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虫族的我原来是神》 第1页 《研究的我原来是神》作者:绥流【完结+番外】 文案 冷静理智运筹帷幄攻x坚韧不拔武力值超强受 钟易x费宁(费谢尔) 01(不正经文案) 钟易是时代最后一位昆虫学家。 研究对象越来越少,同行纷纷转业,只有他守在生态箱前,被暗讽怪胎。 直到有一天,两亿五千光年之外发现疑似虫族文明。 冷门专业一下子对口,钟易被邀请编入太空军。 驾驶星艇,带着搭档,突然,被反物质陷阱拦截,双双掉入超。 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出现在雄虫孵化舱,莫名绑定了体力值,危机的是,体力将要清零,人也快嘎了。 为了生存下去,他不得不做一名主播,初出茅庐,被小破娱乐公司拐走,势必要将他培养成大众情虫。 可是抱歉,他压根儿不是那性格。 毕竟在他眼中:虫族=研究对象 试问,谁会跟研究对象调情呢? 所以,他总是以严谨的科学态度对待周围虫族,直到—— 他前脚踏入帝国第一档恋综,后脚恋综节目就中道崩殂,一众嘉宾一脱,纷纷露出真面目。 一不留神,他就被他们演了。 再一不留神,他那转生成虫族的搭档,闻着味儿,跑来找他了。 众目睽睽下,银髮雌虫上将微笑,俯身轻轻贴在他耳边: 「现在这个世界,有两个人类了。」 可就在此时,钟易压抑许久的克制终于分崩离析。 他握住上将的手,放至唇边无意识地啃咬,眼中倾露几分藏不住的偏执。 「找到你了,就不会放手……」 「在我身边,陪我到死。」 之后他发现,原来是自己演了所有人。 02 我到访过这样一个宇宙,它急速地衰老,野马狂飙似的奔向终点,迫不及待引来自己的死亡。但就当我对它这样板上钉钉的未来感到无聊时,它居然生生停住了毁灭的脚步。 …… 我听见那个男人说: 「我认识的他,浪漫、自由、绝不服输,我无比信任我的选择,我展示给所有宇宙生命的,是最坚定的意志。」 ——《「种梦者」提交的关于f级宇宙晋升e级宇宙报告》 03 「很开心你能阅读我的报告。」 「我们宇宙见。」 - 1、超多私设,我流虫族,星际幻想。 2、1v1,攻受超粗双箭头。 3、群众史观。 内容标籤: 强强 科幻 直播 虫族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易,费宁(费谢尔) ┃ 配角:假期有一本乐子短文(在攒了在攒了) ┃ 其它:《梦魇清理师》激情预收中 一句话简介:他已无限接近于神。 立意:「神」不能决定一切,只有「人」才是创造的基础。 第1章 这里是,两亿五千光年外 恆星纪年2308,第一百零七个自转日。 人类太空基地一切设施都已成熟运转。 就算是一颗不知名的小行星,只要划入近地轨道,太空基站当即第一时间发出警告。由西向东,从北至南,所有星艇都会接收到信号。 除了脱编的迷航者。 洁白光润的基地天花板内部隐藏着喇叭,公共广播没有延迟,在基地统一播报了警告。 一块记载着「已失踪人员」的面板,上面最近更新了两个面孔。 一位黑髮灰眸,五官英俊的男人,绷着脸,表情阴沉冷漠。 一位金髮白皙,噙着微笑,一张普通的证件照,却照成古典油画般的质感。 在正中间的不断滚动的屏幕上,显示着一行文字。内容十分简短,这是一条来自深空的信息。 「mq375星艇失去联络,驾驶人钟易、费宁,失踪。」 - 几个小时前,未探索领域,未知坐标,小型星艇mq375遭遇突袭。 「这帮叛徒居然敢上反物质武器,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 驾驶舱右位座椅上,金髮青年绷直身体,神经高度紧张,他嘴里吐着恶狠狠的诅咒,手指快速操作控制面板,试图调整作战系统的设定。 可终究是无用功。 作战系统已宣告报废,他们不能再依靠自动化御敌技术,只能像传统作战那样,使用头脑,思考脱离绝境的方法。 钟易坐在左侧驾驶位,手搭在已经失灵的推进器上,前额的黑色髮丝略微捲曲,他抬起眼皮,眼中满是不甘。 所有对策都飞速考虑过一遍,但还是…… 「没办法躲。」他轻声说道。 从星艇前挡玻璃向外望去,无尽延伸着漆黑的宇宙,敌方飞弹肉眼是看不清的,反隐形监测屏幕闪烁着巨大红色警告。 【已被锁定,无法逃逸。】 「粒子牵引盾给你。」副驾座位上的费宁十指飞速移动,操作面板,在前方弹出机械指令按键,手动将唯一一副护盾的使用者设置为钟易。 【距离被打击剩余8秒。】 无情的警告系统宣告他们生命倒计时。 钟易听了费宁的话一怔,猝然转过头,铁灰色的眸子紧紧盯着金髮青年线条流畅的侧脸。 「我……」他眼皮颤了颤,「星艇损坏我也独活不了」 第2页 费宁没有与他对视,依旧进行着设置,在按下确认按键后,钟易身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晕。 「你的优先级最高,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不该放弃。」 轻轻唿出一口气,费宁向椅背靠去,柔软的金色髮丝贴在他前额,与浓密的睫毛纠缠在一起,在他精緻的脸上投下大半阴影。 他在等待自己的死亡。 【倒计时4秒。】 「费宁。」 钟易突然开口,声音与警告声双轨重合。 星艇已切换成节能模式,驾驶舱内昏暗一片,仅余下微弱的灯光,二人突然觉得面上一热,一道红光打上侧脸。 「和喜欢的人一起死,我没有遗憾。」 猝不及防听见这话,费宁瞬间转头,他看见对方正在解除身上的护盾。 钟易眼神坚定,几乎快要将他的搭档溺毙其中,那双眼神包含无尽的情绪,就像一片铁灰色汪洋的海。 钟易再次重复:「一起死,只有我和你。」 费宁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可声音却传不出来。 突然一阵嗡鸣,频率很低,像是群星深处发起狩猎的号角。 牵引盾还没来得及解除,在护盾的保护下,钟易神志清醒,只是感到耳朵一麻。 可费宁没有任何保护,他只有一副血肉之躯,在反物质武器面前毫无自保之力。 「空。」 一声极其微小的动静被钟易捕捉到,他看向声音的源头,那里是费宁的胸腔。 原来这种声音,源自于冲击波击碎血肉心脏。 剎那间,钟易的眼皮狠狠一颤。 红色警报疯狂在驾驶舱内闪烁。驾驶舱里没有被固定的小物件飘在空中,一切的东西都失重了。 此时,一只褪尽血色的手也漂浮起来,失了力气一般,宛若沉溺在水里。 瞬息另一只温热的手伸来,将苍白无力的手紧紧握住。手的主人被用力揽进结实的怀抱,死亡与鲜活碰撞。 炫目的白光炸开,周围时空坍缩,所有物质凝聚,朝着一个吞噬生命的陷阱倒流,最终浓缩成血红的小点。 瞬息间,难以计量的粒子散开,钟易和一具尸体被共同撕扯,掉入混沌模煳的时空。 - 「编号97312雄虫阁下,欢迎甦醒。」 孵化舱类似蚕茧造型,从乳白色半透明的圆润上盖往里窥探,可以看见在柔软富有弹性的白色物质里面,躺着一个黑髮英俊男人。 他被突然响起的语音打扰,皱起两条凌厉的剑眉。 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滚动,这是他快要睁开那双铁灰色双眸的前兆。 耳畔边不断响着生命体徵检测仪的声音。 滴——滴—— 平稳规律。 男人猝然皱起眉,意识回笼,他脑海中回忆起爆炸前的一幕。 上一秒还神色鲜活的金髮男人,下一秒成了发白的躯壳。 想到这里,钟易的心脏像是被狠狠一剐,几近窒息。 他的那双铁灰色的眼睛骤然睁开,移动视线想要寻找什么,可却突然对上某个奇怪的东西。 有刻度的长条,像什么进度,共十格,已经飞速消失了一格。 钟易现在思绪很乱,他下意识地眨眨眼。 不料就在他眨眼的一瞬间,进度条又飞速消失了一格,剩余八个填充满的格子。 他敏锐地发觉:这个东西,似乎与自己的行为有关。 与行动绑定,设置上限,数值随着行动消耗而递减。 这似乎是——体力条。 研究员的职业习惯驱使他再次验证,可还没来得及确认,虚空突然响起一道机械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行动。 声音从哪里来? 他小幅度地转动眼球,观察他所处的环境。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个柔软却说不上来材质的「床」内,几乎是大半个身体深陷其中,细细感觉来,皮肤上残存着一些粘液的质感,不过碍于体力条的限制,他并没有贸然行动,只是静静地听空中的声音说完。 「阁下,监测到您绑定『体力值』插件,目前仅剩余八点体力,如若耗尽,您将陷入永久沉睡。」 听着这种毫无感情的机械声音,钟易猜测说话的应该是某种智能机械体。 「费宁在哪里。」他轻轻开口,眼前体力条瞬间消失一格。 「如果您想寻找某物,请先储备足够的体力值。否则您还没有开始寻找,就会率先力竭而亡。」 「如何提升。」 他半阖着眼,铁灰色的眼珠就像一口深井。 漂浮在空中毫无形体的声音缓缓响起: 「正在进行评估测算。」 钟易所躺的舱内突然充满稀薄的气体,暖烘烘的,像是温泉的蒸汽。 他却没有心思享受这种温度变化带来的舒适。 听那道漂浮在空中的声音表达的内容,说他正在接受身体评估,可据他所知,人类太空基站有射线,有波段探测,但没有任何一种扫描手段是「蒸汽」,这种像「茧」一样的东西。 方式手段的差异,其最根本的是思维模式的差异。 思及此处,他心一沉,浑身肌肉紧张起来。 相似,相近,但本质不同。 这里不是人类文明。 「考虑到您目前的身体状况,您目前只有两个选择。」智能体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第3页 「融入虫族,或者去死。」 虫族!? 瞬间,钟易脑中迸出所有与虫族相关的信息。 一年前,人类太空军将领约他进行秘密谈话,当时还是上校的安格斯邀请他加入太空军,对他说过: 「我们在两亿五千光年以外发现了疑似虫族的星际文明,你这个昆虫学家可算派上用场了。」 思及此处,钟易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原来这里就是……两亿五千光年之外,虫族的领域。 作者有话要说: 我跨越生命的距离,藏匿于这里,再一次出生。 第2章 这里是,雄虫孵化舱 此情此景,饶是他的性格,也很难保持冷静。 无数纷杂的念头一瞬间涌上,但他无暇顾及,此刻,他心底冒出一个更大的疑虑。 如果智能体属于虫族,那他为什么能听懂智能体的语言? 他拧眉开口问道:「智能体,你是谁?」 体力值瞬间又消失两点。 智能体沉默了一会,说出来的话却让钟易一瞬间毛骨悚然。 这道声音不再是单纯的机械音,而是仿佛包含了上万种音色,一同刻进失真的碟片,以一种古老而悠长的音调缓缓诉说。 「我们,同属于迷航者。」 就在下一秒,智能体恢復了正常。 如果不是刚才那种怪异感觉还没消散,钟易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做为您已绑定的高智能伴侣,您可以任意定制智能体外表,其余使用说明,请说『查看』后进行了解。」 钟易看了几乎快消失一半的进度条。 他没有体力值够他设置。 过了一会,得不到回应的智能体自顾自地继续: 「经过计算筛选,以您目前身体状况,您能融入虫族的办法仅剩一种,即进入星网直播。」 「我们为您开闢了特殊通道进行能量转换,您可以通过星网直播接受观众们的礼物打赏,我们接受您用星币兑换体力。」 听到此处,钟易眼神微动,做了个深唿吸,轻阖了一下眼,表示同意。 现在他可以确定,智能体不属于虫族,并且对他没有敌意。 瞬间,体力值又消失了两个,最终仅剩两点。 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在苦笑。 两点体力值,每眨一下眼睛就会掉一点,让他就这样直播,真是要他命。 可不直播就会死,真正意义上的要命。 智能体极为体贴地替他创建好直播间。 【根据受众评估,已为您自动选择直播类型。】 【『共享雄主男友直播间0072』已创建成功。】 【检测到有主播发起对抗模式,已为您自动匹配。】 【请勿离开。】 钟易瞪着面前半透明的舱体罩,还没消化完智能体的话。 共享雄主男友? 对抗模式? 直播……摄像头、屏幕……都在哪里? 瞬间,他面前的舱体罩由头顶往下缓缓拉开,舱内湿润,一时间接触到舱体以外干燥的空气,他眼球感到一阵发酸,想……眨…… 忍住! 他仅剩两点体力,必须在这场直播中合理分配。 就当他努力撑着干涩酸痛快要流泪的双眼时,他面部上方突然展开一个光屏,分成左右两半区域,他在画面左半边。 他这边的背景是孵化舱比泡沫更细密的白色物质,说不清是什么材质,表面组织严密且柔软。 「我看见了什么!一个雄虫宝宝!哈哈哈哈哈哈哈!」 右边画面加载有些慢,看不见那端的主播,倒是先听见对方的张狂大笑。 迫于体力值限制,钟易只能沉默不语。 右侧分屏里,一棕发主播突然出现,他短方脸,咬肌发达,髮型又弄了个中分,朝两边儿翘着,整颗头打眼瞧过去,全是稜角。 钟易看着屏幕上飘过去密密麻麻的虫族文字,几个字符串中还穿插了爱心模样的符号,似乎是观众在向主播表达爱意。 可见对方热度还不低。 【已为您加载虫族语言模块。】 智能体与钟易的感知连接成功,他瞬间能够理解看到的这些虫族文字。 【虫虫我啊:阿伦特阁下不愧是万千雌虫的梦,请狠狠标记我呜呜~】 【支音:好想闻阿伦特阁下的信息素。】 【禾毕ne:又匹配到新虫了,家人们刷起来给阿伦特阁下pk助力啊啊啊!】 【禾毕ne:雷射炮x2】 钟易极小幅度地眯起双眼,仔细看这些飞速滚动的弹幕。 这些直播流程,倒是与进入星际时代之前,原地球时代的直播方式,有高度相似之处。 但是让他真正意外的是虫族生物表现形态和行为反应。 作为一个昆虫学家,他饶有兴趣地将这些内容收入眼底。 在自然界,求偶行为一般发生在雄性昆虫身上,它们会不远万里追求迷人的雌性。 但没想到在虫族,这个与昆虫有千丝万缕联繫的系外生物种族,它们不仅进化出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外表,就连求偶行为也与地球自然界的昆虫完全相反。 或许,虫族现行的社会规则,已经完全改变了原始本能习性。 这就是真实存在的,虫族文明。 第4页 专业领域有新发现,让他这个前昆虫学家蠢蠢欲动,但碍于体力值限制,钟易忍住找记录本的冲动,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 棕发雄虫主播见匹配到的pk对手一言不发,挑眉一笑: 「怎么,我们超大龄『雄虫宝宝』为什么不说话?我看你孵化舱上的名牌还是空白,你不会是遗弃儿吧。」 「好可怜哦,遗弃儿雄虫宝宝打工直播赚取出舱费。」 阿伦特假惺惺地挤了挤眼睛。 一时间,阿伦特的粉丝瞬间跟上节奏,对钟易极尽冷嘲热讽。 【禾毕ne:原来是,我说怎么连嘴都不张,真没素质。】 【支音:长这么大年纪还没出舱,笑死,不会根本出不起钱吧?】 【zhi速:不会吧不会吧?是谁又穷有没雄父雌父?这种垃圾还敢来开直播碰瓷蹭我们大主播的流量?】 阿伦特看到这条弹幕,大笑着把它念出来,又假惺惺地装作惋惜道:「哎,我就是在这个频道干太久了,这不,新来的主播也没出头的机会。」 【长粉:阿伦特放心飞,我们永相随!】 【剁椒:我们才不要新来的!又没情趣又不会说话,就像这只雄虫,半天憋不出个屁来,装什么哑巴呢!】 阿伦特趁机引导了一句:「哎呀,小雄虫怎么突然皱眉毛?是不是觉得弹幕很烦?」 【麦茶:烦什么?装什么哑巴?不想干就早点滚,没观众求着看你直播!】 【p-a:瞧瞧,就这还不开口,矜贵什么呢?拉不下脸别来当主播啊!】 钟易将这些话一清二楚地看在眼底,没有谁会面对这种语言暴力无动于衷,但他身上的体力值不多,现在舆论对他不利,若贸然开口,不光起不到正面效果,还会白白浪费他的体力。 他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分析获取的信息上。 孵化舱吗? 看来在虫族社会,雄虫是被收容进孵化舱集中抚养。 这正给了他趁机进入虫族社会的机会。 对他来说,一个新生儿,既没有过去纠葛暴露他的真实情况,也不会被虫族社会排斥,是他隐藏人类身份的最好伪饰。 钟易半阖眼沉思,可他表情在别的虫看来,就是一副无知懵懂的新生虫的模样。 「你怎么会开男友直播啊,小宝宝。」阿伦特戏嚯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响起,「这个频道要展示的是成熟雄虫的性感,可不是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能涉及的领域。」 说着,阿伦特从座位上站起来,露出他结实的肌肉,做了个屈臂的动作,屏幕上的弹幕更多了,大量礼物不断弹跳出来。 红蓝两色的pk进度条上,阿伦特所在代表的蓝方已经出现了压倒性的优势。 钟易冷静地观察着阿伦特,他在寻找不用开口,却能一击必胜的方法。 pk时间仅剩余一分钟。 钟易睁着铁灰色的眼瞳,一眨不眨,还在冷静观察。 体力值堪堪维持在两点,隐隐有缩减趋势。 暴戾的弹幕也越来越多。 【麦茶:没见过这种主播?就算是新人也没这么离谱,一句好话都不说,一个好脸都不给,就这还想赚粉丝的钱?】 【星网钢琴家:主播赶紧退网吧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亦多:主播直播得很好,但下次,没有下次,永远也别播!】 钟易强迫自己的眼神从屏幕上移开,他轻微磨了下牙,体力数值也渐渐下降。 他眼中已经露出不悦的情绪,但是他仍旧像个极为耐心的猎手,飞速思索致胜的一招。 如果阿伦特还保留某种原始基因,或许……对方的某些本能,会与他熟知的一些昆虫本能相似。 钟易眼底闪过一片暗光,像一把骤然出鞘的利刃。 钟易的视线缓缓扫过阿伦特的脸,他的身型,目测他的身材比例。 臂短,腰长,咬肌发达。 最符合特徵的昆虫…… 钟易的大脑飞速运转,像是某种处理器,在瞬息之间检索各种昆虫相关资料和数据。 比对完成。 最相似的,是蝗虫。 蝗虫的天敌是…… 他灵光一闪,用尽最后两点体力值,完成智能体的最终设置。 「智能体,外形为鸡。」 短促地说完,钟易抑制不住地疲惫下去,他像被抽干所有力气,虚弱地闭上眼,意识即将沉入黑暗。 剎那间,边框为绿色的进度条内,淡黄色的体力值飞速锐减,最后一格很快空了下去,仅剩一点底子。 这时,智能体外形设置完毕,一只小型白羽红领的尖嘴生物从半空中掉下来,刚好砸在钟易的胸前。 它仰起头直视镜头,屏幕立刻弹出它特写,占满整个屏幕。 阿伦特嘴角一勾,他看见对手昏睡过去,正准备嘲笑对方,再带一波观众节奏,完美地压制这个新主播。 不料他听闻动静,勐然一看屏幕,见到一个尖嘴怪物,睁着漆黑圆熘的眼睛,盯着自己勐瞧。 「啊!」 阿伦特僵在原地,脸色苍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他额头爆出密密的汗珠,鼻涕眼泪飞快掉了出来。 这怪物是什么!嘴好尖,好像一口能啄死我! 太奶,我好像看到我太奶了! 第5页 【咸鱼l:救命!这是什么生物!好像我太爷就是被它吃掉的!】 【欧一一:前面的醒醒,你太爷被吃就没你了。】 【芝麻:笑死,直播间瞬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贝背:路人终于可以说句话了,前面被阿伦特的粉丝霸屏,一点机会都没有。】 【泰利:来晚了!有谁给我说说,这小尖嘴是从哪掉下来的?这个新主播怎么在睡觉?阿伦特怎么口吐白沫了?】 【花槐:乐死我了,阿伦特居然被这小东西吓吐了。】 正当阿伦特丑态百出之际,一条打赏给钟易礼物的广播弹出。 【就爱:纯路人,真受不了,你们怎么容忍阿伦特这个蠢虫的。(白眼)(白眼)】 【就爱年下:打赏鱼雷x20】 这道礼物正是关键! 瞬息间,系统后台将打赏优先兑换成体力值。 即将消失意识的钟易动了动手指。 还没完全变空的体力进度条瞬间回满。 钟易缓缓睁开眼,看见回满的体力值,真挚地笑了。 「感谢,就爱年下的20颗鱼雷。」 「谢谢。」 【小虫虫:救命,他好礼貌我好爱!!】 【小虫虫:雷射炮x1】 钟易瞥了一眼自己的收益,扣除平台抽成,他现在已经有110星币,之前的10个星币已经成功被兑换了体力值。 见状,终于恢復行动能力的钟易手往身下一撑,轻巧坐起。 这都多亏智能体为自动设定了程序,他在直播平台得到的收益,都会优先兑换成体力值,以便保持行动。 【盒蚂:他真的是雄虫吗?】 【放个皮鼓:主播后面的背景明显就是孵化舱,肯定是雄虫无疑啊。】 【瓜瓜:听说雄虫出舱还要缴纳抚养费,这笔钱一般都是由他们雄父和雌父共同出资。但主播的名牌是空的,阿伦特不会说中了,他真是遗弃儿吧。】 【哈特比:更怜爱了。】 【小虫虫:+1】 抚养费? 钟易眉头一挑,四下打量着,发现这里是一个全封闭,活动空间狭小,智能化程度很高的陌生内室。 从窗外望去是一成不变的天空,没有云层,也没有光线变化。 他握了握拳,已经消耗掉了体力进度条里最后一点体力值。 他在体力值空掉时仔细感受了一下,新一轮体力购入之前,他的身体,会有将近半秒的僵直。 这个细节让他皱起眉头。 直播间那端,阿伦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抽泣还在继续响起,这声音倒打断了钟易的思考。 现在还在直播中。 意识到这点,钟易想了下,对镜头展开微笑,紧紧盯着面前造型像是昆虫复眼的镜头,眼神聚焦。 观众们立刻就被这骤然放大的特写夺去了注意力。 画面中这个黑髮雄虫灰色的眼眸敛着暗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是恰如其分的笑,不是刻意讨好,也不是僵硬地干笑,而是一种波澜不惊的气定神闲。 观众们哪见过这种气质的主播,他们不由得多看这雄虫几眼。 钟易这边,经过智能体,他能顺利理解并使用虫族语言。 他没有看那些弹幕,径直看向镜头,只有这种视线拍摄出来才能达到「对视」的效果。 所以画面中的他,眼神深情且专注,丝毫没有游移。与这样的目光对视,会让观众们觉得自己获得了足够的尊重和关心。 「各位,初次见面,我叫钟易。」 话还没说完,突然间,整个孵化舱暖白色的灯光暗淡下来,面前的屏幕也黑了。 断电了。 突然的转变让钟易怔愣片刻,还没等他回过神,身后传出气压交换的噗呲声,外面冷冽的风灌了进来。 他再熟悉不过这种风,曾经在近空间站外太空作业时,他偶尔会趁空闲时间,开着小型巡航机,下降回到平流层,打开外循环,交换一些未被污染的空气,驾驶舱里也会瞬间变得干燥。 往往这个时候,他俯瞰着山川脉络,一言不发。 近地的空中,干冷空旷,带着萧瑟的气息。 原本乖巧安静的智能体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往他怀里钻了钻,隐匿起身型。 紧接着,脚步声有条不紊地响起,他孵化舱侧边来了三个人……不对…… 三个虫。 「您好,我们是萨德斯运营公司,这位是我们的赫特代表,我是助理李尔,右边这位是汉纳伦,也是负责你的经理。」 钟易抬眼,将三个不请自来的虫收入眼底。 中间那位又矮又胖,穿着不合身的制服,黑色外套扣不上,下摆露出一截深红色的衬衫。根据最左边那瘦高个说,这是他们公司代表——赫特。 右边被称为是负责他的经理那虫,叫汉纳伦的,一脑袋张狂的红髮,黑色皮衣,正用挑剔的眼神打量自己。 钟易瞥了一眼自己帐户余额,说话尽可能地简短。 「我没有加入任何运营公司。」他平静地陈述道。 助理李尔很瘦,像竹竿似的,却背了巨大的银色皮质背包,他反手从里面掏着,拽出来一条长长的缴费清单。 紧接着,李尔居高临下地说:「我们调查过了,你确实是遗弃儿,在没有被领养的情况下,独自在孵化舱成长,直到成熟期,共计在这里居住了二十年零七天。」 第6页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钟易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并不对年限之久感到震惊,根据他的猜测,他应该是通过某种虫洞误打误撞活了下来,而在其中,时间是混乱且相对的。 「也就是说,按照一天2899星币的价格,你的出舱费高达两千一百一十八万之多。」李尔抖了抖缴费清单,趾高气昂地说,企图以高额的费用震慑这个未出舱的小雄虫。 对虫族消费水准没有概念的钟易依旧冷漠脸。 没有得到预想中震惊的反应,李尔转头和汉纳伦对视一眼,挑了挑眉,咄咄逼迫道: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明明是个优质雄虫,却一直没被收养。因为这天价出舱费只有皇族才能出得起。」经理汉纳伦再也按捺不住,出声解释,他微微抬头,红色髮丝稍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 钟易:「所以你们来,是想做什么?」 瘦高个雌虫挑了下眉说:「我们看了你的直播,你明明是个新手,居然能在pk中胜过不败传说阿伦特!要知道,他可是连续制霸这个频道三年,是不折不扣的顶流,隶属于帝国运营企业因撒,他们最赚钱的网红之一!」 「所以我们发现了商机!」经理汉纳伦说,他两眼放光。 「要签约你为我们公司的主播!」 「所以我们贷款缴清你的出舱费。」代表赫特搓了搓他两只宽厚的手,大着舌头,慢慢跟上。 「要……要你当我们的摇钱树。」 钟易视线在三个虫脸上来回扫动,「我有别的选择吗?」 李尔冷了脸,将手掌朝钟易一摊,吐出两个字:「还钱。」 钟易:「……」 帐户余额98星币。 还有其他选择吗? 作者有话要说: 钟易:在线等,很急。 第3章 这里是,太空基地 「公司在哪,我跟你们去。」钟易面无表情地开口,说话时,口型幅度一直保持在最小。这对他自己而言是节省体力的方法,可在旁边这三个虫眼中,这位孵化舱里的雄虫,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冷漠和镇定,不似凡物。 听见对方同意后,三虫眼底更是闪过窃喜。 尤其是经理汉纳伦。