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气娇娘子》 第01章 【序言 自己的人自己护】 犹记得某年过年,家人相聚的时刻,我们突然谈论起以往我与表妹相处的事。 表妹小我五岁,小时候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回外婆家相聚,作为独生女、在家总是自己跟自己玩的我,非常享受这段有她陪伴的欢乐时光。 然而感情再好也是会吵架,总是被要求让着表妹的我有次终于受不了了,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用力捏她的脸,捏完后看着她一脸无辜的表情,好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样子,我突然良心发现,赶快抱着她哄哄,觉得特别对不起她。 这件事一直到这次闲聊时我坦承长辈们才知道,表妹也丝毫不记得,大家都很惊讶。我阿姨还笑说表妹曾说过她最喜欢我,因为儿时我们去公园玩,有人插队我会负责赶走,有人胆敢欺负她,我会仗着年龄吓跑那人,对她特别维护,不像她其他的堂姊妹只会跟她争东西。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护短吧,虽然表妹性子跳脱闹腾,常吵得我不堪其扰,可是但凡有人敢让她吃亏,我必然是不相让的,我的表妹只有我能欺负啊(大误)! 而雷恩那老师的《霸气娇娘子》中,女主角乔倚嫣就是个特别护短的人,见手底下的人遭细作伤害,她秉持着「伤她的人一根小指,她就要对方用两根来赔」的原则,怎么伤的就怎么招呼回去,丝毫不怕担上不好的名声。 对于下人她都如此相护,更何况是对着自己的心上人呢?知晓夫君萧陌年少时被逐出族谱,还受到鞭打酷刑,一切都是因为他人抹黑造谣,她内心心疼之余也不免生出熊熊怒火,不愿让这些歹人在外逍遥,定要让他们尝到苦果。 有这样一个可人儿相护无疑是幸福的,自幼缺少亲情的萧陌就是在乔倚嫣婚后的疼爱与撩拨下一步步解除心防,让她走进他的心,只在她面前卸下一切坚强与冷硬,由着她宠、由着她护,最终获得属于他俩的甜蜜与温暖…… 【楔子 当时已留心】 天朝。北境边陲。 这一处天元粮庄距离前方戍边的屯堡尚有三十里路。 秋收已过,正值冬藏。 小雪天里,庄子里的大管事才在地龙烧得暖和的厅堂中跟前来巡视的老东家和小小少东家汇报诸项要事,粮庄外忽起骚动,消息传来,任谁也料想不到,竟是一支蒙刹国的北蛮子马队长驱直入杀到! 这太不可思议! 倘若战事兴,屯堡必然有动静,这一动,位在后头的天元粮庄不可能不知,毕竟两地离得不远,百姓往来频繁,消息传递甚快。 再不然,头一抬也能觑见前方的狼烟,然而问题是……根本没烧狼烟啊! 最后还是粮庄建在角隅的碉楼起了示警作用。 轮班守碉楼的人一发现异状,立时敲响碉楼上那座巨大铜锣,待一阵阵锣响传遍整座粮庄,近百骑的敌兵已驰近庄子口。 蒙刹蛮子都打到家门口了,似乎只有乖乖被痛宰的分儿,但不幸中的大幸,这座北方豪商乔氏名下的天元粮庄,因所在位置临近边陲,所谓穷山恶水多刁民,为防盗贼和山匪争地夺粮,粮庄本身以石材为主,建造得十分坚固,易守难攻。 天元粮庄除了养着一班剽悍护卫,庄子里的男女老少平时也没少训练,当敌人来犯,青壮年们该如何应变、老弱妇孺又该往哪儿躲藏,大伙儿都是知晓的。 正因全体动员,天元粮庄勉强抗住敌人第一波强攻。 一名十二、三岁模样的秀气小姑娘,身影极是俐落地跃上粮庄外围的城垛,透过两座石堵间的空隙俯视庄外那群蛮子兵,后者被惹怒了,以为能轻松拿下这座汉人百姓的粮庄,未料奇袭受阻。 此际外围城垛上一片喧嚣,粮庄的人以五到七人成一组,守在各自的位置。 ……怕是挡不了太久,他们败在时间不够。小姑娘缓缓握紧双手。 没有充分的时间备战啊,若给她三天……不,一天亦可,若能有十二个时辰容她布置,哼,敌方铁骑想扑到粮庄前头来,先缴上三分之一的人马再说。 可恶!前方戍边的天朝兵将们到底干什么吃?全梦周公去了吗? 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还能再多做些什么,要拖延更多时间,寻找生机! 「嫣儿……嫣、嫣儿啊……」喘喘喘。 听到至亲的唤声,小姑娘乔倚嫣倏地回首,神情惊愕。 「祖母怎么爬上来了?」赶紧迎将过去。 让仆妇们搀扶着的乔家老祖宗身边跟着五名护卫,乔倚嫣冲着为首的那名护卫教头道:「云大叔,快将我祖母送至地窖躲藏,这里太危险。」 「小姐……」壮硕大叔云起阳一脸为难。 「你也知道危险,那还不快跟祖母走!」老祖宗手一探一把揪住乔倚嫣,急声道:「嫣儿如若不来,祖母就随你守在这外围边上,待守不住了,就让蒙刹蛮子把咱祖孙俩一并端了吧!」 话都说到这分儿上,乔倚嫣哪里还敢违背老人家的意思,遂连忙安抚,并示意仆妇和护卫们护着祖母离开城垛,她亦紧紧相随,打算亲自将祖母送到藏身处安置,接下来再见机行事。 然,一小行人才下了长长石阶,前头主入口的石砌拱门已被蒙刹蛮子用利斧劈破,撞开一个大洞,对方随即策马直入,手中弯刀见人就挥,顿时惊呼声四起,伴随伤亡者的哀鸣。 「老夫人、小姐,快走!」云起阳让几名手下护着老东家和小东家撤逃,自身则提着大刀准备迎敌。 乔倚嫣内心悔到不行,后悔自己怎么就没跟着师娘把武艺学精,这些年只专注在师父传授给她的医术上,若她也是个能打的,能以一抵百,此刻岂容得了蛮子侵犯她乔家土地、伤她这一庄子的自己人! 至少、至少,需得保她家老祖宗遇难呈祥、有惊无险啊! 蒙刹蛮子纵马践踏,手中弯刀狠厉、锐箭连发,几名护卫纷纷挂彩。 第02章 撤逃间频频回首观望的乔倚嫣忽见一道银光射来,避无可避,想也未想小身板已扑到祖母身上。 当! 预期的疼痛并未降临,蒙刹蛮子朝她们祖孙俩射来的箭被另一支飞箭当空射断。 老祖宗反身将她抱得好紧,是意会到她方才干出什么傻事了,后怕地在她耳边又骂又哭,两名仆妇亦挤在她身侧哭嚷,这让她花了些力气才蹭出脑袋瓜看清楚那救命的一箭究竟是出自何人手笔。 率先落入她眸底的是一匹雄健骏马,铁蹄浑沉,镶在骏兽的健腿之下却似无物,它在混乱激战中跳跃奔腾,宛若风舞。 马背上的那道精劲英姿与骏马彷佛形成一体,人与兽灵犀相通。 那人策马纵蹄,手中的长刀宛若神器,在蒙刹蛮子堆里碾压过来又斩杀过去,真真似刀切豆腐,一出手便见血涌。 忽地长刀一挥,一道血泉从蛮子的喉颈暴喷而出,「啪、啪」两响,乔倚嫣颊面已被溅上两滴鲜血,再看马背上挥动长刀斩杀敌兵的那人,半张脸与胸前尽被血红溅染。 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麦色面容。 十七、八岁的少年双眉如剑,鼻梁笔直亦如剑,嘴唇薄而宽,他单掌扯缰,握在另一手的长刀砍掉敌兵脑袋后,双目朝祖母与她以及一干仆妇和受伤的护卫这边瞥来,像在确认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没受到伤害……于是,她被少年的这一瞥重重撼动心房。 那是一双极为神俊的眼睛。 深不见底的黝黑,瞳心却是黑到发亮,有着透澈空灵的神气,却也沉着如磬。 少年的视线与她淡淡对上,对着她沾有血滴的稚脸略顿了顿,但很快便又掠开。 乔倚嫣心头一紧还想看清,小小身子已被祖母和两名仆妇带着走—— 「祖母,那人身穿天朝兵勇的军衣,那是咱们这边的人,是前方戍边的军爷带兵来救粮庄百姓了,咱们不用逃啊!」她语带兴奋地嚷嚷,频频回眸紧盯那少年军爷的一举一动。 见他劈瓜一般连砍三个蒙刹蛮子的脑袋,再夺蛮子手中大弓射穿几尺之外另一个蛮子的头颅,她气息陡凛,头皮发麻,体内气血却是沸腾不已。 猛猛猛!太猛了啊! 乔倚嫣内心狂喊,丽眸瞠得圆滚滚。 可惜她无缘观战到最后为那位少年军爷喝采,她家云大叔在短时间内重整手下,赶来护着她们离开已成战场的禾坪和前堂。 这一天,少年的身影落在她眸底的最后一幕,是他指挥着为数不多的兵勇合击,将进到粮庄里的蛮子全数逼退至粮庄出入口,边杀敌边驱赶,以寡迫众。 那跨坐马背、手擎长刀的英姿当真沉稳若山、剽悍凌厉,令她热血澎湃、一颗芳心怦怦跳…… 【第一章 乔女自来熟】 十年后—— 时值天朝荣威十年。 若问这十年来,咱们这位十七岁登基、如今尚未达而立之年的荣威帝待底下哪位臣子最为大方,满朝皆知,那必然是镇北大将军萧陌无误。 提及萧陌此人的崛起,实是天朝的一段传奇。 与荣威帝年岁相仿的他本是景春萧氏的子弟,萧氏的根基位在江南景春大县,在天朝传承逾百年的世族谱中是排得上名号的。 萧家祖上曾有从龙之功,为开国元皇献计无数,天下初定后,萧家老祖宗入翰林、拜相封侯,深得圣心,至六十岁致仕时已官居一品,封国公爷。 元皇特许景春萧氏「两代公、三代侯」的荣宠。 按朝廷制度,萧家的国公爷老祖宗仙逝后,承袭爵位的萧氏子弟需降一级,由公爷变成侯爷,到下一代再降一级,以此类推,除非宗族中又出现了什么出类拔萃、功在社稷的子弟,能博得圣心再度眷顾,如若不然,这么一代不如一代,迟早要被挤出世族谱外。 但元皇赐予景春萧氏的圣恩,令萧家子弟得以安享两代国公以及三代侯爷的封爵承荫。 只是如今的萧氏侯爷已是「三代侯」的最后一代,族中子弟庸庸碌碌多纨裤,书读得好的没有,风花雪月、斗鸡走狗的事倒样样热中,眼看萧家下一代就要再降一级,侯爷爵位应是难保。 什么?不是说萧陌出身景春萧氏,身为镇北大将军的他既受圣宠,难道还重振不了家族荣光吗? 欸,这可说来话长。 萧陌确实是景春萧氏的子弟,身分却是嫡长房的庶长子,是现任的萧侯爷在尚未迎娶正室之前与一名美婢所诞下的孩子。 之后萧侯爷风光大婚,那位同样出身世族大家的侯爷夫人一进萧家大门就当了人家的「现成嫡母」,还是个庶长子呢,这既是庶又是长的,怎么瞧都扎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哪里能真心善待?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小小年纪的萧陌到底一年年长大成人,没被太过阴私狠绝的手段扼断性命,看来身为「现成嫡母」的侯爷夫人好像也还可以,然……意外还是发生了。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何事,至少那些清楚真相的人从未透露半句。 但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从萧侯府里一干奴仆所流传出来的闲言碎语中探究,仅知当时一十四岁的大公子萧陌似是干下有辱门楣,甚至疑是秽乱宗族之类不可饶恕的重罪。 第03章 景春萧氏既然是天朝世族谱里有名号的,那宗族族谱里的各代子孙必定记载得十分详细,讲究的就是血缘之亲。 所以不管男女,不论嫡系或旁支,亦不分是嫡子抑或是庶出子女,只要是具血缘的萧氏子弟,皆会清清楚楚被记进族谱内,同气连枝,荣辱共享。 岂知萧陌这莫名的一乱,竟乱到景春萧氏的长辈们直接开宗祠,将他当场从族谱中除名。 再有,这萧家也是过分,都把人剔出族谱,按理已不是他萧氏子弟了,竟还赏了十四岁大的少年一顿鞭刑,说是不能要求少年「剔肉还母、削骨还父」,那就以五十厉鞭代替。 啧啧,又不是脑子浸水,都要从此变成陌路人了,谁还愿乖乖挨打! 奇的是……真有这样倔驴般的笨蛋,萧大公子还真的毫无异议地趴在长条春凳上受了那一顿毒打。 据闻被逐出家门的当时,少年浑身浴血,后背几是体无完肤,且还神识不清,全赖有忠心老仆照看才得以从鬼门关前捡回一命。 之后人们渐渐淡忘此事,再也无谁提及那位曾是景春萧氏大公子的少年。 当萧陌这个名字再次被人谈论、受到注目,已是三年过后。 没人知晓他是何时入了行伍,还投军投到蒙刹蛮子频频扰边的北境前线。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果然如此。 当时在军中,萧陌仅是一名小小总旗,管着底下三十名小兵,却因一次以寡击众的战役开启了他一路连升的大势。 关于那一场令萧陌崭露头角的战事其实不算大,是一支约莫百骑的蒙刹兵暗中从山部谷道潜入北境境内,敌人瞒过天朝长驻前线的大军以及屯堡内的军民,直接攻打位在后方的老百姓们的粮庄。 萧陌对于那一条天然形成的山部谷道实已留意许久,也数度向顶头将领禀报,请求设点为哨站,无奈上头的人一再拖延,迟迟未能成事。 所幸他当日多有留神,且见事甚快,一发现借道潜入的百骑蛮子兵所留下的痕迹后,立时带着底下三十名兵勇追击而去,这才有办法将战事完全止在那座粮庄内,更是阻断了敌人南下天朝、化整为零渗进各地的可能性。 因此那一役的场面尽管不大,却极其紧要。 萧陌于是高升了,他底下的三十名兄弟也跟着风光,而有人受封赏自然就有人倒大楣。 那位行事拖延的中阶将领当众领了五十军棍,降了军级,连带上头的参军、副将等人皆因督导不周,被当时身为行军大都统的老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年岁已届花甲的老将军还得赶紧上书请罪,跪乞圣裁责罚。 刚登基不久的少年新帝随即发了卷圣旨过来。 但,明明是六百里加急直送北境前线的圣旨,以为皇上发大火想来个血流漂杵,结果当中斥责之词不过两句,通篇几乎都绕着立下大功的萧陌打转。 老将军于是察觉到了,萧陌这小子,绝对是个简在帝心的大将军苗子。 所谓时势造英雄,这话完全在萧陌身上得到应证。 在行伍中想挣出头就得有军功,想有军功就需打仗,天朝与蒙刹国长年对立,北境最不缺的就是战事,差别仅在于规模大小罢了,此为天时与地利。 至于人和方面——萧氏小子完全是个当头头儿的料儿。 他将底下的兵丁视如手足,因此兵丁个个对他马首是瞻,将他的话奉为圭臬。 加上他当总旗时所带出的那三十名与他最为亲近的军中兄弟,即便是鸡鸣狗盗之辈亦个个身怀绝技,对他来说真真如虎添翼。 如此天时地利加人和,再加上萧陌自个儿争气,要身手有身手,有胆又有识,上马能打仗,下马能献计,得起军功来好比桌顶拈柑,六、七年下来已从没品没级的小小总旗干到二品骠骑将军,管着两万兵马,成为老将军麾下最为得力的一支精锐队伍。 后来老将军更老了,腰腿越发使不上劲儿,终于求获圣恩得以卸甲荣归。 这北境行军大都统之位便空将出来,荣威帝也不罗唆,直接拔擢萧陌上位。 只是远在北境各领兵马的几位将领们可没那么好说话。 皇上的圣旨归圣旨,反正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想用一份圣旨令几万大军认主,让大小将领们心服口服,事情没那么好办……但,事情一落到萧陌手中,还当真就那么好办! 当时蒙刹蛮子探得老将军荣归故里去了,以为天朝的北境军一时间群龙无首,是趁机突击的好机会,因此就在荣威帝令萧陌为行军大都统的圣旨送达北境的那一日,蒙刹大军压境,狼烟骤兴。 危机迫在眉睫,恰给了萧陌震慑各级将领、狂收几万军心的绝妙机会。 这一仗打得非常漂亮。 非常之干净又无比之俐落。 一切的一切,端赖萧陌的异军突起和运筹帷幄。 短短二十日不到,北境军便令压境的大敌夹着尾巴狼狈退兵,还抢了人家好几车粮草和几百只牛羊,赢得十分嚣张。 如此一来北境告捷,加上荣威帝的圣旨加持,萧陌由二品骠骑将军晋升为一品镇北大将军,北境军民真真心服口服,彻底听其号令。 萧陌此人—— 十四岁被逐出世族大家之门。 第04章 十五岁投军。 十七岁左右,以一个小小总旗的身分带着三十名同袍兄弟一路挣着军功往上爬。 直至二十五岁这一年,他接掌行军大都统一职,成为北境军最高指挥。 而就在他统领北境军的第二年隆冬,蒙刹蛮子再度来犯。 这一次敌军的势力更为庞大,因蒙刹联合了位在更北边的几支部族,同时对天朝北境的几处要塞展开突袭,欲阻断北境各处屯堡的联系和相互支援,试图将北境军所建构的防线冲破一道口子。 只要一道入口就好。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先突破一个点,接着抢占几座大粮庄或是小城池,一向固若金汤的北境防线出现裂口,那战事就能在天朝土地上野火燎原般蔓延。 但想要切开这一道口子,还得问过萧陌手中杀敌无数的银枪和长刀答不答应。 萧陌对众位领兵的将领只撂了一句—— 「即便死,也得给我守住!」 大将军这话有些小瑕疵,人死了不可能再守,能守的当然不会是死人,所以说……就是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攻破啊! 萧陌撂了话,随即带兵出征。 北境大军分别布署在几个至关紧要之地,随他出兵的却仅仅两千铁骑。 他带着这一支两千人的精兵,以不可思议的行军速度如鬼魅般绕到敌方主力后头,干了他最拿手也最能令他血脉贲张的事—— 奇袭。 打了就跑,砍了就撤,点燃几把火将人家大营烧个烈火通天。 你以为他乱过一通、人跑了、自个儿暂时没事了……大错特错啊! 不到一个时辰,他又来第二回偷袭,可恨的是你一队又一队人马追击出去,真如泥牛入海,也不知途中落入对方什么陷阱里,就没见到一个活口回来。 直到后来的正面迎击,两边大军短兵相接正式交上手时,北蛮子联军不自觉间都已去了十之三、四,毛骨悚然得非常后知后觉。 两军对上,萧陌领精锐铁骑回防,与听令出战的天朝大军合流。 实打实的对战加上北境军阵形运用灵活,这一战持续整整一日夜,前后砍下敌军五名大将的脑袋瓜,打得北蛮子鸣金收兵先撤再说。 但人终其一生,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即使是机智剽悍、果敢坚毅的大将军也有重重摔落马背的一日。 萧陌在这场大战中就很惨地落了马。 嗯……当真是从马背上狠摔下来,还得庆幸他的座骑甚有灵性,没高举铁蹄往他头上、身上趵落。 于是传言纷飞四起,北蛮子那边传得更是五花八门、绘声绘影的—— 有人说萧陌是中箭落马。 还说那根利箭正巧射入萧陌无铁甲保护的腋下,横刺入肺。 接着还说,那根箭属暗器用的袖箭,射出的力道强大,瞬间整根没入萧陌的肺腑中,外表看不出受伤,实已重伤难治。 但说归说、传言归传言,究竟有谁能斩钉截铁证实这一切,答案是——没有。 大将军一落马就被几名亲兵一拥而上救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回后方安全之所,除特别亲近、以命相托的几个军中兄弟,没谁真正清楚萧陌此际的情况……唔……嗯,咳咳,也许这当中有一位是例外吧。 然后说实在话,怕是就连萧陌自己,也还没搞懂自身到底陷进何种情况。 他,吃苦当成吃补、流血不流泪的堂堂北境行军大都统镇北大将军萧陌,在战场上摔落马背持续昏迷了大半个月后醒来,竟发现自个儿被远在帝京的荣威帝给「卖了」! 早膳刚用过,是朴实却很合胃口的一顿清粥小菜。 事实上是太对他的口味,让他配着几样小菜直直喝掉五大碗绵软白粥才晓得要回神过来。 可是回过神不久,他很快又陷进无边迷茫中。 「欸,妾身这一手厨艺算不上多好,将军如此捧场实是给足了脸面,可这会儿还有一大盅药得趁热喝下,将军还是缓些来,别把胃撑难受了。」 女子温言劝着,确认他实已吃饱,一名贴身服侍的仆妇立时上前收拾,女子则将一只白玉药盅推了过来,揭盖后舀出一小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搁在他面前桌上。 此处是位在大军屯堡的行军大都统府。 天朝令军屯田、戍守边疆,虽说是一座都统府,占地亦广,有厅有堂有院有房,然举目环顾尽是灰扑扑的颜色,以青砖石块、原木黑土建造而成的宅子没有多余的装饰,很直接地展现它最基底的样貌,与那些位高权重的京官们所居的宅子是如此不同。 萧陌喜欢边疆屯堡这种素到没颜色的朴拙,嗯……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看惯了,而「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怕到让萧陌从昏迷中醒来,见到自己寝房中布置着一挂又一挂的红绸、一幕又一幕的红垂纱时,险些再次昏迷。 v第05章[02.11] 他的房里不该出现那种艳俗到刺目的红色。 他的房里也不该任女子擅自闯进。 不……不仅仅是女子,是没有他的允准,任谁也不能这般堂而皇之进到这里! 「我知道将军是怎么想的,是瞧着满屋子的大红颜色不顺眼,眼角才会动不动直抽。」女子浅浅漾笑。「但既然是皇上赐婚,而且还是为了替将军『冲喜』,什么都不布置可说不过去,何况这儿还拿来当喜房呢,自是要这样红彤彤的才显喜气,所谓大俗便是大雅,将军且再忍耐几日吧?」 萧陌不仅眼角抽颤,连额角、心脉都跟着隐隐抽搐。 赐婚——听说起因出在北方豪商乔家。 乔家产业遍布大江南北,发家之地却是位在北境的一座粮庄,离边陲甚近。 据闻这座粮庄便如乔氏一族的本命,断不可搬迁,断不可出让,更别提遭蛮族侵夺了,也许正因如此,自乔家大小姐掌事以来,这些年乔家主动捐给北境军的粮食、袄衣、药材等等军用物资,数量多到惊人,着实替朝廷省下极为可观的一笔。 乔家这般的义举屡屡上传天听,荣威帝八成「拿人好处」拿到有些心虚手软,本打算封个「县主」给乔大小姐,顺便御赐个匾额了事,未料人家乔老夫人要的恩赏是赐婚,求皇上替大龄已二十有二的自家孙女指个好儿郎。 接着,事情就那么巧,北境这边战事告捷,却同时传出大将军萧陌中箭落马、命悬一线的流言,朝野议论纷纷,尤其是边陲一带,乱到都沁出人心惶惶的气味儿。 而感心的是,北方乔氏竟又再一次行义举,求荣威帝将乔大小姐指给「极可能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大将军萧陌。 按民间风俗,所谓一喜破九灾,大将军若是无碍自然最好,如若伤重命危,成亲冲喜说不定能度过此劫。 当然,最糟的结果众人也不是没偷偷想过,倘使大将军真真重伤,伤到回天乏术的地步,那冲喜无果的乔大小姐自是成了寡妇。刚过门就守寡,连像样的婚礼都没办呢,更别说什么洞房花烛夜,这也实在太……太高义了啊! 但萧陌内心只想咬牙切齿……他娘的高义个鬼! 这一切定是荣威帝的阴谋! 年岁轻轻便即位掌权的帝王,心术之深不可思量,萧陌就不信,那些散在天朝各地、独听命于帝王的「隐卫」们,会不知他当日在战场上之所以落马的真正原因。 帝王心知肚明,却还是应了豪商乔家所求,把人家的大龄姑娘指婚给他,把他非常顺势地「卖」了出去,还能成全乔家所谓的「高义之举」。 只是落进他眼里,什么「高义」不「高义」的全是屁! 乔家老长辈不顾家里姑娘一生幸福,把孙女儿直接推进他这座「火坑」里,连「可能一过门就得守寡」都不怕,仅想成全义举来获圣恩、逐名利,试问要他如何高看这乔氏一族? 乔大小姐要嫁什么样的夫婿不成,偏来嫁他,由着家中老长辈安排,她就没半点不甘吗? 而说是「嫁人」,他醒来后全都弄清楚了,与她拜堂成亲的,是荣威帝御赐给他这个昏迷中的新郎官的一套大红喜袍,就在成亲当日,由她身边一位贴身服侍的仆妇捧着御赐大红袍同她一起拜堂叩首。 这都成什么事了? 这样的成亲能算数吗? 「趁热快把药喝了吧。将军一再拖延,莫非是觉得汤药太苦?」 他望着朝自己轻声笑问的女子,从这位乔大小姐娇嫩秀气的鹅蛋脸上实在看不出丝毫大龄之感,细细黑黑的两道柳眉显得温驯,凤眸琼鼻,菱唇淡勾,亦瞧不出半分不甘的神气。 赐婚圣旨一下,命双方即刻奉旨成亲,听说乔大小姐十分干脆地就把窝挪进这座行军大都统府,很理所当然地住进主院落里,不过幸好是分房睡,要不萧陌头都大了。 他是在两日前醒来的,花了整整一上午才弄清楚自己陷入何种境地,而当时乔大小姐带着一干仆婢搬入府里已有三日,一来就强势接掌府里大小事务,没在跟谁客气,说实话也无须跟谁客气。 于是连带昏迷中的他也一并被她接掌,也就管着他的病况三天,还真让他张开眼清醒过来。 此时对于她打趣般笑问,表情冷峻的他没有答话,端起瓷碗将药汁大口饮尽,乔大小姐又舀来第二碗,他也不怕烫,咕噜咕噜就往肚里送,喝完苦药后只见他面上一凛,眉峰微乎其微皱了皱。 看来确实怕苦,但为了不让五官皱成小笼包样儿只好死死绷着脸皮呢。乔倚嫣这几日伺候大将军汤药,多少是瞧出点端倪。 她内心在笑,面上不显,端庄道:「请将军张口。」 萧陌以为她是要望闻问切一番,毕竟醒来这两日,她对他根本是按三餐在把脉,于是大将军听话张口,下一瞬就发现口中被投进一丸小东西。 ……甜的? 甫尝到滋味,萧陌双目细眯,眉头陡蹙。「我喝药不需要糖丸甜嘴。」拿他当三岁孩童哄吗? 乔倚嫣好脾气地摇摇头。「不是糖丸,是消除药味、清凉气息的甘草薄荷蜜,含在嘴里待它慢慢化开,唇齿间以及喉底便会舒爽许多的。」 闻言,萧陌口中果然漫开薄荷叶的凉气,带着淡淡甘草蜜味,连鼻间都泛开一股清新,本要被吐出来的小东西最后成功留在男人嘴里。 真乖呢。乔倚嫣暗暗赞了声,都想探手去拍拍他的脑袋瓜了,但得忍住,她可不想一来就吓着他,如此胆大妄为的话极可能被他抓下爪子直接废掉,那对他俩长长久久的将来肯定不太好。 甘草薄荷蜜令口中生津,萧陌缓缓咽下,目光透着打量。「所以乔小姐……是医者?」虽说皇上赐婚,她也住进来了,但什么「娘子」、「夫人」之类的称谓,他可喊不出口。 乔倚嫣摇摇头。「不算是吧。」 他双眉微拢。「我底下亲兵却说是因乔小姐出手,用了独特手法医治才令我转醒。」 v第06章[02.11] 「将军昏迷大半个月,汤药难进,只得用针灸、药洗之法,倒也不算独特。」她唇角轻翘。「妾身说自己不算是医者,是因太寻常的病我可不会治。」 萧陌险些喷出化掉剩半颗的甘草薄荷蜜。 ……太寻常的不会治?是不屑出手吧?当真好大口气! 在男人利目瞪视下,她仍浅浅勾唇,接着道:「将军此次是病到快没命,风寒袭肺,高热不退,导致肺腑发炎,如此不寻常的重症,妾身恰好能治。」 萧陌眼角不禁又抽搐了。 乔家豪商的名号他自是听闻过,北境一带有不少乔家的产业,几座屯堡的百姓们亦有不少是在乔氏底下讨生活,又或者与之有生意上的往来。 乔家上一任掌事是他们家老夫人,老人家掠过性情偏软和的亲生独子,几年前便把大权直接交到嫡出的孙女乔大小姐手中。 他领军长驻北境,关于乔家的事即便没兴趣知道也会听得一二,没料到有朝一日需得跟对方「短兵相接」。 而眼前这位据说甫及笄便接下庞大家业的年轻女子,与他脑中所以为的商家女是那样不同……似精明,却不太外显,说她狡狯,眉眸间又像十分真诚,说起话来语调温柔,但话中透出一丝傲气,有点娇,有点蛮,翘着唇角浅笑的模样像一直想来亲近,亲近他…… 为什么? 他与她根本是完全陌生的两人,寻常姑娘家不是该脸红害羞吗? 但她没有,一丁半点儿也没有,冲着他笑咪咪的,眸底发亮,好像早已和他混熟。 他看人一向颇有自信,这一回竟有些琢磨不透这位乔大小姐。 但无论如何,确实是她凭着赐婚圣旨强势「进驻」行军大都统府、照看了他的病,终才让他清醒张眼。 「乔小姐出手,萧某很承这个情。」他抬手抱拳对女子拱了拱。 原是立在桌边收拾药盅、药碗的乔倚嫣动作微顿,忽地敛裙在他身侧的一张靠背椅上落坐,两肘靠桌,双手的十指交叠支在颚下。 「将军既然承情,那欠的这份情眼下就还了吧,如何?」 萧陌被她发亮的眸光瞧得头皮隐隐泛麻,还好他惯然绷着面容,仅淡淡问:「乔小姐要萧某拿什么来还,直说便是,只要不犯天朝律法,某定当竭尽全力。」 她笑出声,笑音琳琅,随即抓袖掩嘴正了正神色,道—— 「妾身是想,将军能不能改个口,别总是唤我『乔小姐』,听着就觉生分……妾身要将军做的事很简单,往后还请将军唤我的小名『嫣儿』吧,家里人都是这么唤我的,我想这应该不犯法。」 是没犯法,但萧陌头皮当真泛麻了。 她说家里人都唤她小名,要他也跟着唤,既要还恩情,他没理由不照办,只是她的要求那么理所当然,真把他视为亲人一般。 他没有所谓的亲人、家人。 早在十四岁那年被逐出家门,便孑然一身。 眼前这个自来熟的姑娘却一把将他画分到「家里人」里? 以她身为乔家掌事者的身分和该具备的能耐,他不信乔倚嫣不知他的身家底细,毕竟这些年备受朝廷重用,加上荣威帝有意关注,他出身景春萧氏、后被长辈们从族谱中除名的事,早已让言官们刨出来。 那些言官们年年上摺子参他,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洋洋洒洒的罪状没凑足一百也有五十条,而当年宗族对他的驱逐,事情真正的面貌,又有谁能洞察? 「将军沉吟了这么久,是悔了?不肯还这个情吗?」女嗓清清润润。 萧陌回神,见乔大小姐微挑柳眉犹然浅笑,正偏着螓首等他答话。 「不是。」有种被逼着往陷阱里跳的错觉,他硬着头皮道:「萧某未悔。」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乔倚嫣点点头,一下子笑出了柳眼梅腮。「一开始肯定不习惯,但唤着、唤着自然就会唤熟,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啊,不如将军现下就唤一声试试?」 才刚回过神的大将军又呈现一脸怔然。「……试、试什么?」 「试着唤我小名啊。」不依不饶,一脸期待。 这不是被逼,是彻底被拐了,刀山火海都得顶着干。萧陌气息有些不稳,仍磨着两片嘴皮唤出声—— 「乔……嫣……嫣儿……」他跟她真的很不熟啊! 如此艰涩难闻的嗄唤,却为他换来了一朵似盛夏玉荷初绽般的笑靥,那力道骤然扑面,震得他神识泛茫,有点晕又有点热。 定然是……是他昏迷多日,人如今虽转醒,脑子却还不够清醒,才会动不动就发昏。 这一次他确实太托大,一开始带着两千铁骑对敌军主力进行奇袭时,他身体已出现病征,以为仅是小小风寒罢了,他马照骑、仗照打,还连着几日未交睫睡下,后来浑身开始忽冷忽热,他照样上马杀敌,领着兵冲锋陷阵。 敌军回马枪似朝他射来的那一只暗箭,其实不及近身就被他手中长枪挡掉。 他之所以从马背上摔落,是当时他持续发着高烧。 v第07章[02.14] 也不知发烧多久,反正没什么好记的,总之他才把暗箭挡开,眼前便糊成一片,随即就没了意识。 等他脑子再清醒些吧,他想,还得再想想,该怎么「处理」这位乔大小姐。 这一边,搞得大将军头晕脑热的始作俑者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后,颇满足地含笑点头。 好乖……她内心赞着,一只纤白爪子到底没能忍住,真探了过去,目标是摸上男人的脑袋瓜。 可惜没能得逞,因萧陌已一把扣住她手腕,峻目烁光。「乔小……你干什么?」 乔倚嫣一脸无辜地眨眨眸。「妾身这是想……嗯,不就是想探探将军的额温嘛,这烧应该是退了,怎么瞧着又像起了反覆?」说着,她另一手倏地伸来,迅雷不及掩耳地贴在男人宽宽额面上。 女儿家的掌心很软,温凉温凉的,像上等玉质才能透出的触感,与他粗糙生满硬茧子的手完全是天壤之别。萧陌被她这一出又一出弄得心音乱鼓也莫名地心浮气躁,正要挥臂将她格开,她倒是先撤手了。 她道:「将军好乖,没再发烧了呢,但针灸的疗程还得再持续几日才致周全,妾身这就去准备。」她起身福了福,退出门外。 萧陌死死瞪着那道离去的身影,越瞪两道剑眉越纠结。 一定不是错觉,绝对不是! 他察觉到了,姑娘家那只手从他额面上撤开时,迅速挪到他头上轻拍了两下,还边说着话试图转移他的注意,以为他不知情! 说他乖,拍他的头……乔大小姐把他萧陌堂堂男儿当成什么了? 其心可议! 【第二章 将军好奇葩】 乔倚嫣携了药、备好针灸之物重新返回被充当新房的寝轩时,发现里边的小前厅不知何时竟挤进四名人高马大的汉子。 四人皆是大将军萧陌的副将,是他的心腹。 乔倚嫣凭着赐婚圣旨住进行军大都统府的这些天,跟这四大副将勉勉强强也混了个脸熟。 她遣退贴身伺候的丫鬟和仆妇,从她们手中接过小提箱和一壶热水,大方从容地踏进去。 果然她一现身,小前厅里连带萧陌算在内共五人十只眼,非常有志一同地扫将过来,原本正在答大将军问话的人亦噤声不语。 跟着像突然意识到她这个女子的身分,四位副将面色微变,倏地从座位立起,站得直挺挺。「将、将军夫……夫……」、「将军……夫人。」、「打搅到将军和夫人了……」、「嗯……实在……实在……不好……」 四大副将突然间别扭起来。 他们可都是当年萧陌还是小小总旗时所管的兵,跟着萧陌出生入死十余载,全是过命之交的弟兄,像今日这般大剌剌进到主院寝轩的前厅议事,对他们而言那是再自然不过,却未想……未想大将军其实已被指婚,明面上已有了将军夫人,然后如寝轩这般「私密」的地盘,实不该再任他们胡闯。 四大副将脸色发青,而听到那结结巴巴的「将军夫人」称谓,轻散乌丝、披着黑衫坐在主位听属下汇报的大将军萧陌也跟着面青耳红,眼角和额角一起抽跳。 最淡定的就数乔倚嫣。 「各位坐着便是,甭起身相迎,该干什么干什么,且当我不存在。」她露出无比大度的温雅笑颜,朝众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进内房。 前厅里静了几息,忽闻大将军沉沉低喝—— 「坐下!继续!」 四大副将们这才猛然虎躯一震,纷纷落坐。 适才汇报到一半的副将赵大多还不轻不重甩了自个儿一巴掌,回了回神才记起欲说些什么,清清喉咙接着道—— 「将军在开战前曾嘱咐众人需留意的事,确实发生了,那混进咱们屯堡的细作已知是何人,果如将军之前所料,只要您这儿起了动静,那人自会冒出头。」 「他娘的臭小子,那家伙汉语说得可溜了,模样也不似蒙刹人,咱还跟他比过酒量,还好老子酒胆肥、海量无敌,要不都不知被套出多少事儿呃……」怒吼的副将名叫巴力,满脸横肉,体型像座小山,满腔火气被将军大人冷锋似的目光一扫,顿时梗住。 身为高阶将领不知以身作则还跟人拼酒胆、比酒量,跟着还在自家上峰面前大言不惭地爆出来……欸,避在内房的乔倚嫣不禁摇摇头。 事有轻重缓急啊,且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待要事一件件解决,边关安稳了,都不知这位叫巴力的副将要被他家大将军怎么整弄。 有人赶紧跳出来接话—— 「将军,那人尚不知自个儿露出马脚,仍忙着探知这主院内的事,将军当日当众落马,之后种种传言甚嚣尘上,蒙刹国定然等着细作回报等得心急了。」 乔倚嫣认得这位「救场」副将的声音,是他们四人中年岁最轻的,名叫商野。 巴力起死回生般粗嗄又吼。「就让那些北蛮子去急,急得火烧火燎那才叫好,想刺探咱们这院子里的事,没门儿!」陡顿。「马老六,你眼睛有啥毛病?朝我挤眉弄眼的做甚?还眨,是怎样啊?」 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四副将中年纪最长也最为沉稳的马老六颇无奈却仍故作镇定道:「这院子不是咱们的,赐婚的圣旨就摆在那儿,你再这么说可就大大失礼。」 马老六这话说得令众人表情一绷,而萧陌也没好到哪里去,冷峻神情瞬间变得更难看。 须知以往大军屯里的这座行军大都统府全由着他们几人来来去去、自由进出,将军大人若在主院,管他是醒着抑或歇息,他们一干副将只要有事欲禀报或商议,踏入府中后惯然就朝主院深进,便如今日这般。 v第08章[02.17] 但如今多出一位将军夫人,猛地才察觉到,很多事都跟着不同了。 「将军,往后若在府中议事,不如改在北侧书房吧?」马老六恭敬提议。「那里亦是开阔,不怕隔墙有耳。」 赵大多、巴力和商野先是互看几眼,随即附议般点头如捣蒜。 他们什么都敢破坏,可不敢坏了大将军的姻缘啊! 此时回头想想,四个糙汉子竟一阵风似的闯进人家新房里,虽不是内房,但也是连在一块儿的前头小厅,中间仅隔着一面薄墙和一幕珠帘,这般的事儿要是发生在自个儿身上,那自家婆娘还不跟他们闹翻天! 然后,尽管他们这一次「习惯成自然」般地闯进来是因接到将军捎来的密令,若事后将军夫人跟将军大人闹起来,这帐都不知怎么算? 好像怎么算都是他们错最多,谁让他们忒没眼色、迟钝至此! 然而四大副将不知道的是,此刻避在内房的将军夫人的确不开心,理由却是她难得可以「正大光明」窝在内房听壁脚,待他们把场子挪到北侧书房,那、那不就没得听?岂非少掉许多乐子啊! 此时主位上的男人单手一挥,状若不在意,彷佛马老六所提之事可以掠过,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值得深究。 「那蒙刹细作欲探主院内的虚实,那就让他探探,无妨。」萧陌将话转回正题上,坐在下首的四大副将对视了几眼,皆意会过来。 掌握对方奸细的身分,佯装不知,故意泄出错误信息任其送出,这是「因其敌间而用之」,依眼下情势,使个「反间计」当真再好不过。 四大副将挺胸拔背,圈臂抱拳,同声道—— 「末将得令。」 这些部属领命而去,屋里恢复原先的静谧,但这股宁静中隐隐带着山雨欲来的气味,乔倚嫣没有避开或观望,而是选择直接迎上。 走出内房,她拎着小提箱主动靠近正倚着靠背闭目养神的萧陌。 他肘靠着扶手,一臂扶额,散发如瀑掩了他半张脸,露出来的那半边麦色脸肤微染虚红,略阔的唇显得苍白。 乔倚嫣深深呼吸吐纳缓了缓心绪,见几缕发丝垂到他鼻上,她下意识探指欲替他撩开。 她轻手轻脚的,那样的动作她很有把握除头发外绝不会碰到他其他部位,哪里知道还没摸到他的发,秀腕已被铁掌精准扣住,而抓住她的时候,他大爷双目仍是闭着的,眉宇间毫无波动。 「将军握疼了妾身,咱们礼尚往来,等会儿针疗灸药可要让将军多吃些苦头罗。」她开玩笑道。可是……真痛啊!男人力气不是普通大,即便病体未彻底痊癒,这猛然一扣立时在她肤上留下瘀青指印,疼得她都想咬人。 男人撤掉手劲,徐徐扬睫,看进她眸底试图找出些什么。 乔倚嫣也不惧他的冷面,抽回手腕边揉边道—— 「还以为将军被妾身碰得挺习惯了,原来不是吗?」 萧陌目光清锐,剑眉微沉。「萧某不惯与人肢体亲近,乔小……」想到被要求唤她小名,不禁一顿。「……总之你最好别偷偷摸摸近身,我真会伤了你。」久经沙场,出手皆凭本能之举。 「将军若错手伤了我,可会自责内疚、心生怜惜?」柳眉轻挑。 萧陌眼角又是一阵乱抽,没回话,却见她已勾来一张圆墩椅落坐,打开小提箱开始摆弄里边的器具,摊开布囊露出当中成排的银针,取出药瓶,燃起一只铜盏油火。 接着她起身端来一盆热水,绞了条热呼呼的湿巾子欲帮他净脸擦手,自然不等她靠近就被萧陌一把抓了去,自个儿动手拭净。 这两天已挨过她的针,知道如何进行,净过面庞和两手后,他坐挺身躯,直接把一手送到她面前。 换乔倚嫣扣住他的腕,力道用得轻重有度,两根拇指沿着筋脉穴位仔细按揉。 她推拿的手法十分独特,萧陌能明显察觉肤下血气像受到她指劲所驱,从指连心,由心入肺腑之间,这令他胸臆中郁结之气大大获得疏通,心脉增强。 螓首轻垂,眉睫淡敛,额发下的秀额彷佛泌出些许汗气……为何执着? 他沉静打量眼前这张专心一致、心无旁骛的脸容,心绪因她这个毫无预警闯进他命中的女子略觉动荡,忽听她闲话家常般开口道—— 「将军说自个儿不惯与人肢体亲近,这话似乎不太对,妾身听闻将军近身搏击之术与摔跤之技冠绝北境,无人能出其右,这两种武技皆需与对手肉贴着肉,更甚者还得紧紧抱作一团扭缠翻滚……」柳眉一扬,似笑非笑—— 「我瞧将军并非不惯与人肢体接触,而是不惯跟女子亲近才是。瞧着你都二十有七,连个房里人也没有,近身服侍的不是亲兵就是老仆和小厮,将军如此洁身自好,倒是男子中的奇葩。」 ……奇葩? 萧陌不仅眼角抽搐,整张峻庞的肌筋都在乱抽了,这辈子活到现下从未有过的古怪热气在肤底窜腾。 她的话落进他耳中更有另一番释义——她所谓「男子中的奇葩」,指的是他不近女色,很可能至今还是「处男」一枚。 然而令他欲辩不能辩的是……那确实是真。 二十有七的大龄处男。 他位高权重的行军大都统、镇北大将军之职令众人忽略了这件「小事」,她却大剌剌地翻到明面上,像故意要他难堪似的。 「妾身很是喜欢。」她飞快瞅了他一眼后再次垂首,那嫩颊上已荡开两团轻红。 v第09章[02.20] 萧陌都不确定自己听到什么了,骤然中指指尖一痛,是她施针缓而深地扎进。 她将药粉沾了薄荷油捏成小小一团儿裹在针尾上点燃,药力因热气发动,借由那些特殊打造的中空银针渗入他的血气里,漫向四肢百骸。 接着他两边的额角穴位、天灵以及下颚亦被陆续施针灸药。 她施针手法无比流畅,令他非常……非常的……痛,痛过之后却是非常又非常的舒坦。 待他终于能舒出一口郁气,宁定心神,忽地记起她方才所说的「喜欢」……那究竟是什么鬼?是否该问个清楚明白? 他皱起眉,俊唇才掀,她已抢了他的话语权,非常自以为是也非常笃定地道—— 「妾身知道将军接下来欲做些什么。事有轻重缓急,那些对你而言极其重要又急迫的事,即便病体未见大好,你也是要赶着去办的……我都知道。」 萧陌心头陡凛,原要问出的话堵在胸臆间。 他瞪视着她,一会儿才问:「你又知道些什么?」 乔倚嫣妙眸溜了溜,似思索着,最终笑笑答道:「自将军在战场上落马被扛回这座主院,这儿便里三圈、外三圈被你那些训练有素的亲兵们围得跟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而妾身之所以进得来,还得仰仗有那道赐婚圣旨当靠山呢。」 她微皱鼻头轻哼了声。「然后你也才清醒没多久,就急着召几个心腹副将商议要务,连番布置……上次战事,北蛮联军虽吃了败仗,却未露出彻底溃败之象,与其说将军是忧心敌军会再次大举叩关才这般拼命,倒不如说将军积极备战就等着他们自个儿送上门。」 屋中沉静,气味略带辛辣的药香漫在鼻间,细细蒸腾的药烟雾白雾白的,萧陌的目光透过这一幕薄薄朦胧紧锁住她。 意识到男人不善的注视,乔倚嫣先是一怔,接着忍俊不住般笑出声。 「冤枉啊,妾身绝无刺探军情之意,将军不会以为我是蒙刹细作吧?」 萧陌沉眉眯目。「你不可能是。」 乔倚嫣频频颔首。「当然不可能是。