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娇娘 下》 第1章[04.13] 【正文开始】 陆欢匆匆赶回家,客人已在石麟院恭候他多时,却又不进屋,只蹲在小院石桌旁逗弄肉肉。 桌上搁着药箱,箱身几处地方都脱了漆,锁头上还布着几痕铁锈。即便如此,箱侧太医院的金钩徽记依旧清晰可见,几笔金粉较旁处更新,应是才添补上去的。 相较之下,他本人可比药箱要更吸引人。二十五六岁模样,眉目清俊,着一身雨过天青色锦袍,袖口衣襟都熨得极平整妥帖,无半丝褶皱,袍身绣着仙鹤祥云暗纹,下摆压着一圈暗银色的边,针脚精细得无可挑剔。 他含笑朝肉肉勾手,「过来。」 肉肉隔他老远,弓腰竖毛,忽地「喵」声上前挠了下他的手,扭头「蹬蹬」窜上房梁跑了。 仆从们鹄立院外,心都悬到嗓子眼。 来人乃是太医院院首蓝庭旭,素有「在世华佗」之称,当初三爷坠崖,命悬一线,大家都摇头道没戏,就是他「唰唰」几针下去,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而今三爷的腿疾能否根治,还得继续仰仗他。 三爷的救命恩人,那就是陆家的贵客。可贵客现在叫他们家的猫给挠伤了,他们都怕担这责任,面面相觑,推肩捅背地怂恿对方进去问话。 蓝庭旭把手腕转过来,又转过去,殷红血珠连成串从破口处渗出,沿玉般剔透的手腕蜿蜒淌下。 闻得有人靠近,他头也不抬,枯着眉毛直抱怨:「你的猫,还是不愿与我亲近。」边说边起身去药箱里捣腾纱布和药膏。 陆欢笑了笑,朝身后使眼色。陆澄领命,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院门紧闭,十丈之内都不许人靠近。 「不过是只圆毛畜生,也值得你为它伤心?」陆欢从轮椅上站起,抻动筋骨缓解疲惫。 蓝庭旭听见骨节「嘎嘣」声,嘴角牵起一丝笑,「纵欲无度可不是你的风格,看来这位三奶奶很称你心意。」 陆欢胳膊抡到一半,差点扭到。 蓝庭旭一直在忙活自己的事,目光在药箱里来回流转,并未看他。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可这厮诊病根本不需要这么费事,就像现在,他只要随耳一听他活动了哪几处关节,便知他昨夜到底为什么而累着。 陆欢一哂,别过头不睬他。神医嘛,比别人厉害些也是有的,但再厉害也只能猜到这了。 蓝庭旭把纱布边缘探出来的丝缕仔细剪干净,这才转头看他,笑容意味深长,「别灰心,第一次难免会失手,两人多磨合磨合,以后房事就顺利了。」 陆欢差点闪到腰。 这人该不会昨晚就扒在屋顶上偷看他们吧! 他脸上挂不住,没好气地瞪去一眼,掉头往屋里走。 「不然……我给你开几副方子?」 陆欢差点摔了,铁青着脸回头看他。开什么方子?昨夜情况特殊所以才没成,似他这样身强体健,还用得着吃药? 蓝庭旭还是那副笑脸,叫人见了都能暂时忘却这盛夏酷热,好看得有点…… 欠揍。 陆欢冷哼道不必,抬脚大踏步进屋,把门摔得震天响。 蓝庭旭望着簌簌抖落下来的灰屑,捧袖暗笑了会才整顿衣衫跟进门,打眼对上他那张臭脸,肩膀又忍不住耸抖。 陆欢脸黑如锅底,「你还有心思笑,看来皇上的病已有起色?」 蓝庭旭是皇上的主治太医,皇上若还有性命之虞,他定是没闲工夫特特跑来笑话他的。 笑意从蓝庭旭脸上淡去些,「只是暂无大碍,你也晓得,今上的病乃是心病。我能治他的外疾,但无法解开他心里头的症结。」他抬起头,复又对他笑,「心病,就得靠你了。不然你当初设局跳崖,不就白费周章了么?」 这话很是受用,陆欢嘴角浮出一丝浅笑,心里找回点平衡。 皇上的心病是什么?太子年幼,而庆王和梁王又太过「肥硕」。他想除去那俩不省心的兄弟,再尽可能地削弱谢、常两家的势力,为太子铺路。 而他的心病,与皇上不谋而合。 谢远道和常海能给自己找靠山,他为什么不能?而且要找就要找这世上最稳固的靠山。当然,越厉害的靠山,开给他的条件就越苛刻。 皇上需要一个独立于朝局之外、庸碌得完全不会叫人起疑的人同他配合,他便主动成为那样的人。 所谓的坠崖摔残腿,就是他递给皇上的投名状。站在高处做什么都有人盯着,倒不如自己主动敛去锋芒,等大家都遗忘他的存在时,他才好放开手脚。 事实证明,这些都是值得的。从他跳崖起到目今,除了那个误打误撞嫁过来的小丫头之外,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并无错漏。 「上次谢侯的侵地案,你做得不错,这功劳,今上记住了。」蓝庭旭坐到他对面,从药箱里掏出脉诊,示意他伸手。 陆欢瘪瘪嘴,撩起衣袖,把左手搁在脉枕上,「听你话里有话,这回可是又添什么心病了?」 蓝庭旭哂笑,合眸替他号脉,「太后娘娘的寿诞快到了。」 陆欢不屑道:「她老人家又想出什么幺蛾子了?」 蓝庭旭掀起右眼皮觑他,动了动指头,闭眼继续听脉象。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他敢说了。 「太后娘娘她想召诸位藩王回京,为她贺寿。」 陆欢挑眉,哦了声,「这幺蛾子确实够堵心的。」他转头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目今这位太后并非皇上生母,而是那与皇位失之交臂的庆王的生母。 皇上的位置来得有争议,当初闹得最厉害就是庆王母子。结果可想而知,庆王到现在还在西北数羊呢。 可皇上糊涂就糊涂在,明明都已经把坏事都做尽了,偏偏又开始顾及自己的名声,自己母妃早薨,就把庆王生母拥立为太后,来彰显孝义仁德。 现在傻眼了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缺心不缺心? 第2章[04.13] 太后要召诸王回京贺寿?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见皇上病重,想把自己亲儿子捞回来再拼上一把。 陆欢又问:「皇上预备如何?是想中途伏击,还是等人都到齐后再一网打尽?」 若是前者,就能在他们与京城势力汇合前将人一击即溃,难度会小很多,但毕竟是亲王遇刺,容易惹来非议,不好收场;可若选择后者,就得担更大的风险,制定更周密的计划。 蓝庭旭松开手,从笔山上取来一支笔写起来,「今上的意思是,静观其变。」 陆欢冷笑,默默放下卷起的袖子,细细拍平。 这回皇上倒是不糊涂了,他可犯难了。庆王和梁王进京后,必定会先想法子同谢远道和常海通上气儿,到那时他就又有的忙咯。 想想早间窝在他身下的温香软玉,估计接下来好一段时间都只能是看得见吃不着,他由不得叹口气,快点结束罢,他真的饿了。 蓝庭旭正在思考药方子,被一味药卡住思绪,不由折了眉心,开始念念自语,「白术、连翘……连翘性凉,不妥……」 正为难间,忽有冷香盈来,入鼻后叫人颇觉气爽。他忡愣片刻,拿笔杆敲了敲桌面,「最近可还犯过头疾?」 陆欢也在想事情,指尖不住摩挲腰间的麒麟玉佩,随口答道:「犯过一次,现在已不大常犯了。」 那日江浸月送来的香效果不错,他每日闻着,神经能松快许多。想不到小丫头瞧着笨头笨脑的,还有点真本事。 他冷硬的五官渐渐温柔下来。 蓝庭旭静静看着,眼神有些复杂,须臾后又莞尔一笑,唰唰几笔将方子写好递给他。 陆欢睨着那张纸,脸色郁郁,「药我这还有,就不必再开了。」 蓝庭旭知道他根本就是不想吃药才找的借口,也实在闹不懂,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那么高的山崖说跳就跳,竟会拜倒在这么小小的一碗药上,太匪夷所思了。 「你若不收,那我就只好转交给三奶奶。她要是知道这方子能治好你的病,应当会很听大夫的话,时刻盯紧你吃药。陆澄不敢拦你把药倒了,她应该敢拦罢。」 陆欢闻言,想起那日被她摁在地上灌药的画面,后脊梁就突突冒汗。他一把夺过药方子,想给它撕咯。 蓝庭旭手指虚拢,叩了叩桌上一沓纸,意思很明显,撕了一张他可以再写一张,总之这药他是逃不过了。 陆欢闷喘出一口气,颓然倒回椅子里。 「我开的是药,救命的,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至于么?」蓝庭旭摇摇头,起身收拾药箱。 陆欢侧过身,假装没听到。 吃药有什么用,他这病虽说是从父亲身上过来的,但犯得实在奇怪。小时候从没有过征兆,可至亲亡故后,这病势就突然起来了,连蓝庭旭都没头绪。 可更奇怪的是,这病只他大房一系有,爹爹和兄长,甚至母亲偶尔也会犯,可二房却一点儿事都没有。这就更想不通了,哪有遗传只传一脉而不管另一脉的? 蓝庭旭收拾停当,预备告辞,抬眸见他眉宇郁结,嗟叹道:「元休若还在,定不想看你这样。」 元休是陆叡的表字,他是陆欢的同胞哥哥,也是蓝庭旭的故交。 再次听见兄长的名字,陆欢倒没觉什么,时间真的是世间最好的止疼药。 他冷淡着面容,平平道:「他若在,我还瞎操什么心?」 长兄如父,父母亡故后,他还仗着兄长的庇护,没心没肺地混过几年,现在就只能靠自己了。 蝉声远远近近,金芒被湘妃竹帘筛成一缕缕金线,落在他脸上,叫人一时辨不清他的神情。 蓝庭旭立在门口,乜斜眼看了会,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我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拜访。」脚步停住,他侧眸奸笑,「记得按时吃药,里头有甘草,不苦的。」 陆欢:…… 不苦?傻子才信! 陆欢临走前让江浸月再好好睡一觉,睡饱了再回家。 可江浸月万万没想到,自己再次睁眼时,日头已经从东边,「嗞溜」一下蹿到了西边。 她举起两只小胖爪子,来回揉了几下眼,怀疑自己定还是在做梦,被子一抖就又要倒下。 云苓丢下绣绷,冲过来撑住她的后背,硬生生把她从床榻上托起来,「三奶奶,可不能再睡了,您都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 江浸月经这一提醒,反应过来,揉了揉肚子,好像是有点饿。 「有吃的么?」 「有,三爷走之前特特嘱咐过厨房,给您留着饭,等您醒来就能吃。」 「三爷?」江浸月愣了会,想起早间发生在这方床榻上的事,她脸又开始冒烟。 云苓捧来换洗的衣衫鞋袜,伺候她下床梳洗,还着意瞄了眼褥子。果不其然,还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她无声叹了口气。 早上听说他们二人终于合房而睡,她和豆蔻还高兴半天,不想竟又是一场空。瞧三爷和三奶奶的神色,也不似在闹别扭,怎么就成不了呢? 一男一女共睡一榻,末了竟还是清清白白,三爷真乃神人也。 一切都收拾停当,豆蔻恰好端着食盘进来,嘴里一劲儿念叨,先把林行之痛骂一通,又把阿娘所住小院里头的丫鬟们痛骂一通,末了才细声细语劝江浸月以后要提高警觉,可不能再胡乱相信人了。 江浸月闷闷喝完最后一口汤,便叫套车回府。从昨日到现在,她算是经历了一场「惊天巨变」,就算豆蔻不提醒,她也断不会再轻易相信别人了。 善心被人利用,她比谁都难受。 此时正是丰乐楼生意最红火的时刻,灯火璀璨,宾客满座。为不引人瞩目,主仆三人顺小道欲从后门离开。 第3章[04.13] 然后就有很无奈地又碰见了林行之。 但这回,他是叫人捆了双手,堵着嘴巴往外头赶,昨日还衣冠楚楚,今日就已是满身泥泞,臭气熏人。 而站在前头指挥人赶他的,正是陆澄。至于是谁指使的陆澄,大家都心知肚明。 云苓和豆蔻互觑一眼,唯恐江浸月再次心软跑去给人求情,赶着上前要劝她走。 她们手还没够着,江浸月就先麻溜转身,挽住她们的手臂往回跑,「快走快走,被瞧见就麻烦了。」 她可不想跟林行之再生出什么瓜葛,太闹心了。 可林行之不这么想,他仿佛天生有种神奇的力量,能感应江浸月的存在。一瞟见她的背影,他浑浊的眼立时锃亮,力如泉涌,躁动地扭动身子甩开身边的人,呜呜咽咽朝她奔去。 陆澄见势不妙,也顾不得招呼人去捉,自己先追出去。 他早上刚得罪过主子,到现在还后怕,要是再叫主子知道他不慎看丢林行之,冲撞了三奶奶,那他还能不能瞧见明天的太阳? 一串脚步声从后头传来,江浸月回头看了眼,差点把眼珠子惊掉,提起裙裾撒丫子就跑。大概是感觉到小命受到严重威胁,她小短腿「蹬蹬」不停,溜得比兔子还快。 等陆澄也风似的跑过身边,云苓和豆蔻才反应过来,吭哧吭哧跟在最后头,「三奶奶!三奶奶!当心摔着!」 一串子人就这么绕了大半座楼,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陆澄心里焦急,几次想喊江浸月停下,可都适得其反,把她吓得越跑越快,平时瞧着弱不禁风,喘气力道大些都怕把她吹跑咯,这回子怎么就这么有劲儿呢? 他一咬牙,转向横穿花丛,把林行之扑倒在地,颤微微向前伸手,「三、三奶奶,可别跑了,再跑、再跑就绕够一圈了。」 江浸月辨出陆澄的声音,悬着的心倏地落定,腿颤身摇着,一屁股瘫坐在青石地上喘粗气。 哪知那林行之还有劲儿,拱着脖子朝她吼:「月儿!月儿!那姓陆的就是个骗子,他从头到尾都是在诓你,他根本就没有……唔唔。」 陆澄随手抓了把石子塞他嘴里,生怕他泄漏秘密,尤其是在三奶奶面前。 唉,这事也怪主子。昨夜明明都动了杀心,怎么一觉醒来,就又叫饶他一命了? 他溜了眼江浸月,怕她胡思乱想,便先拱手解释:「三奶奶,您别听他瞎说八道,主子他怎么会诓您呢?他听说林兄弟要南下,就给他预备了点盘缠好上路,至于往后……」他眼神霍地变戾,「就莫要再靠近京城了。」 最好连京城附近的道府州县也别踏足。 江浸月怔了下,原以为陆欢会下死手,没想到还是给他留了条生路。至于这个中缘故……摸不是他念及林行之从前帮过自己,所以才从宽处理罢。 他果然是个好人,虽然他自己好像不大承认这点。 江浸月胸口一暖,点头道:「行,那你快去办罢,我先回去了。」 她起身拍去裙子上的土,麻着腿一瘸一拐往回走。路过他们边上时,她还特特绕开些。 不想林行之竟挣开陆澄的手,捉住了她的裙摆,「月儿,你说什么?你就这么让他们把我带走?一点不念旧情,你的心,当真就这么狠!」 他嘴里还含着石子,强行开口说话,石子磨破嘴巴,殷红顺着唇瓣齿缝淌出,咯吱咯吱,煞是瘆人。 江浸月试图摆脱他的手,可他却跟抓住最后一根救民稻草似的,拽住就不撒手,目眦尽裂地瞪着她,仿佛要把她的模样一笔一画全凿进心里。 江浸月怕裙子被拽掉,不敢乱动,更不想再看到他,索性背过身不搭理。 「月儿,他真是骗子,你一定要信我,月儿!」 陆澄想把林行之的手拉回来,但又不敢碰江浸月的裙子;想劝她不要信,肚里又空空荡荡没半点墨水。 他正抓耳挠腮,那细细软软的声音却先响起来,「他是我夫君,就算他真在骗我,定也是有他的苦衷,不好说与我听罢了。总之是不会害我的……」 她深吸口气,垂眸睨着林行之,「可是你会。林行之,我凭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夫君,而要去信你?」 此时恰有一轮皓月高悬夜幕,银辉镀在她脸上,眉目如画,载满月华的冷,直直捅进林行之心里。 不再是她的行之哥哥了,而只是林行之,行同路人的林行之。 他手一颤,柔软锦缎从手里滑落,仿佛此生再也抓不住。 江浸月举步走开,站进光晕正中,昂首挺胸为自己加油鼓劲儿,「昨日那杯酒,我已经喝了。那也请你遵守诺言,过去一切,现下统统都已经两清。林行之,我们之间,再没关系了。你走罢,日后要是再来纠缠我,我就、就……」 该死,怎么就堵这了?气势全没了! 她一着急上火,口不择言,「我就告诉我夫君!」 陆澄差点笑喷,揉着眼角直摇头。嗯,这主意不错,可惜主子不在,他要是听见了铁定要美坏咯。 「月儿,月儿,我知错了,你莫要这样,那姓陆的真是骗子,他……唔。」 林行之扒着地扎挣,指甲嵌进青石石缝隙,镌下几道血痕。陆澄从下摆撕下一块布条,封堵住他的嘴,托着他反向走。 夏夜的风剐在脸上,丝丝缕缕,竟也似数九寒天的风雪般钻心斗骨。他双眼泛红,一瞬不瞬地盯住小径尽头那道娇小身影,直至看到她粉唇轻动,仿佛在说:「我知道。」 他胸口宛如被重锤狠狠捶过,她知道?她都知道却还……气血翻腾,他「噗」地吐出一口血痰,疲惫自心底涌起,再无力反抗,任由陆澄将他拖走。 江浸月轻声叹口气,扭头走了。 第4章[04.13] 昨夜发生的事,她并非全无记忆,尤其是他端着茶杯绕过云屏,步履从容地过来喂自己水喝的画面,她大概永远也忘不了了。 若说她昨夜还有些怀疑,可今早他伏在自己身上「动如脱兔」的模样,叫她完全笃定,他双腿健全,并无伤病。 他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留下这么大一个破绽给自己,她想不通,大概是觉得自己太傻,看不出来罢。 江浸月停下脚步,对着路边的树枝一阵舞爪扑腾,「哼!」 气出够了,她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昨夜过后,她仿佛长大许多,好人不一定就没有恶念,欺骗也并不一定是为了害人。 方才她同林行之说的那番话,并非为打发林行之而随口胡诌的敷衍话,而是她的真心话。 她虽不懂陆欢究竟有何苦衷,非要装瘸,但他是不会害自己的。左右自己也是在拿姐姐的身份诓他,两两扯平,她心里的负罪感反而能减轻不少。 等日后寻个机会,就同他坦白罢,也许这样也能换回他对自己的坦诚相待。 她不想再做「江溶月」了,也不想再假扮夫妻,她想大大方方站在那人面前,牵着他的手,同他做真正的夫妻。 月上中天,主仆三人坐马车从丰乐楼回来。 平白遭了这么桩变故,三人皆是身心俱疲。江浸月打发她们二人回去歇息,不必跟着伺候,自己揉着小蛮腰往屋里去。 门一开,就看见陆欢端着碗黑不拉几的药,正往她种的玉兰花里浇,碗里头还飘着热气。 小白花在黑汁的欺凌下,细细地颤啊颤啊颤,摇动花盏似在向她求救,江浸月的脸当即就跟汤药一个颜色。 陆欢右手颤了颤,眼神飘忽不敢看她,「那个……它渴了,一整日没给它浇水,瞧着怪可怜的……」 江浸月不说话,只乜斜杏眼冷睨他。 编! 你丫的再编! 新房,明间。 「喝!」江浸月细眉微皱,把新盛好的一碗药往陆欢嘴边拱。 碗身一晃,汤药震荡,几滴黑汁从沿口溅出。陆欢本能地收起下巴,垂眸觑眼,黑黢黢的汤药面里,一张苦瓜脸正捏紧眉心睨他。 「我方才真喝过了。」他嘴角挂着讨好的笑,抬起一根修长手指轻轻抵住沿口,试图把碗推回去。 江浸月脸色一沉,把碗又拱回去,「你胡说,方才你已经倒了一碗,这碗又是我新取来的,药吊子统共就够煎两碗药,你说你喝过了?上哪喝的?有谁瞧见了?让他过来跟我说话。」 陆欢被噎得无话可说,奇怪,这丫头什么时候变聪明了? 在她的怒目下,他无奈接过碗,低头抿了一小口,立时吐舌头喊烫。 江浸月将信将疑地凑过去,「怎么会烫呢?刚刚端着也不烫手呀。」 陆欢捏着耳垂,抱怨道:「这碗壁这么厚实,端着自然不会烫手,可里头的汤水还滚热着呢。」他张圆嘴,指了指自己的舌头,「不信你瞧,这嘴里全是大泡。」 见江浸月不看,他还主动往她身上贴。纠缠半晌,江浸月嫌弃地推开他,捂着冒烟的脸跑到透雕隔扇前,「那、那一会儿等药凉了,你就喝。」 话音未落,她就推开格子门进去次间,停了片刻,「一定要喝,再倒咯我就不理你了。」 陆欢点头微笑,支颐看着那片草黄色裙摆「嗞溜」消失在门槛上,这才拂开压在桌上的宣纸,露出最底下的一封书信。 依旧是署名落款俱无,信上也仅有一个「静」字。 他盯着看了许久,眼中云海翻覆。手腕一甩,信纸够着烛火,不消多久便化为灰烬。 新房,东次间。 案头高高摞着一沓书,纸页都有些年头,散着淡淡酸腐味,要是翻得不仔细些,没准就会碎成渣末。 江浸月将窝在交椅上,细细研读手里的书卷,嘴里嘀嘀咕咕。 昨日去寻阿娘,问蝴蝶香去除酸味的法子,虽中途横生出了枝节,但最后结果还是不错的。 豆蔻早间来丰乐楼,把阿娘说的法子告诉了她,当然这里头还夹着几句谩骂,对林行之的。 听说林家见人彻夜未归,大清早竟领着一大帮子人上门闹事。阿娘喝过药,精神抖擞,正愁没地方撒气,拎起苕帚就他们都撵了出去,领头的几个还想再砸门,又都兜头挨了整一盆子洗脚水。 他们抹把脸不服气,扯着嗓子威胁说要上衙门告状,然后陆澄就很贴心地把官差给他们领了。实铁镣铐子「咣啷」往地上一摔,几个大老爷们当即就从大腿根抖出几滴尿来。 欺软怕硬,说的大概就是他们这类人罢。 江浸月感慨万千,要不是发生这档子事,她兴许还傻傻以为林家是明事理的好人家。 阿娘说的除味法子叫枯荷叶法,目今已鲜少有人会用,她翻遍书籍也只找到一小段记载,过程不甚详尽,但仔细琢磨后也能理顺,这两日就可一试。 她提笔蘸墨,一行在脑内推演个中环节,一行拿笔记录,写到一半,忽闻外头传来几声猫叫,如泣如诉,煞是可怜。 她从书中抬起头,搁笔望了眼。透过隔扇上的菱花镂雕,她瞧见陆欢正俯身捣腾什么,后背一起一伏,还挺忙碌。 她拧着眉头,披了件外衣往推门出去,「发生什么了……」 明间内,肉肉不只何时跑进屋来。 陆欢拿胳肢窝夹紧它,一手扣住它下颌,一手端着药碗要往它嘴里倒。肉肉不乐意,拱着小脑袋要逃,奈何力气太小,根本挣扎不脱。 江浸月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三双眼睛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出声,屋里一瞬寂静,仅有铜漏壶在兀自嘀嗒。 第5章[04.13] 肉肉「喵」的一声挣开陆欢的手,几步蹦进江浸月怀里,唔唔蹭头。黑葡萄般的圆眼睛亮着水光,直勾勾望住她,她的心都要化了。 她眼风「嗖」声射去,陆欢浑身激灵,才换过的中衣又要湿透。 「肉肉它、它渴了……我一时寻不到水就……」 江浸月没打断他的话,眼梢余光平平扫向高几上的茶壶,那里头的水是她亲自添满的。 陆欢哑口无言,错开目光,搜肠刮肚寻找新的借口。这丫头现在是越发不好糊弄了。 江浸月安抚好肉肉,放它下去。自己则举步上前,端起药碗,「这药寻常人吃了会如何?」 陆欢摇摇头,「那庸医到没提过这个,但是药就有三分毒,我这病来得蹊跷,方子自然也会特殊,寻常人没病没灾的,喝了终归不妥。」 江浸月撅嘴「哦」了声,不假思索地把药往自己嘴边送。 陆欢赶紧拽住她,惊吓道:「你疯啦!」 江浸月说自己没疯,「你不喝药,我就帮你喝,你自己选罢。」 这还有的选吗? 陆欢觑眼黑黢黢的碗,还想挣扎。可江浸月的目光却认真,似乎只要他肯喝药,便是让她喝毒|药,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陆欢叹口气,老老实实把药喝了。苦味顺着喉咙直灌到鼻腔,熏得他五官都快错位。 他心里把蓝庭旭咒骂了个数遍,还说里头有甘草,诓谁呢!庸医! 转念又把煎药的埋怨一通,方子上没有甘草,他就不会自己往里头加点么? 啐完他们又轮到肉肉,养猫千日用猫一时,亏他平日好吃好喝待它,关键时刻都不知道救主人一把,这个小没良心的! 能怪的他都怪了一圈,就是没舍得恨这个逼他喝药的罪魁祸首江浸月。 她是为他好才这样做的,完全没错。 江浸月见他脸还拧巴着,不由心疼,「很苦吗?」 陆欢没回答,偏头瞅了瞅她,凑上前对着她的脸呵了口气。 扑面而来的苦味熏皱了江浸月的眉。 她气得直跺脚,可转念想这药光闻着就这么苦,喝下去得是什么滋味?立时就理解他不愿喝药的苦衷,心底升起丝怜悯,「要不我去给你拿点饴子糖?」 陆欢还是没说话,目光涓涓淌过她的脸,停在她唇上。 这大概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唇,京中那么多口脂铺子只怕也寻不出一样比她唇色更诱人的口脂,就像沾了春露的桃夭。 他喉咙发涩,拉扯她的胳膊。江浸月反应不及,顺着他的力道跌坐在他腿上。 外衣从她肩头滑落,罩在肉肉头上,肉肉扑腾小爪扒拉开,就瞧见它的男主人正抱着它的女主人,在啃她的嘴! 它「喵」地一声,赶紧捂住眼睛钻回衣衫底下,偷偷看他们,橘色小尾巴露在外头摇啊摇啊摇。 陆欢搂着那一捻柳腰,口中残余的药味顺着被撬开的齿关辗转在二人舌尖,仿佛往水中丢入颗蜜糖,水面一圈圈荡起涟漪,待平静下来后,就只剩满满甜蜜。 末了,他眼带狡黠,犹自餍足地舔了舔嘴巴,「不要饴子糖了,已经不苦了。」 江浸月两眼婆娑,锤他肩,「我苦!」 「苦?」陆欢眼湛绿光,「那再来!」 江浸月扭动身子挣扎,「我不!不……」 就说不出话了。 自那以后,陆欢每回喝药,江浸月都必须在他边上立着。不为监督他吃药,而是要供他吃完药,好、好、好……亲她。 给他饴子糖罢,他还不乐意要,说饴子糖没她甜。美其名曰,药方子上有她的名儿,她是必不可少的药引子。 莫名其妙。 江浸月自是一个字也不信,可那厮却不要脸地把她的名儿写药方子上,让负责煎药的小童去药房抓药。 那小童是个老实的,竟真的屁颠屁颠跑到药房大喊:「来一斤月儿,三爷急着开火煎药。」 这一嗓子下去,「月儿」这味药算是名声大噪。一传十,十传百,闹得阖府皆知。不光各处丫鬟婆子爱拿这事打牙,江浸月每日去恒寿堂晨昏定省,陆老太太都会眉眼弯弯地调侃她两嘴。 生怕这事再传出府门,她很没骨气地做了他这味药。 新房这头是蜜里调油,二房那却是一地鸡毛。 常向荣倒底是没说服常海,答应休妻,可他不知怎么的就跟他爹犟上,死活不肯接陆嘉音回来。 二房终日泡在泪花中,几乎要蓄出一片湖。陆嘉音哭完辛夫人哭,辛夫人哭完谢柔哭。 ——听说陆允在外头置了房外室,如今儿子都快落地了! 至于谢柔是怎么听说的,陆澄嘿嘿奸笑,「谁让那日四姑娘回门,她打发人去请三奶奶过去遭罪的?该!」 窗户纸一捅破,陆允是更加不着家了。陆侯爷昨儿还回来过一趟,叫她们三人吓得,又连夜偷跑出府,下次出没就不知是何时了。 他们爷俩一躲,遭罪的就成了陆老太太。这回子正好轮到辛夫人和陆嘉音一道哭,隔着数间房屋,江浸月还能听见那低啜声。 「而今这是怎么了?外头吵,家里头也吵。」豆蔻望了眼恒寿堂方向。 「外头怎么吵了?」云苓正往缸盆内的荷叶上涂蜜,随口问道。 豆蔻一下来了精神,「你还不知道罢,这几日诸位藩王进京,京里可热闹了!」 云苓看她一眼,没搭理。豆蔻又跑去同江浸月说道:「三奶奶,我听说这里头最厉害的是庆王爷和梁王爷,没准他们中间还能出下一任皇帝。」 江浸月赶紧捂住她嘴,四下打量,「这话也是能诨说的?小心脑袋!」 第6章[04.13] 豆蔻讪笑吐舌,压低声音,「现在大家私底下都在猜,他们俩谁能成事。这庆王爷有太后娘娘撑腰,而梁王爷是今上的胞弟,大家都觉得庆王爷胜算大。三奶奶,您说呢?」 江浸月摇摇头,盯着荷叶上的小虫看,满心只惦记这枯荷叶法能不能成。 豆蔻又叹:「唉,太子如果没被废。我听说他是个不错的人物,当初京中只有咱们家已过世的大爷能勉强与他齐名。他要是在,就轮不到那俩王爷瞎蹦哒了。」 云苓笑啐:「你又懂了?你才对大年纪,说得就跟见过他本人似的。」 豆蔻圆着眼,急道:「我是认真的,你就瞧如今,皇上病还没还,他们不忙活进宫看望,反倒要去丰乐楼设宴,这也太、太……」 荒唐。 江浸月在心里帮她补完这话,念头一转,想起陆欢今夜似乎也要去丰乐楼吃酒,莫非是巧合? 丰乐楼,其东南西北四楼可对所有人开放,而这中楼则仅供贵人享用。 最顶层雅间可纵览京城全貌,传闻还可窥见宫闱之内,逢至佳节更有一座难求之势。 庆王和梁王的接风宴就设在此处。 厅中,丝竹声声,渺渺若天籁,四面云屏绘卷随音律更迭,一曲毕恍若经历完四季。 因随行护卫不得入内,顾茂彦只得接过陆澄的活,搀扶陆欢拾玉阶而上,到了顶层又得帮他推轮椅,累得大汗淋漓,叫苦不迭。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抱怨道:「哼,你倒清闲,往这一坐,啥事没有。不行,等这事过去,我也要坐一把这轮椅,让你推着我满街溜达。」 陆欢闭眼哼声,「成,等这些事都结束,你也去跳一下那崖,我就推着轮椅在底下候你。」 顾茂彦翻白眼,「嘿,我说你小子能不能有点良心,好歹我也是尚书之子,大庭广众之下让我给你卖苦力就算了,还反过来咒我?」 顿了顿,他又道:「不推也成,什么时候让嫂子出来让我见见,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陆欢哂笑,「那你还是计较罢,反正恨我的人,手拉手都够绕京城一圈,不差你一个。」 顾茂彦磨牙,「我就纳闷了,倒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值得你这么藏着捂着不肯让人见?」眼珠子咕噜转一圈,「莫非是太丑,与传闻出入太大,你不敢……」 陆欢睁眼瞪去,眼利似刀。他不仅不怵,还越发来劲,「你莫怕,兄弟我最够义气,绝不会笑话嫂子,也绝不会外传,你就……」 「激将法对我没用。」陆欢丢下一句,自己转起轮椅轱辘要走。 顾茂彦紧几步上前拦,「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二人正讨价还价,忘了此时还挡在回廊中间,恰好后头又一前一后过来一对冤家——谢远道和常海。 他们其实在楼下落轿时就已照过面,但因先前闹过不愉快,谁都不愿搭理谁,极默契地错开时间上楼。可最后还是被堵在一块,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得不开口打招呼。 常海捻着青须道:「许久未见,谢侯爷别来无恙?」 这话对于旁人而言,不过是句寻常客套话,可一个停官在家已久的人听见,就很是刺耳了。 谢远道背手而立,斜乜他,「难为常侯爷挂心,没小人惦记,本侯的日子暂还过得去。」顿了顿,皮笑肉不笑道:「听闻令郎近来与妻不睦,侯爷还得多劝着些,小两口过日子,小打小闹不要紧,闹过火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常海眉梢抽动,冷笑,「谢侯爷提醒的是,咱们为人父母,管教子女是本分。想必您一定是家教有方,才能教养出令千金这样贤良淑德的女儿,为夫家操持家务,让夫婿在外好忙活大事。」 顾茂彦在旁咬腮止笑,这话可真够损的,忙活大事?陆允那厮还能有什么大事?说的不就是他背着谢柔在外头置外室的事? 一个骂人儿子管不住自己媳妇,另一个笑人女儿太会管夫婿,小妾庶子都给他管出来,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输谁,果然最了解自己的,还是自己的敌人。 谢远道脸上一会儿一个色,震袖要走,奈何此廊道窄,陆欢坐着轮椅往正中一挡,旁边还站着个顾茂彦,他压根无处下脚。 「原来是陆世侄。」他悻悻收回脚,「世叔眼拙,没瞧见你,你可莫怨世叔。」 陆家大房如今已然落寞,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残废更不值得他垂青眼,但当着人的面,该客气还是要客气一下。 陆欢就很不客气了。 他微笑颔首,懒懒地窝在椅子上,一句话也没有,余光瞥见常海要绕路,还大剌剌扭头盯住他。 常海见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上去打招呼,「世侄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陆欢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变,「托二位世叔的鸿福。」 这话太耐人寻味,谢远道和常海脸色都变了一变,各自调开目光,只做没听懂。 有仇的世叔那也是世叔,照理,陆欢应当在他们面前执大礼。 可他「瘸」了,不想跟人行礼,就可以不行礼。人家站着,他坐着,能不能走还得看他的意思,这滋味,妙不可言。 四人干瞪眼,陆欢倒不觉如何,常海也不是不能忍,可谢远道不然,他尿急,很急! 要去茅厕,这里是必经之路。 他本想再忍忍,可在夜风里酝酿久了,加之酒水声时断时续传来,他真忍不了了,旁敲侧击想让他动窝。 「世侄,这夜里风凉,于你身体不好,咱们还是……」 陆欢打断他,「白日酷热,难得眼下有几分凉爽,不如就多待一会儿,去去燥,等进大厅可就没这么舒服了。」 谢远道哑然,片刻后又道:「听闻庆王殿下特特从西北请来位大厨,预备做烤全羊,去晚了恐怕只剩啃骨头的份,不如……」 第7章[04.13] 陆欢摊手,「谢世叔提醒的是,现下羊才烤上,还得一些时间才能入口,烟熏火燎的,还不如在这多透透气。」 谢远道说:「……我不是这意思。」 陆欢抬手一摆,「是晚辈考虑不周,这油烟气一时半会恐难消乏,莫若就等里头味道都散尽再进去享用。」 谢远道拧眉,「不是。」 陆欢歪头,「师叔是怕羊膻味不好散,那就再等等,等他们把羊也吃干净,咱们再进去。」 几次打断下来,谢远道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养尊处优,长到这岁数,还从没被人这样不尊重过。 他本就是个暴脾气,逼急了更是口不择言,大声呵斥道:「我尿急,让我过去!」 一语出,旁人纷纷侧目。堂堂朝中一品侯爷,众目睽睽之下竟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还嚎得这么大声,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顾茂彦咳嗽一声,将冲到嘴边的笑压回去。常海将头扭到另一边,双肩一劲儿耸动。 陆欢挑眉,笑意更大些,「原来是这样,那晚辈真是太失礼了,不懂师叔尿急,还挡住您去茅厕的路,真真该死。」 谢远道铁青着脸,假装不在意周遭目光,要从旁绕过去。 陆欢往前挪了一下,又给他堵死,嘴上还在嘚吧:「人有三急,这尿急最是耽误不得,师叔您可得尽快解决,否则落下什么病根,那可不是闹着顽的。」 一口一个师叔,句句不离尿急,说是关心他,却死活不让他过去,可真是他的好世侄! 周遭睇来的目光越来越诡异,纵是铁打的脸皮,也经不住这样蹉跎。谢远道捏紧拳,很想给他一下。 陆欢才不给他机会,摆摆手招呼顾茂彦,「还不快推我走,要是真把师叔憋出个好歹,二嫂不是又添一桩心病?」 这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谢远道差点背过气去。 顾茂彦忍着笑过来,同他对个眼色就心领神会,推着轮椅慢慢悠悠走在路当中,不偏不倚,刚好挡住谢远道的路,人家往哪他也往哪。 「欢爷,你这轮椅忒沉,我实在推不动。」他转头朝谢远道歉然道,「谢侯爷,对不住,您都尿急这样,我还帮不上忙,怪不好意思的,改天我一定请您吃酒,就请那最烈的临江春,摆上三大桌,咱们叔侄俩不醉不归,怎么样!」 一听到酒,还三大桌,谢远道脸都绿了,走路姿势都扭捏起来,恨不得把这俩小兔崽子给撕咯。 可他好歹也是有名望的长辈,同一瘸子过不去,传出去怕要遭人唾弃。碍着官声,他再气也只能忍下。 四人到了厅门口,谢远道脚不点地就往茅厕奔,常海溜眼他背影,哼笑一声,自去找梁王叙话。 陆欢和顾茂彦落座后,同旧友简单寒暄几句,便四下寻找庆王的身影。 庆王就在人头最密集的地方坐着,享受众星拱月的滋味。 他身后一个正替他殷情捶背的人道:「王爷,听闻皇上曾赐给您一枚麒麟玉佩,可否拿出来,让大家伙开开眼?」 庆王腮生红晕,醉眼迷离道:「有何不可,好东西就该同大家一块分享,八弟你说是不是?」 梁王平平扫他一眼,「五哥你醉了,皇上赏的东西,怎好随便拿出来卖弄?」 庆王打了个响嗝,「八弟所言极是,皇上赏给我的东西,怎么能随便让你们外人看了去。」 他挥手推开他们,自己脚下不稳,险要栽倒。众人忙扶稳他,哈腰附和:「是是是,还是王爷您想得周到,怪道皇上会赏您,不赏我们呢。」 庆王嘿嘿笑,踉踉跄跄朝梁王走去,身上横肉波摇。 酒气熏人,梁王折了眉心,后退一步,可还是被他搭上肩。 「八弟你也别、别着急,他们是外人,我不、不不给他们看,你是我弟弟,可以看,我这就掏、掏出来,给你看一眼。」 梁王眉心「川」字越发醒目,站得离他近的,似乎都能听见他捏拳头的声音。 众所周知,帝王都爱赏赐功臣宝贝,今上也不例外,且他还有个特殊爱好——赏玉佩。 玉也不是普通的玉,其品相可谓万里挑一,上头的麒麟纹样也是他亲自着笔描绘,择能工巧匠雕琢而成。 目今为止统共送出去十枚,除了谢、常、陆这样有特殊功勋的重臣外,唯一得了玉的藩王,就只庆王一个,连身为皇上胞弟的梁王都没有。 圣心难测,谁也不懂皇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莫非真是器重庆王,嫌弃梁王? 众人面面相觑,打量着梁王的脸色,都不敢言语。庆王却浑然不知,还傻呵呵地在腰间掏玉佩。 他笑得越开心,梁王的脸色就越臭,电光火石间,拳头已然抬起。 大家赶紧后撤避难,唯常海不动声色地把一杯酒塞进他紧攥的拳头中,「二位王爷兄弟重逢,理当高兴才是。来,大家一块举杯,为王爷庆贺!」 满座静了一瞬,旋即叫道喜声填满。 角落里,陆欢转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兄友弟恭的美好画面,心中开始盘算。 常海和梁王沆瀣一气,谢远道和庆王狼狈为奸。很好,人都到齐,好戏该开始了。 这几日,陆欢留在家中的时间还不及他出门时间的一半多,江浸月很少能同他说上几句话。 她心里虽有点发涩,都开始怀念他过去拿来闹自己的花招,但好在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活,如果实在想他想念得紧,就埋头捣腾香料,忙着忙着,把自己累到,就不那么想了。 因枯荷叶法要求小虫将叶上青翠食尽后,等其叶自然枯萎,才能取来晒干研末。她前前后后又尝试了十数种香料,一块混焚,才见到这烟盘结而散,如鸾凤飞舞,这去酸味的香剂才算粗粗制成。 第8章 江浸月将这一小盒香仔细拿绢布包裹好,又附上一封亲笔信,托小厮送去闻记香铺。 闻馨收到这小包裹的时候,还诧异了许久。她同陆三奶奶不过萍水相逢,因志趣相投才多聊了几句,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提的事,竟真叫她揣上了心。 怪道外边都盛传,风流成性的陆三爷对这位三奶奶极爱重,成亲后便彻底收了心思,不再流连花柳之地。 体贴纯良的小美人,谁不喜欢? 她心里淌过脉脉暖流,回身行至佛龛前,将包裹放在装有蝴蝶香的小瓷盒旁,合掌拜了三拜。 「观世音菩萨在上,保佑信女能得偿所愿,为爹爹、阿娘、还有阿宝哥哥,讨回公道。」 翌日,陆欢依旧不在家,江浸月正同云苓和豆蔻一块在院子里收集百花蜜,小厮满头大汗跑来,说有客登门,要拜访她。 江浸月一脸茫然,简单梳洗罢,随他去堂屋。瞧见来人,眼睛蹭的亮起,「闻掌柜,怎么是你?」 闻馨起身福了福,「昨日收到三奶奶送来的礼物,今日特特上门回礼,还望莫要打搅到三奶奶才是。」 江浸月一劲儿摇头道不打搅,「那个香剂,可还受用?我没法子临时仿制一份蝴蝶香来试,也不知效果究竟如何,若是不受用,还要叫闻掌柜失望了。」 闻馨不敢受这声歉意,「三奶奶家务繁多,还要抽空帮我捣腾这些,该抱歉的是我,叫您受累了。」 她垂覆下眼睫,声音低了些,「我……我这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浸月呷了口茶水,盈盈笑道:「闻掌柜有话便说罢,不妨事的。」 闻馨深吸几口气,「小店目今的情况,三奶奶那日也是见过的。我这人虽有心经营,只叹自己资质平平,想花重金请调香师,却奈何如今这年头,但凡有点才华的都早已有了高枝,我这小庙实在入不了他们的眼。」 她觑眼江浸月的脸色,「我见三奶奶在香道上造诣颇深,倘若荒废了也实在可惜,便斗胆想请三奶奶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如此实在唐突,也不知我能否有这份荣幸……」 上首传来瓷器交击发出的脆声。 闻馨抬头,见江浸月捧着茶盅,不光眼睛张圆了,连嘴巴也圆了一圈。 她心道不好,赶紧起身道歉,「我一时头脑发热,随口说说,若是叫三奶奶听了哪里不顺心,我自愿领罚。」 江浸月缓过神来,连连摆手道不是,「我没怪你,真的。我就是……就是……」 有点懵。 不是气懵的,而是惊懵的,惊喜的「惊」。 她自小跟在阿娘身边学习调香,也曾大言不惭地立下志向,要承袭阿娘的衣钵,兢兢业业调香,就算后来莫名其妙嫁进陆家,这志向也未曾改变过。 可她清楚,这里头难度究竟有多大,且不说她已为人妇,不好再随意在外抛头露面,便是她还未出阁那会子,她空有热情,也苦于无路子施展抱负。 而现在,闻馨的一番话如火星子溅入,把她心头那堆干柴重新点燃。错过这回,她兴许这辈子都再难遇见这样的机会。 「我愿意!」她几乎是尖叫着脱口而出,声音清亮,险些把院里大树上的鸟窝震掉。 但很快,那双晶亮杏眼又暗淡下去。 「我自然是愿意的,可是……可是……自古女子出嫁从夫,这事干系太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她垂视足尖,发出一声长绵的叹息。 闻馨从中听出了欢喜和无奈,她明白她的苦衷。 时下我朝民风虽开放,但于女子而言,终究强加了太对条条框框,她一寡妇尚有许多顾虑,更何况一侯府里的少奶奶。到时不用浸猪笼,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 她此行本也不抱太大希望,方才江浸月脱口而出的那句「愿意」,已能给她莫大的鼓励,纵使最后没成,她也不虚此行了。 江浸月能看得出来,闻馨是真心实意想邀请自己。她真的很高兴,出生以来头一回,有人抛开容貌,抛开家世,单单看重她的才华。 她自幼活在忽视当中,于她而言,这种认同感抵得过别人千万句对她相貌的赞美。 知己难觅,她不想错过。 「你介不介意,再等我一两天?这几日三爷不在家,等哪天他回来了,我去跟他商量一下,他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我多哄他两下,他没准就答应了。」 闻馨眼中闪过一抹讶色,心知这不可能,哪个男人乐意自己的女人不好好在家待着,见天跑出去给他丢人现眼的?便是她夫婿尚在人世那会儿,也只准她在店铺后头忙活,不喜她到前头待客。 不忍扫她兴,她遂含笑点头道:「那我便在店里静候三奶奶佳音了。」 二人又绕着蝴蝶香细细讨论数次,约定好江浸月继续研究这香的制法;闻馨则回去,用她新调配出的香剂混入父亲制好的半成品,焚煮些许,试验效果。 案头茶水添了一波又一波,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天际竟已叫晚霞染镀成一片金灿。 江浸月心里自是有一百个不舍,想留闻馨一道吃顿便饭再走,左右陆欢不在,她一人也闷得慌。 闻馨只推脱说店里还有事,不可再逗留,这才辞别离去。 江浸月送她至门口,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头。她一昂首,瞧见的就是喧嚣满天的赤霞,那样浓烈张狂的颜色,尤胜金乌。 她心底莫名涌起丝希冀,同这片霓彩一般,充填满她一颗小小的心。 以为陆欢今夜也不会来,江浸月早早用过晚膳,就去案头看书。边看还边提笔记下要紧处,待日后一块整理思量。 她正写得入神,手里头突然一空,书叫人抢走了。估计又是豆蔻来催她上床睡觉,她眼也不抬,勾勾指头,「别闹了,快把书还我。」 第9章 等了一会还是没反应,且前头还传来了沙沙翻书声。 豆蔻不会如此。 她心忽地一跳,抬眸急着去验证自己的期待,果然瞧见他一双含笑的凤眼。 「书中自有颜如玉,夫人是在里头找到自己新的归宿,打算抛下为夫,学红拂女夜奔了?」 他说话还是那个调,不带脏字,却剐得你心肝脾肺生疼。 江浸月这回却不觉得疼,反而还很高兴,亮着眼睛从椅子上跳起,「你怎么回来了?」 陆欢合上书,敲了敲她的脑袋,「怎么?不乐意看见我?」 江浸月一叠声道不是,殷情地给他蓄了碗酽酽的茶,边给他拿肩边问他「饿了吗」,也不等他回答就要唤云苓过来摆饭。 陆欢眉宇舒展,扬臂搂住那一捻柳腰,将她所有的忙碌都打断,「不必麻烦,我已经吃过了。还给你带了你最爱的酱鸡爪,让云苓拿去厨房热热,你要想吃,一会就能吃上。」 江浸月咽了咽唾沫,「那你吃饱了吗?要不要一块吃。」 陆欢挑眉,掐了把她的小蛮腰,「本来是吃饱了的,可现在一见夫人如此秀色可餐,我就觉腹内空空如也,不如……」 他用实际行动补完了后半句话。 小别胜新婚,被一顿「胡吃海塞」后,江浸月唇瓣红肿,双颊生晕,眼带娇羞地伏在他肩头细喘。 陆欢餍足地蹭着她嫩颈,细嗅她身上的馨香,忽听她轻声道:「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提过的那间香铺吗?今日那掌柜的来找我,说了些事。」 她心下紧张,由不得攥紧他衣襟,把闻馨说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与他听。末了,她忐忑地望住他,问道:「可以吗?」 原以为这么大的事,陆欢总得想想,可他却不假思索地点头,「你喜欢,就去做罢。」 江浸月一声欢呼卡在喉咙里,她努力压住语气里的欣喜,又怯怯问道:「你不怕……不怕我会给你招来闲话么?」 陆欢噗嗤一笑,「我呀,只怕你在这个家过得不开心,其他什么都不怕。」 江浸月眨眨眼,「怎么会不开心?」 他待她这么好,事事替她想在前头,还处处维护她,免去她在家中不少无措。但凡是她提出的要求,不管好办不好办,他都必定帮她办好,她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陆欢举起她的小爪子,在嘴边亲了一口。 这几日他因藩王进京的事,在外头没少操心,可只要回来瞧见她,所有疲惫就都烟消云散。这么多年,他头一回感觉家里有人在等自己,这种感觉真好。 她就这么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永远天真快乐下去就好。 「倘若有一天,我一无所有,你还会要我么?」 这问题并非不可能,因他现在所谋之事,成则拜相封侯,败则尸骨无存。他不是铁打的心,也会有脆弱,甚至自暴自弃的时候。 江浸月歪头,「怎么会一无所有呢?你有我,有陆澄、云苓、豆蔻,还有肉肉呀。等日后香铺赚钱了,我养你啊。」 陆欢着实叫这话惊了一跳,旋即又暖了一遭。小丫头个子不高,口气倒不小,银子还一分没挣着,就嚷嚷着要养他?真是…… 他俯身,拿脑袋拱她腰上的痒痒肉。江浸月尖叫着要躲,被他箍在怀中逃不开。 案头烛火跳动,随他们一道雀跃,橘色灯光圈在他们身上,别有一种暖融韵致。 两人皆闹得耳热面红,鼻息急促,陆欢的手手更是已经纠缠住她的腰带,欲待再往下发展,可某个没长眼的又来嚎丧了。 江浸月惊跳起,躲到角落整理衣裳。 陆欢揉捏鼻梁,很想把人撵走,怎奈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放过,还是让他进来了。 陆澄进屋,打眼瞧过两人的模样,便知自己又干好事了。只得赔着十二分的小心,哈腰上前,俯在陆欢耳边低语:「主子,宫里来报,今晚太后寿宴闹刺客,庆王殿下,没了。」 太后寿宴上闹刺客,这可不是轻飘飘一句「庆王殿下没了」就能概括完全的。 刺客是谁派去的?此事过后又会给现今这局势带来什么样的震荡?而这震荡于他,又会有何影响? 陆欢眉宇间阴云密布,脑海中瞬息间翻涌出数个猜想。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行动,他也不能落后。 指尖刚搭上椅侧俩轱辘,他余光瞥见旁边的一抹鹅黄罗裙,动作顿住,朝陆澄使眼色。 陆澄清楚自己已坏过一回事,可不敢再有第二回,拱了拱手便脚底抹油。 待到人影从紧闭的门扉上消失,江浸月才敢上前,支支吾吾问道:「你……又要走了么?」 陆欢牵起她的手,方才还刚毅冷硬的脸部线条忽地柔和下来。 几日不见,他心里也想念得紧,吃饭也不香。可如今的局势容不得他出错,否则最后还会连累她。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外头出了些事,我得……马上赶过去瞧瞧。」他揉着她的手心,温声道。 实话不能说,以她的胆子只怕要吓死,该编个妥帖的理由,既能让她信服,又不至于叫她担心。 他转动脑筋,很快想到一个,没等开口,被江浸月抢了白,「嗯,我知道了,那你快去罢,别叫陆澄等急了。」 陆欢微讶,「你就不问问是什么事?」 江浸月摇头道不必,「你要做的,肯定是大事,很要紧的大事,所以快去罢。我这有云苓和豆蔻,再不济还可以看书,不会无聊的。」 陆欢心里淌过暖意,将她揽入怀中,「你就不怕,我要做的事会牵连你?」 江浸月毫不迟疑地摇头,「你不会害我的。」说着,她抬手拂平他眉心的皱痕,「别总皱眉,不好看,还会变老的。」 第10章 陆欢应了声好,握住她的手,将脸埋入她掌心,「还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哪里敢变老。」在她手心印下一吻,「等我。」 软暖的触感引得她发痒,又舍不得离开他的脸,拿指腹轻轻抚摩他的脸颊,颧骨膈得她心底发酸,「你瘦了。」 陆欢瘪瘪嘴,「吃不着肉,怎么胖得起来?」 江浸月还在琢磨他说的肉指的是什么,他又狡黠笑道:「不像你,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这肉呀,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 江浸月一头雾水,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胸前。白玉小脸刷的通红一片,她拍开他递来的贼手,捂着胸口站起,背向他,同他赌气。 陆欢觑着那双红里透白的小耳朵,闷闷发笑,拉了拉她的手,「那我走了,千万要等我。」 江浸月不睬他,他也不急,就这么勾着她的小指,固执地等在那。 江浸月终还是耗不过他,半侧过头,「夜里风大,你多穿些,别叫风吹着,不然又要犯病。」 她执拗着不肯转身,往后伸手,葱白小指上挂着小香囊,「这个给你,头要是又疼了,就拿出来闻闻,能舒服些。」 陆欢接过来细看,香囊做得简单,缎面上只绣了个「福」字,针脚也比府上绣娘相去甚远,可却最称他心意。 他将香囊仔细揣入怀中,紧紧贴在胸口。 「等我。」他又问一遍,有时候他就是这么固执得不讲道理,不得回应绝不罢休。 江浸月默了片刻,轻轻点头,「嗯……早些回来。」 「好。」 陆欢出门后,径直去了缀晚楼。 还是原来那间隐秘厢房,顾茂彦早已煮好茶,坐在那等他。 如今宫里头大乱,皇上受了惊吓,分去太医院一半人力;太后亲眼目睹儿子被杀,当场哭晕过去,把太医院另一半也占去。 而这桩案子,也毫不意外地落在他爹头上,办不好,只怕他们一家老小都得搭进去。 陆欢一进屋就看见桌案上的沙盘,赫然就是今晚举办寿宴的宫殿。 赤黏土捏的座椅,黄蜂蜡捏的屏风装饰,上头还错落摆放着几个黑陶人俑,就连桌上的菜肴都纤毫毕现。 他知道顾茂彦是预备用这个,给自己重演寿宴上发生的事。