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渊录》 第1章 落魄商队 下元将近,霜杀百草! 本该霜白人世的季节。 一场寒雨被凛冽疾风不经意地卷入世间,飘来荡去,身不由己。 暮色里。 大周京都,长安城。 那一望无际的古城墙若虬龙卧地连绵不绝,目尽之处宛若一道黑刃将天地轻轻割开。 天色渐暗,眼看再有个把时辰城门即将关闭。 南城门前宽广的官道上,慢吞吞赶来一支商队。 守门校尉老早就发现了那支商队,仅仅瞟了一眼,表情略显烦躁。 门前当差的,最不喜便是三伏、三九这等天气。 这时节本就已经入冬,寒风凛冽,近几日天公又不作美,下起了小雨。 刺骨寒风裹挟着冰冷雨水,打在身上难免令人心生郁气。 校尉见商队行速依旧缓慢,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邪火,转头对一旁士卒使了个眼色。 左右士卒会意,立马站齐队列,手持戈矛将城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正进出城门的百姓慌忙远远避开,站在远处,也不吝风疾雨寒,驻足观望,议论纷纷。 商队缓缓前行。 校尉的脸色也越发难看。 虽说天色越来越昏暗,视线也逐渐模糊,可随着商队点点靠近,门前一众人也终于看清这支商队的样貌。 商队当中车马十数有余,只有当头两车装有车厢,且车厢老旧,装饰寒碜,其后车马,则更显穷酸,一群嶙峋老马套着板车,板车上再简单地裹上几层油纸,用麻绳勒紧,以防车上物什被雨水打湿。 整支商队中仅有一位车夫,披蓑戴笠。 偶尔挥动下黝黑的马鞭,也只是避开路过的行人。 不过好在老马虽瘦,却很听使唤,默契跟着前两辆马车,行驻有序。 城门下驻足的百姓见到商队如此寒酸磕碜,指指点点,纷纷笑言这哪是商队,倒像个逃荒的落魄户。 守门校尉面若寒霜,对百姓的议论充耳不闻,心中大为失落。 车夫也早已看清门前的状况,还未行至城门前便急匆匆稳住车队,从车上跳了下去。他的眼力劲儿还是有的,下了马车直奔校尉身前,面带谄笑,点头哈腰。 校尉不为所动。 车夫则使劲抬抬斗笠,好叫其能看清自己的样貌,语气恭敬道:“军爷辛苦!军爷辛苦!” 校尉面色冰冷,望着车队皱眉道:“你这口音非我大周人士,车厢里坐的都是些什么人?” 车夫赶忙用蹩脚的大周雅言回道:“回军爷,我们是从南越国来的,那后边车上装的都是一些贤文古籍,车厢内坐的都是有学问的读书先生。” 校尉凝望车厢,缄口不语。 车夫见状,明白校尉想讨点好处,有心刁难。 可他有些为难,自打他接了这份差事,离家已半载有余,身上金银也已所剩无几,哪还有钱来打点这些兵差。 “哈~” 车夫正为难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懒散的哈欠声,令人听了心中非常不适,似是挑衅。 校尉眉头一皱,转头望向头车车厢。 车夫气的暗自咬牙切齿,心中咒骂雇主不谙世事,可他的脸上却没有表露出丝毫不满,他怕雇主惹恼校尉,赶忙谄笑解释道:“那是读书的小先生刚刚睡醒,无意冒犯,军爷莫怪。” 校尉点点头看了车夫一眼,眼神暧昧,意思再明显不过。 车夫心中明白,可他还是尴尬地小声道:“小的离家已有半载,身上所带金银也早已用尽,车上主家也只是几位贫苦的读书人……” 校尉不等车夫把话说完,脸色立马沉了下来,一脸阴鸷的看着他,双目寒芒四射,他冷声道:“本将今日刚刚接到懿旨,圣上南巡多日,不日即将回朝,你们赶在这个时候来我大周,莫不是越国派来的谍子、刺客!” 此言一出,哪还有商量的余地。 车夫脑子一阵浑噩,小腿都有些发软,慌忙喊冤道:“军爷冤枉啊!小民老实本分,赶了一辈子车,哪敢做这等违天之事!” 校尉只是冷眼相待,他哪能不知道对方冤枉,只是他早就看商队不顺眼,有心刁难,冷哼一声直接背过身不再理睬。 左右士卒,早已按捺不住,立马上前将前面两车围住,更有士卒则手持长矛走到后面朝油纸上刺去。 正当时。 “嘡!”的一声脆响。 似金铁交鸣。 车帘没被掀开,油纸也未被刺破。 士卒手中的长矛却凭空拦腰折断,半截残矛齐刷刷摔在了地上。 校尉没看到具体情形以为交恶,神色一变急忙转身。 他回过头,就看到士卒们一脸呆滞,怔怔的望着手中断矛,不明所以。 与此同时。 门前这股动静直接惊动了城墙上的弓弩手,一排弓弩猛不丁架出城墙,对准商队,蓄势待发。 车夫自然也看到了长矛折断,他浑身战栗,心想绝不能与那些军爷交恶,不然自己也难逃一死。 于是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想到这一路上发生过的种种神奇荒谬之事,内心莫名生出几丝胆气,赶忙哈腰恭敬道:“军爷且慢,小人等并无恶意,这家雇主当中,主事的人是坐在后车的一位千金小姐,您稍作安歇,我去找她商量一下。” 校尉在京城当差,自然不比车夫见识少,长矛折断非人力所能为,他没有看清具体情况,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双方一时僵持起来。 正这时,后车突然有了动静。 众人望去,一豆蔻少女掀开车帘,不慌不忙,缓缓下了马车。 少女锦衣帷帽,背系绒氅。 她无视兵刃寒芒,来到车前招招手,示意车夫过去一下。 车夫小心翼翼的瞧了校尉一眼,生怕激怒到对方。 校尉冷眼观瞧,也想看看少女能耍什么花招。士卒们见校尉没有动作,自然也停了手不再逼迫。 车夫有了主心骨,绕过那些士卒,慌慌张张来到少女身前。 少女等车夫来到身前,隐晦的从袖中拿出一个绣袋塞到车夫手里,低声翠语叮嘱道:“莫让他人瞧见,这些买路钱应该够放我们过去了。” 车夫攥着绣袋,只感觉鼓鼓囊囊沉甸甸,坠感十足。 他立马松了口气,乐呵呵的跑回到校尉身前,趁远处百姓不注意一下将绣袋塞进校尉怀中。 守门校尉只感觉怀中一坠沉重异常,可他依旧不动声色。 车夫则满眼期待的看着校尉,以为对方收了钱财就会放自己等人过去,可他却没注意到校尉此时脸上阴晴不定。 那绣袋十分坠手,校尉自然能猜到绣袋内有不少金银,可他却暗道:事情不好办了,虽说现在能得到不少好处,可那些戈矛莫名毁掉,军械司那边不好交代,今日决不能放他们离去,不然这笔账迟早得算到我的头上。 想及此处,校尉掏出绣袋一把摔在地上,义正言辞道:“你把本将当成了什么人!所有人下车!出示籍符,验明身份!” 车夫瞠目结舌,瞬间愣在了原地,他艰难地扭头看看少女,双目中一片死灰,脸上尽是恐惧之色。 车前的少女并未慌张,再次朝车夫招了招手。 车夫此时满脸死灰,哪还有心情搭理少女,他只怪爹娘少生条腿,恨不得有多远就跑多远,赶紧逃离此地。 少女见车夫不动,微微蹙眉,只好亲自来到校尉身前。 她蹲下身子,不慌不忙的捡起绣袋,仔细的将污泥擦去,挂回腰间,接下来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说道:“不需你看懂其中内容,只要看过便明白了。” 少女声音清脆,语气平缓,听不出丝毫惧意。 校尉看了一眼信函,并未放在心上,一把扯了过去,如此穷酸磕碜的商队,能认识城中什么样的权贵。 于是校尉揭开封皮,展开信笺,略微一扫也未细看,只是看到最后落款时,他的眼神瞬间被落款处的红泥印迹吸引。 待他看清印迹只感觉亡魂皆冒,如坠深渊,浑身上下不自觉颤抖起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少女很是满意,微微俯身低语道:“莫要张扬出去,只需放我们进城便可。” 校尉慌忙的从地上爬起来,将信笺重新封好,毕恭毕敬的递到少女手中,颤声道:“小,小的不知贵人驾到,万望贵人……。” 少女却不等校尉说完,自顾自上了头一辆马车,根本不给对方求饶的机会。 天堂地狱,瞬息万变。 校尉张张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此时六神无主,见再无回转的余地,只能无力的朝士卒挥挥手,放任商队离开。 站在一旁的车夫半晌过神,他赶忙坐上马车,一挥鞭朝城内驶去,只是马车路过校尉时,头车车厢的侧帘突然被掀开。 一个少年书生探出了头。 少年模样俊俏,面皮白净,笑容灿烂地朝校尉调侃道:“真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啊。” 说完,少年撂下车帘径自坐回了车内。 校尉内心泛苦,有苦难言,呆愣愣的望着车队,后悔不迭。 车厢内,少女蜷腿而坐。 她的左右各坐了一人。 右边的,正是方才说话的少年。 左边则坐着一位中年儒士。 少女此时摘去了帷帽,看眼二人埋怨道:“一个不会做,一个不屑做,次次让我一个小女子去做这些腌臜事,亏你们还是我的长辈,下次能不能别让我出面了。” 少年书生嘿嘿一笑,调侃道:“大侄女,你是没听说过那句话呀。” 少女明眸似一潭秋水,泛着荧光。 她并未理睬少年,反而蹙眉教训道:“尤其是小师叔,你性情乖张,放浪形骸,若不是你刚才故意挑衅人家,估计咱们早进来了。” 少年书生有些委屈,可怜巴巴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哪里就挑衅他了。” 少女此时明显有些生气了,别过头不再理睬对方。 少年更显委屈,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惹到了少女,不咸不淡的调侃一句:“这……古人诚不欺我,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马车此时已驶出城门, 中年儒士自始至终都未说一句,也并未理会争执的二人,他两鬓微显霜白,神色似有几分疲惫,单指撩开身侧车帘,朝天空望去。 目光,沉静、深邃。 暮色下,空中黑云如墨,十分压抑。 云内偶尔显露几缕血色残雾,若隐若现,常人不可见。 儒士将那残雾看在眼中,只见那残雾似有似无,毫无生机,就好像一位耄耋之年即将油尽灯枯的老妪,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强撑口气,在这乌糟糟的乱世苟延残喘…… “吱扭……” “吱扭……”。 马车不时渗出几丝杂音勾回了中年儒士的视线。 车厢外,风歇雨停。 一切本该归于平静。 可南城门前发生的这一幕,不胫而走,化作一缕风儿,飘飘摇摇钻入了长安城里…… 第2章 少年衙役 长安城内。 华灯初上。 城内西南一隅,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弄。 小巷名叫榕花巷,南有高墙,常年不见日光,狭窄阴暗,是城南出了名的乞丐巷。 此时夜幕初诞,巷弄里更加黑暗,随着一道刺耳的“吱呀”声打破了巷弄里的宁静。巷弄尽头一家老旧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少年走了出来。 少年名叫宁念,打小父母早逝,是个孤儿。 他身形消瘦,一身单薄的皂青差服,腰间挂着一块铁质腰牌,别着根黑漆短棍。他轻轻合上木门,也不上锁,径直朝巷外走去。 小巷外对面的街道,繁华依旧。 宁念刚走出巷弄,烛光便映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脸很干净,只是常年受那风吹日晒的影响,肤色稍显黝黑。 他的身形笔直,走起路来不紧不慢,铿锵有力,此时他来到街前左右看看,最后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吉祥街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宁小哥,值夜差啦。” 街道上有路过的百姓,看到少年纷纷热情打起了招呼。 宁念边走边耐心回应,丝毫没有当差的架子,正当他快到吉祥街时,道路一旁的巷弄里忽然窜出两个人。 这两人身形魁梧,面色凶狠,挡住少年去路,低声道:“宁小差,我们虎爷有请。” 宁念神色平静,他很认真的看着说话之人,说道:“我一会要巡差,没时间。” 宁念的语气很平静,很认真,并非跋扈。 其中一人明显没将少年放在眼中,不容分说,直接朝少年的胸口抓了过去。 宁念眼疾手快,侧身的同时,后发先至。 两个魁梧汉子眼前一花,还未看清少年动作。 宁念就已将动手之人的手腕擒住,稍加用力,那之人立马吃痛,身子不由自主的歪了下去。 开口说话之人没敢动手,他盯着宁念低声威胁道:“宁小差,都是在这街头上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劝你乖乖听话,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少年微微皱眉,倒不是怕了对方。 他认真的看着那人,语气郑重道:“我没时间,而且按大周律,我现在就能把你们押入牢里。” 开口说话之人吃瘪,恶狠狠盯着少年说道:“宁小子,我知道你有些本事,也知道你做得出来,可你也别忘了你招惹的是谁,虽说咱们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今天我劝你还是跟我们走一趟。” 宁念脸上泰然自若看不出丝毫异样。 开口说话之人以为少年妥协。 哪成想下一刻少年一甩手,直接将被擒的汉子扔出一丈多远,狠狠的摔在地上。 臂力之大,令拦路二人心中一惊。 宁念扔开那人,伸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双眼紧紧盯着开口说话那人。 那人被少年盯得心里发毛,后退一步,撂下句狠话便匆匆扶起同伴离开了此地。 宁念望着二人背影若有所思,直到两人彻底消失在视线当中,他才转身朝着吉祥街走去。 街道上,拦路二人没敢回头。 被摔的汉子咬牙切齿道:“这小子瘦的像个旗杆,没想到好大的力气。” 同伴面色难堪,恶狠狠道:“这小子不识抬举,他不肯来咱俩在虎爷那不好交差,这事耽搁不得,得赶紧回去找虎爷拿个主意。” 被摔的汉子吃了亏,嘴上不依不饶,叫骂道:“要不是他身上穿着那张青皮,老子直接拿刀豁了他。” 同伴只当他说句玩笑话,并未理睬。 被摔之人见同伴不说话,以为对方小瞧了自己,急赤白脸道:“怎么?你难道不信?” 同伴看眼被摔之人,想了想说道:“咱大周律,京兆府内的巡差、巡捕等差职,父死子继,那小子去年到京兆府挂名时才十四岁,他当时被调到吉祥街没出半个月就与帮里的弟兄发生了冲突,你猜后来怎么着?” 被摔之人入帮时间较短,不曾了解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好奇问道:“怎么着?” 同伴看看被摔之人,冷笑一声,说道:“那宁小差仅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凭着一条短棍,差点没将那四个弟兄给打死,最后直接绑起来下了大狱。” 被摔之人瞠目结舌,怀疑道:“这四个弟兄本事也忒不济了些。” 同伴冷笑一声:“你还不是照样被他扔了出去。” 被摔之人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想了想只得岔开话道:“那四个兄弟最后怎么样了?” 同伴叹口气说道:“还能怎么样,这小子属驴的,脾气犟的很,最后没办法,还是靠着虎爷托关系,找到京兆府里一番上下打点,这才把人给捞出来。” 被摔之人闻言,脊背冒出一阵冷汗,二人同时闭嘴不再说话,不知不觉消失在人群当中。 吉祥街上。 宁念步伐缓慢,腰牌伴着脚步一起一落,偶尔和棍梢撞到一起,发出悦耳的咚咚声。 他在人群中走了半晌,最后停在一处门前,此处便是京兆府设在吉祥街的衙门驿馆。 由于长安城占地过于辽阔,所以执掌城内羁押公断、巡街走水等差务的京兆府,出于便利就设立了很多这样的小驿馆。 别看这驿馆不大,可管辖范围大得很,方圆五里之内,八街九陌皆属其管辖范围。 驿馆当中,正常驻守五位差役,按差职不等,自然也有高低之分。 平日里,驻守在此的差役也不用再专门跑到京兆府报道,驿馆内自有班头对各差役的循职进行录入登记,月末时再将录簿送回到府内核查,然后发放差饷票据,等差役们收到了票据便可去户部领取饷银了。 如此,京兆府便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繁杂琐事。 眼下。 宁念身前的这座小驿馆与其他驿馆有点出入。 驿馆内常年只有两个衙役驻守,一个便是上任不足两年的宁念,另一个则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差头。 二者年岁相差,四旬有余。 一老一少平日里互相帮衬,很是和睦,再加上宁念年少,爱值夜差,所以二人之间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若无意外,老差头一般就是白日里巡街,宁念则被安排到了夜里。 此刻,老差头还未散差,但也未巡街,他躲在驿馆里,窝在一张躺椅内,身上盖了一条陈旧的棉被。 宁念推门而入。 老差头连忙紧了紧身上棉被,沙哑道:“快关了门,这遭了瘟的鬼天气,快把老头子我冻蹬腿了。” 宁念笑笑说道:“吴爷说的哪里话,您最少还能再活三四十年。” 老差头被逗乐了,双目浑浊望着宁念自嘲道:“你小子净说着些漂亮话糊弄我,我自己的身子骨,我还能不知道?能不能捱过这个冬天还一说呢。” 宁念则权当句玩笑话,没放在心上,他走到老差头身前拨弄起地上的火盆。 “呼!” 火盆内红碳翻身,炸出几许星火,待青烟散尽,火盆里猛地窜出一条火舌,妖异的扭动几下又被扯回到火盆当中,火光映在宁念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老差头望向宁念,从棉被下伸出一只干枯老手,捏着几文铜板说道:“老规矩,一两面,二两酒。” 宁念爽快的接过铜板,转身离去。 约莫半炷香后,宁念提着酒端着面,疾步而回。 他细心的将房门关好,这才恭敬地将酒、面放到躺椅一侧的木凳上,关切道:“趁热乎赶紧吃,天气太冷,一会凉了吃了不好受。” 说完,宁念转身就要离去。 老差头望着宁念的背影,忽然将其叫住:“宁小子。” 宁念回头,一脸疑惑。 老差头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说道:“去后院我住的那屋,床头上挂着一柄腰刀,你把它取来。” 宁念不解,可还是照做,没多时便将腰刀取了过来。 老差头半坐起身,他接过腰刀,抚摸着简陋的刀鞘,忽然问道:“会使刀吗?” 宁念一怔,随即点头回道:“没接差前,天天出城上山砍柴,应该差不哪去。” 宁念说的认真,可依旧将老差头逗乐。 老差头嘿嘿一笑,说道:“早些时候,雷老虎派人来找过我。” 宁念面无表情,听得很认真。 老差头将腰刀递到宁念手中,长舒口气道:“我这把年纪自然不会怕他,这把刀你带着,以防万一。” 京兆府内,只有巡捕以上的差职才有资格配发兵刃,似宁念这等级别的小衙役,资历不够,府里只给了一根短棍,重要的反而是那块象征身份的铁质腰牌。 老差头同样没有资格配发兵刃,他之所以有这柄腰刀,还是年轻时偷偷攒钱,私自找人打造了一柄,不过这些年也没敢拿出过驿馆。 今日早些时候,宁念还没来之前,黑虎帮的人突然来到了驿馆,虽然什么也没说,可凭老差头对雷老虎的了解,今夜肯定有事要发生,至于会发生什么事,老差头就一无所知了。 他本窝在躺椅内苦思冥想,直到宁念到来,这才恍然。 因为不管黑虎帮今晚要做什么,到时候肯定会被巡夜差的宁念碰上,按宁念的性子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黑虎帮的人为非作歹。 到时,宁念难免不会搅了黑虎帮的那些龌龊事。 老差头想清其中缘由后,内心十分担忧。 他虽然与宁念非亲非故,可这一老一少,皆是苦命之人。 两人平日里多有帮衬,宁念性格又温和淳朴。 时间越长,老差头对宁念是越发满意喜欢,有时甚至动过收宁念为干孙的念头。 但回过头又一想,这种事毕竟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人家愿意不愿意还是两说。 这一年多来,老差头本就多受宁念照顾,而他自己又贫苦一身拿不出丁点细软,所以最终也就打消了这些念头。 火光下,宁念缄口不语。 老差头思忖片刻,他明知少年的脾性,可还是说道:“白日里无事,我歇了一天。平时你总喜欢抢着值夜差,要不今夜就由我来巡街吧。” 宁念看看手中的腰刀,将其倚在了躺椅旁,笑道:“吴爷您的好意我领了,可您上了年纪,腿脚多有不便,再说按轮值本该我今日巡夜,我怎么能占您便宜。” 老差头望着宁念,张张嘴却无话可说,浑浊的双眼终于忍不住露出一缕担忧。 他知道劝不动宁念,叹口气不再多言。 宁念安抚好老差头,毫不犹豫的转身出了驿馆,将门带好的同时并未着急离开。 雷老虎三番两次来找他俩,就是痴儿也该察觉出其中异常了。 宁念不傻,相反他还很聪明,只不过他有时候做事更愿意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所以在外人看来有点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憨傻。 此时他默默盯眼前房门,内心波澜不惊。 这一门之隔。 进,则平安无事。 出,则前途凶险。 少年既选择了出,便不惧那未知事! 第3章 只身前往 尽管天色已晚,可吉祥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茶馆酒肆人满为患。 宁念转身,朝着街道尽头走去。 一路上商贩百姓与宁念热情的打着招呼,甚至有些掌柜主动出门迎接,邀其到店内歇息片刻。 宁念一一婉言谢绝对方好意,走了将近一个多时辰,终于将附近街道巡了个七七八八。 最后,他刚来到泰祥街上,周围巷弄里突然冒出十几个地痞装扮的打手,将他围在了正中间。 为首的,正是方才拦路的那二人。 周围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围了上来。 宁念眉头一皱,挥挥手示意百姓散开,可百姓们却越围越近。 宁念无奈望着那二人道:“按大周律,妨碍、围堵公差,我可以让你们在狱里呆到老。” 方才被摔之人冷哼一声,开口道:“宁小差,咱们虎爷有请,还望你赏个面子。” 宁念想都未想,一口拒绝:“没空!” 被摔之人接着冷笑道:“没想到宁小差也有怕的时候。” 宁念看看被摔之人,觉得眼前这个汉子有点幼稚。 他知道这厮在激将自己,本不愿理会,可对方人多势众将自己围在当中,如此没完没了也不是个事。 于是宁念沉吟片刻,点点头道:“雷老虎在哪?我去见他。” 周围打手都以为宁念怕了,纷纷脸露讥诮神色,见他还算老实便带着他往泰祥街深处走去。 四周百姓见状想要上前阻拦,宁念却挥挥手叫百姓们散开。 百姓们无奈只得渐渐散去,不过也有机灵的小贩偷偷跑向了小驿馆,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知与老差头。 驿馆管辖,八街九陌。 其中最繁华的。 当属泰祥、瑞祥、吉祥,这三条街。 三条街道当中又属吉祥街年月最久,泰祥街最为繁华,至于瑞祥街则处在两者之间。 这三街当中,泰祥街之所以最为昌盛,是因为这条街道的另一头直接与城中四大主街之一的朱雀大街相连。 江湖小道消息,长安城内恶贯满盈的黑虎帮,其总舵就设在了这条街上,不过具体位置在哪,非帮内帮众没人知晓。 此时那伙人领着宁念来到泰祥街中间的位置,一直走到一家赌坊前,这才停下脚步。 为首之人回头看看少年,讥笑一声调侃道:“宁小差,里面请吧。” 宁念噗嗤一乐,笑道:“平日里你们最烦当差的来赌坊,今日反倒请我进去。” 为首之人冷笑道:“宁小差位高权重面子大,今日为了请你,咱虎爷可是下了大手笔,整间赌坊今日歇业一晚。” 宁念不以为然,迈步而入。 一进赌坊,果然与往日喧嚣不同。 坊内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赌客。 宁念头一次进赌坊,稍微打量了一番,可能是歇业的原因,赌坊内的桌椅被撤去不少,只剩一张丈长方桌摆在赌坊正中央的位置。 方桌前,一人背门而坐,看不清样貌,左右各站一位中年男子,面对着门口。 宁念看到那二人,虽不认识,可多少也猜到一些。 长桌上,背坐之人正右手捏着两枚骰子,扔进骰盅再捡出来,周而复始。 宁念脚步未停,直接来到三人身前。 左右站立两人一直盯着宁念上下打量。 一人眼中露出几丝赞赏。 一人则表情阴鸷,目露寒光。 背坐之人也听到了身后动静,缓缓转过身来,宁念也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说起来,宁念在榕花巷生活了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今天他还是头一次见到雷老虎,想不到城南恶贯满盈的黑虎帮帮主,竟是个文人秀士的打扮,中等年纪,其貌不扬,头戴一顶文帽,身着绿缎锦袍,面相温和,目光内敛。 宁念难免面露诧异。 雷老虎瞬间看透少年心思,笑道:“让宁小差见笑了。” 宁念无言,有点失礼。 雷老虎却并未在意。 这时黑虎帮的一众打手也走了过来。 雷老虎却挥手散退众人,他在黑虎帮的威信极高,众打手不由分说立时退到了门外。 赌坊内只剩宁念四人。 宁念没先理会雷老虎,他抬头看看左右站立二人,突然朝阴鸷男子问道:“你认识我?” 自打进门,宁念便感受到阴鸷男子目中恶意,于是便开口问了一句。 阴鸷男子目光阴冷,他也没想到宁念会先问起自己,声音沙哑道:“化成灰也认得,去年我三哥莫名受顿牢狱之苦,还要多亏了宁小差成全。” 宁念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原来如此,我说看你怎么有点眼熟,原来你是钱三的亲兄弟。” 阴鸷男子冷哼一声,别过头不再理会。 宁念不以为意,这才转头朝坐着那人客气道:“销金窟,金银如流水,雷帮主倒是舍得。” 雷老虎坐在长凳上并未起身,他笑呵呵道:“宁小差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宁念则直来直往道:“雷帮主找我有什么事?” 雷老虎不答,反而介绍起身旁二人,他先是指着阴鸷男子说道:“钱宏,帮内的二把手,平日里大小事务我都交由他打理。” 宁念没说话。 雷老虎接着又指向另外一人道:“他叫宁瑞,说起来和你还是本家呢,咱黑虎帮头号战将就是他。” 宁念点点头说道:“方才进门时就猜个差不多了,现在见也见了,雷帮主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雷老虎闻言盯着宁念看了许久。 宁念目中无惧,回视对方。 须臾间。 赌坊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雷老虎面露欣赏,突然抚掌一笑:“果然英雄出少年,这份魄力,吾不及也。” 宁念少有的皱了皱眉头,他可以感受到雷老虎对自己并无恶意,于是客气道:“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奉承话雷帮主就不必说了,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 雷老虎和颜悦色道:“不急,不急,说起来宁小差自打来了咱吉祥街,今日还是第一次进我这赌坊,不如咱们坐下来玩玩?” 宁念则淡淡道:“不必了,你若没有其他事,那我就走了。” 雷老虎颇感无奈,这小子油盐不进,也忒有点不讲情面,于是自嘲般问道:“宁小差就如此嫌弃我这座小庙?” 宁念若有所思,很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我的确不喜欢这里。” 雷老虎问道:“宁小差所说的不喜欢,是不喜我这份讨活的生计,还是身为公差恪守本分,要与我泾渭分明?” 宁念不假思索道:“都有。” 雷老虎则接着说道:“去年春时,你刚刚接差吉祥街,不出半月就将我的几个弟兄下了大狱,我当时就打听过你。” 宁念则有些疑惑,若为去年之事,为何到今日才找自己,更何况还要歇业一天,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可若不为此事,他又实在想不出对方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既然想不通,索性宁念不再乱想,找来一张长凳,直接与雷老虎相对而坐。 雷老虎眼中露出几许赞赏,笑道:“不愧是南门之虎宁元山的儿子,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胆魄。” 提到宁元山,宁念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反问道:“雷帮主认识我爹?” 雷老虎点点头:“当然认识,京兆府四大神捕,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宁英雄一身侠胆,秉性忠良,两杆铁锏震南门,着实令人钦佩。” 宁念听的很认真,很开心,神色恍惚。 雷老虎见状,颇感意外,以为说到了对方的心坎里。可接下来,他的语气又变得有些惋惜:“只可惜天妒英才,宁英雄去世的太早,不然我肯定要登门拜访一番。” 宁念沉默不语。 正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吵闹声。 雷老虎目光绕过宁念朝门口看去,一个打手急匆匆跑了进来,在他身前耳语一番。 雷老虎听完却大方笑道:“无妨,将吴爷请进来就行。” 打手得令,立马朝门外跑去。 宁念闻言,知道是老差头来了,便站起身朝门口看去。 此时老差头已经硬闯了进来,一群打手紧随其后。 老差头怀抱腰刀,佝身趿步,缓缓来到宁念身前,上下打量一番这才放心。 雷老虎再次挥手屏退众人。 宁念感受到老差头气息有些紊乱,于是关切道:“吴爷,你怎么来了?” 老差头却挥手打断对方,盯着雷老虎枯哑道:“人一老就不中用了,咱们雷帮主有事,宁可找个小毛孩也不肯搭理我这把老骨头了。” 雷老虎笑容可掬,客气道:“吴爷说的哪里话,您的恩情,晚辈没齿难忘。” 老差头闻言点点头,一转枯颓声色俱厉道:“你既然记得往日恩情,那我现在带走这孩子,你不反对吧。” 雷老虎面无表情,摇摇头。 老差头冷哼一声:“看来雷帮主是不打算讲半点交情了,往日里你口口声声江湖道义,要我看,你心里那点道义早他娘喂了狗了。” 老差头连讥带骂。 钱宏、宁瑞二人有些按捺不住。 雷老虎却挥手将二人止住。 他看看老差头,客气依旧:“我年少读过几年圣贤书,及冠入身草莽江湖,书上的礼记了三分,江湖的义学了七成,吴爷当年帮过我,我一直没忘,不过……” 老差头闻言,横眉竖眼厉声问道:“不过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雷老虎思忖片刻,说道:“不过今日,雷某却要做一回那忘恩负义之辈了。” 第4章 街头偶遇 赌坊内一片死寂。 老差头死死地盯着雷老虎,半晌才开口道:“雷老虎,你觉得我还能活几年?” 雷老虎闻言上下打量老差头一番,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老差头接着说道:“这些年,我可从来没找你讨要过半分人情。” 老差头话中含义,雷老虎心知肚明。 他垂头不语,认真思考许久才缓缓说道:“我可以退一步,吴爷你也可以把他带走,但我有一个条件。” 老差头点点头说道:“你说。” 雷老虎转而望向宁念道:“吴爷我自然是放心的,但宁小差今晚决不能踏出驿馆半步。” 老差头闻言见好就收,立马喝骂一句:“谁好掺和你那些腌臜事。” 雷老虎终于是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停在着宁念身上。 果然不出所料。 宁念似不识抬举一般,忽然开口道:“今夜该我巡街,这是我的分内事,不能耽搁。” 常人与宁念接触,多半会非常别扭,不能理解。 雷老虎对此早有耳闻,不然今晚也就不会多此一举。他无奈摇摇头,说道:“那我只能请宁小差在我这住上一宿了。” 宁念没有答话,只是将手搭在了短棍上。 钱宏、宁瑞见状,上前一步将雷老虎挡在身后。 雷老虎泰然自若,拨开二人道:“宁小差,我雷某能在京城混这些年,除了手段和胆魄,大周律我比你还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坐,我自有分寸。平日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无意为难你。但你的行事作风,脾气秉性,我也略有耳闻,不怕告诉你,今日莫说拘押你一个小小的巡街衙役,就是杀了你,虽说事后会有些麻烦,但也不足为惧!” 一时间,赌坊内鸦雀无声,气氛降至冰点。 老差头经验老道,脑中灵光一闪,不等宁念张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把将其拽到了身后。 他盯着雷老虎语气冷淡道:“雷老虎,我知道你身后有贵人扶持,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给你做个担保,宁小子今晚绝不会踏出驿馆半步,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雷老虎看着宁念却朝老差头问道:“吴爷拿什么担保?” 老差头眯下浑浊的双眼,神色淡然道:“老头子我这条贱命,怎么样?” 雷老虎闻言笑容可掬,转而看向老差头,话却是说给宁念听的:“吴爷,踏出赌坊的那一刻,咱俩就两清了。” 没错,你吴老头当年的恩情,只够出这个门。 出了门,生死便再不由己。 道指明了,话说透了,人情也已两清。 宁念若守规矩那便相安无事,他若不识抬举敢越雷池半步。 那雷老虎便不再讲半分情面。 老差头没有说话。 宁念则盯着雷老虎,突然咧嘴一笑,莫名说道:“记住了。” 一旁的老差头终于松了口气,拉起宁念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地。 雷老虎见二人离去,便朝钱宏、宁瑞吩咐道:“多带几个弟兄,等他俩进了驿馆就将那里围住,不要出半分差池!” 雷老虎语气凝重,神色郑重。 钱宏,宁瑞二人虽然不知道帮主要做什么,可他俩头次见帮主如此郑重的吩咐一件事,二人对视一眼立即叫了十几个帮内弟兄,尾随而去。 众人走后。 赌坊内立马又变的清静下来。 雷老虎迈步来到了赌坊后院,他走到一处密室门前恭敬的敲敲房门。 屋内许久才传出一道尖细男声。 “进。” 雷老虎听到应允,这才敢推门而入。 密室里灯火昏暗,主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侍者。 侍者见到雷老虎立马眉头一皱,尖声刻薄道:“这天寒地冻,雷帮主让咱家等了这么长时间,我看你真是是越活越回去了!” 雷老虎此时没了刚才的从容,赶忙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恭敬地放在了侍者身旁的桌面上。 侍者瞥眼观瞧大为满意,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尖声问道:“都办妥了?” 雷老虎不敢无礼,回禀道:“禀大人,都办妥了。” 年轻侍者接着说道:“咱家就想不明白,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巡街衙役,至于这么大费周章,放平日里似他这等低贱粗鄙的泥腿子,就是给咱家提鞋都不配,莫说拘押他一夜,就是杀了他又能怎样。” 雷老虎神色恭敬,脸上笑容可掬,他连连点头称是,内心却骂道:你这阉货,说话太没脑子。那宁念差职虽小,可那也是在册的皇差人员。咱大周以武立国,历代先王对底层兵卒差役何等看重爱护,更何况这长安城内耳目众多,若真杀了他,怎么可能捂得住。主子所谋之事慎大,岂能耽误在一个连蝼蚁都算不上的小衙役身上。 侍者不知雷老虎心中所想,一颗也不想在此多呆,他收起银票尖声道:“天色也晚了,咱家也得回去侍奉主子了,雷帮主就留步吧。” 雷老虎闻言,赶忙恭敬地将侍者扶起,说道:“大人慢走。” …… 相较于白日里的繁华。 京都长安城的夜更显喧闹。 城内四大主街之一的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车水马龙。 此刻车马前行就显得有些困难了。 人潮中,一支穷酸车队只能随着人流缓慢前行。 因为车队中只有一位车夫,所以此时走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多少有点忙不过来。 少年书生早已撩开车厢侧帘,趴在车窗上观望着长安城内的夜景。 他察觉到车夫的窘境,探出半个身子朝前喊道:“不用紧往里走,看一看附近哪条街道人流较少,咱们先拐进去,随便找家客栈住下就行。” 车夫闻言感激不尽,他赶了一辈子车,如此通情达理的雇主还是头一次碰上。 随即,他一勒缰绳整只车队便朝着最近的一条街道拐了进去。 少年则依旧趴在窗前欣赏着长安城内的景色。 当车队完全拐进街道后,车夫终于松了口气。 这条街还算宽敞,不过人流要小了很多,车队行进的速度明显快了几分。 车夫赶着车队左顾右盼,寻找客栈。 没多久。 车队忽然路过两个巡街差役。 一老一少。 少年差役也看到了这支商队,他见商队如此寒酸,不免多看了两眼。 马车上。 少年书生正趴在窗口朝外观望,视线不经意间与少年衙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他不知发哪根神经,突然手舞足蹈,兴高采烈道:“好清澈的眸子。” 少年衙役一怔,望着车上少年问道:“你在和我说话?” 少年书生性情乖张,他趴在车窗上笑眯眯道:“没错,你叫什么名字?” “宁念。” 少年衙役回答的很干脆。 少年则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说道:“我叫李凤言,南湖书院来的。” “哦” 宁念简单答应一声,便不再理睬。 李凤言顿时来了兴致,吩咐车夫走的慢点刚好与宁念并肩而行,他则趴在车窗上盯着宁念问道:“你是不是没听说过南湖书院。” 宁念边走边回道:“嗯。” 李凤言乐了,笑容更灿:“你除了哦,就是嗯,你还会说点别的吗?” 宁念边走边想道:“你的口音挺怪的。” 李凤言笑的前仰后合,说道:“你说话也挺有趣的。” 宁念摸摸后脑勺,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什么。 一旁的老差头反而更理解少年书生的想法,他也看出对方并无恶意,于是对宁念说道:“南湖书院是天下第二好的书院。” 马车上,李凤言立马恼羞成怒,撇撇嘴咬牙切齿争执道:“狗屁!我们南湖书院是天下第一好的书院。” 读书人好静不好动,言行举止讲究一个礼,以静而克己,内省而致中和,少年言谈放浪形骸,举止不拘一格,倒是多偏向于古灵精怪,没半点读书人的样子,可车厢内的中年儒士始终都未曾呵斥一句。 老差头知道少年书生无恶意,摇摇头不再言语。 李凤言见老差头不说话,不依不饶的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老差头心不在焉的说道:“我又没读过书,哪知道好坏。” 李凤言却不肯饶过老差头,接着问道:“那你刚才为什么又说南湖书院是天下第二?” 老差头呵呵一笑无所谓道:“世人怎么说,老头子我就怎么听呗。” 李凤言有些气急败坏,可一时半会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正当他打算搜肠刮肚,咬文嚼字卖弄下学识。 车厢内少女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李凤言回头瞪了少女一眼,问道:“小侄女,你笑什么?” 少女莞尔,笑靥如花。 她低声翠语:“我还是头次见小师叔吃瘪,肯定觉得好笑啊。” 李凤言悻悻然,再回头时已岔开话茬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宁念淡淡道:“回驿馆。” “哦” 李凤言没了兴致,正欲坐回车内,眼角余光忽然发现一家客栈,随即又发神经般高声喊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这家客栈歇息了。” 车夫闻言赶忙加紧几步,将车队停在了那家客栈门前。 这家客栈不大。 门前清冷,生意惨淡。 就是一家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客栈。 李凤言趴在窗上眉飞色舞,指着门头牌匾说道:“看字迹与六师兄相差无几,就是这家了!” 顺着少年书生所指,可以看到这家客栈虽小,但门头牌匾却十分气派。 牌匾黑底金字,上书“祉猷并茂”,笔走龙蛇,大气磅礴,观其意境超凡出众,大有一副气吞山河之势。 中年儒士看到那几个字,脸上久违的露出一丝笑容。 少女则有些不解:“的确是六师叔的笔迹,可他为什么要建这么一家客栈,他又怎么能确定我们就一定能找到这里。” 少女说的不无道理,李凤言和中年儒士却没过多计较。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长安城内挂有这等字迹牌匾的普通客栈,至少还有一二十家,平日里生意冷淡,声名不显,散落在各个角落当中。 这些客栈无一例外,全都生意惨淡,店内伙计也不多,似乎不为求财,只图占一块地方,而这些客栈背后的财主这么做的用意却令人捉摸不透。 李凤言纵身一跃,率先跳下马车,砸吧砸吧嘴,双眼放光,兴奋道:“酱焖猪手,红烧扒鸡,少爷我想你们想的好苦啊!” 一旁路过的宁念听到后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李凤言说道:“你要想吃,不要在这家吃,往前走个百丈左右,左手边有条小胡同,穿过胡同对面就是瑞祥街,那条街上有家张记酱肉馆,他家最好吃了。” 李凤言闻言咧嘴一笑,笑容甚是灿烂,说道:“好的!” 第5章 暗流涌动 商队车辆众多,客栈里的小伙计早已注意到门外动静,见到有贵客临门,欣喜若狂。 小伙计急匆匆跑了出来,热情招待。 宁念也看到了那伙计,报以微笑,然后直接转身离开了此地。 小伙计则朝宁念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一幕恰好被李凤言看到,便问道:“你认识他?” 小伙计年纪不大,精明干练,他见客人问话,赶忙回道:“客官有所不知,我两家就住在一条巷子里,打小一起长大的。” 李凤言闻言盯着小伙计看个不停。 小伙计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小心翼翼地问道:“客……客官有什么不适吗?” 李凤言没有说话,反而低着头陷入沉思,默道:“方寸之地,生而同声,长而异性,何也?” 少女莞尔一笑,不见其言语,声音化作一丝细线传到李凤言耳中:“一个小伙计,一个小衙役,就算心性有所转变,又能大到哪去?还能冲出那方寸之地不成,一窝蛇鼠又怎能生出龙凤,要我看,那个小衙役顶多是个头大点罢了。” 李凤言充耳不闻,自顾自兀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小伙计肩头虚空一点。 小伙计不躲不闪,他虽然没感到不适,但却愣在了原地,心中有点害怕。 少女神色一慌,忙要上前阻拦却被中年儒士挡住。 旁人看不见,少女和中年儒士却看的分明,随着李凤言手指晃动,须臾间,一缕黑线从小伙计的肩头被李凤言给勾了出来。 那黑线虚虚无无,歪歪扭扭,刚要脱离小伙计的身体。 刹那间。 无形中莫名生出一股波动,迅速朝着李凤言席卷而来,势若奔雷! 那缕黑线仿佛有灵性一般,如同受到惊吓,倏地一下钻回到小伙计体内。 李凤言躲闪不及,被无形波浪狠狠撞在身上,他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周身气血如江河倒灌,一缕灵识失守,仅是一瞬便目光涣散,气萎神靡。 少女看到李凤言神情萎靡很是担忧,轻轻呼唤一声:“小师叔。” 可李凤言却听不见少女的呼唤。 他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四肢无感。 六识化雀,肉身成笼。 任凭那一缕灵识如何挣扎,始终不得所脱! 中年儒士神色自若,毫不担心。 可少女看的焦急,终于有些忍不住,伸出一根羊脂玉般白皙的手指,朝着李凤言的眉心轻轻点了下去。 只不过,指尖还未靠近。 李凤言的眉心凭空生出一股阻力,将少女的指尖挡了下来。 少女目光灼灼,她轻轻抿唇,绝美容颜上萌生出一股倔强,呼吸一转突然变得悠长缓慢。 指尖,再进一毫。 可依旧于事无补。 与此同时,那股无形波动再次莫名出现,从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滚滚而来。 这次却是冲着那少女来的。 少女无惧,想放手一搏。 中年儒士忽然动了。 他轻摆一下衣袖,四周立马归于平静,无形波动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女看看中年儒士,眼露无奈,只得收回了手指。 玉不琢,不成器。 中年儒士缓缓开口:“不冲不达,不刑不发,凤言天资聪颖,年少成名,在书院又颇受老师偏爱,以至性情过于乖张,言行放浪,行事不拘一格,今日挫一挫锐气,也未必不是好事。” 少女神色有些黯然,垂首喃喃自语道:“又是这套说辞,真不明白那君子有什么好做的。” 少女的话,意有所指。 中年儒士听到了,也容不得他不听。 无奈,中年儒士内心叹息一声,见也差不多了,于是将手搭到了李凤言的肩上,语气温和道:“无需困惑,教使然也。” 中年儒士的声音很温和,很平缓,也很好听。 那声音飘飘然化作一丝春雨,落在了李凤言的心田,滋养孕育起那一缕萎靡灵识。 樊笼虽固,却网不住细雨春风。 至此,樊笼崩陨。 李凤言也终于惊醒,呼哧呼哧大口喘息,后怕不已。 少女则高兴唤道:“小师叔……” 谁知李凤言不等少女说下去,神情一变,泰然自若道:“唉,只怪那双眸子太清澈,被其迷了心智,险些破我心境。” 中年儒士看着李凤言那恬不知耻的模样,无奈摇头,随即迈步走入客栈当中。 少女捂嘴偷笑,也不点破,跟随着中年儒士款款离去。 李凤言直到二人进了客栈,这才长舒口气,捂着胸口暗自说道:“好险,好险!险些自毁大道根基,这大周果然凶险异常。” 一旁小伙计完全愣在了原地,人有些发傻。 这三人言语疯癫,行为诡异,不会是三个傻子吧…… …… 长安城的四条主要街道,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四大街,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命名,每条街道都长达数十里。 这四条街道又以皇家宫邸为中心,东西连横,南北合纵,将长安城如切豆腐般方方正正分成了四大块。 千百年来,这样的格局不曾有丝毫改变。 这四大板块中,其中西南区域名唤泰安。 寓意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居住在此的百姓不下数十万,富商贵胄自然也不在少数。 在泰安区最中心,最繁华的地段。 此处矗立有一座豪华府邸,占地辽阔,惹人注目。 从外看去,府邸红墙青瓦,院深墙高,门前站着一对石狮子,惟妙惟肖,惹人喜爱。 至于府邸门前的街道很是宽广,但行人却很少,偶尔有百姓从此路过也是远远避开大门,匆匆离开此地。 夜色里。 一顶小轿,稳稳的停在了正门一侧的角门旁。 轿夫压下轿杠,垂着头弯腰恭敬道:“大人,到了。” 轿帘掀开,一位年轻侍者走了下来。 他手掐兰花,神态倨傲,捏着一摞铜板往前一扔,铜板叮叮当当洒落一地。 轿夫敢怒不敢言,忙低下头蹲在地上将铜板一一拾起,再抬头时,已笑容满面。 “多谢大人!” 最后轿夫还朝侍者道了一声谢。 年轻侍者笑容灿烂,眼神越发轻蔑,心满意足的点点头,这才转身进了角门。 轿夫们望着侍者的背影,脸上笑容可掬,心中却暗骂一句:呸!这个阉货! 随即二人挽下袖子正要抬轿离去,没成想角门内忽然走出一位护卫打扮的精壮汉子,朝着他们招了招手。 两人赶忙停下轿子,面露谄笑问道:“这位大人,坐轿子啊?” 精壮汉子面无表情,点点头冷声道:“嗯,出城。” 轿夫听闻对方要出城,心中一动。 从此处坐轿到城门外,报酬可不低,但轿夫还是有些为难,小心翼翼的说道:“这个时辰城门估计都快要关闭了,大人选择这个时候出城,恐怕……” 精壮汉子直接打断了轿夫,掏出一块银锭子扔到了对方怀中。 轿夫手忙脚乱之下一把接住那块银锭子,掂了掂,最少十两。 他立马眉开眼笑,将精壮汉子请上了轿。 看似一场富贵。 殊不知,事出反常,必为妖! 轿夫财迷心窍只顾眼前利益,却不知这一去便是凶多吉少,再无生还的机会。 府邸内。 灯火通明,金碧辉煌。 楼阁殿宇,层峦叠嶂。 年轻侍者轻车熟路的来到正殿,一改方才倨傲神色,言行举止变的谨小慎微。 此时正殿内,上位正坐有两人。 左边位置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身靛青苎丝长裰,一头顺直青丝披于肩后,他肤色白皙,气质阴柔,身侧站了一位老管家。 右边位置里则坐着一位耄耋老僧,一身灰麻僧袍,手持念珠,神态龙钟,正闭目养神,身旁则站了一个小沙弥。 两人之间摆了一张方八仙,桌上刚沏了两盏香茗,茶烟袅袅,清香四溢。 年轻侍者走进正殿,在场众人没有一人说话。 主位上,年轻男子坐姿随意洒脱,见侍者入殿,盯着他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老管家则紧走几步,上前拦住对方低声问道:“来去路上,可有注意行踪?” 年轻侍者不敢怠慢,垂首恭敬回道:“小的谨慎得很,来去皆是乘轿,专挑旧街小巷走,一路上未曾发现丝毫异常。” 老管家满意的点点头,随口说道:“主子会客有要事商谈,你随我来。” 说完,老管家便带着年轻侍者离开了正殿。 年轻男子见二人离去,转头看看老僧客气道:“兹事体大,还望上师助我一臂之力。” 耄耋老僧双手合十,口诵一声佛号,没有应答,反而默自诵念佛宗密典往生严华经。 小沙弥同样如此。 年轻男子神态自若,也不着急,端起茶盏微微呷了一口。 香茗入口,沁人心脾,年轻男子瞬感通体舒泰,神清气爽。 良久,茶凉气散,一老一少,二僧终于诵完经文。 老僧站起身朝着年轻男子揖了一礼,他不等对方回礼,直接领着小沙弥离开了此地。 年轻男子默不作语。 直到二人彻底离开,他的嘴角才微微翘起,面露一丝讥讽。 这时老管家去而复返。 他来到年轻男子身前,恭敬道:“回王爷,都处理干净了。” 自此以后。 世间再无年轻侍者这个人 年轻男子透过殿门望向那如墨般的夜空,轻声呢喃道:“呵,闭目塞听,这样的慈悲也不过是佛口蛇心罢了。” 年轻男子语气冷淡,言语嘲讽,但他却从未想过,自己又是何等的狠辣无情。 第6章 少年往事 吉祥街上。 宁念和老差头早已赶回到驿馆当中。 老差头倒插好门闩,两人还未坐下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锁链声。 老差头立马骂道:“狗日的雷老虎,连老子都信不过。” 外面有人听到老差头的叫骂,立即回道:“吴爷息怒,我们帮主也是为了你好,毕竟宁小差的脾气我们猜不透,您老不为他想,也得为自己想想不是。” 老差头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找来两条木凳放在火盆旁,朝宁念招招手。 宁念坐下,无所事事。 他盯着火盆内妖异跳跃的火苗怔怔出神。 老差头随后也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小酒壶抿了一口,问道:“会不会喝酒?” 宁念摇摇头。 老差头语气略显失望:“大小伙子,一不会使刀,二不会喝酒,活得也忒无趣了点。” 宁念茫然抬头,看看刀再看看酒,没有做出选择。 老差头也不强求,又灌了一大口酒。 宁念望着老差头,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做,于是就起身来到屋子正中央,腰背笔直,缓缓分开双脚与肩同齐,两腿微屈,双掌虚握放于腰间两侧,摆了个拳法起手式。 老差头呆若木鸡,一口酒没咽下去不自觉流进了嗓子眼里。 “咳……咳咳……!” 老差头喝酒几十年头一次被呛到,剧烈的咳嗽几声,枯瘦褶皱的老脸胀得通红,一口酒水也全喷了出来,火盆猛地窜出一条火舌瞬间将酒液吞噬干净。 也幸好老差头离火盆坐的不是太近,不然这股火舌必将他的须眉燎尽。 宁念并未停住手中动作,他身形舒展,气息均匀,打的很认真,每招每式都尽量做到完美无瑕,挥出的每一拳都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煞是好看。 这套拳法,宁念练习了不下千百遍,他一边缓缓朝前递拳,同时转头关切的问道:“吴爷,您没事吧?” 老差头声音本来就有些枯哑,这下说话就更含糊不清了,使劲清清嗓子尴尬道:“你平日里没事就练拳吗?” 宁念一边出拳一边回道:“嗯,有时候白天睡不着,也会跑去瑞祥街的学塾偷偷蹭学识字。” 老差头很喜欢宁念这孩子,他盯着宁念看了一会,察觉出这套拳法大开大合,攻守兼备,不像是野路子,于是问道:“这拳是宁元山教你的?” 宁念点头,说道:“嗯,打记事起我爹就教我练这套拳,可惜小时候性子顽劣不懂得珍惜,也就没好好学,后来知道认真学了,不过也已经晚了。” 老差头了解宁念的身世,知道他话中所指,喝口酒,叹口气,盯着火盆发起了愣。 小驿馆内。 火光摇曳。 一老一少。 一个喝酒。 一个打拳。 良久之后,老差头终于回神,他见宁念额头已微微冒汗,于是说道:“宁小子。” 宁念没停下手中动作。 老差头知道宁念有在认真听,于是接着道:“你的性子应该改一改,一直这样下去,早晚会吃大亏的。” 宁念身子一顿,想了想,起身收拳,直接来到火盆前坐下。 他看看老差头,一脸认真道:“刚才在赌坊,我很感谢您。” 老差头洒脱的摆摆手示意不用再提,反而接着道:“我知道你脾气倔,可我还是想说,咱们人微言轻,很多时候做事没必要那么较真,这黑虎帮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宁念知道老差头是为自己好,点点头也就没说什么。 老差头则接着说道:“按常理来说,一个驿馆内最少也要驻扎四五个差役,可这些年来,这里除了我,府里再没有派过青壮年过来,也就是你,他们看你年幼,家又住在附近,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这才把你调了过来。” 宁念很认真的听着,见火盆里火势渐渐微弱,拿起一旁的烧火棍杵了几下。 老差头同样盯着火盆,劝说道:“尽量不要招惹黑虎帮,哪怕大周律再严苛,咱们也惹不起。” 火盆里的火势逐渐旺。 宁念盯着火苗忽然开口道:“以前我家住在朱雀街,我记得门前有棵歪脖老槐树,小时候我常常央求娘把我放到树上,那样我就能看清远处的热闹,我高兴,娘也就跟着笑了。” 火光下。 老差头盯着那略显青涩的脸庞,他明白这个苦命的孩子肯向自己诉说往事,那说明他已经把自己当作了最亲近的人,于是便默默地听着。 宁念继续碎碎念叨着:“后来爹接到敕令,一走就是一年多,直到第二年岁末才突然回来,可自那以后就一病不起,再也没好过。” “娘为了给爹治病,把能卖的东西全卖了,最后我们也从朱雀街搬到了榕花巷,不过那时候日子虽然过得苦,但我并不难过。” “再后来,娘也病倒了,最终还是没挺过那个冬天。娘在临终前还一直在告诫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要做个好人,娘还说要多行善事,那样福虽未至,祸已经远离。” “娘走后,她说的每句话我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不敢有一丝遗忘。” “后来家里只剩下我和爹,爹躺在床上天天都在懊悔,说对不起我和娘,让我俩跟着他吃苦受罪,我看的出他是真的很后悔,很难过。我那时候小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其实我一直想对他说,娘根本不怪他,我也不怪他。” “但直到爹去世,我都没将这些话说出口。” “爹娘都走了以后,家里除了一张床真的什么也不剩了,一到晚上我就害怕,我就用被子把头蒙起来,想爹,想娘,想他们留给我的念想,想娘讲的道理,想爹教的拳法。” “我很珍惜这些念想,也不敢不珍惜,毕竟东西不多,要是再忘了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宁念神色平静,似乎讲述的事情与他无关一般。 老差头心尖一颤,有些难受,他这一辈子见惯了生离死别,自然能体会到宁念的感受,直到此时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有时候宁念的性子会如此执拗。 原来这个苦命的孩子把他娘的教诲,他爹捕快的身份,全都当作了遗物。 他嘴上虽然不说,但却一直都在身体力行。 他按照他娘说的做,他继承他爹的捕快身份,他要攒钱买回朱雀街上的老宅子,再爬一回歪脖子老槐树,看一看街道上的热闹…… 他…… 还有好多事要做。 老差头暗自叹息一声,挪挪木凳,将酒壶强塞到少年手里,说道:“尝一尝,大小伙子,不会喝酒怎么能行。” 宁念攥着酒壶,思忖许久,最终还是学着老差头的样子,猛地灌了一大口。 劣酒入口,难以下咽。 宁念不会喝酒,仗着年轻气盛,强忍着那酸涩火辣的味道,一口咽了下去。 劣酒入喉,喉咙瞬间如刀搅一般火辣辣的疼,紧接着这股痛感顺流而下,最后来到小腹迸然炸开,化作一股暖流渐渐消失。 宁念被呛的双眼冒泪,强忍着咳意声音沙哑道:“不好喝。” 老差头嘿嘿一笑,说道:“你懂个屁!” 宁念也嘿嘿一笑:“感觉倒是挺舒服。” 老差头目光和蔼,笑道:“对喽,酒这东西,你管他好喝不好喝,喝的就是这个舒服劲儿。” 宁念听完点点头却将酒壶递了回去,站起身接着练拳。 老差头也没有回屋,而是接着窝进躺椅里,盖上被子闭目养神。 …… 驿馆外。 夜色已深。 泰祥街上忙碌了一天的商贩们,依稀有人收起摊铺,关门歇息,行人也渐渐开始变少。 街道的另一头。 在距离朱雀大街不远处,此处有一家名为怡春苑的青楼。 青楼内人声鼎沸,揽客的风尘女子倚门挥袖,勾栏唱曲,不停地招呼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怡春苑二楼。 一间天字号雅间里。 屋内装饰精美,富丽堂皇。 正中间一群舞女正翩翩起舞,屏风后歌女曲意绵绵。 舞女身前,一群男女背靠矮榻,席地而坐。 人群中两个俊俏青年敞着衣襟袒胸漏怀,左拥右抱,好不快意。 其中一年纪稍长的青年面色酡红,醉眼朦胧。他一手提着精致酒壶,一只手肆意的在女子身上来回游走,女子受不得搔痒,倚在青年怀中娇笑连连。 另一青年神色得意,同样提着酒壶指着年纪稍长青年侃侃道:“杜公子,那异国的女子,滋味如何?。” 被称作杜公子的青年收回手,斜靠在女子怀中,将酒壶递到嘴边,嘬着壶嘴尖儿轻吸两口,眼神迷离大笑道:“真是人间至美,美妙至极呀!” “哈哈哈……” 年纪稍小的青年闻言肆意狂笑。 杜公子同样狂笑不止。 杜公子笑着侧侧身躺到女子腿上,伸出左手用食指在女子脸上慢慢滑动,感叹道:“我之前怎么就不知道城南还有这么一家人间仙境。” 年纪稍小的青年笑道:“长安城这么大,你不知道不足为奇,就连我也是巧合之下才知晓此地,想到城南有这等好去处我怎么能忘了杜大公子,今日忙完学课,我就赶紧跑出来约你来此一叙呀,哈哈哈哈。” 杜公子狂笑一声,说道:“知我者,陈兄也呀。” 年纪稍小青年抬手指着杜公子附声道:“志同道合,志同道合!” 二人对视一眼,再次狂笑起来。 只不过那杜公子笑着笑着,突然叹了口气。 年纪稍小的青年不明所以,问道:“杜公子有何烦恼?” 杜公子躺在女子的腿上,表情有些沮丧道:“陈公子有所不知,我最近都快烦死了,我爹天天把我关在家里读书识字,要不是今日我娘说要去白云观还愿,我这才有机会跟着偷跑出来,不然你可就见不到我喽。” 年纪稍小的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一瞬即逝,他故作惊讶道:“不应该呀,杜公子的家风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苛了?” 杜公子打个酒嗝,长叹口气道:“我爹嫌我每日只顾享乐,天天说教个没完,我听的都头大,前几天忍不住,不小心反驳了两句,没成想直接把老爷子给气着了,断了我的月例银子,兄弟我现在真是一穷二白,身无分文了。” 陈公子翻翻白眼毫不在意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不就是银子,你要多少,本少爷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杜公子闻言挣扎起身,从那温柔乡里爬了起来,摇摇头说道:“借的钱总归要还的,我爹要是停我一两个月还好,可他真要停个一年半载,到时候我上哪弄钱还你,我得想个生钱的法子,这才是长久之计。” 陈公子闻言闭上眼,看似在思索,其实心中窃喜,他故意停了几瞬才睁开眼说道:“这赚钱的法子,我还真知道几个。” 杜公子瞬间来了精神,醉眼朦胧的看向对方道:“愿闻其详。” 第7章 茶馆摩擦 陈公子略一沉吟,说道:“要说这赚钱的法子,来银子最快的莫过于赌。” “赌?” 杜公子一脸茫然。 陈公子笑道:“这还不明白,这世上来银子最快的地方当然是赌坊了。” 杜公子眼前一亮,拍手叫道:“对呀,亏我这几天茶饭不思,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只不过……” 只是他说着说着,脸上再次露出难堪神色,为难道:“唉,不瞒陈公子,我平日里挥霍惯了,现在手头上拮据的很。” 陈公子哪能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爽快道:“不就是银子吗,小事一桩,咱们现在就去钱庄取银子,然后去赌坊杀他个片甲不留。” 杜公子欣喜若狂,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笑道:“陈公子真乃我知己也。” 陈公子的脸上笑意更浓,一刻也不愿耽搁,摇晃着站起身,搂着杜公子的肩膀说道:“走,现在就去!” 屋内陪酒的女子察言观色,知道二人已尽兴,赶忙上前帮两人把衣服穿好,欢送二人下楼。 两位公子勾肩搭背,步履蹒跚,刚来到门外,一旁等客的轿夫就凑上前问道:“两位公子,坐轿子吗?” 杜公子想都没想就点点头。 陈公子脸色一变,搂着杜公子的肩膀,一巴掌甩在那人脸上,把那人打的愣在了原地。 杜公子同样愣住,疑惑的看向陈公子。 陈公子打完人也惊醒过来,见杜公子正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他的脸上露出一缕慌张神情却被酒态盖过,也幸好对方此时醉酒没有发现,于是他立马指着轿夫骂骂咧咧掩饰道:“哪里来的狗东西,公子我什么身份,你们那糟烂玩意儿也配让我坐?” 他站在门口叫骂个不停,青楼内的小厮自然也听到了门外动静,呼啦一下跑出来四五个伙计。 陈公子见青楼里一下跑出来这么多人,怒气更盛,指着那几个轿夫说道:“这几个狗东西搅了本公子的雅兴,给我往死里打。” 这些伙计明显认识陈公子,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将那几个轿夫围住,不由分说一阵拳打脚踢。 杜公子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嘴上虽然不说,可心里却暗自腹诽:这三爷刚才在楼上说的好听,可刚下楼就多此一举,是喝醉了还是心生反悔不愿再借钱给我,不行,老人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管他反悔不反悔,我得紧催着他点。 这杜公子一心只想赶快拿到银子,根本就不考虑其中猫腻,醉醺醺一把拉住陈公子劝道:“陈公子何必生这些泥腿子的气,那轿子不坐便是,只不过咱们不坐轿子怎么去呀?” 陈公子见对方没起疑心,松了口气,他醉眼朦胧的左右观望,最后一指拴马桩道:“咱们骑马去!” “骑马去?” 杜公子愣住,语气有些惶恐:“这,这恐怕不合适吧,咱大周律可严令禁止长安城内醉酒之后不让骑马。” 陈公子笑了笑说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杜公子闻言,心道:对呀,这大周律再严苛,那还不都是人家说了算,他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这会杜公子酒劲上头,钱财蒙心,一心只想赶快拿到银子,踉踉跄跄就走到拴马桩旁,朝门口那伙小厮喊道:“还不快扶本公子上马。” 正打人的几个伙计闻声立马跑了过来,看似随意的挑了两匹骏马,将二人扶了上去。 一个伙计刚将陈公子扶上马,趁递马鞭的功夫侧过身子朝陈公子隐晦的眨了下眼。 陈公子心中大定,故意高声问道:“这附近哪有钱庄?” 伙计一指泰祥街深处,同样高声回道:“回公子,顺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便是了。” 那伙计既不说有多远,也不说钱庄叫什么,有些不合常理。 杜公子却未细想,反而欣喜若狂,暗道:真是天助我也,没想到这条街上就有钱庄。 陈公子则回头看看对方,说道:“走吧,赶紧取了银子,咱们好回来快活。” 杜公子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眼见陈公子不断催促,一抽鞭,胯下马驮着他缓缓朝街道深处走去…… …… 这泰祥街东西长达二三里。 二人由于醉酒,走的非常缓慢。 此时夜色已深,街道深处的一家小茶馆正要关门打烊。 这家小茶馆铺子很小,夹在角落里很不起眼,平日里都是一些街坊邻里前来歇脚喝茶,所以茶馆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但也够个温饱。 小茶馆里没有雇伙计,只有掌柜老两口,由于老两口上了年岁,行动缓慢,所以收拾起铺子来就慢了很多。 他二人正低头收拾摊铺,偶一抬头,就看到街对面的巷弄里走出两位僧侣,一老一少,直奔铺子而来。 老掌柜以为是化缘的,于是便招呼老伴从柜上取来了几文钱。 两位僧侣则道一声佛号,双掌合十揖礼,并未收下那几文钱。 老两口还完礼,见二人不收,以为对方嫌少,老掌柜为难道:“不瞒两位仙师,我老两口无依无靠,平日里全靠这间小茶馆存生,实在拿不出更多了,还望两位仙师不要怪罪。” 老僧没有说话。 小沙弥眼神柔和,面带微笑道:“小僧替师父谢过二位施主,只不过我师徒二人并非化缘,只是行了一天路腿脚着实有些乏累,想在此讨杯茶水,歇息片刻。” 老掌柜闻言知道自己误会了对方,可他们已经打烊,所以有些为难。 小沙弥察言观色,赶忙再次施礼道:“老施主不必担心,我师徒二人只是想喝杯茶暖暖身子,歇息片刻后自会离去,绝不会过多打扰二位。” 老掌柜的老伴儿是个心善人,平日里也吃斋念佛,她见这天寒地冻,夜色已深,于是就劝说道:“这大半夜的,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就让这两位仙师进来坐坐吧。” 老掌柜性格和善很听老伴儿的话,就将二人请了进去。 二僧再次施礼,随后进屋落座。 老掌柜则跑到后院烧水沏茶。 那老妇人端来一盏油灯,放在了二僧的桌上。 二僧再次起身还礼。 老妇人一脸疲惫,还礼后正欲回后院帮忙,门外突然又走进来一人。老妇人仔细一看,发现是个少女,一身鹅黄锦衣,背系雪白绒氅。 她来到少女身前,本想提醒对方本店已经打烊,可当她看清少女的模样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因老妇人从未见过这等漂亮的女孩儿,心生喜爱,于是便不再阻拦,转身走回后院吩咐老掌柜多煮一壶茶水。 少女脸上笑意盈盈,谢过老妇人后直接走到二僧邻座旁,堂而皇之坐了下去,然后用右手杵着下巴,目光灼灼,盯着小沙弥的脸看个不停。 小沙弥自然能感受到少女的目光,忍不住偷看了少女一眼。 烛光下,少女明眸皓齿,面若皎月,体态柔媚,肤白胜雪。 她见小沙弥偷看自己,便盯着他的眼睛媚波流转,秋水盈盈。 那眼神太过炽热,小沙弥内心悸动,心脏咚咚跳个不停,竟然看的痴了。 少女坐在黑暗中,冲他莞尔一笑,仿若一朵正在黑暗中怒放的白莲花。 她轻声问道:“好看吗?” 灯火摇曳。 小沙弥佛心不稳,摇摇欲坠,竟喃喃自语:“好看,就像菩萨一样好看。” 老僧皱眉,手持念珠,右手在桌上轻轻一点,缓声道:“色即空,空即色,革囊众秽,愚徒还不醒来。” 老僧言毕。 小沙弥心神剧震,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灯火终于恢复正常。 小沙弥赶忙擦去嘴角鲜血,闭目垂首,不敢再多看少女一眼。他低着头双手合十,嘴里快速诵念道:“淫心不除,尘不可出,凡万物相皆是虚妄,见诸相非相,即见我佛……” 少女嫣然一笑,转头看向老僧道:“哪边来的?” 老僧不答,仔细看了少女一眼说道:“女施主安好。” 少女依旧用手杵着下巴,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说道:“见到你们,一点也不好。” 老僧道一声佛号,有些不解:“我师徒二人与女施主首次相遇,不曾有过任何恩怨,女施主为何要扰我这愚徒佛心?” 少女浅笑道:“就是看你们不顺眼而已。” 老僧则说道:“我佛慈悲,女施主着相了。” 少女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道:“我可不是突然心血来潮找你们麻烦。” 老僧闻言望向少女仔细观看良久,他突然恍然:“原来是徐施主,老僧有礼了。” 少女脸上笑容更加灿烂,说道:“这就没错了,是那边来的。” 老僧却双手合十道:“徐施主慧根深厚,与我佛有缘。” 少女则淡淡道:“你们那边来的和尚,是不是都喜欢逞口舌之快。” 老僧摇头:“缘起缘灭,皆有定数,徐施主你逃不过的,只有早日放下心中芥蒂,方可脱离苦海。” 少女笑了笑说道:“你们那边来的和尚,不管老小总喜欢提这个缘字,可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天地万物各有命数,你们偏偏就凭这个字给世人定了那莫须有的缘法,凭什么?就凭那见不得光的手段?” 少女此言可谓毫无礼数,甚至有些大逆不道。 老僧闻言脸色骤变却又立马察觉,回过神,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 少女笑容依旧,不依不饶接着说道:“我今天是来找事的,不是听你说教解闷的,当然你们要是不痛快了,本姑娘自然也就高兴了。” 老僧不置可否,缓缓道:“善哉,你我身处这方天地之中,如身陷牢笼时刻受那天地压制,若徐施主真甘愿自毁大道根基拼个鱼死网破,此话倒也不算狂妄。” 老僧话落,一时间屋里安静下来。 少女缄口。 老僧安然坐定。 小沙弥坐在一旁默诵经文。 屋外寒风呜咽,后院中水壶呜呜作响,壶盖被高高顶起,悬在空中上下跳跃,茶馆掌柜以及老妇人不知何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少女忽然有感,冷声道:“你这老贼秃果然佛口蛇心,这两位老人能碍你什么事,人家好心招待你,你却恩将仇报,也不吝风疾雨寒,天寒地冻,若真将他们冻死在外面,你也不怕遭了天谴。” 老僧缓缓道:“贫僧自有分寸。” 话落,手指一点桌面,灯火摇曳。 少女面色一寒,身前凭空现出一柄飞剑。 飞剑剑身细长,十分秀丽,通体银光流转,悬在少女身前,剑尖直指老僧。 老僧手指再次轻弹桌面。 飞剑立马剑身震颤,发出轻微细鸣。 少女蹙眉,呵斥一句:“没出息!” 飞剑立马感应到主人的不满,剑身一颤,鸣声伉俪,气势如虹。 老僧没想到少女外表柔弱,性情如此刚烈,刚想收回手指,茶馆外缓缓路过两个骑马青年…… 第8章 纵马行凶 小沙弥瞧见那两个骑马青年,立刻起身朝门外走去。 少女眉头轻挑,飞剑原地消失,只是一瞬便到了小沙弥眼前,距离那双眼睛只有一寸之遥。 老僧再次轻点桌面,飞剑似是受到重击般倒射而回。 少女脸色一白,怒目而视,喝骂一句:“老贼秃。” 小沙弥没了飞剑的震慑,一闪身来到茶馆门外。 少女紧随其后也想起身,可突然间一股巨力凭空压下,将她死死地按在了凳子上,仿佛定住一般不能有丝毫动作,少女目光冰冷,神色淡然,轻轻说道:“这笔账,我记下了。” 老僧右手捻珠,左手五指微张轻轻按住茶桌,并未理睬,可不消片刻,他脸上神色就变的有些异样。 少女看到突然笑靥如花,一语双关娇声道:“老师傅,你要是不行,可千万不要逞强,您老都这把年纪了,小心伤了根本。” 老僧闻言双眼迷离,心神晃动,可瞬间就清醒过来,他皱了皱眉看向少女的眼神有些失望。 少女看到老僧的眼神,脸色一冷,突然说道:“少拿你那脏眼看我!” 老僧叹息一声,闭目缄口不语。 与此同时。 小沙弥站在门外,盯着那两个骑马的青年仔细辨认,然后将手缩在袖内,朝着其中一匹骏马虚空弹指。由于他身着一件褊衫,袖口十分宽大,能将双手完全遮住,所以就算有人注意到小沙弥,也不会看清他袖中的动作。 远处。 两匹骏马正并列前行。 马背上的两个青年各怀心思。 陈公子一脸醉态,左顾右盼,神色越来越凝重。 杜公子这会酒劲上涌,四肢发软,趴在马背上只想赶快到达钱庄。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于是便想问问陈公子还有多久才能到,只是还未等他开口,胯下马猛地吃痛受惊。 杜公子来不及反应,慌忙之余一把薅住马儿鬃毛,马儿再次吃痛更加癫狂,驮着他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埋头狂奔。 街道上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先是吓了一跳,有些反应慢的,躲闪不及立刻被撞倒在地,马蹄踏在那人身上,那人口喷一口鲜血直接没了呼吸。 杜公子纵马撞死了人,街道上立马炸营般乱作一团。 百姓们慌不择路纷纷朝路边躲避,只是人群一乱,受惊的马儿更难控制,横冲直撞下接连踏死三四个百姓,最后一头扎进街边一家还未关门的商铺当中,没了动静。 泰祥街上哀声一片,百姓们呼天喊地,纷纷追上前咒骂纵马行凶的青年。 “快报官,别让这人跑了!” 慌乱的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一声,周围百姓也终于回神,有些腿脚快的已经朝着驿馆跑去。 那家街铺门前也是乱作一团,周围围满了百姓,他们义愤填膺,抄着扁担,拿着粪叉,指着门内大声咒骂叫喊。 小沙弥没有上前,只是混在人群中遥遥观望。 由于事发突然,街铺里的掌柜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一匹骏马驮着一个青年就冲了进来,将屋内桌椅撞得东倒西歪,吓得他瑟瑟发抖,赶忙躲在了柜里。 受惊的马儿,在铺子里左冲右撞始终找不到出路,最后渐渐平静下来。 杜公子头脑浑噩,本来就喝多了酒又受到一番惊吓,慌乱中跌下马背,摔在地上生死不知。 铺子外,远处的街道上,陈公子坐在马上一脸轻松。他见尘埃落定,也不顾同伴安危,一勒缰绳钻进一条胡同里,几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街道周围的巷弄里,突然冒出几十个黑衣蒙面的汉子。 这伙人手持短棍,迅速朝着铺子围拢过去,凡有人挡路或者阻拦,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棍,见人就打。 百姓们彻底懵了,等回过神时,已有不少人被打倒在地。 那街铺门前,围堵的人群中有一个屠夫立马高声质问了一句:“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打……哎哟!打人啦!” 俗话说棒打出头鸟,屠夫话刚说一半,一个黑衣人猛地冲进人群把他揪了出来,照头上就是一棍子。 屠夫眼前一黑,感觉脸上热乎乎的,伸手一摸,鲜血已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瞬间火冒三丈,平日里屠夫杀猪宰羊何等凶狠,这辈子也没受过这种气,抬手照着黑衣人就是一拳。 黑衣人见他还敢反抗,毫不手软的又砸了一棍子。 屠夫赤手空拳吃了大亏,他头上再次被砸,痛苦的呻吟一声,高声喊道:“街坊邻里们,这伙人肯定是那个人的帮凶,大家一起上,千万别让他们把凶手放跑了!” 杜公子纵马行凶,撞倒踩踏死不少人,这些人本就常年住在这条街上,街坊邻里和睦共处多年,四周百姓闻听有人要将杀人凶手救走,呼和一声立马和那群黑衣人打在了一起。 街上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不少已经歇息的人家,纷纷起床打开门窗朝外观望,甚至有些胆子大的,拎起木棍板凳就加入到混战当中。 泰祥街上的小客栈内。 二楼临街的一间客房,两扇窗门早已被打开,李凤言趴在窗沿边看的津津有味,中年儒士坐在屋内正手捧一本古卷认真研读。 李凤言回头朝中年儒士笑道:“这条小街还真有趣,先不说这伙黑衣人,我看那个小和尚倒像是从那边过来的,也不知道小琉璃睡了没,不然这小和尚可要遭殃了。” 街道上人声杂乱,可小和尚还是听到了李凤言的这番言语,抬头朝小客栈二楼望去。 李凤言回过头正好看到小和尚望向自己,于是笑眯眯的说道:“你好,小秃驴。” 小沙弥脸色一沉,死死的瞪了李凤言一眼。 李凤言却满不在乎,看就看呗,自己还能少块肉怎地,于是故作吃惊道:“都说和尚是色中恶鬼,你可别这么看我,虽说少爷我长得俊俏了点,可少爷我只喜欢美女,真不好你这一口。” 小沙弥聪敏灵慧,一眼便看出那少年书生并非常人,联想到方才的少女,再看看窗前的少年,突然抽身后退,站在茶馆门前遥遥观望,根本不再理睬李凤言。 李凤言顿感无趣,关上窗户对中年儒士说道:“我出去转转。” 中年儒士同样起身,叮嘱道:“不要回来太晚,我先回房了。” 李凤言欢快地打开房门下了楼。 街道上,百姓们与黑衣人混杂在一起难解难分。 那铺子里,杜公子也渐渐清醒过来,稍一思索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他左右偷瞄一眼,见没人顾及自己,悄悄站起身,趁人不注意快速溜出了铺子,刚来到门外就看到对面就有一条小巷弄,一口气就跑到了巷弄当中。 巷弄里一片黑暗将他的身影完全淹没,杜公子心中窃喜,以为自己已逃出生天,刚要迈步就感觉右脚一沉。 杜公子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慢慢低下头。 一个满脸鲜血的老妇人,正死死地抓着他的裤腿,嘴里还叫骂着:“你这个畜生,你休想跑!” 杜公子使劲抬抬右脚却不能挣脱,只好哭丧着脸求饶道:“老大娘我知道错了,你放我走吧,只要你肯放我走,我保证来日必有厚报。” 老妇人目眦欲裂,瞪着杜公子骂道:“你这个畜生,杀了人还想走!我要把你放跑了,谁还我老伴儿的命!” 杜公子脑袋一大,感情自己刚才撞死了人家的老伴儿,他知道对方不会放自己离开,突然扶着墙抬起左脚,一脚就踩在了老妇人的头上,一边踩一边威胁道:“老不死的,赶紧松手!你要再不松手,信不信老子明天把你也埋了!” 老妇人紧咬牙关就是不肯不松手,任由青年踩着自己的头,肆意践踏。 杜公子逐渐力竭,眼见无法挣脱心里越来越急,一狠心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老妇人的面部踢了一脚,老妇人顿时没了动静,可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杜公子表情癫狂接连又狠狠踢了几脚,语气有些哭丧的叫喊道:“给我松开,快给我松开!” 此时老妇人已经彻底没了气息,但她的手始终死死的抓着青年的裤腿。 杜公子彻底慌了,扭头看看前后无人,抬起左脚朝前大跨了一步,然后右脚拖着老妇人的尸体,就这么一点点朝前挪动,只不过这杜公子虽正值壮年,但平日里纵欲过度身子早已被酒色掏空,没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他仍不死心,扶着墙拖着尸体继续朝前挪。 可今夜他在怡春苑与那异国女子翻云覆雨不下数次,最后更是喝的酩酊大醉,这会哪还有力气,没走出两三丈远,全身大汗淋漓,气喘如牛,累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巷弄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小,杜公子的心越来越慌,他坐在地上想伸手掰开老妇人的手指,却又没那个胆量,使劲朝尸体蹬了几脚仍旧没有作用。 最终,杜公子再也顾不得颜面,解开腰间丝绦就把裤子脱了下来,下半身只剩一条秽裤。 “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杜公子脱下裤子正暗自高兴,耳边突然传来一道讥讽。 漆黑的巷弄里,这一声讥笑无异于晴天霹雳,杜公子心脏一缩差点吓晕过去,猛地扭头看向身后,只见一个少年书生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指着自己的下半身捧腹大笑。 杜公子恼羞成怒,可他又不敢耽搁,爬起身就要逃走。 少年书生见对方要逃,立马跑到杜公子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杜公子神色癫狂,面部扭曲,盯着少年书生骂道:“滚开。” 少年书生充耳不闻,笑眯眯的一把攥住了青年的袖子,目光中略带几缕讥讽。 杜公子低下头,看着被攥住的袖口愣在了原地,不过他立马就明白了少年书生的意思。 这少年没有阻拦自己,反而将自己的袖子攥住,那意思是想让自己把上衣也脱掉,这种变相的羞辱令杜公子再也无法容忍,一巴掌就朝少年脸上扇去。 少年书生神态自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那巴掌扇向自己。 下一刻。 杜公子的手就如同扇在水中一般,越往前阻力越大,他惊恐的看着少年书生,恍惚间心底产生一丝畏惧。 这种畏惧的感觉,杜公子很熟悉但又非常反感,就像小时候念书忘做功课,第二天要面对严厉的教书先生又像做错事后,面对自己威严的父亲一般,那种压抑、畏惧、胆怯的感觉令他快要发狂。 此时此刻,他在那少年身上同样感受到了这种感觉,甚至犹有过之。 一瞬间,杜公子表情呆滞,愣在原地竟忘记了逃跑…… 第9章 街头激斗 夜色已深。 吉祥街小驿馆附近的几家商铺,早已关门打烊,周围一片黑暗。 街道尽头忽然跑来几个百姓,神色慌张,踉踉跄跄的跑向小驿馆,这几人边跑边喊:“宁小差!出大事啦!泰祥街有人醉酒纵马行凶,撞死了好几个人!” 驿馆周围黑暗的角落中,几道身影突然一动,正是围堵在此的黑虎帮帮众。人群中,钱宏神情一紧,立马朝手下吩咐道:“赶紧把那几个人给我绑起来,把嘴堵死。” 一旁打手不由分说,立即朝着那几人就冲了过去,没几下就将那几个人给治服。 钱宏接着又朝宁瑞说道:“你再多带两个弟兄去后门看着,千万别让他跑出去坏了虎爷的大事。” 宁瑞自然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带着一帮打手急匆匆来到驿馆后门,将后门也彻底堵死。 钱宏安排完这一切仍不放心,于是来到驿馆门前,趴在门上仔细聆听屋内动静。 此时钱宏虽然安排妥当,但也为时已晚,那几个人边跑边喊,声音早已传到驿馆当中。 驿馆内,宁念已经拎起短棍就要出门。 “宁小子!” 老差头同样听到了屋外人的呼喊,猛地从躺椅里坐了起来,他盯着宁念,浑浊的双眼看不出丝毫的犹豫和恐惧,反而一脸担忧。 老差头缓缓低声说道:“稍安勿躁,这很有可能是雷老虎刻意安排的。” 宁念望着老差头双眼越发明亮,很认真的说道:“雷老虎要害我,方才在赌坊就能做到,没必要费这番功夫,而且我记得那个人的声音,他是泰祥街上刘记染坊里晾布的小伙计。” 老差头盯着宁念青涩的脸庞,最终叹口气,决然道:“毕竟人命关天,有人报官,不管真假,我们身为衙役都要去看一看,他雷老虎怎么折腾我们管不到,但如果真闹出了人命,就是有天大的理由他雷老虎也说不过去了,你尽管放心的去,这里自有我应对。” 宁念重重点头。 房门外,钱宏趴在门上半天听不到响动,于是就喊了一句:“宁小差!” 宁念毫不犹豫的答应一声:“什么事?” 钱宏听到回应,这才放心不少,他也不回话只是领着一帮人死死的围在门前。 宁念知道钱宏在试探自己,他也知道前门已经被锁死,与老差头对视一眼后轻轻走到后院当中,蹑手蹑脚的来到后门,屏息凝神,仔细聆听。 片刻后,几道微弱的呼吸声就传入耳中,宁念无奈,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最终退到墙根下,他望着那近丈高的院墙,先将短棍别在腰间,然后双腿弯曲,蓄力,倏地一下窜到了墙头上。 犹如暗夜里的一只狸猫,轻巧、灵敏,静谧无声。 宁念跳上墙头,尽量压低身子朝外观望一眼,墙头外两个黑虎帮的打手正背墙而立,不曾有丝毫察觉。 他蹲在墙上,缓缓长吸一口气,体内气血流转涌灌双腿,然后猛地朝前一跃,如同一道箭矢疾射而出,再落地时已是三丈开外,他不给那两人反应的时间,刚刚落地就朝着泰祥街跑去。 黑虎帮的两个打手反应不及,只感觉一道巨大的黑影在头上一闪而过,再回过神时,宁念的身影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个打手脸色一变,同时大吼一声:“站住!” 漆黑的夜空下,这一声厉吼显得格外清晰,钱宏、宁瑞闻声立马带人赶了过来,众人来到二人身前,钱宏看看那两人,只见他俩面色难堪,一脸惶恐,立马急了,问道:“人呢?” 两个打手不敢隐瞒,指着泰祥街的方向说道:“那小子跑了!” “你!” 钱宏脑子一炸,差点从地上蹦起来,他看着那二人,恨不得将他俩千刀万剐。 可他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于是飞快的思索一番,冲宁瑞说道:“那小子练过武,有点本事,这事还得靠你,你赶紧多带几个弟兄追上去,实在不行……” 钱宏神情狠辣,眼神阴鸷,他话只说一半便伸手在喉咙处一划,意思再明显不过。 宁瑞不敢耽搁,双腿微屈原地炸起,一跃便是两三丈远,几纵便消失在街道尽头,他身后的那些打手呼和一声也朝着泰祥街跑去。 众人走后,钱宏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他沉默片刻,掏出钥匙打开锁链,一挥手,身旁的小弟一脚踹开了驿馆大门,众人破门而入…… 漆黑的夜空下。 一道孱弱的身影快速地穿梭在大街小巷当中,正是赶往泰祥街的宁念。 宁念担心雷老虎会在前方设有暗卡,没有直接前往泰祥街,而是绕了点远,等他赶到泰祥街时,一下愣在了原地。 此时整条街道再无往日繁华,街面上一片狼藉,远处百姓们与一伙黑衣蒙面的人混战在一起,不少百姓已经被打倒在地,有的人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有的人鼻青脸肿,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宁念目光如炬,大喊一声:“京兆府巡差办案,无关人等都给我闪开!” 这声厉喝宛若晴天霹雳,响彻整条泰祥街。 远处的百姓心头一震,纷纷欢呼道:“大家别怕!是宁小差来啦!” “宁小差来啦!大家跟他们拼啦,别让他们跑了!” “对!别让他们跑了!” 百姓们齐声附和,更加卖力,就是不肯散开饶过那些黑衣人。 远处混乱的人群中,突然有几个黑衣人碰在了一起,其中一人低声问道:“宁家那小子来了,怎么办?” 另外一人则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不用怕,这附近除了他不会再有其他衙役过来,既然他不听劝,那就连他一块做掉!” 众人立马会意,朝附近的同伙使个眼色,一时间黑衣人打退身旁百姓,渐渐朝着宁念围拢过去。 此时宁念站在街道尽头,见一吼之下毫无效果,于是蹲下身朝一个百姓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鼻青脸肿,嘴里哼哼唧唧,呻吟道:“宁小差你可来了,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宁念点点头继续问道:“这群黑衣人是怎么回事?” 那人一听,气急败坏的说道:“有个青年纵马行凶撞死了咱好几个街坊,最后我们围住了那个人,可这群黑衣人突然就冒了出来,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打,这伙人肯定是来救那个青年的,你千万别让那些人跑了。” 宁念转头看看那伙黑衣人,心中有些疑惑。 可街上形势容不得他多想,一群黑衣人已经冲到了近前。 宁念望着那伙黑衣人,明显感受到一股杀意。 宁念双眼泛光,心中无惧,站起身抽出短棍就迎了上去,他身形鬼魅,快如疾风,几个呼吸便来到一个黑衣人身前,短棍猛地朝前刺出如灵蛇出洞,势如破竹。 这一棍刁钻、狠辣,直刺那人腋下。 那人再想躲已经来不及,只感觉腋下剧痛如刀搅,心脏似被一柄锤砸了一下,疼的他呼吸一滞,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精准,狠辣,直接! 毫不拖泥带水。 宁念刺出一棍,那人身形还未倒下,他就已听到后脑呼呼生风,身子一矮躲过去的同时,眼角余光朝后一扫,短棍势大力沉顺势划圆,直接砸在另外一人的膝盖上。 “啊!” 那人凄厉的惨叫一声,小腿瞬间耷拉下去,整个人支撑不住摔在地上,他捂着被砸碎的膝盖,躺在地上痛苦的滚来滚去。 几个呼吸便放倒两人,而且使其彻底失去行动能力,这凶狠的一幕将其余的黑衣人震慑住,可这些人仅仅是互相对视一眼,立马又围了上来。 宁念见状整合心意,他双目璀璨如星,不退反进,一头扎进人群当中。 一瞬间,长棍短棒铺天盖地朝着他砸了下来,宁念根本不去抵抗,任由那些棍棒落在身上,只有击中要害的地方才会稍微躲避一下。 他身形鬼魅,速度飞快,在人群中闪转腾挪,手中短棍上下翻飞。 人群中不时有一两道惨嚎声响起,要么失去意识,要么彻底倒地不起。 宁念也没好到哪去,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棍,汗水、血水、雨水混杂在一起,将他全身染红,整个人如同九幽之下爬出来的厉鬼。 当他再次击倒一人后,快速的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须臾间,内心突然产生一股悸动,全身寒毛炸开,四肢僵硬,牙齿不自觉的微微打颤。 这种感觉宁念很熟悉,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生死攸关! 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多半会全身发软,提不起丝毫反抗之意。 可宁念不一样,他自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内心坚如磐石。 上次他遇到这种情形时虽然也无比恐慌,可他最终还是说服自己保持冷静,凭着一股信念逐渐驱散了内心的恐惧。 破而后立,向死而生! 自那以后,宁念但凡再遇上危险或者困难,都会快速冷静下来,淡然面对。 眼下,宁念猛地大吸口气,体内气血翻涌,四肢百骸如浪潮刷堤,势不可挡! 他双腿绷紧、蓄力,猛然炸起,身子向后横移,跳出一丈多远。 与此同时。 “砰!”的一声巨响,宁念方才所站之地,碎石飞溅,那青石铺筑的地面被砸出一道深坑,深坑周围龟裂如蛛网朝着四下不断延伸。 深坑上,宁瑞如凶神般弓着身子,双手撑地,一脚踩在坑里,一脚朝后蹬在地上。 周围的黑衣人见状纷纷散开,不敢上前。 街上的老百姓看清宁瑞的那一刻,立马慌了神,这些百姓在此生活这么多年,怎么会不认识这尊凶神。 他们也许不怕那伙黑衣人,但他们不得不畏惧黑虎帮的淫威,尤其是这尊凶神。 一瞬间,街道上的百姓瞬作鸟兽散,纷纷逃回了自己家中,只有一些胆大的才敢透过门缝朝外观望。 宁念看到百姓们纷纷逃走,反而随了他的心意,毕竟街道上百姓太多他反倒不好做事。 反观宁瑞,他也没想到这小衙役反应会如此迅速,将脚从坑中慢慢拔了出来,站起身拍拍手,望着少年咧嘴一笑,说道:“算你小子反应快。” 第10章 生死一线 宁念看似面色平静,实际全身绷紧就好比那上了弦的弓,蓄势待发。 宁瑞则一脸轻松的站起身,扭扭脖子,扫了一眼四周。他认识这些黑衣服饰,偶尔有时他也穿过那么几次,于是低声道:“这小子交给我,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那伙黑衣人点点头,立马奔向那家店铺。 宁念没有阻拦,与人搏杀最忌心神不定,他心头有一种感觉,自己似乎已被对方锁定,只要稍有动作就会露出破绽,生死立判,于是他缓缓将短棍提到胸口位置,双脚一前一后站立。 如此便可做到进可攻,退可守。 宁瑞吩咐完那些人没着急动手,看了看眼前少年,咧嘴笑道:“宁家小子,你不该出来。” 宁念却盯着对方缄口不语。 远处的街铺里,那伙黑衣人在铺子里找了一圈,除了那匹马和店内的掌柜,再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急匆匆退了出来,朝宁瑞摇摇头。 宁瑞心中一沉,双眼寒芒毕露,杀意凛然,朝着宁念冷冷说道:“宁家小子,你搅了虎爷的大事,今晚我不能放你走了!” 话落,整个人突然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到少年身前不足三尺,挥拳便砸! 宁念的眼神很好,尽管宁瑞的速度奇快无比,可他还是看清了对方的动作,毫不犹豫地提棍砸向那只拳头。 京兆府颁发给巡街衙役的短棍,并非寻常木材制成,这木材取自大周境内南川之地,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檀木,这种檀木异常坚硬,不着虫蛀,百年不腐,重量可比精铁,使用之人若是力道足了,可开山石。 拳棍相交。 空气中骤然爆出一道炸响。 宁念倒退两步堪堪稳住身形,手腕酸麻,虎口被震得裂开,整条胳膊都变得绵软无力。 反观宁瑞,那只拳头竟如同铁块一般坚硬,虽说看上微微有些变形,可宁瑞一脸轻松,张开手稍微活动活动手指,冷笑吟吟:“山外青山,人外人,你小子的见识还少着呢,现在知道虎爷一直给你留着情面了吧。” 宁念没有说话,神色却越来越平静,身子也绷的越来越紧,全神贯注的望着对方。 宁瑞同样望向少年,内心是越发欣赏,可他又不敢动一点恻隐之心,身形转换之下,双脚前后分开,形成一个大大的弓步,猛地冲了出去。 砸肘,顶膝,一气呵成! 宁念上下两路全部被封,只得避其锋芒,身形急速后退的同时,胳膊架于头上挡住下砸的利肘,右手短棍似鞭,猛地抽向宁瑞左肋。 可宁瑞的速度太快,短棍还未碰到他,宁念就已被顶出四五丈远,整个人倒飞而出,最后重重摔在地上。 宁念摔在地上眼冒金星,左手小臂一阵剧痛过后完全失去知觉,小腹如被蛮牛冲撞,体内翻江倒海,五脏偏移,剧痛难忍,他喉咙被异物一顶,忍不住张嘴喷出一小口鲜血。 还好他右手无碍,迅速撑地站起,后退一步,脸上少有的露出一丝谨慎神色。 宁瑞则朝着少年嘿嘿一笑,就像猫捉老鼠,并不急于求成,反而不断戏弄,只不过他刚要动身,耳旁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语气轻佻、玩味。 “啧啧啧,你这个四品上阶的莽夫也就会个以大欺小,真是丢人现眼,恬不知耻。” 宁瑞闻言身形一顿,站在了原地,转头朝一旁看去。 宁念的目光也顺着声音转了过去。 一旁狭窄的巷弄里,一位少年书生正攥着一个青年的衣袖,笑眯眯的看着二人。 宁念认识那个少年书生,知道他叫李凤言,是南湖书院来的。可他突然双眼一眯,视线下移,看到二人脚下躺着一个老妇人,已经死去多时。 宁念也认识那个老妇人,他还清楚的记得今年春时献岁,他正在巡街,老妇人冒着风雪,专门跑到街上要送他一盘糕点,只不过他当时没要,可此时再看到那慈祥的老人,已是生死有别,于是他疑惑的望向李凤言。 李凤言神情一怔,连忙松开青年的衣袖,指着青年说道:“人是他踢死的,与我无关,我过来的时候老奶奶已经死了。” 宁念闻言转头看向青年,这才发现青年下半身只剩一条秽裤,至于裤子则被老妇人死死的攥在手里,他看向青年的眼神立马变了。 李凤言似是还不嫌事大,继续挑唆道:“骑马撞死人的也是他,我在二楼看的清清楚楚,撞死四五个呢。” 宁念彻底怒了,脸色有些阴沉。 杜公子被宁念的眼神吓了一跳,可当他看清对方是个巡街差役时立马又有了底气,低声道:“这位小哥,你就当什么也没看到,只要你放了我,我保证你不出仨月绝对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李凤言扭头看看身旁青年,也不阻止,反而侧开身让出道路,他看看杜公子随后又看看宁念,脸上笑容灿烂。 宁念眼神清澈,看着青年认真道:“按大周律,你在长安城内醉酒纵马行凶撞人致死,妄图逃逸又出手杀人,罪加一等,该受极刑。” 远处的宁瑞似乎早就知道宁念会这么说,身形一晃瞬间便到了宁念身前,暴喝一声:“看拳!” 由于宁瑞的速度太快。 宁念根本来不及闪躲,眨眼间那铁拳如疾风般砸向他的胸口,少年只得提棍挡在胸前,铁拳砸在短棍上,拳劲透过短棍狠狠地撞在少年身上,致使他再次倒飞出去。 而宁瑞毫不迟疑,提步跟上。 宁念倒飞而出,身在半空无法借力,他却并不坐以待毙,瞬间全身绷紧,上半身夸张的朝后仰去,整个人化作一张大弓,然后猛地起身,甩棍,一蹴而就。 短棍一闪即逝,化作一道黑色霹雳,直奔宁瑞面门。 宁瑞感知到凶险,周身寒毛一炸,猝然顿住身形,体内劲力翻涌,抬手朝前一抓。 “噼啪”一声。 那如箭矢一般的短棍竟被宁瑞一把抓在了手里,漆黑的短棍在被握住的瞬间,愣被他给攥出数道裂纹。 于此同时一旁的巷弄里,杜公子眼神狠毒的盯着宁念。 若放在平时似这等小衙役,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可今日这蝼蚁般的狗东西居然敢扬言要抓自己。 杜公子虽然不认识宁瑞,可他明白那个小衙役不是宁瑞的对手,眼见那小衙役自身都难保,根本奈何不得自己,胆子逐渐大了起来,竟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人,他阴恻恻地说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抓我。” 杜公子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李凤言突然笑了。 在场众人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见他站在原地,忽然抬手朝着远处的宁瑞虚空推了一下。 远处的宁瑞一甩手,开裂的短棍便不知所踪,他正欲起身上前,可身子一歪险些摔在地上,他顿时愣住,骤然站定看向李凤言,问道:“你这是什么妖法?” 李凤言性情乖张,也不知此番言语究竟惹到他哪里半点,勃然大怒下双手朝前用力一推。 站在远处的宁瑞根本无法抵抗,整个人倒射而出,将一片摊铺砸成废墟。 至此,李凤言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挑衅般的看了杜公子一眼,转而又笑容灿烂的朝宁念问道:“我帮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宁念此时伤痕累累,站直了身子,很是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一只张记烧鸡?” 李凤言有点不大乐意,说道:“你也太抠门了。” 宁念却很认真的说道:“我很大方了,平常我一年都吃不上一回。” 李凤言琢磨片刻,突然看向身旁的杜公子。 杜公子此时早已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惊恐的望着李凤言,双腿微微打颤。 李凤言视若无睹,抬手一推,杜公子便横移了出去,最后摔落在宁念的脚边。 李凤言做完这一切,笑着说道:“抓了他估计能领不少赏钱,一只烧鸡也太抠了,你得多请我几顿。” 宁念看眼脚下青年,一脚将其踩住。 杜公子何时受过这等屈辱,更何况此时踩着他的,竟然还是一个连蝼蚁都算不上的小差役,顿时火冒三丈,恶狠狠威胁道:“小杂种!赶紧把脚挪开!你信不信我……” 杜公子躺地上破口大骂,可他却忘了此时的处境。 此时的杜公子就如同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越是反抗,反而越会激恼对方。 果然,他刚说一半,就被宁念狠狠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之重,险些让杜公子昏死过去,脸颊肉眼可见的肿胀起来,嘴角更是被打出了鲜血。 宁念低着头,盯着杜公子的双眼,认真道:“你骂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能骂我杂种。” 说完,宁念脚下用力,杜公子胸口一闷,呼吸一滞,感觉身上仿若有千钧重担压下,想挣扎着掰开身上的那只脚却生不出丝毫的力气。 此时虽是夜晚,可周围灯火通明。 杜公子众目睽睽之下,下半身只剩一条秽裤,现在又被宁念用脚踩住扇了一巴掌,他恼羞成怒下,气的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宁念见脚下青年昏死过去,毫不担心,而是转过头看向李凤言,爽快道:“没问题,但最多不能超过三只。” 李凤言瞠目结舌,气的直嘬牙,最后说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人!” 两个少年站在街上,对周围的黑衣人群,视若无睹,讨价还价。 远处的废墟中,宁瑞半晌才爬起身,看得出他这下摔的不轻,身影晃动,气势锐减,盯着李凤言不敢再轻举妄动…… 第11章 尘埃落定 “小先生贵为堂堂山上人,居然会插手凡尘之事,这才是以大欺小吧。” 一道声音突兀的在巷弄里响起。 两道身影随之出现在巷弄当中,若隐若现,片刻后就来到李凤言身旁不足五六丈远的地方。 相似的一句话,扭过头就被人学以致用,反用在自己身上,虽说语气恭敬了点,但还是让李凤言相当不爽,他看都不看身后,一脸不耐烦的撇嘴道:“你是没挨过打怎么地?” 开口之人笑言:“不敢,只是好奇小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李凤言侧目瞥向身后一眼,语气桀骜:“你们大周的老皇帝请我来的,怎么样?” 开口之人显然不信,也不可能相信,客气道:“小先生真会开玩笑。” 此时夜色已深,夜空中乌云密布看到半点星光,这巷弄里就更显黑暗,那二人隐匿在黑暗当中,根本看不清样貌。 可站在街道上的宁念仅凭声音就认出了其中一人,对李凤言提醒道:“说话那人绰号雷老虎,是黑虎帮的帮主,你小心点。” 开口之人被宁念一语道破身份,非但不恼反而抚掌笑道:“街坊上都传宁小差有过目不忘,耳闻不遗的本事,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李凤言侧头冲着宁念笑了笑,知道对方是出于好意,不想让自己被过多的牵扯到这件事情当中,可他毫不在意,反而朝身后两人问道:“你拿我说过的话来教训我?” 雷老虎面色平静,语气略显惶恐,笑言:“雷某自然没资格教训小先生,更不敢触怒小先生,只是雷某有点好奇,您与这宁小差是什么关系。” 李凤言后退半步斜靠在墙上,略一思忖,昂头道:“肝胆相照,刎颈之交。” 雷老虎张口结舌,终于发现眼前这个少年书生性情有点怪异,说话颇不着调,于是转而朝宁念说道:“宁小差稍安勿躁,有什么事咱们可以再商量。” 雷老虎的语气很客气,说出的话也比较通情达理,宁念很是赞同。 于是,他很认真的思虑一番,说道:“你先把那几位被他撞死、打死的百姓救过来,我就放了他,怎么样?” 雷老虎闻言一怔,终于有些恼火,语气加重了几分道:“人死不能复生,宁小差莫要戏弄雷某,雷某也劝你千万别因为一时的冲动,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耽误了前程,丢了性命。” 宁念盯着雷老虎的身影,突然问道:“雷帮主如此费心费力,他到底是什么人?” 雷老虎语气平淡,缓缓道:“自然是你惹不起的人。” 