极,直接彪了粗口。 碧荷缓了口气,舔舔有些干的嘴巴,「娘娘,那咱们要怎么办?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二小姐嫁给景王?」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谢昭昭三步并两步走到妆台前,「碧荷,柳絮,给本宫梳妆。」 柳絮:「娘娘这是……」 「去御书房,面圣!」谢昭昭看着铜镜中眉眼冷淡的自己。 谢远清婉拒在前,景王却还是这般不给谢家留情面,甚至妄图用萧淮来压谢家,那可是关乎芮儿的一辈子的幸福。请旨?难道就他会请旨吗? 谢昭昭抿着唇,一张小脸绷的紧紧的。她作起来,连她自己都怕! 谢昭昭来到御书房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来,映着她发髻上的金钗珠翠,额间的红宝石熠熠生辉。委地的赤红宫装上,翻涌着大朵大朵的牡丹暗绣,雍容华贵,气势逼人。 这是大周朝贵妃的制式宫装,只有在极为正式的场合才会穿戴。 御书房的外值守的宫人见到贵妃娘娘,皆是一愣,连忙行礼请安。谢昭昭身姿笔挺的站在殿外,瞥了眼那立在御书房门口的侍从,身量不高,面皮白净,是景王还是皇子时便跟在身边的小太监。后来景王出宫开府,竟也将这奴才带到了王府。坊间有传言,这侍从可不单单是个小太监那般简单,是真的能把主子伺候舒坦的。 景王素无章法,便是有些特殊的癖好,也并非不可能。但总归是一条,这侍从是他极为在意之人。 谢昭昭看了侍从一眼,便假意抬步。 「贵妃娘娘且慢。」见谢昭昭要往御书房走,躬身的侍从冷不丁的开了口,声音尖细,「娘娘,皇上正同王爷商议要事,还请娘娘稍等片刻。」 他这话虽说的客气,但到底于理不合。谢昭昭本就是来找茬的,也算准了这侍从会出言阻拦。毕竟有那样一个主子,奴才也好不到哪里去,狗仗人势最是常见。 她微微一顿,眯了眯眼,眸中有孕着几分厉色 第15章[03.31] 「娘娘……」 「大胆!」谢昭昭突的厉声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挡本宫的路!」 见贵妃娘娘突然发飙,殿外值守的宫人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那侍从被谢昭昭这么一吼,也直接吓白了脸,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平日里仗着景王宠爱,他常拿自己当半个主子,即便是在这皇宫大内,也不觉自己矮人半分。如今倒是一时大意,忘了面前这位和宫里的其他人可不一样。 「贵妃娘娘息怒,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娘娘……」那侍从也是个机灵的,一边求饶,一边自顾的掌起嘴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娘娘责罚!」 「够了!」谢昭昭喝道。 「谢贵妃娘娘饶……」 谢昭昭微微垂眼,唇角牵出一丝笑,说出来的话却阴恻恻的让人脊背发凉,「你是该死,本宫便成全你。」 旋即收了笑,厉声道:「来人,将这没有规矩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本宫拖下去,杖责一百!」 杖责一百?便是有功夫的人,这一百大板去下,也大抵要去了半条命,何况他一个细皮白肉的内侍? 「贵妃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那侍从一阵惨呼,奈何这值守御书房的人,皆是萧淮心腹,哪个不知道贵妃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得了谢昭昭的命令,当即就要将那侍从拖走。 侍从一阵挣扎,见求饶无果,便大声呼喊,「王爷!王爷救我!」 谢昭昭冷着眉眼,脊背挺的笔直。杀鸡儆猴,本宫今日想要处置你,便是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侍从的呼喊到底还是惊动了殿中之人。殿门被拉开的一瞬间,谢昭昭瞅准时机,直直的跪了下去。 她目光平直的望向数步之外,坐在龙椅上的那一点明黄。旋即,赤红的广袖铺开,一叩到底,「求皇上为臣妾做主!」 声色哀婉,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昭昭这突然的一个大礼,让萧淮微微蹙起了眉头。至于景王,更是被吓了一跳。待看到殿外自己的侍从正被宫人架起往外拖,这才回过神,紧接着就急了,「助手!助手!给本王将人放开!」 「殿下……」那侍从含着泪,匍匐到景王脚边,「殿下救救奴才,求殿下救救奴才。」 谢昭昭才不管这对主仆,只一瞬不瞬的望着殿上之人,眸色里隐隐含着水光,委屈极了。 萧淮被她这样的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淡声开口,「有什么事,起来说。」 「臣妾不要,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妾便不起来了。」她执拗的开口,倔强里还带着点孩子气的赌气。 一听她这语气,萧淮就有些头疼。正想着怎么先把人骗起来,景王倒是开口替他解了围。 「谢贵妃,我这侍从是如何得罪了贵妃,竟让娘娘这般动怒,要直接将人处置了?」景王是个混不吝,这会儿见到自己的人被人这般欺辱,更是怒不可遏。 谢昭昭抬眼,对上他兴师问罪的目光。也不用萧淮开口哄,直接站了起来,双手交叠在胸前,「王爷觉得,本宫罚错了?」 景王捏着拳,这位谢贵妃可极难对付,和她硬碰硬可讨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他还有求于皇上,也不能将事情闹得太难看。当即话锋一转,和谢昭昭讲起规矩来,「娘娘想要罚人,本王自是无话可说,可不知我这侍从犯了哪条规矩,让贵妃娘娘这般动怒?」 谢昭昭轻笑一声,有些许不屑,「规矩吗?」 眸光转动,在抬眼时,却已是凛然,「不守宫规,当罚!忤逆主上,当罚!目无天子,当罚!若是细究起来,桩桩都是可以连坐的死罪。本宫不过杖责他一百,已经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法外开恩了。」 「杖责一百?贵妃娘娘好大的口气!我这侍从自小跟在身边,素来听话有礼,娘娘张口便是不守宫规,忤逆天子的大帽子,莫不是依仗着自己主子的身份,欺凌奴仆?!」 「大帽子?看来王爷平日里真是散漫惯了,连起码的规矩都不知晓了。没关系,本宫不嫌麻烦,可以仔细说给王爷听。」谢昭昭弯着唇,眼底却并无笑意。 「本宫身为贵妃,他不过一个小小侍从,居然敢出言阻拦,难道不是不守宫规,忤逆主上?这御书房是宫中重地,便是真要拦着本宫,那也应该是值守太监来拦,他一个王府侍从,何时担了这大内的责?」谢昭昭看向景王,目光愈冷,「还是王爷觉得,这皇宫与你的景王府无异,随着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你身边的人,便做的了皇上身边人的主?那有朝一日……」 「你胡说!」景王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只涨红了脸。 谢昭昭的言下之意很明白,有朝一日,你景王是不是也想代皇上,做这天下人的主? 「王爷不说话,那便是也觉得本宫说的有理,既如此……来人,还不赶紧将这目无宫规,忤逆天子的狗奴才拖下去!」谢昭昭一瞬不瞬的盯着景王,眸光中有厉色、有得意,也有警告。 「殿下!殿下……」那侍从哪想到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便有这天大的帽子扣到了头上,当即抖如筛糠。忤逆天子?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景王到底也是个明白人,自然犯不着为了个奴才与萧淮针锋相对。他恶狠狠地看着谢昭昭,一脚踢开身边的侍从,「滚!」 言毕,连礼都不行,任由那侍从一阵哭天抢地,只大步走出了御书房。 景王的身影越来越远,那侍从也渐渐没了声,周遭又归于平静。御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好半晌,却听到龙椅上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 谢昭昭:……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萧淮自龙椅上走下来,在谢昭昭身边站定,眉眼含笑的看着她,「闹够了?舒坦了?」 「皇上觉得臣妾是在胡闹?」谢昭昭蓦地抬眼,对上萧淮盛满笑意的眸子,「可惜让皇上失望了,臣妾觉得,并不舒坦。」 萧淮微顿,唇角依旧牵着,「那你想要朕如何?」 「臣妾想要皇上收回成命,恩准臣妾亲自为芮儿挑选夫婿。」她望着萧淮的眼睛,直接说明了来意。 第16章[04.08] 「谢凝。」萧淮收了笑,微微眯着眼,「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话?」 「臣妾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是皇上没听清楚,臣妾还可以说的更明白一些,臣妾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芮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嫁入景王府!」说着,她又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见她这幅模样,萧淮又开始头疼。太阳穴还没开始跳,跪在面前的人便开了口,居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说辞:「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妾便一直跪在这里,直到皇上答应为止。」 萧淮微微躬身,「谢凝,你在威胁朕?」 「臣妾不敢。」谢昭昭板着脸应道。 见她这般倔强,萧淮有些无奈,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你可知,景王是请了太后的懿旨,求娶谢二小姐。朕若是不允,便是公然忤逆太后。」 景王居然请了懿旨?谢昭昭心下一惊,难怪他这短时间都没有动静,居然来了这釜底抽薪的一招,当真是他们谢家太疏忽了。 心中虽然惊愕,可谢昭昭面上依旧沉着冷静,若是没有完全的把握,今日也不会来御书房请旨。 谢昭昭抬眼,对上萧淮审视的眸子,说出来的话,却是足以让所有人惊掉下巴。 「皇上迟早都会忤逆太后,又何必非得赔上芮儿的终身?」 萧淮哑然,一时间,两人就这么定定的对峙着,气氛有些僵持。 方才处置那侍从,谢昭昭本就是故意为之,要的便是同景王彻底撕破脸。虽然这命令是她下的,但事情落在太后耳中,便是萧淮故意纵着她,为难景王。 这个锅,无论如何,萧淮都得替她背。 「你倒是好主意,居然敢将朕都算计进去。」萧淮轻哼一声,大步向后殿走去,「起来说话。」 萧淮没有否认她的话,便说明她八成是赌对了。谢昭昭连忙乖觉起身,跟着萧淮去了后殿。 后殿是萧淮的私人地方,便是元宝,非召也不得入。谢昭昭自然也是头一遭来,一眼望去,全是书,看得她眼晕。 萧淮在矮几前落座,打量了一下谢昭昭身上的宫装,「你搞了这么大的一个阵仗,还让朕陪着你一起演戏。来,说说看,你这葫芦里究竟想要卖什么药?」 谢昭昭和萧淮相对而坐,沉吟片刻,才低声开口,「臣妾斗胆问一句,皇上对太后……可是有过疑心?」 既然有意结盟,总要推心置腹才是。 她不清楚萧淮和太后是否有恩怨,但却知道这位姜太后并非贤良之人。她既有亲生儿子,难道就真的没有想过要将萧淮拉下来,扶景王上位?因着有太后为依凭,景王这些年混遍整个少京,而萧淮既为上位者,忍得了一时,可忍得了一世? 宫闱倾轧,自古有之。在和萧淮的这场博弈中,谢昭昭唯一的筹码便是人心。 良久,萧淮都没有应声,谢昭昭心中开始打鼓,她是不是真的逾矩了。便是萧淮宠爱谢凝,她这话应当还是犯了上位者的忌讳。 就在谢昭昭想着怎么挽救一下,便听萧淮开口问道:「若朕说没有,你当如何?」 他的声音很低,低沉的音色里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凉意。 谢昭昭琢磨不透他这言下之意,只好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说出来,「那臣妾便马上跪在御书房外,等着皇上就范。待太后回宫之后,便将今日所有都拦在自己身上,绝不连累皇上半分。皇上与太后依旧母慈子孝,与景王兄友弟恭。」 她说得坦荡荡,萧淮却扯了扯唇角,「你当真以为朕撇的干净?在太后眼中,朕与你,本就是一体。」 「皇上在意太后如何想吗?」谢昭昭微顿,「皇上看中的是天下人如何想。」 萧淮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眉目如画,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很像,也不像。他早知谢凝心中自有一方天地,却不想她通透至斯,将他、将身边所有人的心思都看得明白。这一句,他似乎,退无可退。 「说吧,你想怎样?」 转机终于出现了,谢昭昭暗自松了一口气,却还是装的沉稳,「那皇上得先答应臣妾,允了臣妾方才的请求,芮儿绝对不能嫁给景王。」 「谢凝。」萧淮抬眼,正要说什么,却被谢昭昭打断了。 「臣妾知道,今日所言所行,若换做是别人,脑袋怕是已经不知道掉了多少回。但是皇上……」她欲言又止,眸中的神色也不自觉的放软了些,「臣妾往日虽然胡闹,却也不曾求过皇上什么。今日,臣妾为了芮儿来求皇上,便是希望皇上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成全臣妾。」 往日种种,谢昭昭就不信,萧淮对谢凝心中无愧? 见男人沉默不语,谢昭昭顺势放出最后的杀手锏。她垂着眼,不知在看什么,朱唇间轻吐出来的几句话,却让萧淮心中一震。 「人人都说,谢家嫡女,身份贵重。背靠着钟谢两家,便能盛宠不衰。可是臣妾知道,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开始,臣妾于这宫中,最大的依仗……」谢昭昭抬眼,看向萧淮,「便是皇上。」 她谢昭昭的筹码是人心,而谢凝的筹码,却是萧淮对她的情分。只要萧淮心中不忍,让步是迟早的事情。 见萧淮眸色微动,谢昭昭试探着开口,「皇上,臣妾想要将这怀有皇嗣的事情……昭告天下。」 原本这就是她和萧淮演的一场戏,虽然不知道萧淮打的是什么主意,可做不过就是冲着她这个肚子来的。既如此,不如大家将这事情放到明面上来,或许可以事半功倍。 萧淮微顿,这个法子,他不是没有想过,可一旦将此事说出来,可能便不是一股势力想要针对谢凝。她本就得宠,若是再得了皇嗣,势必会打破这后宫乃至前朝的诸多平衡。那样一来,无异于将她树成靶子,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皇上,这个孩子本就是不存在的。」谢昭昭抚上自己的小腹,「若是天下人不知,那他哪一日若是没了,便就没了,掀不起多少风浪。可若是天下人皆知,那这个谋害了皇嗣的人,便是逃不掉的死罪。」 她本想晓之以理,可不知为何,说到最后,自己的眸色也一点点的跟着沉了下去。她深谙利益最大化的道理,却不能原谅自己以一个孩子为诱饵,即便这个孩子是不存在的。 手被人轻轻覆上,男人的掌心干燥温热,谢昭昭抬头,便对上萧淮缱绻的目光,「不过是个幌子,你不必这般介怀。你和朕……」 萧淮顿了顿,「谢凝,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第17章[04.08] 又那么一瞬间,谢昭昭觉得,她有点明白,谢凝当初为什么要执意进宫。 有些人,就是会成为执念,不死不休。 当晚,谢昭昭破天荒的宿在了萧淮的承明殿。可子时还未到,以袁坦为首的诸位太医便被急急宣进了宫。 个中因由,无人知晓。 —— 子时已过,明毓宫的一处偏殿烛火却还未熄。 倚在软塌上的妇人怀里抱着只猫,笑容和蔼,仿佛那猫不是猫,而是自己的孩子。 「你这小家伙,可真是让本宫心疼坏了。来,让本宫瞧瞧,伤着的地方,可是好了?」说着,明太妃抓起杏仁酥的后退,白毛覆盖之下,隐隐可见一个半寸左右的伤口。 「娘娘。」宝英端来参汤,「时辰不早了,娘娘可要先歇着?」 「不急,本宫还要再等等。」护甲有意无意的划过那道伤口,杏仁酥缩了缩腿,明太妃却依旧眉眼端笑,「去承明殿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吗?」 宝英摇摇头,「回禀娘娘,还未有消息,只听说子时刚过,承明殿又加派了两队护卫。」 「没用的东西!」明太妃脸色一变,狠狠朝杏仁酥腿上的伤口捏去,杏仁酥吃痛,一身白毛炸起,一口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啊!」明太妃蓦地松手,白猫嗖的便消失不见,她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牙印,目光沉郁,「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本宫把这个畜生捉回来!」 宝英吓得白了脸,连忙应声,唯恐自己被殃及,急急的从殿中退出。 殿外,夜色深深,浓得像这明毓宫中的戾气,散都散不去。有夜莺长啼,自殿上掠过,宝英抬眼看了看,复又低下头,挑着一顶不算太亮的灯笼,去寻那跑了的猫儿。 夜幕之下,皇宫沉沉,只承明殿中,烛火通明,成为这深浓夜色中的一抹亮色。只待东方既白,佳音传千里。 天蒙蒙亮的时候,皇宫的北门外,朝中要员的马车已经齐齐排了几大排。官员们相继下了马车,守在北门外,只等着宫人宣召,皇上早朝。 眼看着就要入冬,这五更天气最为磨人。朝臣们围聚在一起,拢着衣袖,闲话家常。 「侯爷。」谢远清拱手,朝着对面的长者问早。 忠勇侯一身绛紫朝服,身材魁梧,浑如虎相。闻言,依旧负着手,有些高傲的冲谢远清点点头,「谢大人。」 忠勇侯府如今虽然已经不是手握重兵,但在军中的根基颇深,加之齐皇后便是出身侯府,朝臣们平素里对这位老侯爷也极为客气。倒是这齐谢两家的关系,因着这两家的女儿,倒是有些微妙。 不多时,北门被缓缓拉开,元宝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见到朝臣们先是一礼,「让诸位大人久等了,承明殿方才传了口谕,皇上今日不早朝了。」 不早朝了?皇上登基十二载,素来勤勉,不早朝可还是头一遭听说。官员们面面相觑,都将目光投向了这百官之首。 「小公公,谢某斗胆问一句,不知这是为何……?」 那小太监捂着嘴笑起来,正要开口,便听到忠勇侯有些轻蔑的笑声,「谢大人当真不知?本侯可是听说了,昨晚贵妃娘娘可是歇在了承明殿。」 这话的意思,着实耐人寻味。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人人都在心里打鼓,可谁也不敢将这话说出来。倒是那小太监笑得越发讨喜,「可不是,当真让侯爷说对了。」 说着,拂尘一拢,便向谢远清一礼,「宰相大人,咱家先向您道声喜。」 谢远清微愣,拱拱手,「公公说笑了,不知……这喜从何来?」 「相爷有所不知,昨个夜里,这太医院的诸位太医可都是被宣进了承明殿,您猜怎么着?」这小太监一边笑,还一边卖起了关子。 谢远清扯了扯唇角,「还请公公明示。」 「贵妃娘娘呀,有喜啦!」 此话一出,整个北门外的朝臣几乎都是一怔。谢贵妃居然怀了皇嗣?! 先前暗讽谢贵妃魅惑主上的忠勇侯,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虽有国仗之名,可到底女儿早逝,皇上虽对齐家一直礼遇,可到底比不上谢家亲厚。若是再让这谢贵妃诞下皇子,只怕他这个国仗也要易主了。 想到这里,忠勇侯不由心生怨怼。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当初他怎就那般糊涂,听了皇后的规劝,交出了兵权。不像谢远清这个老狐狸,不但将权势牢牢把持在自己手里,送进宫的女儿竟也得了盛宠。 「相爷,您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小太监的一句话将众人的思绪拉回,忠勇侯一张老脸已经涨得通红,至于其他人,此时自然也不顾上他心中作何想,只纷纷上前向谢远清道贺。 反倒是谢远清,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袁太医前些日子才私下里跟他提起过,昭昭体内虚寒,有不孕之相,怎的这才几日,便有了身孕? 可到底为官多年,即便心中疑虑,面上依然处变不惊,一一承了众人的礼,待抬眼看到忠勇侯的时候,反倒有些尴尬了。 忠勇侯自然不会上去道喜,只重重的哼了一声,「谢大人还是不要高兴的太早!」 高兴? 朝臣们散去,谢远清上了谢家的马车。车帘放下,他才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 这事于他谢家,是好是坏,还说不准。 第18章[04.08] 自北门口的一幕之后,不过半柱香的时辰,谢贵妃有孕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皇宫。待谢昭昭起来的时候,便听碧荷说,宁妃娘娘带着宫妃已经在承明殿外等了许久,说是要给她道喜。 谢昭昭早猜到这些妃子们会来,却不想大伙儿这么积极,居然来的这般早。 「皇上呢?」 碧荷一听自家娘娘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主动问皇上在哪,心里不由的高兴,不像前些日子,娘娘总是对皇上爱答不理的,看得她和柳絮干着急。 谢昭昭却不知道这小丫头的心思,她问起萧淮,只是想知道,对于宫妃们的这个做法,萧淮是个什么态度。 「回娘娘的话,御书房的值守太监前前后后来了三趟,说钟将军有要事禀奏,皇上这会儿应该是在御书房,同钟将军议事。」 谢昭昭皱眉,能让钟景祺这么火烧眉毛的事情,怕当真是要事。钟二的事情便是长平军的事,便是西北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与谢家有关? 「既是要事,钟将军为何不在早朝的时候说?」 「娘娘还不知道吧。」碧荷笑笑,「皇上今日没有早朝。」 没有早朝? 一听碧荷这个说法,谢昭昭就有些头疼,萧淮好端端的怎么就不去早朝了?这不是平白给她添麻烦吗? 「碧荷,你去取纸笔来。」 「娘娘要写什么?」 谢昭昭弯了弯唇,「自然是家书,向爹爹报喜。」 碧荷皱了皱眉,总觉得自家娘娘这笑有些怪怪。谢昭昭真的是有喜要报,她得了萧淮的允诺,不日就会给景王另外赐婚,这对他们谢家来说,可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她自然也要敦促哥哥,帮着相看一下孟敬沅。若是此人可靠,早早定下亲事也好,以免夜长梦多。 她写好家书,便让碧荷赶紧送出宫。碧荷前脚刚走,赵瑾后脚便来了,看见谢昭昭正外在软塌上发呆,不禁撇了撇嘴,「外面都等了一大群人,想要见贵妃娘娘一面,娘娘居然在这里发呆?」 谢昭昭打量了一下赵瑾,这小郡主……哦,如今应该说是小公主,气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怎么?你也是来同我道喜的?那我便先谢过安阳公主了。」 听谢昭昭突然改了称呼,赵瑾有些不自在,「我是来同你辞别的。」 诶? 「我母亲还病着,我总不能一直赖在宫里不走。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既然和亲之事已无回转的可能,我便是闹上天去,也只是给我母亲添麻烦。你说的对,嫁给了赫真王子,我就是阿若部族正经的王妃,别人怎么说不重要,我不能自己先轻贱自己。」 谢昭昭笑盈盈的点点头,「公主能想明白,是好事。」 赵瑾顿了顿,盯着谢昭昭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你当真怀了皇上得孩子?」 谢昭昭没想到她有这么一问,噗嗤笑出了声,假惺惺的抚上自己的小腹,「太医都看过了,这事儿还能假了不成?」 赵瑾有些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又开口,「这宫中的人大都没什么好心,你既然怀了皇嗣,便要更加小心。」 谢昭昭有些微讶,她没想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除了谢凝的身边亲近的人,第一个开口关心自己的,居然是这个小郡主。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种下善因,必结善果了吧。 她牵起唇角,笑着冲赵瑾点点头,「我知道。」 赵瑾又咬了咬唇,终于还是犹豫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娘娘,可否帮我将这封信转交给钟将军。」 见谢昭昭微愣,赵瑾又连忙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再纠缠钟将军的意思。只是……我到底是追着他跑了很多年,如今到了真正要割舍的时候,总觉得,还是要给他一个交代。」 谢昭昭看着眼前信,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好,我寻个机会,交给二哥。」 「多谢娘娘。」赵瑾向谢昭昭行了个大礼,「听礼部的人说,过了春月,阿若部族便会来迎亲。宫中的教习姑姑已经到了公主府,想来我会有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自由了,也不知我嫁人的时候,能不能见到娘娘,算算日子,那时候娘娘身子大约也不便……」 娇蛮的小姑娘终于长大,虽然过程有些辛酸,但经此一遭,看尽冷暖,她日后的路会好走许多。谢昭昭笑笑,笑得仿若冬日倾洒下来的阳光。 「你放心,本宫一定会给你准备一封丰厚的嫁妆,待你出嫁之时,亲自送你。」 赵瑾只觉眼眶有些酸酸的,重重的磕了个头,「安阳谢过娘娘,祝娘娘从今往后,多子多福,福寿绵长。」 谢昭昭点点头,也希望上苍能厚待这个小姑娘,让她往后的日子,都平安喜乐。 冬月初二,谢家幼女及笄。皇帝下旨,着谢贵妃亲自主持了谢二小姐的及笄礼,这对整个谢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殊荣。 旁人眼红,却也知羡慕不来,便将主意打到了谢二小姐的亲事上。不想,没过几日,谢府便放出风声,说谢家已逝的主母,也就是这谢二小姐的母亲,当年留有遗愿,说曾找了云游的高人给二小姐算过命,高人留了半句诗,说是能对得上下半句的便是二小姐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待来年三月三,便会放出这半句诗,能对得上的,才是谢家的乘龙快婿。 一时间,这事成了京中百姓茶余饭后最热的谈资。有人说,这是先母遗愿,又得高人指点,理应遵照;有人说,这不过是谢家的托词,打发那些上门提亲之人,保不齐谢家还想再送一个女儿入宫;也有人说,当今圣上继位以来,看中寒门子弟,这是谢家再向圣上示好,有意招寒门子弟为婿。 但不管怎样,谢芮的亲事是暂时被搁置了下来。没了这桩忧心的事,谢昭昭在宫中的日子,便愈发的舒坦起来了。 「娘娘,奴婢有点没搞明白,老爷和大少爷不是都看中了那孟家公子吗?怎么不干脆就将二小姐的亲事定下来呢?还非要这么折腾。」碧荷一边对着朝华宫的账簿,一边不解的开口问道。 谢昭昭倚在软塌上,翻过一页书卷,笑了笑,「结亲又不是买白菜,你中意了便可,总要两家人都有这个意思才行。」 「难道那孟家公子还不愿意?我们家二小姐这般好,谁娶了便是谁的福分,他怎的还挑挑拣拣?」 谢昭昭笑着摇摇头。前些日在,在谢芮的及笄礼上,哥哥便已经跟她通过气,对孟敬沅此人,他与谢远清都还满意,觉得是个踏实的读书人,人品也靠得住。只这孟敬沅是个一根筋,谢执几次旁敲侧击谈及亲事,他都说大丈夫不立业,何以成家,还执拗的很。一来二去,谢家便觉得也不好强求,只好将这对诗一说放在了明年三月。那时候,春试也已经结束,距离放榜的日子也不远了。 第19章[04.08] 这个法子,谢昭昭也是赞同的。虽然夜长梦多,可强扭的瓜到底不甜,这亲到底能不能结成,终究还是要看他二人有没有这个缘分。 「你这小丫头,一天天的关心别人的亲事,让我想想,我们家小白菜如今也有十六了吧,可是看中了哪家的小郎君?本宫上门给你说亲去。」 「娘娘!」碧荷跺跺脚,「娘娘又在取笑奴婢。奴婢都说过了,哪也不去,就跟着娘娘。小厨房里还煨着汤,奴婢先去瞧瞧。俗话说得好,冬季进补,开春打虎,娘娘还是要趁着冬月里,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怕自家娘娘又提起亲事,碧荷忙不迭的跑了出去。谢昭昭笑着摇头,才又舒坦的靠回了软塌,这个小管家婆,也不知是谁以后这般倒霉,要天天被念。 转头又瞥见正在给她收拾话本子的柳絮,程寻快要回来了吧?如今,被她这么一搅和,也不知道这两人还有没有交集。若是没有,于柳絮,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 冬月十五,大将军程寻率十万长平军抵达少京。皇帝于北门举行了盛大的犒军大典,封程寻为护国上将军。这是大周武将的最高品级,也是大周自开国以来,第三个「护国上将军」。 御书房里,萧淮正在同两名男子议事。右首的男子一身玄色衣袍,五官英朗,轮廓分明,周身都带着股自战场上而来的肃杀之气,正是护国上将军程寻。左首的男子着着异族服饰,不同西北部族大多男子的彪悍,倒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气质。 「赫真王子此次能来我少京,对大周百姓和西北部族,都是幸事。朕先替这数万百姓谢过王子。」 闻言,赫真王子起身行礼,「赫真即来,便希望此次能与陛下一道,为我西北部族与大周边疆百姓寻一个长久之道。两方交战,苦的还是百姓。」 萧淮点点头,早就听说这赫真王子仁心仁德,如今一见,传言果真不虚。不仅如此,赫真王子此次来少京,还携了数十箱聘礼,据说是依着大周的嫁娶风俗,特来下聘,赢取安阳公主。大周民生富庶,这数箱十聘礼倒并不稀罕,只这份诚意,却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阿若部族看重安阳公主,便是给大周给皇家颜面,一时间,关于公主府的那些不好的传言也渐渐消散。据说,连带着长公主的病情也跟着有了好转。 当晚,萧淮于长宁殿夜宴群臣,欢迎远来的赫真王子,为长平军接风洗尘。谢昭昭作为这后宫之中品阶最高的女子,当然要出席。好在因着有孕在身,夜宴的一应事务都交由礼部和内务府操持,省去了她许多麻烦。 酒过三巡,借着身子不适为由,谢昭昭先行离开,却在回朝华宫的必经之路上,遇上了钟景祺。这里距长宁殿不远,尚不属于内宫。 其实今晚,若是钟景祺不来找她,她也会托人去找他。受了赵瑾所托,那封信如今还没送出去。 「贵妃娘娘。」钟景祺抱拳。 谢昭昭自步辇上下来,「钟将军找本宫,可是有事?」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自然会守好应有的礼数。 钟景祺看着面前雍容华贵的女子,唇角不自觉的牵起笑,「听说娘娘有了身孕,微臣特来道喜。」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柄镶着七彩宝石的匕首,「这是微臣从西北寻来的笑玩意儿,就当是……我这个做舅舅的,给未出生的外甥一点小小的见面礼。」 匕首不过巴掌大,做工却极为精巧,一看便知道是上品。谢昭昭弯着唇,眸子里盛着的笑意,是只有他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人才看得懂的。 「你既有这个心,何不等着他出生了,亲自来送与他?」 钟景祺偏过头笑笑,再转头看向谢昭昭的时候,眸子里有明显的不舍,「娘娘有所不知,微臣三日后便会启程去燕州。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特意来向娘娘辞行。」 「这么急?」谢昭昭有些惊讶。 「嗯。」钟景祺点点头,面色却沉了下去,「西北已经入冬,因着前段时间的内讧,燕州一带的田地被毁了不少,今年的收成欠佳,燕州的粮草有些吃紧。皇上特意派我押送十万担解长平军之急。」 谢昭昭心中蓦地咯噔一声,十万担可不是个小数目,可见燕州的粮草可仅仅是吃紧这么简单。 见她皱眉,钟景祺便知道她有些担心,责怪自己怎么想的,偏要同她说这些。旋即朗声笑道,「不打紧,娘娘挂心西北将士,待臣到了燕州,定将娘娘的心意告知。」 说罢,他又顿了顿,放低了声音,「今时不同往日,娘娘在这宫中,万事都要小心,好好护着自己。」 谢昭昭知他是关心自己,眼眶跟着有些发酸,却还是强撑着笑,点点头。 「时辰不早了,娘娘早些回去歇息,微臣……」钟景祺微顿,「便告退了。」 说罢,他抿着唇,也向谢昭昭点点头。旋即转身,大步往长宁殿走去。 「二哥!」 