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娇娘 上》 第01章 【正文开始】 江家上门讨人的时候,江浸月正在后院给舅母洗衣服。 已是深冬,手指叫冰水咬着,疼丝丝的,像刀子剐着骨头缝。夏婆子走远,她忙不迭缩手团在嘴边呵气。 水珠溅到脸上,洗去煤灰,白玉脸蛋一寸一寸湛出光,顾盼间,满园枯枝败叶都跟着鲜亮起来。她却折了眉心,蹭了把地上的土照脸上一抹,又变回花猫。 洗干净了定是个美人,可惜她不敢。 日头吭哧吭哧往西赶,掸下一片金芒。隔着三道坊巷,筒瓦仍晶亮得不像话,江浸月得空就会望一眼。 那里是她的家,原本是。 江家是皇商,她是江家的嫡出二姑娘。在家时别说洗衣服,就连衣裳都没自己动手穿过。 可好日子就是在那天到头的。 八年前,她和阿娘还有姐姐被赶出家门,投奔舅舅沈家。 那是个大雪天,比今天还冷。她们跪在阶下,冻成三根硬邦邦的木头桩子。阿娘把唯一的斗篷裹在她和姐姐身上,自己就这么硬挺着。 四面是无尽的白,漆红大门仿佛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朝她们喈喈奸笑。 门前,舅母拢了拢灰鼠褂子往椅上一歪,拿铜针拨手炉里的积碳,脚边还有丫鬟帮她捶腿。 嘴上笑盈盈道:「夫君顾念往日兄妹情谊。」 却迟迟不叫她们起身。 她就跪在阿娘身后,眼睁睁看着雪花在阿娘头发上一点一点结出冰碴。 打那以后,阿娘就落下寒疾,拖到现在竟已下不来床。那名动京师的调香手艺也跟娇花遇豪雪般,废了。 当初爹爹还是靠阿娘的手艺起的家,挣来而今这锦绣前程,可现在…… 「要是有钱就好了。」袖口补丁的线头松动,江浸月轻叹了声,把冒头的棉絮掖回去。 突然间水盆被人踹翻,冰水哗啦浇了她一身,冻得她直颤牙。 来人是舅母身边的小子,问也不问,拎起她就走,跟拎只小鸡崽没两样。 江浸月挣扎不脱,慌慌开口:「去、去哪?」 是不是衣服洗太慢,舅母生气了? 那人掀了眼皮觑她一眼,懒得搭理。跟一个煤窖里捞出来的脏猴儿有什么好说的? 远远瞧见正院大屋屋顶,江浸月几乎能笃定就是这层缘故。眼中的清亮渐次凋零,等被丢进暖阁时,就只剩一副呆怔躯壳。 可这不是舅母的屋子。 屋里窗明几净,薰笼焚香,气味温而不浓,应是降香。东侧落张架子床,床上整齐叠着件云锦罩纱裙,窗下是一方梨花木妆台,上头置有菱花铜镜,各式簪花散放在旁。 是表姐姐的闺房。 两个穿一色白底青花袄裙的丫鬟齐齐迎上来,「姑娘大喜,老爷今日特特来接您回江家,命我们来伺候您梳洗。」 「我……爹?」江浸月睫毛一霎,眼波微微颤着,仿佛被石子惊乱的清涧,「是不是弄错了?」 爹爹怎么可能来接她?今儿的日头可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她又不傻。 江浸月骄傲地昂起小脑袋。 那二人被这透亮眼波荡到,由不得鼻子发酸。 别人家爹爹来接女儿都是兴高采烈的,也就这家人会闹出这笑话。 江浸月歪着小脑袋眨眼,还没扭过这劲。见她们进前侍奉,就乖乖坐下由她们摆弄。 这是长年累月训出来的温顺,做丫鬟的一看便知,心底生起种同病相怜的酸涩,伺候起来也就更尽心。 沐浴、更衣、描妆,美人清丽姿容像珍珠一样,一点一点被拂去尘埃,流转出熠熠光华。丫鬟们心噗噗跳,像穷书生头回撞见绝色佳人般慌乱。 镜子推来,江浸月心跳都大了些,草草掠过一眼,旋即像受惊似的躲开。 这样的形容身段,她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日她出门倒泔水,一驾香车忽然从路中间驶过,几个鲜衣纨绔打马紧追其后,赏了她一身新鲜的泥点子。 车帘匆匆掠起,又匆匆落下,露出车内美人慵懒妩媚的侧脸,如海棠春睡未足。 连未开蒙的三岁稚儿都晓得,那是京城第一美人江溶月,却没人知道,江溶月还有她这么个脏兮兮的孪生妹妹。 江浸月垂眸,目光漶漫如月华点波,鸦羽色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弧叠影。 姐姐是六年前跟爹爹回江家去的。 她记得那天海棠花开得甚好,她和姐姐干完活正躲在丛中斗草,爹爹踩着花香来看她们。 她以为爹娘要和好,颠颠跑去厨房忙活,累得直不起腰。 可当她捧着金乳酥蹦去花厅时,却见姐姐摇着爹爹的手撒娇:「这些菜都是女儿亲手做的,爹爹可还喜欢?不喜欢的话,女儿再重新做些来与爹爹尝尝。」 爹爹很喜欢,所以拿一颗糖换走了她的姐姐。明明斗草还没分出胜负…… 那阵子阿娘天天抱着她哭,夜里都不敢合眼,怕一睁眼她也会不见。 再然后阿娘就给她改了名,从「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流月」,改作「别时茫茫江浸月」的「浸月」。 第02章 她也应景地开始往脸上抹煤灰,免叫阿娘见了她就想起姐姐,白白掉金豆。 最后一绺发束挽好,梳头的丫鬟咧嘴憨笑,「姑娘真好看!」 这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她受多了大姑娘的气,见二姑娘乖巧,心不自觉就偏过去。就算两人长得一样,她也觉二姑娘比大姑娘好看! 也不知老爷当初怎么就舍了她,接走她姐姐的? 江浸月敷衍笑笑,低头绕手指。爹爹真来接她了?为何她心里毛毛的? 那二人并未发觉她有异,收拾完就躬身退出门。 「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差点以为是大姑娘回来了。」 「这才倒霉呢!多好的姑娘,老爷竟舍得让她替大姑娘去嫁那陆家三公子,真是……唉。」 转念一想,她又把自己给否了。六年都不去看一眼的女儿,那应该是很舍得了。 「啊?还嫁啊?那陆家都败成什么德行了,老的不中用,小的又不顶事,听说前几日那追债的都闹上门了。别家躲都躲不及,老爷咋还上赶子往过贴?」 「比不得人家爵位还在呀,老爷看中的不就是这个?」 「可是……他家三公子不是都摔崖,没了么?」 「噤声!这事你也敢胡吣,仔细叫老爷听去,骨头都给你拆咯!」 稍年长点的丫鬟赶紧打住,忧心忡忡地回望眼屋子。被斥的那个吐吐舌,不敢多言。 隔着轩窗,江浸月双脚一软,整个人垮在椅上。黄昏霞光穿堂入户,在她雪肤上沁出一片冷月似的霜白。 这对话没头没尾,内容都大大超出她的认知,她的小脑袋瓜都快烧爆了。 陆三公子是谁?她为什么要嫁他? 这几年她靠阿娘教给她的调香手艺,赚了点小钱。再熬两年,她就能攒够钱在外赁间屋子,带阿娘离开。 她不想嫁人,更不想替别人嫁,她只想守着阿娘过日子,这样也不行么? 新衣料子极好,折换成现银够她和阿娘吃上一整年,她只觉浑身刺痒,低头扯衣带。 不是她的东西她不要! 珠帘呼啦掀起,叮叮咣咣砸在门框上。 夏婆子叉腰四下扫视,目光锉到江浸月身上时,顿了顿,旋即竖眉上前拧她耳朵,「好你个死丫头,衣服不洗,跑来姑娘房里偷东西?说!这些都是哪来的!」 ——她还不知江家来拿人的事,见江浸月这副打扮,理所当然把她打成贼。又或者说,在她眼里,她们这对母女本就应该是贼。 夏婆子手劲极大,烙铁似的焊在江浸月耳朵上。青红沿着白嫩耳廓迅速蔓延,像一朵开败的花。 「我没偷!放开我!」 江浸月嘶嘶抽冷气,试图拨开她的手,如蚍蜉撼树。 其实夏婆子会下这么重的手,为的是私怨。 ——有次江浸月忘了涂煤灰,在井边弯腰打水,玲珑身段在宽袍下若隐若现,把夏婆子她儿子看迷瞪了,回去就闹起相思。 夏婆子想拿一篮臭鸡蛋聘她作儿媳妇,还是她娘闹到舅舅面前,这事才不得不作罢,梁子也是实打实结下了。 后来江浸月身后就多了双眼睛,影子似得跟着她,时刻等着揪她小辫,今日总算叫她等来。 残阳余晖被窗棂切割成块,血似的红,比八年前那道门还要红。 她最讨厌红色了。 江浸月吸吸鼻子,心一横,扭头咬住夏婆子的小臂。 夏婆子惊叫着甩脱她,冲劲太足,后脑勺磕在门框上,肿起好大块疙瘩。 江浸月被狠狠推向妆台,铜镜簪花稀里哗啦翻落在地。 泪珠啪唧撞落镜面上,顺着裂痕蜿蜒淌过她镜中倒影——瞪圆眼睛,像只受伤的幼兽努力摆出凶恶模样,可水汪汪的杏眼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夏婆子彻底被点爆,捋起袖子作势要给她点颜色瞧瞧,银光打眼前一晃,生生将她的气焰摁回肚里。 是剪子。 江浸月竟敢冲她舞剪子? 她乜斜尖头,枯槁般的脖颈间微微滑动。 这丫头平时怂得跟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揪她撮毛,怎么今日忽然有胆量反抗了? 放在从前江浸月自然没这胆,可今日不同。 那个六年不曾谋面的爹爹来了,不是来救她和阿娘,而是要把她从阿娘身边仅存的一丝温情中剥离,推向一个更大的火坑。 她真的、真的已经被欺负得够够的了。 炉里炭火烧得通红,将气氛锻炼成石,「噗通」沉入静谧古井中。 夏婆子见她手还在哆嗦便知她不敢,唇角牵出一丝嘲讽,「哟,还敢威胁人?来来来,有胆量朝这招呼,来啊!」 边嚷嚷边亮脖子,把在坊间练就的骂街本事悉数搬出来,什么词尖酸就挑什么词骂。 「就是个有娘生,没爹养的玩意儿!」 江浸月心头一扯,仿佛结痂的陈年旧伤在不经意间被猛然揭开。 第03章 嘶啦一下,鲜血淋淋。 不等她反驳,一声咳嗽先荡响在室内。来人逆光立在门口,辨不清面容,气场却足。 得,一语成谶,那个没养过她的爹来了。 不知何时门口已站满一溜人,打首的是江浸月的爹爹和舅母。 场面很是尴尬。 江平抄手而立,不说话也不进屋,就这么干站着,硬是站出了一股气势。 夏婆子脸上像开了染坊,一个字抖出七个调,「江、江江……」 还说什么说,她恨不得找根针把自己的嘴给缝上,最好能把方才的那句话先咽回去再缝。 沈夫人很乐意帮忙递针线,甚至还颇有几分想亲自上手的意思。 夏婆子是她身边的人,而江平又是她亲自领来的。进屋前她还把这外甥女夸成一朵花,长篇大论才发挥到自己是如何含辛茹苦拉扯她长大,就撞见这么出官司,瞧着倒像是她有意摆这么个局,特特引人来受辱一般。 这脸打得,肿到盖多少香粉都压不住。 沈家也是生意人,家中大笔进项全仰仗江家,她可不能因一个长舌妇断了自家财路,否则老爷走商回来非把她活吃咯! 「大胆!没皮没脸的老货,都敢教训主子了?!来人!拖下去,掌嘴——」 家仆们闻令,一窝蜂涌进来,不甚宽敞的屋子瞬间挤得满满当当。 夏婆子虽说是个下人,可仗着资历深,主子不在时,她都敢在院里横着走。眼下被人五花大绑,且还是在她最瞧不上眼的江浸月面前,落差太大,她受不住,扯着破锣嗓子嚎: 「夫人!您听我说,都是这丫头不好,她偷懒不干活,还跑来姑娘房里偷东西!」 沈夫人眉梢抽筋,这状告得不仅没水平,还把她苛待外甥女的老底给揭了。这老虔婆都多大岁数了,怎的连这点状况都拎不清? 江平目光冷冷刺来,她浑身激灵,上前给了夏婆子一巴掌,不解气,继续扇,一连扇了十来下,打得她嘴角眦血,双颊高肿。 「什么偷不偷的!这本就是浸月的东西,是江老爷给的,哪里轮得着你个做下人的在这指手画脚!」 「啊?」夏婆子皱皱巴巴的眼皮弹开。 哦,敢情这爹还记得有这么个女儿啊?可,他怎么就能记得呢?他记得,那她不就惨了! 的确是惨了,江平眼刀子都扎来了,比沈夫人的还辣、还毒,吓得她全身湿透,引来周围一阵窃笑。 「这这这误会可大发咯!」脸皮还痛着,夏婆子又咬牙自掌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夫人可千万放过老奴,啊?」 沈夫人拂袖不搭理,她又膝行去求江浸月。 事情反转得太快,江浸月到现在还是懵的,见夏婆子鼻青脸肿地朝她这边来,本能地举起剪子往后缩。 「你、你别过来……」 语带哭腔,细细软软挠在心口,招人心疼。 江平负在腰后的手掌握起,山眉往下压,眼尾绷起一线怒意。 但凡是个长眼的都能看出,她会有这反应完全是因平时被欺负惯了,更何况他这个做爹的。 沈夫人见势不妙,忙去跟江浸月套近乎,「你这孩子,好端端的拿什么剪子?仔细伤到手。」 边说边收剪子,「哎呦!这手怎的生出疮子了?可心疼死舅母了。定是你房里那些丫鬟婆子躲懒,冻着你了,回头舅母就是收拾她们,给你出气!」 从眼角抠出两滴泪,一人唱完整出折子戏。 厉害。 一众惊愕佩服中,唯有江浸月歪着脑袋,「那、那我可以不洗衣服么?」 眸子似晨曦微露,纤尘不染。 她房里没丫鬟,不懂舅母为何有此说,大概就是想问这疮子哪来的。是洗衣时冻出来的,所以只要不洗衣服就没事啦。 她心里没那么多弯绕,这么想就真这么问了。 沈夫人当即一口气呛心尖上。 乖乖,可真给舅母面子!她努力忽略身后扎来的眼刀,拼命朝江浸月打眼色,睫毛飞得像抽筋。 江浸月似乎会意,点点头。 沈夫人吁口气,调整表情欲力挽狂澜,却听她低声喃喃:「那明天再洗,可以么?」 声音真的很轻,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可以,么? 可以,还么?! 什么狠话没放就把她的脸面全撕了,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沈夫人眼前一黑,彻底服气。原只想在江平面前做样关心一下,哪知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脸都绿了,江浸月还是一脸无辜,真的无辜。 那厢江平已了然,「久闻沈夫人治家有方,但终归精力有限,偌大的宅子难免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若夫人不嫌弃,不如今日就让江某代劳如何?」 沈夫人一哆嗦,「江老爷说的哪里话,我怎敢嫌弃您。」睨向夏婆子,「那就有劳江老爷了。」 「客气。」 第04章 江平使个眼色,几个江家小厮立马箭步上前拿人。 夏婆子自是不肯,抠着青石缝撒泼,「老奴伺候夫人多年,夫人平时瞧顺眼就夸两句,瞧不顺眼就踹两脚,老奴都没说过啥,还不是陪着笑过来了?到头来还是贱命一条,出了事也没人护持没人帮衬。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己一手撇干净,就没一个好东西!」 这一闹,最没脸的就是那个「治家有方」的沈夫人。要不是小厮们手脚快,把夏婆子踹晕拖走,只怕她手里头的剪子就真要见红了。 江浸月反应慢,小脑袋瓜才转至夏婆子被舅母训斥一事上,瞪圆杏眼作呆怔状。 舅母竟然在骂夏婆子,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江平冷声,「关于城西那两间铺子,我看还是先缓缓,等沈兄和夫人何时能把内宅整治好,再来同江某商议吧。」 沈夫人脸上香粉呼呼吓掉几斤,城西的铺子是沈家生意的命脉,收走就等于砸了他们全家的饭碗。 家丑不可外扬,她不光扬了,还扬在刀口上,一刀子下来,直接将整个沈家捅了个透心凉! 她急着要解释,江平已反客为主,朝她脸上砸逐客令,「沈夫人可还有事?能否容我们父女二人单独叙话?」 她当然不想走! 可又不得不走,狠狠跺两下脚转身,临近门口又叫门槛绊倒,跌撞到柱子,碰了个乌眼青,哎哟哎哟直喊疼。 这都算哪档子事呀! 屋里就剩两人,江浸月的小脑袋瓜终于转到夏婆子被拖走的事上,眼里溅出光,每一根头发丝儿都透着爽利。 可这爽利持续不了不久,就被眼前人生生腰斩了去。 她爹真的来了! 方才那段,江平并没放心上。他在生意场上打拼,黑的白的什么没见识过,刚才那些他还不够给他打牙祭。 可有一点叫他揣心上了。 进门时,他留意到江浸月看夏婆子的眼神,绝望中闪着倔强,直觉她不是在反抗那婆子,而是在反抗他。 就像八年前,她母亲执意离家时的眼神一样。 江平无波无澜的眼里掀起一阵骇浪,良久才平复。 「流儿,这几年……过得可好?」 他很不喜女儿的新名字,听着就像在骂他没良心,故而唤她旧名。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闯入耳朵,江浸月愣了会,不知该怎么回应,更不敢直视他的眼,就一门心思盯紧地面。 「爹爹知道,眼下做什么也弥补不了对你的亏欠。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你开口,哪怕是天上的月亮,爹爹也给你摘下来。」 江浸月目光闪了闪,手指一圈圈缠绕腰间流苏。她只想要阿娘,爹爹给不了。 江平见她不为所动,眼神逐渐凝结,念及自己的目的还是忍住。 在外人看来,江家富甲一方,凭而今的家业,就算子孙们躺着挥霍,也够好吃好喝享受一辈子。 可在京城这样地界,什么样的富贵人家没有?皇商皇商,说破大天他也只是个商,登不得台面。 「富贵」二字,他只占了前头,要想再往上进一步,就得拼点别的。 「如今生意不好做,爹爹过得也不顺当,但许你的事,爹爹绝不反悔。」停了会,他又试探,「你现在也老大不小,爹爹给你寻摸了门不错的亲事……」 江浸月手一发劲,拽下几根流苏。 「就是那闻远侯家的三公子,陆欢。」 天色比方才暗些,院里稀稀落落掌起灯火。 江浸月目光追着青石地上的光斑,小脑袋晕乎乎,知道爹爹还在说话,脸上是纸糊的笑,像是在夸那姓陆的有多好,可她已听不真切。 「他是姐姐的。」江浸月说完就有点后悔,可一想又反悔不掉,就干脆梗起脖子,「我、我不嫁!」 又是这眼神! 江平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为这亲事,他又拉关系又使银子,好不容易才订下来。去年已过完六礼,就等着陆家上门迎亲。谁知这板上钉钉的事还能出岔子:陆三坠崖,生死未卜。 那么高的山崖,便是神仙也得摔成柿饼。他都不抱希望了,不想这柿饼竟真能缓过来,除了腿脚不能自由行走外,啥毛病没有。 这叫什么,天无绝人之路! 老天爷许他登云梯,他自然要大大方方冲上去,结果又绊倒在自己女儿手上。 私奔,亏她干得出来! 婚期迫在眉睫,逃婚流言又甚嚣尘上,他一行忙着应付陆家,一行要堵外人的嘴,已是精疲力尽。再想那唾手可得的荣华和这些年栽培女儿花去的银钱都要打水漂,连个响都听不到。 他恨啊! 恨到最后,就找到江浸月头上。 「你姐姐就是个糊涂东西!别人随便哄两句就跟人跑了。蠢钝!男人嘴里的甜言蜜语也能信?!」 他骂完意识到不对,这是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咳嗽一声,「总之,这门亲事不错,陆家门第高,陆公子品性又好,与你正登对,你姐姐没这福气,合该你去享受。」 「我、我……」江浸月眼圈都红了,急着拒绝,直到一张宣纸脆生生在她眼前抖开。 是一张药方子,上头几味药她熟得不能再熟,因为阿娘现在喝的,正是这药。 其他药材都好说,她攒攒钱还能凑齐,只是这人参她实在没辙,每次都是壮着胆子,拣舅母高兴的时候去讨要,有时候能讨来,有时候就只能讨打。 第05章 「秋兰的病已经耽搁不起了。」 沈秋兰就是江浸月的阿娘。江浸月就算反应再迟钝,多琢磨两下也能明白,爹爹这是在拿阿娘的命威胁她! 底已泄干净,江平也懒得再扮慈父,单刀直入,「若你肯听话,秋兰就无事。若不听话……」他眯起眼,眼底寒光尽显。 他惯常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肯压着脾气耗到现在已经很有诚意,若她再拒绝就太不知趣了。 天彻底灰暗,像罩了块大黑布,严严实实,捂得江浸月喘不过气。 她太渺小,拼尽全力的挣扎在别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就像暗夜中的萤火,轻轻一吹就都散了。 良久,她用力闭下眼,心随着泪珠坠落,「好。」 更鼓敲了又敲,已是三更天,夜市灯火仍未歇。 两驾宝车一前一后从沈宅匆匆驶出,避开坊巷繁华处,前头大车直接停在江宅正门,后头小车则低调绕进后门。 车里下来俩丫鬟,左右顾盼,见四面无人方回身敲响车厢。静了片刻,车内人缓缓走出,朦胧白纱半掩娇容,只露出一双清澈杏眼,左眼下还缀着一颗泪痣。 翌日便有小风从江宅吹出,在家闭门静养的江姑娘病体初愈。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直奔闻远侯府去。 又过两日,闻远侯府慢腾腾递来帖子,由陆欢亲自执笔,邀江姑娘一道游湖泛舟。 两则消息直接引爆京城一百零八坊。 「那江姑娘不是跟情郎私奔了么?咋又回来了?」 「胡说,江老爷都发话了,那是谣言。陆公子倒下后,江姑娘就跟着害病,一直在家养着,半步没出过门。」 「我看未必,你想那陆三都、都那样了,谁想嫁?没准那江姑娘就是逃了,江老爷怕坏名声,才想出这么个法子遮羞。谁知陆三心眼多,非要亲眼验看,所以才下了这么个帖子。」 …… 就这么日日吵,夜夜吵,从元月满枝瑞雪吵到三月红杏闹春,直到流言中的两位主角碰面才渐消无形。 已过戍时,湖面上夜色迷离,倦鸟呱呱叫,灰色翅尖掠过浮云,散开几缕水青色薄雾。 湖光月色间,江浸月抱着木桶「哗啦」吐出最后一口黄水,软软翻倒在卧垫上哼唧。 她晕船了。 「姑娘可还顶得住?」 江浸月泪眼婆娑地呜呜两声,算是回应。 云苓满眼心疼,拿帕子帮她揩泪花,小心避开左眼梢下的泪痣——这是江家孪生姐妹相貌上唯一的区别,江溶月有,江浸月没有。 如今的江浸月已做了近两月的江溶月,交际应酬上的礼仪好学,性子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扳过去的。恰好她们又是骄矜和温软的两个极端,点颗泪痣不难,难的是如何挺直腰板摆气势。 最后实在没辙,江平索性对外放话,说女儿经这一病后顿悟人世不易,性情大改,而今已温顺不少。 至于大家信不信,那就是后话了。 「来了来了。」豆蔻捧来碗平抚脾胃的草药茶。 船一晃,她脚下没留神,整个人前倾要倒。云苓忙上去扶,自接了药茶来,轻轻戳了下她的额角,「你这小妮子,多大人了走路还不当心。」 豆蔻讪讪吐舌,嘿嘿笑。 这两人就是那日在沈家伺候江浸月梳洗的丫鬟。 因她们在江浸月面前走漏风声,江平本想打她们顿板子轰出门,还是江浸月开口求他,他才把两人丢去伺候她。如此这般,倒像是三个可怜人因一桩葫芦提亲事绑到一处,心也就比旁人更近些。 江浸月还恶心得厉害,脑袋昏沉,看人都带重影,云苓哄了半天,她才将将呷了一小口。 豆蔻怕她着凉,从柜子里取出毛毯替她盖上,「也不知这陆公子到底在干嘛?约好的游湖,从早上拖到下午,又从酉时拖到现在,连个人影都不得见,不来就给个准信,这样拖着是何道理?真真坑苦了姑娘。」 江浸月不置可否。 其实他不来挺好,她能自在不少。她虽应下了这门亲事,但心里还没准备好去接受一个从天而降的夫婿,侯门公子什么的,离她实在太遥远。 况且这还是她头一回扮作江溶月出门,虽说陆欢此前没同姐姐照过面,但她终归底气不足,要是成亲前就穿帮,爹爹还不吃了她。 「又说昏话。」云苓瞪向豆蔻,「陆家是什么门第,凭你也敢满嘴胡柴?仔细叫外人听去,又给你板子吃。」 「门第门第,他除了门第还有什么?」豆蔻急了,「都成残废了,谁稀罕?也就老爷还把他当个宝。」心里补完这话:怎就没摔死? 云苓张嘴,话在舌间走过一圈,临了只剩一缕叹。 吉期就在下月,照理两人不应见面,可陆公子却坚持如此,莫非真应了传闻,陆家打算退亲?她担忧地看向江浸月。 此时湖上风已收势,船不再摇,江浸月也舒服许多,往搭着茜色椅袱的椅背里靠了靠,露出精秀耳廓和脖颈,风鬟云鬓,颊晕桃花,长睫微合便似一双雨蝶静息花间。 云苓从心底生出欢喜,二姑娘就算过得没大姑娘滋润,可哪哪都生得不比她差。 只可惜,要去配一个残废。 窗外水声噗通,江浸月转头,目光定定落在湖面上。 回到江家后吃穿自是不用再愁,可她也被关了禁闭。爹爹大概被姐姐坑出阴影,看她看得格外严,不准阿娘回来,更不准她去见阿娘。 白日她除了跟教养嬷嬷学规矩外,就只能跟丫鬟闲聊,且三句话绕不开自己这未来夫婿。 陆欢,闻远侯府长房嫡次子。他的父亲,也是前任闻远侯,尚在人世时,陆家正处烈火烹油,鲜花灼锦之盛,他同他哥哥在京城勋贵子弟中风头更是无二。 变故就发生在十年前,那晚侯爷和侯夫人照常出门赴宴,次日却是让人横着抬回来的。又过五年,他哥哥也暴毙,长房便只剩他一人,光彩尽失。 再后来他二房叔叔袭爵,因能力不济,陆家便衰败下来。接着就是去年,他意外坠崖,成了彻底的废人。若非如此,一个勋贵公子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娶一个商户女为妻。 第06章 唉,也是个可怜人。 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湖面都跟着晃了晃。江浸月同云苓撞到一块,豆蔻扶着桌子才站稳脚。三人面面相觑,皆是茫然。 「呀!姑娘快看,那里着火了!」豆蔻指着窗外跳脚。 江浸月探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火舌熊熊裹着大舫,人影一个接一个闪过,落水声连绵不绝。 「不好啦,姑娘,不好啦!」小厮连滚带爬地跑来,「闹水贼啦!」 「水贼?!」云苓从椅上跳起,「又不是江河要道,怎还能闹出水贼?!」 「小的也不知啊!前头那船不知怎的,忽然就烧着了,里头叮叮咣咣,打得还挺凶,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对对对,得赶紧走。」 云苓忙打发他去招呼船家掉头,同豆蔻一道收拾东西。江浸月扒在窗边遥望那簇火光,脸色发白,「那船是冲咱们来的!」 两个丫头一听,忙不迭跑来看。苍茫夜色中,别家画舫早跑没了影,方圆内只剩她们这一艘。而那团火球渐渐放大,像是被特特引来似的,径直朝她们冲来。 「这这这水贼可真会挑人!」豆蔻狠狠跺脚,「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三人还没拿定主意,甲板上又响起一阵呼喊,夹杂兵器碰撞出的厮杀声,应是水贼摸上来了。 此番游湖,为保江浸月安全,又或者说为看紧她,江平派了许多练家子跟着。可这毕竟在水上,真刀真枪打起来,她们未必能撑到船靠岸。 船舱是不能多待,水贼撩翻人就会摸来。三人顾不得收拾东西,从另一边门逃到船尾甲板,寻一杂物堆积处躲好。 夜风阴阴叫着,黑烟滚滚来,火船在风中摇摇晃晃,隔着船舱她们都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灼热焦味。 再待下去,要么被水贼抓住,要么被火烤死,要么就…… 江浸月颤微微站起,盯着粼光片片的湖面,「你们……会水吗?」 云苓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姑娘这是打算跳水! 「不成的!姑娘,那可是水贼,水里指不定还窝着多少呢?」 豆蔻摇头,「姑娘说的在理,左右在这干等着也是死,还不如跳水赌一把。」 「那万一赌错了呢!」 三人还在犹豫,船舱里一阵令人窒息的嘈杂脚步声逼近,紧接着就是「砰砰」撞门声。她们逃走时把门堵上了,水贼现撞的就是那道门。每撞一下,她们的心就吊高一寸。 江浸月瑟瑟抖着,攥紧手中长簪。豆蔻年纪最小,吓得眼圈都红了。云苓搂着她安慰,自己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就在门板被砰声踢开的同时,火船正好撞上来,呼啦一下,两艘船齐齐翻到,所有人都跟下饺子似的全落了水。 湖面因而卷起一阵漩涡,江浸月拼命划动双臂要逃,奈何力气不足,被水流生生拽入湖中。 此时才入春,湖水冰寒,每一道水流滑过肌肤都是钻筋剜骨的疼。 江浸月渐渐使不上力,往湖里沉。以为自己真要命绝于此,身后忽然伸出一条胳膊圈在她腰上,带着她往上游。才浮出水面,就听那人在耳边吼: 「找着了!江姑娘在这呢!」 江浸月使劲撑开眼皮,还没来得及辨清这人是敌是友就被压到船边,继而是一双大手,一下把她从水里提上来。 「咳——」 冷风针扎般刺来,她半伏在甲板上打颤。 船上灯火通明,脚步声沓杂,水声不断,有人忙着下水救人,有人忙着把捞起的人拉上来。 救她的人跟着爬上船,从同伴手里接过干布胡乱擦了擦,绕过她上前行礼,「主子,人来了。」 「嗯。」 单寒的声线响起,江浸月抖了抖,怯怯看去。 入眼是一双鹿皮靴,踩在座椅脚踏上,靴身镶有翡翠。她暗暗松气,这么阔绰,应当不是水贼,那又会是谁? 再向上,她眼睛一亮,连哆嗦都忘了。 那人安坐紫褐鸡翅木轮椅,修长工细的手指托着腮,腿上蜷着只橘猫,正「喵喵」拨弄他腰间的麒麟玉佩。 墨黑衣袍几乎融进夜色,偏人生得白净。月光潋滟照下,清俊面容皎皎似白银,于浓暗中呼之欲出。 一眼穷极无聊地扫过江浸月,算不上嫌恶,也没多礼貌,就只是看见了,其间意味还没他看猫时来得丰富。 陆欢。 仿佛冥冥中有人牵引一般,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她就是能笃定,他,就是陆欢。 歪歪扭扭撑起身,奈何脚还僵麻,一不留神又向前栽倒,双手直接压在他膝头。橘猫受惊,扭着胖嘟嘟的身子,喵声蹿开。 「放肆!」护卫厉呵。 意识到自己压在一双病腿上,江浸月慌了半晌。念及云苓和豆蔻还在水里泡着,她心一横,握住他的手,抬眸迎上他疑惑的视线。 「帮我,呕——」 就吐在了他身上。 这大概是江浸月打娘胎落地起,干过的最富有创造力的壮举。 四下寂然,风声都小了些。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救她的护卫愣在右侧,齿间泄漏一两声隐忍至极的笑。 第07章 左边「咯吱」声刺耳,像是某人在抠扶手,看她的眼神也终于起了点真情实感。 而这情感太过炽热,热得江浸月不敢抬头。她咽咽口水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她哪有这胆? 可喉间酸疼感却在提醒她,她真有这么大胆! 她一点点松开他的手,想逃,陆欢却飞快反手抓住她的腕子,往过一拉。她的心猛然大跳,本能地闭上眼,默念:阿弥陀佛,吾命休矣! 然后就「休」了。 小脑袋软趴趴地搭在扶手上,上下眼皮紧实得跟河蚌一样,像是真昏倒了,可当头快滑入那滩脏兮兮的黄水里时,她又能及时绷住脖子不动。 陆欢:…… 他心里本在酝酿风暴,经这一遭,郁气就跟露水遇朝阳般,嗞,没了。没得莫名其妙,又闹得他哭笑不得。 又没打算把她怎么样,至于么? 晃晃她的手,没反应,他攒眉,加大力道。她便软若无骨地由他晃去,铁了心就是不肯睁眼。 嘿,这人,吐了他一身,临了还赖上他了?! 陆欢脸色实在一言难尽,突然就有点想把她怎么样了,闲闲地举高手,晃得越发卖力。 江浸月胃里翻江倒海,仍强摁着眼皮,不动就是不动,动了就全完了,她才不傻呢!哼。 护卫揉着肚子大笑,「主子,你看你把人家姑娘吓的。」 陆欢白他一眼,他立马扭头去打发围观人群,余光藏笑,转身时总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头刮。 江浸月发现他不再摇自己,以为终于挺过这关,暗自松口气等他放手,不想竟等来股温热气息贴面而来,伴随浅淡药香,顺她鼻尖直烫到耳边。 除了自己细微的吞咽声外,还听见他故意压低声线,「这么晕,要不要到湖里清醒一下?」 小心肝骤然哆嗦,她刷地睁开眼,同那双深邃凤眼不期而遇。 方才因光线缘故,她并未瞧清陆欢的脸,现下两人鼻尖几乎够着鼻尖,她什么都看清楚了,清楚到都能数出他有几根眼睫。 还真是很好看的人,脸上每一处都生得精致,眉宇间尽是清澹君子风,一笑醉倒山月,可是…… 真的好可怕!呜呜。 陆欢看她从惊讶到害怕,再到现在面如死灰,可怜巴巴像只待宰的羔羊,他那点坏心思又开始冒头。 凑近托起她的下巴捻了捻,像个十足的恶霸。 「醒了?」 江浸月点头如捣蒜,努力往后缩。 陆欢唇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贵气与匪气浑然天成。觉得她下巴手感不错,便又捻了捻。 「还晕吗?」 她立即把头摇成拨浪鼓,杏眼清澈似潺潺溪水。 还挺识时务。 陆欢哂然,觑了眼身上的污秽。 江浸月讪笑,左顾右盼地嘟起嘴,「对不起。」声音细软,如羽毛轻盈点过水面。 陆欢心头一荡,垂眸再细看这团小东西。 人湿答答的,眸子也湿答答的,透着股天然的无辜劲儿,把他轻轻裹在里头。浓睫细颤,水汽在她睫尖凝结,滴落他心田,握在手里的那截藕腕也变得灼手。 是不是有点过了? 念头飞闪,旋即被他抛去爪哇国。 过什么过?明明是她犯错在先,他只是小惩大戒,一点都不过!哼。 他冷下脸,随手把她拎到旁边一丢,「陆澄,带江姑娘下去换衣服。」 免得冻出个好歹来,又要赖他。 「是,主子!」陆澄嘻嘻笑,眼神活络在两人之间。 他跟在陆欢身边多年,最了解他的脾气,这心口不一的模样正是他心情极好的表现,简直比六月飞雪还稀奇。这江家姑娘…… 「呕——」江浸月走到一半,又吐了。 呃……蛮特别的。 陆澄抱胸,表情跟不慎吃着姜丝一样。 后头响起爽朗笑声,似清风入竹来,荡起一阵欢快。陆澄随之扬起嘴角,特别就特别吧,主子开心就好。 可江浸月不开心,很不开心,捂住脸,耳垂悄悄红了。 还不如把她丢湖里去呢! 船上不比外头,东西有限,陆澄只寻来一套丫鬟衣服供她换洗。 江浸月恍恍惚惚地沐浴更衣,又恍恍惚惚地随丫鬟离开屋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没个消停。 她现在是以姐姐的身份赴约,方才那段可实不是姐姐能干出的事,陆欢会不会起疑…… 秀眉枯萎,她又想逃了,念及阿娘,她只得咬牙把这念头掐灭。 第08章 陆欢……她心里默念着,脚步不自觉放缓。 就像冥冥中她一眼就能认出他一样,她又莫名畏惧他。不只因惶恐身份败露,还因他的眼——黑沉沉的,笑起来也不见一星半点光亮,仿佛什么都能看穿,又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也是,凭谁经历了他那些,都没法子再笑得开怀。 江浸月心底跳跃出一丝怜悯,可这份微薄的怜悯只堪堪坚持到她再次见到陆欢之前。 厅里千烛生辉,紫铜熏炉吐出浓香,袅袅笼出一隅天地,正中置一方红木雕牡丹花浮纹大桌,上头摆满吃食,香气扑鼻。 陆欢换了身葱白长袍临窗而坐,正低头逗弄怀里的橘猫肉肉。月光铺在他身上,惬意又舒缓。一身秀骨掩尽所有不足,倒真觉察不出他双腿有恙。 闻得开门声,他抬眸,眉梢几不可见地一耸。 美人他见过不少,都是脸上不擦点什么就不肯出来见人的,是以他不信什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今这想法却是有点动摇了。 眼下她的打扮同丫鬟无异,甚至还不如。丫鬟至少还在发髻上做了修饰,而她因发饰被水冲散,只用一支草标随意挽了个发,自有那挽不住的青丝贴着雪颊柔顺垂落,不着粉黛,却叫满室珠华都黯然失色。就算真扔到丫鬟堆,旁人也能一眼看中她。 因为太干净,他反倒诧异。 这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江溶月,一病之后就真从毒黄连转成了白玉兰? 这病可够厉害的。 咕噜—— 一瞬的静默,陆欢似笑非笑地看去。江浸月不自然地调开目光,颊上飞起红霞,偏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她饿了,但这真不能怨她。 她靠早间一碗粳米粥顶着,愣是在湖上漂了一整天,半粒米未进也就算了,还呕出不少黄水。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全凭这一身不屈不挠的骨气。 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见识过这丫头装死的本领,陆欢现在倒也不急着拆穿,自取了碗箸,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开口汤是瓠羹,甘露饼按酒,这几口下肚,再去品那河豚、橙酿蟹、黄雀鲊,端的是人间至味。 他边吃,眼睛也不闲着,一眼接一眼往江浸月身上去,每一眼都是掩不住的笑。 江浸月还在目不转睛地同羊角宫灯较劲,仿佛能在上头看出朵花。矜持端庄,瞧着倒挺像回事,雪颈间细弱的滑动却泄露了她的小心思。 可真能装。 陆欢一行剥蟹,一行在心里给她画叉。就算他真要娶妻应付家人,也断不会娶这么个傻丫头。 怀里的小东西闹腾开,黑葡萄似的眼里蕴藏凶意,「喵——!」 他停了筷箸,丢去根萝卜丝。 肉肉吧唧两口,喵脸难看,嫌弃地吐出来,昂起小脑袋,「喵~」 语气柔软不少,陆欢听得舒坦,举筷重新给它夹……一打萝卜丝。 肉肉看直眼,不肯吃,蹭着他的手撒娇,「喵!喵!喵!」 嘿,不知好赖。 陆欢沉眸,抄起边上半只萝卜,钳住它的嘴往里塞。 肉肉吓坏了,扑腾四只小肉爪反抗,「喵!!!喵!!!」 江浸月转头正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猫眼。瞬息间,人与猫心意相通,生出丝缕同病相怜之感。 她很能理解肉肉眼里的绝望,就像她被某人平白无故晾了一整天,饿得前胸贴后背,而他却连根萝卜丝都不肯赏她一样。 方才还觉着他可怜,哪里可怜了?她和猫,哪个不比他可怜! 人喵共愤,江浸月忽然有了底气,「那个,它不吃萝卜。」 陆欢动作一滞,不管,继续塞。 肉肉拼命拱出小脑袋,凄凄望向江浸月求助,「喵——」 江浸月急了,「它真的不吃萝卜!」 陆欢不胜其烦,斜她一眼,「我的猫,就吃萝卜!」 说完,掰开肉肉的嘴,直接喂进去。 江浸月:…… 肉肉:…… 大约静了那么几息,屋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起窗外数只寒鸦。 「喵——!!!」 肉肉扭着胖嘟嘟的身体甩脱陆欢的手,跳到江浸月脚边,边蹭边呜咽。 江浸月心软得不成样,弯腰抱起它,拔出萝卜,帮它顺毛。觉察某人睇来的不善,她扳过身只做不知。 连猫都不放过,真是一等一的坏! 陆欢脸黑成锅底,哒哒叩着手指,越叩越大声,还是没一个肯转身搭理他。 烛光氤氲在江浸月和猫身上,融化出温柔光晕,静谧又美好,仿佛他才是那个多余的。 第09章 他的未婚妻子抱着他养的猫一块不理他,他的小脾气要压不住了。 怒气才奔至舌尖,头疾却先发作。 痛意成雷霆之势撕扯他的头,他浑身颤抖,身体凹成难看的弧线,手指插入鬓发中拼命摁住自己的头,好像不这样的话,头就会炸开。 肉肉先觉察出不对劲,「喵」的一声朝他窜去。 江浸月回头见他这副形容,亦吓得不轻,「你怎么了!」 陆澄就在厅外转悠,闻声立刻冲进来,「主子!」 他救人心切,路上撞倒江浸月也无暇道歉,在怀里掏寻半天才摸出瓷瓶,忙倒出两颗药丸递到陆欢嘴边。 奈何陆欢此时已疼得神思混乱,推开他的手,一味捧着脑袋嘶吼,青筋爬满手背额角,形容惨淡。药丸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瓷瓶也咕噜滚落桌底。 「主子!」 陆澄跺脚,急吼吼往桌底钻。肉肉挥舞小肉爪,帮忙收集地上的药丸。 呼啦一声,夜风猛地杀到,轩窗咿呀作响,案头烛火剧烈摇晃。 陆澄从桌底探出头,瞧见两侧轩窗洞开,江浸月正举着熏炉往窗外倒,怕倒不干净,还拿炉口「咣咣」敲两下窗框。 主子头疾复发吹不得风,她还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成心挑事吧! 陆澄登时火冒三丈,上前拽她,「你干嘛!」 江浸月懵了一瞬,期期艾艾:「他、他闻不得这香。」边说边往熏炉后头缩。 「香有问题?」 ——有人在香里动手脚,而他这个护卫竟一点没察觉?! 陆澄收紧指根,眼神要吃人。 江浸月胳膊还在他手里,疼得倒吸凉气,又不敢叫出声,紧着解释:「这香没问题,只是他闻不得。」 陆澄卸了手劲,她忙抱着熏炉躲开八丈远,细细喘着,「他……是不是经常、这样?」 陆澄沉吟,眸色转深。 这是主子的秘密,知晓内情的人单手就能数出来。她虽同主子有婚约,可主子并没打算认她。现在她直接撞破这事,照理自己应该替主子把她料理了才是…… 他已迈出第一步,被肉肉踩住脚。 「喵——!」凶得不得了。 陆澄脸一沉,瞪它。肉肉躬腰竖毛,比他还凶。 江浸月不懂他们在闹什么,自顾自咕哝:「这香属海上番货,气味太浓,常人闻了不打紧,只是患头疾的人闻久了,就会感觉不适,再动一动真气……」 就像刚刚,陆欢被她和猫气着,就犯病了。 剩下半截话她只在心里打个滚,不敢出口。倒个熏炉都要被怪罪,要是让陆澄知道,陆欢犯病还有她一份过,那她还能不能活到上岸? 那厢陆澄被肉肉闹得没法,暂且收起杀心,等主子恢复后再做打算。 陆欢此时气息已平缓,安静歪在椅上。烛光照出他肤色,因犯病而更显苍白,不仅不折损他的容貌,反添一缕温润,更衬其眉目如画。 陆澄索性把剩余的药丸一气儿全给他喂下,亲自守在旁边,半步不离,连只苍蝇也不放进去。 肉肉也偃旗息鼓,窜到陆欢腿上,「喵喵」蹭他手。 江浸月不知该把自己摆哪好,傻杵在原地,研究炉里的香灰打发时间。 这香确实难得,她只小时候在舅母屋里得幸闻过一回。若不是刚刚被推倒时正好撞上熏炉,她也注意不到这香的问题。 小时候阿娘为教她调香,不惜省下饭钱置办香料。这些年光是她闻过的香的种类,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几乎沾鼻就能报上名,何香有何裨益,她更是张口就来。 又因长年侍奉母亲汤药,于药理方面她也略通一二,能觉出陆欢头疾的不对劲也不稀奇。 半炷香后余香散尽,陆欢转醒。 陆澄喜不自胜,一个快弱冠的大男人,咬着袖口要哭不哭。肉肉比他硬气些,冲他丢了声嫌弃的「喵」,扭头就扑到陆欢怀里呜呜。 陆欢神识尚不清明,被这一大一小吵得头疼,才舒展开的双眉又拧出疙瘩。 得知自己能安然无恙,里头还有江浸月的功劳,眼神闪了闪,转目去寻那小东西。 他素日里听闻的江姑娘,可没这本事。 江浸月还游离在状况外,闭起一只眼,小脑袋拼命往炉口钻,同里头的香灰较上劲。鼻尖沾了灰,她似乎感觉到了,抬手擦了擦,半张脸就成了小花猫。余灰呛进鼻子,她还小小打了个喷嚏。 蠢。 陆欢嘴角抽了抽,「在下不识,江姑娘竟于香道上颇有造诣。」 因他才醒来,声音还有些软绵无力。 江浸月心却大跳,暗道不好。刚刚光顾着救他,竟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我、我我略通,略通。」 「哦?」陆欢偏头莞尔,眉眼柔和地把她望着。 江浸月忙覆下眼睫,脑袋顶上好似扎了根针,三魂七魄都顺着针尖儿嗞溜往外冒。 烛光耀耀,厅内悄无声息,只铜壶滴漏击出的滴水声,轻微却有韵律。 第10章 陆欢牵高唇角,接过陆澄递来的冰帕子盖在脸上,缓缓仰倒,「不愧是制香世家之后,只是‘略通’就已这么厉害,真不知那‘精通’的,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算是给她递了台阶。 江浸月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偷偷溜眼陆欢,见他歪在椅上一言不发,像是真没打算刨根问底,这才呼出口气。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和阿娘就都要遭殃了。 这一日又是水贼又是落水,末了还遇上个比水贼可怖十倍的祖宗,运数也忒背了些。眼下她只巴望这船能快些靠岸,云苓和豆蔻都平安无事,赶紧把这晦气的一天翻篇。 咚咚—— 外头有人敲门,「三爷,您找的人来了。」 陆欢朝门抬了抬下巴,陆澄会意,觑眼江浸月,吓得她忙不迭又退后几步,恨不能缩进熏炉里。 他们要谈正事?自己是不是该回避。 她正纠结该把自己塞哪才不碍眼,陆澄已去开门,往边上一让。 门外探进来两颗小脑袋,惊魂未定,怯怯打量屋内,竟是云苓和豆蔻。瞧这装束,应是同她一样,从水里捞上来后就被带去梳洗。 豆蔻先看见江浸月,亮起眼,「姑……」 被云苓捂住嘴,顺着她眼神的方向,这才注意到陆欢,赶紧低头闭嘴。 「是你的丫头吧。」冰帕热了,陆欢换块新的盖在脸上,话从帕底渗处,捎带上凉气,「在水里泡这么久也不见主子拉一把,怪可怜的,就顺手捞上来了。」 陆澄肚里一哂,明明是专程招人去救的,还嘴硬个什么劲儿?转头看江浸月,目含同情。 哪知江浸月压根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头,眼波一寸寸荡起光——自己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帮忙把人救上来了? 「谢谢你!」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甜甜的梨涡。 陆欢直接被谢懵了,一下竟说不出来话。这话也值得谢? 悄悄掀起冰帕角,正撞上她的笑,杏眼弯弯,聚着星辉。 咦,脸怎的有点热,才换的冰帕这么快就失效了? 他忿忿扯了帕子往陆澄怀里推,陆澄却迟迟不接,抵唇憋笑,时不时瞟他两眼,被他瞪过后才乖乖招认:「主子,您的嘴……」 嘴怎么了? 他摸了摸嘴角,竟是上扬的!试着压了压,还压不下去!这都什么事?! 陆澄笑得不能自己,陆欢脸热心热,照他肩头怼了一拳,抢来冰帕往脸上一丢,气哼哼背过身去,肉肉扯他衣领他也不搭理。 这桩公案还没了结,外头又有人捧食盘进来,「三爷,您要的粥熬好了,是现在吃还是……」 香味飘来,江浸月肚里才歇下的馋虫又闹腾开,云苓和豆蔻也纷纷直了眼睛。 耗了一日,主仆三人都已到极限,眼下别说是一碗粥,就是半粒米也能把她们拐跑。 可陆欢没发话,谁都不敢动。 身上那股燥热劲没过去,他一点也不想说话,抬手拍了下陆澄。 陆澄也不想说话,不为什么,故意的。 主子从没这样过,他没读过多少书,形容不出来,就觉得可有意思了,想多看两眼。 陆欢拍他,他做木头; 陆欢用力拍,他就做硬木头; 陆欢下死力锤,他终于吃不消,哎呦上前接手,嘻嘻把粥推给江浸月,「这是主子特特为姑娘准备的,快趁热吃吧。」 「我?」江浸月眼睫一霎。 陆澄眨眨眼,指向陆欢,「对,就是主子,给……」转头改指江浸月,「给姑娘你,还有你的两个丫头准备的。」 「喵~喵~」肉肉点点小脑袋,在旁帮腔。 江浸月看了眼他手指的方向,接过食盘。一大碗热腾腾的粥,肉糜豆子都煮得很烂,正适合她这个脾胃不健的人喝。 「主子特特嘱咐,粥要熬得稠些。里头还加了暖胃健脾的药材,不过姑娘放心,碍不着味道,主子亲自挑选的师傅,那手艺,进御膳房都绰绰有余。还有还有……」 「陆澄。」冰帕动了动,语气有几分不耐。 陆澄只得悻悻住嘴。主子也真是的,难得做一回好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干嘛拦着不让说。 江浸月捧着漆盘,傻眼了。一下接受太多消息,她反应不过来,得缓缓。 窗外月已高升,陆欢静静窝在月亮影子里小憩,手随意搭上紫檀案几面,案头点着油蜡,如玉骨节便泛起层温煦的光。 这光也照进江浸月心里。 原来,他不是故意备一桌好吃的勾她,而是知她刚吐过,不宜大鱼大肉,才特特命人熬了这么碗药粥。看稠度,像是在她梳洗时就已经开始熬煮了。 豆蔻听说还有她们的份,眼睛都乐没了,道完谢,自取了三份筷箸,招呼她们一块吃,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云苓摇摇头,引江浸月落座,先盛一碗粥递给她。江浸月摇了一勺搁在嘴边轻轻吹气,浅尝一口。 果真是一点药味也没有,肉糜入口即化,香而不腻,吃着竟不比那些山珍海味差,配菜也样样精细。 这段时间她在江家也吃过不少好东西,味道虽好,却都不及她今日在这看到的雅致,她大概有些悟了爹爹口中「富」与「贵」的差距。 第11章 热粥下肚,从胃暖到心。直觉有人在看自己,她抬头去寻,这感觉又没了。 陆欢还是老样子,仰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像个玉雕,脸上冰帕却调了个面儿。 江浸月忍俊不禁,这陆欢嘴皮子虽坏,但内里却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就是……怪怪的。哪里怪? 她挠挠头,说不上来。目光转落到那双病腿上,微涩。 为什么好人都没有好报呢? 半个时辰后,船靠岸了。 因江家的船翻得太突然,大家都措手不及。家丁折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蔫头耷脑提不起劲。 可这也不全是坏事。 随行家丁都是江平派来盯梢的,有他们在,江浸月喝茶都束手束脚。 目今他们叫水贼挫了锐气,自顾不暇,是再没功夫搭理她的。如此她也算因祸得福,说话都自在不少。 夜黑风高,陆欢本说要送她回去。江浸月瞅了眼他的腿,实在没好意思再麻烦他,同两个丫头商量后,使人家去通报,让他们派人来接。 陆欢也就没坚持,叫来陆澄吩咐几句,自己转动轮椅轱辘回舱里歇息。陆澄如临大敌,手撑船舷翻身跳上岸,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朝街市赶去。 甲板上人都走干净,主仆三人也活泛起来,搬来板凳坐下闲谈。豆蔻不知从哪骗来了糕点果子,三人一块分食。 岸边灯火璀璨,映入湖中,随水流缓缓流淌。湖上除了唱小曲的画舫外,还有摇船卖艺的,岸上有人丢银钱下来,赤膊汉子便哈腰陪两声笑,爬上身后高耸的竹竿往湖里跃,凌空抱膝来个漂亮的筋斗。 江浸月是见识过这水有多冷的,不禁替他打个寒颤。 但她更清楚,没钱的日子比这湖水更折磨人。那人至少还能靠自己的本事过活,而她呢?靠江家还是沈家,又或者说陆家? 如今她虽瞧着风光,可这风光却是靠一句谎话维系的,一旦这谎被撞破,她就会变回无根浮萍,别说陆家江家容不下她,甚至连沈家她都回不去。到那时,她和阿娘又该怎么办?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低头啃了口糕子,悲色就直接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豆蔻撞见,误会成另一桩,「姑娘别担心,适才我都打听过了,陆公子并不是完全残废了,站还是能站起来的,只是坚持不了太久。但也无妨,听说他身边有个宫里来的神医,好好治治,总能医好的。」 她犹自滔滔夸赞,把知道的好词都往陆欢身上套,直把他夸成天上的一颗星,明明刚才还在咒人家摔死…… 果然是吃人的嘴短。 云苓面露忧色,「我方才瞧见这大舫后头还追着几艘小船,看那装饰,像是妓子所用。 「陆公子人乍看是不错,可我听说,前侯爷出事后他就自甘堕落,常爱去那些个不干净的地方,而今伤成这样,那些个花儿蝶儿也没见少。我担心姑娘嫁去后镇不住那些个妖精,要吃苦头。」 豆蔻不以为然,「哼,怕什么?别说那些花儿蝶儿,就打灯笼满京找去,还能找出第二个长得比姑娘还水灵的么?我都看见了,陆公子刚还偷看姑娘来着,脸都红了!」 「啊?」 那个「京里最好看」的江浸月这时才从糕子里抬起头,呆呆眨巴两下眼,嘴边还沾着两片糕屑。 豆蔻默了会,梗起脖子,「姑娘就算嘴边沾了糕屑,那也比她们好看!」 云苓被逗笑,一劲揉肚子,心头云翳散去大半。也是,姑娘这么好,有何缘故不喜欢? 约莫过了两刻钟,陆澄回来了,满头大汗也不忙擦,只径直奔往舱内。不出多时,江家马车也到了。 江浸月立在舱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去道别,肉肉先跳出来,「喵喵」蹦到她怀里。小眼神含着浓浓水光,把她的心都看软了。 