宁念闻言挑挑眉,脸上看不好出丝毫情绪,可下一刻,他一脚踩在了杜公子的小腿上,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躺在地上的杜公子猛然转醒,脸庞扭曲的望着宁念,一声惨叫后又疼昏了过去。 雷老虎身子一颤,明显吓了一跳,他可不敢拿青年的性命开玩笑,虽说此时他心急如焚,但也无可奈何。 只因有那少年书生在场,雷老虎暂时奈何不了对方,于是叹口气转而望向少年书生问道:“看小先生一身儒家打扮,敢问小先生来自哪座仙山潭府。” 李凤言扭头瞅瞅雷老虎,不屑道:“怎么,还想报复不成?” 雷老虎连忙恭敬道:“不敢。” 李凤言也明白雷老虎的意思,笑笑说道:“谅你也不敢,我姓李,在南湖书院排行老七,这个答复应该能应付你背后的主子了吧。” 雷老虎笑而不语,可他略微思忖片刻后突然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毅然转身就走。 雷老虎身旁之人见状,掏出个哨子鼓足劲猛地一吹,尖锐哨声瞬时划破夜空。 街道上,宁瑞以及那伙黑衣人虽不知道巷弄里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们懂得哨声的含义,不敢再有丝毫纠缠,转身就走。 没多时,街道只剩一片狼藉,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李凤言笑容灿烂,缓缓走出巷弄,并未将雷老虎等人放在眼里,他看向宁念笑道:“你家在哪?过两日等你领了赏钱,我就去找你。” 宁念身上的伤势很严重,他的一条胳膊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腹内五脏仍然绞痛不止,他没有立刻回应李凤言,而是伸出右手在怀中一阵摸索,最后掏出一个寸长左右的小竹筒。 李凤言看的稀奇,稀罕的问道:“这是什么玩意?” 宁念则抓着竹筒,用牙咬开筒塞,正对着空中高高举起。 “啾!” 一声鸣响划破天际,竹筒内射出一道璀璨火光,最后升至半空中炸成一道烟花消散殆尽,如昙花一现,揭不开那层层阴云,扫不尽那无尽的黑暗。 宁念做完这一切,很认真的解释道:“这是旗花,用来报信的。” 李凤言很是稀罕,目光火热的盯着宁念,也想要一个。 宁念无奈摇摇头说道:“平时府里只给分发一个,用完了就得重新申领,我也没有多余的。” 李凤言闻声一脸失望,随即又问道:“怎么不早点用?” 宁念想了想说道:“事发突然没顾上,而且以刚才的形势,就算用了也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李凤言眼前一亮,围着宁念转了一圈,一边打量一边说道:“你还懂得借势,我怎突然有种被你利用的感觉。” 宁念低不答,弯腰一把将青年提起背在身后,转头看向李凤言认真说道:“我打不过他们,你能站出来帮我,我很感激。” 李凤言摆摆手,不以为意,他看着宁念狼狈的模样,不由问道:“你要把他带哪去?” 宁念背着青年走向朱雀大街,淡淡道:“京兆府,羁押下狱。” 李凤言回头看看一片狼藉的街道,突然问道:“这些尸体怎么办?” 宁念身形一顿,片刻后终于说道:“顾不上了,等我查清这人的身份,自然会给他们一个说法。” 李凤言撇撇嘴,语气稍微带点质疑:“恐怕事与愿违。” 宁念没有回话,背着青年脚步未停。 李凤言跟在他的身后突然关心道:“你身上伤势这么重,不如把他放下来,等那些差役过来帮你。” 这次宁念没有沉默,他回过头盯着李凤言,极为认真的说道:“刚才发旗花不过是为了警示一下黑虎帮的人,你看这条街与朱雀大街相连,事情发生了这么久,动静这么大都没人来,所以我今夜就没指望他们会过来了。” 李凤言点点头很是赞同,可他突然眉头一皱,朝身旁看去。 宁念察觉到李凤言神色有些异样,转头也看了过去,发现在街道的角落里有一家小茶馆,茶馆还未关门,隐隐还能看到点点灯火。 不知不觉中,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小茶馆门前。 宁念问道:“怎么了?” 李凤言指着小茶馆笑了笑:“有个老朋友在里面等我。” 宁念疑惑的看了小茶馆一眼,关心道:“如果有人找你麻烦,可以去吉祥街的驿馆找差役帮忙,如果吴爷不方便,你也可以给我说。” 李凤言颇感无奈,朝宁念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说道:“就是遇见个老朋友,我进去找他聊会天。” 李凤言不说,宁念也不会多问。 于是他点点头说道:“你们要是不在客栈久住,以后可以去榕花巷找我,那里很好找,这附近的人都知道那条小巷,等我月末领了差饷,我一定请你。” 李凤言笑容灿烂,表情认真,他郑重道:“放心,这顿鸡你请定了。” 两个少年站在街头相视一笑,各奔东西…… 夜色下,远离泰祥街的某个角落当中,雷老虎站在原地并未着急离开,他同样看到了那束旗花信号。 望着那一闪即逝的烟火,雷老虎神色凝重,随后朝一旁吩咐道:“好在天色已深,街道上行人甚少,但此时不宜张扬,你赶紧前去京兆府找一下赵主簿,让他立刻着手安排,尽量避免让更多人留意到那个被带走的青年。” 一旁手下不敢多问,立刻转身朝着京兆府跑去…… 与此同时,泰祥街上。 李凤言一脸轻松,迈步走进茶馆当中,等他看清屋内情形时,不由得捧腹大笑:“好惨哟,小侄女,我就猜到你会在这。” 少女见到李凤言,脸色转变的比翻书还快,委屈巴巴道:“小师叔,这两个秃驴欺负我。” 李凤言越看越好笑,说道:“你少来,你都打不过那老家伙,我就更打不过了。” 少女“噗嗤”一乐,无奈道:“那怎么办,我现在被他禁锢住动又动不了,你要是不帮我,他俩万一对我产生非分之念怎么办。” 李凤言嘿嘿一笑,说道:“嗯,是有点惨,不过有老大在,这老家伙不敢把你怎么样。” 少年、少女旁若无人,聊的火热。 可茶桌上老僧眉头一皱,只因他听闻少女唤那少年小师叔,便立马将压在茶桌上的五指松开,少女也瞬时恢复了自由。 李凤言很是满意的点点头,朝着少女嘚瑟道:“怎么样,你小师叔我的面子大吧?” 少女坐在原地并未再找那老僧的麻烦,把头一撇有些不服气,说道:“你才来书院几年,人家怕的是师公和大师伯,跟你有什么关系,真会往脸上贴金。” 李凤言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看眼老僧很不客气的说道:“老头,你认不认识我?” 少年言语粗鲁,举止浮夸,毫无礼数。 可老僧却并未动怒,双掌合十缓缓道:“南湖七子,世人皆知,老衲见过李施主。” 李凤言依旧不满意,昂头琢磨一番,接着说道:“你排在了哪个字辈上?” 老僧一脸庄重,说道:“老衲不才,虚受一个‘海’字。” 李凤言神色倨傲,想都不想就说道:“那你算是重,重,重孙子辈的了,见了我你还坐着和我说话,也太没规矩了。” 烛光下,老僧看向李凤言的目光不再那么友善,淡淡道:“李施主自打进门便多次言语羞辱老僧,真当老僧怕你不成?” 少女笑眯眯看向李凤言说道:“看吧,人家可不怕你。” 李凤言眯起双眼,脸上笑容更加灿烂,语气轻佻却又不容置疑:“你是不怕我,可你怕我上面那几位,而且不是一般的怕,只要你怕,那我还跟你客气什么。” 老僧回视李凤言,半晌说不出话。 茶馆内,灯火一闪一闪,空气格外凝重。 老僧突然开口:“李施主如此有恃无恐,看来虞先生定然也在附近了。” 李凤言脸色一垮,自觉没趣,看眼少女说道:“我打不过他,本想挑起事端让老大来揍他一顿,没想到这老和尚还挺机警。” 少女则走到李凤言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撒娇道:“就知道小师叔最疼我了,这笔账先记下,早晚我会找补回来。” 李凤言天资聪颖,年少成名,六岁时便被南湖书院山主相中收其为徒,刚到书院便认识了年仅三岁的徐瑶。 这南湖书院,李凤言没来之前,年纪最小的学生也有十四五岁,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李凤言反而和徐瑶最说的来,这两人之间虽说差了一个辈分,可平日里李凤言完全将徐瑶当成亲妹妹一般宠爱,所以此时面对徐瑶如此亲昵的动作,并未感到异样,而是昂头挺胸,得意洋洋的带着她离开了茶馆。 第12章 今日之因 李凤言和徐瑶走后。 油灯内的灯油也终于燃烧殆尽。 “噗”的一声微响,灯火熄灭,茶馆内陷入一片黑暗。 老僧坐在桌前并未起身,他身处黑暗,盯着少年少女的背影,双眼流露出几丝贪婪神色,一闪即逝。 小沙弥站在老僧身旁垂手而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少女的背影。 直到两人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里,老僧这才收回视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 他将那件物什握在手中,闭目凝神,片刻后递给小沙弥并低声叮嘱道:“你先回去一趟,将这玉简交予你大师伯,他看过后自然便会明白,记住千万不要遗失弄丢,路上更不要随意耽搁,早去早回。” 小沙弥双手合十揖礼,神色郑重,接过那件物什后转身便走。 老僧则依旧坐在茶馆之内。 此时后院当中老两口悠悠转醒,二人头脑浑噩,都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碳炉上两个茶壶呜呜作响,壶内开水已经所剩无几。 老掌柜被寒风一激,清醒不少,赶忙起身将老伴从地上扶了起来,语气关切却是埋怨道:“我就说早点关门,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开的又不是酒楼客栈,何必天天这么晚打烊,要是累出个好歹,到时候身边连个端茶送饭伺候的人都没有,咱俩还不活活饿死。” 老妇人站起身没有过多解释,而是有些担心的上下打量一番老掌柜,问道:“当家的,你没事吧?” 老掌柜叹口气:“我能有什么事,就是可惜了这两壶开水,你快去前面看看,我再重新烧两壶,别让那几位客人等着急了。” 老妇人猛然惊醒,这才想起前屋还有三位客人,于是快步来到屋前,却看到屋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她以为那几位客人都已经走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摸索着走到柜内重新点燃了一盏油灯。 油灯点燃,昏暗的灯光瞬时将整间茶铺填满。 老妇人端着油灯朝前查看,忽然发现桌上还坐着一个枯瘦老僧,猛不丁吓一哆嗦,手一抖差点把油灯摔了。 老僧闻声,这才回头施礼道:“老人家莫要惊慌。” 老妇人缓缓心神,说道:“实在过意不去,让仙师久等了,那位小师傅和那个女孩走了吗?” 老僧颔首。 老妇人暗自叹息一声,走到桌前将油灯换下,忽然发现老僧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水,不由关心道:“天色已晚,仙师可有住处?” 老僧再次施礼道:“已着小徒安排去了。” 老妇人稍感放心,说道:“仙师稍等,我这就去后院把茶水端来。” 老僧却开口说道:“老人家不必张罗了。” 说完,他不等对方离开,直接掏出半块碎银放在了桌上。 老妇人见状连忙推辞:“仙师太客气了,一壶茶也就三文钱,这太多了,况且您是出家人,我怎么能收您的钱呢,岂不让佛祖怪罪。” 老僧缓缓起身,说道:“施主不必客气,安心收下便是。” 老妇人想要阻拦却忽然察觉手不能抬,脚不能动,似被定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僧离开。直到那老僧彻底消失在夜色当中,老妇人才突然恢复自由。 她心中无比惊骇,望着桌上那半块碎银,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手拾了起来,只不过她刚刚捡起那块碎银,茶桌瞬间化成无数齑粉撒落在地,被风一吹,飘飘洒洒到处都是。 老妇人目瞪口呆,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摔在了地上,双目呆滞的念叨着:“罪过,罪过,真是造孽,佛祖大慈大悲,莫要责怪……” …… 端王府。 正殿内灯火通明,披发青年始终未睡,身旁桌上的茶盏也从未凉过,与方才不同的是,此时桌上少了一套茶盏,多了一封密折。 老管家依旧立于披发青年身侧,轻声关心道:“王爷,夜深气寒,该歇息了。” 披发青年坐在太师椅内,侧过身将手肘支在桌上,手抚额头轻揉前关二穴,淡淡问道:“雷老虎还没来消息吗?” 老管家躬身轻声道:“已经派人去打听了。” 披发青年又问道:“宰相府那边有动静没有?” 老管家恭敬回道:“毫无动静。” 披发青年有些不耐烦,脸上露出一丝愠怒,倒不是生老管家的气,他望着殿外淡淡说道:“这雷老虎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老管家闻言,明白主子这是等的着急了,于是轻步朝殿外走去,只是没多时他又走了回来,脸上表情稍显凝重。 披发青年心中一沉,脸色冰冷道:“怎么了?” 老管家赶忙恭敬道:“回王爷,刚才雷老虎派人来消息了。” 披发青年脸上表情越发烦躁,冷声说道:“说!” 老管家不敢怠慢,赶忙回道:“杜公子纵马行凶已成定局,只是,只是这人最后却被一个巡街差役给带走了。” 披发青年盯着老管家,手指放在桌上轻轻点动,脸色逐渐冰冷。 老管家低下头接着说道:“那附近几条街道上的差役都已经知会过了,带走杜公子的这个差役本来不足挂齿,只不过……” 披发青年缓缓闭上双眼,淡淡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半路上冒出一个少年书生,自称是打南湖书院来的,雷老虎不得已这才放走了那个差役。” 随后,老管家娓娓道来,将事情经过大概讲了一遍。 披发青年倚在太师椅内双目微闭,他手指轻轻点动,半晌过后终于开口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南湖书院名气虽大,但在我大周还没有他们说话的份,这么一群偏安一隅自命清高的腐儒能有多大的本事,竟让雷老虎与海悬大师纷纷避其锋芒,退让三舍。” 老管家轻声回道:“据回禀,那少年书生在书院排行老七,也是位山上人,不过具体修为如何并未查清。” 披发青年缓缓睁开双眼,目中射出一道寒芒,神色异样道:“排行老七,很厉害吗?” 老管家不敢隐瞒:“那少年书生亲口说的,具体有多厉害,奴才不知。” 披发青年眉头微蹙,良久过后说道:“罢了,先不用管他,虽说不尽完美,不过这也够了。” 随即,披发青年将茶盏旁的密折递到老管家手中,吩咐道:“你……算了,交给柴明城,让他去一趟宰相府。” 老管家点点头,接过密折并未立刻离开。 披发青年疑惑的看向老管家,问道:“还有什么事?” 老管家轻声道:“今夜死了一个老差役,恐怕会有些麻烦。” 披发青年摆摆手,一脸不耐烦:“让雷老虎自己处理干净,他若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我看这黑虎帮的帮主也该换个人坐了。” 老管家不敢再多言,后退两步正欲弯腰退出正殿。 披发青年却又突然开口。 他思忖片刻后将老管家叫住:“毕竟死了一个公差,本王眼下也无人可用,念他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就别让他过于为难了,你领着柴明城先去一趟京兆府,顺道敲打敲打那于廷安,最好能让柴明城把陈书桓一同捎回去。” 老管家垂头弯腰答应一声,慢慢退出正殿。 一时间,正殿内只剩披发青年一人,他不惧风寒,背靠在椅内闭目养神。 端王府外,金鸡啼鸣。 三更刚过,老僧突然回到了端王府,他径直来到正殿,见披发青年正坐在椅内闭目养神,于是缓缓上前道了一声佛号。 披发青年被扰醒非但没有恼火,反而一脸笑意,坐直了身子说道:“上师请坐。” 老僧入座,门外已有丫鬟及时端来了茶水。 披发青年看看老僧说道:“多谢上师相助。” 老僧双手合十,微微摇头,淡淡道:“老衲惭愧。” 披发青年却面带轻松,劝慰道:“本王那些人百无一能,今夜之事怨不到上师身上,只是本王听说,那半途中冒出一个少年书生,而他只凭一个身份就令上师束手无策,这是为何?” 老僧神色淡然,缓缓说道:“世间人皆崇仙鄙武,而大周朝却阴阳颠倒,反其道而行,境内少有山上仙人行走世间,修行者更是寥寥无几,所以这山上人的事,王爷不了解也属正常。” 披发青年眉头一皱,思忖许久后忽然问道:“上师可能收我为徒?” 对于披发青年心中所想,耄耋老僧心知肚明,委婉道:“老衲佛法造诣浅薄,恐不能收王爷为徒,而且……” 老僧欲言又止。 披发青年有些不解,问道:“而且什么?” 老僧缓缓垂首,斟酌许久后才说道:“大周国祚两千余年,本就世间少有,而大周境内,那荒山野岭虽也有些狐仙鬼魅之说,江河川岳中亦有河伯山神镇守一方气运,但大周境内的百姓对那玄之又玄的修真炼气之术嗤之以鼻,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披发青年心中疑惑不解,便问道:“这是为何?” 老僧接着说道:“这些山下人就算得了那无上法门妙术,最终也是摸不清头脑,不知所云,就如那镜花水月,可见却不可得,看不见那门户处在何处,修真炼气难如登天,尤其是在这长安城内,更是难上加难。” 披发青年默不作声,只等老僧下文。 老僧言及此处后便闭目垂首,不肯再说下去。 披发青年刚开始不解其意,苦等了许久,后来终于恍然,老僧是不会将原因说出来的。他只好转开话题问道:“那少年书生突然出现在长安城内,会不会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 老僧缓缓抬头,说道:“也不无可能。” 披发青年神色一紧,接着说道:“莫非是本王计划有误,被人走漏了风声,这少年是冲着我来的?” 老僧摇头劝慰道:“绝对不会,王爷所图再大也不过是凡尘之事,山上之人绝不会轻易插手。” 披发青年心中大定,但仍觉得这少年书生如同一颗钉子般,不拔不快,就如同一颗盘外棋子不受控制,于是便问道:“既然碍于他书院的那层身份,不好为难他,那能不能想办法将他赶出大周境内?” 老僧摇摇头道:“若只是他一人倒还好办,难就难在书院的虞子笙也来到了长安城。” 披发青年虽听说过南湖书院,但对书院里的人不甚了解,问道:“这虞子笙又是什么人?这南湖书院究竟想干什么?” 老僧闻言神色怪异的看了披发青年一眼。 披发青年有些不解,问道:“上师为何如此看我?” 老僧没有回答青年这个问题,反而说道:“王爷还请放心,老衲方才已修书一封派小徒送回须弥山当中,想必过不了多久,这几人便会自行离去。” 披发青年闻言,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神色,随即关心道:“多谢上师,天色已晚上师还请早些回房歇息吧。” 老僧起身揖礼,而后转身出了正殿。 第13章 深夜到访 泰祥街上。 李凤言与徐瑶已回到客栈当中。 二人路过中年儒士的房间,李凤言突然停住了脚步,附耳趴在了房门上。 徐瑶站在一旁窃笑:“耳根不正,歪心邪性。亏你还饱读圣贤书,扒门听缝可不是君子所为,要是好奇,直接推门进去看看不就好了。” 李凤言回头瞪了徐瑶一眼,低声调侃道:“你懂什么,这种事明面上哪能看出端倪,咱俩直接进去不就打草惊蛇了,再者说那偷腥的猫儿哪有不心虚的,大师兄平日里总是一本正经,以君子自诩,若被咱俩撞破他的好事岂不尴尬,再退一万步说,咱俩就这么进去,万一看到了不该看的,岂不污了你我的眼睛。” 徐瑶撇撇嘴白了李凤言一眼,说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师伯才没整天自诩君子,更没你说的那么龌龊不堪。” 二人站在门前低声争执,一时没注意到屋内动静,房门突然敞开了。 李凤言和徐瑶站在门外,一脸的尴尬。 中年儒士一脸淡然,看看二人说道:“进来吧。” 李凤言和徐瑶互相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的走进房内,就看到屋内正中央的桌子前坐着一位红衣女子,盘一束妇人髻,一根玉簪斜插其上,落落大方。 她面门而坐,笑意盈盈,和蔼的看向李凤言和徐瑶。 那么一瞬。 徐瑶望着红衣女子竟有些自惭形秽。 那红衣女子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宛若画中玄女,肤如凝脂,手若柔荑,螓首蛾眉,脸上未施粉黛,一点朱唇微闭,眉目间风情万种。 雍容华贵,质朴无华。 李凤言看清红衣女子的面容明显也怔了一下,好在他立马回神没有失态。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李凤言看向中年儒士的目光有点暧昧。 中年儒士神色淡然,关好房门后坐回桌前说道:“这位便是红夫人。” 李凤言闻声突然眉飞色舞,说道:“啊,原来你就是那……呜,呜呜呜……”。 话未出口,李凤言的嘴便被封住,只能站在原地呜呜乱叫。 红夫人转头看向中年儒士,笑道:“无碍的。” 中年儒士神色淡然,语气却有些恭敬:“凤言生性乖张,言行放浪,就怕他一时心直口快失了礼数,不小心冒犯到前辈。” 红夫人笑道:“你也说了你们是小辈,我若因为个只言片语就和你们斤斤计较,难免不会被人背后议论失了风度,小肚鸡肠。” “呜……呜呜!” 李凤言嘴被封住,这简直要了他的命,站在一旁吵闹个不停。 红夫人则再次转头看向李凤言,不由连连赞叹:“好一颗质朴无瑕的读书种子,好一块晶莹剔透的圣人胚子。” 李凤言对红衣女子的赞许视若罔闻,他翻翻白眼,看向中年儒士的眼神略带乞求。 中年儒士视而不见。 李凤言无奈,只好转头看向红衣夫人。 红夫人笑道:“还是小心谨慎的好,常言道祸从口出,你只图一时的心直口快,却不知无意中犯了顾忌,一语成谶,遭到某些人惦记怀恨,到时失了道行是小,丢了性命却是后悔不迭。” 言罢,红衣夫人又转头看向徐瑶,和蔼道:“你就是小琉璃?” 徐瑶此时无比乖巧,走到红夫人身前道个万福,回道:“徐瑶见过红夫人,常听师爷提起您,说您平日里总是深居浅出,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红夫人笑了笑自嘲一句:“说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还不是被他人拘押在此,不得自由。”。 片刻后,红夫人拿出一对儿玉珏递给徐瑶:“你这丫头挺合我脾气,我那里虽然热闹却少个能说点知心话的人,自然也少了些烟火气,这对玉珏你收下,有时间可以凭着此物去镇妖司寻我,咱俩唠唠家常。” 徐瑶受宠若惊,双手接过那对玉珏仔细观摩,一时间爱不释手。 李凤言见状,站在一旁“呜呜”叫个不停,那意思好像在说,我的呢? 红夫人却笑道:“你这小滑头就算了,免得你到时有所倚仗,净惹是生非。” 李凤言脸上露出无奈神色,低下头嘴里嘟嘟囔囔却一声也发不出,心情很是低落。 红夫人做完这一切,转而朝中年儒士说道:“傍晚时分便知晓你们来了,我虽是长辈,可若不来多少有点失了礼数,只是没想到我刚过来,就让你们这几个晚辈看了场笑话,说归说,但他们那些事我始终不方便插手,实属无奈,现在见也见了,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言罢,红夫人毫不犹豫,起身便走。 中年儒士同样起身将红夫人恭送出门外,再回来时,李凤言已张口能言。 他急赤白脸的冲中年儒士喊道:“大师兄你也忒不地道了,你没事堵我嘴干嘛。” 中年儒士置若罔闻,淡淡回了一句:“天色已晚,都回房歇息去吧。” …… 多事之秋,注定挑起不平静的夜。 此时已是后半夜。 长安城内寒风萧瑟,细雨缠绵,那一时的雨歇过于短暂,令人意犹未尽。 只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 京兆府内,议事厅房门紧闭,屋内灯火幽暗,屋外四周空无一人。 厅内上首。 一人身着寝衣坐在太师椅内神色凝重,此人便是京兆府尹于廷安。 他眉头紧皱,面若寒霜,突然朝一旁问道:“那青年的身份核查清楚了?” 下首一名主簿急忙起身上前回禀:“回大人,已经查清了,那青年确是宰相大人家的公子杜书桓。” 于廷安闭上了眼,眉宇间愁云密布,接着问道:“死了几人?” 主簿不敢隐瞒,回道:“伤了九人,撞死四人,还有一个被打死的。” 于廷安骤然睁开双眼,双目之中尽是怒火,怒斥一声:“混账!简直无法无天!” 下首主簿垂手而立,眼睑下耷,顺势说道:“大人息怒,眼下那杜书桓已被绳之以法,只是……” 那名主簿想说什么,于廷安心知肚明,他思忖片刻忽然问道:“宁家那小子怎么样了?” 主簿立即回道:“已经让周老头看过了,五脏受损严重,左胳膊并无大碍,这会灌了两副汤药,昏睡过去了。” 于廷安再也忍不住,抓起桌上的茶盏摔个粉碎,怒声道:“他倒是做的好事!这笔烂摊子谁来处理!” 主簿见府尹震怒,赶忙劝道:“大人息怒,好在那宁念至今还不知被抓之人就是宰相家的公子……” 主簿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细不可闻。 于廷安眉头一挑,看向主簿的眼神有些异样,他稍微冷静片刻后问道:“这么说,他还不知道那人就是杜书桓?” 主簿点点头回道:“并不知晓,而且下官一早就收到了消息,随即暗中在宁念必经之路上做了安排,他这一路几乎没碰上一人,而且下官已将那杜公子单独押入一间牢房当中,并未让第三人接触。” 于廷安眯起双眼,寒芒四射,紧紧盯着那名主簿冷声道:“赵大人好缜密的心思!” 赵主簿闻言浑身一颤,赶忙说道:“下官也是为大人着想。” 于廷安却盯着赵主簿冷笑连连。 赵主簿闻声猛然抬头,见于廷安一脸阴沉的看着自己,没敢多言。 于廷安冷哼一声,突然又问道:“吴长恩又是怎么回事?” 赵主簿垂首,犹豫不决,不知还该不该往下说。 于廷安面露愠怒,呵斥一声:“说!” 赵主簿浑身一哆嗦,赶忙回道:“驿馆内明显有打斗过的痕迹,根据附近几家百姓的描述,当晚有黑虎帮的人进过驿馆,而且仵作已经验过,吴长恩并非自杀。” 于廷安身为京兆府府尹,对这长安城内大小势力,形势背景,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今夜泰祥街附近发生这么大的事,他的心中早已有了几分猜想。此时他听到赵主簿提起黑虎帮,面色反而平静了许多,冷冷说道:“哼,这黑虎帮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那雷老虎真以为他背靠贵人,本官就不敢唯他是问了!” 赵主簿站在下首,偷眼观瞧于廷安的脸色,忙低声回道:“驿馆内已处理干净,仵作也暂时未下告禀,大人您看……” 于廷安忽然叹口气,脸上尽是愁容:“大周以武立国,暂不提列位先王,单说当今圣上,不忘祖训,对待底层士卒何等关爱宠溺。今夜之事,也幸好吴长恩年事已高,还有一丝转机,不然哪怕就是捉住凶手,本官也难咎其责,甚至有可能落得个四面为敌的下场,眼下圣上不日即将回朝,我希望在这之前不要再生事端,至于那告禀,吩咐仵作一定要详细,谨慎地记录清楚,不可有丝毫遗漏!” 于廷安特意加重了“谨慎”二字的语气,然后目光冰冷的盯着赵主簿。 赵主簿打个寒颤,心领神会,忙说道:“京兆府差役吴长恩年事已高,因近日风疾气寒,吴长恩独自酗酒过度,死于非命。” 于廷安闻言面无表情,摆摆手道:“你且去吧。” 赵主簿点点头,转身刚走到门口,屋外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他回头看看于廷安。 于廷安眼神示意。 赵主簿连忙问道:“什么事?” 门外有人回道:“回大人,端王府的刘管家前来拜会,说要见府尹大人。” 于廷安面色一寒,说道:“不见!” 赵主簿神色有些慌张,望向于廷安劝说道:“这刘管家乃是端王爷的嫡系心腹,今夜之事与那黑虎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深夜到访定是有要事找大人商议,依下官拙见,大人还是见一见的好。” 于廷安闻言眉头一挑,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面带冷笑,微微颔首说道:“赵主簿最近似乎与端王府来往很是密切。” 赵主簿慌忙摆手,语气惶恐:“大人明鉴,端王府何等高贵,小人又岂是那攀炎附势之徒,小人之所以如此完全是为了大人着想。” 于廷安坐在椅内冷笑连连,毕竟眼下这赵主簿还是京兆府的人,他也不想让对方过于难堪,于是整理一下衣袍,吩咐道:“将刘管家请来吧。” 赵主簿闻言,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放了下来,转过身偷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朝外吩咐道:“大人准许,将刘管家请进来吧。” 第14章 暗通款曲 不多时。 一名差役便将刘管家等人请进了议事厅内,关好房门后匆匆离去。 堂上,于廷安坐在太师椅内稳如泰山,他望向门口,发现来者竟有四人,于是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刘管家四人走进议事厅后,也不客气,不等于廷安让座便直接坐了下去。 于廷安眉头微蹙,脸色逐渐阴沉下来,站在一旁的赵主簿内心“咯噔”一沉,偷偷观瞧一眼,很明智的选择沉默不语。 于廷安的脸色越来越冰冷,再次端起茶盏,对那堂下众人置若罔闻,根本不加理睬。 这于廷安十年寒窗苦,一朝登第兴,犹如鲤鱼跃龙门。 他三十三岁被当今圣上钦点为二品大员,四十岁时更是被调任到权重如山的京兆府。 先不说他在这庙堂之上沉沉浮浮二十多年官宦生涯,练就了一身异于常人的定力,就说他作为一个读书人也自有一身傲骨节气,根本不屑与这几人勾心斗角,耍小机灵。 那端王身具皇家血脉,自然是尊崇无比,就是他于廷安见了,也得规规矩矩行个大礼。可眼下你们这四人又算什么东西,说白了还不就是四个狗仗人势的奴才,如此倨傲的态度,做给谁看! 你这刘管家,刚一见面便想来个下马威。 可在于廷安眼中此举如稚子曳牛,自不量力,甚至显得有点太过儿戏。 这下马威怕是用错了地方。 堂下在座四人,除刘管家外,另外三人都感觉有点尴尬,没有慑住那于廷安。 刘管家心思透彻,虽不像另外三人那般窘迫,但最终还是退让了半步,缓缓开口道:“于大人。” 于廷安充耳不闻,掀开茶盏看了一眼,随后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一旁的赵主簿察言观色,立马上前将茶杯续满。 刘管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以为意,接着说道:“今夜之事,想必于大人早已知晓。” 于廷安终于撇眼看向刘管家,淡淡道:“泰祥街发生的惨案本官已经知晓,只不过这件事与刘管家有何干系,还是说这件事与端王府有着什么关系。” 刘管家知道于廷安明知故问,语气突然加重几分:“于大人管教的好手下!” 于廷安不动声色,故意问道:“哦,刘管家此言何意?” 老管家看眼于廷安,忽然发现此人有点油盐不进,冷笑一声:“我若没记错,于大人上任京兆府已有八年的时间了吧。” 于廷安闻言双手抱拳朝天一拜,正色道:“承蒙圣上厚爱,本官兢兢业业,已在京兆府任职八年零三个月,不过刘管家为何突然问及此事,难不成是想在端王面前替于某美言几句,好令端王上奏朝廷,为于某讨个嘉赏不成?” 刘管家看向于廷安的眼神有些轻蔑,淡淡道:“于大人说笑了,我看这嘉赏没有,于大人你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于廷安脸色微微一变,语气加重了几分:“刘管家此言,莫不是在威胁本官?” 刘管家神色淡然,缓缓道:“小人区区一介奴仆,何谈威胁,只不过是想提醒一下于大人,别忘了你可曾是宰相大人的门生,如今你手下的人将那杜公子押入大牢,于大人就不怕宰相大人找你秋后算账?” 于廷安一脸正气,淡淡道:“承蒙恩师教诲,于某自是不敢忘记,至于本官手下如何做事,这就不由刘管家费心了。” 刘管家望着于廷安微微摇头,他之前与这位京兆府的府尹接触不多,此时通过这番交谈颇感棘手,他思忖片刻,突然转头看向身旁一人,说道:“此人名叫钱宏,黑虎帮的副帮主,今晚时分曾去过吉祥街的小驿馆。” 堂下一人规规矩矩的站了起来,面色非常难看。 于廷安面色平静,望着堂下众人内心千思百转,瞬间便明白了刘管家的想法,心道:看来还是小瞧了这刘管家,先是一个下马威,现在又来一手抛砖引玉,运用的真是恰到好处,此举既能敲打本官又能不留痕迹的洞悉自己心中所想,难怪此人能独得端王赏识,就这份谋智怕是比朝中的一些大臣都要厉害三分。” 于廷安暗自叹息。 他又何尝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只是这最近几年大周朝内多有天灾人祸,圣上南巡一直未有音讯,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到底是悲是喜,京都城内也无人知晓。 然而,圣上南巡的这段时间里,朝政皆由几位皇子以及宰相大人共同把持,虽说表面上看似一团和气,可实际里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朝野之内,局势逐渐混乱,波谲云诡。 眼下圣上即将回朝。 常言道,圣威难测,伴君如伴虎,朝野之中人人自危,不敢出丝毫差错。 可今夜之事,算是把于廷安拽入到了一滩泥泞当中,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圣人训: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于廷安不是圣人,自然也不敢以身试险,同时他更知道什么叫审时度势。 眼下上有天子,下有周律,前有宰相,后有端王。 此时的他简直是四面受敌,处境何等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于是,这位京兆府的府尹大人坐在椅内沉默了许久后,盯着钱宏突然说道:“钱副帮主只要遵纪守法,他想去何处,本官并不在意。” 堂下,刘管家会心一笑,瞬间洞悉了于廷安的想法,喜不自胜。 刘管家面上皮肉微微抽动,心中暗喜: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雷老虎杀了一个公差却歪打正着,帮主子拉拢了一位朝廷大员,虽说这于廷安此时还未明确表态,不过日后稍加点拨,再许他一场富贵,就不怕他不肯归顺。 要知道,这京兆府下辖京畿之地一十二县,此外还掌管着长安城内巡街治安,缉捕公断,救火禁令等等,府内在册差员多达八千余人,权势之大,令人侧目。 端王对这京兆府府尹之位自然是垂涎已久。 虽说这京兆府上面还有个兵部压制着它,但这于廷安却实实在在是宰相大人的门生。 朝野之内,谁都知道那六部向来与宰相府不合,而咱们这位大周的二皇子却与六部向来交好。 若今夜之事能将这于廷安拉拢过来,着实是个意外之喜。 刘管家心情大好之下,看向钱宏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冰冷。 钱宏察觉到刘管家的眼神示意,他心思缜密,立马会意,当即坐了回去。 于廷安冷冷地看着钱宏,明知此人便是杀害吴长恩的凶手却也无可奈何,泰祥街惨案,包括吉祥街小驿馆公差遇害,这两件事只能到此为止了,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这就如同一个死扣,只要他于廷安还想明哲保身,那任凭他如何绞尽脑汁也束手无策,只能乖乖听命,任人拿捏。 刘管家见于廷安脸色有些黯然,心中冷笑一声,再次开口说道:“小人还有一事,要麻烦一下于大人。” 于廷安似是猜透刘管家的心思,转而看向他身旁的另外三人,目光游移。 刘管家回头看看身旁三人,心中明了,于是对钱宏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钱宏心中大定,内心狂喜,立刻规矩的站起身朝几人一拜,转身出了议事厅。 待钱宏走后。 于廷安依旧不动声色,他知道刘管家能将这二人留下必有用意,于是静静的看着堂下三人。 一旁的赵主簿,终于敢大口喘息几声,问道:“刘管家还有何事?” 刘管家并未理会赵主簿,而是转头看向于廷安,缓缓说道:“于大人请看此人。” 于廷安不知刘管家要耍什么花样,默不作声,静静观望。 堂下忽然站起一人,先是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又来回踱了几步。 于廷安眯起双眼,心中似有所察,只因那人不管是从身形背影,还是举止神态,竟与杜公子有着几分神似。 这会堂下之人展示完身形举止,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物放于桌上。 那是一个陶质密罐,一寸大小,很是普通,看不出丝毫端倪。 他没让众人等急,打开封盖,将小拇指深入其中,用指甲轻轻一勾,挑起一物,顺便还带出一丝不知何物的液体,那人毫不在意,小心翼翼的将那件物什轻轻展开。 待于廷安看清那东西,赫然一惊,那竟然是一张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可透烛光,而且看上去晶莹剔透,吹弹可破。 那人一脸认真,慢慢的将那张人皮面具轻轻的贴在了脸上,待他一番捯饬完毕,最后站到于廷安的身前,轻声道:“杜某见过于大人。” 烛光下,于廷安心神震动,脸露惊骇神色,暗叹一声:这易容之法,简直巧夺天工,甚至就连声音都与那杜书桓有着七分相似。 一旁的赵主簿更是瞠目结舌,颤抖着指着那人,结巴道:“你……你你。” 于廷安转头瞪了赵主簿一眼,稍后仔细观摩一番眼前人,缓缓说道:“端王好手段,此举先莫提成败,只怕自此以后,于某在老师面前,怕是难有立足之地了。” 刘管家笑言:“于大人多虑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王爷更不会让于大人背上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骂名。” 于廷安脸色晦暗,摆摆手不想再看刘管家一眼,朝赵主簿吩咐道:“你且领他们去吧,注意尽量避开府内衙役。” 赵主簿终于回神,不敢多言,领着刘管家几人就走出了议事厅。 众人走后,于廷安颓然的坐在太师椅内,目光有些呆滞,不知道今晚做的这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 议事厅外,赵主簿领着刘管家等人,尽量避开府内衙役,专走幽暗无人的小道,他擦了把脸上的冷汗,低声道:“刘管家,你可害苦了我,既有如此鬼斧神工的神技,又何必造生这么多事端。” 夜色里,刘管家冷冷的瞥了赵主簿一眼,缓缓道:“偷梁换柱,换的自然是那根货真价实的梁柱,它若没那个价值,谁会肯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买卖。” 赵主簿不解,立马说道:“可那也没必要真的设计陷害杜公子啊,你们明知于大人是宰相大人的门生,如此一来叫下官往后可如何是好。” 刘管家没有回话而是心中暗道:只有杀了人的杜公子,才能真正算得上那根价值千金的梁柱。 赵主簿见刘管家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惹的对方不喜,赶忙叹口气转而说道:“那杜公子被踩折了一条腿,不便行走,怕是要找副春凳抬着他。” 刘管家淡淡道:“赵主簿不必担忧,我自有安排。” 第15章 仇不隔夜 天色渐亮,东方微显一缕鱼肚白,轻轻撕开如墨般的黑夜,看情形,似乎是要晴天了。 此时天色尚早,长安城的城门还未打开,城外已有少许百姓站在了门前,城内坊间偶尔传出一两声锅碗瓢盆的敲打声,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大周朝的宰相府位于皇城未央宫西侧,距离不远,也就二里左右的脚程,府内正堂一侧,有一处雅致的庭院,庭院当中矗立着一座精致的二层楼阁。 楼阁坐北朝南,从外看去与城内其他豪门贵胄府内楼阁相比,毫无出彩之处。 可若有高人细看之下,定会心头一惊,只因这座楼阁四方跟脚设计巧妙,高空俯视下,定会发现整座楼阁青光隐现,恍若罩了一层迷障,内不可观,外不可探,音绝声消,明显用了阵魇之法。 楼阁内,布局就简朴了许多,并无太多讲究,入门处一道山水屏风挡住堂内视野,屏上山势平缓,溪水潺潺,松柏峥嵘,赏心悦目。 绕过屏风东西两面各有一书柜与墙齐高,背墙而立,堂中位置则较为空旷,胜在整洁。 北墙下一条书案居中,正对屏风,案上一端笔墨纸砚罗列整齐,另一端书籍茶具依次磊立。 整间屋子简洁、沉稳,看的久了非但不腻反而有点赏心悦目的味道。 今日,书房内一反既往,少了几丝寂静清冷多了几缕热闹人气。 一位老者身着素衣坐于书案之后,屋内柔和的烛光映在老人饱经沧桑的面庞上,看不出悲喜。 老人目光深邃、幽静,望着手中密折,陷入沉思。 堂中地面上,杜公子一身狼藉,双目紧闭,躺在春凳上装死。 春凳旁站着一位中年汉子,直视案后老人。 书房内寂静无声,十分压抑。 不多时,房门突然被打开,寒风袭卷,绕过屏风偷偷钻进屋里,轻轻晃动几下烛火后消弭于无形。 开门之人十分谨慎,生怕那外邪风寒袭扰到老人身体,迅疾不失轻缓地关上了房门。 烛光跳跃,渐渐拉回了老人的思绪,他抬头看向屏风位置,见是府内管家,便缓缓问道:“找到了?” 老管家点点头,回道:“回老爷,在外面候着呢。” 老者微微颔首,转而看向中年汉子,叹息一声:“往年镇妖司选拔,皆是在羽卫军内,这其中不乏一些皇亲国戚,豪门贵胄,若今年如章上所提,在各司府衙门挑人,圣上怕是不会轻易答应。” 老人的回答已经很委婉。 中年汉子忽然开口:“身份重了,先不说能否轻易招惹,只怕那些勋贵早已发现其中端倪,他们又怎么会将自家子弟送入泥潭当中。” 老人年纪虽大,双目如炬,令人不敢与其对视。 他盯着中年汉子淡淡说道:“既是选个替死鬼,身份太轻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况且那等地方若无一技傍身,只怕送进去没几天就销声匿迹了,说不定最后圣上震怒,我和端王都要受到牵连,身陷囹圄,莫名受了无妄之灾。” 案后老人目光灼灼,平常人等见了必感觉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不敢与其对视,可中年汉子神色淡然,嘲讽一句:“宰相大人何时变的如此胆小怯懦。” 老人没有说话。 一时间书房内再次陷入到寂静当中,压抑的令人快要窒息。 大周宰相,位极人臣。 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平日里有多少人就是挤破头,踏破门槛都想在其面前表现一番,阿谀奉承之声更是不绝于口,可眼前之人,虽说只是个端王府的奴才,但他目不斜视,精气内敛,隐隐中身上散发的气势竟与老人不相上下,旗鼓相当。 老人收回目光,再次扫了一眼那道密折。 薄薄奏章,寥寥数字,内容言简意赅。 老人拿在手中却仿佛托着一座山岳,他身为大周宰相,自然了解镇妖司的重要性,此事若处理好了,自然相安无事,可若处理不好,莫说杀头,严重了甚至会影响国家气运! 他,不想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尤其是这里面还牵扯到二皇子陈元佶,也就是那位端王爷。 中年汉子似是早已猜出老者心思,不慌不忙含蓄道:“杜相一向有早歇的习惯,只怕还不知今晚在泰祥街发生的事情。” 老人抬抬眼皮,看了眼还躺在春凳上装死的杜书桓,缓缓道:“不知书桓在外闯了什么祸,竟能惊扰到端王爷。” 中年汉子面露讥笑,缓缓说道:“杜公子醉酒之后,纵马行凶撞死了四人,之后甚至妄图逃逸,失手又打死一名老妇人,最后更是被巡街的差役抓进京兆府下了大狱。” 老人面无表情,盯着中年汉子,等待他的下文。 中年汉子眼角不易察觉的微微抽动,心头暗自一凛,突然闭口不语。 老人见状缓缓放下手中密折,淡淡道:“那不知犬子为何又被放了出来?” 明知故问。 中年汉子却不得不再三斟酌,说道:“杜相乃朝廷栋梁,眼下圣上南巡未归,朝廷之内还需杜相与几位皇子相互扶持,守望相助。端王心系杜相,在得知相府遭逢变故后寝食难安,很是担忧,体谅到杜相殚精竭虑为国为民,怕您一气之下积忧成疾,刚巧王爷府内有一死士与杜公子有几分神似,于是便伙同京兆府尹于廷安使了个偷梁换柱之法,这才将杜公子送了回来。” 老人眼皮下耷,面无表情。 不用说,今夜之事就是冲着他杜景瑞来的。 此等阳谋。 最是简陋,粗鄙,令人瞧不上,看不起。 可也是最直接,最有效的。 当然,也是最下贱! 这个局,他杜景瑞不是解不开,但眼下时机不对,其次代价也不小。 于是老人思忖片刻,不疾不徐,如顺水推舟般,自然的翻开密折,在文末提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将密折郑重收了起来。 中年汉子很是满意,恭维道:“从此以后杜相应与王爷齐心协力,共同进退……” 老人忽然摆摆手打断道:“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回去告诉端王,这次的人情老夫领了,送客。” 一句送客,不怒不喜,声音平缓,语气平淡。 管家来到中年汉子身前不由分说一伸手,施了个请的手势,中年汉子面色稍显尴尬,双手抱拳,转身离去。 管家跟随其后,再回来时,身后多了一个年轻奴仆。 那年轻奴仆刚一进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老人看都不看一眼,缓缓问道:“老夫若没记错,前日是你向夫人提议前往白云观敬香请愿。” 年轻奴仆跪在地上体如筛糠,听到问话几乎晕厥过去,他强忍心中惊惧,颤声解释道:“眼下再过几日便是下元节,往年城内百姓家家户户都赶在这个日子出城祭祖,人多混杂,小人怕到时搅了老夫人的兴致,便多了句嘴,请老夫人早去几日。” 老人微微颔首:“倒也合情合理。” 稍后片刻,他又接着问道:“昨日夫人出行前,为何你要偷偷将少爷送出府门” 年轻奴仆闻声再也控制不住,整个人匐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丧着语气解释:“老爷饶命,小的不知道少爷会去喝花酒,是少爷一直威胁小人,若是不肯带他出去,他就,他就……” 老人眼神犀利,暗中流露出一丝寒芒,摆摆手打断年轻奴仆,示意其不必惊慌,同时面露思索神色淡淡道:“这么说你也是无心之失。” 随后,他不等年轻奴仆回话,拿出纸笔草草写了一封书信,封好后递给一旁的管家,望着那年轻奴仆,脸上露出一丝慈祥:“你虽是个家生子,叫出来不大好听,可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父亲又在府内兢兢业业二十多年,看在这个情分上,这件事我不再追究,这里有封书信,你把它送去端王府,事后收拾收拾,领着你父亲离开此地吧。” 年轻奴仆不敢置信,抬头看看老人,一脸震惊。 管家拿着那封书信递到年轻奴仆手中,低声呵斥道:“还不快谢过老爷。” 年轻奴仆回神,跪在地上磕头谢恩,手里攥着那封书信涕泪横流,哽咽道:“老爷,其实……” 老人坐在案后,摆摆手,不让年轻奴仆再说下去。 管家立马将年轻奴仆拉了起来,说道:“不要说了,按老爷说的去做就好了。” 劝完年轻奴仆,管家便将他送出了门外。 堂内只剩那父子二人。 老人看着春凳上的杜书桓,长长叹息一声。 哀,莫大于心死,他望着那不成器的儿子,终于明白何为怒其不争。 春凳上,杜书桓双眼紧闭,浑身微微颤抖,额头尽是冷汗,下半身已被人换上了一条粗布长裤,可小腿骨折处疼痛宛若刀割,痛入骨髓,让他逐渐支撑不住。 老人盯着杜书桓,缓缓道:“能这么一直强忍着,也算长了点骨气。” 杜书桓身子一颤,知道这等伎俩糊弄不住老人,莫大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睁开眼滚下春凳,涕泪横流地委屈道:“爹,你要帮我报仇!” 老人收回视线,不作理睬。 杜书桓一时着急,往前爬了两步,还想吵闹。这时管家去而复返,见状赶忙将他扶回春凳,暗中使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杜书桓看到管家的眼色后果然安静下来。 案后老人却开口道:“不用管他,他若不闯下这弥天大祸,这些宵小怎敢在老夫面前嚣张。” 管家转身上前劝解道:“老爷息怒,万不可因为少爷一时心急,乱了方寸。” 话是如此讲。 可常言道:虎毒还不食子。 老人身下子嗣稀薄,四十岁时方才生下这一独子,眼下被人如此算计陷害,怎能让他不心急恼火,他长叹一声:“这端王若不使这下作伎俩,此举倒还真称了老夫心意,不过,眼下与其针锋相对,不如退避三舍,将计就计。” 管家闻言心中大定,趁此机会赶紧说道:“那少爷……” 老人暼眼看向春凳,淡淡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时冲动的匹夫之勇,终究上不得台面,做事情要学会蛰伏、隐忍。” 堂下,杜书桓闻言再也忍不住,撑着身子大声叫嚷道:“爹!我等不了十年!我要把那个小杂种千刀万剐!” 老人眉头一皱,面露愠色。 一旁管家见形势不对,连忙说道:“老爷,方才您说到替死鬼,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明显动了火气,看都不看管家,冷哼一声直接起身走出了书房,管家却没有跟随其上,他来到春凳前小声道:“少爷,还疼吗?” 这一声安慰,彻底击垮杜书桓,他似是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嚎啕大哭。 管家见状手忙脚乱上前安慰道:“少爷受苦了,你可千万不要哭了,看着你哭,老奴快心疼死了,这个仇咱们早晚报回来。” 杜书桓嚎啕大哭,哽咽着问道:“我,我爹不帮我,怎,怎么报?” 管家闻言,回头看了眼书案,附在杜书桓耳边一番私语…… 第16章 两封书信 翌日,天空果然放晴,那延续半月之久的连阴雨,终于一消而散,无影无踪。 晌午时分,端王府门前突然出现两人,一老一少。 年轻的,身着一件窄身棉袄,宽腰束裤,两腿行滕缠绕,肩上挎着一个布包裹,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站在王府门前左右徘徊,踌躇不定。 老人则站在不远处,忧心忡忡的盯着年轻人,面带焦虑。 端王府的守门侍卫一早便发现了这二人,一名侍卫忍不住上前呵问一声:“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王府门前鬼鬼祟祟?” 年轻人脸上一慌,忙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递给侍卫,说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宰相府的家仆,那位老人正是家父,小人受宰相大人之命特来给王爷送信。” “送信?” 侍卫一脸狐疑,满是戒备,心想谁家仆人送书信需要父子二人同行,况且这二人还是一副要出门远行的打扮,于是吩咐一句:“你们俩都跟我来,等我回禀完管家大人,验明身份之后再放你们离开。” 一老一少闻言有些慌乱却不敢不从,只得不情愿的跟随侍卫走进角门,被安排在一座门楼当中。 侍卫将二人安置妥当后,拿着书信不多时便寻到了刘管家。 刘管家见侍卫手拿一封书信,问道:“什么事?” 侍卫将书信递给刘管家并恭敬回道:“回管家大人,门外来了一对父子,年轻点的说是被宰相大人派来送信的,可小人见他父子二人紧衣打扮,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便有些怀疑将他们扣了下来。” 刘管家闻言内心一沉,暗道一声不好。 他迅速接过那封书信,心想难不成事情有变,这宰相大人有了反悔之意,不行,我得赶紧将此事告禀王爷,随即便朝侍卫吩咐道:“先别让那两人离开,我去回禀一下王爷。” 侍卫见刘管家神色郑重,当即领命,快速赶往门楼。 刘管家则拿着书信一路小跑来到后花园当中。 今日的天气,天清气朗,就如同此时正在后花园散步的端王爷,一身华贵蟒袍,整冠束带,神采奕奕,身旁还陪同着几位女眷正停驻在一片金菊前,谈笑风生。 刘管家拿着书信匆匆赶来,神色慌乱却不敢上前,只能站在远处默默等待。 端王正与那几位女眷交谈甚欢,眼角余光忽然发现站在一旁的刘管家,于是不动声色的挥手摒退一众女眷,待其来到身前,缓缓问道:“怎么了?” 刘管家将那封书信递到端王手中,语气有些急切:“王爷,宰相府派人送来了一封书信,老奴猜想会不会是那杜景瑞有了反悔之心。” 端王闻言,眉间突现一层阴霾,显然是与刘管家想到了一处,待他缓缓展开书信后,发现上面只有四个字,略一沉思,当即嘴角微微翘起,摇摇头笑而不语。 “乐善好施?” “王爷,杜景瑞送这四个字来是什么意思?。” 刘管家见状凑上前,待他看清书信内容后眉头一皱,很是费解,不由小声嘀咕。 端王付之一笑,垂手之时,信笺轻轻从指尖滑落。 刘管家赶忙弯腰去捡。 端王望着不远处的寒菊,脸上笑意盈盈,淡淡道:“毕竟是读书人,差人做事还这么多弯弯绕绕,看来咱们这位宰相大人很生气呀。” 刘管家捡起书信看了又看,始终未猜透其中玄机,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紧紧盯着那四个字沉默不语。 端王望着那金菊,表情轻松淡然,片刻后说道:“有些事咱们这位宰相大人不屑去做,这是要借本王之手,替他除去那吃里扒外的家仆。” 一语点醒梦中人。 刘管家恍然大悟随后暗自摇头,叹息一声不愧是大周宰相,这四个字乍一看令人摸不着头脑,实则别有用心。 这杜景瑞通过这四个字既敲打了端王又嘲讽了对方。 你不是喜好助人为乐吗,那就顺手帮老夫把屁股擦干净吧。 一招借刀杀人计,不动声色之余却起到了一石三鸟的作用。 端王泰然自若,缓缓来到寒菊跟前,望着那一簇簇竞相怒放,千姿百态的金菊,就宛若看到一位位亭亭玉立的金发少女,傲视寒霜,只等那寒风轻轻抚过,虽不能使其折腰却让她们化成一条金色河流。 冲天香阵透长安! 他凝视金菊,半晌过后终于缓缓说道:“罢了,毕竟算计了一场杜公子,让他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咱们若真当没事人,未免显得吃相太过难看,以后毕竟还要同朝共事,你且去安排一下吧。” 刘管家应了一声,躬着身子轻轻朝后退去。 端王站在原地会心一笑,昨夜那场风雨,似乎终于要告一段落…… …… 青牛镇。 此镇距离长安城三百余里,属琅山郡,上邑县。 小镇临道而建与大周官道间隔也就百丈距离,道上过路百姓若是驻足观望,能很清楚的看清镇子里的状况。 今日,这个小镇显得有些不平静,眼看残阳西斜,镇子里的百姓们却并未回家,纷纷走出镇子,站在镇口朝南观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尽是兴奋神色。 小镇南边地势平坦,一览无余,顺着百姓们的视线可以清晰看到官道上驻扎着一支长长的黑甲军队。 这支黑甲军自南而来,下午时分突然停止行进,在青牛镇南一里左右的地方开始驻扎休整,军中士卒皆是银枪黑甲,杀意凛然,身上散发着一股摄人心魄的气势。 浩浩荡荡,十里连营。 宛若一条伏地而息的黑龙,静静地卧在平坦宽广的官道上,四周一片寂静,似乎就连那任游天地,无拘无束的疾风都远远绕开,不敢靠近此地。 黑甲军正中央的位置停着一辆龙辇,宽近三丈,高一丈有余,共由十二匹神俊宝驹驾驭,辇身雕有龙凤呈祥图案,惟妙惟肖,尽显尊贵,辇身四周还镶嵌着莫名宝石,看似排列杂乱无序,实则暗藏玄机,每颗宝石镶嵌的位置都与周天星斗遥相对应,自发玄光,熠熠生辉。 龙辇的四周并无黑甲军守卫而是站着二十八位精锐近卫,这些近卫打扮与那黑甲军大相径庭,一身大红艳丽麒麟服,富贵祥云翻卷,背藏玄弩,腰佩狭刀,手腕处皆戴了一个金色紧箍,不知有何作用。 龙辇内,一位老人头戴金丝网纱帽,一身大黄衮龙袍,双目微闭,四仰八叉的躺在龙床之上,毫无拘束,突然问道:“这是到哪了?” 老人声音中气十足,言语顺畅,言谈时并未刻意停顿,可不知为何那声音总给人一种语速很慢很慢的感觉,哪怕有人不用心去细听,也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回想老人曾讲过些什么。 龙床下跪着一位老太监,两鬓霜白,低着头尖声细语,轻声回道:“回主子,刚进了琅山郡,现在已到上邑县青牛镇,距离长安城还有三百多里的路程,按当前速度再有三四日便到。” 老人伸出右手轻揉前关二穴,突然心血来潮:“我若没记错,这青牛镇有一家小酒馆,叫什么来着?” 老人语气稍微有点紧迫,可老太监听在耳中依旧有一种一字一顿的感觉,好在他早已习惯,满脸堆笑,轻声回道:“神仙居。” 老人笑了笑,睁开眼说道:“看来是真上岁数了,这才离开几日,就已经记不清了。” 老太监闻声诚惶诚恐,伏身跪在床前,劝解道:“主子洪福齐天,金口玉言,可不敢妄自菲薄詈语中伤自己,这穷乡僻壤能有一家小酒馆让主子记住,那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况且主子心系大周,日理万机,记不住小酒馆的名字再也正常不过。” 老人侧过头面带笑容,看着老太监说道:“别贫嘴了,朕有些饿了。” 老太监赶忙低头伏身,不敢直视老人,轻声回道:“回主子,方才老奴就已经差人去青牛镇了。” 老人闻言回过头再次看向辇顶,回忆道:“我记得他家做的一手上好的红烧狮子头,啧,朕吃过一次后回味无穷啊。” 老太监抬起头,脸上褶皱都快挤在一起,笑着回道:“去时路过此地,主子用膳时曾对着一道红烧狮子头赞不绝口,奴才当时便记了下来,方才差人去时已着重叮嘱。” 老人望着辇顶会心一笑,琢磨片刻后忽然问道:“哎,对了,京城里这两日来信了没有?” 老太监闻言,赶忙跪行两步来到老人身前,从袖中掏出一根不知是何材质制成的小圆筒。 小圆筒通体漆黑,二指粗细,三寸长短,一头置有机关活扣但被火漆封死。 龙床下老太监低着头,双手捧着圆筒,高高举过头顶。 老人躺在龙床上并未起身,听到动静侧头看了看圆筒,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来的?” 老太监双手举着小圆筒,低眉顺眼恭敬回道:“刚过晌午还没一个时辰,就送到了。” 老人眼神示意。 老太监这才敢将火漆去除,打开活扣后,伸出小指一抹,从中抽出一封密信,然后眼观鼻,鼻观心,视线不敢在密信上停留丝毫,轻轻递到老人手中。 老人接过密信随即展开,扫了一眼后突然皱眉,缓缓坐了起来,一旁的老太监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生怕老人闪到身子。 老人满脸疑惑,皱着眉头一把推开老太监,紧紧盯着那封密信自言自语道:“元佶这是想干什么,他好端端的没事去算计敬亭做什么。” 龙床下老太监被推倒在地,不敢有丝毫不满,只是轻轻摆正身子垂头不语,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老人似有所察,扭过头看看老太监,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愧疚,转瞬即逝。 他长舒口气,说道:“坐下吧,别一直跪着了。” 老太监闻言诚惶诚恐,内心感动之情溢于言表,但他却不敢真的起身坐下,只是向后挪挪屁股坐在的小腿之上。 老人则扭头再次看向那封密信,一头雾水,喃喃自语道:“不过最令朕感到好奇的是,敬亭事后居然装聋作哑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杜景瑞吗?” 床下跪坐的老太监充耳不闻,依旧双唇紧闭,不敢提出半句建议,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要知道,大周国祚两千余年,世间罕见,甚至可以说独此一份,这其中的隐秘或者说大部分原因,既说不清又道不明。 至于那既能说的清又能道的明的,除了历代先王勤于政务,少出昏庸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于那严苛如虎的大周律。 传闻这大周律乃是开国高祖亲手制定,并立下祖训:凡其后代君主皆不可轻视、更改、废弃。 然而更令人诧异的是,后世千年历代君主还真就谨遵这条祖训,不敢对那大周律有丝毫亵慢,尤其是眼前龙床上这位老人,对那高祖立下的规矩更是奉为圭臬,不敢产生丝毫龃龉。 眼下这老太监缄口沉默,不敢发出丁点声音,便是慑于那大周律的淫威,只因那大周律中明确有一条律例规定,凡宦官内侍不可干政,但有越矩者,受车裂,诛三族。 龙辇内一时安静下来,气氛却十分压抑。 龙床上,老人盯着手中密信眉头越发紧皱,最后双目中射出一道精芒缓缓说道:“这不是敬亭的性子,传令下去,即刻启程。” 老太监自小跟随在老人身边,伺候其将近五十余年,怎能不了解老人的性子,不敢劝解,赶忙跪行退出龙辇,高呼一声:“圣上口谕,起驾回朝!” 一声令下! 黑色洪流骤然滚动,如睡龙惊醒,散发出一股滔天气势,朝着长安城缓缓行去。 第17章 半个故人 白驹过隙,残阳似血! 傍晚时分。 京兆府内一处偏僻的厢房当中。 屋内药味浓郁,烟气袅袅,正中央摆着一张茶桌,桌上并无茶水,而是乱糟糟摆了一大堆不知名的草药。 一位老人背对着房门,正坐在桌前极为仔细、认真的挑出每一根细小的枯枝杂草,并将那些已经挑好的药草逐个分类,堆在一旁。 在他一侧地上有一座小炭炉,炉内炭火旺盛,将小厢房内烘的暖洋洋的,炭炉上座着一个熬药的砂勺,砂勺内汤药沸腾“咕噜噜”往外泛着白沫,顶出一些细碎的药渣。 厢房西墙根下摆着一张小矮床,宁念躺在床上一觉昏睡过去,直到此时才渐渐转醒,他缓缓睁开双眼,闻着那熟悉的汤药味,挣扎着坐起身靠在了床头。 此时的宁念模样极为狼狈,身上差服破烂不堪,左臂肿胀如杵,刚坐起身喉咙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忍不住咳出一口血痰。 老人听到动静也不回头,不咸不淡的讥讽一句:“老子是个愣头青,小的比老的还愣,真以为自己学了两手粗鄙浅露的拳脚就天下莫敌了,一个微末至极的小小二品武夫,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去招惹那四品上阶的练家子,你是想你那早死的爹娘想疯了,还是真想早点下去找到他们,一家人阖家团圆。” 那老人言语尖酸,语气刻薄,专挑少年的痛处讲。 奇怪的是宁念并未生气,他靠在床头嘶哑道:“周爷爷,谢谢您,不过这次我可没钱付你汤药费。” 少年眼前这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糟老头,姓周,具体姓名不详,但医术十分高明,年轻时一次偶然下被请到京兆府当起了坐堂大夫。 别看这老头其貌不扬,但他的医术十分高明,比外面那些整日喊着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野郎中不知强了多少倍,平日里府内衙役若有个跌打损伤,头疼脑热,来到他这,不出三副汤药,准能药到病除。 甚至就连这些衙役在家里人生病时,只需把病症说个大概,周老头准能对症下药,保证药到病除。 时间久了,府内官员衙役,有点身份的都会客气的称呼其一声老周,年轻点地位低的就会尊称他一声周爷,所以这周老头在京兆府内多少也有了些的威望。 不过这周老头医术虽然高明,但性格极其孤僻怪异,嘴巴很是恶毒。 京兆府内的衙役对他是又喜又怕,喜的是他那手到病除的高深医术,怕的是他性格太过孤僻怪异,不知什么时候说错话就会招惹到他。 虽说周老头并不会因为对方说错句话,就将那伤者,病者拒之门外,但他也绝非好相与之人,略施惩戒,在所难免。 府内衙役最怕的也是这一点,只因那周老头身怀绝技,有着一手神鬼莫测的拿人手法。 平日里若有人招惹到他,稍不注意被他靠近身前,只觉得他在那人身上随意摸弄几下,并看不出有何异常,可那人立马四肢脱臼,彻底瘫痪,而且外面大夫根本无法帮其复位,除非那人低头认错,好话说尽,周老头才肯放过对方。 此时,那周老头闻言瞪了宁念一眼,放下手中药草,走到砂勺旁看看火候说道:“你小子脑袋里除了钱还有没有点别的东西,放心吧,这次算你因公负伤,府里把你的汤药费全担了。” 宁念靠在床头先是面露诧异,忽然大惊失色:“你那汤药费这么贵,府里不会是把我的领赏钱垫进去了吧?” 周老头懒得搭理少年,转身找来一块旧抹布搭在勺柄上,端起砂勺将汤药倒进一个小茶碗中。 他一边倒药,一边嘲讽道:“老夫没听过什么赏钱,不过你小子也太抬举自己了点,你这点小伤跟你老子比起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再者说,老夫那三副药就这么招你记恨,那药贵自然有贵的道理,还不是给你爹多吊了三年的命。” 宁念本来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赏钱,就这么便宜了周老头,正独自郁闷。 可当他听到周老头提及往事,忽然变的沉默起来,昂起头望着床帐,思索片刻后觉得老人说的很对,当年那三服药虽贵,但他买的心甘情愿,哪怕他买完那三服药时已经倾家荡产,落魄的不像样子。 周老头见少年沉思,冷哼一声,将茶碗递到对方身前,盯着那双清澈、干净的眸子感叹道:“这眉眼像,脾气秉性更像,不过也最不适合当差,早晚也是个短命的鬼。” 宁念缄口不言,伸出右手接过茶碗,感觉有些烫手。 周老头似有所察,语气不容质疑,冷冷道:“这副药就得趁热喝,端不住也得端着。” 宁念无奈,咧嘴一笑。 周老头理都不理,转身坐回桌前,一脸认真地择他那桌上的草药,并缓缓说道:“当初若不是你爹无意中帮过我一次,我还真不一定肯卖那三副药,再早的时候我就曾劝过你爹,他这性格不适合当捕快,若真喜欢帮人、救人,不如跟着我学些医人的本事。” 宁念端着茶碗,一边认真听,一边慢慢将汤药喝完。 “嘎吱!” 厢房内本来有点恬静安宁,可老旧门轴突然发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尖细声,房门被人轻轻打开。 宁念端着茶碗朝门口看去,发现开门的是个身宽体胖的年轻衙役,探进半个身子,鬼鬼祟祟的朝屋内打量了一眼。 周老头背对着房门并未回头,听到开门声后就再无动静,不禁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一瞪眼骂道:“老夫这屋子是后院的大狱不成,你小子有屁就放,鬼鬼祟祟,贼头贼脑的想干什么?” 年轻衙役名叫曾泰,比宁念稍长几岁,个子不高,可体型却不小,往人身前一站活脱脱像个低矮点的粗水缸。 他似乎很惧怕周老头,咧嘴嘿嘿一笑,侧过身小心翼翼的挤进房门,笑着说道:“周爷说的哪里话,咱可是正儿八经的京兆府公差,哪家毛贼能长得像咱这么刚正不阿,还这么俊俏。” 周老头冷哼一声,转回头讥讽一句:“身宽体胖,吃多拉少,长得就像个粗水缸,还刚正不阿,要我看是缸正不屙还差不多。” 曾泰自小没怎么认真读过书,但好赖话还是分的清的,也不敢发恼,噘噘嘴做个鬼脸,腆着圆滚滚的肚子来到床前,望向宁念笑道:“你就是宁念吧,我叫曾泰,从明天起被调任到吉祥街,以后咱俩就是同僚了。” 宁念望着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年轻差役,脸上笑容灿烂,回了一句:“嗯,我从小就在那附近长大,有什么不了解的,你可以直接问我。” 曾泰性格直爽而且还很开朗,笑着说道:“行,你先安心养伤,我明天过去先熟悉一下,还有那巡街录薄放哪了,我回头好找出来做一下记录。” 宁念闻言没多细想,张口回道:“这点你不必担心,平日录簿登记都是吴爷写的,你只需过去知会一声就好。” 曾泰诧异的看了宁念一眼,有些疑惑道:“赵主簿不是说吴老头昨晚酗酒过度喝死了,现在你才是吉祥街驿馆的班头,我这才过来找你问问。” 宁念望着曾泰,好似没听清,突然一笑,问道:“你说什么?” 昨夜泰祥街有人纵马行凶,这事已经在府内传开,曾泰对此也有所耳闻,他知道宁念为抓捕凶犯受了重伤,以为对方伤到了耳朵,听力受损,声音不由提高几分,喊道:“我说吴老头昨晚喝酒喝死了,现在你才是吉祥街驿馆的班头,我来找你问问那录簿放哪了。” 一旁的周老头眉头一皱,怒喝道:“你小子鬼嚎什么,他又不是聋子!” 曾泰猛不丁一激灵,被其呵斥一声吓得缩手缩脚,站在原地浑身不自在,他眼珠乱转,一脸乞求的望向宁念。 宁念却盯着曾泰怔怔出神,片刻后,他一脸平静,缓缓下床,穿上鞋就朝门口走去。 曾泰被吓一跳,连忙拦住宁念,说道:“你受这么重的伤就别去了,你告诉我一声,我自己去找就行。” 宁念缄口不语,脸上表情越发冷静,只不过他昨日五脏受损太过严重,没走两步就脸色苍白,身子不由的佝偻下去。 周老头见状冷哼一声。 当宁念路过身旁时,他放下手中草药,很随意的将手搭在了少年的膝盖上。 外人看去,真的就是轻轻的搭在了上面,什么也没做。 下一刻。 宁念眼前天地翻转,身子一晃突然栽倒在一旁,被周老头摸过的那条腿,膝盖以下完全没了知觉,无论他如何使劲,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哪怕就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丝毫,就好像那条小腿不是自己的一样。 宁念疑惑地看向周老头。 一旁的曾泰突然握紧了拳头,望着周老头一脸崇敬,双眼直冒星光,异常兴奋:“周爷,您这手拆胳膊卸大腿的本事真是绝了,您有空教教我呗。” 面对曾泰的吹捧,周老头理都不理,望着地上的宁念似笑非笑。 周老头这手正骨推拿的手法神乎其神,宁念没有见识过,但多少也听府内衙役提起过,他瞬时想清其中关窍,没有恼火,依旧一脸平静。 周老头脸色冷淡,扭回头接着择他那草药,并缓缓说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撅撅屁股,老夫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宁念坐在地上,他那条小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可仍不在意,忽然开口说道:“我每日只给吴爷打二两酒,他自身喝酒也很节制,不可能因为酗酒过度致死,所以我想去看看。” 他的语气很平缓,听不出丝毫异样。 周老头斜眼瞟向宁念,根本不在意对方说了些什么,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你想做什么,老夫不管,但只要进了这个门,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也得听老夫的,况且就凭你现在这副身子骨,能走出京兆府的大门就算不错,老夫大发善心让你少吃点苦头,就直接在这停下吧。” 第18章 寸有所长 宁念的神色很平静,清澈的双眼中生出一丝倔强、执拗。 周老头面带蔑视,冷哼一声:“告禀已下,木已成舟,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待着吧。” 宁念闻言低头沉默,片刻后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那一丝倔强荡然无存,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重新抬起头,朝周老头认真说道:“周爷爷,您先把我这腿接回去吧。” 周老头背对着宁念嘿嘿一乐,明知故问:“不去啦?” 宁念摇摇头轻声回道:“就像您说的,木已成舟,我现在过去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先坐下来安心养伤,况且……” 少年的话戛然而止,片刻后又接着说道:“况且吴爷生性好酒,这个死法对他来讲倒也算十全十美了。” 周老头闻言,手中动作不停,调侃一句:“比你爹强,至少还知道个审时度势。” 说着,周老头将手中已挑选好的草药放在一旁,起身来到少年身前,双指并剑搭在其手腕上,闭目感知片刻,然后左手抓着宁念的脚踝,右手搭在膝盖处。 一托、一抹。 两手同时发力,只听“嘎嘣”一声脆响,宁念的小腿立马完好如初,一旁的曾泰很有眼力劲儿,他日后既在宁念手下做事,自然比较殷勤,上前一步将其从地上扶了起来。 宁念站起身朝曾泰报以微笑。 周老头坐回桌前突然开口说道:“要是听话,静心调养个三五日就能下床自如行动,半月之内便可彻底恢复正常。” 宁念也不管对方看见看不见,朝着周老头的背影咧嘴一笑:“知道了。” 转而他又朝曾泰问道:“我昨晚抓的那个人,今天过堂了没?” 曾泰将宁念慢慢搀回床前,说道:“班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听府里兄弟们私下议论,说那人挺有骨气,对昨晚之事供认不讳,一句辩词都没有,直接签字画押,现在那公文已经上报刑部,就等上面批折子了,估计来年开春才能问斩。” 宁念闻言面色平静,内心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于是接着问道:“那吉祥街撞死、撞伤的百姓怎么办?” 曾泰摸着下巴,略微思索片刻后,缓缓说道:“听说那人家里挺有钱,而且府尹大人亲自出面作保,给那些百姓补偿了不少银两。” 宁念双目璀璨如星,突然笑了。 曾泰一头雾水,心想这小班头难不成脑子也摔坏了,于是问了一声:“班头,你笑什么?” 宁念望着曾泰一脸认真的说道:“照那些富贵老爷的脾气秉性,既然那人已经认罪伏法,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大发善心赔偿那些街坊百姓。” 曾泰眉头一皱,沉思片刻后眼前一亮,好似想通了什么,一时忘记周身处境,生怕宁念听不清,急切地大声道:“怪不得那小子这么痛快,难不成咱府尹大人暗地里已经被收买了,他特意在公堂上多此一举,以此来障人耳目,好堵住那些百姓的嘴,最后再许以重金彻底平息他们的怒火,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偷偷把人放掉。” 曾泰为人直爽,性子粗疏,那小厢房门窄墙薄,屋内谈话,屋外清晰可闻,他不知道此刻刚巧有一内衙路过此处,将那番话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内衙站在屋外稍作停顿,转转眼珠,蹑手蹑脚悄悄离开了此地。 屋内宁念摇摇头,坚定道:“应该不会,虽然我猜不透其中缘由,但也绝不会像你说的那般简单。” 曾泰脸色一垮,苦闷道:“班头,我脑子直,想不透那些弯弯绕绕,你就别打哑谜了。” 宁念笑而不语,并未过多解释。 这时曾泰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发出两声怪叫,他见宁念沉默不语,自己又没什么事,于是说道:“班头,天色也晚了,你要是不知道录簿在哪,我就先回去了,等明天到了驿馆我再找找看。” 宁念则笑着说道:“录簿应该被吴爷收起来了,你若是着急,等明天去了可以去他住的那屋翻翻。” 曾泰点点头,提提裤腰,说道:“行,班头,那我就先走了。” 宁念见曾泰说走就走,突然开口将其叫住,曾泰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宁念问道:“还有啥事,班头。” 宁念有些不好意思:“你明天到了吉祥街,能不能去我家一趟,帮我拿两身换洗的衣服来。” 曾泰还以为什么事,爽快道:“小事一桩,明晚散差我就给你送来。” 宁念脸上笑容灿烂,随即叮嘱一声:“我家住在榕花巷,那里很好找,大门没锁,你直接进去就行。” 曾泰摆摆手,直接离去。 厢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周老头不闻不问,细心择着桌上草药。 宁念靠在床头双眼呆滞,盯着床帐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 宁念收回视线,转头忽然朝周老头问道:“周爷爷,我能跟你学医术吗?” 少年说的很突然,并未抱什么希望。 周老头停下手中动作,回头望着宁念,眼神麻木且冰冷,淡淡道:“是去救人,还是杀人?” 宁念目光清澈,表情认真,语气不容置疑:“都有。” 周老头放下手中药草,忽然说道:“这京兆府内,当年受你爹恩惠的人不少,以后再有事,你可以先来府里找人商量商量,那些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怎么也会搭把手的。” 宁念没有说话,望着周老头一脸执着。 周老头长舒口气,想了想再次开口:“当年你爹的恩情,那三服药已经还清了。” 宁念眼皮微耷,思忖片刻后说道:“我可以拜你为……” 须臾间。 话未出口。 厢房内平地生风,迅疾如箭。 疾风卷动,炉内烈火呼呼作响,朝西倾斜,转瞬又恢复原状。 周老头脸色冰冷,身形笔直,鬼魅般立于床前,浑身上下散发着莫名寒意,仿佛看死人一样看着宁念,双指并剑,停在少年眉心一寸之前。 炭炉内烈火熊熊,可终究抵不过周老头身上散发的寒意。 宁念心脏一紧,那种生死攸关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他望着周老头表情依旧,目光灼灼,最终没将那个字说出口。 周老头性格孤僻怪异,言行举止令人无法捉摸,上一刻还一身寒意杀气凛然,下一刻宛若泄了气的皮球,浑身气势一散,身子不由自主的偻了下去。 任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只见他缓缓收回手指,盯着宁念那清澈的双眼,突然冷声道:“我可以教你,但不会认你,你我之间并无香火传承,至于那正骨推拿的手法,不怕告诉你,就算老夫不留余力倾囊相授,你也领悟不到半点要领,哪怕你资质聪慧能琢磨出点歪门邪道,最终也不过是徒有其表,不得真谛。” 受人衣钵,自是承了那一脉薪火,叫一声师父理所当然。 宁念从这番话语中听出对方肯教自己,但却不肯认下自己这个徒弟,一无拜师仪轨,二不肯让自己喊他师父,这多少有点违背常理,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点下头,表示记住了。 周老头见状,转身找来药匣,从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俑扔给了宁念,然后突然叹口气,叮嘱道:“这个髹漆木俑是我亲手做的,上面描绘了奇经八脉,十二正经,包括三百六十五个大小奇穴,三日内你若能把这上面的东西全部记住……” 周老头欲言又止,不再说下去。 宁念拿起木偶仔细端详,发现这木偶眉目清晰,栩栩如生,俨然一个真人一般。 那木偶周身上下,从头到脚,密密麻麻画了无数小点,这些小点又被一条条细密的红线串联起来,形成一条条诡秘的人体经脉。 他盯着那木偶神情有些恍惚,突然问道:“周爷爷,我爹当年是哪些地方受损了?” 周老头暼了宁念一眼,毫无感情的说道:“筋脉尽断!” 第19章 小屋夜谈 “哦。” 宁念简单答应一声,转而低头研究起那个木俑。 很难想象,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当得知自己的父亲曾遭受如此罹难时,他是如何做到如此平静的,就好像这件事本就与他无关,到头来还不如手中那块木俑更吸引他的注意。 周老头面带讥讽,忽然问道:“你认识那上面的东西?” 宁念抬头看看周老头,立马会意,笑着说道:“不认识。” 周老头似乎很不喜欢站着,转身坐回桌前一边择草药,一边问道:“认不认识字?” 宁念也不管周老头看不看得见,脸上笑容灿烂:“认识的不多。” 周老头嘿嘿一乐,随即调侃一句:“就是那苦读十年的举人秀才,想要学会我这身本事,没个三五年的功夫都入不了门,你小子大字不认识几个,倒是干脆。” 宁念神色郑重,很认真的回了一句:“我会用心学的。” 老人很清楚少年心思,摇摇头并不看好,当然这个不看好,并非他敝帚自珍不愿教,而是由于一些不可说的原因,就算他教了也是竹篮打水,白费功夫。 少年望着老人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何摇头,难道学他这身本事比小时候独自上山砍柴还要难吗? 厢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周老头半晌听不到动静,将草药归类好后,扭过头见宁念盯着自己怔怔出神,忽然说道:“你要是饿了,就吩咐内衙去伙房帮你找点吃的,但不能多食,三分饱刚好。” 少年心思如云似雾,轻飘飘无根无脚,他好似没听见,怔怔地望着周老头忽然问道:“周爷爷,您刚才说那二品是什么意思?” 周老头眉头一挑,有点不耐烦,随口回了一句:“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武道境界,你生在大周不会连这点东西都不知道吧。” 宁念摇摇头。 老人望着少年那清澈的眼神,不似撒谎。 少年却一时来了兴致,追问一句:“什么是武道境界?” 周老头瞪了少年一眼,明显有些不快:“老头子我是救死扶伤的大夫,不是那些总爱比划拳脚,争强好胜的粗鲁莽夫,你要想知道,等你伤好了自己找人去问。” 宁念察觉到老人心中有些不快,可还是开口问道:“周爷爷,那我爹是几品?” 此言一出,周老头明显怔了一下,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六品上阶,距离那七品恐怕也就是临门一脚的事。”,少年越听越兴奋,接连追问:“那我爹是不是很厉害?” 周老头脸色一冷轻蔑道:“厉害个屁,他要真那么厉害,还能在南……还能被人揍成那个德行!” 宁念听得很认真,自然听出老人言语有些含糊其辞,心中一动,察觉到眼前老人似乎对当年之事有些了解,便急不可耐的追问道:“您知道我爹当年是怎么受的伤?” 周老头望着床上少年,眼神中尽是嘲讽之意,不冷不热的说道:“你与其有时间猜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不如静下心来好好研究一下那个木俑。” 宁念仍不死心,望着那老人,眼神越发明亮。 当年宁念还小,他只记得有一年宁元山突然接到一封敕令,急匆匆就出了远门,回来之后便一病不起,至于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又遭遇了一些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后来,小时候宁念也经常问他爹,到底是谁把他害成这副模样,但宁元山对此事绝口不提,所以这件事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少年心中的一个执念。 周老头看透少年心思。 不过关于宁元山的事,老人不想说,也没必要说,岔开话题问道:“你在吉祥街上任不足两年,怎么突然和那个吴老头关系这么要好了?” 宁念心头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那丝热切荡然无存,似乎所有知晓这件事的人都对他守口如瓶,就是不肯将原因告诉给他。 他暗中使劲握了握那块木俑,内心少有的叹息一声,沉默半晌才说道:“昨晚有人将我困住,当时是吴爷向那人承诺,以命担保,承诺我不会踏出驿馆半步,后来泰祥街出了事,我出了驿馆。” 周老头目光有些麻木,稍作沉思,淡淡说道:“你完全可以明哲保身,顺从那人,那样你既不会受伤,吴老头也不会死。” 趋吉避凶是为君子。 道理谁都懂,奈何少年心中有执念。 他低下头认真想了想,说道:“您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您的本分,我是衙役,巡街治安那是我的天职。” 周老头脸上轻蔑神色越发强烈,讥讽一句:“你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宁念抬头,目光灼灼,问道:“若没有本事那就不管了?” 周老头脸色冰冷,眼神麻木,缓缓道:“出身卑微,命自然就是那么的贱。” 宁念摇摇头不敢苟同,认真说道:“人命就是人命,岂能因为出身高低就分出个贵贱,就像我,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怎么能让人轻易糟践。” 周老头看向少年,不等他开口,少年接着说道:“京兆府内上到府尹主薄,下到巡街小差,但凡有人受伤生病,您从来没有因为那人身份地位不同就厚此薄彼,哪怕有人得罪了您又或者身上掏不出一分钱,您还不是照样给那人抓药、看病。” 老人突然沉默,并非因少年那番话而自诩清高,沾沾自喜。 他沉默许久,少有的语气平缓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世间困苦如沧海一粟,先不提那些街坊,就说这吴老头,你觉得他因你而死,可你日后若遇上个人就感情用事,那你的这份善心未免也太廉价了点。” 宁念望着老人缓缓说道:“这并非是感情用事,我娘从小就告诉我做人要知恩图报,知错要改,吴爷的死,因我而起,但根却在黑虎帮那。” 老人看向少年忽然无言以对,思忖片刻后问道:“等你伤好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这次宁念没有回答对方,他面色平静,沉默不语。 有时,无言便是一种态度。 周老头瞬时明白了宁念心中所想,暗自叹息一声,起身走出了厢房。 天色渐暗。 周老头走后,厢房内归于寂静。 “砰砰砰!” 不多时,房门突然被砸响。 宁念艰难起身,打开房门后见是一位内衙小哥,提着一个简陋食盒,脸上不情不愿,一把塞进宁念怀中,扭头就走。 宁念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被那人推倒,好在他及时抱住了食盒,无奈苦笑一声,关好房门后慢慢走回到床前。 打开食盒,里面食物不多,两根咸菜,一角面饼。 宁念五脏受损,不敢吃的太快,一小块面饼愣是吃了半个时辰。 厢房内炉内火光透过缝隙映在房顶,一闪一闪,宛若繁星。 由于宁念最近两年常值夜差,再加上白日里睡了一天,这会天色越晚他反而越发清醒,躺在床上直到后半夜时方才有了一丝困意。 屋外万籁俱静,屋内落针可闻。 “沙……沙。” 迷迷糊糊中,宁念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很轻微的异响,就像他小时候上山砍柴,困乏时躺在草地里,耳旁有虫蚁在草茎上爬过。 那声响轻微、细小,令人听了耳朵发痒。 宁念以为床上被褥许久没人清洗长了虫虱,想及此处有些忍无可忍,睁开眼朝声响处瞧去,一看之下,猛然惊醒。 少年双眼直直的盯着枕边。 厢房里一片漆黑,炉内炭火渐熄,零星射出几道光点。 借着余光,宁念清楚看到枕边那块木俑,独自站了起来,活灵活现,就如同一个巴掌大的小人,先是伸展一下腰肢,悄悄往后退了两步,突然又侧过身朝宁念看了一眼。 宁念盯着那木俑,黑暗中那清澈的双眼,灿若繁星。 木俑猝不及防,似是受到惊吓一般猛地朝前跑去,一跃跳到地面上,最后爬上药匣,揭开一道缝隙,滋溜一下钻了进去。 宁念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震撼不已,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盯着那药匣,从床上缓缓坐起。 半晌过后,药匣内始终没有动静,宁念直接起身来到近前。 他围着那药匣仔细观察一番,尝试着伸手抬了一下,发现那药匣纹丝不动,又揭揭匣盖,发现就连那盖子都不能打开。 第20章 大巧若拙 翌日一早,天色刚亮。 周老头早早就回到了厢房处,刚推开门就发现宁念坐在床边,脸色奇差无比。 老人眉头一皱,问道:“昨晚没休息好?” 宁念伸手一指药匣,说道:“昨晚半夜时分,那个木俑自己跑进去了。” 老人闻言,脸色一冷,关好房门后直接走到药匣前,轻轻一抬,药匣轻而易举就被打开。 宁念看在眼中内心诧异,昨晚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不曾揭开丝毫。 老人看都不看,探手一抓瞬时将木俑抓在手中,拇指按在木俑胸口轻轻一压,木俑竟像真人脱臼一般,四肢朝下耷拉下去。 宁念眉头一挑,不解问道:“这个木俑……” 老人毫不在意,一甩手将其丢到宁念怀中,淡淡道:“拿不上台面的小把戏,不用放在心上。” 宁念见老人一脸寒霜,似乎有点生气,不再多言。 周老头转身朝炉内加了几许木炭,不多时炉内炭火渐旺,他又自顾自走到药柜前,既不看草药名字,也不用戥子称量,仿佛那手便是一杆秤,娴熟的抓出十数味药材,斤两毫厘不差,一股脑全投进砂勺当中。 宁念坐在床前看的赏心悦目,他将那四肢垂耷的木俑放在床边,准备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老人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熬上药又从药匣中寻出一本薄薄的医药古籍,来到床前冷声道:“这书上的图绘与木偶上的经脉穴位一一对应,一会你仔细看,认真听,我只讲一遍,能记住多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虽然很突兀,但宁念内心并不感意外,他神色郑重,屏息凝神,接过那本古籍,认真听,仔细看。 老人满意的点点头,随后侃侃而谈。 他对那古籍上的内容,倒背如流,通过古籍上描画的图绘,将木俑上的每条经脉以及穴位甚至作用全都讲了一遍,等他讲完时,已接近晌午。 炭炉上的砂勺再次“咕咕”作响,周老头也不着急,盯着宁念问道:“能记住多少?” 宁念认真思考,郑重回道:“十之六七。” 老人眉头一皱,面上有些不喜,倒不是责怪宁念记住的太少,而是觉得眼前这孩子说话太不着调。一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人,只听自己讲解一遍就说能记下十之六七,难免有些夸大其词。 老人还算有涵养,并未责骂宁念,只是冷冷暼了他一眼,合上古籍,指着木俑问道:“那长溪穴在何处,直刺多少,有何作用。” 宁念略微思索一番,然后很认真的答道:“长溪穴又名天枢,位于腹部,横平脐中,旁开二寸,若直刺一寸,可治腹胀、痢疾亦可缓解女子癸水不调、腹痛。” 老人又问:“中枢又在何处?” 宁念缓缓道:“中枢在背,属督脉,斜刺半寸,可治腰背疼痛及呕吐。” 老人不死心,又接连追问出七八个经脉穴位。 宁念一一背出,丝毫不差,并在木俑身上指明了各处经络穴位。 周老头怔在原地,瞠目结舌,忽然脸上狂喜,像是捡到宝贝一样,低声自言自语:“老夫本以为这大周被天地摒弃,不受天道恩宠,没了灵气的滋养孕育,此地尽是些湿生卵化,蒙昧无知之徒,没想到你小子居然有着耳闻不遗的本事,好,好,好!” 周老头一时高兴,连说三个好字。 宁念将周老头的话全听在耳中,虽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可也知道老人是在夸奖自己,腼腆一笑,说道:“虽然能背过、记住,但看文字还是一个不懂。” 老人心情大好,看着床上少年,越看越顺眼,笑道:“能记住,还怕将来没机会读书识字不成。” 少年脸色有些苍白,无奈一笑,手指砂勺说道:“周爷爷,您能不能先把药给我,恐怕那砂勺里都快熬干了。” 宁念会熬药,小时候伺候爹娘没少干了这活。 周老头看都不看,不紧不慢的说道:“老夫刚学会熬药时,你爷爷都不知道在哪转筋呢,用你小子提醒我?” 宁念苦笑一声,认真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周爷爷,我都闻到糊味了。” 老人闻言脸色不变,一本正经说道:“这是老夫特意熬制的膏药,你小子不懂就别瞎说。” 宁念说不过老人,只好乖乖闭嘴。 老人翻翻白眼颇为满意,这才不紧不慢的走到炉前,端起砂勺直接出了厢房。 宁念坐在床上,颇感无奈,右手一撑不小心按在木俑之上。 那木俑两指来宽,巴掌高矮,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就连手指都雕刻的异常逼真,那指尖就如同一根木刺。 由于周老头将那木俑四肢卸掉,很是灵活,宁念手掌按在上面,一下刺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顿时滴在了上面。 宁念吃痛,猛然抬手看向木俑,发现鲜血已将木俑整个手掌染红。 这时周老头去而复返,见宁念抬着右手神色异常,再看一眼那木俑,脸色一沉但并未多言,走到药柜前,按之前的顺序重新抓药投进砂勺当中。 宁念将老人的脸色看在眼中,问道:“周爷爷,这木俑是什么做成的?” 周老头不回宁念,反而神叨叨地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东西就是想拦也拦不住,那木俑和你投缘,就送你了。” 他人给予,宁念很少主动接受,刚想拒绝就被周老头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老人重新坐好砂勺,站在药柜前,朝着宁念招招手,说道:“你小子既然脑子好使,那就一天多教你一点。” 宁念脸色有些苍白,可还是规规矩矩的来到书柜前。 老人一脸冷漠,拉开抽屉指着那一味味药材,逐个介绍。 宁念不敢大意,将周老头讲过的东西牢记于心,甚至遇到两类外貌相似的药物,他还会拿起来仔细观摩,不放过任何一个微末的细节。 周老头看在眼中很是欣慰,直到宁念脸上毫无血色,额头冷汗涔涔,他这才放过宁念,让其休息片刻。 宁念松口气,走到桌前坐下,忽然问道:“周爷爷,我这身子,再过几天能下地自由行走。” 周老头眉头一挑,淡淡道:“怎么,在老夫这待烦了?” 宁念面露微笑,知道老人误会了自己,解释道:“没有,再过几天就是下元节了,我难得能休息几天,想去落霞山看一看爹娘。” 百善孝为先! 拜祭父母,天经地义。 周老头没有理由阻拦。 “欲速则不达,这疗伤治病也是同样的道理,大后天便是下元节,你先容我想想。”老人沉吟片刻,自言自语来到桌前,伸手搭在宁念脉门之上。 宁念望着周老头,渐渐调匀气息。 周老头双目微闭,屏息凝神,片刻后睁开眼说道:“你自小每日习武练拳,打熬的这副武道体魄本就异于常人,当初伤你那人也手下留有余力,我原本想给你固本培元慢慢调理,既然时间不允许,老夫不妨给你来剂猛药。” 少年闻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周老头不屑道:“屁大点事,也忒容易满足。” 宁念摇摇头,说道:“自爹娘走后,小时候光顾着挣钱活命,去年虽说接了爹的差,但这些年一直也没机会去落霞山看看他们,这次好不容易能歇息一段时间,我想趁下元节的日子,先去白云观祈福求张黄纸符文,给爹娘捎过去。” “等着吧。”老人冷哼一声,然后起身,将那刚坐好的砂勺端起,再次走出门外。 同样的一副方子,同样的抓药手法,可这两锅汤药全都白白浪费掉。老人也不心疼,站在门外见一内衙路过,挥挥手将其招了过来。 内衙屁颠屁颠的跑过来躬身道福,问道:“周爷,您找我。” 老人从袖中掏出一摞铜钱,吩咐道:“去杏花斋给我打三两酒。” 内衙面露疑惑,问道:“周爷,我记得您不喝酒呀?” 老人把眼一瞪,吓得那名内衙赶紧跑开。 第21章 与人为善 没多时,内衙手提酒壶急匆匆跑了回来。 周老头接过酒壶,掂了掂,然后打开壶盖闻了一下,说道:“行。” 内衙一脸谄笑,说道:“瞧你说的,周爷吩咐,咱能不用心去办吗。” 老人根本不理内衙,转身进屋将酒壶递到宁念手中。 宁念拿着酒壶,有些费解。 老人重新抓药,说道:“这杏花斋的酒最烈,喝药前小酌两口可起到行气活血的作用,再配上我这新方子,虽不能彻底恢复,不过去一趟落霞山不成问题。” 宁念双眼一亮,很是兴奋。 老人突然又说道:“别高兴的太早,回来后怕是有你的苦头吃。” 少年毫不在意。 “这新方子里有一味药,我这没多少了,一会我要出城一趟,你若闲不住,可以将桌上那些草药择一下。”老人将那药座好,从墙角找出一个旧竹篓背在身上,出门前不忘朝宁念叮嘱一句。 宁念咧嘴一笑,重重点头。 …… 傍晚时分。 曾泰突然来到了京兆府,他拎着一个小布包裹,里面可怜的装着两身过冬的棉衣。 曾泰推开门后,见周老头不在,径直进了屋子。 宁念看着曾泰有些好笑,问道:“你就这么怕周爷爷。” 曾泰头摇的像个拨浪鼓,说道:“班头,你不知道,这周…这周爷手段狠着呢。” “你别看他昨日把你那小腿卸了,你一点也感觉不到疼,他那是没想让你疼,他要真想治你,能疼死你。”曾泰似是回想起什么,说着话,冷不丁打个冷颤,不放心的回头朝门外望了一眼。 宁念伸手接过布包裹,道了声谢。 曾泰老大不乐意,嚷嚷道:“班头,你也太客气了点,多大点事,也要谢一声。” “对了,你吃了没,班头。”这曾泰明显是个话痨,昨日周老头在时,他还能克制一点,今天没了老人的震慑,曾泰口若悬河,张开嘴就闭不上。 宁念本是个话少的人,曾泰如此热情,让他多少有点不适应,只好笑笑说道:“还没呢。” 曾泰脸上一喜,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笑道:“今天我在那附近巡街,发现有家张记酱肉,味道真不错,散差时就捎了一只回来,正好你这有酒,咱俩一块把它造了。” 宁念笑着摇摇头,说道:“这酒是周爷爷买的,给我当药引子用的,你要是把它喝了,你不怕周爷爷找你算账?” 人的名,树的影。 此话一出,曾泰果然老实许多。 宁念早就闻到了那股香味,他虽贫苦,但嘴不馋,劝说道:“咱俩都是普通衙役,月饷就那么点,这么做太浪费了,你把它拿回家更好。” 曾泰点点头又摇摇头,直爽道:“班头,一只鸡而已,你要不吃那也太矫情了点。” “穷人胃缺油,他要吃了那只鸡,半月别想下床走道。”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缓解了宁念的尴尬。 曾泰吓得一缩脖,眼珠乱转,猛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房门被缓缓推开,周老头背着一个小竹篓,缓缓走了进来,看都不看那二人一眼,把下午采的草药往地上一倒,摊平、铺开。 曾泰赶忙往边上靠靠,生怕招惹到那个枯瘦的老人。 宁念站起身,想上前帮忙。 周老头毫不客气地冷声道:“不用管。” 宁念悻悻坐回桌前。 周老头扭头瞪了曾泰一眼,吓得曾泰浑身一颤,赶忙打了一声招呼:“周爷,您回来了。” 老人缓缓站起身说道:“别没屁硌楞嗓子,我不回来我还能去哪,正好你在,去伙房给他找点吃的,粥、饼都行,就是别沾油腥。” 曾泰身子挺得笔直,不过他那粗胖的腰身根本也看不出来,答应一声,一路小跑出了厢房。 老人则来到桌前,借着烛光朝宁念的脸上看了一眼,淡淡说道:“还行,不过那酒明天要多喝两口,不然效果不明显,尤其是大后天,你要想去落霞山,在喝药之前一定要把那些酒全喝完。” 老人的话,少年牢牢谨记,不敢不听。 半柱香后曾泰提着食盒走了回来,轻轻放在桌上,扭头偷偷瞄了周老头一眼,说道:“对了班头,今天巡街的时候,我遇上一个少年书生,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他还向我打听你来着。” 宁念立马想起那个名叫李凤言的少年,笑着说道:“他是不是问我要东西了。” 曾泰双眼一亮,嚷道:“还真让你说对了,他问我街上的差役怎么换人了,问你是不是跑了。” 宁念微微蹙眉,无奈苦笑一声。 周老头似乎很了解曾泰,知道他是个话痨,一瞪眼问道:“你还有事吗?” 曾泰突然闭嘴,双眼惊恐的看向周老头,摇摇头转身朝屋外走去,就连那只烧鸡都顾不得带走。 周老头翻个白眼,来到桌前顺手将烧鸡放进了背篓当中。 宁念瞠目结舌。 老人脸色一冷,问道:“你有意见?” 宁念怔怔摇头。 老人十分满意,刚要离开,宁念突然把他叫住。 “周爷爷,这木俑……”少年欲言又止。 周老头眉头一挑,说道:“放心吧,它今晚动不了了。” 宁念并非怕它,小心翼翼的问道:“您能不能把它恢复原状?” 老人瞥了那木俑一眼,没有理会,直接转身离去。 …… 三日后。 下元节。 水官解厄。 百姓们家家户户祭祀先祖,以求来年风调雨顺,攘福避祸。 周老头的那个方子果然不错,宁念经过这几日的静心调养,身子骨明显恢复了许多,下床行走与常人无异。 三更天刚过,他早早起床,按照周老头的叮嘱将一味味草药放进砂勺当中,熬了近一个多时辰,先是将酒壶内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休息片刻,又将那一茶碗药汤全灌进肚中。 药酒混杂,在小腹中迸发出一股强烈热浪,遇气则化,遇血则融。 药酒与气血交融的瞬间,席卷全身,最后化作一股股劲力,经周身劲脉流转几圈后,隐匿蛰伏下来。 宁念脸色微微涨红,屏息凝神,调匀气息后褪去差服,换上了一件崭新衣裤,这身衣服还是他今年献岁时置办的,平时根本舍不得穿。 少年稍后认真洗漱一番,急匆匆离开了京兆府,由于他身上挂着腰牌,所以府内值差的衙役并未阻拦他。 四更天,月朗星稀。 落霞山在大周京都长安城以西,距离西城门不远不近,大概有个十二里左右的脚程。 山上有座白云观,观内香火很是旺盛,观内的道士也经常入世,行走于大街小巷当中。 当年,宁念的父母就葬在了落霞山山后的一处平缓的山坳当中。 宁念母亲去世时,便是由白云观的小道士帮其做的法事。 犹记得那日说来也巧。 宁念母亲去世那天,刚巧有一小道士偶然走到榕花巷附近,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宁念,上去拽住了那位小道士的衣袖。 小道士回头望了一眼还不及他腰高的孩童。 小孩双眼中噙着泪水却倔强的不肯落下,紧闭着嘴,抓着小道士的衣袖不肯放他离开。 小道士思忖片刻,跟随着小宁念来到家中。 当他看过小宁念家中境遇之后,动了恻隐之心,简单做了一场超度法事,未收分文。 最后小道士又带着小宁念回到落霞山帮其母亲选了一块墓地,自掏腰包请人帮着把宁念的母亲下葬。 临走时,小道士还特意问过小宁念,记不记得来时的路,小宁念重重点头,表示记得。 小道士笑了笑,摸了摸小宁念的头,说道:“若是以后有事,就来白云观找我,我叫沈清风。” 小宁念点点头,认真的看着小道士的脸庞,生怕自己将这人忘记。 最后,小宁念独自走下落霞山,直至半夜才回到榕花巷的小院里。 那一晚,他来不及伤心,因为他爹还躺在床上,滴水未进…… 第22章 相见故人 长安城幅员辽阔。 京兆府距离西城门说不上近,穿街过巷,算下来大概有二十里的脚程。 宁念打小打熬的体魄底子很扎实,天色未亮之前,匆匆赶到了西城门的位置。 此时天色尚早,城门还未打开,门前已经围满了出城祭祖的百姓。 宁念站在人群的最后方,并不着急,选个人少的位置站在原处默默等待。 在他一旁,一群街坊闲来无事,有互相认识的,三五成群站在一起插科打诨:“听说了吗?皇上马上就要回京了。” 人群中,有人忽然提起此事。 一旁立马有人小声回应:“不是马上,今天就有可能回来,没看那京兆府的衙役昨天都忙成什么样了。” 提起此事之人接着说道:“你说咱们这位老皇上,这两年有事没事就往南跑,南边的灾情到底有多严重?” 人群中又有一人冒出来小声说道:“你这耳根子也忒软了点,听风就是雨,那灾情再严重,这都多少年了还过不去,要我说,咱们这位老皇帝这是打着南巡的幌子,其实是去南边寻仙问道去了。” 人群中,有与那人交好的街坊赶忙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嘘,你老寿星上吊,嫌自己活得长怎么地,那张破嘴跟条破棉裤一样,成天到晚没个把门的,怎么什么话也敢往外说。” 那人不以为意:“这有啥不能说的,那不是秃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的事吗。” 最先开口之人突然接茬:“经你这么一提,还真是这么个事,咱们这位老皇帝要是没有神仙的帮忙,他怎么可能活得过五十岁。” 人群中又有人起哄:“对对对,你要这么说,我绝对赞同,咱这大周都多少年了,就没个长命皇帝,我打小就听我爷爷提起过,咱大周但凡有老人的,往上捯三辈就没听说过有哪个皇上能活过五十岁。” “嘘。” 众人正聊的火热,突然有人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 众人顿时噤声,疑惑地看向那人。 那人小心翼翼的指了指不远处的宁念,说道:“那小子挂着腰牌呢,要不是我心细,还真看不到,那是个差役。” 众人顺指看去,果然见宁念腰间挂着一块铁质腰牌,全都脸色一变,匆匆散开。 