看着钟景祺转身的背影,那一袭窄袖白袍划过银光,谢昭昭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离自己远去,抓不着留不住,连胸口都莫名发堵,当下便大声喊道。 钟景祺回首,冲谢昭昭扯出一个笑,那笑像极了年少时他每一次蹲在谢家墙头上,找她出去胡混。于这沉沉夜色中,仿佛灼亮了周遭一切。 「一路保重。」谢昭昭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看着谢昭昭微红的眼眶,钟景祺有片刻的微怔,旋即笑着点点头,「好,一定。」 —— 三日后,钟景祺押送十万担粮草,自少京北门而出,一路赶往燕州。 谢昭昭在朝华宫里,跟着柳絮学针线活,打算自己缝几个香囊,待新岁的时候,求了平安福,送给钟家和谢家的人。 「娘娘你看,这一针,要从这里下,秀出来的福字才平整。」 谢昭昭点点头,按照柳絮的意思下针,却不小心扎在了指尖上,血珠霎时冒出,染红了福字的一角。 柳絮被吓了一跳,转身去寻帕子。谢昭昭有些出神的盯着那被血染了的福字。 福字见血,是不详之兆。 第20章[04.08] 「娘娘。」碧荷人未至,声先到。 谢昭昭放下手里的绣活,连忙开口问道,「二哥呢,启程了吗?」 「钟将军已经启程了,但是这信……他没收。」碧荷自怀中取出赵瑾的那封信,「送信的人说,钟将军说了,安阳郡主如今已经是钦定的和亲公主,这信他若是收了,被有心人抓去了把柄,对公主不好,烦请娘娘替他处置了。」 「将军还说……」碧荷咽了咽口水,「公主大婚的时候,他大抵是回不来了,请娘娘代他向公主问声好,祝她能得一心人,多子多福。」 谢昭昭接过碧荷递来的信,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大声道,「胡说什么!什么回不来了!」 碧荷被她吼得一愣,却见自家娘娘一瞬不瞬的盯着手中的信封,口中还念念有词。 「二哥,你答应过我的……要平安。」 自打钟景祺走后,谢昭昭也不知为何,始终惦记着他辞别那晚说的事情。西北一入冬,粮食便吃紧,这自然与各部族每到了入冬之际,就开始频繁侵扰疆界上的百姓有关,可朝廷每年都会下拨大批粮草,又怎会如此吃紧? 谢昭昭百思不得其解,「碧荷,备车,我要出趟宫。」 自打谢贵妃有孕的消息传开,这还是谢昭昭第一次主动要求出宫。碧荷有些犹豫,「娘娘,这是不是……不太妥?」 可这段日子,谢昭昭总是心神不宁,她摇摇头,「无妨,你去备车便是了。」 待谢昭昭带着柳絮碧荷上了马车,出了西华门,她才吩咐车夫,「小喜子,待会儿把我送到谏言堂,你便去一趟礼部,将谢大人请来。」 有些事,她搞不明白,但谢执在谢远清身边跟了这么多年,一定清楚。 —— 春试在即,来谏言堂论政之人比以往少了不少。谢昭昭没有往老位置去,而是一路穿堂过室,往内院走去。 「哎哎哎,这位小公子,这内院可来不得。若是想听辩,还请移步外堂。」 谢昭昭一只脚还没跨进内院的门槛,便被人拦住了。这小伙计大约是新来的,还不清楚谢昭昭的身份。若是换了他家主事,早就一番奉承的将她迎了进去。 「大胆!」碧荷张口就是一声厉喝。 谢昭昭摇头,冲着小伙计拱手,「这位小哥,我与你家主事是旧识,以往来这谏言堂,都可往内院歇息片刻的。」 小伙计有些为难,「这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家主事今日不在堂中。这内院又来了贵人,小的实在是没这个胆子,请公子进去啊。」 贵人? 谢昭昭心下狐疑,这谏言堂平素里除了她,还能有什么贵人?莫不是萧淮来了?正蹙着眉,内院的一处门被推开,自里面走出一个青衣小哥,「是谁在外面呼喊,惊扰了我家主子。」 「这位小哥,失礼了。」谢昭昭挂着笑,连忙赔礼。再抬眼,便看到了那青衣小哥身后之人。男子着着窄袖玄袍,通身的肃杀清孤之气。谢昭昭整个人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程寻向她这处看过来,一眼便识出了她的身份,墨色的眸中,惊讶一闪即逝。 那谏言堂的小伙计见状,瞬间被吓白了脸,主事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招待好今日的这位贵客,哪成想出了这样的岔子,腿一软,差点就要跪在地上。 「无妨。」程寻却是淡淡开口,又看了谢昭昭一眼,才冲那小伙计吩咐道,「去给这位公子寻个落脚的地方。」 说完,便又转身回了屋中,仿佛他根本不认识她一般。见程寻没有揭穿自己的身份,谢昭昭心下感激,随即便跟着小伙计进了内院。 不多时,谢执便被请了来。一听说谢昭昭要请教她西北军粮的事情,当下便无奈的摇摇头,「娘娘如今有孕在身,还是不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操心了。」 谢昭昭有些尴尬的摸着自己的小腹,「旁人若是这么说便也算了,哥哥明知道没有这回事,还故意打趣我。」 「那你先同我说明白,你和皇上这么做,是所为何事?」自那日谢远清带回昭昭有孕的消息,谢执便百思不得其解,可也一直没有机会仔细向她询问。 谢昭昭将自己的意图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谢执,说到萧淮的,却有些犹疑,「我其实也不清楚,皇上为什么非要弄这么个孩子出来。索性是个双赢的局面,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双赢?」谢执有些嗔怒,「你可知,你现在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谢执鲜少动怒,除非是关系到自己亲近之人。见他这副模样,谢昭昭垂下头,咬着唇,这个后果她不是不知道,只好揣测着谢执的脾气,软着声气道,「可哥哥从前和昭昭说过,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没想到她会用这话来堵自己,谢执一时间有些哑然。半晌,叹了口气,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无奈样子。 「以后不要胡来,不管这身孕是真是假。在你这里,便是真的,万万不可有半点差池,知道吗?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到太医院宣袁兄诊脉,他会把你的消息传给我。」 谢昭昭面上乖乖的点点头,中心却在吐槽,找袁嘉瑞帮忙?她是嫌命太长吗? 见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谢执这才耐心的给谢昭昭讲起西北的军粮事宜。诚然如谢昭昭所想,西北每到秋冬,粮食吃紧,固然与各部族侵扰有关,可最大的蠹虫却还是当地官员。 「朝廷每年会按例向西北下拨粮草,一来供给长平军,二来解当地百姓疾苦。若是逢欠收之年,还会开仓放粮。只可惜……」谢执摇摇头,「地方层层盘剥,真正能到百姓手中的,不过十之二三。」 「这事……」谢昭昭小心开口,「皇上不管的吗?」 在谢昭昭看来,萧淮还算是个不错的皇帝。这事情,她哥哥都看如此明白,萧淮没道理不清楚。除非,是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 「你可知燕州刺史是何人?」 谢昭昭摇头。 「先帝年轻的时候,也曾封过一位上将军。当时西域十二州联合出兵大周,上将军管行为守玉阳关,战到只剩一兵一卒,等待援军到了的时候,管将军和夫人已经以身殉国。整个管家,只留下一个不足三岁的幼子,便是如今的燕州刺史,管良玉。」 第21章[04.14] 管良玉? 说起燕州刺史,谢昭昭不清楚,可管良玉这个名字,她却是有印象的。如果没记错,宁妃的姐姐,便是嫁了位姓管的大人。 「就算是忠臣之后,便能不顾百姓死活了吗?」谢昭昭不解,老子为国战死,儿子就能盘剥百姓了吗?这是哪门子的狗屁道理! 谢执有些微讶,皇上不动管良玉,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朝廷大多的官员心中都清楚。可谢昭昭的这一问,也极为在理,忠臣之后,便能不顾百姓死活了吗? 「哥哥……」见谢执不说话,谢昭昭开口喊他。 谢执回过神,看着面前眸光清澈的女子,心中欣慰,却也惭愧。枉他们为官这些年,只知道朝政一道,并不是非黑即白,管良玉虽然不是个好官,可管家一门忠烈,这根独苗不能擅动;谢家在朝多年,也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燕州刺史,换谁坐上那个位置,都难免贪腐,管良玉已经算是收敛的了。 可这些,都不是接口,身为父母官,解百姓疾苦,才是本分。可似乎所有人,都将这最朴素的道理忽略了。 「你说的对,忠臣之后,不是免死金牌。哥哥回去之后,便同父亲商议此事,鱼肉百姓的官员,绝对不能姑息。」 谢昭昭眨眨眼,她其实没有那么崇高的,她就是随口一问,没想过要动管家的……可还没等她辩白,谢执又继续说道,「其实西北并非真的是贫瘠之地,我曾游历过燕州一带,元澜江北岸也有土壤肥沃,适宜耕种之地,只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加上往来物资不便,始终没有百姓愿意迁移过去。」 「那朝廷呢?就没有什么嘉奖之策吗?比如若是可举家迁移者,可得耕地数倍,抑或子女可入官学?穷苦人家,应该总有人愿意吧?」 谢执却摇头,「大周百姓守旧故土难离,想让他们居家迁移,谈何容易。以往朝廷也出过嘉奖之策,不过你说的入官学,倒是可以考虑。」 得了褒奖,谢昭昭心中有些得意,可再对上谢执审视的目光,她又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以往我看话本子,总要被爹爹念,可哥哥如今也看到了,这入官学的计策,便是我在话本子上看到的。」 「话本子上还讲这些?」谢执有些狐疑。 「当然。」谢昭昭使劲的点点头,「皇上额御书房中有一内殿,殿中藏书无数,其中便有不少我从前都没有见过的话本子。」 既是宫中藏书,那可能确实是少见的孤本。民间本就有许多不入仕的高人,讲了这入官学的计策也并非不可能。 索性谢执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问谢昭昭这是哪个话本子,能否借他一阅。谢昭昭便胡乱糊弄了过去,说是回宫找找,找到了便给他送来。 弄清楚了西北的粮草事宜,谢昭昭又在谏言堂听了小半个时辰论辩,这才着小喜子驾车回宫。 「娘娘听了大少爷的话,可是解了这些日心中的烦忧?」柳絮知她最近心事重重,且大抵是与钟将军有关。 谢昭昭倚着马车,解了吗?应当算是解了。可诚然如谢执所言,西北刚刚稳定,皇上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问罪管良玉。他至少还能在燕州逍遥个三年五载,可这三五年,燕州百姓和长平军,怕是还要吃苦头。 「柳絮,你明日去趟内务府,将近两年各地仓廪的样米取些来。记着,每个地方的都要。」 国库仓廪一事,虽不归内廷,可宫中主子喜好口味各异,内务府每年都会从各地仓廪收取些许,以备不时之需。据谢昭昭所知,光是大米的种类便有数十种。 「碧荷,我记得朝华宫原先还有些讲人物风貌的地理志,你明日帮我一并找出来。尤其是舆图的,格外放在一边。」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碧荷没搞明白,这又是样米,又是舆图的。 谢昭昭弯了弯唇,「开荒,种地!」 碧荷和柳絮都是做事极为利落之人,得了谢昭昭的吩咐,当晚便开始着手忙了起来。翌日一早,待谢昭昭醒来,寝殿里书册已经分门别类整理好了,正殿外的空地上,从内务府寻来的样米摆了几大排,足有五六十样。 谢昭昭简单洗漱了一下,披散着头发,顶着张粉黛未施的脸,一头扎进了书山米海之中。这些地理志中关于西北一带的人文风貌记载倒是不少,可谢执所说的元澜江北岸的肥沃之地,许是真的人烟稀少,描述不过寥寥数笔,舆图更是简洁得没眼看,谢昭昭不由有些失望。 至于样米,对她来说更是小菜一碟。在现代的时候,因为专业需要,她时常在田间实践,还专门跟着导师做过稻米种植方面的课题。虽说古今有差异,但一圈看下来,她还是能将这几十种样米的产地产量、生长习性,说出个七七八八。 「碧荷,你再去内务府一趟,帮我寻几个西北洛州青州一带的宫人来。再同元宝公公打听一下,若是有熟悉种稻米的,也一并找来。」 碧荷绞着小帕子,自家娘娘还未进宫前,就喜欢在府里折腾这些东西。进宫之后,倒是收敛了许多,可如今瞧着,怎么像是又要开始了呢。 「娘娘……您不是真的要打算种地吧……」 「当然是真的。」谢昭昭拍拍手,踢了踢脚边的一袋米,「顺便告诉内务府,这南越送来的贡米,全都搬到朝华宫来,本宫有要用。」 一时间,贵妃娘娘要种地的消息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宫妃们私下里都在悄悄议论,莫不是这贵妃娘娘突然怀了龙嗣,喜不自胜,坏了脑子?这说法虽有些匪夷所思,可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至于贵妃娘娘将南越贡米都搜罗进了朝华宫,更是惹得一些宫人心中不平,宗室几个安分了没几日的老王爷,又纷纷向皇上上表,直言贵妃骄奢。 谢昭昭听说这些事的时候,只是不在意的撇撇嘴。这南越贡米,虽说是进贡之物,可口感粗糙,宫妃们速来不喜,怎的到她这里就变成骄奢了呢? 懒得理这些有的没的,谢昭昭干脆大门一关,在自个宫里专心研究起新型稻种来。这稻种不求口感多好,但产量一定要高。为了培育这新型稻种,她不但召集了一帮宫人,还特意派人去了关中,去寻那日在谏言堂听说的种田大户,不管是不是吹牛皮,总还是要仔细了解一下,若真是又可取之处,也算是帮了她的大忙。 谢昭昭的种田事业搞得风风火火,待萧淮终于得了空,能在朝华宫好好坐一坐的时候,已经是十日之后。 这段时间,赫真王子每天都花样百出,一会儿要听戏,一会儿要煮茶,一会儿又对大周的织造起了兴趣。萧淮处理完朝政,十有八九都是陪着赫真王子到处转悠。朝华宫他也来过几次,可谢昭昭一门心思在琢磨稻米,压根儿没工夫应付他。每每说不了几句话,她不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去寻书,就是拉着小太监小宫女,东问西问。 萧淮后来也了解了,这些太监宫女都是西北一带的人。谢昭昭这么忙活,是想自己培育出一种新稻种,缓解西北秋冬时的粮食紧缺。 她这份心意,萧淮心中感念,可这想法,却有些天马行空。她久居少京,又养在相府,即便对种菜有些许涉猎,可想要能寻出种稻米的新法子,又谈何容易。 心中虽有些不以为然,可萧淮还是命人寻了西北的舆图,一并带到了朝华宫。 图册缓缓展开,谢昭昭看着上面标记仔细的山川河流,眼前顿时一亮。这舆图虽不能与现代的地图相比,可比她前些日子看得那些地理志里的鬼画符可要强的多了。看再仔细一看,谢昭昭便知,这并不是一般的舆图,若是她没猜错,此物大约是出自兵部。 「多谢皇上。」谢昭昭将舆图收好,向萧淮福了福身。 「爱妃为西北事宜日夜操劳,朕能分忧一二,也是应该的。」连着在朝华宫几次没有讨到好,萧淮心中多少是有些介意的。尤其是在看到谢凝看到舆图时,眸中的那份亮色,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自己难道比不上一张舆图? 可这话落在谢昭昭耳中,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因钟景祺的话,一时临时起意,想要培育新稻种,却差一点忘记,这粮食一事,事关国计民生,眼下又牵扯西北军政事务,她居然在不知不觉中,犯了这么大的忌讳。 第22章[04.14] 「臣妾惶恐,只一时惦记着二哥临行前的所言,忘了规矩,请皇上责罚。」说着,她便跪了下去。只怪她前几日行事太过高调,这会儿与其编胡话惹萧淮起意,倒不如实话实说。 见她突然下跪,萧淮皱眉,「起来说话。」 谢昭昭乖觉的站起来,立在一边。此番是她考虑不周,万不能在这般糊涂行事。 寝殿中一时间有些安静,萧淮喝了一口茶,想起她方才说到钟景祺,「元澜江一带近日一连落了几日的大雪,粮草难行,昨日里朕刚收到钟将军的奏报,约莫着是要事毕城耽搁几日。」 毕城地处元澜江南岸,从城北的千峰渡口乘船,便可直抵燕州。 「粮草不能及时送到,想来燕州的百姓和长平军,又要吃苦了。」 说起此事,谢昭昭不免又想到了燕州刺史管良玉,却也只低眉顺眼道,「皇上挂念西北百姓,是大周之福。臣妾惭愧,从明日起便吃斋念佛,诵经千遍,为西北祈福。」 萧淮知谢凝与钟景祺自小交好,本想着说些西北之事,或许她会感兴趣些,却不想换来她一句「吃斋念佛诵经千遍」,心中有些微堵,却也知道不该和她真的计较。只点点头,「你有这份心便够了,与其吃斋念佛,不如好好琢磨你的稻米。」 诶? 谢昭昭蓦地抬头,和着萧淮一点都不介意她做这个事情? 萧淮却看着她笑笑,「御书房的内殿中有不少西北卷册,你若是需要,可以随时来寻。」 这对谢昭昭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当即便高高兴兴的谢了恩。见她一副欢喜的不得了的样子,萧淮心中微哂,他这个大活人,好像还真的敌不过一卷图一本书。 算了,只要她高兴,便由她去吧。 可谢昭昭却不知道,在她欢天喜地筹划着如何在西北开荒之时,也有人将手伸到了这里。 —— 皇宫西处,明毓宫中烛火微亮。 明太妃倚在软榻边,手中正捏着一封信。这信自打白日里送来,她已经反反复复读了几十遍,可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一样,总想着,再多看一眼。 「娘娘,大人说了,请娘娘阅后务必毁之。」宝英躬身立在一旁,小心提醒。若是换做别的事,便是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开口。可这事却非同小可,若是出了差错,只怕明毓宫阖宫上下都要陪葬。 明太妃捏着信笺的手抖了抖,最终还是闭着眼,将信笺靠近了烛火。烛火一瞬间明亮,又倏地将那信笺吞噬殆尽。 罢了,已经失去了这些年,又何须在意这一时半刻,不过是封信罢了,且信中所言中规中矩,没有半分多余的情谊,枉她这般费心费神,想要助他更上一层楼。可她有什么办法呢?还是要将目光放的长远些。 老天既然开眼,让她知晓了当初的旧事,想来也是怜惜她的。 「阿若部族的使臣,如今何在?」明太妃睁开眼睛,方才眸中的慈爱与不舍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满满的狠厉。 「回娘娘的话,昨日午后已经出了北门。估摸着十日后,应当就要到毕城了。」 精致的护甲划过桌面,明太妃淡声开口,「吩咐下去,于元澜江,狙杀赫真王子。」 她倒要看看,赫真若是死了,西北部族和大周还能不能相安无事。 宝英心下一惊,蓦地抬头,「娘娘三思,这……只怕会险大人于不义。」 「放肆!」明太妃猛地一拍桌子,「难道你是在怀疑本宫对他的一片用心!」 宝英被吓得直接跪在地上,「娘娘息怒,奴婢不敢!是奴婢糊涂!」 说着,便狠狠的抽起自己巴掌来。 「你是糊涂。」护甲轻敲着桌面,明太妃笑了笑,「打,好好给本宫打,不见血,不准停。」 啪—— 啪—— 啪—— 直到两侧的脸都高高肿起,血沫子自口中吐出,明太妃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自身旁的锦盒中取出一个瓷瓶。 尖锐的护甲划过宝英的脸颊,「这是上好的伤药,你好好做事,本宫自然会怜惜你。」 「奴婢谢过太妃娘娘。」宝英双手接过瓷瓶,诚惶诚恐的匍匐在地上,「奴婢定当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得了萧淮的恩准,谢昭昭这几日便常常出现在御书房的内殿中。到底是天子藏书,和这里一比,她那个小小的朝华宫便根本就不够瞧。 眼下,谢昭昭正垫着脚,想要从架子上取下一卷书册。她扯着书脊往外抽,忽的一用力,带下了一旁的几本书。 书卷哔哩吧啦的掉在地上,一张信笺从书册中落出,好巧不巧的,落在了谢昭昭的裙角边。信笺对折着,纸张也有些泛黄,可那力透纸背的字迹,还是让谢昭昭将一面的字迹,只一眼便看了个八九分清楚。 虎符、兵权、善待齐氏一门、昭宁三年……寥寥数字,每一个字都让她心惊肉跳。谢昭昭连忙拾起信笺,胡乱的夹在书册中,转身便匆匆自后门出去了。 内殿的后门直通皇帝的寝殿承明殿,谢昭昭一路走过去,刚好碰上去端参汤的碧荷。见谢昭昭白着脸,碧荷当即被吓了一跳,「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无事。」谢昭昭压下心中的惊愕,快步出了承明殿,乘着车辇,一路往朝华宫去。 那信笺上的字迹自是出自萧淮之手,只是能让他允诺善待齐氏一门的,又是何人?忠勇侯府如今不过就是依仗着出了皇后才得了恩宠,即便如今于军中尚有根基,可同繁盛时期已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依那信笺中所言,当是有人协助萧淮卸了忠勇侯府的兵权,又担心忠勇侯府没了这兵权傍身,才要求萧淮立下这样的字据。 第23章[04.14] 这个人……谢昭昭坐在车辇上,蜷着手指,眉心微蹙,有个名字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齐皇后。 只有齐皇后才会如此关心齐氏一门的生死荣耀。可是,昭宁三年,忠勇侯还大权在握,她又为何要同萧淮做这场交易?除非……她本就知道,齐家有人犯下了滔天的大罪,希望借着这笔交易,让萧淮日后为齐家留条后路? 忽然窥见了这样的天家秘事,谢昭昭心中又惊又怕。待回到朝华宫,刚好遇上前去太医院请太医的柳絮和袁嘉瑞。 自从她有了身孕的消息传出,太医每隔三日便会来诊脉。大多时候都是袁坦亲自来,他若是有别的事情耽搁了,来的便是袁嘉瑞。 因着这件事,谢昭昭也得知,这袁坦可谓萧淮的心腹,至于袁嘉瑞……她冲来人点点头,「有劳袁太医了。」 见她面色苍白,袁嘉瑞微微皱眉,当即随着谢昭昭进了内殿,像往常一样,心无旁骛的替她诊脉。片刻之后,袁嘉瑞收了帕子,蹙起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 「袁大人,可是本宫这身子,有何不妥?」 「娘娘身子虚,好生调养便是,只是……」袁嘉瑞百思不得其解,谢凝这脉象,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娘娘这几日可有按时服药?」 「当然有。」碧荷应道,「袁院判亲自拟的方子,一日三副,从未敢耽搁。」 「药渣可还在?可否容微臣瞧瞧?」 见谢昭昭应允,站在另一边的柳絮点头,「在,奴婢这就去寻来。」 不多时,柳絮便寻来了药渣,黑乎乎的一团,几乎看出样子。袁嘉瑞伸手捻了捻药渣,又放在鼻间仔细闻了闻。 「可是这汤药不妥?」见他犹疑,谢昭昭开口询问。谢执说过,袁嘉瑞是可以信任之人。 「并无不妥,只是……」袁嘉瑞微顿,「和太医院存的方子相较,这药渣中应是多了几味药。」 此言一出,莫说柳絮和碧荷,连谢昭昭自己都愣住了。宫中下药之事常有,可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碰上这样的事情。 「这还了得!」碧荷当即就不干了,「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娘娘的药中做手脚,奴婢这就派人去查!」 「碧荷姑娘且慢。」袁嘉瑞喊住了碧荷,「这药虽说与方子有些出入,可都是些强身健体之药,对身子有益无害。只是其中一味春玉蕾……」 见他欲言又止,谢昭昭知他有所顾忌,「碧荷柳絮都是自己人,袁大人但说无妨。」 袁嘉瑞微微颔首,才又道,「这春玉蕾是种极少见的药材,产自西域的雪原,微臣年幼时有幸得见。依书中所载,只医一种病。」 没由来的,谢昭昭心中咯噔一下,「是何病?」 袁嘉瑞微顿:「失魂症。」 失魂症? 「此病有何症?」 见她问得有些急切,袁嘉瑞眼睫微垂,「失这魂症是个十分罕见的病症,微臣学医数十载,至今也未曾见过。只医书中有记载,患此症者,犹如失魂,会一点点忘记前尘往事。微臣也曾听族中的长辈说过,患了失魂症的病人,若是一直拖下去,最后大约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故为‘失魂’。」 失魂……忘记前尘往事……忘记自己是谁…… 袁嘉瑞每说一句话,谢昭昭的心就跟着提起来一点,直到整颗心都在嗓子眼怦怦的跳。她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抬眼看向袁嘉瑞,「只是这样?」 她有种直觉,一定不仅仅是这样。 「那患了失魂症的人,有没有可能……她会觉得,自己……」谢昭昭舔了舔有些干的唇角,「是另外一个人。」 袁嘉瑞微愣,望着面前女子眸中掩藏不住的彷徨和无助,心中有些疼惜。良久,才淡淡开口道,「微臣……不知。」 —— 自那一日袁嘉瑞诊脉过后,谢昭昭便仿佛着了魔,天天抱着一堆医术,翻来覆去的看。袁嘉瑞也悄悄给她带了些记载失魂症的书,可书中关于此病症的记载有限,也从未提及过患病之人是不是会产生幻觉。 从进入到这个世界开始,在谢昭昭的认知里,她就是穿进了一本书里,一本自己看过,但没能看完的书。可如今,有人告诉她,也可能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其实可能就是谢凝,只是因为生了一种怪病,才将自己忘记了。 「不对,一定不是这样的。」谢昭昭合上手中的医书。 若她只是生了病,那她这些关于现代的记忆,谢昭昭的记忆,又是从何而来?若她只是生了病,那从昭宁十二年夏日到昭宁十四年春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那些一直以来都被她当成书中情节的事情,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这失魂症,不但能让人忘记过去,还能预见未来? 谢昭昭不相信。 或者,谢凝是真的生了这怪病,而她也还是穿书者。可是,她又该如何解释,自己无端的就有了谢凝那么多的记忆,知道了那么多书中没有的情节。还有,她对谢执、谢芮、钟景祺这些人莫名的亲昵……这些,又将作何解? 谢昭昭蜷缩在椅中,双手抱着膝盖。冬月天,她只着了件单薄的寝衣,可似乎并不觉着冷,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变得钝钝的。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让她彷徨、无助、不知所措,甚至对周遭都生出深深的恐惧。 冬月二十五,少京飘起了小雪。 第24章[04.14] 「呀,下雪了!」 「嘘……小声一点,娘娘昨晚歇的晚,莫要吵醒了。」 柳絮和碧荷的声音渐次响起,谢昭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天色还未亮透。是下雪了吗? 她撑着床榻起来,披了件薄薄的外裳,赤着脚走到窗边。 窗子甫一推开,冷风卷着星星点点的雪花灌了进来,谢昭昭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听到寝殿里的动静,两个丫头推门进来,便见自家娘娘一身水红薄裳,乌发垂腰,正赤着脚站在窗边发呆。 「娘娘这是做什么!」碧荷有些恼,几步走上前,便将窗子关上。她自小跟在谢凝身边,主仆情深,眼下看着自家主子这副摸样,又心疼又生气。 「娘娘这是怎么了。」小丫头红着眼睛,「自打上次从御书房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皇上来了几次,娘娘都在装睡。奴婢打小跟着娘娘,便从来都没见娘娘这副样子……」 说着,小丫头开始不争气的掉眼泪。 谢昭昭紧了紧柳絮给她披上的氅衣,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我哪里有不好,这不是……挺好的么。」 碧荷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心里到底还是心疼多于气恼的,红着眼睛给谢昭昭理衣襟,「娘娘,别这么折腾自己好不好?您若是心里有什么苦,就同奴婢和柳絮姐姐说说。奴婢虽然有些笨,可柳絮姐姐读过许多书,说不定能帮上娘娘呢。」 谢昭昭笑着点点头,「好,我不折腾自己,也不叫你们担心。」 这几日,她日日沉浸在医书中,心心念念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得了怪病,却不想,叫这两个丫头担心了。 谢昭昭心中微叹,不管她是不是谢凝,在这个世界里,她好歹是不孤单的。有亲人,有朋友,有这么多对她好的人。那她就也应该好好待自己,不能让这些人担心。 至于萧淮……从前她以为自己只是住在谢凝的这副躯壳里,对萧淮自然很难生起什么旖旎心思,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可如果她是谢凝…… 谢昭昭了解谢凝对萧淮的感情,可今时今日,即便她真的是谢凝,中间隔着这许多的人和事,隔着谢家不可预知的未来,要她如何再心无芥蒂,对他一往而深呢? 是是非非,她再也不可能是十六岁的谢凝了。 —— 御书房的内殿,萧淮坐在矮几前,面前放着一本被摊开的书。 那日回到内殿,他一眼便看出这书被人动过。以至于那人仓促之下,将那张信笺错夹在另外一本书中。 这个内殿,除了他,便只有谢凝来过。 萧淮阖着眼,他不担心谢凝发现这其中的秘密,却怕她始终介怀齐氏的存在。在这件事上,他终究都是委屈了她的。 「夜二,贵妃娘娘今日在做什么?」 黑影落地,夜二躬身,「回禀皇上,娘娘今早在朝华宫里……堆雪人。」 堆雪人? 萧淮有一瞬间的微怔,旋即笑笑。还想着堆雪人,那心情应当是好了许多吧。 「叫派去的暗卫回来,朕……」他微顿,「想亲自去瞧瞧。」 自那晚带她去了丽妃宫中,萧淮对假扮暗卫这件事就渐渐轻车熟路。就像这几日,他知道谢凝每次都在假睡,却也从不揭穿。 她不愿意见他,却不能拦着他换个身份,去看她。 于是,当萧淮着着一身黑衣,同夜二一同闪人朝华宫时,便看到不远处,正站在树下捏雪人的谢凝。 小小的一个人被裹在宽大的赤红披风中,领口一圈白狐毛,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许是天气冷,凝白的脸颊上被冻出两团红晕。长发未挽,就那样随意的披在身后,耳际坠着一点红,随着她时而踮脚,时而俯身,一晃一晃的。 萧淮定睛看去,那红色的小点,居然是颗红豆。 这少京的雪下的小,哪里真的能让她堆雪人。可谢昭昭还是从地上捧起一点雪,小心的捏成一个枣子大小的球,再轻轻的置在树枝上。 冬月的日头照下来,她唇角漾着笑,宛如冰雪初融。 萧淮想,她已经多久没有在自己面前笑得这般开怀了?若是往后她都能这样笑,那他便也不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洝九人呢?」他隐在树丛中,小声开口。 夜二立在身后,「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夜三夜四跟着,断不会再让洝大人跑了。」 —— 少京的这场雪,虽说不大,可连连绵绵下了几日。腊月将至,京中也愈发热闹起来。 几路人马的护卫下,一辆青顶马车从西华门外驶出,一路去了京郊的报国寺。这报国寺是皇家寺院,每逢年节,便有宫中贵人前来祈福。 待马车行至报国寺,自车中下来一位妇人,带着帷帽,被侍女搀扶着入了寺庙后院的厢房。 程寻已经在这厢房中等了半柱香,昨日他的护卫捎来了口信,说那人想见他一面。 「咯吱」一声,厢房的门被推开,复又关上。那妇人摘下帷帽,看到眼前的男子,泪意瞬间涌出,「寻儿。」 第25章[04.14] 程寻敛眉,冷淡的眸子里一片平静,只按着礼分拱手道,「给太妃娘娘请安。」 明太妃有些哽咽,走上前想要去抓程寻的衣袖,却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 「寻儿……」明太妃颤着声开口,「你当真要与母妃这般生分了么……」 在战场,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他都可以镇定如初。可眼下,对上明太妃的热切,程寻却有些不知所措。 他自幼无父无母,少年时便跟着范将军行军打仗,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三年前回少京,阴差阳错的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大抵是战场已经练就了他一副硬冷心肠,没有不甘,也没有怨怼,只拨了几个护卫,暗中保护明太妃。知她喜猫,今年的生辰,便托人从西北送来了一只。 程寻觉得,明太妃于他有生恩,他也理当尽为人之子的孝心。但也仅限于此,对这位生母,他着实热络不起来。 「寻儿……」明太妃拭了眼泪,「你可知母妃见你一面,有多难……」 「娘娘。」程寻拱了拱手,「娘娘连夜修书约见程寻,不知所为何事?」 听他说到这个事情,明太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喜色,「寻儿,你坐下来,听母妃慢慢来同你说。」 片刻,厢房中兀的响起一声厉喝,「你说什么?!」 「母妃已经派人去了毕城,想必过不了几日,便会有好消息……」明太妃犹自得意,却不见程寻双目已经赤红。 「寻儿,这可是我们母子最好的机会。一旦赫真在大周被杀,西部部族定然要为他报仇雪恨。