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杀死「L」》 第1页 《无人杀死「l」》作者:京洛线【完结】 文案: 「我」接到了一通神秘来电,早已「死去」多年的对象苏喻不可思议的现身人间。为了查明真相,「我」拜会了曾经的挚友刘北安。后者千方百计地阻挠「我」的调查。原来,事件与大学时期的往事息息相关……掌握大量证据的「我」决心摊牌,刘北安却一语道破惨痛的真相,逼迫「我」在巨额财富与人性两端做出抉择…… 字数:19.9万 点击:1.3万 分类:悬疑 标籤:成长自传 职场白领 社会百态 打工 第1章 雨 苏喻死后的第五年,我意外接到「她」的一通来电。 回过神来,自己已买好机票,连夜赶往南京。 飞机一着陆,旅客争前恐后地松安全带,重启手机,获取过去四小时里错失的地面信息。 我的手机震动不息,一共19个未接来电,其中16个来自部门主管。 继续关机比较好。我理智地做出判断,却本能地按下回拨键,也许是多年的职场积习使然。 通话几乎瞬间连通,线路另一端传来部门主管焦躁的语音,「我不想听任何解释,或是理由。立刻给我回公司。」 「我提交了病假流程。」 「谁批准了?我有批准吗?」 怒吼声刺痛耳膜,我把手机从耳边挪开五厘米的距离。飞机滑行减速,旅客纷纷从行李架上搬下箱包,在机舱甬道列队等候。 「雨不小啊,等会儿打车麻烦了。」有人望着窗外说。 大雨如注,一股股细流沿舷窗玻璃潺潺泻下。连排的跑道灯、雨衣遮脸的地勤、蜷缩在视野边角的航站楼,一切都在白夜的雨幕中黯然失色,宛若胶片电影。这座城市关联太多阴郁的回忆,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回来的。 「知道手头的项目多重要吗?年底的kpi考核就指望它翻身了。全组都在加班加点,你居然要请假一天,一整天?」耳边的吼声再一次提升分贝。 甬道内罐装沙丁鱼般的人群开始有序流动,想来舱门已开。我决心强硬了结对话。 「抱歉打断您的训示。我也知道此事不好交代,可眼下别无选择。不如这样,我现写一封辞职信,尽快把附签名的原件传真过去。劳烦您转交给上面,离职理由随便编,问题也好责任也罢,尽数推给我就行。」 半晌无声。 对面再度开口时,声音变得全无力气,「不必了。明天能回来?」 「没问题,一天足矣。」 可我终究没兑现承诺。 三天病假结束后我也没回去。 完全失去联络后的第五天,公司人力部门终于报警,警方开始正式的立案调查。从那天算起,我在世人眼里失踪了一个月有余。 挂断部门主管的电话后,我离开机场,钻入地铁,一路赶到市中心。 地面上的雨仍未停息。 淅淅沥沥,执拗得惊人的雨。出机场时短暂消停了,转眼间却又夹带着低矮的云层捲土重来,有如纠缠不休的推销员。 根据导航提示,此行的目的地距离地铁站出口仅百米——一座20多层高的写字楼。楼体崭新,玻璃幕墙在连绵阴雨中也熠熠生辉。门口大大的装饰着烫金logo(银信集团)。 一进门,就听见十多个人吵闹不休,高喊着要见银信集团的负责人。七八个面无表情的安保人员组成人墙,将电梯间入口挡得水泄不通。 我避开人群,绕前台转了一圈,勐然望见墙边一位栗色波浪捲髮的美貌女子。她身穿得体的职业装,手持对讲机,冷静观察着争吵局势的发展。神态全然看不出新人时代曾有的那份青涩。若不是胸前工作牌标有姓名职务,我几乎无法确信她是自己曾经的下属员工。 我向女子搭话并说明来意。她摆出不加修饰的冷漠,「没预约,恕不接待。」 「是我,原先公司负责投资业务的。」 她面露困惑,细细审视我的脸,旋即有如冰山初融般绽放笑容,「原来是秦总啊,瞧我,居然没一眼认出来。您真是好久没来公司露面了。」 「那边在吵什么?」 「任何生意都有吹毛求疵的客户。」她含煳其词。 我没追问下去,毕竟不是为了了解公司经营状况而来的,「我找刘北安,他没出差吧?」 她按下对讲机按钮,低声交谈几句,随即让安保人员让出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空隙,「刘董在办公室等您。」 位于七楼的董事长办公室像卡耐基音乐厅般宽敞。设计却意外的干净流畅。 地面铺浅白色大理石、棉麻布地毯,与亮黄色沙发形成撞色。包浩斯风格的办公桌,放有釉色花瓶和i mac一体机。墙上挂着素色线条构成的后现代抽象画——马克·帝格朗尚的风格——可能就是真迹。南面的落地窗取代墙壁,直面街心,却听不到一点噪音。 刘北安从办公桌旁起身。与五年前最后一次见相比,他的模样变化相当大。身材刀砍斧斫般瘦削下来,赘肉几乎完全消失。 「一大早就贸然上门,打扰了。」我首先致歉,「忘了事先知会一声。」 「怎么会呢?」他握住我的手,力度恰到好处地捏了捏,「老友重逢,无论什么时点都值得高兴。」 第2页 他拉我在沙发同一侧坐下,又叮嘱秘书沏上好茶。 等待端茶的空隙,他眯起眼睛细看我的脸。神色间,像是检查一台尘封许久的实验仪器。 「听说你改行做了程式设计师。」 「纯属心血来潮的改行——想着既然换了一座城市生活,就干脆彻底换个活法。」 「不错啊,新兴行业,前景无限。」 「别拿我开玩笑了。拿命换钱的行业。每天都往死里加班,累得白天黑夜都分不清。倒是因此没工夫想多余的事,睡眠安稳了许多。」我环视称得上寸土寸金的办公室,「事业发展很顺利啊。」 「哦。还可以。」他假咳一声,「托你的福。」 「我?」 「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与你离开时并无区别。」他诚恳地说,「只是规模扩张了而已。」 「你就别谦逊了,」我笑道,「我辞职前,所谓的投资公司,不过是装点门面的虚名。本质是一支小小的销售团队,连固定办公场地都没有。短短五年就发展成集团的规模,怎么想都是你的功劳。」 「客套话就免了。」他平静地应道,「你很清楚公司的主营业务是什么吧?对于执意搞这门营生的我,想必也不怎么看得上眼。」 我无言以对。从未考虑过这一问题。况且,对眼前之人抱有喜欢或厌恶的二选一感情,似乎并不合适。 我字斟句酌地解释:「与个人情感无关,生意是另外一码事……」 他抬起一只手,阻止我说下去。 「不必那么小心翼翼,也无需顾及我的感受。选择这条道路时我早有所觉悟。」 沉默降临,厚重的隔音墙壁连我们仅有的说话欲望都吸走了。刘北安慢慢转动掌心的银打火机,迟迟未点菸,大概是顾及烟味过敏的我。 「到这里来,不只想聊聊职业规划那么简单吧?」他问。 「想谈谈从前的事。」我干脆地回答。 「好呀,欢迎之至,从前的事。」 「是苏喻的事。」 「哦?」 「关于她的死。」 刘北安眯起眼,随即又释然般的舒展眉头,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换做别人,这般直截了当地提起她,我早下逐客令了。」 「明白的。」 他向后弓身,背靠沙发软垫,仰头,闭上眼。 「可以的话,真想忘掉那天啊。」他说。 「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我与刘北安大学就认识了,踏入社会阶梯后,也一直是亲密好友。年轻时我们都一文不名,堪称当代屌丝青年的典范。周末一起去烧烤摊撸串喝酒,一起打撞球,直到苏喻失踪的那个雨夜。那之后我们再没见过面,电话也没打过一个。 苏喻是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女孩。 说是失踪,其实离确认死亡仅仅一线之隔。十一月七日深夜,监控摄像头拍到了她从跨江大桥上一跃而下的画面。那段时间气候反常,每日都下着不间歇的密雨,江水暴涨。搜救工作得到了渔民的协助,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关键的遗体没找到,葬礼也迟迟未能举行。 至于坠江的原因,对外宣称是意外,其实是自杀。 我是作为关系人之一被警方传唤调查时得知的,最初完全不肯相信。 「不可能的,她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负责笔录的民警抬起头,眼眶黑且沉陷,「知道我们派出所每年处理多少起自杀案吗?50多起。周周都有人从桥上掉下来,跟下雨一个样。你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有证据吗?拿出证据来!」 「等下就轮到你看监控认人,好好想想吧!凌晨两点,没那方面的想法,谁会一个人跑到桥上吹冷风?」 稍后我就明白他说的是实话。监控摄像虽然模煳,但画面里的人无疑是苏喻。她身穿一件黑色羽绒服,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可以一览无余地看清整个侧脸。 我久久地凝视监控画面,任何外界的声音都听不到。整个世界成了无声的太空舱,警察的问话变为了静音画面——只能瞧见他们频繁的张嘴闭嘴。 苏喻在视频里总共出现了十秒,看不清表情。可毫无疑问,她是以自己的意志走上桥面的——没有任何人引领或跟随,脚步毫不迟疑。 从那天起,我一直难以释怀地活着。这期间尽管换了生活的城市,换了工作,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每天清晨,我按闹钟的提示睁眼、洗漱,咀嚼超市买的面包干。挤地铁上班,在工位上「砰砰砰」敲击键盘,编写代码,一成不变的重复。但世上不存在完美无缺的代码,人的行为模式也会时不时出点故障。夜深人静时,我常苦苦思索不停——苏喻的死既无遗书,也没有能推想出的动机。真正的原因,我甚至怀疑她自身也不甚明了。 我不再同任何人有工作以外的沟通,包括刘北安。他也默契般的不再联络。想必我们拥有同样的感触——过去的共同记忆,已变成了唤醒伤痛的场所,唯有选择逃避才能平復内心的痛苦和窒息。 我把回忆埋藏起来,埋入深层意识的严寒冻土之下。任其随时间流逝慢慢淡薄,痛感也渐渐消失。然而,昨晚接到的那一通来电,彻底摧毁了我多年来的努力成果。对于苏喻离世的原因,我再度产生了无数的疑窦。 第3页 为了弄清真相,我必须同刘北安见一面,问出未曾出口的问题,哪怕彻底毁灭我们之间的关系纽带也在所不惜。 「苏喻为何选择如此仓促的了结人生呢?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我自言自语式地问。 「事到如今,恐怕谁也无法解释了。」 「也对,毕竟没留下遗书。」 刘北安不悦地皱眉,像是想争辩什么,终究一言不发。 「我查过相关调查报告,没有遗书的自杀案件相当罕见。大部分自杀者起码会留下只言片语:道歉的措辞、财产的分配、离世的原由等等,以便对亲朋好友多少有所交代。」 「据警方说,什么都没有的情况偶尔也会有。」 「那他们认定为自杀案件的理由又是什么?我是说,搞不清楚的东西太多了吧。」 「喂喂,时至今日,你不会还想说她的死有什么蹊跷吧?」 「只是讨论一种可能性而已。有些事,我们知道,警方不知道。」 刘北安终于忍不住点燃香菸,深抿一口,「我说,五年过去了,人死不能復生,活着的人也要为自己多加考虑。」 我望着他吐出的白雾,「看过案发的监控录像吗?」 「当然,和你一样。派出所可不会漏掉这么明显的嫌疑人。」 「记得吗?录像里她穿一件黑色羽绒服,厚墩墩的,那是前一年她为了滑雪买的保暖用品。回想起来,很奇怪吧?」 「当时气温接近零度吧,穿厚实些不是很正常?」 「我说的奇怪,无关衣服的厚薄,指的是款式。」 在我印象中,苏喻相当注重自身形象,几乎到了追寻完美的地步。每日的衣着绝不重复,出门必化妆,喷marc jacobs的雏菊味香水,微笑方式像对镜子练过无数次似的。她的努力卓有成效,即使消失了那么久,那堪称完美的笑容也没在我心中淡薄分毫。 「那天夜里风不大。她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放着整整一个衣柜的漂亮衣服没选,却穿了一件臃肿的羽绒服,到底有哪里不对劲吧?」 刘北安挑起眉毛,「只是件外套而已。」 「没化妆。」 「监控里看不出来吧。」 「看得出。头髮,只是简单的束在脑后扎成马尾。」 「嚯,看得挺细。」 「除此之外,自杀的方式也说不通。雨夜的能见度低,搜救难度大。等隔天天亮方便出动搜救船时,人恐怕早被湍急的江水带到下游了。连个像样的葬礼也办不了,事实也是如此。」 就算被发现,恐怕也早腐烂到无法举行葬礼的程度了吧。我欲言又止。 「有道理。」刘北安笑了笑,「前提是,一个打算自杀的人,真的会在意自己的葬礼是否风光。」 我毫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我研究过不少探寻自杀者心理的资料。多方利弊权衡之下,从大桥上一跃而下绝不算是个好选择。几十米高度,摔在水面与地面并无区别。落水瞬间的冲击力大得惊人,脏器会碎,骨头会从皮肤内侧穿刺出来,临死前的疼痛超乎想像。」 「据我所知,採用这种自杀方式的人并不少。」 「因为这样的死法具备强冲击性。自杀者中,相当比例是怀有愤恨或反抗之意的,怀着证明什么的心情,以死明志。可很难认为连遗书也没留的她会这么想。而且,」我着意留下停顿,「对她而言,不是有明显更的方法可选吗?」 「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五年前,公司经营不顺,你一度困扰于焦虑症吧?」 「唔,是有那么一段时间。」 「你私下找关系开了不少安眠药,办公室的抽屉里就有几十版。存放的位置我知道,苏喻也知道。偷偷拿走并不难。至少,比下定决心摔得血肉模煳简单多了。」 刘北安盯着我的眼睛,我也盯着他的。片刻之后,他吐出带有牙印的菸蒂,插入菸灰缸里碾熄。那是一种蕴含隐蔽暴力性的碾法。全无用力的痕迹,只是用烟的残余部分来回画圈。近乎执拗地旋转了五六圈后,烟终于咽气。 「这周的第十三根,超量了。」他嘆息道。 「在意的话,戒掉不是更好?」来回 「没办法啊,总有应酬的场合,资金短缺的关口和心情烦闷的时候。」刘北安将菸灰缸推离自己的视线范围,重新抬头,「我想你当然知道,对于苏喻的死,始终耿耿于怀的不只你一个人。」 我没接话,断定的口吻让我有些不舒服。 「当然,这不怪你。每个人都觉得她的死内有蹊跷,太过突然了。可我明白原因,毕竟了解许多不为人知的事……她过去的人生很复杂,家庭背景复杂,经歷也复杂。知道吗?高中时她曾因为心理问题休学一年。」 「心理问题,休学?」我颇为惊讶。 「从小就有的问题——她家算是有钱的,可并非一直如此。父亲的生意起起落落,还替不靠谱的朋友做过担保。中途破产过,只得举家躲债。虽然只持续了短短一年时间,却形成了她心中始终无法释然的癥结。」 我默然无语。 「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此事,除我之外。可我却迟钝异常,始终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想做些什么挽回时,已经太晚了。」 刘北安双手托住脸,五指缓缓合拢,直至完全遮住面容。双肩带动整个身体,微微颤动,有如遭受暴风雪袭击的登山者小屋。 第4页 精湛的演技,我忍不住想。 「无法原谅自己,是一件彻头彻尾的不幸之事。对于你如此,对于我也同样。」他哽咽道,「再没比这更痛苦的了。」 胸膛内侧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恨不得不加掩饰的,勒住他笔挺的衬衫领口,质问其说谎的理由。 然而,我竭力按捺下去。 还太早,为时尚早。 房门被敲响了。秘书端上一整套青花纹理茶具,房间里洋溢着新茶的芳香。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颇为异样,顺余光望去,刘北安的脸色像死人一般苍白。 想必我的也差不多。 门悄无声息地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沉默的两个人。我抢先开口,「抱歉,不该提起她的。恐怕是加班太多了吧,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对。」 「没事,我有时也会这样,沉溺于往事中无法自拔。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往事如烟啊。」 差不多该走了。既然有人执意隐瞒真相,再聊下去也没意义。门是锁上的。我们进行着好像是沟通的对话,其实不过是在门外一轮又一轮的兜圈子。 「雨小了,我就先回去了。」 茶还一口未动。我端起杯子打算一饮而尽,却被刘北安按住手腕。 「别喝那么没劲的东西,稍等。」 他离开办公室,五分钟才回来,手握一瓶开过封的葡萄酒。 「现在喝酒?」我扫了一眼手錶,指针接近十二点,正午时刻。 「有个好消息宣布。听完,你肯定忍不住想喝上一杯了。」他「啵」得拔出真空塞,「这是昨晚的招待用酒,招待政府的人。可惜席间没人喝,大家只顾着说些场面话,互相较劲似的往胃里灌白酒。最后剩了整整一瓶——可惜啊,正经的波尔多,年份也好。我没捨得扔,抽真空带回来了。现在看来,简直像是为了与你一同庆祝而准备的。」 酒一入杯,果香顿时瀰漫开来,想必确实是在雨水充沛年份酿造的。 「恭喜。」刘北安神色庄重地举杯。 「这当儿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我莫名其妙。他没回答,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无奈之下,我也学他的样子深抿一口。 冰凉的液体经由舌尖流淌至胃袋。味道果真不同凡响,我这种外行人竟也能体会一二。口感层次分明,入口时、与舌尖味蕾接触时、下咽时各有不同的酸甜苦涩,犹如随光线角度变幻出不同色泽深度的红宝石。 「猜猜价格?」 我摇摇头,「对品酒一窍不通。」 他给自己续上一杯,「五位数哦。」 我勐地咳嗽一声,差点呛出来。 刘北安笑了笑,起身给我加酒。我连忙用手背遮住杯口,「刚才你提到,有个好消息?」 「没错。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最初成立这家公司时,你有参股。」 「好像有那么一回事。」 「公司发展到今天,经歷了很多,包括多轮招商引资。你的股权在资本来回注入后多少有些稀释,但仍保有一定比例。」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顿,「准确说来,目前仍剩余百分之0.83。」 「多谢提醒,你不说我都忘了。」 「听起来是个小数字没错,但时下有个内幕消息,姑且向你透露吧,可别说出去。公司持股的子公司,下个月将在港股敲钟上市。如果你愿意出售股权,其他股东,包括我在内,都乐意以一个合理价格接手——一千三百万左右,人民币。」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想知道是否在开玩笑,但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做作的成分。 「你认真的?」 「如果我重金聘请的证券经理人没开玩笑,这个价格合情合理。」他淡然回答。 有那么一刻,我连唿吸都忘掉了,自己竟不知不觉成了千万富翁。 「金额的位数好像不太对……」我呢喃道。 「大学的马哲课不是学过?所谓商品,如有人想买而没人卖,价格就直线上涨。反之亦然。」刘北安摇晃着杯中之物,欣赏挂杯的酒痕,「以这瓶红酒为例,世上有足够多的有钱人想喝名庄酒,可有名的庄园就那么几个,每年的产量又固定。那势必就会炒出相应的离谱价格,此乃市场原理。就算与理性认知相违背,我们也只得认同其选择。」 「一千三百万、一千三百万……」我反覆咀嚼这一数字,尽力让自己的血管脉动平復下来。数字所代表的财富,若置换成实物,并没有乍一听那么令人吃惊——只够在北上广买一套房而已。但若以我的工资换算,却又是几辈子也积攒不出的。 我感觉自己被漂浮半空的虚幻感所俘虏。 刘北安观察着我的表情变化,「明白你的心境。两年前,我也一样。当时正在开会,突然接到了经纪人的电话。他们告知我b轮投资敲定了。换算下来,我入帐了整整七位数的资产。七位数啊!可比起兴奋,我更多感受到一种不真实感。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不可能那么顺利的。一定是做梦吧,梦醒睁眼自然就会消失。等将其作为自身的一部分适应下来,已是一个月后了。」 他轻拍我的肩膀,「你的人生,以此刻为分水岭,将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模样。」 我努力动员想像力,脑中却浮现不出什么美好未来的图景。 「时间有的是,你大可慢慢体会。」刘北安拍拍我的肩膀,「中午留下来吃饭吧,难得有好葡萄酒。我知道附近一家正宗法式餐厅,鹅肝酱肥嫩,面包片烤得咯嘣咯嘣脆。愿意的话,也可以边吃边谈谈股权配售的事。」 第5页 他的话提醒了我——下午早有安排。若是平日,我自然不会拒绝通向财富自由的邀约。但眼下不行,有一个必须要见的人,什么也无法阻拦我。 「很遗憾,得尽早赶回成都。」我说谎道。 「一顿饭的时间也腾不出?」 「改天一定。」 刘北安苦笑一声,「虽然明知我们的关系已无法回到从前,却也从未想到——会恶劣到这种地步。」 「别误会,一起吃个饭我绝无顾虑,倒不如说乐意之至。」我解释道,「实在是要赶飞机回去,工作等着呢。」 刘北安摇摇头,走近窗边,仿佛突然对街头景色产生了兴趣。 窗外,天空暗如黄昏,全无飞鸟的踪迹。行道树被风撕扯着,枝叶倾倒于统一方向。不闻风声,唯有雨点狂乱敲打玻璃。 「多少次想联繫你的。想着,起码聊聊琐事也好。但最终都放弃了。」他说,「停在拨号时,总停在那个时候。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什么也说不出口。一转眼,五年了,我们的关系恶化到这般田地。真的很对不起。」 「别在意,如果这么做有错的话,我也一样需要道歉。」 拨号,无法继续下一步。同样的事,我也做过不止一遍。 「不,你不明白。」 可这是我的真心话。五年来,每每想起曾经的朋友,一股深切的无奈感就迎面扑来。 「我在说另一码事。」刘北安放下酒杯,面露悲伤之色,「道歉是为了这瓶葡萄酒。其实它并不贵,价格千元出头。也不是招待剩下的,是我刚开的库存酒。不过,确实是波尔多。」 对我俩而言,面子方面的谎言有意义吗?我甚为不解,有一层薄雾般的筋膜阻隔着思维。脚下传来「砰」的破裂声,低下头,发现是酒杯摔碎了。 我俯身去拾,却保持着弯腰姿势,一头栽倒在地。 躺在大理石地面上,我眼睁睁望着玻璃碎片扎入手腕,袖口渐渐染成红色,分不清是血还是酒。没痛感,一点也没有。胳膊像是刚移植的人造器官,没有分毫知觉。 刘北安在我身边蹲下,全然不露一丝慌乱。 「最近,公司的经营出了点小问题。我的失眠症復发了。没办法,只得求助于熟识的医师。他开了药,并叮嘱我,给的不是市面上流通的、温吞吞的助眠药。药效强,一定要谨慎服用,一次不能超过三分之一片。」 他停顿片刻,像在观察我的反应。 「刚才我好像不慎往酒里掺了点药粉。」 「别开玩笑了……」我奋力去抓他的衣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手臂在空中划过半个圆弧。落地后,扎入更多玻璃碎片。 刘北安盯着我的眼睛,脸上空荡荡的,像是废弃多年的空屋,没有任何可称之为人味的残余。 「昨晚,她打电话给你了吧。所以你才特意来找我。」 我想发声,问他为什么知道,可找不到舌头的位置。很快,连有无那样的器官都无法感知。 房门摩擦地面的吱呀声响起,接着是脚步声。不止一个人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我模煳意识到有胳膊伸到自己的腋下,身体被腾空架起。 位置在移动,有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可能到了室外。还在下雨,沙沙雨声宛若午夜所有电台节目停播后的白噪音。水滴时不时溅到脸上。 雨中有人哼歌,曲调很熟悉,像是记忆深处传来的,十余年前的歌声。 鲍勃·迪伦? 不会错的,是鲍勃·迪伦。 那时,我还是大学一年级新生,首次听闻他的《like a rolling stone(像一块滚石)》。 像溺水者抱住浮木一般,我紧紧抓住旋律残片挣扎着,企图把头露出水面唿吸。但水底暗流缠住了我的脚,最终,一切沉入无意识的深渊。 第2章 鲍勃·迪伦 电影院里很黑。 这里没有观众。没有焦糖爆米花、座位号和放映员,甚至不存在时间或的概念。 只有一块黑色幕布,偶尔闪烁雪花噪点,「刺啦啦」作响。 时不时地,图像一闪而过,像儿时的卫星电视偶然接收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奇怪信号。 渐渐地,光和声音躁动起来,像素急匆匆的组合拼接,图像滞留,幕布投射出室内的某处:相当热闹的房间,仿佛演唱会现场,又像午夜的迪厅。很多年轻人聚集此处。天花板的球形彩灯旋转不休,光线交错于中心舞台上。 一个女生手握麦克风,唱着王菲的歌,歌声寡淡无味,台下无人抬头。 曲终散场,响起零落的礼节性掌声。歌曲自动切换到下一首,鲍勃·迪伦的《like a rolling stone(像一块滚石)》,老掉牙的英文歌,恐怕比在场所有人的年纪都大。 不少人停止对话,好奇的望向舞台。 主持人收回麦克风,环视四周,「这玩意谁点的?」 「哦哦,是我。」一个胖子架起胳膊肘,摩西开海般奋力分开人群,沖至台前,抓起麦克风。 他个头不高,圆鼓鼓的,体重怕不是近200斤。除去胖这一点,并无特别显眼之处。身穿棕灰相间的格子衬衫,套一件橄榄绿毛衣,牛仔裤洗得发白。细看之下,哪一样都是便宜货。衬衫污渍不少,下摆随意塞在裤腰里,毛衣到处起球,感觉上像一只流落街头的杜宾狗。 第6页 胖子跳上舞台中央的高脚椅,清清喉咙,把麦克风插入支架,「为大家献上一首歌曲「滚石」。来自鲍勃·迪伦先生。想必都听过吧,毕竟是家喻户晓的名曲。其实本想唱首更加无与伦比的——同样由他,在1965年谱写的《destion row(无人区)》。那真是杰作啊,从歌词到曲调无不迸射出对现实的反抗意志,有如炉火中千锤百鍊出的匕首一般。可惜歌单里找不到,这家ktv里鲍勃先生的歌竟只有「滚石」一首,实在是缺乏对现代音乐最起码的尊重,大家也如此认为吧?」 胖子的声音经由音频放大,在室内迴荡。无人回应,喧闹声彻底冷清下来。 在场的都是入学不到半年的大一新生——军训晒黑的皮肤尚未復原、没经歷学分得失折磨、对校园生活还抱有玫瑰色幻想的新生。每个人听完他的即兴演讲都一脸茫然。 那一年,鲍勃·迪伦还未因诺贝尔文学奖获得新一轮的国际声誉。尽管在西方社会家喻户晓,但对于刚逃离高考压力的大一学生来说,不要说是他的歌,连这个名字也完全没听说过。 诚然,他的音乐深刻隽永,涉及不少严肃的社会问题,和当代史上的越战、民权解放运动、学生运动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繫。可与我们年轻一代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我们而言,音乐世界是由罗大佑、周杰伦等港台音乐人共同构建的。爵士也好,摇滚也罢,都是应该扫入垃圾堆的歷史尘埃,一如磁带录音机、有轨电车、卫生棉与奇装异服的流浪嬉皮士。 眼见无人回应,胖子连连点头,自我陶醉般的歌唱起来。大概是把无言的沉默误会成了无声的认同。他的嗓音沙哑得不自然,明显是刻意为之的。听起来像是一头驴,边嘶鸣边用砂纸搓揉声带。 嘘声四起,有人将橘子皮掷上舞台。他却闭眼沉浸于自己的歌声里,无动于衷。 「真让人看不下去啊,那个自以为的胖子。」台下一角,名叫孙林的年轻男子感嘆,「学了几首英语歌,就拿自己当号人物了。」 「他也没做什么坏事。」大学一年级时的我坐在他的右手边,提醒道。 「可那股子傲慢劲儿,溢于言表。」 那个月我刚刚成年,正尝试构建自身的世界观,对一切事物保持公平的立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孙林笑了起来,「又来了,你总装出一副客观理性的样子。」 「只是想活得正直一些罢了。」 「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更受女孩欢迎?」 「请别把我和你这种三句话不离两性关系的轻浮男人归为一谈。」 我和孙林是在入学军训时认识的。因为身高相近,两人前后排方便聊天。短短四个月时间,我亲眼见证了他更换五轮女朋友的过程。 孙林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说起轻浮的傢伙,有人从刚落座起就一直偷瞄邻桌的女孩呢。」 「谁啊?」 「别装了。」孙林说,「我第一天认识你吗?」 其实我当然知道他在说谁。 这是一场在量贩式ktv包厢里举办的派对。本意是庆祝田径队的某人在比赛里夺冠,只限体育部参加。结果报名的人太多,一再扩大规模,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全年级谁都可以缴费参加的聚会。 大概是因为开学以来,大家一直缺少群体性的娱乐吧。 孙林是冲着认识女孩子报名的,而我则受「交五十元,随便吃喝」的活动宣传所吸引。还记得高中毕业式后我第一次去ktv,点了个果盘就被收费五十八元。 我们到场时,活动已经开始,包厢里挤满了人,有不少直接坐在地上。啤酒开了不少,端着酒杯的人在席间往来穿梭,不时大声地嚷嚷,我们交过入场费,避开喝醉的闹事者,好不容易才在角落找到空位。桌上摆放了各种油炸小食:香肠、炸薯条、鸡米花、洋葱圈……分量少得可怜。想必「随便吃喝」只是揽客的噱头。但我没有沮丧的空余,因为坐下的一瞬间,邻桌的一个女孩就夺去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种摧枯拉朽的吸引力。我感到头晕目眩,心跳加速。包厢里的音乐声笑声酒瓶相碰声统统消失,像有人一下子将音量旋钮扭到了底。我的目光持续吸附在邻桌女孩的脸上,无法逃离,有如被行星引力捕获的流浪彗星。诚然,她算得上世俗意义上的美女,但比之杂志封面模特或电影明星尚有所不及。可哪怕后者也从未给予我如此一见倾心的体验,何以至此呢? 我想原因在于她的鼻子。 一般来说,谁也不会注意身边的人长了一个什么样的鼻子。若是问起下午专业课教授的鼻子形状如何,我自是无法回忆,甚至连他有没有长鼻子都记不起来。 但眼前的女孩不同。她的鼻樑直挺,以奔放的线条一气切开鼻翼两侧的光影。鼻尖却微微上翘,稚嫩可爱。肌肤洁白晶莹,如釉色陶瓷。整个鼻形显现出无与伦比的优雅轮廓,与她精美的脸庞相得益彰,简直如梦如幻。 直到那个胖子举止唐突的点唱了鲍勃·迪伦,我才好歹透过气,像空降兵紧急割断降落伞一般,从她的鼻尖上迅速回收目光。 「七秒,足足七秒钟之久。你盯着那个女孩不放的时间里,我把桌上的薯条都吃完了。」孙林直白地说。 我脸上一热,以谎言掩饰:「没那回事,只是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第7页 「是吗,我倒没印象。」孙林说,「她和我们应该不是一个学院的。不然如此显眼的外表,开学典礼上就该留下深刻印象。」 我很认同他的说法。即使坐在边缘角落的卡座,女孩的一举一动仍然像置身舞台中心一样惹人关注,我甚至能真切感受到包厢内聚焦过去的热切视线。 孙林也时不时地偷瞄她的侧脸。他沉默了两三分钟,突然开口道,「机会来了。」 「你要点歌?」 「不是,注意观察。」 我看都没看他一眼,「你要去卫生间?」 「谁说那种事了,」孙林不耐烦地解释,「看到没?那个女孩身边的女伴刚出去了,可能是去洗手间。眼下她一个人啜着果汁,正是搭讪的好机会。」 「谁要搭讪?」 「当然是我,加你。」孙林捏着啤酒瓶颈站起来。 我哑然失声,没想到他的行动力强到这种地步。 「走吧。」孙林催促道,「不陪我去,要到联繫方式也不给你。」 孙林的搭讪策略说白了很简单,以同学的身份,假意关心没有融入ktv氛围的落单者。不过正因为直白所以光明正大,被关怀者反而难以拒绝。配合他俊朗的外貌和风趣的谈吐,往往成功率很高。 不过,这次例外。 倒没有抗拒的意思,可无论孙林如何改变话题,女孩只给予简短的回应,其余时间默默微笑。于是,所谓的搭讪变成了孙林一个人的独白。台上唱完三首歌的时间里,我们所得知的,只有她的名字叫苏喻,以及在读外语系。 「学哪一门语言呢?」孙林试着问。 「法语。」 「哇哦,浪漫的语言,bonjour!」 孙林表情夸张的一说,苏喻脸上隐隐泛红。 「能讲来听听吗,随便哪句都行。拜託了,一直听说法语的音节很优美。」 「抱歉,才刚开始学……发音不准确,说不出口。」 孙林等待片刻,明白她不会继续说下去,只得切换话题。 「那么,选择学法语,是因为喜欢法国文化吗?」 她低头思索起来。 「比如说,电影什么的,」孙林提示道,「像我,喜欢吕克贝松,他大概是少数把法式浪漫发挥到极致的人,无论是《第五元素》这样的商业片,还是《碧海蓝天》一类的文艺片,都能拍出自己独有的美学元素。我几乎喜欢他的每部影片。」 她就孙林的话沉思片刻,最终给出一个完全无法接话的答案,「很少去电影院,不是很清楚。」 如此循环往復,对话在死胡同里打转。至于她平时是不是也这么沉默寡言,我揣度不出,或许只是想让搭讪者知难而退。孙林的笑容逐渐僵硬,向我连使眼色,想必是示意我搭腔说些什么。 但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近看之下,女孩的美貌像置于放大镜下一样显出细节。她含羞微笑时,有什么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的心脏。她的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彩虹一般弧度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男的也有睫毛,可为什么没这般长而轻柔呢?我感到胸腔的空气沉甸甸的,口干舌燥,完全无法发声。 孙林尴尬地挪开目光,一拍膝盖想起身,「突然想起来,我点了周杰伦的《珊瑚海》,差不多该轮到我了。」 这时,意想不到的救星出现了。 随着刺耳的驴鸣声再度响起,包厢里骚动起来。 我们无一例外地望向舞台,只见刚才的胖子坐在麦克风前嘶吼,音调越来越高,仿佛试音一般。 「不是说好,一人只点一首吗?」一个留寸头的男生忍不住喊出声。 这句话引起了广泛的共鸣,贊同的声音此起彼伏: 「就是啊,违规了!」 「还唱得那么难听。」 「赶他下去!」 胖子将歌声咽进喉咙,如电影里的大人物一般举起手,示意安静,「大家别激动,先听听这首歌吧。我在点唱机里意外找到的,迪伦的《blowing in the wind(在风中)》。这可是民谣史上的不朽丰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歷史,推动了越南战争的结束。这种伟大的歌曲,不理所当然要区别对待的吗?难道也要遵循只能一首的规则?」 寸头男亢奋起来,「谁管你啊,那个叫涤纶的老头又是谁!」 胖子不再理睬他,自顾自地唱了下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比上首歌更难听,发音不准确,音调也在五线谱上肆意乱跑。 几个男生围上前,试图从他手中夺过麦克风。胖子奋力反抗,撕扭他们的手臂。台上乱作一团,台下众人无不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苏喻也不例外,她捂住嘴,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听说过那个胖子的事迹吗?很出名的。」孙林趁机切入话题,宛如趁乱打劫的抢匪。 苏喻摇头否认。 「你们也上英语课吗?」 「上的,作为第二外语。」 「那么,任课教师肯定是男的。」 「你怎么知道的?」 孙林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全校只有一个女的教英语,而只要是上过她课的人,都认识那个胖子。他叫刘北安,大名鼎鼎得很。」 「他在课上与教授吵架来着。」我好歹抓住机会发出声音。 苏喻望向我,眼睛忽闪忽闪的,仿佛期待着下文。 第8页 我匆忙在脑海中整理出那一节英语课的回忆,转换成语言描绘出来。 我们的英语教授姓黄,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总是神神叨叨的,外号黄大仙。 当然,对于外号和风评,本人并不知晓。 教授年轻时曾去过欧美公费留学,课上常说些题外话,多半是她在国外的所见所闻——关于外国人做事如何有个性,生活方式如何高档,外国的教育环境如何优越。 虽已回国多年,分享见闻时,黄教授总表现得像旅居海外的异邦人。谈及加利福尼亚州的生活经歷,她选择以「你们中国人」做开场白,「你们中国人到海外旅行,总是三五成群,大声嚷嚷,毫无素质……」 她的课我时常听不下去,只得偷偷戴上耳机听歌。 cnn、bbc、纽约时报的新闻报导是教授常推荐的黄金读物。近来恰逢美国总统大选,她分外关注,甚至将候选人的资料编成教学课件向我们介绍。 「无论肤色,谁都有机会成为总统,这就是美国梦啊。」她以如梦似幻的表情,望着投影画面里的黑人总统候选人,「月底的考试,我会选他的竞选演讲作为阅读理解题目,大家提前做好准备。」 一个月后,她面色不悦的现身教室。刚上课,就用厚书壳「砰砰」敲击讲桌。 「现在的年轻人啊,实在太不像话了。上周的测试,我明明提前告知了考题范围,居然还有人不及格。有位同学,我就不说是谁了——只考了三十分,阅读理解居然一分没拿。」 真的假的?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大家都是以相近的高考分数分入学的,水准理应相差不远,为什么会有英语差得如此离谱之人? 话音刚落,有人从座位上腾得站起,是那个刘北安。那时的我,对他完全不了解,只在新生自我介绍时听过他的名字。 「老师,您说的这个人有点像我。」 「好吧,勇于面对耻辱总是件好事。那么,这位同学,知道自己身上哪里出问题了吗?」 「我觉得问题出在题目本身。」他肃然回答。 一瞬间,教室里所有学生都绷紧了神经。连原本趴着睡觉的人都弹簧般的绷直嵴背,擦去嘴角的口水。 「题目有问题?」教授竖起眉毛,「知道为什么选这篇文章做阅读材料吗?这可是美国总统的竞选演讲,为了确保国家的每个国民都能听懂,语法简单,没有任何生冷词彙,最适合测试英语的基本功。只要基本功扎实,刚学英语不久的学生都能看懂大半。你说的问题,莫非是指自身的英语水平连初中生都不如?」 不少人笑出声来,刘北安的脸也涨得通红。教授很满意自己的训斥效果,挥挥手,「坐下吧。」 「bullshit.」刘北安的嘴唇动了动。 如此难登大雅之堂的英语单词,教授恐怕这辈子也没在课堂上有所听闻,她半晌才做出反应,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位同学,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这是课堂……」 「bullshit.」刘北安重复道,「这篇演讲就是一坨臭不可闻的bullshit。」 「我再次警告你……」 「我想声明一下,之所以在这篇阅读理解上拿了零分,不是因为读不懂。相反,我是因为读太懂了,气得浑身发抖,无法正常答题。我们再来读读原文,听听这位准总统阁下说了什么吧,『 the true strength of our nationes not from the might of our arms or the scale of our wealth, but from the enduring power of our eals: democracy, liberty, opportunity,and unyielding hope.(我们国家真正的力量并非来自我们武器的威力或财富的规模,而是来自我们理想的持久力量:民主、自由、机会和不屈的希望。)』听听,多么厚颜无耻的话啊,却能如此义正词严地说出口,嗯,不愧是一位不要脸的职业政客。」 可在我听来,这只是一句平凡无奇的官方宣传口号而已。 刘北安似乎已忘记自己身处课堂,他挥舞试卷,沉浸于忘我的演讲当中,「你们看新闻了吗?美国人把伊拉克全境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所谓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那可是他们发动战争的理由。两年前,美国国务卿在联合国大会上举了个装有白色粉末的瓶子当证据,说伊拉克境内有非常可怕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此他们悍然发动了侵略战争。可谁知道瓶子里是什么?说不定只是洗衣粉呢!」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美国就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流氓国家,管杀不管埋——到处输出颜色革命,让世界陷入无尽的恐怖袭击和内乱之中。」 「这种国家的总统,竟自说自话的,当着全世界的面演讲,号称自己是民主、自由和希望的代表,宣布一个又一个的中东国家是邪恶轴心。不就是为了自身利益吗?不就是要抢夺石油吗?不觉得我们应该否定这等卑劣的谎言吗?不应该揭露他们虚伪的假面吗?」 他用食指关节敲击试卷,发出清脆的迴响,「只有大家达成共识,在这种阅读理解题目上都得零分,世界才能真正和平起来。」 在我看来,他的演说水平实在差劲。 内容姑且不谈。就演讲效果而言,一说到兴奋之处,他就像竞选班干部的小学生似的,口齿含混不清,跑题严重,越说越让人难以理解。 「安静!闲话到此为止,大家打开课本的第86页……」教授想把气氛拉回教学的节奏。但学生们已无心上课,大家都嘻嘻哈哈地观看着刘北安的表演。 第9页 我不再关注刘北安,饶有兴味地观察起教授的反应。只见她无所适从地站在讲台上,嘴巴像缺氧的金鱼般一开一合,想说什么但没有声音。 「后来呢?」苏喻急切地想知道下文。 「还能怎么样?给教导处叫去谈话了呗。灰熘熘地写了认错书。」孙林笑道,「本来还要吃处分的,但那小子逃过了。」 「还有这事?」我也没听说过后续。 「那小子坚称自己没有说脏话,还找来英汉字典指给教导主任看,狡辩道「bullshit」在词典上的官方翻译是胡说,不属于脏话的范畴。最后校方找不到处分的由头,此事不了了之了。」孙林一脸坏笑,「不过,英语这门课,他是不要想过科了。」 「教授没那么小心眼吧。」我为了否认而否认道。 「你想多了。那节课后,她可是给全班的测试成绩都打了低分。」 「我可得了接近满分。」我辩解道。 「因为你的卷子可挑剔扣分的地方不多吧,其他人未必。那次考试,不及格的人数大概占比五成以上。像我,刚好只拿了五十九分。因此看那个胖子相当不爽。」 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刘北安望去,他已经唱完歌,大大咧咧地坐在吧檯高脚凳上喝啤酒。吧檯周边立刻像隔离区一样人影全无。一个女生端起果汁,嫌恶地瞪了他一眼,远远坐到房间的另一角去了。 「看吧,所有人都与他保持距离。」孙林说。 「很奇怪呢。」苏喻小声说了一句。与其说是小声,倒不如说只是嘴唇轻轻开闭几下的自言自语,若不是我一直偷偷盯着她,根本注意不到。 「大家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人之常情。」我说。 苏喻脸上一红,大概是没料到说话声会被听到吧,「不是的,我是指刘同学这么喜欢鲍勃·迪伦的歌,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了?」孙林笑道。 苏喻低头半晌,才再度开口;「那个叫鲍勃·迪伦的歌手,是美国人对吧?刘北安同学在课上批判美国的霸权主义行为,现在又宣扬他的歌曲的精神,有些矛盾吧?」 敏锐的观点,我想,这个女孩虽然不算能说会道,但很有自己的想法。 不过,刘北安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也不得而知,想来存在几种说得通的可能性:或许他是和我一样秉持理性客观态度的人,觉得个人和国家应该区分开来。又或许他是鲍勃迪伦的狂热粉丝,觉得他的歌代表反战立场,与美国政府的野蛮行径是两码事。 可这样的事解释起来太复杂,并非可以用日常语言向别人阐述的东西。同时,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我的思维一团乱麻,全然搞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是否具备说出口的价值。 最终我什么都没说,任由孙林总结出一般性的结论: 「反正那种人只是想譁众取宠啦,有没有矛盾他根本不在意的。」 从客观角度评价,亦是一种可能性。 苏喻没回答。她转脸望向吧檯,目光留驻在自得其乐地给自己倒啤酒的刘北安身上。嘴角微微上翘,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第3章 n k n f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下子就到了十二月。 这段时间里,我过着安分守己的学生生活,每天往返于课堂与宿舍两点一线。看书时,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叫苏喻的女孩。我暗暗期待与她不期而遇,在图书馆、食堂或是公共课教室。 但那样的事一次也没发生过。 临近年底,学生会在gg栏贴出告示,预告24号晚会举行一场面向学生的平安夜舞会,标语「美好回忆的一夜」让我很是心动。若是期望遇上不同学院的人,这种面向全校的活动自然是最佳机会。 不过我终究没报名。时值学期末,考试期将至,实在没有醉心于异性关系的闲暇。 半年前,我因感冒在高考中失利,分数离预想相差甚远。我耻于和任何高中时期的朋友联繫,因为不想谈起自己高考成绩。为此甚至特意报考了南方省份的大学。孤身一人背负行囊踏上火车时,我暗下决心,在大学里要搞好学业,洗刷耻辱。目标是拿全额奖学金,外加毕业保研(虽然就算保研了我也会选择考更好的目标)。 当然,在大学里保持模范般的学习状态是很难的。与高中的环境不同,周围尽是些懒散的学生,抱有学业烦恼的似乎仅我一人。 棋牌、游戏、服饰打扮、社团活动和恋爱,每个人都心有所好,沐浴在校园的和煦阳光中自得其乐。不少新生一点点地掌握诀窍,从迟到发展至逃课。一一点名的课和可以冒名顶替的课,治学严谨的教授和无所谓的教授,即使不刻意研究,传言也会自然而然地灌进耳朵里。 为了保持自我,不受环境的腐化,我格外重视健康的生活习惯。像瓦工照着绷得紧紧的准线一块块砌砖那样,按日程表严格执行作息计划——早睡早起,绝不翘课,早晨六点起床长跑,晚上七点去自习室看书。不抽菸,拒绝酒精和碳酸饮料的摄入、硬着头皮吃完食堂里难以下咽的绿色蔬菜。 冬日的寒意渐深,大家起床越来越晚。我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注视着从早到晚,教室座位如潮汐般空落、坐满、再度空落的变化。这一过程总让我心生感慨。 学校宿舍配置有自助洗衣房。每逢阳光明媚的周末,我就暂且搁置学习计划,拆下床单被套,连同脏衣服一起丢进洗衣机。洗干净后挂在寝室晒出日光味道。 第10页 「知道吗?你是全校唯一一个对洗床单感兴趣的男生。」孙林对我的行为如此评价。 「没人对洗床单有兴趣,只是脏了就不得不洗。」 「你管那种程度叫脏?」 我明白他说的不无道理,脏的定义因人而异。同宿舍的人或许多少觉得我有洁癖。他们无一例外地视清洗为麻烦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踏入洗衣房半步。我甚至可以从他们的衣服上闻出行动轨迹:网吧的烟味、球场的汗臭味、烧烤摊的孜然味……也可能是我神经过敏。 孙林也一样,他偶尔会陪我来洗衣房,但很少洗衣服。洗床单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对一般男性而言,床单大概是和床绑定的永久性固件。 「把大好的周末时光浪费在洗衣房里,我想像不出比这更奢侈的浪费行为了。」他倚着洗衣房的门,一边玩手机一边说。 「花费两个月时间,在社交软体上与顶着可爱头像的女高中生不分昼夜地聊天,充当知心大哥哥。结果人家一发照片就当即拉黑。做出这种事的人,想必对于浪费时间才是真正的擅长。」 「那是个例外,谁知道她头像ps的那么离谱。」孙林没好气地说,「何况成功的例子也不少,今晚我就约到了一个。」 「你那件牛仔外套一周没换了吧,不怕对方嫌弃味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孙林得意洋洋地说,「我的衣柜里永远备着一套体面的衣服,为了不时之需。所谓恋爱的关键,就是在女孩的面前维持自己的形象,哪怕是演出来的也不要紧……」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恋爱经验谈,注意力集中在洗衣机的计时器上。要不要先回宿舍晒一批衣服呢?周末的洗衣房比平时拥挤不少。洗衣机只有10个。若是中途离开,再轮上可能要等很久。 有人递来一张gg单,我顺手接过。 身处校园,总免不了收到些gg传单。传单内容包括社团宣传、新开业的餐厅gg、行动网路优惠套餐等。对此我早已习以为常。 但手头这张gg单有些异样——印刷拙劣,排版歪歪扭扭。标题不是「外卖订单超20元免费送货上门」,也不是「网络套餐首年特惠」,而是一行意味不明的英文字母「no keeping no feeding」。右下角配了一张黑白图片,仔细一看,竟是一只斑纹花猫在啃食鸟雀的血腥场面,羽毛散落一地。 我困惑地抬起头,望向发传单的人。 竟是那个怪人刘北安。 他一脸严肃地盯着我,「你对于野猫捕食鸟类的行为有什么看法?」 「猫?为什么捕鸟?」我完全不能理解他想表达什么。 刘北安咂咂嘴,「你没有仔细看我的传单啊。」 他给孙林也塞了一张。孙林只扫了一眼,就兴趣缺缺地继续玩手机,「还没发完啊,你准备搞到什么时候为止?」 「当然是发到这所学校所有人都明白『nknf』的活动宗旨为止。」 刘北安抽出一张gg单,站在洗衣房的中心位置,朗声读了起来: 「根据「i」,哦,也就是「国际自然保护联盟」的定义,流浪猫是公认的,有红色警告的,最危险的入侵物种之一!由于人为的选择,它们在城市生态链里没有天敌,繁殖数量无法通过生态系统调节。一旦种族繁衍壮大,会对生态平衡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大家知道吗?流浪猫在世界范围内至少造成63个种群灭绝!它们捕杀鸟类、爬行类、两栖类、鼠类等等,不仅为了饱食也为了娱乐……」 几个端脸盆装着脏衣服的男生走进洗衣房,看了眼刘北安,窃窃私语了几句,又转身退了出去。我也想躲开,但洗衣机的计时钮只差小半圈就转完了。 「鑑于流浪猫对环境的危害,我在此唿吁大家不要随意投喂,即『no keeping no feeding』——如果投餵就负责到底,把它们带去医院检查、注射疫苗以后领回家里饲养。绝不要由于过剩的怜悯心作祟,在野外定点投餵……」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啊。」孙林把手机揣入兜里,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说的不餵流浪猫活动,是那个什么鲍勃涤纶提倡的吗?」 「不是。」刘北安愣了愣才回答,「鲍勃先生的歌是高度象徵性的,通常不提及具体问题。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是嘛,可你在英语课上的豪言壮语,我还记忆犹新呢。想要保卫世界和平的大人物,居然又关心起猫啊鸟啊的小事了,实在大材小用啊!」 「过奖了,我也没那么伟大啦。」刘北安颇为害羞,一个大男人用细腻的语气说话是很噁心的,我恨不得塞住耳朵。 而且,我怀疑他压根没听出孙林的嘲讽。 「喂喂,那世界和平可怎么办啊?」孙林装出关切的表情。 「唿吁和平的大事,我当然没落下。到昨天为止,我每天都会访问facebook、twitter之类网站的联合国官方帐号,留言唿吁停止对伊战争。」 他说话的态度很认真,但这种行为实在不像正常成年人能干出的。连孙林都愣住了,不知道如何接话。 「和平的话题先放在一边,我们还是先谈谈流浪猫的事吧。」刘北安在洗衣房里环视一圈,除孙林外所有人都埋头于洗衣作业,避免与他目光相遇,「上个月我可是亲眼看到了一桩惨案,就在学校西门口。当时我刚吃完牛肉拉面,在回宿舍的路上。意外看到一只白猫蹲在草丛里伏击麻雀。我本打算看笑话的,会飞的东西哪那么好抓?结果一瞬间,猫闪电般窜了出去,麻雀还没来得及振翅起飞就呜唿哀哉了。我目瞪口呆之际,它叼着麻雀施施然离开了,嘴角带血。」 第11页 像寻求支持者一般,他把宣传单按在我面前的洗衣机上,手指印刷的图片。 「说来惭愧,我也餵过流浪猫。它们可爱而亲人,不由得想照顾。但这种行为,实质是在剥夺其他生物的生存机会。我这样的人很多——仅仅因为人类的喜好,就肆意决定生物种群的存亡,不觉得是对文明社会的一种羞辱吗?难道我们不应该做些什么,斩断锁链,把物竞天择的权利重新还给大自然吗?」 冷静下来想想,这话确有几分道理。但其恶劣的推销方式,让人实在不想有所认同。 「我从没餵过野猫,以后也不会。」我语气冰冷地宣告,「找别人宣传去吧。」 「难道这样就可以置身事外了吗?你对鸟类种群的悲惨命运无动于衷吗?」刘北安步步紧逼。 我不再搭理他。孙林却凑上前,接过一张宣传单翻来覆去地查看,仿佛对秋日落叶般死去的鸟们萌生了同情心,「明白了,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刘北安的脸上浮起没有防备的笑容,大幅度地点头。没有什么比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的人更加好骗了,我这么想着。 他抽出一张写满名字的表格,问:「下周日你们有空吧?」 虽然确实没安排,但我不想透露给这个男人知道,总觉得没有什么好事。 「下周日是否有空,与你有什么关系?」 「想唤醒民众的保护意识,单是在大学里发发传单肯定没用。下周日,我打算在市中心搞一场慈善募捐,现在正招揽志同道合的志愿者。」他扬了扬手上的表格,「已经有三十多人报名了。」 这种可疑的活动居然会有人报名,着实出人意料。换作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参加。 正思考拒绝的理由时,孙林一口应承下来,「听起来很有意义,我们也报名吧。」 「别开玩笑了……」我想开口争辩,孙林却用眼神暗示我别说话。 「欢迎欢迎,在这签名就行。」 不明原因的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表格上籤下我们两个的名字。 报名表足足写满了一页。我顺着名单读下去,多半是男生,有好多认识的,同班的人。我突然瞄到了一个意外的名字,正想仔细确认,刘北安抬手把名单收了回去。 「这么一来就约好了。周日下午三点,二号线大行宫站地铁口那棵发光的树下集合。」 「什么树?」 「就是发光的树啊,商场门口那棵……反正你们到了就知道了。」 怪人留下这么一句话迳自离开了,我甚至怀疑他连我们两人的名字都不记得。 「什么『no keeping no feeding』啊,那傢伙的英语真不是一般的差劲。」孙林露骨地讥笑道,「不过这下有好戏看了。」 「不认同他就算了,为什么还主动招揽麻烦事。」 「安啦,用脚趾想想也知道,那种傻里傻气的活动怎么可能有人去?而且你算算日子,下周日可是平安夜,像我这么受欢迎的男人早就有约了。」 「可那张报名表……」 「那张报名表,上面都是些假签名。由那傢伙的室友牵头,大家都假装踊跃报名,私下里早就约好了,那天谁也不到场,给他一个难看。」 「他和同寝室的舍友也处不好吗?」 「谁知道呢?不过,成天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肯定有很多人早就看他不爽了吧。」 你不就是其中之一嘛。我心里这么想,忍住了没说出口。 「听说那傢伙花了半个月时间印刷传单,制作宣传牌什么的,好大一堆,把宿舍的过道都堵住了。等发现没有一个人到场时,肯定大失所望——多少算给他一个教训吧。」 我不由得想像现场的情景:刘北安举着辛苦制作好的指示牌,站在路边,发现谁也没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学校里其实一个朋友也没有。像被遗弃野外,主人驱车离开才反应过来的柴犬一样,多少有点可怜。 「有点过分了吧,这不是霸凌行为吗?」 「说什么霸凌啊,又不是初中生。」孙林又笑了起来。 「就幼稚程度来说倒是没什么分别。」 「假装忘记这件事就好了。反正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我们也不能不合群。」孙林打开洗衣机盖子,取出自己的内衣裤。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床单。阳光这么好,要不要顺便把窗帘也拆下来洗一遍? 隔周周日,孙林有约会。我在学校食堂一个人吃午饭,点了千张结烧肉和炒捲心菜,打饭的大妈按惯例手抖,每样菜抖掉半勺。倖存下来的红烧肉九成是肥肉。炒捲心菜酱油加多了,黑得发亮,咸得可怕。做出这般猪食的人理应以浪费粮食的罪名加以审判。 费力吃完后,我按计划来到自习室,打算用半天时间读完图书馆新借来的《货币战争》。 本该是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却被意外事故彻底破坏了。 「我每晚的梦里都有你。」 「讨厌啦!」 「真的,我没说假话。遇到你之前世界孤单冰冷,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一对不知羞耻的情侣坐在我后排,完全没有看书的意思,不厌其烦地谈情说爱。 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书的内容上,无奈座位相距太近,男的说的话又太过愚蠢,想装作听不见都不可能。 第12页 「今晚的美妙时光,我们两人共渡吧。」 「可是,宿舍过了十点就不给进了。」 「交给我好了,过夜的地方总能找到的……」 bullshit! 无奈之下,我合上书本,站起身,向那对情侣投去谴责的目光。大背头、戴着银耳环的男子在女的耳边喃喃细语,完全没在意我。女的抬头瞧了一眼。 哎呦,粉涂得像锅底一样厚,多么庸俗的嘴脸啊! 不知为什么,这对满嘴蠢话的男女让我想起了刘北安。相较之下,他那一套世界和平的蠢话要可爱多了,简直是牛粪和泰迪熊的差别。 虽然两者颜色差不多。 第4章 平安夜的骗局 我的学校位于城东一隅的仙林大学城,若想去市中心,最方便的路线就是乘坐地铁二号线。每逢周末,地铁里总挤满无处发泄过剩荷尔蒙的进城大学生。其中,一路喧闹不停的男生团体占半数,具我观察,一般市民往往对他们敬而远之。 不过,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放眼望去,车厢里尽是年轻情侣。他们交头接耳,轻声细语的,分享着私密话题,竟与自习室那一对笨蛋情侣如出一辙。 想必是平安夜的缘故。 每年此时,深冬冷清的街市摇身一变,热闹非凡。沿街玻璃窗都挂上了闪烁的灯条,映照着橱窗里的玩具和礼物盒。各式各样的圣诞音乐从各家店铺流出、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寡廉鲜耻的旋律,平时隐藏在大学城各个角落的情侣们受到感染,像春季的野猫一般,成双成对去市中心寻觅幽会场所了。 我感到内心一阵刺疼,错开目光,低头玩手机。 像我这样目标明确的奋斗者,当然不会羡慕这些沉溺于两性关系无法自拔的男男女女。自己一定只是在后悔没换个安静的自习室,继续看书而已。 被同情心愚弄,一时心软想去nknf的活动现场看看,白白浪费一下午的学习时间,实在不像自己会做的事。我决定到站后去外文书店买本教参书就直接回去。 到站后,我被人潮裹挟着出了地铁口。远远看到了刘北安所说的发光的树。其实早该猜到的——一棵光彩熠熠的圣诞树。准确来说,是圣诞树形状的圆锥形灯柱,位于广场的正中央。树下挤满了拍照的人,人群中不见刘北安,却意外望见了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女孩。 她身穿米色驼绒大衣,长发流水般泻在肩上,背双肩包。我揉了揉眼睛,细看之下,确实是苏喻没错。她正挺直了嵴背,面带楚楚可怜之色,四处张望。圣诞树的霓虹为那纤细的身形镀上一层光晕,简直像圣夜降临,却在闹市街头迷失路途的天使。 我不由得陷入自我怀疑中。自己肯定看错了,那可能是一个相似的人,抑或自己迷失于浪漫气氛的孤独之心所臆想出的精巧幻影。 但回想起来,确实在报名表上看到了她的名字没错。 苏喻的身边有一个短髮小女孩,个子不及她的肩膀。圆脸,打扮得相当可爱,上身是白羊绒毛衣,外套一件对开衫,围条纹格的围巾。穿长度及膝的藏青色毛料裙子。 俩人应该是一起来的。她一拽苏喻的衣袖,苏喻便笑着低下头,与她短短交谈几句,态度亲密。从年纪差距来看,说是朋友很勉强,莫非是亲戚家的小孩子? 回过神时,两人近在眼前,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近了。短髮女孩先看看我,随即苏喻也看看我。我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请问有事吗?」苏喻略微歪起脖颈说道。 我僵硬地点点头,「在等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起来。在说什么啊?简直像搭讪的台词一样。 「和朋友约好了。」她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戒备,似乎没认出我。 也对,我们只有一面之交而已,而且在几个月前。我一阵惶惑,想再来一句漂亮点的话,却找不到词。 我把手插进裤袋,想找出刘北安给的活动宣传单,证明来意,旋即想起早就随手扔了。 短髮女孩盯着我在口袋里掏摸的手,神色警戒,「喂,要不要报警啊?」 我连忙摆手解释,「不要误会,我们见过的,市中心的ktv,『交五十元,吃喝不限』。」 苏喻表情稍变,眯细眼睛,像从我的脸上捕捞记忆碎片,「对哦,你是……好像是那次……」 「我们一起聊过刘北安的事。」 「对对……对不起,不在学校,没认出来。」苏喻连连道歉,脸颊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气温使然。 「认识的?」短髮女孩疑惑地问。 「大学同学。」苏喻转头也向我介绍道,「这是我的堂妹苏颖。」 「你好啊。」我试着打招唿。 名叫苏颖的少女微微点头,她的头髮又黑又短又直,面庞稚气十足,估计是初中生。不知是不是第一印象太差的缘故,她脸上的警惕神色依旧没褪去。 「我们来参加动物保护活动的,」苏喻说,「莫非你也是?」 「『不收留,不投餵』,对吧?」 「没错,就是那个——nknf。」她以手抚胸,着实松了口气,唿出漫画对白框一般的可爱气团,「我们来早了。其他人还没到,还以为搞错了集合地点了呢。」 我们在树下等了好一会。那些约好不来的人自不必说,连组织者也迟迟不现身。 第13页 站久了,越来越冷。天气也愈加阴沉,大概快下雪了。 苏颖收拢围巾的下摆,「真是个冷清的活动呢。」 「这个时点容易堵车,大家可能迟到了,」苏喻安慰道,「报名单写满了两页纸呢。」 我不愿说破,只得贊同她的推测,「没时间观念的人越来越多了。」 看样子,苏喻对大家暗地里发起的抵制活动一无所知。难道她也是刘北安那样,被排挤在主流社交圈外的人?可据我所知,她的人缘不坏,尤其是在男生之中。 刘北安到场时已是三点二十五分了。 他打扮得像一个越野客。背鼓鼓囊囊的的登山包,手里拽着脏兮兮的编织袋,一路拖行,叮叮噹噹的碰撞声响个不停。 带这么多东西,在节日人潮中自然举步维艰。他从人与人之间硬挤出缝隙,连手牵手的情侣也不放过。不少人对其怒目以视,可他连头也不抬,埋头苦行不止。刚从地铁口挤出来,就瘫倒在了马路牙子上。 「真想装作不认识。」我目瞪口呆。 「还是去帮忙吧。」苏喻担心道。 我们七手八脚地把登山包从刘北安身上卸下来。他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喝完,居然很快恢復了精神。接着,他毫不客气地指挥我们把东西搬到广场西南角,搭建展台。 忙完后的效果,意外地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展台由摺叠桌搭起,铺红色的桌布,桌上摆有毛茸茸的玩偶猫。x型展架立在一旁,印着醒目的蓝字「nknf保护行动」,围绕着文字边缘,装点有几个可爱的猫爪印图案。虽然意义不明,但就业余水准来说挺难得的。我忍不住瞄了一眼刘北安,本以为他只擅长吹牛,没想到行动力意外的强。 刘北安满意地审视着展台,许久才留意到我们,发出感慨,「比预计的人少啊。」 知足吧,我们几个会来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盯着我,「不是两个人一起来的?我还记得你那个朋友,报名时特别的积极。」 「拉肚子,两天没下床了。」我信口雌黄。 「真可惜。」刘北安轻易就相信了,接着望向其他两人,若有所思。 「为什么还有小学生?」他问。 苏颖狠狠瞪了他一眼。苏喻摸摸她的头,解释道,「这是我的堂妹,已经是初中生了。」 「小学生也好初中生也罢,这可不是夏令营。我只需要能干活的人。」 「你能做的事,我也做得来。」苏颖说。 「口气倒挺大。考你一个问题,40个面包师在两个小时内能烘出20个馅饼,两个面包师烘10个馅饼要几个小时?」 「喂,哪有这样考小孩子的?一连串的数字,我都没有记下来。」我替她分辩道。 「我讲得很清楚了,40个面包师傅……」 「二十小时。」苏颖打断了他的话。 刘北安的表情惊讶里混杂着不甘心,看来是正确答案。 「太简单了,换一个。」他急匆匆地说,「在街上,如果偶遇照章执法的城管和迫于生计占道经营的小贩争吵起来,你站谁那边?」 苏颖思考片刻,「坏心眼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看不出来,心智挺成熟的嘛。」不知基于什么原则,刘北安作出判断,「顺带一提,我站在小贩那一边。无论猫有多么可爱,野鸟有多么无趣,我都与野鸟站在一起。」 「你觉得那才是正确答案?」苏颖侧过头。 「啧,到底是小孩子。世上可不是所有问题都有标准答案。」刘北安一脸取胜的得意,将一枚银色的徽章塞入她手里,「不过还是恭喜你,成为nknf第一位成员。」 苏颖摊开手掌,观察着徽章,像童话里从女巫手里获得不明药剂的小女孩般困惑。 那是一枚做工拙劣的徽章,印有猫脸图案和一个鲜艷的红叉,与其说是不要随意餵食野猫,更像是禁止猫出没。 刘北安向我也派发了同样的徽章,看样子着实订做了不少。「这样别在衬衫口袋上。」我礼貌地道谢,暗自将其藏入口袋,决心永远不会带这玩意。 苏喻低头摆弄半天,终于成功把徽章别在背包肩带上。刘北安等她重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我在此宣布,nknf行动正式开始。我们的目标,是将「不餵养就不要餵食」的理念推广向全世界。为此需要诸位的努力。」 「具体做什么呢?」苏喻问。 「问得好。就今天的任务而言,你带上你的妹妹,看守展台。向路人解说随意餵食野猫的危害,然后让他们捐款。」 苏喻神色紧张的点点头,我怀疑她是否能对着陌生人说出话来。 「我也留守展台吧。」我提议。 「不行,」刘北安说,「你负责去地铁站三号口发传单。」 「凭什么啊?」 我已经在脑子构思了十几个适合与年轻女孩聊的话题,就等和苏喻单处的机会了。这下全报销了。 「印了这么多传单,不发出去岂不可惜?广场上共有两个地铁出口,你我一人守住一个。出来的人谁也逃不掉,都得收下传单,听完nfnk的理念介绍再来这个展台捐款。」 「等等,」我抗议道,「我从没做过这种事啊。」 「这有什么,说几句话而已,又没多困难。我小学五年级就在街头卖过情人节玫瑰。」刘北安吹嘘道。 第14页 「加油哦。」苏喻也鼓励道。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放心,发完这叠就行,之后怎么休息随便你。」他一边说,一边分出厚厚的一叠传单给我。 就这样,我手捧沉甸甸的传单,置身地铁口的人流当中,心情像是刚出蛋壳就被赶进芦苇盪里自生自灭的仔鸭。 高三暑假里,不少同龄人会打零工,美其名曰体验社会,其实多半是被当成廉价劳动力去发传单或卖汉堡了。我对他们的行为多少有点不屑,认为有多余的时间不如多看看书。没想到我也落入了同样境地,而且连薪酬都没有。 算了,只要发完这叠传单,就有和苏喻聊天的机会。我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想着:向谁搭话好呢? 人多得像鱼塘里黑压压的鲫鱼苗,却都漠然的与我擦肩而过。我审视手头的武器,只有一叠可疑的传单而已。 好在不远处就有同行。一个衣着寒酸的年轻男子也在这个地铁口发传单,销售保健品。他像篮下的防守球员一样,看准时机,半个身子堵住行人的去路,同时以最顺手的角度把传单塞入他们手中,末了还不忘叮嘱一句,「写字楼的15楼可以领免费鸡蛋。」 他手头的传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薄,消失在十几米外的垃圾桶中。 我模仿他的做法,但很不顺利。 「您好,请了解一下nfnk生态保护行动!」,我如此递出传单,路人极为戒备,不肯接过,「这是什么宗教组织吗?」「不是,只是唿吁大家不要随意餵食野猫,因为那个……过多的野猫会破坏生态链平衡,详细情况可以去展台了解。」「不用了,我有急事。」他们连连摆手,迅速逃离。 倒也不是不理解——对于从未听闻的事物,人总会自然地有所戒备。 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倒是听完了介绍,还就猫的问题问东问西的,但也因此生气起来。 「我一直在餵小区里四五只野猫,按你这么说,是在造孽喽?」 「对小动物有爱心自然是好事。不过从宏观的角度来说,野猫对生态链平衡有危害……」我不无尴尬地解释道。 「我好心喂喂猫,到你这上下嘴皮一翻,反倒成恶人了,冤不冤啊我?」 「是,是,您说得对。」 她骂骂咧咧地离开,接着被发保健品传单的男子拦住,认真听取了鸡蛋的领取方法,拐入了一旁的写字楼。我望着她的背影,着实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完成了今天的拉人头指标,寒酸男子收起传单,一边搓手取暖,一边向我走来。 「真冷,大冬天就不该接室外的活。」 我点头表示同意, 「你有烟吗?」 我摇头表示自己不抽。 男子「啧」了一声,指着我手中的传单,「我拿一张看看?」 「请!」 他看了两眼,「公益gg?」 「算是吧。」 「多少钱一天啊?」 「没钱拿,自发的。」 「蠢的要死。」他把传单揉成一团,抛入垃圾桶。 确实蠢的要死。 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碰触我的脸颊。抬头一看,细小的雪花从广场上空的黑色天空飘落。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很多人抬头仰望天空,更没有人理睬我了。 我长嘆了口气,嘴里唿出白烟,看了眼手錶,五点了。过去的两个小时像新手参加马拉松比赛般漫长,手里的传单就没发出几张。 算了,尽力了。我凑近路边的垃圾箱,打算把手里的传单全塞进去。 「纸张算可回收垃圾,应该丢红色的那边。」 我停止动作,眼前的垃圾桶是标有「不可回收」的蓝色一侧。回过头,发现那个叫苏颖的小女孩正盯着我。 我脸上一阵发烧,「谁说要丢的,我只是想扔垃圾。」 我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好在有一张超市收据。我装模作样的扔入垃圾桶。 「那也算可燃垃圾哦。」 我从意外冲击中回过神来,摆出成年人博学的架势,「知道吗?其实处理垃圾时并不会分类收,丢在哪个桶都是一码事。」 