宁念耳力很好,距离那伙人也不远,自然将那些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听在耳中,不过他并未在意什么,大周没有长命皇帝,世人皆知,这并不是什么流言蜚语。 平日里老百姓也大都将这事当作茶前饭后的一种谈资,这类的话少年早不知听了多少遍,只不过这些人说的也没错,当今圣上确实有些特别,有人专门算过,如今这位皇帝老爷寿数岂止超过了五十岁,至少五旬有余了。 至少宁念出生时,大周便是这位老皇帝,如今十四五年过去了,大周的皇上还是他。 “哎,开城门啦!” 前方忽然有人高喊一声,这一声呼呵像是打开了泄洪的闸门,人流涌动,呼啦一下全朝城外走去。 宁念跟随着人群慢慢走出城门,直到上了官道,速度才明显快了许多,可去往白云观的人仍有不少,等宁念赶到栖霞山时早已日上三竿。 今日下元节。 白云观内摩肩接踵,敬香祈福,求签问卦的百姓比比皆是。 山脚下还有那行商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山上山下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宁念跟随着人群,直至晌午时分才堪堪走进白云观,他在前殿转了一圈没发现沈清风的身影,顺手拦住一位正在身旁路过的小道童。 小道童单手揖礼,客气道:“施主安好。” 宁念连忙回礼问道:“这位小仙师,我想找一下清风道长。” 小道童很是客气,再次单手揖礼回道:“后山多有孤坟野塚没人打理,往年下元节,大都是观里的师叔师伯带着众师兄前往后山设坛供斋,渡济孤魂,今年刚巧轮到太厄师伯,清风师兄随太厄师伯前往后山去了。” 宁念有点失望,脸上表情依旧恭敬,既然沈清风不在,宁念不再停留。 他想了想,从身上掏出几枚铜钱放入功德箱内,然后直接走到问签卜卦之处讨要了几张黄纸符文,出了道观,一抹身朝后山走去。 当年小道士沈清风给宁念父母择选的墓地还不错,虽说不上山清水秀,但也绝不是大凶大恶的险恶之地,四周视野辽阔,周围只有几座孤零零的枯坟,显得冷冷清清。 宁念来到后山时,看到远处几位道士正在设坛供斋,黄纸钱洒满了整条山坳。 少年凭着记忆来到一处孤坟前,简陋的墓碑上宁元山纪氏之墓,字迹清晰可闻,坟上毫无杂草,可以看出此处经常有人打理。 少年在坟前缓缓跪下,掏出火折将那黄纸符文一把火燃尽,随后起身捧起一抔黄土洒在坟头,然后静静的坐在墓碑一侧,遥视远方,也不言语,就这么安静地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远处那几位道士撒着黄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由近及远,很快消失在视野当中。 寒风微微袭过,整条山坳一片寂静。 宁念侧头看向墓碑,脸上少有的充满天真神色,轻声呢喃:“爹,娘,我来看你们来了,我有听娘的话,很认真的活下去。” “去年时献岁刚过,我就去京兆府接了爹的差,想着娘担心,今天就没穿差服,这身棉衣是我新买的,儿子冻不着,您放心吧。” “对了爹您看这腰牌,虽然不是您那块金色的,不过您放心,用不了几年我一定把您那块腰牌拿回来……” 山坳里,寒风呜咽,少年呢喃。 飘飘荡荡,冷冷清清。 …… 下午时分,山坳远处。 少年视线中出现一道身影,青灰道袍,身形消瘦。 那人渐渐来到坟前站定。 宁念起身,一脸欣喜,热情喊道:“沈大哥!” 年轻道士微微一笑,当年那个羽翼未满的小道士,如今已长成一位温文尔雅的锦瑟青年 年轻道士报以微笑,轻声开口道:“好久不见,小宁念。” 宁念笑着走上前,真挚的说了一句:“沈大哥,谢谢你。” 年轻道士爽朗一笑摆摆手,一指少年腰牌说道:“刚才你过来时,我差点认不出来,直到你走近此处我才恍然大悟,还不错,几年未见竟然当上了差役。” 宁念脸上笑容依旧,轻声道:“接的我爹的差。” 年轻道士突然沉默,不知该回些什么。 他盯着少年稚嫩的脸庞,突然眉头一皱,双目一闪,似有金光游走,细若游丝,宛若蛟蛇,轻声问道:“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少年不以为意,反而宽慰道:“衙内当差,难免有些磕磕碰碰,静心调养几日就没事了。” 年轻道士却摇了摇头,掏出一张符纸,折叠成一方三角,塞进宁念手中,说道:“有无相生,福祸相形,揠苗助长虽说能了一时的心愿念想,但你若不及时卸去体内药力,就如那巢筑于苇笤,恐怕到时反噬己身,得不偿失,这道静心凝神符你收下,必要时可含于口中。” 宁念不解其意,但还是郑重点头,笑容灿烂真挚道:“知道了。” 年轻道士闻言拍拍手,忍不住上前轻揉一下宁念的额头,说道:“看见你能长这么大我很高兴,见也见了,我还有课业要做就先回去了。” 少年昂头,双目明亮,笑容灿烂。 年轻道士摆摆手,转身离去。 “小宁念,记住,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堵不如疏,若是难受的厉害,不妨顺其自然换个方式。” 年轻的道士的话语随风飘荡,传入少年耳中,落进心田。 第23章 武道三品,踏山寻桥 年轻道士走出山坳。 不远处,正有几位道士站在原地。 年轻道士来到近前,朝其中一中年道士单手揖礼。 中年道士望着眼前弟子,朝前一步,二人周身方圆一丈之内凭空生出一道隔障,将谈话隔绝其内。 中年道士面色平静,望着眼前弟子,轻声告诫一句:“当年你心有所感,寻得一丝契机,但须知大道渺渺,那丝契机是否会印证还不一定,切记莫要心急,须知多事害神,多言害身。” 年轻道士闻言缓缓垂首,目中那丝金光尽散,一瞬如墨,那双眸子被通体沁染,转瞬即逝,外人毫无察觉,哪怕就是眼前这位玄机参尽,道行高深的中年道士都不曾发现丝毫异样。 当年轻道士抬起头时,脸上笑意盈盈,双眸早已恢复正常,他恭敬回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 这些年宁念难得来祭拜一次父母,他坐在坟头临近傍晚才缓缓起身离开。 回城途中,刚开始还好,后来少年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体内蛰伏的那股药酒劲力逐渐涌向四肢,通过奇经八脉,流向五脏六腑,周而复始,不肯停歇。 宁念察觉到体内这丝异样,不得不强打精神,加快了脚步,只是那股药力随着脚步的加快,来势越发凶猛。 药力所过之处,无论是经脉、穴位,还是五脏六腑,先是产生一股轻微酸麻,直至后来演变成一股奇痒,就像是体内有无数只虫蚁,在不断的咬噬身体的每一处角落,由内而外,自上而下。 饶是宁念心性牢固,坚如磐石,可仍忍不住伸手去挠,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眼珠都被那股奇痒侵染,四肢开始不听使唤。 少年被那奇痒折磨的内心发狂,脚步越来越快,先是小跑,直至最后在道路上疾驰狂奔,由于此时天色渐暗,道上百姓都以为少年着急进城回家,并未过多在意。 宁念体内那股药力,随着脚步加速游走的越发迅猛,最后化作一股洪流,横冲直撞无处发泄,身上那股奇痒也变的越发浓烈。 当他跑到西城门时再也忍受不住,顿住身形,抓耳挠腮,心如火燎。 今日城门前守卫明显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每一位进城的百姓都要被严查审问一番,所以西城门前排起了长长的入城队伍。 宁念屏息凝神,缓缓汇入到队伍当中,他双拳攥紧,紧咬着牙关,与那股异痒相抗衡。 由于入城的队伍很是缓慢,宁念一时静下心来,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察觉右手并无这种奇痒的感觉。 他骤然伸出手掌,发现掌心当中赫然躺着一枚三角符箓,方才由于少年太过用力,此时那枚三角符箓早已被攥的不成样子。 宁念立马想起青年道士的叮嘱,眼见入城遥遥在望,立马将那枚符箓含于口中。 符箓入口,慢慢被口中津液打湿,津液变的清凉无比,最后汇聚成流,缓缓入喉,游遍少年周身,那股奇痒也被暂时压制下来。 少年精神一震,站在队伍当中心无旁骛,只是此时天色越来越暗,长长的队伍中有还未进城的百姓逐渐发起了牢骚。 “我听说皇上下午时就已经回宫了,咋这伙人还查呢。” “嗨,谁知道呢,再忍忍吧,估计很快就能到咱们了。” 宁念听着众人的牢骚,默不作声,此时的他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他可以明显的感觉到随着津液的流逝,那枚符箓也在逐渐减少。 少年不知道自身出了什么状况,但他知道这肯定与周老头的药方有关,而且周老头也警告过他,要及时回去,现在城门被堵,宁念表面平静,其实内心同样着急万分。 …… 月上梢头。 宁念终于进到长安城内,口中那枚符箓已经所剩无几。 少年将腰牌摘下来攥在手中,一路狂奔,路上凡是遇到衙役盘问,不等对方拦截,他便早早将腰牌举起,那些衙役看到腰牌自然不再阻拦。 当他回到京兆府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虚脱。 此时周老头已经回到自己的住处,厢房内空无一人,只剩一个砂勺坐在炭炉上,“咕咕”作响。 宁念记得昨晚周老头离开时曾叮嘱过他,回来后一定要将砂勺内的汤药喝下。 可少年此时哪还有精力去喝汤药,他昏昏沉沉刚关好门,一头便栽在地上。 口中符箓早已完全用尽,体内那股奇痒再次发作,不过这会那奇痒已经越来越轻微,片刻后,趴在地上的宁念心头一震,忽然发现那股奇痒消失的无影无踪。 宁念坐起身,周身衣物也已被汗水打湿,他屏息凝神,慢慢感知,发现那股药力还未散尽,少年眉头一皱,感觉有些不对劲。 下一刻,那股药力像是在为了验证少年心中猜想,无头苍蝇般自行游走几圈过后,突然朝着五脏冲去,它似乎已经察觉到少年五脏受损,那里才是这具身体最虚弱的地方。 药力冲进五脏的瞬间,宁念脑海一炸,五脏突然痛如刀绞,深入骨髓,就连体内的经络穴位都发出阵阵剧痛,令人痛不欲生。 周身上下无一幸免。 宁念全身痉挛,捂着肚子蜷缩在房门前,喉咙轻轻蠕动,发出一道道如野兽般的低声嘶吼,想着等那药力散尽,这股疼痛自然也就消失了。 可体内的疼痛令他逐渐失去意识,宁念不得已强忍着剧痛,想爬起身去够炭炉上的砂勺,奈何那股剧痛太过猛烈,令他生不出丝毫的力气与精力,去做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少年呼吸粗重,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水,躺在地上不停翻滚,试图令自己好受一些,可仍旧于事无补。 正这时他忽然想起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当你遇上难熬的事时,就多想一想比这更痛苦的事,那样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很痛苦了。 少年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就像小时候,肚子饿的厉害却没饭吃,只要自己不去想,总能硬捱过那股饥饿感,想到此处,宁念开始回忆小时候的事,想他爹,他娘,想朱雀街老宅门前的那棵歪脖子树,直到想起那个名叫沈清风的小道士。 他清楚地记得沈清风说过的每句话。 就比如那句:缓缓若存,用之不勤,堵不如疏! 少年似有所悟,瞬间睁开双眼,强忍着体内剧痛从地上站了起来,尽管他身子佝偻,双腿打颤,可仍旧执拗的朝前挥出一拳。 “啪!” 一股劲力脱拳而出,拳前一寸位置形成一股薄弱气浪,骤然炸开,发出一道细微炸响。 少年体内的那股药力似是发现了宣泄口,猛然转头,朝着四肢百骸,漫无目的的游走起来。 随着那一拳挥出,宁念突然发现体内的疼痛减少了一丝,虽然并不是很明显,可他还是清晰的感受到了。 宁念像是找到了对付那股剧痛的窍门,按照他爹教的那套拳法,两条胳膊左右开弓,如擂鼓一般,一刻不敢停歇。 每次挥拳过后,宁念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体内那股药力就减少一丝。 渐渐地,少年不知挥了多少次拳,他只知道体内除了那蛰伏于五脏之上的药力,四肢百骸再也找不到多余的部分。 少年双目炯炯,强忍腹中剧痛,猛然一吸,气沉丹府,体内气血如浪如潮,又如千军万马朝着五脏上的药力挤压而去,不过那股药力甚是刚猛,两者相见瞬间毫不退让,分庭抗礼。 两者之间就像是有着血海深仇,互相消磨吞噬。 宁念不停挥拳,每招每式越发炉火纯青,浑圆天成。 体内气血劲力也在挥拳中慢慢增长,反观那股药力却后继无力,此消彼长,逐渐落入下风,而宁念体内的气血在吞噬掉部分药力之后,越发浓厚,汹涌澎湃,最后以摧枯拉朽之势扑向那些残存的药力。 残存药力附着在五脏之上,似有察觉,立刻钻入到五脏之内,顺着经脉落荒而逃,体内气血自然不肯绕过对方,一路赶杀。 宁念对体内变化毫无察觉,只感觉身上剧痛越来越少,气血劲力越发充足,他狠狠出拳,不肯停歇。 只不过少年不知道的是,通过他的每次挥拳,体内气血在不知不觉当中,愣是赶杀着那股药力,逼迫着其在体内经脉按照一种另类的方式不停游走。 最后,两股力量同时汇聚于一处穴关之前。 残存药力被那气血绞杀,疯魔一般撞向那处穴关,仿佛只要撞开那处窍穴便可逃出生天。 “咚!” “咚!咚!” 宁念体内突然传出阵阵擂鼓般的闷响,但他却对体内发出的奇异声响不管不顾,只管认真挥拳。 体内气血在这一刻似是得到命令一般,一拥而上,那残存药力反而成了攻城掠地的急先锋,在汹涌气血的压迫下化作巨斧的锋刃,朝着穴关狠狠劈了下去! “砰!” 厚积薄发。 那处穴关,一击即溃。 少年体内气血催动着那股残存药力长驱直入,摧枯拉朽般一连撞开五处大穴。 “轰!” 那五处穴窍被冲开的瞬间,体内气血瞬间将那残存药力吞噬殆尽,骤然暴涨,同时体内五脏仿佛突然有了联系。 原来这五处大穴看似平常,其实皆在五脏之上,气血游走脉络刚好将那五脏串联,自成一脉,形成一幅玄妙图案,平视如川,浑厚雄壮,俯瞰若河,波涛汹涌,气血劲力循着那五大穴游走其中,不停运转,生生不息。 少年只感觉精神一震,身上痛感全无,对自身体内发生的变化毫无察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若是有那登堂入室的武道大家见到此情此景,定会赞叹不止,这少年厚积薄发,借力打力,愣是凭借那股刚猛药力打磨砥砺自身武道体魄,一举突破体内桎梏,达到武道三品寻桥境! 第24章 倾囊相授 翌日一早。 周老头回到厢房时,一开门便闻到一股焦糊味道,砂勺内的汤药早已熬尽,宁念则趴在门前的地上昏睡过去。 老人似乎早有预料,伸手搭在少年脉门之上,闭目感知片刻,察觉少年体内气血沸腾,欣欣向荣,之前受损的五脏经过浑厚气血不断滋养,伤势好了将近一半,他看向少年的目光突然有着几许赞赏。 平日里,宁念是个睡觉很轻的人,这会周老头从进屋到把脉,都没有将他扰醒,可见昨日那番经历何等凶险,着实把他折磨的不轻。 宁念一直昏睡,老人见状摇摇头,抬手伸出食指,在少年眉心轻轻一点。 少年浑身一颤,悠悠转醒,看清周老头后会心一笑。 老人则缓缓起身,坐在桌前望着地上的宁念冷声道:“到底是年轻人,打小习武,底子就是好。” 宁念从地上爬起,举手投足间劲力充沛,气血浑厚,呼吸绵长,他疑惑的望向周老头。 老人眼睑下耷,琢磨片刻后解释道:“你悟性不错,虽没有武道大家在旁引导指点,但你自小日复一日勤奋习武,厚积薄发,再以那几副药的药力,借力打力,一举突破到武道三品,自身气血劲力有所增长不足为奇。” 宁念面色平静,掸掸衣物上的泥土,稚嫩的脸庞上充满认真:“就是感觉力气大了点,气血足了点,不知道现在与之前能有什么区别?” 老人瞟了少年一眼,缓缓道:“老夫行医这些年,对人体筋骨脉络自然有一番独特的理解,但你若真让我去细说这纯粹武道的路子要怎么走,老夫也不敢妄言。” 山上人炼气养魂,世间人锻体修意。 这两种修炼方式所追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 但山上炼气之人首先讲究的便是根骨资质,然后再借用那无上修真秘法,从而使自身七窍以及周身气穴毛孔大张,引天地灵气入体行周天运转,借此与天地一息,进而感悟天地造化,稳固元神,锻炼体魄,以求达到与天地共存的无上境界。 反观这走纯粹武道路子的世间人,既不用习得修真妙法,更不需根骨资质,人人皆可练习,虽也有人能借此脱胎换骨,增长寿元,但最终还是不受天地认可,不得大道真意,避不开生死轮回。 宁念与周老头接触久了,见他时不时露上一手,虽说并不是那种移山填海,惊天动地的大神通,但也足以令少年震撼不已,他自然而然也就猜到老人身份并不简单。 他知道这周老头懂便是懂,不懂也不会误人子弟乱说一通,垂首思忖片刻后忽然问道:“周爷爷,我身上的伤势怎么样了?” 周老头一直在打量眼前少年,闻言突然说道:“你突然突破武道境界,体内五脏自成一脉,气血游走其中不断裨补滋养,一夜之间伤势好了近半,老夫本以为你会在我这多住几日,现在看来当日倒是老夫妄言了。” 宁念闻言微微躬身,朝着老人一拜。 周老头却摆摆手,话茬一转接着说道:“你小子记性好,悟性高,你不是一直想学我那正骨的手法吗,老夫既然答应教你自然不会出尔反尔,不过老夫也不妨告诉你,这东西你学了也是白学。” 宁念闻言咧嘴一笑,转身走回床边找到那个髹漆木俑,恭敬回了一句:“艺多不压身,若是有一日我真不做衙役了,没准还真会去开家医馆,那样也能有口饭吃不是。” 老人没搭理少年话茬,他神色郑重,望着那木俑摇摇头,不屑道:“用那玩意怎么学,这手法得用人练。” 宁念闻言愣在原地,怔怔的看着老人,不确定的问了一句:“用人练?” 周老头没有过多解释,站起身径直来到门外,见有一内衙从不远处路过,直接朝那人招招手。 那名内衙见状满心欢喜来到近前,问了一句:“周爷,您找我?” 周老头一脸不耐,点点头冷声道:“去床上躺好。” 内衙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张着嘴,一脸狐疑,半晌才问了一嘴:“周爷,这大白天我躺床上干啥?” 周老头默不作声直接转身回屋,根本不给那内衙说话的机会。 内衙一头雾水,却又不敢得罪周老头,只好默默跟着走进厢房。 周老头走进屋内不理宁念,直接来到床边扭头瞟了内衙一眼,示意他去床上躺好。 内衙一脸茫然,看看桌前少年,再看看床边的周老头,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乖乖躺到床上。 宁念见状想上前劝阻,却被周老头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内衙不傻,刚躺下便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内心咯噔一沉。 他半躺在床上强颜欢笑,朝周老头问道:“周爷,您有啥事就直说呗,我胆子小,您老别吓我,这神神秘秘的到底是要干啥?” 周老头扭过头看向衙役,脸上少有的露出一丝慈祥。 内衙心头更慌,这周老头可从来没对谁慈祥过,他察觉不对,赶忙挣扎着起身。 周老头眼疾手快,见那内衙想走,伸手在其胸前轻轻一点。 内衙身子一麻,直挺挺躺了回去,想要惊呼却被老人抬手在下颚一抹,内衙立时下巴脱臼,口不能言,一脸惊恐的看着眼前老人,嘴里发出“呵呵”的惊恐声。 周老头此时脸上慈祥不见,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冷声叮嘱一句:“放心吧,老夫只救人,不害人。” 说完,周老头又扭头瞪向宁念,呵斥道:“你还在那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用心记,用心学。” 宁念瞠目结舌,既惊叹于老人那神鬼莫测的拿人手法,又震惊这老头做事是真没下限,他始终觉得老人如此做法有些不地道,万一不小心真把那内衙整坏怎么办。 周老头似是看穿少年心思,冷着脸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不想学了?” 少年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心翼翼试探一句:“想,不过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老人脸露嘲讽,冷声道:“要不你躺这?” 宁念猛地打个冷颤,察觉自己说了句废话,赶忙老老实实来到床前。 周老头翻翻白眼,转过头双手在内衙周身,上下游走,就如同一个色鬼突然见到一副美丽动人的少女胴体一般,力度轻揉,不放过身体的每一寸。 他一边摸,嘴里还一边念叨着各种经络穴位,以及人体骨骼。 宁念站在身旁,仔细观摩,将老人说过的话全记在心里。 周老头将内衙周身摸过一遍后,一把拉过宁念,让他亲自上手去体会感受。 宁念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按在内衙身体上。 内衙更加惊恐,拼命摇头,朝着少年眼露乞求。 周老头看在眼中,直接一指点在内衙眉心,那名内衙立马昏睡过去。 宁念长舒口气,摸到内衙骨节处,学着老人的样子,接了卸,卸了接,手法逐渐熟练,可他仍有不解,问道:“周爷爷,为什么您只需要轻轻一抹,而我却需要这么费事。” 老人闻言看向少年,眼神有些怪异,淡淡道:“老夫替人接骨用的是气,你用的是力,当然不一样了。” 宁念转头望向老人。 周老头摇摇头,说道:“这气,老夫可教不了你,除非……” 老人的话语戛然而止,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宁念见状没有追问,想了想反而问道:“那气和意又有什么区别。” 周老头闻言嘿嘿一笑,骂道:“你小子这脑子是真好使,老夫一早就猜到你小子能琢磨出点歪门邪道,不过这种事你想都不用想,老夫活了这把年纪,莫说见过就是听都不曾听闻,这世间能有谁把意运用到如此娴熟细微的地步。” 宁念眼前一亮,没有过多言语,他摸着那内衙的周身骨骼,内心总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冥冥中体内劲力似要破体而出一般。 周老头忽有所察,按住宁念的手,盯着他莫名道:“不应该呀,纵然是滴水石穿日积月累,可你武道境界毕竟不高,身旁又没有那登堂入室的武道大家点拨引导,怎么会突然领悟到意的那层门槛。” 少年闻言,懵懵懂懂。 周老头沉思片刻,说道:“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有任何杂念,只需记住我教你的这些,你若一不小心踏入歧途导致自身走火入魔,老夫可没那个本事把你救回来。” 宁念见老人神色郑重,只得放下心中杂念,将心思全放在那内衙身上。 一天的时间,这一老一少把那名内衙浑身的骨头,接了卸,卸了接。 那内衙中间醒过来几次,可最终被周老头再次点晕过去,就这么在昏迷中被整整折磨了一天。 直至傍晚时分,周老头放他离开时,那内衙浑身酸痛,虚脱的就如同一个用色过度的痨病鬼,两股打颤,身子佝偻,说话有气无力。 一连三日。 周老头为了让宁念彻底记牢,三天的时间里又找来三个大小内衙,一番折腾,直至最后这事传开,再没人敢从厢房附近路过方才罢休。 后来几日,老人见宁念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便带他走出京兆府,以假借公差巡查之名,在附近大小药房招摇撞骗,教宁念认识各类不同的药草。 宁念对老人做事风格早已了解,可也无可奈何。 说到底老人能不藏私,肯将这一身的本事倾囊相授,如醍醐灌顶一股脑全教给他,这本就是一种变相的恩情…… 第25章 朝堂议事(一) 下元节,圣上回朝。 朝堂之上,一连七日风平浪静。 大周皇帝陈悬静自回宫以后身居宫闱。 这七日里即不上朝,也不召见众位大臣。 朝野之内人心惶惶,皆不知道这位老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众臣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动作。 然则昨日。 内廷司礼监随堂太监突然宣召,圣上明日临朝,有事找众臣商议。 一众大臣听到消息后各怀心思,虽说不知要廷议何事,但有那心思聪敏之人,细思极恐多少已经猜出几分。 明日早朝所谈之事,无非就是“南巡”二字。 奈何京都长安距离南川之地路途遥远,圣上南巡,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到底是悲是喜,无人知晓。 至于这位老皇帝的心情到底如何,更是令人无法琢磨。 第二日。 卯时刚过,由于时处初冬日头还未升起,屋外天色依旧昏暗,众大臣便照往常一般,一大早来到泰和殿内,按部就班规规矩矩站好。 殿内灯火通明,鸦雀无声,众臣文左武右。 在那高台之下,众臣之首。 站着四位年轻男子,身姿挺拔,眉清目秀,年长者不过而立,最幼者已达志学。 这四人便是当今大周四位皇子,其中二皇子陈元佶已被加封为王,所以朝服装饰与其他三位皇子自然有所不同。 值得一提的是,大周皇帝陈悬静二十八岁登基为帝,在位已三十四年,奈何自他荣登大宝以来,后宫正统皇后并未给他生下半个子嗣,所以眼前这四个年轻人皆是庶出。 四人身后,则站着几位老臣。 这几位老臣分别是大周宰相陈景瑞,上书房辅政大臣尚书令楚言礼以及中书令陆谨修,再其后便是一众文官武将。 殿内众臣站定,窃窃私语,细弱蚊蝇,只有为首几人目不斜视,对那议论之声置若罔闻。 待众臣聚齐,司礼监随堂太监突然从侧殿走上高台,规规矩矩立于龙椅一侧,一声高唱响彻整个泰和殿。 “圣上到!” 殿内众臣闻声精神一阵,目露热切,纷纷朝着高台之上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龙袍,头戴御冠,精神矍铄的老人大步流星走到龙椅前,缓缓坐下。 老人神色祥和,面容平静,望着殿内众臣开门见山:“众位爱卿辛苦了!” 殿内众臣立马俯首拜谢:“为圣上分忧,乃臣等本分。” 老人坐在龙椅内,笑逐颜开,朗声道:“多日未见,朕是真的想你们了。” 高台之下,众臣惶恐齐声回道:“臣等对圣上亦是万分想念。” 话落。 老人轻轻抚掌,笑容和蔼道:“好!君臣一家亲,朕很欣慰,这几日朕也歇够了,今日找你们来就不客套了。” 台下众臣立马俯首,聆听圣训。 老人则稳坐高台,朝前挪挪身子将两肘支在身前御案的案沿上。 他拿起一根鹿毫雕龙金镶玉笔,一边摆弄一边开玩笑似说道:“回来的路上,偶听坊间传言,对朕南巡颇有微词,说朕这几年总往南边跑,那是打着南巡的幌子寻仙问道去了。” 陈悬静笑呵呵说完,突然闭口,他摆弄着那只御笔,朝殿下众臣扫视一眼。 殿内众臣内心一紧,纷纷低眉垂首,不敢与老人对视。 京兆府尹于廷安则立马出列,俯首拜礼道:“圣上南巡,乃是为了我大周黎民,坊间对此有所误解,乃是臣之失察,三日内臣定将此事彻查清楚,将那妖言惑众,造谣生事者绳之以法,绝不姑息。” 龙椅内,老人先是一笑,随即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朕这几年的确往南边跑的勤了点,坊间有点谣言在所难免,此事不必当真,就此揭过吧。” 于廷安本是神色郑重,闻听此言心领神会下,知道圣上并非真有所怪罪,赶忙俯首拜谢退回到班列当中。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一众大臣心思敏慧,明白方才圣上所言无非是想引出个话头,并非真的想怪罪那散播传言者,所以一个个皆是默不作声。 高台之上,陈悬静稳坐龙椅,他忽然侧头看向御案一角,那里摞着三本已被提前放好的奏章。 一旁的随堂太监心领神会,立马上前将那三本奏折挪到老人身前。 陈悬静轻轻拿起最上面一本,翻阅片刻后,突然说道:“这折子朕刚回宫时便看过了,虽说这禁武令并非首次提起,不过既然又有人提出来了,大家不妨说说自己的看法。” 禁武令,一个在大周并不十分讨喜的条令,此条令并非当朝所提,历代先王在位之时,总会有人偶尔提起,奈何大周以武立国,这条建议被历代先王数次否决。 今日有人再次提起禁武令,而大周这位有史以来除高祖以外,在位最长的老皇帝居然拿到早朝廷议,这对一些有心之人来说,这莫不是一种别样的鼓励。 只是,前车之鉴,殿内众臣摸不清老皇帝对此事的态度,所以皆是缄口不语。 陈悬静原本神色祥和,他见众臣皆是缄口不语,眉头一皱有些不满,随意地捏着奏折一角朝杜景瑞问道:“敬亭,你是百官之首,你对此事怎么看?” 大周宰相杜景瑞人老成精,尽管圣上将此事拿到早朝上来廷议,但他仍旧不假思索的说道:“臣以为不妥。” 陈悬静微微颔首,接着问道:“有何不妥。” 杜景瑞缓缓回道:“大周以武立国,高祖圣训不可遗忘,武者,乃国之根本,臣以为禁武令不可施行。” 龙椅内老人闻言双目惘然,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很不满意,他转过头看向其他几位辅政大臣,问道:“你们上书房其他人有没有什么想法?” 此言一出,众臣之首立马走出一古稀老臣。 陈悬静看在眼中,面露微笑:“陆爱卿有何见解?” 中书令陆谨修年过古稀,行动逶迤,他微微俯首,声音苍老道:“臣以为,禁武令上承天德,下顺万民,实乃功盖千秋之大计,完全可以施行。” 陈悬静闻言似乎很感兴趣,他神色有些迫切,半个身子都快伏到御案之上,笑着问道:“说说看。” 陆谨修似乎没想到圣上会对禁武令感兴趣,他面上依旧平静,奈何内心激动万分,甚至想到了另外一层含义,刚要开口,身侧立马又站出一人。 此人一动,文班众臣纷纷侧目,甚至有点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 高台之上,陈悬静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中,神色虽然依旧祥和但双眼微眯,他不动声色的看着那位大臣。 出列之人身形高大,但看朝服装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官,此人便是六部之首,尚书令楚言礼。 楚言礼迈步出列,先是俯首行礼,然后不等陈悬静文化,率先开口说道:“圣上,臣有话说。” 高台之上,老人微微颔首,示意但说无妨。 楚言礼见状挺胸抬头,昂然回道:“臣同样以为禁武令不可施行。”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然众臣内心哗然。 众所周知,大周宰相杜景瑞与那六部向来不合。 两者之间,可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六部之首尚书令楚言礼,更是自持儒家正统,自命清高,曾多次公开叫喧不屑与杜景瑞这等离经叛道的南儒同朝为官。 二人同朝为官数十载,虚与委蛇,暗中较劲不下百次,莫说二人之间有丝毫的交情,就是在这朝堂之上,二人之间的谈话也不超十指之数。 今日禁武令一被提起,尚书令楚言礼语出惊人,竟直接打破了二人之间多年隔阂,与那杜景瑞同仇敌忾站在了一起。 古稀老臣同样没想到楚言礼会站在杜景瑞一边,他猛然转身看向楚言礼。 楚言礼毫不畏惧,同样看向陆谨修。 泰和殿内,气氛骤然紧张。 高台之上,陈悬静稳坐龙椅,他眉头一皱,缓缓摘下御冠,五指插在花白头发当中,顺着发丝挠挠头皮,直至舒缓几分,这才缓缓开口:“元祐,这折子是你程上来的,你说说看颁布禁武令有何好处。” 此言一出,殿内众臣俱是一惊,此时再看向那楚言礼的目光,多少有些了然。 若此事是大皇子提起,那楚言礼宁肯打破僵局也要站在杜景瑞一边,就情有可原了。 众臣之首。 大皇子陈元祐闻声出列,先是俯首一礼,这才说道:“父皇励精图治,内政明修,大周境外无夷狄犯边,国内太平昌盛,儿臣以为我大周子民性情憨厚朴实却又不失彪悍,民间舞刀弄枪者颇多,私自械斗比武多会引起纷争仇怨,所以儿臣以为当下大周更应注重儒学开蒙,礼仪教化,故此儿臣请奏施行禁武令。” 大皇子言毕,退回班列当中。 陈悬静看着大皇子一言不发,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片刻后突然朝楚言礼问道:“你怎么说?” 楚言礼则正色道:“大力推行儒学开蒙教化,臣不反对,然而圣上励精图治,广施仁政,大周律赏罚分明,乡野之间凡有纠纷仇怨者,皆是以朝廷府衙为主,地方官员也是凭借大周律判案公断,民间百姓对此也很是信服,私自比武寻仇者甚少,所以臣以为这禁武令不可施行。” 中书令陆谨修闻言突然转头,他看着楚言礼双眼一眯,冷声道:“甚少就是有了,回圣上,臣以为这禁武令势在必行!” 第26章 朝堂议事(二) 古稀老臣,声色俱厉。 陆谨修怒视楚言礼。 陈悬静面色祥和,并未作声。 殿内一片肃寂,气氛降至冰点。 “咳!” 宰相杜景瑞不合时宜干咳一声。 高台之上,陈悬静两肘支案,侧头望向杜景瑞,神色平静,双目略显疑虑。 殿内众臣,除陆谨修与楚言礼怒目对视,其余人等皆是看向这位大周宰相。 百官侧目,宰相杜景瑞只是微微俯首,缓声道:“臣入周时间较晚,但臣对天景三年南川靖难之役不敢有丝毫忘记。” 一言止戈,百官封口。 杜景瑞无需过多言语,更不顾忌那些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可谓一语中的! 中书令陆谨修原本与楚言礼怒视相对,闻声神色一变,震惊的看向杜景瑞。 众臣之首,四位皇子同时身子微微一颤,大皇子陈元祐更是噤若寒蝉,对那禁武令不敢再提及半分。 殿内,落针可闻! 就仿佛五十年前那场大战还历历在目,那一柄柄利刃已经架在众臣脖颈,哪怕那陆谨修与大皇子再不甘心,也不敢有丝毫动作。 龙椅之上,那位身着龙袍的九五之尊面色祥和依旧,奈何宽大的龙袍袖内早已毫不可察的攥紧了双拳。 “呼!” 烛曳生风! 殿内烛火突然一齐朝殿门方向偏移,一股无形杀意几乎凝成实质,瞬间弥漫整座大殿,在场众臣除杜景瑞之外无不噤若寒蝉。 殿外寒风猎猎作响。 殿内杀意飒飒逼人。 陈悬静望着台下众臣,默默拿起第二本奏章。 禁武令,不了了之。 杀意来去无形,只有那烛火默自恢复正常 老人面容平静,神色依旧和蔼可亲,拿起第二本奏章掷付群臣。 司礼监随堂太监赶忙走下高台,跪伏于地,双手将那本奏章高高捧起。 兴许是初冬气寒,老皇帝陈悬静两肘支在御案之上,抱拳搓手缓缓道:“既然提到了南川,朕这里正好有本折子,乃是四皇子与钦天监联袂上奏。” 众臣闻言默不作声,殿内落针可闻。 龙椅内,老人则自顾自接着说道:“十年大旱,南川之地既有了旱灾又有了瘟疫,这些年一直没有得到良好改善,已成我大周沉疴顽疾,朕这次着实往南边走了走,这一路南行,所过之处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所见所闻惨绝人寰。” “奈何令朕没想到的是,朕刚回朝,这钦天监便与四皇子上奏,折子里提到那南川之地竟有鬼怪横生,妖邪作祟,这些孽障以人为食,肆虐乡野,黎民百姓时时刻刻处在水深火热当中,朕对此痛心疾首,尔等臣子都有什么良好的建议?” 提到南川,陈悬静滔滔不竭,他将一路南巡所见所闻列举而出,说到最后甚至还不免夸赞了一番四皇子与钦天监。 高台下,殿内众臣闻之无不汗颜,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陈悬静则稳坐龙椅,稍微停顿喘息,同时一敛祥和,目光摄人心魄,他扫视一圈殿内众臣,刚要再次开口,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细不可闻的冷哼声。 老人闻声神色一凛,双目如炬,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三皇子臊眉耷眼一脸不忿,似乎有些恼火。 殿内众臣同样听到了那道细微轻蔑的冷哼声,众人心头一紧,皆是一怔,立马垂首不敢造次。 一众臣子对三皇子陈元桓扰乱朝堂心知肚明,同时对这不学无术的三皇子越发的看不上。 你与那四皇子陈元清不对付,那也得分个场合轻重不是,就算你是皇子也不能扰乱朝堂。 圣上盛怒之下,你不知隐忍,在这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圣上之言口出轻蔑,现在就算有心之人想要出头为你解围,那也得有那个胆量! 果然,老皇帝陈悬静凝视三皇子陈元桓许久,内心怒不可遏。 老人微眯着双眼,眼神冷厉,望着台下站着的陈元桓,缓缓说道:“你在冷哼什么?”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不管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后宫内廷当中,逢提皇子,必会呼其名讳以示爱溺。 可此时老人对三皇子的名字提都不提,直接质问一句,哪怕老人此时神色依旧祥和,但众臣知道老人内心怕是早已火冒三丈,雷霆震怒。 三皇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浑然不觉,见老人当庭质问自己,语气有些狂妄,也不行礼而是大声回道:“儿臣以为父皇此言有失公允。” 陈悬静气急反笑,微微点头,他耐着性子缓声问道:“说说看,朕怎么有失公允了?” 老人盛怒,三皇子毫无察觉。 他不假思索,大声说道:“南川之事众所周知,也并非说他老四提出来才存在,可老四光提出来有什么用,他也没说怎么解决啊,他就提个话头父皇就如此夸奖,父皇您可知道,您这两年总往南边跑,这朝堂之中有多少大事等着处理,哪次不是二哥忙前忙后,尽心用力,您老倒好,这些年也没见您当着百官之面夸奖一下二哥,这不是有失公允又是什么。” 陈悬静闻言突然摇头,他左右张望一番,连说三个好字,最后闭目平缓情绪,过了许久才睁眼问道:“好,我先不怪你扰乱朝堂,我问你,你既然说元清没有解决办法,那想必你对这南川灾疫已经有了对策,是不是?” 陈元桓闻声瞬时愣住,面对老人的质问吞吞吐吐,半晌说不出一条建议。 高台之上,老皇帝陈悬静的脸色越发难看。 众所周知,三皇子陈元桓唯二皇子陈元佶马首是瞻。 说来也怪,就算这三皇子不学无术,可二人毕竟同父异母,但三皇子偏偏不知为何就是喜欢跟在陈元佶左右,鞍前马后,着实令人费解。 眼下圣上脸色越发难看,殿内众臣皆是不敢言语,二皇子陈元佶垂着头悄悄朝尚书令楚言礼稍使眼色。 尚书令楚言礼见状,无奈暗自叹息一声,只得硬着头皮迈步出列,想打这个圆场。 可是高台之上的老人并不给楚言礼说话的机会,他盯着三皇子陈元桓,骤然暴喝一声:“说!” 陈元桓站在原地猛地一颤,吓一哆嗦,他眼神躲闪嘴里嘟嘟囔囔,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搬弄是非。 陈悬静则冷哼一声,厉声接着说道:“你既没有提出南川灾疫之事又没解决的办法,你有何脸面扰乱朝堂,你又有哪点比得上四皇子,如今你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出言不逊,扰乱朝堂,朕平日里是不是对你太放纵了!” 老人言语犀利,怒气渐盛。 只是他不提四皇子还好,一提及四皇子,陈元桓明显有些不服气,突然抬头看向老人,侧头梗脖不服气道:“谁说我没主意了,我那是不想说,我若说个主意,保准比老四强。” 陈悬静原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日着实有些火气,他见陈元桓如此不识抬举,强压心头怒火缓声道:“那你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来听听。” “说就说!谁怕谁!” 三皇子梗着脖子,不假思索,满脸不屑。 由于他平日在宫内无所事事,经常听宫内太监宫女闲来嚼舌,此时被陈悬静逼的急了,也顾不得身处朝堂之上,张口说道:“那南川十年大旱,黎民百姓们苦不堪言,现在又有妖邪作祟,这明显是老天爷对咱大周的惩罚,儿臣以为,咱们不如贴出皇榜,广招天下僧侣在这长安城开一场空前盛大的水陆大会,祷告上苍,祈佑我大周风调雨顺……” “一派胡言!” 龙椅之上,老皇帝陈悬静不等三皇子说完突然暴怒,他咆哮一声抓起案上御笔就砸向陈元桓。 陈元桓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个皇帝老子会突然暴怒,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吓得他赶忙跪伏在地上。 高台之上陈悬静余怒难消,气的浑身微微颤抖。 楚言礼眼见事态越发严重,立马开口说道:“圣上息怒,三皇子未经人事,年少无知,还望圣上不要怪罪!” 陈悬静闻声伸手指向三皇子,气急反笑,怒声呵斥道:“好一个年少无知,他有元清年少吗!” 只是老人话音刚落,二皇子陈元佶突然出列。 陈悬静的目光随之转向陈元佶。 哪怕他此时盛怒难消,可二皇子陈元佶已被封王,他最终还是要给其留有些余面的,所以只是看了对方一眼,并未说话。 陈元佶则躬身俯首,行礼过后这才清声道:“父皇息怒,儿臣以为三弟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大周朝,国祚两千余年,除了那开国高祖皇帝就再没出现过长命皇帝。 当今圣上陈悬静着实是个例外。 他不仅活过了五十岁,而且已在位三十多年,这期间由于正统皇后未给其生下半个子嗣,所以这三十来年太子之位一直空缺。 二皇子陈元佶自小文韬武略一点即透,自打他被封王以来,这些年在朝中的威望日渐举足轻重,再加上他向来与六部交好,所以朝中官员大多与其连枝瓜葛。 当下,大周储君未立,陈元佶在百官中的呼声却越发高涨,陈悬静对此洞若观火,按常理说,太子未立,四位皇子皆有机会,可陈悬静偏偏就在前年将二皇子陈元佶封为了端王,其用意令人捉摸不透。 此刻老人望着二皇子忽然说道:“这个畜生说的什么道理,还上天对我大周的惩罚,难道朕是那惨无人道的昏君不成,还是说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 二皇子微微俯首,知道老人余怒未消,赶忙解释道:“父皇还请息怒,请听儿臣一言。” 陈悬静长舒口气,缓解一番后,终是问道:“你想说什么?” 二皇子得到应允,缓缓说道:“南川之地十年大旱,百姓因旱灾瘟疫流离失所,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且因大多横尸荒野无人打理,以致农耕荒废瘟疫频发,久而久之,怪癖邪气滋生弥漫,妖邪随之出世作祟,父皇不妨想一想,若真按三弟所说在长安城内开一场水陆大会,祷告上苍,那天地清明灵秀之正气必将有所感应,复生于南川,到时正不容邪,必将那邪祟之气镇压,如此一来未必不是一条妙计。” 二皇子侃侃而谈,朝堂之内众臣默不作声。 然而对于这南川现状,朝堂之内没有人比陈悬静更加了解,他对南川现状一清二楚,内心也已有了应对之策,眼下着二皇子虽有为他人解脱之嫌,可老人还是给其留足了脸面。 老人并未立刻反驳二皇子,他神色闪烁,面露疑虑,片刻后看向最小的皇子陈元清,开口问道:“元清,你二哥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折子既是你和钦天监联袂上奏,那你对这水陆大会有什么看法?” 四皇子陈元清年及志学,虽然也能随殿议事,可他的身世与其他三位皇子有些不同。 当今大周四位皇子皆是庶出,人尽皆知。 可头三位皇子,其母妃那好歹也是名正言顺被册立的贵妃,每人身后莫不都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外戚权势,为其撑腰。 这四皇子陈元清却实实在在是个例外。 当年,圣上醉酒。 不知是宫女有心,还是圣上无意,只是偶然的一次临幸,那位宫女的肚子也是争气,竟然一朝怀上龙种。 这宫女本以为能借此一飞冲天,从此以后飞上枝头变凤凰。 奈何十月临盆,宫女竟因难产,失血过多而亡,所以皇四子陈元清自打出生便没了母亲,背后更是被宫女太监非议成祸种灾星。 皇子顺诞,可自古以来妇女难产皆被视为不祥,心理作祟下就连老皇帝陈悬静亦不例外,所以他这些年对陈元清少有关爱,很是不喜。 奈何大周皇室本来就子嗣稀薄,陈元清再不济那也是堂堂皇子,根正苗红。 随着陈元清越长越大,老皇帝不知是出于对自己儿子的愧疚还是什么原因,头几年竟把宰相杜景瑞封为皇四子少师。 从此之后,这皇四子陈元清在朝堂上也有了一丝依仗。 并且陈元清虽然年幼,身世薄微,可他很是聪慧,对杜景瑞也是恭敬有加。 杜景瑞更是将自身所学倾囊相授,老皇帝看在眼中很是欣慰,一早便让其随殿听政,参议国家大事。 今日,自打朝议开始,陈元清就站在殿内一言不发。 早些时日,他便听闻圣上即将回朝,当时便与杜景瑞谈及了一些南巡之事。 杜景瑞当时并未直言,而是稍加点拨之后,这才有了圣上回朝当日,皇四子与钦天监联袂上奏之事,却没想到此举恰恰合了老皇帝陈悬静的心意。 此时陈悬静问及己身。 皇四子迈步出列。 龙子虽幼,身姿挺拔。 大儒调教,浩气翩翩。 正所谓: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第27章 朝堂议事(三) 皇四子缓步出列。 温润少年,俯首行礼,然后神色郑重:“儿臣以为,此事不妥。” 陈悬静望着台下这个最小的儿子,他目光肃穆,皱着眉语气严厉道:“有何不妥?” 陈元清声音稍显稚嫩,十分慎重地思忖一番,最终说道:“儿臣听闻那佛国之法无君无父,讲究三涂往生,六道轮回,世间之人,无论善恶,凡一心入他沙门者皆可赦既往之罪,口诵梵言便可窥将来之福,儿臣以为此乃天大之荒谬。” 陈悬静并未开口打断四皇子,盯着少年那英俊面庞,眼神别有深意。 四皇子似是得到老人鼓励,接着说道:“世间万物生老病死,本诸自然,况且人本万物之灵长,自鸿蒙初开,上有人皇开明治世,律法公断,下有圣人开蒙教化,以礼正身。” “儿臣听闻在大周之外,虽多有山上仙人行走世间,可这些仙人并不会过多干涉人间之事,况且我大周高祖以武立国,功盖千秋,世人传言高祖当年以力正道,一身玄功不输仙佛,他老人家悟透世间万物之本质,参尽生死轮回祸福,却对那长生之道未有半丝贪妒,对那仙佛之说更是嗤之以鼻。” “儿臣还听说高祖并未以自身之力对抗天地,强自超脱生死轮回,他甚至看透生死之道,顺其自然。” “而今日,若真按三哥所言贴出皇榜,广招天下名僧在长安城开一场空前盛大的水陆大会,先不说劳财伤民,实则此举乃是夷犯我大周,欺辱我大周高祖之英灵,有失我大周之国体,所以儿臣以为此事不妥!” 翩翩少年,侃侃而谈,振聋发聩。 满朝皆静。 只有老皇帝陈悬静突然双目寒芒毕露,疾言厉色道:“那你可有解决的办法?” 陈元清微微点头,接着说道:“儿臣以为南川之地,应着重从三点入手。” 众所周知,大周皇帝陈悬静以往对四皇子的态度,始终都是不冷不热。 这一点,众臣皆是看在眼中,所以这些年不管是庙堂之上,还是后宫内廷,上到朝堂大臣,下到宫女太监,这些人从未将这个小皇子看在眼中,放在心里。 今日四皇子首次参议朝事,言辞犀利,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所言所讲,颇有道理,甚至有点一鸣惊人的味道。 众臣纷纷侧目,偷偷瞄向四皇子,内心震撼不已。 高台之上,老皇帝陈悬静对这个小儿子更是有些刮目相看,他的神色虽然依旧冷淡,可还是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并沉声问道:“说来听听,有那三点?” 四皇子沉思片刻,接着轻声回道:“南川之地天灾瘟祸愈演愈烈,之前赦免灾区百姓赋税并无过错,可是朝廷虽赦免了灾民赋税,但百姓仍旧流离失所,大量难民逃荒涌入其他郡县,这使得其他郡县百姓人口瞬间暴涨,奈何各地郡县粮田有限,如此一来各地郡县既要周济难民又要上缴赋税,导致负担加重,长此以往,各郡县自然也就不愿再接收逃荒难民,这才是造成南川尸骸遍野,灾民无人救济的主要原因。” 这话不用陈元清说,就是这朝堂之上,随便拉出个人都能想到,只是从未有人提起过。 老皇帝陈悬静紧紧盯着四皇子,他要他必须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于是冷声道:“那该如何解决?” 陈元清轻声回道:“儿臣认为,凡与南川地域相接郡县都应根据受灾情况不同,在不同程度上赦免赋税,同时还要严令告知各郡县府衙妥善安置南川灾民,这为其一。” 此言一出。 台下众臣议论纷纷。 这些问题他们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南川之地何其广袤,附近与其地域相接郡县至少要有一十八郡,这其中所涉及到的官员,甚至官员背后那盘根错节的背景关系何其复杂,所以至今无人敢提出此等政策。 四皇子陈元清身世背景薄浅,而且他一直身居后宫,不曾与朝中大臣有过勾连,更不用在意庙堂当中的那些弯弯绕绕,所以由他提出这条建议恰到好处。 只不过陈元清毕竟年幼,再加上他不与百官交好,此言一出,当场就有人站出反对。 高台之上,陈悬静不给那人反驳的机会,立马开口说道:“言之有理,准了!” 殿内众臣一阵哗然,有心思缜密者立马有所察觉,众人各怀心思,暗自盘算。 那位出列大臣未能开口,自然有些不忿,可也无可奈何,只得悻悻退回到班列当中。 不过尚书令身为六部之首,身份不容小觑,他向来与二皇子关系交好,依旧出列说道:“圣上英明,臣以为此事还有待商榷。” 老皇帝看向楚言礼,神色恢复祥和,轻轻问道:“依尚书令的意思,你是有更好的对策了?” 楚言礼眉头一皱,顿时语塞,他愣在原地,突然有种引火烧身的感觉。 陈悬静也并不着急,朝后挪挪身子倚靠在龙椅之上,给了尚书令充分的思虑时间。 半晌过后,楚言礼仍旧哑口无言。 陈悬静终于开口说道:“既然尚书令没有更好的对策,那四皇子提出的第一条建议,朕准了。” 百官之首杜景瑞立刻率先出列,沉声道:“微臣附议。” 高台之下,众臣无奈,只得齐声回道:“臣等附议。” 陈悬静满意点头,当机立断,命司礼监秉笔太监协中书令陆谨修当庭草拟一道旨谕。 随后陈悬静再次看向四皇子,接着问道:“剩余两条,你不妨直接说吧。” 四皇子得到老人认可,并未得意忘形。 他在回话之前依旧不忘俯身行礼,这才接着说道:“南川有妖邪现世,鬼魅作祟,儿臣认为应贴出皇榜,传达圣谕至境内各郡县,然后倾全国武夫之力,凡能有将妖邪诛杀降服者皆可封受嘉赏,同时根据妖邪危害程度不同,嘉赏种类也可有所区分,同时还要派出我大周锐士,以镇妖司为首深入南川境内,将那妖邪一网打尽。” 老人闻言轻轻点头,很是赞同。 四皇子则接着说道:“大周境内,凡日月所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父皇之子民,南川百姓既处水深火热当中,正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既是父皇之子民,应当情同手足,荣辱与共,所以儿臣建议各地郡县征收钱粮数目增加一成,用以赈灾救济。” 四皇子所提三条建议,中规中矩。 庙堂之上,百官并非不能想到,只是他们开不了这个口。 就如同此刻,四皇子话音未落。 二皇子突然站了出来,他不等陈悬静问话,直接开口说道:“儿臣以为,四弟所提三条建议实施起来怕是会有些难度。” 二皇子想说什么,陈悬静心知肚明。 他身为一国之君,大周现状,南川现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老人还是给足了二皇子脸面,借之口舌,开口问道:“有何难度?” 二皇子正色道:“南川十年大旱,往年朝廷不是没有过赈灾救济,但是天不遂人愿,十年来南川之地滴雨未下,颗粒无收,朝廷每年赈灾捐款不计其数,国库内帑早已空虚,户部更是捉襟见肘,所以儿臣认为四弟所提最后两条,恐怕无法实施。” 陈悬静闻声面露思虑。 他搓着拳,双目空洞的望着殿门,自言自语道:“派兵出征需要粮草,赈灾救济需要钱粮,就连赏赐江湖异士,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看情形的确难度很大。” 老人一直盯着殿门的方向,右手却不自觉的拿起桌上那第三本奏章。 陈元佶突然眯起双眼,看向那本奏章,不知为何内心生出一丝不安。 陈悬静则缓缓展开那本奏章。 他突然看向杜景瑞,开口问道:“敬亭,这折子是你呈上来的,眼下国库空虚,南川灾疫始终无法得到良好改善,你却在这档口,提出今年镇妖司应在坊间以及各司府衙门推举人选,朕想问问,你此举意欲何为。” 此言一出,反应最大的并非提出此条建议的杜景瑞,而是尚书令楚言礼以及二皇子陈元佶。 只因,时机不对。 这二人隐晦的对视一眼,纷纷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宰相杜景瑞也并未及时回话。 陈悬静则接着说道:“镇妖司成立于玄祖之时,几与我大周同岁,历代先王从未更改过选举制度,你既然有胆量提出更改祖制,那你可知道,这镇妖司对我大周的重要性。” 朝中众臣,互相对视一眼,皆是看出对方眼中幸灾乐祸神色。 而百官之前,二皇子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随即脸色铁青。 他似是察觉到什么,可仍抱有一丝希冀,虽能及时忍住心中怒火,但不知不觉中,他浑身散发出一股寒意,眼神睥睨,看向杜景瑞的目光有些阴鸷。 回想早些时日,圣上回朝之前,四皇子曾找到过杜景瑞,两人有过一番言论,只是具体谈了些什么内容,外人并不知晓。 今日四皇子能在百官面前提出那三条建议,想必这其中少不了杜景瑞的点拨。 而杜景瑞身为西席少师,更不可能去坑害自己的门生。 联想到今日早朝,老皇帝陈悬静看似随意的拿出三本奏章,可这三本奏章的内容前后呼应,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提前安排好一般。 此时此刻,二皇子与六部众臣,都似乎察觉到其中有些猫腻,不得不重视起这三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 果然,杜景瑞缓缓俯首,随后朗声道:“臣以为,此举恰恰能解南川燃眉之急!” 陈悬静表面平静如水,他等的便是这一刻。 老人双目一亮,故作惊喜,迫切问道:“此话怎讲。” 台上,台下。 两个老狐狸心照不宣,配合默契。 杜景瑞,那是当朝宰相,百官之首! 他庙堂沉浮数十载,又岂是泛泛之辈,哪怕风平浪静,他都能嗅到一丝异样。 圣上回宫从未召见过任何一位臣子,可杜景瑞偏偏就能凭借一本奏章与老皇帝达成共识。 杜景瑞不慌不忙。 他郎朗开口,声音嘹亮,响彻整座大殿。 “南川受灾,往年朝廷征银纳粮,何其困难,甚至有些偏远郡县,仗着交通不便导致上情而不可下达,耽误了赈济最佳时间,而今臣以为不如摒弃祖制,明码标价,在各郡县公开出售镇妖司名额,所收银钱填补国库,赈灾救民,同时出榜告知天下,凡江湖异士武道大家,有能前往南川镇压妖邪者,功高者同样可填补镇妖司空缺,如此一来,四皇子所提出的所有建议,其棘手之处便可迎刃而解。” 陈悬静要的就是这番话。 可自古以来,君不可无孝。 他陈悬静不好亲手打破祖制。 老人皱眉,故作沉思。 一旁的陈元佶脸色铁青,直到此时他终于确定心中所想,也终于明白当日杜景瑞为何会答应的如此爽快。 这老狐狸竟不顾自身子嗣安危,反而将计就计,只等今日在这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他杜景瑞无形中狠狠地在他陈元佶脸上扇了一巴掌。 二皇子恼羞成怒,屈辱怒涌心头。 饶是他城府颇深,可仍旧忍不住瞪向杜景瑞。 杜景瑞仿佛不曾看到那阴鸷的目光,置若罔闻。 尚书令楚言礼与二皇子关系莫逆,陈元佶有什么计划他自然是一清二楚。 前些时日,二皇子用一粗鄙阳谋算计杜景瑞,这事楚言礼心知肚明,他二人本以为从此便将杜景瑞踩在脚下,哪曾想杜景瑞将计就计,二人一番算计终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楚言礼恶狠狠地望向杜景瑞,突然朝台上一拜,大声呵斥道:“臣有奏。” 老皇帝陈悬静眼底深处游过几丝寒芒,却不动声色,他一扫眉间忧虑,缓声问道:“尚书令有何话要说?” 楚言礼一甩袖袍,指着杜景瑞大声喝骂道:“臣要参那杜景瑞,此等贼子大逆不道,不仁不义,无君无父,实为狼子野心,衣冠禽兽,他堂堂一代南儒大师,竟敢朝堂之上教唆圣上违背祖制,并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卖官鬻爵,此等行径简直就是离经叛道,斯文败类,臣请奏撤去杜景瑞宰相之职,以儆效尤,以正朝纲!” 楚言礼此言一出,六部文臣皆是跪伏于地,齐声高呼:“臣等请求圣上撤去杜景瑞宰相之位,以正朝纲!” 高台上,陈悬静望着殿内臣子,跪伏近半,他不由自主攥紧了双拳。 随堂太监终日服侍老人,他对这位老皇帝再了解不过,察言观色之下,知道老人已经处于爆发边缘。 老太监不愧是圣上身前红人,他未加思索,立马起身来到陈元佶的身前,朝二皇子猛使眼色。 陈元佶正怒视杜景瑞,此时视线被阻,突然回神。 他猛然惊醒,看到了老太监眼中的担忧,随即眯起双眼,侧头看向龙椅之上,发现陈悬静脸色越发平静,莫名中一股寒意涌上二皇子心头。 陈元佶暗自忍住内心屈辱,赶忙躬身俯首说道:“回父皇,儿臣以为尚书令楚言礼言论有失偏颇,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赈济南川百姓,杜相此言不失为一条上策。” 陈元佶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话音刚落,就感觉头晕目眩,浑身微微发抖。 尚书令楚言礼则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望向二皇子。 陈元佶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递给楚言礼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第28章 南湖老六 结党营私,君之大忌! 跪伏众臣,沆瀣一气。 尚书令骤然回神,内心忍不住打个寒颤。 高台之上,陈悬静缓缓起身,一敛祥和神色,淡淡说道:“今日所谈事宜交由宰相全权处理,上书房众臣尽心配合杜敬亭,合议之后,再单独写个折子拿给朕看。” 老皇帝陈悬静说完单独走向侧殿,对跪伏于地的众臣置若罔闻,看都不看一眼。 众臣瞬间惶恐无措,暗自抬头看向老人背影。 尚书令跪伏在地上有苦难言,无奈望向二皇子陈元佶。 陈元佶一甩袍袖,直接离殿而去。 许久之后,众臣在楚言礼的带领下缓缓起身。 众人一阵无言。 朝会一散,众人如雀归巢。 …… 傍晚时分。 一顶不起眼的小轿突然停在端王府门前,尚书令楚言礼一身便装,无需府内下人通禀,迈步径直走入端王府内。 此时端王府正殿当中灯火通明。 殿外风疾气寒,殿内却如阳春三月,热浪炙脸。 首座之上。 二皇子陈元佶正与耄耋老僧举子对弈。 楚言礼来时,只见端王正举棋不定,眉头微蹙,思虑许久。 他走到棋盘之前,默默观看。 端王府陪侍丫鬟,身姿妙曼,莲步款款,立马为楚言礼端来一碗熬制已久的参茶,并为其在桌前安置了一张太师椅,整个过程未曾发出半点声响。 楚言礼轻轻落座,盯着那险象环生的棋局,端起参茶浅尝一口。 棋盘上,白黑对峙,黑子岌岌可危。 陈元佶看似下棋,实则内心思绪万千,他手执一枚晶莹剔透,珠圆玉润的黑子,整个人安如磐石。 片刻后,黑子随着手指缓缓落下,正中天元! 楚言礼观棋不语,默不作声。 黑白对弈,如阴阳搅动,重在养气布局。 棋盘上,方寸之间,黑白二子布局如滴水穿石,局势纵横交错变化无穷,犹如战场上千军万马撕咬绞杀在一起,酣畅淋漓却又不失凶险。 白子四面埋伏,看似稳操胜券,奈何已黑子布局多时。 待到端王手中那枚黑子稳稳落下,这收官之时如水银泻地,虽是静谧无声,可须臾间白子便土崩瓦解,一泻千里。 那枚黑子稳坐天元,静静地卧在棋盘正中心,看似孤立无援,实则与外围黑子遥相呼应,气势如长虹贯日,君临天下。 场上局势瞬息万变,白子气势萎靡,一退再退。 黑子则绝处逢生! 一子,定乾坤! 看到此处。 尚书令楚言礼突然抚掌,微微颔首。 耄耋老僧亦是将手中棋子轻轻放进棋罐之内。 陈元佶则微微一笑,转头看向楚言礼,和声问道:“折子呈上去了?” 楚言礼无奈摇摇头,说道:“棋差一招,杜景瑞果然狡诈。” 陈元佶毫不在意,轻声说道:“对弈之道就如两军对垒,兵家圣人曾言兵不厌诈,虽说他杜景瑞棋高一招,不过本王所求,可不是那虚无缥缈的赞扬之声。” 楚言礼看着陈元佶,在其身上仿佛看到了陈悬静的影子,他很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知道对方说话之时很不喜被人打断,所以也就并未着急开口。 果然,陈元佶接着说道:“本王今日虽在百官面前受辱,可仔细想来,本王所求无非是借他人之手打破祖制,接下来你也无需羞恼,全心全意帮他就是。” 尚书令楚言礼虽贵为六部之首,奈何论起心机城府,他比之宰相杜景瑞还稍显稚嫩。 当日陈元佶用一粗鄙阳谋,设计陷害杜书桓,随后派人将那封密折送到宰相府上,杜景瑞只看了一眼便察觉出其中猫腻,顺势将计就计,反过头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了陈元佶一巴掌。 这件事不管前后,楚言礼全程参与其中,可他始终想不通其中关窍,更不明白陈元佶为何非要更改祖制,在各司府衙门推举人选。 楚言礼不动声色,暗中立马猜想到二皇子必定还留有后手,只不过这后手到底是什么,他并不知晓。 镇妖司,一个毫不起眼却又被历代先王无比看重的特别衙门。 自鸿蒙开辟,天地清浊二气始分,世间万物初开灵识,出于自身本能皆妄想超脱生死,与世同存。 大道无情,不可忤逆。 天地有感垂悯于万物,自初开之时,骤生玄黄灵气,世间万物莫说九窍生灵,就是草木顽石皆可吸收日月之精华,参悟天地长生大道之玄妙。 蛮荒之地更是生出无数鬼魅妖邪,荒古凶顽异种涂炭生灵,清明灵秀之山川大泽意志滋生,诞生山水正神福佑一方天地。 人族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诞于天地之间,应运而生。 太古时期由于人族体质太过孱弱,无法与天灾横祸,凶兽妖邪相抗衡,而且人族先祖各部落之间多有杀伐,以至那个时期的人族生存艰苦,无比凄惨。 奈何,人为万物之灵长,独受天地宠溺,人族更是承天地气运,得天独厚。 上古时期,一代代先驱至善之辈,眼见周遭世界诸般神奇,天灾横祸肆虐世间。 他们为造福于后代子嗣,苦心钻研修真吐纳,炼气之术,终是研究出一套适合人族修炼的长生之道,凭着玄妙之上的修真秘法,这些先辈终是带领人族立于世间之巅,更有甚者受天书以反洞天,避开生死,掌握轮回,真真正正做到了与天地同寿。 久而久之。 除大周之外,天地间修真炼气者多如牛毛,更似过江之鲫。 这些修真炼气之人,最终被世人称为山上仙人。 他们以凡人之躯夺天地之造化,脱胎换骨,奈何大道惶惶,想要做到返璞归真何其艰难,长生修真一途,既要根骨资质又讲究自身悟性,还有那可遇而不可求的福缘机遇,冥冥中又要避开天道谴罚。 千万年来,最终能悟得长生大道,返璞归真者寥寥无几,山上山下几无传闻。 只是这些人仍旧趋之若鹜,虽最终不得归真,可他们仍旧能凭借那无上玄奥修真秘法,在那渺渺大道之中寻得一术。 此术玄妙通天可避生死,搬山填海不在话下,更能手摘日月,敕神伏魔,玄之又玄,妙不可言。 长此以往,这些山上仙人再通过口传身教,薪火相承,将那些修真秘法、玄妙神通一代代传承下去。 时至今日,天下之佼佼者,无非“释、道、儒”这三家。 然而世事无常,月有圆缺。 大道本残,世间万物,天地规则,哪有绝对完美的存在。 就好比这大周,所追所求,与那世间人截然相反。 大周尚武世人皆知,就好像在故意倒行逆施与天地对抗,不管是山上仙人,还是凡间俗子,都觉得这大周不可长存。 可大周偏偏就凭借着粗浅至极,不入归真的技击之术,传承国祚两千余年。 当然,这其中不乏也有其他因素的存在。 然而大周就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令世人瞠目结舌。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大周久存于世,自然也免不了与山上仙人多有磕碰。 这时候,镇妖司便应运而生。 平日里,凡大周境内有山上仙人凭神通秘术为非作歹者,那必将遭到镇妖司的追杀。 甚至,大周境内只要有妖邪肆虐,邪魔横生的地方,必少不了镇妖司的身影,就连那坐镇一方的山水正神,土地河伯都受镇妖司管制,不得自由,更有传闻,镇妖司内不但羁押着妖邪鬼怪,甚至就连那山上仙人也拘押了不少。 这镇妖司,就如同大周专门打造的一柄斩神之刃。 可以说,这个神秘而又超脱的府衙机构权势极大,它不受朝中任何府衙管辖,明面上除大周皇帝可以节制之外,不再听受第二人差遣调配。 不过这镇妖司权势虽大不受朝廷管制,好在它同样也不能随意干涉大周朝政。 而且镇妖司之所以每年都在招收人员,填补空缺,那是因为司内接触的任务风险极高,每年都有大量司内精锐死于非命,十不存一,所以镇妖司虽然出名,可它对朝堂的影响却小之又小。 相对来说,一般历代先王或者皇子,轻易不会打镇妖司的主意,他们更愿意将精力放在可纠察百官,掌控百官生死的禁军都尉身上。 眼下陈元佶如此在意镇妖司,甚至冒天下之大不讳暗中算计宰相杜景瑞,借他之手更改祖制,这其中一定还有着更大的图谋。 至于二皇子陈元佶到底在图谋些什么,不为人知。 楚言礼也不好过于追问。 正殿之内,三人皆是默不作声。 楚言礼沉思片刻后,接着说道:“晌午时分,杜景瑞将折子呈了上去,圣上与他在御书房内谈了将近两个时辰,具体内容,无人知晓,只知道那折子上的内容圣上已经批准,眼下中书省正配合杜景瑞草拟圣旨,不过等其实施起来,怕是还需要一段时间。” 陈元佶不置可否,将手中一把黑子扔进棋罐当中。 他故作轻松,拍拍手说道:“南川之地若真那么容易解决,也就不会拖上十年之久,眼前国库空虚,出兵纳粮都需要大量时间,而且还要有一个前提,那便是镇妖司选举能顺利进行,这样,你通知一下各司府衙门不要从中作梗,让他们全力配合杜景瑞。” 楚言礼点点头,突然转开话头道:“四皇子今日在早朝上一鸣惊人,杜景瑞又身为西席少师,此事若成,恐怕到时会对王爷不利。” 陈元佶闻言双眼一眯,随即语气轻蔑道:“这两年未在宫内,没想到老四在杜景瑞的调教下成长的倒是挺快,只不过他还是太嫩了点,至于这杜景瑞,他敢当着百官之面,公然提出卖官鬻爵,你觉得今日之后他还能坐稳这宰相之位吗?” 楚言礼微微一笑,说道:“莫说我等儒家学子,恐怕就是以南湖书院为首的那帮假儒都不能容忍,这杜景瑞是真不怕遭天下人唾骂,这种事都敢做得出来,而且还如此明目张胆。” 陈元佶同样冷哼一声。 他忽然想起前些时日,设计陷害杜书桓时遇到的那个少年书生,于是开口问道:“本王听闻,前些时日长安城内来了几位南湖书院的学生,不知道楚大人对这几人有没有了解。” 楚言礼闻声眉头一挑,随口问道:“哪几人?”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耄耋老僧突然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随后起身离开了正殿。 楚言礼莫名其妙的看了老僧一眼。 陈元佶却不以为意,望向楚言礼笑着说道:“上师乃世外高人,他想些什么,岂是我等能猜测到的。” 楚言礼也知道老僧身份不简单,不敢得罪对方,于是接着问道:“南湖书院居然派人到我大周来了?” 陈元佶微微点头。 楚言礼目露寒芒,问道:“都有谁?” 陈元佶仔细想了想,说道:“听闻其中两人辈分挺高,世人称他们为南湖七子。” 楚言礼闻言大惊失色,难以置信。 端王看到楚言礼的脸色,突然眉头一皱,很是不喜,沉声问道:“不就是一个名号,楚大人何故如此慌张。” 楚言礼自觉失态,平息一番情绪后,语气有些沮丧道:“端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 陈元佶心头怒火渐生,追问道:“他南湖书院名气再大,那也不过是一座书院罢了,他还能挡我大周百万锐士不成?” 楚言礼察觉端王语气有些不善,赶忙说道:“你可知那南湖书院的山主是何等人物?” 陈元佶闻言默不作声,冷眼以待。 楚言礼不以为意,缓缓说道:“那南湖书院的山主,曾是我儒家至圣先师弟子之一,虽说他后来创立南湖书院自成一脉,可他在儒家当中的辈分仅在至圣先师之下,那南湖七子便是他的亲传弟子,你说他们对天下文人的影响大不大。” 陈元佶闻言脸色一沉,没有立即说话。 楚言礼则叹口气,接着问道:“端王可知,南湖七子当中老六是谁?” 陈元佶满眼疑惑,摇摇头说道:“我对南湖书院虽有耳闻却不甚了解。” 楚言礼闭目片刻,随后语不惊人死不休,缓缓道:“正是当今圣上!” 第29章 打草惊蛇 大风起兮,云疾鹰逐! 翌日清晨。 少年衙役换上一身崭新差服,斜挎着一个小包袱,别过周老头后轻快地走出了京兆府的大门。 晨光洒下,映照全身。 少年身心无比快意。 他脚步轻快,仅用半个时辰就回到吉祥街的小驿馆当中。 一别数日。 当少年再次走进小驿馆,内心一阵惆怅。 时辰尚早,曾泰正在外巡街,小驿馆内一片寂静。 宁念虽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可这个曾泰着实令他有些意外。 小驿馆房门推开的瞬间,眼前场景令少年无比诧异,没想到这曾泰身形臃肿,却是个勤快简洁之人。 小驿馆内一尘不染,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就连那老旧桌椅都被擦拭的锃亮。 少年迈步走进驿馆,吴老头生前常用的那张躺椅,被放在一旁的角落当中。 宁念面露微笑,轻轻来到躺椅跟前,将肩头斜挎的小包袱摘下,放在躺椅内。 他在前堂转了一圈,随后来到后院当中。 少年走到吴老头居住的那间厢房门前,沉默片刻,轻轻推开了厢房的房门。 厢房内同样一尘不染,再也看不出丝毫老差头住过的痕迹。 宁念站在门前怔怔出神。 片刻后,少年轻轻关上房门转身离去。 宁念出了小驿馆,并未直接回家,他不知不觉来到泰祥街上,最终停在赌坊门前。 赌坊不同于其生意,一天十二个时辰人来人往,从不歇业。 少年目光清澈,立于门前。 守在门口的赌坊打手看到宁念的瞬间神色一紧,慌忙上前将其拦住,一众打手将少年围在中间,有的人则趁机一抹身钻进了门内。 此处异常立马吸引了附近的百姓。 只不过这些街坊都知道赌坊是黑虎帮的产业,所以虽然好奇,可无一人敢上前围观。 少年双目平静的如一潭秋水,被人围住毫无惧色,他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不多时,赌坊内传来一阵嘈杂声。 众人呼和,一涌而出。 钱宏首当其冲,迈步来到门外,他看清来人是宁念后,阴鸷脸庞突然生出一丝冷笑。 宁念咧嘴一笑,朗声道:“钱副帮主,好久不见。” 钱宏一愣,从少年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敌意。 可他对少年的脾气秉性深有了解,脸上皮笑肉不笑道:“嘿哟,这哪股仙风把咱宁小差给吹来了,怎么,多日不见宁小差也好上这口了。”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打手很识趣的搬来一张条凳放在钱宏身后,同时还端来一杯热茶,供钱宏暖手。 钱宏看都不看身后一眼,他接过热茶,冷笑着一屁股坐在条凳之上,一条腿踩着条凳,草莽之气十足。 “别怪我没提醒你,宁小差想玩不要紧,可若是输了,咱可不兴赖账。” 钱宏堵着大门,语气讥讽,嘴中调侃着身前少年。 宁念笑容灿烂,想都未想:“俗话说东奔西跑,不如坐下来掷色子押宝,我穷怕了,就不兴撞撞大运发笔横财?” 钱宏看着少年冷笑连连,随即道:“就怕你宁小差没那个财运,到时候输个底朝天,赖账不说,再把我们押入大狱,我们可上哪说理去。” 少年闻言,渐渐敛去笑容,他平静说道:“我丢了件东西,想让钱副帮主帮我找找。” 钱宏闻言眯起双眼,声音极其冷淡:“宁小差身为巡街衙役,在这一亩三分地,谁敢偷您的东西。” 宁念则缓缓笑言:“话不是这么说,泥菩萨都有自身难保的时候,更何况我,我也是猜那件东西可能在钱副帮主这里。” 钱宏死死的盯着少年,片刻后突然咧嘴一笑,望向左右打手调侃道:“你们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动宁小差爷的东西,就不怕他老人家一怒之下,把你们全下了大狱吗?” 众打手闻声,一阵哄笑,完全没将少年衙役放在眼中。 坊间传闻,黑虎帮身后有贵人扶持,这一点,从近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足以证实。 至于这位贵人到底是谁,无人可知。 众人只知道,江湖上很少有人敢轻易招惹黑虎帮,天长日久,黑虎帮气焰越发嚣张,做事也越来越目中无人。 宁念对此早有耳闻,只不过自他上任以来,除了最开始那段时间有人找过他麻烦,从那以后两者之间再无过多交集,所以宁念和黑虎帮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两相无碍。 前段时间,泰祥街有人纵马行凶,宁念身为巡街衙役不能坐视不管,以至于吴老头因此死的不明不白。 今日宁念突然来到赌坊,钱宏自然猜到少年来者不善,所以也一直未给对方好脸色。 面对众人嘲讽,少年不以为意。 他站在人群之前,紧紧盯着钱宏,脸上笑容越发灿烂:“我猜那件东西,你一定见过,没准它就在你的手上。” 钱宏斜眼瞥向少年,语气不冷不淡,问道:“宁小差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少年笑笑,不疾不徐,缓缓说道:“吴爷的那柄腰刀。” 钱宏闻言骤然色变。 京兆府驻吉祥街差役吴老头,不日前突然身死,虽说仵作已下告禀,说吴老头死于酗酒过度,可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猫腻。 钱宏身为当事人,怎能不知吴老头真正死因,也幸好黑虎帮身后的那位贵人手眼通天,暗中敲打一番于廷安后,那堂堂京兆府尹愣是为了明哲保身,将此事给压了下去。 此时宁念再次提及此事,怎能让他不心慌。 钱宏不傻,更不可能嚣张到承认拿了老差头的腰刀,不然那岂不是变相的承认吴老头是他杀的了。 于是,钱宏突然坐直身子,隐隐中身上散发出一股寒意。 他盯着少年一字一顿道:“宁小差,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讲,吴爷身为朝廷公差,他的东西怎么可能在我身上,而且还是兵刃,你说此话莫不是想栽赃陷害不成?” 少年闻言,笑容灿烂。 他看都不看钱宏,而是调侃道:“钱副帮主不必慌张,你怎么可能做那偷盗之事,我只是猜想,这些时日驿馆内无人看守,是不是有那胆大包天输急眼的赌徒,悄悄溜进去拿走了那柄腰刀,随后来到赌坊当作赌资,压在了宝局上。” “有吗?……有吗?” 钱宏立马装作一脸无辜,望向左右,语气轻佻,不停追问。 众打手赶忙摇头,矢口否认。 钱宏一脸得逞,无辜的看向少年道:“宁小差你也看到了,不是爷们不帮你,实在是毫无头绪呀。” 少年闻言沉默,立于门前久久不肯离去,他身着差服,悬配腰牌。 如此一来,一众前来玩钱的赌徒混子进出不得,着实耽搁了赌坊的生意。 时间一久,钱宏终于忍耐不住,冷声道:“宁小差,这时段好像不是你巡街的时间吧,你堵在我家门口算怎么回事?” 宁念闻言装傻充愣,故意看看左右,无辜说道:“我分明站在街上,走累了在这歇会,怎么,碍着你钱副帮主了?” “你!” 钱宏语塞,怒目而视。 少年却置若罔闻。 正这时,一直在外巡街的曾泰发现了此处异常,他赶忙跑到众人身前,看见宁念的那一刻咧嘴笑道:“哟,班头回来啦。” 宁念闻言,报以微笑。 曾泰走到近前看出情形不对,皱起眉头朝一帮打手喊道:“都散开,都散开,想干什么!聚众滋事啊!” 曾泰嗓门巨大,经他这么一喊,人群中还真有几个打手内心发怯,不自觉朝后退了退。 钱宏看在眼中,怒火中烧,“啪!”的一声,将手中茶碗摔个粉碎,盯着那几个打手目露凶光。 曾泰小眼一瞪,看向钱宏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想干什么!” 由于曾泰刚被调来吉祥街没多长时间,虽说他对黑虎帮早有耳闻,可他并不认识钱宏,更不知道眼前坐在条凳上的中年人便是黑虎帮的二当家。 钱宏阴鸷的双眼更加冰冷,笑意吟吟地看向眼前的年轻胖差役,目光令人毛骨悚然。 曾泰被钱宏瞪的有点发虚。 宁念动了动,突然挡在曾泰身前。 钱宏再次看向宁念,讥讽道:“说起来倒是钱某失了礼数,还未曾恭喜宁小差高升。” 宁念目光清澈,一脸轻松。 他态度突然转变,笑着说道:“既然钱副帮主没见过那件东西,那就告辞了,不过我还是希望钱副帮主能帮我多留意一下。” 钱宏冷笑一声,随即说道:“好说,官民一家亲,我会帮宁小差多留意的。” “那就麻烦钱副帮主了。” 宁念说完拉起曾泰转身便走。 第30章 五问书斋 曾泰自然听到了宁念与中年人的对话。 此时宁念转头便走,曾泰不免有些疑惑:“班头,咱们就这么放过他了?” 宁念并未过多解释,直到彻底离开泰祥街后。 少年突然停住身形,一脸认真的看向曾泰,语气郑重道:“记清刚才那人的样子了?” 曾泰不解其意,默默点头。 少年洒脱一笑,日光撒在脸上,缤纷灿烂。 他缓缓道:“他就是黑虎帮的二当家,这个人你不要招惹,我与黑虎帮之间有点事,以后再撞上直接离开就行,不要过多干涉。” 曾泰为人直爽,性格豪放。 他听闻此言毫不在意,大大咧咧道:“那怎么能行,我不管他什么黑虎帮还是白虎帮,咱身为大周巡街差役,你和黑虎帮之间有仇怨,我怎么能坐视不理。” 宁念目光清澈,张口欲言。 曾泰立马将话头堵死,接着说道:“你虽然是班头,不过我并不归你管辖,这事不用商量,而且我在朱雀街上任职的时候就听说过黑虎帮,欺行霸市,为祸乡里,别人害怕他,我曾泰可不怕,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就该恩怨分明,快意恩仇,唯唯诺诺,低眉顺眼那种事咱做不来。” 少年闻言神色平静,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中尽是认真,他摇摇头说道:“这事不提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今日早散会差,下午时我来替你。” 宁念说完自顾自朝榕花巷走去,留下曾泰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不多时。 少年回到榕花巷的家中,发现院门上添置了一把新锁。 不用想,肯定是曾泰所为,少年心中一暖。 由于宁念没有钥匙,他立于门前。 片刻后,他将小包袱随意的丢在门旁,刚走出榕花巷外就与急匆匆赶来的曾泰撞个满怀。 曾泰一脸窘态。 宁念则笑着看向曾泰,客气道:“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而且这附近的街坊自小看着我长大,家中境遇他们一清二楚,其实用不上锁门的。” 曾泰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拿出一枚铜匙,递给宁念的同时随口道:“还是上把锁的好,有备无患,毕竟打我记事起,家家户户但凡出门都会上把锁头,上次来你家帮你拿衣物时,看见这门不上锁,心里总是觉得少点什么,特别别扭,所以就买了把锁头,这些日子倒是让我都把这事给忘了。” 宁念知道曾泰是出于好心,他也很真心的感谢这个胖衙役,接过铜匙后轻声说道:“这锁头虽坚却只挡好人,歹人若想进院,就是放道千斤闸也拦不住。” 曾泰闻言手抚额头,细细咂摸,知道少年并非说教,而是有感而发。 年轻的胖衙役思忖片刻,觉得这话虽糙,可还挺有道理,嘿嘿一笑,洒脱道:“乍一听有点不近人情,可细细琢磨还真是那么个理,班头,没什么事我就先去巡街了,咱们晚上见。” 胖衙役话落,转身即走,毫不拖沓。 宁念望着曾泰的背影,目送其彻底消失在人群中才转身回家。 锁头脱落,熟悉的开门声令少年心头荡漾。 小院里一如既往,整洁如初,显得有点空旷。 宁念迈步走进屋内,将小包袱内的物什一一归纳好。 由于他这些时日一直在京兆府养伤休息,精力很是充沛。 少年归纳好物品后,闲来无事坐在床边胡思乱想,偶然想起那个名叫李凤言的少年书生,于是他思忖一番,起身走出了家门。 现在虽然有了锁头,可宁念依旧没有锁门的习惯,将院门掩好之后直接出了榕花巷。 半个月前,泰祥街一战,宁念身上差服、短棍尽毁,今日临行前,他重新申领了过冬的差服,外加一根短棍。 少年还特意找到府内一名能与其够得上话的主簿,耐心询问自己这次抓捕凶犯有没有赏钱,哪知平日里还能与其说上三两句的主簿,竟对少年冷眼以待,并告知他没有任何奖赏。 宁念闻言只是轻轻点头,并未过多纠缠,所以此时的少年,依旧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一贫如洗。 然而在那样的危难关头,李凤言挺身而出,宁念又是个守信之人,所以他直接来到瑞祥街,找到张记酱肉馆,忍痛买了只烧鸡和些许酱肉,随后在街上走走停停,寻找一家新开不久的书斋。 前些时日。 曾泰探望宁念时曾经提过,李凤言托他给宁念捎信,说自己在瑞祥街开了一家书斋,名叫五问书斋,而且铺面不小,很好找。 宁念在瑞祥街走走停停,快行至街道尽头时才终于发现那家书斋。 远处看去,书斋毫不起眼,就连牌匾都普普通通,上书“五问”二字,并无任何出彩之处。 书斋门前很是清冷,门可罗雀。 此时铺门敞开,听不到丝毫动静。 宁念走上前朝内看了看,只看到一排排整齐罗列的书架,未发现半个人影。 他轻轻敲了敲敞开的房门。 书斋深处,突然轻飘飘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很是和气:“请进。” 宁念闻声提着酱肉走进书斋,刚一进门一股奇香扑面而来,少年精神一震,诧异的回头看看,后退半步身子探出门外,那股异香瞬时消失不见。 宁念再走进门,异香再次袭来,清新淡雅,久而不散。 少年虽然好奇,可并不失礼数,穿过一排排书架,最终在书斋深处西墙下发现一张矮榻。 矮榻与墙同齐,榻上布有一棋桌。 棋桌上除茶盏之外,还置有一古朴香炉,体型娇小,炉身篆刻山水逼真,惟妙惟肖,炉顶一缕香烟赛雪,呈灵芝形状,凝而不散,就好像掉落凡尘的一层薄云,散发着一股股沁人心脾的异香。 棋桌对坐有两人。 一中年儒士与一花甲老人。 两人正举子对弈,身侧又分别坐着一人。 中年儒士的身侧坐着一位女子,由于背对少年,所以看不清样貌,更无法识别年纪。 花甲老人身旁则跪坐着一位老奴,低眉顺眼,时不时悄悄观察一下老人神态,嘘寒问暖。 由于宁念从未与读书人打过交道,所以此时他站在众人身前,难免有些拘束。 中年儒士转头看向少年,面露微笑道:“需要些什么书籍?” 儒士声音温和,很是悦耳,令人听了会不自觉心中一暖,就如同面对自家和蔼的长辈一般。 宁念回神腼腆一笑,解释道:“我不是来买书的。” 中年儒士闻言,并未追问少年来此的目的,反而解释道:“我这斋里的书不卖。” 少年一怔愣在原地,他细细品味对方话中含义,片刻后疑惑道:“先生开书斋却不卖书,这是什么意思?” 中年儒士轻轻放下手中棋子,微笑道:“这斋内的书籍,不管何人都可以随便借阅,唯独不卖。” 宁念彻底愣在原地。 他自小便在市井中长大,人心善恶早已司空见惯。 世人都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道理亘古不变。 少年心想,难不成这里的书籍借阅也是要钱的,想来也是,如此就可以做到一本书籍被反复利用,薄利多销下也不失为一条生财之道。 于是宁念张口说道:“我不识字,更没钱借阅书籍。” 中年儒士轻轻摇头,和声轻语:“我这斋内任何书籍,借阅时都无需抵押更不用花费钱财。” 少年听得很认真,觉得中年儒士并非拿他寻开心,于是一脸认真的问道:“拿走也行吗?” 中年儒士微微颔首。 少年不死心追问一句:“要是有人借走了不还怎么办?” 中年儒士缓缓道:“那便顺其自然。” 中年儒士的话令少年不敢苟同。 宁念皱眉说道:“可这书本来就是你的,就算是赠予那也得有个限度吧。” 中年儒士笑容满面,随即回道:“这些书籍既不能果腹又不能换钱,只是教人识字认理罢了,若不归还,那便是心生喜爱,成人之美有何不可?” 宁念彻底哑口无言,心想这人还真是财大气粗。 中年儒士透过少年清澈目光,看出对方心底最深处的疑虑,笑了笑接着说道:“这书虽是我的,可道理却是天下人的,我若凭借那一张草纸就将这天下人的道理禁锢于此,秘而不宣,那样做,岂不是成了一个小人。” 少年似是顿悟,一点即透,瞬间便明白中年儒士话中含义,心底最深处的那丝疑虑也烟消云散,看向对方的目光充满了敬重。 中年儒士则接着说道:“凤言年少,活泼好动,他今日刚巧不在斋内,你若想等他,不妨挑本书看看顺便打发一下时间。” 第31章 一本“正经”? 宁念虽生在长安,大周最繁华之地。 可少年身世凄惨,自幼便没了父母,能活下来就已经难得,识字读书对他来说,早已变成一种奢望。 可宁念虽穷,他自小谨记母亲教诲,一有机会便跑到附近的学塾偷偷蹭学识字。 此时中年儒士的话,令他有点心动。 宁念学着私塾先生的样子对中年儒士躬身行礼,随后便走入那一排排林立的书架当中。 中年儒士微微一笑,将目光重新转回棋盘之上。 众人也未加理睬。 少年心性,简单淳朴。 虽说中年儒士已经说过,这斋内书籍可随便借阅,可少年看到那一本本罗列整齐的崭新书籍,并未心切。 他在屋内转了一圈,发现有一列书架上尽是老旧破损的古籍,于是便停在了那列书架前仔细观看,半晌后,最终抽出一本最为老旧破损的古籍。 当宁念抽出那本古籍后这才察觉古籍只有半本,竟是个残卷,而且那首页还是后人修补上去的。 少年虽未察觉出丝毫异样,可矮榻前的中年儒士突然朝少年所站位置看去。 花甲老人似有所察,顺着中年儒士的目光,同样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中年儒士则微微一笑,放下手中棋子,站起身走向少年。 花甲老人同样起身,紧随其后。 一旁侍奉的老奴一脸惶恐,赶忙起身想搀扶老人却被对方制止,老奴会意,只得重新跪坐回去。 四人当中,只有那女子纹丝未动。 宁念此时看着那本残卷,并未放在心上,刚想翻开那本古籍,没想到怀中突然有一物剧烈的颤动起来。 少年眉头一皱,想起怀中那个髹漆木俑。 今日离别之时,他好说歹说最终让周老头将那木俑恢复了原状,本来相安无事,哪成想这会木俑突然有了反应,宁念心知那木俑并非凡物,生怕吓到斋内众人。 由于他右手提着酱肉很是不便,于是便用拿着古籍的左手去按那木俑。 谁知那古籍刚刚贴到胸前,木俑颤动的更加激烈,就如同一条泥鳅般,任凭少年如何用力,都无法使其安静下来。 这时中年儒士已缓缓来到少年身旁。 那髹漆木俑似是收到惊吓一般,突然安静下来。 宁念对那木俑还不甚了解,眼见其安静下来,这才稍感安心。 中年儒士盯着少年,对那怀中之物并未过多理会,他神色祥和,如春风送暖,伸手一指远处书架朝少年问道:“斋内这么多书籍,而且那些书崭新精致,为何你却只拿这本最破旧的?” 宁念回过头看向中年儒士,并未过多解释,挠挠头认真说道:“我看这本最破,心想应该没人愿意看它,所以就拿它了。” 中年儒士望着少年那清澈的眸子,似是能将对方看透,也瞬时明白少年心中所想,并未作声。 花甲老人此时同样来到此处,当他看清少年手中那本残卷后,眉头一皱,看向中年儒士的目光有些异样。 中年儒士并未说话,转身回到了矮榻之前。 花甲老人则停在原地,见少年一身衙役装束,开口问道:“你是京兆府的差役?” 少年诧异的看了老人一眼,他发觉老人明明言语连贯,吐字清晰,可那些话语听在耳中十分别扭,总有种一字一顿的感觉,就好像老人说话之时刻意有所停顿。 宁念并未失礼,立即回神,认真的想了想,生怕老人看自己年幼不信,于是回道:“嗯,接的我爹的差。” 老人昂头沉思,片刻后接着说道:“按大周律,京兆府内的差役人员父死子继,我看你年纪不大,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闻言并不拘谨,爽快道:“宁念。” 老人闻声挑眉,许久后才自言自语道:“那宁大武是你什么人?” 宁念突然笑了,客气道:“那是我爷爷,不过我出生时,他就已经不在了。” 老人点点头,看向少年的眼神似有一丝追忆,自顾自说道:“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已经过去,就连宁大武的孙子都这么大了。” 少年知道遇上祖父故人,语气变的更加恭敬,开口问道:“这位老爷爷,您认识我爷爷吗?” 宁念本是一番客气,没想到一句老爷爷,彻底把对方逗乐,花甲老人哈哈大笑,看向少年的目光也突然慈祥和蔼了几分。 老人笑过之后,指着那本古籍问道:“这本书这么破旧,反正也没人看,不如你先将它借给我如何?” 少年闻言,很是洒脱,将手中残卷朝前一递,说道:“当然可以,不过这本书本就是那位先生的,您若想借阅,还需问一问他。” 少年此举,全凭本心。 这次轮到老人愣在原地,他并未接过那本残卷,而是问道:“你是不是看这本书如此残破老旧,所以就并未放在心上?” 宁念不明白老人为何如此一问,不假思索道:“这本书本来就不是我的,那位先生也说了,斋内书籍任何人都可以借阅,您若是喜欢这本,那您先看便是。” 老人看着少年那一脸天真模样,突然惋惜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一本破书,又不值钱,怎么还推让起来了。” 这时一道稚音从门外传来。 宁念听到那个声音,面露笑容,提着酱肉,拿着残卷,绕过书架朝门口望去。 李凤言大大咧咧,迈步而入。 宁念刚想朝其打声招呼,李凤言却突然朝他做个鬼脸,然后走向矮榻。 少年无奈,只得站在原地等候。 由于视线受阻,宁念并未看到矮榻前的情景。 李凤言来到矮榻之前,朝着那花甲老人规规矩矩行了个儒家大礼。 花甲老人面露微笑,同样站起身朝其回礼。 中年儒士则朝老人介绍道:“这便是凤言,平日里老师对他疏于管教,没想见了你却变的这么懂规矩。” 花甲老人则笑着来到少年身前,突然将胳膊搭在李凤言的肩头。 跪坐在旁的老奴惊恐的看着这一幕,很识趣的没敢多言,而是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 中年儒士见状,哭笑不得。 花甲老人则说道:“回来这几天一直没时间看望你们,今日好不容易腾出点时间,你若再回来晚点,我就走了。” 老人举动过于洒脱。 李凤言先是一阵吃惊,过后立马反应过来。 他贱兮兮看向老人,说道:“没见六哥之前我这心里还直犯嘀咕,本以为这书院里也就五哥我俩能玩一块去,没想到,嘿嘿嘿……” 李凤言看着老人贼兮兮的贱笑。 花甲老人搂着李凤言的肩膀,原本慈祥和蔼的眼神露出一丝狡黠,竟像小孩子一般争风吃醋道:“老师没收你之前,我才是最小的那个,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突然冒出来个小师弟,朕……老夫心里还有点吃醋呢。” 老人一时顺嘴,差点自露身份,随后他又接着说道:“不过你放心,咱书院最讲究一个护犊子,既然你来到六哥的地盘,以后谁敢欺负你,你就告诉六哥,我帮你揍他。” 李凤言嘿嘿一笑,他突然想起宁念,于是说道:“你们先聊,我去见个朋友。” 花甲老人看向中年儒士不解问道:“老七才来几天,怎么就交到朋友了?” 中年儒士欲言又止,他沉思片刻最终还是说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别看凤言性格怪癖,可天生就是颗读书种子,拥有一颗赤子之心,老师曾说凤言对天下至善至美很是敏感,会不自觉的靠近,我想那个少年定是有什么地方吸引到他了。” 花甲老人皱眉,略一沉思,突然双目如炬,他紧紧盯着宁念所站位置,开口问道:“这么说并非是少年找到了那本书,而是那本书找到了那少年?” 中年儒士同样有些疑惑,摇摇头说道:“本是无心插柳,奈何落个扑朔迷离,一切顺其自然吧。” 老人闻言,陷入沉思。 此时李凤言已经来到宁念身前,他似是饿死鬼投胎,眼睛直勾勾盯着宁念手中的酱肉,说道:“不对呀,怎么才一只烧鸡。” 宁念无奈道:“我身上就这么点钱了。” 这李凤言不知什么原因,对宁念的话深信不疑,他也没过多计较,一把接过那包酱肉,再看看对方手中那本残卷,说道:“一本‘正经’,既然与你有缘,那便送你了。” 宁念摇摇头,想将那本残卷放回原处。 谁知李凤言一把拉住对方。 他盯着宁念那清澈的眼眸,笑嘻嘻说道:“眼目,心之窗也,虽然和你才见过几次面,可你信不信,我比你还了解你自己,话说回来,这古卷有些人就是把这书斋翻个底朝天,都不一定能找到,你随手便能把它翻出来,那便是缘分,有时候别太认死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安心收下便是。” 宁念闻言,依旧摇头。 李凤言颇感无奈,一把抓过那本古卷塞进少年怀中,说道:“就算是临时借给你了,等看的腻了,再还回来,当然前提是你能看懂那上面的内容。” 宁念见状,感觉再推让下去,难免有点矫情做作,只得将那本残破古籍收下。 第32章 卤水点豆腐 李凤言毫无读书人的样子,顺势席地而坐。 他解开荷包,撕下一只鸡腿大快朵颐。 宁念见状,笑着调侃一声:“你好像并不缺钱,怎么一只鸡却吃的这么香?” 少年本是无心一问。 可李凤言明显身子一滞,却又立马恢复正常,他口中被鸡肉塞的鼓鼓囊囊,呜呜含糊道:“我小时候饿过肚子,而且差点饿死。” 宁念闻言没有多问,对于饿肚子他颇有同感。 少年虽不了解李凤言的过往,但说起饿肚子,好像这长安城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种痛苦的滋味。 李凤言依旧坐在地上,吃的满嘴流油,同时举着一条鸡腿,好似指点江山,继续说道:“自那以后,本公子最憎恶的就是浪费粮食。” 宁念闻声点头,很是认同。 两个少年。 一人席地而坐,一人蹲在一旁。 李凤言天生慧眼,可直视人心。 可以说他生来便是圣人胚子,自小又在南湖书院长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连那乖张秉性,都好似是对这不公人世的一种无声抵抗,可谓是外浊内清。 反观宁念,出身卑微,身世凄苦,自小便没了父母,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上天眷顾,更别提读书识字,就是那私塾的大门都不曾踏进过一步。 这二人,从相识到现在一共见过三次面,怎么看都不该有丝毫交集。 可少年心性,天真淳朴。 宁念更是身处污秽杂乱的市井当中,那一丝至善天性,自始至终都未曾泯灭。 李凤言天性使然,初次遇见宁念时慧眼探心。 少年那一双清澈到不掺杂一丝污垢的眸子,令他内心先是生出一丝惊诧,后来这丝惊诧转变成好奇,后知后觉下,内心中竟将少年看成挚友,着实令人不可思议。 反观宁念。 他对李凤言知之甚少,可他却能明显的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善意,这股善意很纯粹,不掺丝毫杂质。 性格迥异的两位少年,竟是意气相投,难免不令人感到莫名其妙。 然则世事无常,方为正常,须知命数天定,气运不定。 书架下的两个少年并未有过多交流。 宁念本就是话少之人,他待了片刻后突然起身,朝矮榻方向看了一眼说道:“你这里来了客人,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李凤言没有开口挽留,只是点点头,看都不曾看宁念一眼。 此举看似冷淡,实则不然。 殊知,君子之交,讷言而敏行。 宁念打声招呼后,直接转身离去,同时也带走了那本古籍。 李凤言则毫不顾忌自己读书人的身份。 他同样站起身,提着酱肉走回道矮榻之前。 中年儒士与花甲老人相视而笑,一同看向这个小师弟,眼神深处尽是宠溺。 一直静坐的女子却突然转身,直勾勾看向李凤言。 李凤言见到女子目光心尖一颤,差点没被噎住,含糊不清的说道:“小侄女,你想干嘛?” 原来这女子正是那少女徐瑶。 徐瑶冷冷望着李凤言,她蹙眉愤懑,揶揄道:“嚯,原来是咱家少爷回来了,您真是好阔气呀。” 李凤言翻翻白眼不以为意,大大咧咧说道:“怎么说打小,我也是最疼你的人,干嘛阴阳怪气的,不就是一本破书,送给他又不掉块肉。” 徐瑶凤目圆睁,心里越是恼火,脸上笑容就越发灿烂,她缓缓起身来到李凤言的身前,此时放浪少年还未察觉到危险已悄然降临,仍旧大快朵颐。 徐瑶脸色一变,突然伸出玉手一把揪住李凤言的耳朵,使劲一拧。 李凤言瞬间吃痛,疼的龇牙咧嘴,大声嚷道:“我可是你小师叔,你你,哎哟哟哟……疼啊。” 徐瑶不管不顾,揪着李凤言的耳朵继续说道:“什么天生圣人胚子,我看是天生败家子还差不多,一顿酱肉就把你哄的找不着北啦,那半本地字卷,这世间多少人就是挖空心思都求之不得,你倒好,还没见过几次面,转眼就拱手相送,好阔气哟。” 李凤言被揪住耳朵,语气自然低了几分,慌忙说道:“古人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书斋是大师哥开的,规矩也是他定的,那宁念有本事找到那半本地字卷,便与它有缘,跟我有什么关系。” 少女柳眉倒竖,呵斥一声:“还敢犟嘴!” 徐瑶闻声手上力度又加重了几分,疼的少年赶紧求饶:“哎呀,不敢啦!” 徐瑶余怒未消,接着训斥道:“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就算你没看错那小衙役,但万一那本书被他弄丢或者损坏怎么办,到时候怎么给六师叔交代。” 李凤言着实怕了这个小魔女,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得,眼珠一转,开口说道:“小祖宗,你轻点,我这是耳朵,要不我现在就去把那本书要回来,这总行了吧。” 徐瑶冷笑一声,这点小伎俩还骗不过她,更不肯就此轻易放过对方,厉声道:“你送出去的东西,几时见你往回要过,想趁机开溜,没门!今日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送东西。” 李凤言明显吓一哆嗦,哭丧着脸看向花甲老人,委屈道:“六哥,我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你倒是吱个声啊。” 哪成想,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老人,突然别过头,对少年遭遇置若罔闻,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似乎他也很怕那少女。 中年儒士口口声声要对李凤言严加管教,可看着眼前闹剧仍是有些不忍,更何况他开这家书斋的初衷就如他方才所言,此时见差不多了,于是开口制止道:“胡闹,凤言毕竟是你师叔,赶紧放开。” 徐瑶似乎很听中年儒士的话,冷哼一声,不甘心的放开了李凤言。 李凤言刚获自由,立马一屁股坐在花甲老人身旁。 他气鼓鼓说道:“陈老六,你不愧是老六,刚才还信誓旦旦,说来到你的地盘绝不会让我受欺负,转眼你就翻脸不认人,你堂堂一国之君有啥好怕的,对了,你们大周不是有个镇妖司吗,赶紧把这小魔头抓起来,让她也感受一下这皮肉之苦。” 老人苦笑一声,看向少女的目光和蔼可亲,很是宠溺,说道:“我可舍不得欺负小丫头,你就受着吧。” 李凤言接着翻翻白眼,把头一撇,不再理会花甲老人。 少女则狠狠剜了李凤言一眼。 花甲老人暗自苦笑一声,心想这两个孩子比他家那四个还不省心,看向中年儒士的目光不免有些同情,说道:“大师兄,真是辛苦你了。” 中年儒士并未作声。 此时眼见快到晌午。 花甲老人身心畅快,可他仍旧起身,这次老奴上前搀扶并未被他制止。 老人起身后,伸出右手摆在老奴身前。 老奴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精致玉牌,递到老人手中。 老人拿着玉牌轻轻放到李凤言的手里,说道:“这玉牌我随身携带了几十年,携此玉牌,大周之内,任何地方便可如入无人之境,无人敢阻,你好好收着,有时间就去宫内转转,我这几天朝政繁杂,就不多耽搁了。” 众人闻言,赶忙起身。 老人则摆摆手,示意三人不必相送,他一脸惆怅,带着老奴默默离去…… 第33章 残籍无字 老人走后,书斋内陷入寂静。 中年儒士别有深意的看了少女一眼。 少女察觉到中年儒士的目光,她有些心虚,缓缓低头。 李凤言则劝解道:“算了,小侄女也是出于好心。” 虽说中年儒士没有怪罪少女之意,可他内心情绪明显起了波澜,他当然知道少女是出于好心,也就并未多言,转身去了后院。 中年儒士走后。 李凤言清清嗓子,低声朝少女说道:“行了,别装了,大师兄都走了。” 少女缓缓抬头朝李凤言做个鬼脸,但她仍有些不放心,问道:“大师伯不会真生气了吧。” 李凤言闻声满不在乎,他昂着头走到矮榻前,一屁股坐了下去,看着盘中棋子说道:“放心吧,他就是有一天生老师的气,都不会生你的气。” 徐瑶眉头微蹙,内心仍有些忐忑,自言自语道:“那小差役太没眼色,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最是无情帝王家,六师叔身为一国之君,万事必以大周江山为先,我那样做也是无奈之举。” 李凤言坐在棋桌之前,手执黑白二子,竟能做到一心二用,将盘内棋局延续下去。 他看都不看徐瑶,开口说道:“你还知道六师哥是一国之君啊,你那点小机灵他会看不出来,简直就是多此一举,再者说我就不信六师哥会为了半卷残籍,不顾同门情谊和我翻脸。” 少女心忧,随即说道:“毕竟是大师伯在场,谁知道六师叔内心是怎么想的。” 李凤言紧紧盯着棋盘,悠悠回道:“观棋探心,六师哥初心未改,放心吧。” 少女心思繁重,闻言幽幽叹息:“六师叔已离开书院数十年,咱俩今日都是第一次见他,那地字卷本来就是大周之物,你倒痛快,当着人家的面将那残籍送予毫无相干之人,人家不念及那份香火情,也是合情合理。” 李凤言突然转头看向少女,严厉道:“固执己见,大人的事以后少插嘴。” 徐瑶撇撇嘴,露出一副可怜相。 李凤言见状一阵头大,急赤白脸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差不多得了,刚才我耳朵都差点被你揪下来,我都没说话,现在教训说你一句,你还委屈上了。” 少年服软,愁眉苦脸。 少女莞尔,笑若繁花。 …… 瑞祥街,花甲老人领着老奴默默前行。 不多时,一顶小轿拦住二人去路,稳稳停在二人身前。 轿内空无一人,老奴迅速上前掀开轿帘,将老人扶了进去。 待老人坐稳之后,轿帘放下,老奴使个眼色,小轿顺势而起,四平八稳,缓缓前行。 老奴年纪虽大,可腿脚很是利索,紧紧跟在小轿一侧,不曾落下。 小轿一侧的轿帘被轻轻掀起一角。 老奴赶忙上前,洗耳恭听。 花甲老人神色平静,他轻声说道:“朕对那少年衙役挺感兴趣。” 书斋内众人谈话,老奴一字不落全听进了耳中。 他能侍奉老人这么多年,除了尽心用力之外,心机更是过人。虽说他并不知那地字卷是何物,可通过少女那一番言语,老奴深知圣上今日出宫,除了探望那几人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寻找那本地字卷。 于是他尽量压低声音又正好能让轿内老人听清,说道:“主子,要不要小的派人将那小衙役……” 老奴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并未将话说透,含义暧昧不明。 这便是老奴的聪明之处,若有提议,牵出话头即可,万不能私自替老人做主。 果然,老人轻轻摇头,缓缓说道:“回宫后,你先去镇妖司一趟,看看谁在家里,就让他先别出去了,替朕好好盯着那个少年点。” 镇妖司,权职最大者乃是镇抚使,下辖还有四位指挥使,其余人等除小旗之外再无官职。 老人此话颇有深意。 可老奴却立马会意。 他低声说道:“昨日指挥使知大人刚刚回京,一会回宫,奴才立马去知会她一声。” 老人闻言点点头,似乎对老奴口中的知大人很是放心,不过他还是叮嘱一句:“暗中盯住就行,莫要惊扰到对方。” 老奴规规矩矩低声应是,可具体怎么安排,他内心已有了对策。 …… 榕花巷尽头的小院里。 此时宁念已经回到家中。 他躺在床上心痛不已,伸手摸了摸腰间那空瘪的钱袋,更加头痛万分。 京兆府巡街差役,看似风光,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并不是什么肥差,每月差饷虽能管个温饱,可最终也省不下几枚铜钱。 由于宁念这些年没少受街坊邻里照顾,所以他当差这两年,挣得那饷银全都还了人情,手头上拮据的很。 今日,为还李凤言人情,一下子花费那么多铜板,少年心头滴血。 倒不是他吝啬,不愿请客,实在是少年穷怕了,那忍饥挨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晌午一到。 