咱们乔氏祖宗发源地就在北境边陲上,不少产业也在这儿呢,我要当了蒙刹细作替他们卖命,助他们南下,岂不是亏大了?杀头生意还有人做,而这般赔钱的营生怎可能有人蹚浑水?大将军当真英明神武啊!」兴高采烈的。 然,她口中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却接着道:「你也可能真是细作。」 「嗄?」凤眸连眨好几下。 「因为你并非乔家大小姐,你有可能是冒名顶替的假货,是敌军有意安插进来的一招暗棋。」 ……什么? 什么冒名顶替?什么假货?什么……什么敌军暗棋? 乔倚嫣只觉眼前被她刺了好多根银针的男人虽一脸淡定,却似乎有意要激怒她。 为什么? 莫非是因为一个人若陷入愤怒漩涡中,便会显露出更真的模样? 他跟她完全不熟,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如今牵扯在一块儿,对比她的坦然,他心中有迷惑、有猜疑,才使得他有意无意般刺探,是吗? 心里不禁轻轻一叹。 萧陌。 当年小小总旗,如今统领北境的大将军。 他可知道,这样的他若想探知她心里秘密,只消简单又直接的一问,只要他肯问,她便什么都愿意告知的。 既想明白了,她才不怒给他看呢,乔倚嫣抬起下巴哼了声—— 「好啊,将军若怀疑妾身身分,大可把咱们粮庄的管事和伙计全都召来大军屯,让他们一个个来认。」想了想,更是不怒反笑。「还是将军以为我有可能是易容,把乔大小姐的脸蛋变到自个儿脸上,学起她举手投足间的姿态和说话语调了?」 竟没把她惹出火气!萧陌抿唇不语。 当惯了大将军,萧陌身上自然迸出无形威压,常是一个眼神便可令底下兵将们股栗不已,一旦不说话,那股宛若泰山压顶的力道就显得特别沉重,偏偏有人像感受不到。 乔倚嫣突然一个欺上,两手分别抓着两边扶手,整张脸凑到他眼前,下巴抬得更高。 「哪,你瞧,仔细瞧,妾身的耳鬓后头和颈子上可都光滑平顺得很,绝没有黏贴什么人皮面具,我这张脸是真是假,这么近够将军瞧清楚了吧?」 她张扬得完全没有女儿家该有的矜持,将男人「围困」在椅上进逼的气势倒像「抢了媳妇儿进匪窝」的山寨女大王。 这么近,近到那带香馨息一波波拂到他面上,萧陌不知自己为何没一掌拍开她,却是依着她所说的,真把目光锁准在那柔软鬓边和雪白颈项上。 咕噜…… 是吞口水的声音,他听到自己喉中滚出这般声响。 但……混帐!他「咕噜」个啥劲儿! v第10章[02.27] 喉头无端端发燥是怎地回事?有病吗! 原想借由惹火对方好摸清「敌军」性情,结果困窘的……竟是自己。 萧陌脸色骤沉,压下不该浮升的热气,五官线条登时峻厉得宛如刀凿。 另一边,乔倚嫣似没听到他那一声吞咽口水的咕噜声响,正忙着把脑袋瓜转来转去,展现各个角度供他确认。「哪,将军不说话,那就是无话可说了,我才不是细作,你心知肚明却要冤我,妾身不服,你、你……总之将军得给个说词不可。」 静。 静到萧陌两耳发烫,心音已鼓得耳膜阵阵热胀。 「所以……可以替萧某拔针了吗?」他故作镇定,应她所求给了所谓的「说词」,一边将挨针的手举到她面前。 哼,他这是刻意转移话题呢。乔倚嫣皱起巧鼻轻哼一声。 她没想跟他强的,也不想跟他闹什么倔脾气。 毕竟是她乔家的大恩人,是她藏在心底最耐人寻味的一抹风景,无谁能够抹去…… 她选择坐回原位,捧着他生满硬茧的粗掌仔细拔针,再用棉布擦去随针而出的颗颗血珠,最后的最后再涂上特制药膏,好生按揉一番。 突然,咱们的大将军出声打破这一份医病之间的静寂—— 「你之前的话还没说完。萧某接下来欲做的事,你看出什么?还知道些什么?」 哼哼,装什么冷酷淡定,忍不住了吧?乔倚嫣在心里对他扮鬼脸。 她并未立即答话,是从容结束整个灸药针疗的过程并收拾好器具后,才扬睫迎向萧陌的注视,菱唇上的笑略显狡黠—— 「妾身是看出来了,只要将军实实在在被确认『已亡故』,那北蛮联军必会再次集结而来,可惜妾身不是蒙刹细作,没法儿让将军拿捏,但庆幸的是,将军手中已稳稳捏住一名真细作,将军想来个将计就计,诱敌入彀,妾身是能帮上大忙的,你信不?」 萧陌眉间成峦。「你能帮什么忙?」 菱唇上的翘弧拉得更开,露出洁白贝齿。「妾身能为将军哭棺啊。」 「……」剽悍精明的某位大将军很是傻眼。 两日后,夜半时分,大军屯堡行军大都统府的深院内,传出一声响亮又凄楚的女子哭号声。 是谁跟天借胆了? 敢在这座守卫森严的将军宅中号啕大哭,还越哭越发凄厉,都没人管吗? 等等!原来夜半大哭的人是……是这座宅子新来的女主人——将军夫人! 难怪无谁能管,当家主母在自个儿府里哭啼,她爱怎么哭就怎么哭,只是总该有个缘由吧?明明是奉旨嫁进来冲喜,该要摆出欢欢喜喜的样貌才可,如今却连样子都不装了,哭得这般凄惨,跟号丧没两样……啊!啊啊啊!号丧? 是号丧没错啊! 行军大都统府的某个暗处,细作伏在那个角落已整整一个时辰,两眼瞬也不瞬直盯着灯火通明的主院。 自大将军萧陌在战场上落马被扛回来后,主院四周的戒备严密到前所未见,这段时候能踏到里头的除了几名心腹将领和亲兵,另一位就是受天朝皇帝赐婚嫁来冲喜的新晋将军夫人了。 但今夜的主院很不寻常,守卫的调度没能按部就班,似因里头出了大事,终才露出这点空隙让人钻探进来,加上主屋里哀恸不已的女子哭声,还有仆妇和婢子们的频频劝慰—— 「夫人要保重自个儿身子啊,将军大人他、他受那箭伤本就凶险……欸,熬不过阎王爷那关又能怎样?总归都是命,接下来会有很多事得处理,全靠您发落,您可不能把自个儿哭坏。」 「是啊是啊,芳姑姑说得对,将军既然都这样了,而您也嫁进来了,往后这行军大都统府里的大小事儿全落在夫人肩头,素心会护着夫人,夫人也要保重自个儿啊。」 「夫人别哭,很伤身子的,您、您这么个哭法,丹魄也、也忍不住要哭了……呜呜呜……」 「臭丹魄,哭个啥儿劲儿,惹得夫人哭得更厉害了啦!你、你……呜呜呜……可恶,害我也要哭了,呜呜呜,咱们家夫人怎么这么可怜,将军也实在是个没福气的,怎么就这么去了,呜呜呜……」 终于,纸包不住火了吧? 窥伺这一切的细作两眼放精光,兴奋之情无比澎湃。 看来前两天的「召心腹副将们入内议事」,若非萧陌回光返照,便可能是为了交代后事。 大将军这一撒手人寰,直接受到冲击的自然是枕边人,而这位乔大小姐尽管掌着乔家产业,说穿了不过是一名商家女,到底是女子啊,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晓得哭,竟不懂「大将军之死」这样的消息若外泄,会带来如何的震荡。 愚妇啊愚妇……细作咧嘴无声笑开。 是夜,大军屯堡被乔家的车队闹了个鸡飞狗跳。 不少百姓揉着惺忪睡眼出来探看,搞不清楚发生何事时嘴上还骂骂咧咧的,待定睛瞧出是什么玩意儿经过家门口,全惊得关窗落闩,口念佛号。 连细作觑见那玩意儿,眼珠子也快瞪突。 v第11章[03.02] 果然是北方豪商,自家的大将军姑爷才断气儿,乔家车队就运来好大一座紫檀棺木,这座棺材堪称是天朝工艺之极致,瞧那完美无比的流线,再瞧那上头精致细腻的雕刻,还掐金丝、镶宝石,极尽奢华。 可是再如何华美奢侈,棺材就是拿来装死人的,拿这座价值连城的紫檀棺来装镇北大将军萧陌,也算得上「相得益彰」。 细作的一颗心这会子终于笃定了。 大将军萧陌因箭伤故去,这消息他得赶紧传递回去,好让蒙刹国主尽速增兵,杀个天朝北境措手不及。 暗夜,趁着前头主院正闹腾着,一道矮壮黑影成功避开巡逻守卫悄悄溜到行军大都统府后院,黑影翻出高墙,接着便似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半个时辰后—— 「因箭伤亡故」的镇北大将军萧陌,现身在离大军屯堡不远处的边陲前线。 亡故?啧,怎么可能! 不但没见阎王,大将军上马依旧奔驰如电,手中银枪依旧舞得虎虎生风,杀伤力未减丝毫。 箭伤?别闹了! 大将军全须全尾好得很,追根究底全赖新晋的将军夫人好手段,灸药针疗治妥他的风寒高烧和体内炎症。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当真对得没边儿,精气神饱满的将军大人在听到亲兵属下快马送来的汇报,险些又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被一道圣旨直接保送到他府里的女子,他的将军夫人,乔大小姐。 「小八,你说她干了什么?」身后立着一支精锐劲旅的大将军眼角与额角又一次狂抽,在远天已透微曦的寒光中,气息略不稳且有些咬牙切齿地质问这位名唤小八的少年传令兵。 小八据实再报,清晰道:「禀将军,将军夫人命人连夜运棺入府,那座紫檀木大棺在乔家车队护送下,差不多绕遍了整座大军屯堡才运进府里,也差不多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将军这回算是死透澈,还被不谙军务、不察军防的将军夫人给露个底朝天,错误消息泄得非常之自然。」说到后头,小子两眼烁光,像崇拜谁崇拜个贼死。 小八继而道:「将军夫人那一声哭丧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加上贴身仆妇和婢子们演得入戏,效果好得不得了,那名细作被喂饱假消息后,果如将军所料,连夜离开行军大都统府出了边关,此时正奔向敌营,咱们一路紧盯着,一切皆在掌握中。」略顿了顿,禁不住胸中灼息烧腾,不吐不快—— 「那个……是说那、那……小的来这儿之前,将军夫人已把将军大人『大殓』入紫檀棺木里,虽是演戏,将军夫人与一干乔家仆婢们演得可好了,场面既郑重又哀戚,活灵活现又面面俱到,把行军大都统府布置得白幡飘扬,连白菊花也一盆盆往府里送,金银钱更是少不得,全是连夜要烧给将军的阴间过路费,负责念经超度的师父请了三班轮替,中间绝无间断,希望能让将军早日超生,得往西天极乐世界呃、呃……」突然噎住,因为被厉瞪了。 萧陌既震惊,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好讶异,满满说不出的矛盾。 总而言之,乔大小姐果然是个会闹腾的! 他与她不熟,非常、非常不熟,此际却知她偕同一干乔家仆婢将行军大都统府当成戏台,粉墨登场,定然玩得十分欢快。 说要「帮他哭棺」不是玩笑话。 她能紮紮实实闹出个一全套,如此不按牌理出牌,但……不可讳言,乔大小姐此举确实帮上大忙。 她的所作所为令敌军细作信个十足十,由她来将假消息泄出,以这般的方式泄出,实是上上之计。 只是萧陌仍然很想叹气,很想抬手捏捏眉心兼揉额。很想很想。 无奈他银枪在握,手控雄骑,身为大将军需为兵士们的表率,要剽悍果断,要运筹帷幄,他只好将那「万般头疼奈何天」的表情硬生生压下,而挂上的表情较寻常时候更加酷寒,如严冬积雪三尺,目迸锐锋。 兵者,诡道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如今将计就计,反间已兴,机会便在眼前,可遇不可求。 他天朝北境就要凭这一次的天时地利人和,谋定而后动,拼着以奇制敌,杀个对方措手不及。 且盼啊且盼,大战过后,能换来边关的长安。 他扯缰调转马头,「驾」地一声,随即策马往危机四伏的异域奔去。 男儿立志在沙场,马革裹屍气豪壮,他身后的两千铁骑立时跟上。 抛头颅、洒热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将士齐心唯一,愿追随大将军驱逐蛮夷,保我百姓安乐,雄镇我天朝北关。 第三章 有没有王法 天朝荣威十年,隆冬,大雪纷飞,北境战事火热告捷。 这一次不是普通的胜利,是货真价实的大捷。 镇北大将军萧陌连环计敛藏于袖,一出手锐不可挡,先是奇袭北蛮联军的后方,再与大军汇流夹击,取得第一回小胜,此为第一计。 之后大将军假装中箭落马,引得敌方几度揣测、举棋不定,蒙刹与北方几个部族的结盟本就立足不稳,此刻是要虽败再攻抑或偃旗息鼓,异议分歧,而单凭一个「中箭落马」就搞得敌军联盟彼此猜忌,实为大将军萧陌的第二计。 接下来堪称好戏连台,扛着「冲喜」大任的将军夫人乔大小姐某夜一哭惊四方,整座大军屯堡顿时騒动,天还没完全透亮,行军大都统府已被数也数不清的白幡、白灯笼和白菊淹没,一具价值不菲的巨大紫檀棺木就摆在正厅灵堂上。 这下子,只要生眼睛的人都能瞧出,镇北大将军萧陌该是……将星殡落了呀! 什么?有人不信? v第12章[03.07] 不信的话,那就瞧瞧咱们将军夫人吧,这位乔家的大小姐脂粉未施、素白一身,什么饰品亦无,仅在黑鬓鬓的鬓角上簪着一朵可怜兮兮的小白花,那几度扑在棺木上哭号的力道,简直像在撞棺了……欸,见者无人不悲,谁还能不信? 结果还真的不能信啊! 谁知道这竟是大将军萧陌的第三计——诈死。 为的是要将计就计骗过敌军埋伏在大军屯堡的奸细。 果然一确定北境群龙无首,最棘手、最难对付的萧陌已卒,蒙刹再次集结之前各部的势力打算卷土重来。 这一次集结速度更快,嗜血气味弥漫风中。 毕竟萧陌已然不在,没了萧陌的统领,天朝北境宛若门户大开。 北蛮各部族依附蒙刹全都想分一杯羹,就连蒙刹国主也兴奋难耐,抢着要「御驾亲征」,可惜啊可惜,北境军没给他这个机会。 萧陌的第四计,便是他最拿手的奇袭。 北蛮联军集结得尽管快速,却快不过他两千骑兵长距离奔袭。 而且奇袭不仅是奇袭,说是打头阵的先锋亦不为过。 北蛮子们想破脑袋瓜都想不到,都什么势态了,天朝北境的军心应该浮动得很才是,到底是哪来的阿猫阿狗,竟敢在这时候领兵攻来? 岂料眼一抬,险些吓得魂飞魄散,来将跨骑悍猛雄驹,一身玄黑轻甲,腰佩长刀,手握银枪,铁骑奔驰间他兵器在手左挑右挥,凡被他经过之处,哀号声不绝于耳,伴随如墨般的鲜血记下这一刻的残酷。 萧陌! 萧陌未死! 这是……这是陷阱啊! 让他们的兵力先聚在一块儿,但彼此之间的利益还未商议妥善,反正天朝几乎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肉了,跑不掉的,重点在如何分食。 而他萧陌就选在这样的时机出击! 他、他……什么「中箭落马」?什么「昏迷不醒」以致「衰竭而亡」? 全是假的啊! 都说汉人花花肠子最会骗人,果然没错,他萧陌根本是个骗人精! 无奈蒙刹国与北蛮诸部已理解得太迟,因为来的可不仅仅是那两千铁骑。 不知萧陌是如何布署,他麾下四大副将各领兵马忽从东南西北同时朝北蛮联军发动攻势。 对蒙刹与北方部族而言这已非夹击,是四面楚歌! 混乱中唯寻到一条蜿蜒的高壁谷道尚能撤逃,结果这一撤,完蛋,根本是自投罗网,另一支北境军老早候在谷道另一头,如此进退不得之际,黄土高壁上眨眼间又布满弓箭手,不降的话只剩死路一条。 这一战,北境军谋定而后动,主动出击,除将敌军兵力重创到近乎彻底瓦解外,最大的收获是生擒蒙刹国主与北方诸部几位族长,以此为筹码,只要手段用得好,想来可换天朝北境数十年长安。 看在北境这一带的天朝百姓眼里,这一战,大将军可说殚心竭虑,当真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连新婚不到一个月的将军夫人都被他「指定任务」算计上,扑棺哭得那样凄切,闻者无人不悲,别说埋伏在大军屯内的细作会信以为真,眼下说是假的、是欺敌之计,大伙儿也还半信半疑。 然后最最无辜的要数乔大小姐了。 重责大任都在她肩头上呢,被逼着演哭戏,还得扑腾打滚兼撞棺……欸,可她若演得不够逼真,又哪能骗得过那该死的敌军细作,就凭这一点,远在帝京的皇帝老儿都得颁旨给个奖赏。 但此时此际,天朝皇帝不在远得要命的繁华帝京。 该坐在皇宫大殿龙椅上的天子悄悄地出现在北境前线的驻军大营内,除了萧陌外,未再惊动到谁。 「朕得……得好好想想噗呼……」噗笑声频频要喷出,咱们的皇帝老儿努力要维持住王者威严,很使劲儿忍住,清清喉咙又道:「想想该给这位『冲喜有功』又『哭棺有劳』的乔大小姐什么赏赐才好。」 说是「皇帝老儿」,那是把他喊老了。 荣威帝模样也不过二十七、八,与萧陌年岁相当。 出生皇室,从小锦衣玉食,用天朝繁华浸润出来的人儿果然俊俏非凡,肌肤白里透红,然一双长目似宝剑藏于匣内,锐意潜隐,化掉一切女气。 「噢,不好再称乔家小姐了。」荣威帝折起折扇轻打自个儿嘴巴一下。「得称她一声将军夫人。呵呵,听说咱们这位将军夫人为了一场『大戏』可卯足了劲儿,从发动、布置、运棺,到之后的灵堂哭棺,当真步步为营,拿捏到位,见闻者无人不掬一把同情眼泪……噗!」再次将笑气压住,神态真诚—— 「爱卿啊爱卿,朕可是指了个宝姑娘给你当娘子,你不必谢恩,无须感恩戴德,这本就是爱卿应得的。」 驻军大营帅帐内,外边士兵们的操练声以及马匹嘶鸣声阵阵传进,以往这些声响很能让萧陌清空杂思、宁定心神,但此时的他火气噗噗噗直冒,都想操起长刀把占据主位的青年帝王直接枭首算了。 他深觉帝王根本是在报老鼠冤。 荣威帝蔺长欢当年还只是个十三岁不到的少年太子时,有一回摆脱了侍卫和宫人偷偷溜出宫外游玩,却在帝京龙蛇混杂的集市中被扒走钱袋,这事莫名其妙牵扯到路过的萧陌身上,两少年因误会狠狠干上一架…… v第13章[03.11] 呃,应该说蔺长欢被狠狠揍了一顿。 萧陌向来敢作敢当,最恨别人冤他,蔺长欢又紧揪他不放,扑过来就要搜他身,他岂能忍? 但出乎萧陌意料之外的是,明明把人揍倒,对方却不怕疼般仍一而再、再而三爬起,硬要他交出钱袋……后来才知那钱袋是蔺长欢远嫁异地的长姊出嫁前特意为他做的。 而萧陌在许久之后得知了蔺长欢的真实身分,才明白过来,那只钱袋实出自当年以「和亲」名义远嫁西夷的明泓长公主之手,而长公主出嫁不过两年便因一场热病香消玉损。 当时他们可是闹腾好久才解开误会。 萧陌是瞧蔺长欢可怜,不但丢了长姊亲手做给他的钱袋还被自己狠揍好几拳,他遂主动帮蔺长欢寻找被窃走的失物。 打小萧陌就爱在外头走踏,虽还不曾走出帝京地界,但所谓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他可丝毫不陌生,他这个侯府家的庶长公子还特别喜欢跟贩夫走卒们打交道。 为寻回失物,萧陌当时将能用的人脉都用上了,结果两个时辰后,两少年顺藤摸瓜在一条弯弯绕绕的巷子底堵住偷儿,堵住是堵住了,但对方有四人,且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 蔺长欢本想以利诱之,用身上值钱的玩意儿如金叶子、玉佩、玉冠等等换回长姊绣制的钱袋,但自小习武不辍的萧陌没给他「议价」的机会。 后来蔺长欢回想年少这一段,不得不承认萧陌当时二话不说便发动奇袭实是正确抉择,若然以利相诱,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再者逗留久了,也极可能引来对方的其他同党。 萧陌抡着硬拳开打,蔺长欢先是愣住,但很快便回过神,大叫着为自己壮胆随即扑上去加入战局。 结果钱袋确实抢回来,四名大人偷儿被他们两少年揍得落荒而逃,而他们脸上、身上亦都挂彩,痛到不行却相视大笑。 萧陌算是顿悟了、看明白了,帝王心机之深沉啊,当年尽管冲着他笑,其实就等着今时把他「卖掉」,来报那时候他揍他那几拳的仇。 「臣请皇上收回成命,撤回赐婚的圣旨。」虽说北境战事已然抵定,驻守在前线,萧陌一身玄黑薄甲仍未除身,他单膝跪地,低首抱拳,沉声又道:「『冲喜』一说本就无稽,累得乔大小姐委身下嫁,实在罪过,求皇上重新——」 「爱卿以为朕的圣旨如商贾间的买卖,可以说换就换,要退便退吗?」青年帝王直接截断他这个大将军的请求,语气平顺,目底犀光烁烁。 年少时的缘分邂逅造就两人渐生渐厚的情谊,萧陌却一向深知「伴君如伴虎」之意,只是自被逐出景春萧氏,他孑然一身就这么光棍杆子独一个,真把帝王得罪惨了那又如何?抄家吗? 哈哈,什么家啊?没那种玩意儿! 从头到尾就他一人,还能连累谁去? 所以当荣威帝这般不冷不热、不喜不怒问话,萧陌根本豁出去了,语透厌世气味道——「大战已过,经此一役,凭圣上手段定可保北境数十年安乐,臣别无所求,只盼别再造孽,那乔家小姐随了臣,只是糟蹋人家姑娘,臣的处境和名声有多不堪,皇上不都了然于心?趁此时尚来得及,求皇上撤回圣旨,就说『冲喜指婚』乃为欺敌之计,如今大功告成,一切回归原状,又或是……或是皇上可再替乔家小姐另择指婚的对象?」 「放肆!」荣威帝手中折扇狠狠敲了记桌面。「你当朕的圣旨能随便说改就改吗?」 萧陌反正是死猪不怕滚水烫,持平嗓声道:「再有,皇上实不该瞒着众人亲临北境,尽管宫中有心腹宫人帮忙打掩护,连日称病不上朝也实非正理,大小臣工们难免惶惶不安,胡乱臆测……皇上这动不动就想偷溜出宫的癖好,实得改改。」 「萧陌你还念起朕来了?」扬眉瞠目。 萧陌继续叨念。「北境局势虽说稳下,但仍有一些潜藏在暗处的敌人,几座屯堡内的细作是否尽数清空,此点微臣亦不敢担保,而皇上仅凭隐卫们护驾便暗访北境,身分若暴露可能引发何种危机,臣想都不敢想,皇上何苦偏来为难臣?」 大将军这话已属大逆不道,荣威帝并未勃然大怒,但表情之变化颇精彩,先是火大、不痛快,跟着像有些不好意思地挲挲鼻子,再接着便恼羞成怒,可单膝跪在面前的人一脸无谓加无畏,搞得他想怒都怒不成。 最终青年帝王起身将他的镇北大将军扶起,叹气道—— 「朕哪里是为难你?朕是担心爱卿啊。隐卫传回消息,朕虽知你当日在战场上并非中箭,但毕竟是抱病强撑才导致落马,还昏迷多日,醒来没多久又策动这一次的主动出击……朕总得亲自过来瞅瞅,方能安心啊。」 皇上都堂而皇之打起温情牌,萧陌只得敛下神情抿唇不语,态度一直很是恭敬。 荣威帝又道:「说来说去还得怪爱卿对自身总是报喜不报忧,这让朕想起多年前的事了……你被景春萧氏除了族谱,还打了个半死赶出家门,竟没想给朕递个消息求援,好歹咱俩有些私交,朕那时虽未登基,也有足够能力护你,你倒好!一被赶出来就离京,你拿我当朋友了吗?要不是后来你在北境军阆出名号,我都不知你窝哪里去了!你对得起我?」心火猛地被点燃,连「朕」这个自称都不用了。 突然提及当年之事,萧陌眼角微抽,又见皇帝在眼前气得快跳起,他按捺下想揉额叹气的冲动,举止更加恭敬道:「请皇上息怒。」 「息你祖宗!要朕息怒一开始就不该惹朕发火!」见鬼的斯文全抛了,荣威帝打开折扇用力掮,没好气地睨着萧陌。「朕在这儿把话挑明了,爱卿百战不殆、鞠躬尽瘁,终是替朕稳固大好河山,想要何等赏赐,朕都能给,但要朕收回那一道赐婚圣旨,万万不可能,除非……」 除非! 萧陌倏地抬头,瞳底一亮。 「除非是乔家大小姐亲口提出,说自个儿不愿结这门亲,那倒还有转圜余地。」荣威帝不负责任般双手一摊,折扇尾巴还勾在他两指间荡啊荡,万分轻佻。「这指婚是乔家老长辈特意来求的,朕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既给出去了总不能无端端收回,君无戏言哪爱卿。」 萧陌脸都黑了。 他就知道,他一开始就被皇帝给「卖了」。 什么「朋友之交」、「君臣之义」,全是屁! 摊上一个爱为难人、偷溜成瘾的皇帝已够让萧陌头痛,没想到令他脑门更疼的还另有其人。 在驻军大营帅帐中待过半个时辰后,荣威帝终于让隐卫送走,萧陌命三名擅长追踪的亲兵暗中紧盯,有状况随即回报。 而对于皇帝接下来会不会乖乖回朝,他已懒得多想之际,底下那名负责后方屯堡与前线大营两地连络的少年亲兵小八忽然急急来报—— 「禀将军,咱们想逮的那名蒙刹细作终于被活逮了呀!」 第14章[03.15] 萧陌锐目微眯,颔首。「将人提来。」 要撬开细作的嘴巴问出些东西应是不易,得想想该用何种法子来审,但无妨,局势于他有利,能与对方慢慢玩。 小八抖了抖。「再禀将军,去提人了,可是提不来,那奸细不是……不是被咱们的人逮住。」 萧陌冷峻眉目更沉三分。「说清楚。」 「……是乔家底下的伙计们误打误撞把逃命的细作给逮着,人直接被拉到乔家主事面前待审。一听到要审人,整座大军屯堡都闹腾起来,那地儿被等着看热闹的百姓们团团围住,里三圈、外三圈挤得水泄不通啊,乔家主事撂下话,说欺负了乔家的人想离开,不留下点儿东西赔偿说不过去,所以……所以不让小的提人。呃……其实说是咱们的人逮的好像也可以,毕竟乔家主事正是咱们将军夫人,两家成一家,都是自个儿人,将军说是不唔……」大将军堪比寒铁的脸色让小亲兵登时闭嘴。 萧陌气到都想仰天大笑。 这北境竟有他提不来的人,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再拖无益,是时候该处理好那位乔大小姐了。 午时三刻,通常是死囚被送上断头台行刑的时点,今儿个一名犯下多重罪行的中年汉子在此时被架到场子正央,也不知谁人手笔,那矮壮身躯被粗麻绳綑得跟粽子似的,嘴还被破布团给堵实,凭他身手再灵活一时间也难挣脱,如此想逃逃不掉,想死又无法咬舌自尽,仅能瞠圆招子狠瞪。 这场子正是大军屯内的行军大都统府。 几日前被白布、白幡、白灯笼淹没的府邸早已恢复原状,灵堂撤了,紫檀棺木拉回货栈待售,才好生整理过的前院如今又上演一出,当家主母也没让底下人关门或赶人,就大大方方开放前头院子,任屯堡里的军民百姓围观。 场子原本吵翻天,但这将军府的当家主母一现身,七嘴八舌的百姓全自动闭嘴安静下来。 一眼望去,四方宽敞的前院满满都是人头,不过倒还知晓要腾出地儿来审人。 廊阶上,乔倚嫣坐在一张黄花梨玫瑰椅上,素心和丹魄两个大小丫鬟分别站在她左右,她先是从容喝了口婢子递上的雪芽香茗,润润喉后徐声道—— 「就按着事发顺序说吧。」 一名左手裹伤还隐隐渗血的瘦小老头立时站出来。 小老儿先是对着乔倚嫣作礼后,瞪了倒在青石板地上的细作一眼,愤然道:「东家,这贼人不知何时藏进小的载货马车里,让咱一路给拉回天元粮庄,后来还是靠家里养的那几条老狗嗅出异状,他躲不了,才跳出来跟咱扭打在一块儿,多亏小的练过几手粗浅功夫,对斗下仅断了根小指,但这不知情的引狼入室也险在粮庄酿出大祸,东家要怎么罚咱都认了,就是饶不了这混帐!」 其实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身为主事者的乔倚嫣已然清楚,要苦主们当众道出,只为道明一切有因有果,且,谁也不能伤了她乔家的人还想全须全尾。 她接过婢子递上的素帕轻按了按唇角,凤阵一抬,平静发话—— 「云大叔,麻烦把这位大叔的两根小指全给剁了。」 伤她的人一根小指,她就要对方用两根来赔。 在场一片抽气声,既惊且惧,但也满满生出被护短之感。 「是。」乔家护卫教头云起阳二话不说,抽出腰间利刃立时上前按住细作的手,后者两腕牢牢被束住,也没费云起阳多少力气,两下轻易就断下两根小指。 「唔唔……」这蒙刹细作还算硬气,抬眼狠瞪乔倚嫣,丝毫不惧,也没费事挣扎,断指之时仅闷哼两声。 「云大叔,仔细替他止血,咱们还得接着讨债。」 「姑奶奶,血已止了。」云起阳经验老道,眨眼间已把对方血淋淋的伤口处理好,洒上止血金创药粉。 乔倚嫣赞许一笑,接着迎向细作狠厉的瞪视,叹息道:「听说阁下是蒙刹国潜进我朝的奸细呢,那种军机要务我可管不了,再说两边各为其主,不好说谁对谁错,只是我家将军遣人来讨要你,我怕你被提走,这儿欠下的债还不清,那样多不好,所以咱们尽快厘清吧,我还得把你让给将军。」 若非双腿被缚,细作真会顶着头朝乔倚嫣直撞过去。 这一边,乔倚嫣纤手轻挥,示意下一位苦主继续。 第二位苦主是名负责喂马的十四岁少年,大腿被划了一刀,半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 乔倚嫣听过后点点头,淡淡道:「云大叔,麻烦三刀六洞。」 于是在众人的围观兼惊呼中,细作的大腿被连刺三刀,刀刀穿透,俐落又漂亮的开了六个小洞。 之后第三位、第四位苦主的债连续还清,细作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但云起阳止血手段堪称神技,屯堡的军民百姓们只觉今儿个这一场比过年过节看的大戏还要精彩十倍有余。 到了第五位也是最后一位苦主现身,是一名矮胖的老大爹。 「东家呀——」当真未语泪先流,老大爹哭得好不伤心。「他……他躲进咱们家后院猪舍,嫌咱家的母猪花花嚎个不停,就把花花给刺死了呀!花花跟大福是一对儿的,咱家的大福特别不同,一年到头发春,养着花花让它拱,大福性情便稳定了,本想请屯堡这儿的骟匠来骟大福,但也要等到开春天气暖和些才好,要不寒气入了体,猪只会生病的,哪里知道……呜呜呜,没了花花,咱们家大福可怎么办?怎么挨得到开春啊?」 欸欸,还当真难办,出了「猪命」,这债恐怕不好还吧? 众人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乔倚嫣亦是沉吟了会儿,最终仍淡然开口—— 「老大爹,要不……我让人把这位细作大叔脱个精光绑在你家猪舍,暂时替代母猪花花任大福拱吧?嗯……拱个三天应该够,三天足够我替老大爹寻头漂亮母猪过来,只是这三天,老大爹得记得按三餐喂食替代花花的细作大叔,可不能让他饿着,如何?」 「啊?」老大爹完全愣住,都忘记要为猪悲伤了。 而愣住的可不仅老大爹一个,在场能喘气儿的差不多都忘记要喘气。 第15章[03.20] 「没说话即表示同意,那好——」乔倚嫣笑笑扬眉。「云大叔,要再麻烦你了,把这位细作大叔送到老大爹的猪舍里,嗯……脱了裤子就好,这天太冷,咱们且留一丝善心,衣服还是让他穿着吧。」 云起阳还来不及应声,躺在地上的蒙刹细作已激烈扭动起来。 之前断指、三刀六洞等等的「讨债」手法都没能让他有多大反应,被堵住的嘴顶多闷哼个一、两声,眼里淬着狠意,但这一次大大不同,细作往死里挣扎,又滚又蹭又唔唔哼声、拼命摇头,因为已彻底明白,乔家主事者没在跟你说假话,说要「绑着让猪拱」,他就真的会被公猪连拱三天。 「唔唔唔……呜!呜呜呜……」还能逃哪儿去呢? 外裤被扯下时,许多大小姑娘不是讶呼地撇开脸就是捣住眼睛,细作则惊恐地流下两行泪来。 真真想死,可是没法子寻死。 细作绝望地趴伏在地,耳中嗡嗡乱鸣,披头散发满脸尘土,突然听到一个令他感到救赎的声嗓响起—— 「住手。」 男人的声量并不大,语调亦平,但短短两字已渗出不怒而威的压迫感,众人闻声望去,待一看出来者是谁,惊得急忙让出条道来。 于是围观的群众如退潮般往两旁急退,胆小些的还吓到腿软需旁人搀扶。 乔倚嫣先是一个手势示意云起阳停手,接着才盈盈起身,对着走进刖院伫足在细作身侧的萧陌露出嫣然巧笑—— 「是大将军回府了呢。」 女子丽眸发亮,两颊浮暖,彷佛……好似……乍见他出现,令她无比开怀。 萧陌面沉如水,暗暗磨了磨牙,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亲兵小八已迅速察看完蒙刹细作的状况,快声禀报。「禀将军,此人并无大碍,这几道伤将军夫人实拿捏得恰到好处,全避开要害。」 乔倚嫣闻言笑道:「不是妾身拿捏得好,是咱们家护卫教头云大叔手段了得,若要千刀万剐还要留他一条性命,云大叔也定然办得漂亮俐落。」 竟然还沾沾自喜、一副与有荣焉兼显摆的模样! 萧陌深切发现,自遇上乔大小姐之后,他眼角、额际抽跳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火气动不动就被点燃,随时能喷爆。 这一边,被东家大大夸赞的云起阳迎向萧陌冷峻目光,恭敬地敛首行礼。 萧陌视线冷冷调转,重新回到乔倚嫣脸上。 「这是在干什么?」 「妾身没干什么呀。」玉颜无辜。 「这是没干什么吗?」大将军嗓音更寒。 「唔……真的没什么的,就是处理些身为乔家主事该处理的杂务罢了。」玉颜持续无辜。 ……杂务?萧陌闭了闭眼,两掌悄握成拳。 「你既知此人是蒙刹细作,还将他扣着不给,岂非藐视王法?」 一堆人早已挨不住大将军的威压抖衣而颤,乔大小姐却仍继续一脸的纯然无辜。 「妾身没有看不起王法,是想尽速讨完债,早些把人让给将军。这位细作大叔欺负我的我这个东家总要替他们讨回公道,同理可证,哪日将军被谁欺负了、吃了亏,妾身也是绝对要为你出头到底的,毕竟将军是我的人嘛。」 萧陌听到无数的闷哼加抽气声,他峻脸不争气发烫。 此际不禁庆幸长年征战与戍守边疆,令他的肤色早被北境日阳晒深了,不仔细瞧不容易发现他已脸红。 「你……」他绷着表情,一时间还真不知该说什么。 他说不出话,乔倚嫣倒又有话了,语气略偏宠溺道—— 「好啦好啦,既然将军都亲自来求情,夫为妻纲,妾身以夫为天,不答应哪里可以?这位细作大叔就让给将军吧,老大爹家里那头总是发春的大福公猪,他可以不用去伺候了。」瞧她多大度。 什么求情?他是就事论事好吗! 萧陌想过要把特爱阴人的荣威帝枭首,老实说,他想过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回,然而面对眼前这位乔大小姐,他没想枭首对方,只想不管不顾扑上去一把掐了省事。 无奈的是,依旧只能想想罢了。 然而话说回来,之所以会被激怒,表示他心术逊于人家姑娘,有一拳打入棉花中毫不着力的感觉。 就在此际,底下袍摆陡然一紧。 他垂目瞥去,竟见蒙刹细作的两只血手紧紧揪住他,对方简直是吓破胆了,惊恐到面无血色,抓紧他的袍子抖个不停,直拿额头磕地。 嘴被堵实的蒙刹细作不断发出「呜呜」哀哼,尽管说不得话,哀求的姿态却再明显不过,无声却激烈求着—— 快带咱走!求求你! 第16章[03.26] 关哪儿都成、上什么酷刑都无所谓!就是别落入这女子手里! 望着被整成这模样的蒙刹细作,萧陌突然觉得……嗯,心情似乎平衡了些,可以吐出胸中灼气。 原来啊原来,这世上不单单他一个快被乔家大小姐搞疯,有人较他还要凄惨可怜! 第四章 吓着将军了 半个时辰后。 挤进前头院子的百姓已都清空,行军大都统府闭门谢客,门外还杵着两名带刀亲兵当门神。 吓到快魂不附体的蒙刹细作暂且被关押在大都统府附设的石牢内,待大将军亲自来审,在这之前,大将军得先腾出手来「搞定」某颗十分棘手的烫手山芋。 然后萧陌再一次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又被人牵着鼻子走。 原打算私下跟乔大小姐摊牌,所以很理所当然地随她回到主院内的寝轩。 接着事情的发展就超脱他掌控—— 在她身边服侍的底下人有一名仆妇、两名婢子,他一随她进房,她们主仆四人就围着他忙碌,有条不紊地伺候。 他都还未落坐,乔大小姐两只小手已摸上来,动作虽有些生涩,仍颇为顺利地解开他全身薄甲,前胸、后背、臂膀、腿胫……她每解开一件,仆妇就接去挂在架上。 同个时候,她的婢子正接过灶房送来的热水,一桶桶提进侧间浴洗用的小室,两婢子小的约十三、四岁模样,大的顶多十六,力气很足,步伐甚稳,桶里的热水非但没有溅出,几是凝稳不动,看来两人习过武。 萧陌心思才这么一飘,待回神,人几乎被剥个精光。 乔倚嫣还笑咪咪说要帮他擦背沐发,他非常坚决地拒绝,光着上身、扯着裤头「逃进」小室。当然,他内心绝不会承认自己是用「逃」的。 北蛮联军大败蒙刹至今已过半个多月,半个多月来,今日是他首次回大军屯。 这种能冻掉人一层皮的雪天里,见到热气蒸腾的一大桶热水,诱惑着实太大,未多想已脱个赤条条往桶里泡。 浴桶够大,水够烫,他一坐下,水恰好及肩。 呼……好舒服……掩睫吐出长息,他仰头将颈子靠在厚实的浴桶边上。 他想,自己定然是在某个瞬间不小心睡着,且神识还沉得甚深,因听到动静张眼之际,没脸没皮的乔大小姐竟已摸到他身边,正提壶往桶里添热水。 「将军累极,又不喜旁人伺候,还是妾身帮将军沐发吧?」乔倚嫣柔声道。 萧陌本想回她——你亦是旁人。但不得不按捺,毕竟不着寸缕的此刻实在不适合跟她摊牌。 其实浴桶甚深,水漫得高高的,加上团团白烟蒸腾得满室氤氲,想要看清楚水底下的景象并不容易,但战场上呼啸来去、杀敌无数的大将军却还是微微发僵地由人摆布,并暗自费劲儿地调息,不让对方发觉他的窘态。 这一边,乔倚嫣撩起两袖,拉来矮凳坐在他身后,将他一大把湿发全捞到浴桶外,开始了对他的沐发大业。 身后之人不知往他头上抹了什么,萧陌先是嗅到彷佛桃花香气,那味儿夹着清凉感,不过于浓厚,随着她推开揉洗,气味中多出如檀如柏的沉郁。 「这是妾身亲手制成的沐发皂角,成分有花有草、有枝有叶,是专为将军一人调制的。」她浅浅带笑的软嗓显出了点儿小得意,也显出亲昵。「试过好几种调香,就觉这个气味最适合将军,好闻得紧,是妾身得意之作呢,除了将军,谁都不给用。」 最适合他,且独属于他的好闻气味…… 萧陌已分不清体内高升的热度是泡澡泡出来?抑或被她的话撩出来的? 她的十指极有章法地按揉他的头皮,力度很够,对准几处穴位或重或轻地施劲儿,连颈后与两肩的筋理都徐徐理松了。 萧陌不禁又闭上双目,微僵的身躯在不知觉间放松,蠕动薄唇欲说些什么,到得此刻也都忘却九霄云外。 身后的人儿徐声又道—— 「这是用白桑皮和柏叶煮出的汤,兑在热水里徐徐浇淋,除了能清洁头皮,更能让发根强韧,滋养发丝。」她舀起一杓又一杓兑好热水的「美发汤」浇淋他的头发,令他浑身肤孔从上到下、由脚趾头再回到脑门儿,感到说不出的舒畅。 「呼……」他下意识逸出一口气,轻问:「身为北方豪商之首,为何还懂得这些?调香制皂、按摩推拿,甚至是针灸医病……懂得的是否太多?」 身后的人儿像被他所问逗笑,假咳两声,一会儿才答—— 「妾身家里与我最为亲厚、最最疼我的老祖母常为头风之症所苦,一开始习得的这些小技全落实在祖母身上,见她老人家无病无痛、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值,之后嘛,就真学出一点火候和乐趣。」 萧陌两扇墨睫缓缓掀开。「听闻乔家老夫人乃当代少有的女中豪杰,纵横商场数十载,如今算来也过花甲之年……你来到大军屯堡,乔老夫人身边岂非无人照看?」 他试探的口吻换来乔倚嫣坦率一笑。 「我家老祖宗就在离北境天元粮庄不算太远的乔家大宅定居,马车上路的话约一日路程就能抵达,快马加鞭则用不着半天,妾身随时能回去探望,再有,祖母身边伺候的几个伶例人儿老早将我的种种小技学了去,时时替我照看着老祖宗呢。」略顿了顿,语调更柔—— 「倒是将军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妾身能派上用场,心里可欢喜了。」 「咳……」萧陌陡地涨红脸,喉头发燥。 第17章 身后的人儿忽记起何事般,语气微扬迳自又道:「对了,妾身调香手制的沐发皂角有名称呢,是妾身自个儿取的,叫『将军香』,欸欸,可想破我脑袋瓜才想出这么适切的名称,将军也觉好听吧?」 什么……什么「将军香」? 还、还什么想破脑袋瓜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大将军被自个儿的气骤然一呛,咳到不行。 「怎么了怎么了?被洗澡水呛着吗?甭怕甭急,缓着些拉长呼吸吐纳,妾身在这儿呢,妾身帮将军拍背顺气儿。」男人头发已然洗净,乔倚嫣遂抛开杓子改去拍抚他的背心,柔嫩掌心贴熨男人裸肤,毫不忸怩。 但萧陌实在没办法保持平常心。 姑娘家的十指直触他头皮,与她的掌心完全平贴他湿热的背肌并且轻拍揉抚,两者所引发的感受在程度上大大不同。 脑中彷佛闪电加雷鸣,震得他脊柱发麻。 乔倚嫣还没来得及仔细替他拍抚顺气,萧陌已在水中坐直身躯避开触碰。 他忽地侧首,颊面微深,雾雾蒙蒙的小室里,他目光穿透而来,略显凶狠阴鹫。 「出去。」男嗓低沉,语调偏向命令。 「妾身还没帮将军擦背呢。」她假装没察觉他的异样,殷勤道:「除了『将军香』的沐发皂角,还有同款气味的澡豆,全备妥在这儿,将军不试岂非可惜?」 「……我自己动手。你出去。」 男人对她十分隐忍,约莫是因她施针救过他,之后又替他「哭棺」演大戏,才勉强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逾越。 但她确实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感,再继续闹他的话,八成讨不了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见好就收! 「那妾身就候在外面,等将军浴洗完毕后一块儿用午膳。」 乔倚嫣将长柄刷子、澡豆、杓子等等全摆在他展臂可得的地方,再把一大叠净布和里衣里裤摆在较高的木架上,这才退出去。 一到小室外,她忽地伫足不动,那只刚刚贴上他背央的小手在泛湿的袖底轻轻握起,指挲了挲。 虽没看清楚,也没能仔细摸个透澈,但短短不过一息的贴触,已感觉到他背上并不平滑……像交错纵横着许多疤痕。 心口绷绷的,她深深又深深地呼吸,素手紧握成小拳。 那么多伤…… 是这些年北境边陲的兵戎生涯在他肤上造成的痕迹吗? 抑或是有什么人,待他那样不好? 萧陌沉声把人「请」出去后,在热水变冷之前已自行打理好一切,只是他步出小室时一大把头发仍滴着水,乔倚嫣见状赶紧摊开净布靠上去,包住他的湿发又拉他坐下,终才能好好将他发上湿气绞干。 两刻钟后,萧陌舒爽地散着发,身上是干净厚实的袍子,面前是满满一桌的佳肴。吩咐将午膳布进寝轩,乔倚嫣未留仆妇和婢子伺候,由她亲自为萧陌布菜盛汤。 然后她很快发现了,大将军真是个好孩子,给什么吃什么,半点不挑食,但细心观察是能看出来的,其实他对青菜不怎么青睐,喜欢肉类更胜河鲜,最后是收尾用的三色小食—— 百叶莲花酥、黄金流沙卷、蜜香玫瑰糕……每一盘各盛五小块,共一十五块,她仅吃了蜜香玫瑰糕且还没吃完,其他一十四块已全祭了他的五脏庙。 原来大将军很喜欢吃小食呢。乔倚嫣替他添上一杯热茶,悄悄笑了。 萧陌直到吃饱喝足、望着被他一扫而空的桌面,才意识过来自己有多像饿鬼投胎!这样很糟! 今日快马赶回大军屯,他本打算开门见山对她说清楚,结果一拖再拖、莫名其妙被拖到眼下这般情状,他卸去甲胄,彻底洗了澡,吃了一顿饱,还连茶都喝上了……这根本是遭「敌方」深入引诱,找不到方向。 