当他看到这只雄虫的第一秒,他就知道,这是块璞玉,眼神清澈,涉世未深。与现在平台上有的雄虫主播都不一样,市场潜力巨大,如果好好培养,他们这小公司没准儿真能出头。 那他们这些千里迢迢从流放星回来的雌虫们,也就能扬眉吐气,在母星彻底翻身。 所以他说服其他两只雌虫,先贷款,抢先付了这笔出舱费,再忽悠这雄虫进他们公司。 汉纳伦将一头红髮往后撩去,洋洋得意地看向自己伙伴,刚想张口说话,就冷不防听见那雄虫开口。 「不过,我有点虚弱。」钟易淡淡地补充道。 - 三十分钟后。 李尔面如死灰地驾驶着租来的飞艇。他们刚贷了巨款,裤兜比脸还干净,本想着和新拐来的雄虫一起坐公共运输回去,却没想到,这雄虫居然柔弱到需要虫背! 可怜他一米八五却只有四十五公斤的身板,背上这雄虫后,腰杆差点从中间折断! 他虽然早听说雄虫娇弱,但没想到怎么会有雄虫娇弱到无法自理,连路都走不了! 三只虫里,就他有存钱的优良习惯,所以还剩点积蓄。 再加上,他们三个雌虫中,只有他有先天性信息素免疫综合症,对雄虫气息不敏感,所以背超龄新生雄虫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他头上。 又是掏钱又是背虫又是开车,李尔现在肉痛心痛腿痛,怨气冲天。 他愤愤地朝后座看了一眼,那费心弄回来的雄虫此刻正双手交叉放在腹前,舒适地靠在椅背闭目养神。 李尔瞪了一眼副驾驶的汉纳伦,眼神警告。 你最好是找了个摇钱树,而不是一个只会花钱的大爷! 汉纳伦察觉同伴埋怨的目光,游移开眼神,挠挠头,火红色的头髮都暗淡了不少。 他心里也没底。 后座并排一块儿坐着公司代表,赫特。他挺着个圆润的肚子,仰着脸,张着嘴,睡得正香。 他虽然是名义上的公司代表,但大事小事,还是要听李尔和汉纳伦的。 赫特不过是因为外表长得结实,很像虫族贵族富豪那类形象,才被另外两个雌虫拉来充门面。实际上,他常常因为太蠢,被禁止跟别的虫族搭话,以免泄露他们原本流放者的身份。 赫特头回乘坐如此舒适的飞艇,他仿佛回到幼虫时期,获得了婴儿般的睡眠。 唿噜打得震天响。 钟易自然不知道这三个虫的底细,就更不清楚驾驶位上那只雌虫快要化为实体的滔天怨气从何而来。 此刻他正不紧不慢地与藏在怀中的智能体对话,在设置的帮助下,他们的对话屏蔽了外部环境,谁都不知道他怀中还有一个智能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此次对话,依旧消耗钟易的行动点数。 「能帮我查找一个人类吗?在这里应该也是雄虫,金髮。」 小鸡外形的智能体歪着头,咕咕噜噜了一会,一张口机械的声音传来。 「没有搜索结果。」 「是吗。」钟易的声音充满失落。 「不过茫茫宇宙,你总能找到他。」 第7页 得到一个智能体的安慰,钟易浅浅笑了下。 智能体小黑豆似的眼睛眨巴两下,继续开口道:「请完善智能体设置,为您的智能体取名。」 钟易想了想,决定用费宁最爱吃的食物,便随口道:「白酱。」 「设置成功,已为您自动加载智能体性格。」 机械的声音一闪而过,小鸡智能体张张尖红的小喙,清脆响铃似的声音蹦出来。 「老头,跟我说说你要找的那人是什么样的,再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白酱欢快地偏头,小鸡尖喙戳了戳钟易的手掌。 听见这称唿,钟易先是一愣,最后好笑地摇摇头。 他脑中浮现出费宁的脸。 他睁开眼朝窗外看去,将界的景色收入眼底。 外面掠过巨大的树干,李尔的飞艇开得不快,外面叫不上名字的四瓣树叶郁郁葱葱,一簇一簇叠了个满,红与黄渐变,其间还穿插着青翠的藤蔓。巨型蘑菇突兀地扎在树杈中间,长着赤红色的斑点。 虽然跟地球还是有区别,但已经是十分典型的雨林地貌。 这种地貌,飞艇在半空中需要极为精确地规划路线,不然很容易被丛生的阻碍绊住。 另一辆飞艇与他们错身而过,吸引了钟易的视线。 抬头看去,庞大的树干丛中,有许多纤细到几乎肉眼看不清的丝。 两条丝形成并行的天线,牵引着飞艇按照互不干涉的轨道前行,偌大的虫族城市上空,他们的「道路」与人类正相反,一个覆盖在上空,一个交织在地面。 虫族的路,是由这种像蛛网一样的细线组织规划的。 对此,钟易在心中慢慢思考,对虫族的科技水平有了一定判断。 民众的日常生活出行,依旧使用物理引擎,与人类社会相仿。 那么,安格斯上校给他安排的任务,便不必过分担心。 白酱等了半晌,没听见钟易开口,急得扇翅膀,不停在他手心扑腾。 钟易垂下眼,身出手指挠了挠智能体软绒绒的头顶。 「既然还有时间,那就跟你讲一讲我和他重逢之后的事吧。」 - 恆星纪年2307,第97个自转日。 那是嵌入在墙体内,半面很单薄的生态箱,为了迎合它,整个研究室的灯弄得很暗,仿真太阳淋下光来,夹竹桃承了大半。生态箱内不论四季,温度适宜,花期很长。人造小溪湿润的鹅卵石旁,车前草长得更盛。土壤更深层,在地下待了四年的幼蝉正挖掘隧道,准备破土而出。 它的上方是一朵粉边白玫瑰,苍白而美丽地挺立着。 【编号0723,半翅目蝉科,幼虫形态亟待出土。】 生态箱外,身穿白色大褂的男人,身材颀长。生态箱散发出的幽光打在他身前,额前的黑色髮丝垂下来,遮住他专注的眼。 他还保留着使用纸质记录本的习惯,一笔一划记下幼蝉出土的动静。 门口路过两个研究员,驻足,小声议论。 「我就说他很怪异,完全不像是星际时代的人类。」 「现在这研究环境,其他昆虫学家都转行了,就他一个还占着实验室。要我说,这种专业早就该被淘汰了。」 「就是啊,经费花在那破虫子上,真浪费,还不如拨给我们研究神经植入呢。」 「行了吧你,自从净化法令颁布,早就禁止改造人类了。但话说回来,听说这傢伙半夜,自己和虫子对话呢。」 「咿,好噁心。」 此刻走道迎面走来威武严肃的男人,身穿笔挺的深蓝色军装制服,双肩挂满勋章。 「钟易在哪?」他沉声问。 先前背后说人坏话的两个研究员一凛,抿着嘴,你瞪我我瞪你,伸出食指朝旁边研究室指了指。 军靴踏在地板上,脚步声稳健,由远及近,男人用虹膜识别开机械门,走廊的白光洒了进来。 「钟易,接上级命令,请你即刻编入太空军,参与战斗任务。」 「立刻,马上。」 - 威严的上校踏入他的研究室门口,走道刺眼的光投射进来,惊扰正在破茧的大孔雀蝶,它瘦弱的黑足颤了颤,察觉到光的干扰,又缩回白色丝茧中。 安格斯上校给他发布了命令,让他立刻前往太空军参与战斗。 钟易无法拒绝。 在星际时代,每一个人类都需要接受徵召,这是他们出生在这个时代与生俱来的使命。 尤其是当人类已经知道,宇宙中绝不止他们一种智慧文明。 这样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人人都有探索宇宙,捍卫文明的义务。 当文明和时代需要他时,他必须义无反顾地接受任何一则从军指令。 但钟易提出一个要求。 他希望带走四分之一的生态箱,把那些即将出生、刚刚新生的脆弱幼虫们都带走。等它们长到成虫以后,再结束培养,给自己的研究生涯做个圆满的结束。 上校同意了,准许他把太空基地以外的东西,带进住宿区。 于是第二天,他抱着迷你生态箱,在上面蒙了一层黑色遮光布,带着他为数不多的行李,推开基地宿舍门。 潺潺音乐流动了出来。 钟易怔住了。 他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见现场演奏。 第8页 而且这个琴声…… 钟易将门缝推开更大,为了不惊扰到里面的演奏者,他只是轻轻地偏头,侧眼窥探。 这是属于小提琴的音色。 不是播放器内呆板刻意的復刻,而是鲜动生活的音符。 剎那间,钟易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看见,门内金髮青年偏头闭目,右手持弓,削薄窄长的腰背划出一个弯刀般的弧度。 耳畔回想起安格斯上校对他说过的话。 「你还有一个搭档,原军团小提琴首席,进化出超感异能,作为你的辅佐——」 「费宁。」 他不由自主地低喊出声。却不料打断了那骨节分明的手中,弦与丝的缠绵。 「你?」费宁偏头,他是混血,有闪耀得如同藏了碎钻的金髮,还有一双上扬的桃花眼。 斜睨过去,门边的人被甩了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偷窥者被发现了。 钟易心脏砰砰地跳。 「我……」他垂下头,前额髮丝遮住他慌乱的眼,他感觉耳廓有些烫。 还没等他自我介绍,他听见费宁嗤笑一声。 「我知道你是谁了。研究基地最后一个昆虫学家,被排挤的怪胎——」 「钟易。」 费宁放下琴,轻佻地朝他靠近。 他们身高相仿,费宁用单手食指挑起他的下巴。 一抬眼,他撞进一双盛满笑意和戏嚯的眸子。 他的生态箱里有一株很矮的桃树,用切接法嫁接在杏树上,废了很大力气才成活。 那颗桃树他没有带在身边,可他却恍惚间听见,花苞在人工太阳下,绽开的声音。 费宁精緻的唇齿张开,饱满的唇珠是樱粉色,挡在泛着水光的齿前。 「长得还不错嘛,就是头髮太长了。你好啊,新舍友。」 钟易的眼睫颤了颤,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瞬,左侧胸腔泛起酥麻的痒意。 回味之前熟悉的琴声,他想起不曾被外人知晓的往事。 喉头滚动一下,他移开眼,声音艰涩道:「你好。」 - 「左边那空着的床就是你的,你抱着什么,我帮你拿进去吗?」费宁低头,随意撩开盖生态箱的黑布一角。 「不用。」钟易的声音紧绷绷的,他不留痕迹地退后半步,想离费宁远点。 不料费宁还扯着那块黑布,两道相反作用力之下,黑布滑开,露出覆盖之下的生态箱。 此刻才出生不久的孔雀蝶正趴在箱顶,猝不及防照进光亮,它唰地展开一对橘红眼状斑纹,黑点周围一圈白边,像极了双炯炯有神的眼。 费宁被它吓了一跳,那张漂亮的脸朝后仰,鼻樑皱起细小的纹路,声音充满厌弃: 「这是虫子?你这箱子里都是虫子?」 「它们是我的研究对象。」钟易平静地解释道。「孔雀蝶翅膀的斑纹,是出于对天敌的恐吓才进化出来的,这是生物自然进化的选择……」 费宁将手中的黑布甩回箱顶,撇着嘴,转身去洗手。 他懒得听对方枯燥乏味的解释,只是冷冷丢下一句:「噁心的虫子,离我远点。」 对方态度陡转,钟易反应不及愣在原地,抱着箱子有一瞬间无措。垂下眼,盯着没盖好的生态箱。 他伸出手指,隔着玻璃触碰孔雀蝴蝶的触角。 这种被冷落的态度,一下子让他想起那间四十五平方米昏暗压抑,仅有自己和实验对象的研究室。 深吸一口气,钟易抿唇走到最角落,把生态箱放在那里,紧贴着自己的床头。 放好后,又朝对面望了望,确保生态箱与对面那张纯白色床单的床铺呈斜角,已经达到了最远的距离。 钟易重新将黑布盖回去,临了,他垂眸看了一眼,刚好看见孔雀蝶飞落在底部,停在几片残缺枯萎的银杏叶。那是它年幼时期的午宴,如今成蝶的它已不再进食,只需要,一圈一圈,在枯燥的生态箱内环绕,停在一截用来刻意装点的银杉上,它高傲地仰起头,正下方,叉犀金龟幼虫正饱食腐植。 这只也快变为成虫了。 生态箱很矮,钟易掀着一角黑布,单手撑地,跪伏在地上,专注地观察。 「放下你那个破箱子,我们现在得去找上校报导。」 背后传来费宁的冷淡的声音。 钟易手一抖,那块黑布垂了下去,生态箱被完全遮蔽了。 「我这就来。」钟易脱去从研究基地带过来的白褂,露出里面连体式作战训练服,呈深蓝色工装款式,特殊布料制成,防水,防切割。 走至费宁身边时,门边的双层玻璃映出两人身型。钟易注意到,虽然自己和费宁都穿一样的衣服,身型相仿,但从侧面看,费宁的腰更薄一些。不自觉地,他打量的目光有些失去分寸了。 「看什么呢?」 已经走出门外的费宁察觉钟易毫不收敛的视线,嘴角勾勾,笑意却没达眼底。 「你对男人感兴趣?」 猝不及防听见这句话,钟易仓皇在原处站定,两手软软垂在身侧,上唇张开,又抿上,再张开,眼神从左边游移到右边,就是不再看费宁,头髮盖住他的眉眼,看上去恓惶不已。 过了一会,钟易干巴巴地找回自己声音:「不知道,没试过,我应该……」 「不确定也别把主意打到我头上。」费宁蹙蹙眉,以为又是一些陈词滥调,于是干脆地打断他的话。 第9页 费宁有一把好嗓子,正如他的琴音一样,丝绸质感的音调,清透纯净,吐出来的话却冰冷。 「你知道吗,以前有个傢伙对我表白,被我拒绝后依旧死缠烂打,半夜熘进我房间打算强迫我。你猜,他后来怎么了?」 在太空基站,未经允许随意闯入他人宿舍,是很严重的违反军纪行为。 钟易垂眸,伸出舌尖虚虚地颳了下上唇,润了润,声音才不那么紧。 他说:「那人应该是被开除太空军了。」 「这是后来的处罚。」费宁突然弯下腰,仰头,从下往上抬眸,去找钟易藏在前额发里的双眼。 钟易只觉得像慢镜头似的,费宁头顶金色发旋突然出现在眼前,随后是对方整张脸上最夺目的眼睛,睫毛是柔软的褐色,眼神却直白,带着戏嚯的恶意。 「那傢伙摸我床单的手被我扭断了,黑暗中我又踢折了他的小腿。他本来是侦查上的,腿负伤,侦查生涯也就到头了,所以……」 「我事先声明,若是做普通搭档、朋友,都可以,我不排斥。但你要是有别的心思,再用那种眼神盯着我看……」 费宁紧紧盯着钟易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别怪我手下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几天后的费宁:真香。 第4章 这里是,模拟驾驶舱 钟易没有因是新兵而受到优待,太空局势瞬息变幻,太空军里的所有人都时刻处于待命状态。 他与费宁报导后,就被安格斯上校塞进训练室。 战况不等人,没有时间给钟易适应太空军生活。 这是一间独立狭窄的模拟舱,一比一復刻星艇内景。钟易仓促坐在驾驶位,他茫然地朝右侧看去,费宁正不紧不慢靠紧椅背,一瞬间,座椅重力感应系统启动,椅背两侧弹出安全护带,费宁从容展臂,那两条护带恰好贴在他两肩。 费宁左右偏头感受一下,没有不适后,向前伸手,调出操控面板。 「看我干什么,你是主攻击位。」费宁目视前方,他明明没有回看钟易,却知道对方在看他。 头顶传来动静,仓顶打开一个小方口,一根金属光泽的细管伸下来,自动寻找费宁的后颈,随后,肉眼可见的,管口边沿拓展出一圈儿小分岔,像抓手似的,牢牢扒住费宁最下面的颈椎,大约是第七节的位置。 呲。 钟易的耳朵捕捉到了,极其微小的声音。他看见费宁闭眼,眉头短促地紧了紧,稍稍抬起下巴,喉结快速滑动了一瞬。 「你在看什么?」察觉到钟易久久不散去的视线,费宁不满地撇嘴,他忍过「连接」的不适后,朝钟易身前指了指。「绑安全带,准备驾驶。」 钟易朝对方后颈看去,抬起眉毛,反手搭上自己后颈。 「这个,我也要弄吗?」 「哈。」费宁见状,觉得钟易茫然无知的表情实在好笑,忍不住挑起嘴角,「你不用,这是异能者的连接,与星艇适配后,协同值能达到百分百。我的异能是超感,能精准搜索敌方,搭载扩散器后,探测范围可以覆盖全基地。」 钟易不由得微微张口,他们空间基地的范围极为庞大,整个质量,几乎相当于三分之一的地球,而费宁的能力可以覆盖这么大的范围,超越他的预期。 「那我……」钟易伸出手臂,安全护带刚好勒住他的双肩,他回头,看向自己面前浮现出一个虚空的半圆体,分出前后左右上下,各个方位的分区。 「呵。」费宁轻笑一声。 两人的座位挨得算近的,只消一方伸出手,便可以够到隔壁座位。 费宁探出上半身,伸长胳膊,用那修长的手,宛若按在小提琴指板一样,轻轻往前推了一下。 他们面前模拟挡风的屏幕突然变化,弹射一般,基站大门骤然打开。 剎那间,跃进二人眼中的,是一片浩瀚无际的星海。 最右侧深暗的星海边际,有一条深红渐变紫色的星云带,里面或许正在酝酿一场风暴,暗潮涌动,白光闪烁,划亮深红,点燃瑰丽的色泽,如黑暗田圃扎根的刺玫,花尖浸着紫。 驾驶舱内暗了下来,屏幕里的光愈发明显,映射出来,反照在费宁金色的发梢,髮丝在昏暗中呈白金色,带了点粉。 费宁帮钟易推了一把方向后,便回座位,端端坐着,目光凝在屏幕里,宇宙边际那片星云上。 四周昏暗,听觉被无限放大,从右边副驾驶位传来费宁如丝绸质感的声音。 他对钟易说:「你的任务,就是驾驶星艇,以及……」 费宁带着气音轻笑,似乎打在钟易耳膜,像勾子。 「驾驶与星艇百分百协同率的我。」 - 第一次模拟驾驶很成功。 钟易学习能力很强,什么事情,只需要掌握了底层逻辑之后,便能很快上手。再加上他自身超强的专注力,使得他一旦进入状态,便高度集中在驾驶操作上。 结束模拟训练后,钟易能察觉到,费宁对自己的态度似乎缓和多了。 从驾驶位下来时,他看着前面,正在伸长胳膊拉伸酸胀肌肉的费宁,想张口对他说些什么,比如以后多关照之类的话,却因为许久未曾与人打过交道,想要客套却极为生涩,堵在口边,倒不出来。 第10页 「好累,我回去要先洗澡。」 费宁率先打破安静,他侧头回来。 钟易只能从他的侧脸看见微微翘起的睫毛。 「你要洗的话可以先去公共浴室,刷虹膜进去就可以。」 「好……」钟易垂头,收敛回眼神,额前过长的髮丝遮住他的双眼。 就在此时,安格斯上校突然通过广播唿叫钟易。 「钟易,来指挥作战室。」 两人齐齐望向头顶广播传出的方向。 费宁没有多言,只是淡淡地告诉他,指挥作战室在训练室下方,基地二层尽头。 钟易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训练室内的驾驶舱,他到现在,还记得方向仪在掌心的触感,以及刚才在模拟出来的宇宙中驾驶星艇的感觉。 挺奇妙的。 谈话过后,安格斯上校吩咐,在指挥作战室内所谈论的一切内容,都不能带出这个房间。这件事被视为人类太空军最高机密,他必须将此烂在心里,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包括搭档在内。 钟易迈着沉重的脚步,刚推开宿舍门,却突然听见费宁短促叫了一声,随后发出懊恼的诅咒。 「该死。」 「怎么了?」钟易推开门,动作带了几分自己的都没察觉的急切,他率先朝费宁看去。 费宁那张脸上露出慌张的表情,他手中提着一只拖鞋,头髮湿漉漉的,脖间还挂着一条白毛巾,此时正翘着一只光裸的脚。 本是个滑稽可笑的姿势,可钟易笑不出来。 他看见,在白色仿真地砖上,才变为成虫的叉犀金龟,破损了半个脑袋,汁液黏在地上,它收缩腹部,发出微弱的「吱——吱——」声,残存的额角无助地在地上划动。 而另一部分残肢,黏在了费宁那深蓝色拖鞋底部。 「你!」钟易只觉得自己脑中嗡得一震,他跨步上前,揪起费宁的领子,将他狠狠推开。 费宁猝不及防,向后甩去,后腰似乎撞到什么,他痛得嘶一口气。 等痛意忍过去,他的怒意也沖了上来。 「你敢对我动手!?就为一只破虫子!」 「这是地球上最后一只!最后一只叉犀金龟!」钟易猝然爆发,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没人知道,原来毫无存在感的钟易,被触怒时居然如此可怕。 此刻的钟易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将半死不活的虫子护在掌心,低头,眼仁下方的眼白边缘漏了出来,警惕,愤怒,各种情绪在这张年轻的脸上汇集。 费宁的嘴唇抖了抖,他没由来感到心悸。当时他从淋浴室出来,只感觉一道极小的黑影从半空中掉下来,啪地一声,摔在自己脚尖前。 而下一秒,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自鞋下传来,碾碎脆甲,黏腻的汁液,以及虫子足脚与地板摩擦,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捏紧拳头,发觉自己指尖冰凉,不甘示弱地回瞪钟易。 「你在沖我发火?你想把一切怪在我头上?」他五官似乎都结了一层寒冰,掀唇反驳道,「别忘了,是谁最后离开生态箱的?是谁没有将那该死的箱子关好?」 钟易原本防备的姿势,全身上下绷紧的肌肉,在听见这句话后,一下子就垮了。 叉犀金龟成虫后喜光,具有趋光性。 是他冲动了,确实不该怪费宁……如果他不将这些虫带出来,也不会…… 他垂下眼,看着悽惨的小虫,触角缓缓划过自己掌心皮肤,不再开口。 是啊,除了自己,他能怪谁呢。 钟易沉默地起身,走去角落,单手抱起开了一条缝的生态箱,重新将它用黑布裹好,密封,转身离开,走出军纪森严的太空基地,搭了空间站轨道,回研究站。 这个时间,研究站内,仅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科研人员,他们惊讶地看着前同事钟易,此刻正苍白着嘴唇,走回那间昆虫实验室。 没有人上前来问,他们与这个基地最不受欢迎的研究员交情很浅,只是站在不远处,当着他面,小声议论,用半张手掌掩着唇,窃窃私语。 自动关上门,隔绝外面一切非议,钟易在操作台上,冷静专注地为这只悽惨的虫子,进行最后的抢救。 一夜无眠,他还是失败了。 虫子的外甲已经发白,死去很久了。他将虫子尸体重新埋回生态箱,它会被微生物分解,腐化,再被其他虫子翻捣,重新化为土壤的一部分。 钟易空手走出研究室,自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他没有回头看任何一眼。 不经报备,私自离开太空基站是很严重的违纪行为,他木然地向宿舍方向走去,仿佛即将到来的违纪处罚不存在。 若按地球时间,现在还不到清晨,宿舍外的走道,理应不该有任何人在。 可他却在转弯后,看见那里站立着一个削薄的身影。 那人,正对着舷窗之外,面朝某处,右手食指中指併拢,其余三指折起。伸出来的两指牢牢按在胸口心脏的位置,垂下头,后颈和背,连成一个平滑的幅度。 这是太空军悼念死者的礼仪。 朝着太阳出现在斜后方舷窗,四十五度的位置。 太阳已经很老了,星体的光忽明忽暗,一会儿亮得发烫,一会儿暗得死寂。 在这垂死的光中,那人头髮的光泽也随之起伏,最浅的发梢是白金色,与阴影间隔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像是古希腊神祇额前纯金的桂冠。他面迎太阳,半边脸匿在暗中,淡褐色的睫毛上翘,指向窗外,泻出浅绿色眸光。 第11页 他没有任何表情,眉尖却压下来,状似忧郁,又似悲悯。 钟易却在看清那样的表情后心头一震。 如果世间还残存阿波罗的信徒,他们应该仿照这个人的模样,塑造他们的神像。 钟易眼神微动。 过去的记忆,现在的悼念,这些不相干的时间碎片在这一瞬间都清晰起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它们串联在一起。 这不禁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地球上,尘螨硝烟飞扬的废旧地下室里。他躲在地下室,从破书堆翻出一本厚重的书。 打开扉页,泛黄脆弱的纸张上,中间有一行规整的手写笔迹。 那是一句由蓝黑色墨水记录的话—— 「你要如何让一个蔑视宿命论的人,从此刻开始,相信宿命。」 铛铛—— 耳畔旁仿佛敲起古老的钟。 他无端感到心悸。 第5章 这里是,萨德斯公司(仓库) 「嘘,别讲了,你们到地方了。」 智能体啄了啄钟易的掌心,打断他。 钟易抬眼看去,飞艇停在破厂房门口,李尔他们刚刚下去,三个虫挤在门口,吵吵闹闹。 「什么!钥匙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忘记带!」李尔暴躁地一拳头捶向赫特,赫特两条短粗的胳膊抱头,左右躲闪。 汉纳伦从后背架起李尔:「别打了,我叫个开锁的。」 「开锁还不是花老子的钱!」李尔气得两条眉毛飞起来。 视线从车窗外移到车内,钟易低头看正在锲而不捨啄自己掌心的白酱。 「你在干什么?」掌心传来酥麻的痒意,他不理解这个智能体行为的意义。 「我在思考。」智能体回答。 钟易眼含笑意:「你在思考什么?」 「听了你的故事,我对你口中的费宁感到很好奇。没想到他居然会为自己讨厌的虫子祷告,明明你们相遇之初闹得很不愉快,但他对你似乎又有点别的态度……你们人类真复杂,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他到底是样的人?」智能体睁着小黑珠一样的眼睛问。 见状,钟易忍不住,伸手挠了挠白酱脖颈一圈软毛。 白酱舒服地眯眼,摇头晃脑,像真的小动物一样。 钟易往向另一侧窗外,陌生的虫族世界跃入眼帘,他小幅度张口,眼神微微放空,近乎呢喃地说: 「那是一个,无比耀眼的人。」 - 「费谢尔上将醒了!费谢尔上将终于醒了!」 病床边雌虫护工看到监测器弹跳出波动,各项指标恢復正常,病患意识也逐渐清醒。护工惊叫着放下手中营养剂,跌跌撞撞向门口跑去,向医生报告这个好消息。 【费宁,能和喜欢的人一起死,我没有遗憾。】 病床上银髮俊秀的病患磨了磨牙,不知是梦到什么,眼球在眼皮里面快速滚动。 倏然,他睁开眼睛,纯金色的瞳孔急剧缩小,上下睫毛根根分明。 苍白的唇有些干裂,病患昏迷许久,喉间干燥,他几乎是靠硬挤出声,低哑微弱。 「你倒是没遗憾,他妈的,我呢?」 被叫做费谢尔的病患猝然捏合双拳,将身下洁白柔软的床单攥得死紧。 此时病房门勐然推开,率先冲进来一个金髮少年,扑上来便叫哥哥。紧随其后又跟进来一个身型高挑的美人,长如银色绸缎的髮丝束起,搭在右侧肩头,靠近病床,手抚上病患的前额。 「你终于醒过来了,费谢尔。」 费谢尔与银色长髮美人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他更年轻点。 此时费谢尔眉间一挑,偏头躲过长发美人的抚摸。 伸出舌尖润了润嘴唇,纯金色眼珠疑惑地床边一圈儿人:「费谢尔,谁?」 「哥哥……」金髮少年扑上来趴在病人身前,「难道那枚飞弹不仅毁掉你的翅膀,还毁掉了你的记忆吗?你是我们帝国最骁勇的上将,虫族的骄傲,费谢尔啊。」 听见虫族两个字后,他的面部有一瞬间的扭曲。 「虫……」他的手突然掀开被子,抓起金髮少年的后领,把他直直丢了出去。 「你们都是虫子。」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些与人类外表毫无二致的东西,骤然又垂头,盯着自己苍白的手掌,瞬息之间,记忆涌上脑海,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费宁,死于反物质爆炸的前夕,进入坍缩的虫洞,跨越二亿五千光年,在虫族上将身体里重生。 