不由咋舌,这人要是肯把做这个的一半心思挪到挣功名上头,顾老爷子得少操多少心。 「你可又来迟了啊。」顾茂彦幽怨地瞪他一眼,不给他机会传递什么成亲后夫妻恩爱的不良思想,曲指叩了叩沙盘,「不耽误你回去继续郎情妾意,我就单刀直入了。」 他将沙盘正面转向陆欢,指着沙盘正上首道:「这里是皇上还太后娘娘的座位,往下,左手边这坐的是梁王,右手边这坐的是庆王。」 陆欢攒眉四下细看,指着庆王面前的屏风道:「为何庆王跟前要挡这个?」 顾茂彦解释道:「庆王这几日犯旧疾,一吹风就头疼,所以特特给他安排这个挡风。」 「吹风?头疼?」陆欢眉心川字越发醒目,「我怎么听说,他这人一向身子骨康健,风霜不侵,西北那么猛的风都没把他如何,怎么京城这么点小风就给他吹坏了?」 顾茂彦纳罕,「我也正奇怪,瞧他那身膘,走路都带颤,怎么也不像有病的。前几日在丰乐楼里还生龙活虎,今日我再看他,哟呵,眼眶子发黑,脸煞白,整个人活脱脱瘦了一圈,还得人搀着进殿。便是吃菜,也得他身边的内侍亲自帮他夹到嘴里。」 太后寿宴是皇家私宴,寻常官员进不来。可因顾茂彦的曾祖母乃皇室公主,是以他能有这份殊荣,近距离观看完整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陆欢边听边提笔,蘸了朱砂墨,在屏风上头画个圈做记号。 座位介绍完,顾茂彦又从旁边摸出几个灰俑摆到沙盘上,「呐,这刺客呢,从屋顶上飞下来,目的很明确,进门就直接朝皇上去。」 陆欢疑惑,「冲皇上去的?可最后死的却是……庆王?」 顾茂彦很肯定地点头,「这伙刺客头先是朝皇上去的,我瞧得真真的,可一击不中,护驾的人越聚越多,他们预备要逃,被梁王带人拦住,一番缠斗后……」 他一行说,一行把沙盘上的人俑摆成他所说的局面,又从陆欢手里接过笔,在代表庆王的黑俑头上画了个大红叉,然后「啪唧」推倒。 「庆王就这么没了。」 陆欢双手环胸,靠回椅里,更加奇怪,「也就是说,这伙人原本的目的是要刺杀皇上,暗杀不成才转而将目标转向两个王爷?」 顾茂彦摇头,「不是吧。我看他们是逃跑不成才……」 话说到一半,他对着沙盘细看,明白过来。都准备要逃跑保命的人,应是一心要往门外跑,怎么还会在紧挨皇上的地方跟两位王爷打起来? 答案只有一个,皇上、庆王、梁王都是他们的目标。 「又或者说,」陆欢在代表梁王的黑俑上点了点,「三个中,有两个都不过是障眼法,而真正的目的就是……」 顾茂彦一拍脑门,「是梁王!他想除去庆王,这样他就少了个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陆欢牵唇一笑,不置可否,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当然,也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如今庆王已经倒台,他再动手除去这个梁王,那大局基本就定下一半。 「你可还记得,当时打了有多久?」 顾茂彦揉着额角努力回忆,「多久啊?嘶——我想想,最开始倒是挺久的,那些刺客都是有点本事的练家子,就连梁王那样武将出身的,一时也难同他们分出高下,可庆王一倒,他们很快就叫擒住,然后齐齐吃了早藏在齿间的毒药,自尽了。」 陆欢摩挲着腰间的麒麟玉佩,示意他继续。 第11章 「除了这个,还有一点叫我想不明白。」顾茂彦点了点那个屏风,「庆王胆子小,过去见到老鼠都能吓得钻桌子底下,可今晚,那刀都快架他脖子上了,他竟然还坐在屏风后头岿然不动,跟老僧入定似的。」 陆欢哂笑,「你确定他不是吓坏了,才挪不动步?」 顾茂彦摆手,一口否定,「绝不是吓的,我同他坐一侧,这屏风又因打斗而挪开一寸,我正好瞧见他一后脑勺。真的是稳如泰山,连颤都不带颤。我估摸着要是你遇上这事,兴许都没他冷静。」 陆欢白他一眼,「现在他可不只剩冷静了么?」 顾茂彦在喝茶,差点呛到,「废话,他现在要是再热闹起来,那京城可就真要热闹咯!」 陆欢嗤笑,抬抬下巴又问:「梁王呢?可有受伤?」 「那肯定啊,伤得还不轻!啧啧啧,一身的血呀,能撑到回府也算命大了。」 「这么严重?」 顾茂彦举起两指比比自己的眼睛,「我亲眼瞧见的,还能有假?」 陆欢捏着梁王的黑俑,若有所思。倘若此事真是梁王一手策划,自己出点血摆个迷魂阵是应当的,可如果真把命都搭进去,那就很不值当了。 「明日你带我去趟梁王府,就说是伯父吩咐你来探望他伤势,顺便打听一些细节。」 顾茂彦点头答应,喝了一盅茶,忽想起什么,「对了,还有件事忘了说。我爹的部下在刺客的刀柄上发现了重大线索,你猜是什么?」 陆欢不猜,冷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睨他。 顾茂彦抖了三抖,赶紧叫他打住,「是延宁侯府的徽记,虽说被人刻意破坏过,但仔细辨认,还是能瞧清楚的。」 「谢远道?」陆欢挑眉,嘴边浮现出一抹阴阳怪气的笑。 「我爹现在已上门拿人去了,口供什么的,明天估计就能出来,到时我再偷偷誊抄一份给你,不过……」他挠挠头,犯难道,「不应该是他吧?」 陆欢直截了当道:「当然不是他。皇上早对他失去信任,他又停官在家,庆王已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还没老糊涂到这份上。」 当然,有人应当更加不糊涂,也不知常海现下又在做什么呢? 翌日,江浸月醒来时,天光大亮,陆欢早已没了身影,床上只有他昨日褪下后,又被自己搂在怀里的衣裳。 上等雪绒缎,皱皱巴巴揉成团窝在角落。江浸月捧过来,将它仔细抚平压正,指腹一点一点摩过襟口纹路,思绪飞远。 昨夜发生的一切就跟做梦一般,恍惚得让她不敢相信。陆欢真的回来过吗?该不会是自己在做梦吧? 恰好云苓领着一排丫头进屋伺候,她顺手把衣裳递给她,「三爷昨夜才换下来的,拿去洗干净,熨平后再还他罢。」 云苓茫然接过来,里外翻看数遍。 陆欢来的时候,她们没都已睡下,而他走得又早,更没人瞧见,所以她们并不知陆欢来过,更不知他的衣裳为什么会在这? 然后她就瞧见了被褥上零星几点嫣红。 一切就都解释通了。 云苓忡怔会儿,拉着江浸月到角落问话:「三奶奶昨夜,可是跟三爷圆房了?」 江浸月怔了下,枯着眉头道:「嗯,算是罢。」 她不确定昨夜那场「兵荒马乱」到底算不算数,但既然见红了,那应该是成了罢…… 云苓激动地亮起眼,嘀嘀咕咕念起佛来,一会儿又扶江浸月坐好,熨贴地嘘寒问暖,「三奶奶可还支撑得住,要不要再歇歇?哪里疼就告诉奴婢,奴婢去跟您拿药膏。」 她没这方面经验,只听人说起过,圆房后第二日,女子大多都疲惫,底子娇弱地兴许连床都下不了。 江浸月奇怪,「昨夜是挺疼的,睡一觉已经好多了。」 云苓不大相信,她家三奶奶的身子她清楚,真真是一点疼都吃不住,可现在瞧她这模样,也不像是装的。思来想去,她得出结论,大概是三奶奶最近吃得多,身子结实了,所以才没事。 闲话间,豆蔻匆匆进来,「三奶奶,二奶奶来了,说要见您,现就在前厅坐着。」 前厅。 谢柔正悠闲地坐在椅上喝茶,着一身素色裙子,乌发绾成个简单发髻,用一枚玉簪松松压住,面上妆容精致,仿佛真是寻常妯娌间互相串门。 可思琪知道,这都是装给别人看的门面,眼下二奶奶已喝完四杯,正要蓄第五杯,平时她哪有这肚量? 昨夜她们就已收到消息,谢侯爷被押入刑部大牢,延宁侯府也叫两张封条「嗞」地一声给封了,没有旨意,连一只苍蝇也进出不得。 二奶奶一夜未睡,她也在旁边陪着干熬了一宿。打发小厮,好声好气去请二爷回来一块商量法子,可鸡都叫了,还不见人影。她们实在耗不下去,只得硬着头皮求到这。 三爷虽无职务傍身,出事后同过去的旧友也淡了许多,独独除了那顾茂彦。倘若他肯出面说话,就算一时半会没法把人捞出来,但至少能有法子混进牢中探望。 识时务者为俊杰,否则谁稀罕来这? 思琪觑眼四周,是哪儿哪儿都瞧不上,掖着手行到丫鬟们跟前,微抬下巴,「怎么光给二奶奶上茶,不上点心?三奶奶没教过你们待客之道么?」 丫鬟们彼此互对一眼,收回视线仍都立着不动。 思琪蹙眉,「怎么?我说的话不顶用?还是说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的,听不懂人话?」 领头的丫头抖了抖,溜眼椅上吃茶的人,面色平平,仿佛这些都与她无关。她明白过来,这是要给她们下马威啊,心里当时就不是滋味。 「思琪姐姐,您说话怎会不顶用?只是三爷和三奶奶有个习惯,点心只在午后吃,厨房也就随了这规矩,眼下并没有预备点心,我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第12章 思琪啐道:「那就叫厨房现做一份来,有何不可?长幼有序,二奶奶排在三奶奶前头,她想吃点心,就是三奶奶也不敢说不是,凭你们几个也想拦?」 领头丫鬟皮笑肉不笑,「可这规矩是三爷立的,他的脾气您是晓得的,我们几个实在不敢胡来。实在不行,就请思琪姐姐先回过三爷的话,他一点头,我们立马照办。」 思琪气得脸快绿了,去找三爷讨点心?别被他做成人肉包子就是万幸了。 丫鬟们只当她是跳梁小丑,不屑搭理。 她们都是陆澄从人牙子手里头采买来,经陆欢仔细筛选过的。别的本事兴许没有,可都贵在一个「忠」字。 自打进了这门,她们就只认陆欢和江浸月这俩主子,旁的人地位再高,在他们眼中都得往后排。 而这两位主子又待她们极宽厚,不仅月钱丰厚,赏赐也是常有的,把二房那几个当差的姐妹都羡慕得两眼发红。 今日有人上门寻衅,她们自然要替主子出头。 对峙间,江浸月已在云苓和豆蔻簇拥下,迈进厅堂,打眼瞧见这幕,她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几个丫鬟争先恐后要说话,谢柔先开了这口:「无甚大事,丫头们吧懂事,拌了两句嘴。我本想吃完这盅茶,她们倘若再吵,我就出言管管,没想到弟妹你先来了。」 笑容温和,语气歉然,仿佛先起事的是她们,思琪是无辜受牵连的。 丫鬟们翻起白眼想反驳,谢柔一个眼神杀到,一个个都噤了声。 二房主子也是主子,她们再看不惯,也不能像顶撞思琪那样顶撞她,再气也只能低头扯帕子。 江浸月看出她们的不对劲,即便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能想象出定是她们主仆先挑的事。 她本就不想来,现在就更不想久留,坐也不坐,直截了当道:「二嫂嫂今日来,可是为了延宁侯爷的事?」 来的路上,她已经听豆蔻讲过一二。 谢柔讶了一瞬,奇怪这丫头今日的锋芒似比上回见她还要盛,遂拿捏着语气道:「弟妹既然都这么问了,那我也就不绕弯子。」她起身施施然向江浸月行去,「我听闻三爷平素与顾尚书之子交情不浅,想请……」 「他没空。」江浸月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眼里「嗞嗞」还喷着火星子。 她虽然不知陆欢在忙什么,但几个月相处下来,她隐约能感觉到,陆欢不喜欢谢家和常家。 他尊重她的喜好,准她同闻馨一块经营香铺,那她自然也要帮他挡去不喜欢的人和事。 更何况,她也没说谎,他整天早出晚归,眼圈都要熬出来了,确实没功夫搭理这些。 谢柔以为她是不肯帮忙递话,心中不爽,面上还是风平浪静,「三爷怎会没空,他如今不该是这家中最有空的人么?」她停在江浸月面前,伸手去握她的手,「弟妹一向是菩萨心肠,怎么能见死不救?」 江浸月抽手,让她抓个空,「最得空的不该是二婶婶和四妹妹么?你既瞧不上三爷如今的情况,那不如找那常家帮忙,不比三爷体面?」 这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找常家帮忙?他们不落井下石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谢柔掩在宽袖底下的双手交握在一起,知她是铁了心不肯相助,也懒得再虚与委蛇,乜斜眼冷冷道:「弟妹冷言冷语,着实叫人寒心,同在一屋檐下住着,竟连这么点小忙也不肯帮。」 那她就直接去找本尊说话罢。 她错身走开,忽听后头传来句:「二嫂嫂留步。」 她心头一喜,掂量这丫头到底心软,以为有戏。 江浸月却道:「嫂嫂也别惦记着去找三爷说情了,行不通的。你也说同在一屋檐下住着,亲戚间打断骨头连着筋,可当年三爷遭难的时候,他们似乎都不记得,三爷也姓陆。」 谢柔心头一跳,猛地转头看她。 江浸月还站在原地,眉目如画,眼神清澈地叫人能一眼望见底。音容笑貌分明跟那个才进府唯唯诺诺的花瓶一样,可眼角眉梢似乎又与往日不同,明媚依旧,又锋芒尽显,似一朵娇兰迎风而立。 谢柔一时不敢直视她的眼,一种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侧眸瞥见镜中自己的倒影,苍白无力,灯笼似的风吹就破。 如今二房的亏空越闹越大,她不得不拿自己的嫁妆往里填补,堂堂一侯门世子夫人,脸上用的脂粉却不比丫鬟们好到哪去,当真可笑! 江浸月说得没错,过去大房出事,二房冷眼旁观,且还夺走本该属于他的爵位,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已然嫁进二房,成了世子夫人,又如何奢望他能念在昔日情谊上帮她一把? 她不由地攥紧拳头,明明最早同他定亲的是自己,为什么最后却成了这样! 最后的面子还是要的,谢柔昂首挺胸,冷冷扫她一眼,在思琪搀扶下,款步离开。 方才几个受委屈的丫鬟顿觉扬眉吐气,纷纷上前,捧着十二分热情伺候江浸月。她只挥手,把人都打发出去,自己愁眉不展地望着大门发呆。 云苓瞧见后,宽慰道:「二奶奶莫担心,就算她去找三爷求情,三爷也不会搭理她的。」 江浸月摇摇头,叹口气。她倒不担心这个,只是隐隐觉着,以谢柔的性子,定不会就这么轻易作罢,只怕她又要放什么暗箭,给他们下阴招。 青石小径上,谢柔仍在气头上,脚下不慎,差点叫石阶绊倒。 思琪满心焦急,拧着眉毛冥思苦想,还真想到个主意。 她四下打量,确定无人后才凑过去耳语:「二奶奶,头先派去南边打探消息的小德子,昨儿回来了。」 谢柔眼睛一亮,抓住她的手忙问:「如何了?」 思琪笑容放大,「果不出二奶奶所料,还真找着了。跟画像上一模一样,左眼梢还有颗泪痣。」 第13章 谢柔长出一口气,回身眺望新房,笑容意味深长。 这个江浸月不肯叫她好过,那自己也就不必再给她留活路! 梁王府。 顾茂彦立在廊下,洗耳恭听完昨夜一段秘辛后,怔了半晌,掏掏耳朵,又追问一遍,「你……成亲都快半年了,昨夜才圆过房?还把你媳妇儿给吓哭了?」 他声音过大,引来路过的丫鬟小厮侧目,低头打牙。 陆欢眉梢跳得好似在抽筋,虽说这人总结得都是事实,可为什么用词非要这么激烈?要不是看在这厮已有通房,经验丰富,他才不会问他这个。 所幸他为方便混进梁王府调查,事先做了个简单的易容,假扮成小厮,否则丢脸就真丢大发了。 顾茂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边拍他肩边摇头。 这种事情,「言传」不便,只能「身教」。大户人家一般会在恰当的时候给儿子安排通房丫头,让他们先磨练磨练,新婚之夜就能水到渠成。 可惜,他这哥们就是个闷木头,乍看风流,内里却纯净,入不了他眼的,他连根手指头都不会碰,白长了这张「祸国殃民」的脸。 隔着人|皮|面具,陆欢阴沉的眼色依旧锐利如刀,顾茂彦不敢再笑,这厮韬光养晦这么久,过去的身手就能与大内高手比肩,如今只怕又精进不少,对付自己这样的,都用不着一盏茶的功夫。 他咳嗽两声,凑上前把自己多年来的心得都倾囊相告,末了还语重心长劝道:「这事真就要怪你了,太心急。嫂子一看就是个娇弱的,哪里受得了你这样祸害,可不得哭么?左右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磨罢。」 陆欢沉默,回想昨夜的确是自己太急躁了些,没考虑她的身体是否准备好。余光瞥见顾茂彦得意洋洋的模样,他冷笑道:「‘一看就是个娇弱的’,说得跟你见过似的。」说完拔腿就走。 顾茂彦表情垮塌,追上去,咬牙切齿道:「这还不都怨你,一直宝贝似的藏着,让我看一眼会少块肉么?」 陆欢斜他眼,「不会少块肉。」 顾茂彦一拍手,「这就对了!」 他冷笑,「会少很多块肉。」健步如飞地走到最前头。 「你!」顾茂彦气得够呛,掠起衣袖小跑去追,不料陆欢突然毫无征兆停下,捂着他的嘴藏到廊柱后头。 他肚里怨气更重,急着去扒他的手,却听后头由远及近传来对话声,细细分辨,竟是蓝庭旭和常海,他立马肃容敛声。 常海捻须颔首,「承蒙蓝太医百忙中跑这一趟,本侯替王爷道一声谢,王爷能否痊愈,就全仰仗您了。」 蓝庭旭拱手道不敢,「在下不过一介大夫,治病救人本就是在下的本份。」 两人正寒暄着,听声音马上要往这来。顾茂彦后背冒冷汗,思忖着万一叫发现了,该怎么解释,偷听壁角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陆欢却不急,脚尖挑来块石子,轻轻往后一踢。石子「咕噜」滚到蓝庭旭脚边,他侧眸瞥去,正同陆欢对上眼。 虽说他易过容,可骨相不会变,只这一眼,蓝庭旭便认出人来,且很快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想让自己帮忙套话呀。 他心中无奈,却还是上前,掖着袖子挡在常海前头,和颜悦色道:「在下适才给王爷请脉时,有几处疑惑,若不解决只怕会耽误王爷的病情。眼下王爷已经入睡,在下不便打搅,能否请大人为在下解释一二?」 常海捻须的手顿了一下,警惕地上下打量他。见他笑得人畜无害,只道是自己多心,不过是个大夫,能翻起什么浪? 「蓝太医请问,只要能帮到王爷,本侯定知无不言。」 蓝庭旭揖了揖,「方才在下验看王爷伤口时,发现伤口混杂,其刀法路数有异,瞧着不像中原武学。听闻昨夜的暴乱最后还是侯爷带人制伏的,不知抓到的犯人中,可有异族之人?」 「这个……」常海眉心蹙起,捻须的动作变快,「本侯当时一心扑在皇上和王爷身上,那些个歹人自尽后,尸首都叫顾大人带走了,本侯确实没留意这个。」 蓝庭旭点点头,「想来定是伙穷凶极恶之徒,凭王爷这么好的身手,对抗这么久,却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庆王殿下更是……」他无声叹口气,眼底泛起哀致。 陆欢趁机偷窥常海的反应,见他眼神只在听到梁王时略有松动,对庆王的遭遇却无动于衷,甚至还有些欣喜。 他不由牵起嘴角。 蓝庭旭叹完,俊俏的凤眼忽而染上晶亮的光,「亏得王爷平时习武不辍,关键时刻才能完全规避开致命伤,最后也只是力竭昏倒,碍不着性命。」 闻言,陆欢和顾茂彦交换眼色,明白这弦外之音——梁王只是看似受了重伤,但其实根本就无性命之忧! 常家捻须的手负到背后,黑眸中云遮雾绕,周围的气氛被搅至冰点。 「蓝太医此言,也不似个寻常大夫能说出口。」 蓝庭旭仍旧望着他,笑意温和,仿佛三月春风拂来,同这莫名的寒流无声对抗。 「侯爷过虑了,在下只是一介大夫,无其他一技之长,只能在太医院混吃等死,不过比旁人多念几本医书罢了。」 常海牵唇,「院首过谦了。」 他举步要走,蓝庭旭忙让开路。常家悬步迟疑会儿,还是拐弯选了别的路。蓝庭旭摇头叹息,笑他太过多心反而好利用,轻咳一声,也跟上去走了。 待两人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陆欢和顾茂彦才从廊柱后头现身。 「那我们还去看梁王么?」 陆欢摇头道不必,他想知道的,蓝庭旭都已经告诉他了,接下来就该抓紧时间去查下一个线索。 「庆王的尸首,现在还停在刑部?」 第14章 顾茂彦「啊」了声,「怎么?不问活人,改问死人了?」 陆欢哼笑,「要知道,死人可比活人诚实多了。」 因庆王身份不凡,又是此案的重要线索,顾尚书怕出纰漏,将遗体停在大牢底层,派重兵把守。 若不是有顾茂彦在,寻常人只怕连衣角都看不见。 地牢中,顾茂彦捂着鼻子躲开老远。 他是个极爱干净之人,被陆欢坑进来之前,一门心思只专注风月,看尸体什么的,委实不符合他这大家公子的风范。 陆欢却不然,他连自己至亲的尸首都亲自验看过,更何况一陌生人,带上薄皮手套就上。 引他们来的老狱卒见状,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诶,干什么干什么?不是说只看看就走吗?」 顾茂彦把人拉回来,好声好气劝着,「莫怕莫怕,这是我一朋友,最近才学的验尸手艺,想找个合适的家伙练练手,我保证,他绝不会把尸体怎么样了。」笑呵呵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小块银瓜子。 狱卒眼睛锃亮,背过身,拿牙咬了一下,发现是真的,立马哈腰道谢,再没二话。 地牢里阴气重,即便是夏天,依旧寒风嗖嗖。 顾茂彦对插着袖子,蹲在角落取暖,时不时伸长脖子探看。 他实在闹不懂,验尸单子他都已经看过了,为何还坚持要看这尸体?难不成他这几年他还修习了这个,比仵作还厉害? 这方面,陆欢自然没仵作在行,只是听闻庆王在寿宴上的表现后,对他的死起了一丝丝疑惑。 太反常了,先遑论他这旧疾是真是假,就光是他知道有刺客后,连一点要躲的意思都没有,任由刀子落下,这就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按验尸单子上的描述,庆王的死因初步判断为利刃刺入心脏,心脉破损,他也的确在心窝这找到了相应的伤口。 他自小在兵器堆里长大,这伤是什么武器造成的,他一眼就能看出——西域弯刀。这也正好验证了蓝庭旭方才的话,刺客应是番邦之人。 番邦?西域? 他敛眉沉思,据他手头上的情报,这几年梁王被今上派去戍边,常与西域人打交道,如此说来,要请几个外域杀手也不难。 且前几日,梁王刚在丰乐楼与庆王发生口角,杀人动机也十分充足。 再结合刚才常海面对蓝庭旭时的反应,目今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指向他二人。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案子破得未免也太过轻巧,仿佛有人在刻意往这方向引导他似的。 他心不在焉地继续查验尸体,指腹忽在耳后摸到一处异样坚硬,比别处僵化得都要厉害。他俯身去看,小心翼翼掰开那僵化的耳根,定睛一看,脸色霎时间僵住。 那青白的耳根下,隐约藏着一小颗红点,宛如一颗朱砂痣,深而痛地刺穿他心底。 记忆如涨潮般翻涌上来,一幕幕全是这似曾相识的小红点,在他已故去的父亲耳后,在他已故去的母亲耳后,甚至他最敬爱的兄长也不例外,连位置都不曾偏离过一分一厘。 不是刀杀,是毒杀,同谋杀他亲人手段相仿的毒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顾茂彦见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以为发现什么,起身上前要问,却见寒芒打眼前闪过。 陆欢从鞋子里抽出一柄匕首,二话不说就要往下扎。 「娘诶!」 老狱卒瞪圆眼睛,几步冲上来抱住他腰身,把他从尸体旁将将拉开几分。 顾茂彦拦在他面前,尝试收走他手里头的匕首,「大哥大哥,我好心好意带你来这,你可不能这样坑我啊!他好歹是个王爷,皇上要是真怪罪下来,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全搭进去,都不够还的。」 陆欢没说话,神情木然,任由匕首被没收也没反抗。 顾茂彦觉出不对劲,打发走狱卒,把他拉到角落问话,「可是发现什么了?」 陆欢额冒虚汗,眼神飘忽不定,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平静下来,「我……我好像知道……是谁害死我全家了……」 「是谁?常海还是谢远道?你放心,只要有足够证据,我一准能说通我爹马上去查,甭管他是王爷还是侯爷,都能给他拉下马!」顾茂彦做了个斩首的手势,义正严辞道。 陆欢长出一口气,摇头惨笑,「我没有证据。」 「呃……」顾茂彦眉梢抽了抽,「你耍我玩呐!没证据你还说得这么热闹,我差点就真信了你的邪。」 他刚要转身,陆欢突然抓住他手腕问:「你能不能……让他们再验一回尸?」 顾茂彦茫然,「不都已经验过了么?怎么还……」 余光扫过手里头的匕首,他恍然大悟,「你是想……」 陆欢缓慢而确定地点头。 顾茂彦收敛所有的玩世不恭,郑重其事道:「你可知,这很难。」 王爷的尸首可不是他爹一句话就能轻易动刀的,得上面点头才是。 陆欢压下剑眉,侧脸线条绷出凌厉之状,「再难也要试一把。」 他苦苦摸索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从乱麻中揪出那根最关键的线头。 这是何毒?他当初介入太晚,已错失从自己至亲身上查到线索的机会,只能寄希望于庆王。 毒从何来?他记得清清楚楚,父母亡故后,兄长为查此案,一直小心戒备,非亲近之人根本无法近他身,入口之物更是百般检验,就算爹娘会不慎误食毒物,那兄长又是如何中的招? 这答案,也许只有面前这具尸首能告诉他。 是夜,陆欢从外头回来,已是掌灯时分。丫鬟们见他神色有异,都自觉敛眉低目,不敢吭声,目送他往新房去。 第15章 新房里,橘色灯光染满窗格,江浸月正拿逗猫草引诱肉肉。 这几日陆欢不在,肉肉一直都跟在她身边。可闻记香铺近来预备推出蝴蝶香,她作为幕后主要调香师,且有一堆事要忙活,云苓和豆蔻也脚不点地地在旁打下手,大家都没多大功夫搭理肉肉。 结果小家伙就闹脾气了,趁她不注意,把她方才调配好的香剂叼走,窜到博物架顶端,不下来了。 江浸月掂起脚尖,半幅身子贴在架上,抖着逗猫草好声好气哄它,「乖肉肉,快下来,我叫豆蔻带你去厨房吃好吃的,好不好?」 肉肉小脑袋一撇,不理睬。 江浸月探长脖子,确认瓷盒还稳稳叼在它嘴里,松口气。 她倒不是心疼香剂,没了大不了再重配一份,主要还是怕香料外泄到肉肉嘴里,闹出大事。 「肉肉,我的好肉肉,听话。」 草尖上头,银铃铛响得欢畅,肉肉耸动耳朵,仍旧不为所动,摇摇尾巴,优雅地迈着碎步往前去。 江浸月急了,垂眸打量每一层架板,小脚丫要抬不抬。 这厢她还迟疑不前,后头先响起一声轻咳。肉肉本要伏身歇息会儿,闻声立马警觉,三两步蹿到陆欢怀里,眯着眼睛蹭他的手。 陆欢搓弄它下颌,从它嘴里取下瓷盒,告诫道:「几日不管你,你就学会跟你娘亲叫板了?你个小没良心的。」 肉肉张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直勾勾望向江浸月,「喵~」 像是在求助。 江浸月心一下就软了,上去求情道:「你别欺负它了,它多可怜啊。」 陆欢手一顿,抬头同她对上眼,执拗半天到底是输给她。他叹口气,放过肉肉,转而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江浸月便顺势坐到他腿上。 他的手臂自后搂住她的腰肢,动作自然又温柔,江浸月也随之侧靠在他肩头,小脑袋微微后仰,杏眼清澈,满满都是他的身影。 陆欢略低下头,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尖,嗔怪道:「你这般心软,日后教养孩子,我可就不得不充当黑脸,免叫他天天上房揭瓦。」 江浸月忡怔住,她不过是叫他放过一只猫,怎么就扯到养孩子身上了?这也……这也…… 她赌气地推了下他的肩,垂着眼睫嘟囔:「又在胡说八道,哪来的孩子?」她手指不住绞绕丝绦,借以掩饰砰砰直跳的心,「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这么一摆活,孩子就出来了?」 陆欢亮起眼睛盯住她,强压着笑意戏谑道:「我可不光动了嘴皮子,还动了……」 他目光渐渐下移,搂在她腰上的手也越发不老实。 江浸月的脸一下烧着,呼呼冒烟,昨夜床榻上的画面跟水里头的气泡似的,咕嘟咕嘟直往她脑袋里冒。 她没好气地推开他的脸,「说什么呢!」 陆欢只觉今早在外头受的打击,都叫她这一推而化作了绕指柔。瞧见她脸颊一抹娇媚的粉色,他心里就泛糖水,贱兮兮地凑过去,目光追着她的视线,想叫她再推一把。 「怎么,我说错了?哪里错了?你快告诉我。」 江浸月羞恼至极,扭动身子跑开。陆欢随意舒长长臂,又把人捞了回来。江浸月气得磨起两排糯米小牙,作势要咬断他的脖子。陆欢也不甘示弱,舔舔嘴巴咬回去。 咬着咬着,嘴皮子就莫名其妙贴到一块。 陆欢想再靠近些,故意松开抱她的手,慢慢往下倒。江浸月半倚在他怀里,失了支撑,不得不抱住他脖颈以求平衡。他的体温隔着衣裳传来,她脸又热了一层,心里却格外安然。 良久,陆欢才稍稍退开些许。 她的唇微肿,像樱桃浸过蜂蜜,泛着极致诱惑的光泽。偏她还嗔瞪着眼,眸光幽怨,一颊堆雪砌粉,不仅没有半分威慑力,反而更添几分娇俏可爱。 陆欢眼角眉梢化开笑意,指腹轻轻摩挲柔软唇瓣。 方才他进屋时,撞见她哄肉肉的一幕,「孩子」这俩字眼就毫无征兆地跃至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等将来他们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情状?他头先从未有过这想法,可现在,他这想法里头满满都是她。 他会和她一块生儿育女,一块有自己的家庭,一块携手到老,光是想想,他就对余生期待不已。 江浸月被他盯得手足无措,试图挑起别的话题。她拧开肉肉刚刚叼走的瓷盒,从里头匀出一点香粉抹在手背上,抬手示意他闻,「这味道,可还受得住?」 陆欢低头嗅了嗅,认出这是她之前为他配的能舒缓头疾的香,只是气味更浓烈些。 因上次熏香效果不错,她备受鼓舞,从熏炉到衣裳,凡力所能及之处她都考虑到,一路调养下来,他几乎没再犯过头疾,汤药也渐次停了。 万万没想到,这天下第一神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竟叫她给慢慢调理过来了。 「嗯,我闻着还行,不会觉难受。」陆欢满眼宠溺,捏了捏她的鼻子。 江浸月吁了口气,「那就好,我往里头加了些烈性香,效用会更强,就怕你会招架不住。」 陆欢笑了笑,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世上,只有你会叫我招架不住。」 江浸月才平静下来的心复又撞跳起来,瞪去一眼,「没正经的!」 她从他怀里逃出来,起身整理衣裳,红着耳根支支吾吾道:「我……我……先去休息,你也别熬太久,仔细把身体熬坏了。」 说完她就落荒而逃。 陆欢看着她的背影,胸膛闷闷发震,去往桌案前,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封信,唤陆澄进来嘱咐完,外头灯火已歇了大半。 东次间里,江浸月睡得正香,迷迷糊糊感觉到身侧被褥沉陷,一滚热身躯慢慢贴上来,在她身上动手动脚。 第16章 她今日累极了,实在没力气同他折腾,伸手推他,「别闹了,我困。」 陆欢滞住,帮她把松开的中衣又仔细掖回去,手臂圈住她的腰,把她搂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背,哄孩子似的哄她入睡。 今天发生了太大的变故,他也身心俱疲,不过好在,他还有个家,能在他脆弱的时候,不至于迷失自己。 有家,真好。 翌日,皇上大病初愈,由内侍搀扶着上朝,结果被顾尚书的一封折子吓着,差点又撅过去。 折子里是一封新的验尸单子,上头白纸黑字清楚道,仵作昨夜在庆王口中发现了毒|药残余,恐其真正死因是毒杀,恳请皇上允准他们能剖尸细验。 皇上怒不可遏,猛咳出一口血痰,抹着泪珠子当堂痛斥凶手三百遍,当即允准了。 顾茂彦在地牢门口收到风声,喜出望外。验尸单子是他临时伪造的,只想寻个合适的由头,让事情顺理成章进行下去。 他原以为会遇到点波折,没成想竟这么顺利,立刻马不停蹄去准备。待一切准备停当,仵作的刀子都快落下时,太后一道懿旨突然杀到,他们都傻眼了。 顾茂彦用自己的口吻,把旨意转述给陆欢,「谁敢动我儿尸首,我就马上送他下去与我儿作伴!」 明明验尸是为查出真凶,让庆王瞑目,她这个做娘的倒不乐意了? 两人一同翻起白眼,商量该怎么把太后哄好。如今是夏天,他们等得起,庆王可等不起。 但很显然,等不起的不仅仅只有他们。 夜垂四方,月黑风高,素来以安全自居的刑部突然走水,且火势最严重的地方就是大牢处。 熊熊火光直照亮半片京城,却照不透这漫漫长夜。 火势迅猛,从地牢起,随夜风直下,接连吞下了数间屋舍,噼啪声不绝于耳。 滚滚浓烟笼罩,这一带地面都烧得滚烫,顾茂彦隔着靴子都感觉像踩在针毡上。顾尚书急得原地团团打转,忙命人抬唧筒来救火。 一声焦虑的喊叫从外头奔来,「抓着了!抓着了!纵火犯抓着了!」 顾尚书一下从颓靡中醒过神,咬牙切齿地下令,「押上来!本官到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胆子?」 很快,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被五花大绑,扔到正前头。男人刚落地,就虾米似地蜷缩起来。 借着火光,顾茂彦认出,这人就是那晚太后寿宴上,搀扶庆王进门,随后又一直在屏风后头寸步不离伺候他的内侍! 「说!你是何人?为何纵火?身边可还有其他主使同谋?」 一串问题砸下来,半点儿响声没有。衙役急了,照他腿招呼了一脚。 没反应。 那衙役又踹一脚。 还是没反应。 「嘿,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衙役捋衣袖要打,顾茂彦咂摸出不对劲,示意他别动,俯身打量半天,抬脚用力一踹。 那内侍顺势往旁边翻,面朝上仰躺,双眼圆瞪,眉宇发黑,血珠子像小蛇一样,弯弯曲曲从鼻子孔、嘴角流淌下来。 「死死死了!」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衙役当即软倒在地,想起自己还踢了尸首,赶忙拿衣袖蹭鞋面。 顾尚书又惊又恨,忙让人去传仵作。一翻折腾后,仵作抹把汗,拱了拱手,「是服毒自尽。」 药丸就藏在牙齿缝里,应是被抓到后,他自知已无力脱逃便放弃挣扎。且所服之药和自尽方式,都跟那晚的刺客如出一辙,想让人不多想都难。 顾茂彦把内侍的身份一说,顾尚书当即命人顺着这路子去查。 不出半个时辰,大家就摸到他住所,一进大门就见地上飘落有一封遗书,字迹歪歪扭扭,却是那内侍在忏悔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 信上他称自己与庆王有私仇,寿宴前又刚好同庆王起了冲突,他一气之下就在宴会上,借屏风遮掩,偷偷给庆王下了毒。如今东窗事发,他见篓子越捅越大,彻夜难眠,便想想拿自己的命还王爷的命,希望能以此洗清自己的罪孽,望皇上莫要牵连他的家人。 顾尚书冷哼,「漏洞百出。」 若真这么简单,那寿宴上的刺客该怎么解释?退一步说,就算他真问心有愧,想以命抵命,那为何还纵火毁尸灭迹?明明都写好了遗书,被抓时又为何一字不说就服毒自尽? 顾尚书收好遗书,挥手让大家继续搜。 叮叮咣咣一阵乱响,几柄西域弯刀,一小瓶他服用的毒|药,和一块藏在炕洞里的令信摞在众人面前。 衙役们把令信洗净擦干,重新呈上来。顾尚书和顾茂彦打眼瞧过,齐齐皱了眉。 是梁王府的令信。 庆王身边的内侍带着梁王的令信,头先的漏洞,似乎都有了解释。 次日早朝,顾尚书的一封弹章,矛头直指梁王,用词之犀利,又一次把皇上吓得接不上来气,不得不早早退朝回宫歇息。 皇上前脚刚到寝宫,梁王后脚就入宫请见,一口咬定是那内侍有意构陷于他。 见皇上迟疑不决,太后怒上心头,病中惊坐起,拿咳出的血写下手书,要为自己亲儿讨回公道!众臣附议,道证据确凿,恳请皇上秉公处理,不可徇私情,叫百姓寒心。 一头是自己的亲弟,一头是天理公道,皇上左右为难,笔在纸上悬而未落。恰此时常海已黄河水患为由进宫求见,君臣二人相谈甚欢,在一片欢笑声中,梁王殿下的处置下来了。 ——削爵流放封地,终身不得入京。 百官细细品咂,都觉如此甚妥,既全了手足之情,又兼顾了大局,无不赞其为深明大义的仁君! 刑部那场大火,受惊吓的不光是刑部几个官员,城中百姓也心有余悸,四下打听里头的缘故。 第17章 宫里头稍稍流出点风声,他们立马炸锅,围着梁王府指指点点,更有胆大的把这段编排成说书段子,在茶楼酒肆里肆意说道。 传闻梁王早年就与庆王不睦,刚回京就在丰乐楼同他起争执,心中不爽,便私下在庆王身边安插眼线,挑合适的时机下毒。为掩饰罪行,他又特特雇来一群西域刺客转移大家注意力。 他以为能瞒天过海,却偏偏出了纰漏,皇上查出是毒杀,便叫剖尸细验。他怕剖尸后事情会败露,就给自己找了个替罪羔羊,先留下遗书,再去纵火毁灭证据。无论这只小羊羔会不会被抓,都不会威胁到他头上。 一石二鸟,既得了寿宴上救驾的美名,又除去了心头大患,当真是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 如此鬼蜮伎俩终害到自己头上,可谓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圣上英明! 醒木一落,赢得满堂喝彩。 声音飘进雅间,顾茂彦转着茶杯,嗤笑道:「你信么?」 陆欢勾唇,把誊抄的遗书撕成两半,丢到火盆里烧了。 太巧了,就仿佛是他急需找到那幕后凶手,老天爷就大发慈悲送他一个似的。 被人牵着鼻子耍了一遭,又不知对方是谁,这种感觉可谓相当不爽。他不自觉攥紧桌角,上头的海棠花浮雕被拽下半片,簌簌抖着木屑。 不过这也不全是坏事,那人越是怕他验尸,就越说明庆王一案与自家的事有莫大干系。 爹娘还有兄长都是在被毒杀后,伪装成刺客袭击,草草结案的,手法与庆王一案相似。只要他顺着这条思路追查下去,定能水落石出。 顾茂彦见他久不说话,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被发呆了,说说吧,你怀疑谁?」 陆欢模棱两可地答:「反正不是谢远道。」 起初谢远道和常海是他重点怀疑对象,因爹娘和兄长的案子都与他们二人有瓜葛,可经过这遭,一直关押在牢中、险些葬身火海的谢远道应是无辜的。 而现在,他又有了新的目标。 顾茂彦赞同地点头,敲了敲桌面,「我再给你提供条新思路。」 他探身凑近,神秘兮兮地低语,「这个内侍原是太后娘娘赠给庆王的,出事那天早上,他还进宫跟她老人家请过安,回来后,人就不大正常了。」 「太后……」陆欢支颐,眼中云遮雾绕。 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话分两头,且说江浸月今日有客登门。 她才去探望阿娘,把闻记香铺的事同她说过,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回家,她就在堂屋见到了闻馨。 「闻姐姐怎么来了?」她近来与闻馨越发亲近,私底下常唤她姐姐。 闻馨不敢受这声「姐姐」,施施然行礼,「给三奶奶请安,我今日是来给三奶奶道喜的。」 「道喜?什么喜?」江浸月不解,问道。 闻馨压着兴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我按三奶奶的方子,先制了十来份蝴蝶香在店里试卖,不料半日就告罄,还有几家伯夫人侯小姐急催着要预定,我忙命人再制来卖,又让一抢而空,如今我手底下的坊子都叫腾出来制这蝴蝶香,外头还叫嚷着不够呢!」 江浸月张圆嘴巴,不敢置信,抬手想掐一把自己的脸。云苓忙拉住她,「三奶奶没听错,是真的,我和豆蔻都听见了。」 她仍是不信,直到豆蔻也跟着点头,她才信了几分,亮着眼睛,双手不知该往哪放,只一劲儿揉帕子。 闻馨掩嘴笑了笑,又道:「还有件更大的喜事!眼下这蝴蝶香不光在京里头打响了名声,还惊动了宫里的常贵妃,她着人递了张帖子,邀我们进宫赏花。我使银子跟那传旨的公公打听过,他说娘娘像是有意想叫我们铺子给宫里头提供香料,抬举我们为皇商!」 皇商! 这俩字眼着实叫主仆三人的心肝都颤了颤。 屋里一瞬沉默,谁也没出声。 闻馨见她们都脸色冻住,她的笑也随之僵化,想了会,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她光顾着高兴,忘了她们跟现而今的皇商江家是何关系。如果这事真成了,岂不就是女儿跟爹爹抢饭碗了? 可是,她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 闻家这间铺子是她父亲和母亲一手经营起来,即便她后来嫁给阿宝哥哥,那也是招的倒插门女婿,预备将来继承父业的。 铺子眼瞧着就要在京城站稳脚跟,家中却突遭变故,一场大火过后,店铺没了,香料没了,爹娘还有阿宝哥哥也没有,只剩她一个。 她憋着一口气,惨淡经营,好不容易得来这点成绩。若能成为皇商,闻记香铺就能名扬天下,爹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这机会千载难逢,她不想错过。她觑着江浸月,斟酌该如何说服她。 不等她开口,江浸月就先笑呵呵应下,「好,我跟你一块去。」 闻馨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一遍,「三奶奶……想清楚了?」 江浸月道是,「不过我得跟三爷商量一下,可以……等等我么?」 「三奶奶真的不介意……跟您父亲……」 江浸月怔了怔,垂眸摇头。 她知道闻馨的顾虑,对方毕竟是她亲爹,换做别人估计就真拒绝了。可她不一样,她同江平之间的父女情谊,早在他拿阿娘性命威胁她替嫁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断尽。 自己原先答应加入香铺,不过是兴趣使然,而现在,她忽然有了新的动力。也许,她真能靠自己力量,闯出一片天。 江浸月霍地抬眸,杏眼明亮若星,「我现在虽不能把一些缘故告诉你,但请放心,我明白自己的立场。」 闻馨心底大跳,仿佛被她眼中的光芒照亮,虽说不清楚理由,但还是笑着点头道好,「我相信您。」 第18章 寒暄过几句,暮色四垂,闻馨起身告辞,江浸月出去送她。二人行到院中,闻馨忽瞥见一片玄色衣角,笑问:「可是三爷回来了?」 江浸月掂脚觑了眼,「好像是。」 闻馨挑眉,「我这几日听那些常来店里的命妇们议论,说庆王殿下死相有异,不知三奶奶可有耳闻?」 江浸月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这个,摇头道不知。闻馨眼里闪过一丝暗色,小声嘀咕着:「还以为至少你会听说一些……」 「什么?」江浸月偏头问。 闻馨一惊,复又从容笑道:「我在琢磨这么晚了,店里的伙计家去时,可有记得关店门,免得晚上遭贼。」 江浸月蹙眉奇怪了会,没说什么,含笑目送她出门,对着她的背影抓耳挠腮良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也许是她多心了罢。 「她真是这么说的?」陆欢从架上取下一本书,侧头问道。 一晃神,旁边几本书册连带叫他从架子上带落,噼里啪啦铺了一地。他弯腰捡起脚边几本,离远的几本就够不着了。 江浸月过去帮忙,「闻姐姐说的,应当错不了。大抵是哪家夫人或是小姐使了这蝴蝶香,进宫后叫贵妃娘娘相中,才派人来下帖子的吧。」 陆欢垂覆眼帘,若有所思。 如果贵妃娘娘不姓常,他兴许就不会在意,可偏偏还是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又牵连上她,他宁可自己多费神琢磨些,也不想把她拉下水。 久不见他回应,江浸月心中本有十足的把握,现在也松动开,以为他不喜欢自己如此,捡书的动作顿了顿,「我也不是非去不可,有闻姐姐去,应当就够了,而且这皇商……也不一定就能成……」 陆欢知她是误会了,支颐戏谑道:「为何不去?我还指望你能做上皇商,将来好养我呢。」 江浸月霍地抬头「啊」了声,眼波轻颤,好似一只受惊的幼鹿。 那话不过是情急之下的安慰话语,他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沦落到需要靠她来养活?可看他今日这模样,该不会真把这话听进心里头来吧。 想想二房那头担着爵位,还越发捉襟见肘的情况,他们大房估摸着更好不到哪里去。她眼中露出一丝烦忧之色,还真就一本正经地琢磨起以后的生存大计。 陆欢偏歪脑袋,眉眼间带着一点笑,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看够了才悠悠摇着轮椅往桌案去。修长手指挑开抽屉,从里头摸出一本蓝皮封面的册子。 「过来看看罢。」 江浸月茫然上前,探头去看,发现是本鱼鳞账册,近几年大房内的各项收支条款都清楚明白地记在上头。 她下意识要躲,他们二人如今虽已比过去亲近许多,可于钱财账务方面还从未摊开说过,一直都是陆欢把持大房所有资产,她只负责看管好自己的嫁妆便可。 陆欢微微一笑,把账册往她跟前推。一句话没说,但这动作已抵得过千言万语。 江浸月微讶,心里像支起个小火炉,拥得她浑身暖洋洋的。他相信她,那自己也不能叫他失望。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账册,认真翻看起来。 然后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她原以为,陆欢丢了爵位,又致力于装瘸,所有银钱开销应当全指着父辈留下的田铺租子。但事实上,他不光没把金山银山吃空,还摞高了几层。 说来她也是见识过江家大富大贵的生活,可现在……她终于能理解,为何辛夫人碰了那么多次壁,依旧对大房的家产「不离不弃」。 因为确实,值啊! 她咽了咽口水,很朴实地感慨道:「这这这些都是你的钱啊。」 陆欢勾起嘴角,抬手照她脑袋敲了个榧子,「是我们的钱。」 我……们?江浸月四肢很没骨气地发软了。 再去想那句「我养你」,就好比一只蚂蚁信誓旦旦地对大象说「我包你日后衣食无忧」一样,不自量力。她真恨不得当场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等陆欢把她扯到怀里,她人还恍惚着。 「最近我还有别的事要忙,账务上可能招呼不过来,得要你帮忙兼顾一下,你……可愿意?」陆欢觑着她的脸色问道。 江浸月瞳孔倏地放大,一叠声拒绝,「我不行的。」 她跟着闻馨,虽也学会了算账管钱,可香铺里那点银子,跟这比起来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万一出了岔子,她该如何交待。 陆欢笑着道没事,「可以先从小的几间铺子开始管起,万变不离其宗。只要熟悉了里头门路,日后无论管多少家当都不在话下。」 他顿了顿,见她仍旧锁着眉,继续宽慰道:「你只管放手去做,遇到不懂的,问我或是问陆澄都行。话再说狂些,无论你捅出多大篓子,我都能给你补回来。」 江浸月愕然,他这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方才叫钱财压垮的那点小骨气又「叮」的一声直起来。 不就是管钱么,一两银子也是管,二两银子也是花,她又不是不会,大不了仔细些就是。 「那我试试。」她深吸口气,虔诚地把账本捧到腿上,一页页核对起来。认真的小模样,挠地陆欢心里痒痒。 他做这决定并非一时兴起。 小丫头是如何在短短十几天内从一窍不通,到现在能游刃有余处理香铺账务的,他看得一清二楚。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其实她和她爹一样,很有做买卖的天赋。 知道夏日里蚊虫多,而市场上的除虫药的气味又不大好闻,便专门制了许多能驱赶蚊虫的香;一眼看中时下还不受欢迎的蔷薇水, 把能采买来的几乎都采买干净,自己亲自操刀,将其改制成能洒于衣上的花露,且香气更持久。东西刚摆上货架,就引得万人空巷。 第19章 若她个男儿身,凭这调香手艺和生意头脑,只怕这京里早没她爹的位置了。没准日后,还真会是「她在养自己」。 忽地一声惊呼打断他思绪。 江浸月猛地合上账册,满脸通红,目光躲闪不敢看他。 陆欢四下看了眼,没见有何不妥,奇怪问道:「怎么了?」 江浸月一劲儿摇头,落在膝上的拳头越攥越紧,将露出的边角都掖回去。 陆欢更好奇了,故意掉开目光,对着大门「啊」了一嗓子。江浸月如惊弓之鸟,立即抬头去看,陆欢便趁机抽走了她手里头的东西。 是一条丝绢,质地普通,针脚凌乱,便是家里头的末等丫鬟也不稀罕用这劳什子。可关键是这上头绣着的画。 花园假山前,一男一女「坦诚相见」,紧紧拥着歪在石头上,神态煞是销魂。连乱花中的彩蝶,似乎都比别处香艳。 江浸月透过丝绢,朦朦胧胧瞧见他的脸,跟自己一般红润似火。她赶紧捂住眼,羞恨地垂下脑袋。 一行气他怎会在账册里夹带这东西,一行又悔自己为何没藏好,闹得这么尴尬,谁都不好收场。 「咳,那个……这不是我的……」陆欢把丝绢三两下揉成团,随手丢回抽屉里,「是那姓顾的偷偷塞给我的……我正预备还他……」 他越解释越结巴。 那日顾茂彦塞给他一堆东西,让他回去好好参详,他翻了两下就随手丢开了,也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 江浸月没说话,他也不敢再多言,余光悄悄瞥去,见她雪肤生晕,细腻得能瞧见上头的绒毛,隐约还有暗香浮来。之前看上头的内容,他全无感觉,可要是把画中女子换做她…… 喉咙发干,他滚了滚喉结,鬼使神差地俯身亲了她一口,哑着嗓子轻唤:「月儿。」 鼻息喷来,江浸月脸颊更热了。到如今这份上,很多话都不用直说,彼此都能明白。可今晚真不行。 「我、我身上还没好,不能、不能……」她抿紧唇,说不下去了。 陆欢笑意缱绻,额头撞了下她的额,「好。」 江浸月松口气,他又含住自己耳珠厮磨,「别让我等太久。」 江浸月连脖子都红了,哪是她让他等,分明是……嗯! 江宅。 江平愁云满面,抄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他好不容易通过谢、常二人,同两位王爷搭上线。原以为把他们俩哄好,将来无论谁当皇帝,他都稳赚不赔。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一夜间,他就赔了个血本无归。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些天,他光顾着与那些贵人周旋,耽误了自己的生意,如今想再捡回来,外头已改头换面。大家伙都不认这「江」,改认那「闻」了。 他还没来得及力挽狂澜,皇商的位子又快不保,且还是因为那个「闻」! 最最可气的是,他打发去调查闻记香铺的人竟告诉他,这铺子里头,她闺女还掺了一脚。 好好好,很好。当初自己送她去陆家过好日子,她就是这么来报答他的?