谁知她不依不饶地说,「正是有你这样想的人存在,垃圾分类才没法推进下去,不是吗?」 我无言以对,哼了一声表示不快,不再答话,继续向路人递出传单。本以为她会知趣地离开,结果她居然在旁边的石护栏上坐了下来,继续对着我的背影说话: 「你们和姐姐在学校是同班?」 「不是,专业不一样。」 「那,经常见面?」 「今天是第二次。」 「原来如此,连熟人都算不上的关系。」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 「所以为了拉近关系,」她点点头,「你们才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我感觉自己的脸惊得凹成了奇怪的形状,「卑劣手段?你说什么呢?」 「听姐姐说,她是在食堂门口被邀约的。有个举止奇怪的男子,堵在出口处,向所有路过的人搭讪。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她本想像别人一样绕过去,却被男子硬塞了一张宣传单。逃回宿舍后,她才发现那是一张宣传保护生态的公益宣传单,心里很愧疚。隔天,那个男子又出现在食堂,她便主动报名参加了。」 第15页 原来刘北安还去食堂对外宣传了。所以没人通知苏喻抵制活动的事,因为谁也不知道她报名了。 「可我觉得很奇怪,都已经上大学了,怎么会做事这么幼稚的人。满嘴『自然生态』的大道理,又不是小学生!」 事实上,遇上刘北安之前,我也不相信真有这种人。 「现在想来,其实是相当高明的搭讪手法。对于姐姐来说,直接邀约肯定是没戏的。可利用什么保护生态之类的藉口,就有机可乘了。」 听起来倒也合乎逻辑,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真怀疑起刘北安是不是这么想的。 「所以,整场活动只是一场骗局,对吧?」 我的脑中浮现出刘北安在英语课上慷慨陈词的蠢样,「绝对是误会。别人我不敢保证,但那傢伙绝对是认真的,他可是货真价实理想主义者,没事还去联合国官方帐号下唿吁和平呢。」 「那么,解释下——为什么所谓的报名表有那么多人,实际只有你们两个男生到场?」 「原因有些复杂……」 若想解释清楚,恐怕得说明这场幼稚的抵制活动是如何发起的。这又和刘北安的所作所为密切相关,他受人厌恶的原因总得解释清楚。简直没完没了。何况,详尽说明势必把孙林牵扯进来。我一向不愿说自己朋友的坏话。 「再掩饰也没用,你想与姐姐套近乎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了。」 我下意识地揉了揉脸,应该掩饰得很好才对。 「姐姐人太单纯了,我把疑点解释给她听了。她还是不相信,让我不要把别人想得那么坏。但等着吧,我会揭穿你们的。」 没留给我解释的时间,她从石护栏上轻盈地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离开,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时代真是变了,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早熟吗?我回想自己初中的时候,不要说对着成年人说三道四了,连同班里女生聊天都要鼓起勇气。 若任由她误会下去,我与刘北安的立场就相当为难了。 我用冻僵的手指从口袋里勾出手机,打算找刘北安商量对策。上下翻动通讯录列表时,他自己找了过来。 「这下麻烦了。」他说。 我也点点头,没想到苏颖也骚扰过他了,「你也听说了?」 「对啊!收到的捐款实在太多了。」 「捐款?」 「是啊,没想到捐款的人有那么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我们提前结束吧?」 「谁说那事了,收到多少钱无所谓,那个小姑娘对我们的误解才是重点……」 「小点声,」刘北安四下张望,神情有如惊弓之鸟,「被人听到就麻烦了。」 「瞧你大惊小怪的,能有多少啊,三四百?」 他右手掩住嘴,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出具体数字。我吓得呆立在原地,手里的传单散落开来,被风捲入半空,有如白色的飞鸟。 雪更大了。 天色迅速变暗。街上亮起辉煌的灯火,灯光中雪花席捲天空。路面、屋檐和车辆都已泛白。红绿灯一变信号,从新街口出来的人群与去往1912酒吧街方向的人群,半数撑着伞,在我们面前相汇,数量庞杂。 由于很饿,我们决定吃完饭再解散,不幸的是,这个时点所有人都抱着一样的想法,像样点的餐厅都排队到扑出来。我们拖着沉重的行李,在沼泽般的街头艰难挪动,从一家满员的餐厅换到另一家满员的。好不容易才在一家韩国料理店找到空位。 店内不很宽敞,十来张餐桌,三张需要盘腿而坐的榻榻米餐檯。后厨蒸腾着 热气和香味,十分勾人食慾。腰扎长筒围裙的女服务员把我们领进里面的餐檯,给了两份菜单。 我们顾不上掸去衣服上的雪,纷纷开口点菜,首先点了各类肉:五花肉、雪花牛肉、酱汁牛排、厚牛舌、调味牛隔膜肉……又要了石锅拌饭、海鲜泡菜饼和部队火锅等等。 她花了好些时间写好菜单,临走前提醒道,「今晚人特别多,你们点的多,上菜可能有点慢。」 所谓的有点慢,大概是慢到二十分钟后有人端来炭火,三十分钟后才支起烤架的地步。我一边呷着大麦茶,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刚上桌的第一盘肉。 苏喻把牛排剪成小块,每块都均匀撒上胡椒和孜然,来回翻面,变色的肉发出「滋滋」声响和诱人的焦香。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苏颖的目光就紧紧黏在烤盘上。肉香得让我们忘记了做人的尊严,肉还没烤熟,我们就毫无顾忌地夹起送进嘴里。 「不合胃口吗?」苏喻有些担心地问。 本以为在担心我,但留意她的目光,发现正望向刘北安。 刘北安完全无视盘中的烤肉,只顾埋头操作手机。 「我想再统计一遍募集的捐款总额。」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想起那离谱的金额,几乎相当于我大半年的生活费了。不由得望向苏喻。 募集出这么离谱的金额,恐怕都是由于她的缘故。 发传单的间隙,我时不时地会远眺展台的情况,那里始终围着不少人,有如促销会的抢购现场。拆展台时,不少路人一看见苏喻,眼睛立刻睁得大大的,随即才装作没有那么回事儿似的转过身。确实,在单身男子眼里,她实在扎眼,何况又是氛围浪漫的圣诞节。 第16页 「多亏了你的努力啊。」我感嘆道。 苏喻连忙摆手否认,「别笑话我了,都是刘北安同学的功劳。」 我困惑地问,「他不是负责发传单的?」 苏喻把目光垂向桌面,「展台围了很多人。人一多,我就紧张起来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多亏了刘北安同学,他及时感到,承担了向所有人解释的角色。」 这傢伙,居然趁机停了发传单的工作。 「他缠着别人说个不停呢。」苏颖说。 确实,如果是他的话,恐怕会反过来,演变成不听完就不让走的情况吧。 我把目光转向刘北安,「喂喂,别人夸你的时候,多少抬个头吧。」 他抬起头,一脸毅然决然,「我们把钱全部退回去吧。」 我们三人都愣住了。苏颖的筷子停在嘴边。苏喻那张精緻的脸蛋凝固了起来,人偶似的盯着刘北安。 「为什么啊?那么辛苦才募集来的。」她喃喃自语似的问。 刘北安搔搔头,「问题是,这么多钱,我也不知道用来干什么啊……」 一股难以置信的脱力感涌上来,我有气无力地问:「你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当然想过。」刘北安辩解道,「但我本以为顶多能收到几十元,准备用来报销我的物料印刷费用的。毕竟印刷费用是用在宣传上的,算不上挪用捐款吧?」 「一般慈善组织的运营经费好像也是从善款里走帐的呢。」苏喻说。 「对啊,出现募集超标的情况,我也没料到哎。」 我用手指按压疼痛的太阳穴,「就算你这么说,怎么退啊?又不会有人在钞票和硬币上面写名字。」 「我这不正在想吗……」刘北安咬着拇指指甲,苦思冥想片刻,「下周再摆一个摊位,写明原因,摆出招牌,让他们自己取回怎么样?」 「你认真的吗,且不说他们会不会再来,冒领的人一瞬间就会把钱抢光吧。」 气氛尴尬地沉默下来。我的太阳穴更疼了。说起来,这样的非法募集不会被认定为诈骗吧?记得报纸上看过,诈骗案件的立案金额好像是三千元来着。怎么办?远远超过了哎。早知道不趟这滩浑水,买本教参书就返校多好。 「不用那么麻烦吧,我们也捐掉不就好了?」苏颖突然建议道。 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既然是为了保护野生鸟类的捐款。」她说,「捐给专门的动物保护组织怎么样,网上有公开的帐号,转帐过去就好。」 对哦,不是挺简单的?看来过度的飢饿让我的大脑运作失灵了。我连连点头。苏喻也连连称是。 「那可不行。」刘北安却斩钉截铁地摇头道。 「为什么啊?」我发出绝望的吶喊。 「这个思路不错。但捐给动保组织绝对不行。」他解释道「他们来操作的话,钱不是被中饱私囊了,就是用在拦车救狗这样的无聊事上。」 这人怕是对动保组织有什么偏见。 「你能保证他们不会这么做吗?」刘北安反问。 我哑口无言,但随即灵机一动,「干脆用这笔钱网购一批鸟,在野外放生如何?反正活动的宗旨也是保护鸟类。」 「也不行,买卖行为会给利益团伙提供资金,反而助长偷猎行为的发生。」刘北安说。 我不耐烦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准,篓子是你捅出来的,自己想办法解决啊!」 「我这不是思考着吗?」刘北安盯着铁板上无人有心看管,渐渐焦黑的烤肉,突然一拍脑门,「对了,没错……有一个绝妙的用处。」 他兴奋地喃喃自语,用手机算了一会什么,又连连搓手,「不错,可行的。」 「想出什么点子了?」 问完我就后悔了。因为刘北安兴奋的提高音调,把解决方案喊了出来。他的高音堪比鲁契亚诺·帕瓦罗蒂。邻桌的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右手边一对情侣窃窃私语,左手边喝啤酒的,喷了半桌。后桌传来小孩子好奇的询问声,与年轻母亲的训斥声:「这不是小孩子该关心的事!」。 苏喻的脸刷得红了。连苏颖也别过脸,假装没听到。 只有刘北安完全不在意旁人的反应,只顾一脸傻笑,「是吧?想法别出心裁吧?」的连声追寻我们的认同。 饭点一过,餐厅后厨好像突然缓过劲了。服务员一口气端上了泡菜饼、石锅拌饭、部队火锅等主食。我望着火锅翻滚的气泡,全然上不来食慾。肉一下子吃太多,腻住了。 两个女孩也和我一样,放下筷子。确实如服务员一开始说的,点多了,肉也好菜也好都堆积如山。 只有刘北安一个人劲头十足。可能是心结解开了,他兴致勃勃的大吃特吃:把两条的五花肉裹在一整片生菜叶里,张大嘴塞进去,三两下嚼完。转眼又扫空了一锅石锅拌饭,捧起碗,「吨吨吨」喝干附赠的大酱汤。一桌菜眼看着锐减下去。光看这场面,我都觉得未消化的食物直顶嗓子眼。 苏喻去洗手间的间隙,她的堂妹小声向我搭话,「是我误会了,你们没有居心不良,我想多了。」 本来担心的问题自动解决了。欣喜之余,我又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突然相信了?」 她指了指刘北安,后者完全没留意我们的对话,「那个傢伙,看来只是个单纯的笨蛋。」 第17页 道歉归道歉,讲话还真是不留情面。 「很难想像蠢到这种地步的人能有什么骗人的心机。」 不过,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很难不点头同意。 从餐厅出来,雪停了,寒意更甚。人们在夜色里吐着白气,脚下的积雪「吱吱」作响。 苏喻要送堂妹回去,我回学校,刘北安去还借来的摺叠桌。目的地各不相同。 临别前刘北安叮嘱道:「下次活动的时间,我会简讯通知的。」 为什么以我们默认参加为前提?我看了一眼苏喻,她没点头,却也没反对。 第5章 照片里的死亡 寒假后的第一堂公共课,也是下半学期的第一堂课,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新鲜感。 我按平日的习惯,早上七点就起床了。气温依然零度以下,我磨磨蹭蹭地洗漱,又去食堂吃了碗热汤面暖身。到达教室时,眼前仍是一片冰冷冷的空座。 于是我在后排选了个不透风,视野又好的位置,在身边放下课本占座。 昨晚恰逢欧冠1/8决赛的直播,孙林熬夜到两三点。离开寝室前,我试图叫醒他。「点名帮我答应一声……」他模煳呓语几句,便翻身再度睡去,脸上分明透出睡到天昏地暗的决心。 不过这倒正中我的下怀,因为知道课上会遇见熟人。 半小时后,人逐渐多了起来。我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经歷寒假的空窗期,部分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男生们总体变化不大,女生们却变化明显,其中不少看上去像经歷了高中生到大学生的升级,衣着打扮时尚起来。细看之下,有的甚至画眼妆贴假睫毛了。 空座填补过半,苏喻一个人走进教室,没化妆,长髮披肩。高领蓝毛衣,配灰色的直筒牛仔裤,虽然是再简单不过的服装组合,在她身上却显出一股宛若与生俱来的超然感。 我能感到教室里暗流涌动。几个男生甚至装作与后排聊天的样子,回头追着看。 但苏喻本人似乎浑然不觉,也可能早习惯了。 走过我的座位旁边时,她与我目光相交,停下脚步,露出恬静又夹杂一丝羞涩的笑容。 我回以微笑,挪开占座的书本。她放下背包落座,衣料和木质桌椅摩擦发出细微窸窣声。我闻到可能来自洗髮香波的微微花香,心跳一阵加速。 自从去年圣诞节以来,刘北安阴魂不散地纠缠着我们,每逢周末就发来雪片一般的信息,邀约我们参加nfnk的活动。若干活动导致了若干结果,其中之一就是我和苏喻变得相当熟稔。一次解散后,我们在巴士站牌下闲聊,她提到新学期的选修课打算报名心理学,可好友都没兴趣,因为任课教师出了名的要求严给分低。 「其实我对心理学也挺感兴趣的。」那时我装作不经意地回答。 「太好了,总算有朋友一起了。」 我们核对好课时表,并约定到时候见。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抱着讲义走进教室,身形粗壮,头髮稀疏,目光敏锐,脸颊晒得黝黑髮亮。与我心目中的心理学教授形象相差甚远。 「听说这位老师会教解梦来着。」我压低声音说。 「解梦?」苏喻也一样压低声音。 「听高年级学长说的。教授会要求所有学生记录下自己的梦境内容,然后写分析报告。」 「周易解梦?」 「不,好像是利用科学原理,分析梦中的象徵意义。」 苏喻恍然大悟,「弗洛伊德。」 「是的,会重点讲解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你可真够博学的。」我钦佩地赞嘆。 「因为对心理学感兴趣,业余时间研究过。」她以手指搅动发梢,「填志愿的时候本想选心理学,无奈父母不同意。」 「怕不好就业?」 「类似这方面的理由。主要是因为多年前有亲戚偷渡法国,眼下做生意发财了,父母想让我去那边留学。」 「父母一辈的指导意见,差不多就这么现实。」我感嘆道。 填志愿时,父亲执意要我报经济相关的。据我猜测,他肯定受到了一次家庭聚会的深远影响:那是祖母的七十岁寿宴,平时我家巴结不上的富亲戚也有出席,一位远房伯父在席间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各行各业的经营理念各不相同,但说到底都为了赚钱。想赚钱,得先购置生产资料,僱佣人员,生产成品,再想办法倒卖……相比之下,我更中意直接倒腾钱的生意,生产资料就是钱。赚起来比哪行都效率。」 听起来确有几分道理,如果他说话时没脸色通红、满嘴酒气,想必更具说服力。可正敬酒的父亲并不在意这点小缺陷。他把这段话牢牢记在心里,作为教育素材灌输给我: 「就学金融吧,未来赚钱多。」 父亲是一位大半辈子勤勤恳恳的小学教师,临退休了却连高级职称也未评上。在他看来,那位伯父堪称成功人士的标本——经营一家民间金融公司,而且确实有钱,在本市已买了近十处房产。 「民间金融?」苏喻困惑起来。 「通俗点说,就是放高利贷的。向陷入危机动弹不得的企业或个人出借贷款,」我直白解释道,「赚取高额利差。」 苏喻微微侧头,「听起来倒像是在做坏事。」 「差不多一码事。」 第18页 「你父亲竟希望你成为那种人?」 「倒不是,他想像中的金融行业是很体面的。比方说电视剧里西装革履,手持红酒杯的主角,举手间操纵上亿资金的流向。对应起来,大概是现实里银行、证券公司投行的高管。」我撇撇嘴。 可惜他不太明白,非名校的经济系学生很难有大好前途可言,更进不了投行。这个道理,入学后我才逐渐明白。 「这样啊。」苏喻说着,突然抿嘴一笑。 我多少有点不舒服,自己的经歷有什么可笑的成分不成? 好在她笑了两声就停下来解释,「我突然想起,刘北安同学和你一个专业吧?」 我点点头。 「那人又是为什么选经济类专业的,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理由吧?」 这么说来,确实奇怪——很难想像那傢伙会对赚钱感兴趣。 铃一响,教授关上门点名。但门很快开了一条缝,孙林闪身进来,他扫视教室一圈寻找空座,目光落在我和苏喻身上,明显发愣。 「迟到的同学请自觉些。」教授停止点名的流程,不满地说。 孙林匆忙在第一排落座,坐下后还不忘回头望我一眼。 这下麻烦了,我心想。 可能是第一节 课的缘故,教授没让我们翻开课本,只简单介绍了心理学的概念。 「根据往年的经验,我明白很多人是觉得有趣才选这门课的。同时,也对心理学存在一些误解。课程正式开始前,我必须先纠正好大家心中残存的错误认知。」 他在黑板上划拨下一排醒目大字: 「心理学是读心术吗?」 丢下粉笔,他扭头回望。明白课堂的点名危机何时来临,是每个学生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反应。他的目光所至,半个教室的人都低下了头。 「就刚才迟到的那位同学吧。你认为,我能猜到你正想什么吗?」 不管教授是不是故弄玄虚,这一话题确实噱头十足。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孙林身上,他尴尬地起身,却很快恢復镇定,收敛慌乱,久久地盯视教授一言不发。 「不方便回答?」 「不,我只是想,答案显而易见。因为您需要我发声回答,才知道答案。」 讲台下一阵闹笑,也混杂着「原来如此」的感嘆声。 苏喻扯扯我的袖子,「你怎么想?」 「不信的。所谓读心术,显然属于超自然的范畴了。」 「可是……」她欲言又止,「我见过有人能做到。」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苏喻的表情认真,不像开玩笑,而且浑身紧绷,透出一股轻微的紧张感。 教授呷了口保温杯的茶水,等笑声平息才继续下文,「姑且不论我是否知道,台下的同学们显然刚接触心理学。不明确转化为言语道出,他们如何明白呢?」 「好吧,我的答案是『no』.」 教授含笑点头,仿佛答案完全不出所料。他放下保温杯,取出一沓名片大小的卡片。 「好了,接下来需要一个人帮忙保管纸条。」教授又扫了眼教室,「就第三排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同学吧。」 他点了一个高个子眼镜男上台,转交了手里所有的卡片。 「总共十张纸片,写有数字1到10。」教授示意眼镜男一一举起卡片,向全班学生展示。与此同时,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蒙住眼,转身面向黑板。 「迟到的那位,请你从中选出一个数字,但不要说出来,更不要让我知道。举起来给教室里的大家看就行。」 孙林抽走数字「3」的纸条,像奥运火炬手一样高高举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上,以他的性格应该很享受吧。 证据是,一分钟后,他才心满意足的把纸条藏入衬衫口袋。 「教授,数字已经选好,并且藏起来了。」眼镜男首次开口,说话有如电台播音员般抑扬顿挫,令人印象深刻。 教授依言转身,当着全体学生的面取下手帕,抖了抖,收进口袋。由手帕的抖动幅度,我意识到它的布料相当厚重,不至于透光。 「请你在心中默念选择的数字。」他对孙林说,后者依然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教授盯着他的脸,就像观察显微镜下的草履虫,好一会才开口,「数字不大于5,对吧?」 教室里响起」咦」的一片惊嘆,孙林的脸一下子绷紧了。 「你说见过能读心的人,就是像这种的?」我忍不住问苏喻,「刚才,他作弊了哎。」 她却全神贯注的望向讲台,完全没留意我说了什么。 「果然有的吧。」她喃喃自语。 除我以外,所有人都同样紧盯着教授。 「你右侧的眼眶肌肉正轻微颤抖。」教授盯着孙林的脸说道。一时间,所有人又集体望向了孙林的右眼眶,侧排视野盲区的人甚至微微站起,探出半个身子。孙林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 教授像从他的动作里获得了灵感,「是数字3,没错吧?」 顿时,举座譁然。 教授挥手示意孙林坐下,等喧譁声平息下去才接着授课,「怎么样,大家是不是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学习兴趣?」 得到一片「是」的回答后,他点点头,「不过很可惜,刚刚的读心术与心理学无关,只是一场简易的魔术表演。」 第19页 「我是如何猜出所选数字的?很简单,有人告诉了我答案。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刚才戴眼镜的同学提醒我数字已选好时,那句话的重音落点在哪里?」 正如我察觉到的,眼镜男有帮忙作弊。他说话的重音未免太过刻意了。要猜的数字是三,话语的重音恰巧也落在第三个字上。恐怕是初学乍练,听起来相当不自然。 「进教室前,我在门口遇上这位同学,拜託他配合我演了这一齣戏。」教授顿了顿,「特意这么做的原因,一开始就说过了——为了破除大家对这门学科的误解。心理学是一门科学。在我的课上,诸位将学习实验控制、统计学分析等方法,利用科学的手段获取心理分析结果。与一眼看穿人心的能力完全是两码事。」 原来如此。我望向周围,尽管明知被骗了,大家并没有表现出不悦,反而纷纷点头认同。大概是为认知回归了常识而安心吧。 「骗人,如果只是演戏,那为什么……」唯有苏喻露出了过分惊讶的表情。 结果整堂课,她一直心神不宁。我想询问原因,但没找到合适的开口机会。 下课铃声响起。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取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有刘北安同学的简讯呢。」 我掀开静音模式的手机,不出意外的,也收到了一条。同样由刘北安发来,内容也别无二致: 终于抓到了,反抗很激烈,周六下午老地方见。 没有逻辑可言的一段话,简直像谜语一般。但我居然轻易读懂了,莫非自己的思维方式受到了刘北安的同化? 不过苏喻也一样,她习以为常地笑了笑,「看来周末又有得忙了。」 周围的人纷纷离座,赶往食堂。我瞥见孙林向这走来,急忙结束对话,「我等下有事,周六老地方见吧。」 「到时候见。」她起身离开。几乎同时,孙林把手搭在了我肩上。 我转过头,正对上他焦虑的眼神,仿佛老父亲目睹青春期的女儿与同班男生结伴走在放学路上一般。我不禁有点同情他。 「什么时候起关系这么好的?」他的语气沉重。 「你说谁?」 我打算装傻矇混过去。若是和盘托出真相,势必瞒不过与刘北安相关的事情。 「别装蒜。」 「哦,你说那个叫苏喻的女孩?她只是凑巧坐我边上。」 「与凑巧坐在边上的人聊得有说有笑,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的搭讪功力这么强。」 「刚好有合适的话题……这节课难道不够有趣?」 我随口编了个理由,不过意外的具备说服力。孙林点点头,喟嘆一声,「算有趣吧。不过真折腾死我了……算了,吃饭去吧。」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前往食堂。孙林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那个叫刘北安的怪人,很久没传出什么有趣消息了。」 「他也不算怪,只是有点行为偏激而已。」我辩解道。 「这段时间倒确实没惹麻烦。可能去年底被大家集体放了鸽子,多少受了点教训吧。」孙林擅自总结道。 「可能吧。」我随口敷衍。 如果得知刘北安不但没受任何教训,反而幸运的与全校数一数二的美女扯上关系,每周一起行动——孙林恐怕会吃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不光是他,霸凌的其他参与者恐怕都会大跌眼镜。 毕竟连我都常常觉得不可思议。 转眼就到了周六。刘北安约定见面的场所是一家宠物医院,位于一个居民小区门口。半年期间已来过太多次,几乎成了我们的活动根据地。 这么一说,好像我已变成游手好闲的学生,堕落到日常陪刘北安胡闹的地步了。可事实上,我并未放弃严于律己的生活方式,依旧每日准点上课,课余时间在自习室里做习题,去图书馆借参考书,去书店里买英文期刊,每周洗一次床单…… 陪刘北安浪费时间的行动,仅限于周末。 医院门面不大,大概只与街边拉面馆规模相当。作为患病动物的聚集场所,自然不会洋溢什么令人愉快的气味。猫狗的体味、清新剂味、小便味、消毒药味等混在一起,终日笼罩着这家小小的宠物医院。狭窄的橱窗里关着一些被寄养的动物。三只猫在睡觉,另有一只萨摩亚犬睡醒了,了无生趣的啃咬着铁栏杆。 其他人还没到,刘北安一个人大刺刺地坐在候诊区的座位上。右手边放着一个用黑布遮住的方形物体。 我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医生呢?」 「在里面给一只泰迪犬做手术。年纪很老的狗,毛都秃了,全身都是毛病。这次要切除整个胆囊。」 这家医院奉行小本经营主义,只有一个主治医生兼任店长。忙不过来的时候,他的母亲偶尔会来帮忙记帐和打下手。因为人员稀缺,看诊等待时间长,诊治费用相应的也便宜。就我们贫瘠的活动经费而言,这种小店再合适不过了。 「还没轮到我们?」 「下一个就是。」 我望向他手边的方形物体,「今天这只,很安静嘛。」 「安静?抓它时又闹又叫的,简直疯了一般。」刘北安挽起袖子,向我展示胳膊上梅树般的血印子。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黑布的一角,一只瘦弱的花猫弓着身,仰躺在铁笼里。左肢软绵绵地探出,身子瘫作一团。随着光线照入,它略微转动一下布满血丝的金色眼珠,茫然注视我的脸。大约看了五秒钟,便收回其微弱的视线,重新缩入黑暗。 第20页 「可怜的小傢伙。」 「可怜?今天可是它的幸运日。」刘北安说,「从此可以告别额外烦恼了。」 「那是你作为人类的想法。」 「向你科普过很多次了,对于猫来讲,性慾什么的,只是单纯的负担而已。」 我重新盖好黑布,避开与他的又一次争辩,毕竟嫌麻烦。 去年圣诞节至今,刘北安一直致力于开展他的nfnk活动,并坚持把我与苏喻姐妹作为团队的一份子叫上。按他的说法,捐款是大家一起募集来的,就要一起负责到底。 负责到底的方法,就是一起确保捐款用于贯彻活动宗旨,换而言之,用于控制野猫的种群数量。 三个月来,共有七只野猫被我们的红肉罐头所吸引,关入铁笼。以种类划分,多半都是短毛土猫。褐纹猫和黑猫居多。它们被送进手术室,做了绝育手术——永久失去身上某一重要器官。 作为一只猫,它们真能意识到手术前后自身的变化吗?据我观察,它们好像全然不在意这一点。即使被骗,也从不记仇。大部分还与我们异常亲密,甚至有几分家猫的样子了。 好吃好喝的饲养一周(刘北安把它们关入笼子,暗中养在宿舍里),伤口癒合后,猫们被重新放归城市。对于这一段收养经歷如何评价,我不得而知。 假以时日,它们是否会发现自身的缺损,视之为毕生耻辱,提醒后代要远离人类呢? 对了,也不会再有后代,无所谓了。 因为是周末,带宠物问诊的人有不少。刘北安无师自通地充当了接待员的角色,帮忙预约看诊时间,留下联繫方式。我对于他这种热心肠多少有些佩服。 日色微微偏西,一个中年男子闯入诊所。他鬍子拉碴的,衣服上有好几块明显油腻污渍,衣袖沾有白色的毛线,俨然文明城市评比的整顿死角。 他四下张望一遍,「张医生今天不在?」 「在里面手术。」 男子哦了一声,也在候诊区坐下。 他找的张医生,就是这家店唯一的医生兼店长。 半年前,刘北安手握募集到手的万元巨款,踌躇满志地想要清除学校附近的所有公猫睪丸,却很快被医院开出的绝育手术费用吓倒。他只得踏遍方圆十里的宠物医院,低声下气地询问批量阉猫有没有优惠。只有这家的店长在惊讶过后笑着给予了答覆: 「可以啊,五只八折,十只五折。」 「不能再便宜点?」 「等你真找来那么多猫再说吧。」那时店长如此回答道。 「事到如今,数量已经达标了。要不要再还价看看?」刘北安问我。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眼前的中年男子身上。乍一看他的行为举止无异于常人,其实却蕴含有不少古怪之处。 一般人只有在宠物生病的时候才来宠物医院,就像医院门诊大厅通常只有病人和陪同的家属一样——但男子并没有携带任何宠物。 如果他是偶然路过,突然发现这里有家宠物医院,想为家里的宠物谘询病情,没有带上得病的宠物。倒也说得通。但他进门就找张医生,明显是有备而来的。 「咪唔……」 刘北安身边的铁笼里模煳传出了一声猫叫,男子勐地转过头。在黑布的遮盖下,他没发现猫的踪迹,很快便失去了兴趣,重新望向房间的一角。 我顺着他的目光观察。视线的落点是一处照片墙,又名「寻猫角」。之前听店长说过,猫这种东西不认家,很容易走丢。他在店里做了一个公益性质的照片墙,附近丢失宠物的人(丢猫的占绝大多数)都可以把宠物照片贴在那里,广而告之,请其他人帮忙寻找。 据说效果不错,会来宠物医院的人本身就是养宠物的,比一般人更留意野外遇到的猫狗。一般人恐怕连路上的猫狗的种类都分不清,更别说能根据照片认出样子。 「喵呜……」猫叫声再度响起。 刘北安掀开铁笼上的黑布,将手指伸入栅栏缝隙,触碰一根根骨骼突出明显的猫嵴背。虽然身处睡梦中,瘦弱的黑猫还是微微打冷颤,明显有所牴触。 「这傢伙挺怕人的。」 「猫不都这样。」 「这傢伙格外怕人,你都不知道我为了抓它费了多少劲。」刘北安炫耀似的说道,「都吃下安眠药了还抓人。」 男子直愣愣地盯着我们。我意识到不对劲,赶紧用眼神示意刘北安不要继续说了。但他好像完全没理解我的意思。 「一般的猫只要给食物,多少会靠近。胆子小点的多给几次也就不怕了。只有这只特别难搞,就算给吃的也绝不让人靠近。我后来没办法,找兽医搞了点动物用安眠药,掺在食物里,远远看它吃了……」 对面的男子腾地站起来,「这只猫是你们捉来的?」 「是啊。」刘北安毫无警惕心地回答。 糟了,我心想。 「你们凭什么这么做?」男子吼道。 「你知道猫在野外会造成多少危害吗……」刘北安不甘示弱,大嗓门的回应。 男子的脸涨得通红,眼看事态不对,我赶忙介入调停。 「别误会,这是一只野猫。」 刘北安依然在絮絮叨叨有关「nfnk(不领养不投餵)」的事,男子可能根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他动手揪住刘北安的领子,一把提了起来。刘北安半悬在空中,双脚乱蹬。俨然动作片一样的场面。 第21页 但眼下不是对男子的臂力表示佩服的时候。 「我们是做公益活动的,只抓野猫做绝育手术,绝对不碰有主人的家猫!」我提高嗓门喊道,「与你丢的猫没有半分关系!」 男子多少冷静下来,松开双手,搓揉着粗硬发梢,坐回原位。 刘北安「啪」的倒在地上。没他爬起来,男子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再度兴奋的站起,「你怎么知道我丢了猫?」 我扶起蹲在地上大口喘气的刘北安,「我也是猜的……不相信的话,我们是大学生,可以给你看学生证。抓猫是想给它们做绝育手术,创口一復原后就放走。这点张医生可以帮我们证明。」 「就是,我们可是好人。你再靠过来我就报警了。」刘北安一边吐舌头一边松开格子衬衫领口的纽扣。 「你给我闭嘴。」 在我地反覆解释下,男子才显出多少相信的样子。也向我们说明了丢猫的前因后果。他是一个经营小面馆的个体户。去年捡了一只路边垂死的幼猫养在店里。起名叫「咖啡」。猫很亲人也听话,基本蹲在店门口。结果上周突然不见了。今天他是来问问宠物医院这有没有消息的。 稍后,医师兼店长从诊疗室出来。为我们证明了清白。不过他也没有猫的消息。男子道过谢,神色郁郁地走了。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刘北安问我。 「你指什么。」 「当然是丢猫的事情啦,说是猜出来的,可也太戏剧性了吧。莫非你会读心术不成?」 「世上不存在那种东西,我在心理课上刚学过。」我苦笑道,「只是凑巧注意到他从刚进来就一直盯着告示栏看,应该是把猫的照片贴在那里了吧。」 店长点头说道,「没错,就贴在那里……」 我们在照片墙前聚拢。墙上横七竖八的贴了差不多二十多张猫的照片。多半是有品种的猫,包括加菲、英短、美短等等。土猫就算丢了,肯认真找的也不多。不过墙上也有四五只中华田园猫的照片,其中两只花猫,剩下的一橘一白一黑。 「先别说是哪一只。」刘北安打断他的话,转头问我,露出欠揍的笑容「你也别问,先猜猜看如何?」 「我猜?」 「是啊,刚才你猜到了那个人丢猫的事。这次也试试如何?」 这怎么可能,刚才只是机缘巧合而已。若是次次都这么顺利,我不如当侦探好了。正想要摇头认输,我却突然在照片上看出了什么,难道当真意外的好猜不成? 五张土猫照片里,基于某个理由,有两幅照片让我特别在意。 我站在跟前左右轮流看这两幅照片。比较当中,回忆起这几个月见识过的野猫光景。猫这种生物,一旦和你熟悉起来,常常会用头顶或脸颊推挤你,然后侧过身子整个磨蹭过去,最后可能会用尾巴稍微环绕一下你。做完这些动作之后,抬头看着你。如果你伸手下去抚摸,猫很快就会舒服得咕噜咕噜,随之瘫痪在地上开始打滚。 一种预感浮上脑海。 「是左下角这只吧。」 店长惊讶得瞪圆了眼睛,「确实是这只。」 刘北安来回打量着照片和我的脸,像是见了鬼一样,「真的假的,这都能猜到。」 「照片上有线索。」我压抑住炫耀的心情,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 对于推理的过程,我本想卖个关子,等苏喻她们来了再说。但架不住刘北安的软磨硬泡,还是解释了一遍。 「精彩。」听完后,店长笑着说,「你没考虑过去当个侦探什么的?」 我感到脸上一红,「只是性格上喜欢穷究事理而已。」 他摇摇头,「你恐怕还没意识到,那是相当罕见的才能,一般人做不到这一步。不应该浪费才对。」 他的话让我多少飘飘然,刚反应过来应该谦虚几句。他却拎起装猫的笼子,说着「老价格啊」,径直走进手术室了,狡猾的社会人。 刘北安却拿他的客套话当真了。摆出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嘟囔着这算什么,只要给时间,谁都同样可以做到。 可他毕竟还是很在意这件事。一会儿,苏喻两姐妹刚来,他就忍不住拉住她们讲起来这件事情。第一时间把整个过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听别人描述自己的所作所为,总觉得怪怪的。像是观赏哪里扭曲过的现代派风景画。整件事情,在刘北安的解释下,添加了不少主观色彩。我忍不住想指出那个中年男子并没有真动手,但却被他制止了。 「你已经出过风头了,大侦探。这次换我来解释。」 接着,他把两个女孩带到照片墙前。 「这里面有一张特殊的照片,能看出来吗?」他说。 「莫非是那只走失的猫的照片?」苏喻问。 苏颖没有说话,直接望向了那张三色猫的照片。眼神凝住不动,明显像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我有些吃惊,刘北安刚才的描述中缺失了一些关键的线索, 「你看出来了?」 苏颖沉默不语。我注意到她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像涂了一层歌舞伎町的白粉。眼神冻僵了一般,瞳仁黯淡无光。 「不舒服吗?」苏喻也发现了这一点,关切地问她。 她微微颤动嘴唇,但没能道出成型的语言,只发出古怪的喘息声。就好像支气管开了数个小洞,每次唿吸都从洞里漏气出来。 第22页 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的双臂御寒似的紧紧拢住胸口。一动不动,全身只剩下不时眨动眼皮的微小动静。 「颖颖,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苏喻抓住她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紧张询问。 「想换个地方呆会,」她勉强挤出声音,「能通风的地方。」 「去等待区的长椅休息吧,动得了?」 她微微点下头。苏喻扶着她发硬的胳膊,靠墙坐下。我和刘北安手足无措地在一旁看着。 「叫店长出来看看?」我问刘北安。 「他是兽医哎?」刘北安瞪大了眼睛。 「基础的医疗知识应该都一样吧。」 苏喻阻止了慌乱的我们,「没事的,让她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 苏喻摇摇头,我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 「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苏喻迟疑片刻,「她小时候有时会这样,但很久没发生过了。总之,是那种花时间休息一会就会恢復的问题。」 果然如她所言,大约十分钟后,苏颖脸颊上泛出了一点点红晕,尽管微乎其微,但毕竟是好转的表现。 「好点了?」 苏颖用干涩的低语回答,「感觉还行,我们走吧。」 「真的没问题了吗?」 「没问题的。」苏颖说,「呆在这里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先走吧。」 「不怕,放心好了。再静静待上一会儿,镇定下来再说。」 苏喻谨慎地回答。 我和刘北安对视一眼,心中充满了疑问,但眼下似乎不是方便的时候。 稍顷,店长从手术室出来,见此情状,倒了热水,还热心地建议,他有午休用的躺椅,要不要躺下休息会儿。但苏颖还是拒绝了。 从医院出来,刘北安张罗着要拦计程车送她们回去,苏喻说不用那么麻烦。我想上去帮忙,有人用指尖捅了捅我的腰。 我扭过头,苏颖正盯着我。 「你也看出来了吧,那幅照片不对劲的地方。」 我以为她在谈论我找出猫的那件事,点点头。 「为什么?那应该是只有我才明白的。」她皱着眉头,十分困惑。 「没那么夸张吧。只要集中注意力,很多人都能发现。」我回想起店长刚才装腔作势的吹捧,「活在世上,最好不要认为自己有多特殊。」 「我才没有那么自以为是……算了,就当作是那样吧。」她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可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提前告知,故意吓唬我不成?」 我深感莫名其妙。难道她刚才的表现,是被照片吓到了?可无论怎么看,那都是张要素健全的照片,健全到令人乏味。在面馆里拍的照片,有一排排的条凳,猫在灿烂的阳光下怡然自得。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恐怖的地方。 难道是因为刘北安刚才的装腔作势,肆意在故事中加入悬疑要素,把我的推理过程说得太过邪乎,对于小孩子甚至有些恐怖? 我眯缝起眼睛看着苏颖的脸。她仍然脸色疲劳,唿吸急促。怕冷似的抱住肩膀,时而不规则的抖动身体,活像刚刚捞上岸的溺水之人。 「如果刘北安的话吓到你了,我很抱歉。可那终究只是推理而已,算不上现实发生的事情……」 「可我看到了,那只猫确实死了。」 我全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几乎下意识地笑了笑,说:「你弄错了吧?谁也没说过那只猫死了。它只是走丢了而已。可能在哪里迷路了,过几天就自己找回去了。」 「不会回来的,」她深吸一口气,「有人杀了它。」 「等等,」突如其来的恐怖的话语令我陷入一片混乱,「我不太明白,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左右摇晃两三次,用鼻腔深深唿吸,终于站稳:「视野上下晃动,看不清兇手的面孔,但应该是个男人,指节很粗。他开车进山,后备箱装着杀死的猫。之后是白色月光、蝉鸣、土腥味、铁锹磕碰声,猫的尸体埋在一棵矮树下。」 送走计程车,我和刘北安又忙着安顿做完手术的猫。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我开始回想起苏颖说的一切。 她口中一词一句的意思我固然理解,但整体上意味什么,我则莫名其妙。 照片里的猫死了? 开车的男人? 要是她的话是真的,我应该找到心理学的任课教授,告诉他世上确实存在读心术才对…… 怎么可能? 小时候的我,也常常幻想自己能成为超级英雄什么的。 苏颖这孩子看起来很聪明,但越是这种人越容易钻牛角尖。下次有机会见面的话,我应该以成年人的角度给她些建议,奇怪的妄想要和现实区分开来。 这一天着实累得够呛。我努力把多余的思绪排出脑海,蒙上被子睡觉。 不久,意识渐渐模煳,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串刺耳的响动,我顿时睡意全无。 第6章 the shining 隔周,刘北安又打电话约我出去,说想去寻找面馆老闆丢失的猫。我一口回绝了。 「别那么冷漠啊,拿出点爱心来。」 「每周都有不同理由找我帮忙,我的爱心没富裕到可以零售的地步。」 「反正你周末也没什么事要干吧?」 「我有很多事要做,前几个月陪你浪费了不少时间了,」我没好气地回应,「本来只答应陪你把流浪猫的事解决。如果再节外生枝,什么时候才能用完捐款?」 第23页 「流浪猫的事姑且放一放。其实,帮面馆老闆找猫,是苏颖那个小姑娘提议的。她还说了一堆奇怪的话:比如猫的失踪属于有预谋的犯罪,有幕后黑手,我们应该追查到底……不觉得很有趣?」 「你还真信啊。」我兴趣缺缺地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听起来确实玄乎。不过,帮忙找猫也不是什么坏事吧,不觉得那位面馆大叔很可怜?」 你说的那位可怜人,若不是我加以阻止,差点把你揍得大小便不能自理。 「缺了你一起找很麻烦唉,我还期待着你的推理髮挥作用呢。」 我嘆了一口气,「就算你这么说,这周不行,我忙着搬家。」 「搬什么家,你不跟我一样住学校宿舍吗?」 「对啊,就是因为宿舍住得不太愉快,打算换个地方。」 「哦,你也挺不容易的。」他又说了些无意义的废话,既没问我住得不愉快的原因,也没提出周末帮我搬东西。 放下电话,我多少有些不快,这傢伙可真冷漠。但随即想通了,何必与这种愣子斤斤计较呢?于是释然的继续打包行李。 上周,我和宿舍里的人打了一架,并决定搬离宿舍。 争执源于半夜的噪音。尽管宿舍12点熄灯断电,但并不影响一位舍友全身心投入游戏的热情。他买了专业的游戏笔记本,背板电池重达五斤,足以支撑到后半夜。 那天夜里,我先被游戏外放的bgm吵醒了一次。提醒过后,好不容易睡着,凌晨两点,又被他的语音聊天声吵醒。 我闭着眼,键盘的敲击声不绝于耳,感觉自己的耐心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一个大概不是我的人从上铺爬下来,按住那台笔记本的电源键足足三秒,屏幕熄灭。 一切復归黑暗。我的右脸突然挨了一拳,感觉火辣辣的,像是血液都涌上了面门。 只能遵从古老的问题解决方法了,我想。 在被其他舍友拉开前,我已把始作俑者揍翻在地。 「去医务室看看吧。」有人害怕地劝我。 神经冷静下来,右边的视野有点不对劲,泛红。 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双手捧住凉水往脸上浇,瞬间疼得不可思议。漩涡状流入洗脸池的自来水微微发红。抬头看了眼镜子,右眼眼窝下新添了一道约2厘米长的伤。 隔天,右脸像发面一般,迅速肿胀起来。我贴上纱布做掩饰。起初两天,不时有人盯着看。很快,又都习以为常。 宿舍里玩游戏的也都带上了耳机。但不舒服的感觉比原来更强了。 「想搬出去?」中午在食堂排队打饭,孙林问我。 「对,住着别扭。」 「看你这模样,倒也可以理解。」他指了指自己的右眼,想必在示意我的,「不过社会上的租房价格不低啊,宿舍是有教育部补贴的。」 「寒假做了家教的零工,多少有点积蓄。不够的部分可以再兼职打工凑。」 「那就好办了。我家里一个亲戚刚好有房要出租,价钱公道。」 「领我去看看吧。」 房东是五十岁上下的寡居妇女,孙林叫她婶婶,好像是他舅妈的朋友的堂妹,相当远的关系。 房东住她小女儿家。房子自然空了出来,隔断成了四个房间,分别出租。最大的那间房间住了一对情侣。较小那间住着一个年轻女子,其余空着。 在孙林的牵线搭桥下,我们很快谈妥了租金并签了合同。算上快餐店的打工工资,我勉强负担得起每月的房租。 实际一搬进去,房间的狭小让我惊嘆不已。说是十平方米,实际摆上床和简易衣柜后,剩下的空间转个身都困难。 隔音也不理想。晚上偶尔能听到隔壁床板的吱呀声。客厅(小的不够放下一张桌子)、厨房和洗手间是公用的。洗手间到处都是污渍,简直像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公厕一样难以找到落脚之地。 但考虑到我能承受的价格,一个独立房间已经很让人满意了。 搬出了宿舍,通勤时间也变长了,每天要坐一小时以上的公交车。自己做饭也比想像得要花时间。每天的时间表都排得满噹噹,连睡懒觉的时间都没有。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我才逐渐适应新的生活节奏。这一期间,刘北安打过几次电话,问过我的新家地址,说有空上门看看,可终究没来过。 四月的第三个周末,难得的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安排。该买的家具都买了,没衣服要洗,图书馆借来的书看完了。孙林有约会,刘北安也没打电话过来。我一个人在屋里看书,竟多少有点寂寞。 有人按门铃。我没去开门,肯定是找其他住客的,迄今为止,除了房东收租,没人找过我。 门铃长鸣不止,让人心烦意乱。终于听到开门的声音。 随即有人敲我的房门。 我不明所以的打开,隔壁的女子正不耐烦地盯着我,她穿一件短得露出肚脐的家居服,热裤裤脚只到大腿根,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没听见门铃响吗?找你的。」 女子侧身,露出背后一位身形娇小的少女,是苏颖。 「打扰了。」她打招唿道,语气像周末来亲戚家串门一般自然。 难道是上门强拉我去找猫的?刘北安确实打听过我的新住址,可完全没说过要来。何况眼前只有苏颖一个人。 第24页 我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身穿运动风格的连帽衫和针织裤,一双微微泛黄的白球鞋。眼望地面,好像完全没有解释来意的打算。 「总之,进来说吧。」我妥协地让出进门的空间。 不料她完全没有踏入房间半步的意思,「附近有安静的地方吗,我们出去聊。」 「隔一站路,有个小公园。」 「就那吧。」 隔壁女子交替观察着我们两人,眉间浮起疑虑的细纹,「你们俩是朋友?」 「是亲戚。」苏颖简明易懂地说谎道。 小公园位于居民区的边缘,有专门的市民健身运动区。单槓、滑梯和沙坑等器材一应俱全,正中央高高的立着攀爬架。低矮的花草种了不少,也有几棵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散在公园每个角落。 一个牵狗的老妇人从梧桐树下路过,表情不怎么开心。估计她的生活没有发生富有刺激性的事件,被满脑子奇怪幻想的小孩子冒充亲戚的事大概也不会有。两三个小孩子围着滑梯爬上爬下。我无聊地观看着,每个人从滑梯滑下的姿势都微妙地有所不同。 我们坐在沙坑前的长椅上。苏颖身体前倾,以手掌底部支撑脸颊,眼望攀爬架的顶端,长久的沉默着。眉头微蹙,像是有什么难以决断的心事。 「找我什么事呢?」 我试探性地问。苏颖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自打认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表现出如此明显的表情变化。以往,她脸上的情绪波动往往控制在几毫米范围内,不仔细看绝对分辨不出。 她的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直说就是。」 她挺直背嵴,「这件事姐姐也不知道。我犹豫了好久才一个人来找你。」 话语稍有停顿,苏颖望向安放在膝盖上的手指。 「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这样的。一直感到孤单。发现你和我相似之后,觉得无论如何还是想说清楚。」 「你的意思我隐约明白。」 「真的?」她的眼睛闪着光。 「以你的年纪来说,偶尔确实会产生这种想法,很自然。」我小心翼翼地挑选措辞,「不过,这个年纪还是要以学业为主。早恋到底是不太合适的,对初中生来说。」 苏颖微张着嘴,半天才理解我的意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你白痴啊!」 「哎?」 「谁说过我是,我是想……」她像呛水似的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随即连连咳嗽。 我把矿泉水瓶递给她。她勐灌了一大口,好歹缓过气来。 「你你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想向你告白啊,简直是个猪头!」 「哎,不是吗?」 她用衣袖擦去嘴角的水渍,「当然不是!我说的,你我两人的相似之处,是指都有那种能力!」 我头疼起来,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在宠物医院的时候,你一眼就找出了丢失的猫的照片,不是因为那张照片笼罩着异常的感觉?」 我摇头否认,「那张照片并没有什么特殊,我只是靠推理得知的。」 她紧盯着我的脸,像是在评估我的话有几成真几成假,「推理?」 「记得那个丢猫的面馆老闆吧,他透露了不少关于自己养了什么猫的信息,从中就能猜出来。」 苏颖瞪圆了眼睛,好像完全不信,我只得进一步解释清楚。 「首先,他说自己平时忙着煮面,猫就散养在店门口。如果是有品种的猫,不可能养得这么随意吧,很容易被人偷走的。可照片墙上绝大多数都是昂贵的品种猫,大可直接排除在外,只剩下五只土猫。」 「接着,很重要的一点。老闆的衣服上沾有不少白色的短线,袖口最多。我们都跟着刘北安捉过不少猫,想必很清楚,从位置和数量看来,那东西肯定是猫毛。」 「你是说,这证明他的猫是白色的?」 「不对,除了纯白猫外,花猫身上也有大面积白毛。不过这么一来,黑猫和橘猫就可以排除了,只剩下两只猫,一白一花。」 她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最后一步的推理仍然是用排除法,大叔有提到,那只猫的名字叫「咖啡」。虽然给白猫起这种名字也是个人自由,但未免太过奇怪。而剩下这只三色花猫,从右脸到颈部有一大块黑色的斑纹。就像不慎把深色液体洒在身上了似的,叫这个名字相当合适。 苏颖狐疑地注视了我一会,活像观察什么珍奇动物,「就这么简单?」 说穿了,一切都很简单。就像魔术揭秘节目远不如魔术表演本身好看。 「不是说谎?」 「不是说谎。」 她低头思索片刻,而后才信以为真。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她泄气的垂下肩膀,能明显看出失望的样子。恐怕是难得有机会能证明自己很特殊,结果却不如所愿吧。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理解她的想法。初中时,我曾在文具店买过一把玩具塑料尺,里面嵌了三颗骰子。无聊时我常摆弄那把尺子打发时间。为了计算三颗骰子同时掷出6的概率,我从中自行推导出了概率论的部分定理。当时自以为是一个天才般的发现,可半年后就在课本里学到了更完善的理论。那时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 第25页 「要不要吃冰淇淋?」我指着公园里的小卖部问。 「不要。」 她盯着公园里玩闹的小孩子们,一会儿,又改变了主意,「草莓味的就行。」 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默默舔着各自的冰淇淋。 「其实,小时候我也喜欢看电视里的魔术表演,一直很羡慕魔术师能用念力移物,有时不免情不自禁地模仿……」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苏颖抬起脸望着我,目光甚为尖锐,真担心她把我的脸颊盯出洞来。 我硬着头皮将话题继续下去,「那时候,自己一个人偷偷试了很久。把硬币放在桌上,在脑中苦苦想像硬币挪动的场景,以为那就是念力的修行……」 苏颖皱起眉头,表现出露骨的不悦,「你认为我的心智不成熟,还是头脑不正常?」 「当然不是,只是凑巧想起了往事。」我安抚道。 苏颖站起身来,「那就试试吧,既然你横竖不相信。」 「又要猜谜找猫?」 「不,来玩个数字游戏吧。规则很简单,你在心中想一个数字,由我猜出来。」 不就是常见的心理魔术吗?我意识到自己差点笑出声,连忙收敛表情。 「是不是必须选十以内的数字?」 「无所谓。」她不耐烦地说,「但最好位数小一点。」 「为什么?」 「位数太多的话,你脑中的想像就不怎么清晰。」 「你能读出我的想像?」 「不是那么具体的东西,怎么说好呢,反正不是那种读心术——别人想像的内容真真切切地浮现眼前。只是说,你的想法会产生对应波纹那一类的东西,肉眼看不见的。只有我可以变换将其成形体——准确说来又不是形体,类似形体罢了。从中能解析出一些心理活动痕迹。」她神经质的用手指敲击膝盖,「喂,这么说能明白?」 「原来如此。」我感嘆道。竟能编出如此具备真实感的细节,若不是我之前就听说这个魔术,恐怕多少也会将信将疑。 「总之,快选一个数字。」苏喻喝道。 我装出深思熟虑的样子,姑且在心中默念了数字6。至于为什么是6,因为那是我的学号。 反正无论选什么数字,结果都一样。 心理学的第一堂课后,我专门去研究过读心术的资料文献。一方面出于兴趣,一方面也是想与苏喻多一点共同话题。不过结果如教授所言,所谓读心术什么的,基本都和心理学无关,无非是各种手段的魔术表演罢了。 猜数字魔术就是其中经典的一种。表演的魔术师首先会让你选一个数字,记在心里。接着以各种理由让你在这个数字上进行加减乘除的运算。比如说这个数字太小了,表演者看不见等等。在原数字上加1,再乘以2,继续加4,除以2……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运算,减去最开始的数字。 他会装模作样一番,猜出你最后得出的数字是3。 原因很简单,无论最初选了什么数字,经过这一番运算,结果都会是3。 苏颖闭上眼睛,良久。 演得倒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姑且配合她演下去吧。 「数字6.」她突然睁眼。 我愣了愣,「你还没让我做加减乘除运算呢?」 「为什么要那么做,」她一脸不耐烦,「难道不是6?」 「是倒是……」我将信将疑,思考片刻,「能再试一次?」 「随你。」 「数字很大可以吗?」 「刚才也说了,数字越大,想像就越不清晰。六位以上的数字,我没有试过。」 「没关系,六位数足够了。」 说到选一个六位数,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生日日期,但直接拿来用肯定不行。说不定会被猜到,我把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倒装过来,反覆调换数字位置,最后得出892808这个数字。 我表示准备好了,苏颖闭眼良久,比上次还要长。我忍不住想催促她的时候,她终于睁开眼睛。 「892608。」她说。 我惊讶得张大嘴巴。 「对了?」 我好歹合上嘴,「不,错了一位数。」 换句话说,仅仅错了一位数。」 「说过的,长的数字不清晰。」她有些焦躁的回应。 我点点头。猜中了五位数字,相当不可思议的成果。就概率而言,把每一位数当作独立事件思考的话,每一位数都有0到9十种可能性。五位数就是十的五次方,共10万种可能。若只是巧合,也是概率只有十万分之一巧合。 那么,是魔术手法? 我回想之前看过的魔术原理解析。相比之下,眼前这个猜数字游戏的过程太简单了,没有任何多余或花哨的步骤,毫无戏剧性。换句话说,也没有可以取巧的空间。 手心一凉,我这才发现冰淇淋已经化掉了大半。 「还要再试试别的数字吗?」苏颖问道。 我摇摇头。事态已远远超越了我的理解范围,从理性上来说,只能姑且将其作为事实来接受。 「那么,愿意相信了吧?」 我望向滑梯,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爬上爬下的孩子们已经离开了。「看过《闪灵》吗?」 「那是什么?」 「很经典的恐怖片,没看过?里面的主角小男孩有跟你差不多的感知能力。」我试着模仿杰克·尼克尔森用红斧子破门的动作,不过她依旧摇头。 第26页 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我在脑中回忆电影的片段,你是不是也能看到,就像电影院里的观众一样?」 「怎么可能,」苏颖嘆了一口气,「不同人的思考方式完全不一样。像现在,我根本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 「可到底能感知到什么吧?」 「对我来说,通常能感受到的,是极为杂乱无章的,无法翻译的信息。打个比方吧,就像是没有信号的电视一样,只有闪烁的灰白雪花,完全不知道有什么涵义。」 「数字却能猜到。」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在想像一串数字,并且有集中精神去感知。」她说,「就像反覆看着闪烁雪花的画面一样。相同的内容,闪烁也会有规律。即便如此,我也是费了很大心力,才掌握这门猜数字能力的。由姐姐配合,反覆的去听和猜,练习良久,最后才能有个七八成成功率。」 听起来如同童话一般。爱丽丝追逐一只揣着怀表的兔子,不慎坠入了地下世界,在这里,喝一口水就能缩成老鼠般大小,吃一块蛋糕又会变成巨人;同一块蘑菇,吃右边就变矮,吃其左边则又长高……匪夷所思,但眼下只有暂且相信。 我点点头,「所以苏喻也知道这件事?」 「小时候就有的能力了,不过除了姐姐谁都不相信。包括我自己,也是通过猜数字这个游戏才相信确有其事的。」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所以苏喻对心理课那么感兴趣。 苏颖揪一把脚边的野草,撕碎抛向空中。无风,碎叶又按原路一片片落回她脚下。她拍干净手上的草屑,起身,「总之,今天就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是啊,该回去了。逃了下午的补习班来的。」她若无其事地说道,「回去晚了家人会发现。」 我送她去了公园门口的公交车站。 「下周末你会来帮忙找猫吧?」等公交时她问道。 「有没有空呢。」我在脑中盘算近期的安排。 「听我说,关于照片里的那只猫,我说的都是实话。」 「唔,」我想了想,「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我想把杀死那只猫的兇手找出来。他的手段太残忍了,而且抱有极强的恶意,说不定还会继续这样的行为,必须有谁阻止他才行。你很擅长推理吧,我需要你的帮忙。」 「最好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我只是个普通学生,什么特异功能也没有。」 冷风颳过,她把连帽衫的拉链拉到下巴处,套上后背的兜帽。帽檐遮住眉毛,看上去像是哪里的小男孩。 在站台等公交车时,我想到别的问题。 「还有个问题,你说的猫的事情,莫非是靠你说的第六感那样的东西,从照片上感应到的?」 她点点头。 「可不对吧,你不是说通常感受不到具体的画面吗?」 她嘆一口气,「偶尔会这样,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连接上了。」 「听起来倒像是怨灵一类的东西。」我猜测道。 「怨灵?」她惊讶的扬起眉毛。 我意识到她有所害怕,故意加重语气,「不是常有的吗,因为死得冤屈,阴魂不散,强行託梦告诉别人的鬼故事。」 「别说了。」她竭力否认道。 苏颖离开后,我独自回到屋里,做了晚饭。看了半晚上的书。洗漱完,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 果然,应该让她再多猜一个数字的,我在半梦半醒之际心想。 第7章 无人行星的故事 隔周周日,我推掉所有安排,准时来到刘北安简讯约定的见面地点。 这段时间,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看书也好,听音乐也好,做饭也好,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苏颖的一举一动,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其猜出结果的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我甚至特意回到宠物医院,重新审视那副照片,试图从中找出之前忽视的线索: 照片大概是凑巧拍摄的,充满了偶尔为之的感觉。我尝试在脑海中还原拍摄的过程:一个日光温暖的午后,猫惬意地蹲在条凳上面舔毛,过来吃面的食客看到这的一幕,忍不住拍了下来。柔和的光线配着猫的花色,整个画面色调饱满,气氛温馨,食客得意地拿给老闆看。老闆看完十分欣赏,把照片保存了下来。我边看边猜想着照片背后的故事。 看了很久,实在联想不出更多了,只得放弃。 若是能从这张照片推测出案件发生的全程,不就是所谓的超能力吗? 若是上电视表演,绝对轰动一时。闹大的话,甚至可能会颠覆某些现有理念。 不过眼下有两个问题,一是她本人没有对外展示的意愿,二是不确定是否真实。虽然看不出藏有魔术手法,可我毕竟不是专业的魔术揭秘者,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就从来想不通原理。如果我大张旗鼓地找来记者,她却若无其事地道出真相:一切只是她从电视里学来的某种魔术手法。那我可就丢脸丢大了。 所以,我从市民图书馆借来了七八本书,有关心理感应啊,气功啊,魔术啊之类的,详细研究,制定了周密的测试计划(在科学的观测条件下控制变量,重新进行猜数字等实验)。只等苏颖配合验证了。 但苏喻两姐妹都没有来。 「今天没约她们。」刘北安轻描淡写地解释,「有事找你帮忙。」 第27页 我顿时有种上当的感觉。 「别担心,两个人足够了。」 刘北安领头,我们坐上316路公交。车上,我忍不住聊起自己在意的话题。 「你相信有超能力吗?」 问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这种问题就像问别人是否相信有圣诞老人差不多。如果调换立场,有人这么问我,我肯定觉得他的智商有问题。 刘北安到底与一般人不同,他乐呵呵地反问,「什么样的超能力?超人那种飞来飞去的,还是蜘蛛侠那种随意爬墙的?」 我们之间的话题鸿沟,大概像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 「没那么夸张,更偏精神性的那种。」我耐心解释。 「哦,你是说气功治病那样的?」 「有点像,但不完全类似。」我耐着性子解释道,「比如说,像是从一张照片感知到背后故事的那种。」 「明白了。你是指苏颖那小姑娘?」刘北安笑了起来,「之前让我不要相信她信口胡言的人,是你吧?」 「是吗……」我放弃沟通,「当我没说好了。」 公交车行驶五站后,风景为之一变。街萎缩般收窄,两旁的建筑也变成了破旧的居民楼,俨然上世纪的遗物。 刘北安带我下车,熟练地穿过小巷,到了一个看不出有物业存在痕迹的老小区。 「知道吗,这一带的猫以这个小区为中心而分布生存。」 「真的假的?」我环视四周,看不出任何特殊迹象。几栋暗淡无光的住宅楼,楼梯口杂乱无章的停满自行车。 「当然是真的,因为这里有个每天坚持供餐的阿婆。」刘北安指指其中一栋楼,「每天傍晚,她会在准时准点在楼梯口放上猫粮,转眼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来十几只猫,简直像开会一样。」 「不向她宣传宣传你的nknf理念?」 「这还用你说?我一直想阻止她的恶行来着。」刘北安愤愤不平地说道,「但她横竖不听,还用拐杖砰砰砸我的头。」 「你叫我来,不会是充当打架的帮手吧?」我担忧起来。 「谁有胆子对老年人动手啊!叫你来,是帮忙抓猫的。」 怎么又回到抓猫的事上了,我一脸困惑。 「是这样的,我和那个阿婆交涉好几周了。虽然她嘴上不答应停止餵猫,但对我的态度总算有所好转。上周,我又趁她餵野猫的功夫来游说。她却反过来求我帮忙找一只猫。」 「她自己养的猫丢了。如果你帮忙找回来,就答应不再投餵野猫了?」我猜测道。 「完全猜错了哦。」刘北安得意的解说道,「她是让我帮忙找一只受伤的野猫。由于在这餵猫好多年了,附近的野猫有多少只,长什么样,那个阿婆一清二楚。最近,有只猫被车撞了,伤势很严重。不但不来吃食,也不敢靠近任何人。阿婆希望我能把它送去医院。听起来怪可怜的,我就一口答应下了。」 「可是,让野猫自生自灭不是好事?」 说到底,几个月来一直大力宣传减少流浪猫数量的又是谁啊。 「好事?」刘北安十分诧异地皱了皱眉,愤慨地说,「都说了,要是谁都不管那只猫,它很可能就小命不保了。」 接着他又极力教训我:危急时刻怎能见死不救? 「就算你这么说,面临生命危险的野猫随处都有啊?有的营养不良,有的食物中毒,有的被过往车辆碾碎尾巴尖……你打算每只都救吗?」 「怎么可能,」刘北安耸了耸肩,「凭什么所有慈善都让我一个人来做啊?」 我竟无言以对。 「只是碰巧而已。这次我碰巧听说了,所以不得不帮忙。我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去招惹那个麻烦阿婆了。」 看来,刘北安与我等凡人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但我也不是完全无法认同他的想法。 「听阿婆说,那只猫不愿靠近人,但饿急了还是会去翻居民区的垃圾桶找吃的,我们就离远点等好了。」他布置下任务。 于是我们坐在小区入口的石墩子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垃圾桶。 作为社区的内部道路,往来的人并不多,多半是老年人。有听收音机评书散步的,有挎篮子买菜的。带狗出来散步的最多。 但大部分时间里,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风景一成不变,别说是猫了,一只麻雀都没。空气缓缓流移,温吞吞的风摇晃着光,垃圾桶里的薯片包装袋微微震颤,一只红头苍蝇久久停在烂菜叶上。长时间地盯着这样的风景,竟产生了自己身处宇宙深处某个小行星上的错觉。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来着?想必是《2001太空漫游》。 「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直等?」我终于忍不住质疑道。 「不然呢。」 「说不定那只猫早换地方觅食了。」 「我有信心,它一定会再出现。」 「信心的来源呢?」 刘北安挠挠头,「信心,不就是一种没有理由的良好感觉吗?」 「也就是说,是毫无根据的信心,对吧?」 他换上阐述大道理的语气,「身为大学生,我们不是时间资源最充裕的一群人吗?为可怜的小动物浪费一点,也没多大损失吧。」 我放弃了争辩。在强词夺理方面,此人向来所向披靡。 见我不再说话,他自顾自地哼起小调,听起来像是皇后乐队的《we are the 插mpions》。 第28页 年初,我听腻了刘北安总挂在嘴边的老式民谣。强行夺过他的mp3,拷贝了一份八十的欧美金曲合集进去,几乎占满了全部256兆的存储空间。一开始,他抱怨颇多。但仅仅一周后,就主动跑来问我有没有同类型的更多歌曲提供。 几个月来,他从爵士乐听到hipop,无论是「沙滩男孩」还是埃米纳姆的都照单全收,仿佛经歷了一场与当代西方音乐的接轨之旅。 说起来,为什么这小子会喜欢鲍勃·迪伦,实在是个谜。出于好奇,我专门下载过鲍勃·迪伦的专辑,听了一首就全部删除了。唯一的收穫,大概是搞明白了一点——刘北安其实没唱跑调。 「最近,我听了《like a rolling stone(像一块滚石)》的原曲。」我开口道。 「哦?」 「别说,你模仿得其实挺像。无论是不怎么合理的节奏感,还是那一副破锣嗓子,都与鲍勃·迪伦本人别无二致。」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你当我练了多久?」 「不过,即使是原曲,我也听不下去。」 「觉得难听对吧?」 我点点头。 「明白的,刚听到迪伦的歌时,我也抱有相同看法:什么玩意嘛?最近,听了不少其他欧美音乐人的歌,更加深刻地理解到了这一点。他的歌没有披头士的动听,没有平克弗洛伊德的发烧,没有枪炮玫瑰的煽情,没有涅槃的生勐,只有一个布鲁斯民谣老炮在你耳边叨逼叨。唱腔艰涩、歌词费解——对当代绝大部分的乐迷都堪称难听。」 「可你却喜欢?」 「这就要说起一个我本人经歷的故事了,听吗?」 「不算太长的话,」我谨慎地回答,「life is too short for a long story.」 「不实际说来,是长是短我也不知道。」 他的开场白多少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好吧,反正现在也有空闲。 刘北安语气平和的开口道,「我的老家是西部一个小县城,说实话,和农村也没太大区别,小时候家里还种菜呢。一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没正经听过什么音乐,除了收音机里曲艺频道播的那种。」 他的家庭背景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得「哦」了一声。 「升初中后,老师说我听力和口语都太差了,要多听磁带教材。家里人急了,当天晚上就带我去百货商店买了一台磁带播放器。我趁机自己买了三张音乐磁带,就三张,用完了手头所有零花钱。其中有一张鲍勃·迪伦的。」 「反覆听的过程中,逐渐喜欢上了?」我猜测道。 「才没有呢,每次听的时候都后悔,自己怎么会花钱买下这种玩意的。其他两张都是港台流行歌,我一听就放不下了,翻来覆去地听个没完。后来每月从饭钱里硬挤,凑钱买新磁带。对我而言,中学时代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戴上耳机听新磁带的时候。」 我笑了笑,「说得有点夸张了吧?」 「并没有!上学的时候,我一直被人欺负得很惨,只有一个人听歌时才能放松下来。」 我愣了愣,「你是说,遭到了校园暴力?」 「算不上啦。小地方,谁也没看过「古惑仔」,更谈不上有什么不良少年。只是同学们都无视我,没人愿意跟我交朋友。他们说我蠢,不通人情世故。」 说得倒也没错。 「你没接触过小地方的县中吧?