「你……对它好点。」江浸月摸摸它的头,满眼不舍地交还给随后出来的陆欢。 陆欢拱了下眉,什么叫对它好点,他对肉肉还不够好么? 他伸手去接,眼瞧要够着了,肉肉又蹬着小短腿往江浸月怀里钻。 江浸月理所当然把这当成是被欺负久了后怕的反应,摸着它的小脑袋安慰:「咪咪,别怕,他是好人,不会再欺负你了。」 陆欢的眉毛抽得更凶了。 咪咪?连名字都改好了?什么叫「他是好人,不会再欺负你了」,他何曾欺负过肉肉? 「它叫肉肉。」他压着火,去她怀里抢猫。 肉肉拼命蹬起四只小短腿,凶巴巴的,「喵!」 陆欢一眼瞪去,它立刻蔫下耳朵,「喵~」 小没良心的!陆欢掐了把它的圆脸。 不过倒挺识时务,跟某人有一拼。 那个很识时务的某人这回差点识不出来,「肉肉?这名字……」 想笑,赶紧忍住,小脸憋得鼓鼓胀胀,像个珠圆玉润的陶瓷娃娃。 「这名字怎么了?」陆欢挑眉,笑容仿佛穿透湖水的月光,干净明朗。 江浸月却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没、没怎么,挺好的。」 陆欢却不信,往后一仰,「过来。」语气平平,可天然藏有股威慑力。 江浸月浑身激灵,灰溜溜上前,冷不丁被他扣住后脑勺,往下一压,她就又近距离对上那双俊逸凤眼。 没了黄水的臭味,她很容易就闻到他身上的药香。直觉他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在自己脸上逡巡,她由不得热了耳根,慌慌覆下眼睫往回躲,那手却跟长在她身上似的,根本挣不脱。 第12章 另一只手撩起她耳边散落的青丝,动作轻而柔。冷风顺势灌来,那半边脸倒越发滚热。指尖无意擦过脸颊,两颗心都隐约颤动。 发髻倏然变紧,江浸月伸手要摸,陆欢已再次发力拉近她,浓密睫毛几乎戳到她眼睑。她惊闭上眼,忘了呼吸,木偶般呆在那由他摆布。 薄唇在她唇瓣前盘旋,偏了方向,吐息脸颊,似圆润指尖轻捻肌肤。 「谢啦。」 他用的是气声,轻若夜风。唇瓣仿佛就擦着她耳垂翕动,每一动都是一阵酥麻。 谢什么? 江浸月脑袋冒烟,好容易才扯回一点理智,没等想明白,束缚她的力道松脱,她一下没收住劲,人跌跌撞撞弹开。 那始作俑者早换好嘴脸,枕着手歪回轮椅里戏谑道:「头发要挽就好好挽,垂下这半片算怎么回事?」 哈? 江浸月满脸迷茫,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他,还是陆澄提醒,她才想起去摸头发。 暖玉触手生温,状似海棠,原是一支玉钗。他送了自己一支发钗?她又呆住了。 陆澄捂住要笑的嘴腹诽:要送人东西就大大方方送呗,拐着弯糟践人,生怕人家会谢他似的。 不想那江浸月竟一点也不气,还乖乖点头,「记住了。」 她自幼被训斥惯了,以致现在一有人挑她毛病,也不管是不是她的错,她都会先低头认下。 陆欢敛眉看她,眸色深浓。这也太乖了。 陆澄咋舌无语,扭头又见她的两个丫头眼湛精光,竟比她还高兴。 送发钗是何意?这亲事成了呀! 时人婚嫁有一习俗,订亲后男女会约在一处见面,男方若满意,就赠一支发钗插在姑娘发髻上,谓之「插钗」,若不满意便留下两匹锦缎,谓之「压惊」。 这几日城里就两人的亲事吵得沸沸扬扬,加之陆欢今日游湖又迟迟不显身,害她们真以为陆家要悔婚。若真如此,老爷第一个要揭的就是她们的皮。 现在看来原不是毁亲,而是实打实要把这亲长长久久结下去! 云苓长吁口气,豆蔻抬手捏汗。 果然,她们家姑娘这么好,打着灯笼都难找,脑子长疮的才会想着退亲。 只有江浸月还懵懂不知,挠挠头——头发挽得太紧,有点痛诶。 陆澄送走江家马车,回到船上,见陆欢还在逗猫,便枯着眉毛抱怨:「主子您也真是的,要改主意也不早点知会一声,突然就叫我去买发钗,弄得我措手不及。」 陆欢眼皮不抬,继续挥他的逗猫草。 他哪里改主意了,只是忽然觉得,娶个呆一点回去也没什么,又不是养不起。 「发钗真丑。」 陆澄要哭了,「我跑了大半城才买到,还要赶在江家人到前跑回来,主子您还嫌?我真是、真是……」 陆欢最烦他这套,「好啦,辛苦你了。」 真敷衍。 陆澄嘴巴一撇,「那……之前准备的锦缎该怎么办?」 「送去蝶香坊,给姑娘们分一分。今日事办得不错,该赏。」 经这提醒,陆澄忽想起来,「主子,谢家那几个……」 逗猫草赫然顿住,带动一阵轻颤。陆欢掀了半幅眼皮,不说话,只看他。 陆澄反应快,忙改口道:「是水贼、水贼,湖上那伙水贼一个不落,全抓着了,主子预备怎么办?」 「老规矩。」 陆澄点头,转身要去办,又听他没头没尾地突然来了句,「你觉得她如何?」 她?哪个她? 陆澄怔了会,眼里燃起光。真新鲜,主子头回见完姑娘还惦记着。 沉下脸扮老成,「长得是不错,担得起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就是傻乎乎的,也没传闻中那么难伺候。我估摸着呀,她真是一病,给病傻咯!主子您说呢?」 陆欢唇边浮起浅淡的笑,「肉肉好像挺喜欢她的。」 陆澄不解,觑了眼在他怀里的肉肉,小家伙因摸不到草芯,闹起小情绪了。 他盯着看了会方豁然开朗,「主子放心,我这就去查!」 江家马车驶离码头的同时,一道人影从后头闪过,拐进巷子里。 树影里藏着一驾宝车,翠盖朱漆,装饰奢华,车壁上分明还镌有陆家的徽记。 那人停在车前行礼,圆脸平髻,俨然一副丫鬟模样。 「如何了?」车内传出女子傲慢娇贵的声音。 「姑娘,奴婢瞧清楚了,来赴约的确实是那江家小姐江溶月,左眼角下还有颗泪痣。」 咚—— 第13章 像是什么重重锤在车壁上。 「还真是她……」语气有点惊,又有点恼。 那丫鬟神色纠结,挣扎半天还是老实交代:「不过……又不大一样。这人笑起来,嘴边还有俩涡。」 「哦?」声音倏地染上轻快,「有涡?那倒是有趣……」 且说江浸月坐马车回去,屁股刚挨着软垫,身上的乏虫就热闹起来,行至半路人已是昏昏欲睡。 云苓从小几上的磁石茶盘里斟了杯温茶给她,「姑娘目下可别贪睡,仔细回去后失了困头,再睡不踏实。」 江浸月点点头,勉强坐正。车一颠簸,后脑勺磕到车壁,被硬物膈到。 她伸手去摸,摸到那支发钗。心蹦了蹦,睡意全囫囵去了爪哇国。自取下发钗松松捻在指尖,目光空落海棠纹上,心思却不知去了哪。 送她发钗,应当是蒙混过去了吧?可方才他帮自己挽发时,她怎么觉得,他并不想娶自己。那眼神分明是在看戏,看得她心里发毛。 为什么呀?明明不愿,偏还认了这门亲,凭他玉马金堂的身份,莫非还有人敢逼他不成?她想不通啊! 豆蔻还是孩子心性,不懂她心事,只凑过去挽住她的手一块看发钗。 钗柄是赤金的,钗头却是玉雕的海棠,乍看下是不错,只是做工粗糙了些,寻常人家倒也罢,怎么一个侯门公子也…… 「未来姑爷可真抠。」豆蔻一言以蔽之。 很快她又找到新的乐趣,「姑娘姑娘,跟我们说说,您今天都跟姑爷干了些什么?」 ——这回她连「未来」两个字都省了。 江浸月被晃得头晕,向云苓求助,哪知她人虽端着,眼睛比豆蔻还亮,她只得乖乖招供。 干了什么? 先是被他从水里捞起来,然后吐了他一身。这个不能说,太丢脸了。 接下来就是他故意饿她肚子,还欺负猫,结果遭现世报,头疾发作。这个好像也不能说,病人应该都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他有病。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什么也没干,你们就来了。」 「真的?」 「真的。」江浸月笃定地点点头。 两人面露失色,几息后又从她语气里咂摸出些许埋怨之意。 姑娘可是在责怪她们坏了她的好事?换而言之,姑娘其实是想跟姑爷独处的?再进一步说,那不就是两人已经到了两情相悦的地步! 才见一次面关系就突飞猛进了?姑娘瞧着不开窍,不想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她们还想再打听些细节,纠缠了一路,临进门都还不放她。 已是亥初,月朗星稀,夜色如墨洗般深浓。江家灯火阑珊,朱门一合,夜市喧嚣便止步门外。 主仆三人沿抄手游廊行着,笑声清朗荡在夜风中,无端招来一句阴阳怪气的问话。 「这么晚,姑娘终于舍得回来了?」 来人款步从穿堂暗处行至月光下,遍身绫罗,插金带银,快三十的人,媚眼如丝,风韵却不减。因是天生畏寒,手一直揣在兔毛手笼里。 一眼睨来,比夜还凉。 江浸月的心像被热油滚过,烙下两个字:徐氏。 ——如今江家的当家主母,她名义上的母亲,也是八年前将她们母女赶出江家的罪魁。 她还记得,那时爹爹生意刚做大,她们搬了新家,家中各处都需要人手。阿娘找人牙人采买了些丫头小子,徐氏就是其中一个。 人长得清秀,瘦瘦小小,不大爱说活,被加塞活计也不吭声。阿娘见她可怜就把她养在身边,教她识字,照拂她家人。 不想一只羊最后竟养成了狼,一口咬断她们母女的生路。赶她们出门还不算,时不时还要到舅母跟前打牙,害她们日日不得安生。 而现在,徐氏特特等在这的目的很简单:找茬。 至于理由——这种东西不需要。 她乜斜江浸月,上下左右好一顿打量。自这丫头回来,她还是第一次拿正眼瞧她。 江浸月还穿着那套丫鬟衣裙,乌发轻绾,玉簪斜插,夜风自栏槛处吹拂过,裙摆寸余处的连枝海棠刺绣随之浮动,廊下灯光映照着,恰似那美人翩跹踏芳来。 看着看着,徐氏的眼神就不对了。 她从前以为,似江溶月那般的国色,百年能出一个已是不易,不想这妹妹的姿容竟半点不输她。况她眼底清澈无尘,比姐姐更可人疼,只怕昔日那些追捧江溶月的王公子孙见了,肠子都该悔青。 呵,姓沈的可真会生! 「虽说时下风气开明,女儿家入夜后在外头多留会儿也不打紧。从前姑娘还不是姑娘的时候,没人管没人教,自然是想耗到几时就耗到几时,可是眼下不同了。」 她嘴边略略牵出一丝笑,「这是江家,你也不是养在外边的野丫头,学了这么久的规矩,这该懂怎么还是不懂?等过几日出了门子,岂不是要连累整个江家一块受奚落?」 江浸月低头不吭声,手指揉着衣角,捏皱了又自己擀平。 她过去被舅母训斥惯了,即便翻了身,这低眉顺眼的性子一时也扭不过来。 云苓听不下去,这话明里暗里都在讽刺姑娘的过往,欺负姑娘性子软不敢回嘴。 第14章 「回夫人的话,姑娘今夜并非有意晚归,而是应陆公子邀约游湖去,不想中途出了点岔子,叫绊住了脚,所以才迟了。」 徐氏冷哼,「哦?真是陆公子?可别是想学那大姑娘,拿人陆公子作幌,趁机找个野男人一走了之。」 「你!」豆蔻气红脸。 云苓攫住她,自上前哈腰带笑,「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大姑娘不就在这么?哪里还用去学。」 徐氏一下烫到嘴,揣在手笼里的手紧紧交握。 江平早早吩咐过,这丫头现在就是江溶月,是江家唯一的姑娘,既如此又何来「学那大姑娘找个野男人一走了之」一说? 可对于一个存心要找茬的人来说,鸡蛋里就是有骨头的。 徐氏转火向云苓,「我跟姑娘说话,有你什么事?是欺负姑娘太好说话,还是压根不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 云苓脸一白,她也知这样不妥,只是情急之下没顾上。她胆子也不大,忙扑通跪倒,「婢子知错了。」 徐氏皮笑肉不笑,「带下去,醒醒规矩。」 话音刚落,身后立时上来两婆子,一左一右架住云苓的胳膊往后拖。 江浸月和豆蔻忙忙上去拉,可她们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扭得过,反倒又给了徐氏一个出气的茬儿。 姑娘她是动不得,但丫鬟还是能动一动的。 便指着豆蔻,「没规没矩的东西!当着我的面就敢动手动脚,背地里岂不是要爬到姑娘头上去?来人!一块带下去,好好拾掇拾掇。」 那婆子闻言,原本在推豆蔻的手反过来扣住她,一并往后拽,连挣扎的余地都没留。 寂静深院内一时间鬼哭狼嚎。 看着主仆三人挣扎无门,徐氏心头的火才稍稍平下。 转身要走,就听惨叫乍响,一个婆子忽然捂着手「诶呦」倒在地上打滚,指缝突突往外冒血。 被她拖着的云苓瘫软在地,蜷缩到一个比她还娇小的身影后头,细细发着抖。 另一个婆子见状莫名觉着手疼,不自觉松了力道。豆蔻趁机挣脱,跑去扶云苓。 江浸月也懵了,小脸煞白,攥着发钗的手还颤个不停。 玉海棠还是白的,纤尘不染,底下的赤金钗尖却红了,嘀嗒一声,在地上开出花盏。 这是她今日第二大壮举,也是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伤人。 害怕是有,但她不后悔。 性子再绵软的人,心里头也藏着个不可侵犯的逆鳞。于江浸月而言,她的逆鳞就是她所珍视的人。 徐氏再怎么拿话刺她、讽她,她都无所谓。毕竟她早已在舅母手下练就一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绝世神功,这点小风小雨根本不在话下。 可若是动手伤她的丫头,不行!她忍不了,脑袋一热就冲过去了。 「唷,姑娘可够厉害的。」徐氏松了两肩,闲闲觑她,「不过是两个下人,管教好了自然就还你了,实在不行就再打发两个更好的给你就是了,何必置这么大气?」 江浸月不乐意看她,赌气咕哝:「不要你管。」 这话她过去是不敢说的,可经刚刚那一遭,她胆气也壮了些,颇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 话虽孩子气了些,但并不代表不噎人。 徐氏被顶了嗓,眼底寒意加深,「姑娘既这么说了,我倒要辩一辩。」 一行说,一行缓步走去,「老爷既把这家托了我,少不得是要我来管上一管。姑娘是娇客,我自是说不得训不得,可姑娘也别忘了,我是这后宅的女主人,同样也是你反不得的人。就算真闹到老爷面前,这理,还是我这头的。」 她能得江平这么多年的宠护,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枕边人和野丫头,江平定会选她。 语毕人已至江浸月面前站定,一直揣在手笼里的手也终于伸出来,直接掐住她粉白的两颊。 「我能把你赶出去第一次,就能赶出去第二次。」 声音很轻,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夜风一吹就全散干净。 江浸月眼波一阵颤,两条细眉往中间挤,竟是鲜少的愠怒。 她今夜真的是彻底被点爆了,被掐着说不了话就圆起眼睛瞪徐氏。 有本事,就赶呀!她还巴不得走呢,哼。 云苓和豆蔻忙忙上去救姑娘,奈何徐氏人多势众,随便出来俩丫鬟就把她们拦住了。 一线月光横亘在中间,似楚汉河界,隔开两头剑拔弩张之势。 也就是在此时,后头响起一声质问:「你在干什么!」 不等众人琢磨明白,这个「你」指的是谁,江平已大步流星走来,拽下徐氏的手就往道边推,半点情面不讲。 「你这毒妇,敢伤她的脸,仔细我叫你赔命!」 照理,江平此时应还在丰乐楼应酬,不该出现在家中。否则徐氏再怎么看江浸月不顺眼,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找她麻烦。 这其中的缘故还要从那些随行家丁说起。 白日江浸月出门赴约,江平比她还紧张,怕这桩亲事再出岔子,便使了得力的人跟着,时时给他通风,好叫他心里有数。 听说陆三迟迟不出现,他便有些坐不住,安慰自己莫要多心,人一定会来。结果捱到戍时,陆欢没等来,还把自己的人给等没了。 第15章 他急得原地打转,酒席正酣又不好离开,只耗到现在才寻到机会脱身。前脚刚跨进家门,后脚就撞见这么出官司。 后院起不起火,他不甚关心,但如今这节骨眼,火要是烧到江浸月头上,危及他的前程,他必不能再装死。 「我把这家交给你打理,你倒好,竟打理到姑娘头上了?我若不来,你还打算做什么?唵?」 这声「唵」带起的唾沫星子把徐氏喷晕了。 这情况怎么跟她料想的不大一样? 她抹了把脸,捧着笑上前,「老爷可错怪我了,我哪里敢对姑娘如何?不过是同她开个小玩笑,唬她玩的。」 边说边去握江浸月的手,热络地拍了拍。 哪知江浸月轻易不动气,一动气也轻易消不下去,竟直接把手抽回来,撅起嘴往旁边挪,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 徐氏娇花般的脸蛋枯了一半,干笑两声,「这孩子今日在外头玩闹久了,我忧心她出事,就劝了两句。」 「都跟姑娘动手了,还劝两句呢。」豆蔻瘪嘴低声囔囔。 「我不过是帮这孩子教训她那两个不成器的丫头,怎的就成我跟姑娘动手了?」徐氏龇牙瞪她,还想狡辩。 可任何说辞在江浸月脸颊的红痕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因肌肤脆弱,平时稍大点力就容易留印子。经那一遭,白玉般的小脸已青红交接,指痕根根分明,连长度都跟徐氏的一样。 江平运了运气,「她还伤你哪了?」 徐氏脸色刷地白透,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是问有没有伤她,而是直接问还伤了哪?分明是已经判了她的罪。 江浸月不想说话,甚至连头都不想抬。粉唇抿做一线,眼波隐隐闪着水光。 什么都不说,这已经是最好的说明。 江平忍不住想过去抱她,留意到她现在这身打扮与早间出门时不同,又奇怪了,「这衣服……」 云苓瞅准时机上前哈腰,「回老爷的话,姑娘今日出门同陆公子游湖,不幸遭了水难,翻船落水。好在陆公子及时出手相救,给了套衣裳换洗,还……」 活络的眼珠子转过来,语气抑不住激动,「还送了姑娘一支玉钗。」 玉钗! 江平眼皮抻弹开,抖着指头追问:「可是亲手戴上的?」 「正是。」豆蔻跳出来接话,白了徐氏一眼,「姑娘累了一整天,差点把命赔进去。结果回来后夫人连问都不问就把姑娘上上下下好一通数落,还污蔑姑娘是出门会野男人去了。」 这状告得大胆,她也是豁出去了。 搁从前,一个丫鬟敢这么编排主子,脱一层皮算好的。可眼下江平心里只有那玉钗,根本没把她的无礼当回事。 陆家认下这门亲了! 二丫头没大丫头心思活泛,也没个攀高枝的心,难成气候,所以六年前他才舍了她,择大丫头回来悉心栽培。 他本还担心亲事会告吹,不想竟这般顺利,莫非是这软糯的性子正中了陆三下怀?这可比之前撮合他和大丫头省心多了。 他喜得来回踱步,忽而又攒眉急道:「落水了怎不早说?快,扶姑娘回去歇息。」 扭头对上徐氏,笑意全散干净,「你!去给流儿熬一碗姜汤,熬浓浓的来,多放参片,熬好了亲自送去!她不吃完你也别想走!」 徐氏被吼得已经需要靠扶树站立,再不敢说半个「不」字,忙忙招呼丫鬟准备去。 「我是让你去熬!听不懂还是怎的?」 「我?」徐氏瞪圆眼睛。 「怎么?不想去?」江平冷笑震袖,「那就去庄子里好好醒醒神,等想清楚了再回来!」 徐氏顿觉有股烂田埂子味儿呛来,眼里闪着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的光,一叠声应是,落荒而逃,半道还叫石阶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云苓和豆蔻朝她方向啐口地,暗骂活该。一忽尔又谢天谢地,陆公子这钗虽不走心,也实打实帮了她们一把。抠门些,就抠门些罢。 江浸月瞅了瞅徐氏,又瞅了瞅江平,仍低头不说话。 她虽不机灵,可心里跟明镜似的。 爹爹靠不住,于他而言,无论是枕边人还是亲骨肉,都不及他手里的真金白银来得可爱。 他就好比是自己从前那件缝缝补补穿了三四年的旧袄子,乍看是暖和,可里头的棉花早硬了,吃不住风。偏自己又没法子扔,因她只有这一件袄子,没了就真要叫活活冻死。 她想要一个能真正能为她们母女遮风避雨的地方。 真的,很想很想。 接下来几日,江浸月的日子可以说是更上一层楼! 江平高兴,不仅给她换了处更大的院子,还新点了好几波丫鬟婆子去伺候,光倒茶的就有仨。 丫鬟一多,正经需要人管教,云苓和豆蔻就这么从三等丫鬟晋升为一等,做了半个主子。 这头是烈火烹油,徐氏那却是冷雨浇花。 花无百日红,以江平的品行,那日既能舍下糟糠之妻,抬徐氏为夫人,便也不会为了一个徐氏空置后宅。 这些年徐氏好不好过,数数她额头的纹路就知道。 第16章 从前她还能仗着夫人的身份霸占江平,凭谁也不敢多说什么。而今她才刚失点势头,叫江平冷了几日,那些个小妖精就恨不得踩到她头上去。 偏她当初就是这么爬上来的,若要拿这事教训人,她都张不开这嘴儿,肚里再气,也只能跪在菩萨面前巴巴学做睁眼瞎。 瞎了几日,她到底坐不住,打听到这日江平有个酒局,早早就使银子疏通,待他在外头喝得醉醺醺后,直接把人扶去她屋。 徐氏早备好解酒汤和热水毛巾,低眉顺眼地亲自服侍。 酒是色媒人,这一番婉转下来,江平便是铁打的心,此刻也软化做水。 徐氏自知有戏,越发卖力地替他捏肩松骨,「瞧老爷劳累的,这肩膀都快硬成石头了,改明儿我让厨房炖些疏血活经的来给您调调。」 捏了捏他的袖角,「这衣裳吃了酒气,不好再要了,可巧前儿才进来一批云锦蜀缎,我这就吩咐下去,给您添新衣。」 江平本已被哄得三分入迷,听完这句猛然回头,才有些酥麻热乎的身子当即冷了下去,「那些蜀缎是预备给流儿的嫁妆,你说动就动了?」 徐氏惊觉失言,忙打哈哈,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 可这泼出去的水哪里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 江平霍地推开她的红酥手,「流儿的嫁妆你究竟是怎么预备的?」 徐氏笑容僵了一瞬,怕江平看见,慌转身去拎茶壶往他杯里添水,动作拖拖拉拉跟八十老妇,「这不是去年就定好了么?自然是直接将溶儿的那份给了她。」 斟好茶,杯子递去,江平却不接,只冷眼盯着她。徐氏见糊弄不过去,才嚅嗫道:「流儿……毕竟是在外头养大的,且长幼齿序在那摆着,嫁妆……比当初给溶儿预备的要薄一些,也是、也是应当的……」 「糊涂!」江平一掌拍翻杯盏,茶水呼啦烫了徐氏满手,「我们江家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姑娘,什么溶儿流儿?还什么应当?合着我头先说过的话,你都只做了耳旁风!」 徐氏捂着烫红的手背,垂下两行泪嘤嘤,「老爷说的话我哪里敢不听!只是、只是……」她咬咬牙,「如今家中的光景老爷也是知道的,为这亲事前前后后搭进去多少,远的不说,就光是年初帮闻远侯填补亏空,咱家库房就去了小半……」 「住口!住口!」江平指着她跺脚,抬头四望,神色慌张。 徐氏赶紧闭嘴,紧张兮兮地打量门窗。好在什么也没有,她松口气,见江平脾气也发作完,便又贴上来娇娇道:「我这也是为了家中生计着想……」 「呵,生计?」江平推开她,拔腿去开橱柜,把里头的锦缎珠宝一股脑儿全摔她脸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什么!」 「这、这……」 「哼,都是给你娘家人预备的吧?不过是些种地的,还学别人穿金戴银,我闺女临出门就只能拣人家挑剩下的?」 徐氏涨红脸,像被人活揭去一层皮似的,伏在地上羞于见人。 「这些年你拿我江家银子倒贴你娘家,你兄弟闹出事也是我给担着,我可有怪过你一句?你倒好,蹬鼻子上脸,主意都打到我闺女头上了?」 江平缓口气,「我知道,那丫头不是你肚里头出来的,你不甘心好东西落别人手里。可你也不仔细想想,但凡你肚子争点气,这些不都是你的!我也不必当初把人撵走后,又舔着脸巴巴上门讨回来!」 话音落下,四方寂静,唯烛火被窗前月光晃到发白。 江平一气儿骂完,扶着桌角咣当坐下,胸膛剧烈起伏。 这是他长年羞于启齿的秘密。 自八年前他默许徐氏赶走沈氏母女后,他就跟遭了报应似的,膝下再无所出。 妾室讨了一个又一个,满院嫩芽娇花,他愣是拱不出一颗果,丢人!真真丢死个人! 徐氏瘫软在地,哭都不知该用什么调。 江家绝后,若说问题出在她身上,她觉着很冤,毕竟后院这么多妖精,下不出蛋的不止她一个。 可若要说是江平的问题,那就更是无稽之谈,毕竟人家前头还生过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呢。 谁都没问题,这事偏偏就出了问题,这究竟是什么问题? 她狠狠锤了下地,把这气记在沈秋兰头上。人都不在江家了,还阴魂不散给她添堵,晦气! 江平此时已冷静许多,「我今日把话撩这,流儿的嫁妆,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你要是敢再动歪心思,叫陆家发现不对劲,上门寻我的不痛快,我就让你老子娘跟着一道不痛快!」 ——说到底,他最怕的还是陆家发现嫁妆数不对,顺藤摸瓜,揪出替嫁一事。 徐氏面色苍白得死人一般,见江平擦边而过,忙去拽他袍角,只抓了个空。 「老爷——」 回应她的只有摔门声。 江浸月的好日子犹在继续。 临近吉期,众人都忙得脚不点地,几个教养嬷嬷恨不得把自己掰两半使,更是没工夫搭理她。 江浸月一个人乐得清闲,捧着脸看了会云苓裁改昏服,身子告乏,又去倒腾她从沈家带回来的箱笼。 说来惭愧,她在沈家混了八年,全身家当加起来还填不满一个箱,除了几身旧衣裳外,就都是些调香的书籍器皿,还不及舅母跟前的丫鬟富裕。 翻找半天,她从箱底摸出本册子,装订潦草,没有封皮,纸页大都泛黄起卷。她却宝贝似的捧到桌上压平,每一个毛边都小心捋好,仿佛抱着金锭子。 这是阿娘过去调香时写下的札记,世上独此一份,她得空便会拿出来翻翻,就着手头有限的材料亲身实践,若有不同感悟也会随时备注上。如此积攒下来也成了一本小两百页的书册,掂在手上已颇有些分量。 这是她过去八年深宅岁月中唯一的乐趣,也许日后,它能不只是乐趣。江浸月轻拂纸上浅淡的墨痕,小小的心慢慢燃起火苗。 反观徐氏那头,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江平不仅限制了她的掌家权,让她无法再往嫁妆上伸手,还挖走了她多年攒下的梯己。 她不服,江平便飘着胡须哼哼:「家中生计艰难,夫人就全当是积德行善,免叫我一家老小饿死街头。」气得徐氏直倒气,几乎不曾昏死过去。 半点油水捞不到,主母的活计却一样少不了她的。管完自家还要张罗人去陆家铺房,挂帐幔,把嫁妆一样一样搬过去。 第17章 眼睁睁看着宝贝打眼皮子底下过去,她心在滴血,脸上偏还要笑,真是——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她心头的愤怒! 肚里既有了火,就得寻个档口发散发散。 这日早起,她正对镜梳妆,因连日积郁在心,又没了脂粉遮掩,这憔悴便有恃无恐地张舞在脸上,数眼角最严重,一道褶就好似给她添了十年岁数。 再想那晚见到的江浸月,且不说长相,便是那股子少女才有的馨香之气就够她磨牙了。凑巧这时丫鬟正给她压簪,一使劲,直接把她扎爆了。 「嘶——蠢物!笨手笨脚的,存心想疼死我啊!」 徐氏一把将人推倒在地,抬手抚发,摸下两根断发,偏偏还都是白的,这小火就直接烧成了三昧真火。 「没长眼的小蹄子,大清早就来寻我晦气。说!是不是那野丫头派你来的?说话啊!」 小丫头吓得舌头打结,瑟瑟伏在地上磕头抽搭。 不想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又叫徐氏想起那晚的憋屈。她更恼了,抄起首饰盒子就要往丫头身上掼。 李妈妈忙忙上来劝:「可使不得使不得,夫人这里头的宝贝,随便拣一样出来,就够我们这些下人吃小半辈子了。着砸坏了人是小,万一砸坏了东西,就不划算了。」 徐氏闻言,火还没下去,人已清醒过来。赶紧把盒子揣回怀里,小心摆回原处,揭了盖仔仔细细数了三四遍才安心。 趁这当口,李妈妈已把屋里的丫头们打发干净,揣着笑进前来。徐氏见她欲言又止,挥手让她莫要顾及,有话直说。 「老婆子今日托个大,同夫人讲两句体己话,望夫人不要怪罪。」李妈妈侧身服了服,「夫人素日里聪明伶俐,怎偏生在这节骨眼上犯了糊涂?这要同那陆家结亲的,是大姑娘吗?是二姑娘吗?都不是,是老爷!那些个嫁妆彩礼,是姑娘的东西么?也不是。 「说白咯,这就是老爷的一单生意,只要这生意能做成,把老爷自己嫁过去都行。夫人这千拦万阻的,挡的既不是姑娘的路,也不是那沈氏的路,而是老爷的路,他可不得跟您急么?」 徐氏一惊,忽觉醍醐灌顶。这道理不难想清楚,只因这事牵扯到那沈氏母女,她便乱了方寸,当局者迷。 如今错已酿成,她同江平之间的嫌隙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圆回来的,若她再行将踏错,叫旁人钻了空,只怕就要步沈氏后尘。 可就这么轻易放过那野丫头,万一她日后飞黄腾达,反过来报复她,她也是吃不消的。 李妈妈见她眼神闪烁,因笑道:「夫人也别慌,事情还没到那步田地。」 徐氏握住她的手,请她坐下。李妈妈推脱不敢,仍站着回话:「老爷那头好办,他看重这婚事,夫人就把这一应环节都做妥当,最好再做热闹些,不光是要挑不出错,还要把老爷没想到的也先置办好。老爷一高兴,这气可不就消了么?只是要劳累夫人暂且把私怨往肚里收,在那丫头面前认个怂。」 「这个无妨,左右也没几日了,我也不是什么忍不得的人,再容她嚣张会儿,等出了这家门,就有她好受。」徐氏话虽这么说,磨牙声却没见消停。 李妈妈斟了杯茶与她消气,「正是这理,等轿子一抬走,这单生意做成,谁还搭理她死活?」 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且老婆子还听说,那陆家,乱得很!如今在那侯爷位子上坐着的是二房,从前就和长房不对付。那陆三没了爹娘,又是个残废,草绳拎不起的豆腐,也就老太太还惦记他。那丫头嫁过去没个靠山,迟早叫叔叔婶婶整死,夫人只需看着,哪里还用亲自动手?」 「借刀……杀人?」徐氏呷口茶喃喃。 「正是正是。」李妈妈笑道,「到底是夫人有学问,四个字一蹦,敌得过老婆子这一车废话。」 徐氏听完很受用,唇角不自觉就扬了上去。 「老婆子还有一主意,如今既是这陆家二房做主,夫人不妨趁此机会与那陆侯夫人多走动走动,一来能讨老爷开心,二来也能借她的手给那丫头使绊子不是?」 一盅茶了,徐氏心头清明,眼珠滴溜溜一转就已生出七八个主意。 四月初二这日,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 豆蔻开窗瞧见这满枝嫣红,心头欢喜,蹦跳出去折了两枝来,插到青花缠枝花瓶中供着。 云苓见了,兜头给她个榧子,「你个小妮子如今是越发淘气了,这花在树上开得好好的,作何非要折了?」 豆蔻不服气,「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彩头,你看这花早不开晚不开,偏生在今日,姑娘出门子的时候开,红艳艳的,定是个好兆头。姑娘您说是不是?」 江浸月正执木梳通发,玉指松松拢着胸前一绺乌发,偏头「嗯」了声,眼神语气微微透着不经意的轻软和娇慵。恰有阳光从一片镂花窗格中照进,巴掌大的芙蓉面荧荧泛起光,案角的白玉兰都不觉惭愧失色。 两排并六个侍女平托漆盘入内,瞧见这幕,心由不得蹦了蹦。 她们昨日才被陆侯夫人指来,专程为新娘上妆,刚刚那一眼算是初见。因在侯府纵惯出富贵眼,得知新奶奶是商户出身,心底本还存着轻贱之意,现在却都由衷赞叹:三爷好福气! 云苓机灵,忙请她们进来,把事先准备好的利市分给她们。六个侍女得了赏,心里最后一缕怨气也散干净,干起活也有劲。 身边猛地多出这么些陌生人,江浸月不大适应,绷直腰板坐着看那两支海棠。花开得是热闹,偏偏是红的,真不吉利。 若说几日前,江浸月还没一星半点要出嫁的自觉,现在穿上这身烟青色大袖衫,挽好披帛,她是真的醒悟过来:哦,她是真要嫁人了,不是开玩笑。 还好这昏服不是红的。 外头扎花点红,鞭炮礼乐此起彼伏,陆家迎亲的队伍已至。因陆欢腿脚不便,由媒人代为迎亲。 徐氏长袖善舞,早早备好上等女儿红,趁抛撒花红利市的当口命人捧出来款待众人,帮江平挣足颜面。 江浸月罩好盖头出来,徐氏拉着她的手狠狠哭出一对核桃眼,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出嫁的是她的亲闺女。江平冷了她大半月,终于在这日给了她一个春意盎然的笑。 只没人留意时,徐氏会牛饮似的灌茶深吸气,拍打小心肝吐纳:破财免灾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花轿晃晃悠悠离地,随喜乐一步步往陆家去。豆蔻跟在轿旁,怀里抱着那两枝海棠,怕江浸月闷就一个劲儿同她说话。 云苓见她不怎么回话,以为是在害怕,便贴着帘子安慰,把下轿后的礼数又跟她通了一遍。 其实她们多心了,江浸月此刻很平静。 出嫁前她还想象过自己上花轿会有什么反应,大哭、大闹、甚至吓尿裤子,可唯独没想到,自己会是现在这样八风不动,跟老僧入定似的。 她想通了,嫁去陆家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能摆脱沈家和江家的束缚。 俗世夫妻大多情浅缘深,同床异梦,就如同爹爹和他那一众姬妾。为了利,就去争宠,譬如徐氏;淡泊无求,就窝在深宅里长蘑菇。 第18章 可,又有何趣? 她与陆欢大概也会似这般。 所幸陆欢对自己没兴趣,那她也不必腆着脸去讨没趣,井水不犯河水,只做表面文章,省下的力气只管忙活她自己的事。 阿娘的册子在她心里头燃起的火竟还熄灭不了了。时人推尚香道,她若修习好便能靠自己的力量为阿娘撑起一片天。 她知道,这条路很难,于一女子而言更是难上加难,但是她想试试。 正想着,花轿已停至闻远侯府门前。 许是真应了豆蔻的话,红海棠开了个好兆头,一切都顺顺当当。也就下轿后,她被抛来的彩果铜钱敲了两下脑袋。 侍女们手持莲花烛台和宝镜,引她入新房坐床。陆欢早已等在那,被满屋子人围着说吉祥话。 盖头没揭,江浸月只能看见他脚下的黑色皂靴,静了一路的心倏然躁动起来,全没个章法。 本以为昏礼会因他的腿疾而从简,兴许连拜堂都不必,关起门碰个杯就算齐活。一辈子只一回的大事被草草对待,她多少会失落,日后在夫家行走也难免气短。 但她能理解,谁让她是个善解人意的新娘子。甚至都想好,若他因这事跑来道歉,自己要怎么宽慰他。 偏不料他今日竟然,没坐轮椅! 豆蔻之前的确说起过,他并非完全站不起来,只是坚持不了太久。莫非他今日是为了自己才…… 盖头底下,她的脸悄悄红了,忙甩两下,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袋里丢出去。 这人都不想娶她,怎么还可能为她如此?定是不想在众人面前跌份才这样勉强自己,世家公子都好面子。 她这个善解人意的新娘子,懂。 吉时到,喜娘塞来一个挂红绿彩绢的木笏,上头打着同心结。陆欢执另一头,倒退着牵江浸月去前堂行礼。 他尽量走得四平八稳,黑靴一跛一跛,伴着微喘,好像随时会跌倒。 江浸月目光追着黑靴,他晃一步,她的心也跟着颤一下,等靴后跟快碰着门槛时,她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担心。」 黑靴应声顿住便再没反应,她怕撞上,不得不跟着止步。 空气凝固。 隔着盖袱,江浸月仍能感觉到他那灼灼目光,心越跳越快,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 他那么骄傲的人,不想叫人笑话,有脚疾也硬撑着走去拜堂,怎会乐意听见别人的怜悯? 四周喜乐声和说笑声依旧,没人觉察到同心结两头,两颗心正背道而驰。 她正懊悔不迭,就听前头一声嗤笑,黑靴又动了,缓慢却轻松地抬起,跨过门槛,站定后又去抬另一只,无半分摇晃犹疑。 江浸月看傻眼,他还不耐烦地扯动彩绢催她,牵小狗似的把她拖进去拜堂。 还真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就为了她无心出口的两个字,硬是把所有力气都使在跨门槛上了! 「你……还支持得住?」 她时刻不忘做个善解人意的新娘,可回答她的只有一声笑。清朗似清风徐徐刮在耳边,还透着那么一丝丝、一丢丢……戏谑。 江浸月:…… 什么人呀!好意关心他,不领情就算了,还反过来笑话她! 她愤愤嘟起嘴,盖头正巧在这时被揭开。执秤杆的老妇见她这娇憨模样,乐弯了眼:「哟,多标致的新娘子,一揭盖头就冲我撒娇,真真把我的心都看化咯。」 满堂都顺着这话嬉笑附和,江浸月笑不出来,她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标致」。真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一个雪白的面粉团子上抹俩浓浓的墨点充眼睛。她早上照镜子时险些吓死,赶紧躲到盖袱底下遮羞。 又是一声轻笑,明明是顺意众人的笑,听着却分外刺耳。她抬眸追去,视线便和一双笑意促狭的凤眼撞个满怀,心里一激灵。 原来他站起来,是这样的。 身形修长,比她高出不止一头,纁红华服加身,玉带束腰,闲闲一立,明明是极隆重富丽的颜色,偏叫他穿出种光风霁月、魏晋风流之感。 江浸月脸热,急急垂下头,不敢再看他。陆欢跟着错开视线,嘴角又高了些。 蠢丫头。 喜娘目光活络在两人间,捧袖捂嘴偷笑。 她是见惯了盲婚哑嫁的,早练就一双睛睛火眼。只要到堂前一揭盖头,夫妻二人对上眼,她就能从彼此的眼神中忖度出他们日后生活是喜是忧。 今日这门亲,结得就极妙! 能成一对良缘,她心里也欢喜,干活也有劲,由衷夸了几句,引他们拜堂。 礼成后便轮到江浸月倒行,牵陆欢回新房,行夫妻拜礼。视线再次对上,距离又近,他眼底的笑再是没个遮拦,连肩膀都抖起来,跟抽风似的。 江浸月匆匆移开视线,玉白耳垂轻染酡红。 不躲还好,这一躲,陆欢那股子恶劣心思就如雨后春笋般「腾腾腾」拱出小脑袋,每一根笋子头都热剌剌地把她盯着,「怎么涂成这样了?」 江浸月不理,他还死皮赖脸地往前凑,「嗯?」 低语靡靡,恍若醉诱,直接把江浸月灌迷糊,小脑袋呼呼冒烟,一个不慎,叫门槛绊了下。 「夫人担心~」 陆欢脸上肆无忌惮的笑把「善解人意」的她剐得体无完肤,恨不得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第19章 哪有这样的呀!心比针眼小,成亲这么大的事还不忘取笑报复,坏透了!呜呜。 别别扭扭回去新房,江浸月在西侧站定,陆欢挨着她站到东侧,衣袖有意无意互相剐蹭着。直觉他还在看自己,江浸月睫尖微微动了一动,往边上挪了一小步,头也偏过去。 陆欢眉梢轻耸,笑笑转头。 小丫头个子不高,胆子没有,气性倒挺大。 喜娘跟进来,嗅出股不对劲的味儿。 新郎官春风得意,每根头发丝儿都飘着愉悦,好像已享受过洞房花烛夜;而新娘子却枯着眉毛要哭不哭,跟才死了丈夫似的。 她夹在中间犯难,这办的究竟是喜事还是丧事?等他们对拜完就忙引他们坐回床上撒帐,饮合卺酒。 两只酒杯以彩丝连接,喝完后抛至床下。江浸月因肚里有气,力道大了些,酒杯砰然弹飞,闹得满屋尴尬。 喜娘掩嘴逗趣:「三奶奶日后定是要给三爷添好些男丁了。」 江浸月还在奇怪这「三奶奶」是谁,就听屋外一声娇嗓,「哼,只怕,没这机会了吧。」 声到人到,众人茫然看去,但见一抹翠色人影直直跨进屋,捡了地上的酒杯把玩。柳眉大眼,蜂腰隆胸,颇有几分姿色,正是陆家四姑娘,陆欢的堂妹,名唤嘉音的。 「你这丫头,怎么才来。」 适才帮江浸月挑盖头的妇人表情一裂,冲四面点头陪笑,皱眉上前拽她,目含警告。她是陆欢的婶婶,也是陆嘉音的母亲,现而今的陆侯夫人辛氏。 「还不快去给你三嫂问安。」辛夫人努力打圆场,牵着陆嘉音往床边去。 陆嘉音也欣然跟她走,到了床前,瞧见这红男绿女一对璧人,嘴角噙出一抹冷笑。谁都不看,只盯着江浸月。 江浸月被她看得背心冒冷汗,里衣湿个尽透,直有种不好的预感顶在胸膛,堵得她喘不上气。 不待她反应,一截葱削食指已对准了她,「她不是江溶月!」 屋内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众人四顾茫然,不解这究竟唱的是哪出,各自挡着袖子暗暗低头打牙,目光一茬接一茬地往四人身上刮。 江浸月好似打了个焦雷,瞠圆眼睛呆住。她是初次见陆嘉音,不懂这连陆欢都没能看穿的事,为何会被她知道去? 云苓和豆蔻因系她娘家人,早早就吃了盅酒退出去,目下并不在跟前。满屋子陌生面孔,江浸月一时没了主意,同陆嘉音对过一眼,慌慌低了头,手里绞着衣袖扭扯得不成样子。 陆嘉音将她这模样收入眼中,知道是个好拿捏的,气焰更盛,「说!你到底是何人!」 辛夫人拍开她的手,「闹什么闹!平日好在屋里跟丫头们疯顽也就罢了,也不想想今儿是什么日子?是你三哥哥的大喜日子,怎的还这么没分寸?」 陆嘉音揉手嘻嘻笑,朝身后使眼色。 屋外探头张望的丫头红玉得令,招招手,引着两个小厮入内行礼,等她退开,众人才知她身后还佝偻着一人,细目瘦脸,嘴边长了个痦子,因有两个小厮架着遂不敢造次,只贼眉鼠眼地四下乱瞟。 「这……」辛夫人一头雾水。 陆嘉音扭股儿糖似的缠住她胳膊,娇娇央告:「娘,这是女儿掘地三尺才寻到的证人,原是江家看门的。」 辛夫人挣开她,想发作,碍着面子又不敢,只拉扯她到墙边小声训斥:「你一姑娘家成天正经事不做,跑出去跟这些人鬼混,成什么样!」 陆嘉音眼里闪着得意,「娘,女儿这回可没胡闹,还立了大功!」 大功?什么大功?别不是魔障了吧? 辛夫人伸手去探她的额头,陆嘉音躲了开,脚步轻快地蹿回到正中。红玉搬来绣墩,她背对着陆欢和江浸月坐下,也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朝那软脚虾抬抬下巴,「赖大,把你那晚上看见的,一五一十,统统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那赖大连忙跪倒,抖着嘴唇道是,「小的记得、记得、那日正是腊八,天上还飘着雪。家里老爷夫人都早早歇下,小的跟几个兄弟吃了点酒,也去角门上巡夜。这走着走着,就瞧见一人影蹭地打眼前闪过,小的以为是贼,就悄摸跟过去,然后就瞧见,就瞧见……」觑了眼江浸月,声音渐低。 「瞧见什么了?」陆嘉音冷笑,看戏似的回头看着喜床上的两人,「别怕,看见什么就说什么,我给你撑腰。」 赖大一咬牙,拔高声量,「小的瞧见,石狮子后头停了辆马车,我家姑娘就在车前头跟一男的搂搂抱抱,末了还、还、还跟他上车,跑了!」 满座哗然,议论声渐高,看向江浸月的目光也古怪起来。 这人将时辰地点都交待得清楚明白,所言应当非虚,倘若江溶月真跟人私奔了,那她是谁? 「你可瞧仔细了,那与人私奔的女子,的的确确是你家姑娘江溶月?」陆嘉音接过红玉递来的茶,故意把「私奔」两字咬得极重。 赖大笃定点头。 「那你再抬头看看,那男人可是我三哥哥?」 赖大噗嗤一笑,「不——是,那人站得起来。」 陆嘉音差点喷茶,捂着帕子双肩耸抖。其余人皆掩嘴偷笑,不敢出声,本还凝重的气氛倏尔欢快不少。 江浸月攥紧手,指甲深深刻进手心。这么多人合起伙来欺负一个残废,有劲么?转念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在诓骗他,与他们无异,且还自身难保,气一下萎了大半,愈发不安。 陆欢却始终无波无澜,坐在那安静得像个佛陀,仿佛这事与他无关。 辛夫人背过身,笑够后才扭头竖眉嗔眼,「放肆!哪来的烂舌头浑小子,也敢在这侮辱我家欢哥儿,也不抬头看看这是哪儿?」 赖大忙磕头认错,陆嘉音挥挥袖子,「你再认认,这上头坐着的姑娘是不是江溶月,认完我就饶你这回。」 赖大喜出望外,看也不看就道:「这人不过是长得和我家姑娘有几分相像,但绝不是我家姑娘。」 四周议论声愈发狂放,冰水似的往江浸月耳朵里灌,陆欢也跟着遭殃。大好男儿先是无端遭难成了残废,前程毁尽,新婚之日又被妻子裹了绿头巾,真真要沦落为京里一大笑话。 辛夫人夹在中间犯难,一行揣着撂挑子看戏的心思,一行又恐侯爷怪罪,不敢搅黄这门亲。只恨女儿任性,不事先与她通气儿,还净挑礼数过完大半的当口,当着一众宗亲公侯命妇的面起事,闹得她左右不是人。 江浸月臊得不敢抬头,胸中擂鼓。 江家行替嫁诡计,令陆家蒙羞,陆嘉音为哥哥出头是应该的,可听她话里的意思,更像是火上浇油,竟没一句是在为陆欢遮羞。 第20章 陆嘉音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缘故。 她同江溶月结怨已久。一个商户女总妄想往她们这贵女圈里挤,若只是帮她们端个茶递个水,也便由她去了。偏生这江溶月不安分,事事冒头,踩着她的肩膀还真就上去了。 京城第一美人自然是人尽皆知,那又有几人知晓这第二是谁?答案很是不幸,而更不幸的是,她陆嘉音就是那倒霉催的第二,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以在听说江溶月逃婚,后又莫名其妙出现与三哥哥泛舟后,她便开始明察暗访,便是那日特特跟他们去湖边灌了一肚子风,回来犯了嗽疾也是甘愿。 而三哥哥此前又曾搅黄过她和延宁侯世子谢霖的婚事,她怀恨在心,故而才特特等到这时候发难。 她不仅要叫江家难堪,更是要狠狠踩一脚她这个两面三刀的三哥哥。拜过天地,饮了合卺酒,那便是夫妻,这绿头巾亲事他想赖也赖不掉,只能跟着一块颜面扫地。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陆嘉音起身走向江浸月,冷笑发难,「你也别在我们跟前装可怜,江家既送了你来,那我便只寻你说话。说!你究竟是何人?江溶月那小娼妇目今又在何处!」 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只差把江浸月凌迟了。此时才开春,天还不热,她的里衣却湿了尽透,斜眼悄悄打量陆欢。 凑巧他坐在逆光当中,从她的角度并看不清楚什么,只依稀辨出那黑浓剑眉沉沉压下,侧脸线条紧绷,散着几分戾气。一身红装,竟是肃杀之色。 他生气了,一定是因为自己让他蒙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她心头城墙本就松散,猛地一股儿劲风杀到,当即溃成散沙,「我、我……」 忽而一只大手捉了她那颤抖不迭的小手,十指交扣,帮她拨云见日,「四妹妹素来与月儿交好,大抵是她今日妆容太过,与往日不同,所以妹妹才没能认出来。」 陆欢转头凝看她,目光温柔似水,情之所至,伸手替她勾开一绺垂散的刘海,「吾妻,甚美。」 说完还挑了挑她耳垂上坠着的珍珠小耳珰,发出「叮」声脆响。 屋内俱是已婚配的女眷,见此情景心中多少会有波动。先遑论此女到底是不是江溶月,只论这陆三郎护她的情谊,就足以叫人欣羡。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江浸月却绷紧了身子,那片暄和日光下,他指尖渗着寒意,眼里笑意俱无。他想干什么? 陆嘉音嗤之以鼻,「三哥哥也别逞强,依我看,不如把这来路不明的女子捉了,趁天还没黑,赶紧上江家讨说法,娘和爹爹自会帮你做主,叫那他们江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娘,您说是不是?」 辛夫人听闻要去江家闹,心中哐当。 她夫君陆侯爷是个花架子,只有爵位,并无官职。别人是胸无大志,他是胸中无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见天斗鸡走狗,把老侯爷当初分给他的产业几乎败光。 他们二房打前年起就在打饥荒,拆东墙补西墙,如今见补不上,才想拿陆欢做筏,同江家搭线开源,以解他们的黄白之急。这节骨眼上,她可不敢得罪江家。 「这天色也不早了,我看还是算了。等明儿我回过老太太和侯爷,再去也不迟。」 陆嘉音不知父母的顾虑,一心想把事闹大,见辛夫人不站自己这头,不由拱起火来,「你们不去,我去!」 她说着就要拖赖大出去,辛夫人忙招呼人去拦。丫鬟们顾及她是姑娘,不敢动手,辛夫人只得自己上,跟她扭成麻花。 众人头回见这情景,堂哥嫂昏礼上,亲母女倒打起来了,心中都觉新奇,闲话头自然而然转了方向。 江浸月绷在原地,因手还握在陆欢手中,她不敢动,只折了眉心焦急看着。她可不想闹回江家,爹爹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她和阿娘。 觉察手底下的小爪子不安分,陆欢轻声笑笑,可真沉不住气,本想再看会子戏,现在只得提前了,「婶婶和妹妹莫急,既然此事因我而起,不如就交由我定,如何?」 辛夫人和陆嘉音停手看他,因揣测不准他的心思,都不敢接话。陆欢便自顾自审问起赖大,「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赖大不解其意,瞄了眼陆嘉音,轻轻点了点头。 「可否再重复一遍,我好细想。」 赖大见他笑意温和,不觉卸下心防,「就是去年腊八,小的去角门巡夜。」 陆欢抬手打断,「我记得你方才还说了,那天在下雪,你还吃了酒?」 「啊?」赖大愣了会,点头道是,「是在下雪,天还挺冷的,小的就吃了点酒暖身子。」 「确定是腊八那日?」 赖大见他眼色不对劲,迟疑了。把话在心里头细细咂摸一遍,觉得没错才开口:「确定是腊八,下着雪,小的吃了点酒暖身子,还喝了碗腊八粥,然后去角门巡的夜,错不了。」 陆欢笑着摇摇头,「腊八那日,京中明台寺失窃,府衙为缉盗,不仅闭了城门,连夜市也强行关禁了,这江姑娘的马车是如何逃出去的?」 四座恍然大悟,确实有这么档子事,皇上当时很重视,底下人办事都不敢松懈。全城戒严,京城跟铁桶一般,连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何况是马车?这人的话,不可信。 赖大闪到舌头,结巴上,「也、也可能是、是腊八前、前一天。对,前一天。」 陆欢又摇头,「去年天虽寒,可入了腊月后,便只有腊八那日飘了点雪,且不到第二日雪就停了。况你方才还那么笃定,说喝了腊八粥,这可不是日日都能喝到的,又怎会记错?」 「这、这……」那赖大额上开始淌汗,话不成话。 陆嘉音瞪圆眼睛要上去帮忙,被辛夫人拽回来。 「还有,你说自己见有人影闪过,以为是贼,既然都怀疑是贼了,为何不唤人来捉,而是自己偷偷跟去?于理说不通不是?」 赖大欲解释,陆欢不给机会,「再有,江家也是大户,角门那怎会连个看守也无?只有你一个巡夜的,且还吃了酒,目昏耳聩在那蹭棱子,岂不可笑?我如今也算半个江家人,要断你个挑拨离间,无事生非,妄议主子之罪,你可服气?若不服,我便只好报官了。」 赖大本就没什么胆气,听说要报官,人马上就怂了,垮着脸哀怨,「小的都说了,那日是吃多了酒,俩眼眯瞪,啥也没看清,就瞅着一黑影,没准就是只猫,非让小的说是人,还必须得是我家姑娘……」 他虽说得含糊,可大家都是打深宅大院里混过的,早回过味来。定是那陆嘉音指使他来陷害哥哥嫂子,当下看她的目光就不大对劲了,连带着辛夫人一块受罪。 陆嘉音不似江浸月,逆来顺受,当即就爆了,指着赖大对峙,「什么只瞧见个黑影,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我、我……」赖大呜呜咽咽,「我一看大门的,就想多讨点银子,添点油加点醋哄姑娘顽的,哪知道姑娘你、你就当真话给听去了啊。」 「你!」陆嘉音气得直抖。 众人都跟看猴似的看她,好好的侯门贵女,就为一子虚乌有的事,跟别家不入流的外男搅和在一块,大闹哥嫂昏礼,还没人家商户女知礼数,成何体统? 第21章 辛夫人赶紧去拉她,手心全是汗。下月陆嘉音也要出嫁,眼下可万不能毁了名声。 陆欢递来台阶,「妹妹天真烂漫,容易受小人蛊惑,日后且得小心为善。好在今日没酿成大祸,如此便罢了吧。」 罢了?怎么最后成他做好人了?