而自己,也是虫子。 想清楚这一点后,有关于他自己的,最黑暗,最不愿回想起的记忆疯狂席捲着他的思绪…… 费宁的父母是研究基地最杰出的科研家,还有费宁的弟弟费尔曼,真正的少年天才。年仅十岁便独立设计出外骨骼拟态装置,复杂地形作战中,这种装置极为有利于隐匿。 可他们却在费宁十五岁那年,为了获取研究样本,在污染区边塞遇袭,数千只变异火蚁突破他们的防御。 等费宁赶到时,仅剩费尔曼还苟延残喘地活着。 他曾亲眼看见,橘红黑斑变异巨型工蚁,被碾碎了整个后腹,最末端的刺也被武器轰成粉末,只剩上半身和头,但它的上颚却牢牢陷入弟弟单薄的肩头,大约拳头大小的口器,变异后的头,甚至比孩童的还要大。 第12页 费宁在那复眼中看见自己悲愤扭曲的面孔。 残缺将死的变异火蚁,源源不断将毒素注入费尔曼体内,他被咬住的半边身躯肿胀起来,浮起一层巨大的水泡,皮肤被肿液撑到透明。 费宁死死咬住后槽牙,他看着弟弟肿胀的眼皮,已经失去光亮的瞳孔,自己却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火蚁,朝自己耀武扬威地举起触角,吞噬着弟弟的生命。 「滚。」 费宁垂头,额前的银髮滑落,他盯着这陌生的发色,冰冷地说。 「滚,我不想看见你们。」 「哥哥……」金髮少年委屈地嘟囔。 费宁眼角肌肉抽搐,金色瞳孔缩小,危险地盯着那个虫族少年,低声警告: 「不许这么叫我。」 「可……」少年还想上前,银色长髮美人却拦住他,他形状优美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忍,抿唇对少年说:「宁曼,别打扰他,让他先独处一段时间。」 「好的,雌父大人。」 费宁余光听见少年这么叫,原主记忆里相关的信息一下子浮现出来。他得知,在虫族的世界,只区分雌雄,所以尽管这只虫外表与人类男子高度相似,但他却是雌虫,生养了原主,是原主的雌父。 而自己,也是雌虫,这意味着…… 思及此处,自己不再是人类,而出现虫族性状这个认知,令费宁一阵胃疼,他紧皱眉头,死咬着下唇。 长发美人见状,使了个眼色,众人都退避出去。 当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费宁刻意挺直的背瞬间弓了下来,肩膀耸然垮掉,伏在被子上,抑制不住干呕。 渐渐地,生理性眼泪逼出眼角,划过这本不属于他的容貌,顺着下颌边缘坠落,浸入棉质被面,转瞬被吸收干净。 费宁死了。 这里没有谁知道他曾经的姓名。 他们只知道,虫族上将,费谢尔。 - 「真不知道皇子殿下怎么想的,居然会允许费谢尔上将搬出去自己住,他可是一个正值适婚期的雌虫!不怕坏了名声吗?」 皇宫花园一角,僕从们眺望着不远处的大楼楼顶,低声议论。 一个年老的虫,捋了一把自己发白的头髮:「你不知道吗?七皇子就是未婚生下了费谢尔,过了几年又生了宁曼殿下。没人知道他们的生父是谁!雌虫皇子们成本不能住皇宫,只有七皇子除外。可七皇子未婚先孕,闹出这么大丑闻,迟迟不见王处罚,真不知道王还要偏心到什么程度。」 年轻虫好奇地睁大眼:「费谢尔上将搬出去得到了虫王的首肯?」 「王这么疼爱七皇子,自然也会偏袒他亲爱的孙子。」 年轻虫有些惋惜:「可费谢尔会顺利完婚吗?听说他从战场上退下来后,翅膀断了,残疾了,性格也很怪。」 年老虫摇头:「啧啧……这可难说,但毕竟是皇孙,又是上将,再怎么也会安安稳稳留在母星,看他的年纪,估计发情期也快到了,拖不得,拖不得啊。」 「哦,可怜的上将,毕竟他保卫过帝国,愿主神祝福他。」年轻虫双手合十,放在嘴前喃喃自语。 他们口中的费谢尔此时正在因特大厦最顶层踱步,他关紧每一扇窗户,将所有窗帘拉得严丝合缝。 这处大厦只有因赛特帝国上层才准许入住,一切都是智能家居,星网全面覆盖,自动投影,不知随机播放到什么节目,廉价便宜的笑声填充满整个空荡的房间。 费宁坐在吧檯前,双肘始终贴紧身侧,牢牢抓住自己手臂,上身缩了起来,就算气温再适宜,他也觉得冷。 吧檯机械臂正在为他倾倒猩红色的酒液,费宁端起玻璃杯,浅尝一口,不知是由什么酿成的,有一种花蜜的香气。自从参加人类太空军后,他有太长时间没有品尝过美酒的滋味,这一饮,让他生出几分还在地球上的错觉。 随后,他大口吞咽起来,转瞬滴酒不剩。 他的眼神开始迷濛,酒精让他获得片刻放松,他在以此麻痹自己,忘记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直到他从身后听见—— 「初次见面,我叫钟易。」 钟易? 他心跳错了一拍。 费宁脑海中浮现出那俊美的青年,蜜色线条流畅的侧颈,他曾将唿吸喷洒在那片皮肤。 他有些醉了,肌肉放松下来,四肢绵软无力,端着酒杯,转身走去。 全息投影的位置在靠近阳台的地方,将正在直播的雄虫尽可能逼真地投放出来。 费宁目不转视地看着投影,他醉醺醺地靠近,两脚互相绊着,有些踉跄,可他视线片刻不曾离开那人的脸,声音、样貌、说话方式,都与记忆中一样。 突然,他脚下一顿,自动靠近后,阳台的电动门缓缓打开,窗外的夜风灌进来,吹他一激灵。 这不是幻觉。 费宁僵在原地,双唇微张,喃喃道: 「真的……是你?」 - 最终三只雌虫还是打开了仓库的门,身型苗条的李尔,踩着赫特圆敦敦的肩膀,从离地三百一十公分狭窄的排气窗钻了进去。 进去后,瘦弱的雌虫被迫展开他那跟装饰没区别的虫翅,勉强作下降缓冲,片刻后,砰砰噹当和惨叫响起,李尔一瘸一拐打开了仓库大门。 第13页 「你们两个该死的蠢虫,什么用都没有!」李尔揉着下巴和红肿的左腕,恶狠狠地诅咒道。 「也不能这么说。」汉纳伦机灵地打开车门,做了个邀请的姿势,看李尔颤颤巍巍背起他们的雄虫往仓库里走去,趁机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可是为我们伟大的造星事业开拓的引路虫!」 「今晚是因撒娱乐举办的新综艺海选,我们的小雄虫必须拿下,好好地亮个相。」 钟易被安置在一处破旧的沙发上,他低头,还能闻见一股馊味。 随即他嫌弃地皱了下鼻子,扣除一点体力值,自嘲道:「你确定我这身体能去参加什么综艺?」 「哦,当然了我的小宝贝。」汉纳伦两眼放光,一头张扬的红髮因激动而鲜艷不少,「雄虫本就稀少,愿意屈尊参加娱乐节目更是少之又少,你只需要坐在那里,动动嘴皮子,就足够吸引眼球,毕竟——」 「毕竟?」赫特脱掉紧身的外套,一下子放松下来,扣了扣鼻子,憨憨地复述汉纳伦的话。 「毕竟这可是帝国第一档恋综节目!相信我宝贝,我们有绝对的优势!就凭你在上次直播时候的打败阿伦特的实力,绝对可以成为帝国最闪亮的雄虫!到时候我们萨德斯也会因此而出名,我们三个便还清所有债务,有花不完的星币,远离那个该死的流浪星!摆脱那个耻辱的身份!」 「好耶。」赫特听着汉纳伦对未来的描画,乐得大拍手掌。 李尔抡了下酸痛的右胳膊,站在赫特背后,给他后脑勺来了一拳。 「蠢货,在给雄虫画大饼,你怎么还啃上了。」他咬牙切齿低声说。 钟易:「……」 谢谢,全听见了。 第6章 这里是,虚拟直播间 「我给你摇了12号,一会进去可要好好表现啊,那些东西你都记住了吧?」 汉纳伦将他们三只虫最体面的外套给钟易穿上,站远处看了看,又靠近抚平他领子上的褶皱。 赫特在正前方不远处架着摄像头,这是最老式的款,仅有一个单镜头,和复眼镜头不同,上镜拍出来的脸会变形,被横向拉宽。 还好钟易面部轮廓够优秀,扛得住。 此刻他正站在一挂白色背景布前面,灰色剪裁贴身的外套里面,是纯黑色的缎光衬衫,笔挺修长的脖颈包裹在其中,稍抬下颚,颈侧凸出两条长筋,锁骨中间陷下去一个深窝,不需刻意卖弄,仅站在那里,皮相就足够性感。 李尔从监视里看了一眼,又上前调了调焦距。 拉近雄虫神情平静的脸,画面中,那对深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极为专注地与镜头对视。 李尔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钟易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 「咳咳。」李尔清了清嗓子,他抬下巴,对钟易说,「看我手势,倒数三二一开机,记得微笑。」 随后,李尔伸出瘦得皮包骨的手,三根,两根,一根,紧紧握拳。 滴—— 摄像头上方亮起一个小红点。 一个名为「萨德斯-钟易」帐号,在海选频道直播广场完成登录。 很快,他被邀请到一个直播房间。 在面试直播间内,他们是没办法看见观众评论的,只有面试官能了解一切动向。 钟易进去之后,剩余的参赛者也全部到齐。 他从屏幕上看见其他六个分屏,在每个屏幕右下角,都有一个代表雄性的符号。 可面试官那边的屏幕始终是黑的,大约等了一两分钟,那边才响起一道愉悦的笑声。 「人齐了啊?那就开始吧。」 倏然,钟易只觉一阵风迎面扑来,原本他眼前还是显示屏,但眨眼后,周围变换成一间玻璃阳光房,光被分解成细丝,缠绕在葱郁矮树里,处处丛生的粉玫瑰修剪精緻,浓郁的花香像是一片粘腻的海。 这显然不是他现实所处的破旧仓库。 海选面试要求每个参选者都佩戴星网手环,也是虚拟数据上传接收器,它能捕捉佩戴者一切数据,通过星网,与其他佩戴者连接,在虚拟世界实现近距离拟真接触。 超感传导在虚拟情景中,一切体感、嗅觉、味觉都无限还原真实。 这种设备是虫族特有的技术,叫做拟态接触。 与真实十分接近,但毕竟不是真实。 钟易朝周围看去,两旁从下而上,缓缓加载出其他虫的模型。 等参加面试的六只雄虫全部集齐后,他们面前一团一团的玫瑰突然向两边分开,灌木丛中多了一条小径,通向前方。 打眼过去,尽头是一张白色圆桌,七张透明材质的椅子环绕摆放,在正对小路方向的椅子上,已经有了一道身影。 那应该就是面试官。 钟易瞥了一眼自己侧边的体力值,并没有消耗。 这对他而言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他在拟态接触中,并不会因为行动而消耗体力。 他看向圆桌后,那道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抬脚走去,脑中回想着汉纳伦塞给他的纸条上的内容。 「好好看看,这可是我费了大力气搞到的,面试官的信息。」 当时汉纳伦得意地对他说。 李尔好奇地探头看过来:「从哪弄来的?」 汉纳伦超后甩了甩他火红色的头髮:「当然有我自己的情报网。」 第14页 李尔嗤笑一声:「说得这么神秘。」 赫特老实地说:「他昨晚去轮胎酒馆跟『铁皮匠』换的情报,在里面花了三十星币。」 李尔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铁皮匠那傢伙啊,怪不得,等等……」他眉头高高一挑,反问汉纳伦,「你哪来的钱?」 汉纳伦眼神游移,挠了挠脸颊,看向门口,吹了声口哨,装作没听见。 赫特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回答:「我看见他从你枕头底下拿钱了。」 李尔两眼一瞪,奔到床边抓起自己枕头,一摸,空空荡荡。 「汉纳伦……」李尔咬牙切齿。 耳边鸡飞狗跳,钟易没理会,低头看手心的纸,上面只有三行字。 面试官姓名:奥修 性别:雄虫 性格:冷漠、不苟言笑 钟易平静地垂眸看完,又抬起眼皮,朝汉纳伦看去。 那边火红色头髮的雌虫正拿敦实的赫特当挡箭牌,赫特被李尔误伤,拳拳到肉,哀嚎不已。 汉纳伦注意到钟易的眼神,松开赫特,问他:「怎么了?你都记住了?」 钟易沉默地轻点了下头。心想,这也没有复杂到刻意去记的程度。 没想到,汉纳伦看自己的眼神更加惊喜。 「哦,天吶,没想到你这样的,还居然是个极度聪明的雄虫,真是感谢主神。可惜我们没有钱给你做鑑定。」 钟易:「?」 看出钟易不理解,汉纳伦抓过赫特,将纸条塞给他,又朝钟易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好了。 随后汉纳伦往赫特背上重重一拍:「看清楚了?」 赫特将眼睛凑过去,逐字逐句辨认,过了大概两分钟,他才结结巴巴地回答:」好、好了。」 汉纳伦将纸条收回来,睥睨着赫特圆润的脸,问他:「面试官叫什么?」 赫特挤着小眼睛,翻着眼皮使劲想着:「……呃……给个提示。」 汉纳伦撇了下嘴角:「奥。」 赫特转转眼珠,左手扣右手,低着头,苦思冥想,憋了半天,蹦出来一个字。 「噢。」 「切。」汉纳伦极其不屑地拍着赫特头顶,每拍一下,赫特脖子就往回缩一下。 「看见没,这才是雄虫平均水平,除了那些上等雄虫,其他大部分雄虫都挺白痴的。根据非常可靠的小道消息说,上等虫族在孵化他们的雄虫后代时,会偷偷花巨额的钱给他们注射激素,比如能让他们的雄虫后代变聪明变好看什么的。」汉纳伦神神秘秘地说,「而那些贫民抚养的雄虫后代,因为没钱加激素,从出舱阶段就落后上等雄虫一大截。当然了,也不是没有出色的,但那得靠祖上积德,没钱堆科技,就只能靠变异。」 钟易看向赫特:「可他不是雌虫吗?」 汉纳伦抓住赫特两肩,把他扭过身,扳过他的头,露出后颈虫纹。 那是一个中心对称图形,两条曲线上下交叠,中间像个抽象的眼睛,颜色很淡,只比皮肤深一点。 汉纳伦对他们的小雄虫解释道:「这傢伙确实是雌虫,不过是个混杂品,基因变异出错,外表智力都与下等雄虫一模一样。可有一点除外,就是脖子后面这虫纹。只需要这一条,足够证明他是个雌虫。」 「所这傢伙在流浪星,一出生就被抛弃了,兼具雄虫雌虫的性徵,却因虫纹被彻底认定是雌虫。两边都不讨好,什么都干不成,妥妥废物一个。」李尔走上前,叉着腿往旁边抱手一站,头很小,脸上漠然,像个高瘦高瘦的圆规。 思索片刻,根据阿伦特对雄虫的介绍,钟易再看虚拟玻璃花房内的这些雄虫们的表现,也在印证那种说法。 这批雄虫只有一个与赫特相似,两只眼睛距离很近,身材矮小,面部横向拉宽,眉毛立起来,看上去脾气不好。 那雄虫两个鼻孔张大,勐力出了一大口气,拨开小迳入口一个瘦弱雄虫,粗声粗气吼道:「让开,我阿莫夫绝不走其他雄虫后头。」 瘦小雄虫差点儿站不住,恰巧往钟易这边跌,钟易顺手捞了一把这只虫的胳膊。 瘦小雄虫本想道谢,但抬头看清钟易的脸后,又抿住嘴,眼中闪过一丝惊艷和戒备。 除了目中无人的阿莫夫,其他雄虫都在不动神色地观察彼此,寻找出最具备威胁的竞争对手。 钟易感受到,很多视线最终都落在自己身上。 他在心里不动声色嘆了口气。 要不是他已经提前知道面试官是雄虫,现在真的很像动物求偶大型现场。 不料,已经抵达圆桌的阿莫夫突然惊喜地大叫。 「你居然是雌虫!面试官是雌虫!哈哈哈哈!给我好好感受本大爷的魅力!」 钟易:「?」 其他雄虫也纷纷穿过小迳到圆桌旁。 钟易这时才彻底看清面试官。 纯白色的短髮,发梢浸染着与玫瑰同色的淡粉,此刻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看他们,穿着极薄的白衬衫,大大方方露出后颈虫纹,是纯金色的玫瑰花形状。 前面的圆桌上放着他的名牌。 面试官:伊利亚 钟易:「……」 他回想纸条上的那三行字。 奥修、雄虫、冷漠、不苟言笑。 一条都没中。 直播间外,仓库中,李尔扯着汉纳伦衣领勐力摇晃,大声咆哮,唾沫星子喷他一脸。 第15页 「这就是你花我三十星币买的情报!?」 「你他妈是不是在逗我?」 汉纳伦一脸赔笑:「失误、失误,他可能给错了,我等会找他退钱。」 「你最好把三十星币一分不少都给我还回来!」 「那有些困难。」汉纳伦眨巴眼睛。「我花了二十九买了一杯烈火深巷。剩下的一星币,才是买情报的钱。」 如果李尔愤怒有实质,现在整个仓库已经被他烧没了。 他两眼突出,干瘦的颈子青筋爆出,深吸一口气,咆哮出声: 「汉纳伦!赫特!你们两个蠢货!我真是个白痴,跟你们一起偷渡回母星!」 「滚!」 虚拟玻璃花房里的钟易对仓库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 他垂头,看见圆桌按顺序依次摆了他们的名牌,他左侧就是那瘦小的雄虫,名牌上名字是布洛。 右侧,则是第一个踏入小径的暴躁雄虫,阿莫夫。 其余几个…… 钟易抬眼,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扫过去。 伊利亚注意到几只雄虫互相戒备观察的动作,勾起薄唇,愉悦一笑,突然开口了:「难道你们需要一一自我介绍吗?」 「我想,我们或许不需要这种温情脉脉的开局。」 「毕竟,这里是面试现场,而我是唯一的面试官,你们只需要讨好我就足够了。」 听见此话,习惯了做主导的雄虫们,皆觉得刺耳,毫不适应。 阿莫夫更是直接重重冷哼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翘起二郎腿,身体向后靠,贴着椅背。 毕竟,雄虫数量稀少,再加上过去几十年,虫族社会有一段时间极端排斥雌虫,虽然随着外战中止矛盾不再尖锐,但虫族社会还是习惯优待赞美雄虫,很多雄虫潜意识里都觉得雌虫弱自己一头。 伊利亚微笑着环视一圈儿面色不善的雄虫们,随后将目光盯在平静无波的钟易脸上,勾勾嘴角,得寸进尺。 「本场面试,我佩戴了心跳检测仪,超过一百五就会报警。」 伊利亚扬起纤瘦的右手腕,一块黑色半包围手环,显示屏上只有两位数。 所有虫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仪器数字盘上,看向伊利亚这个意味不明的举动。 伊利亚似笑非笑,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雌虫到底在说真心话还是谎言。 只见他缓缓地,拇指和中指相互擦过,打了个响指。 「我只为两件事心动过速——」 「爱情,以及死亡。」 「请诸位,尽情取悦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愉悦犯伊利亚上线。 第7章 这里是,新蜜蜂牌 伊利亚的面试内容是一场游戏。 虫族的经典游戏——蜜蜂牌。 当伊利亚移开修长的手掌,露出一副花纹繁复的纸牌后,在钟易座位右侧,那只暴躁易怒的阿莫夫大声嘲笑着: 「蜜蜂牌?我以为,只有过家家的幼虫才会玩这种东西。」 伊利亚只是笑笑,笑意没有触及眼底。 钟易极为缓慢地,视线环视一圈,所有面试者的表情都游刃有余,就像是,他们对这种游戏极为熟悉一样。 除了不是虫族的自己。 看上去,伊利亚并不打算向他们重申经典玩法的规则。这只雌虫面试官干脆利落地将牌分成两摞,放在手心,准备洗牌。 钟易垂眼思考着对策。 他要如何在不暴露自己是人类的前提下,得知游戏玩法。 咔哒。 伊利亚将洗好的牌磕在桌面上,背面朝上,鎏金玫瑰纹路印在墨绿色的底上。 「面试官,我有一个疑问。既然现在是要通过游戏来淘汰我们,那么是否应该重申游戏的规则,以确保公平性?这虽然是一个经典游戏,但我们谁也不知道,你是否为了这场面试,添加了什么新的规则。」 钟易突然出声,打断伊利亚准备发牌的动作。他偏灰色的瞳孔在玻璃房光线折射下,颜色更加浅淡,像是夜空里,月色边缘朦胧的灰。 伊利亚顿住,将指尖抽出来的一张牌又放回去,原本噙在嘴边的笑也平了下去。他实在是一只很漂亮的雌虫,笑的时候像是玫瑰花盛开的灿丽,冷脸的时候,又像是竖起尖锐的荆刺。 在场的的所有人,都从这只雌虫面试官脸上,这双眼睛中察觉一丝危险的气息。 倏然,伊利亚嘴角一勾,又恢復他那副笑盈盈的样子。 「你很敏锐,确实如此。我的确想借隐瞒规则,淘汰掉你们所有雄虫。」 「什么!?」阿莫夫皱起浓厚的眉毛,怒视这个满嘴谎言的雌虫面试官。「你改动了游戏居然不告诉我们!还是当着这么多雄虫的面,你怎么敢的?」 伊利亚将牌放在桌子上,慵懒地将手从桌面上抽回来,搭在两侧扶手,以舒适的姿态靠在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愤怒雄虫发飙。 「怎么不敢?在这里,我是面试官,别忘了,你们需要取悦我。」 阿莫夫实在生气极了,他脖子涨红,勐然拍桌起身,他又高又壮,突兀地站起来,像座小山似的。 钟易笔直地坐着,仿佛不是他挑起矛盾开端一样,一脸漠然。 右侧是一个戴眼镜瘦长白净的雄虫,头向一侧偏去,根本不看阿莫夫,仿佛对这种低级的雄虫嗤之以鼻。 第16页 在场所有参加面试的雄虫,只有一个棕色捲髮的,堆着笑脸,朝阿莫夫好言劝道:「算了吧,坐下来,我们先听规则是什么比较好。」 钟易听见声音,抬眼朝棕捲髮看去,名牌上写着菲斯克,他对这个雄虫有印象,一开始进入花园时,只有他对所有竞争对手都保持微笑,无害一样。 可阿莫夫根本不听劝,他两只眼睛瞳孔距离很近,像是对眼一般,集中看向他对面的伊利亚,两颗眼珠仿佛要跨越鼻樑连在一起。他双手压在桌子上,纯白色的圆桌吱呀一声,桌面朝他这边倾斜。 只听他怒喊出声,唾沫星子飞溅出来: 「不过是区区雌虫而已,也敢对本大爷耍花招!」 听了这句话,伊利亚笑得更盛,但他眼睛却跟含了冰一样,上下眼皮轻轻一合,没有完全闭紧。 在场的所有雄虫似乎察觉不到他的唿吸。 钟易忽然感到右侧脸颊飞溅了什么温热的液体。 他看见坐在他对面,一个名叫罗伊的瘦小雄虫,睁大了他那双纯黑色的眼睛。 不知道罗伊是什么原始基因演进而来,他的眼睛很大,眼球像镜面,倒映出发生在钟易身边的一幕。 缩在瞳孔深处,是一个极小的身体,只有肩膀以下,没有了脖颈和头。在身体的后面,一朵巨大的玫瑰,凝缩成一个骨朵,类似腹腔一样鼓胀,不停蠕动着。 钟易伸手抚去脸侧液体,猩红色的,已经有些粘稠。 他抬头向上看去,硕大的深红色玫瑰,正对着他头顶上方,垂头对着他,重重叠叠缝隙里,挤出比玫瑰还要深红的液体,一滴,一滴,像是坏掉的花洒,水管腐蚀生锈,流出铁锈味的血。 砰地一声。 无头的阿莫夫轰然倒塌,砸在他身后的塑料椅子,椅子瞬间分崩离析,碎成一片一片。 「他……」钟易左边传来声响。「他死了吗?」 说话者是之前被阿莫夫欺负过的布洛,他有一张可爱的脸,但目睹如此血腥的一幕,只剩下惊恐。 「在直播间,我只是将他强制退出了而已。」伊利亚笑眯眯地向这只可爱雄虫解释道。「但在现实中,我就不知道了呢。」 「嗤。」阿莫夫座位右侧戴眼镜的白净雄虫掏出手帕,慢条斯理擦了擦眼镜,又戴回去,看向伊利亚,擦攥着自己的手指。「一点障眼法而已,他是这个虚拟空间的房主,自然什么效果都可以创造出来。」 说完,他将淡金色的手帕往后一丢,柔软的布料覆盖在脚下短绒绒的草坪,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阿莫夫的尸体。 「看吧。」戴眼镜的雄虫名叫简,他双手交叠,饶有兴趣地看向伊利亚,「在这里,垃圾都会被清理掉。」 「只需要全凭主人的喜好。」 伊利亚笑起来,粉白相间的发梢恰好刚及肩膀,他伸出手指,勾起一缕绕了绕。 「显而易见,我们中间,已经出现了一个擅长审时度势的聪明傢伙。」 「那么,正如这位叫钟易的……雄虫所说。」伊利亚将雄虫两字咬得很重,「这场游戏,我确实做了些规则变动。」 说完,他打了个响指,一张信封大小的硬质纸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復古花纹镶边,中间以花体字一行一行,像是邀请函一般,记录着本场游戏的规则。 钟易低头扫了一眼,又抬头看向伊利亚,却不料对方也正盯着自己。 他只能状似无意再次低头,不看这只奇怪的雌虫。 刚才,伊利亚格外强调雄虫二字,难道说,他发现了什么? 分出一部分精力,钟易回顾着自己从始至终的行为有哪里不够严谨。与此同时,他也在飞快扫视着这段游戏规则。 咔哒,咔哒…… 机械钟錶的声音传出来,雄虫们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只见圆桌中央,突然出现嵌入进去的大型復古钟錶。 这种样式,不是他们虫族的传统表。 戴眼镜的简,家里做贸易出身,他在祖父一间收藏星系外商品的房间中,见过这种类似的样式,六十个小格,十二个大格,不能适用于帝国时间,却格外精美。 于是虫族的手工匠们,在这种表的基础上做了改革,使之适应帝国时间,却保留了原有样式。 此刻桌子上的大型钟錶,錶盘细密,三个指针,秒针滴答滴答飞速旋转。 伊利亚敲了敲桌子,笑着说道:「我知道,雄虫记忆文字的能力堪忧,你们习惯图形、习惯视频,却不习惯廉价的字。不过,我们没多少时间,只给你们一分钟,秒针转完錶盘,我们的游戏就该开始了。」 听闻此言,雄虫们低头勐记规则。 钟易右手捏着规则纸,目光没有移开那些规则,可没被发现的是,他左手藏于桌下,掌心深深陷进去四道紫红指痕。 当他看见钟錶的第一眼,他心头勐烈一跳,几乎快要窒息。 人类世界的东西,几乎一致的结构……怎么会流通到这里来。 虫族对人类文明了解多少? 钟易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规则纸。 对正在观看直播的观众而言,他们也想知道,伊利亚到底将传统经典的蜜蜂牌改成什么规则。 导播对此瞭然于心,给了这张规则纸一个大大的特写。 第17页 只见上面写着: 规则一:参与者限定在七位。每位玩家持有三张牌,一张为身份牌,两张为棋子牌。身份牌不参与行动。 规则二:蜜蜂牌等级制度为蜂王最大,其次是作为杀手牌的金环胡蜂,然后蜜蜂,最后是小蜂。数量上,蜂王一张,金环胡蜂两张,蜜蜂三张,小蜂一张,此七张牌为一组。包含代表身份的牌在内,本轮游戏所使用的的牌共三组,二十一张。 规则三:游戏方式为轮换制,玩家1v1发起挑战,顺时针依次进行。游戏中,玩家只能使用棋子牌,并且只能选择「对决」或者「交换」两种行动。当玩家使用「对决」时,则强制公开所出示的牌面,对决中等级低的一方失败,其所持有的这张棋子牌被视为废弃;当玩家使用「交换」时,则不公开双方牌面,强制交换双方所出示的棋子牌。 规则四:胜出方法为——持有身份牌至最后,且陈述其余玩家的身份。 钟易迅速读完,他将纸翻过来扣在桌子上,视线从左边扫向右边,将其余雄虫们凝重的表情收入眼底。随后平静地与伊利亚对视,抬起手,指了下桌面中央。 「时间到了。」 伊利亚勾起嘴角:「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要守规矩,小雄虫。」 第8章 这里是,博弈现场 钟易一顿,他目光从伊利亚脸上移开,聚焦在对方身后。 