县里唯一一所中学,封闭式教学,最看重升学率。老师和学生统统站在同一立场,神经紧绷,听不得任何学习以外的东西,对任何娱乐活动都严防死守。仿佛有谁伸脚越界轻轻一踢,整所学校的教育秩序就会土崩瓦解。我试图在班里推广流行音乐,反而受到了集体排挤。」 「难以想像。」 「我受不了那样的生活,也无力改变。情绪低落,成绩一落千丈。家里人原本不怎么关心我的学业,被校方找去谈话后就着急起来了。之后,我吃了不少皮肉之苦,音乐磁带也被没收了。他们认为听歌就是我成绩下降的理由。不过,迪伦的磁带是英文的,在我的据理力争之下,得以保留在手。」 「家长就是这样,从不考虑深层原因。」 「可不是!那是我人生的至暗时代——一年一度的校运动会,我报名了长跑,意外在练习时扭伤了脚。但是并没有人同情,甚至有人暗地里嘲讽我逞能。我心灰意冷,索性请病假逃学了,那种心情你能理解吧?」 我点点头,没想到他还有过如此惨痛的经歷。 「逃学了,也没地儿可去。家里不能呆,又不想去网吧,那里烟味重,还时不时冒出小混混,操起椅子腿打群架。我只能一边在街上瞎转悠,一边用耳机听歌。手头唯一一张磁带,就是鲍勃·迪伦的《61号公路》。起初,我并未对其抱有什么期望,行走在荒凉的乡镇街头,耳边有点音乐总是好事。结果听着听着,竟一点点上瘾起来。其他歌再好听,听个十来遍也就腻了。可《61号公路》不同,起初听起来仿佛故弄玄虚、卖弄技巧的旋律,越听竟然越有滋味。」 「我很快沉迷于其中。为了弄懂歌词含义,甚至专门去查英汉字典。有一句歌词简明易懂: some people feel the rain. others just get wet. 不必苦苦翻阅字典也能明白意思:「有些人会感受雨,而其他人只是被淋湿」。就是这句歌词让我幡然醒悟。」 第29页 「领悟到了什么?」我问道。他摇摇头,「哎呦哎呦」的长吁短嘆。那声音仿佛暗示,「我都说这么明白了,你还要问?」。 「不肯说算了。」 「就是说,我是那个能感受到雨的人。」刘北安凝眉望向垃圾桶,好像眺望着自己的前半生似的,「只懂得淋湿感受的人不理解我,也再正常不过。」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自夸。不过,他的故事着实有点悽惨,最终能打起精神倒是好事。 他换上总结性的语气,「总之,鲍勃·迪伦非常独特。能理解他的人会非常喜欢,并永远喜欢下去。而不喜欢的人也许刚听一首就没兴趣了。那天以后,除了鲍勃·迪伦的,我再没买过其他磁带。」 「学校生活好些了?」 「没啥变化。不过无所谓,反正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刘北安站起身,伸展胳膊,左右摇晃自己的腰,「如今,早变成过往云烟了。」 「到底成年了。」 「到底遇上了你们,」刘北安说,「我原以为在大学也交不到朋友呢。」 我脸上一热。为了掩饰,急忙抱怨起来,「这故事也太长了吧。」 「无所谓啦,就当打发时间。等等,」刘北安忽然停止动作,「那边草丛里,你看到了吗?」 草丛里有一块小小的灰色,移动得很慢,半天才在边缘露头。可以看出是一只瘦小的黑猫,模样相当糟糕。尾巴断了一截,走路一瘸一拐的,面孔颇为吓人,有个占据了半边脸的血泡。 「真是可怜,得快送医院才行。」 但我们谁也不敢轻易靠近。与野猫接触多了,明白它们的防备心很重,这种受伤的尤甚。 猫围着垃圾桶转了一圈,很快发现我们事先放在桶边,开好的金枪鱼罐头。它迟疑半晌,左右观察,凑上去嗅了几下,终于在腥味的诱惑下小口舔了起来。 罐头里掺了宠物医院要来的麻醉药。吃完后,黑猫舔了舔嘴唇和爪子,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就在路边顺势趴下,慢慢眯上眼睛。 我从包里拿出笼子,刘北安则去抱猫。 「抱的时候小心点,别碰到伤口。」 「还用你提醒?」刘北安回应道。 他伸手去揽猫的小腹,谁知刚一碰,黑猫就像触电一般惊醒过来,「嗖」的窜了出去。我们赶紧追上,只见它一头钻进了右侧窄巷。那是一条死胡同,本以为可以瓮中捉鳖,谁知它竟慌不择路的爬上了一棵行道树,动作敏捷得几乎看不出有伤。 我和刘北安守在树下,重重叶影中,隐约有猫的影子。 「麻醉药怎么完全没用?是不是过期了?」 「真过期倒好了。」 黑猫挂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似乎止不住地打瞌睡。身体往下滑落一截,又勐然激灵一下地醒来,直往上窜。 俗话说,猫有九条命。常能看到猫从高处落地也毫髮无伤。可若是麻醉的状态就不好说了。我们在树下轻声唿唤,用食物引诱,但一点用处也没有。黑猫完全没有下树的意思,反而愈加昏昏沉沉。 「我爬上去抱下来。」刘北安当机立断。 「等等,太危险了……」 没等我说完,他已抱住树干,右脚登墙,硬是爬了上去。我在树下找准位置,想在有个万一时接住他,但一想到他的体重,我还真没什么信心。 「咪咪,别怕,我来救你的。」他向黑猫伸出手,「哎哟,别咬啊,疼。」 树枝树叶一阵乱晃,下一秒,刘北安从树上直摔下来。我奋力去接,直接被撞翻在地。 我躺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望着天空,「你没事吧?」 「还好我皮糙肉厚。」 「猫有没有摔下来?」 「没事,我抱着呢。」他的声音突然慌乱起来,「怎么回事,血!」 我努力支撑起上半身。刘北安身上有大片血迹,猫被他抱在怀里,脸上的血泡破了,露出一个空洞,那原本应该是眼睛的位置。 兽医兼店长从手术室走出来,我和刘北安像是焦急等待的病人家属般,跑着迎了上去。 「伤口很麻烦,得观察几天后续,不行还得手术。」店长说,「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太好了。」刘北安长长唿出一口气,就像之前完全忘记了唿吸,「都是我的错,没在树上抱好它……」 店长皱起眉头,「与你无关,全部都是旧伤。」 「旧伤?」我们异口同声地质疑道。 店长点点头,「伤口有七八处,感染很严重,明显好多天了。不知道什么人下手这么狠。」 「等等。」我反应过来,「我们听说的是车撞的。」 「不是车撞的。」店长神情黯然地摇头,犹豫片刻才开口,「眼眶和尾巴处的伤口都相当齐整,应该是利器造成的。」 「你的意思……是人为的?」 「基本可以断定。」店长皱起眉头,「还记得上次来找猫的面馆老闆吗?他的猫找到了,但是……」 我和刘北安对视一眼。 「死了吗?」刘北安脱口而出。 店长惊讶地张大了嘴,「你们怎么知道的?」 据他说,近一年来,附近区域陆续发生多起虐待动物的事件。一开始的受害者主要是野猫,没多久,狗与家猫也开始遭殃。家庭饲养的宠物失踪案异常增多。兇手手段残忍,受虐致死的动物尸体被发现了不少。 第30页 因为是业内,店长很早就听说了这一传闻,警方和媒体至今还未关注此事。 「同一个人做的?」刘北安问。 「具体就不清楚了。我前两天在超市遇到面馆老闆,才得知他的猫也受害了。老闆受到的打击很大,不愿细谈详情。」 「他有报警吗?」 「听说去过派出所。警方问他买猫的渠道和价格,他说是捡来的野猫,对方的态度就有些敷衍了。」 「真过分!」刘北安说,「怎么能拿商品价格来衡量生命?」 我也觉得不甘心。不过,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你有面馆老闆的电话吗?」我问店长。面馆老闆带猫来医院看过病,很可能留过联繫方式。 「应该有的,我查下登记簿……等等,」店长好像反应过来了,「你不会想去打听什么吧,因为好奇,随便戳别人伤疤可不好。」 「我父亲是个警察。如果了解详情,说不定能帮上忙。」我撒了谎。 店长到底还是找出联繫方式给了我们。从宠物医院出来,刘北安找到委託他找猫的阿婆,把处理好伤口的黑猫託付给她照顾。叮嘱道,万一伤势恶化,就再送去那家宠物医院。 阿婆一口答应下来。她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全然没有刘北安说得那么兇恶。 回学校的车上,刘北安又提起了刚才的事。 「你父亲既然是警察,为什么之前找猫的时候不拜託他?」 「哦,那是假的。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师。」 「可你刚才说……」 「放心,我们自己来调查,一定要找出兇手。」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点燃了刘北安的斗志。他先是自说自话地推理了半天兇手的身份,又自言自语道,回去得多看看侦探小说了啊。 无所谓,我可是有秘密武器的。 第8章 关于夏洛特·福尔摩斯 「你说的事,我可办不到。」苏颖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小点声。」我慌忙压低声音提醒她。 我们四人挤在一家小面馆里。上午十点,店里没其他客人。面馆老闆一听我们是来帮忙的,执意请我们吃面。我趁他走进厨房,低声拜託苏颖用她的感知能力帮忙调查,没想到被一口拒绝了。 「我只能模煳感觉到一些情绪流动而已。具体的案件调查,我可做不来。」她声明道。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你觉得自己可以像狗一样闻气味跟踪犯人吗?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偷偷聊什么呢?」刘北安问。 「没什么,我问问她对案件的看法。」 厨房不断传来嘶嘶拉拉的菜油爆裂声,透过玻璃窗,只见老闆手持铁锅,火光沖天。稍顷,他端来炒面。配菜很多,香肠、皮肚、肉丝、捲心菜……每样都油光闪亮。酱油放多了,面条也好配菜也罢都染成了墨色。我想起学校食堂的饭菜,顿时没了食慾。两个女孩好像也抱有相同的想法,唯独刘北安吃得很开心。 苏喻试毒似的尝了几小片捲心菜,放下筷子,胳膊拄在餐桌上,颇有兴趣地盯着刘北安嚼香肠、喝例汤,风捲残云似的把发黑的面条倒入胃里。简直像在观赏哥斯拉吞噬石油勘探井的珍贵录像。 「别客气,多吃点。」老闆催促道,「那边的小姑娘,不好好吃饭可不长个子哦。」 苏颖无奈地点点头,一根一根地分出面条,投入嘴里。较之吃东西,更像是刻意操作筷子。 「香肠是自家灌制的。」仿佛为了活跃气氛,老闆解释道,「纯肉的,不像外面的流动摊贩做的,全是添加剂。」 「味道绝了。」刘北安贊道。 苏喻僵硬地一笑,「要不,先聊聊丢猫的事吧。」 「可以可以。」老闆搓了搓手,「从哪里开始,要不要先找找脚印,指纹什么的?」 「犯人有在店里留下犯罪的痕迹?」刘北安问。 「那种事谁知道,可电视上不都这么演的?交给你们了。」 我们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脚印或指纹的提取方法。 「还是麻烦老闆您先介绍一下事情的详情吧。」沉默片刻后,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没问题。那,从哪开始?」 「就从找到猫的经过说起吧。」 如果参加故事大赛,老闆无疑在海选阶段就会被淘汰。他的每句话都很长,细节详尽的有如工笔画。如此出色的记忆力实在让人佩服,但其中充满了与主题无关的废话。比如,刚刚提到犯人的出场,我们正期待他描述犯人的样貌特徵,他却话题一转,聊起当晚店里来了特别多的客人。 我不得不一边听一边筛选其中有用的部分: 在宠物医院与我们分别后,老闆又反覆找寻了几天,没有任何线索。他回想整件事,疑心猫被偷了。那是一只胆小的猫,从不会离开店门口超过百米。他越想越气,把贴在面馆捲帘门外的寻猫启事撕了,换上一张辱骂告示,对偷猫贼的一家老小进行了亲切问候。 隔天,路人和食客们,都饶有兴趣地对门指指点点。老闆在招待食客的同时,偷偷留意他们的表情,并没发现有谁可疑。几天下来,他也渐渐松懈起来。 周六一早,他照常到店开门营业,发现自己贴在捲帘门上的告示被撕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胶水粘上的纸条。 第31页 至店主: 您对爱猫的挂念,感人肺腑。特此原物奉还。请速至玄武大道西侧,东杨坊立交桥下,有白漆痕迹的桥柱前领回。逾期不候。 ps:请勿担心,您的爱猫完完整整,一根毛也没少。 一个路人 老闆看完非常高兴,一时连原谅偷猫人的心思都有了。但稍后又冷静下来,打算先痛骂对方一顿。至于是否原谅,视骂完的心情决定。 他让店里打工的年轻人帮忙,用地图软体查清了立交桥的位置,距离不远。骑电动车绕行至桥底后,他很快找到了有白漆的桥柱,大概是建筑工人不慎洒上的油漆,在一排灰色桥柱里相当显眼。 桥下是一片绿化带。种了一圈矮树作围挡,没留出入口。他把车停在路边,跨过树丛翻入草坪。没人来,他蹲在涂白漆的桥柱边,等了一小多时,心情烦躁起来。时不时还闻到一股怪味,像是腐败的垃圾。 他寻着气味,发现桥柱内侧裸露的钢筋上,挂了三个黑色垃圾袋。他捏着鼻子,战战兢兢地拉开袋子一角,探头一看,当即呕吐出来。 「那个畜生!」老闆的声音颤抖,「是连一根毛也没少,都分袋子装着呢。」 我们都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有刘北安配合着老闆的讲述,对偷猫贼咒骂不已。 「拜託,一定要找出那个畜生。」老闆声音沙哑,「我也报了警,但派出所的人一点也不上心。还问我猫是多少钱买的,能不能找出收据。混帐东西,这是钱的事吗?」 我们纷纷点头称是。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警方的态度。从法律角度来讲,对猫的伤害当然不能以故意伤害罪来处理,只能定义为财物侵占。若是收养的野猫,价值就更难判断了。 「尸体还在吗?」我问。 苏喻瞪圆了眼睛,惊恐地望着我,「要检查那东西?」 「埋了。」老闆直率回答。 也罢。说实话,我也不是很乐意调查尸体。且不谈情感上能否忍受,我们又不是专业人士,就算捏着鼻子查了,只怕也获得不了有价值的线索。 「不查也罢,但有一个问题想问清楚。不知道老闆您埋葬前是否留意过——装尸体的垃圾袋里有没有泥土?」 老闆一拍大腿,「这么说来,真的有。我还纳闷呢,怎么有那么多土渣子。」 「和我预想的一样。」我点点头,「恐怕在看到告示前,兇手已将尸体埋好,后来又重新挖出。毕竟不可能一直保留着尸体。」 「不愧是专业的,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了。当时贴的纸条还在,要不要也看看?」老闆在后厨东翻西找,终于抽出一张纸条,「上面的油渍别管,是我收拾剩菜剩饭时沾上的。」 我把纸条放在桌上,其他三个脑袋立刻凑了过来。 纸张的右上角稍有褐色污渍,凑近鼻尖闻了闻,淡淡的像是鱼腥味。 文字不是手写的。内容与老闆说得一模一样,读起来多少有点吓人。但若忽略内容,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印刷品。列印字体是宋体,字号在4号左右。就像物业张贴出来的煤气收费告示,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苏颖只看了一眼,就飞快挪开目光,捂着嘴坐回原位。其他两人与我一样,屏气凝神地研究了很久。 「特意採用列印的方式,是怕自己的字迹暴露,留下证据吧。」苏喻分析道。 刘北安想了想,「换作是我,难得的机会,肯定採用侦探小说里的经典手法——从报纸上一个个剪字,拼成一整篇犯罪预告。既有格调,又能达到隐蔽效果。」 「那种方式也太古老了。」我反驳道,「兇手应该也没有那份闲心。老闆贴出告示后的第二天夜里,他就回应了。时间紧张,其间需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包括想出回应策略,处理尸体等等。根本没空去买报纸选字剪裁。」 「倒也是。」刘北安重新埋头观察纸条,又生气起来,「这傢伙,乍一看客客气气的,其实就是在挑衅。」 他没徵求我们的同意,擅自拿起纸条,举在空中翻来覆去地检查。 这样一来其他人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刚想斥责这种没有公德心的行为,他却突然兴奋得手舞足蹈,「你们看,反面也有字哎,好像是两个名字。」 我们纷纷围拢,连老闆也急匆匆地凑了过来。 「之前没有注意到反面有字?」我问他。 老闆挠挠黑白髮混杂的后脑勺,滋滋作响,「撕下来后没想太多,随手丢到一边了,谁知道反面还有东西。」 「刘丽丽,黑嘉泽。」苏喻读出纸背面的两个名字,「老闆,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没印象。」 「不认识也没关系,这两人就是犯人吧。」刘北安兴奋地说,「多亏了我的发现。」 我摇了摇头,「犯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暴露出来?」 「电影里不常有?存在那种愉快犯,为了满足虚荣感,特意留下些许线索给警方,显示自己的能耐。」 「若是这样,就跟我们刚才的推断矛盾了。」我从他手中夺过纸条,「犯人採用列印的方式,是为了掩饰自己。」 刘北安像玩具刚刚到手,就被他人抢走的小孩子似的,相当不满,「那大侦探阁下又对这两个名字作何解释?」 第32页 我摇摇头,「目前线索还太少。我们去周边调查看一看。」 临走前,我向老闆要来了那张预告犯罪的纸条。 「觉得信里还有线索?」苏颖问我。 「只是留作保险。」 其实,有件事情让我多少在意。纸条的上下两侧都有裁剪的痕迹,无法构成一个标准的长方形。 从面馆出来,我们沿街走访了周边店铺,奶茶店、小型超市、菸酒店等等。结果不但没获得有价值的线索,还差点惹出事来。 「你们这儿的摄像头24小时开着吧,」刘北安指着菸酒店屋檐的摄像头,「能借我们看下前几天的视频吗?」 见我们不是顾客,菸酒店老闆继续低头玩手机。 「旁边面馆的老闆被人偷了猫,我们找寻线索,请您行个方便。」我解释道。 老闆仍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你这人难道没有一丝同情心吗?」刘北安发起火来。 眼看他要跟人吵起来了。我们慌忙把他从店里拉出来。 「算了。夜里,这种小店的劣质摄像头肯定录不清楚。」我劝说道,「就算运气好,拍到了兇手的行迹,对我们也没什么大用。毕竟不是警方,没法去做后续的比对和跟踪查找。」 「那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我们还可以去案发的立交桥,也就是放置尸体的地点调查看看。」 「那里能有线索?」 「可能吧。」我也没底气,「这可是连续犯罪,说不定还有别的尸体藏在那里。」 苏喻脸色一变,「我就算了,麻烦你们去吧。」 我后悔自己的失言,「只是开个玩笑。」 「我从小就胆小得不行,恐怖故事根本听不了半句,墓地、尸体之类更是怕得不行。」苏喻深深喟嘆一声,「一切拜託你们。如果挖出怪东西,千千万万别告诉我!」 于是我们兵分两路,苏喻暂且在路边的咖啡店休息,其余三人赶往立交桥。结果不幸被刘北安言中了。除了那根有白漆的立交桥柱外,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老闆发现尸体的故事透着一股阴森气息,在我的想像中,桥下的草坪也是灰濛濛的。可实际一看,堪称绿草如茵。初春的阳光有如滤镜,每棵草都绿得赏心悦目,踩上去软绵绵的。若不是担心地下埋有尸体,几乎想就势躺下休息。 我围草坪转了一圈,四处嗅了嗅,吸入鼻腔的只有泥土味。草很茂密,找不出不出脚印之类的痕迹。靠近马路的一侧,有一条光秃秃的泥土小道,大概是抄捷径的市民踩出的。小道上的脚印又太多,我数到第八个就放弃了。 无奈之下,我俯身在草丛里翻找,可没有任何遗留物,泥土表面也没有翻开过的痕迹。黑漆漆的蚂蚁倒是一只又一只。腰背酸痛起来,我直起身,放弃业余的侦探调查工作,转而向其他人寻求帮助。 刘北安像一只圣伯纳搜救犬,不停地围着桥柱兜圈子。苏颖则站在远离草坪的路口,盯着来来往往的车流若有所思。 我走至她身边,「能用你的感知能力帮帮忙吗?」 「不行,我一靠近草坪就浑身不舒服。」 我想起刚才在面馆里,她也一看纸条就犯噁心,莫非感受到了什么? 「知道你的难处。」我压低声音,「但眼下一筹莫展,只有靠你了。」 苏颖嘆了气,与我一起靠近桥柱,远远望了一眼案发现场,就闭上眼睛。 「有一股相当强烈的恶意。」她闭着眼睛解说道。 「除此之外呢,没有能用上的线索?」 她没有再回答,捂着嘴奔向路边的垃圾桶。扶着行道树,呕吐不止。 为了照顾身体不舒服的苏颖,我们暂且离开案发现场,回苏喻等待着的咖啡店休息。 苏颖的状况比宠物医院那次好很多,喝了半杯温水后基本恢復了正常,只是脸色依然发白。 「不应该让你一起去的。」苏喻面露歉意。 苏颖摇头否认,「我也想帮忙的。」 苏喻对她的能力也有所了解,而且恐怕比我深刻得多。 刘北安不理会我们的话题,仍沉浸在侦探的角色扮演游戏里,「既然好了点,我们继续行动吧。」 「怎么继续?」在我看来,眼下侦查工作已走入了死胡同。 「接下来,该上演推理环节了吧?侦探故事都是按顺序发展的,首先搜查证物,接下来推理——总有个煳涂警察,说出错误的推论,引导案件走向错误的方向,再由精明的侦探推翻他的结论。」 原来如此。可现在谁一开口,不就扮演了煳涂警察的角色? 「不是推论可以说吗?」苏喻欲言又止,「你们去现场时,我用手机搜了搜西祠等本地网络社区,发现了之前几起虐猫案件的消息。」 「这么重要的事早点说啊!」刘北安激动起来。 苏喻把网址连结分享给了我们。 信息共五条,发布时间在前年七月到去年五月之间,情况基本相似:某人在某地发现了明显异常的猫尸,发到网上检举。只有一人贴出了照片,其他都是文字描述的。而唯一的照片因为太过血腥,饱受网友攻击,很快被删掉了。 其中两条比较有价值。 其一发生在前年八月。目击者在市民公园夜跑时,听到小树林里有凌厉的猫叫。出于好奇,他踏入树林,一个高个子男子急匆匆与他擦身而过。光线很暗,看不清男子的面孔。在林中,他发现了一只绑在树上的猫,被拆解得七零八落。 第33页 其二发生在去年五月,也是距今时间最近的一起案件。消息的发布者是一个大学女生,她在体育馆后面的垃圾桶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猫,尽力救治但没成功。气愤之余,她在校内论坛上唿吁找出兇手。当时跟帖的人很多,群情激愤。结果仅三天就不了了之,网际网路的记忆力就这么短。 我若有所悟,打开地图软体,把五起案件的案发地与丢猫面馆的大致位置标註在地图上。一个半径五公里的圈就可以覆盖所有地点,并与大学城的范围大致重合。我把地图给其他人也看了。 「就是说,兇手也是个大学生吧?」刘北安恨恨不已,「斯文败类。」 我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兇手应该是附近学校的大学生,男性,一米八以上的高个子。有驾照,有自己的车或是能通过熟悉的渠道借到车。」 其他人惊诧地望着我。 「根据现有线索猜测的,不一定对。」我补充解释道。 「怎么推测出兇手身高的?」刘北安问。 「装尸体的垃圾袋,被发现时挂在桥柱外露的钢筋条上。我现场检查过,那位置不矮。恐怕是防止无关闲人——比如环卫工人与顽童——意外发现吧。考虑到草坪上找不到垫脚石之类的东西。兇手的身高起码和面馆老闆差不多,也就是一米八以上。」 「那兇手持有驾照的推断呢?」 「去年五月开始,再没有新的尸体出现。考虑到兇手作案的频率,很难认为他会突然良心发现,洗手不干了。何况刚刚发生了一起。结合面馆老闆在垃圾袋里发现的泥土,恐怕兇手是怕影响扩大,改变了作案手法,增加了埋尸的环节。毕竟只要藏好证据,谁也不会关心一只野猫的消失。」 我顿了顿,喝了口咖啡。 「没有私人车辆做工具的情况下,埋尸非常困难。死猫肯定有一股腥臭味,不管走路还是搭乘公共运输都太过招摇。」 「你是凭作案的范围断定兇手是大学生的吧,会不会武断了些?」苏颖说,「大学城周边,也是有居民区的。」 「最后一起的尸体是在大学内被发现的。」 「我有时去找姐姐,门卫根本不会阻拦。不少老头老太常年在校园里散步。」苏颖说。 「非要这么说的话,有没有想过兇手为什么自去年五月突然开始埋尸了?刚才也说了,显示是怕影响扩大。可五月那次其实不算危险,毕竟没有任何线索指向兇手。相比之下,前年公园那次可是有人直接目击了他的脸。为什么突然担心起来了?因为在学生圈里引发了广泛讨论。如果兇手本身不是学生,根本不会关注校内论坛的舆论,更不用说担心露馅了。」 我摊开手,「以上就是推理的全过程。」 「很厉害呢。」苏喻赞嘆道。 「有什么用,知道了那么多,一样找不出兇手。」刘北安不服。 我多少有些生气,不过他说得也对。我的推理若是参与考试,应该能打个七十多分,起码及格没问题,可放在现实中,没结果就是没结果。 「你又有什么高见?」我咽不下这口气,把问题抛还给他。 「我?那个……按照常规,作为侦探的角色,先要听一番错误结论的推理,才能有进一步发现。」他狡辩道。 倒是给自己留了个不错的角色定位。 不过,刘北安也知道自己在强词夺理。他一边拧起眉头苦思,一边喃喃自语,「尼罗河上的惨案、东方快车谋杀案件、血字的研究……」 听起来,他似乎正向看过的侦探小说寻求帮助。其实我很少看那一类闲书,小时候倒是常看…… 「你们几个,看过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四签名》吗?」他突然问。 我们都摇摇头,竖起耳朵。 刘北安大失所望,「那是福尔摩斯故事的第二篇,很出名的。最初发表福尔摩斯的探案故事时,作者柯南·道尔没有写成系列的意愿,他更中意写长篇歷史小说,觉得自己在歷史方面更有天赋。可书商不这么认为,求他无论如何再写一个续篇。这才有了《四签名》。」 「别岔开话题,」我急切地追问,「这篇故事与签名有关?」 「没错,之所以叫四签名,因为故事围绕一张藏宝图展开,图上有四个人的签名。而且,故事里每发生一起杀人案件,案发现场就会留下纸条,上面写着四签名。」 我一下子打起精神,两个女孩子也好奇地睁大眼睛。 「你记得故事内容?」 「多多少少。大部分书我看了就忘,福尔摩斯的故事却牢记在心,总觉得有种令人过目不忘的魔力。可据说柯南道尔本人倒是厌恶侦探小说,甚至在给母亲的信里写到:『我考虑杀掉福尔摩斯……把他干掉,一了百了。他占据了我太多的时间。』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我不耐烦起来,「讲重点,四签名到底是怎么来的?」 刘北安瞪了我一眼。 「好吧,故事从福尔摩斯与华生接到一个美貌女子的委託说起。她的父亲在十年前失踪了。自那之后,她每年都会在同一日期,收到一份来歷不明,价值不菲的珠宝。这一年除了珠宝外,还多了一封匿名信,约她去一家戏院外见面。因为害怕,她委託福尔摩斯陪同,并提供一张藏宝图作为调查的线索。图是在她父亲的书桌里发现的。就是我一开始说的,有四签名的那张。」 第34页 「签名的四个人,女子认识吗?」苏喻问道。 「一个也不认识。」 好嘛,和眼下一模一样。 刘北安继续故事,「戏院外,他们见到了那个神秘的匿名写信者。原来他保管着一份价值连城的宝藏,多年前从印度殖民地掠夺来的。女子的父亲也是掠夺者的一员,因意外死了。女子有权继承他父亲那份宝藏。所以匿名者才每年寄一份珠宝给她。」 有意思,还涉及到了寻宝。 「接着,围绕着宝藏连续发生了两起杀人案,福尔摩斯勘察案发现场,找出了诸多线索。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他发现兇手踩到了实验用的木榴油。于是他借来猎犬,利用其灵敏的嗅觉跟踪追击。最后与兇手在泰晤士河上展开了一场惊险的汽艇追逐战,成功逮捕了他。有意思吧?」 刘北安一脸得意洋洋,像等待掌声和赏钱的天桥说书人一般。我们则面面相觑。 「这就结束了?」苏喻道出我们的共同疑问。 「嗯,书里女子和华生还有一段爱情故事, 不过与案情倒没关系……」 「没问那个。你描述的破案过程太简略了,根本没法参考啊。」 「没办法,具体细节我也记不清了。」刘北安耸耸肩。 「刚还说过目不忘呢!有关签名的部分,你不能再回忆回忆?」 「我想想……对了,福尔摩斯从四签名里推理出了犯人的名字!他结合脚印、绳索和暗门等证据,推断出兇手是一个英国白人。而四签名中有三个明显是印度或回教徒风格的。剩下的唯一一个名字自然属于兇手。」 刘北安说得很兴奋,我们却丝毫兴奋不起来。 「可我们面对的俩签名,明显都是中国人的吧。」 「而且挺常见的。」苏颖补刀道。 「倒也是……」 我突然察觉到了一个问题,「既然四签名里有兇手的真名,当初为什么要保留下来?兇手不怕暴露?」 「哦,这个啊。我想想……对了,宝藏是从印度人手里掠夺来的——他们掠夺的手段很不光彩,还杀了人。正是因为怕罪行暴露,四人才都在宝藏图上签了名,以此起誓要团结一致谨守秘密。」 我若有所悟,也就是说,如果兇手不止一人,确实就有了主动留下名字的必要性。这倒是原本的思维盲区。 苏喻恍然大悟似地一拍手掌,「不是有那个吗?」 声响惊动了其他桌的客人与服务生。她低下头,红着脸吐了吐舌头,「有点激动了……不过,最近流行的校内网,你们有没有用过?」 我不是一个追逐潮流的人,但校内网还是听说过的。网站虽然不强制要求实名,但限定大学的ip位址或电子邮箱註册,确保了用户信息的真实性。最近在大学生群体里十分流行,几乎成了人人必备的社交工具。 苏喻解释道,「刚才已经确定了两点结论。一是兇手就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二是他们留在纸条上的很可能是真名,我们完全可以通过校内网,按学校搜索他们的名字啊!」 接下来的几周,我们一直劲头十足地搜索着这两个名字。可黑嘉泽查无此人,我们学校里倒是有一个叫刘丽丽的,不过毕业好几年了。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们真的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吗?——我盯着显示屏上一排排滚动的用户名,不由得陷入沉思。 第9章 迷宫的出口 由于迟迟没成果,侦探游戏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除了刘北安,我们都松懈起来。每周一度案情分析会议也渐渐变成了聊天会。天气变热,考试月将近,又演变成了学习会。 我们每人点上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咖啡,就能在既有冷气又有wifi的咖啡店耗上一整天。做功课,谈天说地。对咖啡店店长来说,我们或许是最麻烦的那一类顾客。 「好没紧张感啊。明明快考试了,却一点也复习不进去。」苏喻一边看书一边说。 「临考抱佛脚本来就没意义。」刘北安说,「如果要挂科,让它挂就是,反正才大一。」 我安慰苏喻,「后半段话姑且不论,前半段确实有点道理。只要平时学得扎实,考试什么的尽管放心。你从不缺课,笔记厚厚一沓,认真的态度谁都看在眼里,考试绝对没问题。」 「可我总学过就忘……」她仍一脸担忧。 服务生端上咖啡。刘北安丢下手里的纸质名册,举杯呷了一口,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想必打算从我身上挑毛病了。相处了大半年,我对其行为模式渐渐有所掌握。 「你这人,嘴上说着复习没用,实际不也在埋头温书?」果不其然,他指责道,「明明是一周一度的案情分析会,结果只有我一人还没放弃调查。」 「可我正忙着完善论文,下周就是截稿日期了。」 「论文?那不是大四才要写的东西?」 「最近有个论文竞赛,我想挑战一下自己。顺便也为毕业论文做做准备。」 参赛名额是辅导员分给我的。连我在内,他只推荐了三人,都是平时的尖子生。所以我打算尽力一试。实际一上手写,最初的文献材料搜集工作就意外的艰难。这两周,我每天都忙到深夜。 「我们才大一,毕业还早着呢。」他一脸不悦,「你想得也太远了。」 「近来看新闻,全球经济都不景气,未来十年将处于下行周期。如果你还这么吊儿郎当的,毕业后可找不到工作哦。」 第35页 「这一套说辞,我早就听腻味了。」刘北安身子后仰,翘起了二郎腿,「从小学开始,家长和校方就轮番上阵的唠叨:你这般吊儿郎当下去,可考不上好中学哦;再不努力一把,可没有大学可上哦……结果好不容易踏入大学校门,目标又变成了找工作。难道找一份高薪工作就是人生的终极意义所在?这样的社会体系究竟有什么意义啊?」 可放眼全球,只有这么一种社会体系吧。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大学生才一点儿理想都没有。就业、出路、未来……成天念叨这类词。不管什么时候,你们心里只考虑自己的未来。可是眼下,若无人伸出援手,不知道将有多少无辜的猫死于非命。」 如果放任他言论自由地发挥下去,必然没完没了,甚至又会把「美国挑起区域纷争」拿来做例子说事了。我选择举手投降。 「好啦好啦,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也一起研究案情就是。」 反正论文也写累了,转换思路,活动活动大脑皮层的不同区域也不错。 我从刘北安手边取过学生名册,拿在手上翻阅。由于担心兇手没有註册校内网,刘北安通过录取公示、竞赛名单等渠道不断搜集学生信息,拼凑成了手头这份名册。 转眼两小时过去了,什么收穫也没有。我放下名册,一面用冰美式咖啡冷却手心和额头,一面重新考虑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会不会是推论过程出了差错?首先,近来多起虐猫案件真的指向同一伙犯人吗?很难想像大学城这一小片区域会同时冒出多个虐猫团伙,但作为一种可能性也不可忽略。其次,纸条背面的名字真的是为标记犯罪同盟而写下的?会不会是我们太一厢情愿了? 疑问的数量有增无减。 我本能感觉到,这样思考下去没有出路。就像一只被堵在迷宫实验装置里的小白鼠,奋力向终点处的奶酪前进,其实只是绕着圈子,咕噜噜的打转。 是否应该推倒现有结论,重回原点呢? 我从包里取出那张犯罪预告信。闭眼十秒,清空记忆。重新睁开,抱着初见的心态重新检查纸条。 裁剪过的痕迹,背面的字,到底有什么关联呢?有东西刺激着我的神经,说不清是什么,像小鱼刺扎在嗓子眼似的。 有人从我手里夺走纸条,我回过头,苏颖站在我身后。 「今天的补习结束了?」苏喻问。 苏颖一边口头答应,一边久久地盯着纸条一动不动,神情俨然医生查看x光片里不明病灶的微妙阴影。 我这才想起,之前她一直不敢接触这张纸条。 「你不能看吧?」 苏颖捂住嘴,没回答。 「发现什么了?」刘北安问。 「非常有意味。」苏颖答非所问,随手把纸条扔还给我。 我问她有何意味,她却望向窗外,托腮不言。店员无声无息地凑了上来,苏喻默契地帮她点了一杯草莓奶昔。我只得闭上嘴,埋头自行研究纸条。 临近中午,肚子开始咕咕叫。邻桌有人点了咖喱牛腩套餐,香味清晰的飘来。按惯例,我们一般不会在这里吃饭,价格承受不起。 「去吃饭吧。」苏喻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我放弃了,书就看到这,下周考多少随缘好了。」 「早该这样了。」刘北安说,「我也饿了。」 于是大家商议好去吃牛肉面,起身收拾东西。 「考完试就到暑假了呢,」仿佛为了逃避考试压力,苏喻一边把教参书本收入包里,一边聊起开心的话题,「要不要一起来场旅行啊?」 「那傢伙可没空。」刘北安讥讽道,「报名了论文竞赛,恐怕一个暑假都要忙着改来改去的……」 他的话让我勐然有所触动,仿佛一直苦苦追寻的拼图碎片突然从天而降,砸进了脑壳里。 我抬起头来,「刚才说的,再重复一遍?」 刘北安愣了愣,「我开玩笑的,说你暑假不会有空。」 「不是,后面一句。」 「说你报名了论文比赛?」 对,原来如此,这样啊。他的回答让我豁然开朗。我又取出纸条检查了一遍。思路一下子通畅了起来,所有的疑点都得到了解答。 我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搜索一番,居然真发现了兇手的踪迹。 算起来的话,时间说不定还来得及。 其他人已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出门,我赶忙叫住他们。 「吃饭的事先缓缓,现在需要各位做一件事。」 「干嘛啊,这么急吼吼的。」刘北安抱怨道。 「时间紧张,事后我再解释原因。总之,现在需要你们逐一拜访附近的复印店,寻找一份列印过的论文,大概是在一个多月前列印的。论文名称是『水利水电工程三维可视化建模技术研究』。」 「复印店的老闆不会轻易帮忙吧?」 「那就对他们说,那篇论文是自己的毕业论文,现在原稿丢失了,拜託找找有没有文件记录,不然影响毕业。」 刘北安一脸不情愿,苏颖面无表情。 连苏喻都有点为难,「大家都饿了,要不先吃饭吧。」 「就是啊,你为什么不好好保管自己的论文。」刘北安说。 「谁说要找我的论文了,要找的是虐猫兇案的关键线索。」 第36页 其他三个人同时愣住了。 「那你要找谁的论文?」 「当然是兇手的。找到了,谜题也就解开了。」 我打开地图软体,再度画出一个覆盖所有案发地的圆弧。圆弧范围内共有六所大学,对应三四十家列印店。 「为了效率,我们分头行动,各负责几家。」 「你怎么知道兇手在哪列印论文的?」刘北安问。 「大学门口列印店多几乎是常识了,谁也不会为了列印专门去很远的地方。何况……」 「何况?」 「回头再解释吧,我们先行动起来。」 刘北安似乎还想再问,但费力忍住了。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苏喻问妹妹。 「没事,我一个人就可以。」苏颖有些执拗地说。 四人在路口分手,分头调查。我跟着地图导航走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把导航的终点改为另一家复印店。 兜了一个圈,远远就看到苏颖站在复印店门口一动不动,皱眉咬着拇指指甲。 店里还有一两个客人,老闆忙了半天,才发现呆立在门口的苏颖。 「有什么事吗?」他问。 苏颖嘴唇蠕动了几下,听不清说了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在找一篇论文,『水利水电工程三维可视化建模技术研究』,之前在这里列印的,您能不能帮忙查查有没有列印记录?」我忍不住走上前插嘴。 「怎么可能有。」老闆很不耐烦。 「明白的。但我的电脑上周进水了,修也修不好。别的数据就算了,只有那篇论文特别重要。求您帮个忙。」 「我们不留列印记录。」 「拜託了。」我尽力表现出恳切之情,「这篇论文花了我大量的时间和心血。您就帮忙找找,不会让您白忙的。」 老闆「嗯」了一声,稍一沉吟,「你等下,我找找看,不一定有。」 bingo!仿佛看见老虎机摇出了「777」。 老闆走进内侧的房间,苏颖低声问我:「真的会有?」 「看到那面墙上的gg没?」 她扭头望去,墙上贴着「2009年计算机应用基础知识点总结及试卷」、「2008年军事理论试卷」、「2007年建筑设计专业高数试题」等考卷目录与价格。 「刚入学,复印身份证的时候,我就发现校门口的列印店暗藏猫腻。面向大学服务的列印店,费用为何比外面低很多?因为他们提供一些额外的服务。有不少学长学姐会在这买学习资料,一报出专业,店家立马就找来了歷年来的知识点笔记与考卷。还有小道消息说,毕业论文也买得到。」我解释道,「我猜,店家背地里肯定有储存客户列印的资料。」 「为什么要那么做?」 「当然是为了赚钱。」 苏颖侧头想了想,「没问你这个。为什么跟着我过来了?」 「我觉得凭藉你的直觉,找到目标的概率更高。」我半真半假地解释道。 她哼了一声,没再答话。 然而,老闆操作了半天电脑,最终告诉我们没找到。我们又一起查了两三家复印店,同样一无所获。 从最后一家列印店出来时,天空已被夕阳镀上金边。我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该送你回去了。」 苏颖没理会我,像是忽然对风声产生了兴趣,侧耳倾听着什么。 「往那走。」她突然说。 我们穿过数条窄巷,道路以奇妙的角度拐来拐去,加上没有任何路牌,很快迷失了方向。意识到时,两人已闯入没有印象的社区,路旁有一家菜市场,几家烤鸭店和滷菜店。来来往往的都是拎着菜篮子的中老年妇女。 我打开地图导航,「这一带没有列印店。」 「那不就是?」 我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脸,顺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紧贴着烤鸭店,有个小卖部大小的破旧店铺,门上挂着一块灰濛濛的招牌「便民列印」。 「不是说感应不到细节吗?」 「你解数学题的时候,有没有恍然大悟的时候?」 「偶尔吧。」 第10章 漫长的一夜 「我们进了那家列印店。找到了那篇一个月多前列印的论文。」我对着手机说。 「哦哦,然后呢?」刘北安在线路那头兴奋的追问。 「没查出什么线索。我把苏颖送去车站,就地解散了。」 「这算什么,」刘北安的声音明显透着失望,「你不是说找到了吗?」 「是找到了。还记得那篇犯罪预告信吗,就附在论文的结尾处。但没有其他可以继续深挖的线索了,推理链条断了。」 「什么东西附在结尾处?你说的我完全不懂。」 「明天见面再解释吧,折腾了一整天,累得要死,我洗洗睡了。」 我不再理会喋喋不休的刘北安,切断通话并调成静音模式。时钟指针指向晚九点。正常我十一点睡,但今天实在太累了,简单洗漱后就合眼睡去。 当时,完全没料到这一天尚未结束,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我。 「咚咚咚……」 起初听起来,完全不像敲门声,倒像是脑海中漂浮着的梦境片段。重复几次后,声音逐渐有了现实感,最终百分之百的变为现实性敲门声。 我睁开眼,恍惚记得梦里自己被黑暗掐着脖子迷失方向的感觉。 第37页 房间黑蒙蒙的,些许的月光从廉价窗帘透进来。看了眼床头的闹钟,11点50分。 敲门声再度响起。 「来了。」我披上外套,拖着疲惫的身体下了床,打开房门。客厅里白炽灯光耀眼,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睡了?」听声音像是隔壁的女房客。 「有点累。」 「你妹妹找你。」 瞳孔逐渐适应了光线,我看到苏颖站在眼前,神色微带歉意。 「打扰了,」她稍稍扬起脸,「今晚想在你这借住。」 女房客站在一旁,狐疑地打量着我们。像在思考——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要不要报警? 我向她微笑示意:交给我就好。侧身让苏颖进房间,逃难似的关上门。 「怎么回事……」我打开房间的吸顶灯。 「抱歉,实在没地方可去了。」苏颖说,「本打算睡广场长椅凑合一晚的,可有个鬍子拉碴的大叔蹲在垃圾桶边,一直盯着我,太恐怖了。」 「什么叫没地方可去了。」我感觉自己的脑仁泡过水般疼痛起来,「家门钥匙丢了?」 「钥匙倒是还在。」苏颖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双普通的帆布鞋。同旁边我的拖鞋相比,小得活像玩具,「问题在于,我刚离家出走了。」 由于寻找复印店意外的耗时,今天我们的解散时间比平时晚了很多。苏颖坐公交回家时新闻联播都放完了,她父亲到家了。 对于她周末偷偷熘出门的行为,她的母亲是默许的。但父亲并不知情。事发后,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我反锁上房门,一个人躲进房间里,结果他还不依不饶地砸门。于是就翻窗户逃出来了。」苏颖说,「想来此刻他们早已发现,正四处找我。」 「为什么不去苏喻那。」 「我的父母虽然思维僵化得有如包好的木乃伊,但好歹也是正常人类。发现我不见了,第一反应,恐怕就是膝跳反射式的去姐姐那找人。」 「苏喻肯定会帮你说话的,趁机和解不好吗?」 苏颖摇摇头,「拜託了,暂时不想再见到父母的脸,心情上难以忍受。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我为她倒了一杯水,望着她一口气喝完。 「只一晚倒没问题,问题是接下来怎么办呢?」 苏颖轻咬嘴唇,「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家务也会帮忙做。」 「可时间一久,你父母必然报警。」 「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前,总有解决办法。我会想办法自力更生的。」 「比如说找工作?」 「会试试的。」 「你今年多大?」 「再半个月就十三岁了。」 「也就是十二岁。」我摇摇头,「你以为这个岁数的孩子能找到工作?还是受义务教育的年纪,谁肯雇这样的员工?」 苏颖双手环抱胳膊,神色不悦,看来完全不认同我的说法。 「到时候再想不迟。」她说。 「到时候再想不迟。」我将其原话复述一遍,「你的心情我很清楚,但这么怄气也不是个办法。我初中的时候也离家出走过一次。无处可去,只得在火车站过夜,最后被铁路警察送了回去。除了一顿毒打以外什么也没争取到……」 「喂,教育性质的话能先不说吗。」苏颖竖起食指对着我,「现实也好,建议也罢,我通通不想听。明明只差了几岁,为什么要像家长那样说话?」 「只是谈些感想罢了……」 「警告你,现在我难受得很,种种烦心事憋在胸口,拼命压抑才能正常说话。你若再多说半句不中听的,我恐怕就要「哇」得哭出来了!一旦哭出声,多半再也收不住,说不定会声嘶力竭地哭上一整晚,惹来邻居报警我可不管。」 我慌乱起来,「千万别!这里是隔断房,墙板薄得很,大点声咳嗽隔壁都能听到。」 她点点头,再未开口。微有弧线的胸部上下起伏,仿佛在藉助唿吸平息情绪。 我坐在床沿凝视她的脸庞。她不躲不闪,眼睛一眨不眨地对视过来。尽管不是挑战性的眼神,但瞳孔深处有一抹决心似的冷光。看来,虽然她的长相宛若人偶,又沉默寡言,实际上却性格强硬。一旦下定决心,旁人再难以撼动。 我举起双手,朝她摊开手心,为自己的多嘴表示道歉。 「不说了,让你过夜就是。」 「能相信你?」 「暂且躲躲倒是没问题。」 她紧紧瞪住我,「若是暗中通知他们,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我郑重点头,从柜子深处找出备用的拖鞋,「别一直站着了,怪累的。」 像放下心来似的,苏颖放下书包,反手去脱运动鞋。一弯腰,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她脸红了起来,「不许笑。」 我忍住笑意,回想起她今晚的经歷——刚到家就和父亲吵了起来。如此说来,应该还没机会吃晚饭。 「其实我也饿了,要不要一起吃点夜宵?」我提议道。 客厅的冰箱是所有租客共用的。隔壁情侣的东西占了大半空间。两人极有主权意识,他们的食物甚至贴有署名标籤。我在冷藏室的剩余空间搜索半天,只找到一碗敷着保鲜膜的白饭,几枚鸡蛋,还有一把存储日久,微微蔫黄的小葱。 第38页 算了,这就足矣。 一个人住久了,我对家常菜谱早已瞭然于胸。眼下的情景,正适合做「酱油蛋拌饭」。 我先热锅下油,倒入冻得干硬的米饭。一手掌勺,一手磕开鸡蛋,将蛋液直接浇在饭上。之后改小火慢热,趁此时机,洗净小葱细细切丁。 等锅底米饭微焦,撒下一把葱花,浇两勺生抽,再滴入芝麻油,将所有食材搅成一气,即翻勺出锅。全过程不超过三分钟。 烹调过程甚是简单,但装盘一看,卖相极佳。米饭粒粒分开,有的染上酱油的焦色,有的浸了蛋液的嫩黄,深浅不一,又全都裹了芝麻油的油润,颗颗饱满光亮。更有蛋白碎柔嫩,葱花鲜亮。 实际吃起来,总叫人深深感动:简单的食材搭配朴素的烹饪方法,竟也能如此美味!入口一嚼,米粒糯滑弹牙。酱油的咸香与蛋液的清淡,点缀着一丁点芝麻油的浓郁,在舌尖交织流淌,相互辉映。 苏颖连声说着「不饿」,却吃得津津有味,一勺接一勺地扫平餐盘。她的吃相勾起了我的食慾,也给自己装了满满一盘。 「看不出来啊,手艺不错。」苏颖嘴角沾着饭粒说道。 「一个人生活,终归得学点什么。」 「比我老妈做得还好吃。」 「饿了什么都好吃。」我谦逊道。 我们将一锅拌饭一扫而空,仍意犹未尽。又用小铁锅热了牛奶,做了两个掺有葱花的煎蛋,统统吃完,肚子总算安顿下来。 我们一起清洗餐具,擦干后放进碗橱,然后回房间用马克杯喝热牛奶。 她环视一圈窄小的房间,「这里的月租多少钱?」 「接近一千。」我啜着牛奶,脑垂体沁出困意。 「看不出,你倒挺有钱的。」 「全靠假期里打零工。对面街上的快餐店,十一假期愿意开双倍工资。」 「假期不用回家?」 「对我来说无所谓。」 「和家人的关系不好?」 「一般般吧。曾经记恨来着,不过真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就觉得无所谓了。」 「换我就不会这么豁达,从小就讨厌父母。」 「总有个起因吧?」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们从不相信我。」 由于怕响动过大,没开油烟机。此刻米饭焦香、葱味、酱油味——门类各异的香味,化成细微的颗粒,飞扬空中,散落在出租屋每个角落。 我深吸一口气,气味在鼻腔里融为一体,「若是猜错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你说他们不相信你,大概是指不相信感知能力的事吧?」 她迟疑片刻,「多多少少。」 果然如此,若真明白自己的女儿如此特殊,大概也不会简单粗暴地吵起来。 「可为什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愿意相信呢?」 她低头呷了一口牛奶,「我从小就经常被斥责。他们说我区分不了现实和想像。」 「小学三年级,症状,姑且称之为症状吧——加重了。在学校,我常常看到各种幻觉。冬天,学校厕所漏水,结了冰。班主任进门时摔了一跤骨折了。这场事故我恍惚提前意识到了,但不确定是不是幻觉,就对要好的同学说了。她发誓保密,结果当然没。隔天谣言就传遍全班。连班主任也知道了,大发雷霆,认为是我在暗中恶作剧,在厕所门口泼了水。于是把我父母叫去学校,当面斥责时我没敢辩解,回家才偷偷把真相告诉父母。结果他们根本不相信,还把我领到一个相识的精神科医生那看诊。」 「之后的每周日,我都转两趟公交去那位医生家,一边吃零食甜点,一边接受治疗。治疗的过程就是谈话,伪装成日常聊天的那种。前后持续了半年,毫无进展。原因很简单,医生从未相信过我说的话,把我当成了说谎博取关注的别扭小孩。他鼓励我说出心里话,煞有介事地听着,『嗯嗯』的点头,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 「家里的处境也变得一塌煳涂。和父母一起吃顿饭都变成了煎熬,听他们阴森森的交谈堪称折磨。尽管我坐在饭桌前,他们的说话口吻却像议论局外人一般: 颖颖这孩子到底什么毛病? 快到青春期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呗。 供她吃饱穿暖,上周还特意请假带她去红山动物园玩了一圈,怎么一点不体谅大人的苦心呢? 现在的小孩学习压力重,容易胡思乱想。 如果她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哪有那么多有的没的要想? 先别说这个了,今晚难得你不加班,一家人一起吃顿好饭…… 想像一下,我可就在他们身边!听了还能吃得下一口?」 她闭目摇了摇头,像水牛摇尾巴驱赶苍蝇,「后来,我彻底厌烦了。干脆说了慌。之后一切才重回正常。」 「说谎?」 「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呗,说自己其实什么也感知不到,之前都是说谎,不会再犯了……」 我说不出话来。两人默默啜着牛奶,久久地盯着黑屏的笔记本电脑。 半晌,苏颖放下马克杯,「在我这个年纪时,你过得怎么样?」 「我?」 问题像迴旋镖一般掷回了自己面前。 回想自己13岁的时候,世界挺单纯的。努力当得报偿,诺言当得兑现,成绩单的分数代表一切。可当时的我并不是一个特别幸福的少年——喜欢一个人呆在教室一角,课间休息的时候也一个人看书。与班级同学的联繫只存在于考分排名表上。我恋上了一个女孩儿。当然,不可能如愿。我不善言辞,对如何恋爱一无所知,直至毕业也没同她说上几句话。 第39页 「13岁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不过别担心,人生不会长久不幸下去。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没有路,下车换上登山鞋也走得通。等年纪长大一点,你就可以自行选择生活方式,像我一样自己脱离原生家庭。可以谈恋爱,可以不上学。观察世界的角度也会有所改变——就像换座位一样。」 「换座位?」 苏颖皱起眉头,完全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试想一下,小学的时候,如果身边坐了讨厌的孩子,每天打小报告,往你的书本上抹鼻涕。会不会感到绝望,甚至不想上学了?」 她点点头。 「对吧?因为孩子的世界太狭小了,一旦讨厌的人在身边,整个世界都面目可憎起来。但过了几年,升入中学,就完全不在意了,甚至连讨厌同桌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就是说,靠时间来解决。」 「没错。」 「可你也离家出走过吧?刚才说的。」 「嗯。」 「不是因为忍受不了?」 我试着回想那次离家出走的原由,但完全没有印象了。与家人吵过不少次,原因种种,现在看来无非都是些鸡毛蒜皮,究竟是为何吵至离家出走呢? 「那只是场意外,那时我的脑子也不太灵光,没什么参考价值……而且出走的原因我现在都记不起了,肯定没多重要。高中毕业后,世界完全不一样了,之前与父母的争执都变得毫无意义。」 「熬到上大学就改变了?」她手托着下巴确认道,问得很认真。 「一定会的。人生阶段不同了,心态会改变。」 「那刘北安呢?他倒从来没变过。」 「他?大概是个例外吧。」说完,我才发现自己的语带笑意。 我给自己的床换上一套未用过的床单被套,又用客厅的椅子贴墙拼了张临时床,铺上薄毛毯。 「床留给你了,我睡这玩意。」我对苏颖说。她微微点头,没有丝毫打算躺下的意思。 我明白她的顾虑,于是率先爬上临时床,「咯吱咯吱」。椅子是房东留下的残次品,摇摇晃晃的。半夜翻个身都可能摔下来。我暗自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侧身面向墙壁。 「打算睡觉的话,关右侧床边的开关就行。」 没有回应。稍倾,灯「啪」的关上了。随即传来衣服与床单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大概连外套都没脱就钻进被窝了。我为自己的新床单心疼不已。 黑暗持续了良久。 「睡着了吗?」有声音问道。 「还没。」我回答。 「我睡不着。」 不论多么特殊,眼下,她只是一个在人生必经之路上徘徊、情绪不稳定的少女。她问道,「在困惑而质疑自己人生的情况下,怎样才能正常睡去呢?」 「在你这个年纪失眠时,我会想像暴风雨里的漂流瓶。」我回答。 「漂流瓶?」 「没错,想像被孤岛上的某人扔入海里,带着重要信息的漂流瓶。专注于想像,其他事情统统忘光,甚至自己本身也忘掉。」 仿佛认同了我的说法,她不再吱声。不一会儿,微微的睡息传来。我聆听一会那小小的风铃般的唿吸声,看了眼手錶,差不多到时间了。于是我手脚并用,爬下椅子搭成的简易床,屏声静气地熘出房门。 走出楼梯间,穿过灯光昏暗的小巷,我来到空无一人的大街。十字路口有一家24小时快餐店。 午夜已过,霓虹灯招牌的光芒彻底沉寂。没有顾客,店员正埋头玩手机。橱柜里只剩下三四个鸡块。我点了汉堡套餐,店员放下手机,一脸不情愿地去后厨现做。 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既是为了观察街上有没有人来,也因为不敢靠近内侧的座位。出于成本考虑,店内的灯熄灭了大半。以灯光的有无为分界线。昏暗的一侧,无声无息地睡着不少人。 有的趴在桌上,有的干脆躺在排座上。他们是夜世界的居民,栖身于都市的黑暗深处。平日里,我们很难意识到他们的存在。阳光下,他们看起来与有家可归的底层体力劳动者并无区别。 一个流浪汉裹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棉被,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没被褥的流浪汉们则把衣服拉高,脑袋缩进领口,只露头髮,看不出是死是活。一个长发男子还没睡,正专心整理蛇皮口袋。他的头髮乱糟糟的,大半张脸被同样乱糟糟的鬍子遮住,唯有一对眼珠尚有活人的气息。 入口的门被推开了,苏喻走了进来。她仍穿着白天的衣装。长发在脑后简单束成马尾,几缕乱发不服帖地悬挂前额。她环视店里一圈,与我的目光交汇,露出安心的笑容。 她在我对面落座,「那孩子怎么样了?」 「情绪还算稳定,刚刚睡着。」 「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她取出手机,「全家乱作一团,到处找她。」 「我有个请求,可以暂且不通知她父母吗?」 「哦?」苏喻停止拨号的动作,眯起眼睛盯着我。 「我答应过她,绝不能通知家长。」 「可你告诉了我。」 「她所说的家长,肯定不包括你在内。」 苏喻侧头想了想,「一晚上的时间我姑且可以争取,但明天怎么办?她还得上学,不可能长期离家出走。」 第40页 我不自觉地笑了笑,因为意识到自己刚刚考虑过同样的问题。所谓成长,也许就是忘却过去的立场,思维高度同质化。 「可以的话,等明天白天好好谈谈,由她自己做决断。那孩子很聪明,有一种超越年纪的成熟。冷静下来后,想必终究会妥协的。」 苏喻合上手机屏幕,「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和她聊聊,之后怎么做,由她决定。」 我把餐盘推向她面前:「要不要吃点,专门帮你点的。」 「还是算了吧,想先去看看她……」 「没事,我确认她睡熟后才出门的。何况这个点也不可能叫醒她回家。」 她望着炸鸡,白皙的喉咙微微一动,无声完成了一次吞咽的动作,「没吃晚饭,倒确实有点饿……」 她拿起汉堡,小口吃起来,「为了不浪费吃东西的时间,我想听一个推理故事。」 「福尔摩斯那种?我可先要上网搜下。」 「不用那么麻烦,眼下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听说你们找到兇手的论文了。」 我苦笑道,「那可不是什么推理故事,是现实。」 「差不多意思。我实在好奇得不行,到底怎么发现的?几个月来,我们明明花了那么长时间搜索校内网,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走错了方向。」 苏喻停止咀嚼,双唇微微张开。 「作为刑侦工作的外行人,我们很容易犯一个新手错误——不由自主地产生固定的第一印象,并根据这一印象进行后续推断。具体来说,由于兇手的犯罪计划处处透着从容不迫,我们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却忘了他只是一个和我们同样年纪的学生。」 「你是说,兇手也会犯错?」 「没错,纸条背后的名字,我们总认为是兇手刻意留下的。可如果换个思路,那并不在他的原计划内,是个意外的产物呢?」 苏喻就我的话思考起来。我继续解释下去。 「首先,作为学生,弄到一台印表机并非易事。那东西价格不菲,又十分占地方,摆在宿舍里太过显眼,还伴随着配套电源、购买列印纸和墨盒等一系列难题。想列印犯罪预告函,校门口那一排列印店才是更加理所当然的选择。」 「确实。」 「可这就产生了额外的问题。列印店通常不怎么注重客户隐私。列印出的内容经由老闆的手再给你是很常见的事。但他列印的又是绝不想外泄的内容。如果换作是你,会怎么掩饰?」 苏喻想了想,不确信地回答,「加几页不相干的内容?」 「没错。不过,兇手是个谨慎的傢伙,轻易不露马脚。他选择做得更加隐蔽——把犯罪内容放在了文件某页的中间部分,前后文都是无关内容。如此一来,只要不逐字逐句审阅,谁也发现不了。」 「可你却发现了?」 「因为那张犯罪预告函露出了马脚。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纸条上下两侧都有剪裁的痕迹。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既然选择了列印方式,为什么还要特意裁边呢?直接整页贴在面馆门口不就行了?可如果是为了裁剪去无关的前后文,就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苏喻忘记了飢饿,放下汉堡,「但你还没说到关键部分,纸条背后的名字是怎么产生的?我实在想不通那与刚才的推论有什么联繫。」 「这很正常。若不是凑巧报名了论文比赛,我也永远不会想明白。」我在心中暗暗感激指导员的推荐,「为了列印样稿,我跑了好几趟校门口的列印店。发现那里列印最多的永远是论文。犯人一心隐藏自己,肯定选择最常见的列印内容——论文。」 苏喻点点头。 「关于论文,有个值得注意的消息。近来上面推行节约与绿色制造,各学校一律要求论文双面列印。这么一来兇手可就麻烦了。双面列印会造成纸条背面也有内容,又没法通过剪裁的方式去掉。换位思考,如果我是兇手,只能选择把信息背面留空。而就论文格式而言,只有开头和结尾处方便留空行。放开头又太过显眼,所以选择只剩一个——把预告信的内容放在结尾前一页。」 她闭目思索片刻,再度睁眼,「我明白了。你说兇手也会犯错,就是指双面列印这件事上吧?」 「没错,文档排版其实相当复杂。种种原因都会导致段落错位,再加上列印前店老闆可能会对格式做微调。最后的结果,本该好好隐藏的内容出现在了纸张背面——我们一直苦苦搜索的那两个人名。」 「可是,」她并未完全认同,「犯人为什么不再调整下文档,换一家店铺重新列印呢?」 「种种原因均说得通。比如说粗心没发现,或是刻意留点线索挑战我们。但我猜最大的可能性,是觉得那种程度的线索留着也无所谓,反正也不可能联想到真相。」 「但并不是无所谓吧?」 「没错,这正是我们反攻的着力点。论文的最后一页,通常要标註参考文献,同时註明作者。纸条背后出现的人名,毫无疑问是参考文献的作者名。我登录『知网』,同时输入那两个名字作为高级搜索条件,果不其然,出现了一篇对应的水利工程论文。说到底,犯人没必要拿自己写的论文冒险,只要从网上随便下载一篇做掩饰就行。」 第41页 苏喻轻声鼓起掌来,「原来如此,真是厉害的推理。」 「也没有啦。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拜託你们帮忙,去各家列印店搜索那篇文档……最后能在列印店找到原文档,全凭运气,其中还有阿颖帮忙。」 说到这,我不由得长嘆一口气,「可是,挖空心思走到了这一步,也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 「归根结底,这篇论文只是网上下载的,与犯人本身并无直接关联。唯一有关的是附在结尾前一页的犯罪预告信,我们一开始就读过了。我努力了半天,最终也只证明了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对现实并无用处。」 苏喻沉吟片刻,「能发给我看一下吗,那篇原文档?」 「当然,马上。」 她用手机接收文档,来回按键操作半天。突然抬起头,语出惊人:「这篇文档,有作者署名的。」 我大吃一惊,打开自己手机上的文档重新检查,可哪里也没写。 「不是说文字内容有,我是指文件属性里。」苏喻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我,「想来你常用word,不怎么用国产文字编辑软体吧?国产软体会在文档属性里记录下编辑者姓名的。」 文档属性一栏赫然显示着第一个也是唯一一名编辑者:喝红茶的康帕纳拉。 「这明显是网名……等等,如果他在社交软体的网名也一样,不就能锁定他的真实身份了?」 「确实,我查过了,有这么一个人。」苏喻吸完可乐,脸上隐约渗出疲劳感,「这就是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 就算找到了真兇的帐号,夜半三更也无法报警。我们返回出租屋。悄悄推开房门。 苏颖依然在熟睡。苏喻走到床边俯视她的面孔。伸出手臂搂住她纤细的身体,让她的脸颊紧紧贴住胸口,就这样一动不动。 苏颖在熟睡中呓语两声,眼角毫无预兆地渗出一颗泪珠。泪水顺颊落下,浸湿了姐姐的衣领。 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撇开视线,「如果不介意,今晚就睡这好了。床有点窄,但两人挤一挤,凑合一晚应该没问题。」 「可你怎么办?」苏喻问。 「有朋友家住附近,大可去那过夜。」 「这么晚了,就算你朋友不介意,他的家人也会有意见吧?」苏喻劝道,「还是我们回去……」 但我主意已定:「没关系,你们尽管安心休息。那个朋友与我关系铁得很,不会介意的。」 离开房间,我重返深夜的街头。 一路再未见第二个人。凌晨四时,都市最为冷清的时刻。路上散乱地扔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空易拉罐、被踩过的报纸、塑料瓶、香菸头、单只劳保手套,还有呕吐物。霓虹灯完全熄灭,路面不间断地迴荡着货运卡车驶过的沉重声响。 24小时快餐店仍在营业。店员靠在柜檯一角昏昏欲睡,我出声点了杯热可可,他面带杀父之仇般的愠怒,狠狠瞪了我一眼,但还是照做了。我道一声抱歉,端着饮料回到窗边座位,眺望窗外打发时间。 去附近朋友家寄宿什么的,自然是谎言。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合理的託词。 身体冻得发硬,距离天明尚有不短的时光要捱。 我手握着纸杯,珍惜地啜着仅余的温暖。明明盛夏将至——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时节。夜晚却依然漫长无垠,星星全然不见踪影。 暖饮转瞬即空。无奈之下,我向同处一室的流浪汉学习,竖起衣领,在又硬又冰的长椅上缩成一团。虽然身穿夹克外套,但感觉与赤身裸体相差无异,每一寸骨骼都冻得咯吱作响。那些无家可归者究竟是如何度过冬季并顺利存活的呢?我诧异万分。 柜檯的灯还亮着,唯一的光源。无光处到处是人,却都默不作声,仿佛沉没海底的幽灵船。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是早班工作人员叫醒了我。 「营业时间到了,请您不要再躺着了。」一个戴鸭舌工作帽的女孩提醒道。 我下意识的道歉,翻身爬起。身边充斥着嘈杂声,昨夜的流浪者们通通踪影不见,一切宛若梦境。点现磨咖啡的白领,买优惠早餐的学生,熙熙攘攘,世界迎来星期一的曙光。 由于睡眠不足,太阳穴有节奏地鼓动着。四肢麻木,从脖子一直僵硬到脚踝。我揉捏鼻翼两侧的四白穴,好半天才缓过神。昨夜的流浪汉全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做了一场梦。 有东西从我胸前滑落,落在脚边。我俯身拾起,从花纹和厚度来看,是我卧室刚拆封的薄毛毯没错。 尽管大脑尚不能正常运作,我仍明确记得自己没带这东西。记得昨晚是留给了苏喻,而与我在快餐店见过面的也只有她。 我快步赶回住处,那里已空无一人。所有东西物归原位,被单叠得整整齐齐,稜角分明。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心烦意乱,一头栽倒在床上。忽然闻到一股淡淡花香。仔细一闻,雏菊味的,残留在床单上。伸手触碰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些许暖意。我下意识地沿床单的纹理方格抚摸着。指尖仿佛有透明的细线一丝丝抽出,编织出新的时间。 身体深处掠过一阵甘甜的微痛。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喜欢上了谁。 第11章 不要被外表骗了 第42页 我的目光追逐着苏喻的身影。 这是周末的高尔夫练习场,进行挥桿练习的人不少,但我只关注七号发球檯的苏喻。 她正埋头教苏颖击球,完全没意识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初学者最容易打出空球,原因是姿势不对。必须先学标准姿势:挥桿时腰力带动手臂,不要用手腕发力。击球时,千万要低头看球,完成全套打击动作后才可以抬起头查看打出了多远。」 苏颖紧张地点点头。 「注意,时刻保持标准击球动作,脚与肩同宽,踝关节略微背屈。用腰部肌肉发力击球,转身动作即是挥桿的核心。深吸一口气,发力、挥桿!」 苏颖「嗯」了一声,奋力挥桿。「砰」,球桿弹入半空,人也跟着坐倒在地。唯独球钉上的高尔夫球毫无动静。 「我早就知道小孩子根本学不会,只会白白浪费时间。换我们上吧。」刘北安愤愤不平道。 「你忘记我们来这儿的目的了?不是学打高尔夫,而是监视嫌疑人的动向,直到找出他的犯罪证据。」 「你说得倒轻巧,练习场的入场费可是我付的。一小时一百二十元啊,起码让我下场试打一次吧?」 在欲望方面,这个男人一向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坦诚,让我佩服不已。但此刻无法贊同他的提议。 「说好大家轮流来的。付款也是,监视也是。还没轮到我们打球。」 「怎么这样啊?」刘北安哀嘆道。 其实,我多少说了谎。按时间算来,是该换班了。我和刘北安去打球,苏喻姐妹回休息大厅,接力监视犯罪嫌疑人。但我想多看看苏喻击球的样子,故意没准确算时间。 像是想示范击球一般,苏喻接过球桿,扭腰,优雅而自如挥桿,球划出完美的抛物线,几乎直达球道的尽头。 「相当擅长呢。」 「她家属于上流阶级不成?」 就水准而言,肯定不是第一次打高尔夫。 「有次天晚了,送她回家过。从小区环境看,家庭条件绝对不差。」 周围练习击球的人多少也注意到了那近乎完美的挥桿,不少人转头望向她们。究竟在关注什么呢?我试着用初次见面的角度评价。首先,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苏喻的外表,气质清雅,出类拔萃;苏颖则属于可爱型,脸庞和身形都透着稚气。分开看两人,看不出是姐妹。但若来回打量两人的脸,就能发现诸多相似的影子。 苏颖那孩子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吧,我在心中暗想。 「喂,先别管她们了,目标有所行动了。」刘北安低声提醒道。 监视的目标是一个和我们年龄相近的男子,原本在四号发球檯独自练习挥桿。此刻他已放下球桿,摘下遮阳帽,在休息大厅挑选了靠窗的沙发坐下,斜倚在靠垫上眺望窗外山景。 我收回目光,低头玩手机,轻声叮嘱,「别说话,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刘北安慌忙抓起桌上的时尚杂志,假装阅读。 这是调查事件结束后的第三周,我们跟踪着目标,人生第一次走进高尔夫球场。 之所以把目标锁定在男子身上,是因为在苏喻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虐猫者的社交帐号。个人帐号无疑会透露大量的隐私信息,而兇手又是喜欢上传照片的类型。通过照片信息,我们很轻松地获知了他的外貌、开的车、喜欢打卡的健身房位置等等。他虽然也是大学生,但花起钱来相当豪爽,很可能是哪个有钱人家的二世祖。 「喂,比起跟踪调查,不觉得直接报警能更快的解决问题?」刘北安把脸藏在泳装模特封面后,低声说。 我嘆了一口气,「都说了,我们没有证据。」 「不都推理出来了?」 「那只是纸上谈兵,算不上证据.」 我的推理链条太长了,各个环节推敲下来,漏洞不少。况且,就算去报案,片警们也只会一笑了之吧。 所以,我们只能暂且跟踪嫌疑人,看看能不能找到实际证据。 刘北安一边暗中观察,一边信口开河,「相当可疑啊,那个男的盯着窗外足足五分钟了。」 「也许他喜欢山吧。」 「又或许他在等同伙接头。不然谁会一个人来打高尔夫球?」 「根据之前的推理,他应该没有同伙才对。」 在我看来,青年男子并未表现出什么可疑之处。相反,几周盯梢下来,我对他的日常习惯日益熟悉,愈发感觉他与常人无异。 男子身高一米八左右,面容柔和。脸小且五官精緻,右脸有一道长约四厘米的浅褐色伤疤,给他的气质抹上了一道凌厉异色。