反了她的! 啪——他砸碎个茶杯,浅褐色茶水湿了他衣袖,他也无心搭理。 外头人听见动静,迟疑不敢进屋,贴着门小声道:「老老老爷,有人找您。」 江平没好气地震袖,「不见!谁来我都不见!」 话音未落,那厢屋门已洞开,廊下灯光照进昏暗屋子,江平本能地眯起眼。 来人四下张望,手指摩挲着屋内陈设,神情既怀念又恍惚,目光转到他身上,泪水狂奔而出,噗通跪下,「爹!」 江平呼吸微滞,打眼一瞧,怒上心头,「好啊,你还敢回来见我,看我不打死你!」他边说边满屋乱撞,找趁手的家伙。 那人忙扯落裹在头上的巾帕,指着自己左眼下的泪痣,嘤嘤道:「爹,爹,是我,是我啊!」 江平辨出声音上的差别,动作瞬时僵住,木木地转身,揉着眼睛,眯眼细细打量,「溶、溶儿?」 江溶月摁了摁眼角,娇声娇气地唤:「爹,女儿回来了。」 江平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曾经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女儿,才几月不见,竟已憔悴得仿佛失了活水的朽木般。双眼无神,秀面蜡黄,哪里还有京城第一美人的风采? 他心头仿佛被重锤砸过,倏尔又气如山涌。当初如果不是她逃婚在先,也不至于沦落至斯,自己也不会似而今这般进退维谷。 都怪她!都怪她! 他抬手就要打,江溶月从地上惊跳起,四下乱窜躲闪,「爹,爹,您不想当这皇商了吗?」 江平动作一滞,冷笑道:「你有主意?还是你男人有主意?」 江溶月听见这字眼,脸色讪讪。什么男人,拿捏住她不想嫁残废的心思,花言巧语把她诓骗走,腻歪了又随手丢开,临走前还把她的梯己全带走,害她堂堂一千金小姐要去跟野狗抢吃的,要不是得了二奶奶的救助,她早曝尸荒野了! 「爹,我眼皮子浅薄,您一时半会都破不了局,我这点脑子又如何够用呢?除了哭,还能有什么法子?」 听了这么多丧气话,终于有句受用的,江平肚里的气稍稍平复下来些。吹吹胡子,坐回交椅上。 江溶月立时赶上前,抢着给她斟茶,「爹爹,我是没什么主意了,可我架不住,咱们有贵人能帮忙呀。」 江平乜斜眼,「贵人?」 江溶月牵牵唇角,「爹爹,您也知道,妹妹敢这么嚣张,还不是仗着有那陆三爷给她撑腰。如果咱们把这替嫁一事戳破,这局,不就破了吗?」 江平双肩耸抖,压低声音,「你疯了吗?这要是传出去,咱们还不跟着遭殃!」 第20章 江溶月摇头道不会,「替嫁是不假,可咱们若是把其中的由头改一改,死棋,不就活了吗?」 她把想法一说,江平眼湛精光,连声喊「妙」,旋即又苦下眉头,「会有人信么?」 江溶月哼笑,「爹爹放心,咱们不是还有贵人帮忙么?二奶奶可比咱更着急把那冒牌货赶出去。」 临近陆老太太六十大寿,本应操办得热闹些,可时下庆王一案余波未散,大家伙走道都揣着小心。 陆老太太也不傻,不做那出头鸟,吩咐不必大肆张罗宴客,只自家人关上门吃顿团圆饭,乐呵乐呵就行了。 谢柔一一应承,心里微含惋惜。 她费劲周折,好不容易才把真正的江溶月找回来,又苦苦熬到这时,为的就是让江浸月在陆家宗亲好友面前丢尽颜面。 可如今大寿成了普通家宴,气氛消减许多,即便踩了那丫头的脸,也喂不饱她心头满足感。 哼,便宜她了。 寿宴设在正堂。 江浸月随陆欢一块落座,四下溜了眼,心道这大概是她嫁进来这半年,陆家人聚得最齐的一次。 陆老太太坐在上首,正敛眉同陆侯爷说话。 陆侯爷虽说人不靠谱,但孝心颇足,无论老太太怎么训他,他都垂着脑袋「嗳嗳」应是。辛夫人坐在他身侧,低眉顺眼地给他递帕子擦汗。 陆允和谢柔坐在她对面,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的,可自门到现在,他们二人还没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对看彼此一眼都嫌费事。 听说再有几日,陆允养的那个外室就要临盆了,倘若生个小子,谢柔的日子怕是要不好。 陆嘉音独自坐在角落,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闷酒,脸上憔悴,脂粉也盖不住。那日回门后,她就再回不去常家。辛夫人几次打发人到常家,软硬兼施,那常向荣宁死不从,不让休妻就这么干耗着。 而今阖城都知,陆家四姑娘出阁三日,就被轰回娘家守活寡。连过去同她玩得来的那些姐妹,现下对她都避如瘟神。 江浸月感觉自己像走错地方的迷路人,挤在他们中间坐立不安。 陆欢倒比她自在,一手转着青瓷酒杯,一手捉着她的小爪,翻来转去地玩,说是给她看手相。江浸月几次抽手,他就几次捉回来,赖定她了。 屋里气氛融洽,可彼此心里都分明清楚,这些都是假象。 陆老太太爱看戏,虽说寿宴一切从简,谢柔还是请了支戏班子来开弦拨鼓。 江浸月对戏文不感兴趣,目光落在戏台上,心里却在惦记进宫的事。如果真能成为皇商,她在陆欢面前就更有底气,到那时再挑明身份,应该会容易些罢。 思忖间,戏已落幕,陆老太太拍手称赞,戏台上忽地一暗,那厢临水的轩榭却亮起了灯。 众人转头看去,但见那处悬挂着好大一幅绣花纱幕做背景,光从后头照来,四面锦绣。一女子剪影映在薄纱上,形容曼妙,恍若谪仙。 陆老太太指着她诧异道:「这唱的是哪出?」 谢柔怡然笑道:「是孙媳妇请来的歌舞,为老太太助兴。」 陆老太太皱起脸,她不好这口,瞥见儿子和二孙子眼睛都直了,她更加不高兴,「这个不好,撤了罢。」 谢柔坚持不肯,「老太太放心,这支舞,您一定喜欢。」 她余光扫来,江浸月莫名起了一毛栗,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丝竹声起,纱幕后的剪影随之慢慢舞动,水光粼粼,仿佛其周身流转的星辰。陆老太太本还有微词,此刻也被舞姿吸引,静心欣赏。 若说众人中谁看得最投入,不是陆侯,也不是陆允,而是江浸月。 她从前没看过歌舞,连最基本的舞姿都识不得,此时却莫名眼熟,心里迷迷糊糊有个轮廓。一闪而过的念头,瞬间扯住她的心。等到那人从纱幕后转出来,面上虽还罩了层面纱,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姐姐,竟然是姐姐! 于香道上,江溶月不比江浸月有天赋,可她在舞蹈上资质非凡,身段又出众,加之江平刻意栽培,早在京城有了「一舞动四方」的盛名。荒废几个月,重新捡起来不难。 回京时,她已做好打算。 替嫁一事只要揭穿,哪怕遮掩得再好,她的名声也毁得差不多,要想再嫁个富贵体面的人家做妻是不能了,只能将就把之前的昏事讨回来。 这陆欢虽是个残疾,但跟着他至少能衣食无忧。在南边跟流民混在一块的日子,她现在想想就毛骨悚然。 她们姐妹俩五官虽相似,但她长时间风餐露宿,皮肤难免受损,拼容貌是玄了,只能想办法用这舞,一举拿下陆欢的心。 轩榭和岸之间隔着一脉浅水,水中立着数根圆柱,蜿蜒连接两头。每根圆柱顶端雕成莲花状,脚掌大小,探出水面,远眺仿佛白莲卧波。 管弦声渐歇,所有灯光都聚到江溶月身上。久违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她深吸口气,揭下面纱,踩着莲花,婀娜朝岸边走去。 那张脸越发清晰,满座无不惊讶,目光在她和江浸月间来回打转,好似见了鬼。只有谢柔还在悠悠然自斟自饮。 江浸月整个人都是乱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完全没有准备。手心全是汗,她本能地收拢手指,却忘了右手还在陆欢手里,而陆欢根本没有要送回的意思。 她更加不安了,不清楚他现在是个什么表情,更没胆子回头面对他,只能任其握着自己的手,听天由命。 正堂的气氛扑面而来,江溶月压着内心的狂喜,一步步向前走去。 只要走完这几步,等待她的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只要走完这几步…… 啪唧—— 前头那根柱子松动,她一脚踩空滑入水中。捡起的水花「哗啦」一下,把岸边的几盏灯笼浇灭。 第21章 众人:…… 江溶月赶紧浮上来,胡乱抹了把脸,讪讪一笑,试图去抓另一根柱子,继续走完她的莲花步。 然而那柱子更不给面子,她手指头轻轻一碰,它就当场碎成了渣滓。且还不止这一根,而是从这开始的每一根柱子,都碎了,在水里化成灰,仿佛在无声抗议她登岸。 谢柔眼前一黑,扭头假装不认识她,连江浸月都替她尴尬。 身后隐隐传来闷小声,江浸月忡怔住,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这事兴许又与陆欢有关。可下一瞬她就把这想法丢出脑袋,怎么可能?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岸边几个小厮憋着笑,把江溶月救上来,好心好意递给她一条绒毯,她却翻了个白眼,走了。 他们心里顿时就不高兴了,本来是看在她和三奶奶长得像的份上才出手帮她,现在看来,还不如让她继续在水里泡着,泡到蜕皮! 池水淌了一路,江溶月急着过去认亲,无心搭理,只在进堂前匆匆拧了把衣裳,理了理头发。 「小女江溶月,恭喜老祖宗千秋。」 屋里的笑声一下全散干净。 江溶月?她是江溶月,那她又是谁? 大家齐齐看向江浸月,眼风嗖嗖,剐得她面红耳赤。 陆老太太砸摸出里头的猫腻,拍着扶手呵道:「说!怎么回事!」 江溶月抖了抖,没意料她都一把年纪,气势还这么足,定了定心神,捏着嗓子,把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凄凄道来。 「实不相瞒,小女才是真正的江溶月,代替小女嫁过来的,是小女的孪生妹妹,江浸月。」 众人呼吸一滞,半信半疑,仔细打量过二人容貌后,基本确信。 江溶月适时地摁了摁眼角,「家父家母对我们两姐妹一向疼爱有加,只因家父偏疼我一些,将我许给三公子,妹妹怀恨在心,竟找了伙蛮人把我绑走,还四处散播我私奔逃婚的流言。昏事在即,家父无法,只得用这李代桃僵之计。事出有因,还望老祖宗原谅!」 说完,她「咚」的一声磕了个响头,再抬头,额前已多出块青紫。 美人受伤,谁不心疼? 大家看向江浸月的眼神,当即就不大对了。就算开始不相信,现在也信了几分。 江浸月张张嘴,被这番瞎话惊呆了。她为了嫁给陆欢,去绑架自己亲姐姐,这都哪跟哪呀? 「你撒谎,我没有!」她半天憋出一句来。 江溶月就等她这话,梨花带雨道:「妹妹,你若真属意三公子,为何不直接同我和爹爹说。用这下做的手段,你可知道,姐姐我差点、差点……」 她哽咽了,美眸湿漉漉的,衣裳浸过水,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峰峦山谷。那些本就意志不坚的男人越发心猿意马。 「老祖宗,若您不肯信,家父现就在院外,您大可以唤家父过来对峙,还孙媳一个清白!」她又磕一响头。 陆老太太嘴里像含了只苍蝇般恶心,她还没认,这人就自称上「孙媳」了?瞧她这不自爱的模样,就算她所言非虚,她也绝不认这门亲! 她闷出一口气,朝江浸月抬抬下巴,「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江浸月只觉脑袋发昏,爹爹也来了?他和姐姐串通好,一块来害她了?当初姐姐逃婚,他强迫自己替嫁,不曾顾及她的感受;如今姐姐回来,她再没利用价值,他就随手扔了,跟丢弃一张废纸没两样。 她惨然一笑,心却不怎么疼。 对于这个爹,她早就麻木了。 「弟妹不说话,可是默认了?」谢柔等不及,状似无意地问了句。 陆允横去一眼,嗤笑声,冷冷收回视线。 江浸月睫毛霎了霎,攥紧拳头,咬牙不认。她一退再退,做了十多年的包子,任人宰割,难道真要一辈子仰人鼻息?没有做过的事,她绝对不认! 「我没有!」 「她没有。」 另一种声音,平静无波,力量却足,是从江浸月旁边传来的。 陆欢懒懒地歪躺在椅上,周身散漫气场与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格格不入。明明他才是局中当事人,却比谁都更像看戏的。 江溶月觉这声音宛若玉漱凤鸣,煞是好听。 进屋这么久,也争了这么久,她第一次想起该去看一眼自己在同妹妹争的这个男人。 这一眼,把她惊住了,瞳孔都大了一圈。 陆欢今日穿着与平常无异,比起他的叔叔、堂兄,可以说是穿得相当随意,一点不像来赴宴的,可也就这么随随便便压人一头。 京中子弟,江溶月见过不少,就连她当初最看好的常向荣,真站在陆欢边上,只怕也失了光彩。 她心里空了一下,咬紧唇瓣,更加后悔当初为何要逃婚。不就是个残废么,忍一忍,有什么过不去的? 「三爷与妹妹相处了几日,可莫要叫她诓骗了。」面对陆欢,她心里发虚,气焰衰弱好多,「小女说的是真是假,一会家父过来,大家一问便知。」 陆欢道:「我信你。」 江溶月心砰地大跳,垂下眼睫,双颊瞬间飞满红霞。 「你的确被人绑架了,因为……」他微微一笑,「绑架你的人,就是我。」 啊? 大家心头都不约而同闪过惊讶。 可这「惊」的原因天差地别。 以陆老太太为首的,几个不明真相的看客是越发云里雾里。陆欢绑架江溶月?怎么可能? 而江家姐妹,外加谢柔惊的则是,他为何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所有目光都锁定在陆欢身上,他本人并不以为意,身子略略后仰,两肘支在扶手上,修长十指互扣在胸前,食指有节奏地叩着手背,眼眸上瞟,状似在回忆。 第22章 「我记得……是去年年末罢,天上还飘着小雪,怪冷的。我打听到江姑娘要出城上香,就命手底下的人在城外小树林中埋伏好,待江家马车走近,就冲上去把人绑了,藏到小黑山上的破庙里。」 时间地点俱全,不像在撒谎。众人打量着他的脸色,渐渐有些相信。 江溶月呼吸一滞,动动嘴唇,哑口无言。 出城上香、半道中埋伏、关在小黑山的破庙里……这些都是她同爹爹私底下串通好的说法,他是怎么知道的? 陆欢并未看她,继续回忆,「原本怕伤到江姑娘,只用布条绑住双手,简单打了个猪蹄扣。可江姑娘实在太闹腾,瞧着弱不禁风,实则力大如牛,猪都挣不开的死扣,竟然叫你给挣开了!且一挣,还是整整八根布条子!」 他越说越兴奋,拇指和食指大开,朝她比了大大的「八」。 底下窸窸窣窣传来几声低笑,江溶月脸上挂不住,敢怒不敢言,双颊憋得跟被开水烫死的猪一个色儿。 「最后实在没辙,我们才改用浸过水的牛筋绳,把你手脚一并捆了,打个强盗结,总算把你降服了。」 陆欢捏把汗,一副替她操碎了心的模样。 末了还嘀咕了句,「当年杨二郎缉拿妖猴,也没见有这么费劲,怎么一个姑娘家……」 他声音很轻,可大家都听见了。 大家窃笑声也很轻,可江溶月听见了。 她脸色由红转青,先是因羞辱而生气,随后又惊恐不已。 为让这说法更加让人信服,她和爹爹也编排好了细节。此刻就有这么条浸过水的牛筋绳,正好握在江平手中,擎等着进堂对峙呢! 正巧此时,陆澄来了,哈腰立在门槛前,先向陆老太太贺寿,继而又惭愧道:「方才来的路上,我瞧见江老爷也在,手里还捧着东西,宝贝似的不让旁人碰。」 江溶月腿肚子一软,跌坐在地,仿佛一尾困死在渔网里鱼,转目去寻谢柔。谢柔假装被门外的木槿花吸引,自然地调开目光。局势不利,她可不会傻呼呼地开口帮忙。 陆澄挠挠头,继续吐苦水,「我以为他也是来给老太太贺寿的,就想请他一块过来。可谁知他把东西往袖口里一塞,扭头走了。许是我太失礼,吓着他了……要不要我把他追回来?」 陆欢直道可惜,「罢了,而今生意不好做,岳父大人忙点也实属正常,不然再铁的饭碗也不禁砸。」就好比这皇商,一眨眼的功夫,说没就能没了。 江溶月松口气,一面庆幸自己伪造的证据不会反过来成为坑害她的利器,一面又为江平弃自己不顾而心寒。 也是,他能为利出卖自己的小女儿,又怎么会一心一意帮她呢? 孤军奋战并不可怕,真正让她心惊胆寒的是面前这个曾被她弃之如敝履的男人。 她和江平关起门秘密商讨出的说辞,一应细节,连谢柔都不知道,却被他以调侃的口吻,轻轻松松说出来,一字不漏。她简直要怀疑,他当时是不是就坐在他们身边旁听? 这种感觉太可怕,就好像有人拿匕首抵在她胸口同她闲聊,笑意越温和,胸前的尖锐触感就越清晰。 老实交代完罪行,陆欢还不忘跟她致歉,「我本只想请江姑娘过去小住几日,最后却闹成了绑架,大冬天害江姑娘受委屈,是我考虑不周。」语气陡转直下,「可你要是拿这事构陷你妹妹,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江溶月抖着褪色的唇瓣,道:「不……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陆欢挑眉,「不是哪样的?是说我没有绑架?还是说……」他倾身往前,眼角凝着点寒光,「你没有逃婚?」 「逃婚」俩字眼,宛若千斤坠锤在胸口。江溶月吓得花容失色,后背冷汗涔涔,昂首对上他的眼,仿佛被冰棱捅了个透心凉。 她全明白了,从逃婚到替嫁再到现在,她所有妙计不过都是在自作聪明。 这人一直看在眼里,就像对待孩子过家家般,陪她玩,陪她耗,看着她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他连嘲讽都懒得施舍一个。 可是,为什么? 他明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为什么不直接拒了这门亲,让江家颜面扫地,非要等到现在。也不干脆挑明,而是顺着她的谎话,威胁暗示? 陆老太太也有类似的疑惑,不过她奇怪的是,「欢哥儿,你作何绑架她呀?」 陆欢眉宇间化去戾气,笑了笑,「因为孙儿心中另有所属,又退不了亲,只能用这馊主意,让岳父大人将心头爱嫁于我。」 全程懵然的江浸月倏地心如鹿撞,张圆眼睛看他,手背一热,陆欢牵起她的手,在她上面印下一吻。眼眸闪烁星光,直直看着她,几多期冀,几多深情。 「自那日湖上初遇,孙儿眼中便只有浸月一人了。」 大家恍然大悟。 哦,感情他是一早就看上人家妹妹,退不了亲,就行了下下策。 却也更糊涂了。 那日湖上初遇?哪日湖上初遇?定亲前,他不是一直在家里养伤么,怎还有功夫玩一见钟情? 只有江浸月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情话她之前没少听,可因那时两人间的窗户纸还没捅破,她多少觉得,那些话并不是说与她听的。 可这次不同,光是「浸月」二字,就搅得她头昏目眩,除了傻傻看着他外,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江溶月离他们最近,看得也最清楚。 真正有感情的人,看彼此的眼神,与看旁人的是不同的。她能从陆欢眼睛里看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肺腑之言。 过去追捧她的人多如牛毛,但眼中多是虚情假意,似这样赤诚的目光,她从未享受过。也终于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一个怎样的好男人。 第23章 心头像被人揪起一小块,重重捻了捻。眼睫一霎,泪水烫了脸颊。 如果她当初没逃婚,现而今坐在那,被他捧在手心里当眼珠子疼的,不该是自己么?而且她不是替嫁过去的,是这门昏事的正主,理当更受他宠爱,可现在…… 她看向江浸月,从那白玉脸蛋一路到她身上的衣饰,茫然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眸光倏地暗下,默默把腕间磕了个小口的玉镯子藏到袖子里。 底下人已悄悄议论开,陆老太太敲了敲拐杖,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她人虽老,头脑却不糊涂,知道这里头猫腻不小,可人多嘴杂,她不好细问,预备到明日再把人叫来好好盘问。 「今日不早了,大家都散了罢。」说完,她就搀着丫鬟的手起身走了。 众人不敢拂她意,坐了会都各自离开。 人去楼空,江溶月还痴痴坐在远处。适才被她嫌弃过的小厮上来请她回去,她茫然缓过神,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绒毯,吹了半天风,她有些冷。 谢字还没说完,那小厮后撤一步,她手指只滑过毯上绒毛,扑了个空。 她愕然抬头,小厮学着她方才的模样,赏她个大白眼,「这是给我们三奶奶准备的,姑娘你啊,用不上!」 回去的岔路口,陆欢说要去石麟院,江浸月心里空了一下,木木点头,转身往新房去,步子还没迈开,人就叫他拉住。 「不跟我一块么?」 「啊?」江浸月呆了下,想着天黑路滑,是帮他推轮椅,「哦」了声,绕到他身后。 一路上,她都一言不发。 陆欢明白今夜变故太大,她暂时还接受不了,也不开口惹她心烦,就这么静静陪她吹风,直到进了院门,他才叫停。 陆澄早得了令,将院门关紧,亲自把手。 月下积水空明,水中竹影横斜,影上只有沉默的二人。 江浸月垂视足尖,嚅嗫道:「你……早就知道了?」 「嗯。」 江浸月蓦地攥紧手,心中五味杂陈。害怕自然是难免的,也有那么一丝希冀,方才堂中他说的那句话,可是真心? 她想问,又不敢开口。 陆欢一直在等她的答案,等得头发丝儿都枯萎了。见她还这么犹豫不前,又气又恨,偏偏还舍不得怪她。 别扭半天,他放弃抵抗,叹口气,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 江浸月接过来看,发现是一封婚书。平整无褶,鲜艳如初,只是边角略有磨损,应是常被拿出来抚摩细看所致。 她颤这手打开,里头夹着两股交缠在一起的乌黑发束,偏硬的那绺是陆欢的,软的则是她的。 她摸着那绺头发,耳边似又响起成亲那日,他说的「结发夫妻,恩爱不疑」。她噗嗤一笑,眼睛湿热。 发束刚好隔在一句话中间:良缘永结,白首之约……再往下,她忽然呆住。 江氏浸月。 不是姐姐的名字,而是她的。 「你……你……」 陆欢含笑,牵起她的手,裹进自己的大手里,「方才在堂内,我说的话半真半假,但有一句,是绝对真心,天地为鉴。」 泪眼朦胧中,他满面真挚,江浸月一时手足无措。 陆欢满含期待的目光,灼热而璀璨,直直望住她,「白首之约,你可愿意?」 江浸月一颗心忍不住噗噗地跳,说不出他那么好听的话,只憋红一张脸,拼命点头。 陆欢被她这傻唧唧的模样逗笑,勾了下她俏丽的鼻尖,「是不是后悔当初骗我了?」 江浸月恨自己没用,又叫他看笑话,左顾右盼地咕哝:「还说我,你不也是在装瘸。」 陆欢笑容僵住,看了看自己的腿,又看了看她。两人目光不期而遇,静默片刻,都噗嗤笑出声。 老底都揭干净,两人心中都送送快不少。陆欢从轮椅上站起来,向她张开手。 他当然可以直接上去抱住她,可他没有,大概是今夜月色甚美,给了他一种感觉,他的诉求,她会回应。 片刻后,怀里盈满温香。他脸上笑容放大,垂首亲了亲她的发顶。 江浸月脑袋还在冒烟,埋在他胸口不敢动弹,过了会才磨磨蹭蹭抬起手,回抱住他劲瘦的腰身。 陆欢笑道:「小笨蛋。」 江浸月很不客气地回他,「大坏蛋。」 大坏蛋怔了下,惊奇于她愈发肥硕的胆子,低头附在她耳边,笑问:「那……大坏蛋今晚可以干坏事吗?」 小笨蛋一激灵,心跳越发没了章法,受不住他这大剌剌的目光,支支吾吾道:「你……你轻点。」 大坏蛋眼湛精光,道了声好,将她打横抱起。往屋里去了几步,忽想起什么来,又折回院门前大喊:「陆澄!陆澄!」 陆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提刀破门而入,撞见这副情状,脸上闪过丝红晕,咳嗽了声错开眼。 「自现在起,直到明日午时前,外头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都不可来扰我安宁。你抗得住,就给我扛,扛不住……」陆欢勾了勾唇角。 陆澄打个寒战,拍着胸脯打包票,「也得死扛!」话音未落,人就溜之大吉。 江浸月耳根红得几欲滴血,恨不得把脸嵌进他胸口。 哪有他这样的,估摸着一会儿全府都要知道,他要干嘛了。 陆欢毫不在乎,抱着怀里的温香软玉,颠颠往屋里去。无人打搅,他喜不自胜。 抬头望望天,今晚的月色还真是,秀色可餐! 耳根后有小红点的尸首? 庆王死后还不到一个月,风头未散,那幕后黑手就又出来作案了?未免太嚣张了! 第24章 陆欢一下拧紧眉,侧眸同陆澄交换了个眼神。陆澄弯腰领命,转身去招呼手底下的人。 一声哨响,四周树枝窸窸窣窣摇晃,片刻后又平静如初。 从始至终未见有人影出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但顾茂彦知道,此刻石麟院附近已布满陆欢的人,将院子封锁得跟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他暗暗咋舌,一面佩服自己这个老友而今惊人的号召力,一面又奇怪,他这几年踏出闻远侯府的日子屈指可数,究竟从哪找出这么些个高手,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 外头都布置停当,陆欢关上门,领顾茂彦进去。 二人正低头交谈,刚走了几步,顾茂彦突然驻足,双目瞪如铜铃。 陆欢诧异地顺着他目光看去,但见正屋大门半开,一裹着外衣,穿着长裙的女子正立在那,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清晨柔和的日光照在她脸上,肤白胜雪,青丝鸦鬓斜垂,松松堆在肩头,玉颈藏匿其中,点点青紫吻痕若隐若现,我见犹怜。 顾茂彦直了眼睛,折扇从手中脱落,咚的一声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江浸月闻声,以为是豆蔻又摔了茶杯,撑开眼皮,漫不经心地循声瞥去。 就见陆欢掖着袖子立在院中看她,眉目温柔得几乎能掐出水。而他旁边还站着个自己不认识的陌生男子,面色涨红,右手还保持着持扇的姿势,扇子却不在,整个人跟石化了一样。 江浸月眨眼,再眨眼…… 「啊——」 枝头倦鸟「呱呱」四散,几个隐在树后的暗卫警觉地往院子里探头,四下找寻刺客的踪影,却只瞧见三奶奶红着脸,「蹭」地一下钻回屋里,三爷站在院子里笑弯了腰。 他们挠挠头,面面相觑。这……唱的是哪出? 等那片粉色裙角消失在门后,顾茂彦才慢慢缓过神来。即便没有正式介绍,他也能猜到,这位大概就是姓陆的百般藏匿,不让他见的宝贝疙瘩罢。 虽只有惊鸿一眼,但他已然信服,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她确实担得起! 越是认同,就越是惋惜。顾茂彦一手锤打胸口,一手颤巍巍地指着陆欢,「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啊!」 陆欢勾起嘴角,抄手信步往书房去,那表情坦然得啊,把顾茂彦恨得死去又活来,活来又死去,算是把方才被他扰了清梦的仇给报了。 等顾茂彦撸起衣袖气势汹汹杀进去时,陆欢已准备出来,丢给他一壶茶,随手指了指屋里的椅子,「你坐这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顾茂彦怔愣住,那人已翩然离去,只给他剩间空屋子,连个可供差遣的下人都没有。他心肺气得生疼,抱着茶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正屋。 陆欢绕过屏风,只见床榻上严严实实捂着个小被团子。听见脚步声,她原本露在锦被外头的一小片裙角「吱溜」一下缩进去,抖啊抖啊抖。 陆欢被逗笑,揉着肚子坐到床边,连被子一块,把小家伙抱到怀里,揭开被子一角,露出那颗红里透白的小脑袋。 「醒了?可是饿了?我让他们给你送吃的进来。」 江浸月还没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劲来,咬紧一口糯米小牙,摇头不迭。 她被外头的谈话声吵醒,头还昏着,以为自己还在新房,喊了几声都不见有人搭理,就迷迷糊糊下床出门,然后…… 想到刚刚自己就这么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外人面前,她哪还有心思吃东西? 陆欢哄了半天,她才稍有好转,却还是羞红着脸往他怀里钻。 陆欢心里柔软得不像样,方才好不容易才压制住的燥热,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的手已探入被中,马上要摸着她的细腰,却不料被她一把推开,「你不去忙吗?快去快去,别叫人家等急了。」 陆欢捺下嘴角,管别的男人干嘛,就让他急去呗。 他再次伸手,江浸月扭着身子反抗,咕噜回床角,「我我我……疼………」说完,揪住被头,鹌鹑似地钻进去。 疼? 陆欢挑眉,回想刚刚她颈上的痕迹,明白了。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知道啦,我不碰你,出来罢。」 江浸月没反应。 陆欢忍不住笑出声,也不为难她,从怀中摸出个东西,伸进被子里,凭感觉摸到她的手腕。 一通捣腾后他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本来昨晚寿宴上就该给你的,结果被陆澄那不长记性的忘在了书房,后来……」他咳嗽了声,脸颊闪过一抹红晕,「……就拖到了现在。你要是累,就再休息会,我马上就回。」 小被团子前头「簌簌」动了两下,像是她在点头。 陆欢揉了揉,春风满面地出门去。 听到关门声,江浸月掀开被子,呼哧呼哧喘粗气,目光被右手腕上的金光吸引。 是两颗被金丝串在一起的红豆,随她手抬起而缓缓滑动,各自顺着手腕绕了半圈,又碰到一块。无论怎么把它们拨开,它们始终都会触碰。 红豆啊…… 江浸月的脸也跟这豆子一色,抱着被子在床上来回打滚。 书房。 陆欢刚跨进门,就接受了某人锐利眼风的洗礼。 顾茂彦掏了掏耳朵,「我记得……之前好像也是在这屋罢,是谁说‘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的?什么那么多诗呀词呀,就你们俩名字凑一起的不吉利,还信誓旦旦地说注定没法在一起?哎呀,哎呀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边说边拍脑袋。 陆欢完全不受他挑唆,心安理得地坐下来,「是呀,就我们俩的名字能凑成一句诗,这就是良缘天定。」 顾茂彦啐他不要脸,「怎么好白菜,都叫你小子给拱了呢!还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唉!」 第25章 陆欢深以为然,是呀,这么好的白菜,他怎么留到现在才拱,真的是暴殄天物,不懂怜香惜玉。 但他一点也不脸红。 顾茂彦被他刺激得不清,咬着后槽牙哼哼唧唧,「别高兴太早,迟早我会找个更好的,气死你。」 陆欢一语打碎他的美梦,「更好的是找不到啦,你要实在看重长相,不妨考虑考虑她姐姐。」 顾茂彦虽没见过江溶月,但她的「丰功伟绩」是听了不老少,再加上昨晚上那起,他翻着白眼直摇头,「那我还是单着罢。」 喝了盅茶压惊,他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还有正经事要谈。 「就我刚刚提的那具尸体,你预备怎么办?」 陆欢收敛嬉笑,眸光中渐渐露出寒芒。 「先说说你知道的。」 顾茂彦摊手,「我只知道,那尸首是巡城的在郊外一间破庙里发现的,死了有几天了。瞧他打扮,好像就是一普通流民,无家可归。具体怎么死的,还得等仵作验完才知道。」 「无家可归的……流民?你确定?」陆欢一字一顿地问道。 顾茂彦笃定点头,「咋啦?看不起流民啊?」 陆欢摇摇头,眉宇锁得更紧。 依照他现在掌握的线索,此毒非寻常之毒,无色无味,见血封喉,毒发后又会迅速消散,除了耳根后会留下小红点之外,什么也没有,就跟正常老死的人一样。 这么厉害的毒,造价定然不菲,他也只在自己亲人和庆王身上见过,怎么会被用在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身上? 莫非此人不是寻常流民,而是一个刻意藏匿身份的贵人? 「那人的身份,你调查过没有?」 顾茂彦坦白道没有,「昨晚刚发现的,哪能这么快。要不是我昨夜恰好出城撞见,兴许这回子,尸首已经在义庄排队等着被埋呢。」 这话给陆欢提了个醒,他还是不太敢相信,只信自己亲眼瞧见的。 「尸首你搬回来了罢,我随你去看看。」 站起身,他想起还有旁事没交代,又匆匆往正屋去。顾茂彦再次落单,两手对插着袖子,心底长叹道:温柔乡,英雄冢啊。 江浸月此时已梳洗收拾停当,碍着方才的事,不大好意思出去。 陆欢进屋,把她抱到腿上坐下,「我得出趟门,你……」 江浸月不等他说完就点头,「去罢去罢。」没半分流连不舍。 他走了,那个陌生人也会跟他走,那自己就可以放心出屋子走动了,多好,她干嘛不乐意? 陆欢不乐意,眼神都黑了。这个小没良心的!把他吃干抹净之后,就翻脸不认人了? 打又不能打,他气鼓鼓地拍了下她的手,「老太太今天定会来找你,你预备怎么应付?」 江浸月颤了下,忘记手上的痛意,「老太太啊?」 也是,昨晚的事,他们俩是交过底了,老太太那关还没过呢。 陆欢露出点小得意,「别怕,我回来前,谁找你,你都别去,就称病在床上躺着。要是嫌闷,就干脆也出门,一切等我回来再处理。」 这法子虽说不地道,但江浸月听完莫名安心。好像有他在,这世上的烦心事,就都不算事儿了。 「你真好。」她浅笑生晕,飞扑过去,在他脸上飞快亲一口。 陆欢颊侧生香,心里那点风暴呼啦一下散尽,揪住她不放,「做事要有头有尾,这边也要。」 他边说边把另半侧脸伸过去,哄了半天,才叫双颊圆满,高高兴兴出门去。 江浸月捂着冒烟的脑袋,缓了半天,等他们走后,也领着云苓和豆蔻套车去闻记香铺,商量进宫的事。 一声「闻姐姐」还没喊出口,她就在大堂瞧见了她的亲姐姐。 闻馨翻过黄历,说今日不宜开张生意,但适合出门扫墓。 她掐指一算,家父家母的忌日就快到了,于是收拾好小挎篮,装好纸钱香烛等预备出门。 插门板的当口,江溶月先到了。长相和江浸月一模一样,梳的却是未出阁的姑娘发髻,款款立在那,下巴抬得老高,只拿鼻孔看人。 闻馨眉心轻轻起一道痕,迟疑道:「三……奶奶?」 江溶月挑了下眉,笑而不语,就这么干站着。 她昨夜在陆家吃了苦头,回去抱着枕头闷头大哭了一场,临时扎了个草人咒陆欢。睡过一觉,脑袋也变得清醒,再喝下一大碗粳米粥,忽然计上心来。丢了草人,跟爹爹打听了闻记香铺的地方,屁颠颠跑来碰运气。 闻远侯府她暂时是没路子进去了,只来这守株待兔,且还真守到了。 两个孪生姐妹碰面的时候,最惊奇的莫过于闻馨,站在中间,左右来回拧脖子,用力揉了揉眼,又继续左右来回打量。 「妹妹别来无恙。」江溶月阴阳怪气地开口。 有没有恙,她昨晚在寿宴上就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偏还要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云苓和豆蔻本是江溶月手底下的丫鬟,最了解她性子,此刻都警觉着,一左一右挡在江浸月面前。 江浸月反倒是里头最淡定的,说了句「姐姐好。」 就没了。 其实她也说不上淡定,只是昨夜那场闹剧过后,她很清楚陆欢的态度,无论江溶月使什么花招,她都进不了陆家大门。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仅不怕,还有点同情她。明明过去美名在外,却不知珍惜,硬生生毁在自己手里,等毁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后悔,有用吗? 江溶月叫这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噎到了。 按照她的设想,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妹妹,这个时候应该怕得说不出来话。 第26章 她只需趁胜追击,同她聊聊纲常伦理,让她明白,小姨子和姐夫在一块是注定没好下场的,河边那一排排猪笼就是血淋淋的证据。 等她吓哭后再给个甜枣,基本就成了。过去在沈家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哄她帮自己倒泔水的,屡试不爽。 只要她点头,陆欢还能强迫她留下么?日子一长,这陆家三奶奶的位置不就进她口袋了? 但江浸月这冷静的模样,绝非她想看到的。 想想自己当年利用她重回江家,这小妮子还无知无觉,哭得稀里哗啦,那个不舍得呀……怎么出嫁半年,兔子就狼化了? 江溶月干脆撕破脸皮,「妹妹也是爽快人,那姐姐就有话直说了。你强占有妇之夫,可知‘廉耻’二字怎写?」 江浸月主仆三人当即就恼了,三张嘴巴才张开,却不及身后一条舌头快。 「我倒想问你,你强占有妇之夫,可知‘廉耻’二字怎写?」 陆嘉音就是这个时候跳出来的。 确切地说,江浸月前脚刚出门,她后脚就跟出来,在街拐角蹲半天,蹲出了一腿蚊子包。 她出门的想法就比较复杂,绕过了山路十八弯。 替嫁不替嫁,她懒得再掺和,但跟着江浸月,说不定能找到江溶月,而江溶月又是常向荣的心头肉。这心头肉都出来了,她不信钓不着狼! 江溶月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慢慢拧紧眉头,「你谁啊?」 语气是不大好,可她确实是不记得了。 把陆嘉音给气得! 「你说我是谁?我是常家少奶奶!未来的平津侯夫人!」她直了直腰,吼道。 常家?江溶月抿唇想了想。 她离开京城前,陆家已和常家定了亲,算起来,现在他们确实该成亲了,可是…… 她半掀眼皮,漫不经心地瞥去,「原来是嘉音妹妹,有日子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我斗胆问一句,你现在连常家大门都进不去,怎好到处吹嘘,自己是未来的平津侯夫人?」 陆嘉音和常向荣冷战的事,她是有所耳闻的。 伤口被人骤然揭开,且还是自己的死对头,陆嘉音气如山涌,深吸几口气才平静下来。 经过一连串霉事后,她已初步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这点程度的羞辱,暂时还难不倒她。 她冷笑道:「至少我还有个名分,可你呢?腆着脸上赶子带人家里倒贴,人家还不稀罕要呢!」 「你!」江溶月表情一裂。 陆嘉音翻了个白眼,仰着脖子哼哼。 只有闻馨还云里雾里,她不过是想出门扫个墓,怎么就赶上这么出白戏,看半天还完全看不懂。 江浸月拉着她退到角落,草草解释了一遍,她眼睛都快瞪掉,拉着江浸月的手,半天憋出一句:「你们勋贵的圈子……可够乱的啊。」 江浸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心道:这还是某人不在的时候,他要是来了,得更乱。 陆嘉音一来,江溶月就只能暂时把江浸月的事往后挪挪,先集中火力,同自己这位「故交」好好打个招呼。 刚刚的开堂彩没打好,她还是有点介意的。怎么她才离京几个月,大家就全变了样? 「嘉音妹妹气色不错,果然还是待在娘家好,吃穿不愁。」 「是呀,总比日日在外头风吹雨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好。」 两人边说边朝彼此走近,虽没动手,但四周散发的灼热气息几乎能烤熟一串地瓜。 「风吹雨打怕什么,只要有人心里头惦记,我还怕没地方去?实在不行啊,就他了!」 说完,两人都止步愣住。 江溶月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活络地动起脑筋,这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陆嘉音气歪鼻子,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常向荣那死心眼,要是知道江溶月现在的处境,没准真能把她娶过来,到时自己就彻底没戏了! 「你做梦!」 江溶月哂笑,上前一步,高高抬起手。江浸月心刷的提起,以为她要打人,匆忙过去拦。 可江溶月眼梢余光飘了飘,原本晕足力气的手,半空中已散尽力道,只落在陆嘉音头上,轻轻拍了拍。 「就怕你有梦,还做不成呢。」 陆嘉音用力拍开她的手,「那你继续梦去罢!」 因两人离得太近,她挥手,无可避免地推到了江溶月肩膀。 江溶月摔倒在地,额头撞到路边小石块,擦破了皮。殷红似小蛇般,顺着破口蜿蜒淌下,衬得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尤为楚楚可怜。 大家都吓了一跳,陆嘉音没意料会这样,呆呆看了眼自己的手,忙要去扶。手腕忽然被人从后头攫住,「陆嘉音,你闹够了没!」 常向荣来了。 他听说江溶月出现在陆家的事,匆匆赶过来,就撞见陆嘉音鬼鬼祟祟跟在江浸月后头,他也顺路跟过来,目睹了一切。 从他站的地方还有角度看,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内容,只能看见江溶月笑盈盈拍了拍陆嘉音的头,却被她无情推倒在地,脑袋还磕破了血。 所以…… 「父亲还说你早已改过自新,脾气收敛不少,可结果呢?」常向荣冷笑,一把甩开她。 「我没推她!」 陆嘉音百口莫辩,就这么点力气,连酒坛子都推不倒,江溶月怎么就倒了?就这么娇弱? 女人的娇弱,有时候是有选择性的,比如现在,江溶月就决定娇弱到底。 「二郎,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好,自己摔了。」江溶月软言软语,同刚才判若两人。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一把攥住常向荣的心。他蹲下来,双手将伸未伸。江溶月眉目含羞,垂着长睫,慢吞吞去拉他衣角。 第27章 常向荣备受鼓舞,毫不犹豫地打横抱起她,轻轻吹着她额角伤口,帮她止疼,「溶儿莫怕,我这就带你去治伤。」 陆嘉音从不知他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却不是为她,鼻子一下就红了,「你带她去治伤?那我呢?我才是你的妻。」 常向荣对上她湿漉漉的眼,心头微有动容,低头看眼江溶月的伤,脸色又黑下,「你打人还有理了?」 江浸月看不过去,把陆嘉音拉到身后,「她没有打人。」 常向荣觑她一眼,俩姐妹长得实在太像,他没法子对着这张脸发火,平了平气,道:「三奶奶,这是常某家事,奉劝你莫要插手。」 顿了顿,他勾唇不屑道:「同样的话,也请转告三爷。」 江溶月逃婚是她不对,但她也是有苦衷的,谁想嫁给残废?陆欢一个大男人这么当众羞辱她,他忍不了,仿佛心头宝贝被人碰坏了一小道口子。 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不必费事,我都听到了。」 路尽头,一驾马车悠悠行来。车帘半掀,陆欢坐在里头,支颐打哈欠。 昨夜闹得太晚,早上又起得太早,他正犯困头。可马车靠近时,他还不忘伸手捏一捏自己媳妇儿的脸蛋。 江浸月拍开他的手,嗔瞪他。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没个正经,这还在大街上呢! 陆欢被瞪得心痒痒,视线黏在她身上,要不是有外人在,他还真想再讨点好处。 恩爱秀到自己头上,江溶月就一个感觉。 扎心。 常向荣这么护自己,她还挺得意,过去那种被捧在手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风向明明都往她这头倒了,陆欢一来,又瞬间倒回去。江浸月瞧着是被陆欢欺负了,可他们彼此间流转的淡淡轻松感却是真的。 反观自己,常向荣对她的保护,也是自己千方百计算计来的,表面看起来甜蜜,充其量就是裹着糖衣的苦药。 常向荣也不大自在,背后嚼人舌根还被抓个正着,他多少有点难堪。但面子还是要的,抱着江溶月,强撑着腰板,扭头走了。 陆嘉音拔腿要追,总觉得这回一别,就真的要永别了。 江浸月要拦,陆欢先开口,语气依旧懒洋洋的,「你追上了他的人,又追不上他的心,何必自讨苦吃。」 陆嘉音身形顿住,垂在两侧的手慢慢攥起拳。她怎么不知?可是,她不甘心啊! 陆欢半掀眼皮,「别忘了,你姓陆,没必要跟他低头。」 陆嘉音心头一颤,半晌,一颗豆大的泪珠在地上开了花,这是她为常向荣流的最后一滴泪。 「三哥,三嫂,谢谢。」 语气虽还别扭着,可江浸月听得出,这声「三哥三嫂」,比过去任何一次都真诚。 她心头柔软,上前抱住她。陆嘉音本还要挣扎,最后还是扯着她衣袖,哭了出来。 江浸月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轻轻拍她的背。想不到有朝一日,她和陆嘉音也能有这么温馨的一幕。 她余光扫过马车,见陆欢正眯眼小憩,面色从容,仿佛真只是个旁观者。可江浸月心里清楚,他是高兴的。 他这人就是这样,做了好事也要装成是坏事,生怕别人谢他似的。 就像当初他知谢霖品行不端,非陆嘉音良配,所以才拆了这门亲,叫陆嘉音记恨也不解释一样。 不实诚。 长街尽头,金乌慢慢升起,商铺小贩们纷纷开门张罗生意。闻馨拎着她的小挎篮,默默隐去身影。 陆嘉音哭够了,一双桃花眼肿成两颗山核桃,捂着硬是不肯叫人看见。江浸月几次想去拉她,结果越拉越远。 陆欢招呼陆澄顾重新给她雇了辆马车,送她回去。陆嘉音蹲在原地不肯受,他也由她去,带着江浸月先行一步。 江浸月不大放心,扒在窗口往后看,「留她一人在那,真不会出事么?」 陆欢牵唇笑笑,「你要是不把她一人留那,她能跟你耗到晚上还不肯上车。放心罢,她可不傻。」 江浸月捧着脸琢磨了会,发现是这么个理。哥哥妹妹都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没准这就是陆家的传统? 陆欢在闭目养神,直觉她一直看着自己发呆。大眼睛一眨不眨,清澈可爱。 他笑了笑,朝她伸手。江浸月立刻乖乖爬到他腿上,一不留神,小脑袋叫窗边竹帘子敲了下。 「笨死了。」 陆欢嘴上这么骂,手却很自觉地抬起来帮她揉脑袋。瞧见她眼底两圈浅浅的黛色,不由心疼道:「昨夜是不是没睡饱?要是乏了,就靠着我身上先眯一会儿。」 想起昨夜的事,江浸月脸颊忽热,错开目光不敢看他,本还没什么睡意,在他怀里窝了会儿,还真窝出了困头。含糊地嗯了声,抱住他的腰,贴在他胸前,慢慢闭上眼。 马车晃晃悠悠,耳边沉稳的心跳好似在催眠,江浸月很快就睡过去,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听见陆欢在问她:「你衣裳上可是换了新的熏香?」 「没有啊……」她张圆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怎么了?」 她以为是身上沾了什么怪味,让他闻见了头疼,抬手要嗅,陆欢已换了个姿势重新抱紧她,在她腰背轻轻拍着,「我没事,快睡罢。」 陆欢的动作很轻很柔,江浸月像一只小奶猫,被他抚得很是受用,蹭了两下脸,安心蜷在他怀里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晌午。 她早已不在马车里,而是舒舒服服地睡在床榻上。 窗户半开,风中有秋日清爽的果子香。 她抬手嗅了嗅自己衣袖,此时袖口的一丝异香清晰许多。很熟悉,时常都可闻见,但就是因为太普通,她反而一时想不起是什么。 第28章 豆蔻悄悄掀开帐子一角,见她正盯着帐顶上的海棠花纹发呆,弯着眼睛笑道:「三奶奶醒了?可是饿了?要不要唤人进来摆饭?」 「三爷呢?」江浸月撑坐起身。 「三爷把您送回来后,就被老太太叫走了。」豆蔻挂好帷帐,蹲下来帮她着袜穿鞋,「我偷偷打听过,为的好像是给您上族谱的事。」 「上族谱?」江浸月愣了会,心里头突然亮堂起来。 老太太这是预备把族谱上头姐姐的名字改成她的,那不就意味着老太太已经承认她这个「李代桃僵」的孙媳妇了,这也太容易了罢? 豆蔻看懂她心思,四下瞅了眼,方才附在她耳边低语:「是四姑娘,她比咱们先回来,把今日的事同老太太说了,老太太这才把三爷叫去问话。」 「听说红玉手底下的丫头说,四姑娘帮您说了不少好话,三爷在旁敲敲边鼓,这事儿呀,就这么成了。」 听闻是陆嘉音的功劳,江浸月惊了一大跳,掐了把自己的脸,忡怔良久方才笑了笑。手指绞弄着裙上丝绦,寻思着该送点什么东西谢她,又能不叫她退回来。 见丫鬟们鱼贯入内,手上端着各色珍馐,她忽然有了主意,荤素各指了两道,打发人送去,只说是得了好吃的,分她尝尝鲜,不准提半个谢字。 什么都不用说,该懂的自然都懂。 陆欢从恒寿堂出来,往新房去,折腾一上午,肚子也饿了,可满脑袋装的却都是早间看过的那具尸首。 仵作验过三遍,得出的结论很简单。 ——饿死的,且饿了还有些时日。 而被顾茂彦派出去打听死者家眷的人,带回来的结果更简单。 ——上无老下无小,就是打从南边过来的流民,孤零零支撑到京城,一直住在城外破庙中,吃了上顿没下顿。祖上往上倒三代都是种地的,根本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特殊身份。 陆欢验看过尸首耳根后头的小红点后,也赞同他们的说法。 可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更奇怪了。既然这人跟之前的毒杀案完全无关,那为何死后会被伪装成这样? 谁干的?是敌是友? 他捉摸不透,从头开始整理思绪。 庆王遭毒杀,皇上和太后卧病在床,如此多事之秋,常贵妃还惦记着请人去聊香道。宫里还没消停,外头又开始冒伪证…… 冥冥之中,他仿佛已经握住那根线头,偏偏又遇到死结,如何也拽不开。 他重重锤了下轮椅扶手,烦躁地摩挲起腰间的麒麟玉佩。 很快,一件更令他烦躁的事来了。 ——城郊东南方向的一处小庄子因瘟疫死了不少人,几乎沦为废村。而这些人的耳根后头,还都有这么个小红点。 出事的庄子叫小雨庄,疫病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出现苗头。只是那时情况尚可控制,大家也就没当回事,等彻底爆发后,已是回天乏术。 府衙已派人来处理,一拨又一拨,疫情还没止住,官差倒搭进去不少。 事情上达天听,皇上心系百姓,愁得直掉头发,越发离不开帽子。特特指了几个资历深厚的太医,命他们要尽快调配出治疗疫情的药方子。 蓝庭旭就是这么被派来的。 能者多劳,他并无怨言。 他手底下的几个小药童纷纷为他抱屈,世上就这么一个神医,皇上恨不得把他掰成三瓣使,一瓣留给自己续命,一瓣分给太后诊病,最后这一瓣还要继续掰碎,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塞。 