你在军中多年,威望已深,届时干戈再起,只要你顺势控制了西部局势,无论是自立为王,还是逼皇上就范退位……」 「够了!」程寻几乎是暴怒。 他在军中多年,最知战场的残酷。一场仗打下来,无论胜负,却是无数人家支离破碎。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自称是自己母妃的人,这个口口声声说是为自己着想的女人,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想要挑起干戈,置数万将士和黎民百姓于不顾,其心可诛! 「寻儿……」对于程寻的动怒,明太妃显然有些惶惑。她皱眉望着面色铁青的男子,「寻儿,都怪姜氏那个贱人,若不是她从中作梗,我们母子又怎会分别多年。若是我当初有了儿子,如今哪还轮得到……」 「娘娘请慎言!」程寻蓦地打断明太妃的话,滔天的怒意不停的在胸中翻滚。这就是他的生母……这便是他的生母…… 「太妃娘娘。」他吐字冷硬,便连起初的礼分都没有了。 「念在生恩上,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从此往后,程寻与娘娘,再无瓜葛!」 说罢,他转身推开门,大步踏入风雪之中。 「青影!调集长平军三百精英,立刻随我去毕城!」 屋外响起男子沉冷的声音,明太妃却已经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寻儿……不可以……不可以的……」 —— 冬月二十七,毕城千峰渡口,连日的大雪终于有了渐收的迹象。 「将军,这大雪可算是要停了。」 钟景祺立在客栈的窗边,呼呼的西北风吹得窗棂咔哒咔哒的响。远远望去,元澜江上,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车马粮草可都准备好了?」他蹙着眉,本想着早早抵达燕州,却不想突遇大雪,在这毕城耽搁了这么久。 「已经备好了,只等雪停。只是眼下河面上结了冰,又覆了雪,只怕……」 这冬日里的元澜江,渡河本就凶险。冰层还未冻结实,被大雪这么一盖,便是这一带常年冬日渡河之人,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有时候都吃不太准。可燕州的百姓,怕是不能再等了。 「无妨。」钟景祺微顿,片刻后又道,「赫真王子一行可都安置好了?」 「回禀将军,王子和随行一共十二人,已经在旁边的客栈歇下了。」 「好。」钟景祺点点头,「吩咐下去,明日渡河。」 腊月初一,太后自东海礼佛归来,銮驾抵京,皇帝携后妃百官,于西华门恭迎。 华辇停至西华门外,百官下跪,「恭迎太后娘娘回京!」 姜太后一身金色宫装,披着墨色的金凤大氅,被宫女一路搀扶着走下车。待行至众人面前,第一眼,便落在了谢昭昭的肚子上。 「谢贵妃瞧着,是圆润了不少。」她牵着笑,天家威仪端了个十足。 「臣妾给太后请安,有劳太后记挂。」谢昭昭眉眼低垂,屈身行礼。虽然姜氏对谢凝谈不上多喜欢,但她如今怀着龙嗣,便是太后真想为难她,也要掂量掂量。 太后笑着点点头,「为皇上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是头等大事,你当时刻以皇嗣为先,仔细照料,不可马虎。若是当真诞下皇嗣,哀家这里便给你记头功。」 姜太后这话虽说是场面话,可却说得玄妙,文武百官和后宫诸人不禁逗暗暗揣测,这头功是何奖赏?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 谢昭昭却只躬着身,乖巧的应着,「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急报!」 一匹快马自少京北门而入,一路奔向西华门。马上挂有皇家「萧」字铜牌,见此牌者,如见天子。 「启禀皇上,西北急报!」马上之人翻身下马,一边跪地,一边从怀中掏出封着三道漆封的信函。 三道漆封,便是千里加急,为确保万无一失,会由官署驿站和皇家暗卫两路人马送出。如今,来的是官署的人,可见暗卫已经折在了路上。 第26章[04.22] 萧淮接过信函,扯开漆封,一目十行的扫过去,面色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皇上,可是西北出了事?」姜太后也皱着眉,她一回宫便出了这样的事,可不是吉兆。 萧淮却转头看向谢昭昭。谢昭昭被他这一眼看的莫名,中心一跳,几乎顾不得什么宫规,直接抽走了萧淮手中的信函。 「冬月二十七,赫真王子于千峰渡口遭遇截杀,安夷将军钟景祺抵死相护。赫真王子今已抵燕州,然十万担粮草尽沉于元澜江,钟将军下落不明!」 「娘娘!」 「昭昭!」 —— 谢昭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身侧依偎着一具温热的身体,鼻息间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醒了?」萧淮小声开口。 谢昭昭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钝刀子一点点割过。饶是她闭着眼,疼的也涌出了眼泪。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抱着被子呜咽。 「谢凝。」萧淮紧紧搂住身边的人,「急报中只说下落不明,朕已经派了夜二亲自去西北。相信朕,景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谢昭昭却完全听不进去萧淮这些话,如今毕城天寒地冻,元澜江又是天堑,钟景祺在那里出了事,生还的希望实在渺茫。 她想到那夜钟二同她道别,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说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住,喉咙里发出喃喃的声音,「骗子……骗子……」 萧淮听着她哑哑的声音,听着她如小兽般低声的呜咽,整个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谢凝,不要哭了,不哭了……」 到最后,谢昭昭已然哭得没了声音,胸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憋得她喘不上气,眼泪却一直不停的往外涌。 萧淮看着心疼,只好抚上她的脖颈,轻轻一点。 怀中之人终于安静了下,只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襟。眼角晶亮,似乎仍有眼泪淌出。 —— 赫真王子毕城遇袭,安夷将军下落不明,十万担粮草尽毁。消息一出,震惊朝野,西北原本渐平的局势,一时间又风起云涌。 诏令如雪花般自御书房而出,着燕州官员安抚西北部族,开仓放粮;着皇家暗卫和北地驻军沿路搜查刺客,寻找安夷将军;着兵部、户部紧急调集粮草,缓西北之急。 在寻找钟景祺这件事上,萧淮更是下了死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同一时间,谢昭昭却乘着马车,去了国公府。这是萧淮开口让她去的,可即便他不主动提,谢昭昭也会去。钟景祺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不放心外公,也惦记着舅母黎氏。 果然,国公府门口一片萧条,全然没有年节将至的喜气。只郑氏一个人带着下人在门口迎她。见到来人,郑氏当即就红了眼睛,「有劳娘娘记挂,二妹人至今还昏迷着,还请娘娘恕她不能前来接驾之罪……」 「舅母不必多礼。」谢昭昭今日换了极为素净的衣裙,搀扶起郑氏,「皇上已经派人去寻了,相信二哥会没事的。外公呢?他老人家可好?」 郑氏吸了吸鼻子,「老国公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娘娘去劝劝吧,国公爷年事已高,经不住这么熬的。」 谢昭昭点点头,随着郑氏去厨房去了吃食,才转去去了老国公的院子。 知道她要来,钟国公的侍从早早就等在了门口。这会儿见到人来,连忙迎了上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免礼吧。外公人呢?」 「老国公在书房等着娘娘。」说着,侍从便引着谢昭昭往书房去。 整个院子都格外的安静,谢昭昭推开书房的门,房中有些暗,钟国公一人独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一沓厚厚的白宣,白宣上的字迹稚嫩,一看便知是出自幼童。 这东西谢昭昭约莫着有些印象,是她和钟景祺年幼时练的字。 「外公。」她轻声开口,人到此处,明明是想来安慰他老人家的,却突然该不知如何开口。 「来了,坐吧。」钟国公指了指面前的太师椅,「我记得你和景祺小的时候,便是坐在这里练字。那个时候,你们两个就是两只皮猴子,一个字练了好些天,却都写不出个模样。」 谢昭昭眼眶微湿,却还是牵着笑,「是,挨了外公许多骂,也害外公操了许多心。」 钟老爷子却摇摇头,「这是外公的福气。」 「也是昭昭和……二哥的福气。」 「罢了,这是景祺的命,也是我钟家的命。」钟国公靠在椅背上,「可见连老天爷都觉着,我钟家不能再出武将了……」 他言语间的没落和苍凉,让谢昭昭心中发酸,「外公……」 「昭昭。」钟国公却打断了她的话,将案几上的白宣一张一张收起来,「我见你带了几样小菜,不如陪外公一起用膳。」 「你且放心,外公不会有事。」他将白宣收好,勉强的扯出些笑,「钟家还要我这个老不死来撑着。」 谢昭昭连忙点头,收了眼泪,「好,昭昭陪外公用膳。」 第27章[04.22] 极为简单的几样小菜,祖孙两个对坐,一顿饭,吃的十分安静。直到侍从撤下了碗盘,退出书房,钟国公才从博古架背后的一处暗格中取出个匣子。 匣子巴掌大小,上面雕刻着古朴的花纹。钟国公将匣子揭开,便见其中置着个墨色的哨子,哨子做得极为精巧,却不知是什么材质,只在哨身上雕着一只展翅的苍鹰。 「这是……」谢昭昭心中犹疑。 「这是我钟家最后的底牌。」钟国公将哨子取出,「天家忌讳我钟氏,那是我钟氏一门,为臣子的命数。可若是奸佞之人妄图谋害我钟氏子弟,老夫便是拼尽一兵一卒,也定叫他们血债血偿!」 谢昭昭一时间被钟国公的这番话震动,她望着面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仿佛透过层层叠叠的时光,看到了那个在战场上带领千军万马,一身铮铮铁骨,俾睨天下的将军。 钟国公将哨子递到谢昭昭手里,「拿着它,替你二哥讨个公道。」 拇指大的哨子,却重如千金。 「外公,此物贵重,昭昭不能收。」谢昭昭想要推辞,却见钟国公摇摇头。 「老夫一生阅人无数,这玄鹰令你当收,也收得。」钟国公合上谢昭昭的手掌,「昭昭,玄鹰认主。从今往后,你就是他们的主子了。」 —— 谢昭昭当晚便宿在了国公府。 她躺在床榻上,摸着胸口的哨子,心中思绪万千。 钟国公还告诉她一件事,说钟景祺出事的当天,护国上将军程寻曾从京郊驻扎的长平军中调集了三百精英,连夜出京,直奔西北。这件事情虽说隐秘,可他外公既已经得了消息,萧淮便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程寻此举是擅自调兵,还是得了萧淮授意?可不论哪一种,他们当中有人必定是一早就知道了狙杀之事。 谢昭昭蹙着眉,这位在谢凝的故事里,一生孤苦最终驻守北地的程大将军,在她谢昭昭的故事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吁——吁—— 清越的哨声响起,片刻之后,便有一只墨色的鸽子落在了谢昭昭的窗边。鸽子长得有些肥,转着圆溜溜的红眼睛,不停的在她面前咕咕咕。 谢昭昭:…… 这只玄鹰,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可不管怎样,这既是钟国公亲自交到她手上的玄鹰令,是钟家的底牌,谢昭昭便相信,它一定能帮她查清楚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她将提前写好的小纸条卷好,塞进鸽子脚上绑着的细长小管里,「玄鹰,去吧。」 那鸽子仿佛能听懂她的话,又咕咕了两声,展开翅膀,转身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玄鹰很快就带回了消息,让谢昭昭诧异的是,程寻在离京之前,曾去了京郊报国寺。而那一日,明太妃也刚好去了报国寺上香。这两人之间,可有关系?若没有,是不是也太巧了。此外,送来的消息还说,那日在元澜江上,并非只有一路截杀的人马。 这也是谢昭昭这些天一直惶惑的事情,十万担粮草,由钟景祺带领长平军数千部众押送,又怎会折在那数十人的狙杀队伍手里? 谢昭昭将玄鹰带回来的消息烧掉。程寻离开报国寺后便直奔西北,便说明在报国寺的时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至于明太妃…… 「碧荷柳絮,替本宫梳妆更衣。」 见谢昭昭绷着脸,一副要找什么人算账的模样,碧荷心里直打鼓。自打从国公府回来,自家娘娘倒是不再为钟将军的事情伤心了,可这才更叫人担心。她取来一件素净的衣裙,「娘娘这是要去哪?」 谢昭昭瞥了眼那衣裙,「换件颜色鲜亮的吧,再带些年节需要的东西,咱们去明毓宫,瞧瞧太妃娘娘。」 换上一身海棠色宫装,谢昭昭便带着碧荷柳絮和朝华宫的一众宫人,乘着步辇浩浩荡荡的往明毓宫去了。 步辇刚刚行至明毓宫外,便听到里面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 「娘娘!求娘娘饶命!宝莲只是年纪小,不懂事,断没有这个胆子敢忤逆娘娘!」宝英的哭喊着求饶,又有小丫头凄厉的声音传出。 谢昭昭皱眉,自步辇上下来,「碧荷,去瞧瞧,发生了何事。」 随着内侍一声「贵妃娘娘驾到」,明毓宫的宫门从外面被撞开。谢昭昭一眼便看到了被几个粗使宫人架着的小宫女。那小宫女一张脸刷白,身上血迹斑斑,已然奄奄一息。她身边立着个老姑姑,手中持着把铁刷,尖利的铁刷上,全是血色。 谢昭昭当即便捂着嘴巴呕了起来。梳洗之刑,她从前只在书中听说,却不想真的有人会将此用在活人身上。 她来的突然,明毓宫上上下下忽然慌了手脚。只明太妃端坐在殿前空地的太师椅上,笑得有些瘆人。 「娘娘!贵妃娘娘仁慈,求娘娘救救宝莲!」宝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匍匐到谢昭昭脚边,「娘娘……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宝莲……」 谢昭昭压下胸中的翻江倒海,抬眼去看明太妃,「太妃,不知这宫女犯了何罪,要被施以这般的酷刑?」 她既有统驭六宫之责,便决不允许有人在大周的后宫行这等惨绝人寰的酷刑。即便是先帝的宠妃,萧淮敬重的太妃也不行。 「不过是个背主的下作东西,谢贵妃犯不着为她开口。」明太妃倚在椅中,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反倒是又慈眉善目的劝导起谢昭昭了,「贵妃如今怀有龙嗣,不该见这血光,还是小心照料身子才是。」 「娘娘,没有,宝莲没有背主。」宝英依旧扯着谢昭昭的衣裙,「求娘娘为奴婢做主,救救宝莲。」 「混账东西!」明太妃忽的一变脸,看向谢昭昭脚边的宝英,「本宫素来待你不薄,是连你也要忤逆本宫了吗!」 忤逆明太妃,宝英自是不敢。可她们姐妹相依为命多年,若今日宝莲惨死,她大抵也活不成了。 「太妃娘娘,太后这才回宫,她老人家素来心慈,最是见不得这些。太妃此举,怕是不妥。」谢昭昭一边好言劝说,一边仔细观察明太妃的神色。 能在后宫争斗中存活下来,且在先帝驾崩后还留在宫中的,谢昭昭自然不会真的觉得这位太妃真的是个良善之辈。只她以往在宫中素来和善,从未见有这般张狂乖戾的行事。 第28章[04.22] 谢昭昭心中狐疑,便听明太妃冷笑一声,「贵妃娘娘这是在用太后来压老身呢。那贵妃娘娘是不是应该先问问,这个下作东西,做了什么好事!」 不管做了什么事,即便当真背主,宫规自有处罚,梳洗之刑,终究是伤天害理。谢昭昭看向宝英,宝英当即会意,连忙倒豆子一般的将宝莲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多日前,明太妃最喜爱的杏仁酥在这宫中走丢了,太妃命人去寻。找了好一段日子,都未见踪影,最后竟在莲湖附近发现了这只猫。原来,宝莲一早就知道杏仁酥藏身在此,非但隐瞒不报,还日日跑出来偷偷喂养,直到事发。 「贵妃娘娘,宝莲不过年纪小,不懂事,一时鬼迷了心窍,断不敢真的欺瞒主子,求娘娘明鉴,救宝莲一命!」说着,宝英便不住的给谢昭昭磕头。 谢昭昭皱眉,便听明太妃嗤笑,「这是明毓宫的私事,贵妃娘娘还是莫要强行插手才是。」 她不这般说还好,这么一说,谢昭昭内心便有有股无名火,似乎逼着她非要和明太妃一较高下。仿佛那日在报国寺,明太妃真的和程寻去西北有脱不了的干系。 「太妃娘娘此言差矣。」谢昭昭也端着笑,双手交叠在身前,「这明毓宫也是后宫,本宫既领了这统驭六宫之责,便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在这宫中胡乱行事。」 「来人,将这明毓宫给本宫看管起来。这两个宫女……」谢昭昭微顿,「带回朝华宫吧。」 「贵妃娘娘好吓人呐!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知,本宫事先帝可是先帝爷的宠妃,宠妃!」明太妃脸上显出诡异的笑,似是想到了什么,「先帝爷在的时候,对本宫千般好万般好,便是姜氏那个贱人,也抵不上本宫分毫……」 谢昭昭皱眉,这明太妃似乎不太对劲,一会儿一个样,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神智有些不清。 「娘娘小心!」见明太妃忽然向谢昭昭扑过来,宝英连忙拦了上去,只听「噗嗤」一声,是利器没入的声音。 朝华宫的下人着了慌,慌忙间将谢昭昭护在中间,又有人拉扯住了明太妃。明太妃却犹自在挣扎,「孽种!孽种!看本宫不除掉你这肚子里的孽种……」 明太妃被人带了下去,宝英捂着肚子,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娘娘,救……救宝莲……」 见宝英似乎还想说什么,谢昭昭自一片宫人中走过来,「救……救宝莲,安夷将……将军的事,她……她都知道。」 谢昭昭蓦地瞳孔萎缩,待还想再追问什么的时候,却见宝英握着那簪子,用力的向自己腹中捅去,直到瞳孔涣散,渐渐没了生气。 这样的变故,让谢昭昭久久回不过神,直到碧荷和柳絮来搀扶她。谢昭昭瞥了眼一旁几乎去了半条命的宝莲,才开口吩咐道,「将人带回朝华宫。」 —— 明毓宫的这场惊变,搅得整个后宫中人都心神不宁。太医院的太医来来去去了几波,宝莲虽然伤的重,但好在都是皮外伤,只要多加修养,并不至于要命,不过人要吃些苦头。至于这明太妃,袁坦私下里告诉谢昭昭,从症状上来看,当是犯了疯病,且有些时日了。 谢昭昭正蹙着眉,便听宫人来报,说是宝莲醒了。 「醒了?」闻言,谢昭昭跟着连忙去了偏殿。一进到屋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便看到床榻之上被包扎的几乎瞧不出人形的宝莲。 谢昭昭的记忆里,这个宝莲,应该是个很胆小怕事的小女孩,也不知她为何非大着胆子将明太妃的猫藏起来,平白惹来这无妄之灾。 「姐姐……姐姐……疼……」床榻上的人犹自在呻吟,待看清来人,毫无生气的眸子里才显露出几分惊讶,「贵妃娘娘?是……娘娘救了奴婢?奴婢……奴婢的姐姐呢?」 「你姐姐……」谢昭昭知道这事瞒不住,可看着床榻上的人,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宝英为了让她救宝莲一命,不惜搭上自己的一条命。她也是做姐姐的人,她也有妹妹,若是谢芮被人这般残害……谢昭昭不敢想。 可钟二如今依旧下落不明,萧淮派出去一波又一波的人,却音信全无。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只能硬着心肠开口,「宝莲,安夷将军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忽的听到这个封号,宝莲还有些微怔,旋即才慢吞吞的开口,「奴婢斗胆问娘娘一句,是姐姐让娘娘来问奴婢的吗?」 谢昭昭不置可否,只好轻嗯了一声。 却不想,只这一声嗯,宝莲却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抖着肩膀,眼圈倏地一红,直接在床榻上哭出了声。许是牵动了伤口,没哭几声,人又昏了过去。 谢昭昭心急钟景祺的事情,可宝莲这副样子,却着实问不出什么。正心烦意乱着,又听碧荷来报,说姜太后摆驾明毓宫。 —— 这才两日,明毓宫中仿佛就换了天地。以往明太妃虽然不理后宫事务,可这明毓宫里却是井井有条。如今宫中一片破败,宫人个个都畏畏缩缩,逢人皆不说话,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唯恐自己被殃及。 明太妃冲撞了龙嗣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可无论是皇上、太后还是谢贵妃,都还没有处置的诏令下来,只将人拘在了内殿。 姜太后的车辇行至明毓宫的时候,看着宫门之上「明毓宫」三个鎏金大字,被仔细描画的眉眼中隐隐流露出些笑意,「走,陪哀家去瞧瞧老朋友。」 内殿的殿门被推开,明太妃依旧妆容精致,着着绛紫色的宫装,看到来人,也是轻蔑一笑。 「明妃,听说你病的不清,本宫特来瞧瞧。」姜太后端着笑,可称呼上却改了,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她们抖得水火不容的时候。 「娘娘这是来同我炫耀吗?」明太妃唇角微翘,此时看上去,又宛如一个正常人。 「难道本宫不应该么?」姜太后行至软塌前,刚想坐下,却又似有些嫌弃,「你同本宫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本宫从皇后熬成了太后,你呢?过了今日,皇上便会下诏令,你蓄意谋害皇嗣,是逃不掉的死罪。」 「哈哈哈哈哈哈。」明太妃闻言,笑得有些张狂,「谋害皇嗣?若说谋害皇嗣,臣妾哪敌娘娘万分之一。若不是你这毒妇,我与我的孩儿,又怎会分别这么多年!以至于……以至于他如今……都不愿意再认我这个娘亲……」 提到程寻,明太妃的声色又不自觉的软了下去,竟开始小声啜泣。 「明妃啊明妃,你当真以为你那孩儿是本宫动了手脚?还是你以为,找回了孩子,你就能母凭子贵,妄想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姜太后摸索着红宝石的护甲,「你可记得,先帝当年为何赐了你这明毓宫?」 明太妃抬眼向太后看去,当年她宠冠后宫,先帝说她明善毓秀,所以御赐了「明毓宫」。 「明善毓秀,以着协德之美。这是当年先帝当着本宫的面拟的诏词,你可知何为协德之美?」姜太后的笑意一点点扩大,「便是你这一生一世,只能做本宫的陪衬。即便你有了儿子,先帝爷也会亲手掐断你的念想。以至于为了让你安分,不惜将自己的儿子送走……」 第29章[04.22] 「你胡说!你在胡说什么!」明太妃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先帝那般宠爱她,才不会那样对她! 姜太后却渐渐止了笑,看着几乎癫狂的明太妃,终究还是弯了弯唇角,「彻头彻尾,都是个笑话。」 是夜,明毓宫中传出消息,明太妃薨逝,据说是亲手将自己吊死在了梁上。 宝莲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中午。相较于昨日,她的情绪明显稳定了许多,只原本就有些晦暗的眸子,变得更加黯淡无光。 「请贵妃娘娘安,请恕奴婢行动不便,不能给娘娘行礼了。」她眼中仍有湿意,却只木呆呆的躺在床榻上,「娘娘想要问什么,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瞧着她这副样子,谢昭昭虽有些不忍,但还是开了口,「你和宝英……」 知道谢昭昭想问什么,宝莲忍着哭腔开口,「姐姐的确是在为明太妃做事。只太妃素来喜怒无常,姐姐担心日后会被太妃灭口,也害怕太妃拿捏住奴婢威胁她,所以每做一件事,姐姐都会尽可能留下证据,也会告知奴婢。于奴婢姐妹而言,这便是保命符。姐姐叮嘱过奴婢,除非有一日她没了,万不可将这些事情说出去。」 谢昭昭点头,难怪那日听了她的话,宝莲便晕了过去,原来是她们姐妹之间有此约定。既如此,这宝莲说的话,大约是可以信的。放下心中的疑虑,谢昭昭便直接开口,「你当知钟景祺钟将军于元澜江下落不明,可是何人所为?」 宝莲有些微怔,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于这宫中事虽知晓一二,却也不甚明白这个中关节。当下,便将宝英叮嘱她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了谢昭昭,只说明太妃曾于数日前派出一路人马,下令在元澜江南岸截杀赫真王子。那日在报国寺,她也确实与护国上将军生了口角。至于这其中种种,是否与安夷将军钟景祺被害有关,她也不甚清楚。不仅如此,她还将太妃指示平氏与丽妃构陷谢昭昭之事也和盘托出。 谢昭昭心中惊怒,宽大的广袖之下她紧紧捏着拳头。构陷她的事情可以暂且不计较,左右她也没被真的欺负去。可钟景祺却因明太妃而遭了难。就算明太妃并非有意针对钟景祺,可到底还是害了他,这口气,谢昭昭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的。 且明太妃身为大周皇室一员,不顾百姓生死,蓄意挑起干戈,当真是其心当诛!而程寻,身为护国上将军,却与宫妃过从甚密,这本就是大忌。若他当真有了不臣之心,依着他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大周社稷只怕危矣。 可当谢昭昭问及程寻与明太妃的关系时,宝莲却犹豫了。这事姐姐三番几次似是想对她说,却终究是没来的及开口。 「请娘娘恕罪,此事奴婢真的不知。只知道,太妃极为在意程将军,程将军也似乎是一直在派人暗中保护太妃。还有杏仁酥,也是程将军送给太妃的生辰礼。」 谢昭昭越听心中越惊愕,「这些事情,你可有证据?」 宝莲微顿,缓缓点头,「有的。中元节那日,娘娘在御花园撞上奴婢……奴婢吊唁亡母不假,却也是去埋一些东西的。」 谢昭昭微愣,不想她当日举手之劳,如今却是阴差阳错,帮了自己。 推挤杏仁酥,宝莲心中又有些难受,「娘娘,奴婢还有个不情之请,娘娘慈悲,若是得空,能不能去照料一下杏仁酥。」 谢昭昭知她是因为这猫惹了明太妃,才被施以酷刑。一时间皱眉,「明太妃既然爱惜这猫,你这又是何苦呢。」 宝莲摇摇头,咬着唇,「太妃哪里是爱惜杏仁酥,若是杏仁酥真的被她捉回去,只怕……只怕会落得和奴婢一样下场。」 明太妃不是对这猫最上心吗?谢昭昭心中震动,便听宝莲又道,「娘娘有所不知,太妃性子阴晴不定已经有好些日子了,杏仁酥在她手里,没少遭罪。到底也是一条生命,奴婢当真不忍心看着它再被虐杀。」 原来是这样。 谢昭昭闭了闭眼,这般歹毒之人,老天怎就那么容易让她死了呢。半晌,她睁开眼,淡声开口,「你且放心养伤,明太妃已经薨逝,断不会再为难你们了。」 只见宝莲晦暗的眸子里忽的闪过一道光,她虽不能动,可口中却喃喃有词:「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谢昭昭听得清楚,心中有些不忍。正要转身离去,却又被宝莲叫住了,「贵妃娘娘……」 算上这一回,谢贵妃已经救了她两次,她不是那等知恩不报之人。宝莲动了动手指,小声开口,「贵妃娘娘,还有一人……但还望娘娘多加小心。」 「什么人?」 宝莲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谢昭昭却看明白了:姜太后。 「奴婢只听姐姐提起过,至于各种原因,便不甚清楚了。」 谢昭昭点点头,左右她日后也会与姜太后起冲突,经宝莲这么一提醒,更是要早做打算。 —— 次日,许久没有消息的皇家暗卫终于从毕城带来了消息。谢昭昭甫一听说夜二回来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待见到人,听他说于元澜江下游的河岸发现数具尸体。连日来的江水浸泡,尸身已经辨认不出模样,可从那尸体上取下来的腰带,却有钟家特有的「福」字绣纹。 这是钟家代代传下来的规矩。许是战场无情,生死不过一瞬,每个钟家男儿的腰封内都绣着一个福字,这字是钟家第一任老国公亲笔所写,为的便是庇佑子孙后辈。 谢昭昭通身冰凉,几乎是僵硬的接过夜二呈上来的腰带,连指尖都在发抖。她闭着眼,不敢去仔细看那腰带上的字样,只觉彻骨的元澜江水,都冲不散这锦带上的血腥之气。 「有劳夜护卫了。」谢昭昭淡淡开口,谢过夜二,才又吩咐碧荷备车。这是钟二留下的东西,她理当送还钟家。 —— 经过几日的调养,黎氏的身子已经有些好转,可整个人却瘦了一大圈。谢昭昭看到她的时候,心中只觉得发堵。母亲早逝,黎氏一向待她视若己出,如今要她怎么说出钟二罹难的事情。 那腰带揣在怀中,谢昭昭几经思量,还是开口安慰道,「舅母还是先要将身子养好,不然二哥回来了,看到舅母这般,心中定然难受。」 提起钟景祺,黎氏的眼泪就往外掉,她一边抹泪,一边赔不是,「臣妇……让娘娘看笑话了。」 谢昭昭握着黎氏的手,自袖中掏出绢帕,轻轻给她拭干眼泪,「舅母莫要再伤心,当心累了身子。皇上派出了几路人马,想必不久,就会有二哥的消息。」 或许,对钟家人来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那样,心中便一直可以存着念想,不必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安抚了黎氏,谢昭昭才又转去了钟国公的院子。往日里,总能在这院子附近碰上老胡,可最近一连两次,都没见到他的身影。谢昭昭也没多想,许是天寒地冻,老胡窝在自己屋里吃酒去了。 来到书房,谢昭昭便将这几日玄鹰带来的消息和宝莲所说之事,一一告知了钟国公。虽说如今玄鹰认了她做主子,可她到底年纪小,阅历浅,很多事情上,还得来请教老国公。 第30章[04.22] 听谢昭昭说起姜太后一事,钟老爷子平淡的眸光微动,大抵是想起些陈年旧事。 「昭昭,你可知陈皇后缘何早亡?」 陈皇后是萧淮生母,素来体弱多病,在萧淮幼年时便薨逝了。后来姜氏做了继后,便将萧淮接到中宫抚养。可听钟老爷子这么说,难道陈皇后的死另有隐情? 谢昭昭摇头,「昭昭不知。」 「先帝缠绵病榻的最后几年,姜皇后曾发落了一批宫人,皆是昔日陈皇后身边的老人。玄鹰后来得报,陈皇后的死,大抵是和姜家不了干系。」 这个说法,让谢昭昭有些费解。陈皇后执掌后宫之际,姜氏还待字闺中,姜家如何能将手伸的这样长?又如何能断定,陈皇后一死,她便能取而代之? 「孙女糊涂,还请外公明示。」 「先帝在位时,兵权旁落一直他心头大患。彼时除了我们钟家,便是齐家、姜家与范家在军中最为得势。范谨此人刚直,向来不屑拉帮结派,可齐姜两家却素来是沆瀣一气。而陈家彼时已经式微,在朝中地位远不如齐姜两家,姜家想要于后宫中做些手脚,也并非难事。至于先帝后来立姜氏女为后,大抵也有想要拉拢姜家的意思。」 钟老爷子微顿,「即便如今齐家早已将兵权交出,可姜家依然有人在军中担任要职。且你可曾想过,长平军素来精猛,能让这数千长平军不敌,且在一夜之间沉毁十万担粮草的……昭昭啊,这必定不是一小批人马,而又有什么人马,能顷刻出动,却又在事成之后,毫无踪迹可寻呢?」 「毕城驻兵。」谢昭昭垂眸,轻吐出四个字,蜷起的指节已然有些发白。 若是这样,便与玄鹰此前送来的消息合上了。那一日在元澜江,除了明太妃派出狙杀赫真王子的人马。另外一路人马,大约就是这毕城驻兵了,而如今的毕城守备,也恰好就是姜氏族人。 他们打的是那十万担粮草的主意。粮草一旦被毁,西北定会陷入困境。萧淮一直忌惮姜太后,只怕也有这其中的关系。他们此举的真正目的何在,谢昭昭不欲追究,可害了钟景祺,却是不争的事实。 以谢凝的身份来到这个地方,谢昭昭第一次,动了杀机。 钟国公却叹了口气,「姜太后位高权重,对皇上有抚育之恩,又有姜氏母族相互。想要动她,谈何容易。」 谢昭昭下意识的抚了抚小腹,若她以这人人记挂的皇嗣相抵呢,是不是可以给钟景祺讨回一个公道? 御书房中,萧淮扫过西北呈来的奏报,直接甩在了地上,「混账!」 大殿中,呈送奏报的长平军副将还跪着,奏报直直砸到了他的额角,转眼便已经一片红肿,可他依旧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萧淮压下心中的怒气,「回去告诉程寻,让他放手去做,无论是何人,在毕城之事上动了手,朕定不会轻饶!」 「属下遵命。」得了口谕,那副将连忙起身。西北进入冬荒,钟将军又出了事,皇上心情不好,还是尽早远离这是非之地才是。 那副将退出御书房,元宝才拢了拢拂尘,躬身进了殿。他将落在地上的奏报拾起叠好,恭恭敬敬的置在案几上,稍微顿了一下。 元宝跟了萧淮多年,见他这副模样,就知道有为难的事要说。萧淮提起笔,头也未抬,「说。」 「皇上,贵妃娘娘在内殿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说是有要事同相商。」元宝硬着头皮开口,想到谢贵妃那身行头,他就一脑门子冷汗。 萧淮坐在龙椅上,有些出神的望着眼前的奏章。