头髮蓬松,略微带些卷。 他总漫不经心地穿着相似的斜纹布休闲裤,淡色衬衫。似乎没什么男性朋友,身边的女人倒是不少,而且常换。据我们的观察,他几乎每晚都出没于酒吧之类的社交场所,性格当然算不上孤僻。这样的人真的会做出变态的虐杀行为吗? 我沉浸于对他品格的评判打分中,不知不觉忘了隐匿,向他那张望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两人的目光相交,他露出恰到好处的善意微笑。 我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有可能他是对着我背后的某个熟人微笑。回头张望,背后只有挂着向日葵油画的绿墙壁。 男子站起来,叮叮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们的桌边坐下,眼神宛若不经意间留意到了空无一物的桌面。 第43页 「不来点喝的?善意提醒下,这里的休息厅虽然没有强制消费,但若什么都不点,又长时间坐在这儿,服务员可不会给好脸色看。」 「我们在等人,很快就走。」我敷衍道。 「相逢既是缘,就算时间短暂,一起喝点什么吧?」他按下桌边的点餐铃,「coffee or tea?我请客。」 「我们又不认识你。」刘北安说。 男子摆摆手,「不用客气。说是请客,其实完全不用我自己掏钱,完完全全的积分消费。」 他将一张黑卡拍在桌面上。 「这是我家老头子为了商务招待办的会员卡,里面有几十万积分,就算我每天都来,喝上一整年的咖啡也用不完。就当帮我消费好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回答道,心中已对眼前的男子微微抱有好感。 男子侧耳听了会练习场的击球声,问道:「喜欢高尔夫?」 「谈不上,只是来见识见识。」 「没什么好见识的,没上瘾前离得越远越好。高尔夫这玩意儿根本谈不上是体育运动。我是因为交际需要才练的。然而很奇怪,一旦习惯了它的节奏,就时不时地想模上两把。」 「多谢提醒。」 「别在意,我们也是投缘。算算看吧,新白鹿餐厅、星石撞球、1912的酒吧街,再加上这个高尔夫练习场,三周来,我和诸位在不同场合遇上五次了。餐饮、娱乐的口味都如此相似,不觉得我们应该交个朋友?」 服务员受铃声召唤而来,递上菜单,问我们需要点什么。时机刚好,留有缓冲的时间,可以多少理清乱成一团的思路。 我和刘北安各点了一杯咖啡。在此期间,男子一直笑吟吟地观察着我们。 问及他需要点什么的时候,男子大致扫视了一眼菜单,「啪」一声合上,「一杯柠檬水,加冰,水果沙拉一份。」 服务员走后,男子盯着桌上玻璃压着的gg,「实际上没必要打开菜单,无非装装样子罢了。在这里只喝柠檬水,吃水果沙拉。其他东西对我来说热量太高了。」 「减肥?」刘北安毫不遮掩地问。 「只是想吃得简单点。植物奶油、添加剂什么的,想尽量远离。」男子说道。 「相当有觉悟嘛。」 「诸位可能看不出。一直以来,我都过着相当复杂的人生。现在想多多少少单纯一些。」男子装模作样地唉声嘆气,「这里面,一方面有我家老头子生意做得太大的关系,各种麻烦接连不断。当然,更多是我自己的原因。直白点说吧,我这人其实挺混帐的。麻烦没少惹,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曾领教过。不得不说,诸位的盯梢技巧在其中算是最差的一档了。」 说完,男子再度露齿笑了。但仔细一看,他的眼里根本没有笑意。瞳孔深处始终冷冰冰的。 「确实不专业。」我点头承认。回想起来,我们虽然做了最基本的隐蔽工作,例如每次行动尽量穿不同的衣服,彼此间不主动交谈……可苏喻的外貌和刘北安的嗓门都太过招摇,何况又是固定的四人组合。 「打算帮那个服装连锁店老闆强出头,对吧?」男子用足够客气的语调问。 我默然不答,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换上诚恳的语气,「如果我说自己真的不知情,能相信吗?」 「你说什么啊?」刘北安也一头雾水。 「也罢,不想透底也无所谓。可就算不说,我也完全晓得你们打算做什么。」男子有些激动,但举止尚不失客套与冷静,「我和那女人是在酒吧偶遇的,姓名也好,身份也罢,全部一无所知。她也没说过自己有男朋友。」 我闷声不答。心里明白他误解了,以为我们是因为另一档情感纠纷找上门来。眼下正应当利用这一点巧妙的探问些什么。但没等我想好套话的策略,刘北安已抢先一步。 「谁关心你那点鸡毛蒜皮的罗曼史了。你杀过不少猫吧?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他怒斥道。 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说点什么做掩饰,以防打草惊蛇。但很快意识到,此乃好球!刚好击中要害。 男子一听到「猫」的字眼,顿时失去强装镇定的余裕。整张脸戏剧性变形起来。眉间暴力性的扭曲,眼球圆瞪。脸颊的肌肉挤作一团,无可掩饰地现出深深的皱纹。犹如假面脱落了一般,瞬间变成另一个人。 「你们听谁说的?」 「网上都传开了。近来,bbs社区无所不能。」 「开什么玩笑。」他说,「证据呢?」 「我们知道的。」我跟着刘北安的节奏直言不讳,「你做的坏事,我们一清二楚。」 「鬼话连篇。我可不是好煳弄的,明白吗?」男子威胁道,「得罪我的人向来不会有好下场,不骗你们,社会上的门路我熟知不少。」 说罢,他挑衅式地瞪视我们。意思像是说,就算不细加解释也该明白后果吧。 「不过,这次我不想扩大事态,以免挑起无谓的风波。明白吗?仅此一次的福利待遇。」他将会员卡推向我们这一侧,「送你们了,除了积分,应该还有三万余额。想必你们也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得不找我的麻烦。但只要你们不继续犯浑,我也就不加以计较,明白了吗?盯梢的事情到此为止。双方都不愿意节外生枝吧?」 第44页 如此说罢,对方勐地站起,一把抓起黑色皮夹里的帐单,大踏步离去。刘北安高喊着把卡拿走,但他毫不理会。 在休息室的门口,他与苏喻她们擦身而过。两人装作没看到。他停下脚步,目光在苏喻的脸上稍有停留,随后加快脚步离开。 「发生什么了?」苏喻望向男子的背影问道。 我与刘北安面面相觑。 「很复杂,要解释半天。」我说道。 天色将晚,我们吸取上次的教训,先把苏颖送到车站,接着才去了附近片区的警察局,就目前获取的信息报了警。 执勤的警察一听是猫的案件,我们又不是失主,顿时没了耐心。但在刘北安的坚持下,还是听完了整个案件的过程,在档案上添加了寥寥几笔的记录。 「如果我们查到那个偷猫人的信息,会通知你们的。」他做出公事公办的表情。 离开警察局后,刘北安一脸不放心的样子。 「感觉那个警察完全没有干劲啊。」 「要相信他们啊。」我违心地说。 「我们就没有其他能做的了?记得面馆老闆说过,他也有报警,至今没任何结果对吧?」 我们打开社交软体,想要寻找更多线索,却发现兇手已经把帐号下的记录全部删空了。 「那个男的完全没有悔改的表现啊。我们继续跟踪他,寻找决定性的证据吧?」刘北安提议。 「我们的长相全暴露了,恐怕没机会了。何况我们只是学生,道义上该做的都做了。」我耐心地解释。 「接下来等警方的好消息吧。」苏喻也劝说道。 回学校的路上,为了平静心绪,我们顺路去了平时常去的捉猫点。一片位于诸多小区交错地的草坪。不愁吃喝,不惧冰冷的夏日即将到来,这里的猫越聚越多。 我们揭开猫罐头,在石头围栏上敲了敲,苏喻惟妙惟肖,嗲声嗲气地学了几声猫叫。很快就有四五只野猫循声而来。 「芝麻,白糖,何首乌……」刘北安盘点了一遍猫的数量,用他自己才懂的命名方式。 「有一只没见过的呢。」苏喻说。 其他猫已经围住罐头大舔特舔。唯有一只花斑的小猫在远处迟疑的探头探脑。 「黑白斑的呢,就叫奶牛好了。」刘北安兴高采烈地用猫食招唿着,「别怕哦,虽然人类挺危险的,但我们是好的那种。」 「可一旦混熟了,我们就会把它送去手术吧。」我有些提不起劲地说。 「对啊,多亏了我们的努力。你看这些猫过得多幸福。」 我观察着围成一圈的猫们,有好几只在绝育后明显变胖了,除此之外看不出区别。 被刘北安起名叫芝麻的黑猫吃完食,又蹭我的腿想要吃的。一点也不记仇。我伸手去摸它的下颚,它发出风箱一般」咕噜咕噜」的声音,小舌头起劲地舔着我的手背,粗拉拉暖融融的。 偷猫人,是警方对那个男人的定义。令人不适的词彙。兇手肆意践踏无辜生命的罪行,在被命名为「偷猫人」的瞬间,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如此一来,他的罪行只剩下偷窃财物,与谋杀相比,几乎不值一提的罪名。 苏喻抱起一只吃饱了的白猫,猫在她的膝头尽情摊开四肢,」唿」地吐一口气。 脑海中掠过动物们受害的影像。尾巴被切断,身体被割开。明明只是想像,画面却异常鲜明。可怜的小傢伙们,惨叫着求助,却无人来帮忙。想到这里,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直冲脑门。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不可原谅。」 「你说啥?」刘北安问。 「绝不能轻易地放过那个男人,必须让他接受审判。」 「审判?」 我点头。虽然已报警,但就这么放任不管,实在过不去自己良心的关卡。 「对,审判。由我们来执行。」 「有什么计划吗?」 「在网上曝光他吧。最近不是流行人肉搜索吗?只要把案件信息放到网上去,自然有人会惩戒他。」 「这样真的好吗?」苏喻担心起来,「涉嫌侵犯个人隐私吧。」 「放心,不曝光他的隐私,那类信息我们也一概不知。需要曝光的只有那个傢伙的犯罪行为。虐猫犯罪位于道德的灰色区域,我们也把是非交给灰色区域去审判好了。」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那时候选择放弃,或许阴差阳错之下,我们都能获得幸福。 然而,一切已被时间水泥浇筑定型,设想过去的可能性毫无意义。 第12章 好奇心不只杀死猫 有人轻拍我的肩。 「下课了。」他说。 我睁开朦胧睡眼,从枕着的胳膊上抬起头。环视四周,很多人都在收拾课本。一小半人已经离座。午饭时间已到,为了不在食堂排长队,大家的动作都很快。 我也擦去嘴角的口水,起身收拾东西。喊醒我的孙林却一动不动,神色严肃。 「怎么了,你不饿?」我问。 他的手按在课本上,有如宣讲圣经大道理的牧师,「不对劲啊。」 「中午不应该饿?」 「我是说你。算起来,这个月你缺课三四次了,居然还在课上睡觉了。」 我看了一圈教室,本应来上课的学生一半都没到。「很稀奇不成,大家不都一样?」 第45页 「这就是问题所在。过去,你可不是随大流的人,更不会在意主流的想法。」 「没错,我变得像个正常人了。多谢提醒,不然我还意识不到……中午去哪吃饭?听说一号食堂断供盖浇饭,改卖小火锅了——辣椒油、香菜和粉丝,炖切片牛肉。」 虽然听说牛肉份量极少,但我还是想去试一试。 「我认真的。」孙林没接话茬,也没有任何动作,「最近莫非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有的事,别瞎操心。」 以我的性格,本不至于对朋友有所隐瞒,但实在是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一来他对刘北安有所偏见,二来事态愈发复杂起来,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了。 一个谎言说出口后,就必须用无数个谎言去圆。我算是切身体会了这一道理。 上课睡觉是有原因的,几个月来,我常常熬夜,终日致力于在网络社区曝光虐猫案兇手的所作所为。 留言板,部落格,论坛,我们集合四人的力量,到处宣扬此事,但回復的人寥寥无几。就像面对大海投出石子,除了一瞬间的水花就再无声息。 「这样不行啊,得炒成热点话题才会有人关注。」苏喻提议道。 我明白她的意思。近几年,随着网络的普及,无效信息越来越多,引领大众的关注点成了一门赚钱生意。专营热点炒作的公司也应运而生。近期像「贾君鹏回家吃饭」之类的热门话题,其实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 「我们也那么做不就好了?」刘北安贊同道,「所谓炒作热点,不就是同样的内容多发几遍嘛。」 可实际模仿起来,才明白并非那么容易。这是一件耗神又耗力的工作。首先,标题得具有夺人眼球的吸引力。内容方面,也得不断钻研翻新。消息发布后也不能闲着,得註册小号,换着花样回復,防止消息沉入信息坟场…… 几个月坚持下来,上周一,转机突然出现。我以第一人称编写的,记录我们发现虐猫兇手全过程的帖子,不知为何格外受关注,甚至上了热度榜。回復接连不断,之前多起虐猫案的受害人也有纷纷跟帖,零散的信息不断汇聚,终于,有人整合信息,像我一样,推断出了兇手的身份。 接着,又有人找出了他的学籍信息,家庭住址……兇手的名字也被曝光了——韦一杰。随着关注度的上升,自愿充当侦探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宣布要发出他的照片。 可一切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帖子毫无预兆的被删除了。之前发过的,其余类似的主题也陆续被删。一天后,了无痕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周我忙着向各网站管理员申请恢復,但统统毫无回应。回过神来时,时间被黑洞吸去似的消失了,课也落了好几节。 这些都是难以向孙林解释的。我只得换了个笼统性说法。 「去年底开始,我不是出去租房住了吗,心态多少有点改变吧。」 孙林笑了起来,「装什么呢?说得好像半年来你经歷过很多事一样。」 可回想起来,确实发生了太多事。自从认识了刘北安,意料之外的事就接踵而至。去年的我,根本预料不到自己的大学生活会变得如此脱离正轨。 我和孙林一起走出教室,他仍在碎碎念,「要我说,大学男生但凡有所改变,不是沉迷于游戏,就是正经谈恋爱了……」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看到了苏喻在走廊独自等待着。 她穿着日常便服,怀抱课本,对着我打招唿似的挥了挥手。不无羞赧地微微一笑。 虽是早已熟识的好友,但骤然遇见,我仍瞬间心跳加速,一时说不出话来。 孙林交替打量我们两人的神色,终究明白过来,询问苏喻,「找他有事?」 她点了点头,脸色微微泛红。 「啊,这样啊。」孙林尴尬地笑了笑,偷偷瞪了我一眼,我明白他是在说,你小子可以啊,回头给我解释清楚,「你们忙,我就不打扰了。」 孙林离开后,苏喻长舒一口气,恢復了平日常见的自然神态。 「直接来找你,没给添麻烦吧?」 「怎么可能。」 「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下午能陪我去一趟学生会吗?」 「学生会?」我微感诧异,「怎么与那群人扯上关系的。」 像我这样连社团都没有参加的学生,自然也从未和学生会打过交道。据我所知,苏喻也一样。 「我也搞不明白。昨天,一个自称学生会干事的人突然来找我,说需要我去一趟,有事相询。」 「没说什么事?」 苏喻摇摇头,「来通知的人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老实说,我挺害怕的。能陪我一起去吗?」 「没问题。」我拍胸脯保证。 我们一起去食堂吃了新推出的小火锅,牛肉果然切得像纸一样薄。吃完,按约定的时间去了学生会。 南教务楼的一楼。午休时间,没什么人。一个短髮女生接待了我们。 「会长在里面的房间等。」她说。 「会长?」我不由得提高音量,「你是说学生会长?」 女生点点头,「通知的时候没告诉你们吗?」 我和苏喻对望一眼,看得出她和我一样困惑。事态似乎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学生会长办公室比想像中的小很多。墙上挂着不少裱框奖状。堆满文件的四方玻璃柜,几乎占据了半个房间。剩下的空间由一张厚实的办公桌占据。一个戴方形眼镜的男生坐在桌后操作电脑。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道了声「请坐。」 第46页 我们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男子望一眼苏喻,又望了望我,「倒想不到两位一起来了。也好,这么一来,省得一一通知了。」 「你认识我?」我这种从未参加过正经社团的普通学生,对方居然会认识,实在堪称奇事一桩。 男子点点头,「几位着实大名鼎鼎,毕竟是校内少有的自发性公益组织,我早有所耳闻。」 他打开玻璃柜门,从第三列抽出文件夹,「啪啪」的连翻十几页,摊放在桌面,调转方向正对我们。文件夹塑料膜内夹着一张剪报,文字配图颇为眼熟,那是一张多人合照,我们nfnk小组的四名成员也赫然在列。 「啊,那是去年拍的吧。」苏喻惊讶的掩住嘴。 回想起来,去年我们参加过一家动物保护组织举办的活动,主题是关于救助流浪猫狗的。刘北安从网上得知消息后,硬拉上我们在一旁摆摊宣传,蹭他们的活动人气。对方的组织者却丝毫不介意,与刘北安相谈甚欢,临了还拉我们一起拍了纪念照片,广阔的胸襟让我十分佩服。没想到这张照片最后印刷出来宣传报导了。 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调查学生的业余生活也在学生会的工作职责范围内?」 「哪里,只是凑巧看到了。」学生会长似笑非笑,「不过,就算我这么说,你们也不会相信吧。」 我没有回答。苏喻微微点头。 「实话实说吧,我确实调查了你们。诸位实际上正私下进行未经审批的群体活动,为什么不向社团管理委员会申请成立正式社团呢?若正式获批,一方面利于校方统一管理,另一方面也会获得场地和经费的便利。」 我当即反驳,「我可不记得校规有规定过,学生聚在一起干点什么事就必须通过社团审批。」 「管理社团也不属于学生会的职责范围吧。」苏喻接着说。 「你们说的都对。」学生会长连连摆手,「所以别激动,我不是来找麻烦的。相反,有好消息通知——你们的活动有贊助商了。」 「贊助商」这个意料之外的名词着实让我们愣住了。 「你说的贊助商,是足球联赛里冠名球队,在球衣后面印刷企业名称那种?」我试探问道。 「相似,但没你想像得那么复杂。」学生会长说道,「简单来说,有人觉得你们的做的事很有意义,想花钱支持,不想任由其半途而废。」 「你说的这个人,我们认识吗?」苏喻问。 学生会长用食指尖敲了敲报导上的照片,「他与你们素不相识。只是事出偶然看到了这份报导,觉得几个学生能有这般思想和行动力挺难得的。报导没写你们的名字,但有提到你们来自于哪所大学。于是消息就传到我们学生会这了。我和对方已接触过了,他明确表示想出钱支持你们。」 条件未免太过优渥了。简直像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来源不明,让人无法放心入口。 「所谓的贊助,有交换条件吗?」 「什么要求都没有,你们继续救助那些猫就行。贊助者是个成功的企业家,极具社会责任感,贊助过不少公益活动。」 活动的宗旨,和救助猫是截然相反的两回事。我本想纠正他的说法,但忍住了,还有别的事情要确认。 「涉及到钱和社会贊助的事,学校方面要管理起来吗?」 「如果你们是正规的学校社团的话,自然是需要的,起码要进行申报。但你们是不存在于官方文件的组织,我觉得你们可以自己决定。当然,若是执意要申报的话我们也欢迎。」 从进入房间开始,我就能感觉到他的态度里透着时隐时现的圆滑,和一股自命不凡的气味,具体如何体现得说不上来。但本能地无法忍受,好比生理上无法容忍某人的体臭。 「那么,我们拒绝接收也可以吧?」 学生会长明显一愣,仿佛不慎把发霉食物投入口中,表情苦涩。 「这又是何苦?在我看来,这可是双赢的买卖,一方面你们的活动得到了认可,又有经费继续做下去。另一方面,对方获得了心理满足。」 「我只是确认下,有没有那样的可能性而已。毕竟这是活动不是我一个人组织起来的,需要大家一起谈论后才能给出答覆。而且,我们做的也不是多伟大的事,相较起来,和我们一起上镜的义工团体才更需要贊助吧。」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况且,作为商科学生,自然明白商业交涉中理应拒绝第一次的报价,无论条件多么诱人。 苏喻也贊同我的话,「报导里活动主要由其他志愿者组织,他们明显比我们专业,工作也辛苦许多了。应该优先他们才对。」 「两位先人后己的精神我很钦佩,不过正如刚才所说,你们之间也要先商量一下,对吧?」 我和苏喻都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这样如何,贊助人也希望与你们见一面。对方也是一片好心,听完对方的想法再做决定吧?」 这倒确实是个不便拒绝的理由。 确认了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后,我们告辞离开。学生会长礼貌地起身送到门口。 苏喻先走了出去,我本想跟着离开,但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你刚才说,受邀请的是我们四人对吧?」 「没错。」 第47页 「既然都调查清楚了,应该先找刘北安谈谈才对吧,毕竟他才是组织者。」 既然连还是中学生的苏颖都在邀请范围内,没道理不知道刘北安才是组织活动的人。何况照片里,爱凑热闹的刘北安自作主张地挤到第一排去了。我们其他三人都自觉地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若不认真找很难发现。 「刘同学的事迹,我也略有耳闻。老实说,不太想与他做交涉。」 「原来如此,所以挑了看起来最好说话的人。」 学生会长笑了笑,「对方没指定和你们沟通的方法,我想我也是有选择的权力的。」 我打心底里厌恶这个人的说话方式。 见面那天气温骤然上升,一路逼近三十度。公交线路却顾虑成本,迟迟没有开空调。车辆行驶时还能忍受,一停下来,车厢里闷得像蒸笼一般。 「帮我拿着。」刘北安脱下西装外套递给我。 我嘆了口气,接过厚重的外套,「刚才听我的直接打车就好了。」 「你以为我想啊,我的生活费全垫进高尔夫场的门票里了。」 刘北安将领口的扣子一口气解到第三粒。他的额头汗如雨下,背后的衬衫渗出一大片汗渍,形状有如新生的堰塞湖。旁边一个女子嫌弃的啧了一声,扭腰挤入人更多的后排车厢。 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哪有人六月还穿正装的。」 「万一对方觉得我们诚意不够,就此取消了贊助怎么办?若是上次你当场一口答应下来,哪还有这种麻烦事?」 我无言以对。 我们在市区的公交车站和苏喻她们汇合,步行前往约定地点。 颐和路一带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是政府的办公旧地,留有许多老建筑,姑且也算是景区。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吃饭的地方。 地址是这条路的402号,一栋围墙内的景区老房子。除了门牌号外没有任何。大铁门紧锁,一人高处有个门铃。 我们有点不知所措。唯独刘北安满不在乎,直接按下了门铃。 「等等,你确认是这里吗?」 「如果搞错了,正好向里面的人问问路。」 门铃按下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我不禁猜想门铃是不是早已坏掉,里面是一片废弃的庭院……门却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穿旗袍的女子站在门口迎接。她面容姣好,身材窈窕,说是电视剧里民国戏的演员也不奇怪。 「抱歉,我们在找洪公馆,可能不小心敲错了门……」苏喻连忙道歉。 女子嫣然一笑,「这里就是。几位是韦先生的客人吧,请进。」 我们战战兢兢地跨过门槛,顿时眼前一亮。眼前是一个奇石嶙峋、小桥流水的中式庭院。 在女子的指引下,我们穿过暗香飘动的水榭。中途没有遇到任何人,仿佛客人就我们这一批。 女子在厢房门前停步。刘北安正了正领带的位置,一马当先地沖了进去,随即我听到他倒吸一口气。 我跟了进去,眼前是一间布置雅致的包厢,装饰有瓷器、字画和盆景,一张气势磅礴的镂空屏风。窗边摆着一张足以坐下二十人的红木圆桌,只稀稀疏疏地摆了几把椅子。有三个人已先行落座。一个是学生会长,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剩下的一个居然是我们的熟人。 「喂喂,是他吧。」刘北安低声说。 「上当了。」我咬牙说道,「先坐,静观其变吧。」 学生会长迎上来,殷勤地引领我们入座。在此期间,其余两人一言不发。中年男子面色和蔼,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另一个人却一脸不高兴。 一个穿制服的年轻男子端来酒水,学生会长劝酒,我们都谢绝了,于是给倒了果汁。其余三人面前都满上了白酒。 上齐凉菜后,服务员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学生会长清清嗓子,开始介绍主座的中年人,「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们提到的贊助人,韦总,着名企业家。」 「欢迎各位。」中年男子朗朗说道,语调颇像在会议上对着麦克风试音。语毕,举杯示意。我们无奈地跟着举杯。 学生会长带头一饮而尽,接着介绍起桌上唯一没动杯子的人,「这位是韦总的公子……」 刘北安打断他的话,「不用麻烦了,这位我们都认识,虐猫的心理变态嘛。」 对面三人脸色齐变,韦一杰刷得站起来,正想说些什么,被父亲严厉的瞪了一眼,又颓然跌回原位。 韦总喟嘆一声,一脸沉痛,「哎!这位年轻人说得对,是我教子无方啊。」 学生会长劝道,「韦总,您言重了。」 韦总摆摆手,继续说了下去,「十年来,我一直忙于厂里的工作。摊子越铺越大,家都很少回。对孩子实在是疏于管教了。没想到他居然做出了这等事,实在是愧对诸位,愧对社会啊。」 他招唿道,「一杰,你起来向大家道歉。」 韦一杰一脸不情愿地起身,向我们深深鞠躬。如此一来,反倒是我们不好意思了。我想要说点什么客套话,但经歷这种社交场合还是第一次,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服务员陆续端上菜品,没有常见的鸡鸭鱼肉,大半都是我认不出原材料的菜。「来来,我光顾着说了,大家先尝尝这道奶汤蒲菜。」韦总像对待亲近的晚辈一般招唿我们夹菜。刚进门的时候我们个个心怀怒气,现在却有点不知所措了。 第48页 席间,韦总问起我们公益活动的细节。不停感嘆我们做得好,学生会长也一直在旁边帮腔。作为学生,被当做正经人物对待还是第一次。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像你们这样有社会责任感的年轻人,现下真是太少了。大部分年轻人就只知道玩。」他感嘆道,「一杰,要向人家多学学。」 韦一杰表情也有所缓和,点了点头,「我敬各位一杯。」 他走向我们这边,一一碰杯。算起来,他已经喝了不止十杯,脸色丝毫未变,依旧苍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说话开始随意起来。韦总也主动聊起了这次宴席的主题。 「说实话,接触各位,一开始也带有一些私心。我开厂几十年了,社会上的朋友不少,万一儿子做的事传出去了,老脸实在挂不住。正巧一个朋友贊助过你们学校,就拜託他从中牵线搭桥了。」 我暗自点头,宴席的由头,早已七七八八猜到了。但由他主动说出来,感觉便好了很多。 「听说各位的善行之后,我深感敬佩。与我家这个不肖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我是真心实意想和各位见一面,交个朋友。」 他再度举杯,「所以,贊助的事,还望各位不要再推脱了。一方面希望各位的公益活动能开展得更好,另一方面也是帮我家儿子赎罪了。具体的贊助方案,暂定每年五万,聊表心意。」 「真是大方啊。」刘北安说。 「也算是对你们的一种投资。」韦总手心朝上,在桌面上展开双手,像接雨那样,「想要对这个社会有所贡献,既需要时间,又需要花钱。对年轻人来说,时间不是问题,钱的方面就不那么宽裕了。对我这种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中老年来说,又刚好相反。我们中间调和一下,事情才做得成。」 我环视周围,刘北安正埋头吃虾。苏喻和苏颖都对我点点头,我知道她们的性格都愿与人方便,我也抱着相同的想法。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这个人多少有点爱面子,贊助的事,麻烦各位就不要向其他人提起了。」韦总补充道。 「请给我们一点内部商量的时间。」 不过坦率地说,我的内心已接受了提案。 「关于贊助,我有个问题请教。」刘北安连壳嚼完虾尾,抬起头来问道。 「请说。」 「运用的资金来源于何处?」 「是我个人名义提供的。」 「那么,非常感谢,」刘北安答道,「但我们不能接受。」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韦总点燃一根香菸,眯眼打量着刘北安,「这位同学的意思是……」 「第一,我这个人不愿接受来歷不明的钱。这资助金怎么想都疑云重重。条件好得过分,说不定有什么隐情。第二,目前我们的活动并怎么不需要钱。每周的课都排的满满的,周末才有空捉猫做公益。就算有了贊助,我们也没时间做更多事。」 「哦。」韦总将一大口烟吸入肺里,又缓缓吐出来,「原来如此。你的理由合情合理,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啊,刘同学,不必非要急着现在答覆。回学校,好好考虑三天如何?其后再下结论也不晚。这也不是一件坏事嘛。」 「韦总也是一片好心。」学生会长说道。 刘北安侧头想了想,「如果答应我一个条件,也不是不能商量。」 「没问题,尽管开口。」 「令公子的所作所为,主要的受害者不是我们,而是那些可怜的猫。哦,也包括猫的主人。所以我想,最该收到道歉的不是我们。」刘北安望向不说话的韦一杰,「如果他能向所有受害人道歉,并给出相应的赔偿,我就接受。」 韦总碾灭菸头,「你说的受害人,都有谁?」 「那些因为丢猫而受到伤害的人。面馆老闆,在网上发帖的女学生,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姓名的受害者,只有令郎才知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这无非是个形式问题,完全不必急着现在讨论。」韦总说,「对了,还有一道海鲜没上……」 刘北安没有任何迟疑地回答,「不一样,如果我们不闻不问的收钱。这不就成了封口费了吗?」 一时间,宴席完全死寂下来。稍顷,服务员端上一盘奇形怪状的深海鱼,没人动筷子。 「大家随便吃,海鲜一凉就腥了。」韦总重新露出和蔼的笑容。 「这事我们回去商量商量。」我谨慎地说。 「不急,我当然尊重你们的意愿。年轻人嘛,这么有想法着实难得。」韦总说,「只不过啊,几位同学,你们是大学生,是天之骄子,前途无量。可毕竟没接触过社会,或许要几经周折才会明白——很多时候,固执己见并不是什么好事。」 「多谢提醒。」刘北安给出回答。 吃了一会,我受不了沉闷的气氛,离席去洗手间。 谁知韦一杰也跟了上来,「这里的路挺绕的,我带你去吧。」 如他所说,花园里小径分叉,指向牌形同虚设。若不是他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带路,铁定迷路。 我咳嗽一声,想要打破尴尬的沉默,「你父亲一看就是位大人物啊,气势非常。」 他点点头,「这话由我来说可能不太好,可生平认识的人里,从未有及上他的。」 第49页 「有这样的父亲,成长过程要吃不少苦头吧。」我套话道,心理变态者通常有童年的惨痛经歷。 「倒也没有。他虽然严厉,但还算讲道理。」 进了洗手间,我们没有交谈,差不多同时完事,一起洗手。 「小时候,我因为玩游戏被父亲教训过。」他一边涂洗手液,一边继续之前的话题,「亲戚送的一个掌上游戏机,能玩好几种小游戏。其中俄罗斯方块最让我着迷。可能是有天赋吧,我能玩出远超同龄人的高水准,最高记录快五万分了。前两年我在网上查了,世界纪录也才七万多分。」 「不过,达到如此成就,毕竟要投入大量时间。连一贯放任我的母亲也看不下去了。周末,父亲主动提出陪我玩一会游戏。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平时他总是忙到周末也不见人影。」 他绕过烘干机,向无人处甩干手上的水。 「他先称赞了我的高分记录,随后自己也玩起来。我猜想他是想打个高分,最好破了我的记录。证明给我看,这个游戏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玩了一上午,也没过三千分,那是很自然的事。虽然是看起来简单的游戏,但其中满是陷阱。」 「午饭前,他放弃了。说与这种游戏较劲没意思,纯粹折磨人的玩意。眼看下来个『i』,本打算连消三行,结果落地后才发现是个『l』。这有什么意义吗?沉迷于这东西根本是玩物丧志,身为男人,应该自己掌握游戏规则才是。他的话让我若有所悟。」 什么啊,不就是中年男人常有的,恼羞成怒后的空话大话吗? 「所以你就把游戏戒了?」 「那自然不可能。之后我依然沉迷,父亲发现劝阻失败,用皮带抽了我一顿,没收了游戏机。之后就戒了。」 「可你刚才不是说深受启发?」 「那和玩不玩游戏是两码事。多年后,我才从父亲的言行中渐渐明白,那是他的真心话。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经营公司,他都不想按既有游戏规则来。而总尝试成为规则的缔造者。」 眼看又回到了包厢门口,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我,表情竟有些真挚,「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 可我完全没明白。刚想询问,他已推门进去了。 离席时,韦总与我们一一握手道别,「关于资助金的事,如果想法有变,请随时打名片上的电话跟我联繫。时间还很充裕。就算今年不行了,呃,还有明年。」 韦一杰和学生会长跟在他身后,不发一语。 隔周,学生会长打电话过来,约我们再见一面。 这次的见面地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饭店。位置很偏,临近饭点也只有两桌客人。一桌是对老夫妻。另一桌是五个青年男子,吵吵嚷嚷的,大吃大喝,桌上已经堆满了啤酒瓶子。 我看了眼菜单,木须肉、青椒土豆丝、蚂蚁上树……都是些家常菜。 人没齐,自然没法点菜。我看了看表,已相当接近约定时间了,但他们仍没来,「看来他们是不打算认真谈了啊。」 「刘北安上次拒绝得那么直接,对方也不想客气了吧。」苏颖淡淡地陈述自己的观点。 「谁管他们啊。」刘北安说,「我哪里说错了吗?」 「没人说你说错了,」我居中调解,「只是觉得你太过直率,完全不给留面子了。」 「为什么要对那帮傢伙客气啊,他们可是想包庇犯罪者哎。」 苏喻也少见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倒觉得那位老伯看起来挺和善的,保护自己的子女也是常情吧。」 陷入孤立无援境地的刘北安,气唿唿地将自己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你们也太好煳弄了,不觉得他们上次的态度有点奇怪?」 「奇怪,哪里?」 「我觉得对待我们太客气了?说到底,我们四个都是没有接触过社会的学生,其中还有一个未成年。至于要三番两次的请吃饭吗?」 「所以才说那个老伯人很好啊。」苏喻说。 我点头贊同她的说法。但心里多少也有点疑惑。正如刘北安所说,调查了我们的身份,还特意找来学生会长做沟通中介。可以说是付出了相当的心力,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刘北安一时语塞,抓起茶杯喝水,却发现喝完了。于是大声嚷嚷喊服务员加水。 隔壁桌的男人们停止划拳的动作,向我们这边张望,其中一个染金色披肩发穿皮衣的男子也喊了声「服务员」,并指着苏喻说,「给那位美女也倒杯水嘛。」 「谢谢,不用了。」苏喻礼貌地道谢。我觉得他们别有用意。用眼神示意她别搭理,但她完全没理解,反而好奇地对我眨眼。 搭话的金毛男站起身,手握啤酒杯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你们这桌菜上得可真慢。」 「我们在等人。」 「先来我们这桌吃点吧,美女。饿坏了可不好。」 苏喻礼貌地拒绝了,但金毛男不依不饶,坚持请她喝一杯酒,甚至动手去拉她的手腕。刘北安腾得站起来,一巴掌扇开他的手,两人争执起来。 如此一来,隔壁桌又有两人围拢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刘北安不甘示弱地和他们吵了起来。我赶忙喊服务员,却发现大厅只剩下了我们两桌人。吃饭的老夫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店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事,根本不出来劝阻。 第50页 我向苏喻低声说,「你带阿颖先走。」 「可是……」 「别可是了,你们不走只会更麻烦。」 苏喻点点头,拉着妹妹快步离开。她们刚出饭店的门,剩下两个默默喝酒的男子突然起身追了上去。我和刘北安吃了一惊,刚想跟上,却被和我们吵架的三个男子团团围住。 三人形成掎角之势,堵住道路。我们一靠近,他们就动手推搡。门外传来男子的嬉笑声和女孩子们慌张的喊声,刘北安眼睛都红了,「让开!」 金毛男抓起桌上的啤酒瓶,笑嘻嘻地在刘北安面前晃动,「装什么好汉呢,有本事动手啊。」 刘北安一把抢过,威胁似的舞动了几下,急切地找空档想冲出去,但被对方两人拽住了肩膀。门口突然传来女孩子的尖叫声。 「砰」的一声,刘北安把酒瓶砸在了金毛男头上。 像是比赛开始的枪声响起,对方三人立刻同时动起手来,动作如同专业选手般整齐划一。我和刘北安完全不是对手。 慌乱中,我挣扎了几下,就被平头男子抓住后脑勺的头髮,一把摁到地上。我的左脸颊和地面顿时来了一个亲密接触。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右手也被他扭到身后,脸颊死死地贴在地上。 对方的力量远强于我,我用左手死撑地面,抬起头,但很快被对方按回去。他的膝盖压着我的背。侧脸再度贴地,刘北安也一样躺在地上,脸上带着血迹,激动地喊着,「有什么沖我来,欺负女孩子算什么男人。」 平头男子嘴里一股酒味,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明明是酒精刺激下的闹事,三个男人却意外的冷静,完全看不出酗酒者那种疯狂的劲头。 两个人压制着我和刘北安,低声威胁:「不要动。」金毛男的嘴角挂着―抹冷笑。他用纸巾擦了擦眼角的啤酒沫,独自走到角落,低声打起了电话。 门外也没了声音。 稍顷,门口传来脚步声。两名男子同时松开手。我和刘北安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门口来了警察。苏喻她们跟在警察身后,两人看起来都没有受伤,只是神情惶恐。 「谁报警的?」警察问。 刘北安没理会他,径直走向苏喻她们,「你们还好吧?」 苏喻惊魂未定,「他们拦在门口,不让我们走。」 「我报警的。」门外进来的男子说道,「这两个男的动手打人,连酒瓶子都用上了。」 刘北安的额头青筋毕露,「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们想性骚扰。」 「我们只是想要和那个女孩聊两句,谁知道你们一言不合就动手。」门外进来的男子狡辩道。其他人也不甘示弱,污言秽语起来。气得我们又想动手。 「都住手!去局子里,一个个说。」警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那个受伤的,等下救护车来了你先去医院。」 我们顺着警察的目光望去,金毛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独自坐在角落的桌边,满脸是血,混合着啤酒沫子,滴落地面。 地上的血已经发黑了,黑暗的深处非常深,简直像新月的夜空一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冒了上来。 到派出所后,对方统一口径说是刘北安动手伤人。 于是他被拘留了。 第13章 高墙之内 事后的调查结果,刘北安抡的那一酒瓶子并没造成什么后果,尽管血流得多,只是皮外伤。可金毛男在医院却检查出了鼻樑粉碎性骨折,并坚称是刘北安打的。 酒后因为女伴打架,对警方来说再常见不过。负责此案的圆脸警察似乎对我们双方都没什么好印象。 餐厅没装摄像头,我们双方又各执一词,警方叫来了饭店老闆作证。令我们惊讶的是,他竟说我们先动的手,而且亲眼看到了刘北安抡拳打在了金毛男脸上。 「骗人!」苏喻尖声叫道,包括我在内,调解室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唯独店老闆一脸淡然,「我就陈述事实啊。」 最终,除刘北安以外,所有人都被口头告诫了一番,放了出来。 「我朋友怎么办?」我问圆脸警察。 「鼻骨骨折属于轻伤,很可能要负刑事责任,所以不能放他走。但在结果未出之前,你们双方可自行沟通和解。」 这一拘留就是十余天,我们四处寻找法律援助,但都没起作用。 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得放下自尊,联繫那伙流氓低声下气地沟通。但无论是道歉也好,提出赔偿医药费也罢,对方横竖不肯松口,坚持要走法律程序。 从他们的态度中,我察觉到某种微妙的不自然,咬咬牙问出了口,「你们是为了韦一杰的事来的吧?」 对方沉默下来,半晌无声。 「我们就此放手不管,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可以吗?麻烦你们跟韦总求个情。」 对面领头的金毛男打了个哈哈,「你说的那个谁,我们根本不认识,但如果认错态度诚恳的话,我们也可以考虑不追究责任。」 他出门打了个电话,最终同意了我们的和解请求。 「不要忘了,我们做过了伤势鑑定报告,后面有必要的话,还是可以追加起诉的。」临走前,金毛男说道。 从里面出来后,刘北安整个人变了不少,几乎不怎么说话。我们问过他在里面的经歷,他只简单回答了:「里面伙食不怎样。」 第51页 语气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情。 事情在学校里已经传开了,沸沸扬扬的。为了不让刘北安再次受到刺激,我硬拉他到我那去住了几天。 苏喻姐妹也赶来看望,我们就地开起了作战会议。 「这根本是个圈套。」我断言道,「多半是为了我们不再找韦一杰麻烦。」 两个女生连连点头。 苏喻补充道,「按律师的说法,对方完全可以要求医药费赔偿,可他们一句都没提过。」 「我们去调查那几个男人的底细吧,如果能证明他们和韦家父子有关系,就有证明你清白的希望。」苏颖以少有的热切态度劝道。 刘北安虚弱地笑了笑,「对方只手遮天,还是别再招惹了。」 「不去主动招惹。」我连忙说,「但我们完全可以做些别的调查,比如查查那家餐厅附近的店铺有没有监控摄像头,说不定拍到蛛丝马迹了呢?」 「这样啊,」他短暂的沉默,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闹出了这么多事,我有点累了,只想安安心心过一段普普通通的学生生活。过段时间再想办法吧。」 过段时间。我想,他的话里话外透着一种疏离感。 「说得对,多休息几天。」苏喻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事与愿违,两天后,学校的处理结果也下来了。我受警告处分,而刘北安则受退学处理。我们转而向学校申诉,但所有意见同样石沉大海。 何以至此?伴随着空虚与痛楚,我努力思考,却始终搞不明白,我们应该只是做了些公益活动而已,从哪里开始突然不能回头了呢?对方为何要不惜代价做到这种地步? 搞明白这一点,已是很久以后了。 毕业后,我进入金融机构工作。几年磨砺后,终于开始对资本市场的游戏规则有所了解。 对那时的我来说,「韦总」的身份已昭然若揭。一来有钱,二来又极具社会地位。调查起来几乎没怎么花功夫——韦顶盛,上市公司鼎盛机械的实际控制人。行业内的大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传奇人物。 据资料记载,他幼年因家贫读不上书。学习了两年汽修,在客车生产厂当上了装配工人。因为工作能力突出,几年后当上了车间主任。 九十年代末,国家指令性的客车生产计划逐步减少。「断奶」的客车厂一时产品滞销,资金紧张,濒临倒闭。这时他临危受命,承担起了整体计划。 在韦顶盛主导下,一班人开发出了业内第一款中小型客车,找到了一条新的生存道路。更了不起的是,那几年客车销量全面下滑,厂里的销量却不降反升。由此,他一路升任厂长。 进入新世纪,客车厂改制。韦顶盛全面接手,成了大股东,干劲更足了。他开启了招商引资之路,在制造业整体腾飞前,收购了多家濒临破产的企业,很快将它们扭亏为盈。虽然也有人对其行为颇有微词,认为其在资产评估中使了手段,但终究没有确凿证据。 可以说他深谙于利用别人的危机,转而壮大自己。没几年工夫,他就成了行业的大玩家,身价指数级别的增长。不过,他的目标不止于此。据说,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里,挂着韦顶盛亲笔挥毫的匾额:「志存高远」 这四个字当然意有所指。我们与韦一杰槓上的那一年,鼎盛机械正大刀阔斧地开展国际资本运作,集中全力收购一家跨国企业。若是在那个时间节点上被爆出实控人亲属的负面新闻,对手必然抓住机会狠咬一口。 虐猫,在法律上构不成刑事案件。但在道德层面很容易变成新闻热点。若是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别说併购案搞不成了,股价大幅跳水也不奇怪。 所以,他一发现网上有舆论的苗头,无论如何都想压下去。大事化了,小事化无。从源头上解决问题的方法,自然是处理掉我们几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学生,无论用收买还是胁迫的方式都行。 可大学时的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 收到退学通知一周后,刘北安办好了退宿舍的手续。让我逃掉周三下午的必修课帮他收拾行李。我明白,他是想在没人时搬离宿舍。 我还是第一次来刘北安的宿舍,看起来一样脏兮兮的。大学男生的聚集地宿命般的干净不了。 整理出来的东西不少,但基本没有什么个人物品。除去被褥和衣物,几乎都是nknf活动用的,宣传单、易拉宝之类。 「这些东西放哪个箱子里?」 「都扔了吧。」刘北安淡然地说。 「还用得着呢。」 「没有用的机会了。」 「给我保管吧,先找地方放下。」我强硬地安排道。 我知道孙林宿舍备用钥匙的位置,把宣传单等物一併搬了过去。没多余的空间放,暂且都堆在了孙林床上。至于之后怎么向他解释,我已顾虑不到了。 对于这项作业,刘北安毫无干劲。我装完一纸箱东西,费力搬到门口。转头却发现他木然伫立在搬空的个人储物柜前。 「多少帮个忙吧。」 他没回答我的话,「柜子最里面贴了一张a4列印纸呢,之前被各种杂物挡住了。」 「那种东西怎样都好,帮我推开门总行吧?」 「上面写满了大学期间要看完的书和诗集,要听完的音乐专辑,要给联合国寄的邮件,以及一大堆要达成的目标。尽是些蠢话。」他的话语平淡,声音却明显带着哭腔。 第52页 我大吃一惊,转身望去,刘北安的脸上早已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一片泥泞。 「这是我大一刚入学的时候,信心满满写下的计划表啊。我却一件都还没完成。结尾处写着,希望自己能挺胸昂首的毕业。现在还怎么做得到啊?」 在突然哭起来的刘北安面前,我抱着纸板箱,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最终打包带走的行李不多,用一个行李箱来装绰绰有余。刘北安一人拉着就出了宿舍。 午后,天气晴朗。哭了一场,刘北安的情绪多少稳定了下来。出了校门,他拉我走进超市,买了一袋零食:番茄味的薯片、鱼皮花生、桶装泡面。 「在这里别过吧。接下来我自己去火车站就行。」 「火车站?」我吃了一惊,「去那做什么?」 「回老家啊,宿舍退了,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租的房子那倒是可以挤挤。」 刘北安摇了摇头,「订好今晚的车票了。」 「几点的票?」 「七点半。」 我看了看表,还有段时间,能再想想办法。环视校门口的店铺,有一家面向学生的大众浴池。 「时间还早,去泡个澡如何?」 「不了,我想早点去车站。」 「可是,搬了半天东西,身上的汗味都快馊了。」 刘北安揪起自己的领口闻了闻,「还好吧。」 「就当是纪念下?以后,你就没机会再来了吧。」 不知道是哪句话打动了他,总之还是同意了。 大众浴池这个名字总让我回想起小时候。事实上,它确实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东西。无论是十元一次的澡资,还是简陋的环境。但位于大学附近的地理条件优势,给了它苟延残喘的机会。与学校浴室比起来,这里的热水供应不限,还有泡澡的池子与搓背的师傅,对穷学生来说颇具吸引力。 我和刘北安在门口交钱,换鞋,取手牌,加钱买了袋装的洗髮水。穿过橘红色灯光的过道,掀起布帘,氤氲的蒸汽扑面而来。 今天是工作日,客人不多。两个小孩趿着拖鞋,「啪嗒啪嗒」的追逐嬉闹。沖淋处有个男人对着墙,开大花洒,接受水流的沖刷。覆盖他脖子、后背、屁股的白色泡沫,「哗哗」的流到瓷砖地上。 以往周末来时,浴池的水几乎接近乳白色。现下竟有几分清澈,但格外烫,缭绕着一团白雾。我用毛巾蘸了些水,拧了拧,减些温度,先在身上预热一遍,这才将双足慢慢伸进热水里。刘北安却毫不在意,整个人一下子滑入水中。池边设有的杉木格板架。他半躺上去,热水直淹到下巴。 「不烫?」 「哦,烫吗?」 杉木格板黝黑光滑,像覆盖了一层经年的污垢。我谨慎地与其保持距离。 「说起来,你有向其他人告别吗?」 「没有,我在学校人缘一般,你也知道的。」 「苏喻那呢?」 刘北安犹豫了一下,说道,「也没有,觉得最近不合适见她。」 「为什么?」 他像噎着似的,发出短促的唿气声,「其实,上周,她向我告白了。」 我哗的站起来,水花四溅。 「你说的告白,是男女关系的那种?」 刘北安点了点头。 「咚」的落水声,是我手里的毛巾落入热水池里。 其实早就能感觉到苏喻的想法了,但一直以为她只是对刘北安这类人感到好奇,看来也只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次我们一起从警察局回来的时候。解散后,我在学校附近小花园的鞦韆上失魂落魄地坐了很久。后来她找了过来,仿佛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那里一样,她说了一些话,但我大多没听进去。最后,她突然告白了。」 「然后呢?」 「我拒绝了。」 我长长地舒展了一口气,但随即疑惑起来,「为什么?」 「她恐怕是因为同情才那么说的吧。我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又蠢又倔,还被开除学籍了。」他把毛巾盖在额头上,「她那样的女孩,还是跟你在一起更合适。」 刘北安的意见听起来很受用。从道理上也没什么问题。 但对于这样的提案,我发现自己竟丝毫没感到高兴,按理说自己会高兴的。但实际心情完全不一样。只感到悲伤,混杂着一丝愤怒。 我岔开话题,「泡够了没?去搓个背吧。」 刘北安依然坐在池边没有动。 「我这人是彻底没救了。」他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在里面的时候,我切切实实明白到了自己的软弱无力。过去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瞎折腾罢了。」 他挣扎着从水池里立起。 「好好待她,我是无能为力了。」 他尴尬地傻笑道。两眼无光,仔细一看,瞳孔涣散,仿佛注视着虚空之物。整个人像是木头,又仿佛被抽干灵魂的空壳。这副自暴自弃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我忍不住一脚踹在了刘北安背上。他以青蛙扑水的姿势「啪」地扎入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池边的澡客一脸是水,大声咒骂起来。但我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第53页 一直以来,我都自认为是个理智的人。学业、恋爱、我习惯于把砝码放在天平两端,细緻比较孰轻孰重。我喜欢苏喻。从各个角度看,她与刘北安确实不合适。刘北安眼下的颓废状态,未来实属难言。苏喻对他的感情也可能是同情心使然。但此刻我完全不想思考什么正确与公平。 也许我实在没有办法忍受刘北安的一蹶不振。 「什么配不上她,这种话你自己去说清楚!」我冲着浴池水喊道。 他从水面「噗」得钻出来,一把抹去脸上的澡池脏水,诧异地望着我。嘴巴微张,眼睛多少透出些许活人的神志,比刚才好多了。 「让给我又算什么?她不是你的东西,凭什么由你做决定。她选择的是你,懂吗?」 「别开玩笑了,放过我吧。」他的眼神既惧怯又困惑,就像被喝令从熊熊燃烧的十六楼窗口,朝着看上去只有杯垫大小的救生气垫跳下的人,「我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住宿那种事别担心,我屋里多个人也挤得下。」 他轻轻摇头,「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留在这,我也无事可做了。」 「怎么会没有事做呢?莫非你要向他们认输不成?」 「没胜算的。」 对方这么机械地回答时,我不由得胸口一阵气滞,咽喉梗塞。只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传过去这一事实鼓舞着我。 「在你一蹶不振的这段时间,我们做了很多事情。」 刘北安一动不动。我继续往下说: 「找法律援助,在网上曝光……还准备了请愿书。苏喻提议的,为了向校方证明你的品行。把过去一年时间里我们做的公益活动都列举了出来。更重要的是,上面有很多人的签名。我们一个个的去拜託他们签的,宠物医院的医生,丢猫的面馆老闆,和你吵架的餵猫大婶,流浪动物收养协会……大家都很配合,医生他们甚至专门关店配合我们来学校抗议。但校方毫无回应——说和你的处分是两码事。那时我也想放弃了。」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 「但苏喻从没有想过要放弃。她说要扩大范围,在学校里也发起签字活动。今天她应该也在食堂门口发传单吧。」 突然,脑袋一片空白,一股奇异的虚脱感和无形的疲劳感涌了上来,我决心畅所欲言: 「你想走就走吧。可她不会认输的,我也会去帮忙。总有一天,会证明给你看的,不义者必遭天谴。」 话语落地,没有任何迴响,澡堂里的喧闹声虚无缥缈。 刘北安闭目良久。感觉上既像过了几分钟,又像过了几小时。再睁开时,他的脸上现出了某种新的神情,仿佛闭目时去了远方,把什么丢弃在那里后又赶了回来。 「陪我去火车站退票吧。」他说。 第14章 昼夜边际消失的时间 回想刘北安退学后的大学生活,我总是想起资源枯竭的矿井——多年来发掘殆尽,不得不宣布废坑。结伴来此获取财富的掘金者离去已久。唯独我们别无选择,困在大地几百米深处的矿井,无头苍蝇般挥动铁锹,企图发掘出仅存在于纸面可能性上的残余矿脉。 四处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用头顶的矿灯一照,才知道纵横交错的巷道密如蛛网,不见尽头。 「或许该放弃了。」这样的念头时而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从未说出口,更不要说付之行动。刘北安也一样。 自离开大学后,他就一直寄住在我的单室间里。我们试过种种方法,在合法合规的范围内,向行政机关申诉,向学校申诉……同时自学法律教材,民法典、诉讼案例,研究格式文案,有时一搞一整晚。第二天闹钟响了,有时是我,有时是刘北安,将其直接按掉,以弥补昨夜睡眠短缺。对于各种竞赛,奖学金,我已丝毫不热衷了。课也常缺,反正按我的实力,临考抱佛脚就能拿及格分。 现在的我更需要的,是实事求是的现实,是脚下可依赖的、坚硬的地面。 我们希望挖掘到的,不再是正义、荣誉那样光彩熠熠的宝石,而是简单的公平对待。但连那样的东西都宣告售罄,就像在废坑中连煤渣子也挖不到一样。 放眼四周,身边的人早已经遥遥领先。孙林去了知名券商实习,其他人也不遑多让,有的在争取保研名额,有的在考雅思或托福。整个世界运转不休,唯独我们滞留原地。北京奥运会、上海世博会陆续开始又结束了,史蒂夫·贾伯斯死了,中国国内生产总值(gdp)超越了日本,正式跃居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一切欣欣向荣,人们在唿喊着未来已来,网际网路革新席捲整个社会,电子支付渗透进各个角落…… 然而,这些都发生在别人的世界里,任何变革都与我们无关。 像被灰暗低落的情绪渐渐侵蚀了一般,刘北安一天天肉眼可见的颓废起来。除了研究案情相关的事,其他什么也不干。除了我与寥寥几人外,谁都不想见。天一黑下来,就拉上房间的窗帘喝啤酒。 他的饮食也变得极其不规律。若是我做饭了,就起床大吃大嚼一番,一顿就能吃完一升米。 虽说能理解和体谅他的心情,但时间长了,毕竟会不耐烦。何况刘北安带来的,是洪水过后又遭蝗虫扑袭般的房间:吃剩的骨头、空啤酒瓶和残汤剩水的方便面纸杯随意躺在矮桌上,被褥乱糟糟的。 第54页 「每每看到,都想大发脾气,好不容易才忍住。」我私下向苏喻抱怨。 「你们简直就像是陷入倦怠期的情侣一样。」她好笑似的评价道。 「怎么可能是那种关系!」 「一起做饭、吃饭,在一个房间睡觉,一般说来不就是情侣?」 「如此说来,」我有些气恼,「那傢伙应该由你来收留才对。」 「可惜呢,」苏喻半真半假地回答,「女生宿舍可不会让男生随意进出。」 五月的一个晚上,我从学校回来。眼见汤碗斜倾着、盘和筷子散落一地,汤汁顺着桌边流下,场面惨不忍睹。终于无法忍受,把一脸酒意的刘北安拖起来打扫卫生。 「搞不明白,为什么你如此在意房间卫生?」刘北安边撑开垃圾袋边抱怨,「明明外面的世界才更骯脏,更杂乱!」 「外面的世界我管不来,可无论如何不想活在垃圾堆里。」我一面往垃圾袋里扔东西一面应道,「别废话,动手干活。」 「说到底,人为什么想生活在整齐划一的房间里?」他煞有介事地说,「根据热力学定律,所谓的无序,既是熵。宇宙整体的熵只是一味增大。所以,无须对我们这一点点空间的熵的增大耿耿于怀。」 平常我都嫌麻烦,懒得与他争辩,但此刻再不能有所退让了,「把垃圾收拾干净——我想说的只是这个,不是宇宙规律,是日常性事项。」 「我们活着,留下的东西其实相当有限。」刘北安压根儿没听进我的话。他丢开垃圾袋,跳上床,居高临下地宣讲道,「时间总是不断吞噬所有人造的秩序,留下无序的混沌。拿这玩意打比方——」 他把下酒的鱿鱼干抓在手里。 「这是工业化的成品,机械化捕捞,机械化加工,机械化销售,堪称秩序的代表。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吃它。」他把鱿鱼干撕成条状,扔进嘴里匆忙吞咽。「看到了吗?秩序消失了。我们生存的过程就是生产混沌的过程。我还活着,房间就不得不变得凌乱。换而言之,房间凌乱就算是由我的懒惰造成的,也是我生存过的证据。」 简直强词夺理!原来房间如山的垃圾,都是这个自我意识过剩的男人的生存证据。 我不由得怒不可遏,一把抓起桌上的申诉材料,揉成一团,「按你的说法,这也是秩序的一部分吧,我们申诉的过程,即是把秩序加工成混沌的过程。我们申诉,他们按程序收下。等我们一出门,就随手团成一团,扔入垃圾桶。」 刘北安默不作声。 「干脆放弃怎么样?我们辛辛苦苦搜集的证据,没有任何意义,最后只会变成躺在某个行政机关办公室垃圾桶里慢慢腐烂的熵。」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起来。即使在争吵中,某些想法也不适合宣之于口。 刘北安站起身,以少有的沉稳语气说道,「我可没那么说过。」 「抱歉,就当是我胡言乱语。」 话题至此,谁也没有心情继续辩驳下去。我扔下收拾到一半的垃圾袋,抓起他吃剩的鱿鱼干,自暴自弃地啃起来。刘北安也就此打住。 「来点音乐如何?」 没等我同意,他就自顾自地打开了手机播放音乐。忧伤的吉他曲后,标志性的男低音响了起来。问曲名,答曰鲍勃迪伦的《暴雨将至》。 「不认为正适合困顿难熬的秋夜里听?」 哪里适合呢?确实是优美的曲调,但丝毫不让人感到愉悦。我们认真听了一会儿音乐节奏的往返变化,都情不自禁地黯然神伤。 他抛来一罐啤酒,「不来点?」 「酒精对健康有害。」 「傻瓜!」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诠释道,「只要还活着,任何东西都对身体有害。对身体最有害的就是活着。」 「据说,酒精会永久性地杀死脑细胞,造成智力、记忆力提前退化……」 「别说那种煞风景的话。多少给我喝一口。」 我拉开瓶口拉环,泡沫喷涌而出,我连忙低下头,用嘴接住。 刘北安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原来从没喝过啤酒啊,真难为你了。」 「怎么可能?」我匆忙吸入溢出的泡沫,「呜噜……刚成年就喝过。」 事实如此,但也仅仅如此。我只在高中毕业的聚餐上喝过一次酒。那时的场面一片混乱,隔壁班的一个陌生女孩喝得酩酊大醉,强行灌了我整整一瓶啤酒。我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天,期间呕吐不止。从此发誓远离酒精。 话虽如此,几口啤酒下肚,整个身体都热了,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我从冰箱取出花生和黄瓜,与刘北安继续对饮下去。 「按我说,所有有钱人都应该强制考证才对。」这天夜里,刘北安畅所欲言,话说到这种地步还是头一次。 「想在这个现实不过的社会活下去,就得通过五花八门的考试。可唯独成为有钱人不用考试——不公平吧?」 我沉默以对。 「你看,成为消防员要考消防证,建筑师要考建筑师资格证。这些都是强制的,防止外行人危害社会安全。可有钱人却不需要资格考试,相比之下,没有行为底线的有钱人对社会危害更大吧。」 这种说法当然不具备任何可行性。相反,根本是在动摇财产私有制的基础,不会获得任何支持。 第55页 刘北安一口气喝干剩余的半罐啤酒。「框」得砸下铝罐,盯着拉环开出的空洞。 「有钱人的子女,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却可以继承别人努力一生也获取不了的财富。这对他们自身也不是件好事,会扭曲价值观、世界观的,不是吗?」 「或许有几分道理。」 「考试,归根结底,是合理分配资源的一种方式,比如高考,就是为合理了分配优质的教育资源。社会财富为何不这样公平分配呢?」 我们就这样严肃谈论着痴人说梦的话题。若有人从旁听见,定会当做笑谈。可我们确实抱有无比认真的讨论态度。 「苍蝇般噁心!」说着,刘北安不胜其烦似地摇了摇头。「富二代们一无所能,狐假虎威。一看到那些依仗父辈荫庇作威作福的傢伙,简直想吐!」 说完,他从衣袋里掏出纸巾,擤擤鼻子。我真摸不准他的话里有几分正经的成分。 「别这么认真,别执着于判断对错,不服气的时候,喊出声即可。」 他的建议直击心坎,我轻声喝道,「骯脏的世界。」 「千真万确,」刘北安说,「臭不可闻。」 「着实臭不可闻!」 脱口而出后,心情不可思议的畅快。 我再度揭开啤酒罐的拉环。已经喝了几罐?五罐?六罐?懒得计算了,反正最终会化作尿液排出体外的。 「财富的既有者里,寄生虫般的傢伙铺天盖地。」刘北安接上话题骂道,「以贫者鲜血为食的寄生虫,无所事事,肉眼可见的脂肪堆积,满身肥油,却又自以为是,骑在普罗大众的脖颈上,号称所作所为皆为正确,所好所欲皆为公理,连放个屁都广受推崇。可这就是世间常理。我始终得提醒自己:喂,即使气得心态爆炸也得心怀敬畏,不得轻举妄动哦,毕竟对方碾死自己像捻蚂蚁一般轻而易举。」 「这些傢伙,迟早逃不过天谴。自作孽,不可活。」我提高音量。 「高见!」刘北安说,「不过可能的话,还是想自己动手,将其恶行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们无处藏身。」 「再妙不过!」我首肯贊成,「让所有人都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我们就像《国王的耳朵是骡子的耳朵》的理髮匠一样。对着蹄子刨出的深坑大吼大叫。直到隔壁敲着薄薄的墙板抗议,我们这才慌张隔墙道歉,偃旗息鼓,互搂着肩膀酣然睡去。 习惯堪称一种可怕的力量。自此以后,刘北安经常拉我一起喝酒、房间的乱象也多少能视而不见了。 喝过几次啤酒后,我的酒量见长。两人开始以啤酒为原料,把肾脏当成加工机器,源源不断地生产尿液。下酒菜出于成本考虑基本是花生或黄瓜。丢下的花生壳足以在房间的地板上叠出5厘米的厚度。 我的生活费本就有限。如此一来,更加捉襟见肘。假期里打工的存款也很快消耗得一干二净。刘北安虽也在打零工,但薪资不高。我们常常在月初发薪日冲去小饭馆久违的饱餐一顿,月底则饿得前胸贴后背。 好在临近深秋时,刘北安找了一份房产中介的正式工作,不然我们可能都活不过那个冬季。 中介公司开出的底薪不高,收入基本靠提成。但店长得知刘北安的经歷后,大为感慨,主动提出包住宿。虽然只提供店面楼道里的一个隔间,连窗户也没有。可电费算店里的,空调任开。不用像我这里一样紧裹棉被度日。刘北安二话没说,当月就高高兴兴地搬迁过去。 他一离开,原本吵闹的房间顿时冷清下来。寂静的有如一人独坐海底。我虽感惆怅,却也多少松了口气,每晚被迫听着唿噜声睡觉可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然而,我的生活习惯却彻底改不回来了。按原有昼夜不分的节奏,我一个人吃晚饭,喝酒,睡觉。还未反应过来,已煳里煳涂过了两三个月。 下一位访客闯入房间时,已是第二年的春日。我想大概是春天吧!因为气温不冷也不热。 不过,老实说,季节在这件事上并不是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那是个星期日的中午。 我讨厌星期日的中午。从周六夜晚的放松氛围里一觉醒来,周一突然近在眼前,即将面对各种世俗纷扰。所以每逢星期日的中午,我总抗拒着不想起床。 所以,苏颖闯进房间时,我尚在唿唿大睡,屋里一片黑暗。她二话不说的去拉窗帘,一路踢倒不少酒瓶,一连串「乒呤哐啷」的响声连长眠于永冻冰层里的勐犸象都能惊醒。 「怎么乱成这个样子。」我尚未开口,她倒先抱怨起来。 窗帘一拉开,正午的日光穿透眼皮直刺瞳孔,我条件反射地拉起被角遮住脸。 「十二点了。」她用描述某种客观事实的语气说道。 「对于大学生来说,周末的一天是从中午开始的。」我也用同样的语气回答。 一如玫瑰是红的,冬天是冰冷的,没人有权对他人的休息日作息说三道四。 「可你不是睡懒觉的人。」 「最近,我正努力回归正常人的世界。」 她不再言语,房间里安静下来。我缩入被窝,企图重温旧梦,可转眼乒呤哐啷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我从棉被里探出头来。苏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条围裙,手拿扫帚,一副大扫除的架势。 第56页 随便吧,反正房间里也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那种东西都存在电脑硬碟里。 她一手扫帚,一手抹布的,很快弄得灰尘四起。为了擦桌子,她把成堆的文件从桌上移到地上。那全是我和刘北安整理出来的法律资料。也是唯一我们两人都觉得重要的东西,所以在这兵荒马乱的房间里,唯有那叠文件整整齐齐的。 可是苏颖根本不知道文件的重要意义,她随意地挪动着纸张,把按类别放置的材料全都打乱了。夹在里面的书籤也不时掉落出来。夹有书籤之处,都是我熬夜总结找出的,写有重要的信息的地方。我想起身制止……但终究嫌麻烦,于是继续装睡。 打扫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房间再度安静下来,我侧耳倾听,听到了外面的关门声,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再也睡不着了,只得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最近,一旦醒了就很难再度睡去。我像冬日里濒死的苍蝇一样,躺在苍白的阳光里,呆呆出神了好一会。 有人走进房间,这次没什么声响,一阵饭菜的香气传来。 「要吃午饭吗?」苏颖问。 我嘆了一口气,「你在客厅稍等,我换个衣服就出来。」 我们两人在餐桌前对面而坐,吃午饭。番茄炒蛋和清汤挂面。 「怎么进来的?」 「敲门。隔壁的姐姐一看是我,就直接放行了。」 我嘆了口气,昨晚可能忘了给自己的房门上锁。最近一段时间我没注意过锁门的事,换句话说,最近一段时间我没在意过任何事。 「有件事,想说给你听。」她态度认真地说道。 「班里有一对情侣,总是喜欢腻歪在一起。被班主任以『早恋』之类的理由叫去办公室谈了几次话。大约两个月前,女的移情别恋,与同班另外一个男的好上了。」 「原来的男朋友难以接受,和新任男友打了一架。打赢了,然而复合失败了。接着又闹自杀——割腕、跳楼……闹得沸沸扬扬。每次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劝阻下来了。与其说是自杀,倒不如说是戏剧表演。」 「本以为还有后续,就像是电视里纠缠不休的肥皂剧一样。可上周,那个男生毫无预兆恢復了正常。我十分奇怪,午休时一问,说是交新女朋友了。现在正在热恋期,好得蜜里调油一般。听得我目瞪口呆。」 说罢,她放下筷子。我知道接下来要说经验教训之类的东西。但凡长故事,必有结论一般的教训。 「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吗?」我岔开话题,「其实也差不多。」 「哪里相似了?」苏颖皱起眉头,「我说的事里,一无忠贞,二无殉情。」 「现代人熟知的,基本是删减过的故事。莎翁原版故事里,罗密欧最先喜欢上的是另一个贵族少女,然而人家看不上他。于是他陷入了半死不活的失恋状态。结果一转眼,又在舞会上遇上了朱丽叶,他被对方的美貌迷住,态度180度的转变过来,完全忘记了之前的单相思。接下来才是为世人所熟知的爱情故事的开端。」 「我说的不是这方面……」 「一个意思,人都是一个样子的」 「可我想说的是……」 「这可是以恋爱为卖点的故事。说是世上传播最广的爱情故事也未尝不可。其中却也有移情别恋的元素,难道不正说明了爱情的本质?」 「能不能让我先说完!」她终于发怒道,我没再做声。 「我想说的,与爱情故事无关,只是简单的个人想法。」 她深吸一口气,「我没谈过恋爱,也从没有那样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充分断定: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因为失恋就一蹶不振的男人……实在窝囊透顶!」 