再这样下去,这神医非累死在自己手上不可! 庄子门口,蓝庭旭刚下马,就迎面撞见了拿花布条裹成粽子的顾茂彦,和乔装易容过的陆欢。 「你们怎么来了?」他把马交给小童,笑着上前问。 顾茂彦开口解释,可嘴巴捂得太严实,大家只能听见「咿咿呀呀」,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陆欢一脸嫌弃地替他说道:「府衙人手不够,四处征召劳力,顾大人就把他的大名报上去凑人头。」 顾茂彦忙摇头否认,比划手势为自己辩解。 蓝庭旭哦了声,掩嘴笑了会,「那顾大人还真是无私,竟舍得让顾公子亲自来。」 顾茂彦急了,开始解脸上的面罩,偏生他刚刚打了好几个死结,情急之下反倒越扯越紧,几乎把他憋死。 陆欢兴味地看着他,叹口气,不紧不慢道:「顾大人望子成龙,此番也是想好好敲打敲打他,殷殷之情,可见一斑。」 说完,他还不忘拍他两下肩,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顾茂彦气得憋红脸,明明是他把自己绑来这的,现在怎么好意思说这话! 他气急败坏地去扯面罩,肩头忽然被陆欢一捻。他嘶声吃痛,愕然抬头,陆欢却没搭理他,仍旧嬉皮笑脸地同蓝庭旭调侃,好似刚刚的一切都不过是他自己的错觉。 他环顾四周,几双眼睛正盯着他们,有些纯粹只是好奇,有些却在与他视线接上后,又匆匆避开。 他这才恍然大悟,此处地方偏僻,他们的人在少数。若这起瘟疫真有猫腻,那这里必定少不了他们的爪牙,必须得小心为上。 闲话间,三人已进到那间临时搭建起的棚屋,里头聚着不少才患病的病人急待救治,唉声载道。 蓝庭旭给了陆欢几颗药丸,就匆匆坐下来帮忙诊病开方子。 顾茂彦仿佛捡回一条命,急着解面罩吃药。 趁这功夫,陆欢已经把周围的情况察看了个大概,正靠着门柱思忖。目光从来往的官差脸上挪到病人身上,又从病人身上挪到大夫手上。 「如何了?」顾茂彦凑过来,顺着他的视线一块看。 就只看到蓝庭旭在擦笔杆,才溅上两滴墨,他就皱了眉,拿帕子来回蹭了三四遍才肯重新挥墨。 第29章 顾茂彦嗤之以鼻,都来这腌臜地方了,还计较这些做甚?大抵这世间,本事越大的人,怪癖就越多罢。 干站了半天,陆欢还是没反应。顾茂彦对插着手,拿手肘推他,「别愣着啦,快跟哥们说说,都看出什么了?」 陆欢两手一摊,转身走了。 顾茂彦挠挠头,没弄懂他究竟是没看出来,还是不想说,紧几步追过去,见他绕进停尸棚,立即刹住脚,暗骂两声,蹲在门口等他。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陆欢信步踱出,唇角还挂着笑。 顾茂彦亮了眼睛,知道这回铁定有戏,拍去屁股上的土,颠颠跑过去。 「怎么样怎么样?知道是谁干的了吗?」 陆欢下颌扬起道漂亮的弧线,「不知道。」 顾茂彦:……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很严重的歧视。 「你再这样,我可就真不帮你啦。」 陆欢挑眉,「我又没骗你。」 他确实不知道是谁,但……他有法子把那人引出来。 最近冒出两则谈资,丰富了京里老少爷们茶余饭后的闲暇生活。 第一则较轻松,关于江家这对孪生姐妹的,特别适合饭后街坊四邻搬小板凳,围在一块闲打牙。 据说,江溶月在被陆家婉拒后,又跟她的老情人常家世子搅和到一块。 常侯爷气歪胡子,放狠话威胁儿子,说有这妖女在,他就甭想再进家门,这世子也别当了! 搁从前,世子早服软了。可这回不知怎的,他竟然硬气起来,领着他的心肝肉就真搬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连头都没回。瞧这架势,是宁可喝西北风也要接江溶月进门。 父子俩都是犟脾气,常侯夫人却是个心软的,虽看不惯那江溶月的做派,但更见不得儿子受苦,暗里头接济了不少银子,还偷偷在外帮他们置办好新院子,侯爷消气前,让他们且先将就住着。 这一住可不得了,才几天功夫,小世子都给住出来了! 大夫过来报喜的时候,侯夫人的脸笑成了菊花。孙子都有了,她心里头是再没有不满意的了,开始帮着劝侯爷尽快把他们俩接回来 。 可常侯爷还是那句话,有江溶月没他,有他就没江溶月。侯夫人气得,差点当场给他表演个一哭二闹三上吊。 常家这一地鸡毛都吧唧完后,大家伙闲不住,又开始琢磨,当初陆家四姑娘与常世子冷战,是不是因为她早就看穿了他背后的那点花花事儿,自己想抽身,结果人家不肯放,所以才闹成现在这僵局? 一阵旁征博引后,大家一致赞同,定是这么回事。想清楚后又开始同情,一个姑娘家受了这么大委屈,还得遭夫家诽谤唾弃,怪可怜的。众人对她的评价,瞬间由低谷扯回地平线。 至于这想法最初是谁先挑起的,他们都不大记得了。再后来为什么又突然开始夸陆家三奶奶心善,常年遭恶毒姐姐欺负也没走歪路……就更没人知道了。 反正,大家说什么就是什么,顺着大家伙的思路,准没错! 另一则谈资,相较而言就稍显阴暗,适宜午夜时分,独自一人躲被窝里悄摸琢磨。 事关小雨庄的瘟疫。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说这场瘟疫压根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人祸! 有人蓄意往井里投毒,而中毒身亡之人耳根子后头都会出现一颗芝麻大的小红点。 坏事传千里,大家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各个都缩脖子闭嘴,不敢乱吃东西,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照耳朵,见面时的寒暄也从「吃了吗」变成互相验看耳朵,有能力的人家都新打了银制碗箸。 府衙出来辟谣,说这事子虚乌有,让大家该吃吃该喝喝。结果没几天,嘴就被打得啪啪响。 先是城西一口荒井那出现了一具耳根后有红点的尸首;继而是城南;甚至府衙门口还公然叫人挂了一具! 府尹当即吓尿了裤子,缩在家里带头给菩萨烧香。 大家伙也不再传什么歹人蓄意投毒了,改说是老天爷派瘟神夜叉下界收人,皇上和太后娘娘的病灶,没准也是因为这个! 一时间人心惶惶,再没人敢上街。 闻远侯府,新房。 豆蔻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忙着熏艾草,见云苓过来,还丢给她一大包朱砂末,让她赶紧到各屋撒去。 云苓忍住笑,「听风就是雨的,三爷和三奶奶都没说什么,你猴急个什么劲儿?」 豆蔻不服气,扯掉面罩,「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事还真说不准。别的不说,就光是贵妃娘娘请咱三奶奶进宫赏花这事,本来都说得好好的,现在突然变卦,把日子往后延了,也没说要延多久,兴许延着延着,就打水漂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云苓垂下眼睫,不说话了。 豆蔻换了只手拿艾叶,继续说教,「所以说这事还得信,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法,过这么久还没消失,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来来来,快帮忙。咱们把能做的都给做妥当,兴许老天爷一高兴,就又把福气还给三奶奶了呢。」 云苓还是不大认同她这说法,但不希望三奶奶一直这样恹恹不乐下去,就决定信一回。 「等我把这黄历给三爷送进去,出来就帮你一块撒。」 她抱着手里的东西,往正屋跑,三步一回头地嘱咐豆蔻给她留点艾叶,预备贴门上辟邪。 屋子里,江浸月正低头同那些古籍作斗争,一双秀秀气气的柳眉愣是叫她拧成麻花。 昨日接到宫里头的消息时,她确实颓靡了一整天,连鸡爪子都没心情啃。陆欢陪着哄了好久,她才有所好转,睡过一觉,现在已经大好。 左右贵妃娘娘也没把这邀约收回,她还有机会。闻姐姐祭祖还没回来,趁这几日空闲,她刚好可以钻研一下蝴蝶香最吸引人的特质。若能把这功效发挥出来,定能叫贵妃娘娘满意。 第30章 然而,她遇到了麻烦。 「这句话……什么意思啊?」她挠挠头,摆出一副苦瓜脸。 没法子,古籍实在太艰涩难懂,她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是如何把香方子写得跟天书一样的?比那四书五经还费脑子。 陆欢巴不得她看不懂,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占她便宜了,搁下笔笑道:「哪里不懂,我说给你听。」 江浸月立刻捧着书颠颠跑来,同他挨肩而坐,软乎乎的嫩白指头戳着书页,「这里不懂。」 她刚坐下,陆欢就闻见有幽香荡来,沁人心脾,由不得心猿意马,想睡觉了,听她又唤了几声,方才回过神,手指搁在她指边,耐心地讲解起来。 他的话就通俗易懂多了,还举一反三,同她讲了许多她过去从未听说过的典故。江浸月被他逗得笑弯了眼,对他的敬佩又增几分,寻思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他不懂的? 但这好感只将将维持到,陆欢跟她讨拜师的束修。 江浸月下意识摸了摸嘴唇,刚才的肿还没消呢!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过来,陆欢心也化了,微砺的指腹拂过她的眼,声音充满柔情,「月儿,像昨晚那样,再唤我一遍。」 江浸月眨眨眼,想起昨晚的事,脸一下烧着。 昨夜他伏在她身上,她一时情难自禁,唤了他一声「三郎」,他愣了会,跟打了鸡血似的,搂着她直折腾到半夜。 事后想想,她大概是受姐姐影响,听她管常向荣叫二郎,自己也就下意识这么喊起陆欢。 原以为他不喜欢这称呼,不料竟惦记上了。 「三郎……」江浸月左顾右盼地低声喃喃。 陆欢不大满意,抬起她下巴,不准她逃。江浸月知道他的倔脾气,只能又唤了遍,「三郎。」 细细软软的音调,仅仅两个字却藏着无数个钩子,撩拨得陆欢飘飘然,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骨血里。 他能理解常向荣平时正儿八经一人,一遇到江溶月就彻底昏了头,跟被下了降头似的。换作是他,如果哪天老太太说不认她这个替嫁来的孙媳妇,要把她赶出去,保不准他也要「造反」。 别人也许不知道,可他很清楚,自己早已做了这丫头的裙下之臣,且还乐在其中。 「再看会,就睡觉罢。」 江浸月拿书捂住脸,轻轻点了点头。只怕这觉,估摸着也睡不安稳。 陆欢看她一眼,笑了,摸摸她的脑袋放她走,继续提笔在那本黄历上勾勾画画。 江浸月心下奇怪,怎么连他都翻起黄历了?忽想起香的事,遂又道:「上次那气味是佛前香。」 「什么?」陆欢不解为何突然冒这么句。 江浸月解释:「就是上次在马车上,你问我衣裳是不是换熏香了,我后来想了想,那应该是供奉在佛前的香,老太太那就常用,我大概是请安的时候沾上了,对身体不妨事的。」 陆欢哦了声,翻过一页黄历,修长手指滑过上头一行字,笑了,「那就好。」 是夜,江浸月叫一番巫山云雨搅得筋疲力尽,软在枕上呼呼大睡。陆欢搂着她休息片刻,悄悄起身,整顿衣裳出门去。 外头已是星辰满撒的时辰,等他到了约定的地点,见顾茂彦裹了一圈杂草枝叶,正蹲在丛中打蚊子。 「这天竟还有蚊子,你说奇不奇?」他拎着一只刚拍死的在陆欢面前晃了晃。 陆欢拍开他的手,瞪了眼,同他并肩蹲下。 「我说,你还真能从黄历上看出那人的行踪?真这么厉害,咋不去支个摊给人算命测字?」 陆欢哼了声,不置可否。并非他能占星卜卦,而是那人对这些深信不疑。 从最开始的那具尸首,到最近城南那具,其地点时间都遵循黄历上测定的吉日和吉利方向完全契合,而今日,恰好也是个大吉之日,运气好说不定能来个守株待兔。 听他解释完,顾茂彦顿觉醍醐灌顶,连连赞叹几声,复又疑惑道:「这没准儿只是巧合,你就真这么确定,那人今晚一定会出现?」 陆欢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单凭黄历自然无法完全断定,可若是他心中大抵有了怀疑对象,这一切就不难推测了。 顾茂彦最怕他这样笑,不由打个寒噤,扭过脖子不去看他。 举头眺望,月朗星稀,此时他应该搂着温香软玉入眠才对,却偏偏要跟一个大老爷们在这喝西北风,他有点抑郁。 陆欢一眼看穿他那点花花肠子,「一会人来了,你去抓。」 顾茂彦不乐意,想反驳,蓦地回过神,「莫非那人……是个女子?」 陆欢但笑不语。 顾茂彦瞬间提起兴致,「快说说,漂不漂亮?说呀!」 陆欢想了想,摇摇头,「还算凑合罢。」 顾茂彦知道自己是问不出什么了,这小子已经叫他家那位收复得服服帖帖,别的再好也入不了他的眼。 他正悻悻,前头的破庙忽然有了动静。 听见前方有动静,陆欢和顾茂彦互对一眼,敛声静气,伏低身子潜在草丛中。 这里是一间荒废数年的破庙,因过去曾吊死过人,所以没人敢来,如今外头还流传着不少关于此地的怪诞异闻。 月光照白断垣前的一片空地,杂草横斜,有半人多高。 其间隐约有黑影晃动,虎背熊腰,步履艰难,若不是此地人迹罕至,就这动静早把十村八店的人都招来了,哪还有后话? 陆欢抓紧时间套上人|皮|面具,比了个手势,顾茂彦点头示意,两人便各自朝左右散开,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团黑影。 远看这么大块头,顾茂彦心里还犯嘀咕,谁家姑娘能长这样?等到了适当的距离,他想也没想就直接起势,出手之犀利,完全是把这人当勾魂使者对待了。 第31章 陆欢摇摇头,干脆停下来,双臂抱胸,等着看好戏。 然后就听「啊——」的一声,细软惊恐,俨然是的女子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声「啊——」,粗犷惊讶,出自顾茂彦。 还真是个姑娘,只因身后背了个人,所以身影才显得如此壮硕。 他不可思议地瞅着瘫坐在地的女子,月光从她背后照来,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一双载满月华荧星的眼眸直直把他望住,仿佛能看进他心底。 顾茂彦心头颤了颤,不自然地搬开目光。对上旁边那具尸首,他由不得皱起眉,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们联系到一块。 陆欢走过来,路过他时还拍了拍他的肩,「如此大费周章,最后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何必呢?闻姑娘?」 闻馨怔了下,循声看去。此人相貌平平,丢在人堆里就完全埋没了,可周身气场十足,往那一站,连风都要绕道。 她知道自己是碰上厉害的了,人赃俱获,也放弃挣扎,沉眸冷笑道:「若不是你们,我马上就可大功告成。」 她不甘心,手攥紧地上一撮草,齿锯状叶边在手心割除道道鲜红。 陆欢睨着她,「姑娘这结论未免下得太过草率,万一……我们是来帮你的呢?」 闻馨攒眉,「帮我?」 陆欢点头,「我们是三爷的朋友,是他推断出姑娘你的行踪,也是他命我们来帮你的。」 「陆家……三爷?」闻馨明白过来,一下着了慌,「那……三奶奶是不是也……」 「三奶奶暂时还不知道,不过……」陆欢眼里闪过幽光,「倘若你不肯老实交代,三爷也没法帮你隐瞒。」 闻馨眨了下眼,低头咬住下唇,纠结肠腹。 她做这些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没有亲人,不怕连累别人,但她不想叫她唯一的朋友失望。可,她也无法完全相信眼前这人。 陆欢看出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闲适地理了理袖口黑褖,「闻姑娘手上这间铺子,是从令尊手里继承过来的罢。那场大火……」 闻馨脸色登时大变,陆欢瞧准时机,蹲下来,同她视线齐平,「告诉我,小红点的事,你是从哪得知的?说出来,我替你报仇。」 面前这双眼,乌沉沉似枯潭,却有一簇火焰从内里燃起。 闻馨面色又白一层,仿佛又看见当年那场无休无止的大火,听到爹娘在火中悲鸣,她冲进去想救人,却被阿宝哥哥一把推出来,踉踉跄跄栽进屋子后头的臭水沟里。 「馨儿,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涕泗横流,漫漫长街只剩她一人,她怕极了,想冲进去与他们同死,可火光深处却映出一抹寒光。 那个杀了她全家的凶手还没走,就站在风口,不紧不慢地擦拭剑身。帕子一面染满血污,他就翻用另一面继续擦,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直到寒刃湛光也不停歇。 火舌凶猛,几次要扑过来将他吞噬,剐蹭到他发梢后又畏缩回去。 她颤巍巍捡起脚边一块石头,想与他同归于尽。忽然间,他偏过头,也不知是不是发现了她,微微一笑,侧脸森寒,连火舌都跟着沾染上寒气。 那一晚,她终归是没能迈出那步。 可今晚,她再也不想逃避。 深秋的寒风灌入衣领,她抱膝坐成一团,慢慢道来。 闻家祖籍不在京城,而是在登州。她家虽不富裕,但一家人在一块经营香铺,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直到那天,爹爹突然接到一份大单子,幕后买主并无出现,来的是他家家仆,许诺的银子够他们全家大鱼大肉过一辈子,还有富余的。 爹娘,还有阿宝哥哥都很高兴,停了手头所有活计,一门心思想把这笔单子做成。 她因对香道实在没天赋,便只帮忙看个家,给他们做饭,照顾日常起居。即便如此,她还是在他们所用的香料上发现了端倪——那几味料混在一起,不是香,是毒! 连她这个门外汉都能看出来,爹娘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她试图阻止,可他们就跟入了魔一般,只叨叨说「做完这些,咱们就能衣食无忧了」,根本不管其他。 害人终害己,他们最后是成功造出了那种香,可到手的不是滔天富贵,而是灭顶之灾! 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半个镇子的无辜百姓都搭进去。而她这个罪魁祸首的女儿,却活了下来。 「老天爷既然让我活了下了下来,我就不能白白活着。」 报仇和赎罪,这几年,她遇到难关时,就是靠这两个词挺过来的。 闻馨那张柔弱侧脸叫月光染镀上坚毅,顾茂彦一时挪不开眼,见她不住缩手,他便解开外衣披在她肩头,默默走远,不许她拒绝。 陆欢目光落在旁处,身子一半照在月光下,一半沉在阴暗中。 毒,他找来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 香道与药理虽为两种学问,但究其本质,实则一脉相承。怪道他久久遍寻无果,原是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你查到那人是谁了吗?」 闻馨摇摇头,「我只知那人是京中权贵,四处寻人制毒,制成后又杀人灭口,视律法于无物。除却我家,前前后后已有不少人家遭难,有制香的,也有制药的,便是留了活口,大多也都吓得不敢妄动。」 陆欢捏着下巴揣摩她的话。 前前后后一直有人遭难,也就是说,那人在不断改进毒性,从他父母到庆王,只怕这药效已翻了好几番,下次再用,莫不是连拿手碰都碰不得了? 可,这毒究竟是怎么下的? 「我千辛万苦在京城站稳脚,沿用家中老招牌,日日混迹贵女命妇圈,以至于现在到处搬尸体,为的就是把他们引出来,没想到还是……」 第32章 闻馨自嘲一笑,捏在襟口的手因太过用力而微微发抖。 陆欢直言:「闻姑娘肯坦白,待我回过三爷,他判断后自然会给你交待。你放心,只要你说的是真话,三爷定会兑现承诺,帮你报仇。」 闻馨讥讽道:「我凭什么信你?要知道闻远侯府,也是京中权贵之一。」 陆欢平平看她,不怒不喜,「凭那日那具挂在府衙门前的尸首。」 闻馨刷的睁大眼睛,同他对视会儿,又看向顾茂彦,见他也点头,这才相信。 她故意伪造中毒的尸首,就是为了引出幕后那人,奈何府衙一直打压消息,害她无法造势。直到那日,府尹被公堂前的尸首吓着,这事才彻底闹大。 她也纳闷究竟是谁干的,甚至还有些佩服那人的智谋和胆识,这招确实比自己温水煮青蛙来得干脆有效。 目的已经达到,她也不做多想,马不停蹄继续自己的计划。 千算万算没算到,竟就是他们。 「闻姑娘请放心,三爷想报仇的心,并不比你小。」 闻馨听到「报仇」二字,忽想起关于陆家长房的传闻,隐约明白过来,他们其实是一路人,这才渐渐卸下心防。 突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她需要时间冷静。陆欢和顾茂彦趁这时间把那尸首给埋了,简单立了个碑,已告亡魂。 这人也是饿死的,闻馨虽想引起恐慌,但她终归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挑的尸首全是早已死去,而非她杀的。 顾茂彦仍就如鲠在喉,嘀咕道:「一个姑娘家大半夜跑来搬尸体,不怕么?」 这话传到闻馨耳中,她不屑地冷笑,「哪有人心可怖……」 顾茂彦的心蹦了一下,垂覆眼睫,不再说话。 「我能问问,你是如何怀疑上我的吗?而且还知道我今晚一定会出现在这?」 顾茂彦连忙把黄历的事说与她听,闻馨恍然大悟,她确实有这么个习惯,行事前必看历书,选在那日出门「祭祖」,也是下意识受了历书影响。 「可……仅凭这点就能断定?」她可不傻。 顾茂彦这回答不上来了,望向陆欢求助。陆欢笑了笑,压平最后一锹土,悠悠道:「是香,那几具尸首耳后,有一种类似寺庙常焚的香火气味。 「我听三奶奶说起过铺子里的布置,你不仅供奉观音,还极迷信风水,习惯翻看历书也算其一,说明你是个笃信神佛之人。」 闻馨不语,的确,经过那场大火,她对那些无辜遭波及的人有愧,所以借此来减轻心中的不安。 「你常年供奉神佛,身上难免会沾染这类气味。而那天陆家四姑娘和江姑娘起争执,你同三奶奶站得最近,手还一直握着,所以后来三奶奶也沾染了你身上的香。」 闻馨忙抬袖去闻,懊悔地叹了口气。 「三奶奶误以为是去给陆老太太请安时沾上的,其实不然,因为那日……」陆欢挑眉,「她并未去请安。那日她接触的人只有你、三爷和她两个丫鬟,这四人中,只有你有这可能。」 闻馨心服口服,万万没想到,她一个香铺老板,最后竟败在了香上。 陆欢眄视她,将最后一点理由吞回肚里——他其实不相信,常贵妃会无缘无故召她们进宫,所以才盯上闻家,顺藤摸瓜,摸出了当年那场火灾。 「我能不能、能不能求三爷一件事。」闻馨捏着衣角,嚅嗫道,「可不可以,不告诉三奶奶,我怕、怕……」 陆欢一口答应,「闻姑娘放心,我会同三爷说情的。」 想起床榻上酣睡的小丫头,他不由温柔了眉眼。他的小丫头,本就该远离这些脏事,永远天真喜乐。 夜已深,几点寒鸦惊枝,三人打好商量,决意继续放事情发酵下去,静观其变,看看到最后究竟会挖出什么样的人物。 敢这么大胆杀人灭口,连权贵和王爷都不放在眼里,此人背景,不可小觑。 夜色昏暗,陆欢回来时,新房里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一切都同他出门前一样。 四下无人,他也无需再装瘸,大大方方穿过院子,推门进去。先去床边立了会儿,小丫头窝在衾被中吧唧嘴,小脸睡得红通通的。 他松口气,倦意散了大半,帮她把伸到被子外头的手轻轻放回去,见她额前一绺刘海摆放得不雅致,还帮她挑开,都检查妥当后,这才转身往净室去,连嘴边的笑纹都是甜的。 按陆家的习惯,到了冬天,净室里才会常备热水,陆欢知江浸月畏寒,所以特特命人提前备上,一大缸的水,底下烧着柴火以保持热度,方便起夜时直接取用。 自打开始装瘸,沐浴一事他很少假他人之手,自己放好水,就舒舒服服地坐入浴桶中,头枕在桶沿上,闭目养神,脑子里还在思考闻家和毒的事。 净室里热气充盈,疲惫感再次卷来,他由不得渐渐睡过去。水慢慢变凉,他有所察觉,但懒得去管,偏头换个姿势,继续睡。 迷迷糊糊间,后背绕来一抹温热,软乎乎的,还带着馨香。他眼皮颤了颤,本能地伸手攫住,惊起大片水花。 「啊——」 江浸月瞪圆眼睛看他,碎发叫水打湿,蜿蜒黏在白玉脸颊上,几痕水珠沿发梢滑落,滴答到襟口两片漂亮锁骨间,在峰峦上折过个大弯,没入沟中。 陆欢情不自禁地滚了滚喉结,松开她的手,哑着嗓子问:「我把你吵醒了吗?」 江浸月忙不迭摇头否认,「别在这睡,会着凉的。」 目光滑过他赤|裸的上半身,羞涩地转向别处,脸颊慢慢飞起红霞。这副身体,她都看过不下数十遍,偏偏还会不好意思,双眼明澈,跟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一样,垂头去给他拿长巾和干净衣衫。 第33章 陆欢双手交叠在浴桶边沿,侧脸枕在手背上,一面含笑看她忙碌,一面等她询问。等了大半天,她什么也没问,只闷头做事,低着头把长巾递过去,脸倒是越来越红了。 「你就不想知道,我刚刚去干什么了?」隔着长巾,陆欢抓住她的手先问道。 头先他曾答应过她,以后做事不会再瞒她。只是这回,他不想她因为闻馨的事而难过,所以就没同她多说,现在被当场抓住,他心底多少还是有点虚的。 江浸月愣了一下,摇摇头,「你要做的,一定是大事,不告诉我定是有自己的理由,我不想叫你为难。」 「你……真的不气?生气就告诉我,别把自己憋坏了。」 「我真没生气。」 她知道他如今到底在为谁做事,这个秘密一旦公开,闹不好整个家都要搭进去。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心,让他无后顾之忧。 江浸月睁大眼睛望住他,目光认真,一板一眼道:「只要你能高高兴兴的,我就高兴了。」 陆欢舒眉软目凝望她,心中荡开点点涟漪,闻家的案子,毒的事都被荡出脑海。 这是他从她口中听到的第一句告白,小小的一个人,摆出一副认真模样,情虽动人,奈何言辞稚嫩,叫人忍俊不禁,偏偏他还就真吃她这套。浴桶里水温越来越低,他身子却越来越热。 「三郎?三郎?」江浸月见他没反应,有些担忧,凑近唤他。 声音还是寻常的声音,只是这称呼……陆欢眸底变了颜色,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边一拉,「月儿预备怎么让三郎高兴?」 净室里水汽氤氲,他的话语似羽毛沾了湿气,轻轻滑过耳边,江浸月只觉自己心肝都在发颤,觉察出他此刻的异样,不禁懊悔起来。 天地良心,她真不是这个意思。明明只想叫他明白,自己没有生气,怎么成自己撩拨他了? 江浸月脸上冒烟,垂视足尖,不敢乱动,「你误会了,我不是……」 哗啦—— 她被拖入浴桶,大片水花溢出,本就潮湿的地面更加干不了。 江浸月半副身子泡在水中,呆住了,慌忙要起来,圈在她腰上的手却收紧,后背贴上滚热的胸膛,她不由自主地绷紧身子。 陆欢埋首她颈间,温热气息拂在她耳侧,低低问道:「不是什么?」 江浸月又羞又窘,扎挣着要从他怀里出来,还想辩解。可他不安分的唇已贴着她的肌肤四处游走。 方才小憩了片刻,倦意散去大半,此刻脑血翻涌,陆欢再控制不住,扭过她的头,堵住那张说的比做的还多的嘴。 浴桶中早已冰凉的水又被无端烧着,腾腾升温。地面才干了一小片,又被新溅出的水花淹没,周而复始,连搭在架子上的干净衣裳也惨遭荼毒。 风急云密,雨打芭蕉,饱受摧残的芭蕉叶几乎折了腰,可怜兮兮地耷拉着,任雨水沿着叶尖倾注而下。 云雨散去,江浸月软在陆欢怀里,落花碎琼般楚楚可怜,目光躲闪不敢看他。 陆欢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她瞪去一眼,视线立刻溜开,瞧见满地狼藉,脸颊更热了。 这、这这要是叫丫鬟们看见,算怎么回事! 陆欢抱她出去,安置在床榻上,拧了干净的巾帕帮她擦身子。江浸月红着脸,等他擦完,人立刻钻进被子里,只给他留了一枕头长发。 陆欢扒拉出她脑袋,勾了勾她的鼻子,「明明是你先勾我的,怎么还不认账了?」 江浸月攒眉,不服气,「我没有!」见他眼底又起了一丝异色,她立刻缩起脖子认怂,「我错了。」 陆欢是再忍不住,抱着她滚到床上,放声大笑,胸口郁气一扫而空。 值夜房里亮起灯光,仆妇们揉着惺忪睡眼探头张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们实在搞不明白,三爷为何白日都板着张脸,半夜三更却笑个没完,莫不是被人下了降头? 小红点之毒继续在京中发酵,且又有了新的声音:此事并非瘟神夜叉下凡为祸苍生,而是有歹人蓄意为之,欲将京城搅个天昏地暗。 至于这歹人是谁,众说纷纭,其中流传得最盛的则是,一个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贵,豢养杀手,专以非常手段排除异己。 流言越传越盛,惊动朝堂,以至于皇上上朝时,眉间都拢着愁云。底下哪个朝臣被多看上一眼,第二日,关于这人的流言就会绕着京城跑上三圈。 陆欢将目前自己知道的线索都写下来,飞鸽传书,告知那人,很快就收到回复。偌大的宣纸,仍旧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静」字。他习以为常,扫过一眼就把信烧了。 窗外,巨大云翳罩在上空,云苓和豆蔻在院子里招呼人收拾东西,躲避即将到来的那场大雨。 陆欢眯眼看了会,嘴角挑起一丝不屑。 那日同顾茂彦的一番对话至今仍叫他如鲠在喉。 「你若还当我是兄弟,就同我交个底,你到底是谁的人?」 他没有否认,但也没坦白交代:「正因为我把你当兄弟,我更不能告诉你,为你好。」 顾茂彦当时的表情难看极了,但他最后还是坦然接受,叹息回他:「人人都说是为我好,父亲让我入仕,说是为我好;母亲让我成家,说是为我好,如今连你也这样。罢了罢了,反正我已经叫你坑上贼船。虽然不知道你到底认定了谁,但既然那人能得你信任,那我也就认他罢。」 与顾茂彦相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认真同自己说话。他素来知晓这家伙的敏锐,否则也不会选择同他共事,然而有些事,再真正能窥见希望前,绝不能透露半个字。 他到底是谁的人?谁与他真正利益相投,他就为谁办事,从来如此。 第34章 子时,城外树林间,长风呼啸,树摇影碎。 几个黑衣人蹿到树上,把守着林中一片空地。 空地正中,男人跪倒在地,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干裂的唇瓣哆哆嗦嗦,半天才拼出一句话,「大人……大人……放过小的罢,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指着小的一人过活,求求您……小的给您磕头!」 说完,他就「咚咚」叩首,额头叫石子磕出血也不见停。 那人慢慢行至光晕中,站在他面前。他不敢抬头,身子在衣下抖成风中枯叶。 碎玉般的声音响起:「放了你……」 男人大喜,起身大拜,「谢大人饶……」 寒芒一闪,「命」字还没出口,他就没命了。 「放了你,我该怎么交差?」 血顺着剑身滴落,那人皱眉,漠然抽回剑,跟在身后的人立刻哈腰上前递巾帕。 他接过来,正面裹住剑身仔细擦过一遍,翻折到背面,又仔细擦过,一遍又一遍,直到剑身晶亮如初,他才心满意足。 余光瞥见血泊中的死不瞑目的男人,他勾唇对身后人调侃道:「你看他倒地的模样,像不像一只狗?」 月色泠泠,照下的光是冷的,他的笑却叫人如沐春风。 身后人咽了咽口水,他知道这人是无辜的,但主子需要一条命,那这人就必须死。 他平了平心气,压低身子,谄媚笑道:「依小的拙见,此人不像一只狗,因他本来就是只狗。」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讶色,笑容放大,「如此倒是我高看他了。」 长剑回鞘,他理了理衣裳,「送他去该去的地方,这阵子的事,就用他来做个了结罢。」 「是。」 关于小红点之毒的流言越传越离谱的时候,府衙门口来了个不速之客。 这个人很不一般,他不会说话,是个死人,叫一块席子卷着丢在鸣冤鼓前。席子里头还夹了封信,竟是一封认罪书。 上头白纸黑字,将自己如何给小雨庄里的水井下毒,又是如何将尸首四处乱搬引起全城恐慌的罪行交待得一清二楚。他自知罪孽深重,只能以死来偿还。 府尹读完信,只觉这实在太巧了,不大相信,预备从这人入手彻查此案。 结果当晚就有人潜入他家中,同他吃茶谈心。沉甸甸、黄澄澄的令信往他跟前一戳,他当即软了腿,忘了自己是谁。 第二日,这桩震惊全城的毒杀案就随惊堂木一块落定。 陆欢听完手下的汇报,晃着手里头的茶杯,眼底凝出寒光。为防止事态扩大就随手扯来一只替罪羊来销案,这法子还真是屡试不爽啊。 任凭外头惊风密雨,新房这永远阳光明媚。 江浸月正在屋里头试衣裳,宫里头来信了,贵妃召见她和闻姐姐明日进宫。 云苓想把江浸月打扮得富贵些,「宫里头富贵,贵妃娘娘更是贵人中的贵人,三奶奶去拜见她,应该穿得热闹些才不至于在殿前失礼。」 豆蔻不赞同,「我打听过了,贵妃娘娘喜欢素净,跟水里头的芙蓉花一样。因为这个,皇上还专门在她宫里头辟了新池子,全栽上芙蓉,什么品种都有,可漂亮了。」又嘟起嘴叹道,「可惜过了季,不然三奶奶就能看到,回来告诉我们了。」 争论间,陆欢摇着轮椅进来,两人都齐齐住嘴,互觑一眼。 自打老太太寿宴之后,她们明显感觉到三爷和三奶奶之间的感情又进了一步。只要三爷在,屋里就只留三奶奶一人,不许旁人进来打搅。 她们虽担心长久下去,三奶奶会累着,但想想三奶奶受宠是好事,总比二奶奶成天见不二爷,还要日日害怕外室进门的好,也就由他们去了。 待屋门关上,陆欢才起身朝江浸月走去,「你们刚刚在讨论什么呢?这么热闹。」 江浸月瘪瘪嘴,「在想明日进宫该穿什么。」 陆欢哦了声,坐到床边,朝她伸手。江浸月牵住他的手,极自然地坐在他腿上。 「你穿什么都好看,何必为这事烦恼?」陆欢捏了捏她的下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不穿最好看。」 江浸月脸上一热,锤了下他的胸膛,越来越不正经了!拳头却被他握住,细细吻着。 他方才说的是实话,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眼睛有多好看。平日里似两汪清泉,干净纯粹,可情动时,娇娇上翘的眼尾就成了钩子,摄走他全部心魄,叫他甘心腻死在她的温柔中。 最最令他开心的是,她的这份娇媚,只属于他一人。 目光滑过她发髻,微微一亮,「你还留着这个?」 陆欢从她髻上取下发钗,拿在手里把玩。江浸月抬眸看去,原是初次见面时,他送的那根玉雕海棠花发钗。 「很漂亮呀,为什么不留着?」她眨巴大眼睛,奇怪道。 陆欢喉咙堵了一下,实在没好意思承认这钗是那晚临时叫陆澄买的。 江浸月小心翼翼拿回发钗,宝贝似的捧在手里。 她真的很喜欢这支钗,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自从得了它,所有好运气就都降临到了她身上,她还预备明日进宫也戴着。 陆欢能从她眼中看出这份喜欢,心里头亦是暖洋洋的,跟冬天晒着太阳一样。当然,有多暖就有多愧疚。 他帮忙把钗插回发髻上,「明日从宫里出来,我带你去买些新的来。」 江浸月道不必,「我的首饰已经很多了。」 如今她已不再是过去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小丫头,她靠自己的手艺赚到了钱,给自己和阿娘都添置了不少东西。老太太也常打赏她东西,真的已经很够用了。 陆欢摇头说不够,上月他在床边给她新添了一方妆台,比他自己的书案还要大,自铜镜到大大小小妆奁都是配套的,上头的花样俱是他亲自绘好拿去叫匠人打制的,世上独此一件,其做工堪比宫中贡品,无论多少脂粉首饰都能塞下。 第35章 她长得这么好看,就该多打扮才是。如今妆台才装了不到三分之一,怎么就够了? 「你不要,我就让肉肉戴给我看。」 江浸月惊住,「就……肉肉那点毛,能戴这个?」想象肉肉圆着眼睛,满头钗环的模样,她咽了咽口水。 陆欢却理直气壮道:「不能也得能。」 江浸月:…… 这人真是,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翌日,风和日暄,一驾马车早早从闻远侯府出发,驶向宫门。 路上,江浸月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陆欢抱着她安慰了许久,又把进宫该注意的事宜又重新交待了一遍,自己也是一身汗,比自己进宫还紧张。 他未经传召,也没官职,只能送她到宫门口,自己坐在马车上等她。 常贵妃召见她和闻馨的目的他还没想通,但长久以来锻炼出的警觉性告诉他,不可不防。 毒杀案闹得沸沸扬扬,常海却跟没事人一样,对这事不闻不问,照常过日子。听说这几日他还告假在家修养,闭门谢客了。这老狐狸肚里头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陆澄小跑过来,透过车窗小声回话:「主子,宫里头的线人都安排妥当了,倘若三奶奶遇到什么不对付的,他们就会出手帮忙。」 陆欢闷闷「嗯」了声,盯紧宫门,眉宇间山雨欲来,同方才嘻嘻哈哈的模样判若两人。 江浸月下了车便由一个妆容严肃的女官接走。 两侧是高高的墙,中间只有一条不知会通往何处的深长夹道,日头刚好被拦在墙外头,光线昏暗,四周都阴森森的。 她拢了拢衣领,谨记陆欢的话,垂着脑袋不敢乱看,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原来这就是大家伙都向往的天家宫苑啊,富贵是富贵,可是怎么一点儿生气儿都没有? 还不如她自己个儿的小院子,四季都开不同的花,热热闹闹的,永远不会冷清,多好。 她七拐八弯到了传说中的御花园,同先到片刻的闻馨汇合,女官让她们暂且在此等候,自己进去向贵妃娘娘请示。 几日未见,两人心中各自藏着话,不好意思面对彼此。 江浸月为替嫁的事尴尬,闻馨则是在为自己隐瞒家世的事内疚,互相扯皮了会儿就都沉默不语。 眼前是一方水池,荷花已谢,只余荷叶田田,一只青蛙跃入池中,平静如镜的水面瞬时荡起点点涟漪。 江浸月望着层层水纹出神,手里搅绕裙绦,思忖该如何打破僵局。忽然,假山后头蹿过来一团毛茸茸的白色影子,直接扑到她脑袋上。 「啊——」 她惊呼着趔趄往前,视线被挡,瞧不见前头的路。 闻馨见她马上要踩空跌入池子里,忙上去拉她,宫人们一窝蜂涌过来帮忙。七手八脚一通折腾,江浸月重见光明,扶着闻馨的手,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宫人们不知她是谁,但观其她的相貌和衣着便知她身份定然不凡,忙跪下认错:「奴婢看管不慎,叫夫人受惊了。」 江浸月定下心神,往她怀里看,发现罪魁祸首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小家伙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窝在宫人怀里,耷拉着小脑袋呜呜咽咽。 进宫前,她听说过贵妃娘娘喜好猫,大概就是这只了,遂抬手虚扶一把,「起来罢,不打紧的。」 贵妃娘娘养的猫,她哪里敢得罪? 小宫人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庆幸自己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主,忙道谢起身。她腿还没站直,就听莫名一声哨响,怀里的小家伙立刻抬起脑袋,挣脱她的手,几步蹦到假山顶上,回头看她们。 江浸月这才发现,它嘴里头还叼了东西,亮晶晶的,正是自己那支海棠发钗。她赶紧蹦上去要捉,小家伙已经窜跳下来,一溜烟儿跑没了踪影。 「我的发钗!」她一下着了慌,再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提裙就追。 小宫人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吓得面白如纸,紧跟着追上去。 闻馨想叫住她们,嘴才张开,方才引她们进来的女官折回来请她们入内。她左右张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贵妃娘娘要是知道三奶奶去追猫而怠慢了她,只怕要治她的罪。眼下就剩她一人,她该进去帮忙稳住情况,免得篓子越捅越大。 如此思定,她深吸几口气,同女官一道进去,才行至门口,就撞见了她最不想瞧见的人——江平。 那厢江浸月跟着猫在假山周围穿梭,猫没抓到,人还丢了。她尝试想绕出去,结果越绕越背离原路,彻底迷路了。 前后左右不是石头就是花草,连追着她跑来的小宫人都不见了。 她围着山石乱转,越转越想哭,泪珠儿马上就要掉下来,却见前头突然转过来一人,穿一身蓝衣,瞧样子,年纪应该比陆欢稍长几岁,眯眼笑时却透着股少年的青涩。 她盯着看了会儿,很快就注意到他怀里头的白猫。 「三奶奶可是在找它?」蓝庭旭轻轻拂了拂它身上的毛,小家伙很是受用地眯起眼睛,「喵」了声。 江浸月眨眨眼,不敢说话。 蓝庭旭看出她的惊讶,柔声解释道:「三奶奶莫怕,我是三爷的朋友,就是那个常去给他诊脉的大夫。」 江浸月知道陆欢身边有个太医院出身的神医,看了他几眼,立即对上号,匆匆福礼,「见过蓝太医。」 蓝庭旭并不在意这些虚礼,和煦地笑了笑,哄怀里头的白猫松开发钗,见上头沾了唾沫,眉头微微攒起,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了三遍,左右翻转查看,确认擦干净后才还给她。 发钗失而复得,江浸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两眼弯弯,笑道:「谢谢。」 但很快她又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贵妃娘娘还在等她,而她现在还完全迷路了。 第36章 蓝庭旭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也不多言,只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就主动上前给她引路。 江浸月颠颠跟在他后头,心里直恍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么个谦谦有礼的人,怎么会跟陆欢做朋友? 蓝庭旭回头,两人视线毫无预兆地接上,江浸月吓一大跳,慌慌错开眼,盯着足尖珍珠看。 蓝庭旭很君子地主动揭过这篇,问道:「三奶奶似乎很喜欢这玉钗,可是因为喜欢玉器?」 江浸月摇摇头,脸蛋红红的。什么材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送她的。 蓝庭旭觑着她的表情,了然于心,「若说制钗材料,在下倒更偏爱木头。医书上记载,不同木材于身体有不同益处,譬如桃木有镇静祛邪,活血化淤,促脑安神之功效,若以桃木……」 他自顾自说得热闹,双眼熠熠生辉。江浸月扯着嘴角,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有这么个朋友,她现在又倾向于同情陆欢了。 「其实三爷现下用的轮椅,那也是块难得的好木头,三奶奶可知其出处?」 「啊?」 江浸月倏地收回思绪,呆呆望着他。她其实自己那轮椅的来历,只是一下没反应过来。 蓝庭旭同她对视片刻,见那双杏眼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心底暗自失落。 恰巧常贵妃今日安排召见她的芙蓉堂就在前头,蓝庭旭便送她到这,「雪团走失了,贵妃娘娘必定担心,三奶奶不妨把它抱回去,就说是您找着的,做个顺水人情,能给您今日行事带来不少便宜。」 江浸月眼睛一亮,「嗯嗯」点头,小心翼翼从他怀里接过猫,轻轻抚摩它的毛。 小家伙现下已经睡着,尾巴盖在眼睛上,窝成一团,安静乖巧,似乎还挺依赖蓝庭旭的怀抱。她私以为,它也是叫刚刚那番「木头」论给说迷糊了。 芙蓉堂里急吼吼跑出来两人,一个是方才追着她找猫的小宫人,另一个是专门为她引路的内侍。 小宫人见了猫,跟见了祖宗似的,眼泪鼻涕哗哗,一劲儿跟江浸月道谢。江浸月受之有愧,想同她解释,转身却发现,蓝庭旭已经不见了,风中只剩一缕药香。 她奇怪了会儿,没做多想,跟着内侍匆匆入内。 芙蓉堂内静得出奇,紫铜熏炉燃着龙涎香,混合了些许松枝的气味,如袅袅青烟般细细散开。 闻馨在席间坐立不安,双手捧着茶杯,茶叶杆子全沉到水底也不见她喝一口。 她眼睑不动,眼珠平平瞟向上首。常贵妃坐在云屏后头,脂粉漫香,珠钗响动,旁人只能窥见底下的锦绣裙袂,观察不了她此刻的神情。 江浸月至今未出现,也不知贵妃娘娘是个什么态度。 她目光又转到前头,江平就坐在她对面,正悠哉悠哉地品着茶,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也不知是故意装给她们看的,还是真有破局之招。 闻馨秀眉深锁,胸中擂鼓。进宫之前,她原还信心满满,志在必得,可现在,她心里无端开始发慌。 云屏后头传来慵懒的声音,婉转若流莺,「听闻掌柜说话的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士。」 闻馨一激灵,朝上伏低身子,「回娘娘的话,民女祖籍登州,这两年才迁入京城。」 常贵妃「哦」了声,「原是登州闻家的后人,怪道能调出此等香料。」 江平脸色变了变,不屑地闷哼了声,旋即恢复如初。 闻馨并不睬他,只伏耳恭敬应对上首,心里头却生起丝疑惑。 起先她还不在意,直到常贵妃越问越深入,且话头始终围绕着她故去的爹娘,听里头的意思,像是在打听什么事儿。 她立即警觉起来,问题还是照答不误,只是避开了许多敏感之事。他们三人已经商量妥当,大火和毒的事不可再让第四人知晓,若真有人存心打听,只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厢太极打得正热闹,内侍引江浸月进来。 「民妇,参见贵妃娘娘。」 她脚踩莲花碎步,规规矩矩跪在蒲团上行礼,身姿不摇,钗环不响。在场的宫人眼中都露出赞许之色,想不到她初次进宫,规矩礼仪倒比京中大半贵女还周全。 江平自上而下斜视她,脸上不显,手已在桌底下紧攥成拳。想当初,这些规矩礼仪还是他专门请人教她的,如今倒成了她反过来对付自己的利器,他还真是教出了个好女儿! 凭江平如何使眼风,江浸月都不为所动。方才在外头,小宫人为报答她的「寻猫之恩」,已经把里头的事都告诉她。 爹爹果然不会轻易放过皇商这块肥肉,但她也不是从前那个她。在商言商,她今日就要把他从前亏欠阿娘和自己的那笔债都讨回来! 云屏后头,常贵妃已经听说了雪团的事,对江浸月生起丝好感,迟到的事一笔勾销,懒懒唤她「免礼」,又朝旁递个眼色,宫人领命绕至云屏前。 「贵妃娘娘今日召你们过来,一则是想邀你们共赏这御花园内的秋色,二则便是为了皇上和太后娘娘。 「而今风霜重,皇上和太后娘娘圣体欠安,夜里常犯嗽疾,睡不安稳。寝殿内现有的熏香都太显山水,与他们脾胃不合,娘娘夙夜忧心,想请您们几位行家来帮忙出谋划策。」 话音落下,三人心中都有数——谁能调配出适宜两位贵人的熏香,谁就能接任皇商。 治病要对症下药,调香亦如是。 宫人们已将两位贵人的病症和作息习惯都誊抄下来,分发给两边。堂屋正中新置了一方高几,上头香炉里插了三烛香,看来贵妃娘娘还定了时限。 江平不懂制香,让他手底下最得意、也是京中最有名的两个调香师帮忙。面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丫头,他们俩底气颇足。 第37章 江浸月并不怵他们,捻着那支海棠花玉钗深吸口气,翻开册子开始研究病症,闻馨在旁帮忙打下手。 起初江浸月还看得挺淡定,可翻着翻着,手不自觉加快,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也绞到一块。 这、这这病症,为何跟陆欢的头疾这么像! 闻馨见她神色不对,探身过来耳语:「怎么了?」 叫了几次没反应,反见江浸月脸色越发苍白,闻馨也吓到,慌慌推了她一下,才把她推醒。 前头传来两声低嘲,来自江平手底下那俩调香师。闻馨没功夫搭理他们,急着伸手去探江浸月的额头。 江浸月怔怔缓过来,捏了捏鼻梁提神,「我没事,没事。」边说边拿起笔,笔锋在砚台上反复碾了几次,吸足墨水也不见她收回。 宫人说皇上和太后只是夜里犯嗽疾,睡不踏实,可这册子上陈列的分明是头疾之症,与陆欢一样,闻不得气味过重的熏香,倘若遇事大动肝火,或思虑过度便会发病,疼痛不止,如若调理不当还会一次比一次严重。 这是何故?是贵妃娘娘想考验他们的本事,故意设置迷障,还是说那两位贵人真的也…… 炉子里的香已燃过大半,笔锋仍悬在纸上迟迟未落,一滴墨落在纸上,慢慢晕染开,就像江浸月此时的心。 合适的香方子不是没有,她大可以直接把自己给陆欢配的香方誊写上去。而且那香还是自己改良过多次,确实对缓解头疾有效,比现想一个要靠谱多了。 可是,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这样不妥,有种被人套辞的感觉。方子被人套走是小,可万一有人日后拿这方子反过来去害陆欢性命,那可就是一等一的大事了! 铜漏壶嘀嗒不止,对面两人已搁笔,江平亲自给他们斟了两杯酽酽的茶,笑道:「辛苦了。」眼梢余光则嗖嗖往这边瞟,大剌剌透着鄙夷。区区黄毛丫头也敢跟他叫板,不自量力。 闻馨心情大起大落,此刻已平静下来,皇商什么的她已不甚在意,只担心江浸月的状态,她到底怎么了?可是病了? 只剩半炷香,宫人含笑过来,瞥见纸上仍只有几味不甚要紧的香料名字,眼中微露惋惜。 江浸月摆手道没事,平了平气,在纸上唰唰写起来。 用的还是先前给陆欢配的方子,只是适当删改了几味料,添减了些许斤两,效果如何,她不敢保证,但她不能叫真方子流出去。 还需要一味料做引,她拿笔杆子不住敲自己额角,忽地灵感乍现,在最后一撮香灰落尽的同时,写下三个字: 桃木碎。 宫人们将两边写好的方子送到云屏后头,交给常贵妃过目。 闻馨松口气,见江浸月目光仍旧恍惚,心里替她担心,此时不便细问缘故,就只能抓起她的手裹进自己掌心,轻轻拍着。 对面传来细微嘀咕声,闻馨听出是江平手底下那俩调香师在议论江浸月,眼神语言尽是污秽。她咬着后槽牙,狠狠瞪去,他们反而更加嚣张。 剑拔弩张时,中间突然横出一只手。江平淡淡看了身后二人一眼,又淡淡转向对面,视线只做片刻停留就离开,抖开宽袖端茶品咂,安静等常贵妃发话。 