夜二白日里已经带回了钟景祺的消息,等他赶去朝华宫的时候,才知谢凝已经去了国公府。钟家一门忠烈,却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怔忡了片刻,萧淮才起身往内殿走去。 甫一进殿,便见谢昭昭坐在矮几之后,明灭的烛火前,她一身极为素白的宫装,脂粉未施,发钗全无。这身装扮,若无国丧,于内宫中便是大不敬。萧淮知她此举是为了钟景祺,也不忍再用那些规矩去压她。 谢昭昭来的时候,萧淮还在御书房议事,她煮了茶汤,一连灌下去了两大盏,可仍然觉着通身都是凉意。 「臣妾给皇上请安。」她起身,敛衽行礼。 萧淮微微蹙眉,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他总觉着自己与谢凝之间有种微妙的隔阂。他抬了抬手,「坐下说话吧。」 谢昭昭应着萧淮的话,与他相对而坐,却依旧眉眼低垂。这个想法今日已经在脑中盘旋、演绎了无数回,她轻轻抚上小腹,淡声开口,「臣妾此番前来,是想……」 「谢凝。」萧淮却打断了她的话,「你是为姜太后来的吧。」 谢昭昭微讶,抬眼去看萧淮,却见他眸光深深,似是已经洞察了一切。 萧淮垂下眼,自案几上取来一卷明黄的绢帛,递到了谢昭昭手中。 绢帛上印着五爪龙纹,是一卷圣旨。 谢昭昭展开圣旨,一目十行的扫过去。在抬眼时,眸子里全是震惊。 「皇上……」 殿外的夜风呼呼作响,烛火似乎也跟着明明灭灭,让她有些看不清对面人的神色。 萧淮垂着眼,自从坐上那个位置,他便很少去想过去的事情。可今夜对着谢凝,却让他不由得想起先帝还在的时候。 那时候,先帝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几次三番曾暗示过他,有意他继承大统。只他当时少年心性,对这江山社稷并不十分上心,只心心念念惦记着同谢凝的约定,便主动向先帝坦露了心意。 可后来先帝重病,彼时还是皇后的姜氏却趁机将昔日陈皇后宫中的旧人处置了个干净,宫中一时流言再起,都说是姜氏谋害了陈皇后。 陈皇后薨逝时,他尚且年幼,对生母其实并无太多孺慕之情。只印象里隐约记着,陈皇后是个极为温婉的女子,常常唤他淮儿。 萧淮永远忘不了那一日,他在先帝的寝宫中侍疾。年迈的父皇睁着浑浊的双眼问他,「你可曾想过,你这些年,日日唤做母亲的人,便是亲手要了陈皇后性命之人?你为人子女,既知生母被人所害,难道就没有想过为她报仇?」 先帝说,你母亲在天上看着呢,看着你为了儿女情长,将害她之人认作娘亲,日日晨昏定省,母慈子孝。 说完这句话,先帝便扯出一个诡异的笑:你猜,她会不会怨你? 第31章[04.26] 彼时,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这样的问话,于他而言,当真是字字诛心。那笑更像是被施了咒,每每午夜梦回之际,拉着他进去沉沉梦魇。梦中荒草不生,全是陈皇后凄厉的声音,声声都唤着:淮儿,淮儿。 就在他日日梦魇,犹豫不定之际,先帝又换作慈父模样,给他讲自己同陈皇后年少时的故事,分析入境的朝局。 「淮儿,你当朕不知你母后是为歹人所害吗?可齐姜两家势大,朕即便真的想为你母后做什么,却也是有心无力,还不得不为了拉拢姜家,立了姜氏为后。你如今与谢家女儿交好,可你要知道,那谢凝是谢家嫡女,身后还有一个钟家,你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王爷,即便娶到了她,便当真能一辈子护着她?更遑论她身后钟谢两家。」 先帝说,功高震主,自古都是为君者最大的忌讳。 萧淮不知道先帝是否真的与陈皇后鹣鲽情深,可他最后的那一席话,萧淮是听进去了的。 只有坐上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将天下一点点握在手中,他才有能力护住他想保护的一切,护住谢凝想要守护的一切。 这一条路,他孤身一人,一走便是十二年。直到今夜,将这卷圣旨亲手交到谢凝的手中,萧淮才隐隐觉得,这条路,他并没有白走。 「谢凝,明太妃已死,她和程寻的过往,朕心中有数,却并不打算追究。齐姜两家,谋害忠良,至西北数万生灵于不顾,国法天理皆难容。至于姜氏……」萧淮微顿,「朕留着她还有用处,你且忍一忍,可好?」 萧淮的坦诚相告,让谢昭昭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今夜本是来同他商议此事的,且她已经有了更为稳妥的对策,可现如今,萧淮连圣旨都已经拟好了,将她所在意的,想要除之而后快的,统统一网打尽。 「皇上,雷霆手段或许奏效,可过刚易折,稍有不慎,便会激怒恶兽。齐姜两家势大,想要连根拔起,绝非一朝一夕。一旦有漏网之鱼,只怕会后患无穷。与其一蹴而就,不如徐徐图之。」谢昭昭抚上自己的小腹,「索性从一开始,他便是为着这一天来的,如今也正是最好的时候。」 谢昭昭垂眼,眸中隐隐透着杀机,「齐姜两家再谋大,到底也是将赌注押在了景王身上。若是景王没了,他们的念想自然也就没了。」 是的,从一开始,她的目标就是景王。用这个所谓的皇嗣,谋景王的一条命。至于姜太后,她便是再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个深宫妇人,没了儿子,就等于要了她的命。 谢昭昭从不想算计人心,遑论人命。奈何总有人要与她为难,与她身边在意之人为难。她便也只有步步为营,以牙还牙。 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让谢昭昭有些晃神。不知何时,萧淮已经到了她的身侧,将她圈在怀中。 「相信朕,朕既然拟了这道圣旨,便有万全的把握。」萧淮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宽厚的手掌贴着谢昭昭的手背,一同抚着她的小腹,「这是你同朕的孩子,即便他只是个幌子,朕也不许他成为这场争斗的牺牲品。」 诚然如谢昭昭所言,用这个孩子谋算景王,是更为稳妥之举。甚至在最开始作这一场戏的时候,他与谢凝都存过这样的心思。可最终,萧淮还是怕了。 谢凝身子本就虚亏,子嗣不易,他虽贵为天子,可有些事仍旧无能为力。他怕经此一遭,老天真就惨忍的断了谢凝的子嗣缘分。 于婚事一上,他明知是错,彼时却也无力撼动。可于子嗣一上,今时已不同往日,他再也不会让人掣肘。萧淮不清楚这样的补偿是不是谢凝想要的,但若是皇家需要一个继承大统的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只能是谢凝的孩子。而他身为父皇,于天下人面前,能给这个孩子最大的荣耀,便是一个嫡长子的身份。 没错,是嫡长子。 —— 昭宁十二年腊月十九,因勾结外邦,残害忠良,忠勇侯获罪,阖府下狱。忠勇侯世子因当庭冲撞圣上,被杖毙于五门之外。 同一日,因牵扯进十万担粮草沉毁元澜江一案,毕城守备姜广元被革职查办,牵连姜氏数十人,多年手握重兵的姜家一朝倾覆如山倒。 谢昭昭立在朝华宫寝殿的窗前,望着窗外漫天的风雪,阖府获罪,仗毙于五门,何其相似的一幕,她和谢家,是不是也终于可以挣脱昭宁十四年的那场噩梦? 「娘娘,当心染了风寒。」碧荷走上前,给她披了一件宽大的狐裘。 谢昭昭紧了紧领口,「柳絮呢?」 「娘娘不记得了吗,钦天监的洝大人回来了,今日在钦天监讲学,柳絮姐姐素来喜爱这占卜之术,昨日便同娘娘告了假,这会儿应该是去听洝大人讲学了。」 谢昭昭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这洝大人当真有这般厉害?」 「娘娘,奴婢听说,这位洝大人确实十分了不得,能观天命,知过去未来之事。」 闻言,谢昭昭却极不在意的笑笑,能知过去未来,听着就像是江湖骗子。自古天家便在意天象一事,可若事事真能洞悉,哪还有王朝更替一说? 「回头叮嘱柳絮,听听乐子便罢了,切莫当真。」 「是,娘娘。」碧荷福了福身,扶着谢昭昭往殿外走去,「其实奴婢昨日里也偷偷去看了一眼。本想着这等能人,定是风姿不凡,何成想……」 「如何?」 「居然是个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子!」 谢昭昭噗嗤笑出声,「你这丫头,莫要胡说。到底是皇上亲自请来的钦天监监正,不得无礼。等等……」 谢昭昭忽的一愣,「你方才说那监正叫何名字?」 「洝九啊。」 洝九? 谢昭昭有些微怔,那本她看过的书,鸽了她的作者,不也叫做洝九? 大周自开国以来,便设有钦天监,掌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因所职玄妙,钦天监的一众人也向来受天子礼遇。钦天监监正虽说只是个正五品,在朝中却极有地位。 钦天监位于皇城之内,与内廷隔着一道嘉善门。 外头天寒地冻,谢昭昭乘着车辇过来的时候,远远的便看到钦天监的门口,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从衣饰来看,当都是这少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且人人都不是空手来,不是端着食盒的,便是拎着酒壶。 适逢年节,求人办事,带些节礼也是常见。可这般明目张胆的在官署门前送礼的,谢昭昭还是头一回见。她正欲从车辇上下来,去见见这监正是何方神圣,便听人群中一阵吵嚷。 第32章[04.26] 「明明是老夫先来的!」 「你哪只眼睛瞧见是你先来的,老身已在这里等了许久,户部员外郎家的可以佐证!」 居然是大理寺丞与宁佳郡王府上的老太太吵起来了,两人皆是世家出身,年纪加起来早就过了百,于这皇城之内破口大骂,居然一点也不害臊。 谢昭昭一时间看得有些瞠目结舌,对这位洝大人更为好奇了。 「娘娘有所不知,奴婢听柳絮姐姐说,这位洝大人往日里在朱雀横街摆摊子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热闹,等着他批字看相的,能绕整个少京三百圈。后来京兆府尹担心生了乱子,特意向皇上递了折子,这才撤了洝大人的摊子。」 绕整个少京三百圈?有某飘飘奶茶厉害吗? 人群中有人眼尖,看到了贵妃娘娘的车驾。一声「谢贵妃来了」,众人不吵了,不闹了,纷纷伏地跪拜请安。 洝九再神通广大,也大不过谢贵妃。如今葛家倒了,齐家姜家倒了,谢家却依然如日中天,贵妃娘娘有母族扶持,肚子里还揣着个金尊玉贵的皇嗣,绝对是整个大周朝最尊贵的女人。 大理寺丞与宁佳郡王府上的老太太相互看了一眼,乖觉的让出了一条道。谢昭昭裹着狐裘,自车辇上下来,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柳絮。 柳絮笼着袖子,一张小脸已经冻了个扑红,见自家娘娘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洝大人今日巳时讲学吗?如今午时都快过了吧。」谢昭昭开口询问。 「回娘娘的话,洝大人是说巳时讲学,可钦天监的五官灵台郎说……」柳絮拢了拢袖子,有些欲言又止,「说洝大人夜观星象,今日巳时不宜开讲。眼下,正在沐浴焚香,讲学已经被推迟到了未时。」 讲学还要看时辰?谢昭昭才不信他这胡话,「摆驾,咱们去瞧瞧,这位洝大人沐的是什么浴,焚的是何种香?」 钦天监的门口,五官灵台郎见谢贵妃带着宫人一步一步走上石阶,忙不慌的跑进了内殿,「师傅,师傅,快醒醒,贵妃娘娘来了!」 洝九倚在矮几边,睡得正熟。殿里生了暖龙,还燃着香。洝九砸吧了几下嘴,「别吵,再让老夫睡会儿。」 谢昭昭走进内殿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这头发花白的老头子,道士装束。诚然如碧荷所说,邋里邋遢,袍子上还打着补丁。 「洝大人真是会享福,这外头天寒地冻,大人在这暖烘烘的内殿里,睡得可好?」 听到这如玉质般的女声,洝九拢了拢手中的拂尘,眯缝着眼睛瞧去。这一瞧,当真将他吓了个激灵。 而他这一抬头一睁眼,也让谢昭昭微微一愣。这老头儿,不就是三年前,谢凝在京郊遇上的那个老和尚吗? 三年前的百花宫宴过后,萧淮的圣旨便下到了谢家。彼时,对入宫一事,谢凝仍游移不定,便打算去报国寺静静心,拜一拜菩萨,却不想在回来的途中遇上了一个落魄的老和尚。 谢凝赠了那老和尚些许干粮和银钱,因解了这善缘,老和尚送了她一句话:喜一样,每一样,来一样,废一样。 这话听着奇怪,老和尚只笑眯眯的开口,「女施主,你如今只是被俗事所障目。不若放下纷扰,遵循心之所向。那个时候,你便会觉天大地大,每一样皆是自己所喜。」 谢凝惶惑,「每一样皆是自己所喜?难道就没有不顺遂了吗?」 老和尚双手合十,「不顺遂者,来一样,废一样。」 这话直直听得谢凝目瞪口呆,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这老和尚怎么这般教她? 老和尚的话,谢凝自是没有当回事。可心之所向四个字,还是让她上了心。不妨试一试吧,说不定,真的能走出一条路。即便不行,至少心中无悔吧。 可如今,两人四目相对,谢昭昭想到他那些胡话,想到这个人极有可能与自己看过的那本书有关,不禁冷笑一声,「如今再见洝大人,不知本宫是该称呼一句大师,还是道长?」 洝九老脸一红,他当初不过信口胡诌,哪曾想还能在这宫中遇上故人。说来也是他倒霉,皇上请她给贤妃诊过三次脉,可隔着个帐子,他从未见过这位娘娘。若是得见了,他才不会被夜三夜四那两个傻小子忽悠回宫。 想到此处,洝九拂尘一拢,立马伏低做小,「贵妃娘娘说笑了,彼时贫道正陷入修道多年来最大的惶惑,一时参不透这佛法与道法间的妙意,故才扮做了和尚,想亲践以悟道。」 谢昭昭看着他,一副我信了你的鬼话,我就是傻。 「如此看来,洝大人是参破了?」 「好说好说。」洝九躬身,陪着笑。 谢昭昭满腹疑惑待解,当即屏退左右,又命柳絮和碧荷在门外守着,这才解下狐裘,在矮几前坐下。 「本宫有话要问你,你若是隐瞒,本宫马上便向皇上揭发你这假道士的欺君之罪。但若是你照实应答,本宫自然有赏。」谢昭昭微顿,「国公府上有两坛碧泉春,是三十年的陈酿,本宫想,洝大人应是喜欢。」 谢昭昭想到钦天监门口那些拎着食篮酒水的,估摸着这洝九是个吃货。加上他浑身上下这股不着调的劲儿,和老胡有几分相似,定是个酒痴。 一听碧泉春,洝九便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娘娘且说,老朽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昭昭嗯了一声,又稍微琢磨了一下,才端出娘娘的威严,开口道,「锄禾日当午。」 洝九:? 不会?谢昭昭轻咳了一声,清唱道:「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洝九:??? 没听过?谢昭昭起身,在殿中站定,忽的腰身扭动,口中念念有词,「像一颗海草海草,海草海草,随波飘摇。」 「娘娘保重凤体!」洝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可要当心,这肚子里还有小皇子呐!」 第33章[04.26] 谢昭昭:…… 她本想试探一下这洝九是不是也是个穿越者,结果古诗不会,民国金曲接不上,连网红舞都没见过,一种无力感慢慢上升。 可能真的是她太敏感了,不过是名字一样。可普天之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 「罢了,是本宫唐突了。」谢昭昭拿起狐裘披上。 见她要走,洝九连忙起身相送,送到殿门口,又有些欲言又止,「娘娘,那碧泉春……」 「回头本宫让柳絮给你送来。」 洝九面上一喜,「下官多谢娘娘,贵妃娘娘万福。」 谢昭昭气势汹汹的来,却有些落寞的离开。洝九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咂咂嘴,摇了摇头。 未时还早,他拢了拢拂尘,往偏殿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扭屁股,「海草海草海草海草,浪花里舞蹈……」 —— 谢昭昭回了朝华宫,才发觉方才是她太冒失了。她只急着去找洝九,想去确定一些事情,可却忽略了,若是这老头当真想瞒着她,又岂是她几句吓唬人的话能唬出来的。 她将柳絮叫到身边,「听碧荷说,你对钦天监的洝大人极为尊崇,知道他许多事情?」 一说起这个,柳絮眼中瞬间亮晶晶,「娘娘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好,你且同我说说,就当解闷。」 柳絮平时看着端庄,说起这位洝大人,却是如数家珍。从哪里人士到家中人口,从民间流传到缘何入了钦天监,桩桩件件,绘声绘色,像极了小迷妹向路人安利爱豆的样子。 谢昭昭也总算对这洝九有了个了解,果真如她所想,是个吃货。而且听柳絮这么说,似乎这老头嗨真的有两把刷子。 「你说,他是昭宁十年被破格提拔成钦天监监正的?」 「是的娘娘,这位洝大人原来就是在朱雀横街摆摊子的,后来是被皇上亲自召进了宫的。」 钦天监在朝中地位特殊,萧淮不可能胡乱提拔个江湖骗术士来做监正的。谢昭昭心中狐疑,这个洝九一定有问题。 「碧荷,我上回煮火锅的器具可还在?」 「怕娘娘犯馋,奴婢特意收好的。娘娘可是要煮火锅?」 「煮。」谢昭昭弯了弯唇,「柳絮,让内务府照着样子打一副,明日连着那两壶碧泉春一起给洝大人送去。」 翌日,得了谢昭昭的吩咐,柳絮早早就带上了碧泉春和那具鸳鸯锅,去了钦天监。 洝九看到三十年的陈酿,眼睛有些发直,欢天喜地的接了过去。又听言言说柳絮喜欢听他讲学,连忙吩咐五官灵台郎取了两本册子,算作谢礼。 柳絮收了洝九的册子,自是欢喜,但也没忘记自家娘娘的正事。 「洝大人,这是贵妃娘娘额外赏赐大人的。」 洝九这才主意到柳絮身后还跟着个小丫头。眼下,小丫头手中正端着口铜锅。锅子不算大,中间置着一层隔板,洝九接过这所谓的「鸳鸯锅」,捧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又捋了捋胡子,一本正经的严肃道,「此物蕴藏天地八卦之理,深得吾心,烦请柳絮姑娘代老朽谢谢贵妃娘娘。」 柳絮抿着嘴笑,「大人言重了,娘娘说了,这鸳鸯火锅最宜冬日食用,那日见钦天监门口来了许多送吃食的人,便估摸着大人也爱此道,这才吩咐奴婢带了这锅子。毕竟,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嘛。」 说着,柳絮便绘声绘色的描述了起来,「大人可寻个下雪的日子,将这锅子置于炭火之上,红白汤各一半,待汤煮沸了,将切得薄薄的肉片下下去,再佐以蘸酱……」 她几乎是用了毕生所学,将火锅描绘的天上有地上无,末了从食篮中取出个巴掌大小的瓷盅,「这是娘娘亲手调的蘸酱,大人若是得了空,不妨按照奴婢说的法子试试。」 洝九有些狐疑,接过那瓷盅,隔着盖子,鲜香的味道就已经扑面而来。他不禁咽了咽口水,面上还保持着他监正的威严,肚子里的馋虫却已经大闹了起来。 柳絮回到朝华宫告诉谢昭昭此事的时候,还有些不确定,「娘娘这个法子真的行吗?」 谢昭昭平了平绣好的平安福,针脚还有些粗,但比之从前,已经是十分不错了。 「对于吃货来说,这个法子大约还是可行的。咱们且等等,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日,洝大人一定会想办法来朝华宫。」 —— 钦天监最近有些不寻常,洝九大人先前说的讲学五日不但告吹,连官署的一众人也日日不见踪影。偶然见了同僚,也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 朝中官员私下里纷纷议论,洝大人突然归京本就蹊跷,如今钦天监这副严阵以待的模样,莫不是要出大事。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浮动。萧淮听元宝说起此事的时候正在批折子,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折子,「摆驾钦天监。」 而此时的钦天监,也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长长的矮几之上置着几十个瓶瓶罐罐,一众人正围在几前,你一言我一语,不知在争论什么。 洝九扎在人群中,手里握着个小瓷盅,将那些瓶瓶罐罐里的东西一股脑的倒进瓷盅里。和了和,又闻了闻。 「啧,这是什么鬼味道!」他嫌弃的扔开瓷瓶,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为了配出谢贵妃送的那一盅蘸酱,钦天监上上下下已经忙活了三日。 第34章[04.26] 「师傅,要不您还是亲自上一趟朝华宫?」一位五官灵台郎苦着脸,「想来贵妃娘娘仁厚,不会在一罐蘸酱上为难了您。」 洝九心中有些不服气,谢贵妃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他又岂会不知?可他就是有些不甘心,想他一个监正,怎么能让一罐蘸酱难住。这若是传了出去,他「大周神算」的脸面还要不要? 那五官灵台郎也是跟了洝九许多年,又岂会不明白自己师傅的那点小九九。众人都眼巴巴的望着他,希望他能说说好话,着实是这几日,大家围着一堆调料转,过得有些糟心。 五官灵台郎清了清嗓子,「师傅……师傅是个什么性子,天下人皆知,其实也着实不必这般为难自己。」 这话说的很委婉,意思就是,你好吃,大家都知道,你便是真的向贵妃娘娘上门讨要,大伙儿也不会笑话你。 许是得了台阶下,洝九捋了捋胡子,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你说的甚是,枉为师修道多年,竟还是不能免俗,实在心中惭愧,惭愧啊。」 正感叹着,便听到内侍嘹亮的一嗓子,「皇上驾到!」 ——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这一日,寻常百姓家中会打扫、祭灶,宫中虽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因着岁夕将至,也比平日里多了些喜气。 一大清早,谢昭昭便出宫去了京郊报国寺。这些日子,她绣了几个平安福,这回便是特意借着祈愿的机会,求报国寺的方丈大师开光。普云大师如今已是期颐之年,是大周极负盛名的得道高僧。 回宫的路上,谢昭昭将平安福一个个的都收好,放在锦囊中,只等着岁夕的时候,一一送出去。待收最后一个的时候,她看着手中的平安福,有些出神。 这是谢昭昭特意绣给钟景祺的,虽说夜二已经带回了消息,可她终究不愿意相信,还是一针一线的做了这平安福,便只当是自欺欺人了。 「娘娘……」碧荷小声开口,看着自己娘娘的样子,有些心疼。这几日,娘娘看着是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可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心里明白,娘娘只是不想让她们担心罢了。 谢昭昭抬头,冲碧荷温软的笑笑,「没事。」 她将平安福收进锦囊里,挑起车帘向外望去。少京的雪已经停了,今日还难得出了日头,近处的枝丫上蹲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像是入了定,车架经过也没惊扰了它。谢昭昭看着小家伙憨态可掬的样子,眉眼中也终于染上了些许笑意。 众人回到的朝华宫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快要落山。车驾从西华门一路驶向内城,在经过嘉善门的时候,远远便看到宫门口立着个人。 待走近了,才发现这人居然是钦天监的洝大人。护卫拱手行礼,洝九却一本正经的走到谢昭昭的车架前。 「老臣给贵妃娘娘请安。」说着,便一揖到底。 闻声,谢昭昭微微挑眉,隔着车帘,淡声开口,「洝大人何时?」 「启禀娘娘,微臣夜观星象,见太和殿西方隐隐有祥瑞之兆,乃是极为罕见的五星连珠!」 谢昭昭心中发笑,这糟老头子为了骗吃骗喝,当真是什么鬼话都能说得出来。 「五星连珠?」她假意发问,「不知是作何解?」 洝九拢了拢袖子,摆出个极为端正的姿态,「回娘娘,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润,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 他微顿,又朗声道,「是为凤凰在庭!」 这话本就了不得,出自钦天监之口,便更是引人遐想。 「不过……」洝九微顿,「眼下只是有些端倪,天象还未成。」 谢昭昭却不动声色的开口,「眼下大周国运昌隆,风调雨顺,又逢岁夕,有这般祥瑞,全赖皇上治国有方,烦请洝大人上个折子,将此事详陈天子。」 说罢,便吩咐护卫起驾。 傍晚的西北风渐起,洝九独自扎在雪地里,这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按理说,听了他这番陈词,谢贵妃理当再追问几句,譬如这天象何时可成?一来二去,承了他的情,必要给他些赏赐。到时候,他便可顺势索要蘸酱了。 马车里,碧荷也是不解,「娘娘不是这几日都在等洝大人吗?如今他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娘娘怎么又把人撵出去了?」 洝九是主动送上门来的吗? 谢昭昭心中不置可否,但至少不全是。他大约的确是想从自己这里讨些好处,可方才那番「五星连珠,凤凰在庭」的说辞,若非有人授意,便是借他一百个胆子,这老头儿也不敢乱说。而能让洝九有这般说辞的,普天之下,便只有萧淮一人。 她想起那日萧淮同她坦白时,说要留着姜太后另有用处。到底是何用处,谢昭昭如今也有了些猜测。只是时至今日,她似乎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致,也没有了期待。 再者,洝九忌惮萧淮,未必会同她说实话。若不好好磨一磨这老头儿,只怕她又要被他忽悠了。 想到此处,谢昭昭才唇角微弯,「不急。钩子已经放了,想吃食的鱼儿,总还会再来。」 谢昭昭想的是不差,可她没想到,第二日巳时刚至,洝九便领着钦天监的众人,聚集在朝华宫的门口,说是昨日观星象,见吉兆西移,斗胆求了皇上,想借朝华宫的地界,再观一观。 洝九素来鬼话连篇,谢昭昭才不信他这番说辞,但既然请了皇上的口谕,她也不好再将人往外推。 谢昭昭看了眼时辰,估摸这老头是想来她这儿蹭午膳,「出去知会洝大人一声,就说本宫正在小憩,让他稍等片刻。左右这大白天的,也不观不到什么。」 于是,钦天监的一众人便立在朝华宫门口,稍等。 可谁曾想,这一等,居然生生从午时等到了日薄西山。事关国运,一众人也不敢马虎,只好硬着头皮立在雪地里。眼看着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有星子露出了头,这天寒地冻的,又没有用过午膳,有些身子骨不好的,已经开始打喷嚏。 洝九被冻得一张老脸通红,直到一阵阵香气自朝华宫中传出来。他动了动鼻子,嗯,是这个味儿,与他前几日吃的是一个味道。 隔着宫门,又小宫女说说笑笑的经过。 第35章[04.26] 「娘娘调的这蘸酱真是好吃,遇上这样的主子,是咱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不是,我方才瞧着小厨房已经备好了几大碟子的羊肉片,这会儿锅里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呢。」 腹中辘辘,洝九咽了咽口水,终于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朝华宫门口。 「启禀贵妃娘娘,天象即成!请娘娘容臣等借宝地一观!」 当洝九带着钦天监一众人进来的时候,谢昭昭正在和宫人一起吃火锅。锅子就架在雪地里,冒着热腾腾的气,被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稍微在沸水里烫一下,便可佐着蘸酱入口。 「咕噜——」 一声闷响,谢昭昭寻声看去,见到躬身立在身侧的洝九,笑眯眯的开口,「洝大人辛苦了,本宫已经命人将花园后头的空地收拾好了,洝大人这就可以去观天象。」 洝九微顿,正要开口,谢昭昭又道,「洝大人为了江山社稷这般辛苦,本宫回头一定向皇上禀明,嘉奖洝大人和钦天监的诸位。」 洝九皱着脸苦笑,原以为进了朝华宫,贵妃娘娘于情于理也会先招呼他们喝口热茶。眼睛往那锅子里瞟去——啧,瞧着可比他上回自己瞎鼓捣的好吃多了,肉香飘来的时候,洝九的肚子又不自觉的叫了一声。可惜,贵妃娘娘话已经说到的这个份上,他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领着众人,一边吹冷风,一边观星象。 谢昭昭瞧着他不情愿却又拿自己没一点办法的样子,一片麻辣牛肉下口,满足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朝华宫的这顿火锅,直到申时才渐渐熄了火,谢昭昭沐浴过后,又重新换上了宫装,这才施施然的往钦天监观星象的地方走去。 见她来了,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只是那声色有些有气无力,瞧着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谢昭昭觉着差不多了,才吩咐碧荷和柳絮将食盒中带来的点心拿出来。 许是真的饿了,这些平日里端着风骨的灵台郎、保章正一窝蜂的凑了上去,洝九也想去抢块点心,却被谢昭昭叫住了。 「洝大人。」 洝九苦着一张脸,向谢昭昭作揖,「贵妃娘娘,老朽知错了,娘娘可否高抬贵手,饶了老朽这一回。」 比起肚子,面子有什么用?能吃吗? 谢昭昭一脸的诧异,「本宫惶恐,洝大人何出此言?」 说着,宽大的广袖里露出一坛酒,「虽说国运之事不可耽误,可这天寒地冻的,洝大人也当仔细保重。」 见到这酒坛子,洝九几乎就要老泪纵横,连忙接过来谢了恩,又忙不迭的揭开封口。甘醇的酒水下了肚,他这才觉得肠胃都被熨贴了。 「好酒,真是好酒。」洝九连连点头赞道。 当然是好酒,这可是老胡的私藏,只肖一坛,便可醉的不省人事,遇上嘴碎话多的,更是掏心掏肺的有什么说什么。谢凝当初磨了好久,老胡才忍痛割爱,给了她两坛。谢凝一直将这酒好生藏着,还是碧荷前日里清点宫中库册时发现的。 「洝大人辛苦了。」话落,谢昭昭才抬头往西边的夜空望了望,「听洝大人说五星连珠的天象已成,可本宫瞧着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不知洝大人能否指点一二?」 说起老本行,洝九顿时来了兴致,引着谢昭昭往高处走去,「娘娘且看。」 洝九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谢昭昭听得不甚明白,但也大抵觉得,这老头似乎是有些真本事的。眼看着他一口接着一口的酒灌下去,越说越兴奋。后来,竟不自觉的哼起了小调。 那曲词听着有些熟悉,且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谢昭昭仔细又听了一遍,原是那日在京郊,这老头儿忽悠谢凝的话:喜一样,每一样,来一样,废一样。 只是这调子……谢昭昭也不自觉的跟着哼了起来,「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沸羊羊……」 甫一哼唱出来,她和洝九都是微微一愣。旋即,谢昭昭便恨得牙痒痒,「洝大人,真是好本事!」 这是什么狗屁佛偈,不就是广大少年儿童人尽皆知的某羊羊和某太郎么?可怜谢凝,居然被这稀里糊涂的一句话,骗进了宫! 洝九却仿佛遇见了知音,忽的老泪纵横,「娘娘可是也听过这曲子?」 谢昭昭噙着笑,眉眼却愈冷,「何止听过,本宫还知道下面怎么唱。」 「娘娘此话当真?」洝九有些激动,「娘娘见识广博,老朽斗胆,求娘娘赐教。」 这还是谢昭昭头一回见这老头这副真心实意虚心求教的模样,不禁心中微动,鱼儿似乎上钩了呢。 「你想知这下面的曲词,也不是不可,只本宫有些好奇。」谢昭昭微顿,看向洝九,「不知洝大人是从何处听来的这曲子?」 那日在钦天监,她几次三番试探都无果,若洝九不是穿越者,又怎会知道这个儿歌? 听谢昭昭这么一问,洝九有些微怔,不知想起了什么。随即,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据洝九所说,他少年时便时常做些奇怪的梦,梦中景像,光怪陆离,有百层高的屋子,有带着轮子跑的飞快的铁皮车,人们有时候捂得严严实实的,有时候又露着大白腿……说到此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上了头,这老头居然还有些脸红。 「不瞒娘娘,这曲子,老朽便是从这梦中听来的,只觉朗朗上口,甚是动听。」 他这番说辞,谢昭昭将信将疑,若是按照洝九这个说法,他应当是梦见了另一个时空的人事,那为何上一次她试探他的时候,这老头却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洝大人,本宫也不想跟你绕弯子。」谢昭昭微顿,「你想要这后面的曲词,本宫可以亲自誊抄一份,甚至你梦中所见之奇怪,本宫也可一一解惑。」 洝九自是个聪明人,谢昭昭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自然明白,谢贵妃同样对自己有所求。脑子有些晕乎乎的不受控制,想到那朗朗上口的动听小调,洝九当即一揖,「娘娘请讲。」 一弯雪色的月光照下来,映着一地皑皑,谢昭昭双手交叠在胸前,凝视着面前有些邋遢的老头儿,「洝大人见识广博,不知可对失魂症有所了解?」 