陆嘉音肚里的火腾腾窜高,「哼哼,我竟不知,三哥哥何时成了个良善之人?她根本就不是江溶月,你能罢休?我偏不罢休!」 辛夫人两眼一黑,扶着桌角直倒气。乖乖,她生的哪是女儿,分明就是一活祖宗! 江浸月被她这模样惊到,忘了手还被陆欢握着,不自觉捏了捏。陆欢手心被她挠痒,斜了她一眼,见她吓得连眼睛都不会眨巴,暗暗好笑。 真的蠢。 「快说!你不是江溶月,你到底是谁!」 砰—— 玉雕茶杯在地上碎成稀烂,陆嘉音惊闭上嘴。众人俱都一哆嗦,循声看去。但见陆欢已收起温润笑意,冷眉冷眼,冷言冷语命令道: 「叫三嫂!」 「叫三嫂!」 陆欢身子前倾,又重复一遍,声线阴寒,如剑抵冰棱。 众人心尖颤了颤,纷纷缩脖子做锯嘴葫芦。不曾意料这一向温润和顺的陆三郎竟会忽然走火,瞧架势,这火还轻易疏散不了。 陆嘉音瞠目结舌,本还有更尖锐的狠话,在舌尖滚过一遭,终是不敢出口。 她知自己这三哥哥并非善茬,素喜在背后阴人,却从未见他当众发过火,故而才敢借势闹一闹。猛地给她来这么一下,她一时半刻还真反应不及。 辛夫人一颗心仿佛手里头的帕子,叫揉扯得没了形状,只想快些息事宁人,忙忙拉她进前,「你三哥哥教训的是,从前你和你三嫂在一处顽笑,叫得亲昵些也是有的,如今也该改口了。快,叫三嫂。」 她们亲昵过么?陆嘉音翻了个白眼,消极抵抗。辛夫人脸上挂不住,转头对江浸月抱歉,「这孩子素日被我宠惯坏了,三奶奶莫怪。」 江浸月自己还心虚着,哪里敢怪,嘿嘿笑了两声又把头低下。落在旁人眼中,反更觉着她这个商户女不与人计较,是个识大体的,便越发看不惯陆嘉音的娇性子。 人长得没人家漂亮,事倒是挺多。 陆欢勾唇冷笑,既然人家不肯要这台阶,他也不必再顾及她的颜面,「四妹妹不日也要婚嫁,莫非到了夫家也是这般轻狂无礼之状?没的叫人再退一次亲。」 自己最担心的事被他轻飘飘提起,辛夫人表情都裂了,恨得咬牙切齿。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怕再在女儿名声上添污水,只拉着陆嘉音去边上,好赖话说了一大车才勉强劝好。 「三嫂,对不住。」陆嘉音瞥着窗外哼哼两声,还不及蚊子哼得响。 江浸月性子软,且心中有愧,哪敢为难,轻轻点头唔了声,算是允认。辛夫人松气,以为此事了结,搂着陆嘉音退下安慰。 「慢着。」陆欢抬手叩了叩案几,「这么轻,我可没听见。」 「你!」陆嘉音死死揪住袖口才勉强平复住怒气,白了眼江浸月,「三嫂,方才对不住了。」 声音是大了些,只是语气还不情不愿。江浸月全不介意,一劲儿点头,饶是陆欢还不依不饶,「再大点声,早间不是吃了三笼蒸饺了么?怎还这么有气无力?」 三笼蒸饺?真的有,三笼?! 屋内寂然,有人才端起茶揭了杯盖,又叮咣落了回去,几息后便隐约有笑声泄露出来,屋里沉闷的气氛重又欢愉,比方才还清爽。 虽说好吃不是什么大毛病,可传出去,多少还是有损她这美人形象。陆嘉音脸色青灰,手指痉挛,僵在原地羞愤欲死。哪里有三笼!分明才、才两笼半! 陆欢笑眯眯地摩挲起腰间的麒麟玉佩,「刚刚不慎跌了盅茶,原是要给你三嫂喝的,不如妹妹再帮我斟一盅来?」 红玉机灵,脚不点地地斟了来候在旁边,低声劝:「姑娘先认个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陆嘉音今日就想烧了这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笑起来嘴边有俩窝,江溶月是没有的!」说着就冲江浸月奔去,红玉忙要拦,到底迟了一步。 江浸月躲闪不及,要瞧着她的手就要掐住自己的脸,她本能地闭上眼。肩头倏尔一沉,未等反应,人就带进一炽热怀抱,耳朵正贴在他胸口,他的心就跳在她耳边,沉稳而坚定,每一下都能给她带去莫大的安慰。 熟悉的药香味沁入心脾,她的心反倒无端漏跳一拍,怔怔抬头,落入一双深邃凤眼中。满屋的惊呼躁乱好似都在这一瞬消失殆尽,只余眼前这人和自己逐渐没章法的心跳。 「你这孩子,怎么还就说不听了!」辛夫人已拉开陆嘉音,边说边使眼色。 江浸月这才回过神,错开视线,双颊发热,忙要从他怀里出来。陆欢不仅不放,反而搂得更紧,抬眸声色俱厉,「四妹妹可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 陆嘉音破罐破摔,「哼,三哥哥才是,明知这其中有猫腻还故意藏着掖着,难不成是真怕戴这绿头巾?」 辛夫人眼前一黑,踉踉跄跄要倒,亏得红玉及时扶住。 唏嘘声起,众人眼露鄙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成天把这些不入流的话挂在嘴边,也不知平日是怎么教的?再去看江浸月,被这般羞辱也不吱声,陆三郎还拥着她小心呵护,真叫人既羡慕又心疼。 陆欢眼中山雨欲来,「我竟不知,四妹妹已疯魔至斯?」朝喜娘伸手,「剪子拿来。」 「啊?」喜娘看了半天戏,眼睛都直了,早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什么、什么剪子?」这时候要剪子,他想干嘛? 陆欢冷冷看她,「不是还未合髻吗?」 「哦,对对对,您瞧我,都忘了。」喜娘一拍脑门,慌慌上前,见两人还搂抱在一块,犯起难,「这……」 陆欢受不得她婆婆妈妈,干脆抢了剪子先剪下自己一缕头发,再去剪江浸月的,因不知绑法,便随意拧做一股,「结发夫妻,恩爱不疑。至今日起,月儿便是我陆欢的妻子,陆家长房主母,羞辱她便是羞辱我,我必以牙还牙。」冷眼睨去,「四妹妹可记清楚了?」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一时间四方寂静,连屋外的喜乐声都远去了。众人张口结舌,望着上方这一对璧人,心中感慨万千,更有甚者已悄然抹泪,羡慕之余,也暗恨自家的死鬼为何说不出这番肺腑之言。 越是心疼看好他们,就越是不满陆嘉音的刁难。人家小两口过得好好的,作何非要横插一脚棒打鸳鸯?说来也是快出门子的姑娘,就不怕报应到自己头上? 陆嘉音便是再硬气,也受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眼刀子,凄惶低下头,一腔怒火无处开解,恨意更炽。 走着瞧! 第22章 正尴尬着,屋外转进来一圆脸丫鬟,先含笑向上行礼,「婢子奉老太太之命,向三爷、三奶奶道喜。」 转头对陆嘉音福了福,「老太太有话托婢子转达四姑娘,说四姑娘好事将近,还请四姑娘莫再贪顽,赶紧回自己院里绣嫁衣,吉期前就休要再出来了。」 这当头一棒打得辛夫人和陆嘉音措手不及,老太太已经知道此事,要关她紧闭了!不,依老太太对长房的偏爱,此事绝不止关禁闭这么简单! 「娘,怎么办?」陆嘉音小脸煞白,哆哆嗦嗦地扯了扯辛夫人的袖子。 她今日本是料定自己定能成事,才瞒着老太太,想来个先斩后奏,不料这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反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辛夫人又气又恨,天地良心,她完全是被连累的,与她无关啊!可偏生闹事的是自己的亲女儿,她多少占了个管束不当之罪。老太太本就不喜他们给欢哥儿寻的这门亲,而今火上浇油,只怕活吃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你!」辛夫人抬手要扇巴掌,对上陆嘉音的泪眼,手一下就软了,「先回去再说。」忿忿垂了手,拉着她夹起尾巴往外走。 「婶子妹妹慢走。」陆欢拱手揖了揖,笑意盎然。 两人心中恨恨,咬碎牙也只敢往肚子里咽。 江浸月目送两人出去,整个人还似做梦一般。这就完事了?她的身份没揭穿,昏礼也稀里糊涂地行完了? 目光停在他手里那股青丝上,心沉甸甸地坠下。他越是维护,她心头的愧就越深一层。眼睑微抬,看见那精致白皙的下颌被昏服氤氲出浅红,她竟难得不讨厌这红色。 陆欢心中的气将将平定,感觉有目光自下方睇来,不经意低头,恰从那双晶晶亮的杏眼中瞧见自己的身影。 她不知道,她的眼睛其实生得很媚,媚得透骨,不经意的一眼能把人的魂儿勾走,偏巧被一双温婉柳眉压着,似轻纱柔柔覆下,娇媚又不失端庄。 当真绝色。 他一瞬慌神,先前在船上的那股奇异燥热又团聚胸膛,搅得他心神不宁,忙错开目光松手。指头才动了动,不禁咦声,「你是不是,胖了?」 说着又捏了捏。是胖了,上月见她,她肩膀这还没二两肉,现在捏着手感竟不错,比肉肉还舒服些。 他还想再仔细捏捏,好好比对一下,怀里头的小东西不干了,挣脱开他的手瞪他,凶巴巴的。 小东西长脾气了?陆欢眼里闪着狡黠,凑上前,「是不是胖了?嗯?」 「才没有!」 江浸月鼓着腮帮子翻眼皮瞪他,方才那点愧疚全去了九霄云外。小脑袋一扭,再不理他。你才胖!你全家都胖!哼。 陆欢唇角到眉梢溢满笑意,整张脸都生动起来。胖一点有何不好?况且她也不胖,只是抱着肉嘟嘟的而已。 他刚虽取笑陆嘉音吃得多,也不过是顺着她们女儿家心思来的,他可并不觉得姑娘家吃得多有何不妥,骨瘦如柴才可怕。 屋内众人未散尽,瞧见喜床上的动静都会心一笑。眼尖的还特特留意了他们看彼此时的目光,点头笃定:是一对有福的! 前堂,闻远侯世子陆允正忙着招待男宾,其妻谢柔则在花厅款待女眷。 掌灯时分,陆欢自新房出来宴客,与陆允照面,点点头便各自擦肩。他们虽为堂兄弟,却各有各的圈子,彼此间并无太大交集。 至少在外人眼中,他们并无交集。 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就比如当下,那些与陆欢不太熟识,顾及他的腿疾不敢灌他酒的人,就都颠颠跑去跟陆允套近乎。又或者说,他们本就是想去套陆允的近乎,只是借了这喜酒的名头。 陆允自是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仿佛今日成亲的人是他,而那正经新郎官却无人问津。 「哼,嘚瑟!」顾茂彦翻起大白眼,扭头朝陆欢举杯,「就他,前几天还来找我喝酒,我都不稀得搭理。嚯,给他嚣张的,都敢跟爷称兄道弟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他也配!」 他闷下一盅,眼神已不大清明,给自己蓄上,见陆欢没动静,又给他满上。陆欢嘴角勾起,跟他碰了一杯。 「欢爷,你就一点不气?这爵位,这世子,这前程,从你爹到你哥,怎么绕着绕着,就绕到他们头上去了?你不就是伤了腿么,有什么的?也比他们爷俩全胳膊全腿的强!」 四周睇来诡异目光,都被顾茂彦一一瞪回去。 瞪着瞪着,他陡然激灵,抬手揉揉眼,探长脖子又看,酒一下醒了大半,推推陆欢的胳膊,「嘿,嘿,你看,那不是你泰山老丈人么?他怎么跟常海在一块儿?」 什么泰山老丈人?陆欢抬头辨了一辨,眉梢几不可见地一耸。 他只在江平上门探病时见过他一回,记不大清,不过看眉眼倒确实同那丫头有几分相像。而江平正对着点头哈腰的那位,他却是化成灰也认得的——平津侯常海,也是陆嘉音未来的公公。 常海和江平……他摩挲着麒麟玉佩,不觉弯了嘴角。 要说京城里,勋贵是不少,可主上当年起事时,曾有过从龙之功的,就只陆、谢、常三家,后分别获封闻远侯、延宁侯、平津侯,也便是如今风光最盛的三家。 虽说陆家已大不如前,现闻远侯就是个公认的草包,可架不住人家会在姻亲上使劲。嫡子娶了谢家长女谢柔,下月嫡女也要嫁给常家世子。如此,倒也靠这裙带关系撑住了门面。 「要我说,你这岳父就是个九国贩骆驼的,见缝就钻,刚把女儿许给你,扭头就跟常海把酒话桑麻,他既这么厉害,咋不再生一个嫁过去?没事还能给那陆嘉音添点堵,多好。」 顾茂彦嗤之以鼻,勾头恰好对上陆欢的笑,无端打了个寒噤。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明明只是个很普通的笑,可他就是觉得,怪怪的。 凭自己多年与此人打交道的经验,他这样笑,准没好事,不是在坑人,就是在坑人的路上。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陆欢收回视线,奇怪道:「我瞒你什么了?」 顾茂彦眯起眼凑近,脸几乎贴上他的脸,把陆欢盯恼了,抬手要削他,他才嘿嘿笑着坐回去,「不说这些了,新娘子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这京城第一美人,也牵出来给哥们瞅瞅,看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儿,别是哄你顽的。」 牵出来?陆欢睨着酒杯里的醴酒,想起那双清丽丽的眸子,粉白的脸颊,还那么胆小,被掐了估计也就缩成团嘤嘤,生气也不敢言语……她真生气,会是个什么样? 「嘿嘿嘿,傻笑什么呢?」顾茂彦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哪有笑?陆欢抬手摸了摸,嘴角还真是上扬的,脸色刷的垮下。他最近是怎么了?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别发愣了,到底让不让看?很漂亮么?」顾茂彦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陆欢冷哼,「我怕,美死你!」 第23章 「嘿,小气劲儿!」 那厢花厅内,谢柔已从丫鬟口中得知方才新房里的闹剧。 她现掌陆家中馈,辛夫人虽不甚满意她,待她也还算客气。只是陆嘉音同哥哥的亲事告吹后,她跟这个小姑子之间就疏远了,今日之事,老太太日后必定会追究,她且得想个全身而退的法子。 「二奶奶,您说四姑娘会不会供出咱们来啊?」思琪满目忧色。 谢柔不屑地哼哼,「就凭她那猪脑子,哪里知道,我是故意激她去查江家的?」 觉察到江家有猫腻的人是她,而非陆嘉音。但她不愿、也不便现身去盘查,是以才去陆嘉音耳边吹风,自己作壁上观,成与不成都与她无害。 事实证明,陆嘉音的确是个蠢的,连伺机而动的道理都不知,提着把没开刃的刀就冲过去,能砍着什么?只会疼到自己的手!白费她那几日陪笑奉承了,以后还得寻个靠谱的才是。 思琪转了转眼珠,喜笑颜开,「二奶奶说得对,是奴婢多虑了。」 「老太太关她禁闭也好,省得到处乱跑,没的给我添麻烦。」 「还有……」思琪张了张嘴,又闭上。 谢柔觑她一眼,「是不是二爷又如何了?说吧,我顶得住。」 「那……奴婢就说了,二爷喝多了,呃……刚刚与忠义伯家的二公子投壶,把您那尊、那尊白玉观音像给了他。」 砰——谢柔打碎了一个玉雕茶盅。 那个白玉观音像,是她出嫁前母亲千里迢迢驱车上灵隐寺求来的,险些去了半条命。他倒好,说送人就送人了?她一个劲喘粗气,手里的帕子叫扯得没了形状。 思琪吓得不敢吭声,蔫头耷脑立在那装木头。 她是家生子,还记得大老爷尚在时陆家是什么光景,明珠翡翠,应有尽有,连她们这些下人的排场穿戴都叫别家仆众欣羡不已。而现在,二奶奶在里头拼命减省,两位爷在外头正经差事没有,还硬要打肿脸充胖子,可不得打饥荒么? 厅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谢柔心里堵,取来披帛挽在臂上出门透气。头一抬,正瞧见廊下灯笼上糊着的猩红囍字,胸口更闷了。 辛夫人把家中挑子全撂给她,这几日她一行忙着主持三爷昏事,一行又要给四妹妹张罗嫁妆,赶巧老太太病势沉重,她又没日没夜地侍奉汤药。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真感觉到那刻骨铭心的倦怠。 若是当初爹娘没毁亲,今日的新娘不该是她么? 「二房嫂嫂原是跟三爷是指腹为婚的!」江浸月差点被雕花蜜饯呛到。 她已卸好妆,换了身轻薄的月白衫子。 新房里本还有谢柔指给她的丫鬟,她因白日差点露馅,心有余悸,便全打发干净,只留豆蔻和云苓在这陪着。 豆蔻正在吃那碗三脆羹,两腮鼓鼓涨涨,点头如捣蒜。 方才江浸月拜堂,她虽进不去,但也没闲着,不出一个时辰就把陆家上下混了个半熟,帮厨房王大妈剥了三瓣蒜,人家就把自己三儿子要讨小老婆的事都竹筒倒豆子般全交代给她了。 「我都打听清楚了,先侯爷还在时,两家原就有个口头亲事在身,要不是先侯爷和大爷都去了,老太太又病着,没人给三爷做主,才叫二房捡了漏。听说当时二奶奶还闹过,可惜不顶事,绳子一捆,生米就成熟饭了。」 媳妇转眼变嫂嫂,这消息够劲爆。 江浸月眼中精光大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尴尬处境。 云苓看着她这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想说她几句又于心不忍,直捧心叹气。 豆蔻喝完羹汤,又去吃那花焠鹌子,「还有还有,我还打听到,四姑娘从前和咱们大姑娘就哪哪不对付,而且她下月要嫁的人就是……」她喝了盅茶清嗓子,「就是那常大傻子!」 江浸月:「啊?」 云苓:「啊!」 常大傻子是谁?江浸月挠挠头,费解地向云苓求助。 云苓拍着大腿不停喊糟糕,「姑娘有所不知,那常大傻子就是平津侯府的世子爷,当初跟、跟大姑娘有过一段,老爷原是想撮合他们俩的,不想平津侯瞧不上咱们家,一口给否了,还把世子爷关了禁闭。 「大姑娘图的就是个门第,见他们家行不通,扭头就去找下家。谁知那世子爷倒是个大痴情种子,为了大姑娘竟在咱们家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满城风雨,又被常侯爷抓回去,听说关到现在还没放出来,所以私底下我们都管他叫大傻子。」 江浸月听得一愣一愣,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姐姐的丰功伟绩,不禁唏嘘: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宝座底下,究竟埋了多少无辜人的尸首? 「怪道今日四姑娘这么凶,原是错把我当做情敌了。」她无奈摇头。 云苓急道:「姑娘,您现在可不就是她的情敌么!不光是四姑娘,只怕二奶奶也……」 啪唧—— 江浸月手里头的鸡爪子掉了,才几息功夫,嫂嫂和妹妹就都成了她的情敌,她猛地一个寒噤,惊呆了。 从前她只知道,姐姐给她留了个烂摊子,现在她才意识到,这个烂摊子真不是一般的大。越想越急,越急就越气,砰声拍桌:「都怪陆欢,就是个害人精转世!专门来克我的!」 骂完,她心里舒坦许多,又开开心心去盘子里抓鸡爪子。云苓和豆蔻「噗嗤」笑了一声,笑到一半,余光不慎瞟到门口,登时被顶了嗓子。 「怎么了?」她歪头不解,顺着她们的目光转身看去。啪唧——又一个鸡爪子掉地上了。 门口,那个「害人精转世,专门来克她」的陆欢闲闲地坐在轮椅上,双目含笑地把她望着。月光满洒,那身纁红昏服很是炫目。 细嫩的脖颈微微滑动,江浸月用力闭了下眼,再用力睁开,陆欢还在那,不是幻觉,坐得八风不动,且笑得比刚才还要温柔,眼神都能掐出水,只是藏藏藏刀……她忽然有些喘不上气。 谁最后出去的!为什么不关门!!! 江浸月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个乖乖娃。 没撒过谎没打过架,对上侍奉阿娘,对下帮扶奴佣,出门倒泔水遇到迷路的小孩还会送他回家。纵观这十六年,真真是个二十四孝模范好姑娘,可最后怎么就撞在他手里了呢? 第24章 她仰头望天,不禁垂下两行热泪。 陆欢左手手肘撑着扶手,托着下巴,袖子滑下,露出半截如玉手腕,狭长凤眼似笑非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椅子上蹦起,蔫头耷脑地往墙角缩,像个犯错被抓现行的三岁稚童。 他嘴角抽了抽,没憋住,噗嗤笑了一声。 方才陆嘉音上门寻衅,自己帮她解围,她不感念就算了,竟还卸磨杀驴,在背地里咒骂他。明明人小胆瘦,骂起人倒中气十足,把他都给唬住,以为是个深藏不漏的,不想一扭头又蔫成这副德行。 唉,为什么她总这么让他一言难尽? 云苓和豆蔻立在旁边,左瞅瞅右看看,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恐三爷听了姑娘的话生气,应该帮姑娘同三爷赔不是,可甫见三爷都笑了,应当是没气,又想去安慰姑娘,让她莫怕。 漫长的沉默后,陆欢摆摆手,「都下去吧。」云苓和豆蔻互对一眼,忧心忡忡地退下。 陆欢转着轮椅轱辘进屋,停在案几旁,看了看江浸月,再看看自己跟前的空茶杯。江浸月猛一激灵,紧着颠颠跑来,沏了杯酽酽的茶递去。陆欢不言不动,仍盯着她,目光意味深长。 江浸月心里七上八下,嗓音微颤,「三爷,您吃、吃茶。」 别说她胆小了,便是那胆如斗大的媳妇,也没的在大喜之日当着丫鬟的面把自家男人骂得狗血淋头的。 陆欢打趣,「害人精还是莫要吃茶的好,免得出来克人。」 江浸月心下咯噔,阵阵酥麻感激灵灵从脊背末端冲上来。完了,这是实打实记上仇了。小脑袋垂得更低,讪讪收回手。 若是从前,她兴许就吓成球滚到角落瑟缩起来,可回想之前自己吐在他身上他都没太计较,她又从心底扒拉出一丝勇气,瞅见桌上没怎么动过的饭食,有了主意。 「你饿了吗?这都是厨房刚送来的,我没怎么动过。」 陆欢眸子里终于牵动出点情绪,宴客时他光顾着喝酒,没怎么动筷,在外吹冷风倒也没觉得如何,进屋后身子回暖,又被她这么一问,倒还真有些饿。 可他来新房只想交待几件事,说完就走,无意久留。 江浸月急着将功补过,把他的犹豫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不好意思,便自作主张绕到他身后,推轮椅去桌边。原以为这轮椅会很沉,推着会吃力,故而上手时特地加了力道,不想竟这么轻便,她还吃了一惊。 陆欢几乎惊呆,冷不丁失去行动权,他有点懵。似陆澄那样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人都不敢这么冒失,这丫头倒是敢做,她怎么总在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莫名大胆? 哐当—— 他没及时刹住,胸膛结结实实撞上桌沿。火被撞出来,嘶声要发作,扭头正对上她的笑颜,笑涡明媚,杏眼清澈,荡漾出的眼波梗住他喉咙。 「尝尝吧,这汤可好喝了。」江浸月把汤匙往他嘴边拱了拱,蹭了他一嘴油。 陆欢:…… 连个汤都不会喂,真有够蠢的。且这汤都凉了,上头还浮着层油,怎么可能好喝?他还是很冷静的。 不过……这握着汤匙的小爪子好像很好吃。喉间发干,他鬼使神差地去嘬那勺汤。嗯,味道是不错,他很冷静地点头。 江浸月殷切地注视着他脸上的任何情绪变化,见他眉宇稍微舒展开,感觉先前说他坏话那一页应是揭过去了,心里悬着的石头松动,「还想吃什么吗?」 刚才是有意讨好,现在是真心怕他饿坏。至于为什么会有这转变,她没工夫细想。 陆欢辨出她语气轻快许多,心情也被感染,人舒舒服服往椅背里歪,下巴一勾,「那个。」 他想吃虾。 江浸月拣了最肥的一只,仔仔细细剥去虾皮,还特特拿签子把里头的黑线挑干净才递给他。 这回是直接拿手喂的,陆欢嘴角不自觉仰起几分,张嘴吃了。好吃,至于是手好吃还是虾好吃,他没工夫分辨。就当是,都好吃罢。 暖柔唇瓣擦过指尖,似过电般酥酥麻麻,江浸月刷的抽回手,心跳猛地加快。他是故意的? 不不不,他应当是不小心,是自己大意了。他还要吃虾,她可不敢再拿手喂,只剥好了再拿筷子夹给他。 不用手喂,再肥的虾也索然无味。 陆欢兴致阑珊,吃了这只就抬手阻道,「够了。」拇指和食指曲起,其余三根仍竖着,「三件事。」 什么三件事?江浸月歪头,把虾丢进自己嘴里。 中指落下,他道:「第一,新房留给你,我仍住我原来的院子。这里你可随意摆设布置,我不会过问,也不会再来。同理,你也不可擅自去我那。」 江浸月睫毛一霎,张了张嘴,见他又垂下一指,「在外我会同你假扮夫妻,不落人口实。你既做了这三奶奶,我自会护你周全,像今日这样的事,往后不会再有。」 换口气的工夫,小拇指也收回,「最后一句,算是忠告,听不听由你。倘若惜命,就离二房远远的。」 江浸月愣住,她方才已从豆蔻口中得知陆家两房之间的明争暗斗,只是没意料,他竟会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一点顾及也没有,看来这里头的矛盾已至完全不可调和的地步。 陆欢一口气说完,泻了盅茶自饮,借茶杯遮掩偷偷打量她脸色。 他刚才有意把话往狠里说,半分情面未留。照理,新婚妻子一进门就被夫婿这般冷言针对,就算脸上装得再好,心里定然是不好过,更何况她这么个软弱的,非掉几颗金豆不可。 可她没有,异常平静地看着他。怎么可能? 他觑着她的表情,试图揪出一点点生气或是难过的蛛丝马迹。他自认这几年眼力长进迅速,可惜竟毫无成果。 不仅如此,她听完这番混账话,眼里有一瞬竟还泄露出一丢丢喜悦,怕被自己觉察,就赶紧藏起来,偏偏还笨拙到掩饰不完全,叫他看个正着! 他手里的茶盅晃了晃。 「嗯,记住了。」江浸月乖乖点头,咧嘴笑得真诚。 记住了?就……这样?陆欢心潮翻腾,滚滚若沸汤。 这丫头对自己无意。 意识到这点,他理当高兴才是。日后不会叫一个深闺怨妇苦苦纠缠,他大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正合他意,可他就是不高兴。这个小没良心的! 第25章 勾勾手指,「过来。」 江浸月想也没想就探过身去,这三条每一条都正中自己下怀,她高兴还来不及。 「哎呦——」 她脑袋刚凑近些,陆欢就忽然掐她一把脸颊,捻了捻,直到把她眼底所剩不多的喜悦都掐没了,他才勾唇轻笑,走了。 江浸月揉着脸,愣住了。 有毛病? 陆欢走后,云苓和豆蔻才敢从外头钻回来,一左一右围着江浸月,从头到脚每一分都细细打量过,生怕她少一根头发。 江浸月宽慰道自己无事,揉了揉脸,把方才屋里发生的事拣好的说与她们,似这种被莫名其妙掐了脸的,就略去了,免叫她们担心。 豆蔻肠子直,听闻三爷没怪罪,悬着的心当即就收回肚里,从荷包里抓出把刚出炉的椒盐瓜子递与她。 嗯,就方才那点工夫,她跑了趟厨房,又打听到了新鲜消息。 「新房里的事老太太都知道了,现罚四姑娘在屋里绣嫁妆,要明早必须交出个大样来。王大妈去她屋里送蛋羹,瞧见辛夫人也在那帮忙,刚绣出两片水草,就叫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逮个正着。四十多的人了,还杵那挨训,面庞子都红了!」 江浸月想象那画面,与豆蔻笑做一团。她虽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但既是她们不仁在先,乐一下也无妨。 云苓在里屋熏帐,闻声探头笑笑,默默把褥子上的那方罗帕收回匣中。 她原以为,三爷今日能在众人面前无条件维护姑娘,应是对姑娘有意。姑娘虽说是替嫁,没准阴差阳错真能成就一番好姻缘。 结果三爷就来了这么一出,直截了当地同姑娘划清界限,也就姑娘心宽,能忍得住这口气。可这终归不是事,一个连房都没圆的少奶奶,要怎么在夫家站稳脚跟? 且说陆欢从新房出来后并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绕去了后院。 自他患上腿疾后,府中大部分地方都卸了门槛,减了台阶,实在减卸不了,就着人另辟出小径于他方便。他摇着轮椅一路行来,并无阻碍。 夜空乌蓝,半轮镜月斜卧云端,楹窗后的老木樨枝梢簌簌,摇碎一地白芒。树影里立着两个人,一个高挑少年怀抱着只胖橘猫哄话,另一个则坐在石墩上捶腿。 「喵——」 肉肉最先瞧见他,一下来了精神,窜到他怀里蹭他手。陆澄如释重负,跟着转到他身后望风。 「小的见过三爷。」另一人从树影里走出,恭敬行礼。 个头不高,细目瘦脸,嘴边的痦子尤其显眼,赫然就是那白日里同陆嘉音一道闹新房的赖大。人还是那个人,言谈举止却判若两人。 「嗯。」陆欢抬手,示意他不必拘谨,「今日你辛苦了,事办得不错。」 他一行说,陆澄一行掏荷包与他,赖大躬身托手去接。沉甸甸的荷包落在掌中,叮叮咣咣好不悦耳,他只默默收回去,「谢三爷赏赐。」 「江家那头如何了?」 「回三爷的话,咱们的人都已安排妥当,听后三爷差遣。」 陆欢淡淡点头。 他觑了眼,又道:「沈家那头,再有两日也能齐备,误不了三爷您的事。」 陆欢这才露出些许笑意,朝陆澄抬抬下巴。陆澄颔首,从袖子里掏出个金锭。 赖大见了,忙跪下推辞,「三爷使不得,小的们都是心甘情愿为您办事,当初若不是您出手,咱们几个现在还不知在哪片坟圈子里埋着呢,哪还有现在这奔头?」 陆澄搀他起来,「你就收着吧,你兄弟再有两月就要娶亲,总得把房子盖出来不是?还有你家妹子,过几月不也要说亲了?就全当是主子随的份子。」 「这、这这……」赖大手抖嘴抖。 「收着吧。」陆欢平平看他,「拿了钱,好好办事,好好过日子,日后有你们享受的。」 赖大收紧指根,掌中金锭又沉几分,粗糙了三十来年的大汉,竟酸了鼻子,抱拳重重一礼,「是!」 赖大走后,陆澄推着轮椅送陆欢回屋歇息。肉肉困得直打呵欠,蜷在他怀里睡觉。 「主子,您方才去新房做什么了?只是说两句话,怎么去了这么久?」 陆欢挑眉看他,陆澄被盯得浑身发毛,忙忙讨饶,「我错了,就随口问问,主子别生气,别生气。」 见陆欢收回视线,他又自顾自叨叨:「您前几日才犯过病,还是该注意些。如果真只有三句话要嘱托,完全可以让我去跑腿,何必亲自……」悄悄觑着他的神情,声音渐低。 陆欢笑笑,抖着手指,「你最近是越发大胆了,都敢过问我的行踪了。」 「主子您就别取笑了,我哪有这胆子。」陆澄眨眨眼,「就是觉得,您去这么久……不应该呀,肉肉都困了。」 「还学会拿肉肉说事了?」 「不敢不敢。」陆澄见套不出话,只能腹诽:明明就是担心三奶奶被四姑娘吓出阴影,才去特特跑去看人家的,还死鸭子嘴硬。 「想什么呢?」陆欢抬手在他眼前晃晃。 陆澄一下收回思绪,转了转眼珠,「四姑娘那……听说老太太这回气得不轻,估计吉期前,她是真出不来了。」 啐了口地,又骂,「该!叫他们为了填亏空就把主子给卖了。主子这回下手还轻了,真该叫他们再出点血才是。」 恰此时路过一片池塘,水光粼粼,倒映朦胧月色。陆欢托腮看得出神,心不在焉道:「不急,一个也跑不了。」 他往江家安插人手时,发现陆嘉音也试图往里动手脚,便主动让赖大找上了她,好借力打力。 陆嘉音亟需证据,他就给她个证据。而他这个四妹妹果不负他望,挑在最热闹的时候把事情闹出来,最后反被他将了一军。 美哉。 v第26章[02.14] 于他而言,什么损失没有,还讨了个护妻的好名声,他们二房可就遭殃了。时人重孝,忤逆老太太,苛待侄儿,欺负侄媳妇,这三顶不孝不亲的帽子扣下来,就算他叔叔以后想建功立业,恐也难觅机会。 酒宴上,顾茂彦问他,失了爵位就一点不气?他没回答,但不代表他不生气。 可生气是这世间上最没用的情绪,伤己不伤人。他要做的,是让他们生气。 爹娘是在赴常家晚宴的路上,在常府附近遇袭的;兄长死在回京途中,尸首不远处翻出了绣有谢家徽记的血衣。府衙核实完,却只道是证据不足,断其无罪,他可不信。 廊下灯影一阵微晃,早春寒气灌满袖。他沉在夜幕中,面无表情,纁红昏服未换,反衬他周身淡淡寂寥。 手指收紧,麒麟玉佩深深掐入掌中,烙下红印。这玉是当初主上赐给父亲的,父亲亡故后由兄长收藏。他还记得那晚,兄长的尸首被抬回家中,白布上鲜血虬绕,缠住他心神,勒得他喘不过气。 也就是那晚,他用平生最后一滴泪,擦净玉佩上的血污。 他已跌入崖底,即便面前仅有一根蜘蛛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抓紧它,不为爬上去,而是要把蛛丝另一头的人拽下来,让他们也享受一下自己所在的炼狱,哪怕万劫不复。 「咚」的一声水响,一只青蛙跃入池中,水中月随波荡漾,他忽想起白日那个缩在他怀里的小丫头,那双眼就同这月色一般干净。 她算自己的损失吗?应该,不算,吧…… 一夜太平,鸡鸣平旦时分,窗外泛起蟹壳青,陆府上下忙碌起来。 庭院内,洒扫丫鬟提着苕帚,「唰唰」打扫青石地上的炮仗屑,时不时探头望两眼新房内,见门打开,忙低头继续干活。 屋子里,江浸月早已醒来,坐在菱花镜前发呆。她择床,当初刚回江家时适应了半个月才习惯,昨夜又得从头开始适应。虽说陆家的床榻比江家的更大更软,她却睡不踏实,一夜辗转。 自今日起,她就是陆家三奶奶,陆欢的妻。可是……她为何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过就是挪了个窝儿睡觉,阿娘不在身边,她睡哪都一样。 珠帘打起,云苓和豆蔻领着一排丫鬟进来伺候她梳洗。今日要去拜见陆老太太,万万迟不得。 新妇自然要穿得喜庆些,云苓挑了件大红锦缎锦缎金团压花的褙子,配流云蝙蝠的挑线裙子。 惊见这浓烈的红色,江浸月望而却步,扎挣半天才勉为其难把自己塞进去。 其余丫鬟,一部分是辛夫人指来的,有一部分是谢柔塞来的。面上看着都是老实疙瘩,只低头忙活自己的事,眼梢余光都瞄向一处——床榻。 昨夜三爷的确没留宿新房。 确认完这点,她们心底便跃起丝轻贱之意。看昨儿拜堂的架势,还以为三爷对三奶奶有多疼爱,原也不过如此。长得漂亮有何用?还不是拴不住男人的心。如此一想,她们的动作也随之懈怠。 江浸月没留意这些,一门心思想着陆老太太的事。 她的祖父祖母早早就辞世,是以她打小就没接触过这一辈的人,不懂该怎么相处。且她身上还背着事儿,比寻常新妇更心虚。加之昨日辛夫人和李嘉音被罚一事,可知这老太太定不是个食素的,她又添一层慌张。 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见多识广,会不会一眼就看穿她的伪装?若真如此,陆欢大概也不会为袒护她,去跟自己的祖母别苗头。 正想着,豆蔻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三奶奶,你看。」 江浸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下清醒过来。说曹操,曹操到? 长廊拐角处,海棠树葱绿。陆欢静静坐在轮椅上,也不知在看哪,一双黑眸深不可测。几片海棠叶扯开的阴影斜斜覆在他脸上,半掩不掩。半晌,才听他道:「傻站着干嘛?还不快过来?」 他竟会在这等自己?江浸月愣了会,慢慢腾腾挪过去。也是,他都说了在外会顾及夫妻颜面,自然要一同去向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不好应付,兴许一会儿还会当众给你个下马威。」陆欢直言不讳。 江浸月咽咽口水,直觉鬓边的珠花都在细细打颤,「会、会……给什么下马威?」 陆欢忍着不让嘴角抽搐,「不知道,你自求多福吧。」 自求多福?!江浸月差点摔倒,表情比哭还难看。 闻远侯府,恒寿堂。 陆老太太已梳洗穿戴妥当,坐在罗汉床上边吃茶边等他们。病容未退,眼中却精光灼灼。 她要强了大半辈子,老侯爷撒手人寰,独留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子与她时,她都没垮。不想这长子和长孙先后辞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终是禁不住打击,病倒了。 前几日已严重到连话都说不清楚,大家都暗暗商量是不是该准备吉祥板。谁想昨日,老人家听说新房里的闹剧,气得双目通红,吐出一口夹杂浓痰的淤血,误打误撞疏通了经络,人就缓过来了。睡上一觉,今日就能下地走动了。 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喜不自胜,都说是叫三爷的昏礼冲了喜才好的,夸三奶奶是个旺夫的福星,替她打帘都热情许多。 江浸月不知里头缘故,以为她们这笑是对自己即将遭受的不幸的怜悯,当下就想溜之大吉,被陆欢抢先攫住手腕,「去哪?」 「我、我、我……」她低头捏帕子。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什么情绪都能第一时间反应到脸上。陆欢不费心思就看穿她,看了会,又看了会,换个姿势再看一会儿,直到打帘子的丫鬟手都举哆嗦,他才松手,「你忘了那日我与你约定的第二条?」 江浸月怔了怔,她没忘,只是不信。 她与他一无血脉瓜葛,二无情意纠缠,他真会帮自己?且还是在他的亲祖母面前? 陆欢见她呆头呆脑,叹了口气,「我说过会护你周全,就一定会做到。」说完,朝她使眼色。 江浸月明白过来,绕到后头帮他推轮椅。新婚夫妻自然要亲密些,这大概也算在「第二条」里头吧。 「给老祖宗请安。」陆欢因腿脚不便,只坐着拜了一揖。 江浸月则跪在蒲团上,正正经经磕了个头。未出阁前,教养嬷嬷曾特特训练过,走动间要裙裾不摇,身姿不晃,起身后仍低着头恭敬站着。 陆老太太点头沉吟,乜起眼细看。 头先老二来提这门亲事,她是极力反对的。她的宝贝孙儿,就算残废了,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娶一个商户女,且还是这么个名声的姑娘。 奈何她这把身子骨,想给孙儿撑腰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跟老二吵了几日没结果,只打发三孙儿自己去退亲。 不想这臭小子更是个没良心的,出门前还答应得好好的,说即便对方是仙女下凡,他也绝不动心。结果呢?见是个比仙女还漂亮的,就傻哼哼点头了,差点没气死她。 v第27章[02.14] 既然人都已经娶回来了,也只能认下。不过她还是要看看,这丫头究竟担不担得起丫鬟们称她一声「三奶奶」。 江浸月被这锉刀般的眼神磨得体无完肤,忐忑上前奉茶,「老祖宗请用茶。」 陆老太太没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吱声,云苓和豆蔻在后头,心都跟着揪起来。 江浸月深吸口气,努力揣好自己那颗乱蹦跶的心。适才她去推轮椅时,陆欢轻声嘀咕了一句:「无论怎样,力求端庄即可,以不变应万变,其余的,有我。」 这话有几分可信,她不知道,但似老太太这样系出名门的闺秀,应该都喜欢端庄之人,自己表现得端庄点总不会有错。 如此思定,她目不斜视,只当刚才那幕没发生,不急不缓道:「老祖宗请用茶。」 陆老太太目光略微松动,抬手去接茶杯,手已稳稳握住杯身,却在江浸月松手的同时跟着松了手。 啪唧—— 茶杯跌落在地,陆老太太躲得快,毫发无伤,江浸月却湿了大半袖子。众人忙要进前收拾,却都被陆老太太瞪回去,心下当即了然,老太太这是在试三奶奶的品性。 都说三奶奶此前因一场大病而转了性子,不再骄横任性,也不知是真是假,如若是假,只怕过不了老太太这关,小家雀可斗不过老麻雀。 云苓和豆蔻在一旁干着急,陆欢却置身事外,犹自闲闲地摆弄玉佩。屋里一时鸦雀无声,唯铜壶滴漏点滴不绝,仿佛一束檐角垂下的春日细雨,滴滴答答,惹人心烦。 所有人都盯着江浸月,江浸月盯着地上的碎瓷片渣。 老实说,她不知该怎么办。她明白老太太是故意的,但又不能当面埋怨人家,在老人家面前,她对也是错,错更是错,偌大的屋子好像就只剩她一个人,她该怎么办? 熬到最后,她只涨红脸,「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然后就蹲下身去收拾残局,算是默认了。没推脱,也没为自己辩解。 陆老太太垂下视线,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进眼底。 的确是比传闻中要老实得多,应不是个好事的,可未免太老实,若是个妾还好说,这主母……到底离她心中的端庄还差点意思。 有机灵的读懂了老太太眼中的意思,睇向江浸月的目光隐约显出几分同情。碎片只有几片,她却好似永远收拾不完,拨动瓷片的声音传遍各个角落,透着几分凄凉无助。 云苓和豆蔻转目向陆欢求助,陆欢仍沉在自己的天地中,一遍又一遍摩挲着玉佩上的细微裂痕,力道一次比一次重。 陆老太太叹口气,开口想叫人过来帮她,夹板帘忽然打起,进来个丫鬟,「老太太,四姑娘来了。」 「四丫头?」陆老太太攒眉。不是让她午后再来交绣品么,怎么现在就来了?也罢,来了就来了罢。 「让她进来。」 「是。」 江浸月胸中擂鼓,经昨日那事,她对陆嘉音还心存阴影。一个陆老太太就够难对付的了,现在又来一个,忙觑向陆欢求救。 那厮却收了手里的劳什子,舒展背脊窝进椅背里,嘴角牵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江浸月心尖一颤,说不上为什么,每次看他笑,就算笑得很好看,她也觉慎得慌。 他该不会,又在打陆嘉音的歪主意吧? 「给老祖宗,请安。」陆嘉音扶着红玉的手,晃晃悠悠跪下行礼。 为了赶这绣品,她昨晚熬了大半宿的夜,到五更时刻才靠在床头小小打了个盹。还做了个梦,梦里头她正同一人面兽身的怪物搏斗,那怪物好巧不巧竟长得跟三哥哥一模一样,她斗志高昂,一拳就把它打趴下。 她正要踩它脸出气时,红玉突然把她叫醒,说老太太临时改主意,现在就要看绣品,让她马上过去,她匆匆抹了把脸,连脂粉都没擦就赶了过来,生怕老太太等急了,还要罚。 她是好心,陆老太太却不这么想,溜眼扫了一眼她这身打扮,衣裳上褶皱遍布,两圈乌眼青分明挂在脸上,整个人病恹恹的,连笑都不给一个。 其实,以她天生丽质,熬个夜也不打紧,看久了倒还能觉出几分病西施的韵味。奈何时运不济,边上偏还站着个江浸月,她昨夜睡得极好,两颊生晕,又穿了一身红,更衬其肤白胜雪,顾盼生辉。 这对比太惨烈,高下立见。 陆老太太不由压下眉毛,让这丫头午后再来,就是想让她休息够,没成想这丫头竟还不领情,特特弄成这副病痨鬼的模样过来,半点大家闺秀的该有样子都没有,难不成是心里有气,对自己消极抵抗? 侧眸再看江浸月,忽然就顺眼许多,姑娘家还是乖巧的好,至少省心。 「绣好了?」 陆嘉音正站着打盹,没回答,还是红玉上前扯她衣角,她才将将回过神,捧出大红锦缎的枕套,「是……」 这么不情愿,看来她想的没错。陆老太太长出一口气,示意丫鬟取来与她。不看还好,一看,更气来。水草不像水草,鸳鸯不像鸳鸯,学了这么多年,就绣成这样? 她直接甩到地上,「拿回去!重绣!」 陆嘉音耳边似炸响个焦雷,打落草起她就被当作眼珠子捧着,似这种绣活,娘亲从未叫她沾过手,能绣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老祖宗,孙女知错了,日后再不敢胡闹,您就看在孙女如今指头满是针眼的份上,放过孙女吧。」 不想这话更拱老太太火,「几个针眼怎么了?你满京城打听去,哪家媳妇手上没两三个窟窿?便是我做姑娘那会子,也没为你祖父少缝过衣裳,你连这点绣活都不肯干,将来到了夫家还得了?」 唾沫星子一茬接一茬过来,陆嘉音脑袋越垂越低,恨不得把自己当成树倒栽到土里。 陆欢暗暗好笑,老太太这话虽说得难听,可字字都是在实打实为陆嘉音着想。 这丫头自小被家里娇惯坏,没看过谁脸色,但以陆家现在这尴尬地位,倘若她只是嫁个寻常点的人家倒也罢,可偏偏嫁的是常家,风头比陆家足,她爹没法给她撑腰,她就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老太太想磨她性子,只可惜为时已晚。 他转头去看江浸月,小丫头还吓得不轻,小爪子飞快蹭了蹭裙子,像是在擦汗。他不禁莞尔,都说了会护她周全,至于吓成这样?到底还是不信他,这个臭丫头。 江浸月不是不信他,只是单纯被陆老太太吓到了,生着病还这么有气势,没生病还不得吃人?又很不地道地松口气,幸好枪口对准的不是她。 可这气才出到一半,就听陆老太太悠悠道:「去,给你三嫂奉茶,为昨日之事赔不是。」 得,枪口又转回来了,而且还是俩。 三嫂三嫂三嫂,又是三嫂!怎么才一天工夫,这个家就全都围着三嫂转了? v第28章[02.14] 陆嘉音翻起白眼,心里翻腾着惊涛骇浪。漆盘递到她面前,她也梗着脖子不接。 陆老太太轻轻咳了声,状似无意,她一哆嗦,立马就蔫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茶盅,挪到江浸月面前一递,杯盖摇晃,抖出几滴茶水,「三嫂,请用茶。」 陆老太太皱眉,开口又要训。江浸月不想再在这耗下去,忙接了茶,揭盖咕嘟咕嘟就喝。 「啊——」 她喝太急,被烫到舌头,张嘴不住吸冷气,忽记起「端庄」二字,忙忙掩住嘴小声吸气。两眼泪汪汪,煞是可怜。 云苓和豆蔻紧着跑去看情况,陆欢骤然坐直身,眉心处绷起「川」字,回身向老太太见礼,「媳妇有伤,孙儿先带她回去调养,望老祖宗莫怪。」 江浸月追悔莫及,大着舌头摇头,「不打紧不打紧,我没事。」 陆嘉音憋笑憋得两肩耸抖,气忽然就顺畅了。活该! 陆老太太素日是个吃斋念佛的,见她这样,心中也是心疼,转目再看陆嘉音幸灾乐祸的德行,脸刷的拉下来,甚是后悔当初不该让老二媳妇管教这孩子,心胸品性竟还不如个商户女。 「笑什么笑,奉茶的时候都不记得提醒你三嫂一声么?是不是存心的?」 「我、我我没有啊。」陆嘉音哑巴吃黄连,哭都找不着调,茶又不是她倒的,与她何干? 陆老太太瞪她一眼,重重叹气,又朝陆欢点头。陆欢微颔首,扭头就让云苓带人走。 「对了,你——」陆老太太本还想问新房可还缺什么,一抬头,人已经转出门,眉宇间忧色密布,她忍不住笑。 从前他叔叔婶婶生病也不见他这么上心,现在竟是一刻也等不了,刚才装漠不关心还装得挺像回事,差点把她都给唬住。 这臭小子,就是不实诚! 转念想想,她不觉弯了嘴角。也罢,孙媳妇小家子气些就小家子罢,小两口子在一起能老老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别像二房那边似的见天没个清净。更何况,老三现在成了这样,找个老实的至少不会受气。 总之,这个孙媳妇……还凑合吧。 她退下腕间的翡翠缕嵌金丝玉镯,交给身边的丫鬟,「去,把这个给三奶奶送去,再着人去请大夫来看看,嘱咐她好好养伤。」 「是。」 小丫鬟走后,屋里一下变得空荡,陆老太太这才想起角落里的陆嘉音,越看越不顺眼,粗喘一口气,「去,把这枕套重新绣一遍,好好绣一遍,我还要检查,绣不好你也别嫁了!」 陆嘉音被唾沫星子喷得昏头打脑,预备脚底抹油,又被叫住:「叫你娘来见我。」 新房。 陆欢吩咐豆蔻去厨房要一壶温水,又让云苓去药房取药,自己则毫不留情地掐住江浸月粉白的脸颊,逼她张口。 「啊——」他先啊了一声。 江浸月不习惯让人这么近距离观赏自己的嘴,尤其还是他,这太奇怪了。扭动小脑袋扎挣,他指尖一加力,她只得老实张嘴,「啊——」 也只张开一小口,什么也看不见。 陆欢冷哼一声,小东西脾气见长,敬酒不吃吃罚酒?手指点点她的脸颊半威胁道:「舌头伸出来。」 不要! 江浸月打心里抵触,迫于威势,她还是慢腾腾吐出一小截,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往后缩脖子。不用照镜子她也能想象出现在的自己有多么丢人。 还好,茶水不是刚出炉的,她只是舌面上起了两个水泡。 陆欢松气,放开她弹回去。 江浸月忙缩回椅子里,两手捂着冒烟的脸颊,不敢直视他,脑袋里还在不断回忆刚才的画面,眼梢余光好巧不巧,偏还瞥见他上扬的嘴角,那弧度分明就是嘲笑!她更窘迫了。 恰好此时豆蔻拎着壶温水从外头跑进来,瞅见两人的状态,会心一笑,留下茶壶随便扯了个由头就跑。 陆欢泻了杯温水递过去,「喝。」语气不容反抗。 江浸月怯怯伸手,接过来闷头一仰而尽,把杯子送回去,又缩头捂脸。 陆欢无奈地看了眼手里头的空杯,「我只让你喝可没让你咽,含着就行。」 「你不早、嘶——」江浸月瞪圆眼睛,牙齿咬到水泡,疼得她五官拧巴到一块。 「你!」陆欢急着掐住她的脸去看舌头,气哼哼瞪她一眼,转身又泻了杯温水给她,「别咽,含在嘴里,等水热了再吐出来。」 江浸月不敢反驳,老实照做。不知怎的,她觉得陆欢今天不大正常,很不正常,明明受伤的人是她,他干嘛生这么大气,有这么对付伤患的吗? 莫名其妙。 她心里默默把他暗骂上百遍,吐水的时候还是不小心嘀咕漏嘴,「不是说以后不来新房的吗,怎么还过来。」 「你说什么?」陆欢缩回递温水的手,乜斜眼睨她。 江浸月猛地激灵,「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抢了温水就喝,热了又赶紧吐出来,朝他讪讪一笑。 陆欢沉眸看她,眼里云海惊动。这个小没良心的,在他家都敢给他下逐客令?他为什么来新房?她要是不干蠢事,他才不稀罕来呢! 「照我说的,再喝几杯热水,等药煎好了就赶紧喝药。这几日吃饭喝水都小心些,别再烫着。」 江浸月一心盼着他赶紧走,跟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陆欢看透她心思,这是半点挽留他的意思也没有啊!亏他一早还特特把陆嘉音骗来替她挡灾,她就这么报答自己? 肚里的火越拱越高,他竖眉放狠话,「要是敢留疤,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浸月心肝大颤,不仅嘴巴张圆,连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哪有这样的人?自己留疤,他还要收拾自己? v第29章[02.14] 「记住了吗?」凶神恶煞。 「记住了……」委屈巴巴。 屋外小丫鬟一脚进了门槛里,另一脚还在外,撞见这幕,本还笑盈盈的脸一下古怪起来。 世间关心人的方法有很多种,像三爷这种以恐吓助长的,还真是世间少有,也就三奶奶这好脾气能受得住了。 「什么事?」陆欢先注意到她。 小丫鬟收回神,换上笑脸,「老太太使我来给三奶奶送东西,还让我转告三奶奶要好生养伤。」 老太太给她送东西?江浸月有点懵,看到她捧过来的玉镯,眼睛直接就直了。这这这能换多少鸡爪子啊…… 陆欢莞尔,看来老太太已经接纳这丫头了,扭头又去看小东西,愁眉不展什么也不懂,他只得代劳道:「替我们向老祖宗道声谢。」 我们?小丫鬟会意,乐呵呵道是。 人都走了,江浸月才缓过神,把镯子推到陆欢手里,「我不能收这个,太贵重了。」更何况她只是个冒牌三奶奶,收了礼她良心就更过意不去了。 陆欢挑眉,抬手作势要砸,她赶紧抢回来,「别别别,我收我收我收。」一会又枯着眉毛问:「可是老太太明明不喜欢我,干嘛还要送我东西?」 「因为你蠢。」陆欢最后掐了把她的脸,扬长而去。 江浸月:…… 那厢恒寿堂外,辛夫人在夹板帘前来回转了三四圈才敢进去,讨完一身骂,又气急败坏地出来,兀自叉腰满院子打转。 天天欢哥儿长欢哥儿短的,她的允哥儿就不是她亲孙子了?他们二房掉一块肉还不及她的欢哥儿流一滴泪打紧,真真这心都偏到爪哇国去了! 婆婆找她出气,她也找自己儿媳妇撒气。 她扭头就风风火火去找谢柔,进屋见人不在,便指着思琪骂骂咧咧:「去支几百两银子出来,我一会要出门打牌。」 思琪稍犹疑,她更凶了,「小贱蹄子,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让你去拿银子,还不快去。」 「可、可二奶奶她……」 「什么二奶奶不二奶奶的,我是她婆婆,我跟她要银子,她还敢不给?都嫁过来大半年了,肚子半点动静也没有,仔细我让允哥儿休了她!」 思琪听了直咬牙,随意福了福礼转进内屋。 谢柔坐在榻上,捏着拳头一动不动。稀薄阳光透过茜纱流泻进来,满屋亮亮堂堂,却始终照不亮她的脸。 思琪硬着头皮上前,「二奶奶……怎么办?」 沉默片刻,谢柔忽而一笑,「她想要钱,给她就是了。」 辛夫人有两个固定牌友。 一个是延宁侯夫人,也就是谢柔的母亲。 她们二人是手帕交,关系好到能同穿一条裤子。直到后来谢柔嫁进陆家后不受待见,陆嘉音与谢霖亲事又告吹,两人才真正掐起来。