那二人讪讪互觑着,各自对插袖子,不说话了。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能太过分,大概就是这意思罢。 约莫一盏茶后,石青色裙裾自云屏后头转出来。江浸月灰蒙的眼睛霍地亮起,直愣愣看去。 「几位今日都辛苦了,方才贵妃娘娘粗粗看过方子,觉着都不错,待太医院验看过后就可一试,效果若好,自然有赏。」 这宫人是宫里的老油子了,话说得滴水不漏,从始至终都只说是帮皇上和太后分忧,半字不提关于皇商的事。没有具体许诺,日后想翻脸也容易。 可即便如此,大家还是不愿懈怠。 时至正午,常贵妃传膳,邀大家伙一块用。 屋里气氛有些古怪,众人各自揣着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勉励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和欢笑,山珍海味硬是吃得味同嚼蜡。 江浸月尤甚,只动了几筷子就恹恹停下,唉声叹气。她还在惦记刚才的方子,惦记陆欢的病。秀眉一直拧巴着,出了宫门,瞧见熟悉的马车,还不见舒展。 马车里,陆欢好不容易把人平安盼回来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吁出去,心又沉下去几分。 「怎么了?」 大概是他说话太温柔,江浸月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哗啦」流了下来。 陆欢吓坏了,慌忙把人抱坐到腿上,笨拙地伸手给她擦泪,心里着急又不敢问,怕火上浇油,吓着她。进宫前还活蹦乱跳一人,怎么出来就蔫成这样了? 江浸月一入他怀抱,就跟小鱼回归大海似的,再没了顾及,很依赖地抱住他肩膀,把心底的委屈和不安都发泄出来。慢慢地,心平复下来。 陆欢轻轻拍着她的背,听她把宫里头发生的事说完,悬着的心随之放下。傻丫头没受欺负就好。 但也没完全放下。 常贵妃想打听治头疾的方子,给谁?凭他的了解,肯定不是皇上和太后。 疑虑打心头晃过,暂被他收起来。目前最要紧的是,把她安抚好。 「你是担心,他们得了这方子会对我不利,所以哭了?」 陆欢含笑看她,见她煞有介事地点头,心中忽地绽开朵烟花,飞快亲了口她的脸蛋。残余的泪痕沾上唇瓣,他竟尝出了甜味。 江浸月脑袋懵懵的,捂着被亲的那边脸,直着眼睛看他。性命攸关的大事,他怎么一点儿都不上心!小眉毛又要皱起来。 「放心罢,我不会有事的。」陆欢轻轻揉开她眉心,朝她眨眨眼。 他一向很自信,江浸月也相信他的本事,低垂视线,片刻后又抬起,怯怯望住他,「真的?」 杏眼清澈,像刚洗过的黑珍珠,只倒映出他的身影。 第38章 陆欢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答应你,不会有事的。」 这叫什么话,答应她不会有事,这不还是说明,有人会害他么? 江浸月顿时慌了手脚,一阵东张西望,下意识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生怕自己一撒手,他就会变成蝴蝶飞走。 陆欢叫她这股傻劲儿折服,哭笑不得,心里头却咕嘟咕嘟冒糖水儿,不得不承认,这种被依赖的感觉很好。 爹娘还有兄长走了以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真心实意地为他着想了。她有多傻,这颗心就有多真。 甜不了多久,他心里头又开始泛酸。 小丫头为了不让他有后顾之忧,一直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心里再担忧,也只把笑脸留给他。 明明是个没心没肺、沾枕就着的人,现在也整夜整夜地闹起失眠,非得窝在他怀里才能睡着。且就算真睡着了也只是浅眠,窗外风稍大些,她都能立刻惊醒。 她是有多傻,才会做出这么蠢的事呀。 「笨蛋。」陆欢埋首她颈间,深吸口气,眨了两下眼。 江浸月嘴巴高高嘟起来,固执地收紧臂弯,随他怎么说,就是不肯撒手。酸意复又漫上眼眶。 「我不许你有事!知道嘛!」她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口吻跟他说话。 傻怎么了,她就是怕呀,怕哪天送他出门,道过再见后,就再也见不到他。没有他的日子,光是想象,心就有种被生撕开的感觉。连她自己都惊讶,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依赖他了? 陆欢拉下她的手,温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晶莹。卷翘的睫毛拂在他唇瓣上,痒痒的。眼泪是又咸又涩,他却甘之如饴。 当初选择跟她坦白一切,是为了拉近两人的关系,倘若因此害她日夜牵挂,那就有悖他的初衷了。 「好,我答应你,绝对不会有事。」 过去他无牵无挂,行事颇激进,陆澄劝过几回,他都只做耳旁风,因他一门心思只想报仇,自己的结局倒没好好考虑过。 现在不同了,有个小丫头在家里头等着他,一想起她的笑脸,他就无比留恋人世。 没法子呀,她夜里爱蹬被子,鸡爪子吃多了就不爱吃饭,嫁到他家大半年还不怎么认路,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他必须留着命回去照顾她。 「留你一个傻的在世上,我怎么放心?」陆欢刮了刮她的鼻子。 江浸月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皱鼻子示威。陆欢挑眉,不知从哪变出一包鸡爪子,在她面前扬了扬,她立刻破涕为笑,再没烦恼了。 「你真好!」 陆欢脸颊生香,没等好好回味,江浸月就已经把全部热情都投入到鸡爪子上头,再不搭理他。 变脸比翻书还快,他双手环胸,抑郁了,深切忧虑起,哪天他要是真出什么事,她没哭几下,也能叫一包鸡爪子哄好罢? 那他确实要好好活着。 一包鸡爪子全见骨,江浸月咂巴两下嘴,挺着白肚皮窝倒在陆欢怀里,预备歇个小晌。 陆欢难得没顺她心意,揪着她的后领,把她拎起来坐正,「先别急着睡,难得今日出门,你就不想逛逛?」 江浸月直言不想,圆着小嘴打哈欠,以表自己的决心。 她的成分大概真和别家姑娘不同,别人喜好脂粉华服,削尖脑袋往美人的标准靠拢,而她徒生了张倾国倾城的脸蛋,不为悦己者容,得空就只想和枕头被子共沉沦。 陆欢很心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不想,我想。」 然后就把她丢下了车。 江浸月这才发现,他们的马车已经在人家店门口停半天,店铺伙计都有意见了。 被这么多人盯着,江浸月一下就怂了,跟在陆欢后头进去。 就外表而言,他们俩都很能唬人。陆欢虽坐在轮椅上,可这通身气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加上身边这位如花似玉的夫人,活生生两株摇钱树啊! 掌柜的本是带着满肚子怨气出来的,瞧见人后,气就「嗞」地一声全散干净,捧笑哈腰请他们入雅间。 江浸月四顾,发现这是家首饰店,铺面极大,顶十个闻记香铺,她恍然大悟,之前陆欢说要带她买首饰,原来真不是随口一提。 掌柜的亲自沏了两杯酽酽的茶水递上,正宗的明前绿,又捧来两大本册子,殷情递过到江浸月面前,「少奶奶您随便挑,看上什么尽管吩咐,小的立马着人给您取来。」 陆欢把册子拉到自己面前,随手翻开几页,上头全是各色钗环首饰的绘样。他看也不看,一通乱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先拿来罢。」 掌柜的探头瞅了眼,嘴角一下咧到耳朵根。真是来撒钱的,随便一挑就是店里头最贵的几样,今日店里头的流水全仰仗他们了! 「好嘞,爷、少奶奶,您们现在这歇着,小的去去就来。店里头的伙计都在门外头,有事只管招呼。」话音未落,人就跑没了影,生怕他们反悔似的。 雅间门关上,陆欢方才翘起二郎腿,老神在在地翻看册子。 方才他不过是想把人打发走才随意挑拣了几样,现在却是一样一样细细相看,时不时还把册子举起来,对着江浸月比划,好像这些都是给自己买的,带她来不过是捎带了个首饰架子,遇见喜欢的就把这页折起个角,等掌柜的回来再命他去取。 江浸月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屋里闷,想出去喘口气,又被他揪到怀里,挣脱不得,就只得乖乖当他的「首饰架子」。 折起来的页面越来越多,册子比刚刚厚了一倍,江浸月催他,「这些够了,别买了。」 陆欢不依,攫住她不安分的小爪子,继续往后看。从前他对这些并不上心,金银玉石说到底也是石头,打成首饰还不如直接当钱花了,可若是戴在她身上,那就好看多了。 第39章 外间突然传来骚动。 「什么叫雅间已经满了,这么大的店,还没个空地儿?我怎么就不相信?」 「这位夫人,小的真没骗您,雅间的确是满了。您且在这坐下侯着,喝口茶败败火,等哪处腾出地方来,小的立马来请您过去。」 「哼,你糊弄谁呢?我才不信,就这间了,我倒要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和我抢地盘。」 「诶!夫人,不可啊!不可!」 脚步声杂沓,像是朝这来的。江浸月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倒不是怕跟人抢地方,而是这声音实在耳熟,像是…… 砰—— 门开了,江溶月仰起脖子四下扫视,就同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对上了眼。 「阿姐……」 江浸月咽了咽口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 江溶月忡怔片刻,眉心拱起一块疙瘩。 她方才在气头上,以为店里的伙计欺负她身份不够格,所以才诓她没有空闲的雅间。现在倒好,她骑虎难下,倘若只有江浸月一人倒还好应付,偏偏边上还有个陆欢。 无论她平日里把头颅扬得如何高,面对这个前未婚夫,她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 江浸月绷紧背脊,主动把视线搬到陆欢肩头,那里用银线绣了只瑞兽麒麟,她开始研究其针脚。 每次见面都这么尴尬,亲姐妹做成她们这样,只怕是世间少有。 掌柜的抱着大大小小的盒子急吼吼小跑过来,东西往伙计怀里一塞,自己猫腰进去打圆场,瞧见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跟照镜子似的面对面杵着,他又哑巴了。 京中孪生姐妹不多,瞧这姿色派头,他很快就把人头都对上号,伸出一根手指挠头皮,更加为难。店里头的都是磕不得碰不得的宝贝,要是打起来该怎么办? 气氛降至冰点,屋子里鸦雀无声,唯翻书声不绝于耳。 陆欢从江浸月僵硬的身体感觉到她的窘迫,顺手翻过一页册子,眼皮不抬,「掌柜的,东西呢?」 掌柜的愣了会儿,「嗳」了声,从伙计手里头接过东西,小心翼翼放到他面前,「这位爷,您要的都在这了,请您过目。」 他边说边打开盒子,钗环镯子一应俱全。 陆欢凑上去细细验看,哄江浸月戴上给他看,二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丝毫不把这段插曲放在眼里。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江浸月羞红脸,推开他,瞪道:「去你的!」 娇嗔的语气,在场之人听后无比酸软了心,看向他们的眼神溢满欣羡。 声音落在江溶月耳中,她动了动眼皮,状似随意地扫眼桌面上的东西,立即闭上眼躲开,心底一阵吃味。 她虽然暂时还进不了平津侯府大门,但有侯夫人接济,吃穿是不用再愁了,且因着肚里头的这块肉,她的待遇随之更上一层楼。 可就在前几日,常侯爷好端端的,突然就病倒了。她原不当回事,以为他想用苦肉计把儿子诓回府。直到侯夫人也紧跟着一同病倒,她才觉大事不妙。 倒也不是担心他们二老的身子,而是……钱,侯夫人一病,侯府乱做一锅粥,没人记得外头还有两个半嗷嗷待哺的人。若不是常向荣那还有富余,她就真要挺着肚皮喝西北风了! 她在为吃穿发愁,撑着脸面来首饰店过过眼福,他们倒好,不仅不体恤她的难处,还当着她的面撒钱?眼里还有没有长幼尊卑! 她正郁闷着,常向荣过来了,看了眼屋子,眉宇间瞬时拢上层愁云,攫住她小臂往外拉,「你挺着个肚子来这干嘛?还不快走?」 江溶月扭动胳膊不从,指着桌上一摞亮闪闪,撒娇道:「二郎,我已经许久没有添置新首饰了。」 她眼底闪着期待,常向荣不忍拒绝,换做从前他还风光的时候,她若肯这样待他,别说一两件首饰,便是把整间店铺都买下来,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现在……他捏了捏干瘪的荷包,把所有的无奈都吞进肚子里,「乖,先回家,别让父亲母亲等急了。」转身又要走。 江溶月甩开他的手,「买一两件首饰而已,能耽误多久?」朝桌上一串紫鲛珠项链努努嘴,「不如就买那个罢,紫鲛珠能保主人无病无灾,拿去送给母亲,她一定会高兴。」 她笑靥明媚,一如当初撞见他心底的那副模样,可常向荣却头回生起丝恶心。这东西为谁买的,他怎会不知? 离家几日,身心饱受折磨的不止有江溶月,他也是。 原以为能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片天地,可等真正踏出家门,丢开祖荫,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自量力。 堂堂七尺男儿,凭双手不仅挣不来一分钱,还要靠母亲救济才能苟活于世,这对于一个活了二十年都没受过挫折的人来说,无疑是对自尊心的致命打击。 而更令他绝望的是,江溶月非但不体恤他的难处,还变本加厉地向他讨银子,他若不肯给,她就直接找母亲讨要。 若说他从前还看不穿这个女人,而今换个位置,他已经能彻底把她看透。自己为了她背弃父母,抛弃妻子,她却只想要钱! 要不是顾及她对头的孩子,他真想一走了之。 「你若当真有心,就是空手过去,父亲母亲也不会埋怨你什么。你若没这心,就算把整间店都搬回去,照样进不了我家大门!」 常向荣双目猩红,把压抑已久的委屈和不甘全咆哮出来。他以为吼完会内疚自责,不想竟是从未有过的放松,通身爽利。 众人皆目瞪口呆,陆欢还很贴心地帮江浸月捂住耳朵,所有目光都聚焦到江溶月身上。 最讳莫如深的伤口陡然叫人撕开,且还是她决意托付终身的人,她如何接受得了?脸色时青时白,不知是在场哪个人不经意挪动了一下步子,鞋底和地面摩擦出的细微声响,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40章 她猛地扑上去,捶打常向荣的胸膛,泪眼婆娑,如花遭摧,我见犹怜。 常向荣心里自是千穿百孔,咬紧后槽牙,艰难地将脸别过去,不去看她。渐渐,她没了力气,不等常向荣拉她,就已经先一步跑走了。 常向荣望住人群中豁开的那道口子,攥紧拳头,硬生生把脚稳住,不去追她。 局面越来越尴尬,这可愁坏了掌柜的。他摘下帽子,擦了把湿漉漉的额头,看向陆欢求助。 陆欢兴味地转动茶杯,「常兄不追真的不妨事吗?」 常向荣沉默不语,闹成这样,他心里也不好受,可他真的累了,累到没力气抬脚,累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要他的命。 看着陆欢和江浸月自在相处的模样,他莫名有些欣羡,年少轻狂时,谁不想醉卧美人膝,游戏人间,可现在他真的闹不动了,只想找个人清粥小菜地好好过日子。 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 「嘉音她……她还好吗?」他涩着嗓子问道。 江浸月眼皮跳了跳,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自打上次他们俩彻底闹掰后,陆嘉音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到处瞎跑,窝在家里钻研起女红,得空就去陪老太太说话。 辛夫人倒是跟她提过几回常家,话里的意思还是想让她回去,跟常向荣好好过日子,可都被她严辞推脱,甚至还赌咒发誓,此生再不入常家大门。估计再有几日,她就能说服老太太同意她合离了。 此情此景,江浸月不忍心往常向荣身上再捅刀。 可陆欢忍心。 「四丫头过得尚可,人又胖了一圈,再不克制点,就真要赶上她三嫂了。」 江浸月两眼一黑,恨恨锤他。陆欢笑着接住她的蜜糖拳头,放在嘴边呵气,「疼不疼啊?」 他们俩的反应纯属自然,并非刻意装给他看。可常向荣的心,那叫一个疼,片刻也不愿多留,哼声就走。 扫把星都走了,掌柜的忽地松口气,又捏了一把汗,挤出点笑意,「这位爷,您看……这些……」 陆欢知道他今日已经够倒霉的了,也不同他为难,大袖一扬,「全要了。」 掌柜的当即笑开了花,「好嘞!小的这就给您包上。」 江浸月瞪圆眼睛,「你疯啦!买这么些干嘛?」 陆欢伸手帮她把下巴合上,眯眯笑道:「没疯,就是高兴。」 是真的高兴。 他不用再打发人去常家探听虚实,常向荣的反应就已经很说明问题。 常海没骗人,他和他夫人都双双倒下了,想来常贵妃也是因为这个才特特召小丫头进宫的。 只是为何召的是她?常海这病跟自己有多大关系?这还得仔细琢磨琢磨。 亥正,太医院。 别处灯火都已歇下,只有蓝庭旭这还亮着油蜡。奉墨的小童抻了抻腰,直起身,到嘴的哈欠又咽回去。 「累了就回去歇息罢。」蓝庭旭偏头莞尔,有种微风荡水的温润。 小童怔了片刻,一劲儿摇头,「不累不累。」顿了顿,又道,「先生不累么?已经快三更天了,明日还要早起给皇上和太后娘娘诊病,不如先歇下罢,这方子明日再看也不迟。」 蓝庭旭拢了拢肩头鹤氅,在纸上勾勾画画,「贵妃娘娘要的急,我再看会儿,没得耽误她的事。」 小童心里为他鸣不平,这是拿人当牲口使唤了么?一口气都不给喘匀? 但他人微身贱,敢怒不敢言,除了陪他耗着,也想不出别的好法子帮他。 余光无意扫过纸上,秀气的字迹一下吸引住他的目光。大概就是今日在芙蓉堂配香的那位夫人罢,字如其人,芙蓉堂当值那几个小子都夸她漂亮,看来没有撒谎。 黑字旁边散落着寥寥几笔红字批注,是先生在帮她调整方子。药理与香道一脉相承,先生稍加润色也不难,改到「桃木碎」三字时,他还笑了两声。 先生高兴,他也跟着高兴,墨磨得就轻快,没留神先生伸来的手,自己碍到他蘸墨了。 「先生,我错了。」 蓝庭旭和煦笑笑,「无妨。」又继续蘸他的墨。 小童垂着脑袋,红晕自脸颊烧到耳根,偷偷瞄着那只手,不仅能治病救人,还能写出一幅好字,他更骄傲了。 他翻转手腕,反复验看自己的,摸了摸虎口和中指指腹,又嗟叹道:等他写字看书,把这两处也磨出茧子,不知能不能学会先生十分之一的本事。 棠梨宫。 夜垂四方,夹道旁的石亭子开始燃灯,星星点点的微芒在混沌中蜿蜒成线。 月光在檐角兽眉心跳跃,流照入窗口,在青砖地上斜切出一块板正菱形,一双绣鞋踩在上头,左右踟蹰。 绣鞋足尖镶有南海珍珠,色泽莹润,与月色交相辉映,是三佛齐国新进贡来的,世上独此二颗,皇上全赏给了她。 鞋子送来时,别处宫苑眼珠子红得都快滴血,常贵妃却不甚在意。鞋子再好看也只是鞋子,穿在脚上都一样,倘若不随脚,那还不如棉布鞋顺眼。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她立时有转了方向,疾步上前,「如何了?」 青衣宫人探头瞅了眼左右,轻轻合上门,欠了欠身,「娘娘,方子已经给侯爷送去,只是调配香料还需要些时日,还请娘娘耐心等待。」 常贵妃双手在袖底交握着,愁眉不展,「侯爷和夫人现下如何了?」 宫人安抚道:「娘娘放宽心,奴婢派听去的人说,人已经醒了,只是话还说不太利索,调养几日定能恢复过来。」 常贵妃这才松下心弦,揉着额角挪至云头榻旁,懒懒地歪躺上去。宫人顺势跪在榻前,帮她捶膝。 第41章 「你说,那方子能有效么?」她还是不放心。 宫人迟疑不语,这话她哪敢随便接,万一好不了,娘娘把气撒她头上可怎么是好? 侯爷这病说来也奇怪,一向身子骨硬朗如牛的人,说倒下就倒下,还捎带着夫人一块。就算他们夫妻感情真要好,也没听说有好到这份上的。瞧这意思,倒像是过去他们村里头常说的,被人下降头了。 常贵妃也觉奇怪,结合闻家的事一琢磨,她心底隐约有点眉目。可惜苦于无证据,不好当面找人对峙。退一步说,她就算有证据,也没本事去同那人对峙。 她虽贵为贵妃,但遇到这事,她除了能在治病上使点劲外,真是毫无办法。 想当初,父亲在朝中是何等威风,跺一跺脚,整个朝堂都要抖三抖,可现在……经上次的无妄之灾,谢家已成惊弓之鸟;梁王如今也窝在老家,不敢探头;自己那不争气的弟弟最是靠不住。 掐指细算,常家现在,就只剩她这一座靠山了。 思及此,她不由悲从中来,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宫人开口欲再劝她,她只摆手道不必。如今谁都能倒下,就她不能倒下。端看父亲母亲的样子,她就知道,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陆家小子的事,她也是听爹爹提过一嘴,冒险赌了一把,也不知是真是假。倘若是真,只怕他也快了…… 昏昏灯影下,美人还是那个美人,只是眉宇间少了初入宫门的青涩,反添几分锐气。宫人不敢再看她,生怕叫她的眼神吃了去。 夜深更漏长,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娘娘,太后娘娘打发人过来,说是新得了一壶好茶,想请娘娘过去品品。」 常贵妃觑眼铜壶中的浮舟,嗤笑了声。这个时辰还唤她去吃茶,也不怕夜里失了困头。 她懒洋洋翻个身,一条细腿搭在另一条的膝头,白玉足尖头裙底探出来,勾摇了会儿,才淡淡道:「知道了,我收拾一下便去。」 该来的总会来,正好,她也有事想找她聊两句。 常贵妃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两方人分别从棠梨宫出来。 其中一个去了闻远侯府,另一个则绕去了京郊一处密宅。 密室里,轻衣缓袍的男子正对着棋盘上的残局,自己和自己对弈。玉指摩挲棋子,清俊眉眼隐隐绷起一痕凌厉。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如何了?」 来人哈腰欠身,「回主子的话,一切都与主子设想的一样,方子果然到了常海手中。」 男子挑起唇角,面容随之和煦,随手将棋子丢入棋盒内,卸下腰间佩剑,拾起桌边巾帕细细擦拭剑穗。 来人见他久不出声,也不敢擅自退下,保持躬身的姿势立在阶前。夜风从领口灌入,激起阵阵颤栗。 他自晓事起,人就已经在组织里待着了。不清楚自己从何而来,也不清楚自己为谁而活,只知道上头派下任务,自己照着去做就行,只有这样才能吃上热饭。 任务有时候很简单,诸如吓唬几个无知村民,让他们不要到处碎嘴;有时候又难于上青天,譬如去年刺杀寿山伯世子,他几乎丢了半条命。 也是因为那次,他表现出众,被破格调到主子身边,专供他差遣,再也不必冲到前头打打杀杀了。 他原以为,主子就是这组织里最大的头儿,可相处几日才发现,主子上头还有人,而这人是谁,他不知道,恐怕整个组织里,只有主子一人能和他说上话。 但他清楚一点,这人来历不小,否则像暗杀寿山伯世子这类的大事,最后为何能不了了之? 至于主子是什么人……自己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人前身份的人,且知道的那天,还吓了一大跳。因这两重身份实在相去甚远,他至今尤觉不可思议。 主子偏好什么?除了杀人之外,恐怕就只有那剑穗了。 听说是故友赠他的,破得都快脱线了,他竟然还带着。顺着这思路想,主子应当很在乎那人,可据他所知,主子当初就是拿这柄挂着剑穗的剑,要了那人的命。 所以主子最爱的,大概只有杀人。 昆山碎玉般的声音响起,「叫他们盯紧点,那位大人,可没预备让常家人活。」 他立即收回思绪,躬身道:「遵命。」 闻远侯府,新房。 陆欢听完探子的话,歪在椅背上想事情。手里头的线索太混乱,他不得不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试图理清思路。 京中有个手腕通天的人,早年起就豢养了一波杀手,专供他驱使,还遣人造了种剧毒,凡中此毒者,目今为止都未留下活口。 至于毒是怎么下的,他暂时还没思路。 他提笔在这条上做了个记号,悬笔停了会儿,在这条下头慢慢罗列起来。 最先中毒的是他的家人,父亲母亲,还有兄长;接下来是庆王;再接下来……他的思绪又断了,面前仿佛只隔了层纱幕,可偏偏纱幕巨大,他想揭开却又无从下手。 忽然间,他脑海中冒出个想法,在旁边又写下一个「常」字。 像是海上迷失良久的人突然望见一座闪着微光的灯塔般,他似乎找到了症结。手腕发颤,笔尖不稳,仅仅才两个字,他却用尽所有气力,写得歪歪扭扭,每一笔都似凿子镌刻在他心头。 这些人乍看之下毫无关联,可却有一个的共同点——头疾。 是他先入为主了,以为剧毒都是见血封喉,其实恰恰相反,这毒是慢性毒,中招后不会当场毙命,而是慢慢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 怪道陆家只他们大房死无全尸;怪道庆王在西北狂风天都能待得好好的,一进京就头疼不止;怪道常贵妃着急从小丫头手里诓骗香方子,原来…… 他丢了笔,重新歪回椅子里,惨然笑笑,周身力气都似流水般从体内四散奔逃。案头银釭映照出他的脸,惨白如纸,明明越来越接近真相,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第42章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也中毒了。 小丫头误打误撞调配出的香,也许能暂时压制毒性,但想彻底根除,只怕办不到。 不久之后,他也会叫毒馋食干净,像宫宴那晚的庆王一样,意识尚存,人却已如行尸走肉,天地难容。 窗外,零星灯火摇曳在夜幕中,仿佛巨兽闪烁的戾目,潜伏着静静等待时机,好显露它最致命的獠牙。 里间水声歇下,江浸月沐浴完,穿着干净的寝衣出来,坐到榻上,歪着小脑袋,用干布擦拭头发。灯光下,衣料经纬清晰,他能透过那层轻薄织物窥见底下的曼妙身段。 但此时此刻,他只想看她的脸,那双清亮的大眼睛,和专属于她的甜蜜微笑。 昨日才答应过她,会好好活着,不会丢下她一人,不想今日就要食言了。 江浸月觉察出他的古怪,从榻上下来,朝他走去,「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边说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她手才伸到一半,就被他攫住,轻轻一拉,她就被拽入他怀中,紧紧拥着。 「你还好么?」 江浸月有些惊到,发现他整个人都在抖,眼中还闪着惊惧。 陆欢没有说话,脸缓缓从她颈窝里抽离,手掌抚上她的脸颊,用力吻住她。 江浸月几乎呼吸不上来,回抱住他的劲腰,尽力回应他。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恐惧,能把他吓成这样,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两人的衣裳一件件褪下,在地上堆叠成一团。情到浓时,她被压到书案上。「乒乒乓乓」一通乱响,笔筒镇纸皆打落在地。她还没反应过来,刺痛就如过电般从身下袭来。 「啊——」 她忍不住拱起腰肢,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撞击不息,她不得不向后撑住书案,双手乱抓,簌簌扫落几卷经书。 迷离间,她仿佛听见他在耳边低语:「月儿,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好好活下去的,是吗?」 头顶似打了个焦雷,她搂住他的脖子,拼命摇头,想告诉他:「你死了,我就随你一块,绝不独活。」 可是他就是这么坏,借自己此时的优势,硬是将她这话打碎成声声娇啼。 直到最后昏昏睡去,她都没能喊出一个「不」字。 对于陆欢而言,胡闹了一夜后,招来的最严重的后果就是,小丫头现在不搭理他了。 昨夜他把昏昏睡去的小可人儿安置到床上,自己还辗转难眠,于是起身合衣去院子里吹风。 他终究是个不信命的人,知道真相后会暂时颓靡,但绝不会一蹶不振,哪怕棺材板都盖到他眼巴前儿,只要钉子还没落定,他就会死磕到底。 长廊寂寂,竹影横斜,一轮弦月悬在脑袋顶上,似一柄将落未落的镰刀。 他忖度良久,攥紧拳心,拿定了主意。 那伙人制毒,为防止自己不慎遭毒反噬,定会连同解药一并做出,只要拿到解药,就不能说完全没希望。 按照原先的计划,在敌人真正浮出水面之前,他本不想有太大动作,怕打草惊蛇,可目今这情势已容不得他再慢慢吞吞同他们打太极。 他转身回屋,快速写好一封书信,到院角打个哨儿。黑衣人闻声蹿下,跪在地上颔首听吩咐,片刻后又领着信隐回暗处,从始至终,连片竹叶子都没被惊动。 事情查到这,他心底已隐约有关于幕后黑手的人选,如果猜想是真,那就不得不请那位闲人出山。倘若再收到一个「静」字,估计不等毒|药发作,他就已经疯了。 又吹了会风,等到头脑里那股烦躁渐渐疏散,他才举步回屋,钻进被窝去捞他的温香软玉。 至少到目前为止,小丫头都还乖乖的,睡着了还吧唧嘴,下意识往他怀里钻。 然而头疼就头疼在早起的时候。 照例还是陆欢先醒的,晨光朦胧,帐暖香熏,正是他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怀里的小东西偏还不老实,蹭着他的胸膛翻来转去,就把他身下的小陆欢也给闹活泛起来了。 深秋风寒,他却自己热得像个火炉,滚了滚喉结,侧身想一试云雨,手才刚碰着那捻柳腰,她就掀了眼皮,眼珠子吱溜一转,钉在他脸上,凶神恶煞,吓得他赶紧缩回手,面红耳赤,心里直突突。 江浸月睡饱一觉,精神头养得十足,现在有体力同他掰扯缘故了。她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皱着巴掌大的小脸堵在他面前,「说,昨日你发的哪门子疯?」 发疯乱性也就罢了,话还说得那么绝,明明之前都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一句话就全托赖了个干净。怪道他们常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陆欢张了张嘴,话到舌尖又给吞回去。中毒之事不能告诉她,她如今已经过得够心惊胆战了,可不能再叫她为这事掉眼泪疙瘩。 「就是早间听那姓顾的说了段戏,讲的是对夫妻劳燕分飞的故事,当时我不觉有什么,事后一想,假如把这故事套在你我二人身上,我立马就接受不了了,刚巧你沐浴完出来,我一时情难自禁,然后就……」 他笑眼弯弯,展臂要抱她,「月儿就看在为夫思你心切的份上,别追究了,好不好?」 江浸月半个字都不信,相处这么久,他是什么样的心肝她还不清楚?且不论那顾茂彦是否真来找过他,就算是真的,他也不可能会把这些有的没的戏文段子放在心头,还事后回味?没当场奚落人家一番就算他善良了! 他越是要瞒,她就越担心,五脏六腑拧巴到一块儿,生疼!却没个舒缓法子。 陆欢见她不说话,以为糊弄过去了,缓缓抬起手,五指连动,又要伸过去。 不料江浸月抬手「啪」地拍开,瞪他一眼,裹着怨气下床,兀自坐到妆台前,气鼓鼓地拿起篦子蓖头发。因力道过重,还拽下几根青丝。 第43章 陆欢咽了口唾沫,心里咯噔,平日里眼珠子一转就是七八个鬼主意的人,现在脑袋里竟空空一片,跟蚂蚁刚啃过似的。 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小丫头,他只想竭尽全力护她安好,保她天真无忧。她掉一滴泪,他就心甘情愿把命都给她。 可现在,她什么都没做,就这么清清冷冷地坐在那,拿背影对着他,竟比过去窝在他怀里哇哇大哭更令他手足无措。 直到这一刻,他才幡然醒悟,他的小丫头已经长大了,遇到事学会自己琢磨着去应付,有了自己的脾气,不会再叫人轻易搓圆揉扁。 这是好事,他既欣喜,同时又……有点怂。 乖乖,这回该怎么哄啊? 直到江浸月穿戴齐整,他都没能想出合适的说辞。 江浸月也不着急,随手从案头拣了本话本子,歪在牡丹榻上翻看起来。晨曦微光从窗外泄入,她的侧脸在柔光中别有一种淡漠。 陆欢胸中擂鼓,好久都没这么不安过了,他都快忘了世间还有如此磨人的滋味。 云屏后头忽然闪进来一身影,原是肉肉来了。它在明间的小窝里久久等不到吃食,就拱开门进屋找他们了。 陆欢灵机一动,掀被下床,「它饿坏了,我去给它找点吃的。」 轻咳声飘忽碾来,「不用,豆蔻这时候应该已经在准备了,再等等就是,不用急在这一时。」 江浸月搁下书,把肉肉捞到怀里,轻轻帮它顺毛。 不用急在这一时,那还是要刨根问底咯? 陆欢才把脚塞进鞋子里,又讪讪缩回去,小心翼翼地扯过被子遮掩好,眼珠子时不时瞟她两眼,生怕声音大了惹她不高兴,活像个受欺负的小媳妇。 好在这里没外人,否则他以后都没脸见人了,尤其是见那姓顾的。 「月儿,我昨夜是叫风吹坏了脑袋瓜,才会跟你说那些糊涂话,你就当作耳旁风,‘呼啦’一下过去得了,好么?」 江浸月小脸挂下来,直言不好。落在肉肉背上的手,略略有些打颤。 不是都红口白牙说好了,再不会隐瞒欺骗,也不会狠心舍下她一人,怎么还…… 「你要不说,我就再不理你,今晚你就搬回你的石麟院睡去。」她脖子一扭,哼声把头撇向右侧。 肉肉同她心有灵犀,「喵」的一声,肉嘟嘟的小脑袋往左撇。 陆欢从她眼神里得知,她没在开玩笑,于是本能地抱紧簇在腰间的被衾,往床里头挪,对着她猛摇头。 「石麟院太冷,我不去。」委屈巴巴的。 「不去石麟院那就睡院子,更冷,左右我这屋是不让你睡了,你自己选罢。」凶巴巴的。 「喵——!」肉肉大摇尾巴,帮她壮声势。 陆欢捺着嘴角,不敢同她生气,就死死瞪着肉肉。这个小没良心的! 扎挣半天,他只好拿出套折中的说辞,「我……最近老毛病又犯了,昨夜你不在身边,我头疼得厉害,吃了药才缓过来。怕你担心,所以没敢说……」 话音落下,他配合着扯了下嘴角,犹是一副可怜模样。 这番示弱稍微起了点作用,江浸月眉宇松动,慢慢挪到床边,狐疑道:「真的?」 陆欢眼睛一亮,伸手把她拉到怀里,低头吻她袒露在衣襟外的一片雪白颈子。江浸月不断缩脖子,推搡着不从。陆欢见她没反应,欲强行压到床上,附耳低声呵气:「月儿,别气了,好么?」 江浸月连推带扭,挣脱跑下床,捂着红彤彤的脸蛋,背对他整理衣裳,「头疼就、就多睡会儿,我去给你催饭。」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不过是犯了回头疾,至于用拿语气说这么绝的话?定还有事瞒她。 怀中温软落空,陆欢心底几多失落,四肢夹抱着被子侧躺在床上,但又不敢逼她太急,谨慎试探道:「那……今晚,我可不可以……睡这?」 江浸月侧眸觑他,他立马乖巧坐直,朝她殷切地眨眨眼。她噗嗤一笑,旋即又冷下脸,双手叉腰,拿腔拿调地道:「可以,不过不准动手动脚。」 陆欢:…… 她当真是长大了呀,这事都敢命令他了。 他有些气,可此时偏偏还不敢开罪她,怕晚上被踹下床,纵使心里头千百个不乐意,也只能点头应下。 想不到他英明一世,末了也会沦落为妻奴,但细细品咂,归根到底,小丫头还是在为他担心,那他堕落得还挺欢喜,一点儿也不悲哀,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贱骨头」罢。 摆饭的时候,云苓和豆蔻瞧出两人的异样,互觑一眼,不敢多言。 气氛正尴尬着,外头跑来一人,说是闻馨打发来请三奶奶赶紧过去。 江浸月见他满头大汗,气都快跑断了,以为发生什么大事,忙命人套车赶过去。 陆欢想劝她莫急,嘴还没见张开,她就领着俩丫头跑没了影,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偌大的屋子,就只剩他,和一只猫。但很快,猫也不睬他,吃饱喝足,扭动肉鼓鼓的身子,蹿上房梁跑了。 堂堂陆家三爷,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人,竟在自家中,孤零零举着碗箸,彻底抑郁了。 且说江浸月匆匆赶到闻记香铺,气还没喘匀,就被闻馨笑盈盈拉住报喜。 「宫里头来信了,贵妃娘娘向皇上保举我们家的香,皇上应了,以后咱们就是京里头的皇商啦!」 江浸月眨巴眼,再眨巴眼,疑惑又认真地低头,找准位置,隔着衣袖掐了把手臂。 好疼! 闻馨看得一愣一愣的,揉着肚子笑道:「我没哄你顽,是真的,旨意这几日就能下来!」 江浸月还是不大敢相信,她那方子明明是临时瞎掰扯出来的,竟真入了贵妃娘娘的眼,且还没连累陆欢…… 第44章 她小眉头一下拧起来,高兴的时候,想那混蛋做什么?昨夜这么欺负她,今日还跟她打哈哈,坏死了! 她摇摇脑袋抬,把陆欢的脸甩出脑海,拉住闻馨的手,同她庆贺起来。 又过了几日,正式的旨意下来,闻记香铺代替江家,成了新晋皇商。 时人崇尚香道,且特好跟风。当初推崇江家的铺子,也是随了宫里头的喜好,如今大风向改了,他们自然挪转脚尖,改认「闻」,再想不起什么「江」了。 闻记香铺一跃成为京中香饽饽,生意火爆,门槛都快被踏破。可受欢迎有受欢迎的烦恼,她们手里头的小作坊已支撑不住这些雪花般的单子,得想办法扩建。 可就算有地方,她们也没人手,有人提议:「江家手里头倒攥着好些作坊,如今也闲置用不上了,不如跟他们商量商量,盘下几间来应应急,如何?」 主意倒是好主意,但……谁去说? 江浸月是不想再跟自己这爹打交道了;闻馨过去同江平竞争太多,关系闹得比江浸月还僵,由她出面只会更糟。 二人愁得直挠头发,有人却主动上门请缨。 「我同他交情不浅,不如就让我跑这一趟罢。」沈秋兰正正衣冠,含笑跨进门来。 江浸月没意料阿娘会突然出现,忙上前扶她,「阿娘,您身上病还没痊愈,怎么跑这来了?」 闻馨曾听父亲母亲提起过沈秋兰,知其在香道上造诣匪浅,心中自是敬重,自觉让出位置引她入座。 沈秋兰见推辞不掉,方才歉然坐下,「有人同我说,你们在为盘下江家作坊的事发愁,才请我来帮忙。」 江浸月攒眉想了会,很快就明白,这个「有人」指的是谁了。 那日过后,她虽还同陆欢住一屋,但两人关系已大不如前。 他不断另辟蹊径,变着方儿想讨她欢心,可一旦话头转到那晚上的事,他就立马打起哈哈,硬是不肯坦白半个字。是以至今,她还对他不咸不淡,就连睡觉也特特分出两床被子。 请阿娘出山,帮忙说服爹爹,恐怕就是他想出的新招数罢。 江浸月拳头握了又握,气愤难担。 他这样费尽心思,分明是在乎她的,可为什么就是不肯同她说实话呢?明明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事,他偏偏要拐出个山路十八弯,夫妻都做到这份上了,他难道还不能完全信任自己么? 沈秋兰看出她的不快,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月儿,他是为你好才会如此,你就听为娘的话,莫要再同他置气了。」 昨日陆欢就来寻过她,同她坦白一切,甚至还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他日后真有三长两短,也已替月儿筹谋好后半生,不会叫她吃半点苦头。 对于这个「白捡」的女婿,她起初确实不大看好,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日久见人心,她吃过「遇人不淑」的苦,对天底下的男人近乎绝望,可还是不得不赞叹一句:月儿能得此良配,是她的福气。 但愿他们能平安度过此劫,共享岁月静好。 江浸月心里五味杂陈,说是生气,其实更多的是担心。她怕哪天一睁眼,陆欢就不在了,若真有那时,她定然不肯独活…… 屋里气氛凝滞,闻馨转了转眼珠,笑着岔开话题,「夫人方才说,愿意上门去寻江掌柜说话,可是真的?」 沈秋兰收回思绪,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茶针升腾的热气中沉浮,她定定看着,「这世上,也只有我最了解他了,更何况……」 她淡淡一笑,低头呷了口茶,细细品咂。 更何况,有些账,是时候同他清算清算,做个了结了。 江宅。 书房里,江平对着一桌子烂账愁眉不展。 这几年过得太好,他都忘了从前白手起家的苦日子。以至于现在才从云头上跌落在地,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本想着,如今大丫头已和那常家世子续上旧情,肚里头还怀了他们家的血脉,常贵妃应当会给他这个面子,保住他皇商的头衔。 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常贵妃正是因为瞧不上大丫头做下的龌蹉事,才会执意夺走他手里头的宝贝饭碗。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大厦倾。 昔日同他称兄道弟的人,眼下不仅不肯仗义出手,还落井下石,账单子雪花般飘来,生怕晚一步,他就会跑路似的。 他捏了捏眉心,惨然笑笑。 外头响起敲门声,「老爷,夫人来看您来了。」 江平皱眉,「哪个夫人?」后院如今除了几个手脚不利索的老妈子外,还有人影? 不等他琢磨明白,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强光突然刺来,他由不得眯起眼睛。 一抹倩影逆光立在门口,熟悉又陌生,瞬间遏住他的咽喉。他猛地站起身,瞳孔皱缩,「你、你、你……怎么是你?」 沈秋兰嗤笑,掖着袖子悠悠跨进门,「不然你希望是谁?许氏?还是刘氏?」 江平听出她话中讽意,背手睇她,冷笑道:「别说你今日来这,是专程来看笑话的。亲爹叫自己亲女儿抢了饭碗?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原来你还知道,她是你女儿啊。」沈秋兰眼底湛光,语气惊喜又鄙夷,「我还以为,八年前你就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女儿了呢。」 江平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平复好气息,「你有话就直说,少在这夹枪带棒的糟践人。」 到底是十几年的夫妻,即便后来分开了,彼此间的心事还是能一眼看破。 沈秋兰背对着他,随手抄起桌上一本账册翻了翻。江平也不拦她,左右她今日会来这,定是很清楚他眼下的困境,特特来落井下石的,没必要再多费口舌。 第45章 「月儿想把你手里头的作坊盘下来,出双倍钱,算是偿还你的生养之恩了。」 江平眸中隐现霾色,「呵,说得倒挺像那么回事。不就是你们缺地方、人手,想从我手里头捡现成的吗?」 他嘴角挑高,一字一顿道,「痴人说梦。你们这些个臭虫,靠我们爷们儿起家,发了点小财就到处嘚瑟,我呸!没有我江平,你们母女早饿死街头了,哪还有今日!我就是把店铺作坊全烧个干净,也断不会卖于你们!」 「哪怕她是你亲女儿?」 「哪怕她是我亲女儿!」 二人瞠目,不错眼地眄着彼此。桌上飞散下几卷账册,像是被此间的气势给震落的。 铜漏壶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滴下几滴。沈秋兰先开口,「听闻江掌柜多年不曾再添一儿半女,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 江平脸上闪过红晕,讪讪搬来目光,「说这些干嘛。」倏尔眼皮一跳,他噌地回头,磨切着后槽牙,「是你?!」 沈秋兰娇俏笑笑,指尖绕转着茶杯沿口,「若不是为了要给你下药,我何苦要捱到你把人抬进门后才发作?」 江平头顶好似打了个焦雷,狰狞着脸冲过去掐她,奈何他这几日几乎不曾进食,孱弱得像个风干的草人,不等沈秋兰推他,他自己就先踉跄栽倒。 沈秋兰不屑地笑笑,不急不缓地踱步而来,「我是个调香的,想配一种伤你身子的香可一点都不难。自打你背弃诺言的那刻起,我就已然下定决心,从衣衫到桌椅,甚至你母亲留给你的那串佛珠,肌理里头都透着这香。」 她回眸一笑,眼中凝着欣喜,「你自己说的,今生只我一人,若违背誓言,则断子绝孙,我不过是帮你兑现罢了。」 江平双眼圆瞪,目眦尽裂。完全不敢相信,眼前人分明还是当初温婉宜人的模样,不经意的一眼,就能叫他寤寐思服,怎么、怎么会成今日这恶毒模样? 他攥住她裙角,浑浊双眼叫泪水泡糊,「秋兰,你、你、你不能这样,你这么厉害,一定有法子救我的,对不对?我不能没有孩子,求求你,把解药舍我罢,舍我罢。」 沈秋兰一脚踹开他,嫌恶地拍了拍被他拽过的裙子,冷眼睨他。 这么多年了,他真真一点没变。有两个女儿算什么,再能干也顶不上一个哥儿。否则当初自己领着孩子出走,他也不至于连拦都不拦!倘若不是中了自己的招,他后来又怎会拉下脸再来找她,死皮赖脸讨一个女儿回去? 这就是她当初一眼瞧中的男人…… 她漠然道:「把房契、地契都准备好,明日我会派人来取,等验看完毕,我会替你想想法子。」她顿了顿,眼色冷下,「能不能奏效,就未可知了。」 江平蜷在地上,闻言一颤,声音似破风箱,「你、你……」 沈秋兰起身往外头走,多看他一眼都嫌恶心,「等你百年后,千万记得今日这话,月儿已不是你女儿,你从前未尽到一点儿做父亲的责任,死后也别想赖上她,让她替你治丧!看在她身上还流着你的血的份上,清明寒食,有你一祭。」 话音刚落,她便震袖离去,大门关上,将所有毒咒都掩于尘埃中。 不知何时,廊下飘起细雨。 秋寒丝丝缕缕漫来,她由不得抱住双臂发抖,随行的丫头怕她冻着,让她在这避会儿,自己则着急忙慌去马车上寻伞。 眼前雨雾缭绕,朦胧中,她似乎瞧见少年时的江平,笑意温润,能帮她赶跑所有阴冷。他对自己深深一礼,说,外头雨疾,不知姑娘家在何方,在下可送姑娘一程。 彼时的她骄纵顽皮,以为又是个四处寻花问柳的登徒子,欲将她骗走,行不轨之事,只没好气地斜他一眼,自顾自往亭子外头走,行过他身边时还故意踩了他一脚,纤尘不染的乌皮靴就这么落下了一大块难看的泥灰。 他却不恼,恭敬让到一边,带着无奈又纵容的笑。 她一时心虚,几步冲进雨帘,想赶紧跑回去,面前却突然停下一辆马车,她的小丫鬟从马车上跳下,笑盈盈打伞接她,说,那位公子把自己的车让给咱们了。 她心中大跳,回头再去看他。秋雨漫天,他一身狼狈,唯有那双含笑的眼清澈无比。 雨水飘入她眼中,她抬手去揉,不想却涌出更多……一滴一滴,全都敲打在她心头。 陆欢今日又易容成顾茂彦的小厮,想借探病为由,跑一趟常家,最好能和常海说上话。 常贵妃会找上小丫头,应是受了常海的嘱托,那他定然是知道些什么。倘若他们真是两个同病相怜之人,那也就代表当年他双亲之死与他无关,那同他合作也无妨。 马车停在平津侯府前,车夫搓了搓僵麻的手,跳下车去叩门。手才搭上门环,就被陆欢强行按下,硬生生拽回到马车旁。 顾茂彦掀开帘子,奇怪道:「怎么了?」 陆欢四下溜了眼,神色紧张,翻身上了车。顾茂彦同他打了这么久交道,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遂掐着嗓子大声说道:「啊,那个……小爷我突然肚子不舒服,就不去给常世叔添麻烦了。」 说完,他又一劲儿给车夫使眼色,小声催他,「快走,走!」 车夫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傻傻点头,按照吩咐调转车头,往街市方向去。 等出了巷坊,顾茂彦才敢挑开帘子往外看,「你发现了什么了?这么紧张?」 陆欢十指交叉扣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幽深双目,「树顶、房梁、拐角……全是人。」 顾茂彦大惊,「都是他们的人!那那那……常海那老头呢?会不会已经……」他单手比了个「砍」的姿势。 陆欢摇头说没有,「如果真成事了,他们早撤个干净,还会叫我们发现?之所以还留在那里,应是还在观察里头的动静。」静默了一瞬,他挑起唇角,「常海应当也发现了,所以才命人关闭府门,假装一切如常,叫他们一时间无法抓准时机动手。」 第46章 顾茂彦眉间拧起块小疙瘩,「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再等等,等你说的那个人来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陆欢收紧指根,不置可否。体内窝着剧毒,还不知哪日就会突然发作,要了他的命。如今每夜入睡,对他而言都是煎熬,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就跟向老天爷多借了一天似的。 他真的等不了了。 如此,又是担惊受怕的一整天。夜里至家,府中各处俱已熄灯安寝,新房也不例外。 陆欢虽早已习惯,心中到底空落落的,待转过屏风,才发现案头还亮着一小盏油蜡。江浸月揉着惺忪睡眼,从圈椅上站起,「怎么才回来。」 她穿了件柔软的细绵亵衣,应是早就歇下,听见他回来,才随意披了件外衣过来。夜里风大,陆欢进来时又没留神关门,寒意顺着门缝闯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陆欢一惊,忙解下自己的罩衣披在她身上,小跑着去把门窗都关严实,又小跑回来抱她入怀,搓着她双臂帮她取暖,皱眉嗔怪道:「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 语气里除了关心之外,还有那么一丝丝哄诱,被冷落了这么多天,他想给自己抠点零星甜头。 江浸月却没说话,也没抬头看他,身子暖和后便抽离他的怀抱,默默伺候他更衣,转身帮他挂衣裳的时候,才支支吾吾开口:「阿娘的事……谢谢你了。」 陆欢笑了笑,目光一直追着她,见她再没反应,眼里的光也慢慢暗淡下去。 知她还在为那晚的事闹别扭,也知说出自己中毒的事,她未必就接受不了,但他不愿意再叫她担心。 两权相害求其轻,他宁可她就这么不近不远地同他保持距离,也不想她终日胆战心惊。这种苦,他一个人扛着就够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先后钻进被窝。被褥已叫她睡暖和,陆欢一进来就觉通身温暖。 江浸月睡在紧里头,极其慷慨地给他留下了充足空间。小小的身子蜷起来,像一堵矮墙,自成一片天地,把他隔绝在外。 