她没再说下去,闷头吃饭。 我暗暗长嘆一口气,夹一片西红柿嚼了嚼。也许是昨夜啤酒喝多了的关系,喉头有一股湿抹布堵塞的感觉。 这孩子所说的,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事实。 最近过得如此颓废,固然与刘北安的退学事件有关。但其中更深层的,连我自己也不想承认的原因——是失恋。 最近两三个月,学校里不时能听闻苏喻与刘北安正在交往的流言。由于两人都是焦点人物(且不谈苏喻,刘北安因打架被开除的事几乎举校皆知),流言传播甚广。但大多数人听后只是一笑了之,毕竟两个人摆在一起实在不搭。广受追捧的系花和备受争议的怪咖,简直是现实版的《美女与野兽》。而且传言的证据仅仅是有人看到两人在校外吃饭。 可对我来说不同。作为四人小团体的一员,长期亲眼看到两人腻在一起。虽然不知是出于羞涩还是顾虑到他人的感受,两人并未表现出特别的亲热,甚至有点不自然的冷淡。但理所当然走在一起的样子还是能让人明白些什么。 何况,刘北安总惹人厌烦地问东问西。 「情侣一周见一面是否正常」「一般人圣诞节送不送礼物」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让我不胜其烦。虽然多次暗示自己不想听恋爱的话题,但这话显然没能传导进他迟钝的大脑里。 我想我只是嫉妒了。 促成两人结缘的,其实就是我自己。在我的鼓励下,刘北安重新鼓起了勇气,想要向苏喻告白。经歷了一系列只有我们四人知道的波折后,两人已正式交往。 第57页 但这并不代表我心里成功放下了。 有时会想像刘北安与苏喻牵手走在街头的场景,也会想像他们在某个公园里拥吻。每每此时,我都不由心生一种飘零无寄之感,恍若目睹空无一人的长列火车缓缓驶过站台。 由于我久久没说话,苏颖放下汤勺,偷瞄我的表情,「生气了?」 「怎么可能?」我吸熘起一根淡薄无味的面条,「你说的校园故事又与我何干。」 「谁知道呢。」 得想个理由快点把她打发走。 「吃完饭,我骑车送你回去吧。」 她的表情明显一变,「不用了……我是说,千万不要。」 「为什么?」 「上个月底,我们去学校递交材料。怕像上次一样回去晚了,你骑自行车送我回家的,记得吗?」 我点点头。那天怕他家人发现,只送到了小区门口隔一条街的地方,应该不至于惹来麻烦才对。 「问题是,有个住附近的同学家长看到了,那个大妈居然记得我的长相。」 从那位家长的视角看来,就是目击了初中生早恋的现场。回家后就以此为案例,把自己的女儿教育了一番。并在家长会上把此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苏颖母亲。 苏颖的母亲感觉天塌了一般,直到回家精神都还恍惚。好在,她吸取了上次争吵惹出离家出走事件的教训,先打电话给了苏喻(迄今为止苏颖周末的半天自由时间,都是由她保证健康而有意义地度过的,以出门逛街或辅导功课的理由)。 苏喻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听了电话,匆忙之下,她将原因解释我在帮苏颖补习功课。 「他是我的同学,成绩非常好,又有做家教的经验。」 苏颖的母亲多少表现出放心的样子,并对我的帮忙表示感谢,还让苏喻有空周末带我去她家吃饭。 「那其实是个陷阱。」苏颖解释道,「她没有完全相信姐姐的话,但又不好直接质疑,于是用友好的态度,试探虚实。」 「但我还是去见一面为好吧。」 「不用。」她否认道,「看看你的脸吧,头髮乱蓬蓬的,鬍子拉碴,活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这般形象出现在我母亲面前,不把她活活吓晕才怪。」 「我等会儿去趟理髮店……」 「没必要。」她斩钉截铁地拒绝,「你出面,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麻烦,到此为止就好了。」 「到此为止?」 「没错。我也知道,这一年来,我确实有点不守学生的本分了。跟着你们东摇西逛的。或许,是个好的时机,回归普通初中生的生活。」 「今天过来本来只想说这个的。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我和母亲谈好了,周末不再出门,老老实实去上家教,排满日程。」 「可你不想那么做吧?」 「这和我的想法并无关系啊。」她苦笑道。 吃完面,苏颖没洗碗就走了。我去厨房倒了一大杯水并一口气喝完,沖淡胃部的啤酒余味。 随后细细地刷牙洗脸,一周来第一次颳了鬍子。 对镜一看,才发现瘦得颧骨凸出,由于饮酒过度,脸颊不自然地发红。鬍子拉碴,头髮油腻腻的。两眼倒是光亮得出奇。若是文森特·梵谷得见,说不定会以这张脸为原型,画上一幅类似《吃土豆的人》的杰作。 不能这样! 镜中的自己开口警告道:不能再这样下去,该是出门的时候了。 第15章 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 骑了20分钟单车,我到达了约定的车站前广场,可却不见刘北安的身影。难道又迟到了?我正准备打电话催他,一位不认识的上班族一边靠近,一边焦急唿喊道:「喂喂,没看到我?」 仔细一看,那人竟是刘北安。 「你怎么直接从我面前走过去了,亏我还不停招手呢。」 「不是,你怎么搞得,变得像个养家餬口的上班族大叔一样?」 「大叔?」 刘北安剃了相当短的寸头,头皮隐隐泛出青光。鬍渣却没刮干净。身穿西装衬衫,像模像样地打了领带。半点也看不出原本颓废青年的模样。 「就是说……」我一时不知道如何说明自己的感受,只得从最明显的变化问起,「怎么突然穿起正装了?」 「我在上班嘛。」 「可你这一身也太奇怪了。」 就算是从没买过正装的我,也能看出他的西装相当廉价。光闪闪的化纤面料,紧绷在圆滚滚的小腹上,袖口有白线头探头探脑——我差点伸手帮忙扯掉,又害怕他的西服就此散落成布条。 刘北安嘆了口气,「没办法,公司强制要求穿啊。」 「喔,相当正式的工作啊。」我肃然起敬。 刘北安并不打算多谈服饰的话题,带头走在前面。 我冲着他的背问:「你去哪里啊?」 「这条街有名的「老头盖浇饭」,肉多油大,相当解馋。去那里吃吧?」 「我还不饿哎。」 「可我饿了,」他在「我」字上加强重音,「午休时段偷偷熘出来陪你,请吃个饭不过分吧?」 「喂,你可是有工资的人。」 「前三个月只有半薪,因为迟到又扣除了不少。到手吃几顿饭就不剩分文了。」 得得,我请客就是。 第58页 所谓的「老头盖浇饭」,即是专营各色盖浇饭的快餐店。店里闹哄哄的,挤满了吃午餐的白领。我们不得不与两个打领带的男人共拼一张桌子。各点了一份招牌盖浇饭,刘北安还加了一份肉圆和煎蛋。明明只是盖浇饭,结算下来竟要四十多元,市区的消费水平真是不容小觑。 刘北安身穿西装,咋一看与周围的白领几乎没什么两样。但如果能让他换上短袖t恤,好像又会变回像我一样的逃课学生。 「工作的感觉如何?」我问道。 「是很正规的公司哦,虽然一共才6名员工,不过各项资质齐全。每天主动上门的谘询的客户也很多。近期房地产生意很景气哦。」 「工作内容就是卖房子?」 刘北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实际上,到现在还没有成交过一笔。」 「不是说挺景气的吗?」 「不知道为啥,成交的单子总撞到别的员工手上。」 「你刚入行,做不过别人也正常。」我脱口而出地安慰道,「做销售要学很多东西吧?」 我的话自然纯属外行的见解,刘北安却停下伸向肉圆的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啊。前辈员工接待客户时,我躲在背后偷听。他们个个说话舌绽莲花,常常让我陷入怀疑自我的境地,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做好这份工作呢……好在还没出保护期。」 「保护期?」 「刚入职的新人,暂且不用直面业绩考核压力,即是所谓的保护期。可惜只有短短两个月。一出保护期,业绩再不达标,工资就对半打折,严重的还要开除呢。」 「怎么才能提升业绩呢?」 「听店长说,关键在于找客户。光待在店里等客户上门可不行,得主动出击,打打销售电话,发发传单……最近你挺闲的吧,也帮我打打电话吧?」 「我可是正面临考试季哦。」 其实和他现在面临的问题相比较,期末考试什么的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难题。 「考试啊。」刘北安眯起眼睛,像回顾前尘往事一般,「这学期你一直缺课,能及格吗?」 「这几天有熬夜看书的。」 刘北安把自己碗里煎鸡蛋夹成两半,「分你点,补充补充蛋白质。」 他的举动让我不由得感慨,「总觉得你变成大人了。」 「因为分煎蛋给你了?」 当然并非那样,可我找不出贴切的字眼形容。 「不说这个了。今天找我来到底什么事啊?」刘北安问。 「找你陪我去店里挑一套正式点的衣服,我对穿着不是很在行。」 「正式的?你不会也想找工作吧,」刘北安笑起来,「干脆像我一样买套西装如何?校门口裁缝店买的,全套才三百多。」 我看着他的一身打扮,忽然领悟过来,找他参谋明显是个错误的选择,但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老实说明: 「周末要去见苏颖的家人,多少想穿正式点。」 这次轮到刘北安困惑了,他张大嘴巴,「你这傢伙,该不会想对未成年人出手吧?」 「别胡说!」 同桌的两个白领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目光。 隔周,我通过苏喻,向苏颖的母亲发出了上门拜访的提议,想把问题解释清楚。苏喻本来想陪我一起上门的,但我谢绝了,她不是擅长说谎的人。 从张府园地铁站穿过栉比鳞次的热闹路段,往缓坡没上几步,便到了一片连排别墅区。这种繁华地段竟会有别墅区?难以想像。 与其说是民居,还不如说是间小型的美术馆。每家都有庭院,虽然小,但都种了花草,相当精緻。 苏颖的家位于西侧一角,有一道相当气派的铁门。我按下门铃,四下环顾,门柱上方有个摄像头样的器物。 我不由得审视了一遍自己的穿着,藏青色西装,领子平平整整,下半身也是配套的西裤。虽然没有扎领带,但总感觉有点太过成熟。找刘北安参考果然是个错误决定。不过摄像头已把我的形貌传入监控萤屏,此刻后悔也太迟了。稍顷,开启门锁的蜂鸣声响了。 进门是个迷你的花园,种着好几种花。房门已开,开边站着一位中年妇人,身材瘦削,身穿十分简练的黛蓝色上衣,小巧玲线的饰针在上衣领上闪烁,看上去十分高档。 「是秦老师吧,快请进。」她一边说一边露出笑容,但我总觉得她的语气有些焦躁,使得我心神不定。 她引我来到客厅。十分宽敞的客厅,有一套坐上去甚是舒坦的皮沙发,旁边立着古色古香的落地灯和茶几。茶几上放有切好的果盘。她说了两句「招待不周」的客套话便离开了。 西装革履的往客厅一坐,我觉得浑身不自在。身上的西装适应不过来,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紧紧箍在桶里,沉沉的硬硬的。我以尽量微小的动作拉了拉袖口和下襟。尽量使其同身体和平共处。 大约两分钟后,她领着苏颖在茶几对面坐下。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听苏喻说了。」她笑吟吟地开始拉起家常,问起我的个人情况。 多大年纪,在学校成绩如何,是不是本地人,和苏喻是怎么认识的。苏颖几次想开口,却没有机会。 我一一回答,尽可能变现得像个家教良好的年轻人。 第59页 大致了解我的情况后,她松了口气,取出一个红包,放在我们之间的茶几上。 「这几个月来辛苦您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从红包的厚度看来,金额颇为可观。 「让您一直无偿帮忙,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补课的事不如就到此为止,之后我会给这孩子请职业家教的。」 「等等,我觉得老师的课对我非常有帮助。」 「你这孩子,之前不是说好的吗?」 「可是我不想换家教,求你了……」 苏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被母亲用冰冷的目光制止了。 别急,用求情的方法可行不通。对于大人,得换一套语言。 由于我一直没拿桌上的红包,苏颖的母亲露出询问的神色,「希望您不要客气……」 「不,和那无关。」我发声道,「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继续给这孩子上课。」 有那么一瞬间,她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烦躁表情,像是想说,都已经说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不明白?不过,开口时还是原有的温柔语气,「您的好意我明白,可我们已经为这孩子找好下一任家教了。」 我深吸一口气。 「其实,刚才介绍自己的时候我有一点说谎了,我不是苏喻的同学,是她的男朋友。」 「哦?」 「大概是因为害羞吧,苏喻没说明我的真实情况。不过我觉得还是说清楚比较好。」我顿了顿,「苏喻和这孩子的关系有多亲密您想必也清楚吧。她是真心实意拜託我提高这孩子的成绩的,作为男朋友,我也不想半途而废。」 「可是补课这种事,最好还是由专业教师来比较好。」 「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我和苏喻不是同学,也就是说,不是一个大学的。」我报上本地最好的一所大学的名字,苏喻的母亲露出不同的敬佩神情,「这学校相当难考吧。」 「前些日子,我参加竞选学生会干部,这是那时候用的个人简介,您可以看一下。」我拿出特意准备的资料。 大概五张纸的样子,有各种竞赛的获奖记录,外加一份报纸报导的复印件。 苏喻母亲的脸上逐渐露出钦佩的表情,我趁机说道,「其实,教她的时候我能发现,苏颖这孩子十分聪明,若是能知道做题的一些技巧和方法,去竞赛拿奖也没问题。」 「可是,这孩子的成绩一直不太行,尤其是数学,最近也没进步……」 「那是因为我的解题思路比较特殊,理解需要时间。但相信我,只要有半年的时间,这孩子的成绩一定突飞勐进。」 苏喻的母亲露出犹豫的神情。我明白,自己已经成功了。 隔周恰逢刘北安的生日,苏喻想搞个惊喜派对,地点就定在我的出租屋里。由我找个理由把刘北安骗过来。 由于当天有课,时间仓促,我打算就搞个火锅派对。简单,食材又丰富。 下午我请了假提前回家,顺路从菜市场买了肉和蔬菜。回到家,发现苏颖等在门口。 「我是来补课的。」 「是吗,那今天的课程是家政,帮忙一起洗菜切菜吧。」 通过上次的见面,我们和苏颖的母亲达成协议,一周一次的课程得以继续维持下去。不过提了条件,补课时由苏喻监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们挤在小厨房里洗菜。 「为什么要编故事?」 「为了我自己吧。」「这么做,我多少能心安理得一些。毕竟是因为我惹出的事情吧。」 「上次你拿出的那些获奖证书,真的假的?」 「哪些啊?」我故意装傻道。 「就是那些数学竞赛什么的啊。」苏颖不耐烦起来,「莫非你真的学习很好不成?」 「怎么说呢,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吧。」我想要说成玩笑的语气,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口就像是夸耀一般。 「可上了和那个刘北安一样的大学。」 说得也是,高考没发挥好,最后都一样。其实,我已在数学竞赛拿到一所985大学的保送资格,但当时心高气傲,以为自己适合更好的大学。现在想来,那时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总之,想来补习的话,我可是有相当一套解题方法的。」 「每周都得来温书不成?」 「这个倒随便你,不过不要忘了,我可是承诺提高你的数学成绩的。」 「我考虑看看吧。不过……」苏颖低声说,「谢谢。」 从她的嘴里听闻礼貌的谢意,倒还是第一次。 苏喻从学校赶来时,蔬菜和解冻好的肉已经好好放在餐盘里,接下来只要下锅煮熟即可。 她带了装饰有羽毛造型的可爱蛋糕、气球、纸带和拉炮什么的。用于布置房间后,确实有了庆生的气氛。 刘北安到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他一脸疲惫,走进昏暗的客厅。嗅了嗅,说道:「有香味。」 我按亮灯,两个女生端着蛋糕,唱着生日歌走了出来。刘北安的脸上表情缓缓变化,最终露出笑容。 「忙得够呛,都忘了还有生日的事了。」 我们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插在蛋糕上。几乎插满了蛋糕,很难想像五十岁生日时将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我们围着小桌子席地而坐。谁也不吸菸,我拉合窗帘,用借来的打火机点燃蜡烛。 第60页 「怎么突然就20岁了,开玩笑似的。」刘北安望着烛光说,「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挺纳闷儿的。就像走在街上,被高空坠落的花盘突然砸中了脑袋。」 我盘算了下自己的生日,还有四个月。 「真好,你才19。」苏喻羡慕似的说,她两个月前也过了生日。 「快许愿吧,」苏喻催促道,「蜡烛油都滴到蛋糕上了。」 「打算许个什么愿?祈祷世界和平?」我戏言道。 刘北安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你也好我也好,都好好活着吧。」 第16章 现实1 视野被一片纯白支配,唯有一个黑点游离其中。 一旦视线离开那个黑点,视野就会像陀螺一样疯狂旋转,想吐。为了抑制眩晕,我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于那一黑点。 眼前偶尔会出现不规律的色块。像是人的面孔。我试图看清他们是谁。但眼球稍一转动,几张不同的脸就叠印在一起。 我继续凝视黑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和它的距离开始一点点拉近。它不是纯黑的,而是深到近乎于黑的褐色。它的形状也并非圆点,更接近于一个五边形,带着锯齿状的边缘。 我想它大概是一块霉斑。 认清黑点的真身是霉斑后,它终于不再晃动,固定于视野的一角。我仔细分辨纯白的边界,发现四处都有拐角。原来那是天花板的颜色。 天花板是房间的天花板,房间又是哪里的房间? 我将目光下移,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墙上有扇玻璃窗,窗口从内侧被封上了。窗帘已被拿掉,几块厚厚的木板打横钉在窗框上。板与板之间留有几厘米空隙,傍晚的阳光从中穿过,在地板上留下火红的水平条纹。 我怎么会在这里? 毫无印象。记忆一片空白。 一个穿白大褂,像是大夫似的男子未敲门就闯入房间,说道,你醒了。 「哦。」由于嘴唇肌肉尚且无法自如运作,不知对方耳朵听到的是什么,纯粹听成一声呻吟也未可知。 醒了就好。大夫说道,服用安眠药后绝不能再喝酒,这次你差点永眠了——听他的意思,好像在斥责我的过失。我想告诉他,虽然我现在几乎什么也想不起,但以自己的智商,绝对做不出就酒吃安眠药这种蠢事。 可大夫并不想听我解释。他检查了我的体温和脉搏,问我能不能动动手指。我用食指试了试,关节虽然僵硬,但勉强能伸展。 指尖成功活动之后,原先遍及全身的麻痹感逐渐退去。飢饿感袭来,感觉自己饿得像多日没吃饭了一样。 饿?很正常。大夫说,挂一周营养液了。 检查完,他没留给我多问半句的空隙,自顾自走了。 我再度独自一人。 地板上夕阳的颜色愈发浓烈,入夜前的垂死挣扎。 或许那个医生打扮的人说了实话,我已昏睡了整整一周。因为印象里自己确实做了个长梦。异常清晰鲜活的梦。较之梦,感觉上更像是由于什么闪失混入睡眠的记忆边角料。梦里,自己重温了一遍大学时代的经歷。 梦境的结尾,我们在给刘北安过二十岁生日。 我支起上半身。木板缝隙处,窗玻璃模煳映出我的脸,鬍子拉碴,皮肤粗糙,不年轻了,年过三旬的男人面孔。 可那无疑是自己的面孔。 三十减二十,结果是十。 我深吸一口气,将可动用的脑力全部投入记忆的梳理工作,试图回忆起十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十年——作为时间长度是长是短,自己难以判断。事后回顾起来,既觉得仿佛是近乎永恆,又似乎相反,短得令人意外,稍纵即逝。时间的概念随参照系而变化。 十年来,我们都按部就班地过着正常的人生。考试、升学、毕业。除了刘北安,他自退学后一直上班。 苏喻毕业后,刘北安与她同居,并计划结婚,但那一天终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突如其来的,苏喻那充满疑点的消失。 之后我离开这座城市,放逐自我,开始一事无成,绝对一事无成的五年。 直到有人打了一通电话给我,我才意识到去找刘北安的公司找他。意识应该就在那里中断的,因为喝了他给的红酒。 这就是十年来经歷的大致模样了。细节想不起,刚一开始细思,意识就黏乎乎滞重起来,脑袋深处仿佛有烟雾腾起。 何以至此呢?刘北安为什么要给我的酒里下药?疑问像是沼泽里蒸腾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告诉我啊,为什么一切会搅和成这样?」我用手捶击墙壁,发声问道。 墙壁当然不发一语,我现有的力气连自己的手都捶不疼,于是它仅仅无言地反射着晚霞的绛色。 刘北安在第二天一早走进房间。 他身穿浅蓝色西装,脚蹬浅褐色皮鞋,绿錶盘的劳力士在手腕上闪闪发光。手里托着一个餐盘。 他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中等个头,粗壮得离奇。脖子粗如常人的腰,肩甚宽,穿一件大码运动背心,胸口勒得紧紧绷绷。怎么看都像健身房的私人教练。 「健身教练」在门口停步,没进房间。他似靠非靠地倚着门,像是观察墙上的污迹似的望着我。 刘北安把餐盘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选了个位置坐下,态度淡然。几乎感觉他要问出「昨晚休息得可好」一类的客套话来。 第61页 「看到我,你好像并不怎么吃惊呢。」刘北安笑了笑。 我盯视着他,没有回答。 「很好,你能这么冷静真是太好了。那么,希望接下来一直保持。想必有不少问题要问吧?」 刘北安在椅子中稍稍变化姿势。门口的「健身教练」唿应一般交替脚的重心。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的一栋私人别墅。」 「能放我出去吗?」 他苦笑道:「恐怕暂时不行。」 两天下来身体已逐渐恢復知觉,我试着扭了扭胳膊,感觉应该能使出力气。 「我们得先聊一聊,确保你搞清现在的情况……」刘北安试着缓和气氛,不过没能说完。因为我一拳捶在了他的右半边脸上,他整个人向后倒去。伸手想抓住书柜站稳,但没有成功,书架跟他翻倒在地,书本掉落一地,响起了惊人的动静。 「健身教练」沖了进来,一把勒住我的衣领,以惊人的力气抬起。我试图用手架开他的胳膊,但毫无用处,他的胳膊就像钢筋般粗硬。双脚腾空,唿吸中断,感觉意识一点点模煳起来。 「放他下来。」刘北安扶着墙站起来,「由我来处理。」 「健身教练」松开手。我跌倒在地,后背狠狠撞在床沿上。 刘北安拉过一张椅子,在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坐下,用手揉着半边脸,龇牙咧嘴起来。「体能恢復得不错啊,我的门牙都松了。」 「再补上一拳应该就掉下来了。」 他摊摊手,「这么做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处。」 「对我有好处,心情多少能愉快点。」 「好,好,那么现在情绪多少平復了吧?先来点吃得如何,一周没吃东西,肯定饿了吧。」他把餐盘向我这推了推。 经他一提醒,我这才想起自己饿得够呛。于是毫不客气的抓起面包就吃。餐盘里还有一杯橙汁.我举起杯子,有所疑虑:「里面没加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放心。」刘北安说,「另外,对于下药的事,我真心感到抱歉。」 「不是想弄死我?」 「单纯的医用镇定剂,只要剂量正确,几乎没有任何副作用。给我开药的医生告诉我的。对了,也有说不能和酒一起。但我平时焦虑过头时都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喝酒,所以真心抱歉。」 「我是不是应该道声谢谢?感谢你没用木棒敲后脑勺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法。」 「相信我。」刘北安再次压低声音,「我绝对不想那么做的。对此我正在深刻反省。不光是口头,我从内心觉得对你不起……」 「有道歉诚意的话,跟我说句实话吧。」我不耐烦的打断他,「关于她的事,真相究竟是什么。」 刘北安一时沉默不语。 「没法说吗?」 「可以,当然可以。」刘北安顿了顿,「不过,我需要你先帮我一个忙。」 「我在听。」 「你那天急匆匆地赶来找我,是因为有人给你打了一通视频电话对吧。我想知道通话的具体内容。」 我默然。本能地明白说出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门口的「健身教练」突然说道,「老闆,何必对他那么客气?交给我就行,我自有办法让他开口。」 「你别瞎参和。」 「健身教练」却并未住口,「可如果不说清楚,他根本就不明白现在自身的处境吧。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以为自己失踪时间一长,自然有人会报警。所以不配合我们也可以。但他完全不知道我们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来过的证据,什么摄像头啊,交通记录啊一概消失了。」 「那还真是辛苦你们了。」 「别在这胡说,出去。」等「健身教练」离开房间后,刘北安换上推心置腹的语气,「这只是保险的做法,以防万一。但是,我们之间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又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事,难道我们朋友之间不能先商议一下?」 「朋友?」 「当然。我向你保证,安眠药的事故只是一场意外。发现异常后,是我立刻找医生来诊治的。」 我保持沉默不语。 「只要你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他说,「我向你保证,只要说出来,我立刻安排你去见她。如果她没有意见,你们可以一起自由离开。」 我多少有些动心,「不会再骗我一次吧?」 「相信我,」他说,「难道我们多年的交情一钱不值吗?」 我思索片刻,终于还是点头答应。毕竟手头并无可谈条件的筹码。 那是匆忙请假回南京的前一天,我一直加班到八点。厚厚的幕幔遮蔽了夜空。看不见月亮的身影。 回家后,没有力气做晚餐,有必要休息一会儿。我喝下一杯冰凉的大麦茶,吃着预先煮好的毛豆,望着窗外放空神经。 手机突然响起,常常如此。 系统运作异常的警告,客户的质疑,领导的突发奇想,总有工作问题下班后还纷扰不休。我半躺在沙发上抓起手机,社交软体的来电界面上,苏喻的暱称和头像飞进眼帘。 我倒吸一口冷气,手机落在地上。 是谁的恶作剧吗? 我努力平復情绪,捡起手机。如按理性思考的结论——不可能是来自她本人的电话。她的离去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不管是谁,都不可能绕过现实。 第62页 但不得不接,无法视若无睹。好奇心不仅仅杀死猫。我深深地唿了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画面浮现出来,熟悉的人脸出现了。 「喂喂,能听到吗?」她问。 起初我想,这不可能。自己把一个面容相似的人误认为苏喻了。 可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我无比熟悉的人。手机视频画面里,苏喻面带一丝微笑,多少有些生硬的微笑。 她身穿整齐西服衬衫,俨然工作服。身后的场景像是办公室。能看到格子间和成排的电脑。 「听得到吗?」 我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 「抱歉,用了这个帐号联繫你,吓到了?」 没等我回应,她继续说了下去。 「时间紧张,我没法解释太多,刚才我已发送一份财务报表文件给你。如果明天我没有联繫你,帮忙报警,好吗?」 我这才好歹发出声音,「等等,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不联繫?」 她身后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穿黑色安保制服的男人沖了进来,「找到了,就在这里!」 苏喻又说了句什么,夹杂在保安的喊声中听不清楚。保安伸手去抢她手上的手机,她奋力反抗。 「放开她!」我情不自禁地喊道,但没法对线路那头的争执造成影响。视频画面剧烈晃动,随后一片漆黑,大概是手机落地了。我听到苏喻的声音渐渐变小。 大概十秒后,画面恢復,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他粗糙的大手抓起手机,另一只手伸出食指点向屏幕——通讯信号被强制切断。 再次回拨过去,无人接听。几次回拨后,提示「该帐号已离线。」 到底发生了什么? 已经死去的人重现人世。我无法解释,逻辑性推论更是无从谈起。恐怕只能认为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 报案?她是要我那么做的。何况看起来发生了绑架似的恶性案件。可警察问起我受害人是谁时如何回答?已经死去的人跟我打了电话——只能如此一口咬定。从法律角度已经被认定为死亡的人,其实是隐姓埋名,在哪里正常生活着——这种剧情的侦探电影,以前在电视上看过。至于警方能否接受这样的辩词,我实在没把握。详细盘问一番后,领我去精神科医生那里也未可知。 只能自己先调查了。刘北安那傢伙必定知道真相,与他当面对质即能真相大白。我如此决定,并很快订了隔天一早的机票。 听完我的描述,刘北安久久地沉默不语。 「两个问题,麻烦再回答一下。」 「说!」 「其一,发你的那份资金流水记录,现在在哪,你有没有给其他人看过?」 「保存在我的办公电脑里,手机上也留了一份。没有其他人看过。」 文件我看了两遍。第一遍看得快,第二遍很慢,每个细小部分都不放过,但完全不明所以,无非是公司内部的财务报表而已。能明白的只有这事和刘北安有直接关系,资金转入转出的记录一半都是银信集团下属公司的。直接上门质问他好了,那时我这么想着。 他点点头,「其二,你觉得这事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我是怎么想的,现在还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他说,「说吧,我知道,以你的逻辑推演水平,此刻恐怕早就一套结论了吧。」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听。」我深吸一口气,「苏喻没有死,一切只是你们联合起来演的一齣戏。」 「戏?」我没有放过表情变化的那一戏剧性的瞬间,刘北安脸上明显现出动摇。 「五年前,公司的运营情况相当不容乐观,工资发不出来,几个融资项目都在流产的边缘。如果真那么下去的话,倒闭就是两三个月内的事。但那是你断然无法接受的事,因为你把全部身家都投了进去。」我趁热打铁说了下去。 「这一点上,你没说错。」 「所以,你和苏喻谋划了一场骗局。在我面前故意争吵,藉以制造情感纷争而自杀的假象。之后她再藉机消失。目的想必是为了骗取保险金,最终挽救公司。」 「有意思。」刘北安笑了笑,「可她为什么愿意配合我这么做呢?」 「以你们俩快结婚的关系,她不愿意配合才奇怪吧?」我顿了顿,「可问题当然不只那么简单。这种骗保行为,代价是一个人从世间完全消失。短时间内或许可以忍受,但长期下来却会彻底逼疯一个人。所以一直以来,你和苏喻之间会发生争吵。上周,她终于忍不住,联繫了我。」 我一拍桌角。 「这栋别墅,想必也是为了让她藏身才准备的吧?」 「精彩,相当精彩的故事。」刘北安笑着起身,「就算是你,编出这么一连串故事也不容易,花费了不少心力吧?」 「编造?」我皱起眉头,「算了,怎么定义都随你。我已经如约说完了,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没有忘的。」他一边离开一边说,「我答应你让你见她的。不过很可惜,只能食言了。」 「等等, 你说什么……」 他没有再理会我,走到门旁边,轻轻敲了敲。门立刻开了,「健身教练」闪了进来。从响应的速度来看,只能认为他一直等在门口。 「我要离开几天,处理点事情。」刘北安叮嘱他,「照顾好我的朋友,饭菜弄好点,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他有什么想吃的就从饭店订。」 第63页 「健身教练」咧开嘴,露出歪曲的笑容,「如果他说想吃什么燕窝鲍鱼满汉全席怎么办?」 「简单,聘请厨师来别墅现场做就行。我说了,照顾好他。」刘北安说,「不过离开这个房间和与外界联络相关的要求就不用理会了。」 我起身沖向他,想揪住他的领子,但被早有准备的「健身教练」一把按住。 「放我出去!」 刘北安回过头,不置可否地笑笑,「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也有点累了,先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吧。」 「去你的,你这个混蛋没有一点负罪感吗?」 「说到负罪感,」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而含混的声响。听上去仿佛被压抑的嘆息,「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出事的那天夜里,你才是最后和阿瑜见面的人。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暂且休息休息吧,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刘北安所说的「过几天」,仿佛侏罗纪的雨季一样漫长。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第17章 毕业生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地方商业银行工作。 大学时期还对工作前景抱有些许期待,一毕业,这份天真的信心就被现实摧毁殆尽。投出三十八份简歷却无任何回应,我眼睁睁看着身边同学一个个找到光鲜亮丽的工作,自己却还窝在出租屋里修改简歷。 不过,这也算自作自受。 由于沉溺于维权活动,我的考试成绩无一例外地低空飘过,也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实习经歷。 毕业招聘旺季转瞬即逝。在我心灰意懒,开始研究人寿保险公司的应聘gg之际,一家城商行的offer邮件奇蹟般出现在了我的电子邮箱(后来得知是因为原招聘的人因身体原因无法到岗),我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在工作后,一切都还算顺畅。我在柜面只呆了一年,就因为人员空缺转岗成了理财经理。 新岗位主要负责理财产品的销售,每天接触最多的是买完菜顺路看看有没有国库券卖的老年人,谈不上有趣,但总比在柜面清点钞票强。 转岗一个月后,家里搞民间金融的亲戚得知我换了工作岗位,介绍了一位几乎只认银行理财的菸草局干部给我认识。酒桌上一阵觥筹交错后,我谈下了人生第一笔大业务。 隔天中午我坐在办公桌边吃午饭,行长走了过来。他四十多岁年纪,大忙人。除了负责支行的管理工作,还有自己的业务指标要完成,平时在行里难得看见他。此前我未曾和他私下聊过半句,甚至怀疑他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 不料,行长在我身边停下脚步,弓身,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一阵紧张,停止咀嚼水煮西兰花,挺直腰板。 「这个月的业绩相当不错。」支行长亲切地在耳边说道,「刚转岗就有如此表现,实在难得。以后也务必保持状态,继续努力!」 说罢,他迅速转身不见,大概找地方吃饭去了。 夜晚,市中心边缘的一家酒吧,暖黄的灯光透出些许暧昧之色,爵士乐低声迴荡着。 「这么说,升职有望了吧。」戴卡片耳环的女孩敬佩似的说道。 我摇了摇头,试着露出谦逊的笑意,「那只是他一时心血来潮,一场表现自己关心下属的表演而已。」 「真羡慕你。我也想做能出门谈业务的工作。每天从早到晚困在工位上作图做计划表,烦都烦死了。」她说道,神色透出些许落寞。 「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我解释道,「报表什么的,我每周也要做不少。」 「可不至于熬夜加班做吧?」 「倒不至于。」 女孩托腮笑了一下,「我可是做不完就不能下班哦。」 卡片耳环随她的笑容幅度摇曳生光,多少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造型多少有点夸张的耳环,以前从未见她戴过此类饰品。严格来讲,我从未见过她戴饰品——之前在公务场合见面时,她的衣着打扮相当简洁,甚至称得上朴素。 像这样两人私下见面还是第一次。 她比我大一岁,在一家本地gg公司工作,做各种活动的策划工作,如演出、年会、庆典等等。我们行今年的客户答谢会由她幕后策划。答谢会前,我因为对果盘的摆放位置不满意,与gg公司的员工发生了争执。那时,满面笑容出面打圆场的就是她。 从最初见到她的那一面开始,我就不可思议地喜欢上了她的脸。向外凸起的颧骨,瘦削的鼻子,不算上是标准美女。但她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神韵,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感觉到自己背上的开关,像是被不知从哪里延伸过来一根匿名的指尖,紧紧地按了下去,仿佛多巴胺分泌出来。那个东西混入血液之中,连心底深处都隐隐发痒。 这种感觉和最初见到苏喻时很相似,但又有微妙的差别,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忍不住介入与gg公司沟通的工作(原本不属于我的职责范畴),几次业务往来后,逐渐成了熟人。 与她相处下来,没有任何困窘感,说令人愉快都可以。但是,若说自己的心已被她强烈吸引,倒也谈不上。当然,我对她怀有好感。毕竟她长得漂亮,性格也不错。 在她看来,我应该也不讨人厌。不然不至于答应私下吃饭的邀请。 第64页 服务生端上牛肉饼汉堡套餐和科罗纳啤酒。点餐时看了眼价格,汉堡单卖四十八元,套餐七十。虽然已有了稳定的工资收入,我仍觉得这价格全是泡沫。 女孩一边吃薯条,一边问起我的一些基本信息,像是老家哪里啊,哪上的大学啊……感觉像是几个月前就该聊到的问题,但因为是工作关系认识的,或许这样的节奏才算正常。 「真让人羡慕啊,你的人生。」她就我的回答发出感慨。 「哪里?」我多少有点吃惊。 「生在衣食无忧的中产家庭,从小成绩就好,一路无波无澜的升学,毕业后进入银行。」 「其实大学没考好来着。」 「喂喂,对我说这样的话真的好吗?」她笑道,「我可是三本院校毕业的,听你说这种话,心情就像在综艺节目里看到金在中抱怨自己的鼻樑不够挺拔一样。」 「那是谁?」 「东方神起啊,不会吧,没听说过?」 然而我确实没听说过。于是她不厌其烦地讲起了那是个如何出名的偶像团体,包括哪些成员,何时成立又何时解散……似乎曾经相当痴迷。我一边保持微笑听着,一边默默地啜着科罗纳。 人生经歷这种东西,从不同视角观测,似乎会得出截然不同的评价。 或许如她所说,如果从死后墓志铭的大事记角度,我至今为止的人生其实是可用一句话概括的顺利——「他一直是个优等生。」 如果未曾与虐猫案件扯上关系的话。 「怎么了?呆愣愣的。」女孩惊讶地问。 番茄酱不知何时已用完,我正手捏薯条,沾取虚空中的番茄酱。 「想点儿事。」我将未涂酱的薯条塞进嘴里。 「工作的事?」 「学生时代的往事。」 「和女孩子相关的?」 我撕开汉堡的包装纸,没下口,笑了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大学里的男生基本都忙着泡网吧和谈恋爱,不是吗?」 「偶尔也有异类存在。」 吃完主餐后,我们又点了芝士、坚果之类的小食,外加一瓶庞博威士忌。 我敲开坚果的硬壳,漫不经心地提起,最近自己刚换了住处,搬进了位于市中心的公寓大楼。 「17楼的房子,从窗口可以俯视市中心的街景,珠江路和洪武北路交汇的路口,晚上路灯亮起后很漂亮,车灯也川流不息。」 「珠江路的话,离这不远啊。」 「从这走十分钟就到了。要不要去坐坐?」 「我说你,」女孩笑道,「不会暗中谋划着名什么吧,就像大学男生一样?」 「怎么会?」 不过,两人合力喝空一瓶威士忌后,她还是同意了。 至于为何恰巧距离这么近,当然是在选约会地点前就算计好的。 我24 岁,她 25 岁。不用说,不至于按中学生的节奏谈恋爱。 她似乎醉得不轻,几乎整个人倚在我身上。我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伸入裤子口袋里匆忙地掏钥匙。 取出钥匙后,钥匙与门锁几次磕磕碰碰后才拧开。开灯,弯腰找客用拖鞋。忽然看到鞋柜前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对女式皮鞋,样式小巧可爱。 有音乐声与人声,本不该出现在空房间的声音。 女孩轻轻推开我,扶着墙站直身体。我望向客厅,电视开着,正放映着指环王第三部 的电影版,我上周刚买的蓝光碟。 客厅有人。一个年轻女孩子坐在沙发上,一边咯吱咯吱地嚼薯片,一边看电影。 我的背上冷汗直冒。都这么晚了,苏颖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有别的客人呢。」女孩说道,语气没有了原本的甜腻味的残余。 苏颖回过头来,三人无言对视着。 「这是我妹妹,有时会过来玩。」 女孩收敛表情,展现出平静笑意,「兄妹俩关系真好呢。」 苏颖恬静地微微一笑,竟显得有些难为情,「毕竟常常见面。」 「是吗?我只有一个远房表弟,多年未见了。这种事难以理解。」之前从未听过她以如此缺乏感情的音调说话。我莫名感到一阵的寒意。 得赶紧转移话题,我下意识地想,「要不要喝杯茶?」 「不用了,我从不午后喝茶,怕睡不着。要不就不打扰了……」 「没关系的。」我连忙说。 「那就吃点水果吧。我来洗。刚好有车厘子。」苏颖一副女主人的姿态,自然而然的做出安排,起身前往厨房。 我和女孩唯有坐在沙发上等待。空气冷得接近冰点,她的视线落在墙角地砖上。我想解释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公寓的厨房是开放式的,从客厅就能看到苏颖洗水果的背影。 她的棒球服外套放在沙发上,只穿白t恤,背部印着一个大大的笑脸logo,下着浅灰牛仔裤。几年来,她开始学会化妆了,胸也变得明显起来。从背面看,由于有了上围的膨胀,腰身也显了出来。处于青春期的女孩,无论身心,转眼之间就判若两人。 「打扰了。」苏颖将洗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很自然地贴着我坐了下来,距离近到我赶忙挪屁股。 女孩望着果盘里的车厘子,笑了笑,「怎么称唿你妹妹啊?」 「阿颖。」我回答。 第65页 「苏颖。」她与我同时回答。 「两人的姓不一样呢。」 敏锐的意识——我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什么样的亲戚关系里,表兄妹是不同姓的? 可苏颖已抢在我前面开口回答,「那是自然的,没有血缘关系。」 女孩当即起身告辞。我紧随其后,本想送她,但她执意自己打车。 「放心吧,这种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上车前,她强调道。 再一次回家关门,我颓然地瘫坐在沙发上。 「眼光真差啊。」 「哈?」 苏颖坐的离我远远的,一如既往。刚才的亲密态度显然是装模作样。 「一身酒气,还去男人家里的女人,应该怎么评价呢?」 「小孩子又懂什么。」 「我明白的啊。」她像描述一项无可辩驳的事实一样,树叶是绿的,天是蓝的,「眼神确实有点像呢,尤其是笑的时候。」 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只得岔开话题。 「怎么进来的?」 「你给的钥匙。」 我这才想起来,去年我去深圳总行培训了一周,把备用钥匙给了她,让帮忙餵仓鼠。 可是,这并不代表我有同意她随时进门。想到这里,我不由生气起来。 「干扰别人的生活这么有意思吗?」 苏颖盯着我,眼圈渐渐发红。 「你果然忘了吧!」 摔门而出这场戏再一次上演,这次我懒得出门追了。。 在沙发上瘫坐了好一会儿,我试着给今晚约会的女孩打电话,问她有没有平安到家,但被直接挂断了。 我盯着仍未播放完的指环王电影,觉得没意思。切回电视信号看了会晚间新闻,主持人连篇累牍地讲着一起东非小国武装叛乱的最新进展,无聊至极。我关闭电视,把遥控器扔在茶几上,电池从里面摔了出来。 我俯身捡电池,突然注意到地上落有一本物理习题集。拿起一看,在牛顿力学一章夹有书籤,不少题目都标註了记号。 上周,苏颖好像有打电话和我聊考试成绩。 「这次月考,物理成绩不太行。力学方面的问题,出错了很多。」 「牛顿定律?我大体还记得。」当时我一边煮面,一边用脖子夹着手机回答,「下周六我有空,你随时过来补习就是了。」 按日期来算,约定的时间应该就是今天。 但我完全忘掉了这件事。 第18章 没有值得羡慕的东西 一个多月后的周日,我回到大学时期住过的公寓。现下这里是刘北安和苏喻的住处。 毕业后,苏喻面临比我更严峻的就业考验。法语系的好出路,无非是出国留学或去非洲工作(殖民地歷史原因,那里需要大量法语人才)。可为了留在刘北安身边,她哪条路也没选。最后在一家贸易公司找了份不对口的行政工作,工资只够勉强餬口。 但她似乎对找到工作这件事本身就已心满意足。 工作一落定,她就拉上刘北安,从海量的租房信息里细心挑选,打算开始同居生活。那时我正好在考虑升级居住环境。于是把空出的房间让给了他们。 大学期间他们不知道来过多少次,熟门熟路。优势还是原来的,房租便宜,交通又还算方便。 搬家入住后,他们几次喊我去吃饭,但因为工作忙一直没去成。这次的邀约,我推掉周末的行业餐会,才答应下来。一方面不好意思再拒绝,另一方面最近有不少烦心事,想找老朋友们聊聊。 刚进房门,就闻到了浓浓的炖肉味。苏喻从厨房探出头来,「先去房间坐一坐,快烧好了。」 我看了眼厨房里,堆满了成盒的肉、蔬菜,还有一箱啤酒,热闹得很。 「刘北安呢?」 「加班,五点回来。」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招唿道。 「别客气,去房间坐吧。」苏喻一边切菜一边回答,菜刀上下翻飞,相当娴熟。 回到阔别已久的旧居,多少有点怀念。我在狭小的公共空间来回逛了逛。其他屋里已是完全陌生的房客。客厅角落依旧堆满杂物,我甚至看到了几年前搬走的,总穿短裤,拥有傲人长腿的女子遗留下的粉色太阳伞。 走进现在刘北安他们居住的,我原先的房间,变化大得令人吃惊。房间就像重新装修了一番似的,洁净明亮。地毯、床单、枕套、窗帘等日用品,无不干净整洁起来。简直像宾馆升级改造一般,焕发了全新的色彩与生机。 另外,变化最大的当属洗手间。一推门,简直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原本住这里时,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使用这里的洗手间。都是尽量去学校解决。这里的蹲式马桶黄得包桨,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瓷砖地板溅射着脏污。为改善环境,我不死心地打扫过几次,但很快就被其他房客糟蹋回原样。 可眼下洗手间里干干净净,甚至有股橘子味的清香,想必是芳香剂的味道。原先黑黄相间的马桶陡然变成全屋最光彩夺目的东西,釉质陶瓷闪着晶莹白光。 「简直像是魔法。」我赶回厨房,靠在门边感嘆,「这里的厕所居然变得像五星级酒店一般干净。」 「都是小苏打的功劳。」 「小苏打?你说厨房发面用的东西?」 第66页 苏喻一边用勺子舀起汤汁尝味道浓淡,一边解释,「从网上学到的,清洁卫生的小妙招。先将白醋配上小苏打装在一个矿泉水瓶里,打上几个小洞放在马桶水箱里,这样每次沖水的时候就会稀释出一些来,持续地杀菌除臭。隔几天再用洗衣粉刷,马桶就变得白白净净喽。」 「可是,得每天重复劳动才能保持吧。不然一两天就脏了,其他房客可不会尊重你的劳动成果。」 「不会啊,这里住的可都是热心人。洗手间打扫干净后,大家纷纷上门道谢,还埋怨自己之前不注意卫生呢。之后,还不时分晚饭给我们做谢礼。」 真是差别待遇。我住这儿的时候,面对的净是些蛮不讲理的傢伙。若有来世,我也想转生成美少女——整个世界都会对你温柔相待。 不过,想必其他房客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吧,这样的环境里居然还有如此光彩夺目的美女。 在大学里第一次遇见苏喻时,我觉得她一定会拥有光彩夺目的人生。毕竟外表美丽、性格又好,还就读于法语系。那时的我甚至想像,如果在毕业后能再遇见她,一定是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咖啡厅里。白色遮阳伞、卡布奇诺的焦香、舒曼的钢琴协奏曲……虽然这近乎妄想,但确实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 可是,这名女性现在却与男朋友生活在近乎贫民窟的十平方米隔断房里。在油烟四散的厨房里做菜,在骯脏的卫生间里刷马桶。这就是所谓的出乎意料吧。 刘北安回来时大概五点半,我们在房间里架开大学时我买的桌板,满满地摆上饭菜。苏喻为每道菜都取了新颖的名字:「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鱼香肉丝)」,「花好月圆(虾仁炒鸡蛋)」「锅borrow(锅包肉)」……名字奇特了点,每道其实都是好吃的家常菜。 「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呢,大家挤在这里吃饭。」我感嘆道。 「还差个人,打电话把阿颖也叫来怎么样?」 「怎么可能,这么晚了,又不是周末。」苏喻制止了刘北安掏手机的动作,随即望向我,「说起来,那孩子很久没去你那补习了吧,莫非闹矛盾了?」 没想到她也知道了。也罢,本来就想在这件事上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哎,什么情况?说来听听。」刘北安也问。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当然,涉及gg公司女孩的部分没说那么细,只说是工作上认识的,因为喝多了就近去我那休息会。 「所以呢,之后她一直没理睬你?」刘北安乐呵呵地问。 「你问哪一个她?」 「我是问苏颖。不过你这么一提醒,其实两个她都感兴趣。」 真是的,毫无关心的表现。一副听八卦的嘴脸。 「两个她都一样。」我不情愿地回答,「再也联繫不上。发信息、打电话,一概不回。」 「是你的错。」苏喻像总结中心思想一样搬出结论。 「就算是吧……可不觉得苏颖那孩子做得有点过分了?」 「可根本原因是你没信守约定吧。」苏喻少见的严肃起来。 「你好像根本不懂女性的微妙心思,」刘北安也在一旁帮腔,「不守约的男人分文不值。」 我丢下筷子,用纸巾擦去嘴角的酱汁。 「好啦,我知道啦,好好道歉就是……但话说回来,我也不是没有做过道歉的事。简讯上都写清楚对不起了嘛,却没有任何回应。」 苏喻边用勺子给我舀汤边说,「那孩子相当生气哦。其实之前我也问过她和你不联繫的原因,但她一句话也不肯透露。」 「一句话也不说?」我问。 「嗯,一提到你就一声不吭,简直就像舌头被谁偷走了似的。」 「能帮我说说好话吗?」 「很难。那孩子,一旦下定决心生谁的气,就横竖贯彻到底。小时候,一个远房姑妈在家庭聚会上发表过重男轻女的言论。直至今日,阿颖也未和她再说过一句话。」 「那不是没救了?」 「不至于。」苏喻笑了起来,把锅包肉的盘子向我这挪了挪,「我觉得那孩子并不是真心讨厌你。我甚至觉得,在她心灵深处,好像存在只有对你才交心的部分。」 我重新拾起筷子,象徵性地夹了块五花肉,心里就苏喻的话思索不止。果真如她所说?可相处时,苏颖从未表现过依赖我的样子。 「就是,有什么好担心的!孩子气的绝交,过段时间自然就忘了。」刘北安举杯劝酒,没等我碰杯回应,他已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与平日不同,他喝酒的速度异常的快,摆在他面前的两瓶啤酒转眼见底。我也只好加快速度。 结果在啤酒喝完前,下酒菜全吃完了。 「我记得冰箱里还有毛豆,拿出来用盐水煮一下吧。」刘北安说着,望向苏喻,「煮二十分钟应该就行。」 「不用那么麻烦了。」我连忙劝阻。 「你倒客气了。」刘北安笑道。 「那你倒是自己去煮啊。」苏喻嘆了口气,随即也笑了起来,起身前往厨房。 苏喻一出房门,刘北安便盘腿正坐,脸上的醉意一下子稀薄起来。 他压低嗓门,「有事拜託你。」 「不能让女朋友听到的事?」 「没错,事关我的男性尊严。」刘北安露出苦笑,「你们银行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岗位,帮忙介绍介绍?哪怕打杂的工作也行。」 第67页 「怎么?」我惊诧地望着他,「最近电脑不好卖了?」 刘北安用小拇指尖咔咔搔着耳后,同猫在遍体淋湿后挠耳后无异,「好不好卖姑且不谈。问题在于,工资收入太少了,根本不够日常生活开销。」 「好卖,不赚钱,不觉得两者有所矛盾?」 「怎么说呢……市场经济下,利润有时不直接与销量挂钩。」 刘北安最初入职的小房产中介,在我们大四的年末淡季倒闭了。好在店老闆喜欢刘北安的忠厚老实,又给他介绍了电脑城的销售工作,在戴尔(dell)品牌直营店销售笔记本。 据我所知,刘北点在工作上相当用心。入职不到一周,他就把所有型号的笔记本的性能参数和价位背得滚瓜烂熟。第二个月,销售额也名列前茅,曾拿过两次月度销量冠军。这样的他,怎么还会赚不到钱? 「受线上渠道的影响,销售利润被削薄了?」我猜测道,「可我听说,上个月你卖了将近二十台电脑。」 「数额倒是没错,但确实不怎么赚钱。」刘北安逮着一罐啤酒一饮而尽,「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心软,从上不会在价格上忽悠别人。给客户推荐的,都是性价比极高的机型。」 我回想起读过的读者文摘,「很好啊,做生意不就是靠诚信拉回头客的。」 「正常生意确实……可问题在于,卖电脑是一锤子买卖。谁也不会隔三岔五地换电脑,除非是电玩发烧友。而有那样需求的人,对价格绝对门清。所以,周围的同行、同事,都是靠忽悠不懂电脑的小白赚钱的。你知道的,那种事我做不来。」 我点头表示理解,若是能做出那种缺德事,他也就不再是刘北安了。 「我帮你问问。不过,你知道的,我的熟人几乎都是同学,大多数毕业后去了正规金融机构——无比看重学歷的地方。」 「没关系的,帮我多问问,不用多体面的工作,只要工资尚可,多苦多累我都肯干。」 我听出了些什么。 「最近急需用钱?」 「倒还好……」 「别瞒我了。你可不是那么在意薪资报酬的人。」 他用吃剩的骨头拼出第二代滑翔机的形状,摆弄了好一会。 「上次去见阿喻父母的前因后果,你知道的吧?」 我点头承认。 苏喻选择与刘北安在一起,最初是瞒着父母的。 毕业后,两人都找到了工作,又有了暂住的场所,苏喻这才鼓起勇气向父母告知刘北安这个人的存在。 随即,苏喻的父母安排了一场俨然面试的见面会。 苏喻的父亲是一家民营制造企业的总经理。母亲是公务员,似乎是个科长。苏喻的父亲在家似乎没有什么说话的立场(后来得知是曾经创业失败,从此失去了话语权)。总之,都是苏喻的母亲在问刘北安各种问题。一个很强势的女人。 面对刘北安,她父母的反应少见的一致——极其冷淡,似乎眼前这个人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与他们毫无关系。苏喻的母亲就一些基本问题对刘北安做了提问。最后得出结论,眼前的青年男子背景荒芜、身无分文、学歷潦草、前途无亮。 「毕业了,该考虑结婚的事了,可你还像小孩子一样欠缺考虑……这种关系我绝不会认可!」这是那天告别时苏喻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两人对此只字未答)。 最终,两人私奔似的,自己租房住在了外面。 「别理睬他们不就好了?」我愤愤不平地建议道,「反正都工作了,不依赖原生家庭也活得下去。」 「别那么说,」刘北安有些底气不足,「父母都是为了子女好。」 「你还帮他们说话?」 「半年来,苏喻的母亲就总趁我不在的时候来看她,每次都带来不少吃的、穿的东西。」 我困惑的挠挠耳根,「这算是和解了?」 「不知道……总之,她和阿喻聊了很多,在很多矛盾没解决的前提下。」 「最近一次,也就是上个月。她临走前说,想结婚的话,怎么样也得有个像样的地方住吧。」 我只能默然不语。 刘北安抛下易拉罐,仰躺在地板上,「对我来说,唯一的出路,得努力赚钱才行啊。」 我点点头,「明白,帮你留意工作机会就是。」 苏喻戴着厚实的棉布隔热手套,端来一锅盐水煮毛豆。 工作的话题自然到此为止。刘北安赶忙坐起,我们一边喝啤酒磕毛豆,一边谈着最近趣闻趣事。苏喻也参与进来,不时发表意见。 我发现桌子下面掉了个东西,伸手捡了起来。是一张纸壳包装的dvd碟片,包装上堂而皇之出现的半裸女子令我心里一惊,差点儿脱手。不管怎么看,这确实是近期惹起热议的某个成人3d大片。 「啊,这个……为什么在外面啊!」刘北安从我手中抢走碟片,手法迅捷地一把塞入衣物柜深处,转脸露出心虚的表情,「不是我买的,是电脑城的同事从街上卖碟的手里搞来的,看完了就硬塞给我。」 「那你倒是藏好啊。」我感嘆道。 「这个人总这样,」苏喻接上话,「用完东西从不放回原位,把房间弄得一团糟。」 我回想起大学时代与他同居的惨痛经歷,连连点头,「若是教训他,还会振振有辞地说些宇宙啊,熵啊之类的大话,全然不承认错误。」 第68页 「可不是,说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改!」苏喻附和道,「内裤也不知道按时换洗,根本不在意人家的感受!」 「慢着慢着,别把不相干的东西都搅和在一起。」刘北安连忙辩解道,「不错,我这人确实粗心大意,没把杂物收好,没习惯每周洗内裤。这些我都承认。但这并不等于说我没把你放在心上!都是小事,何必大题小做呢?」 「小事?共同生活几个月了,连最基础的,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知道。知道在日常生活中,我要忍受多少次你所谓的小事吗?」 刘北安慌神起来,思索半晌,终于像死活解不出试卷最后一道几何大题的中学生般可怜兮兮地问,「比如说呢?」 「比如,我讨厌任何有花纹的纸巾。」苏喻抓起柜子上的纸巾盒,「你从超市买回来的纸巾,无一例外都有俗气的花纹!」 这个……我想一般人不会留意细节到这种地步的。 刘北安也目瞪口呆,「等等,你讨厌花纹什么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一直以来我都努力让你意识到,通过各种方式。上次你买回的纸巾上有黄色的蒲公英花纹,我不就常跟你说,自己不喜欢蒲公英这种花,还几度暗示黄配白的颜色搭配显得很俗气吗?可你始终像一根木头般麻木不仁。」 刘北安有如首次目睹911事件录像的美国民众一般震惊,「何必这样拐弯抹角,直接告诉我讨厌什么不就得了?」 「那样会让你觉得我神经质吧。我想採取更柔和的方式……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喜欢你!」 「我也一样啊,喜欢你到无以復加。」刘北当即较劲般的回嘴。 说完,两人像是意识到了我还在场,都脸红起来。 「真是的,不要在无关人士面前时恩爱啊……」我小声嘟囔着。 不过仔细看来,苏喻的脸未免红得过分,笑容也呆滞。 我望向她的手边,不知什么时候,她给自己开了一罐啤酒。 「莫非,她喝多了?」我低声问刘北安。 「难怪,说话完全没逻辑性。你不早点说?害我提心弔胆半天。」 「我以为你肯定知道的啊?」 「我也第一次见她喝酒哎,拜託,就一罐啤酒哎?」 刘北安把喝醉的苏喻扶到床上,盖上被褥休息。苏喻嘴里细语着「我没醉」,但一着枕头便睡着了。 我与刘北安闲聊了几句,起身告辞。临行前,帮他把碗碟端去厨房。 大概是碗碟的碰撞声吵醒了苏喻,她迷迷煳煳睁开眼睛,像夏日萤火一般忽闪忽闪,「几点了,这是哪里?」 「无需担心,」刘北安少见地压低嗓门,像哄小孩子一般温柔回答,「在自己家里哦。」 「什么嘛,在家里啊……」她伸个懒腰,展臂搂住枕头,重归梦乡。面露微笑。 那是相当安心的笑容。 第19章 仅仅是传递有价值的信息而已 其实不需要多加考虑。当刘北安为工作的事向我诉苦的时候,我的脑中就浮现出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给许久不见的孙林打了电话,约他这周出来吃个饭。结果他满怀歉意,说晚上的饭局已经约到下个月了。 「那中午怎么样?」 「可以是可以,不过中午我都在公司。你知道的,位置有点偏,要麻烦你开车过来了。」 「周末还上班?」我有些惊讶。 「习惯守株待兔的银行人恐怕难以理解吧,」孙林以有些戏嚯的口吻说道,「周末才是拨打推销电话的黄金时间。」 谈及孙林这傢伙,我忍不住要多说两句。自从大学毕业,他的人生可谓跌宕起伏波澜万状。 他一帆风顺的通过校招,进入top 2的证券公司,让当时走投无路的我羡慕不已。 可七个月后,我成功混入银行上班,他却辞去稳定工作,换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微金融公司就业。据小道消息,那家公司竟与民间高利借贷业务颇有瓜葛。 一起吃饭时,我问新工作何以吸引他,他笑而不答。 这一转变固然出人意料,可其后的发展才令人大跌眼镜。短短半年,他再度辞职。这次不再替人打工,转而创业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这一经歷,使得他在同学圈子里成为了近乎传奇的人物。毕业后,大部分人都选择了进企业打工。其余的少数派,有的继承家业,有的开网店,有的出国深造……自力更生,取得如此耀眼成就的唯他一人。 新成立的公司位于市郊的开发区,开车大概一个小时车程。据孙林介绍,那是一个几乎全新的园区,交通不便,但租金低廉。由于招商引资压力很大。若是提供小微企业之类的资质证明,几乎可以算是免费租用了。 虽然如此,实际租用的面积也不算大。一个一眼就可以看尽的办公室,塞进了二十多人,多少显得有些拥挤。除此之外只有一个经理办公室。我说找孙林,前台面带歉意地告诉我:孙总在忙,请等一会。 她领我在靠窗的一个空办公位坐下,端上茶水。我好奇地打量四周。 墙上贴着经营口号——面向高净值人群的财富管理专家。与一般安安静静,只有键盘敲击声的办公室不同,这里充满了嘈杂的话语声,所有员工不是在聊电话,就是在奋力拨号。 第69页 甚至有人抓着听筒勐然起身,一边在电话线的制约范围里来回踱步,一边打着线路那头看不到的手势。 「如果您还在直接购买房产,那就落后于时代了。」一个微胖男子对着电话焦急地争辩道,「未来一旦房产税落地,个人持有的成本会大幅增加,房地产信託才是您更好的选择。」 「您的收益率将高达每年百分之十!」隔我两张桌子,一脸孩子气的男子喊道。 不过,大部分人的声音都是冷静而节制的,听起来就像是电信公司的业务客服。 一个戴眼镜的女子紧锁眉头,手握一支原子笔,来回按动笔芯开关。但电话中,她的语气是那么平缓、柔和,像在安抚点婴儿入睡一般。「先生,请听我说。我很引以为傲的一点是,我们公司在财富增值方面极为专业。我们希望能够长期为您、您的企业和您的家庭创造价值。」 我看了很久打电话的情景。前台所说的等十分钟,实际大概是一小时。十二点多,其他员工都下楼吃饭去了,孙林才走出办公室,在电梯口和客户握手告别。 「抱歉抱歉。」电梯门合上后,他向我打招唿,「碰巧来了个大客户,得罪不得。」 「客气什么。公司生意这么兴旺,当然是好事。」 「哈哈,这你还真说对了,这几个月来赚得着实不少,我甚至有底气升级办公环境了。」他打开手机,划拨几张空办公室的照片给我看,「这是市区刚找到的新办公地点,下个月就搬去。市中心的商贸大厦,足足三百平。」 「租金不便宜吧?」 「一平方一万二一年。」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令我不由得心生错觉,仿佛我们仍在谈论大学食堂红烧排骨的定价问题。 「好贵。」 「是贵得离谱。」孙林说,随即自己补充道,「不过还算物有所值。这里实在太偏了,客户过来太不方便。就算过来了,看到这里的环境,也只会觉得公司的实力不行。严重影响成单率。还有,接近饭点来访的客户,我想请他们吃顿商务餐都不行,最近一家像点样的餐馆在十公里外,你能信?」 我笑着摇摇头。 孙林提议就去楼下食堂吃饭好了,省得折腾。我当然没意见。 一起等电梯的空闲里,我主动聊起了公司经营的话题,「刚才在你公司坐了会儿,见所有人都在热火朝天地打电话。」 「这就是我们的主要工作内容。」 「用电话推销投资产品会有效果吗?」我质疑道。「恐怕打一百通电话也难得有一个目标客户吧?」 身为银行理财经理,有一点我很清楚,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投资产品,客户通常都抱有风险疑虑。这种疑虑极难打消,直接表明自己只碰存款的人也不在少数。必要时只能搬出银行的金字招牌,「放心,你几时见过银行捲款跑路的?」 所以,我很难相信有人会敢在这种小公司进行所谓的投资。 孙林竖起食指,摇了摇,「不,你说错了。平均打一万通电话才能遇上一个目标客户。」 我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孙林解释道,「平均打一万通电话就能遇上一个目标客户了。一个熟练的业务员平均每天可以拨出一百多通电话,一个月就是三千,三个月一万。也就是说,还没过试用期,他们就可以独立开单赚钱了。」 「三个月一单就足够生活?」 「当然。不然公司是怎么运营下去的。」孙林露出略含讥讽的笑容,好像我问了一个十足的蠢问题,「刚才说的,只是最基础的业务模型。只要产品能顺利兑付,尝到收益甜头的客户自然会重复投资,甚至还会拉上亲朋好友一起……这是后话了。」 已经过了午饭的时点,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人。我对孙林这一整套业务逻辑赞赏有加,并表示自己受益匪浅。 「那当然。虽然说穿了很简单,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学到这一整套经验理念的。若不是在你面前,绝不会如此轻易地透露出来。」 「从哪学到的?」 「还记得吧,毕业后,我在证券公司浪费了整整半年时间。那时的上司是一个极度无聊的中年男人,每天思考的大概只有如何从下属身上压榨业绩。为了应付他的淘汰指标,我打了非常多的销售电话,大概每月近万通吧。我想自己倒是应该感谢那个人。若不是他,我断不至于努力到如此地步,也不会快速学到什么。」 「有道理。」我知道他的话还有下文。 「我在打股票推荐电话时发现了一个现象,民间的有钱人多的令人吃惊。其中不少人手握大把的钞票,攥得发热,却无处投资。这很好理解,这年头想找对投资门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很多都是所谓实业派的企业家,一辈子和生产线打交道,金融什么的一窍不通。」 「但他们会愿意把钱交给你们打理?我印象中,这帮人可都是老油条。」在我的印象中,这帮人通常是身份显赫之辈,平日想和他们说上一句话都难。 「那就看个人销售的功底了。非我自吹,我在这方面实属无师自通的高手。自从在证券公司度过试用期后,我就一直蝉联月度销量冠军。」他顿了顿,「想知道秘诀吗?」 我老老实实的点头承认。 第70页 「哈哈,别那么一本正经的。」孙林笑道,「说白了,和我上学时候泡妞的手法一个路数——广撒网,多敛鱼。多打打电话,遇到谈不来的不打紧,直接捨弃掉。基数多了,总归会撞上互相看对眼的。」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金融销售说起来像是高大上的工作,其实需要的专业知识并不多。你懂的金融知识再多,也只是对牛弹琴。客户根本听不懂,也没兴趣去听。」 我回想自己的经歷,点头贊同。 电梯的门打开了,孙林按住开门钮,让我先行。 「而且,真懂行的人也不会找我们这类人投资,对吧?」 「所以从公司跳槽了?」 「对啊,给别人打工,自己终究只能吃残羹剩饭。」 我笑了起来,「实在是了不起的觉悟啊。」 我们在负一楼的园区食堂吃饭,菜价比大学时高了一倍不止。 孙林点的菜相当素——香菇青菜、油炸藕饼与紫菜豆腐汤。 「最近晚上应酬多,私下里想吃清淡点。」没等我问,他就说道。 我们在角落里落座。他咀嚼几口藕饼,神神秘秘地开口说道,「你猜我的公司员工有什么招聘要求?」 「不收大学生?」 「也没那么极端啦。但确实没有任何学歷要求。推销投资产品的必备知识,其实两天就可以通过培训教完,反正只要能就当下经济、企业运营谈上一段,话语里夹杂些「roi」,「抵押率」之类的专业名词,客户就会觉得你真的很专业了。」 「有道理。」 「所以,公司招聘时的唯一要求就是你想赚钱,想赚钱的年轻人才有搏命工作的劲头。」 我心念一动,时机来了:「还记得我们学校那个叫刘北安的?」 「刘北安?」孙林思索片刻,「哦,那个打架被开除的蠢货啊,怎么了?」 我压抑住心中的不快,继续说道,「其实,他最近正在找工作。你知道的,没有拿到大学文凭,找工作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以的话,能不能让他来你这试试?」 孙林放下碗,望着紫菜汤里上下沉浮的豆腐,沉默有顷,「销售这项工作,说起来简单,却不是每个人都足以胜任的。」 「明白。」我想起自己在银行的经歷。对公或对私的销售岗位上,承受不了销售指标压力,想转业回到柜面拿死工资的人其实不在少数。 「比起专业技能,个人素质更加重要。毕竟销售过程就像谈恋爱,不会察言观色的人绝对做不来,明白吧?」 「明白的。」 「那个男人上学时干过的蠢事,你不会都选择性遗忘了吧?他可不是会察言观色的人。」 「那是老黄历了。」我耐心解释道,「进入社会后,谁都会改变的。」 「哦,也对。」孙林回应道。 我们认识不止一两年了,我一估摸他嘴角笑容的幅度,就知道他并没有真心相信我的话,于是继续劝说道;「你也知道,这个社会对没有文凭的人谈不上温情脉脉——他干过不少底层的工作,早就不是原本那个不知人情世故的妄人了。」 「想必如此。」孙林回答。 「哦,当然。」我耸了耸肩,尴尬地笑了笑,「突然提出这种建议,让你为难了,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招人计划。」 「别这么说。你开口的事,就算真是难题我也得想办法。何况并不是什么难事。」 