若不是明台寺里的方丈日日劝着,辛夫人恨不得扎个小人咒她。 另一个是平津侯夫人,也就是陆嘉音的未来婆婆。 她们二人本没什么交集,见面撑死寒暄两句「吃了吗」「吃了,你呢」。辛夫人吸取自家婆媳关系的教训,为了女儿,她死乞白赖硬是跟人家扯出了点交集。 三人明明各怀心思,互相看不上眼,偏偏又能很神奇地在牌桌上和谐切磋,也算京城一桩奇谭。 打牌三缺一,最后一人总也没个定数。有时是延宁侯夫人喊自己姑妈来凑数,有时是辛夫人唤自己妹妹来坐庄,有时甚至直接让随行的丫头上桌。 今日这人是平津侯夫人带来的——江夫人徐氏。 因近来江平往常家跑得频,徐氏自然不能拖他后腿,没几天功夫就同常夫人好到差点拜把子。 延宁侯夫人瞧不上徐氏,一个商户人家怎能跟她们功勋命妇同坐一桌,但眼下找不到合适的人,她也就忍了。 于辛夫人而言,谁来都一样,她今日只有一个目的,把上次输给延宁侯夫人的银子赢回来。 简单寒暄完,四人一块上了牌桌,辛夫人坐北,平津侯夫人坐她上首,徐氏坐她下首,延宁侯夫人则坐她对面。 出门前,辛夫人特特给财神爷上了三柱高香,用从寺里求来的甘露净过手,还翻了黄历知道今天大利正北,以为这回定万无一失,妥妥的。 可几圈下来,她右手边碟子里的银瓜子一点一点凹下去,而延宁侯夫人手边已摞起老高。 「我又胡了!」延宁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还不忘给自己的老对手辛夫人抛个挑衅的小眼神。 辛夫人气得手打颤,手里头的绝章红中几乎被她抹成白板,越打越蔫,进门时的气势全去了九霄云外,直觉自己打什么牌都胡不了。 「二饼。」素手在面前一晃,点亮她眼中的希望。 「我胡啦!哈哈哈哈哈。」辛夫人笑弯了眼,「掏钱掏钱快掏钱。」 徐氏给得最痛快,拉着她的手一遍遍道喜,方才那章救命的二饼就是她打出去的。平津侯夫人瘪瘪嘴,也给了,只有延宁侯夫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似乎从这一局开始,风水就转到辛夫人头上,她想要什么牌,就能摸着什么牌,而其中大多数都是徐氏打出去。 辛夫人不傻,能看出她有意巴结的心思,更得意了。 因她家这位空头侯爷的干系,京里那些命妇对她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私底下却没一个看得上她。难得碰见个肯捧自己臭脚的人,即便对方是个商户背景她也不在意。 有了徐氏这个点炮手,辛夫人不仅把今日输的赢了回来,还小赚了一把。 平津侯夫人打牌只图个乐,并没把输赢放在心上,延宁侯夫人可没这么大度,推手一抹牌,「不打了!」扭头就带着人走了。 辛夫人歪歪嘴,内心腹诽她心比芝麻小,手肘撑着桌面数她的银瓜子。 v第30章[02.14] 徐氏送走平津侯夫人,又折回来找她,「辛夫人大喜,今日风水可真旺,可否让我也跟着沾沾喜气。」 辛夫人得意地昂起下巴哼哼,「还得多谢江夫人仗义相助。」拣出几颗银瓜子递过去,慷慨道:「算是我一丁点儿心意,还望夫人笑纳。」 徐氏觑了眼手里少得可怜的几颗银瓜子,眉梢抽了抽。羞辱谁呢?她看起来像是个缺钱的人么? 小不忍则乱大谋,郁气在肚里打了个转儿,强自压住。 「辛夫人这样可就见外了,咱们目今也算亲家,我这胳膊肘不往你这头拐,难道还要往外拐不成?」 她笑吟吟拎着茶壶上前,往杯里沏了壶酽酽的茶递过去。 辛夫人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长房那门亲是她和侯爷一道帮忙牵的红线,且还收了江家不少好处。她虽不待见侄子和侄媳妇,但该给徐氏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遂接过茶呷了一小口淡淡道:「妹妹提醒的是,是我疏忽了。」 徐氏眼尖,瞧出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心里把握又足了些,朝李妈妈使个眼色。李妈妈福了福礼,领着屋里的丫鬟出去。 大门关上,屋里光线随之暗淡。 「我家这丫头姐姐也是知道的,从小让老爷娇惯坏了,连我都敢不放在眼里。我虽担了母亲这名,可到底隔着肚皮,管多了怕她心里不痛快,找老爷告我黑状,管少了又怕教导有失,到头来还是我的不是。」 徐氏坐到她边上,握着她的手诉苦,「看姐姐这模样,终归是我没把这丫头管教好,让姐姐烦心了。」 受了一整天气,终于听到一句像样的人话。辛夫人反手握住她,恳切道:「傻孩子,这如何能怪到妹妹头上?你含辛茹苦把她养到,不叫她受委屈,这已经是菩萨心肠了。」 徐氏苦笑,眼中泪光点点,「姐姐能知我苦心,我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吃。」拿帕子摁了摁眼角,「我才辛苦十几年,剩下的几十年,还要辛苦姐姐。您是长辈,她倘若做错事惹您不顺心,您自当拿出长辈的派头来管教她。」 辛夫人摆摆手,嗟叹道:「妹妹有所不知,就我们家情况,我还真做不了主。哼,如今老太太眼里只有她的三孙子和三孙媳妇,连侯爷她都瞧不上眼。我躲还躲不及呢,哪里还敢管教。」 徐氏打趣:「您是长辈,他们孝敬您是应该的。」眼珠子一转,她支着桌子凑近,「我倒有个好主意,保准能叫那丫头在老太太面前跌份儿。」 辛夫人越听越兴奋,心中升起希望,没准还真有戏! 新婚三日本应回门,陆欢掐指算了算,觉得还得缓一缓,便打发人去新房问江浸月知否着急回去看家人。 江浸月一点儿也不想回去,回去干嘛?好好的干嘛给自己找不自在? 是以陆欢才稍稍露出点想往后顺延几日的意思,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倒是让陆欢很意外,看来这丫头的心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硬。 如此过后,二人就再无交集。一个成天闷在自己书房,不知在琢磨什么;另一个成天闷在新房,倒腾她的香料。 陆欢提出的三条约定对她而言真真是再妙不过,她就算把满院子都弄得跟香料作坊一样,也没人会指摘她的不是,这可比在江家舒服多了。 更何况在这家里,叔叔和二堂哥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妹妹和嫂嫂还都莫名其妙成了她的情敌,老太太和婶婶也不大喜欢她,真可谓四面楚歌。 且她还是个冒牌三奶奶,与其每天出院子招摇,担心哪天会被拆穿,还不如缩起来种种花、调调香。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当然就不会错啦。 云苓和豆蔻本还想劝她多去和三爷走动,拉近夫妻关系,劝着劝着也就死心由她去了。 剩余的几个丫头可不乐意了,要知道她们身后的主子可还等着她们递消息呢,总不能每天都说三奶奶在种花、三奶奶在鼓弄香料、三奶奶在睡觉吧? 可除了这些,思来想去,也就是一条还有点价值:三爷和三奶奶至今仍未圆房。 另一头,陆欢也等来了自己的事。 顾茂彦来了,直接推门进他书房,满头大汗的,连招呼都不打,抢了他杯子咕咚咕咚就开始灌水。 陆欢不悦,「这么急,也不怕呛死。」 「死」字还没说完,顾茂彦就呛到了。 「咳……我这不是、咳……怕你等急了吗」 陆欢嗤之以鼻,「顾伯母又给你相姑娘了吧。看你跑成这样,那姑娘现在八成就坐在你家大堂喝茶,你是翻墙逃出来的。」 全中!顾茂彦脸上挂不住,忿忿道:「成了亲了不起啊?这么挤兑人,也不怕遭报应。」 说到成亲,他忽又想起,自己作为这厮从小到大最铁的哥们,到现在还没见过新娘子的真容呢! 复又开始起哄:「嫂子今天在家吧,刚好,领我去拜见拜见。也好给我老娘做个参考,我顾茂彦此生定是要娶个一等一绝色的女子回家的。」 听到这句,陆欢已能猜出他接下来还要说什么,轻叹口气,取了个新茶杯斟茶自饮。 待他口干舌燥,举杯灌茶时,他才幽幽道:「她不是江溶月。」 顾茂彦一口茶直接喷出去,「什,什么!」 陆欢显然早有预料,躲开三丈远,捧茶闲闲地喝着,仿佛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与他无半点干系。 顾茂彦不禁犹疑,觑着眼看他。明明是多年的至交旧友,他一时间竟也分辨不出这话的真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盅茶闭,陆欢唇齿留香,抬眸见顾茂彦满脸通红,两只眼睛都快瞪掉,显已被吊足胃口,方才摆手叫来陆澄,让他把查出的东西告诉他。 约莫一炷香后,顾茂彦杵在椅上目瞪口呆,连眼睛都不会眨巴了,半晌才缓过神,「所以……江溶月真的跟人私奔了,替她嫁过来的是她的孪生妹妹,叫什么江浸月的……你真被人裹了绿头巾?」 陆欢倒茶的手一滞,溅出几滴茶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虽说他总结得没错,可为什么非要加最后一句,存心给他添堵? 「不不不,你等等,我再捋捋、再捋捋。」顾茂彦用力甩两下脑袋,揉着额角苦思冥想。 半盏茶后,他猛地抬起头质问道:「不对啊,既然你早就知道,那你做何还要娶她?这可不像你能干出来的事。」灵光一闪,复又坏笑道,「莫不是你对那替嫁来的小丫头动了凡心?」 怎么可能?陆欢瞥他一眼,将小丫头的脸丢出脑海,冷哼:「你没听说过‘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吗?这世间有多少男女,又有多少诗句,偏我跟她的名字能凑成一句,且还是这么个意思。只能说明我跟她呀,命中注定没法在一起。」 顾茂彦听完,只道他这是在强词夺理,「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认下她,可别说是看她可怜,我还没那么傻!」 「自然不是。」陆欢笑得意味深长,「你还记得那日喜宴上江平和谁走得最近么?」 v第31章[02.18] 谁?顾茂彦捏着下巴再次陷入深思,那日他虽喝大发了,但意识还是清醒的。陆家的喜宴上,江平一个劲儿要讨好的人是平津侯常海。 想到这点,他忽然茅塞顿开,「你是想利用江平……打击常家?」 陆欢但笑不语,可意思已经明白写在脸上。 他惦记常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只苦于无处下手。常海那个老狐狸把自家看得跟天牢似的,苍蝇想飞进去都得让他先辨一辨公母,要抓他的把柄比抓谢家的要难得多。 不过幸好,有人能进去。 江平本就是因和常家联姻不成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陆家。为何?因为陆嘉音马上就要嫁去常家,同陆家联姻,也就间接同常家搭上了线,再往前使点儿劲,没准就能同常海背后的人说上话,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陆欢幽幽道:「常海之所以能密不透风这么多年,除了他自己谨慎外,多半还是因为他缺点筹码,我如今认下这门亲事,就是要把这筹码顺理成章地送到他手里。」 见顾茂彦仍云里雾里,他便单刀直入,「常海缺钱为他择定的主子办事,所以我就给他递了个钱袋子。」 杀人犯在正真杀人之前,就算撑着一肚子坏水,你也不能用律法把他怎么着。所以他要做的,就是给杀人犯递刀,引诱他犯错。 只要能撬开一点口子,他就能把口子挖成深坑,把常家埋进去。 顾茂彦摸了摸额头,静下来细想他的话,不觉后背冷汗涔涔。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为达目的,连自己的终生大事都敢利用。 目光从好友脸上逡巡而过,停在那双病腿上,他深深叹口气,「我突然有些怀念从前的你了……」 音容笑貌具没变化,可……昔日那个怒马鲜衣,在父兄的庇佑下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少年,到底去哪了? 顾茂彦突然又同情起那个深陷阴谋,却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那……事成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江浸月,她虽说骗了你,但我听那意思,她也是被逼无奈,怪可怜见的。给点银子,找个地方把她安顿好,就……别为难她了吧。」 怎么处置她?陆欢视线低垂,下颌绷紧,整个人沉入阳光照不到的阴霾处。 他不是圣人,吃的是五谷杂粮,也有七情六欲。那晚游湖回来,他便让陆澄去打探消息,知道真相后他自然是恼怒的,一心只想赶紧利用完赶紧把人轰走,至于银子后路什么的,让她自己想办法去。 可跟这丫头几番接触下来,他发现自己似乎并没那么讨厌她。 她就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赤诚无瑕,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害怕了就缩起来,除了身份之外,她所有的表现都真诚坦荡,无一点隐瞒。反倒是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却还一直在哄骗她……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他竟忽然没了答案。 但,让她走是不可能了。只要一想到她会走,他心里就会莫名焦躁,这究竟是为什么? 唉,真是个麻烦的小东西。 顾茂彦看他脸色不大对劲,讪讪摸了摸鼻子。毕竟被戴绿头巾的人不是他,他没权利要求别人受辱后还要放宽心,不计较。 想着要岔开话头缓和气氛,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拍在桌上,「虽说那常家一时半会儿咱还动不了,可谢家那头似乎有点意思了。」 呷了口茶,他得意地挑起一边眉,「你上次抓回来那几个谢家的家丁,啊呸,是水贼、水贼,我都还没上夹棍,他们就全招了。」 顾茂彦虽瞧着吊儿郎当,可作为刑部尚书之子,他到底还是很有点本事的。 陆欢拣起账册翻了两页,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 「你打算怎么用这东西?」 陆欢把账册收进书架暗格内,「这个不急,怎么也得等原告先回京不是?」 闲话间,陆澄从外头跑进来,立在门口犹豫不决。 「什么事?」陆欢狐疑看他。 陆澄跟在自己身边的时日不短,养气什么的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慌慌张张? 「那个……新房那边出事了,三奶奶她、她……她和辛夫人……她们、打起来了。」 「谁?!」陆欢惊得破了音。 以辛夫人的性子,跟谁打起来他都觉得合情合理,不打才不合理,可跟那丫头……回想她的小胳膊小腿,怎么可能?他脸色不自觉黑下一个度。 「三奶奶!」陆澄急了,「我听说是有人检举三奶奶身边的丫头偷窃,辛夫人带人去新房搜,结果搜出了巫蛊邪物,上头还写着三爷您和老太太的生辰八字。」 陆欢眉心的「川」字越发显着,周身无端涌起股寒意。顾茂彦由不得抖了抖,捧茶退开。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就那小东西的脑子,恐怕连巫蛊是什么玩意儿都不清楚,怎么可能还会去捣腾这些? 但如果是有人存心挑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走。」他丢下一个字便再不管别人。 小东西胆子比芝麻还小,辛夫人又不是个省油的灯,耗久了铁定是小东西吃亏。 陆澄跟在他后头,也走了。屋里只剩顾茂彦一人,端着杯半凉的茶水,呆若木鸡。 就……这么走了?自己给他带来这么有力的线索,他连个「谢」字都没有,就这么走了?虽说他也不图这个「谢」字,可他气不过啊!有他这么当兄弟的么! 他气哼哼地满屋转了几圈,念头一转,忽想起方才那句「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来,释然一笑。 认下这门亲,真只是为了利用么?不见得吧。 来新房之前,陆欢以为,这里的状况应该是这样的。 满屋狼藉,辛夫人叉腰立在正中,喷壶似的对着一屋子鹌鹑耀武扬威。小丫头大概已经吓得缩到丫鬟身后,一劲儿发抖。至于哭没哭,就端看自己什么时候能赶到,去晚了大概就只能领回来一个泪人了。 所以直到现在他停在新房门口,他也没想通,这丫头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敢挡在丫鬟们面前,跟辛夫人叫板的? 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绊住了脚,他歪回椅子里,双手交环在胸前,老神在在地等着她一会儿还会有什么反应。 巫蛊娃娃是在豆蔻的枕头底下发现的,辛夫人看过一眼就招呼人要捉豆蔻去问话。豆蔻小脸煞白,窝在云苓身后不敢探头。 v第32章[02.18] 她这几晚都睡在江浸月卧房的次间里,已备她夜里差遣。若不是辛夫人突然杀到,她都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小屋。 「这个不是她的,我、我保证!」 江浸月玉面通红,努力拔高音量,奈何她生得娇小,声音还细软,半点威慑力也没有。 她其实还是很怕辛夫人的,声音都在抖,可她如果不站出来,她的丫头就得遭殃。 辛夫人鼻子哧哧哼哼,「三奶奶这空口无凭,拿什么保证?再说了,这新房里那么些丫鬟婆子,你还能各个都保证?若不是今日凑巧发现了这个,指不定哪天老太太和欢哥儿就都出事了呢!」 时人最畏惧这类劳什子,且越是身份贵重的人家就越是忌惮。几年前,先太子就是因为这巫蛊案被废,现如今还在皇陵督工,看人锯木头呢。 说话间,辛夫人又要命人去拿豆蔻。江浸月急了,「那那那就算有事,也是我们大房的事,我来管,不用夫人操心!」 陆欢闻言不禁亮起眼睛,她这话虽说得孩子气了些,但可谓是直戳辛夫人要害。 不用查他都能猜到,辛夫人今日这么大张旗鼓地闹事,为的就是往大房这头插一脚,自己的石麟院她是不敢惦记了,所以就想了这么个折,改从新房下手。 辛夫人气得不轻,离她近的人几乎都能听见她的磨牙声。这丫头平时瞧着老实巴交,竟也敢当众顶她嘴,正经连房都没圆过呢,谁给她的脸敢在她面前摆大房奶奶的款? 趁没人说话的档口,云苓凑到江浸月耳边提醒她先把娃娃要回来。 江浸月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那个娃娃呢?拿出来,我去查究竟是谁做的。」 小爪子孤零零摊在半空中,吹了半天西北风也不见有人搭理。 辛夫人翻起白眼,「你查?恐怕三奶奶还没弄清楚情况吧,这东西虽说是在下人房里搜摸出来的,可不代表就一定是下人做的。」扬起脖子,冷笑,「没准是主子指使的呢?」 江浸月一下梗到脖子,瞪圆眼睛,「我没有!她们也没有!夫人要是不信我,就去找三爷好了,让他查总行了吧。」 冷不丁被她提到,陆欢有些意外,心里噗通一下,像是冰天雪地中忽然开出了朵花。 辛夫人不屑地扯动嘴角,她自然不会傻到把这事交给陆欢去办。她今日来这,搜查巫蛊邪物是虚,刺探大房私产是实。 老侯爷临走前曾分过一回家产,分得很公允,连她这个二房媳妇都不得不服。但同样一份产业,几年经营下来,大房那虽换过两辈人,可进项上只增不减,反观他们二房……就真的是凄凄惨惨戚戚了。 因老太太有言在先,分配过的家产就都是各房私产,彼此间不可再互相惦记。是以眼下陆家总体虽有些困难,而实际上陆欢手里还攥着金山银山,她焉能不眼馋? 「三奶奶是不是清白的,你自己说了可不算。来人,去主屋好好搜搜,看看有没有遗漏。」 「慢!」 辛夫人手才抬到一半,硬生生就被人群中摇着轮椅悠悠进来的陆欢打断了。 「娃娃在谁那?」他摊手,略略动了动食指和中指。 底下人觑着辛夫人的脸色,不敢妄动。辛夫人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笑容一僵,半晌才开口打哈哈,「欢哥儿怎么来了,你身上不好,不该跑这趟的。这东西不干净,你碰了只怕要不好,还是让婶子来吧。」 陆欢摇头道不妥,「就像媳妇刚说的,这是我们大房的事,我既是大房的家主,也是这件事的受害人之一,难道这个家里还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去调查这件事吗?」 说完,他目光转而扫向众人,声色俱厉,「东西呢?拿出来!同样的话我可已经说了第二遍了。」 底下人皆是一抖,终于有人战战兢兢上前把娃娃交给他。 陆欢拿在手里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复抬头向辛夫人笑道:「婶婶待在这,可是还想着要搜房?」不等她回答,他已招呼上陆澄,「去把石麟院各处屋门都打开,索性让婶子一次性搜个痛快。」 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敢不敢搜! 辛夫人不敢。 两房都已分过家,她既不是大房的人,也不是如今这陆家当家的,就这么带人去搜自己侄子的院子,这道理搁哪也说不通啊! 心里头再气,她也只能悻悻作罢,领着人灰溜溜出去,临到门口,又听陆欢悠哉道:「婶婶今日替我这般劳心劳力,待日后查出真凶,我定亲手提到婶子面前,给婶子个交待。」 呵呵,交待?只怕是上门寻衅罢!辛夫人忿忿不平,倏尔又眉眼舒展,能不能查出个所以然还不一定呢,今日这局她可是下过苦功夫的,就算最后成不了事也祸及不到自身。 「那就辛苦欢哥儿了。」 辛夫人走后,几个鹌鹑还瑟瑟杵在那,以为陆欢要开始盘问她们了。 可谁知陆欢什么也没说,把娃娃往陆澄手里一塞,就让他们都下去了。豆蔻还吓得不轻,需云苓搀着才能走。 江浸月很想跟她们一块出去,奈何她是她们的主子,得帮她们说话,只得硬着头皮留下,等陆欢发话。 可陆欢什么话也没有,曲肘撑在扶手上,就只托腮看她。 如今这天一日热过一日,光是在屋里坐着不动都能出一身薄汗,旁人应当都会瘦下来些,可她好像没有,就穿着轻薄的鹅黄色衫子立在那,脸蛋和肩膀似乎都圆了些,不胖不瘦,正正好。 谁都没说话,屋里静得出奇,仿佛过了很久才听见「滴答」一声,滴壶嘴里吐出一颗露珠,掉在铜壶里。 江浸月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实在猜不透他脸上这诡异的笑到底是不是在生气,滚了滚喉咙试图打破沉默。 「……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 ——那啥,就……意思一下嘛,人家好歹帮她赶跑了辛夫人不是?礼数上总得,客气客气。 可她没想到陆欢这么不客气,挥手就让人去摆饭了,然后继续托腮,笑吟吟地看着她,嘴角弧度都比刚才高了些。 江浸月:…… 好吧,想吃就吃吧,这里是他家,他说了算。 陆欢本来其实没打算留下来,石麟院那头也在备饭,只是刚刚他忽然发觉这丫头在躲他,所以就想留下来看个究竟。 等饭都摆好,她特特绕过自己坐到对角,他才肯定,小东西就是在躲他,心里当时就不舒服了。 躲他干嘛?他又不会吃人。刚刚辛夫人在这,她都没这么害怕,难道他比辛夫人还可怕? v第33章[02.18] 他沉下脸,低头瞅见面前的水晶虾晶莹诱人,就是没去壳,他更气了。上次她还坐他边上帮他剥虾呢! 「过来!」 江浸月身上一抖,才送到嘴边的丸子咕噜滚落到碗里,「怎、怎么了?」 她不懂他好端端地吃着饭,怎么就突然发火了,以为是自己哪里招惹到他,忙停下筷箸乖巧坐好。 陆欢攒眉,舒展长臂随手拉来一张椅子放在边上,拍了拍,「坐这。」 江浸月迟疑片刻,到底不敢不从,忐忑地走过去坐好。小脑袋低低垂着,心思呼呼飘着,以为他终于要为方才的事盘问自己,就想先开口争取个宽大处理。 「那个娃娃真不是豆蔻的,也不是云苓的,我保证。」 陆欢眨巴两下眼,明白过来。哦,原来她在担心这个,她不说,自己都快忘了。知道理由,他心里也就舒服许多。 江浸月见他没吭声,以为是不信她,手指不安地绞弄帕子,「我说的都是真的,豆蔻她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她们的,难道是你的?」陆欢故意这么逗她。 不想她竟然真中招了,刷的抬起头,眼波轻轻颤动,像被石子惊乱的溪涧。 「不是我,我没有……」 她一叠声否认,可说来说去都只有这么一句,连个理由都说不出来,连她自己都觉毫无说服力。 她咬紧一口小白牙,搜肠刮肚为自己寻找可靠的证据,红艳艳的小嘴微微嘟起来,显然是委屈极了。 陆欢不自觉盯着看了会,视线移开,落在她肉嘟嘟的脸颊上,雪白里透着点淡淡的粉,像春日里初开的桃花。 他喉间无端发紧,鬼使神差地探身凑过去。 江浸月抓耳挠腮半天,终于从记忆角落扒拉出一条有利于自己的证据,兴奋地抬起头,「我想到了……」 然后就觉颊一热,被他亲了一口。 陆欢啃完,犹自舔着嘴角回味,软软的,香香的,像是吃了口新鲜荔枝。 至于甜不甜……他刚刚啃太快,没尝出来,得再啃一口。想着,他就又凑过去。 小丫头受到了惊吓,吓傻了的那种。呆呆坐在那,直愣着一双大眼睛,半晌,睫毛才终于霎一下。 她没反抗,陆欢不费吹灰之力就又啃上了,还收唇轻轻抿了一抿。嗯,很甜,这回他能肯定。而且似乎还有点上瘾,要不再啃一口罢。 他复又靠近,这回江浸月有反应了,蹭的一下惊跳起来,缩到墙角,呆呆地摸了摸被啃过的地方,垂头冒烟,「下、下流!」 她不会骂人,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凶的话了。 唇边还留有滑腻触感,陆欢抹了把唇角,昂首似笑非笑地看她。这就下流了?那他不介意再下流一点,至少让她涨点见识。 他抬起手,五指微曲,食指和中指轻轻一挑,「过来。」声如醴酒,眸荡星辉,难得流出几分世家纨绔的风流之态。 可这招对江浸月没用,她不仅不靠近,反而又躲开几分,摇头不肯,左顾右盼间嘴唇翕动,声似蚊呐,「天、天色不早了,你不回去吗……」 又要赶他走?这翻脸的速度竟比翻书还快,才帮过她的忙,转眼就不认人了? 陆欢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半空中那双骨节修长的手一僵,五指慢慢收拢攥成拳,掖回袖子里,良久才终于顺平气。 「今夜我宿在这,不允许么?」 江浸月瞬间垮掉的眼神在说:「不允许。」她习惯一个人睡觉,这下屋里冷不丁多出一个,且还是个男的,小天地被打破,她很受不了。 可她嘴巴还是很没骨气地道:「允许。」没法子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这里是他家。况且契约夫妻也是夫妻,合该住一处,她没道理把人撵出去。 她这点不乐意全反映到了脸上,陆欢看得一清二楚,心里那股坏劲儿上来,「还不引我进去?」 江浸月苦大仇深的小脸上又添一道裂纹,心不甘情不愿地蹭到他后头,帮他推轮椅。进了里间,新的问题出现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完全不知道,杵在那犯愁。 陆欢嘴边噙着温和笑意,凿玉之声不紧不慢地从他口里发出,「过来,帮我宽衣。」 宽衣宽衣宽衣—— 江浸月脸上轰然烧着,呼呼冒烟。宽衣不就是要…… 她一面害怕,一面告诉自己,他们现在是夫妻,正经拜过天地祭过宗祠的,圆房是迟早的事。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倒不如现在就给她个痛快。 平抚好心绪,她迈着小步怯怯上前,纤细嫩白的手指迟疑地伸过去。 可因陆欢是坐着的,且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她不得不俯下身帮他宽衣,难度增加不少。 拉扯半天,除了把他衣襟扯得更凌乱些,就再没别的进展。盯着她的那道视线反而越渐灼热,烫得她不敢低头。 正窘迫间,面前突然有黑影罩下,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被死死压倒在床榻上,带起的劲风刮得案头烛火左右直晃。 床板吱吱呀呀,帐上金钩叮叮当当。 江浸月还没从变故中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欺身负下,不到两掌的距离,他的鼻息就滚擦着她的肌肤,撩拨阵阵颤栗。 她完全懵了,本能地伸手推他。 可她这点力气哪里推得动,陆欢只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攫住她俩细瘦的手腕,往头顶上一压,她就彻底动弹不得。 感觉到他另一只手已缠绕住自己的腰带,她吓得声音都在抖,「我、我……」 「我……什么?嗯?」陆欢松开她腰带,改捏她下巴。 她想说不要,可到最后还是没「我」出来,心一横,闭上眼听天由命。 v第34章[02.18] 瞧见她细嫩的脖颈微微滑动,陆欢也跟着滚了滚喉结。屋里熏着安神香,能安神定志,她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却叫他意乱神迷。 他盍眸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头慢慢埋入她颈窝,细嗅她身上的馨香,再没动作。 烛火摇晃,在霞影纱上绘出两人的暧昧身影。窗棂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撞击声和极细微的脚步声,陆欢眼睑不动,只眼珠平平移过去打量,片刻又收回。 觉察身下这小东西已把自己紧绷成铁板,睫尖都在颤,他不由一乐,凑到她耳边吐气,「这才叫下流,笨蛋。」 江浸月刷的睁开眼,正对上他那笑意盎然的脸,知道自己被他耍了,气鼓脸颊,偏头不理他。 坏人!哼。 白玉般的小脸慢慢飞上红霞,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陆欢看着心里痒痒,捏住她下颌强行扳正她的脸,细细端详。 江浸月扎挣不出来,瞪圆眼睛表示自己的愤怒,他却一点不知收敛,依旧按照刚才的步子看她,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睛……还真是越看越觉她可爱得紧。 他低头亲了亲她小巧精致的鼻尖,双手撑着床板缓缓坐起。身上桎梏松脱,江浸月登时鱼似得弹开,缩到与他相对的墙角,捏着衣襟提防他。 这样也可爱。 陆欢眼中柔色渐浓,低头咬破手指,挤出几滴血珠擦在被褥上。眼梢余光瞥见她正往这边探头,他笑了笑,「一会儿记得让她们进来给你换一床新的。」 江浸月没看清楚他在干嘛,疑惑道:「为什么?」 陆欢挑眉揶揄她,「因为我下流啊。」 江浸月:…… 这人,心胸就不能稍稍宽广那么一点点嘛! 她还在那兀自生气,陆欢已坐回轮椅上。溜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还不够乱,便抬手又扯开些,露出一小片白皙精壮的肌肤。 江浸月呼吸一窒,下意识攥紧自己的衣襟,偏头不敢看他。 可陆欢敢看她,目光毫无顾忌,自上到下,从左到右,直把她看得恨不得赶紧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了事。 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他才含笑出去,「好生安置吧。」 因豆蔻还没从辛夫人留给她的阴影中走出,云苓只得陪着她,是以现在等在屋外的丫鬟们都是二房那头指来的。 见陆欢出来,她们忙低头行礼,「三爷。」 结合他脸上餍足的笑和身上不甚平整的衣衫,她们心里都有了答案。 「烧桶热水,好好伺候三奶奶。」陆欢冷冷道,眼睛一弯,语气跟着染上暧昧,「她今晚可累坏了。」 丫鬟们都未经人事,控制力差的直接红了脸,恭送他走远后才进屋。 床榻边,江浸月正盯着被褥发呆,发髻衣裳凌乱,双颊绯红,一看就是刚承过恩泽的娇羞模样。 丫鬟们互对一眼,其中一个进前,快速溜了眼床褥,笑道:「热水快好了,让奴婢们伺候您梳洗吧。」 她边说边冲后头打手势,两个靠门的丫头会意,打帘偷偷溜走,出了院门分头奔二房各自的主子去。 江浸月还恍惚着,没留意到这些。她知道陆欢刚才干什么了,又羞又恼,背过身指着被褥忿忿道:「把把把它换了。」 丫鬟以为她是初识人事,害羞了,便没多想,照她说的办。 新房这头暂且是歇下了,二房那头还没有。 谢柔听完小丫头的回话,只淡淡点头,挥手让她下去。可思琪瞧得很清楚,她捏账本的手在发抖,纸面上已显出几道可怖褶皱。 比起谢柔的波澜不惊,辛夫人可惊大发了,拉着小丫头连问三遍:「真的圆房了?」 小丫头手被拽疼,嘶嘶吸着凉气,「是、是真的。」 她把自己扒在窗外看到的复述一遍,「奴婢瞧见三奶奶推着三爷进了屋,本来两人还隔着距离说话,这说着说着,三奶奶就红着脸上前脱三爷的衣裳。再然后,三爷就把她……」 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辛夫人也没兴趣再听,捏着帕子在屋里来回踱步。 没想到那丫头看着还是个不懂事的青果子,背后勾搭起男人来还挺有一手,连老三那块冷木头都能叫她降服了。有了这一遭,她这三奶奶的位子算是稳住了,倘若日后再生个大胖小子…… 想到这,她恨得直跺脚,又为自己何时才能抱孙子犯愁。 第二日,圆房的消息就跑遍整个陆家。 陆老太太欢喜地命人熬了几碗大补汤送去新房,扭头又开始盘算自己是先抱个重孙子好,还是重孙女好。 二房也不热不冷地来了几份叮嘱,不外乎是多休息、吃好喝好。云苓和豆蔻高兴地烧香还愿,就连其他几个丫鬟对她也恭敬不少。 莫名其妙「被」圆房的江浸月很无奈,有苦无处诉,只能自己给自己开解。 这「圆房」似乎也没那么糟,顶多是她没了女儿身,她都嫁人了,谁还信她还是个女儿身?横竖她也没吃亏,待遇还提升不少,那圆房,就圆房罢。 「圆房」之后,江浸月日子照常,唯一不正常的是,陆欢日日都会来新房,一待就是半天,吃过饭,天黑了才走。 他美其名曰,要调查巫蛊娃娃,可每次来不是看书就是吃饭,剩下的时间就逗弄江浸月顽,从未问过关于这事的一切。 江浸月终于被他弄烦了,拧巴小眉毛,小声嘀咕:「你不是说再也不来新房的吗?怎么能失信?」 哟,听她这话的意思,自己原先立这规矩还是为她好? 陆欢哼笑,「那就把这条作废,有什么大不了的。」 作废?上下嘴皮子一碰,这规矩就废了?江浸月满脸写着不高兴,又不敢说,只低头跟他怄气。 陆欢觑着她,眼里有化不开的苦涩,「我来这,不好么?」 v第35章[02.18] 江浸月心尖一颤,摇了摇头,不说话了。也不知她说的是「不是」还是「不好」。 陆欢也不逼她,扭头望向窗外,「别担心,就这几日了,我帮你辟完邪就走。」 新房里的人,除了她和她带来的两个丫头以外,没一个不欠收拾。小东西什么也不懂,他可不能让她凭白叫人坑害了去。 江浸月闻言,点头以示赞同。 他凶起来,确实比门神管用。 自打陆欢将那巫蛊娃娃揽去自己调查那日起,辛夫人就按此前的计划继续忙活。 她一行打点好屋里人,彻底切断所有不利于自己的线索,不露马脚,一行又使人去老太太跟前吹风,说三奶奶一直对这桩昏事心存芥蒂,嫁来后没几日就生了害人的邪念。 陆老太太在后宅生活了几十年,什么腌臜事见过,自然不会偏听偏信,只把陆欢叫去问话。 陆欢也不推脱,欣然带着娃娃去了,到她跟前有一说一,承认的确是有这么件事,因他还未查出娃娃的来源,所以也就没发落谁。 陆老太太沉吟片刻,问道:「你觉着,会是你媳妇做的么?」 陆欢毫不犹豫挥手否认,「她连孙儿的生辰都不知,又怎会做这个?」 陆老太太笑笑,这答案太牵强,想知道一个生辰八字还不容易,随便拣一个府里人就能问出来。这小子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他相信那丫头。 她也相信。老实说,她到现在还不甚满意这个孙媳妇,可,这丫头可贵就可贵在老实,不会随意滋事,否则当初她也不会认下这门亲。 「那你怀疑是谁?」 陆欢含笑摇摇头,不说话了。 他不是回答不上来,只是这一字不说,本身就已抵过千言万语。 谁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跑去跟一个新进门的媳妇过不去?又为何非要跟她过不去?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碍着情面不好撕破脸罢了。 难为这臭小子还顾及陆家颜面。 陆老太太凝神望着鸟笼里的八哥,一面心疼三孙子和三孙媳妇,一面又为二房害臊,良久方才叹出口气:「罢,这事终归不光彩,家丑不好外扬,你且回去把你媳妇安慰好,其余的,我自会处理。」 陆欢走后,她便打发人去请辛夫人。 辛夫人以为是自己的计划奏效了,屁颠屁颠就跟了过来。谁知甫一进门,就见陆老太太呵傻了:「瞧瞧你干的好事!侯爷夫人不好好当,做何非要跑去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臊不臊?」 她心一惊,凭什么精密计划都抛诸脑后,「老太太息怒,我也是、也是为您,还有欢哥儿好。您是不知道啊,啧啧啧,我在那屋里都搜出了什么……」 陆老太太冷哼:「搜出什么也轮不到你管!别说这回本就是个乌龙,便是大房里的丫鬟婆子真犯了事,那也该由三孙媳妇来处置,你去瞎凑什么热闹?四丫头都快出门子了,这嫁妆都张罗好没有?还有功夫去管别人的事?」 辛夫人喃喃:「这都是允哥儿媳妇该操心的……」 「胡闹!」陆老太太连拍三下桌,「你一个当娘的不去张罗女儿的昏事,反倒全交给她嫂子去,这像什么话!说你忙,你偏偏还有闲心往大房那头凑,你不是吃饱了撑的又是什么?」 老太太气得胸口直颤,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润嗓子。辛夫人吓得双肩耸抖,不敢吭声。 「我今儿就把话给你说死咯,如今大房既有了主母,里头再有什么事就都是他们小两口自己的事。你这个做婶婶的就收起那颗悲天悯人的心,管好自己便是。若再有下次,让我抓到……」 陆老太太冷笑,「你不想当这侯夫人,有的是人想当。」 辛夫人本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激灵起来,见老太太神色肃穆便知这不是顽话,连忙跪下认错。 「再有几日就轮到四丫头的喜事了,你就积点德罢。」陆老太太摇头嗟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这几日做绣活也累了,正好,你去帮个忙。她什么时候绣好,你就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辛夫人攥起拳嗳嗳应是,手心掐出四枚月牙状的指痕,边缘泛紫。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桩公案最后竟是这么了结的。她谋划好了怎么栽赃,怎么脱罪,最后他们什么也不看,只诛心,她的计划全成了笑话。 便是诛心,她来这个家几十年,难道还不如那丫头嫁进来十几天?凭什么! 陆欢离开恒寿堂后,就径直去了新房。也不是刻意走去的,只是等他回过神来时,人就已经在院门口了。 小丫头好似很喜欢花,院里院外都种了许多,便是院墙也没空下,蜿蜿蜒蜒窝着几株爬山虎。姹紫嫣红,倒也别致。 昨日他把院里的丫鬟婆子来了个大清理,但凡露出一星半点不忠苗头的,都被他打发了出去。 如今整个院子空空荡荡,他瞧着怪冷清,便想找人牙子采买几个填补上。 江浸月不乐意了,她不喜欢被一群人团团围着,头先是不好意思打发人,现在不用她动手人都走干净,正可她心思。 才两个丫鬟就知足了?可真容易满足。陆欢无奈,也只能由她去。 此时夕阳半垂天际,江浸月正在屋里捣腾香料,不小心蹭到脸上,把脸弄成了花猫。 陆欢进屋,瞧见她正低头碾香料,鸦鬓斜垂,在粉白的耳边散开几绺青丝,她抬手随意掖到耳后,目光一直专注在香上,身上沉淀出别样气质,像覆了层薄光,引人注目但又不刺目。 他微讶,平时呆头呆脑的小丫头竟还有这副模样。不忍打扰她,便托腮静静看着。 腰弯太久有些酸,江浸月直起身抻了抻,余光瞥见陆欢在那,且还对着自己傻笑,她一下惊跳开,「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欢噗嗤一笑,摇着轮椅上前,掏出帕子帮她擦脸,「来了有一会儿了,看你那么认真就没舍得出声。」 「哦。」江浸月睫毛轻颤,乖乖站在那由他摆弄。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指尖隔着薄绢蹭在她脸上,痒痒的。她不禁诧异,原来他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云苓和豆蔻早识相地躲出去,屋里只有他们两人,气氛不大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哪不对劲,就是觉得不自在,只低头绕手指让自己分心。 陆欢倒是知道这不对劲在哪。她在屋里认真做自己的事,他披着夕阳从外头回来,帮她擦小花脸,两人笑着说话,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 从前他大概会嗤之以鼻,觉这样的生活太过普通,太过无趣。可在经历变故,痛失至亲后,他才终于醒悟,这些平时最寻常、最不起眼的小事,才是世间最温暖、最令人欣羡的存在。 v第36章[02.22] 不如等这些风浪都过去后,就这么过日子罢。 「你……今晚,还住这吗?」江浸月小心试探。 ——他之前说调查完就不来了,可事实上他调查完就不走了。原先他只在新房吃饭,睡还是回石麟院。这几日他嫌来回麻烦,就干脆让云苓将西次间收拾出来给他住。 她起初不大乐意,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况且外头都认为他们已经圆过房,那岂有分居之理? 陆欢以为她又要赶自己走,深吸口气当即就要发作,却听她道:「最近蚊子多,我新调了些香,可以帮着驱蚊,在你屋里熏上了,你要是闻不惯这味,就告诉我。」 她还记得他患有头疾,制香时不敢用气味太浓的料,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就特地嘱咐一边。 原来她是为这个,陆欢心头沸汤般的怒意瞬间了无踪影,抬手勾了勾她的下巴,「谢啦。」语气透着宠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用过晚饭,陆欢坐到书案前写信。他这几日调查那个巫蛊娃娃,得到了些有趣的消息。 辛夫人这局布得很严密,他无论从娃娃本身下手,还是从娃娃可能经手的人下手,都找不出有力证据证明她就是幕后黑手。 这局破起来有些难度,所以他干脆跳到局外,直接找老太太剖白,用最简洁的方法了结此事。 可辛夫人这人他是知道的,她是有贼心,有贼胆,但没有贼主意,不然怎么丢的这个掌家权? 这个连他都一筹莫展的局,委实超出辛夫人的能力。于是乎,他顺藤摸瓜,就摸出了帮她的谋士——江夫人徐氏。 扯对这根线头,所有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他虽没跟徐氏打过交道,当能从小丫头过去的遭遇中窥探出一二。叫一个外人欺负到头上,她能忍,他可忍不了。 心事反应到笔尖,写出的字都大了些。笔力浑厚,贯透纸背。 写完,陆欢揉了揉手腕,低头吹了吹。侧眸瞥见江浸月正趴在那边桌上看自己,视线接上后,她忙不迭错开眼,慌慌背过身。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一只红里透白的小耳朵。 他不由莞尔,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呗,又不是别人,怕什么。 「这几日你准备一下,我们该回去拜访岳父了。」 听说要回江家,江浸月仿佛被兜头淋了一盆冷水。 沉浸在这虚幻的宁静中太久,她都快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来这,忘了自己身后还拖着什么样的背景。 平心而论,她早在八年前就已不把那当做自己的家。可江溶月不是,姐姐是江家捧在手心的眼珠子,于她而言,回门应是件既风光又温馨的事。 所以就算江浸月心里再不乐意,为了不露馅,她也只得硬挤出笑,「好。」 比哭还难看。 陆欢心里像是被人拿指尖捻了一下,想安慰她莫要为那个家烦忧,不值当,奈何中间那层窗户纸还没捅破,他不好直接开口。思来想去,竟还不如一开始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两人一时无话,各怀心事。夜空的云层浓了些,月亮失了原有的亮,转入窗牖的光单薄得像被冷水稀释过。 江浸月缓过神来,见陆欢提笔在纸上写画,便起身去灯前,捏着铜签拨了拨灯芯,案前一隅霎时亮堂起来。 陆欢长而秀的眼梢跟着她,笑意几乎溢出眸子,瞥一眼,笔尖跟着动几下。 江浸月不知他又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什么乐子,低头瞅了瞅,没瞧出哪里不对劲,更奇怪了,迟疑地上前。 他在画画,先画好了一株海棠,花开如锦,花下立着一位美人,虽只有侧脸,但已是倾国倾城,比花娇艳。而这美人是…… 江浸月的心蹦了一蹦,完全没想到他在画自己。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她忙低头扯帕子,掩饰自己的局促无措。 陆欢看着心痒痒,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笔杆在画上敲了敲,问道:「好看吗?」 江浸月下意识点头,「好看。」说完又后悔了,这听着怎么像自己在夸自己好看? 陆欢莞尔,撑着脸颊望她,「我也觉好看。」也不说是画好看,还是人好看。 灯火呼哧晃动一下,仿佛他绵长的视线,丝丝缕缕缠绕在江浸月心头,每一次心跳都好像与他有关。 「唉,可惜,脸上还少点什么。」他耷下眉梢长叹道。 少了什么?江浸月探头去看,才发现这美人脸上五官俱在,只独独少了嘴巴。 陆欢觑着她的表情,明知故问:「你说,我是画张笑脸好?还是画张哭脸好?」 江浸月眨眨眼,不假思索道:「当然是笑脸,哭了,多丑呀。」 陆欢煞有介事地点头称是,复又犯起难来,「可是,我偏偏忘了美人笑起来该是什么样的了。」眉毛一挑,满眼狡黠,「不如你笑一个我看看?」 哦,原来在这等她呢!江浸月有些羞恼,奈何被他热辣辣地盯着没处藏,勉强扯了扯嘴角。 「不好看,重来。」陆欢摇摇头,伸手挠她腰上的痒痒肉。 江浸月「啊」地一声弹开,却被他揽住腰肢不停咯吱。她又气又恨,想躲又躲不开,只扭着身子一劲儿讨饶,嘴角不知不觉就扬上去,露出颊边两颗甜甜的梨涡,心中郁结在不经意间烟消云散。 笑声随风飘荡出去,引来巡夜的婆子来叩门,以为屋里闹贼,亏得云苓机灵,把人拦在院门外。 询问声传进屋内,两人都顿了一顿。江浸月趁机扎挣出去,瞪他一眼,低头整理衣衫。 陆欢被这娇嗔的小模样撞得满心欢喜,提笔蘸墨,将这笑容一笔一画描摹下来。因这画龙点睛之笔,整幅画栩栩如生,画中美人巧笑倩兮,连江浸月都看得心噗噗跳。 她在看画,陆欢在看她,抬手捏着她的下巴半威胁半哄:「美人笑起来才好看,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你要多笑,知道吗?」 语气虽不大友善,可里头的关切却藏不住。江浸月半垂眼眸,偷偷红了耳根,「记住了。」 陆欢不放心,沉吟片刻,补充道:「我当初既已许诺会护你周全,便不会食言,你也要相信我才是。无论是府内还是府外,但凡遇见叫你不痛快的人和事,你都可告知于我,我自有法子让他们更加不痛快。」 你想干什么?江浸月刷的张大眼睛,撞见他认真笃定的眼神,脸上红晕又浓几分,「记住了。」 「真的?」陆欢还是不放心,轻轻捻了捻她的下颌。 v第37章[02.22] 江浸月郑重点头,「嗯,真的记住了。」 如此重复不下十数次,直到她语气染上薄怒,陆欢才勉强把心揣回肚里,点了点她的眉心哄道:「不早了,睡吧。」 江平是在第二日一早接到陆欢的来信的。天还没亮,鸡都还没起床。 起初他还有些不敢相信,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婿,没想到女婿竟还惦记着他。 密密匝匝好几大页纸,他看完后就更加不敢相信了。徐氏在挑唆陆家大房和二房间的关系? 手指不自觉蜷起,正好捏到包袱里的那个巫蛊娃娃,他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忙甩手蹭了蹭衣裳。 信上留给他的话不多,但字字戳心。他捏了把额前的汗继续看完下一页纸,里衣都湿透了。 ——徐氏无德,如皮下腐肉,不可不除。倘若岳父慈悲心肠,不忍下手,小婿只好代劳,延请官中好友过府一叙,共商近日市税情状。 对着字迹,江平仿佛感觉到自己这女婿就坐在自己面前,笑里藏刀。能把小本买卖做大的人,哪个手里头是真正干净的,主要有心查,总能揪出几笔黑账。 陆欢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若不把徐氏收拾掉,过几日便会有官府上的人过来收拾他! 江平揉了纸,气哼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盍眸权衡利弊,很快就拿定主意。 家仆们拎着布袋麻绳冲进屋拿人的时候,徐氏还在往脸上贴黄瓜片。 这是时下京城贵妇圈里最盛行的养颜方子,早晚各敷一次,能助皮肤鲜嫩如婴孩。 「嘿,你们干什么呐,嘿!」徐氏边嚎边扎挣,黄瓜片唰唰掉了一地。 其中一个小厮冷笑,「对不住了夫人,我们也是照老爷的吩咐办事,您要怪呀,就怪老爷罢。」说完就往她嘴里塞了块布条。 徐氏眼珠子都快从眶里惊脱,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呜咽。可她越呜咽,小厮们手脚越麻利,没几下功夫就把她捆成粽子搬出去。 天色尚早,府里还没几个人。徐氏病急乱投医,路上但凡撞见个用两条腿走路且能喘气的就朝他呜呜。 奈何她平日作孽太甚,阖府上下都叫她得罪个遍。他们见她如今这副光景,都恨不得当场放炮仗庆贺,别说救她,没上前狠狠啐她一脸唾沫星子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朱红大门前,两顶灯笼于清晨薄雾中扯开冷光。 江平负手而立,正个人沉在阴影里,冷眼睨着下方,「我早同你说过,不要去掺和陆家的事,你非不听,如今连我也叫你连累进去,呵。」 徐氏心里咣当,终于想明白自己究竟在哪出岔子了,心思连动,很快就记恨上辛夫人,都是这个蠢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被禁足就算了,还要连累自己一块遭殃! 