他轻而易举就能跨过这墙,但终归没这胆量,心里一遍遍默念心经,奈何她的青丝如水墨泼洒在枕上,哪怕是发梢的一丁点儿清香,都能搅得他意乱心迷。 他伸手轻碰,就跟触到了哪个机簧似的,她立时有了反应,扭了扭身子,把被头拢高,盖过肩头,继续睡。 他悄悄松口气,庆幸她不是冲自己来的,安心侧过身,面对着她合眸睡下。眼皮子才碰着,他又睁开,伸手拽被头,把她露在外头的后脖颈也裹进去,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指尖滑过那寸雪肌,馥软触感将他才压下去的念头又拱起来。 他咽了咽口水,尝试背过身去,专心睡觉,偏偏还舍不得,闭了会儿眼,没多久又控制不住睁开看她。长夜漫漫,美人在侧,他却抱不得吃不得,这可怎么熬? 终于,他忍不住,凑上前,撩起一绺青丝,在她颈上印了一吻。她颤了颤肩,缩起脖子。 陆欢立刻退回自己枕上,偃旗息鼓,心跳如鹿撞。见她再没反应,他备受鼓舞,再次伸手,绕到她颈下,顺势把她捞到怀里。 江浸月怔了一下,后背像靠上座火炉,越来越热,仿佛下一刻就要灼烧起来。她扎挣着要逃,陆欢却翻身倾覆上来,血液涌流,迫不及待低头吻她。她别开脸,嘴唇就落到了她耳畔。 「你……你很难受吗?」她受不住他的灼灼目光,赧然垂眸问道。 陆欢轻笑,手指拨弄她粉嫩的唇瓣,凤眼流转出一抹暧昧。 「那就睡罢,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好了。」江浸月趁他不注意,从他身下「咕噜」滚出来,抱紧被子缩进去,声音隔着厚重棉絮闷闷飘出来,「就当你是犯了头疾,好好睡一觉就没事啦。」 陆欢几乎惊呆在原地,才被撩拨起一点念头又叫她狠狠浇了桶凉水。 他知道小东西是有意惩罚自己,有点气恼,偏偏又打不得,只能苦笑一声,仰躺在床上闭目调息。念头是被摁回去了,可他心里仍旧不甘,偏头觑着那撮小团子,毫不客气地捞到怀里头,紧紧箍住。 江浸月一时喘不上来气,拼命往外拱脑袋,人才钻出被子,就被他摁在怀里狠狠啃了口脸蛋。唇瓣离开时,诶呦,脸颊生疼,定是留印子了! 她气急败坏,乱拳捶他胸口。他却一点也不觉疼,反而笑得胸膛发震,隔着被子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哄她睡觉。 她眼皮子打架,很快败下阵来,张圆嘴巴打了个小哈欠,鼓足最后一丝力气骂道:「混蛋!」 然后就抱住他的腰,迷迷糊糊睡过去。 陆欢笑容抹了层蜜,下巴抵住她额头,轻轻蹭了蹭,心满意足地合上眸。 只要她好好的,混蛋就混蛋罢。 月光朦胧,星垂四野,整座京城都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唯独东宫这还一盏一盏重新亮起灯。 长廊里,尖叫声、脚步声杂沓交错,全是因为一件事。 时年七岁的太子殿下,突然暴毙了。 消息传到陆欢耳朵里时,已是次日晌午,他竟然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 他挪了挪身子,怀里的小家伙不满地咕哝一声,吧唧两下嘴,继续睡她的。双颊潮红,侧脸还留有一圈浅淡的吻痕,粉唇勾着娇俏弧度,小爪子微微曲起,抵在他胸前,乖巧可爱。 他已经许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也就在她身边,他才能全然放下戒备,暂时忘却外头那些烦忧。 他嘴角抑制不住上扬,连日积压的怒气一扫而空。一面谴责自己叫美色冲昏头脑,一面又情不自禁俯身亲吻她的脸。 昏就昏罢,为自己媳妇儿,又不是为别人,有什么不能昏的? 可等他穿戴整齐,离开屋子,那颗柔软似水的心就瞬间叫肃杀寒风凝结成寒霜。 第47章 石麟院。 顾茂彦一得到信儿就着急忙慌跑过来,早饭都没顾上吃,结果却沦落到要靠茶叶渣子充饥的地步,现在还抱着茶壶直打饿嗝。 一瞧见陆欢,他立刻弹虾般从椅子上跳起,指着他鼻子就是一顿啐:「你小子现在是越发不成器了,偶尔拜倒在石榴裙下可以理解,怎么一拜,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呢?还是在这么性命攸关的时候,像话么?唵?」 陆欢斜他一眼,根本不为所动,「总比你没石榴裙能拜的好。」 七寸被人家精准拿捏住,顾茂彦恨得没脾气了,鼻子「咻咻」喷火,自觉岔开话题:「东宫的事,你都听说了罢。」 陆欢点点头,「死因呢?」 「中毒。」 陆欢沏茶的手微微一顿,顾茂彦赶紧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回就是砒|霜,非常单纯的,砒|霜。应该不是同一拨人干的,你可以放心了。」 陆欢不仅不放心,反而更揪心。皇上卧病,太子暴毙,朝局无人主持,只怕有人要趁虚而入了。 「梁王那可有消息?」 顾茂彦将右腿从左膝头上收回,探身问道:「你怀疑是梁王……」 陆欢一口否认,「他的封地如今遍布皇上的眼线,晚饭多吃个馒头,都能被写成折子送回京城,就算他有心谋害太子,暂时也没这能力,不过……」 「太子一倒,皇上无暇分心,他就有这能力了。」顾茂彦接着他的话说道。 陆欢靠回椅背里,眼中似在酝酿风暴。 太子虽死得突然,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应当与自家的事关系不大。但……如今京城空虚,以梁王的性格,必然会抓准时机拼个鱼死网破。倘若梁王成事,自己也有负那人所托,即便为家人报仇雪恨也终算不得圆满。 好在梁王从封地赶来还需些时日,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人能先一步进京了。 「关于太子的死,你还知道什么?」 顾茂彦面露难色,「这事还真不好打听,连我爹都没资格过问。就听说太子昨夜一直在寝殿温习功课,熬到很晚,喝了碗御膳房送来的汤,再看会书,然后就过去了。 「皇上赶到后看了一眼,直接就吐了血,衣襟子都染红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唉,皇上就这么一个儿子,说没还就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他老人家能不能熬过去。 「宫里头已经禁严,昨晚在东宫还有御膳房当值的,甭管有没有接触到太子,全都给抓去了慎刑司,我估摸着这回子已经搭进去好几条人命了。」 他皱巴起脸,神情哀致,「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你若还想打听别的,可以去问问蓝庭旭,听说昨晚出事的时候,他正在给皇上诊脉,后来随銮驾一块去的东宫,还是他推断是中了砒|霜的。」 陆欢习惯性地摩挲麒麟玉佩,又问:「那碗汤……」 顾茂彦连连摆手,「查过了,汤没问题。」复叹口气,「可惜啊,皇上不听,非要连着御膳房的人一块罚,就算日后他们能洗脱冤屈,人手大概也轮换得差不多了。」 陆欢也觉与那碗汤无关,似砒|霜这类毒,必须入口才会发作,且发作后就是须臾间的事,怎还能叫他有力气多看几本书再死呢? 他又问:「除了汤,太子可还有旁的什么入口之物?」 顾茂彦很坚决地说没有,「你也知道,宫里吃饭,讲究!」他抖开袖子,伸出手跟他比划起来,「首先,使的是银筷子,这就能试出一大半毒了;其次,还有那些贴身内侍帮忙试菜,要出事也是他们先出事不是?可我听说,昨儿帮太子试菜的那几个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呢。凶手是动了大心思了,要想查出来,难!」 陆欢难得没反驳他的话。 眼下皇上跟前就这么一个儿子,自是百般爱护,就连东宫的守卫也比他自己寝宫的严密,究竟是谁有这胆量和本事,敢在太岁爷上动土? 他愁眉不展,发出声绵长的叹息,唤来陆澄,吩咐道:「盯紧梁王那头,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知会我一声。宫里头……就静观其变罢。」 太子没了,皇上必然上心,无需他多做什么,只要知道个结果就行。 交待完这些,他同顾茂彦简单聊了几句就散了。 一路上,他还在琢磨怎么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同常海说上话,不知不觉,人就到了新房。 此时江浸月已经起床,正在屋里头用饭。豆蔻脑袋灵光,瞧见他呆坐在门口,就主动过来帮他推轮椅,伸长脖子往屋里喊:「三爷来了。」 屋里头的小丫鬟明白过来,互相对眼色,各自退出门,一副替主人操碎了心的模样。 陆欢笑了笑,起身抻了抻腰,往里间去。偌大的圆桌,他的碗筷却被摆到了离她最远的地方。筷子交叉落在碗边,一看就是刚被移过去的。 他挑眉,直接坐到她边上,手托下巴笑眯眯问:「昨夜睡得可好?」 江浸月捧着饭碗,默默背过身去。明知故问,分明就是在揶揄她起晚了,坏透了! 陆欢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要脸。尤其在她面前,这优点更是发挥到了极致。她往哪躲,他就往哪坐,最后她气得重重搁下碗箸,不吃了,起身要走,又被他抓住手腕捞回怀里。 「你放开我!放开!」江浸月推着他的肩,气道。 「你不吃饭,我就不放。」陆欢板正她的身子,从精瓷的莲花盏里夹起块晶莹剔透的肉片,哄道:「啊——张嘴。」 江浸月使劲往后缩脖子,小肉脸气鼓鼓的,宁死不从。结果脸上一热,被他偷亲了一口! 「你!」 她赶紧捂住冒烟的脸,不想叫他发现,蹬着悬空的小短腿兀自生气。 「你不吃东西,我就亲你,亲到你肯吃为止。」陆欢一根一根拨开她的手指,语气霸道又宠溺,晃了晃手,「来,我喂你。」 第48章 江浸月还在躲,余光瞥见陆欢已经在舔嘴巴,这才慌忙吃了那块肉。 越嚼心里越挫败,别人家夫妻俩闹别扭,那都是竖眉冷眼,针尖对麦芒,更有甚者就直接大打出手了。怎么到她这,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不让他碰,他还是搂着自己睡了一夜;不跟他吃饭,他就抱住自己耍赖,模样比过去还亲密。 这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她拧巴着小眉毛,一本正经地思考着,想得太投入,陆欢夹东西到她嘴边,她就乖乖张嘴吃了,浑然不记得,自己还在跟他赌气,不该吃东西的。等她反应过来时,小肚皮已被他喂得鼓鼓胀胀。 陆欢轻轻捏了把她的细腰,心里发酸。自打她过门后,都白白胖胖多少个月了,这才几日功夫,怎么又消瘦回去了?皱着眉头嗔怪:「又不好好吃饭。」 江浸月不搭理他,扎挣着要下来,可圈在她腰间的手就跟铁铸铜焊上去似的,根本掰不开。 她泄气了,嘟起嘴,不肯回他的话,「放我下来,我还有账目要看。」 陆欢笑了笑,满口道好,却还是没放人,手臂一收,直接把人抱到了书桌前,翻出香铺账目递给她,「就这么看罢。」顿了顿,附到她耳边,「你看书,我看你。」 那还怎么看! 江浸月不答应,扭动身子反抗。陆欢却不一点不急,帮忙把她散落的刘海归置好,眼梢自作主张地往书案上瞟,眼生钩,唇似蜜,神色暧昧又怀念。 江浸月顺着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脸「噌」地一下就着了。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里,他、他他…… 她拿书挡住他睇来的丝缕视线,绢白纸页下,她的脸红润似樱桃,「下流!」 陆欢拉开账册,笑嘻嘻问:「我又怎么下流了?」 江浸月嗔瞪他一眼,将册子平放在桌上,专心翻阅起来。陆欢侧过大半身,支颐看她。她转过小脑袋,抬手撑在额角,只给他留了个黑黢黢的后脑勺。 绕是这样,陆欢也看得津津有味。任凭外头有多少惊风密雨,这里永远是他最爱的世外桃源。 小丫头的心思显然也不在账目上,耳根子红红得几欲滴血,书翻得越来越快,根本看不进去几个字,到后来书页跟不上她的手,她还不得不舔手指去翻。 陆欢轻咳一声,把冲到嘴边的笑意憋回去。怕她口渴,展臂去拎茶壶。茶壶才提起来,他人就突然僵住。 太子之死,原是这样! 「怎么了?」江浸月觉察出他的异样,担忧问道。 陆欢笑着摇头,起身将她安置在椅子上,「我出去一会,你在这好好的。」 江浸月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忙抱住他的手,眼底闪着惊惧。陆欢的心柔软得不像样,小丫头虽在跟他置气,但心头还是惦记他的。 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我就是叫陆澄帮我跑个腿,没出什么事。」 他不挣开,耐心等她松开手,才往屋子外头去。 不等他叫人,顾茂彦已经折回来,神色不妙。两人一对眼,心中大概都了然,匆匆去了石麟院。 书房的门才关上,顾茂彦就着急道:「谋害太子的人找着了,是太后和常贵妃!」 「太后和常贵妃?」陆欢斟满一杯茶,凝眉看他。 顾茂彦抬袖抹去额角汗珠,伸手接茶,他却自顾自绕开,手中转动精瓷杯,在屋里默然踱步。 顾茂彦抓了个空,虎着脸坐到圈椅上,抖腿生闷气。 平时出什么事,自己总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这小子永远是一副「如他所料」的笃定,把他耍得团团转,今日难得比他早一步知晓事情始末,定要好好摆一摆威风。 如此思定,他作势抖了抖衣裳下摆,洋洋得意道:「你一定猜不到,她们把毒下在哪了?」 他故意不说完,试图吊吊他的胃口,不料陆欢不接茬,一语道破天机:「下在书页上了。」 顾茂彦「噌」地弹开眼皮,「嗨,我还没说话呢,你怎么就先说出来?你住我肚子里呢吧?」 陆欢嗤之以鼻。 他也是刚刚见小丫头翻账册,偶然得来的灵感,没有证据也不敢妄言。本想命宫里头的线人帮忙搜罗线索,现在看来是没这必要了,顾茂彦的反应已很能说明问题。 东宫藏书甚多,许多书本在阁中积压久了,书页便很难翻开,太子读书时,免不了会用手指沾唾沫翻书。这也是为何他在喝碗汤后,还活蹦乱跳的,看了几页书却一命呜呼了。 遇上投毒案,大家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最后入口的食物,或者经手的器皿,然后围绕这些东西挨个排查。 谁会想到,竟会是一本书? 即便日后发现自己走了弯路,想从头来过,凶手也早已经「毁尸灭迹」,什么线索也不会给你留下。 顾茂彦听完他的分析,气哼哼地鼓起两腮,不想说话。怎么每次都被他抢风头?就不能给他留点发挥的余地么? 陆欢觑着他,笑起来,朝他抬抬下巴,高声问道:「皇上是怎么觉察的?」 表现的机会来了。 顾茂彦清了清嗓子,举起食指摇头晃脑道:「其实是蓝庭旭先发现的。他在太子的食指和拇指上头验出了砒|霜残余,回想太子死前的情况,就同你琢磨到一块去了。」 陆欢哦了声,随口调侃:「可见神医也不是谁都能当的,治病就算了,好要帮忙推导案情。」 他捏着下巴想了会,又问:「那是怎么抓到太后和常贵妃头上去的?」 顾茂彦对眼下这情况很受用,这世上难得有这臭小子不知道的事儿,故而兴致高涨,凑到他耳边道:「皇上料定她们杀人后,定急着要毁掉那本淬过毒的书,于是拿它伐,使了个招,假装还在查御膳房,让她们掉以轻心,最后引蛇出洞,就抓到了个小宫女。那是个没骨头的东西,夹棍板子才刚抬上来,她就吓瘫巴了,竹筒倒豆子般问什么答什么,连常贵妃晚上好起夜都招了。」 第49章 「这也是蓝庭旭的主意?」陆欢挑眉问道。 「啧,你又知道了。」顾茂彦不满地嗡哝一声,对插着袖子感慨,「不过还真别说,有这么个神医在身边,确实能省不少事儿。」 陆欢笑了笑,低头看着杯中茶针沉浮。 顾茂彦自说自话,「眼下太后和常贵妃已经叫扣起来了,估摸着是瞧不见明天的太阳咯。平津侯府也跟着遭殃,我爹这会子已经带人过去了,再有个把时辰,常海大概就来咱那刑部大牢报道了,你要还想见他,可得趁早,指不定哪天就拖到菜市口咔嚓咯。」 他越说越热闹,推了推陆欢胳膊,「我就纳闷了,这太后想害太子,我能理解,可常贵妃图什么呢?她如今正得宠,明知道太后和皇上不对付,不去讨好皇上,反而帮着太后害皇上的心肝肉,这不是典型的自毁前程么?还把自家人给拖累了,何苦来呢?」 陆欢笑而不语,何苦来?他大概能理解,常贵妃究竟是何苦来的。 「我想见一见常海,你有法子么?」 顾茂彦拍拍胸脯,「这有何难?最快今晚,最迟明晚,至多不会超过三天,我保证让你跟他见上面。」 太子暴毙,皇上紧跟着一病不起,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太医院几乎全宿在龙榻前头,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救人的法子还没个着落。 没有君,也没有储君,群龙无首,京城彻底成了个空架子。 蛰伏封地的几个藩王蠢蠢欲动,边陲的游牧民也跟着磨刀霍霍,十几双眼睛全盯着这块香饽饽。朝中几个心思活泛的,已经开始为自己谋出路,想方设法跟梁王搭线,欲挣个从龙之功。 京城仿佛被一片巨大云翳笼罩,人心惶惶。人人出门都哭丧着脸,时不时踮脚翘脖往城外瞅,担心下一刻就会有叛军攻进城,夜里都不敢睡太深。 国难思良将,几个有阅历的老人又忍不住叨叨:「要是那位大人还在,哪里还轮得到这伙小毛贼在这抖威风?」 街头冷冷清清,闻记香铺也没什么生意,闻馨干脆关了店门,暂避风头。 自打那晚把所有事情都跟他们交待完,她就按陆欢所说的,什么也不做,在家等消息,如果能想起一星半点关于那杀手的事,再想法子通知他。 可惜,她真的再记不起更多,凭窗凝望外头的天,灰蒙蒙一片,像是要下雪了。 心中郁结难纾,她轻叹口气,索性进屋取了手笼和斗篷,雇了马车往闻远侯府去,寻江浸月说说话。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正好从闻远侯府出来,同她擦肩而过,直往刑部赶。 陆欢坐在车内,有人|皮|面具遮挡,看不出他脸上的喜怒,可周遭沉郁的气氛却叫人胆寒,即便是策马行在外头的陆澄,也禁不住同马车拉开距离。 常海周围的守备坚如铁桶,绕是有顾茂彦从中打点,也废了三日时间。 落钥声沉沉荡响,顾茂彦左顾右盼,「你可快着点,兄弟这回真的把命都豁出去了。要是叫我爹知道,脱层皮都算轻的。」 陆欢笑了笑,拍拍他的肩,真诚道:「谢谢。」 这里是刑部设在地下的最重的死牢,按说以常海的身份,案子还未正式开审前,就算有罪也不该关在这。 皇上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油灯昏惨,照耀深青色铁壁,常海盘坐在地上,光束斜切过他的身体,细碎尘埃沉浮,镌刻出他枯槁形容,犹如沙漠风干的朽木。 听见脚步声,他掀起半幅眼皮,干涸开裂的唇瓣扬起丝微不可见的弧度,「你来啦。」 语调轻慢,像是旧友重逢,还带着点「不出所料」的淡然。 陆欢乜斜眼,警惕地打量他。 上次见面,还是在庆王的接风宴上,那时他还是个神采奕奕、大权在握的重臣,即便面显老态,也透着不可侵犯的赫赫威严。 才几个月光景,他就须发皆白,浑欲不胜簪,整个人瘦成皮包骨。四肢镣铐松垮,形同虚设。印堂隐隐发黑,分明是一副死相。 陆欢不由自嘲,倘若寻不到解药,这大概就是他的未来。 他绵长一叹,揭下人|皮|面具,冷冷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你不曾勾结梁王,以巫蛊邪术构陷于他,至少现在在御前,还有个肯替你说话的人。」 常海摇摇头,「早在那姓谢的栽跟头的时候,我就猜到,自己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 他霍地抬眸,眼中精光大湛,「你非池中之物,从前教导你哥哥课业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不过到底是我疏忽,万万没料到,你为了报仇,竟对自己这么狠,那么高的崖,你就不怕真摔出个好歹?」 陆欢鼻里哼哼,「我最怕的还是有朝一日会跟他们一样,败错师门。他们真心实意奉你为师,最后却被你、他们最敬爱的师长,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 常海引颈大笑,浑浊双眼陡然显出寒芒,「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我为何不能?」 笑得太过,他呛到风,不住猛咳。干瘦身子蜷在腐草上,耸抖不已。 陆欢难得有耐心等他缓过来,蹲下身,视线同他齐平。招呼都打过了,他不再废话,单刀直入,「毒的事,你都知道罢。」 常海坦白说是,「你今日来,该不会是想问我幕后黑手是谁罢?」 陆欢眼中微有迟疑,他一眼看穿,嘲讽道:「亏我刚刚还夸你聪明,怎么转眼就开始犯糊涂了?是谁,你心里不都有数么?」 他边说,边颤巍巍抬手,指着陆欢腰间的麒麟玉佩,惨然一笑,「我们啊,都被他给耍了!」 话音未落,他又是一阵咳嗽,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陆欢漠然看着,站起身,阒然隐入暗处。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捏起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若干半月形指痕。 第50章 困扰心头多年的疑云终于解散,他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心头千疮百孔。 早在庆王暴毙,梁王倒台时,他就隐约有所察觉,而真真让他确信,却是今日出门前,陆澄同他说的一件事。 ——太后被抓时,曾一指头戳着皇上的脊梁,狂笑,「你杀了我儿,如今我也让你尝尝失去儿子的滋味!」 那个豢养杀手,下毒谋害庆王,谋害他父母双亲,谋害他兄长之人,就是那个人人称颂、以仁孝治国的贤明君王! 太后杀太子,不过是为庆王报仇;常贵妃愿与她联手,不过是想为父报仇。左右都已无退路,倒不如撞他个鱼死网破。 至于这毒是怎么下的……他紧紧攥住那枚麒麟玉佩,仿佛要将它揉捏成齑粉。 上等好玉,万里挑一的品相,圣上亲绘的麒麟瑞兽纹,择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而成。当今世上仅此十枚,只赐给功勋卓着的重臣和藩王,又或者说,只赐给他认为最有可能威胁到他皇位的人。 致命殊荣。 既帮他挣了个惜才重贤的美名,又牢牢拿捏住了那些权臣的七寸,还真有他的。 只怕这些所谓的「能工巧匠」,日夜琢磨的,不是如何把花纹雕琢好,而是如何把毒长久淬入玉石肌理中,且还不会被人发现罢? 怪道陆家上下只有他们大房会患上这古怪的头疾,原来根源都在这! 陆欢胸膛剧烈起伏,眼底寒芒尽显。 他还记得那日,内侍奉命把玉佩送来,父亲接完旨,喜出望外,摸着他的头道:「皇恩浩荡,欢哥儿可要铭记皇上恩情,长大后为皇上鞠躬尽瘁,万不做那不忠不义的奸佞小人。」 鞠躬尽瘁? 他扯下玉佩狠狠摔到铁壁上,暗骂:他也配! 咳嗽声渐歇,常海平了平气息,不得不背靠高墙,才能勉强坐正身子。 零碎阳光从狭窗缝里照入,浮沉翩翩,暗处看去更加清晰。陆欢敛眉,就着这点光细细打量。 常海支起一腿,双目沉沉回望他,生机涣散。异样红晕自脸颊灼至脖颈,对于一个疾病缠身之人,过于鲜活的气色可并不代表什么好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陆欢暂且抛开过去的恩怨,背靠铁栏箕坐,同他面对面。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皇上心思重,太子又年幼,他断不会容忍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坐大,尤其是我们三家。」 常海又咳两声,每两句话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他知那晚,令尊会携令堂一块到舍下赴宴,命人提前一晚,把最后的毒引子种在他二人身上。算准毒发时间,正好是宴会刚散时,他们才从舍下出去没两步,于是这脏水,就顺理成章地泼到了我头上。」 说完,他自嘲笑笑,深吸几口气,继续接上,「令兄的死也是如此,只不过这回是那姓谢的替他背了黑锅。真可谓一石三鸟,既毁了你家,杀鸡儆猴,也成功离间了我和谢家,他却还是那个清清白白的明君英主。」 「你方才说……毒引子?」陆欢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常海转下眼珠觑他,「你以为,光是把毒淬到玉上,就真能致人于死地?它至多只能在你身上种下毒性,若想真正发作,还需有毒引子来钩。」 陆欢狐疑看他,他笑了笑,「没什么好奇怪的,百密终有一疏,我只是没料到,那人竟会是他的帮手,所以才会和内子一块着了他的道。内子只怕已经熬不住,我……也快了。」 身上乏虫闹腾得厉害,他双手抱胸往墙根缩,见陆欢还在原地沉默,有意揶揄道:「你身上的毒,暂且还无碍。等你们成事之后,再同他们讨解药就是了。至于种毒引子的帮凶是谁,还需我提醒你么?」 陆欢直言不必,倘若连这点问题还想不明白,他就不是陆欢了。 疑惑都已解决,无需再久留,当务之急是尽快与那人联系,共商接下来的事。 他起身拍去衣衫上的草垢,正欲离开,长廊尽头忽地传来急促脚步声。以为是狱卒巡逻,忙屏气退至角落。 「主子,主子,您在吗?主子?」陆澄压着嗓子唤道。 陆欢紧绷的后背松懈下来,从暗处现身,「何事?这般慌慌张张。」 陆澄急出一脑袋汗,余光瞥向墙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还能有什么大事?定是梁王那出岔子了。」常海抻动筋骨,腕上镣铐哐啷作响,语气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大限将至,他反而豁然开朗,对人对事都看开许多。 陆澄过去就对他成见不小,此时更是翻了个大白眼,嗡哝道:「有精力管这些,怎不想法子把自己弄出去?」 常海双目浑浊,耳朵却灵光,「能出去又如何?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 陆澄不服,冲上去要揍他。陆欢一眼扫来,他才恨恨把气咽回去,「主子,刚收到的信儿,梁王找了个同他容貌相似的人假扮他,自己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偷偷离开封地。」 「半月前?」陆欢讶然低呼。 头先他还寄希望于梁王脚程慢些,好叫他们能有充足的时间应付京中局势,现在只怕…… 陆澄接下来的话,恰好坐实了他的忧心。 「探子来报,说有神秘人持印出现在西山大营,欲调动兵马。瞧那身型长相,像是延宁侯世子,谢霖。」 陆欢两道剑眉瞬间绞到一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谢家那边,是他疏忽了。 想来也是讽刺,当初庆王还在时,谢远道和梁王几乎见面就掐,如今竟也会为共同的利益而握手言和,天意弄人啊! 「你是不是也后悔了,庆王案后,皇上欲杀梁王,你出言保下了他。而今他终于有机会翻身,你却只能在这等死。」陆欢徐徐转过身,对着墙根下的人幽幽道。 第51章 常海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何好悔的?他的确是有机会翻盘,但谁又能保证,他就一定能成事呢?」 陆欢反唇相讥,「莫非是晚辈记性不好?最先投靠他的,不是世叔你么?倘若梁王真没点本事,又岂能入得了你的眼?」 常海对他话里的刺头不以为意,「矮子里头挑高个罢了,梁王性子莽撞,易受外界摆布,难当大任。」他重新撑坐起身,朝陆欢抬抬下巴,「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倒有个主意,能帮你破眼下这局。」 陆欢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常海早有所料,「梁王不聪明,但也不傻,至少他手里头的兵权是实打实的。领兵攻城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更何况还有谢远道跟他里应外合,这就不得不上点心了。」 陆欢眉宇松动,常海又道:「我一个快死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话不假,陆欢几番权衡,方才问:「你一个快死的人,还想我帮你做什么?」 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跟人平等交换条件,他也绝不落人下风。 常海被他噎到,无奈摇摇头,陆家出来的那几个都是谦谦有礼的君子,怎么就冒出了他这么个稀罕品种,到底随了谁? 他从怀里掏出一片绢帛,颤颤递过去,「不是什么难事,就想托你给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捎个信儿。」 陆欢伸手要接,陆澄先抢过来验看,生怕他又使坏水儿,里外左右全翻看个遍,发现真的只是片绢帛,边缘还飘着细丝,应是直接从衣裳上拽下来的。绢上书信以血写成,字迹清晰,笔力却绵软,可见书写之人病势之沉重。 陆澄心头怔了怔,讪讪将绢帛交给陆欢。陆欢粗粗扫过一眼,默然收回怀中,垂眸凝望那副干瘪羸弱的身躯。 虎毒不食子,常海这人虽穷尽一生都在算计人心,但对自己这个儿子,却是责之深,爱之切。 恐怕他早有预料,自己会有这么一天,那日常向荣把江溶月领回家,他就故意以此事作伐,将他们二人全赶出家门,闹得满城风雨,尤其要让上头那位人知道,他跟这个儿子已经断绝关系,哪怕得知江溶月已然怀上他的孙儿,他也绝不松口。 长痛不如短痛,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大厦倾倒之时,保住自己的儿子,保住常家唯一的血脉。即使终其一生也不会被亲儿子理解,甚至被他记恨,他也在所不惜。 陆欢只觉胸口一阵血潮倒涌,眼前浮现出自己父亲的身影。 他小时候淘气,懈怠武艺,被父亲责罚,大雪天里,在院子里练剑,一个招式做得稍有不对,他就立时家法伺候。 彼时他还怨父亲心狠,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却没发现,那日一直站在风口帮他挡风遮雪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子欲养而亲不待,世间大恸,莫过于此。 他呆了许久,直到陆澄扯他衣角,方才回过神,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托我转达的吗?」 常海扯动嘴角松赘的皮肉,笑了笑,「我同他,无话可说,只求来世他别再托生到我家中,让我少操些心!他既喜欢那女子,就守着人家好好过日子罢,以后也没人再管他了,他……」 说到一半,他哽咽了,浑浊的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落,「他终于……自由啦。」 灯盏上结了大朵蜡花,牢中光线随之昏暗,所有光亮仿佛都转移到他身上。 陆欢掖着袖子等了会,听他把建议说完,确定再没下文,才转身同陆澄出去,路上听他细报外头局势。剑眉沉沉压下,仿佛所有心绪都凝聚在这浓黑的隐忍中。 陆澄听说毒引子的事,抓耳挠腮想不出个所以然,「主子,谁有这本事,既能得皇上信赖,又能叫那么些个心思不同的王公大臣都不起疑啊?这也太会钻营了罢。」 陆欢却道:「非他会钻营,而是有些身份特殊之人,天生就容易叫人推心置腹。」 陆澄越听越糊涂,枯着眉毛向他求助。 陆欢牵唇冷笑,不紧不慢道:「就比如,大夫。」 陆澄点头赞同,的确如此,人在生病的时候,尤其是生大病、危及性命的时候,最听大夫的话,大夫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比圣旨还管用。 只得皇上信赖的大夫…… 他撑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陆欢,妄图听他反驳自己,却只见陆欢淡淡点了下头。 「那岂不是……」陆澄话说到一半,马车突然刹住,二人差点对撞上。 陆澄掀帘子,见御街前头叫马车堵了个水泄不通,下车打听才知,原是法华寺失窃,府衙正在缉盗,暂时封锁街道,一应车马都要先查验过方才能通行。 「主子,这会不会,太巧了。」 陆欢嘴角抿出冰冷弧度,「是啊,太巧了。」 哪家贼会在白天行动,分明是有人心中有鬼,等不及了。 闻远侯府,新房大堂。 天上的云是越来越厚了,江浸月捧着脸,忧心忡忡地望向窗外。 闻馨看在眼里,搁下茶盅,打趣道:「你就把心往肚子里头放,这雪怎么也得后半夜才能下来,妨碍不着三爷回家。」 江浸月颤了颤肩,讪讪一笑,心中叫苦连连: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闻馨捧袖笑了会,不由开始怀念她的阿宝哥哥。郎在外,妾担忧,有个贴心人在旁,这「忧」也是甜的。 她瞅一眼外头的天色,起身整顿衣裳告辞。江浸月照例送她出去,二人有说有笑,行至垂花门前,闻馨突然止步。 江浸月走出几步,见她没跟上,又笑吟吟退回来,「怎么了?闻姐姐。」 闻馨没说话,眼睛直勾勾望着影壁。江浸月跟着看去,那里立着两个人影,原是蓝庭旭提着药箱来了,正和管家说话,低头瞅见药箱肩带子沾了灰,和煦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掏出手巾擦拭,一遍又一遍,怎么擦都嫌不够干净。 第52章 「他是宫里头派过来的太医,叫蓝庭旭,来给三爷诊病的。闻姐姐认识?」 闻馨脸白得发凉,抓住江浸月的手腕,收紧五指,「我……我想起来了,就是他,就是他。」 江浸月直觉腕骨快要被捏碎,抽着凉气问:「闻姐姐,你在说什么?」 她伸手正要去扶,闻馨却一下躲到门后头。她一头雾水,轻唤几声,头顶忽然罩下一片黑影,转身正撞见一双温和笑眼。 蓝庭旭后退一步,朝她敛袖行礼,「三奶奶万福。」 嗓音宛如山间清泉,清澈干净。 四周蓦地安静下来,只闻得枝头枯叶沙沙摩挲。 江浸月看了眼闻馨,确定她是在瞧见蓝庭旭之后,才突然变得反常。 她大惑不解地转头反复打量蓝庭旭,他仍噙着一贯温润和煦的笑,宛如春风荡碧波,对插着袖子站在垂花门前,仿佛魏晋风雅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她更加惶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二人此前曾打过照面? 蓝庭旭首先打破沉默,「方才听见三奶奶在同人说笑,在下就想过来打声招呼,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莫不是叫在下给吓住了?」 江浸月拱着眉毛说没有,想进一步解释,袖子叫人从旁拽了拽,那种恐惧也顺势透过织物的经纬传递过来。 她虽不知道里头的缘故,可她相信闻姐姐这么做,定有她的理由。思忖后,她抬脚挡住蓝庭旭的视线,歉然道:「蓝太医多虑了,她不过是我的一个朋友,平时不大出门,所以有些怕生,我代她同您赔个不是,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蓝庭旭哦了声,并没有挪步的意思,连嘴角的弧度都不曾改变。 江浸月无端打了个寒噤,梗着脖子道:「三爷早间出门办事去了,现下还没回来……事情还蛮重要的,估摸着要拖到很晚,蓝太医还是先回去罢,改日再来。」 蓝庭旭眉头蹙了一下,眸色深黑如夜,静静望住江浸月,有种无形的压力。 他同这丫头打过一次交道,脑海中只留下了一个呆憨的印象,想着她大抵也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就没放在心上。然而才几日时间,她腰杆就忽然粗壮,都敢给他下逐客令了。 江浸月被他盯得心中惴惴,手缩进袖子里,悄悄蹭去手心渗出的汗珠。 又是一阵沉默,窄窄的垂花门好似楚汉河界横跨中间,气氛就是那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但这回大家都很默契地不主动挑破,就这么站着干瞪眼,看谁先支撑不住。 江浸月一刻也不敢放松,呼吸都带着小心,见闻馨还抖得厉害,下意识往她身边挪了挪。眼梢不由自主瞟向影壁,心底从未有这么过强烈的期盼,恨不得下一刻就能看到陆欢从那绕来,贱兮兮地对她笑。 她没等来陆欢,却等来了肉肉。 「喵!喵!」 小家伙几步从房梁上跳窜下来,挡在江浸月面前,竖毛弓腰,冲蓝庭旭龇牙。 江浸月颇为意外,肉肉素来乖顺,上次见它这副模样,对手还是谢柔。 蓝庭旭倒是习以为常,垂眸看了眼,莞尔一笑,「天色不早,太医院还有许多事务急需处理,在下就先行告辞。」 他拱手揖了揖,调头就走。江浸月吁出口气,紧绷的肩胛刚松懈,他又毫无征兆地转身杀了个回马枪,吓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却只是笑眯眯地提醒她:「今夜有雪,三奶奶出门,可别忘了多加件衣裳。」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扬长离去。 啊?江浸月眨巴眼,望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嘀咕道:「好端端的,作何要出门?」 她懒得细想这话里头的意思,着急去探看闻馨的情况。 蓝庭旭一走,周遭氛围渐渐从低沉中解放出来,闻馨坐在石凳子上平复心绪,搭在江浸月掌心上的手不自觉收拢。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只不过是一次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登门闲谈,竟能遇见自己的灭门仇人,且听刚刚那番对话,这人还在为三爷诊病,这不是典型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么? 江浸月命人沏了碗热茶,正要递给她醒醒神,手腕突然被攥住。 「三奶奶,我有话对你说。」 闻馨面色凝重,努力用最和缓的语气将来龙去脉都说给她听。 江浸月面颊血色一点点褪去,脑中仿佛架起十几座风车,嗡嗡响个不停。 她如今经营香铺,接触的人多了,脑子活泛不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蹲在沈家大院烧柴火的小丫头,很快就从闻馨的话,联想到那晚陆欢无缘无故发疯的事。 他一定也中了那毒,才会问自己那么丧气的问题,还别别扭扭不肯说实话,难不成还想瞒到毒发,把所有秘密都带进棺材里不成? 真是、真是……大骗子! 江浸月狠狠跺了跺脚,两颗晶莹顺势从眼角滑落。 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仰头吸吸鼻子,把情绪都憋回肚子里,抬手招呼来小厮,让他们赶紧去寻三爷回来。 蓝庭旭的事,必须马上告诉他。她也还有很多话,想马上告诉他——黄泉碧落,她再也不会让他孑然一人了。 日头吭哧吭哧西行,穿透层云,晕开一层朦胧霞光。 江浸月怕闻馨回去不安全,暂把她安排在家中,亲自挑拣了几个信得过的丫鬟在旁伺候着。 等她忙活完,出门打听情况的小厮们也回来了。 「三奶奶,大事不妙啦!小的们刚刚出去,发现街头巷尾全是官差,乱成一锅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府衙正在捉贼,连城门都早早关了。」 「全关了?一个都没留?」江浸月瞪圆眼睛。 那人喝了口茶,点头肯定,「目下在外头打听的,不止咱一家。我跑了趟南边城门,那里关得严严实实,出城进城的人都吵开了,也不见门打开。小的跟另几家的人通过信儿,别处也是这么个情况。」 第53章 江浸月心中咯噔了一下。 城门可不是随便一个人,说关就能关的。她虽不懂,府衙缉匪到底有没有必要闹这么大,但若是往闻姐姐说的事上靠……她往皇宫方向眺望一眼,心登时提到嗓子眼。 这时,另一个小厮气喘吁吁跑回来,「不好啦!三奶奶,不好啦!三爷他们叫官差当成贼人,抓起来了!」 「什么!」江浸月从椅子上惊跳起,脚尖叫椅子腿绊倒,差点栽跟头。 小厮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的也是听街边卖烧饼的老头说的,官差封锁街道,挨个查验马车,查到三爷头上,拿着画像比对,非说陆澄就是他们要抓的那个飞贼,三爷是他的帮凶,说什么都要把两人带走。给他们看咱侯府的印信吧,他们只捂着眼睛说这是假的,做不得数。三奶奶,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江浸月神色恍惚,「哐铛」跌回圈椅中。该怎么办?她从来没遇到过这事,仿佛被人抽走了神魄,脑子里空白一片。 「那些官差瞧着凶神恶煞的,给他们银子也不肯通融。实在不行,咱们就去找侯爷,让他去跟府尹说说情?」 她摇摇头,侯爷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谁知道他眼下躲在何处吃酒?退一步说,府衙明知陆欢的身份还故意发难,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撑腰,就算真把侯爷找来,求动他去说情,只怕府尹也不会给他这点薄面。 现在,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她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强打起精神,吩咐道:「你,再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所有城门都关了,有没有遗漏的。你,赶紧跑一趟顾府,找那顾家大爷,告诉他三爷的事,请他帮忙周旋周旋。你,就……」 手下人诺诺点头,原本男主人出了事,他们都跟丢了主心骨似的,惴惴不安。好在女主人沉的住气,一下又给他们找回了希望。 几个资历老的更是对江浸月刮目相看。烈火炼真金,想不到当初唯唯诺诺的一个小丫头,不知不觉间竟已活脱成另一副模样,从容淡定,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安排完毕,大家各司其职。云苓端了茶来,劝江浸月歇息会儿,她只伸手推开茶盅,轻叹口气,仍踮足往外张望。 豆蔻急吼吼跑来,「三奶奶,不好啦!不知是哪个长舌头的把事告诉给了老太太,老太太险些吓晕过去,现急着找您去问话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江浸月交握起袖底双手,绕着大堂来回踱步,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走罢。」 寿安堂。 江浸月刚进门,就叫一股子浓重药味呛了出来。 陆老太太不肯回榻上躺着,坚持坐在堂中。一群人脚不点地地来回奔忙,围着她,哄她吃药,她却连眼皮子都不肯抬。 几个丫鬟都急哭了,瞧见江浸月都跟见着救星似的,红着眼睛求她想想法子。 陆老太太听见动静,惺忪眼皮抖了抖,「是……是老三媳妇儿过来了吗?」边说边要往下走。 江浸月忙上前扶住她,回头跟丫鬟们使眼色。众人互觑一眼,纷纷颔首退出门。 「老祖宗别着急,三爷他没事的,我已经找人去说情了,等府衙核对过就会放人了。」她舀了一勺汤药,「来,老祖宗,您先把药喝了,不然哪有力气见三爷?」 「好好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陆老太太终于松下口气,乖乖张口喝药,越看自己这孙媳妇越顺眼。 过去她还嫌人家出身不好,小家子气,配不上她的宝贝孙儿。可如今,家里有出事,她又病倒了,平日里那些好在跟前献殷情的一个都见不到,反倒是她还肯过来安慰自己。是她从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一碗药见底,江浸月拿帕子细心地帮老太太擦嘴,度量她目下状态好转,方才把京里头的情况告诉她。 陆老太太虽为深宅中人,但见识要比辛夫人之流强许多,很快就明白这里头的猫腻,沉沉吁出口气,问道:「你觉着,咱们该如何?」 江浸月迟疑不敢说,陆老太太拍拍她的手,鼓励道:「如今老三不在,二房那更指望不上,我就信得过你了。说说罢,无妨。」 「那……那媳妇就说了。」 江浸月平了平气,方才来的路上,她隐约想明白了蓝庭旭的话,他好像是在提醒自己,今夜必须出城,否则后患无穷。 她不太确定蓝庭旭这人到底可不可信,但瞧京中最近的形势,就像在酝酿一场风暴,的确是尽快避开的好。 她把这想法同老太太一说,老太太沉吟片刻,四下望了眼这个家,极艰难地下定决心,「好,就照你说的办。」 江浸月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陆家在京郊有处别业,可暂时搬去那避风头,即便城中出事,也危及不到他们。如果只是她多心,那也可当作是全家人一块出去远足,只不过多跑两趟路,也不会少块肉。丫鬟小厮则暂时打发回家,避避风头。 至于城门方面,她记得陆欢曾说过,城门兵里头有几个过去曾受过他的恩惠,多使点银两疏通疏通,总会给他们几分薄面。 陆老太太转了两下念珠,使人唤来谢柔,没多做解释就命她去雇马车。自家马车上头都有闻远侯的徽记,若直接拿来用,只怕太过招摇。 谢柔不解其意,含笑细问缘故,却只得了一句:「你无需多问,照做便是,左右我们是不会害了你的。」 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四下溜了眼,见屋里只有陆老太太和江浸月两人,坐得极近,情状甚是亲密,连平日里最可老太太心意的几个大丫鬟都被打发了出去。 掩在袖底的手紧紧攥成拳,她自打嫁进来之后,一直为陆家操持家务,日夜不敢懈怠,老太太待她也不错,每每有赏赐都第一个送去她院里,但她清楚,那只是长辈对晚辈的客套,老太太她打心眼里不亲近她。 第54章 起初她还觉是自己做得不对,拼命想讨好,久不见成效,也就懒得去亲近。可,凭什么自己百般争取不来的东西,江浸月就能轻而易举得到?夫婿是这样,老太太也是这样。难不成她一个侯门出来的大家千金,还不如一个商户女? 她胸口一阵起伏,倏尔又平静如初,诺诺应下,转身去办。看门丫鬟帮她打起夹板帘,她行至门槛处,笑意尽收,侧眸意味深长的斜乜江浸月,丢下个大白眼,走了。 天渐渐黑了,最后一缕锦霞淡去,月亮从云间跃出。 江浸月陪陆老太太说了会子话,劝她现下多歇息会,免得赶路时歇不好,伤了身子。安顿好老太太,她自己却不敢歇,马不停蹄地出去探看情况。 府中上下比白日里还忙活,放眼望去,全是行色匆匆的丫鬟婆子。 江浸月站在廊庑下,听小厮回话。 「侯爷和二爷还是没找着,三爷那也暂时没信。不过听说顾家大爷已经赶去说情了,应该没事。」 「城门那已经打点妥当,他们答应等城中交了三鼓后,偷偷给咱们开个小门,但也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逾时不候。」 江浸月点点头,踩着青石地上的浅淡光晕,来回踱步。 那几个老兵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无令擅开城门,且还是这么个敏感时候,抓到便是死罪。一炷香的时间已足够他们出城,只是……能不能在三鼓敲响前,把人头给聚齐,这倒是个麻烦问题。倘若真错过了那一炷香,只怕再没机会了。 还有阿娘。 别的小厮都已办完事悉数回来,为何派去找阿娘的小厮还未归? 她的心揪成一团,云苓又急吼吼跑来,「三奶奶,不好啦。」 「不好啦」这三字,她最初听到时还会吓住,可现在已经麻木,揉捏额角问:「又有何事?」 云苓见她满脸疲态却还在强撑的模样,心里不落忍,支支吾吾半天,跺跺脚还是说了:「是二夫人,她一会儿说夜里凉,要下雪,一会儿又说别业里没人收拾屋子,乱糟糟一团,推三阻四,就是不肯走。」 江浸月长叹口气,心道:辛夫人哪里是嫌外头不好,分明就是不舍得丢下阂府的宝贝,说更难听点,她没准还想趁大家都走光,自己独吞留下的家私。 可有什么法子,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有过节的婶婶那也是婶婶,她心里虽万般不喜,但眼下谢柔抽不开身,只能由她过去劝劝。 一路上,她都在思忖该怎么说服辛夫人,可到地方才发现,压根不用她开口,陆嘉音已经劝上了。 「娘,您要是舍不得这些瓶瓶罐罐,您就抱着它们过一辈子罢,反正女儿是不会留下的,爹爹和哥哥也不会,连屋里头的丫鬟婆子也都打发干净,到时这里就您一人,您就不嫌冷,不嫌乱么?」 「你这孩子,怎么跟娘说话的?啊?」辛夫人憋红脸,「我这还不都是为你,还有你哥哥好?」 陆嘉音手一摆,「用不着。」赶在辛夫人急眼前,又热络地挽住她的肩,娇娇道:「娘,您就陪女儿走一趟罢,女儿长这么大都没出过城,现在难得有机会,咱母女俩能一块出去逛逛,等女儿日后嫁了人,可就真难说了。就算女儿求您了,多陪陪女儿罢。」 辛夫人听说她同意改嫁,心头一喜,再想自己也许久没出过城,回忆那城外风光,心弦松动,满口应下,转身就招呼人收拾东西。 陆嘉音如释重负,欣然出门,正好撞见江浸月。 自上次闻记香铺一别,二人便再没说过话,此时又是在这种场合见面,脸上都有几分尴尬。 江浸月清了清嗓子,谢她帮忙劝辛夫人,免去她不少无措。 陆嘉音自顾右盼,低声嗡哝:「我是在帮我娘,又不是在帮你……」 江浸月憋住笑,「哦。」真是跟她哥哥一样,口是心非。 陆嘉音瞥她两眼,支支吾吾道:「上次你送来的菜,味道还可以……谢啦。我那东西还没收拾完,先告辞。」话音未落,人已不见踪影。 云苓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遥想三奶奶成亲那会儿,四姑娘大闹昏礼,她还以为她们两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和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日。