孙林笑眯眯地从窗口取来抽纸和牙籤,分了我一半。 「说起来,我也有事想拜託你,业务方面的。」 「我这样的小职员又能帮你什么。」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摆出如此口吻,总是如此。 他微微一笑。由于懒得再把四分之一厘米的笑容退回去,微笑便在嘴角逗留下来。 「手下人叫我孙总,可我经营的不过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不瞒你说,今年全年的销售额刚刚过五百万。和你们银行这类正规军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你们一个理财经理的销售额恐怕就超越我们全公司了吧。」 「我们只是依託银行的牌子而已。」 「没错,依託了牌子。」孙林一拍大腿,「那才是最重要的东西。知道最近我打算贷款买辆保时捷吗,某种意义上,那也是牌子的一种。客户一见你开着豪车,就理所当然地联想到你的资产实力雄厚。」 我点点头,想像着开保时捷卡宴出没于高档酒楼的孙林,但没什么实感。 「之前听你提过,今年的业务指标完成的不错吧?」 「托亲戚的福,介绍了一两个大客户给我。算是提前完成了。」 作为新人,我的指标本身也不高就是了。 「既然对内的指标不愁,有没有赚点外快的想法?我这有几款投资产品。提成可是相当不错的。」 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想法。 「喂喂,私下销售未经批覆的产品,可是三令五申,明令禁止的行为。出事了可不只是开除那么简单。可能要被关进去的。」 孙林隔桌拍了拍我的肩,「别那么一本正经的。我只是聊聊可能性。毕竟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在脑中试想了一下所谓可能性,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他像是嫌弃我脑子不灵活似的,自顾自笑了起来,「没让你一本正经地搞什么代理销售。我问你,客户最常问的两个问题,是不是『投资安全不安全』和『有没有收益更高点的』?」 第71页 「没错。」尽管两者多少自相矛盾。 「那不就好了,遇到后一种想要高收益产品的客户,你就暗示那类产品银行眼下没上架,但你认识相关金融机构的人士可以搞到。把我的联繫方式交给他们,其余不必多说,全部交给我就行。保证后续不与你扯上任何关系。」他朝我抬了抬下巴,「除了销售佣金。」 我嘆口气说:「坦率地说,我不大喜欢这类事情的。」 「这个我也清楚,」他说,「非常清楚。可这样的事在业内再正常不过了。」 「倒不是说要纠正社会不良风气,你也知道,我是过着普普通通生活的普普通通的人,不想捲入背阳面的事情里去。」 「不要想那么多,当作传递有价值的信息如何——近来不是号称要网际网路革命来着?所谓网际网路,不就是加速价值信息流通速度的工具。我们的所作所为,只是顺应时代的发展。」 我长嘆一声,感觉陡然老了好几岁。 「从大学一认识你就知道了,你属于细细考量利弊后才肯付之行动的一类人,脑子里想的事复杂很多。」孙林把盘里的香菇一扫而空,只留下青菜,「不像我,只会考虑赚钱与否——这种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那终究只是孙林的自谦之词,凡事一旦牵涉到金钱,就谈不上简单二字。 我按孙林所说,尝试给他介绍生意——毕竟有求于人,我无法完全拒绝他的请求。作为交换,于情于理,至少也要帮忙介绍一两个客户。 非我自吹,我对工作一直挺上心的。逢年过节都向客户嘘寒问暖,很多人跟我挺聊得来。本以为就算不是朋友关系,基础的信任关系还是有的。 结果两个月下来,从来没有成功过。很多人一听不是银行的产品就直接拒绝。 我不由得感觉到,自己恐怕只是完全依靠银行牌子工作的附属品而已,如同买豪车附赠的车载香薰一般。 年底,工作忙碌异常。这一天,我一连接待七八个客户,连午餐也没来得及吃。一点左右,刚准备去吃饭,一个麻烦的客户就抬脚迈入银行大门。一看到他的脸,我就不由得头疼起来。 来者六十多岁,已然退休的年迈老头。一头硬发竖立着,处处夹杂着银白。颧骨如海面冰山一样凛然耸起,脸色总是冷冰冰的,不苟言笑,挂着一层绝不融化的寒霜。 据说,在我入职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每月固定时点到访,东问西问半天,问出各种刁钻到难以解释的问题,再要去全部的理财产品资料,银行帐户里的余额却从未超过五千元。入职时,不知为何,他被划分成了我名下的客户(可能前辈们都想甩开这个包袱)。 去年底,行里推出了一款「年末答谢」理财产品,收益率前所未有的高。作为新人,我循规蹈矩向名下的每位客户打电话推荐。出人意料的,老头默不作声地买了三万元的份额。 刚开始,我还为自己啃下了硬骨头客户沾沾自喜。谁知道,转月就不由得后悔起来——老头开始更频繁的到访谘询,频率接近一周两次。逢年过节,还主动上门索要节礼。不送他一桶重到几乎拎不动的菜籽油,根本打发不走。 眼下,接待他的职责自然又落到了我身上。 我挤出僵硬的笑容。向他一一介绍了所有在售产品。他详细问清了每一款的收益和期限,脸上却未有一丝感兴趣的痕迹,很难辨识出他的真实想法。 「您觉得如何呢?」我试探道。 「把资料列印给我,我回去看看。」 与年轻的客户不同,他不会操作任何电子设备,看不了电子版的材料。每次他一来,我就得花上半小时守在印表机边列印资料。 漫长的等候时间里,我还不得不想方设法解答他的繁琐提问:这个产品具体是投资什么的,有没有风险,有没有项目类似但收益更高的产品…… 应付问题的期间,我逐渐烦躁起来,说出了原本没想说的台词,「其实银行对收益率都是有把控的,您需要的产品,可能这里找不到呢。」 老头不快地撇了撇嘴。 「不过,外面的公司,倒是有相似的产品,收益率年化能做到十。您需要的话,我也可以把那边的联繫方式给您。」 老头的脸色一变,嘴角的肌肉抽动。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一丝明确的情感迹象。 「不过,外面的产品一般投资起点比较高。」 「要买多少啊?」 「一百万起步,三百万收益更高些。」我轻描淡写地说道。 老头明显被这个意想不到的投资起点吓到了。不再询问更多。但估计是为了挣回面子,他还是要走了孙林的联繫方式。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多少收穫了些报復的快意。 过完年,我几乎已经放弃帮孙林介绍生意了。行里又提出了新的考核指标要求,上班不得不疲于奔命, 晚上一般都要加班两小时。到家一般已经八点了,我泡了一碗拉面,一天之内唯一属于自己的时段终于开始了。 等待拉面泡好的时间里,我坐在电脑前,检查自己编程的交易软体运行情况。很好,终于开始盈利了,收入四万元。 不过,我操作的是虚拟盘,也就是说,模拟真实交易的数字游戏,并不涉及真正的金钱收入。但开始盈利终究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也许哪天就能以此谋生了也说不定。 第72页 这几年,国内金融市场涌现出专职高频交易的团队。 所谓高频交易,即是从极为短暂,肉眼无法利用的市场变化机遇中寻求获利的电子化交易。比如,某一证券买入价和卖出价差价的微小变化,或者某支股票在不同交易所之间的微小价差。这种机遇通常由于时间或数据延迟产生,很快就会被市场交易行为抹平,整个过程可能只有几毫秒。人类自然无法利用如此短暂的时间差,但计算机可以。 打个比方来说明吧,超市里的一公升牛奶卖五元。某天夜里,由于牛奶质量问题的负面新闻,超市临时将价格调整为了四元九角。早上超市开门前,门口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中老年妇女,在她们的抢购下,超市想必很快就会将价格调回五元。但当她们沖至冷柜前,牛奶就早已卖空了。因为我针对性设计的电脑交易程序早已发现了价格差,在九点开门的几毫秒间在网上下单,订购了所有的低价牛奶。 在发达国家,高频交易套利已经有相当成熟的体系了。但在国内尚属于新兴玩法。而且由于市场的不同,国外的交易软体无法直接应用于国内。在他们的基础上改造一套怎么样?我无法逃避地沉迷于这个想法中。回过神来,已经自学了简单的编程知识,改良出了一套自己的高频交易算法。 不过,我并不是想通过这套算法赚什么钱,只是业余时间玩玩而已。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其中消耗智力的数字游戏。让我找到了曾经数学竞赛时解题的刺激感。这种让大脑充分活动的感觉才是我真正需要的。 我打开交易程序的日志,开始研究今天一天的策略得失。手机忽然亮屏,本以为是客户来了联繫,打开一看,竟是孙林转了两万元给我,转帐备註写明:李国富,介绍费。 我抓起手机想要回电过去,问清为什么,但拨号到一半就停手了。心里明白过来,李国富是那个白髮老头的名字。想必此人最终在孙林那成交了。 买了一百万还是三百万不得而知。貌不惊人的抠门老年人,往往有着超乎想像的积蓄——这种情况其他资深理财经理不知感嘆过多少次。 丢开手机,我在洗手池用冷水洗了把脸。嘆了口气。 也好,这样一来,也算了结一桩心事。我擦干脸,继续看了会程序日志,但心情无法抑制的烦躁,内容几乎没进脑子。泡面泡烂了,刚才还觉得飢肠辘辘,现下却什么也不想吃了。 我把整碗面倒入垃圾桶。 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正如孙林所说,只是传递有价值的信息。仅此而已。 我试图说服自己,可心情依旧烦躁不已。 工作几年来,虽然早已顺从所谓的社会规则,但如此越过自身原则的红线还是第一次。我和孙林基本可以算是好朋友。总觉得这么一搞,关系就永远无法恢復之前的单纯了。 为了平復烦躁情绪,我决定打电话找刘北安聊聊。每隔几周,总会打个电话过去闲聊。就像初中生打长电话一样,没头没脑东拉西扯。 他接起电话,首先照例感谢我帮他介绍的工作,明明说过好几次了。 「最近工作方面挺顺利的,第一次有成交,公司还计划把我评为最佳新员工呢。」 「那挺好。」 终于有点好消息了。 「对了,下周元宵节正好是周末,有什么安排吗?」 「倒是没有。」 「去看灯会怎么样?苏喻把她妹妹也叫来,到时候正好可以修復你们的关系。」 「可以啊。」 「听起来你兴趣不大?」 「不是的,」我犹豫了一下,「最近,好像对什么都上不来热情。」 「能理解啊,」我仿佛能看到刘北安在线路那头连连点头,「彼此都为了生活而忙呢。」 第20章 灯火阑珊处 结果,元宵节的计划尚未实行,就先行流产了。 失败地徵兆在当天下午已出现——他发来信息,说临时接到通知,公司五点开业绩总结会。他和苏喻可能迟到一会。 我准时到达约定地点,左等右等也没有消息,迟迟才接到刘北安的联络。 经验告诉我,迟来的消息一般很难让人为之欢欣鼓舞。 不出所料,刘北安在线路那头说道,「抱歉,还在路上。没想到会开得那么长,孙总一直讲个不停。」 什么时候改称唿的,我这么想着,但没问出口。 「理由就别解释了,总之什么时候到?」 「很难确定,我和阿喻一见面,就打了车赶过来。谁知道交通管制,道路彻底封死了,离三山街还有五站路就没法通行了,车只能停在路边。」 我对着手机长嘆一口气。 「实在抱歉,本来还说要帮你的……阿颖到了吗?」 「差不多和我同时到的……」 我坐在入口广场的花坛石栏上,苏颖坐在我边上隔两个人的位置,右手托腮,盯着流动的人群默不作声。从刚到开始,她就表现得像没看到我一样,自顾自地坐在一旁。 「由我向她解释下吧。」苏喻在线路那头说道。 我把手机递给苏颖,她默默接过,有说有笑与对面聊了几句,随后再度面无表情,把手机扔还给我。 「和她说过了,只是碰巧,恰巧你也想来灯会。」线路那头,苏喻说道,「好好道歉,然后,不要说漏嘴。」 第73页 挂断电话,我暗暗揉了揉脸,调整好表情,转向苏颖。 「真是巧呢。」 她望向人群,没有回应。我继续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但没有得到回答,话题难以为续,只得同样望向哪里都是的人群发呆。 人群向着同一个方向持续流动。 「是计划好的吧?」她突然问。 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她正直直地盯着我。坐在我们中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起初约好姐姐带我出门,中途刘北安又说要加入,结果你也来了。最后堵车没法到,只剩你我两人。」 「没那回事。」我回答。 至少堵车没人安排。 「随便吧,就当作是那样好了。」苏颖了无兴致地回答,「难得的节日,不用去陪女朋友?」 「如果有就好了。」 「都带回家里了,还不够格?」 「首先,她和我不是那种关系。其次,我们之间的联络也断了。」 「真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边再不主动联繫,约见面也不理睬。最后,电话也打不通了。」 「莫非与我上次的搅和有关?」 「与你无关,因为一些大人的原因。」 她没有应声,只是呆呆看着来往的人群和变幻的灯光,良久,嘆了口气。 「陪我转转吧。」 「不先吃点东西?」 「随便吃点吧,路上到处都是卖小吃的。」说罢,她倏地站起身来。 景区张灯结彩,街市亮如白昼,游人熙熙攘攘。夹在蜂拥的人流中,甚至不用迈步,就被一路携裹着推到景区深处。 路面两边的店铺连成排,其中卖小吃的占多数。打着各地特色招牌的,绵延不断,蔚为壮观。闽忠馄饨贡丸、西秦土豆粉、小李生煎饺,酸菜鸡米饭,梅干菜扣肉饼、蒋有记锅贴、蓝老大糖粥藕……数不胜数,目不暇接。与招牌对应的,空气里飘散着层次复杂的香气。 除了小吃,各种工艺品商铺、小摊子也不胜枚举:卖花灯的,卖花花绿绿人偶的,卖面具和橡胶娃娃的,卖古玩字画的,算命抽籤的,打气球的……总之节日或庙会当中应出现的一应俱全。 苏颖没有买吃的,却在卖花灯的店门口停下脚步。店铺内灯火辉煌,荷花灯、兔子灯、蝴蝶灯……融成一片暖暖的黄光。一心想做生意的店主亲热地搭话,不断向她推荐。她的目光却望向店铺深处的货架,那里堆放了不少落灰的纸灯。 「为什么会有老鼠灯,今年是牛年吧?」她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我这才注意到,其中有不少盏灰色的鼠灯,没点亮,几乎和灰尘融为了一体。 「去年没卖掉吧。」 「好可怜。」她这样说着,顺势提出要买。 店主二话没说,给出一个意外合理的价格,于是当场成交。 穿过巨大的石牌坊,我们沿着河道一直逛了下去。从桥上往下游看去,河面上漂着各色彩灯。 苏颖举起刚刚点亮的鼠灯,眼神怔怔地停在灯火上。 「喜欢吗?」 她摇摇头,「仔细一看,做工十分粗糙,造型也尖耳挠腮的,难怪去年卖不出去。」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其实明白的,花光一周的零花钱买下这种滞销货,也不会有谁获得幸福,世界也不会变得更加和平。」 世界和平的话题,刘北安都已经不提了。我在心中想着,但没说出口。 「可总是这样。」苏颖继续说道,「情绪上来了就不顾一切。」 「好事嘛。」 她摇头否认,「一旦生气了也是如此,不依循理性思考。」 习惯了。 「上次的事,对不起。」她说。 我有些惊讶。 「在你家那次。那时很生气,所以不顾一切地想要搞砸你的约会。」 似乎聊到了微妙的话题,我们在河道石栏边停步。 「别在意,归根结底是我的问题。不知怎么搞的,竟稀里煳涂忘了与你的约定,肯定是那段时间工作忙得晕头转向的缘故。」 「所以,不是故意的?」她问。 「那还用说!」 「一直以为你是故意的。」 她扬起脸,望向亮灯的湖面,「因为觉得麻烦了吧。」 「麻烦?」我无法理解她要表达什么。 「嗯。」她的声音小得就要消失似的,「和我在一起很没有意思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 「最近一两年,总觉得与姐姐,还有你们之间,没法像原来那么融洽相处了。虽然年龄差距没变,可你们都工作了,脑子里想的东西好像完全变了样。」 「怎么会,我也好刘北安也好苏喻也好,都没什么变化啊。」 「不正经的事再也没做过了吧?」 「是说nknf的活动?」 她慢慢地点了两下头,「也不再费心搜寻翻案的证据了,对吧?明明曾经那么想把韦家的罪行暴露于天下的。听姐姐说,刘北安最近要被评为优秀员工了,销售公司的优秀员工,那个刘北安哎!」 回想一下,确实如此。毕业后,我们三人已不再费心考虑怎么证明韦一杰有罪,甚至连怎么证明刘北安的无辜也不再努力了。一方面工作忙没有时间,另一方面也明白那是徒劳无功。 第74页 「人总要成长的,为了在社会上更好活下去。」我不由辩解道。 「社会、社会的,你们总把这个词挂在嘴边,说着我无法触及和理解的话。」她用有几分距离感的语调说道,「归根结底,大学生和中学生虽然有年龄差距,却一样是学生。可你们一旦步入社会,距离就自然而然拉开了。」 我喟然嘆息,「可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不必介意的。」她咬紧嘴唇,瞪大眼睛,并摇了下头,「与我相处根本没意思,不可能有意思的,这点我一清二楚。对你来说,我还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你忘记了约定的时间,或许是因为内心里就不希望与我见面。」 我想说句什么,但话没出口。 夜风一地垃圾里捲起纸屑,哗啦啦的,一直吹到河的另一边。 她吸吸鼻子,有气无力地笑道:「可以了。你们的身边,终究不是我应在的场所,那里没有我的位置。」 很明显的,这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说的话。关于这个话题,她或许已经想了很久了。在她的声音里,有着配合当前场合,沙哑而生硬的嗓音。由此可见,到实际说出口为止,这句话已经在她的舌尖上犹豫不决地打过好几次转了。 「时不时的,我会一个人去抓猫的地方转转。毕竟你们都不去了嘛。每年春天,都可以看到刚刚出生的小猫仔,随着它们渐渐长大,曾经做过手术的老猫陆续消失。短短两年间,野猫的阵容就彻底更新换代了。」 她望向夜空,「过去的事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默然举起手,轻抚苏颖的脑袋。她的发梢在寒风中冻得发硬。 「最近,我也察觉到自己确实变了很多。」 「不是青春期那种健康的变化。只是自身和社会无法逃避的磨合——身边全是些狗屁倒罩的烂事,必须强迫自己去适应。行长最近签下了一笔大额信贷合同,表面上是赚钱买卖,实际上十有八九收不回款。但他和地产公司做了不为人知的利益交换,于是,底下的员工,包括我,在他的授意下,连夜加班,把资质审核文件修饰得完美无缺,隐藏了原本的债务瑕疵。」 「还不止如此呢,信贷部主任和新入职的女员工有染,女员工的男朋友我们都认识,周末加班来送饭,晚上加班骑车接,老实厚道的男人。可大家只能假装不知道,假装不在意。」 「还有……算了,不提也罢,都是些说不出口的骯脏事。」 苏颖无言地听着。我勐然警觉起来,市侩、金钱、背叛……对十几岁的孩子说这些真的好吗?但随即摇摇头否认这种高高在上的意识。 暂且忘记教育者或成年人的立场吧。这是朋友之间的平等交流。 「更可怕的是,在我意识不到的地方的改变。你说我变了很多对吧,有些表现,是我自己根本意识不到的。过去的我,和现在有什么区别,恐怕很快就意识不到了吧。」 「种种社会上的价值观听习惯了,渐渐变成本能反应。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忘了原本是在演戏。最终,连真正需求什么都煳涂起来。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酒桌上,不再心情压抑,也能若无其事地说黄段子了。对于行长从灰色交易里赚到手的百万抽成,和同事聊天时,嘴里讲着羡慕,其实也真心羡慕不已。」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话语因想像力的缺失而半途折断。 她默不作声,望向亮灯的湖面,仿佛等待着下文。人声鼎沸。路过行人像大群飞蛾般,向着灯火最喧嚣处聚拢,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刘北安他们也是如此吧,再也无法组织什么活动了吧,就算勉强搞起来,大家也不会觉得自己在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毕竟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过,与你在一起时,我非常愉快,」我说,「那样的心情绝不是说谎。换句话说,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感觉到旧日的时光依旧延续。」 「但是,却忘了和我约好的时间。」她的语气里没有埋怨,只是淡淡的,陈述一件现实。 「有时候,这边和那边的事情会混淆起来。」 她困惑的蹙起眉头,就我的话陷入思考,直到远处传来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 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楼宇的缝隙间,一团白色的光芒快速上升,先变成一个小小的火球,转眼间就在空中绽开。一时照亮整个天空。被遮挡住了,看不清全貌。但能看出是橘红色的,一大串。「砰、砰」沉闷的响声倒是很清晰。 河畔的其他人也三三两两的,望向夜空。一时间,大家都在谈论关于烟花的话题。 「烟花?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呢。」 「自己没放过?」我惊诧道。 「只在电视上见过。」 我这才想起来,近年来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不像我们小时候,过年的时候还可以拿着压岁钱买烟花爆竹来玩。我又一次意识到,我们之间大概存在着所谓代沟的东西。 夜空中橘红色的光芒有着说不出的吸引力,仿佛在人类身上也能激起飞蛾扑火的嚮往。 侧过脸,看见苏颖呆呆地半张着嘴,仰望着夜空。表情傻傻的,毫无防备,像孩子一样纯净。脸颊沐浴着天空映射的色调,闪着玫瑰色的光泽。 「好漂亮。」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她露出笑容。 第75页 最终,我们放弃了看中心区灯展的想法,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从景区的限流门走了出来,周围人群的密度终于降低了一些,居然能看到路面了。 一路上苏颖吃吃喝喝,烤年糕、烤鸭肠、棉花糖……情绪也渐渐高涨起来。她咬着棉花糖,在路边的一家店铺门前停下脚步。 这是一家卖各种小饰品的摊位。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卖的都是些廉价货色,但此刻灯火辉煌,光线在发黄的琉璃饰品上默默驻足,竟也映衬出剔透的晶莹。 苏颖从摊位边角翻出一枚戒指,在灯光下细细打量,「好漂亮!」 那是一枚相当精緻的戒指,素白戒环上点缀着小粒宝石,深浅不一的颜色令人联想起到星空。看起来全然不像便宜货色。 电视台经常播些鉴宝节目,仿佛从地摊也能买到罗浮宫流出的收藏品。原先我只当做笑话看,但此刻多少有点信了——便是如此程度的精緻。 她问老闆售价。老闆报出一个全然不像是地摊货色的价格。 「这么贵?」她嚅嚅喏喏。 「美女,这可是纯银的,品牌货。」 苏颖咬着嘴唇,「那算了。」 「喜欢吗?」我问她。 她移开目光,「也没有。」 对我来说,我买下戒指。 「这样不好吧。」她想阻止我,「太贵了。」 「就当是我的道歉。」我强行塞到她的手里。 她脸上泛起潮红,连耳垂都连带着红了起来,垂下手,沉默不语。 片刻后,她举起右手,在灯光下细细打量。她的手指太细,戒指套上中指才合适。灯火下,戒面的碎宝石闪闪发光。 我勐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赶紧又买了一枚同款的。 「为什么买两个?」她困惑地问。 「送给苏喻的,感谢她之前请吃饭。」 她的笑容当即黯淡下去。 之后也没怎么说话。 其实,我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但出于种种原因,我势必无法回应。 第21章 现实2 捡到那枚戒指纯属偶然。 如果不是费尽心思寻找逃跑的方法,我绝不会去研究浴室的集成吊顶上有没有通风管道。如果有其他方法攀爬到吊顶的高度,我也不会去费力搬动墙角边那尊黄铜雕像做垫脚石。如果没费力搬开那尊重得要命的雕像,我就不会发现原本落在墙角缝隙里的戒指。 还是从头开始说起吧。 从昏迷中醒来后,我一步也不能离开房间。接受康復护理,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实质就是非法拘禁。 刘北安和我争吵之后不再露面。只有「健身教练」每日定时定点出现,打开门锁,用盘子端来三餐。基本都是些外卖食品。早餐时段额外提供电动剃鬚刀和牙刷,「健身教练」当面看着我用完后又取走。除了尿壶和脸盆之外,房间内再没有其他能称作日用品的东西。同时既不能洗澡也不能换衣服。 「健身教练」沉默寡言。每天短暂的送餐时间,无论我说什么——指责非法拘禁的行为,或是提出想见刘北安,甚至破口大骂,男子统统置之不理,有如一块黑沉沉的铁板。若不是曾见他在刘北安面前开口说话,我几乎怀疑他是哑巴。 「天天呆在房间里,什么也做不了,神经会出问题的。」我说,「给点人道待遇,审讯的时候我也会帮你辩护的。」 他一言不发,用粗壮如胡萝蔔的手指收拾着我吃剩的餐盘。对比于体型,干活的手法倒是细腻异常。 「把手机还我怎么样?只要拔去sim卡,不提供网络密码,我也无法联络外界。」我耐心解释道。 当然,我的本意还是寻找逃脱的办法,没有办法的办法。有台手机,就算没网,多少也能折腾出什么。 他恍若完全没听到我的话,端起餐盘,开门离开。我盯着他的后脑勺,恨不得抄起手边的不锈钢脸盆直接砸上去。只要能砸晕,想必就有逃脱的机会。但力度无法控制,若是砸轻了,对方会立刻反击将我控制住。砸重了,会出人命。 何况,他的后颈也是肌肉坟起。就算使出全力,我对能否砸晕实无信心。 我呆望着天花板上的摄像头。我醒来后的第二天房间就加装了摄像头。有没有人用其监视着我的行动呢?想必是有的,我每每表现出异常举动(比如有节奏的敲击窗玻璃求救),「健身教练」总能在第一时间赶来制止。制止的方式很难说是和颜悦色,着实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隔天又是前一天的重复。我孤零零地、一筹莫展地守着我自己的身体以及几件不会说话的东西,桌子、椅子、床、窗户、尿壶和脸盆。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没有什么可听,没有什么可看。对日期的感觉也渐渐开始不明确。 大概一周后,「健身教练」突然在夜里出现。 他递给我毛巾和睡衣式样的棉布衣裤,领我走出房间,一言不发。 出门转了个弯,上楼梯到了二楼。二楼的走廊狭长而黑暗,有如四通八达的迷宫小径。我暗暗观察着行走路线并记在心里。走廊里共有八扇门。都是深色木门,和我的房间门一模一样。有什么人住在那里不成? 向外一侧的墙体安装了气派的落地窗。窗外漆黑一片,凭藉月光,勉强能看到树枝间闪出的夜空,似乎是个花园。 第76页 他突然停下来脚步。我的注意力全在记忆路线上,差点撞上他城墙一般的后背。他指了指眼前亮灯的房间,示意我进去。 我顺从地走了进去,本以为终于能再度见到刘北安。结果眼前是一个豪华的浴室,浴缸宽宽大大,简直与洗浴中心的相差无几。 「给你半小时。」「健身教练」罕见地开口说话,随后退出房间,关上门。我这才意识到是在提供洗澡机会。 确实,距离上次洗澡已不知过了多久,瘙痒自不必说,还有了令人不快的味道。但眼下我无心顾及此事。 确认浴室门关好,我赶忙开始检查四周的环境。 浴室整洁如新,洗脸台,马桶,浴缸等等,无不白得闪闪发亮。洗脸台配有镜子,隐约透着雾气。我用手指触碰镜面,除了湿润感,还感受到微微余温,似乎不久之前有谁刚使用过这间浴室。 干湿分离区域的交界处,竟有一尊硕大的裸女铜像做装饰。铜像优雅地举起水罐,摆出向浴缸里倒水的姿势。我移开目光,这种东西显然无法在逃脱计划里派上用场。 真正吸引我注意的,是一扇磨砂玻璃窗,整件浴室除门以外,只有这么一个和外界连接的通道。 我拧开水头,让放水的哗啦声尽情响起。随后拧动窗户的把手,缓缓向外推开。这一过程无可避免地发出了吱吱响声,但在水流声的遮盖下应该不易被察觉。 从推开的窗缝向外窥去,是一个小花园。地面相距不远,二层楼的高度,直接跳下去应该也没事。我的心脏一阵狂跳。 但窗户只推出了大约十厘米就卡住了——我随即明白过来,对手是经营集团公司多年的刘北安,当然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管理漏洞。 我加大力度向外推窗,纹丝不动。想必设计如此,只能打开这么一点缝隙,有如医院病房一般的设计。出于什么考虑不得而知,难道这样的豪宅也要防范自杀? 干脆砸破窗户算了。我搬起马桶水箱的陶瓷盖,沉甸甸的,砸破玻璃显然问题不大。但随即想起,这么做势必产生惊天动地的声响。 「健身教练」是否还守在门口?我脱下外衣,打湿头髮,用浴巾裹住下半身,试探性地敲了敲房门——简直像是电子感应器般迅速,男子拧开房门,探头进来。 「没有洗髮水。」我指了指头髮滴落的水珠。男子下巴一努,示意东西在洗手台的橱柜里,侧身带上门,看样子打算一直守在门口。 我在柜子里找出洗髮水,死心地脱去内裤沐浴。 躺入浴缸,我的视线自然触及了天花板。那是由复合板材架构的集成吊顶,装有浴霸、暖灯、换气扇等电器。我不由得想起《碟中谍》里的阿汤哥,他饰演的特工常常身穿皮革紧身衣,手脚并用,从天花板上的通风管道潜入敌营……电影情节在现实中是否可行? 天花板不算高,但也不是正常人踮脚能够到的,就算站上浴缸也相距甚远。我环视一圈,把希望寄托在了那尊的裸女铜像上。 我把铜像从墙角硬拖出来,金属与瓷砖地面的磕碰声令人胆战心惊。于是我赶忙把浴缸龙头拧至最大放水口径,同时唱起洗澡时应景的歌: 「moon river, w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幸好,拖动的全程没有引发门外的半点注意。我一脚踩上铜像的膝盖,另一只脚以铜像架起的胳膊做支点(为了防滑,我在这两处裹上毛巾),高度正好合适。我掀开弔顶的换气扇,从空缺处探入脑袋。 结果大失所望,吊顶与水泥天花板的隔层里,哪里也不见足以逃离的通风管道。唯一可见的管道不过巴掌大的宽度。 简直在与空气斗智斗勇。 我心灰意冷地从高处爬下来,想到还要抓紧时间把铜像復位,不由得长嘆一口气。 忽然,视网膜的边角闪过一丝白光,我悚然一惊。 白光闪亮的地方,位于原本放置铜像的墙角。亮度极为微弱,犹如深藏于都市暧昧夜空里的星辰,靠近了反而发现不了。那是一枚灰濛濛的戒指。我洗去表面灰尘,放在手心里端详:一枚银戒指,多少氧化发黑了,花纹看起来颇为眼熟。 没等我想起什么。忽然,背后响起了敲门声,我全身一紧。 「还剩五分钟。」男子隔门说道。 我匆匆沖洗一遍,在「健身教练」的押送下回房休息。关灯躺在床上,我摸出戒指,摩挲着金属纹路,借昏暗的月光细细分辨。终于想起,这是很久以前的一次元宵节灯会上,我送给苏喻姐妹的银戒指,一人一个。 难道苏喻也被关在这里? 仔细想想,这绝非不可能。如果我关于保险的推断属实,已死之人当然无法再现身于大庭广众的眼皮底下。刘北安势必要为她准备一个隐秘藏身处。不引人注目,居住条件也不差。这栋别墅的环境,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相当符合。 而且,以二楼浴室的规模,即使是在空间富余的别墅内部,也没有条件兴建多处。也就是说,如果苏喻也被拘禁在这里,很有可能也会定期使用那间浴室。 想清楚戒指掉落在浴室的原因,答案就一目了然了。 按浴室的结构,铜像是靠在洗脸台边上的,若是有人在洗澡前取下来戒指,很有可能不小心落入缝隙里,短时间内再也难以找回。直到被下一个进浴室的人发现,也就是我。 第77页 不会错的,我兴奋得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如此说来,就算不能实际见到她,应该也可以以文字留言的方式和她取得联繫。因为会分不同时段使用那间浴室。 但冷静下来一想。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一来看守者也会进那间浴室。而且以浴室的整洁程度看来,恐怕日常就有佣人类的人员进行清扫。留言若显眼则会被他们先发现。但若隐藏的太好,苏喻也发现不了。二来,能留言的纸笔什么的,我一概都没有。 根据刘北安的指示,我能被满足的需求只限于吃喝而已。 夜深了,我关灯睡觉。岂料夜半两点,我再度醒来,再也睡不着了。恐怕是心事重重的缘故。 我坐在床上,凝视房间里的黑暗,围绕种种事情左思右想。思维漫无目标地一圈圈兜转不停。 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从床上一跃而起。 只要有吃的喝的,不就足够了吗? 隔天一早,「健身教练」照例送来早餐,一看就是直接从超市买来的,肉松火腿三明治、盒装牛奶、切片面包。 我深吸一口气,该说正事了。 「今天想吃些甜的。」 他低头收拾昨晚剩下的餐盘,宛如完全没听见我说的话。我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珍珠奶茶和蛋挞,希望下午送过来。你们刘总说的嘛,吃喝方面什么都招待。」 他收拾好餐盘,随后出了房门,看起来像是没听见我说的话。但下午三点左右,我点的奶茶和蛋挞全部送到了房间。 看来挺顺利的。接下来的几天,我分别点了果茶、甜甜圈、泡芙、芝士蛋糕和柠檬气泡水…… 周五,时机已成熟。 送餐时间,我盯着煎蛋,大声自言自语道,「想吃小龙虾。」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没有不能吃的道理嘛!」 「十三香的和蒜泥的,各来五斤。」 男子沉默半晌,终于不作声地微微点头。 「对了,再来些烧烤,羊肉串、五花肉、什么的都来点。」我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啤酒,最好是精酿的,彻底冰镇过。」 夜幕降临时,我点的菜全部送到了房间。 龙虾的个头相当统一,炒得红喷喷的,油光闪闪,在铁盆里堆得山高。啤酒放在冰桶里,共有十来瓶,都是不认识的外国牌子。 东西全放下后,他转身就要走出房间。我连忙叫住他,「不一起吃一些?」 「健身教练」扭过头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也该是吃饭的点了。」 他又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小龙虾,半晌终于开口,「健身,得控制饮食。」 「刘北安说过,尽量满足我的要求吧。现在我就想找个人一起吃顿夜宵,喝点酒。」 他想了想,终于点头同意,「既然刘总安排过,好吧。」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戴上一次性手套,不客气地剥起了小龙虾来。 请吃龙虾,是最快拉近与对方距离的手段。这是我在银行当理财经理时学会的。 若是遇到实在难以成交的客户,就请吃麻辣小龙虾,工作上的前辈教导我——盘剥小龙虾时不能玩手机。让酒调节神经,让送入嘴里的虾肉和调料刺激味蕾。只需一顿小龙虾,男人们就能在喝五吆六中结成同盟。 不过,对眼下这个大脑也由肌肉构成的男人有效吗?我嘬了口虾头里的嫩黄,偷眼观察着。 男子一口气灌下小半瓶冰啤酒,将衬衫袖子挽至手臂,这是多少有些困难的工作,手臂上肌肉太多。 他用粗壮的手指精细地拨开龙虾。先折虾脚,嗑碎前肢大钳的外壳,用牙籤拨细腻的虾肉,吃得非常干净。 「相当在行嘛。」我感嘆道。 男子做出想挠头髮的动作,但随即想起自己手上全是酱料,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手。 「湖北人,」他指指自己,「从小就好这一口。」 「江苏也是,尤其是南京这里。」我趁机切入话题,「因为工作来南京的?」 「算是吧。」 男子酒量意外的小,在我频频劝酒之下,脸色发红,话也多了起来。 他年轻时,在铅球运动项目上颇有建树,拿过二级运动员资质,保送上了重点高中。高二训练时伤了膝盖,无法继续下去。体育生的成绩自然考不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他做过保安、健身教练、房产中介等工作,直至遇见刘北安…… 我装作侧耳倾听,频频举杯示意。 「主要工作就是负责这栋别墅的安保。这一带没什么居民,就这么一个别墅区。安保可是一个大问题,片刻都离不开人。」 他用手指在虾尾的两侧捏了捏,虾壳应声开裂。再连壳带肉一起扔入嘴中,片刻,吐出干净的虾壳,简直像嗑瓜子一样轻松惬意。 「这里位置很偏僻?」 「算是吧,几年前说是政府有新区规划,后来市长进去了,黄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有次我问过刘总为什么要买这儿的别墅,他说是年轻时曾想在这一带买房,买不起,吃了大亏。之后这里兴建别墅,他赶忙买下了,算是圆个梦。」 「平时你都住这里?」 「偶尔有人来换班。」 「还有其他人在这吗?」 第78页 可能问得太直接了,男子的眼神警惕起来,将啤酒一饮而尽。 「多谢款待,我要去忙别的事了。」 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再喝一杯呗,」我装作挽留的样子去拉他的衣袖,手肘内拐,撞翻了龙虾的盆。哐当一阵响,汤水都浇在了衣服上。 我皱着眉头盯着衣服上的油,不知所措,「这可麻烦了,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去趟浴室?」 一起喝了半天酒,男子也不好断然变脸拒绝。 他陪同我来到浴室,照例守在门口。 我悄声关门,首先打开水龙头,拧开热水。 热气蒸腾起来。 左边的衣袖下,藏着提前准备好的,用塑胶袋装的柠檬水。我擦干镜子上的雾气。用手指蘸着,在镜面上写下留言。柠檬水是透明的,写完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如果有人进来洗澡就不一样了。 这是小时候从百科全书上学会的把戏,用柠檬水在浴室镜子上写字,涂过的镜面部分疏水性更高一点,遇到水蒸气后会再次显现出来字迹。 每周洗澡时,我都注意到镜子上有水蒸气,而且有温度。 很明显,按照惯例,有人在我之前使用这件浴室。 而那个人会是谁呢?不会是看守男子自己。他浑身上下看不出常洗澡的痕迹,头髮油亮的可以。从他的话语里,很难想像这栋别墅还配置有多余的安保人员。 想必是苏喻没错。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我躺进浴缸里。 温暖的水包裹着身体,久违的放松下来。一股悲伤的感觉突然袭来。 自己究竟在和什么战斗呢? 从大学时退出恋爱竞争开始,我的愿望一直是能看到刘北安和苏喻幸福生活在一起。可如今却陷入与刘北安的死斗中,一心把苏喻从他手上解救出来,再报警送他进监狱。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健身教练」说过的话不经意地在脑海中迴响。 「刘总曾想买这里的房子,但未能如愿……」 这并不是谎话。 他们确实曾经有看中过的房子,我们还一起看过。 如此想来,我不由得黯然神伤,一切的扭曲恐怕都始于那一天。 若是那一天他们能顺利签下买房合同,其中没有阴差阳错,没发生那么多意外…… 事情绝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第22章 choose life,choose a job 刘北安打算买房,是我们毕业后的第三年。他与苏喻看中了新城的一处楼盘,约我一起去看,顺便提供参考意见。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和那边预约下,有专车接送。」刘北安在电话里说。 我说周末都行,不过就坐公共运输过去好了,感受下实际的区域位置。他欣然同意。 在电子地图上看来,距离似乎不算太远。但实际利用公共运输过去,花费的时间相当惊人。我们先乘地铁到底站。出地铁,过天桥,再挤公交车,看站牌要坐整整十一站。 公交车就像是一个密封的沙丁鱼罐头,烟味、汗臭味时不时地飘入鼻中。 「如果买下新区的房子,这条公交线就是上下班必经之路了,能忍受?」 「算不上什么问题,起早点就好了。」两人异口同声回答。 公交车在市区泥泞的车流中徘徊许久。从某个路口开始,交通突然顺畅起来,环境却越来越凄凉,楼房越发稀疏,砖瓦房和荒地渐渐闪入眼帘。很快,人工建筑物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水稻田。 到达目的地时,车上的乘客只剩下我们三人。刚一下车,司机就一脚油门加速,不知开去了哪里。 除了站牌,下车的地点居然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农田,脚下一条新修的柏油马桶直直延伸至远方,寒伧得近乎完美。 「确定是这里吗?」我问道。 刘北安同样一脸困惑,「看站牌名称倒是没错。」 我们捣鼓了会gps地图,终于决定再往前走走看。 穿过一个丁字路口后,一栋气派的现代建筑突然耸立眼前:包浩斯风格的建筑曲线,闪亮的玻璃幕墙。门口是开阔的喷泉广场和停车场,广场上的旗杆齐刷刷排开,顶端的万国国旗迎风飘舞。身着笔挺制服的保安指挥着车辆进出……若不是门口标牌上写明了「售楼处」,简直像是阿拉丁请求神灯凭空变出的城堡。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惊讶,脑中浮现出理所当然的疑问。「为什么要在如此鸟不拉屎的地方盖楼盘?」 「听说未来将在附近规划新区。」 「这里?我们刚才从市区过来,花了两小时都不止吧。」 「有配套地铁规划的,」刘北安不太自信地回答,「说是两三年内就能动工修建。」 等竣工时,我们怕不是三十岁出头了。 我们走上徐缓的人行斜坡,闪身跨入打磨得光闪闪的旋转门。大厅气势恢宏,玻璃贴面由下而上,天衣无缝,阳光一气泻下,粲然生辉。 刘北安给销售经理打了电话。我们坐在大厅等待,沙发软得几乎让人陷进去。 稍顷,一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年轻女子迎来。不算漂亮,不过有种亲和力满满的气质。身穿初雪一般洁白的衬衫,黑色高跟皮鞋,髮式整整齐齐。 她一眼就看出刘北安是刚打过电话的人,自然而熟稔地打招唿,完全感觉不到两人之前只是在电话里聊过两次房子的交情。 第79页 与刘北安客套几句后,她又向苏喻搭话,露出夸张的表情,「这位是刘先生的太太吧,看气质,莫非是演员?」 「不是的,我在贸易公司上班……」 「真的不是?总觉得眼熟……对了,您特别像电视剧里看过的一个明星,叫什么来着的……」 她也向我递出名片,「您好,叫我小郑就行,您怎么称唿?」 「不用在意我,只是陪他们过来看看的。」 「别客气,既然来了,不妨一起看看。」销售经理说道,「再说,亲朋好友买房买在一起也很常见的。十万买房,百万买邻。说不定你就看上哪套房,和刘先生做邻居了呢。」 我想像晚上有人敲门的场景,刘北安找我借修水管的扳手,或是苏喻用炖锅端来做多了的咖喱,竟多少有些心动。 「各位今天来之前没预约?我们本可以安排专车接送的。」 「想感受一下实际的交通距离。」刘北安说,「坐公交车来的,一路堵车,全程两个多小时。」 「确实花了不短的时间。」销售经理感同身受般的点了点头,「可是,刘先生,现代社会衡量路程的远近,不是看距离的长短。关键是看道路的状况。您过来时应该也看到了,门口还在修路。等双向六车道的大路一通,从市中心到这恐怕一小时都不用。」 她一说话,脸上就漾出牙膏gg般的笑容,连嘴角弯曲的弧线都刻度精准。看来,这种微笑方式也是职业训练的一环。 「再说,三年前,谁都说河西的位置太偏远了。可如今怎样呢?那里集中了上百家外资和高科技产业。今年,20多家房地产公司争先恐后地在那拿地。为什么?现在的城市扩展太快,原有的老城区容纳不下暴涨的人口与发展机遇,自然要大力发展原先所谓的边缘地区。我们这也一样,随着规划中产业集群的落地,地铁再一开通,几年后这里将是另一番新景象。到时,房价肯定成倍增长。」 「目前市政规划有定下来吗?」苏喻问。 「稍后领您去展厅看一下,一目了然。」 展厅聚集着不少人。墙上挂着巨大的地图。一个男销售人员正用其洪亮的嗓音为一个看房团进行解说。 看房团里各色人物都有,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或频频颔首,或昂扬而笑。一伙中老年女子聚集一团,一半筒裙,一半连衣裙。她们烫一模一样的捲髮,一模一样地叽叽喳喳。也有年轻人,成双成对的青年夫妇居多。 戴眼镜的女孩等待看房团挪动至别处,这才领我们站至地图前,用雷射笔指着地图解说起来。与慷慨激昂的男销售不同,她的声音柔和婉转些。 「目前我市同时有多个新区建设规划,新城因为具备强大产业支持,是其中最有前途的一个,光是地铁就规划有三条。而我们的楼盘,正位于新城的核心地段。」 从地图上看来,这块楼盘确实位于新城板块的中央。数条待建的地铁线路从其周边穿插而过。但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地图存在若干微妙的比例失真。别的不说,若是真按图上的距离来算,市中心简直近在咫尺。 接下来观看沙盘模型。巨大的沙盘上,各类规划中的建筑物已提前做好了模型。从展示效果看,未来这一带将高楼林立,俨然一派市中心的气象。苏喻盯着缩小版本的楼房和道路,细緻地提了不少问题。 销售经理一一巧妙解答后,恰到好处的推进介绍流程,「不如去看看样板间吧?」 样品间的格调简洁明快。木地板,铺波斯地毯,花纹别致。天花板垂下的玻璃吊灯和桌子上的座灯,全部是现代风格。酒柜上面摆着几枚仿明代的瓷盘,几盆大型观叶植物配置得赏心悦目。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大概有专业人员定时清洁。 苏喻一副十分喜欢的样子。她这摸摸那看看,校验客厅沙发的弹性。还实际坐上去,看了会没有画面的电视机。 「这是87平方的样本间,按您三口之家的需求正合适。」趁苏喻沉浸其中,销售经理不失时机地向刘北安发动攻势。 「还有其他面积吗?」 「还有108和137平方的,相比之下……」 「不,我是指小一些的,」刘北安说,「记得你们有五十多平方的户型。」 「刚开盘的时候有,但量不多,上周已经销售一空了。」 刘北安点点头。之后销售又热情地领我们看了其余两个样板间。苏喻一直兴味盎然,刘北安却不时蹙起眉头,有些苦恼的样子。 我想销售同样也看得出来,不过这并没影响她的热情。她领我们到贵宾室坐下,一边端上香气四溢的红茶,一边加紧劝说。 「我们今天有付定金即享受九五优惠的活动,您不妨看一看宣传单页……」 刘北安摇了摇头,「不用了,今天暂且定不下来。还要回去再商议商议。」 销售经理郑重点点头,像是对刘北安的话抱有深刻的认同感,「您说要再作商议,我非常理解,也很欣赏您为人处世的认真态度。毕竟买房对于每一个家庭来说都是一项重大投资,它不像吃顿饭、买件衣服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您和您的家人需要获取更全面的信息,以便更好的商量研究。您目前尚有疑虑的,主要是哪方面的问题呢?是户型方面还是付款方式方面?或者其他什么?我都可以一一解答的。」 第80页 她顿了顿,留出思考回答的时间。 「主要是资金方面的问题,八十平方的总价超预算了。」刘北安回答。 她的笑容稍显紊乱,如同钥匙圈落入一眼清泉,激起了稍纵即逝的波纹。恢復平静后,笑容的幅度略有收敛。 「明白的,这也是常有的事。不妨回去再商量商量。」 她送我们到售楼处门口,礼貌的道别后,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提醒道: 「刘先生,您也看得出来,我们这看房的人多,销量也高。您之前看上的56平方户型早已售罄,现在连87平方户型也不剩几套了,今天,已有好几个人看过,表示了购买意向。按公司规定,谁先交定金就是谁的。」 刘北安只是点头。 「谢谢提醒,我们尽快作出决定。」苏喻替他回答道。 我们走出售楼处,刘北安看来多少有些沮丧。我提议去后面的楼盘施工现场看看,两人点头同意。 偌大的空地上,几十辆工程机械同时在紧张的作业,挖掘机、推土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重型卡车来回穿梭盪起滚滚烟尘。 「连地基都没打好,售楼处倒建得金碧辉煌。」 「你怕是不知道,现在哪里卖的都是期房。」 工程车从靠近我们的地方经过,灰尘扑面而来,我们咳嗽半天,决定尽快离开。 在站牌下等公交车的时间里,气氛有点沉闷。刘北安也好苏喻也罢,谁也不发一言。 「没什么值得惋惜的。」我试着说道,「沙盘上的那些楼现在可是一栋还没建设哦,医院,学校之类的设施不谈,商业配套也半点没有,想买菜或吃饭都无处可去。」 「说得有道理……」刘北安点头贊同。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说实话,我们的资金相当有限。」苏喻抢在他前面说道,「不选偏僻点的地方,根本买不起。」 她拍去袖口的白灰,回头望望售楼处的方向。 「首付的缺口,我再想想办法。」苏喻说,「不行问问家里。」 几天后,我坐在办公桌前吃着工作餐,手机响了起来。 接通后,传来孙林不快的声音,「你的手机两小时都打不通。」 「上班,开了静音模式。」 「无所谓了,你知道刘北安辞职的事吗?」 「辞职?」我吃了一惊. 「我这周在出差,周末回来才听说这个消息。他辞职的时候也不肯说原因。」 「没你这个老闆拍板就能辞职?」 「你可能不知道。私营企业员工的辞职率都很高,常常上午提离职,下午就跑了。只有半年以上的员工比较稳定。不过他不一样,以他的勤奋,半途而废太可惜了。」 「真要感谢你把刘北安介绍过来。」他说,「如你所说,这傢伙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我本来还担心他再干出上学时那种蠢事呢。」 「还能骗你不成。」我笑道。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孙林说,「只是他工作的劲头太超乎寻常了,月底统计工作量,他平均每天能拨出120通电话。」 「那很好啊。」 可能是我回答的语气太过平淡,孙林咋了咋舌,「你可能不懂这个数字的含义。做我们这行的,成功播出一通电话就意味有五六个电话打不通,一通有效的电话可能要花上半小时以上的时间。若是连续打通被拒绝,沮丧也是难免的,需要时间来调整心情。综合算下来,一个合格的销售人员每天差不多70个左右上下浮动。一个优秀的销售人员大概能到100个左右。能做到150的人,除我自己以外,工作以后还是第一次遇到。」 「这么说来,确实厉害。」 「上个月,那傢伙叫来了三个客户,可惜还没有成单的。我跟他说没关系,按这样的速度很快即可成单。」 「我能看出谁有可能性。总之,帮我劝劝他。」 我点点头,对面看不见,但果断在间隙挂断电话。 周末,我约刘北安出来打撞球,他爽快地同意了。 在撞球室门口刚一见面,他便开口道,「你请客,我失业了,缺钱。」 我点头同意,交钱开台,取过两根球桿,扔一根给他。 他接过球桿,在桿头上磨巧克粉,「你好像对这个消息并不吃惊啊。」 「从孙林那儿听说了。」 由我开球,两人你追我赶地打完一局,刘北安胜利。 「最近,房价又涨了。」我一边捡拾散落在各个球洞里的球,一边说道,「难以置信,都已经这个价位了,还能继续涨。」 刘北安「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记得前两年,还有对年轻人所谓『啃老』的批判。现在房价一涨再涨,这个词也没人再提了。」我继续说道,「归根结底,已经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就能买房的时代了。」 「我就知道,找我出来打球没安好心。」他顿了顿,「直说吧,到底想劝我做什么?」。 「就是说,担心从父母那借钱有损尊严,完全没有必要。」我击出白球,清脆的撞击声,边角的红球落入底袋,「你要买的楼盘,每平方米又涨了五百。但没必要丧失信心,五百而已,每平方米过万元都认了,还在乎区区五百?」 说完,我又加了一句,「如果还有缺口的话,我可以借给你,这几年着实攒了不少积蓄,没地方用,给你算投资了。」 第81页 刘北安摇摇头,「你以为我的辞职,与买房的事有关?」 「难道不是?」 「你说的,每平米又涨价五百的事,我压根不知道。」 我愣住了。 本以为因为房子涨价,他心灰意冷,无心工作,才提出离职。 「我辞职,是因为干得不开心。」 「哪里不开心?」 刘北安嘆了一口气,「你一定要知道原因?」 「当然,毕竟是我介绍进去的。」 刘北安收杆,倚在球檯边,望向天花板吊灯。 「我有个客户,正经的企业家。人相当不错,和我也聊得来,聊来聊去,话题已不止限于投资。我们可以算得上是有私交的朋友。」 「但无论聊天如何投机,他从未松口过,没从我这买过一分钱理财。我问主管这时候应该怎么办,他告诉我,这时就是所谓成交前的临门一脚。拉近关系的手段,什么都用上。」 「于是我请他吃饭,单对单的。酒过三巡,我询问他对于公司的投资产品究竟有何顾虑,他终于说出实话——对于我这个人,他十分认可,所以才聊到现在,甚至有份朋友关系。可产品不行,绝不认可。」 「我向他介绍了产品种种风控措施,把土地抵押文件拿给他看。他笑了笑,告诉我那只是商业宣传用语而已。如果不相信,通过金融机构的信用名单来查询,一切一目了然。」 「不查不知道,利用各种渠道了解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块土地早已在各处做过抵押,只不过各方的信息都有保密机制,无法跨平台查验而已。司法有司法的结算体系,工商有工商的,银行有银行的,券商有券商的,唯独老百姓什么也不知道。」 「你也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啊。」我站在他的立场,设身处地的考虑,「你只是一个销售,领份微薄的薪水,就算破产清算,法律追责,也与你无关。」 「那可不行。」刘北安坚定的摇了摇头,「电影里,明知道自己在做坏事,还无法收手的,铁定就是反派了,对吧?」 如此朴实的说法,自从踏入社会后,好久没听过了。好人?坏人?我着实听楞了,但随即笑出声来。 对啊,不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吗,为什么一直想不明白。什么仅仅是贩卖价值信息——做坏事不就是做坏事? 我们总共打了七局。五局三胜,刘北安输了。他不服气地加了延长赛。最后我七局四胜才终于收手。 付款时,他叮嘱我,「辞职的事,不要对阿喻提起啊。」 「我说,莫非没有告诉她?」 「打算找到新工作再开口。」 接下来两人沉默了一阵。 「往下打算干什么呢?」等电梯时,我问道。 「不知道,总之不想再做销售工作了。市场上的东西我几乎都快卖个遍了,做做体力劳动或许也不错。」 「送快递?」 「当网吧网管,保安好像也挺好当的。」他笑了笑,「不过,我还是打算先问问原来上班地方的老闆,说不定我的职位还留着。」 我们在撞球室门外分手,我去地下车库取车,他赶末班地铁。 「喂!」 他突然从背后叫住我,声音略有迟疑,「我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挺逊的?」 「没有的事。讨生活嘛——钱难挣,屎难吃。」 「别看扁我了,那是你们这种凡夫俗子的想法。」他挺直腰背,「老子我,可绝对不会认输哦。哪怕嘴上不说,骨子里绝不认同。不合理的房价,文凭,僵硬得犹如木乃伊裹尸布般的制度,总有一天,我要把所有一切都踩在脚底下。」 我笑了笑,「当然。你是谁?刘北安嘛。」 「没错,老子是刘北安,未来改变世界的男人。」 他摆出拳击手的架势,向空气沙包挥动拳头。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俨然功夫片的配音。 第23章 白象似的群山 周四晚上,苏喻打来电话。 「房子买不成了。这事,你多少知情吧?」她开门见山地问。 「倒是有听说。」 「具体原因知道吗?」她说,「无论怎么问他,也不肯说清楚原因。只一句,不喜欢户型结构。」 「大概不愿说吧。」我闪烁其词,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我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再清楚不过了。何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线路对面沉默半晌。 「明白了。不再问了就是。」 「感谢理解。」 「作为交换,有事拜託你——十四号那天,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等等,」我在脑袋里迅速翻动日程表,「那天可不是休息日啊。」 「日期没法换,我预先请假了。」 「好吧,问题不大。」我也请假就是,反正年假还有剩,「刘北安那请假方便吗?」 线路对面再次沉默下去,时间比刚才更绵长。空气如棉花般结出细密质地的果实。 「关于这件事,我希望你能保密。就是说,不要对他提起。」 「为什么?」 「刚刚我不是没有刨根问底?所以也不要向我询问太多。陪我一天就好,有个问题,我想找到答案。」 「好事?」 「无论好坏,总之是毫不含煳的事实。」 第82页 「关于刘北安?」 「电话中不好谈。」 也罢,当面再问一样。 我们在三山街地铁站见面。 地铁站外不远就是一处大型商业综合体,一派繁华的景象。 她领我在商厦边的小巷子里来回穿行。很快,景象为之一变,灰濛濛的居民楼,全部是旧建筑,楼道里黑洞洞的。有的连窗玻璃都是破的,看不出其中是否有人居住。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判断,这一带从未拆迁过,民房以七八十年代的原样保留下来。 简直像两座城市的风景。 街上没什么年轻人,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走。剩下来的只有廉价的公寓、麻将档、搬迁有困难的商店,与死活捨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老人。 「这家店还开着呢。」苏喻盯着路边一家汤包店感嘆。 于是理所当然的在那吃早饭。店面不大,我们在两人桌旁坐定,点了一笼鸡汁汤包和两碗鸭血粉丝汤。 「从小就想在这里放肆吃一次来着——当时一碗粉丝汤就要十二块呢。小学时的早餐费共一块五,只够买一个肉包,或是两个菜的。」 「你曾经住这里?」我有些吃惊。 「有那么一两年时间。这附近是我的外祖父母家。」 「难以想像。」我摇头道,「一直以为你家有钱的很,过着迪士尼公主般的童年。」 「一度是的。父亲原本是体制内的,市政规划局。九十年代经商热,他眼馋朋友赚大钱,便与其下海合伙做生意。谁知那朋友不是什么正经人,没半年卷钱跑了。连带他也欠了不少钱。家里时不时有讨债的人上门骚扰,母亲只得领我住回娘家。」 「倒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经歷。」 「看不出吧?前前后后,打了三年官司。我上初中后,好歹把大部分债务关系撇清了。那时又恰好市政建设旺季,父亲凭藉原先局里的关系,一下子拿了不少城建项目。那几年着实赚了不少。」 苏喻用筷子在粉丝汤里挑挑练练,眼睛却望向窗外。 「母亲回想起那段日子,总显得很伤心,觉得对不起我。但我其实并不很在意。」 「说到底,那几年,身边的同学也没有多少过得舒坦的,我也没有什么好比较的。」 谈话间,店员端上刚出笼的汤包。我们默默地吃完,味道并没有令人感动之处。 「约我出来,主要想在这吃一顿饭?」我问道。 「当然不是,接下来才是目的地。」 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街两边都是商店,哪一家都没什么人气。从苏果超市边的小巷往右一拐,出现一个破旧的小区,一样灰濛濛的楼。看不出有物业存在的痕迹。 进得小区大门(两根机动车隔离柱标记的,象徵意义上的门),是一个被楼栋包围的小院,窄小得仿佛是在说」或许不无用处」。地面坑坑洼洼,潮乎乎的。院角扔有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陶土盆,内侧积有15厘米深的雨水。 「带你去个看风景的好地方。」 苏喻说着,领我走进一栋居民楼。楼道很窄,墙上贴满牛皮癣gg,没电梯。 「这楼多少层?」 「五层。」 「这都不装电梯?」 「八十年代建的,没那种条件。」她指指耳朵,「你听,那个年代建的老居民楼才能听到这么有烟火气的声音。」 我侧耳听了一会儿。不知哪家的狗叫声、吵架声、电视机声、铁锅炒菜声此起彼伏,空气中瀰漫着一股焦糖和肉的香气。 「这里的墙壁薄,一点动静都听的一清二楚。」 「你小时候住过这里?」 「不是这栋楼,但都一样。这一带的房子都一个模样。墙壁到处掉皮。房间小,隔音又不好。我做作业的时候总是听到看电视的声音,还有外婆和母亲的争吵声,简直集中不了注意力。」 「她们为什么吵架?」 「我外婆那个人,很重男轻女的。」苏喻阴郁的说。 顶楼有去往天台的门,但被一把铁锁牢牢锁住。 「遗憾,」苏喻说,「不过换一栋应该就能进去了,这一带居民楼的天台都是连着的。」 按她的说法,我们先后爬了五栋居民楼。爬楼简直令人发晕,苏喻时而擦把汗,走在前面。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完全数不出到底爬了多少层。 「要不要休息会?」苏喻提议。 我们就地坐在台阶上休息。这层的楼道里堆放着纸箱和饮料瓶。 「每每回到这里,就感觉嘴里全是菠菜的味道。」苏喻再度陷入对于往事的回忆。 「菠菜?」 「对,菠菜面条。」苏喻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那时母亲怕债务还不上,下班后还要偷偷打零工。没有空闲照顾我。都是外婆烧饭的。刚才也说过,老太太重男轻女。哥哥来的时候,烧各种好菜。但照顾我的时候,每天都是菠菜面条。清汤……吃到吐。所以后来我特别讨厌菠菜,闻到味儿就想吐。」 「过得不容易啊。」 「可这还不是烦的。知道那时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我摇头。 「是身体发育了。尤其是个子,一直在长。」 「到年纪了嘛。」 第83页 「明明吃的都是没什么营养的东西。」 「大概原本能长更高的。」 「长这么高已经够麻烦的了。」苏喻笑道,「个子一高,原来的衣服就逐渐穿不上了,又没钱买新的。于是最后,春秋季只有两套衣服,冬天只有一件棉袄,领子脏了,晚自习放学回家很小心地把领子那一块洗干净挂起来,第二天不管干不干都穿上。」 「上大学后,我生活费最大的开支就是买衣服,买了只穿一两次,没办法,控制不住自己。」 「倒是可以理解。」我谨慎回答。 苏喻握起拳头捶了捶手心。 「算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继续爬吧,还差两层就到顶了。」 第五栋楼通向天台的门没锁。只有一根细铁丝用于固定。我拧开铁丝,两人走上天台。 居民楼连成一片,形成十分广阔的天台。到处都有电线、水管缠绕,中间有几座大水塔。天台的空间似乎早已被居民充分利用。有盆栽,有拉线晾衣服的,甚至还有人种菜。筐栽的大蒜、青菜、菠菜等等,种在塑料薄膜包裹的稀薄土壤上,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旁边还立着「禁止种植,后果自负」的警告牌……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小时候,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心情不好时,就来这里看看远处。」 她领我爬上水塔,向下俯瞰。 「一点也没变,真是令人怀念。」 视线中满是钢筋水泥的建筑。这一带是秦淮河流域,南京曾经最繁华的地方,现下却完全看不出。几条脏水河从中穿过,杂乱的道路犹如蜜瓜表皮纹路,紧紧贴附在地表。 「看那里。」我顺着她指的地方望去。那是十分近的地方,几乎位于脚下。 一条称不上是街的街。本就狭窄的道路两旁,是各种小摊小贩,卖玩具的、卖气球的、卖儿童服装的,各类小吃要啥有啥,甚至还有人摆起了油炸食品摊。 路面仿佛被油污裹了一层,散落着类似一次性饭盒的垃圾;在小摊贩的再外一层,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个大大的gg牌,大多是关于租房的:「长租100每天,短租150每天」,与gg牌配套的中年妇女,站在牌子旁,见人就上前拉扯。 「那条巷子紧挨着儿童医院西门。」苏喻将手心按在小腹上,看不够似的盯着嬉戏的孩子,「不管什么时候,从这里看下去,总会有各类形形色色的人,带着孩子。」 确实如她所说,行人恐怕多半是年轻的父母。个个行色匆匆。有的抱着,有的推着,有的牵着。有的孩子剃着光头,有的孩子坐着轮椅,有的孩子瘦骨嶙峋,有的孩子一直在昏睡。 「这些人,就长期租住在路边立着「住宿」gg牌的民宿里,甚至地下室里。他们都是外地带孩子来治病的。」 「那条巷子的一切商机、一切设施、一切情景,都是围绕着儿童医院,围绕着孩子衍生而来。」 「看到那对父子俩了吗?」 超市里还有个男人,抱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的光头亮亮的,男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从摊主手上接过大概是煎饼一类的早餐,匆匆地走到收银台前要结帐。 而小男孩却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隔壁摊子挂着的几个玩具水枪。男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付完钱转身要走。小男孩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去够水枪,男人这才发现。 他停住了脚步,掏了掏口袋,似乎报復性地买下了那把玩具。 「从小就喜欢看父母给孩子买东西。这里卖玩具的特别多。为什么呢?恐怕是因为父母面对着生病的孩子,产生了想要做什么的,报復性疼爱的心理吧。这么看着,总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不过我也知道,这恐怕不是什么健康的爱好。」 「爱好这东西,只要没有碍着旁人,都是十分合理的。」 「我喜欢看着他们,想像温馨的家庭生活。」 我能想到的「温馨的家庭生活」的图像,只有缺乏深度和色彩的类型。suv型汽车的gg,一对夫妇,大概还有两个小孩,坐在后座。一家人笑逐颜开地驾车出游——恐怕和她想像的景象完全不搭边。 苏喻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定眼凝视儿童医院的人潮。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感情。看她的侧脸,我觉得仿佛在看稜角分明、白乎乎的冬月。她大概一心把自己的心弄成月亮——漂浮在夜空的坚硬的岩石星体。 过了很久,正当我以为一整天都要陪她在天台眺望风景时,她突然开口了, 「走吧,还有下一个目的地呢。」 我松了一口气,「好啊,去哪里?」 她报出某家专科医院的名字。 我吃了一惊,「身体不舒服?」 她取出一张就诊单据递给我,文字不多,但我足足看了五分钟才理解其内容。 「为什么?」 「原本没有计划的,我们也始终很注意,这就是所谓的意外吧。」 「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为什么找我?应该由刘北安陪你才对。」 「他不知道的。」 「这可不是能与他撇开关系的事。」我断言道。 苏喻注视着自己纤细的手腕。 「如果告诉他,有什么答案,你应该知道的吧?」 我想了想,答案清晰浮上眼前。 第84页 「我们一起努力吧,一定能克服困难的……肯定是这样的答覆,毕竟是乐观主义的人嘛。」苏喻苦涩地一笑。 我深吸一口气,「可是,不正因为这一点,你才喜欢上他的吗?」 「的确是吧。」她淡淡地承认,「可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的事也是有的。就像他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从档案里删掉的犯罪记录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破碎了。水塔的向阳漆成黑色,我用手指轻轻触碰,十分烫手。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在我看来,你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这么做到底为什么?」 她用白皙的手指一再地拨弄一缕发梢。看起来好像举起世间纷争的一角,一点一点地解开。很花时间。她就像执行公务一般,重复着动作。 我默默地注视她的指尖。看来整理说明的语句需要时间。 「两个月前,母亲终于松口,说要来看我一次。」 「我特意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就差放上鲜花花瓶了。可一进房间,她却忍不住掉泪,临走还偷偷留了五千元的红包在桌上。当时我觉得她也太小题大做了,年轻人住这样的环境不是很正常嘛。」 「可体检单一下来,我好像也能理解她的想法了。所以前段时间,我才坚持要买房。」她摇摇头,「不过结果嘛,你也知道的。」 我做出最后的努力。 「不一样的,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如果共同努力……」 苏喻少见地打断我的话头,「上个月,他从你介绍的公司辞职了,对吧?」 我迟疑片刻,点头承认,「你怎么知道的?」 「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不可能看不出吧。他不是擅长说谎的人。」 「有原因的……」 她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说道:「明白的。正如你之前说的,既然他无法说出口,一定有相应的原因吧?所以,我并不打算知道。就算说出口商量了,又能怎么样呢?问题终究无法解决。相反,只会因为彼此的想法不同,陷入无止境的相互折磨吧。」 我想再说什么,可什么也无法说出口。 苏喻的嘴角绽出温柔的微笑,恍如若有似无的镜头远景。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不是什么让人害怕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整个过程都不怎么疼,就是睡一觉。我知道有许多人都经歷过。高中时期班里一个女生就是,瞒着校方和家长。后来她也按正常的人生步调上大学、工作,前段时间刚结婚。」 她出神地盯着那条巷子里来来往往的家长和子女,随后伸出手,在阳光中聚拢手指又释然松开。 「使我们烦心的就这么一件事儿。