「呜呜——」 她立时垂下两行热泪,服低做小,妄图打动江平,让他念在这几年的夫妻情分上,放她一回。 可惜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商人重利轻别离,于江平这样的大商贾而言,利益关联比感情牵绊更牢靠。 江平抬手掏了掏耳朵,只觉她吵闹,「城外庄子里都已经安排妥当,你就在那好好休息,安度余生罢。」 安度余生!她才三十出头,如何就要考虑余生了! 徐氏拼命扭动身子,不顾喉咙刺痛也要嚎。 砰—— 又一个同她相似的「粽子」被丢在她身边,她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李妈妈。 「这老婆子平日没少给你出主意罢,你们既然这么投缘,不如一块去庄子里作伴罢。」 李妈妈闻言大惊,东窗事发已是不幸,江平再这么一撺掇,日后真到了庄子里,徐氏还不得活吃了她。余光偷偷瞄去,登时被徐氏眼里的火吓回来。 「好了,时辰不早了,天亮前还得出城。」江平掸掸衣袖,吹了这半天风,衣服都脏了,「早些去罢,免叫外人看了笑话。」 话音未落,他已震袖回去。徐氏瞠目深深凝望他的背影,当真是半点留恋也无,朱门彻底闭合前,他竟然还打了个哈欠。 清晨的风透着种无力的苍凉,徐氏木木地被他们塞进车厢,向城门口驶去。 她忽想起八年前那日,也是这么个清晨,夹风带雪,那女子牵着两个女儿大大方方踏出江家大门,身形单薄,脚步却坚定。苍茫雪色间,她一次也没回头。 她不由大笑,眼里噙满泪。原来自己熬了这么多年,憋着股劲想比过她,到最后仍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进江家,是被沈秋兰买回来的;末了离开江家,竟也没她潇洒。 这些年她究竟在执拗什么! 车窗外,朝阳刚跃出地面,只朦胧一小团,鲜红如血,经竹帘切割成条,落在她脸上,刻进她泪痕中。 江浸月大概是全京城最后一个知道江家换了新主母的人。 自打她嫁进陆家,一不用干活二不用理家,有辛夫人和陆嘉音这前车之鉴,也没人敢去寻她晦气。 她每日只消到陆老太太跟前晨昏定省,剩余大把时间她都可拿来钻研香道。也就最近才多了一项供陆欢找乐子的活,除此之外,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足不出户,消息也就闭塞。若不是豆蔻闲来无事,帮厨房王大妈摘芹菜,估摸着她到回门那日都还不知,自己又「换」了个娘。 据说这个「娘」还是江平摇骰子,从后院一众姬妾中挑拣出来的。 豆蔻啃了口黄瓜继续说:「新夫人本姓刘,论年岁不过二十出头。从前也是正经耕读人家出身,原也是要做人家正房夫人的,若非家中遭了难,是断不肯做妾的。」 云苓纳罕,「那……原先那位是为什么走的?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连点风声都没有?」 豆蔻摇头,「都说是得了脏病,叫连夜打发去了庄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江浸月捣香的手顿了顿,偏头觑向西次间。她不晓得爹爹为何突然赶走徐氏,可她记得那晚陆欢说过的话,莫非这里头还有他的份儿? v第38章[02.22] 「诶,管她呢,她走了才天下太平呢!」豆蔻大摆手臂,「三奶奶不正愁没法子跟太太接上话么?如今江家换了个新主事,看出身应是个明事理、好说话的,没准还能帮咱们照顾太太呢。」 她口中的太太就是江浸月的生母沈秋兰。 还在江家时,江浸月尚能托豆蔻利用人脉往沈家送东西,打听阿娘的情况。到了陆家,外院的人她们一个也不认识,阿娘的消息也随之断尽。 也不知阿娘现在如何了?舅母可有请大夫给她好好治病?沈家那群势利眼可有再给她气受? 江浸月吹了吹香勺上残留的玄参粉,抽出绢帕心不在焉地擦着。 五日倏忽而过,逢到回门这日,江浸月同陆欢一道驾车往江家去。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已很习惯陆欢在身边,偶尔被他捏捏手、偷偷啃两口脸蛋也不觉有什么,至多瞪他一两眼他就会消停,不会再有什么出格的事。 今日她因肚里揣着事儿,一路上蔫头耷脑提不起干劲。 陆欢大概能猜出她在担心什么,难得没逗弄她,大手牢牢裹着她的小爪子,静静陪她看街市风景。 重新站在江家敞开的大门前,江浸月心里感慨万千。八年前无法反抗地被推走,又无法反抗地被接回来、再送出去,这个家大概天生与她八字不合。 她眉梢不自觉耷拉下来,落在旁人眼中自然而然就成了女儿思家的心绪。 江家不似陆家那般方便行走,陆欢将轮椅留给陆澄看管,自己柱拐杖。江浸月怕他磕着碰着,主动搀住他右手,充当他的拐杖。 江家下人匆匆赶来,欠身哈腰为他们引路。因瘸子姑爷实在少见,让姑娘搀着走路就更少见,他们忍不住多瞥两眼。 陆欢并不在意外人眼光,美人在怀,他有意放慢脚步,身子微微往她身上靠,鼻尖刚好能闻到她发髻上似有若无的清香,身形随之轻快。如此倒也不觉他是腿脚有隐疾,更像是与爱妻在携手漫步。 「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有我在,你没必要自己扛。」 江浸月本在认认真真替他看路,听到这话,睫尖动了一动。许是他很少用这么稳重恳切的语气同她说话,她不觉热了眼眶,「嗯,晓得了。」 正房内,江平和刘氏正坐在上首吃茶等他们。 刘氏还好,笑容得体,同他们便嘘寒问暖。江平则笑得很不自然,眼神游离,完全心不在焉,尤其在跟陆欢对上眼后,他更是做贼似的往旁边躲。 刘氏是初见江浸月,掌事后虽也听说过江家这对姐妹花的美名,心中有数,但真正见到时心里还是震了震,控制不住地去看江平,腹内一阵唏嘘:歹竹竟也能长出好笋? 照理,回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跪拜父母。 面对女婿,饶是江平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惯了,心底子也发虚,咳嗽一声,「女婿腿脚不便,虚礼什么的就免了罢。来,来,都坐,随便坐。」 陆欢也不客气,拽了拽江浸月的衣服,同她去边上坐下。 云苓和豆蔻捧着礼物进来,大大小小摆满一桌。江平含笑同陆欢客套,心里却紧着想赶紧把他们打发走。 陆欢写来的那封信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口,只要一想到自己还有把柄拽在别人手上,他就吃不饱睡不香,才几日功夫,人就整整消瘦一圈。也不知陆欢这区区一个残废,哪来这么大本事? 江平假装喝茶,暗中打量这个女婿。的确如传闻中那样温文尔雅,待人以谦,可他这笑怎么就、就这么……瘆得慌,莫非是他笑得弧度不对? 陆欢倒自在,茶来了就吃茶,江平问什么他就接什么,好似自己从未写信威胁过自己岳丈。 江平实在熬不过他,在把自己吓出毛病之前,先寻了个由头,匆匆走了。 屋里只剩一个与谁都不熟稔的刘氏,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刘氏却不慌乱,呷了口茶问江浸月:「你也有些时日没见着你舅舅舅母了,从前你就常去他家小住,如今心里可还惦记?」 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江浸月反应不及,看着刘氏发愣。 刘氏看出她没听懂,碍着陆欢在旁,不好明言,便换了种说法:「你父亲在外奔波,我也不是沈家人,不好主动上门问候。说来大家都是亲戚,总不走动也不好,你今日难得回来,不如就替我们去看看,说不定那里也有人想见你不是?」 有人想见……江浸月眼里溅出光,一时激动,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盅。 「你这孩子,都嫁人了怎还跟小孩子一样,毛手毛脚的?」刘氏打趣一嘴,招呼丫鬟进来收拾,朝她眨眨眼,比方才江平在时活泼许多。 江浸月讪讪吐舌,恨不得马上就飞去沈家看阿娘。 可她如今毕竟已经出阁,夫君在旁,她还得先问过他:「我可以、可以去看看舅母吗?离这不远,很快就回来,不会耽误回家的……」声音越来越小,语气怯弱又希冀。 陆欢怎会不懂她的心思,点点头,「去罢,路上当心点。」片刻后又接上,「要不让陆澄跟你一块儿,就在门口守着,也算有个照应。」 才几步路,拐两个弯就到,还照应个什么劲儿?江浸月笑嗔他一眼,摇头道不必,领着丫头就跑,又怕他在江家人生地不熟的会出事,便让豆蔻留下来伺候。 刘氏看在眼里,心里既欣慰又羡慕。其实夫妻间恩爱不恩爱,从小事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俩的姻缘虽说结得糊涂了点,但也未尝不失为一段良缘? 「厨房正在备饭,姑爷可有什么想吃的?」 陆欢目送江浸月的背影,「不必,江夫人若有事要忙,可自行忙去,不必记挂我。我随意坐坐便可。」念头一转,他忽然有了新主意,「不知月儿从前的闺房在何处,可否引小婿过去一看?」 沈宅门口。 江浸月扶着云苓的手步下马车,瞧见匾额上的字,鼻子瞬间起了酸意。 同样是生活了八年的地方,这扇朱门后头关着的,却是她最难与旁人言说的辛酸苦楚。 云苓上前叩响门环,沈夫人从里头探出半张脸东张西望,瞧见江浸月,愣了片刻,旋即挑起轻蔑的笑。 风水轮流转,才几月不见,厨房灶台边那个劈柴的小丫头就已遍身罗绮,出落成一朵亭亭玉立的娇花,而自己却因沈家失了同江家的大半生意,不得不从内里开始省减,连新衣都添置不了! 沈夫人气不过,很想奚落她几句出出气,念及此前刘氏对她的警告,她又不得不把火往肚子里头咽。 「舅母,我娘她……」面对沈夫人,江浸月仍旧有些后怕,童年时的阴影不是说没就能没的。 「你娘?」沈夫人弹了弹指甲缝里的灰,冷哼,「死了~」 阿娘,死了? v第39章[02.22] 江浸月顿觉头重脚轻,人直直要往后倒。亏得云苓反应快,及时扶住她。 驾马车的小厮是刘氏的心腹,闻言也顾不上套车,先上前说公道话,「这青天白日的,沈夫人可不兴这样开顽笑赌咒人,仔细老天爷听去了,招呼雷公电母来劈您。」 「你!」沈夫人脸上挂不住,缩头就要关门。 那小厮眼疾手快撑住门板,「您急什么,莫不是忘了我家夫人同您说过的话?」 怎么会忘?就是因为记得太清楚她才气不过! 早在回门前几日,刘氏就已亲自来沈家吱过声,说过几日江浸月会回来探望,让她切莫怠慢。 让她去奉承一个从前给自己提鞋都嫌手脏的丫头,她自然是千百个不乐意。奈何架不住现在沈家光景蹉跎,别说陆家,就算在这个江家小厮面前她都直不起腰。 沈夫人狠狠瞪他,双眼冒火。那厮却一点不在意,老神在在地倚门哼小曲,同她别苗头。 「好,我给你们叫去,等着!」沈夫人啐口地,转身要走。 「我、我自己去就行了。」江浸月从惊吓中缓过来,扶着云苓的手往门里挤。 沈夫人斜她一眼,扭动腰肢回身看她,「三奶奶可是忘了,六年前你姐姐走的时候,你娘亲是个什么态度?」 江浸月脚步一滞,她怎么不记得?那时姐姐哭着喊着要随爹爹回去,阿娘硬留留不住,放狠话说姐姐要是敢踏出沈家家门,就同她断绝母女关系。可姐姐最后还是走了,阿娘哭了几日就真再没提过姐姐一字。 阿娘该不会以为,她嫁去陆家是为了攀高枝?江浸月刷的白了脸色。 「我劝三奶奶还是听舅母一句话,在这乖乖等着罢。」沈夫人鼻子哼哼,丢下个大白眼走开。 小厮见不惯她这嚣张态度,要不是怕误事,真恨不得上去扇她两嘴巴子。云苓记挂江浸月,也没功夫搭理她。 沈夫人自觉出了口恶气,眉心稍展,一扭一扭转进垂花门,径直去了湖心院。 江平那日来接江浸月的时候特特嘱咐过她,沈秋兰必须留在沈家,好吃好喝伺候着,算是对江浸月的一个牵制。 料想这次那刘氏也是背着江平,悄悄把那丫头片子送来的,这把柄算是攥在她手上了,若是能好好利用,到江平面前邀个功,沈家的生意可不就回来了! 想到那白花花的纹银,沈夫人脚步都轻快许多。 可这份好心情很快就被一碗药摔个稀烂。 「出去!咳,统统给我出去!咳咳咳!」 床榻上,沈秋兰半坐起身,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抖着指头轰人。 丫鬟婆子围在床前,想近身又不敢近,正对着漆盘上的汤药犯愁,瞧见沈夫人就跟瞧见救世主一样兴奋。 沈夫人溜眼屋里的狼藉,腹内恨恨:这个天煞孤星!摆摆手让她们都下去,自己端着药上前献殷情:「下人们手脚笨,要是哪得罪妹妹了,你直管跟我说,我罚她们便是,你犯不着同他们置气,仔细气坏身子。」 沈秋兰剜她一眼,往汤匙里啐口唾沫,「浸月呢?你们到底把她弄哪去了!」 沈夫人深吸口气,笑盈盈拿帕子帮她揩嘴,「妹妹你别急,浸月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我能害她么?她真是过好日子去了,不骗你。」边说边重新舀了勺汤药往她嘴边送。 沈秋兰拍开她的手,一点情面不讲,「少哄我!我自己的女儿我清楚,她绝不是那样的人,定是你们逼她做了什么。说!你们到底把人藏哪去了!」 沈夫人被倾出的药汁烫到手,火气一下就收不住了,「哼,成!那我就告诉你,你那宝贝女儿究竟去哪儿了?」她把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摔,「闻远侯陆家听说过么?你女儿现就在那给人当三少奶奶呢!为了钱去嫁给个残废,也不害臊?」 这话起了作用,沈秋兰猛地咳嗽,瞪着她,目眦尽裂,「少唬我!浸月不会的,咳咳,定是你们、你们把她卖了!咳咳……」 「哼,不会?怎就不会了?你当初不也一样没想到,溶月会弃你而去么?」沈夫人扶了扶发髻上的玉钗,冷眸睨着她,「你拼死从江家抢回来的两个宝贝女儿呀,现在都不要你啦!」 沈秋兰一下垮回被子里,眼眶湿红,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揪紧锦被,扎挣着要下床,「不,不可能!你们把浸月还给我,把我女儿还给我!」 沈夫人嫌弃地后退两步,随意抬抬手,屋外立时冲进来几个粗使婆子把她摁回床上。 「把她给我看紧咯,要是有半点闪失,仔细你们的皮。」沈夫人吩咐道,语气不带丝毫温度,仿佛只是托她们照看一只狗。 「是。」 离开湖心院,沈夫人又添一层气,走在路上都呼呼哧哧喷火星子。 自己是造了几辈子孽,摊上这么对母女,简直比阎王索命还厉害! 风风火火折回大门口,她也不多废话,抱胸挡在江浸月面前,「你娘说她不想见你。」说完她就要关门。 江浸月好似叫雷劈中,撑着门缝不让她关,「不会的,您让我进去跟她解释。」 沈夫人不耐烦了,「解释什么呀解释什么呀?你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倔起来九头牛合一块都不是她的个。我也不是没劝过她,可她不听啊。」 她亮出手背上被烫红的一块,「你瞅瞅你瞅瞅,我才刚劝了一句,她就拿药烫我。要不是我躲得快,这双纤纤玉手就算废咯!」 小厮冷嘲,「都糙成什么样了,还纤纤玉手?」 沈夫人白他一眼,又要关门。江浸月不肯,抠着门缝乞求:「您就让我进去看一眼罢,就、就一眼。」 沈夫人挑眉,还真把门打开了,「我倒是能让你进去看她,不过你可得想清楚了。我刚刚才提到你的名字,她就气得打碎碗,要拿碎片抹脖子,非赶我走不可。你这一去,就不怕她真的……」 江浸月搭在门框上的手一下松脱,踉跄几步,整个人灯笼似的风吹就破。云苓赶紧扶住她,又急又怕,「三奶奶,您别听她诨说,太太不会不要您的。」 可她好似什么也听不见,茫然看着那扇朱门彻底闭合上。 她真的,真的恨死红色了。 江浸月赶回江家的时候,恰好厨房那头备好午饭,刘氏打发人来请她去花厅,她干干扯了扯嘴角,什么也没说,走了。 云苓想跟上,她摆手拒绝。她现在心很乱,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听,只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 不知不觉,她就走回到了自己从前的闺房。 v第40章[02.22] 自她走后,这间小院就空荡下来,再没人居住,每日只有丫鬟过来打扫落叶。院里种了各式海棠,如今正值花期,远远望去,仿佛一团浮动着的彩云。 陆欢摇着轮椅信步花下,嘴上挂着浅浅笑意,听见脚步声,他回头,见是她来了,笑意放大,朝她招招手:「过来。」 微风拂动,彩云中飘下几片花瓣,正落在他手心。 江浸月望着他的身影,双脚想被无形的镣铐束缚住,寸步难移,只能愣在原地。 从沈家一直到这,无论路上撞见谁,她始终都憋着股劲,不肯掉一滴泪。可现在,许是这情景太过温柔,又许是他的笑容太过和煦,她眼里不禁浮起薄薄水雾。 她能在外人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可一对上亲近之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她的所有坚强就瞬间溃不成军。 陆欢见情况不对,忙上前伸手拉她,指尖才够着她的指头,就被凉意刺皱了眉。 「怎么了?」他软下声音,把她拉到自己跟前,「谁欺负你了?」 江浸月低垂着头不说话,泪珠在眶里打转,她强忍住不让落下。 因替嫁之事,她始终无法与陆欢坦诚相待,哪怕她知道他真是在关心自己。也许这就是撒谎的代价,打落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陆欢不喜她这样拒他于千里之外,眉峰微微压下,侧脸线条绷出凛锐之色,强行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好。 江浸月一惊,忙要起来,他还不肯,箍住她的腰肢不让走。她急了,「让我起来,我怕压着你。」 陆欢攫住她的手,攀到自己肩头,俯身抵住她额头,「你随便压,我不怕。」 这叫什么话!江浸月面露赧色,慌慌垂下眼睫,怕伤着他的腿,一动也不敢动。 怀中小东西安分下来,陆欢微微一笑,轻轻撞了撞她的额头,「说,谁欺负你了。」 回应他的还是一片沉默。 「唉。」他手收紧臂弯,下巴搁在她肩头,哄小孩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打她后背,「你个小没良心的,这几日我同你说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信我?」 他偏头凑到她耳边,「有我在,你还坚强个什么劲儿?嗯?」 他对手下素来要求严苛,同样的话只会吩咐一遍,做不到就罚。这是他第一次破例将自己的话重复第三遍,且还没半点脾气,只有满满的怜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后背衣裳被紧紧揪住,耳边传来低低呜咽声,像只受伤的小幼兽急需安慰,每一声都似刀子捅在他心尖。 「阿娘她、她不要我了……」 衣襟染上水意,打湿陆欢的心,他由不得攥紧拳头。 这群人,大难临头时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推出去挡灾,躲在人背后凉荫也不知收敛,还敢倒打一耙? 昏了他们的死人脑袋! 愠怒波涌不定,他撑着扶手要起身去沈家算帐。 江浸月现在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误以为他也要离自己而去,慌乱得不行,抱住他肩膀摇头不迭,「能不能、能不能再陪我待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美眸可怜巴巴地把他望着,浓睫微湿,眼角还挂着泪珠,欲坠不坠,我见犹怜。 陆欢的心柔软得不像样,伸手给她擦泪,「好,我不走,就在这陪你,陪多久都行。」 「嗯。」 江浸月点点头,蜷缩着背,婴孩般极其依赖地窝在他怀里。 长风拂动,几簇花瓣翩然盘旋在两人身边。因陆欢素有头疾,常需服用些缓神定气的汤药,淡淡药香盈满她鼻尖,伴随耳边沉稳的心跳,似乎也起到了安神的作用。 江浸月心绪渐渐平静,头脑也随之清醒,之前没想通的症结都豁然开朗。 阿娘不会不要她的,这里头定是有什么误会。 她头先叫阿娘的「死讯」冲昏头脑,一直没缓过来,之后就一直让舅母牵着鼻子走,她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现在细细回想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她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 真是笨死了! 她懊恼地敲了敲脑袋。 陆欢被她逗乐,抬手帮她揉脑袋,「这又是在干什么?嗯?」 他大致能猜到刚才在沈家发生了什么,这丫头虽不机灵,但也不至于吓成这样。会有这局面,无外乎四个字——关心则乱。 一个人心里倘若真惦记另一个人,是会急中生错的,尤其当那人还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时就更容易错上加错,便是一辈子算无遗策的老谋士也难逃其中。 他从前瞧见自己双亲血淋淋的尸首,也曾慌不择路,四处求告,甚至还傻乎乎地跑去向自己的仇人求援。 唉,也不知他这辈子有没有这份荣幸,能叫她方寸大乱一回。 江浸月无意间对上他的凤眼,乌黑深邃,照映着自己。她的心蹦了下,左顾右盼错开目光,瞥见他襟口湿了大片,皱皱巴巴煞是难看。她越发不好意思,伸手帮他抻了抻又赶紧缩回去。 「我想……再去趟舅舅家,刚刚,呃,刚刚还有话没说完。」她捏着衣角旁敲侧击,手指缠到一块。 至少现在她还不能跟他明说阿娘的事,怕他会起疑。 陆欢大摇其头,「不必再去。」 江浸月蹭的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明明刚才在堂屋他都答应得好好的,怎么现在突然又不肯了?难不成是怕她再去受气? 「我没事的,真的。就是有句话得当面问清楚,不然……」 陆欢弹了下她的额头,「我是说不必,不是说不准,笨蛋。」 v第41章[03.02] 这两者有区别吗?江浸月揉了揉脑袋,一头雾水。 陆欢勾起嘴角,眼底隐约闪动寒芒,「就这两日了,他们会主动上门求你的。」 「求我?」江浸月指着自己的鼻尖,更加茫然,「为什么?」 陆欢却并没有为她解惑的意思,点点她的鼻子叮嘱道:「到时你可要把腰杆挺直咯,把今日受的气全还回去,别客气,记住了吗?」 江浸月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虽说他什么也没同自己解释,可经过这些天的事,她已能完全相信他。 他是不会害自己的,况且他还笑得这么邪性,没准又在暗中使坏。本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在这方面的直觉一向很准。 两人略坐会儿,陆欢见她已大好,便命陆澄备车,让她先在车上等着,自己去大堂同刘氏说明缘故,也没顾上吃饭便草草打道回去。 沈宅。 沈夫人正坐在屋里用午饭,酸笋汤已泛凉,她仍一劲儿拿汤匙搅动,长吁短叹提不起胃口。 算起来,她的夫君和长子出门走商已有三月,照理早该回来了,怎的拖到现在还没半点消息? 方才她同江浸月别苗头,里头多少也掺和进了点深闺怨妇见到容光焕发的新妇后「意难平」的心思。 她虽很豪迈地喂那丫头吃了碗闭门羹,给自己狠狠出了口恶气,可爽利不了多久,她又变得惴惴不安。升斗小民欺软怕硬,她也不例外。 江浸月会不会报复她?一个江家就已经够让她吃不消,倘若再来个陆家…… 不会的不会的,要是那陆三爷心里真有这丫头,怎会不陪她一块来?舍得扔她一人回来受窝囊气,定是心里不在意,嗯。 她稍稍吁出口气,舀起一勺汤,还没送到嘴边就又重重搁下。 不行!与其在这担惊受怕,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今日的事透露给江平,先把那多事的刘氏给扳倒,拿回自家生意再说。 「来人,赶紧备车,我要去趟江家。」 沈夫人换了身衣裳,扶着丫鬟的手紧着往门口赶,在拐角处同一小厮撞个满怀。 「嘶——没长眼睛呀你!」 小厮见是她,来不及站起身就连滚带爬地朝她去,「夫人不好啦!不好啦!老爷和少爷出大事了!」 沈夫人一下收了气焰,揪住他不撒手,「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啊!」 那小厮被她掐得直抽凉气,勉强从齿间拼凑出几句话,「老爷他们去随州走商,看上一块良田便想收为己有,本来价都跟人谈妥了,谁成想、谁成想这地又叫另一户人家看上,非要买了去,少爷脾气一上来,就跟那家人打起来,结果、结果……」 「结果什么啊?哎呦喂,你非要急死我是不?」沈夫人恨得一气儿跺脚。 那小厮喘匀气,接上,「结果没打过人家,反被他们打得下不来地,还是老爷雇人把他一路抬回来的!」 「啊!」沈夫人脚一软,差点栽进旁边的水池子里。丫鬟忙掐她人中,她才稍稍缓过来点,「快,快,带我去看看!」 一群人乌乌泱泱转回后院。 沈夫人进屋后,打眼没认出人,眯眼瞧了好半天才确定那床榻上靠参片吊命的这个,真是她儿子。 她眼眶当时就红了,冲过去趴在他身号啕大哭,「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哟——」 报信的小厮灌了壶茶,近前继续,「夫人,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老爷那还没着落呢。」 「老爷又怎么了?」 「两家闹起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那卖地的给打死了,他家人不干,非要跟老爷讨说法。那地方的官老爷就把老爷给扣下来,说什么也不让走!」 沈夫人一下被点爆了,「闹事的又不止咱们家,凭什么只抓我们老爷不抓他们!」 那小厮也急了,「因为闹事的另一家人是、是、是延宁侯谢家的!」 沈夫人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瞬间傻眼了,「这、这……」 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夺眶而出,「哎哟喂我的祖宗,怎么好死不死,非跟他们家扯一块去了,人家是官,咱们是民,这叫咱们上哪说理去哟。」 那小厮挠挠头,跟着坐下来出主意,「夫人您别急,咱们家虽没法子,但咱们不还有亲戚吗?您去求求江家老爷,再不济就去求求陆家那三爷,无论哪一个,说话都不比咱有分量?」 经这提醒,沈夫人蹭的亮起眼睛。她早上才把江浸月得罪了,陆家肯不肯出手很难说,但江家,江平最近不是跟那群权贵走得很近么,求他没准有戏。 「快,快备车,再去库房拿些礼品,咱们、咱们马上去江家。」 江宅。 沈夫人匆匆赶到,却发现江平还在外头谈生意,并不在家。 刘氏早从心腹那听说了江浸月在沈家碰壁的事,自觉自己也因此事闹了个没脸,眼下并不想见她,只打发人引她去大堂歇息,好吃好喝招待着。 沈夫人就这么探长脖子干坐着,望眼欲穿,直把一杯茶从绿色喝到没色,才听丫鬟们打牙,说江平早就回来了。 她忙拿帕子摁了摁眼角,收拾好衣冠急着去求他,却直接被「请」出了门。 「嘿,我是来见亲戚的,凭什么撵我走?」沈夫人扒在门框上,很是不服气。 管事的拿下巴看她,「亲戚?哼,我们家没你这样的亲戚,走走走,哪来的呀,就赶紧上哪待着去!」 他大手一摆,立马过来几个壮汉,二话不说拎起她就往门外丢。 「还亲戚呢?好事怎么想不到咱们家,如今摊上大麻烦了,倒好意思腆着脸上门攀亲,我呸!」 咣当—— 沈夫人同街对角的泔水桶抱在一块,气得她柳眉倒竖,也不管颜面不颜面,指着门破口大骂。 v第42章[03.02] 「什么人呐?没发达前跟在我们家屁股后头摇尾巴,现在一脚蹦上去了,就把我们给踹了?亏得老爷从前还接济过你呢!呸,只当是拿钱喂了只狗!」 话音刚落,门稍稍打开一道缝,几只黑皮狗就真「汪汪」朝她奔来。 「娘诶!」沈夫人撒丫子就跑,半道上跑丢一只鞋也顾不上捡。 江家这头行不通了,她就只能去求陆家。 煊赫大门前,沈夫人一身狼狈地立在那,怎么看怎么别扭。 自己早上刚把江浸月得罪完,才一天不到的功夫就又巴巴跑来求人办事?这、这算个什么事呀! 她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变着法儿想绕开江浸月。 江家和陆家的亲事是二房谈妥的,她想借这层关系直接去求陆侯爷,可惜被门子的一句话浇灭所有希望。 「我上次见着我家侯爷,还是在三爷的喜宴上,至于他下次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坚定不移地摇摇头,「估计要等咱四姑娘出阁了。」 沈夫人不甘心,「那世子爷呢?」 「呃……没准四姑娘出阁也不一定能等来他。」 她眉角抽了抽,张口想问辛夫人,但很快就乖乖闭上。哦,这个还在禁足没出来呢,之前她听徐氏讲起过。 至于二奶奶……她就是谢家的人,更指望不上。 合着这么大一个家,她只能去求江浸月?她气哼哼地原地团团转一圈,咬咬牙,「我要见你们三爷。」 陆欢此时并不在家中,下人便把这话递给江浸月,等她示下。 江浸月正在啃鸡爪子,她白日受了气,现下正拿食欲填补悲色,听完这里头的缘故后着实吓了一跳。 不是为舅母突然上门,而是为陆欢的话。他、他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震惊之余,她又想起他的嘱咐,遂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让她等着!」 说完,她恨恨啃了口鸡爪子,腹内暗叫:爽! 直到啃完整盘鸡爪子,江浸月才打着饱嗝,由一群人簇拥着去了正堂。 因是在自家,她只穿了套家常素色衫裙,通身不饰,风从近旁的窗棂里吹来,墨色青丝横渡芙蓉面,清艳无双。 而沈夫人出门前虽努力齐整了一番妆容,奈何年纪摆在那,又在大日头底下来回跑了一溜够,珠钗也歪了,衣裳也脏了,脂粉顺着汗珠子浮到脸上,厚厚一层,跟戴了张面具似的。 江浸月什么都还没说,随随便便往上首一坐,就随随便便就压了她一头。 「呃……这个……三奶奶呀……」沈夫人在桌底下扯着帕子,吞吞吐吐说不完一句话。 造化弄人,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真难。 她还想再自救一下,「三爷他,不在啊?」 江浸月不断回忆陆欢对她的叮嘱,努力板起小脸,学着他说话的腔调来了一句,「三爷他不在,这里只有我,舅母要是不想见,就、就回去罢。」 说完,她还不忘抬起下巴,眯眼睥睨她。 这也是跟陆欢学的,在江浸月的小见识里,这厮是她见过的最嚣张最狂妄,能把别人气到磨牙偏偏又没人敢上去抽他耳光的人。所以跟他学怄人,肯定没错。 云苓在旁忍俊不禁,她看得出三奶奶已经很努力了,可惜她长得太软,又没经历过多少大是大非,到底还撑不起像三爷那般的气势。 但对现在脆弱不堪的沈夫人而言,这话已经很够用。 「别呀别呀,浸、呃……溶丫头,那可是你的亲舅舅和亲表哥,咱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总不能见死不救罢?」 江浸月抿起嘴,学着她白日打发自己的那套,送还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嗯,的确是她亲舅舅和亲表哥。从前表哥把她堵在院角要轻薄于她时,舅舅还只在一旁装聋作哑,若不是自己随身揣着把剪刀防身,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窗外的日头一点一点往下坠,渲染一片金黄。沈夫人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越发坐不住,瞥眼上首,江浸月仍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方才脑海中灵光乍现,想到个可以救出阿娘的主意。 「舅母说的对,大家都是亲戚,我没理由不帮忙。」 沈夫人双眼蹭的亮起,激动地连拍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被她打断。 「我可以跟三爷说情,但你也得答应我,让我要把阿娘接出来。」 沈夫人脸上的表情瞬间裂了,「这、这……」 自江浸月走后,她还扣着沈秋兰,拦在中间不让她们母女相见,多半是为了讨好江平。她如此费心巴力,可真正大难临头时,那江平却见死不救,那自己何必还要再帮他? 她一咬牙,「成,只要你肯帮忙,我就麻溜把秋兰送还给你,准保少不了一根头发!」 「好!」 送走沈夫人,江浸月摊回座椅里揉腰,端得太久,她浑身都不大好了。 云苓近前来帮她拿肩,「三奶奶今日累坏了,要不要奴婢给您备热水先洗洗?」 江浸月摇头道不必,枯着秀眉犯愁。 她刚才虽答应得爽快,但这事可不大好解决。 她现在虽和陆欢同住一屋檐下,关系也亲近不少,可他们却从未交过心,一次也没有。 他们有各自的小天地,彼此在各自的小天地里忙活自己的事,又都很默契地互不干预,猛地叫她去向陆欢说情,打破这种宁静,她还真没什么把握。 v第43章[03.02] 况且凭她对自己舅舅和表哥的了解,可不觉得他们俩真只是单纯的受害者,没准这事背后还另有蹊跷。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里头的浮舟升到戌时。 江浸月瞥眼窗外的日头,想着陆欢该回来了,忙扎挣着爬起身,一行吩咐云苓去备饭,一行蹬上秀鞋往新房跑。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陆欢到了新房,仍旧穿着白日那身玄黑色圆领夹衫,衣上隐约绣着麒麟银纹。 不知他是不是在外头受了什么气,表情夹霜带雪,衣料映得他的眉宇也氤氲浅黑,每一根头发都渗着「生人勿扰」的寒意。 江浸月心里一咯噔,知道今日这求情的难度是加大了。可为了阿娘,她还是壮着胆子上前。 陆欢正低头解外衫,若有所思,一双白嫩嫩的小爪子忽然闯入视线,他双手一滞,抬眸对上一张红扑扑的脸蛋,浓睫微颤,似蝶翼栖宿花间。 他不觉心头荡了荡,极配合地搁下手往前凑,欣然看着她帮自己脱,眼神闪烁希冀。 难得啊!他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是,那这梦也太……可不可以不要醒。 外衣脱下,还有两层,江浸月却没再继续,抱着衣服转身就走。 陆欢的心刹那间从云端跌入谷底,「这不是还没脱干净么?怎么不继续了?」 江浸月回头诧异地眨眨眼,「啊?脱那么干净干嘛?你想沐浴么?要不我让云苓她们进来伺候?」 这梦果然是醒了。 陆欢懊恼又惋惜地叹口气,躬腰想回房歇息,好犒慰他脆弱的小心灵。 江浸月又捧着茶碗颠颠跑回来,挡住去路,白嫩小爪子殷情往前递,附赠一个讨好的笑。 陆欢瞅瞅她,再看看茶,明白了,这是有事求他呀。至于是什么事,他大概也摸出了七分。 「舅母求你来了?」 江浸月微愣,讪讪收回手,怎么这么快就被看出来了?陆欢伸手夺下茶碗,咕嘟咕嘟灌了一口,几个眨眼间,心思就绕过山路十八弯。 沈夫人会上门,这事早在她意料之中。更确切地说,自己比沈夫人还要早得到消息,只是一直摁住没出声罢了。要不是他派人暗中跟着,凭沈家小子伤成那样,早被那姓谢的结果了,还能撑到回京告状? 沈家这事他必是要管的,只是把柄要用在刀刃上,他要从这事中谋求最大的利益,而现在……他从茶碗错开眼,睇着江浸月,唇角不受控地上扬。 这利益似乎还能更大些。 他耸动肩头嗟叹:「哎呀,这肩……怎就这么酸……哎呀,哎呀哎呀。」 江浸月一下来了精神,颠颠绕到他身后,「我来我来。」 方才献殷情受挫,她现在只想更加卖力补偿,也没大留神陆欢是不是笑得有点得意,提起两个拳头就左一下右一下地锤着,「这力度可还行?疼就告诉我。」 陆欢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惬意地窝入椅子。 疼?怎么会疼呢?就她这点力气,就算来十个一起锤,他都嫌少。渐又开始后悔,怎么早没想到她还有这「妙用」呢?失策失策。 江浸月这回注意到他脸上的笑了,以为自己的手艺不错,他很享受,心里还美滋滋的,越发卖力地帮他。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云苓和豆蔻几次探头要进来摆饭,都被里头的气氛绊住,轻声收回要进门的脚不给他们裹乱。 拿捏着他此刻心情不错,江浸月复又深吸口气,想再试探试探,「那个……」 「你想把岳母接出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从他秀口里吐出,瞬间把江浸月震成泥塑木雕,「你、你怎么知道的!」 惊觉失言,她赶紧捧袖掩口,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他知道阿娘的事了?那自己的身份…… 「我和阿娘,以前、以前曾被爹爹赶出去过……后来爹爹把我接回家,就、就剩阿娘还留在沈家……」 她掰着指头尽量让自己分心,减轻撒谎的罪恶感,声音渐次低下,几不可闻。 陆欢不急不恼,撑着脸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直到她脸红得几欲滴血,他才笑着舒展手臂,将她扯入怀中抱坐好。 「你做得不错,不必为此愧疚。从前你被动,看着岳母受委屈也没法帮忙,现而今有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是该抓牢它。」 江浸月呆呆地点了下头,良久才缓过神。哦,他误会自己是因趁沈夫人之危才羞愧的了,也就是说还没露馅。 她悄悄吁出口气,紧绷的身子松软下来,「那……你……帮不帮?」 陆欢含笑捏了捏她的鼻尖,眼里沁蜜,「这个暂先不提,我且问你,今日这气,出够了没?」 江浸月眨眨眼,还真一本正经地回味起来。白日的确是气得要炸肚,可下午见舅母低声下气地来求她,给他端茶倒水、点头哈腰,连云苓和豆蔻也得了她两声歉意,好像是不怎么生气了。 好歹从前她也是在沈家养大的,里头多少还欠着他们人情,真这么毫不留情地撒手走开,她良心上也过不去。 这回帮完忙,把阿娘接出来,彼此间的恩恩怨怨就算两清,再无亏欠,她就当是买个心安。 「嗯,不气了。」她缓慢而又笃定地点头。 陆欢觑着她脸上的微小表现,知她没在撒谎,这才点头,「好,我帮。」复又垂眸细细咂摸,「岳母可愿搬来这住?」 江浸月一惊,天呐,她光想着救人,还没想过救出来后该怎么办。依照阿娘的性子,知道她是替嫁来的,别说跟她一块住进陆家,没把她拎出去就已是万幸。 本来挺简单的一件事,怎么突然就复杂起来了?她垮着脸,郁闷地挠头。 陆欢噗嗤笑出声,全明白了,敲了敲她的小脑袋瓜,「好了,别白费心思了,凭你这点头脑,想一晚上也想不出个办法来的,还是交给我罢。」 江浸月知他是在帮自己,可这话还是怎么听怎么刺耳,他就不能换个委婉点的说法? 「不能。」陆欢一口否认。 v第44章[03.02] 江浸月刷的把眼睛瞪大最大,他、他他是怎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因为我是你肚里的蛔虫啊。」陆欢得瑟道。 嘿,还能这样? 江浸月眼珠子都快惊掉,表情千变万化,气不过,别过头喃喃:「哦,你是虫子。」 陆欢本要喝茶,嘴巴才够到碗沿,差点呛到。这小丫头片子,不过一日不见,竟学会拿话噎人了。跟谁学的? 想了会,明白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大概是跟自己待太久,耳濡目染了。 不过他一点也不脸红,反倒有点得意。噎人嘛,也是种本事,多一技傍身总没坏处。 只是噎他就不好了…… 恶向胆边生,他箍紧臂弯,狡黠笑道:「要见识一下虫子的厉害么?」话音刚落,他便伸手咯吱起她腰上的痒痒肉。 江浸月尖叫着躲闪,屋里瞬时叫欢笑填补得满满当当。 屋外夜空乌蓝,一弯弦月斜斜挂在枝头,似她笑弯的眉眼。 两人险些又把巡夜的婆子闹来,末了还是江浸月揉着婆娑泪眼嘤嘤讨饶,说了一车子好话,陆欢才哼哼鼻子放过她。 简单用过晚饭,陆欢便离开新房,往石麟院方向去。 一出门,他那颗才软化的心就同这夜色一般,顷刻间冷硬起来,布了这么久的局,是时候收网了。 沈家与谢家这桩公案,乍看只是两家间的纠纷,实则不然。 时下土地兼并之风盛行,今上煞为头疼,虽已推行过改革政令,奈何鞭长莫及,那些个高官权贵、富豪商贾没法在京城地境内施展,就一窝蜂远走,往旁的路府县乡大展拳脚。 地方官胆小畏势,收了人银钱后更是装聋作哑,任由他们妄为,只在东窗事发后才有动作,且一出手还不是为民做主,而是忙着堵住悠悠总口不让事态发酵。倘若不是他刻意打发人暗中护送,只怕沈家大郎也没命回来。 今上早有心剜除这块毒瘤,他不过是顺水推舟。 思忖间,人已行至书房。 陆澄正在里头待命,边等边哄肉肉吃奶羹。因这几日陆欢不在,肉肉一直由陆澄照看,结果照看出了一身脾气,瞧见陆欢也爱答不理,自己绕到桌子底下生闷气。 陆欢觑它一眼,莫名好笑。 新房里的那个好不容易才叫他哄亲近些,这头又突然冒出一个冤家。仗着自己可爱就都敢跟他这么闹?真是个顶个难伺候。 「主子,顾少爷方才派人来传过话,说他那都已准备停当,就等主子您了。」 陆欢点点头,垂手朝肉肉勾了勾手指,肉肉别过脸,「喵!」气鼓鼓地缩回去。 他也不惯着,扭头就去书案,翻出几日前顾茂彦捎给他的账册——也是那晚他约江溶月出来游湖泛舟的正真目的。 这几年谢家内里的黑账越攒越厚实,自他盯上谢家起,就一直试图从世子谢霖身上找到把柄,知他喜逛风月场所,便在蝶香坊安插人手接近他。三月那晚会有谢家船只偷偷离京销金的消息,就是从谢霖嘴里套出来的。 而后他便假借「幽会」之名,暗中追踪。人抓到了,但为防止打草惊蛇,他只放言说是水贼闹事,转头就把他们全挪送给顾茂彦,继而挖出这本黑账。 再然后就有随州侵地一事传来,他便烹茶静侯沈家人回京,拿这账本做个顺水人情,也省得自己出面。 过程虽曲折了些,但依目前的结果来看,他还是很满意的。其中虽也有意外,譬如不慎将某个无辜的小丫头卷进来,但也不失为美好的意外。 自己欠她的,他可以慢慢还,她只要一直陪在他身边,傻呵呵地笑就好。 「去趟沈家,让沈夫人写张状纸,再拿着这个,明日一早就去府衙告延宁侯个侵占良田、草菅人命之罪。」 手指摩挲着麒麟玉佩,顿了片刻复又接上,「让她把状纸写厉害些,哪怕是要今上褫夺他爵位也可。」 「是。」陆澄领命,人还立在那,迟迟没有动作。 陆欢疑惑看他,「怎么了?」 陆澄挠挠后脑勺,吞吞吐吐问:「就……直接告啊?不帮着打点些什么吗?」 陆欢知道他想说什么。沈夫人如果就这么莽着去告状,官官相护,依府尹的性子,必会叫她受点皮肉之苦。 当然,他自是有一千种法子能帮她规避掉这些无妄之灾,只可惜,他还存了一千零一份心思想让她多吃点苦头。 想起白日里小丫头缩在自己怀里抽抽嗒嗒的小模样,他只觉这点牢狱之苦还远远不够平息他心头的怒火。听说那姓沈的臭小子过去还肖想过她,呸,胆子这么肥,咋不上山打虎嘞? 陆欢抬了抬手,「咱们就是一般人家,管不了那么多,让她自求多福罢。」 嗯,是的,一般人家。 陆澄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两人又商量了些旁事,就预备出门各奔东西。肉肉在桌子底下窝了大半天还不见人来哄,忿忿「喵」了声以示不满。 可陆欢还是不理它,摇着轮椅就要出门。肉肉一慌张,忙忙奔到他怀里撒娇,「喵~」算是服软了。 陆欢勾起嘴角,朝它伸手,它立马乖巧地蹭到他掌心,「喵~喵~」 这小东西,就是平时叫他惯坏了。 陆欢轻揉它的下巴,手感还是从前的手感,可他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想想方才怀里的温香软玉,他不禁心猿意马,果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呀。 「走,我带你去见你娘亲。」 肉肉摇了摇尾巴,「喵~」 目送一大一小离开,陆澄回头瞅瞅身后空荡荡的小院,捶胸嗟叹:以前劝他去新房多走动,是怎么劝也劝不走,现在只怕是想留也留不住咯。 v第45章[03.02] 月上中天,沈宅后院灯火阑珊,隐约还有几声低啜,大堂却十分明亮。 陆澄安坐上首,翘起二郎腿,老神在在地磕着瓜子,一斤的瓜子愣是叫他磕出了八斤的皮。 堂中摆着一张小几,上头笔墨纸砚齐备,沈夫人执笔而坐,正依照他的嘱咐誊写状纸。 边上就有现成的,她只消照葫芦画瓢,一字一字誊抄下来便可,连脑子都不用费,却奈何她不大识字,连握笔的姿势都不地道。写出来的字横不平竖不直,歪歪扭扭不成行,她自己都看不过去。 废了几张纸,好不容易写了篇勉强能入眼的,偏还因抄错一个字,又得从头来过。生生磨去一个多时辰,费了将近一枚墨碇,十数张宣纸才将将抄完。 沈夫人累出一脑袋门汗,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嘴边还挂着一块乌黑墨迹,也不知怎么蹭上去的。 陆澄忍俊不禁,抬抬下巴,「烦请夫人您再在上头摁个手印。」 「诶。」沈夫人抹了把额角,撩起衣袖去蘸印泥,拇指悬在纸上,犹豫不决。 陆澄平平扫去一眼,「怎么了?」 沈夫人小心翼翼陪着笑,「这位爷,就我这状纸……真能把那谢侯爷给告倒咯?别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临了还把自己给搭进去……」 哼,都这时候她倒有心思算计这些?怪道主子不愿意帮她说情。 陆澄将余下的瓜子扫回玉碟里,拍拍手里的残屑起身朝她走去,「夫人不必担心,我们家主子都已经帮您打点妥当,只要您上府衙把状子这么一递,自然会有人帮您出这个头。」 摊了摊手,语气微露无奈,「当然,依照规矩,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这牢狱之苦大概是躲不开了,但我敢保证,这结果必定能称您心意。」 听说还有牢狱之灾,沈夫人猛地一哆嗦,指头是再摁不下去,「这、这……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就我这身子,只怕遭不住啊。」 朽木不可雕。 陆澄笑笑,眼里的鄙夷又深一层。他是懒得再劝,朝沈夫人边上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那小厮就是今日跑来跟沈夫人报信的人,同样也是陆欢安插在沈家的人。因他这一整日都跟在沈夫人身边,帮她忙前忙后料理事务,眼下已颇得她信任。 他朝陆澄颔首,抬袖摁了摁眼角,「唉,这些本该是爷们该干的事儿,倘若少爷没出事,也不至于让夫人您去遭这份罪。」 沈夫人一下被点醒,想起儿子出门前还生龙活虎朝她道别,还说要给她带礼物,现在却躺在炕头上动弹不得,连句「娘」都喊不利索。 怒从中来,她立马摁下手印,咬牙切齿道:「姓谢的,我跟你没完!」 案头烛火「呼哧」晃动,映照出她此刻的狰狞面容。 陆澄会心一笑,将账册拍在桌上,「那在下就祝夫人能大仇得报了。」 翌日一早,一声震天雷哭响在府衙门口,硬生生将郝府尹从美梦中拖拽出来。 等他拖拖拉拉挪进公堂,人还没醒透,揉着睡眼直打呵欠。可状纸递上来后,他是什么梦都给吓没了。又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噩梦。 郝府尹郝府尹,他自诩是个「好府尹」。虽说政绩上没什么堪称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勉强还说得过去。在京里混混资历,再有两年估摸着还能再往上使使劲。 可似乎老天爷从不做让人省心的买卖,所以才会特特把沈夫人送到他面前,磨练他、考验他、成全他的罢。 他滚了滚喉结,「你说……你要告谁?」 沈夫人打着哭嗝,「民妇、要告、告延宁侯强占良田,草、草菅人命。」 晴天霹雳,郝府尹被霹傻了,抓起筹子筒要扔,身旁的师爷忙咳嗽一声,凑到他耳边低语。 郝府尹被吓出另一种脸色,抵唇清了清嗓,「来人,将原告押下去,听候发落。」说完就抱着乌纱帽灰溜溜跑了。 又过几日,沈夫人还在牢里跟灰皮老鼠捉迷藏,丝毫没预备提审的意思。郝府尹叫脑袋顶上的大山和脊梁后头的民论夹堵不过,就剩最后半口气时,顾茂彦来了。 两人一道把酒言欢,次日这块烫手山芋就移交到了刑部,调查的路子也从两家人斗殴升格到谢家以权谋私、收放利钱,趁农户们无力偿还之机抢占土地。 案情上达天听,皇上早朝后还特特留下顾尚书问话,瞧这苗头似乎是想杀鸡儆猴,彻底整一整这股子土地兼并的邪风。 京里人人自危,最危的是延宁侯谢远道。 起初他还没把这桩公案放在眼里,升斗小民何足为惧?实在不行就拨点银子打发掉便是。 直到今日突然被皇上勒令休沐,他才暗叫不好,忙忙招呼人备轿,预备跑趟平津侯府,向常海讨碗茶喝。 就在全京城都因陆欢投下的这颗炸|药而坐立不安的时候,他这个幕后推手却已扭头开始忙活旁的事。 ——他在和江浸月商量接出沈秋兰的事。 如今沈家没个顶事的人,乱成一盘散沙,江平也还提心吊胆着,没工夫搭理这些,他们能方便不少。 可是接出来住哪?阿娘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出嫁了,且还是替嫁,这又该怎么解释? 铺天盖地的问题堵在脑子里,江浸月摁住额角摇头,直觉她的小脑袋瓜快炸了。 陆欢剥了颗荔枝塞她嘴里,揉乱她的刘海,「怕什么,有我呢。」 荔枝是金贵物,尤其是在目今这时节,寻常人家是没这口福了,而闻远侯府有皇上特赏,所以江浸月也跟着沾光。 大概姑娘家都好甜口,得了好吃的,小细眉立马就舒展开,乐呵呵的,好似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樱唇蠕动,被汁液润出晶莹釉泽,似朵半开半合的娇花。粉嫩舌尖吐出一小点,舔了舔唇瓣上的蜜汁,旋即又缩回去。 陆欢顿觉唇齿生津,没吃着也跟吃着了一样甜。 真是傻人有傻福。 他边腹诽,手上动作也没见停,修长玉指翻飞,在她秀秀气气吐出果核后,又剥完一颗塞她嘴里。左右他也不好这口,干脆就让她代劳罢。 喂完大的还有小的。 v第46章[03.09] 肉肉蹭过来,乌黑眼珠直溜溜望住他,「喵——」 陆欢瞅眼碟子,随手丢去块荔枝皮。 肉肉探头嗅了会,竖起毛,「喵!」小胖身子一扭,头也不回去找江浸月,眯眼蹭着她的手轻声呜咽。 江浸月心一下就软了,舀了一小勺奶羹递过去,「啊——」 肉肉喝完,心满意足地摇摇尾巴,一个劲儿往江浸月怀里缩,朝陆欢丢去个得意的小眼神。姑娘家都有种天生的母性,见小东西这么依赖自己,爱心瞬间就泛滥成滔滔江水。 引「猫」入室,失策失策。 陆欢额角突突,眼睁睁看着她躲开自己喂去的荔枝,轻轻抱起肉肉,一面帮它顺毛一面喂奶羹,眼神比看他时温柔,笑容也比对他时甜蜜,凭什么? 人很可爱,猫也很可爱,腻在一起不理他,这就不可爱了嘛。 江浸月喂完一勺奶羹,正要再舀一勺,汤匙才伸到半道,一截玉腕横空探来,不由分说抢走瓷碗。 她诧异抬头,但见某人扬长脖子,喉结上下滑动,咕嘟咕嘟,没两下就干了这碗,手中瓷碗向几上一甩,清脆的瓷器交击之声。 江浸月看傻了,「你干嘛呢?」 