他突然注意到,伊利亚身后最浓艷的玫瑰,花冠旁正稳定飞舞着一只细小的蜜蜂。 但不是真正的蜜蜂,只取造型,整个头部,尤其是眼部,是摄像头。 一瞬间,周围低声嗡嗡的小飞虫存在感强了起来。 这些都是镜头,直播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钟易思忖片刻,并不想激怒面试官,也想给直播间的观众们留下个好印象。 他手肘放在桌面,双手十指交叉,貌似注视伊利亚,实则正与对方身后的摄像蜜蜂对视。 「可是秒针已经过了半圈,您在犹豫什么,花期不会为等待而停滞。」 花期。 萨德斯仓库里三只雌虫在听见这个词后,不由自主地同时低唿一声。 「天哪,他才出舱,居然会使用这种程度的词彙。」李尔干瘦的手指捂上嘴唇,「汉纳伦,不会是你教他的吧。」 汉纳伦双手做投降状:「主神保佑,我真没有教他这种调情词,我发誓,虽然……只是还没来得及。」 是的,「花期」对于钟易而言,只不过是一种客观陈述。因周围玻璃房内玫瑰旺盛,他应景,为催促伊利亚开始游戏,刻意用了这种婉转说法。 却误打误撞,在虫族,花期用来指代雌虫特有的发情期。 这句话在观众们听来,不失为某种充满暗示的邀约。 尤其是当镜头只切了两方特写。 黑髮灰眸雄虫,近乎是以漠然的表情说出这句话,乳白色珍珠质感的扣子繫到顶,像是在装饰锁骨中心,明明禁慾不可侵犯,却总能让正在看直播的虫们脑补出一幅扣子被拽掉,在皮肤留下红色指痕的场面。 而粉白色头髮的雌虫面试官,似笑非笑地,眼神兇狠,瞟了眼一旁的镜头。 显然,在面试官耳中听来,这是一句十分冒犯的话。他眼底没有笑意,反而闪过一丝嗜杀的暴戾。虽然很快由长睫掩盖,但却被镜头完全捕捉,丝毫不差地播放出来。 直播间评论区很快刷屏。 【音游虫:好可怕,他不会又要对雄虫动手吧,真不想再看那种画面了。】 【液液液液:虽然012号用了暗示性词,但我完全没往那方面想,难道是因为他表情太正直了?】 【bear:整个句子连起来就很有感觉,谁能不爱!】 【山山秋:支持!花期不会为等待而停滞!既指玫瑰又指雌虫,太浪漫了!】 【格里风蓝:谁懂啊家人们!我刚打完抑制剂就听见这个,药效突然就没用了。】 【苏蒙s:纯路过,心动过速,好无助。】 【蟹蟹:可是面试官心跳监测仪才98,他是不是不行?】 【小虫虫:传下去,面试官不行。】 【支音:#面试官不行#】 「呵。」 虚拟玻璃花房中,伊利亚突然抬头,盯着半空中,眼球上下扫动,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你还挺受欢迎。」 钟易察觉出伊利亚是在看即时评论,虽然刚才伊利亚看向他的视线有一瞬间兇狠,却莫名地,没有像之前对付阿莫夫那样,贸然出手。 他垂眼,稍加思索,虽然看不见外界反馈,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伊利亚按耐愤怒没有直接淘汰自己,应该是被观众们正向反馈牵制住了。 所以说,刚才那些话,实际上很受观众喜欢? 那么……观众的态度,是几乎绝对主宰的面试官,也不得不忌惮的东西。 发现了这个要害,钟易难得勾起嘴角,他瞳孔瞬间亮得刺眼。 周围的空气有片刻阻滞,时间慢下来,那钟錶滴答的声音也渐缓消失。 伊利亚单手在桌面一抹,錶盘就消失了,转眼间,又恢復成光滑平整的桌面。 「开始吧。」伊利亚放低声调,情绪陡然下沉,之前夹杂在语调里,那种怪异饱满的愉悦感荡然无存。 桌面上所有规则纸也凭空消失,每个玩家面前,突然浮现出一张背面朝上的牌。 第18页 钟易右侧阿莫夫空荡的位置也有一张。 这意味着,本场游戏有一个永远不会出声,永远不会行动的,隐形玩家。 这位玩家的信息是未知的,所以与之相对的,在整场游戏中,一直都会有三张牌被隐藏。 但最终获胜条件是猜出其他玩家的身份。所谓猜出玩家身份,靠得是在游戏中的互动获得的信息进行推理。可现在有一名「隐性玩家」不会与他们互动,他们没办法直接获取这个玩家的牌面信息,所有情报搜集都是间接的,推理的逻辑链也更加复杂。 所以现在而言,这场游戏的难度骤然加剧。 钟易看不见观众评论,但他可以从伊利亚的态度推测,刚才他随口说出的话引起了热度,评论区或许很热闹。 他两根手指轻搭在牌背,玻璃花房内的光线,随时间变化,暗金色花纹仿佛在他指尖流动。 不过他没有再次贸然开口,钟易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这让正在看直播的萨德斯公司三虫惊讶不已。 按照一般直播套路,如果观众气氛炒热,主播们都会乘胜追击,再多抛几个相同的梗,强化记忆,甚至最好再重复一遍受众欢迎的句子,形成无意识复述传播的模因。 玻璃花房里的钟易不是不懂这些。 只是曾经在一个宴会的午夜,他从自己的搭档那里听来—— 艺术需要留白,生活也一样,语言更是如此。 乐句间要唿吸,刻意延长停滞,肺腔收缩近乎窒息,经过漫长地等待,只为下一次爆发。 他按着牌,缓缓将它滑向边沿,圆润毫无锋利的弧度,拇指从下托起,这张牌被他三指捏住,朝自己的方向,暴露出来。 牌面上,一只孤高的蜂,坐在红丝绒软垫上,同颜色材质的高椅,头顶坠明珠的王冠,身侧立着一柄权杖,金银雕饰,奢华至极。 仅看一眼,钟易将牌重新扣回桌面。 他抽到的身份牌是蜂王。 - 所有身份牌已就位。 他们围绕圆桌而坐,面试者共六人,编号从011到016。伊利亚就坐在头尾序号连接的中间。 伊利亚左右两边分别是011号布洛和016号罗伊,这两只雄虫给钟易的感觉十分相近。他们都是瘦弱的体态,布洛长相偏幼,罗伊眼睛极大,黑白分明,鼻尖有细少的雀斑。可在神情上,布洛更显柔弱,罗伊则是谨慎许多。 不过在拿到牌时,他们的区别就更加明显,罗伊懂得隐藏表情。 布洛嘴巴张得圆圆的,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但他很快发现其他虫都面无表情,于是更加仓皇地捂住唇,紧紧将牌面攥在手心。 表情,能看出太多东西。 蜜蜂牌共四种身份,其中最数量最多的就是蜜蜂,属于平民牌。其余三张身份牌,钟易自己占一个蜂王,那么,布洛不是杀手,就是小蜂。 钟易注意到,布洛睁着眼睛在众玩家之间扫视着,反覆流连在他们脸上。 于是他将手指轻搭放在腿上,食指按照某种节奏轻点。此刻的钟易正在记录布洛视线停留在他们身上的时间频次。 无论什么文明,无论什么种族,只要是生命,都具备求生本能。 依附强者,也不失为一种求生潜意识。 钟易观测到,布洛的视线在自己,戴眼镜的简,和总是笑眯眯的菲斯克身上停留次数最多。 这说明对于布洛而言,他更青睐发育成熟的雄虫,而外表孱弱的罗伊,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是什么样的牌面才会令布洛露出这样的表情,迫不及待想要选择依附? 钟易率先想到了四种牌面中,最特殊的一类,小蜂。 小蜂,又为寄生蜂,可以反过来吞噬宿主。 如果布洛是小蜂的话,那他现在的表情,就很像是在挑选他想要寄居的傢伙。 很快,布洛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朝伊利亚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 伊利亚慵懒地笑了下,将牌夹在自己指尖,飞速翻舞把玩,动作看似随意,像是随时会暴露牌面一样,却角度刁钻,玩家们只能看见不断旋转的花纹。 大约三四秒,只见伊利亚一抬手,每个玩家剩余的两张棋子牌,也纷纷浮现在面前。 「逆时针,011先开始。」 钟易翻开自己的棋子牌,看清楚牌面,是两张蜜蜂。 看来他的运气差点儿,开局两张平民牌。 不利于进攻。 011号的声音从左侧传来:「我……我选择交换。」 只见布洛朝钟易看来,抿了下唇,缓缓抽出一张,往中间推了推。 按照规则,当前一位玩家发起「交换」,后一位玩家别无选择,只能被迫交换。 于是钟易拿出一张蜜蜂牌,背面朝上,推了过去。 两张一模一样牌背的牌,很快互换位置。 钟易打开新的牌。 交换到他手中的,依旧是一张蜜蜂牌。 钟易在心中默默记牌,场上有三张蜜蜂明确了归属。 这次轮到他的行动回合。 钟易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布洛互换过的牌,推了出去,他下一位是已经退出的阿莫夫,所以可以跳过,直接与014号的简博弈。 「交换。」钟易垂眸,淡淡地说。 「呵,你们这局游戏玩得还真是小心翼翼。」伊利亚不耐烦地用牌边磕着木质桌面,传出哒哒哒的噪音。 第19页 简将自己两张棋子牌藏于桌下,看了半晌,之后,他抽出一张,与钟易交换。 钟易拿回牌。 是一张小蜂。 完全符合钟易心中的预期。 果然,虫族与人类一样,作为拥有智慧的生物,策略和博弈皆属于文明发展的产物。 交换,实际上是一种流通的手段,无论是虫还是人,将强牌留下,弱牌脱手,完全符合基于不信任状态下的博弈规律。 所以到现在为止,钟易已经得知,他左右两侧玩家各自最弱的牌。 毕竟对目前的状况而言: 交换,脱手最弱的牌。 进攻,以强胜弱,用强牌出击。 下一轮该014号出牌。 014号简伸出他白净的手,轻推鼻樑上的眼镜,镜片折射出周围花圃玫粉色的暗光。 「我要对015号发起进攻。」 他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毕竟前面的玩家为了求稳,都不会轻易进攻。 「哦?」伊利亚来了精神,他原本趴在桌子上,听见此话突然起身,「终于有点不一样的了,之前你们交换来交换去,看得我都睡着了。」说罢,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简对上伊利亚的目光,微微一笑,推出一张牌。 015号菲斯克也不甘示弱,同样微笑着,露出标准八颗齿: 「简,我手上可没有强牌,我要是输了,希望你能替我好好参加这个节目。」 在镜头里面,菲斯克轻微偏头,阳光穿过他亚麻棕色的头髮,看上去十分柔软。 「呵。」简笑了一声,没有正面回应。 直播间里原本沉寂的评论区再次活跃。 【小虫虫:终于要开始进攻了吗?之前不停换牌真的好无聊,全是蜜蜂小蜂,一点刺激的都没有。】 【支音:原本蜜蜂牌的玩法就是强吃弱,现在增加交换的规则,就剩他们互相甩心眼子,我们看直播的虫根本毫无体验!】 【bear:就是的,面试官改了这个规则真的好平淡!】 【山山秋:但我希望菲斯克能赢,他真的好温柔,就算对决也毫无进攻性,我哭死。】 【冷啊冷啊:我支持简!刚去扒了他信息,你们知道吗?他全名居然是李简!那个着名外贸商的家族!谁能不爱看富哥进综艺谈恋爱?】 【小虫虫:不爱看,建议富哥淘汰迅速跟我恋爱。】 【支音:+1】 【bear:+1】 「哈哈。」伊利亚看向半空中,突然笑出声。在场的雄虫们都知道他是在看评论,互相对视一眼,莫名生出点怪异的感觉。 虽然他们之间是剑拔弩张的竞争关系,但由于观众在看,又莫名成了一种联合表演,目的就是为了吸引观众注意力。尽管他们目前并不知道具体反馈,可从伊利亚侧面表现来看,反响应该不错。 简和菲斯克同时翻牌,两张一模一样的牌型公开出来。 是蜂王。 两张蜂王。 两张等级最大的牌出现了,但因为牌型相等,无法以强吃弱,所以进攻失败,相互抵消,蜂王棋子牌失效。 简和菲斯克瞬间就只剩下一张棋子牌。 他们面色都不佳。 简赌错了,但为了博回面子,他抓住菲斯克的漏洞,掀唇嘲讽:「这就是你口中的,没有强牌?」 至此,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菲斯克本想营造温柔无害假象,迷惑对手,放松他们警惕。却不料少算一步,吃了闷亏。 钟易在心中对这两只虫的性格作出分析。 简,观察力出色,可进攻性太强,远瞻太少。 菲斯克,有小聪明,伪装迷惑对手不失为一条好策略,但深谋不足。 钟易右手指尖相互搓了搓,他此刻莫名有些怀念以前当昆虫研究员的日子,不像现在。观察结果只能在心里记录。 有些可惜,他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 再看直播间,先前还支持菲斯克的观众们,对他表里不一的性格十分厌恶。他们本身就是被菲斯克表现出来的真诚所吸引,结果却没想到,那些居然都是伪装,简直作呕,纷纷转黑。 伊利亚笑着给他们复述直播间里的评论。 菲斯克越听脸越黑。 「很显然,这场面试里,第一个被观众抛弃的弃子,已经出现了。」伊利亚心情很好地说道。 「呵,这群没眼力劲的东西。」菲斯克彻底撕下了他的伪装,轮到该他主动行动,他直接将另一张棋子牌往前一丢,对016号罗伊恹恹地说,「对决,快点。」 与钟易观察的一致,罗伊本身就是很谨慎的性格,就连轮到他出牌,他犹豫思考的时间也是最久的。 「快点。」菲斯克显然对一切已经失去了兴趣,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该死的面试,总好过继续被那些只看了他十几分钟表现,就将他从头批判到脚的观众耻骂。 罗伊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牌,想了想,又塞回去,他抬头看看一脸阴沉的菲斯克,又把这张牌抽了出来。 两人同时翻转牌面。 蜜蜂对小蜂。 菲斯克赢了。 「怎么可能?」菲斯克不敢置信地看两张牌,「怎么会有虫在对决时放出自己最弱的牌?除非这个傢伙手上两张棋子牌都是小蜂。」 至此,知晓另一张小蜂牌下落的钟易挑了下眉毛,看向罗伊的眼神多了丝欣赏。 第20页 罗伊手中另外一张至少也是蜜蜂等级的牌。 他没有在对决中出蜜蜂牌,而是抱着必输的决心出小蜂,就是突破了以强对强的惯性思维限制。 第9章 这里是,屏蔽直播空间 况且,罗伊看似输了,实际却最大限度保留自己手中更强的棋子牌。 而菲斯克却已经失去斗志,他的棋子牌对在场的剩余玩家而言,信息透明了,更为不利。 「哦?看来该我了。」 伊利亚是最后一位,罗伊向他看了一眼,有些犹豫地将唯一的棋子牌推过去。 「面试官,我选择交换。」罗伊抿唇,大眼睛里满是戒备。 伊利亚伸手,却向相反的方向,折断身后玫瑰。 软刺陷进去,伊利亚勾唇笑笑,不痛不痒。 「我拒绝。」伊利亚抬头看向半空,「观众们都说我的游戏不够刺激呢。」 「什么?」 「你们不知道吗?这可是节目的海选啊,为什么要专注于游戏的胜利呢?」 钟易立刻领会伊利亚话语中的暗示,他将视线移到伊利亚的手腕上,那里佩戴着心跳监测仪。 他依稀记着,伊利亚一开始说的是,让他们尽力取悦他。 更何况…… 钟易突然睁大眼睛,他忽然意识到,伊利亚只告诉他们蜜蜂牌胜出的条件,但是并没有告诉他们什么才是这场面试的筛选标准,也就是说,他们都被伊利亚误导进一个思维惯性里面,下意识地将游戏胜出等同于面试胜出。 「所以……」伊利亚将玫瑰花往桌面中间一丢,一团蓝色的火焰从花瓣中心腾起,火光跃动在所有玩家的眼中。 「不如来玩一玩,真实的蜜蜂牌游戏。」 「更加刺激,更加有趣,会死的那种哦。」 突然,话音刚落,所有玩家右手中指尖同时感到一种过电般的刺痛。像是被尾刺蛰了一下。他们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指腹中央莫名出现一个小血点。 「精神力奇点,熟悉这东西的,应该知道它的别名,作为一种打击精神层面的武器,曾在拉瓦战役里有不俗的表现。」伊利亚古怪地笑了笑,他也举起自己的指尖,那里有一枚同样的红色小点。 在场玩家们的脸瞬间变色。 钟易没有听说过这种武器,但从周围虫的面色来看,这绝不是什么温和的东西。 伊利亚离开椅子,站起身,双手交叉,反握,伸着胳膊舒展。 他看见身旁的罗伊面色苍白,正拼命扣搓那枚红点,冷声轻说: 「别作无用功,精神力地雷,条件达成就会引爆。」 瞬间,伊利亚双手随意地拍了下,周围玻璃花房的景色突然变化,他们感觉到脚下地面在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出。 钟易敏锐察觉到不对劲,他率先站起来,离开椅子。 紧接着,颤动越来越剧烈,修剪得绒绒的草皮,突然像裂开黑色的缝,像树杈的形状,不断扩大,径直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鸿沟,白色圆桌在一开始,就从缝隙边缘慢慢挤落,朝着更深的地方坠去。 伊利亚两侧,布洛和罗伊惶恐跌坐在地。 钟易这边,菲斯克和简抓紧椅子,简没站稳,鼻樑上的眼镜滑落下去,正巧跌在裂缝边缘,磕磕绊绊,滚了下去。 简皱眉怒骂:「你到底是什么!正常的面试绝不会这么诡异多变!居然还用精神系武器,你绝不是真正的面试官!主办方呢?没谁来管管吗?」 伊利亚抬头,视线凝向某处,略微一笑,随后勐然挥手,周围飘浮飞舞的摄像头,噼啪声接连响起,它们纷纷坠落,细小火花在半空中闪过。 「我或许是黑客,或许是星盗,或许是某个穷凶极恶的精神病,随便你们当我是什么都好。看看你的眼神,简,仿佛在盯着一个怪物。」伊利亚诡异地哼笑起来,「对,没错,就是这种眼神,我喜欢这种态度。」 「可我们的游戏还没结束不是吗?在镜头前,暴露在公众视野里,你永远只会刻意虚伪地藻饰你自己。而我,想看点儿真实的,比如爱,比如死。」 他一张漂亮的脸逐渐染上疯狂,勾唇轻笑:「忘记了吗?我说过,我只为这两件事情心动。」 伊利亚突然又变了表情,眉头紧蹙,狠狠闭了闭眼睛,双指掐着自己眉心。 「哦,可我又忘了,短时间内不会产生爱情,就算生出点儿什么,这种东西只能称为冲动。」 「但死亡不同,死亡可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精神力武器引发的乱流爆炸,失败者在游戏结束那一刻死去,很有美感不是吗?」 罗伊牙关发抖,他气声挤出两个字:「疯子。」 伊利亚转过身,微微附身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我喜欢这个定义。」 随后,这个年轻漂亮的雌虫看向鸿沟对面,在三只虫的脸上扫过,视线最后落在钟易身上。 「这个空间只能屏蔽十五分钟,我们游戏也改为限时游戏,很显然,队伍分成两拨,那这自然是一个……」 「组队对抗。」钟易开口接道,「但是你必须毫无保留说明规则,毕竟,你既是制定规则者,又是玩家,根本不公平。」 「规则嘛,很简单,还是交换和对抗两种模式。不过这一次,只有身份牌。」 第21页 伊利亚不怀好意地看着钟易:「雄虫先生,你能告诉我们,大家的身份牌都是什么吗?」 钟易一怔,他反问:「这属于游戏的一部分吗?」 「当然——不是。」伊利亚拖长调子,故意吊胃口,「这属于游戏开始前,一个小小的热身。」 钟易回头看向自己队友,菲斯克和简,只要知道他们的身份牌,其余虫的身份就很好推断。但前提是,他们得之间得建立信任。 「我是杀手牌金环胡蜂。」简朝远处眯了眯眼,他眼镜丢了,视野里一片模煳。 「我也是。」菲斯克本就讨厌这个游戏,现在又莫名被迫赌上性命,更是烦闷。 钟易仔细观察他们的神色,表面上看,都不像在说假,如果他们都是杀手牌,加上自己是蜂王牌,那么只剩下蜜蜂和小蜂,对方三个,只需要认定谁是小蜂就好。 但…… 如果菲斯克和简,二者有一个在撒谎,或者二者的身份都为谎言,那么以上推测就不成立。 这是一个信任问题。 可对于钟易来说,原本相信陌生人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现在还要他相信异文明世界的智慧生物,陌生、隔阂、思维差异,只会让他更加戒备,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快点,我只给你三秒钟。」伊利亚点点手腕,他盯着钟易,飞速地倒计时:「三、二……」 钟易心脏砰砰跳起来,他轻眨了一下眼,决定放手一搏。 「你是蜜蜂,罗伊也是蜜蜂,我是蜂王,菲斯克和简是金环胡蜂,退场的阿莫夫是蜜蜂,而布洛,是小蜂。」 「和他们预期的一致。」伊利亚鼓掌,喟嘆道:「完全正确,不愧是你。」 还没等钟易疑惑伊利亚口中的「他们」是谁,只听伊利亚像是完全看透他的想法一般,对他说道: 「要相信完全陌生的东西,需要很大的勇气,你做得很好。」 钟易一愣,他朝伊利亚看去,发现这个雌虫不再像之前那样怪异地挑起嘴角,而是平平淡淡地,柔和地微笑。 - 在外界看来,0753号海选直播间已经黑屏了两分钟。观众们开始不耐烦起来,在评论区刷出一片问号。 【小虫虫:?????怎么回事,我网卡了???】 【支音:对没错,你卡了。】 【盒填:别玩梗了,官方在干什么,快出来修復一下啊。】 【蓝蓝蓝:我好像在黑屏前看见,那个面试官给其他玩家植入了精神力地雷??】 【小虫虫:救!前面的你是军雌吗?那真的是精神力地雷吗?】 【放个皮鼓:我是翼宿军,参加过拉瓦战役,千真万确,那就是精神力奇点,不过我们更习惯叫它精神力地雷。】 【支音:不懂,恋综海选面试有必要用这种东西吗?我看其他面试都挺平和的啊?就是让那些参加者唱唱歌跳跳舞,再量一下身高尺寸看看牙口什么的。不过这个面试直播间热度最高就是了。】 【冷啊冷啊:扒到了扒到了!最新消息!0753号直播间的面试官根本不该是伊利亚,原本面试官是一个雄虫,叫奥修。这个傢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完全对不上号!】 萨德斯公司仓库里,因为钟易参赛直播间突然掉线,李尔他们都紧张地在刷直播间里的评论。 汉纳伦看到最新一条评论,大喊一声:「果然!不是我的情报出错了,是面试官自己出错了!」 「蠢货!」李尔狠狠给汉纳伦头顶来了一拳,「你现在应该担心是你的摇财树!那个叫伊利亚的面试官绝非善类,更何况雄虫身上还埋着地雷!你最好向主神祈祷,你的翻身梦不要打水漂!」 「对啊!」汉纳伦火红色的头髮,因着急上火,一瞬间更红了,「我得赶紧想想办法,怎么把摇财树救出来。」 与此同时,因特大厦顶楼。 「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我要他快点出来!」 「费谢尔上将,您这让我实在是太为难了。」一个年迈的虫身穿执事制服,纯白色头髮服帖梳在脑后,他向下搓了搓手,「现在可以得知,节目组和星网平台已经在尽力修復,可那黑客技术十分厉害,要完全突破,至少得十五分钟。」 「这就是虫王的原话?」费谢尔眼神冰冷。 「十分抱歉,我并没有将此事上报王。」 「哈。」费谢尔冷笑一声,「我知道了,你们需要交换,要我的筹码。」 费谢尔狠狠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时,那纯金色的瞳孔仿佛凝了块寒冰。 「我答应,这次我会亲自带兵出征。」 「所以现在,我要虫王亲自下令救他,让他给我完好无缺地出来!」 第10章 这里是,蜜蜂棋盘 「这枚小地雷的引爆条件是被吃。」伊利亚抬手,伸长胳膊,将左右两个瘦弱清秀的雄虫揽在怀中,坏心地揉了揉他们的脑袋。「现在你们不是都有一个身份牌吗?当你们被以大吃小的时候,身份牌废弃,你们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布洛瑟缩了下,他环顾自己这边,只有他们三个残缺不全的弱棋。 「可是,强牌都在对面……」 「谁说我们就这点?」 话音一落,伊利亚含笑,手从布洛和罗伊头上移开,双手十指在空中点了几下。他们面前的地形又骤然改变,裂缝弥合起来,变成蜂巢模样的黑白棋盘。 第22页 剎那间,纸牌摇身一变,原地成为棋子。 场地上立刻呈现出七子对七子的蜜蜂棋,前排是蜜蜂和小蜂,横排占四格,后排是金环胡蜂和蜂王,横排占三格。两枚胡蜂棋一左一右,蜂王居于中间。」 「小蜂蜜蜂每次只能前进一格,金环胡蜂不限格数方向,蜂王不能移动。」 伊利亚凌空变出一朵玫瑰,轻轻上抛,到达顶点,重力拉扯玫瑰花瓣朝下降落,像极了舞女艷丽旋起的裙边。 「这是一场赌上棋手性命的游戏,你们会彼此利用,彼此背叛,彼此牺牲。」说到这里,伊利亚忍不住笑了:「希望你们能为观众们呈上有趣的一幕。」 钟易看向脚下棋盘,他们已经在棋盘上就位,从他的方向看去,对面是纯黑色棋盘格,自己这边则是纯白色,黑白中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根据规则,如蜜蜂和小蜂,会站在第一排。所以黑色方的伊利亚三虫由于身份,此刻正并排站在最前列。 钟易这边的情况倒是完全相反,他们站白方,作为蜂王的钟易站在后排中间位置,一左一右分别是胡蜂牌的李简和菲斯克。在他们前面,是一横排的四个蜜蜂和小蜂棋子。 其实这种情况对钟易他们更有力,棋场如战场,他们躲在士兵之后,暂时受不到什么威胁。 可黑方不同,他们的玩家全是前排,风险更高。 若是要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最先崩溃的,一定是黑方。 场上除了这些由玩家扮演的棋之外,其余毫无生命的棋子皆是牌面上的形象,如蜜蜂、小蜂、金环胡蜂以及蜂王,它们像是一道立体投影,每只都有一人高,几乎把它们所在的格子都要占满。 除了蜂王没有翅膀端坐在王位之外,其余蜂皆以高频振翅,在自己的格子里上下起伏,尤其是金环胡蜂,嗡鸣声简直像一架小型战斗机器,凶性十足。 白方先走,钟易、简和菲斯克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优先对正前方的蜜蜂棋子发令。 「向前移动一格。」 因为在棋盘中,蜜蜂和小蜂横刀立马挡在前方,既是保护,也是阻碍。 若要让后方兇勐的「杀手」棋子出笼,就得先让出一条路。 哪怕这招棋子会被对方反手吃掉,他们也必须出这步棋。 下一回合轮到黑方出棋。 瘦小的雄虫睁着大眼睛,看见对面白方让蜜蜂棋子前进,恰好进入自己正前方的格子,与自己面贴面,仅一线之隔。 蜜蜂震颤的蜂翅扇来断断续续的风,不断响起嗡嗡声,硕大的复眼和两根天线似的触角,从满身短绒毛里伸出黑骨撑起的透明翼翅。 对方的蜜蜂棋子模型,正悬起身体,模拟站立,作出进攻的姿态。 罗伊吞咽口水,他的身体细细颤抖起来,面对这强大的压迫感,他想后退,可脚下生根,怎么都无法移动。 「罗伊,吃掉对方棋子。」 