正值血气方刚的少年,肚子开始咕咕作响,然而他却没有吃饭的心思,躺在床上双眼空洞的望着屋顶,心中盘算着,就不应该再多买那些酱肉,一只烧鸡应该足矣。 少年胡思乱想,片刻后想到从书斋带回的那半本古籍。 常言道:书中自有千钟粟。 宁念心想又不是没饿过肚子,忍一忍便过去了,这会倒不如看看书打发下时间,等到晚上多吃两口便是。 少年说做就做,突然起身,将髹漆木俑以及那本残卷从怀中一同掏了出来。 此时木俑一动不动,仿若死物,任凭少年怎么摆弄就是毫无动静,不过宁念此时并未将心思放在它的身上,将木俑放在了一边后,他看着手中那本残籍,来了兴致。 这半本残籍品相太过不堪,好像被人肆意蹂躏过无数次,连那书角都被磨平,呈圆弧状。 由于这本残籍太过于老旧,宁念拿在手中十分小心。 他轻轻翻开残籍首页,发现里面没有丝毫内容。 少年心生疑惑又往后轻轻翻了几页,依旧如此,直至最后将整本书翻完,宁念愣是没在书中看到一个字。 他怔怔的望着手中残籍,心道这哪是什么书籍,分明就是半本老旧黄纸。 可宁念望着那老旧破损的残籍,突然又莫名心生感触。 常人碰上此事,必定心生记恨,猜想那书斋主人戏弄自己。 可宁念并未产生这种想法,他更没将这无用残籍弃之不顾。 少年心底突然冒出个念头,想到若将它送还回去,将来难免不会被其他人挑走,若那人心性和善还好,可若是个暴脾气急性子,一怒之下必将这空无一字的残籍撕毁,到时必定生出事端。 于是少年找来一个木匣,将其郑重保存。 宁念此举,幼稚可笑。 奈何他看着那残破古籍,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两者同病相怜。 少年感同身受。 “咕咕。” 宁念刚将那残籍放好,肚子不合时宜的再次发出一阵怪叫。 少年无奈,勒了勒腰带,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第34章 五鬼盗匣 初冬气寒,时值深夜。 此时已是下半夜,街面上很是空旷,偶尔出现一两道人影,要么行色匆匆,要么东倒西歪,这时段还能在大街上肆意乱窜的,除了赌徒,便是醉汉。 宁念下午时一早就走出了家门。 不过他找到曾泰时,对方却谢绝了他的好意,愣是熬到傍晚才散差回家。 此时月华洒下,万籁俱寂。 少年身披月霞,行走在大街小巷当中…… 榕花巷,漆黑依旧。 巷弄尽头的小院里一片空旷,院门虚掩,仍旧没有上锁。 “吱呀。” 寂静的夜晚,一道开门声骤然打破院内宁静,看不到任何身影,房门却无风自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令人毛骨悚然。 正屋内原本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此时房门被推开,银白月光透过那道缝隙挤进了屋内。 “淅淅索索……” 地面上突然生出一阵细微杂音,好似清风拂草,杂乱无章,伴随着那杂音还时不时传来一两道“吱吱”声,似是在交流。 若宁念在家,借助那月光可以清晰发现,此时地面上赫然出现五只体型肥硕的巨鼠。 这几只巨鼠面相丑陋,狰狞恐怖,豆大的眼珠泛着清幽绿光,十分灵性,它们鬼鬼祟祟,先是凑在一起交流一番,随后又各自散开,在屋内肆无忌惮的爬来爬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不多时,一只巨鼠突然跳到床上,它左顾右盼,发现床头放着一个简陋木匣,于是便来到木匣跟前嗅了嗅,随后人立而起,两只前爪向上一掀,打开了木匣。 它直立着身子侧头朝匣内看了一眼,发现木匣内放着一本残破古籍,豆大眼珠突然一亮,竟似人一般露出兴奋神色朝屋内其余巨鼠吱吱叫了一声。 其余巨鼠听到呼唤纷纷拔地而起,化作一条条灰影,凭空飞跃到床头之上,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四只巨鼠来到床头,皆是探头朝匣内看了一眼,随后兴奋地围着木匣不停转圈。片刻后,一只体型最大的巨鼠突然发出一道低沉嘶吼,其余巨鼠像是得到命令一般,立马散开,跑到木匣四角。 体型最大的巨鼠先是将木匣盖好,随后跳到木匣之上,朝着下面四只巨鼠再次低沉嘶吼一声。 四只巨鼠心领神会,皆是人立而起,像抬轿子一般将木匣抬了起来,它们动作一致,无视任何障碍,抬着木匣迅速跑出了小院。 与此同时。 巷弄口突然出现一盏白纸灯笼,灯笼内烛火明灭不定,灯笼的主人则是一身翠绿长裙,身姿妙曼婀娜,脸上笑意盈盈,缓缓将灯笼插在了青石墙上。 那院墙原本由青石垒就,坚硬如铁,灯笼杆则平淡无奇就是根再正常不过的纤细木棍,令人震撼的是,纤细木棍插入到青石当中,平缓顺滑毫无凝滞,就好像插进一块豆腐当中,不受丝毫阻挡。 随后,灯笼主人轻轻一跃。 须臾间,倩影原地扭曲,缓缓消散。 一道翠绿匹练,直上云霄! 夜空之上,月光皎洁,薄云如纱。 灯笼主人再现身时已处半空当中,一缕薄云在其脚下缓缓流动,月光洒在那道倩影之上,宛若瑶池仙子。她脚踏薄云,俯身凝视,看到地面上五只巨鼠专走阴暗小巷,翻墙过屋如履平地,抬着那木匣化为一道灰影,速度极快。 女子嘴角微微翘起,神色玩味,望着巨鼠逃离的方向,内心有所察觉。 随后,倩影坠落,如断翅彩蝶,轻盈迅疾,落地无声。她回到榕花巷前,摘下那盏白纸灯笼,轻轻踏出一步,便跃出百丈距离,时隐时现,宛若鬼魅。 长安城东南一隅。 此处有一城隍庙,占地近二十亩有余,距离榕花巷少说也有三十里的脚程,然而那五只巨鼠仅用一炷香的时间,便来到了此处。 虽是深夜,可城隍庙内并未关门。 五只巨鼠毫无顾忌,抬着木匣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不消片刻,那盏白纸灯笼又出现在城隍庙前。 挑灯女子朝庙内望了一眼,并未着急入内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然而,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庙内始终没有丝毫动静。 挑灯女子面色一冷,缓缓上前将白纸灯笼插在庙门一侧,孤身走入城隍庙内。 城隍庙正殿当中灯火通明,大鼎香火未断,烟气缭绕。 挑灯女子走入正殿,朝后轻轻挥手,那数百斤重的殿门竟独自缓缓合上,她走到神坛近前,既未发现那五只巨鼠的踪影,也未感受到任何阴物气息。 于是女子望着神坛上那泥塑神像冷声道:“小小城隍神,好大的架子,见了本使还不现身。” 挑灯女子,话音未落。 殿内空气突然一凝,就连那随意飘动的香火烟气都停了下来,神坛上的金身泥像蓦地活了过来,双目之中射出一道金光,低头看向殿内女子,缓缓开口道:“小神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挑灯女子则目光冰冷,盯着神像冷声道:“你纳于泥像金身当中,不肯现身,看来是想一错到底了。” 神像眉头一皱,无辜道:“知大人此言何意,小神自上任以来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未曾出过半分差错,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挑灯女子面露讥讽,声色俱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念你守护京城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已经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却不知珍惜还在此强言狡辩,就不怕本使收了你那金书玉牒,打碎金身,让你自此以后变成孤魂野鬼。” 神像闻言,面露愠色,金光射在女子身上,怒声道:“好霸道的指挥使,我虽受镇妖司管治,可本神乃是先帝敕封阴司正神,镇守京都气运,守护长安城池,你今日不分青红皂白,大闹城隍庙,你这是在忤逆先帝英灵!” 挑灯女子怒极反笑:“你受尽人间香火却不思感恩,暗中觊觎圣上之物,现在还敢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本使今日必将你绳之于法,不留半分情面!” 神像闻言神色大变,知道今夜之事已东窗事发,可他仍旧强自镇定,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语气强硬道:“知大人此言何意?” 挑灯女子见那城隍神死不悔改,不再给其半分情面,骤然抬脚朝前迈出一步,刹那间,整座大殿剧烈晃动起来。 神坛之上,城隍神勃然大怒,丈高金身缓缓站起,金光大盛,他抽出腰间金锏,一跃而下,劈头便砸。 望着那快速砸下的巨大金锏,女子面露一丝嘲讽,伸出右手轻轻按在金锏之上,下一刻,金锏瞬间化为无数齑粉,静谧无声。 那只柔嫩手掌却毫发无伤,瞬间凭空生出一股巨力,化形为掌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扇向金身神像。 金锏摧毁的瞬间,城隍神便大感不妙,想抽身布后退已来不及,被那巨力化成的手掌狠狠扇飞出去,最后摔在神坛之上。 金身神像立马破损不堪,金光泯灭,周身金漆如同风化,不停脱落。 城隍神金身受损,骇然惶恐。 坊间传闻,镇妖司内高手如云,四大指挥使更是达到武道八品云游境,一身玄力排山倒海,御风远游不在话下,已入仙人行列。 城隍神身为京都阴司正神,享尽人间香火,神力自然非比寻常,从未将这些传闻放在心中,可他没想到自己与那女子实力差距如此之大,惊恐之中赶忙催动神像,挣扎起身。 挑灯女子身形鬼魅,不给城隍神丝毫反抗的机会,一脚踏在神像之上。神像破损的脸庞上露出惊恐神色,急声厉吼道:“知大人且慢!” 女子充耳不闻,体内气血翻涌,脚下发力,一脚将那泥塑金身踩成无数碎片,散落在一地。城隍神金身被毁,再不敢有丝毫抵抗之心,化作一道金光疾射而出,朝着殿门方向逃去。 挑灯女子面无表情,朝着金光虚空一抓,那道金光瞬时定住,好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攥住。下一刻,她往回一招,金光倒射而回,被牢牢抓在手中。 挑灯女子抓着金光,神色很是轻蔑,冷声说道:“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你不会真以为本使不敢把你怎么样吧。” 金光苦苦挣扎,始终无法挣脱,只得发出一道声音,朝女子求饶道:“小神知错,求知大人放小神一条生路,小神若死,谁来守护长安城千百年来的城池气运。” 挑灯女子充耳不闻,眼神越发轻蔑,冷冷道:“似你这等阴物,镇妖司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真以为少了你,这长安便没人守护了。” 城隍神语气更加惶恐,连忙说道:“小神镇守长安近百年,愿将这百年香火愿力献给大人,只求大人能饶小神一命。” 世间阴物若想成神久存于世,除了像炼气士般刻苦修行,最快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得到人间帝王青睐。 人间帝王秉承一国万物之气运,自然有封神之权,一封敕令通告天地再授予其金书玉牒作为凭证。自此以后,那阴物便得了天大福缘,只要与金书玉牒相互融合,便可光明正大享受那一国气运,吸收人间香火愿力,气运越强,香火越盛,那阴神的修为便越发精进浑厚。 此时城隍神被对方摄住,不得已下只能选择弃车保帅。 奈何挑灯女子面无表情,冷冷说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念你守护长安百年的份上,今日之事,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城隍神闻言,那道金光立马剧烈挣扎起来,奈何女子那只纤纤玉手仿佛有这万钧之力,将它死死攥住,随后使劲一握,金光瞬时萎靡,一张薄如蝉翼的金纸从那金光内缓缓脱落。 “你!” 金光内立时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挑灯女子漠视金光,伸手接住那张金纸,这才将那那道金光放开。 城隍神重获自由却没有选择逃走,他金身被打碎,更是失去了金书玉牒那张护身符,此时比之那孤魂野鬼更加不堪,心如死灰下,躺在地上不再发出一丝声响。 那女子心狠手辣,杀伐果断。此举不但剥夺城隍神神位,更是断了他的生存之道,然而她却毫不在意,望着地上萎靡金光,轻蔑说道:“小小阴神竟敢与我镇妖司为敌,真以为你是城隍神,本使就不敢杀你!” 那道金光越发暗淡,一闪一闪,并未回话。 挑灯女子见状不再过多理睬,她站在神坛上左右查看,终于在角落中发现那个木匣,那五只巨鼠早已在大殿晃动之时就被震死。 她朝木匣伸手一招,隔空取物。 木匣瞬时飞到女子手中,她轻轻打开木匣,发现那本残籍正静静地躺在里面,这才安心。随即女子走下神坛,看都不看金光一眼,冷声道:“我虽收了你的金书,不过你毕竟是一城守护之神,一会我会派人先将你押入镇妖司,待我面圣之后再对你进行处置。” 金光一颤,不敢有丝毫反抗之意。 挑灯女子满意的点点头,也不见她有何动作,那数百斤重的殿门再次无风自动,缓缓打开,女子自顾自朝外走去。 待到那女子彻底离开。 地上金光忽然一闪,现出一个中年男子的虚影,头戴官帽,身着朝服,半隐半现,模糊不清。 半个时辰后。 城隍庙前突然出现几人,这几人先是将那白纸灯笼轻轻摘下,随后径直走进城隍庙内…… …… 未央宫,内廷当中。 老皇帝陈悬静早已睡下。 然而老太监却冒着龙颜震怒的风险,愣是将陈悬静给扰醒。 老人醒后并未恼火,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之事,不然这服侍了自己半辈子的老太监,绝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将自己吵醒,他睡眼朦胧,缓缓起身坐在龙榻前问道:“怎么了?” 老太监闻声这才敢推门而入,跪在地上回道:“圣上,镇妖司指挥使,知许知大人回来了。” 老人闻言立马清醒不少,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太监不敢耽搁,赶忙回道:“半夜时分,城隍神差使五鬼去了那少年衙役家中,将那本残籍偷走,知大人为了拿回那残籍,直接打碎城隍神的金身,收回了金书玉牒,现在正在门外听旨。” 老人双目之中闪过一丝疑虑,缓缓说道:“他好大的胆子!” 老太监浑身一颤,跪在地上不敢插话。 老皇帝一脸困惑,独自沉思,片刻后他接着问道:“那城隍神怎么样了?” 老太监急忙回道:“已被知大人派人押入镇妖司内。” 老人暗自点头,心道这知许果然心思缜密,于是开口问道:“那本残卷呢?” 老太监抬头看向龙榻上的老人,轻声回道:“现在知大人手中。” 第35章 失而复得 陈悬静坐在龙榻之上满腹狐疑,一头雾水。 他有个习惯,每当遇到想不通的问题时,总会侧头看向一旁。 老太监侍奉陈悬静数十年,他对老人的秉性习惯可谓了如指掌,于是关切道:“主子不必困惑,夜深气寒,小心着凉。” 陈悬静充耳不闻,反而快速起身,从龙榻上站了起来。 这一幕着实把老太监吓得不轻,赶忙起身上前扶住老人。 陈悬静目光深邃,深不可测,他立马吩咐道:“更衣,朕要去镇妖司一趟。” 老太监闻言忧心忡忡,可他也知道自己劝不住对方,于是一路小跑来到门外,先是唤来两名宫女入殿服侍圣上更衣,他则差人提前安排好出行步辇。 挑灯女子站在门外不惧严寒,她此时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老太监进进出出,忙前忙后,于是上前将其轻轻拦住,轻声说道:“洪公公。” 老太监被提灯女子拦下,可他并未恼火,反而很是客气,他心思敏捷,机智过人,立马便猜到女子想说什么,于是提前开口说道:“知大人稍安勿躁,圣上正在更衣,待会要去镇妖司,有什么话等到了那再说也不迟。” 挑灯女子闻言只得默自退到一旁,静静等待。 由于不是上朝也无需面见臣子,所以陈悬静仅仅换了一身便装,与此同时他刚换好衣物,老太监便已领人将步辇抬到了门外。 陈悬静快步来到门外,首先看到的便是那一直静候的绿衣女子。 绿衣女子亭亭款款,立马上前道个万福。 陈悬静看到女子手中端着木匣,点点头并未多言,转身上了步辇。 老太监小心翼翼的将陈悬静扶上步辇,随后朝绿衣女子使个眼色,意思再明显不过。 绿衣女子根本不用他提醒,端着木匣紧紧跟上步辇,朝未央宫西侧走去。 未央宫西城墙外,此处有一座皇家别院,占地不小,甚至还有一片小湖泊。 此时虽是冬季,可别院内景致春意盎然,苍松翠柏古树参天,假山耸立怪石嶙峋,还有那小桥流水,美不胜收。 不过,值得令人注意的是,别院内虽一副人间仙境模样,可若细心观察,便会发现院内明岗暗哨比比皆是,就如同一张天罗地网,将别院牢牢罩住,密不透风。 这别院与皇家宫墙紧紧相连,虽在西城墙下开了一处高大拱门,可别院的正门却是在最南端的位置,正门之前一片空旷,一里之内无任何房屋建筑,包括西、北两个方向,同样如此。 这一里的距离,便是一道天堑,莫说寻常百姓,就是朝中二品以下官员,皆不可随意踏进这一里范围之内,否则便是杀无赦,不容辩驳。 久而久之,此处反而成了百姓口中的凶神恶煞之地,就连暗中嚼舌都是小心翼翼,甚至能止小儿夜啼,可谓是凶名在外。 此处,便是威震大周声名显赫的镇妖司。 镇妖司内,整座别院仅有四座楼阁,楼阁之间都隔有百丈距离,自南向北,整齐划一。 四座楼阁又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阶,由于每座楼阁等阶的不同,其内关押的妖魔、邪修自然也就有着云泥之别。 此时月朗星稀,微光撒地,步辇行至西城墙下,停在了那高大拱门之前。 老太监缓缓凑上前,轻声说道:“主子,到了。” 陈悬静闻声快步走下行辇,转头看向那绿衣女子。 绿衣女子款款上前,将手中木匣递给老太监,随后轻声回禀:“回圣上,微臣已将那城隍神押入玄字狱中。” 陈悬静微微颔首,侧头看了一眼木匣,开口问道:“今夜之事,你做的并无差错,不过你有没有注意到其他异常的地方?” 老人语气平和,并没有怪罪之意,可绿衣女子听在耳中还是心中一突,她眉头一皱困惑低头,暗自琢磨老人话中含义,轻声呢喃一句:“难道圣上认为……” 陈悬静突然摆手打断女子,不让其再说下去。 老人看向绿衣女子,神色意味深长,缓缓说道:“你先退下吧,将这木匣还给那少年,让他以后小心谨慎点。” 绿衣女子眉头微挑,瞬间恍然,明白了圣上的想法。 这是要引蛇出洞? 绿衣女子想到此处,内心突然感到一阵懊恼,她当时一心只想追回木匣,并未过多深思,此时经老人一番提醒,立马察觉今夜之事另有猫腻。 相较之下,二人心机城府高下立判。 陈悬静不愧为一国之君,深谋远虑非常人可比,那绿衣女子虽说心思缜密,可在老人看来,今夜女子多少有些行事鲁莽,虽说追回了木匣,但也已经打草惊蛇。 老人见绿衣女子低头沉默,瞬间猜透对方心思,他还是比较看好眼前女子的,于是宽声安慰道:“你还年轻,不必过于在意一时得失,只要这东西还在,就不怕那些人露出马脚,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去吧。” 女子闻言朝老人道个万福,她接过木匣后,毅然离去,毫不迟疑。 陈悬静则径直走入别院当中,轻车熟路,闲庭信步。 老太监紧紧跟在老人身后,二人很快来到一座楼阁门前,一路之上并未受到丝毫阻拦。 陈悬静望着眼前楼阁,面露追忆,记得上次进这玄字阶楼阁时,自己还是个十岁顽童…… …… 初冬的夜显得格外漫长。 时至破晓,月头西斜。 少了那月光照耀,天色反而更加昏暗。 这时段正是人最困乏之时,然而泰祥街上的赌坊内依旧热火朝天,叫喊声震耳欲聋。 少年衙役不知何时,悄悄摸到赌坊后院。 原本这赌坊后门,有五六个赌坊泼皮看守,可由于时辰太晚,再加上天寒地冻,黑虎帮又凶名在外,这些泼皮根本不会想到有人敢主动招惹他们,所以一早便躲回了屋内。 宁念透过门缝朝内观察片刻,然后轻轻推开了赌坊的后门,他正欲溜进赌坊当中。 一只娇嫩玉手凭空出现,轻轻按在少年肩头,毫无察觉,很是突兀。 宁念立时做出反应,矮身后撞,一记铁山靠势大力沉,奈何那只玉手的主人反应更快,令少年扑了个空,险些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少年脚下一拧,稳住身形,抽身后退,一下跃出四五丈远。 宁念的眼神很好,夜色下,他远远站定,终于看清那只玉手的主人,那是一位女子,眉清目秀,风姿卓越,如此寒冷的天气却身着一件水绿长裙,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 随后,少年看到了女子手中端着的那个木匣,他疑惑的看向对方,天真问道:“你是小偷?” 女子闻言一怔,随后噗嗤笑出了声,花枝乱颤。 少年则平静的看着对方。 片刻后,女子收起笑容,饶有兴趣的看了少年一眼,语气不容置疑:“随我来。” 女子说完,转身便走。 宁念神色平静,在女子身上感受不到一丝恶意,他想都未想就跟了上去。 绿衣女子似乎对这附近很是熟稔,领着宁念穿街过巷,很来到榕花巷内。 宁念跟在绿衣女子身后,默不作声,直至女子进到自家院内,他才说道:“这是我家。” 绿衣女子缓缓转身,忽然发现少年双眼是如此清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少年脸上一红,看向别处。 绿衣女子见状,顿感少年有趣,她莞尔一笑,轻声说道:“你虽是京兆府的衙役,可那黑虎帮却不是你能招惹的。” 宁念闻言,脸色勉强恢复如初,淡淡道:“你是谁?” 不知为何,一向少言寡语的绿衣女子似乎很喜欢和少年交谈,她轻声说道:“我姓知,知道的知,我叫知许。” 少年则一脸平静,看着女子开口说道:“那木匣是我的。” 绿衣女子翻翻白眼,张口问道:“我当然知道是你的,不过你就不好奇这木匣为何会在我的手中吗?” 少年轻轻摇头。 绿衣女子一怔,感觉眼前少年有点与众不同,可她又说不出来少年到底哪里特殊,最后女子只能将少年认定为性格木讷。 她随即将木匣往宁念怀中一推,顺手在少年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笑着说道:“小弟弟,以后自己的东西一定要保存好,下次不要再弄丢了哦。” 宁念脸色瞬间涨红,他抱着木匣,摸摸鼻头,闻到一股女子独有的香味,突然咧嘴笑道:“姐姐你好香。” 绿衣女子闻言眉头一挑,但她却并未动怒。 只因少年话语虽然轻佻,可那目光太过清澈,看不到丁点杂质。 第36章 一语谶言 绿衣女子轻轻朝前迈出一步,一指点在少年额头,笑骂一句:“小滑头。” 那手指酥酥软软,温润滑嫩,十分纤细,动作轻柔缓慢,带着一股独有的香味轻轻点在了少年额头。 宁念本想躲开,可他突然察觉无论自己如何侧闪,都躲不过这看似平常的一指,最后只能任由那手指落在头上。 绿衣女子见状顿觉好笑,她轻笑一声调侃道:“你这小滑头,刚才不是挺大胆的,怎么这会还害臊起来了,姐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躲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宁念搜肠刮肚想了半晌,最终想起以前在学塾外偷偷蹭学时,曾听教书的老先生说过这么一句话,有样学样,照说了一遍。 知许看着少年严肃模样,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好笑,她接着笑道:“在这大周,能躲开我这一指的人不是没有,不过你这小滑头就算了,说起来,这天寒地冻的,我毕竟费那么大劲才帮你把这木匣追回来,你这小滑头就不知道请姐姐进屋坐坐?” 少年闻言咧嘴一笑,笑容很是灿烂,他客气的回了一句:“谢谢。”,之后便再无下文,明亮的眼睛泛着点点荧光,一眨一眨,望着知许。 绿衣女子见状微微蹙眉,她看着少年,语气有点不敢置信,诧异道:“这就完啦?” 少年轻轻点头。 绿衣女子翻翻白眼,暗骂少年不解风情,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不过她本来就没想进屋,只是觉得眼前少年太过有趣,便想逗逗对方。知许明白自己不能在此过多停留,突然收敛笑容,神色郑重轻声说道:“那匣内之物,以后尽量随身携带,不要再弄丢了。” 宁念还未来得及反应,绿衣女子已绕过他走向门外。 “知姐姐。” 不知是什么原因,宁念突然甜甜的喊了一声,将绿衣女子叫住。 此时知许还未走出院门,她听到喊声顿住身形,转头笑着看向对方,调侃一句:“怎么,现在后悔了,这会又想请我进去了?” 宁念却摇摇头,一脸认真的说道:“这本残籍上一个字都没有,到底是什么人来我家,想要将它偷走,还是说那个人想通过这本残籍认识一下那位书斋先生?” 知许不假思索,娇笑一声,轻轻说道:“就算告诉你,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何必自讨没趣,说起来你倒是提醒了我,我临来之前还真有人叮嘱过我,让我告诉你一声,以后谨慎点,千万不要再把那残籍弄丢了。” 宁念眉头一皱,实在想不通这本残籍到底有何特殊之处,马上追问一句:“要是再弄丢了会怎么样?” “你猜。”女子留给少年一个灿烂笑容,很是动人。 可少年看在眼中,这笑容却有点耐人寻味。 其实,关于这本残籍,世间传闻不少,知许对此也有所耳闻,这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只不过这本残籍到底是不是传闻中的那本书,还有待考证。 至少绿衣女子始终不信,一是她并未见过那本书到底是什么模样,再就是这本残籍若真是传闻中的那本书,为何那南湖书院的虞先生会轻易的拱手送人,而且还是送给一个并不相识的陌生人,关键是这个陌生人还如此弱小,根本没有保护那本书的能力。 况且就算这本残籍是从那家书斋中流出来的,但从今夜来看,似乎当今圣上对这本残籍也并不是很上心。 圣上心思缜密,猜想城隍神背后有人指使,并未收走这本残籍,仅仅是叮嘱她将这残籍完好如初的送回来,但若圣上真想将这残籍偷偷换掉,恐怕也没人能察觉的到。 这种种迹象都透着一股诡异,不合常理。 所以知许根本不信这半本残籍会是传说中的那本书。 绿衣女子之前与少年毫不相识,更非亲非故,可圣上远谋出不得丝毫纰漏,她不得不再次叮嘱少年:“莫要再去招惹黑虎帮,不然到时谁也救不了你。” 宁念目光清澈,静静地看着对方。 知许以为少年妥协,刚想转身离开,谁知宁念突然问道:“知姐姐,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招惹的起黑虎帮呢?”绿衣女子此时一只脚已迈过门槛,闻言顿时愣在原地。 老人言,听人劝,吃饱饭。 常人听到劝阻,要么充耳不闻一意孤行,要么明哲保身不再过问,更有甚者,不论好坏,选择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在绿衣女子看来,眼前这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凭着一腔热血意气用事的年纪,可她万万不曾想到,这少年想法竟如此跳脱,不拘一格,与常人大相径庭。 她发现眼前少年会正视自己的不足与短板,为达到目的会处心积虑,每时每刻想尽一切办法提升自身,大有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 知许被勾起了好奇心,她歪下头,双眸弯弯好似月牙一般,笑着说道:“你与那黑虎帮有什么仇怨?” 宁念却一指女子脚下,认真说道:“我娘说,要饭的叫花才跨门槛。” 知许再次翻翻白眼,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无语过,只得乖乖收回了那只脚。 少年见状,不假思索,朝绿衣女子咧嘴一笑,认真回道:“无仇无怨。” 宁念不肯说,知许自然也不会追问。 她站在门前,看着地面认真思索,片刻后开口问道:“知不知道镇妖司?” 宁念轻轻点头:“听说过,但不了解。” 知许浅笑一声,接着说道:“你若想将这黑虎帮拔除,我思来想去你没有丁点胜算,不过若真有这个可能的话,那最快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加入镇妖司。” 宁念听得很认真,重重点头。 知许见少年一脸郑重,她神色有些呆滞,连忙问道:“你不会真想加入镇妖司吧?” 少年疑惑看了绿衣女子一眼:“有什么不妥吗?” “那当然了,你以为镇妖司是那街上的青楼,不对,呸呸呸!”知许忽然察觉这个比方很不恰当,那镇妖司若是青楼,那她岂不成了揽客的窑姐,于是赶忙朝地上呸了几声,又接着说道:“镇妖司岂是你说进就能进的,往年司内选拔人员皆是在羽卫军或大内高手当中挑选,这些被挑中之人要么身怀绝技,要么身份尊崇,就连武道境界最低也是五品上阶,你一个小小的三品京兆府巡街衙役,恐怕就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宁念闻言,面露失望。 知许见状有些不忍,可她虽对少年颇有好感但也仅仅于此,于是不再停留,迈步走出小院,眨眼之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绿衣女子走后,宁念站在原地陷入沉思,自傍晚时分,他便一直在街上查夜,未曾回过家中,这段时间里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他更不知晓。 少年知道的是,他从那绿衣女子的身上感受不到丁点恶意,甚至那绿衣女子还主动帮他找回了那木匣,但是这绿衣女子,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意外,扑朔迷离,虽说对方一进门便自报姓名,可宁念对她的身世背景一无所知。 宁念内心多少感觉有点莫名其妙,这段时间内,好像所有事都本与他无关,可所有事都不召自来。 少年内心,有点烦躁,他站在原地,轻轻打开木匣。 残旧古籍静静躺在匣底,看不出丝毫异样。 宁念并不知晓这残籍到底是何物,但这东西毕竟不是他的,若真丢了不好向中年儒士以及李凤言交代,于是他走回屋内将残籍取了出来,随后找到一方旧手帕,将那残籍包好后放进怀中,贴身保管。 少年心想,既然这残旧古籍如此麻烦,不如明天就将它还回去,省得到时再节外生枝。 第37章 棉里不藏针 少年不想横生枝节,便将那本残籍随身携带,想着等散差之后便去书斋将其归还,谁知等到天明之后,辰时换差时却被耽搁了一段时间。 只见曾泰神色异常,急冲冲的跑进了小驿馆。 宁念此时正在填写巡街记录,见状不免觉得好笑,于是劝说:“又没什么要紧事,晚来一会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必把自己累成这样。” 曾泰上气不接下气,面色涨红,跑的满头大汗,断断续续的说道:“可累死我了,这一路上差点没把我这两条腿跑断。” 吴老头死后,驿馆内暂时没人居住,堂内虽生着炭炉可并未烧水,宁念只好一指桌旁木椅,轻声说道:“别着急,时间还早,你先歇一会,等喘匀气再去巡街也不迟。” 曾泰一屁股坐在木椅内,累成一滩烂泥,可这人粗中有细,见巡了一夜差的宁念脸上毫无疲态,突然有些好奇,开口询问一句:“班头,我前些日子翻看巡街录簿,发现你自上任以来,大多时间都在值夜差,这是为啥?” 宁念神色平静,并未过多解释。 关于他爱值夜差这件事,其实并不难理解,以前吴爷在时,少年出于好意,觉得老差头上了年纪眼神不好,腿脚又不便,怕他夜里巡街出点什么岔子就主动提出多值夜差,这对吴老头来说算是一种变相的照顾。 抛开这一点,剩下的就更好理解了。 少年本身贫苦,总是想方设法省钱,他偶然发现值夜差时一天只需吃两顿饭便可,因为睡着以后自然也就不会再感觉到饿。 久而久之,宁念便总想抢着值夜差,这样既能省下一顿饭钱又能照顾到老差头,白日里还可以腾出大量时间练拳识字,可谓是一举三得。不过这种事没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少年也不是那种爱嚼舌之人,望着曾泰笑了笑说道:“你若没事,那我就先回家休息了。” 谁知曾泰闻言突然脸色一变,朝宁念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班头,你知道我今天为啥来的这么着急吗?” 宁念有些茫然,见曾泰一副神秘兮兮,又不好开口拒绝,于是问了一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出大事了!” 曾泰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话痨,他生怕宁念不感兴趣,赶忙低沉着嗓音郑重其事的回了一句。 宁念双眼明亮,见曾泰神色郑重,不免也有些好奇,只好接着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曾泰见对方来了兴致,立马小心翼翼的说道:“东边雍华区的城隍庙,你知道不知道。” 宁念点点头表示知道,但并未搭茬。 曾泰一时来了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给你说班头,这事可太邪性了,我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刚巧碰上以前在朱雀街一起共事的同僚散差回家,我两家住的挺近,以前又在同一个地方当差,所以关系不错,当时我看他神色就有些不对劲,就多问了几句,谁成想这一问之下才知道昨晚城隍庙出大事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宁念心中无感,他觉得这城隍庙能出什么大事,语气轻松似开玩笑,随口回了一句:“难不成有人偷偷溜进城隍庙,把那功德箱内的香火钱偷走了?” 曾泰察觉宁念好像对此事漠不关心,一拍大腿声音迫切道:“比那还要严重!我听那同僚说,昨夜也不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跑到庙里把城隍爷的神像给打碎了,你说这人得多大胆子,居然敢对城隍爷不敬。” 宁念摇摇头有点不大相信,他虽没去过城隍庙,可也时常听街坊们提起,那城隍爷的神像虽是泥塑却也有一丈多高,重达千斤,平常人等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做到,于是打心底觉得这事不靠谱,肯定不知又是从哪传出来的谣言。 曾泰见宁念一脸的不信,神色一变,信誓旦旦道:“班头,我可没骗你,这事绝对是真的,再说了谁敢拿这种事乱造谣,我那个同僚昨晚也值夜差,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不信,等散差以后还特意跑到城隍庙附近看了看,这事绝对假不了。” 由于吉祥街小驿馆常年只有两个衙役驻守,所以在此任职就比较辛苦,巡街时间也长,不像别处,一个驿馆内常年驻守四五位衙役,轮职倒替下,每人只需巡查两三个时辰便可,所以曾泰口中的那位同僚一早便散差了。 宁念直到此时还是将信将疑,便随口问了一句:“那个人最后抓住没有?” 曾泰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接着说道:“估计没有,我那同僚去的时候,城隍庙附近已经站满了黑甲军,平常人等根本无法靠近,所以具体情况他也不是很了解。” 提起这黑甲军,本命名羽卫军,由于军内锐士皆是一副黑盔黑甲的扮式,老百姓为了叫着顺口便称其为黑甲军。 宁念听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身影,他想起了那个名叫知许的绿衣女子。 少年表情终于认真几分,他知道这支禁军平日只负责保护圣上出行,巡察皇城内外隐患,所以语气有些诧异,突然打断曾泰问道:“怎么会是黑甲军,这事不应该归咱京兆府或山字营管吗,再者说黑甲军都把那里围住了,你那同僚又是怎么知道城隍爷神像被打碎了。” 曾泰则漫不经心的说道:“嗨,那还不简单,你要说这事老百姓不知道,理所当然,但你不想想咱们是干啥的,那附近不也同样有府内的兄弟在巡街查夜吗。” 俗话说纸不包火,棉不藏针,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虽说羽卫军一早便将那里团团围住,但在这之前,那附近可没那么多管制,事发之时,京兆府的巡街差役并未出现在城隍庙附近,但他早晚也会路过此处。巧合的是,其他人未到之前,那名差役便已经巡逻到城隍庙附近,并且发现庙门一侧多了一盏白纸灯笼,心生疑虑之下就走进庙内看了一眼。 宁念想了想觉得这就说的通了,可他依旧有些不解,自言自语道:“这事的确挺严重,不过也不至于用到黑甲军吧。” 曾泰闻言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摆摆手接着说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回头想想这事肯定没那么简单,老人都说城隍爷是城里的守护神,若没他的庇佑,时间一长,这城里很容易滋生邪气,鸡犬不宁,咱们圣上指定也怕出现这种情况,一早听到消息,龙颜大怒下立马把那黑甲军派过来了。” 宁念点点头,觉得对方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这事与他二人无关,他见曾泰气息逐渐平稳下来,站起身说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一会巡街时记得把门锁上,这几日咱这附近也不太平。” 曾泰听出宁念话中有话,联想到昨日之事,立马脸色一凛,横眉竖目道:“咋地,那黑虎帮还敢来这找麻烦不成!” 宁念知道曾泰误解自己话中含义,他不想将对方牵扯进来,毕竟前车之鉴摆在那,老差头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少年站定,目光灼灼,不得不模棱两可的搪塞一句:“那倒没有,只不过昨夜巡街时,偶然发现附近多了几张陌生面孔,鬼鬼祟祟,眼神不正,我担心这几人是从哪流窜来的毛贼,所以提醒你一句。” 曾泰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不管真假,站起身就朝门外走去,边走还边叫嚷道:“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小爷我自上任以来正愁没事做呢,嘿,真是想啥来啥。” 宁念愣在了原地,他皱皱眉突然有些后悔,本是一句无心之言,好让曾泰别过于留意黑虎帮,哪曾想自己一句谎话,对方还当真了,不过想来也好,至少曾泰不再将精力全放在黑虎帮身上。 第38章 首次交谈 曾泰性急,先行离去。 少年锁好房门之后,径直走向瑞祥街。 此时天色已大亮,五问书斋不知几时开的门,不出意外,斋内依旧冷清,寂静无声。 宁念走进书斋,那股奇异清香再次扑面而来,少年闻之精神一振,身心顿感舒泰,疲乏倦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似是已经习惯,不再感到惊奇,站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有人在吗?” 少年话落,规规矩矩站在了门口。 可等了片刻,斋内无人应答。 言不闻,不妄入。 由于宁念一心想将残籍归还,奈何斋内无人应声,他也不好随意走动,只得站在门口位置苦苦等待。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约莫一刻钟后,林立的书架内突然探出半个身影。 一个少女双袖挽起,手中还拿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门口少年。 那少女眉清目秀,肤若凝脂,探着半个身子莞尔一笑,若轻云闭月,流风回雪。饶是少年心性淳朴坚定,仍不免神情恍惚一下,好在他及时回神,这才没有失礼出丑。 少女一眼看出对方窘态,“噗嗤”娇笑一声:“看你年纪轻轻,怎么比书院里那些老顽固还要木讷,这斋门开着,屋里自然是有人的,你不会自己往里走走?” 宁念闻言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他并不认识眼前少女,可看其衣着,知道对方便是昨日坐在中年儒士身侧的那位女子,于是客气的回了一句:“我想找一下昨天那位中年先生,如果不方便,李凤言在的话也可以。” 少女眨眨眼轻声回道:“你说的那中年先生姓虞,是我大师伯,你可以叫他虞先生,不过你来的不巧,我大师伯和小师叔一早就出门了,你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就行。” 宁念闻言,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那半本用旧手帕细心包好的残籍,说道:“我是来还书的。” 少女望向残籍,一时来了兴致,她将手中抹布丢到脚下木盆中,走出书架来到少年身前,很是仔细的上下打量对方一眼,好奇道:“这么快就读完了?” 宁念轻轻点头却又摇头,把少女弄得一头雾水,他见对方神色困惑赶忙解释道:“我只是大概翻了一遍,不过这本书上一个字也没有,所以算不上读完。” 少女立刻恍然,歪歪头模样很是俏皮,轻声问道:“哦,这么说你是看它又破又旧,还是半本白卷对你无用,心生鄙弃才将它还回来的?” 少年闻言目光清澈,很是真挚,摇摇头语气坚定:“既受人恩惠,便不分大小贵贱,岂能有嫌弃的道理,先不说它对我是否有用,毕竟这本书不是我的,我怕把它弄丢,所以就想提前还给你们。” 少女挽下双袖却并未及时接过那半本残籍,她似乎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目光炯炯盯着眼前少年,饶有兴趣的问了一句:“这么快就遇上麻烦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方话中有话,弦外之音很是明显,宁念毕竟见识过李凤言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对此并不感觉意外。 他很是认真的想了想,觉得昨夜之事没必要说的太过仔细,便含糊其辞回了一句:“也许是最近城内不太平,不知从哪冒出些流寇盗贼,昨夜偷偷溜进我家将它偷走了,我当时正巡街查夜没在家中,幸好有人及时发现帮我追了回来,不然我还真不好向你们交代。” 少女对此早有预料,点点头突然对宁念说道:“你先收起来吧,如果是还书,我做不了主,要等我大师伯或小师叔回来看看他们怎么说,你若想等,可以去矮榻旁坐一会。”话落,少女不再理睬对方,转身回到书架当中。 宁念站在原地想了想,觉得既然中年儒士和李凤言都不在,便没了留下来的心思,正欲转身离开,这时走回书架内的少女再次探出头朝宁念说道:“你在那傻站着干什么?” 少年一怔,连忙解释:“既然虞先生和李凤言都不在,那我就先回去了,等明日再来。” 少女想了想却是说道:“你不必过于杞人忧天,这本残籍就算丢了也无妨,只要还在大周境内,总会有人把它带回来的,你既是小师叔的朋友,那便是书斋的客人,若就这样走了,显得我有些不知礼数,若让小师叔知道了,肯定又会对我一番说教,这样吧,你先去矮榻前坐会,我一会给你讲讲这本书的来历。” 宁念闻言有些犹豫,他对这残籍的来历并不是很想知道,本想就此离开,可少女突然又说道:“我家书斋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怎么看你一副敬而远之不大情愿的模样?” 少年闻言并未过多解释,自小到大,除了他娘以及昨晚莫名出现的知许,他还从未与女子单独相处过,更何况眼前少女是如此楚楚动人,多少让他有些局促。 少女秀外慧中,似乎看透少年心思,突然笑着调侃一句:“亏你还是个大小伙子,我一个小女子都不介意,你反而扭扭捏捏,一点都不干脆。” 宁念闻言不再犹豫,径直走到矮榻前坐了下来,闲来无事便打量起桌上那盏香炉。 少女索性端起木盆走回后院,再回来时手中托着一个木盘,盘上放着两套茶盏以及一盏茶壶。她将茶具摆好,斟满茶水,随口说道:“世人皆是喜新厌旧,不管你是出于无心还是有意,你的确是第一个肯拿起它的普通人,要知道在书院时,这本书放在书阁差不多也快五十年了,书院内那些学子成千上万,书阁每日都在开放,可也没见哪个人愿意把它挑出来看上一眼,甚至唯恐避之不及,小师叔说的没错,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就算你把它还回来,你信不信它早晚还会回到你身边。” 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宁念自然不信,他甚至觉得眼前少女说话有点神神叨叨,可又不好出言反驳,于是笑着说道:“它又不是人,还能自己长条腿跑到我身边不成。” 少女见宁念不信,也未过多解释,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自顾自说道:“这本残籍原本无名,但世人为了便于区分就给它起了个地字卷的名讳,它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至于这半本残卷为何一个字也没有,我也说不清楚。” 宁念想了想开口说道:“照你这么说,这本书一定很重要,那我就更应该把它还回来了。” 少女没有作声,莫名盯着宁念的双眼,看出少年所言发自肺腑,并非客套,她眉头一皱忽然说道:“怪不得小师叔会跟你做朋友,你这人的确怪的很。” 宁念与其对视,并未窘迫,清澈的目光宛若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看不到丁点杂质,他笑了笑忽然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徐瑶” 少女落落大方,语气自然。 少年则客气的回了一句:“我叫宁念。” “我知道,半月前我们刚到长安,小师叔在车上问你叫什么,那时候我就在车内。”徐瑶不假思索回了一句,语气有点不冷不热。 宁念挠挠头有点尴尬,只好问道:“虞先生和李凤言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少女昂头思索,雪白脖颈展露在少年眼前。 少年不是读书人却深知非礼勿视的道理,不好意思的转过头,看向远处。 徐瑶自然察觉到对方异样,却也并未放在心上,转而认真说道:“小师叔要在长安城内创立书院,大师伯带着他一早就出去了,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太清楚。” 李凤言要开书院? 宁念惊诧转头,看向徐瑶的目光尽是迟疑。 少女看透对方心思,轻轻一笑:“南湖书院自成立以来,书院内走出的学子何止千万,千百年来,师祖门下嫡传弟子却仅有七位,你别看小师叔年纪不大,平日又总一副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可他却是那七位弟子之一,虽说排行最末,但也深得师祖真传,你可莫要小瞧了他。” 南出稚凤,羽翼未丰,已有扶摇九霄之心! 先不提他李凤言南湖七子的身份,就说他小小年纪便已有凌云之志,胆敢打破世俗偏见自创书院。 这份魄力,恐怕就是那些终日浸淫儒学圣典的当代大儒都望尘莫及。 由此可见这李凤言是何等的妖孽,何等的霸气! 宁念内心荡漾,澎湃不止,对李凤言突然生出一股钦佩之情。 崇敬之意,油然而生。 徐瑶却不以为意,好似习以为常,转而提道:“说起来,大师伯开这家书斋并非哗世取宠,正如他所说,这斋内任何一本书籍还与不还,他都不会计较,哪怕是这本。” “况且关于这本古籍,我更相信小师叔说的话,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哪怕你昨日只是无心之举,可当你拿起它的那一刻,这因果就已经种下,就算你现在将它归还,日后它还是会回到你的身边。” 宁念听得很认真,很平静,同时也沉默了许久,最后问道:“这么说,我躲不开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少女闻言,轻轻点头。 少年默不作声,终是改变主意,他将那半本残籍重新仔细包好,揣进怀中,随后站起身对徐瑶说道:“既然如此,那这本书籍就先放在我那里,等哪一天虞先生或者李凤言想要了,我再还回来。” 徐瑶沉默,并未起身,目送少年离去。 第39章 陈年旧事 少年走后,书斋恢复往日平静。 少女起身,正打算返回后院。 蓦然间,她忽有所感,抬头朝门口望去。 一位红衣女子脸上笑意盈盈,缓缓走进书斋。 大红锦衣,雍容华贵。 正是前些时日,那位深夜到访的红夫人。 徐瑶眼前一亮,表情立马变的乖巧几分,热情的迎上前去道个万福。 红夫人对眼前少女很是喜爱,将她轻轻扶起,一指门外笑着问道:“昨夜闹出的动静不小,看来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少年了。” 徐瑶一脸无辜,就像面对自家长辈一样,语气略微带点撒娇:“都怪那城隍神,小小阴神胆大包天,妄想依仗此地被那道禁制扰乱天机,居然敢垂涎染指那半本经书,落得如此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少女很是狡猾,答非所问,祸水东引。 红夫人并未恼怒,脸上笑意反而更浓,对少女越看越顺眼,甚至有些宠溺,当然她今日来此并非兴师问罪,等少女把话说完,红夫人反倒像这书斋的主人一般,领着对方来到矮榻前缓缓坐下,娇宠的笑骂一句:“小丫头,就属你嘴皮子利索,能说会道,放心吧,我若真想怪罪你们就不会等到现在才过来了。” 徐瑶吐吐舌头,模样俏皮。 红夫人眼神之中尽是宠溺,笑容祥和,望着少女唠家常般轻声说道:“昨晚城内气运突然蜂拥外泄,我还在纳闷,那城隍神怎么就招惹到了知许那小丫头,要知道这长安城不比其他,千年积累,人道气运底蕴浑厚无比,一旦泄露就如同千里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也幸好有子笙这位儒家圣人在此坐镇,最终没有酿成大错,若是换个道行修为低点的,怕是早被那股雄壮气运撞杀撕碎,形神俱灭。” 少女闻言面露愧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红夫人见状,笑着安慰起对方:“事情已经过去,就别放心上了,说起来我倒是蛮好奇那个少年的,你也知道,我在那方小天地内,除非外界发生似昨日那等大事,不然我也无法轻易感应得到,若不是小悬静昨夜跑到镇妖司解释一番,我还真不知晓,大周居然有人能从这带走那半本地字卷。” 徐瑶闻言脸色一变,神情郑重,她很是认真想了想,这才开口说道:“此地天机紊乱,那道禁制又如此强横,昨日那少年走后,大师伯也曾尝试推演天机,最终却徒劳无果,他也担心出什么岔子,不惜对抗那道禁制之力,截取时光长河查探少年往事今生,依旧毫无所获,倒是我小师叔,前些时日我们刚到长安城,他与那少年初次见面就成了相见恨晚的知心好友,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红夫人闻言略微思索,随后自顾自说道:“那半本地字卷本就是无主之物,那些年我也只是代为保管,后来小悬静把它带到南湖书院,依旧珠玉蒙尘,我原本以为它会就此沉寂下去,没想到这少年居然与它产生了一丝因果,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少女见红夫人实在好奇,不敢丝毫隐瞒,她认真回想片刻,理清思绪,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缓缓讲述了一遍。 红夫人听完后,独自陷入沉思,想了许久。 徐瑶生怕打扰对方,一直缄口不语。 随后,红夫人突然开口,说出的话却令人一头雾水,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当年他布下绝地天通,本意是庇佑这一方天地,奈何最终却成了那些人扼制我大周的手段,断了我大周生灵的长生路。” “不过大道缥缈,生机不断,谁又能想到五十年前它卷土重来,突然闯入我大周境内,这才激发出他当年留下的一剑,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剑不但将它击退居然还破了那天地禁制,为我大周斩出一线生机。” “说起来,若没当年那一剑,小悬静还真不能轻而易举地走出去。” 红夫人自言自语,娓娓道来。 徐瑶虽然年幼,但当年那一剑她也有所耳闻,甚至心生向往。 不过少女心思细腻,明显比常人考虑的多,有些忧心忡忡:“刚进大周之时,大师伯就说过,此地禁制已十不存一,那禁制之力日渐衰落,天长日久下,那些人或者门下弟子岂不是可以随便出入,再不受限制。” 红夫人轻轻点头,语气有些无奈:“能有什么办法,就是没有那一剑,他们不照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不过以前没那么痛快罢了。” 徐瑶担忧的看了红夫人一眼,突然问道:“如果有一天这绝地天通彻底消失,你会走吗?” 书斋内一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红夫人面露追忆,最后轻轻摇头,轻声说道:“除了大周,这天下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不说这些了,上次我去客栈,你们还未回来之前,子笙便与我谈过凤言之事。” 徐瑶看向红夫人,双眸之中散发着一股异样的宁静。 红夫人坐在矮榻之上,看向城隍庙的方向,双眼似能洞穿一切阻碍,“我思来想去,创立书院这个方法的确不错,说来也巧,昨日之事正好成了一个契机,镇妖司内阴物虽多,可暂时却无人能接替城隍一职,创立一家书院与城隍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如此一来便是一举两得,皆大欢喜。况且子笙身为堂堂儒家圣人,现在却成了我大周皇朝镇压京都气运的免费劳力,这事若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徐瑶听得很认真,一直未敢插话,直到红夫人说完,她才若有所思,轻声问道:“您来之前见过我大师伯和小师叔了?” 红夫人点点头,“他俩想把书院建在城隍庙附近,那里人多眼杂,我不好过多停留,想到你应该在家,就过来看看你,唠会家常。” “不过你们也别高兴的太早,创立书院并非儿戏,不管是子笙还是凤言,毕竟身份特殊,恐怕朝堂里那些以儒家正统自称的小鬼会多有刁难,你六师叔虽贵为一国之君,但也不好做的太过明显,更何况那些人也一直在盯着这里,就怕他们暗中插手,我却实在不方便出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大师伯和六师叔坐镇,他们就是想暗中插手,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小师叔创立书院势在必行。”徐瑶神色坚毅,语气不容置疑。 红夫人却笑了笑,缓缓说道:“也许吧,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过眼下倒的确有个扬名天下的好机会。” 徐瑶闻言眼前一亮,问道:“红夫人,您就别打哑谜了,到底是什么好机会?” 少女心急,红夫人却不为所动,脸色有些郑重,“你们打南边来,估计也见到了那边的情况,小悬静这次要彻底将南川之事解决,你们若能助他一臂之力,到时绝对能让朝堂里那些小鬼闭嘴。” 徐瑶闻言,笑靥如花,未加思索:“路过南川之时,大师伯本想出手,后来想到前途不明,小师叔要想顺利创办书院,绝对没那么容易,如此便留了个后手。” 红夫人很是满意地点点头,随后说道:“凤言要创办书院,这事离不开小悬静,等回去之后我知会他一声,他自会找你大师伯商议此事。” 徐瑶知道红夫人今日前来,是想借她之口将这些话传递给大师伯,连连点头。 红夫人见此间事了,突然又开口问道:“反正闲来无事,你要不要去我那坐坐?” 少女闻言赶忙起身,恭敬回道:“瑶儿三生有幸。” 第40章 持之以恒 榕花巷尽头的小院子里。 小院子很是空旷简陋。 两间低矮正屋,坐北朝南,东侧一间柴房,除此之外院内再无他物,不过小院虽然简陋,可胜在干净整洁,想来也是,如此一家穷酸的小院,就是有人想把它弄的杂乱些,恐怕也无从下手。 宁念此时已回到家中,自昨日离开京兆府以后,他一直未曾合眼,却感觉不到丁点疲乏倦意。 兴许是前些时日,少年无意中武道修为有所精进的原因,自那日以来,宁念每天都感觉精神充沛,浑身上下总有着使不完精力和劲力,他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体内气血形成一道细微暖流,在五脏之间不停游走,如山间溪流,奔腾不止,生生不息,自身劲力也日复一日越发精纯,浑厚。 可宁念仍有些不满,心想若能感觉不到饥饿就更完美了,那样自己岂不是能省下很多钱。 少年回神,突然自嘲一笑,觉得自己有些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毕竟长这么大,他还从未听说过这世间能有谁做到滴水不进,不眠不休,却又能好好地活下去。 贫苦少年,痴人说梦。 他站在小院内胡思乱想,突然又记起小时闲来无事,跑到街上听书解闷,那些说书先生曾经也提起过,这世间有一种人还真能做到不眠不休,不食人间烟火,俗称山上仙人,这些人修炼到一定程度便可进入辟谷境界,修真吐纳,以气为食。 当时少年就心想,这些所谓的仙人一定很有钱,毕竟他们不用整日花钱买柴米油盐,就是不知道那以气为食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像自己一样,没有吃的了,饿急眼就躺在床上等着喝西北风,可那西北风也不解饿呀。 想及此处,宁念突然咧嘴一笑,若真如此,他小时候岂不也成了仙人,自己可是能做到以风为食,毕竟西北风一刮,冷气滋滋往肚子里钻。 贫苦少年站在原地嘿嘿傻笑,突然又想到,就是不知道那些仙人到底长什么样,往年献岁,长安城家家户户都会往门上贴两张门神画像,难不成那些仙人都长成门神那个样子,身披金甲,手持宝杵,虎背熊腰,面相凶恶,往那一站威风凛凛,仿若一座山岳,巍然不动。 不过,宁念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番想法若真被那些仙人知道,必定嗤之以鼻,这些阴神怎么能与他们相提并论,要知道,这成神之道看似玄妙,日夜受尽人间香火供奉,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自身修为境界,可这条道路向来不被炼气士所推崇,甚至有些鄙夷。 当然这份鄙夷也有高低之分,就好比那粗浅至极,不入归真的武学一道,在那些仙人眼中更是不堪,至少那成神一道,只要人间香火供奉不断,就能一直借此长存于世。 武学一途,微末小道而已。 话说回来,至于这些山上仙人为何不看好成神之道,那是因为成神必舍肉身,如此一来,便断了与天地共感共鸣的根本,哪怕成神之时修为再高,将来也必定止步于此,再无寸进。 更何况,这成神一道本来束缚就多,不管是泥塑金身,还是金书玉牒,这些皆是人族制约他们的手段,甚至再严重点,若有朝一日被断了香火供奉,不用他人打碎金身,收回玉牒,这些阴神自然而然就会衰落下去,直至变成孤魂野鬼,凄惨无比。 所以在那些山上人看来,这条道路就是一条彻彻底底的断头路,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选择踏上此途,尤其是在这大周之内! 小院里,寂静无声,少年愣神。 虽是初冬,可上午的日头正暖,放在平时,宁念兴许早就跑到瑞祥街,偷偷躲在墙根下,透过窗间缝隙听私塾先生讲完一堂学课。 不过今日他去了一趟五问书斋,又被曾泰耽搁不少时间,此时少年回神,急匆匆走回屋内换了一套粗布麻衣,然后再次回到院内,摆好架势,开始练拳。 宁念练拳,与他人不同,他人练拳,讲究的必是势大力沉,每招每式都迅疾如风,势如破竹,出拳抬腿,直捣黄龙。 可少年却打的很慢,同样打的也很认真,更诡异的是这同一套拳法,少年每练习一遍,就会打出不同的样子,令人看了很是别扭。 其实,宁念练得这套拳法并不深奥,由于他当时年幼,身子骨还未长开,宁元山左思右想,便教了他这套老少皆宜的粗浅拳法。 拳法虽然粗浅,可少年未敢懈怠,每日必练几次,而且每次都很用心,只因宁元山曾告诉过他,这练拳就像做事,要心无旁骛,要做到每次出拳都有所感悟,有所收获。 宁元山还说过,练拳不要贪多,贪杂,更不要整日妄想学到一套绝世拳法,便可纵横天下,要知道天下习武者众多,高深武学更是五花八门,可那些人既学会了那些拳法,为何却到死都摸不到那道门槛? 须知天下事,难必作于易,大必成于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简单小事,微末细节,才是成事之至关重要的根本,若能把一件极其细微的小事做到常人不可及的高度,那便是不凡。 高深武学,深奥拳法再厉害,那不也得打出那一拳才是,若你能把最为简单的出拳练好,同样可以做到与众不同。就像几百年前,大周曾出现过一位武道大家,那人在成名之前,未曾学过一招半式的深奥武技,可他却以山为桩,持之以恒,天天捶打,愣是凭着一双拳头,将那座山夷为平地。 自那之后,大周境内,当时再无一人可接下他那普普通通的一拳。 凭的是什么? 凭的就是那日复一日,锲而不舍的练习,正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那位武道大家练拳万遍,武学造诣自然水到渠成,他甚至不用刻意去理解琢磨,不知不觉当中,他对武道意境的感悟就早已远远超出常人。 万夫,万法,他自一拳破之! 一力降十会,一拳破万法! 大抵是这世间的道理都有相通之处,水滴石穿固然是平淡无奇,枯燥无味。可莫要忘记,只有耐得住寂寞,方能守得住繁华。 宁念躬体力行,亲身验证了此言不虚,他自小习武,日复一日,身边虽没有武道大家、能人异士的点拨指教,可他仍能在小小年纪便打通五脏穴窍,冲破人体桎梏,达到武道三品寻桥境。 正是应了那句话,最难能可贵是持之以恒。 贫苦少年,站在院内缓慢打拳,看似儿戏,实则不然。每次出拳抬腿,宁念都会认真感受,细细琢磨,慢慢品味。 力用几分,拳出几寸。出拳之时,体内气血劲力如何游走,他都会通过感知牢牢记住,并且在下次练到此处之时,必会别出心裁,改变出拳路数。 就好比眼下这一拳,上次练到此处,宁念将这一拳打的十全十美,拳到力到,完美圆润。可这次他再打出相同一拳时,特意出拳少出半寸,劲力依旧运用十分。 如此一来体内气血劲力自然憋屈无比,就像那江河溪流正畅快流淌,突然眼前出现一道万钧水闸,将其牢牢挡住,怎能不让其别扭。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破体而出呗! 第41章 再起风波 “咦?” 缥缈之中,惊疑四起,异口同声,似有似无。 最近之处,莫过于榕花巷附近。 一身着水绿长裙的女子,杏眼圆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她望向小院方向,蹙眉沉思,片刻后突然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欣赏笑容。 小院内,贫苦少年,懵懵懂懂。 他缓缓收回右手左右观看,一脸的疑惑,后知后觉,刚才一道劲力透体而出,在身前三尺骤然炸开,化作一片虚无,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年再次尝试用方才那种方式出拳,试图打出同样效果,想仔细感受下那一拳的与众不同。 然而,接下来无论他如何出拳,都是徒劳,宁念发现无论自己如何挥拳,都无法打出像刚才那样的一拳。 那一拳就仿佛是一种幻觉,骤然消失再不会出现,然而少年不死心,屏息凝神,动作越来越慢,渐渐地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少年仿佛融入到一种莫名天地之内,周身再无一物,眼、身、心,皆是那缓缓朝前递出的一拳。 这一拳,浑然天成,甚至有种天人合一的味道。 “啪!” 身前三尺的空气骤然炸开。 宁念身形一震,一道灵光在脑海当中一闪而过,少年慌忙的想要伸手将其牢牢抓住,却又不知从何下手,顿悟之门似施舍一般,吝啬的敞开一丝似有似无的缝隙,少年苦学勤练,福灵心至,终于管中窥豹,发现了武道一途的冰山一角。 人、心、拳,三者合一。 武道化意! 少年的思绪,身心,飘飘渺渺,始终无法从那道意境当中退出。 然而,世事无常。 “噔噔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榕花巷内响起,扰乱了少年心神。 宁念只感觉身心似从云端跌落,无形中一重重枷锁再次套在了他的身上,嵌入骨髓,融入血肉,任他如何使劲挣扎都无法将其挣脱。 “哐!” 一道巨响。 小院老旧低矮的木门被重重推开,紧接着又狠狠地弹了回去。 来人不注意,被弹回的木门拍到,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宁念眉头紧锁,有些恼火,倒不是生气那人扰乱自己的心境,他非常心疼的看了一眼小木门,随后恶狠狠的朝来人说道:“乔多多,这时间你不在客栈里招待客人,跑我家来抽什么风,你要是把这木门弄坏,你可得赔!” 来人一副客栈小二的打扮,明显刚才那下摔的不轻,疼的他龇牙咧嘴,还未来得及起身,就已经伸手去揉屁股。他似乎与宁念十分熟稔,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缓缓从地上爬起,嘴里还嘟囔道:“你家都穷成什么样了,这门有和没有,有啥区别,再说了这些年你锁过门吗?” 少年听着客栈小二的抱怨,少有的翻翻白眼,接着问道:“出什么事了,慌张成这样。” 一语点醒梦中人。 客栈小二这才回神,他瞬间脸色大变,语气十分焦急,“快快快!那个新来的胖衙役和黑虎帮的人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少年神色一凛,双眼冒出一道精光,不由分说走回屋内。 客栈小二与少年同住一条胡同,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异常要好,他见宁念走回屋内,也跟着一同走了进去。 宁念当着客栈小二的面毫无避讳,一边更换差服一边询问,同时还抓起桌上腰牌与短棍,想了想又走到床边将那半本残卷以及髹漆木俑揣进了怀里。 “他们在哪打起来的?” 客栈小二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有些发愣,可他不敢耽搁,立马回了一句:“赌坊那。” 得到确切回答,宁念快速来到门口,他右脚刚刚踏出门外突然又收了回来,转身一脸认真的看向客栈小二,神色凝重,“你跑过来送信,有没有被黑虎帮的人发现?” 客栈小二头次见少年露出这种凝重表情,想到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他不由得露出一丝胆怯,昂起头很认真的回想一遍,最后将头摇成拨浪鼓,语气沮丧:“我哪知道,再说黑虎帮人多势众,说不得就在哪就猫着一个,我当时太着急,也没注意。” 宁念见对方神色惊恐,突然咧嘴一笑,安慰道:“没事,今天就不要回客栈了,若有人问起你,你就说今天生病,一直在家休息,根本没去过客栈。” 客栈小二很信任少年,点点头,突然似是想起什么,赶忙说道:“算了,我还是在你家等着吧,要是让我娘知道我今天逃工,她非打死我不可。” 宁念点点头,不再过多言语,迈步朝院外走去。 客栈小二名叫乔多多,祖祖辈辈生活在这贫苦穷酸的小巷弄,自然也无法结识什么读书人,父亲给他起名叫乔多多,虽然不怎么高雅,但胜在直接实用,还好记,更是充满了对自己孩子的寄予,希望他将来福多、财多、子嗣多。 此时宁念已经离开,乔多多表情凝重,好似痴傻般愣在原地,皱着眉头默自沉思。他貌不出众,可自小为人干练,特别机灵,而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小就被送到泰祥街上的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当起了学徒,由于他很会来事,前些时日,南湖书院来的虞子笙想租赁一家临街商铺开书斋,都是他帮着张罗的,忙前忙后,很是勤快。 话说回来。 要说这一方水土,消息最灵通的是哪种人,第一肯定是以贩卖消息内幕为生的包打听,再其次便是客栈酒楼里送水端菜的小伙计。 最近这段时间,附近几条街道连连发生惨案,很不太平,先是泰祥街上有人纵马行凶,紧接着就又传出吉祥街小驿馆的老差头突然横死,今日黑虎帮的人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朝廷差役当街大打出手,何等的猖獗。 乔多多开始之时并未往深处想,可他见过宁念那凝重表情之后,不由得心里泛起了嘀咕,联想到近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突然有些担忧,心惊胆战。赶忙跑出屋子将院门插好,随后又到伙房找到一根木棍防身,缩回屋内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喧闹的街道上。 宁念快速穿梭在人群当中,他内心有些沉重,想不明白曾泰怎么就又招惹上了黑虎帮,自己已经三番五次提醒过他,他怎么偏偏就是不听。 还有这黑虎帮,实在也太猖獗了一些,光天化日居然敢和朝廷衙役动手,少年心想今日若不把黑虎帮的人打疼了,指不定今后还会怎样。 泰祥街上一片混乱,越往深走就越是拥挤,直至最后寸步难行。 宁念挤入人群,内心如火上浇油,他知道老百姓挤成这样,事情一定变严重了,立马高喝一声:“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全都散开。” 少年人缘不错,附近几条街道上的街坊都很熟悉他的声音,立马自觉的朝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路。 宁念快速前行,没多久终于来到赌坊门前。 赌坊门前围满了坊内的打手,根本看不见曾泰的身影。 宁念见状,抽出腰间短棍,认准一人狠狠的砸了下去。 “咔嚓!”一道脆响! 那名赌坊打手的胳膊瞬间耷拉下去,他还没反应过来,神情疑惑,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发现是宁念后神色一惊,骤然间,胳膊上的痛感传入脑中,痛彻心扉,那名打手低头查看,终于发现自己的胳膊已被砸断。 “啊!” 打手立马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脸庞扭曲,青筋暴起,抱住那只胳膊,躺在地上不停打滚。 这一道惨叫,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同时也被眼前这凶狠一幕震慑住。 少年面色平静,但凡还有人挡路,照头便砸,只是一眨眼,再也不多,地上已经躺下三个赌坊打手。 赌坊内的打手皆是一震,他们都认识宁念,也知道对方不好招惹,纷纷朝后退开。曾泰的身影终于露了出来,狼狈不堪,鼻青脸肿,右眼已经被封,无法睁开,甚至眼眶里还往外渗出一丝血水。 曾泰本来就胖,这下整张脸更是肿成了猪头一般,可他倒在地上仍旧不失凶狠,毫无理智,手中短棍乱砸,不停挥舞,就连宁念靠近都没有察觉。 少年手疾,一把抓住曾泰手中的短棍,低沉道:“别动,是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曾泰体内似乎瞬间充满了力气,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满嘴鲜血,牙齿都被打落了几颗,语气依旧凶狠,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班头!” 宁念赶忙扶住曾泰,曾泰却一甩手,抹了把脸上血迹,含糊道:“我没事!” 少年闻言,脸色平静,转而望向那一众打手,缓缓问道:“雷老虎呢?” 人之名,树之影。 少年任职时间虽短,可他的凶狠,黑虎帮人尽皆知,在场众人竟无一人敢上前答话。 “是我让他们干的,你有什么事,找我就行。” 一道清脆的声音透过人群,从赌坊门口的方向传来。 宁念脸色依旧,不悲不喜,古波无惊。 众打手已经散开,让出了视线。 一位锦衣青年,正坐在太师椅内,翘着二郎腿,手中捧着一个茶盏,堵在赌坊门前,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黑虎帮的金牌打手,宁瑞则规规矩矩立在青年一侧。 宁念不认识此人,也从未听说黑虎帮有这么一号人物,他缓缓问道:“你是谁?” 锦衣青年看都不看少年一眼,喝口茶水,神色很是轻蔑。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知道本公子名讳。” 第42章 奇技淫巧? 锦衣青年神色倨傲,言语刻薄,很是目中无人。 宁念闻言并未在意,看都不看对方,转头看向一旁的宁瑞,淡淡说道:“公然殴打朝廷差役,这些人一个都走不了。” 宁瑞望向少年,默不作声。 这个中年汉子的心情有点复杂,看向少年的目光有些冰冷,神色郑重。体内气血微微震颤,似与少年产生共鸣。 隐隐之中,他有所感应,察觉眼前少年比之前强横了几分,不过,以他现在的实力,自然不能通过肉眼看出少年虚实,但是,只要少年体内气血有一丝回应,他便立马能查探出对方现在是什么境界。 这种粗浅伎俩是后天下五境武夫之间的一种轻微试探,很实用,也很直接,做不得虚假。 中年汉子,暗使伎俩。 少年无知,只感觉耳内似有鼓声大作,体内气血瞬间泛起一丝涟漪。 下一刻,宁念本是无意,可体内气血似是受到冒犯,竟不由自主汹涌澎湃,鼓荡周身。 中年汉子立马感应到那一丝回应,他眉头一挑很是好奇,更不理解,仅仅过了十几日,这小子居然突破武道意境,达到后天下品寻桥境 上次交手,少年出招有时大开大合,有时刁钻狠辣,可中年汉子早已看出他所习武学并不怎么高深,可这小子是怎么做到如此年纪就达到武道三品的,难不成这小子身边有高人指点? 不可能! 宁瑞思绪杂乱,自然分神。 可宁念受气血影响,浑身战意澎湃,根本不给中年汉子思虑的时间,一闪身来到锦衣青年身前,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不过如此! “好胆!” 中年汉子一声暴喝! 他深知那少年衙役秉性怪异,从来不按常理行事,而这位锦衣青年身份尊崇,容不得有丝毫闪失,所以宁瑞一刻都不敢懈怠,精神紧绷,反倒比那少年衙役还要紧张,眼见少年即将抓住锦衣青年的衣领,宁瑞顾不得内心惊诧,瞬间出手。 硕大手掌恍若蛟龙出水,迅不可及,化作一柄铁钳将少年手腕紧紧攥住! 宁念神色平静,突然嘴角微微上扬。 中年汉子心头一惊,顿感不妙,可为时已晚。 少年体内气血鼓荡,力运右臂,愣是将那铁钳挣开一道缝隙,五指翻转,摸向宁瑞手腕关节。 宁瑞身为四品武夫,比少年足足高出一个武道境界,自然不怕,他艺高人胆大,怎可肯轻易退让,任凭少年擒住右手腕间脉门,左手化掌,狠狠劈向少年额头。 宁念似乎有所预料,早已松手,抽身后退。 中年汉子一招落空,面色有些难看,同时发现右手腕间传来阵阵疼痛,似针扎一般,整个右手不知何时已经脱臼,软塌塌的耷拉下去。 宁瑞看向少年,咧嘴一笑,眼神当中尽是轻蔑不屑,他毫不在意的举起右手,用左手轻轻一托,右手立刻恢复原状。 “奇技淫巧,往日倒是我高看了你,习武之人哪个不是日日打熬自身体魄,精进武道技艺,你小子说好听点这叫剑走偏锋,其实不过是歪门邪道,难登大雅之堂。” 少年闻言,同样咧嘴一笑,笑容甚至比对方还要灿烂,可中年汉子看在眼中,冒起一股无名业火。“一点拿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也不怕被我辈武夫嘲笑。” 宁念不为所动,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简单回了一句,“这次能摘你一只手,下次就能摘你脑袋。” 中年汉子闻言,双目之中精芒四射,周身气势暴涨,声音冰冷:“没了那少年书生帮你,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摘宁某这颗脑袋。” 二人简单交手试探,稍纵即逝。 锦衣青年终于有所反应,他眼神睥睨,阴恻恻的望向宁念,就像在看一个蝼蚁,双目之中尽是漠然,他背靠太师椅,举止慵懒,也不多言,缓缓伸出右手,用两指轻轻朝前摆动两下。 宁瑞见状立马会意,也不敢有丝毫辩驳,他神色一凛,一步踏出,瞬间来到少年身前。 宁念一把扯开曾泰,声音低沉:“赶紧走。” 谁知曾泰也是个犟种,甩开少年的胳膊,扬起手中短棍就砸向四周打手。 宁念眉头一皱,再想阻拦,可中年汉子不再给他时间,铁拳已贴近面门! 好在他反应极快,立刻抽身后退,只不过这拥挤的街道上已经被人群围满,少年又能退到哪去,堪堪跳出半丈左右距离,中年汉子如恶鬼缠身,再次欺身而上。 少年立马提棍抵挡,同上次一样,短棍上再次传来一股巨大力道,令他呼吸一滞,体内气血倒流,右臂酸麻不止。宁念露出破绽,中年汉子立马抓住机会,不给对方喘息的时间,挥拳便砸。 可下一刻,宁瑞硬生生停住了挥舞的铁拳,似是遇上什么大恐怖之事,不进反退,令人诧异无比,他一脸凝重,冷冷朝街道远处看出,只是街道上除了赌坊打手,就是平常百姓,根本看不出丝毫异样。 锦衣青年眉头一皱,脸上有些不快,他见中年汉子如同痴傻一般,一动不动,呵斥一声:“犯什么傻,于廷安那有我去说,一个小小的巡街衙役,不用有所顾忌,直接打死就行。” 中年汉子脸色有些难看,可他对锦衣青年的态度,十分恭敬,弯腰来到对方身前,低声说道:“三爷,这附近有高手,我能感觉到,我不是他的对手。” 锦衣青年斜眼看向中年汉子,脸上尽是嫌弃,骂了一句:“废物!” 宁瑞被骂,不敢有丝毫不瞒,他神情惶恐,小声解释道:“三爷您不习武,所以有所不知,刚才我已被那人气机锁定,那人武道意境绝对高出我两个境界,我再出手,必死无疑,小人死了不要紧,就怕到时没人能拦住那小子,惊扰到您。” 锦衣青年面露一丝惊疑,他缓缓起身朝四周望去,奈何他本就是凡夫俗子,又不曾学过一招半式的腿脚,哪能看出异样,他怀疑中年汉子顾忌少年差役身份,故意哄骗自己,目光之中尽是质疑神色。 宁瑞见状,神色慌张,内心更是惊恐万分,连忙解释:“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骗您,您也知道,长安城内五品以上的武夫皆被登记在册,或被封了差职,或被招进军中,但凡有不听安排者,要么被抓,要么一早被赶出城去,您也知道最近这里不太平,小人怀疑那人是京兆府内的高手,您还是先进赌坊内呆会,这里有我来处理。” 中年汉子话有所指。 锦衣青年自然知道对方所指何事,渐渐也冷静下来,心道:听人劝,吃饱饭,此事还真不好说,若暗中之人真是京兆府的差役,那说不得今日这胖衙役是故意前来挑衅,好使自己露出马脚,不行,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妙,别耽搁了二哥的大事。 锦衣青年不傻,更不会以身试险使自己陷入到危险境地当中,阴柔俊美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冷笑,望了少年衙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赌坊当中。 宁念自从上次突破武道境界之后,视力和听力越发聪敏,那二人之间的交谈,被他一字不落全听了去,当然这也给了他充足的时间。 少年先是制止住还在发狂发狠的曾泰,低声说道:“冷静点,对方人多,赶紧走,现在是白天,旗花不好用,你赶紧去府里叫人,等人一到把他们全下了大狱,不怕没机会报仇。” 曾泰立马冷静下来,他思量一番,转身就走。 四周的打手自然将少年所言听进耳中,他们又怎会轻易放走曾泰。 可少年强势往前一站,吓得众人皆是不敢上前,曾泰一走,宁念少了许多顾虑。 锦衣青年此时也回到赌坊当中,宁瑞同样朝四周打手使个眼色,一众打手会意,立马一哄而散。 宁念被中年汉子牵制住,还真毫无办法。 第43章 多了半寸 泰祥街深处。 一家毫不起眼的小茶馆内。 今日茶馆内的生意很是冷淡,兴许是街坊百姓都跑到街上看热闹,所以茶馆内只剩一桌客人。 老掌柜站在柜台内轻轻拨弄着算盘珠子,愁眉不展,老妇人则升起炭火,擦拭桌椅。 茶桌之上,身着水绿长裙的女子,笑意盈盈,轻轻端起桌上茶盏,朝对坐男子问道:“如此说来,你不在二爷府里老老实实的待着,跑到这就是为了保护三爷?” 对坐男子,精气内敛,声音低沉:“最近长安城内不太平,二爷担心三爷在外面受欺负,让我暗中照看着点。” 绿裙女子微微点头,稍后饶有兴趣的问道:“你猜接下来这少年能接住对方几招?” 男子神色恭敬,略微思索:“倒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不过两者之间毕竟差了一个大境界,三五招之内,便分高下。” 绿裙女子嗤笑一声,微微摇头。 对坐男子不明所以,不过他不敢慢待对方,恭敬问道:“在下说错了什么?” 绿裙女子看了对方一眼,神色有些惋惜,随口说道:“你这些年一直跟在二爷身边,习武有所懈怠,就连这眼力都差了几分。” 对坐男子眼神当中流露出一丝疑惑,语气有些试探,“知大人认识那位少年?” “认识到谈不上,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绿裙女子缓缓放下茶盏,抬头看向赌坊方向,视线却被墙壁阻隔。 对坐男子一头雾水,满腹疑云,“知大人公务繁忙却出现在此地,难不成那少年有什么特殊之处?” 绿裙女子转过头看向对方,轻轻一笑,意味深长,“你猜?” 对坐男子陷入沉思,许久之后好似猜出女子几分心思,伸进怀中掏出几许碎银放在桌上,直接起身离去。 绿裙女子也不阻拦,纤细手指伸进茶杯当中,蜻蜓点水,随后又点在桌面之上,自言自语道:“真是让人不省心啊,毕竟是差了一个境界,罢了,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若再闹下去,恐怕到时无法收场。” …… 赌坊门前。 黑虎帮的打手一散,视线终于开阔几分,街上围观的百姓吓了一跳,生怕被黑虎帮的人记住样貌,四散而逃。 一时间,赌坊四周反而空旷许多。 宁瑞紧紧盯着少年,神色郑重,缓缓说道:“宁小差,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再闹下去恐怕对你我双方都不好。” 少年闻言,一甩手中短棍,并未作声。 中年汉子深知少年秉性,知道他不会轻易就此罢休,可他又顾忌藏在暗中的那位高手,接着说道:“你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破到武道三品,看来是受了高人指点,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得意,世人皆说踏山寻桥,需知只有先上桥,才能找到那条上山路,宁某四品上阶,足足高出你一个境界,你若再不听劝,哪怕就是有高人在此坐镇,宁某大不了拼上这条性命,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对方语气狠厉,可少年不为所动,他武道之心意志坚定,坚如磐石,岂是对方三言两语就能撼动。少年遇强则强,身形一动,率先发起攻势。 中年汉子双眼之中冒出一道精光,大喝一声:“我三番两次饶过于你,你却不识抬举,今日宁某便让你知道,这一境之隔,差距到底有多大!” 少年双唇紧闭,默不作声,速度快到极致,手中短棍势大力沉,化作一道残影,劈头砸下。 宁瑞心头一惊,这少年好快的速度,难不成前两次交手,他一直在藏拙,不然他为何突然变的速度如此之快,来不及细想,短棍如一道黑色霹雳,转瞬及至,中年汉子侧身躲闪,同时提腿抽向少年腰腹,好似一条长鞭,迅疾如雷,快如闪电。 宁念深知自身劲力不及对方,也不硬抗,手腕一抖,棍势绝险,横刺对方膝关节处,常人若被这一棍刺中,少说也得骨碎筋折。 可中年汉子毕竟是踏山境的武夫,筋骨之强可开金石,他来不及收腿,猛吸口气,体内气血翻江倒海,一同涌入右腿当中,裤腿瞬间紧绷开裂,整条腿都变的粗壮几分。 “砰!” 空气中一声炸响。 少年硬生生被震退两三丈远,五脏阵痛,呼吸紊乱,体内气血失衡,翻江倒海,根本无法压制。 反观中年汉子,神色不变,毫发无伤,虽然右腿关节之处有些酸麻,可也不足挂齿,他轻轻抖腿,站定身形,望着少年轻蔑一笑。 少年双眼明亮,目光如炬,依旧无言,三次交手明明都是落入下风,可他却越发冷静。 武学路数,拳脚腿法,习武之人练的时间长了,皆有一定的习惯,更有自身独有的杀招。 宁念大智若愚,看似木讷,实则悟性极高,他渐渐摸清了对方路数。 然而中年汉子对少年的了解越来越模糊。 头次交手,少年不管是自身劲力,还是速度都无法与他抗衡,可二次交手对方不知从哪学的歪门邪道,不知不觉当中竟卸掉他一只手掌,现在更令宁瑞震惊的是,那少年的速度竟然隐隐当中与他不分上下。 虽说此时宁瑞毫发无伤,可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其眼前少年。 宁念脸色有些涨红,呼吸有点紊乱,他右手酸麻无比,虎口再次裂开,血液渗入手掌当中,紧握短棍的右手,有点发黏。 中年汉子似乎发现少年异样,察觉对方露出一丝破绽,他怎肯放过这个机会,气血涌灌双腿,原地炸起,瞬间而至。 少年深吸口气,越发平静,直至,心如止水! 宁瑞势若奔雷,故技重施,砸肘,提膝,封住对方上下两路,想用相同方式再次击败少年,羞辱对方。 少年双眼越来越亮,中年汉子的身影在其眼中越来越大。须臾间,少年突然动了,疾风扫落叶,短棍势如破竹,直刺对方咽喉。 快! 无与伦比的快! 中年汉子突然寒毛炸起,一股寒意瞬间袭遍全身,内心生出一丝恐惧,他明明可以硬接此棍,却不知那股寒意从何而来。他相信自己的知觉,攻势一散,硬生生停住身形,毫不犹豫的朝后仰去。 短棍去势已尽,只差半寸,便可刺中对方咽喉。 中年汉子头皮发麻,他明明已经躲开这致命一击,可那股寒意依旧没有消失。 “嗤。” 微不可察。 一道声响比之蚊蝇还要细小千倍,传入宁瑞耳中,如同炸雷,吓得他亡魂大冒,猛地伸手摸向咽喉之处。 一丝温热传入手中,宁瑞抬手一看,一片殷红。 这一棍,竟凭空刺穿了他的皮肤! 短短半寸,成了生死之线。 中年汉子瞬间弹起,跳出三丈多远,震惊的看着远处少年,认知被完全颠覆。 武道化意! 他习武二十载,堪堪达到后天下五境的四品踏山境。 他苦苦追寻这传说中的武道之意,却一直不得其所。 这少年凭什么? 宁瑞一时愣在了原地。 远处少年,神色有些沮丧,暗道一声可惜! 第44章 无果而终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前两次交手,宁瑞可谓占尽上风,他自认已摸清少年底细,完全不将其放在眼中,无形之中早已犯下厮杀大忌。 中年汉子自出道以来,遇强则退,遇弱则强,虽身经百战,可也从未与旗鼓相当的对手生死搏杀过,更没有像今日这般,将自己陷入如此凶险当中,身上气势自然矮了一截。 赌坊门前,少年一动不动,心如止水,周身三尺之内仿佛变成一块绝险之地,杀意凛然,危机四伏。 中年汉子紧紧盯着少年,心情复杂,惊骇,震撼,难以言表。 在他眼中,少年仅仅是往那一站却浑然天成,仿佛融入到天地当中,毫无破绽,身上气势明明在不断向上攀升,可那少年竟能将其牢牢禁锢,隐而不发。半丈方圆之地,化成一洼死水,清澈透明,平滑如镜,只等一颗石子落下,打破那份圆满。 宁瑞不敢再冒然发起攻势,他不知道那颗石子落下之后,等待他的究竟是溅起一圈毫不起眼的小小涟漪,还是撼天动地的惊涛骇浪! 他甚至能想象的到,若自己率先发起攻势,必会遭到少年致命一击,就像刚才那一棍,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杀气腾腾,就是一张彻头彻尾的催命符。 时间缓缓流逝,二人遥遥对峙,一时僵持。 宁瑞喉间隐隐作痛,虽然刚才那一棍造成的伤口不大,可那道武意还未完全消散,如同一柄利刃在喉咙之间来回切割,使他心乱如麻,不能集中精神。 然而自己心神不定,必会露出破绽,为何那少年始终不肯发起攻势? 宁瑞仔细观察的远处少年,终于有所察觉,似乎对方并不能随意用出武道之意,而是要静心凝神,慢慢调整自身,进入一种无我境界之后,才能催发那道武意。中年汉子恍然大悟,同时后悔不迭,他若能早点察觉,估计这少年早已身首异处。 可为时已晚,少年势成,箭已搭弓,只等一触即发。 宁念自然也看出对方心神不定,刚才那一棍着实凶险,对方怕是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但他也不敢率先发起攻势,他知道心神若不进入到那股意境之内,根本不是中年汉子的对手, 二人站在原地僵持许久,赌坊四周空无一人,中年汉子气势低迷,他想率先打破僵局,奈何却找不到丝毫破绽,无从下手,时间越长,他的内心就越发慌乱。 正这时,寒风吹过,街道上莫名飘来一股清香。 这道香气瞬时吸引了中年汉子的注意,他侧头看向少年身后。 知许一袭水绿长裙,身姿摇曳,莲步款款,向着二人缓缓走来。 宁瑞感知到那女子身上散发的气息,终于明白方才气机锁定自己的就是这位女子。 相较于那少年衙役,这女子带给他的压力更大,可他也有些疑惑,京兆府何时来了这么一位高手,而且还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年轻女子。 宁念同样闻到了那股香气,猛然破境,心神从那股玄妙的意境当中跌出,他忽然想起昨夜那位名叫知许的女子。 少年跌出意境,中年汉子心头猛然一松,来自少年身上的那股压迫消失的无影无踪,可有这绿裙女子在场,他依旧不敢有丝毫动作。 知许脚步不停,缓缓来到少年身侧。 宁念扭头看向对方,知许冲他浅浅一笑,随后朝着中年汉子走去。 宁瑞见状,心神惊骇,知道这女子若想杀死自己就和捏死一只蝼蚁般简单,甚至她都不需动手,只需鼓荡一下自身气血,便可将自己活活震死。 眼见绿裙女子越来越近,中年汉子神情凝重,却不敢有丝毫抵抗、不轨之心。 谁知,知许路过宁瑞脚步依旧未停,而是朝着赌坊内走去。 这下。 中年汉子彻底急了,再也顾不得二人之间云泥之别的实力差距,转身就想将对方拦住。 须臾间,宁瑞抬脚,脚面刚刚离开地面。 绿衣女子脚步轻轻落下,这一脚似是踩到中年汉子的心尖之上。 宁瑞骤然呼吸一滞,心脉受损,只感觉那心脏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化成一架大鼓,被人狠狠擂了一下,“咚!”的一声,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体内气血就如同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掉进一颗巨大的天外陨石,不受控制的往外翻涌,通过周身窍孔冲出体外,根本无法压制。 好在绿衣女子并未过多计较,抬脚之间,宁瑞突然呼吸顺畅,可他也如同一滩烂泥,摔倒在地。 知许看都不看,不疾不徐,缓缓走入赌坊当中。 片刻后,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钱宏突然从赌坊内急匆匆走了出来。 当他看到地上的宁瑞之后,神色一慌,赶忙上前将其扶起,耳语一番。 幸好知许并未将宁瑞放在眼中,也并未过多惩罚对方,这会那中年汉子终于缓过来几分。 钱宏对他耳语一番之后,宁瑞一脸震惊,不可置信。 钱宏则神色郑重,朝他轻轻点头。 宁瑞知道,今日之事,只能到此为止了,不然就是屋里那位三爷,也救不了他,可中年汉子内心仍旧有些不痛快,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宁念,咧嘴一笑,语气十分轻蔑。 “宁小差,看来今日你既抓不住咱家的弟兄,也摘不下宁某这颗人头了。” 少年本意,并非拿人,而是救人。他本就是话少之人,自然不会被他人三言两语挑动心绪。 只不过,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也太过诡异。宁念并不知道知许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中年汉子心脉已经受损,他之看到宁瑞突然喷血倒地,以为其中有诈,所以并未着急动手。 此时,他听宁瑞话中之意,今日之事想就此不了了之,少年自然不会同意,语气十分冷淡:“那些泼皮,我说他们跑不了,那就一定跑不了,此时抓不到不代表明天也抓不到,至于你这颗脑袋,我收定了。” 钱宏闻言,一脸阴鸷,不等宁瑞说话,他冷笑一声:“看来宁小差是盯上我们黑虎帮了。” 少年轻轻点头。 钱宏笑了笑,说道:“可以,你想怎么做,我们黑虎帮日后奉陪到底,不过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吧,屋里的贵人已经发话,你若还不识抬举,那就请吧。” 话落,钱宏突然暗中朝宁瑞使个眼色。 中年汉子会意,头也不回的跑进赌坊当中。 少年一愣,立马察觉不对,刚想追上去却被钱宏叫住,他一闪身,让出赌坊大门,冷笑一声。 “宁小差。”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宁瑞和你动手,完全是迫不得已,你不是铁了心要抓那位公子吗,请吧。” 少年看都不看钱宏,迈步走进赌坊当中。 然而,赌坊内的景象出人意料,桌椅板凳东倒西歪,一片混乱,就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整间赌坊只剩一道身影,一袭水绿长裙,知许静静地站在赌坊正中。 宁念来到知许身侧,双目清澈,缓缓问道:“这是你做的?” 知许侧头看向宁念,再次被逗笑,觉得眼前少年天真的有点可爱。 她见宁念一脸认真,不由得摇摇头,笑着说道:“兴许是你没来之前,那个小胖子做的,若是我出手,恐怕这间赌坊早已灰飞烟灭。” 少年不信,觉得绿衣女子言过其实。 知许看透对方心思,忍不住再次在少年鼻头轻轻一刮,笑着问道:“怎么,不相信姐姐说的话?” 宁念郑重点头。 知许顿感无趣,觉得他做事过于认真,一板一眼,比那学塾里的教书先生还要古板,都说难得糊涂,有些事,明明大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就此揭过,可他却非要钻牛角尖,非得分出个真假、对错才行。 第45章 困不失志 知许手抚额头,内心深感无力。 她身姿高挑,比少年要高出些许。 知许看着少年老气横秋的模样,突然歪下头,笑容灿烂,杏眼弯成两道月牙,神情似是挑逗,“人都跑了,你还不快去追?” 宁念摇摇头,突然问道:“你和那锦衣青年认识?” 知许轻轻摇头,随口说道:“我认识他,但是他不认识我。” 少年闻言语气平缓,听不出丝毫波动却略带几分释然,:“能把曾泰救下来,我就已经很知足。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不过我想,现在就是追上去,最终也是徒劳无果,更何况我根本不是宁瑞的对手,说到底我刚才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知许笑了笑,心道这小子还算有些自知之明,可她仍旧有些疑惑,费解道:“那你还追进来干什么?” 宁念咧嘴一笑,清澈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异样的认真,这股认真似乎能将他人感染,他语气真挚,声音波澜不惊:“宁瑞急冲冲的跑进来,你又是孤身一人,我怕黑虎帮那些人对你不利,所以……” 少年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说下去。 知许歪着头,饶有兴趣,似乎也被少年那股认真感染,她眼睛一眨一眨,也像少年般爱钻牛角尖,不肯轻易放过对方,追问一句:“所以什么?” 宁念挠挠头,腼腆一笑:“所以就跑进来打算救你。” 知许闻言,似是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突然笑了,笑的很开心,很纯粹,略带一丝感激。 女子心想,似乎自己打记事起,就没有像今日这般开心过,她站直了身子,语气调侃却并非恶意:“姐姐果然没疼你,小弟弟这是要独闯虎穴,打算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啊。” 宁念稚嫩的脸蛋突然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知许看着少年那窘迫模样,越发觉得好笑,好在她很有分寸,知道玩笑不可开的太过,想了想突然说道:“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所处的位置。儒家圣人曾言,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很有道理。不过姐姐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更多的是人微言轻,没处在那个位置时,尽量少管闲事。虽然是句歪理儿,更曲解了儒家圣人的原意,想来用在你的身上应该再合适不过。” 宁念听得很认真,怔怔的看着对方,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好像在说:我是巡街差役,自应理所当然。 知许望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终究是败下阵来,可她心服口不服,开口说道:“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今日在场,你这会恐怕早已变成了一具尸体。” 少年郑重点头,表示认可,但还是说道:“临来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知许闻言,思忖许久,她头次认真的看向少年,问道:“我若不来,你真的会死,而且还是死的不明不白,你难道就不害怕吗?” 宁念想了想说道:“怕,更怕死的不明不白,不过我若不来,曾泰就可能会死,而且同样死的不明不白。”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知许彻底无言,她很想问问,既然和你没关系,那为何还以命相搏,但这句话她始终没问出口,也许这世间本该就是如此,总有那么一些人与这人世格格不入,但你却又挑不出他半点毛病。 知许沉默半晌,过后突然问道:“今日你和黑虎帮的梁子算是结死了,今后打算怎么办?” 少年缄口不语,眼神异常坚定。 女子暗中叹息,明白了少年心意。 …… 朱雀大街。 锦衣青年吊儿郎当,目空一切,缓缓前行,看方向,应该是要前往京兆府。他忽然回头,瞥眼身后那名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笑着说道:“老柴,刚才那娘们很厉害吗?” 柴明城神色一慌,紧走两步,低声说道:“三爷,您小声点,知大人乃是镇妖司四大指挥使之一,更是八品上阶的武道大家,耳力聪敏至极,若是被她听见,惹得她不高兴,就是老爷亲至,也救不下你。” 锦衣青年毫不在意,将中年汉子的话完全当成了耳旁风,只因那一抹艳绿在他脑海之中不断闪过,挥之不去。 渐渐地,锦衣青年小腹隐隐发烫,走起路来别别扭扭,他撇撇嘴眼神不屑,一脸猥琐的低声说道:“骚娘们,等二哥事成,拿下镇妖司,老子非把你捆回去玩烂不可。” 柴明城闻言脸色有些难看,但他不敢反驳对方,内心叹息一声,想了想赶紧转开话题,打乱锦衣青年的思绪:“三爷,咱们刚刚打了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去京兆府,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锦衣青年回神,有些疑惑:“有什么不合适的?” 柴明城能被他口中的那位二爷所赏识,自然有着异于常人之处,他心思缜密,轻声说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咱们今日本来有过于张扬,要是再出点什么岔子,牵连到二爷,干扰他的计划,小的怕不好向二爷交代。” 谁知,锦衣青年听闻之后,神色更加倨傲,笑着说道:“老柴啊老柴,你这人哪哪都好,就是太谨小慎微了,想来也是,二哥府里规矩多,你在我二哥手下做事,平日里被管的太严,今天三爷我就让你瞧瞧,这大周到底姓不姓陈。” 柴明城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他本想劝谏一下对方,哪成想反而阴差阳错火上浇油,无奈叹息一声,索性不再言语,省的到时再挑起其他事端,只要这位爷不是做的太过分,他想怎么样就随他去吧。 眼下,快时至晌午。 二人亦步亦趋,终于来到京兆府门前。 锦衣青年二话不说,径直走进京兆府内。 守门内衙,立马上前将其拦住。“嘿嘿嘿!干嘛呢?当你家炕头,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是京兆府,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这名守门内衙还算有点眼力劲,见对方衣着华丽不似平常人等,言语自然收敛了几分,不然说的话会更加过分。 锦衣青年那阴柔俊美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冷笑,侧头看看柴明城。 柴明城自然会意,将手伸进怀中,打算掏出随身印信,证明身份。 锦衣青年却一手按住中年汉子,笑着说道:“一条看门狗都敢冲本公子狂吠,哼哼,你光给他看,没有用,本公子现在很不开心,记住,给他看完,一定要给我打,好让他长长记性。” 柴明城心头万般苦闷,这位三爷平日里不学无术,骄横跋扈,他早就有所耳闻。 当日他被派来保护对方时,虽说表面上没说什么,可心里一直不大乐意,但二爷之命他又不敢不从,本以为自己躲在暗中便会相安无事,哪成想今日居然碰上了镇妖司的指挥使大人,二人一番交谈,柴明城自然察觉出一丝不对劲,迫不得已这才现身。 兴许是在赌坊那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眼下可让这位三爷逮住了机会。 柴明城有苦难言,人家身为京兆府守门内衙,说话虽然难听了点,但那也是人家的职责所在,哪有半分过错。倒是你,二话不说,上来就擅闯京兆府,这事要传到圣上耳朵里,你顶多挨顿骂,可我怎么办,还让我亮明身份,生怕人家找不上门是吗? 但中年汉子也知道,这位二爷平日里嚣张惯了,若不顺着他的意思,指不定一会又惹出什么幺蛾子,索性,他将原本掏出的信物又放回了怀中,一巴掌扇在了那名内衙的脸上。 那名内衙瞬间失去知觉,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只不过,这一巴掌算是捅了马蜂窝,远处几名守门内衙看到之后瞬间围了上来。 锦衣男子根本无惧,可他脸色依旧有些铁青,看向柴明城的眼神非常不满,训斥一句:“不是告诉你先亮明身份,你怎么先动手?” 柴明城哪还肯理会对方,瞬间将京兆府的大门关上,随后一脚一个,将那几名守门内衙踹飞出去,接着他快速来到一人身前矮下身子,悄悄掏出一块令牌,上篆一个大大的“端”字,在那内衙眼前一晃,低声问道:“认识不认识?” 在京兆府当差,怎能不认识端王府的身份令牌,那名内衙原本被踹的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刚想喊人,恍惚间终于看清那令牌字样,心头一惊连忙闭嘴,慌乱点头。 柴明城很是满意,接着低声说道:“这事你知我知,不要再让第三人知道,懂不懂?” 那名内衙此时哪还敢有半点怨言,小鸡啄米,点头不停。 柴明城这才将令牌又揣进怀中,随后掏出一张银票,低声吩咐道:“这些你拿着,晚些时候给那几个弟兄分一分,算是补偿,还有,一会你派个人领我们去见一下府尹大人。” 