「妾身跟厨下点的这几道菜,瞧来颇合将军口味,见将军用得香,比什么都好。」乔倚嫣从角落脸盆架那儿绞来一条热巾子递去。「还有那三色小食,是妾身昨儿个心血来潮亲手作的,本打算今日请人送去驻军大营给你尝尝,将军却回来了,这算心有灵犀吗?」 他嘴角颊面莫非沾上糕饼屑儿? 萧陌见她欲笑非笑的眸光在他嘴边溜转,脸皮陡烫,遂故作镇定接下热巾子,一把往窜热的峻庞上用力抹。 不擦不知道,一擦……呃,还真沾上不少屑屑儿。 「我们……好好谈谈。」他暗暗咬牙,沉静开口。 「好。」乔倚嫣允得好快,随即朝外边喊了声。 一直候在外头的素心和丹魄应声而入,一下子便将席面收拾干净撤走,重新换上一壶香茗,再度退出。 「先借将军的左手一用。」乔倚嫣笑笑要求。 萧陌眉心微蹙,仍乖乖将左手伸出……结果是被她按着手腕把脉。 第18章 把完他左手脉象接着还要他伸出右手,最后她把两手分别按在他两边腕脉上,细细把着、探究着,她神态是那么认真郑重,彷佛非常在乎,那让他感到些微恍惚。 「之前风寒造成的肺腑炎症已痊癒,萧某并无不适。」直到她浅浅逸出一口气,收回手,他才出声。 乔倚嫣抿唇一笑。「有妾身出手,自是药到病除,可我瞧的也不是风寒或肺炎。」 萧陌亦收回双臂,对她所说的没想多问,更未放在心上,终是开门见山道—— 「乔小姐以『冲喜』为名义被皇上指婚下嫁,此举乃全了北方大商乔氏的义名,可事实上,你与我算不上拜堂成亲,更没有什么……什么洞房花烛夜的……趁一切尚来得及,乔小姐可想过退亲?」 「……啊?」凤阵与柳眉间一片怔然神色。 萧陌又道:「凭乔小姐的容貌和多才,想来这世间的好男子尽可任你挑选,会落到眼下这步田地,是否是受乔氏族中的老长辈们所驱使?因为想在天子与百姓眼中博个好名声,福荫宗族,所以他们才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与萧某牵扯上?」喉结上下动了动,沉吟了会儿—— 「如若像萧某说的这般,那乔小姐大可不必烦忧,乔家老长辈们再横,我亦能为你摆平,至于皇上那儿……只要你想退亲,一切交由我,要请皇上收回成命,也不是不能够。」萧陌不知为何,真真不晓得怎么了,他以为问出这些话,与乔大小姐彼此直面内心所想、直面眼前情势,压在心头的无形重量定会轻上许多,但……实则不然。 胸臆间绷得莫名其妙,一颗心像被谁掐住,每一下跳动都带出微妙轻疼。 事反必妖。 这太过反常,一向方寸不动的他,莫不是对什么飘渺不实之物生出期盼? 内心说不出的震惊,他面上却丝毫不显,仅左胸的起伏鼓动略微明显,藏在袖中的十指下意识收拢。 房内静了好一会儿,直到—— 「将军说什么退亲?那、那是男女双方定下鸳盟,成了未婚夫妻,而其中一方反悔了,才叫退亲,咱们这样……这样……妾身是说,我都嫁进来了,反悔的话不叫退亲,而是和离才是。」 乔倚嫣喉头都发涩了。 可她是这样会装的人啊,热气染得双阵都泛蒙,仍暗暗费劲想装得云淡风轻。 她牵唇若笑,徐声再道:「何况将军在皇上面前该如何自圆其说?莫非想拿战功当作交换吗?如此一来岂非恃宠而骄,颇有挟功胁主的意味,平白折损将军名声还可能惹得皇上不|痛快,又能落得什么好?」 「若要解套,仅须皇上一只宣诏,告诉天朝上下的臣工百姓,说一开始的『中箭落马』、『命悬一线』到后来的『冲喜』、『赐婚』等等,全是一时权宜,是为了钓蒙刹与北蛮诸部的敌军,所谓兵不厌诈,精心布局就为最后的大胜。」萧陌将此事在脑中理过无数回,这是最好的解决之法了。 他下颚线条刚硬,抿抿唇接着说:「皇上会答应的。所有人将会颂赞帝王的英明睿智,虽高居朝堂之上,却能决胜于千里之外,而北方大商乔氏女暗行皇上欺敌之计,助朝廷和北境军大败敌寇,乔小姐与乔家皆有大功。」 乔倚嫣定睛望着他,专注到阵子都忘了眨。 萧陌被她看得略不自在,但没有撇开目光或撇开脸,然后就听到她轻笑出来—— 「将军所说的,妾身倶懂了,若依将军的安排,这将会是双赢……甚至是三赢的结果。皇上英明神武受万民爱戴,赢了。乔家忠义之名大显,赢了。而北境军也赢了,此役大捷,迎来边陲军民们渴望的长安……」 她垂下粉颈,搁在膝上的一双柔荑,指尖下意识相互摩挲轻绞。 「可任你再怎么编派,将军当时落马是真,命悬一线也是真,妾身被指婚给了你,那也是真。还有……将军病中方醒的那时,说是很承我的情,可是答应了妾身所求的,往后就跟家里人一样唤我小名,不再生分地称我乔小姐,那也是真实有过的,但今儿个将军没遵守承诺,『乔小姐』三字儿连发,听得都不舒服了,将军得认罚。」 萧陌有一瞬间闪神,因她垂颈的弧度、她鬓边柔软的碎发,更因她暖红的腮畔和似带嗔意的话语。 「乔小……」他蓦地顿下,调整气息。「所以你是何意?」 乔倚嫣抬起脸蛋,膝上的双手已然交握,似下定了某个决心。 「当时听闻将军在战场上中箭落马,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又绘声绘影,且一直等不到你现身露脸来终止众人猜测,我那时可真急了,好担心你真的重伤不起,又不知是否有人能好好照顾你……」菱唇轻抿,更添朱色—— 「我没法再等,遂仗着乔家多年来捐输军粮军资之功,抓住机会求皇上赐婚,如此一来便能理所当然来到你身边,这个『冲喜赐婚』是我自个儿厚脸皮求来的,我家老祖宗本不答应,但老人家是疼我疼入骨了,根本抵不住我连夜跪求,终才出面跟皇上讨的。」 她再次直视他,眸底坦然如星辰烁辉,脸容倒是红透,嗓声温柔中带俏皮又道:「在我好不容易占了你身边这个位置,眼看都能开吃了,将军却想往我口中掏食,要奏请皇上收回指婚圣旨,你觉得我能答应吗?」 萧陌好像……好像忘记该怎么动。 他没办法动。 宛如被人施术定住一般,乔大小姐此刻对他道出的话,正如定身咒。 「欸,妾身吓着将军了。」乔倚嫣笑了声,眉阵倶柔。 「你……你是真心愿意……嫁萧某为妻?」他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严肃,五官轮廓深明刚峻,好似正与敌人对峙。 「是。」螓首毫无迟疑一点。 「为什么?」连问话都像冷酷质问。「你与我八竿子打不着,为何愿嫁?」 乔倚嫣险些大笑。将军大人是把对敌的经验拿来用在女儿家身上了。 对不解之事,他抱持多疑态度,而他会疑她居心叵测实也寻常,毕竟他没被姑娘家缠上,不知道如她这样的姑娘家若然春心大动,会有多执拗难缠。 她喝了口香茗润润喉,轻徐答道—— 第19章 「妾身在十年前便见过将军……当时蒙刹一支近百人的铁骑成功避开我朝前线驻军,还大军屯堡,直接杀进我乔家的天元粮庄。前方完全没有示警、不见半缕狼烟,那时祖母正带着我在庄子里听管事们汇报,直到蒙刹兵都快杀到庄子口,咱们才惊察异状。」 萧陌眉峰微动,她所说的事,他记起了,那是他名扬北境的第一场仗。 身为小小总旗的他领着三十名好弟兄,将百骑的蒙刹兵赶出百姓的粮庄,将敌人尽斩于刀下。 乔倚嫣见他是知道的,不由得对他一笑。 「那座大粮庄里从管事到伙计、再到灶房打下手的仆婢和马夫等等,不是携家带眷在粮庄里过日子,要不就是落地生根、成家立业,全是一家子又一家子的……当日将军若没带人赶来,粮庄一旦彻底被攻破,后果肯定让我一辈子恶梦连连。」菱唇一咧笑得更开,她摇摇头。「噢,不对,要真被攻破,我也就没命了,作不了梦啊。将军以为咱们八竿子打不着,才不是呢,你救了我天元粮庄所有人,救了我家老祖宗,你还救了我。」 「你之所以愿意嫁我、以身相许,说穿了是为报恩?」他问得很慢,深深看她。 乔倚嫣略歪着脑袋瓜,忍不住揉揉一边秀耳。「也不是……也、也算是吧。」 「什么叫也不是也算是,说清楚。」继续严酷地审她。 「就是一开始没想过,后来就觉嗯……像也可以。」鹅蛋脸红扑扑,额上似见薄汗。 「当年乔氏的天元粮庄得救后,将军大大展露头角,妾身从那时便开始留心起你,见将军峥嵘往上、渐渐累积出无人可比的战功,获圣上青睐与信任,最终掌握北境军权,而将军不曾让人失望,维护一方百姓,为我朝扬眉吐气……」 好想使劲儿揉脸,或把烫到不行的脸蛋捣住,但该说的、决定要说出来的,还是要一鼓作气吐尽了才好。 「像将军这样的男儿汉,任凭哪家的小姑娘见着了都要心仪喜欢吧?何况妾身躲在边边角角一看就看那么多年,哪能不看到心底去?所以……所以一开始真没想过『以身相许来报恩』这样的事,无奈后来有了私心,又逮到指婚的机会,就觉得……就算狠狠委屈了将军,也要先嫁了你才好。」 她头重重一点,强调般用力颔首。「妾身的叵测居心,就是这样了,我、我说完了,没有其他需要交代的了。」以上。 点完头,她干脆又低着脸,双阵瞅着绞在一块儿的十指。 然后她发现四周陷进犹如无底黑洞的静寂中。 非常、非常的静。 静到她都能听到自个儿心音正胡乱鼓动,还一声大过一声,彷佛下一瞬一颗鲜红火热的心真会跳出喉咙。 欸欸,她知道自己非常不懂矜持,再次很严重地吓到将军大人,他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应对也是情有可原,谁让她就是春心大动,一动还累积了整整十年,当时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终于终于,她鼓起勇气抬眼偷瞄,想过无数种他可能展露的神态,惊骇的、疑惑的、轻蔑不屑的,甚至冷酷无表情的……但,竟然不是! 手握重权、剽悍神武的行军大都统兼镇北大将军大人,颧骨不知怎地浮出两团赭云,即便肤色偏黝黑也掩不住红了脸的事实。 他觉得脸红给她看还不够似的,那薄唇竟还不知所措般轻启,欲语还休一般。 而最最考验心智的是他那一双漂亮长目……审她的时候不是清醒又狠厉吗?这时候怎换上小雨如酥般的朦胧目光,是要她……要她怎么忍嘛! 不行! 忍无可忍,只能重新再忍! 她都如此这般不矜持,不能再自陷泥淖变成「摧草痴女」,尤其还是一名「大龄痴女」,那样也实在太可悲啊! 她忽地自虐般揪住发烫的两耳,接着又拍了两下脸颊,重新振作起来。 「你别急着恼我,我有一事不说不成。」 她没敢多看他,急急再道:「将军之前因风寒导致肺腑发炎,如今确实完全被治癒,但将军的气血腑脏与四肢百骸仍需仔细调养,因为小小伤了根本,但起因绝非这一场风寒,而是在更早之前种下的病灶,应是重伤一场,却没有彻底地将养顾本才造成的。」 望着男人对她来说实是秀色可餐的峻颜,乔倚嫣死死忍住,道—— 「气血两伤,筋骨暗郁,这病灶不除不可,时日拖久了,将军年过不惑定然要饱受折磨,我既是来报恩,就断不能允这样的事发生。」 深吸一口气,再用力呼出,她再道:「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当这个被指婚过来的将军夫人,这样才可以名正言顺扒光你的衣物替你诊治,才可以光明正大待在你身边,随心所欲照看你,即便你受不了想休我,有圣旨在上,定也容不得你专断妄为。」 乔倚嫣不会知道,此时此际的大将军萧陌是受着何样奇诡的煎熬和折腾。 如以冰炭置我肠。 萧陌浑身凛颤,从上到下,由内而外,体内是一阵冰寒一阵炽热,似有软到没边儿的春水浸注,又彷佛整个人被架在烈火上烧烤……总而言之,就是一切感受全乱了调性,连他都还没能搞懂自己真正的心绪。 什么都没搞懂,所以他瞬也不瞬、近乎迷蒙般直视她,无语。 他没话,她话倒是不少,为遏阻「摧草邪念」丛生,把当家主事的气魄全展现出来——「将军都没喊我小名儿,妾身刚刚提到要将军认罚,这时是想到罚你的好法子了。」一顿。「就罚将军与妾身再成亲一回,要你穿上新郎官的大红喜服来迎娶我,要亲自挑开妾身的红头帕,咱们要办一场别开生面的结亲礼,如何?将军认不认罚?」 结果眼前男子依然像魔怔了般紧望着她。 说不失望,那是假话。 但按她乔倚嫣的脾性,向来选定便无悔手,这一次亦然。 萧陌。 第20章 这是她老早就选上且看进心底的人儿,喜欢着、崇拜着,欲弃不能弃,是深入魂识的柔醉情怀,还能由她慢慢滋养,徐徐教化。 而至少至少,这一段彷佛被迫的亲事,还有她不管不顾、少女怀春般心悦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将军不答应都不成!咱俩的一场婚事,你且静心待着便是,妾身会安排得妥妥当当。」咬咬唇。「嗯……嗯嗯,就这样,我没事要谈了,将军也没事吧?嗯嗯,那好,既然咱俩都没事,就……就该干么干么去!我去找府中大总管议事,将军请便……再会!晚上见!」 丢下话,乔倚嫣起身便走,往寝轩外冲。 太不淡定了。她想。 但心里秘密全都挑明,要她还能如何淡定? 一逃到外边,她搔耳揉颊浑身红暖退不尽,头皮还隐隐发麻。 脚一跺,想通了,不淡定就不淡定,对上他萧陌这般的男儿汉,要颜质有颜质,要力气有力气,要才能有才能,会陷落是正常,她、她坦然以对就好。 然后,想通一切的她很潇洒地走掉去干自个儿的活儿。 而还没想通的大将军仍傻傻困在原地,羞到浑身发烫,五官僵化,动弹不得…… 没办法啊没办法,大将军这款剽悍又精明过头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没被柔柔软软的姑娘家明目张胆表白过啊! 将军大人确实「马前失蹄」了,但又如何? 摔得这么惨,怪不得谁,谁让他就是纯情到没半点经验嘛…… 第五章 成亲第二回 蒙刹与北蛮诸部惨败后,蒙刹细作没回自个儿地方,却还试图往南潜入,这一点令萧陌深疑,就怕天朝土地上已埋着不少敌国暗桩,以他们才知道的法子暗通有无。 原以为即使逮到人,要从对方口中挖出点有用的东西肯定不易,大将军想都没想到,细作落进乔大小姐手中被公审过后,神识都有点残了,彷佛内心一道长久锻链出来的防护墙遭无情摧毁,据负责看守的亲兵来报,说蒙刹细作全身被清理过后,在终于套回裤子时竟崩溃大哭。 后来将细作提来问话,什么酷刑全免,只遣亲兵将老大爹那头大福公猪借了来,「猪」视眈眈下,蒙刹细作问什么说什么,而经历过乔大小姐之手,再被大将军整过,细作略残的心志都成半残了,欸。 紧接着是朝廷遣人快马加鞭前来传旨。 负责传旨的是一名年过四十、身形高瘦的内侍大人,名叫卓昔年,在内廷中颇得倚重,皇上遣这位心腹卓公公亲临北境宣旨,足可看出这一次大捷让帝心有多痛快。 荣威帝的圣旨中除了嘉许北境军民一心,赞扬北境军刚韧有度、忠勇护国外,亦怜边陲百姓生活之清苦,特免五年赋税,以利百姓们休养生息。 另外,对大将军萧陌青眼垂垂的荣威帝自然把萧陌夸得没边儿,要萧陌拟一份论功行赏的摺子送上,更直接在圣旨中宣召,封一品镇北大将军为「定远侯」,爵位世袭罔替,赏黄金千两。 荣威帝还不忘「爱屋及乌」,不但加封乔倚嫣为「一品诰命夫人」,赐诰书和诰命服,更特意命卓昔年带上十件棺材为赏赐。 没错,确实是棺材,也的确是十件,只不过每一件仅巴掌大,材质各不同。 金丝楠木棺。玛瑙棺。象牙棺。真金不怕火炼棺。和田润玉棺。 千眼菩提木棺。青川碧玉棺。珍珠棺。福寿山石棺。明玉晶棺。 小小棺材完全展现出天朝工艺之大成,能开棺盖棺,每件上头各有精美至极的不同雕刻,这十件中包含木雕、石雕、玉雕、牙雕和毫雕等等功夫,且出自皇家赏赐,当真价值连城。 接过这一大托盘棺材的乔倚嫣价值连城的玩意儿从没少见,但那会儿还真有些懵了。 民间拿这种饰物或摆设用的小棺材相赠,颇有祝人「见棺发财」或「升官」的好喻意,咱们的荣威帝一赏还连赏十件,是要她这个「一品诰命夫人」继续发财兼升官吗? 是说「一品诰命」都到手,完全碰顶了,她这个「妻凭夫贵」的官还能升哪儿去? 「皇上说,将军夫人……啊,老奴得改改口,称您一声定远侯夫人。」八成见她一脸纳闷,卓昔年掩唇一笑,压低细嗓好心地解释。「皇上说啊,夫人您是一等妙人,哭棺那样的活儿都能操办得那般细致,若非皇上早知道底细,都要信得真真的,跟着哭呢。」 闻言,一旁听旨的萧陌眼角、额角加头皮都又抽搐了。 那日偷溜成癖的青年帝王在他面前喃喃着要好好奖赏乔大小姐,没想最后是赏这一托盘的棺材……这种奇诡恶趣,他不禁又想把帝王枭首了事。 岂料乔倚嫣笑得见牙不见眼,脆声道—— 「谢皇上圣恩。这是『升官发财、十全十美』呢,皇上的期许,臣妇不敢不遵。」好啊,她这算是「奉旨发财」吧?不发可就抗旨了! 呵呵,敢情好,以后有御赐的这些玩意儿在,乔家赚得满盆满钵,也不怕那些酸腐言官们说话。 「吾皇万岁万万岁!」她喊得山响,很给面子地磕头行大礼。 宣旨结束,待行军大都统府里黑鸦鸦跪成一片的人全都起身,卓昔年往前两步将圣旨交到萧陌手中,保养得宜的斯文面庞对着新晋的定远侯夫妇扬开浅笑。 「侯爷此番立下不世战功,当可为天朝新世家的开代家主,皇上在帝京相候,就等着老奴随两位贵人启程进京,侯爷奉召进京献俘,皇上还就想让当初不看好您亦不看好他的那些宗室和臣工们瞧瞧,皇上与侯爷是如何君臣一心,创我朝盛世。」 乔倚嫣此时已将皇上赏赐之物仔细交给芳姑姑和素心、丹魄两丫鬟捧着,一扬睫便捕捉到萧陌又在隐隐抽动的眼尾眉角,忽地有种想法,莫名就觉这位荣威帝像是个挺会闹腾的,唔……可能也颇爱演,嗯……萧陌长年来倍受其偏爱和青睐,肩上压力定然不小。 然后自个儿再想想,来到他面前,她也挺会闹腾,也满爱演,后来冲着他摊了牌,说,就是觉得「喜欢」了,想「以身相许」了……她的偏爱和青睐是否也变成无形巨石重重压在他肩上? 第21章 自那日她把脸皮踩在地上对付他咄咄逼人的质问,到今日已过去十来天。 这些天他就驻军大营和大军屯堡这儿两地跑,但较多时候是待在驻军大营那边,还把从她手中「夺走」的蒙刹细作拎到俘虏营审问。 若回到大军屯堡这座行军大都统府里,他总面无表情,给他什么吃什么,安静任人伺候,三拳都打不出个闷屁。 但她已好几回逮到他在偷觑她,而且只要被她逮到,他目光立时挪开,她都不晓得家里这位大将军侯爷到底怎么想? 不过不打紧,反正她破罐子破摔,他想怎样都成,只是若想摆脱她,那万万不可能。 认命吧我的大将军侯爷! 噢,等等,眼前不正是个让他彻底认命的好机会吗? 萧陌抿唇无语,倒是给了乔倚嫣绝佳的插话时机,她颔首笑道—— 「有劳卓公公前来宣旨,这一趟从帝京远道而来,途中诸多不便,定然极其辛苦,还请公公在这行军大都统府里好好休息几日,待养足精神再回程。」一顿,眉阵忽染颜色,略腼腆又说:「卓公公来得实在太巧,三日后恰是侯爷与妾身的成亲礼,公公能来观礼,那当真是太好了。」 此话一出,她身畔的萧陌浑身一僵,怔怔调头看她。 卓昔年却是微瞠双目,不明就理般眨了眨,掀唇问:「侯爷与夫人的成亲礼……不老早行过了吗?」 乔倚嫣带笑叹息。「可不是吗?但那时我家大将军侯爷虽非真的中箭,命悬一线倒是真得不能再真,妾身当时以『冲喜』为名嫁进来,拜堂都不见新郎官的影儿呢。如今他算大好了,总要闹着他再成一次亲。」说着,她妙目瞟向一脸含霜罩雪般冷酷、实已彻底僵化的萧陌,模棱两可软软笑问—— 「嗯……这位定远侯大将军,当日既是无语,那便是认罚了吧?既然认罚,此际可还有丝毫异议?」 「……认罚?」卓昔年两耳攫获到有趣的字词,修整得漂漂亮亮的乌眉不禁挑高,一脸的兴致盎然。 「就是我家大将军侯爷他唔唔……我的小名儿他都不唔唔唔……」 卓昔年这会子不是两眉挑高而已,而是两颗眸珠都快瞪将出来! 萧陌全然凭本能动作,长臂一探将那胡乱放话的姑娘家拘在身侧,随即一掌覆盖过去,俐落地掩了她半张娇颜,留着两鼻孔洞让她呼吸,堵实了她的嘴不让泄底。 乔倚嫣不说话了,但贝齿一张干脆咬住他的掌心。 萧陌没有哼声,因为掌中全是厚茧半点不疼,却是……却是湿湿热热又刺刺麻麻,直往心窝里钻。 「噢,噢噢……我的天爷啊,没想到侯爷竟有这般淘气的一面,整着自个儿的媳妇儿玩呢。」卓昔年挥着洁白巾帕掩唇,忍不住笑,目光直往他们俩脸上挪移。「见侯爷与夫人闹得开怀,比起别人的两小无猜还亲昵率真,足可说这桩『冲喜赐婚』实是皇上圣明啊!」 「卓公公唔唔唔……」乔倚嫣认真甩头,但甩不开男人覆嘴的大掌。 「三日后,本侯与夫人将再次行成亲礼,请公公前来一观,代皇上为我俩证婚,实为无上荣幸。」 卓昔年用力颔首,频频点头。「一定一定。侯爷与夫人这杯大红喜酒,老奴若然不喝,那是枉来世间走一遭啊,届时定要与侯爷喝个尽兴……是说……侯爷快快松手吧,老奴瞧着,夫人快被捣得没气儿了呀!」 乔大小姐哪里快没气儿? 被半挟半抱带回主院,甫松开对她的挟抱,萧陌胸膛就被她狠狠推了一把。 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高大精实的他被她一推,顺势倒坐在扶手椅里。 「萧陌我告诉你,你若还想着要皇上撤旨,不要咱俩这婚事,三个字,不能够。」什么「将军」啊「侯爷」的称谓全省了,连名带姓喊人,气势迫人。 萧陌一时间也看傻了。 杵在面前的女子比起坐着的他并没有高出多少,但她双手叉腰、两脚打开与肩同宽,瞪着他不放的凤眸眸底窜着小火,整个精气神旺盛,令他挪不开眼……也舍不得眨眼。 「你究竟怎么想的?今儿个若不说清楚——」她咬咬唇,头一甩。「那刚做好的新鲜小食,什么莲花酥、流沙卷、玫瑰糕的,一块……不,一口都别想吃!」 以为她要撂什么狠话,结果拿新鲜小食来威胁? 萧陌有些哭笑不得,但再想想,口中竟开始生津泛滥,是记起那些小食在舌尖上化开的美好滋味了,忽觉她这个威胁颇狠。 「适才在卓公公面前,夫人说三日后当行成亲礼,实是想坐实了这件事,萧某尽管事先毫不知情,但也认了,反正……那就……成亲吧。」咳咳。 他看到乔大小姐双眸瞠得好圆,瞳底烁亮,突然间整张白嫩嫩的鹅蛋脸抵近过来,鼻尖与他的脸仅一拳之距。 「你……怎么了?」他喉间发燥,装着八风吹不动的模样。 乔倚嫣露出两排贝齿,笑道:「爷刚刚称呼我为夫人,这是私下头一遭呢,唤得还挺自然,原来你觉得我是你夫人了。」 萧陌觉得,上战场冲锋陷阵都没这么难对付,不按牌理出牌的乔大小姐总有令他节节败退之感。 战场上是真刀真枪与敌军交锋,红的只会是血,但跟眼前这个时而温柔时而刁钻、演起戏来一套一套,但坦率起来又彻底豁出去的女子交手,他的血发烫,红的是脸。 喉结动了动,他竟然不争气地想把头转开,一双柔荑随即捧住他的脸,扶正。 他两丸瞳心陡凛,她嘻嘻一笑,道:「侯爷的脸真烫,看来是害羞了。」戏谵的眸光一转温柔,扫过他脸上所有刚硬线条,吐气如兰。「真好,妾身很喜欢。」 第22章 她凝视他的唇,又缓缓与他四目相接。 萧陌原要硬气地驳斥那个「害羞了」的说法,但她说着「很喜欢」时的神态和语调…… 他左胸像被狠撞了一记,心头涌出热呼呼的血气。 他蓦然间明白过来。 那一日他对她提到欲请皇上收回指婚的旨意,并剖析了一套三赢的局面,只要她点头,这场莫名其妙的婚事便能告终,他当时觉得胸中紧绷,恍惚间似乎生出期盼。 当时不懂,此刻已明白——他希望女儿家出嫁,是自个儿愿嫁,若然被迫,能有什么意思? 像将军这样的男儿汉,任凭哪家的小姑娘见着了都要心仪喜欢吧? 何况妾身躲在边边角角一看就看那么多年,哪能不看到心底去? 逮到指婚的机会,就觉得……就算狠狠委屈了将军,也要先嫁了你才好。 他有些晕眩,每每想起她的告白,说得那样理所当然,他都有头重脚轻之感。 此时她看着他说很喜欢,脸离那么近,指摩挲着他的颊,那、那她会不会想…… 「欸,妾身又惊着你了。」笑着,略带懊恼,乔倚嫣放开他的脸直起身。 「三日后成亲,侯爷肯乖乖的,妾身感激不尽。」她拍拍他的肩膀,俏皮地搬出当家主事的派头,大气道:「别担心,有我罩着呢,我会照顾好你的。」 然后她就把发愣的男人留在屋里任他发愣,自个儿则回到前头厅堂招呼这些天将借宿行军大都统府的卓昔年一干人等。 萧陌在屋里「罚坐」了好半晌,最后终于重重吐出一口灼气。 他都不知道在忍什么?憋得大气都不敢喘! 结果……就是……欲求什么…… 而那个什么却非常不满中! 尽管只有三天准备成亲事宜,乔家「北方豪商」的名号不是喊假的,稍一动员,所需用品以及宴席所需的猪鸭鱼肉、青菜果子等等,全一骡车一骡车地拉进大军屯堡。 大将军萧陌被赐了定远侯爵位,且将与将军夫人再一次行成亲礼之事甫在屯堡里传开,整座大军屯堡忽然喜气洋洋,不少百姓们主动在家门前挂起大红布,还放鞭炮了,热闹得跟过年有得比拼。 不能怪百姓们爱凑热闹,实在没办法儿不开心,毕竟上回成亲是为了「冲喜」,乔大小姐还是跟一套御赐的新郎官衣裤拜的堂,众人当时全以为大将军正值生死交关之际,而北蛮子正虎视眈眈,哪还笑得出来?即便笑,那也绝对是苦笑。 但这一次的成亲可就大大不同,那是天差地远啊,加上乔家有意宠着屯堡军民,有意宠着自家姑爷,凡是登门道喜者,不限大军屯堡这儿的人,每人皆可得个小红包沾沾喜气,可想而知,这三天大军屯堡里的喜庆氛围有多浓厚。 成亲这一日,北地终于透出点春信气味儿。 日阳小暖,天光清亮,风里有着雪水渗入土壤深层中所散发出的微腥泥香,这是土地得到万物滋养的迷人气味。 萧陌一早盥洗后已换上乔家仆婢为他备好的御赐新郎官喜袍,就连靴子都是新制,尔后一名仆妇捧着喜彩过来要帮他系上,见到那一大球连着红缎的喜彩,他眉头深皱,那名被乔倚嫣唤作「芳姑姑」的仆妇软和劝道—— 「喜彩上身,喜事弥珍,喜运长随,喜缘是恩。将军身上团着大红彩,给咱们家夫人添红又添喜,夫人身上团着大红彩,为将军添运又添福,两球红彩是成对儿的,缺了一颗可不好。」 萧陌这大将军侯爷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最后摸摸鼻子嘟哝两声,乖乖让人替他在胸前系上一朵比他脑袋瓜还大的红绸彩球。 之后他成了提线木偶,要他做什么,他全然照办。 直到亲眼目睹涌进行军大都统府贺喜的百姓们,又看到今日要与他成亲的乔大小姐一身正红、头罩红头帕,被仆妇和婢子们护送到他面前,他才彻底意识到自己是个新郎官,是那个要上前牵起她手中的红绸缎、与她结成连理的人。 接下来的事就不须旁人提点了。 他接手一切,接起与她相系的红绸缎,在众目睽睽且众望所归中,领着她一步步完成所有礼节。 他们,终于成亲。 他,萧陌,年少便被逐出世家大门的一颗弃子,御史台的言官们将他批得一无是处、猪狗不如,没想到有朝一日……也有姑娘家会闹着非他不嫁。 大将军定远侯的洞房,碍于新郎官威压太重,没人敢来闹。 乔倚嫣觉得这样甚好,外头已够热闹,若还闹进正院寝房里来就太过了。 半个时辰前,萧陌领着她拜完堂成了亲,将她送进布置得红彤彤的寝房里。 芳姑姑带着素心、丹魄在一旁伺候,捧上托盘,盘上备着一根系有喜缎的秤子,萧陌就用那根秤子挑起新嫁娘的流苏头帕。 称心如意。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芳姑姑祝词连连,两个丫鬟则笑嘻嘻地不断把该吃该用该喝的东西奉上。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喜酒等等,萧陌全乖乖下肚,最后用葫芦瓢饮着合卺酒时一下子喝得太猛,还把胸前都溅湿了。 第23章 不等仆妇和婢子们反应过来,离他最近的乔倚嫣已将手中帕子贴在他胸前,试图拭掉酒汁。 「萧某……我无事,不打紧。」他快很抓住她的手,随即起身。「我先出去敬酒,卓公公那边亦须作陪一番,你……你先歇着,吃点东西。」 他朝芳姑姑和两个丫鬟道:「照顾好你家主子。」 「是。」三人异口同声,屈膝福礼。 在目送自家侯爷离开喜房,且完全听不到脚步声之后,年岁最小的丹魄突然颇老成地叹出一口气—— 「夫人,瞧着这点子好硬啊,今晚拿得下吗?嗷呜!」后脑杓被姊姊素心狠巴一记。「满嘴胡话!什么点子不点子?你把侯爷当成啥儿啦?」素心板着脸叉腰。 「就当成……当成香脖脖嘛,侯爷是夫人眼中的香脖脖。」揉着中招的脑袋一脸委屈,还不忘碎念。「也就夫人瞧着喜欢,那么冷,硬得跟石头似的,咱是替夫人担心,怕不好入口要崩断牙,不如今晚一把蒙汗药迷了他,先上再说也……你、你你……别又动手啊!」素心简直听不下去,撩袖抡拳扑将过去,两姊妹遂满屋子跳腾飞挪。 两道身着喜衫红艳艳的小影儿全使上轻功,素心边骂边追,丹魄边回话边挡还边逃,厉害的是完全没打翻房里任何一物。 芳姑姑已然见惯,摇头笑叹,她倒了杯蔘茶静静送到乔倚嫣面前,柔声安慰。「慢慢来吧夫人,慢慢来,比较快。」 「姑姑,我没想快的,我就喜欢稳紮稳打,然后手到擒来。」乔倚嫣嘻嘻一笑,捧着蔘茶啜了两口,扬眉却又道:「嗯……下蒙汗药着实太俗,那是下九流的路数,若是下我制的『阴阳合欢散』,定然是不错的,姑姑以为呢?」 逃跑中的丹魄猛地顿住脚步,素心不及收势,两姊妹撞在一块儿还齐齐滚到乔倚嫣脚边,四只眸子同时瞪圆了仰望她。 「夫人英明神武!」丹魄咧嘴笑,被素心一把掐了脸蛋,顿时哀哀叫。 芳姑姑仍是摇头叹气,一指亲昵地点了下乔倚嫣的鼻头,红着脸嗔道:「淘气。」 待萧陌再度回到正院寝轩,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北境的宝蓝穹苍上,月儿刚跃上树梢头,不知名的虫声隐隐约约响动。 男人进到小前厅、一路踏进内房,乔倚嫣便嗅到他身上似染霜雪的清寒。 芳姑姑和素心、丹魄两丫头在服侍她浴洗且进了碗十鲜粥后,已被她早早赶下去吃饭歇息,此时伺候人的事就要她自己来了。 「侯爷是在前头喝多了酒,怕酒气薰着妾身,便自个儿寻了个地方浴洗过后再进屋吗?」乔倚嫣从柜中取出净布迎上。 他的新嫁娘已卸去头饰珠钗,素颜如玉,大红喜服也换回一向偏素雅的衣裙,但依然很好看,他没想到自己会娶到一个美娇娥。 今日以喜秤挑开她的红头帕时,先是觑见她秀润的下巴、嫩红菱唇,跟着是两抹带红的腴颊、秀挺鼻子,再来是她的眉眸和白额……当整张妆容美丽的鹅蛋脸呈现在前,光是她小小一个扬睫朝他眄来,他心音便如擂鼓。 之后她替他擦拭酒渍,靠得好近,人几要钻进他怀里,他整个人就不对劲了。 这时也是,她又靠过来,摊开一大张净布擦着他微湿的散发。 乔倚嫣不知道萧陌此时内心的起伏与挣扎,反正他无语便是默认,令她不得不念叨——「发上的水气都快结霜,身子也这么冰,肯定是就着冷水冲洗了,明明寝轩小室里备着整大浴桶的热水等你用,你不回这儿洗,偏要在外边……」越说越无奈,叹气。「侯爷不习惯旁人近身伺候,不喜被人碰触,妾身明白,只是咱俩如今得一块儿过活,你若一直避我,日子过起来可有多尴尬?倒不如先把妾身视为同居之友,侯爷想守身如玉,我也绝不会迫你。」 方才还跟芳姑姑和两个丫头戏论说笑,说要祭出「阴阳合欢散」办了他。欸,她说归说,哪可能那样待他,她也不会那样对待自己。 要使上奇药才能令他对她欲火焚身、不能自已,那她也太悲情了不是? 这一边,听到「守身如玉」四字,萧陌喉头一噎。 误会大了! 他并不是……才没有……绝对没想……没想要守身如玉! 气息不太稳,他又一把抓住她在他头上、脸上忙碌擦拭的手。 「……我没要避你。」目光变深,棱角分明的面庞似有暗红。 乔倚嫣略使力收回手,内心事不吐不快,也非说不可,红着脸道—— 「我虽不会强迫你做那些……那些寻常夫妻洞房花烛夜会做的事,但侯爷的身子我却是非碰不可。」抿抿唇。「之前就跟你提过,侯爷身上养着一个病灶,导致气血两伤、筋骨暗郁,侯爷现如今仗着年轻力盛,还能压一压这股子暗流,往后年岁增长,病象必然丛生,妾身绝无法放任这样的事发生。」 男人表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她看得不是很懂,却依旧坚持。「我说过自己是来报恩的,眼下看来,若以身相许怕是报不了,但我这一手医术想要调理好侯爷的身子,绝对不成问题,可既要调理,除了食疗、药浴双管齐下,另外还得仔细理顺你的筋脉、入针灸药将毒素引流出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侯爷非被我看光、摸光了不可,为了往后长长久久的安健,侯爷还是允我好好报恩吧?好不好?」话到后头都有乞求的味儿了。 萧陌的心绪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对于她所说的一些话,他想好好辩驳一番,无奈辩才无碍这样的事从来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擅长谋略,谋定而后动,之后一击必中,但她在他面前就是一出又一出,然后骤然间把所有东西捧到他面前,令他眼花撩乱、目不暇给,在战场攻略上一向智计百出的脑子都要不好使了。 望着她彷佛颇苦恼的玉颜,他心头纠着,气息灼烫,终是沉声道—— 「你想碰我,那就碰吧,只是我的身体……不太好看。」 她先是愣了愣,随即头一点表示明白。「侯爷久战沙场,刀伤、枪伤、箭伤定然多了去,留下的疤痕定然也多,妾身晓得的。可那些伤疤都是拼命保家卫国的痕迹,又哪能说不好看?」 萧陌深深看她,下颚线条绷得略显凌厉,嘴角亦死死抿着。 第24章 好一会儿又好一会儿……像是他内心那一道护城墙已高高筑好,自觉挡得住任何地动山摇与风狂雨暴,他低低出声问:「你想什么时候动手?」 「当然是越快越好。」乔倚嫣眸光陡亮,知道他是愿意乖乖让她调理了,开心到藏不住笑颜。「就从今晚开始吧,如何?」 她是心悦他的,非常非常。 但他总被她太直率的感情惊着,表情总惊得一愣一愣。 所以尽管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她有情,可他无意,那他们俩凑在一块儿反正也干不了什么,还不如把重心放在他的身子骨上,那还实在些。 自觉想得通透,乔倚嫣大大松了口气,对着面无表情的萧陌脆声道—— 「我这儿的医治器具随时都备得妥妥的,半件不缺呢,侯爷就大大方方地卸衣脱裤往榻上躺平吧,在妾身眼里,你是病家,咱俩仅是医病关系,我绝不会心猿意马乱来的,我真心保证。」举起三指对天发誓。 她发现眼前的男性峻庞又出现那种她无法看透的古怪表情。 算了,看不透就看不透,她能抓紧时候替他拔掉病灶才是重中之重。 然后萧陌在僵化片刻后,终于很乖很听话地动手自个儿脱了。 来吧来吧,快让她瞅瞅是怎么个「不太好看」法,她就期待看尽他啊,怎可能觉得他不好看?绝对不可能! 当萧陌决心在她面前卸衣脱裤,那便是去个精光,身上不留一丝半缕的遮掩。 他不仅光溜溜、赤条条立在她面前,还为她「展示」了自己最最难以入目的地方——他缓缓旋过身,任整片惨不忍睹的背部坦露在她面前。他没有欺负她,绝对没有。 但,他却骤然听到她哭出声来。 第六章 我让你报恩 没有哪个姑娘家在亲眼目睹男人将衣裤一件件卸下还能镇定自若,如果有,肯定是装的。 乔倚嫣以为自己装得挺好。 萧陌被她说服,肯「坦然」相对,那样再好不过,尽管他的「坦然」有些矫枉过正般稍稍过头,但也没有不好,她受得起。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具阳刚精壮的男性身躯,硬颈宽肩,劲臂窄腰,腿长而有力,柔暖烛光将他身上每一块肌理映出明暗,所勾勒出来的线条优雅又充满力度,强悍中透出韧劲。 直到他沉静转身,将背部完全展现,原还强作淡定、其实既羞又喜的她,腹部就像被狠狠揍了一拳,瞬间疼得她五官扭曲、额渗冷汗。 莫怪他不喜让人碰触。 莫怪之前硬蹭去帮他沐发,才摸到他的背,他反应会那么大。 莫怪那时残留在她指上的触觉会那样不平滑。 从身后看他,那身型更是虎背狼腰,但他整片背部到腰臀布满深浅不一的长条疤痕,疤痕层层叠叠交错,有好几道应是当时皮开肉绽得十分厉害,又没有仔细照顾,留下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尤其是背央的那片肌肤,找不到一小处平坦,像被烧红铁块烙过似的,形成凹凸不平的整大块暗红色。 乔倚嫣是听到呜咽声才晓得自己哭了。 可她有什么资格哭? 是她要求要看,哭个什么劲儿? 该哭的是那些欺负他的人,如今他是她罩的,这笔帐得仔细算。 「脱光光算什么嘛?你不害臊,人家我、我都害臊了!」她轻声嚷嚷,抄起榻上的大红喜被扑过去。 萧陌身上一暖,不仅肩上披着被子还连人带被被乔倚嫣从身后抱住,方才听到的呜咽哭泣彷佛是错觉,但他知道不是。 她哭了,又感到难为情,才故意这样闹他。 「天气还这么冷,侯爷若冻破皮,妾身可要舍不得。」她鼻音略重,隔着被子,小脸在他背后蹭了蹭。 下一刻,萧陌轻易挣开她的圈抱转身面对她。 披着被子、散着发的他模样看起来有点滑稽,但凝视彼此的两人都不在意,只看到对方眼中的光,即便仍捉摸不定、朦朦胧胧,也是真诚的意。 「……那是鞭伤。」凝望了好半晌,乔倚嫣率先开口,知道自己眼睛定然红红的,因为一直有温烫的什么威胁着要流出来。 她吸吸鼻子,扬唇。「除了鞭伤,还有烙痕,容妾身想想,嗯……若猜得不错,应是鞭伤太过严重,皮开肉绽几可见骨,如此流血不止,侯爷干脆让人替你把伤口全烙得黏住,是吗?」 他眉峰微动,点了点头。「……嗯。」 她对付着喉中无形的硬块,深吸一口气—— 「妾身既已关注侯爷多年,对于当年景春萧氏将你从族谱中除名一事,早就耳闻,更听说他们光逐你出家门还不够,还要你领五十鞭当作『剔肉还母、削骨还父」,从此斩断血缘之亲,视为陌路。」她语调有些不稳,顿了顿问:「侯爷背上惨不忍睹的『杰作』便是那样来的?」 他深深看她,两片薄唇最终磨出声音来。「是我爹……是萧侯爷命人打的。『剔肉还母、削骨还父』……只是我亲生阿娘在我十岁时便不幸病故,这当众『剔肉还母』的名头,也仅能恭请嫡母出面勉强担着。」话中有丝嘲弄。 第25章 意思是他受鞭打时,萧家那些人全在一旁看着呢! 乔倚嫣气到一颗心直发抖。 萧侯爷真是想把亲生儿子活活打死,瞧萧陌背上好几道交叠的鞭痕,根本是几鞭下来都落在同一处,足见当时被命令下手之人手段有多高明又多凶残,真是萧侯爷养的一条好狗啊! 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萧家为何要那样待你?」其中因由被掩得甚深,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薄冷俊唇一勾,似笑非笑,恍惚还渗出些软意。 「乔大小姐身为乔氏大商主事,还有什么查不出来?御史台那些言官们扣在我头上的罪状条条分明,几乎传遍天朝各地,说书客们都能拿我的事写上好几折说书段子,你没听说过吗?」 「谁理那些个全身上下仅余一张嘴的御史大夫们嘴碎什么?」她啐了声。「我就问,到底出什么事?你爱说便说,我听着,你若不想说,那……那也不打紧,反正是他们欺负你,山水有相逢,往后遇上,落进我手里,总也能替你讨回公道。」 萧陌瞪着她,又是那种被她惊到的愣怔神情,心口却是鼓得急了,热血流窜。 乔倚嫣咬咬唇,兀自沉吟着,道:「……嗯,你体内那个形成多年的病灶,看来应是当年那一顿毒打留下的病根,已足足十余年的瘀气屯积,幸好……幸好一切还来得及,只要嗯……我想想……埋针灸药是一定要的,还要配合穴位推拿、药洗药浴……啊,对了!药补更不能少,吃进肚里的东西比什么都紧要,嗯……然后还能……哇啊!」 这会儿,换乔倚嫣被惊得愣怔,因为萧陌突如其来探臂将她抱住,重重压进怀里。背脊挺得再直,她的脑门也仅能构着他的锁骨部位,此际被他锁进臂弯,她惊得不禁微弓身背、侧颜埋在他赤裸胸怀里,直迫她耳鼓的是他一声又一声重击的心音。 震惊过后,她倏然扬首,直直对上他敛垂的目光。 那般眼神幽暗到深具穿透力量,把她看得颈后汗毛悄悄竖起,一颗心更是抖得都快跳出喉头。 「你、你这是……怎么了?」这应是他头一回主动抱她吧?乔倚嫣脑袋瓜热烘烘,当她察觉到他腰下有某个「东西」挺磕人的,还抵得那样近,都、都隔着她身上衣裙陷进腿间了,她脸蛋真真红透。 「你的那些诊治……可否延至明晚再开始?」萧陌嗓音仍旧沉静,静到都有山雨欲来的氛围。 「啊?」乔倚嫣当真被问得一愣又一愣。「今晚不开始吗?那、那时候还不算晚,就寝实也太早了些,那……那今晚……咱们要干什么?」 她看到男人彷佛有些忍俊不住的神情,接着唇角浅牵,对她绽出非常清俊的一抹弧。 她立时被迷得乱七八糟,双腮晕红,才觉膝盖有些发软,人已被打横抱起。 「就做洞房花烛夜该做的事吧。」萧陌脸也是红的,只是肤色较深,红得不那么明显。 「咦?噢……」老天!她手脚都不知摆哪里才好啊! 「第一次」成亲的洞房花烛夜,萧陌正值大病昏迷,乔倚嫣是在跟他身上的病魔搏斗中度过那一夜。 「第二次」成亲的洞房花烛夜,妹有情、郎无意,强扭的瓜不甜,乔倚嫣没想对萧陌使强,总觉得相处在一块儿,日久生情,会等到瓜熟蒂落的甜美时候,但,事情的发展令人措手不及,这一晚,他们真的洞房了。她被放落在红榻上,昂藏立在榻边的男人将肩头上的喜被扯下来抛置榻内,她手心生汗,十指微微揪紧铺在软垫上的红绸,忍不住不去看他,但扬睫睐了眼,颊面的红潮一下子漫到耳根。 还说自己是医者,他是病家,两人是医病关系,她绝不会对他心猿意马……她刚刚给他挂保证的事,完全守不住。 萧陌也在看她,那双深幽如子夜的黑眸将她牢牢锁定,她鼓起勇气再次抬头,咬咬唇想着该说点什么,他优美精壮的身躯在此刻倾近,朝她迫来。 「我们……那个嗯……」乔倚嫣心头微惊,本能往后一挪,结果下一刻就发现自己被他压在身下。 ……嗯,其实不能说「压」,萧陌一双铁臂分别抵在她左右两侧,掌心压住她散在榻上的青丝,她仰脸躺着,他侧坐俯视,将她围困在小小一处。 …… *此处省略【1418】字。请谅解* 被翻红浪后,一切徐徐缓下,慵懒与静谧悄悄漫开,不知何时松脱绑带的床帷垂落下来,将他们围在独属于两人的小小天地里。 外头夜更深了,红烛也已燃烬,萧陌仍可看见女子圆润肩头以及背部清肌上的薄薄莹光。 她背对他侧卧不动,身子随呼吸缓缓起伏,但他知道她是醒着的,不肯转过来看他,是因为她害羞了。 萧陌发现一事,男女间的事若用说的,乔倚嫣可以没脸没皮说得人脸红耳热,别人遭她言语上戏譃,节节败退了,她更是急起直追,但事情要是反过来,换成被调戏、被觊觎的人发狠「回击」回去,她就开始手足无措。在身下与他羞涩交欢的她非常小女人,羽睫如蝶栖,颤颤地一直不敢看他,泪像珍珠,手一颗颗彷佛渗进他心里。 