听见这话,罗伊脸上突然一僵,他身体勐然震颤,不可置信转头看向旁边发号施令的伊利亚。 「我不是傻子!」罗伊右手小拇指控制不住抖动起来,「我去吃掉对面这步棋,随后我就会被同一条直线的杀手棋吃掉!你要让我做诱饵!让我去送死!」 伊利亚见状,虚伪夸张地嘆了口气,随后双指一捏,竟然变出一把虫族再也熟悉不过的武器——射速枪。 罗伊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进退不得。 「时间不多,我没工夫跟你多费口舌。」伊利亚冷下脸,他食指搭在扳机上,「不是听话的棋子,那就毫无存在价值。」 「不如成为废棋,或许还更有用。」 罗伊立刻举起双手,冷汗顺着他下巴滑落,摔在地面上,碎成一片水花。 「我……别开枪。」他极为艰难地吞咽口水,「我走……」 说完,他脚尖艰难移动,朝向明知必死的格子前进,就在他移动的一瞬间,一柄长刀突然出现在他右手中。 他就像牵引丝线的木偶,明明脑内神经只传达了前进的指示,明明他只想迈开腿,手却不受控制,无师自通一样,在前进的同时,握着刀由上至下挥舞,将对面蜜蜂噼砍成两半。 这一瞬间,罗伊紧紧闭上了眼。 但片刻后,他想像中,会被血液飞溅一身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沉重的残肢也没有掉落在地上。 罗伊睁开眼,他看见蜜蜂模型瞬间化成两批粒子,向两旁飞散出去,带着柔和平静的光晕。 像极了从母星仰望天空时,他头顶的,一轮硕大的主神星,从边缘,漫延出来静谧的天体光。 这道光晕背后,他看见对面杀手棋位置——那个叫简的雄虫——正朝自己不怀好意地微笑。 罗伊心里清楚了,他知道对面棋手,下一招就会来吃掉自己,站在自己的格子,对后方黑方蜂王形成牵制。 罗伊额头滚落一滴冷汗,他明白,自己不过多苟活了一轮而已。 可这时,他仍然被笼罩在还没有完全消散的光晕中,耳边似乎还残存着之前蜜蜂嗡鸣的余韵。 死亡,害怕吗? ——害怕。 但那一刻来临时,若是真的无法逃避,他想美丽地死去。 罗伊脑中疯狂想像着,自己被对方以长刀贯穿时,是否会像那只蜜蜂一样,变为朦胧的粒子。 第23页 可他却突然听见一道绝对冷静的命令,改写命谱,将他从无可救药的幻想中解脱出来。 「小蜂,前进一格。」 罗伊呆呆地看着对面发号施令的棋手,对方铁灰色眼瞳也静静地回望他。 身后传来伊利亚可惜的声音:「啊……钟易,真是一步坏棋,你明明有机会将军的。」 「总好过要杀他。」 伊利亚笑笑:「真是个仁慈的傢伙。」 伊利亚一伸手,让布洛上前,吃掉对方小蜂棋子。 这个叫布洛的雄虫,虽然已经尽力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还是逃不过被指使。 他知道自己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上前,手中多了一柄长刀,麻木地砍向那只小蜂。 现在黑方两个棋子都已经进入白方的领地。 持白棋的钟易他们,没有前排的遮挡,也彻底暴露出来。 「喂喂,这可不妙啊。」菲斯克牵动嘴角,「还不如让简去吃掉那个小傢伙,我们才能牵制住对方。」 钟易知道这是一步是最优走法。 可如果这么走,就意味着罗伊身上的精神力奇点会被引爆,在场的玩家中,第一个牺牲者也会就此出现。 这只是一场游戏,不值得赌上性命。 伊利亚口口声声说,他会对死亡感到愉悦。 但钟易永远不会。 他在脑中不停想着对策,不是棋盘上的对策,而是棋盘之外,关于如何对付伊利亚的对策。 他从伊利亚前面的话中听出,伊利亚维持不了这个空间太长时间。并且这里屏蔽了直播,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引起外界注意,只要拖够时间…… 钟易伸出拇指,下意识地放至唇边啃咬,这是他思考时惯常使用的动作。 仔细想,好好想,总有不伤一人的解决办法。 ……人? 这股突如其来的念头令钟易一震,他抬头看向对面,算上他自己,棋盘上六个玩家,皆是人类的模样,丝毫看不出这些生命实际上是异文明种族。 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将另一种星际文明的种族,潜意识中按照人去对待。 是因为……某种共同的东西吗…… 在人类世界,称为人性…… 人性……由爱,死亡,新生,未知,共同交织的復调。 钟易的视线最终凝在伊利亚的手腕上,那黑色半环状的心跳监测仪依旧挂在那里。 突然,他想通了什么,钟易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他偏头向左侧看去,朝简附耳说了什么。 听完后,简点点头,他因近视,又丢了眼镜,只能看清对面大致方位。 钟易给他指了指方向,简听了后,眼睛一亮,他觉得有趣,弯起嘴角,说了句: 「我不介意杀掉他。」 声音不大,但足够他们听清,也足够对面棋手们听见。 罗伊面色瞬间苍白,惊恐地睁着一双大眼睛。 因为,对面那黑髮雄虫指的是他的方向。 到了白方行动回合,那名叫简的白净瘦长雄虫眯起眼,缓缓沿着棋盘格子前进。不知何时,他右手多了一柄长刀,刀刃流动着危险的寒光。 瞬间,简的行动加速,他极速冲刺过去,罗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简已经完全站在他的格子里。 凌冽的风破空响起,朝罗伊的耳边刺来,就当他以为自己要变成粒子消失之际,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滴滴——滴滴——」 耳旁疯狂响起报警声。 罗伊脑中一瞬间空白,他双眼微微张开一条缝,感受到头顶上方,喷洒着陌生的唿吸。 而简的长刀却越过罗伊,硬生生扭转方向,朝临近格子里的伊利亚噼砍而去。 罗伊勐然回头,他看见伊利亚渐变粉色的髮丝被割断,落下,而那只雌虫的侧颈,多了一条血线。 剎那间,一切动静都停止了,只剩他们彼此起伏的微弱唿吸。 半晌,古怪顽劣的面试官回过神,眨眨眼,怔忪着。 他似乎还没从那种濒死感里走出来。 伊利亚食指摸上颈部,确认湿润黏腻的感觉传来,不可置信地笑了一下。 「哈……」 他勐然看向钟易:「这就是你的办法。」 刺啦—— 半空中突然响起一声诡异的机械声。 他们不约而同齐齐抬头看去,只见直播恢復,半空中弹出一个巨大屏幕,画面中正是他们所在的地方,而侧边,正一条一条,飞快弹出评论。 【小虫虫:他们还没有出来!】 【支音:怎么动刀了!】 【嗨嗨啊:这是什么!他们为什么站在棋盘上!】 【萨德斯公司:钟易!能看见吗?伊利亚是冒牌面试官!我们找了一个靠谱的傢伙帮忙,再等等,我们很快救你出来!】 钟易看到这一条传讯,想起那三只吵吵闹闹的雌虫,他们…… 莫名,从来没有朋友的钟易,第一次感受到被重视。 但他们脚下的棋盘却在此刻勐烈晃动,一块一块的格子裂开,像皴裂的皮肤,碎掉的部分如尘埃一样缓缓下坠。 棋盘在崩坏,伊利亚快维持不住这个空间了。 「哈哈哈哈哈!」伊利亚癫狂地笑出声,「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直播恢復而已,我还没有输!」 第24页 突然,他从上衣口袋,双指夹出一张小蜂牌。 「布洛,你对这个很熟悉不是吗?」 「你来告诉大家,小蜂牌的规则。」伊利亚面上笑着,眼神却冰冷,他用枪抵着布洛,逼着他说出来。 「小蜂牌……开局选择一个玩家寄生,如果三轮内没被消耗掉,就会……寄生成功。」 「布洛,现在是第几轮?」 布洛艰难地咬下牙:「该第四轮。」 就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白方棋盘这边的菲斯克突然掐住自己喉咙,痛苦地倒地。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布洛的身型突然原地消失。 菲斯克痛苦地张大嘴,他想唿吸,却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像是什么寄生物,或者肿瘤一类的东西,不断向上推,不断扩大。 他一张脸憋得青紫,手指塞到嘴中,想扣出这让他窒息的异物,却什么都触碰不到。 只能徒劳地用指甲一遍一遍,从上至下,挖着自己脖子。 很快,皮肤溃烂,一道道血痕留下。 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 又或许是,喉咙内部的痛苦更重。 直播间内的评论一下子成指数倍增长,所有观众眼前都出现了可怖的一幕。 他们看见,一只瘦小的雄虫,从另一只「被撑裂」的雄虫口中,吐了出来。 而那只被寄生的雄虫,他在一瞬间化为飞扬的光粒,仅剩下瘦小的雄虫跪在原地,惊悚不已。 钟易身边突然多了个对面的棋子。 白方蜂王,被黑棋,将军了。 宣布最终游戏结果之前。 突然,场上一阵嗡鸣,任何声音都听不见了。 被按下了静音键似的。 像出了故障,游戏一直卡在最后一秒,迟迟未判定胜负。 伊利亚眯了眯眼,咬紧牙关,瞪着某处。 他仿佛在应对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伸出手指,凌空操作着什么。 他低喘了一口气,惋惜道:「比我厉害啊……」 只见他额角有一滴冷汗滑落,低声咒骂了一句,又笑笑开口: 「没办法,暂时放过你们一马好了。」 说完,伊利亚的身型渐渐隐去,可他的声音还停留在空中。 「不过,我还是要送你们一点小小的纪念品。」 「这样一来,你们肯定能对我永世难忘吧。」 瞬间,对方话音一落,钟易感觉自己右手指尖一痛,那血红色的小点源源不断传来触电般的感觉。 这是,虽然迟迟未达到引爆的条件。 但武器已经被催动,进入预定程序,无数道乱流在神经通道里穿梭,干扰着他的大脑。 在现实中,萨德斯仓库里。 李尔他们眼睁睁看着钟易毫无徵兆倒下,四肢瘫软,怎么叫都毫无反应。 「哈恩!你快来看!」汉纳伦仓皇失措地叫着他请来的帮手。 哈恩带着黑框眼镜,一副朴素低调的样子。 光看着模样,任谁也想不到,就是他,刚才在星网里,和伊利亚隔空对峙,攻破对方的屏蔽空间。 「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力受到干扰,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好了吗?」李尔将钟易扶到沙发上,让他平躺着。 哈恩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或许在睡觉中,他还得做点噩梦。」 - 是梦。 钟易恍惚间,回到了太空军时期,他和费宁的庆功宴。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搭档,露出那样的表情。 第11章 赋格 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随想曲。 主题与变奏。 简洁的宴会厅仅作了些许装饰,几张圆桌前面,是一块低平的方形舞台。这里只有单调的顶光,不似大型音乐厅那样,拥有良好的扩音。 正中间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侧面刻着制作它之人的姓名,还有制成日期。这是从地球带上来的,距今已经有二百余年之久。 多亏保存妥当,琴漆表面还低调地流动暗哑的光。 但琴凳上并没有人。 宴会厅内流淌着小提琴的独奏。 顶光打在费宁金髮上,他站在钢琴前,一滴汗水随动作幅度滑出,落在空中,像是从太空基地窗外望去,经常能看见的飞星。 双音,拨奏,弓子仿佛是他右手的延伸。 行到婉转悠长的曲段,费宁轻蹙双眉,低沉滑向高扬,音符代替语调缓缓诉说。 一曲终了,台下战友们立刻鼓掌。 费宁缓缓一笑,弯腰致礼。 钟易坐在离舞台最远的座位,虽说他也是这场庆功宴的主角,但没人与他相熟,更多人都选择坐在前排,与他们信任且熟悉的费宁攀谈。 费宁显然是个极其耀眼的傢伙。 无论是外表,还是展现专业魅力时,游刃有余的演奏。 演出还未结束,按照庆功会的惯例,该轮到演奏颂扬太空军的曲目。 这个场合没有高级将领,所以原声部小提琴首席的费宁可以按照自己喜好演奏。 只是到了最后结束,不得不依照规定,合奏属于太空军的曲目——《群星之舞》。 钢伴走上场。 钟易注意到,这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孩子,黑髮黑眸,身型瘦小,却穿着一身不合适的燕尾服。外套对他而言过于宽大,以至于他不得不违背礼仪,将袖口折上去,露出里面红色内衬。 第25页 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 钟易眨眨眼,这个年纪…… 他目光沉下去,似乎在回忆什么。 与费宁登场不同,这个孩子调高琴凳,坐上去,一直到双手放在键盘时,都没有等来观众们的掌声。 钟易在这个孩子身上感受到与自己同样的孤独气质。 都是不受欢迎的,也是拒人在外的。 那十只纤细的手指迟钝了一下,按照常理,他需要给费宁一个音,作为定位。可那孩子低着头,谁也不看,迳自按下琴键,贸然开始弹奏。 「该死。」 错过进入时间的费宁低骂一声,立刻运弓赶上。 台下观众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鸦雀无声。 那孩子就像是机器一般,伴奏就是他的任务,熟悉这首曲子的人都会发现,这孩子完全是按照曲谱弹奏,程序化,机械的,毫无感情。 钟易看见,费宁的演奏全然没有刚才那样肆意痛快。 反而他咬着牙,眉间隐隐有郁色。 不知为何,钟易从费宁的琴声里,除了愤怒,还听见了压抑到极致的悲伤。 铮! 最细的弦猝然绷断,第一次,费宁的演奏走了音。 这扭曲的音调一下子捏紧了钟易的心脏。 相同的既视感像一根引线,将他带回十四岁即将垂死的夏天。 - 灰尘,硝烟,停战后死一般的寂静。 钟易躲在地下室看书。 这栋房子,曾居住过他的父辈,他父辈的父辈。 他的家已经很老了,地面以上,房梁已经倒塌,他年幼时候住过的房间也摧毁殆尽,只有空洞的地下室还算安全。这里堆了很多杂物,还有一些老书。 他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开了一扇小窗,扁平口,可以窥见他悉心打理的花园,但也只有很矮的一角。 植物生命力顽强,灰烬也能成为最好的养料。野草可以不用管,但丛花需要耐心打理。 这是废土世界最后一片花圃,是昆虫的赡养地,是自然最后的伊甸园。 闲下来的时候,他就整日躲藏在他的安全屋,沐浴在小窗投射下来昏黄的光线里,静静坐着看书。 看地面上的光斑,一片昏,一片亮,从东向西移,再消失不见。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或许是老鼠,或许是其他小虫子。 钟易不介意自己和它们生活在一起。 毕竟在这片区域,除了自己,也只有它们还算得上是活物。 他在庭院里种了各色花卉,供那些小虫痛饮垂露。 本来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自己会成为这栋房子最后一任继承者。 直到某一时刻,或许是安静的午后,琴声突然从他屋前传出来。 演奏者拉得并不好,听得出是在练习,音准有失误,节拍也是乱的。 「可恶。」 琴声间断,同样是少年的音色响起。 「真是浪费这么美的花园。」 钟易一愣,他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向窗口,只看见一双鞋,纤细的脚踝,以及浅灰色的裤脚。 不自觉地,钟易屏住了唿吸。他并不想让误闯入他花园的不速之客,发现他这个近在咫尺的偷听者。 琴声再度传出来,钟易听出这是小提琴的音色。 这一次,似乎是对方沉思过后的选择,熟悉的曲调,很流畅地响起。 钟易眼睫轻颤。 他父母结婚时,祖父曾给他们的典礼录像,并刻录成碟片。 当时年幼的他曾翻到这张圆盘,他祖母还嘲笑祖父这个老顽固,说现在都是联网,谁还用这种世纪前的老东西保存记忆。 不料,就在他的亲人们相继离世以后,这里被划定为禁区,切断一切联络,他只能靠小型发电机,在极度思念亲人的时候,找出已经落灰的播放器,小心翼翼将碟片塞进去,一遍一遍看着他们生前的影像。 婚礼进行中,祖父牵着母亲的手入场时,背景音就是这首曲子。 钟易听过上万遍,他绝不会认错。 花园外,稚嫩的演奏者选择的—— d大调卡农。 一曲奏毕,最后一个音落下。 钟易缓缓回过神,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入迷到忘记了唿吸。 直到那双脚满意地离去,少年用他还未变声的嗓音,轻哼着曲调渐行渐远。 钟易这才缓缓打开地下室的暗门,踏入花园。 找到了少年停留的地方,柔软的土壤陷进去清晰的鞋印。 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用手掌比量了下大小。 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钟易涨红了脸。 一双眼睛慌乱地在花园中搜寻着什么,他愣在原地,挠了挠头,随后打开地下室入口,跌跌撞撞跑下去,又在杂物堆里翻找着起来。 只找到一捆极细的麻绳。 他量了一下,用别在腰后的刀,割断一截。又带着绳子打开地下室,跌跌撞撞跑上去,回到花园里。 拽了一把阳光下的满天星,握在手里,细小的白色花蕊团成一簇,像是抓了一团轻纱似的朦胧。 钟易踱步,又挑挑拣拣,转身在靠近墙根的位置,以小刀割下一株向日葵。 他将向日葵和配花用麻绳捆在一起,绑了个难看的蝴蝶结。 第26页 蝴蝶结跟他的鞋带一样,耷拉着翅膀,一点也不漂亮。 要是母亲在就好了。 钟易惆怅地嘆息。 以往都是母亲替他系的。 他调整了下花束形状,将耀眼的向日葵在中间绽开。 莫名其妙地,虽然没有见过花园中演奏的少年,但他直觉那一定是个在阳光下闪耀的人。 所以毫无犹豫,他选择了向日葵。 演奏结束,听众要献花,钟易乐意遵守这个礼仪。 毕竟他是这一大片花园的主人,有着取之不尽的鲜花。 干爽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钟易将花束放在那两枚可爱的鞋印旁。 他弯下腰,视线朝右侧偏去,对上地下室的窗口。从那窗户玻璃反照出的影子,他看见了自己的表情,眼神微动。 这是他失去所有亲人后…… 第一次,笑了。 - 第二天同一时间,那青涩的演奏者再次造访这里。 钟易依旧躲在地下室,享受着做一个不为人知的听众。 而那位少年许是看见了钟易献上的花,清脆声音响起,惊唿一声。 「有人吗?」 悦耳的声音里有些戒备的情绪。 钟易没有回应,他只是悄无声息地坐在窗下,捏紧书页一角。 过了许久,两人似乎在静默无声里暗自角力。 还是花园里的少年率先败下阵来。 他嘆了一口气。 开始调音。 这一次,少年进步飞速。又或许神早就将天赋赐予他,现在发掘并不迟。 他的音符里带着欢快,琴声充满希望。 钟易攥紧书页,这种感觉,这个时代里并不多见。 他的心脏仿佛随着少年演奏者的琴弦一起拨动。 这一次,他在空无一人的花园,少年停留的原地,放了一束蓝风铃。 不过,花束旁边又多了一张纸,是他从最喜爱的书里,摘抄的一句话。 「我将会用一生善待希望。」 - 之后的一个多月,二人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 钟易在他的花圃中,始终用一捧花束,为他的聆听付费。 音符和花圃在这片时空交流,这是属于他们的秘密。 直到某日,钟易没有再像往常那样看书,他这一次仔细梳洗了自己,不停照着镜子,心脏紧张地咚咚咚狂跳。 他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准备了一捧浓艷的玫瑰。 就是今日了。他想,他要见一见花园中的人。 可是,还没等他推开地下室的隔板,演奏者已经开始运弓。 钟易僵在原地,他从演奏里听见了忧伤。 极为悲痛的情感,忍不住,吞咽不及的呜咽,急促的鼻息,压抑的喉音。 那种压抑的情绪,像是失去了全世界,建立起一堵黑墙隔绝一切,把自己封闭其中,把世界拒之门外。 钟易几乎可以想像得到外面的场景,在灰暗的天空下,云层透出垂老的太阳,电线交错网兜住天空,少年抬头,不顾一切地演奏,泪水滑落滴入土壤。 拉弓,拨弦,弹跳。 悲哀的曲调,随着传播,正渐渐吞没世界的一切色彩。 钟易渐渐垂下手中的花束,火红色瞬间枯萎。 聪慧如他,自然懂得命运的道理,毕竟,他自己也是亲身经歷者。 ——世事无常,变故陡生。 ——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苦难面前,自己手中的玫瑰,实在唐突了。 若是推开这扇门,此刻会为对方带来负担。 他清楚,那人是在以最后的琴声告别。 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果然…… 少年钟易艰难地吞咽,日渐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他藏在地下室,幽暗不见天日,他无法直面那样的悲伤。 至少在此刻,这份情感不合时宜。 尽管对方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尽管他已经熟悉了对方的琴声。 尽管…… 他试了又试,拳头捏紧松开,反反覆覆。 可还是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见他。 手中的玫瑰滚到地上,与灰尘揉作一团。 头一回,他闭上眼,抛去一切理性祈求神。 ——命运的齿轮若是能听懂神灵的安排。 ——就让我们再次相遇,好不好。 第12章 这里是,现实 钟易看着眼前疯狂追赶钢琴伴奏的费宁,失去一根琴弦,他却依旧没有停下演奏,而是咬紧牙关,眼中隐隐带有好胜的自尊。 突然,钢琴声率先停下。 「你在干什么!」费宁将琴放下肩头,愤怒转身。 「果然我……」弹奏钢琴的孩子垂着头,闷声说,「还是很讨厌这个。」 砰! 孩子重重捶在黑白琴键上,巨大的噪音响起,他用力合上盖板,似发泄一般。 「不想弹就滚。」 费宁咬紧牙,低声挤出这句话。 观众们你看我我看你,皆在彼此眼神中看见惊讶。 这是费宁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发怒。 「如果在这里的是你哥,他绝不会这样对待琴。」 「别假惺惺了,我哥就是因为这个走的。」 黑髮黑眸的孩子抬起头,露出一双猩红的眼。 第27页 他咬牙切齿地对费宁说:「我绝不会原谅你。」 丢下这句话,立刻转身,同时,他低声地飞速说出后半句。 「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钟易看见,在惨白的灯光下,费宁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有一瞬间失神,但他很快就调整好状态,笑着招唿看呆了的观众们。 演奏过后,如所有寻常的庆功宴一样,众人开始喝酒,进餐,抱怨平日里过于严厉的训练,以及讨论着在太空出任务的心得。 钟易坐在最边缘的位置,平静地看着被围在人群中央的费宁,他饮了不少酒,面颊有些酡红。 直到两人视线穿越人群,在弥散着欢乐的空气中相撞,钟易眼皮抖了抖,扯出一个微笑。 费宁见状,渐渐收起了他唇边的笑容,将酒杯放置一旁,提起琴盒向钟易走去。 「我先离开了,你们玩得痛快点。」 费宁轻飘飘丢下这句话。 「哎,怎么就走了,不是说好了通宵吗?」 「等等,你看,他是去找那个人了。」 众人看见费宁弯下腰,俯身对钟易说了些什么,钟易点点头,站起身来,一前一后走出宴会厅。 议论声又大幅度响起。 「不得不说,还真是戏剧性,真不知道安格斯怎么安排的,会把最怕虫子的费宁和虫子怪人钟易安排在一块。」 「对啊,费宁的家人不就是因为……」 「嘘,他看过来了。」 - 宴会厅的门合上那一瞬间,钟易不着痕迹地抿了下嘴唇。 「你确定……要去那里?」 费宁神情疲惫:「我只要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 两人躲避监控,轻车熟路地,回到研究基地钟易之前的研究室。 关好门,打开灯,空气中有些粉尘的味道。 不间断电的生态墙还在幽暗中莹莹发光。 两人的身影笼罩在很昏暗的环境中。 「你在这里,可以尽情演奏。」 钟易低头,没有看费宁的脸,只是盯着他右手提着的暗木色琴盒,视线再滑向下,看着对方皮鞋上面痕迹漂亮的褶。 费宁没有多言,他只是找了张桌子,随便扫扫上面的陈灰,将琴盒放上去,打开,手指抚摸过断掉弦的地方。 钟易找了张椅子坐下,静静地看费宁在生态墙前,做出演奏的架势。 弱蓝色的光打在他半边身体,像是淋了光的雕塑,体态优雅,若是参展都会被当成价值连城的宝物欣赏。 第一首,费宁选了改编版的《月光》。 钟易闭上眼,耳边熟悉的琴声渐渐与记忆中的重合。 「你以前去过q8s9禁区吗,青羊镇,东街,一个无名的花园。」 一曲结束后,钟易轻声问出。 费宁怔住。 「你提这个……」 钟易没有看费宁,只是盯着自己的生态箱。 夹竹桃开了。 他露出一个微笑。 「你或许还记得,从前有一个会在你演出后,献上花的人。」 费宁突然放下琴,朝钟易走去。 他启唇,说出钟易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 「那么丑的蝴蝶结,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 钟易应声抬头,费宁哂笑,指了指自己的脚踝,那里正缠绕着绷带。 前不久的任务中,费宁意外受伤,钟易替他紧急包扎,可惜他一直不怎么会繫绳结,前不久上救援课时,总被教导员责骂。 他低着头,这才注意到,费宁没换包扎,还是那垂着翅膀的蝴蝶结,皱皱巴巴,看上去很丑。 「你的风格还是没变过。」费宁收回脚,脚尖换了个方向,朝生态箱的位置,侧头看着那些植物。「和当时那种用来束花的绳结一样,全天下估计找不出第二个。」 