那名内衙闻言赶忙起身,他先将那几名已经被踹到不省人事的弟兄叫醒,并低声吩咐他们不要叫喊,更不要声张,等这伙人重新打开京兆府的大门,那名内衙也不顾身上伤势,点头哈腰的来到二人身前,低声下气对柴明城说道:“两位大人,请随我来。” 京兆府后堂当中。 于廷安坐在太师椅内,眉头紧皱,在他下首位置,站着两人,一人是正是赵主簿,另外一人浓眉大眼,络腮胡,体型健硕,腰配一柄雁翎刀,巡捕打扮。 此人便是京兆府四大巡捕之一,号称下山虎的鲁之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自圣上回京以来,这些时日于廷安憔悴不少。 他沉吟片刻,忽然看向鲁之沛,缓缓问道:“那曾泰怎么样了?” 未等鲁之沛回话,赵主簿率先开口,“已被鲁大人打昏过去,现在送到周老头那,想来应该无碍了。” 于廷安少有的人前叹息一声。 “黑虎帮,又是这个黑虎帮,还有那个宁念,怎么哪次都有他。” 黑虎帮背靠贵人,京兆府内人尽皆知,可鲁之沛依旧开口问道:“大人,事关紧急,那宁念现在不知情况如何,我们要不要派人前去接应一下,毕竟那黑虎帮背后的权势再大也大不过周律不是。” 于廷安脸色很是难看,沉吟片刻后说道:“去吧,少带几人,别闹得动静太大,记住,谁打的人就抓谁。” 鲁之沛虽是莽夫,可他毕竟在京兆府为官多年,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也早已摸清,自然明白于廷安话中含义,二话不说,立马转身离去。 只不过鲁之沛没离开多久,门外忽然又响起一串脚步声。 一名内衙来到门前,恭敬的低声说道:“大人,府内来了两位客人,说要见您。” 于廷安闻言一头雾水,看了赵主簿一眼。 赵主簿同样莫名其妙,赶忙开口问道:“来人报身份了吗?” 门外,内衙一脸为难,转头看向身侧的柴明城。 柴明城轻轻点头,表示但说无妨。 内衙这才放心,低声说道:“是端王府的人。” 于廷安瞬间起身,一脸愠怒,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火冒三丈。 岂有此理! 他于廷安身为京兆府尹,堂堂的正二品朝廷大员,这端王出了事就派个人来找他,他把我于廷安当成什么了,他端王府茅房里的擦屁股纸? 要知道,上次之事,这中间毕竟涉及到宰相杜景瑞,他于廷安左右为难之下,为明哲保身只能暗通款曲,可他端王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得寸进尺,实在是欺人太甚。 难不成那端王真以为自己肯帮他一次,就成了端王府的人了,他于廷安再不济,也不可能失了读书人的气节,闻言瞬间火冒三丈,暴喝一声:“不见!” “嚯,于大人好大的官威!” 令于廷安没想到的是,他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道讥诮之声。 于廷安闻言瞬间眉头一皱,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顿时感觉有些头大,暗道一声:“一个二皇子就足已令人头疼,怎么他又冒出来了。” 第46章 一颗明棋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于廷安就已心生厌烦。 这声音的主人他再熟悉不过,不用想,必是三皇子陈元桓无疑。 此子自恃身份尊崇,不学无术,飞扬跋扈,朝中百官人尽皆知,唯恐避之不及。当今圣上日理万机,再加上日渐年长无暇管制,最近几年,他又经常不在宫内,所以一时之间,三皇子行事越来越没有规矩,礼数。 于廷安知道,他今日若不见对方,这三皇子必定胡搅蛮缠,大闹京兆府。甚至最后闹到圣上那里,他也讨不到半点好处。只是,不等于廷安吩咐,后堂的房门骤然打开,原来是三皇子等的不耐烦,一脚将其给踹开了。 于廷安原本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立马又被点燃。可他毕竟见惯了大风大浪,再加上三皇子身份特殊,他也不好直接发作,只得缓缓起身,冷冷看向门口那位锦衣青年。 三皇子陈元桓整日醉生梦死,纸醉金迷,他年纪不大,身子却早已被酒色掏空。本想耍个威风,没成想身子一仄,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好在柴明城及时将他扶住,这才没令其人前出丑。 陈元桓却没心没肺,毫不在意,就当没事人一般站直了身子,抬头看向首席之上的于廷安,迈步走进堂内,调侃道:“哟,于大人好久不见。” 于廷安强压心头怒火,赶忙上前几步,拱手下拜,“下官于廷安,拜见三皇子。” 陈元桓神情得意,很是满意,大大咧咧的走到上首,一屁股坐了下去,随后他笑眯眯的看着于廷安,缓缓说道:“于大人公务繁忙,本皇子今日前来多有打扰了。” 于廷安不动声色,挺直身板,挥手摒退了赵主簿。 赵主簿会意,立马躬身退出门外,领着那名内衙离开了此地。 于廷安则走到一旁缓缓落座,他没理会陈元桓,而是看向那个中年汉子。 他记得此人,半月之前宰相之子杜书桓在泰祥街纵马行凶,当夜此人就来过京兆府一趟,今日此人又陪着三皇子来到这里,还是打着端王府的名号前来拜会,想必又是为了泰祥街之事。 三皇子被其冷落也不气恼,他稳坐首席,笑眯眯的看着于廷安,见对方不停打量中年汉子,于是一指柴明城,语气洒脱介绍道:“柴明城,琅山郡人士,隆德十二年入伍,十四年被调往京师山字营,天寿元年任中军参将,天寿三年升任禁军都尉,后来被二哥赏识,便请求父皇将其带到了端王府,他这些年一直服侍在我二哥左右,可谓根正苗红。” 柴明城闻言一怔,面色有些异常,他不知这三皇子打的什么主意,为何要将自己介绍的如此详细。 反观于廷安面无表情,不动如山。他久居庙堂,心机城府自然深沉无比,哪怕听完此言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可对方不明说,他也绝对不会自以为是的去点破。 他转过头静静地看向三皇子,并未搭茬,只因这三皇子向来爱胡搅蛮缠,喜形于色,做事全凭心血来潮,有时脑子一发热,一时兴起,做起事来完全不计后果。 陈元桓有点心机,但是不多,城府极浅,见于廷安不说话,便有些沉不住气,以为对方还在为今日泰祥街上发生的事恼火。 想到此处,三皇子微微一笑,不等对方发问,率先开口,多余的解释道:“今日去赌坊收账,没想到遇上个不开眼的泼皮无赖,那人输急了眼妄想抵赖,本皇子说他两句,他居然冲我耍横,你也知道本皇子何等身份,一气之下差人将他打了出去,没想到正好被于大人的手下撞见,本皇子当时也是气昏了头,所以这才和那位小差哥发生点摩擦,还望于大人见谅。” 于廷安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了泰祥街事件的原委。 他突然笑了笑,内心五味杂陈,无奈,恼火,以及痛恨,失望。 可他又不想和这纨绔的三皇子发生任何纠缠,只得缓声说道:“手下人不懂事,惊扰到三皇子,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不要再和他们计较。” 陈元桓闻言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很是大气的摆摆手,笑着说道:“那是自然,本皇子怎么会跟他们过多计较,不过我今日前来并非只为此事,而是有求于大人。” 于廷安眉头轻轻一挑,心道果然没那么简单,希望这位三爷不要太过分,不然自己也不好交差。 于是他装作一脸困惑,十分不解:“不敢当,下官人微言轻,有什么地方能帮得到三皇子,您直接吩咐便是,当然下官还是要提醒您一句,若是这事超出下官职责范围,恐怕也无能为力。” 柴明城同样坐了下来,他同样一头雾水,实在琢磨不透三皇子,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可他身为一介家将自然无权,更没那个胆子去辖制对方,只能任由其胡作非为,无可奈何。 三皇子闻言,轻轻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看了一眼柴明城,笑着说道:“放心,本皇子绝对不会让于大人为难,这事对您来说轻而易举,不值一提。” 于廷安看到那张银票,终于确认心中所想,同时心里松了一口气,笑着看向陈元桓,静等下文。 柴明城见三皇子看向自己,他立马察觉到不对劲,内心一突,神色有些慌张。 三皇子见状,递给对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随后他又装作一副高深模样,接着说道:“前日早朝,宰相大人提出要在各司府衙门挑选镇妖司人员,本皇子听闻之后,内心甚是佩服,这条计策绝对是一条妙计,我这几日思来想去,觉得你这京兆府估计一个人也拿不出这些银钱,所以为了帮一下于大人,我想让柴明城在京兆府内挂个闲差,等圣旨一下,你就把他的名字报上去。” 于廷安心思缜密,他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这件事背后的始作俑者,必是二皇子陈元佶。 不过今日若是换个人来,也许他三言两语便可将对方打发。 可这三皇子不同,他身份尊崇,有恃无恐,再加上此子不学无术,骄横跋扈,完全就是个混世魔头。 今日若不答应他,说不得他必将京兆府闹个鸡飞狗跳,而自己又拿他没有毫无办法,到头来还得答应此事。 于廷安甚至怀疑今日泰祥街之事,就是三皇子故意为之,专门做给他看的。 话说回来,为何于廷安会有如此大的权势,可随意任免京兆府内的差职。 其实这事不难理解,大周以武立国,由于特殊原因,无论是当今圣上还是列位先帝,他们对底层士卒向来出奇的看重,倍加爱护。 这些底层士卒南征北战,戎马一生,甚至年纪轻轻就缺胳膊少腿,成了残疾,有些人则一生都是在军营当中度过,更无一技傍身。 这些士卒把自己的一生,甚至生命都献给了大周,然则他们解甲归田之后,往往都穷困潦倒,日子过得十分凄惨、贫苦。 大周先帝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于心不忍。 所以不知从哪朝哪代起,大周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大周士卒,卸甲回乡之后,当地府衙必须对其精心安置,甚至还会帮其在衙门里挂个闲差。 久而久之,京兆府同样也不能幸免,甚至还将这条不成文的规定添进大周律中,所以京兆府内的衙役要么祖上出身行伍,要么自身便在军营当中待过。 当然,想要进京兆府也并非那么简单,该掏的钱可是一分也不少,而且价格奇高。同时有了这层限制,大多数人自然都被拒之门外,可就是如此,仍旧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只为那四个字:父死子继。 一旦进了京兆府,那便是福荫子孙后代的大好事,只要大周不亡,他们的子嗣就永远有一口饭吃。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宁念的爷爷宁大武做的这个决定还真没错,不然,恐怕宁念还在为一日三餐而劳苦奔波。 既有了大周律在,于廷安作为京兆府尹,这种事自然不需上报朝廷,他完全可以做主,只不过事后需要将相关凭证上报到六部当中便可。 可按常理说,于廷安如此独断专权,绝对会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奇怪的是,这些年未曾有一人敢拿此事大书特书甚至只字未提。 只因,前车之鉴。 想当初,于廷安刚上任京兆府尹时就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毕竟他是宰相杜景瑞的门生,身份有点特殊。众所周知,当朝宰相杜景瑞向来与六部不和,所以当初六部没少给于廷安下绊子,尤其是兵部。 京兆府权势虽大,但它毕竟受兵部管辖。 兵部当中有人若想为难于廷安,简直是手到擒来,而且还恰恰就有不开眼之人真这么做了,他自以为位高权重,圣上不会怪罪于他,便拿此事为难于廷安。 当时于廷安刚上任半年不到,山字营中有一卸甲老兵想在京兆府内花钱买个闲差。 这事原本已经定好,可兵部的侍郎大人愣是将此事强行压下,不给通过,于廷安年轻气盛,直接一封折子上奏朝廷,将此事捅到了陈悬静那里。 陈悬静当时想都没想,一道圣旨直接把兵部侍郎削官革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可谓雷厉风行。 陈悬静如此霸道的做法,自然将六部当中的其他人给震慑住,毕竟于廷安是他看中的人,结果刚被调到京兆府还没半年,就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的针对他,自己若不使点雷霆手段,恐怕这京兆府尹不出三月就得换人。 所以自那次事件以后,于廷安这才算在京兆府彻底站稳了脚跟,更没人敢拿此事为难他。 此时,于廷安想通其中关键,但他仍故作为难,费解道:“若只是在我这挂个闲差,那倒好办,本官一纸文书上报兵部,待身份核对清楚便可在我这任职,只不过镇妖司之事是由宰相大人一手经办,三皇子何不直接去找宰相大人,那样岂不是更方便。” 三皇子闻言,假模假样,一脸为难。 于廷安看在眼中甚是厌烦,如此拙劣伎俩,不堪入目,当然他也不会傻到去拆穿对方,只能沉默不语,装作细心聆听。 作为当事人的柴明城,越听越迷糊,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端王从来没向他提起过,还是说这三皇子突发奇想,心血来潮乱排一通,不行,此事必须要问个清楚,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柴明城想到此处立刻起身,他不敢忤逆三皇子,只能后退一步转而朝于廷安说道:“小人之前虽投身行伍当中,但现在却是一介布衣,不过是端王府的一个护院家将,恐怕难当大任。” 于廷安人老成精,哪会理睬对方,转头看向陈元桓,一脸茫然。 陈元桓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讥诮神色,笑着说道:“老柴,关于这事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不然你以为今日为何会是我去赌坊收账。” 柴明城闻言瞬间愣在原地,哑口无声,他头脑有些混乱,不过最终还是默默点头,退回座位当中。 事已至此,于廷安再也没有理由拒绝。 他望向那张银票,笑着说道:“也罢,我这里怎么也好说,只是宰相大人那边下官就爱莫能助了,当然三皇子千万不要误会,毕竟圣上有旨,那件事已经交由老师全权料理。” 三皇子闻言很是满意,明显有些好大喜功,再也压制不住内兴奋,喜形于色。 他神情得意,大大咧咧的回道:“这就不劳于大人费心,明日一早圣旨即到,你于大人只需在花名册上填上柴明城的名字即可,至于这些银两……” 三皇子说到此处,很是得意的抖动了几下那张银票,接着说道:“这里有一万两,想必也足够了,若是还有剩余,就权当是送给于大人的辛苦费了。” 于廷安满面笑容,赶忙摆手,客气道:“不敢,于某怎能收皇子财物,这事若传出去,下官恐怕就是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这样吧,这些银票于某先收着,等事情办完,多余银两我自会专门派人送到端王府上。” 陈元桓与于廷安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对方不要,他也不过多客套,见此间事了,站起身说道:“既然如此,本皇子就不过多叨扰于大人了。” 于廷安虽然很不喜这位三皇子,可该有的礼数,一丝也不会落下,赶忙起身相送。 陈元桓也不拒绝,朝柴明城使个眼色,三人一同朝门外走去。 第47章 一颗恶果 小厢房内药香浓郁,雾气腾腾。 曾泰浑身狼藉,脸上伤势看上去十分严重,格外唬人。 可细看之下,就能发现这都是些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怪不得宁念找到他时,他依旧表现的如此凶狠,真是皮糙肉厚。 周老头的医术果然高明,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活血化瘀的法子,原本曾泰肿胀的脸庞,这会已经消退许多,看上去不再那么恐怖。只是他体型肥硕,几乎将那张小床挤满,而且脸上被涂满了药膏,黑乎乎黏稠无比,如同一滩多年未清的河底烂泥,气味很大,非常难闻。 这使得他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就好像一个正躺在床上呼呼酣睡的肥夜叉,若是有人在夜里看到这一幕,必吓得其魂出体外,六神无主。 “咚,咚咚!” 小厢房内原本十分安逸、宁静。 周老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个陶质杵臼,将事先抓好的药草放了进去,用力捣碎。这一道道的捣药声终于将曾泰吵醒。 他右眼被封还不能张开,只能睁着左眼茫然起身,四处打量一番后,突然疑惑的问道:“周爷,我怎么上这来了?” 兴许是熟能生巧,周老头捣药的动作慢条斯理,赏心悦目,他闻声头也不抬,声音冷淡,爱搭不理的回了一句:“鲁之沛把你送来的。” 此言一出,曾泰骤然惊醒,立刻想起方才经历。 上午时分,他被宁念救出来后急匆匆跑回京兆府,原本他怒气冲冲,本以为找到府尹大人领了拿人批文,就能带人杀个回马枪解救宁念,哪成想他刚过二堂就碰上了巡捕鲁之沛。 曾泰一身狼藉,伤痕累累,是个人就知道这指定是出事了,鲁之沛身为京兆府四大带刀巡捕之一,自然将他拦下来一番详细盘问。 曾泰性急外加心急,未说前因,只提后果,更关键的是,他还提到了黑虎帮三个字,并告知对方自己打算去找府尹大人讨一封拿人批文,将黑虎帮彻底拔除。 令曾泰没想到的是,鲁之沛闻言之后先是不动声色,还特意叮嘱自己赶紧去找府尹大人,没想到自己刚一转身,后脖颈就一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等到自己再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周老头这里。 曾泰想到此处,就是傻子也知道自己遭了暗算,他猛地跳下床,同时嘴里不停念叨着:“坏了,坏了!” 周老头终于停下手中动作,他朝臼内看了一眼,随后斜眼瞟向曾泰,缓缓骂道:“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死了,把你急成这样。” 曾泰原本非常惧怕周老头,可今日他一反常态,根本不理睬对方,而是一脸焦急的问道:“周爷,我昏过去多久了?” 周老头双目浑浊,缓缓坐直了身子,拍拍手上药屑,轻描淡写的说道:“不多不少,一个时辰。” 曾泰脸色骤然大变,来不及搭理老人,站起身就朝门外冲去,连鞋都忘了穿。 老人慢慢起身,看上去动作十分缓慢,可他偏偏就能挡在曾泰身前,不偏不倚,刚刚好。 曾泰身上发生什么事,老人不知道,他既不关心也不好奇,神情冷漠的望着对方,一指砂勺淡淡说道:“你虽受的只是些皮外伤行动无碍,但老夫的药,谁也不能浪费。” 曾泰被老人拦住,终于清醒几分,他浑身微微抖动,猛地打个冷颤,心底发怵,同时左眼当中流露出一丝焦急、恳求。 周老头毫不在意,瞪着曾泰,那意思就像是在说,你小子敢跑一个试试。 曾泰心急如火,可他也不敢得罪老人,犹豫片刻后鼓足勇气道:“宁小班头为了救我,他自己反被黑虎帮的人围住了,我是回来搬救兵的,现在却在您老这躺了一个时辰,恐怕小班头已经凶多吉少了。” 周老头十分不屑的瞟了曾泰一眼,冷哼一声:“他若就这点本事,那也怪他自己,命中注定。” 曾泰却诧异的看了老人一眼,接着使劲摇了摇头,大声说道:“不行!小班头救了我,我不能忘恩负义,我现在就去找府尹大人,他若不肯派人,我就自己去找黑虎帮的人拼命!” 老人双目浑浊,望向曾泰,他眉头一皱,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心道这年头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愣头愣脑的。 要知道周老头虽与宁念无师徒名分,可这二人早已有了师徒之实,前段时间宁念在这养伤,周老头几乎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虽说他至今都不曾认下宁念这个徒弟,但他打心底早已承认了对方。 曾泰只剩一只左眼还能睁开,他怔怔的望着老人,希望对方能放自己离开。 片刻后,老人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目光冰冷,寒彻心魄,缓缓走出了厢房。 曾泰愣在原地不明所以,他一脸茫然的望着周老头的背影,疑惑道:“周爷,您干嘛去?” 周老头脚步不停,一声不吭,直到走的远了才轻轻回了一句:“待的闷了,出门溜溜。” 曾泰大急,连忙追问一句:“那我怎么办?” 老人头也不回,淡淡说道:“你皮糙肉厚,这点小伤连个屁都算不上,上点膏药就行。” 曾泰一愣,转头看向炭炉上的砂勺,继续问道:“那……那勺里的汤药怎么办?” 此时老人已经走远,声音若隐若现:“爱喝不喝,嫌苦就直接倒掉……” 曾泰彻底懵了,心道: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只能内心腹诽,毕竟他可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听见,万一被听到,依照老人那古怪脾气,还不把自己给拆了。 周老头一走,曾泰明显浑身一松。 他思忖片刻,穿上鞋就朝着后堂跑去。 只不过,令曾泰没想到的是,他刚来到后堂,就看到堂内走出三人,锦衣青年在前,于廷安和陌生汉子在后,态度十分恭敬。 愁人相见,自是分外眼红。 曾泰看清那锦衣青年的样貌之后,头脑一热,抽出腰间短棍就迎了上去。 柴明城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挡在陈元桓身前。 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于廷安,脸上立即露出一丝愠怒,不等柴明城动手,他率先厉喝一声:“混帐!曾泰,你想干什么!见了三皇子还不快快行礼!” 别看曾泰是京兆府的差役,可他不是内衙,于廷安自然不记得这个小小的巡街衙役,可他既然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立马便猜到眼前这个睁着一只左眼,脸上抹着一层黑乎乎的药膏,差服破烂的胖衙役便是曾泰。 曾泰以为自己听错了,瞬间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于廷安此举意图很是明显,若是换成他人必会顺阶而下,一笑了之。 可陈元桓不一样,他身为大周皇子,身份高贵尊崇,外加性格喜怒无常,于廷安这么做反而多此一举,顿时惹得对方内心不快,他微微侧头,笑眯眯的看向于廷安。 柴明城和于廷安几乎同时内心一沉。 “三皇子?”曾泰终于回神,喃喃自语,不可置信。 奇怪的是,他脸上表情越来越扭曲,左眼当中透着一股憎恶,上前一步挡在了众人身前,接着恶狠狠的说道:“大人明鉴,老百姓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人便是泰祥街聚众闹事,公然指使他人殴打朝廷差役的罪魁祸首,万望大人为小人做主。” 曾泰有些不识抬举,甚至是大逆不道,可他难得脑子灵光几分,立马将这烫手山芋又丢给了于廷安。 于廷安瞬间火冒三丈,恨不得现在就派人将他拉去菜市口枭首示众,大喊一声:“放肆!来人,给我把……”这位府尹大人脸色阴郁至极,想差人将曾泰拉走。 可陈元桓不给他这个机会,挥手想打断对方,于廷安假装没看见,接着往下喊。 这下,终于惹恼了陈元桓,他一伸手,猛地扯了一下于廷安的袖袍。 于廷安迫于无奈,只得闭嘴,同时内心叹息一声,只希望这位三皇子不要做的太过分。 刚,则易折。 大周国祚两千年,历朝历代总会出现那么几个为政清廉,赤胆忠心的忠臣。 但,莫说是人,就是草木蝼蚁亦知趋利避害。需知人之道,损不足而有余,有阴既有阳,有正既有邪。 同样的道理,既然有了忠臣,那自然也不会少了大奸大恶的奸臣、佞臣。 自古以来一枝独秀,洁身自好,不肯与奸佞之辈同流合污,固然受世人推崇流芳百世,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终究孤木难支。 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世人心。 世间多难,人心本苦。 平常人若无大智,大德,大毅力,随波逐流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自古以来忠臣若想长命,那就得比恶人更恶,比奸臣更奸,不然哪能斗得过他们,不懂变通,不看时势,只认书上圣人言,照葫芦画瓢生搬硬套,为了心中一个信念就与天下所有恶人、奸人为敌,那他终究什么事也做不成。 前路漫漫,荆棘过盛,坎坷太多。 四处树敌,到最后终不过是心力交瘁,郁郁而终,还要怨天尤人觉得天、地、君、亲、民,都不理解自己,实则是自己过于迂腐,不懂顺势而为,因地制宜。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南湖书院,那山主谢灵运虽出身儒家正统,可他最终自成一脉,所教所学皆是看时势,守初心,以至书院中走出的读书种子,大多不立危墙之下,不陷覆巢当中。 但他们却又能守其性,尽其心,正其道。 可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外浊内清,自然便立于不败之地,就好比大周宰相杜景瑞,便是最好的证明。 京兆府尹于廷安师承杜景瑞,深得其精髓要领,二人不敢说是大周庙堂上的一股清流,可他们在其位,谋其政,着实为大周做了不少好事,尽管少了一丝锐气,可他们却真真正正为大周黎民贡献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于廷安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巡街衙役,而无形中树立一位强大政敌,该做的他已经做了,那曾泰不知好歹,他也无可奈何。 陈元桓拉住于廷安后,脸上表情依旧,笑眯眯的看着曾泰,目光轻蔑、挑衅。 曾泰毫无畏惧,怒目相视。 柴明城有些按捺不住,一个小小的巡街衙役,简直大逆不道,倒反天罡,可他也了解陈元桓的脾气秉性,只能默默挡在三皇子的身前,并未着急出手。 陈元桓望着曾泰突然来了兴致,这小子明知自己乃是皇子,居然不害怕,他仔细的看着曾泰,不知为何,脑海当中突然闪过一道少年的身影,还有一双冷静却又清澈的眼睛。 三皇子一想到那双清澈到极致的眸子,内心有些烦躁,这股烦躁令他恶心、厌恶,直至抓狂,他甚至想现在就去找到那个少年衙役,将那双眼睛给挖出来,使劲踩在地上,直到踩成一滩烂泥,然后再扔了喂狗,方才痛快。 陈元桓心境突然转变,隐隐当中浑身散发出一股寒意。 柴明城忽有所察,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将陈元桓心神彻底拉了回来。 他眼神轻佻,嘴角微翘,望着于廷安,言语讥诮:“于大人真是调教的好手下,哎~本皇子就纳闷了,你们京兆府是不是每个手下都这么尽心尽责,刚正不阿?” 于廷安面若寒霜,眼神异常冰冷,死死瞪了眼曾泰。 陈元桓突然再次摆摆手,举止阴柔,神色玩味,他心思百转突然咧嘴一笑,然后从怀中再次掏出一张银票,不等对方拒绝,一把塞进了于廷安的怀中,“于大人,把这个人的名字也写上去。” 于廷安看到三皇子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内心一沉,笑了笑,装傻充愣道:“三皇子所言何意?” 陈元桓慢慢收敛笑容,神色渐渐郑重,声音也凛冽几分,“当然是进镇妖司了,本皇子做主了,就给他也买个名额。” “这……” 饶是于廷安见惯了大风大浪,此时也乱了方寸。 陈元桓诧异,质问一声:“怎么?不可以吗?” 于廷安闻言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声音缓慢低沉,直慑人心:“曾泰虽是巡街衙役,可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虽学过几招三脚猫的拳脚,可比平常人也强不到哪去,镇妖司那种地方,岂是他能说进就进的。” 陈元桓轻柔的摆摆手,脸上尽是讥讽神色,“这次镇妖司招人,可是父皇与宰相共同商定,只认钱,不认人。于大人,你是想抗旨不成?” 于廷安眉头微皱,想了想回道:“那也要问一下曾泰愿意不愿意,不然岂不成了强买强卖,如市井一般,毫无规矩可言。” 三皇子突然冷笑一声,反问道:“规矩?你和我谈规矩?那好,本皇子便告诉你,这小子,本皇子帮他做主了,你不用再多说什么,别忘了半个月之前那件事,那天夜里,本皇子可是将事情经过看的一清二楚。” 于廷安闻言,脸色骤变,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三皇子喜怒无常,最爱头脑发热冲动行事,这事怎么会让他看到…… 第48章 福灵心至 榕花巷。 此时宁念已回到家中,回想起方才经历,少年心潮澎湃。 自打知许走进赌坊的那一刻,结局已定。 赌坊内发生了什么事,宁念并不知晓,他只知道自己刚走进赌坊,钱宏就将赌坊正门锁上。 今日歇业,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钱宏将整间赌坊留给了宁念二人。 这种小聪明怎能逃过知许的眼睛,不过她并未作声,而且很是满意。 毕竟镇妖司比较特殊,不比其他府衙,而且镇妖司内的差员大多很少会在街头闹市抛头露面,过于张扬对他们来说反而不是好事,行动会多有不便,甚至还有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知许天生丽质,生来就是个美人胚子,这初冬季节,她却身着一袭水绿长裙,更是惹眼。 钱宏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便很是懂事的将前门锁上,宁念和知许若想再离开此地,只能从后院走了。 赌坊内。 知许与少年通过一番短暂交谈,她立即明白了对方心思,但她并未过多劝解,款款来到后院当中。 宁念紧随其后。 待知许站定,她忽然转头,笑盈盈的看着少年说道:“说起来,你那练拳的法子不错,谁教你的?” 宁念知道对方并非常人,她能知晓自己练拳,定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子,所以并未好奇,于是非常认真的想了想,“那拳法是我爹教的,至于怎么练,是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知许很认真的望着少年,那稚嫩的脸庞上除了青涩便是真诚,不似作假,她摇摇头,突然一笑,“之前有人让我盯着你点,其实我心里是不乐意的。” 女子杏眼圆睁,一眨一眨很是动人,她不给少年说话的机会,接着自顾自说道:“现在嘛,我是真的很庆幸,而且非常感激。” 宁念想了想,始终没有想通其中关窍,只得缄口不语。 知许自然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她不再打哑谜,笑着说道:“我也练拳,练得是开山拳,不怕你笑话,其实我也觉着这名字粗俗了点,不过你应该听说过我爷爷,他曾经为了练拳,把一座山铲平了。” 少年好奇的看向知许,突然笑了,“我爹告诉过我,曾经有一个人以山为桩,日夜捶打,最后成了我大周第一武人。” “第一么?”知许笑着反问一句,可她接下来的话让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那只不过是世人的说法而已。” 知许面露追忆,神色恍惚,盯着后院当中的一颗小枣树,喃喃自语:“我学的这套开山拳,讲究的就是一个所向披靡,一往无前,一拳打出便是不留余地。” “可你也知道,咱们习武之人,若想升境何其艰难,我被困在一个境界已有五年之久,哪怕是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始终不得其所,这两年我几乎把大周走了一个遍,甚至妄想遇上一番大造化,习得一套神鬼莫测的高深武学,放弃开山拳,破而后立重头再来。” “你先不要说话。”知许望着那棵枣树自言自语,她并未直视少年,却能感知到少年嘴唇蠕动,想要劝说些什么。 但她不留情面的打断了宁念,接着自顾自说道:“可后来想了想,就算习得那高深武学又能怎样,终究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武学一途荆棘遍布,坎坷不平,走在这条路上,若没有自己的感悟和理解,只知一味生搬硬套,到头来终究是寸步难行。哪怕悟性再高,机缘再好,顶到天也只能达到前人境地,除非有朝一日能像那山上仙人一般,突然顿悟,百年不开窍,开窍既入道,可是咱们习武之人哪有那么长的寿命去等待、感悟。” “我后来也想开了,在周游大周剩余的那段时间里,除了勤学苦练,日日打熬磨砺自身体魄,剩下的时间便是寻找旗鼓相当的对手,妄图通过生死搏杀,在命悬一线之间寻求顿悟,可是我与他人本就无冤无仇,再加上我镇妖司的这层身份,数十场打斗下来,终究是差了点意思。” 知许说到此处突然闭口不语。 宁念疑惑的看向对方,那绝美的侧脸是如此迷人,但少年心无波澜,纯粹的眼眸中只有一丝欣赏和赞美。 知许突然转头,她很爱笑,杏眼微眯,就像湖面上翻转过来的小船,船艄朝下,很是迷人。 她笑着看向宁念,轻轻说道:“这些年我始终不得其所,今日无意当中看你练拳,心境突然泛起一丝涟漪,体内桎梏也突然有了松动,未来一段时间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这里我已经打过招呼,黑虎帮应该不会再主动找你麻烦。” “咱们虽然接触时间不长,可我大概也了解了你的心性,我知道你绝对不会罢休。” “你毕竟帮了我一个大忙,若只是打声招呼,那显得也太过小气,可我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送给你,虽然你也练拳,但这开山拳传内不传外,再说你那拳法虽然浅陋,可你对武学一道的理解超出常人,我若将开山拳传给你,恐怕反而会适得其反。” 少年咧嘴一笑,淡淡说道:“你说我帮了你,但我只是在自己练拳,什么也没做,至于你说的什么机缘、顿悟,那也是你常年习武应得的,与我无关,所以你不用送我东西,也不必因此感到愧疚。” 知许移开视线再次看向那棵枣树,像变戏法一般,袖内突然掉出一本泛黄古籍,落在手里。 “这是我游历大周之前,在镇妖司内藏经阁寻到的一本刀法,听夫人说,这套刀法是高祖所留,但我翻来看去,这上面的刀法并不高深,兴许是我悟性太低无法理解,你可以拿去看看,等下次见面还我便是。” 知许将那古籍递到了少年跟前,不容反驳。 只是,少年依旧没接。 知许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并未收手。 宁念望着知许,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若不接下这本泛黄古籍,知许或许会一直站在此处,保持一个动作,直到他肯接受为止。 武人心境,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少年终究是于心不忍,伸手接住了那本泛黄古籍。 下一刻,令人震撼的是,知许的身体开始变得扭曲,模糊不清,渐渐消散。 原来当宁念接下古籍的那一刻,知许便已离开了此地。 少年眼前剩下的,只是一道残影…… 第49章 小善积福 晌午刚过。 泰祥街上,周老头亦步亦趋。 他明明是一步一个脚印缓缓前行,但京兆府距离此处少说也有二十里的脚程,再加上穿街过巷,路程就更显长远。 老人溜溜达达,没出半个时辰就到了此地,脸不红气不喘,就像是在门前遛弯,根本不费力气。 周老头在长安城定居的时间不短,记得他刚到长安城时,就像是得了一场大病,瘦骨嶙峋,气若游丝,就是比起逃荒的难民还要落魄十分。 当时还是少年的宁元山偶然在街上发现了他,最后将他背回了家中,经过一番悉心照料,老人这才慢慢熬了过来。 那段时间,周老头虽住在宁元山的家中,但他总能变戏法似得,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些银钱,很是神奇,然后再交给宁元山,让他去药铺帮自己抓药。 可以说,那段时间宁元山着实帮了周老头不少。后来周老头渐渐痊愈,可等他彻底恢复以后,什么感激的话也没留,径自离去,跑到朱雀大街支了个小摊,帮人瞧病。 那会没人信得过这个糟老头,见他不修边幅,衣衫破烂,只认为他是个招摇撞骗的野郎中,生意自然也就十分凄惨。 后来,宁大武离世,宁元山已经长大成人,便接替了他爹的差职,令人颇感意外的是,这宁元山也算出息,年纪轻轻,愣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升到了巡捕的位置,简直匪夷所思。 再后来,宁元山通过自己的关系,将周老头请进京兆府当起了坐堂大夫,周老头这才结束居无定所的日子。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近三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就连长安城都多了几丝沧桑,可周老头依旧是当年那副模样,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岁数,从哪来,今后又会到哪里去。 老人原本认识朱雀街上的宁家老宅,不过后来宁元山身受重伤,家道中落,一家人全搬到了榕花巷。 这些年他也从来没有来过此处,所以他并不知道榕花巷在什么地方,当然他今日前来也并非为了此事。 此时,赌坊门前已被人打扫的一干二净,不留丝毫痕迹,街上虽没恢复往日那一片繁华模样,可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周老头走在人群当中,偶尔朝人打听上午之事,可众人仿佛见了鬼一般,神色一慌纷纷摇头,皆惧于黑虎帮的淫威,怕自己多嘴多舌祸及己身和家人,摇摇头匆匆离去。 趋吉避凶,人之常情! 老人也不着急,缓缓走在街上,过了一段时间,兴许是走的累了又或者口渴,当他路过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时,停顿片刻后走了进去。 一进茶馆,店内冷冷清清,就连炭炉都显得没精打采,死气沉沉。 老掌柜听到声响,抬头见是一位老人,他立马走出柜台,笑着说道:“老哥哥,进来歇歇脚啊,想喝点什么茶?” 周老头缓缓落座,一改往日冰冷,笑容和蔼可亲,“今日出门走的急,忘记带钱了,来壶开水解解渴就好。” 老掌柜闻言神色一凛,语气很是真挚,“那哪能行,都是街坊邻里,跑到我这小茶馆不为喝茶只喝开水,要是让街坊听说了,还不背后戳我脊梁骨,老哥哥放心吧,没带钱不要紧,这次算我请了不用客气。” 话落,老掌柜不由分说,转身走向后院。 周老头坐在茶桌前左右打量,忽然看到茶馆内还有一位老妇人,想来应该是那老掌柜的老伴儿。 一介贫妇本不该引起老人注意,可周老头仅仅是暼了一眼,就察觉那老妇人有些不正常,有些魂不守舍,没精打采,嘴里念念有词,只是那声音太过细微,有些听不真切。 老人内心有些惊异,一眼便看出其中猫腻,可他选择不动声色。 不多时。 老掌柜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壶热茶,笑容满面。 茶斟七分满,留有三分情。 老掌柜的热情与善良,早已将那小小茶碗灌的满满当当。 “老哥哥请慢用。” 周老头表现的额十分客气,双手接过茶碗,道了一声谢,随后又开口说道:“掌柜的。” 老掌柜笑着看向周老头,问道:“老哥哥还有什么需要。” 周老头毫不犹豫的问了一句:“今天出门晚,刚才在街上闲逛,我听闻咱这街上又出事了?” 老掌柜神色一慌,谨慎的朝门外瞅了一眼,随后小声说道:“老哥哥小声点,可不敢乱说,那黑虎帮人多势众无恶不作,千万别让他们听了去,不然咱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黑虎帮穷凶极恶,无所不为,周老头今日深有体会,不然这街坊百姓何必变的如此胆小如。 他话锋一转,似唠家常一般闲聊道:“也不知这京兆府到底是干啥吃的,还有那宁小差到底管不管这事,黑虎帮光天化日就敢殴打朝廷差役,也太猖獗了一些。” 兴许是年纪相仿的缘故,老掌柜挺喜欢和眼前老人说话,他再次朝门外看了一眼,反正店内也没有客人,索性直接将店门关闭。 随后,老掌柜又走进柜台端出一盘干果、点心,这才回到桌前。 周老头见状连忙说道:“喝口茶就好,您不必如此张罗破费。” 老掌柜置若罔闻,将那盘干果点心轻轻放在茶桌上,慢慢坐在桌前。 他深深叹口气,这才缓缓说了一句:“谁说不是呢,这黑虎帮目无王法,如此猖獗,咱当今圣上这么英明,怎么就偏偏能容忍长安城有这么一颗毒瘤存在。” 周老头呵呵一笑置之不理,他看似无意,不留痕迹的问了一句:“我看这大街上已经啥事也没有了,就是不知道那宁小差怎么样了。” 老掌柜闻言沉思片刻,有些庆幸:“当时场面那么混乱,谁敢凑上前去看,不过后来我听附近的街坊说,晌午的时候有人在榕花巷附近见到了宁小差,这孩子应该是没事,唉,要说这孩子也是命苦,就是不知道今后那黑虎帮的人会不会再找他麻烦。” 周老头听到此处,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不想再过多停留。 他端起茶碗浅尝一口,笑着对老掌柜说道:“不瞒您说,我年轻时学过几手岐黄之术,方才我察觉弟妹神情呆滞,淡漠痴傻,想必是不久前受了惊吓,导致气乱血衰,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这样吧,我也不让您亏了这份茶钱,我这有个方子可起到静心凝神,补血养气的作用,你拿纸笔来,我给你记一下,一日一副,三日便可恢复正常。” 老掌柜闻言突然瞪大了双眼万分激动,甚至喜极而泣,对周老头的话深信不疑。 这事说来话长,半月之前一个夜里,他本来就要打烊,可突然又来了两桌客人。老两口出于好心,便晚关了会门,没成想自那以后,老妇人突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些时日,老掌柜为了治好老伴的病,可以说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可他领着老伴看了好几家郎中都说是,年老体衰并无大碍,修养一段时日便可,可眼看着老伴神志一天比一天混乱,老掌柜心急如焚,愁眉不展。 此时他听闻老人所言,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忙不迭的走回柜台取来纸笔。 一片善心,一杯暖茶。 终于得来那一份福报。 第50章 鸠占鹊巢 老人接过纸笔略微沉思,随后饱蘸浓墨,洋洋洒洒写下一记药方。 别看周老头其貌不扬,平日总是一副衣衫不整不修边幅的模样,可他着实写的一手好字,挥毫落笔如云烟,力透纸背,墨迹饱满,那一行行清晰的字迹,丰筋多力,大气工整,令人看了赏心悦目。 老掌柜站在一旁仔细端详,他虽不是读书人更不懂得欣赏书法丹青之玄妙,可仍旧忍不住喝一声彩,并非恭维而是发自肺腑觉得好看。 周老头笔锋游移不停,对赞美只剩未加理睬,只是当他写到最后一味药时,突然愣在桌前,手腕不受控制的抖动一下,以至最后一笔歪歪扭扭神韵全无,如一条不停扭动的蚯蚓般丑陋。 老掌柜一时诧异,有些不解:“老哥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周老头眉头一挑,疑惑的看向门外,紧接着他神色剧变坐立不安,心神恍惚间笔锋一顿,重重戳在草纸之上,留下一滩黑乎乎的墨迹。 老掌柜不明所以,诧异的看向铺门,那铺门上分明什么东西也没有,而且早已被关闭,老人为何如此紧张。 周老头置若罔闻,未加解释,他内心兀地生出一丝悸动,如同梦魇,令他惶恐不安,毛骨悚然。他如同痴傻般愣在桌前,就像得了失心疯突然犯病发起癔症,苍老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老掌柜终于察觉异常,他担忧的看向老人,不禁问了一句:“老哥哥,你可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 老人闻言神色恍惚,怔怔转头,他依旧沉默不语,将那方子轻轻递到老掌柜的手中,站起身就朝门外走去。 老掌柜见状一把拽住周老头的衣袖,担忧的问道:“老哥哥,你干嘛去?” 周老头终于回神,低头看看那被扯住的衣袖,突然恢复祥和笑容,不在意的说道:“不用担心,我这是老毛病,茶就不喝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老人话落,一甩手挣脱束缚,打开茶馆铺门来到街上。 老掌柜仍旧有些不放心,追出门外,可当他走出茶馆之时,繁华热闹的泰祥街上哪还有老人的踪影…… 朱雀大街,人潮涌动。 此时,周老头神情凝重,他顺着内心那股悸动走在人群当中,不停左右张望,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功夫不负有心人,没多时,老人终于在人潮当中发现一道身影。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道身影也察觉到老人的目光,他似是挑逗,停顿片刻后,一抹身钻进一条小巷子里。 周老头见状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并且速度极快! 一时间,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出现诡异一幕。 一位衣衫邋遢的老人,看似弯身趿步行动不便,可他穿梭在人群当中,一眨眼便消失不见,街道上偶然有过往百姓注意到这一幕,纷纷以为自己眼花,大白天撞了鬼,吓得他神色一慌赶紧逃离了此地…… …… 街道上,两道身影穿街过巷,速度极快。 那人在前,老人在后,两者之间始终保持着几十丈的距离,若即若离。 那道身影似乎刻意为之,既不甩掉老人,也不让其追上,就这样一直走出了长安城,直至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那道身影终于停下身形,转过身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老人见那道身影突然停下,内心一慌,惊疑、恐惧、困惑,一同涌上心头。 他面上表情极为复杂,既欣喜若狂又惶恐不安,直至走到其身前一丈,老人终于停下脚步,浑浊的双眼当中尽是狐疑,他目光矍铄,在那人身上不停游走,只是还未开口,对方却率先问道:“老人家何故尾随与我?” 周老头闻言满腹狐疑,只因心中那股悸动在离开长安城时,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为了确定心中所想,猛地朝前迈出一步。 二人之距,仅剩三尺。 那人不以为意,微微一笑,似开玩笑般说道:“老人家距离我如此之近,就不怕我是那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吗?” 周老头不管不顾,置若罔闻,他死死盯着那人忽然开口:“真是天生道子,上品之根,你从哪得来的这副皮囊?” 那人双眼微微一眯,随口问道:“老人家此言何意?” 周老头却冷笑一声,“我万万不曾想到,你居然一直藏在长安城内,今日你还敢现身将我引诱至此,你就不怕我拼着身死道消也要将你斩杀于此。” 对方飒然一笑,淡淡说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老人家莫不是上了岁数头脑不好,我何时引诱过你了。” 对方所言合情合理。 可周老头不置可否,全然不信,他再次冷笑一声,咬牙切齿的骂道,“你上坟烧厕纸,糊弄鬼呢!你整整折磨了我十年,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身上那股气息!” 那人突然沉默,不再争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笑容,非常邪恶,常人视之,顿觉毛骨悚然胆裂魂飞,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老人。 周老头见到那丝笑容瞬间,立马确定心中所想,一时之间面色骤变,额头青筋暴起,眉目扭曲,喉头不停上下蠕动,浑浊的双眼透着无尽的恨意。 对方笑眯眯的看着周老头,见到老人这副反应后似乎很享受,突然开口,语气十分亲切,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偶然相遇,和声细语,体贴关怀。 “周瑾年好久不见,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这么恨我。” 周老头双目射出一道精芒,他死死的盯着对方,仔细端详一番,突然肆意张狂的放声大笑,笑着笑着还一指对方揶揄道:“不是夺舍,是天生如此。没想到啊没想到,似你这等人物居然自甘受辱。我且问你,那钻门户的滋味,如何!?” 那人毫不在意,依旧笑眯眯的看着周老头,很随意的说了一句:“见到我这么开心?你是不是忘记,当年是谁妄图想借那条畜生的力量把我灭掉,他像条死狗一般,一步一步爬到长安城,哦,忘了说了,这一爬就是十年,啧啧啧,真是惨哟。” 此言一出,瞬间戳中老人痛处。 周老头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挫骨扬灰,咬牙切齿的威胁道:“闲话少叙,长安城现有两位圣人坐镇,你居然还敢出现,甚至故意泄露一丝气机引起我的注意。你就不怕那两位圣人发现你的踪迹,抬手间就将你彻底灭杀,把你打的形神具散,灰飞烟灭。” 对方闻言突然嗤笑一声,故作惊恐,实则对这番恐吓之语嗤之以鼻。 他漫不经心,很是随意,淡淡回了一句:“那条小爬虫自身都已难保,能发现早就发现了,还有那个儒家小辈,说起来我还真要感谢你们,若不是那些狗屁圣人千年布局,利用那道武道神通,将这大周彻彻底底打造成一座天道牢笼绝天地所感,以至此地术法禁绝天机紊乱,说不定我还真会被他们发现。”对方说着说着,突然一脸得意,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周老头见状,心中怒意更盛,恨不得将其抽筋剥皮,食其肉,啖其血。他不由分说,身上气势骤然暴涨,如长虹贯日直透天际,须臾间,那股气势已化作龙卷,搅动天地风云,势不可挡! 与此同时,天地骤变,无形中一股洪流波动滚滚而来,如排山倒海气势磅礴,誓要将此地一切生灵彻底灭杀抹除。 然而,那人不动声色,眼神轻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在他眼中,这周老头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任凭其如何折腾都不放在眼里,只是那天道牢笼所产生的禁制之力不容小觑,他不得叹息一声,轻轻抬手一挥,一手道家无上神通施展而出,天地之间骤然凭空生出一道青色屏障,将此方天地彻底隔绝,哪怕是圣人亲至都感知不到丝毫。 一瞬间,天道牢笼所产生的禁制之力就像无头苍蝇般突然失去方向,不得不悻悻退去,如大海退潮,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青色屏障之内,周老头神色巨变,原本直冲云霄的气势,在那道神通的压制下不断收敛,越缩越小,直至变成一只笼中鸟雀,任凭其左突右冲,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始终无法冲破那道青色屏障。 对方却神色冷漠,抬手之间,神通所化的青色屏障不断收缩,直至缩小到三丈方圆才骤然停住。他鄙夷看向周老头,轻蔑道:“蚍蜉撼树,不知天高地厚。当年若不是我只剩一缕残魂,需要借用你那一身修为滋补,似你这般蝼蚁本尊一只手便可轻易捻死。” 然而此时的周老头面如死灰,但他仍旧不肯收回身上气势,被那道家神通压制的脸色涨红,嗓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他死死的瞪着对方,声音嘶哑,“神通伏藏!” 那人闻言故作惊讶,神色玩味,很是夸张的说道:“哟,不错不错,见识不浅,居然还认识这道家神通。” 此时的周老头要多凄惨有多凄惨,他神魂不稳摇摇欲坠,若是放在当年也许他还有一战之力,可现在嘛,老人苦涩一笑,似是认命般一敛周身气势,站在原地坐以待毙。 对方见周老头不再抵抗,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神色,笑着说道:“这样才对嘛,不就是借用了你一身修为,大不了重头再来就是。” 面对那人的嘲讽,周老头置之不理,缓缓闭上双眼,任凭处置。 可半晌之后,对方始终没有动手。 片刻后周老头终于回神,他疑惑的看向对方,质问一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先是笑而不语,随后开口说道:“你想不想回到那渊上去?” 老人闻言神色一动,可他也知道对方绝对不会如此好心,顿时心生警惕。 那人眉头一皱,看着周老头那谨慎模样,很是恼火,“你这小辈怎么如此不识时务,你也不想想自身处境,现在你的小命都被我攥在手里,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周老头闻言瞬间愣在原地,脸上阴晴不定,内心犹疑不决,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为什么你会道家神通?” 对方被问的一愣,他摊开双手,茫然说道:“我这身装扮还不够明显吗?” 原来此人头戴偃月冠,身着青灰袍,分明是个道士打扮。 可周老头显然不信。 他刚见到对方之时,很自然的以为当年那缕残魂故技重施,通过一番花言巧语蒙蔽了一位年轻道士的心智,从而有可乘之机,自此以后寄居在对方体内,依靠不断蚕食对方修为滋养自身。 可当老人追上对方之后,周老头突然察觉自己方才的想法大错特错,也许当年那一缕残魂在吸收掉自己的修为之后,该是恢复了不少,然后偶然之下寻得一块上品之根从而夺舍。 但是当老人站定身形,再次仔细端详对方一番,周老头彻底傻眼,他内心五味杂陈,震撼、惊惧、憎恨,一同涌上心头。 他瞬间明白,原来那缕残魂竟不知用了什么邪恶秘法,破开金光直接钻入身怀六甲的女子体内,将刚刚成型婴儿的先天灵识彻底抹杀,鸠占鹊巢,等于做到变相的轮回转生。 但无论那缕残魂如何改变,他自身与生俱来那股邪恶气息根本无法遮掩,他是怎么做到如此大摇大摆混进道门之中,还习得了一身道家无上神通的? 难不成是因为这副上品之根的缘故,还是说他已经与某位道家祖庭巨擘在暗中达成了不可告人的协议。 周老头心神杂乱,冥思苦想始终摸不着头绪。 可对方不再给他思虑的时间,再次开口问道:“你想好了没?” 老人闻言,内心十分机警,他看着对方缓缓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那人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笑容,淡淡说道:“我需要你帮我看着一个少年。” 周老头眉头一挑,不觉得此事如此简单,直接追问一句:“谁?” “宁家那小子。” 周老头突然双目圆睁,他顿时醒悟,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第51章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若不同意呢?” 老人面若寒霜,掷地有声。 那人闻之若无其事,他似乎很有把握,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周瑾年,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你真以为不肯帮我甚至与我对立,那头畜生就会网开一面这么轻易的饶了你,别痴人说梦了!” 周老头闻言默不作声。 此时的他已是黔驴技穷,除了面无表情的望着对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要知道那神通伏藏乃道门不传秘术,无上神通,进可拿魂摄魄,拘押天地,禁锢肉身,退则隐神匿形,遮掩天机,遁藏气息。 习得此神通之人若遇强敌斗法厮杀,只要施展出此神通便可做到攻守兼备,进退自如,若再配上一身无边道行,不敢说立于不败之地,至少性命无忧。 当然,此神通的玄妙还不仅于此,若是修炼到一定境界,甚至都有可能趁其不备,利用此神通将其拘禁灭杀。 眼下,对方能够将这手神通运用的如此娴熟,可以说已经达到随心所欲,信手拈来的地步。莫说是周老头,恐怕就是长安城里的那两位圣人,虽说不会被这神通困住,可他们若想捉住那人,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怪不得对方藏在长安城这么多年,始终没有被人发现。 老人想到此处,内心无奈叹息一声,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了,他面色晦暗,只能坐以待毙,听之,任之。 对方见状,似乎看透老人心思,脸上表情很是得意,嚣张至极,“周瑾年,我现在虽然有求于你,不过你也别忘了,当年若不是你,我这一缕残魂恐怕也活不到现在,更不可能来到长安城寻得这么好一副皮囊,说白了咱俩现在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周老头闻言眉头一皱,他现在除了想灭杀对方,根本不想再和其产生一丁点的瓜葛,可他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完全不是那人的对手。若是可以,老人心想,哪怕自己有一丝丝胆量,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自我了断。 但蝼蚁草木尚且偷生,更何况人。 他周老头自然是没那个自我了断的胆量。 当然,他之所以强撑这么多年,一是想亲手报了当年之仇,再就是他内心始终抱有一丝幻想,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到那山渊之上。 说到底,老人落到现在这副凄惨光景,完全是咎由自取。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当年他若不被那一丝贪念蒙蔽心智,也就不会顺势而下来到此地,他本以为趁着此地天机紊乱,能浑水摸鱼寻得一场大福缘,大机遇。 可终究是事与愿违。 天地无情,威不可测。 那年他不但深受重伤,还被那一缕残魂用一番花言巧语欺骗,趁自己心神失守,对方有了可乘之机直接钻入体内,当年他苦苦支撑,虽然守住神魂不灭,没被对方夺舍。可他也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一身修为散尽,几百年的道行荡然无存,全部做了他人嫁衣。 每逢想到此处,周老头恨不得将眼前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只因那痛苦、懊悔的滋味实在苦涩,将他折磨的几欲发狂,痛不欲生,以至自身心境支离破碎,土崩瓦解,一身修为更是一跌再跌,哪怕他死咬牙关勉力维持,将那四分五裂的心境一点点修补回去,可依旧于事无补。 要知道山上人炼气养魂,一旦神魂受损,心境破裂,长生大道根基便有了残缺、瑕玷,莫说弥合如初,就是恢复个七八成都难如登天。 就像一块原本完美无瑕,举世无双的美玉,不巧被人磕碰一下,哪怕仅仅是一丝再毫不起眼的裂痕,再微不足道的豁缺,那它也将不再完美。 有便是有,无便是无,两者绝不可能同时存在。 这天下至美之物一旦有了诟病,哪怕那丝瑕疵再不起眼,那也终将跌落神坛,天地万物终将对其厌之、弃之。 同样的道理,长生大道一旦有了瑕疵,天地自然对其鄙视、摒弃,不再有丝毫垂怜,长生之路也就彻彻底底成了一条死胡同。 当然,事无绝对。 其实以老人的状况,有朝一日,他若能寻得一处洞天福地又或得到一桩天大机缘,将来未必不能恢复到当初境界,可惜的是,他现在身处已被天地遗弃,术法禁绝的大周,如身陷泥泞不能自拔,所以这些年他身上修为始终处于一种不尴不尬,不上不下的境地。 不堪的记忆在老人脑海中渐渐苏醒,痛苦神色再次布满脸庞,周老头心中无明业火轰然爆发,烧遍全身,他脸色阴晴不定,浑身颤抖,根本无法抑制。 那人见状,突然嗤笑一声,“贪欲如水火,不遏燎原,不抑滔天,怪也只能怪你自己。” 周老头猛然抬头,死死的盯着对方,他望着那人一脸得意的模样,恨不得上去狠狠砸上一拳,将这张得意面孔打烂。 对方则无视老人那仇视的目光,依旧喋喋不休,不停说教,似火上浇油一直扰乱着周瑾年的心境。 原本两人就有着深仇大恨,势不两立形同水火,那人却还一直用言语激怒老人,其用意再明显不过。 俗话说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他周瑾年。 老人几乎丧失理智,眼看那原本残破不堪的心境即将再次破损,周老头突然身上气势一敛,面色变得平静如水,紧接着放声大笑。 那人见状眉头一皱,脸上得意神色一扫而空。 周老头就像个一直哭闹不停的三岁顽童,偶然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心爱之物。他心情豁然开朗,冷笑一声,缓缓说道:“当年你破我心境时可是连哄带骗,如今是怎么了?你嘴上的功夫去哪了?现在只会用一些说教来激怒我吗,哈哈哈,既然你这么能说,来!老子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今天我让你说个够!” 那人脸色一冷,没想到对方现在竟变得如此谨慎,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不留痕迹,可没想到还是被他察觉,又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虽然被老人识破自己的伎俩,可也仅仅是内心有点郁闷罢了,并未恼羞成怒。 但周老头却开心的不得了,他终于在那人手上扳回了一城。 老人越想越开心,随即接着说道:“你不是已经学会了伏藏神通,何必再找我帮你,哦,我忘了,现在长安城可是有两位圣人,虽说咱俩现在处境都一样,可我毕竟可以光明正大的行走于世间,不像某些人整日提心吊胆,谨小慎微,生怕泄露一丝气息被人抓住,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就如同过街的老鼠,臭水沟里的蛆虫,真是可怜。” 那人看着周老头,知道对方在故意激怒自己,他付之一笑,毫不在意的说道:“虽然有所顾忌,可你也莫小瞧了我的手段,我若不想现身,凭借那道牢笼外加这手神通,他们就是到死也找不到我的踪迹,你何必如此开心?” 周老头双眼一眯,缓缓说道:“我既然知道了你现在的身份,你就不怕我将你的事情告诉他们?” 那人闻言故作惊恐,实则不屑,“我好怕哟,你也不想想,你若将我的踪迹告诉他们,先不说他们能不能找到我,恐怕你得先死在我的前面。” 老人突然哑口无言,只因对方所言并非捕风捉影,实在是眼前人的身份过于特殊,他苦思冥想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我怎么能确定你说的是真的,此地被那牢笼禁锢,你许不下大道誓言,我还怎么敢相信你。” 对方闻言却一副爱信不信的模样,根本不作承诺,欲擒故纵以退为进,毕竟那渊上的诱惑足以令老人动心,甚至有可能为此不顾一切。 周老头明知对方心思,可依旧忍不住那股诱惑,冷着脸继续说道:“我大概猜出了一些眉目,但我想知道,你要利用那少年做什么。” 对方轻轻一笑,答非所问,“说起来像你这种人,怎么突然会关心起那个蝼蚁般的少年,当年宁元山救你一命,你最终还不是袖手旁观。” 老人并未做声,更未解释。 那人见对方不答,随即一笑,接着说道:“我可不信你会良心发现,今日那宁家小子突然和赌坊里的人大打出手,没半日的功夫,你就溜达到了泰祥街,别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还能瞒的过我的眼睛?” “你设下那道阵魇,难道就不担心镇妖司的人找上你,还是说……” 那人突然闭口,他沉思片刻,将一切可能都想了一遍,“还是说你对他动了恻隐之心,想收他为徒?” 周老头没有回答对方,他冷笑一声,“你这些年都未曾找过我,今日突然将我引诱至此,恐怕也是看上这一点了吧。” “没错!”那人打个响指,一脸兴奋的看着对方。 老人再次冷笑,反问一句,“在这大周,我就算收他为徒又能怎样,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更何况你在他还未出生之时就已布局,这小子的命又能长到哪去?” 那人认真的看着老人,微微摇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群榆木疙瘩有时候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个凡夫俗子而已,何必这么较真。” 老人想了想没有争辩,他再次提起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想利用他做什么。” 那人闻言,一动不动,就连脸上表情都不再有丝毫变化,他笑眯眯的看着老人,时光在这一刻都仿佛凝固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刹那又或许是一个时辰,那人终于开口,他轻轻说道:“你真的想知道?” 周老头周身寒毛突然炸起,神魂晃动直至颠倒,是真的头下脚上颠倒过来。 一同颠倒的还有周老头的身体。 以及 那山,那水,那个天地。 周老头心神巨震,脱口而出,“寂灭芥子,颠倒阴阳!”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当年三教众人都要追杀与你,不死不休,你又为何会身具释、道两家无上神通?” 那人轻蔑一笑,并未解释,而是轻轻问道:“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原因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周老头闻言似是见到什么大恐怖一般,他想立刻封闭六识,没成想对方的声音依旧传入他的耳中,飘飘渺渺,似真似幻,就像呓语一般,本是模糊不清,可周老头却能很清晰的理解那声音所蕴藏的含义。 周老头双目圆睁,嘴不能合,满脸不可置信,如同痴傻般一动不动的盯着对方…… “这不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终于清醒过来,他清醒过来的一瞬间,立马大吼一声。 可这空旷的荒山野岭,哪还有那人的踪迹,只剩他一人愣在原地。 寒风吹过,老人呢喃。 那声音随风轻轻飘荡。 “你到底是谁?” …… 夜浓如墨,月似玉钩。 长安城褪去白日的繁华与喧嚣,渐渐沉寂。 端王府,正殿当中。 陈元佶稳坐首席之上。 老管家则规规矩矩的立于下首,俯身垂首,一言不发。 陈元佶英俊的脸庞上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态度,他望着殿门的方向怔怔出神,轻轻说道:“柴明城的事情办妥了?” “回王爷,三皇子已将此事办妥,不过老奴觉得,这事没提前知会柴明城,他似乎有点意外。”老管家小心翼翼的回了一句,随后微微抬眼查看端王脸色,他已经将话说的很含蓄。 傍晚时分。 三皇子直接回了未央宫。 柴明城独自一人悻悻的回到了端王府,老管家寻到他时,见他脸色有些难看。 不用问,老管家一眼便猜透对方心思,他虽然心中有有些恼火,可依旧笑脸相迎,将今日之事仔细询问了一遍。 柴明城将今日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全部告知。 老管家通过对方语气,自然也就明白柴明城此时心情郁闷,他好生安慰对方一番,这才来到陈元佶面前汇禀。 陈元佶何等精明,听音知意,可他毫不在意,嘴角微微翘起,笑着说道:“看来明城有些不乐意。” 老管家闻言立马垂首,谨小慎微。 第52章 山雨欲来 莹烛之火,乃敢触怒日月! 当今大周,圣上年事已高,储君未立。 二皇子陈元佶虽已被封王,可世事无常。 谁又能确定他这辈子就注定只当个小小的王爷,说不得有朝一日便继承大统,登上大宝之位坐北朝南,一跃成为那尊尚无比的九五至尊。 这位大周龙子,身份尊崇,血脉高贵。 他与生俱来便自带一股强大气场,非常人可以比拟,哪怕有人去刻意效仿,到头来也不过是造作姿态,效颦学步,令人贻笑大方。 此时陈元佶稳坐首席,似在沉思,他静静地盯着身前老人,左手食指轻轻敲点着桌面,桌上还有一封书信,封存完好。 柴明城身为王府豢养的护院家将。 虽说有着一身不俗的武艺,颇受陈元佶的赏识。 但他终究不过是个奴才,主子发话,虽说没有提前知会你,但你身为奴才岂能心生怨言,在这大周,对他来说,那陈元佶的话既是天,也是命,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哪怕那镇妖司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你就是扒光了衣服赤着脚,也得趟过去。 老管家噤若寒蝉,虽是站立却躬身垂首,连头上帽冠都不敢越过年轻人的视线,一是不敢逾矩,再就是那陈元佶身上气势太过强势,锋芒毕露,盛气凌人。 在这道气场的压迫下,老管家战战兢兢,终于即将承受不住。 陈元佶这才缓缓开口:“一会你将这封书信拿给他,他看过之后自然便会明白,然后等明日一早你出趟远门,随他回琅山郡一趟。” 老管家闻言内心终于松了一口气,陈元佶不过多解释,他自然也就不敢多问,只能规规矩矩的点头称是,随后又开口说道:“王爷,还有一件事需要告知您一声。” 陈元佶面无表情,示意其但说无妨。 老管家见状,小心翼翼的说道:“前些时日带走杜书桓的那个少年衙役,今日又去赌坊了,而且还和雷老虎的手下大打出手,看样子是盯上了雷老虎他们了。” “一个小小的巡街衙役能翻起什么浪头,还是说那个南湖书院的少年又帮着他强出头了?”陈元佶知道老管家绝不会浪费自己时间,回禀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不等对方说完便开口问了一句。 “那小衙役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今日那个少年书生也并未在场,只不过……”老管家面露难色,不知还该不该往下说。 “有什么问题?”陈元佶明显已经有些不耐烦,不由得开口问道。 老管家见状,赶忙回禀:“只不过,今日帮那小衙役解围的另有其人,乃是镇妖司的一位指挥使。” 听到镇妖司三个字,一向云淡风轻的陈元佶终于有所动容,他疑惑的看向老管家,并未着急开口。 老管家非常了解陈元佶的脾气秉性,赶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讲述一遍。 陈元佶听完眉头紧皱,他似乎很了解镇妖司,喃喃自语,“原来是她。” 老管家微微抬头,偷眼观瞧陈元佶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追问一句,“王爷您认识那位指挥使?” 陈元佶沉吟片刻,随即说道:“镇妖司四大指挥使中只有一位是女子,就是知家那位练武奇才,这个女人可以说算得上是天生的武道苗子,倒配得上我大周第一奇女子的称号。” 大周尚武,世人皆知。 并且大周不禁女子习武。 虽说大周的百姓几乎人人都会几手拳脚,可女子体质原本柔弱,先天受体质影响,能真真正正学有所成并登堂入室,最终成为武道大家的可谓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再加上世人偏见,自古以来就流传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类颇带歧视色彩的言论,所以莫说女子习武,就是读书识字也并不自由,正常人家的女子大多待字闺中,学些针织女红便可,富裕点的小门小户也许会为了通过联姻攀上世家大族,也会请先生教一些琴棋书画,不过也只是稍微涉猎,浅尝辄止罢了。 当然,那些豪阀世家,贵族大户就不同了,他们要么是因为世面眼界,要么是为了门当户对,不得不自小就培养门内女子读书识字以及学些粗浅拳脚,不然的话等女子长大出阁,岂不叫亲家笑话。 所以说,当今天下,女子想做出点成就之事,若无大毅力,大眼界,就是那世俗歧视与偏见,就能活活压死你。 毕竟,风言风语有泥泞,人世间舆论的力量,有时甚至能盖过天理。 陈元佶口中的这位女子,算不算的上大周第一奇女子,无人知晓。当今之世,放眼整个天下,能称得上并担得起“奇女子”这三字的,还真有其人。 此人便是南湖书院山主谢灵运门下,嫡传三弟子。 此女文韬不输大儒,武略不让须眉,可谓是才高八斗,举世无双。 只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又或许是当时的她太过耀眼,与这破烂不堪的世间格格不入,都说自古红颜多薄命,此话果然一点不假。 这女子本该是悬于苍穹之上的一颗耀眼繁星,日夜受尽人间追捧,崇拜,可惜天妒英才,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从此之后,这人世间就只剩下她的传闻…… 所以,现在的南湖七子,实际上也仅仅只剩五位,其中一位虽是人间君主,可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若无长生之法,也许不久之后南湖七子又将失去一人。 首席之上。 三皇子眉头紧锁。 他忽然察觉,半月之前这少年衙役也曾是如此幸运,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那个少年衙役。 毕竟一位是南湖书院,辈分齐高,举足轻重的少年书生,一位是威震大周,权柄如山的镇妖司指挥使,他们要么无心,要么有意,虽说最终没有干扰到自己的计划,可这些巧合未免太过蹊跷,太过可疑。 那个少年衙役,运气未免太过好了一点。 陈元佶皱眉沉思,看似在自言自语,实则在向老人发问:“查清那个少年衙役的身份没有?” 老管家闻声立刻回禀:“回王爷,半月之前就已查清。” 陈元佶轻轻挑眉,语气平淡,“说说看,详细点。” 老管家侍奉陈元佶这些年,哪能摸不清对方的脾气,自然是早有准备,将那少年衙役的身份背景,一字不落的全记在了心里,事无巨细,甚至就连对方几时吃饭,几时上茅房都调查的一清二楚,赶紧回道:“那少年衙役名叫宁念,长安人士,自小双亲下世成了孤儿。” “此人祖上并无发迹,其祖父宁大武青年入伍,隆德三年被安排在山字营中,由于是京畿卫军,当年西戎之乱圣上御驾亲征,在平息西戎之乱的过程中,此人胆大心细勇猛过人颇得圣上赏识,曾在那次平乱当中做到御前侍卫一职。” “西戎之乱平息以后,宁大武回到长安城用军功以及半生积蓄,在京兆府买了个巡街衙役的闲差,在其后,其子宁元山继承了宁大武的职位,出人意料的是那宁元山竟做到四大巡捕的职位。” “只不过,这宁元山在天寿三年突然离开了长安城,不知所踪,具体去向没人知晓。再回来时已是一年以后,而且身受重伤完全变成一个废人,不能自理。那少年衙役的母亲宁阮氏,为给宁元山瞧伤治病变卖了全部家当,没两年积劳成疾和那宁元山一前一后双双离世。” “至于这少年衙役,自小在榕花巷长大,并无异常。” 话落,老管家将头低了下去。 “完了?”陈元佶一怔,疑惑的看向老人。 老管家浑身一颤,战战兢兢的回了一句是。 陈元佶脸色一冷。 “并无异常?”他听到这四个字之后,很不满意,甚至非常不满意。 “既然并无异常,那为何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扰乱本王计划,还能活到现在?” “你别告诉我那书生是他爹,那指挥使是他娘,这里面肯定还有蹊跷,你是做什么吃的!”陈元佶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不知不觉中,那少年衙役已经引起了陈元佶的注意。 老管家心惊胆战,有苦难言,只因那少年衙役的身世的确是太干净了,干净的有点一尘不染。 陈元佶有个习惯,他每逢遇到棘手的事情时,总爱单指敲击桌面,他听着那老管家的汇禀,思绪飞转。 一个小小的巡街差役,怎么就高攀上了南湖书院的大人物,还有那镇妖司的指挥使,她为何要帮助一个身世凄苦,无依无靠的少年,别人不知,难道她知许,堂堂镇妖司的指挥使也不知道黑虎帮是他陈元佶的产业吗? 不对劲,这里面绝对有着不为人知的猫腻。 陈元佶绞尽脑汁,始终不得其所。 最后,他双目之中露出一丝寒芒,“让柴明城晚回一日,明日让他随本王出去走走。” …… 夜色已深。 屋外寒风呜咽。 宰相府书房当中。 杜景瑞看着那满案的公文,神情疲惫。 相府总管一直陪在杜景瑞的左右,见状上前贴心说道:“老爷,夜色已深,还请早点歇息。” 杜景瑞缓缓抬头,长长叹息。 眼下圣旨已拟,皇榜明日便会贴出,不出仨月,关于更改祖制,镇妖司要在各郡县司府衙门以及坊间招人的消息,便会传遍大周的每一个角落。 令杜景瑞没想到的是,一向清冷惯了的宰相府,这两日门槛都差点被人踏破,更有甚者直接带来银钱,替自家子弟提前报上了名。 众人为何如此热心的让自家子弟进入镇妖司,难道他们就不懂得其中风险吗? 这些人自然是懂的,可他们还同样懂的另外一个道理,那便是富贵险中求! 镇妖司虽然危险,但也分个内、外。 毕竟镇妖司存世久远,几与大周同岁,一些消息灵通又或有权有势的人家早已打听明白,将镇妖司内的制度了解的一清二楚。 他们知道,刚进镇妖司的人员都会在京城待上一到两年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会有人专门对那些新人进行武力评测以及培养。 同时这些新人还要在这段时间内及时熟悉司内制度,以及了解一些常人根本触碰不到的东西,比如魑魅魍魉,邪修鬼怪,几乎都会接触一个遍,再就是他们逐渐替代掉以前的老人,留在司内,镇守一到两年的时间。 所以,这些新人相对来说暂时会很安全。 可丑媳妇终是要见公婆,这些人早晚也会被分派到大周的每一个角落,那他们的家族长辈又再图些什么? 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名号以及虚无缥缈的噱头。 毕竟往年镇妖司招收人选皆是在羽卫军中挑选,也就是那支皇城禁军,俗称黑甲军。 那黑甲军可并非说平常人想进就能进,这支军队当中的黑甲锐士大多出身不凡,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豪门贵胄,世家大族。所以说,这些人拼了命也要将自家子弟送入镇妖司当中,其实不过是看中了这一点。 陈景瑞抬手轻揉前关二穴,今日自回到家中他还从未歇息片刻,虽说案上公文已经有专人进行过筛选剔除,可他还是低估了那些大门大户的贪欲之心。 今天只是第三日,那本说不上厚的名册已经快被填满,傍晚的时候,京兆府尹于廷安又突然来到相府,并在那名册之上再添两人。 老人轻轻拿起那本名册,突然察觉此事有点过于顺利,又或者说这件事就好像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一般。他略微思索,大概也猜到了是谁在背后搅动风雨。 不过老人却并未担心,这大周境内,平常郡县的司府衙门,谁又能一口气掏出这么多银钱去买一条断头路,最终还不是得依靠京城里这些富贵人家。 老人一边思索,一边轻揉着前关二穴,最终叹息一声起身缓缓离去。 老管家则留下来将杂乱的书案归置整齐,他虽是下人,可自小便跟在杜景瑞身边,并且他与宰相大人一样,原本都不是大周人世,这世间也许会有人背叛杜景瑞,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他。 片刻后,老管家将书案归置的整整齐齐。 他心思繁重,没有立即离去,脑海中不由想起前段时间杜书桓的凄惨模样,以及傍晚时分杜书桓几乎是咬牙切齿,对自己一番细心叮嘱。 他颤颤巍巍的拿起那本名册,缓缓打开,随后提笔仿照老人的笔迹,在名册的最后位置提上了“宁念”二字…… 第53章 离愁思绪 翌日一早。 曾泰准时来到小驿馆当中。 自他被调任到吉祥街以来,几乎每日都会提前赶到这里,有时是一盏茶的功夫,有时是半炷香的时间。 昨日自曾泰受伤离开以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宁念并不知晓对方在京兆府遭受的那一番波折,他和知许在赌坊分别以后,本想去京兆府看看,可想到曾泰离开时的情形,想来应该并无大碍,再加上巡街差务不能耽搁,索性宁念直接留在街上接替曾泰值了个连勤。 不过由于他接连几日没怎么休息,就算他武道修为有所增长,可仍旧有些扛不住,反正一夜无事,少年就在天刚蒙蒙亮时回到了小驿馆内。 此时他正坐在小驿馆内专心烤火,怔怔出神。 房门突然被打开,少年听到动静,轻轻转头看了过去。 曾泰脸上的淤肿还未完全消退,昨日脸上涂抹的那层黑乎乎的药膏也被清洗干净,原本被封的右眼已经能睁开一道缝隙。 周老头的医术果然高明,简直是达到神鬼莫测的地步,不得不令人叹服。 少年望着曾泰,见他状态有点不对劲,心神恍惚,忧心忡忡,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就连看向自己的目光都躲躲闪闪,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宁念没有多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他语气温和:“你昨日受了伤,可以在家好好休养几日,反正在这附近巡街也没那么辛苦,我完全可以把时间错开,接替你两天。” 曾泰面露愧色,缓缓低下了头,一向喜爱多嘴嚼舌的他这次却双唇紧闭,沉默不语。 宁念见状直接起身走到对方身前,抬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肩上,一脸真挚的说道:“怎么了?这可不像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突然变的扭扭捏捏。” 曾泰闻言骤然抬头,率先映入眼帘的,永远是那双清澈而又平静的眼睛,就像暗夜里的两颗繁星,璀璨而又安宁。 他的心绪逐渐平复,可仅能睁开的左眼当中仍旧怀有一丝愧疚,本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宁念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副如春阳般灿烂和煦的笑脸,目光真挚,发自肺腑,“什么也不用想,既然来了,那正好我就先回去休息一下,你身上的伤势还未痊愈,我下午还是会早点过来。” 话落,少年不假思索,绕过曾泰准备离去。 “班头……”曾泰突然伸手,拦住了对方。 少年转身,眼神疑惑,依旧笑容满面,“还有什么事吗?” 曾泰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本是个性情豪爽,禀性粗狂之人,言谈举止从不扭捏,自小就不知那百感交集为何物,但今日这个自小无忧无虑的小胖衙役,真真切切的体验了一把多愁善感的滋味。 这种滋味让他很不爽,很别扭,就好像无意中丢失了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心中充满了懊恼以及惋惜,总之是五味杂陈,难以描述。 自打曾泰进门,宁念就已察觉他今日举止有些反常,这根本不是曾泰的性格,曾泰虽说平日行事也会粗中带细,可性格天生,一般很难改变,在他印象中眼前这个小胖衙役一贯都是火急火燎的作风。 曾泰答非所问,他盯着宁念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不像是开心,有点苦涩,说出的话也令人一头雾水,他晃晃还略带肿胀的大脑袋,脸上横肉如波浪荡漾,泛起微微涟漪,语气略带试探,小心翼翼,“班头,你着急吗?” 宁念未加思索,摇摇头认真回了一句,“不着急,怎么了?” 曾泰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生怕对方反悔,赶忙扭动着臃肿的身子来到桌前坐下,完全不给少年反驳的机会,“班头,反正这会街上也没什么事,你既然不着急,咱俩坐下来唠会嗑。” 宁念站在原地想了想没有说话,随后来到桌前缓缓坐了下去。 胖衙役咧嘴一笑,突然问道:“班头,你还记不记得半个月前,我去周爷那找你报到?”他直来直去,开门见山。 宁念点点头,不知对方何意。 “我小时候生过一场病,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后来病是好了,可我这身子自那以后就没瘦下来过。”曾泰似乎恢复了往日话痨的秉性,宁念刚刚坐下,他就滔滔不绝,嘴再也没停过。 少年默不作声,认真聆听。 也许,这世间人大部分都没在意过这一点。 若非对方是达官显贵又或自己有求于人,谁又会在他人叙事时,每时每刻都认真聆听。 其实,这世间事往往就是如此,最微末的也永远是最容易被世人忽视的。 殊不知,认真聆听也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质,那是一种不经意却又发自内心的尊重。 少年便有这个习惯,但并非自小就有。 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这个小小的习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 也许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紧紧攥着一个钱袋,独自跑到周老头的住处拿药,并且用十二分的心神去记住老人的每一句叮嘱,火候用几分,药熬多长时辰。 又或许是他娘临终前,依靠在床头轻声细语,体贴入微的碎碎念,以后吃饭不能急,天冷多穿衣,冬不踩冰,夏不淋雨,念儿乖,要牢牢记住娘的话,再调皮,再喜欢也不能去…… 更有可能是在那送葬的路上,小道士沈清风一边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一边手把手的教给他,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懂得敬畏亡魂,毕竟送葬路上规矩多,奈何桥前无善恶,欺人莫欺鬼,若想让至亲在下面过得舒坦,就更要多多益善,小心谨慎,多攒阴德…… 贫苦少年静静的坐在桌前,他仿佛一个聆听者,很有耐心守在一旁,始终没有插话。 曾泰则自顾自的念叨着,“随着我渐渐长大,周围人看向我的目光也越来越怪异,就因为我的身材,哪怕是后来我接了我爷爷的差,成了一名京兆府的差役,可我仍旧能从他们眼神深处看到那一抹嘲笑。” “其实那些人根本不用刻意掩饰,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他们根本就藏不住,而且我又不傻,还是能看的懂的,这些人要么是有求于我,要么畏惧我京兆府巡街差役的这层身份,就连一直和我朝夕相处的同僚,他们也一直在背地里拿我的身材说笑取乐,这些我都知道。” 曾泰说到此处,突然顿住,随后定定的看向宁念,咧嘴一笑,发自肺腑,“可班头你不一样,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你那双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到藏不住一丝灰尘。” “你知道吗,你是我长这么大,除了我爹娘以外,第一个不用那种眼神看我的人。” “所以,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曾泰这辈子必须要交你这个朋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小胖衙役的语气渐渐变得郑重,信誓旦旦。 宁念闻言露出一副真诚笑容,他突然开口,“我知道了。” 少年语气平平淡淡,简单明了,但是却很认真,“不过如果你还在为昨天的事烦心,大可不必,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曾泰静静地看着比他稍微矮上那么一丝的少年,他内心犹豫许久,最后带着一丝内疚,语气万分沮丧的说道:“班头,我过几日可能要被调离京兆府了。” 直到此刻,宁念方才恍然,脸上露出一丝诧异,随即他立马笑容灿烂,语气真挚,“恭喜,恭喜,是高升了吗?” 曾泰的心情却很低落,他摇摇头望着对方苦涩道:“先不说那些,我就在想,等我走了以后,这里可能就只剩你自己了,府里应该不会再派别的同僚过来。” 宁念毫不在意,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得说你,升迁可是大喜事,别垂头丧气的,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再者说我一个人也习惯了,我还没来这之前,吴爷爷不也一直是一个人守着这里吗,虽说是辛苦点,可也落个清净不是。” “可是……”曾泰的情绪突然扁的有些激动,竟一下从椅子内站了起来。 宁念则摆摆手打断他接下来的话,他听了这么久,很清楚对方想说什么。 少年缓缓起身,笑着说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多想,要抬头挺胸,不然个子都会显矮。” 曾泰怔怔的看着宁念,沉默不语。 宁念则留给他一个孤寂的背影,独自离去…… …… 今年的初冬,似乎比之往年要冷上几分。 宁念走在大街上,回想方才的谈话,他忽然察觉曾泰平日总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可实则这个人的心思很细腻,也很敏感。 那乐观开朗,粗狂豪气的性子,也许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的伪装罢了。 街道之上越发嘈杂喧闹。 少年缓缓前行。 曾泰的话语似乎勾起他的思绪,不知从何时起又或者说一直以来,他总是孤寂一人,无依无靠。 少年无言独行闹市,脚步碎乱,离愁思绪,剪不断,理更乱! “小差哥请留步,叨扰片刻。” 一道温和的声音,突然从少年耳边响起,扰乱了他的思绪。 宁念疑惑抬头,看向眼前。 后知后觉,此时他已来到榕花巷的巷弄口。 一位华贵锦衣的翩翩公子身后带着一位中年侍从,二人立于巷弄之前,拦住了少年去路。 那华贵锦衣的青年公子,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仅是往那一站便自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独一无二,与生俱来。 他言谈举止很是不俗,目光柔和的望着那小小的年轻衙役。 宁念咧嘴一笑,忽然说道:“我认识你。” 青年公子面露诧异,不解道:“小差哥莫要说笑,你我首次相见,何谈认识。” 宁念的表情却很认真,也很郑重,“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可你和我昨天见过的一人有几分相似。” 青年公子恍然大悟,称赞道:“小差哥真是位妙人,不知小差哥是否介意,可否同意在下去贵舍一叙。” 宁念轻轻摇头,态度不容置疑。 青年公子哑然,神情有些惊讶,不解道:“这是为何?还是说小差哥有什么不方便之处。” 二人自从相见,青年公子可以说一直以礼相待。 可少年却突然开口,“你这人说话文绉绉的,太绕脑子,我这人嘴笨和你说不到一起去。” 青年公子表情不变,他看着宁念语气玩味,“小差哥是不是想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既然话已挑明,少年不再多说一字,绕过二人径直朝榕花巷深处走去。 青年公子以及那中年侍从未加阻拦,直到那关门声响起,小巷里再也见不到少年的身影,中年侍从抬头看向青年公子。 “倒是个直性子,倔脾气,心中了无牵挂,天不怕地不怕,这种人最不好招惹。”青年公子望着小巷深处喃喃自语。 中年侍从小声问道:“王爷,我们还要不要再去接触一下?” 青年公子缓缓摇头,成竹在胸,“不必了,有些人就是见上千遍百遍也猜不透,可有些人只需一眼便能看的清清楚楚,说起来这少年的眼睛真漂亮,好清澈。” 中年侍从想了想,接着问道:“王爷,那咱们……” 青年公子突然扭头,儒雅气息一消而散,他笑眯眯的看着中年侍从,“这不是你的性子,有时候,有些事,哪怕它已经近在眼前,可只要它还没被紧紧的攥在手里,死死的咬在口中,那它就终究还不是你的,这是第一次,本王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 中年侍从闻言,额头突然冒出一层冷汗,躬身垂首,大气都不敢出。 青年公子满意点头,随后抬眼看向远方,笑着说道:“记得小时候偶尔有机会偷偷溜出宫,虽然心惊胆颤,可也十分快活,那种紧张刺激的感觉真让人陶醉,唉,虽说现在已经长大,来去自如,可再也找不回儿时的那份乐趣。” 话落,青年公子深深叹息一声,迈步朝前走去。 第54章 大巧不工 贫苦少年,茕茕孑立,孤苦无依。 宁念站在小院当中,片刻后又走回屋内,不多时去而复返。 循环往复,却并非刻意。 他今日多少有些一反常态,既没练拳也没休息,呆愣愣的站在院子当中。 穷酸简陋的小院落千篇一律,寒霜一化形成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小水珠,缀在墙根枯黄卑贱的苔藓上,倒也多了几分盎然生机。 此时宁念的心境很微妙,既心无杂念却又百感交集,身心、神魂皆被一股浓浓的寂寞包裹,仿佛整个人陷在一道不知边际的云雾迷障中,那云雾无处不在,无论前行还是后退,少年都无法逃离,如影随形。 这种心境时间一长,少年开始变的无精打采,怅然若失,举手投足都显得百无聊赖,体内气力也仿佛被抽空一般,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形同一具行尸走肉。 他却根本没有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高悬,刺眼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照进双目之中。 宁念眉头一皱,终于有所清醒,他突然苦涩一笑,自嘲一句。 自己何时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随即,他摇摇头将那一抹离愁思绪甩出脑外,深深的猛吸口气,下一瞬,宁念立马又恢复成那个开朗自信的少年郎。 原来不知不觉当中,曾泰那番真诚的话语已触动到少年心弦,怪不得方才在巷口时,有两人拦住他的去路,宁念无悲无喜根本不愿理睬…… 由于宁念着多日以来都没怎么好好休息,所以他此时身子骨异常疲乏,感觉身上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少年神情突然有些凝重,就好像在和谁置气一般。 孝之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随意糟蹋毁伤。 这句话常听别人念叨,可真正在意又能完全做到的,少之又少。 宁念自幼双亲下世,很是看重这一点,或许他能尽到的孝道,也只能如此了。 更何况,以他窘迫的家境,若是生了病,放在以前,他可没有多余的闲钱去看郎中拿药,所以少年就更加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了。 他站在小院当中犹豫不决,苦思冥想了片刻,终于给自己找到个偷懒的由头。 少年在内心自言自语,记得小时候爹说过,练拳不可急于求成,要懂得张弛有度,要不今日就少练一遍拳? 对,就这么办,大不了明天补上就是。 宁念站在原地嘀嘀咕咕,神神叨叨,可不知不觉中已站好身形。 下一刻,他便身无外物,整个心神完全沉浸在练拳当中。 由此可见,也许只有在练拳之时,少年的心思才是最简单,最淳朴的,毫无杂念,随心自在。 一趟拳很快打完,宁念顿感身心舒泰,周身上下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身体好似贪婪一般,在那舒适感觉的逼迫下,继续练了下去。 看那劲头,方才明明已经说好今日少练一遍,可这会再看,他不多练一遍都算万幸。 直到日上三竿,宁念终于缓缓收拳。 此时的他早已满头大汗,身上差服也已被汗水浸湿。 对今日成果,少年很是满意,但下一刻,他突然脸色一变,懊恼不已,原来他今日练拳竟忘了换下差服。 可怜那身新领的差服,还没穿几日,就已变的皱皱巴巴,还被汗水浸透,然而没等少年回神,他突然想起什么,整个人彻底愣在了原地,脸色慌乱惊恐,手足无措。 原来那两本古籍以及髹漆木俑,一直被他揣在怀中。 那木俑还好说,毕竟不似纸张那样脆弱,别说汗水,估计就是泡到水缸里都没什么大问题。 关键是那两本古籍,可不能遇水啊。 投之桃李,报之琼瑶,受人之恩自当承天之情,既是他人赠予,那这情谊便不分大小贵贱,少年自然要无比的珍视,珍惜,珍爱。 毕竟这两本古籍早晚还是要还回去的,若在他手中有了破损,日后该如何面对李凤言和知许,宁念想想都头大,他神色慌张,苦涩的张张嘴,立马挺直了身子,缓缓将手伸进怀中,不敢有丝毫大意。 果然不出所料,当宁念的手碰触到古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说什么也晚了。 少年后悔不迭,将三件物什轻轻掏了出来。 不过令宁念震惊的是,除了那个髹漆木俑毫发无损之外,那半本地字卷居然同样如此,看不到半点汗水打湿过的痕迹,干爽如初。 他望着那半本地字卷啧啧称奇,稍显心安,随后赶忙跑回屋内将木俑和残卷放好。 回过头来,少年又苦大仇深的望着那本刀谱,心烦不已。 那本刀谱说不上后,总共也就十几页,原本有些泛黄老旧,此时更是变的褶皱不堪,被汗水打湿以后紧紧的粘在了一起。 知许虽然与宁念只有两面之缘。 可少年能感觉的到她对自己并无恶意,虽说对方出现的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知道这两日来,知许一直在暗中帮助着自己,如今他得到这本刀谱还不到一日,就因为自己的一个疏忽大意变成这副德行,甚至差点毁掉,少年内心有些心疼,更加愧疚。 他神色郑重,如获至宝般托着那本刀谱,同时拎着一张木凳来到院子当中。 屋外日头正暖。 少年来到院落正中位置,将木凳放好,又将那本破旧不堪的刀谱小心翼翼的放在木登上,随后宁念并未离去,让其自然晾干,而是蹲在木凳前,将刀谱一页页轻轻揭开,毕竟纸张书籍不比他物,若不及时处理,时间一久,刀谱上的内容容易损毁不说,甚至整本书籍都有可能毁掉。 少年深吸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十分小心,那谨慎专注的模样令人为之动容。他动作轻柔缓慢,很有耐心,生怕力道用的大了,一个不注意就将原本早已湿透的纸页弄破、损毁。 万幸的是刀谱虽然已被汗水打湿,并且粘在了一起,不过令少年欣慰的是,里面内容并未被破坏,图画清晰可见,而且古籍所用纸张较厚,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时间一点点流逝,少年终于将那纸页完全揭开,他捏住书页的上下两角,等其自然风干,这才再去揭开下一页。在这个过程当中,宁念发现这本刀谱上并无文字,只有一个个的图像小人,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手持一柄细长狭刀,或刺或挑,动作简单,质朴无华,怎么看都只是套再简单不过的刀法。 可少年知道,这套刀法绝对没有那么简单,知许曾经说过,这套刀法曾是高祖所留,那可是大周的开国皇帝,他留下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是凡品。 少年一边晾晒书页,一边观摩研习书上内容,后知后觉,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那套,简单到再也不能简单的刀法当中。 由于他练拳时早已养成自己的习惯,所以他不像别人一样循规蹈矩,照部就搬,书上怎么画他就怎么练,少年将那一个个图画小人幻化进脑海之内,想象着自己就是那图画小人。 他先是按照书上所说,尝试着刺出一刀,紧接着,脑海中的那个图画小人突然刀势一变,原本刀谱上招式就不多,可宁念愣是在脑海中将每一招,每一式都演化成几种甚至是几十种。 发力方式,刺出角度完全被改变,就连握住刀柄的力度都被他考虑在内,如着了魔一般如饥似渴,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少年这种习武思维,有没有用不知道,但若有武道大家在此,必会对其嗤之以鼻,觉着这种习武方式完全就是旁门左道,根本不得真意。 但少年不管。 毕竟自宁元山去世之后,就再没人指导过他一丝半点,所以宁念练武自在随心,只要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他一边晾晒书页,一边学习着书内招式,翻看的速度并不快,这也给了他极其充足的时间。 或许千百年来,有人得到这本刀谱的时间很长,翻看的次数也不计其数。他们同样也会耐心研磨,努力练习,企图从这一套简单的刀法当中寻得一丝顿悟。 可久而久之,人们最终还是放弃了这套刀法,因为他们发现这套刀法真的就是那么简单,并不复杂,翻来覆去就那么十几招,就是三岁稚童看了,都能捡起根木棍有样学样耍上两手。 那些武道大家,终究是心灰意冷,只因有些人就是练了一辈子,都无法从中练出一丝真意。 但少年却不管不顾,毕竟他不富裕,更不能像富家公子般,想怎么挑就怎么挑。 时间一晃,日头偏斜。 不知不觉当中,宁念已经将那本刀谱翻遍,同时他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咕”怪叫,那熟悉的饥饿感令他十分不适。 少年缓缓起身双腿酸麻无比,他竟保持着一个姿势蹲了近两个时辰。 宁念闭上双眼将那套刀法再次回想一遍,确定牢记无误,轻轻一抖,那本古籍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很是悦耳。 少年将木凳搬回屋内,随后又将刀谱和那本地字卷放在一起,他想了想默自走进伙房当中,翻出一柄柴刀。 这柄柴刀样式丑陋,而且较之正常柴刀,明显要薄上几分,不过少年很珍惜,保养的也很好,要知道这柄柴刀,可是他省吃俭用花了十二个铜板才买来的,就这他还央求许久,那铁匠铺的老师傅才同意卖给他。 宁念抚摸着那柄柴刀,神色宠溺,没接差前,自己就是依靠这柄毫不起眼的丑陋柴刀,勉强活了下来。 少年提着柴刀,迈步走到院落当中,他一边走还一边挽着刀花,尽管放下柴刀已尽两年,可看样子并不手生。 不用质疑,唯手熟尔。 要知道宁念早年上山砍柴,没少用刀,而且他自小家境贫苦,别人一天若是砍上两担柴,那少年必鼓足劲多砍上一担,直到把自己累的筋疲力竭,方肯罢休。 没办法,实在是太穷了。 所以,少年用刀,比棍熟练! 宁念站在院落当中,回想着那套刀法,迅疾刺出,这明显与他练拳时大相径庭。 他练拳时讲究的是一个慢,越慢越好,那样他就会考虑的更多。 可此时看少年练刀,分明在图一个快,要再快一点,更快一点,刀至力至,毫无回转的余地,就好像在他身前真的有一位生死大敌,若是出刀比对方慢上一分,哪怕是一丝,一毫,他都会丢了性命。 拳有拳法,刀有刀势。 拳脚相交,尚有余地。 刀戎相见,不死不休。 