不能怪谢昭昭多想,着实是洝九这人太古怪,想到他说的那些怪梦,想到那鸽了她的作者,谢昭昭有种直觉,这老头极有可能能为自己解惑。 第36章[05.03] —— 子时已过,整个皇城都静了下来。柳絮和碧荷守在寝殿外,也不知道自家娘娘方才听洝大人说了什么,自钦天监的一众人离去,便将自己关进了寝殿里。 两个丫头相互看了眼,却又摇摇头,满目都是担心。 寝殿中,谢昭昭躺在床榻上,望着帐顶织金的凤凰于飞,整个人都呆呆的。着实是,洝九的那番说辞,带给她太大的震动。 那老头儿说,他曾给自己诊过三次脉,且都是因为治疗失魂症。 「娘娘许是不知,老夫每次为娘娘诊脉时,都是隔着道帐子。若是早早得见娘娘凤颜,老夫说什么也不会回京的。」洝九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眼神有些涣散,「这失魂症就是个坑,怎么可能治得好?便是治好了,那行的也是伤天害理之事。」 「娘娘这失魂症啊,已经得了快要三年,太医院多少好方子好药材,都不见效。老夫不过一个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能有什么本事?」他咂咂嘴,又开始絮叨,「可是啊,许是娘娘和我老头儿有缘分,我洝九生平没什么可炫耀的,只是拜了个好师傅。师傅教我喝酒吃肉,也教了我偷天换命的本事。」 洝九说,他师傅曾经医好过一位得了失魂症之人,用得法子便叫做「偷天换命」。患了失魂症者,会渐渐忘记前尘往事,甚至忘记自己是谁,到最后,便会完全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而这「偷天换命」的法子,便是借着这个症状,以毒攻毒。 许患病者另一个身份,借阴阳五行之力,以催眠之法编织一个幻境。那幻境定是极其凶险,极其凄惨,以此激发患病者潜在的意识和力量,为自己逆天改命。若是成了,这病症自可不药而愈;若是不成,大抵就是一命呜呼了。 所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穿书者,她一直以为的那些书中发生的情节,不过是洝九给她编织的一个身份和幻境?幻境中,谢家一门罹难,谢执被杖毙,她自己也被打入了冷宫,她以谢昭昭的身份目睹了这一切,却又不愿再重蹈覆辙这样的命运,于是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难怪她会有谢凝那样完整的梦境,难怪她会对钟家谢家的人又那种莫名的亲近感。按照洝九的说法,她其实就是谢凝。 昭昭,就是谢凝。 谢昭昭呆呆的望着帐顶,如果她是谢凝,那她为何会在入宫不久之后,便得了这奇怪的病症? 彼时,洝九听到她这一问,只摇摇头,「世间万物,哪有那么多的缘由?许多人得了怪病,却是一辈子都不知是为何。」 不知想又到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一瞬间的清明,随即又暗淡了下去,只悠悠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总归是逃过了这一劫。但这治病的法子,着实有损天道呐……」 只可惜,等她再想追问时,这老头儿脑袋一歪,抱着酒坛子呼呼大睡了过去。 夜色愈深,皇城的上空传来夜莺的吟唱,用不了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谢昭昭闭了闭眼,钦天监向来唯帝命是从,洝九言语之间,也从未掩饰他是萧淮的心腹的事实。所以,请洝九来为她医病,就是萧淮的意思了。 谢昭昭闭着眼,心中一阵阵长得发酸,眼角隐隐可见晶莹。 时移世易,不管她是不是谢凝,她都再也不是十六岁的谢凝了,再也无法承载属于谢凝的那一腔情感。 为一个人,孤注一掷。 —— 而在此时的钦天监,被白雪覆着的石阶上正坐着一个人。洝九抱着酒坛子,眼神还有些涣散。 「师傅,已经寅时了,还是先歇下吧。」灵台郎叮嘱道。 洝九脑袋像小鸡啄米般的点着,「两年前,我交给你的丹药可在?」 「徒弟一直都仔细收好的,可要寻来?」 「寻来吧。」洝九木然的看着高台之下的满目白雪,喃喃自语,「说不定,能有个新的开始呢。」 新岁将至,整个少京都被笼罩在一片喜气中。依着大周的宫规,岁夕当日,宫中将设夜宴,在京官员及得了诰命的女眷都要入宫。 因着有了身孕,今年的岁夕宫宴,需要谢昭昭亲自过目的少了许多。她昨日听了洝九的那番说辞,一直到天亮都未睡去,眼下人有些困乏。正想眯一会儿,便听碧荷说,太医院的袁太医来了,说是按例给娘娘请脉。 这短时日,袁坦不知因何故出了京,为谢昭昭诊脉的事情便都落在了袁嘉瑞的身上。袁嘉瑞依旧本分的诊脉,没有多余的举动和言辞。谢昭昭想到之前自己因为书中的情节而对他敬而远之,心中有些惭愧。 袁嘉瑞是君子,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着实是洝九那个老头儿恶趣味了。不过,如今两人身份有别,便也该保持着这适度的距离。 袁嘉瑞收好素帕和药匣,才淡淡开口,「娘娘身子虽然虚亏,但这许多副汤药下去,还是见了效的。」 想到自己的身子,又想到洝九的那番说辞,谢昭昭沉吟片刻,「袁太医,关于这失魂症,本宫近日听了个民间传说,说是有过治好的先例。只用的不是这玄黄之术,而是阴阳五行之法。」 袁嘉瑞微怔,旋即道,「娘娘,这些民间传说,听听便罢了,不可当真。至于娘娘说的阴阳五行之法,臣也在别的病症上听说过。只是……」 「只是什么?」 「此道逆天,有损阴德。」 这个说法,倒是与洝九当日所说,不谋而合。只是那老头儿贪酒,并没有说完,想要再诓他一次,却并不容易。 「袁太医可否详解?如何有损阴德和天道?」 「微臣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有以命易命的说法。」 「以命易命?」谢昭昭一时惊愕,心中发凉。 这的确是阴损之法。她心中害怕,若洝九所言当真,只希望萧淮身为君主,万万不要做出什么糊涂事。 殿外传来一阵女孩子脆生生的笑声传来,谢昭昭回神,连忙收拾了自己的情绪,便听袁嘉瑞心平气静的道,「娘娘身子无大碍,只需按时服药,仔细调理便是。」 第37章[05.03] 「调理什么?」谢芮转眼间进了内殿,「袁哥哥方才再同我姐姐说什么?可是我那小外甥又淘气了?」 袁嘉瑞起身拱手,「二小姐放心,小皇子无恙。」 谢芮走至谢昭昭床边,直往她的肚子上瞧去,皱眉道,「这算着也有三个月了,怎么姐姐这肚皮还是一点都没见鼓起来?可是小外甥长得不好?」 谢昭昭和袁嘉瑞都笑了笑,袁嘉瑞身为太医,便开口解惑道,「二小姐莫急,过了正月,便会显怀了。」 「啊,还要等这么久啊?」谢芮瘪了瘪嘴巴。 谢昭昭心中却发笑,莫说是正月,便是过了二月,她这个肚皮也鼓不起来。但大约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谢昭昭摸了摸怀中的哨子,又将谢芮拉到床榻边坐下,「宫人说你未时过了才从府中出来,怎么现下便到了?」 「当然是芮儿想姐姐了,想早早来宫中陪姐姐作伴呀。」谢芮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家姐姐一番,原本笑着的眉眼又染上些忧色,「姐姐还是要好好保重自己,我怎么瞧着,姐姐比前些日子更瘦了呢。」 她挽上谢昭昭的手臂,「不过芮儿来了,就不一样了,我一定不辜负爹爹和哥哥的托付,好生照顾姐姐,等着姐姐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 谢昭昭笑着摇头,「好,往后我这宫中,你便是主子,好不好?」 姐妹两个闲话了一会儿,谢昭昭才从匣中拿出那个锦囊,囊是她亲手绣的平安福,「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帮我转交给爹爹和哥哥。记着蓝色的这一个,一定要交到哥哥手上。」 「那芮儿先谢过姐姐了。」谢芮接过锦娘,又道,「可过两日便是宫宴,姐姐何不亲自交到他们手上?」 「岁夕宫中事务繁杂,我怕自己不得空。」 闻言,谢芮点点头,将三只锦囊收好。听谢昭昭说到爹爹谢远清,她咬了咬唇,「姐姐,有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谢昭昭看她一眼,「你这小丫头,可又是去偷听了哪家的墙角?」 谢芮左右看看,见殿中只有柳絮碧荷,这才凑到谢昭昭身边,小声开口,「前些日子,我无意见听爹爹和哥哥说,过了新岁,他便打算向皇上呈折子,想要告老还乡。」 告老还乡?谢昭昭心中微动,她这爹爹到底还是不糊涂。眼看着葛家、齐家、姜家一个个的倒了下去,如今于谢家来说,最稳妥的法子大约便是急流勇退。 「你听听便是,这些话切不可同外人胡乱说。」谢昭昭摸了摸谢芮的发顶,牵出一个笑,「我估摸着,爹爹便是真的有了这个打算,大抵也要等到明年的春试过后。」 「那是为何?」谢芮不解,俏生生的发问。 谢昭昭笑笑,「自然是因为,要给我们芮儿寻个如意郎君啊。」 「姐姐!」 小姑娘不经逗,一说起亲事便脸红。当即也不管什么礼数,扭头就跑出了殿外,同宫人一起去堆雪人了。谢昭昭望着她欢脱的身影,有些欣慰,谢家到底还是将一个女儿护住了,护她一世长安,平安喜乐。 「娘娘。」碧荷眨眨眼,「奴婢瞧着二小姐这个模样,是不是惦记上哪家的小郎君了?」 谢昭昭将有另外两个装着平安福的锦囊收好,抬眼去看碧荷,眉眼间染着笑,「兴许吧,总归都是她自己的缘分。」 前些日子谢执说起过,他带着芮儿去过两次别院。小丫头似乎是对孟敬沅一手字很称赞,已经备好了年礼,打算新岁一过,便上孟家去拜师傅。 她这番说辞哪里能瞒过谢执和谢昭昭。若论写的一手好字,别说谢远清和谢执,便是府中教导她的师傅,都是个中翘楚,小丫头偏偏要拜孟敬沅做师傅,明显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件事,谢远清并未阻拦,可见心中对孟敬沅也是满意的。只等来年春试过后,捅破这层窗户纸。 谢昭昭正在想着,便有宫人来报,钦天监的洝大人求见,说是新岁的祭祀大典还有些不甚妥帖之处,劳烦贵妃娘娘再帮着斟酌一下。 也不知这老头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谢昭昭命碧荷将几日前誊抄好的曲词带上,便起身去了正殿。 洝九今日终于换了身没有补丁的新衣衫,见着谢昭昭的时候,赶忙上前躬身行礼,「给贵妃娘娘请安,新岁将至,祝娘娘福寿绵长,岁岁平安。」 「多谢洝大人了。」谢昭昭抬手示意洝九起身,便看到他怀中还揣着样东西,「洝大人这是?」 洝九自怀中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用一块皮毛包着。皮毛展开,却是个巴掌大的小壶,「前些日子骗了娘娘两回酒,礼尚往来,老朽也送娘娘一壶药酒。这酒是老朽师傅亲手所酿,能消百病,益寿延年。」 有这样的好东西,谢昭昭自然不会推拒,让碧荷收下了洝九年礼,又问起祭祀大典的事情。 每逢新春,皇家都会在太庙举行声势浩大的祭祀大典,以求祖宗保佑,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依着大周的礼制,祭祀大典,当是帝后一同祭拜,只是中宫空缺已久,这些年来都是萧淮一人行祭祀的典仪。 「娘娘……」洝九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新岁的祭祀大典,娘娘可是要同皇上乘同一车辇去太庙,还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昭昭打断了,「洝大人慎言,本宫虽代行统驭六宫之职,但到底只是妃位,祭祀大典事关国祚,哪有贵妃同皇上同乘车辇的规矩?」 大周开国以来,只有帝后才能在这一天同乘车辇。 洝九却有苦说不出,为难的绞着袖口,看一眼谢贵妃,再心里叹一口气。都怪礼部尚书那只老狐狸,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在了他手上。免不了又要劳师动众,多备一副车辇。 好在他今日并不是专程为此事而来,眼看着那药酒送了出去,他心中也踏实了许多。 —— 洝九去朝华宫的同时,萧淮也摆驾了寿安宫。自姜家出了事后,姜太后便整日在寿安宫中吃斋念佛,后宫诸事不理,连这岁夕的宫宴也不闻不问。 「太后。」男人清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姜太后转身,看着面前这位以雷霆手段惩治了姜家的大周天子,心中恨意翻涌。到底还是她小看了萧淮,那个长在她身边的懵懂幼童已经不知不觉长成了杀伐果决的帝王,手段更甚先帝。 第38章[05.03] 「皇上日理万机,来我这老婆子处作甚?」姜太后又转过头,捏着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转过。不过数日,她已经不见初回宫时的风采。 「适逢岁夕,过两日宫中设宴,朕特意来请太后。」 「呵。」姜太后冷笑一声,「有谢贵妃在,我个无用的老婆子,哪配出现在岁夕的宫宴上。」 「太后此言差矣。」萧淮抬眼,眸中神色沉沉,「不是贵妃,是皇后。」 「你说什么?!」姜太后蓦地转过身,自觉失态后,又轻笑,「是哀家糊涂了,皇上这般筹谋,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既如此,老身便恭贺皇上,得偿所愿。」 「朕的确是多年夙愿得偿,所以今日来,向太后请一道手谕。」 这话在姜太后听来,仿佛笑话。 「皇上如今大权在握,还哪里需要请哀家的手谕。」 「太后不可妄自菲薄。」说着,萧淮从袖中取出一卷锦帛,「说辞朕已经着人拟好,还请太后亲自誊抄一份,请旨册封。」 姜太后一动不动继续转着佛珠,「皇上想立谁为后,便立谁为后,一道圣旨罢了,如今难道还有人敢说个不字?让老身请旨册封,岂不是必多此一举。」 「太后。」萧淮将卷轴放在身侧的案几上,「朕为何有此一举,太后心中清楚。太后即便不念着这些年同朕的情分,终归还要顾念景王。」 「你!」提到景王,便是往太后的心窝子上戳,「皇上这样做,难道当真不顾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了?百年后,怕是要落个不孝不敬,残害手足的骂名!」 「太后慎言!」萧淮厉声道,眸色中已有动怒之意,他的孝道早就在得知姜家毒害陈皇后时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太后,东西朕放在这里了,明日元宝会着人来取。岁夕的宫宴,太后若是不想去,便不用去了。」 说罢,他转身出了大殿。 于姜氏,他已仁至义尽。留下她,不过是要接着她的手将谢凝扶上后位。虽说如今大周的天下,没有人再敢他面前说个不字,但因谢凝一直盛宠,宗室总还是有些老顽固会胡搅蛮缠,说她惑主。但若是太后先下了手谕,那些老顽固即便心中不服,但也找不到再为难谢凝的理由。 他说过,这条路,会让她一步一步走稳,也容不得任何人再给她难堪。 转眼便是岁夕。 每年的岁夕宫宴都在酉时开始,亥时结束。而按照大周的宫规,岁夕当日,各宫嫔妃须在皇后的带领下前往寿安宫,拜谒太后。以往中宫空置的时候,都是谢昭昭带着宫妃去请安。 可自姜家出事之后,姜太后便深居简出,一早便让身边的姑姑传了口谕,免去了今岁的拜谒。谢昭昭又赖得应付那些宫妃,干脆借着身子不适,打发了想来朝华宫问安的宫妃。直到天色将暗时,才携众妃去了长宁殿中。 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岁夕宫宴显得有些冷清,没有了歌舞笙乐,菜色也较以往简单了许多。 朝中多有变数,官员人人自危,唯恐有个不慎,便步了齐姜两家的后尘。再者,西北一事,国库平白又多掏出一倍的粮草,于这宫宴上便自然节俭了许多。不过,到底是新岁将至,又有皇上在,一众官员和命妇的脸上也都挂着喜气。 玉阶之上,谢昭昭提起酒壶。因着她有了身孕,这壶中已经换了果汁,眼下有些口渴,她只想倒来先解解渴。 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覆住了她的酒杯。 谢昭昭抬眼,便见萧淮冲她摇头,「你身子虚,不可贪凉。」 说罢,又转身吩咐身侧的元宝,「再给娘娘端碗热汤来。」 萧淮看向谢昭昭,眸中有浅浅的笑意。寿安宫的宫人已经在来长宁殿的路上了,用不了多时,太后请旨册封皇后的手谕便会到。 「新岁在即,朕送你样年礼可好?」 谢昭昭有些微讶,这段时间,朝中大小事务繁杂,又值各地赋税抵京,地方官员述职,她知萧淮夜夜子时过了都歇息不下,天未亮便又去上朝,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思给自己准备年礼。 不多时,元宝便回来了,不但亲自端来了热汤,还低声在萧淮耳边说了几句话。谢昭昭没有听清元宝的话,却只见萧淮眸中的神色一暗。 「皇上,可是有事?」 萧淮看向她,沉沉的眸色中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半晌,却只淡淡开口:「无事。」 因着今岁的宫宴办的简单,申时一过,宫宴便渐渐散去。谢昭昭借着身子不适,先行回了朝华宫,在朝华宫的路上便问了碧荷,「寿安宫的人可都安置妥当了?」 「回娘娘的话,已经按着娘娘的意思将人拦下,奴婢估摸着,这会儿都已经送回去了。」碧荷有些不解,但看着自己娘娘有些出神的样子,又不好开口询问。 谢昭昭点点头,拦下就好,拦下了,以后的事情才好办。 白雪覆地,车辇在宫巷里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一路驶向了朝华宫。 —— 朝华宫后花园的雪地里煨着炭火,上面架着口锅,浓白的骨汤翻滚着,谢昭昭将碟子里的肉卷拨了进去,看着肉片在沸汤中打了个旋,又浮上来,鲜香的气温终于抚慰了她的饥肠辘辘。 这种大型的宫宴根本就吃不饱,她又坐在高处,无数双眼睛看着,便是面前摆满了珍馐美食,也只能看着,偶尔挑一筷子。还好她有先见之明,让柳絮回来早早的备了火锅。 谢昭昭就着红油蘸酱吃了几片涮肉,又拔开酒封嗅了嗅。不亏是老胡的私藏,香气厚重,她仰头,就着酒坛灌了一口,甘醇的酒液自喉咙流入五脏六腑,莫名叫人畅快。 新岁将至,在这样的雪夜里,喝着小酒,烫着火锅,当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谢昭昭迷蒙着眼睛,将一碟小白菜又丢进了过了。身边忽的坐下一个人,她抬眼看去,却见萧淮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锅里的小白菜。 第39章[05.03] 「这是什么?」男人轻声开口。 「白菜啊。」 「不是,这个锅子。」 「哦。」谢昭昭点点头,「火锅。」 萧淮抬手,身后的宫人鱼贯而出,人人手中都端着个盘子,盘中置着各种各样的美食,还有两壶果酒和几样饭后的小点心。片刻,她的小火锅边上就满满当当的摆了几大圈。 「知你吃不饱,朕特意让御膳房做的。」说着,萧淮挑起一颗虾仁,「来,尝尝这个,翡翠虾仁,是平素你最爱吃的。」 谢昭昭乖乖的张口,将虾仁含到嘴里,很清爽的味道,的确是谢凝喜欢的口味。可她是谢昭昭,如今喜欢食辣。 「多谢皇上。」也不知道是被方才的酒气呛得,还是着滚烫的火锅热气灼了眼,谢昭昭的眼中微微有些湿气。 「谢凝,你还记不记得,以往的新岁,我们都是在一起过的。」萧淮望着这沉沉夜色,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 「能和皇上一起守岁,是臣妾的福气。」 她这回答滴水不漏,却让萧淮听着,心中发闷。谢昭昭也估摸着自己大约破坏了气氛。 「这是臣妾从国公府带来的,皇上不妨尝尝。」谢昭昭从宫人端来的盘子里取了两个玉杯,一一斟满,又递到萧淮面前,「臣妾祝皇上圣体康泰,一世无忧。」 没有千秋万代,万国来朝的冠冕堂皇,却是谢昭昭发自内心想对萧淮说的话,愿他平安健康,长乐无忧。 萧淮唇角微牵,深沉的眸子里终于染上笑意,能在岁夕依然这般言辞朴素的,便只有谢凝了。 「宁川也祝昭昭事事如意,一世长安。」 两人相视一笑,尽饮杯中酒。 一杯酒下肚,萧淮赞道,「果然是好酒。」 谢昭昭笑得眉眼弯弯,「那是自然,只这酒还讲究个喝法。若是不用玉杯,直接这么灌,更要甘醇清冽许多。」 话落,谢昭昭又小心的补了一句,「只是这个喝法,不雅。」 她的话刚说完,萧淮便提过脚边的酒壶,揭开酒封,仰头灌了下去。 「皇上……」谢昭昭有些微怔。 甘冽的酒水刺激着喉头,萧淮却连连点点头,「的确,这样喝才更能得其中滋味。」 谢昭昭却心下发酸,萧淮一直都在竭尽所能的迁就她的喜好,可是……她好像要辜负了呢。 一只大手抚上发顶,强行将她按进怀里,「谢凝,吃了珍馐美食之后,也还是可以吃这小火锅的。」 「皇上,臣妾福薄,只怕消受不起。况且……」谢昭昭微顿,继而瓮声瓮气的开口,「便如这壶酒,皇宫之中,人人都会配玉杯饮之。似乎好酒好器具,才够风雅,才不会辱没天家的颜面。可臣妾偏偏想用酒壶,臣妾也可以用玉杯,可骨子里到底还是抗拒的,不愿意的。」 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好多天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同萧淮说。今日,刚好借着这股酒劲,干脆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良久,萧淮固执的将她又往怀里按了按,「谢凝,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轻。而这话,似乎不是在问谢昭昭,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谢昭昭将脸埋进萧淮怀中,拱了拱,「皇上,臣妾吃腻了这珍馐美味,就想去尝尝粗茶淡饭的滋味。」 听着他胸口有力的心跳声,谢昭昭攥着萧淮的衣襟,「萧淮,你就再纵容我一回,好不好?」 良久,身边的男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岁夕的钟声自皇城的门楼上响起,一声一声,在这天地间传开。 —— 第二日,天蒙蒙亮,谢昭昭便醒了。床榻之上,衣衫凌乱,无不昭示着这里昨夜发生了什么。 谢昭昭有些头疼,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把持不住了呢?酒后误事,当真是如此。 「嘶——」她轻轻动了一下,只觉腰酸背痛,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谢昭昭从未想过,萧淮在床笫之间,居然这么不是个东西。 「娘娘可是醒了?」帐幔外响起碧荷的声音,小姑娘声色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色,「皇上吩咐了,娘娘昨个劳累,免了今日的祭祀大典。」 谢昭昭:…… 谢昭昭起身,却突然被身侧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硌了一下。她将东西摸出来,却是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卷轴被展开,是一道册后的圣旨。 萧淮将这样东西留在这里,许多意思便已经不言而喻。 谢昭昭攥着那道圣旨,有些微微出神。 「娘娘可是还要再睡一会儿?」碧荷在账外询问道。 第40章[05.03] 「不必了,你去帮我找身宫人的衣衫,咱们去趟国公府。」 「宫人?」碧荷有些诧异,「这是新岁,娘娘便是想回去省亲,也该穿的体面些。」 「都是自家人,什么体面不体面的。更何况今日宫中的妃嫔都去了太庙,若我再大张旗鼓的往国公府去,岂不是又要遭人非议?」 觉得自家娘娘这话在理,碧荷便应声去寻衣衫了。 待碧荷出了寝殿,谢昭昭才忍着酸痛下了床。她坐在妆台前,取过一个极不起眼的匣子。匣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叠厚厚的银票,两只锦囊,还有柄镶着七彩宝石的匕首。 不多时,碧荷便取来衣衫,谢昭昭将方才取出的一只锦囊递到她手中,「待会儿我去国公府,你帮我跑一趟京郊报国寺,将这锦囊供奉在寺中。」 如今钟家还不知道夜二带回了钟景祺的消息,便是连盏长明灯都没有供奉。 「娘娘……」碧荷接过锦囊,只觉得自家娘娘今日有些怪怪的。 谢昭昭笑了笑,「完事之后,你便去外公处寻我,可好?」 因着祭祀大典,这皇宫中反倒清净了下来。谢昭昭换好衣裙,趁碧荷不注意的时候,又将那匣子中的银票、锦囊和匕首揣进怀中,匆匆出了寝殿。 —— 皇家祭祀大典,少京的官道昨日便已经封了,沿途都是胄甲鲜亮的皇家禁军。马车出了西华门,便只能一路抄小道往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待到了国公府的后门,谢昭昭又叮嘱了碧荷几乎,才独自下了车。天还未大亮,她扣了扣门,木门应声而开,却是钟老爷子的侍从。 侍从行礼,「娘娘,老国公已经恭候娘娘多时。」 昭宁 这是谢昭昭自以为穿书后,第三次踏入钟老爷子的书房。第一次,她拿走了玄鹰令,第二次,是为追查谋害钟二的凶手,而这第三次,则是为了告别。 「打算去哪?」昏暗的书房里,传来老爷子浑厚的声音。 谢昭昭走上前,立在案几旁,低垂着眼睫,「还没想好,可能是……青州洛州一带吧。」 谢执说,那里的一处偏僻之地有不少适宜耕作的土地,她想去看看。西北开荒一说,当时只是戏言,如今瞧着,却是要成真。 「昭昭,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少京啊。」老国公叹了一口气,天下之大,这丫头偏偏想去青州洛州,想来也是惦记着景祺和西北冬月的灾荒。 谢昭昭不吭声,便听钟国公又道,「昭昭,你别嫌外公啰嗦。你与皇上是自小的情分,如今并不是到了没有转还的地步,又何必非要离开?」 早在齐姜两家获罪时,谢昭昭便让玄鹰给钟国公送来了密信,说她有离京的打算。 「外公,昭昭不想再留在宫中了。」 好半晌,谢昭昭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当初我一门心思想入宫,是觉着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想要成全我和皇上之间的情谊。若不试试,我只怕自己会后悔。如今,我试过了,却只觉得这深宫于我,无异于樊笼枷锁,我过得不好,皇上过得也不好。若是我还留在宫中,长此以往,只会一点一点消磨掉我和皇上之间的情分。」 谢昭昭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静静燃着的烛火,「皇上宠我一时,能宠我一世吗?与其有一天两看相厌,不若我早早离开,皇上念着我的好,或许还能保全一点少年时的情分。」 「昭昭,老夫一生阅人无数,外公瞧着,皇上不是那般薄情之人。」于这个外孙女,老爷子到底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她离开少京,舍不得她在外漂泊。 「外公这话,分明既是自欺欺人。」谢昭昭微顿,眸色有些暗淡,「外公还记得那毕城守备吗?不管姜太后有无授意,可若不是依仗着太后,他区区一个守备,又岂敢谋害朝廷命官,沉没十万担救急的粮草?」 「皇上已经拟好了册后的诏书,可有前车之鉴,我若留下,迟早都是条不归路。」谢昭昭摇摇头,扯出一个笑,「即便国公府和宰相府的众人安分守己,可钟谢两家旁支无数,总有人会打着我的旗号,在一方称王称霸,祸害百姓。等到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大约就是我和皇上离心的那一天了。」 谢昭昭抬眼,看向老国公,「外公,我不想有那样的一天。大周不需要一个姓谢的皇后,这于大周,于钟谢两家,都有害无益。所以,我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我,对萧淮,对天下人,最好的选择。 老国公本想再劝劝,却不想谢昭昭已经想得如此通透。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同你父亲和执儿商量过了吗?还有芮儿,她自小缠着你,你这一走,她怕是要伤心。」 「我也已经给哥哥留了书信,听说父亲已有辞官的想法,等哪一日他们想要离开少京了,便可来寻我。至于芮儿,她总要嫁人的,伤心不过一阵子的事,她知道我好,我平安无事,想来过阵日子,便好了。」 想到身边这些亲人,谢昭昭眼睛就有些发酸, 「外公,如今钟家已经不再有武将,您为家国天下操劳了大半辈子,也是该享享清福的时候了。往后若是想喝两口粗茶,喝便是了,也无需在意旁人的目光。但府中的大夫说,您年事已高,这烈酒还是要忌的。」 钟国公笑着点点头,「丫头,我老头子有这么一大家子人伺候着,你难道还不放心?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时时刻刻都要记着把玄鹰带在身边。」 「是,昭昭记下了。」谢昭昭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蹲在钟国公身边,抚着他的膝盖,「外公,这是昭昭给您绣的平安福,您收着,什么时候想我了,便拿出来看看。」 钟老爷子哼笑了一声,「你个臭丫头,人都跑了,居然还拿个布袋子糊弄我老头子!」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老爷子还是接过了那个锦囊,紧紧的攥在手里。 「昭昭还有一事相求,我在宫中有两个婢女,一个是御史大夫家的女儿,我走后,她自然是回简家,有简大人夫妇护着,我倒是不担心。只是碧荷,从小便跟着我,我走后,还请外公帮我劝劝她,把她留在您院子里。小丫头脾气大,怕是要呕一阵子的气,但做事却是极为细心,有碧荷在您身边,也算是代昭昭尽孝了。外公,昭昭不孝,不能陪在您身边侍奉了……」说着,却已经是泣不成声。 —— 皇城以西,便是太庙。眼下巳时将近,祭祀大典即将开始。 宝元腆着肚子走到萧淮身边,低声耳语,「皇上,宫中来报,贵妃娘娘今早从西华门出,去了国公府。这会儿,国公府外的马车已经往北门去了。」 第41章[05.08] 萧淮有一瞬间的微怔,继而轻嗯一声,抬眼往城北的放下望去。 谢凝,你我之间,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 有呜呜的号角声响起,响彻少京的半边天。 谢昭昭掀起车帘,听着那号角声一点点消散,祭祀大典的礼乐声再起。 萧淮,你一定要做个好皇帝啊。至于我,从今往后,天高云淡,海阔星垂。 —— 皇家的祭祀大典一直从巳时持续到酉时,日薄西山的时候,所有的典仪才进行完毕。萧淮走下祭祀台,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吩咐元宝,「召礼部侍郎谢执入宫。」 待萧淮回到宫中,谢执已经在御书房门口侯着了。他瞥了眼身长玉立的青年,脸色沉沉,「跟朕进来。」 甫一进入御书房,萧淮往龙椅上一坐,便厉声开口,「谢执,你可知罪?」 谢执躬身立在殿中,「臣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萧淮轻哼了一声,「你不知?那朕便告诉你,贵妃的马车如今已经出了少京,你谢家欺下瞒上,协助宫妃私逃,难道不是欺君的大罪?」 谢执有些苦笑,抬头看向萧淮,「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舍妹又能逃到哪里去?若说协助宫妃私逃是大罪,最先问罪的不应该是皇上自己和皇家暗卫吗?」 「你……」萧淮被他这么一噎,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沉声哼了声,「昭昭说你是只狐狸,当真不假。」 谢执笑着摇头,「皇上既然有心放她离宫,依微臣之见,不如当真让她出去散散心。说不定哪一日她想通了,自己便怪怪回来了。」 「谢执,你当真朕什么都不知道?如今走的是谢凝,下一个便是谢爱卿和你吧!」萧淮盯着殿中的青年,目光如炬。 只肖他这一句话,谢执便明白了今夜皇上召见他的原因。既然父亲辞官的事情已经被圣上知晓,他不妨借着今日昭昭离开,顺水推舟,同皇上求个人情。 思及此,谢执拱手,「回禀皇上,家父年事已高,于这朝中事务,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皇上体谅,恩准家父告老还乡。」 好半晌,萧淮都没有说话。与他这般的对视中,谢执终于微微垂下眼帘,看来他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还有点难。 「谢执。」萧淮终于开了口。 「朕可以不派兵去追谢凝昭,也可以准了谢爱卿的折子。但朕有一个要求。」他微顿,「你,得留下来。」 「皇上……」 「你不必说了。」萧淮打断谢执的话,「谢执,你我自幼相识,你当知朕心中所想。这小半年,朝廷几次生变,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得留下来,帮朕守好这江山社稷。」 见谢执眼中仍有犹疑,萧淮摩挲着指尖的扳指,「说到底,谢凝私逃出宫是大罪,你留下来。朕便不追究此事了。」 谢执无奈的笑笑,皇上说他是狐狸,可他自己还不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昭昭是皇上自己放出宫的,如今又要让他留在京中做牛做马。