他将大红喜被拉上来盖住她的肩头,在她耳后哑声吐息—— 「还好吗?」 女子巧肩微地瑟缩,像被他的声音撩得发颤似的。「……嗯。」 萧陌静了好一会儿道:「事到如今,咱们这个亲是结定了,我记得新嫁娘得三朝回门,上次成亲没回成,这一次总要随你回去拜见乔家长辈。」 此话一出果然有动静,乔倚嫣在被窝里转过身,一大把乌亮发丝衬得她的脸容格外嫩小。 她眸底闪亮亮,螓首蹭着枕子猛点。「好!好啊!老早就想带侯爷回一趟乔家,只是北方冬天时候着实太冷,我家老祖宗还有我爹眼下都在邻近帝京的乔家玉湖别业过冬,这次奉召回京,侯爷拨个空随妾身回门探望家里人,可好?」 「好。」无丝毫迟滞。 他目光在她布满欢喜的小脸上梭巡,忽又察觉一件事,他这媳妇儿似乎太容易讨好。 第26章 乔倚嫣自是藏不住欢喜。 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她是在追求萧陌没错,可她不确定自个儿是否将他追到手了,但至少萧陌愿意认了这门亲,还主动跟她提及新娘子回门的事呢,他对「乔家姑爷」这个身分显然不排斥。「你、你干什么?」萧陌一把拦住拖着被子打算滚下榻的人儿。 「小室里备着热水,用不着唤芳姑姑或素心她们过来,我们……我们这样……她们见着要多不好意思,我去弄盆热水给侯爷……」 「是你在不好意思吧?」萧陌被她的说法弄得直挑眉。「嘴上说得霸气,说非把我看光、摸光不可,又要我卸衣脱裤躺平,说自己绝不会心猿意马,真要你看,你却把脸往枕头堆和棉被窝里埋。」 他语调慢腾腾,引起的无形火焰却腾腾地烧红乔倚嫣全身上下,差不多连脚趾头都红了。 「妾身哪里是……才没有——」她气虚得很,突然连人带被让他给打横抱起,打断她硬着头皮欲要自辩的话。 萧陌二话不说直接将人带进侧间小室。 他先将她放落在矮凳上,浴桶中满满的水到此时仅留余温,他舀出好几木杓自行冲洗干净,跟着把搁在炉上保温的一大铁镬热水全数舀进浴桶中,这下子水位回到约七分满的位置,温度偏热,但绝对适合用来舒缓被过度折腾的肌筋。 乔倚嫣看着男人的一举一动,赤裸精壮的身躯做任何动作都那样漂亮好看,好看到令她脸红心跳又心花朵朵开。 哼,她才不纠结有没有追求到他。 他的心即便还不是她的,人也已经是她的了。噢,光想着他是她的,就忍不住窃笑啊! 萧陌一转身,映入眼帘的是女儿家痴迷的眸光,菱唇噙着傻呵呵的笑,好像在她眼中他正是一块香上天的香饽脖,诱得她只差没流口水。 他走去揭掉她身上的喜被,抱起她打算将人放进浴桶里,乔倚嫣扯住他小臂忙道:「等等,要先洗洗啦……下面……下面被弄得黏乎乎……」 于是她两腿着地,依靠着萧陌,就着他舀出的几杓热水清洗黏腻不堪的腿心。 总算把自己弄清爽了,她才让他抱进浴桶中。 两人一坐进浴桶,水位立时漫上,萧陌身躯高大尚能露出宽肩和部分胸膛,她则仅一颗脑袋瓜露出水面。 想想,上回她帮他沐发,他还不太肯让她碰呢,今晚倒什么都能够了,连共浴也愿意,且还是他来服侍她。 乔倚嫣在水中挪转身子面对他,把自己荡进他怀里,低柔道—— 「侯爷说妾身在不好意思,那侯爷何尝不是害羞了?别以为肤色偏深又绷着脸妾身就瞧不出,你耳根烫得厉害,胸膛也鼓得好快。」边说边摸向他的耳,另一手按在他左胸上,妙目慧黠含娇。 萧陌本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却被她揭穿了,气息确实不稳,他不动声色暗暗调息,水下的身躯却因她的贴近变得紧绷。 「我是男人,还是军营里混出来的,男女之事早听到耳里生茧,这种事该做的时候就做,有什么好害羞?」 乔倚嫣皱起鼻头轻哼了声,模样俏皮。「妾身懂的也不会比你少呢。从小随师父习医,针灸之术入门必先学好人体穴位分布,男体女体都得学,我可是看过也摸过不少成年男子的……」说到这儿,她见到他两眉纠起,遂拉长语调慢幽幽说:「……人形偶。」 「人形……偶?」他眉头皱得更深。 「嗯嗯,是跟成年男子同样大小的人形偶,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年轻的嗯……也有男娃娃,都宛若真人,材质摸起来跟人的皮肤相当近似,拿来练习认穴和下针再好不过了。」 萧陌脸都要绿了,沉声问:「你师父是……女的?」 「才不呢!」乔倚嫣陡地笑出。「我家师父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是辽东奇岩谷谷主,虽然他模样生得比女儿家还娇艳美丽,但绝对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唔……不过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师父是女的,而师娘才是剽悍有力的真男儿,我家师娘很英俊潇洒呢!噢,天啊天啊,这话可不能让师父听了去,他老人家会扒了我的皮。」伸手轻打自己嘴巴好几下。 辽东奇岩谷谷主,人称「鬼医圣手」,医术冠绝天下,阎王难敌。 萧陌虽非江湖人,此际却也如雷灌耳。 「侯爷怎么了?」察觉到他面色有异,她不禁问。 萧陌沉吟几息,道:「几年前一次战场上御敌,我的一名好兄弟为我挡了一支暗箭,一条腿也被马身压折了,后来倾尽全力尽管救回一命,但这一辈子想再正常行走是绝无可能,当时军中大夫就曾提过这位辽东奇岩谷谷主的名号,说是若由『鬼医圣手』及时出手,我这弟兄一条腿骨必定能完美接续上,而非一生不良于行。」 「那现下那一位壮士如何了?」乔倚嫣瞠圆凤阵。 萧陌微微牵唇。「他早不在军中,几年前寻到一名好姑娘结成连理,靠着自己打铁的一手好技艺养家活口,过得也还可以。」 看来……是个对萧陌而言极其重要的人呢。乔倚嫣从他说话的神态足可分辨,心亦跟着暖呼呼,知道他身边有值得生死相交之人,便觉得他这一路走来也许能容易一些。 她喉头有点堵堵的,想笑也想哭,正觉得自己好生莫名其妙,却听到他问—— 「所以认穴下针这一门医技,是你家师父手把手教会你的?」 怎么……他声音听起来挺紧绷? 乔倚嫣略歪着脑袋瓜打量他,老实答道:「师父才不肯教呢!明明收我当徒弟了,临了却不肯倾囊相授,真是……实在是……欸欸,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噢,不行不行!不能背后议论师长,那样太不对,但师父他、他就是……」 咬咬牙,她螓首一甩。 「反正师父不理我,直接把我丢给师娘代教了。哼哼,还好还有师娘撑腰照看,也得感谢我家师父三代烧高香了,福泽绵延啊,竟让他娶到我师娘那样绝世难得的俊娘子为妻,谢天又谢地!」很认真地双手合十拜了又拜——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全赖我家师娘尽心传授,细心讲解,更让我日日夜夜抱着那几尊她亲制的人形偶摸了个彻底,我才能把男体的各处穴位全认了个清。」 第27章 听到这儿,萧陌一张青红相交的峻脸都不知该作什么表情。 而就在此刻,乔倚嫣想到何事般蓦地脸色黯淡。 她仰望的眸光转成平视,凝注他的胸膛,幽然道:「只是医术习得再好也没有什么大作用。我幼年时候得以进奇岩谷随师父习医,一是因我家阿娘与师娘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姊妹,另一原因是临近奇岩谷的好几块地都特别适合栽种珍稀药草,而那些地十有八九是乔家产业,师父中意上了,这才允我进奇岩谷习医当成条件交换。」 「习得一身好医术,实能造福许多人,岂会没有大作用?」萧陌问道。 乔倚嫣微扯菱唇,苦笑。「对我娘的心病就很无用。我爹……嗯,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我爹他就是个道道地地的多情种,四处留情,每一个都是他真心所爱,而我娘要的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岳母大人如今……」 他的称谓让她心中一笑,神态清朗了些,嗓音持平道:「在我记忆中,阿娘常是抑郁寡欢,十五岁那一年办完我的及笄礼不久,她染上风寒,一开始不见异状的,后来却药石罔效……师父跟我说,那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他治不好我娘,我也救不了她。」 萧陌内心凛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乔倚嫣轻轻拨着水,冲着他怔然模样露齿笑开—— 「还有一事,医术再好那也救不了我天元粮庄所有人啊。那时候我随老祖宗在庄子里,面对蒙刹铁骑的围攻,能挡下第一波已拼尽全力,我爬上咱们粮庄城垛上时就在想,早知道就多读些兵书、多学些布阵攻略之术,要不也把武艺学上,干么习医呢?遇敌只能乖乖被杀,多窝囊!」 男人神俊长目忽地刷过锐光,眉峰一蹙。 「是你亲自上阵,指挥粮庄里的众人布防抵御?」 「当然我上啊,我是少东家呢。」秀美下巴微微挑高。「大伙儿见我在就像吞了定心丸,敌人都打到门前,咱们总不能自乱阵脚。再有,其实得归功粮庄里的众人平时多有训练,指令才能迅速执行,只是那些蒙刹兵来得太快,若能提前几天事先防范,我天元粮庄上下一条心,定能将对方折损个七七八八,而我也能做得更好,把事情安排得更完善。」 她已经做得……非常好。非常非常。但她好像没有这份自觉。 萧陌抓住她撩拨水波的一手,觉得那一圈圈波动像也荡进他胸口,他峻颜略沉,语气亦沉。「你若是我麾下出身,定能青出于蓝。」 ……啥? 乔倚嫣瞠阵结舌定住一会儿,蓦地一串银铃般娇笑从唇间泄出,笑得都前俯后仰了。 「才不去侯爷麾下呢!」她自然而然便道:「去你麾下顶多只能做侯爷过命之交的好兄弟,我可不要,妾身若能去你麾下,还怎么躺在你身下?除非侯爷有断袖癖好。」 这女人又来了,靠一张嘴撩人,一撩必中! 浴桶里的水已没原先那么烫,萧陌肤底却直冒热气,咬牙驳斥。「我绝无那种癖好。」 「噢,万幸啊,那妾身可以安心了。」拍拍胸口。 这会子,他真的无言。 乔倚嫣接着道:「妾身习医对许多事虽起不了大作用,但对于侯爷是有些用处的,总之我会照看好你,把侯爷养得健健康康,还要美美的。嗯……是说侯爷的身子当真挺美,你说我在不好意思,所以该看的时候不敢看,没有的,是因为……因为……」吞了吞过于泛滥的唾津—— 「师娘亲制的那几尊男体人形偶摸起来……都是软软的,而且……是下垂的……侯爷的不是,不但不是,还那样硬,像包着一层薄皮的铁杵,而且往上翘都快抵到腹部,还涨得那样大,跟我看过、摸过的人形偶是那么不同,一开始是有些惊着……」一顿,语气加重又有点急。「妾身当然知道男子那地方会变形,但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变形过程,会小小慌张很理所当然啊!然后……后来……唔……好吧好吧,侯爷好像说对了,我应该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待听懂她话中的「变形」指的是何物,还有那一连串的形容,萧陌热到要头昏耳鸣。 她真的是一出接着一出,搞得他应接不暇。 但她还没「闹」完。 乔倚嫣自认非常有求知欲望,如今有个「真男人」任她探索,不能怪她满心跃跃欲试阿! 「妾身发誓,不会再随随便便就不好意思。」她举起三根手指起誓,对着他一脸无辜地眨眨眸。「所以侯爷让我摸摸、仔细探索吧,可好?」 她想摸什么?还探索呢! 萧陌的脑子正努力解开这道诡题,岂料腿间之物已遭突袭,在水下蓦地被握住。 「乔嫣儿你哼唔……」近乎粗暴的喝声喷出喉头,结尾却变成破碎的闷哼。 「侯爷不回答即是默许,那妾身就不客气了。」开始用心感受触觉,或重或轻、上上下下动手。「那……这边是『急脉穴』,再来是『阴廉穴』,然后……啊,这里这里,『五里穴』在这儿哇啊!」惊呼,两手都被攫住,人被拖了过去。 她口中溅进两人的洗澡水,才想吐到浴桶外,小嘴已被男人唇舌结实堵住。 「对,嫣儿说得对,不客气,咱们俩彼此都别客气。」萧陌一手掌着她的后脑杓,将灼烫气息喂进她芳腔中,另一臂两下轻易已把她抓到自己大腿上箍着。 女儿家身子不比男子耐操耐练,原是怜她初经人事,几波有意无意的撩拨下皆生生忍住,但忍无可忍,他不愿重新再忍,话说不过她,只能直接出手。 能把镇北大将军撩到发这般「大火」的,看来也仅有她了。 乔倚嫣内心不无得意。 男人的心尚未到手,但这具高大精壮的身躯是她的呢,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她逮到机会当然得好好探索、用心使用,方为正理。 是很害羞没错。 第28章 因为他们正做着让人很害羞的事呵…… 然而,知道他气息跟她一样促急、心跳同样大乱,两人一起害羞着,她就「恶向胆边生」,顿时勇气百倍。 水下的一双玉腿分开,她跨坐在他身上,柔嫩腿心抵着他已然「变形」之物,那股从小腹漫出的酸软感拓向四肢百骸,令她再次柔若无骨般攀附着他,断断续续的吟哦从两人缠绵的唇齿间泄出。 萧陌忿然般吮住她的下唇,粗嗄吐语—— 「不是想探索吗?好啊,行啊,凡事讲求礼尚往来,本侯先探了你!」说话之际,他在阵阵水润的助攻中进入她,擎天一柱直直没进深处。 乔倚嫣发出破碎娇吟,五脏六腑都颤抖了,攀紧他宽肩和虎背的十指再一次掐进他黝肤中,留下无数道抓痕和小小月牙般的爪印。 娇蛮腰肢被扣牢,抵着他上下起伏,水波飞溅,地上尽湿,男人粗嗄低吼混着女子媚得没边儿的春音满室回荡…… 结果这一晚还是喊了外头留守的婢子进寝房服侍,因为乔倚嫣被捞起抱出小室时不仅浑身湿透还有些迷蒙失神,可怜得无比可爱,但萧陌一时间找不到干净的巾子或棉布帮她弄干爽,也不知往哪个柜子或箱笼翻出她的衣物,再有,到底还是需要一条干净被子保她暖和,所以啊所以,只得喊人进来伺候。 轮值留守的是素心,但毕竟是洞房花烛夜,芳姑姑根本难以成眠,便与素心一直留灯守在寝房外边的小轩厅内。 萧陌一喊人,芳姑姑便领着素心快步入内。 待瞧清小室里「满目疮痍」、「杯盘狼藉」的场景,芳姑姑只觉得万分庆幸—— 庆幸今夜负责留守的是稳重又多少明白人事的素心,而非跳脱又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小丹魄。 欸,根本无须去探看她家夫人怎么样,光看这间小室里几近「惨不忍睹」的景象,就不难猜出她家夫人究竟被怎么样了呀! 欸欸,哪里还需要什么「阴阳合欢散」? 她们家侯爷下手实也太狠啊! 第七章 侯爷归我管 筹办第二回成亲礼的这三日,萧陌这个「甩手新郎官」已把北境军务调度重整。 此次奉召回京,他的四名心腹副将赵大多、巴力、马老六、商野全数留守,待封赏有功将士的请旨一过,皇上论功行赏,四大副将应能全数晋升二品将军头衔,之后责任更重,而他肩上重担倒是能减轻许多。 办完成亲礼的隔日,未到午时,萧陌便下令马队启程。 全队两百名亲兵铁骑,押解蒙刹国主以及北方诸部几位首领进京献俘,前来北境宣旨的卓昔年一干人等自是随队返京。 暖日畅风中,大旗飘飘,众人精神抖擞,连马匹都昂扬嘶鸣充满活力。 全队仅有一人彷佛操劳过度、提不起力气般歪躺在铺就厚厚软垫的马车里,任身边三名仆妇和婢子们喂食喂茶兼槌膝揉腿。 「看来夫人昨儿个没睡好?」睡饱饱的小丹魄笑嘻嘻问,按揉主子小腿的手劲用得恰到好处。 「嗯……」乔倚嫣事先当然知道今日需启程返京,她以为能轻易应付,岂料是太瞧得起自己,也是太看轻萧陌,体力还是太弱啊,一早睡到日上三竿仍不见醒,是芳姑姑硬把她挖起来梳妆打扮,送出大门。她这个「侯爷的新妇」撑着跟内侍大人卓昔年见礼,打过招呼,再被对方显示亲近般带笑调侃几句,终因「脸皮太薄」羞涩地逃上马车……卓昔年还在马车外向萧陌道喜,她早像没骨头似的倒卧在软垫和几颗柔软迎枕上。 此时听她懒洋洋哼声,丹魄嘿嘿又笑。「所以夫人昨儿个真把『阴阳合欢散』用上了?啊呜!」额头被一旁的素心直接拍了记铁沙掌,拍得她整个人往后倒。 正收拾着茶具的芳姑姑再次庆幸昨夜那时段负责留守的是素心,若是丹魄也在,当着冷峻侯爷的面,都不知要闹腾出什么。 这一边素心还没来得及开骂,丹魄揉着红肿额头已无辜轻嚷—— 「就好奇问问嘛!问问也不成?」 「就不成!」素心秀白的脸蛋恼到发红。 「夫人说过,遇到不懂就问,问了自然就懂,懂了自然就聪明,聪明自然就厉害,我立志当个厉害人物,哪有像阿姊你这样,都不给问!」 「你还有话了?」素心再度出手,被格挡回来,姊妹俩于是下盘坐定不动,四臂近距离相互擒拿对方,一来一往变招迅速。 丹魄一张嘴没想停,边打边说:「依我看,夫人要真用了『阴阳合欢散』,那叫阴沟里翻船,瞧瞧侯爷他一大早容光焕发、流星大步,走路有风呢,夫人却像乡野奇谈里被美艳女鬼吸干精气的可怜书生,欸欸,侯爷原来是千年老妖啊,这下咱瞧明白了……噢呜!认输、认输!我认输!别扭我的手,还要干活呢!」 乔倚嫣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角都潮湿了。 她终于撑起身子靠枕而坐,示意素心收手,笑得巧肩犹在轻颤。「千年老妖吗?唔……那侯爷肯定是只千年男狐狸妖,才会把我这般持身甚正、律己甚严的人迷得乱七八糟,欸,这下真明白了,不是我的错,都怪他太妖孽。」 在贴身伺候的三人面前,乔倚嫣这个主子从未掩饰对萧陌的喜爱,芳姑姑更是清楚当中缘起,毕竟当年天元粮庄陷险,当时候她亦是紧跟在乔家老祖宗和小姐身边。 丹魄打输了仍旧笑呵呵,芳姑姑忍不住摇头笑叹,素心则是深觉好气又好笑又……反正三人脸蛋全都红扑扑,是被自家小姐坦率到过分的倾慕之情给弄到脸红红。 这一路往南,路上平静得很。 北境大军屯堡到帝京,若以六百里加急传送消息之速,快马加鞭、沿途换马不休息,仅需跑上三天。萧陌没打算那样凌虐众人,也凌虐不起,到底奉召回京的队伍里拖着几辆铸铁打造的囚车,还有绝对耐不起行军操练的卓昔年,更有他萧陌的家眷。 ……家眷。他的。 脑中头一次浮现这个词时,他愣住,是很自然而然跑出来的,先是令他怔然,而后讶然,最后明白过来,他是真的拥有家眷了,货真价实。 第29章 回京路上的头一晚,他令整队人马进入一座巨大的天然洞窟内就地歇息,洞窟内四通八达,有几座天然泉池,萧陌的那两百名亲兵熟门熟路得很,该将座骑绑在哪儿、该在哪儿生火造饭等等,全训练有素,各就各位,显示此地早被这群精锐探勘过无数次。 至于乔倚嫣这个「小老百姓」,初次造访,对这座洞窟可就好奇极了。 在马车上窝了好几个时辰,时不时被芳姑姑喂食,此际根本也不觉饿,她被婢子扶下马车进到洞窟中后,就耐不住性子到处探索。 总之不会迷路,只要寻着火光和声音就能回到众人驻紮之处,连素心和丹魄都被她赶回去跟芳姑姑一块儿用饭。 但她没料到竟在弯弯绕绕的洞中遭遇「绑架」! 「绑匪」在某个洞口转角出手,一条铁臂从她身后探来箍住她的腰,一只粗犷大掌瞬间捣住她惊张的小嘴,将她带进暗处。 她心肝倶震,然钻进鼻中的是日渐熟悉的气味,令她绷紧的身子一软。 「是我。」萧陌在她耳畔低沉吐语。 小小被吓着的乔倚嫣狠掐他臂膀一记作为报复,结果硬邦邦根本掐不下去,不过倒是让他很快地撤了坞住她半张脸的大掌。 乔倚嫣在他怀里转过身,娇嗔地拍了他胸膛一下。「侯爷没在前头应对卓公公,倒躲起来吓唬妾身?」 萧陌道:「卓公公着重保养,正让随行的徒弟为之薰香敷脸,晚上亦不进食直接一觉到天明,无须对付。」 她娇哼。「所以侯爷闲闲无事就来对付妾身?要我被吓坏,瞧侯爷舍不舍得?心疼不心疼?」 一时间,萧陌又有无言之感,暗自调息后才沉声道:「跟我来。」 根本不是「跟他去」,而是被他「挟抱带走」,乔倚嫣完全没有拒绝的权利……是说,呵呵,她也没想过要拒绝啦。 足不沾尘被他挟着在洞窟中转来绕去,约莫一刻钟后,他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之处放她双足落地,不让她在无尽阗黑中感到害怕似的,一只温暖大手一直托着她的肘。 擦啦!啪!轰隆——眼前猛地骤亮! 都不知他是怎么变出的把戏,手中竟多出一根熊熊燃烧的小火炬,瞬间照亮彼此,也照出她此时身所何在。 莫怪会感到阵阵热气,他们正站在一座温泉池畔边,地底涌出热泉,形成一座约莫三个浴桶宽的圆型温泉小池,相当适合泡澡,她不禁瞠圆眼睛。 萧陌道:「下去把身子浸暖了,这里的热泉具奇效,能松弛肌筋,我在边上守着,不会有人闯进。」 尽管男人语气硬得像在发号施令,乔倚嫣刹那间却心花朵朵开。 敢情他挟她来此秘境,只为让她泡一场温泉浴、好好舒松筋骨? 「为什么?」她偏要问,羽睫轻眨。 「昨晚……嗯,还有凌晨……」萧陌尽可能面如止水,但着实不容易。「把你累得狠了,浸在温泉中能仔细疏通气血,想来会好些。」 这个身为镇北大将军兼定远侯的冷峻男子,今儿个在他自己的两百名亲兵以及卓公公那些人面前是没怎么搭理她的,非常冷酷地维持着大将军侯爷的本色,原本以为男人位高权重了就那副德性,但乔倚嫣真真没想到,他心下竟悄悄替她琢磨了这些。 「谨遵侯爷之令。」她俏皮道,随即当着他的面解开腰带、轻卸衣衫。 她只要一没脸没皮,他就脸红心跳,加之两人已有肌肤之亲,见她立时卸衣,萧陌气息顿时浓灼,费了好大力气才令自己调开目光。 「水虽不深,仍须留心脚底下,别踩滑。」他清清喉头叮咛,并将小火把插进石壁上一道天然裂缝中。 乔倚嫣踏进温泉小池里,甫坐妥便舒服地吁出一口气,边回眸往边上看去,竟已不见那男人高大身影。 「我在。」没入某处暗中的萧陌察觉到她的心焦,在她唤他之前便先出声。 乔倚嫣听声辨位,但任她双眸张得再大,怎么看皆是黑黝黝一片,只除温泉小池这儿留有火光。 「侯爷若把妾身落下在这儿,我胆儿小,只能放声大哭了。」心安了,她在池里轻挪,找到最舒适的位置。 温泉热度偏烫,但又不会太烫,对她这一具刚识得鱼水之欢又在马车里颠了好几个时辰的身子来说,此时能浸润其中实在太美妙。 她的冷面侯爷其实对她很好啊…… 暗中,男人低沉嗓音响起,徐声道:「夫人胆子大得很,哪里小了?」略顿。「今日在途中,恰寻到时候与你那位护卫教头云大叔说上话,从他口中听得更多当年蒙刹兵围攻天元粮庄的事。」 「那一日我家云大叔和他带出来的那些人可厉害呢,要动员全粮庄堪用的人力,还得顾着我家老祖宗和我,云大叔他——」 「云教头说,全是听你指挥调度。」男嗓淡淡打断她的话。「第一时间他仅想护着老东家和你这个小小少东家逃跑,但你安排人手想将祖母送走,自己却不肯跑,结果你家老祖宗跟你一样固执,仍跑回头寻你。」 「什么固执?不准你说我祖母坏话!」 周遭静了会儿,萧陌才又出声,语气柔软些许。「是本侯有错,不该议论长辈,回京会去她老人家面前磕头。」 乔倚嫣带笑娇哼。「自然是要带侯爷回门的。」 藏在暗中的峻庞勾了勾嘴角。 第30章 一会儿,他淡淡将话题绕回来。「你可知,蒙刹兵围你天元粮庄那日,若无你坐镇硬是让众人扛住第一波攻势,待我领着三十名弟兄赶到之时,怕粮庄早被攻陷,庄子里的男女老幼很可能尽数遭屠杀。」 「妾身知道啊。所以大伙儿能坚持到你带人赶来,足可说明我真真是颗定心丸,再有我真的也挺厉害。唔……不过我再厉害,都不去侯爷麾下啦,才不要被你管着……咦?」有阴影罩落,她倏地侧眸,男人无声无息乍然现身在边上。 萧陌原本对她的「再厉害都不去他麾下」之说感到好笑,听到最后一句,突然不太痛快,没多想,人已从暗处跃出。 乔倚嫣刚好也觉得泡得差不多,气血运行让她浑身透红,遂朝他伸出两只湿漉漉的藕臂。「侯爷帮我一把。」 萧陌先是顿了顿,最后仍顺遂她的请求探臂将她拉起。 但温泉小池里的人儿偏爱闹人,顺着他拉动的力道往前扑跳,就赌他腰腿有力、铁臂强悍,所以乔倚嫣顿时化身成八爪章鱼,粉嫩臂膀牢牢抱住他的硬颈,两条玉腿紧紧盘在他的腰间,湿淋淋又热呼呼的赤裸娇躯瞬间濡湿他的衣衫。 萧陌之前之所以避进暗处,就是不想让她察觉自己深受她影响。 口干舌燥、心跳加速、气息紊乱等等又等等的症状一个接连一个,他不想坠了男人脸面,结果现下……他挺立不动,双掌扣住她细腻的蛮腰,她身上的热气和女儿家自然的身香漫入他鼻间、烘热他的气血,让他身上某个男人才有的玩意儿也跟着直直挺立。 「欸,怎么办?妾身把侯爷弄得好湿呢。」 望着那张相距不过一个呼息的娇颜,萧陌厉目微眯,搂着她一个旋身,健臂往旁边一探,竟从某处「变出」一条干燥又干净的棉布。 被棉布兜头罩脑盖了个彻底的乔倚嫣终于将双腿从他腰际滑下,老老实实自个儿站妥。 「……竟然连棉布都备妥?唔,还是我寻常惯用的,连薰香都同样,如此看来……侯爷老早跟我家芳姑姑串通好了对不?莫怪我想进洞窟里乱探,一向谨言慎行的芳姑姑都没说话。」她拉下头上棉布,裹住裸身,扬首朝他皱鼻。 萧陌不答却问:「不被本侯管着,夫人想被谁管?」 乔倚嫣喜欢听他称她「夫人」,就跟他之前曾怒到不行,会连名带姓怒吼她「乔嫣儿」的感觉颇像,都给了她很亲近的感受。 她笑了,反问:「就不能妾身管着你吗?」 萧陌一怔,听她又道:「侯爷三餐不定,这习惯当真不好,该好好被管。天气冷了也不知道要多加件衣裳,冲澡还用冷水,能不管管吗?还有你体内形成多年的病灶,你不甚在意,妾身可不能放任着不管。」懒得再说,最后头一甩,干脆拉起他的手把脉—— 「侯爷反正是归我管,我也管定了,嗯……等会儿回紮营的地方去,我就替你先扎几针,还有在大军屯堡时特意为你炮制的药丹也已制成,今晚可以开始服用,能与针灸相辅相成,可收奇效,还有你唔唔……」喋喋不休的小嘴被骤然吻住。 乔倚嫣没有抵拒,亦不可能抵拒,她很快陷入,柔软身子偎进他怀里,全心全意投入这一场忘我的相濡以沫中。 就在此际—— 「夫人!」、「夫人啊——」、「夫人您在哪儿啊?」、「夫人,听到应一声啊!」、「丹魄,你往那边找,我往这边!」、「好!」 竟是素心和丹魄寻了来! 两个丫头虽被主子赶走,可看来根本没回前头随芳姑姑一起用饭休息。 已经离他们颇近,察觉怀里人儿身子紧绷,萧陌动作十分迅速,抓起插在壁缝里的小火把往泉池里一丢,火光顿灭,相拥的两人登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 乔倚嫣呼吸吐纳间尽是他的气味,萧陌比她高出许多,肩是她的两倍宽,此际被他两条健壮臂膀抱住藏在黑暗里,有种身子彷佛陷入他胸中的错觉,隔着他身上衣衫可以清楚察觉他的躯体有多结实刚硬,还有源源不绝的体热带出那似有若无的清冽身香…… 两个丫头的脚步没往这边来,萧陌发现怀里的人香肩微抖,竟然在笑。 他低头,捕捉到她仰起的鹅蛋脸上闪闪发亮的瞳仁儿。 「侯爷好乖,这阵子浴洗时都用妾身特意调制的皂角和澡豆,真好闻呢,只是妾身突然想到,这如檀如柏又有桃枝清馨的气味原本取名为『将军香』,如今要不要改成『侯爷香』?」她语气苦恼起来,自言自语。「唔……等等,那往后侯爷若继续加官晋爵成了国公,不就又要改成『国公香』吗?」 萧陌对她满脑子的思绪跳脱已渐习惯,不理她的喃喃自语,只俯首精准攫夺她的唇,狠狠肆虐了一番……但,最多也仅能如此。 他用上九牛二虎之力将意志拉回,在暗中替她将衣裙一件件套回。 他带她来此,本就只想借用温泉的疗效好好让她舒松肌筋,没要对她出手。 「侯爷不想要?真的能忍?」回程,乔倚嫣伏在男人宽背上,荡着两条小腿,红唇凑到他耳边故意软软吐息。「侯爷明明想要的,身体诚实得很呢。」没脸没皮又想闹他。 萧陌道:「不能在这里。」即使没有火光照明,步伐依然沉稳。 噢,他没说不想要哩!乔倚嫣正为他的「没有否认即是承认」感到轻讶,还以为他会绷着脸一路沉默。 他继而道:「夫人叫声太响亮,洞窟内又有回音,怕到时所有人都要听了去。」 「……啥?」什么叫声?她何时叫了! 「呃……」等等!她……懂了。原来是……是洞房花烛夜,她在他身下…… 「噢——」她真的叫得很响亮吗? 噢,天啊,噢噢,天啊天啊……莫怪醒来时喉咙疼得要命,干涩得不得了,还得让芳姑姑替她上药粉,当真是「叫破喉咙」啊! 背上的人儿攀着他肩头陡然无语。 在发出一堆奇怪单音后,她最后选择把发烫的脸蛋猛往他颈侧埋,又蹭又钻的,以为这么做就能揉掉满脸赭色似的。 第31章 萧陌昂首阔步,两下轻易赢了这一回,好像很淡定,嘴角实已高高扬起。 两百铁骑押着囚车在启程后的第九日傍晚抵达了帝京城外的十里亭,众人就地休整,准备明早城门一开,进城献俘。 从北境到帝京,九日。 比起急行军,九日犹如龟速,但寻常人家那是得走上大半个月。 萧陌自觉已放缓许多,这些天若苦了卓昔年这位细皮嫩肉的内侍大人那也没办法。 「好说好说,老奴是为皇上办差,不敢说辛苦。」 形容略显憔悴的卓昔年在几名皇家侍卫簇拥下前来告辞,萧陌与他在十里亭里说了些场面话,身为内侍又是荣威帝的传旨钦差,此际卓公公得一鼓作气赶回内廷向主子交差。 「明儿个入城献俘、上殿觐见,容老奴在这儿预祝侯爷风光无限,一切顺遂。」 「多谢卓公公吉言。」萧陌拱手回礼。 一刻钟后,卓昔年一干人等的踪影消失在往帝京大城的官道上,萧陌面沉如水遥望着那个方向,身后是他的两百名亲兵,众人训导有素,不需萧陌多言,老早排成一个大防御队形就地休息。 突然一张白里透红的润颜大剌剌占据他的视线。 「侯爷笑一个。」敢晃进亭子里「捋虎须」的除了侯爷夫人不可能有别人。 萧陌思绪一下子被搅扰。 他还不及说话,唇间已被乔倚嫣喂进一颗甘草薄荷蜜,瞬间甘甜又清凉的味道在口腔散开,清新口气,滋润喉胧。 乔倚嫣扬睫巧笑,晃着手中装着甘凉糖丸的鼓鼓袋子,道:「是云大叔他们从乔家货栈运回来的,有好几大袋呢,妾身让人分装成小袋,每个人都有份,这袋是侯爷的……我偷偷多抓了好几把进去。」说到最后,嗓声忽然压得很低,凤阵俏皮一眨。 闻言,萧陌迅速朝左右两边转头看去,果然看到他的亲兵们手中捧着袋子,嘴里含着生津止渴的糖丸,一张张被严峻军旅生活磨练生成的峻脸竟都露出近乎眉开眼笑的表情……在他与卓公公说话之际,她的人已把一袋袋的甘草薄荷蜜分送到他的人手中,因为是侯爷夫人所赠,两百名亲兵接受得毫无迟疑。 萧陌心思一时间复杂起来,竟莫名其妙生出一种「那东西应该独属于他才对,怎蓦然间成了所有人之物?」的感觉。 哼,还好他的这一份装得鼓鼓的,还晓得要对他偏心—— 发现自己竟像在争宠似的,他思绪一顿。 他一脸不痛快,但是当乔倚嫣探指试图抚平他眉间褶皱时,他乖乖站着任她摸,甚至不自觉间还垂首朝她微倾。 「侯爷适才望着帝京方向想些什么呢?为何不开心?」娇问声柔。 若非身后布着两百名亲兵,萧陌都想拿额头去抵着她的秀额,感受她脸肤的温暖和柔嫩。 从北境到帝京这九天,有人过得煎熬勉强忍耐,如卓公公与一干「娇生惯养」的皇家侍卫,有人则惯于这般长途奔移,已被磨得面无表情,就如他底下两百亲兵——当然,前提是没有那一袋袋的糖丸「介入」。 然后她偏偏就是要跟别人不同。 这九天,她乔家由云起阳带领的护卫队部分随行、部分来来去去,每天返回换班的护卫都会带回许多的东西,常是哪几处货栈的帐本,要不然就是哪几处庄子的管事托付的信件,但每一回都不忘吃食。 乔家护卫们天天替她从经过的各地产业带回美食,有时分量多到足够替全队两百名人马加餐,有时则仅有他这个大将军侯爷能够独享。 这紧赶慢赶的九天,她除了首日懒洋洋地浑身提不起劲儿,其余时候玩得可开怀了,到得今日,一张鹅蛋脸真如刚被剥了壳的水煮蛋,嫩到泛光。 他牙关一紧,沉声道:「你今晚该先进城安顿的,我可吩咐帝京府邸的人过来接应相迎,这时候入城亦还来得及。」 乔倚嫣摇摇头。「侯爷的病灶已着手拔除,每一日皆得仔细照看,妾身不想这时候离了你。」拍拍他硬邦邦的胸口,笑得狡黠。「你如今落在我手里,就归我管了,不把你养得美美壮壮的如何可以?」 红。 他古铜峻脸黑红黑红的,红到快燃烧! 热。 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被她简简单单的几句撩到快猛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他一把握住她的皓腕,两眼都瞪出厉辉了,背后无数道目光皆朝亭子里打量,他想狠狠对她做些什么,一时间却踌躇不前。 乔倚嫣倒没有他那份顾忌,反正那些人全在他背后,反正他高大体型完全能遮掩她,未多想,她没被握住的一手攀着他的肩头踮高脚尖,抬起小脸亲了他嘴角一记,很快又退开。 萧陌险些就把她抓回怀里。 她神情温柔,绕回原先的提问—— 「侯爷回帝京不觉开心,是吗?嗯……那就让妾身来猜猜原因为何吧。只是猜中了我可是要讨彩头的。」一只秀腕仍在他掌握里,她也没想抽回,还故意摇了摇,像在同他撒娇一般。 「没什么好猜的。」萧陌面色微寒,背部早都癒合的鞭伤竟隐隐刺疼。 「是没什么好猜,因为答案太简单明了。」乔倚嫣轻声道:「侯爷出身的景春萧氏大部分族人虽在江南景春大县,承爵的嫡系子孙却是长居帝京城内,侯爷当年被逐出家门,满城的权贵人家定然尽知,怕是雪中送炭者无、落井下石者多,萧家此举,等同将你逐出帝京。痛……」 第32章 她皱起柳眉突然娇喊,萧陌心头一凛,连忙放松握力察看她的手腕,结果上头红了一大圈,指痕明显。 「我……对不起。」他嗓声极沉,粗糙的指腹一下下挲着她腕间红印,好像这么做就能抚去一切。 「妾身细皮嫩肉的,侯爷又不是不知,把我弄坏,侯爷可要舍不得了。」逮到机会就撩他个几句。欸,她就这德性,没法儿改的。 她家大将军侯爷果然很给面子,直接把耳根子红给她看,让她一颗心既疼痛又荡漾。 她反手抓住他的长指,重新看进他略偏冷色的深邃眼里,道—— 「侯爷是想到以往的那些事、那些人而觉不开心吧?侯爷别不开心,这会儿有妾身呢,我会帮你寻很多很多开心,还有你也别怕,但凡敢欺负你的,我替你把他们一个个彻彻底底欺负回来,咱们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如何?」 胸脯很胸有成竹般挺得理直气壮,鹅蛋脸容秀丽明亮,弯弯的眉,飞挑的眸角,如此信誓旦旦,如此动摇人心…… 萧陌无语,再不管旁人,他倾身吻了她。 第八章 请夫人息怒 尽管明日一早即要进城,萧陌的亲兵仍尽心尽力搭起将军帐,取暖用的铜盆炭火、厚毡地毯、长几软垫等等一应倶全,有几件精致什物还是听从侯爷夫人指示,从随行的乔家马车上挪进去的。 入夜,众人轮番守备,架起的小型篝火烧得犹旺,将军帐内的某人火气也旺。 萧陌单膝跪下,双臂抱拳,拜见莫名其妙又微服开溜出来扰人的荣威帝。 当隐卫俐落隐密地将荣威帝送进之际,他手中正擦拭着的长刀险些挥将过去! 青年帝王再这么玩下去,哪天真会不小心了结在他手里,让他无辜坐实了「弑君」之名。 一身墨色的荣威帝解开大氅、拉下罩帽,一屁股坐在软垫上,朝萧陌挥手。「免了免,别跪了,咱俩私下就省了这些虚礼,你给朕坐好。」 「谢皇上。」萧陌直接跪坐,挺背垂肩,两掌置在大腿上,然后……不说话。 军帐中陷入默然。 荣威帝见他家的萧爱卿眼观鼻、鼻观心般定住不动,连问都没想问自己今夜来意,一时间还真有些苦恼,只得先开这个口—— 「爱卿递上的那一份有功将士名单,朕皆赏,只要是你举荐上来的,都好、都成,总之朕替天朝上下臣工与百姓们多谢你了。」 萧陌再次恭敬地圏臂抱拳,声清而冷,不疾不徐道:「保家卫国是臣职责所在,皇上言重了。另外关于封赏有功将士一事,臣所拟名单上的人,军功倶是实打实挣来的,真金不怕火炼,臣请皇上秉公处理、论功行赏即可。」 荣威帝忽地笑出声。「要朕秉公处理,是不想朕爱屋及乌,偏爱得太狠吗?爱卿是怕御史台那一海票言官又来上疏弹劾吧?」欸欸叹气。「可你跟朕那是什么关系,朕如何不偏爱?」 萧陌额角暗抽,坚定道:「皇上与臣之间自是君臣关系。」如此而已! 荣威帝听烦了似的又挥挥手。「好啦好啦,君臣就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偏爱臣,臣也只能乖乖被偏爱,就这样,没什么好说了。」 「……臣遵旨。」 话题一打住,帐内随即静下,萧陌完全没要活络场子的意思,一副专注聆听圣训、沉静等着天子下令的肃穆神态。 几息过后,荣威帝内心叹了口气,认栽,呵呵笑两声当成另一个开场白—— 「是说……朕今夜来此确实急着见爱卿,爱卿不好奇朕所为何事?」 「臣不好奇。」他真的一点……不,半点都不好奇。 荣威帝一噎,噗噗噗恼怒了。「萧陌你这小子,有你这样的吗?很故意啊你!多说几句话是会烂舌头还是烂屁股?朕这样容易吗?朕也是千百个不容易啊!不就是听说你家那口子会点杂七杂八又希奇古怪的医术,之前你高烧昏迷多曰,是她出手救醒,这事朕听了颇觉惊讶,想她一个北方大商的嫡女,学着接掌家业已够忙活,究竟何时习得医术?朕遂命人细查了她的底,才知她师承辽东奇岩谷一派,自幼习医。」 萧陌剑眉怒抬。「皇上欲对臣妻如何?」 「还能如何?朕是来请她出手啊!」荣威帝声音扬高。「咱们朝廷与中原武林的行事作风总是不同,但只要各大小门派乖乖的不反朝廷,朕也无意管江湖事,辽东奇岩谷『鬼医圣手』脾气古怪朕相请不来,总不能直接派兵打进去将神医掳出,那岂非大乱……那、那一得知爱卿家里的是『鬼医圣手』的爱徒,朕就巴巴赶了来……喂!你这什么表情?你说,你自个儿说说,之前还抗旨不遵,不肯认这一门指婚,如今怎样?怕朕抢了你的人?」 萧陌眉峰成峦,下颚紧绷,想把帝王枭首的渴望再次在血液中窜流。 「多谢皇上赐婚,这门亲事,臣认到底了。但要臣妻入宫,不能够。」 「你不要说得好像她入宫是要被怎么样好不好?」荣威帝一屁股挪向他,俊庞变成苦瓜脸。「你也知道的,朕三年前曾在宫中遇袭,那红莲邪教的余孽扮成宫人混进内廷,一发动已然近身,当时在朕身边的是朕的六皇妹清怡长公主,为护住朕,清怡拿自个儿身子作盾,半边的脸全被赤焰毒粉给毁了……」语调已哽咽,青年帝王不得不顿住调息。 萧陌薄唇仍抿着,敛眉垂目不作回应,荣威帝悲情又叹—— 「清怡都双十年华了,迟迟不愿嫁,朕要为她指婚,她抵死不肯,欸欸,哪里是不想成亲生子,她是不想为难谁来当她的驸马……朕都逮到这个机会能请到神医的爱徒出手,你还硬扛着不从、油盐不进的,朕这是好话说尽,你若有异议,朕直接问你家夫人去。」 「臣御请天子自重!」厉声沉喝。 「自重个鬼……咦?等等!」荣威帝盘坐的双腿忽地跪高,上身朝萧陌倾近,俊目像在确认什么般细眯。「朕记得有一道颇明显的鞭痕从你背后斜画到你的颈侧,险些就要勾到颚下,怎么……淡了?」 不等萧陌出声,荣威帝两目陡亮,嗓音透出满满兴奋—— 「你说你说,是不是你家夫人又出手了?朕看看!让朕瞅瞅啊!陈年旧伤疤竟能淡化若 第33章 此,那、那你的背……朕要看!」 萧陌咬牙隐忍,怕一出手必然要拍死皇帝。 他忍到两眼都要着火,双臂维持抱圈之姿不动,欲再说话制止天子手来脚来乱摸,然—— 逖!他身上的私服襟口被力气大增的荣威帝往两边一扯,都扯裂了,露出部分胸膛、裸肩以及一大片宽背。 荣威帝握住他两肩欲令他转身背对,此一时际,军帐沉重的厚毡帘子有人撩起一角踏进。 ……什、什么情况? 「你!」 来人娇音怒喝,荣威帝仅听到那一声,兴奋至极的俊脸已被一招裙里腿给招呼了,往后滚了三圈才止势。 「哪来的混帐王八蛋敢觊觎我男人!脱衣?你脱他衣?他的衣是你能脱的吗?混蛋!我踹死你!」乔倚嫣大吼一声撩裙再上,身子却被人从背后捞住倒拖回来,两条腿遂在空中乱踢。 她家男人薄唇紧抵她耳畔,乱鼓的胸膛彷佛正用力忍笑,低沉道—— 「这位乃当今圣上,踹死了唔……很麻烦,要引起朝野动荡的,还请夫人息怒。」 皇上是由隐卫护送而来,紮营在十里亭的这一座将军帐外定有隐卫们在暗处紧盯,让谁进、不让谁进,全由皇上说了算,所以事先若无皇上的允可,萧陌内心再清楚不过,他家夫人不可能顺利踏进帐内。 荣威帝今夜溜出宫外,与其说是寻他密谈,其实重点根本是乔倚嫣……这一点令萧陌满嘴不是滋味,真有独属于自己的宝物被深深觊觎之感。 另一方面,他嘴角忍俊不住直往上扬,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抑住,因为他家夫人八成是拿鞋底直面天子、踹得皇帝连翻跟斗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第一人。 他每每想大揍荣威帝一顿,碍于君君臣臣的忠孝仁义之道,次次隐忍,他家夫人不知者无罪,踹在君王俊顔上的那一脚……确实令他很解气。 乔倚嫣就是赌这一句「不知者无罪」! 哼哼,拿这一句作筏,有什么天大的事先干了再说! 她脑子好使,眼力见儿也够,原是拎着药箱欲来帮萧陌扎几针的,但军帐外没站守卫已然让她起疑,掀帘踏进的第一眼,她家侯爷双膝跪地,两手抱拳,一脸容忍……能令堂堂大将军定远侯如此这般屈就的人物,除了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还能有谁? 但皇上竟在剥他衣服,根本欺负人嘛! 是可忍、孰不可忍,踹人得趁早,绝不能容对方表明身分,所以二话不说提脚先踹了,狠狠往皇上的脸踹下去,痛快! 欸,都怪萧陌太早将她捞住,要不还能多踹几下呢,可惜…… 当一切「误会」解开后,乔倚嫣已都想好该怎么演。 她很会演的,她会跪地磕头、高呼自己没长眼珠,说自己罪该万死,求皇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护夫心切等等又等等……结果,她都还没演完全套,荣威帝已要她平身,还很自动地替她「踹君」的行径解套,宽宏大量地说她是不知者无罪。 年轻帝王流着两管鼻血,和蔼可亲地冲着被命令抬头的她嘻嘻笑,乔倚嫣不禁怀疑自己的那一脚是否踹得太重,把皇帝给踹傻了? 荣威帝显然不给她家脸色铁青的侯爷发言,一股脑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吐露给她听。 明白明白。完全了解。 原来是有求于她。 