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能少个敌人是好事。 月亮攀至中天,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行礼和马车都已备好,只等主人下令。 可是,他们还没回来…… 下人们排排站好,垂首静候江浸月示下。经这一晚上,他们渐渐把三奶奶看作是主心骨,都快忘了二奶奶的存在。 她捏紧帕子,手心里头的汗珠子一茬接一茬地往外渗。实在不行,就只能送老太太她们先走,自己留下来等人,还想把云苓和豆蔻也推走。 她们哭天抹泪硬是不肯,三人正争执不下,小厮忽然喜滋滋跑来,「三奶奶,三爷回来了,还把侯爷、二爷,还有您母亲一块带来了!」 江浸月脑中轰了一下,听了一晚上噩耗,终于有好消息传来,她反倒不敢相信了,还是云苓和豆蔻一起推着,她才木木地往大门去。 门前停了三辆新雇的马车,装扮朴素,末尾跟着辆华盖朱漆的宝车,赫然就是陆欢出门坐的那驾。 江浸月疾步往马车去,最后改成小跑,途中差点同陆侯爷和林允撞到一块,可就剩最后两步路时,她反而停下了。心跳噗噗,双脚像生了根一般,如何也迈不动。 慢吞吞磨蹭过去,手才伸到车帘子前,就被人从后头拽住,用力扯到怀里。 「对不住,耗到现在才回,叫你担心了。」陆欢下巴抵在她头顶,轻轻摩挲,语气透着些许疲倦,更多的却是欢喜。 府衙的人其实好打发,顾茂彦赶到的时候,府尹已经哈腰陪笑送他出门了。之所以耗到这时辰,多半是为了找自己这位叔叔和堂兄,还要绕路去接岳母。 第55章 了解京中局势后,他也觉应该尽快带家人出城,匆匆找齐一圈人,正琢磨要怎么说服老太太,不料小丫头跟他想到一块,已经提前把家里都安排好,无需他再操心。 他既惊喜又心疼,瞧见她的倦容,心里一抽一抽的,收紧双臂,附在她耳边柔声道:「你好好歇歇,剩下的都交给我。」 江浸月以为,自己今日连续遭受一连串打击,已练成金刚不坏之心。等他的时候,还想着见面后一定要狠狠踹上两脚出气,可当他真的平安无事地站在自己面前时,所有的坚强和气愤都烟消云散,长吁口气,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往他怀里又拱了拱,贴得更近,听他心跳,静静享受他身上那股浅淡的药香。 时间要是能就此停止该多好,他们再不用搭理外头的风雨,做一对神仙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 陆欢喜欢被她依赖,几日冷战下来,还颇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思。四周黑黢黢一片,没人留意这处动静,即使发现了,也叫陆澄搪塞走了。反正……他本来就挺不要脸的,也不介意再不要脸一些,干脆捧起她的小脸,低头吻起来。 可江浸月要脸,娇羞地推开他,左右扭动脖子躲他。陆欢瘪瘪嘴,把人扯回怀里,牢牢抱住。亲不得,那抱一下总可以罢。 不可以。 江浸月还在推他,越推怀抱就越紧,实在挣脱不掉,只能恨恨锤他胸膛。 陆欢结结实实受了这一拳,不仅不疼,心里还挺美的,握住她的小爪子亲了一口。目光流转,比月色动人。 陆老太太听闻人都平安回来了,含泪确认过陆侯爷和陆允之后,又拄着拐杖匆匆去寻陆欢。 撞见这一幕,她登时惊住,忙喊道:「老三,你快找地方坐下,别把你媳妇压坏咯!」 ——她误以为陆欢腿脚不便,拿江浸月当拐棍使呢! 江浸月从陆欢怀里弹出来,双颊酡红,羞得躲到他身后。陆欢含笑捏了捏她的手,大步流星地上前,撩开衣摆,跪下给老太太磕头,「孙儿不孝,骗了老祖宗,请老祖宗责罚。」 陆老太太愣了好半天才醒过味来,哦,敢情他腿没事啊!居然骗了她这么久,这臭小子! 她抡起拐杖就要敲,可临到落在他身上前,力道又全收走了,只揩了把眼角,笑啐道:「臭小子,再有下次,我可饶不了你!」 也罢也罢,骗就骗罢,只要宝贝孙子没事,就比什么都好! 陆欢含笑「嗳」了声,重重嗑了个响头。江浸月松下心弦,进前扶老太太上车。 人都到齐,马车立刻出发,赶在约定的最后时限出了城。 为不引人注目,他们只雇了三辆车。侯爷夫妇同坐一辆,陆允、谢柔、陆嘉音还有闻馨共乘,陆欢他俩则和陆老太太、沈秋兰同车。 两位长辈虽是初次见面,但却莫名聊得来,江浸月在旁听着,偶尔插几句话,也不觉烦闷。 可陆欢很闷,郁闷的闷。单手托腮,眉毛都快耷拉成「八」字。 媳妇儿也太实诚,三辆马车也是赶,四辆马车也是跑,为何不多雇一辆马车?至少把他们俩分出去呀,现在这情况,他想揩点油都不成,活急死他! 江浸月觉察出他的烦躁,又不好表示,只能偷偷伸手,借宽袖遮掩,飞快牵一牵他的手,算是安慰了。 哪知这厮得寸进尺,拉住就不松开,眼睛看向别处,手却不老实地顺着腕子往上爬。江浸月着急甩开他,又不敢有太大动作,一劲儿朝他使眼色。陆欢挑眉,示意她放心,他懂分寸的。 袖底下热闹开,一个拼命躲,一个坚持不懈地往上贴,江浸月窘迫地不敢抬头,陆欢却一脸坦然自若。 两位长辈看在眼里,笑了笑,也都没点破。夫妻俩感情好,是好事,她们巴不得呢! 气氛正暧昧,忽地一声嘶鸣,三驾马车齐齐停下。陆欢掀开帘子,眉毛立刻皱起来。 数十个黑衣人从林中窜出,将他们团团包围。月光泠泠照下,长刀在他们手中泛起寒芒。 「待在车里别出去。」陆欢取了车壁上的青霜剑,跳下马车。 陆澄领着几个暗卫,环绕马车,同刺客们对峙。 「来都来了,就不打算报个姓名?」陆欢抽出长剑,抛开剑鞘冷冷道。 「还用报么?如今这局势,我还以为三弟早就猜到是谁了呢,不成想竟是我高估了。」 谢柔从最远的那辆马车上悠悠走下,由两个刺客簇拥着,款款走到他面前,环视四周,无比可惜道:「就这么几个人,还不如不离京呢,至少还能多几个帮手不是?」 陆欢漠然斜睨她,面上无悲无喜。同一屋檐下相处久了,他都快忘了,他这个二嫂,也姓谢! 这一切,本不是谢柔的意愿。 谢家因此前的侵地案和庆王案,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已日落西山。谢远道也曾四下奔波,想靠着过去的一点人脉,让自家东山再起。 却奈何他从前为人太过高调,结下的梁子比交到的朋友要多上好几倍。昔日那些对他有微词,又忌惮他身份而不敢造次的人,刚见他落马就排着队、拉着手到他面前踩上一脚。 世态炎凉,他到这年纪才终于品味到。 谢家虽没落,但底子还在,且他也终归不是等闲之辈。韬光养晦了一段时日,终于等来眼下这个绝佳的机会。 选择梁王,也不过是因为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为成大事,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他都要想方设法除去,哪怕是早已式微的陆家。 谢柔就是在这时候被他找上的。 起初她还很抵触,毕竟女子出嫁从夫,她既已做了陆家媳妇,就断没有帮外人害夫家的理由,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第56章 可就在刚刚,老太太和江浸月是她的态度,成了压垮她良知的最后一根稻草。 适才预备马车的时候,她偷偷给父亲捎了个口信,一路上又揣着小心,尽力避开陆允他们的眼,给杀手们留记号指路,这才有了现在这扬眉吐气的一刻! 此地离城相去甚远,不会有人来帮忙;且他们跑路为求简便,身边没带多少打手,父亲派来的又都是练家子,这场对峙,他们必输无疑。 「三弟可还有什么遗言,看在过往交情上,我可以考虑帮你实现。」谢柔扶正髻上珠钗,曼声道。一雪了过去被他拒之门外的耻辱,心中自得。 转目细瞧,她的心又无端空了一下。 习惯了他病病歪歪倒在轮椅上的模样,甫见他执剑英姿,风吹不动,除了眼梢叫岁月淬上寒意外,仍旧是当初撞进她心底的俊朗少年模样。她暗自咬牙,恨恨腹诽:便宜那丫头了! 陆欢掏掏耳朵,满不在乎地道:「我们之间,有过交情?」 谢柔表情一僵,干瞪着他有说不出话。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作多情还跌份的事? 她咽不下这口气,冷笑一声,抬手挥下。身后的杀手都是嗜血之徒,早按耐不住飞扑上去。陆欢蹭了下鼻子,拔剑迎上。 一时间风声鹤唳,刀剑狂笑,「滋滋」撞击着众人的耳朵。陆侯爷和辛夫人从梦中惊醒,吓得往座椅底下钻;陆嘉音浑身战战,肉肉缩在闻馨怀里不敢探头,陆允虽不能武,仍毫不犹豫把她们护在身后。 陆老太太是见过大世面的,沉得住气,面上阴云密布,只恨不能早把这吃里扒外的孙媳妇轰出去。 沈秋兰本还惴惴,见老人家都不慌乱,她也强自稳住心神,怕江浸月吓着,忙伸手揽她入怀。 江浸月却先伸开双臂,挡在她们前头,「老祖宗、阿娘,您们莫怕,三爷一定能保我们平安无恙的。」 沈秋兰心神晃了晃,一时不能将她,同过去那个摔跤擦破点皮,就躲到自己怀里哇哇大哭的小妮子当作一人。缩回伸到半道的手,欣慰一笑,女儿终于长大啦。 江浸月没留意她的反应,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撩开一角窗帘窥视。外头战况胶着,谢柔带来的人虽多,但陆欢手底下的暗卫也是个中高手,对峙这么久也没落人下风。 陆欢沉迷于装瘸的这段时间,从未懈怠过武艺,以一挑三还是绰绰有余的,只因不敢离马车太远,这才僵持到现在。 己方人少,敌方人多,拖得越久越不利。他一面挥剑拆招,一面寻找突破口。 谢柔原以为稳操胜券,见他们久久未能得手,心里也是烦闷。手指绞绕肩头发丝,蹙眉观察,眼睛忽然一亮,抬手指向江浸月,「别人都不管,都给我往那使劲!」 拿捏住那丫头,她就不信陆欢不认输! 杀手们得令,纷纷调转剑尖,朝江浸月攻去。此时暗卫们都站得分散,马车附近只有陆欢一人,纵使他身法再灵活,也无法同时挡住这么多把剑。 眼瞧着利刃朝她刺去,陆欢的心骤然被撕裂,「月儿!躲开!」 嘶吼声还荡在风中,钝器入肉声紧跟着就起来了。惊鸟从枝头呱呱飞走,震落几片枯叶。殷红飞溅,侵染叶尖,顺着刃口嘀嗒淌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江浸月跌坐回软垫上,咽了咽口水,张大嘴巴贪婪地喘粗气。对面的车帘子只剩半截,长剑破窗而来,再有半寸距离,就能捅穿她眉心。车窗外,持剑的刺客面目狰狞,翻起个白眼,「咚」声倒地。 陆老太太吓得不轻,沈秋兰最先反应过来,摸爬到她身边,用力抱紧她,想安慰,自己的手却还抖个不停。 又是几声「咚咚」,其余的刺客也接连倒下,伴随一句嗓音轻灵的问候,「子恪,遇事自乱阵脚,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子恪?江浸月眼皮跳了跳,从惊吓中醒过神来。 子恪是陆欢的表字,他说过,当今这世上,只有一人还会这么唤他。 她颤巍巍撩起帘子,不知何时,外头多了好些人,正忙着善后。刺客已尽数消灭,谢柔也被当场擒获。 夜色朦胧,雾气缭绕,有人骑马悠悠踱来,衣袂飘举,月光沿织物经纬翩翩起舞,柔光氤氲,整个人宛若谪仙。 陆欢心中大石终于落定,扬眉戏谑道:「殿下先别忙着说我,迟到也不是您的风格。」 萧恒噎了半晌,摇头嗤笑,「你这张嘴,就不能积点德?」行至人群中,他勒马四下张望,双手抱胸,哀怨口上来了,「我赠你的那个轮椅,你到底是没捎带上,枉费我耗了那么多心思设计钻研。」 陆欢一点也不脸红,「皇陵的木头太贵重,我这等大俗人消受不起,还是留在家中供奉起来的好。」 「皇陵?!」沈秋兰大吃一惊,急忙掩嘴,「他是……」 江浸月郑重点头,确认她的猜想没错。 陆欢一直追随的人,从来都不是当今圣上,而是当年无辜卷入一桩巫蛊案,被废黜身份,赶去皇陵督工的先太子,萧恒。 如今这敏感时期,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众人都心知肚明。但比起听闻梁王要谋反时的慌乱,他们此刻反倒还有点欣慰。 毕竟,就连旧居深宅的辛夫人都知道,这位太子,是普天下最良善醇厚之人。 他虽出身高贵,却没半点架子,常常与好友结伴微服私访。传闻他曾于风雪夜露宿一户草庐人家,亲为那家重病在床的老翁烧过热水,递过手巾。 而他的这位好友,不是别人,正是陆欢已故的兄长,陆叡。时人称他们为「京城双璧」。 真正的民心所向,所以那日他被贬离城时,京中百姓都自发为他送行,及至城门十余里,还有民众在后跪送,场面比当年皇上登基还壮观。 第57章 这样的人物回来了,京城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要放晴了。 陆侯爷和陆允忙下车打千儿,陆老太太也拄着拐杖蹒跚而来,携家眷跪拜,叩谢其救命之恩。 萧恒忙扶住她,「老祖宗快起来,长幼有序,我不过是个带罪之人,实不敢受这一礼。我与元休、子恪都是好友,出手相帮也是应当,无需如此。」 众人心头五味杂陈,曾经的天潢贵胄,何至于斯?见他骑马而来,忙要请他上车,他又摆手推辞,「在皇陵待久了,是该骑马松松筋骨。」 老太太见劝拦不住,只好顺从,暗暗瞪了陆欢一眼。这臭小子背地里究竟还瞒了她多少事? 臭小子此时一门心思全在自己媳妇身上,围着她左右转了两三圈,不放心,又问了好多问题,生怕她落下什么内伤。 夜已深,大家都已重新整顿好,就等他俩。江浸月急得跺脚,「我真没事,快走罢,别让大家等急了。」 陆欢不舍松手,自己这么担心她,她一点不关心,心里装的都是别人,他肚里泛酸水,揪住她躲到马车后头,狠狠亲了一回,直到把她亲迷糊了才放她回去。 马鸣嘶嘶,陆欢不再坐车,翻身上马,在前头开路。萧恒抚着鬃毛,打马上去,「从前怎不知,你是个好色之徒?」 陆欢鼻子里哼哼,「这不怪殿下,我从前也不知道。」 这还得意上了?萧恒丢去个鄙夷的眼神,但见他眉目一改往日清冷,缱绻温柔,他又松口气。 遥想上回见面,还是在元休发引的时候。这厮面容清冷,隐在人群中,大家都在哭,只他不哭,手扶着棺椁,眼神若霜。 之后不久,他便去了皇陵,只能以书信与他联络。即便未见其人,他也能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薄。原以为,这人此生大概就这性子了。 可变化就出现在今年年初,春意盎然,这人头一次在信中,除了对京中局势的评析外,还多提了件旁事:今年院中海棠,开得甚好。 石麟院他是去过的,压根没一朵花,他很快就觉察出异样,一打听才知道,这小子成亲了。 自那以后的每封信,他不仅越写越长,越寄越频,「废话」也明显增多。有次甚至通篇都只在骂李太白先生,气他没事为何要写什么「青梅竹马」? 自己原还担心,他经过一系列变故后,会越变越冷漠,好在老天爷待他不薄。 此番回京,除了要解决陈年往事外,他还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三奶奶。方才虽未瞧清人,但看这小子如此爱惜,他也颇为欣慰。 元休在天有灵,现下也该安心了。 有萧恒从皇陵带来的兵将护送,路上顺遂许多。 到了别业,月已偏西,众人身心俱疲。看守别业的家丁匆匆收拾好住处,带陆老太太他们去歇息。 萧恒和陆欢盘问了谢柔一番,见她死活不肯松口,也不恼,命人暂且关到柴房,慢慢磨她心性。 等他们忙活完出来,外头已飘起雪花。今年第一场雪,比过去冷上好些。 江浸月抱着皮裘,站在廊下呵气,见两人一同出来,有些措手不及。 萧恒拍了拍陆欢的肩,「你小子如今是苦尽甘来呀。」说完就含笑离去。 陆欢疾步上前,接过皮裘仔细裹在她身上,「穿这么点就出来,你也不怕冻着。」 江浸月努力拱出小脑袋,有千言万语想同他说,关于他身上的毒,关于自己的心,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白嫩小脸偏歪着,实在想不出来,就伸手抱住他,踮起脚,把皮裘往他身上拢。 陆欢心软似水,将人打横抱回屋中,抵在门上亲吻。几日不曾触碰她的柔软,他心头就像点了把火,轰然烧毁所有理智。裙上丝绦被挑开,无限春光。 江浸月扶着他的肩,万千情绪融在唇边,回应他的热情,间歇时还忧心问:「你不累吗?」 连夜赶了这么远的路,还打了一架,怎么会不累? 陆欢吮吸她的嫩颈,「不舍得累。」 江浸月听明白他的话,脸色通红,乱拳锤他肩。陆欢大笑,抱着她去了床边,附在她耳边歉然道:「月儿,今晚……你可能要受点罪过。」 屋外雪花如扯絮,水槽里头掩上层薄冰,可里屋却温暖如春,所有误会都随之消融,只剩彼此紧紧贴近的心。 这一夜,何止是受「点」罪,分明是遭了大罪! 江浸月深刻认识到一个道理:果然,狼这种畜生,是饿不得的,饿久了,倒霉的只能是自己! 昨夜那场雪,初降时还只是雪粒子,沙沙拍打在窗纸上,后又慢慢变得鹅毛般大,扯絮似的,扑扑簌簌下了一整夜。 冬日夜长,待到鸡鸣时分,雪已经停住,几道金灿灿的阳光从窗缝里漏进来。屋中暖香融融,三重帷幔垂落,帐中安静得像是坠入梦中。 江浸月躺在被窝里,懒洋洋翻了个身,不想起床。 陆欢一臂揽住她的柳腰,往自己怀里又拉了一下,同她耳鬓厮磨,也不想起床。 赶了一晚上路,他也累了。 他清浅的呼吸拂在额前,微痒。江浸月拱了拱小脑袋,想分开些,他又动手把她捞回来,贴得比之前还要紧,眼睛都没睁开,所有反应都出自本能。 江浸月扎挣几次都不得,人却清醒许多,贴在他胸口,老实等他松手。窗外起了一阵咯吱踏雪声,想是丫鬟婆子们开始忙碌。 昨夜他们到得太突然,看守别业的家丁婆子都措手不及,几间卧房都是现收拾出来的,还不见得干净,厨房什么的就更别提了。 伙食也得现张罗,她倒是能凑合吃仓库里的腊肉熏鱼,萧恒和老太太可不能怠慢。还有各屋的煤炭,夜里的棉被…… 第58章 谢柔栽进去了,这些担子自然就落到江浸月头上。光是想想,她就觉头疼。 陆欢觉察怀中小家伙不安分,勾唇蹭了蹭她发顶,声音透着刚醒时的慵懒和沙哑,「怎么了?」 江浸月半撑起身,亲了亲他英挺的鼻梁,「昨日你辛苦了,再歇会罢,我先出去看看。」 脚刚动一下,撕痛感就过电般蔓延开来,她不禁皱眉「嘶」了一声。 陆欢齿间蹦出几声笑,把她拉回怀里,「昨夜我都累成那样了,你还能好到哪去?别管外头了,少一个你,他们不至于方寸大乱,再不济还有陆澄给你顶着,你就踏踏实实歇一会儿罢。」 江浸月想起后半夜那场酣战,最后两人都精疲力尽,倒在床上大喘气,胡乱收拾了一下后就抱作一团,昏昏睡去。 她脸皮子没陆欢厚,免不得又面红耳赤,偏头埋进锦被中,不敢回视他。陆欢觉她这鹌鹑模样煞是可爱,搂紧她,轻轻拍打她的背,哄她入睡。 眼下局势紧张,萧恒抵京的消息很快就会叫有心人知道,他们得尽快商量出个对策,化被动为主动。 一挑子事务等着他去解决,他也会竭尽所能,完成他的任务。但至少现在,他还是可以忙里偷会儿闲的。 这处别业是父亲母亲在世时,给兄长置办的。因他少时体弱多病,京城又太过吵闹,需一个清净地方好好修养。 自兄长故去后,这里便荒废下来。自己怕触景伤情,也再没来过。只记得这里春日景致不错,也不知冬日里是个什么情状。 「月儿,咱们一块看雪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要求不仅突兀,还有些无理。这么冷的天,不在屋里好好待着,看什么雪?又不是没见过。 果不其然,小家伙没说话,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 他笑了笑,伸手帮她掖好被子,闭眼欲再睡会儿,却听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沏壶热茶,再预备些瓜果点心罢。」 陆欢怔愣住,半晌才醒过味来,这小东西想得竟比他还美呢! 「馋猫。」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边调侃边起身照办。 边上的床褥高了几分,江浸月裹好被子,「嗞溜」滚到床边,那里还留有他的余温。一夜过去,屋里的地龙已比初到时旺了好些。她伸出两条藕臂,交叠枕在下颌下,偏头看他忙碌。 鲛纱屏风上印着他挺拔的身影,立在屋门前,同外头交代事情。很快就有人端来热水青盐等物给他。 江浸月重新躺回去,以为下一刻,云苓她们就会进来,可等来的却是端着铜盆的陆欢,瞧这架势,像是要亲自伺候她梳洗。 江浸月忙扭动身子要起来,反被他顺势连人带被一块捞到怀里。她挣扎不脱,只能乖乖由他抱着,漱口洁面。 可这人压根不老实!擦个嘴儿,擦着擦着,就亲上来了!彼此齿间都还留有咸味,纠缠在一块,很快就都齁到了。 江浸月皱巴起小脸,挣出两手推他,「不是看雪吗,还不快去穿衣裳?」 陆欢笑着帮她把手塞回被子里,扯高被头,把人轻轻抱起,从床头调转到床尾,「外头多冷,就在这看。」 江浸月望着正对面那扇窗户,明白过来,下意识往被子里缩,「我准备好了,你开窗罢。」说完,小脸绷得比刚刚还紧。 陆欢哭笑不得,移来两个火盆,一个搁在床边,一个摆在窗户和床之间,还是不放心,又从行囊里掏出两床绒毯,全盖在江浸月身上,差点没把她压垮。 她气喘吁吁地想摆脱,他又佯怒道:「外头风大,我一个不畏寒的人,刚刚在门边站了会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你这么个弱不禁风的。」 江浸月好不容易才拱出小脑袋,他又塞过来两个枕头,「头靠在这上头,就不用把手露出来了。」 江浸月老实照办,心里头暖暖的。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了?这些细节,别说是个大男人了,就连云苓和豆蔻都不一定能考虑周到。 但她很快又垂下眉梢,「真不会耽误你什么吗?太子殿下都来了,你不去招待,留在这不打紧?」 陆欢摸了摸她的头,「我为他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也该歇会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奔波了这么久,又何尝不想闲上一闲?」 正说着,外头响起敲门声,他转出去看,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个漆盘,上头时令水果和各色糕点应有尽有。 江浸月眼睛蹭地亮起,刚支起身,就被陆欢摁回床上,「别动!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他边说,边用脚尖挑来一张小几,摆在床尾,摆好玉碟后,又去堂中拎茶壶。刚沏好的果子茶,晾了会,现在正适合喝。 一切准备停当,陆欢最后确认了一遍,这才开窗。 寒风灌来,夹杂几点雪沫子。 江浸月缩起脖子,忙招呼他回来,往旁边挪了几寸,把自己刚窝热的地方留出来。陆欢绕过重重关卡,钻入被中,等身子回暖后,才伸手捞她,飞快亲了一口。江浸月瞪他,他只做不知,往她嘴里塞了颗腌梅子,示意她看外头。 雪过天霁,院中银装素裹。青砖黛瓦下倒挂着冰棱,数枝寒梅凌寒独开,银白点红,煞是热闹。 几个丫鬟裹得严实,正在外头扫雪,瞥见屋内情状,不由心跳加快,立刻颔首退开,心中嘀咕:三爷素来不屑于风花雪月,没想到也会有这么一天。三奶奶真乃神人也! 屋子里,几片碎雪飘入窗内,没等挨到床边,就被火盆烤化,冻不着锦被下的两颗脑袋。 江浸月看了几眼雪,就低头专注吃东西。转眼工夫,盘子就空了大半,她还不觉饱,一劲儿问:「你不吃点吗?很好吃的。」 陆欢勉强扯动嘴角,摇头拒绝。 第59章 小家伙最近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越来越好酸口,就连这果子茶,也是拿青梅煮的。别说让他吃,光是闻,这扑鼻而来的酸味就已经够倒牙,也不知她怎么就吃得这么开心? 「对了,你身上的毒,有法子么?」江浸月嘴里塞得鼓鼓荡荡,眨巴眼看他。 陆欢因她的敏锐吃了一惊,转念想想,如果她不知道,昨夜哪里还肯跟他亲热?无需再费心隐瞒,他反而松口气,坦白道:「有法子,不过得进趟宫。」 解药在哪,普天之下没人比大夫更懂。 江浸月「嗯嗯」点头,又吞了块糕子。他既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有法子,那定有九成把握,她安下心来,看着他朗声道:「反正,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了,我就……哎哟!」 陆欢没好气地低头撞她脑袋,「大清早的,瞎说什么呢?」发完火,他又伸手帮她揉脑袋。剑眉还蹙着,眼神却温柔,「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听常海的描述,这毒种在玉里,父亲长年佩戴才会遭侵噬,母亲身上没玉,却也跟着遭殃,想来这毒应是从父亲身上过来的。 小丫头嫁过来快一年,与他同处的时间不算长,应当没事。但为求万全,寻到解药还是得分她一份。所以就算为了她,自己也不能失败! 他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江浸月吃痛,甩脱他的手,抬头照他脑袋顶了一下,结果自己的头更痛了…… 陆欢差点笑岔气,伸手去抱她。江浸月赌气往床角缩,露出一排贝齿,作势要咬。闹来闹去,两人扭到一块,嬉笑声不止,惊落檐上几簇积雪。 院门外,萧恒闻声驻足,伸长脖子探看,摇头莞尔,转身对陆澄道:「走罢。」 陆澄面色讪讪,挠了会头,抱拳道:「殿下,主子从前不是这样的,大概昨日是真累着了,所以今日才起晚了。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就跟小的说,小的替您转告。」 萧恒笑着劝他不要紧张,「我没有怪他,不过是想寻他叙叙旧,顺便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放下了。现在看来,已经没这必要了。」 这小子,已经完全从阴霾中走出来,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他与陆叡情同手足,一直把陆欢当作自己亲弟,这几年借他窥探京中局势,拔除毒瘤是虚,实则是想给他找点事做,免得哪天他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他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这座别业,他从前倒是常来,当时也是这条道积的雪最厚,留下的三窜足印也最深。 只不过那会儿,他和陆叡都不曾料到,自己最后都会栽在另一人手上…… 思及此,他眉宇陡然结霜。探子来报,梁王再有三日便会抵京,到时大队兵马压境,凭他从皇陵调来的守陵兵卒根本压制不住,城中数万百姓就…… 他忍不住攥紧拳头,侧眸对陆澄道:「同你主子说,咱们今晚就行动。」 静了这么久,是该动了。他们必须赶在梁王之前,先夺下京城主导权。 萧恒既已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陆家人面前,陆欢也不再隐瞒,陆老太太唤他去问话,他便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就是萧恒安排在京中的线人,身边的那些暗卫,也是他在皇陵训练好,供他差遣调配的人。 宝贝孙子没沦落为残废,老太太高兴还来不及,才不管他究竟为谁效力。 陆侯爷和辛夫人却在寒风中吓出一身汗。他们不过只想明哲保身,守着这个空头爵位平淡过活,梁王和太子,无论谁得胜,都牵连不到他们。 可陆欢这一站队,直接就把他们也拖累进去了。哪怕日后梁王得手,他们想撇清干系都不成! 他们哭天抢地,急吼吼去找陆允想折子,可陆允此时还在为谢柔的事生气,捏着酒杯,鼻子「哧哧」喷气,直接把他们二老赶出去了。 头先家里要他娶谢柔的时候,他就不乐意,凭什么三弟不要的人,就要塞给他?从小时候的零嘴玩具算起,哪一样不是大房两位兄弟先挑,剩下的才会到他手里。 他承认,论起才学武识,他的确比不上他们,可凡事不得讲个长幼齿序?他好不容易熬死了大哥,以为终于能站得头筹,没想到最后还得让着三弟。 过去他「瘸」了是这样,而今他又不瘸了,那自己不得让出更多?凭什么?他才是兄长!是这侯府正儿八经的世子爷! 眼下谢柔犯了水,明明没他什么事儿,却也要跟着脸红,就好像昨晚的杀手是他们夫妻俩合谋引来的一样,这又是凭什么!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消解不下去。门口突然出现一道黑影,挡住光线。他以为是父亲母亲折回来寻他,眼皮不抬就呵道:「哎呀,都说了多少遍了,别烦我!你们怕跟着那废太子会出事,就直接找三弟说,跑我这里嘀嘀咕咕有什么用?」 黑影不动反笑,「二哥也以为,殿下成不了大气候?」 陆允辨出声音,酒立马醒了大半,从座上惊跳起,戒备道:「你、你你何时来的?」 陆欢耸耸肩,跨进屋子,「才来,二哥不必担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说完就拣了个座坐下,端起茶壶相看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周身散发的气场却叫陆允不敢妄动。 这个三弟,他还是知道的,从小鬼主意就多,两人还在族学里上课那会,他就常怂恿学里的同窗逃学掏鸟蛋,可每次先生发现后,他都能全身而退,挨板子的都永远是别人,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滚了滚喉结,强摆出兄长派头,「如今京中局势一触即发,你在这节骨眼上来寻为兄,所谓何事?」 陆欢牵了牵唇角,他这个二哥,果然还是有点头脑,至少比二叔看得明白,既是如此,话就好说多了。 「我来,自然是为了二嫂的事,来征询二哥你的意思。」 第60章 陆允眉心微蹙,「她?你和太子不是早就商量好了么?作何还来问我?她是谢家的人,昨夜还妄想刺杀我们一家子,你们会放过她?」 陆欢直言不能,「但是……物尽其用,二哥就不想借她之力,再往上爬爬?二叔甘心做个名不副实的空头侯爷,难道你也想?」 这话在陆允心中激起不小的浪花。 他猛然直坐起身,错愕地看着陆欢,「你、你还想让我当这世子?袭这爵位?」 这臭小子费心巴力,又是装瘸又是隐忍,为的不就是辅佐废太子登基,然后名正言顺地从他们二房手里抢回爵位?怎么可能容他继续做这世子? 陆欢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直言不讳,「二哥好好想想,倘若我真有心夺回爵位,何须等到太子归来?」 言辞坦白,毫不避讳自己的不屑和自傲。陆允目光陡然锐利,隐隐蓬勃怒气,良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调开目光。 即便他多么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事实,论谋略,他们之间的差距,何止相隔千万大山。如果陆欢真想拿回爵位,自己和父亲加在一块都不是他的个儿。 「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陆欢眉宇舒展,和聪明人说话还真轻松不少,若是拿同样的话去劝二叔,只怕死磕三天都不见有成效。 他凑上前,低声把计划说出来,末了还补上一句,「只要二哥能将此事办妥,来日大业得成,你就是名副其实的闻远侯。」 这份承诺重如泰山,可陆允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仿佛接受了旁人施舍,且还是自己最厌恶之人的施舍。 他鼻里哼哼,「你真能放下?」 陆欢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褶皱,好不后悔地道:「当然。」 有家族萌荫固然是欣事,可有志男儿谁不想靠自己的双手建功立业?他虽不认同常向荣离家挣前程的路子,但他佩服他的骨气。所以闻远侯这位子,他不屑去争。想要什么,他可以自己挣! 离开陆允的院子,陆欢又转去萧恒住处,同他最后敲定今晚行动的细节,布置好别业这处的守卫,待到日头偏西才回去自己小院。 路上,他还在想常海给他那幅京城舆图。上头精细到连皇宫里的暗道都绘制得一清二楚,有些就连萧恒都不知道,看来这老狐狸近年是真的很不安分。 堂屋中,江浸月知他今夜就要出门,正忙着给他收拾行囊。里头已塞了不少东西,她还在努力往里塞干粮饼子,仿佛寻常人家,妻子为远行的丈夫打点行囊一样。 黄昏的柔光从窗外照入,她整个人沉在虚实光影中,香衣云鬓,恬静又乖巧,离别的苦涩气氛也淡了许多。 陆欢心头柔软似水,绕去火盆边上,拿火筷子拨开里头的积灰,恹恹不正的炭火立时旺起来。他满意地拍了拍手,走到她身后,圈住她的腰,掖好她耳边的碎发。 「先伺候我更衣罢。」 「好。」 衣裳也是她提前预备好的,玄色劲装,尺寸与他身形恰好吻合,穿上后一扫过去闲散悠哉模样,还添了几分挺拔英气。 江浸月头一回见他这副打扮,回想他舞刀弄剑的英姿,心跳不自觉加快。 陆欢瞧见她眼底溅出的光,仿佛日头照在积雪上,毫无杂质,闪动的是最纯粹的喜欢。 这份喜欢太有感染力,他由不得扬起下巴,问她:「好看吗?」 「嗯嗯。」 她一向胆小害羞,这回却大剌剌望住他,大方承认。陆欢彻底被她感染,几步上前,抱住她温存,道别的话语在舌尖转了半天,最后却成了:「我突然想吃油酥鸡了。」 江浸月出乎意料地没有笑,也没有抱怨,只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让他们给你弄,你回来就能吃上。」 陆欢与她额头相抵,夕光从侧面漫来,勾勒出精致线条,良久,他才缓缓道:「好。」 何须告别?他不过是出去转两天,很快就回来,再同她一块看雪。 掌灯时分,夹道石亭子燃起灯。 蓝庭旭俯首从皇上寝殿出来,没转道去太医院,而是四处瞎逛起来。 皇宫是个好地方,大家都这么说,不好,又怎会叫无数英雄折腰?他却不这么以为,再好的地方,人一多就显得庸俗。夹道、门庭总有人进进出出,永远闲不下来。他喜欢清静,若不是皇上非要他亲自来这把关,他倒宁愿待在太医院里长草。 不过也是,细算日子,他们也该来了。 那日他特特跑了趟刑部大牢,那里倒挺清静,不过就是太脏,他更待不住,把京城舆图丢给常海,嘱咐他把东西给陆欢,哄他们从暗道进宫,也不管他答应没答应就转身走了。 怎么会不答应?他的宝贝儿子都落他们手里头了,他还敢不答应? 而今一想起牢中的情形,他就忍不住挠痒痒。他这几年干过那么多脏事,还在发瘟疫的村子里跟尸体打过交道,竟还会怕脏?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印象中,这好像是陆叡才会有的毛病,他过去还拿这事笑话过他,后来一剑取走他性命,这毛病就过继到了他身上,大概这就是报应罢。 不过他的剑穗倒是挺经使的,到现在还能用。他下意识摸了摸广袖,确认它的存在。 昨夜下过雪,今夜天上就挂出了细成丝线的弦月。夹道两侧高墙耸立,人行在其中,矮小又卑微。再有野心的初次来这,都会被这气势生生压矮一截,等习惯后就发了疯似的爱上这,最后死在这。 今夜宫城各处暗道都布满他们的人,「恭迎」废太子回宫。马上就到他该坚守的暗道出口了,他特意挑的,既清静又干净,对他口味,也对萧恒口味。他实在太了解这厮了,就喜欢走旁人最容易忽略的地方。 从前他们三人一道出门游历,他就爱挑那种人迹罕至的乡间小道走。但乡间小道通常都不干净,陆叡就会跟他吵,等两人都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的时候,就该轮到自己出场了。 第61章 三人中,他就是个好脾气的和事佬。 夜色浩渺,雪光潋滟,勾起他无限遐想。走着走着,他幽沉的双眸突然湛开光,驻足回头,兴奋地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他留下的一串脚印。 眸中那点光重又凝结成冰,缀在眼梢。他震袖转身,加快脚步。 长夜漫漫,但好在,他无需在寒风中站成冰雕,该来的人都已经来了。 他拐过最后一道弯,薄唇翘起些许弧度,从广袖中抽出长剑。寒芒荧荧,似天上的孤月。 「二位久等了,皇上派我来送你们一程。」 大雪过后,星河倒悬,红墙顶着皑皑白雪矗立两旁,一蓝衣人执剑信步而来,踏雪无声。 若非证据确凿,谁能相信,白日悬壶济世的神医,入夜后却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剑客? 在这里碰见蓝庭旭,陆欢和萧恒倒一点也不意外。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能完全相信常海会轻易交出这么重要的线索,所以干脆将计就计,只他们两人走暗道,其余宫中线人仍按兵不动,原地待命。只要不亮出最后底牌,纵使蓝庭旭神通再广大,也会有所忌惮。 只不过他们都是头一回见他执剑的模样,心中虽早有预料,但免不了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该是何等心性之人,才能在杀完人后依旧保持双眼清澈如赤子,波澜不惊地同被杀之人的亲友谈笑风生的? 蓝庭旭挥了两下剑,算作热身,「我与你们也算有过交情,只可惜时机不对,否则白雪红墙绿蚁酒,倒不失为一种雅兴。」 陆欢笑意中渐渐生起一丝嘲讽,「同你有过交情且还尚存与世的,该不会就我们俩了罢?」 蓝庭旭看了看天色,「你这话说得,可就太伤感情了……」 他话还没说完,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陆欢的剑就已逼至他面前。蓝庭旭早有准备,在他出手的同时就已侧身闪躲,提剑接下这杀招。兵刃相接,「滋滋」声如磨骨挫灰般。 二人都是个中高手,一时间也难分胜负。陆欢趁机递了个眼色,萧恒颔首,后退几步,掉头先行一步。 他们今夜行动的择优目的,就是想见皇上一面,看能不能说服他毁去那个杀手组织,并加固京城一路防线,抵御梁王兵马。 比起陆欢,萧恒作为皇上亲子,成功可能性更大。所以此时让陆欢留下牵制蓝庭旭,是最好的选择。 若皇上固执己见,他们再兵行险招,最坏不过「挟天子以令诸侯」。 蓝庭旭眼神如刀,震剑弹开陆欢,欲追上萧恒,又被陆欢以剑击退,只能眼巴巴看着萧恒消失在拐角处。 「许久不见你使剑,我都快忘了你的身手,瞧着是比过去精进不少,元休要是见了,应当会以你为傲。不过……」蓝庭旭并指抹拭剑锋,弹了弹剑尖,寒芒折射月光,投影在他脸上,那温润神情终于暴露出一丝阴狠,「你可赢不了我。」 陆欢不屑道:「谁知道呢?这几年你假扮太医,外头的事都交给手下人忙活,再高明的剑法也经不起荒废,没准就叫我捡便宜了呢?」 话音未落,三尺剑锋凝聚杀气,再此朝蓝庭旭命门呼啸袭去。他不慌不忙地见招拆招,剑气破空,扫起积雪翻卷走势。 「你是从何时起,开始怀疑上我的?」 「自然是从一开始就没完全相信过。」 一个横扫千军,陆欢不得不倒退几步,以剑撑地,调节呼吸。 蓝庭旭翻转手腕,皮肤白嫩细腻,上头被猫挠过的抓痕已淡化,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清。 「真想不到,我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一只猫?」他怅然若失道,「应该不止这个罢。」 陆欢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雪沫,「你给我诊脉的时候,我就一直奇怪,一个人倘若光是握笔写字,怎会在虎口和指腹处留下这么厚的茧?直到庆王案爆发,我和顾茂彦去梁王府打探消息,巧遇你和常海,当时你是怎么说梁王伤势的?可还记得?」 蓝庭旭凝眉不说话,陆欢笑了笑,「你说,‘刀法路数有异,瞧着不像中原武学’。一个大夫,能判断出刀伤,这不稀奇,但能从伤口直接推断出刀法,没点真功夫是瞧不出来的罢?」 有那么一瞬,蓝庭旭平缓的气息突然变乱。 当时他一门心思只想帮皇上把线索都往梁王身上引,忘了这茬。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句话,竟叫他上心了,不愧是那人的亲弟弟。 他不再收敛,眼底寒光尽现,「还有吗?当时你还不知毒的事,就算能证明,我故意隐藏身手,又如何证明庆王一案与皇上有关?」 「还用证明?」陆欢挑了挑眉,「我从不相信,有人会做无利可图之事。皇上因此事犯了病,也算受害者。但细想想,庆王一死,梁王被扣留封地,对谁最有益?」 蓝庭旭摸索剑穗,笑而不语。 陆欢又道:「你们先把庆王毒到神智不清,勉强将人拽上宴席,又自导自演了一出行刺,将庆王的死巧妙地遮掩过去。再安排个替死鬼,明面上认下罪行,暗地里却把刀口都对准梁王,叫他百口莫辩,最后不得不退居封地,再无能力染指皇位。如此一来,就再没人能威胁到咱们那位小太子登基了。 「你们为了不暴露踪迹,还把太后扯进来。那几日,她老人家刚经历丧子之痛,身心皆不堪一击,你恰好在为她诊病,就故意吹耳风,让她阻止我们验尸。顾茂彦还说,那个替死鬼纵火前,曾奉旨去过太后寝宫,只怕找的也是你,不是太后罢?」 太后当时越糊涂,事后会过味来,发现自己被杀子仇人利用,报复起来就会越疯狂。只可怜了小殿下,才七岁,什么都没做,就莫名其妙成了这场博弈的牺牲品。 蓝庭旭扬眉,眼中欣喜抑制不住,抬手为他击了两下掌。动作间,剑穗从指尖滑出,大咧咧摇晃在风中。 第62章 陆欢眼神陡然变得狠戾,拔剑冲上,「你不配拿他的东西!」 蓝庭旭立刻提剑相抵,竟被他推开,踉跄退后,几步险些栽倒。一面惊讶他暗藏实力,一面又故意勾唇挑衅,「如何不配?」他挑了挑剑穗,讥道:「我瞧着,这玩意儿更配我。」 更配? 陆欢攥紧剑柄,再次展开攻势。他方才有意隐藏身手,不过是想试探蓝庭旭的虚实,现在他已大体了解,无需再手下留情。 他挥剑的速度越来越快,步法轻盈,仿佛与剑融为一体,剑收人收,剑起人起。遍地积雪被他搅动,如鼓面上的雨点,忽起忽落。 陆欢越战越勇,蓝庭旭却越发心不在焉,不知是因被彻底戳穿假面而不安,还是因见到故人,思及往事而惘然。 同样是雪夜,相似的眉眼,他五年前也见过。只不过,彼时因顾念旧情而迟迟不肯出杀招的人,不是他,是陆叡。 一剑从前胸直接贯穿他后背,自己当真半点不曾犹豫,只怕陆叡到死都不愿相信,最后竟是栽在他手上罢? 真是个傻瓜。 高手对决,容不得半分迟疑。陆欢瞧准他招式间的空档,当机立断使出杀招。蓝庭旭反应不及,旋身将将避开剑势,剑穗却被利刃挑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雪中。 他忙要去捡,陆欢却已逼近,杂沓乱雪中,他似乎瞧见了陆叡的身影。怒不可遏,光是眼神就能吃掉他,同他梦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大概是来寻他报仇了罢? 剑抬到一半,忽然垂落,他笑了笑,干脆张开双臂,往前迈了一步。 利刃穿膛而过,钻心斗骨般的疼。他闷哼一声,捏着剑趔趄后退,仰倒在地。殷红消融冰雪,如花般在身子底下绽放。 原来一剑穿膛,是这样的感觉。元休,你受苦了。 陆欢虚拢了下自己的手,剑眉越蹙越紧,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蓝庭旭为何不躲,还笑着迎上来? 「你这又是为何?」 蓝庭旭扯了扯嘴角,为何?他也不知,只记得那日,陆叡拖着血流不止的身体,爬到他脚边,死死攥住他裤脚,哀求他:「不要……伤害我弟弟……求你……放过他……」 他那么爱干净一人,临死前竟能忍受指甲里全是泥泞血污,衣裳叫地面拖脏,只为给他弟弟求情?真是…… 「阁下身手不凡,在下不敌,心甘情愿认输。」蓝庭旭惨然一笑,气息弱下去,「你不是,还在找解药么?」他用尽最后力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抛过去。 他目光涣散,没了准头,还得靠陆欢伸手去接。 「里头的量,足够你,还有你夫人,外加京中其他权贵解毒了……」心脉被剑击碎,他才说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血蜿蜒从唇角淌下。 陆欢心尖发紧,手里头拿的好像不是解药,是刺球一般。他尽量压制情绪,语气仍透出薄怒,「为什么!」 为什么坏事做尽后,还这么、这么…… 蓝庭旭顾左右而言他,「这药我调整过,不会伤到你夫人。」 陆欢更加不解,为何特地说这么一句? 蓝庭旭觑了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昨日他在陆家瞧见那丫头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本想上前给她请个平安脉,仔细确认一番,她却躲开了。 瞧这情况,这俩呆头鹅只怕还不知道这件喜事。也罢也罢,方才他下手那么重,自己死前吊吊他胃口,也算小小地报复他一回了。 陆欢将信将疑地晃了晃药瓶,「这药,是你配出来的罢?就这么轻易把解药给我了?」 蓝庭旭眉梢微跳,这小子实在敏锐,连这都猜到了。 皇上为求效果万全,命人制毒时,根本没配解药。他也是从那丫头调配的香方子里得到灵感,所以那日她进宫,他才会让雪团把她引诱过来,引导她不要写正确方子,免得平白叫常海受益,最后自己再根据她交给常贵妃的方子,调配出这解药。 他做这些并不是为了邀功,更不会承认,「我不是白给你的,拿这个换剑穗,可还使的?」 陆欢心头一蹦,眄了眼剑穗,又看了看他。挣扎半天,还是捡回剑穗,塞到蓝庭旭手中。见他含笑闭上眼,神情安详,像是一颗漂泊无依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陆欢叹了口气,起身朝他一揖,转身大步离去。胸膛内有一股燥意涌动,四下乱窜却也没个出口。他用力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只有这样,心里才能稍稍好受些。 不知何时,天上开始飘雪,雪沫子落在脸上,能听见消融的沙沙声。 蓝庭旭想睁开眼,看看这纯白不沾腌臜的世界,却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过往的一切像跑马灯似的,在脑海里晃过。 打从记事起,他就已经生活在组织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好在,上头的人允许他养一只猫作伴。那会儿他还小,不用外出执行任务,每日只要按时完成上头吩咐给他的课业,就有热饭吃。 这课业可不是外头那些儒生学的四书五经,而是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外加追踪术、反追踪术,甚至还包括医术药理。 好在他资质不错,学得快,不用挨板子。有猫陪着,还有热饭吃,他觉得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那时,他仅有一个愿望,就是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但只有修习完所有课业,通过考核,他才能执行任务,才能看一看外头的蓝天。 当晚,他就抱着猫发誓,一定要尽早带它出去瞧一眼外头的蓝天,小家伙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主动窝到他脚边,帮他冻僵的脚趾驱寒。他感动不已,于是奋发图强,日夜苦修,终于比旁人都早完成全部课业,并通过考验。 第63章 上头的人都很高兴,拍着他的肩一顿夸,许诺说只要完成最后一项考核,他就能去到外头。他高兴不已,让他们赶紧领自己过去,主要能出去,便是刀山火海他也不怵,可等他真正走进密室时才发现,里头没有刀山火海,只有一把刀,一口锅,和他的猫。 最后一项考验就是,让他亲手杀了他的猫,并扔到锅里煮熟,吃干净。只有这样,组织才会相信,你已经是个无情感的工具,可放心使用。 仿佛焦雷打在身上,他拍打大门,撕心裂肺地嚎叫,双手已然砸出血,却没一个肯理他的。 他不记得自己在密室里待了多少天,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也不记得最后出来时,自己的心到底丢去了哪,只记得大家都拍着手跟他道喜,脸上全是纸糊的笑。 后来,他如愿看到了外头的天,却没想象中那么蓝。那时,他望着天上的云,有了新的盼头——努力往上爬,揪出组织幕后之人,为猫报仇。 最开始执行完任务,他都会怕得睡不着觉,两三天吃不下饭,也不知到第几次执行任务,这种不适感才彻底消失。等到最后,他终于坐上第二把交椅,见到皇上,那颗想报仇的心,却已经麻木了。 那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是彻底没救了。 所以当皇上安排他接近陆叡二人时,他就已经看透最后的结局。 他的这条命,是皇上给的,活着的时候身不由己,不过好在,他还能选择怎么死。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 他身子变得跟雪花一样轻,可以自己站起来。举目望去,来时的足印渐渐被新雪覆盖,旁边又添一串新的脚印,陆叡含笑立在光晕正中,裾带飞卷。雪花从他身上穿过,倒也不沾身。 「前头的路,我都已经替你探好,走罢。」 蓝庭旭恍然失笑,抬头最后望一眼天,信步跟上,「你选的路,一定干净!」 顺着夹道一直往东,风灯幽幽,照亮脚下的青石砖,离宫数年,这条道上的一砖一石仍印在萧恒脑中,就算闭着眼,也不会走丢。 一路行来都出奇顺利,没遇见蓝庭旭手底下的杀手,也没撞见个把宫人内侍,像是有人知道他过来,特特把人都支走,专为迎他似的。 请君入瓮?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站在寝殿门口,迟迟没进去。右手几次抬起,又几次落下。 反倒是里头先传出一声气若游丝的问话:「是……是恒儿吗?」 萧恒心房落下个鼓点,僵住不动。 沉默良久,里头又道:「来都来了,就不打算进来,陪朕说会话?」 听语气,他应是很想摆出往日的君威,震慑一下自己,然而,话音刚落就是阵阵猛咳,围绕灯笼飞旋的几簇流萤应声四窜。 萧恒心头一紧,忙推门进去。 殿内窗户紧闭,药味浓重,连龙涎香都遮掩不住,直接熏皱他的眉。里头的布置也同记忆中一般无二,给他一种错觉,他其实只是出门闲游,根本没离开多久。 目光落到床榻上,他呼吸顿时滞住。 帐幔翩然,薄如蝉翼,一位两鬓星星的老人斜靠引枕,瘦骨嶙峋,丝绸薄衫松松垮垮套在他身上,与挂在木架子上无异,手边还散落着拨浪鼓、木弹弓等小顽意。 