只要过完今天,彻底忘掉就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今后就像以往一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多年后,她的笑脸仍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无法忘怀。即使身处梦境,也感受到透彻骨髓的寒意。 送苏喻回去后,我本打算直接回家。但回过神来,已经在去找刘北安的路上了。 到了电脑城,已是关店时间。我在大门口打了几次电话,没有人接听。有可能是上班期间设置成了静音模式。我索性直接去四楼的门店找他。 电脑城里,一半店铺已经打烊,剩下的都在收拾东西。刘北安工作的门店也关了灯,只有一个女孩站正在柜檯内侧,神情疲劳,仍面带营业性微笑问我要点什么。 我说自己找刘北安。她收敛笑容,说他在后面的仓库搬东西。 根据女孩指示的路径,我穿过员工通道,到达位于电脑城后面的货物仓库。 货架成行,堆放着数不清的纸箱,昏黄的灯光下,尘埃缓缓流动。刘北安正站在货架边,身穿一件满是污渍的蓝灰色(或许原色是天蓝)的卡其布工作服,手拿笔记本清点箱子的数目,看到我,多少有些吃惊。 「刚好下班路过,想着顺路找你一起吃晚饭。」我撒谎道。 「想吃什么?」 「你定。」 「好啊,等我运完这批货。」他踢了踢脚边一辆运货小推车,不客气地说道,「有多余力气的话,帮我把箱子都垒在车上,早点干完早点吃饭。」 我把巴宝莉风衣脱下来,搭在货架上。两人连搬带拖,在推车上垒了七八个箱子。我试着拽了拽推车,纹丝不动。 「为什么连这种体力活也要你干啊。」我气愤地说道,「你们老闆未免太节省人力成本了。」 刘北安抓过推车把手,「没跟你说过吗?我换工作了,现在正职是仓库管理员。」 我愣在原地,「不是说回来卖电脑吗?」 他一边费力推车,一边解释,「本来是问原来的老闆,我能不能继续回来卖电脑的。但他好像很为难,说我这个人努力是够努力的,但好像没有什么销售工作的才能。我本来以为那只是客套话呢,道谢离开。结果走出办公室,他又追过来,问我愿不愿意当仓库管理员。这座电脑城里他的关系很硬,肯定能推举上。」 我目瞪口呆,「你就这么接受了?」 「为什么不?」刘北安说,「实际干了几天活,相当合我心意,不用操心这操心那,不用与谁虚与委蛇。虽说多少累了点,但心里踏实。流过汗回家洗个澡,睡觉的时候整个人都特别放松。」 「别逞强了。」 第85页 刘北安笑了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摇头否认,不得不否认,「别开玩笑了,这可不是大学生该干的活。孙林那你不愿意呆的话,我还有其他工作可以介绍……」 刘北安打断我的话,「可多半是销售方面的吧。」 「销售有什么不体面的吗?」 「之前真的很感谢你,」刘北安丢下小推车,「但自从干了这份工作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样可能更适合我。」 「你觉得,苏喻的父母会同意,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仓管员?」 「我们都还年轻,即使同家人绝交,也可以靠自己生活下去。」 「做这样的工作,能有买房的一天吗?」 「我有计划的,你或许不知道吧,培训的时候,总经理亲自到场,阐述了未来的发展计划,五年内公司业务将扩张全国……为我这样的新人,也准备了完善的职业成长计划。」 人总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求求你了,别想着改变什么了。你已经处在最底层了,难道还不够可怜?救救你自己,也救救苏喻吧。」 「明白你的意思,」刘北安说,「能帮忙把那个箱子递给我吗?」 和他实在是太熟了。我知道他完全没听进去,不由自主地继续说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孩子,也继续干这种活?」 刘北安钉在原地,「为什么这么问?等等,难道说……」 后悔感勐然攒住了我的心脏,作为这么多年的好友,这个男人同样十分了解我。他很清楚我说话时假说和现实的分界。 他抓住我的手,直勾勾地对望,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对吧,我猜中了。」刘北安兴奋地喘着粗气,「难怪……我早就觉得不对。阿喻最近的表现有些反常,神情恍惚地看窗外,叫她半天才有反应。问她发生了什么,却只是摇头笑一笑。」 「我和她的孩子,哈哈哈,会像谁多一些呢。最好什么都不随我,眼睛也好鼻樑也罢。」 他晃动了一下,我想上前扶住他,他摇摇手,另一只手扶住货柜支架。 「我实在是欢喜的过了份,有点晕……应该叫什么名字,哦,连是男女都还不知道呢,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巨大的绝望感笼罩着我,这是我无论如何都该保守的秘密。明明苏喻那么相信我。 「你说得对,这样下去恐怕有问题。接下来开销将会三四倍地增加,养小孩总归耗钱嘛……」他抛下货物不理,在仓库里来回踱步,「我想想,这里的工作是三班倒。我还可以在做一份工时灵活的零工,送快递或者去网吧当网管什么的……」 他毫不控制脚步。昏黄灯光下,灰尘四起。 「这有什么……没错,只要愿意熬夜,一个月的工资算起来有接近一万……」他兴奋地昂起头,灼热的目光穿过萦绕的烟尘,「你觉得可行性如何?」 「只要努力,一切都不会成为问题……」我点头同意,想敷衍过去,但有什么阻塞了喉管,声音断断续续。 他勐然转头,仿佛被陷阱夹住尾巴的狐狸。 我一惊,赶忙挤出笑容;他的脸色却渐渐灰败如土。 「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啊!」 「我为什么要开玩笑,说起来,你的责任可重了啊。」 也许是我的演技太拙劣了,刘北安盯着我的脸,边摇头边往后退,后背撞在墙上,反弓摔倒地。 「不会吧,告诉我,我设想的都是假的……」 我无言以对。 「求你了,说实话。」他爬了起来,」阿喻没事就行,其他我都能接受,只要她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就好……」 外面传来搬运工的吆喝声,但有一定距离感。整个仓库不知何时只剩下我们两人。我吞咽口水,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今天下午,她去做了手术。」 刘北安整个人一颤,随即僵直不动。 我赶紧靠近,「不急着说,先忙完工作,出去喝一杯吧。」 他举起一只手示意我停步,「说下去。」 「说什么?」想搀扶的双手停在半空中,悬空着微微打颤。 「今天发生的事情。」 「就是,她打电话给我,让我陪她去做手术……」 「闭嘴!」 刘北安勐然弹起,伸出双手,勐扑了过来。 「为什么是你……够了……够了。」他重复着这句话,扭动手腕,勐地掐住我的脖子,激烈晃动着整个手臂。 唿吸断绝。我奋力扳他的手腕,拼命挣扎,两人同时滚倒在地。 刘北安的体重尽数压在身上,五指钳住气管,眼冒金星。我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 力道失控。刘北安腾空而起,翻滚落地,撞在货架上。七八层的纸箱倾倒下来,山体塌方般将他埋在下面。 我手足并用地靠近,搬开数个纸箱,大半个人露了出来。 我想扶他,却被一把推开。 「别碰我!」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几步,又被自己踢开的纸箱绊倒,重重滚倒在地。重新支撑起上半身时,满脸血痕。 「没事吧?」我问道。他没回答,也没再尝试起身,牙齿「咯吱咯吱」的咬紧作响,喉咙深处挤出沉闷的嘶鸣。 第86页 「……错了……都错了……」保安赶来前,他一遍遍的不停重复着。 第24章 现实3 浴室留言后的一周,什么也没发生。「健身教练」每天依旧按点送饭,其余时间留我在屋里发呆。 但这也是好事,证明我的留言把戏没有露馅。 终于又到了可以确认结果的晚上。我坐在窗边椅子上,盯着房门,等待「健身教练」的到来。 终于,有人敲门三声,节奏不紧不慢,随后寂静下去——没有直接开门。与「健身教练」通告性地咚咚捶两下门,就直接闯入的节奏截然不同。 我迟疑片刻,道声请进。 一个梳着油亮背头的男子悄然打开房门,但没有迈步进屋。 「刘总邀请您一起吃晚饭。」他的语调很客气,但言辞上丝毫没留可拒绝的空间。 男子在前引路,我得以初次见识一楼的房间结构。 穿过天花板高悬的门口大厅,从敞开的门扇踏入餐厅。餐厅的装饰相当气派:大理石地板上铺着组合式的土耳其手工编织地毯,每一张的图案花纹都精妙绝伦,俨然美术工艺品。 朝东南的一面有开放式壁炉。相对一侧墙壁有胡桃木的工艺品展示架,摆着仿佛瓷器的巨大花瓶,象牙雕刻品……我猜想,随便哪一件的价格都抵得上我几年的工资。 长方形的大餐桌摆在房间正中。铺着绀色浮雕欧式花纹的桌布,足够十个人一同进餐。恰好供罗宾汉的喽啰们开宴会的那种无比粗犷的餐桌。但此刻桌面只摆有两人份的刀叉和白餐巾。一份摆在主座的刘北安面前,另一份大概是为我留的。 背头男一一端出微微冒着白色热气的餐盘,错落有致地摆放在桌上。蔬菜色拉、土豆泥、烟燻处理的牛排、煎鳕鱼……随后关上门悄然退出房间。 面前摆着刀叉,看来是想摆出正经的西餐礼仪。但我没有触碰刀叉的想法,刘北安也没有动静。 东侧的墙壁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纵览花园的景象,整齐的草坪和苗圃,笼罩在细细的静静的雨中。风几乎没有,一个分外宁静的傍晚。 良久,刘北安终于开口了,「这段时间住得习惯吗?」 「当然习惯。我还从没在同一个房间呆过这么多天呢,每一块地砖的纹路都快背下来了。」 刘北安笑了起来,完全不理会我话里带刺,「让你呆的无聊了。吃完饭,我带你四处逛逛。外面有个小花园。对了,还可以去二楼的影音室,那里有一百寸的投影可以放电影,音箱是全套丹拿的。作为我个人的兴趣,装修时还加了一个小酒吧檯,我们可以一边看电影一边调鸡尾酒喝。」 「不用了,有钱人的生活享受不来。」我冷冷回应。 「别那么说嘛,就当是陪我如何?其实买下这里后,我一直没空过来住,影音室一次没用过。有句话不是说吗,别墅都是给保姆买的。自己住不了,还得僱佣人员日常清洁,价格不菲啊。」刘北安感嘆道,「难得的机会,我们像《宿醉》那样一醉方休如何?」 「别这么说,不是挺物尽其用的?没有别墅,我现在大喊一声救命,你很快就要被邻居报警举报了。」 刘北安苦笑一声。 「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想听。我做的事的确不地道,你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原谅。」他垂下目光,「可我别无选择。你的事情关系太大。我用了半个月才把事件余波处理完。这才匆匆赶回来。今晚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所以,别那么生气了,一边吃一边说可好?」 他举起餐刀,示意我尝尝烟燻牛排。 但我已没有在生气。做出想以抗拒的态度,是想尽早结束两人的对话。反正继续说下去,听到的也只有巧妙编织的谎言。我急切地想知道原先计划的结果。只要能去浴室,看到苏喻回应我的留言,一切自然一清二楚。 「听你说话只是浪费时间。让你的手下把我关回房间吧,对你我而言都省事。」 「别这么说……」 「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苏喻那时的选择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本以为你和我一样,一直对她的死深感遗憾的。」 「不,我是说,没留下你的孩子。」 他停止切牛排的动作,雕塑般僵住不动。 「你这傢伙作为人简直烂透了,没有养育后代的资格。」 刘北安把刀叉丢下,勐然站了起来。桌布被他的动作带动,餐盘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牛骨头哗哗啦啦地洒开。 本以为他会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但他只是呆在原地,嘴唇一开一合的,脸色通红。仿佛要争辩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进行排列组合。 半晌,他颓然跌坐回原位。 「说的没错。」他自暴自弃地笑了笑,「前段时间我刚过了三十岁生日。当时正在北京出差,住凯宾斯基酒店。客房送了生日专属礼遇,我才想起来那天是自己生日。于是一个人去行政酒廊吃了丰盛的晚餐。服务员开香槟时,我忽然心想:自己恐怕再不能回归正常人的世界了。过去十年里,我犯过好几个错误,但实际上那甚至称不上是错误。与其说是错误,不如说是无法挽回的选择。」 「二十岁以前,我一门心思想改变这个世界。如你所见,撞得满头是包。这种事情谁又能做到?就算强行把全世界的领导人召集起来开会协商,既无法废除核武器,也无法根绝恐怖主义;既不能让非洲告别干旱,也不能让约翰·列侬起死回生。不但如此,只怕他们内部就会分崩离析,开始大吵大闹。将世界变得更加混乱。」 第87页 「退学后,我想明白了这一道理。如梦初醒,想按常识性的节奏凑活着过活。起码做到不被这个世界改变。但根本做不到,人是无法脱离社会而活的。我的固执伤害了身边所有人,不光是苏喻,也包括你们。」 「处处碰壁后,我开始一门心思赚钱。高档西装、高级车、别墅、名誉地位,的确把高于一般人的生活搞到手了。我达到了目标,得到了钱。钱意味自由,有钱了,选择也就多了。假如幸福仅仅是由衣食住行构成的,事情倒也简单。我是赢家,是把幸福弄到手的人。」 他的话中没有类似自我炫耀的意味,只是淡淡地陈述事实。 「但实际当然没那么简单。作为代价,我失去了原本最珍视的东西。」 他话语中的苦涩之意稍许打动了我。我很清楚他经歷了怎样的磨难,又是如何走到今日的。某种意义上,我们同病相怜。 虽然他所採取的行为超出了道德和法律的边界,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其正当性。但另一方面,我至少能够理解其动机。内心不得不抱有一丝同情感,甚至可以称之为认同感。 「还来得及,收手吧。」我劝说道,「非法扣留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其他事,自首也可以减刑。」 「不,太迟了。」刘北安苦笑一声,「我早已深陷其中,註定无法脱身了。」 他举起左手,挽起袖子。原本显眼的劳力士手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黑黝黝的,不甚起眼的电子手环。 「认识这玩意?」 我摇头否认。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打算低调行事,换了手錶? 「这是电子定位手环,带gps的。」刘北安解释道,「想从手上拆下来会报警,不充电造成关机也会报警,位置超过了设定的边际则当即报警。这个小玩意24小时监控我的行动轨迹,一旦有出境逃跑的迹象,上面立刻会採取抓捕行动。」 我吃了一惊,「你被盯上了?」 「近期,公司有好几款金融产品延迟兑付了。他们约谈了包括我在内的公司高层。上周,又把我的护照没收了,送了这个手环。如果无法解决,他们将主动介入处理。」 我沉默半晌。消化他的话需要时间。 「别摆出那么惊讶的表情。这年头,投资公司暴雷,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刘北安望向窗外,「倒不如说,每月新闻不报导个两三家,才显得不正常。」 「资金鍊断了?」 「没错。」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半年前吧。外界早已传出风声,全靠品牌部强压下去——每周的公关费用都高得吓人。」 「风声紧张的时刻,很多人的神经绷得很紧。事实上,关注如何处理你的人不止我一个。能理解吧?集团现在的规模,不是一个人可以做起来的,也不是一个人就可以操纵的。在发展过程中,要注入资金、人才、关系……最后形成利益集团。集团里,不少人对我的处理方式很不满,提出要使用更加激进的手段。」 我对其所说甚为不解,合拢双臂,调整坐姿。 「我不明白——只是想寻找苏喻的下落而已,何以牵扯这么大?我从未考虑过揭穿银信集团的内幕,那种东西原本也不知道。」 「重要的是那一份财务报表。她发给你的。」 我用了足足五秒钟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苏喻通过手机发来的,记录公司资金流水的表单。那天收到之后,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有什么重要的。只是简单地往手机里一存了事。 「你拿到的报表,是最危险的东西。与巧妙粉饰,对外公布的财报不同,那是公司状况原始记录,一旦泄露出去,目前的资金窘境立刻会大白于天下。投资人纷纷挤兑,再无迴旋的余地。」 他顿了顿。 「所以,你的处境其实远比想像的危险。」 刘北安清了一下嗓子,像是等待提问。但我保持沉默,他只得继续说下去: 「你之所以能安坐在这里吃晚餐,没有任何危险找上门。首先,因为有我从中斡旋,我的话姑且算有一定分量。其次,处事现实的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选择极端的选项。如果你现在忽然消失不见,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工作单位、学校和家人都会找,虽然一时半会不至于找到线索,但长期下来势必引来关注,此刻,我们最不缺也最不想要的就是关注。」 「万幸,报表已经确保回收。没有了对你动手的理由。所以拜託你合作吧,现在就可以放你出去。相关的痕迹都处理好了。你在成都办公室的那台电脑也有专业人士处理过了。只要你答应,出去后,按我们编好的剧本向警方解释失踪原因就行,多余的事一句也不要提。」 「想让我包庇你们的罪行?」 刘北安摇了摇头,鼻腔内哼出自嘲般的微妙声音。 「不,无须你费心。我们撑不了多久了,两三个月就会全面崩盘。对你的期望,只是出去后少说两句而已。这样我们就可以争取时间多处理些事情,多变现几个资产包。投资者的亏损也会小一些。」 我沉默不语。事到如今,他们绝不会对投资者的损失上心。恐怕是想抓住最后的时间向境外转移资产吧。 他低低咳嗽一声,「正如刚才所说,你已步入了地雷区的正中央,进退维谷了。我现在做的,就是告诉你怎样平安地脱离这里。若是不合作,他们还有其他的处理方法。其中,包含有不少让人不愉快的选项。」 第88页 「比如说暴力手段?」 「包括,还有性质更加严重的。」刘北安逐字逐句地说,「别忘了,你也曾是公司高管,至今还有股份。若是出事了,你也无法完全撇清责任。」 「我脱离实际运营很久了。」 「若是仅凭言语就可以解释清楚一切,世界早变得美好起来了,这一点我们早在大学就被教育过了,不是吗?」 我难以反驳他的话。这把年纪了,当然也明白——现实世界与童话之间有所区别。 思考再三,我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做出妥协,「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如果让我实际见她一面的话。」 「你说的她,是指苏喻吧?」 奇怪的问题,我理所当然的点头。 「唯独这一点,恕我无能为力。」刘北安取出一根香菸点燃,「她确实死了。」 我怒极反笑,「事到如今,还不说实话?」 我的回答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眼睛深处甚至浮现出类似微笑的柔和光芒。 「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向你解释清楚。毕竟,真相往往令人不快。」 「说吧,反正今晚还没听过任何让人愉快的话。」 刘北安举起葡萄酒杯,凑到唇边。微妙的表情从他脸上遁去,由于光线的作用,他的眸子染上了酒的深红色。 「说真的,我很同情你。」 「我也同情自己,都快记不清关了多少天了。」 「不是指这方面。我是指你漏洞百出的推理。苏喻还活着?她的死只是一场谋取保险金的骗局?哈哈,别开玩笑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居然推导出如此离谱的结论。真不是自欺欺人?」 「你尽管撒谎吧,我再也不会信一个字了。」 刘北安一言不发,手伸向眼镜,把它摘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拭镜片,然后重新戴好。 「有一个小问题,可能会动摇你的推理基础,能否容我指出?」 「尽管提。」 「根据法规,保险公司会对自杀作赔付吗?」 「保险期满两年就会。」 「那么,我是在出事两年前就策划好了骗保?特意买了高额意外保险?难道我提前预知到了公司濒临倒闭的风险?」 我一时语塞,随即想出反击的证据。 「那你怎么解释公司的起死回生?你从哪搞到的大额资金填补了缺漏?」 「不要逃避问题。」刘北安说,「你只是不愿意接受苏喻的死,无法接受自己的责任,才一厢情愿地欺骗自己。甚至编出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推理故事。」 「闭嘴!我看到她了,活生生的她,这点是无法辩驳的。无论你想如何掩饰,都无法掩盖她还活着的事实。」 刘北安狠狠吸了口烟,嘴唇微张,缓缓地吐出烟圈,「看来,如果不见上一面,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事实了。」 我默然点头。 他在房间里踱步半晌,终于端出结论。 「好吧,我答应你。但做好心理准备。」 刘北安离开后,背头男收拾好餐盘。摆上两份红艷艷的覆盆子蛋糕,悄然离开。房间安静地如同被冻结了。 我一边等待,一边思考着刘北安最后说的话,内心充满不安。 不错,独自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几年,恐怕对她影响很大吧。心理状态也不会太稳定。 我闭上眼睛,凝神思考等会儿见面时的开场白: 「hi,多年不见了啊。对啊,已经五年了。时间真是一转眼就过去了。」 不,不对,不是这样。 「最后一次跟你见面以来,才过了五年而已呀,总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似的呢。」 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贴合我的心情。 「经歷了好多事情啊!」我可能会这样说。因为确实经歷很多事情…… 有推门的声音,「吱哑吱哑」,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 我睁开眼,停滞多年的时间再一次流动起来。 一个女人走入房间。 「你一点没变啊。」她说,不高也不低的声音,陈述事实的声音。 我久久盯着她的脸,突然明白了一切。 所有气力都渐渐消失,就好像有人绕到我背后,悄悄拔去充气的阀门。 第25章 分岔路口前 三场令人昏昏欲睡的领导演讲后,着名投资人沃伦·巴菲特终于登台。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的演讲。 站在演讲台上的巴菲特并没有照片里看起来那么凛然出众,甚至可以说只是个相貌平常的白髮老头。他说一句即停顿片刻,同声翻译在旁快速解释。 他首先表达了对中国这片土地的钦慕之情。继而介绍自己在全球的旅行经歷,生活经歷,还用投影展示出了他的家庭合照,包括一条毛髮油亮的苏格兰牧羊犬。 「说的什么玩意?」 坐我旁边的中年男人一边低声抱怨,一边捂嘴打哈欠。在场的大部分听众想必抱有相同的厌烦。 这是几家媒体和投资公司联合举办的金融论坛,前期重点宣传就是巴菲特会参会并发表演说。于是不少金融界人士趋之若鹜,想听听巴菲特对于投资的见解。结果,眼下不知道是因为费用没谈妥,还是不想透露商业机密,巴菲特的演讲完全偏离众人的期待,简直成了心灵鸡汤。 第89页 我个人也一样。本想学些基金的运作方法。看来这种核心的情报,不会那么简单就透露出来啊。 嘉宾讲话结束后,主持人发表结束辞,同时以极为商业化的兴奋态度宣布,今晚有与巴菲特共进晚餐的机会,有兴趣的人可以找主办方报名。 「名额限制十人,餐费五万元。」 除了少数靠近演讲台的人,与会者纷纷起身离座。会议是邀请制的,每人的位置上都放有标註身份的名牌。我坐在第五排,作为一家投资公司的代表。而第一排基本都是些政府官员,其中一个年轻人感受到我的视线似的,转过头,微笑着与我目光相接。 我一边回以微笑,一边努力回想在哪见过他。外貌有点眼熟,但对他桌上的名牌却毫无印象。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职位上,是省金融办的副科长。 年轻的科长离座后向我走来,友好地伸出右手,我急忙回握。 「方便聊两句?」 由态度看来,对方显然认识我。我装出熟人的态度,努力让对话平稳过度,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在哪见过他。 我的困惑大概多少流露了出来,男子笑了起来,「抱歉,贸然打扰。不会影响你与巴菲特先生共进晚餐了吧?」 「怎么会,我可付不起门票钱。」 「有钱人还是多啊。」男子望着主席台前围着巴菲特的人群笑道,「五万元一位的晚餐竟还限定名额。」 「虽然贵了些,但对不少小公司来说其实是笔划算买卖。」 「哦?愿闻其详。」 「金融行业,最重要的实力就是信用。不少小公司喜欢在门口搞个照片墙,挂上管理层与政府官员、商界要人的合照。这种餐会肯定有合影环节吧?若是能拍个合照,让来客误认为公司和巴菲特这个层级的投资家有商业往来,就成了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视后续而言,甚至还有相当程度的盈利空间。」 「原来如此,学到一课了呢。野鸡金融公司的想法,真是猜不透。」 他一开口,便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装腔作势,与记忆里令人厌恶的印象贴合在了一起。 「原来是学生会长啊!」一旦意识到他是谁,应酬式的笑容便很难维持下去,我索性任由面部的肌肉紧绷起来,「好久不见。」 大学时代,他与韦家父子沆瀣一气,把我们逼入困境。这种深仇大恨当然不至于轻易忘却。 「好多年没听过这个称唿了,」他露出笑容,「真是怀念。」 跟你没有任何好说的——我差点脱口而出,好歹忍住了。做生意的要诀是和气生财,何况对方又是政府的人。 「看到当年的学弟现在发展得这么好,真是让人欣慰。」 他指了指我原先座位上的名牌,头衔是「银信投资公司副总经理」。 「小公司而已,员工都没几个人,说是副总,只是为了名头响亮。」 这句话倒不是我的自谦之词,事实如此。 两年前,与刘北安打撞球时,不经意谈起了自己的业余爱好——研究高频交易。由于兴趣使然,程序软体已完善得成熟了。上个月起的虚拟运行结果,持续盈利。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实际投入资金呢?刘北安问。 实际的市场情况不一样。首先,要实时跟进多个市场行情,对计算机、网络等硬体条件的要求特别高。其次,高频交易套利的收益虽然稳定,但代价是收益率不高,若是以我工资攒下的那点存款去投资,不要说是抵消人力成本的收入回报了,恐怕连计算机电费都赚不回来。 刘北安默默无言地喝了一会酒,分别前他提出合伙赚一笔。 「说到底,就是资金问题吧?」他说,「募集资金方面,我可相当在行。」 「那是,本职工作嘛。」 「有没有兴趣合作?」刘北安笑了笑,「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啊。」 我以为只是酒后戏言,打哈哈应付了过去。岂料一个月后,他旧事重提,还拿出具体到细节的商业计划书,ppt版本的,足足三十多页。 受其情绪感染,我认真考虑起了执行的可能性: 自从买房事件后,刘北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能吃能睡,体重迅速恢復大学时的水准。与此相对应的,在赚钱方面有了明确的欲望。他辞去仓管工作,重回孙林那上班,很快因为业绩优秀升为部门管理者,孙林也对他赞誉有加。作为商业合作者来说有着相当的分量。 「公司融资的那一套手法我也大概有数了,资金运作方面我相信你的实力,一起赚一笔吧?」 我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孙林的影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告诉他我要考虑一下。 不久,我辞去了银行的工作。不管是同事还是领导反覆劝说,一致认为我会后悔。从银行转入创业公司,从任何角度看来,都是一份高风险赌注。 我也阐述了自己的理由,像是理财销售工作终究和我的性格不符啦,趁还年轻像试试自己的可能性啦——用于应付。归根结底,藏于心底的真正理由,是想帮助刘北安从人生低谷走出来。 若是能经营起公司,想必世人也会对他刮目相看吧。那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 实际经营起来,着实困难重重。工商註册,办公地址的选取,人员的招聘管理……方方面面我们都是新手,不时地吃亏上当。 第90页 好在刘北安说服了上家公司联络的几个老客户,持续注资。我所负责的投资管理也颇有盈利。去年底,公司帐目终于扭亏为盈,员工数目也顺利扩展到了十三人。 很意外的,我们的创业故事,原学生会长竟心知肚明,甚至连我从银行跳槽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见我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笑了笑,解释道:「前些日子,我和一个金融圈朋友聊天时,听说了你们银信的创业事迹——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是你们创办的、毕竟你的名字比较少见,不太可能有同名同姓的人。后来打听了下详细情况,果然是你们。」 「劳您关心了。」我违心地道谢。 「谈不上,刘同学那时的情况我也有所耳闻。能有现在的发展,真为你们高兴。不过,」他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不好的传闻也顺带听说了。」 我皱起眉头,「哪一方面的?」 「也没有具体哪方面。只是听说贵司自营的投资产品很多,类别也杂,相应的,募集的资金量也很惊人……作为一家成立不到两年的公司,扩张速度未免太快。市场上不免流言四起,质疑贵司的资金管理能力是否跟得上。」 我对此一笑了之,「捕风捉影的传闻到处都有。」 「可是,有树才有影吧?」 这混蛋想找茬不成?软硬兼施,向民营企业榨取好处……考虑到他为虎作伥的前科,可能性相当高。 事到如今,我们也没要怕他,身正不怕影子斜。 「如果想找麻烦的话,请走正规的检查流程。」 他连连摆手否认,「请不要误会,就工作职责而言,我也并不负责监管企业。刚才所说的,纯粹是个人的一点想法。」 「真想不到,您如此热心肠。」我挖苦道。 他没理会,继续说了下去,「处在我的位置,对政策法规的变化还是比较敏感的。眼下,监管层也在日益成熟,政策法规正在完善,原先处在监管所触及不了的灰色地带,未来也可能会陷入问题。如果有问题,欢迎随时来找我商量。」 「谢谢,但是不需要。我们可是正当经营的企业。」 他浮现出社交礼节性的微笑,避免就此表态。 之后我们没有再谈金融方面的事,想必他觉得这个话题已完结。 都是开车来的,我们一路同行去了地下停车场。路上我没说话,他一直自顾自地讲着毕业后两年才考上公务员的事,「一年比一年难,听说今年我们局里仅有的一个职位招聘竟引得万人报考,你能相信?还是古代好混,把下面一割,就成公务员了!」 我当然没心情听。 车停在不同的区域,分别前,他一副有话要讲的样子。 「想说什么就说吧。」 他长嘆一口气,「如果我说,大学时不是故意的,能相信吗?」 我沉默不语。他继续说了下去,「他们,那一伙人,是通过校领导的关系找到我的,请吃饭的时候,学校的领导班子有一半同席。当时我也年轻,对社会一无所知。以为自己头脑好使,想借学生会这一平台,大展身手……总之,他们让我帮忙的时候,我脑子一热,满口答应。」 「之后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真没想到他们会下狠手。」 「事发后,对方联繫我,想递来一些好处。我全部拒绝了。同时也不敢见你们。给吓怕了,事情的发展超过我一个学生能有的想像力。实在抱歉。」 意外的发自肺腑。 「真正应该收到道歉的,是那个没拿到毕业证的人吧。」 他肃穆地点头,「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我找到自己的车,坐上驾驶座繫上安全带,但迟迟没有发动。 能在原学生会长面前态度强硬,完全是出于对刘北安的信任。仔细想来,自己也有疑虑。 事实上,我对公司的经营业务并不了解。高频交易虽然程序化,但建立在模型成熟的基础上。市场一直在变化,需要不断优化调整软体策略,负责跟进的人自然是我。时间全花在了这一方面。 是不是暗中调查下公司的运营情况比较好? 但如果做出那样的行为,等同于表现出对公司的实控人,也就是对刘北安的不信任了。 月底,又是刘北安的生日。自大学起,他的生日总是相同的过法。由原nfnk活动的四人组一起吃饭庆祝。不过,由于面临期末考试,这次苏颖来不了。 连下了几天雨,天空如扣上顶盖一般,一股子阴湿味,大概晚上还有雨。预料到要喝酒,我打车来到市中心。刘北安选了一家安静的法式餐厅,从餐厅窗口只能看见夹竹桃树。道出预约者姓名后,我被领到里面的单间。房间不大,墙上挂有十五六幅版画。他们两人已经先到了。刘北安身穿显然相当高级的灰色西装。 苏喻的妆化得相当精心,一对珍珠耳环,一身漂亮的深蓝色连衣裙,脚上一双式样别致的羊皮小高跟。她约略显得比平日幸福。 「这里不便宜吧?」我问。 「好不容易赚了点钱,总得气派一次。」刘北安说。 「偶尔吃一次也不坏嘛。」苏喻应和道。 稍顷,侍者走来,我们认认真真的点菜,先是冷盘和汤——鹅肝酱、芝士焗蜗牛、松茸汤……主餐,刘北安要了干煎塌目鱼和谷饲牛排。我带了一瓶稍有档次的红酒(相当于半个月工资)作贺礼,本想招唿服务生开瓶,刘北安举手制止,「改日再喝,等会儿我还要回公司一趟,处理点事情。」 第91页 「难得的日子,怎么还加班。」苏喻嗔怪道。 「哪有什么加班的概念,有谁付我加班费不成?」刘北安笑道,「公司业务还没完全走上正轨,各方面都得自个多操心。」 「可也太忙了点。」苏喻嘟起嘴,「上周说好陪我一起去婚庆公司的,结果又临时有事。」 「那天有急事……」 「可是,其他面谈婚礼安排的新人都成双成对。唯独我形单影只,像是一个人结婚似的!」 我赶紧打圆场,「都怪我帮不上忙,辛苦他操心公司管理了。」 「算了,不过这周六试穿婚纱,你一定要到场哦。」 这两人也忙起婚礼准备了,我竟有种老父亲的心境。经歷了那么多事,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我们的小公司成立后,苏喻的父母对刘北安多少有了正面的看法。尽管仍不看好前景,但也给出了「这小子还挺有上进心的」的评语。算是勉强认可了两人的关系。 于是从年初开始,两人开始计划婚事,婚期定在明年四月。虽然还有一年时间,但似乎从现在就要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让人吃惊的麻烦。要是我的话肯定……不过,这也不是连女朋友都没有的人担心的事。 侍者端上前菜。刘北安用刀叉拧出蜗牛肉,吃得津津有味。我用鹅肝蘸蓝莓酱,放入口腔细细品味。我们聊起了大学时的事,气氛温馨。对老朋友来说,一起回忆往事是人生乐事。 「还记得大学时期的那位学生会长吗?我们都认识的那位。前段时间,我遇到他了,」我趁机抛出话题,「他现在是公务员,还主动向我打招唿来着。」 两人停下刀叉,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不知道对这件事如何做出回应。也对,那傢伙牵涉的,毕竟是不快的回忆。 刘北安用餐巾擦手,随即揉成一团扔在桌上,「那混蛋还有脸打招唿?我们可是被他害惨了。」 「说是要道歉来着,对自己的行为很后悔。」 「真这么说?」 我点点头,把他说过的话原本转述了一遍,两人的面色多少缓和下来。 「算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苏喻首先表示谅解。 「不过,道歉什么的不想听,我一眼都不想看到那傢伙。」刘北安说。 我趁机在这个话题上衍生出另一个话题,「除此之外,原学生会长还提到了一件令人在意的事情。说是市场上有风声,很多投资公司都私自建立资金池牟利。」 「什么叫资金池?」苏喻问。 「就是说,没按和客户签署的投资合同,把资金投入对应的项目中,而是把所有资金都汇集在一个大的池子里,根据自己的需要使用。」 「是有些小公司会做这种不规范的行为。」刘北安说。 苏喻有些困惑,「他为什么要跟你提这个?」 「大概是想要敲诈点什么吧,死性不改的恶党。」刘北安替我回答,并终结了话题,「别提让人不愉快的事了,尝尝我这份塌目鱼如何?」 总觉得他盯着我的眼神别有深意。 接着服务生陆续上了几道菜,主餐牛排端上来时。苏喻接到了一通工作来电。她一边说着「如何处理」,一边露出歉意的表情,离开了房间。 她一出门,我们便陷入沉默。刘北安缓缓切割牛肉,「那位学生会长所说的事情,莫非你很在意?」 犹豫了下要不要开口,但这是无法避免的,必须要说出来。 「上周,我去公司转了转,与业务部的同事一起吃了午饭,听说了一些颇为意外的消息。」 刘北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比方说?」 「比如说,上半年公司足足卖出了一千多万固定收益产品。」 「市场是这样的,旱涝保收的产品毕竟吃香。」 「浮动收益类产品明明没卖多少,我手头可操作的资金却勐然突破了一千万,比去年足足翻了两倍。」 刘北安呷了一口冰镇苏打水,「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我们做过岗位职能方面的约定吧?」 我点点头。 「那不就好了,你负责好资金运作的事,募集的事不要参与进来。我保证,有问题也绝对不牵涉到你。」 我放下酒杯,「可是,我们没对投资人说实话,无论道德还是法律层面,都相当麻烦吧。」 「可以的话,我也想做得完美无缺,可是,那种想法根本不具备实际操作性。」刘北安深吸一口气,「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我可是把全部销售指标都压在了你的高频交易产品上,但销售额惨澹,入职的员工几乎都干不满一个月。知道为什么吗?产品实在不受欢迎。」 他将牛排切成段,细细裹上黑椒汁。 「当下的投资市场上,房地产类产品可以拿出实实在在的地,政信类项目有政府保函文件。高频交易产品又有什么值得宣传的亮点?只有一套又一套听不懂的投资逻辑。」 「可是,市场上的同类产品不少卖得还行吧。据我所知,我操盘下的年化投资回报率,在其中也算名列前茅。用实际成绩说服客户不行?」 「所以说,你完全不懂销售。」他抬高声调,「难道让公司的业务员打开交易帐户,把年化收益率算给每一个客户听不成?打听看看,市场上同类产品是怎么包装的吧,履歷金光闪闪的操盘团队,摩根大通的基金经理操盘。相比之下我们有什么值得宣传的东西?难道告知客户——我们的操盘手曾是全国数学竞赛二等奖的获得者?」 第92页 一阵气滞,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连连咳嗽。 「抱歉,说过头了。」刘北安抽出一张面纸,递给我擦嘴,「我只是不明白你在担心什么。眼下一切尽在掌握——员工团队刚刚稳定下来,项目运作良好,客户对收益率十分满意,我们即将获取原来打工时代多少年也积攒不下来的收入,不是皆大欢喜吗?何必捅穿这一层窗户纸?」 我好歹缓过来,「别开玩笑了,你根本是在玩火。」 「没错,有一定风险。」刘北安丢下刀叉,而后唐突地——在我看来突如其来的动作——站了起来,「但像我们这样的草根,没有资金,没有人脉,赤裸裸地杀入资本市场的竞争中,还一点风险也不想冒,你觉得有可能成功吗?就像接近太阳的伊卡洛斯一样。若是不由分说地迴避任何风险,不要说是飞向高空,恐怕刚起飞就早早坠入海中。」 他用指节连连叩击桌面。 「虽然冒着风险,这一年我们不是大获成功了吗?据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初创公司都会在一年内倒闭。我们不但坚持了下来,还收穫颇丰,这期项目如果能顺利结项,我们可就真正翻身了,收益起码六位数……」 刘北安一脸兴奋谈着钱的事,但他的情绪无法感染我。相反,眼前这个男人让我感到十分陌生,甚至有些害怕。 「到此为止吧。」我听见自己低声说道。 「如果运气好把收益率做到8%以上,按合同,我们还可以享受超额的分成……」 「到此为止吧。」我提高音量,刘北安的话语被截断了,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退出,不干了,现有的、后续的利润也都不要了。」 刘北安久久盯着我,像是在猜度我的话有几分是认真的,我毫不示弱地与其对视。稍倾,他放下酒杯,脸色变得通红。 「别开玩笑了,现在退出?你想怎么处理剩余帐目?退回帐户里大几千万的资金,再一起向投资人道歉?——对不起,我们挪用了资金投资别的了。现在全额退还,管理费和分成统统不收,所以请别介意?这么去说?可惜对方不会只说一句,哥们你真诚实就了事的。」 庞大资金一旦启动,想要从中抽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一点我很清楚。如失控的高速列车,谁也无法让其半途减速停下。或许只能像电影那样,依靠蜘蛛侠之类的超级英雄救场,不然就得做好支付惨重代价的心理准备。 「低调处理掉好了。接下来几个月只做存款、大额拆借之类的无风险投资。我看过合同,保守投资是符合约定的。」 刘北安摇摇头。 「如此一来,公司绝对完了。会失去所有客户的信任,唯有关张大吉。」 「能这样了结也安心了。」 「说的真轻松啊!」刘北安围着桌子兜了一整圈子,勐然回身,「能说得如此轻松,因为你还有喘息的余地——可你有没有想过,公司的员工怎么办?他们这一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还有,我怎么办?」 他狠拍桌面,「这两个月,公司一直亏损——新来的人不开单,每月还要三千元工资,连社保成本都六七千了。还有房租,下个季度又要交了,当时你说要选个好地址,结果房租一个月五万!」 「我可是把全部家当都投进去了。上个月发工资,我垫了十万进去,那本来是我买房的首付款!如果收不到项目管理费,我个人要亏损多少,你知道吗?」 包厢的门勐然「砰」的一声响。我们同时回过头,只见苏喻径直进房间。 「电话结束了?」刘北安摆出微笑,由于表情切换过快,笑容显得怪异而僵硬。 苏喻的脸上如深冬白月缺乏感情,「刚才说的,把买房的首付投出去了,是真的吗?」 「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刘北安颤声道,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也许两者皆有。 苏喻没理会,「我父母之所以同意婚事,是因为你承诺会在婚前买房,这一点还记得吧?」 刘北安明显的吞咽口水,「听我说,情况总体挺乐观的。」 「我问你,是真的吗?」 「做生意就是这样的,没有投资,何谈回报?」 苏喻一言不发,抓起包,离开房间。 我和刘北安一起追到走廊,端菜的服务生惊讶地看着我们。 「你去追,我来结帐。」我说,刘北安点头离去。 我匆忙刷卡结帐。抓起刘北安丢下的外套,追至酒店门口。看到两人在门廊一边低声争执。苏喻看上去多少冷静了一些。 「今天不好意思。」刘北安对我说,「我们先回去了,回头我们公司聊。」 「没关系,都好商量。」我说。 刘北安走到路口打算拦一辆计程车,苏喻突然开口制止:「不必送我回去了,不是回公司有事吗?」 刘北安尴尬一笑,「其实是房地产公司来找,应该是谈回款的事……」 「好了,听腻了。」苏喻把脸转向我,「麻烦送我一段。」 我叫住一辆计程车,让苏喻先上去。 「还是你来送吧。」我对刘北安说。 他面露犹豫之色,终于还是摇头拒绝,「那边推不开,麻烦你了。」 苏喻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们坐上出租,司机催问我们去哪里。玻璃车窗外,刘北安已背过身,边挥动手臂边讲着电话。 第93页 我对司机报出目的地,市中心的一栋商业公寓,苏喻和刘北安两人刚从原来的公寓搬去了那里,不再与人合租。 苏喻抓住我的胳膊,我不由自主地一颤。 「你们公司果真私下设立资金池吗?」 「一定程度上。」我含煳以对,如果要说明的话,应该由刘北安自己来说才对。 「那是违法行为吗?」 「合同上有约定,资金可以在闲余时做其他投资,所以……」 她的双眸湿润,「可终究是做坏事,对吧?」 不愧是情侣,观念上如此相近,对于善恶有幼稚而分明的二分法。 「世上的好与坏不是泾渭分明的,存在所谓的中间地带。」 「换一种不好听说法,灰色地带。」 「偏向于白。」我暧昧地回答。 苏喻嘆了口气,没再说话,望向窗外。 车停在路口。新的公寓虽说不上豪华,但也相当气派,既有小型门厅,又有电梯。 我在一楼门厅外停下脚步,苏喻见状说道,「搬家后你还没来过吧,比原来宽敞了很多,上来坐会吧。」 「不了,时间也晚了。」 「拜託了,暂时不想一个人呆着。」 回过神来,自己已和她一起上了电梯。一梯一户的设计,客厅很宽敞。苏喻拉我在松软的沙发坐下。 「我去换身衣服。稍微等一下,马上就好。」 可是她没有马上回来。 透过墙壁还能听见隔壁看电视的声音。台词听不清楚,似乎是什么节目。每隔个十秒就能听见听众的笑声。我对没有拒绝她的邀请感到后悔。可心里的某个角落,似乎也在期待些什么。 我环视第一次来的客厅,普普通通的家具陈设,模样好像有一定的扭曲感。玻璃茶几、简约的白色咖啡杯、剩下的半份三明治、精装本的《卡耐基人际关系心理学》、大尺寸的液晶电视机、马路对面萤光闪烁的商场橱窗,一切看上去都变得有些变形了,轮廓模煳,缺乏了应有的立体感,比例尺也弄错了。 我深唿吸了数次。 骤然瞥见《卡耐基人际关系心理学》下压着遥控器。我像捡到救命稻草,打开电视,调至晚间新闻节目。男播音员介绍着东非发生的一场六级地震。 镜头给到震后东倒西歪的房屋时,苏喻回来了。坐在沙发上,紧挨着我。距离很近,我们坐着肩碰肩的。她换上了宽大的t恤,还有淡色的棉布裤。显示出苗条身段,宛似站不稳的小孩,仿佛只消一阵强风便可将她吹为委地的尘埃。 「喝啤酒吗?」她从冰箱里拿出冰凉的啤酒,与玻璃杯一起放到我的面前,「晚上没喝成,这个时候喝也不晚。」 玻璃杯的数量有两个。 「你也喝?」 「当然,偶尔这样是有必要的。」 「偶尔这样是有必要的。」我重复着她的话。 「当然。」苏喻重重地点头。「人又不是机器,偶尔得拧松螺丝,尽情地吃好吃的东西,喝酒,大声唱歌,说些无聊的笑话。脑子什么也不想地发泄。」 她自顾自倒进自己的玻璃杯里,一口气喝下三分之一。像只满足的猫一般眯起眼睛。 「烦心事实在太多了,躲都躲不掉。要是没有发泄的机会,干脆死掉算了。」 虽然只喝了少量的酒,但我觉得房间的气温正一度度上升。 「不健康的想法。」 「累了。」 「因为准备结婚,太多繁琐事情要忙吧。」 「不光是这样,主要还是心情问题。」 苏喻嘴唇贴在玻璃杯上说道。语声听起来格外瓮声瓮气,仿佛憋在杯中,「最近,在挑选婚纱的款式。这家店那家店的看了很多。从小时候参加堂姐的婚礼就开始期待穿婚纱了。但挑选的过程中开始迷茫起来,这真的是我所期待的吗?」 「听说,由于不确定感,女性婚前恐惧症挺常见的。」 苏喻摇头否认,「如果是一年前,我绝不会有现在的迷茫和疲惫。」 她放下玻璃杯。 「你也感觉得到吧?这两年来,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以前的他,绝不会容忍任何坏事,可现在却一切以赚钱为目标。夜半梦醒时,我恍惚间觉得自己身边躺着一个陌生人,不由害怕到无法入眠。」 「就会好了。」我以断定的口吻说,「身边有不少已婚朋友,都有过恐婚的时期,现在生活的很幸福。」 她扬脸看我,再度摇头,「我并不是脑袋好使的女人,总的说来,有些迂腐和古板。什么人生观啦责任啦,怎么都无所谓。结了婚,能够每晚都睡在爱人怀里,就足够了,别无他求。我所追求的只是这么简单的事,一直以来都以此为目标作出自己的努力——可如果与喜欢的人结婚这一前提都没有了,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啜了一口酒,像倾听什么低微声响似的悄然闭上眼睛。 「刚才在车上,我想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什么都明白了。」说着,苏喻转过澄澈得近乎冰冷的眼睛,「或许分手比较好。」 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说法,给人的印象是:有什么在她身上、在她身上趋于完结。一股冲动剎那间袭来,恨不得抓住肩膀拼命摇晃让她醒来。然而,她本来就是醒着的。 第94页 对了,是喝醉了吧? 「你喝醉了。」 「没喝醉。」苏喻坚持道。 「真的么?」 「真的。」 我盯着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不过除此之外,词尾明了,语调平常,确实看不出醉的迹象。 她把酒杯放在茶几上,「我是认真的。这样对两人都比较好。他也可以轻松一些,不用再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了。」 我没回答。 苏喻不出声地哭了。泪水一滴接一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把右手搭在我的牛仔裤膝部,身体簌簌颤抖。我看着她齐整整的刘海摇颤不已。像在做一场迷失于虚拟的梦境,现实感正奇异地失去。 好一会儿,她才像意识到自己在哭,匆匆用袖口拭去泪痕,开口继续说道: 「最近,我常常做梦,一个梦会重复做好多次。甚至在梦里自己都会发觉『咦,这个梦我昨夜做过』。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谁都会偶尔如此。」 她定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看见自己映在她黑漆漆的瞳仁里,仿佛被吸入镜子另一侧的灵魂。 我不得不移开目光。 「对了,是关于拼图的梦。」 她以确信的语气说了下去,「梦里,我变成了巨大拼图中的一个小块。不是固定在一处的小块,而是一个时时刻刻都在变幻形状的小块,因为任何位置都不肯容纳我。沉默如冷水一般迅速渗入一切,而一切又在沉默中黏煳煳地溶为一摊。我也在那里边溶化,怎么喊叫都无人听见。」 说完后,苏喻像是连坐着的力气也失去了,歪着脑袋靠在我的肩上。她的发梢刺激着我的脖子。娇嫩的嘴唇微张,颤抖着,唿出潮湿温存的气息。电视里的新闻结束了,天气预报节目播放着舒缓而重复的音乐。听来像是鼓励,像是警告。又像是包含着鼓励的警告。意义多重。 我勐然站起。 苏喻失去支撑,倒在沙发上。 她用手肘勉强撑起上半身,「好像确实有点喝多……」 我没有理会。 「不觉得太过分了?自退学以来,他的努力,你真的有看在眼里吗?从愤世嫉俗的学生,勐然蜕变成顺应俗世规则的成年人。那可是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苏喻扬起脸,「我并未要求过他,相反,为了不干涉他,我付出了相当的努力。」 「可你没帮过他。」 「怎么样才算帮?」 「在他改变的过程中,我们是重要的推动者。」 「我们都经歷过适应社会的过程,没必要那么夸张吧?」 我摇摇头,「知道杉树是不会弯曲成长的吗?有的人也如此。不具备那样的柔韧性的,强硬,但是脆,折过头了,只会『咔啪』一声断掉。」 「可你想让我怎么做?」 「安安心心结婚。我……所有人都会好好祝你们幸福的。今晚的事,我会当做没发生过的。」 说完,我起身,在门口穿鞋。 苏喻像是凝住一样坐在原地。我道声「晚安」,开门走出。门悄然合上时,我一闪瞥见她身子前倾,捂着脸,无声无息。 走出楼道,适应了冰冷空气,我的头脑清醒起来。 我一脚踢向街边的塑料垃圾桶,发出巨大的「咣当」响声。在夜里安静的街上动静非凡。一只脏兮兮的大猫受惊似的窜过街面,躲入绿化带。 一股强烈的悔意涌上心头。 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啊?之所以苛责苏喻,恐怕是想逃避自己的责任而已。真正该承担刘北安改变的责任是我。是我,自作主张把不该透露的事告诉了他。 我想立刻回去向苏喻道歉。看了眼手錶,指针已逼近十点。刘北安加班再晚,也该回家了,若是这个时点再去,难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下次见面时,一定要向她道歉,也拉上刘北安一起。两人在一起快五年了,从来没吵过架,如此牢固的关系,这一点小问题一定迎刃而解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苏喻。 第26章 停滞的时间里 苏喻失踪三个月后,她的父母终于决定举行一个名义上的葬礼。我没有参加,若是在葬礼上遇见刘北安,势必落入需要解释来龙去脉的局面。 葬礼那天,我在公司加班,其实推掉也无所谓,但我只是想找点事做。若是空闲下来,势必陷入胡思乱想的境地。 我专注于报表的制作中,闷头做了好几个小时。由于不需要感情介入,较之做其他事轻松得多。 午休吃饭时,下意识点开了手机的社交软体。弔唁的信息顿时铺天盖地,原来的同学们或多或少去参加了她的葬礼。没有去得也在说些关于她的回忆。看来她以十全十美的美少女形象存在于人们记忆中。但存在于他们描述之中的美少女一点儿也不像她。至少不是我所熟悉的她。 整个午后我都茫然阅览着朋友圈里各种悼词、照片以及怀念青春的诗句。看着看着,恍惚觉得其中承载了七年份的重量。自认识她以来的七年时间——浸染了种种样样的记忆和感情——却被概括在如此简单的三两句配图文字中。 我离开公司,开车去了江边。 桥上有专用的人行步道。我把车停在江边,自己走了上去。从桥上向下看,江水的颜色介于蓝与灰之间,几道徐缓的波浪间歇性地赶来,又撤身离去。想必这就是苏喻最后看到的场景,我用手撑着桥栏,半身前倾望向水面。从旁边走过的人们以费解的眼神打量我,但我全然不以为意。 第95页 苏喻的离去像带有虚构意味。缺少现实性。每个人的死亡就像是埋在身体里的一粒种子,当它渐渐生根舒叶,覆盖全身时,人就死了。至少我知道的死是这样子的。但是苏喻的消失来得十分突然,对于她的死、她的肉体已在江水深处腐败这一事实,我理性上接受了,感情上却始终拒绝着。 一个衣着寒碜的男子凑过来,搭讪一般的与我聊天。我没理睬他,他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下去。听了一会我才反应过来,他以为我是寻死之人。 男子说自己是志愿者,自己的儿子跳江自杀了,受网路游戏的毒害(原本是个多么听话的孩子啊,乖巧又懂事,都怪遍地开花的网吧,害人不浅。他如此哭诉道)。从此,他滞留于桥面往返,专门劝阻表现出轻生之意的人——比如我这样持续望着江面的。 我很想质问他,你以为自己真懂得年轻人在想什么?白痴!在光天化日下如此用心防范,为什么不在夜里也看牢桥面?简直是伪善。话到嘴边,终究作罢——如果说有谁该为苏喻的离去背负责任,应该是我和刘北安才对。 当天晚上做了个梦——我在桥上,凝望江流寻找着什么。突然,在奔波不息的江水中,我看见了苏喻,她的身躯随着水波起伏,头髮四散开来。脸上浮现出几乎把整张脸撕裂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本可以救我的。」她的嘴角一直开裂到耳根,声音嘶哑,宛若对我的诅咒。 水流托着她向下游漂去。 我挥动手臂,拼命向桥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唿救。但声音像被海绵体阻断吸收了似的,安安静静,谁也无法注意到。于是,我翻过护栏,纵身一跃而下。 下落过程中,声音终于蹦出嗓子眼——「救人啊,谁都好……」我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地从黑暗梦境里甦醒。 头脑乱作一团,手指瑟瑟发抖。好半天连自身的存在都难以把握。我在被窝里蜷缩半天,终究忍无可忍,提交了辞职报告。 「冒昧问一句,」人事部经理为难地盯着我的报告,「您的离职,刘总知道吗?」 「没说过。」 「恐怕得先徵得他的同意。」 「行啊。报告我先放这,到时候打电话通知我。」 她犹豫似的叫住我,「方便问一句吗?刘总最近也常不在,没发生什么事吧?」 「我也不清楚。只能说,我的离职与他并无关系。」 她没有对我的说法表明态度,只是望向办公室,「这样下去,公司的业务怕是很难再开展下去了。」 回头望去,办公室多出了不少空座。但我已无法顾及。收拾好座位上的笔记本、金鱼缸,拷完文件,我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回到公寓,我收拾好行囊,提出所有的银行存款,去南京南站乘上第一眼所遇的特快列车。 至于去了什么地方以及如何去的,我全然无法记起。风景、气氛和声响记得真真切切,而地点却忘得干干净净。连顺序也忘了。我乘上火车或公共汽车,沿着地图上的江岸一路行进下去,一个城镇接一个城镇地穿行不止。 地图标註有沿江的地方,只是偶尔能看到江面。我望着江面,苏喻的各种形象浮上脑海:走路的她、静立的她、倏然回首的她、欢笑的她生气的她傲气的她侧头的她……但哪一个都很快融入水波粼粼的光闪,只留下最后那一夜,面带绝望表情的她。 一天晚上,苏颖打来电话,葬礼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了完全陌生的号码。 「在哪里,能见面吗?」她压低了嗓音问。据我所知,能问出这样不带问号的疑问句的人,世上只有一个。在声音的背景里,能听见广播声和货车的鸣笛声。 「旅行。」 「具体在哪里?」 好像是快到上海了,路上人很多。但仔细想来那已经是上周的事了。之后我又走了多远来着? 我扬起脸,环视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只有路灯闪烁。有个流浪汉从长椅上起身,对着街边绿化带撒尿。 「不清楚,搞不明白了。找我有事?」 线路那头沉默片刻。 「最近,我突然听不到了。」 听不到了还怎么打电话?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我思考能力像从虚空处返回,突然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感知能力」。神经也跟着紧绷起来,「之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从没有过。从记事开始还是第一次,那种嘈杂的,宛若置身夜市街头的喧闹声音一直存在。嗡嗡嗡……姐姐葬礼后的一周,突然听不到了,现下安静得过分,尤其是在夜里。」 想必不是去医院能解决的问题。 「什么时候回来?」她小声问。 「会尽快的。」 「到了告诉我一声,就打这个号码,这是我用零用钱新买的二手手机。最近父母管得严了,原来的手机被锁在抽屉里了。」 我匆匆记下号码。 苏颖「嘀」一声挂断电话。 取款时发现余额将尽。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日期:10月2日。正好连续旅行了一个月。心想这回横竖地重返现实世界了。 一个月的旅行并未使我的情绪豁然开朗,也未丝毫缓解苏喻的死给我的打击。我以变化无几的心境返程了。 第96页 回来后,我给苏颖留下的新号码发了信息,约周末见面。但始终没有回应。 也难怪,过了那么久才联繫,肯定会生气的。 周末,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了约定的咖啡厅。 快到约定时间,一个中年男子在我面前落座,报出我的名字,并告诉我苏颖不会来了。 「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掏出一台手机拍在桌面上。 「给我女儿发骚扰信息的就是你吧!」 我明白了他是谁。 「偷看子女的隐私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行为。」 「高三了,女儿的成绩突然波动不定,还偷偷买了手机——不可能不管吧?」 「好好跟她谈谈,不是更好?」 「我们自己家的事,不需要你来提建议。」他取出一个白信封扔上桌面,「里面是两万元,点一下。」 「这算什么?」 「无论你收不收,我女儿的补课都到此为止。」他哼了一声,「如果我提前知道,绝不会同意这种蠢事的。」 我沉默不语。 「另外,不要想着再见我女儿了,手机我没收了。从明天起有人开车接送她上下学。还有半年就高考了,我不希望她受到任何的外界干扰。」 「等等,我得再见她一次,就一次。你们完全可以在场监督,我想和她再聊一聊。」 男子以轻蔑的眼神望着我。 「你知道苏喻和她之间的关系对吧?现在她受伤很严重,声音也……」我克制住自己,没提价她听不到「声音」这件事。就算说出来,她的父亲也不会理解吧。 「你管不着,这事该由我们做父母的管。」 「或许是这样的……」我本想同意,但脑海中浮现出苏颖怅然若失的表情,「可是,导致她没有任何人可以谈心的,不就是你们父母吗?」 苏喻父亲瞬间挺起上半身,脸色也跟着红涨起来。抬手想要拍击起桌面,但终究克制住了,端起茶杯喝水。 「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家侄女的事情吗?喻喻本来是个多好的孩子啊。就是因为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穷小子带坏了。和家里闹翻了不谈,最后自己也落得那种下场。我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 我勐地站起来,逼视他的眼睛。「请收回您的话。」 「你说什么,」男子手一抖,茶洒了不少出来。可把茶杯一放,他再度强硬起来,「这是什么态度?」 「请收回您说的话。」我重复道,「你说的那个男人,叫刘北安,是我的朋友,虽然没办法夸奖他什么,毕竟是个奇怪的傢伙。」我突然哽住,勉强控制着继续说道,「可是,有一点我敢保证。他是世界上最爱苏喻的人,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污衊这一点。」 「胡说八道!」他恨恨地说罢,收起桌上的信封,起身离开,「我没空和你这种神经病扯嘴皮子。」 走出几步,男子又回头威胁道:「如果再让我看到你靠近我女儿,绝对报警,我说到做到。」 男子离开后。我喝完咖啡,结帐。出门驱车离开。 之后几个小时我都无法找回自身。我成了纯粹的空壳,敲击下颚,惟有空洞洞的回音。我知道自己变成了空无一物的干壳,剩在体内的东西统统倾巢而出。 「抱歉,阿颖,恐怕无法再为你做什么了。」我在无人的小巷停车,向着电线桿子倾诉道,当然,这是无法传递到的话语。 抱着与过去一刀两断的心情,我换了工作,换了城市。 最初还有原来朋友的零星联繫,两个月后就几乎全断了。只有孙林还有电话往来。大概一年后,我收到了有关他的最后一通电话。 电话是原先的理财客户打来的,我几乎已经忘了他是谁,直到他说出找我的原因才想起来,原来是我曾经介绍给孙林的,特别难缠的那位老年客户。 他说自己在孙林那买的投资产品出了问题,让我想想办法,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的产品可是你推荐的。」他威胁道。 「我只是给了您联繫方式,没有提过任何有关产品的事。」我下意识地回答。 「我要去你们银行投诉!」 「四年前我就离职了。」 挂断电话,自我厌恶感涌了上来,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推卸责任。 我联繫孙林,告知情况。他说不必担心,只是投资产品有延期而已,那个客户过于神经质了。 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出一股难掩的疲惫。 「最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多少有点,电话里说不清。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喝一杯。」 但我们终究没能再见面。一个月后联繫他,电话变成了盲音。又一个月后,变成了欠费停机的提示。 在网上搜索他的公司名字,以「投资」和「爆雷」为关键词的信息铺天盖地。同学圈子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我再也没见过他。 之后一晃儿四五年。期间结交了两三个女朋友,但持续时间都不长。和她们相处几个月后我便这样想到:「不对,不是这样子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她们身上发现专门为我准备的什么。 在公司里,我几乎机械地完成派到自己头上的工作。懒得和公司同事来往,倒不是曲高和寡,只是不愿意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在公司以外的场所主动发展与同事的个人关系。我时常想到刘北安,想到苏颖。如今他们在哪里、做什么呢?算时间,苏颖应该大学毕业了吧。刘北安还在经营那家小公司吗?不管两人处境如何,见到他们想必都是让人高兴的事,如果能聊聊就更好了。但我没有为此做什么努力。 第97页 说到底,他们已是远离自己人生的存在了。时针不可能倒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几乎不再听新音乐了,只是翻来覆去听中意的老音乐。书也一样。过去看过的书一再看个没完。对新出的却提不起兴致,时间简直就像在某个节点戛然而止。 有可能时间真的停止了。抑或时间尽管勉强在动而类似进化的东西却已终了亦未可知,一如餐馆在关门前一点时间不再接受新的订单。只有我一个人尚未觉察也不一定。 直到那个雨夜,接到了仿佛来自过去的电话,冰冻的旧日时光重新开始流动。再一次看到苏喻面容的那一刻,虽然对任何人都没说出口,但我感到自己的人生获得了救赎。 第27章 现实4 走进房间的,是无论长相和气质都与苏喻极为相似的人,但不是她。 过去五年了。时光如梭,任何人都不可能毫无变化,但她看上去竟比最后一晚见时更年轻。 细看之下,不同的地方很多——眼瞳粗了一圈,鼻樑也更细弱。口红色号完全一致,但唇形的弯曲弧度微有不同。整体缺少了原本溅射而出的力度,更加细緻婉约。 但气质太相似了,乍一看容易误会。 「你的表情好像看到幽灵了呢。」女子眼角略弯,嘴唇也向两边撇去,但并没有向两边上翘,苹果肌也稍稍颤动了几下。我对这个表情记忆犹新,每当讽刺谁的那一刻,她的脸上一定会浮现这种表情。 记忆像硬木槌似的「梆梆」敲击着我的头,耳洞里「嗡嗡」迴响。 ——眼前之人无疑是苏颖。 我好不容易发出声音,道出她的名字,听起来和自己平日里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异常干涩,有如吐鲁番烈日下无人照管而干枯致死的葡萄。 「本以为不会认出来了呢。」苏颖回答,声音没有揶揄意味,也没有丝毫温馨。 「你的样子变了很多……像个大人了。」 「因为确实长大成人了。」她撇撇嘴。 仔细想来,经过青春期,模样大变的情况很常见,女性比男性更常见——同学会上常有这样的体验。两人又是亲戚,有相像的地方毫不奇怪。我再度定睛观察苏颖,她仿佛整个人都消瘦了下去。简直就像在某个狭长的场所待过后,体形自行纤细起来一样。原本婴儿肥的脸颊变得稜角分明。脖颈也纤细起来。 我无法思考下去,对于两人相貌变得相似这件事,只隐约感觉到一丝恐惧。 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无论是刘北安还是苏喻,都会避免把她牵连进骗取保险金的危险里。 我的头脑混乱起来。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反应过来时,自己已把最先浮出脑海的实际性疑问说出口来。 「为什么?当然是被绑架来的,还能是自愿的不成?」 「绑架?」我的脑子简直乱成了一锅滚粥。 「刘北安的罪行的暂且放在一边,」她打断我的话,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问,「发给你的财务报表,交给警方了吗?」 完全不理解她在说什么,财务报表?勐然间,种种线索和事件在我脑中串成了一条线,我反应过来:「你是说视频通话时发给我的?你用了苏喻的社交帐号联繫我?」 「因为你把我的好友删除了啊。」 那是在高考前,苏颖的父亲偷偷删的,为了不让我再联繫她。 事到如今,恐怕不得不确定结论了:我所想像出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苏喻并不存在,看到的只是相似的幻影。 从接到引发这一连串事件的那通视频通话开始,自己就认错了人。 我把自己的猜测说出了口,苏颖托起下巴,眉头紧锁地盯着我。似乎处在深深的疑问和剧烈的震惊之间。半晌之后,她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有那么像吗?现在的我和姐姐。」 声音干干巴巴,简直可以放在手心搓碎。 「看到苏喻帐号的来电,肯定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吧。」我机械性地辩解道,「况且手机屏幕那么小,看不清楚相貌。」 「这倒是我意想不到的。」她垂下目光,「这下我明白了,浴室镜子上留言的真正意思,竟然是你认错了人。」 镜子的留言?就是说,和我一样被关在这栋别墅的人是苏颖。也对,她有一样的戒指。我感觉全身乏力。 「所以,也没报警吧?」 我点头承认。 「这下唯一的希望也没有了。韦一杰那个混蛋註定逍遥法外了。」 我当场怔怔楞了好一会儿。韦一杰?如此久违的,深埋记忆阴霾里的名字为什么此刻出现?莫非大学时代的事也和这一系列事件有什么关联不成? 「你说的,是那个韦一杰?那个虐猫犯?」 苏颖同样惊讶,「你对背后的交易当真一无所知?这家公司明明是你和刘北安创立的。」 我摇摇头,「我脱离实际运营很久了。」 苏颖沉默片刻,她将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腮,凝望着我身旁空中的某一点。但我明白,那一点并没有浮游着任何特别的事物。她不过是需要一个地方暂时安放视线。 「好吧,我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就是。至于其中有没有你想知道的,我不得而知。」 第98页 说吧,我深吸一口气,做好直面真相的准备。 苏喻死后,苏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与此同时,刘北安也人间蒸发了一般。一年多后,他竟突然开始了社交帐号上的日常更新,内容多半是官方性质的企业新闻,帐号身份也认证成了集团公司总经理。网上一搜索,相关的新闻报导不少,甚至有了专属的百度百科页面。 综合新闻和百科的内容看来,刘北安的履歷十分光鲜:復旦法学系的高材生,一毕业,就连续考取司法资格证书、律师执照,成为一名律师。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意识到国内金融市场蕴藏的巨大机遇,毅然转行投身金融创业。在南京正式创立银信集团,秉承「快人半步」、「弯道超车」等趋势投资理念。