陆欢冲肉肉挑眉,挑衅地抹了把嘴角,「它不饿,不用喂。」 「喵!!!」 肉肉扑腾起小爪子,很明显是饿了。被陆欢瞪过一眼,耳朵立刻耷拉下来。 哼,跟他斗。 陆欢眼里闪着得意,「你去收拾收拾,我们该去接岳母了。」 江浸月眨巴两下眼,「现在?可是、可是……」 那么多问题都还没解决呢?突然就去了? 她心里没底,挠挠头,「要不再等等,我……」嘴里被荔枝堵住,她说不出话,只眨巴大眼睛看他。 陆欢闲闲地擦着手,「不用担心,我都预备好了。」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呀! 江浸月枯着眉梢,嘴里的荔枝都吃着没味。她不是不想救阿娘,只是不想让陆欢和阿娘见面,倒时两头穿帮,她该如何自处? 她妄图再自救一把,劝陆欢留下,自己去就行。陆欢不假思索地就给她否了,招呼云苓和豆蔻进来伺候她梳洗,自己则拎着肉肉到院子里私了。 ——他准它搬进新房,可不是让它来跟自己抢人的。 夏日午后,蝉鸣聒噪,热浪熏人,便是打着蒲扇摇下二两肉,也觉不出半分清凉。 马车上,江浸月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左眼梢的那颗泪痣是越看越扎眼。她收起镜子,捧着小脸唉声叹气。车轱辘每转一圈,她心里就多添一重烦恼。 该怎么办呀? 身旁的陆欢却格外放松,把车帘别到划子上,双手环胸往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清风撩动发丝,江浸月抬眸瞥了眼窗外,人一下精神了,扒在窗口瞅了半天,惊道:「这不是去沈家的路。」 「嗯,我们不去沈家。」陆欢点了下头,眼皮未抬。 江浸月瞪大眼睛,「那去哪儿?不是说去接阿娘么?」 陆欢睁开一只眼,笑容意味深长,「我昨日已经把岳母接出来安顿好了,我们这就去那见她。」 「安顿好了?」江浸月心跳一下乱了章法,眼珠子左右乱转,哪都敢看,就是不敢看他的眼。 他已经见过阿娘了?那她的秘密是不是已经…… 风携来阵阵热意,在后背沁出一片冰凉。中衣透湿,贴在她背上难受的紧,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怎么了?」陆欢把她拉到边上,晃了晃她的肩,「嗯?可是哪里不舒服?」 江浸月摇头道没事,不住揉搓帕子擦手心冒出的汗。两人视线不期而遇,她当即一个激灵,慌慌躲开。明明他的眉眼还是刚才的眉眼,笑容也是刚才的笑容,怎么突然就多了一层寒意呢? 这事他到底知道多少?她现在是不是该马上坦白交代的好? 犹豫间,马车已停在普宁坊的一间小院子前。 江浸月由云苓扶下车,走进院子四下张望。 院子不小,外绕一排木槿花树篱,左边种了棵芭蕉树,右边立着葡萄架,架下设石桌石凳若干。墙根有隙引活水进来,下辟池塘,以鹅卵石围成,内有红鲤三尾,池边环植鸢尾菖蒲数株,清雅别致。 这些该不会都是陆欢置办的吧?江浸月怔愣住,惊得合不拢嘴。 「这院子冬暖夏凉,可还喜欢?」陆欢摇着轮椅进来,偏头问她。 江浸月心潮涌动,好似什么情绪都有,搅在一处,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痴痴望着他。 他真的什么都替自己想在前面,可她到底何德何能,值得他这样? 不安与愧疚压着脖子,她垂视自己足尖,轻轻点头,「谢谢你。」 主屋里的人似乎听见外头动静,「谁来了?是、是月儿吗?」 熟悉的声音荡响耳边,江浸月转身,急走几步又停下,双脚似灌了铅一般再迈不动。近乡情怯,大抵就是这意思罢。 背后被人一推,她趔趄几步,回头看见陆欢正朝她笑,如斯明朗,隐约还藏着一痕凄楚,是错觉吗? v第47章[03.09] 「去吧,别叫岳母等急了。」 她吸吸鼻子,「嗯。」 江浸月摸进门,怀里像揣了只兔子般直噗通个没完。 屋里窗明几净,窗下置张梨花木案,案头青花缠枝花瓶中几簇玉兰暗送幽香。 沈秋兰靠坐在东侧架子床上,鸦鬓斜垂,松松堆在颈间,面色憔悴,坐在一团锦被中也不甚光鲜。即便蹉跎至此,目光依旧锐利如初,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倔强倨傲从未折损半分。 「阿娘。」江浸月本不想哭,怕招她难过加重病势,可一张口,泪珠就不受控地流下。 几月未见女儿,沈秋兰心里百感交集,颤颤招手,「来,到娘身边来。」 江浸月一下扑到她怀里,熟悉的气味盈满鼻尖,这些日子的委屈便再克制不住,顺着脸颊噼里啪啦滚落。 沈秋兰抹了把眼角,笑着啐她孩子气,「这么大人了还哭,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 说着自己又落下两颗金豆,搂着她的手只紧不松。目光来回逡巡,瞧见那颗泪痣,忽地一涩。 「你这傻孩子,他们让你替姐姐去嫁,你就真去了,怎么就、就……」沈秋兰又气又心疼,戳了戳她额角。 江浸月吐吐舌头,「我怕阿娘会、会……我不想阿娘出事……」凑近小心试探,「阿娘您……都知道了啊,那、那……」 沈秋兰嗔瞪她一眼,「放心,我是听沈家的丫鬟婆子说的,没告诉那姓陆的小子。」 江浸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笑着往她怀里拱,一遍遍唤着「阿娘」,怎么也叫不够。小时候犯了错,她就爱这样跟阿娘撒娇,多少年了都还改不掉。 沈秋兰嘴上怨她长不大,轻轻拍她的背,心里还是希望她能永远长不大,就在自己的臂弯下一辈子无忧无虑。眼梢余光瞥见手背上掩不住的细痕,眸中才亮起的光倏尔暗淡。 「我的儿,跟娘走罢,咱们离开京城,找个小地方安身立命,娘给你寻个好人家,咱们一块安安稳稳过日子,好吗?」 走?离开京城,离开陆家,离开……他吗? 江浸月的心像被人狠狠揉了一下,拼命摇头,眼波荡漾,似被鱼儿惊动的清溪。 沈秋兰皱眉,「为何不走?这门亲本就是被迫的,如今也不用再怕你爹还有你舅母的威胁,咱没理由还留在他家。」 江浸月怔怔抽回身子坐直,垂眸不说话。 沈秋兰握住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的儿,听为娘的话,娘不会害你的。姓陆的那小子是不错,可咱跟他终归不是一路人。欠他的人情,咱日后可以慢慢还,你就听话,跟娘走罢。」 江浸月还是没说话,只一味摇头。从小到大她从未忤逆过阿娘什么,可这回,只要一听到「走」这个字,她就打心底里抵触。 嫁来之前,她是千百个不愿,一门心思想着要离开,自立门户。可现在,临到真有机会离开的时候,她又莫名舍不得。究竟舍不得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只知道现在,她并不想走。 「阿娘,我能不能……不走啊。」江浸月怯生生看她,扎挣半天,终于给自己找到个好理由,「我欠他太多太多了,要是就这么走了,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如此倾吐完,她心里那份漂泊不定的情愫似乎找到了落脚点。没错,她想留下来是为了报恩,没报完恩,她绝不能走。 沈秋兰瞳孔微缩,眉目间隐约现出凛冽之色。 江浸月被她盯得心中惴惴,深吸口气,正面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朗声道:「阿娘,我想留在他身边,把欠他的都给还上,等还完了我就跟您走。」 还完了就走?还完了你还肯走吗?沈秋兰暗暗腹诽,又劝了几句,奈何她决心已炽,多说也无用,摇头叹道:「好好好,就依你罢。」 「阿娘最好了!」江浸月眼里重新亮起光芒,扑到她怀里蹭脑袋。 沈秋兰被她逗笑,拍着她的肩长叹,「唉,你这傻孩子。」语气转瞬冷下,「叫那小子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江浸月抖了抖,心里隐约跃起种不好的预感,扭扭捏捏不见动作。沈秋兰恨铁不成钢,这丫头是已经被吃得透透的了啊! 「放心,我不会戳穿你的,这傻孩子。」 江浸月这才放心,颠颠跑出门给她叫人。 陆欢正在池边喂鱼,听见脚步声,转头莞尔,「都说完了?」 「嗯。」江浸月咧嘴笑得灿烂。 陆欢瞧见她眼眶微红,长睫湿漉漉的,便知她哭过,不禁心头一软,吞吞吐吐地问:「你……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江浸月歪头不解,「什么什么打算?」 陆欢凝视她良久,紧绷的背脊突然松下,笑着去拉她的手,仿佛一件宝贝失而复得般,紧紧攥着,爱不释手。 江浸月觉察到他手心里全是汗,越发奇怪,「那个……阿娘有话想跟你说。」 「好。」 陆欢松开她往里屋去,江浸月紧追几步,讪讪嘱咐,「阿娘性子比较直,如果她一会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我先代她跟你赔个不是,你别生气。」 陆欢噗嗤一声,含笑道好,绕过她径直往里屋去。进了门,他先朝架子床的方向躬身作揖,「多谢岳母成全。」 沈秋兰觑他一眼,目光如电。 虽说这女婿除了腿脚外,的确是哪儿哪儿都挑不出毛病,可只要一想到这门亲事是怎么结成的,她就像含了只苍蝇般恶心。 「哼,我也要恭喜你赌赢了,把那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还不自知。」 陆欢脸上一红,笑而不语。 昨日他接沈秋兰出来时,就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跟她坦白,包括自己已经知道替嫁这事。 一则以沈秋兰的性子,若他不说出实情,她决不会同意跟他走;二则她是小丫头最爱的娘亲,有权知道真相;三则……他想在不拆穿一切的情况下,给小丫头一个选择的机会,不问其它,只问真心,是走还是留。 v第48章[03.09] 她要走,天高海阔,放她自由;她想留,便是前头有刀山火海,他也会为她铲平。 而最后,他赌对了。 「请岳母放心,既然浸月选择留下,那小婿定会竭尽所能,护她安好。」 小婿小婿,叫得倒是挺亲热。 沈秋兰冷嗤,男人的甜言蜜语有几分可信?当初某人也曾对她信誓旦旦,说什么终其一生,只她一人,可结果呢? 陆欢知她不信,也不恼,「错过您,是岳父的损失。我如今既已知晓浸月的心意,必不会错过,更不会辜负。待我大仇得报,若浸月想要荣华,我便入仕建功立业;若她想采菊东篱,我便携她归隐,寄情山水。世间万物,凭她想要什么,我都愿意,也有能力给她。」 日头西斜,夕光透过窗牖染在他脸上,眉宇间似覆了层金粉,一扫往日冷漠,熠熠闪耀着的皆是温和坚定。 沈秋兰平平扫他一眼,语气微有松动,「希望你记住今日说过的话,若他日不能实现,我便是做鬼,也不会饶过你。」 陆欢颔首应允,「这些年,辛苦您抚养浸月,以后就交给我罢。」 沈秋兰冷笑,「身份这事,你还打算瞒她?」 陆欢道是,「等她哪天愿意告诉我了,自然会说与我听,我不想叫她难堪。我们之间,所有选择权都在她。」 其实他还是藏了点私心的。 这丫头太迟钝,可能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思,所以他还需要靠这层联系拴住她,免叫她觉得自己已不欠他什么,拍拍屁股走人,那他多冤呐。 话都已说明白,沈秋兰也不大想看见他,挥手让他下去。没法子呀,这门亲事结得实在太冤枉,她的宝贝女儿就这么稀里糊涂被狼叼走,还傻呵呵倒替别人数钱,她心痛啊! 陆欢出来后,江浸月又进去和沈秋兰说了会子话,顺便问了嘴可缓解头疾的香方子,直到暮色四合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外间,陆欢早已打点好留下伺候的丫头和小厮,正坐在马车上等她。白日里天气虽热,入夜后也清凉不少,风拂在肌肤上,还能刮出些毛栗子。 一路上陆欢都一反常态,什么话也不说,只托腮偏头看窗外,侧脸寡淡,若有所思。 江浸月有些不安,他莫不是被她和阿娘刺激到,开始想念自己的娘亲了? 她还不忘要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尤其是现在还带了点要报恩的意思,便主动往他边上凑,感觉还缺点什么,转转眼珠子想了会,又伸手去牵他的手。 小爪子才伸到一半,他突然动了,扯住她胳膊一拉,把她整个人抱到腿上,佝偻着身体,将脸埋入她颈窝中。紧紧的,好似一松开,她就会不见。 这几年走来,他大大小小赌过无数次,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自信满满,过去输了便输了,失去的他也不稀罕,总能从别处找回来。 可这次不同,在沈秋兰面前他虽表现得从容大方,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到底有多怕输。 从来都孑然一身的人是不会觉得孤独的,只有让他尝过陪伴的滋味后再让他回归原状,那时他才会知晓,何为孤独。 「谢谢,谢谢……」声音嘶哑,隐有颤抖。 江浸月有点懵,以为他是太想娘亲,错把自己当成他的娘亲,不敢扫他兴,抬手环住他的腰,轻轻拍着,就像阿娘哄她时那样。 身体紧贴,她感觉到胸前似搁了张纸,有点难受,尝试挪了挪,他立马收紧臂弯,吓得她不敢再乱动。 这人平日嚣张跋扈,原来也有脆弱的一面。 唉,他大概是太想自己娘亲,她这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懂。 那张纸也膈着了陆欢。 那是一封放妻书,昨夜他就写好一直揣在怀里。也因这封手书,他自出门起就不大高兴。 在去的路上他就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若她要走,他便亲手把这手书交给她,还她自由,彻底关上自己的心。 幸好,幸好。 老天爷给他安排了这么多磨难,最后终于良心发现,给他留了份甜蜜。 祸福相依,以后一定会更好。 报恩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江浸月捧着脸想了好几晚,决定从力所能及的事入手。 陆欢有头疾,据说是父辈传下来的。虽说平日有汤药压着,轻易不会发作,可发作起来还是挺要命的。有时夜深人静,她睡在东次间都能听见他在西次间低吼。 她虽不擅医术,但帮着调制些合神的香料还是可以的。 她已从阿娘那得了香方子,配制起来并不难,只是有几味香料,她手头上正好出缺,得想法子补上。 好在这几日豆蔻常往厨房跑得勤,同王大妈说了几句好话,人就答应让自己在外院跑腿的儿子捎带进来。 除此之外还带来了谢沈两家间这桩公案的新消息。 「听说沈夫人已经从刑部大牢放出来了,就前两日的事,人活脱脱瘦了一圈,眼圈都凹进去了,走路都打飘,管家去接人的时候差点没给吓死。」豆蔻捧来三盏新开的丁香,帮着摘去花蒂。 云苓将收拾好的花盏搁入净器中研烂,同她聊起来,「这样也好,她得意了那么久,也该让她吃点苦头,好好收敛一下,省得她见天来寻三奶奶晦气。」 一想起那日在沈家门口碰钉子的事,她心里就冒火。 江浸月对这事却不甚上心,自己该帮的都已经帮了。阿娘如今也已搬出,沈家再发生什么都跟自己无关。眼下她只想把香配好,报答陆欢的恩情。 她用襻膊束好宽袖,纤细玉指慢慢划过纸上字迹,照着上头的分量称好七钱半甘松,轻轻抖入臼内,混入三四滴冷腊茶清细细研磨。 一缕发丝弯在颊边,侧脸半垂,神情清冷又专注,额角覆了层细密的汗珠儿她也顾不上擦。 云苓捣完花蒂,掏出绢帕帮她揩汗。 外头人都说三奶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比不得二奶奶会来事。哼,一群有眼无珠的,哪里晓得三奶奶的好。就说前些日子她配来驱蚊的香,不仅闻着香,用起来也比外头采买来的好,就问二奶奶她配的出来么? v第49章[03.09] 「对了,我还听说一趣事,说来与你们解闷。」豆蔻一边将花泥拌成饼子,一边笑呵呵道,「就昨儿早上的事,那延宁侯押着他族中侄辈的一个小子进宫,到御前负荆请罪,说这事全赖他管教无方。」 「怪道最近二奶奶火气这么大,原是娘家大难临头了。」云苓笑笑,「不过……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冒出个侄子来了?前几日他不还说是刁民诬陷,自己是清白的么?」 豆蔻嗤笑,「他的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呀?事情没闹大前跟个没事人似的,眼见纸包不住火了,就赶紧拎个替罪羊顶上,就不知道皇上是个什么意思了。」 江浸月手里的药杵顿了顿。 头先事情刚闹出来的时候,她就隐隐觉着不对,现在听豆蔻这么一说,想想这几日陆欢都回他的石麟院住,没怎么来新房,她心里头那种奇怪想法又开始冒头。 这事该不会真和他有关罢? 可转念再一想,她又摇摇脑袋,把这不切实际念头甩出去。 他一没官职二没爵位,顶多有个把在朝中当差的朋友可以帮舅母通通路子,怎么可能把人家一个正经侯爷逼到这步田地? 三人忙活起来,有说有笑也不觉累,时间倏忽而过。江浸月将粗制好的香料贮入瓷瓮中,用炼蜜并鹅梨汁和匀,以盆合盖,用细竹条络紧密封,沉淀一晚上就大功告成。 香是制好了,可要怎么交给陆欢,这又是个难题。 算起来他已将近七日没踏足新房,打发去石麟院问话的人回来也只摇头说他不在,至于什么时候会回来,没人知道。 目今天气燥热,香料不易存放,尤其似这些有特殊功效的,更得抓紧时间用掉。 江浸月捏着手里的小圆瓷盒,目光空落在窗外也没个焦点。 午后下过一场雨,雨势瓢泼,噼里啪啦浇落几簇石榴花枝,这会子还有水珠顺着檐头淌下,滴滴答答,在水洼里画出一圈圈水纹。 她趴在窗前听了会,暗自拿定主意,匆匆蹬上秀鞋往屋外跑。云苓恰好捧着盘刚洗过的葡萄要进门,同她撞个满怀,「三奶奶急吼吼的是要往哪处去?」 江浸月没停下,边跑边拿脚尖蹬地,好把鞋子穿上,「我去石麟院送东西,一会儿就回,你们要是等不急就先睡罢。」 云苓噗嗤笑出声,摇摇头。哪里是她们急,明明就她一人最急。 月洞门前,江浸月挑高灯笼,看了眼竹匾上的「石麟」二字。笔力苍劲,气势磅礴,据说是陆欢出生那年,皇上御笔亲题,赠与陆欢父亲的。 天赐石麟,德门生辉。当年皇上对闻远侯府的圣眷,于此便可见一斑。 江浸月扒着花墙,探出半颗小脑袋往里偷窥。小院空荡,并未瞧见任何人影,地上积水空明,夜风涤荡,水中竹影交横,月白如练。 「有人在吗?」她壮起胆子问了句,回应她的只有簌簌风声。 应是没人,那她正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香送进去。 如此思定,她缩回脑袋,提起裙裾蹑手蹑脚走进去,惊见主屋灯火还亮着便知他在,瞬间吓没了魂儿。 她还记得之前同他说定的三条规矩——不许靠近石麟院。 虽说自他踏入新房后,这规矩就已破了一半,没法子,这是他家,他说了算。剩下一半轮到江浸月头上,她可没胆量以身试法的。 正犹豫要不要趁他发现之前赶紧开溜,脚才将将抬起,她就听见屋里噼里啪啦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几声嘶吼,音色凄厉,叫人听了不住起鸡皮疙瘩。 江浸月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他定是又犯头疾了。慌忙间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直接破门冲进去。 果不其然,屋里瓷器玉器滚落一地,桌案上的砚台镇纸也被倾扫下桌,几片失了倚重的纸张叫门风吹散,参差飘零在半空。 陆欢颓然倒在狼藉正中,蜷缩着身子细细颤抖。双目炽红,眼底密密麻麻的血丝如同蛛网。十指紧紧掐入鬓发中,手背额角俱都爬满青筋。 江浸月忙忙奔到他身边,抬起他的肩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轻轻拍他的脸,「三爷三爷……」眼前很快迷蒙出一层薄薄的水雾,连到着声音也水浸浸的,「来人,快来人啊!」 泪珠烫在他眼皮上,睫尖轻轻颤了一颤,似乎帮他扯回一点意识。 「那儿……那儿……」陆欢颤微微抬起手,指向桌脚。 江浸月抹了把脸,沿他手指的方向瞧见个瓷瓶。脑中灵光闪过,想起之前游湖时自己曾见过这个,里头应是给他医治头疾的药。 她忙不迭扑腾手臂捡来,手还在颤,折腾半天才揭开盖,咕噜倒了一手心,来不及细问应该吃多少就全给他喂进去,随手从桌上抄来一茶壶,壶嘴对着他的嘴直接灌。 「三爷,三爷……」 江浸月哽咽着唤他,不见回应,以为药还没喂进去,手腕又抬高些,灌得更加生猛。 陆欢本还意识模糊,要晕不晕,就这么被她灌得生生没敢彻底晕死过去。 她这哪里是在救人,分明是在谋杀亲夫!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躲开壶嘴,把头一偏,「咳!咳!咳!」 算是稀里糊涂缓过来了。 江浸月探长脖子,瞧见他吐出的那滩茶水里头还飘着几颗黑黢黢的药丸,心下焦急,举起茶壶又要往他嘴里灌。 陆欢把头往哪偏,她就把壶嘴往哪送,板起小脸气道:「你不吃药可如何使得?真病出个好歹来,我就、我就……」说话间眼角又蹦出两颗金豆。 陆欢方才其实已经咽下两颗药丸,只消等药效发散出来即可,不必再吃。头还刺痛着,他只想躺在地上休息会儿。换做别人敢在这时这般吵他,他拳头早招呼上了,可她不同。 小小的丫头为他哭成个湿答答的小泪人,他心底也湿答答一片,不忍叫她难过,就主动伸脖子去够壶嘴。 江浸月很配合地托住他的肩,有板有眼地从瓷瓶里取出两颗药丸,就着茶水亲手喂他,确定他已服下后才松下两肩,破涕为笑。 陆欢缓过来点力气,抬手给她擦泪,「笨蛋,哭什么?我这不是没事么?」 「还说没事,都这样了!」江浸月眼里蓄着涟漪,叉腰瞪他。 这一骂把陆欢骂得精神抖擞、神采飞扬,不仅不生气,心里头还怪美的。他应当是真病了,且还病得不轻,竟冒出个贱丝丝的念头,想让她再多骂两句。 帮她擦完泪,指尖还流连在她颊边,若即若离的抚摸着,就好像她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v第50章[03.09] 大抵是月色太过飘渺,在屋内笼上一层薄纱,挑起他心头一股冲动,想把一切都告诉她,「月儿……」 砰—— 屋门被一记窝心脚踹开,陆澄立在门口拔剑张皇四顾,「主子!您怎么了主子!」 他刚刚被陆欢派出去办事,回来时顺便从厨房捎带回俩馒头。脚才跨进院门,就听见里头动静不对劲,屋门还开了一道缝,以为有刺客,吓得他丢下馒头就冲进来。 然后就撞破这一切…… 他瞥见那瓷瓶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明白之后却是更大的无所适从,一时忘了收剑,呆呆站在原地。陆欢眼刀子扎来,他手一抖,叫剑光晃了眼。 「啊——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他忙捂住双眼装瞎,指缝还大张大敞,俩眼珠子躲在后头吱溜溜打转,泄露出几分促狭。 江浸月不高兴了,「怎么能没看见呢?他都成这样了……」她吸了吸鼻子,招招手,「快,帮忙把他扶到椅子上。」 扶到椅子上?那岂不是不能枕在她腿上了?陆欢眼里闪过无数个不乐意,白了陆澄一眼。 陆澄当即哆嗦一下以示回应。主子意思他是明白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挠挠后脑勺,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呃……三奶奶您有所不知,主子他才犯过病,身体虚得紧,不好随意挪动,不如您就忍耐会儿,让他占点便宜……啊,不是不是,是让他缓缓,缓缓,缓缓就好,嘿嘿……」 生了病让他躺地上,还是为他好?这是个什么说法? 江浸月歪着小脑袋,将信将疑地看他。陆澄忙不迭把视线搬到房梁上,抖着腿吹口哨。 她又低头询问陆欢,他欣然点头,为附和那番话,他还趁她动腿时做痛苦状,一个劲儿敛眉直哼哼。 江浸月果然不动了,乖乖坐在那给他当枕头,怕他头还在疼,便拿十指摁着他的头皮轻轻揉摩,边揉边问:「这样会疼吗?」 香气从她袖口散出,萦绕鼻尖,如兰似麝,比什么药丸都有用。他顿觉五脏六腑通体舒坦,摇头道不疼,惬意地合上眸享受。 陆澄干站了半天,为自己捏把汗。眼梢余光一茬接一茬地往他们身上刮,暗暗腹诽:主子还说只是逢场作戏呢,满京城打听去,凭哪家戏班子也没本事把戏做得这么足的! 「主子,我去给您看看今儿的药煎好了没。」这药是陆欢每日必喝的,今日的份还没喝。 陆欢才缓和的脸色又要黑下。别看他如今人五人六的模样,可在某些方面却比江浸月还孩子气。就比如这喝药,他只要闻见药味就跟撞见阎王爷似的,躲都躲不及,前几日的汤药都叫他倒花盆里去了,今日他还想拒绝。 江浸月先替他开口,「嗯嗯,去罢去罢,多熬些来,他今日犯病了,得好好补补。」 好好补补?是这么补法吗?他刷的撑开眼皮,「不……」对上江浸月的怒目,他一下梗到嗓子,「不、不不许偷懒,把药熬浓些,再、再送过来。」 陆澄双肩耸抖,强忍住不笑出声。苦哈哈地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个能治主子的人了,真是……苍天有眼! 「是,主子。」人随即风一般跑远。 陆欢两眼一黑,颓然栽回去。美色误人美色误人,他今日是真领教了。 他正哀叹着,温软葇荑忽而覆在他额上。江浸月试了下他的体温,又收手摸了摸自己的。没发烧,那这是怎么了? 「你可还有哪不舒服?」她垂眸四下乱找,两道细眉往中间挤,煞有介事。 陆欢长眉一轩,想起方才她说了半截的话,柔肠百结,不问不快,「你方才还想说什么?我若病出个好歹,你意欲如何?」 黑白分明的眸子把她望住,看久了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能把她吸入其中,无法自拔。 江浸月慌慌移开视线,杏眼左瞄右瞄总也没个安放处。四周变得格外安静,她几乎能听见院子里夜露压弯叶尖,叮咚叩敲青石板的声音。 她不过是情急之言,并没太多意思。她也从没想过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怎么办。她不过是留下来报恩的,还能怎么办?再者说,似他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有事? 腿上重量倏忽变轻,她缓过神,陆欢已撑手从地上坐起,大约是还没完全恢复,动作很是吃力。 江浸月以为他要起身,本能地上去扶他。手才搭上他的手臂,突然被他反扣在地上。 因他身形高挑,倾身靠过来,即便坐着,罩下的黑影也能完全将她裹住。双手撑在她两侧,额头与她相抵。 「嗯?为什么不说话?」低沉的声音荡在耳廓,似在引诱什么答案。 江浸月垂下眼睫,惶惑不安,「我我我不知道……」 陆欢眼里染上层失落,很快又燃起新的盼头,「你今夜来这,可是想我了?」 「啊?」江浸月眨眨眼,很耿直地说不是,「我是来给你送香的。我才配出来,应该、应该能帮你缓解头疾。」边说边摸出个小圆瓷盒递过去。 陆欢溜了眼,心里掠过一丝丝不痛快。怎么会不想呢?怎么能不想呢?他都七天没去新房了,七天!整整七天! 他最近算计人算计得多了,现在也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得失。她这么晚还特特跑来,天还不大好,怎么可能只是为了给他送香,肯定是想他了,就是害羞不敢承认。 心头那一丝丝痛苦瞬息间烟消云散。 觉察手底下的小爪子隐有些不安分,他便顺其自然,抬手放开,改去揽她的腰肢。纤腰楚楚,不堪一折。 明明不是第一次抱她,却是第一次紧张欣喜至斯。仅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整颗心都颤抖了。 案头烛台结了层厚厚的蜡花,光晕小下一圈,只能朦胧照亮他们的脸,仿佛这里才是世上唯一的光亮。 江浸月绷紧身子,头越垂越低,「我、我不是故意坏规矩,跑来这里打搅你的,对不起……」气势太过压迫,叫她生出这种误会。 陆欢莞尔,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挑眉道:「那就当从没有过这样的规矩罢。你以后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谁要是敢拦你,你就叫他来同我说话。」 自己立下的规矩怎么说破就破,还有没有谱了?江浸月耷拉下眉梢,心底满是不可思议。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意思,怎么最后就成这样了? 在前路都被彻底堵死的情况下,陆欢又辟出一条新路,「你刚刚……为什么哭?不许说不知道。」 江浸月这回没法子躲了。为什么哭?这还有问,还不是因为……她呜呜咽咽不敢说,双颊红到快支撑不住表情。 v第51章[03.14] 陆欢玩味欣赏了会,托起她小巧的下巴,不准她低头躲闪,把她的脸抬向自己,视线落在那粉嫩的唇瓣上,想从那听见自己渴望已久的答案。 可她就是这么坏,咬紧一口糯米银牙硬是不肯倾吐半个字。 不乖。 他慢慢低头,想教她乖乖开口。 江浸月心如鹿撞,知道他要干嘛,却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不断给自己打气,她是留下来报恩的,那、那给他吻一下,也算报恩,嗯。 眼睫轻轻颤抖,她闭上眼,静静感受那逐渐靠近的潮暖呼吸。 就在四唇即将触碰的刹那,门又开了。 「主子,喝药了。」 如果说第一次是偶然,那这第二次……陆澄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原以为凭主子的本事应当早就已经成事,现在两人怎么也该散了风月,正晕腮潮红地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以后要添几个娃,哪知竟是这么个情状! 棒打鸳鸯,他不仅做了那棒,没准一会还得做那棒下冤魂。 「呃……主子,药?」他举高托盘,讪讪扯了扯嘴角。 江浸月涨红着一张脸,想想方才要发生的事,登时从地上惊跳起。她动作太快,撞上陆欢的鼻子,脸颊无意间擦过他的唇,温温软软的触感,那片肌肤瞬间就比别处更加滚热了些。 她捂住呼呼冒烟的双颊,羞愤跺脚,「我、我我走了……」 陆欢还在揉鼻子,赶紧腾出一只手攫住她,「不许动!」 语气甚是强硬,江浸月就跟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保持单脚踩地的跑姿,傻傻杵在那,连眼睛都不敢眨巴了。身形摇摆却能不栽倒,好似个粉雕玉砌的不倒翁。 陆欢笑得前仰后合,鼻子也不疼了,大手一挥,「可以动了。」 江浸月知道自己犯蠢了,又羞又气,也不知哪来的胆,竟指着他鼻子命令道:「不许笑了!」 陆欢还真愣了一瞬,住嘴不再笑,可忍不了多久便破功,笑声比刚才还要狂放孟浪。 江浸月羞得没处躲没处藏,跺两下脚,扭身便走。才抬起一脚,后头就伸来一手拉住她的小臂,「我不笑了不笑了,真不笑了。」 陆欢把她扯回身边,扳正身子面朝自己。江浸月狐疑抬眸,就看见他肩膀胸膛还在微微颤动。 「你!」 江浸月这下真急了,扎挣着要摆脱他的手。陆欢赶忙调转话头,「你不是说来给我送香的么?香呢?怎么就这么走了?」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江浸月挣开他的手,摸出小圆瓷盒递去。 他却抓住不放,摇着她的手道:「明日要不要随我一块到街市上走走?」 江浸月高撅的小嘴缩回去,歪着脑袋问:「明日?你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了吗?」 什么日子?陆欢被问倒了,攒眉蹙额,思忖良久还是一脸茫然。 江浸月惊道:「明日是四妹妹的大喜之日呀,你怎么给忘了?」 陆欢「哦」了声,脸色依旧寡淡。原来是陆嘉音的喜事,那他不是忘了,而是压根就没记得过。 「不是什么大事,你在不在都不妨事。」 江浸月闪到舌头,愕然眨眼。 二房叔叔婶婶惦记大房家产,同陆欢不睦,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也只停留在「心知肚明」上。家丑不可外扬,有些话断是不敢宣之于口的,似他这样直白到连半点遮掩意思都没有的,当真是世间难得的奇葩。 邀约久久得不到回应,陆欢眼底渐渐浮起一丝哀愁的况味,「怎么?你宁愿留下来看她成亲,也不愿意陪我出门?」 江浸月忙不迭摇头否认。那陆嘉音把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她巴不得跟她老死不相往来。 陆欢嘴边浮现出得意,心道这样才对,自己都这么多天没去看她了,她肯定是想他的,这么难得的独处机会,她怎么会舍得错过? 江浸月还真不是想他了,只是单纯被「街市」两个勾走了魂儿。 从前她鲜有机会上街市,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也仅仅是打街拐角匆匆路过,从来没有真正逛过。 「那……我可以进铺子么?我想、想添置些香料。」她亮着眼睛,怯生生问。 陆欢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还缺什么,都写成单子记下来,明日一并补上。」 这七日他虽说不住在新房,但里头发生的事他还是一清二楚的。小丫头缺东西又不敢找当家的讨要,还得让丫头偷偷托关系找外院小子跑腿,真是一点当陆家三奶奶的觉悟都没有,他都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所幸明日他也要出趟门,顺便捎带上她,也能帮着掩人耳目。 江浸月心思百转千回,想着陆欢这个大房当家的都这么说了,她也就没必要再纠结,左右天塌下来也该先砸他,便乐呵呵点头答应,方才被他笑话的事也一股脑儿全忘干净,颠颠出门去。 见人已走远,边上晾了大半天的陆澄终于寻到机会开口:「主子,这我就不懂了,您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钟意人家直接拿下不就行了?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子?」心里补完最后半句哀怨口:还把他给绕进去了,亏心不亏心呀! 不亏心。 陆欢白去一眼。 他目今虽说比从前落魄了,但该有的傲气还是在的,让他拿夫妻的身份去欺负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他做不到。左右日子还长,她总会开窍,他好好等着就是了,急什么,又不是等不起。 他坐回椅上,抖着手指似笑非笑,目光如冰棱穿体,「你最好有要紧事要报。」 陆澄知道自己惊扰人家风月这事还没翻篇,哭丧着脸不住作揖,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进前低语,「主子,这有您一封信。」 陆欢扫眼信封上的字迹,署名落款俱无,一下明白过来,忙展开细阅。其实也不必细阅,那绢白熟罗压纹纸上只写了一个字——静。 v第52章[03.14] 静观其变的静。 陆欢折了眉心,粗闷出一口气。良久,他将信举起,悬在烛火上。暗红火苗舔舐着信纸,纸张边缘迅速变黑卷起,细小浮灰簌簌落下,摞满案头,随风荡远。 「哼,便宜他了。」语气夹霜带雪。 陆澄就算没看见信上的内容,心里头也有了数,抱怨道:「等等等,又让咱等,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陆欢笑笑:「五年不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等不得的?他让咱们等,自然有他的道理。如今咱们也只揪出个姓谢的,不好好利用一下,拖出幕后之人,岂不可惜?把柄要用在刀刃上,横竖那姓谢的已经是瓮中之鳖,咱想什么时候拿他开刀都行,何必急在这一时?」 陆澄心里不服,嘴上还是老实应是,拿布巾裹住药罐两边的提手,斟了碗热腾腾的药。 碗还没递过来,陆欢就先被药味熏皱了眉,摆手拒绝,「我今日已吃过一次丸药,这汤药就免了罢。」 陆澄不依,「主子,您要是不喝,我就只好把三奶奶请来,看着您喝了。」 陆欢执笔的手一顿,写错个字,拿笔杆敲他脑袋,「呵,你倒是会找靠山。」 陆澄边躲边打哈哈,「那是那是,不然我怎么会找上您呢?」 陆欢抄笔又要敲他,他忙忙举高药碗,「三奶奶三奶奶三奶奶……」 笔果然没能敲下来。 陆澄透过碗沿偷偷看他,笑眼狡黠。陆欢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夺过碗,咕嘟咕嘟一口闷下。五官皱成一团,喝完直吐舌头。 真苦啊! 他抬手抹嘴,忽忆起方才惊乱中唇瓣在她脸颊上蹭过的一抹芳泽,顿觉口齿生津,舌尖苦味慢慢被心头甜蜜冲淡。 看来以后喝药还得多添一副药引子才是。 且说江浸月回去新房后,把明日出门上街的事同云苓和豆蔻一说,她二人也不曾去过街市,亦是兴奋不已,扭头就开始商量明日该让江浸月穿什么衣裙,梳什么发髻。 姑娘们聊起这个,自是越说越有话说。 江浸月心里揣着事儿,就先更衣吹灯上床,却也是辗转难眠。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面前就全都是陆欢的脸,还有那落空的一吻,甚至还能闻见他身上的药香。 自石麟院出来,她心里就空落落的,若非要刨根问底,她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人到现在还飘飘然如坠云雾中,好生奇怪。莫非自己是希望那个吻能成的? 月满床榻,才散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上脸颊。只是一个念头,她就羞得缩进被子里来回打滚,直折腾到半夜,把自己滚累了才裹着倦意朦胧睡去。 次日一早,江浸月被院外丫鬟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吵醒,隐约还夹杂鞭炮声,应是从大堂传来的。 隔这么老远还能听见声响,大堂的热闹场面可想而知。 想到自己不仅可以不去傻站着陪笑,挨辛夫人白眼,还能出门去上街市逛香料铺子,她便觉浑身爽利,舒舒服服抻了抻筋骨,唤云苓和豆蔻进来伺候。 今日是个好天,日头掩在云层后,拂面而来的风也清爽不燥热。人心情一好,就看什么都顺眼,便是云苓给她选了身绯红色襦裙,她也乐呵呵穿上。 一切准备停当,三人互相跨着手含笑出门去,嘴里还在商量采买单子上可还缺了什么。才走到院门口,就撞见了不顺眼的人。 谢柔来了。 哦,不是。是陆欢的前未婚妻子,她的乌龙情敌来了。 麻烦了。 两人都没意料会在这碰面,愣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彼此。 谢柔先缓过神,笑着上前去牵她的手,「怪我怪我,迟迟不见弟妹现身,还当弟妹你是不是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白白追到这来,打嘴打嘴。」 她捧袖掩口咯咯笑,拉着江浸月就要往大堂去,「可巧撞见了,就一块过去罢。这会子已经来了不少亲戚,正好领你去见见。」 江浸月随她走出几步,绕过劲来,抽回手左顾右盼地道:「我、我不是去大堂,三爷说今日要带我去街上走走,他还在外头等我,我得赶紧过去,那个……二嫂,我先失陪了。」 谢柔的心叫人揉了一下,也不知是因听见她喊三爷,还是因三爷要带她出门。 她掖着袖子,乜斜眼细细打量。 才两个月功夫,这丫头就比刚进门时红润不少,日头下盈盈一立,周身仿佛格外有一层光彩,叫人挪不开眼。而自己明明跟她年纪相仿,却为琐事所累,似残风中的一截枯荷,风光不再,只余败叶涩涩叩杆声。 说起来,这两月间她们妯娌两人还没怎么碰过面。最近一次还是半月前,她奉老太太的话去新房送新衣料子。才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头的笑声,不只有江浸月一人,那人也在。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笑得那么爽朗,比三月里的春风还得意。她站在屋外听了许久,舍不得打断,想等笑声自然消散后再过去叫门,可这笑却断断续续不曾真正停过。等她回过神来时,脸上已沁凉一片。 老天爷当真是不公平。 掩在袖子底下的两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谢柔努力平了平气,复笑道:「自家妹妹成亲,做嫂子的不去看看,反倒还忙着出门闲逛,这是个什么道理?弟妹你想想,今日家里头来了多少亲戚,而你又才进门,就算不想去看四妹妹,但怎么也该去拜见拜见亲戚不是?」 说话间,她已热络地拉住江浸月的手,轻轻拍着,「嫂嫂我可都是为你好。」 语气极尽真诚,眼神却毫无温度。 大概女人面对同性时,尤其是这种身份敏感的同性时,天生就有这种能辨别虚伪的直觉。 江浸月就算再迟钝不开窍,心里的这根弦还是在的,且此时不偏不巧,这根弦还就被拨响了。「叮」的一声,依稀在警告她:此人来者不善,绝没她嘴上这么好心。 「我嘴笨,就不去给你们裹乱了,昨晚上我都跟三爷说好了,他也都答应了。他现在还在外头等我,我得赶紧过去。」 话音未落,她就领着两个丫头往外闯。 谢柔往边上一挪脚,又挡在她面前,「什么嘴笨不嘴笨的,都是一家人,说这话不就生分了?弟妹还是快跟嫂嫂我走罢,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她面上仍笑意盈盈,眼里的寒光却是比方才还要冷辣。 v第53章[03.14] 没错,她来找江浸月并不是为她着想,而是为给自己找乐子。 堂前杂七杂八一堆事要忙,而江浸月自嫁进门就一直影子似的活着,一时间谁会想到她不在。 所有事都按部就班不出错,那多没趣儿。 刚好今日辛夫人才从禁足中解放出来,自是有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她只需把江浸月往辛夫人跟前一领,哪怕这丫头什么也没做,只在旁边干站着,也足够把辛夫人点爆。 到时候她只消坐在边上磕瓜子凑趣就行,比看一百次成亲还可乐。 可这丫头平日里傻兮兮的,这会子竟然不上当。明知道她这几日为娘家的事操碎心,眼角直冒褶。自家夫君还见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听热乎话都没机会。她还在这三爷长三爷短的故意往她心窝子上扎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俩夫妻恩爱,鹣鲽情深似的。 不过是个商户女,没准还是个冒牌的,也敢跟她叫板? 呸! 谢柔再次平了平气,语气随眼色一道冷下,「弟妹如此行事,可委实不合规矩。嫂嫂我不忍责罚,姑且先替你在长辈们面前瞒下,你可莫要再任性,惹长辈们不高兴。」 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呀? 江浸月也恼了,换做别人她兴许就真认怂跟着走了,可谢柔不是别人,她是!!嗯! 她骨子里少有的那点血性被激发出来,学着谢柔的模样,也瞪圆眼睛盯住她,「嫂嫂挡我路了,烦请让一让。」 谢柔目光一凛,扬眉进前,笑意散漫。偏不! 两人剑拔弩张,丫头们也暗暗叫上劲。思琪一人对上云苓和豆蔻,眼睛一个瞪得比一个大,眼风飕飕,好像只要谁眼睛瞪得大瞪得圆,谁就能笑到最后。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忽有一团胖嘟嘟的橘色身影蹦跳而来,挡在江浸月面前,弓腰竖毛。 「喵——!」 超凶。 谢柔惊了一跳,正准备伸过去拉江浸月的手一下缩回袖子里。 「哎呀,哎呀哎呀。」陆澄打小径尽头匆匆跑来,嬉皮笑脸地朝她们作揖,「肉肉不见了,主子特特命我来寻,不巧惊扰了二位少奶奶,该死该死。」 说着他又抱起肉肉晃了晃,「主子都说了,三奶奶马上就到,你一只猫跑这猴急个什么劲儿?难道这家里头还有人皮痒痒,敢拦咱们三奶奶的路不成?」 陆澄的话,代表的就是陆欢的意思。 言下之意谢柔很明白,可正是因为明白,她才更加不甘心。 不过是让这丫头去大堂参加昏礼,也值得他这么护?自己当初为了守住和他的婚约,差点跟家里头闹翻,他都不闻不问,凭什么! 但她终归不是辛夫人、陆嘉音一流,懂进退,喜怒不形于色,只拢着手和和气气道:「小小畜生有灵性,到哪都惦记主人,三爷偏疼它些也是有的。」 小小畜生肉肉似乎听懂了,猫脸一垮,舞着小爪子嗷嗷喷火,「喵——!喵——!」 陆澄忙抱住它,眯眼笑笑,「二奶奶如果没事,我就先送三奶奶过去,这小小畜生等急了不打紧,可主子要是等急了……」 话虽客气,语气却一点儿不客气。 肉肉从他怀里拱出小脑袋,吊眼附和,「喵——!」一副她要是敢把江浸月怎么着,它就会把她怎么着的模样。 话都说到这份上,她还敢怎样?谢柔莞尔,「我哪敢叫三爷等急了,只是这四妹妹的昏礼……老太太当真问起来,我这没法交待……」 陆澄打断她,声音拔高几分,「老太太日后就算真要问,那也是找三爷问话,如何也为难不到二奶奶头上,二奶奶就放宽心。实在不行……」他伸手一递,把肉肉堵她脸前,「实在不行,就让肉肉代主子出席也是一样的。」 谢柔没防备他这一手,趔趄后退,亏得思琪反应快及时扶住她,不然就要被小径旁边横错的枝桠捅成筛子。 「噗——」江浸月咬紧牙关,把笑意堵在嗓子眼里。 一样?能一样吗?让一只猫代为赴宴,别不是太不把二房当回事。这主仆俩果然是,乌鸦站在猪身上——一个赛一个黑! 她本还顶着一脑袋不高兴,这下完全破功,在袖子底下朝陆澄竖起大拇指。 陆澄耸动眉头,眼底闪着得意。他这点功力才哪到哪呀,还不及主子的十分之一,要是主子亲自出马,保不齐就把猫拍谢柔脸上了。 谢柔眼中山雨欲来,心里腾着沸汤一般的怒意。奈何她一贯在外人眼中都是以「端庄娴雅」自持,跟一个下人大动肝火实在有损她颜面。 况且这陆澄又非寻常下人。 他原是陆大老爷南巡时捡回来的弃婴,自小同陆叡、陆欢两兄弟养在一处。后来大房蒙难,房里人能托关系离开的就都走了,只剩他一个肯留下。 陆欢坠崖那天,陆家人翻遍整个山头也没个结果,都预备要放弃,是他背着陆欢从崖底走出来,衣裳褴褛,血浸浸的,每一步都是拿自己的命挣来的,却海不肯假他人之手,愣是顶着伤一路把人背回家中,又没日没夜照顾,直到陆欢醒来才放心料理自己的伤。 自那以后陆老太太便把他当作亲孙子疼,府中上下也都高看他一等,把他当半个主子伺候。 便是她这个二少奶奶想发落他,也得顾及老太太和陆欢的面子。 不等谢柔回绝,肉肉已挣脱开陆澄的手,稳稳当当跳到地上。 就算谢柔肯带它去赴礼,它还不乐意呢。冲她龇了会儿牙,屁股一扭,昂着小脑袋大摇大摆蹿走了。 谢柔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区区一只猫也敢这么跟她嚣张。 陆澄憋笑憋得五官抽搐,一拍脑门着急道:「哎呀,这可不好。现在府上那么多人,肉肉要是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贵人就遭了。」他挠挠头,歉然接上,「可巧我现在有事走不开身,主子又急着见三奶奶,还得烦劳二奶奶您帮忙多关照着些了。」 说完,他嬉笑着简单福了个礼,拉着江浸月往外走。路过谢柔身边时,他脸上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我劝二奶奶以后还是少动些歪主意,主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真动起火来,倒霉的可不只二奶奶你一人。」 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仿佛隆冬飞雪剐过耳廓,谢柔陡然激灵,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他,对上的却是一张放大了的嬉皮笑脸。 「那就拜托二奶奶啦。」眉眼弯弯,透着些许孩子气,同刚才判若两人。 v第54章[03.14] 谢柔怔愣住,望着他的背影,心头毫无来由地升起个念头。莫非自家那起乌遭事是陆欢……不会不会,他如今不过是只折了翅膀的鹰隼,连个靠山都没有,能成什么事,否则也不至于把爵位给丢了。 因今日府中来往宾客众多,陆欢便让人把马车停在西边角门上。 江浸月上了前头大车,云苓和豆蔻坐在后头的小车,陆澄则骑马跟在旁边。 原本走了一路,江浸月心情已好转不少,可一瞧见车里头的陆欢,方才谢柔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画面就咕嘟咕嘟全冒出来了。 她虽然不机灵,但还不至于傻到看不出来人家为何会来找她茬,都是因为他!前未婚妻,哼! 她脸色咣当垮下,陆欢朝她伸手,她把头一别,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自顾自托腮看向窗外。 陆欢:…… 这又是闹哪样?方才他一听说谢柔来找她麻烦,就立马叫陆澄过去解围,怎么解着解着,就把气解到他头上了? 「怎么了?可是又有人给你气受了?」他伸手拽了拽她袖子。 江浸月拼命扑腾小爪子摆脱。 女人在「捉奸」方面上素来敏锐,但凡嗅到一星半点猫腥味,脑力就跟着蹭蹭上涨,给她一根头发丝儿,她就能准确无误地推断这对奸|夫|淫|妇明日要吃什么。 江浸月也不例外,听到他话里的那个「又」字,便知他其实是知道谢柔上门寻衅这事的。 明明什么都知道还…… 她侧眸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一脸云淡风轻,连坐姿都比平时惬意许多,半点愧疚之意也没,她心情顿时跌至谷底。 「没有生气,我可不敢生气,一点也不敢!」 说完,小脸绷得比刚才还紧。 这还不气?这明明是气到要爆炸了。 陆欢挪到她旁边,抬手戳了戳她脸上的软肉,询问的话还没问出口,就遭到她强烈反抗。 「你别碰我,我不让你碰!」双眼仍旧清澈,只不过是凶巴巴的清澈。 哟,长能耐了。 之前他说话声音稍大点,她都会吓得缩成团,现在都敢直接给他脸子看了。从昨晚「不许笑」到今天的「不许碰」,她到底还有几个「不许」? 陆欢双肩耸抖,借咳嗽把笑意压回肚子里,「你是我媳妇儿,明媒正娶,你不让我碰,那谁让我碰?」边说边往她身上靠。 谁?一提到这个「谁」,江浸月心头的小火苗又腾腾窜高几丈,用力推开他,「哼,外头有的是人想让你碰,家里头也有,你别碰我,碰她们去,哼。」 火气吼出去一半,她心里舒服许多,头脑也跟着清醒,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太不讲道理。 这事确实怪不到他头上,但她只要一想到谢柔可能还惦记着他,她就控制不住想咬人的冲动。 他该不会真气着,然后出门满世界「碰」人去罢。 江浸月悄咪咪挣开掀开半幅眼皮瞄他,然后就瞄到他两眼泛光,像是困顿他许久的封条骤然被人揭开,让他重获自由一般。 