钟易喉结上下滑动着。 原来从那时候就…… 费宁轻笑着,用琴弓点上生态箱的玻璃,说道:「话说回来,我那时候一直以为,将这么多植物打理得井井有条,它的主人一定是个耐心善良的老头子。」 「还给费尔曼说过,下次带他去爷爷的花园。」 费宁耸耸肩,以轻快的语调说着最悲痛的事情。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们遇害后,我也没法自己独享花园和音乐。」 「那样太自私了。」 「不……」钟易似乎眼前蒙上一层浓郁的雾,渐渐看不清身旁人的表情,他本想反驳费宁,可转眼想到自己,当房子里只剩他一个人时,他也曾无数次想过,自己的独活是否属于苟且。 但那种压抑的情绪并不持久。 钟易看着一条纤细的树枝上,排成一行的蚂蚁正在搬运细小的蚜虫,带回巢内,食取它的蜜露。 现在这个时间,月亮与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构成45度的夹角,月轮会在这一刻达到与从地球观测时相同的大小,而其余时间,要么月亮近如压迫感十足的巨兽,要么飞驰出去,变为一颗普通的天体。 只有这一瞬间,才让他们这些久居太空的人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地球。 「他们希望你幸福,希望看见你好好生活。」 这是钟易十四岁,决定接手荒废的花园时,对着四块墓碑认真作出的承诺。 现在他将同样的话送给费宁,但愿还不算太晚。 第28页 「谢谢。」 费宁含情的桃花眼有些半张半阖,肉眼可见的,酒劲上来了,他颧骨处的皮肤透了一片浅淡的粉。 微醺的费宁很乖。 莫名其妙的想法蹦出来,钟易表情怔怔的。 「听点什么?作为你开导我的谢礼?」费宁提起琴,将下巴轻轻侧着搭过去,眼神没离开黑髮青年,露出白净的脖颈,脆弱的要害,没什么防备似的。 「以前总是收下你的花,真是难为你了,那种曲子也听得下去。」 钟易莫名加快眨眼频率,脑袋有些晕,可他实际上没怎么喝酒,却莫名感觉周围的空气稀薄了。 「我觉得很好听。」 「那现在呢?」费宁动了动灵活的左指,右手配合快速拉出一段炫技的乐段,停下来,反问他,「不比那时候更成熟?」 「现在也好听。」 「哈……呆子。」 不再对话,费宁改用演奏替代言语。曲调激烈昂扬,大开大合,宛若蓬勃的正午海面,浪尖舔舐太阳的轮廓。倏然,又婉转惆怅起来,揉弦延音,像是月下树影,拦住冷光,不让它坠落地面。 今天费宁在白色丝质衬衫外穿了腰封,黑色的皮革纹路,衔接处以同色绳交叉绑住,两脚同肩宽开立,身长腿长,单薄得像张纸。 突然,音调一转,费宁的演奏行进加快,闭眼完全沉浸其中,仿佛与乐器合为一体。 一曲终了。 钟易眼神微动,平静的湖泊被夜风撩起涟漪。 费宁急促地唿吸,目光涣散,仿佛还沉浸其中,没有回过神来。他的眼底静静地流动着一片飞星般的暗光。 此刻,这片空间静了下来,他们面对面站着,钟易没有鼓掌,只是沉默地靠近。 这片空间就他们两人,植物不会发出声响,昆虫们也只是窸窣微声。 没有人会打扰他们。 只剩下两人起伏交错的唿吸声。 钟易缓缓贴近费宁的面容,与他微张喘息的饱满唇瓣,仅几公分之隔。 这位是太空基地最年轻的首席,他最熟悉的搭档,他从小相识却陌生的演奏者。 仿佛神经似乎都要溺毙在这里,钟易专注而克制地看着费宁。 像是意识到他将要做什么一样,费宁仰头向后躲去,不料却露出脆弱的喉骨。 钟易只是轻嘆一声,偏头,闭眼,亲吻在琴颈指板,与费宁冰凉的指尖,仅相隔一条弦的距离。 手指感知到气息,立刻蜷缩起来,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火烧火燎的痒已经蹿上嵴背。 费宁气息不稳,咬了咬嘴唇,声线发着抖。 「……你做什么。」 费宁眼睛眯起来,不像生气。 钟易低垂着眼,没有直视对方:「抱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谁管你。」尾音变了,扬了点调,像被踩了尾巴似的。 费宁抽回琴,狠狠擦着被轻吻过的地方,弦被拨得很响,像是遵循坏掉的节拍器,紧一阵,慢一阵,甩出一串错音。 他接连后退几步,在两人间保持一定距离。 钟易借着生态箱的亮度,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费宁的耳垂又薄又红,透着光。 - 「醒了醒了!」汉纳伦惊唿。 钟易一睁眼,看见一头火红色的短髮在脸前晃悠。 「怎么样?」李尔坐在他床边,替他换掉额头上的湿冷的毛巾,「你发烧了你知道吗?做什么噩梦了?」 ——噩梦? 他眨眨眼,大脑混沌一片,像是被蒙在一团黑雾里,找不见四周的出路。 ——费宁,能和喜欢的人一起死去,我没有遗憾。 曾为了此生无憾说出的话,突然回笼,像一柄剑,击碎他自以为会消亡于宇宙的假象,挑开现实的面纱。 ——遗憾? 费宁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了他。 费宁被击穿了血肉之躯。 咚咚。 血管扩张,四处八方的血液急急倒灌进心脏,涨得像吸饱了水的海绵,快要破掉一样。 噩梦吗? 钟易瞪圆了眼睛,盯着陌生的仓库顶,眼珠极缓极缓地,习惯性朝右看去。 一个没有费宁的世界。 果然是噩梦。 - 地下室有条水管在漏水,滴答,滴答,与秒针重合频次。 奥修被剥夺视觉感官,他只能靠水滴声计时。 两千四百七十二滴过后,冷冽的玫瑰味道窜入他的鼻腔。 「沮丧的味道,看来你失意而归。」奥修说道。 被蒙住眼的他勾起唇,不介意惹怒对方似的,哪怕自己的处境堪忧。 「闭嘴。」伊利亚颓厌地说。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我会一个一个毁掉。」 「然后……」伊利亚伸出手,视线穿过地下室的隔层,仿佛在看他们所在的母星上方,那颗体量不大,却光芒极盛主神星。 「deity,我要把你扯下深渊。」 第13章 这里是,星网直播间 这是钟易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虫族的门户网站,星网直播平台只是很小一块,更多版面分给了新闻。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虫族特殊的政体形式,他们特意给王室单独辟了一块,占据最大头条。 第29页 【雌后遇害,生命垂危。】 横幅雌后的照片直接弹出来,占据眼球。 下一条紧跟着: 【虫王下令彻查兇手。】 钟易对王室新闻不感兴趣,他朝右边的军事板块看去,有两条字体比王室新闻稍小一点的短讯。 【费谢尔上将出战原始星凯旋而归。】 【费谢尔疑似被污染。】 从这两条简短的新闻中,钟易得知,帝国虫族实际上正处于对外的紧张关系中。 可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天,周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战时氛围。 将之前收集到一些信息串联起来,他在心底暗自分析: 他们身处的星球正是虫族的母星因赛特星,但虫族的领域并不止如此,他们很幸运,整个星系出现了四颗宜居星球,母星就是其中最适宜,居住民众数量最多的星球。 或许是母星战略地位极佳,其余三颗星将它包围其中,再加上虫族在星系边缘建立了强大的防护壁垒,层层防护下,母星可以说是虫族在战时中最平和的一处净土。 也正是如此,这个社会的娱乐氛围一点也不弱。 钟易将视线移到左边的文娱板块。 占据热度第一的,正与他们那天的经歷相关。 【恋综面试直播间突发意外。】 【原面试官下落不明。】 钟易旁边突然挤来一颗火红色头髮的脑袋。 「这个原面试官到底去哪了,让我白白浪费一星币,早知道,还不如去旁边彩票试试手气。」 说着,汉纳伦移动手指,点开面试官那条,立刻弹出一张证件照片。 上面的雄虫穿着笔挺的制服,两襟各有金色花纹领口,黑髮黑瞳,浓得似墨,皮肤却过分苍白。 「嘶……这制服样式,像是监理会那边的。」汉纳伦两指托着下巴思索道。 「砰!」 「啊疼!」 汉纳伦头顶重重挨了一下,他一抬头,正对上李尔喷火的双眼。 「你们两个还有心思看八卦!愣什么!快开直播!」 李尔手上拿着一个小型光脑,他们瞥了一眼,只看见一熘顺下来的小红点,全是钟易直播帐号的后台私信。 「都在催开播,蠢货!」李尔踹了一脚汉纳伦,「快去调设备!」 说完,他随手将光脑丢给在旁边傻站着的赫特。 「你给我一条一条回復,正是吸粉阶段,必须展现亲和力,让粉丝感觉被重视,不能怠慢。」 钟易耳旁吵吵闹闹,他不动声色摸了摸口袋里的白酱。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往只有自己能看见的体力值条瞟了眼。 余额还剩两位数。 确实该直播赚点星币兑换体力值了。 白酱像是听见他心声似的,轻啄了啄他手心。 钟易想起之前和智能体白酱讨论过,如何要在完全陌生的异世界找一个人。 白酱小珠子似的眼睛突然像涡轮一样转动,它在计算,并得出结论。 「如果目标对象和你处于同一个时空,你只需要站在最容易被看见的地方,他会来找你的。」 听了答案,钟易的思路豁然开朗。 是啊,就像深山里燃起的升烟,暗海中灿灿的火光,很难不被注视。 滴—— 汉纳伦打开了直播间,钟易深吸一口气,准备好开场台词。 结果十分钟过去,直播间只多了一个观众。 瞬间,四周一片死寂。 他们预想中爆火的情形根本没出现,这种落差仿佛给他们一个闷棍,原本信心满满,结果实际却无人问津。 李尔抓狂,他指着那一颗又一颗的红点,怒声问道:「这些私信都是骗人的吗?」 「别急别急。」汉纳伦在星网直播里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点开榜单,发现隔壁菲斯克正在开播,霸占第一,大讲特讲他在虚拟直播间死里逃生的神奇故事。 可实际上,菲斯克全场没干什么事,就只是倒霉了点儿被寄生后形状惨烈地「吐」出个虫,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传奇经歷。 汉纳伦道了声难怪,又打开第二个直播间,发现主播正是罗伊,弹出大量弹幕,正在吵架。 蹲了半天,才理清前因后果。 原来罗伊开播后,李简给他刷了大量礼物,说是要为在蜜蜂棋游戏里差点误伤他而道歉。 罗伊本就是谨慎的性格,他问了句,李简究竟想干什么。 却不料成为导火索,罗伊的大粉为了维护自家主播,直接给李简禁言了。而李简的粉丝自然也不甘罢休,带头冲进罗伊直播间,两家激情对线开骂,闹得不可开交。 听完汉纳伦总结,钟易沉默了。 此时他将目光看向自己直播间唯一一个观众,这观众带了名牌,也是一位主播。 正是布洛,同样没什么人气,跑过来跟他报团取暖的。 李尔不满意地嘟囔:「他们为什么都在这个时候开播?」 汉纳伦感嘆道:「果然,跟我们想法撞了,都是为了直播五分钟后的处理结果。 」 俗称「开箱」。 毕竟,上次只有他们这几个参加者的面试出状况,节目组给出回復,会根据他们的表现考虑,不必另外加试。 所以格外受到关注的当事者们,不约而同地为了扩大流量,选择在等待结果前开播,靠悬念吸粉。 第30页 但观众的注意力资源是有限的,就好比吃同一锅饭,流量大的其他雄虫如菲斯克、李简他们,吃得更多。因为他们更有噱头,也更有冲突,所以同一时间段,观众聚在他们的直播间,没法分给其他主播。 轮到钟易,他来晚了,又没多少直播经验,连口剩汤都喝不上。 李尔他们就在为直播间实在太冷而发愁。 红髮雌虫和瘦长雌虫正抱头想办法蹭热点的时候,李简突然带着热度和礼物来钟易的直播间。 【李简:上次钟易的表现也很精彩,对吧。】 【小虫虫:哇,居然开播了!】 【嗨呀嗨呀:哇,开播了!】 突然收到礼物,折合成星币足有380个,汉纳伦和李尔的眼睛一亮。 「有钱了!可以买酒了!」汉纳伦高唿。 「买什么酒!先还债啊!」李尔暴躁。 钟易望着自己即将清零的体力值,虚弱地举手,却被忽视,只能在心底苦笑。 能不能考虑一下他的需求。 就在汉纳伦和李尔对怎么分配星币争论不休的时候,钟易这个直播帐号上,突然成倍地多出许多星币。 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一只手都不够数的数字,还在不断往上跳着增加。 「乖乖,主神显灵了吗?」汉纳伦喃喃地说。 只见直播间内突然出现一个新註册的帐号,用户名都还是一串乱码,却瞬间一跃,把李简挤下去,成为榜一。 并且生怕后来者居上一样,还在不断堆叠礼物数额。 在屏幕的右下角,礼物特效像鬼畜剪辑一样,抖个不停,根本来不及加载完整动画。 突然,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时,榜一停下来他疯狂刷礼物的行为。 作为全平台价格最高的礼物——星球,也终于完整地播放完,升起变为不可湮灭的发光天体。 「钟易……钟易啊……你是惹到了哪个老闆吗?」 汉纳伦头一回看到这么多星币,哪怕是他们贷款那次,都远不及这个数字的三分之一。 钟易恰逢体力值清空的一瞬间,在填满新兑换的体力之前,身体出现了片刻僵直。 面对此情此景,他心底也充满疑惑,眼皮跳了又跳。 正当他们震惊之际,忙不迭回復私信的赫特突然收到来自榜一的消息。 【oisw234ea%#8:现在愿意理我了吗?】 赫特不明所以。 他往上翻了翻,看见对方上一条消息: 【oisw234ea%#8:钟易,我是费宁。】 对话框内就只有这两条消息。 赫特朝李尔看去,打不定主意,本想问问他,但又难得动了下脑筋,想到自己要是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李尔一定会骂他。 他又看向钟易,此时钟易正在很认真地谢榜一的礼物。 没有理他吗?不是正在道谢吗? 赫特搞不清楚状况,发了个问号过去。 等了一会,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中,可很久都没有看到新消息弹出来。 像是生气了一般,对话框仿佛都带上了冰冷的温度。 赫特搞不明白,索性划走,点开下一个小红点。 榜一的聊天框就这么淹没在八千九百一十三条私信之中。 与此同时,大厦顶楼的费谢尔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冷静。」 「他或许还没反应过来。」 「不生气。」 喀嚓。 费谢尔硬生生将光脑触板捏出裂痕。 他身体细细发抖起来,周围很冷,他没有让智能家居调到舒适的推荐温度,只是放任自己陷在冷如冰窖的浴缸中。 身体好疼。 他仰头,深深地喘了口气。 直播间那头吵吵闹闹,钟易新认识的那些主播们互相连麦,评论区也很活跃。 跟他一潭死水的这边,形成鲜明对比。 费谢尔没有看直播了,只听着声音,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几个小时前,他刚才从战场退下来。 外界猜测他受到污染并不是真的,但他确实多多少少,受到影响,身体发生些许变化。 尤其是在…… 他亲手将被污染的战友,处理之后。 从水中抬起手,带了一串水滴,他盯着这只陌生的手,有枪茧,小指和拇指比他之前的身体要短一些。 ——上将,开枪吧。 虚弱的雌虫这样对他说。 他还没有完全记住他的名字。 被污染的面孔,下半张脸叠满黑斑。 ——我被污染了。 砰。 费谢尔的手指肉眼可见地发抖。 这是军中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原始星球的虫族不像他们靠秩序和文明进化,原始星的虫族,他们本能地扩张和生存,靠污染,靠吞噬生物,在整个族群内共享对他们有利的基因信息。 为了对抗这种攻击,因赛特虫族的处理方式则是给被污染的士兵植入控制中枢,变成活死状态,阻断传输。 而且,为了高效利用这种已经没有自我意识却被污染的「俘虏」,他们的身体往往会变为兵器,成为先遣队,有去无回。 所以,为了自己的战友们,面对被污染的同袍,战场上的他们会抢先一步处理,植入中枢,然后亲手了结。 第31页 太残忍了。 明明是你的战友,却要被你亲手终结,甚至这样更好。 或者在你与他们并肩时,你也不清楚,自己的未来会死在谁的手上。 费谢尔的手在空气中逐渐变热,越来越烫,他又将手放回凉水里,嘶了一口气。 陌生的身体,陌生的身份,陌生的战术。 像是偷走了谁的人生一样。 突然,直播间里的主播们惊唿一声。 「我们居然都进了!」 ——自己应该去找他吗? 费谢尔心底的声音响起。 ——应该用这种,已经进入潮热期的身体去找他吗? 突然,光脑弹出一条语音消息,自顾自地播放起来。 「哥哥,我入选恋综了,你可以在节目里看我哦!」 是宁曼。 ——恋综吗? 费宁眯起眼,飞速地用舌尖扫了下齿尖。 怎么都去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赫特扣大分!(指指点点) 第14章 这里是,机器岛 钟易所住的萨德斯仓库属于旧城区,与新区商业街仅一墙之隔,双子大厦立体环绕巨幅gg牌,正在无间断宣传即将直播的恋综节目。 「爱是本能,爱情危险丛生。」 一个鸟瞰镜头从半空滑下,正对一座爱心形状的机械岛。 这就是他们本次拍摄地点,位于流放星,新修建的度假岛。流放星是海洋星球,百分之九十五都被水覆盖,由此,这座度假岛四周环海,只能乘坐飞行工具才可以抵达。 预告片里的旁白还在夸张地朗诵: 「十位性格迥异的嘉宾汇聚在这里,一个不会被打扰,完完全全属于他们的私密岛屿。」 gg声实在太大,坐落于墙根边儿的萨德斯仓库全天都笼罩在魔音下,台词都会背了。 「他们到底会迸出怎样的爱情火花……」汉纳伦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刷论坛,眼袋青黑,与预告片里的旁白同声说道。 「他们会怎样隐瞒自己的内心……」李尔在旁边看着论坛,也跟着背出旁白。 「欢迎来到,帝国第一档恋爱综艺——《真话地狱》。」 《真话地狱》显然是费了大力气,就是奔着全民爆款综艺的目标去的,所以不光大力推广宣传,还专门为综艺做了官网。 为了提高全民参与度,节目特设奖金,会在特定时间给参与观看的观众们开奖。 官网首页放出参演嘉宾们的个人信息,只有姓名和年龄,其余信息一概隐藏。 可从论坛入口进去,就会发现,关于嘉宾们的身份职业身世,早就被网友们扒了一干二净。 「唉,这个还不错,有人扒出来他还是医生呢。」汉纳伦指着一个雌虫的照片,金色头髮,温柔笑着,「跟咱们雄虫很般配嘛。」 李尔啧了一声:「你别本末倒置,我们参加综艺不是给雄虫找对象,是为了提升他的流量!这是一场硬战,我们必须要给他打造一个完美设定,好让他提升商业价值,赚更多的钱,早日暴富!」 「确实。」汉纳伦点开另一个分析贴。 【小道消息:节目由王室授意,王室出资。】 大致扫了一眼,帖子主要分析帝国在这个时候推出这档综艺的用意。 无非是为了赚取粉丝经济,提高婚恋意愿什么的。 汉纳伦正觉得无聊,打算关掉之际,突然扫到最下面一条跟帖。 【9622a:既然王室操心生育率,就应该直接解决问题的本质,提高雄虫比例,而不是靠娱乐节目引导。】 【yui:看看乐子也挺好,主要是最近雌雌恋太多了,王室也想矫正一下风气吧。】 【9662a:但帝国科技手段足以培育雄虫!只需要修改基因片段,改掉雄虫先天病弱早夭的基因,再注入生长激素,缩短孵化舱的培育时间,就足够供给成熟的雄虫,调整现有的雌雄比例。】 【utpiw:别说培育,我生活的地方马上就连雄虫都见不到了,你们听说了吗,最近又爆发式出现雄虫莫名消失事件。】 【yui:9开头那哥们,你是不是在主神星工作过,好像很懂。】 【hhh:9开头那位,你别太激进,咱们帝国娱乐活动多起来是好事,大家都需要放松放松啊。我还听说一个内部消息,原本王室只允许节目里雌雄匹配,但好几个雌虫投资商反对,于是节目改了,不限性向。】 【hhh:而且还有一个更震撼的内部消息!听说节目期间会设置观众投票竞猜环节,奖金一亿星币!】 【yui:嚯,这么大方。】 【hhh:毕竟资金充足,而且后期回报也大,你们想,这节目拍摄地可是个度假岛,到时候可不得带动旅游消费就业一条,好好开发开发这流浪星。】 【oopk:下一个风口预定,这就去流浪星买地。】 【yui:已经在路上了。】 汉纳伦越看越心动:「嘶,有道理啊,李尔,要不回去把咱那狗地方贷款买下来,万一以后火了,不得翻好几番。」 「滚。」李尔抽动嘴角,对一天到晚只想投机的汉纳伦啐了一口,「那鬼星球,我绝不会回去。」 汉纳伦瘪瘪嘴,惆怅地看了下仓库顶。 「也不知道钟易现在怎么样,一大早就被节目组接走了,这个时候,应该到了吧。」 第32页 - 耳边是机械巨大的轰鸣声,钟易从坐上飞行器那一刻,就被蒙住眼,搀扶着坐下,连去往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他只能凭听觉分辨,在路途中,他们一共换了三种交通工具,每种发动机嗡鸣的声音都不同。 直到他被人引着出去,走入一个安静且密闭的环境。 门砰地关上,头顶广播响起。 「现在可以摘下了。」 钟易拽下纯黑色遮光眼罩,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紧接着,飞行器发动,也开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 他试着去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没法出去,只能原地打量这个房间。 墙板很薄,靠里面摆了一张椅子,左侧是一组立柜,旁边还钉了一排挂钩,像是更衣室的布置。 门上方有一个电子滚动牌,红色字体,数字计时。 倒计时:十分钟。 等数字变为零后,电子牌上的字体颜色变绿,门锁咔哒一声,可以打开了。 钟易顿了一下,缓慢地打开门,门外是苍郁的草坪,仅有一条石子路。他在这条路上迟缓行走,侧眼看自己的体力值。 每十点后进度清零,在填充新体力之前,僵直时间大约为半秒钟,如果行动拖得足够迟,可以平稳地度过僵直期,不被察觉。 他又看向上方的余额帐户,八位数,足够他行动很长时间。 说起来,得多亏了那位神秘的榜一。 也多亏李尔他们理解自己,将余额都存在他帐上。 就这么胡思乱想之际,他已经到了石子路的尽头,泳池边的休闲区。 那里已经坐着两道身影,一左一右,隔得老远。 右边的他熟悉,是性格谨慎的罗伊,眼睛很大,正抿着唇朝他这边看过来。 左边则是一位看上去很温和的雌虫,穿着单薄的淡蓝色线衫,主动和他打招唿。 「您好,我叫康纳,很高兴认识你。」 钟易点头,报了自己的名字,挨着罗伊坐下。 康纳却在此刻转身,走向一旁的水吧,为钟易倒了杯茶。 「水温还适合吗?」 钟易接过来,听见康纳对他温柔地询问。 「合适,谢谢。」 此时隐藏在周围花丛树干里的摄像机,调整焦距,将镜头对准康纳和钟易,拍他们的表情。 节目正无剪辑地向全帝国居民即时直播,为了快速记牢嘉宾,观众们都会用一些简称来指代他们。 【乌龙龙:雌一好温柔,他真的有在平等地照顾每一个,我哭死,是叫康纳?】 【枝机:雄一也好可爱,眼睛眨巴眨巴,看得出来第一次参加这种节目很紧张,一直绷着,见到熟悉的雄虫才偷偷松气,真怜爱了。】 【小虫虫:没人夸我们雄二吗?英俊帅气雄虫独此一份啊!】 【泰利:感觉雄二话很少,不怎么能吸引雌虫。】 【小虫虫:呵,我们这叫低调,你铁定没看过上次面试回放,等你一手真香。】 【灯:都别吵,雌二来了!】 节目里,钟易看着盛装打扮的雌虫迈步走来,他有一头微曲的捲髮,随意散在肩头。 钟易来这里之前,将每一个嘉宾信息都记住了,他们样貌特徵明显,很容易就对上号。 这位是叫拉韦德。 休闲区的座椅是一条有设计感的圆弧长凳,拉韦德提着贝壳形挎包,目无一切高傲地坐在中间,谁也不挨着,自顾自补起妆。 康纳本想和他打招唿,可对方直接无视,他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将一杯热茶放在拉韦德面前的矮几上。 拉韦德补完粉,啪地一声将盖子合上,眼神瞥了瞥周围三个,嘴角一挑不屑道: 「事先声明,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普林斯殿下。」 「我对你们都不感兴趣,不要自作多情。」 此话一出,直播间评论区瞬间炸了。 【灯:真敢开麦啊,单推虫出现了。】 【泰利:怀疑雌二没有看过节目名,刚开始就把自己暴露了。】 【紫薯:上面的能不能解释一下。】 【泰利:节目名叫《真话地狱》,宣传官网也说得明明白白,在这里嘉宾只能隐藏自己好感,说假话和谎言,不能明显表现出喜欢谁。】 【bier:哦豁,那雌二岂不是天崩开局。】 节目里,现场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 钟易端起杯子喝口茶,按兵不动观察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他没按照李尔计划的去表现。 他也是后来听汉纳伦说才知道,自己之前,当众讲了一些在虫族听来是调情的话。 于是李尔顺杆儿爬,猜想观众很吃这种深情嘴甜形象,硬是塞了一本《情话大全》让他背完。 钟易翻着那本书嵴上还有图书馆编号的老旧大部头,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你比今晚的主神星还要美。 ——让我送你攀上顶峰。 ——我想和你一起吃早饭,顺便再吃你。 …… 钟易果断把书丢到一边。 要是他当众说这些,只能像脑子不好使四处开黄腔的变态。 和嘴甜没有半点关系。 第15章 这里是,嘉宾登场 「啊!普利斯殿下来了!」 第33页 拉韦德短促地惊叫一声,随后连忙收起粉饼,调整状态,用最完美的嘴角弧度迎接第三位到来的雄虫。 【小虫虫:好,好闪耀!我的眼睛!】 【握国潜乐:这个普林斯是把所有宝石都戴在身上了吗!】 【泰利:救命!还有马拉孔多出产的蓝宝石!传闻没错,他果然是王室的亲戚!】 