有求于她,这就好办了,皇帝老儿亲自将这绝妙机会送上门来,根本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皇上之意,臣妇倶已明白,然臣妇有两个请求,若皇上能允并颁下圣旨为证,臣妇便能尽心尽力为清怡长公主医治。」 「朕答应你。」 这……答应得也太快,果然被她踹坏脑子。欸。 「谢皇上。」乔倚嫣磕头谢恩,抬起头对着表情郁闷的萧陌露齿一笑。 还没进城就有事找上身,他们夫妻俩是该把话说清楚、讲明白了呀。 在恭送皇上离开后,乔倚嫣当夜并未开口多问什么。 她默默替萧陌扎针,之后收拾好药箱等物,拎着又回到马车上,是夜就在马车上睡下,未再返回军帐内。 荣威帝突如其来上演这一出,把自家这口子牵扯进去,萧陌心绪未平,理智上他明白需仔细同妻子解释,然这一解释起来,想是得把年少在帝京的一些事全交代了,包括当年他被除了族谱的来龙去脉。 毕竟回到帝京,这座天子脚下的京城说大不说、说小不小,荣威帝若一直不放他夫妇俩回北境的话,那迟早……她是会遇上景春萧氏那边的人,他若为她着想,就必须对她道明一切。 但紮营在十里亭的这个夜晚,实非夫妻俩坐下来好好谈开的好时候,总得让他先定定心。 于是这一夜,夫妇两人在皇上离开后没交谈上半句,各自在各自的地方歇下,乔家马车里垫子厚软、香枕蓬松、被褥温暖,乔倚嫣睡得挺香,反观军帐里,尽管有厚毯、有暖被还有铜盆能烤火,大将军侯爷却翻来覆去、几是彻夜未眠。 天未大亮,两百名亲兵已听令拔营,赶在正阳城门开启的第一时刻入城。 第34章 以为一大清早,夹道围观的百姓定然不多,结果错得离谱! 定远侯率两百亲兵押解蒙刹国主以及北方部族诸首领进京献俘一事,早在京畿传得沸沸扬扬,而昨夜,进京献俘的两百铁骑在十里亭紮营的消息也如野火燎原般传进城内。 帝京百姓们见识过的玩意儿多了去,但是啊但是,还真真没见过那万恶的蒙刹国主究竟生得是何模样啊! 瞧,这城门一开,等待进城的北境铁骑都要惊着! 根本是万人空巷了,放眼望去,红缎、碎彩纸还有朵朵的鲜花那是满天乱飘乱撒,人声鼎沸到一个极致,两百精英若非个个是控马好手,真要掌不住自个儿胯下座骑。 从帝京正阳城门至皇城正门口,纵马奔驰用不着一刻钟,这一日,萧陌与两百铁骑却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远眺到皇城正门。 两百铁骑听令下马,齐齐单膝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因为荣威帝率朝廷上下臣工就等在皇城门口相迎。 定远侯恭敬跪礼、献俘,荣威帝上前将其扶起,帝王珍贵的眼泪伴随嘉勉的话语,源源不绝倾吐。 而定远侯谦逊再谦逊,再三谦逊后,最终仍不敌荣威帝盛情,被拉着上了皇辇回宫叙旧,两百亲兵将俘虏交接后各赏十金,暂在朝廷安排的军所歇息。 总之就是个「演」字诀。 活生生演给满朝文武以及百姓们看。 看他荣威帝当年年少登基一双慧目有多犀利! 看他萧陌即便是世家大族的弃子却是忠君护国、铁骨铮铮! 看他们这一对君臣有多合拍,君臣之义,彼此不负! 萧陌在北境创下不世之功,这是替荣威帝狠狠掮了那一班言官一大巴掌。 荣威帝对萧陌的抬举再抬举、重用再重用,加官晋爵没在手软,那让萧陌大大长脸、走路有风,亦狠狠削了景春萧氏的脸面。 他们君臣两个,确实合作无间。 「妾身都不知原来侯爷与皇上交情那样不寻常呢。」女嗓带着一丝浑然天成的慵懒,但……女儿家独有的娇媚中又透出点无以描绘的肃杀。 返京献俘的这一日,萧陌直到日薄西山才被「释放」出皇城。 而乔倚嫣一进城门就被萧陌安排的人手迎进位在帝京的将军宅第……噢,不对,眼下御赐的宅第已改成「定远侯府」,她被迎进侯府内,得府内掌事的老罗总管相助,花了一个时辰大致掌握府中的人事物,之后派了人和马车守在皇城门口,迎她家的定远侯爷回府。 萧陌没有推拒,将座骑交给下人,弯身钻进马车内被载回许久未归的帝京府第。 此际,夫妻俩均已用过晚膳,且各自沐浴完毕。 萧陌裸着上半身安静伏榻,对于自家夫人施展在他身上的种种手段,这些日子他渐已习惯,但忽听她用这般古怪语调说话,他挺不习惯。 该来的总是会来,该让她知道的事,拖延无益。 银针落在耳后、背央,沿着脊柱往下,中空的针心被裹上药泥,点火燃烧,药力随着银针深深灸进穴内。 一开始甚是疼痛,痛到发麻,萧陌已学会不去抵御,放松肌筋任痛蔓延,他在此刻将年少时候如何与荣威帝结识的过程简略说完。 乔倚嫣静静听着,改在他指上施针,将他右手五指各下一针,垂放在榻边,不一会儿,中空针心滴出血,点点滴滴落到地上的脸盆里,血色偏暗紫,乍见甚是惊心,却是比一开始黑得不能再黑的颜色好上太多。 灼药深灸,痛升高至极处,随着黑血排出,肤孔皆张,胸臆间有着说不出的痛快。萧陌不自觉逸出长息,峻颜半埋在被褥里,忽有馨息扫过他的耳—— 「莫怪侯爷当时力劝妾身退亲时,说我大可不必烦忧,只要我点头退亲,一切交由你摆平,还说要请皇上收回成命,撤了指婚的圣旨也不是不能够……哼,原来皇上同你私交甚笃,你若不要妾身了,那也是挺容易。」 萧陌蓦地张眼,见乔倚嫣就屈膝坐在榻边矮凳上,手肘抵着膝头,两手支颐,眯眸近近盯他。 敢情从昨夜到今日这般阴阳怪气待他,就为这事? 他先是|愣,心里突然发急。「本侯没有不要你!」作势欲起。 「别乱动!药力还没行完呢。」一声娇喝令他顿住,再次伏回榻上。 似乎他冲口而出的那一喊让乔倚嫣心情美好起来,她重新摆好他滴血的手,表情有些笑意。「侯爷一开始是不乐意的,无奈敌不过妾身的执拗,幸得皇上有求于我,侯爷要再想向皇上请旨休妻,怕是不能够。」 他瞪视她,鼻翼歙张。「本侯没有要休妻。」一字字皆重音。 乔倚嫣抿唇一笑,见他指尖滴出的血转成殷红,表示药力又逼出部分陈癎,她细心为他拔针,边道:「今日黑血转红的速度更快了,妾身估摸着不出十日,侯爷体内的病灶定能尽除,届时大功告成,便也无后顾之忧。」 身上的银针皆除下,她仍旧不让他起身,用热呼呼的厚布煨暖他背部之后,她在他背上抹着薄薄一层香膏,那气味像融合着许多花香,淡淡的很好闻。 不过一开始萧陌颇抗拒,觉得他一个大男人,夜夜灸药引血过后都得抹香,一早醒来香气彷佛渗进肤底,令他时时刻刻、隐隐约约都能捕捉到那股香气。 后来他不肯了,她却道—— 「这香膏具奇效,用在侯爷身上再好不过,所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侯爷如若不肯,那前头的努力全成白费功夫,这可如何是好?」 第35章 ……还能如何?只能他乖乖就范。 只是本以为那香膏的奇效是针对他体内病灶,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皇上昨夜欲脱我衣,是为察看我背上伤痕。」他扭头看向正徒手替他推拿的乔倚嫣,那香膏经她特殊手法推匀开来,灼感渗肤入骨。 「嗯。」她不甚在意哼了声,两手贴着他的背肤徐徐挪移。 「你用特制的香膏把我背上疤痕弄淡了,它的奇效与我的病灶无关。」他声音略闷。 「我的身体不好看,之前已明白告诉过你。」 乔倚嫣十指略顿,与他对上眼。「侯爷以为妾身为你淡疤去痕,是嫌弃侯爷不好看?」见他沉默,她轻讶挑眉,随即咯咯笑了一阵,把萧陌严肃的面容都笑出淡赭。 好不容易稳下,她两手未停,清清喉头道:「妾身为侯爷除去疤痕,是因为这些伤口当时没仔细照料,许多都复原得不好,尤其是背央这一大片还留烙痕,肌理相连间必然影响到其他肌群活动。 「香膏主在活血生肌,加上我奇岩谷独门的重理推拿,如此使在侯爷身上,是为了让你行动更敏捷,能不受旧伤纠结的疤痕牵扯,可以更自在地控马,可以将手中银枪和长刀使得更流畅,若遇危急,可以更轻松护住自己。」眨眸又笑—— 「侯爷是一家之主嘛,侯爷大好了,妾身才能跟着好,你是我的大树呢,大树底下好乘凉,我总得把这棵树的根茎叶全都顾好……等等!等等!不准动啊!整套推拿得一鼓作气才见效,你敢乱动妾身跟你没完!」 她是要怎么跟他没完?萧陌其实挺想知道,他甚至觉得……「她要跟他没完」这样的话,听进耳中竟十分受用。 但为了不毁她的用心,他还是再度伏好,喉结暗自上下颤动。 好一会儿,他艰难地蹭出话—— 「那时欲说服你退亲,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够好……虽受皇上抬爱,位高权重,天朝各家大族对我却是看不上眼的,更不会将家中闺秀轻许,你许给我,表面或许光鲜亮丽,却一辈子都要受人背后议论,如今踏进帝京这是非之地,烦心事怕是阻不了,说到底是我拖累了你。」 他一边耳垂忽地遭人轻咬一口,浑身陡凛,本能欲起,又听她娇斥不准他动。 推拿的小手未停,女子嗓音慵懒,娇软哼笑。「既然被侯爷拖累,那侯爷是不是该讲述一下事情缘由,让妾身就算栽了跟头也当只明白鬼?」 乔倚嫣主要是在打趣他,略带试探意味,却未认真期望他会道出些什么来。 「好。」他竟然应承。 「嗄?」被惊着的她险些收手破功。 萧陌像没有留意到她的震惊,自顾自地说下去—— 「当年我遭景春萧氏除族谱,赶出家门,主要起因在于我当时的一个贴身服侍的婢子身上。她名叫灵儿,年纪小小就来到我身边服侍,而我是她的小公子,比她还小两岁……」 乔倚嫣脑海中蓦地浮现底下好手为她探回的消息,记起那一干言官对他的抨击——骂他「有辱门楣」、「秽乱宗族」等等之类。 她见事一向快狠准,遂问:「这位灵儿姑娘可是被景春萧氏的谁看上了?」 他平视的目光略显空洞,彷佛没有落点,沉静道:「事发的那年,身为萧氏庶长子的我那时一十四岁,灵儿十六,由我嫡母所出的嫡子弟弟萧阳那时刚满十三,他几次想从我身边要走灵儿,我硬扛着没有答应……」他鼻息略浓,眉目沉沉,思绪被拉回那一段灰涩过往—— 「上元节那日,我因与萧阳起了冲突被罚闭门思过,灵儿去灶房替我取晚膳。许久不见回来,等到月上树梢了我才惊觉不对,顾不得罚,立时冲出去寻人。我……我找了许久,可一切皆晚了,灵儿在萧阳恶意安排下被我当时正醉酒的父亲萧侯爷相中,拘在书房里整整两个时辰,就像……就像当年我阿娘那样,只因生得一张好皮相,谁还管你是不是个人……在他眼中,全是泄欲的玩意儿,全部都是……」 他口中的「他」意指何人,乔倚嫣心知肚明。 两手持续在他的琵琶骨间揉移,她尽可能平心静气地问:「后来呢?灵儿姑娘可是像你阿娘那样,成了萧侯爷的侍妾?」 「嗯……」他敛眉垂目,神态淡淡。「灵儿成了萧侯爷的房里人,但我知道,她喜爱的另有其人。」 「噢?那妾身可否猜猜……灵儿姑娘喜爱的那一个原来是侯爷你吗?」她略浮夸扬声问,试图冲淡沉郁的氛围,未料却引出他岔了气的一阵干咳。 萧陌再次扭头瞪她。「我与灵儿之间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侯爷淡定啊,不是就不是。」乔倚嫣无辜眨眸,唇角翘起。 「灵儿她……就像亲人那般,她是老罗总管的独生闺女儿,罗叔与我阿娘是同乡,当年差不多是同时候进了萧侯爷的府第作事,各签下二十年卖身契,我娘拿罗叔当亲大哥对待,罗叔一家如同我的亲人,只是罗婶去得早,灵儿不到七岁就没了娘,我阿娘对那女娃儿自是万分怜惜……」他眉睫微敛,淡淡阴影落下,嗓声略嘲弄—— 「有时会想,灵儿被萧侯爷所辱,之后还得顾及罗叔,不得不走上我阿娘的老路,而我娘亲不用活着目睹这一切,像是这可笑世道里还残存着一点点怜悯。」 乔倚嫣内心一纠,问道:「灵儿姑娘的心上人是谁?是萧侯府里的人吗?」 萧陌摇摇头。「……是一名货郎。灵儿很喜爱他,他们两情相悦。灵儿被萧侯爷收房后,一日哭着偷偷来求我,她想再见那货郎一面,好好做个了断……」 「侯爷帮了灵儿姑娘的忙,安排他们俩见面,结果此事最后演变成你被萧氏逐出家门,是不?」她双手徐徐收势。 萧陌没有否认,轻道:「是我思虑不周,亦太过天真,未察嫡母何氏与萧阳一直命人盯着……灵儿那日与货郎在我所安排的马车内话别后,货郎下车离去,我亲自驾马车带着哭得泣不成声的灵儿回府,尚未进城就被萧阳带人团团围住,连人带马车拖回萧侯府。」 大功告成。 收手。 乔倚嫣摩挲一双玉掌,轻轻吐出一口气,宛若叹息—— 第36章 「看来是这样了,侯爷最后被诬陷与自己爹亲的侍妾有染,两人还驾马车到城郊外偷情,欸……莫怪会有『秽乱宗室』的骂名。那灵儿姑娘呢?你被赶出家门,老罗叔眼下也跟着你,那她……」不妙的感觉爬满心头。 背上的绵软小手一撤,萧陌既觉松了口气又觉恋恋不舍,每回皆如此矛盾。 他翻身坐起,任由乔倚嫣摊开一件宽大中衣披在他肩上。 他低声道:「灵儿与我被分开审问,后来她认了。」 「认了?」乔倚嫣柳眉飞挑,眸心陡湛,一下子明白过来。「打蛇打七寸,灵儿姑娘是被掐住要害了,这要害不是老罗叔的话便只能是那位货郎哥哥,她被萧家人拿来对付你,她不觉对不住你吗?」 乔大当家聪敏过人,提及这些陈年往事竟令他省了不少口舌。 萧陌淡淡牵唇。「即便觉得对不住,但事情已难挽回,当年我被家法鞭打的那一顿换到罗叔的卖身契,是罗叔带走伤重的我,灵儿许是觉得身边已了无牵挂,最后投湖而亡。」 房中一静。 好一会儿才听乔倚嫣叹道:「欸,这景春萧氏果然欺负人。」 背靠床柱,已脱鞋上榻的她干脆抱膝而坐,注视着坐在榻内的萧陌,问:「侯爷今夜肯对妾身言明当年的事发经过,是担心妾身踏进帝京如羊羔入狼群,会被坏心眼的人给吞了去萧陌古铜峻庞在一室烛光照明中红了红。 「医治清怡长公主一事,我本不想你出头,那样太惹眼,但仔细再想,嫣儿到底不适合低调过活,先不说你自个儿,你既已嫁我为妻,与我这样的人扯上干系,在这帝京城内便不可能低调度日,加上你跟皇上开出的那两个条件,待明日圣旨发至,定远侯府必受万众瞩目。」 乔倚嫣下巴搁在膝头上,菱唇开开,笑露贝齿。 她对荣威帝开出的两条件—— 其一,医治期间,清怡长公主需移驾定远侯府小住,她乔倚嫣不入内廷看诊。 其二,皇亲国戚、世家大族若求她乔倚嫣诊治,先去皇上那儿请圣旨来。 「妾身向皇上求得的恩典,恰是咱们定远侯府的大树,能避暑乘凉还能遮风挡雨,侯爷莫非不知?」 「……我知。」萧陌颔首,忽见对角床柱边的她改坐为躺,还懒猫伸腰般伸展躯体,然后……朝他这头滚将过来。 她滚了一圈再一圈,把脑袋瓜滚到他盘坐的大腿上才止势。 流泉般的青丝非常理所当然地散了他半身,她略扬洁颚冲着他笑。「那侯爷知道些什么?妾身洗耳恭听。」 萧陌心跳与气息皆不稳,身体某部位因她的亲近变得沉重灼硬,她替他灸药引血、推拿背部时,他勉强还能压制,此刻软玉温香在怀,他禁不住抚她的发、她的脸,大掌在她玉颈上来回轻挲,感受她的细腻脆弱还有颈侧那明显动了情的脉动。 他缓而轻哑道:「你不入内廷看诊,避开后宫那些贵人们,如此便避掉不少麻烦。清怡长公主住进我定远侯府治脸伤,你要的是名,用最短的时间在帝京扬名立万……我信你定有本事治好清怡长公主,然此事一成,必然轰动帝京,届时会有很多人求你出手,可有皇上挡在前头,那些人就让皇上去头疼。」 她侧卧,一臂环上他的腰,额面抵着他坚硬的腹部直笑。「侯爷与我心有灵犀呢,妾身想什么,你倶知,我真欢……啊!」身子蓦地被他托高纳入臂弯里,他像在抱襁褓中的娃娃那样拥着她。 男人目光深深,拢着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晓的东西。 乔倚嫣心头发软,抬手抚摸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柔声略哑—— 「侯爷将过往之事坦然相告,是想让我心里先有个底,哪天在勳贵圈子里遇上景春萧氏那边的人才好对付,是不?你怕我吃亏呢。」 萧陌没有直接答话,却道:「你想玩,那就玩,想做什么,就做,只是……别弄伤自己,真遇到棘手之事扛不住,就推到本侯身上,天朝的勳贵们或者瞧不起我一个世族大家的弃子,但绝不敢小觑『定远侯』这三字所代表的权势,何况还有天子的偏爱。」 瞧,这根本是仗着有权有势有偏爱,要她尽情横行啊! …… *此处省略【319】字。请谅解* 这一夜,他被人强势推倒,尝到前所未有的滋味。 魂飞九霄净景清…… 是何境界。 第九章 春日赏花宴 清怡长公主,与当年和亲西夷的明泓长公主以及荣威帝,三人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倶是当今齐太后所出。 三年前红莲邪教的余党行刺,清怡为护皇上兄长面容大毁,此事除了令荣威帝大痛外,更似要剜掉太后的一颗心,身为天朝最尊贵的女子,三年来不曾真心展颜。 太后深深觉得此生已不可能再开怀笑,她的明泓和亲远嫁,最后病死在异地,她费了好长一段时候才从悲伤中走出,可如今,只要想起清怡这块心头肉,简直万箭穿心一般,痛得不能再痛……但,皇帝竟告诉她,说她的清怡很可能可以恢复昔日容貌,为了医治,清怡必须离宫几日。 有人可以医清怡的脸! 虽然皇帝说的是「很可能可以」,但君无戏言啊,皇帝如是说,是否表示这一次极可能有好结果?是吧?是这样的吧? 那神医听说是朝中大臣家的女眷,还是受封一品诰命的命妇,皇帝说对方的医术师承江湖某位奇人,为了神妙医术不被偷窥了去,以及医治上的种种因由,所以无法入宫看诊,仅能让清怡移了芳驾…… 都好,都成的,只要治得好清怡,什么条件都无所谓,她的清怡从未离开她身边呢,要出宫外宿多日,那、那得仔细安排伺候的人手,还有平日里用惯了的器皿等等,都带上,全都带上…… 第37章 如今……过去几天了? 十天有了吧? 真真度日如年啊,不成,她得去看看清怡,皇帝来劝阻也没用,她就是要去! 就是要去—— 这一日,帝京里桃花红、杏花白,满城春色迷了百姓们的眼睛,但两眼再如何迷茫也得紧盯着那定远侯府不放。 以往侯府还是「将军府」、而大将军长年窝在北境时,宅第再大再气派亦是门可罗雀但自从商家女出身的定远侯夫人要为毁容的清怡长公主治脸之事一张扬开来,满帝京便如烈火烹油般炸了锅。 绝不可能!清怡长公主的脸伤不可能治得好——这是从太医院那儿传出来的话。 几位大国手太医当年可是联合会诊过清怡长公主,亲眼目睹那毒伤有多严重,定远侯夫人却夸口能治?呋,别闹!这定然又是一桩帝京胡传的流言。 不,流言是真的! 清怡长公主的车驾真的进到定远侯府,到得今天已第十日。 更引人诧异的是,今日才下朝不久,皇上与太后亦都摆驾定远侯府! 帝京春日美不胜收,到哪儿都有好景致,但再好再美,京畿的臣工与百姓们都有些顾不上欣赏,毕竟眼前定远侯府里正发生的事,那是撩得人心痒难耐,恨不得立时变成一只耗子,打洞钻墙溜进去一窥究竟。 此一时际,侯府内院一处占地颇宽敞的院落,外边的四方天井下以及廊道上立着不少皇家侍卫、内侍和宫女,众人大气都不敢喘,气氛很是压抑。 忽地,一声明显喜极而泣的哭唤从里边再里边的一间雅房内传出—— 「我的儿啊——清怡……清怡……哀家的心头肉,佛祖终应了哀家所求,我的儿啊……」 接着屋内的人似哭成一团,又笑又哭,那带喜的音浪阵阵往外荡延,守在外头的众人不禁偷偷相觑,既惊且喜,几个守得近些的宫人宫女更是悄悄将耳朵拉长,努力去听—— 「母后,莫哭,是清怡不孝,累得母后为我伤心难过……」哭。 「哀家不伤心不难过了,哀家什么都不求了,你大好了,一切就都好了,过去三年就当成一场恶梦,如今梦醒,你信母后啊,哀家定为你挑一个万中选一的好儿郎来当你的驸马,再不让我的清怡受委屈。」哭哭。 「太后娘娘、长公主……这是大喜事,依奴才来看,该笑才是,不哭了不哭了,是天大的喜事啊!」 「当真老天开眼,太后娘娘诚心感动天,长公主才能遇上如此奇妙的机缘,确实是天大喜事,老奴……老奴想哭也想笑,呜呜呜……」 「逢嬷嬷你、你别哭啊!」 「小禄子公公咱感动嘛,哪能不哭?」 太后身边贴身服侍的老宫人和嬷嬷已吵起来。 太后像被逗笑,低声说了些什么,静过几息后突然嗓音一拔—— 「你是说,清怡的脸还能较现在更好?甚至……甚至比未受毒伤前的模样更好?」守在门外的宫人宫女心头倶是一跳,好奇心满涨,他们可都是见过清怡长公主的模样,着实难以想像那张伤颜能复原……且,还能比未受伤之前更好? 大伙儿不是拉长耳朵便罢,是身躯都向前倾,恨不得把耳朵贴在壁上或门上。 屋里,一道温柔女声如春风过玉湖般轻起,恭敬却揉进笑意地答话—— 「长公主的脸需得再治三日,三日后那才叫功德圆满,脸肤完全新生,肤泽均匀透亮,堪比十四、五岁的春妍少女,素妆亦倾城。」 「噢……老天爷啊……这、这是哀家太急,来得太早了呢,若果真能如你所说的那样,那当真……当真再好不过,再好不过……」说着说着又带出浓重鼻音。 「太后娘娘身为人母,为长公主忧心焦急,出宫来探,此为人之常情。臣妇师承江湖奇派,今日能为太后和长公主解忧,幸不辱命,亦不辱师门,不负师恩。」 「你这孩子……很好啊,真的是好。」太后缓了缓气,语调充满感情。「清怡直夸你,都夸得没边儿了,哀家瞧着她瞧你的眼神,那是真真的依赖,喜欢你喜欢得紧……哀家有个想法,若你愿意,哀家想收你为螟蛉义女,让清怡唤你一声姊姊,就不知你怎么想?」 不管这座定远侯府的女主人怎么想,屋里的公主侍婢们、太后的内侍以及宫人嬷嬷全异口同声、喜极而泣高呼—— 「恭喜太后老佛爷!贺喜清怡长公主啊!」 宫里的老嬷嬷好心地催促提点。「定远侯夫人,这是天大的荣宠啊,咱们天朝里能成为太后义女、长公主的义姊,您是独一份,得赶紧谢恩呀!」 院落外,今日陪太后一同到访的荣威帝收回欲踏进的脚步,耳力甚佳的帝王先是一愣,很快便朝伴在身边、耳力更佳的定远侯哈哈笑道—— 「太后收了你家那口子当义女……哈哈哈,甚好甚好啊!如此一来,要召她进宫就方便了,朕算是多了一个义妹,北方豪商,医术高绝,太医院那群太医连替她提鞋撑伞都不够格,有这样的义妹真真稳赚不赔。」 早在清怡长公主住进定远侯府的第五日,荣威帝这位皇兄就已耐不住性子溜出来探望,那时清怡长公主的脸伤已大有好转,辽东奇岩谷的神妙医术狠狠让帝王惊艳到。 只是此刻,萧陌眼角、额角加嘴角都在抽搐,双手悄握成拳。 但,他听到妻子响亮轻快的谢恩声音,没有迟疑,没有半分被迫的无奈。 所以这是她要的,是吗? 第38章 与皇家绑在一块儿,借势再借势,她若想这么玩,那就这样。然,面前这位背对着他的「不良」帝王却一手挲着下巴慢悠悠道:「乔家大小姐既成朕的义妹,实该为她好好打算,当时这桩指婚确实是强加在爱卿身上,爱卿如若不喜,无法真心待她,朕就让她归家吧。有了朕与太后护持,以及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再加上她乔家家业,朕要为她再指一个佳婿定是易如反掌……爱卿作何想法?呃!」荣威帝吓了老大一跳,因为向来冷峻不苟言笑的萧陌突然双膝落地,面色颇惨。 「皇上,臣曾说,这桩『冲喜赐婚』,臣认到底了,臣谢皇上赐婚。」语毕,对着帝王重重磕了一记响头。 那额头点地的响音实在太重,重到荣威帝都皱眉了,但借着这一响彷佛窥探到什么,又令帝王扬唇笑得没心没肺。 抛掉皇室矜持,荣威帝撩袍蹲下,两脚开开,对着跪地磕头的萧陌笑道—— 「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对人家姑娘上了心?原来都已经这么喜爱了呀!很好很好,朕果然是天子,天子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随便都能指个好姻缘给你,也不负咱俩这些年的交情。」 是夜。 定远侯夫妇俩迎来一日中最沉静安宁的时分。 乔倚嫣的灸药引血从萧陌指尖引出漂亮的殷红,不见半点污浊。 她终是将他体内顽强的病灶一点一滴袪除,陈年积累而成的内伤无状却可怖,如今已无隐忧 她一脸愉悦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边收拾银针和药箱,未察觉坐在榻上的男人注视的目光。 皇上御赐的这座宅第,萧陌之前回来住的次数不超过五根手指头,且每次停留不过十日便又赶回北境,以往总觉得宅子空阔、寝居太大,毕竟他这个主子长年在北境打仗,老罗总管负责打理府中一切,仆婢也仅招了少少几人。 但自从他有了媳妇儿,这宅子里有了当家主母,就各种的不一样。 鲜活。 对。若简单来说,就是「鲜活」二字。 他不动声色环顾了眼寝居间,角落多出一座黄杨木镶青玉的折屏,屏后空间可用来换衣,屏上搭着两件男款披风,方便他出门时拿取。 折屏旁边摆着女子梳妆台,红木台上架着磨得发亮的铜镜,更有大大小小雕功细致的妆盒、饰物盒,临窗边则多出一张乌木藤面的罗汉床,床上堆着两颗大迎枕,还有箱笼、箱柜、方角柜,甚至添了一整组煮茶用的茶几和茶具,连八角陶炉都备上。 如同北境的行军大都统府,仅被她住进短短几日,氛围便不同,这座定远侯府亦是如此。 正因为有她的「侵门踏户」,宅子中的各处宛如翻出一片勃勃生机,连府里做事的人都变得很不一样,尤其是老罗叔,见到他就是笑,好像他干了什么好事,嘉惠到无数人似的,他其实没做什么,只是……成亲了。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妾身报恩大功告成,我也得对自个儿道声恭喜呢。」收拾好器具的乔倚嫣坐回榻上,玩笑话才道完,伸手就想拨开他披挂在肩的雪白中衣去察看他背上状态。 「侯爷的鞭痕和烙痕与清怡长公主脸上的毒伤不同,治法自是不同,长公主直接换肤,侯爷嘛……」她嘻笑了声。「妾身好像对『把香膏抹在侯爷身上,再压着你慢慢推拿揉捏』这样的活儿上瘾了,欸,怎么办才好?都舍不得把疤除得太快太干净。」 秀腕蓦地落进萧陌的掌握里,她低呼了声,天旋地转的,人已被他拖去困在身下。 「别理那些疤,我们躺着……说会儿话。」他体格高大精实,怕压坏她,遂侧身卧下,一臂将她捞进怀里,让她的背贴在他胸前。 「好。」乔倚嫣柔声回应,乖乖不动。 结果说要「躺着说会儿话」的萧陌管杀不管埋似的,都搂着人躺下了竟不言语。 乔倚嫣不知他内心起伏,但夫妻俩若要聊天,她话题可多了去,遂笑道—— 「三日后待清怡长公主脸容大好,太后的意思是要办一场赏花宴,广邀皇亲国戚与世家勳贵们前来与会,说是赏花,其实是想造一个让长公主在众人面前亮相的好时机,而长公主竟向太后提说,她想将皇家的赏花宴办在咱们府中。」 她背后的男人低应一声,一会儿才低幽道:「长公主与你颇为投契,你对她所做的,恩同再造,将太后的赏花宴移到定远侯府,她是想替你长脸面。」 乔倚嫣细细打了个呵欠,觉得她家侯爷长指下意识在她小臂上挠来挠去,挠得她好舒服呀。 「嗯……长公主是个好脾气的,是个勇敢又惹人怜爱的小东西哩,第一次把伤容现给我瞧时,她眸中有惧,怕吓着我也怕我伤着她似的,她硬撑着都快哭了,我瞧着也想哭……很心疼的……」 萧陌薄唇抿成绷绷的一线,突然不太痛快,竟是……不喜她去心疼谁,这彷佛是「独占欲」的心绪是何时生成? 怀里的她仍轻声喃喃。「太后收我当义女的事,也将一并在赏花宴上对外公开,再来……应该就轮到景春萧氏……呵呵,妾身很期待见到那些人……」 侯爷别不开心,这会儿有妾身呢。 但凡敢欺负你的,我替你把他们一个个彻彻底底欺负回来。 萧陌记起她「豪情万丈」撂出的话,心头发烫。 何时对她上了心,他答不出来,但该是有些话得对她道出。 没有喜爱也没关系,我来喜爱你就好。 不是那样。 他该要驳她。 深深呼吸吐纳,艰难地吞下唾津,调整许久终是鼓起勇气—— 「嫣儿,我其实……嗅?呃……」 第39章 「呼噜噜……」小小声如春日下猫儿打呼噜的声音响起,乔倚嫣被他挠手臂挠到睡着。 萧陌有些哭笑不得,略挺起上身注视着她,眉睫口鼻,浏海与鬓发,白里透红的香腮,秀气的下巴,他看得仔细,眼神描绘那温润的每一道线条。 「我的……妻。」 我的。 他声音低哑到几乎难闻,幽喃着,倾近,唇轻轻含吮着她的唇。 太后一声令下,春日赏花宴热热闹闹登场。 请帖是从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发出丄帘京城内的皇族宗亲、封了爵位的勳贵,以及三品以上的朝官武将家中的女眷们皆在受邀名单当中,但这赏花宴举办的地方不在宫中,却是大出风头过后又再出风头的定远侯府。 一座侯府能被皇家相中拿来办春宴,那是多大的脸面! 侯府里花不够看,无妨,直接从御花园里挑选,命宫人宫女们一盆盆搬上马车拉过来,再让宫中最厉害的养花好手跟过来照料。 侯府里的厨子和仆婢不够多,怕应付不好宴席当日所需人手,不怕,要人手宫中多的是,侯府只要腾出地方来即可,赏花宴一切用度和事宜,宫中自有能人掌管,身为侯府当家主母的定远侯夫人无须费半点心力操持。 用不着劳心劳力,乔倚嫣乐得轻松。 春日赏花宴这一日,她很清楚太后眼中的主角是清怡长公主,她这个「螟蛉义女」可不能抢尽众人目光,所以她的妆容与服饰端庄大方即可,惊艳全场的活儿就全交给清怡长公主了,那可是她乔倚嫣的手笔,是她妙手回春治好的一张绝世娇颜。 原是半张遭毒粉蚀掉肌肤的残颜,半边粉嫩半边褐红,历时三年了,残伤仍从坑坑巴巴的肤孔中隐隐透出腥臭气味。 当年太医院群医束手无策,荣威帝曾发了皇榜告示在民间求访神医,大胆揭榜的人不少,但没一个有用。 只是如此一来,看过清怡长公主脸伤的人便多了,加上荣威帝也非「医不好公主就拖出去砍头」的残暴帝王,因此关于清怡长公主残颜模样的描述便也流传开来,众说纷耘之下越描越黑,总之是惨不忍睹。 但今儿个春宴上,当清怡长公主脸上的那张粉色头纱彷佛不经意间被春风撩弄了去,头纱飘走,一张仅着淡妆的容颜避无可避地展现在与会众人眼前。 满场……静寂。 当宫女连忙取出备用的纱巾欲掩清怡长公主容颜,几位世族大家的年轻公子纷纷不由自主往前踏近,其中的三、四位竟还出声嚷嚷—— 「别!」、「住手!」、「别遮掩!」 失态啊失态,实在有失大家公子的风范,这也太、太、太斯文扫地!待惊觉过来自己的行径有多孟浪,俊秀佳公子们纷纷面红耳赤,为自身的唐突再三致歉,并向在场同众人一起欢度春宴的太后请罪再请罪,却不知太后面上绷着威仪,心里却翻了天般欢喜。 这一场赏花宴并未刻意将男宾和女客分区隔开。 清怡长公主颜残之说众人皆耳闻,太后就是想借机让众人看个清楚,不管男的女的都张大眼睛来瞧吧! 她的清怡本就容貌出众,值得天朝所有佳公子来追求。 她的清怡尽管伤残过颜面,心一样如晶雪、如碧玉般澄透,老天怜她,终是降下福泽,而带来这份福泽的人儿必是天之祥瑞,她将之收为义女,能得这份珍贵祥瑞相伴,往后的一切只会更好。 必然如此。 于是在与会众人彻底惊艳过清怡长公主那张宛若吹弹可破的绝世美颜后,太后将目光移至那团「祥瑞」身上,当众笑得感怀又慈祥—— 「清怡长公主能尽除身上毒害,恢复往昔容颜,全赖定远侯夫人一手无人可及的神技。苍天垂怜,赐了这样一个福娃来哀家身边,哀家不珍惜那是要遭天谴的。」 太后这像自责又像讨安慰的话一出,相陪在她身边的命妇们此起彼落、一个接连一个进言,那是把定远侯夫人夸过又夸,溢美之词夸得都要冲破九霄云外。 太后频频点头,笑得合不拢嘴,道—— 「所以哀家今儿个就当众宣布了,收定远侯夫人乔氏为我皇族义女。小嫣儿……小嫣儿……你还愣在那儿做甚?还不过来拜哀家一拜,认哀家这个老干娘亲?」 乔倚嫣十分明白因为自己治癒清怡长公主那张脸,太后必定对她另眼相看,倒没料到太后会当着满城宗亲与勳贵面前显露出这般过分的亲昵,那唤她的口吻、那怜爱至极的眼神,好似她乔倚嫣真是她齐氏的小棉袄、小心肝儿。 漠叩! 好,咱们一块儿演! 想演这样的一出,她奉陪到底,乐意之至。 于是她双眸含泪,神情既惊且喜,一副仓皇又无比感动、激动样儿,扑倒在太后面前行跪拜叩首大礼,当众认了这位天朝最尊贵的女人当干娘。 乔倚嫣是被太后亲自扶着起身的。 「好孩儿,咱的好娃子,是老天爷将你赐到哀家身边啊。」 恭喜声不断自四面八方涌来,全在祝贺这春日赏花宴上太后得一好义女。 「各位,且为哀家的这一份福分,敬咱家小嫣儿一杯春香酒吧。」 乔倚嫣被太后轻轻扯住一臂,既闪避不开,那只得跟着老人家举起一只玉樽,众人敬她,她回敬众人。 第40章 然,眸光徐挪间,她不动声色顿了顿。 众皇族宗亲与勳贵人家中,女眷多是往前方涌靠,毕竟太后与赏花宴大主角清怡长公主的座位皆设在前头,更有不少对她这位身怀奇技的定远侯夫人抱持高度好奇,欲借机攀谈的命妇与闺秀们。 唯有一名高瘦的华服妇人杵在略外围,半步不挪。 妇人生得算是白净,只是颧骨略高、鼻头与下巴过尖,难免给人一种偏苛薄的感觉,此际,那一张棱角太显的瘦脸表现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彷佛对众人敬她的这一杯春香酒很不以为然,妇人手中的酒杯没往嘴巴凑,随意举了下便往长几上一搁。 乔倚嫣继续不动声色觑着,越瞧越觉有趣了。 高瘦妇人眸线往某个方位飘去,触及到「某点」又迅速收回,好像……非常、非常想看个清楚明白又颇为顾忌一般,因此就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最终端着架子勉强用眼角余光偷窥。 那个令高痩妇人甚是不安、偷偷地觑过又觑的「某点」,不是别人,正是定远侯萧陌。萧陌就立在一群女宾客的最外围,与寻常时候多在兵部行走的七王爷、英郡王以及几位二、三品的武职高官落在一处,聊着他们武官才懂的事务。 当太后让在场众人对她的螟蛉义女敬酒时,定远侯实是听话地举起手中酒樽,隔着有点远又不会太远的距离默然一敬,随即又跟身边人谈起军务与兵事。 乔倚嫣一下子看明白了—— 她家侯爷根本没把当年待他不好的嫡母何氏看作什么紧要玩意儿。 但没办法,她乔倚嫣却是个小肚鸡肠的角儿,那些对她男人不好、欺负了她男人的人,要她如萧陌这般淡定、像能一笔勾销似的……万万不能够! 景春萧氏。 那高痩妇人正是萧侯爷萧延盛的嫡妻何氏。 何氏出身清阳东何,天朝世族谱中的排名位在前半,东何的祖辈中出过帝师、尚书大臣、内阁大学士,连武职的二品提督、一品领侍卫内大臣等等皆曾有过,不过「清阳东何」与「景春萧氏」似遇到相同的窘况,年轻一辈在朝堂上无甚作为,宗族荣盛间显得青黄不接。 何氏身边跟着两名姑娘,年岁较小约十六、七岁的那个一身鹅黄色春装,模样还算标致,也学起何氏撇嘴不屑的小样儿,把举在纤指间的酒杯给搁回长几上。 只是不屑归不屑,她对清怡长公主大大方方展露出来的花容月貌却十分在意,就是不懂满天朝传闻的一张鬼脸为何会美成那样?太、太、太不可思议啊!而为了看清楚清怡长公主的绝世美颜,两只脚跟禁不住踮高再踮高,引颈翘望中。 何氏身边另一名年岁较长的姑娘,她身上春衫以藕色为底,深紫百纹绣为腰缠,那腰巾轻轻一勒,令那腰身显得不盈一握。 乔倚嫣眉间不由得一挑,因这位藕衫姑娘没被何氏影响了去,却是举杯盏轻啜,双眸从杯缘上方抬起时,恰与她的视线撞在一块儿。 对方显然受到惊吓,但很快就宁定下来,甚至隔着些距离朝乔倚嫣温雅露笑。 是个颇为胆大的美姑娘呢! 只是对方……有何琢磨? 乔倚嫣下意识揣测,脑中转着这几日遣人探得的消息。 这一场春日赏花宴即便何氏不愿与会,也绝对不敢不来。 不来——那是有意拂了太后脸面,这罪若往大处说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来——那是咬牙折腾自己。 满帝京有谁不知这个定远侯爷是自家扫地出门的弃子,如今却要奉太后懿旨上门为对方贺喜,想想都觉心头郁结得难受,闷到快要命绝,却还不能显露半点不痛快,至少……不能摔杯砸盏大剌剌显露出来。 乔倚嫣是瞧出来了,就喜欢何氏一脸别扭样儿! 何氏今儿个一踏进定远侯府,暗中负责盯场的丹魄便打了暗号告知,不一会儿,素心亦偷偷来报,将那两个姑娘的身分查得清清楚楚。 鹅黄春装的妙龄少女名叫萧咏页,何氏之女,在萧延盛的子女中行四,却是景春萧氏长房的唯一嫡女。 藕衫女子姓何,单名绮,是清阳东何的闺秀,何氏的胞兄与一名宠妾之女,虽是庶出,但从小便颇得何氏这位姑母的眼缘,后又与萧咏页交好,于是常被接进萧侯府里小住。 噢,终于能见上一见了,这位景春萧氏的嫡长房夫人…… 当年阁下是怎么苛待她家定远侯爷? 她家侯爷虽抛诸脑后没想理会,彻底展现「侯爷肚里能撑船」的气度,她乔倚嫣既为报恩而来,家里侯爷的这一点陈年旧仇,却是不报不成。 且,等着吧。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而时候,很快就要到了。 彷佛朝对方敬酒般,乔倚嫣手中的酒樽当空微点了点,她浅笑仰首,徐徐饮尽杯中这味春香酒。 第十章 要战就来战 只是……乔倚嫣以为事情皆在掌握中,倒没料及会瞧见眼前这一幕。 侯府花园里的赏花宴仍进行着,但男宾与女客们明显分成两处,年长些的命妇们大抵围在太后这儿,年轻的女儿家则多在匠心独具的园艺造景和花团锦簇间漫步嬉游,连清怡长公主也被几位郡主、县主拉去逛园子赏春花。 第41章 男宾这边,之前觑见清怡长公主真容而顿时失态的几位已不敢再多看,矫枉过正般退得远远,加上男人们聚在一起,话题自然而然又是朝堂上的事,遂大多聚在开阔的花厅中说聊起来。 萧陌自奉旨返京献俘兼述职后,白日里多是在兵部或城郊的青台大营,毕竟是行伍出身,军务与练兵之事他仍是较感兴趣。 今日春宴,与他颇谈得来的几位皇族宗亲和文武官皆到场,乔倚嫣以定远侯夫人的身分与他们相互见礼,之后在一次不经意间,她回阵瞥见萧陌与那些人辩论议事的模样,心里很为他高兴。 这帝京大城里,他还是寻到了志同道合之士,那些人听他说话的神态是那样郑重专注,将他所言珍重视之,他虽失去世家宗族的庇护,却披荆斩棘造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他的所作所为让她感到无比骄傲,但,绝不包含眼前这事—— 经宫中能人巧手布置过的如意小池在园子深处静静展现它的春色,得走过成排黄灿灿的迎春花,越过芍药夹道的青石小道,弯弯绕绕一番才能探得的小所在。 萧陌不知何时离开了花厅来到这里,萧咏页离他甚近,但何绮离他更近,近到纤指一抬已揪着他的袖,笑语轻柔—— 「陌哥哥可还记得,六岁的小阿绮常是这样揪着你、拉着你,你性子好,不生气也不嫌烦,常逗着我玩,莫说那时我年岁小,阿绮可都记得呢。」 萧陌动也未动,看不出心思。 今日他一身暗紫隐绣的广袖常服,乌发成束套着墨玉冠,脚踩着丝绒底黑绸靴,从头到脚皆是房里人替他所选,令他身上那长年浸润在战场上的肃杀气息少了些,却彻底带出身为一位爵爷该有的凛然贵气。 突然,一旁撕着花瓣片玩的萧咏页把花直接抛进如意小池,略娇蛮地冲着他道:「反正你被爹赶出家门时,我与阿绮都还小,我还只有三岁呢,你和景春萧氏之间的不愉快可不能算上我,我也很无辜呀。」 「不能算上你?哈哈,那萧四小姐可还算是景春萧氏的姑娘?」清脆女嗓穿花拂柳而来,问话甫落,伶俐婢子撩开垂柳,乔倚嫣盈盈踏进这个小天地,身后跟着面色微沉的芳姑姑以及一位吓得直发抖的老仆妇。 「李嬷嬷,不是让你守在外边吗?都干什么去了?」萧咏贞扭头一跟乔倚嫣那双笑弯弯的凤眸对上,不知因何背脊发凉,本能地想给自己壮胆,两眼立时凶巴巴瞪向自家仆妇问罪。 李嬷嬷一脸惶恐。「小姐,老奴……老奴来不及出声,没法儿啊……」 乔倚嫣笑笑又道:「方才问话,四小姐还没答上来呢,你到底是不是景春萧氏的姑娘?」 萧咏贞咬咬唇,下巴抬得高高的。「我当然……本小姐当然是。」 「是的话,就不能说自己无辜了。」乔倚嫣好脾气道。 她是假借衣裙上沾有污渍有失礼数,遂向太后与一干缠着她说话的命妇们告罪,然后在回正院寝居换衣裙的路上半路绕过来如意小池这里。 尽管之前丹魄偷偷来报时已大略描述过状况,此时亲眼目睹,见自家侯爷被招来这儿、被年轻貌美的姑娘揪住袖角,乔倚嫣瞬间怒火中烧,怒极反笑。 她内心一把狂火正烧得乱七八糟,萧陌却在这时候朝她走来。 他旋身就走,没有用力甩开谁的举措,仅是很简单地转身走人,自然而然摆脱了那只揪着他袖角的柔荑,他的脸……乔倚嫣不由自主瞥向他,竟在那张严峻脸容上察觉到一丝如释重负。 试问,他怎么可以如释重负?又凭什么摆出那样的表情? 乔倚嫣都觉有热气直往眼睛里冒。 但不行,她绝对不能在这儿跟他闹开,她才不要让外人看她笑话。 于是当萧陌来到她身边,她立时轻挽他一条臂膀,小鸟依人般偎近,眸光仍直勾勾锁着萧咏贞与何绮二人,两位世家小姐被她的笑眸看得有些不争气地缩缩肩膀,她却未发现身边男人垂目瞧她、眉峰疑惑轻蹙的神情。 萧咏页这个萧氏长房唯一嫡女平时到底蛮横惯了,忽地挺身抬高下巴,虚张声势般嚷道:「你们信不?我可以帮你们说话!我说的话,爹会听的,我娘那就更不用说了,你们需要我帮忙,信不信?」 乔倚嫣听得眼睛都发亮了,连被她亲昵挽着健臂的萧陌亦不禁将目光挪向面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姑娘,刚硬面庞有些漠然,彷佛对方说了一个很不好笑的玩笑话。 乔倚嫣轻咦了声,浅笑问:「不知萧四小姐可否明言,是要帮上我们夫妻俩什么忙?」 「他、他……我是说定远侯爷……」萧咏贞抿抿唇。「定远侯被景春萧氏除了族谱、逐出家门,少了天朝世族大家的支撑,在外行走便少了身分和脸面,我可以劝我爹……当然还有族里长辈,让他们答允重开宗族祠堂,让定远侯回归我景春萧氏,再作回我景春萧氏的子弟。」 乔倚嫣感觉身畔的男人身躯蓦地紧绷,似在瞬间抑下暴起的心绪。 她眸光未放在萧陌身上,一手却状若无意地抚上他胸口,绵软掌心隔着两层衣料抵着他硬邦邦的胸肌,悄悄安抚。 且不管她家侯爷是否想回归景春萧氏,萧四小姐的这一番提议实惹得他意绪难平了。 乔倚嫣一颗心生了八、九个窍儿,立时笑问:「就不知萧四小姐与这位清阳东何的何家小姐想要怎样的报酬?」 似没料到乔倚嫣会问得如此直接,萧咏贞与何绮迅速相觑了眼,神情略显不自在,何绮甚至眼眶微红,朝萧陌那边看了去,很快又垂下螓首。 乔倚嫣装作没瞧见何绮那楚楚可怜的一瞥,对萧咏贞又道:「四小姐爽快些,就说吧。」 