这些都是他小时候爱顽的,后来被太傅以「玩物丧志」的罪名告到御前,他就再没见过,取而代之的,则是永远念不完的书卷。 多少年过去了,他以为这些早被一把火烧了,没想到…… 萧恒鼻子发酸,谪居皇陵的怨气渐渐叫泪水稀释,他「噗通」跪地,「儿臣……不孝。」 皇上枯木般的手指抖了抖,眼皮却不抬,「哼,无诏进京,你可知罪?」 「儿臣甘愿领罚,但求父皇千万爱惜龙体。」 皇上恹恹道:「爱不爱惜也就那么回事儿,朕的身体,朕自己心里头最清楚。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就算再吃十副药,也未必能多偷来半日寿数……咳咳咳,还平白害朕遭罪。」 「父皇!」 皇上笑得淡然,颤巍巍抬手,掀开一小片帐幔,招呼他,「来,到朕身边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萧恒应是,起身欠腰上前,欲待再跪,那手却从帐中探出,扶住他的小臂,「这里没有外人,虚礼就免了罢。」他边说边往里挪了块地,拍拍床沿,「来,坐这。」 「这……」萧恒抿唇,迟疑了会,终还是坐了上去。 距离拉近,他一抬眸就能对上那双浑浊老眸。明明自己离开时,这双眼还炯炯湛光,如今竟然……他垂眼,双拳紧握,手背青筋凸迸,蜿蜒如小蛇。 皇上问什么,他答什么,各自都极默契地避开当年那桩旧案。 「朕膝下仅有你,和你弟弟两个皇子,他福薄,竟先朕一步而去……」皇上闭了闭眼,哽咽道,「如今也快轮到朕了,这万里江山,千万子民,还是该由你来守,断不能落到你皇叔这类不忠不义之人手中!咳咳咳……」 话到最后,语气变激烈,他也跟着蜷起身,猛咳起来。 萧恒忙帮他拍背顺气,才拍了两下,手突然被他抓住,塞过来一个瓷瓶。 「记住,功高震主者,断不可留。朕知你现在看重那姓陆的,眼下这局势还需要他的辅佐,但,待到江山稳固,务必除之而后快,万万不可容他坐大,同你皇叔一般,最后害的,还是你自己。朕,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皇上牢牢抓住他的手,憋红一张脸,浑浊眼眸中蓬勃着挥之不去的杀气。 萧恒面色渐渐淡退,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仿佛不认识一般。手里头的这个,大概就是能勾出毒性的药引罢。 「等他死后,你就把过错都推到你皇叔身上,说是他下的毒,左右他已经身败名裂,不差这一桩罪。陆家剩下的几个,都不成器,留着也不妨事,给他们随便追加个封号,彰显你的仁厚就行了。」 第64章 「杀了他,你就是未来的皇帝。」 皇上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萧恒却蓦地站起,扯动嘴角苦笑。 他原还以为,经历了这么些变故,父皇已经大彻大悟,不想到最后,他还是放不下所谓的帝王心术,满心想的只有他的皇位! 皇上看出他的不情愿,不满地冷哼,「怎么?朕都是你好,你还不领情?难道非要等将来,他也领兵造反,你再来后悔吗!」 萧恒咬紧后槽牙,直着腰板再次跪下,「儿臣宁可不要这皇位,做一名无权无势的贩夫走卒,也不愿将来同您一样,虽坐拥天下,却只是个孤家寡人。」 「放肆!」皇上大吼。 萧恒却不肯停,「父皇,您可还记得,当年西凉入侵,您落入敌手,是陆侯自南境千里勤王,才保住了您的性命;庆王叔诬陷您与夜秦勾结卖国,是常侯在先帝面前力保您,争取到了时间,又是谢侯及时揪出叛徒,才帮您洗刷冤情;还有……」他顿了顿,「构陷儿臣的巫蛊之案……」 「住口住口住口!」 皇上拼命捶打床沿,抓起手头的东西往他身上砸。束发的玉簪随动作脱落,几绺白丝垂落,半掩住他赤红双眸。 萧恒果然不再说话,额角刚刚被什么砸中,殷红血珠子从破口处渗出,他却直直看向前方,根本不为所动。 皇上于心不忍,故意冷言冷语道:「是,是,本来这皇位的确落不到朕的头上,朕有今日,也全靠他们辅佐。他们过去瞧着是赤胆忠心,可你就能保证他们能一辈子如此吗!」 「所以您就能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将他们变做您的傀儡?」萧恒反问,「您是皇上,生杀予夺都在您一念之间,有权这样做,但你就不怕事情暴露,寒了所有追随您的人的心吗?这些年,您独自一人高高在上,真的好过吗?」 皇上浑身发颤,偏头不敢看他。静了半晌,他抓起案头的蜡扦,扯开帷帐跣足下榻,跌跌撞撞往外奔,「不行,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下不了手,朕替你去。」 萧恒匆匆拦住他,夺下蜡扦,长跪叩首,「父皇,儿臣绝不能让您一错再错,若您今日决意要杀他,就从儿臣的尸首上跨过去罢!」说完,咚声磕满三个响头。 「你!」皇上气急败坏,跺脚叱道,「起来。」 没反应。 「朕叫你起来!」 还是没反应。 皇上急火攻心,抬手要打,巴掌落下前,萧恒霍然抬起头看他,双目猩红,眼神坚毅决绝。 这一巴掌,到底是没舍得落下。 忽有强风刮过,推窗撞门,咿咿呀呀。皇上趔趄倒退,水雾迷蒙视线,面前这双眼,似乎和十多年前的对上。 他的父皇,也就是先帝,临死前捧着他递上去的汤药,语重心长地问他:「孩子,这位子,朕可以给你,但你就真的能坐安心?」 也不等自己回答,他就一口仰尽碗中药,含笑倒下。 后来,他终于如愿得到了这位子,也把那几个碍眼的兄弟全从京中打发出去,彻底扬眉吐气了一回。喜悦自然有,却没想象中那么大。 这些年,他一闭上眼,面前就是先帝临死前的情状,那句问话更是如魔咒般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真的能坐安心? 也许当时,他能坦然回答「能」,可现在,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每日上朝,面对一张张阳奉阴违的笑脸,他越发不踏实,生怕这其中就会有人突然从背后捅他一刀,让他也步入先帝后尘。 心魔初成,一步步壮大,直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可回头却发现,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雪花簌簌拍打窗纸,仿佛孩童在扬沙。风一吹,流萤一哄而散,长灯散出的光随之染上清寒,照亮檐下孤零零一片地。 寒意顺着门缝丝丝钻入,萧恒怕他冻着,再添病气,起身搀他回榻上。 皇上目光呆滞,任由他扶着走了几步路,醒过神来,抽出手,在半空中无力地摆了摆,兀自蹒跚往前去。萧恒几次要上去扶他,都被他厉声叱回。 短不过十几步路,他只觉走了一辈子。低头虚拢十指,曾经能挽大弓、降烈马的双手,如今已枯败如树皮。 他是真的老了,老成了先帝那副德行。 一颗浑浊的泪珠顺着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滴在指尖。手指被烫了一下,他又哭又笑,抱头蹲下。广殿沉寂,隐有低啜。 「你且回去,明日,太子宝印就会物归原主。」他背靠床榻,颓然栽坐在脚踏上,「还有虎符,也会一并交到你手中。就这两日了,你且拼一拼,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你皇叔得逞。他打战还行,当皇帝,哼,还不够格。」 沉吟片刻,他长叹一声,艰难地揭开自己最难以启齿的伤口,「那个组织已无用,留着也是祸害,待你即位后,就由你处置罢,朕不管了。」 萧恒心头照进一束光,不由扬起嘴角,拱手朗声道:「儿臣遵命!」 大雪直到鸡鸣平旦时分才渐渐收势,次日金乌照旧东升,京城已俨然化身成一座雪城。 又是个提心吊胆的日子。 大家伙上街都揣着小心,见面光顾着长吁短叹,都忘了打招呼。 家住南薰门附近的老翁掏掏耳朵,「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这夜里头呀,总会听见打鼓声,咚咚个没完。」 稍见过世面的立时吓白脸,「好端端的,哪个会在大半夜敲锣打鼓?定是梁王带叛军来了,正击鼓传令呢!」 这话才出口,立马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京城,满城皆坐立不安。 待日头转至中天,宫里传出一则喜讯,给所有恹恹不正的人都打上鸡血。 ——皇上已查明五年前的巫蛊之案,原系梁王伙同平津侯常海,有意构陷先太子萧恒。昨夜,萧恒已秘密奉召进京,重登太子之位,代皇上监国。 第65章 那个爱民如子的太子殿下回来了! 万民振奋,一扫往日颓势,重新拾回盼头,便是大军压城也再不惧怕。 而此时,漉水河前的军帐内,得到消息的另外一人却高兴不起来。 军帐内点着昏暗的黄油灯,梁王坐在光线交界处,身子半明半暗,听完消息后,修长五指微张,把亮处的半张脸遮住。 下首两掖站着的,都是长年追随他南征北战的心腹,见他这副形容,同是一副牙疼状。 此番进京,他们原打着个如意算盘。 皇上膝下无子,王爷是他唯一的同胞兄弟,兄终弟及,一切都顺理成章。倘若可以,他们也不想操戈相向。等王爷成功登基,谁还敢指责他无诏领兵进京? 可现在,所有计划都叫这横空冒出来的太子打乱。 宫里已知道王爷擅自离开封地,领兵压境之事,罪名已经坐实,就算现在退兵也来不及了。 如果不退…… 他们此次行得匆忙,粮草本就不充足,加之又是冬日行军,比不得夏日,天寒地冻,棉衣棉被却接连出缺,吃穿都跟不上,士气一日比一日低靡,能坚持到这已是不易。 梁王揉捏眉心,长叹口气,「姓谢的那里,还没消息么?」他语气充满不耐,称呼也从几日前的谢侯爷,变成姓谢的。 之前都说好,等他们抵达京城,他就会领一万精兵同他们里应外合。现在大伙儿都急等他救命,他却玩起了失踪? 底下军官面面相觑,有人硬着头皮上前见礼,「启禀王爷,属下刚得的消息,谢侯他、他……」牙一咬,他大声道,「他投诚了!」 梁王双目顿时瞪到最大,身体前倾,「你说什么?」 「就是今天早上的事儿,谢侯按原计划,领着一万精兵正往我们这赶,结果半道叫一伙人绊住。他们人虽不多,可打法诡异,凭借山势地形,把谢侯耍得团团转。末了,领头的那人还绑来谢侯家的千金,威逼利诱。然后,谢侯就、就临阵倒戈了……」 梁王胸口剧烈起伏,右手攥紧交椅扶手,隐约有木屑从指缝间簌簌飘落。 「领头之人是谁?」 「是……是……闻远侯世子,陆允。」 梁王忡怔住,一脸不敢相信。陆允这人,他是清楚的,资质平平,怎么可能玩转谢远道?定是有人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 听他们细说战局,他心底莫名生出种英雄相惜之感。原来京中还藏着这么个人物,他先前竟然完全不知道。倘若不是立场问题,他还真想同这人结交切磋。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眼下的局势对他是越发不利,天时地利人和,他三头皆不占优势,外援又指望不上,只能兵行险招…… 思忖间,外头进来一小兵,「启禀王爷,属下已探查完毕,漉水河上冰层极厚,足够承担我们的重量。」 「好!」梁王拍案而起,「传本王的命令,全军准备,踏冰过河!」 底下人大惊,争先恐后上前劝阻,都被他厉声呵斥回去,「如今这局势,拖得越久越麻烦,咱们只能速战速决,不能给萧恒留下备战时间。这一带山多林密,他们占据地形优势,说不定早就在各个路口埋伏好人手,就等着瓮中捉鳖。」 说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倨傲,「这大雪天气,有弊亦有益。河上结冰,正好给本王提供了一条捷径。自古富贵险中求,他们定猜不到,本王会择水路。待行过这河,就离京城腹地不远了。到时京中无驻兵,那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几个心腹大员还要再劝,但都禁不住他最后那句话的诱惑,他们的天下……他们的天下! 他们眼中渐渐亮起光,抱拳长声道:「属下谨遵王爷命令!」 冰上行军且得准备充分,不仅要往人脚上缠棉布,更要往马蹄子上裹。待到日轮偏西,梁王抬头眯了眯眼,抬手示意出发。 牵马踏冰,起初大家都不习惯,走得又慢又惊心,时不时还有人脚底打滑,闹出许多笑话。习惯之后,速度自然加快。 冬日昼短,夜幕很快降临。偶有几声孤狼望月长啸,掺上冰气,森森发寒。 他们几人抱成团,边取暖边走,不敢太过招摇,只点了几支火把。好在冰面平坦,他们不必当心会遇到阻碍。一想到荣华富贵就在河对岸招手,他们浑身都充满干劲。 美梦做得好好的,忽地一声巨响,整个冰面都随之震颤,大家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战马们接连蹬起前蹄,嘶嘶长鸣,掉头要跑,拉都拉不住。 梁王好不容易驯服坐骑,正眯眼往前看,探子已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不不不好啦!河对岸叫人埋了猛火雷,冰面全给炸塌啦!」 梁王倒吸凉气,冰面要塌不会只塌一处,很快就会波及到这,他当机立断,「统统上马,原路返回!」 众人应声跳上马背,快速撤退。 轰鸣声随后追上,如巨兽咆哮,马蹄连奔加剧地动,所过冰面都迅速瓦解崩塌,荡起一片茫茫雾气。有人不善冰上骑马,掉队不久就踩到薄冰,连人带马一块沉入河底,连句「救命」都来不及喊。 其余人见状更加慌乱,顾不得什么军阵,打马飞奔,一心只想逃命,原本整齐划一的军阵霎时间乱作一盘散沙。 梁王又气又悔,缰绳在掌心勒出深痕,明白自己一定着了那人的道。这回他再没心思同那人结交,只想着若能逃出天生,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越靠近河岸,剩下的人就越少,连他平日里看重的几个心腹都不幸葬身于此。离胜利只差一步,岸边忽然亮起一排火光,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流矢铺天盖地而来,箭尖淬火,他们没有盾牌做防,跑在前头的人接二连三,闷声倒下。 前头是伏兵,后头是冰河,当真进退两难! 第66章 梁王肚里骂娘,放慢速度,穿梭在人群中,一面躲避箭矢,一面思考退路。 目光一晃,瞥见岸边有人坐在马上,手中拉满一张铁弓,箭头正对着自己。皓月照在他正头顶,清晖勾勒出他的身形,嘴角轻勾,傲然不羁。 梁王蹙起双眉,勒马拉开距离,确保不会自己已离开他的射程,反手去摸自己的弓箭。 身旁士兵发现异样,「快!快!保护王爷,快!」 还没等人聚过来,就听「铮」的一声,羽箭离弦。梁王还没来得及搭弦,箭就已经贯穿他的胸膛,力道之大,直把他从马上震落下来。 怎么可能,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梁王吐出一口血,目眦尽裂,想看清楚那人究竟是谁,身下的冰层已轰声塌陷。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只瞧见那人嘴边不屑的笑意。 叛军悉数剿灭,以区区六千人,大胜叛军三万,且不费一兵一卒,堪称兵家一绝。 陆家两位公子名声鹊起,上至百官,下至百姓,无比倾佩夸赞,尤其是对陆家那位三公子陆欢。 除了赞美,众人更加好奇,他的腿是怎么好的?没人敢直接去问本人,就变着法儿套顾茂彦的话。可顾大公子只嘿嘿说:「自然是有高人出手,才能药到病除。」 连蓝庭旭都治不好的病,竟然还有人能治好?众人更好奇了,旁敲侧击,想知道高人是谁,现在在哪。那小子又嘿嘿道:「谁能帮我寻到绝色佳人,我就告诉谁。」 他是真心实意许下承诺,奈何此话一出,真就再没人再提此事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皇上退位养病,萧恒登基,不断给陆欢推活,助他建功,以便日后给他封侯,这其中就包括肃清那个秘密组织。 陆欢闲了许多年,马蹄子突然忙转起来,倒也不觉累,期间还抽空找了趟常向荣,把常海留下的遗嘱交到他手中。 人家正哭得稀里哗啦,他还很不厚道地插了一嘴,「你不觉得,以江溶月怀孕的月份,这肚子……是不是显大了?」 常向荣瞬间止哭,错愕地看着他。他却不再多言,挥挥手,转身就走。 如此又过了两三天,一切都尘埃落定,已近年关,城中张灯结彩,他终于空出时间,去接自己的家人,去接她。 这日,天光初晴,陆家别业红梅开得正好,暗香疏影,绚烂如霞。云苓和豆蔻正领着几个丫鬟在院中玩雪,欢笑不绝于耳。 雪沫翻飞,豆蔻输急了,捏了个雪团子,闭着眼睛随手乱丢。就听一声惊呼,笑声戛然而止。她诧异睁开眼,但见院门口立着个人,一袭葱白长袍,腰系革带,面色阴晴不定,手中把玩着的,正是她丢去的雪球。 她吓白了脸,忙福礼,「三爷赎罪。」 其他几个丫鬟跟着一块见礼,手心突突冒虚汗。 陆欢扫眼众人,忽然笑了,将雪球丢还回去,「三奶奶呢?」 云苓最先反应过来,「三奶奶在屋里呢,奴婢这就给您叫去。」 陆欢抬手拦下她,「我自己去就行,你们继续玩罢。」说完,便悠悠迈着长腿走了,心情甚好,嘴里还哼着曲。 几个丫鬟松口气,互看一眼,噗嗤笑了。 陆欢起初还走得从容,等转过回廊,四下无人,步子也跟着加快加疾,最后干脆小跑起来。 堂屋里空无一人,但右边暖阁内传出几声猫叫,和轻柔宽慰声。他停在夹板帘后细听,原是小丫头在哄肉肉。 「肉肉,你不吃东西怎么行?是不是想你爹爹啦?」 「快过年了,他应该快回来了罢。」 「天这么冷,他出门没带几件大毛的衣服,会不会冻着?」 陆欢低头一笑,轻轻伸手掀开帘子。 里头地龙烧得旺,暖香阵阵,沁人心脾。江浸月侧卧在美人榻上,背对门口,身上盖着他常穿的大氅,青丝铺散,露出一小段雪白嫩颈。 肉肉蜷在她怀中,眯着眼睛,要睡不睡。大概是闺怨听多了,不耐烦地「喵喵」摇尾巴。 陆欢蹑手蹑脚进去,拿方才握过雪球的手,贴到那片雪颈上。 「啊!」 江浸月惊坐起身,肉肉趁机从她怀里蹿出,两三步跑出暖阁。 「谁呀!」 江浸月幽怨地蹙起两道细眉,刚转过头,眼睛亮起来,「你回来啦!」 陆欢心头柔软,数日奔波疲惫都叫这笑涤净,坐在榻边,把她抱坐到腿上,「嗯,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江浸月往他怀里又蹭了蹭,贴得更近些,抬手抚摩他双颧,「你也没好好吃饭,都瘦了。」 陆欢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日日都在想你,你不在,饭都不香。」说着捏了把她的脸颊,故意唉声叹气,「也就你这个没良心的,还有胃口,把自己吃胖咯。」 江浸月耳根发热,拍开他的手,嗔瞪道:「才不是为这个,我胖了是因为……因为……」 她垂下眼帘,长睫扑扇,绯云漫至脸颊,见他还一脸懵懂,又羞又急,拉起他的手,搁到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因为你要当爹了……」 陆欢微微一怔,满腔欣喜如黄河之水奔腾而过,以六千兵马对战三万铁骑时,他眉毛都不皱一下,这回却发傻了。 「我我我这就去找产婆。」 他说完就要往外奔。 江浸月赶紧拽住他,笑啐道:「这才三个月呐!找什么产婆,你个呆子。」 陆欢醒过神,嘿嘿一笑,又坐回去。大手悬在她腹前,想摸又不敢摸。江浸月哭笑不得,心头暖洋洋的,伸手压住他的手覆下,隔着衣料感受他们的结晶。 「还有七个月,快了。」她温柔笑道。 第67章 陆欢嘴角扬高,低头抵住她的额,同她十指相缠,「嗯,不急,咱们可以慢慢等。」 慢慢等雪霁,慢慢等花开,慢慢等夏蝉鸣竹斜,慢慢等秋月卧枫眠。周而复始,一切都好。 【番外】 承安侯府。 五岁的小萝卜头陆瑶光,正站在一棵石榴树底下思过。 乌发浓黑,梳成两个小揪揪,额前剪着齐刘海,皮肤奶白奶白,眼睛又大又圆,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水灵灵的。可眼皮子却泛着刚哭过的薄粉,两腮鼓鼓,小红嘴儿嘟得可以挂油瓶。 云苓姨姨来哄过几回,她捂住耳朵不听;豆蔻姨姨拿饴糖勾她,她咂咂嘴犹豫了,眼梢自作主张飘过去,但还是抿着小嘴儿,大摇其头,很有骨气地拒绝了。 爹爹不把娘亲还给她,她就不走!哼! 昨日,她都跟娘亲说好,一块去城外园子里摘柿子。为此,她还特特起了个大早,见奶娘她们还在打呼噜,就蹬蹬跑去把她们也拉起来,给自己梳头发,缠漂亮的珊瑚珠子。 可就在刚刚! 她挎着小篮,连蹦带跳去找娘亲,怎么敲门都没人应。她以为娘亲出事了,急忙搬来小凳,爬上去,小脸使劲贴在窗户纸上往里看。 然后就看见爹爹在咬娘亲的嘴!咬得可用力了,娘亲的嘴巴都叫他咬红了! 她二话不说,跳下凳子去砸门,「坏蛋爹爹!不许欺负我娘亲!把娘亲还给我!」 她发誓,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嚎这么大声,亲眼目睹屋檐下的燕子窝偏歪了一个度,可里头还是没反应。 她气哼哼地原地转圈,吸饱气,挺起小肚皮大喊:「坏蛋爹爹!不许咬我娘亲的嘴!」 燕子窝彻底脱落的同时,门也开了。 她迈开短萝卜腿就往里冲,「娘亲莫怕,阿团来救你了。」 跑着跑着,视线突然升高,她被人从地上拎起来,低头瞅一眼悬空的脚丫子,踢两脚,只踹到空气。抬头对上爹爹的大黑脸,她咽了口唾沫,「坏」字还没出口,就被丢出了门。 然后就一直站到现在。 她不是不想走,只是担心娘亲。这么长时间都没动静,爹爹该不会已经把娘亲吃了罢!那她岂不是没有娘亲了? 她心里咯噔,垂着脑袋,噼里啪啦又要掉金豆。 顾叔叔从树后头钻出来,「啧啧啧,谁给咱们小县主气受了?告诉叔叔,叔叔给你报仇。」 她吸吸鼻子,「就是……就是我爹爹!他……他吃了我娘亲……哇………」 虽然奶娘她们都说顾叔叔不靠谱,可在她眼中,顾叔叔是个大好人,因为他会说爹爹坏话,说得还很不客气。 会说爹爹坏话的,都是大好人! 这回,顾叔叔也没让她失望,帮她把爹爹骂了个底儿掉,还给她带了好吃的关东糖。 她立马破涕为笑。 可笑了没多久,小眉毛又耷拉下来,「我想救我娘亲,但我打不过爹爹……」 热心肠的顾叔叔就给她支招,末了还语重心长地拍她小肩膀,「任重,而道远呀!」 她听不懂什么意思,大概就是骂爹爹很重,还要把娘亲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罢。 这怎么行! 她有样学样地拍了拍顾叔叔的肩,「阿团一定会把坏蛋爹爹打趴下的,以后就可以让顾叔叔给阿团当爹爹啦。」 然后她就瞧见顾叔叔脚一崴,摔了个狗啃泥,再三叮嘱她,这话以后说不得,尤其是在爹爹面前。 这又是为什么?她伸出一根胖手指,挠挠头,但看顾叔叔这么紧张,她就似懂非懂地「唔」了声。 回到住处,她就开始了自己的计划——跟爹爹来场正大光明的比试,谁赢了,娘亲就归谁! 江湖规矩,比试前要先下战书,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讲的。 可战书怎么写…… 她才开蒙,还不认得几个字,连滚带爬地上她的小书桌,对着一张白纸发愁。小腿挂在桌边,杆秤似的晃来荡去。 灵光一闪,她伸出小爪「啪唧」摁砚台,墨汁溅了她一身,她揉两下眼,认认真真在纸上摁了个手印。小拇指没印全乎,她又去蘸墨汁给它补上。忙完了审视工笔,印得很好很全,她满意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梨涡。 战书大功告成! 她捧着纸,颠颠跑去找爹爹。半道上,她慢慢停下来,摊开纸对着日头细看,怎么看怎么觉,只有自已一个小爪印实在太孤单。她瘪嘴想了想,很快有了新主意。 娘亲不是她一个人的娘亲,她得给自己找个同病相怜的帮手。 她猫在墙根底下,趁奶娘不注意,悄悄溜进弟弟的屋子。屋里头都是奶香味,她光闻就能找到弟弟睡的小床。 床不高,她踮起脚,就能看到一个肉嘟嘟的小人张开「大」字,窝在被子里睡觉。小嘴一张一合,吐着泡泡,跟鱼似的。 她轻轻戳了下弟弟的胖脸,「阿圆,爹爹欺负娘亲,你气不气?」 小家伙好像听懂了她说的话,吧唧两下嘴,吐出一个泡泡。 一个泡泡就是「气」,她煞有其事地解读道。 「那你帮不帮娘亲报仇?」 小家伙又吐了个泡泡。 那就是帮咯?她眉开眼笑,心头甚感欣慰:不愧是她弟弟,就是比爹爹有良心! 「那阿圆也来摁个手印罢。」 她小心翼翼摸出砚台,打开盖,想去抓弟弟的手,奈何他们俩手都短,够不着。她撅嘴想了会,瞧见一只玉白小脚丫从围栏里蹬出来。 她双眼蹭地亮起,「阿圆果然很想救娘亲!」她喜出望外,捉了他脚,笑呵呵地拿手给他抹上墨,五个小趾头都不能漏。然后「啪」,往纸上一盖。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弟弟在被窝里扭动身子,似要惊醒,但转个头又睡过去。 她眨巴眨巴大眼睛,吁了口气。再看纸上,胖乎乎的小爪印旁边,就多了个皱巴巴的小脚印。一二三四五,五个圆趾头都在,成了! 她亲了亲弟弟的脚,吃了一嘴墨,胡乱抹了两下,抱着纸喜滋滋往外跑,裙子忽然叫什么绊住,低头一看,脚边缩着团毛茸茸的东西,张着葡萄眼,正「喵喵」向她求助。 她这才想起来,前几日爹爹要带娘亲走,弟弟不让,又哭又闹,爹爹就拿肉肉顶缸,换走了娘亲。 唉,说来也是个深受爹爹迫害的一员,那它也有资格签这份战书。 她点点头,抱膝蹲下,「肉肉,你想不想报仇?」 肉肉坚定地「喵」了一声。 「那你把这个签了,我帮你报仇。」她把纸展开平放在地上,抚平折痕,抓起肉肉的前爪就往砚台里摁。 肉肉忡怔片刻,爪子快碰到墨汁时,忽然扎挣起来,把砚台都打翻。 裙子叫墨汁染黑一片,她不高兴了,「这是娘亲给我挑的裙子,你赔我!」 肉肉偏过头去,「喵!」 这是不打算承认了? 她扳起小脸,起身横跨在肉肉身上,「我知道,你是被爹爹欺负久了,所以才会跟我闹。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下次不许哈,不然就打你屁屁。」 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强硬地拉过肉肉的爪子。 肉肉反抗得更剧烈,「喵!喵!」 动静闹大,睡在窝里的弟弟开始扑腾四肢,发出呜呜声。她心提到嗓子眼,朝肉肉吹手指,「嘘——小声点。」又摸摸它的头,「别怕,我一定会帮你报仇的,嗯。」 说完,她摁住它的爪子蘸足墨汁,在手印和脚印的中间,摁了个印。 很好,又多一个,她简直太厉害了。 娘亲说人多力量大,她这有两个半的人,加上顾叔叔就是三个半,爹爹他才一个,输定了! 她举起纸,吹干上头的残墨,蹦蹦跳跳去找爹爹下战书。 堂屋里,年轻有为的陆侯爷正忙着和貌美如花的陆侯夫人,你侬我侬,花前月下。 一声「杀气腾腾」的稚音突然从远处传来:「爹爹,我来找你比试来了!」 小瑶光高举战书,冲进门。 陆侯夫人见她浑身上下都是墨点子,小嘴儿乌漆麻黑,吓了一跳,忙掏出帕子上去帮她擦,「阿团这是上哪顽了?怎的弄成这副德行了?」 小瑶光晃着小脑袋不让擦,她可是写过战书的人,不再是小孩子了,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姑娘,可以保护娘亲了。 小短腿往前一迈,她把战书递过去,「爹爹,这是阿团给你下的战书,阿团要跟你比试,把娘亲赢回来!」 陆侯爷端茶杯的手一顿,讶然看她。 自五年前漉水河一役,他以区区六千人战胜叛军三万人,一战成名,再无对手,更没人敢向他挑战,不料今日竟还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且还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他颇为意外,又甚是欣喜。 果然是将门虎女,这性子,随他! 见小家伙这么认真,他也搁下茶杯,正儿八经地问:「阿团可想清楚了?真要比试,为父可不会手软。」 小瑶光虽半个字都没听懂,但还是嗯嗯点头。反正她就是想比试,干嘛不点头? 陆侯爷大手一拍,「好,这战书,为父接下了。」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庄重严肃,可看见那所谓的「战书」之时,一丝不苟的表情还是出现了点裂痕。 阿圆,肉肉,你们辛苦啦。 他轻咳一声,把笑意压回肚子里,秉承「头可断,血可流,漂亮媳妇儿不可丢」的优良信念,跟她商定。 ——下月初六,就在侯府后院的空地,他们俩比试骑射,输的人就不许再霸占娘亲。 作为奖励的陆侯夫人呆呆看着这对父女瓜分完她,又急赤白脸地讨论接下来一个月,她该去哪。 小瑶光口才不济,成功让狡猾的陆侯爷绕进去,懵懵懂懂地答应,备战的一月期间不会来打扰他们,临走前还美滋滋地以为自己占了个大便宜。 「你也真是的,跟个五岁孩子叫什么劲儿?」陆侯夫人没好气地瞪他。转念想想下月初六是何日子,她又会心一笑。 陆侯爷在她面前一向很不要脸,这回也是,揽着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抱入怀中,同她耳鬓厮磨,「你心里如今只有一个阿团,和一个阿圆,我再不较劲,就真要独守空房了。」 陆侯夫人伸出一根玉指,抵住他递来的唇,双颊透粉,「门还没关呢!」 不正经的陆侯爷挑了挑眉,直接将人打横抱起,「那我们进去再好好较劲。」 他故意把「好好」二字咬得极重,脸皮子薄的陆侯夫人一下烧成大红苹果,乱拳捶他,终还是柔顺了。 骑射是什么? 小瑶光一知半解,只知道爹爹很擅长这个,以前还靠这个打跑过坏人。她想要堂堂正正打败坏蛋爹爹,那就要从他最擅长的入手。 嗯,她是个很有志气的对手。 但光有志气还不够,她得好好准备比试,把娘亲赢回来,不能辜负阿圆和肉肉的信任。 她连夜求奶娘带她去找顾叔叔,想打听骑射的事。 娘亲说过,求人办事,要送礼表示感谢,又说礼物不在乎贵重,心意到了就好。 她四下瞅了瞅,两只小手握紧,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贴身荷包里拣出几颗她最喜欢的玻璃珠子,和下午吃剩的半块玫瑰花糕,一并仔细包好带去,临出门前,还偷偷拿了娘亲背着爹爹藏起来的卤鸡爪子。 善解人意的顾叔叔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抱她上榻,隔着矮桌,教导她何为骑射。 第6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两眼睁得滚圆,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 因为太专注,小爪子不受她控制,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带来的半块玫瑰花糕和鸡爪子都啃光了,嘴边还沾了两滴卤汁。 送人的礼物被自己吃掉,她怪不好意思的,垂着脑袋,拿脚尖铲地。顾叔叔却一点不介意,大袖子一挥,还极慷慨地反赠给她一把小木弓。 「阿团,你爹爹这人呐,看起来像个人,可是总也不干人事,天天就好挤兑我,你可一定要为叔叔报仇雪恨呀。」 原来顾叔叔也是受害人!坏蛋爹爹果然臭名昭着。 她忽觉肩头担子又重一层,抱紧小木弓,嗯嗯点头,「阿团一定会把爹爹打趴下的!」 顾叔叔睇来赞许的目光。 「然后顾叔叔就可以当我爹爹啦!」她还惦记着这茬。 顾叔叔脸上吓褪了色,蹲下来跟她掰扯,这事绝对行不通。她心不在焉地点着小脑袋,心思早插上翅膀飞出老远。 顾叔叔说,骑射就是骑在马上射箭,她现在有弓,可是没有马,也没有箭,这该怎么办?得找人帮忙…… 她搂着小木弓睡了一晚,心里很快有了主意。 这天,大红日头高高挂,她同娘亲一块,回二伯家看望曾祖母。 娘亲她们手里头捧着礼物,走不快。她就冲在最前头,给她们开路。二伯家她熟得很,闭着眼睛都不会走丢。 听说这里以前也是爹爹的家,后来不知怎么的,爹爹搬走了,不跟二伯他们同住。可曾祖母还是叫他们把爹爹的院子留出来,时常打发人过去打扫。她有时候在这待到太晚,就睡那院子。 多漂亮的小院子呀,她每回过来,里头都开不一样的小花,没一次是重样的。爹爹这个大坏蛋,定是惹曾祖母生气了,所以才会被赶出家门的。她就不一样啦,曾祖母每次看见到她,都会抱到怀里亲。 这次也不例外。 「曾祖母,曾祖母,阿团来看您来了!」她跑得飞快,脸上的软肉跟着一颤一颤,蹬了绣鞋,小胖松鼠似的往榻上拱。 「啊唷,慢点跑慢点跑。」陆老太太笑没了眼,把她搂到怀里,「阿团最近乖不乖?在家有没有受欺负?有就告诉曾祖母,曾祖母替你出头。」 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告爹爹的状,可是爹爹教导过她,背后说人家坏话是会烂舌头的。她赶紧抿了嘴,小脑袋摇成拨浪鼓。 「曾祖母的肝不疼,阿团就没受欺负。」 「这是个什么说法?」 她眨巴大眼睛,正儿八经解释道:「曾祖母不是说,阿团是您的心肝么?阿团要是受委屈,您不就肝疼了?」 陆老太太愣了片刻,喷笑出声,捂着嘴伏倒在榻上。侍立在旁的丫鬟们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难道说错了吗?她歪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但见曾祖母因病而日渐苍白的脸色,慢慢笑出红光,她也就不追究了。 谁让她是个大度的人。 等娘亲过来见礼,她们便聊起了家常。她揉捏帕子两角,绕着指头缠来缠去,见插不上话,只好自己悻悻去院子里顽。 皇天不负苦心人,她碰见了自己的救星——四姑姑。 她也是个喜欢说爹爹坏话的人,所以也是个大好人。 四姑姑听完她的苦恼,二话不说,就给她找来几根细木棍,蹲在大石头旁,亲手给她扎羽箭。 她也没闲着,蹲下来帮四姑姑磨棍子。她想把棍子头磨得尖尖的,因为爹爹的箭都是尖头的,一箭就能把坏人射趴下。可四姑姑却说,棍子头磨得圆润,箭才厉害。 「真的?」她半信半疑。 四姑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是真的,小时候我跟三哥……就是你爹爹,一块上山打猎,就是用这圆箭,那他变成手下败将的。」 她眼里闪动星光,「四姑姑真厉害!」 四姑姑鼻尖翘起来,得意洋洋道:「还不止这些呢,我知道你爹爹很多弱点,全记在小册子上,册子里还有好些捉弄他的法子,都是我亲身实践过的……」 她眼睛更亮了,丢了木棍,扑上去抱住四姑姑胳膊,「都成功了么!」 「啊?」四姑姑眨眨眼,「怎么可能成功?他可是三哥哥呀……」 「……」 果然,这种救人于水火的重担,还是要靠她瘦弱的小肩膀去挑。 两人忙活了一下午,羽箭终于做成。全是按四姑姑的要求,箭尖磨得圆溜,箭尾绑着漂亮的羽毛,从山鸡毛到孔雀毛都有,拿在手里舞着,跟天上仙女施法一样。 她很满意,乐呵呵地亲了口四姑姑,颠颠跟娘亲家去。 弓和箭都有了,她还缺一匹马。本想求陆澄叔叔去校场,随便给她牵一匹回来,会不会跑没关系,漂亮就行。 可陆澄叔叔就是个木头!无论她怎么软磨硬泡,他都不肯松口。她一气之下,撅着小嘴儿,把他跟爹爹一块划分到坏蛋堆里,目前爹爹排第一,他排第二。 生气归生气,马该上哪去弄?没有马,她骑什么射箭,小木弓和小羽箭不都浪费了?她愁得都没心思惦记娘亲的鸡爪子了。 但不得不说,老天爷待她真的不错。 宫里头的皇后姨姨打发人过来,请娘亲进宫,好像是为了什么香的事。 进宫就能见到皇帝叔叔啦!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一定有法子帮她弄匹小马。 第二天,她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烙在娘亲身上,非要跟着一块进宫。心软的陆侯夫人缠扭不过她,勾了勾她的小鼻子,答应了。 宫里不比自家,她很乖巧地跟在娘亲后头,不敢乱看。 皇后姨姨在御花园等她们,见了她,愁眉不展的脸立马笑了,亲手抓了把果子给她吃。 第7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知道姨姨为什么发愁,还总跟娘亲讨香用。因为姨姨她呀,也想要漂亮小娃娃。可是总没有漂亮小娃娃钻姨姨的胳肢窝…… 她小脸挂下来,鼓足气道:「姨姨不要难过,小娃娃很快就来了,很漂亮很漂亮的小娃娃!」 皇后怔了怔,笑着摸她头发,「比阿团还漂亮的小娃娃么?」 呀,这可是个大问题! 她皱起小眉毛,一本正经地苦恼起来。 她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娘亲,喜欢阿圆,至于爹爹……他也漂亮,但他除外。她不喜欢比自己漂亮的小娃娃,可她又喜欢姨姨,那她姑且同意罢。 「可以比阿团漂亮一点点。」她捏着指头,比出一小道缝,「就一点点。」 皇后揉着肚子,笑道:「好,就一点点,绝不多漂亮。」 她发誓,当时自己会这么说,纯粹就是想哄姨姨高兴,可万万没想到,两个月之后,姨姨的胳肢窝里,真塞进来了个漂亮小娃娃!她也莫名其妙成了「开光嘴」,谁见到她,都想请她算一卦,这就有点烦了。 但这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马! 娘亲和姨姨聊得正起劲,她借口说去看花,实则悄悄溜去御书房,皇帝叔叔肯定在那。 她认路的本事不错,七拐八拐就到了。里头好像在谈正经事,骂声震天响。她从没见皇帝叔叔发这么大火,吓得不敢动弹。 过了不久,里头灰溜溜跑出来几个紫衣老头,各个唉声叹气。 最末跟着个内侍,也是满面愁容,可等他回头瞧见自己,立马笑呵呵过来打千儿,「宜安县主,您怎么过来了……」眼珠子转了转,又道,「皇上现在心绪不佳,县主愿不愿随老奴进去看看?」 「皇帝叔叔是被坏蛋气到了吗?」 这世界太可怕了,到哪都能遇上坏蛋。 「呃……」内侍顿了顿,「算是的。县主可愿进去开解开解?」 她豪迈地一挥爪,「没问题!」不等内侍引路,她就颠颠跑进去,「皇帝叔叔,谁欺负您了,跟阿团说,阿团帮您打跑他们。」 皇上从折子上抬起眼,瞧见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正摇摇晃晃朝他滚来,后头猫腰跟着两个内侍,想去拉她,又不敢,画面甚是滑稽。 他郁结的双眉忽而舒展,「阿团怎么来了?」笑着上前,把她抱坐在腿上。 「阿团帮您打坏人来了!」她左右张望,挠挠头,「坏人呢?」 「自然是都被阿团赶跑了。「皇上点点她的鼻子,「阿团护驾有功,当赏。说罢,想要什么?」 她什么都没做,坏人就跑了?还能领赏?这怎么行! 她板起小脸,很有骨气地道:「阿团想要一匹马。」 嗯,不要白不要,爹爹说的。 皇上哦了声,询问缘由。她把比试的事一说,他就满口答应:「不过还有个条件,听说阿团开始读书识字了,朕要考考你课业,考过了,就赠你一匹马。」 想要马,还得先做学问啊……她枯着眉毛,犹豫了,但一想到娘亲现在水深火热的处境,她还是咬牙同意了。 皇帝叔叔是个仁慈的叔叔,只叫她写自己的名字。 这个简单,她提笔就写,然后第一个字就卡住了。 陆……这个不会,那就先画个圈。握笔的姿势不舒服,她倒腾了会,改成「抓笔」。 第二个字是「瑶」……这个太复杂,暂且先略过。她同样画了个圈,画得很圆很正,表示她待课业认真。 最后一个「光」字,她终于会了!半幅身子倾在纸上,「抓」笔慢慢写,写得大大的,说明她学问没白做,还是认得字的,最后一笔都勾到纸外边,跟爹爹的大脚丫子一样。 「好了!」 她恭恭敬敬把纸捧过去,皇帝叔叔捂着嘴,抖了抖肩,停了一小会儿,又震了震胸。 「阿团……天资聪颖,将来必成大器!」 说完就吩咐人给她安排小马。 她乐昏了头,抱住他的腰,「皇帝叔叔,等我打跑爹爹后,您做我爹爹罢。」 顾叔叔不肯,她就换人,正好皇帝叔叔长得也比他漂亮,那就他了。 可不知为何,她说完这话,屋子里就安静下来,几个内侍拼命朝她摇头眨眼。她闹不懂,就当他们是眼皮子抽筋了。 「阿团为什么不要自己爹爹?」皇上笑眯眯问。 「爹爹他坏,天天欺负娘亲,还吃娘亲的嘴!」她气鼓鼓地叉腰。 前面传来轻笑,她不解地抬头,脑袋上却罩下一只大手,轻轻揉她头发。 「你爹爹他呀,真的很爱你的。他以前……」 她懵懵懂懂听着,起初还很认真,后来越听越困,最后彻底不省人事。只朦胧感觉,自己从一个温暖的怀抱,落入另一个更加温暖的怀抱,手臂虽没娘亲那么柔软,但却很牢靠,自己窝在里头睡觉,完全不用担心会掉下去。 第二天,她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床边多了匹小木马,跟她个头差不多高,还是粉色的! 她高兴地围绕木马转起圈圈,把尾巴毛打成漂亮的蝴蝶结,勾着它的脖子道:「以后你就是我的马了,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跟着我,有鸡爪子吃!」 日子像赶大车一样,「呼啦」一下,就到了初六。 小瑶光睡了个饱觉,早起红光满面。 陆侯夫人亲来唤她起床、梳洗,把自己亲手缝制的一套胡服,并一双牛皮小靴给她换上,足尖镶了两颗铃铛,走动间便有清脆铃声荡响。 她蹬着靴子,啪嗒啪嗒在地上跑起来,欢喜之色随铃声跳跃。娘亲端坐床边对她笑,温柔得像冬日里的太阳,把她小小的一颗心照得暖洋洋的。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立刻回头,朝她扑了过去。陆侯夫人没防备,被她扑得整个人往后仰,倒在才叠好的被褥上。 「娘亲莫怕,阿团定会把你从爹爹手里头救回来。」 陆侯夫人微笑拍她的后心,顺着她的话调侃道:「好,娘亲等着阿团。」 用过饭,休整片刻,转眼就到比试的时间。 她吭哧吭哧拉着她的小木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到了后院约定的地点。 空地上支了两个靶子,丫鬟小厮们围在外圈张望,陆侯夫人坐在长廊下,阿圆缩在她怀里东张西望,瞧见她,立马笑了。黑葡萄般的眼睛晶晶亮,从嘴里伸出小爪子,「咿咿呀呀」指着她。 小瑶光感受到了来自弟弟的鼓舞,腰杆更直了,踮起脚尖,高举小木弓招手,「娘亲,阿圆,我一定会把爹爹打趴下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 血气方刚的陆侯爷听到有人在自己夫人面前这般大言不惭,打马上前,「阿团口气倒不小。」 他的马太高,小瑶光仰面看他,脖子都快拗断,叉腰挺起小肚皮,「哼,坏蛋爹爹,阿团才不怕你呢!」 撂完狠话,她吭哧吭哧爬上小木马,冲他抬抬下巴。五官稚嫩,越是想斗狠,就越显得娇憨可爱。 陆侯爷咳嗽几声,强忍下笑意,「那……为父可就开始了啊。」 他边说边取箭搭弦,对准自己面前的靶子。小瑶光偷瞥两眼,还没等看清他动作,就听「嗖」的一声,箭已稳稳钉入靶心,力道过大,草靶都跟着晃了晃。 周围响起阵阵喝彩,陆侯夫人捏着阿圆的手鼓掌。她也不由自主地「哇」了声,呆呆盯着靶子,眼睛都不会眨巴了。 「如何?」陆侯爷挑了挑眉。 她一下收回神,拍拍小脸,板起来,学着孰中夫子的模样哼哼道:「还成罢。」 哦,能于万军之中一箭夺帅的箭术,在自己宝贝女儿眼中,仅仅只是「还成」,陆侯爷有些郁闷了。 「那……阿团来示范个厉害的?」 激将法?这个她知道,因为上学的时候夫子总拿这法子激她用功。 哼,只有小孩子才会上当! 她翻了个白眼以示鄙夷。 然后就照着他刚刚的动作,搭上四姑姑给她做的小木箭,拉弓,松弦。 只听「咻」的一声,弓弦颤得厉害,箭却还在原地没动弹。 咦? 她不满地嘟起嘴,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动作。这回箭是出去了,然而才飞过马头,就恹恹落在了地上。 不应当! 她眉毛也皱起来,瞅了瞅箭,又看了看弓。不死心,继续射。可无论重复几次,箭都飞不出三寸。 四周慢慢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像泄了气的球,低垂着小脑袋,不敢看人。自小在蜜罐里泡大的她,要什么有什么,以为天底下没有她办不到的事,甫一尝试失败的滋味,心里别提多难受。 一口气闷在左胸口,慢慢催热了眼。 泪珠子滚在眶里,欲落不落之时,她忽然被一双柔软的大手,从小木马上托起。 「阿团想不想跟爹爹学射箭?」陆侯夫人轻轻帮她揩泪。 她还懵懂着,又落入另一双大手,坚实有力,能为她遮风挡雨,叫人无比安心。陆侯爷的马很高,但有他护持,她坐得很安心。 「阿团莫要丧气。刚刚爹爹观你的姿势,模仿得甚好,初学者能有此领悟力,可见资质不错,是个可塑之才。」 小瑶光仰面,这话她半懂不懂,但看爹爹和娘亲都笑意温柔,心头才熄灭的火又「哧」地点燃。胡乱揉了揉眼,小小的脸上显出几分坚定。 陆侯爷会心一笑,俯下身,大手罩住她的小手,重新搭上箭,耐心指导起来。陆侯夫人抱着阿圆,摇着阿圆的小爪子,给她加油。 十数根箭偏歪之后,终于有一根将将扎在靶子边缘。她一下欢呼起来,抬起小脑袋,大眼睛闪动希冀,同她母亲一样。 陆侯爷的心蓦然柔软,摸着她的头发夸道:「阿团进步很快,孺子可教。」 她笑容放大,露出两颗小梨涡,复低下头,摊开他的手,对准自己的嘴,吹两口气,接着又伸出胖嘟嘟的手指,在大手厚茧上轻轻揉摩。就像平时,她脚上摔破皮,娘亲待她那样。 「爹爹这里受伤啦,阿团帮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五岁的她还不知道茧是什么,更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只觉膈得慌,不像娘亲那般软和。那就肯定不是好东西,不好的东西,就要帮爹爹揉掉。 陆侯爷哭笑不得,心里泡蜜,看着小丫头有板有眼地忙活。 「那阿团还想把爹爹打趴下吗?」他问道。 原以为自己都做到这地步了,小妮子应当会一口否决,结果她竟端起脸,认真思考起来。 片刻后,她探身问:「娘亲喜欢爹爹吗?」 突然被问及,陆侯夫人一愣,没反应过来。 「阿团是替娘亲报仇来的,要是娘亲喜欢爹爹,那阿团就看在娘亲的面子上,不打爹爹了。」她摇头晃脑,有理有据道。 「所以娘亲喜欢爹爹吗?」 陆侯夫人莞尔垂眸,大庭广众之下,被女儿天真而直白的追问闹得慌臊,不欲作答,瞥向某人寻求帮助。 某人不仅假装不帮忙,还拿同女儿一样无辜的眼神,兴奋地望住她。 陆侯夫人嗔瞪他一眼,不忍伤了女儿的心,又实不好意思开口,便摇着怀中小儿的手道:「阿圆喜欢,娘亲就喜欢。」 小家伙突然成了焦点,咬着指头,咯咯笑着吐泡泡。 小瑶光掰着指头认真数起来,两个泡泡,那就是喜欢! 第7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立马冰释前嫌,大度地拍拍陆侯爷的手,「爹爹,阿团这回原谅你了,下回可再不许这样了。」 陆侯爷:「……」 哦,那可真是谢谢她了。 一家四口难得聚这么齐,嬉闹了许久,欢笑声绕梁不绝。 小瑶光今日开心极了,又是同爹爹骑马,又是和娘亲顽过家家,想干什么,爹娘都不拒绝,耐心在旁陪着。 久未曾这般畅快,她体力犹似耗不尽般,直到夜幕四垂,星河倒悬,才抱着小木弓,昏昏然睡去。 豆灯淡淡,陆侯爷将两个小家伙都安置在床上,小心取走木弓,扯了被头,仔细盖在姐弟俩身上。 舍不得走,他又趴在床头看了会儿,伏身各亲了口,掏出个长命锁,悄悄戴在小瑶光脖子上,「生辰快乐。」 陆侯夫人正忙着收拾小家伙的衣服,闻声探头看了眼,失笑摇头,「想给女儿过生辰就好好过,何必闹这些?跟孩子似的。」 陆侯爷一点都不脸红,「女儿喜欢,有何办法?」 陆侯夫人白他一眼,也没点破,低头瞧见他刚褪下来的衣裳袖口有些脱线,便寻来针线,挑亮油灯,帮他缝补。 陆侯爷坐在床头,支颐看她。 屋里鼾声糯糯,黄灯幽幽,儿女在床上安睡,娇妻在灯下为他补衣,这是他所见过的,世间最美好的画面。 陆侯夫人发现他的目光,笑问:「又在发什么傻?」 他不答,起身行至她身旁,拿走她的手头活计,将她抱坐在腿上。 「早间阿团问你的那个问题,趁现在没人,你再答一遍可好?」 陆侯夫人睫尖微颤,想不到他竟还惦记这事,娇瞪他,不说话。 怎奈这厮从前就是个惯会偷奸耍赖的,搂着她的腰一阵又一阵地哄诱,她缠扭不过,终还是投降了。 「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脾气还跟孩子似的?」她佯怒道。 「我只在你面前如此。」他狡黠地眨眨眼,「我的好月儿,你就可怜为夫心焦如火,回我一句罢。」 心地善良的陆侯夫人叹口气,确定床上两个小家伙已然熟睡,才抱住了他精壮的腰身,窝在他颈间,双目对着空中虚无一点,缓缓陷入回忆。 「三郎,我如今虽已为人母,与爹爹多年不曾往来,但小时之事仍是我心头的一根刺。也许……我和爹爹之间的芥蒂,永远无法彻底消除,但有一点,我却万分感念。」 她顿了顿,蹭了蹭他的脖颈,感觉圈在自己身上的手也紧了些,忽起顽心,故意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我庆幸,他乱点鸳鸯谱,将我嫁给了你。」 陆侯爷心头好似春风十里,吹皱一池春水。 回忆过去,他亦是百感交集,既庆幸自己当初没意气用事,退了这门亲,又懊悔,自己为何不能早点儿寻到她,将她好好地护在身后,帮她挡去所有风雨。 但好在,老天爷终归是有眼的。 他笑了笑,薄唇贴上她嫩颈,喑哑道:「怎能是乱点鸳鸯谱,你我的姻缘,分明是命中注定的,他不过是帮忙搭了个线罢了。哪怕没有他,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去寻你。你害羞,不肯自己主动走向我,那我便主动奔向你。总之,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赖上你了。」 陆侯夫人笑啐道:「不要脸。」 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哼哼然,「不要脸,要你。」 说完就埋下头,含住那两瓣红唇,缱绻缠绵。 起初还好,他们还能控制,待春意转浓,闹出的动静也随之变大。床上两个小家伙似被吵醒,隐隐有簌簌翻身声。 两个小夫妻心头咯噔,仿佛偷腥被抓一般,怯怯望向床头,见他们还在酣睡,都吁出口气,相视一笑。 不要脸的陆侯爷牵起娇羞的陆侯夫人的手,落下一吻,满心满眼都是她。 惟愿此生,岁岁如今朝。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药香娇娘》上 作者:心月澜 02、《药香娇娘》下 作者:心月澜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