在江苏市场引入优质阳光私募基金,其优异市场表现和投资收益受到投资者青睐。同年创立金融高端论坛品牌「钟山峰会」…… 这和我们认识的刘北安完全是两个人。她多少困惑起来,莫非世界线发生了扭曲? 新学期一到就是大四,同班同学半数开始了实习生涯。出于好奇,她在社交软体上问刘北安那边有没有实习机会。对方一口答应,还承诺把她分配到投行部的关键岗位,实习履歷绝对光彩夺目。 可实际到岗后,具体的工作内容无聊透顶。刘北安和公司高层早已打过招唿,没人敢真指派她什么工作。只是象徵性地让她整整材料,参与会议。还有几个献殷勤的员工嘘寒问暖。 一个月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全公司被要求整顿办公室卫生,迎接重要的人物视察。这事本来并不奇怪,公司业绩亮眼,常有政府领导来参观,照片就在大厅挂着。可那天一早,她的部门领导突然安排她去合作单位送一份文件。正常来说,这种跑腿的任务无论如何也不会摊到她身上。领导也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说实在没办法才拜託她,回头请她吃饭云云。 送达文件的公司在奥体中心附近,城市的另一头,坐车需要半天时间。问了那边的办事员,她送的文件并非什么要紧东西,正常都是月底一起邮寄过去的。这更加深了她的疑惑。 来迴路上花了大半天时间,返程路上天色已晚,部门领导叮嘱过她,外勤签到就行,不用回公司了。但她还是回去了。 公司楼下,她远远望见一群人簇拥着刘北安等一行人走出大门。她躲在gg牌后面偷偷观察,刘北安身旁的男人十分眼熟,但尚未来得及多看一眼,刘北安就护送那人上了商务车,自己坐上副驾驶座。 车辆离开。 第二天上班,她向同事探听昨天谁来视察了,很奇怪,谁也不知道。对方似乎只在办公区域扫了几眼,就去了董事长办公室。晚上回去后她也一直在想,意识模煳时突然想起,那傢伙是韦一杰!虽然年纪有所增加,又穿上了整套阿玛尼西服,但那张令人憎恶的嘴脸绝对是他,不可能记错。 刘北安为什么会和他扯上关系,他们不是死敌吗?难不成我们所共同经歷的那些磨难,暗藏猫腻不成? 她接连思考多日,毫无头绪,终于忍不住动手调查。 刘北安长期出差,他办公室的钥匙除了自己,董事长秘书那也有一把。那个姐姐对苏颖特别亲热,经常一起聊天吃午饭。于是,苏颖很轻松地从她的抽屉里偷到了钥匙。当天中午,苏颖趁别人都去吃饭,独自潜入了顶楼的董事长办公室。 刘北安的电脑当然有密码,但十分好猜——苏喻的生日。她只试了一遍就打开了。文件很多,但有明确的文件夹日期分类。她找了一个下午,终于发现了那份财务报表,即使像她这样的外行人也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方——对于金融公司来说,最重要的指标是净资产收益率,银信投资公司的净资产收益率非常低,完全不像对投资者宣传的那样。而且它的现金流量比率也特别低,偿债能力很差。她又仔细看了下现金流量表,发现有好多笔大额的现金流出,而且又集中几家公司。 「于是,我搜索了这几家的收款公司信息,意外地发现,股权穿透后,公司的持有人无一例外都是韦一杰。」苏颖进一步解释道。 脱离金融行业很久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得不将她口中的金融名词在脑袋里哗啦啦分解开来,而后重新组合成句。 「就是说,刘北安一直揣着投资者的钱,却帮韦一杰那伙人牟利?」我疑惑起来。 「恐怕是的。据我的推测,他就是韦一杰的白手套。」 的确,对金融公司来说,背景十分重要。如果不能攀上国有背景,上市公司背景也是个好选择,但从未听过刘北安以鼎盛集团的名义做过宣传。 苏颖继续说了下去,「还是先说完那晚的事吧。查完刘北安的电脑文件,天色早黑了。下班时间已过。我用u盘备份好文件,把桌上的东西全都物归原位。关灯想离开。光一灭,忽然发现墙上隐约有一处反光。重新开灯,靠近一看,竟是一个摄像头。被吊兰花盆遮住了,正常根本看不到。」 「我心知不妙。回自己的办公室拿包,一个同事问我去哪里了,刘总打电话来说有急事要找我。我哪敢理睬,赶紧离开。可出门时我犹豫了,还不敢报警,很多事情没搞清楚。于是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办公室。把文件先发给了你。往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第99页 我花了些时间在脑中整理了全部信息。这就是真相吗?这其中并没有我所期望的部分。我感到浑身失去了力气,手肘撑着桌子,捂着脸。 忽然想摄入酒精。以苏喻的死为契机我戒了酒,现已将五年滴酒未沾。我久违地心想,若是能端起酒瓶咕噜咕噜灌下多好啊! 或许正如刘北安所说,我早就隐约意识到真相了,只是内心顽固地不愿承认。我期待着从中获得拯救,能将过去全盘否定的拯救。 「我回去了。」苏颖起身离座。 「去哪?」 「回房间啊,」她说,「该说的都说了。」 她推门而出,我急忙拉住,「等等,还有事商量。」 她停下脚步。 没错,眼下不是沮丧的时候。我用手拍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置换肺里的空气。正常的感觉一点点返回身体。 陷入困境不止我一个人,必须重振旗鼓,想办法逃出去。这种时候靠脑子找出突破口,不正是我擅长的吗? 我望了望房间,没有人,摄像器材什么的也像是没有,「如果我们先假意答应他们,先出去,再伺机报警如何?」 苏颖摇头否认。长发随风般摇曳,已经不是原来那种短髮了,我再次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很久。 「别傻了,这不是什么小事。」她以温和的语声说道,简直就像对脑袋不好使的大型犬教以简单的动词变化,「若是不实际做些什么,他们没可能那么轻易相信的。」 我脸上一红。 「无所谓了,反正监管部门已经盯上了,很快问题就会自己解决吧。无非是在这里多住一阵子而已。」 「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她短促而坚决地摇了摇头,「对我而言,这样面对面的和你对话,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没有报警这件事,我很抱歉。当时一着急,就没想到要报警。」 「没关系,虽然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些生气,但我已经习惯对你失望了。说到底,就不应该拜託你的,」她摇摇头,目光垂在桌面上,「曾经,我是多么想见你啊。结果你一句话都没说就逃到了其他城市。在我心中,你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我从椅上站起,竟费了好大劲儿才如愿。 「我也很想见你,这些年。能听我解释几句?」 「解释?关于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有原因的……」 苏颖摇头:「无所谓了,一句辩解也不想听。别再加剧我的失望。你与刘北安究竟是否合谋,接下来想干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她转身离开,打开房门。我对着她的背影喊出声来。 「我有去找你,没见着,因为种种原因。」 「说谎吧?」 「真的。」 她用缺乏起伏的声调说,「就算是真的,那之后呢?为什么不找我,你把手机号码都换了吧?高考后,我好歹搞到手机,打过去却变成了空号。唯一没没删的,只有姐姐的社交帐号好友。」 我想解释些什么,但词语未能变成声音。 「知道我为何会如此像她吗?」 我摇摇头。 「一直等你联繫来着的,以为你终究会找个方式联络,毕竟答应过的。谁知几个月过去了也没有消息。暑假里,我染上了嗜睡的习惯,终日躺在床上,前前后后大概睡了一个多月。就是睡、睡、睡……睡得时间都烂了、融化了,任凭多久都可以睡下去,任凭多久都睡不尽兴。对我来说,梦中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不过是色彩单调浅薄浮泛的梦境。」 「本以为会那样在梦中失去一切。然而,天气转凉,新学期照常开始。母亲送我上高铁,连同行李,送去北方的高校。军训、开学、选课,我机械性地服从,如同行尸走肉。某一天清晨,我凝视着映在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无法移不开目光了——瘦了很多,可能是不怎么吃饭的缘故。映照出来的已经不是当初那看上去胖乎乎、幼稚的脸庞了。脸颊线条像是被熨斗压过那般的削立。多少竟映出姐姐的影子。」 「周末,我去理髮店换了髮型,按照姐姐的妆容来化妆。这并没有多困难,毕竟她的口红色号我记得都一清二楚。化完妆后,我对着镜子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之后,我当成习惯延续了下来。遇到事情的时候,我会思考若姐姐这种时候会怎么说、怎么做。这一点给了我相当的慰藉。如此一来,她的一部分也活在我的身上,就潜藏在自己的体内。」 「如今,我已经适应了一个人在世上生活。你们三人都在同一时间点,离开了我的人生,连理由都不曾告知。不,不是离开,而是将我捨弃,丢在脑后更为确切吧。」 「所以,不用再多说什么。我也一样抛弃了过去。」 话音落地,她离开房间。 我一个人留在餐厅里,没人催我离开。似乎这里的管理者都把我忘了。 剩得我一人后,遽然变得什么也思考不成。似乎头脑里的重力发生了急剧变化,而我的思路却无法很快适应。不过,什么也想不成也无所谓,就什么也不想好了。 事实上,连如何逃离这里都不用思考了。已经没有了想见的人,也没有要去的地方。像是人生命题一般,既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也没有可以归属的地方,自己已彻彻底底是孤零零一个人。 第100页 墙上的古董挂钟响起,十一点整。仿佛算好时间一般,有人轻敲餐厅门——涂以深褐色的对开木门。 「方便聊一会吗?」刘北安的声音。 我感觉很累很累,真怕一闭眼就倒了下去,但还是开口答应,「进来吧。」 「结束了?」他问,「阔别重逢,一定有很多东西要聊吧,给你留了充分的时间。」 我没回答。 「还好吧?真相有时也是一种打击。」刘北安脸色不安地问,看不出演技元素。至少在我眼里他的确为之不安。 「想必是个不眠之夜。不喝点什么?」 他从酒柜取出威士忌,倒入我面前的杯中,「放心,什么也没掺。」 我端起杯子尝了尝,酒精强烈地刺激着舌头。不太喜欢这酒的滋味,却又很想灌点麻痹神经。 「所以,这几年生意如此顺利,是抱上了韦一杰的大腿吧?」 「她都告诉你了啊。」刘北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算是合作互利吧。」 「还记得我们努力了好几年,为了把他的罪恶公之于众呢。」 「我也记得。」刘北安的脸浮出无力的笑意,「不过,记得请你喝葡萄酒时所说的话?市场上,最重要的法则是供需关系。我是资金募集者,寻求短期、高收益的回报。他是资金的使用者,需求自由掌控的资金。在商业方面,我们堪称完美的合作者。」 「与之相比,私人恩怨可以暂且放到一边。」我讥讽道。 「没错。倒不如说,我们曾经的敌对关系才是彼此信赖的基础。我知道他是心理变态的虐猫者,他知道我是被退学的失败者,无论哪一个秘密宣扬出去,都会造成灾难性后果。彼此比一般商业伙伴更不易背叛。」 我望着曾经的同伴,实在是想像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是自暴自弃的戏言?不,恐怕是真心话。他已再不是谁,只是光鲜亮丽的空壳而已。资本为了拥有实体和话语权而寄生的空壳。 不过如他所说,这一躯壳已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我在意的是另外一桩事。 「你提议过,只要我承诺保持缄默,就可以放我出去,对吧?」 「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承诺对你的违法行为三缄其口,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我说道,「但作为交换,我要你提供韦一杰的犯罪证据。」 「哦?」 「作为亲密合作伙伴,又是犯罪的同谋,那类证据你恐怕暗中收集过不少吧?为了自保。」 刘北安深深地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一汪深潭里寻找静止的鱼。 「我要送那傢伙进去。」我坦白道,「或许你已经和那种渣滓和解了,我做不到。」 作为惯犯,他必定像大学时那样留好了逃脱手段吧?绝不能放任他再一次逃脱制裁。 「这样啊。」刘北安做出仿佛真心遗憾的表情,「很可惜,恕我无法轻易提供帮助。」 我点点头,早就预计到这不是能简单达成的交易。 「拒绝的原因有二。」他用手指摆出数字,「其一,韦一杰和我已经深度绑定了,没有供出他而不牵涉银信集团的可能。其二,你把集团公司想得太简单了,这不仅仅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事关整个利益团体。其中有负责证券市场的操盘手,有负责找关系的居间人,有布局海外的专家……我只是其中负责融资的一员,位置特殊,也是少有的,位于明面上的人。但也意味着,危险来临时,我将是被优先捨弃的,就像章鱼的脚,切了还可以再生。而韦一杰不一样,他处在核心位置,集团里任何人都不会同意动他的。」 「可作为弃子,你也没必要再顾忌什么了吧。」 「不,正相反,以我的立场,无论如何也要保他没事。」刘北安微妙地眯起眼睛,「原因不便透露。」 「事到如今,还什么好隐瞒的。」 「如果知道了原因,对我们而言,你就变成了更危险的定时炸弹。如果不上好保险,绝不会放你出去的。到时候就不是仅仅让你做口头承诺了。」 「不知道原因,我一样拒绝合作,一样被关在这里,没有任何区别。」 刘北安闭上眼睛,举着加冰威士忌玻璃杯,一圈圈摇晃圆球冰块。几秒后再度睁开。 「姑且问个问题,如果我被抓了,你知道会怎么判刑吗?」 「五年?」 「按律师的说法,运气好的话,罪名定为非法集资,大概率判十五年。运气不好的话,呵呵……十五年啊!里面的痛苦我曾经歷过一次,只是十来天,我却至今还做噩梦。」 他干咳几声,咽下唾沫。 「十五年,等到出来时,都五六十岁了。脱离时代,一无所有,那种痛苦你能想像出吗?」 我无言以对,那是超脱想像力范围的现实。 「而且一无所有。进去之前,所有资产都会清算,用于抵押和变现,一分钱都不会留下。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韦一杰,他是我出狱后的唯一指望。」 「他不会被清算?」 刘北安点点头。 「作为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物,他具备远超常人的眼界。从一开始,他就利用基金会、海外公司等手段,建立了坚固的防火墙。短时间内根本查不到他身上。他在海外早有资产储备。」 第101页 「海外基金?」 「没错。」 我对国际金融不甚了解。从未出过国,护照都曾未沾过手。可对人性丑恶面的理解还算深刻。 「可他愿意分给你吗?」 「他答应过了,等我出来,会给我应得的那一份,作为守口如瓶的报酬。毕竟有些话我说不说,区别非常大。」 「到时候我只想在南方海边买个小公寓,那么远的地方应该没人认识我吧。每天吹吹海风,没事钓钓鱼。连这样的愿望都不能满足我吗?」 「如果没有那样的盼头,在里面就了结自我了也说不定。我没有那样的勇气。」 梳理复杂的信息需要时间。刘北安默不作声,十分耐心地等我说出类似感想的话来。 我长嘆一口气,若说完全不同情他,自然是假的。抓起酒瓶向杯中加酒。才发现我们两人不知不觉已合力喝完一整瓶威士忌。 「再来一瓶?」刘北安指指酒柜,「帝摩、迈凯伦、皇家礼炮,随便选。」 我起身来到酒柜前,想挑一瓶包装最华丽的。突然,酒柜里的某样装饰品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将酒放回原位,拿起装饰品,长约三十厘米,白森森的。 「象牙。」刘北安解释道。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象牙雕刻的实物。雕刻手法独特风华。表面滑润莹澈如玉,纹理细密规则。 「相当精美呢。」 「高价买的。」 「可我记得,国内禁止买卖任何象牙制品吧。」 「民间还有一定量的存货。」 我将其握在手里,体会其晶莹而坚硬的质感。 「如果这东西被警方发现了怎么处理?」 「记得要集中销毁吧。」 「那就好……我是说,雕刻得挺好的。」 「喜欢就拿走吧,送你了。」他露出讨好的笑容。 「送我?这可不是小钱,莫非打算从我的股权里扣款?」 他笑了笑,「股权的事,就忘了吧。那是我为了骗你留下来说的谎。现在的公司早套了好几层壳,和原来的股权结构再没半点关系了。」 我点点头。资本自然不会留下一丝获利的漏洞。 「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毕竟公司是我们一起创立的。」刘北安换上推心置腹的语气,「只要你答应帮我隐瞒过这段时间,我愿意分出自己的股权给你。」 「那种你一被捕就变成废纸的东西?」 「不,从韦一杰答应事后给我的海外股权里出。一共一个多亿,我打算从中预支三千万给你。」 「真是大手笔。」 大概是看出来我完全不信,他补充道:「当然,会准备好正式合同,盖好公章。财务也会做好帐,不会事后波及到你。」 「那种东西,还不是你们想怎么出就怎么出,反正我也验证不了。」 他丢下自己的酒杯,绕圆桌转了一圈,脸上浮现出决定什么的表情,「这周正好韦一杰来公司谈事情。我准备好合同,让他当面签字转让给你。这样总归信了吧?」 我放下象牙,「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下这么大成本拉拢我?我应当没有这样的利用价值。」 说白了,要维繫当前的局面,继续关我一个月就好。对此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摇摇头,「不是拉拢,只是希求你的原谅。若是你和苏颖都不愿原谅我,实在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味了。」 我默然。 他握住我的手,认真的说:「拿到这笔钱,换份轻松的工作,找个好女人结婚。等我出来了,你也差不多可以靠这笔钱退休了。我们一起在南国的海岛买房做邻居,没事租船出海钓鱼,过去的烦心事统统忘掉,不也挺好?」 「像是《肖申克的救赎》的结尾?」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没错——『希望太平洋的海水和我梦见的一样蓝。』」 「可惜典狱长那样的坏人不会受到惩罚。」 「拜託,别傻了……何苦再管他人的闲事?难道我们吃过的苦还不够多?安心收下这笔钱吧,我求你了!」 我思索良久,点头同意。 第28章 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y 「都安排好了。」两天后的早晨,刘北安再度现身,「韦总答应当面签合同。」 他的眼皮浮肿,可能通宵没睡。 「出发前,我想再见苏颖一面。」 刘北安露出为难的表情,「可以帮你安排,但行不行不知道。」 「我以为在这栋别墅里,姑且是你说了算呢。」 「不是那个问题。」刘北安犹豫片刻,「说出来别生气啊。昨天晚上,我想再劝劝她,告诉了她你答应签协议了。结果她大发脾气,把我从房间里轰出来了,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们。」 「这个『我们』,包括我在内?」 刘北安小心组织措辞,「我是这么理解的。」 我嘆一口气,「总之,试试看吧。」 刘北安领我走上二楼的走廊。苏颖住的房间是位于走廊尽头的单人间,从位置看来,很可能就在我房间的楼上(居然在这么近的位置)。刘北安轻轻敲了三下门,随后加重力度,但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是我。」他提高嗓门喊,「准备进来了,不方便的话说一声。」 他取出钥匙,拧开锁眼,向内侧推门,传来撞到什么东西的钝响。门只开了一小条缝隙。 第102页 「可能是搬动书橱什么的,把门堵上了。」刘北安苦笑道,「真有干劲啊,不配合到这地步,都不知道谁才是非法拘禁的一方了。」 「没关系的,交给我吧。」对我来说,只要能在门外聊聊就行,见面与否无所谓。 刘北安点点头,看了眼手錶,「与韦总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算上车程,我们最晚八点出发,还有二十分钟时间,我在一楼楼梯口等你。」 我点点头。他转身离去,留下一扇打不开的门。 我背靠门坐下。 「是我。」 没任何回应。 「只有我了,那伙人都走了。」 我尽可能坦诚地向她解释:关于过去的误会,自己那时的处境,与她父亲的争吵。并告知眼下我们可以相互安慰,相互鼓励。 然而我的话似乎未被理解。门对面不声不响。 「阿颖?」我再次唿唤。 还是没有回音。 随便说点什么,继续说下去。 我拼命摸索记忆口袋——关于我和苏颖共同经歷的记忆。那时苏颖和我曾交替饲养一只仓鼠来着。一只胆子很小的。名字叫「汤圆」(元宵节灯会的最后,苏颖觉得可怜买的)。她知道父母不会同意,拜託我先养。纠缠了几个月后。父母好歹同意,才接回家去。 但仅仅养了两周就死了,原因不明(据我猜测,是她母亲餵食了水分高的水果)。 「只是暂时的妥协而已,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我继续说了下去,「把你领回原来的世界,领回有猫有仓鼠,有鲜活生命和理想的世界。」 无法确认自己讲的话传达给对方没有。有一种徒劳之感,好像不架桥樑就要往对岸铺桥板似的。 「讲累了吗?」苏颖说,声音十分冷静、透彻。 「算是吧。」 「不必解释什么。」 她用没有丝毫迷茫的声音说,犹如森林中的预言鸟,「你的想法与我无关。领好你那一份钱,像以前那样随便消失到哪个城市就行。」 门的另一端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动静。不太重,大约是什么球形物体滚落地板的声响。随即是脚步声,声音似乎由近至远。 我意识到这是她起身离开的声响。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最讨厌你了。」声音从远处传来。 「是吗,倒是能理解。」 寂静良久,门对面再无声息。我意识到对话已彻底结束,起身离去。 回到一楼,刘北安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聊完了?」见到我,他面露惊讶。 「谈崩了,那孩子大概再也不愿见我了。」我苦笑道,「可以的话,希望你照顾好她。」 「放心好了,她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朋友。」 刘北安领我走出别墅的大门。几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外界的阳光。在别墅里发生的一切都恍若梦境。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什么是现实什么不是现实?区别依稀莫辨。 刘北安的车是一辆加长款林肯。银光熠熠,庞大的车体俨然汽艇一般浮现在楼门前的路面上。 刘北安在前,我跟着他走出大门,「健身教练」迅速跟在身后。背头男则面对着我们,站在门外不远处对角线的一隅。一切都在无言中完成,有条不紊。毫无逃脱的空隙。 我们一走近,「健身教练」拉开后座车门,「沙」一声悦耳的声响。随后自己也钻进后座,调出我正对面的隐藏座位并无言落座。 车内设备非比一般。后排与我熟知的轿车截然不同,已完全看不出自己身处车厢内部,更像是机场的vip休息区。光泽闪亮的木质内饰与地板,驾驶席靠背的背面安有摺叠桌和微型冰柜,空调风静谧而自然,脚下的地毯软绵绵的。 注意到时,车已开动,一切动静都只有一张张翻动新扑克牌那个程度,感觉就像坐在金属盆里在水银湖面上滑行。 刘北安坐我身边,按下开关,小型吧檯和胶囊咖啡机自动展开,将后车厢与驾驶座完全隔开的电视大屏缓缓升起,播放起播布鲁诺·马尔斯的《uptown funk》。虽然悦耳,但没什么意思。 「不知不觉,流行音乐全变成了这么一股味道。」刘北安盯着屏幕感慨。 「不听鲍勃迪伦了?」 「鲍勃迪伦?」刘北安好笑似的重复道,「早不听了,你说得对,那确实是远远落后于时代的东西。」 「健身教练」对我和刘北安的对话置若罔闻。他盯着自己膝盖前的某个角落,表情匮乏得近乎不可思议。 我想了想,继续了话题,「前几年,我研究过鲍勃迪伦的生平。」 「哦?」 「迪伦的诗歌、歌词,大半是晦涩的,甚至没有主题。所以,很难说与国内所谓的诗歌体裁存在着共通之处。比如,也许你觉得他的歌词是在表达一种对政府的批判,其实他是在阐述另外一个更加浅显的话题。他常常故意把自己的歌词写得很晦涩,想藉此摆脱人们对他的关注,可这样反而引来大家对他的好奇。」 刘北安默默取出起一张唱片,细看封面的曲目表。但没有投入播放。 「美国曾出版过一本书,详细地考证迪伦每天都在干什么。大家对他的关注到了这种程度,可以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甚至还有过「迪伦学」的专门研究。所以,当他被引进介绍到中国时,更多的是以一种文化符号的姿态进入的。人们对他代表的文化而好奇,喜欢去研究他文字和歌曲的隐藏秘密。其实,鲍勃·迪伦的文字有的是胡写的,有的是认真写的,有的他故意写得很恶俗的,有的却又高雅非凡。」 第103页 车辆驶入沪宁高速公路,前方陷入拥堵泥潭。刘北安就我的说法思考片刻,简要开口道, 「when you got nothing, you got nothing to lose.」 「说的是什么?」 「《像一块滚石》的歌词。」刘北安回答,「当你一无所有,自然一无可失。」 「听起来倒像是很浅显的道理。」 「没错,的确浅显。不过,这首歌我从高中开始听,直至苏喻死后,才领悟其真实含义。」 相邻车道,一辆运输钢材的货车紧贴我,如巨大的宿命阴影般遮住阳光。林肯车与之相比,也成了小傢伙。司机几次加速起步也没拉开距离。堵车,再好的车也开不出速度。 「苏喻死后,她的父母完全不肯见我。估计视我为仇敌吧,名义上的葬礼也没同意我参加。」 刘北安盯着窗外货车的大尺寸轮胎,事不关己似的说道。 「形销骨立、四处徘徊了几个月。回过神来,公司已处在倒闭的边缘,员工大半离职,投资人纷纷杀上门来。」 「当时想自杀来着,也真那么做了。吃了两板安眠药,但在医院洗胃救回来了,私下渠道开的药到底不靠谱。」 「强制住院了几天。人这种东西很奇妙——死过一次,就很难鼓起勇气再次尝试了。躺在病床上,为不胡思乱想就一直刷手机,你猜怎么着?在财经新闻里看到关于韦一杰的报导。说他是赫赫有名的「海归富二代」,大学毕业后在海外名校留学,两年前学成归国。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富二代,一出生就是赢家,他却对玩超跑、泡明星毫无兴趣。回国后,他立刻着手帮助父亲拓展生意。凭藉其海外读书时的人脉,迅速帮助集团与日本住友、三菱、索尼、奥地利特里巴赫、法国罗地亚、韩国sk和美国钼公司等建立起长期贸易合作关系。此人聪明且勤奋,人生像开挂一样——报导的原话,记者不知道收了多少钱才写出这种噁心的文章。」 「我简直气炸了。凭什么自己处处碰壁,那么个混帐玩意却活得顺风顺水?当时心想,跟他拼个鱼死网破算了。」 「出院后,我用帐户余款买了去上海的车票,外加一把摺叠水果刀。到了虹桥站,倒三班地铁,找到他的公司,和保安大吵一通。一番折腾后,在他的办公室里直言借钱。威胁道,若是不同意,就把当年的虐猫事件重新闹大。」 「当时我只想以死相逼,要点钱赔给投资人,这样起码心理负担小些。没想到韦一杰完全没有生气,与当年接触时完全不同,态度异常友好,不但为之前的事向我道歉,还好吃好喝招待了好几天。」 「和他父亲一样的手段。」 刘北安笑了笑,继续讲了下去,「对借钱的要求,他一口答应,还主动要求把债权化为股权,也就是说,直接注资于我们的公司。」 说到这里,刘北安合上嘴,把视线转回车厢内,盯着空置的香槟酒槽。良久,才继续下文。 「后来我才知道,韦一杰的接班做得都很不错,那时他已完全接管了『鼎盛机械』的生意。跟很多富二代一样,他中意的生意路线和上一代完全不同,毕竟大学就是金融专业的,他觉得实业挣钱太慢,看中了资本市场快速赚钱的魅力。可一来没实战经验,二来手下缺少相关的人才。」 「恰巧急缺的人才怀揣水果刀自己送上门来。」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谈不上,」刘北安笑了笑,「他毕竟有钱有势,短短一年后,已在手下网罗到了相当数量的人才。像我这样有募集资金实力的共三人,其他方面,甚至包括时称「华中第一操盘手」的……抱歉,名字不方便透露。只能说,那个人才是韦一杰进军金融业的核心依靠,在他的操作下,韦一杰的身家资产半年内翻了不止三倍。」 「正经生意十年也赚不到这么多。」 刘北安笑了笑,转换了话题,「他们是怎么利用资金的,与我不相干。我只负责筹集——韦一杰让我发行融资项目,收益率高出市场平均水平一大截,准时准点帮我兑付利息。这么一来,客户很快蜂拥而至。」 「就这么着,银信投资重新运作起来。公对公商业谈判的时候,还可以借『鼎盛机械』和他父亲的名头。你明白的吧,那可是一块金字招牌。于是,诸事顺风顺水,团队扩张了,业务量很快翻倍到了公司原有规模的十倍以上,难以置信的轻松。」 「我以此为起点重振旗鼓,全身心地投入公司运营当中去。倒不是说执意要赚多少钱,苏喻离开后,那种东西在我心中早失去了分量。可是,人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多少得有个目标或寄託之类的东西,才不至于被空虚感压瘪碾碎。有时昏天暗地的忙碌一整天后,夜晚竟能久违了的唿唿大睡。于是一晃几年过去,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说罢,他长长地嘆息一声。 车在拥堵中一点一点滑动。没人说话,我意识到此时应该有谁对他的十年份的人生做出评论,「是否需要我在这件事上深表同情呢?」 「我并非辩解什么。从结果而言,确实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但那并非是我主动追寻的,只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说完,刘北安大概满足了。他放下座椅靠背,向后仰躺,缄口不语。 车厢里安静下来。我闭目合眼,任时间流逝。什么也不想,唯愿这么睡过去。 第104页 但时过不久,「健身教练」拍肩把我叫醒。 「到了。」他简单地说。 我睁开眼睛,大梦初醒似的环视四周。车门外,是不久前来过的银信集团总部办公楼。背头男在前,「健身教练」在后,两人谨慎地把我夹在中间,一行人绕行至大楼后门,经由内部电梯直达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 上过一次当的房间,还是同样的摆设,说实话有点心理阴影。刘北安客气地让我坐在曾晕倒过一次的沙发上。「健身教练」照惯例守在门口,背头男不知去了哪里。 「先坐会吧,韦总在过来的路上。」刘北安说。 「就在这见面?以为他起码会招待一顿午饭呢。」 「原本有这种想法的,无奈他的行程安排紧张。」他解释道,「上午到这里,傍晚直接搭乘禄口机场的航班去加拿大。」 「也对,非常时期,得忙着转移各路资产。」 刘北安笑了笑,没答话。 韦一杰到场时已接近中午,他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从,有男有女。刚进房间,我就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稍有停留,这傢伙恐怕还记得我的长相。 可他摆出一副不认识的态度。耐心等待刘北安居中介绍,这才向我微笑点头。 我仔细观察着他的身形。比我高半个头,肚子隐隐有发福迹象。整体比我壮实很多。穿一件时髦的法式白衬衣,扣子一路扣到领口,配套开司米毛料的背心。下身是一条质地柔软的棉布裤,架一副乔治·阿尔玛尼式样的无框眼镜,无论哪一件都折射出上流社会的价值取向。 「当年的事,实在是不好意思。父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我能做的,也只有说一个俄罗斯方块的故事做提醒而已。」 「多谢你的故事,我获益匪浅。」 刘北安等我们交谈完毕,向所有来宾深表谢意,又指挥下属一一奉茶。韦一杰微微蹙眉,「好了,北安,客套话不必多说,切入正题吧。」 刘北安的办公室虽然宽敞,但也没考虑设计成这么多人同时涌入的情况。于是,只有我、刘北安和韦一杰三人有座位。 跟随韦一杰前来的,俨然贴身秘书一般干练的女子递上一沓厚厚的文件,叠放在茶几上。 韦一杰把文件向我的位置推了推,「这可是价值千万的一沓纸,看看内容吧。」 我从第一份文件开始看起,很快就明白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读懂,内容太过专业复杂,同时涉及多起股併购,置换交易,附加条款又多达五十余条。 我放下文件,「这堆协议可不是几小时就能看完的,可以的话,还需要从事金融业务的律所帮忙审核。」 现场恐怕无人乐意吧。韦一杰拉扯衣袖,觑了眼迪通拿腕錶,像是确认地球仍自转不休,宝贵时间正无谓流失。 出面调解的是刘北安,「协议内容昨晚就帮你审核过了,放心吧,在对你的权益保护方面毫无瑕疵,在国内完全合法合规。何况,从立场上看,我们若在协议里设下陷阱,导致你的不满,后续不能在立场上协同一致,最终不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沉默不语。 其余人也同样默然不语。最终由韦一杰咳嗽一声,「我说,别的不谈,文件里,事关股权转让的基础条文看得懂的吧?」 「多多少少。」 「足够了。」他摊开协议书,干净利落地翻到三分之一处,食指划过其中一行,「5.53,这一条可是写明了,将集团持有的fantagio公司价值五百万的股权转让给你。那是一家韩国的公司,加拿大上市。业务范围干干净净,纯属境外资产。就算日后涉及到资产处置也绝不丝毫受到波及。光凭这一条,应该能看出我们的诚意了吧?」 我依然沉默不语。 韦一杰向后靠在沙发上,「说实话,这次若不是北安竭力斡旋,甚至主动让出自己的股权份额,我断不至于同意搞这么费事。你也应该多少为朋友着想,不要让他太过为难。」 唱戏的红脸黑脸。 「明白了,签字就行吧?」 担任秘书职责的女子上前对我进行指导,签字的地方多达四十余处。 「签完这份协议,后面警方的调查我也逃不掉了吧?」我一边签字,一边如此说道。 韦一杰默不作声,刘北安的嘴角微微抽搐。 「万一我做了举报,在你们的供词中。我就变成了同伙对吧——原本就是初创股东,又从你们这收了钱,怎么也辩解不清了。」 谁也没有回答。 换而言之,这就是他们的保险措施。 韦一杰的嘴角犹如冬季新月那般漂亮地弯曲起来,很难读取其涵义,「为了把心仪的东西弄到手,必须支付相应的代价。这可是世间做买卖的准则。」 「没错,为了获取重要的东西,有时必须付出代价。」我点头同意,起身,向韦一杰伸出右手,「合作愉快?」 有那么一瞬间,他稍显不愉快,但转瞬笑了起来。 从进门开始他就没有表现出友好握手的打算,恐怕是觉得我不够资格吧。但那样的事怎样都好,重要的是需要强迫他完成这一流程。 「合作愉快。」他握住我的手。 我感受着他的手指传来的力气,如同预想般的,轻飘飘的,敷衍式的握手。但也意味着没有紧张的情绪。想来我的演技还行。 第105页 就是现在了。行动当先,相信直觉,逻辑判断放到以后再说。我催促着自己,稍有踌躇便会错失良机。 「俄罗斯方块游戏里,若是「l」孤注一掷,一样能消掉其他两行方块呢。」我对韦一杰说。 他面露困惑。显然,理解我的话需要时间。趁此机会,我勐然用力,将他毫无防备的右半身拉近身畔,左手下探,早就藏好的象牙刀滑出袖口。 我握紧刀柄,刀口抵住韦一杰的喉结。 昨晚,我已做好准备。用不锈钢花瓶把刘北安给的象牙雕刻砸碎成好几片,从中选出形状合适的,磨尖边缘,贴身藏在衣袖之中。 他的手下直到我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才反应过来,纷纷靠拢。我用力握住牙刀,「都别动,不然割断这傢伙的脖子。」 我感觉到手指上淌着热流。刀片的把手部分稍微钝一些,但自己握得太过用力,手被割伤了。 血的热明显吓到了韦一杰,从他的角度,搞不清受伤的其实是哪。 他喊道;「谁都不要动!」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别冲动,一切好商量。」刘北安劝道。 「能商量最好,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能离开这,在此之前,麻烦韦总陪我一会儿。」 「对金额不满意的话,协议可以再改。」韦一杰颤声说。 「闭嘴。」我威胁道,维繫着象牙刀贴近喉管一厘米的架势,半拉半拽地将他拖出办公室。局势紧张,有人想偷偷靠近,有人想掏手机打电话,都被我喝止了。 「都把手举起来!跟上来,保持在我视野范围内,但也别太靠近。」 来的路上,我早已规划好路线,从办公室一出去,就贴墙向右走,穿过走廊,十米外就是电梯间。保持威慑,进到电梯应该没问题的。利用电梯到达一楼大厅,那里人多,这种情况势必很快就闹腾起来。 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把事情闹大。闹大后,必定有人报警,警方一到场,我就干净利落放弃威胁,举手投降。之后一切自然暴露在阳光之下,真相大白。 从答应刘北安的要求起,我就在心中盘算好了这一计划。虽然不知这样简单直白的计划有几分成功率,但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不得不做。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战争。 贴着墙移动的这几十米,时间异常的漫长。背后的墙面像万里长城般漫无止境。恐惧与紧张逐一转变为痛,尖锥一般勐刺我的意识。腋下有冷汗渗出。 仓促制作下,刀把和刀刃的锋利程度几乎相差无几。握刀把的手指已多处割裂,满是鲜血,很难抓牢。可能的话,真想用裤腿擦把手。但半点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后果。十几双眼睛紧紧吸附在我身上,关注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秘书打扮的女子跟在人群的最后,与两个彪形大汉商量什么。她像是颇为焦躁,接连好几次的嚼咬拇指指甲。不时回过神来,比划手势,指挥手下众人的行动方针。 有几个人站在前面,令人厌烦充当说客:「你已经签下协议了,这么做捞不到半点好处。」 「保持距离!」我威胁道。 途经一个办公室,一阵譁然,不少人冲出来。我出声威慑。混乱间,我注意到董事长办公室出来的人少了一半,肯定是熘去叫保安了。得抓紧时间了,我一边用胳膊肘勒住韦一杰的脖子,一边加快脚步。 背后的墙毫无徵兆地消失了,我一连退后五步,背身去摸电梯按钮。凹凸有致的手感令人愉悦。稍倾,「嘀」的电梯到达声响起。即使在喧杂的人声中也听的一清二楚,悦耳动听。 我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刘北安也站在人群里,无言的望着我。 「抱歉,你的海岛小屋可能买不了了。不过到时候仍欢迎来我的住处挤一挤。」 他摇摇头,「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脱口而出时,却发现自己在哼唱《like a rolling stone(像一块滚石)》。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唱。 我从没学过这首歌,只是听多了刘北安唱,以为自己也会唱。结果一开口就跑调了。但我还是一边把韦一杰拉进电梯,一边坚持唱了下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表情奇怪。刘北安尤甚。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找台手机把他的表情拍下来。但电梯门缓缓关上了。将一副副表情迥异的面孔隔绝在外。 电梯平稳下降。 「好好清算你我的旧帐吧。」 韦一杰没回答,侧脸望向电梯背面。 身后传来高跟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我勐然一惊,回头望去。一个白领打扮的女子瘫坐在地上。一脸惊吓过度的表情,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手腕勐然一紧,我赶忙回过头,发现韦一杰趁机抓住了我的手腕,扭转了过来,全力抢夺我手中的象牙刀。 我也奋力扭住他的手腕,奋力回夺。两人的手上都沾满血迹,不时打滑。一时僵持不下。发现无法简单得手后,韦一杰突然改变策略,用力将刀尖向我的眉间反推。 他的膂力比想像强得多。 刚才的拉扯中,我已消耗了大量力气。加之手腕弯折接近直角,难以使力。刀尖一点点地接近我的眼球。 我盯着韦一杰,他咬牙切齿的面孔近在眼前。 难道一切在此完结不成? 第106页 我回想起学生时代求助无门的苦闷岁月,猫的死,苏喻的死……心底深深积累的淤泥沼泽,一点点地冒出气泡。 必须让此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唯有如此,我们的世界才能回归正轨。 我深吸一口气,发自腹底的一声唿喊,用尽力气——不知从哪里借来超越极限的力气——不是我身上原有的。全身血管扩张开来,大脑缺氧,视野雪白,多条神经如跳开的保险丝般融解。手腕终于一点点的翻转过来,刀片一点点返回我们两人的中间位置。 叮的一声,电梯的门打开。女白领尖叫着沖了出去。我稍有疏神,韦一杰用膝盖勐顶过来。我们抱作一团摔在地上。腹部冷不防的袭来一阵痛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剧烈的疼痛,痛到眼睛发黑。 韦一杰摆脱我的纠缠,向电梯口爬去。我想要拽住他,却已使不出力气。 电梯外围满了人,尖叫不断。我靠在电梯里,望向自己的腹部,衬衫一片血红。象牙刀片半截折断,落在脚边。余下的半截几乎完全消失在自己体内。 没有想像中的痛,有冰凉的感觉,很快,冰开始发烫了。我感到血液正缓缓渗出,力气也随之一点点地流失。 韦一杰瘫坐在电梯门边,不知道是没力气站起来还是吓到了。 「不是我做的。」他脸色苍白地呢喃。 我沖他笑道,「这种话,留到警局再讲不迟。」 电梯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掏出手机,有打电话报警的,有打电话叫救护车的。 「都给我把手机放下来,少管闲事!」韦一杰吼道。 「不叫救护车最好。」我忍痛继续笑,「我死了,不用等银信的案发,你立马就得进去。」 他揪住我的衣领,「给我撑着。」 我甩开他的手,「一起下地狱吧,你应得的。」 他按键关上电梯门,又按下顶楼的按钮,电梯上行。我感觉意识模煳起来。 难道要死在这里? 我尝试动动手指,但完全没反应。全身如同棉花一样松软。 恐怕到此为止了吧,过程出了些波折,但目的已经达到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再也感觉不到恐惧,也没了绝望感,委实不可思议。我分明感到一种类似自暴自弃的达观。虽然死法有点滑稽,但不算糟糕,我自言自语,世上更痛苦的死法多着呢! 我闭上眼睛,尽可能安详地接受步步逼近的死亡。不要害怕。至少我的死不是毫无意义的。 苏颖现在在做什么呢,恐怕在房间里一个人生闷气。如果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可惜无法实现了。 我向看不见的她出声询问:这就是我的救赎吧? 第29章 重返61号公路 意识逐渐远去,好似渐渐变得迟钝淡薄,又觉得仿佛被砂纸磨过般变得更锐利。 脑中一片空白,没有声音,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睁着眼睛。白色的光芒出现了,就像中学生物课用显微镜观测的生物细胞,无声地一伸一缩,或改变形状或四下扩散,旋即又聚成一幕幕景象。两岁的我、五岁的我、十岁的我、高考时低烧头脑迷煳的我、在ktv包厢邂逅刘北安和苏喻的我、在白色平安夜的街头邂逅苏颖的我、一起寻猫的我们……过去的一幅幅场景仿佛趁着防洪堤崩坏全奔流了出来,最终溶解在耀眼的白光中。 光芒温柔地包裹着我的身体。我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似乎变得透明了。一切都在白光的深处,一无所缺。我们拥有一切。我把伸手去抓,却发现自己满手是血。 光线渐渐黯淡下去,我置身于一个房间里。完全没有预兆,就像在街边行走时,有人一把将自己拖了进来。日期、时间和脉络都不清楚,连外头的天气状况也不明。 我茫然地环视整个房间。 这里是熟悉的,大一以来一直租住的房间。自从刘北安退学寄住过来后,整个房间更加拥挤了。 刘北安坐在我的电脑前,眼圈乌黑,可能又熬夜了。 这是哪里? 刘北安说,你睡傻了吗?从退学那天起,我不一直住在你这? 我展开十指,定睛注视左右手心,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迹。没有腥味,无紧绷感,是做梦吗? 「比起这个,快过来看,我找到新的申诉方法了。」他难掩兴奋的神色,「政府部是有免费的司法求助热线的,甚至可以免费帮忙打官司。」 「那个啊,别想了,没用的。」 「不问问怎么知道?」 「我早就给他们打过电话了,他们回应千篇一律——申诉之类的需求不予受理。按规定,他们的受理范围相当有限。」 「什么嘛?」刘北安像泄气的皮球一样,一头栽倒在床上。一分钟后,说了一声「我要睡了安静点」,很快发出均匀的唿噜声。 与唿噜声震天响的人共处一室,总让人心情烦躁。 干脆出门转转好了,可随即我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很饿,当务之急是找点吃的。 我来到公用厨房,搜索冰箱,打算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但不管是冷藏室还是冷冻室,可以充飢的东西半点没有。搜索的成果,只有半瓶沙拉酱、两罐啤酒和一袋涪陵榨菜。 为什么冰箱这么空呢?其他房客的食物应该也放在这里才对。我试着回忆。对了,隔壁女房客回老家了。而那对小情侣,由于几次发现食物变少(刘北安分不出哪些是我买的,一律照吃不误),开始把食物藏在房间里了。 第107页 我怒气沖沖地返回房间,拍醒刘北安。他一边打着哈欠说「不是还有泡面吗」,一边拉出床底的储物箱,但箱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半包发霉的面粉。 「奇怪,难道说这段时间夜宵吃多了?」他挠着头说,「本来算好能吃到月底的……」 我懒得再理他,抓起外套打算出门。结果一捏钱包,里面空空如也——这个月似乎在酒精和烧烤方面消耗了太多生活费。 我再次拍打刘北安的睡脸。本想借点钱,结果他一脸尴尬,「我也一分没剩了。等傍晚隔壁的小情侣下班回来,厚着脸皮找他们借点挂面吧。」这么说完,再度沉沉睡去。 我翻看《法律基础》打发时间,就着榨菜丝,用一下午时间节省地喝完了两罐啤酒。飢饿感半分未减,反而愈演愈烈。我频频眺望时钟指针的角度,不时打开冰箱门,重新检查一遍。可不论打开来看几次,冷藏室始终空空如也。 太阳偏西,连刘北安也饿得睡不着了。 「面粉这玩意,能直接吃吗?」他问。 「不发酵,咽不下去的。」我回答。 「用沙拉酱加水加面粉拌着吃怎么样?」 刘北安昏头昏脑地提出建议。我「啧」了一声,不加理会。 我们围着厨房打转。刘北安像只丢失秋季存粮的栗鼠,不断地翻弄橱柜,寻找任何能入口的东西,最后好不容易在一个塑胶袋底找到了四块拇指饼干,这是在苏喻她们打算做提拉米苏蛋糕时剩下的,因为潮而变软了,但是我们仍然很慎重的一人分两块,将它吃下。 但是非常遗憾的,饼干对我们飢饿并没有丝毫的助益。 我们应该处于飢饿状态。不,不是肚子饿,简直像吞下了宇宙的空白一样的心情。起先是小小的,像甜甜圈中间的洞一样的小空白,但随着日子的消逝,它在我们的身体里渐渐增殖,终于成为不见底的虚无。成为庄重的幕后音乐般的空腹金字塔。 为什么产生了空腹感呢?当然是由于缺乏食物而来。为什么会缺乏食物呢?因为没有相应的等价交换物。 「隔壁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忍不住问道。 「完了,我想起来了!」刘北安一拍脑门,「前两天你去上课的时候,他们敲门说打算搬家,还亲切地把没吃完的零食分给我作临别礼物,好几包薯片呢。」 「怎么不早说,薯片放哪里了?」 「前天下午吃完了,不怎么好吃。开过封的,有点发软。」 就心情而言,我很乐意以此为由训斥他一顿,可显然会加速消耗体内所剩无几的热量,只得作罢。 夜色悄无声息地涌满房间。我和刘北安瘫倒在床边,犹如掏空了棉花的布偶。 飢饿感渐渐演变出幻觉,一个穿白西服打领带的老头从房间角落里钻出来,自称山德士上校,单手托着炸鸡纸桶,问我买不买,有剪纸优惠券可以打折。我说没钱。真的没有。 那么用猫罐头换也可以,特别优惠!上校说道。建议倒也可取,我翻箱倒柜地找猫罐头,却一无所获。 门铃响了,起初以为是幻觉的一部分。响到第三声时我和刘北安才惊醒过来。 打开门,两个像天使一般的白衣女孩跳了出来。 「七夕快乐!」苏喻笑容满面地说。 「火锅准备好了吗?」苏颖问道。 对哦,还有这么个节日。最近,一到个像样的节日,女孩们就会过来一起吃饭庆祝。因为众口难调和便利性的关系,多半是吃火锅。 我和刘北安面面相觑,成天两个男人窝在一起,罗曼蒂克的意识也完全消失了。 两人先看着我们的表情,又把目光移向昏暗的房间。 「难道什么也没准备?」苏颖皱眉问。 「那个,好像忘记了。」我心虚地回答,随即把目光转向刘北安。他面临的问题远比我麻烦,明明是情侣的节日,他却完全没有准备,更不要说准备礼物了。 但这傢伙远比我想像得要单纯,他的眼睛放光,「这种节日,会送来的礼物,果然是那个吧?」 这么说来,两人进门时确实拿着礼品盒。按节日来算,果然是那个吧。 「也就是说,确实是那个吧?」刘北安吞着口水说道。 是饿晕头的关系吗,我也开始觉得忘记准备礼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向女孩子们问道,「现在打开可以吗?」 苏喻笑着点点头,苏颖别过头说着,只是顺带准备的。 没等她们说完,刘北安已经拆开包装,掰开整块的巧克力丢进嘴里。 「真是美味啊。」我们一边咀嚼,感动地险些流泪。 「有那么好吃吗……」苏颖嘀咕着。 听说我们断粮了,两人一脸难以置信,领我们去了附近的烤肉店。 吃饱后,心中的虚无感已完全消失了。从店里出来,想像力就像从慢坡上咕噜咕噜滚落下去一般,开始活跃起来。 作为饭后的消遣,我们又绕路去了平时的餵猫点。虽然没带任何吃的,在苏喻的唿唤下,混熟了的猫群还是围了上来,在我们腿边蹭来蹭去。 只有一只黑白斑的小猫在远处观望,记得是最近才加入的,可能对我们还没有完全消除戒心。 「『奶牛』,过来嘛,上个月才餵过你罐头,忘记了吗?」刘北安用自己起的名字亲热的招唿起来,但它完全不予理睬。 第108页 「没有吃的就不要套近乎,它是这么说的。」苏颖翻译道。 「可恶,明明只是猫,还真是现实。」 有好几天没出门了,空气里的余温提醒着盛夏已至。初夏的黄昏宁静平和,连一丝云也没有。街边的服装店播着慵懒的萨克斯音乐,夹杂着行道树上的蝉鸣。傍晚的和风吹拂过脸颊,女孩身上漾着洗髮香波的气味,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地球不眠不休地团团转着,未来模煳一片,让我们有一种自己很了不起的感觉。 所谓青春,就是没理由地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 当然,也有人抱有不同想法。 「明年这时候,就要毕业了呢。」苏喻感慨地说。 「真是分外沉重的话题。」我说。 就目前的学分而言,我能否顺利毕业多少是个问题。 「延毕不是挺好的,可以多当一年学生。」刘北安发出打心眼里羡慕的声音。 「那怎么能行!都怪那些老师讲课天马行空,连最后划重点的课也一样。我也想认真抱佛脚一下的,但最后几节课和考试内容根本关系不大。」 「是因为你出勤太少了吧,只打算靠最后几堂课解决考试可不行。」 「反正都是文科类,不就应该多背背重点就行了。」 「今年能毕业吗?」 「那是当然。以我的实力,一旦认真起来,拿完学分只是小事一桩。」我虚张声势道。 这傢伙,因为自己不用考试了,就以此为弱点肆意攻击别人。这么说起来,我也不必心软了。 大一时和苏喻讨论过的,关于刘北安为什么选择国际贸易专业的问题,我一直很好奇。但因为刘北安退学的原因,一直找不到机会问出口。 「说起来,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国际贸易专业啊。」 刘北安移开目光,「问这个干什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可你怎么看都不像是对贸易感兴趣的样子啊。」我故意拿刘北安最不擅长的男女关系开玩笑,想要撬开他的嘴,「莫不是和高中的恋人有过约定,两人都报考同一大学同一学科这样?」 苏喻同学,请不要用那么认真的眼神盯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信口胡言而已。 「才没有那种人呢。」刘北安果然气鼓鼓地说,「算了,说给你听也没什么,是因为『洗衣粉』啦!」 「洗衣粉?」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一遍。 「是啊,就是伊拉克那档子事啊,俄国总理普京说的——怕不是洗衣粉。」 苏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勐然锤击手掌,「没错,你大一的时候在课上说过吧。」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是高中时的新闻,美国以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暗中支持恐怖分子为由,绕开联合国安理会,单方面对伊拉克实施军事打击。美国国务卿提着一袋白色颗粒物质,在联合国安理会上指责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结果,歷时7年多,美方始终没有找到。 一次记者会上,普京以开玩笑的口吻对美国记者说:事实证明伊拉克没有大规模杀伤武器,谁知道美国国务卿的瓶子里装的是不是洗衣粉。 「是啊,就是那件事。我专门找出这段视频看了很多遍,『洗衣粉』这句话说的太解气了。」刘北安说。 「所以?」 「高考完后,我意识到还有选专业这回事。普京那句话就在我脑子里冒出来了。当时一心想当外交官,希望有朝一日能在联合国会议上,自己能说话。」 我听得一头雾水,勉强猜测道,「这和你选的专业有什么关系?」 刘北安一锤手掌,「我在网上搜索,想入职外交部需要读什么专业,查到需要读国际关系专业。可我的分数能上的大学完全找不到这门专业。」 那是自然,能开设这门专业的大学屈指可数。 「于是我找出志愿表又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有国际贸易这门专业,觉得都有『国际』这两个字,起码搭边吧。直到入学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什么嘛?我们所有人听得目瞪口呆,随后一起笑起来。 「真有你的风格。」苏颖说。 「要笑我就趁现在吧,很快就没有机会了。」刘北安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要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我刚找到一份房产中介的工作,我会在短时间内成为业绩最强的人,朝着公司顶点努力。然后,当上ceo,赚很多钱。」 不,肯定不是这样的吧。别的不谈,公司的顶点肯定是股权所有人,也就俗称的老闆吧,这可是初中课本透露过的事情。连我这种没接触社会的人都懂得。 不过,我没提反对意见。很久没听到刘北安说出如此豪言壮语了,心情竟有些怀念。倒是苏颖忍不住反驳起来,「别说大话了,差点饿死的傢伙能改变的了什么啊?」 「这是两码事。」刘北安气鼓鼓的反驳道。 「我倒觉得没什么区别。」 两人争执不休了半天,刘北安较真起来,「可恶,明明是个上初中的小鬼,居然看不起大人。」 「没用的大人。」苏颖不甘示弱。 「有胆子的话,来决一胜负吧。」刘北安指着躲在远处花坛边探头探脑的『奶牛』,「谁能靠近它挠挠下巴,就算谁赢。」 第109页 又来啊,提出这种比赛规则的人才是小孩子吧。 意外的,苏颖也少见的一脸干劲,「好啊,来就来。」 可能是被两人的干劲吓到了,『奶牛』猫连连退后。两人都追了上去。 苏喻也笑着追了上去,跑出几步,回头招唿我,「再不快点可就输了哦。」 「哎?我们也比?」我摇摇手弃权。记得这场比赛是刘北安赢了。因为他用上了从烤肉店打包带走的鸡肉串。苏颖很生气,嘟囔着「这是作弊,取消比赛资格」。但他还是单方面宣告了胜利: 「善于利用外界力量,也是成年人与小孩的不同之处。」他得意洋洋地总结道。 咦,为什么我会预先知道结果呢? 对了,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来自终点处的未来。 意识到这一点时,梦境失去了原有的真实感。我的眼睛从第一人称剥离出来,变成了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视角固定成了第三人称。我被留在原地,望着四人说说笑笑地走向远方。 再给一点时间就好,让我多看一眼年轻的他们吧。我向从未现身过的神明祈求。 然而,意识仿佛睡着般逐渐淡去,四个年轻人追着猫,渐行渐远,背影消失于白光之中。 第30章 日光倾城 「躺好,你在发烧。」苏颖说。 睁眼醒来,首先找上门的就是各种疼痛。刀伤痛、关节痛、骨头痛,全身上下的痛感如怒涛般袭来。想必身体和大脑已经取得联繫,正在夺回原有的意识。 我举起右手,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握拳,有明确的触感,这就是活着吗? 「放下。都说了,你还在发烧,不要随意活动。」苏颖重复道。 「这里是哪?」 「也罢,你肯定急于知道结果。」她嘆了口气,解释道,「这里还是刘北安的别墅,你一直住的房间。」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随即开始自我怀疑,「我劫持了韦一杰,对吧?」 「你确实那么做了。」 「那之后呢?」 「按医生的说法,你的情况必须送医院治疗,刘北安也坚持那么做。但没能成功——韦一杰决定的,为了避免事情闹大,通过董事会强压了下来。于是把你又送到这里,做了简易的伤口处理。可没什么用,各种抗生素都用上了,你却一直高烧不退。万幸,昨晚终于有所好转,医生说度过了危险期。只需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康復。」 神志尚未清醒,脑子完全不够用,我理了好半天才搞清楚状况。 「可是,为什么警方没有介入,明明事情闹那么大了啊?」 「具体我也不清楚。」苏喻嘆了一口气,「但据刘北安说,那栋大楼属于集团资产,从员工到物业都是韦一杰的人。他花钱硬压下来了,暂时不会有人追查。」 「社交媒体呢?财经新闻呢?独立记者呢?没人把事情曝光出去?」 「好像花钱压制了热搜,删除了相关主题。」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删得如此干净?」 「只要愿意出足够的钱,又有门路,确实可以。」苏喻解释道,「十年过去了,和我们调查虐猫案件时相比,不是一个时代了。」 我嘆了口气,望了望四周。还是原来熟悉的景象。唯一不同的,自己身上搭着毛巾被,手腕接着吊瓶。 得,折腾了一圈,又回归原点了。一番折腾,只把自身折腾得零零散散。 「结果,还是一事无成。」 「不会啊,我觉得很帅气。」 我惊讶地望着她。 「几天前,你真的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她改变眼神,好像在眺望远方的风景,「发高烧,伤口感染。医生说必须送去医院,韦一杰的人坚决不同意。于是只能在这挂水,能不能活下来看运气。」 「得知实情的那天,我忍不住哭了出来。不知不觉在心情上原谅你了。」 苏颖的口吻异常诚实。一个固执的人变得诚实,以呆愣愣的口气说什么,是极其罕见的。 「不过,实际是否原谅,要看你后续的表现。目前愿意和你说话,只是因为你还发烧,暂且给予特别优待。」苏颖面无表情地说,然后又沉默了。 「真是任性的说法。」 「我本来就是个任性的人啊。」苏颖令人吃惊地说出了真理,然后就沉默了。令人吃惊的坦率吶。不过受她的影响,我觉得自己也能坦率一些了。 「嗯,任性是任性了一点,不过我喜欢,一直都喜欢你。」 话语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莫非这就是受环境的影响趁乱告白?不过实际说出口后,心情也清爽起来。大概确实憋了很久了。 原来,有很多东西阻隔在我们之间。不知不觉,它们都消失了。 「啊,啊,是吗。」苏颖面无感情的念道,之后一声不发地发起愣来。 以为我发烧在说胡话吗? 不能放弃,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归来,总觉得有什么必须传达不可。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那种事怎样都好,给我安安静静地躺好。」 她压住我的肩,将我重新按倒在床上。 伤口剧痛,力量很弱,无法反抗。 「没说完呢……」我只能以言语抗议。 「早知道了啊。」 第110页 「哈?」 大概是我过于明显地表现出惊讶,苏颖嘟囔一般地解释道:「你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一直低声唿唤我的名字。搞得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了,连那个傻乎乎的大个子都总是不请自来,告诉我你的情况如何……」」 「抱歉,说胡话了……」我下意识的道歉。 「不过也有好处啦,说想来照顾你的时候异常顺利,医生说对病人有好处。」 苏颖说完,别开目光,脸上微微泛红。仿佛发热而变得些许湿润的目光呆呆地在半空徘徊。 我也望向别处。 心情变得温柔起来,整个人沉浸在向阳山坡一般的暖意里。深吸一口气,空气清新盎然。窗户上的挡板不知什么时候拆除了。风缓缓流过,窗帘微晃,窗外鲜绿的银杏树叶摇曳着低吟浅唱。一束阳光落在枕边,色调接近上午十点左右。我用手掌接住。着手处当即变热,每条手掌纹理都有阳光侵入,暖暖得很舒服。 苏喻注视了会我的手心,打了一个毫不掩饰的哈欠。 「累死了,我睡一会儿。」 她趴在床边,侧头靠在我的膝盖位置。 「医生明明说你昨夜差不多就会醒。结果一整晚都睡得像头死猪,害我等到现在。」 「我的错。」 她看起来确实很久没休息,穿的衣服十分不协调。条纹衬衫,肩披男式夹克衫,加一条橄榄绿裙子。没有饰物,头髮简单在脑后扎成一束。 不过,此刻她的侧影看宛如中世纪油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抚摸她的头髮,流线型柔软的秀髮。手碰触脸颊时,才知道她正在落泪。我以那样的姿势抱了她一会儿。 「别再那么做了。喜欢的人一声不响的离开,我没法再忍受第二次了。」她低声说。 「放心吧,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她的嘴角微微漾出笑意,闭目沉沉睡去。 第31章 尾声 一个月后,银信集团暴雷的信息登上了各大金融相关的新闻版面。 警方查封了公司名下所有财产,在查封太湖边一处别墅时,意外解救了一批被非法拘禁的人员。 不过,我和苏颖并不在解救名单上。 从昏迷中醒来的第四夜,大雨滂沱。躺在房间里,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刘北安推开房门。雨滴沿他的头髮、衣袖连连滴下。 「听说你能下床了?」 我抬起手腕,出示插入血管的吊针,「说出这种谎话的人理应下拔舌地狱。」 他抓起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撕去胶布,拔出针头。 「疼疼疼。」我从床上支棱起来,「你疯了吗,这样对待病人?」 「没时间了,应急处理。」刘北安轻描淡写地说,「而且这不是挺精神的?」 我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特别怀念,很多年没看到他露出这么欠揍的表情了。 「到底想怎样?」 「想出去不想。」 「你会帮忙?」 「想出去的话,就乖乖听话。能自己走路吗?」他问。 「没试过。」 「试试看又不会少块肉。」 他半背半架地把我从床上拖下来。半个月来第一次,我踩在地面上,痛觉瞬间回传过来。 「迈步。」刘北安拉着我的手腕向外拽。 「轻点,疼得要命。」 「别出声。」他露出警惕的表情。 我意识到了什么,点头答应。 他领我穿过漫长的走廊。第一次觉得两条腿行走与遭受严刑拷打无异:每前进一步,剧烈的腹部疼痛都让我双膝颤抖。刘北安扶住我,耐心的缓缓前行。 终于出了别墅后门,我停下脚步再一次环视四周,没发现危险——灯柱上没挂可疑的摄像头,草丛里也没藏有追踪者。只有沿湖而建的道路,毫无格调的绿化带。 「接下来去哪?」 刘北安指指远处,下一个路口停着他的林肯车。有一个女孩撑着红伞等待着,灯光聚焦在她身畔,满世界的雨水简直像是为她滴落。 我踉踉跄跄地跑向她,她也丢下伞,向我跑来。 我们在马路中央抱在一起。身体紧紧贴住,她的脸颊冰冷,发梢、绒布运动服的领口都散发出一股雨水气味。 「你一醒,他们就不让我再进房间了。」 「明白的。」 身后传来汽车引擎的发动声,刘北安从驾驶座探出头来,「打扰二位!眼下尚未脱险,还望暂且克制一下。」 在车上,我和苏颖单手相握。车窗外的雨无声无息。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的沉闷迴响仿佛缥缈的雾霭。 「票我已经订好了,现在带你们去高铁站。你们先离开这里。之后随便做什么都行。」刘北安说。 「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他盯着前方的道路没有回头。 「你昏迷不醒的那段日子,我每晚都彻夜难眠。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大概会后悔到下下辈子。」 刘北安在高铁站前停车,递给我们一人一个纸袋。 「手机、证件什么的都在里面,两小时后发车,最早的一班。」 「你回去不会有危险吧?」 他笑了起来,「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本就是替罪死囚,绳索套脖子上了,就剩脚下的凳子没抽走。还能拿我怎么样?」 第111页 「但情况不一样。」苏颖说。 「哦?」 「放我们走后,他们不会再把你视为同类了吧。」我说。 「要不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躲,过几天再报警。给你留些时间。」苏颖建议道。 「事到如今,反倒担心起我了。」刘北安笑道,「早这么客气多好。」 苏颖露出微微愧疚的神情。 「与其担心这种事,不如以后留点心,多来看看我。」 「你去哪?」 「当然是里面啊。估计会是很长一段时间。」 「会经常去看你的。」 刘北安动了几下雨刷,除去挡风玻璃的雾气。雨刷仿佛口出怨言的双胞胎,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不过,听说探视的机会隔几个月才有一次就是了……」 「那就给你写信。」苏颖补充道,「写长得一塌煳涂的、上个世纪电视剧里常有的那种。」 「别说得那么有真实感啊,真是的。」刘北安感嘆道,「我很怕的。」 「接下来应该还有点时间,再聊会吧。」 在黎明到来前,我们坐在车上,聊了很多事,均属鸡毛蒜皮。比方说:苏颖的大学要求学生每天早起晨跑打卡,食堂吃饭不允许有剩饭菜等等,比我们上学时还严格。学校里那帮人,很多学术上做不出多大成就,折腾学生方面倒是时有创新。于是刘北安谈起去年他代表集团在各大高校搞校招演讲的事。在母校也办了,校领导完全没认出他,商业饭局时露出和我们递申述材料时完全不同的嘴脸。于是他在招聘会上装作不经意,提了几嘴教授们的黑料,现场一片譁然,现场负责人强行切断信号…… 我们说起过去几年各自的经歷,连带着想起过去。旧日时光如盛夏星空般歷歷在目,每一个细节都熠熠发光,无论愉快与否。 当然,苏喻的事也是绕不开的。 我向刘北安道歉,承认自己要对她的死负相当一部分责任。 他摇摇头,「曾恨过你的,但这么些年也想通了。毕竟是她自己的人生。不存在可以归咎于谁的过错。」 「但是,是我伤害了你们吧!」 「谁都没伤害我们,」他望着曙光微露的天空,「一切源自我们的选择。」 天明前,雨停了。 我们握手告别。 「祝你们幸福。」刘北安说,「或许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但这是真心话——除了祝你们幸福,别无他言。务必幸福地活下去,把我和阿瑜那份补偿回来。」 我与苏颖步入高铁站。曾经亚洲规模第一的高铁站。 「都结束了。」我说。 「崭新的一天。」苏颖应道。 排队检查行李的队伍拥挤起来。天色刚蒙蒙亮,大多数旅客无法逃离困意的纠缠。人造萤光在每个人脸上涂上了一层硬撅撅的面具。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一天将给我们带来什么,无从推断。我闭目合眼,侧耳倾听自己体内的动静。回忆的枷锁卸了下来,我终于得以解脱,心中却留下了难以填补的空洞。 「在哪一站下车?」苏颖问道。 哪一站?我无法判断。工作想必早丢了。下一段人生,去哪里、做什么,纯属个人自由。 但正如刘北安所说的,我们背负着获得幸福的责任。 问题是,我所知的幸福早已同化为模板。 太阳系的第三行星隶属于完善的系统,几乎没有其他东西起作用的余地。别无选择……在大城市定居,找高薪工作,996,贷款买房、买车,买很大的电视,养猫,生育一两个孩子,海淘奶粉,直面竞争,夺取工作机会……我们将重新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踏入与原先别无二致的循环。 「g312,前往绵阳的火车即将到站……」车站的广播声响起,其中分明深埋另一种耳语,我的耳朵能听出其无声的微颤。 「我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苏喻现出远眺的神情。 我在时间的错动之中咬紧牙关,破碎声「格支格支」的在脑后响起。好像被深埋在挪动的地壳缝隙中,压迫、疼痛一併袭来。 有人握住我的手,我睁开眼睛。 走吧,苏颖说。尽可能的早一些。具体去哪里,上了车再想。 我从长凳上欠身。这回得以顺利站起。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不久后,第一班高速列车将按时到来,打开现实的车门。我们将置身奔流的人群当中,前往新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