后者深吸口气,咬咬唇道:「你方才在前头园子,好几位小姐围着你,连一向高傲的司琦郡主也凑上去,你……你跟她们提了一套脸部的按摩法子,还赠给她们每人一罐『玉脂雪肤膏』,你说……清怡长公主用的正是那款特制的脂膏,才使得如今肌肤彷佛吹弹可破,你把那『玉脂雪肤膏』的配方和制作法子给我,我自能在我爹面前多说一些你们的好话。」 「原是如此。」乔倚嫣含笑点头,放开萧陌朝她们俩步去。 萧陌再次蹙眉,但并未开口多言,把场子全权交给妻子掌控,而一旁的芳姑姑和丹魄更是安静地待着,全听自家夫人的。 此时乔倚嫣在两个姑娘面前止步,双方相距仅三步左右,她轻叹了声道:「这『玉脂雪肤膏』可是我师门独创,今儿个将配方和制法透露出去,若被我师父知道,定然少不了罚。」 萧咏贞忙道:「我们又不会拿它来图利,只是自个儿整个好玩,顶多……顶多弄成了拿来分送闺中密友与亲友,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她想像着贵女圏子里,众家小姐都来蹭着她、围着她,就为她手里的「玉脂雪肤膏」,那定然痛快。 第42章 乔倚嫣静了静,好似下了好大决心,头一甩。 「好吧,拿这个身外之物换萧四小姐在萧家长辈前的美言,像也值得。只是我不喜让其他人听了去,就偷偷同你们两位说吧,何家小姐,且附耳过来。」她对离自己较近的何绮招招手,接着轻拉对方一把,把怔怔发愣的姑娘家拉到跟前来。 乔倚嫣让何绮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的机会,红唇凑上人家的秀耳,低低便语—— 「这配分其实很简单,制法也简单得紧,你记住了,有……然后还有……再加上……用文火……再用中火……最后用强火收尾……这样……再那样……如此这般便大功告成。」红嫩嫩的菱唇离开对方的耳畔,她巧笑倩兮一脸诚挚。「何小姐聪慧伶俐,应是记牢了吧?」 何绮双眸仍怔怔张望,两片唇动了动却是无声。 乔倚嫣满意又笑,满满赞叹。「果然是世族大家的闺秀,聪敏得令人激赏啊,那……那我就不再多言,前头园子我还得赶回去招呼,没能多待还请海涵,就请何小姐代我将原话转告给萧四小姐吧,多谢你了。」语毕,她特意朝何绮身后的萧咏贞郑重颔首,显示她把该做的事都履约了,就请萧四小姐不忘承诺。 乔倚嫣走回自家侯爷身边,重新挽着他,把芳姑姑和丹魄一并带走,离开了这一处分花拂柳又柳暗花明才得见的如意小池畔。 走开了一段距离后,耳力绝佳的丹魄忽地凑进自家主子耳边,低声道—— 「小姐,我听到了,萧四小姐和何家小姐正闹着呢,那个老仆妇李嬷嬷劝着,被掮了一巴掌。」 多年习武不辍又在军中讨生活的萧陌实也听到,毕竟萧咏贞的声嗓全然没有顾忌地张声嚷嚷,耳力劲儿稍佳的人都能清楚捕捉,她嚷着—— 「阿绮你怎会不知?你明明听得真真的不是吗?那个打肿脸充胖子以为自个儿真成贵女命妇的商家女还赞你聪敏,她说的你都记住了不是吗?怎么我一问你,你就说全没听见?怎么可能!」暴跳如雷。 「定远侯夫人她……她、她真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只是胡乱喃着,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何家小姐茫然又惶惑。 「你这什么意思?你想独占『玉脂雪肤膏』的配方和制法对不对!何绮,我真是错看你了,我以为你要的仅是搭上我那个同父异母且被赶出景春萧氏的大哥,原来你想得更多,你这人实在是……实在太令人作呕!」气愤一哼,用力跺脚,恼恨到不行。 「我、我没有,四妹妹要相信我啊……」 「谁是你四妹妹!你根本不是我萧家人,只不过是别人家里头的一个庶女,你敢对我不好,我定撕烂你!」怒不可遏。 说了却像没说,听到了又似什么也没听到。好伎俩! 两下轻易就造成两名世家小姐之间的矛盾,冲突顿起。 萧陌挑眉盯着妻子的脑门,嘴角微乎其微翘起,他觉得颇为棘手的事,她竟四两拨千斤般简单化解。 这一边,乔倚嫣边走边听丹魄一句句转述萧、何二女的对话,连语调起伏都仿傚得十足十,直到她抬手比了个手势,丹魄才听令停下。 乔倚嫣让丹魄先回前头圜子,芳姑姑随他们夫妻俩回到主院寝居。 在芳姑姑巧手帮忙下,乔倚嫣以最快速度换上一套得体又大方的干净衣衫,俐落地重整妆容,随即芳姑姑退了出去。 萧陌正打算护着妻子重回赏花宴上,乔倚嫣却把门关起,转身面对他,藕臂盘在胸前。「侯爷就没话同妾身说吗?」俏脸一寒,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 萧陌先是愣了愣,最终道:「……你问。」 乔倚嫣瞪着人,暗暗咬牙,问就问—— 「侯爷不是在花厅那儿相陪郡王爷他们吗?为何会被拐去如意小池畔?」 「你也知道我是被拐。」他声音淡淡,目光深深。「有一名眼生的婢子进来花厅传话给我,说夫人在小池畔相候,我环顾四周不见你的身影,自然就过去寻你。」 乔倚嫣瞠圆双眸,双腮都气鼓了。「既觉传话的婢子眼生,你还信了她的话?都不觉奇怪吗?侯爷岂能如此轻易被拐?」 「就是这么轻易,毕竟事关乎你。」他直言不讳。 「嗄?」 他的意思是——要拐他很容易,拿她乔倚嫣当饵便成了……是吗? 怎么可能!她何时变成他的软肋了? 乔倚嫣发觉心头火顿时消退了些,迷惑混着柔软滋味袭上,但……等等!事情重点不仅这个,她还得继续问个水落石出。盘臂抱胸的姿势一变,她一手搁在腰腹上,另一手轻揪襟口,问—— 「那……好吧,侯爷被拐就被拐,这事就算了,可你在小池畔那儿与萧四小姐和何家小姐说话……」 「本侯没有同她们说话。」口气略硬。 乔倚嫣忽觉自己像被凶了。 她以往也不是没被他凶过,更好几次与他硬邦邦、甚至冒火气的言语交锋过,她游刃有余,还能闹得他又恼又羞、节节败退,但这一次不行,她都不知自个儿怎么回事,那种笑看天下的洒脱劲儿突然使不上来。 「……好,是她们同侯爷说话。」她脸色不好,他脸色比她更难看,见他脸色难看,她心里更难受,微喘着气将话蹭出。「那何家小姐何绮揪着侯爷衣袖时,你为何没有避开?为何由着她亲近?」 萧陌眼神一沉。「我在想事。」 乔倚嫣都想哈哈大笑两声。「想事儿?侯爷当下想些什么,妾身能知否?」 他眉峰又拢,抿唇不语,只见喉结上下微动。 第43章 乔倚嫣吐出一口气,紧声再问:「何绮唤你陌哥哥,她提及你少年时候与年幼的她玩在一块儿的事,可都是真?侯爷是否还记得?」 「她说的我亦都记得。」语调平板。 乔倚嫣点点头,眸光瞥向一边,一会儿又调回来。「至少侯爷还愿坦承这一点,不算太欺负人。只是妾身欲言明的是,我阿娘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妾身亦是,但我能看开。如今侯爷病灶已除,不再有后顾之忧,妾身也算小小报了恩,若侯爷有了喜爱的姑娘,喜爱到想迎进府给对方名分,那妾身愿将定远侯夫人这个位置拱手相让,请侯爷放我归家。」他可以不心悦她,但不能用那种方式欺负她。 不知哪一句话刺激了他,萧陌难看的脸色瞬间加倍难看,直勾勾瞪人的双目锐利到似能迸出锋芒。 「拱手相让……你敢!」他胸口起伏明显,平时用来挽弓抡枪的一条铁臂猛地绷紧,按在桌缘的五指爆出猛力,竟将精制的实心木桌生生扳下一角。 这种时候该被吓哭才是,可乔倚嫣偏就不哭,顶多伤心地红着阵眶,下巴仍要高扬。 但她不及回嘴,守在外边的芳姑姑多少察觉不对劲了,敲响门扉提醒—— 「侯爷,夫人,该回前头赏花宴了,二位怎么也是这座定远侯府的男女主人,不好离开贵人们的视线太久。」 乔倚嫣逮回理智,调息,重新整了整脸上表情。 她敛下眉阵,朝萧陌微微屈膝。「是妾身不好,性子太急,言语失当,惹得侯爷动怒了,妾身向侯爷赔罪,望侯爷见谅一回。」直起身,也不再看他,踅足便推门跨出。 芳姑姑先朝里边一脸铁青的男主子恭敬行过礼,随即快步尾随上自家夫人,主仆俩很快消失在萧陌眼界中。 萧陌沉默伫立,扳下的那块实心木在手中握了又握,一次比一次用力,到最后木屑纷纷。 他蓦然甩袖,动作之大将手中碎屑全部甩开,终才恨恨地大步踏出寝居。 太后应清怡长公主之请,特意在宫外定远侯府所办的春日赏花宴热热闹闹又五彩缤纷地完美结束。 许是因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春宴办在宫外,没有宫里那么多方方框框的规矩得守,男宾女客不仅能同席,各家的年轻女眷还能在婢子和仆妇陪同下,与宗室里或世族大家里的年轻公子相偕着满园子赏花游逛,令百花争妍中凭添了份「慕少艾」的甜美气味。 赏花宴结束后,清怡长公主随即随太后回宫,离开小住不过十多天的定远侯府,她却是哭得泪涟涟,拉着义姊定远侯夫人的手舍不得放,最后还是定远侯夫人将泪人儿哄过又哄,保证一定常进宫里探望太后与她,这才将人哄上马车。 这几日,被帝京百姓们谈论得最多的话题人物,定远侯夫人若是行二,那第一无人敢自称。 大言不惭说是能治癒清怡长公主的残颜,众人等着看她笑话……结果,当真是笑话!人家短短十来日真让清怡长公主恢复昔日容貌,还听说她的肌肤根本是回春了,比未受伤之前更要雪嫩透亮,两厢比较之下,太医院里那群太医全成了吃干饭的,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而比起定远侯夫人被太后收为螟蛉义女一事,更令皇族宗室、满朝文武以及帝京百姓们讶然的是荣威帝所下的圣旨,旨意很简单,就是定远侯夫人想医谁就医谁,不想医谁,谁都不能迫她出手,想迫她的,先来求圣旨再说,不然一律重罪惩治。 换言之,就是当朝皇上由着她当盾牌使。 例如哪位皇亲国戚或是哪位一品大员若要求治病,定远侯夫人不肯看诊,对方一求求到皇上面前,然皇上不肯发圣旨,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了,皇上今儿个不允定远侯夫人帮你医病,你还敢强吗? 但由于清怡长公主的容貌实在恢复得太好,赤焰毒所造成的残害尽除,加上春日赏花宴上定远侯夫人待人甚是亲切,不但以特制的「玉脂雪肤膏」相赠给不少位宗室女和大家闺秀,更当场教授一套简单却颇见成效的脸部按摩法。 这些日子,那几位拿到「玉脂雪肤膏」且学会脸部按摩法的勳贵小姐们真真大尝了甜头,肤质短时间内提升到令她们难以想像的境界,当真如凝脂一般,白里透红又嫩弹无比。 食髓知味,为了那「玉脂雪肤膏」,遣了仆婢投帖兼之送礼上门欲再拜访定远侯府的各家小姐们,数都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位,其中半数以上收到定远侯夫人的一张回帖,写明她正忙着调制另一款香膏,待大功告成,几家与她有缘的郡主们、小姐们皆可来访定远侯府寻她玩耍,试试新品香膏。 这事在帝京皇室宗族与勳贵圈子里简直炸翻天! 有幸收到定远侯夫人回帖的小姐们都能抬高下巴用鼻孔看人了。 定远侯夫人亲制的香膏只赠不卖,求都求不到,她们却可以堂而皇之地试用新品呢,怎不令人兴奋期待? 自然,那些有缘收到定远侯夫人回帖的人,当中绝对不会有景春萧氏的姑娘,也不见清阳东何的闺秀。 说到景春萧氏,这些天萧侯府颇有些不寻常,频频往太医院递牌子请太医过府,之后又遣马车至颇负盛名的百济堂、仁延堂将坐堂的老大夫们请了去。 这不难猜,定然是萧侯府内的哪位主子身体有恙了,猜不到的是究竟得什么病,竟然令太医们束手无策,出了萧侯府的老大夫们亦一脸难色、频频摇头。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怎么围堵严守,萧侯府里的秘密仍在仆婢们私下口耳相传间泄露出来。 竟然不是得病,而是中毒! 中毒者有两位,一位是萧侯府当家主母何氏,另一位则是萧四小姐萧咏贞。 所中之毒,太医们诊出来了,老大夫们亦诊出来,确定是当年红莲教恶徒们惯用的赤焰毒无误。 头疼的是,即便确诊是赤焰毒,群医们却不知该如何解,要不清怡长公主当年也不会残颜。 但庆幸的是,如今确实有人能解,那位被封了一品诰命、有着太后当靠山并拿皇上圣旨当盾牌的定远侯夫人,只要她愿意…… 「我不愿意。」 定远侯府正厅,乔倚嫣轻啜了口素心送上的香茗,将盖杯搁回红木茶几上,浅笑回绝贵客的请求。 终于终于,今儿个得见这位景春萧氏长房嫡子——世子爷萧阳。 凭心而论眼前男子长得颇好看,白皙英俊,唇不点而朱,春色锦袍大方贵气,大抵京城中的贵公子皆是这般模样,好看归好看,却少了让人想一看再看、再三品味的独特神气。 第44章 以元皇特赐萧氏的「两代公、三代侯」来看,萧侯爷在朝堂上若持续无大功的话,待世子爷承爵便得自降一级,萧阳成为萧伯爷,在外头碰上了她家侯爷,那是得按规矩行礼的……乔倚嫣想到这一点,唇上笑花开得更灿烂了些。 这一边,请求遭拒的萧阳很勉强才按捺住脾气。 袖中的手收握成拳,他语调不阴不阳道:「暂且不说愿不愿意,家母与我四妹可是在访过定远侯府之后,隔日便双双感到不适,她们是在这儿中了赤焰毒,除了定远侯府,不可能有其他地方。」 请不动她,就来兴师问罪吗? 好啊,想闹大她乔倚嫣绝对奉陪,要战就来! 「世子爷此话何意?须知前几日定远侯府的赏花宴那是太后娘娘主事,受邀与会的人那么多,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阁下却说萧侯夫人与萧四小姐是那日在这府里中毒?」略顿,凤眸湛湛。「莫非世子爷认为太后有意下毒,只针对令堂与四小姐?是因为她们曾私下嘲笑过清恰长公主的残颜吗?」「你、你胡说什么!」萧阳惊得俊眉都倒竖了。 他确实听过娘亲与妹妹私下议论清怡长公主的脸伤,说得可难听了,难道……真传到太后耳中? 「我才要问世子爷胡说什么呢?」乔倚嫣从容反问。「赤焰毒是反天朝的红莲教徒惯使的毒,你是暗指我定远侯府与红莲邪教有瓜葛吗?还是说当天与会的皇室宗亲与勳贵人家当中,有谁是红莲教徒?」 「本世子爷没那么说!」赶紧撇清。 这个定远侯夫人竟是个挎不清的,她说的那些话要是传出去,他景春萧氏可真真要得罪一大票皇亲国戚。 萧阳定了定神缓下声又道:「谁都知清怡长公主被迎进定远侯府拔毒治伤,而家母与舍妹确实是从赏花宴返家后便毒发,也确诊是赤焰毒没错,这两者……许是有牵连的,要不这毒也中得太奇诡。」 乔倚嫣状若沉吟,忽地笑了笑,头一点。 「还是世子爷脑子好使啊,终于寻到当中的一丝可能。当时为清怡长公主拔毒时,的确从长公主伤残的脸肤中取出犹带赤焰毒株的皮屑和毒血,还未够时候完全处理掉,一直搁在用来诊治长公主的那间屋子里……」叹了口气—— 「看来赏花宴那天,受邀与会的萧侯夫人与萧四小姐是满定远侯府乱闯乱逛了,一逛还逛进清怡长公主暂住的屋子里,误触了什么东西才招致中毒吧?」 「我娘不可能那般失礼!」萧阳再次被激怒。 若非脸部已开始溃烂的娘亲和亲妹哭着求他来请,他根本不想踏进这定远侯府,但他不来,父亲萧侯爷更不可能走这一趟。 他就不明白,萧陌当年怎么挨过那场鞭打? 他那时就站在檐下亲眼观刑,萧陌都成血人一个了,惨不忍睹啊,怎么到最后就是没被打死? 没被打死也就算了,怎么还跑去投军? 又是哪来的狗屎运机缘,竟让他在北境闯出名号、闯出一番惊天伟业、闯出简在帝心的富贵荣华? 怎么萧陌就是不认命? 景春萧氏的庶长子,即便是长子那也是庶出,他不该文武全才,不该那样优秀,他想当他萧阳的大哥也不是不成,但就是不可以比他这个长房嫡子还要出色。 都想方设法把他赶出家门了,为什么老天还是让他风风光光回到帝京? 为什么还让他萧陌娶到这么难缠又这么令人生气的女子为妻? 此际,萧阳眼中「难缠又令人生气」的女子自以为很有道理地提出见解—— 「不是令堂乱闯乱逛的话,那就是令妹萧四小姐了。很可能四小姐闯进清怡长公主暂住的那屋子,动了那儿的东西,沾染上赤焰毒,溜出来之后又把赤焰毒传给萧侯夫人,这也是极有可能的……啊!不是极有可能,肯定就是这样。欸欸,还好只有萧四小姐这么调皮,其他人全都讲究礼数守礼得很,要不那赤焰毒真要大肆流传了。」 「你、你……你别想往我萧侯府的女眷头上扣屎帽!」这样的事传出去能听吗!萧阳怒上加怒,气到两眼都发红。「你就说一句,过不过府替我娘亲和四妹解毒?」 乔倚嫣只觉得萧阳这二十好几的「孩子」也着实太蠢。 「清怡长公主拔毒治伤都得挪进我定远侯府我才肯出手,世子爷要我过府……能够吗?你萧侯府比得上天家尊贵吗?」 对方脸色陡青,撇着嘴欲辩,她干脆挥挥手制止,抢了话头徐笑再道—— 「况且我家侯爷是被景春萧氏除了族谱的人,他不记仇,我可记仇得很,我恨不得见你景春萧氏灾难连连,最好是家破人亡,最好是被诛九族,最好是掐断族中每一根命苗,你且说说,我还可能去给你娘亲和妹子医治吗?」 浅笑温言说出满怀恨意的可怖话语,那冲击完全是加倍再加倍,萧阳听得目眢欲裂,掌心往桌几上狠狠一拍,倏地从圏椅上立起。 站在乔倚嫣身侧的素心和丹魄立时做出护卫之态,萧阳身侧的两名随从亦挺身向前。 情势一触及发,乔倚嫣却是稳稳在座,甚至还从容地再次举杯品茗,做足了完全不把他世子爷放在眼里的姿态。 萧阳何时受过这种气? 真真气到不行,他想也未想便抓起莫名其妙摆在桌几上的小玩意儿忿恨无比掷了去——「不过是个商家女,烂泥扶不上墙,你可别太过分!」 萧阳眼睁睁看着自己丢出的四、五颗小玩意儿中,有一颗顺利且重重地击中定远侯夫人的额头,那声脆响立即引出她额央一块红肿,当真大快人心。 他遂抓起桌几上剩余的几个小玩意儿,打算再砸她第二轮,手臂甫高举过头,就被人骤然从身后抓住。 「哪个混帐王八蛋敢管老子的事!呃……」萧阳陡然回首,狠狠被吓住。 抓着他臂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侯府宅第的男主人,定远侯萧陌。 第45章 第十一章 侯爷回门笑 萧阳今日硬着头皮来访定远侯府,原以为会被拒在门外,但没有,他与两名随从很快被请进正厅。 接着他以为定远侯夫人肯定要端着,许要将他晾在正厅等上一段时候才会出现相见,但依旧没有,对方颇快现身。 只是她的婢子上茶上果子,仅往她面前送,他这个「不速之客」的茶几上吃的喝的什么都没有,却摆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中随意搁着十个巴掌大的棺材雕饰,材质各异,每件各有其精巧之处,萧阳便又以为,这十个小小棺材应是被主人家拿出来把玩,暂时搁在一旁罢了。 但,他错得离谱。 在他气到不管不顾抓起东西就往那女人的头脸和身上掷去,要再掷第二次时,心下忽觉怪异——站在那嚣张的商家女左右两侧的一双婢子似想冲上前阻挡,脚步又硬生生顿住。 正在气头上,他根本没办法再想,高扬的一臂却猛地被抓住。 回首,那个早该死在外面、早该从他人生中消失的定远侯萧陌离自己太近啊太近,那双冷厉深沉的长目如鹰隼盯住猎物一般,牢牢锁住他。 萧陌奉召回京,他未想过与对方再次会面会这样突如其来,吓得他几要肝胆倶裂,但他萧阳再怎么说都是萧侯府的世子爷,是景春萧氏长房唯一嫡子,比起萧陌这个从贱婢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子身分高贵太多。 一这么想,他心头定了些,硬撑着与之对视,抬高下巴才要命令萧陌放手,却听对方慢幽幽道:「世子爷砸出去的东西有个名堂,叫『升官发财、十全十美』。」略顿了顿。「十件小棺材皆为圣上御赐之物,你还当真敢砸。」 「御……御赐之物……」他脑子一凛,表情发僵,手指忽地发软,扣在掌中的几件小棺材遂全数掉落地面,不管是玛瑙、象牙、润玉,抑或山石、玉晶、金丝楠木的小小棺材,全被毁了个彻底。 中计了! 萧阳倏地瞥向几步之遥的那个女人,发现定远侯夫人正一手揉着适才被他砸中的额心,嘴角欲笑不笑,眸底闪着彷佛幸灾乐祸的光芒。 萧陌甩开他的手臂,越过他走向那女人,并且挡在她面前。 「世子爷侵门踏户逼迫本侯夫人,一怒之下更以皇上御赐之宝为凶器欲伤本侯夫人……」 「侯爷,不是『欲伤』,世子爷已弄伤妾身了,哪,您瞧。」乔倚嫣有「大树」能靠,楚楚可怜的表情演得无比到位,螓首探到自家侯爷跟前,抬高额头略红肿的脸蛋。 萧陌气不打一处来,恼她恼得很,但还不是对她发火的时候。 他再次将她挡回身后,对脸色惨白的萧阳沉声道—— 「世子爷拿御赐之宝当凶器伤了本侯夫人,且将皇上所赐之物尽数毁坏,这一状本侯非告到皇上面前不可,你且等着。罗叔,送客!」 候在门边的老罗总管立时应声,两下清脆的拍掌,八名府内护卫马上冲进正厅,将萧阳与两名随从团团包围。 「你、你……你们联手阴我……是你们……毒妇……毒妇……不是我的错……」不甘心!他不甘心啊!但……确实是他砸掉御赐之物,也确实是他砸伤定远侯夫人,是他出的手啊! 他中计了,这事要是捅到皇上面前,甚至传开,有谁会信他是遭设计陷害? 最后定远侯府的护卫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人请走,因为萧侯府的世子爷突然腿软晕厥,不知是被气昏还是被吓昏,也可能又气又受惊吓、两下交攻失了魂,总之是直着走进来、横着被抬出去,直接抬上他萧侯府的马车。 而「同仇敌忾」将萧阳扫出定远侯府后,正厅里的氛围遂跟着一变。 素心与丹魄已快手快脚将满地小小棺材的「残屍」拾起,全数放回大托盘上,以待将来一状告到皇上那儿,可拿来作为「呈堂证供」。 此际,乔倚嫣放下捣着额心的手,双阵平视萧陌襟口,轻声问—— 「郡王爷一早派人过来请侯爷前去兵部一趟,说有要事相议,这会儿还不到午时,侯爷怎么这么早回府?」 「夫人以为呢?」萧陌瞪着她红肿的额,随即瞥了素心和丹魄一眼,两个武婢完全感受到那股威压,低首不敢言语。 乔倚嫣内心叹了口气,她猜,定是老罗总管见萧阳上门,才赶紧遣人去把萧陌请回。她亦知道,他必然是看出她挖了陷阱给萧阳跳,有点拿自个儿当饵了,惹得他不痛快。 他想对她的贴身武婢发出责难,但也知两婢子皆听她命令行事,骂也无用,只好摆脸给她看,冲她生气。 从春日赏花宴那天,她与他一言不合后,好像他就一直在生气。 那一晚开始,他就没回两人的寝居,而是睡在院子另一头的书房。 这几日她动不动就想着那天与他究竟都说了什么,想着自己的脾气当真暴躁,好像都是她在说,说个不停,是她揪着何绮的事同他闹,也没给他好好说明的机会。 ……侯爷岂能如此轻易被拐? 就是这么轻易,毕竟事关乎你。 她该要更信任他才是。 不管他与何绮之间有过什么,都是年少时候的一抹风景、一丝心意罢了。 如今他既已是她乔倚嫣的人,那就且行且珍惜。 她终于扬睫对上他的眼,浅浅笑开,有些腼腆。「侯爷既然回府,那等会儿就一道用午膳吧?今早乔家大管事送来总目帐本,亦让京城的货栈送来不少好食材,妾身这就赶紧吩咐灶房那儿多弄几道菜。」 他说过,她可以玩,大玩特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玩到令她自己受伤,他不能接受。萧陌本想好好管管她,但她突然对他笑,很真很绵软可爱的表情,而非挂着一张面具……他就忘记要发火了。 第46章 他怔然地看着她转身跑开,她的两个婢子亦跟着跑。 他张张嘴想叫住她,虽然也不知叫住了她想说什么,然「嫣儿」二字尚未唤出,她忽地顿住步伐,又跑回来他面前。 「侯爷明日可有空?妾身明儿个打算回去一趟。自进帝京,事赶着事,好不容易才安顿妥贴了,是该出城去探望我家老祖宗。」她眸光微敛,用一种打商量的口吻。「帮家里人准备的礼品,妾身皆已备妥,侯爷什么也不用做的,若然有空……侯爷可以跟妾身一块儿回去,如若有要事,那也不打紧,我自个儿先回……」 「我跟你走。」萧陌很快回应。 乔倚嫣脸上的欢喜没有藏住,她跟他闹不愉快,都有些担心他会不跟她归家一趟。 「嗯,好。」她笑着点点头。「那咱们明儿个一早就出发。」微微行了一个屈膝礼,她再次旋身跑开,这一次头也没回地往后院灶房去了。 萧陌立在原地,想着她额头那一小块红肿,想到她刚刚惊喜乍现的神情,他重重地吐出一口灼气,胸臆仍堵得发痛。 乔家用来过冬的玉湖别业离帝京约莫小半日的马车车程。 抵达之时恰值正午,萧陌从座骑上翻身下马,走去车厢边直接用双掌握住妻子蛮腰,安稳且俐落地将她举着抱下马车,根本用不着马夫或婢子搬来垫脚用的木箱或小凳。 乔倚嫣要回门之前已先遣人过来报知,虽是自家姑奶奶带着姑爷回娘家,到底姑爷是北境的大将军、天朝的一品侯爵,连自家姑奶奶都封了一品诰命、领着一份朝俸,乔家老祖宗老早领着一群人在别业外相迎。 乔倚嫣根本不在乎那些虚礼,才被萧陌稳稳放落地面,已撩起裙角奔向老人。 「祖母!祖母!嫣儿回来看您了,是嫣儿回来了!祖母……怎么见瘦了?我、我……呜呜哇啊啊!」号啕大哭抱住身形明明颇富态的乔家老祖宗。 「哎哟哟,咱家宝贝儿都是一品诰命夫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说哭就哭?」老人一下下轻拍她的背心,带笑眼神瞄向一脸严峻、长目却似惊呆的定远侯爷,边哄着怀里哭得乱七八糟的人儿。「瞧瞧,这模样要被姑爷看笑话的,总不能头一遭回门就让姑爷惊着啊,欸欸,这可怎么办才好?」 老祖宗是拐弯抹角在问他吗? 萧陌一直记得乔家老祖宗是不想把孙女儿许给他的,当初是乔倚嫣死求活求,求老人家出面请皇上赐婚,他才有这一段姻缘。 许是这般,所以下意识甚想获得老人家的青眼垂怜,未多想便生硬答话—— 「没有惊着。绝对不会惊着。本侯……我是说……孙婿拜见祖母大人,孙婿很好,并未受到任何惊吓。」双手抱拳,恭敬一揖。 他此话一出,直起上身站挺,发现乔家的人全张圆阵子怔怔看他,连他家夫人也放开老祖宗回望他,好似他这样郑重答话是一件非常怪的怪事。 不晓得是否搞砸了什么事,他面无表情,垂在身侧的两手微握了握。 「噗——呵呵呵……」先是老祖宗忍俊不住笑出声,接着乔倚嫣望着他也笑了,娇颜还挂着泪呢,却笑得犹若朝阳初升,暖而不燥、灿而不骄,然后……众人就都恣情恣意地笑了。 乔倚嫣是太久没见到家里老祖宗,一时之间太过激切,此刻终是稳下,深知这场子她不出面的话,笑到最后怕是要尴尬了。 她遂退回萧陌身侧,夫妻二人并肩而立,重新拜见乔家长辈。 萧陌这才正式与乔家老祖宗见礼,然后又被妻子引着与一名清臞俊美的中年书生见礼,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对方竟是他的泰山大人。 感觉岳家是个好脾性的,这是好听的说法,说穿了,就是性情软和过了头。 萧陌记起妻子曾说过,她的爹不是不爱她阿娘,而是天生多情,见一个爱一个,每一位令其动情的女子皆是真心所爱。 他发现自己很难讨厌这一位温文对着他笑的岳父大人,那感情流动是真的,真心喜欢他这个只晓得冷着一张脸的女婿。 他也察觉到,岳父大人像有些害怕嫣儿……不!不能说是害怕,是十分听嫣儿的话,彷佛觉得有所亏欠,所以会本能地想看嫣儿的脸色行事,想让她开心快活。萧陌隐隐有些顿悟,瞬时间与岳丈大人拉近距离,因他近来对那般的心态颇有些体会。 他花了些时候弄明白相迎的这一群人,乔家老祖宗、岳丈大人、岳丈大人的三房侍妾、侍妾所生的五名子女,亦是妻子同父异母的手足们,年岁最大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还是个奶娃娃,然后是一干大小管事、老仆、小厮、仆妇以及婢子们……住在乔家玉湖别业过冬的人着实不少啊。 就在萧陌以为已将眼前这些人大致认了个遍,蓦然间一道不阴不阳的嗓声高扬,似还挟带哭音,从远至近暴响传来—— 「嫣儿——嫣儿啊——嫣儿……呜呜呜,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你终于舍得回来,呜呜呜……」 萧陌蹙眉的同时,就见陪在他身畔的妻子骤然间惊喜转身,抓着裙摆往前小跑了好几步,他不及眨眼、不及问话,已见她与一名从人群中冲出的少男团团抱在一块儿! 来者何人? 萧陌两道眉不仅纠结,额角又突突鼓跳了。 「侯爷别管他们俩,让他们闹着去,来来,晌午了,里边备着席面呢,该开席用膳了,侯爷请。」老祖宗笑咪咪拉着他的前臂。 萧陌没能把妻子抓回身边,也没机会问话,因为老祖宗一下令开席,众人便簇拥着他往里边去。 定远侯随妻子回门,当夜留宿岳家。 这玉湖别业是个十分舒适的窝,萧陌才踏进来不过几个时辰,已感领到所谓豪商巨贾在细节处的种种讲究。 他也轻易察觉到,回到亲人身边的乔倚嫣笑得特别开怀,即便父女间相处的状况不太一般,多是她板着脸「管教」,强势地把人按在椅子里望闻问切一番,而他家岳丈大人只是一迳地笑,在他看来,那温文清俊的笑容摆脱不掉一股子傻味儿,竟令他……有些羡慕,也想有这样的一个闺女儿来管管自己。 至于岳丈大人的那三房侍妾,妻子与她们的相处方式全依礼而为,不热络亦不疏离,但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说话时,她倒是笑得很真,长姊的气势令小萝卜头们满脸崇拜,只差没匍匐在她脚边。 而到了家里老祖宗面前,欸,她就彻底变成了娇气小姑娘家,直往老人家怀里蹭…… 第47章 春夜里,皎月刚跃上树梢,薄凉的风夹带不知名的花香,玉湖别业这回游式的园子,走到哪里都有景致可赏。 刚与岳丈大人喝了几盅佳酿,萧陌没有立即回房,而是沿着成排灯笼火作为照明的回廊漫步、散散酒气,回想今日一下午妻子所展现的种种样貌,他刚硬嘴角不禁软了软,直到顾见不远处湖畔小亭里的一双男女,他步伐陡顿,双目细眯,心情突然不太美妙。 能让他心情美妙不起来的,在这别业中除了乔倚嫣不会有别人。 她又和那名十七、八岁的少男在一起,后者好像正对着她……哭? 一时间,萧陌脑中闪过许多场景,想像自己此时大步流星冲过去,一把揪起哭哭啼啼的少男振臂一丢,又或者把妻子扛上肩直接带走,再或者大声质问他们俩究竟是何关系…… 然后他还想起当日定远侯府的如意小池畔边,何绮揪着他的袖,妻子怒极反笑杀过来的模样…… 原来是这般滋味—— 根本……非常的……不是滋味! 他最终没有大步杀过去,因为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拐杖点地的声响。 「侯爷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可是府中谁怠慢了你?」老祖宗缓步走来,一名贴身仆妇候在回廊转角没有走近。 萧陌恭敬对应。「府里一切都好。」表情仍绷绷的,说完,目光不由自主朝小亭瞥去。 老祖宗也朝小亭望去,了然颔首,温声道—— 「那男孩子是老身唯一的一个外孙,姓颜,双名天赐,老身的闺女儿当年所嫁非人,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女儿与夫家和离,让她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归家。后来天赐大了,开始进书院读书,老身的闺女便选了处清净庙宇带发修行去了。见他们俩亲近,侯爷也别吃味,别往心里去,毕竟两个孩子也算青梅竹马一块玩大的。」 萧陌耳根略热,才想说几句话保住面子,小亭那儿却响起颜天赐的呜呜哭嚷—— 「我要你等我的,我书读得好,文章写得也好,呜呜呜……书院的山长都夸我呢,呜呜呜……我一定能状元及第让嫣儿……呜呜呜,风风光光当个状元娘子……你怎么就嫁人了?我不依我不依嘛……嫣儿嫁人了那、那我怎么办?呜呜呜……」 萧陌面色再度铁青,尤其见妻子掏出素帕既无奈又心疼地替颜天赐擦泪,靠得那样近,当真怒火中烧、五内倶焚。 岂料乔家老祖宗没试图「灭火」,选在此际淡淡再道—— 「嫣儿性情老身最知道,倔强要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光想着这样好的女儿家到底要帮她挑个什么样的夫婿,这般难题,足让人绞尽脑汁、夜难成眠。」略顿。「所以咱就想,他们表姊弟俩若能凑成对儿,那也很好,天赐性子软和憨厚,彼此又都知根知底,定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萧陌暗暗咬紧牙关,气息微浊,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再听下去。 老祖宗接着叹了声。「无奈嫣儿独独看中你。当年在天元粮庄的惊鸿一瞥,种下她与你的这一段姻缘,她一直留意着你,留意了那么多年,那是费了番心血才去到你身边。」 什么是「如以冰炭置我肠」,萧陌算是彻底体会了一次。 一颗心先是如吊着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晃得厉害,下一刻,老祖宗却替他定了锚。 只是话不到最后,不知对方此举底蕴为何,他算是稍稍抓到与老祖宗谈话的精要,遂主动问—— 「祖母有什么叮嘱,但说无妨,孙婿聆听教诲了。」 「『教诲』二字实不敢当的。」老祖宗整张脸笑开,面上纹路清楚显现。「只是想说,还望侯爷善待我家嫣儿,别令她伤心难受了……不过话说回来,人心是善变的,总会被新奇玩意儿吸引了去,若哪日侯爷眼里有了新人不要旧人,那就让嫣儿归家吧,如果有了孩儿,嗯……也一并请侯爷放手,我乔家定会把孩子拉拔长大、令孩子不愁吃不愁穿,侯爷可愿应允?」 萧陌绝对相信乔家必然会善待外姓子孙。 瞧瞧此时在小亭中纠缠妻子的颜天赐就知道了,完全就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公子爷一枚,白皙而俊秀,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他绝绝对对不可能让那样的事发生,他自个儿的孩子当由他养大,绝不会交由妻子母家。 老人家的话字字皆带重量,他体会着,并郑重待之,目光坦率直接。 「祖母且安百二十个心,嫣儿绝不会归家。」道完,他深深作揖,几是一揖到底。 其实没说什么,却什么都言明了。 也像没做什么,却什么都做了。 他的语气、眼神、表情、姿态,再再强调出自己未全盘道出的承诺。 于是乎—— 「嗯。」老祖宗点点头又笑。「那很好,老身知道侯爷的心意了。」 待萧陌直起身躯重新站挺,老祖宗已转身往来时路走,候在回廊转角的仆妇立时朝老主子迎将过来。 萧陌立在原地目送老人家离开,接着目光再次调向湖畔小亭。 颜天赐此时终于止泪,但仍然一脸郁郁,垮着两肩很委屈地坐在那儿。 小亭里的一双男女有了对话—— 「我早告诉你我心里有人的,阿赐怎就不信?」把皱巴巴又脏兮兮的素帕抛在石桌上。「人家我、我没有不信嘛……」吸吸鼻子。 「那你还跟我闹个啥劲儿?」女嗓微扬。 第48章 「我……我不要嫣儿嫁他……他、他好像很强,孔武有力的,往后他要待嫣儿不好、欺负你了,我怕我打不过他,没法儿帮你出气。」 「……」娇颜仰首,无语问苍天中。 萧陌同样也很无语,但心窝暖热,感到安稳紮实,喉间直冒出的酸味也变淡许多。他又在原地杵了片刻,最后选择转身回房,没有当场抢进小亭子里,对颜天赐展现自己究竟有多么的孔武有力。 翌日,乔氏阖家在雅轩中一块儿用过早饭后,乔倚嫣又赖在老祖宗膝下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外边都套好马车,随行的护卫皆上了马背候在外头,乔倚嫣才依依不舍地向祖母拜别。 回门时拉着塞满一整辆马车的礼品返家,回程时仍是整车子满满当当,全是家里老祖宗和爹亲为自家姑奶奶和姑爷备的回赠。 乔倚嫣没有再让泪水溢出眼眶,但马车都走了大半个时辰,她眸底仍红彤彤的,鼻头也是,心绪一直不扬。 这一趟回程,萧陌没有骑马,反倒钻进车厢内与她对坐,许是因为他在场,她更不想哭哭啼啼给他看,所以一直努力不哭。 但萧陌倒想她放纵大哭,她这样硬撑,他左胸便觉堵得颇难受。 他从未像此时这样懊恼自己拙于言语,加上之前他被拐去如意小池畔那一闹,与她之间还有些事没有谈开,让他都不知该怎么化解才好。 但看着她郁郁寡欢却不说话,实也难以忍受。 他两掌暗暗摩挲膝头,假咳两声清清喉咙道—— 「前日萧侯府的世子爷来扰定远侯府,用御宝砸伤你额头一事,当日我已进宫向皇上呈报,这两天应会有旨意送往萧侯府。」顿了顿,见自己成功引来妻子眸光,他抿抿唇不让欢愉过分展现。「萧阳伤了你,就得付出代价,我绝不让你受委屈的。」 「好。」乔倚嫣缓缓将身子坐正,神思许久的脸容仍有着一丝迷蒙,却也冲着对坐的他露出笑靥。「妾身知道,侯爷会护着我的。」 「我自当护你,毕竟你是……是我迎娶过门的妻子。」他喉结紧了紧,可怕的热气在肤底烧腾,面上却惯然地七情不显。 但他所说的话已足够惹得乔倚嫣唇角绽出一朵笑花。 「那妾身就多谢侯爷爱护了。」 萧陌先是瞥开目光,暗中调息好一会儿才又转回她脸上,粗声粗气道—— 「没什么好谢,是我该做的。你……你要不要随我去探望一位旧友?」 「……旧友?」闻言,乔倚嫣背脊挺得更直,凤阵更加圆亮。 萧陌点点头。「离帝京也不远,咱们回帝京的路上可以顺道去他结庐而居的竹林一访,这次奉召回京,我一直想拨空过去探望,却迟迟未成,你……你意下如何?」 「是侯爷年少时候在帝京结交的旧友吗?」她好奇心满满。 萧陌摇头。「是在北境曾与我一起保家卫国、浴血杀敌的同袍,当年领兵赶至你天元粮庄的那一场战事,他亦是我旗下三十名兵勇之一,剽悍勇猛,杀敌无数。后来他为救我一命,还曾以肉身作盾,替我挡了利箭,腿也因而受伤……」 「啊!侯爷之前在北境时曾稍稍提及过,妾身记得。」乔倚嫣双手轻揪襟口,红红眸眶瞬间变得湿润。「要的要的……妾身想见他,想拜会侯爷的这一位同袍旧友。」更想当面谢谢他啊! 于是整队人马在萧陌的指示下半道转了个弯,在离帝京二十里外的一个竹林内深进再深进,最终停驻在院子前凿有一口深井以及烧着一炉旺火的茅庐土屋前。 乔倚嫣很快跃下马车,见她家侯爷朝那名立在冶铁火炉边的高大汉子迅速迎了过去,后者像一时间惊着杵住不动,待萧陌走近,回过神的他却想跪下行礼,但拄着拐杖笨拙又摇晃的姿态立时被萧陌阻止,牢牢将他扶稳。 「别闹!跪什么跪?你我讲那些虚礼吗?」 「大将军……」虎目已含泪。 一旁的乔倚嫣看明白了,了解为何剽焊勇猛的将士非得退去兵籍回归寻常百姓不可,因为在战场上受的伤夺去行动的自由。 这位对她家侯爷有着救命之恩的壮士瘸着一条右腿,受伤的腿一开始便没接好,不但没接好,还错位得离谱,因而呈现出极怪异的角度,让他需得靠着一双拐杖才能勉强挪步。 想也未想,她不等萧陌引见,已一个箭步上前,扯着他的袖凑在他耳边道—— 「我能治好他的腿,侯爷信不?」 第十二章 骤然起惊变 结庐在竹林深处的瘸腿汉子名叫封大进,与萧陌的四大副将、如今已各自受封为将军的赵大多、巴力、马老六和商野他们,皆是当初萧陌为总旗时带出来的兵。 可惜封大进五年前在北境一场战事中被马压断腿,当时军中大夫是尽了全力才将骨头断成三节的腿保住,而非直接截肢保命。 然,世事常是祸福相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封大进之后从军中除役,回归乡野生活,并与一直等着他解甲归田的「青梅妹妹」结成连理,如今两人育有一个可爱的三岁女娃娃阿妞,妻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他主要靠打铁为生,高超手艺足可养活一家人,日子过得那是有滋有味,以往萧陌或赵大多他们若返京,定会来他这儿坐坐,每每羡慕不已。 封大进对自己因瘸腿而无法挣得一番功业,从一开始的失志失意,到后来也能坦然以对,只是干起活儿来麻烦了些,抱着阿妞玩耍时没法支持太久,但他怎么也想像不到有人一见面就紧盯他的伤腿看,看到两眼发亮,还如此这般信誓旦旦……说能治好他! 他每隔一段时候就会将打好的各式铁具用骡车拉进城里,分送到几个长期向他进货的铺头,近来出入帝京大城,早听闻镇北大将军萧陌被封了定远侯,但比定远侯引发更多话题的是定远侯夫人。 封大进知道是她治好清怡长公主的脸,还因此被太后收为义女。 而如今,这样厉害的贵人竟两手叉在腰上,非常自然而然地使唤起在他眼中地位无比崇高的大将军定远侯。 第49章 ……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此际被迫躺在竹榻软垫上的封大进还有些如坠五里迷雾,搞不太明白,萧陌倒是习惯了,学会不必多想,这种时候乖乖听妻子吩咐就对。 今日在马车内问妻子可愿随他探望旧友,萧陌完全是临时起意,单纯想让她多散散心。 但当她突然凑近,问他信不信她能治好封大进的腿时,他再也顾不得跟封大进寒暄,想像着那个可能,心脏怦怦直跳。 一个眼神指示,他的四名亲兵护卫立即架住封大进往土屋里抬,险些吓坏封大进已大腹便便的妻子以及稚龄的小闺女儿,还好他家夫人安抚妇孺的手段之高跟她的医术有得比,两下轻易控住全场。 封大进的妻子李氏是见过萧陌的,也听丈夫提及过近日帝京里关于定远侯夫人的丰功伟业,一得知乔倚嫣是来替丈夫治伤腿,带着三岁闺女儿阿妞当场就下跪磕头了。 乔倚嫣连忙拦住,并吩咐芳姑姑将李氏和阿妞暂且带开,还给了阿妞一包果脯。 两刻钟前,萧陌在妻子的指使下直接把封大进的右腿裤管给撕裂开来,屋中光线算是充足,但萧陌仍燃起烛火移近,方便乔倚嫣诊视。 素心已将她常备的药箱从马车上搬了来,然后又赶去屋后灶间帮丹魄烧热水,此时刚端来一大盆。 干净的厚布和布条也都备妥,之后需用到的长条夹板,萧陌已命令两名亲兵去弄来。 万事倶备,只欠东风,呵呵呵…… 乔倚嫣扭扭脖子活动颈部肌筋,卷起袖子的两手相互搓了搓,十指再相互抓抓揉揉,像准备要大干一场似的,并朝着一脸惶惑的封大进笑得见牙不见眼。 「别怕别怕,你不信你的大将军侯爷,也得信我。」 封大进急着想辩自己没有不信大将军,但话还在舌尖,人便被迷昏了。 萧陌这时才发现她手中捏着一只好小的葫芦瓶,想来应是用来迷昏封大进的玩意儿,再想想方才封大进的表情,不禁有些忍俊不住。 