既已亮刃,你若犹豫半分,必死无疑! 这是血的教训! 也是少年头次杀生,总结的经验。 小院里,寒芒一闪而过,少年体内气血翻滚,劲力骤然爆发,不留余地。 那一道道凛冽寒芒,摄人心神,令人心神畏惧。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套刀法,可少年使出来却别有一番滋味,多了一分圆润,一分霸道,更多了一分杀意! 渐渐地少年的刀法越来越纯熟,那套在脑海中演练了不下百遍刀法,越发的炉火纯青。他练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肯停歇。 只因少年挥出第一刀开始,他的心头就如同缀着一块巨石,每挥出一刀,那块巨石便会减轻一丝,头脑便清灵一丝。 不知不觉中,宁念体内气血如同烧开一般,不停翻滚涌动,体内劲力不减反增。 寒芒澈澈,刀影戳戳。 少年身形晃动,手中柴刀越发骇人。 刀,随力动。 力,随心动。 心,随意动。 少年手腕一转,刀势绝险,寒芒炸裂! “吼!” 一道轻鸣,并非惊天彻地,而是细弱蚊蝇,却似,龙吟虎啸。 那柄丑陋柴刀,“嘡啷”一声,突然掉在地上。 宁念心头那块巨石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也并未察觉到那丝细微到极致的轻鸣。 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金纸,气喘如牛,豆大的汗珠不停洒落,他似是虚脱一般朝后一仰,直接躺到地上大口喘息,望着那碧蓝的天空,脸色阴晴不定。 最后那一刀,速度很快,已经快出了他的极限,可这也不至于令自己瞬间脱力,难道自己练错了? 第55章 鬼蜮骤生 宁念躺在地上,大口喘息。 方才练拳时流出的汗水与此时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他就像刚刚淋完一场暴雨,又或掉入河中被人捞起,浑身已经湿透,汗水透过衣衫直接印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少年的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绞痛,肠胃就如同被人用两只大手紧紧攥住,然后拧麻花一般狠狠地拧在了一起。 一股强烈的饥饿感突然瞬间袭遍全身,直冲脑海,根本无法抑制。 食色,性也,关乎命也。 二者一为生存之道,二为延续之法,乃世间万物基于天地之道,延存生命、性命最直接的体现,更是万物最本初,最原始的欲望和本质,所以莫说是人,就是草木蝼蚁都会通过进食汲取来维持现有的生命。 所以说肚子饿,很正常,可如此强烈就未免令人诧异了。 少年懵懂,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他不知道自身出现了什么状况,那股饥饿感如狼似虎,根本无法克制,哪怕他自小便习惯了饿肚子,可仍旧强忍不住,以至于见到任何东西都想咬上一口,尝一尝味道如何,简直是饥不择食。 此时的他浑身上下再生不出一丝力气,头脑浑噩间宁念突然记起一事。 这种程度的饥饿感有点似曾相识,他清楚的记得,小时候好像也有过一次这样的情况。 那是宁元山回来的第二年,有一日小宁念正在院子里练拳,突然之间也是变的如此饥饿,当时宁念的母亲还未离世,见到这一幕心疼的抱着他不知所措。 然而,躺在病床上的宁元山听说这件事后却突然笑了,他也没过多解释,只是让妻子去街上给宁念买来了一大堆的吃食,让少年敞开肚皮放心吃,不必有所顾虑。 但那时候的小宁念已经懂事,他强忍着那股饥饿,望着桌上那一堆食物倔强的摇了摇头,因为他知道家里已经没多少钱粮,就是有,那也是给他爹用来抓药看病的。 可小宁念这一懂事的举动却彻底惹恼了宁元山。 原本半死不活的宁元山,愣是鼓足了力气大吼一声,将小宁念吓得愣在了原地。 一瞬间,莫大的委屈涌上小宁念的心头,他再也控制不住“呜呜”的哭出了声。 但宁元山不为所动,他侧过头死死的瞪着小宁念,声色俱厉,“你要是不吃,那从今以后,爹也不喝药了!” 毅然决然! 小宁念闻言“哇”的一下大哭出声,立马跑到桌前,两只手胡乱地往嘴里塞着食物,直到塞得鼓鼓囊囊再也装不下,他还一边嚼着嘴里的食物,一边抽泣着劝他爹,“爹,你……你别,别生气,我,我现在就吃,你可千万别不喝药……” 那一次,是宁念自小到大吃的最撑的一次,他的胃口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底洞,怎么塞都塞不满,直到这个六七岁大的小孩,哭泣着,哽咽着,吃完两个成人份量的食物,宁元山这才制止住他。 最后,那一桌食物,几乎全让小宁念吃光。 同时也使这个原本就已经无比窘迫贫苦的家境,雪上加霜…… 小院里。 宁念休息了好大一会,身上才勉强恢复一丝力气。 他艰难的爬起身,汗水早已与尘土混杂在一起,变成一滩滩泥垢粘在崭新的差服上,少年却无暇顾及,他踉踉跄跄走向门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虚弱。 只是,宁念刚刚打开院门就看到巷弄里站着一个中年汉子,冷冷的望着自己。 那中年汉子似乎知道少年刚才正在习武,而且也很清楚少年身上发生了什么状况,不过他并无担心,迈步走到少年身前,冷冷的注视着他。 宁念的脑子很好,记东西也很快,而且是过目不忘的那种,但他印象中并未见过此人。 他望着那中年汉子,目光清澈而又冷静。 中年汉子身形高大,比少年高出近一尺有余,他面无表情,声音冷淡,“回去等着吧,我去帮你找些吃的。” 宁念并未说话,脸上神色所表达的含义已在明显不过。 中年汉子眉头一皱,终于明白为何临行前知大人会叮嘱的如此详细,这小子果然性子怪癖,可以说有些不识抬举,不懂人情世故。 他没有退让,身子一动不动,挡住少年去路,紧接着开口说道:“这个人情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不过你若是要了,日后直接去找知大人还便是。” 少年闻言突然开口,“是知许吗?” 中年汉子默自点头,不再过多解释。 可少年突然追问一句,“她为什么派你来看着我?” “知大人吩咐不需解释,我更不需要知道理由。”中年汉子很是冷酷,说话之时,霸气十足。 宁念没再多说什么,绕过中年汉子,踉踉跄跄的朝巷弄外走去。 中年汉子一愣,看着少年的背影,双眼当中流露出异样的光彩,他沉吟片刻,轻轻一跃,身形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年一走便是多半个时辰,等他再次回到家中时,虽然不再饥饿,可身上依旧没有丝毫的力气,整个人昏昏沉沉,一头栽在床上昏睡过去。 片刻后,中年汉子突然再次现身。 他径直走进屋内,关好房门后,找来一张木凳,坐在屋子中央静静地看着床上少年,眼神闪烁不定。 然而,一向睡觉很轻,很机警的宁念,今日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睡得非常死,非常沉,而且完全不知屋子里已进了人。 须臾间,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已经昏睡过去的宁念,他的身体居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却类似洪流滚动般的声响,轰轰隆隆,绵长而又激荡。 中年汉子神色如常,经验充足,毕竟镇妖司内有不少练武奇才,往年那些人中,总有几个都会有着相似的经历。 但,随着那异响越来越大,中年汉子的神色终于起了一丝变化,他诧异的看着那昏睡过去的少年,一头雾水。毕竟以他的本事,还达不到自照内观的地步,更看不穿少年那道皮肉迷障。 木床上,宁念虽然没有清醒,可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似乎有些痛苦。 原来,不知不觉中,任谁也没有发现。 少年的体内,不知何时出现一条比之发丝,还要细上数倍的纤毫银芒,这丝银芒一寸来长,本是微不足道,令人震惊的是,它自身竟散发着一股无匹的刀意。 然而这丝银芒并无恶意,它顺着气血流动的方向,欢快的游走在血脉当中,如鱼得水非常活跃,只是几瞬便将周身脉络游走一遍。 直到最后,那丝银芒像发现一片新天地般,停在五脏之前,如河中鱼儿摆尾,停滞不前。 它望着那条贯穿五脏,自成一脉的新脉络,充满了好奇,犹豫片刻后一头钻了进去。 刹那间,少年体内气血瞬间沸腾,更随着那丝银芒一同钻入到那条新脉络当中。 可这条新的脉络原本并不粗壮,体内气血哪能一下全部钻的进去,瞬间被挡在了外面,而那丝银芒原本如溪中之鱼,欢快无比,可当它钻进那条新的脉络之后,由于气血的减少,它就如同上了岸的鱼,如涸辙之鲋,浑身难受,非常不自在,“倏”的一下又钻了出来。 不过,它并不死心,停在原地等了片刻,突然毫光大放,变的锋刃无比,直接跑到窍孔之上,来回消磨,如刀如锉,不停打磨着窍孔,甚至直接削去窍孔上的血肉,使得那原本细微的孔洞,愣是扩大了几分。 随后这丝银芒,猛地钻进穴孔当中,气血随之而动。 与上次不同的是,那银芒所过之处,这条新的血脉立马变得粗壮几分,好似惧怕那丝银芒一般,看似躲避,实则在不断地中增长、扩大。 银芒则高歌猛进,在那条新的血脉之中一往无前,势如破竹。 不过,那丝银芒很快就再次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只因在它身前再次出现了一座穴窍关隘,雄浑高大,气势磅礴,固若金汤。 银芒无惧,再次毫光大放,瞬间化身成一位攻城拔寨的大将军,它身先士卒,猛地冲向关隘门户,如银甲神人刀劈天门,一刀下去就将那道关隘砍出一道缺口。 但,那丝银芒并不解气,依旧按照之前的法子,将那豁口无限放大,直到最后和第一道窍穴孔洞一般粗细,它这才满意的冲向下一处穴窍关隘,同时体内气血在它的带领下,如万马奔腾,势不可挡…… 不知过了多久,那条贯穿五脏的新血脉焕然一新。 如果说这条新血脉之前只是山涧当中的一条蜿蜒小溪,那此刻它更像是平原之上的长江大河,气血流淌其中发出阵阵洪流滚动般的闷雷声。 而那丝银芒此刻不再耀眼,甚至有些萎靡,它就像那功成名就之后的大将军,消弭于无形,彻底融入气血当中。 直到此刻,少年体内五脏终于幻化出一番新气象,五脏化山,雄壮挺拔,山脚之下气蒸大泽,云雾缭绕,气血凝聚形成的红色湖泊生机盎然,湖水波涛翻涌,雾气腾腾。 平视下,那贯穿五脏的脉络虚幻显化,变成五座宽大结实的金色桥梁,这五座桥梁将那五脏显化的五座山峰串联在一起,形成一体,畅通无阻。 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两相比较。 若说半月之前的宁念,还只是个刚刚寻到那座桥,在武道一途蹒跚前行的无知少年,那他此刻,已然是迈出那一步,踏在了金桥之上。 渐渐地,少年体内这股气象终于消散,气息也逐渐平稳下来。 中年汉子看到此处,默自点头,他缓缓起身,细心的将木凳放回原位,毫厘不差,随后又轻轻打开房门离开了此地。 然而床上少年,浑然不觉。 …… 世人皆说,言必信,行必果。 少年并非食言之人。 然则今日,他一头昏睡过去可谓是昏天暗地,不省人事。 直至半夜时分气温骤降,他才悠悠转醒。 宁念刚刚睁开双眼就察觉眼前一片漆黑,等他渐渐适应,意识也终于清醒过来。 他“噌”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来不及懊恼,赶忙下床换了一身老旧单薄的差服,同时还没忘记带上那两本古籍以及那个木俑,随后便急匆匆走出了家门。 此时街道上万籁俱寂,只有那不讨喜的寒风转来转去,发出阵阵瘆人的呜咽声,少年也终于赶到小驿馆前,曾泰应该是已经回去了,小驿馆房门被锁,透过门缝可以看出屋内炭炉烧的很旺,一闪一闪,火光摇曳。 宁念不再停留,直接转身上了街。 说起来,宁念巡街查夜有个习惯,那就是他的眼神很好,所以从来不挑灯笼,黑黝黝的街道上,他缓缓前行如履平地,脚步铿锵有力。 由于他下午时分吃了太多东西,所以这会并不感觉饥饿。 但宁念仍旧有些苦恼,要知道下午时,他跑到街旁面馆一连吃了八碗面条,就这他当时都没感觉到饱,若不是囊中羞涩,估计他还能吃下这么多。 可他也知道这多少已经有些惊世骇俗,因为当时那小面馆的老板都快吓傻了,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无奈他只得掏空钱袋,扔下几十文铜板后逃之夭夭。 就因为那八碗面,宁念此时心情非常低落,他一边走一边掰着手指头算账,一碗面四个铜板,八碗那就是三十二,这可是他三四天的日常开支了,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攒回来。 少年内心苦涩,无奈叹息,同时他这才察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泰祥街前。 宁念抬脚就朝泰祥街内走去,但当他踏入泰祥街的那一刻,少年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感觉得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少年眉头一挑,轻轻转身,然而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物,可他不为所动,直勾勾的盯着黑暗中的一处角落,同时右手已搭在短棍之上。 他双目如电,浑身气势高涨却又被稳稳压制,隐而不发。 果然,片刻后黑暗的角落里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倒是挺机警,不过你不必紧张。”声音低沉而冷漠。 宁念记得这声音,同时也看清了那人面貌。 来者并非他人,正是下午时分与少年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中年汉子。 “若是你在镇妖司内呆上几年,也会如此。”中年汉子言简意赅,从不说无用废话。 宁念却很清楚对方话语中所表达的含义,他依旧不肯放松,沉吟片刻突然开口:“既然你之前一直不肯现身,为什么又突然要引起我的注意?” 中年汉子眉头一皱,神色有些郑重,“虽然还没查清,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这条街有些不对劲!” 第56章 蛛丝马迹 “什么意思?”少年目光清澈,追问一句。 中年汉子并未过多解释,一指泰祥街深处,“你可以朝前走走,自己感受一下。” 宁念回头顺着中年汉子的手指看了一眼,不明所以。 中年汉子也不多作解释,声音低沉,“信不信由你,知大人只是叮嘱我看着你点,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出手干预,虽然不知道你和知大人什么关系,但必要时我还是提醒你一下,那样也会省去不少麻烦。” 少年没有说话,他转身走向泰祥街深处,并非是他不知好歹。 毕竟他没有亲眼所见,总不能人云亦云,对方说些什么就是什么。 更何况,这泰祥街乃是他的管辖范围,无论那对方口中说的不对劲到底是怎么回事,目前来说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宁念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一丁点的异常。 所以总不能因为中年汉子的一句话,他就吓的连巡街查夜都不做了,那像什么话,又成何体统。 中年汉子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他望着少年的背影,眉头微蹙,目光闪烁不定。 说实话,他很不喜欢少年的性子,自己好心提醒,对方不但不领情,就连一句感谢之言都没有,这让他渐渐对少年心生厌恶。 狂傲自大的人,中年汉子不是没有见过,而且还见得不少,就比如执行任务之时又或者镇妖司每年选拔的新人,这种人不在少数。 这些人在彻底没有见识到,这世间的另一面之前。他们比那少年还要狂傲,还要不可一世,可当他们见识过那些险恶,黑暗且光怪陆离的真实世界之后,当真正的危险来临,他们又比任何人都卑贱,懦弱,甚至为了一线生机,他们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毫无底线。 在中年汉子眼中,像少年这种性子的人,很容易招惹到大麻烦,而且往往死的会很快,很凄惨。 他神色冰冷,转念一想,既然对方如此不识抬举,他不如顺水推舟,将其摆在明面做个马前卒,非生死攸关必要之时,绝对不再现身,毕竟他此时尚未查清此地异样,如此一来,他便可以转明为暗,做起事来就会更加方便。 中年汉子明显有些瞧不上眼前少年,更是对少年有了误解,以为那对方不经意认识了知大人,妄想攀上知大人这根高枝,通过裙带关系获得一场大富贵,可这少年明显是打错了算盘,以自己对知大人的了解,她怎么可能会有闲心搭理一个一贫如洗,粗鄙浅薄的泥腿子。 中年汉子以为自己看透了对方,在他眼中那少年的性命不值一提,也就更未将对方的安危放在心上,毕竟此地乃是长安城,镇妖司总址,想来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的差池。 两相比较,相比起那少年,似乎此地的异常,更值得引起中年汉子的关注。 由于他尚未查清事情的前因后果,所以今夜之事他并未上报,而是给隐瞒了下来,一是想让那少年吃点苦头,再就是目前形势尚不明确,他也不好向司内报禀,如果碰上点鸡毛蒜皮,他就小题大做,火急火燎的报上去,若最后闹个乌龙,岂不让司内小辈或同僚们笑话。 想及此处,中年汉子不再犹豫,一抹身,消失在夜色当中,不知去向。 此时宁念已经走远,他并不知晓中年汉子心中所想,想必以少年的秉性,就是知道以后也必是淡然一笑,无动于衷,毫不在意。 少年缓缓前行,所思所想无非是泰祥街属他管辖治下,街上的百姓在他小时候没少帮衬过他,如今若真如那中年汉子所说,这条街道出现了异常,他就更不能坐视不理了。 然而还没等他走出多远,少年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宁念不以为意,毕竟对方若是歹人,绝对不会闹出这般动静,打草惊蛇,心存歹念之人一定是小心谨慎,要多隐蔽就有多隐蔽。 少年脚步不停,那人似乎不能及时追上,立马喊了一声:“班头,等等我。” 宁念闻声一怔,定住身形,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笑容,转过身静静等待。 曾泰则提着一盏灯笼,呼哧带喘,好不容易才跑到少年跟前。 宁念面露歉意,语气真挚,态度诚恳,“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回去了,没想到今天睡过了头。” 曾泰知道对方这几日没休息好,他猛地大喘几口粗气,待调匀气息,摆摆手笑着回道:“我一猜你就睡过了。” “不过刚才在远处我没认出你来,我明明看到街口有两道人影,可一眨眼就剩你自己了,我还以为看花了眼这才追了上来,刚才仔细辨认了一下,终于发现是你。” 宁念没有过多解释,他望着对方,关心的回了一句,“你本来身上就有伤,交差时间一到你直接散差回家就行,没必要替我。” 曾泰把头摇成拨浪鼓,缓缓说道:“班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瞧不起我不是?这点小伤算什么,再说了你昨日不是什么也没说,直接替我值了一天差,我若到点就走,岂不成了白眼狼,你让我这心里过意不去不是。” 少年无奈,哭笑不得。 随后他似是想起什么,面带歉意接着说:“本来是你的大喜日,我应该给你庆祝一下,现在倒好,还让你帮我值差,这多少有些说不过去,这样吧,明天我一定早过来一会,我请客,咱们庆祝一下。” 曾泰一皱眉,摆摆手大大咧咧的说道:“嗨,什么大喜不大喜的,就是混口饭吃,能做就做,不能做大不了我辞了这份差事便是,我怎么能让你破费。” 宁念闻言,默不作声,脸上笑意盈盈,是真心的为对方高兴。 二人虽说接触时间不长,可曾泰是性情中人,早已把对方当成朋友。 他看眼少年,知道对方当了真,不是在开玩笑,脸上立马露出一丝郑重,赶忙岔开话题,“反正已经这么晚了,回去也睡不着,正好我有事要和你说,咱们边走边聊。” 宁念点点头,不知曾泰找自己有什么事,他转过身朝泰祥街深处走去,同时开口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曾泰跟上对方,二人并肩而行,他神色有些紧张,不安的看向少年,“班头,这几日你得注意点,我白日巡街的时候,发现有两人在大街上打听你。” 少年闻言表情淡定,他仔细琢磨片刻,想起早上在巷弄口遇见的两人,于是淡然开口,“是不是有一个人二十多岁,锦衣华服,看上去像个公子哥,而且身后还跟了一个中年侍从。” 曾泰瞬间睁大了眼,震惊的看向少年,诧异道:“班头,你咋知道的?我跟了他们有一段时间,没发现你的踪迹呀。” 宁念摇摇头,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他们都打听我什么了?” 曾泰性格虽然粗狂,可这人心思极为细腻,他在了解到那两人打听宁念以后,一直尾随着二人。 此刻,他很是认真的回想一番,随口说道:“这两人很奇怪,事无巨细,什么也打听,就跟咱们聊家常一样。” 少年听得很认真,很仔细,想从那只言片语中找出点蛛丝马迹。 二人缓缓前行。 曾泰自言自语,说个没完。 然而身旁少年突然眉头一皱,他站定身形,抬眼向四周打量一番,随后又倒退两步,紧接着愣在了原地。 曾泰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边碎碎念一边径自朝前走,就连宁念没有跟上都没察觉,直到他走出去三四丈远这才回神。 他猛的转头看向身后,发现宁念站在原地神色困惑,不停地左右打量。曾泰一脸狐疑,往回走了两步笑着问道:“班头,你怎么了?” 宁念没有说话,清澈的双眼越发明亮,在那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璀璨如星。 原来,后知后觉中,二人已经来到泰祥街深处,距离黑虎帮的赌坊也不过百丈左右。 曾泰疑惑地来到少年身前,他左右观瞧一番并未察觉异常,十分不解,“班头,怎么了?” 宁念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他突然出声朝曾泰吩咐道:“你往前走两步看看。” 曾泰一头雾水,可依旧照做不误。 “有什么感觉?”宁念淡淡的问了一句。 曾泰怔怔的看着对方,不明所以。 宁念无奈,只好说道:“你再回来。” 曾泰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一头雾水,老老实实的回到少年身前,刚要开口却突然瞪大了左眼,有些不可置信,紧接着不用少年提醒,他再次回到之前位置,怔怔的望着宁念,“班头,这边比那边冷,而且我站了一会,会感觉恶心。” 曾泰所言,滑稽可笑。 现在毕竟是初冬季节,又是深夜,气温骤降本属正常,冷算什么异常情况。可宁念却很上心,非常重视,他的脸色越发认真,同时也越来越平静。 看来,那中年汉子所言不假,这条街的确有些不对劲。 少年朝前迈出一步,伸出右手,正好能够到曾泰。 只是一刹那,一道刺骨寒意顺着右手侵袭而来,渐渐蔓延周身。 寒冷在这个季节是最正常不过之事,任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少年瞬间变察觉到了,他放下右手,站在原地朝前缓缓扫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曾泰见状,赶紧侧身站在了街道边上,神色紧张的盯着少年。 夜色下,宁念双目如炬。 他的眼神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 尽管此时已是深夜,可方圆三丈之内纤毫毕现,任何事物都无所遁形,他能看的一清二楚。 然而,宁念站在原地观察了许久,愣是看不出半点猫腻,但他并不放弃,继续朝前扫视。 突然,一道黑影在远处一闪而过,就如一团漆黑如墨的云雾,比之黑夜还要暗上几分,看似人行却又不像,行动之间明明很是缓慢,可实际上速度很快,一眨眼就钻进街旁的小巷弄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宁念心神一动,来不及解释,整个人瞬间消失在原地,如秋风扫落叶,毫无轨迹可言,轻巧诡异,静谧无声。 曾泰吓一跳,可他立马回神,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旧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 远处的巷弄口,少年站定。 小巷里,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尽管宁念速度快到了极致,但他还是晚了一步,那道黑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在这条巷弄昂是个死胡同,少年的胆子十分的大,毫不犹豫,迈步而入。 但直到他走到巷弄尽头,依旧一无所获,少年不死心,又巡查了两遍,仍旧毫无发现。 此时曾泰一脸紧张,提着灯笼堵在巷弄口,“班头,找到了没?” 尽管他不知道对方看到了什么,可他依旧无比信任少年,开口问了一句。 宁念皱着眉头走出巷弄,一脸困惑,同时他的心头总感觉有点不舒服,那种不舒服感觉很微妙,说不上好坏,就像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但隐隐当中又察觉不到一丝半点的危险。 少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最后摇摇头,看眼曾泰,突然说道:“天色太晚了,你累了一天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曾泰小眼一瞪,立马明白了少年的心思,他有些生气,“班头,怎么说我现在还是吉祥街的巡街差役,既然出了状况,我也有责任,这事你不用说了,今晚咱俩就一起查夜,我还就不信了,那黑虎帮的人能反了天不成。” 想来曾泰明显误会了黑虎帮,以为黑虎帮又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知使了什么障眼法把这附近变得这么寒冷。 不过曾泰的这番言语瞬间提醒了宁念,他突然转头,看向赌坊的方向。 此处距离黑虎帮的赌坊不过数十丈。 夜色下,赌坊门前灯火通明,坊内嘈杂声震耳欲聋,站在此处依旧清晰可闻。 宁念凝视着赌坊门前,片刻后,他神色一怔。 向来波澜不惊的少年,竟然微微颤栗,不过幅度很小,除了他自己,外人根本无法察觉。 第57章 少年言鬼 此时赌坊门前,亮如白昼。 两个赌坊打手百无聊赖,窝在椅内哈欠连连。 这二人还挺会享受,头戴棉帽衣着厚实,一人脚下放着一个炭盆,手里还捧着个小巧的铜手炉,他俩无所事事,两人的椅子靠的很近,皆是昏昏欲睡。 宁念定定的望着赌坊方向。 曾泰终于有所察觉,顺着少年的视线同样看了过去,可他依旧什么也没看到,他有点紧张,同时脸上夹杂着些许的困惑,“班头,你瞅啥呢?” 宁念稍微侧头,不过视线依旧盯着赌坊正门一侧的位置,自言自语,语气质疑,“这不可能。” 曾泰有些好奇,生怕自己错过什么细节,揉揉眼定睛仔细观瞧,依旧毫无发现。 这是宁念动了,他什么也没解释,迈步朝赌坊走去,同时内心五味杂陈,有困惑,也有失落,有质疑,更有一丝奢望。 曾泰见状没有犹豫,提着灯笼立马跟了上去。 赌坊门前的两个打手,睡意朦胧,正是昏头昏脑的时候,直到宁念二人来到近处,其中一名打手突然清醒过来,他怀疑自己眼花,揉揉惺忪的睡眼再次辨认,立马睡意全无。 这名打手自然是认识眼前二人的,尤其是那个少年差役,简直就是个瘟神般的存在,他一个机灵坐直身子,同时还伸手将同伴摇醒。 同伴本来快要睡着,突然被对方摇醒,他立马恼火,稍微睁开一道眼缝,满脸怨气,“你他娘有病是不是?你睡不着别来搅和老子!” 那名打手被骂一通也不恼火,他一脸紧张,压低声音,迫切的回了一句,“快别他娘睡了,那瘟神又来了!” 人的名,树的影。 少年之名,现在黑虎帮众打手心中讳莫如深。 虽说帮里的那几位大人物不见得怕了少年,可他们这些做小弟的不怕不行啊,那少年的手忒黑,只要招惹到他,少说也是骨断筋折,所以这些人现在见了少年就如老鼠见了猫,唯恐避之不及。 这人同样一个机灵,坐直了身子,睁大双眼左右撒摸。摇醒他的同伴则迫切的叮嘱一声,“别他娘瞧了,人都过来了,你在这盯着点,我进去报信。” 话落,那人赶忙起身逃进赌坊当中。 好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 被摇醒之人大脑还在混乱当中,果然看到那少年直奔赌坊而来,他闻言小腿肚都转筋,顿时急了,“他娘的,没义气的狗东西,你怎么不在这盯着。” 然则,同伴此时已钻进赌坊当中,根本听不见,恐怕就是听见,他也装聋作哑,置若罔闻。毕竟挨句骂和挨顿打,那个后果更严重,他还是掂量得清的。 无奈,那打手虽说嘴里骂骂咧咧,叫骂不停,可他还是站起身,露出一副苦涩笑脸,朝宁念打声招呼,“宁小差查夜呢。” 少年根本无视对方,脚步不停,绕过赌坊大门,径直走向一侧,在距正门四五丈远的一处黑暗角落前停了下来。 那打手顿时松了口气,同时心生疑虑,探出身好奇的看向黑暗中的少年。 曾泰则紧随其后,此时提着灯笼也赶了过来,不过他没宁念那么淡然,用那充满仇恨的小眼睛狠狠瞥了打手一眼。 那名打手撇撇嘴毫不在意,只要不是那尊瘟神盯上自己,就什么都好说。 黑暗中。 少年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黑暗中有几团黑影藏匿在角落当中,如云似雾,比之暗夜还要暗上几分,同时发出一阵阵阴冷的气息。 那几团黑雾见到少年也不害怕,本想凑上前却又畏惧对方那一身浑厚气血,片刻后它们突然一动,逐渐扭曲晃动,幻化成一道道人影,也不吝天寒地冻,或躺或趴,又或者将身子蜷成一团蹲在地上,把头深深的埋在怀中,看不真切。 少年看着那几团黑雾幻化的人影,毫无畏惧,相反他的内心莫名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甚至还有一丝亲切。 此时曾泰终于来到少年身侧,他挑起灯笼朝黑暗的角落里照了一下。 黑暗角落中,分明空无一物。 下一刻,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少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灯笼,轻轻一吹,灯笼瞬时熄灭。 曾泰疑惑的看向宁念,轻声问道:“班头,怎么了?” 少年摇摇头,没有解释。 因为就在刚才,曾泰挑起灯笼朝前一凑的同时,那几团黑雾所化的身影突然朝后退却,似乎很惧怕那灯内烛火,全都躲进角落当中,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曾泰不解,看看宁念又看看身后那个赌坊打手,一头雾水。 赌坊打手见二人神神秘秘,顿时被勾起了好奇心,莫名其妙的看着眼前二人,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凑了凑。 少年则盯着那几团黑雾怔怔出神,突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似是恍然大悟,语气略微带点兴奋,“是你们吗?” 话音刚落,那几团黑雾再次幻化成人影,同时来到少年跟前,相距不过一丈。 赌坊打手和曾泰见宁念对这空气自言自语,皆是头皮一麻。那打手更是不堪,心想这瘟神又作什么幺蛾子,莫不是装神弄鬼吓唬我,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宁小差,你和谁说话呢?” 宁念闻言,思忖片刻,突然转过头直勾勾的看着那名打手。 那名打手打个冷颤,怎么看都觉得少年目光有些渗人,他强忍心中惧意,开口说道:“他娘的,你莫不是夜路走多了,撞邪了不成,你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何必装神弄鬼。” 少年闻言咧嘴一笑,一指那黑暗角落深处,声音冰冷,“你看不见吗?” 那名打手想死的心都有了,深更半夜,一个瘟神般的人表情诡异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语气还这么冰冷,说不害怕,那是糊弄鬼呢。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啊。”打手声音都开始发颤。 少年笑容更加灿烂,声音异常平淡却透着一股认真,“有鬼呀。” 此言一出,莫说那名打手,就是曾泰都头皮一炸。 那名打手只感觉耳中响起一道炸雷,如晴空霹雳! 他头皮发麻,顿感毛骨悚然,“唰”的一下面如白纸,后脊骨蹭蹭往上蹿凉气,两股打颤,双腿一软差点没摔在地上,声音颤抖,“你,你可别胡说。” 说完,那名打手还仔细的打量角落一眼。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这黑虎帮的打手,平日里为虎作伥,欺压邻里,恶贯满盈,可以说坏事做尽,若是活生生的人,他自然不怕,可若论起鬼神之说,这些人比谁都要敬畏,恐惧。 皆因平生坏事做尽,都怕日后遭了报应。 此刻,少年言鬼,吓得他魂飞魄散。 第58章 事出反常 尘归尘,土归土。 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若是放在以前,宁念对鬼神之说虽然敬畏,但毕竟没有亲眼目睹,所以多少存在几分质疑。 可今日,他完完全全改变了之前的想法,他定定的看着那几道黑雾所化的人影,一时沉默起来。 但,少年心中并无丝毫惧意。 赌坊打手见宁念脸色如此平静,他以为对方在开玩笑,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曾泰的表现要好上很多,他虽然同样也内心惊惧,但那是一种出自对未知事物的敬畏,而且他十分信任宁念,并不觉得少年是在开玩笑。 因为他从少年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那黑暗的角落里的确有什么东西存在。 宁念没再理会那名打手,他眉头一皱内心思绪飞转。 虽然那几道黑雾所化的人影目前还不是非常清晰,可他的脑子很好,几乎是过目不忘,耳闻不遗。 他从那些黑影的身形体态便可看出,这几道黑雾所幻化的人影,分明是半月之前泰祥街惨案的受害者,他们都是被那纵马青年踏死的街坊。 下一刻,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若是曾泰与赌坊打手能看见那些人影,他们必定能察觉出一丝端倪,因为少年内心念头刚起,那几道人影立马有所感应。 人影突然开始剧烈的颤抖,伴随着少年的心思流转,那几道黑雾所化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真实起来。 直到此刻,曾泰终于隐隐约约当中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反观那名赌坊打手,哀嚎一声,立马吓得昏死过去。 与此同时,少年一瞬间回忆如潮,波涛汹涌,那些关于惨死街坊的生前记忆,一股脑全部涌上心头,在脑海当中一闪而过。随着他那些记忆逐渐苏醒,清晰,那些黑雾所化的人影也开始发生改变,头颅、躯干、眉眼、毛发,越来越精细,越来越清晰。 尤其是其中一团黑雾,显化最快! 这团黑雾所化人影,赫然是被杜书桓活活打死的那位老妇人,只是一瞬,她便已经完全恢复成生前模样,一般无二。 少年看着那位老妇人,再次想起今年春时献岁,她走上街头顶风冒雪,颤巍巍端着一盘糕点,和蔼可亲,笑着对自己说,“宁家小子,大娘今年多买了一盘点心,也不贵,送你了。” 可当时的宁念却摇摇头,一口回绝了,现在想来,他如果当时接下那一盘糕点,该是多好。 随着那些记忆不断涌现,黑雾所化的老妇人满脸祥和,竟能逐渐靠近少年,不足三尺。 她的神色异常和蔼,眼神温柔可亲,静静地盯着少年。 此时宁念哪怕再不谙世事,再没见过世面,他也知道这几团黑雾是什么东西了。 平常人等见到如此诡异的事情,怕是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瑟瑟发抖,可少年面无惧色,哪怕是一丝的波澜都不曾升起,他眼神当中甚至流露出一缕奢望,轻轻开口问道:“你们见过我爹和我娘吗?” 老妇人立马双眼一亮,小鸡啄米,连忙点头,可她却不开口说话。 少年见状,突然双眼睁大,脸上难掩那抹喜悦之情,他缓缓开口,自言自语。 “真好!”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道出了少年无尽的思念。 随后,少年抬起头再次看向老妇人,开口问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老妇人原本和蔼神色突然一变,眼神当中充满了希冀与乞求,伸出右手一指口舌,摆摆手,那意思是自己现在开不了口。 宁念略微沉思,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我要怎么做,你们才能开口说话。” 这次,未等那老妇人提示,在她身后突然冒出一道人影,只不过那道人影比之老妇人明显要模糊几分,他来到少年身前,蹲下身子用手指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他手指划过,那青石铺就得路面上立马流出一道道湿痕,“念,出,我们,的名字。” 宁念看着地面,一字一顿的将那人所写念了出来。 随后,那些湿痕写就得字迹,渐渐淡化,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人缓缓起身,几道黑雾所化的人影,全都用乞求的目光看向少年。 世间阴物,讳莫如深,且范畴极广! 暂不提草木灵石,飞禽走兽又或山河意志。 单说万物之灵长,人。 人,有三魂七魄。 不管是山上炼气仙人还是世间凡人,这些人死后皆是三魂归天,七魄入地,血肉化水,脉归山泽,形消神散反哺一方天地。 然而,山上仙人自小浸淫玄黄之道,自有神魂养护之秘法,特别适合死后化为阴物修炼,且势成之后神魂异常稳固,行走天地之间不惧骄阳烈日,哪怕是道家神通镇压,佛宗梵唱感化,仍旧我行我素,放荡不羁,是为鬼仙。 鬼仙者,几与生前无异且神通广大,大多一心向善,要么归隐山林一心修行,要么与人间帝王达成共识,坐镇一方天地,镇守一方水土。 然则,人间帝王敕封神祇,也最爱这类阴物,一是他们大多来路颇正,再就是他们背后都有一番山门势力为其撑腰,若真遇上异族入侵,这些阴物绝对会首当其冲,奋勇抵抗,绝对是守护国家山河的一大助力臂膀。 当然事无绝对,有正既有邪,有阳既有阴,有好自然也就有坏。 山上仙人也是人,心思歹毒或心有不甘者,大有人在。 这些邪修或内心不正的炼气士,自然不会甘心就此陨落,便妄图通过邪术达到长生目的。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令天地所不能忍,令万物生灵所憎恶的邪法,那便是夺舍,即凭借自身强大神魂直接钻入他人体内,抹杀他人魂魄灵识,鸠占鹊巢,成为那副肉身的新主人。 当然这种秘法风险同样很大,极有可能在夺舍的过程中被他人神魂反噬,可谓得不偿失,而且即使夺舍成功这些人依旧要小心谨慎,不可让他人发现丁点端倪,不然绝对会遭到正道人士的震杀,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此为大多数炼气士死后的处境。 然而,比起山上仙人,世间凡人死后就要凄惨许多,偶有大毅力,大执念者,一口精气尚存,或凭自身意志,或受外因影响,凝聚魂魄不散,游荡天地之间,不过他们没有肉身庇护,若无机缘被敕封成神,或寄存于仙家法器当中,最终也不过是成为游魂野鬼,终日躲藏隐蔽,不敢轻易现身,处境凄惨无比。 回过头来。 按常理说这长安城既不是聚阴之地,这些人生前也名不见经传。 他们既不像英烈勇武之辈,正直忠心之臣,日夜受人尊崇,膜拜,又没有什么养魂秘法,但他们偏偏就在此地凝聚了魂魄,并且还依靠少年的念想巩固神魂。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蹊跷,异常。 少年心中很清楚这些,更清楚这些人影并未见过他的爹娘,他们之所以会欺骗自己,不过是想利用自己为其敕名。 但少年依旧嘴唇蠕动,张口欲言。 一瞬间,那些黑雾所化的人影面露热切,甚至是奢望,贪婪,迫不及待,死死的盯着眼前少年,只等他念出自己的名字,便可获得一场大福缘,大造化。 “不要喊出他们的名字。” 突然之间,一道少年稚嫩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那声音轻飘飘,平和缓慢,不急不躁,化作一股清风,吹散严寒,吹散黑夜,以及世间一切的肮脏,不堪,与邪恶。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魑魅魍魉,一消而散。 第59章 街头交谈(一) 那少年之声温润动耳,余音绕转,轻飘飘如春风拂地,吹散严寒,生机盎然。 只是,话音未落,异象突生。 几道黑雾显化的人影神色一变,青筋暴起,面露凶狠,齐刷刷看向一侧。他们直勾勾的盯着那缓缓而来的温润少年,目光冰冷且空洞,面色苍白如雪,毛骨悚然,同时周围莫名刮起一道邪风,黑乎乎如乌云滚动,阴森恐怖冰寒刺骨,还带着一丝腥臭味道。 少年书生缓步前行,笑眯眯看着眼前一幕,这一刻他仿佛跳出天地之外,逃脱生死轮回,不再受任何辖制,约束。 来人正是李凤言,天生的读书种子,圣人胚子。 他来到宁念身前,根本没将那几道人影放在眼中,眉头一挑,好似淘气顽皮,轻轻瞪了他们一眼。 黑雾所化的人影突然都愣在了原地,一改凶狠神色,皆是面露惊惧,溃败成一团团的黑雾,一哄而散逃之夭夭。 读书人有浩然气,至刚至阳,至纯至正,虽比不上佛宗金光天生克制世间一切邪恶、污秽,但也不遑多让,差不哪去。 胸中一点浩然气,天地万法不沾身, 尤其是李凤言,他年纪虽幼,修为也不高,但他胸中那一点浩然气可是与生俱来,天生如此,一举一动浑然天成,就算他刻意压制不动用体内气息,仅仅往前一凑,哪怕一个再小不过的举动,泄露出来的一丝再微不足道的气息,也不是那些还没成气候的小小阴物所能承受的。 如果不逃,那就只有魂飞魄散,死路一条。 少年转身看向李凤言,面色平静,语气平缓,“为什么?” 李凤言没搭理宁念,而是抬头朝远处望了望,忽然开口,“有人过来了,咱们边走边聊。” 宁念似乎很信任对方,什么也没说,迈步朝前走去。 曾泰看看李凤言再看看宁念,无奈,他只得跟上少年脚步。 李凤言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也不生气,快走几步追上两人。 三人刚刚离开赌坊,还没走出多远距离。 中年汉子突然从天而降,骤然现身拦住三人去路,与宁瑞的声势浩大不同,此人落地无尘,静谧无声,他在未进入你的视线之前,身形气息被完美隐匿,根本无法察觉。 此刻中年汉子站定身形,他看向三人,突然一抱拳朝李凤言说道:“镇妖司左使麾下小旗官韩诩,见过七先生。” 这中年汉子对李凤言的态度非常恭敬,不似客气,从其谨小慎微的表情就能察觉一二。 李凤言似乎早有预料,并未搭理对方,而是轻轻让开身把宁念二人露了出来。 中年汉子会意,看向宁念神色露出一丝凝重,语气也变的严厉几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闻言还未答话,曾泰不知哪根筋不对付,抢先开口,“你是镇妖司的人?” 中年汉子看都不看曾泰一眼,态度倨傲,有点目中无人的味道。 曾泰见状撇撇嘴,很是不屑,“不就是镇妖司,有什么了不起,等老子过两天也进了镇妖司,没准圣上看上我,老子升官发财,混成你的上司也不一定。” 中年汉子目光一冷,转过头看向曾泰,眼神犀利令人不敢直视,如芒刺背。 骤然间,曾泰面白如纸,毫无血色,倒不是被吓得,只因中年汉子看向自己的瞬间,他只感觉胸口一闷,浑身血液霎时停止流动仿佛凝固,只是两息,他便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喉咙仿佛被一双大手死死掐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无比。 下一刻,宁念突然动了,他迈步站到曾泰身前,挡住了韩诩的视线。 “呼!” 一刹那,曾泰立马恢复自由,气喘如牛,浑身上下冒出一层冷汗。 韩诩的目光再次落到少年平静的脸庞上,不由分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目光清澈,神色冷静,他盯着对方,不知为何居然将方才发生之事给隐瞒下来,平静地回了一句:“什么事也没发生。” 宁念这番话骗骗普通人还行,但中年汉子是什么人。 他可是镇妖司旗官,职位仅在四大指挥使之下,这种人最少也是武道六品的实力,他日夜巡天,守护一方水土,专门和妖邪鬼魅打交道,那一丝异象虽如蝴蝶振翅微不足道,但仍旧被远在数里之外的他感应到,并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韩诩双目凛冽,渐露寒光,死死的看着少年。 宁念脸色一白,显然与曾泰一样,他的神情突然变的无比凝重,但仍旧没有退让半步。 二人一时僵持在原地,气氛开始变得微妙,紧张起来。 “咳,我能不能说句话。” 眼看事态越发严重,李凤言笑眯眯突然开口,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韩诩扭头,他面对李凤言时态度始终恭敬有加,哪怕他方才已经对少年动了杀意,但李凤言开口,他不得不听。 “其实刚才那动静,是我弄出来的,与他俩无关,这里的确什么事也没发生。”少年书生笑眯眯的看着中年汉子,满口胡言却说的一本正经。 韩诩心思敏捷,他心头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毕竟以他的身份还得罪不起眼前这位少年书生,立马客气道:“原来是七先生所为,既然此地无事,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李凤言笑眯眯的点点头,非常满意,随即开口叮嘱一句:“我家大师兄把书斋开在了附近,想必你们应该早已知晓,放心吧,有我们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韩诩闻言,再次双手抱拳,不过他这次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十分恭敬地让开道路,目送三人离开。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目送李凤言。 面对如此不公平的待遇,曾泰愤愤不平,他朝韩诩翻个白眼,心里暗骂一句:呸,狗眼看人低,你给老子等着,早晚有一天老子当了你的顶头上司,看老子不玩死你。 宁念则面无表情,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看都不看韩诩,跟着李凤言朝前走去。 三人渐渐离开泰祥街。 李凤言领着宁念二人来到瑞祥街上,他故意放慢速度与少年并肩而行,“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们,不过我也明确的告诉你,如果你那样做了,反而会适得其反,在不知不觉中害了他们。” 宁念低头前行沉默不语,他思量了许久才淡淡开口:“是因为镇妖司吗?” 李凤言拍拍少年的肩膀,装作一副高人模样,眼神也变的深邃几分,“只能说镇妖司是其中之一,他们若真的成了最低等的阴物,被镇妖司捉住也未必是件坏事。” 宁念疑惑地看向李凤言,并未开口询问。 少年书生却能看透宁念的心思,随口解释起来,“说起来,这几道黑雾连最低等的阴物都算不上,它们不过是几缕怨念罢了,当然也只有怨气足够大,它们才有机会得势显化。” 宁念静静地听着,等对方把话说完,他好似无心,随口说了一句:“其实以你的本事,当初完全可以把他们救下来。” 少年书生突然停下脚步,笑眯眯的看着宁念。 宁念一脸平静,清澈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困惑,不解以及质疑。 李凤言想了想,最终开口:“如果我说我不想管,你肯定会说那毕竟是人命,既然已经被我碰上,我却袖手旁观,这是错的,而且十分冷血,对不对?” 少年轻轻点头。 李凤言则接着说道:“我来大周之前,为了了解大周的风土人情,读了不少书籍,这其中就有一本《杂闻纪要》,上面有一则故事,很有趣,你想不想听?” 宁念很认真的思考一番,随后默默点头。 李凤言笑了,笑的很灿烂。 他左右看看一番,随后走到一处台阶前,一屁股坐了下去,毫不在意那一身干净儒衫被台阶上的灰尘玷污,招招手,“来,既然要讲,我就给你多讲会。” 宁念毫不犹豫,坐在了李凤言的身旁。 曾泰小眼珠转动一下,紧挨着宁念也坐了下去。 第60章 街头交谈(二) 李凤言稍微回忆片刻,随后轻轻开口,“大周以前有两个少年,自小一起长大,有一日机缘巧合,这两个少年遇到一位绝世剑客。” “两个少年立即拜剑客为师,再后来他俩学剑有成,一身武艺行走江湖不成问题,然而就在这里,他俩产生了分歧。” “其中一个少年投身行伍,保家卫国,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没多久就成了一位万人敬仰的大将军,而且他死后还被列入武庙,日夜受尽人间香火供奉,保佑一方水土,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他所保护的百姓何止千万。” “反过头来再说另一个少年,他与之前少年不同,但同样也心地善良。” “他凭借一身武艺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那就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便是拔刀相助,今日帮人家免了一顿毒打,明日帮人家鸣了一番不平,可等他走后又怎么办,虽说他这一生也帮了不少人,但终究是于事无补,对那一国而言,毫无影响。” “而且天长日久,他还无意中结下不少仇家,到上了年纪,终究是被仇家子嗣找上门,被人一刀结果了性命,而他生前帮助过的那些人,虽说也会记住他的好,但那也只是一时的,那一丝感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毫无作用。” “你说他们哪个作用大,那个作用小,哪个又是对,哪个又是错?”李凤言说到此处突然闭口,笑着看向宁念。 宁念听得很认真,同时思考的也很认真,“两个人都是对的,但第一种人作用要大一些。” 李凤言笑而不语。 宁念不解,“难道我说错了吗?” 李凤言则说道:“如果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将军虽然保卫了自己的百姓,可他手上沾的鲜血同样何止千万,那侠客行侠仗义了一生,但当仇家子嗣找上门时,他为了活命同样还是杀了仇家的子嗣,那现在你又怎么想呢?” 宁念垂首想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 李凤言笑了,开口说道:“无需困惑,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肯定是对的,同样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的作用也一样大,只不过一个为大义,一个为小义。” 宁念依旧有些不能理解,难道选择了大义,那小义就不用管了吗? 他很认真的想了想,又很认真的说道:“可你是读书人,而且那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李凤言点点头很认同对方的说法,但他依旧自说自话,没有回答少年的困惑:“这事等一会再说,咱们再说刚才的问题,我刚才问你,你又为什么犹豫?” 宁念突然愣住,抿心自问却不得其所。 李凤言没让少年过多困惑,直接开口说道:“在我看来,这世人在看过这个小故事之后,在没经历过那些人的痛苦之前,就敢高谈阔论,质疑大义与小义的对错、善恶,这些人完全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找骂。” 宁念认真思考着少年书生的每句话,突然问道:“那你当初是怎么想的?” 李凤言笑眯眯的看着宁念,随后说道:“我想的是位置,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对那些人见之不救,可谓是薄情寡义,冷血无情,但你有没有想过,救那些人可能是你的责任,你的使命,但不是我的,哪怕我有救下他们的那个能力。” 少年哑然,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凤言。 李凤言则表情不变,接着说道:“对一国而言,医病不如医心,我和大师兄虽然是被六师兄叫来的,虽然我们也有着自己的目的,但我们也要看看这大周值不值得帮,值不值得救,毕竟……” 少年书生的话戛然而止,没再说下去。 宁念见状,突然开口:“这么说,你在见过那晚的事情以后,对这大周很失望了?” 少年书生认真的看了宁念一眼,他突然大笑,笑的很肆意,很痛快,“在没见到你之前,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懵懂少年一脸困惑,宁念不知道的是,李凤言既选择了大义,那同样也要付出世人不能想象的代价。 君子如水,舍生取义,舍己成人。 少年书生洒脱笑完,他突然又摇摇头,“多说无益,我只能说这大周不比其他地方,更何况,处在我的位置上,我和大师兄今日救一个,明日救一个,那我们还要不要做其他的事情,到头来说到底,这大周,还是需要它自己站出来救自己,就比如你。” 宁念听到此处,终于解开心底最后一丝心结,他望着李凤言突然问道:“那我要怎么样才能帮到他们?” 李凤言想了想,很是认真的说道:“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因果,你只看到了因却不去寻找那个果,终究是徒劳,白费力气,而且如果你查不清前因,只改变后果,无意中只会为自己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还是处在黑暗当中的敌人,这样做会很傻。” 少年衙役没有说话,而是定定的看着少年书生。 李凤言则接着说道:“你要先查清到底是什么人在此布下这道聚阴拘灵阵,他布下此阵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不然你今日把此地解决了,明天他又在吉祥街布置一个,后天又去瑞祥街布置一个,那还有完没完,而且那样事情也会变的越来越复杂,变数自然也就会越来越多。” “说起来,那镇妖司韩诩做的就很好,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你会主动帮助那几个还没成气候的阴物,他更不会想到这些怨念是因你的记忆才有了重聚阴灵的机会,进化成一缕最低的阴物,所以你若想帮他们,最好是先找出背后布置这道聚阴拘灵阵的人,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宁念想了想突然问道:“如果他们被镇妖司的人发现会怎么样?” 李凤言神色突然郑重,他收起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一指头顶说道:“我说过这大周不比别处,上无天道垂悯,下无九幽辖制,虽然各地都有城隍神掌管死人户籍,可也就是那么回事,大周的平常百姓死后,魂魄哪有机会多存上那么一时片刻,瞬间就会被天地镇压,神魂彻底消散,既然他们出现在了此地,你说镇妖司会怎么做?” 宁念闻言突然眉头一皱,心口一痛,任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李凤言则自顾自接着说道:“所以,在还未找出那人之前,最好当作此地什么事也没发生,以免打草惊蛇或者引起镇妖司内其他人的注意,到时候反而得不偿失,功亏一篑。” 少年听完李凤言的话,郑重的点了下头,接着问道:“如果我找到了那人,等解决完事情的根源,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李凤言笑了笑,“所以我才不让你喊出他们的名字,让他们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等你解决完事情的源头,把这阴阵一撤,他们自然便会回归天地,那也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第61章 引起骚乱 少年闻言,坐在原地沉思许久。 李凤言则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依旧笑眯眯的看了宁念一眼,随后说道:“我要回去了,恐怕再说下去,我大师哥要追到街上来揍我了。” 话落,李凤言转身欲走,可他还是回头叮嘱一句,“雁过留声,水过留痕,那人如此有恃无恐,总有大意之时,你只要顺其自然,耐住性子抽丝剥茧,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少年书生说完立即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宁念抬头看着对方的背影,一动未动,仍旧陷入沉思当中。 “班头。” 不知过了多久,此时李凤言已离开有一段时间。 曾泰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呼唤一声,打断了少年心思。 宁念转过头疑惑的看向曾泰。 曾泰神色有些紧张,毕竟李凤言和宁念交谈之时,对他没有丝毫避讳,所以二人之间的谈话被他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他面色有些难看,很是担心的说道:“班头,咱们现在怎么办?那镇妖司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你没见刚才那个韩诩,牛的鼻孔都朝上,这孙子真他娘不是东西,再说那布下阵魇之人,居然敢和镇妖司作对,以咱们的实力,是不是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曾泰似乎对那韩诩怨念很大,在劝说少年的同时还不忘糟践韩诩几句。 宁念看着曾泰眉头一皱,突然问道:“你要被调到镇妖司?” 曾泰见少年神色有些不对,瞬间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怔怔的盯着对方问道:“班头,有,有什么不妥吗?” 宁念想了想,很是认真的回了一句,“我听说镇妖司很危险,每年都会死伤很多人。” 曾泰突然咧嘴一笑,知道对方是在关心自己,他大大咧咧的说道:“嗨,我还以为什么事,这事我也听说过,不就是死,说的好像谁没有那一天似的,我爷爷曾经告诉过我,人死吊朝天,不死万万年,这没啥好担心的。” 可少年总觉得这其中有着什么蹊跷,不由得追问一句,“我听人说过,镇妖司往年选拔都是在黑甲军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被调到那么危险的地方?” 曾泰原本不想让对方知道这件事,可刚才他一时没注意说漏了嘴,现在想瞒也瞒不住了,只好将昨日在京兆府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 宁念听完,眼皮不自觉的跳了两下,喃喃自语,“没想到那个青年居然是三皇子,这么说府尹大人当时也是为了护住你,但是你怎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下来?” 说到此处,曾泰神情十分沮丧,语气也低落了几分:“我哪愿意去什么镇妖司,当时我还没答应就被几个内衙给拽走了,事后府尹大人又差人通知我,说过几日调令就会下来,让我去镇妖司报道,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让我抗旨不成?” 宁念无言,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他想了想站起身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木已成舟,那就不多想了,今夜应该没事了,你先回去吧,我再去赌坊那看看。” 曾泰闻言一脸困惑,“班头,那个小先生不是说了,让你不要过于在意那边,就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这会还去干什么?” 宁念沉吟片刻,随口回了一句:“我想弄明白那道阵魇有多大范围,还有他到底是怎么布置的,为什么又偏偏就把那阵魇布置在赌坊附近。” 曾泰听了想都未想,毫不在意的说道:“嗨,这还用说,肯定是得罪人了呗,那黑虎帮平日里为非作歹,十恶不赦,早已天怒人怨,他们肯定是无意中招惹到了不该招惹的人,这完全是咎由自取,要我说咱们就啥也不管,就等着那人整死他们。” 少年觉得曾泰说的很有道理,毕竟黑虎帮是出了名的十恶不赦,无意中招惹到什么大人物也不一定,但他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时想不明白。 索性,宁念想不通就不再想,再次叮嘱曾泰一句,独自朝泰祥街走去。 泰祥街。 赌坊门前。 赌坊打手虽然一早就将宁念到来的事告诉了钱宏,但由于那位绿衣女子的原因,钱宏愣是足足等了半炷香的时间才领着人来到门外。 此时街道上一片空旷,连个鬼影都看不到,只有那个赌坊打手躺在地上,昏死过去。 钱宏眉头一皱,朝一旁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立马上前将那名打手踢醒。 “娘啊!有鬼呀!” 一道凄厉的惨嚎瞬间响彻整条街道,那名昏死过去的打手刚刚苏醒,来不及回神,立马哭丧死的嚎叫一声。 钱宏神色一变,阴冷的看向刚刚苏醒的那名打手。 “啪”的一声脆响。 刚刚苏醒那人头脑还处在浑噩当中,神色癫狂,一瞬间脸上就挨了一巴掌,打得他头昏脑涨,眼冒金星,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回神。 当他看清众人之后,连滚带爬来到钱宏身前,神色无比慌张,神经兮兮的小声说道:“二爷,有鬼呀,我不骗你,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钱宏低头看着那人,火冒三丈,脸色阴冷的都能结出一层寒霜。 那名打手看到钱宏的脸色,顿时吓了一跳,也终于冷静下来,他见对方越来越不耐烦,赶忙站起身解释道:“二爷,你信我,我就算有再大的胆也不敢和您开玩笑,刚才我亲眼看到了,我拿我爹发誓,我绝对没骗您。” 那人说完生怕钱宏不信,忙不迭接着说道:“刚才那瘟神领着新来的胖差役,不知道为啥直接奔着咱们赌坊就过来了,我还以为他们又来找事,就打算把他们拦住,没想到那瘟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走到那个角落里。” 说到此处,那名打手还一脸激动的伸手一指旁边黑暗的角落,下一刻似是想起什么,立马又收回了手,这才接着说起来:“就,就是那,那瘟神走到那以后就开始神神叨叨自言自语,没一会的功夫,就在那冒出几道鬼影,当时差点没吓死我。” 钱宏一脸冷漠,他看着那人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由得心生疑虑,可他毕竟是黑虎帮的二当家,头脑转变的极快,站在街上前后看了两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他俩人呢?” “这……”那人突然被问住。 他吞吞吐吐,半晌之后才回了一句,“我当时被吓晕过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废物!”钱宏闻言,破口大骂。 他低头沉思片刻,随后朝一众打手叮嘱一句:“装神弄鬼,我就不信那小子还能反了天,你们今晚多留几个人在门口盯着,我去找帮主商量一下。” 说完,钱宏转身就朝着朱雀大街的方向走去。 第62章 商量对策 钱宏走后,一众打手瞬间将那人围了起来,好奇的打听着方才之事。 那人本以为帮内弟兄会笑话自己,没想到这伙人居然众星捧月般将自己围在了当中,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只不过这伙人没注意到的是,就在赌坊的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弄口前,此处站着一位中年汉子,正是镇妖司旗官,韩诩。 韩诩耳力过人,哪怕站在距离那伙人很远,他依旧能听清那人的言论,一字不落。 随后,韩诩冷峻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疑惑神色,今夜之事,他大概有了一些头绪,只不过让他想不通的是,那少年为何要将此事隐瞒下来,还有那南湖书院的李凤言,为何要帮着那少年说话,难不成知大人派自己来另有目的。 韩诩站在原地冥思苦想,最后拿定了主意,既然那南湖书院的李凤言插手了此事,那他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在没查清这些阴物生成的真正原因之前,最好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等那一日,彻底查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再上报镇妖司也不迟…… 泰祥街,全长二三里。 在这地域广袤的长安城内,这条街道算不上长,唯一的特点就是这条街道与朱雀大街首尾相连。 在距离朱雀大街不远的地方,此处有一家名叫怡春苑的青楼歌坊,亦是黑虎帮的产业,黑虎帮帮主雷老虎,平日里都是待在此处,很少外出。 钱宏来到怡春苑时,已是黎明时分。 怡春苑的小厮见到黑虎帮的这位二当家后,立马眉开眼笑,赶忙上前打声招呼,“二爷,您今天咋有空过来了?” 钱宏阴沉着脸,低声问道:“帮主休息了没?” 那名小厮也是会察言观色,见这位二爷神色不对,立马变得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回禀一句:“大爷后半夜就回后院休息去了,要不要我帮您通报一声?” 钱宏摇摇头,支开了那名小厮,随后轻车熟路的来到青楼后院的一处密室前。 他站在门前,一长两短,轻叩房门。 不多时,屋内烛光亮起,雷老虎睡眼惺忪,神色郑重,披上一件棉衣打开了房门,他看眼钱宏淡淡说道:“进来吧。” 钱宏在雷老虎面前很是乖巧,应声走进密室之内,还不忘贴心的关上房门。 雷老虎并未恼火,走到桌前轻轻坐下,他知道一定是赌坊那边又发生了棘手的事情,不然钱宏断然不敢在这个时间吵醒自己。 烛光下,他看着钱宏一脸平静。 钱宏脸色却有些难看,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帮主,今夜之事有点邪门。” 雷老虎不动声色。 无奈,钱宏只得接着说下去,“半夜时分,宁家那小子又跑到赌坊去了。” 雷老虎顿感头痛,方才之时,他内心大概就已猜到几分,长叹一声,“唉,真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又干什么了?” 钱宏有些为难,不知该从何说起,虽说手下弟兄说的言之凿凿,可他毕竟没有亲眼所见,一时有些尴尬。 雷老虎将钱宏的神色看在眼中,令他一头雾水,同时双眼当中冒出一道凶光,心道,难道这小子拆了赌坊不成。 若真如此,就算那小子身后有镇妖司当靠山,他雷某人也要此子碎尸万段,毕竟黑虎帮名义上是他一手创建,可实际背后真正的话事人乃是当今二皇子。 宁家这小子看黑虎帮不对付,实际上他是挡了二皇子陈元佶的财路,他若再敢和黑虎帮作对,恐怕到时都不用雷老虎出手,自然会有人替他解决掉这个麻烦。 雷老虎盯着钱宏,眼角抽搐,面露凶光,明显动了杀意,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怎么,他又去赌坊那边找事去了?” 钱宏非常为难,根本就无从说起,他摇摇头,皱着眉回了一句,“邪门就邪门在这,据手下人回禀,那小子到赌坊附近什么也没做,就是溜达一圈,但他愣是把咱家一位弟兄给吓晕了。” “吓晕了?” 雷老虎很是费解,“你那帮弟兄现在都喊他瘟神,他还真能变成瘟神不成,还把人吓晕了,你那个弟兄叫什么,赶紧让他滚蛋,就这点胆量还有脸在帮里混!” 钱宏闻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阴鸷的脸庞突然一红,无比滚烫,一直以来赌坊那边都是归他照看,手下弟兄也大多是他招揽勒的,此时自己的手下被骂,他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顿时感觉颜面扫地,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雷老虎见钱宏脸色如此难看,不经意翻个白眼,他也不想让对方过于难堪,叹口气淡淡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还能把人吓晕?” 有了台阶,钱宏自然不会不识抬举,赶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一遍。 雷老虎听完冷哼一声,对那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完全不信,“那小子怕不是被对方打晕了,醒过来后怕丢脸,随便编个由头糊弄你们。” 其实临来之前,钱宏也有过这种想法,但他之所以还会来找雷老虎,是想让其拿个主意,毕竟这宁念三番两次来找赌坊的麻烦,他也是头痛不已。 可今晚之事太过邪门,而且那小子根本就没像前两次一样,与帮里的弟兄大打出手,就这么走一圈,自家一个弟兄就被吓到不省人事,这算哪门子的事。 此刻钱宏为了面子,不得不信誓旦旦的说道:“不会的,那小子我了解,他不会因为面子就随便编个理由糊弄我,而且我看他当时的样子的确不像撒谎,我琢磨着会不会是那宁家小子,从哪学来一些歪门邪道,使个障眼法迷惑吓唬我等。” 雷老虎听到此处疑惑的看了钱宏一眼,心中有些惊疑,已经信了三分。 钱宏赶紧趁热打铁,“那小子知道咱黑虎帮不好招惹,所以才使个阴招对付咱们,帮主您想,这天长日久谣言一旦传开,谁还敢来咱赌坊,那生意就没法做了,他这是软刀子割肉,让咱再不知不觉中就把生意给做死了,所以我才来找您,需您拿个主意才是。” 雷老虎仔细的分析着其中利害,忽然察觉钱宏说的很有道理,他缓缓闭上双眼,沉思许久,“这样,你先回去让手下弟兄不要将此事传开,这两天让手下弟兄都惊醒点,晚上多派点人,等查清楚再说,如果真是那小子搞的鬼,那就直接办了他,如果真如那弟兄所言,这长安城内闹了鬼,你也不用慌,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帮我们解决麻烦。” 钱宏站在原地想了想,有点不大放心,不由得将心中担忧说了出来,“帮主,您说的那人不会是镇妖司的人吧,那镇妖司的指挥使明知道咱们和那小子不对付,他们还会帮咱?” 雷老虎想都没想,冷笑一声,“我道真想瞧瞧那鬼长什么模样,什么魑魅魍魉都敢打我黑虎帮的主意,放心吧,若真是妖邪作祟,不用他镇妖司出手,我自有办法。” 钱宏闻言终于神色大定,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也总算落了地。 第63章 揠苗助长 “吱呀。” 门轴转动,发出一道细微且令人倒牙的轻响,书斋老旧木门被推开一尺的宽度,不多不少,刚好够一人侧身进入。 李凤言轻轻走进书斋当中,神色有些异样,就像是被自家长辈捉住的偷食顽童,还没走出两步,突然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嘴脸。 该来的总是要来,少年书生不情愿的来到矮榻之前。 中年儒士衣着规整,正襟危坐,静静地看着李凤言。 书斋内一片黑暗,但完全不影响二人视线,这位南湖书院的大先生面色平静,两鬓微显霜白,眉头微蹙,看上去有些疲惫。 此人师从谢灵运,一生所学皆是来自那自成一脉的南湖书院,但他仍被世间文人学子无比重视、尊崇。 可以说此人在文人当中,影响力很大,独树一帜。 同样的,与世间大部分墨守成规,食古不化的腐儒不同的是,此人并不死板苛刻,相反,受谢灵运的影响,他推新立异既遵守了传统儒学核心思想又不落俗套,堪称一代醇儒大师,当代圣人。 李凤言此时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低眉顺眼,乖巧的站在虞子笙的面前。 这位南湖书院的大先生,面色有些严肃,但并未动怒,一指棋桌对坐轻轻开口,“坐。” 虞子笙不怒自威,简明扼要。 李凤言眉头一皱,渐渐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整个人顿时变得庄严肃穆,老成稳重,再加上他身上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读书人的气质,就是比之那当世大儒,更加庄重,他并未坐下去,站在原地先声夺人,“师哥,您是不是想说我刚才的那番话是错的,读书人要以仁为首,克己内省,我可以见死不救,但不能巧言令色混淆是非,更不能以此说教他人,误人子弟。” 李凤言秉天地气运而生,钟灵毓秀,可以说七窍玲珑,但他年幼之时因一次意外,被这混乱、肮脏的人世蒙昧心智,原本珠圆玉润,白璧无瑕的心智有了一丝瑕玷,且他毕竟年幼,无论是品性还是才学比之虞子笙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读书人讲礼,敬长而慈幼,此时少年的这番行为多少有些没规矩,没礼数。 虞子笙静静的望着眼前这个小师弟,内心微微一颤,但神色却未起一丝波澜,缓缓说了一句,“尔病又发。” 李凤言面红耳赤,微微低头嘀咕道:“既然选择入世,咱们虽然不会遵守那些狗屁规则,但总也要有个正确的法子才是,不然什么事都事必躬亲,早晚不得累死。” 中年儒士脸色突然越加严肃,目光深邃,缓缓说道:“心长存善即为善去恶,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李凤言丝毫没察觉到虞子笙已微微动怒,仍旧有些不以为意,轻轻回了一句,“咱们这一路行来,遇见,看见的事还少吗,若全都事无巨细,那咱们还跑大周来干啥,直接周游天下不就好了,实在觉得没事干就跑到那渊上去,教训教训那些老东西。” “说到底,大师兄您还不是对这天下,对这大周失望至极,咱们就算做的再多,再好,再周全,大周不自己站出来,终究是于事无补。” 虞子笙闻言目光凛冽,异常严厉,这位一向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南湖大先生,少有的动怒道:“歪理!” 李凤言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见大师兄动怒,心神一慌,虽说心服,嘴上仍旧小声嘀咕:“您那晚还不是照样袖手旁观。” 中年儒士微微一怔,转瞬即逝,他紧接着用一种失望的,怒其不争的目光,看向李凤言。 此时此刻。 这个疲惫不堪,这个一生信奉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年儒士终于明白,为何临行之前,他的先生,也就是南湖书院的那位山主谢灵运,一句话也未说,只是当着他的面,将一株株长势旺盛,生机盎然的稚嫩禾苗轻轻提起了半寸。 到底是他虞子笙,用错了方法,心急了。 他突然觉得,或许当初把李凤言留在书院当中,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为时已晚。 于是这个中年儒士不再多言,缓缓起身走向后院。 道无精粗,义无大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管李凤言出于何意,兴许他日后会有所顿悟,兴许他有朝一日会为今日言行懊悔不已,但以他现在的悟性还体会不到对方的良苦用心。 所以,他不是圣人。 哪怕他天生就是圣人的胚子。 当然,这也是虞子笙会带他来大周最重要的原因。 书斋内,一片寂静。 李凤言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黑暗中,徐瑶一脸担忧的走到李凤言身侧,透着一丝不安,轻轻呼唤一声,“小师叔……” 李凤言侧头看向徐瑶,察觉到少女内心生出一丝焦虑,他轻轻一笑,瞬间又恢复成往日那个放浪形骸,不拘一格的潇洒少年。 徐瑶轻咬下唇,考虑片刻后轻声劝解道:“小师叔,你不该顶撞大师伯,更不该惹他生气。” 李凤言保持着一贯笑容,内心却长长叹息一声,思忖片刻认真说道:“还是那句话,今日有人纵马行凶,明日就会有人杀人放火。” “六师兄肯定也明白这一点,他叫我们来之前就应该能想到,我俩并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徐瑶闻言更加担忧,关切的看着对方。 少年书生则像是有着心事一样,自顾自说着,“我们的到来更像是顺水推舟,起到一个促进的作用,若什么也管,什么也做,那也就不需要什么人间帝王了,更不需要严苛如虎的律法条例,官家朝廷也就更不需要了。” “说到底,这大周若没人站出来,它自己不站出来,我们终究是徒劳,这是我的想法,也是大师兄的想法,更是六师兄的想法。” 徐瑶心思聪敏细腻,立马想起那个少年衙役,她很是费解,“难道就凭那个微不足道的小衙役?” 李凤言收敛起一贯玩世不恭的态度,认真的说道:“风起青萍之末,浪成微澜之间,他既然与那半本地字卷有缘,我们何不试上一试。” “可这对你和大师伯来说等于是孤注一掷。”徐瑶终于控制不住。 “我从小就没了爹娘,是大师伯亲手把我养育大的,小时候别人欺负我,每次都是你帮我出头解气,在我心里,大师伯就是我的父亲,你就是我的长兄,我不管大周将来会怎么样,我只知道大师伯带你来,只是想借大周之劫,让你红尘练心、修心,把那根刺拔了,把那丝瑕玷抹了,如果这大周不合适,咱们大不了收拾收拾,直接回家……” 李凤言突然摆手打断了对方,他眉宇之间多了一丝惆怅,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后院。 少女望着李凤言的背影,咬了咬下唇,轻轻地打开了书斋的房门。 她,要去找那个少年聊一聊。 第64章 平常一剑 泰祥街上。 当宁念再次回到赌坊时。 明显可以看到,赌坊门前已挂上十几盏纸灯笼,看守房门的打手增加了七八个。 少年缓缓前行,直到距离赌坊三十丈左右,一股强烈寒意扑面而来,内心不由自主忐忑不安,十分邪性。 他不知这阵魇是如何布置,又是用什么布置而成,完全无迹可循,只能静下心埋头前行。 门前那一群打手自然是看到了宁念,他们此时也已经将方才之事打听清楚,不过这些人压根不信。 此刻少年去而复返,这伙人立马警醒起来,纷纷侧目。 众人内心十分好奇,这少年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到底使了什么歪门邪道,将那位兄弟给吓个半死,一时间众人全都睁大了双眼,聚精会神,死死的盯着宁念。 宁念自然是感受到那伙人的目光,但他并未放在心上,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前行,同时心中默数,用脚步丈量着那道阵魇的大概范围。 当其越过赌坊,朝前走出三十丈左右,心头的那股忐忑一扫而空,阴冷气息也逐渐开始减弱消散。 少年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目光灼灼,内心已经确定,这道阵魇不多不少刚好将那赌坊围住,目的非常明显,就是冲着黑虎帮来的。 究竟是谁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布下如此一座大阵,而且手段阴狠毒辣,少年毫无头绪。 宁念陷入沉思,赌坊门前那帮打手一刻也不敢松懈,都想看看这瘟神要搞什么花样。 “宁念。” 轻声翠语,怀着三分嗔意,三分怨念,三分记恨,飘飘摇摇钻进少年脑海。 宁念记得这个声音,侧身看向一旁的小巷弄。 徐瑶站在阴影当中,那双美眸如晨曦中的珠露,清澈透亮,泛着点点荧光,又如九夏骄阳,炽热而刺眼。 少年挠挠后脑,一头雾水,他明显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怒意,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其淹没。 宁念为表达自己的善意,他咧嘴一笑,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徐瑶却神情冷漠,语气冰冷,轻轻开口,“你这会有事没有?” 宁念沉默片刻,摇摇头轻声回了一句:“还好,徐姑娘找我有事吗?” “跟我来,我想和你谈谈。”少女闻言,很是冷漠,留下一句话,转身即走。 宁念无奈,只得跟上徐瑶的脚步。 少女穿街过巷领着宁念走了很久,甚至来到了南城门前,可她的脚步依旧未停。 一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仙子,一个是榕花巷穷酸落魄的泥腿子。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街道上隐约能看见几道人影,南城门已经打开。 徐瑶似乎对城南的环境很熟稔,而且体力很好,要知道宁念打小习武,自小又以砍柴、采药为生,打熬的这副武道体魄异于常人,再加上他是三品武夫,一身劲力气血浑厚无比,恐怕就连那得了道行的山君猛虎都比之不及,但徐瑶愣是能领着他走出城门,来到一处荒山野岭当中,少说也有三四十里的脚程了。 望着周围那熟悉的环境,宁念不悲不喜一脸平静,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日头升起,金光撒地,映在少年的脸上,仿佛就像城隍庙内的泥塑金身。 少女转过身望着宁念,脸上露出一丝嘲弄,“你不是挺爱管闲事的吗,现在故地重游,你连点感慨都没有,这么淡定,是不是有点太冷血了?” 宁念没有任何解释,好奇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过去?” 徐瑶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少年的脸上露出一丝紧张,缓缓问道:“你想杀了我?” 这次徐瑶终于有了反应,轻轻点头,目光当中没有丝毫的怜悯。 “是因为李凤言吗?”宁念突然笑了,他不想死的糊里糊涂。 徐瑶一脸的不耐烦,语气更加冷淡,“都快要死的人了,话怎么这么多?” 少年突然沉默,可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对方,心神紧绷,一刻都不敢松懈。 徐瑶望着对方那谨慎的模样,满脸不屑,片刻后她再次开口,“眼下有一个活命的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 宁念没问那个活命的机会是什么,尽管平生以来他都没像现在这般无力过,可他不想死,就像当年,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辰,也是生死攸关,但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徐瑶终于正视起眼前少年,“回去之后,把那半本地字卷还回去,然后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尤其是我小师叔。” 少年盯着徐瑶缓缓开口:“你也说过,该是我的就是我的,我躲不过的,现在你强行插手这段因果,只会增加无穷的变数,但结果不会改变。” 少女闻言,凤眼倒竖,一脸寒霜,“你真不怕死?” “怕,但不代表我不会反抗。”宁念几乎是脱口而出。 “好!”一道娇斥。 话音刚落,少年心头一颤,猛地低下了头,一柄秀丽飞剑几乎是擦着少年头皮,一闪而过,神鬼莫测。 他来不及惊惧,猛地抽出腰间短棍,立于胸前,周身气势暴涨,三品武夫的实力展露无遗,体内气血翻滚,如烧开的沸水一般,战意盎然! 徐瑶嗤笑一声,看着少年手中的那根短棍很是不屑,“你这烧火棍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秀丽飞剑神出鬼没,一眨眼横着悬浮在少女身前,撒娇似的发出一阵阵清鸣,颤音,又好似对那根短棍的无尽嘲讽。 宁念咧嘴一笑,“能保命就行。” 徐瑶突然伸手握住那柄纤细秀丽的飞剑,只迈出了一步,下一刻她便来到少年的身侧,优雅洒脱,淡然写意,轻而易举。 “咚。”短棍一截两半,掉在地上发出一道轻微闷响,截面平整光滑,甚至有些圆润。 宁念握着半截短棍,怔在了原地,方才一瞬,他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住,四肢冰凉,哪怕他眼神再好,都未看清徐瑶是怎么做到的。 徐瑶则站在宁念身侧,语气平淡,那低声翠语被一股清香裹挟着,轻飘飘钻进少年的耳中,“我的剑再前进半寸,刚才你已经死了。” 少年回神,目光坚定而执拗。 少女转头看到这一幕,终于是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希望如此吧……” 第65章 朕要定了 “宁念。” 少女徐瑶,语气突然有点哀伤。 “你知道吗?我小师叔从来没有顶撞过我大师伯,大师伯向来谦恭仁厚,也从来没生过小师叔的气。” “他们一个就像我的父亲,一个如同我的长兄,我说这些你能听的懂吗?” 少年侧目,闭口不言。 徐瑶却轻轻叹息一声,手中飞剑自剑尖开始化作星星点点的银色流光,直至剑柄,就像是那柄飞剑被银色流光逐渐蚕食,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道凛冽杀意。 宁念突然松了一口气,很真实,并非做作。 他没再理会徐瑶,弯腰捡起地上的半截短棍,愁眉苦脸的说道:“这可是我刚领的,你没见当时主簿大人的脸色有多难看。” 少女余怒未消,闻言冷着脸转头看向宁念,“你不多管闲事,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宁念低着头,将短棍凑到眼前十分仔细的观察一番,随后企图将两截短棍拼在一起,结果自然是一番徒劳。 他摇摇头,苦着脸看向徐瑶,伸出右手朝前一摊,“赔钱!” 徐瑶凤目圆瞪,瞠目结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挺翘白皙,圆润光滑的琼鼻,不可置信的反问一句;“我?赔钱?” 少年闻言目光清澈,神色认真,郑重点头。 徐瑶自小到大从来没像今日这般无语过,她突然察觉面对少年之时,总有一种大海捞针,无从下手的感觉,只能独自声闷气,站在原地恨恨的一跺脚,原本消失的飞剑差点又显现在手中。 她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徐姑娘!” 少年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丝欢快。 徐瑶回头,不冷不淡的回了一句,“干嘛,铁公鸡。” 宁念被噎的一愣,随后咧嘴一笑,露出一个比那初升的日头还要灿烂的笑脸,“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徐瑶无语的白了对方一眼,回过头时,嘴角微微勾起,轻轻嘀咕一句,“傻小子。” 当然,这一声娇斥声音很低,以少年的耳力,他是听不到的…… 日上三竿时。 宁念徐徐回城。 新鲜的是,今日南城门前站满了围观的百姓,自然也勾起了少年的好奇心。 他缓缓挤入人群当中,听着四周的言论,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张皇榜檄文,通禀天下。 大周境内,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贵贱尊卑,只要你有胆识,有魄力,皆可有机会进入镇妖司! 宁念顿时愣在原地,不是说镇妖司往年都是在黑甲军中挑人吗,千年祖制,说改就改,怎么提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按常理说这么重大的事情,往年早就传的满城风雨了,这也太突然了一点。 不过,更令少年吃惊的还在后面,那就是加入镇妖司的条件,白银八千两! 少年闻之如天方夜谭,暗自在心中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把那十根手指纠成麻花,也数不明白八千这个数字有多大,更像想不出来那八千两的白银究竟长什么模样…… …… 大周皇城,未央宫。 此时朝会已散。 御书房内,老皇帝陈悬静拿着第一批入选人员的名册,沉默不语。 屋内的没有生着炭炉,但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甚至有些暖洋洋的,一颗拳头大小的火红色水晶球,架在书房的正中央,散发出一道道炽热的气浪。 宰相杜景瑞,眼皮微微下耷,圣上拿着那本名册已经沉思许久,不知何意。 他缓缓开口:“圣上可有疑虑?” 陈悬静闻言默不作声,而是将那本名册翻到了最后一页,提起朱笔,板板正正写下一个“准”字,随后他又在名册的最末尾将“宁念”这个微不足道,声名不显的名字圈了起来,这才将御笔放回原位。 老太监未等圣上吩咐,立马上前双手捧起那本名册,生怕墨迹未干,还在上面轻轻吹了两口,接着将其捧过头顶,恭恭敬敬的送到杜景瑞的身前。 朱墨未干,殷红赛血,煞是刺眼,杜景瑞看着那个被专门圈起来的名字,眼角微不可察的抽动两下。 这个庙堂沉浮几十载,城府极深的老人缓缓开口,语气当中尽是疑惑,“圣上认识此人?” 陈悬静望着眼前老人,突然感慨道:“当年离开书院时,无一人愿随我入周,当时你走出人群,我看到你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陈旧儒衫,你猜我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杜景瑞想都未想,微微一笑,“无非是好笑而已。” “哈哈哈,知我者,敬亭也。” 陈悬静哈哈大笑,片刻后脸上浮现一丝追忆,发出一声感慨,“没想到时间一晃,这么多年已经过去,可朕每每想及此处,都恍如昨日……” 杜景瑞微微躬身,眼神再次停留在名册之上。 陈悬静望着对方笑而不语,内心暗自感叹一声,真是时也,命也! “朕看过京兆府的档籍,想起一位故人也姓宁,估计此子该是他的子嗣无疑。”老人缓缓而言。 杜景瑞闻听此处,内心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未完全松开,耳旁突然又响起陈悬静的声音。 “那个少年,朕要定了!” …… 三日后。 一直动荡半月之久的泰祥街,终于风平浪静。 这几日,街道上,百姓茶余饭后提及最多的,就两件事。 镇妖司招人,以及赌坊闹鬼! 镇妖司招人虽说事关重大,但坊间百姓暂时还猜不透朝廷动向,所以谈论之余,并不怎么上心。 不过,老百姓最津津乐道的,就是泰祥街赌坊闹鬼这件事。 这件事在吉祥街附近,早已被传的天花乱坠,沸沸扬扬。 由于宁念多值夜差,所以附近几条街道上的百姓街坊,总是有事没事缠住少年追问此事真假。 宁念自然是知道其中原因的,但这种事不能往外说,不然肯定会引起恐慌,他只得一一耐心劝解百姓街坊,细心安慰,并且在查夜之时,总是有意无意的在泰祥街多溜达几圈。 渐渐地,街坊之间焦虑、恐慌的情绪被慢慢平息。 可少年心头却越发沉重,只因昨夜时分,赌坊突然关门歇业,今早散差之时都没开门,宁念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但令他诧异的是,似乎那晚自李凤言出现以后,那几道阴物完全被吓住,再也没在街道上露过面。 少年不知道的是,虽然那几个阴物没再从街道上露过面,但赌坊之内愈演愈烈。 当初这些街坊无故枉死,虽说事后有人出面将此事善了,但那道阵魇的出现却着实勾出一丝因果契机。 他们被困在这道阵魇之内,在那契机的牵引之下,他们就如同着了魔般钻进赌坊当中,并且日渐强势,哪怕有宁瑞在坊内坐镇,他们依旧无惧,大不了藏起来便是,就不信那宁瑞没有休息的时候。 久而久之,雷老虎终于坐不住了,并在昨晚深夜时分去了一趟端王府,具体谈些什么内容,没人知晓,只知道雷老虎回到怡春苑时已是春风得意。 第66章 自强不息 宁念这几日心神有些憔悴。 他倒不是担心那阵魇会对赌坊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他担心的是住在附近几条街上的百姓。 今日散差以后,宁念在街上又多转了几圈,直到日上三竿才回到家中。 “咚咚咚。” 少年还没来得及躺下休息,院门突然被敲响,紧接着曾泰火急火燎的跑进屋内。 宁念坐在床头,莫名其妙的看着曾泰,“怎么了?” 曾泰脸色涨的通红,吞吞吐吐,眼神游移。 宁念笑了笑,说道:“有话就说,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 曾泰闻言,一咬牙回了一句:“班头,刚才府里来人通知我回去领一下调令,估计我直接就会被调走。” 宁念笑容不变,可眼神当中还是流露出一丝惆怅,宽慰一句,“什么也不比活着重要,保重!” 曾泰闻言重重点头,可一向豪放洒脱的他突然也变的扭捏起来,惭愧的说道:“事关紧急,班头,看来今天你又要辛苦一次了。” 少年笑了笑,“放心去吧,大不了我晚会去,早点散,没什么好担心的。” 曾泰想了想没再多说,他从来就不是婆妈之人,扭头就走。 小院落又恢复了往日的孤寂。 孤苦少年,双眼有些茫然。 现在是白天,街道上不能没有差役巡街,少年来不及惆怅,稍微整理一番再次来到街头。 “哟,宁小差还没散差呢?” 一位街坊行色匆匆,看上去好像很着急,路过少年身旁时还不忘打声招呼。 宁念客气的回了一句。 那人脚步不停,扭过头朝少年笑着说道:“那泰祥街赌坊捉鬼呢,你不去看看。” 少年闻言,心头一沉,赶忙追上那人故作疑惑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那位街坊笑着说道:“咱附近几条街上的人都听说了,泰祥街的赌坊请来几位高僧,正在那设坛捉鬼,估计就是和尚念经超度一下,不过咱没见过,这不正要过去看看热闹。” 宁念眉头一皱,感觉有点不对劲,雷老虎整这么一出,这不是明摆着告诉镇妖司,这里有妖邪作祟吗? 少年担心那里出什么岔子,来不及细想,跟随人流来到泰祥街上。 此时泰祥街上已经是人满为患,宁念仗着自己京兆府巡街差役的身份,渐渐挤到了最前面,他还未看清赌坊门前情形,突然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宁念回头一看,居然是李凤言。 “我怎么感觉,这两天你在躲着我?”少年书生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宁念沉吟片刻,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没有躲着你,这两天总是被街坊们缠住,就连巡街都快顾不上了。” 李凤言伸出一根食指在少年眼前来回摇动,看似深思熟虑,其实想都未想脱口而出,“不不不,你的嘴巴会撒谎,但眼睛绝对不会,让我猜猜,是不是我小侄女找到你说了些什么?” 少年无奈,认真的点点头。 李凤言翻翻白眼,表情愤懑,可下一刻他似是突然想到些什么,一把拽住宁念的袖子,二人顿时蹲在了地上。 少年书生露出一副贱兮兮的笑容,把声音压的很低,“我告诉你,都怪我大师兄平日把她宠坏了,就我那小侄女,你别看她平时柔柔弱弱的,其实就是头小母老虎,点火就着。” 宁念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观察着门前动静,闻听此言,点点头很是认同,“已经领教过了。” 李凤言眼前一亮,眼珠一转,说出来的话有些莫名其妙,“怎么样?” 宁念终于侧过头看向李凤言,有些困惑,“什么怎么样?” “跟我装糊涂是不是,我问你我小侄女长得漂亮不漂亮?”李凤言挤眉弄眼,声音低的不能再低,比之蚊蝇还要细弱。 少年耳力过人,神色不变,认真的回了一句,“嗯,很漂亮。” “这就对了。”李凤言再次一巴掌拍在少年肩头,搞得少年一头雾水。 “咱家小妮年方十四,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就凭咱俩这关系,我给你做媒怎么样?”李凤言说出此话时,生怕被人听见,嘴巴几乎凑到了宁念的耳朵上。 少年闻言瞠目结舌,震惊的同时,原本有些黝黑稚嫩的脸庞“唰”的一下变的通红,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李凤言眉头一皱,怒其不争的瞪了少年一眼,再次拍在少年肩头,低声骂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吓傻啦?” 少年同样眉头紧锁,看看肩头那只手,将其轻轻移开,脸色突然变的十分严肃,语气郑重,“我娘说了,总被人拍肩头是要走霉运的。” 李凤言五雷轰顶,被这一番话劈的外焦里嫩,随即回神骂道:“你小子别不识抬举。” 宁念无奈,苦涩的摇摇头,再次将视线转回到赌坊门前。 正这时,人群当中突然一阵骚乱,一个耄耋老僧如众星捧月,穿过人群走到门前。 李凤言见到那耄耋老僧,终于不再纠结刚才的问题,撇撇嘴冷哼一声,十分不屑,“老秃驴。” 宁念皱眉转头看向李凤言,“你也是读书人,我以前常听私塾里的教书先生说,读书人要敬长慈幼,悼耄有罪,不加刑焉,你怎么可以随便骂人。” 少年书生不以为意,翻翻白眼嘲讽一句,“切,骂他是轻的,你信不信小琉璃要是能打得过他,她能一剑杀了这老秃驴。” 宁念疑惑的看了李凤言一眼。 李凤言恍然,随即解释一句:“就是我小侄女,徐瑶。” “哦。”少年不紧不慢,淡淡回了一句。 可李凤言再次眼珠一转,轻轻说了一句,“你信不信,等一会你都想杀了这老东西。” 宁念只当对方胡言乱语,可他刚扭过头,脑海当中似是有一道霹雳一闪而过,猛地扭回头盯着李凤言,神色质疑。 李凤言却风轻云淡,点点头。 少年突然有些不镇定,神色凝重,开口询问一句,“他出手会怎么样?” 李凤言很认真的想了想,小声问道:“你真想救他们?” 宁念点头,不容置疑,“你还没告诉我后果会怎么样。” 李凤言这次没再打哑谜,耐心解释一番,“这老东西之所以选择大白天,造这么大的声势,无非是想趁机争一争大周的香火气运,那几个不成气候的阴物岂用的上他,完全是牛鼎烹鸡,那几个阴物估计早已被他锁定,就等时机一道,他再造一番天地气象,当着百姓之面将其打的魂飞魄散。” 少年眉头一皱,暗自思量。 李凤言却轻声安慰道:“放心吧,不管那老东西做什么,我小侄女肯定不会让他轻易得逞,到时候你再来一场英雄救美,一举两得,啧啧啧,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场景想想都妙得很啊。” 直到此刻,李凤言还不忘调侃着宁念。 宁念脸色很是难看,想了想,追问一句,“我和他比较,差多少?” 少年书生认真的看着宁念,轻轻说道:“三四层楼那么高吧,不过若是我大师哥出手,就是往这一站,他立马就得乖乖走人。” 宁念闻言,脑海中浮现出一道温文尔雅的身影,可他的眼神无比坚定,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李凤言突然笑了,笑的很开心,很欣慰,很满意。 “孺子可教。”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求人不如求己,仙佛不渡,人自渡! 他李凤言果然押对了注。 “放心吧,一会小琉璃准过来,算上咱俩,再加上那道天地牢笼,这事没准还真能成。” 李凤言轻声安慰着对方。 第67章 神魂出窍 宁念无言,紧紧盯着耄耋老僧,他丝毫没有察觉李凤言脸色忽然有些苍白。 终于,李凤言忍不住轻轻拽了宁念一下,“别看了,再看就要被他发现了,跟我来。” 话落,他缓缓起身,揉了揉发酸的双腿,朝着人群外走去。 宁念不解其意,但他无比信任对方,站起身跟上了李凤言的脚步。 “咱们去哪?” 少年不解,在李凤言的身后轻轻问了一句。 少年书生故意放慢脚步,领着宁念钻进一条小巷弄里。 宁念立马醒悟,接着问道:“他万一不进去怎么办?” 李凤言似乎对附近十分熟稔,带着对方径直来到赌坊后门。 他毫不在意,笑着回道:“那老东西肯定要进去的,不管他使什么手段,那几个阴物一旦现形,被门前的街坊认出来,他岂不是功亏一篑。 “再者说,这外面人太多,一会动起手来伤及无辜,我大师兄肯定又要责怪我,做事冲动不计后果。” 宁念则无比认真的看着李凤言,神色很是郑重,非常突兀的说了一句,“如果有危险,你一定要先跑。” 他的眼神很认真,很真诚,同样,也很执拗。 李凤言笑了,刚想伸手拍在少年肩头,忽然记起方才少年的那番话,无奈悻悻的收回右手,“放心吧,你不用担心我。” 宁念却执拗的摇摇头,“万中有一,将来的事,谁又能确定。” 李凤言不再过多计较,他回过头仔细的观察着那道低矮窄小的木门,随口回了一句:“你也不必太过于担忧,那老东西虽然厉害,但镇妖司的那个韩诩一直藏在附近,再加上布置这道聚阴阵的那人,这么多变数在内,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宁念不知道李凤言在看什么,他有点困惑,这赌坊后门说不上大,外面没有上锁,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门内仅仅插了根细窄的木栓。 少年坚信,凭他现在的气力一脚就能踹开,所以十分费解,“你在看什么?” 李凤言没有说话,他盯着木门看了半晌,片刻后站直了身子,神色有些凝重,“怕是有些难办了,这道门要等小琉璃来了才能打开。” 宁念不解,凑到门前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李凤言很是想笑,突然玩心大起却并非捉弄对方,他耐心的解释一句:“不要用眼睛去看,闭上眼,用心去感知。” 少年半信半疑,但他却不懂得如何才是用心感知。 李凤言看出少年窘境,耐心引导,“闭眼如一叶障目,冥想着有一双大手替你揭开了这两片树叶,当你再看到的,便是最真实的东西。” 少年闻言,屏息凝神,全神贯注的尝试着去冥想,去想象。 须臾间。 不知不觉。 少年再次陷入道练拳时的那种无天,无地,无物,无我的意境当中。 李凤言似有所察。 此时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也很不满意。 下一刻,这个少年书生艰难的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宁念的身体凌空轻轻一挑。 骤然间。 宁念全身一松,七窍、毛孔,瞬间大张,贪婪的吮吸着四周的空气,神魂在这一刹那跳出体外,被一道纯净到不掺一丝杂质的洁白光幕包裹住,飘飘摇摇朝着上空飘去。 那天穹之上,仿佛有着一股莫大吸力,牵引着那缕渺小的神魂不停朝上漂浮,完全不受控制。 