罢了,谁让跑了的是自家妹妹,有难处的是自己发小呢? 「微臣……」谢执微顿,调了一下萧淮的胃口,才开口道,「遵旨。」 谢执走后,偌大的御书房便只剩萧淮一个人。他坐在龙椅上,阖着眼,手边还放着那卷册后的诏书。 夜二说,谢凝离开的时候只带了一叠银票、两只锦囊和一柄七宝匕首,她竟是连这册后的诏书都不要。她可知,带着此物,便如带着尚方宝剑,不管去到哪儿,都可保自己无虞。 御书房的门被从外推开,元宝躬身来报,说是钦天监的洝九求见。 萧淮抬眼,「让他进来吧。」 洝九今日在祭祀大典上忙了整整一日,本想回官署好生休息,却忽的见自己屋子的小几上摆着个小瓷瓶,正是前几日他送到谢贵妃宫中的药酒。约摸着要出事,他这才忙不迭的又来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萧淮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研究说了一遍。洝九听完,却还是有些不能回神,「皇上,那这三年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与其这样,干嘛不三年前就将谢贵妃放了,还有您……」 三年前就放手? 萧淮负手立在窗边,他和谢凝的骨子里,其实都有一样的固执,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甘心放开的。若是再将她强行留在身边,才是真的置她于不顾。 不如放手,放她回到她爱的那一片广阔天地。 洝九不太懂这些男女之事,他偷偷瞧了一眼面前的帝王。 「皇上,微臣斗胆问一句,当初皇上寻微臣来为娘娘医治,还叮嘱微臣一定要将那梦境编织的凄惨无比,可是……」洝九顿了顿,「一早就预料了这样的后果?」 「朕又不是神明,又怎会预知未来。」萧淮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不过是想给她足够的勇气,让她给自己寻个出路……」 这话,也不知萧淮是在同洝九说,还是同他自己说。 洝九咂咂嘴,抬眼看向夜空。 世间万物,阴阳五行,都讲究个平衡。偷天换命之术虽能医治失魂症,可要和老天做交易,总要有筹码。 二十年的寿数,换一个人的离开,难道不是得不偿失? —— 第42章[05.08] 京郊的小路上,正驶着一辆马车。 马夫看了看天色,开口对车内之人说道,「公子,再往北走三十里,便是平野镇。今夜咱们在那里落脚可行?」 「可以,有劳师傅了。」 谢昭昭靠在马车里,抚着胸口的哨子。玄鹰令,这便是从今往后,她最大的依凭了。 马车突然一滞,谢昭昭险些从椅凳上跌下去。她攀着窗棂,压下心中的惊慌,慢慢的从靴侧抽出一柄匕首。 马车外,夜风微动。 「什么人?」车夫望着眼前的一幕,大声开口询问。 「唔……老夫在此处等了多日,小姐真的是好生磨蹭。」对面的人开口,言语间还有几分抱怨。 老胡?是老胡的声音! 谢昭昭掀开车帘,便见数步之外,老胡骑在一头毛驴上,正笑眯眯的向她看过来,肩膀上还蹲着只又肥又圆的黑各自。 毛驴旁,碧荷已经哭肿了眼睛,看见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谢昭昭的太阳穴凸凸的跳,说好的天高云淡,海阔星垂呢? 这一老一小,再加一只肥鸽子,突然让她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三年后。 九月初的天气,青州一带已经开始渐渐转凉。山道上积着些许落叶,抬眼望去,群山环抱之间仍是郁郁葱葱的一片。 山道一侧的树丛里,此时正蹲着两个人,一老一小。老的一头白发,瞧着年事已高,却并不见龙钟老态,意态闲散,腰间还挂着个酒壶。小的不过三四岁,短胳膊短腿,穿着身靛蓝的棉袍。婴儿肥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活脱脱的一个粉白团子。 「老福,车车呢?」粉白团子奶声奶气的开口,大眼睛一眨,浓密的睫毛也跟着轻颤,像是一张一合的两把小刷子。 「嗯,再等等,应当是快了。」那被唤做「老福」的老头儿开口应道,语气里带着几分闲散的不着调。 「小鬼啊,我跟你说,等会儿张大善人的牛车来了,你就冲上去。但别真的冲上去啊……」老福瞥了眼身边的小团子,「假装冲,快要碰到车轮子的时候,你就脖子一歪,躺倒。」 一边说,老福还一边示范起来,粉白团子抿着小嘴,眉头微微蹙起,「老福,阿娘说了,这叫碰瓷。」 老福:…… 「你个小鬼懂什么碰瓷?」老福瞬间收起为老不尊的模样,板着脸,「那你要是不去,等会儿那牛车上的酥糖便吃不到了啊。」 老福斜着眼去瞄小团子,见小家伙似乎仍在犹豫,又虎着脸添了一把柴,「你阿娘可是不会给你吃酥糖的!」 提到酥糖,小团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抬头看向老福,眨着大眼睛,「那行吧。」 闻言,老福嘿嘿一笑,摸了摸小团子的头,「这才乖。」 不多时,山道上有辘辘的车轮声传来,一听便是老牛拉破车的声音。老福「嘘」了一声,背靠着树干坐下来。这戏码他带着小团子演了不知多少回,早就轻车熟路,虽然心中没太在意,但是还是顺口叮嘱了一句,「小鬼,当心点啊。」 「我知道了。」粉白团子点点头,望着山道尽头,牛车的身影渐渐靠近。 —— 「主子,卑职已经查探清楚,此次洛州粮荒与关中一带牵连颇深,除了潼城、渭城的当地官员,只怕……」黑衣男子微顿,「燕州刺史管良玉也难逃干系。」 车中,萧淮一身墨色锦袍,听到的夜三的禀奏,微微皱眉,「还有多久到青州城?」 「约莫还要三个时辰,天黑之前应当能够进城。」 萧淮点点头,「你随车夫一行,务必在酉时之前赶到青州城,我先行一步。」 「主子!」夜三微愣,还没反应过来,萧淮已经探出马车,双指在口中吹出一声哨响。片刻,便有匹棕色宝马自林中跃出。 「主子三思,青州城如今虚实未知,不如让属下先行探路。」夜三连忙跟了出来,躬身抱拳。 萧淮却已经翻身上马,「不必。马车目标太大,极易被发现,孤先行入城。」 说罢,萧淮一夹马腹,宝马便若离弦之箭一般驶出。夜三抓了抓头发,主子说的道理他也懂,可让主子一个人行事怎么能行?若是出事,他万死难次。 思及此,夜三也顾不得萧淮的叮嘱,转头吩咐车夫,「快马加鞭,酉时前入城。」 然后足下轻点,一边施展轻功,一边在心中吐槽夜四,诳他跟着主子来了青州。 萧淮一路急行,心中始终惦记着洛州粮荒。这三年,于国事上,他丝毫不敢懈怠,改革吏制,疏通漕运,革新税法,又有谢执在身旁辅助,倒也颇见成效。只西北吏治,沉疴已久,这次必要借着洛州一事,将这些贪吏一网打尽。 宝马自一辆牛车旁飞驰而过的瞬间,道旁的树林中突然跑出个半大的孩子。萧淮心下一惊,连忙紧紧勒住缰绳,又在电光石火之间飞身下马,披风一卷,将那孩子救离高高抬起的马蹄之下。 宝马受了惊,不停的在原地打着响鼻。萧淮看向怀中的小儿,显然已经被吓得不清,一张肥嘟嘟的小脸儿刷白,大大的眼睛都呆了。忽的嘴巴一扁,小家伙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变故发生的时候,老福也从林间钻了出来,可还未等他动手,那小鬼已经被个黑衣青年救下。老福定睛望去,不由微微一惊,旋即身形一闪,消失在林间。 第43章[05.08] 「什么人?」萧淮方才只顾着瞧着怀中的小家伙,并未主意到身边有人,直到耳边有风动声,他才察觉。 「主子。」夜三自树顶上飞掠而下,跪在地上。方才那一幕差点吓丢了他半条命,主子居然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个孩子,要知道,那可是西域进贡的宝马,一旦受了惊,便是十头牛都未必拉得住。 萧淮抿了抿唇,瞥了夜三一眼,又看向怀中的孩子。小家伙哭的惊天动地,鼻涕眼泪流了一大把,不少都蹭在了他的前襟上。 夜三也显然被眼前这一幕看傻了眼,不禁揉了揉眼睛,再看那锦袍上被洇湿的一片,默默调整了个姿势,准备在主子扔出这个小家伙的时候好顺手借住。 「你是谁家的孩子?」萧淮却温声开口,似乎丝毫不介意小家伙将自己的衣襟弄脏,只等着他的哭声渐渐小下来。 粉白团子抬着肉嘟嘟的手背抹了把眼泪,小鼻子还跟着一抽一抽的。大眼睛扑闪了两下,才扁着小嘴开口,「村头,大牛家的。」 「你家里人呢?」萧淮又耐心的问道。 小家伙回头往树林里望了望,没有看到老福的身影,摇了摇头,「不知道。」 但按照他和老福的剧本,老福一会儿便会从林子里跑出来,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他若是迟迟不出来,便大约是这一票没干成,跟在暗处,等别人不防的时候再将他带走。 「那你家在何处?」 等到萧淮好脾气的问出第三个问题,夜三已经被惊掉了下巴。没想到他有生之年还能碰上这么一幕,这趟青州之行着实不亏。不但不亏,他还要谢谢夜四,如今这一幕,够他回去吹半年的牛皮。 粉白团子点了点头,一瞬不瞬的盯着萧淮,看了好半晌,抿了抿唇,又皱了皱眉,「你就是张大善人?」 「张大善人?」萧淮有些不解,「你家人是让你在此处等张大善人?」 粉白团子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老福说,张大善人的车车上有酥糖。」 张大善人的车上有没有酥糖夜三不知道,可当他看着萧淮从后面跟上来的马车里取出个小的匣子时,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素喜甜食,这匣子是他偷偷放在车里,等到闲来无事解馋用的。本以为藏得严严实实的,却不想早就被主子发觉了。他二十好几的人,也不好去和个小孩子争,只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主子将一盒宝福斋的点心递到小家伙手里。 萧淮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哄孩子,还是以张大善人的身份。他微微顿了顿,「今日出门急,没有带酥糖,但这盒点心,味道应该也是不错的。」 小家伙接过匣子抱在怀中,却开始犹豫了。阿娘说了,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可是……这个张大善人长得可真好看,应该不是坏人吧。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萧淮将小家伙一把提到马车上,又看了看一直往北的山道,「是往前面这条路走过去吗?」 粉白团子又往林子里望了望,看着萧淮点点头,「前头有个福家村。」 「好。」说着,他挑起帘子,示意小家伙到马车里去,却见小家伙紧紧将糕点匣子抱在怀中,往马车里望了望,又摇摇头。 粉白团子一本正经的开口,「阿娘说了,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 「你不是来等张大善人的吗?我便是张大善人,送你回家。」 小家伙却有些犹豫,抿着唇,不说话。 没由来的,萧淮觉得这小鬼有些意思,唇角微微翘起,「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坐车里。」粉白团子摇摇头,曲着腿蹲下,「我就坐这里。」 小家伙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坐在车外,看着这些人往他家的路上走。夜三对这小家伙的想法很是不解,两步凑上前,探头到团子面前,「喂,小鬼,你也不想想,我们几个人若是当真要拐你,那无论你坐在车里和车外,有啥区别?」 粉白团子却不以为意,仍旧蹲在原地,一双大眼睛固执的和他对视。 夜三:啧……这哪里来的小鬼,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夜三,你同师傅上车。」萧淮却沉声开口。 夜三:? 反映过来萧淮的意思,夜三连忙躬身,「主子,这可万万使不得。」 让主子给他驾车,他是嫌命长么? 萧淮却没有理会这些,「上车!」 夜三立刻噤声,和车夫对视了一眼,忙不迭的溜上了车。啧啧,这一遭,何止够他吹半年,可以吹三年! 马车外,萧淮坐在车板上,牵起缰绳,「坐好。」 随即,驾的一声,马车跑了起来。 正是午后,深秋的日头照下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萧淮瞥了眼身侧的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粉白团子咬了咬唇,阿娘说了,不可以随便对陌生人说自己的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萧淮微讶,旋即笑笑,「宁川。」 团子眨眨眼,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下。这样一来,张大善人就应该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第44章[05.08] 他动了动小嘴,吐出两个字,「阿离。」 虽说是午后,可马车一跑起来,还是带起嗖嗖的风,宽大的披风翻飞而起,萧淮看着身侧小小的一只,也不知道是他懵懂的样子软化了自己,还是那奶声奶气的一句「阿离」,心中蓦地一软,连带着驾车的速度都放满了下来。 于是,一辆尚好的马车生生被拉出了牛车的风采。夜三被这三步一晃的车速晃得脑仁疼,从马车里探出个头,「喂,小鬼,你家人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就不担心你被拐了?」 小阿离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那你会拐我吗?」 夜三:…… 夜三下意识去看萧淮,只见萧淮也是淡淡向他瞥去。为什么他觉着这小屁孩跟主子的眼神有点像啊…… 夜三咽了咽口水,干巴巴的嘿嘿一笑,「不……不会。」 「嗯。」小阿离点点头,遂又向前看去,将怀中的糕点匣子抱紧。 夜三被他这淡定模样一噎,顿觉无趣。又不想被这牛车速度晃吐,最后看了一眼,只见山道两侧青山高耸,巍峨苍翠。 「喂,小鬼,这山可有名字?」 阿离看了眼四周环抱的青山,又抿了抿唇角,「我不叫小鬼,我叫阿离。」 夜三:…… 这小屁孩,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阿娘说,这是泰山。」阿离却似乎并没有察觉夜三的不爽,又一本正经的补充了一句。 「泰山?」夜三听得一愣,「这山不是叫大青山吗?因坐落在青州城外,故得此名。」 阿离转头看向夜三,虽没吭声,可大眼睛里的意思明明白白;你既然知道,还问我干吗? 夜三被又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总是被个小鬼唬住,抓了抓头,「不是,我就无聊,想要找个话头。」 「嗯。」阿离点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解释。 夜三打量着小家伙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禁有点微怔,总觉得他这副模样,像极了一个人。却又一时半刻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么个人。 「这山既然有名字,你阿娘为何还告诉你是泰山?这名字……」萧淮微顿,「是你阿娘取得?」 阿离点点头,「是阿娘取得。阿娘说,青山常泰,取国泰民安之意。」 他小小年纪一本正经的样子,让萧淮有些侧目,不禁莞尔,「你娘倒是个有心人。」 夜三简直想为这小鬼的一番话抚掌,什么叫自然而又不做作的拍马屁,这便是典范呐! 「喂,小鬼……不是,小阿离,你娘还教过你什么?」 阿离转头瞥了眼夜三,对于他这莫名其妙的自来熟很是诧异,又不觉心生警惕。 夜三是皇家暗卫里的精英,自然也看出了小家伙神色的变化,扯了扯嘴角,端出个自以为和蔼可亲的笑容,「不是,小阿离,叔叔不是坏人。」 「阿娘说了,不要和陌生人说太多话。」阿离顿了顿,小奶音继续道,「阿娘还说了,坏人从来不会说自己是坏人。」 夜三:…… 夜三在皇家暗卫里是个少见的嘴碎,眼下接二连三的在个小鬼面前吃瘪,不禁有些没面子。本想要唬他几句,便听到萧淮轻咳一声,他不敢在主子面前造次,只好悻悻的又坐回了马车里。 因为车驾的慢,不过几里地,等到按着小家伙的意思行至福家村村口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这福家村掩映在青山之间,村口拴着两条大黄狗,见到生人,汪汪的叫起来。不多时,三五个扛着锄头的壮汉从村子里走出来,看到停在村口的马车,一副横眉怒目抄家伙的样子。 「三叔!」阿离从马车上起身,冲着人群中一个汉子挥了挥手。 「小阿离?」那被唤做「三叔」的人赶忙走上前,极为警惕的看了一眼萧淮,才连忙将阿离从车上抱了下来,「你又和胡大爷上哪去了?让你娘好一顿找。」 「去碰瓷啊。」阿离乖乖的应道。 被李三叔几步抱回村口,阿离又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跑到萧淮面前,「张大善人,今日多谢你送我回来。」 似乎觉得这口头上的谢意还不够,小家伙在衣服口袋里摸了摸。也不知摸出了个什么,极为小心和郑重的放在萧淮掌心,「这个给你。」 说完,冲他笑笑,露出一排小小白白的牙齿,又挥挥手,才跟着一众壮汉进了村子。 萧淮垂眼,看着手心里铜钱大小的圆片。白白的,还带着点淡淡的奶味,味道像是宫里偶尔吃的奶酥。 许多年前,他也曾遇上过一个小姑娘,和阿离差不多的年纪,在他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他还是用了一块红枣糕,才将人哄好。 「主子,时辰不早了,赶路要紧。」隔着车帘,夜三小声提醒。方才那群壮汉靠近的时候,他就已经按上了腰间的软剑。这山野村夫,看似粗人,可却足下无声,功夫未必在他之下。 这样的异样,萧淮自然也察觉了,他将那小圆片收好,又往村子里看了看,恩了一声。 马车行至下一个岔路口,萧淮将马车交还给车夫,又重新翻身上马。 第45章[05.08] 「按原计划兵分两路,在青州城汇合。还有,不许跟来。」 夜三虽有些犹豫,可也不敢坏了主子的事。躬身拱手道,「属下遵命。」 —— 阿离回了自家的院子,才发现阿娘并不在屋中,他瞧了瞧怀里的糕点匣子,突然有些犯难。若是让阿娘知道他收了陌生人的东西,定又要挨训,可这匣子的糕点,闻着香香的,奶奶的…… 「小少爷,你可回来了。」 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响起,阿离循声望去,看到屋门口站着的女子,咧着嘴跑了上去,「姨姨。」 女子一身碧色衣衫,娃娃脸,蹲下身笑着迎住他,「怎么就你一个人,胡叔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 「不知道,老福不见了。」说着,阿离将手中的匣子递到女子面前,「姨姨,吃。」 那盒子做的极为精致,上面还因着一个「宝」字,娃娃脸女子微微一惊。这东西,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地方有,便是少京城西的宝福斋。从前跟着小姐的时候,她可没少跑这地方。 是的,这女子正是碧荷。 「小少爷,你这东西是从哪得来的?」碧荷神色有些凝重。出宫三年,跟着谢昭昭一路来到青州,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了,也渐渐开始明白自家小姐的选择。 「张大善人给的。」 说着,阿离便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听得碧荷一愣一愣的,到最后,整张小脸都有些白。 「你说什么?」碧荷有些气不过,「老胡叔也太胡闹了,居然又为了几个酒钱,带着你去做这种事。去便去了,居然就把你一个人丢在那儿了,这要是……」 碧荷想想就后怕,又将老胡数落了一番。 阿离呆呆的站在原地,见碧荷一副气得不得了的样子,扯了扯她的衣袖,「姨姨,阿娘说,女人生气,会长皱纹。」 碧荷:……? 不多时,有三个人朝院子这边走来。当中一人挽着十分寻常的妇人发髻,荆钗布裙。可即便是这乡野装扮,也遮不住她身上的光华。 正是谢昭昭。 她身后跟着老胡,还有个约莫二十五六的青年,面相端正,书生打扮。 见到老胡,碧荷插着腰便上去了,「胡叔!您当真是太胡闹了!怎么能把小少爷一个人丢下呢!」 说着便越过谢昭昭,直接开始面对面数落老胡。 谢昭昭掏掏耳朵,冲阿离眨了眨眼眼,小家伙倒腾着小短腿跑过来,蹭在谢昭昭腿边,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阿娘」,又规规矩矩的给那青年行了礼,「先生。」 青年颔首,转头看向谢昭昭,眸光温软,「若无其他事情,我便先回去了,明日再来教阿离读书。」 「有劳先生。」谢昭昭点头。 那青年还想说什么,便见血昭昭牵过阿离,往院中的石桌走去。 一大一小在石凳上坐下。谢昭昭顺手拿过了阿离怀中的匣子。怀里一空,小家伙忽的就紧张起来,阿娘莫不是要开始训人了…… 谢昭昭打开匣子,里面齐齐的码着八块糕点,皆是宝福斋的招牌,还有她最喜欢的红枣糕。 捏出一块枣糕,她分了一半给阿离,笑眯眯道,「这个是京城才有的东西,来,尝尝看。」 阿离转着大眼睛接过红枣糕,又偷偷去看他阿娘。阿娘今日莫不是转了性,居然没有训人? 谢昭昭却自顾的吃起了点心,半块吃完,又取了一块。直到三块点心下肚,她才满足的的摸了摸肚子,还是小时候的口味,一点都没变。 碧荷这也已经数落完了老胡,走过来一看糕点匣子空了一半,皱着小脸,「小姐,虽说着宝福斋的点心难得,可到底是来路不明的东西……」 这么放心的吃,真的没有问题吗? 谢昭昭喝了半碗热茶,这才心满意足的舒了一起口。抬眼去看阿离,「今日送你回来的,是何人?」 老胡说,方才在山道上遇见了萧淮。虽然相信老胡没有老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可萧淮来这青州做什么? 不过,她至少肯定,萧淮不是为她而来。她当初走的时候是和他坦白了的,这三年,从未见京中之人出现过。除非……谢昭昭看着阿离,除非是为了阿离。 「啊?」阿离正吃的津津有味,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舔过去,听自己阿娘这么一问,眨眨眼,「是张大善人。」 嗯? 莫不是老胡真的看花了眼? 「他说他叫……」阿离皱了皱眉头,继而恍然大悟,「张宁川!」 谢昭昭:……? 是夜,整个胡家村都安静了下来,仿佛与这沉沉夜色与苍苍青山融为了一体。小阿离卷着被子睡得香,不时还砸吧两下小嘴,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回味白日里吃到的点心。谢昭昭却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46章 萧淮来了?他来做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阿离而来? 她看着身侧胖嘟嘟的一张小脸,忍不住在他鼻子上点了点。小家伙皱了皱鼻子,又用肉肉的小手揉了揉,身一翻,撅着个小屁股又沉沉的睡去了。 谢昭昭从来没想过,那一夜的荒唐之后,居然就有了阿离。这三年,他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简单又舒心。她不想再搅合进后宫的是是非非,更舍不得让她的阿离去受罪。如果萧淮执意想要阿离,谢昭昭想,她便只能带着阿离和胡家村的众人逃到别的地方去。 「啪啪啪——」 木门突然被拍响,「谢娘子,碧荷姑娘,出事了!」 谢昭昭示意碧荷看好阿离,自己穿好衣服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站着个莽莽的高大汉子,是谢昭昭还没来时,便住在这大山脚下的,名叫阿牛,与牛叔牛婶一起住在村头。 一见谢昭昭,阿牛像是见了救星,「谢娘子,俺爹让俺请你过去,出大事了!死人了!」 死人了?谢昭昭心中一惊,连忙折回屋中,叮嘱了碧荷几句,便跟着阿牛一起往村头走去。 老牛家的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烛火,不仅谢昭昭来了,白日里将阿离抱下马车的李三也在。李三是玄鹰部下,当初谢昭昭离宫后,这沿途便是李三率部众护送,后来干脆跟着她隐居在了这青州城外的山脚下,建了胡家村。 「夫人。」与老牛一家人不同,李三等人都称谢昭昭为夫人。他拱手,「且随我来。」 谢昭昭跟着李三进了阿牛的屋子,便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往床榻上望去,才看到榻上躺着一人,一身玄色锦袍,大抵是因为失血过多,一张脸苍白如纸。可偏偏阖着眼,抿着唇的样子,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方才阿牛说什么?人死了?死了?! 谢昭昭有些晃神,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夫人!」李三一把扶住她,「夫人?」 谢昭昭定了定心神,再向床榻看过去,才看见萧淮的手指微动。她颤着声音开口询问李三,「人,还活……活着?」 「活着,但失血过多,怕是撑不了几个时辰了。」李三微恼,定是阿牛那个缺心眼的没有和夫人说清楚,惊着了夫人;可也心中犹疑,夫人是见过大世面的,向来镇定,何曾像方才那般失态? 「什么叫撑不过几个时辰?」 听谢昭昭这么问,李三又道,「方才村里的大夫来瞧过,这人伤的太重……」 「不行!」还未等李三将话说完,谢昭昭挣开他,三步并两走到床前,「去将老胡找来,就是人死了也得从阎王爷手里给我抢回来!」 李三微微一惊,旋即躬身,「是!属下领命。」 片刻,老胡就被李三扛到了阿牛的屋子里。许是喝了酒,老头还有些迷糊,待看到床边立着的谢昭昭和床榻之上的人,瞬间清醒了。 「我去!这也太狠了吧!」老胡向谢昭昭看去,「小姐,这一定是苦肉计,咱们可千万不能上当!」 谢昭昭却摇摇头,方才李三去找老胡的时候,牛叔已经告诉她,子时未到的时候,他听到屋外的两只大狗呜咽了两声,恐有贼人进村,出门去查看,便见这人已经倒在了村口。 「老胡叔,你擅医术,还请救命。」 苦肉计之说,不过是老胡信口胡说的。他只一眼就看得出,萧淮伤的不轻,却不想居然到了要命的地步。他走到床前,按上萧淮的脉门,半晌才吐出一句话:「这人,是能救。」 只老胡这一句话,谢昭昭一颗悬着的心终于不再着慌。老胡说能救,便一定能救。 「只是……」 「什么?」 老胡撮着胡子,「老夫需要几个苦力。」 谢昭昭:「李三哥他们可行?」 「当然不可以!」老胡两眼一瞪,「老夫被大半夜拖起来救人已经很惨了,为何还要让自己人遭罪?只是……小姐想好了,这人若是救了,咱们这地方大概就瞒不住了。」 谢昭昭微愣,旋即明白了老胡的言下之意。萧淮出行,五步之内必有皇家暗卫,即便是暗卫一时失职,可大约不用天亮,便会有人寻到这里,到时候她、阿离以及玄鹰部下的众人,都有可能暴露。 可这些,又怎么可能成为她不救萧淮的理由? 老胡自然也看懂了谢昭昭的意思,点点头,「既如此,老头子我就不客气了。」 他搓搓手,带着一副要整治傻小子的兴奋出了院子。 一时间,屋子里便只剩下谢昭昭和萧淮两个人。谢昭昭搬过一把竹凳,坐在床边,盯着床榻之上的人看了许久,才忍不住碰了碰他的指尖。 萧淮的指尖有些微凉,和记忆中那个总是温热的手掌有些不同。可下一秒,已经陷入昏迷的人却忽的伸手抓住了谢昭昭的手。 谢昭昭心中一惊,以为他要转醒,却发现手被攥得紧紧的,根本抽不出来,而榻上之人依然阖着眼,口中喃喃着一个名字,「昭昭……」 一瞬间,谢昭昭只觉心中发堵。这三年,那些被她掩藏的情绪,那些被她刻意不去理会的情意,终于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 天快要亮的时候,有两个黑衣人进了胡家村。一进村子,二话不说便扎进了阿牛的屋里,从怀中取出连夜自大青山顶采来的药。旋即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老胡瞥了眼跪下的两人,「喂,我说你们,不要这么一副哭丧着脸的模样,人还没死呢。」 第47章 「大胆!」夜三红着眼睛,「怎可对主子无礼?」 老胡轻哼一声,旋即瞪眼,「不准凶,再凶老头我不管了!」 夜四扯了扯夜三的衣袖,冲他摇头。夜三心中有亏,随即低着头,一声不吭的跪在地上。身为皇家暗卫,让主子出了这样的事,他万死难辞。 因为知道皇家暗卫会出现,谢昭昭早一步回到了自家院子,将事情前前后后和碧荷说了一遍。小姑娘听得一惊一乍的,末了才担忧的开口询问,「小姐打算怎么办?」 谢昭昭心中已有思量,「你收拾东西,我们带着阿离先去山那边躲一躲。」 这个村子里,对于皇家暗卫来说,除了她和碧荷,都是生面孔。 碧荷点点头,「好,我这就去收拾。」 —— 萧淮转醒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这几日,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没有听从先帝的安排,登上皇位,而是做了个闲散王爷。等到谢凝及笄之后,便十里红妆将人娶进了王府,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睁开眼,脑中一片混沌,只呆呆的盯着青布帐顶。如果那是梦,应当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美的一个梦了。 「主子……主子醒了?」夜三跪着蹭到床前,好端端的一个儿郎,居然开始止不住的掉眼泪。 这三日,他和夜四滴水未进,就这么直挺挺的跪在萧淮床前。主子若是醒了,要杀要剐,他们绝无怨言,若是……若是醒不来,要了他这条命便都是便宜他了。 萧淮转头,看向夜三,「这是什么地方?」 「回禀主子,胡家村。」 「胡家村?」萧淮微微蹙眉,他依稀记得那日和夜三分别之后,他在青州城外遇上一波人马,拦住了青州太守府书佐的车马。书佐一家五口横死,他虽解决了对方所有人,可自己亦身受重伤。 萧淮往衣襟里探了探,却发现空荡荡,并无书佐临死前交给他的账簿。 夜四看懂了萧淮的意思,连忙起身将床尾的一卷册子捧上,「主子可是在找此物?」 萧淮接过账册,大致翻看了一下,不禁气血翻涌,咳了起来。 「主子!」夜三抹了把泪,「主子方才醒来,万万不可动怒。」 「夜三夜四,你们两人即刻动身,将此物送至谢大人手中。」萧淮又咳了几声,「谢执比我们晚动身几日,想必已经到毕城了。」 「主子。」夜三却不肯听命,上一回就是他太听话,才让主子以身犯险,这一回,无论如何,他都要守在主子身边,便是治他死罪,他也不会走。 「夜三!」萧淮不禁动怒,一口气没缓过来,又猛地咳起来。待他缓过来,才轻声道,「此物贵重,你们两人一起护送,孤才能放心。」 夜三仍执拗的跪在地上,「在卑职眼中,没有什么能比主子贵重。主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卑职万死难辞,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主子涉险。除非主子砍了卑职的脑袋,否则卑职绝不离开主子半步!」 见他这般固执,萧淮有些无奈,只好吩咐夜四带着书册上路,先行交送给谢执。他刚刚转醒,体力本就不支,让老胡简单把了脉,又睡了过去。 —— 得知萧淮转醒的时候,谢昭昭躺在田埂边的摇椅里晒太阳小憩。这几日,老胡日日都会将萧淮的消息送来,她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跌回了肚子里。 她带碧荷和阿离来的地方与胡家村隔着一座大青山。三年前,她最先来的便是此地,也就是谢执曾提起的沃野。 这里的土壤的确极为适合农作物生长,她当时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索性带着玄鹰部下的一众人在这里扎下根。待到阿离一岁的时候,有人在山脚下发现暗河,一路乘着小船过来,竟是在青州城外三十里。这暗河极为隐蔽,是藏匿的绝佳屏障。 比起山那边动辄三两月才能出一次山,这里显然更适宜居住。且山脚下只有老牛家一户人家,一家子都为人老实,谢昭昭谎称自己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妾,不堪主母欺辱,带着下人一起逃了出来,众人这才在这山脚下住了下来。 眼下,谢昭昭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麦地,这可是她辛苦了三年的成果,不禁莞尔。可唇角还没翘高,便听碧荷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小姐,不好了,小少爷自个儿循着暗河回去了!」 谢昭昭腾地一下从躺椅上站起来,「你说什么?」 「阿离……」碧荷喘了一口大气,「阿离回村子里去了,说是去找皇……皇大人寻仇。」 谢昭昭微愣,「寻仇?」 —— 而此时,在阿牛的屋子里,一大一小,正四目相对。 萧淮睡了一会儿,再醒来,便看到几日前他送回去的小家伙正怒气冲冲的瞪着自己。 阿离握紧拳头,绷着一张婴儿肥的小脸,见人醒来,便是奶声奶气的一句质问,「便是你,伤了我的大黄小黄?」 