她心底咯噔一声,完蛋了,他当真了。 陆欢的确有种福至心灵的感觉,不过不是为她这话,而是为她这没来由的火气。原来她吃醋了,为他吃醋了! 他就跟吃了蜜一样,喘出去的气都是甜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小丫头个子才这么点儿,醋劲倒挺大,都快直冲云霄了。 「她们不好碰,我就碰你。」他又倾靠过去,睫毛都快戳到她的脸。 江浸月气急败坏地推开他,自己都伤心成这样了,他怎么还笑得出来!至于为什么会伤心,她没功夫细想。 「我不让你碰!」 「诶,你不让我碰我就不碰?我还偏就碰你,你能把我怎么着?」 他又锲而不舍地贴上来,跟狗皮膏药似的怎么也撕不掉。一个是真孩子气,另一个就跟着一块孩子气。 江浸月被惹急了,往旁边挪去一小步,他也没皮没脸地跟上来。马车里统共就这么点地方,没多久她就被堵在角落,抽身不得。 「你走开,走开。」 她两手撑在他胸前努力推着,如蚍蜉撼树。陆欢随便她捶打,俯身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好好好,我走开。」 然后就真挪走了——抱着江浸月一块挪到中间。 「你放开我,放……唔。」 她嘴巴被堵上了,开启的齿关很容易就叫他攻略,舌尖够着舌尖,一瞬便纠缠在一块。 江浸月吓一跳,本能地要推开他逃走。手腕才抬起来,就被陆欢轻松攫住,动弹不得。扣在她腰间的另手一并发力,将她彻底封堵在怀抱中。 粉唇柔软,幽兰般芬芳,唇瓣相碰的那一刻,陆欢只觉心脏都快冲破胸膛。不过是简单的唇齿相依,竟能给他带来如此大的愉悦,仿佛这世间只剩下这么一件乐事。 他过去轻看红尘,听到文人唧唧歪歪拽两句酸话便嗤之以鼻,以为这世间女子都一个样,没什么特别。现在才知道,原来只是因为自己还遇见真正喜欢的那个。 遇见了,就好似一下读懂所有悲欢离合,有了最极致的快乐,和最无药可解的病灶。 马车里地方狭小,细微嘬弄声和喘息声被无限放大,盖过街口的叫卖声,充斥在江浸月耳边。她慢慢红了脸,简直不敢相信这声音竟是出自自己之口。 迷迷糊糊想起自己曾因被陆欢亲了一口脸蛋,就骂他下流,看来还真是骂错了,现下分明,更加下流! 觉察到怀中小东西快喘不过气,陆欢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静静拥着她,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见她抖得厉害,心底渐升起丝后悔,自己方才的确太过猛浪,吓着她了。 小丫头乖乖躲在他怀里,脸蛋红扑扑,勾人去啃一口。小爪子微曲,怯生生抵在他胸前,温顺得像只小奶猫。 v第55章[03.14] 「下、下流!」她瞪去一眼,眼里水光潋滟。 陆欢噗嗤一笑,这就叫下流了?若不是顾及他们现在还在外头,他真的不介意再下流一点。 「怎么下流了?我不就是……碰了你一下么?」他附在她耳边,轻轻吹动她鬓边的碎发,「我以后只碰你,不碰别人。好不好?嗯?」 碰碰………碰?这能叫碰?那他以后还是别碰她好了,太可怕了。 江浸月觉得自己现在不光是脸,连脖子也该烧透了。 「不好!」她捂着眼睛,眼不见为净,结果嘴巴又叫他碰了一下,拿嘴碰的。 真的只是「碰」了一下,她登时惊跳起来,「还在外头呢!」 陆欢挑眉,凑到她面前,「那回家再碰?」 「回家也不……」 她又说不出话了。 若说刚才的吻是急风骤雨,那这回的便是春风化雨,细细滋润她的唇,好像她是这世间最香甜的饴糖,吃少了嫌不够,吃多了又怕没了,只能小心品着。没想到他平时这么强硬的一个人,也会有温柔细腻的时候。 她像受了蛊惑似的,忍不住蜷起脚趾,推他的手慢慢环住他脖子。一面唾弃自己的堕落,一面又享受这吻带来的甜蜜。 窗外偶尔有一两缕清风顺着帘子缝隙闯入车内,打了个转儿,又羞涩离开。 陆澄不慎瞥见里头风采,赶紧催马上前,帮忙挡在窗前,免叫旁人瞧见,也算补偿昨夜他惊破他人美梦的过错。 余光匆匆扫过,明明只看见车帘子,他都不由心跳加快。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策马走在街头,竟然红了脸? 主子也真是的,昨夜该他狂野时他不狂野,今日走在街上,该收敛了他却狂野得没了边,真愁煞他也! 马车约莫拐了两条巷,两人才分开。额头抵着额头,谁也没说话。 气氛安静又微妙,好像什么感觉都有,又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江浸月仍抱着他的脖子,调开视线不敢看他,很想保持从容,可不住摩挲他襟口的手指将她心底的慌张泄漏无遗。 颊边绯云未散,眼中涟漪绵绵,粉唇隐有些肿胀,无一处不美好。陆欢轻俏的凤眼流淌过欢喜,在她耳边哑声道:「没有别人,只有你,真的。」 像电流从耳边穿过,江浸月心里蹦了蹦,覆下眼睫,轻轻唔了声。他这人一向倨傲,肯放下身段这么哄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陆欢盍眸蹭着她颈边的芳泽,听到车壁被敲响,「那个……主子,咱们快到了。」 这么快?他怎么觉得自己才刚出门。陆欢撩起车帘一角,眯眼看了看,黑眸微沉,适才的缱绻消磨大半。 可当他缩回脖子看她时,眼里瞬间又溢满柔情,「我要去前头半点事,你先在这逛逛,我给你留几个可靠的人跟着,别乱走,等我忙完了就回来找你,好不好?」 听说他不跟自己一块,江浸月刷地睁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只看着他,抵得上千言万语。 陆欢心都快化了,若不是有急事,他还真不想走。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从前他还觉夸张来着…… 真的磨人,太磨人了。 「我不大认得路,你你你快些回来……」江浸月左顾右盼,支支吾吾道。 陆欢点点她小巧的鼻尖,含笑答是,「我回来前,你可别走丢了,不然就真碰不到了。」 哪种碰?江浸月从他狡黠的眼神里明白过来,恨恨锤了下他的肩。 这人怎么……这么坏呀! 江浸月下车后,人还恍恍惚惚着。回想刚才车内的旖旎画面,只觉像做了个梦。 她背对马车站着,有视线从车窗里漫出,丝般黏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无所适从,掖着袖褖,垂首盯住自己足尖使劲看,才散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上脸颊。 「一会还是在这,我来接你,你可别走丢了。」 陆欢曲肘撑着窗框,修长五指微张,托腮含笑看她。阳光照在他身上,人像镀了一圈金芒。 江浸月还是不敢转身,轻轻点了下头,想起他在自己身后应当看不见,便小声嚅嗫:「知道了,你、你去罢。」抿唇扎挣,未几又叮嘱了句,「快些回来。」 陆欢眯眼微笑,语气中流淌出久违的少年气,「好。」说完垂手横在窗边,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仍一瞬不瞬地看她。 云苓和豆蔻从后头小车上走下,被一种无形的气场拦在三丈外,不敢进前。以为他们是吵架了,三奶奶才赌气不肯给三爷正脸。 可瞅瞅陆欢,那笑甜得都快齁死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气头上。再去打量江浸月,香腮堆红,含羞带臊,也不像不高兴。 云苓明白过来,捂嘴偷笑,豆蔻耿直地伸手去探江浸月的额头,「三奶奶发烧了么?要不要去看大夫?」 后头传来短促嗤笑,清晰滑过耳边。江浸月更加窘迫,咬紧一口贝齿,「我没事。」 豆蔻不信,凑到她面前反复相看,犹自关切道:「脸都红成这样的,怎么会没事?三奶奶您可莫要忍着,会憋出大病来的。」 后头的笑声越发狂放,江浸月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我、我、我没忍着!」 云苓被逗得直揉肚子,把豆蔻扯到身边,一劲儿使眼色。 奈何豆蔻在这方面比江浸月还少根筋,两道淡淡的蛾眉皱起来,「病了不就该去看大夫?没错呀,咱们有钱,又不是看不起大夫。」 真不愧是她教出来的丫头,连风格都跟主人如此统一。 陆欢刮去眼角笑出的泪花,从袖子里摸出几张银票,示意豆蔻上来接,「看大夫咱也得请最好的大夫,你先替三奶奶收着,她想买什么你就给她买什么。」顿了顿,故意变得恶狠,「要是敢剩下一张,你今晚就别回来了。」 豆蔻好似被惊雷打了个外焦里嫩,呆呆上前接住。先不说里头究竟有几张,光是他掏银票跟掏废纸般的架势,就足够惊掉她下巴。 她捏了捏厚度,指头一下被烫着。当初人牙子把她卖到江家,得了二十两银子。而今手里头的这些,够买多少个她了? v第56章[03.18] 「必、必、必需花完啊?」 陆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她眉梢刷的耷拉下来,一副要哭的模样。 江浸月终于肯转身,「她胆小,你别吓唬她了。」从豆蔻手里拿过银票递还给他,「我带银子了,用不着这些。」 陆欢瞥了眼她腰间的荷包,干瘪瘪的,还没陆澄的腰包厚实,能有几个子儿?江家给她的嫁妆她不肯用,老太太赏她的首饰她也只拿箱奁好好收起来,前几日又自掏腰包给岳母添置家具,现在还能剩下多少。 他对插着手,摇头说不,「用不着也得用,你要是不肯收,我就全给它撕咯。」 江浸月看他眼神就知道,这事他真干得出来。可她又不好意思白拿人家银票,本来就欠他不少债,收了岂不就更还不清了? 「那……我先帮你收着,你改天要是想用,就跟我说。」 陆欢极力憋住笑,肩膀胸膛都在微微颤动。还帮他收着,改天要用就跟她要?这丫头是有多天真,竟会以为自己会跟她要银子? 唉,算了,肯收下就行,有钱傍身总比囊中羞涩好。左右一会儿买东西会有下人帮她付账,她也不至于为钱伤脑筋。 江浸月把银票仔仔细细叠好,每个褶都打开摊平,小心翼翼装进荷包。觉察他还在看自己,适才的羞涩又开始冒头,「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不等他回应,她就拽着俩丫头一溜烟跑了。 陆欢对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发笑,直到彻底看不见人,才抬手招呼陆澄继续赶路。车帘放下,隔绝阳光,他脸上的神色也随罩落的阴影一块凛下。 马车一路没停,只奔莲花巷末的缀晚楼去。 天色尚早,茶楼里人烟寥寥。店小二斜倚账台,甩着抹布打呵欠,时不时抬手扣两下眼角。 当他打到第十四个呵气时,门口进来两位爷,一个摇着轮椅,一个提着剑,他顿时精神过来。 陆欢平平看他一眼,「龙井可还新鲜?」 他麻溜欠身,「昨儿才进的货,爷是要二两还是七钱?」 陆欢勾唇,「蓄上罢。」 「好嘞。」店小二嘿嘿陪笑,哈腰领他往雅间去。 顾茂彦在里头等得都快冒烟,把茶罐里的茶叶倒到碟子里,一片一片数着打发时间。听见开门声,他眼皮都不抬,「你可足足迟了半个时辰,这可不像你啊。」 陆欢挑起一边眉毛,才半个时辰呀,他是不是放人放得太早,应该再腻歪一会儿才对。 「等你成家就明白了。」 这话戳痛顾茂彦的软肋。 最近他家老母亲又给他塞了不少姑娘的画像,说什么各个绝色,包他满意。哼,画像这东西也能信?越是画得貌美如花,见面后就越「感人肺腑」。 嗯,他很有经验。 「你少气我,哼,早晚我要娶个绝色佳人,气死你。」 陆欢不以为然,想想方才还抱在怀里的温香软玉,他不自觉心猿意马,「那你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谁让真正的绝色佳人已被他误打误撞娶走了呢? 顾茂彦不服气,还没来得及还嘴,话头已被陆欢岔开,「宫里头如何了?」 他瘪瘪嘴,哼哼唧唧坐下,「还能怎么样?皇上到最后还是顺了谢远道的意,把罪名安在谢家那个小辈头上。杀鸡儆猴,如今各处承报上来的侵地案,都快把我爹案头给淹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那些作威作福的人现在知道收敛了。」 他锤了锤手心,一脸懊丧,「就可惜没把谢远道拉下马。」 陆欢往小炉里添新水,「我听说,他最近和常海闹僵了,连常世子的喜贴都给拒了?」 顾茂彦点头道是,「头先风声最紧的时候,谢远道找过常海,没几日,他就寻来个替罪羊到御前请罪。皇上才恕他无罪,他都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御史给掺了,从纵容家丁行凶打人,到他儿子常年流连花柳巷,皇帝一着急上火,就停了他的职让他回家看看管教家人。」 他停下来喝了口茶润嗓,「掺他的御史是常海的门生,所以两人就闹掰了。哼,这常海也是,一开始不想帮人家那就别帮,非事后捅这么一刀……」 茶越喝越不对味,他捏着眉心思量,忽而抬眸看向陆欢,眼里精光大湛,「那御史不会是你……」 陆欢给自己蓄了杯茶,笑而不语。 看着这笑,顾茂彦不由打起寒噤。四下看了眼这雅间,想起五年前第一次来这,听他阐明心迹,同他联手谋事的情景,心底感慨万千。 五年了,连店小二嘴里的暗语都换过无数波,更何况他这颗心呢?只怕早不复从前模样。 陆欢没兴趣听他发牢骚,「皇上龙体如何?」 顾茂彦摇摇头,愁云满目,「听说昨夜太医院又进宫熬了一宿,到现在还没出来,早朝也休了。唉,只怕没两年咯。」 这话他也只敢在这里说说,出了这门,他定是一个字也不会认的。 其实皇上也知晓自己的状况,奈何他膝下只有个才满七岁的太子,而京里有谢、常两大权臣,京外又有梁王、庆王两大藩王。虎狼环伺,他老人家如何敢咽气?为了儿子,便是死扛,他也要先把他那两个不省心的兄弟给熬死。 当然,那两王两侯也不傻,知道自己被盯上了,背地里早就各自站好队,韬光养晦,伺机撞他个鱼死网破。自古富贵险中求,朝中百官只怕也都各自下好注,拣良枝而栖,就端看最后鹿死谁手了。 「也是可怜。」顾茂彦往上指了指,嗟叹道,「当初位子来得就不正当,临到最后还是要为那位子伤神,何必呢?」 陆欢摩挲着茶杯上的浮纹没说话。 当初先帝还在时,最喜的便是他的小儿子,也就是现而今的庆王殿下,即便没有明旨,大家也心知肚明谁会是储君。 可不知怎么的,他老人家弥留之际,大太监当着满朝文武宣念诏书,上头写却是今上的名字。庆王和他母妃不服,认为皇上定是病糊涂,弄错人了,想进殿一问究竟。门才打开,皇帝就呜咽一声,蹬腿成了「先」帝。 这里头有多少猫腻,有眼的都看得出来,可谁敢说一个「不」字。庆王倒是敢说,然后就被今上丢到西北放羊去了。 而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面临与先帝相似的局面,且情况还要更糟。两个王爷夹了这么多年的大尾巴,一人吐一口怨气,也能把他熏死。 v第57章[03.18] 良禽择木而栖,大家都要为自己的将来早做打算。这发迹前的从龙之功,和成事后的守成之劳还是有区别的,端看目今谢、常、陆三家的风光便可知一二。 便是陆欢自己,也早拣好一株上乘枝桠。 「不过话说回来,你家夫人呢?不是说今日会带她出来么?怎么不见人影?」顾茂彦四下探头,还惦记着要瞻仰这京城第一美人。 陆欢被他这陡然的峰回路转愕到,摇头叹息,「别找了,她不在这。」 顾茂彦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那在哪?」 陆欢托腮笑笑,眉目温柔地睇向窗外。是呀,小丫头现在在哪呢?分开这么久,定是想他了。 「阿嚏——」 远处,江浸月揉揉鼻子,皱眉奇怪了会儿,也没放心上。抬头瞧眼上头「闻记香铺」的匾额,喜滋滋进去。 这是间占地不大的香铺,因别处稍有点名气的铺子此时都人满为患,江浸月才寻到这家。 进门是三面椒香泥墙,各列九排木头长架,每层架板都用榴花红色细绢包裹得严丝合缝,其上摆满高高低低大小参差的瓷粉盒和琉璃瓶。几个身披各色帔帛的姑娘正在架前挑拣,取来小样细嗅,同伙伴低头讨论,笑意轻盈。 各式香味弥漫四周,江浸月阖眸细辨,发现里头最浓的竟是檀香。 她循香偏头望去,才发现角落还设有一张长长的紫檀案几,上头散放着几卷半旧的经书,往里去是一座小佛龛,上悬钩金团花纱帐,底下是一张香案,鼎中燃香,供奉前头的小白玉观音像。 香铺里供奉观音?这倒是稀奇。 江浸月忍不住上前张看,发现这四足貔貅卧鼎前还放着个极不起眼的小瓷盒,隐有异香从中传出,氤氲不散,气味与架子上的香粉香丸都不同。 她使劲闻了闻,沸而不甚,香而有酸气,混入檀香后气味倒变得极清婉。她从未闻见过这样的香,好奇心更炽,蹲坐在案前蒲团上。 「甘松、玄参、金砂降……」 她凝神分辨着,丝毫没留意到身后何时站了个人。 「这位少奶奶好眼力,一眼就挑中了鄙店的镇店之宝。」 江浸月惊跳起来,手不慎碰翻卧鼎,压在了瓷盒上。 那人赶紧伸手去救,好在瓷盒结实,只盖面上砸出几道裂纹,并没伤及里头的香料,她回头笑笑,「怪我怪我,不该在这时候打搅少奶奶,叫您受惊了?」 那是个年轻小妇人,二十五六岁模样,梳着惊鹄髻,明眸善睐,像是这间香铺的主人,虽混迹于市井中,举手投足间的气韵却不输侯门命妇。 江浸月越发不好意思,讪讪绞着帕子,「对不起……」 店家顿住,不可思议地看向她。见她衣着华贵,容貌不凡,估摸着应是京里有身份人家的夫人,可又不似店中惯常往来的那些贵妇那般目中无人。 她心底没来由地生出种亲切感,「这是蝴蝶香,家父生前在古籍残页上寻到的配方,本想尝试还原这香,可惜只调配到一半就……」长睫垂覆,眼底淌出丝缕哀致。 江浸月恍然大悟,原是个半成品,难怪香气中的酸味还没去净。想那匠人定是个香痴,才会愿意如此大费周章地去调配一种失传已久的香。可惜天妒英才,她心底也跟着泛起哀愁。 店家从回忆中缓过神,摁了摁眼角,复笑道:「方才听少奶奶在这说话,像是闻出了这里头的配方,如此好才华,当真佩服。若我能有您在香道上一半的资质,兴许就能帮家父完成心愿了。」 江浸月心头一蹦,莫名闪过丝念头,想把这香制成。许是被人夸昏了头,又许是因砸坏人家东西而愧疚,又或者说她也想看看这蝴蝶香最终的成品是什么样,遂开口问道:「我能……再闻闻么?」 店家微愣,见她眼神坚定,心头的弦一颤,忙笑着递过去。 江浸月双手小心捧着,先隔着瓷盖嗅了嗅,又小心翼翼地揭盖闻了闻。大黄、乳香、苍术、还有……丁香,加上方才说的那些,应该都齐了。 她亮着眼睛把瓷盒还回去,店家觑着她的神色,以为有戏,「少奶奶可有法子了?」 「啊?」江浸月眨眨眼,满脸歉然,「我大概知道这里头的配料,可每味香的份量,里头还缺什么料,我、我……」 店家明白她的意思,经营了这么久,头一次见人对这香敢兴趣,她太过激动,一时竟忘了其中难度。父亲耗费大半身都没能复原,如何奢求一个小丫头能当场说出个所以然来。 「是我唐突了。」 江浸月见她眉目暗淡,心中不忍却爱莫能助,犹自丧气。沉默片刻,她挺直腰板豪爽道:「这里有多少种香,我全要了。」算是对她的一点补偿,给自己买个安心。 这回轮到店家愣在原地眨眼,「全……要了?」 江浸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扭头就去吩咐云苓和豆蔻。二人也诧异了一阵,见她态度坚决也就乖乖照办,把陆欢留下来的几个小厮也一并招呼来帮忙。 反倒是店家哭笑不得,一行帮她们包裹打点,一行同江浸月说话。见过屯布料屯粮食这些必需品的,这屯香料的还是头一遭,也不怕被熏死,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江浸月掂了掂荷包,自己那点碎银子定是不够使的,扎挣半天,还是掏出了一张陆欢给她的银票。心里沉甸甸,把这笔账也算进报恩里头。 店家去账台找回堆碎银子,装入个簇新的荷包里给她,「今日与少奶奶一番言谈,兴致不浅,我帮少奶奶吧这零头抹了,也算全我们这段缘分。」 江浸月将荷包收好,这是陆欢的银子,得仔细这些。 店家见她这么谨慎,兴趣更浓,因问道:「我姓闻,单名一个馨字,敢问少奶奶府上何处?若日后少奶奶还缺香料,鄙店可派人亲送去贵府,少奶奶也能便宜不少。」 闻,馨。江浸月在心里默念一遍,不愧是调香匠人的女儿,连名字都这么香气四溢。 「我母家姓江,出嫁后从夫姓陆……」 江?陆?闻馨脑筋活络,一下就明白过来,「原来是闻远侯家的三少奶奶,失敬失敬。」她热络地牵住江浸月的手拍了拍,眼底闪过一瞬复杂意味。 江浸月赧然点头,除了感觉闻馨突然变热情以外,并不觉有何不妥。 难得有人能跟她聊香道,她喜不自胜,颇有种相见恨晚之感。直到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陆欢到了,她才三步一回头地同闻馨道别。 时近傍晚,日头西斜,天气凉爽许多,不似白日那般燥热。 蝉息了鸣叫,抱着老槐树干呼呼大睡。树下停着陆家马车,枣红马喷打鼻响,惬意地嚼着地上的草。 车帘子别在划子上,陆欢坐在车内,目光落在窗外,眼神却空洞,手指不住摩挲腰间的麒麟玉佩,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过着顾茂彦刚刚说过的话。 v第58章[03.18] 今上的身体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那两位王爷估计也已经跃跃欲试,作为他们的探路人,谢远道和常海应当也快坐不住。 快则半年,京城这方平静无波的池水就又要掀起狂澜。他得加快步子,趁形势明朗前,分一杯羹。 长街尽头,金芒铺就的青石路上,一娇小身影忽然点亮他的眼。 小丫头脚步轻快地蹦跳着,粉嘟嘟的脸颊似笼着层薄光,跟他视线接上后,眼睛一弯,眼波流转,似一泓清泉般晶莹无瑕。 陆欢心跳漏了半拍,原来放她出府给她自由,会是这么令她高兴的事。 这高兴太有感染力,随傍晚和煦的风拂来,温柔了他的眉眼,让他也不自觉扬起唇角,暂时忘却外头那些乌七八糟的烦心事。 等人走近,他趴在窗边笑问:「回来了?」 「嗯。」江浸月停在窗前笑呵呵点头,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用你的钱了,对不起……」 陆欢嗤笑,伸手照她额头敲了个榧子,「本就是让你用的,说什么对不起?要买的都买齐了么?可还想添点什么?」 不仅买齐了,还买超了。江浸月转头看后头的小车,云苓和豆蔻正忙头大汗地同那一堆香料周旋。 她心底跃起丝愧意,想过去帮忙,脚才抬起来,就听边上响起声震耳欲聋的惊叹:「月儿?」 她「嘶」了一声,捂着耳朵转头,还没瞧清楚来人是谁,就被他扯到怀里熊抱住,「老天有眼,我可找着你了!可找着你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呆若木鸡,连街口卖脆饼的大爷也伸长脖子朝这一劲儿看。 来人孔武有力,江浸月被他死死箍在怀里动弹不得,直觉下一瞬自己就要被他勒死,或者因喘不上气而被憋死。 陆欢几乎惊呆在车里,尝到了久违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滋味。这这这什么情况?当着他的面就要抢他媳妇儿?哪个这么不要命! 他朝陆澄扫去一眼,陆澄立刻惊醒过来,上前将那人从江浸月身上撕下来,「喂喂喂,干嘛呢干嘛呢!找打啊?」 江浸月扶着车壁才能站稳,跟离水的鲫鱼一般张合着嘴巴大喘气,茫然抬头打量来人。 来人二十岁模样,身型健硕,五官周正,虽生得不及陆欢精致,却透着种少年的英气,丢在人群中也算人中翘楚。 是谁呢?她捧着小脑袋,拼命扒拉脑海里的每个角落。 来人见她如此痛苦,不由攒起眉心,欲上前关切,却被陆澄挡住去路。 因方才被莫名拽开的事,他还在气头上,再次对上陆澄,顿时气如山涌,「让开!」 陆澄最不怕跟人叫板,挺直腰板,「不让!」 前头两人正火星嘶嘶,陆欢在后头也不清净,眉宇间山雨欲来,目光锉刀般来回碾在那人身上,脑海里不断重演方才那一幕。 这人眼睛鼻子嘴巴没一样生得比他好看,脸还那么黑,怎么就敢冲过来抱她?再看他的手,不知道在哪刮蹭来的泥,竟然敢、敢……窗框被陆欢掐在手里,隐有脱落之势。 风萧萧兮,四周气氛愈发不对头,小车旁的小厮们咽咽口水,都自觉后退两步藏到车后头,街口卖脆饼的大爷麻溜收拾好摊位,推车越走越快,最后干脆一路小跑起来。 就在陆欢要挥手下令让陆澄动手之时,江浸月忽然亮起眼睛,指着来人兴奋喊道:「行之哥哥!」 行之?哥哥? 陆欢一下闪到腰,双手颤微微撑在窗框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目送江浸月屁颠屁颠奔向她的「行之哥哥」。 「你怎么来了?」江浸月杏眼晶晶亮,围着林行之左右来回打量。 记忆中他还是个瘦不拉几、不断淌鼻涕泡的小男孩,个头还没她高,每天蹲在街对角,见她出门倒泔水就跑过来帮她拎桶,从没落下过一次,直到后来他随他爹一道南下做买卖,这事才断了。 这么些年没见,他竟已长得人高马大,比她还整整高出一个头。真是不可思议! 林行之挠挠后脑勺,一对上她的笑靥,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就跟露水遇朝阳般全散干净。黢黑的皮肤隐隐透着淡粉,同他这魁梧身型极不相称,莫名有几分可爱。 「我半个月前就回来了,跑去沈家找你,可他们不让我进门,说你早就嫁人,不在沈家了。「 他的黑眸暗了一瞬,旋即又蹦出火来,「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定是又欺负你了,所以才把你藏起来不敢让我见,还编出这么一溜瞎话毁你清白,真是……活该现在败家了!」 四下寂然,有落叶打了个卷儿,从人群中间呼哧飘过。 场面有点……哦不,是非常,十分以及极其地尴尬。 马车那悠悠飘来一声咳嗽,和一声阴阳怪气的冷哼。 江浸月被哼得后脊梁发凉,从旧友重逢的喜悦中惊醒过来,脑力蹭蹭上涨,忽然就意识到自己现在面临多可怕的问题。 林行之清楚她的身份,却还不知道替嫁的事,如果他不慎在陆欢面前说漏嘴…… 她咽了咽口水,不敢往下想。 林行之总觉有刀子在捅自己的背,凉飕飕的,可伸手一摸又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放在心上,挠头笑道:「月儿,我这次回来,其实、其实……」 声音渐低,憋了几年的话就在嘴边,惦记了几年的人就在跟前,他愣是没胆子说出口。几次要张嘴,可一对上那双明眸,他所有勇气就跟开闸放水似的「哗啦啦」泄得一干二净。 江浸月眼下只想把这事遮掩过去,并没怎么留意他说的话,见他支支吾吾大半天,无意识地问道:「其实什么?」 林行之觑着她的脸色,细眉微蹙,语气清冷,以为她等得很不耐烦,他一着急上火,话就自己个儿蹿出口:「我想娶你为妻。」 嘣—— 像是什么木头造的东西叫人给掰断了。 又是一阵沉默,跟下刀子似的,直接把江浸月给削傻了。 寻常姑娘要是听到这样的颇白,就算不答应,怎么着也该红个脸意思意思。可她不,瞪着一双清丽丽的大眼睛,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越来越白…… 「你、你、你……」 v第59章[03.18] 然后就彻底结巴上。 林行之怕她再白下去就要变透明,紧着解释道:「我、我、我本来也没想吓着你,打算过几日把聘礼都备齐了,再托个媒人去跟你娘说,谁知就先在这碰上你了,一激动就、就说走嘴了……」 把话都说通了,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定,仿佛渡完一场生死大劫。早知说完后能这么痛快,他就该早点说才是。 他侧眸偷偷瞥了几眼江浸月,黑脸涨红,包青天羞成了关二爷,低头要去勾她的手指,食指几次伸出去又几次缩回来。 一咬牙,他也豁出去了,伸手用力一抓,柔软细腻的葇荑被牢牢裹在掌中,滑腻触感似电流般闪过他的心,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喜悦。 而下一瞬,那葇荑就鱼似的窜走,他垂眼看去,恰好对上她那双秋水潋滟的杏眼,正因为清澈无尘,所以才更加藏不住心思。而此时,那双眼正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在害怕,因厌恶而产生的害怕。 「月儿,你怎么了?」他不愿承认自己被讨厌了,抓耳挠腮要解释刚才的事。 江浸月缩着手,连连后退,「行之哥哥,我已经嫁人了,沈家人没有骗你。」 最软糯剔透的声音,说着这世间最摧人心肝的话语。 林行之像挨了一闷棍,脑海阵阵眩晕,趔趄着摇摇欲坠,「已经……嫁人了?嫁谁了!」 「我。」 声线清冽,在簌簌晚风中尤为明晰,道不尽的矜骄况味。 林行之猛地回头,目眦尽裂。而马车上,陆欢正闲闲地支着额角,眼睛是冲前看的,只转下乌黑眼珠睥睨他,广袖松松堆在肘间,白皙小臂光洁如玉,夕光染镀,莹莹生辉。 「她嫁给我了,阁下有何见教?」 林行之错愕一瞬,不敢置信地望向江浸月。 他虽知晓江家钟鸣鼎食,可她毕竟早与她爹断绝关系,寄人篱下,日子过得与他不相上下,便也不觉彼此之间有何距离,就算日后她真要配人,也当是配给个似他这等水平的人家,所以才敢动这份心思。 可眼前这人一下将他打回原形,那种捉襟见肘的自卑感像五指利爪,狠狠掐在他脖子上,叫他喘不过来气。 云颠与草芥子间的差距,原来他们之间,从来都不一样。 人穷气不能短,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 墨眉沉下,林行之昂首阔步走近一步,双手交环在胸前,嗔目回瞪他,「抢亲!」 夕阳无限好,晚风太吵吵。江浸月脚下一崴,差点栽沟里。抢亲!这这这叫什么话? 再看那二人,视线「嗞嗞」对接上,谁也不让谁,时间久了,隐约还有火星子蹦出来。 男人间的对峙就比女人来得干脆。一言不合,动手就是,打死了算英烈,打不死就是人人称颂的英雄,还能抱得美人归。 林行之乜斜着眼,举步往马车去。 方才那句「抢亲」不过是被逼急后冒出来的气话,他虽不可能真的当街抢走人家的媳妇儿,但给他点颜色看看还是可以的,更何况还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估计连他一拳都消受不起。 马车内,陆欢仍旧是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样,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仿佛是个旁观者,静静欣赏别人的好戏,至始至终,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被车壁挡住的地方,另一只手早已攥紧衣摆,交错的折痕暴露他心底沸汤般的怒意。 想打架么?很好。他坐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不过得挑个好地方,这里人多嘴杂,要是叫不该瞧见的人瞧见了,他还得多费道手封锁秘密。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周遭的气氛紧绷成弦,无论哪头稍稍吹口气,瞬间便会成摧枯拉朽之势。 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林行之抻动五指,骨节「咯咯」作响,就在拳头即将抬起的那一刻,身后突然冒出一手拉住他。 纤纤玉指握在他粗壮小臂上,即便隔着衣料他也能清楚感觉到那葇荑的馥软。 于她而言,这一拉几乎耗尽所有力气,可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只要稍稍一发力就能挣脱开。 可他没有。 「别闹了。」 声音依旧轻软,跟这双手一样毫无威慑力,可力量却抵得过千军万马,轰然摧毁他心底所有的城池。 「他是我夫君,你若敢把他怎么样,那我、我也便不活了!」 江浸月吸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依旧掩不住那滚滚哭腔。 她是真被刚才的气势给吓着了,以为他会对陆欢怎样。一言一行皆未经大脑思考,只想着要救他,就直接冲上来,说了这么句话。 可落在某人耳中,就不只这么个意思了。 夫……君? 陆欢他,有点想笑,傻唧唧地牵起唇角,又着急忙慌压下去。 笑什么笑,人家抢媳妇儿都抢到他头上去了,他还有心思笑? 他清了清嗓子,朝江浸月招手,「月儿,过来。」 他故意用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字眼唤她,叫得比林行之更醇厚,更亲昵,更深情,说完还不忘挑衅地冲他扬眉。 林行之下意识挡在江浸月面前,像只护崽的老母鸡,抖擞双翅,严阵以待。 奈何江浸月并不想躲在他羽翼后头,径直绕过他横在面前的手,一步一步远离他撑起的小天地。 也许被他挡住的,才是她真正该去的避风港。 她每靠近一步,陆欢的嘴角就高起一寸。人不自觉就挪到车门口,亲自打帘,探出另手等着拉她上来。眼梢余光扫见林行之颓然凹陷的身影,满腔怒气消散大半,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哼。 但就在他即将牵住那白嫩嫩的小爪子时,江浸月忽然缩回手,眼神躲闪,「我、我、我还有些话要跟他说,你先回去罢。」 v第60章[03.18] 也不等他颔首,人就扭头跑了,空留他抓了一手凉风。 陆澄躲在树后头看了半天白戏,终于忍不住破功,连带着槐树枝簌簌作响,舞得很是抽风。 陆欢眼风扫来,天下立马太平,「还用我教你该干什么吗?」 「主子放心,保证给您办妥。」 巷子深处,林行之听完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你……是替你姐姐嫁过去的?」 江浸月点头,抬眸恳求道:「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保密,尤其别在他面前说漏嘴?」 知道原委,林行之心里松了口气。既然是替嫁,那她方才拦他时的颇白应是出于自保,而非肺腑之言,那自己还有机会。 放松不了多久,他又被排山倒海的愤恨淹没。 「这如何使得?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随随便便蒙混了事?」他锁紧眉头沉吟片刻,「我去同他摊牌,不能让你顶着别人的名头受委屈。」 他说着就要往巷子外去,江浸月急忙拦住他去路,「不行不行,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不然……」 不然会怎么样?她哑巴了。 从前阿娘的性命还攥在爹爹手里头时,她为了保护阿娘才没敢说,可现在呢?说是要报恩,可她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个幌子。她习惯了每日同他嬉笑打闹,甚至还有点贪恋他的温柔,害怕他知道真相会恼羞成怒,那现在这些美好都会成泡影。 水中月,镜中花,她明知是假却还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就让她再多享受一会儿罢。 「月儿,你说老实话,是不是他逼你这么做的。」林行之见她眼底泛起层轻薄水意,心如刀绞,气如山涌。 江浸月深吸口气,仰面眨眼,把涟漪都憋回去,「他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留下来陪他的。他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待我好,待我娘也很好,总之……」她很想说几个好词夸他,抓耳挠腮,小脸憋得通红还是只有这句话,「总之就是很好很好,哪里都好。」 林行之没有说话,沉眸看她。她不是什么满腹诗书的才女,不会那些文邹邹的酸词,可这话的份量却重,压得他喘不上气。 凭什么夸的不是他? 「他是不是还没碰过你?」 江浸月没意料他会突然问这么一句,不觉红了脸颊,垂视足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林行之从她的沉默中得到答案,心中豁然开朗,「他娶你这么久却还没碰你,天底下哪个男人会这样?呵,月儿,只怕他对你的心思还不及你待他的十分之一。」 江浸月睫尖一颤,很想为他辩白,可却张口无话。这些都是事实,成亲到现在,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还是今日马车上的亲吻。便是其他盲婚哑嫁的夫妻也没这样的,确实说不通。 该不会是不行罢……他有腿疾,没准对这事也有影响。 林行之知道不能逼她太紧,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左右如今他也清楚他们的情况,自己不是完全没机会。 「月儿,你如今还未完全看透他的为人,千万小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别被那小子的皮囊给迷惑了。」他蓄了口气,握拳朗声道,「反正……我会一直等你,有我在,谁也别想再欺负你,那小子也不行!」 江浸月怔了怔,茫然抬头看他。两侧有高墙阻挡,罩下的阴影刚好掩住他半幅面容,鼻梁挺拔,晦暗中更衬其五官朗硬,周身随之无端涌起股压迫感。 她由不得后退两步,攥紧袖褖不看他。明明还是从前那个邻家哥哥,也只是邻家哥哥,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感情? 她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伫立在光线明暗交接的界口,等缓过神想把话说清楚,林行之早已不见踪影。 四顾无人,她沿着小巷踽踽独行,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好似灌满了铅。她不想离开陆欢,也不想伤害林行之,这该如何两全? 走着走着,后头响起马蹄声。她回头,马车正好停在她边上,陆欢撩起帘子,面上波澜不兴,「都嘱咐过你不要乱跑,怎么还能走丢?笨蛋。」 江浸月张嘴,话还没出口,帘子就放下了。她眨巴眨巴眼,闭嘴鼓腮,低头拿鞋尖铲着地上的小坑。 过了会,帘子果然又撩起来,「不饿吗?还不快上车。」 江浸月吐吐舌头,心底有点诡计得逞后的小得意。她不敢多言,轻手轻脚钻进车厢,拣一个离他最远的地方规规矩矩坐好。 屁股还没挨着软垫,陆欢的眼刀子就扎过来了。她吓得一哆嗦,低头往他身边凑了凑,他目光还是没移开,仿佛要在她身上看出个洞,她只得硬着头皮乖乖挨着他坐好,他这才收了眼风,托腮看向别处。 气氛像是被冰冻住,谁也没说话,一路行来,只听得见车轱辘「吱吱」压过地面的声音。 江浸月心中有愧,到底支撑不过他去,伸手拽了下他的衣袖。 没反应。 她又伸手去拉他的手,快够着的时候,他却把手缩进宽袖中,让她抓了个空。 江浸月:…… 完蛋了,这是真气大发了,怎么办? 她懊丧地耷拉下眉梢,纠结肠腹。回想来的路上,他是怎么在马车上哄自己的,她脸蛋微微红,想把这念头抛出去,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更好的主意。 扎挣半天,她还是搭上他的肩,扬长脖子慢慢靠近他的唇。 陆欢心间一颤,想不到她这么胆小的人,竟也会有主动的时候。心头云雾略略散开些,老神在在地睇着她。纤细睫毛轻轻颤着,将她心底的紧张暴露无遗。等那唇快送到的一瞬,他突然昂首,她就亲到了他下巴。 预想的柔软没有贴上,还略微有些扎嘴。江浸月疑惑地睁开眼,恰好撞见他眼底转瞬即逝的狡黠。 「亲够了吗?」陆欢板起脸,冷冷道。 江浸月眨巴两下眼,讪讪缩回去。偷亲不成反叫人看了笑话,她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捂着脸一个劲儿往角落钻。 手腕突然被某人抓住,「你亲够了,我还没有。」 她还来不及反应,瞬间天翻地覆,后背闷声撞上软垫,「痛」字还没出口,嘴巴就被人堵上。 舌尖撬开齿关,在她口中攻城略地,捉住那不听话的小舌头不住蹂|躏。恨不得一口把她吞进肚子里,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丢下他,跟别人钻小巷子。 第61章[03.25] 江浸月知他心底有气,不敢反抗,乖乖环住他脖子回应着他的热情。热意从嘴边蔓延至脸颊,脖颈,车内冰冷的气氛也被这热情慢慢融化,灼热出一种暧昧不明的况味。 渐渐地,陆欢不再只满足于这唇齿间的快乐,薄唇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迷失在她颈间,然后,吭哧——咬了一口。 「啊——」 江浸月颤了颤身,伸手去推他。他轻而易举就攫住她的手腕,收回利齿,拿唇瓣轻轻吮吸着。良久才抬起头,拿指腹摩挲那一圈被牙印围住的暗粉色吻痕,得意道:「盖过章,就是我的了。」 什么章?江浸月一头雾水,伸手要去摸,又被他压住。她动弹不得,只能张大眼睛瞪他。 水汪汪的眸子,红润润的唇,软化他的心。他腾出一只手,捏住她下巴,「你叫他行之哥哥,那我呢?」 「三爷呀。」江浸月眨眨眼,奇怪地看着他。她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么?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完全不对。 喊他三爷的人这么多,她必须得换一个。 陆欢黑下脸,「你刚才不是这么叫的,重来。」他赌气地捻着她的下巴,不断催她,像个三岁孩子一样执拗。 可她刚刚到底喊他什么了?江浸月左思右想没个答案,都快以头撞车壁了。 陆欢叹口气,轻轻帮她揉开眉心,「你方才说倘若我出事,你也不独活,那时你管我叫什么?」 叫什么?叫…… 夫君。 江浸月刷的红了脸,长睫垂覆不敢看他。陆欢知她已明白,低声诱哄:「叫我什么?嗯?快说。」 一遍又一遍,不屈不挠。她不说,他就又磨切着利牙作势要咬。江浸月实在耗不过他这孩子气,左顾右盼地嘟囔:「夫君……」 陆欢弯了嘴角,「诶,再喊一遍。」 「夫君。」 「再来再来。」 「……夫君。」 江浸月数不清自己到底重复了多少次,整个人都抑郁了。三岁小孩也没这么难伺候的啊! 「再……」 「滚!」 江浸月瞪圆眼睛吼完,两人都愣住了。静静对视片刻,最后一齐笑出声。 陆欢边笑边起身,把她抱到怀里,下巴埋在她颈窝内细蹭,像孩子终于得到最心爱的玩具,去哪都死死抱着,片刻不离,生怕被人抢走。 想起那林行之,他撅起嘴冷哼:他盖过章印过戳的,谁也别想抢走,哼! 江浸月以为,自己牺牲色相,还叫咬了一口,应当是已经把人给哄好了,可现实却重重给了她一巴掌。 下了马车,陆欢就阴沉着脸,再不认账。她跑上去想帮他推轮椅,却遭到他一记无情的白眼。 翻脸比翻书还快,她实在跟不上他的思路,站在原地挠头,回忆车上车下每一个细节,连他嘴角到底扬起了几个度都不放过,最后得出了一个严密得不能再严密的结论。 有毛病! 然后她就扭头,气哼哼地往新房去。 石径深处,陆欢躲在老木樨树后头,举着根枝桠挡住脸,眯着眼偷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就这么走了,连半点要哄他的意思都没有,心里也腾腾蹿火。 他不过是想让她也尝试一下受冷落的滋味,以后多重视他些,别再随便丢下他,怎么就……就不能再哄哄他嘛! 这个小没良心的! 他的小脾气上来了,冷哼一声,调头往石麟院去。 接连两日,陆欢没到新房里来,江浸月也没往石麟院去,两人都憋着口闷气,谁也不肯让谁,心中都极默契地以为,谁要是先低头认怂,谁就输了。 这可愁煞底下的人。 云苓和豆蔻虽不知两人究竟在别扭什么,但因都瞧见那日林行之的事,以为症结在这,便劝江浸月先去跟陆欢服个软。 江浸月自是一百个不愿意,大被闷过头,在床上一个劲儿蹬腿打滚,「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凭什么都让她去认错,她又不是没认过错。早在事情发生后她就马上跟他坦白认错,亲也让他亲了,咬也让他咬了,还喊了那么多句「夫君」,嗓子都快喊冒烟,他当时明明都已经笑成朵月季花了,怎么还不依不饶? 她虽然胆小,但这点气性还是有的! 想到马车上最后那一吻,她摸了摸脖子,绯云慢吞吞蹭上耳根。 这个陆欢,坏透了! 相较之下,陆澄的处境就尤为可怜。 自从那日同林行之打过照面,他就无端多了好些任务。 一则要时时打发人留意谢、常两家的举动,另一则还要去打探有关林行之的事,末了还得抽空趴在新房屋顶偷听壁角。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最让他伤脑筋的是,他每日都要拿捏着陆欢的脾气,跟他汇报新房的情况。 书房内,陆欢靠着椅背,目光沉沉落在书册上,状似在览阅,可陆澄心里头清楚得很,他心思根本不在书上头,这都一盏茶功夫了,他还没把这页翻过去! 矜持大半天,陆欢终于忍不住,「三奶奶今日都干什么了?」 第62章[03.25] 陆澄撇撇嘴,战战兢兢地答:「三奶奶她,捣腾香料来着……」 捏在书页上的玉指颤了颤,陆欢又问:「还有呢?」 「还、呃……还、种花。」 嘶—— 书页上出现了一线极其显眼的裂痕。 陆欢重重喘出一口气,把书倒扣在桌案上,带起的劲风把旁边的纸都掀了起来,好在有镇纸压着才不至于漫天乱飞。 又是这样,除了调香就是种花,她的心难道真是铁打的?他都快三十个时辰没去看过她了,她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惦记! 陆欢深深埋入椅上,手指「嗒嗒」叩着扶手,越叩越响,越叩越急。 陆澄实在听不下去,枯着眉毛道:「主子,您这又是何苦?心里头放不下就亲自过去看看呗。人家如今虽说已经嫁给您了,但好歹也是姑娘家,脸皮子薄,心里头惦记您也不好意思说,您就将就将就,去哄哄人家也无妨。」 陆欢停下手,眼睛忽然亮起,「她惦记我?你听谁说的?是她亲口告诉你的吗?」 「啊?」陆澄惊愕,摇头道不是,「我我我瞎猜的。」 凤眼暗淡下来,陆欢又继续叩他的扶手,长吁短叹。 陆澄翻起个大白眼,实在闹不懂他到底在别扭什么,这么干晾着不搭理,就不怕人家哪天突然拍拍屁股,就真跟那姓林的跑了? 说生气,陆欢其实也没那么气。最开始他确实是叫那林行之怄到了,可后来听到小丫头脱口而出的那句肺腑之言,还有马车上她在自己身下的温柔顺从,他便知那丫头心里装的是他,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可他就是……膈应。 即便那林行之样样不如他,但只要一想到他们俩青梅竹马的关系,想起这世上还有人觊觎自己媳妇儿,他就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像有根毛刺扎在他心口,就算扎不疼,但也足够恶心人。 说白了,他心底多少还藏了那么一丁点儿不自信,需要小丫头再给她点信心,让他彻底拨云见日。 可她怎么就…… 「真狠心。」 他喟然嗟叹,从怀中摸出个小圆瓷盒细细摩挲,这是那日她送来的香,他一直贴身带着。幽沉眼瞳中闪有希冀,却也夹杂着淡淡的不安。 唉,千万别叫他失望啊! 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就到了陆嘉音回门的日子。 辛夫人这日特特起了个大早,换上昨儿新送来的衣裳,巴巴等在门口。 才三日不见女儿,她却好似等了三年一般,人家小夫妻俩刚从马车上下来,她就差点哭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人刚办完喜事就又开始忙活丧事。 陆嘉音也想她想得紧,双脚刚落地就丢下自己相公,连蹦带跳地往她怀里钻。 常向荣倒也不介意,抬眸凝望顶上匾额,眼底光彩愈渐泛浊。 她今日是否会出现? 三人正在门口寒暄一阵,有小厮从内院跑来传话,说恒寿堂已准备停当,请他们现在就过去。 常向荣见她们母女有话要说,便主动给她们腾地方,跟着小厮走在最前头,步履如风。 辛夫人垫脚瞅了瞅,确定他听不见才拽住陆嘉音问话:「你们这三晚,莫非都没成事?」 她是过来人,刚刚打眼瞧见女儿活蹦乱跳的模样便知这里头不对劲。新婚头几晚,哪个新娘子不遭罪的?便是夫婿怜惜,身上多少也会有些不适,怎还会这般康健? 陆嘉音本还好好的,一听这话,眼圈刷的就红了,「他过去和姓江的那点子破事,娘你又不是不知道!」 辛夫人差点惊脱下巴,「他还惦记那江溶月呐?她都成你嫂子了,如今也是他嫂子,他还惦记个哪门子劲儿?」 陆嘉音咬牙切齿,「可不就是么!」复又冷笑,「我瞧他今日这么上杆子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辛夫人心蹦了蹦,捏着帕子暗暗思忖,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间。一行心疼女儿的遭遇,一行又恨不得冲去新房把那小贱蹄子教训一顿。 女儿大喜之日,她这个做嫂嫂的不来送亲,还出门逛什么铺子,莫非是因为还对那姓常的有情,不愿看他与别人促成姻缘,所以才变着法儿羞辱他们? 呸!这对狗男女,要是他们今日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对不起她女儿的事来,她便是豁出这条老命,也不会叫他们如愿! 闲话间,两人已至恒寿堂。 常向荣早已等在那,眼梢余光瞥见陆嘉音微红的眼,只当她是路上叫风迷了眼,也放在心上。丫鬟掀起夹板帘,他就顺势走进去。 辛夫人全看在眼里,心中恨意更炽,不敢骂她这个女婿,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女儿也要跟着一块遭罪,便把气全算在新房头上,什么话恶毒心里头就骂什么,恨不得他们小两口当场死了才痛快。 堂屋里,陆老太太穿着簇新的宝蓝色褙子端坐在上首,乐呵呵地受完他们两拜,喝了他们奉上来的茶,又让他们去拜辛夫人。 陆侯爷和陆允今日依旧都不在家,辛夫人不想让女儿难过,便硬撑着把陆侯爷的那份茶也喝了。谢柔懒得照看陆嘉音的心思,客客气气喝完自己那份后便不再说话。 行完礼,两人一块落座,同她们闲话。 常向荣滴水不漏地回着老太太的话,心底却空空荡荡。她果然还是不肯见他么? 俊秀的眉眼染上哀致,未免人看出来,他端起茶低头慢饮。 陆嘉音却看得一清二楚,素手攥紧衣袖,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自己暴起。见他难过,心里那股子恨意也稍稍舒缓些,正预备去吃桌上的点心,就听丫头来报:「三奶奶来了。」 满座人脸色或多或少都变了变。 常向荣是由惊到喜;辛夫人和陆嘉音是由惊到怒;谢柔无动于衷,可嘴角却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陆老太太还算沉得住气,凝眸深思。 第63章[03.25] 常家小子和三孙媳妇的过往,她也听说过一些,但毕竟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各自婚嫁,也没必要再计较许多。