地面上,李凤言神色大变,同时脸色苍白如纸,似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内心哀嚎一声:完了,玩大了! 半空中,少年神魂懵懵懂懂。 他越升越高,摇摆不定,一会站立,一会颠倒,眼前的景色也不再是那青石铺就的高墙,他的视线越来越广,眼中看到的世间也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世间。 那是一片杂乱的,污秽的,似灰而黑的天地,一缕缕雄厚肮脏的灰雾将整个世间覆盖。 不过,令少年感到惊奇的是,在那灰雾当中不时会产生一道彩色光柱射向天穹,又或者漂浮在半空。 但,让少年最震惊的是,那头顶之上,无尽天穹之下,有着两道最大的光幕。 一青、一红。 将整个天穹完全遮住,无边无涯,浩瀚无垠。 宁念从那道青色光幕上感受到一丝气息,很熟悉,他记得书斋中的那位中年儒士,身上散发的气息与那光幕一模一样。 至真至纯,至阳至正! 片刻后,少年终于不再往上漂浮,他已经被那道青色光幕挡住去路。 宁念也终于回神,他低头朝下看去,发现赌坊被一个大大的佛印盖住,其上散发的金光无比耀眼,如一轮大日坠落凡尘,正好落在了赌坊之内。 在赌坊后门的位置,同样也有着一团纯白光幕,一动不动,那纯白光幕无比的纯洁,比之阳春白雪还要干净三分,而且它冥冥之中,又能与那道遮住天穹的青光遥相呼应。 少年恍然。 与此同时,地面上。 一道清丽之音,突然在李凤言的耳边响起,“你怎么又和他搅合在一起了?” 少女徐瑶带着一丝怒意质问李凤言。 李凤言此时已满头大汗,面如金纸,闻声突然心神大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快帮帮我,我快顶不住了。” “该!” 徐瑶怒骂一声,可还是伸出援手,朝着苍穹之上虚空一抓,随后似是用尽平生气力,猛地往下一拽。 半空中,少年神魂突然感觉一股巨力自地面传来,下一刻如同失重,狠狠砸向地面。 “呼!”宁念惊慌的重重喘息一声。 他先是慌乱的抓挠几下,这才睁开双眼,当他看清眼前场景,有点尴尬,望着李凤言和徐瑶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李凤言似是虚脱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有气无力的问了一句,“怎么样,看到了什么?” 宁念认真的回想片刻,“光,很多的光,五彩斑斓,最大的能遮住天。” 少年书生重重的喘了几口气,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朝徐瑶笑着说道:“走吧,那老东西自己不好好呆着,非要找事,这次小师叔就是拼了命,也要帮你把上次的面子找回来。” 少女噗嗤一乐,笑靥如花。 李凤言却扭过头,偷偷朝宁念挤眉弄眼。 宁念脸色再次变的通红,好在他及时恢复过来,想了想问道:“也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 李凤言毫不在意,安慰一句,“慌什么,那老东西看中的是大周的香火气运,他动手之前肯定会造出一番天地气象蛊惑众人,你看现在不是好好的呢。” 徐瑶则收起笑容,眉头一锁,有些愤懑。 她不再理会二人,径自来到后门位置,凝神注视片刻,秀丽飞剑突然出现在手中,神出鬼没。 看的宁念心里直痒痒。 李凤言自然是注意到少年表情,贱兮兮的问道:“稀罕不?” 少年认真的点点头。 李凤言突然凑到他的耳边,“等你娶了我小侄女,我就把它当作嫁妆送给你怎么样?” 宁念彻底无语,淡淡说了一句,“无聊。” 李凤言却一脸认真,还打算再说些什么,可他突然心头一寒,僵硬地转过头,对着徐瑶强颜欢笑,“开玩笑呢,别当真。” 徐瑶却脸色冰冷,死死的盯着李凤言,右手一抬,朝着木门一剑劈了下去! 第68章 一回生,二回熟 秀丽飞剑银光暴涨,在三人眼前化作一道残影,重重的劈在木门之上。 宁念清晰的看到,那柄飞剑发出一道骇人剑气,直接将木门劈成飞灰齑粉,刹那间,院内金光乍现,一道佛印如大日骄阳,恢弘大气,瞬间挡住那道无匹剑气。 宁念的神色有些紧张,他紧紧的盯着那道剑气,却没有察觉到李凤言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柄戒尺,看上去平平无奇。 徐瑶则屏息凝神,眼神中透着一股执着与倔强,握着飞剑的右手因用力过大,手指都开始微微泛白,但两者仍旧僵持不下。 少年书生微微一动,笑吟吟的走到佛印之前,用戒尺轻轻一拍,就像是学塾先生在教训顽皮的学生般随意,他这番举动多少有点任性、可笑。 但宁念知道,李凤言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任性。 果然,戒尺刚刚碰到佛印,那道佛印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金光一散,瞬间消弭于无形。 宁念有想过李凤言会出奇制胜,但没想到会如此轻松,他有些错愕,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李凤言回头看向宁念,笑着解释道:“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是这戒尺的作用,不过没有小琉璃,我也没机会揍它。” 少年似懂非懂。 他不知道的是,那道佛印来势迅猛,多亏了徐瑶的那道剑气将其挡住,若是只凭李凤言,恐怕他还没来得及掏出戒尺,就已被那道佛印直接镇杀。 赌坊门前。 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雷老虎不知从哪淘来几个壮年僧侣,在耄耋老僧的带领下,闭着眼口诵经文无比庄重。 佛印消散的瞬间,耄耋老僧心神晃动,他缓缓开了双眼却未动声色,强忍着心中怒意,继续咏诵那篇还未念完的经文。 此时后院门前,徐瑶终于腾出空来。 她凤目圆睁,一指李凤言的鼻子斥责一句,“修身正行,重礼敬德,师之赠予自当珍重,我问你,师爷爷送你的戒尺就是让你拿来干这事的?” 李凤言吓一跳,心想这小妮子怎么如此记仇,讪讪一笑,“我这还不是为了帮你。” “还敢狡辩!”徐瑶不依不饶。 少年书生顿感头大,这小妮子来真的? 无奈,他只得强颜欢笑,“心诚则灵,贵在诚敬,我刚才也是无奈之举。” 徐瑶仍旧不打算放过对方,但宁念却看不下去了,毕竟他是来帮那几个阴物的,没时间听二人在这争吵,打算率先走进赌坊当中。 李凤言眼疾手快,他神色一变,一把扯住宁念,并呵斥一句,“莽撞!” 少年回头发现李凤言一脸怒意,十分不解。 徐瑶则站在一旁幸灾乐祸,笑吟吟的看着二人,默不作声。 好在李凤言并未过多责怪宁念,他翻脸比翻书还快,转过头看向徐瑶,“小姑奶奶,请吧。” 少女翻个白眼,冷哼一声,转身走进后院,随后毫不停留走进赌坊前堂。 宁念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有些不乐意,脸上表情非常难看,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李凤言自然能猜透对方心思,贱兮兮的调侃一句:“哎哟,这么快就心疼起未来媳妇啦?” “你……”宁念异常的郁闷,终于忍无可忍,只是嘴边的话却戛然而止。 他本就是话少之人,碰上李凤言只有吃亏的份,说什么都会落入下风。 “不用说,我懂,我懂。”李凤言笑嘻嘻的拍拍少年,随后迈步走入后院,非常轻松。 宁念无奈的叹口气,紧随其入,诡异的是,他刚刚踏进赌坊后院,胸口突然一闷,心头泛堵,十分恶心。 此刻明明是白天,但他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就如同掉进一个充满腥臭味的墨缸当中,周围似有雾气存在,黏稠无比,腥臭刺鼻。 少年从未有过与妖邪厮杀对敌的经验,一时之间有些慌乱,那浓稠无比的漆黑雾气直接灌进口鼻,传入心肺,体内气血瞬间被一股阴森寒意冻住,差点伤及武道根基。 那一副积年累月苦苦打熬的武道体魄,差点毁于一旦。 好在他自小经历颇多,虽然受困,更是摸不清头脑,但他立即冷静下来,仔细的分析着周围环境。 他想凭借着脑海中的记忆,一口气冲进赌坊前厅,但体内气血在那股阴冷气息的逼迫下,逐渐凝固。 少年无奈,来不及思考,立即抽身后退。 当他退出院外的一瞬间,眼前一亮,所有异象全都消失不见。 是幻觉还是真实。 宁念一时分不清楚。 一门之隔,恍如隔世。 李凤言站在院落里,笑吟吟的望着门外少年,他两袖鼓荡,一缕清风围绕周身,丝毫没受影响。 “哪怕他们生前与你无比熟稔,但阴物毕竟是阴物,而且还都是枉死,这个亏吃的值。”李凤言侃侃而谈。 少年闻言目光清澈,神色镇定,但他没再冲动,而是说了一句,“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李凤言点点头,随后露出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他明显早已知晓,“嗯,事情的确有些棘手了。” 宁念缄口不语。 李凤言叹息一声,解释道:“就算受那阴阵的影响,他们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势,现在看来,那老秃驴早已提前做了手脚。” 少年眼神中露出一丝狠厉,“他会后悔的。” “既来之,则安之。”李凤言不再故弄玄虚,双袖轻轻一摆,缠绕周身的那股清风骤然成势,化作一道龙卷直冲云霄。 院内阴气,一扫而空。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你千万要记的这个教训。”李凤言话落直接转身走开。 聪明人,一点即透,有时候有些话不用说的太透,但对方一定能理解。 宁念微微低头心生感慨,刚才的感觉令他印象深刻,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完全是有劲没处使。 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他该如何是好。 还有那道佛印。 少年坚信,自己绝对能一拳将顽石打碎,但他能打碎那道佛印吗? 宁念不知道。 不过,徐瑶和李凤言已经进入前堂,他自然没时间在这感慨。 宁念的眼神再次变的无比坚定,迈步踏进后院当中。 与方才不同的是,那些阴气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宁念眼前一片开朗,看来是李凤言已经给他铺好了路,至于走不走,就看自己了。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来到前堂门前。 那半掩的房门背后异象再现。 一道漆黑如墨,平滑如镜的水幕直接拦住少年去路,倒映出他的身影。 这次宁念明显谨慎许多,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水幕上轻轻一点,水幕立马被惊扰到,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他的手指则直接将其洞穿,后面空无一物。 管他是幻象迷障,还是鬼蜮阵魇。 少年体内气血翻涌,两手五指大张,直接探进水幕,骤然发力,硬生生将其撕开! 第69章 一念之间(一) 调令已下,曾泰不敢耽搁。 这个身材臃肿肥胖的小衙役,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京兆府内。 议事厅内,一片肃静。 偌大的议事厅内只有于廷安以及曾泰二人。 按常理说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官衔资历,他都不会亲自与曾泰对接。 但,这镇妖司非比寻常。 于廷安坐在首席之上沉吟不语,手中捏着两张调令,面无表情,任谁也猜不透他此时的心思。 曾泰今日则变得十分乖巧拘谨,他小心谨慎的站在下首,小眼珠滴溜溜乱转,尽管他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呆着,垂头不语。 于廷安沉思许久,终于将视线落在曾泰身上,“这两张调令,你一同捎回去吧。” 曾泰小眼珠一转,脸色十分难看,他偷眼观瞧首席之上的于廷安,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一句,“我不给那人跑腿,他的调令凭什么让我送去。” 于廷安闻言不解其意,明显是误会了对方,不过他并未动怒,沉吟片刻劝解一句,“毕竟同僚一场,就算闹别扭也该适可而止,不然以后还怎么相处。” 曾泰明显一肚子怨气,想起赌坊之事就火冒三丈,他歪着头看向于廷安,满脸愤懑无法抑制,“他明显是和三皇子一伙的,再说那三皇子目无王法……” “放肆!” 不等曾泰将话说完,于廷安突然暴喝一声。 吓得曾泰一缩脖子,没敢再说下去。 于廷安双目之中射出一道精芒,盯着曾泰缓缓质问一句:“你说宁念和三皇子是一伙的,这是什么情况?” 曾泰闻言脑子有点乱,有点蒙,他想都未想梗着脖子嘀咕一句,“关我们班头什么事,那中年汉子难道不是和三皇子一伙的吗?” 驴唇不对马嘴。 二人一个会错意,一个说错话。 于廷安瞬间恍然,他眉头一皱显然有些恼火,要不是曾泰提及中年汉子,他还真以为宁念已经攀上了二皇子那棵高枝。 “什么乱七八糟,下次说话之前,先把事情了解清楚!” “火急火燎,成何体统!” “就你这样,进了镇妖司也是个短命的鬼,说不定哪天就得被人阴死!” 于廷安面色严肃,声音一浪盖过一浪,吓得曾泰噤若寒蝉。 好在于廷安并未过多计较,将那两张调令放在桌上,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曾泰,起身就走出了议事厅。 直到于廷安的脚步彻底消失,曾泰才小心翼翼的来到桌前,但他大字不识几个,实在是看不懂上面内容,只得一手拿着一张调令认真比对,想看看哪一张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虽然不识字,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认识的,将两张调令比对到最后,终于在落款处发现两个名字。 曾泰望着那两个名字,先是愣在原地,以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再次辨认后,脸上瞬时露出狂喜神色。 两张调令上的内容几乎一样,唯一不同的便是那两个名字。 曾泰、宁念。 小胖衙役毕竟在吉祥街小驿馆呆了半月之久,宁念未回去之前,一直都是他自己填写巡街录簿,少年的名字他在熟悉不过。 曾泰欣喜若狂,浑身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紧紧的攥着那两张调令,夺门而出。 他要去吉祥街把这个消息告诉宁念,以后他们又能一起当差了! 泰祥街上。 赌坊后院当中。 少年心志坚韧,安如磐石。 他周身气势骤然暴涨,一往无前! 诡异的是,少年双掌突然泛起一丝微不足道的白芒,紧紧贴在皮肉之上,若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察觉, 那双手掌势如破竹,一瞬便插进漆黑如墨的水幕当中,少年体内气血一涌,两道巨力灌满双臂,就像撕扯绸布一般,那道漆黑如墨的水幕根本承受不住这股力道,瞬间被撕成两半,化为无数碎片,落地之前又凝聚成水滴的形状,如水银泻地悄无声息,钻入地底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年迈步走进前堂。 李凤言一直站在门后等着他,露出一个满意笑容。 徐瑶则不知从哪找来一张木椅,坐在了赌坊正中心的位置,全神贯注的盯着赌坊正门。 宁念的视线在坊内扫视一圈,发现整间赌坊内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站有三人。 钱宏、宁瑞以及一个不知名的打手。 少年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那三人身上。 此刻赌坊前堂就如一座冰窖般寒冷,阴寒刺骨的气息令人十分不适,若常人在此多呆上一时片刻,必定心智混乱陷入疯魔当中。 哪怕宁念已经是三品武夫,可他此时眉梢上已结出点点白霜,但那三人一脸平静,完全看不出丝毫异样,这不得不令人侧目。 宁念没有说话,而是聚精会神的盯着他们看了一眼,终于发现他们身上偶尔会冒出一道金色佛光,若隐若现,将阴森冰冷的气息给完全隔绝开。 少年心头恍然,转身朝李凤言问了一句:“他们被藏在了什么地方?” 李凤言伸出一根手指,一指头顶。 宁念立马朝房梁上看去,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不用看了,小琉璃那一身气势太盛,他们不敢现身的。”李凤言轻飘飘解释一句。 宁念沉思片刻,接着问道:“除了将那道阵魇破掉,是不是再没办法让他们离开此地?” 李凤言笑了笑,转身找来一张木凳坐了下去,一指那名打手,问道:“看到他手里捧的那颗珠子了吗?” 少年轻轻点头,但心存困惑。 “那颗珠子倒是可以,不过我劝你不要那么做。”李凤言轻轻解释一句,随后又接着说道:“之前倒是我大意了,那道阵魇估计早已被那老东西破掉,致使赌坊变成如此现状的,就是那颗珠子。” 少年眉头紧锁,盯着那颗拳头大小的漆黑珠子看个不停,尽管他离着那人七八丈的距离,但仍旧能从那颗珠子上感受到一股邪恶气息,他认真的说道:“那颗珠子很邪门。” “纳魂珠,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凡有点道行的佛宗高手,几乎人手一个。” 李凤言玩世不恭,语气轻佻。 “这东西是专门收纳世间邪秽,枉死冤魂的,然后那些佛宗大能日日随身携带,企图以自身佛法将其感化超度。” 宁念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所以一直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 果然,不出他所料,李凤言接着说道:“不过,那边来的和尚就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了,若不是像今日这般,有着专门的用途,那珠子里的阴物,估计早被他一道佛印打的灰飞烟灭了。” 第70章 一念之间(二) 宁念听的很仔细。 他认真的琢磨着李凤言话中含义。 片刻后,少年突然问了一句,“也就是说,那道阵魇很有可能已经被破掉,他们之所以还能存在,完全是因为那颗珠子的缘故。” 李凤言轻轻点头,似是无意的说了一句,“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把那颗珠子抢过来。” 宁念突然笑了,真诚的看着对方,“虽然不知道徐姑娘跟那老和尚有什么仇怨,但你们既然选择帮我,我肯定也要留下来帮你们。” “更何况,即使现在拿到那颗珠子也没什么作用,毕竟我不会使用。” 李凤言则扭过头,无比认真的望着宁念,淡淡问了一句,“那你打算怎么做?救还是不救?” 少年显得很平静,念头通达,想的很透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世人也许无法理解自己的做法。 但少年不敢忘记。 毕竟自己就是靠着那些毫不起眼的微末恩情,才活到了今天。 少年一语中的,“问题的根本,不在我要做出什么选择,而是我能不能拿到那颗珠子。” “妙!”李凤言突然抚掌大笑。 他接着说道:“放心吧,咱们渊下也有一座佛宗庙宇,如果你真能拿到那颗珠子,有朝一日走出大周找到那里,你完全可以放心的将其交给那庙里的高僧,他们自然也会心甘情愿的帮你超度这些阴物。” 少年目露感激。 李凤言则将视线落在前门位置,假装没看见。 二人交谈毫无避讳,旁若无人。 一旁的钱宏和宁瑞二人,自然是听的一清二楚,但他们同时心生不屑。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两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真是大言不惭。 他们早已见识过那位高僧的手段,不过二人终究是什么也没说,隐晦的对视了一眼…… “来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瑶,突然轻轻开口。 少年心有所感,转头看向徐瑶,心头一惊,在他眼中,徐瑶此刻仿佛已化作一柄出鞘利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不可匹敌的剑意,那股气势太过凌厉,盛气凌人,哪怕多看上一眼,双目都会隐隐刺痛。 “善!” 一声佛号,恢弘嘹亮。 赌坊正门无风自动,缓缓打开。 但不知是何原因,街道上的百姓根本无法看清坊内情形,只看到那扇木门突然自己打开,等老僧进去之后又再次合上。 街坊们纷纷发出质疑之声。 老僧置若罔闻,迈步走入赌坊,先是朝着李凤言道了一声佛号。 李凤言却摆摆手,大大咧咧的说道:“客套话就免了,明人不说暗话,那颗珠子我们带走,你从后院悄悄离开,今天咱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怎么样?” 耄耋老僧微微摇头,声音很是慈祥,反问一句,“这是虞先生的意思?” 李凤言坐在木凳之上玩世不恭,笑着回了一句,“这是我的意思。” 老僧不再多言,枯瘦手掌朝打手虚空一招。 纳魂珠瞬间飞到老僧手里。 李凤言面色一冷,“那就是没得谈喽。” 少年书生话音未落,徐瑶已经站起身,秀丽飞剑已经落入手中。 三尺寒芒一闪,发出一道无匹剑气。 剑未至,剑气已至! 耄耋老僧不慌不忙。 他对那道剑气视而不见,右手金光一闪,一道佛印纳于掌心,出手之间迅疾如电,轻轻一抓,直接将那道剑气给抓碎。 徐瑶早有预料,抬手之间,数道剑气细密如雨,瞬间而至。 老僧大喝一声,周身放出一道璀璨金光,那细密如雨的剑气刚刚触碰到那些金光,立即溃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一切来的太快,电光火石,令人应接不暇。 李凤言还好,痛苦的哀嚎一声,“小姑奶奶,你这暴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真当那道天地牢笼是摆设不成。” 牢骚归牢骚,但他的动作不慢。 少年书生以尺作笔,在身前轻轻一画。 尺端冒出一缕青色流云,流云凝而不散,首尾相连,形成一道青色圆圈,浑然天成如,凭空虚立,一眨眼,原本三尺大小的青色圆圈突然长大数倍,散发着浩大的,无与伦比的浩然气息,就如同一个一丈高矮的洞口,后面藏纳着一个神秘的天地。 老僧神色一变,似是有着什么顾忌,开始变得畏手畏脚,谨小慎微。 可李凤言不管不顾,笑着说道:“来吧,去里面你还有点胜算,若是在这外面,闹得动静太大,我大师哥看不过去了,你可就一点胜算也没有了。” 耄耋老僧脸上阴晴不定,可最终还是毫不犹豫的跳进那道圆圈之内,整个人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徐瑶则紧跟其后,一闪身,同样失去踪影。 李凤言回头看看宁念,“没办法,我拦不住她,也不能拦,我只能说她和那边来的和尚有着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能不能拿到那颗珠子还是要看你自己。” 话落,少年书生手提戒尺,一步迈进青色流云化成的圆圈之内。 自那道魂珠飞出,少年的心神便一直放在了头顶之上,只见那颗珠子刚刚祭出,房梁上便现出几道熟悉身影,莫名地不断拉长,化作一缕漆黑流光,最后被吸入到珠子当中。 下一刻,珠子内立马浮现出几道鬼影,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紧紧的贴在珠子表面,挤作一团,表情痛苦且狰狞,张大着嘴,像是在嘶吼呐喊。 他们不停挣扎,突然冲破珠子表面,想要逃离此处。 然而,珠子上骤然生出无数微小佛印,飞舞在珠子周围,最后连在一起,围绕着纳魂珠不停流转,幻化成一条条金色锁链,将那些阴物死死困住。 那些阴物刚触碰到金光锁链就发成一阵“呲呲”声,黑色蒸汽升腾,阴物似是受到灼烧,猛地朝珠子内退去,金色锁链则越缩越小,直至紧贴到珠子表面,最后恢复平静。 宁念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闻声来不及回应,突然下蹲,原地炸起一丈有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那颗魂珠。 “好胆!” 原本钱宏三人心头震撼,目光完全被少女和老僧吸引。 少年夺取魂珠闹出的动静不小,他们立即回神。 宁瑞率先反应过来,劲灌双腿,同样朝着那颗珠子射去。 第71章 同阶无敌 中年汉子反应虽然慢了几分,但他毕竟高出少年一个武道境界,去势迅若奔雷,后发先至! 少年神色一凛,早有预料。 但那颗漆黑的珠子已触手可及! 宁念一咬牙,周身气血急速运转,身上衣衫无风自动,鼓荡而起。 中年汉子右腿化作一道残影,如黑蟒甩尾刮起一道罡风,势大力沉呼啸而至,狠狠抽向少年腰腹。 “砰!” 声音巨大而沉闷。 宁念的身形化作一道箭矢,狠狠砸向地面。 碎石飞溅,尘土飞扬。 中年汉子重重落地,露出一个玩味笑容,很是不屑。 烟尘散去。 原本由青石铺就得地面,出现一道尺深坑洼,方圆一丈之内地面龟裂,一片狼藉。宁念躺在坑洼当中,气喘如牛,这次他硬生生抗下了对方一击,体内五脏虽然受到震动,但比较之前,简直是云泥之别。 “呼!” 他猛地大吸一口气,呼吸缓慢而绵长,顺手将那颗漆黑的珠子揣进怀中,一跃而起。 中年汉子脸上玩味笑容渐渐消失,有些诧异,他心头一凛,生出一丝不祥之感,盯着远处少年双眼微微眯起,轻轻说了一句:“不对劲。” 远处的钱宏一脸阴鸷,眼角不自觉的抽动两下。 他同样有些惊诧,暗自咋舌。 这小子居然能硬抗宁瑞一击,没想到他成长的如此之快,不行,苗头有些不对,势态绝对不能这样发展下去。 那颗珠子已被他夺走,若是再出现变数,那他和宁瑞真的将要陷入万劫不复当中。 钱宏想到此处不再犹豫,缓缓挽起双袖,露出两条粗壮小臂,青筋隆起,蜿蜒遒劲,明显也是个练家子。 “赶紧把那珠子夺回来,不要再给这小子喘息的时间,如果坏了那位高僧的大事,莫说是那位高僧,恐怕那位贵人也不会给咱俩留活路。”钱宏开口,走向一侧,场中三人形成犄角之势。 事关重大,这一刻,宁瑞也收敛起轻视玩弄之心,浑身散发出一道凛冽杀意,目光灼灼的盯着少年。 宁念的神色有些凝重。 江湖传闻,钱宏并不以武力见长,可今日一见,这明显是谣言。 虽说少年之前曾与他有过几次接触,有所察觉,但他没想到这钱宏居然也是个三品武夫,深不可测。 下一刻,宁念突然屏息凝神,精力无比集中,心无旁骛。 “那小子悟出了武道真意,不要给他集中精力的时间!” 宁瑞立马有所察觉,暴喝一声,率先发难。 但为时已晚,宁念双拳之上再次泛起一道白芒,微不可察,紧紧的贴在皮肉之上,他双目如炬,身上气势暴涨,战意滔天,如山呼海啸一往无前。 飞身而来的宁瑞暴喝一声,“装腔作势!” 一拳砸下,摧枯拉朽。 少年无惧,跨出一步,一拳递出,迅疾如雷,瞬间砸在那道硕大的拳头之上。 “咚!” 赌坊之内再次凭空生出一道闷响。 少年控制不住身形,朝后退出三四丈远,才将那股力道卸尽,堪堪稳住身形,手臂一阵酸麻,体内气血稍显紊乱,可很快就被他镇压恢复。 宁瑞则心神震撼,惊惧不已,只因二人交手瞬间,他的身上突然金光一闪,一道佛印凭空出现,下一刻就变得黯淡无光,渐渐消散。 他看向少年的目光有些惊疑,视线最终落在少年的拳头之上,但没看出丝毫端倪。 二人交手,一闪即逝。 境界之差,如深渊沟壑。 钱宏暂时还跨不过那道坎,他的速度比之宁瑞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异象突生又骤然消失,钱宏硬生生停住身形,一脸惊惧,在宁瑞和少年的身上来回游移。 中年汉子感受到钱宏目光,转过头,二人对视一眼,不谋而合。 这个少年,留不得! 他二人身上那道佛印,虽然说不上多么深奥玄妙,仅能用来抵挡那珠子产生的阴邪气息。但耄耋老僧毕竟是得道高人,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随手之举,在他二人眼中已是无上佛法妙术,没想到宁念居然能一拳就将其打碎,他的成长速度未免也太妖孽了点。 还有那传说中的武道真意,果真如传言般如此厉害,竟然能抵挡仙家法术,简直闻所未闻。 不怪二人震撼惊惧,以他们的身份地位自然接触不到那些高高在上的武道大家,也就没见识过所谓的武道真意。 二人神色凝重,杀意尽显。 这少年与黑虎帮,与二人积怨已久,今日若放他离开,等同放虎归山! 上次宁瑞与少年交手之后,宁瑞就曾向钱宏提及过此事,但当时钱宏不屑一顾完全不信,今日亲眼所见,他终于有所动容。 二人眼神交汇,钱宏突然发难,不过他虽是三品武夫,但从其攻势来看,对少年毫无影响,至于对方是不是故意藏拙,那就无人知晓了。 宁念不敢大意,提拳便砸,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宁瑞。 二人意图再明显不过。 钱宏率先发起攻势干扰少年心神,使其无法进入到那种无我境界,随后宁瑞突然暴起发难,一击毙命。 这二人原本打的一手好算盘,殊不知短短几日,少年接连遭遇一番神奇,武道意志更上一层楼,从他撕开漆黑水幕那一刻,便已不知不觉中熟练掌握武道真意。 此时少年,今非昔比。 钱宏不知深浅,直接和少年对拳。 同等武道境界,少年既悟出武道真意,那便是无敌。 一拳递出,势如破竹! 金光一闪,钱宏身上的佛印瞬间消散,他立马抽身后退。 宁念骤然原地炸起,欺身而上不肯饶过对方,哪怕宁瑞攻势已到,少年却无暇顾及! 少年的速度快到了极致。 钱宏顿时睁大了双眼,满脸惊惧,双臂交叉护在身前,企图挡下少年那快到极致,势大力沉的一拳。 少年一拳,在对方眼中无限放大,最后化成一座山岳,重重砸下! “咔嚓!”一道脆响。 钱宏双臂尽折,他面如金纸,倒射而出。 肉身上的疼痛令钱宏面庞变得扭曲,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神魂上的疼痛更是让他生不如死! 那拳上真意就仿佛一柄利刃,直接穿透血肉砸在神魂之上,刀割一般的痛楚瞬间袭遍全身,疼的钱宏眼前一黑,意识模糊,险些失去意识。 他的神魂不停地痉挛、抽搐。 根本无法控制。 第72章 有一柄刀 钱宏倒地,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嚎。 他在地上翻来滚去,始终无法将那道真意抹除,渐渐的七窍当中流出一丝殷红血迹。 宁瑞此时已经杀到少年身前,抬腿抽向少年额头。 那一腿力道极大,来势太快! 境界之差所产生的弊端,在这一刻尽显无遗。 宁念来不及转换攻势,只能提臂护在额前,鞭腿瞬间抽在小臂之上,那股巨大而熟悉的力道再次袭遍全身。 少年不敌,整个人倒飞而出,狠狠的砸在墙边角落的柜子上。 一人多高的木柜,发出“咔嚓”一道巨响四分五裂,化作无数木屑飞射出去,少年身下一片狼藉。 中年汉子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提步而上。 宁念立马双手撑地,打算避开对方下一攻势,突然一件物什闯入眼角余光。 简陋的刀柄,木质的刀鞘。 一切看上去都显得那么的卑微、普通、平庸。 少年心头一喜,那件物什他认识,而且很熟悉。 那是一柄刀。 一柄吴爷的刀。 或许那刀上只有一条人命,那就是吴长恩。 宁念耳边风声呼啸,他一把抓住吴爷的那柄腰刀,迅速跳开。 “锵。” 出鞘之声,清脆、悦耳。 寒芒一闪,少年横刀而立! 疾驰而来的宁瑞,一步踏在地上,脚底青石碎裂,碎石飞溅。 中年汉子硬生生顿住身形,他望着那柄腰刀,心生警惕,同时一股强烈寒意袭遍全身,寒毛突然炸立而起,内心产生悸动,心脉不规律的颤动起来,就像有一座大鼓在不停地敲击着他的胸膛,以至他体内气血不由自主开始紊乱。 宁瑞突然定在原地踌躇不前,身上气势一泻千里,他居然被那少年给震慑住了,内心深处不由自主的发出一道声音,跑!赶紧跑! 不然,必死无疑! 远处,钱宏终究是挺了下来,眼中渗出的血迹将他的双目染成一片赤红,视线模糊殷红,阴鸷的脸庞更显恐怖,就如同九幽之下爬上来的厉鬼,他看到少年拿起了那柄腰刀,脸色冰冷的能结出一层寒霜,他立马察觉到宁瑞心生怯意,大吼一声,“宁瑞!先不管其他事情怎么样,就凭这柄腰刀,今日都不能再放他离开,杀了他咱们还有机会活,不杀他,咱俩只有死路一条!”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只因时机未到。 一心向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 一心为恶,福消运散,祸患随身。 他日种下一个恶因,今日必尝一番苦果。 钱宏明显没有丝毫悔意,一声怒吼立马将宁瑞唤醒。 中年汉子看向少年的再次充满杀意。 但,武道之心一旦破裂,尤其是在生死搏杀当中,那必将万劫不复。 宁瑞身上那股杀意一冲再冲,仍旧是无济于事,渐渐萎靡,他不再说话,眼神躲闪,面红耳赤,似是受到极大的羞辱,只因少年拔刀之时,他的武道意志就已产生了动摇,没了那一往无前的气势,更没了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宁念无比认真的盯着中年汉子,一丝气机将其锁定,他突然咧嘴一笑,笑容是那么的真挚,灿烂,轻轻一甩手中腰刀,和声细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不巧,正是你们偿命的日子。” 少年说完,一步踏出便是三丈之外,眨眼之间已来到宁瑞身前三尺。 刀是最普通的刀。 刀法亦是最朴素的刀法。 但那股睥睨刀意如入云绝巅不可动摇,又如翻江倒海气势磅礴。 中年汉子眼中寒芒一闪。 他慌了,彻底的慌了,生不出丝毫抵抗之心,一身武胆瞬间被摧毁撕碎,肝胆俱裂。 宁瑞想都未想,飞速抽身后退。 但,少年的速度比他还快! 宁念练刀,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要最快,更快! 三步之内避无可避,见血封喉,不可匹敌。 下一刻,少年前冲,上身微俯,三尺利刃势成,刀刃之上泛起一丝璀璨银芒,方圆半丈已是绝险不测之渊! 千钧一发,宁瑞想做垂死挣扎,体内气血滚动形成一道微弱罡风,他竟然在生死一线之际有了破境的迹象! 但,为时已晚。 少年心志巍峨如山,任何外力都无法使其动摇,那丝毫不起眼的璀璨银芒,附着在刀刃之上,使得那柄腰刀无往不利,锋刃无匹。 “嘶!” 本是一道微末声响,怕是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要比它清晰万倍,但传到宁瑞耳中却是如雷贯耳,晴天霹雳! 这个中年汉子终于不再后退,他站在原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低下头看了一眼胸前,一道尺长的伤痕触目惊心,深可见骨,体内气血一散溃堤般喷涌而出,无匹刀意直接将他的血肉以及五脏搅烂。 中年汉子绝望的抬起头,眼神当中竟流露出一丝乞求。 少年看都不看,一步来到钱宏身前,轻轻一抬,刀尖已顶在对方眉心,“当初你是怎么杀死吴爷爷的?” 身后,宁瑞缓缓倒地,瞬息间生机断绝。 “哼!” 钱宏冷哼一声。 此人倒是还有些骨气,宁瑞就死在他的眼前,但他不为所动,恶毒的目光射在少年稚嫩的脸庞上,死亡临近仍旧面色不改,并非装腔作势,而是真就如此。 哪怕刀尖已经刺破他的眉心,凝聚出一粒血珠,沿着刀刃缓缓滑落,他仍旧面不改色。 宁念很有耐心,静静等待着他想要的答案。 钱宏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明知必死无疑,他像是想开了一般,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一丝调侃,以及一丝默然,“嘿,我把他的头给割下来了,对了,就是用的这把刀……” 钱宏的话只说了一半,他的喉咙一紧再也发不出声,眼前的一切开始慢慢倾斜,滑动,最后颠倒过来。 少年的刀太快! 无声无息。 钱宏到死,都没感受到一丝的痛苦,那颗硕大的头颅,死不瞑目,骨碌碌滚出半丈多远。 赌坊之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那名赌坊打手已经被吓得坐在地上,一股恶臭从身下传来钻入到口鼻,但他无暇顾及,身子抑制不住的颤抖,惊恐的望着少年。 宁念正欲转身,突然眉头一挑,似是感应到什么,抬起手中腰刀,璀璨银芒再次显现在刀刃之上。 寒芒一闪而过,快到极致。 两道正欲钻入少年怀中的黑影,突然被一刀斩成两半,彻底消散。 怀中那颗漆黑的珠子也终于没了反应。 第73章 异宝之分 世间有异宝,或为活物或为死物,但不管这异宝是活物还是死物,皆是分为两种品类。 先天和后天。 先天异宝,天地自然孕育而生,又分上品和下品两种。 上品者,世间少有。 这类宝物秉大德气运而生,受天地精华而化,天生便蕴含一丝天地法则在内,它们不必借用外力,更不用人为干涉,天生便威力强横,毁天灭地,甚至可以镇压一方水土,改变一个人的福缘气运,威力极大,妙用无穷。 下品者,世间常见。 这类异宝虽也是自然孕育而成,但大多资质平庸且良莠不齐,其内没有任何天地法则,灵气或多或少,甚至有些下品异宝其蕴含的灵气可有可无,品阶资质极差,在无外界因素的影响之下,都有自行降阶的可能,并最终变成一件彻彻底底的凡物,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更别提逆天改命,消灾弭祸了。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只要这件物什是先天异宝,不管上品还是下品,哪怕那下品之物寻常可见,但对山上仙人来说,这类宝物皆是可遇而不可求。 要知道这世间修士,寻找先天宝物的大毅力者不在少数,但若无大机缘,大福德,有些人就是机关算尽穷其一生,都无法得上那么一件,甚至这件宝物就近在眼前,最终也会与其失之交臂,遗憾终身。 这些炼气修士之所以对这类宝物趋之若鹜,梦寐以求。那是因为,若有人能在无意中得上那么一件,然后再通过无上妙法、神通秘术加以炼化,成为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本命宝物,那此人日后修为必定突飞猛进,说是一日千里也不为过。 所以世间大部分修士对这类宝物简直是朝思暮想,魂牵梦绕,就是做梦都想得到一件,毫不夸张的说,有些修士甚至不惜为此自断长生大道,成了枉死冤魂,令人唏嘘不已。 都说富贵险中求,但这些人终究是被贪欲蒙蔽了双眼和心智,到最后还是忘了,那天材地宝乃有德者居之,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用寻,不用找。不是你的也莫强求,正所谓命中里八尺,难求一丈,若要强求,最后也只能落个身死道消,万念俱灰的下场。 相较于先天异宝的珍贵难得,后天类的异宝容易的多了,当然也复杂太多。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类宝物大多是在人为或外力干涉的情况下,才有了那一丝脱胎换骨的机会。 这些异宝原本就是件再普通不过,再平淡无奇的物什,且种类繁杂,形成条件也是五花八门,多种多样。 不过虽然说这类宝物种类繁杂,形成条件也各不相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其形成条件,总的来说无非也就那么三种。 其一就是修仙大能之辈,要么运用天地法则将神通强行附着其上,要么为其注入一道灵力,使其拥有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这类异宝大多都十分奢侈,因为一旦那道力量被激发使用之后,这件物品也就完全没了作用,沦为一件彻彻底底的废物,或被人随意丢弃,或自行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最常见的,就比如道家符箓,就在此列范畴之内。 第二种方式,就是是此物原本只是一件凡物,偶然被修真炼气的山上仙人寻得,心生喜爱便随身携带,在其讲经论道感悟天地之时,再受其一身灵力滋养,天长日久,这件凡物自然而然也就不再平凡,就像是被点化一般,自身也产生了一丝灵气。 当然这类异宝若是将来成势,炼气修士多半也会选择将此物炼化为本命宝物,只因此物被其日日随身携带,自然而然也就与自己的脾气秉性意气相投,最为贴近、融洽,也最好融合。 以上就是后天宝物最为广泛,也最是常见的两种形成方法,条件。 至于那第三种,说起来就有点玄妙了。 同样是一介凡物,但不论是山上仙人,还是世间凡人。 若此人根骨上佳,资质超凡,在不知不觉中,从一凡物身上感悟到一丝大道至理,天地法则,那这类凡物在其成道之时,受那成道气运的影响,瞬间就超凡脱俗,破茧成蝶,成为一件异宝,而且根本不用炼化,直接就会成为那人的本命宝物,十分奇异。 总的来说,不管是先天还是后天,这类天材地宝最后的命运大多都殊途同归。 那就是被山上修士炼化为本命宝物,成为这些人在追求长生的路上,为获得更加强横力量而炼化出的一件辅助物。 他们通过神通秘法或无上妙术,使其与自己心意相通,然后再分出一缕神魂附着其上,烙刻下自身印记,平日里被孕养在自身体内,一旦祭出想大则大,想小则小,快若闪电,神出鬼没,威力更是强横无匹,甚至能在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随心所欲,变化无穷。 更有甚者,这些宝物甚至能在体内自成一片天地,大者装天盛地,吸山纳海,威势惊天动地,小者则方寸空间,咫尺大小,顶多放些零碎玩意,作用不大。 可以说这些宝物一旦被炼化成本命宝物,那绝对是妙用无穷,绝对是修真仙人在长生路途之上的一大助力,关键时刻能为其趋吉避凶,挡灾保命。 李凤言随身携带的那柄戒尺同样是一件本命宝物,而且来头极大,乃是南湖书院山主谢灵运的本命宝物。 这件宝物虽说是后天异宝,但它可是谢灵运在当年格物致知,一朝得道而生成的本命物,且此物自成一方小天地,其内不受大道影响,不受天地辖制,威力极大,而且与谢灵运心意相通,可以说谁拿着它就等于是拿到了谢灵运的一缕神魂。 一般来说炼气仙人非常看重自身的本命物,平日皆是将其孕养在自身体内,若非绝对亲近之人,连展示一下都舍不得,因为本命物本就难求,一旦受损本人遭到反噬不说,甚至严重的还有可能直接神魂受损,身死道消。 但谢灵运明显不在乎这些,当日,在他得知虞子笙要将李凤言带到大周之时,便毫不犹豫将此物赠予了李凤言。从这一点便可以看出,谢灵运是何等的看重这个少年书生。 赌坊内。 宁念昂首而立,他并不知晓青色流云形成的圆圈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李凤言和徐瑶在踏进那道圆圈之后便消失不见。 他还知道,那二人并不是那耄耋老僧的对手! 少年此刻目光坚定而执着,不假思索,一步踏进那道青色流云形成的圆圈之内。 一瞬间,一股恢弘浩大的浩然气息扑面而来。 宁念只感觉所有物什被不停拉长,时光好像在飞速流逝又好像停滞不前,无数的字符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那些字,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 这仿佛是一个由字形成的天地,除了字还是字,一个个熟悉的,陌生的字眼,都带着相同的气息,围绕在他周边不停旋转。 下一刻。 少年眼前豁然开朗。 上有星辰,下有山河,日月高悬同在,清风徐徐,一片盎然。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第74章 尺内天地 天地有正气,浩然不可竭。 清风徐徐,轻柔而缓慢,一眨眼就来到少年身前。 不等宁念回神,清风已绕遍全身,将他缓缓托起,带到了半空当中。 少年提刀,踏空而行。 这是一片何等广袤,何等宏大的天地。 一望无际,广袤无垠。 在那股清风的作用下,少年行走在这片天地当中,他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岁月,他只知道,李凤言和徐瑶一定在前方,于是这个倔强的少年不停的往前走,往前狂奔。 然而,他始终无法看到半个人影。 宁念终于停下了脚步,并非半途而废。 他站在原地沉思许久,周围的环境一直在变化,唯有那一缕清风围绕在自己的身边,始终不肯离去。 少年并非只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之人,他不再徒劳前行,而是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天穹。 若想寻得他们的身影,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那便是登高望远。只不过,那缕清风似乎只能令自己悬在半空,并不能带着他踏天而上。 宁念心想,若是这里的天也像栖霞山一样有条石阶就好了,那样自己就能踏阶而上,只要站的够高,就一定能发现他们的身影。 神奇的是,少年心神刚动,异象突生,他身前突然出现两个字,这两个字遒劲有力,矫若惊龙,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少年身前。 宁念认得那二字,“石阶”,他望着那两个字还未回神,两个字就突然一阵扭曲,就连颜色都发生改变,渐渐变成了一道青石台阶,而且是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一眼望不到尽头。 宁念仅仅是惊诧片刻,毫不犹豫拾阶而上,最后更是踏阶狂奔。 渐渐地,少年不知往上爬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的位置越来越高,自己的视野也越来越广阔,当他再次低头俯瞰,宁念终于发现了李凤言三人的身影。 那三人各站一方,成犄角之势。 天大地大,这三者相距最少也有百里之遥。 宁念眉头一皱,内心充满狐疑,但下一刻,他突然眼露惊奇,因为他发现身处在这片天地的三人,居然都有一个相通之处。 他们要么脚下地势成为一个字,要么自身就化为了一个字。 就比如李凤言,他悬于江河之上,河水川流不息一泻千里,江河脉络蜿蜒曲折,隐隐当中形成一个偌大的“舍”字。 少年不解,那儒家五常,明明讲究的是仁、义、礼、智、信,为何李凤言这些皆不占,唯独占了一个舍字! 更令宁念困惑的还是那耄耋老僧。 老僧立于绝巅之上,脚下山川千沟万壑鳞次栉比,脉络走势雄伟壮观,却是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势”字。 难道佛宗子弟不更应该是个“善”字吗? 少年无比困惑,十分不解,接着转头看向徐瑶,他突然发现少女脚下既无山川,也无河流,少女自身便是一个字。 那个字是由她身上散发的气势幻化而成,无形当中一个“恨”字,变成一柄剑的形状,直冲云霄。 此时,李凤言似乎也发现了宁念,他笑吟吟的抬头看了少年一眼。 宁念有些不知所措,上下不得,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 李凤言似乎察觉到了宁念的窘境,咧嘴一笑,“都进来了,还犹豫什么,快下来帮忙呀。” 两者之间本是有着云泥之距,但宁念还是清晰的听到了李凤言所说的每一个字,他想了想,非常认真的问了一句,“这么高,这么远,我总不能再踩着台阶原路返回吧,那样我就又找不到你们了,只能平白耽误功夫。” 李凤言立马就听到了少年的言语,半真半假,似开玩笑一般说道:“直接跳下来不就好了。” 宁念闻言,无比信任对方。 淳朴少年握了握腰刀,骤然纵身一跃,从那天穹之上跳了下来。 可宁念的这一举动,彻底震撼到李凤言,他震惊的望着宁念,嘴巴不自觉的张大,呆若木鸡。 徐瑶看到这一幕,眼神当中同样充满了震惊。 这二人的眼神怪异,刚巧被少年捕捉到,宁念心头一震,顿感不妙。 李凤言迫切的声音再次从宁念耳旁响起,“我靠!你真跳啊,快想个字接住自己。” 正急速坠落的宁念终于印证心中猜想,李凤言刚才那句话,果然是在和他开玩笑。 但少年来不及埋怨对方,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什么东西能接住自己,怕是砸在棉絮上都得粉身碎骨。 好在可他自小经历颇多,迅速调整心神,思绪急转,瞬间就想起刚踏进这片天地时的那缕浩然清风。 少年毫不犹豫,几乎是脱口而出,“清风。” 须臾间,一股柔和的力道莫名生出,袭遍全身,少年终于停滞下坠,被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清风托住,缓缓落地。 当宁念双脚踏在地面之上,他突然发现刚才在天穹上看到的所有异象都不见了,就仿佛刚才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一般。 虽说李凤言三人所站位置的方向没有变,但距离却变了,三人相距明明不过十丈左右。再看李凤言,面色苍白,气萎神靡,一贯挺拔的身姿也不自觉地微微佝偻起几分,洒脱气息完全消失不见,如大病初愈弱不禁风。 徐瑶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去,甚至嘴角还溢出了一丝鲜血。 宁念眉头一皱转而看向老僧,对方衣衫破烂,人却并无大碍,明显没有受到多大伤势。 老僧同样也在看向宁念,眼神轻蔑,语气冰冷,“这么说,那颗珠子被你拿到了。” 宁念原本皱起的眉头更加紧实,他质问一句,“你也是出家人,虽说钱宏那些人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但你现在最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他们吗?” 老僧闻言似乎一刻都不想搭理对方,视线一转,目光落在李凤言的身上,“七先生莫再徒劳,在绝对的境界压制下,你这点小伎俩完全不起作用,不如将那珠子还给我,咱们就此别过如何?” 李凤言自嘲一笑,“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强,论实力我俩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可论意境之争,你不是也没好到哪去。” 耄耋老僧缓缓舒了口气,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定,“凭你的境界,你也就能发挥出这柄戒尺的十之一二,并且也支撑不了太长时间,等时间一到这方天地自然会将你我排挤出去,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凤言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废话就别说了,你也别给我装傻充愣,明白告诉你,我做不了小琉璃的主,我也做不了他的主,今日命和珠子,你只能选一个。” 第75章 说打就打 少年书生话音刚落,脸色更加苍白一分。 耄耋老僧似是成竹在胸,神色如常,在他眼中,那少年衙役连个蝼蚁都算不上,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他突然转头朝徐瑶说道:“徐施主,你与我佛有缘,这一点谁也改不了,你也躲不过去,老衲曾经劝导过你,只有早日放下心中芥蒂,方能脱离苦海。” 少女不答,面色清冷,她不为所动,轻轻迈出一步剑指老僧,态度十分强硬。 耄耋老僧眼睑微微下耷,望着那柄飞剑,脸上终于露出几丝不耐,“既已进入这方小天地,你我也不再受那天道牢笼的压制,贫僧多次忍让你等,始终不愿与南湖书院撕破脸皮,就连刚才意境之争,老僧也是手下留情,徐施主莫以为你是……” 须臾间,话音未落。 少女行剑如虹,走云连风,十数丈的距离转瞬即至,剑气敛而不发,杀伐果断,那绝美容颜已变得扭曲恐怖,滔天恨意几乎凝结成实质。 耄耋老僧最终还是未能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他望着那柄疾驰而来的飞剑,神色不动,法由心生,六字真言突然化作金光佛印凭空出现,如山如岳,重若万钧,朝着少女镇压而下。 徐瑶似是与老僧有着血海深仇,对那真言佛印不管不顾,手中秀丽飞剑发出一道亢丽清鸣,剑身颤动不止,少女已将体内真力一丝不剩全部注入到这一剑当中。 李凤言的脸色越发苍白,可他同样面露憎恶,袖中流出一缕浩然清风,化作一根擎天玉柱将那六字真言堪堪顶住。 少女、飞剑,势如破竹。 老僧见状突然暴喝,不再有所保留,体内佛光乍现,背生佛陀金身法象,那佛陀法相一脸慈悲,微微睁眼,突然探手前伸,一掌将飞剑挡在老僧身前三尺之外。 徐瑶的目光无比执着,仍旧不肯退让半步,吐纳方式突然变得怪异而富有规律,呼吸时快时慢,快时短促而迅疾,慢时绵延而细长。 秀丽飞剑缓缓刺入金身法相伸出的那只金光巨掌,那金光巨掌的掌心立时凹陷下去。 但那柄秀丽飞剑,始终无法破开巨掌的防御。 一旁的李凤言动作稍显滑稽,他明明是个书生,非要以尺作剑,学着剑修的样子,朝前狠狠一拍,就如同街头莽夫打架,毫无规律可言,显得不伦不类。 但就是这么不着痕迹的一拍,险些没将老僧吓出一身冷汗,他十分忌惮那柄戒尺,骤然抽身后退半步,堪堪躲过那道戒尺,奈何他身上散发的金光,却被拍散近半。 少年书生一尺拍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幸好宁念眼疾手快,飞身一跃将他稳稳扶住,李凤言却一把推开少年,看都不看再次朝前拍去,虽说他境界不高,武力亦是稀松平常,但他凭借着手中戒尺,几乎招招都想将老僧置于死地。 耄耋老僧终于大怒,他知道那柄戒尺的来历,更清楚被其拍中的后果,他若一时大意被那戒尺拍中,轻则境界跌落,长生大道根基损毁,重则直接形消神散,泯然天地之间。 老僧双目当中闪过一丝狠辣,再次后退半步躲过那道戒尺,同时右手突然射出一道佛印狠狠撞在少年书生的胸口。 “咔!” 一道炸响,晴空霹雳。 李凤言的胸前莫名生出一股浓郁的,纯净到极致的如乳汁般的白芒。 白芒与那道佛印狠狠的撞在一起,发出一道炸响之后,强大的力道形成一股无形罡风,滚滚而动。 一瞬间,在场众人除了那耄耋老僧稍微打个趔趄,其余三人全被那道罡风击飞,同时这道罡风去势不减,撞杀开众人席卷了整个尺内天地,扰乱了四周景象。 罡风所形成的的那股力道极大,出奇的是,宁念虽然被击飞,但他并未受伤,同时体内武道真意被莫名激发,双目泛起两缕银芒。 直到此刻,少年终于发现,这方尺内的浩然天地,原来真的是由字演化而来,周围的一切景象被那道罡风刮过之后,全都变成了字,山即是山字,水即是水字,地是地字,天是天字,但这些字却又散发着它本该存在的天地法则,水善地厚,山重天高,日月阴阳,散发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法则光芒。 所谓大道至简,不过如此! 李凤言被那股力道击飞的瞬间,他苦涩的看了徐瑶一眼。 徐瑶则递给他一个释怀的眼神,表示谅解。 耄耋老僧将二人目光尽收眼底,他似有所察,心头一动,背后佛陀法相突然伸出一只手掌,抓向宁念。 宁念身在半空无法借力,但少年永远不会坐以待毙,正欲调动体内气血反抗,怀中传来一阵异动,那颗漆黑的魂珠突然从怀中飞出,化作一道流光飞到法相手中。 少年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脸上突然生出一道杀气,刚刚摔落在地,体内气血如浪潮一般涌动,整个人原地炸起,劲随意动,势若奔雷。 手中腰刀,直指耄耋老僧! 以宁念现在的武道境界,几十丈的距离瞬息而至。 耄耋老僧眉头一挑,佛陀法相突然发出一道金芒拦住少年去路。 宁念身形一滞,仿佛深陷泥泞,可他毫无退缩之意擎刀前行,刀身如龙,刀势如风,微末银芒席卷整个刀身,逐渐击破那道金芒,形成一道道凛冽罡风,朝少年身后飞射而出。 “嗤!” 微弱细响,突然出现,接二连三。 少年身上差服被那金芒割破,留下一道道划痕,紧接着手臂之上,脸上,那一道道的划痕比之利刃划过还要细微,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密,几乎遍布少年全身。 宁念的脸上,手上,开始渗出一滴滴细微的小血珠,但他不管不顾依旧朝前刺去。 越是往前,阻力越大。 那道阻力最后甚至大到让少年心生错觉。 他仿佛不是在前刺,而是站在地面举着一柄腰刀,顶起了一座山岳! 二人厮杀,转瞬即逝。 刀身之上的武道真意,竟渐渐被金光消磨殆尽,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少年面色越发冷静,双目之中尽是执拗,不肯放弃,手中那柄原本由精铁铸就的腰刀,在金光的消磨下竟然开始渐渐融化。 先是刀尖,随后瞬间转至整个刀身。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李凤言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但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先前他既要支撑这片尺内天地,又要和那老僧厮杀斗法,能强撑到现在已是不易,所以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帮助少年。 正这时。 徐瑶再次提剑而来。 这次她没再杀向老僧,而是一剑斩向那束金光! 第76章 杀心暴起 少年手中腰刀已彻底化为一摊铁水,然而,这滩铁水却并未直接坠落在地,而是在那道金光的消磨下渐渐消散,最后连一点残渣都不剩。 与此同时,秀丽飞剑清鸣如凤,重重斩在金光之上,那道金光肉眼可见的朝下塌陷,最终承受不住飞剑多带来的强横力道。 直至,一截两段! 金光被飞剑斩断的瞬间突然炸裂,化作无数金光碎片朝着四周射去。 宁南躲闪不及,被几道金光碎片重重撞在身上。 他立时喷出一口鲜血,没想到这些金光碎片所携带的强横力道,比宁瑞的拳脚还要浑厚数倍,一股股巨力霸道无比,至刚至阳,狠狠的砸在少年身上。 宁念体内气血如江河倒灌,原本封闭塞堵的周身穴窍,愣是被那倒流的气血给冲开,这幅日夜打熬,几近千锤百炼的武道体魄,在那金光面前不堪一击,就如同窑头土坯,虽已成型却未经水火锻造,一朝大雨滂沱,瞬间滥成一滩泥水。 而且这还不止,那股霸道巨力不但撞杀少年的肉身体魄,甚至直接穿透血肉,撞在神魂之上! 一股强烈刺痛,袭遍少年全身,他的神魂,就如古刹中被敲动的大钟,左右摇晃,震颤不已。 黑影一闪而过,少年如一道巨大的漆黑箭矢,不由自主的倒射而出。 耄耋老僧佛法深厚,一旦认真,弹指之间,宁念和李凤言便失去再战之力。 老僧面前只剩下少女徐瑶傲然屹立,但若细看,从其苍白的脸色不难发现她此时亦是强弩之末。 耄耋老僧眼神当中带着些许轻蔑,正欲开口,突然神色一动。 须臾间。 李凤言重重的喘息一口,面如金纸,神色略显惆怅,终于是支撑不住。 这片浩瀚无垠的尺内天地,忽然晃动一下,苍穹开始塌陷,地脉如雨后春笋高高隆起,天地逐渐融合,最后形成一道旋涡,将原本不属于这片天地的所有人和物排挤出去。 四人眼前一花,视线再恢复过来时,他们已经回到赌坊当中。 这四人除了宁念,其余三人神魂肉身皆是一沉,一道无形枷锁骤然将他们牢牢套住,天地牢笼生成的禁制之力在无形中似有感应一般,虎视眈眈的盯着赌坊内的四人,蓄势待发。 赌坊内。 李凤言神态萎靡,面无血色,他本就境界低微,强自撑开那道尺内浩然天地,并支撑这么久已是不易,此时禁制之力突然临身,他再也生不出丝毫的力气。 徐瑶在宁念未进入尺内天地之前,已经在那场意境之争中心神受创,她同样被那强横无匹的禁制力道镇压,虽说还有一战之力,但老僧明显不再给她这个机会。 老僧心神微动,金身法相瞬间出手,左掌压下重若万钧的力道,直接将徐瑶死死镇压,同时老僧背后佛陀法相右掌托天,苦苦抵挡着那道禁止之力。 宁念躺在地上再次咳出一口鲜血。 少年武道之心巍峨如山,不动不摇,他虽深受重伤,但体内武道真意自行护住神魂,意识也越来越清晰,同时也看清了场内形势,一向无比冷静的少年,此时内心也有了一丝慌乱。 耄耋老僧自始至终都未曾拿正眼看过少年,在他眼中,那少年衙役甚至比一粒尘埃还要卑微,比一棵杂草还要低贱,他背后的佛陀金身高大,几乎将半间赌坊撑满。 那名侥幸活下来的打手已不知所踪,钱宏二人的尸体刚好在老僧身后方位,只是眨眼功夫,两具尸体瞬间就被佛陀法相身上散发的金光融化,直至化为一滩血水,最后彻底蒸发掉,了无痕迹。 似乎是那道禁制之力的缘故,老僧不断催动体内佛力,佛陀法相身上的金光越发强盛,透过屋顶瓦片间的缝隙,直射天际,就如同一柄柄巨大的金色利剑,誓要斩尽世间一切邪魔。 赌坊外,街头上的百姓震撼的看着这一幕,纷纷发出一道惊呼。 耄耋老僧自然也听到了那山呼海啸般的溢美之声,他微微一笑,强顶着霸道无匹,滚滚而来的牢笼压力,缓缓转身面向赌坊正门,抬手一挥,坊门无风自动,大敞四开。 他做完这一切,背后佛陀法相越发耀眼刺目,老僧左手托着那颗漆黑魂珠,右手一抹,在众目睽睽之下扯出几道鬼影,然而不等百姓看清那几个阴物长什么模样。 那几个阴物直接被老僧身上散发的金光抹杀,不留一丝痕迹。 随后,耄耋老僧再次抬手一挥,赌坊大门缓缓合闭。 街头百姓无不心生震撼,对那佛陀心生崇敬,纷纷顶礼膜拜。 赌坊内,那几个阴物在被老僧抹杀的一刻,宁念彻底怔住,失魂落魄,他分不清内心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但少年清楚的是,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如此想杀一个人。 杀念成焚,如火燎原,如浪滔天,神佛皆惧! 宁念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无惧金光给肉身带来的伤害,顶着金光所带来的的阻力,一步一步朝前走去,直至来到老僧丈前位置,寸步难行。 少年紧咬牙关双臂大张紧紧握拳,拳上银芒越发明显,他左右开弓狠狠锤向身前金光,他双拳快如闪电,一息便砸出几十拳,拳拳砸在金光之上。 佛陀金身法相原本不疼不痒。 耄耋老僧眼神当中尽是轻蔑,静静的看着少年。 蚍蜉撼树,可笑可笑! 但少年不管不顾,如同疯魔,尽管他的双拳已经鲜血淋漓,但他仍旧不肯停歇,两臂挥拳如擂鼓,拳上银芒越发显眼明亮,竟在不知不觉中不断壮大。 终于,宁念一拳将那金光打散一丝,可他仍不肯停歇,出拳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体内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劲力,渐渐地那双拳化成一片残影,两息之间便可挥出不下百拳,被打散的金光也从一丝变成了一缕。 耄耋老僧眉头一皱,他双目冰冷,看着那个不知死活的少年衙役,突然抬手,欲将其彻底斩杀。 谁知,老僧念头刚生,一道白芒眼眼中一闪而过。 秀丽飞剑直接来到少年身前,破开阻力直刺老僧眉心。 宁念顿感一阵轻松,那股莫名阻力大减,他猛地朝前踏出一步,一拳砸在剑柄之上。 飞剑借力,再进三尺。 少年似是找到了杀掉老僧的办法,拳拳砸在剑柄顶端,他一心想要杀掉老僧却没注意到,被老僧镇压的的徐瑶面色露出一丝异样潮红。 第77章 不自量力 赌坊内,杀气弥漫。 耄耋老僧在天道牢笼的压制下,仍旧能以一敌三,不落下风。 境界之差所带来的弊端与劣势越发明显,双方在修为境界上的差距,就如一道不可跨越的绝势天堑,令人望而生畏。 也幸好此地有着天道牢笼的压制,老僧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若是放在外界,恐怕以他的修为实力,不消片刻就能将三人彻底制服,甚至击杀。 直至此刻,耄耋老僧仍旧对李凤言和徐瑶留有余力,不想和南湖书院直接撕破脸皮,因为他知道,在这长安城内还有着一位大先生,一位儒家圣人。 哪怕那位大先生至今没有现身,但老僧知道,一旦自己对这二人生出一丝杀意,率先死掉的,一定是自己! 徐瑶在天道牢笼与老僧佛陀法相的双重压制下,仍旧是不卑不亢昂首而立,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凌厉气势,就如同一柄绝世利剑,宁折不弯。 她屏息凝神,将所有精力全部投入到飞剑当中,目光执拗,不诛此獠,誓不罢休。 宁念则如同疯魔,那带有武道真意的拳头,劲力十足,拳拳到肉,每一拳都狠狠砸在剑柄末端。 秀丽飞剑本身就是一件先天异宝,而且品阶不低,自它诞生的那一刻便被人以大神通注入到少女体内,使其成了徐瑶的本命物,二者心意相通不说,它更是蕴含了少女的剑道意境以及那股睥睨剑气,锋刃无匹,无所不破。 它此刻之所以被那道金光挡住,停滞不前,无非是少女徐瑶修为境界过低,体内灵力不足所致,不过它与徐瑶心意相通,情感共鸣,秉承着对方的意志,借助那一股股强劲浑厚的拳力,点点寸进,仅仅几息之间,已距离老僧眉心不足半尺。 耄耋老僧不动声色,无穷佛力如翻江倒海,源源不断,化作璀璨金光将秀丽飞剑死死克制,任由少年如何挥拳,也只能到此为止,无法前进半丝半毫。 宁念此时衣衫褴褛,完全变成一个血人,那一丝丝璀璨金光比之绝世利刃还要锋利,割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淋漓,若不是自身有着那缕武道真意的保护,恐怕宁念此刻比那两具尸体也强不到哪去。 老僧目光冰冷,他始终未将少年衙役放在眼中,褶皱的老脸上除了轻蔑,还有一丝对生命的漠视。 他的体内,佛力依旧强盛浑厚,眉头微锁,似是终于被这只蝼蚁惹的不耐烦,缓缓抬起右手,掌内金光璀璨,出手如电,直接将秀丽飞剑抓在手中。 徐瑶脸色一阵苍白,那飞剑之上附着她的一缕命魂,受佛光影响,少女体内神魂震颤,传出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 成败已定,伊人叹息。 轻叹悠悠转转,传遍整间赌坊。 徐瑶和李凤言终究是低估了老僧的实力,本以为凭借众多外界因素的干扰,他们今日能将老僧斩杀,哪成想最终还是是功亏一篑。 李凤言此刻也恢复几丝力气,无奈的坐起身,看了一眼徐瑶,双目之中尽是惋惜。 只有那少年衙役依旧不停,徒劳挥拳。 他见秀丽飞剑被老僧控住,拳风一转,再次砸向老僧身前金光。 耄耋老僧终于动了杀心,他不敢招惹南湖书院,更没那个实力去招惹,但眼前这个少年衙役又算什么东西,老僧不再犹豫右手控住秀丽飞剑,左手佛印瞬时凝聚而成,凭空朝下重重一按。 “咔嚓!”一道脆响在少年体内凭空发出。 宁念头顶本是空无一物,他却明显感觉到有着千钧重力骤然压下,体内气血一凝,五脏化成的山岳出现纷纷摇晃不止,生出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五脏气象隐隐中有着崩坏碎裂的迹象,浑身劲力仿佛被瞬间抽空,任凭他如何调动体内气血,始终是毫无反应。 李凤言一眼便看透少年体内情形,他睚眦欲裂,大吼一声,“混账!你敢!” 耄耋老僧充耳不闻,再次下压。 宁念突然喷出一道血箭,血箭又瞬间被佛光吞噬蒸发。 可少年的身躯依然挺拔,宁折不弯,始终不肯退让。 徐瑶同样冰冷的看向老僧,奈何她和李凤言已是强弩之末,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僧为所欲为。 耄耋老僧不疾不徐,他饶有兴趣的看了宁念一眼,紧接着双目之中闪过一丝狠辣! “你若杀了他,便是与我大周宣战!”一道冰冷的声音,凭空出现在赌坊之内,十分突兀。 声音里透着满满的自信,非常霸道,非常冷酷! 老僧眼角微微一跳,手中力度减弱三分,缓缓转动视线,看向赌坊后门的位置。 镇妖司左使麾下小旗官韩诩,手里捏着一张调令,从赌坊后院缓缓走进前堂当中。 耄耋老僧声音嘶哑,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镇妖司?” 韩诩的脸上保持着一贯的冷峻,但他的眼神却有些复杂,手中那张调令他已再三核实确认,如假包换。 那个年轻的小胖衙役也被他留在了门外。 冷峻汉子性情始终如一,他做事从来不喜欢多作解释,对老僧的疑问置若罔闻,一指摇摇欲坠的宁念,冷声道:“他也是我镇妖司之人。” 老僧闻言自然不信,目中闪过一丝狐疑,但也多了一分谨慎,手中佛印明灭不定,就如他此刻的心绪,犹疑不决。 韩诩没有给老僧考虑的时间,顶着璀璨佛光一步步来到少年身侧,目光坚定而执着,“现在是镇妖司和你说话!” 韩诩底气十足,态度十分强硬。 他的态度,就是镇妖司的态度! 也是当今圣上,乃至整个大周的态度! 不容质疑! 老僧脸色突然变得异常难看,缓缓散去掌内佛印,一同消散的,还有背后的佛陀法相。 徐瑶在这一刻终于恢复自由,她虽不甘却没再冲动,前后两次交手少女皆是落入下风,今日更是险些害死宁念,她只能强忍心中怒火,不再执着于一时,救人为先。 从这一点足可看出,徐瑶比任何人都识时务,她虽有执念,但内心还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就一定要活下去,不然一切都是空谈…… 千钧重力,一张一弛。 少年体内气血完全无法控制,七窍瞬时流出一丝鲜血,缓缓朝后仰倒。 韩诩冷漠的看着眼前一切,没有出手相助。 宁念在昏死之前,突然感觉一股清香扑面,徐瑶一步踏出,轻轻接住了他。 少女将手搭在他的手腕处,闭目感受片刻,手中莫名出现一个赤红色的小瓷壶。 原本坐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李凤言见状张大了嘴巴,他旁若无人却又十分痛心疾首的淡淡调侃一句,“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徐瑶凤目圆睁,狠狠剜了对方一眼,“除了你们,我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 少年书生内心一沉,暗自叹息,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才能打开徐瑶尘封的心门。 第78章 大周之志 韩诩面庞冷峻,内心五味杂陈。 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也许更多的是后悔不迭。 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赌坊,竟然牵扯出这么多的事端,没进前堂之前他甚至心想,若时光长河能够倒流就好了,那样自己就一定能改变当初的想法,不再执着于个人脸面,必亲手将那道阵魇拆除,然后找出那几个还未成气候的阴物,将其一拳打杀。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天下修士皆知,大周尚武,且大周境内没有本土修士,只因这里有着一座看不见,摸不着的天道牢笼,绝天地所感,断了大周万万生灵的长生路。 但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个江湖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或在庙堂之高,亦或在乡野之远。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是哪种江湖,不管山上仙人再如何清心寡欲,不涉红尘,他们终究难免落入俗套,被千丝万缕的因果业力纠缠,被他们瞧不上、看不起的世俗牵绊。 这些山上仙人之所以心甘情愿入世,所追所求,无非“香火”二字。 因为那道牢笼的缘故,恰恰使得大周不同于世间任何一个王朝,它就如同一柄双刃剑,既断了大周生灵的长生路,又庇佑了这万万里河山两千余年。 两千年国祚,人族气运,香火功德何等强盛兴旺。 在山上仙人的眼中,这大周分明就是一块案板上的肥肉,一盘珍馐,一桌饕餮盛宴! 人为刀俎,周为鱼肉,天下修士人人都想在此分一杯羹,狠狠地咬上一口,撕下一块。 哪怕吃相难看一些,也无伤大雅。 不过他们能想到的,大周皇朝同样也能想到。 自古至今,暗中行走在大周境内的山上仙人其实不在少数,两者之间看似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实际上千百年来,大周没少与那些高高在上的山上仙人发生摩擦,这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五十年前的那场南川靖难之役。 当年那场战役下来,几乎打光了大周千年底蕴,百万铁骑锐士,魂断南川! 无一生还! 大周境内武道高手更是死的死,伤的伤,镇妖司也在那一年出现断层,青黄不接,除镇抚使外,上到指挥使下到平常差员,几乎损伤殆尽,十不存一! 八千里南川连绵山脉,其中被大周敕封在此的山神、土地,要么魂飞魄散,要么金身破碎,苟延残喘,无一幸免。 用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来形容当年的大周,一点也不为过。 但,就是在这种即将山河破碎,国之将亡的形势下,大周上至皇族,下至百姓,男女老弱,无一人肯向那山上仙人弯过一下腰,低过一下头。 态度始终如一,就是这么强硬! 苟无成,毋宁死! 周志若砥,其坚如岳,其直如竹,其利如锋! 不可亵渎,不可摧残。 最终,那场大战在大周强硬的态度下潦草收场。 自那以后大周朝与山上人的关系就越发的紧张、微妙,如履薄冰。 这些年,但凡有山上仙人踏入大周境内,无不秉承着小心谨慎的行事原则,能不与大周产生冲突,就尽量不与其产生冲突。 而作为大周之刃的镇妖司,虽说有着纠察百仙,诛杀妖邪的权利和作用,但这些年他们同样对那些外来仙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那些人不是做的太过分,危害到大周百姓,有辱大周国体。 镇妖司一般不会干涉这些他们的自由。 两者心照不宣,共同默默维持着现状。 但今日。 耄耋老僧明显打破了这条不成文的规定,他做的太明目张胆,太肆无忌惮。 方才赌坊内放出的那道异象,莫说泰祥街的百姓,恐怕就是整个长安城都看的一清二楚,这无异于原本平静的湖面掉进一颗巨石,瞬时炸起一道惊涛骇浪,他更是无形中当着天下修士之面,狠狠地给了镇妖司以及陈悬静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时之间,那些暗中行走在大周境内的各方势力,滚滚而动,他们都想看一看,如今的大周是否还是当初的那个大周,是否还会强硬如初。 时光缓缓流逝,众人的心绪越发惊诧。 镇妖司那边竟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这可是长安城,大周京都,百郡之首,龙兴之地。 难道镇妖司和大周皇族就这么忍下来了。 不对劲。 事情绝对不会如此简单,这其中一定还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时之间,那些暗中行走在大周境内的山上修士缓缓退去,他们在还未摸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只能继续蛰伏下去。 其实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不管是镇妖司还是陈悬静,他们对此处异常洞若观火,只是他们难于没有出手的理由。 师出无名。 要怪就只能怪那韩诩,性格太过孤傲,阴差阳错下这才给了老僧一次弘扬佛法的契机,现在那老僧在众目睽睽之下除去邪祟,弘扬佛法,一番造势自然是民心所向,在加上他本身就是端王府的座上宾,背后宗门势力又盘根错节不可估量。 镇妖司只能强忍怒火,冷冷注视着此处,无可奈何。 反观未央宫内的陈悬静,不愧为一代雄主,他在看到那道异像之时,虽说也是愣了一下,可他随后便将其抛之脑后,并未放在心上。 这位大周在位时间仅次于高祖的老皇帝,一生经历较为传奇,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在幼学之年便走出大周见识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 他更是当年那场靖难之役的见证者。 当年那场大战何其壮烈,何其悲惨。 百万雄兵身死异乡,漫天修士魂断南川。 他至今都不曾忘记那一抹青衫身影。 这也是他这辈子最为尊敬,最为崇拜的人。 南湖书院的大先生,他立于天渊之上。 言出法随,一言止杀! 那惶惶之音,如大道之声,震慑住了三教,震慑住了诸子百家,震慑住了天下所有的修士。 所以这点异象在陈悬静眼中,恐怕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 …… 赌坊内,耄耋老僧缓缓施礼,随后打开房门,门外顿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赞扬之声,溢美之词。 韩诩默默地注视着眼前一切,默不作声,按照他的想法,老僧造出一番异象,无异于打了镇妖司的脸面,但他却没有出手干涉的理由。 他本想等那老僧杀掉宁念,然后再以镇妖司的身份入局,等司内其他人员一到,就是将老僧打杀于此也不无可能。 可令韩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眼见那少年落入下风,耄耋老僧明显已经动了杀心。 正这时一个小胖衙役,手里拿着两张调令挤入人群,朝着赌坊走去。 韩诩身为六品武夫视力过人,他站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出那是镇妖司的调令。 冷峻汉子心头疑惑的同时生怕再生出其他变故,节外生枝,只得把小胖衙役拦了下来。 当他查清调令真伪,得知少年衙役已经被调入镇妖司的那一刻,这个冷峻汉子终于坐不住了,他必须要出手将宁念救下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第79章 两个话痨 耄耋老僧最终还是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如众星捧月全身而退。 徐瑶将宁念轻轻放倒在地上,从赤红瓷壶内倒出一颗米粒大小的青色丹丸。 李凤言看的十分心疼,缓缓从地上爬起,从徐瑶手里夺过瓷壶放在耳边晃了晃。 “没啦?”少年书生明知故问。 徐瑶白了对方一眼,语气愤懑,“若不是你把他牵扯进来,我至于连这最后一粒丹药都保不住。” 李凤言撇撇嘴,狡辩道:“那些和尚的行事作风你比我还清楚,就算我不告诉他这几个阴物的下场,他迟早也有知道的一天,你觉得按照他的脾气秉性,他会放过那老东西?” “世事无常,今日有些赶巧,这些事都撞在了一起。” “再者说,就算你不想欠他人情,也不至于用这丹药吧,让大师兄帮忙看看不就好了。” 论起嘴上功夫,一般人还真说不过李凤言,因为他总能用理直气壮的,用一些不着边际的歪理为自己开脱。 徐瑶闻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想教训对方一番,一直站在一旁冷眼观瞧的韩诩,十分识趣的开口说道:“七先生,若无他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这次李凤言学乖了,他感受到来自少女身上的怒火,立马来到韩诩身前,笑眯眯的说道:“我送送你……” …… 月朗星稀,寒气逼人。 戌时刚过,长安城繁华依旧。 茶馆酒肆还未散桌的客人,谈论最多的,仍旧是今日那道异象,乐此不疲。 榕花巷少年家中。 一向清冷惯了的小院落,今日多了几分人气。 小屋房门紧闭,屋内灯火通明。 原本穷酸简陋的小屋子,不知何时多了一套桌椅以及一个燃烧正旺的炭炉。 李凤言搬来一张躺椅,紧挨炭炉,他将整个身子窝进躺椅内,手里还拿着一本贤文古籍,有一搭没一搭,偶尔看上两眼。 烛光下,小胖衙役曾泰坐在桌前,手中捏着两张调令神色呆滞。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至少这两个话痨经过半日相处,已经达到十分熟稔的地步。 “按照你的说法,这明显是有人在暗中算计班头。”曾泰终于按捺不住,说出了心中猜想。 李凤言的神色依旧有些萎靡,他将手中书籍盖在脸上,有气无力的回了一句:“这还用想,以他这种性子,碰上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曾泰闻言沉思许久,随后他话锋一转,关心起宁念的状况,“你们那药到底管不管用,之前听你吹的天花乱坠,说什么生死人肉白骨,这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班头咋还不醒?” 李凤言叹息一声,提起那颗丹丸他就感觉头大,兴许是自己玩笑开的有些过,任凭他好话说尽仍旧无法让徐瑶那小丫头消气,无奈李凤言只得跑到宁念这里避避风头。 “唉,哪有那么容易,就算是琼浆玉露,仙丹灵草也得有个过程不是,那老东西心狠手辣,不但想毁了他的武道根基,甚至连他的神魂都没打算放过,要不是镇妖司那人及时现身,恐怕咱俩这会就不是在这谈笑风生了。”李凤言有气无力,语气当中带了些许无奈。 曾泰啧啧称奇,自从那晚见识过几个阴物之后,他明显对这个世间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他想了想,突然又自言自语说道:“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句话说的果然一点都不假,不过班头也真是,明知道打不过那条老狗还要硬上,一丁点的小恩小惠也要拼上性命去偿还,真不知道该说他执拗还是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贤也,你这个班头自小身世凄惨,他就是凭着那一点一滴的小恩小惠才活到今天,你我都未经历过他的痛苦,自然也就无法理解他心中的那份执念。” 李凤言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他曾在大师兄那看到过少年的往事今生,同时也更加了解眼前少年。 曾泰自小就没怎么念过书,虽然他不知道少年书生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可后半句他还是听得懂的,也就没有出言反驳。 屋子里一时寂静下来。 “我感觉今天这事有些别扭,但具体别扭在哪,我说不上来。”小胖衙役率先打破了这份安静,他将手中调令轻轻放在桌上,盯着床上依旧昏睡的宁念,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李凤言闻声知意,笑着说道:“是有些虎头蛇尾,说到底这事要怪我考虑不周,本以为那些外力已经足够多,足够大,可境界差距所带来的鸿沟,岂是那么容易可以填补,现在回头想一想,今日所作所为着实有些儿戏、冲动。” 曾泰闻言转过头,看向躺椅内的少年书生。 李凤言将古籍盖在脸上,看不到半点情绪。 曾泰沉思片刻突然想起那位少女,直接了当的接着追问道:“我最好奇的还是你小侄女,她和那条老狗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可以非常明显的看到,李凤言身子微微怔了一下,接着他慢慢将脸上古籍拿开,神色怪异的看向曾泰,“我劝你最好别打听这事,也千万别当着我小侄女的面问这件事。” 曾泰栽栽愣愣,十分困惑,他性子粗狂直来直往,根本没理解李凤言话中含义,似是没心没肺的追问一句:“为什么?” 李凤言有些瞠目,合着自己那一番善意的提醒,完全被对方当成了耳旁风,根本没听心里去,无奈他一番沉吟,就像是深思熟虑,随后缓缓坐直了身子,淡淡解释道:“这其中具体的缘故,我不好多说。” “我只能说这世间的和尚分两种,一种就是咱们渊下的,以弘扬佛法为己任,大慈大悲,普度众生,哪怕对草木蝼蚁都怀有一片仁慈之心。” “另一种就是那边来的和尚,势力强大根深蒂固,为达目的往往会不择手段,肮脏不堪,比之畜生也强不哪去。” 李凤言说到此处之时,语气中明显充满了厌恶和蔑视,没再往下多说,而是扭头看向炉内炭火,怔怔出神。 曾泰小眼睛睁的老大,听得十分认真。 他等了许久仍不见下文,心如爪挠,最终还是忍不住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仇怨啊。” 李凤言的思绪被对方扰乱,重新躺回椅内,将那本古籍盖在脸上,咬牙切齿的回了一句,“血海深仇。” 第80章 讳莫如深 端王府。 正殿当中。 时至深夜,陈元佶还未休息,他与耄耋老僧,一左一右稳坐首席。 雷老虎挺胸垂首,规规矩矩立于堂下。 别看陈元佶实际上是雷老虎的身后靠山,其实平日里他很少有机会能被这位王爷亲自召见,只是王府总管刘管家一走数日,至今未归。府内之事虽然有一众仆从悉心料理,但府外之事就稍显捉襟见肘了,少了这个承上启下之人,无奈,陈元佶只得亲自召见雷老虎。 耄耋老僧晌午时分就已经回到王府当中,那时候陈元佶就已经将赌坊内发生的事情了解的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还会召见雷老虎,无非是想观察一下这枚棋子还能不能用,哪怕这枚棋子快要掉入一盘死局,但他的身上只要还有一丝活气,陈元佶就不想将其弃之不顾,择出盘外。 俊美男子手边香茗已热气散尽,他却无心品尝,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俊美王爷,面露愠色,双目之中闪动几分狠辣,他斟酌片刻,看似自言自语,实际上是在责问对方,“这么说,你手下暂时无人可用了?” 陈元佶的语气还算温和,不过任谁听在耳中都会莫名心尖微颤。 雷老虎同样如此,别看他在江湖之上声名显赫,受人尊崇,可在这位贵人眼前,他乖巧的就像一只脾气温顺的家猫。 他非常了解陈元佶的脾气秉性,更分得清轻重,躬身俯首,轻声说道:“多亏仙师出手相助,赌坊明日便可正常营业。” 陈元佶满意的点点头,随后笑着说道:“不要太辛苦,帮里聪明机灵的人应该不少,抽时间提拔一两位,自己也能落个清闲不是。” 雷老虎闻言没敢立即开口,因为那样会显得太过敷衍,容易引起对方不满,于是故作沉吟超许,语气略带沉重的回了一句,“钱宏和宁瑞是小人在年轻时就结实的江湖弟兄,十几年兄弟情谊,荣辱与共,这二人兴许才华能力稍显逊色,可他二人对王爷,对小人绝对是忠心耿耿。” 雷老虎这一番言语,明显是话中有话,他不敢明说,只能小心谨慎的旁敲侧击。 陈元佶何等人物,他虽然心狠手辣,做事也有些急功近利,这属于是性格上的一种欠缺,天生如此,但此人偏偏又城府极深,心胸宽广。 两相弥补之下,他既有了成事的狠辣又不失沉稳,可以说是一代枭雄也不为过,而且此人自小便浸淫帝王之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他更是耳濡目染,莫说一介江湖草莽,就是庙堂之上的那些老狐狸,他都能在闻其声后知其意。 所以,雷老虎此言一出,陈元佶立马就明白了对方内心所想,但他却并未恼火,反而对雷老虎更加赞赏满意。 这便是陈元佶,不怕你提要求,就怕你没本事,他的手下不养废物。 垂首候音的雷老虎等了片刻,并未见对方有动怒的迹象,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张票据,躬身上前将其轻轻放在茶桌之上,随后又退回到原来位置,纹丝不差,就好像从来没离开过一般。 “回王爷,前几日三爷去过一趟赌坊,账目上有些变动,所以就耽搁了一段时间,这几日小人已将账目全部结算清楚,这是半年来赌坊内的所有流水,还请王爷过目。” 陈元佶不动声色,慵懒的拿起那张票据轻轻扫过。 他无需看懂那密密麻麻的账目流水,大概扫了一眼后,看清最后的盈利数额,这位俊美王爷内心已经有了打算。 这便是雷老虎还能站在这里说话的底气。 他明白,陈元佶之所以能在朝里朝外,拥有如此众多的拥趸,除了其身份地位以及才学魅力外,暗中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自然也没少用。 既然是上不得台面,大部分无非也就和财色相关。 常言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那不知死活的少年衙役一刀砍死了钱宏和宁瑞,导致雷老虎人手短缺,泰祥街赌坊暂时无人打理,他这一刀实际上更是砍在了陈元佶的财路上。 现在雷老虎拿出了一份满意答复,就不怕陈元佶不动心。 果然,这位俊美王爷拿着单据思忖片刻后,语气显得更加温和,“近水识鱼性,临山知鸟音,既要得心应手又要忠贞不渝,的确是个问题。” “真是可惜了两个这么出色的弟兄,本王这几日会替你物色几个人手,到时让他们去帮衬你一下。” 陈元佶的语气温和轻柔,但不容置疑。 雷老虎虽然心有所不满,却不敢有丝毫表现。 他想了想,只得委婉的继续试探道:“能被王爷看重的人,自然也是人中豪杰,只是那宁家那小子已今非昔比,他现在是镇妖司的人,若他今后继续揪着黑虎帮不放,恐怕养虎为患,日后会酿成大祸。” 陈元佶闻言笑容灿烂,丝毫未将那个宁念放在心上,“一家三代都是皇差,若在外面死的不明不白,难免不会被人揪住把柄,可一旦进了镇妖司,本王可以明确的告诉你,那两位兄弟是不会白死的。” 雷老虎终究是无话可说。 陈元佶望着对方,阴柔俊美的脸庞上突然露出一丝嘲弄,同时也很清楚对方在想些什么。 无奈,他不得不安抚一句,“本王府内大多都是些舞刀弄棒的莽夫,对生财之道一窍不通,过去只是帮你打打下手,日后帮内具体事宜还是由你说了算。” 雷老虎身子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颤,不再多言,躬身行礼后缓缓退出了正殿,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从陈元佶的眼中消失不见。 这位俊美王爷终于笑意盈盈的扭头看向一旁的耄耋老僧。 耄耋老僧一直双手合十,闭目默诵经文,他感受到对方目光,缓缓睁开双眼单刀直入,“王爷请讲。” 陈元佶很喜欢老僧这直来直往的性子,因为自打他记事起,围绕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除了恭维就是惧怕,很少会有人对他不掩饰内心想法及情绪。 这反而让陈元佶内心很舒服,很自然。 “上师既是我府上贵客,您的事自然也就是本王之事,那二人既然与上师有些恩怨,若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上师但说无妨。”陈元佶笑意盈盈,表情真挚,话里话外无不透露着一股诚意。 但这番话若是他人听去,必会被这一番真情实意给感动,耄耋老僧却明白对方话中含义,稍加思索后说道:“王爷不必多虑,老僧自有分寸。” 耄耋老僧成竹在胸却不愿多作解释。 陈元佶则不依不饶,微微朝前探探身子,语气平和接着说道:“愿闻其详。” 老僧根本不给陈元佶丝毫情面,更不会多作解释,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随后便起身走出了正殿。 陈元佶先是一怔,随后若无其事的看着老僧背影,只能将心头刚刚泛起的那丝火气强行压下。 其实陈元佶不知道的是,这次他还真是错怪了对方。他虽贵为大周皇子,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并非山上修真之人。 殊不知有些人,有些事,是万万不能随便说出口的,就好比那南湖书院的虞子笙。 似这等人物,境界深厚,造化通玄,莫说提其名讳,恐怕就是一个念头都能被他感应到,然后通过推演天机,强行拨动时光长河,演化出万般结果,以此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果循环,同时预知还未发生的未知事。 哪怕此处有着天道牢笼的存在,天机紊乱。 但那虞子笙毕竟是一位儒家圣人。 耄耋老僧不敢冒这个风险。 第81章 意料之外 “噼啪!” 一道轻微炸响,扰乱了小屋内的宁静,炭炉渐渐失去生机,原本火红的炭火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块块徒有虚表,微风轻轻一吹便可将其吹散的灰白炭灰。 木桌上,油灯内的火苗比之豆粒也大不哪去,它仍不肯就此放弃,努力燃尽最后一丝灯油,散发出昏黄晦暗的光芒,试图将小屋再次填满、照亮。 时间太晚,曾泰终究是抵挡不住深深倦意,已经趴在桌上发出阵阵轻微鼾声。 李凤言双目炯炯躺在椅内,那本贤文古籍已被他放在胸口,他怔怔的望着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噗!” 这时油灯终于坚持不住,小屋内顿时陷入到一片黑暗当中。 原本独自愣神的李凤言眼神突然有了一丝变化,并非看向桌上油灯,而是看向床上少年。 随后他缓缓起身,搬着一张木凳坐在了床前。 宁念不知何时已经清醒,双唇紧闭,一言不发,明亮的双眼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少年原本那身破烂差服已经被换下,不知被扔在来的什么地方,身上那些被佛光割破的伤痕已经慢慢结痂,同时他的身上还散发出一股股刺鼻难闻的腥臭味,就仿佛十几年都没有洗过澡,突然在烈日下劳累一天,汗水和泥垢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绺绺漆黑的污秽杂垢,待汗水蒸尽,这些污垢紧紧的贴在身上,十分的不舒服。 宁念自然是闻到了那股腥臭味,可他没有丝毫反应,而是默默感受着体内状况。 片刻后,少年发现自身体内气血顺畅,劲力浑厚,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舒泰感,体内状况甚至比受伤之前还要好上几分。 赌坊一战,少年武道根基差点损毁不说,就连神魂都被受了不小的损伤,可此时此刻,宁念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整个人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又或者说他之前受的那些伤,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自行恢复、痊愈。 “小琉璃不想欠你人情,把三师姐留给她的最后一颗保命丹药喂给了你,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李凤言坐在床前,见少年始终不说话,便猜出了对方心思,于是开口解释一番。 兴许是怕吵醒曾泰,李凤言的声音不大,他神色郑重,一敛往日放浪形骸的洒脱模样,坐姿庄重,一板一眼,让人很不习惯。 少年耳力过人,方才清醒过来时,就已经通过两道微弱的呼吸声,察觉出屋内并非只有李凤言一人,不过他并未起身,将视线缓缓从屋顶转移到少年书生的身上,语气平淡,“那老和尚走了?” 李凤言点点头,沉吟片刻后接着说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少年内心清明,立马明白对方话中含义,他显得毫不在意,突然咧嘴一笑,笑容真挚而灿烂。 他缓缓坐直了身子,认真的看着少年书生,反而安慰起对方,“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曾经说过,这件事从头到尾根在黑虎帮那,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多发关系,更何况如果没有你,兴许我那晚就已经死了。” 李凤言突然怔住,他念头通达,向来将世态看的无比透彻,本想劝慰一下对方,没想到自己居然反被一个连书都没念过几天的白丁少年慰藉一番。 他骤然眉头一锁,倒不是因为恼火宁念反客为主心生不满,而是他终于有所发觉,似乎自己的心境在不知不觉中有所转变,只不过这丝转变太过渺小,微不足道,因平日不显,所以他并未察觉到。 李凤言默不作声,终于陷入沉思。 可宁念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以为他还在为此自责。 他想了想,不等对方往深处思虑,突然转开话茬,笑着说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此言一出终于将李凤言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他好奇的看着对方,因为他知道宁念绝不是那种轻易开口求人之辈,想来这件事应该挺棘手,很有可能与那老僧相关。 这个想法在李凤言脑海当中一闪而过,他怕宁念误解,于是爽快而又简洁的回了一句:“可以。” 宁念却神色郑重的看着对方,突然问道:“你就不问问是什么事吗?” 李凤言则摆摆手,毫不在意的回怼一句,“啰里啰嗦,还要不要我帮你,再卖关子我可就反悔了。” 少年闻言赶忙说道:“我想找你借点钱。” “借钱?”李凤言百思不得其解,非常诧异。 但他依旧没有追问,思忖片刻后,语气变得有些犹豫,“其实我们一般用不上那些黄白之物,所以我们手头上也没多少,不过难得你开一次口,说吧,你打算借多少?” 宁念闻言并没有着急回复对方,他暗自在兴中盘算一番,最后伸出一根食指摆在李凤言的眼前。 李凤言了解宁念的身世,他盯着那根食指,眼神微不可查的瞟了一眼床头位置,随后说道:“一千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家境还算优渥,这些钱我就能拿出来。” 谁知宁念听完,突然郑重摇头,神色无比认真,他缓缓说道:“不是一千两,是一万两。” “一万两?” 饶是李凤言见惯了大风大浪,仍旧有些吃惊,因为一万两这个数字,怎么也不可能和眼前少年搭上边,事出反常必有妖,李凤言稍稍瞠目片刻,不由的打趣道:“干嘛?嫌做衙役辛苦,你打算跑路啊?” 宁念哭笑不得,怎么说李凤言也是个读书人,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对方嘴里听到“跑路”这两个字了。 少年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要求是有些过分,李凤言来头大他知道,可他来头再大那也只是个读书人罢了,又不是财神爷,一万两白银怎么可能说拿就拿的出来,无奈,少年只得宽慰对方一句,“怪我想的简单了,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 李凤言闻声轻轻摇头,随即开口解释道:“一万两我没有,但是我六哥有,如果你真需要这么一笔钱,我可以找他去借点,我就是有些好奇,你突然借这么一大笔银子到底想做什么?” 少年笑而不语,没有过多解释,转头看向趴在桌上酣睡的曾泰,非常疑惑的问了一句,“曾泰怎么会在这里?” 李凤言回头看眼曾泰,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似是看透宁念一般,随口问了一句:“你借这么多钱,不会是想进镇妖司吧?” 话落,李凤言不等少年回话,他已经站起身来到桌前,拿起一张调令,便走边说:“这是你的调令,你现在已经是镇妖司的人了。” 宁念闻声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自己根本没有清醒过来,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罢了,他呆呆的看着李凤言手中那张调令,喃喃自语:“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也没想进镇妖司啊,如果非要说心心念念做梦都想得到的,我还是更喜欢那八千两的真金白银。” 懵懂少年,一脸天真,坐在床头以为自己是在梦境当中。 李凤言走上前来,一巴掌将那张调令拍在少年怀里,笑着说道:“放心吧,不是做梦。” 宁念一头雾水,拿起那张调令左右观瞧,最后终于确认,他的确被调进了镇妖司。 第82章 南湖之殇 目无瑕,心清则静。 读书人原本目正心明,但此刻少年书生目光游离,闪烁不定。 若放在以前,这在其身上很少见,或者说在没离开南湖书院之前,李凤言的言行举止虽然放荡不羁,但始终都透着一股质朴,纯真无暇,所作所为无非是一种与俗世对抗的外在表现罢了。 反观现在的他,似乎处处总透着一股俗套,就好像已被那污秽不堪的世俗潜移默化,原本他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读书人气质,好像在一点点消失,在无意当中被悄悄消磨殆尽。 尽管少年书生已经有所察觉,但他仍旧不以为意,或者说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也有可能是刻意为之。 屋外,寒风呜咽。 屋内,炭炉发出的艳丽红光,堪堪将穷酸小屋填满,非常幽暗。 宁念坐在床头,右手捏着调令,视线落在其上,一言不发。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腥臭味道,可两个少年都像没有闻到一般,片刻后,宁念突然移开视线,认真的看着李凤言,神情郑重,“徐姑娘的那颗丹药是不是很贵重?” 李凤言早有预料,知道对方迟早会提及,他耸耸肩,摊开双手,脸上表情虽没有任何变化,但语气有些凝重,“上代青囊谷谷主亲手炼制,一炉拢共就三粒,对我们山上人来说都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保命大药。” 少年闻言目光炯炯却是沉默不语,似在沉思,双目之中逐渐流露出一丝坚定。 李凤言看出对方心思,一丝狡黠在其青涩稚嫩的脸庞上,一闪而过。 “别想了,莫说是你,恐怕就是我大师哥出面,人家都不一定肯炼上那么一炉。”少年书生神色玩味,斩钉截铁,很是自信。 宁念的目光越发清澈明亮,他知道李凤言不会无的放矢,喉头上下蠕动似是吞咽,随后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就像是欠了别人钱一般,艰难问道:“千金难求的那种吗?” “有些东西有价无市,有些呢,则有市无价,小琉璃喂给你的那粒丹药无市亦无价。”李凤言对少年脸上为难表情视若无睹。 他语重心长,侃侃而谈,同时情绪也有些低落,“也许你以为我说的有些夸张,不过……” “这么说吧,三师姐留给小琉璃的东西不多,用一样就少一样,现在那最后一粒保命大药也给了你,那柄本命飞剑就变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少年书生说到此处,发现宁念脸上尽是不可置信,他苦涩一笑接着说道:“执念这种东西,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但不得不说,这个东西,外力又很难改变。” “你有你的执念,她同样有她的执念,今日之事有些赶巧,小琉璃既不想欠你人情,那你就安心收下便是。” 宁念则不等李凤言把话说完,突然开口打断对方,“那个老僧究竟是什么来头?” 李凤言没有立即回答对方,缓缓起身,重新躺回到躺椅内。随着躺椅轻轻摆动,少年书生的目光也在房梁上晃来晃去,游移不定,他似在沉思,内心左右衡量,最后终是在内心叹口气。 “如果你只是想给那几个阴物报仇,我劝不了你,也拦不住你。” “但如果你想报那粒丹药的恩情,我劝你早点放弃这个想法,如果实在内心过意不去,你不妨尝试着换种方式。” 宁念不置可否,他并未打断对方,只是认真的盯着躺椅内的少年书生。 二人顿时陷入沉默。 “咯吱,咯吱……” 老旧躺椅来回摆动,发出一阵阵牙酸声响。 李凤言终究是拗不过对方,只因那目光太过认真,太过炽热。 少年书生最终败下阵来,或者说他自打开始就没想过隐瞒。 李凤言的语气很是平淡,“渊上来的,小须弥山的人。” 说到此处,少年书生停顿片刻,接着补充一句,“你招惹不起,哪怕是现在的大周,都招惹不起。” 宁念闻言目光一暗,有些迷茫,表情有些呆滞。 