正如直播间评论里议论的那样,普林斯信步走来,头髮是王室血脉常见的银色,耳坠项鍊戒指各种首饰一个不落,还打了唇环,镶嵌着细钻,镜头推向他,棱面折光,差点儿连焦都没法聚。 他往长凳中间一坐,压迫感瞬间笼罩全场,他忽视旁边拼命示好的拉韦德,没有分给周围半点眼色,只牢牢地盯着入场口。 钟易看了他一眼,敲了敲手指。 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菲斯克的。一开始,他们五个得到节目补偿,获得出演资格,但菲斯克却拒绝了参加,选择继续直播,一遍又一遍向观众们讲他死里逃生的话题。 所以后面就由普林斯递补上来。 当时汉纳伦得知菲斯克拒绝参加节目,摇摇头评价道,热度这个东西很快就会过去,如果没有新鲜东西刺激,观众的注意力不会一直留在他那里。 钟易对汉纳伦的洞见莞尔一笑,表示认可。 是啊,观众不过是偶然的过客而已。 他视线越过周围参演嘉宾,向休息区北方,无尽绵延的山脉看去。山体苍翠,两涧悬瀑。 在极其拟真的环境中,他漫不经心地看向四周,周围到处都隐匿着摄像机。 钟易朝着某处静看了几秒,直播间内的观众们冷不丁与他对上视线。 【小虫虫:雄二看过来了!好伟大一张脸!】 【握国潜乐:好伟大一张脸!】 【喜珐:歪个队形,你们有没有觉得雄二的眼神很特殊。】 【嗨呀嗨呀:有!像是经歷了上万种时间,跨越了无数个世界一样,古老又平静。】 【小虫虫:上面的好会形容!(给你递笔)】 后面出场的嘉宾有些特殊,是一雌一雄的组合,前后出场,像极了节目组在催进度。 为首的那位是雌虫,个子很高,表情冷漠。钟易记得他叫诺亚。 诺亚身后则是他熟悉的布洛。 布洛没什么存在感。他们一起入场,互相之间谁也不看谁,毫无交流。 「怎么,你对我们有什么不满吗?」拉韦德受普林斯冷落,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正巧对上诺亚冷脸,一个忍不住,心直口快地讥讽出声。 诺亚看着所剩无几的位置,索性走到长凳边站着。 「没有,我面瘫。」 布洛往钟易身边挤了挤坐下,他给钟易使了个眼色,让他往这边侧耳,手掩着小声说: 「我刚才看见,那个雌虫开门的时候,直接将门板拧掉了……好恐怖!」 这时候,倒数第二个雌虫也出场,他一走进,普林斯那对狭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久等了,那里面很热吧。」普林斯站起身,刻意在自己旁边让了个位置。 来者如沐春风般笑了下,他皮肤细白,骨架很小,是大多数雄虫们都偏好的外貌。再加上性格温柔,在场的嘉宾们第一时间都对他抱以好感。 除了已经将他视作竞争对手的拉韦德。 「诺亚,好久不见。」雌虫向长凳上的他们点点头,脚步不停,飞快走到最边上,与负手而立的面瘫雌虫拥抱了一下。 「艾利克。」诺亚点头,手在对方身后张开,迟疑了半天,最终轻轻搭了上去。 普林斯挑起眉:「你们认识?」 艾利克面颊柔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小窝。 他柔和地解释道:「我们以前是同窗,后来他去了翼宿军,我去了指挥,交际就很少了。」 说完,他又看向诺亚,反问道:「你不是参与秘密行动吗?怎么出来了?你……是负伤退役了?」 他面朝诺亚,背对其余嘉宾,他们看不清楚,但镜头如实将他表情拍下。 在直播中,观众们发现,艾利克虽柔和地挑起嘴角,可眼底却猩红一片,隐隐有水光。 「没有。」诺亚冷漠着说,语调平平。 「不管怎么样……再次见到你,我很高兴。」 【嗨呀嗨呀:不对劲!他们两个铁定有故事!】 【haowi:你们快看普林斯的脸色,黑得像刚挖过矿一样。】 【小虫虫:笑死,你们也看看雌二拉韦德,他眼睛都能喷火了!】 【嗨呀嗨呀:好混乱的关系,我已经看不明白了!】 【半马:预言一手,后面肯定有修罗场。】 【bear:蹲,出结果踢踢我。】 这时,直播间里最后一位雄虫还没完全露脸,只出场了个背影,评论区就突然躁动起来。 一水儿相同内容大规模入侵评论区。 【剪剪:富哥独美,拒绝cp。】 【剪剪:富哥独美,拒绝cp。】 【嗨呀嗨呀:不是,不让组cp来什么恋综啊!】 但这条迅速消失在清一色的刷屏。 大部分观众们一头雾水。明明都没什么背景流量,怎么就突然来了个自带控评的,到底是谁啊。 直到李简的脸在镜头前出现,他们恍然大悟。 第34页 观众们本想说点什么,还没发出去,就看见另一家粉丝也跳出来,跟李简粉丝对骂。 【依依:眼宝独美,疯狗退散!】 【嗨呀嗨呀:不是,眼宝又是谁啊?】 【小虫虫:罗伊粉对他的爱称(点菸)(沧桑)】 【半马:这两家从节目外吵到节目里,没完没了啊!】 【最新评论9999+】 突然,界面弹出一个灰色小圆圈,转了半晌。 评论区卡了。 而节目里的嘉宾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李简一入场,直奔罗伊而去,亲切地揉了揉他的头,说道: 「小傢伙,最近还好?」 「嗯……」罗伊别扭地朝钟易这边靠了靠。 钟易将一切收进眼底,突然瞥到一个淡蓝色身影,正羞涩地朝李简看去。 「唔,一、二、三……九,还剩一个雌虫没到。」艾利克跟诺亚寒暄完,数了数长凳上坐着的嘉宾。 话音刚落,他们只见在朦胧的光线里,一头金髮的白衫少年缓缓向他们靠近。 钟易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费宁。 发色,身型,连常穿衣服的风格都很接近。 他几乎是屏住了唿吸,一眨不眨地等待对方靠近,思绪有片刻迟钝。 「哇,气质真的不一样。」身边没什么存在感的布洛突然开口感嘆道。 这一声,将心脏极速跳动的钟易拉回现实。 不是费宁。 自己之前明明看过信息。 唯一一位金色头髮的雌虫,是医生,名字叫宁曼。 长相清秀。 而费宁的外貌,偏浓墨重彩的古典风格。 只是光打在宁曼身后,正面的脸模煳不清,直到站在钟易面前,他都没能完全从怔忪中回味过来。 「你好呀。」 宁曼低头,小巧的唇微启,对愕然的英俊雄虫,弯出一个叶弧般的微笑。 钟易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对方,偏头越过身前的雌虫,看向更远处的天空。 天色已经暗了,夜空紫红色的边缘正在吞噬天幕。 「各位,请你们前往住宿区。」 「各位,请你们立即前往住宿区。」 普林斯站起,伸长胳膊,不顾会不会挤占旁边空间,迳自伸了个懒腰。 「无聊的见面环节终于结束了。」他夸张地感嘆道,随后,他找准机会,往艾利克身边钻去,「嗨,一会儿去我房里坐坐?」 「呃……」 艾利克觉得冒犯,蹙起两条纤细的眉毛,还没想好怎么拒绝,只听旁边的诺亚冷声说道: 「不必了,我们叙旧。」 「嘁。」普林斯甩给他们一个高傲的背影,身上的挂饰碰撞在一起,叮噹作响。 「普林斯殿下,等等我。」拉韦德快步跟上,越过艾利克的时候,甩了他一个眼刀。 「别恃宠而骄,你以为自己很稀罕吗?」 艾利克疑惑地问诺亚:「我有惹到他吗?」 「别管。」诺亚言简意赅地蹦出两个字。 节目组给他们提供的是单人单间,分性别入住,别墅一层是大厅,二层雄虫,三层雌虫。 钟易按指纹进去,发现里面是很普通的卧室布置,没有什么特别的。 「请各位换好衣服,前往东侧餐厅。」 头顶广播又突然出声,流程十分紧凑。 晚餐吗。 钟易心底这样想着,不经意地,他窗外看去,发现外面的天空已经黑得彻底了。 他心头一跳,皱眉,看向床头的时钟,刚才在休闲区还是虫族时间五点,怎么不一会儿,已经八点半了。 时间流速有这么快吗?天体这样,不像是自然变化。 沉默着,他拉开衣柜,里面放了一套铁灰色礼服,与他瞳孔的颜色一致,明摆着就是让他换了赴宴。 钟易取出来,朝周围看去,看不出摄像头的痕迹,但谨慎行事,他还是选择去卫生间更换。 直播间里的评论区关了好一会,安静许多。 费谢尔此刻正在窗边看傍晚,风的气息湿漉漉的,捲起地板上方纱帘,轻飘飘地扬起,又轻飘飘地落下。 本该舒适地享受惬意的环境。 可费谢尔目不转视地盯着立体投影。 他花了大价钱买下这种设备,宣传说能获得最佳观看体验。 不过体验说不上最佳,倒是让他注意到了很多凭普通设备都发现不了的细节。 比如,他发现钟易每隔一段时间,动作都会僵直半秒。 行动也不似以前那样流畅沉稳。 反而看上去磕磕绊绊,腿脚无力一样。 费谢尔不自觉地将衣角攥在手心,再度放开后,已经皱成一团。 他身体怎么了? 第16章 这里是,投票环节 破旧仓库外边新挂了个铁艺招牌,纯字,缠了一圈儿灯带,在光线昏暗的巷道,这大写的「萨德斯运营」几字,亮两秒就得歇五分钟,电力不足,十分磕碜。 仓库墙板薄,不隔音,里面突然爆发一声大喊,惊得纸板窗户颤三颤。 「哦,主神,我们的小雄虫可真完美!」汉纳伦双手交叉相握,放置胸前,带着幸福的微笑夸赞道。 「做得不错,这身衣服一衬更挺拔了。」李尔点点头,「要是他对着镜头多说几句话,肯定能吸很多粉。奇怪,《情话大全》怎么还没用到。」 第35页 赫特在旁边吸了吸鼻涕,对节目直播不感兴趣,肚子咕噜噜叫。 他犹豫着问李尔:「我们……我们今晚吃什么……」 李尔听完赫特这话,双眼一眯,狠狠朝赫特圆滚滚肚皮拍了一巴掌。 「吃,就你吃最多,还吃!」 「饿……」赫特委屈瘪嘴。 李尔颧骨高挺,面皮贴骨,脸上找不见一丁点肉。他转头一看赫特憨傻可怜的样子,鼻涕泡还挂在鼻尖,忍了忍怒火,嘆了口气。 「自己去橱柜拿营养剂。」 「好耶。」 「不准拿多!」 「哦。」 赫特摇摇晃晃朝仓库角落的橱柜走去,弯腰,打开朱红色掉漆木门,与里面一只通体雪白,红领羽毛,小嘴尖尖的东西面面相觑。 赫特:「?」 智能体白酱:「!」 慢慢地,在白酱又小又黑的眼中,倒映出赫特朝它正伸来的手。 智能体一动不动,原地装陶瓷摆件。 那只短粗的手指缓缓越过白酱,抓住它身后的一袋营养剂,又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 智能体张张嘴,似乎像人一样,嘆了一口气。它低头,喙钻到自己翅膀下,梳了梳羽绒。又飞速抖抖头,单脚站在原地。机械运转的嗡嗡声响起,它张开翅膀,似乎是在散热。 【开始执行数据整理】 - 这时,正在直播的节目里。 进餐厅之前,节目组广播通知他们需要先进入单独空间内投票。 钟易去得早,第一个进去,投票箱还是空的。 投票箱上贴着投票规则。 仅看了一眼,钟易蹙起眉,面上已有淡淡不悦。 只见投票规则上写着: 【请凭藉第一直觉,写下你心动对象的名字。】 【请注意,必须为自己真实所想。】 心动对象? 钟易盯着自己手中空白的投票纸,没有动笔,叠了起来,从投票箱的入口丢进去。摺纸尖角触底,发出清脆一声响。 他转身推开投票间的门,面无表情地想: 这里没有。 暗中,镜头一直集中在他的背影,直播间的观众们根本看不见他投票内容。 评论区也早就恢復了活跃,只不过现在,直播平台刻意加强了言论筛查和巡视。 同时,在观众观看端的上方,一个q版小蜜蜂形象的主持人,扇着它透明弧度的翅膀,对足抱着一支迷你话筒,正热情洋溢地宣传本轮观众竞猜活动。 「观众朋友们,我是《真话地狱》的主持人蜂蜂,很高兴在这个时间段和大家相见!」 蜂蜂黄黑相间的身体扭了扭,在空中转了个圈。它头顶立刻就有撒花特效配合,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落下。 「想必大家早已经期待已久了!终于到了我们的观众参与环节,没错,就是我们在早在官网放出的活动预告,有奖竞猜,平分一亿!」 【小虫虫:来了来了!早就准备好了!】 【嗨海:前排+1】 【熔浆糕:猜对就可以得星币吗?】 蜂蜂:「对!评论区的观众们,现在正是我们亲爱的嘉宾单独投票时间,也只有在这里,他们会泄露内心的秘密,不再隐瞒自己的感情,将爱神之箭射给心仪的对象。」 「投票结束,就是他们再次拾起谎言,藏起自己真心的时候。」 「一直到零点,我们才会公布投票结果。」 「所以,亲爱的观众朋友们,你们需要根据嘉宾们待会的表现,抓出他们真正好感的是谁!」 「千万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下意识动作,也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微表情。」 「零点时会开放竞猜通道,届时凡是猜中一条投票的观众,都有机会参与这一亿星币的平分。」 「请诸位……」蜂蜂在空中跳了三下,勐然朝镜头凑近,硕大光亮的复眼占据大半个屏幕,「做好准备,竞猜——开始!」 节目中,餐厅自动门打开,只见正中间横放一条宽大的长形餐桌,十个位置两两相对,暗红色丝绒桌布铺平,垂直顺桌边落下。每个位置前,对应着放了他们名牌,白底镀金,约半个巴掌大。 钟易的位置在左边第一个,他拉开椅背坐下,拿起餐刀旁一份信封模样的任务卡。 【从现在起,你必须要隐瞒自己的真实好感,直到零点前,观众竞猜投票活动结束。】 【本轮任务,嘉宾一共可以得到五万星币的奖励,但若被猜中一条,则扣除一万奖金。】 奖励一共五万,但每扣除一次就会失去一万吗? 可他们共有十个嘉宾。 若是被观众猜中五个以上,岂不是意味着…… 钟易将信封丢回桌面,丝绒质感的桌布摩擦力很大,任务卡没被扔出多远,依旧刺目地停在他面前。 意味着这是个团队利益游戏,而且,最坏情况是,若有人不配合,暴露自己的投票答案,他们会因此负债。 - 节目组给他们准备的衣服都很适合,服装颜色基本都取自于他们的瞳色或者是发色。除了普林斯,他根本没有换衣柜里的衣服,而是一脸不屑道: 「那种廉价材质的东西,我才不会碰。」 【泰利:雄三好傲,富哥雄虫都没他这么多事。】 第36页 【小虫虫:他有傲的资本,谁让他是王室亲戚呢。(点菸)(沉思)】 【uld:很廉价吗?我是流浪星的观众,不太了解情况,这种款式面料在母星已经不受欢迎了吗?】 【泰利:哇,流浪星,拍摄地就在流浪星,期待一手偶遇。】 【uld:哈哈。可能不太行。我住在另一座岛。】 【贸茅:给母星观众们科普一下,流浪星所有岛屿都是全封闭,不对外开放。只有新开发的度假岛是例外哦!】 节目里,普林斯将气氛弄得僵硬,大家都接不上话,只能尴尬地沉默下来。 还是钟易身旁一道象牙白色的身影,打破僵局,站起身来,他纯金色的头髮在顶部水晶吊灯的光下熠熠发光。 「这个岛上貌似没有职工,上菜的话……是不是需要我们去帮忙?」 宁曼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轻声问道:「大家的意见呢?」 普林斯双臂环在胸前,坐着没动,只抬了下眼皮,意味不明地朝宁曼笑笑。 宁曼抿起嘴,故意错开眼神,不与普林斯对视。 评论区没有放过这个细节,观众一下子多了起来,议论纷纷。 【扁千:普林斯的态度好微妙哦,明明他下午的时候,还满是一副只对艾利克感兴趣的样子,怎么现在盯着宁曼不放?】 【小虫虫(活跃):但是!!有没有发现宁曼在躲避普林斯!!按照节目调性来说,一定是装的!!】 【小虫虫(活跃):哎??我暱称后边怎么多了个称号?】 【泰利:估计是评论区改版后新增的吧,从一开始你就在,是买房子在这里住下了吗?(星星眼)(眼熟)】 【小虫虫(活跃):哈哈哈哈,那我可大胆开麦了,我是雄二的单推虫!】 【系统提示:用户小虫虫因违反评论区规范第3条,禁言6小时。】 此提示一出,底下一片问号。 【chichi:你们不知道吗?都是让前面那些狂热粉丝闹的,节目组联繫平台新出的规范,第三条是禁止在节目直播期间发表不理智言论。】 【扁千:这种程度也不行?】 【chichi:是的。(沧桑)】 【泰利:太过分了!不看了!看个节目还得被管东管西。】 【uld:就是!】 有评论这么一牵头,观众立马不买帐。 就在此时,节目组突然在直播间左侧,开了个观众投票界面。 而在节目中,餐厅的门突然自动打开,一条半人高的长腿蜈蚣造型机械体灵活地爬进来,背上还驮了五个餐盘。 那机械蜈蚣头,是个方形的,一排圆润的复眼外壳,划过塑料质感的弧光。 钟易环视周围,发现虫族们神色淡然,见怪不怪似的。 而那五份餐盘,里面各放着一个外表奇异的蚌类。 「哈。」普林斯对里面的东西嗤之以鼻,「这就是你们节目组准备的晚饭?」 那机械体复眼下突然裂开一条缝,呆板毫无感情的声音传出来: 「请诸位参加挑选深海蚌比赛,选定后,会在同一时间开启,清数内部的珍珠。」 「开出珍珠品质最高者获胜,其余者依次排列,前三名皆有奖励。」 「奖励分别是:温泉套餐、露营烧烤以及纯素套餐。」 宁曼坐回座位,认真听着规则,发现疑点,轻声询问:「若是同一个含有优质珍珠的深海蚌被许多嘉宾都选中了呢?」 机械蜈蚣知无不言道:「奖励享有者不限制数额。」 普林斯吹了声口哨,戏嚯地朝艾利克看去,又盯着旁边腼腆寡言的康纳,油滑地说:「多虫,正合我意。」 「嗯!」普林斯对面的拉韦德拨了拨肩上捲髮,羞怯地低声应了。 虽然普林斯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艾利克眨眨眼,不知道说什么好。左侧的诺亚啧了一声,面若冰霜,冷冷看着对面狂傲的雄虫。 观众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 【摸鱼:多虫活动!是我想得那样吗??】 【chichi:肯定不是!我们这个节目可是全年龄向的!你脑子里想的那些通通不会出现!!】 【扁千:刚才就怀疑了,名字叫chichi的,果然是节目组的人吧!】 【泰利:对啊,他说了我们节目……】 【uld:哦豁,节目组潜水被发现了。】 此条评论一出,左侧投票框上方,瞬间多了一个巨大红色数字倒计时,像是在催促他们抓紧时间投票一样,成功转移了观众们的注意力。 但这次的投票,与零点的竞猜无关,只是一组观众意愿调查—— 【快来pick你支持的cp!】 作者有话要说: 蜂蜂:选他们出道!(bushi) 本章信息点: 智能体似乎是一个「研究报告管理员」的角色; 岛上没有除了嘉宾之外的「活体」员工; 节目组似乎会刻意利用「活动」引导观众舆论。 第17章 这里是,度假岛餐厅 他们所处的餐厅挑高大约四五米,上下两层窗户,下面就是很普通正常的玻璃窗,但上面那层,有些类似中世纪的玫瑰花窗,只是形状不同。 人类痴迷对称和中心,但在虫族,并不以它们为审美。 所以最上层的窗户的玻璃,零落着各种色彩的玻璃,形状却是一层层不规则叶片,散开出去,叶尖像得了指令,每一笔走势都向上举起。 第37页 花窗分解掉从室内逃逸的光,铺设出一片昏黄,幽蓝和妖冶奇异的玫红。光线变为迷幻的色彩,投向外面静谧的夜空,却成了一片无色的灰白。 他们将机械蜈蚣背上的五个餐盘转移到长形餐桌上,光润洁白的瓷盘边缘,滑过一层柔光。 在每一个餐盘中,都盛着一个形态各不相同的深海蚌。 钟易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观察这种异星球深海产物。 听规则说,这种蚌类可以产珍珠。既然这样,这种生物可以类比地球上的双壳纲生物。 珍珠的形成与异物入侵相关,既然形成逻辑相同,那它们的生物构造不会差太多。 就共性而言,这些珍珠蚌体型稍扁,像极了两只手,掌心相对,微曲相合时的形状。毫无意外的,每一个深海蚌两片贝壳都严丝合缝,牢牢闭紧,仿佛知道自己即将被打开的命运一样,做着最后抵抗。 但就钟易所知,地球上没有任何一种软体动物,像他面前的这些深海蚌,外壳呈现鲜艷色彩,一层一层,类似沉积岩的纹路,却又在两片贝壳夹缝外边,长了一圈类似节肢动物的足。 有的稍宽,微扁,长有锯齿。 有的股节膨大,胫节细长。 「请问一下,我们可以触碰吗?」宁曼举起了手,问道。 「当然可以。」机械体蜈蚣回答。 「最好不要。」冷漠脸的诺亚同时出声提醒。 普林斯一听,嗤笑一声,他本就看不惯艾利克一直黏着诺亚。 那面瘫脸不过也就是个雌虫,到底哪里比得上他? 普林斯挑衅地看着诺亚:「你不会是不敢吧?区区流浪星特产而已,平日珍珠这种装饰我连看都不看,因为太便宜。不过,又说回来,在母星珍珠见过不少,产珍珠的深海蚌倒是第一次见。」 说着,他朝面前的一盘深海蚌伸出手,贝壳缝隙上面一圈儿节足像是感知到什么一样,小幅度晃了下,一个接一个,传导开来。若是普林斯仔细看,还能发现这些节足似乎在发颤。 可普林斯视线依旧放在艾利克和诺亚身上,他满意地看着艾利克蹙起纤细的眉毛,秀气的唇微微张开。 他指尖刚触碰上手感怪异的贝壳,又粗糙,又湿滑,表层仿佛既有一层疏密的空洞,又有一层粘液保护。 还没等他嫌弃地甩手,突然,在众嘉宾的惊唿声中,被触碰到的深海蚌直直弹跳起来,正沖普林斯的脑门。 钟易端起玻璃杯,镇定地喝了一口温水,仿佛早都预料到一般。 股节膨大,胫节细长,具备跳跃功能。 贸然触碰,这只深海蚌会弹跳起来,并不意外。 那只深海蚌身上的节足总数,目测约达七八十条,集体发力,朝一个目标撞击时,力道不小,冲击力堪比一辆二十码的小汽车。 不过,不知道是普林斯天赋异禀,还是虫族身体构造不同。受到这样撞击,迟迟没有倒下。 「啊!」 碰撞声极响,普林斯痛叫一声,痛苦地蹲下,捂住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该死!」普林斯感觉掌下的皮肉似乎迅速肿了起来。「医护组!医护组!该死的你们节目的医护组在哪!快给我滚出来!」 「机械职工都去那里了……」 话音刚落,普林斯捂住额头的手忽然垂下,他身体被抽空力气,虚弱地倒下。 钟易再次喝了一口水。 看来并不是天赋异禀,只是这只雄虫比较…… 迟钝。 嗡嗡,餐厅自动门打开,滑进来一个智能体。 对,没错,就是滑。 它是个带轮子的担架。 只见担架侧边伸展出两条机械臂,像筷子夹面条似的,将浑身软趴趴的普林斯捉起来,脚先着陆,贴心替他整理好无力的四肢,在担架上并成一条。 系统广播响起:「普林斯暂时离开节目,请各位继续。」 「等一下!」拉韦德撑起桌子站出来,他小跑至担架旁,拽住智能体。 「我要一起去,我去照顾普林斯殿下。」 智能体被大力拉住,但前行的指令还在执行,轮子离地零点五公分,无助地在空中嗡嗡转。 系统广播只能再次响起,不知为何,明明是机械质感的声音,在他们在场嘉宾听来,像是多了一丝丝无奈:「拉韦德暂时离开,请诸位继续。」 拉韦德一松手,智能担架忙不迭运着普林斯向前跑,剩下那执着的雌虫在后边追,很快,他们的背影就消失在夜幕底下。 自动门一关,将嘉宾们的视线阻拦在门内。 「呃……」 宁曼左看看,右看看,面上带着尴尬的神色。 他似乎在琢磨什么,轻微偏头,做出了个倾听的动作。过了一会,他又轻点了下头,站起身来,走到袭击普林斯的深海蚌旁边,弯腰,用柔软的餐巾布将它包裹,再放回盘子里。 「你们……不选吗?」 「选啊。」李简微笑道。 「就是不知道怎么选。」罗伊抿着唇,跟着附和。 康纳柔和地笑笑:「毕竟晚饭都还没有着落,肯定还是得到前三名的奖励最好,起码不会挨饿。」 这么一开腔,沉寂了半天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 「唿……」艾利克地舒了口气,「不知道该不该说,刚才普林斯在这里,我莫名感觉到有些压力。」 第38页 「啊……」康纳老老实实跟着点头。 宁曼拍拍手,将大家发散的注意力拉回来。 「好了,我们就开始选吧,一共五个深海蚌,唔,选哪个好呢?」 李简:「我就选掉地上这个好了,毕竟它看起来『脾气很大』,像一只平日里装乖,一碰却炸毛的小怪物。」 他声音里带着促狭的笑。 罗伊:「……」 不知为何,罗伊感觉耳朵烧烧的,仿佛是有人在背地里说他坏话。 「我选个头最大的这个。」罗伊仓促做了决定。 康纳温和地说:「我也想选这个,若实在是吃不到晚饭,不如就选个最大的深海蚌,借火煮了,好歹能吃饱。」 「诺亚,你呢?」艾利克扬起小巧的下巴,朝身边诺亚问去。 「等下。」诺亚放下一直环抱的手臂,大步朝最右边的深海蚌走去,他迅勐出手,直接将餐盘中的蚌死死按住,那只深海蚌受了惊吓,它几十条肢节在空中疯狂划动。 「这个。」诺亚将手中的东西略微举高,面无表情地对艾利克说。 艾利克点点头:「好,我也选这个。」 宁曼看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钟易身上。 「你……」他咬了下嘴唇,飞速移开目光,「你先选吧。」 钟易指尖再次点了点桌面,他正思索是否有必要在这里赢下奖励。 不是满足口腹之慾。 而是…… 他拾起手侧的餐刀,轻转了下角度,借着餐刀冰冷的银面,照出角落里,一盆像竹叶和兰草混交的绿植,藏着一枚正在工作的摄像头。 如果赢下来,会得到很多关注吧。 他又握着刀柄,再次翻转,刀嵴将头顶吊灯流淌下来的光分成两半,滑向周围的嘉宾。 显然,有些嘉宾在一开场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故事线。 比如久别重逢旧友的艾利克和诺亚;比如两家粉丝有矛盾的李简和罗伊;再比如痴心不改的拉韦德,执拗追逐对他不感兴趣的普林斯。 那他呢…… 钟易眉头一挑,看向温和,不争不抢的康纳。以及从头到尾没说过话,毫无存在感缩在一角的布洛。 他也像他们一样,抓不住观众们的注意力吗? 如果这样,那还要怎样,才能让那人看见他。 看见,最高处,最不可忽视的他? 钟易骤然捏紧手中的餐刀。 既然如此,必须赢,赢得果断干脆。 短时间内,钟易紧紧盯着这些深海蚌,细看差别。 和惯常思维不同,钟易选择倒推答案。 首先,节目组规则公开了评判胜利者的方法,即选出品质最高的珍珠。 可珍珠包裹在深海蚌内,他们的眼睛皆无透视功能,不可能越过粗糙鲜艷的外壳直观内部。 这点,规定他们只能靠猜。 其次,就是珍珠品质的标准。 关于这一点,节目组并未多言。什么是高品质?是光泽,还是密度?是数量,还是大小? 没有定论,那么给节目组的解释空间,就留有很大余地。 从这一点出发,跳出这个猜测游戏范围,从节目组的角度考虑。 他们想干什么? 想让节目好看,吸引更多观众。 这是唯一的答案。 可是,既然要控制节目组走向,必然离不开工作人员在场调度。 可从节目开始到现在,除了机械体,他没有看见任何一个隶属于节目方的虫族工作者。 又要控制节目走向…… 又要展现出节目不受安排,只有嘉宾们真情流露的「自由假象」。 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钟易手中的餐刀忽然掉转了个方向,刀尖对上了一位金髮雌虫。 