「侯爷怎么了?」 「咳咳……没事。」正正神色。 「没事那就来吧。」充满干劲儿。 「该做什么,夫人尽管吩咐。」他照办便是。 乔倚嫣笑颜如花,指着封大进右腿道:「那就狠狠把他这条腿打断吧,有劳侯爷了。」先断腿,再重续,用长条夹板固定,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大功告成。 短短几句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实也简单得很。 但萧陌内心清楚,那是因出手的医者是妻子,是她这样的奇才拥有这般神技,才能看似轻松写意地完成这一场断骨重续。 封大进仍未醒来,但气息绵长、心音有力,一切正常,李氏带着阿妞陪在他身边,乔倚嫣宽慰了泪涟涟的李氏几句,又逗着阿妞玩了会儿,终才将里边留给他们一家子,由婢子们伺候着在小小灶间里净洗手脸,然后回到马车上歪着,品尝芳姑姑刚煮好送进来的香茗。 萧陌掀开帘子跃上马车,乔倚嫣遂提壶为他斟了杯热茶。 「全赖侯爷力气足、心够狠、手又稳,那位大进兄弟的腿才能断得那样干净俐落,妾身以茶代酒,多谢侯爷帮忙。」 盘腿而坐的萧陌接过茶杯,一时间表情有些闷了,该道谢的人是他才对。 有很多话欲对她说,两人早该好好谈谈,但此时此刻却不是好时机。 他不怕烫似的一口喝了半杯热茶,微哑道:「我安排在帝京的手下适才来报。」 乔倚嫣点点头。「妾身瞧见了,侯爷刚刚还在跟那名亲兵说话呢。」她脑子向来转得快。「是皇上或是郡王爷有要事寻你吧?侯爷明明忙得很,却还是陪妾身回门,安我家老祖宗的心,最后更被我担搁到得在乔家别业宿过一晚……妾身很感激的……」 怎么说来说去又对他道谢?萧陌心头也闷了。 见她靠着大软枕歪坐,嗓音幽柔,神情慵懒,脸色较平时苍白,很明显是累着了,虽然负责断骨的人是他,但接骨才是最耗心神和气力的活儿,更遑论接完骨之后还需行针灸药,整套功夫行云流水不容半分错失,他全看在眼里。 他压住左胸那份微疼,嗓声低沉—— 「你并未担搁到本侯。你的事永远不会担搁到我。」 乔倚嫣懒洋洋眨阵,浅浅笑开。「嗯……」 萧陌心想,待两人回定远侯府,今晚他自会从书房搬回寝居睡觉,因昨夜在乔家玉湖别业他们夫妻俩就是同榻而眠的,刚好可以顺其自然与她和好。 当时挪到书房去睡,很快他就发现那根本是一大错误,是他太蠢,面子上又下不来,结果都不知该如何破局,还好她还晓得要带他回门,没把他搁了。 乔倚嫣彷佛揉进笑音的慵懒语调再次轻荡—— 「侯爷有要事就先去忙吧,想在天朝走路有风,咱们夫妻俩总得跟皇上和郡王爷打好关系,不好让他们久等的。妾身今夜得守在这儿,封大进的状况若一直平稳无反覆,安然度过十二时辰,那就真的能放心了。」 萧陌闻言拧眉。「不成,你随我回去,我让其他人留守照看,随时往帝京传消息。」 「不成。」乔倚嫣又笑,眉眸间流露固执神气。「封大进是我的病人,既已出手,就必须是最好的结果,妾身得守着,有什么反覆才能及时处理,侯爷的亲兵马骑得再好、消息传递得再快,都比不过让妾身宿在这儿。」 第50章 见萧陌两眉打结,眉心深锁再深锁,乔倚嫣干脆开口赶人。 「哎呀侯爷你快走快走!妾身累得两边眼皮直往下掉,说话都说得不利索了,侯爷不走,人家怎么小憩嘛?你快去忙啦!」她耍赖地把脸埋进软枕里乱蹭一通,跟着两腿一伸,抱着软枕倒卧,真一副累到想补眠的模样。 「你……」萧陌实在拿她莫可奈何,仰头把剩余的茶一口灌光。他内心天人交战了会儿,最终顺遂她所愿,道:「我明日亲自过来接你。」 埋进软枕里的小脑袋瓜慢慢露出半张鹅蛋脸,对绷着脸的他翘起嘴角。「嗯……」那应声绵绵软软,像颇有些得意他对她的妥协。 欲念袭来,萧陌忽然有股冲动和渴望,想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住,想毫无顾忌地碰触她的发、她的脸、她整个人,但不能够,他不能在此刻碰她,怕是野火燎原将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他未再多说什么,放下茶杯退出车厢,脸上表情严峻到乔倚嫣都要以为他又被惹了。 他一离开,乔倚嫣抱着软枕立时翻了个身仰躺,双眸直直望着上方厢板,内心有股说不出的怅惘。 欸,她还以为他至少会摸摸她的脑袋瓜,又或者握握她的手呢。 结果什么也没有。 欸欸……都怪上回「如意小池畔事件」,她没能忍住脾气跟他那一闹,闹得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好氛围一下子全消磨殆尽。 看来她往后需得加强力道继续女追男地追着她家侯爷了。 挑战尚未成功,她还得继续努力啊努力! 乔倚嫣有意让重新接骨的封大进多睡一段时候,遂每隔一个时辰便再次以银针灸药,令其安静不动、药随血气而行,有益伤处复原。 直到隔日过午,整个疗程进行约莫十二个时辰,她才收手结束最后一轮的施针。 「爹爹……」阿妞挨在竹榻边,嫩手小心翼翼在封大进起伏规律的胸口拍了拍。「爹爹睡,不怕,阿妞拍拍。」 乔倚嫣抓起娃儿的小发辫轻搔娃儿的嫩颊,阿妞缩着小肩膀咯咯笑开,望向她的一双无邪明阵显得亮晶晶,非常可爱。 娃儿知道的事不多,却明白眼前这位笑起来好好看的大姊姊是很厉害的大夫,娘还偷偷跟她提了,说大姊姊是一位「猴夫人」……嗯,可她东看西看,都看不出大姊姊哪里跟猴子有关……算了,那不重要的,她晓得这位姊姊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好人,大姊姊会把爹爹歪得好古怪的腿变直,那样就足够了。她喜欢「猴夫人」。 同样坐在竹榻边的李氏挺着肚子又想下跪,被芳姑姑快手扶住。 乔倚嫣将药箱与用过的银针交给素心和丹魄收拾,对李氏半开玩笑道:「封夫人再这么动不动就跪,若把肚里娃儿跌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我、我……民妇……很感激……很感激啊……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了。」被芳姑姑扶着落坐,李氏边说边掉泪。 阿妞应是昨儿个被李氏带着跪过,知道对大恩人那是要下跪磕头的,见娘亲不方便跪,又听娘亲说不知该怎么报答,小小身子遂转正过来,对着乔倚嫣略显笨拙地跪下双膝。 「阿妞跪,阿妞报答。」边说边不太稳地磕头。李氏破涕为笑,屋里的人全被阿妞逗笑,李氏才想把孩子带过来,乔倚嫣已快她一步拉起阿妞,轻掐女娃嫩颊。 「阿妞真乖,都晓得要照顾好爹爹,也知道要帮着娘。等你阿娘生出一个弟弟或妹妹,阿妞肯定会是个好厉害的姊姊。」 被好生夸赞了,女娃儿露出害羞笑颜,随即跑向娘亲。 乔倚嫣心情很好地笑出声,才想交代李氏之后得帮封大进留意些什么,还有她每隔两日会出城过来探看,替封大进复诊……等等之类的事,但她尚来不及开口,外面骤然起惊变! 两根利箭射破窗板飞入,若非素心动作快若闪电,以掌风扫歪利箭,榻上兀自深眠的封大进真要成了箭靶。 丹魄反应亦迅雷不及掩耳,立即翻倒屋内两张大方桌做为屏障,在榻前造出一个安全所在,将主子、病人和妇孺全推到屏障后护住。 「夫人,我出去瞧瞧!丹魄,守好了!」素心腰间软剑已然在手,随即冲出土屋。 要乔倚嫣完全摸不着头绪、乖乖待着,根本不能够! 「夫人!」芳姑姑忙着让李氏和阿妞躲进榻内角落,根本拉不住自家夫人。 乔倚嫣蹲低身子迅速爬到窗下,跟着背贴土墙挪到窗边,从三指宽的破缝处往外觑看,此时丹魄也溜至她身边,尽可能护住她。 「夫人,对方人数不少啊,不过云大叔他们看起来还能支撑,还好侯爷昨儿个有留给我们一些人手。」丹魄亦忙着往外探看。 乔倚嫣应了声,神情专注。 外边云起阳领着一票好手加上萧陌留给她的八名亲兵,正与从竹林中涌来的一大群黑衣蒙面客打得昏天黑地,刀剑相交声不绝于耳。 素心则直接守在土屋门前,软剑如灵蛇舞动,连连伤了三名欲要抢进的敌人,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乔倚嫣道:「咱们的人算算约莫三十名,对方近百人,云大叔带出来的好手还有侯爷的亲兵们,要以一敌三应是可以,只是那名使长鞭的人……」 丹魄瞧见乔倚嫣说的那人了,既高又痩,在混战中十分突出,尤其使的兵器非刀非剑,而是一条黑到发亮的乌鞭。 「夫人,咱也瞧出了,这个使鞭的是黑衣客们的头儿呢,擒贼先擒王,云大叔定然也看出了,两人缠斗得好厉害啊!」 云起阳边打边守避开乌鞭,对方打出的鞭子频频落在地上、石井上,造成明显痕迹。乔倚嫣眉心微微蹙起,双眸细眯,低语。「原来是此人。」 「啥?夫人说什么?」丹魄好想冲出去帮素心、帮云大叔,但不行,她得守。 却在此际,使乌鞭的高瘦男子另一手竟多出一把兵器,使的是软剑,云起阳一时不察,被他的软剑逼退一段距离,他就抢这短短瞬间往土屋飞冲。 第51章 素心才要对敌,他竟突然一个腾跃上了屋顶,茅草搭成的屋顶立时被破。 「丹魄!」素心大喊,退入土屋内。 「我在!」丹魄迅速将主子送回两张方桌围成的小所在,回身便跟黑衣客打起来。 屋里的状况变成一对武婢合斗黑衣客,该要吓到大哭的李氏倒不哭了,抱着瑟瑟发抖的阿妞挤在封大进身边,芳姑姑抓着长凳子当武器,一张脸也是白惨惨的……至于乔倚嫣,则静静等着。 等什么? 当她的两名武婢没能顺利将黑衣客合围,纷纷被打飞,当那条乌鞭极其俐落地击碎方桌,破了这个小小屏障,当对方探手要来逮她…… 乔倚嫣就等这一瞬! 她把用来迷昏封大进的药粉近距离撒向对方的脸。 她听到黑衣客发出一声闷哼,然,许是对方蒙面、见事又快,竟没能立即弄昏他,芳姑姑扬起长凳即要朝他砸下,对方手中软剑本能出招。 事情发生仅在转眼间! 乔倚嫣伸手拉住芳姑姑,软剑划破她一袖,整片杏花白的袖子立刻被血染成殷红,她还不忘提脚使一招压箱宝的裙里腿将黑衣客狠狠踹倒。 就这么一招裙里腿,师娘教她的武艺中,她也就这一招拿得出手。 但手,好疼,口子定然很长! 「夫人!」芳姑姑大叫,嘴角流血刚努力站起的素心和丹魄亦是惊呼。 砰!土屋摇摇欲坠的柴门被人从外头踹开,丹魄离得最近,倏地转身欲挡,待定睛看清楚来人是谁,双膝一软险些跪地,绷在胸间的一口气终于能吐出—— 「侯爷……侯爷您终于赶来,夫人……夫人……」 众人皆松了口气,萧陌却要疯了。 凭着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风中肃杀之气他尚未进竹林就有所察觉。 他疯狂策马,几名亲兵追在他身后狂赶,他们被藏在林间的弓箭手袭击,花了些功夫才拔掉那些暗桩,之后快马加鞭赶至,马未停蹄他已翻身跃入眼前这片修罗场。 以寡敌众苦苦支撑的云起阳等人在他带人解决掉弓箭手后负担终于变轻,得到极大助力,一下子已控住全场。 萧陌直直杀进土屋,映入瞳底的是妻子染开大片鲜血的衣袖,她抱着自个儿的左前臂压在胸前,殷红亦瞬间浸湿她的襟口。 这不啻是拿刀直戳他心窝,要把他心尖上的东西挖走,试问,能不疯吗? 这一边,芳姑姑已丢开长凳忙掏出帕子帮乔倚嫣止血,萧陌死寂般的两眼挪向倒在地上仍企图保持神识的黑衣客头头。 他几个大步走近,一把揭掉黑衣客的面罩,露出的那张褐脸颧骨明显、两颊削痩,萧陌面上无半点讶然,揪着对方衣襟,铁臂一振,将人直接提了起来抵在土墙上,撞得土墙都龟裂开来。 「袁教头,好久不见啊,你没好好在萧侯爷身边当差,倒有闲情逸致逛进竹林子来,你说,都成什么事了?」萧陌嗓声沉静且幽柔,却听得人心底发毛,两名受了些内伤的武婢离他近些,都有些想用爬的爬回她们家夫人身边寻求庇护。 「啊,不好说吗?让我替袁教头说说吧。」萧陌五指成爪按住他的喉,笑呵呵又道:「是萧侯爷萧延盛给阁下派差事,要袁教头领着侯府中你带出来的一票精锐手下,又跟踪又埋伏的,最后直闯竹林里抓人,是吗?」 姓袁的黑衣客根本无法回答他一字半语,乔倚嫣当成暗器撒出的药粉正在发挥后劲,多少已吸入体内,任他再如何顽抗也徒劳无功。 「是吗?」萧陌执拗又问,提着对方身躯再次狠狠撞墙。 他语调很沉静,手段很暴力,刚意识到已经安全无虞的阿妞吓得又钻进娘亲怀里。 「你回答我,是吗?是吗?说啊,是吗!」问一次就抓着人撞一次,袁教头即使没被迷昏也要被他抓着撞墙撞昏过去。 「夫人别去……夫人啊……」芳姑姑拦不住乔倚嫣,眼睁睁看着自家夫人快步上前,未受伤的一手攀在侯爷粗臂上。 素心和丹魄瞪大双阵蓄势待发,就怕自家侯爷疯得太严重要六亲不认,她们俩若是再让夫人受伤的话那就太糟糕了,所以即便是侯爷,该出手时亦要出手,绝不能心软! 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乔倚嫣没有力气管旁人了,眼里只有萧陌一个。 他掐住袁教头的颈子,她则轻轻掐着他的粗腕,引来他显得空洞深寂的目光,彷佛一时间认不出她是谁,又为何靠近他。 乔倚嫣心头纠起,菱唇却是俏皮高扬,脆声道—— 「侯爷不行喔,你可不能弄死这位袁教头,悄悄跟你说句心底话,唔……侯爷听了可不能吃醋。」略顿了顿,她还当真踮高脚尖、凑上红唇在他耳畔轻吐。「他是我很想要、很想要的,侯爷别跟妾身争啊,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眼前严峻又英挺的面庞直直面对着她,乔倚嫣想慢慢等他回神,但心上的疼痛越扩越大,她的指不知不觉抚上他刚硬面庞,带着避无可避的鼻音低声细语—— 「我都知道的,他的乌鞭击在地上、石上造成的痕迹,跟你背上的鞭痕是那样相似,萧侯爷当年就是命他当众鞭打你……即便仅是个听令办事的『执行者』,他那样伤你,妾身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苍白雪颜露出既娇又艳的诡笑。「既已捕获,侯爷不能轻易说杀就杀,妾身可是想了好多法子回报,你别跟人家抢嘛,好不好、好不好嘛?」最后连耍赖撒娇的招式都用上,非常地没脸没皮。 但……棘手了! 竟然还是召不回她家侯爷的神识,而那只掐住袁教头喉颈的巨掌则越缩越紧,大有猛地使力便要掐断对方颈骨的气势。 第52章 乔倚嫣银牙一咬决定跟萧陌赌了。 她螓首微垂,双阵微微转了转呈现涣散状,软唇一嚅—— 「好、好晕……侯爷……我看不清楚你了……」 跟着,她放任身子软倒。 都做好要重重跌落地面的打算,一双铁臂在千钧一发间把她搂进怀里,将她打横抱起,抱得又牢又紧,而她仍然听到「砰」地一声巨响,那重重跌落地面的人,却是另有其人。「嫣儿!」呼唤胆战心惊,在她耳边爆开。 乔倚嫣双眸瞬间泛潮,喉头发堵。 她到底是赌赢了。 她终是赢过他多年积压在内心的那一股愤恨,往他心里又深进一寸。 乔倚嫣假装昏迷,一路被快马加鞭带回定远侯府。 竹林中的土屋遭近百名的恶徒破坏,后又被发疯的萧陌抓着人狂撞,撞到墙面几要坍塌,根本不能住人,况且住在土屋里的人不是深眠未醒就是大腹便便的,外加一个稚龄娃娃,如何能够安心? 所以即便重新接骨的封大进其实不适合挪动,两害相权取其轻之下,萧陌还是下令把他们一家全带回定远侯府安置。 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可说是被定远侯府的人直接架上马背强行「抢」进府里。 这事定然又要引起言官们不满,但萧陌绝对没在怕,因为他真真疯了般干出更出格的事—— 他让手下将倒在竹林里约莫百具的黑衣客屍身拖回帝京,整整载了十车。 屍体堆叠摆在板车上招摇过市,拉车、推车的定远侯府亲兵和护卫们一脸肃穆、半身浴血,而尚未干涸的鲜血则从屍身上的各处伤口一路滴落,在青石板道上迤逦出长长一条殷红。 十辆板车通过帝京繁华大街,帝京百姓们先是惊骇不已、背贴壁墙噤若寒蝉,随后发现自身没有半分危险,窃窃私语便如石块投入水中激起涟漪,一圏圈一层层不断往外扩散——「听说定远侯夫人回门呢,结果回京的半道上遭埋伏,受了伤。」 「莫怪定远侯府的人会冲撞了太医院,救人如救火啊,还是当家主母受伤,也怪不得他了。」 「所以这些黑衣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呀?他们要被拉去哪儿?这么大阵仗,那也是定远侯府的人功夫强,真有两把刷子,要不,谁躲得过?」 「就是就是,有能力养这么多刺客的定不是寻常人家……咦?咦咦?咱好像猫到几张熟面孔,是萧侯府里的几个护卫啊,常来咱们酒馆捧场的……天啊!我的老天爷!咱好像能猜到幕后主使者是谁!」 百姓们骚动起来,被扒掉面罩的黑衣客渐渐被一些人认出,十辆板车经过的地方简直万人空巷,大伙儿一路跟随,闹得实在太大,把六扇门办差的大小捕快也都招来。 六扇门的掌翼当街问话,问定远侯府的人是否要报官,结果人家并不报官,近百具的屍体也没要送义庄,定远侯府的人清朗回话—— 「侯爷吩咐了,人从哪儿来,就往哪儿送回,吾等仅是听命办事。」 人家只是把屍身归还,干你们六扇门什么事? 但死了那么多人,不该好好追根究底吗? 哼哼,追根究底?那是嫌活得不够久,想把定远侯府与萧侯府全给得罪吗? 围观的百姓们继续交头接耳,议论得好不快活,六扇门的大小捕快更非榆木脑袋,很快:到事情有多棘手,还想在帝京走踏的就别傻傻撞上去。 于是十辆板车被放行了。 即使众人已猜出板车最终前往的目的地在哪里,当亲眼目睹定远侯府的人在萧侯府前停车,人群中仍此起彼落发出阵阵惊呼。 上前叫门,门环敲得山响,里边应门的仆人才开出一道缝,定远侯府的几个人就起脚踹门硬闯进去,将两扇大门尽启。 「把人送还给萧侯府!」 「是!」 定远侯府为首的汉子一声令下,候在外边的板车立即猛推上前,一车车往门槛里倾倒。整整十车倒落的屍身乱七八糟叠在萧侯府门内,无比的触目惊心,萧侯府内闻声赶来的管事和仆婢们登时呆若木鸡,几个婢子还吓到腿软倒地。 差事办完,没了板车当累赘,定远侯府的人退得好快,留给百姓们满满的冲击和话题,只管回府交差。 第十三章 毒妇配恶徒 乔倚嫣趁着萧陌进宫面圣,终于可以「清醒」过来好好吁出一口气。 她家侯爷整个很不对劲儿,但这股子不对劲儿中又显出事事有条有理,像都安排好步骤,不是发疯乱来。 她已得知那近百具的黑衣客屍身被「倒」在萧侯府门内一事,此骇人听闻之举,她家侯爷目无法纪般说干就干,另一方面却也知道得抢先进宫将事情缘由禀报皇上。 她好歹头上顶着一个「太后义女」的天家名号,有人敢对她不利,便是与天家作对,相信萧陌定会好好运用,不教他们定远侯府吃亏。 所以她家侯爷是「很冷静」地发疯,矛盾无端却杀伤力十足。 太医被奉上一笔重金请回,乔倚嫣左小臂的伤还是用了自个儿的药,芳姑姑红着眼眶帮她上药包裹,让她宽慰了好久才勉强露笑。 第53章 她趁着萧陌不在,不仅帮受内伤的素心和丹魄行针,也去确认封大进一家子的状况。 封大进是在被挪回定远侯府途中醒来的,完全丈二金刚摸不到脑袋瓜,幸得李氏没被吓坏,对丈夫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得还颇详尽。 安顿好封大进这边,乔倚嫣还帮忙治了几名内伤伤势较严重的护卫,又吩咐老罗总管和云起阳,一切遵照老大夫医嘱,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银子不用省着花。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她家侯爷不知何时回府,人就站在她身后。 果然持续不对劲儿中,发疯症状还没消除,就在她傻笑想着要不要再次假装昏倒,萧陌竟一个箭步靠近,在管事、护卫、他的亲兵以及府里仆婢的众目睽睽下,将她拦腰横抱,抱得非常之紧。 等等!她又没晕!噢……不,她快晕了,脸热到发晕。 众人愣了几息后纷纷调开头、撇开眼,他则抱着她走回寝居,一路上遇到的府中仆婢都是一个样儿,先愣住接着撇开头,嘴角偷偷抿笑。 见侯爷抱回自家夫人,芳姑姑点燃烛火将寝居弄得温暖明亮后,很快便退出去。 乔倚嫣被仔细放落在锦榻上,脱去绣鞋,萧陌没在榻边落坐,却是放好她的一双鞋后就直接坐在低矮的踏脚台上。 想了想,不想让他担心,乔倚嫣遂老实招供—— 「妾身其实……没有昏倒,唔……那是装的。」 「本侯知道。」萧陌头微抬仰望她,目光幽深。「当下自然不知,之后就知道了。嫣儿想让我看着你、听着你,想从我手里把人救下,才使那样的伎俩。」 她听得鼻头一皱,随即轻笑。「什么『把人救下』?侯爷如此用字遣词,妾身都觉自个儿真佛心呢。那位姓袁的萧侯府教头若被毒聋毒哑,挑断手筋、脚筋废去一身武艺,一辈子困在奇岩谷当个哑仆,侯爷且说说,他会不会觉得今日我真是救下他了?」有种活法,叫「生不如死」,她想请那位袁教头尝尝。 见他眼神幽然,乔倚嫣垂下双眸,菱唇一勾。 「妾身就是小心眼,就是睚訾必报的性情,对方不犯我、不伤我的人那一切好说,若犯我,虽远必诛,且还要加倍奉还,侯爷算是娶个毒妇进门了。」 她的报复心强,手段凶残,男人都喜欢温柔似水、善良和软的小女人,可惜她假装不了,两人一旦相处久了,真性情便掩藏不住。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可怕? 现在才来懊恼像也来不及,欸欸……咦? 她的一双秀腕忽地落入男人大掌里。 萧陌默默地拉着她的手,粗糙拇指一下下摩挲她腕间,挲得她两肩微缩,十根脚趾头都悄悄蜷曲了。 像是顾及她左小臂上的伤处,他没敢有太大的动作,忽闻一声沙哑叹息,他将面庞埋在她两只绵软的掌心里。 乔倚嫣先是吓了一跳,跟着心头发软,若不是被他轻握双手,她都想将十指探去抚摸他低垂的脑袋瓜,彻底弄乱他的发。 等等! 「侯爷……」她被他吓着,手心好像……似是……沾染了湿湿热热的什么。 「该是我护着你才是,该要护你周全才是,可我没有办到。」再一次记起她身上染开大片鲜血、容顔苍白的模样,他的心就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掐住、死死扭绞,几乎不能呼吸。 在她昏倒那瞬间,他尚未察觉她是假装,那一瞬间对他而言不啻是天崩地裂,终才深深体悟到她对他有多么重要。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也求那样的缘分,如若往后的日子无她,再也无她,他无法想像自己将会如何,许成了行屍走肉一具,茫然若失,也可能发疯癫狂,走火入魔。 乔倚嫣有些无措,软软又唤了他一声。 他缓缓抬头,眼中闪着光,嗓音略哑—— 「我都知道的,何氏与萧家四小姐为何在赏花宴后毒发,脸被毒烂,我知道是夫人的手笔。你在春日赏花宴的那一日其实对与宴的众人全都下毒了,连太后、郡王爷以及清怡长公主等天家成员,你一个没放过。」见妻子阵心陡缩,他不禁勾了勾唇,了然般又道—— 「解药是那杯酒。太后向众人宣告收你为螟蛉义女,并要在场所有人敬你一杯酒,现场仅有何氏以及萧四小姐没饮那酒,终才导致毒发。」 乔倚嫣咬咬唇,脸蛋略赭,讷讷道:「侯爷事前既都瞧出了,怎没阻我下毒?就不怕妾身一个没拿捏好,把当日与会的众人全都毒死吗?」 「本侯说过的,夫人想玩就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他眼神幽深,彷佛只看得到她。 「就算把我玩死,死在夫人手里,那也很好。」 这是……这是情话吧? 眼前男人竟在对她说情话! 乔倚嫣双腮上的红云更明显,小手反过来轻抓他的指,轻声问:「那侯爷希望妾身替萧侯夫人和萧四小姐解毒吗?想来萧侯爷已求到皇上面前,皇上若不想接这烫手山芋,大有可能推给你,要你点头。」 萧陌道:「前几日萧阳因求医不成,拿御赐之物为凶器砸伤你一事,当晚我便将被砸毁的几件小棺材饰物上呈到皇上面前,萧侯爷亦来得很快,带着萧阳跪求面圣,皇上是接见了,但怒气难消,不管萧阳如何推诿解释,动手的人确实是他。」 「皇上当夜就有旨意了?」她那时还想着,打算回门过后再来好好跟萧阳算那笔帐。 萧陌颔首。「皇上气得来回跺方步边骂边下旨,由秉笔太监代笔,罚萧侯爷一年俸给,萧阳大杖二十、在府闭门思过半年。」他剑眉忽地微敛,沉吟几息又道:「萧侯爷原还想求皇上圣旨,用圣旨命你过府诊治妻女,然被萧阳这件事一搅,皇上正在气头上,即便开口讨恩典,怕也讨不着好。」 第54章 乔倚嫣想了会儿,想明白了。 「所以干脆一不作、二不休,派出他萧侯府中私养的精锐侍卫来抢人。反正皇上那儿已求不到,若能杀尽我身边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绑进萧侯府,届时不怕我不妥协。」轻叹口气。「这位萧侯爷也算个人物,从萧阳出事到我在竹林里遇袭,短短不过三日,他还挺当机立断也够狠绝……」 「对不起。」他蓦地吐出一口气,眉间郁抑。 「侯爷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与萧侯爷早就没相干了。」她用力捏捏他的指,鼻子不通般哼了声。「这世上跟你最相干的人是我呢,其他的阿猫阿狗都给我滚边去,就算是皇上都不让蹭……妾身决定了,替不替萧侯夫人和那个萧咏贞解毒,我自个儿看心情办事,不需侯爷的宝贵意见了。」 像把她惹恼了,因他不自觉想代替萧侯爷向她道歉,而她着恼的表情是如此可爱,连说的气话都像情话。 乔倚嫣瞪他一眼。「侯爷盯着妾身直瞧,是想看出一朵花吗?那可难了,妾身彻头彻尾就是毒妇一枚,你以为我精通的是医术吗?实错得离谱,在奇岩谷所学,医为辅,毒才是我引以为傲的强项,侯爷信不?」 眼前男人没有立即答她,却是从踏脚台移坐到榻上,两人的手还相互抓握着。 他低声叹息,上身向她倾去,额头遂抵着她的额心。 乔倚嫣就是这么容易取悦,如果取悦她的那人是他的话,仅小小一个亲昵举措都能让她身子发软、心尖直颤。 她安静下来,听着他微哑嗓音缓缓荡开—— 「记得不?春日赏花宴那日,有人拿你为由头将我拐到小池畔,那时何家小姐揪着我,我脑中想着事并未避开她的亲近,你后来问我,那时我在想什么,我一时答不出,便把你惹怒了。」 她略抬头,鼓着两颊。「自然要怒啊,都、都那样被妾身撞见,还一句解释也无,岂能不恼火?」 他薄唇像似愉悦地扬了扬,决定老实招了。 「那时我先是想,自己怎这么轻易被拐?跟着又想,原来事情牵扯上你,我连脑子都不好使了,也是那时才彻底明白,嫣儿于我而言非同一般……然后接着又想,何家小姐与萧家四小姐将我拐去,萧咏贞便罢了,毕竟与我有血缘关系,但何绮此人若想利用男女之防出个什么『意外』嫁祸给我,那我岂不是太憋屈?」 乔倚嫣听得小嘴微张,都忘记要眨眼。 萧陌继而又道,语气更沙哑—— 「最后不得不想,自己是否要先下手为强?小池就在眼前,池子尽管不大,但深度是够的,足够淹没两具姑娘家的屍身,我把她们俩了结,再往另一边翻墙到另外的院子里,若无其事回到赏花宴上……正想着,嫣儿就来救我了。」 他神情淡定,一切是那么从容。 既从容又无比认真,他不是讲假话。 「瞧,本侯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随意就能动起杀念,夫人说自个儿是毒妇,毒妇配恶徒,那是天生绝配了。」 乔倚嫣从脚底麻到头顶心,又从头顶麻到四肢百骸。 如果那时她没有现身,她家侯爷为了杜绝一切意外发生真会开杀戒,莫怪她烧着一把心头火撞见他跟何绮「亲近」,他朝她而来的表情会是如释重负。 他那时定然松了口气,以为什么意外也不用发生,却未料她会跟他闹。 再有……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也、也太撩人心弦啊! 她评然心动,眸眶泛红。「……什么毒妇配恶徒……天生绝配的……侯爷越来越会说情话,都不知打哪儿学的?」 他粗犷掌心探上,抚着她的颈、她的颊,叹道:「嫣儿知道是情话就好了,这样的情话,这辈子我也只会说给你听。」 道完,他偏首去寻她的唇,一掌托着她的后脑杓,一下子攻进那绵软芳腔内,大有要将她一口吞进肚腹的火热激切。 乔倚嫣呜呜咽咽着,喜极而泣的泪顺颊滑下,那些温烫液体不是被他拭掉,就是被他吮去,她的气息里尽是他,看到、嗅到、尝到、碰触到的,全部是他。 他留意着她臂上的伤,拥着她躺下,高大身躯虚悬在上方,护住她也困住她。 「嫣儿那时惹得我好生气。」说话的同时,他松解了彼此的腰带,生着无数茧子的手掌慢腾腾滑入她衣衫底下,那一身水润清肌令他再三留连,而他更爱的是她细细颤颤的轻吟。 乔倚嫣想逮住他的手,想让自己能好好听他说话,但不能够……她带伤的左臂一直被他扣住,右手一贴上他发烫刚硬的身躯,便着迷般一直抚摸下去。 她喘息,眸光朦胧,下意识辩着。「我那么乖,才没有……没有惹你生气……」 「你有。」斩钉截铁,语气微忿。「你说要把我拱手相让。」 「……啊?」有、有吗? 「还敢给本侯装傻!你说我若有喜爱的姑娘,喜爱到想把人迎进府给名分,你就把定远侯夫人的位置拱手相让……试问本侯还能喜爱谁?除了你乔嫣儿,还能喜爱谁?」 他根本还没正经开骂,她怔怔望他,眼泪已啪啦啪啦地流。 「你哭什么哭?」忙着帮她抹泪。 「你、你说的……说喜爱我……」连鼻水都哭出来了,还好她家侯爷眼明手快,抓来丢在枕边的一条素帕立时擦了过来。 萧陌粗声骂。「废话!」 「呜呜……可是妾身就是……就是想听这种废话嘛,侯爷愿不愿再说?」 第55章 渴望的眸光、红彤彤的鹅蛋脸,粉嫩唇瓣逸出俏皮却带乞意的话语,彷佛很坚强的神态却透着可怜兮兮的气味儿……他的妻,面对她所认定的「敌方」时,可以极度剽焊凶狠,却总在他面前流露出女儿家的模样,既柔又软,好欺负得很,也太容易招人心疼。 他再次深吮她的嫩唇,不知这一吻是否能传达他深抑在内心的情。 他是如此拙于言语、拙于表达,但为了她,且放手去试了。 热切的薄唇挪到她耳畔,吮着那可爱的耳珠,低柔带哑地倾吐—— 「嫣儿,我心悦你,非常非常,此生……怕已不能无你。」 萧陌抬起头,以为会见到一张笑得无比灿烂的娇颜,结果,眼前女儿家的容颜是娇,但下一瞬,娇美五官却微微皱成一团,菱唇扁了扁、扁过又扁,然后……放声大哭! 她边哭还边试图往他怀里钻,没被他扣住的右臂紧紧揽住他的颈,他朝她压下,听到她本能发出的闷哼吓了一跳,以为压坏她了,想撑臂起身察看,她又死死揽住不肯让步,甚至连一双玉腿都用上,亲密圈住他的腰,腿心抵紧上来。 这样……太美妙,却也……不太妙啊! 萧陌今夜进寝居时,他能以项上人头发誓,一开始他完全没要让两人演变成眼下这般势态。 再怎么说,她身上有伤,而他也久未回到寝居,他仅是紧张她的伤势,加上内心有着许多话、许多事不吐不快,他以为对她说清楚、道明白之后,可以让她好眠,而自己亦可好眠,但……他与她之间的事,永远难以计量,如今又诉尽情衷、放任情感自流,如何还能忍住? 所以她不肯忍,而他也忍不了。 一双男女便如宝剑寻到那唯一的剑鞘,唯一的归所,喜爱心动到了极处,再无任何方法去宣泄、去表示,最终只能结合。 宝剑还鞘,他进到她体内,两具身子成为一个,彼此变成对方的一部分。 身上的衣衫与裙裤根本不及褪尽,被炽热焚烧了心魂的两人已深深结合,紧紧连成一体,怜惜着、热爱着、驰骋着、放纵着…… 也许她被弄疼了,她察觉不到,只有满满的情欲交缠。 情越深,欲越浓,属于自我的东西全都支离破碎,唯有在他怀里才能寻回完整的魂与魄、心与神。 再也许,是他被弄得更疼更痛,当下却也感受不出。 只有团团热气涌来,不由分说将他团团包裹…… 然后是那沉淀多年之后化成如琥珀的痛,陈年蔓生在他心间的忿恨和不痛快,就这样毫无预警被抹除了去,令他往后想起,不过是淡淡的一抹笑…… 全因,他已有她。 这一晚,定远侯府男女主人的晚膳传得甚晚,都到戌时了才让芳姑姑领着两名暂代素心和丹魄的小丫鬟送膳进屋。 萧陌已在寝居的小室中浴洗过,又跟芳姑姑讨了热水和干净棉布,后者瞥见乔倚嫣小臂伤处的包裹略见血红,不禁问—— 「夫人是不小心碰撞到了吗?等用完膳,奴婢过来替夫人重新上药。」 乔倚嫣脸红红睐了邻座向来寡言的男人一眼,咬咬唇道:「不必麻烦芳姑姑,是侯爷给撞出来的,自有侯爷担着。」 芳姑姑方才就偷偷瞄到,寝居内室那张大大的架子床内实在凌乱不堪,她帮夫人裹好伤时明明还整整齐齐,待侯爷进房后到传膳,被褥就变得皴巴巴,几颗枕子还乱搁,再走近几步,某种旖旎情动的气味彷佛未散,惹得都三十好几的她也要跟着脸红。 岂料萧陌突然不当锯嘴葫芦,从容颔首,对着芳姑姑道:「是被本侯碰撞出来的没错,你家夫人我自会担着。」 芳姑姑怎么听都觉「碰撞」二字似有另一层意思。 不敢多想了,她兀自镇定地替主子们布好第一轮菜色,随即退出,待「逃」到院外廊道上,她吁出长长一口气的同时做出一个小女儿家的举措—— 她闭住双眸,发出叹声,两手捧住自个儿发烫的脸蛋,摇头再摇头,上半身亦跟着摇动,彷佛既害羞又无比陶醉。 「欸欸……呃?」她维持着捧颊的姿势两眼一张,不远处转角的灯笼下,一名高大黝黑的中年汉子倚柱而立,望着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噢,不!他确实在笑,她清楚瞧见他翘起嘴角。 「芳姑娘这么晚还没就寝?」男子没有试图靠近,因前头有过几次经验让他明白,若想与眼前这位如兰似菊的女子相交,绝不能抢快,治大国如烹小鲜,追求眼前的她亦同此理。 「欧阳教头不也还没睡?」芳姑姑不愧是乔倚嫣的身边人,一样挺能演,此刻的她恢复成寻常端庄模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但红到快滴出血的脸蛋很难骗人,更不可能骗过身为定远侯府护卫头头的欧阳义。 「刚盯完府里轮班巡逻的手下,是该去睡了。」说着,他伸展筋骨动了动,借机走近两步。 芳姑姑本能想退,但没有,踌躇了会儿,礼尚往来般回答起他问话—— 「我也差不多忙完,等会儿吩咐灶房烧好热水送到主子寝居,便也没事。」其余的事皆安排好婢子们各司其职。「那就请欧阳教头好好歇……」 「我也正想去要些热水回房,一道走吧。」他率先转往灶房方向,走出几步后回首问:「怎么了?」 「呃,没……没什么。」芳姑姑快步跟上,跟在他身后。 忽听欧阳义感叹道:「今日当真又乱又忙啊,终于一日也近尾声,白日时候将近百具黑衣客屍身送回萧侯府,芳姑娘能想像得到吗?萧侯府里竟没一个主子敢出来接。」 「啊?是、是吗?我听说了……大街两边挤得都是人,你们拉那十辆板车过街,实在太震撼。」原是跟在对方身后,一下子变成并肩同行,她自己没察觉,身畔的欧阳义面上不显,内心却笑得好生愉悦。 「侯爷这一招是险,剑走偏锋,但效果奇好。」 第56章 「是这样吗?那……欧阳教头最终是什么看法?效果奇好又是怎样的效果?」她想知道得多些,有什么事也好同自家夫人说说。 「芳姑娘既问了,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今日在竹林里那一场打斗,在下这一身衣裤皆被扯破划破,如此衣衫不整同你谈聊实在有愧,还是待我清洗一番换上干净衣裤吧,在下动作很快,不会让姑娘久等的。」 他适才伸展身体时,她便已瞧见,他上衣的腋下、两袖以及裤子膝盖处皆有被划破和脱线的痕迹。 「你脱下来,我帮你补。」话脱口而出,非常自然而然,但一道完,芳姑姑就悔了,双眸瞬也不瞬,像被自己的话吓着似的。 欧阳义已不年轻的黝黑面庞微微笑出细纹,那表情在一路红红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煦。 「恭敬不如从命,那就有劳芳姑娘了。」 「……嗯。」 另一边主人家的寝居内,乔倚嫣尚不知她贴心的身边人正被觊觎中,她有些「自身难保」,因为她家侯爷对「喂食」一事突然好执着,不仅把芳姑姑布好的菜色一一喂进她嘴里,还为她加餐饭继续喂第二轮。 「好饱,不吃了。」她可怜兮兮哀求。 这一顿晚膳吃进她小肚子里的分量确实较以往多出不少,若餐餐被这么盯着喂食,她肯定会变成大胖呆。 她惯用右手,如今是左手被划伤,动作起来还算伶俐,且又不是要她穿针引线、绣花制鞋做什么细腻的活儿,不过吃饭罢了,她单靠一只手都可以办到,但她家侯爷似乎不这么认为。 萧陌闻言微皱眉心,他正喂食喂得颇觉乐趣,妻子食量却已碰顶。 没继续为难她,他就着喂过她的箸子和调羹大口解决余下的食物,秋风扫落叶般席卷席面,既然是乔倚嫣吩咐厨下做的,必然都是他爱吃的菜色,色香味倶全,满足了味蕾,填饱他的五脏庙。 之后夫妻俩简单漱洗,芳姑姑安排的婢子们进屋收拾干净,送来热水和热茶后又退下。 萧陌将烛火移近,剪开她小臂上的包紮,动作很轻很俐落,完全没弄痛她。 当那一道约六寸长的划伤再次映入眼底,他胸口被死死掐紧的感觉再次兴生。那一划从她的肘部开到腕处,再划得长些就要伤及腕脉,唯一庆幸的是伤口不算深。 他用她药箱里特制的金创药为她裹伤,再用干净厚布细心包裹,当一切完成后,他再次将峻庞埋进她手心里。 这一次乔倚嫣没有察觉他的泪,却感觉到许多的吻,他在她的指尖、指腹和掌心上落下无数个亲吻。 「侯爷既说心悦我,见伤在我身,定然很舍不得了?」她语气有股得意劲儿,又想闹他似的。 「嫣儿是我心尖上的人,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岂能舍得?」 从容淡定的表情,薄唇吐出郑重又肉麻的字句……噢!噢噢噢——她家侯爷不开窍便罢,如今开了窍,说起情话来「杀伤力」着实太强呀!瞧,把她拐得都脸红耳热、晕头转向了…… 她望着他傻笑,嫩颊忽被不重不轻捏了一记,将她神智召回几分。 「嫣儿往后再敢说要把本侯相让给谁这般的话,你……你就等着领家法。」 乔倚嫣还以为「拱手相让」这件事,两人已揭过了,原来还没吗? 「家法?咱们家哪来家法?才没那种东西呢!」她皱起秀挺鼻子。 「谁说没有?本侯就是家法。」他将她抱到大腿上,箍着那柔软身子低头就吻,惩罚般轻咬她的唇瓣。他喜欢听她说「咱们家」这三个字。 乔倚嫣没被制住的一手抡起小拳槌了他胸膛几下,力道软到不行,根本是半推半就任他吻个够,心里也笑到不行了。 缠绵好一会儿,她被吮得微肿的唇终于稍稍重获自由。 她娇哼了声,道:「原来侯爷拿自己当家法了呢,那妾身只好乖乖受着了。」 他额头又来顶着她的,鼻尖摩挲她脸肤嫩肌,举止有着满满的占有欲,说出的话更是如此—— 「还有那位姓颜的呆傻公子哥,嫣儿也不可再任他抱来抱去,哼,年纪小小不学好,你是他随便能抱的吗?他再敢犯界,触我底线,本侯拿他的头当球踢!」 什么……什么? 乔倚嫣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弄明白,他话中的「呆傻公子哥」指的是哪位。 「天赐才不傻好不好?他书读得可好了,文章作得也好,我读过的,颇有自个儿的见地,他也不呆……呃,唔……」不禁咬唇迟滞了。 她头一甩,据理力争。「好吧,他是有点呆,但那也是书生意气的一种表现,是天真又热血的少年郎,很俊俏很可爱的……呃!」骤然收声,男人目光如炬,近距离被他紧紧盯住真不是好玩的啊! 那时回门在玉湖别业与天赐重逢,她家侯爷由着她跟天赐厮混,就没听他说过半句「不准」的话,还以为他根本不在意,她也就懒得解释,万万没料到他会在对她坦露情意后大爆发。 这、这算什么嘛? 她东看西瞧、前思后想的……好像嗯……咳咳,只有一种可能。 「侯爷该不会那时就吃起天赐的醋,捧醋狂饮到了今日……吧?」柳眉一挑。 然后,她就宛若得到解答般看到他刚硬峻脸涨得通红。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65章节】。 豆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第57章 她晃着蜂首,整个人都快醉了,笑得凤眸弯湾。 「原来侯爷是醋了,还醋了那么久,倘若憋坏,妾身哪里舍得?」语毕,献上红唇,努力又努力地想将胸房满溢的情感传递出去。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在经历这样漫长又险恶的一日—— 遭近百名刺客袭击、为在意的人受伤、亲见挚爱血染半身、无端惶恐与无尽的惊惧,好似命中之烛就要被无情地掐灭那残存的最后一丝火苗…… 但,一切都不打紧,他们都挺过来了,在彼此怀里复原。 明明是那样糟糕开始的一天,在一日将尽的此时此际,却是美妙得犹如美梦中的美梦、幻境中的幻境,如此不可思议。 而明日将如何? 俗事杂务常伴身,偷得闲时一时闲。 所有待定的、未解的、烦恼的事,且待明日再说吧…… 第十四章 府外跪求诊 荣威帝之前才因萧阳「以御赐之宝为凶器、砸伤定远侯夫人」一事惩戒萧侯府,相隔没几天,定远侯府把事闹出格,十辆板车载满刺客屍体招摇过市,追根究底竟是遭萧侯爷所迫! 荣威帝当日在内殿重元阁接见了前来禀报事情前因后果的萧陌。 尽管一向偏心萧陌,身为帝王仍要考量到许多方方面面,他想看萧侯府下一步如何走,也等着萧侯爷进宫求见,想听听对方如何辩驳。 结果,门口被狂倒近百具屍身的萧侯府,竟然只是迅速处理掉那些刺客屍体,闭门上闩,连声屁也不敢放—— 不敢上定远侯府理论。 不敢告上大理寺。 不敢进宫求见。 以为安静得跟只鹌鹑儿似的,风波自然会平息,却不知这般行径更突显其心虚。 萧侯爷若也如萧陌那般,当机立断在事发当日抢进宫里面圣,当场与萧陌各执一词也好,或表明仅是「相请」定远侯夫人过府拔毒诊治,又或者直接请罪,荣威帝可能还会体谅,毕竟何氏与萧咏页中毒毁颜是真,萧侯府请不动乔倚嫣出手诊治亦是真。 但荣威帝左等右等,偏等不到萧侯府那边上报,青年帝王突然有种被底下臣子耍着玩的感觉,这才是让天子大怒的最终原因。 两造说法就省了吧,帝王已不想听。 