今日一早,阿离便借着去地里捉虫子玩儿躲开了自家阿娘,又央着玄鹰部下最老实巴交的赵五叔带他回村。好一番折腾,就是为了大黄和小黄。 大黄和小黄是阿离养的两条狗,平日里与他最是亲近。三日前,却不知被哪个歹人伤了,到现在都还是一副病蔫蔫的样子。 眼下,阿离看向床榻之上的张大善人,心中愤愤,一只肉肉的小手伸到萧淮面前,「坏人,把我的奶片还给我。」 小孩子的心性终归简单,当初觉得萧淮是好人,他便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分给他;如今觉着他是坏人,伤了自己的狗,便要收回。 「奶片?」萧淮转念一想,便知他说的大抵就是那日给自己的那个奶味的小圆片。他笑笑,一张脸还是没什么血色,却不知怎的起了逗孩子的心思,「被我吃了,还不回去了。」 第48章 夜三端着汤药进来的时候,便见到自己主子唇角微牵,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什么奶……奶片分明还好端端的收在主子的衣服里! 至于床前这个小包子,却绷着脸,一幅要同人干架的模样。 「小……小阿离?」夜三几步走上前,将萧淮和阿离隔开,又干巴巴的笑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阿离抬眼,淡淡瞥了一眼夜三,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夜三:……? 然后,他便十分自觉的想起,那日他们就是将阿离送到这个村子的,这里是他的家,他自然在这里。觉着自己方才那一问的确傻气,夜三蹲下身,端出一个慈祥的笑,又问道,「这是你家?阿牛是你爹?」 「壮士慎言。」小阿离看向夜三,显然对他张口就坏阿娘清誉的做派十分不满意。 「我自幼与阿娘一起,没有爹。」 「不是?」夜三挠头,「诶?可你那日明明说自己是村头阿牛家的?」 阿离抿着唇,又看了眼床榻之上的萧淮,「你们那日还说自己是张大善人呢?」 他虽然年纪小,可也不傻。张大善人是青州城里出了名的大善人,怎么会伤了他的狗? 夜三被他这一噎,又接不上话了。 年纪不大的一个小娃娃,只身站在那里,不说话抿着小嘴的时候,偏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夜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这个小鬼有些发憷,咽了咽口水,干脆不再开口,省得自讨没趣。 萧淮却将注意力放在了「没有爹」三个字上,微微蹙眉,「你爹呢?」 被人问起爹,小阿离一直抿着直线的唇角塌了塌,他也不知道爹在哪,阿娘也从未主动和他提起过。有时候他也会问阿娘,爹在哪,叫什么,阿娘却只摸着他的头,说阿爹在很远的地方,等自己长大了便可去寻他。但牛家婆婆说,阿娘是从大户人家里逃出来的,既然要逃,想来他爹也不是什么好人。 察觉到他情绪有些低落,萧淮知道自己应是提到了这小家伙的伤心事。 「我听说这青州城里有家点心铺子做的核桃酥极好吃,便托人带了两盒,你若不嫌弃,便当我赔给你的可好?」萧淮微顿,「我当时受了伤,无奈之下才伤了你的狗,是我不对。」 阿离眨了眨眼睛,在听到核桃酥三个字的时候,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语气上已经开始松动,「就只有两盒核桃酥吗?」 「那……再加两盒樱桃糕?」萧淮挑眉,笑着开口。 「听说如意糕和桂花酥饼也不错。」 这一回,萧淮终于笑出了声,点点头,「好,核桃酥、樱桃糕、如意糕和桂花酥饼,一样两盒。」 天呐,一样两盒?那他岂不是就有好多好多的糕点了吗?阿离一直绷着的小脸,终于绽开一丝笑意,可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这笑又渐渐收了。 「可还有不妥?你一并说出来。」 小刷子一样的眼睫眨眨,阿离走到窗边,望着萧淮的眼睛,「虽然你同我赔了不是,可我的大黄小黄还伤着。」 萧淮微微蹙眉,有些不解。夜三时常在外行走,却是见多了江湖骗子,「喂,小鬼,不要得寸进尺啊,想讹钱?想都不要想!」 阿离瞥了眼夜三,犹自看向萧淮,「阿娘说,众生平等。我不要你的糕点了,你伤的是大黄和小黄,理当同它们赔不是。」 「小鬼!」夜三简直被他这话惊呆,让主子给两条狗赔不是?也不怕折了它们的狗寿! 萧淮却示意夜三噤声,他看向床前的小孩子,看着他说出「众生平等」四个字时眸子里隐隐透出坚定的光。为了给狗讨公道而放弃了自己喜爱的糕点,小小年纪,倒是很懂得割舍。 萧淮:「好。」 「主子……」 夜三想劝,便听萧淮又道,「只我现下还不能下床,等伤好了,你便带我去同你的大黄小黄赔不是,可好?至于方才的点心,也一并送给你,这几日你照顾两只狗,应该也很辛苦。」 婴儿肥的小脸微红,这几日照顾大黄小黄的一直都是老福,他其实一点都不辛苦。可那是许多盒糕点啊……到时候,他分老福一点,应当也不算骗人。这么想着,阿离终于点点头,「可以。」 夜三:…… 夜三觉得自己大约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否则怎么会眼花耳鸣?方才是怎么着,主子答应了这小鬼,给狗赔礼?还变着法的用吃食哄孩子?回头他要上钦天监,让洝大人瞧瞧,是不是天生异象了。 —— 一晃又是数日。 在萧淮养伤的这短时间,阿离时常回来同他作伴。萧淮也渐渐发现,这孩子虽然长在乡野之间,可小小年纪表现出来的胸襟和气度却是不凡,偶尔冒出来的一些话,便是他都要刮目相看,可见他阿娘将他教的很好。若是寻了好的师傅,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至于谢昭昭,自那日小家伙偷偷跑回村之后,倒是并没有刻意阻止他同萧淮亲近。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父子天性」,阿离总常常将萧淮挂在嘴边,言语间流露出的全是崇拜之意。 谢昭昭想,他自幼缺了父亲疼爱,这段养伤的日子,就当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弥补吧。只她叮嘱阿离,若是萧淮问起自己,就说阿娘体弱,一直养在屋中,不宜见客。 不过,每每阿离从萧淮那里回来,总会带几样东西,不是杀好的母鸡,便是新鲜的土鸡蛋,有一日居然是进贡的雪莲。这东西,普天之下,除了西域,便只有大周的皇宫才有。 听阿离的意思,这东西都是萧淮让他带回来的,说你娘体弱,理应进补。谢昭昭无奈,只好照单全收,左右都是好东西,秋冬时节,进补一下也无妨。 待萧淮能下床了,已经是十日之后。阿离来寻他,带他去同大黄小黄赔礼。说到这事,夜三仍想阻止,可瞥见萧淮递来的眼神,又噤了声音。 第49章 阿离带着萧淮一路来到村口的狗窝,养了几日,两只狗早就活蹦乱跳了,见到阿离,撒欢儿的往他身上蹭。待萧淮跟上来,旋即将小主人护着,汪汪的狂吠。 「大黄小黄,宁川先生是好人。」阿离摸了摸狗脑袋,「他是来同你们赔不是的。」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两只狗儿不再凶巴巴的叫,倒是蹭着他的衣服,呜呜的撒起娇来。这一幕,看得萧淮不禁莞尔。 待与狗儿赔了礼,阿离便带着萧淮在村子外边转悠。老胡说,萧淮的伤势已经无大碍,多下床走走,有利于恢复。于是,一大一小,一路溜达一路闲聊。 「宁川先生,你家中当真有比大黄还厉害的猎犬?」阿离一双大眼睛中写满了好奇,方才宁川先生说,他家中也有许多狗儿,能捉兔捕鸟,个个都十分厉害。 萧淮笑着点头,「等你阿娘身子养好了,便让她带你去,我将家中最好的狗儿选出来送你。」 小家伙眼中一亮,随即又摇摇头,「那也不必,我只看看便好,我有大黄和小黄就够了。」 萧淮不置可否,只是笑笑。 忽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异响,是一条吐着芯子的小青蛇。萧淮正要出手,便见阿离拾起脚边的木杈,十分熟练的一掷。木杈不偏不倚,叉在青蛇的七寸,将蛇头卡住。 见他如此手熟,萧淮有些诧异,这一招不禁要手速和准头,还是需要几分力道的。京中子弟,不过六七岁,也才有相当的本事。 「原以为你娘只教了你识文断字,不想还教了功夫。」 阿离却摇摇头,「阿娘不会功夫,这是我和三叔学的。」 萧淮看着面前小小的一只,只觉与这小家伙分外投缘。他膝下无子,也从不知自己会如此喜爱一个孩子,当即心下一动,「那你可愿拜我为师?我来教你功夫。」 阿离看向萧淮,宁川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给他讲的许多故事都十分新奇,可被人伤成这个样子,可见功夫很是一般。 「多谢先生美意,阿离要先问过阿娘。」 萧淮自然不知道在自己是被小家伙嫌弃了,只觉得此事确实还要同他阿娘商量,「是我冒失了,此事是应该先问过你阿娘才是。」 日日听阿离将自家娘亲挂在嘴边,萧淮其实多少是有些好奇的。好奇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能教养出这样一个孩子。而能说出「众生平等」这样话的,想来也不是一个见识浅薄之人。 当晚,萧淮便命夜三去备些礼,说是明日要到阿离家中,看望他阿娘。夜三一听这话,心中一紧:糟糕,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些时日,主子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魔怔,日日让小阿离给他阿娘带东西,皇家暗卫从宫中带来的珍稀药材,主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便赏了出去。他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主子的第二春要来了。为此,他还特意和牛婶打听了一番。 老牛一家早就得了叮嘱,若是有人来打听谢娘子的事情,就说她夫家姓张,已经没了,只一个人带着娃娃讨生计。 夜三得了从牛婶那里听来的消息,这会儿看向萧淮,欲言又止,着实是这张氏的身份,配不起主子。 可转念一想,自打当年贵妃娘娘离宫后,主子就遣散了后宫,如今身边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若说主子真的对人家小娘子起了爱慕之心,想要纳入宫中,寻个清白的身份,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张氏还带着个孩子,有些难办。 萧淮正在看书,余光瞥见夜三的模样,头也未抬,只吐出一个字,「说。」 「主子……」夜三躬身抬眼,「主子,属下斗胆问一句。」 见他这般郑重模样,萧淮合上手中的书,「何事?」 夜三咬咬牙,低着头,开口就是一句,「主子莫非……真的看上了那俏寡妇?」 夜三觉着,他当真为主子的第二春操碎了心。 俗话说的好,寡妇门前是非多。主子若是真的看上了那俏寡妇张氏,他这个自诩「小棉袄」的下属,自然也要为主子安排妥当一切,断不能让人指摘,说闲话。 可夜三没想到,萧淮赏他的是一记飞书! 那卷书册加了几分力道,砸在夜三脑袋上的时候,直接将他砸得后退了两步。一并而至的,还有萧淮一本正经的训斥,「胡说八道什么!」 夜三揉着头,苦着脸,都说圣心难测,这回他可算是领教了。可他跟随了萧淮许多年,对自家主子的脾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极为隐忍和内敛,尤其是碰上感情上的事情,更是说不出的别扭。 像是三年前,明明那般舍不得贵妃娘娘,却还是眼睁睁让人家走了。可他好几回当值,都碰上主子一个人坐在朝华宫的后花园发呆,不发呆的时候,就种菜。那一亩三分地的小白菜,一年要种好几茬。 夜三恭恭敬敬的将书册捧还给萧淮,「主子息怒,属下知错了,这就去准备礼品。」 「回来。」萧淮将人喊住,顿了顿,又道,「准备些寻常之物便好。」 「是。」 夜三直到从屋子里出来,还在琢磨自己主子的话。这寻常之物是何物?想那张氏是个病人,应当便是些进补之物吧。 思及此,夜三打算连夜走一趟青州城的药铺,寻些补药什么的。 「三哥,想什么呢!」 冷不防的被人一喊,夜三转头,却是这几日刚刚抵达的皇家暗卫夜十六。 这些天,皇家暗卫已经来了好几波。为了掩藏身份,只有他和夜十六换了寻常男子的衣服,留在这院子里服侍,其他人则依旧隐在暗处。 突然见了个可以闲话的人,夜三望了眼萧淮的屋子,拉着夜十六走到远处的柴门边上蹲下。 「你觉不觉着,主子最近怪怪的?」 第50章 夜十六是前些年才入了皇家暗卫的,年纪不大,却孔武有力,这还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对夜三这个前辈自然十分敬重。 「哪里怪?三哥且同我说说。」 「就是……」夜三干脆不吐不快,将这些日子萧淮一系列的反常行为一股脑的倒给了夜十六,末了,还在絮叨,「莫说前几年娘娘在宫里的时候,便是这三年,娘娘走了,你可曾见着主子对别的女子这般上心?日日送东西不说,还要亲自登门拜访。这叫什么?」 夜十六一向脑子不灵光,顺着夜三的话便接了下去,「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放屁!」夜三一巴掌拍在夜十六的后脑勺上,「胡说八道什么!」 夜十六揉着头,「那三哥你说……这是什么?」 夜三定睛,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无事献殷勤……」 「咳。」夜色中突然想起一声轻咳,是夜二的声音。 知道自己险些失言,夜三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又小声的和夜十六嘀咕,「我准备去趟青州城的药铺,你说探望病人的寻常之物,备些什么才好?」 夜十六挠头,「主子不是寻常之人,不好揣测。」 他这一句话,却让夜三醍醐灌顶。 「是啊!是我糊涂了!咱主子可不是一般人,主子口中的寻常之物,在别人看来,便是千金难求之物啊!」 说着,夜三连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还好得了夜十六的提醒,否则他定会怠慢了张氏,误了主子的好事! —— 而彼时,在村西头的小屋里,谢昭昭看着两个时辰前,夜三送来的拜帖,头大如斗。她今日本事为了玄鹰的消息才回到了村里,眼下对上阿离眼巴巴的小眼神,居然有些不知该从何拒绝。 「老胡叔,玄鹰带回的消息呢?」谢昭昭摩挲着手中的拜帖,心里还在担忧另外一件事情。 如今村子里到处都是接受过精英训练的暗卫,只怕会发现这暗河,顺藤摸瓜找过来。她几日前就放了玄鹰出去,便是想知道,萧淮此次微服出宫,所为何事。若是能打探到,便可想法子将人逼走。左右他伤也好了,多待一日少待一日,并无差别。 听谢昭昭问起玄鹰,老胡有些羞赧,「这……小姐有所不知,玄鹰这几年许是老了,有些……」 老胡吞吞吐吐,谢昭昭向他看去,「如何?」 老胡:「不大中用了。」 嗯?不大中用?想到那只在老胡的喂养下,吃的越发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鸽子,谢昭昭脑仁疼。 「当真不中用了?」谢昭昭顿了顿,往屋顶上看去,「既如此,从新一批的雏鸽中挑选个可以接班的,至于玄鹰……炖了吧。」 「炖了?」老胡微愣,玄鹰有灵性,可是鸽中之王! 谢昭昭点点头,「炖了,趁着肥,还可以炖锅好汤。」 老胡:…… 「咕咕咕,咕咕咕。」屋顶上传来一阵鸽子叫,还伴着抖羽毛的簌簌声。 阿离看了看要炖鸽子的阿娘,又看了看有些肉疼的老胡,「阿娘,明日宁川先生要来,我们要留先生吃饭吗?」 呵,还想吃饭? 谢昭昭抓着拜帖敲了一下阿离的小脑袋,「明日你与老胡叔在院子里的招待先生,至于阿娘……」 她轻咳一声,「阿娘就在屋里待着,这样也算是没有失了礼数。只一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宁川先生进屋,可记住了?」 阿离点点头,「那先生说,要给阿离当师傅的事情呢?」 想到这个,谢昭昭愈发头疼,也不知萧淮是看上了阿离哪点好。她将阿离揽在膝边,「阿娘觉得,拜师收徒就大可不必了,先生不会在咱们这里久留,既如此,这师徒缘不结也罢,阿离觉得呢?」 小家伙倚在谢昭昭身边,偏着头,有些不解。可阿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 翌日,秋高气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辰时一过,萧淮便带着夜三,拎着备好的礼出了门。出门前,他还特意换了身衣裳。对于这个举动,夜三觉得,十分不寻常。 从村头阿牛家走到阿离家,不过片刻,萧淮到了的时候,便看到院子里一大一小正襟危坐,正是胡大夫和阿离。 「宁川先生。」 阿离脆生生的张口,老胡虽然是个不着调的,可真的对上了萧淮,又是以医者的身份,便没胆子这么叫了。当今圣上的表字知道的人虽不多,可他偏生就是其中一个,只拱手道,「先生。」 萧淮点点头,先是言语谢过了老胡这些日子的照料,这才转头看向阿离,「你阿娘呢?」 阿离咬着唇,先生来的太早,方才他起床的时候,阿娘还睡着,阿娘最喜欢睡懒觉了。听萧淮这么一问,老胡赶紧应道,「先生见谅,张娘子夜里犯了病,刚刚才服了药睡下。」 萧淮皱眉,「严重吗?若是有帮得上忙的,胡先生但说无妨。」 第51章 老胡连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都是老毛病了。」 闻言,萧淮面色稍霁,俯身摸了摸阿离的头,「那昨日我同你说的事情,你可有问过你阿娘的意思?」 阿离乖巧的点点头,将谢昭昭的话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末了,还加了一句,「谢谢先生厚爱。」 其实萧淮原本也猜到会被拒绝,可当真听这小家伙这么说,心中不知怎的,却有些失落。 他点点头,却又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其实,便是我不能一直留在村中,也可收你为徒,教你功夫的。」 对上阿离有些懵懂的样子,他继续道,「我可以每月都派人来亲自指点你,若是你觉得哪里想不明白,也可以写信告诉我,这样不就好了么。」 萧淮循循善诱,听得他身后的夜三目瞪口呆,听听,还说没对人家孤儿寡母上心?主子就是口是心非! 至于屋子里的某个「寡母」,其实早早就醒了,一直躲在里面听墙角。谢昭昭有些微讶,三年不见,萧淮怎么瞧着像是换了个人,居然这么多话。从进院子到现在,就听他一个人在说了。 还是说,是他已经知道了阿离的身份? 院子里,眼看着阿离就要松口,老胡却连忙出声阻止,「先生玩笑了,阿离不过是个乡野孩子,怎能劳先生如此费心。先生若是有心栽培,不妨借着这几日,指点一二便是。」 谢昭昭昨日便嘱托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阿离拜了萧淮做师傅,否则总有一日会被他察觉端倪。 萧淮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一老一小都面露难色,心中轻叹,强扭的瓜到底不甜。他又摸了摸阿离的头,「既如此,我这几日便抽空教教你。」 言罢,他接过夜三拎着的礼,「这是给你阿娘的。」 「先生万万使不得。」老胡连忙帮着推辞。 「不过是些薄礼,值不得几个钱。我喜欢阿离这孩子,也感激他这些日子的陪伴。」说着,萧淮慈爱的看向阿离,「张家嫂子将阿离教的这般好,受的这礼。」 老胡险些被萧淮这一句「张家嫂子」呛到,手下一松,三层的木匣子直接落在了地上。木匣被打翻,里面的东西也跟着落了出来,一朵天山雪莲,一只百年何首乌,还有一包散开来的,像是铁皮石斛。 老胡擅医,见着如此名贵的药材,直接傻了眼。萧淮也没想到夜三居然备了这般贵重之物,但眼下当着阿离和胡大夫的面,而不好发作,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夜三:他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院子里的这一番变故,引发了谢昭昭的好奇心,可一时间却不见有人说话。她沾了点口水,大着胆子将窗户纸捅了一个小洞,待看到院子地上的东西,也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这叫薄礼?这是赤.裸.裸的炫耀! 谢昭昭不禁摇头,萧淮这男人,果然是变了啊。经年不见,反倒不若从前那般稳重了。 谢昭昭原以为,萧淮既没有收成徒弟,大约放下东西之后不久就会告辞,可她左等右等,等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却见这男人仍然一副和煦模样坐在石桌边,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眼瞅着午时将近,安静的屋子里又响起一声充满怨念的「咕噜」声。谢昭昭摸了摸肚子,瞥了眼屋外仍然有说有笑的男人,蹑手蹑脚的往厨房走去。 若是没记错,灶台边上应当还有两个昨夜没有吃完的烤红薯,先拿来充充饥。可当她看到角落里的一地红薯皮,和小破碗里不过枣子大的两块红薯后,恨得咬了咬牙。 阿离这个小兔崽子,居然连口吃的都不给他老娘留! 虽然只剩了丁点大的两块红薯,谢昭昭还是捏了一块在手里,吃的干干净净,末了还舔了舔手指头。正准备去捏第二块,可谁成想,一个不小心,小破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枣子大的一块红薯滚了一圈灰,落在脚边。 谢昭昭:…… 她看着地上摔得稀碎的碗,又转头看向紧紧掩着的木门。隔着一道门,萧淮清沉的声音响起,「你娘,醒了?」 屋外,阿离和老胡都被这「啪」的一声惊住了,一小一老,互看一眼。老胡旋即抬头望天,摆明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阿离抿了抿唇角,「先生,我去看看。」 谢昭昭简直对自己这一顿操作无语了,一直猫在厨房的门后,听见阿离推门进来,透过门缝给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阿离进了厨房,看着地上的碎碗,直皱眉。 谢昭昭一边比划,一边小声开口询问,「你那个宁……宁川先生,什么时候走。」 「先生没说要走……」阿离甫一张口,就被谢昭昭捂住了嘴巴。她往往外头瞧了瞧,「我的小祖宗,你可给我小声点!」 阿离点点头,等谢昭昭放开他,才又悄悄开口,端的是一本正经,「阿娘时常教诲孩儿,,待客要热情,客人没有说要走,做主人的断不能驱之。为何今日要赶先生走?」 谢昭昭:…… 教育孩子可真是件糟心事。 「阿娘没有要赶客的意思。」谢昭昭蹲下身,抓着小阿离的肩膀,模样真诚,言辞恳切,「只是现下我们家中什么都没有准备,也不好留先生吃饭是不是?否则岂不是怠慢了先生?下一回,下一回先生再来,阿娘亲自下厨好不好?」 见娘亲这般诚恳,阿离才点了点头。 「那现在,你照阿娘说的,去说给宁川先生听,可好?」说着,谢昭昭伏在阿离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片刻,阿离端着三片碎碗片走了出来,神色恹恹。走到萧淮面前,先是一礼,「先生,阿娘身子不适,阿离不能陪先生说话了。」 萧淮皱眉看向那破碗中,碗片上沾着些许黄色吃食,形状气味有些熟悉,「这是……」 阿离看向碎碗中的薯泥,不觉有他,只诚实的应道,「这是薯泥。」 第52章 「薯泥?」 阿离点头,「把红薯烤好,再捣成泥。」 原来是烤过的红薯。萧淮也才想起来,三年前,他在朝华宫也曾吃过一次,是谢凝亲自烤的。当时,谢凝还说了一句话。 她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萧淮后来反复琢磨过这句话,只觉得话虽说得浅白,道理却很实在。为此,他还特地写了一副字,裱好了挂在寝殿之中。如今看着这碗中之物,只觉分外亲切。 「你们平时便吃这个?」 「不是。」阿离摇头,「阿娘贪嘴,这是零嘴。」 这一句话说完,谢昭昭猫在屋子里直咬牙。若不是形势不允许,她一定冲出去将这小鬼一顿胖揍。她几时贪嘴了?胡说八道! 而院子里,阿离说完话,再看向萧淮时,却有些糊涂了。宁川先生是不是饿了?不然怎么会一直盯着碗片里的薯泥啊? 可还未等阿离出声询问,却是萧淮自己先开了口,「可还有剩的?」 阿离:…… 屋中的谢昭昭:……? 见阿离摇头,萧淮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却又不要表现出来,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既然你阿娘不舒服,你且回去陪着吧。」 说完,又向老胡道,「打扰胡先生多时,在下先告辞了。」 听说萧淮要走,谢昭昭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可刚刚喘了一口气,便听到阿离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先生且慢。」 小家伙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往院子边的小凉房跑去,不多时,又捧着三个又大又圆的红薯回来。他将红薯递到萧淮面前,「先生,熟的虽没了,生的还有许多。先生若是喜欢,可拿回去尝尝。」 萧淮微讶,旋即笑得眉眼舒展,接住小家伙递来的红薯,「好,今日的晚饭,我就烤红薯来吃。」 谢昭昭被阿离这个举动吓出一身汗,心中直吐槽小崽子坑娘,盘算着天一黑便寻着暗河回去。萧淮若是不走,她便不回来。 —— 待到暮色将至,村子里炊烟袅袅,正是到了用夜饭的时候。而阿牛家院子背后的空地上,萧淮正坐在一边,按照当年谢凝教他的法子——烤红薯。夜三和夜十六几次想要上去帮忙,却都被他制止了。 夜十六立在身后,冲夜三使眼神:主子这是怎么了? 夜三在大腿的高度比划了一下,又揪着自己一绺头发故作女态,示意他:阿离他娘。 夜十六不解:三哥这是怎么了?好生女气…… 他们在身后的一番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萧淮,正要开口训斥,便见远远跑来个小身影,一边跑一边喊着,「宁川先生。」 阿离跑近前,小脸红扑扑的,将一罐蜜糖递到萧淮面前,「先生,这个。把红薯去皮,涂上这个再烤。」 萧淮笑笑,「这也是你娘亲教的?」 不等阿离回答,他又拿起一个红薯,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正要去皮,又皱了皱眉头,「这东西难道不是带着皮吃?」 阿离眨眨眼,烤红薯带着皮吃吗? 只一瞬间,多年的一桩悬案终于告破。萧淮眉眼染着笑,想起那日在朝华宫中谢凝给他吃的红薯片,不想自己居然被她骗这么久。想着想着,竟低低的笑出了声。 夜三和夜十六面面相觑,连小阿离都有些蒙:先生这是怎么了? 半晌,萧淮收了笑,却依旧牵着唇角,他吩咐夜三去寻把刷子,又转头去看阿离,「来,坐下,先生给你烤红薯。」 阿离乖顺的坐在萧淮身边,便听萧淮心情不错的又问道,「你娘还教了你什么?」 小家伙蹙着眉,阿娘教的啊,阿娘可教了他学多呢。可与红薯有关的……他琢磨了一下,「阿娘说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萧淮正在给红薯削皮,这一句话一入耳,整个人顿时僵住。 「你说什么?」 阿离眨眨眼,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你阿娘教的?」他瞳孔萎缩,见阿离点头,连眸色都渐渐转深。 阿离不明白,宁川先生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连红薯皮都不削了。他小声开口,「先生?」 萧淮回过神,去看阿离,小小的一个人,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又无辜的看着他,和多年前谢府的那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渐渐重合。他从前不觉得,更如今再看这眉眼,却觉得像极了一个人。 「你娘……」可他还是不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 只可惜,话还未说出口,村口的大黄小黄便忽的一阵狂叫,旋即又没了声。 第53章 「我的狗!」阿离有了前车之鉴,腾地一下便站了起来。 萧淮按住小家伙,示意身后的夜十六先去查探。 片刻,夜十六便会来了,「主子,是青州太守,带着约莫千人,正往村子这边赶来。」 青州太守? 萧淮眯眼,这些狗东西,终于要坐不住了么。 「大黄小黄呢?」 夜十六顿了顿,不知道这个时候,主子怎么关心起狗来了,却也只如实道,「夜三哥第一个察觉,方才将两只狗打晕,带回了村里。」 他心中着急,主子前日刚刚调走了一波暗卫,如今村子守护不严,来人又敌友未明,若是再出了事,整个皇家暗卫只怕要悉数陪葬。可就是这火烧眉毛的档口,三哥居然还又闲心去管狗。 「将剩下的人手调集,万一出了事,带着阿离先走。」 夜十六:? 「主子,这恐怕不妥。」 见夜十六还要说什么,萧淮却摆摆手,「吩咐下去便是。」 说罢,他摸了摸阿离的头,「阿离,如果一会儿真的有坏人要来,先跟着十六哥哥走,可好?」 阿离懵懂的看着萧淮,却是摇摇头,「阿离要去寻阿娘,阿离要保护阿娘。」 「你可相信先生?」萧淮摸着他的后颈,「先生会保护好你阿娘的。」 话落,阿离便倒在了他怀里。 夜三也在此时转回,正打算将事情禀告给萧淮,怀中却突然多出来个孩子,定睛一看,却是小阿离。 「主子要去哪?」 萧淮瞥他一眼,「记着你皇家暗卫的职责,给朕护好了!」 说罢,足下轻点,往村中掠去。 —— 而此时的谢昭昭,并不知道自己被狗崽子坑了。还在屋子里倒腾东西,收拾包袱,打算去山那边常住。 李三哥急急忙忙寻过来的时候,她刚刚打包好几个食盒,都是来自青州城里极有名的点心铺,闲来无事的时候,刚好可以用来解馋。见李三这般匆忙,谢昭昭放下手中的东西,「三哥,可是出了事?」 李三点头,「夫人,有大批人马往村子这边赶来,初步估计,约有千余人。」 「千余人?」谢昭昭诧异,「可知是什么来路?」 「不知。」李三摇头,「夫人可是要带着小公子去暗河那边躲躲?」 谢昭昭:「阿离呢?」 李三:「还在村头阿牛家。」 谢昭昭将已经收拾好的一个包袱塞进李三的怀中,「三哥,劳烦你带着一半的人,送阿离和牛叔一家去暗河,剩下的人,跟我来。」 李三不解,「夫人不一同去?」 谢昭昭却转身自门后取来一顶帷帽,「我另有要事。」 如果这些人是萧淮的人,那多半就是冲自己和阿离来的,事出紧急,她只能先让李三护送阿离离开;若不是,那便是冲萧淮来的,他旧伤未愈,虽有皇家暗卫相互,可到底还是让人不放心。 谢昭昭推开屋门,酉时已过,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她快步走了出来,一抬眼,却看到院子门口立着的男人。 沉沉的暮色中,萧淮一身玄色衣袍,就定定的立在那里,一瞬不瞬的望向自己。 暮色渐渐模糊,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沉沉之中。 萧淮站在院子的柴门旁,四下寂静,他却只觉耳边有风猎猎而过。面前的女子一身粗布衣裙,带着帷帽,轻纱遮住了她的眉眼。可自她从屋中迈出步的那一瞬间,萧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亦或许,她早就印在了自己的骨血里,便是那眉眼,都已经被描摹了无数遍。可如今人站在他面前,相隔不过数步,除了满腔难以言语的惊喜,却还有一股怒意,隐隐而动。 她当初不愿受困于宫中,走的那般潇洒,自己心中虽然不舍,却也无悔。可眼下,萧淮捏着拳头,手背青筋凸起,他受伤留于此处多日,她竟然一次都没来瞧过;见阿离日日与他相伴,居然也不告诉他真相…… 还真是狠心呐。 可是,看着她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面前,那股在胸腔中翻滚的怒意却又一点点的平息了下去。 原来,只要她好好的,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握着的拳头捏紧又松开,萧淮开口问道,「张家嫂子这般匆忙,可是有事?」 第54章 谢昭昭心下震惊,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此刻与萧淮撞上。方才见他眸色中暗涌翻滚,原以为自己就要在他面前暴露,可听他这么一问,心中又稍稍暗定。自己与三年前在少京天差地别,还带着帷帽,萧淮便是目力过人,只怕也很难认出。 她装模作样的咳嗽了几声,故作久病模样,又捏着嗓子,细声细气道,「天色已晚,我见阿离久久未归,正打算去寻。」 萧淮眯着眼,看着她掩唇轻咳,唇角微弯,「张嫂子放心,阿离在牛叔那里。」 不知为何,谢昭昭总觉得后脊梁凉飕飕的,许是天气转凉了。她敛衽,「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着,竟是要转身回屋。 萧淮哪里肯让她就这么跑了,「方才村口出了些变故,阿离不放心张嫂子,特地让在下过来瞧瞧。如今嫂子安然无恙,在下便放心了。不过……」 他微顿,「阿离一直念着娘亲,不如嫂子随我一同过去,也好让阿离放心。」 