未免尴尬,她特特没让人去知会那丫头,她怎么自己上门来了?莫非…… 她侧眸打量常向荣,果在他脸上看出几分欣喜,她脸色当即就不大好看了。呵,一个是她孙媳妇,一个是她孙女婿,她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把戏! 「让她进来罢。」 江浸月立在门口,悄悄打了个哈欠。 陆老太太昨儿就传话说她今日可以不必来恒寿堂请安,她便想好好睡一觉。哪知忽然跑来个小丫头,说四姑娘回门,老太太让她赶紧过去见,她一下从梦里头惊醒,着急忙慌就赶过来。 既然还是要她来,那昨日何必来这么一出,闹得她现在措手不及,都忘了拿脂粉先把脖子上的印盖住再来了! 唉,这该死的陆欢,那日下嘴这么重,这印子到现在都还没消。 冬天还好说,穿件大毛的衣服还能遮掩过去,可如今还是夏天,衣裳轻薄,那印子又在前头,头发也遮不住。一会儿进门,她非叫人笑话死不可! 可当她进门后又感觉,大家伙看她的眼神……是不是有点奇怪过头了? 今天的恒寿堂,不大正常。 大家伙都只盯着江浸月一人看,连门口负责打夹板帘的丫头也总爱往她脸上瞄,跟没见她似的。 江浸月以为是脖子上的印子惹来的,遂把下巴又往里缩了缩,踩着莲花步,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给老祖宗请安。」 陆老太太唔了声,抬手示意她到边上落座,端起茶盅正待喝茶,忽抬头想起什么,「怎么老三没跟你一块来?」 江浸月闻言,要弯下的膝盖又直起来。老太太还不知道这几日她和陆欢正在冷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欠身福了福,「三爷他、他一早有事出去了,托我给老祖宗……还有四妹妹赔个不是。」 陆老太太牵了牵嘴角,赔不是?她的孙儿她知道,这可不是他能说出来的话,定是故意不来的。 也罢,他心里有疙瘩,不强求他了。难为这丫头,帮他把话圆周全。心思松动,看江浸月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赞许。 「唉,欢哥儿也真是的,明知道今日嘉音他们两口子回门,还把自己媳妇一人扔这,多造孽,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辛夫人苦着眉毛极尽心疼地望住江浸月,「唉,你也别怨他,他要是乐意出去走走、看看,就由他去罢,总好过日日闷在屋里头不是?」 她佯做关心,却故意把「走走」、「闷在屋里」这类字眼咬得极重,明是在讽陆欢的腿疾。 江浸月不高兴了,细细的眉毛往中间挤,「他懂怜香惜玉的,每天出门都会给我捎礼物回来,还爱给我讲笑话,一点也不闷。」 她今天是独自一人来的,云苓和豆蔻都不在,为给自己撑气势,她边说边挺直腰板,把脖子扬得高高的。 大家随意一瞅,就瞧见了那白嫩脖颈上的一小块淡粉。 这个位置太微妙,她自己定是弄不出来的,那就只能是……看来新房的确是一点儿也不闷呐! 这下直接扎疼了四个人的心。 谢柔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藏在袖底下的手已经紧攥成拳。辛夫人掐指算了一下自己上次见到侯爷是何时,算清楚了,心里头的苦水就咕嘟咕嘟再也止不住。 常向荣瞳孔骤缩,眼神渐趋锐利。光是想象她与陆欢交颈而卧、共赴巫山的画面,他整个人就要爆了,恨不得把那姓陆的给剁了。 陆嘉音不肯放过他任何细微表情,交椅扶手上已叫她抓出五道深痕。 新婚夫婿为了别的女人不肯接受她,而这女人现如今又在她面前炫耀自家夫妻之间恩爱如蜜,可她却不能把她怎么样?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险些没把她憋死。 「三哥哥都成这样了,还见天往外头跑,别是在外头有了人,怕嫂嫂生气不敢带回来,就偷偷养在外头了。」 陆老太太一听这话,脸色当时就不好了。这大喜日子,合家团圆,她本不想责怪谁,可她的忍耐终归是有度的。 她正要发作,常向荣却先开口了,「住口,想想你的身份,这些混账话也是你该说的?成何体统?」 陆嘉音一点即着,砰地拍桌,「我的身份?哼哼,我倒要问问你如今是什么身份?」抬手指着江浸月,质问他,「当着老太太和我娘亲的面,我今天就要问你,你发这么大火,究竟是为了你所谓的体统,还是为了她!」 「你!」常向荣剑眉压下,棱角分明的面容绷成凛厉之色,眼中蓬着熊熊怒意。 他不肯转身,心里头再惦记也只背对江浸月,唯有这样才能护住她的颜面,不叫她日后在陆家难做。 陆嘉音冷笑,「怎么?你一个大男人,还敢做不敢当了?你今日肯随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见她的么?现在人已经见到了,那还顾及什么啊?」 江浸月手一抖,不慎碰翻案头的茶盏,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四妹夫就是当初为了姐姐差点闹出人命的那个常家世子啊! 她登时白了脸色,后背冷汗如注。完了完了,这下可误会大了。 她这反应落在别人眼里,尤其是陆嘉音眼里,一下就成了心虚的铁证。好好好,这对狗男女…… 怒上心头,她也顾不得老太太还在场,撩起衣袖就朝江浸月走去。常向荣反应及时,一把攫住她的手臂,「你要干什么?」辛夫人和谢柔见势不妙,都纷纷上前劝架。 可这对现在的陆嘉音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她一发狠,扎挣着扭头跟常向荣厮打起来。胳膊一扬,就听见他「嘶」了一声。 陆嘉音的指甲划过他的额头,刮出几枚月牙形的口子,殷红的血珠子从破口处渗出。 屋里霎时间鸦雀无声,众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保持着各自的姿势怔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嘉音一下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要帮他擦。 常向荣眼底寒芒乍现,避开她的手,抹了下额头,觑着指尖上的血痕冷笑。 辛夫人心里咯噔,忙把陆嘉音扯到自己身后护住,「女婿受伤了,快坐下歇歇,我我我这就叫人给你拿药。」 他抬手拒绝,朝江浸月做了个揖,转身又向陆老太太行礼,「媳妇今日做出这等丑事,实是小婿无能,约束不当。我们常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是个重礼数涵养的人家,实在供奉不起陆姑娘这尊大佛。」 陆老太太眉心一蹙,「你这话何意?」 常向荣仍行着礼,额上又渗出几滴红,面不改色道:「小婿不孝,今日便要休妻!」 陆嘉音脚一软,整个人就要瘫倒在地。 第64章[03.25] 辛夫人赶紧扶住她,拿脚尖勾来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则攥着拳头上去锤他,「你有没有良心,成亲三天,让我女儿独守空房也就算了,现下还要休了他?我们陆家的女儿,难道是外头的萝卜青菜,由你挑拣的吗!」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常向荣也不躲,闷声受着,深神情却一点不松动。 陆老太太鼓足气大吼,「闹够了没!」 辛夫人身子一颤,到底不敢违背老太太,狠狠瞪着他,扭头去安抚陆嘉音。 陆老太太又问:「你敢说这话,可是真当我陆家没人了?」 常向荣恭声答:「不敢,只是我常家素来重礼数,似她这样目无尊长、口无遮拦的媳妇,恕小婿实在无福消受。」 什么无福消受,只怕是本就不愿结这门亲,如今正好有个由头生事罢! 陆老太太闷声喘了粗气,转着手里头的佛珠,拧眉看他。常向荣只定定立在那不说话,左右他心意已决,旁人说什么都无用。 辛夫人搂着陆嘉音,满屋都是她啜泣声。谢柔坐在旁边,虽也是愁容满面,心底却敞亮,拿茶杯挡住嘴角的微笑。 江浸月最为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一劲儿揉额角,如何也想不通,本来挺小一件事,怎么就闹成这副德行了?细细砸吧,这里头的始末原委竟还都是因为她。 完了完了,可冤枉死她了,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气氛僵持不下,屋里的下人各个缩起脖子,把自己当空气。夹板帘微微掀起一丝缝,探进来半颗脑袋,四下张望。 「什么事?」陆老太太压住火问,语气透着不耐。 小丫鬟一抖,颤颤巍巍走进来,欠了欠身,「回、回老太太的话,三爷来了,现就在院子里候着。」 谁来了?江浸月一下把眼睛张到最大。 陆老太太跟她想到一块,谁来了他都不可能来呀?不敢置信地又确认一遍:「老三来了?真是他?」 小丫头心里头还后怕,生怕这屋里的血雨腥风波及自己,不敢乱看,「是,三爷来了,现就门口等着,老太太您是……」 陆老太太老眼蹭的亮起,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快,快让他进来。」 小丫鬟如闻天籁,提着裙裾麻溜跑没了影。未几,陆欢还真从帘子外进来,神色舒展,是他一贯拿来诓人的和煦的笑。 「给老祖宗请安,孙儿今日起晚了,所以来迟一步,还望老祖宗莫怪。」 他边说,视线边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江浸月身上,皱起眉佯装嗔怪:「你怎么也不叫我起来。」 语气听着像抱怨,更多是夫妻间亲昵的调趣。 江浸月愣住了,这人撒谎从来都不会脸红吗?什么叫她没叫他起来,她睡在新房,而他睡在石麟院,不在一处,要怎么叫他起来? 心里头虽这么想,她还是不敢当面戳穿,捏着衣角,眼神飘忽,「我、我、我见你睡得这么香,就、就没忍心叫醒你……对不起……」 她头回撒谎,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没法像陆欢那样冷静,一会功夫,耳根子就彻底红透。 陆欢觑着她,抿嘴暗笑,那眼神好像在说:看来你还不傻啊? 江浸月本就心虚,这一看就更虚了,强自瞪圆眼睛:要你管,哼! 这情景落在那四人眼中,就是另一种扎心。 如果说方才江浸月口中「他懂怜香惜玉」,只是她为保全颜面而临时扯过来救急的遮羞布,那现在她与陆欢间流转着的轻松自在的气氛却是实打实的。 不仅如此,这气氛好像还会传染,屋里原本还凝滞的氛围一下就被搅得暧昧不明。 陆嘉音从浑噩中缓过来,磨切着两排小牙,恨不得把这两人生吞活剥了。 她这头在闹休妻,他们竟还一块跑来恩恩爱爱,真是、真是…… 「四妹妹脸色瞧着不好,可是病了?」陆欢觉察到她眼里的不善,笑眯眯关切,抬手招呼人进来,「可巧我昨日新得了副方子,现叫人做好了端上来,妹妹你尝尝这味道如何?」 丫鬟捧着漆盘进门,将瓷碗搁在案头。 陆嘉音将信将疑地瞥了眼,见里头飘着竟不是什么臭哄哄的药草,而是白嫩嫩的梨肉,闻着清清爽爽,似乎还不错。 他有这么好心?她狐疑地看向陆欢。 陆欢也在看她,笑容温和,仿佛有一丝挑衅:你敢喝吗? 有什么不敢?她就不信,当着老太太的面,他还敢毒死她不成? 陆嘉音倔劲上来,舀了一大勺就往嘴里送,嚼了几下,酸酸甜甜,还真挺好吃的。她更奇怪了,又舀了一勺,细细品尝,发现还是这个味,并没有别的猫腻。 太阳真从西边蹦出来了?她边喝边思忖,不觉还有点上瘾,越吃越欢。 也就在这时,陆欢幽幽开口:「这方子还有一名儿,叫疗妒汤,以秋梨、冰糖、陈皮为料,专治妒病。妹妹吃着可好?」 疗妒汤?骂谁呢! 陆嘉音举着勺子惊愣住,一整块雪梨肉还没来得及嚼就咽了下去,完美地卡在了嗓子眼。 「咳!咳!水,水,咳——」 她捂着喉咙使劲吞咽,不仅毫无作用,还被梨肉膈得生疼。泪珠不断从紧闭的眼缝中滚滚而出,不一会儿就打湿整张脸。 辛夫人急忙冲过去,呵退丫鬟,亲自给她泻了满满一杯茶,见她喝完还痛苦不堪,又气又急,扭头把气撒到陆欢头上,「你是故意的?把雪梨切这么大块,诚心要噎死你四妹妹么?」 陆欢两手一摊,无辜道:「怪我怪我,以为四妹妹今日口气这般大,食量胃口应当也颇佳,就叫厨房多备了些雪梨,好叫妹妹吃得尽兴,不想还是高估了。」他侧眸斜睨,语气深长,「妹妹以后还是要量力而行,今日只是在自家噎到了,日后要是在外头还这样,可就不止要被梨肉噎到了。」 一通指桑骂槐下来,辛夫人被堵得哑口无言,干张嘴不出声。 陆嘉音才战胜了雪梨肉,现又被陆欢给噎得喘不上来气,哆嗦着手指指向他,话到嘴边全成了「嗝」。 第65章[03.25] 接二连三,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江浸月鼓胀着脸,想笑又不敢笑,低头绞弄手指分散注意力。视线中忽然闯进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覆在她手上。 「解气了?」手的主人嗓音如清风,徐徐刮过她的粉颊。 江浸月愣在那,抬头呆呆望住他。 与其说她是生气,倒不如说她是冤,比窦娥还冤。偏偏这冤还无处可诉,只能闷在肚子里自己消化,真要憋不住也只能跑去跟云苓和豆蔻磨牙。 可令她惊讶的是,就在满屋的人都不吝拿最大的恶意揣度她时,陆欢却肯相信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就帮她解了围,现在还特特跑来关心她的情绪。 她脸上暖烘烘,垂着的小脑袋轻轻点了点,「嗯。」 小爪子慢慢舒展开,自然而然跟他的大手握在一起。掌心温度传递过来,一路暖进心窝。 眼下满屋子的人都围着陆嘉音打转,左一个主意右一个点子地帮她战胜打嗝,没人留意他们这头的举动,除了一个人。 常向荣。 之前父亲虽将他禁足家中,以世子之位胁迫他放弃江溶月,接受陆嘉音,他表面上是从了,可心底终究是意难平。只能日日安慰自己,女人都一样,吹了灯把眼一闭,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如此太平了几日,直到成亲那晚,芙蓉帐内,他终于没法再诓骗自己。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她陆嘉音虽也是个面容姣好,袅娜娉婷的美人,躺在他身下,含羞带怯地望住他,没几个男人能经得住这样的撩拨,可他只觉满心劳累,生不出半点旖旎。 其实她今日会怨他,并没有错。拿一个人去补另一个人的缺,对谁都是百害而无一益。更何况他今日殷勤跑来陆家,真就是为了看她。 也没其他想法,就只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别人说的他一概不信,只相信他自己亲眼看见的。 可瞧见他们夫妻恩爱,他反而觉不出半点高兴,心陡然变得空空荡荡,像是丢了生命里最珍贵的宝贝,再也找不回来了一样。 那厢陆欢似觉察到从背后睇来的古怪目光,几个眨眼间就猜透了他的心思。 陆嘉音会不会被休,他压根不在乎,可若是这个人休妻是为了跑来跟他抢人,这就该另当别论了。 「对了,方才进门前,我听丫鬟说,常兄打算休妻,可是真的?」 常向荣没意料他会突然转头来这么句,一下没反应过来,傻立在那久不见动作。 他和陆欢虽都是京中勋贵子弟,但因各自交往的圈子互不交叠,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陆欢的性子,他摸不透,那便不能随便硬来。 没等到回答,陆欢也不恼,面上依旧笑如春风,弧度都没变过,「四妹妹虽不大喜欢我,可她既唤我一天三哥,那我就得为她做一天主。敢问她是犯了七出中的哪一条,使得常兄成亲才三日就非要休妻?」 问完,他又自己答道:「常兄方才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礼数,为了孝道,可偏偏自己的做法却是最有悖常伦的。 「自古婚姻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二人的昏事乃是令尊和我二叔亲自拍板决定的,你如今问都不问他们一声就要休妻,可是仁孝?当着我家祖母的面,不顾她身体可还硬朗,能否招架得住,就吵着嚷着要休妻,可就是目‘有’尊长?」 说到这,陆家嗓子有点冒烟,拳头抵唇轻轻咳嗽一声。正待开口,旁边突然多出一杯茶盏,执杯的手同精瓷一色,指尖还透着淡淡粉色,宛如含苞待放的海棠花骨朵。 他喉咙更干了,半晌才缓过神,伸手去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手还不老实,明明够着杯身就行,偏偏要满张五指去捉那对楚楚小爪子。小爪子受惊,本能地要往回缩,他还不依不饶,抓住就不放。 江浸月懊悔不迭,顾及那杯茶,怕打翻了更不好收场,不敢使太大劲,就只能拿眼神催他。 陆欢看着她这小模样,手痒,心里更痒,奈何大庭广众之下,他也没法做什么,只能压抑下去。 磨人,真是越来越磨人了。 常向荣本在搜肠刮肚为自己方才的冲动找台阶下,撞见这幕,他小心肝一大动,思路也跟着跑偏了。 在他眼中,这丫头生来就应该是被大家捧在天上的娇女,锋芒毕露,多少人甘心做她的裙下之臣,她连眼皮都不屑于抬。连他们二人关系最亲密时,他也碰过不少钉子,以为她永远不会为谁而改变。 可今日,他却瞧见了她截然不同的一面。体贴乖巧,望向那人的眼神里满是崇敬,仿佛藏着星星。 她从来就没有这样看过他! 汗珠子渗在额头伤口上,钻心斗骨般的疼。他冷冷一哂,想想方才陆嘉音的举止,明明是个侯门贵女,却还不如一个商户女端庄大方。 他也想娶一个温柔和顺的妻子,如果她当初也能这般温柔熨帖,便是父亲反对,他也愿意为她拼一拼。 宽袖底下,两只拳头慢慢捏起,他听见骨节「咯咯」在响,唇角一撇,「陆兄这话倒提醒我了,休妻这事,兹事体大,不能儿戏。在下这就回去同家父商议,改日必将《放妻书去》亲自送来。」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扬长而去,一次也没回过头。 屋里一瞬的静默。 陆欢看着他的背影,眨巴眨巴眼,一时竟无语凝噎。 诶?这……怎么跟他意料的不大一样呢?这个姓常的倒还挺有骨气。 姓常的有多少骨气,大家是不知道了,反正陆嘉音是很没骨气地昏了过去。 辛夫人一声哀嚎,扑在她身上「嗷嗷」直哭。 原以为刚刚陆欢终于良心发现,知道当着外人的面还是该维护自家妹子,可万万没想到,这厮竟这么坏,姑爷正在气头上,他非但不说软话把人哄回来,还有意拿话激他,非把人激走了才甘心。就算开始真只是一时气话,眼下只怕也要弄假成真咯! 「欢哥儿,你平日看不惯我和你叔叔,尽管把气撒到我们头上,作何非跟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过不去?她被休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苦命的儿啊!」 「够了!」陆老太太看不过去,吼了一句。 孙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她清楚他的为人,这事赖不到他头上。刚刚老三的确是想帮四丫头说话,那常家小子起初也收敛了些,是打算松口风来着,可谁知道最后竟又莫名其妙反悔了? 「老祖宗,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护着他。嘉音、嘉音也是孙女,您就不心疼心疼她吗!」 第66章[04.01]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怎么不心疼,都是她打小看着长大的,如今却遭了这么大委屈,她心都要疼死了。 可她人虽老了,理智还清楚。事情要一件一件算,不能搅在一起诨说。 「今日这事,的确是那常家小子不对,来日他若真敢休妻,就算闹到御前,我也决不饶他!」她顿了顿,语气陡转直下,「可是四丫头就一点错也没有吗?若不是你把她骄纵得无法无天,她如今至于受这么大气!」 这、这、这怎么还怪到她头上了?果然三孙子才是宝贝疙瘩,其他的孙子孙女连草芥子都不如。 辛夫人心头一百个不服气,却也只能恨恨低头,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陆老太太叹口气,恨铁不成钢,转头跟陆欢说道,「你也别想往外摘,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这事真要闹起来,你脸上也挂不住,想个法子补救罢。」 陆欢欣然点头答应。虽说他方才确实不是故意的,但现在瞧见辛夫人和陆嘉音这副模样,心里还挺舒坦。 左右那常海是不会同意自己儿子休妻,至多冷个几日便会打发他上门赔罪,把陆嘉音领走。结局是不会变的,他不需要操这份闲心,还能借此给二房添点堵,划算! 好端端的一次回门,最后闹成这样,谁脸上都不大好看。丫鬟来报说厨房已备好饭,陆老太太也没心思用,只摆手把他们都打发出去。 江浸月以为陆欢还要回石麟院,也便没等他,自己往新房去,边走边想那蝴蝶香的事。 那日在闻记香铺瞧见那香后,她就一直惦记在心,觉得就这么让半成品搁着不管,着实可惜,想把那香完成。可惜她能力有限,实在想不出法子,打算改日去问问阿娘。 正出神,后头突然伸来一手,抓在她小臂上。她大惊,还没来及反应,人就被拽到怀里,傻傻坐在了某人腿上。 望着那双沉沉凤眼,隐隐蓬勃怒气,她一下警觉起来,「你……怎么了?」 陆欢眉头压下,脸色越发不好。 哼,怎么了?她还好意思问!他才跟老太太说了几句话,扭头就不见她人影,好不容易追上来,跟了一路,她连头都不回,现在倒好意思问他怎么了? 这个死丫头,欠收拾! 视线下移,落在她颈间吻痕上。暧昧的粉红,比三日前淡了许多。 他勾唇一笑,眼中闪动狡黠,抬高她下巴,毫不客气地低头啃了下去。 这一口又啃在了颈间那块淡粉色印子上,连嘬带啮,直到淡粉转成樱红,陆欢才恋恋不舍地从她颈侧离开。 江浸月两腮绯红,捂着脖子,惊羞地蜷在他怀里细细发抖,像一只煮熟的小虾米。 她是真琢磨不透这个人,不理她的时候可以接连三天,连个面都不露;开始理她了,就跟没吃过饭的饿狼一样扑上来,不尝着点滋味就不肯撒手。 真是,太坏了! 「这、这、这还是在外面呢!叫人看见怎么办?」她攥紧衣襟,气鼓鼓地四下张望。好在这里已离新房很近,闲暇时不会有人特特往这处来,她稍稍松口气。 陆欢笑着拨开她的小爪子,一行拿指腹轻轻摩挲牙印,帮她消疼,一行又惆怅若失道:「是呀,要不是怕人看见,我也用不着手下留情了。」 江浸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小嘴儿不自觉就张圆了。这人的脸皮厚到可以磨刀了罢! 陆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剑眉一轩,眼里尽是得意。 「怎么,你不信?」他眼里湛出绿光,「不信我们现在就回去试试?」 「不不不,我信我信。」 她两只小爪捉了衣领,鹌鹑似地拼命往里缩,乌黑杏眼向上直溜溜盯住他,模样极是可爱。 陆欢忍不住搂紧她大笑,声音荡远,几个不明所以的小丫鬟从廊庑下探头张望,瞥见是三爷和三奶奶,不觉惊了一惊。 三奶奶刚进门那会,大家伙都传三爷瞧不上人家,所以从不来新房,一直冷落她,便是圆房后也没怎么瞧见二人携手出入过。 可现在这画面却又与传闻大相径庭,三爷他,至少有五年不曾这样开怀大笑过了罢。府上稍微有点年纪的人暗自怅然,年纪轻的则颇觉稀奇,一致认为三奶奶真乃神人也! 陆欢笑完便放过江浸月。腰上桎梏一松,江浸月立时鱼似的从他怀里弹跳起来,心跳耳热地后退几步。 等退开她觉得安全的距离,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回想方才在恒寿堂的事,她觉得有必要跟他解释清楚,以免日后生出嫌隙,「刚才的事……你别听四妹妹她瞎说,我跟那常家世子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 她边说边摆手,此时应当再解释些理由,毕竟之前姐姐与那人的风流韵事满京城都传遍了,就差编排成话本子拉到宫里,给深宫嫔妃们闲磨牙打发时间。仅凭她一句干巴巴的「没什么」,连个由头都没有,傻子才会相信? 陆欢笑着点点头,「嗯,我相信你。」 但他不是傻子,跟常向荣有瓜葛的是江溶月又不是她,他为什么不信? 不过倒是挺奇怪的,这姓常的口口声声说他对江溶月情比金坚,可临了却连姐妹俩都分辨不清?这「坚」恐怕也只是他自认为的「坚」罢,只感动了自己,其余人还专心吃着茶,压根不为所动。 江浸月惊愕,「你……真信了?」 陆欢点头,笑容更大了些。 江浸月仔细打量他神情,还是不大相信,「你别哄我,要是真觉不顺心,就说出来,我、我都可以、可以解释的。」当然,这解释得搀点水分。 陆欢眉梢松跳,「真的都可以解释?」 「嗯嗯。」 「好!」他坐直身子往后一仰,适才还温柔似水的凤眼转而深浓,「那就说说你同林行之的事罢。」 江浸月没意料他会突然问这个,一下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这一愣,于她而言,不过是话头转变太快,反应不过来。可落在陆欢眼里,却生出了七八九十个意思。 心思太重的人,总会有许多旁人理解不了的愁苦。有时候他也恨自己太敏感,若是能跟她一样迟钝,人生兴许能轻松不少,当然他也得有命去轻松。 他说不介意常向荣,这话不假。因为这事彻头彻尾就是段乌龙,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可林行之不一样,即便这丫头往左眼梢点了颗泪痣,那日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可比常向荣那种「自作多情」实在得太多太多。 「青梅竹马」四个字,分量太重,他招架不住。虽说心中不甘,可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在嫉妒,发了疯似的嫉妒。 第67章[04.01]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凭什么这竹马不是自己?如果他能早些认识她,就能早一日救她于水火,没准儿现在娃娃都遍地跑了。 「我一直把他当大哥哥看,他过去帮了我很多,我挺感激他的……就这样了。」江浸月掖紧袖褖,轻声细语道。 她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可因他气势着实吓人,光是叫他盯着看了会,她心里头莫名发起虚来,两股战战,几乎要软倒在地。 陆欢看出她的不自在,收敛锐气,转瞬又是一副吊儿郎当又不失骄矜的模样。小丫头的话,他还是信的,可因她语气里的几分不坚定,终归是叫他心里空了一下。 他又不是怪物,不会一口吃了她,干嘛总这么怕他? 「过来。」他招招手。 江浸月迟疑片刻,磨磨蹭蹭上前。继而就是一榧子,兜头敲在她额头上。 「磨磨唧唧的,肚子不饿吗?」陆欢敲完,又抬手帮她轻轻揉脑袋,「走罢,不然午饭就全进肉肉肚子里了。」 江浸月一喜,他信了!真好!杏眼弯弯道:「好。」说完便乐呵呵跑去帮他推轮椅。 两人一块出现在新房的时候,云苓和豆蔻都吓了一跳,互相掐了把彼此的脸颊。 哎哟,还真疼!不是梦,他们俩真和好了! 「饭都摆好了吗?」江浸月帮陆欢挂好脱下的罩衣,探头问道。 「三爷三奶奶别急,马上就好。」 丫鬟们端着漆盘从屋外鱼贯而入,人手虽多,却井然有序。 男主人回来,大家伙便觉有了主心骨,各个精神抖擞,干起活来也有劲,一会功夫就把饭菜备齐,顺带脚还把院里的花草给整理了一番。以为这回别扭闹完,三爷便会继续留在新房,不走了。 不想这顿饭一闭,二人又各奔东西。 陆欢不知去了哪儿,而江浸月则命人套了车,要去看阿娘。蝴蝶香的事,她既然已经揣在心上,那就要好好做成。 陆欢给沈秋兰置办的小院离闻远侯府不远,出了这条街,再拐两道巷就到了。 最贴心的是,院子附近就有间医馆,陆欢已同里头的大夫打过交道,让他每日午后都上门给阿娘诊脉。院里配置的丫鬟也都是学过几天医道,懂得医理的。 在他面前,江浸月都不禁自惭形秽,怀疑自己不是阿娘亲生的,陆欢才是。 思忖间,马车已吱吱呀呀停在院子门口。江浸月扶着云苓的手下车,正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从里头探出半颗脑袋,东张西望,瞧见她之后,头一下全伸出来,咧嘴笑道:「月儿,你来啦。」 江浸月大惊,「行之哥哥?你怎么在这?」 林行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昨儿我去医馆送货,听见里头的大夫在讨论伯母的病情,就跟他打听了一下。刚刚我已经给伯母煎好药端过去,她也都喝完睡下了,你甭担心。」 林家是做药材生意的,从前江浸月没银子买药时,都是林行之帮忙找来的药,是以沈秋兰认得他。 江浸月心头一蹦,知他是好心帮自己,但以她现在的身份,实在不好再像小时候那般同他亲近,更何况方才陆欢还问起过他的事,显然是介意的,她作为陆家三奶奶,自然要避嫌。 「行之哥哥,谢谢你的好意。可是、可是……」她咬咬牙,硬下心,「你也有自己的活计要忙,这些事我可以自己来,而且三爷也请了人帮忙,就不麻烦你了。」 林行之脸上的笑容瞬间冰冻住,脑海里像是突然立起无数架风车,呜呜啦啦,吵得他头疼。不用麻烦他?什么意思?她在拒绝自己,还是为了那个人? 他扶着门,伸手将她拉进院里,云苓和豆蔻忙要跟上去,却被「哐当」砸上的大门拦住,急得她们边叩门环边叫嚷。 林行之堵着大门,神思不定,硬是不肯开门。院子里,几个原在院角翻检药材的杂役抬头朝这望了眼,闹不懂是什么情况,纷纷停下活计低头咬耳朵。 江浸月怕在这样闹下去会把街坊四邻都招过来,忙扯着嗓子朝门外喊:「我没事的,你们俩先去马车上坐会儿,我说几句话就好。」 拍门声果然变小,静默须臾,外头传来云苓的声音,「三奶奶,我们就在这等您,您要是遇到什么事就喊我们一声,我们立马就进来。」 「对,我这就去报官,他还是敢把您怎么样,我就叫官老爷把他怎么样!」 这话一听就是豆蔻说的,江浸月忍俊不禁,行之哥哥能把她怎么样?她们也太多心了。 然后她就被林行之攫住了手腕,「月儿,在你来之前,我已经跟伯母打过招呼。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就带你们母女俩走,半刻钟都不耽搁。那姓陆的要是敢拦,我就叫他好看!」 江浸月一个趔趄,差点跌下台阶,站在原地定了定心神,「行之哥哥,你说什么胡话,我已经嫁人了,怎么会跟你走?」 她边说边扭动手腕,想摆脱他的钳制。林行之握在她手腕上的指根收紧了些,掐得她「嘶嘶」抽凉气。 「为什么不会?我都打听清楚了,那姓陆的根本就是个残废,连站都站不稳,还怎么照顾你?」林行之两眼猩红,向她凑去,「月儿,他到现在都还没碰过你,不就是因为这个?他伤着了,根本没法让你快活!跟我走罢,我不能让你下半辈子毁在他手里头。」 他另一只手朝她脸伸去,江浸月扎挣着往后躲,杏眼里裹着泪,鼻尖红红的,「你瞎说八道什么?快松开!松开!」 林行之凄怆苦笑,「你怎么、怎么成这样了?月儿……」目光横过她脖颈,霍地一涩。淡粉色吻痕在半垂的青丝中时隐时现,像是最珍视的宝贝叫歹人弄脏,绞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他微一晃神,江浸月忙挣开他的手,退到石阶下,惊恐地望住他。事情变化得太突然,她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从前老实巴交的人,几年不见为何会变成这样? 为何会变?人总是会变的。林行之啐了口地,憨笑不复,睇向她的眼神里浮起一丝厌恶,那残废果然还是碰了她。 富贵人家的子弟都好尝新鲜,等吃腻了这个就换下一个,即便那姓陆的是个残废,只要有这一重勋贵身份,照样有姑娘稀罕,过不了几年定会妻妾成群,这类人他南下的时候见多了。 只有他才是那个会真心待她的人,唯一的人。 「月儿。」他抬着手,朝她挪动一小步。 江浸月惊悸至极,「你别来!」 林行之叫她的脸色刺了一刺,她从前不是这样的,自己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如今竟跟那残废学坏,都敢跟他顶嘴了? 江浸月还在吞声饮泣:「行之哥哥,你是个好人,我一直把你当作我大哥哥看,真的没有别的了。今日你帮阿娘抓药的钱,我会还给你,也只能这样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林行之要上前,她急忙又补一句,「你要是再乱来,我就喊人了,我的丫鬟可都在门外头呢。」 林行之果然没再动,站在原地,将她冷漠的眉眼一下一下全凿进心里。良久,他颓然卸了劲道,整个人跟灯笼似的风吹就破。 第68章[04.01]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好,月儿,我不强迫你。」他收回手,阳光映照的半边侧脸步满哀伤,「我……再有几日就又要走了,兴许不会再回来。」 江浸月睫尖微微一颤,低头绞着帕子没说话。 林行之梦呓似的说:「晚上我在丰乐楼定了桌酒席,你能不能……能不能来送送我,就当是最后一次,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 江浸月蓦地抬头,他却勉强牵了牵唇角,慢慢背转过身,从光晕下走入墙阴中,就这么站着,像海上阒然无声的老灯塔,日复一日地等待他的归舟,可不是每一座灯塔都能等来它的船。 江浸月眼眶发酸,「好,我答应你。」 最后一次,以后他们就彻底两清了。 林行之怔了下,还是背对着她,微侧过头涩然看她一眼,「那我先去……准备准备。」 大门一开,云苓和豆蔻失了倚靠,齐齐跌撞进院内,紧着跑去看江浸月的情况。瞧见她手腕上的一圈红印,云苓倒抽口气,豆蔻气得直跺脚,「定是那小子干的,我这就告诉三爷去,让三爷来收拾他!」 江浸月拉住她的手,把刚才的事都告诉她们,「千万别告诉三爷,他好像很不喜欢行之哥哥,左右人也要走了,就别去给三爷添堵了。」 她指尖水浸浸的,豆蔻仿佛被冻着一般,心头抽搐,望了眼大门,气哼哼把火咽下。 日近黄昏,赤霞绵延长空,小院四周镀上一层金芒。 江浸月等沈秋兰醒来,伺候她用饭,又将林行之的事说与她听。沈秋兰垂眸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原先我也以为你二人能成,可谁知……他也是个好孩子,只可惜缘分未到。也罢,你既已认定了那陆家小子,就同他好好过日子,吃锅望盆这事,咱不能做。」 江浸月道是,将碗箸一一收拾好。目光不定,差点把碗碰翻。 沈秋兰看在眼里,劝道:「你也别自责,娘是过来人。感情就是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事,命中注定会看上的,那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若真要看不上,就算强绑到一块过一辈子,也改变不了什么。」 江浸月点点头,端起漆盘,抬眸望一眼远空。沈秋兰摆摆手,「去罢去罢,早点去早点回,别叫家里头那位担心。还有那副香方子,我这几日好好琢磨一下,应该是有法子的。」 「那……阿娘,我先走了。您多注意身体,可别再熬夜做什么针线活了,费眼睛。」 「你这丫头,还真是翅膀硬了,都管我来了。」沈秋兰哂笑,掐了把她的小脸,心里还是很乐意听这话的。她的宝贝女儿,终于是长大了,算那姓陆的有福气! 丰乐楼地处闹市繁华处,乃是京中最大的酒楼,也是王孙公富豪、文人骚客的销金窟。 以正中主楼为心,东南西北向各一座楼宇相向组成。朱门绣窗,雕廊画栋。时令花朵高低错落,芬芳馥郁。 江浸月下了马车从小门进去。因陆家地位特殊,她不想招人闲话,便让店小二引她从小路低调而行。心里还嘀咕,行之哥哥这几年应是挣大钱了,不然哪里禁得起这么挥霍? 林行之在三楼雅间等她,一进门就给她沏了碗酽酽的普洱。江浸月道了声谢,捧着碗四下张望。 屋里装饰考究,左侧是窗,左侧隔开座单扇云贝屏风,因垂着纱帘,她并瞧不清里头的情状,想来应是供乐伎献艺的地方。 「来,尝尝这个,橙酿蟹,这蟹是才从阳澄湖送来的,可新鲜着呢。」 林行之坐在圆桌对面,含笑给她布菜,没几下功夫,她面前的小碗就被各色菜肴装填个满当。 见他还举着筷子忙活,江浸月推开他的手,「你也吃罢,别光顾着给我夹,过几天你就要上路了,得好好吃一顿。」 林行之垂视那只收回去的皎皎葇荑,喉咙干了干,匆匆移开视线,「好,我听你的。」扭头给她斟酒,「来,咱们俩干一杯,这杯酒下肚后,过去的什么情啊债啊,咱都一笔勾销,出了这门,你还做你的陆家三奶奶,我还是我那药铺小跑堂,再无瓜葛。」 江浸月心头一跳,盯着酒壶嘴里涓涓淌出的黄汤,垂覆下眼睫。哎,如果他没动那心思,她就还能把他当做知心大哥哥,有说有笑,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必须划清界限,往他心口捅刀。 「来!干了!」林行之和她碰了下杯,一口仰进,举杯照照。 江浸月轻轻摇晃杯中酒,迟疑不喝。她其实不善酒力,顶多能扛住三杯。可想想方才那番话,她一咬牙,仰头喝下。 一段粉藕般的水嫩脖颈露出,仰起极秀美的线条,颈间因吞咽而滑动,林行之几乎看痴了。 这酒比她从前喝过的果酒辣得多,江浸月被熏皱了眉,喝完最后一口,迫不及待把酒杯搁下,然后就撞见了一张放大的脸,几乎贴在自己脸上。她本能地要往后窜,双肩却被压住。 林行之晃动她的肩,「月儿,月儿,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他一残废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死心塌地跟他守一辈子活寡?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我也有?你就跟我走罢,好不好,月儿?」 江浸月扭着身子反抗,「行之哥哥,你醉了,我去跟他们要一碗解酒汤。」说着便甩开他的手,起身往门口跑。 可跑不了几步,她便觉头昏目眩,看东西都带重影,用力眨了眨眼,反而更晕了。四肢发软,人绵绵就要往下倒。 这一倒,就倒在了林行之怀里,「月儿,对不住,你不听话,我只能这样。不过你放心,我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必不让你受委屈。」 他身上还是自己熟悉的气味,干净得像早间的清风,可此时,江浸月只觉一股恶心味直冲脑门。她躲开他递来的唇,晕足所有力气踩在他脚上。 「啊——」 趁他松手保脚的当口,江浸月摇摇晃晃往门口去,才迈开腿,人就软倒在圆桌边,撞落几枚瓷碟,噼里啪啦,一地碎渣。 「月儿,你如今是越发不听话了!」林行之沉着脸朝她走去。 江浸月呜呜咽咽求他不要,出口的声音却婉转如莺啼,连她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她知定是被他诓着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他就是药贩子,想弄这点东西真真再简单不过。 药力上来,她意识越发模糊,手到处抓探,摸到一片碎瓷,忙抵在颈上,「你别过来!不然我就、就……」 叮—— 她连瓷片都抓不住了,只能干靠着桌脚,看着那双黑靴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黑影罩下,落在她身上的光晕慢慢缩小,只剩最后一小道口子。 拒绝的话语哽在喉间,如何出不了声。心里落满凄风苦雨,每一滴都在叫嚣:「陆欢,救命救命……」 砰—— 门突然被踹开,林行之扭头去看,脖子才转到一半,掌风擦过耳畔,砂锅大的拳头一下把他打翻在地。 「谁!」 他揉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胸膛忽被人踩住,再次把他掼倒在地,狠狠碾着。他疼得嗷嗷直叫,仿佛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下意识伸手去抓那只脚,又被人拽着衣领从地上拉起几分,随后就是一道冷刃横在他颈上。 第69章[04.01]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我是不是待你太客气了?」 单寒的声线剐过耳廓,大夏天他竟平白抖出一身冷汗,颤颤掀起眼皮,正对上一双俊逸凤眼,血影涌动,衿骄不再,满满竟是那砭人肌骨的杀意。 晨光流转,燕啭莺啼,日头透过窗户上的霞影纱温柔地照耀进来。 江浸月感觉侧脸被晒得热烘烘的,头疼欲裂,像是贴着个火炉子在睡觉。 她不安地扭动身子,想换个睡姿,才转到一半,腰肢就被外力钳制住,硬生生给她扳了回来。 无论是云苓还是豆蔻,就算要叫她起床也是直接开口唤她的,都不会是这样。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半袒在中衣外的白皙玉肌,精致锁骨在襟口若隐若现。她怔了下,目光呆呆向上,同那双狡黠凤眼不期而遇。 「啊——」 她登时从被窝里弹起来,捂嘴惊愕地看着陆欢,睡意全去了爪洼国。 陆欢被她逗乐,支起头,好整以暇地看她。他其实早就醒了,且还有充足的时间穿衣洗漱,可他偏不。不仅如此,他还特特把衣襟敞开几分,把脖子上的粉色小牙印露出来,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昨夜叫她折磨得心力交瘁,总该从别处报复一点回来。 可等了半天,她除了惊呆在原地外,就再没别的动静,连眼睛都不会眨巴了。 陆欢诧异起来,撑起身子,凑上去在她唇瓣上啄了一小口。 江浸月眼睫颤了颤,仿佛被解穴般忽然会动了,开始四下捣腾被褥,像在找什么。 陆欢出于好奇,低头翻了两下锦被,跟她一块找,虽然他并不知道她在找什么。 折腾半天,江浸月停下动作,抿唇偷瞟他,眼神飘忽不定,「那个……我们昨晚……有没有……有没有……」 圆房。 这两字她死活说不出口。 陆欢从她红得近乎滴血的脸颊上猜出她话里的意思,肚里的坏水又咕嘟咕嘟开始冒泡。什么也不说,就故意亮着眼睛追逐她的视线,把她盯得没处躲没处藏。 「有没有什么?嗯?你不说,我怎么回答你?」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暖香幽幽,他又故意压低声线,更添几许醉诱。 江浸月仿佛真被灌醉,一时忘了该怎么思考,捂着滚热的脸颊急忙跑下床,躲在云屏后头,只露半颗小脑袋打量。 陆欢「噗嗤」笑出声,趴在被褥间直闷闷发抖。江浸月窘然立在那,知道自己又闹笑话,可又没法子从他身上找回来,恨恨跺两下脚,转身要走。 「诶诶诶,你不伺候我起床么?」 陆欢伸手招呼道,他虽能自己动手,可毕竟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他得继续装瘸。 江浸月停下脚步,微侧过头睨他,两颊气鼓鼓,毫无要帮忙的意思。 陆欢眉角抽了抽,骑虎难下,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悔意,软着语气求道:「好夫人,我知错了,日后再也不笑话你了,好不好?」 夫人?江浸月脸更热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虽说并没有错,可放在这时候,就莫名有了层戏谑的意思,遂偏头不理他。 陆欢噎了会,觑了眼自己的「病腿」,无比懊悔又无比不甘地讨饶道:「月儿,我真知错了……」 江浸月掀起眼里瞥他,脸色淡漠。陆欢赶紧乖乖坐好,眨巴着眼,满脸讨好。 对峙片刻,江浸月「哼」了声,终于还是没法狠心丢下他,慢腾腾蹭过去帮他穿鞋。 因是蹲在他面前,这角度,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颈间深深浅浅的吻痕,就上头的连牙印子都瞧得一清二楚。 她蓦然怔住,这该不会,都是她干的罢? 她枯着眉毛,尝试把昨晚的记忆碎片拼凑到一块,却只记得自己被林行之下了药,千钧一发之际,他及时赶到救了自己,然后……就只有体内灼人的热,烧得她神智不清,只想偎着凉快的东西发散发散。 总不能是把他当作纳凉的物件了罢…… 陆欢觉察她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脖子上游走,也不避讳,扬起下巴,大大方方把脖子展示给她看。眼中闪着得意,仿佛在说:看看,看看,这都是证据,我都留着呢,别想赖! 江浸月直觉自己鼻腔都热了,低头匆匆帮他穿好靴子就又要开溜。才站起身,腰间忽然一紧,被一双手从后头圈住,她还没来得及惊呼,人就被他拖回床上压住。 「怎么还不肯理我?」陆欢捻着她鬓边碎发,嗔怪道。 「我、我、我没有。」江浸月赧然别过头。 陆欢捺了下嘴,捏住她下巴,凝睇她的眼,「怎么没有?昨晚把我吃干抹净,一早上起来就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怕屁股走人?这不都该是负心汉做的事么,怎么你也学会了?」 吃干抹净! 江浸月瞪圆眼睛,结巴上,「我、我昨晚……你……我们真的……」 陆欢挑眉觑着她,见她脸红得快要支撑不住表情,无声微笑。 江浸月急了,「到底有没有!」 他笑容更大,伏在她颈窝里,胸膛隐隐发震,「若真成了,那你身上可疼?」 「啊?还会疼啊?」江浸月惶惑道。 出嫁前,教养嬷嬷只说过会落红,可没跟她会疼呀。她最怕疼,她们这样,可不就是在诓她上贼船么? 陆欢微凉的唇瓣贴着她滚热的耳廓,哑声道:「疼不疼,试试不就知道了?」 江浸月脑中轰然,张圆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70章[04.01]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陆欢支起身,深深望住她,「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还知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不点头,我是不会对你怎样的。」 这番剖白可谓情真意切,可江浸月不慎跑偏了,「你怎么不是好人?你明明就是个好人呀。」 她是真心这么以为的。 陆欢睇着她,默了会,还是忍不住勾起嘴角,低头吻了下她清澈的眼。她本能地闭上眼,睫毛刮蹭着他的唇,很痒。 「那你可愿意?」 愿意什么,江浸月很清楚,心口怦怦直跳似在擂鼓。 因是替嫁,她本也没奢望他能真心待她,能在陆家有一隅可安寝,有一饭可果腹便已心满意足。可现在,他的温柔给了她勇气,让她开始奢望更多。 同他做真正的夫妻,她是愿意的。 陆欢许久等不到回应,眼中光芒渐次消弭。 他从前对男女之事不甚上心,至亲遭难后就更没心思顾及这些。弱冠之年还未开过荤,放眼京城估计也难找出第二个来。就因为这个,那姓顾的还曾一度怀疑过他是否有龙阳之喜。 可自那日初尝她唇间滋味,他似乎就开窍了,心头第一次有了这方面的欲望,只想同她近些,再近些。昨夜那番摩擦叫这欲望更炽一层。 可他到底还是操之过急,吓着她了。 就在他自责地退开身时,江浸月深吸一口气,左顾右盼地开口:「你、你身体……不打紧么?」 她是真的担心,怕会伤着他的腿。 陆欢眼睛一亮,为她的话又气又笑,惩罚般咬住她耳垂,轻轻碾了碾,「月儿,这话可不好对男人说。」 「为什……」 她没功夫说话了,今天这吻比过去都要热烈,她的小嘴都快招架不住。 他的手也不似从前那般老实,探入她的中衣,开始四处点火。她不禁细细颤栗,脚趾蜷在一起,身体在他的大掌下慢慢软化做一摊水。 帐内温度因两人的热情变得越来越燥热,这热意已在他们身上或深或浅染上痕迹。 可偏偏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一串脚步声。他眼皮跳了跳,动作慢下来。两条玉臂慢慢缠上他脖颈,一声靡靡「夫君……」淌入耳中,瞬息夺走他全部心智。他再次俯身,堵住她那张磨人的小嘴。 但有些人就是很没眼力见儿。 「主子,主子,有急事。」陆澄把门砸得「哐哐」响,没人搭理,他反而敲得更加卖力,他们想装聋都难。 江浸月最先回归理智,推开他,娇羞地缩进被子里。陆欢低吼一声,恨恨锤了下床铺,闷喘出几口气后才坐到床榻边缘,帮她把帷幔合实,唤人进来。 陆澄一进门就闻见股暧昧不明的气息,对上陆欢几欲喷火的双目,当即什么都明白了。赶紧溜到云屏后头躲好,红着脸不敢再靠近一步。 不是吧,昨夜三奶奶都那样了,整整一夜,主子莫非都还没成事?这这这叫人该说他什么好? 他真不是存心三番五次打搅人风月,可主子的行为实在叫人捉摸不透,真真难为死他了! 「什么事?」床榻上,陆欢身上还热着,语气却冰冷似暴雪。 陆澄抖了抖,抬手擦去额角汗珠,「回主子,太医院来人了。」 太医院? 陆欢身上残存的热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墨黑眼瞳中翻涌起云雾。这事的确很要紧,怪道陆澄急成这样。 久不见他说话,陆澄便知他心头的气消了,放下心来,「还有,那林行之嚷了一整夜,非要见三奶奶一面。」 陆欢没吭声,感觉到身后的小被团子颤了颤,扭过头,还没开口就听她道:「我不见!」 樱唇高高撅起,潋滟泛着水光。 若说昨日之前,她还会因小时候的恩情,唤他一声「哥哥」,愿意为他饯行,可现在,她只要想到他就只剩满满的恶心,都快恶心吐咯。 她看不穿林行之的为人,是她蠢,可她不会一直蠢下去。 陆欢含笑点点她鼻尖,「好,不见。」转身看向云屏上的剪影,语气冷冷,「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陆澄颔首,「主子放心。」顿了顿,又提高声音,「也请三奶奶放心。」 语气,听着是正常的,可江浸月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抬眸对上陆欢的笑眼,她一下明白是哪里不对了。羞得捉了被头,慌慌缩回去。 这个陆澄怎么也跟着学坏了! 身上突然变重,隔着被子,她仿佛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我先行一步,你若是累,就再睡会儿,我让云苓和豆蔻过来伺候你,乖。」 累?为什么会累?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会累? 听见他的笑,江浸月知他是故意的,双腿蹬着被子轰他,「你走你走你快走!哼!」 陆欢还是笑,任她踹着,不仅不疼,还怪甜的。 啊,今日这天,可真好呀!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药香娇娘》上 作者:心月澜 02、《药香娇娘》下 作者:心月澜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