对萧侯府的惩戒很快颁下,黄绢上书文落款,命内侍前去传旨,内容大致是说—— 萧侯爷萧延盛藐视天朝王法,不仅纵子行凶,更私养死士近百,今朝既敢遣刺客袭击太后义女定远侯夫人,他日便敢对天家宗亲、满朝臣工不利…… 总之骂了长长一大段,萧延盛最终被夺爵,景春萧氏正式被踢出世家门阀之列,从天朝世族谱上除名。 妙的是御史台一票言官们的态度。 以往抓住点因由便把萧陌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御史大夫们这次风向群起大变,他们一样天天上疏骂人,骂的对象锁准失侯夺爵的萧延盛与其子萧阳,果然是墙倒众人推,对萧陌那满载黑衣客屍身的十辆板车竟没半点意见。 更有言官针对当年萧陌被赶出家门一案重提看法,袒护萧陌、欲为萧陌洗刷冤屈的声音亦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那侯爷怎么想?」乔倚嫣问着将头枕在她腿上的萧陌。 感觉夏日脚步近了,今儿个过午,两人都没出门,乔倚嫣见自个儿小臂上的伤也都癒合,遂亲自进灶房整了几色小食,又亲自送来书房给萧陌。 萧陌原想一鼓作气将几封信回完,但一闻到玫瑰糕不断散出的蜜香以及百叶莲花酥的香味,根本连毛笔都要拿不稳,再加上妻子捧着托盘笑意盈盈望着他的模样……还谈什么淡定不动?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于是被「诱拐」了。 甘心情愿地任她来拐,拐得他把笔抛了、信也不回了,黏着她窝在书房临窗下的罗汉榻。 是说他的书房本来是没有「罗汉榻」这种玩意儿,某一天突然出现,是一张红木藤面、作工紮实,雕工却属于大巧不工的榻子,与书房里的朴拙风格颇合。 他也没问老罗总管是谁摆的,敢动他书房的人,这府里仅有一个,而此人的腿正让他枕着,还边将玫瑰糕剥成一小块、一小块喂进他嘴里。 听到问话,想着两人正闲谈之事,萧陌懒洋洋张开双目,用眼神示意想喝她搁在小几上的茶。 「这么喂饮会呛着的,起来喝。」乔倚嫣轻推他一下。 「唔……」男人的脑袋瓜虽离开她的大腿,起身坐好,却一脸心不甘、情不愿,而明明一展臂就能拿到小几上的茶,他坐起后竟然就不动,两眼望着她,还……还用那种彷佛嗷撤待哺的目光看她。 乔倚嫣这几日有着很深的体悟——她家侯爷外表刚硬严峻、英挺威武,可骨子里根本就是个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的,而且逮到机会能蹭就蹭。 第58章 走进他的心里后,在她面前,所有顾忌与矜持完全不见,他把身为「萧陌」这个男人的一切面貌毫无保留展现给她看,他要她看着他,要她的观注和怜惜。 他很喜爱受宠,堂堂大将军侯爷、朝廷的栋梁,孩子气的那一面始终都在。 那就让她宠着他吧。 内心笑叹,她端来香茗,像小丫头服侍大老爷用茶般伺候着,他仅需张口,咕噜咕噜喝了大半杯终于尽兴。 放回盖杯,她取出帕子替他擦嘴,抿着笑瞋了他一眼。「侯爷不渴了吧?能回答妾身的问话了吧?对言官提要洗刷你当年冤屈,还有江南景春的萧氏宗亲传出要迎你重回族谱的事,侯爷心里怎么想?」 「嫣儿心里怎么想?」萧陌不答反问,从敞窗照进的午后阳光将他半身镶出一层薄亮,常服前襟松松垮垮,连腰带也没系,慵懒样子像适才其实偷偷睡去了,眼下还没清醒。 乔倚嫣险些看痴,甩了下脑袋瓜逮回神志,不满了。「是妾身先问,侯爷倒反过来问我?欸,你到底怎么想嘛?」 他抬臂抓抓后脑杓,老实答。「懒得想。」 ……啥? 她柳眉都要倒竖了。「那侯爷要不要现下仔细想想?」 他眼珠子溜了圈,似斟酌着,却道:「那嫣儿帮本侯想吧。」 乔倚嫣抓起他一只粗犷大手发泄般又揉又捏,终是忍不住「喷火」了—— 「这有什么好想?如此这般简单的事侯爷还想不通吗?以往的景春萧氏说是人才济济、人脉广拓,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侯爷被除族谱的当年,景春萧氏即便位在世族谱里,说到底不过是空壳子勳贵,朝堂上具分量的位置已无关萧氏子弟什么事,在野的话又瞧不起经商或务农有才的子孙,完全就是眼高手低,如今就更别提,连爵位都被夺了,你回归仅是被利用的分儿!」 男人懒懒眨动眼皮,再次抓头。「唔……利用我什么?」 「利用侯爷你重回世家大族的行列啊!」边嚷着边郑重跪坐,她两手握成拳头抵在大腿上,直勾勾的眸光瞬也不瞬,满是不平和担心。 「喔,所以……」 「所以你不要回景春萧氏的族谱,那样太划不来,他们那样也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脸皮厚成那般是我平生仅见了,怎么可以那样欺负你、弃绝你之后,还有脸回头想迎你回去!」怕点不醒他,也怕他始终还是在乎名声和一族传承,她心绪波动变大,脸上忽地滑下两行泪水。 她边掉泪边坚持着—— 「侯爷既问我想法,那、那你听好了……妾身不允你回去!九死都不允!听清楚了吗?」非常硬声硬气。 书房忽地陷入静寂,没有半点声响,却能察觉到隐隐波动的……什么? 那个「什么」究竟是「什么」?乔倚嫣才微蹙眉心便听到男人道—— 「好。」 好……什么好啊! 她双阵眯起,这微乎其微的动作把阵眶里的泪全都挤出来了,听到她家侯爷再次出声—— 「好。全听嫣儿的。嫣儿不让我回归景春萧氏族谱,本侯不回便是。」 乔倚嫣先是愣住,见到他笑得好生愉悦,一下子就都明白。 那个她刚刚才察觉到的「什么」,此际浮现眼前,就是—— 她被耍了。 这个男人……这、这好会装傻的男人……他哪里需要她帮他「仔细想想」?他根本已想得一清二楚、心知肚明得很,竟还来耍着她玩! 「萧大将军定远侯爷你这是欺负人!」 娇声一扬忿忿高喊,她不管不顾扑过去,抡成粉拳的两手胡乱槌打,换来的却是他朗朗笑音……说啊!老天爷您且说说!这还有天理吗? 萧陌由着她槌,他一身铁骨硬皮,那几下槌在他身上竟还颇舒服。 最后是她自己槌疼般哀叫了声,他才顺势将她抱住,握住她之前受伤的手。 她小臂上的划伤癒合成细细一道粉色痕迹,预估再抹几日特制香膏就能完全淡去。萧陌抓着她的手,吻落在那伤痕上,亲着她手腕内侧和手心,低声道—— 「我记不得上回张声大笑是何时之事?好像……从未有过。」 乔倚嫣心窝子立即被戳了。 她静下来任他拥着,近距离望他,轻哼了声。「妾身原本还想咬侯爷两口出气,既然能逗得侯爷难得大笑,那便算了,不咬了。」 她说不咬,他却凑过来咬她先下手为强,乔倚嫣菱唇失陷,被吻得乱七八糟。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恶向胆边生了,就不该对他客气,她揽紧他猛亲,双腿改而跨坐在他盘起的大腿上,柔荑从他颈后衣领探下,爱抚他刚硬中带着韧度的肌体。 第59章 两人边亲边闹边笑,胸间热烫,身子也跟着发烫,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叩、叩、叩! 三下敲门声,非常清楚地响起。 来到书房门外的丹魄扬声道:「侯爷、夫人,咱们侯府大门外跪着人,是景春萧家的人……夫人见吗?」 书房内,罗汉榻上缠在一块儿的两人彼此紧拥,定住不动。 结果萧陌仅顿了顿,接着唇鼻摩挲她细嫩颈侧和耳畔,一副还想继续下去的势态。 乔倚嫣边笑边躲,两手捧住他的脸推开一小段距离。 「侯爷要白日宣淫,妾身下回奉陪到底,今儿个……好不好就乖些啊?」 听到男人发出近乎挫败的嘟哝,惹得人直想笑。 有人在府外跪求治病。 乔倚嫣心里明白,若非事情不好拿捏,老罗总管作不了主,不会让她的贴身丫头过来请示。 待安抚好自家侯爷,去到正厅堂上听完老罗总管所道,乔倚嫣已明白七七八八,遂让婢子将跪在定远侯府大门外的人带进来。 跪求治病的人并非景春萧氏一族的谁,而是在以前的萧侯府、如今的萧府当下人的一名中年女子。 女子身型矮壮,带着自家十四岁的小姑娘一大早就跪在定远侯府外。 门房出去赶人,赶不走,后来报到老罗总管那儿,还是拿她们母女俩没法子。 是老罗总管心善也厚道,没让府里护卫动粗将人轰走,结果一阵风来把十四岁姑娘头上戴的帷帽吹开,让他目睹到那小姑娘脸上模样,恻隐之心登时大作,这才硬着头皮去惊动自家主母。 此时正厅堂上,被人称作「邵大娘」的女子犹拉着闺女儿跪着,即便乔倚嫣温声笑语地要她起身说话,她依然不肯起来,只是拼了命地磕头乞求,加上不擅言语,来来回回求的就那几句。 而挨着娘亲跪地的小姑娘也边哭边跟着磕头,磕个没完没了的,头上帷帽都弄歪了。要不是乔倚嫣轻轻抛了句—— 「再拿额头磕地,再求个没完,我可要请你们娘儿俩滚出去了。」 还不把邵大娘吓得一把抱住哭到发抖的闺女儿,当真不敢再动! 乔倚嫣再次庆幸没让萧陌随她一块儿露面。 她家侯爷应是没耐性听人哭哭啼啼,到时他不耐烦,身上迸出的威压更盛,若把人家母女俩吓昏,场子就更乱了。 所以吓得刚刚好最好,终于清静下来,之后的事就好办得多。 纤指举杯揭盖,她慢悠悠喝着素心送上的茶,再徐徐问话,问什么,邵大娘就答什么,靠着引导的法子来问话,很快将事情厘清。 起因在于萧府请了各路大夫替主母何氏以及四小姐萧咏贞拔毒治病,其中有一位大夫主张以毒攻毒,且说得头头是道,何氏和萧咏贞也是医到无药可医、当真走投无路,便信了以毒攻毒这一套,还特意拨出一间小跨院让那位大夫住下,遣了仆婢伺候。 但那位不知打哪儿来的大夫一张嘴说得有模有样,在调制以毒攻毒所需的毒粉时却不知哪里出错,何氏和萧咏贞不但没被治好,整个萧府从上到下竟有十多人莫名其妙中毒,毒伤显现在外表上,让脸肤严重溃烂,碰到水的话状况更糟糕,会痛到像被火烧灼一般。 可恨的是,那名混帐大夫连夜翻墙逃了,到现在都没逮到人。 一切就是这样,邵大娘一家三口就住在萧府下人住的院子里,丈夫是萧府的马夫,夫妻俩都无事,唯一的心肝宝贝却中招。 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当场瞧了那帷帽后的伤顔,乔倚嫣对邵大娘点点头,笑道——「好。我治。这没什么的,明儿个此时再来接走你家闺女儿吧。」 一刻钟后,被一名小厮领着送出定远侯府的邵大娘站在侯府的高墙大门外,略方的褐脸上还有些茫茫然,彷佛不敢相信自个儿真办到了,不敢相信那样高贵的侯爷夫人什么刁难也没有,问完话,看了她家巧妹的脸,笑笑对她说好。 好。我治。这没什么的…… 怎么可能没什么! 她家巧妹那张健康可爱的脸,才几天就烂到流血流脓没一处好肉,怎会没什么! 可定远侯夫人确实是那样说的,不是吗?这没什么的……这没什么的…… 对!她还吩咐了,明儿个就能来接走巧妹啊! 「邵大娘……大娘你还好吗?」 「你怎么也是萧侯府里的下人,求诊求到这儿来,那定远侯府里的人没为难你吧?」 「啊!瞧你额头都磕伤、膝盖还渗血呢,能站得住吗?」 今日她拉着闺女儿跪在定远侯府前「闹事」,被不少对街摆摊以及路过的百姓瞧见,有些还是认识的熟人,见她此时出来了,有几个从头看到尾的人已围上来关切。 「大娘就别求了,之前那么多达官贵人想求诊,听说都得去皇帝老儿面前求圣旨呢,但也没听过谁求成了,加上你的主子是那一家姓萧的,定远侯夫人哪会轻易答应治你家闺女……咦?你闺女儿呢?」 第60章 「她答应了!」邵大娘蓦地张声,两眼发亮。 「……咦?什么?」、「嗄!」、「当、当真?」 流着泪,邵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当真当真!千真万确啊!定远侯夫人说好,她会治好我家巧妹,她没有迟疑、没有刁难,她点点头对咱笑,说好。」 闻言,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觉不可思议。 邵大娘晃着脑袋想事,是一件极其紧要的事,是定远侯夫人方才亲口交代她的呀,很重要很重要,不可以忘记,夫人跟她说……跟她说…… 「她还说,咱们萧府里既然还有十多名中毒伤患受苦,她愿治……她说,她愿意过府到咱们下人们住的院子里,帮大伙儿诊治,她要咱回去禀报主母夫人,说……说她过府帮咱们看病时,如有余裕,是可以顺道帮我家夫人和四小姐拔毒治脸,用不着再去求圣旨,反正也求不到了……」 之前萧侯府与定远侯府闹成那般,满帝京的百姓可都看在眼里。 如今萧侯府树倒猢狲散,勉强来说虽还是大户人家、吃穿不愁的富户,但到底是失侯夺爵被丢出天朝世家大族的排列中,与如日中天的定远侯府相较根本是云泥之别。 邵大娘今儿个携女来求,早就有所觉悟,不管求得成或求不成,她这件事若被主家知晓了去,回去准没有好果子吃,打死都有可能。 她不知定远侯夫人是否替她考量到这一点,竟托她回去传话。 虽然说「如有余裕」才会「顺道」诊治,但那也给了主母和四小姐无限希望,而且……好像府里那些莫名其妙被害中毒的下人们变成主角,主家们还得仰赖他们才勉强让定远侯夫人妥协,愿意过府诊疗。 如此一来,她是有功呢,既然有功,主家也就不会随意打残打死,毕竟她明儿个还得来接走巧妹,毕竟定远侯夫人是认得她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矮壮粗鄙的萧府仆妇。 她擦掉眼泪,又哭又笑,即便尚未见到巧妹被治癒的模样,一颗心却已稳稳落回原处。「咱得赶回去告诉下人院子里的那些人,要他们别担心,有救的,全都有救的,那没什么的,定远侯夫人说到做到,大伙儿都不用担心……还有咱们家夫人和四小姐,她们也可能得救,全都乖乖的,一切都会好的……」 邵大娘笑弯两只眼,朝原是怜悯她的几人充满精气神地握拳点头。 跟着她撩裙快跑,长年劳动的身躯锻链出好体力,她朝几条街外的萧府跑回,好似膝头上跪破皮的伤根本不存在,因为看见满满的希望。 就在邵大娘从茫然到抓回头绪,兴奋奔回萧府告知众人的同时,定远侯府内,乔倚嫣已开始对巧妹施展一连串手段。 既已夸口要人家心焦如焚的娘亲明儿个过来接走闺女儿,她当然不能砸了自个儿招牌。巧妹是个乖巧能忍的,胆子是小了些,然知道一些手段是诊疗必需的过程,倒也颇能忍痛,清创时生生被刮掉一层脓血都没哀叫求住手,让乔倚嫣很是刮目相看,用药便也特别大方。 外敷的药裹好后,乔倚嫣亦替她行针,后又让丹魄帮忙熬药令其内服,多管齐下,待巧妹如当日的封大进那般进入深眠,已是疗程最后一步,昏去、深睡、醒来,身体在沉静中痊癒。 忙完巧妹的事,乔倚嫣又与老罗总管谈了会儿府中事务,把大小杂务交代过后,转回后院寝居时已都亥时正了。 小室里早早备妥一切,她在婢子的服侍下卸尽罗衫,全身上下用自制的澡豆和皂角洗得香喷喷,然后舒舒服服浸在有着八分满热水的大浴桶里。 中间一度觉得口渴,素心还端来一杯温水喂她,之后……欸,她睡着了。 她泡澡泡到眼皮沉重,脑袋瓜直点,可能只睡去一会儿而已,因为水温还算热,而之所以醒来是因为萧陌正撩高两袖把她从浴桶中抱出。 他先将她放在摊好大条棉布的石台上,简单裹住她的裸身后,再用另一条棉布擦拭她的发。 「唔……」乔倚嫣傻笑了下,颇喜欢这种被自家侯爷伺候的亲昵感觉。 花了会儿功夫将她弄好后,萧陌再次横抱她,将她直直送进寝居内房。 房里的烛火细细跳动,案上的小铜炉里燃着安神清香,一片慵懒宁祥。 「素心不在,丹魄也不在,也没瞧见芳姑姑,侯爷是一进屋就把她们遣出去了吧?你偷偷想对付我一个呢,侯爷说吧,是要劫财还是劫色?」被男人抱在怀里坐在榻边,乔倚嫣从棉布里探出两条粉嫩嫩玉臂环上他的颈,不在乎酥胸半露。 萧陌瞳心微湛,因她的问话嘴角一勾,不答却道—— 「早该把你逮回来歇息,那位邵小姑娘的病可以缓着治的,不是吗?」邵大娘携女被带进府里,他虽未现身,事后老罗总管全都仔细禀报了。 乔倚嫣咧嘴一笑。「缓着治就缓着好,那太没震撼力,妾身就是要快、狠、准,其他大夫束手无策的病症,交到妾身手中可以痊癒得又快又好,咱们既然没法子低调过活,那就只好张扬到底,侯爷以为呢?」 他摸摸她半干的发丝,五指探进轻轻帮她晾发。 「我以为……嫣儿是想尽快治癒一个案例,好送给萧府里的那些人看,不管是中毒还是没中毒,待那些人亲见邵小姑娘恢复容颜,等你踏进萧府看诊,人人必对你百依百顺,乖乖任你下手,自可避掉不少麻烦。」 她挺身亲了他下颚一记,脸容娇俏。「侯爷说对一半,可还有另一个原因呢。」 他嗓音轻沉,徐徐道:「另一原因就是……你还想玩。」 对景春萧氏的人她还没玩够。 她先将一样因中毒而毁颜的巧妹治好,只花一日就治癒,让这样的事迅速在萧府传开,而且她还要过府替其他中毒毁颜者诊治。 事有轻重缓急,病况亦然,但众人到时必定听她安排,不争不吵不闹不斗,全听她的,因为她是那些人唯一希望。 她愿意诊治萧府的下人们,却把何氏以及萧咏贞扔在最后,且还不一定会治,说什么「如有余裕」可以「顺道」为之,其实治不治端看她心情。 她这是登门入室赏主人家巴掌,景春萧氏定然恨得牙痒痒,却是哑巴吞黄连。 第61章 萧陌又被妻子亲上一记,大大的香吻落在唇上。 「侯爷还真像种在我肚子里的蛊虫……呃,这比喻恶心,换一个,侯爷与妾身真是心有灵犀不点也通呢。」她明白他是看出来了。 他摩挲着她裸露的肩臂,在这初夏时节的夜里,他的掌心热烫,她的肌肤清新微凉,引着他抚过再抚,爱难释手。 他彷佛叹息,低声道:「我已不在乎当年被除族谱、赶出家门,景春萧氏那些人,我也没放在心上,都无所谓了。嫣儿可懂?」 萧延盛被夺爵,手里可充当刺客的护卫几在竹林那场打斗中被他杀尽,景春萧氏可说无权亦无势,要想再伤他心尖上的人已不能够。 他仅想妻子好好的,其余都不在乎。 结果,乔倚嫣好认真地点头。 「我懂啊,所以玩完这一回后恰可把事情了结,俗话说『罪不及妻孥』嘛,何氏当年虽是侯爷嫡母,到底隔着一层肚皮,她护着她自个儿的崽,对你不好,让妾身玩到现下也差不多了。然后是萧咏页,娇气过头又蠢了点儿,她年岁小,妾身也不想跟她计较,所以干脆拿邵大娘、巧妹来求诊一事作筏子,把何氏和萧咏贞的毒一并治治罗。」一顿,皱着巧鼻补充—— 「但前提是,萧家母女俩可别又惹恼我,若惹得妾身火大,何氏和萧咏页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见残不救。」 萧陌忽地低声笑出,收拢臂膀将她拥得更紧。 「侯爷笑什么?妾身说错什么了?你对景春萧氏放下了,妾身也玩够了,自然跟着放下,有什么好笑?」嫩颊微鼓。 「没有错,嫣儿半个字也没说错,我放下,而你也玩够,一切就够了。」说完,他寻到她的唇,轻轻浅浅吮吻着。 …… *此处省略【1350】字。请谅解* 第十五章 寒风已尽散 邵大娘还没接回巧妹,萧府的主仆们已因她从定远侯府带回来的消息乱作一团。 邵大娘果然没被处置,不但没受罚,还被何氏请去仔细问了话,她便把自个儿与乔倚嫣的对话老老实实交底。 何氏一听乔倚嫣即要过府看诊,先是惊喜不已,接着得知萧府的主人家想被她诊治得排在仆婢之后,且还不一定排得上,登时气到脸都要歪掉。 但即便她气歪脸,也不可能再难看到哪里去。 毕竟现下她这张脸已毁得差不多。 当时中了红莲教赤焰毒的清怡长公主仅是半张残容,她与她的页儿却是整张脸爬满狰狞的殷红毒痕。 还是有机会被治好的,定远侯夫人没有说不治……如此一想,何氏内心的怒火便消退了些,随即充满期待。 等到隔日邵大娘将巧妹接回去,萧府里又闹得不可开交。 不仅萧家主仆们不淡定,还来了不少听闻消息想登门一窥究竟的人,当中有不少位是行医大夫,前门不让进,竟打着名头说是邵大叔、邵大娘的亲戚,想从角门或后门进去,无所不用其极。 巧妹的脸……十四岁的小姑娘家实也不知发生何事,可所有见到她被邵大娘接回萧府下人院子的人,每个人都想知道,每个人都在问—— 「怎么可能?才短短一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巧妹只会答。「咱不知道啊,那位夫人帮我把脓血清掉、刮了腐肉,再把凉凉香香的药膏往我脸上涂,涂得很厚一层,然后……咱睡着了,一觉睡到隔天午后,睡到脸上药膏都干到裂开,然后咱就伸手去剥,把药膏全剥光后,咱的脸……咱的脸就好了……」 小姑娘的脸不单只是好了,还白嫩如豆腐,完全是新生的嫩肌,与她颈子和手背较深的肤色很不相同。 巧妹开心极了,揽着她仅有的一只小铜镜自照许久。 莫名中毒的十来个萧府下人欢喜到抱在一起大哭,对邵大娘携女去定远侯府跪求的「勇举」谢过又谢,尤其听到巧妹说,定远侯夫人正在备药中,不出三日必来访,大伙儿一颗心终于落回原位,静待贵人施恩。 巧妹自然也被何氏召去,萧咏贞亦在场。 自从春日赏花宴惹出这一场无妄之灾,萧咏贞已好久没离开自个儿的院落,她害怕见人,害怕旁人瞧向她的眼神,留在身边服侍的也就剩下一位李嬷嬷,是因为得知巧妹之事,内心燃起希望,今日才会戴上帷帽现身。 在见到巧妹那张肤质细腻的完好脸蛋,纱帷后的那张残容泪水流不停。 「娘!娘!无论如何要让定远侯夫人治好页儿!您要让她治好女儿啊!」遣走乐呵呵的巧妹后,萧咏贞揭掉帷帽扑进何氏怀里哭嚷。 「会的,娘会想办法的!页儿别怕、别担心,她没说不治,咱们且顺着她的意,让她过府先治好那几个下人。」何氏拍着女儿的背不停安抚。 萧咏页仍边哭边道:「怎么说……他定远侯也是贞儿的大哥,定远侯夫人身为长嫂,长嫂如母不是吗?她不可以不治咱们,他们是贞儿的大哥大嫂啊……」 「嘘!这话别说!别再说了!」何氏忽然抓住她双肩用力摇了下。「你爹若听到你这么说,要动家法的。」 萧咏页吓了一大跳,残容怔然,见娘亲的脸是那样丑陋可怖,而她自己也是,越想越悲从中来,愣了好一会儿后,她又扑回何氏怀里掉泪。 巧妹被自家阿娘接回来的这一天,萧家的主人家院落与下人房两边,一边是满满的惊疑与顾忌,另一边则是满满的希望与欢喜,氛围是如此大不相同…… 第62章 乔倚嫣过府看诊前,还将表面功夫显摆得挺好,她没有大剌剌领着人上门,而是投帖萧府仔细知会过,隔天才登门造访。 萧陌不可能放任她胡闯萧延盛的地方,遂跟来了。 如此一来,阵仗就大了。 这一出,帝京老百姓们不看的话,那是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自己。 乔倚嫣今早在她家侯爷扶持下跨上马车时,定远侯府外已来了不少人,当中竟有三名中年男子与一位老者同时坐进定远侯府的另一辆马车里。 「咦?那位蓄着美髯的老先生不是『安素堂』的安老大夫吗?还有那三个男的当中,穿青袍的那位是『杏林馆』的窦馆主,对正骨推拿很是厉害,另外两位咱好像在哪儿也见过的……」 「那四位全是帝京医堂里享有盛名的坐堂大夫呢。听说这些天,大大小小的大夫纷纷跑来求见定远侯夫人,胆子忒肥,脸皮忒厚,毛遂自荐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都想跟在定远侯夫人身边见识一下人家神妙的手段。」 定远侯府斜对街的热食摊上,边解决早饭边看热闹的百姓们已然开讲。 「如此说来,定远侯夫人是挑中那四位大夫,这才带着一同前往萧府?」 「人多好办事嘛,听邵大娘说,萧府的下人可有十七、八个全中招,她家巧妹那日跪在这定远侯府外,头上帷帽被风吹开一角,咱当时不小心瞥见了,吓得作了整晚恶梦呢,定远侯夫人能为萧府那些下人出手,连帮手都带上,也不怕神技被偷学了去,看着都让人感佩极了。」 众人闻言不住点头。 有人又道:「要咱说,那景春萧氏活该走霉运,当初不要那庶长子,又是除族谱又是家法鞭打驱逐的,当年的事儿定有什么猫腻,如今倒好,失侯夺爵只差没抄家,自作孽啊。」提及当年的因,再连接到今日的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是百姓们最最热中的话题,于是大伙儿你一言、我一句说得好不快活,而热食摊一向知足常乐的老板则加倍快活,因为今儿个靠着定远侯府又轻轻松松大赚一笔。 定远侯府的马车与马队抵达萧府时,萧陌对于景春萧氏来了那么多人相迎颇感讶异,但他仍七情不上面,维持一贯严峻冷酷的模样。 早早候在门前迎接他与妻子的,是从江南景春赶来的其他房头的萧家老长辈,还有几名年轻男丁,嫡长房这边却不见萧延盛与萧阳,仅有两个长房庶子可有可无地立在最边边后头,跟着长辈们出来迎贵客。 扶着妻子下马车,他手背被她悄悄一捏,听到她低声道—— 「侯爷这一块肥得流油的香肉今儿个是要被人觊觎了,你陪妾身进萧府,根本是自投罗网呢。」之前已探知,江南景春的萧家几个房头联手对付萧延盛,打算分食长房这一支在宗族中所掌的权力与利益。 她乔家管事们都能打探到的事,她家侯爷定然了然于心,江南景春的萧氏老长辈们一股脑儿全出动,怕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都要使上,只为求她家侯爷回归族谱了。 「侯爷保重。」她再次捏捏他的手。「妾身心疼你。真的。」 说心疼他,凤阵却笑得弯弯,根本是拿他以及眼前这一群萧氏族人当笑话看,但萧陌在这瞬间、在妻子笑阵撞进他眼中的这一瞬间,内心那股硬邦邦的紧绷感忽地松弛。 眼前这些人、这些事确实都是笑话,不是吗? 那就轻松面对吧。 乔倚嫣险些没叫出来,简直不敢相信她家侯爷反击的手法是偷捏她的屁股蛋儿! 全怪她,是她把刚直不阿、严肃不苟言笑的大将军侯爷教得这样坏! 可是……欸欸,她好喜欢啊! 「侯爷保重。」她悄声又道,这一次就真的是真挚虔诚、殷殷叮咛。 萧陌颔首,深深望她一眼,毫不在意在众人面前对她含情脉脉。 景春萧家的人还想当着围观的百姓面前与萧陌夫妻俩好好寒暄一番,但乔倚嫣懒得理,带着人直接往里边走。 拜托,在场她家侯爷是老大,再来就是她这个一品诰命夫人,她起脚往里边走,她家侯爷跟着她走,定远侯府一海票的护卫自然跟进,谁还理那些萧家族人? 接下来的事进行得甚快,至少对乔倚嫣来说是很快的,因为所有注意力皆放在萧府那十七、八名中毒的仆婢身上。 需拔毒治脸的人较多,幸得芳姑姑、素心和丹魄都帮得上忙,知道何时该递何物,与自家夫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加上同来的四位大夫,全是经验老道、一下子就能瞧出门道的厉害高手,当乔倚嫣治到第三位中毒者,「安素堂」的安老大夫已能略生涩地使出相同手段帮其他病人先行刮脓清创,到得第六位病人,其他三位中年大夫也都能边看边帮上她一把,好用到令乔倚嫣都想替她家师父收徒孙了。 她专注在眼前事,萧陌是何时被请走的,她也没有察觉。 但他虽然没在她身边,从定远侯府带出来的一票护卫包括她家云大叔的人马在内,全都守在下人院子内外,估摸着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午膳是丹魄快马回定远侯府取来的,乔倚嫣简单用过后继续做事,四名大夫也各自备着饼子、馒头等食物,抓紧时候填饱肚子,随她再战。 萧陌直到午时已过才返回,将妻子留给他的那份午膳一扫而光。 乔倚嫣看在眼里,内心明白,很显然她家侯爷没给景春萧氏的老长辈们面子,人家将他请了去,定然大摆席面,他却空着肚子回来,而他这个一品大将军侯爷若不动箸,有谁敢动?萧家那些人只能饿着肚子陪他干耗,或者被他耍着玩。 看来还是让他跟景春萧氏离得远远的才好。 乔倚嫣加快施针手法,四名随行大夫看得很是眼花撩乱,仅能先行强记,待之后寻到机会再请教了。 终于在日阳渐渐西斜的酉时初,乔倚嫣处理好了最后一名中毒的下人。 第63章 接下来是交代医嘱,由芳姑姑接手,仔细叮嘱接受诊治的人该留意的事。 待定远侯府的人马踏出萧府,今日有幸在一旁观摩的四位大夫的自家驴车和马车也都候在外边,连同一些因好奇而伫足的百姓,此刻萧家大门外比早上还要热闹。 萧家一大群人出来送客,但萧陌没理人,乔倚嫣则还在与安老大夫说话,就在此时,萧府里传出女子哭泣叫嚷声,声音伴随奔跑的足音由远而近—— 「等等!别走啊!呜呜呜……别走!你要我等,我等着便是,该轮到我了!」 萧咏货头戴帷帽边哭边跑边喊,萧家出来送客的所有人脸都青了,尤其见到何氏追着出来,竟连帷帽也没戴,那张布满红痕且凹凸不平的残颜就那样大剌剌显露,这会儿众人不仅脸色铁青,都想吐了。 何氏使劲儿拉住女儿,焦急劝道:「贞儿别急,先跟娘回院子里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事发突然,何氏是追着女儿出来的,遮丑的帷帽来不及系紧带子,也不知掉哪儿去,此时才留意到好多双眼睛正瞅过来,那些人嫌恶的表情令她倏地撇开头,举袖掩脸。 「快跟娘回去!」扯紧女儿衣袖。 「我不要!」萧咏贞一把甩脱掌控。「您说的,咱们顺她的意,顺定远侯夫人的意,让她先把咱们家里十来个下人治好了,再来就会轮到我,呜呜呜……我很乖啊,我一直乖乖等着,可现在她要走掉,没有人可以医好我,呜呜呜……那个邵大娘为了自家闺女可以跪下来求人,娘您呢?您都听爹和哥哥的,他们不准您求,您就什么事都不做吗?呜呜呜……娘是要看女儿去死吗!」 忽地—— 「成……成何体统!」不远处的廊道上,不知躲哪儿喝得醉醺醺的萧延盛让萧阳扶着,陡然现身。「阳儿,去!去把你娘亲和妹妹带回院子,多派些人看管,别让她们出来丢人现眼!」 「爹,可是……我的腿还不太舒服……」之前被萧陌告御状,细皮嫩肉的他生生挨了二十廷棍,一直没好利索。 「还不快去!」萧廷盛发怒推了儿子一把,自己一屁股坐倒。 就在萧阳顶着惨青的脸、硬着头皮一拐一拐地朝何氏和萧咏贞走来时,萧咏页心绪濒临崩溃,蓦然间坐地大哭—— 「是你们对不住萧陌,我都知道,这府里好多人都知道,明明是你们对他不好,欺负他,诬陷他,为什么是我受罚?还不让我求!他、他本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定远侯夫人是我嫂子呢,你们这些人……你们把他赶出萧家大门,那好啊,既然赶出去就别后悔,可你们今儿个一个个在他面前都成什么样儿?呜呜呜……不要脸……全部都不要脸……」 闻言,萧家其他房头的人不同意了,气急败坏驳斥—— 「咏贞侄女儿,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年是你爹胡来,你娘亲和哥哥容不下你这位庶长子大哥,什么诬赖、陷害的,那是大房自个儿搞出来,咱们远在江南景春过活,哪里能及时洞察帝京这里的底细?当年同意除族谱,也是信了你爹的一面之词啊!」 有人接着又道:「说我们几个房头的人不要脸?那大房呢?做错事不敢认,好好一个侯爵府闹得什么都没了,还害得景春萧氏被踢出世族谱,拖累整个宗族,咱瞧就该把大房子孙从萧氏族谱里全除名,全族人被他们害得够呛了,以后别再往来才是正理。」 萧府大门开开,事情闹给所有人看。 四位大夫不想被卷进这种「侯门深深深似海」的风暴中,与萧陌夫妇俩告别后纷纷上了自家驴车或马车,远离现场。 萧陌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即使萧家人提到当年关于他的那些事,他眉毛也没动一下,乔倚嫣遂上前轻挽他一臂,挽着他跨下门前石阶准备上马车,一边还扬起娇颜对垂目俯视的他慵懒牵唇—— 「妾身给侯爷笑一个吧。哪,这样笑,好不好看?」 萧陌微愣,薄唇才掀,话未出,身后又起动静,有脚步声冲过来。 转身,他挡在妻子面前,却见到曾是他嫡母的何氏冲过来双膝跪地,脸上满满泪水。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当年的事都算在我头上吧!是我这个当嫡母的没良心,我待你确实不好,表面上装慈祥,私心就盼着你出事,要怪就怪我,是我自作孽!但是贞儿……她什么都没做,她那时才三岁啊,你们救救她吧!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呜呜呜……」求到最后,何氏边哭边求边磕头,额头撞地声音「咚咚咚」作响,才几下已磕破头,血流满面。 看来不出面是不成了。 乔倚嫣浅浅笑着,嗓音清脆,确保在场众人都能听到—— 「萧夫人,我没说不治萧四小姐呀,之前治邵大娘家的闺女巧妹时,敷好药还得等上一日才能完成,所以今日治的那些府上的仆婢们,怎么也得等到明儿个才算治完,明儿个我还来,且再等等吧,看有没有余裕医治萧四小姐了。」 所以……并非完全没了希望? 所以……明儿个还要继续这般提心吊胆兼惊疑不定地等着、候着、盼着? 所以……所以…… 何氏怔怔然跪在原地还没想出更多的「所以」,萧陌已扶着乔倚嫣坐进马车。 乔倚嫣听到最前头的护卫一声轻喝,马蹄声清楚响起,不一会儿车轮子便辘辘滚动起来,把外头那些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都甩脱。 她才想着要逗她家男人笑一个,萧陌却突然出声—— 「好看。」 「……啊?」什么东西好看?她一头雾水。 萧陌转头看她,沉静又道:「夫人方才那样笑,很好看。」 乔倚嫣眨眨阵子意会过来了,原来是在回答她之前的笑问。 「那是当然。」她挽紧他的铁臂,脑袋瓜往他胸前蹭。「妾身生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还特意笑给侯爷看,那定然是很好看的。」 第64章 她的自夸让他胸房轻震,从喉中泄出低沉悦耳的笑声。 「侯爷的笑声真好听。」她一手覆在他左胸上,喜欢那强而有力的跳动。 「那是当然。」他摸摸她的头,柔声道:「我心悦你,笑声自然好听。」 「噢……」她低叫了声,脸蛋埋在他颈窝继续蹭,觉得这样的谈情说爱实在太令人脸红心跳、害羞不已啊! 他的吻落在她发上,她闭眸沉醉,两人静静依偎了会儿,她才慢悠悠道—— 「妾身想好了,明日就把萧四小姐接回咱们府里医治,她中赤焰毒的时日不长,约莫三日就能清除干净,治好了再送回萧家,那侯爷就不用连着几天都要陪我过府。」她明白的,他对景春萧氏的族人可以冷淡以对,但还是会感到心烦。 妻子是心疼他了,萧陌知道。 那他就让她疼着、宠着。 他低低应了一声,大掌握住她贴熨在他胸前的柔软小手。 乔倚嫣又道:「至于何氏,妾身会给她一罐药膏让她自个儿涂,就那么一罐,再多可没了,毒伤一定会转好,但药抹完后能转好几成,就得看她造化。」她好是小心眼,对欺负过丈夫的人没办法太宽容。 「嗯……」 「还有萧阳,今日见他行走拖着腿的姿态,那条腿从腰后连到脚跟的肌筋应是伤了,如今已见沉瘀生成,气结连堵,顶多再撑一个月,之后便会痛麻到难以行走。」抿抿唇,语气很是骄傲。「眼下在帝京执业的大夫们还没谁能一眼瞧出那些沉瘀和气结所在,就妾身一个能看出呢,但我才不帮他治。」 萧陌静静扬起嘴角,这一次并未应声。 贴着他乱蹭的小脑袋瓜却陡然一抬,丽阵好近地望着他。「妾身就是个毒妇,侯爷已然知晓的,难不成你认为我该帮……」男人以吻堵了她的小嘴。 他轻轻舔吮,嗓声沙哑温柔—— 「本侯认为,夫人骄傲有理、横行有理……却是可爱无比。」让他如此心痒难耐、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有人抬高秀美下巴,娇娇笑了。「哼,那是当然。」 定远侯夫人「以德报怨」救了景春萧家的主仆一事,在萧咏贞被接进定远侯府拔毒治脸结束后,终算是圆满完结,这些帝京高潮迭起的「趣闻」让说书客们写出好几折话本子,足够说上大半年。 景春萧氏的族人对于让定远侯萧陌回归族谱的事犹不死心,而荣威却是一道圣旨直接掐灭了景春萧氏欲借势再起的打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萧陌的「萧」姓,为「帝京萧氏」。 定远侯萧陌成为「帝京萧氏」开代家主,与江南「景春萧氏」再无瓜葛。 被任情任性的帝王一闹,一笔真能写出两个萧。 不过如此一来,乔倚嫣算是瞧出端倪了,萧陌在北境大捷之后奉召回京,不仅加官晋爵,如今又变成世族的开代家主,荣威帝是没打算放萧陌回北境。 蒙刹与北方诸部已降,元气大伤,天朝北境得保太平,至少十年内不需再兴兵,荣威帝目前并不需要战场上身为大将军的萧陌,却需要站在朝堂上为他所用的定远侯萧陌。 乔倚嫣这两天还没能好好把这事的利弊衡量清楚,因为定远侯府有喜事发生,把她的注意力全引了去。 真的是天大喜事——封大进的妻子李氏顺产,产下一个红彤彤又皱巴巴、哭声却无比洪亮的健康男娃。 竹林遇袭后,封大进一家三口随他们回定远侯府暂居,封大进那条打断再重新接上的右腿如今已大癒,行走完全不需要拐杖,前些天竟还被同样爱马的萧陌带去郊外驯野马。 按她家侯爷的意思,是想让封大进再为己用,就不知对方怎么想,不过这是他们爷儿们自个儿的事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用不着她多虑。 她只需逗着娃娃们玩就好。 今早去探望坐月子中的李氏,也抱了会儿刚出生的小娃儿,觉得玩得还不够,就「顺手」把娇憨可爱的阿妞带回主院落,任三岁女娃儿在园子里跑跳玩耍,她则让素心和丹魄将乔家送来的帐册搬到亭子里。 阿妞玩得满头大汗,被丹魄追得又叫又笑地逃进亭子里。 乔倚嫣将孩子拉到跟前,取帕擦净她红扑扑的嫩脸,又喂她喝水,给她吃备在一旁的小食。 阿妞很乖地道谢,将乔倚嫣给她的玫瑰糕托在小手心里却没吃。 「阿妞不喜欢吃吗?」乔倚嫣柳眉微挑。 「喜欢……」女娃害羞点点头。「娘也喜欢,阿妞跟娘……一起吃。」乔倚嫣爱怜地摸摸她的头,一个眼神示意,素心已备上一条干净素帕,捡几块玫瑰糕放妥,打了小结。 乔倚嫣笑道:「瞧,我让你素心姊姊备好要给你阿娘的玫瑰糕,那这一块阿妞就可以先吃了,如何?」 「……嗯。」女娃儿抿抿小嘴又点点头,一双清亮眸子看看乔倚嫣跟着又看看手心里的玫瑰糕,来回几次后,她将玫瑰糕举到乔倚嫣唇下。「夫人吃。」 「阿妞吃。」乔倚嫣轻握孩子的细臂。 阿妞这一次却是摇摇头,笑呵呵。「夫人吃,肚里娃娃才不饿……」 第65章 然后咱们的乔氏大当家定远侯夫人就这么傻住,由着女娃儿举高小臂、将软软甜糕喂进她惊到忘记合起的嘴里。 乔倚嫣不清楚自己定住多久,阿妞带着包好的玫瑰糕被送回李氏那儿之后,她仍继续盯着帐册发怔。 两名武婢面面相觑,觉得不对劲儿了,才要开口询问,竟见自家主子陡地一个激灵,右手两指搭在自个儿左腕上,指尖发颤。 「夫人……夫人怎么了?」 「夫人您说说话呀!」 乔倚嫣一时间没能开口,她正在替自己把脉,然心绪绷起,还越绷越紧,如此一来手更抖了,越是切不出脉象。 「夫人您别哭啊!别吓唬素心和咱呀!」丹魄都快哭了,而素心决定冲去找芳姑姑过来,正是紊乱之际,侯府男主人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园子的月洞门处。 「发生何事?」萧陌刚回府,得知妻子人在主院的园子里,他寻了过来,先是对当场古怪的氛围感到迷惑,接着便瞧见妻子玉颊挂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吓得他提气飞奔,如满弓射出的箭般窜进小亭内。 「侯爷……侯爷……」乔倚嫣紧紧抓住他的手。 以为她要昏倒了,萧陌将她拦腰抱起,她却连忙道:「先坐下,我、我可以的,妾身没事,很好,我没事,真的。」点头强调着,菱唇轻扬。「我只是得稍稍定下心来,侯爷此时在妾身身边,我想……我能办到的。」 尽管还没搞清楚她是怎么了,但她眸光明亮,言语清楚,萧陌仍是应了她的要求让她坐下,不过是由他抱着她坐下。 此时素心和丹魄则退到一旁静候,两人脸上犹然惊疑未定。 乔倚嫣见状况稳住,微微又笑,她深深地呼吸吐纳,重新替自己搭脉。 她可以的,刚刚是太着急,才会笨拙成那样。 她的男人正环抱着她,强壮的心跳,温暖而熟悉的气息,她可以感受到他,也可以感受到自己……清清楚楚的,她摸到那股脉动了,有她的命,沉稳有力,还有那命中的命,细微却不容错忽。 待她吁出一口气张开双眸,发现她家侯爷绷着一张脸挨得好近,目光紧紧在她脸上梭巡,紧张、担忧,却沉静等待。 舍不得让他再担心下去,她摸摸他的峻颊,含泪俏皮笑道—— 「妾身刚刚得了启发,于是心血来潮替自个儿把了脉,很显然的,侯爷是要当爹了。」 「夫人有孕了?」一向沉稳的素心禁不住大叫。 「莫怪……莫怪啊莫怪!夫人近来吃好多也睡好多,都跟养猪似的……唔唔唔!」丹魄毫无遮拦的嘴被姊姊一把捣紧。 非常明白夫人此时扫来的眼神,素心赶紧把显然兴奋到又要乱说话的丹魄挟走,把园子和小亭留给一双主子。噢……她也得快快告诉芳姑姑这个好消息啊! 待两名武婢离开,乔倚嫣又摸摸丈夫的脸,柔声问—— 「又哭又笑,黄狗撒尿,欸,侯爷怎么跟妾身一样了?」 萧陌一开始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哭,目中的泪是自然形成的。 当他听到她说,他要当爹了,那些拥有自我意念的玩意儿便从两眼中滑将下来。 「我与嫣儿一体同心,心有灵犀不点也通,自然是要一样的。」他轻轻喘息,低下头抵在她颈窝,非常依恋。 乔倚嫣脆声笑出,揉着他的耳、他的发。 夫妻俩交颈相拥了会儿,她轻问:「侯爷欢喜吗?」 她颈窝处的那颗脑袋瓜蹭了蹭。「非常……非常……」 乔倚嫣轻应一声,叹息般道—— 「皇上要侯爷当他的能臣、直臣,咱们看来会有一段很长的时候回不了北境,妾身本还衡量不出长居帝京的利弊,但……都无所谓了,只要侯爷在哪儿,哪儿就是妾身的地盘,如今还有孩儿,只要咱们一家子都在一块儿,去哪儿都成,到哪儿都能傲然立定。」 萧陌笑了,抬起头亲吻她的脸、她的小嘴。 他的妻,他的嫣儿,果然不一般。 到哪儿都是自己的地盘,这话听得着实令人热血沸腾,对她的爱意更如泉涌。 吻着她的唇,他有泪如倾,但无妨的,这一生他只对她示弱,只任她看尽他的狼狈和柔软。 他以轻沉低哑的声音,将满腔的爱意再一次倾吐—— 「我心悦你,一生……已不能无你。」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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