谢昭昭心中犹疑,虽忌惮萧淮,却更惦记阿离。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近,谢昭昭皱眉,「不知是何变故?」 话音刚落,便听到村口一阵叫嚣,随即有人高声喝道:「来人,将这贼窝给本官团团围住!」 贼窝?本官? 谢昭昭心中惊愕,是官府的人?可这胡家村好端端的,几时成了贼窝? 萧淮也眉眼微动,「张嫂子不必惊慌,宁川这就去瞧瞧。」 「我同你一起!」话一出口,谢昭昭惊觉自己居然这般中气十足,复又咳嗽起来。 萧淮不愿戳破她,足下微微一顿,由着她咳完了,两人才一同往村口匆匆而去。 待谢昭昭和萧淮来时,便见整个村口已经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火把通明,照亮了大半个村子。青州太守唐守明一马当先,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 谢昭昭下意识抬眼去看萧淮,萧淮也仿佛看懂了她的意思,微微摇头,可眸中的流露出的神色竟有几分安抚之意。 唐守明见到来人,见众人都朝他们望去,猜测这便是村中当家管事的,又睨了眼马下的一众平头百姓,高声喝道,「来人,将这些山匪给本官统统拿下!」 「你这狗官,谁是山匪?!」张五是个暴脾气,当即就吼了出来。 「大胆!」唐守明身边的衙役站出来,狗仗人势道,「敢对唐大人无礼,绑起来!」 唐守明被张五方才那一吼,勒马退了两步,这会儿又壮着胆子道,「对!绑起来!」 眼见几个官兵就要上来,萧淮还未来得及阻止,谢昭昭已经将张五护在身后,「唐大人,不知我等犯了何罪,要劳打大人这般兴师动众的来拿人?」 唐守明见说话的是个细声细气的女子,顿时眼睛一亮,示意挡在马前的衙役让开,「你便是这村子里管事的人?」 原以为会是那汉子,却不想是这个身段婀娜的小娘子,两撇八字胡一抖,唐守明浑浊的一双眼中已经浮出色气。 谢昭昭抬头看着唐守明,却并未回答他的话。马侧的衙役见状吼道,「大人问话呢!」 「吼什么吼!」唐守明瞪他,又转头看向谢昭昭,笑呵呵的俯下身来,「莫要惊着娘……」 可他话还没说完,坐下的马不知怎么受了惊。张五等人赶忙将谢昭昭护住,便见那马横冲直撞,不但惊了周围一群马,还不停的拱着身子,誓要将背上的人摔下去。 只听「哎哟」一声,唐守明被甩了下去,摔了个狗啃屎。 变故来的突然,太守府的一群衙役有些傻眼,忙上前去扶人,谢昭昭微微转头,往萧淮的方向去看,却见男人目不斜视的望向前方。 唐守明许是被摔痛了,不停的叫唤,好不容易被众人扶着站起来,这会儿色心也没有了,只想找人发泄。 「来……来人!给本官……」他喘了口大气,「将这群刁民统统抓起来!」 「唐大人!」谢昭昭站出来,「还是方才那句话,我等所犯何罪?官府即便要拿人,也该有个文书才是!」 「哼,州府接到线报,青州城外有数十名山匪藏于于大青山之中,终日寻衅滋事,祸害百姓,本官特来剿匪!」 剿匪? 谢昭昭简直想仰天大笑。 「唐大人既然说我是山匪,那我可当真不能让大人失望了。」她转头看向李三,笑盈盈的开口,「三哥,既如此,不妨请唐大人上山上去坐坐。」 见谢昭昭这般笑,唐守明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你……你们想干什么?」 他今晚可是带了上千人,才不怕这几十个流民! 可恍恍惚惚间,只觉有无数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唐守明往身后看去,之间远方黑压压的一片,如潮水般涌来,看不清有多少。 谢昭昭眯眼,她手中自然不是只有李三这数十人,但一时想要调集玄鹰所有的部众,却并非易事,方才那般说,不过是在吓唬唐守明。他虽带了数千人,奈何自己是个草包,届时控制住唐守明,千余人也不过是一人。可如今这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整齐划一,一听便是久经操练的。 片刻,唐守明带来的千余人已经被重重围住,火把也映亮了来人,高头大马之上,皆是身着玄色胄甲的兵士,竟是在青州洛州一带的长平军驻军! 谢昭昭向萧淮看去,男人却依旧不动声色。想想也是,他并未认出自己,想来也猜不到,这山野间的「张嫂子」识得他的身份。 不多时,又有马蹄声自远而近,着着胄甲的兵士分开两列,有一骑贯入,马上之人轻袍缓带,绰约风流,却是谢执。 第55章 谢昭昭看得有些眼热,却又怕暴露了身份,只垂着眉眼,不再去看马上之人。 「你是……」唐守明哆哆嗦嗦,只觉来人身份高贵,却一时有些摸不准。 马上之人淡笑,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谢执。」 谢……谢执? 唐守明有些傻眼,「哪……哪个谢……谢执?」 谢执却依旧好脾气的笑笑,「户部谢执。」 户部尚书谢执,当今圣上面前的第一人! 唐守明两眼一翻,昏倒在地上。 一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收押了唐守明,谢执回首,往村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勒马而去。 众人纷纷散去,萧淮命夜三将阿离送回家,自己却只身出了村子。 「皇上。」 山林之间,重兵把守,谢执躬身而拜,将青州洛州一带最近的事情一一上禀,末了还呈上了一份待查办官员的名册,燕州刺史管良玉也赫然在列。 「皇上,此次证据确凿,便是忠臣之后也不能枉顾国法。」 萧淮扫过名册,点点头,「此番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事,你放手去做便是。」 谢执颔首,「微臣遵旨。另外,微臣还有一事禀奏。」 听完谢执的禀奏,萧淮眸色微动,「此事当真?」 「从毕城开始,他便一路暗中协助微臣,只是他行事小心,一时半刻很难查出身份。」 「让夜二跟着你一起去寻人,若当真是……」萧淮微顿,「务必将人留住。」 交代完谢执,萧淮翻身上马,又往胡家村的方向去了。 —— 深深夜色中,方才经过一场变故的胡家村,显得愈发沉静。 萧淮将马牵进院子里拴好,刚要踏步往阿牛的屋子里去,便听身后牛叔牛婶的屋门从里推开,带着帷帽的女人点点头,小声的说着,「那便多谢牛婶了。」 哼,这会儿便不装了?这声音,除了谢凝还有谁? 谢昭昭甫一转身,看到院子里站着的男人,差点脚下一滑。她方才看萧淮屋子的烛火已熄,才特意过来安抚牛叔一家,哪成想这男人不但没睡,看样子,还是刚刚从外头回来。 「宁川先生。」谢昭昭敛衽,依旧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乖顺模样。 萧淮见她这副样子,与方才在唐守明面前凛然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他微微颔首,「张嫂子深夜到访,可是有要事?」 「阿离打扰了牛婶多日,特来道谢。」谢昭昭顿了顿,又觉得大半夜来给人道谢的说法有些荒唐,于是低眉顺眼的又道,「方才出了那样的事,也来同牛叔牛婶说说话,怕他们受了惊。」 萧淮极为认同的点点头,「方才那阵仗,确实有些骇人,在下也被吓得不清。一时睡不着,只好出去跑了几圈马。」 话落,他又问道,「嫂子这是要回去?」 谢昭昭点头,她当然要回去了,还要连夜跑的远远的! 「反正在下也睡不着,夜路太黑,宁川送嫂子回去。」 谢昭昭:? 一直躲在屋里的夜三听到这话,简直觉得臊得慌,主子也忒不矜持了吧。 「不敢麻烦先生。」 「不麻烦。」 隔着帷帽,谢昭昭只想翻白眼,萧淮如今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厚脸皮。却也只能继续细声细气道,「先生好意心领了,只我一个妇道人家,又独自带着孩子。这深更半夜的,着实不好麻烦先生相送。」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孤男寡女,有碍名节。 「嫂子是有大智慧的人,不必拘着这些小节。」说着,萧淮已经大步踏出了院子,大有不让送今晚就不让你回家的架势。 谢昭昭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她走得极快,只想快点回去,摆脱萧淮。 这村子在山里,入了夜便是伸手不见五指。萧淮挑着灯笼跟在谢昭昭身侧,「嫂子是几时来的这胡家村?」 「昭宁十五年吧。」 「那也才一年多。不知嫂子夫家在何处?」 第5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谢昭昭瞥了眼身侧的男人,只想磨牙,「不记得了,许是死了吧。」 萧淮被突然一噎,足下稍顿。谢昭昭却因为走得太快,一时没了灯笼照路,又带着帷帽,脚下不知踩在了何处,整个人直直往身后倒去。 萧淮下意识伸手去揽人,明明只要稍用力,便能将人扶住。他却偏生卸了手上的力,待谢昭昭落个满怀的时候,顺势一倒,一手圈住纤细的腰肢,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勺,连着滚了好几圈。 直到撞上路边的草垛子,成捆成捆的稻草落了下来,将两人盖了个严严实实。彻头彻尾的黑暗中,怀中女子的身姿曼妙,曲线玲珑,萧淮只觉喉咙有些发紧。 「宁……宁川先生。」谢昭昭涨红了脸,却还是只能细声细气的说话,「你,松松手……」 夜色沉沉,夜十六正蹲在池塘边的大树上。 夜十六:……? 又有细细的女声响起:「疼……」 「噗通——」,从树上掉下个黑影,落在了池塘里。 这两日,胡家村里忽然起了一则传闻,说在村里养伤的宁川先生瞧上了守寡的张家嫂子,日日往人家院子里跑,借着指点小阿离功夫的名义,大献殷勤。 好在胡家村大基本都是自己人,大家虽然私底下八卦,但也知道对于一个带着孩子独居的妇人,这着实是个糟心的传闻。传闻传了两日,便被李三禁了。 而谢昭昭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只撇了撇嘴。守寡的张家嫂子?一听这闲话便是从皇家暗卫里传出来的,胡家村的人可不会叫她「张家嫂子」。 这几日,她总想找机会寻着暗河回去,可李三告诉她,村子附近的暗卫比平时多了三倍,只怕到时候一个不慎,便会暴露。谢昭昭望着院子里,正在教阿离功夫的男人,直觉怀疑,这是萧淮故意的。 萧淮说是给阿离指点功夫,可阿离毕竟年纪太小,能指点的也只有扎马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一大一小便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捉蛐蛐去了。谢昭昭看得太阳穴突突的跳,这个男人是不打算走了吗?往日在宫中的时候怎么也不见他这般闲?朝政不处理了?皇帝不当了? 院子里,阿离扯着萧淮的袖子,指了指草丛里的蛐蛐,「先生你看……」 萧淮朝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猫着腰,忽的便往草丛里扑去。 「捉住了!捉住了!」院子里响起奶声奶气的欢呼声,「先生好棒!」 谢昭昭:…… 「小姐。」 不知什么时候,老胡从厨房走了出来,顺着谢昭昭的目光看过去,也不自觉的跟着笑了笑。 父子之间,天性使然。 老胡捋了捋胡子,「小姐,老夫多一句嘴,您出来这么久了,就没想过回去吗?」 回去吗?谢昭昭看着院子里坐在地上斗蛐蛐的一大一小。这段时间,她看着阿离和萧淮日常相处,看着小家伙那般依赖和崇拜他,心中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萧淮待阿离很好,让小家伙终于体验了一回父爱;难过的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可她花了那么多的心思逃出来,又要回去吗?回去之后呢? 想到谢凝的过往,谢昭昭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她骨子里是个极散漫的人,皇宫于她,无异于牢笼枷锁,哪有飞出去的鸟儿还甘心再飞回来,被关进笼子里? 正想着,院子的柴门被撞开,却是村头的阿牛扛着一柄锄头,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阿牛几步走到萧淮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萧淮,「你便是那个无良之辈?」 萧淮微微蹙眉,便听阿牛道,「俺娘都说了,那夜便是你送谢娘子回的家,之后村子里便传出了那样的闲话,你这般坏谢娘子的名声,到底是安得什么心!」 阿牛一句一个「谢娘子」,听得谢昭昭心惊肉跳,她连忙带上帷帽,快步走出院子,「阿牛!」 见到谢昭昭,萧淮有些玩味的扯了扯唇角。 「谢……」阿牛一愣,才觉着自己方才漏了陷,有些惭愧的看向谢昭昭,「张……张家嫂子,我……」 谢昭昭无奈的摇头,「不妨事,你回去吧,我有话要同宁川先生讲。」 「娘子还有什么话跟这个混蛋讲?」阿牛一听谢昭昭这么说,更是生气,「他坏娘子名节,就该被教训!」 言罢,阿牛转身,举起锄头就冲萧淮挥过去。对于萧淮来说,想要躲开阿牛,简直易如反掌,可他偏生没有躲开。 一锄头下去,虽没真的伤着,可萧淮却被蛮力逼得连连后退。勉强站稳后,便不住的咳了起来。 「有没有伤着?」谢昭昭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快步走上前扶住他,待看到萧淮眼底含着的笑意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情急之下,并没有捏着嗓子说话。 谢昭昭:…… 男人眼底的笑意太过灼人,谢昭昭突然便明白过来,萧淮,大概是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那这些天……他是在逗着自己玩? 心中又气又无奈,谢昭昭正要松手,却发现扶着萧淮手臂的手被覆上,旋即又被紧紧握住。她想要抽出手,却不想被捏的更紧了。 隔着帷帽,谢昭昭狠狠瞪了萧淮一眼。 「阿牛,你先回去,有什么事,等会儿我去找你说。老胡叔,帮我看着阿离。」说罢,她抬眼,对上萧淮满眼的笑,终究还是不忍心,只凶巴巴的吐出一句话:「你,跟我进来。」 见着宁川先生跟着阿娘进了屋子,阿离抬头去看老胡,「老福,先生功夫那般好,我阿娘会不会被揍?」 老胡捋着胡子,挑了挑眉,「被揍?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说着,牵起小阿离,「走,老福带你去吃酒。」 第5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 一进屋子,谢昭昭便将帷帽一掀,随性都已经被他察觉了,再装下去只能显得她蠢。她绷着一张小脸,凶巴巴的看着萧淮,「萧淮,这下你满意了吧?」 想到那日在草垛子的事情,谢昭昭觉得,这厮太恶劣了,一定是故意的。 萧淮看着她,却只是笑,直到唇角的笑意点点扩大,牵出最满心欢喜的弧度,才很是认真的点点头,「嗯,满意了。」 谢昭昭:?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却忽的天旋地转,萧淮一手揽住谢昭昭,身子一转,便将人抵在了门板上。 身子被箍住,谢昭昭想要挣扎,萧淮却抓住她乱扑腾的一只手,逼着她与自己十指相扣。手背被按在门板上的同时,男人温凉的唇也落了下来。 一时间,唇瓣被含住,谢昭昭只能发出唔唔声,可挣扎着挣扎着,她却挣扎不动了。任由萧淮在她的唇上作乱,一点点,一遍遍,细细的描绘、厮磨。 待男人心满意足的放开她的两瓣唇时,谢昭昭连眼角都有些发红,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死死盯着萧淮,依旧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下一刻,温热的大手覆在了眼睛上,耳边有萧淮低沉的轻喃,「你再这样瞪着,我便真的忍不住了。」 谢昭昭身子微微一僵,她早已不是什么少不更事的年纪,自然知道萧淮说的忍不住是什么。刚才被那样欺负过,当即又羞又恼,「萧淮,你混蛋!」 「嗯。」 「流氓!」 「嗯。」 一个两个的轻嗯,接住谢昭昭所有的控诉和不满。这般任打任骂的模样,更是让谢昭昭恍惚间有些不知所措,似乎说什么都不能缓解她心中的烦躁。 「你……不要脸!」最后,只是凶凶的说了这么一句毫无威慑力的话。 谢昭昭像是一头发怒的幼兽,似乎有许多的怒气,却找不到发泄的途径,一时间只能将自己暼得呜呜叫,连眸子里的水光都又深了一层。 萧淮看着她这副样子,只抵着谢昭昭的额头,「不要脸便不要脸了……」 他喉结微动,「我现在只想要你。」 「你……」 话还没说完,又被人堵上了嘴巴。 谢昭昭活了二十二年,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被「亲到发软」。她只觉得双腿有些不听使唤,整个人像脱了力气一般倒在萧淮怀中,任由他摆布。 看着她终于乖顺的模样,萧淮低低笑出声,旋即一手揽住她的肩,将谢昭昭整个人横抱起来,大步走进了里屋。 将人放在床榻上,萧淮俯身,看着谢昭昭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轻声道,「谢凝。我现在有要事在身,必须先离开几天。我将夜二和皇家暗卫留在这里,你答应我,不许跑,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谢昭昭眨眼,这才回过味,明白萧淮并不是想对自己怎样。她也才发现,不同于前两日,萧淮今日换了身劲装,应该是一早就有动身的计划,特地来找她辞行。 他样子慎重又认真,谢昭昭又不免有些忧心,「可是洛州粮灾的事情?」 萧淮点头,「有你哥哥坐镇,不会出事,多则三天,我一定回来。还有……」 萧淮看着身下的女子,心中无限缱绻,「当初留在朝华宫的圣旨依然作数,你若是……若是愿意回来,当初迎你进宫之日说的话,我一定兑现。」 说罢,萧淮贴着谢昭昭的额头,亲了一下,「听话,等我回来。」 萧淮走后,谢昭昭便木呆呆的躺在床榻之上,想着洛州的事情,想着萧淮方才说过的话。当初谢凝进宫,萧淮不顾群臣反对,将皇后居住的凤藻宫改成了朝华宫,那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说,此生惟昭昭尔。 —— 萧淮这一走,便是一连两日,音讯全无。到了第三日,谢昭昭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她有玄鹰,有些消息知道的不见得比皇家暗卫慢。此次洛州粮灾本是小事,如今真正让谢执都束手无策的是,关中这三年供给西北的粮食,如今能开仓赈灾的不及造册的十分之一。层层查下去,才知当初关中所谓的产粮大户,不过是个骗局,此人与地方官员勾结,将一斗粮填作十斗,上交粮库。 若是富庶之年,这样纰漏未必能被发现,可如今洛州粮灾,官府仓廪无粮,便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让这些国之蠹虫无所遁形。 「夜二。」谢昭昭左思右想,还是将隐在暗处的皇家暗卫唤了出来。 一道黑影躬身,「属下见过娘娘。」 「夜二,你如今手上有多少人手?」 夜二微讶,旋即便听谢昭昭又道,「我知道皇家暗卫生死只效忠皇帝一人,想要调动,并非易事。但你可知你主子现在的难处?洛州粮灾,又逢秋冬,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民生乃国之根本,皇家暗卫既护大周国脉,最先护着的应当是黎民百姓。」 女子一身布裙,发钗全无,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谢昭昭望向面前的黑衣人,又语重心长道,「夜二,解了百姓之急,才能解你主子之急。」 夜二微顿,旋即单膝跪地,「属下任凭娘娘调遣!」 第5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好。」谢昭昭点头,心中稍定,「你派人去一趟长平军驻地,调集五千驻军来胡家村。」 夜二一怔,「娘娘要调兵?」 「不。」谢昭昭看着眼前连绵的青山,越过这座山,便是千里沃野和她三年的心血。 「小姐……」她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方,老胡自然也清楚谢昭昭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小姐可是想清楚了?」 毕竟,那处地方,是小姐的心血,也是小姐最后的底牌。 「胡叔。」谢昭昭看向老胡,目光灼灼,「我当初会来这里,便是因西北逢冬的粮荒。如今洛州粮灾,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言罢,她转头吩咐夜二,「即刻调集五千长平驻军,押运粮草,驰援洛州!」 「皇上,已经传令从毕城调粮,日夜兼程,十日之后,便可送抵洛州。」谢执躬身而立,将方才所议之事一一禀奏。 萧淮站在城楼上,这已经是他来洛州第三日了,城内的洛州百姓已经安抚,可周边尚有近百个村落,百姓仍然食不果腹。去送粮的官员来报,只怕最多三日,便会有人被饿死。十日,终究还是太长了…… 「谢执,传令长平军,从燕州大营先调集三万担,解洛州百姓之急。」 「皇上三思!」萧淮此话一出,谢执还未开口,倒是一同前来的长平军驻军副将先急了,「皇上,燕州大营所囤的粮食是长平军的军粮。不久就要入冬,在此时调动军粮,兹事体大,还请皇上三思!」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萧淮又岂会不知,可不调动军粮,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洛州城外的百姓饿死吗? 萧淮摆摆手,「不必再说了,传令便是。」 这一日,他在洛州的城楼上站了整整一日,从白昼到黄昏,再到夜幕一点点降下来。 「皇上,你这一日都没有吃过东西了,还是要保重龙体。」随侍劝道。 萧淮却只一瞬不瞬的望着洛州城外,「城外的百姓几日不得吃食了?」 「这……」随侍顿时噤了声。 「备马。」 随侍一愣,「陛下要出城?」 话一出口,又自知逾越,连忙躬身退下。 萧淮望着这沉沉的夜色,他答应了谢昭昭,最多三日,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回一趟胡家村。 正要下城楼,却听见远处渐渐有马蹄声靠近,旋即沉沉的夜幕下,一串长长的灯火明明灭灭,由远及近。 「皇上,是长平军!长平军的援粮到了!」那随侍也看到了军中竖起的大旗,上面是一个猎猎的「平」字。 长平军的援粮?从燕州大营到洛州,最快也要三日,那诏令是今早才下的。待人马渐行渐近,只见驻军将领身后,端坐在马上之人依稀是胡家村的李三和阿牛。越过李三和阿牛,萧淮一眼便看到了其后那一抹娇小的身影,换了男装,带着帷帽。 「开城门!」他高喊一声,旋即转身下了城楼。 厚重的城门一点点被拉开,萧淮大步走出城外,长平军将士翻身下马,齐齐跪地高呼「吾皇万岁」,谢昭昭独自一人走上前,躬身而拜,「皇上圣明,当初命吾等开荒西北,如今已有所成,这里是一万担粮食,可先解洛州之急。两日之后,还有十万担援粮。」 空旷的城楼下,夜风猎猎,女子盈盈而立,纤薄的身子却蕴藏着可撼动山海的力量。 萧淮一步走上前,直接将人拥住,用披风紧紧的裹住。虽然只有区区一万担,可于洛州百姓而言,却是救命的粮食,于他萧淮而言,又何尝不是? 这样的昭昭,便是让他用命去换,他也心甘情愿。 身后,阿牛已然看傻了眼,险些从马上掉下来,皇……皇上? 那……他把皇上给打了?! 两日之后,十万担援粮送抵,洛州的粮灾终于得到缓解。伴随着这场灾祸,西北三州的贪吏也被连根拔起,上至燕州刺史管良玉,下至籍籍无名的粮官、税官,多达百余人。这无疑是昭宁十二年后,又一次震动朝野的官场巨变。 随后,萧淮下旨,将远赴江南上任已有三年的状元孟敬沅调回少京,待岁夕之后,调任燕州刺史。又从近两年新擢升的年轻官员中选拔数十人,填补西北空缺。至此,西北官场被彻底肃清。 萧淮在位十六载,终于将先帝时期遗留下的兵权问题与西北之患彻底解决,大周王朝迎来中兴之主。 从此,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 洛州太守府,明日启程的车马已经准备好,萧淮离京已有数日,如今已经到了必须要返京的时候。 后院里,阿离窝在谢昭昭怀中,仰头望着娘亲,懵懵懂懂的开口,「阿娘,三叔说宁川先生是皇帝,可皇帝是什么啊?」 「皇帝啊……」谢昭昭抓着阿离肉嘟嘟的小手,笑眯眯的开口,「皇帝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官。」 「全天下最大的官吗?那是什么人都能管吗?」小阿离两眼放光,「那阿离长大也要当皇帝!」 谢昭昭:…… 「阿娘,阿离想要当皇帝!」小家伙灼灼的看着谢昭昭,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想法。 第5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谢昭昭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的摸了摸阿离的头,「阿离……为什么想要做皇帝呢?」 阿离偏头看着谢昭昭,咧着嘴,「当然是为了保护阿娘啊。」 小家伙笑得天真烂漫,说出来的话让谢昭昭一颗心,软的一塌糊涂。 再抬眼时,却不知萧淮何时已经来到后院,正负手而立,含笑看着她们母子。 「皇上。」谢昭昭牵着阿离起身,「童言无忌,还请皇上赎罪。」 萧淮却径自走到阿离身前蹲下,「阿离,你想当皇帝吗?」 谢昭昭心中一惊,「皇上……」 萧淮却不在意的摇摇头,身后,老胡走上前,俯身牵过阿离,「走,小阿离,老福带你去看马儿。」 见阿离被支开,谢昭昭知道萧淮有话同她单独讲,而萧淮想要说什么,谢昭昭也大抵心中有数。 「皇上。」谢昭昭敛衽,有些事,总是要说明白的。与其让萧淮再一次开口,不如由她来说。至少这样,她还能更坚定一些。 「昭昭。」萧淮却打断了她的想要说的话。这几日他看的明白,知道谢昭昭心中犹豫,也清楚她早已经过惯了自在的生活,再回皇宫,并非易事。 萧淮牵过她的手,「走,带你去见一个人。」 谢昭昭微讶,没想到萧淮并不是和她谈去留的事情。待随着萧淮一路行至太守府的一处偏院,便见院中一白衣青年,手执一柄银枪,银枪所过之处,银光乍泄。 谢昭昭捂着嘴巴,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钟二,居然是钟二,他果然没有死…… 「谢执这一路从毕城到洛州,便是景祺暗中相助。只是……」萧淮微顿,「他似乎并不太记得从前的事情了,只记得自己在毕城为歹人所害,这几年,一直藏身在青州洛州,收集了不少当地官员贪腐的证据。」 谢昭昭点点头,眼中泪光闪动。只要人没事就好,只要人活着,就一切还有希望。 「皇上,我能去看看他吗?」 萧淮点头,「去吧。」 谢昭昭走进院子,钟景祺见到来人,见她梳着妇人发髻,微微一顿,「这位夫人……」 「没……没什么。」谢昭昭抹了抹眼角的湿意,「见将军一柄银枪舞得极好,忍不住想进来看看。」 钟景祺拱手,「让夫人见笑了,在下不过一无名小卒,并不是什么将军。舞枪,不过是我自个儿喜欢。」 说着,他将手中银枪一转,笑得爽朗,「不过,我正打算投奔长平军,有朝一日,定要成为保驾护国的将军!」 何其相似的一幕,昔年也曾有个少年,在海棠花下立下这样的宏愿。 「嗯。」谢昭昭用力的点点头,「我相信你。」 外公,你看,谁说我钟家从此再无武将?钟家满门,一腔赤诚,便是上苍也不忍薄待。 —— 是夜,洛州太守府的一众人早早便歇下了。谢昭昭却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月光皎皎,她索性披着衣服起身,跑到檐廊下去看月亮。 「睡不着?」 温和的男声自身后响起,谢昭昭转身,便见谢执站在数步之外,「哥哥。」 「明日便要回少京了,你当真不跟我们一起回去?」谢执也抬眼去看月亮,他前日里便见过妹妹,兄妹两人秉烛夜谈,谢执看得出,自家妹妹心中还是惦记着皇上。 谢昭昭却没有应话,只一瞬不瞬的望着月亮。 「昭昭,少京到底是你的家,外公、父亲和芮儿,都很想念你。」 「是皇上让你来做说客的?」谢昭昭看向谢执,终于露出个少年时腻在他身边时的笑。 谢执也微微一笑,却摇摇头,「皇上?皇上舍不得勉强你,有些话,他说了一次,见你无动于衷,便不敢再说第二次。」 「不敢?」谢昭昭皱眉笑笑,萧淮是皇上,普天之下还有他不敢的吗? 谢执微微一笑,「人非圣贤,便是帝王,也有七情六欲。他怕说多了,到头来,你难免会因为阿离,因为昔年的情分,勉强了自己。」 谢昭昭垂下头,不再应谢执的话。 见她这个样子,谢执也只能摇摇头。萧淮和昭昭两个人,皆是聪明人,可碰上感情的事情,却都成了蠢人。如今他一个局外人都看的清楚,他们两个,明明都舍不得放不下对方,可一个不愿勉强,一个始终逃避。若是再这样蹉跎下去,只怕真的,会就此错过了一生。 「又快到岁夕了吧。」谢执看着月亮,不知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去年的岁夕,皇上邀我入宫作陪,就在朝华宫的后花园,皇上亲自下厨,给我煮了一顿……火锅?」谢执微顿,唇角带着笑意,「当时多饮了两杯,我问皇上,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来找你,普天之下,他若是真的想找一个人,难道还找不到吗?你猜皇上怎么说?」 谢执看向谢昭昭,眸中的神色便若那晚的萧淮一般,一点一点的暗了下去。 第6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说,与其勉强你回来,不如守好这片江山。这样,若是有一日你愿意回来了,他就能给你一个家,护你一世无忧。」 谢昭昭低着头,不敢去看谢执的神色,只眼角已然泛红。她几乎看到了萧淮说这些话时,没落的样子,看到了那个她爱了许多年的男子,一个人,为她守着一个家。 —— 翌日清晨,大批的人马车驾从洛州启程,动身回少京。 「皇上当真就不再劝劝了?」马车中,谢执温声开口询问。 萧淮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谢凝心中自有一方天地,她若不愿,谁都劝不回来。 谢凝这个性子,谢执又岂会不知。见萧淮不语,他便也没有再开口。 片刻之后,马车突然停下,随侍小声通报,「皇上,前方有人……挡住了车驾。」 「何人?」萧淮淡声询问。 随侍顿了顿,看了眼城门口站着的人,心中有些打鼓,这位……该如何称呼?「皇上……」 见随侍吞吐,萧淮掀起车帘望去,只见城门口站着一大一小。女子荆钗布裙,牵着一个小娃娃。小家伙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正咧着嘴笑。 萧淮眸光微动,旋即起身,跳下了马车。 见到来人,谢昭昭牵着阿离走近,莞尔一笑。 「萧淮,我和你回家。」 —— 昭宁十六年冬,谢贵妃携子还朝。帝称,贵妃授命掌西北粮务,于泰山南麓开沃野千里,解困扰西北的粮荒痼疾,功在社稷,利于千秋。 月余,西北送来「万民书」,群臣上奏,请求册谢贵妃为皇后。 而彼时,朝华宫的暖阁里,谢昭昭正倚在软塌上,一边吃葡萄,一边看话本子。 「阿娘阿娘!」小阿离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小锦袍,奶声奶气的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白宣。 「殿下,小心点。」碧荷急急的追在后头。 阿离一头扑进谢昭昭怀里,咧着小嘴,「阿娘,这是父皇今日教的大字,阿娘觉得,离儿写的可好?」 谢昭昭接过阿离手中的白宣,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一个昭,一个宁。 「昭宁?」谢昭昭摸着阿离的头,「父皇教你写了这个,那你可知,这是什么?这是咱们大周如今的年号。」 「年号?」阿离仰头,小小的眉头蹙起,「年号是什么?父皇不是这样说的。」 明黄色的袍角转进暖阁,谢昭昭看了一眼来人,又低头去问阿离,「那你父皇是如何教的?」 阿离伸出肉嘟嘟的手指,指着白宣上的大字,「父皇说,这是昭昭的昭,这是宁川的宁。」 昭宁,当如是。 谢昭昭微讶,她从没想过,这年号还能做如此解释。一时间,只怔怔的望着来人。 萧淮走近,摸了摸阿离的头,将小家伙提起来抱在怀中,「阿离说的没错,是这个解。」 这才是昭宁真正的含义,初定时的含义。 面前的男子眉目清隽,神色温软,谢昭昭只觉整颗心都被添的满满的,不自觉的牵起唇角,「那皇上可知,阿离的名字有何来历?」 谢昭昭怀阿离之时,正逢离宫,萧淮原本以为,这个「离」字便是此意,是她与过往的割舍。而如今,面前的女子笑意温婉,这别有深意的一问,让萧淮不禁想到了别的。 「是皇上想的那样。」谢昭昭笑盈盈的开口,一字一顿道,「昭昭若日月,离离如星辰。」 原来,两情相悦最好的样子,便是相互成全。 萧淮抱着阿离,拥过身边的女子。 昭昭,谢谢你的成全。 从此一生,你与阿离,便是我的日月星辰。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本宫只想种田》上 作者:琅久 02、《本宫只想种田》下 作者:琅久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