李凤言侧头看向床上少年,躺椅晃动不停,可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对方的脸庞上,就像一颗钉子,死死的钉在了上面。 少年自是能感受到对方炙热的目光,他缓缓回神,忽然问了一句,“徐姑娘和那老僧有什么仇怨?” “嘎吱!” 躺椅突然定住,戛然而止。 李凤言神情晦暗,目光出现短暂呆滞。 宁念的眼神很好。 尽管小屋内光线昏暗,可他还是看出对方脸上表情,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露。 “很简单,但,也很复杂。” 约么一盏茶的功夫,李凤言语气平淡的回了一句,随后他又接着说道:“小琉璃名义上是我小侄女,不过我一直把她当成了亲妹妹。” “记得我刚到南湖书院的时候,三师姐早已离世,那时候小丫头连走路都不稳,整天就会哭鼻子,她自然从未见过我三师姐,是几位师哥把她养大的。” “我那时候也不大,不过自从先生收下我的那一日起,我五哥就告诉我,这小丫头以后就是我的亲人,比亲人还要亲的亲人。”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小须弥山。” 李凤言面露追忆,说到此处突然自嘲一笑,他看眼床上少年,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大师哥不出手帮忙?” 少年一怔,思忖片刻后点点头。 李凤言收回视线,深深的叹口气,“所以说啊,这世间事,并不是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南湖书院真的会怕他小须弥山吗?” 少年书生自问自答,“肯定是不怕的,难就难在我们没有出手的理由。” “哪怕我们心知肚明,三师姐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哪怕我家先生,一怒之下掀翻了整座小须弥山,可到头来又怎么样?” “嘿,无果而终。” “就好比今日之事,那种心情,比你还要郁闷,还要恶心。” 少年书生的话,宁念有理解也有不理解,他嘴唇蠕动,终究是没忍住,“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你们知道你三师姐是被他们害死的,那为什么还这么为难?” 李凤言躺在椅内,再次歪头看向床上少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和轻蔑,说出来的话令人摸不着头脑,“这世间事若真非黑即白,那反而简单了。” 随后,他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笑吟吟的看着宁念,“这也是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想和你交朋友的原因。” 第83章 冰解的破(一) 少年没有说话,默自下床,穿鞋。 片刻后,柴房内响起劈柴烧水的声音。 李凤言则重新躺回椅内,将那本古籍盖在了脸上,没多时便发出一阵轻微鼾声,他虽出身南湖书院,乃一介青衫书生,可其真正的本事无外乎养精炼气,实为山上仙人,存神蓄锐,调和阴阳,神满不知疲倦,更不会贪恋瞌睡。 然而这一小会的功夫,少年书生便进入到梦乡当中,可见白日里那场苦战损耗了他不少精气。 宁念不知这些关窍,也不知他在柴房当中鼓弄什么东西,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重新回到屋内,此时的他焕然一新,身上那股难闻的腥臭味道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年走到炭炉前轻轻拨弄几下,随着炉内炭火翻动,没多时就烧的异常旺盛。 兴许是趴在桌上睡觉实在不舒服,尽管宁念已经足够小心翼翼,未曾发出一丝声响,可他还是吵醒了曾泰。 小胖衙役睡眼惺忪,明显还未完全清醒,他先是感觉浑身酸痛,随后茫然抬头四顾,当他看清少年之时,眼前突然一亮,完全忘记此时已处深夜,扯着嗓门大喊一声,“班头,你醒啦?” 宁念无奈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将手指放在嘴边做个噤声手势,指指李凤言示意其小声一点。 曾泰立马会意,关切的小声问道:“班头,你感觉怎么样?” 少年则坐到对方身侧,尽量压低了声音,答非所问,“我问你,这些家当都是怎么回事?” 曾泰眼珠一转,露出一丝狡黠,他嘿嘿一笑,“还能是怎么回事,我搬来的呗,反正以后也不在这做事了,拿点东西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闻言眉头一皱,十分费解。 小胖衙役没让他过于困惑,他知道宁念的性子,赶忙解释道:“班头,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咱俩已经不是京兆府的人了,你看这调令……” 说话间,他突然拿起桌上调令却突然发现只剩一张,胖衙役立马想到另一张应该是被对方拿走了,“班头,你应该看到那张调令了,现在咱俩是镇妖司的人,京兆府那边已经把咱俩的名字给勾了,从今日起,咱俩再无权干涉吉祥街之事。” 宁念突然双目如炬,盯着对方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曾泰没有察觉少年异样,他不以为意,语气愤懑,自顾自说道:“你说这叫什么事,想当初我爷爷为了弄到这个京兆府巡街差役的身份,差点没把家底掏空,现在倒好,说没就没了,可怜我家老爷子,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事,我都不敢和他提。” “唉,反正别人怎么想我不管,老子是不能吃这个哑巴亏,既然以后不在这当差了,那说啥也得带走点东西。” “你是不知道,班头,就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前前后后差不多跑了十几趟,这才搬了多少玩意。” 宁念瞠目结舌,呆呆的看着对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而曾泰一旦张开嘴,那就再也控制不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他不管不顾,接着说道:“说起来这事也怪我没和你商量,不过你一直处在昏迷当中,我没法和你打招呼。” “我家离这里本来就远,索性就直接先搬你这来了。” 宁念感觉脑子有点不够用,十分无语,过了许久都没缓过神,不过他也没怪罪对方,反而问道:“对了,那张调令又是怎么回事?” 小胖衙役神色突然有些郑重,就连语气都沉重几分,原本不大的小眼睛已眯成一道缝隙,流露出的目光掺杂了些许睿智,“班头,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不用对方提醒,少年早已有所猜测,但他也是毫无头绪。 可以说曾泰没醒之前,宁念已经将平生得罪的人想了一个遍,但都被他给否决了,此时曾泰提及此事,少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曾泰见状,同样万分费解,他之前就与李凤言商量过此事,但李凤言说话总是云山雾罩,哪怕说的一些事情很有道理,但曾泰始终不能理解。 那张调令毕竟是他带来的,胖衙役回忆片刻后,开口说道:“上午我回到府里,府尹大人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将这两张调令交给我,我当时光顾着高兴了,也就没多问。” “后来回过头仔细想想,这事还真挺邪门的,八千两白银啊,那人也真舍得,下了这么大的血本。” “啧,对了班头,你说这事会不会是黑虎帮的人干的。” “绝对不是!”少年摇摇头,语气坚定,斩钉截铁。 胖衙役一怔,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坚定,不由心生疑虑,追问一句,“为啥?班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那人多有权势,若是让我知道是谁在暗中算计你,我绝对轻饶不了他。” 小胖衙役,目光坚定,语气刚毅果决。 少年目光清澈,回视对方,他没有过多解释,反而露出一个真挚笑容,“说起来,那张调令上既没提时间,也说没地点,咱们要怎么报道?” 曾泰闻言非常无奈,随后几乎是脱口而出,替对方解开了心头疑虑,“府里管差员调动的主簿大人说过,镇妖司不比其他府衙,咱们老实在家呆着就行,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前来接引,不用自己去报道。” 随后他又补充一句,“要我说,你与其有时间关心这些,不如想想到底是什么人在暗中算计你。” 宁念却充耳不闻,独自陷入沉思,显得忧心忡忡,没多时突然再次开口,“这么说,现在吉祥街驿馆没人驻守了,日常也没人巡街了?”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除了你我之外,还真没有人心甘情愿来这里当差。”曾泰琢磨片刻后,随口回了这么一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宁念眉头微挑,不易察觉,“为什么?” 曾泰未加思索,直接说到:“不清楚,反正我记得当时,府里原本的打算是把另一人调到吉祥街,可后来那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最后把我给调了过来,我是无所谓在哪当差的,也就没有过于追究这件事。” 少年再次沉默,炭火照耀下,他的脸庞越发平静,看不到一丝波动,任谁也猜不头他心中所想。 曾泰难得头脑灵光一次,表情有些为难,“班头,实不相瞒,你昏睡的这段时间,府里已经来过人了,他把咱俩的腰牌都给收走了。” “现在你就是想去巡街,人家也不会再听咱的了。” 宁念轻咬下唇,他人不知道的是,少年很少会有这个动作,只有在内心思绪非常杂乱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如此。 没了京兆府巡街差役这个护身符,他再想找黑虎帮的麻烦,那就是茅坑里面打灯笼,找死! 第84章 冰解的破(二) 昨日风波已过,今日喧闹难消。 相较平时,今天的泰祥街更显繁华热闹,比之朱雀大街,不遑多让。 一切皆因耄耋老僧在赌坊内显化的那番异象。 佛陀现世,镇杀妖邪! 一时之间,佛门、禅宗,在长安城内风头无两。 短短一夜时间,真佛现世的消息就已经传遍长安城大小角落,就是三岁稚童都能念上一句“阿弥陀佛。” 泰祥街更是独树一帜,整条街道摩肩接踵,甚是拥堵。 卖货郎,小商、走贩无从下脚,根本挤不进去,临街百姓更是热情高涨,更有甚者开始自发募捐祈愿,要为佛陀在泰祥街上树立金身,建造寺宇。 两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习惯,被摘了腰牌的少年虽心中无碍,可他行走在大街上时仍旧有点不习惯,好在街上百姓对宁念的态度并未有丝毫变化。 他们看到少年之时,仍旧会热情上前打声招呼,或是面带笑容,点头示意。 宁念望着那一张张热情、熟悉的脸庞,很有礼貌的一一回应。 于此同时,少年已经来到泰祥街上,当他见到那热闹拥挤的场景,内心难免有些波动,惊诧。 他没想到耄耋老僧一番造势,竟然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毕竟自少年搬到榕花巷以来,他还从未见过这条小小的泰祥街像今日这般繁华热闹过。 好在宁念对附近街道熟稔无比,既然泰祥街拥堵不堪走不进去,少年一转身钻进一条小巷弄当中。 宁念穿插在一条条巷弄当中,直到最后停在一处巷弄口,面前依旧是泰祥街,依旧是人潮涌动。 正这时,少年目光一闪,突然被一道身影吸引,那是一位瞎眼老叟。 老叟拄着一根乌漆嘛黑,看不出是何材质的拐杖,他衣着普通,并非富贵人家,虽说衣衫还算整洁,可此时显得有些凌乱,他神情略带慌张,面色涨红,看上去很是无助,有些茫然无措。 街道上人潮涌动,老人家几乎是被人流推动着朝前行走,很是无奈,身不由己。 少年心善,快走两步,一把扯住老人。 宁念臂力虽大,可他对力道的运用很是巧妙,既不会让老人感到恶意,又不会惊吓到对方,轻轻将其带进巷弄当中。 “老爷爷您去哪,今天这条街上人太多了,您独自一人实在不方便,要不我送您回家吧。”宁念怕自己冒然的举动惊扰到对方,不等老人回神,立马轻声开口。 瞎眼老叟明显还未回神,他双目尽失,听闻是个少年的声音,内心不再忐忑,可脸上依旧存有几丝戒备。 少年聪慧,立马猜出老人心思,笑着说道:“老爷爷,您不必担心,我是……” 话说一半,少年骤然回神,赶忙改口,“我叫宁念,家就住在这附近,之前是京兆府驻守泰祥街的巡街衙役,不是坏人,我看您被人流搡着,怕您生意外,这才将您拽进巷弄当中。” 老人听完少年解释,终于放下心中戒备,原本涨红的脸色,显得更加气急败坏,可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唉,这人一老就不中用,我昨夜听闻泰祥街有真佛现世,本想着今日起个大早前来诚拜,哪曾想走着走着就到了这个时辰,老夫更没想到这条小小的街道竟然这么热闹,没办法,老夫年岁大了,挤不过那些人,只能被他们推搡着,随波逐流喽。” 宁念闻言,面露微笑,轻轻扶住老人一条手臂,示意其先坐下歇歇,随后解释道:“往日这条街道并非如此,没想到今天这么热闹,要我看您老独自一人实在不太方便,不如您先休息片刻,然后我把您送回家吧。” 瞎眼老叟闻声倔强的摇了摇头,兴许终于喘过气来,老人这会中气十足,“你看我什么时候方便过,老夫早习惯了。” “这泰祥街居然有真佛现世,开始老夫还不大相信,今日看这情形,就是不信也得信了,老夫今日说什么也要去那真佛现世的地方拜上一拜。” 老人性格还算开朗,侃侃而谈,随后他又朝着宁念问道:“对了,你既然住在这附近,应该第一时间就见到真佛了吧,你给我说说,那真佛到底长什么模样?” 少年苦涩一笑,有口难言,犹豫片刻后随口说道:“兴许就是您心中所想的那般模样。” 此言一出,老叟眉头紧锁,甚是不喜。 老人语气不快的呵斥道:“你这小娃娃讲的什么话!” “老头子我一早就瞎了眼,我哪知道那真佛长什么模样,真是不知礼数!” 宁念不自禁抬手抚下额头,很是无奈,眼见老人面露愠色,他只得转开话茬:“您老总坐在地上也不是个事,前面有家小茶馆,要不我先领您去那歇歇脚,等街上人少点了,您再出来转转。” 瞎眼老叟明显被宁念方才那番话气到,呛声回怼一句:“那不行,老夫眼瞎心不瞎,你这孩子说话着三不着两,谁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万一你是那打家劫舍的歹人怎么办,我可不敢跟你过去。” 少年闻言也不恼火,语气依旧温和,“老爷爷您先别生气,这附近几条街上的人都认识我,我不会害您的。”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老人语气尖酸刻薄,余怒未消,话里话外揶揄着少年。 宁念虽然有些无奈,但他性子便是如此,尽管今日他还有事要做,耽搁不得,可他依旧将那件事放在身后,并且真心实意的先帮助老人,哪怕对方已经对自己产生误解。 少年不急也不恼,更不会对老人置之不理,拂袖而去。 就像老人说的,他眼瞎心不瞎,少年这番话貌似打消了对方心中顾虑,老叟压了压心中火气,沉思片刻后终于开口,不过态度依旧冷淡。 “老夫活了一辈子,眼睛瞎了半辈子,现在黄土已经埋到脖子,昨日听闻泰祥街有真佛现世,我就想拜一拜那真佛,让我有机会在有生之年,再看一眼这繁华的世间。” “老夫索性信你一次,那茶馆就不用去了,你如果真的有心帮我,不妨直接将我领到真佛显化之地,至于之后,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也不再过多麻烦你。” 宁念望着瞎眼老叟于心不忍,昨日之事少年再清楚不过,但他实在不好一盆冷水浇灭老人心中希冀,更何况依现在的情形,恐怕他就是把真实情况告知对方,对方也不会相信,到最后反而会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 于是,少年不再犹豫,伸手将老人从地上搀扶起来。 老叟立时笑容满面,显得很是和蔼可亲,缓缓起身,随口问道:“对了,老夫只听说泰祥街有真佛现世,只是不知道那真佛显化之地,到底在什么地方。” 少年已握住拐杖尾端,闻言头也不回,他不悲不喜,语气平淡至极,只是平平淡淡的说了四个字,简明扼要。 “一家赌坊。” 老叟不知是早已知晓,故此一问,还是无比信任少年,这次他没有吱声,任凭对方领着自己荡开人群,逆流而上。 第85章 冰解的破(三)少年心中有杀气! 前有少年,老叟在后。 二人荡开人流,步履稳健。 此时的瞎眼老叟极其信任对方,任凭宁念领着自己走街过巷,穿梭在人流当中。 没多时,宁念突然停下了脚步。 周围百姓摩肩接踵,喧闹的嘈杂声震耳欲聋。 “怎么不走了?” 瞎眼老叟中气十足,感受到少年不再前行先是用力杵了杵手中拐杖,随后语气带着几丝质问。 少年闻声没有丁点恼火,他不经意回头认真的看了老叟一眼。 常人看去,那瞎眼老叟平平无奇再普通不过,甚至心善之人见过之后都会心生怜悯,可在此时在宁念看来,眼前老人总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莫名气势,哪怕他刻意收敛但始终不能完全遮掩。 少年眼神很好,对方只需泄露一丝,哪怕细微如毛发,也会瞬间被那双明亮的眸子捕捉住。 瞎眼老叟像是能看到少年平静目光,他终于不再遮掩,须臾间,老人原本佝偻苍老的身躯渐渐挺的笔直,紊乱急促的气息也变得齐平而绵长。 宁念神色平静,内心毫无波澜,他微笑着轻轻松开手中拐杖,“老爷爷,到地方了。” “我身后这家赌坊便是昨日真佛显化之地。” 少年话落,转身即走。 “少年郎,你的心中有杀气。” 乌黑拐杖轻轻落地。 瞎眼老叟缓缓开口。 语气轻飘飘,云淡风轻。 宁念身形一滞,本想就此离去,可他突然察觉体内气血似是变得无比粘稠,原本畅通流转的气血忽然之间如牛螺伏地,虽有前移却极其缓慢,更似是停滞一般。 宁念轻锁眉头,居然停下了脚步。 “事不办了?” 老人再次开口。 宁念没有说话,而是望了一眼赌坊。 昨日赌坊内闹出的动静不小,先不说耄耋老僧当众显化的那番异象,单单是钱、宁二人惨死,按理来说今日赌坊都不应该开张。 宁念同样如此认为,他本以为赌坊会沉寂一段时间,没成想雷老虎居然正常开业,这多多少少有点不近人情,太过冷血。 少年不了解的是,雷老虎之所以选择这般,那也是身不由己,而且他还反借昨日之势趁热打铁,在昨天夜里简单修缮一番过后,今日正常开业,而且生意比之平常更加火爆昌盛。 由此可以看出,作为下人,雷老虎无论是心性还是能力,都堪称上品。 少年望着赌坊怔怔出神。 他没有立即回答老人而是陷入到沉思当中,回想今日早些时辰,自己刚刚送别曾泰以及李凤言,好巧不巧碰上了散工回家的乔多多。 这榕花巷本就是城南附近出了名的乞丐巷,住在这条巷弄的户家本就不多,原本还有个七八户人家,可这些年来,但凡有点本事的,有点能耐的,基本都搬的差不多了,以前也算热闹的小巷弄,现在也就剩下三户人家。 宁家,乔家,以及巷弄口的王家。 世人常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但,日常絮叨,谁又会把自家难处掏心掏肺真往实了讲,都想遮一遮自家的短,讲讲自家的长。 若真想看出谁家过得怎么样,不用去别处,往这榕花巷走一走便一目了然。 就好比这硕果仅存的三户人家,乔家人口最多,子嗣也多,乔多多的老爹乔二早些年因工受了伤,前两年刚刚离世,这养家糊口的担子自然就压在了长子乔多多的身上,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早就去客场当了跑堂伙计。 至于巷弄口的王家,和宁念家的情况差不多,家里同样冷冷清清,就一个人。 不同的是,王家只剩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早几年还会做点手工维持生计,现在嘛,全靠以前家里男人、孩子挣得一些钱苟延残喘,比之宁念也强不哪去。 乔多多自小与宁念一起长大,二人关系非常亲密,既照了面,自然要坐下来好好唠一唠。 不过,虽说是二人聊天,但基本上也就是乔多多一个人在自顾自的唠叨。 宁念只是静静的听着。 两个少年一齐蹲在墙根下。 乔多多抱着双臂盯着巷弄口的方向,嘴里念叨个不停。 宁念不知从哪捡来一颗小石子,回想着以前在学塾偷学的文字,在青石铺就的路面上写写画画,就是那字迹有些不忍直视。 勉强能看。 这些时日,乔多多可谓是吓得不轻,往日里上白工还好,最近也不知小客栈的老掌柜抽什么风,硬是把乔多多的上工时间调到了夜间,这样小客栈就能做到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歇业。 这下可就苦了乔多多了,要知道他每次上工都要路过那间赌坊,而且他自小酷爱听书,对鬼神之说颇为敬畏。 这些时日,赌坊闹鬼传的人尽皆知煞有介事,街坊们说的有鼻子有眼,自然将他吓的不轻。 “念哥,你说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那不成那真佛也喜好赌钱不成,怎么就在那赌坊里显化了。” “还是说,那佛爷当真有眼无珠,黑虎帮罪孽深重比厉鬼还害人,这佛爷怎么就偏偏喜欢帮他们呢?”乔多多不了解昨日之事,语气带有几丝愤恨。 宁念将乔多多的话全听进心中,不过他并未回答对方,因为他此刻很享受,很安逸,或许也只有在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面前,他才会这般无拘无束,放开身心。 乔多多自然是察觉不到宁念心态,他叹口气接着说道:“念哥,我刚回来的时候赌坊又开张了,那佛爷真不怕遭天打雷劈么?” 穷苦少年原本在路面上写写画画,听闻此言手中石子一顿,他疑惑的看了一眼乔多多,语气略带质疑,“赌坊这么快就开张了?” 乔多多见宁念对赌坊如此上心,终于转过头仔细打量了一眼对方。 这一看之下,乔多多终于有了一丝察觉,“念哥,你今天没穿差服,还有那块被你当成宝贝的腰牌哪去了?” 宁念双目清澈,目光灼灼。 他没有丝毫解释,只是平静的看着乔多多追问一句,“赌坊真的开张了?” 少年目光平静,神情平静,就连语气也平静的令人感受不到一丝异样。 此时此刻,若是换一个人定会不以为意,随后满不在乎的回答对方,可乔多多自小和宁念一起长大,他太了解蹲在身旁的这个玩伴,往往宁念越是平静的时候,也是他思绪最多的时候,就像一团乱麻,处处有着解不开的结,但往往少年却又总能想到最简单,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一缕担忧渐渐爬上乔多多的脸庞,他同样蹲在墙根下,深深的看了宁念一眼,心思飞快转动。 小伙计知道,无论在任何时候,只要宁念打定了主意,那自己绝对是劝不动他的,于是乔多多只好转开话题,“念哥。” “嗯?”少年简单回应一句,有点疑惑。 乔多多故作停顿,抬头望眼湛蓝天空,双目当中尽是希冀。 “我在偷偷攒钱,等以后我也要在这长安城开一家饭庄或者客栈,一家属于我自己的饭庄、客栈。” 宁念闻言咧嘴一笑,很为对方开心,“你一定可以的!” 话落,少年缓缓起身,他随手扔掉手中那枚尖楞处都快被磨平的小石子,拍拍手一言不发,给了乔多多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便朝自家小院走去。 小伙计依旧蹲在原地,他一脸茫然,呆愣愣的望着宁念的背影,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念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宁念没有回答对方,不久后巷弄尽头传来一道轻微的关门声…… 少年想做什么没人知晓,哪怕直到此刻,老人拦住他并说出那句,你的心中有杀气。 可他依旧没有开口,薄唇紧闭,很是执拗。 他望着门前跪拜在地的穷苦百姓,心中总是莫名有一种被玩弄的愤懑,稚嫩的脸庞总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平静,尽管内心五味杂陈,可少年并未有过激举动。 街坊们依旧磕头跪拜,正对赌坊,很是滑稽可笑,但他们神情真挚、诚恳,同时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片刻后,少年终于开口:“方才接过您的拐杖就察觉到您并非常人,难道您要阻我?” 宁念自始至终未曾在老人身上感受到半点恶意,他猜不透老人到底想做什么,是有着绝对的自信,根本未把自己放在眼中,还是说老人的出现本就是个偶然。 少年微笑,灿烂似暖阳。 老人闻声未露丁点窘态,反而答非所问,笑着回了一句:“昨日出门时为难许久,特意挑了半晌,最后选了根轻点的拐杖。” 宁念的性子很执拗,明知老人话中有话,可少年总喜欢直来直往,“这么说,您并非寻佛,而是找我。” 老人微微摇头以同样的方式回问少年,“告诉老夫,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宁念闻声,内心骤生抵触,这段时间他经历的有点多,也想了许多,所以很不想将不相干之人牵扯进自己的事情当中,他闭口不语,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老叟拄拐立于原地,同样等了许久,似乎这个火爆脾性的老人突然转了性子,他明明双目尽失却像是能看透对方,“你这性子做人很好,但是习武不行。” “婆婆妈妈,腻腻歪歪,太过磨叽。” “我辈武夫自当快意恩仇,一往无前,当断即断!” “似你这等瞻前顾后,也不知丫头怎么就从你身上学到了东西。” 瞎眼老叟旁若无人滔滔不绝,根本不给宁念说话的机会,同时鼻孔呼着粗气,内心似有一股怒其不争的恼恨。 老人说教的同时,宁念略显尴尬,自打双亲下世,似乎好久没人这般管教过自己了,眼见对方终于停止训诫,少年终于找到机会赶忙开口,“老爷爷,您口中的丫头是哪位?” “你果真不识得老夫?”老叟似有怀疑。 宁念很自然的摇摇头,全然忘记对方是个瞎子。 可老人却像是能看见,沉吟片刻后终于开口说道:“老夫姓知,知道的知,我叫知胜!” 宁念立刻想到了什么,哪怕一向沉稳,少年老成的他仍旧忍不住瞠目结舌,同时内心腹诽:果然高人都有个性,看,这爷孙俩就连自我介绍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不过少年虽内心腹诽,可他同样非常困惑。 曾经,大周第一武夫,知胜! 他竟然是个瞎眼老人,而且身形枯瘦。 这与少年心中的憧憬大相径庭,使得宁念难免一时愣在了原地。 第86章 冰解的破(四)虎毒不食子 瑞祥街,五问书斋。 矮榻上,虞子笙与陈悬静相对而坐。 二人中间摆有一张茶桌,桌上放着一张精致棋盘。 中年儒士面色温和,静静地望着对坐老人。 棋盘上黑白二子已绞杀在一起,战况异常惨烈。 盘上黑子极少,怎么看都已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白子步步紧逼已将其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令人惊诧的是,若仔细观看棋局,那寥寥无几的黑子居然尚有余气。 方寸之间,纵横睥睨! 时光缓缓流逝,中年儒士面色温和也不催促,任由对方三思过后再三思。 陈悬静手捏一枚玉润晶莹的黑子,眉头紧锁。 黑子悬空,久而不落。 看似二者博弈在棋局,实则有子在人间。 “哈~” 一道哈欠声很不合时宜的打断了老人思绪。 陈悬静手捏黑子转头看向蹲在一旁的李凤言,笑了笑突然开口,“今天好不容易抽空来师哥这坐坐,您就摆出这副玲珑棋局,这着实有些难为人。” 老人语气略带责怪,同时可以听出身心有些疲惫。 中年儒士缄口不语。 “唉,难啊,有人讲究天下事就如同棋子,非黑即白,可这天下事若真能事事都分出个是非对错,何其艰难。” 老人感慨,举棋不定! 他两指捏棋的力度不大不小,刚刚好,令人无法察觉内心真实情绪。 李凤言百无聊赖的看着二人,虽说他内心无比尊敬眼前二人,但对于二人当前姿态,少年书生多少有些不屑。 他内心腹诽一句随后翻个白眼,一屁股坐在地上,最后感觉还不过瘾竟直接躺了下去,四肢大张,毫无礼数,就像个地痞无赖。 正这时,陈悬静也终于有了动作。 老人面无表情,轻轻地捻动手中棋子,看似头痛。 但,明眼人一看,便能察觉出他内心已有了打算。 只因老人那苍老的容颜忽然变得无比冷静,双目当中还不时流露出一丝精芒。 “罢了!” 陈悬静再次开口,终是没按下那枚棋子,反而将其慎重的攥在了手中,随后扭头不经意的看眼斋门位置。 “今日本想偷个懒,跑你这来清净清净,可惜身不由己。” 老人语气显得有些无奈,很明显他的情绪还未完全转换过来。 毕竟方才那枚小小的棋子,竟令这位叱咤风云的大周皇帝迟疑不决变的优柔寡断,由此可以看出眼前事已足够棘手。 虞子笙身为南湖书院大师兄,不需仔细看,更不需去仔细听,他对大周当前形势一目了然。 中年儒士依旧没有开口,而是抬手从棋盘上轻轻扫过。 下一刻,盘上黑白二子立即排列整齐。 黑白对峙,泾渭分明。 陈悬静则换了个坐姿,好让自己舒服些,他似在自我宽慰,喃喃自语道:“我老了,也管不动了,其实内心无非是更偏向于不想管,这几年由着元佶胡作非为,本想着他是个聪明孩子,时间一过自然就会想的通透,而我也只当是他还在和我怄气。” 花甲老人的语气非常平静,就像是在唠家常,更像是在诉苦。 “他弄的那个黑虎帮,欺行霸市无恶不作,甚至还暗地里做起贩卖私盐的勾当,而我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 “这小子倒好,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见我不吭声,也不知收敛。有时候我真想像他小时候一样,把他抓过来,摁在凳子上狠狠地照他屁股上抽两下。” 陈悬静目露追忆,自顾自的絮叨着,完全不在意一旁的虞子笙以及李凤言。 虞子笙两鬓霜白,一脸和蔼,听到这里有些忍俊不禁。 老人则转过头望着虞子笙接着说道:“师哥,有时候我就在猜,是不是他早就想明白了,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张口。” 陈悬静说话的同时神色逐渐感慨,同时又露出几分无奈,这位年过半百的大周皇帝,不经意张开开手掌,怔怔的盯着掌心。 那枚晶莹剔透珠圆玉润的黑色棋子,正静静地躺在掌心位置,一动不动。 是棋子? 还是弃子! 亦或者是,“弃子?” 总之,一念,云泥之别转瞬即逝! 虞子笙依旧默不作声,他三缄其口却又心知肚明。 陈悬静的表情则逐渐变得呆滞,最终他望着斋门方向感慨道:“能多活这些年,多亏恩师庇佑,我能感觉到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眼下我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老人说到此处,话音戛然而止,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刻,虞子笙终于开口。 他声音温和,如阳春三月里的微风,目中透着几丝疼惜,“元佶那孩子还是不错的,有时间可以带来让我看看。” 陈悬静闻言终于有所动容,这个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周皇帝一甩方才阴霾脸色,变的豁达通透,脸上也有了一丝笑容,随后他却又莫名岔开话题,“那个孩子也不错,我也是真心喜欢。” 此番言语卯不对榫,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但李凤言和虞子笙却很明白他说的是谁。 “师哥,你对这孩子有着怎么样的评价?”陈悬静望着中年儒士,眼底的最深处藏匿着一缕令人无法轻易察觉的希冀。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虞子笙曾通过截取时光长河,查看过宁念的过往,他说出此番话语之时,显得很是郑重。 陈悬静没想到大师兄对那孩子居然有这么高的评价,原本有点悬着的心,这次彻彻底底的踏实下来,“先不管那次是巧合还是必然,今天就算是对他入司前的一次历练,我看不那么远,但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相信小师弟的眼光,更相信师哥的眼光!” “到底是块敲门砖还金镶玉,全凭他自己造化了。” 书斋内十分安逸。 李凤言躺在地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故意装睡。 虞子笙则静静坐在那里细心聆听,只有陈悬静一人喋喋不休。 片刻后,老人也终于有所察觉,他朝着虞子笙尴尬一笑,接着深吸口气,整个人突然变得精神抖擞,然后朝斋门位置看了一眼。 “什么事?” 须臾间,一位老奴迈着急促的小碎步来到矮榻之前,不由分说缓缓跪下,“回圣上,镇妖司小旗官韩诩正在附近值差,得知您微服出宫,特地前来暗中保护。” 陈悬静则摆摆手示意老奴起身,随后吩咐道:“让他过来吧。” 老奴领命,躬身垂首倒步而去,只是片刻便将韩诩领到老人身前。 “臣镇妖司南指挥使麾下旗官韩诩,拜见圣上!” 推金山,倒玉柱! 话音未落,铁铮铮的中年汉子已单膝跪地,不敢有丝毫不敬。 “起来吧,今日没那么大的规矩。”陈悬静看向韩诩的眼神尽是赞赏。 其实以韩诩的身份,若无陈悬静召见,他可从未距对方如此之近过,就更别提聆听圣训亲身报禀了,所以今日韩诩还是头次听到圣上之言,他内心颇感诧异,明明眼前老人话语清晰,语气连贯,可自己听在耳中,不知为何总有种一字一顿的感觉,好在韩诩深知礼数,不敢有丝毫造次,连忙叩谢起身,随后规规矩矩的站在了老奴身后位置。 陈悬静则缓缓支起左肘,轻揉前关二穴。 “我有几日没去镇妖司了,这几天司内有什么消息?”陈悬静话中有话,意思再明显不过。 韩诩不傻,千百年来大周与那些山上仙人的关系如履薄冰,这一点可以说世人皆知,自己若随意回答定会引起老人不满,所以他思忖片刻后,这才恭敬回道:“回圣上,昨日南境传回一条消息,前些时日那耄耋老僧的小弟子曾在诛仙镇逗留片刻,随后离开了大周,想必是回小须弥山了。” 陈悬静微抬眼皮,没有说话,很不以为意。 韩诩只得再次补充:“在此之前,这家书斋内的徐姑娘曾多次与那师徒二人产生摩擦,臣深知圣上与南湖书院关系密切,所以……” 这次中年汉子话未说完就被老人挥手打断。 “远的先不提了,说说眼前吧。” 陈悬静看似无心,轻飘飘扔出一个话头。 但韩诩内心却一紧,他很清楚圣上接下来要讲什么。 果然,陈悬静再次开口,“昨日闹出的动静不小,你当时应该是在场的。” 韩诩不敢隐瞒,好在他面圣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说辞,本想解释一番,但他还是小瞧了眼前这位老人。 因为陈悬静根本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你是不是想说,那老僧是二皇子的座上宾,他的来头极大,身后势力滔天,若处理不好,很容易就会挑起我大周和小须弥山的纷争,对不对?” 韩诩闻言一时间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回复。 老人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似乎没有怪罪韩诩的意思,他淡淡开口,“记住以后再碰上这种事,只要打得过,就去他娘地,管他什么势力不势力,先抽他两个嘴巴子再说,记住了?” 中年汉子骤然愣在当场,如同痴傻了一般。 “记住了没?” 陈悬静见韩诩愣在原地没有反应,立马冷起脸,显得有些不悦。 韩诩猛然回神赶紧应是,随后他见老人脸色渐渐转暖,又再次会禀道:“圣上,臣还有一事。” 老人抬抬眼皮,“什么事?” “今日一早,知家来人了。”韩诩不敢耽搁,立马回复。 没想到的是,这番话瞬间勾起了陈悬静的兴致。 “哦,老的还是小的?” 韩诩这次回答的更直接,更言简意赅:“是知老。” 闻言,老人嘿嘿一笑,就像只闻到腥味的老狐狸,心中已经有了伎俩。 他长长的舒了口气,“是该让这老家伙活动活动了,眼下山雨欲来,他还窝在家中,朕早就想把他揪出来了。” “等赌坊事了,告诉知胜一声,朕也好多年没见他了,让他过来陪朕坐坐。” 此刻的陈悬静明显心情大好,叮嘱韩诩的同时,脸上已笑逐颜开…… 第87章 冰解的破(五) 初冬的日头正暖,好似少年脸上的笑颜。 “是知姐姐找我有事?” 宁念的声音很清朗,很干净,宛若一株春泥里破土而出而后茁壮成长的嫩芽,令人不忍将其摧残。 瞎眼老叟心头微起荡漾,生出一丝异样心绪。 知胜好似很了解宁念的身世一般,他似早已知晓眼前少年出身寒微凄苦,只不过怎么也令他想不通的是,就这样一个卑微如草芥的少年,他是怎么做到面对自己时能表现得如此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这份沉静稳重的心性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属实难得。 “是老夫想见你。” 瞎眼老叟秉性耿直,不喜好拐弯抹角。 自二人方才见面开始,老人谈吐便是直来直往,这很符武人心性,当然他言语虽多却并不令人感到啰嗦、繁杂。 “丫头被困在云游境有一段时间了。” 老叟微微侧头的同时语气一顿,随后接着说道:“她虽是一介女儿身,在武道一途天生便是有了短缺,但这孩子悟性极高,比起我家道儿可以说不遑多让。” “这孩子性子随我,打小就要强,明里暗里总喜欢和道儿较劲儿,所以啊,谁的话她也听不进去。” 泰祥街人流涌动,赌坊门前佛家信徒虔诚跪拜,二人立于门前很是扎眼,赌坊内的打手小厮早已发现这二人身影。 这些人虽说不认识知胜,但他们认识宁念,更何况昨日里逃出来的那位兄弟,已经将当时细节一五一十告诉了众人,他们明白眼前这个少年已经不能用瘟神来形容了,他更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妥妥的一尊杀神! 所以这些打手并未敢上前招惹二人,只能悄悄躲在门后盯梢,稍有异动便是严阵以待。 宁念面对老人的絮叨并未插嘴,内心也没生出丝毫的不耐,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地,认真地细心聆听,少年那明亮的双眼散发着柔软的目光,宛若一潭秋水,生不出丝毫波澜却又令人感到无比舒适。 知胜的言语很随意,就好似唠家常。 当然宁念不知道的是,知胜已经许久未像今日这般说过这么多话了。 须臾间,少年正听的认真,老人的话音却戛然而止,接下来他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那动作很流畅很自然,他就如同明目之人般,透过熙熙攘攘的人潮,看向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弄。 宁念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但他并未过多的去揣测老人是否在装瞎,只是关心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老人回首,表情淡然。 “久不出世,今日突然出现在长安城内,自然会引起些许人的注意。” 于是少年追问一句,“和您有仇怨吗?” 明善恶,知对错。 此等,悼耄有罪,不加刑焉。 更何况眼前老人双目尽失。 这熙熙攘攘的泰祥街,摩肩接踵。 那人若真是来寻仇,必定会殃及池鱼。 所以两相比较下来,宁念是绝对不会视而不见,纵容对方为所欲为的。 少年本是出于好心,谁知老人听在耳中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哈哈一笑,笑声中尽显豪气。 “老夫早些年的确受了些挫,武道境界有所跌落,可再怎么说我也曾站在那山尖上看过几眼,所以老夫是不会有仇家的,至少在大周是这样。” 宁念细细咂摸老人这番言语,最后不确定的说道:“也就是说哪怕真的有仇怨,他们也会暂时放下心中恨意来恭维您?” 老人满意的点点头,“对喽,至少在大周,他们只想多老夫这样一个故友,绝不想有老夫这样一个仇人的。” 知胜说话的同时,内心再次有所转变,他终于开始正视起对方,似乎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少年真的有点与众不同。 不过老人并未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他将话头扯了回去,“前几日丫头突然回家,老夫一眼便看出她体内异样,武道桎梏有了松动,境界枷锁也开始脱落腐化。” “以我对丫头的了解,老夫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她在外游历的这段时间碰上了大机缘,或者是外面来了高人。” “没成想,细问之下,她竟说是从一个连武夫都算不上的,小小的三品武子身上受到了启发。” “丫头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她从来不会对我说谎,也没必要说谎,所以老夫很诧异,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懵懂少年对老人口中提到的境界以及桎梏枷锁,显得非常蒙昧。 他的脑海中只闪过一道水绿身影,是那个初冬时节仍身着一袭水绿长裙,倔强却又总爱把双眸笑成一道月牙的妙龄女子。 宁念面视老人目光清澈干净,沉静又淡然。 随后他木讷的摇摇头,想要解释。 可老人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道儿出周,家里终究是有点外强中干,现在后继有人,所以我知家欠你一个人情。” 这下宁念更加沉默,因为知道拗不过对方,索性不再强自辩解,当然他也没有沾沾自喜,更没因其中利弊而陷入到天人交战当中,相反的是在少年心湖的最深处,淹没的是一缕不快。 说到底,他很不想要这份强塞而来的人情。 世人常说无功不受禄。 可少年心性淳朴,即便有功亦不愿受禄,他总觉得帮了便是帮了,若非要在这上面加上点东西,那便是脱离了他的初衷与本心,那样的帮助已经变了味道。 可说回来,宁念并非自诩清高,有些时候他更不会排斥或反感这类变了味道的事物,只是不喜欢其强加在自己身上罢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是他娘在世前告诉他的。 他记得很清楚,很瓷实。 就像一颗种子,在他的内心一片不起眼的小小土壤里,慢慢的生根,发芽,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任谁也不能撼动丝毫,滋养它的雨露养分,便是少年对至亲的那缕思念。 最后宁念既没认同也没反对,反而好奇的笑着问了一句,“听您口音不像京城人士,这几条街这么偏僻,您怎么就能确定碰上我?” 少年这句话好似没说,可知胜回答的很认真,他先是将眼皮下耷合成一道老皱缝隙,直至将那对灰白眼球完全遮去,“若老夫愿意,莫说是长安城,就是整个大周,我想找个人都易如反掌。” “至于为何不去直接找你,其实并非诚心试探,只因丫头告诉我你是这几条街的巡街差役,不用我刻意去寻你,就凭老夫这般凄惨模样,只需往街头一站,你自己就会送上门来,老夫一把老骨头,能少走几步路自然是求之不得喽。” 宁念闻言不自觉摸摸后脑勺,稍显尴尬。 他就像在抿心自问,不确定的随口说道:“我就那么爱管闲事?” 知胜听闻少年言语后,有点刻薄的回了一句:“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老夫只能说你小子傻的有点过头。” 面对老人的指责,宁念并未动怒,相反他内心越发清明。 人生际遇不同,遭遇更是天差地别,走的路,过得桥自然也就千奇百怪,大小不一。 少年只知道一点,遇到和自己想法不同的人或事,没必要自己怎么样就一定要求别人也要怎么样,那叫不讲理,所以自己要改变的并非他人他物,而是自己。 当然,大多时候少年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就好比这黑虎帮,趋吉避凶固然是好,可明知是错还要一错再错,那便与少年的秉性背道而驰,他不会容忍,更不会去迁让。 所以,宁念看向赌坊的双眼越发明亮、清澈,就仿佛能洗涤掉世间一切污秽,他舔了下微微有点干裂的嘴唇,不再有丝毫犹豫。 知胜于宁念接触时间不长,可他似乎已经在这极短的时间内了解了对方,双手拄着漆黑拐杖,淡淡说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想好后果了吗?” “没想过,也不用想。”这次宁念回答的非常干脆,非常果断。 知胜却像是自问自答一般,接着说道:“临来之前,我曾去街头小客栈坐了会,那的老掌柜与我是旧相识了,因为聊起了你,所以难免会提到黑虎帮。” 老人话中有话,少年已悟弦外之音。 先不说那小客栈的掌柜为何能结识到知胜这般的人物,似乎那老掌柜对黑虎帮非常熟悉。 宁念好似来了兴致,“您了解这家赌坊?” “黑虎帮暗地里做的那些勾当,像什么贩卖私盐,把持漕运等等吧,赚来的那些银钱几乎都要通过赌坊或青楼流转一遍,这样就算犯了周律,但也无从查起,所以说,掀了这家赌坊就等于断了那人臂膀,后果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巡街衙役能承受的。” 老人站在赌坊门前,前后左右尽是游观百姓,可他旁若无人地将话说的如此直白,就好像别人听不到一般。 街头百姓有心之人自然是能听到知胜所言,至于他们怎么想没人知晓,少年却是眉头一皱,几乎脱口而出,“若果真如此,只需贩卖私盐这一条,这些人都是死罪。” “对喽!你小子还不算傻,这下应该就能明白了。”,知胜乐呵呵回了一句,明显是在提醒对方。 宁念却愣在了原地,表情看上去很怪异,很认真,他是真的没明白老人这句话的含义。 “我应该明白什么?” 知胜闻言脸色一僵,大感意外。 片刻后,他察觉少年并非调侃自己,于是清了清嗓子缓声说道:“雷老虎背后的那座靠山可不是一般的高。” 这次少年终于明白老人言语中的含义,他微微低头看向脚尖,脚上那双单薄老旧的布鞋显得异常卑微、寒酸。 “有多高?”宁念望着脚尖,面色平静,语气淡然。 知胜就像是能看见,微微转身一指皇城方向,“看到那宝盖了吗?” 少年抬头随后又轻轻点头,“那是皇城未央宫。” 老人同样点点头,“那座靠山比这未央宫稍微矮点,不过也有几层楼那么高了。” 宁念突然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盏茶又或是半柱香后,他突然开口,所说言语几乎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接将这位活了几百岁,见惯世间风浪的曾经大周第一武夫震的瞠目结舌。 确切的说是,这一番言语就如同一柄开天巨锤,将老人彻底敲醒,心湖泛起滔天骇浪,久久不能平静,不能释怀! “我年幼时总喜欢上街听人说书,传闻您年轻时为了练拳,曾徒手将一座高山夷为平地。” “我想知道。” “那时的您是否畏惧那座山的高,是否沮丧过那座山的重?” “漂亮!” 五问书斋内,熟睡中的李凤言如癔症般高呼一句。 虞子笙与陈悬静望着精致棋盘,随后两人相视一笑,一唱一和间又几乎是异口同声。 “不忘初心。” “方得始终。” 随后,陈悬静,这位大周的老皇帝此刻就像是奸计还未得逞,可对方已落入圈套当中的老狐狸,他眉开眼笑,对棋盘上所展现的少年幻像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 赌坊门前。 瞎眼老叟如遭雷击。 五十年过去了,自打那场大战过后,知胜身在家中几乎每时每刻都活在算计当中,那凡尘俗世就像是一粒粒毫不起眼的尘埃,一点点掉落,一点点堆积,最后在知胜的心田之上筑起一道厚重巍峨的高山。 原本那颗质朴无瑕的武道之心在尘世污秽的渲染下,早已变得污秽不堪。 五十年过去了。 何曾有人注意过? 又何曾有人为其清扫过? 曾经那个站在山巅之上,一言不合便是一拳打杀,哪怕面对山上仙人亦是如此的知胜又何曾甘心过,但他始终找不到自我救赎,自我突破的那一丝契机,可少年的话就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将老人整个身心都洗刷干净,他那早已干裂枯竭的心田在这一刻如久旱逢甘霖,当年在南川靖难之役遭受重创后武道境界跌落,体内原本已山河破碎的武道气象在此刻同样呈现复苏之势,如枯木逢春,直至欣欣向荣! 老人体内气血渐渐翻滚、沸腾! 原本灰白的双目竟射出两道异样光芒,与之相应的老人身上衣衫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头顶之上天地异象逐渐显现。 可知胜愣是咬着牙将这一缕气机给镇压了下去。 天地也逐渐恢复平静。 这一瞬间的转变时间极短,却又似经历了千百年。 老人内心震撼的同时,直直的盯着身前少年,尽管他双目尽失,根本就看不到对方。 大周第一武夫,知胜! 武道境界高深醇厚,若是放在平时或他人身上,莫说三言两语,就是将天下的道理讲尽,也不可能被轻易点化。 但眼前的少年就愣是凭借自身处境做到了,而且他是那么的平平无奇,那么的身份低微。 可这世间事就是这么的巧合,少年那一席发自内心却再直白不过的言语,却成了老人找回初心的契机,就像虞子笙和陈悬静说的。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最后知胜微微咬牙,轻轻说道:“今日之后,我知家欠你两个人情!” 第88章 冰解的破(六) 宁念没再理会知胜,转身迈步走进赌坊当中。 哪曾想知胜一同走了进来。 赌坊内众打手一时没了分寸,根本不敢上前阻拦,更有甚者一抹身隐去身影藏在了众赌徒当中。 二人刚进赌坊就感觉热浪扑面,与外面严寒天地形成鲜明对比。 少年双耳瞬间被嘈杂叫嚷灌满,内心多少有些不适,可他也知道赌坊是什么地方,索性强忍心头躁意,停下脚步侧头看向知胜,不由微微叹息,“老先生对押宝也有兴趣?” 宁念言语还算含蓄,知胜哪能不清楚对方心中所想,直言不讳道:“知家不习惯欠人情,今天便先还你一个。” 少年一言不发认真的看着老人。 老人置之不理,继续自言自语,“这人情认不认是你的事,但还不还却是我的事,不然日后丫头必定武道之心蒙尘,我这也算未雨绸缪,所以你莫再矫情。” 知胜此时的言语已经有些严肃,其中缘由也已说透,由不得宁念反驳,随后老人接着说道:“虽不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不过老夫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既然要做那便做绝,黏皮带骨终究是后患无穷!” 宁念会意一笑多谢老人提点,接着他双目之中流露出几丝追忆,缓缓说道:“记得去年刚到小驿馆接差,吴爷爷就曾叮嘱过我,在这当差尽量不要意气用事,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没必要每件事都斤斤计较。” 知胜听闻此言颇感认同,谁人不曾年少轻狂,相比起眼前少年,年轻时的知胜更胜一筹,但当他经历过一番风雨之后,终究是磨去棱角多了几分圆滑。 “不过吴爷还说了,若有些事既躲不过又打不过,那不妨动动脑筋,用江湖上的手段去解决,昨夜我想了很久,所以这次我打算换种方法试试。”宁念话落,回头看了一眼坊内情形,意有所指。 老人双目灰白,摇摇头很不看好对方,“你想怎么做我大概能猜出一二,不过今日若无老夫坐镇,你恐怕终究还是白费功夫。” 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少年微微一怔,细细咂摸老人话中含义,随后开口:“毕竟是长安城内第一帮,背后又有贵人扶持,若真就那么两张底牌也确实寒酸了点。” 知胜闻言对宁念再次刮目相看,他善意的提醒一句,“这次的帮手,虽在上五品中不入流,可对付你一个小小的三品武子,足可碾压。” 老人此番言语本以为会使对方心湖产生一番涟漪,哪曾想少年心境四平八稳,脸上也未露出丝毫惧意,反而显得越发洒脱自然。 知胜有些不自在,明明自己一把岁数又曾是一代巅峰武道大家,可今日自他遇到少年道现在,言语上始终未讨到半点好处,于是语气中不由露出几丝威吓,“即便老夫愿暗中帮衬你,可我也实话告诉你,老夫不会过多干预,不然落下个以大欺小的话柄,传出去后岂不被我那些老友笑掉大牙,所以一会还是要看你自己。” 少年一脸认真,郑重且发自肺腑,“我也实话告诉您,直到此时此刻,我都未曾想过要将您牵扯到这件事情当中。” 老人知道对方并非客套,感觉自己多少有点自讨没趣,只好自嘲般打趣一句,“现在赶我走也来得及。” 宁念微微一笑就像只偷腥得逞的小狐狸,好在他言语上没有过多出格,反而开诚相见,“兴许我的性子怪了点,但我并不迂腐,更不傻,有时候该借的势还是要有的,更何况像今日这般,我想此刻就算我把刀架在您老的脖子上,我想您也不会轻易走的,毕竟还人情也是要讲究机遇不是。” 知胜反被少年将了一军顿时哑口,不过似他这等人物心境坚韧豁达,意志似金石刚硬,绝不会因只言片语而莫名恼火不快,索性不再理会对方转身朝一处赌桌走去。 此刻,赌坊后院。 依旧是那间隐晦不起眼的小密室。 雷老虎坐在下首位置,今日的他一身墨绿绸缎棉儒衫,显得非常儒雅,外显三分华贵,内敛七分沉稳,掌中平端一碗参茶,不苟言笑。 首座上,两个衣着朴素的中年汉子大马金刀坐的四平八稳。 二人其貌不扬,粗略一看,气势却稳稳压过雷老虎一头。 这二人便是端王一早派来帮衬雷老虎的帮手,只不过雷老虎虽说也时常出入王府,但对眼前二人他却是素未蒙面,根本就不认识。 屋内气氛稍显尴尬,双方既不知根又不知底。 雷老虎表情自然内心异常谨慎,言辞点到即止,藏头不露尾非常隐晦,除非二人刻意问及,否则他绝不多说半字。 好在不知是端王授意,还是二人故作矜持,他二人今日一早来到赌坊后并未对坊内事宜过多指手画脚,仅仅是检视一番昨日被损之处后,便在雷老虎的引领下来到了密室当中。 时间渐逝,参茶已是茶凉气散。 雷老虎缓缓放下茶盏,捻动起指上的玉扳指。 方才一番交谈,双方或多或少还有些嫌隙,雷老虎身为一帮之主自然不愿看到对方反客为主,他欲步入正题,刚要开口,密室房门突然被敲响,一瞬间便被扰乱了心头思绪。 原本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儒雅汉子眉头一蹙,略显不快。 但他也非常清楚,若无棘手之事,外面那些手下是万万不敢在这时前来打扰自己,于是雷老虎朝上首二人露出一个歉意表情,随后轻声朝门外问道:“什么事?” 门外打手声音当中带有几丝慌乱,听闻屋内问话,赶忙硬着头皮恭敬回道:“大爷,姓宁的那小子又来了,而且这次他还带来一个瞎眼老头。” “瞎眼老头?” 雷老虎眼睑下耷,目中射出两道寒光,同时一缕困惑爬上面庞。 这些时日他可谓与宁念打了不少交道。 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原本这个命如草芥的泥腿子,最近就像转了运一样,不是结识上世外高人,就是攀上镇妖司这根高枝,现在又冒出个不知根底的瞎眼老头,雷老虎顿感头大,暗中直嘬牙花。 可雷老虎毕竟见惯世间风浪,只是一瞬便恢复自然,不动声色的看向上首二人。 二人会意,其中一人开口,“雷帮主不必困扰,关于帮内近些时日的遭遇,我兄弟二人大概也有了一些了解。” “那姓宁的小子不足为惧,至于这瞎眼老头,长安城内五品以上的武夫都已登记在册,我兄弟二人也大多认识,从未听说哪位武道大家患有眼疾,此人想必是不知从哪个旮旯冒出来的乡野村夫罢了,虚张声势不足为惧。” 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二人本事怎样,雷老虎并不知晓,但那人将话说的如此之满,使得儒雅汉子内心有点担忧,只是这二人毕竟是王爷派来帮衬自己的助手,初次见面他也不想将话说的太过僵硬。 “二位有所不知,兴许是否极泰来,姓宁的那小子最近总能结识到一些世外高人,雷某贱命一条自然无惧,怕就怕那瞎眼老头同样如此,我等若一时冲动得罪了此人,岂不是暗中给王爷树立了一位强敌,所以还是谨慎些好。” 雷老虎此番言语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上首二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他二人虽未说话,但脸上表情依旧轻松如常。 雷老虎见状不再客套,起身朝二人微微揖礼直截了当道:“看来今日要叨扰二位仁兄了。” 上首二人同样起身,客气回礼,方才开口之人更是出言安慰,“雷帮主稍安勿躁,今日便帮你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那人本是一句发自肺腑的宽慰之语,谁知雷老虎眉宇间不易察觉的闪过一丝忧虑。 他故作放低姿态,略感忧虑道:“这位仁兄,实不相瞒宁家那小子之前乃是京兆府的巡街差役,一家三代都是在册的皇差,一会还请二位稍安勿躁,毕竟若在这赌坊内动手,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到此处,雷老虎生怕二人心生嫌隙,赶忙再次开口解释,“二位莫要误会,常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毕竟当下庙堂之内形势波谲云诡,此事若被有心之人知晓,恐怕会对王爷不利。” 很明显,那二人与雷老虎性子截然相反。 雷老虎本意以稳妥谨慎为主,奈何他的这些话一而再,再而三连挫上首二人锐气,方才开口之人突然冷笑两声,随之言语也显得霸道了几分。 “哼,依我看雷帮主大可不必如此畏首畏尾,先不提那瞎眼老头,单说姓宁那小子,我兄弟二人手段虽比不上那些神鬼莫测的山上仙人,可对付一个小小的三品武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对方信誓旦旦,雷老虎表情终于有些不自然。 开口之人见状,同样察觉自己语气有些不妥,为缓和气氛,他笑了笑说道:“雷帮主放心,今日且让你瞧一瞧我兄弟二人的手段。” 话落,上首二人不再多言,起身夺门而出。 雷老虎不敢大意,紧随其后一同走向前堂。 第89章 冰解的破(七)肉中刺 大周南端龙脉,也就是周人口中的南川,颇为奇异。 此山川东西连横将整个大周贯穿,南北更是阔达数百里,就像是一道夺天地之造化却又浑然天成的巨大城墙,将整个大周与世隔绝。 南川境内奇峰异岭无数,更有一座主峰高逾数千丈,直上云霄,宛若一尊金甲神人,矗立在天地之间,镇守南境,看守南门。 故此,整个大周地脉南高北低,而这一奇特的舆地现象,同时也造就了大周境内第一江河,苍梧! 苍梧江自南向北一穿而过,其源头可知,但江尾最终流向寻常百姓并不知晓,只知其一路向北,越过了长安,越过了北境草原,传闻中苍梧最终的归宿便是汇入到大周最北端的虚无海内。 这条不知尽头的大周第一江河所过之处,形成了大大小小支脉河流,养活了大周境内的万万生灵草木。 此刻日头正暖,遥望天际,目尽处碧空如洗,鸿雁南飞。 天穹上偶尔传来一两声雁鸣,显得无比孤寂,凄凉伶仃。 这时节还在奋力南迁的鸿鹄,要么老迈,要么便是形单影只! 苍梧所过,距长安城两千里之遥,此处生有一支分流,名洪江,只因此地地势原因,与苍梧主江不同的是,此江水势异常迅猛凶险。 原本大周舆地南高北低,再加上洪江分流向东恰巧从一山间穿过,千百年的时光下,滔滔江水已将此山一分为二,使得整个山尖状如牛头,一对犄角将无尽苍穹高高顶起。 雄壮磅礴的滔滔江水飞流直下,化作一道壮丽瀑布,这百丈来高的洪水匹练狠狠砸在地面上,发出阵阵轰鸣,闷雷滚滚。 顺着洪江一路向东,距离百丈瀑布六七里外有一幅域宽广的缓滩,此地水声渐小,水势虽急却不再那么凶险。 缓滩上建有一座六层景楼,高十八丈,名为听潮阁,常人登上顶楼,透过楼阁小窗朝外眺望视野无比宽阔,江边景色尽收眼底一览无余,甚至能清晰看到远处那道壮丽瀑布。 今日,听潮阁下异常热闹。 一群衣着统一的家丁将听潮阁围的水泄不通,寻常百姓莫说登楼望景,就是靠近半分都不得愿,远远便被那群家丁恶奴呵止,驱散此地。 听潮阁内相对还算静谧,楼阁之间只有一道悠扬琴声飘飘摇摇上下回旋,令人闻之心情异常舒畅。 “咻……咻咻……咻……” 六楼之上突然传来一阵清脆嘹亮的蛐蛐叫声,瞬间便将整间楼阁填满。 刹那间楼阁内安逸悠然的氛围被打破,悠扬琴声也戛然而止,不敢与其争锋,生怕搅扰到那只贵宠,惹得其主人心生不快。 循声而上,听潮阁六楼之内,一道山水屏风将门后视野遮挡的严严实实。 转过屏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位身姿婀娜,眉清目秀的婢女丫鬟。 二人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谨小慎微,规规矩矩的站在一张茶桌之后。 茶桌上正坐有两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透过阁间小窗遥视江面,怔怔出神。 洪江水势迅猛,波涛汹涌,无尽江水洪流滚滚而动。 然而令人惊愕的是,江面上不知何时搭起了数条婴儿小腿粗细,长达十数丈重逾千钧的铁链,且每条铁链上都站有一位身形魁梧体格健硕的精壮汉子,这些人双目死死盯着江面,手中皆拿一根不知名的特制鱼竿,一动不动,仿若一尊尊庙宇内的泥塑神像。 铁索横江,无风自动! 常人看去,摇摇晃晃令人心惊肉跳,神晕眼眩。 当楼阁内蛐蛐叫声终于停止,悠扬琴声这才再次缓缓响起。 茶桌上其中一人似是看的倦了,收回视线缓缓开口,“今年最后一趟货早在月前就已经跑完,本想着今年终于能清静清静,可还是被你急匆匆叫了过来。” 与开口之人同坐的中年男子面相英隽,虽上了年纪,可怎么看岁月都不曾在他脸上留下半点侵蚀。 他并未搭茬,只是轻轻捻动起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这只扳指几乎与雷老虎手上戴的那只一模一样,而且先前开口之人的右手之上同样戴着一只。 “唉!” 先前开口之人见对方不理会自己,重重的叹了口气,随后再次开口,“老三时常唠叨,没事少往京城跑,我知道你心气高,可咱们都是插过香的自家兄弟,谁守在王爷身边不都一样?” “更何况山高皇帝远,咱们守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不是挺好,在这岭北地界,除了那张家,剩下的地方还不是咱萧、陶两家说了算,更何况咱们背后还有王爷这么一座靠山,我真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话到此处,英隽男子脸上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同时闪过一丝不甘,不加任何掩饰,就这么直白的展露在对方眼前。 “岭北地界虽大,可那不是还有一个张家在呢,说来说去终究还不过是一撮穷乡僻壤罢了,若是比作两个人,这岭北怕是给长安提鞋都不配!”英隽男子言语桀骜,看都不看对方一眼,显得毫无礼数。 先前开口之人也并不生气,见对方一直将注意力放在江面之上,只好顺其心意道:“说实话,你别怪我这当哥哥的多嘴,我总觉得就凭一则子虚乌有的传闻就如此大动干戈,这多少有些不明智。” 英隽男子眉头一拧,显然已经有些恼火,他终于舍得收回视线,定定的看着对方,“似那等神仙人物,诓骗戏谑你我凡夫俗子意义何在?” “更何况那位上师可是王爷府里的座上宾,你觉得他说的话会是假的吗?” 英隽男子此刻言语已经有些犀利,颇不耐烦的质问对方一句。 先前开口之人依旧神色如常,并不恼火。 他只是眉头一拧,认真分析起当前形势。 “南川十年大旱滴雨未下,就连苍梧江水势都弱了近半,更何况是这偏支。” “那得了势的孽障化蛟走水,咱不是没听说过,但这鱼跃龙门我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捕风捉影,况且还是三百年一次,怎么可能就会被咱们撞上,依我看此事较悬,到最后无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英隽男子闻言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大哥你有时候就是这一点不好,什么都不信,什么都质疑,就拿我怀中这只金甲蟋蟀来说,我若不试一试,不费劲心思的去寻它、捉它,你我又怎会知晓天地间居然还真会有这种精灵玩意。” “回过头来咱们再说这条鱼,上师已经说过,此鱼非凡品,天生地长每三百年才会出现一条,这鱼自出生后所过之处江水下自生地火锻尾,随后在这龙门位置任天雷淬身,壬水炼魂,接着便是顺着那道天流冲跃上龙门,得道成势化身为蛟。” “这等非凡圣物,莫说是一则传闻,就算流传下来半个字,都值得你我倾尽家财!” 英隽男子开口便停不下来,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同时脸上神色几近癫狂,“若真能捉到它,那就是一场大造化,泼天的富贵!” “到时候只要咱们将其进献给王爷,那王爷必能篡一国气运加身,荣登大宝成为大周共主,到那时候咱们还用为了这些黄白之物整日提心吊胆?” “怕是封侯拜相都不为过!” “二弟!”,先前开口之人越听越心惊,骤然开口呵止对方。 茶桌后的两个丫鬟此时亦是全身抖如筛糠,脚下一软坐在地上。 两个中年男子看都不看那两个丫鬟一眼,其中英隽男子一脸不服,“来时路上你也看到了官船上悬挂的皇榜锦绫,今年镇妖司要在寻常司府衙门挑人,而且但凡有江湖异士前往南川镇杀妖邪,最终都将有机会进入到镇妖司,我就不信大哥你没动心。” 先前开口之人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干什么?!那镇妖司岂是你我所能触及的,莫说你我手上无人,就算有人你又凭什么?难不成就凭你手下这些虾兵蟹将?你是不是疯了!” 英隽男子突然狂妄大笑起来,随后伸手一指窗外江面,“看见那人没有?” 先前开口之人顺着英隽男子手指方向赫然看到一个赤膊袒胸的精壮男子,随后默默点头,“倒是眼生,新收的?” 英隽男子摇摇头,脸上却升起一丝自信神色,“年初时上阳郡来了一群逃荒难民,这人当时身受重伤被几个难民轮番背到那里,我当时很好奇,你我可都曾见过南川惨状,可以说易子而食并不夸张,所以我就多留意了一下。” “没成想这小子居然是个练家子,而且境界不低,居然有武道七品的实力,那伙难民说他们世代生活在南川境内,闹了灾荒这才走出南川,一路上都是此人庇佑着他们,嘿嘿嘿,没成想到头来让我捡了便宜,你说这不是天意又是如何?” 可先前开口之人依旧有些担忧:“此人武道七品,来到你的上阳郡时都已奄奄一息,就凭他的实力在南川境内都是苟延残喘,此事还需三思才好。” 英隽男子突然叹息一声,将目光再次落回江面之上,看似自言自语,实则话里话外夹枪带棒“大哥呀大哥,你跟我还藏着掖着,不怕实话告诉你,前几日你刚上船时我这家丁就已经提醒过我,你当日带来的那几个人武道境界可同样不低,你可别告诉我这次进京你什么都不做。” 先前开口之人闻言神色一凛,但他没有过多解释,看向江面的同时突然说道:“照你这么说,那条鱼该与苍梧江上游的那条孽障同宗同源,若这则传闻是真的,你就不怕那条孽障突然搅局?” 英隽男子见其岔开话题,只是轻蔑一笑,随后耐心解释道:“放心吧,上师已经给了我一条妙计,我只需在苍梧江上游扔下一十八座铁浮图,不敢说能永生永世困住那条孽障,但至少能困住它一时三刻,直到咱们安然离开。” “如此甚……”先前开口之人稍显心安,刚要夸赞对方,谁知一个好字还未说出口,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穹之上突然一暗,不知从哪飘来一片积云黑压压遮天蔽日,瞬间将方圆几十里完全盖住。 他立时瞠目结舌,有些不敢相信,“难不成那则传闻是真的?” 与此人惊愕不同的是,英隽男子猛然站起身形,神色癫狂,喃喃自语一句,“来了!” 第90章 冰解的破(八)赌! 昨日一战,赌坊前堂在浑厚佛光的照耀下早已变得千疮百孔。 雷老虎此人城府颇深,办事更显雷厉风行,愣是在一夜间派人给修缮完毕,大略看去,根本看不出一丝异样,找不出丁点破损之处。 由此可见,此人手段非同一般! 此时三人两前一后快步来到前堂。 方进堂内,三人无需细心打量,只一眼就在黑压压的赌徒当中寻到宁念二人。 毕竟赌坊内的这些赌徒无赖几乎常年游荡、混迹在附近几条街道,对于眼前少年他们再了解不过,况且不管是小道消息还是江湖传闻,宁念与黑虎帮嫌隙积怨颇深,所以当少年落座后,这些赌棍无赖几乎是立即起身离开了赌桌,生怕待会少年闹事引火烧身。 因此不需片刻,宽大的赌桌上就只剩下庄荷以及宁念、知胜三人。 赌桌南北摆放,庄荷自然是站在赌桌中央,手下便是庄家位置。 尽管他极力克制微微颤栗的身子,但苍白的脸色,颤抖的双手早已将自己出卖,此时的他就像双脚凭空踩在云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说起来这庄荷勉强也算的上半个江湖人,但归根结底始终是个普通人,面对如此一位鬼见愁,他哪有不害怕的道理,正当他双手捧着骰盅进退不得之时,耳旁忽然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寒暄。 “宁小哥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一瞬间,庄荷紧绷的身子立即一松,软塌塌差点坐在地上,好在他的双手一直没有离开桌面,勉强撑住了身形。 雷老虎率先略过王府二人,不疾不徐轻轻来到少年身后,笔挺而立。 宁念闻声并未回头,并且单单从这一句短短的寒暄中听出一丝猫腻,毕竟往日里少年与黑虎帮有何积怨,雷老虎见到他时总会客气的称呼一句“宁小差。” 今日雷老虎开口便是宁小哥,而且说的如此斩钉截铁,很明显对方已经知晓自己不再是京兆府的差役。 可见此人心思果然缜密,刚见面就暗中来个下马威,无论从言语或是语气,甚至所站方位都在暗中压迫少年,试图从气势上先震慑住对方。 宁念明知雷老虎就在身后,但他不加丝毫戒备,表情异常轻松,甚至还露出一个灿烂笑容,他也不回头,只是极为平淡的回了一句,“雷帮主声意兴隆。” 身后,雷老虎眉头微挑,如此平淡且简朴的回应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儒雅汉子也不恼火,不经意扫了眼少年身侧的瞎眼老叟,随后笑眯眯抚弄着手掌来到少年对坐,身子一矮缓缓坐了下去。 至于那王府二人,他们随意拉过一张长凳就坐在了少年身后位置,距离不足半丈,好比狸猫戏鼠,并不急于一时。 “不怕宁小哥笑话,早上一睁眼,我这左眼皮就跳个不停,我还说今日要有喜事,原来不知是哪阵香风把你宁小哥吹到了雷某这座小庙。” 儒雅汉子落座之后率先开口,“不过想想也是,毕竟你宁小哥没了差职,不是京兆府的人了,这好不容易轻松下来,到赌坊放松放松也实属正常。” 宁念平静的看着对坐的儒雅汉子,透过那清澈的目光,任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少年此刻内心很平静,异常的平静。 心如止水,静若安澜。 随后他忽然轻轻歪头,罕见的展露出一副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顽皮、任性。 “雷帮主好灵通的消息,那你也应该……” 骤然间,少年的话音戛然而止。 只因对坐的雷老虎好似谦逊,连连摆手,实为有意打断。 出奇的是,宁念明知对方心思,依旧是顺了他的心意。 与此同时,对坐的雷老虎竟不知不觉间竟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令人一头雾水。 但若有细心之人仔细观测,定能从儒雅汉子那老练市侩的眼神中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没错,那是一种赞赏,是打心底发出的喜爱。 奈何,二人一老一少,同时又站在了不同的道路上,雷老虎只能将心头刚刚泛起的那一点恻隐之心抹去,随后将身子轻轻往后一靠,周身气势内敛却仍旧给人一股霸道的感觉。 道不同,不相为谋! 见状,向来平和沉静的少年,少有露出一丝郑重神色。 “既然已断了生计,不知宁小哥日后有什么打算?”,儒雅汉子看似旁敲侧击,实则开门见山。 落魄少年更是斩钉截铁,“最近运气不错,今日这不就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宁念如此打趣对方,一时间周边氛围有些阴冷,而四周围观的赌徒聪明点的已经脚底抹油,偷偷溜走。 “宁小哥真会说笑。” 回应少年的先是一道冷笑,随后雷老虎一改往日儒雅,周身气势不再收敛,言语间也有了几分刻薄,甚至是戾气! “赌局撞大运!” “你不妨回头看看,这里的人有几个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雷某人也不揭你的短,可你也总得拿出那个本钱让我雷某看看不是!” 儒雅汉子咄咄逼人。 少年郎剑眉微耸,并立马察觉到对方心思,随后他的内心居然生出一丝嗤之以鼻的情绪,不咸不淡的回应道:“雷帮主不必恼火,俗话说风水轮流转,没准今年就到我家呢。” 雷老虎闻言,定定的看向少年,眼神多少有些麻木,“宁小哥有恃无恐,看来是又结识到大人物了。” “不知这位老先生是哪路来的财神爷,难不成您今日要为我这不成器的小兄弟兜底撑腰不成?” 直到此刻,雷老虎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他只言片语便将话头扯到老叟身上还不着痕迹,妄图以此打开话茬探寻老人底细来路。 知胜明显一怔,有些出乎意料。 奈何面对雷老虎的询问,老人根本就置若罔闻,就像没听到般毫无反应。 雷老虎终于有些尴尬,他知道自己再追问下去也是徒劳,只好将视线重新落回少年脸上,“你的脾气秉性,我了解。” “可我真的想不明白,你若位高权重也就罢了,偏偏你又出身寒微低贱。” “就为了那几个连草芥都算不上的贱民,你不知进退处处与我作对,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要做什么!” 一帮之主雷老虎平日总爱以儒雅谦和自居,然而今日这一连番质问下来,哪还有一丁点的风度,就是如此,他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相比于儒雅汉子的盛气凌人,宁念则一脸灿烂笑容,他甚至比那些常年浸淫赌坊的无赖还要轻松舒缓。 少年直视对方突然开口问道:“雷帮主要不要玩两局?” 第91章 冰解的破(九)静气 雷老虎原本盛怒之下喋喋不休。 此刻闻言他瞬间哑口,儒雅汉子以为自己听错先是一怔,随后立即猜透少年心思。 一瞬间,坊内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离的近些的赌客包括黑虎帮内的打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整间赌坊,落针可闻。 儒雅汉子表情阴鸷,目光死死的钉在少年稚嫩青涩的脸庞上,一言不发的同时内心思绪百感交集。 兴许是一盏茶的功夫,总之不是太长,但也不短。 雷老虎忽然嘴角上挑,嘲讽鄙夷爬满整张脸庞,这一刻他内心所有的情绪全部化为蔑视,不屑一顾! 这一抹情绪变化来的太过突然,也太过直接。 在场之人将此尽收眼底,奈何众人实在想不通其中缘由,更不清楚雷老虎心境到底发生了什么转变,只有那落魄少年以及瞎眼老叟不为所动,毕竟一个不用看,一个看了也是白看。 “好,好好好!” 儒雅汉子也不在意众人异样目光,一连说了四个好字,同时内心冷笑连连! 好你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我雷某人是该夸你初生牛犊,还是该骂你不知好歹! 你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众目睽睽下敢如此轻视与我,居然妄图用江湖人的手段伎俩来对付我,你怕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渐渐,一抹寒霜爬上雷老虎的脸庞,儒雅汉子怒极反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令人不寒而栗。 笑里藏刀,杀意尽显。 “君子好成人之美,难得宁小哥有此雅兴,雷某便陪你耍上一耍。” 话落,雷老虎阴恻恻看眼身旁庄荷。 庄荷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紧紧捧着骰盅的双手掌心已尽是汗水。 少年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异常平静,就好像眼前事完全与自己无关,整个人就像一个旁观者置身事外,然而他又的的确确是局中人。 明明身处囹圄却又静气心生。 正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静而后安,安而能虑,虑有所得,怕是不过如此! 皮肤稍显黝黑的少年郎,那对清亮透彻的瞳孔如初生新犊,令人百看不厌甚至越发喜欢,他静静地望着对坐的雷老虎,缓缓开口,“黑虎帮的名声不敢恭维,倒不是我对雷帮主不放心,怕就怕我赢得多了,你雷帮主到时肉疼不认账。” 雷老虎闻言表情不变,内心早已火冒三丈,气的他暗地里直嘬牙,恨不得立刻上前将那张笑脸撕烂,将其千刀万剐! “笑话!” “宁小哥放心大胆的玩便是,雷某既然开的起赌庄,这点小钱还是有的。” “更何况开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尤其是这赌庄,若没了规矩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到时莫说寻常百姓,恐怕就是江湖上的老少爷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雷某人淹死。” “不过……” 雷老虎语气越发冰冷生硬,讲到此处略微停顿,随后立即反唇相讥。 “不过咱们丑话也得说在前面,你宁小哥那点家底,雷某多少也有些了解。” “我也同样不是对宁小哥不放心,怕就怕你鹭鸶腿上劈精肉,年少气量小,到时输急了眼哭鼻子不说,万一恼羞之下胡搅蛮缠,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宁念无言。 他的性子向来便是如此,从不喜欢逞一时口舌之快。 遇人、遇事,他只管凭心,只管做! 纵是疾风骤雨,少年怡然无惧。 所以这一两句的调侃打趣,宁念怕是听,都不会往心里听,他仅仅是轻轻点头,随后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老旧钱袋。 雷老虎一直注视着少年举动,看到那只钱袋后,内心更加不屑到极点,只因这钱袋着实也太磕碜了点,就是由两块陈旧棉质的皂青素布缝纫而成。 袋肚干瘪,寒酸窘迫。 宁念也不在意雷老虎的目光,打开钱袋倒出其中三三两两的碎银铜板。 谁知这一举动,立即引得周围传来阵阵私语窃笑。 旁观赌徒终究是忍不住暗暗嘲讽起少年,就这点钱怕是两局不过就得输个底朝天! 更有甚者,拉过三俩狐朋狗友躲到角落里开始坐庄开赌,赌那桌上少年能挺过几局,真可谓狗改不了吃屎! 见到这一幕,雷老虎更是不知该笑还是该怒,他异常无奈的朝一旁打手吩咐一句,“去柜上取一百两银钱来。” 打手不敢耽搁,不消片刻就端来一百两银钱,放在了雷老虎的面前。 这时儒雅汉子再次开口调侃少年,“雷某原以为宁小哥是来撞运气,没成想你要空手套白狼,佩服,佩服!” 宁念不理对方阴阳怪气,他仔细观看一眼赌桌,随后语不惊人死不休,震的在场众人瞠目结舌,哪怕就连知胜都是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这东西怎么玩?” 少年表情异常认真,仔细揣摩,只见眼前这张大大的赌桌上,“大”“小”二字泾渭分明,将近占去赌桌近半范畴,剩下的便是一些倍注字眼。 从他那极为认真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少年此举并非哗众取宠,而是真的不明白这东西怎么玩。 雷老虎毕竟是一帮之主,之前已经给足少年脸面,此刻他可没耐心解释其中门道。 然而雷老虎不发话,庄荷自然也是装聋作哑一言不发,至于赌坊内的其他人,那就更不会多说一字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管看好热闹就行。 宁念一直盯着赌桌,他见没人回应自己也不尴尬,原本眼神还带有些许困惑,下一瞬立即变得无比清明,少年骤然抬头直视雷老虎,开朗一笑,“那就开始吧。” 常言道:十赌九诈,逢赌必输。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一直沉默不语的知胜突然眉头一簇,显然动了火气,他的语气有些不快。 “色,是柔中利剑,赌,是下山恶虎!” “赌钱尚有余地……” “赌气,死有余辜!” 老人毕竟还是向着少年的,这番说教话糙理不糙。 宁念此刻心境还算明朗,同时也诚心受教,不过他并未就此退避,反而毫无顾忌的说出心头所想,“若论其中技巧门道,我就是再学上十年恐怕都不及对方,更何况我也学不来。” “想来想去,还不如放手一搏,只管直来直往,就算输也不可能一直输下去吧。” 知胜闻言侧头沉思片刻,随后便不再言语。 少年不再犹豫,他虽是上不得台面的三品武夫,可他对力道的把控以及准头十分精练,捏起身前三枚铜板随手一抛。 伴随着一道脆响,三枚铜板精准的,整整齐齐的摞在了“大”字一侧的双倍上。 庄荷脸色有些难看,抱着骰盅小心翼翼的说道:“宁小哥,咱这张桌上最小赌注也得是二十文。” 一向冷静沉着的宁念突然脸色一红,有些尴尬。 雷老虎则皮笑肉不笑,也不言语,大有一副看笑话的姿态。 好在宁念打小也从市井中长大,这点脸皮还是有的,他回过神笑着说道:“第一次玩,不明白其中规矩,这就补上。” 第92章 冰解的破(十)赌气?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赌桌上,局势如火如荼。 赌桌下,知胜越发沉默。 老人将双手轻轻地按在乌拐龙头,他侧首端坐,就如一尊石雕泥塑般一言不发,显得十分安详。 在场众人任谁也未察觉到,此时的老人竟在沉思下,不知不觉中陷入到一种玄奥的,诡谲且危险的顿悟当中,身心天人交战,异常紧张激烈。 原因无他,只因对少年来讲,当前形势,老人方才那番说教完全出于一番善心,没有哪怕一丁点的荒谬之处,但偏偏就是这最正确,也最良好的劝诫,用在少年身上却适得其反,成了一则下下策。 兴许旁人看来,宁念的想法有点另类,别具一格,但归根结底也无非是耍点小机灵,妄图扬长避短剑走偏锋,又或许少年明知自己不是对手,奈何心气高,面皮薄,只能以此借口为台阶,到最后哑巴吃黄连,暗吞苦果也只能认命。 但知胜则不同,曾几何时,他也曾矗立山巅,山上山下,景色尽收眼底,所以当老人听完少年那番言语,略微沉思后,他的想法恰恰与众人相反,少年的言语简单、质朴,素净无华,但偏偏就是这最简单的想法,却有一丝返璞归真的味道。 桌上,桌下。 小局,大局。 赌桌上,少年虽是局中人实为旁观者。 赌桌下,老人虽是旁观者实为局中人。 枯木逢春,亦需灌溉。 少年这番轻描淡写的言语,就像是一眼纯净清澈,甘洌香甜的泉眼,涓涓泉水缓缓流淌,滋润浸湿起老人干涸枯竭的每一寸心田,将一位原本身陷红尘之局的垂垂老朽猛然扯醒! 同时顿悟中的知胜,也终于对曾经的自己有了更为清晰地认知,只是他一时间还有些难以接受,不可置信。 因为老人从这一场顿悟中清楚的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的一切思量、权衡,寻根究底,终究是没有摆脱世俗的秉性,不管是面对强敌还是其他的人或物,按照老人惯有的思绪,他仍在追求技艺的高低,术法的巧妙,气力的强横,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老人唯独忘记的,是拳与意的本初! 兴许是老人活过了太多岁月,见惯了世俗中的人与物,原本刻在骨子里,扎在心田早已生根发芽,宁折不弯且向阳而光明的秉性,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黯淡失色,遗珠蒙尘。 由此可见,在这破破烂烂的俗世当中,持风骨,守素心,何其艰难! 当然,此时此刻的老人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从何时起,只要当自己心底生出了那一缕不起眼的纵容与默许,那自己的本初,拳、意,甚至是秉性、坚守,就早已背道而驰,哪怕这一丝纵容与默许再渺小,再微不足道! 所谓从恶如崩,从善如登,就是这一丝微弱到低贱的纵容与默许,恰恰就使得老人心田铅华渐染不自知,自此见山非山,看水亦非水。 直到少年说出这番看似另辟蹊径,实为大道至简的无心之言,化作涓涓泉水流进老人心田,忆起本初洗尽铅华后的知胜再回首,见山望水,皆如是! “呼!” 后知后觉下,知胜突然长舒口气,引得少年投来诧异目光。 老人明明能感受到少年目光却没有丝毫回应,他眼睑一闪,灰白眼珠中游过一丝金芒,随后透过皮肉迷障终于看清少年浑厚雄壮的武道体魄。 “奇哉,怪哉!” 当知胜看到少年那几近圆润饱满,完美无瑕的武道境界,以及同等境界下近乎无敌的武道真意与体魄后,见惯了大世面的老人,仍是忍不住暗自咋舌,同时见微知著。 武道最初小三重。 穷胎、寻桥、踏山。 穷胎,穷胎,一穷二白,自不必多说。 唯独这寻桥、踏山,讲究可就多了去。 寻桥既叫寻窍,亦为寻巧,可世间多少习武之人不清楚的是,寻桥真真正正寻的乃是自己的武道之本,确立武道真意,平日里不声不响,既不显山亦不露水,可一旦爆发就如洪水猛兽势不可挡,武道境界的晋升自然也就如顺水推舟,不费吹灰之力。 与之相应的,武道境界既已提升,若想稳固坚硬如金石,那便要提到踏山境,常人只知金桥之后便是山,却不知这山究竟为何物又从何而来。 关于此点,若无高人指点开悟,亦或那种集天地清灵之气于一身,万中无一的武道奇才,很难有人能自己顿悟。 踏山,踏山,真真正正踏的,乃是红尘烂世以及武道一途上的千难万险! …… “买好离手!” 赌桌上。 庄荷突然一声高唱。 少年目光炯炯,完全没注意到老人的异样。 雷老虎财大气粗,他的动作潇洒,无比娴熟地捏起一块银锭子,巧妙的扔进“小”字范畴正中央。 宁念见状有样学样,只不过少年的动作则异常认真、仔细,甚至是小心翼翼,就像是上了岁数的耄耋老叟,生怕自己一时的头昏眼花,多数出一个铜子给白白扔出去。 没办法,家境贫寒,穷怕了。 与此同时,庄荷不再犹豫,卖力的上下摇动起手中骰盅。 少年的目光也随着骰盅上下摆动,直到“当”的一声,目光定住。 迅雷不及掩耳,庄荷没有半分犹豫,骰盅刚刚定在桌面,他就迫不及待的揭开了骰盅。 由于庄荷的力度过大,动作太快,骰盅揭开后,三枚拇指大小的骰子仍在滴溜溜转个不停,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定在了这三枚骰子之上。 “一二三,小!” 须臾之间,骰子定住,胜负已分,庄荷一道高喝过后又一道,“大爷胜!” 话音未落,他不等宁念回神就已将那二十文铜子推到了雷老虎的身前。 雷老虎轻蔑地暼眼铜子,反而不着急接下来的赌局,也学着少年的样子,慢慢的不疾不徐的整理齐整,随后捏在手中朝身后中一扬,就这样将贫寒少年辛苦赚来的的血汗钱,肆意践踏、丢弃。 面对这近乎羞辱式的挑衅,宁念不为所动,他只是细数身前铜板,片刻后又放弃,索性捏起一块碎银再次扔进“大”字双倍范畴当中。 四周围观的赌徒以及黑虎帮众,这些人哪个不是常年浸淫在赌坊当中,打眼一看便知那块碎银若是换做铜子,最少也得有四十文。 众人暗暗咋舌,原本以为这小子有多高明,原来不过如此。 看这形势,他怕是一局就已经输急了眼,失了理智,这庄荷与雷老虎本就是一家,暗中做点手脚在正常不过,你一个愣头青,此时此刻最明智之举该是想办法抽身逃离,然而你非但如此,居然还敢加倍下注,当真是应了那老瞎子的话。 这哪是赌钱,这分明就是在赌气! 如此幼稚,怕是到最后要输的一干二净,死无葬身之地! 第93章 冰解的破(十一)诛心记 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意气风发。 哪怕拮据穷酸如宁念,仍旧如清晨初升的日头,怎么看都朝气蓬勃。 “嗤!” 雷老虎骤的嗤之以鼻。 儒雅汉子望着少年几近幼稚愚昧的行为,终是忍不住重重嘲笑一声,笑声中尽显鄙夷不屑,他缓缓抚掌,习惯地捻动下手上的玉扳指,“莫看你宁小哥初来乍到,这份魄力倒是不小,当真乃无人能及,雷某佩服!” 这本是句溢美之词,不过从雷老虎口中说出却异常的令人心神生厌,尖言酸语阴阳怪气,揶揄之意甚是浓重,常人听去煞是刺耳。 谁知少年比之对方更加的坦荡自然。 少年郎闲逸洒脱,看不出有丁点的慌乱紧张。 相反,那略显黝黑却又异常干净的面庞上总是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若仔细端详,看的时间长了竟还会生出一丝陶醉之感。 也不知他从哪习来的这份老成沉稳的定性,神情平静如止水,心性沉寂化古波,任由狂风骤雨来袭,少年郎自是岿然不动,只有那清莹秀澈的目光在赌桌上轻轻游动,最后落到庄荷身上。 庄荷猝不及防下心头骤然一紧,整个身子都禁不住重重一颤。这不堪的一幕煞是惹眼,惹得雷老虎眼角忍不住狠狠的抽动几下。 奈何庄荷也不想如此,可毕竟人的名,树的影,对于眼前这位瘟神,他可谓如雷贯耳。就拿此刻来说,旁人看去,少年的目光再柔和不过,但他怎么看都觉得那两道柔软目光就如两柄淬毒利刃,寒芒烁烁,猝然刺来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慌乱中,他手忙脚乱赶紧盖好骰盅卖力摇晃,全然忘记雷老虎还未下注。 此刻对坐的儒雅汉子面色越发阴寒冰冷,饶是他性情沉稳城府深邃,其实内心早已怒不可遏。 眼下自己亲身坐镇,这庄荷仍旧如此不堪大用,甚至是窝囊怯懦,雷老虎心头莫名生出一股业火,这道业火生出刹那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待回过神已是落肉生根,自脚底板涌泉穴而上,在体内肆意疯涨,如野火燎原越烧越旺,几近无法抑制。 奈何众目睽睽之下,赌坊内又龙蛇混杂,江湖人士不在少数,自己若就此雷霆震怒,难免落下话柄惹人嘲笑,但他又实在压不下这道火气,毕竟这事儿虽小,可若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今后让他雷老虎以及黑虎帮的脸面往哪搁,往哪放! 更何况,端王用人可以无志,但不能无能,此事若被人添油加醋传入端王耳中,那他雷老虎今后的日子可就要难受的紧了。 想及此处,雷老虎脸色越发阴鸷,几乎凝结出一层浅浅寒霜,他双目寒芒闪烁明显已动了杀意。 “咚!” 赌桌上骤生一道轻微闷响,原是雷老虎强敛躁意捏起一块银锭子,待骰盅落下一瞬间,手腕处轻轻一抖,银锭子再次精准落进“小”字范畴当中,并且落下的位置与之前毫厘不差,这一手绝活立即赢得满堂喝彩! “买定离手!” 骰盅落定如一锤定音,不容反悔! 庄荷却接声高唱,“二位爷,此刻抽身还来的及!” 此话自是当不得真,哪怕是宁念这个从未在赌坊耍过的雏儿都晓得其中深意,当然庄荷也根本不给二人反悔的机会,话音未落就已揭开了骰盅。 结局自然毫无悬念,雷老虎再次赢下赌局,庄荷依旧谄媚,快速将桌上银钱推到雷老虎的跟前。 少年不言不语,静静地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围观的赌徒本以为他连输两局,虽不会破口大骂时运不济,可好歹也得牢骚几句晦气话,谁知宁念嘴唇微抿,不肯多说一字,只是重复方才动作,再次加倍赌注,捏起两块碎银扔到之前位置。 对坐的儒雅汉子突然感觉有些心烦意乱,在心底的最深处莫名生出一缕微不可察的,不可名状的无力感。 这种感觉很微妙,他虽说不上来,但却知晓因何而生,只因那对坐少年表现得太过沉稳,太过淡定,这样的心境简直是固若金汤,毫无破绽可言。 一瞬间,雷老虎暗自在心底骂娘,面对眼前少年,他总有种有种狗咬刺猬无从下口的感觉,不知不觉中儒雅汉子竟直接分神陷入沉思。 但凡天下生灵,皆有七情六欲,哪怕是那些虚无缥缈,神乎其神的山上仙人亦是如此,这小子年纪不大,怎么可能拥有那种传说中无欲无求的心境,看来今后若再想落得安生,今日必须要先打破此子的这份心境,不然的话麻烦无穷。 摇盅庄荷无非是胆子小了些,但他毕竟自小混迹市井,在江湖上也厮混的这些许年,心计圆滑,察言观色的能力他还是有的,眼角余光立马察觉到帮主有所分神,他也就不着急摇盅,故意一上一下缓缓拖延,直到雷老虎回神,他这才敢有所动作。 反观雷老虎,原本阴鸷冰寒的面庞上莫名露出一缕高深莫测的冷笑,想来是心中已经有了对策。 儒雅汉子笑看对坐少年,突然开口道:“宁小哥,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知道你家境贫寒,自小从来没进赌坊耍过,这会新鲜劲儿已过,不如你悬崖勒马就此收手,我也做个顺水人情,将之前赢下的赌注还你怎样?” 少年不知对方打的什么算盘,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 奈何他真就像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般,很不识抬举的回了一句,“雷帮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若是听你之言就此收手,那也不过是落得个不输不赢,这和脱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 “你……” 宁念言语粗鲁,雷老虎忍不住刚想发怒,可终究还是及时住嘴没将话说下去,只不过少年身后围观的赌徒却有些看不下去了,纷纷小声嘀咕道:“这小子够愣啊,这么大的便宜他还不稀得占,真他娘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宁念耳力远超常人,身后围观赌徒众多乱哄哄吵成一片,可他还是听清了这一番言语,只因这么多人起哄,只有此人话中带了一个“娘”字,他轻轻回头一眼看向那人,却是自嘲一句,“我打小头就硬,即便撞了南墙也不愿回头。” 那人对上少年目光,猛地打个寒颤,知晓自己那番言语被少年听去,吓得他赶忙闭嘴躲进人群当中。 雷老虎听着少年那番怄气似得言语,笑呵呵说道:“那恐怕要让宁小哥失望了,雷某这座墙在长安城内,不敢言高,可怎么说也是跟脚深厚,墙坚石硬,你怕是要撞个头破血流了。” 宁念回头灿烂一下,语气笃定,不容置疑,“不试试又怎么能分晓。” 雷老虎闻言,脸上笑容比少年还要绚丽斑斓,他不再多言,只是将手搭在赌桌之上,看似无意的轻轻敲击几下。 这个小动作立马被摇盅的庄荷捕捉到,他神色剧变,显得非常诧异,疑似自己看错,不得不再次看向雷老虎。 雷老虎则隐晦地递给他一个确定眼神。 这下,庄荷终于放心,等双方下彩完毕,立即暗中使个巧劲儿,盅内情形却是翻江倒海换了一种结局,下一刻,骰盅重重定在桌上,庄荷看看左右,毫无犹豫一把揭开了盅盖。 “四五六,大,宁小爷胜!” 一道高唱,却是赢来了满堂惊呼,众人不敢置信,这小子居然能赢下雷老虎一局,简直匪夷所思! 少年不知其中猫腻,眼见那白花花的银锭子堆到自己跟前,双目当中当即闪过一道惊喜,同时一缕微不足道的贪婪神色渐渐爬上脸庞。 雷老虎见状,笑容更显意味深长。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与其让其输,不如让其赢! 此计实为捧杀一种,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再狠辣阴毒不过。 儒雅汉子明显是故意输掉赌局,他要在悄无声息间,令少年毫无防备地彻底勾出心中的贪婪和欲望,并要其在极短的时辰内肆意疯涨,无限扩大,当这些贪婪和欲望将少年的心神乃至身体完全充斥,甚至溢出体外而无法控制时,雷老虎这才会露出獠牙,一举将之前输掉的大量银钱赢回来。 他要让宁念在大起大落的瞬间,在“得”与“失”中后悔惆怅,他要让这未经世事的愣头青,彻底堕入到遥不可及的奢望以及无限痛苦的后悔不迭当中。 从此以后再不用他人干预迫害,宁念自己便会自我摧毁心境意志,永世不得翻身! 杀人之前,先诛心。 此招可谓,一针见血! 第94章 冰解的破(十二) 与此同时。 五问书斋内落针可闻,李凤言富有节奏的轻微鼾声很不合时宜的破坏着这份寂静。 陈悬静望着棋盘内幻化的赌坊异象幻景儿神色越发严肃。 老人双眉紧蹙,右手上传出阵阵沙沙的摩挲声异常舒缓,就好似细微春风轻抚过刚冒翠头儿的草地,令人在不知不觉中松弛下来。 那枚之前被老人紧紧握在手心的棋子,此刻像是长了一对翅膀,在那两指之间肆意的翻转腾挪,始终无法跌落挣脱。 “唉!” 良久过后。 老人突然重重叹息一声。 虞子笙恭默守静,未问缘由。 而陈悬静自小背井离乡,不远千万里之遥走到南湖书院求学,自拜入南湖文脉的那一日起,平日里的传道、授业甚至是解惑,大多是由这位大师兄督促完成的,所以他自是非常了解眼前这位两鬓早已霜白,虽是中年模样却不知活了几许岁月的大师兄。 想到今日原本只想来此偷懒躲闲,没想到事与愿违,此刻陈悬静的内心多少有些堵塞,总有些话如鲠在喉,窝在嗓间,不吐不快! 于是老人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转而尊崇的望着眼前这位生来便对天下人,天下事,乃至天地万物都有着一种独到见解,同时又对其抱有一种空前绝后的宽容之心。 这位至於止却又非愚善,清而宁且形而上的大师兄。 老人缓缓开口,“天地间最伤神乱性,坠志昏心,莫过于酒、色、财、气。” “师哥,我问你,此四件物,就是圣人又如何?” 虞子笙闻言面不改色,同时周身静气收敛的悄无声息,面对这个直视本心的问题,他郑重的回了一句,“亦不能避。” 很显然,这个答案令陈悬静很顺心,很舒适。 他接着说道:“是啊,毕竟财帛动人心!” “就连那些高堂庙宇的仙佛圣人都避不开,更何况是这个孩子。” “现在的他与那井底之蛙又有何异。” “可这雷老虎偏偏就凭空捏造出一场泼天富贵,让这口深不见底的小井水涨似冲,托着井底之物来到井沿,随后让他扒着井沿看一眼外面广阔的天地,紧接着轻而易举的将这场富贵取走,任凭那孩子重重的摔回井底,到最后再往井里扔上几块茅坑里又臭又硬的臭石头,直到砸的那孩子头破血流,失了方寸,乱了真性。” “真是好手段!” “真是树欲静,风不止!” 兴许是这天底下的老人都一个样,一旦上了年纪,碰上点自己感兴趣的事就总喜爱絮叨个不停,哪怕身为一国之君的陈悬静,亦是如此。 而虞子笙语气越发温和,他缓缓安抚道:“至少还是要知会元佶一声的。” 提起陈元佶,对坐老人似有难言之隐,他缓缓垂头木讷地沉思许久,到最后半遮半掩的回了半句,“元佶有些城府不假,可是……” 不知是什么原因让老人欲言又止,不愿再说下去。 陈悬静最终转岔开话茬,伸手一直棋盘内的幻景儿接着说道:“黑虎帮能在短短数年间成为长安城第一帮派,此人可以说居功至伟,来日若有机缘再让他得到点名分,恐怕到时就连元佶都奈何他不得,要我看择日不如撞日,省的将来麻烦,索性今天就把这黑虎帮连根拔了吧。” 言至于此! 虞子笙不好再过多劝说,最后禁不住轻声问了一句,“不再等等了?” 老人知晓眼前的这位大师兄比之那些死读书,读死书,浑噩呆板之辈不知高出几许境界,他更清楚大师兄向来不喜好干扰他人意愿,眼下对方之所以讲出这句话,其内含义无非还是那几个字。 君子,三思而后行矣! 毕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一个不经意的小小举措,或许对他人来讲就是灭顶之灾,所以陈悬静心神逐渐沉寂,不得不重新慎重考虑思量。 但片刻后,他又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敛方才颓势朗声道:“大周以武立国,自高祖仙逝,老祖宗又非生死存亡绝不轻易干涉国内琐事,这千年来的国祚倚仗的就是大周千千万万的平凡将士。” “回想当初南川靖难,大周山河摇摇欲坠,随我出周南游求学者仅八百众,而这里面当时最拿得出手的,恐怕也就是他了。” 话音未落,陈悬静突然抬手一指身旁侍立的老奴,惊的那老奴诚惶诚恐,感恩戴德。 老人似未曾看到,也不理会对方,手指滑落的同时周身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意,惊的那老奴忍不住打个寒颤,立即将恭敬弯着的身子又矮上三分。 “可到书院时,这八百众已百不存一,所以莫说有老祖宗遗训在上,就是没有!” “我这心里也定是把这些平凡将士放在第首位!” “呼!” 陈悬静言罢,突然重重的呼出一口浊气,来不及喘息,他再次开口,“我这心,既能装的下大周万千锐士,又怎会唯独容不下一个吴长恩?” “眼下我时日无多,若再任由元佶胡闹下去,到时局面恐怕会变得无比被动、棘手。” “毕竟现在的大周已经禁不起折腾,所以趁我现在还有精力去收拾这些醪糟事,能做的就提前做了,省的天长日久,这几根刺不拔,在肉中生根溃烂,到末了后患无穷!” “所以……” 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悬静与虞子笙互相对视一眼。 中年儒士看到的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而老人看到的竟是一抹默许! 终于,老人心中大定,将方才未说完的话讲了出来,“所以,吴长恩的死,就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引子!” 虞子笙闻言内心多少一些无可奈何,因为他甚至比陈悬静还要清楚,眼下的大周最需要的便是一个“稳”字! 此番未雨绸缪,力道却把握好了,兴许也就是石子坠湖溅起一抔水花,但绝对翻不起什么大的浪头,虽是小乱,却补大稳! 想及此处,中年儒士终是忍不住暗自叹息一声。 凤言说的没错,此番大周劫难还需大周自己站出来才是,就好比无尽汪洋中,一叶在惊涛骇浪里艰险前行的扁舟,自己与凤言虽能起到保驾护航的作用,但若扭转乾坤,属实难于登天。 毕竟这其中因果利害,绝不会因一个人,一件事就轻易发生转变。 至少,他做不到,思来想去,他的先生以及三教祖师同样都做不到,可如果说这世间真有那么一个人能做到,想必也只有当年的那位大周高祖了。 那位曾在三生界外小天外天,一拳震三教,一脚之威,天塌东南,地陷西北,他踹出一个渊下天地不说,还应是将好端端偌大一个三生界给踹的四分五裂,自此破了三教最为看重、宠溺的“一、三”化典之数,令后世千年,这渊上渊下的修士不得不戏谑自嘲此方天地为四分界、五裂界。 可就是这么一个甚至能逆天改命的传奇人物,他也未曾直接干涉世间因果,仅仅也只是将某些人,某些物,庇佑在这天渊之下。 现在想想,那大周高祖当年此举的其中深意,不禁有些感触! 原来,吾道不孤! 中年儒士深陷沉思。 可陈悬静有些等不及了,老人只好擅自做主,先是从袖中掏出一方杏黄绣龙锦帕盖在棋盘上,随后扭头朝老奴吩咐道:“一会端着棋盘去一趟端王府,省的日后他口服心不服,说朕以大欺小,惹得他心生芥蒂,朕也徒增烦恼。” 不用过多细说,老奴自是心领神会,他轻轻点头声应是,但并未及时离开。 果然陈悬静并未说完,只见他再次开口,“随后去一趟京兆府,让于廷安多带点人手,把这附近先清理干净,但不要弄出过大动静,至于那两个人,查一查是否登记在册,毕竟一身武艺练到这个地步不容易,不行到时你把那俩人先领走,别到最后让知胜没轻没重的给打坏了。” 老奴全神贯注将老人讲过的每句话每个字都牢牢的记在心里,同时又察觉到那位在圣上眼中身份无比尊崇的中年儒士回神,于是他赶忙躬身上前轻轻端起棋盘,随后倒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