节目组在他们之间,安排了「卧底」。 冷不丁,宁曼对上钟易的视线,心脏抖了一下。 宁曼咬了咬嘴唇。 不知为何,那雄虫明明没有开口,他却感觉自己好像被看穿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节目的费宁:他俩怎么看对眼了??? 第18章 这里是,民意cp推选结果 直播界面最左侧投票框边缘突然像急促的唿吸一样,红色的光飞快闪烁。 【快来pick你支持的cp!】 【倒计时00:43】 而投票的方式很简单,并不是排列组合,毕竟他们共十位嘉宾,且节目不限制性向,若是各种组合都罗列一遍,整个直播屏幕都放不下。 所以观众要是投票的话,只需要先选中一个嘉宾的名字,再选中另一位,系统就会在后台自动录入观众们的选择。 倒计时越是临近终止,整个投票框闪烁红光的速度就越是快。 同一时间,因赛特星球以及部分流浪星的观众们,不约而同地动起手指投票,评论数量也比之前多了一倍。 【uld:你们都投的谁?我磕拉韦德和普林斯。】 【hu:上面的你怎么喜欢舔狗。】 【uld:啊?我看不出来,我只是觉得,能自由追求爱情的虫挺好的。】 【泰利:我没记错的话,u开头这个是流浪星的。】 【hu:流浪星又怎么了?】 【泰利:因为他们被帝国流放,所以只保留了最低公民权利,成熟后,就会被强制安排配偶,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第39页 【uld:是的。(苦涩)】 【hu:这样啊。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平日似乎听不见一点关于流浪星的消息。只知道有那么个地方,那里都是海,还有一些制造出来的孤岛。】 【uld:我们平时也很少关注母星的消息,要不是这个节目,我还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嗨呀嗨呀:怎么歪队形了!我选了简和罗伊!我从面试直播间就追了!他俩虽然都是雄虫,但是好好磕!】 【8o8:拜託磕雄雄的,你们比磕雌雌的更过分!是想让帝国断子绝孙吗?】 【nio:好古板!爱情是自由的!】 【p-1:好古板+1,繁衍就交给科技好了,不然我们每年纳那么高的科技税干嘛!】 【斑二钠:对!收了科技税就乖乖给我把生育科技树点亮啊喂!不要找藉口转移压力!】 【chichichi:可是我们这只是恋综……】 【p-1:节目组又换号出现了!】 【7yq3:果然,节目组开始露出嘴脸了。论坛里分析的没错,王室真是这个套路,先靠节目刺激婚恋意愿,后面发放生育补贴,再……这么一细想,虽然挑选嘉宾的过程都是公开的,但若是节目里安排了王室的内应,我们也不知道啊。】 【泰利:细思极恐+1,上面的,我感觉你号就要没了。】 【系统提示:网络波动,评论区正在加载中,请耐心等待。】 右侧评论区突然一灰,密密麻麻的虫族文字骤然清空,又安静了下来。 与此同时,左侧投票区瞬间弹出观众民意推举cp前三名的结果。 第一名:李简x罗伊(共计765987票) 第二名:诺亚x艾利克(共计712837票) 第三名:钟易x宁曼(共计597621票) 此结果一出,右边评论区突然又恢復正常。 第一条评论试探性地冒出来,像是平静的湖面中,突然冒出的小水泡。 【泰利:我卡了??】 【uld:前两个都可以理解,但第三名怎么投出来的,在我印象里他俩好像没什么交集。】 【剪剪2号:啊啊啊啊谁把第一组投上去的我要鲨了他,富哥必须独美!】 【系统提示:剪剪2号ip用户违规数次,已做永久封号处理。】 【泰利:我就投了第一名的组合,看他两家粉丝互掐太有意思了(看乐子)(大笑)】 【摸鱼:u开头那个是不是有延迟,谁说第三名组合没有互动,快去看最新直播啊啊啊啊!雄二冷脸,压迫感好强好喜欢!】 与此同时,正如即时更新的那条评论所说的那样,钟易放平嘴角,目光炯炯,右手做了个不经意的小动作—— 他将餐刀稍微压低了点。 「你的选择呢?」钟易顿了下,再次开口:「宁曼,你先选。」 宁曼莫名有种被当做猎物盯上的感觉,他细微吞咽了下,仓促眨了眨眼。 「我……」 他移开视线,盯着这五个深海蚌,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呃……应该是选这个吧。」 宁曼指向个头最小的一只深海蚌。 钟易点点头:「我也选这个。」 「餵……哥们儿,你确定?」李简用食指关节抬了下滑落至鼻樑的眼镜,不可置信地开口反问,「那一看就开不出来什么好东西。」 「你要不跟我选一样的吧,我们李姓世世代代都为帝国贸易而生,请相信我的眼光。」 「谢谢,但不必了。」 钟易沉声说着,突然,他抬起右手,将手肘抵在桌上,手腕发力,以周围嘉宾都没有料到的方式,突然将餐刀闪电般投了出去。 准确,精准,狠绝,没有半点迟疑。 喀嚓。 坚硬壳甲碎裂的声音传来。 在他们眼中,钟易依旧保持着冷静的神情,投掷后的动作还没有完全收回,手指绷在原处,从指尖到指根,修长的肌肉牵拉坚韧的指骨,呈现出完美的形态。随后又放松下来,重新变为修直无害的手,刚才的锋芒,仿佛不过是昙花一现。 速度快到他们反应不过来。 只能看向那枚深海蚌,餐刀轻而易举地击碎它的壳甲,堪堪避开里面的珍珠,将盛放它的餐盘击碎,钉穿在餐桌上。 在场的虫族们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得对深海蚌生物结构了解得多么精确,才能避免伤害到里面的珍珠! 可他确实做到了。 李简眼睛眯起来,他早就觉得,当时在伊利亚的游戏里,钟易就不像是一般雄虫,虽然行为处事还有些生涩,但却已经展露出超乎寻常的冷静和智慧。然而现在,他又从这雄虫身上,嗅到一丝危险和果决。 钟易的等级应该不低,可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这号雄虫? 李简心中疑惑,但面上还故作轻松。 「喂喂,可别把风头都抢走啊。」语毕,他耳旁又传来喀嚓一声。 只见面瘫脸诺亚把他死死按住的深海蚌,突然两手扒牢,轻轻一掰,两片贝壳瞬间离体,里面浅粉色的软体组织掉了出来,藏在里面的珍珠个头大到不用挤,滚了一桌。 「啧,节目组?喂喂,大蜈蚣,你不快点开剩下三个吗?」李简催促道。 「等……等一下……」 在一旁毫无存在感的布洛突然举手。 第40页 「我……我还没选。」 众嘉宾:「……」 完全忘记了还有他! 机械体蜈蚣缓缓开口:「请布洛迅速做出选择,由于您的选择超时,因此无法选择已经公开的深海蚌,只能在其余三个深海蚌中选择。」 「好吧……我选,我跟罗伊他们选一样的好了。」 布洛指向最大块头的深海蚌,弱弱地说。 机械体蜈蚣在布洛话音一落时,就突然从腹部打开一个窗口,弹出三把摺叠长刀,像螳螂狩猎那样出击,刀起刀落,瞬间三个深海蚌打开。 他们都没有看清机械体到底是怎么动作的。 就见五组珍珠分别出现在了每一盘深海蚌前。 「我赢了。」诺亚冷漠地说。 一听这话,他们纷纷朝诺亚身前看去。确实正如诺亚所说,所有深海蚌产出的珍珠中,诺亚所选的,珍珠个头最大,光泽最亮,温润银白。 「可是很遗憾,获胜者为宁曼和钟易。」机械体蜈蚣有条不紊地回答。 其余嘉宾一脸问号,皆是不可置信地朝机械体看去。 机械体蜈蚣迈开十几条腿朝桌前爬来,它椭圆形的复眼,将一排嘉宾框在其中,倒映出的数条身影随复眼弧度拉长变形。 「无论是数量还是品质,明显都是诺亚他们选的更胜一筹啊?」 「为什么?」 而一切都如钟易所料,他环抱双手,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半人高的机械体,正等着听它如何应对。 「很遗憾,诺亚,从外观上看,您选择出的珍珠确实是最完美的。」 「但是……」 机械体蜈蚣复眼下面的小口又张得更大,突然从里面伸出一把摺叠刀,比之前的更小,最多食指那么宽,闪耀着冰冷的锋光。 这把小刀更精确地切开了诺亚面前的珍珠。 珍珠被切成两个半圆体,随着切割晃动,两个似碗口形状的切面左右摇摆,许久都未平静下来。 而他们看见,在珍珠里面,包裹着一颗色泽发暗,且材质不如外面物质光亮的假珍珠。 「关于珍珠的品质,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是否为天然。」 「很遗憾,这批珍珠是培育出来的。」 机械体将小刀收回口中。 「因此,获胜者为宁曼和钟易。」 诺亚冷哼一声。 李简也反应了过来:「你们先前没有讲清楚珍珠品质的筛选标准!」 机械体蜈蚣并未理会,只是僵硬地继续说: 「请二位移步温泉区,享用温泉套餐。」 「排第二名的艾利克和诺亚,请前往休闲区,享用露营烧烤。」 「第三名的李简阁下,请同罗伊一起留在餐厅,享用素食套餐。」 「等等。」突然被点的罗伊疑惑,「我没有选李简那块深海蚌啊,我怎么会……」 机械体蜈蚣声调毫无变化地回復道:「因为您和李简阁下被推选为民意cp第一名,所以为了回馈粉丝,特增加此福利。」 罗伊:「……」 李简瞬间将节目组的隐瞒抛之脑后,心情很好地朝罗伊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请坐。」 罗伊挑了个离李简很远的地方坐下,中间隔了起码三张椅子。 「唉,节目组等一下!」康纳出声拦住准备缓缓爬走的蜈蚣机械体,微笑着轻声询问,「这些深海蚌我们可以吃吗?毕竟一整天都没有进食。」 「请随意处置,如需要炊具,请随我来后厨。」 「那个……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平时也会做点饭。」布洛跟在康纳身后。 康纳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雄虫,挠了挠头。 「呃……你叫什么来着?」 「……布洛。」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吸粉黑洞。」 布洛:「?」 康纳用眼睛笑笑:「不好意思,只是我偶尔看见的一句调侃,论坛里关于你的讨论实在太少了,我只记得里面提到,你不怎么讨粉丝喜欢,开播三天都没涨一个关注。」 布洛:「……其实还是涨了的,第四天涨了一个。」 钟易路过,听见他们的对话,淡淡地丢下一句。 「那个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节目外借酒消愁的费宁突然听见某个词后—— 「温泉???他们两个???」 (咬牙切齿)(开始提刀) 第19章 这里是,温泉 俯视来看,他们所在的拍摄基地度假岛,是个板板正正的爱心形状。 所有活动都在南侧,尤其是温泉区,位于爱心的尖端,就在住宿别墅的后边。 度假岛北侧则是延绵无尽群山,东北侧是密林丛生的探险区域。 以上区域暂时不对他们开放。 这是走在前往温泉区路上时,宁曼对他介绍的。 钟易暗自记在心中,大致画出一个模煳的地图。 当他们绕过别墅,流动的水声传出,氤氲水汽扑面而来后,钟易沉默了一瞬。 「啊,我先去换衣服,稍等。」 宁曼丢下这句话后,飞速转身。 「不……」 钟易站在原地,空气中潮湿的水汽沾上他的裤脚,笔挺的面料瞬间变得些许沉重。就连睫毛也变得湿润起来。 第41页 他半阖着眼,掠过温泉水面,打量着旁边。 池子不大,不是个规则的圆形,反而有些类似三叶草形状,三面圆弧边缘,最长一处边缘正对着他们来时的方向。 汤池周围景观精心设计过,周围掩映着丛生的灌木,高大的乔木拔地而起,成为隐私最好的遮蔽。在静谧的夜空中,一轮淡蓝色的星体从西边升起,浅浅的光斜射下来,穿过树冠。 这种异世界的乔木,树叶形状有些类似枫叶,都是像手掌一样张开,边缘有锋利的锐角,有连粘的弧度。可颜色却和枫叶不同,像是褪了色的淡粉,低饱和度,融了些许灰调,在这样一个静谧的环境,凭添些许物哀之感。 「那是迷思树。」 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 钟易转过身,看见宁曼朝他走来,已经换了一身柔软的浴袍,用同样质感的毛巾包裹住那头金髮,只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这样一来,与记忆中的费宁就完全不相似了。 「迷思树?」 钟易移开视线,身姿未动,盯着远处一片树叶掉落,落在一片毛茸茸的草上,这种植物看起来像是蕨类,依附潮湿温热生长。冠部有些类似蒲公英白色的冠毛,只不过更小也更结实,不会因为碰撞而丢散种子。 周围灯光打得很昏暗,没有主体光源,微弱分散,仿佛群星藏在树冠。主天体蓝色的光倾落下来,穿过暗粉色的树丛,为四面融合出一片朦胧的紫。 嗡嗡。 藏匿在植物丛中的镜头调整焦距,大部分镜头都落在雌虫愈发瓷白的脸蛋。 【泰利:医生好美。】 【uld:医生好美。】 【p-1:气氛正好!我可以放心大胆磕这对吗?可以吗可以吗?】 【7rt:先看看雄二什么反应吧,磕cp还是得看两个都主动才好嗑啊。】 【泰利:都别吵,快看雄二动了!】 钟易嗅着萦绕在鼻尖的硫磺味,静静地记下这棵树的名字。 「你想听听这棵树的传说吗?」 宁曼光脚走上前,抛出个不轻不重的问句,他越过钟易,坐在池边,双手撑在池沿,坐的笔直。 他伸脚探进水中,有些烫,瑟缩一下,又试探着放进去,撩起一点水花。 周围的景实在很美,活水温泉潺潺流淌着细腻的水声,分贝正好,不会太过喧闹,也不会过分寂静。 头皮感到轻微的麻意,紧绷的眼球神经也安静下来。 钟易的眸底本来藏了一片锐利的光,但周围环境实在太过惬意,那片光忽然涣散开。 温热潮湿的水汽沿着池边蒸腾,向外沿漫升,像极了缥缈的云烟。 钟易伸出自己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突然发觉自己的掌心是如此苍白,血色尽失。 不知为何,他仿佛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感觉到过放松。 「传说有一位虫族的智者……」 「不必了。」 钟易眼底那片光又骤然凝结。 「我先离开了。」 撩拨水面的足忽然一顿,宁曼仓促转过头来。 「你……」 他面颊被水汽熏蒸的红扑扑,眼睛也湿润柔软。 【泰利:啊啊啊啊啊,雄二怎么不上啊啊啊啊好着急!】 【uld:雄二好像真的对他不感兴趣。】 【嗨呀嗨呀:等等大家,我有个清奇的想法,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啊,这是个谎言节目,雄二是在隐瞒自己的内心呢?】 【泰利:豁然开朗。】 【uld:哇,这么一说,更好磕了。】 【嗨呀嗨呀:因为爱你,所以不靠近你。】 【小虫虫:前面的你真的好会说,给你递笔。】 【小虫虫:禁言结束,我放出来啦哈哈哈哈!】 【uld:恭喜。】 【泰利:恭喜。】 【泰利:所以,这么一推断,马上零点的投票岂不是已经可以确定一组了?】 - 镜头里,钟易头也不回地离开温泉,脚步没有任何迟疑。 可他的一举一动,在观众们看来,却像是掩耳盗铃的伪装。 喀嚓。 顶层大厦的套间内,费谢尔捏碎了酒杯,细小的玻璃碎片扎了进去,血丝顺着苍白的手腕,漫延向手臂。 「呵……」 虽然镜头中的两位主角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 但那种氛围,以及评论区的猜测,外界的支持和默认…… 他死死咬紧嘴唇,混乱且出神地想着。 钟易……不许和他…… 不许靠近他…… 你只能看着我。 ……等等。 费谢尔怔住,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他简直分不清刚才的念头是不是真的。 他怎么会有这么凶的占有欲…… 为什么……难道是受这种身体状态的影响? 还是他本来就…… 咚咚。 他的心脏急速跳动着,全身血液都往心脏快速集中,在血管里澎湃地乱撞,大脑无法运转,心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指尖陷进掌心,黏腻的触感传来,疼痛顺着神经传入大脑,总算清醒了点。 他镇定片刻,略微抬起伤痕累累的右手,从掌心中挑拣出几个稍大一点的玻璃,随手丢下,唤起手腕上的光脑。 第42页 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唿出一个通讯,等待接通中,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止正不住颤抖着。 光脑虚空弹出半透明的屏幕,对方已经接通。 「哈恩。」 费谢尔清清嗓子,叫出对方姓名。 屏幕那边带着黑框眼镜的黑客抬起头,满脸疲惫。 「又是什么事,我的上将殿下,你们王室总是给我找麻烦,上次是对抗入侵面试直播间的黑客,上上次是跟入侵银行的窃贼竞速。你们能不能放过我,我不就是不小心「看」过虫王的帐号,得知了一点小秘密。」 哈恩啰啰嗦嗦地继续说:「哦,我的主神,我真发誓,绝不会把那件事说出去,你们就别老找我麻烦了,谁能想到虫王会在社交帐号里写隐私日记,哦主神,谁能想到,正经虫还会写日记!」 「好了。」费谢尔耐心地等他说完,再冷静地打断他,「这次是我的单独请求,并不涉及王室意志。」 「哦?」哈恩一听,来了兴趣,推了推黑框眼镜,露出后面那双精明的眼睛,「真的完全遵循上将您的自我意志?您确定这次不再是什么伪装任务,说实话,我早就看不惯王室那套作风,整天防这个防那个。」哈恩隐隐露出一些嘲笑。 费谢尔:「我确定,可以向你保证。」 哈恩挠挠头:「既然如此,我就顺便给您透露一个情报。上次那个……雄虫叫什么来着,哦对,钟易,您拼命要救他,不惜以重返战场为代价,您早就负伤退役了不是吗……于是那次王室派遣了我,让我故意靠近那雄虫摸清他的底细,所以我就顺便结识了一个叫汉纳伦的傢伙,成功得知钟易的情报,并交了上去。」 「什么……」费谢尔蹙起眉头。 哈恩宽慰地笑道:「别担心,上将,他的背景很简单,就是个普通且成熟期漫长的雄虫而已。王室真正打探的是您。他们想知道,您为什么突然关心一个陌生的雄虫,明明你们的生活毫无交集。」 费谢尔捏紧拳,他眼神锐利地穿过半透明屏幕,看向对方: 「我清楚你的用意,你说这么详细,是在展示你的诚意。」 「没错,我尊敬的上将,服务您,要比服务那些自大愚昧的老傢伙好得多。」 费谢尔双手交叉,以一个舒服的坐姿靠在椅子里。 有几缕银色髮丝垂下,遮住额角的伤疤,暖融的光线下,他的神情看上去柔软无害。 不过,表面是放松的,眼神却完全相反,像一把伏在暗中的剑。 「我会僱佣你,给你想要的一切,但你必须保证对我忠诚。」 「当然,我尊敬的上将。」 对面的哈恩微微低下头,这是一个表示真诚的姿势,他语调陈恳地说: 「您曾在拉瓦战役中救下了一位士兵,为此您折损了自己的翅翼。」 「那位是我的哥哥。我们对您感激不尽。」 费谢尔一愣,他从脑海中翻出那段记忆,那名负伤的士兵,下半张脸确实与对面的哈恩有点相似。 「所以我如何为您效劳呢?」 费谢尔顿了顿说:「攻破那座岛。」 「这很简单。」哈恩胸有成竹地说,「那档节目所有工作人员,包括那座岛,都是由智能体控制的,它们负责剪辑,负责调整镜头,负责拼接画面,负责安排冲突,负责所有环节。」 「当然,它们所作的一切,都是听从王室提前输入的指令。」 「跟我较量的不是虫族,而是机器。」 「对我而言,这简直易如反掌。」 挂掉通讯不久,费谢尔靠在椅背,仰头平復慌乱的心跳。 心脏又饱涨起来,他满脑子都是钟易。 突然,光脑一亮,一个陌生的帐号请求接入通讯。 费谢尔一怔,戒备警惕的光瞬间在他眼底凝结。 他看着那查不到属地的加密帐号,蹙眉屏息。 半晌,他还是接通了。 「你是谁?」他嗓音很干。 那边低笑一声说道:「好久不见。」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费谢尔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久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你?你居然还活着?」 - 与此同时,节目内,钟易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坐在床边,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他环视周围,正在排查这间房里到底有多少个摄像头。 衣柜顶部一个。 窗边圆桌脚上一个。 床头一个。 天花板烟雾报警器里一个。 …… 门框上沿还有一个。 比他在太空军训练时,驾驶考试现场的摄像头还多。 以前…… 钟易长嘆了口气,心跳声有些乱。 他一一扫视过那些镜头,暗自想着: 那人真的在这个世界吗? 真的有在看他吗? 第20章 这里是,前夕 【泰利:这些嘉宾都分散开了,突然多了好多分屏,眼睛,眼睛要看不过来了!】 【uld:快看艾利克他们,那边好像不太对劲!】 【小虫虫:什么什么!他们怎么吃烤肉吃一半叠起来了?】 【摸鱼:叠起来?是我想得那样吗!(搓手)(激动)(期待)(小脸通黄)】 【小虫虫:不是!!!他们好像打起来了!!!】 第43页 - 「我知道,你对我心存怨恨。」 艾利克的声音响起。 躲在草丛里为孤独夜晚鸣唱的咏生蝉突然安静下来。 高大的迷思树梢落下一片叶子,灰粉色的,堪堪擦过艾利克的脸,转瞬带着零星一点体温,降落在诺亚脸侧的草坪。 诺亚仰面躺着,任由对方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睛未曾眨过一下,面无表情地看这上面这只雌虫露出痛苦的表情。 过了半晌,他感觉颈部的压力正在加强,颈侧血管突突地跳,声音撞击在耳膜上,他轻轻扇了扇睫毛。 「没有。」 冷声平静地回復道。 艾利克将下唇咬得血红,斑驳着一块深色的齿痕,飞速跟上回应:「骗人,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因为我的指挥失误,害死了你最喜欢的雄虫,你恨我,你不愿意见我!」 诺亚没有动,哪怕他的力气很大,足够轻松掀开这个正挟制他的,情绪崩溃的雌虫。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语调平静地重复之前的答案:「没有。」 「哈……别骗我了。」 艾利克柔软的面庞突然滑下一滴泪来,他稍微俯下着身体,那滴在空气中冷化的泪水便滴在诺亚的眼角。 是冰的。 「五年前,我和你第一次在训练基地见到他时,我就知道了,你喜欢他。」 艾利克眼中逐渐染上疯狂的神色,他虽是笑着,可却像极了难看的哭。 【泰利: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温柔美丽雌虫去哪里了?艾利克被谁夺舍了吗?】 【小虫虫:不知道。(看呆了)】 【p-1:这……应该不是能装出来的吧。】 【嗨呀嗨呀:好像有故事的样子。(目瞪口呆)】 - 「……很奇怪吧,翼宿军居然允许雄虫加入,明明是那么稀少脆弱的生命体。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他们往往都不会通过体检,既是保护,也是限制……可他偏偏通过了,为了能入选翼宿军,不惜终身佩戴抑制器。」 「那天我们一起见到他,他被一群雌虫包围,打探他为什么要来参军。你还记得他是怎么回答的吗?」艾利克轻轻偏头,眼中的执拗涌上来,眼尾猩红。 诺亚冷声提醒:「艾利克,你已经在违背纪律了。」 「无所谓。」艾利克轻声说,「无所谓的,诺亚。」 「当时他说,他雌父在前线牺牲,他想继承雌父的遗志,去他战斗过的地方,保卫虫族。」 「很常规的答案不是吗?」艾利克放松了一点手下力度,给诺亚片刻喘息空间。 他低头,更加逼近诺亚:「可就是这么普通的答案,我却突然闻见,你一直管理得很好的信息素,泄露出来了。」 「厄尔多加的冷香,一种盛开在悬崖边,根茎只扎在冰棱里的白蕊花。你喜欢那样的回答,不……」艾利克顿了顿,痴痴地笑了,眼中一片破碎的情绪。 「你喜欢他。」 诺亚难得地有了表情,他眉心拧出一道竖纹,低声警告: 「艾利克。」 「所以那次前线任务,他们都死了,只有你一个活下来。」 艾利克将头垂得更低,轻轻贴在诺亚体温偏冷的额头。 真冷血啊,捂了这么久都不会变热。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挑衅地继续激怒对方: 「你认为是我故意的,对吗?就因为我是那次行动的主指挥。」 「艾利克,闭嘴。」 诺亚声音更冷了,仿佛一块坚硬的冰,稜角尖锐。 「那次行动的地点就在这里,这个星球。这么多年你对我避而不见,可突然会参加这个节目,是为他而来的吗?好不容易有一个能来流浪星的机会,你来悼念他?」 艾利克呢喃地问出声,可他没给对方回答的空隙,紧接着继续说: 「可我不同,我是为你来的。」 喀嚓。 艾利克突然抬起手,谁都没注意到,原来他手心还藏着一个安瓶。 脆弱的玻璃被捏碎,里面妖冶玫红色的液体,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就汽化扩散开来。 会诱发雌虫异常的诱导素,瞬间狂暴地填满周围。 艾利克也是雌虫,他的状态自然也变得更加奇怪,体温升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至此,他真正的目的也就暴露出来—— 他想看诺亚失去理智,忘记过去,满眼只有自己。 哪怕这是个伤敌五百自损一千的法子。 管他呢,一起沉沦吧。 潮热涌来,额前髮丝汗湿,他伸手,随意地将髮丝拨至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尽管大脑一片混沌,满脑子都只被一个本能的想法占据,可他却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清醒。 他唿出一口热气,脑子里湿漉漉地想—— 一起疯吧。 没想到,透过逐渐模煳的视线,他突然对上一对格外冷静的眸子。 浑身无力的他倒在地上,被对方无情地注视。 「需要我找雄虫安抚你吗?」 「钟易如何,你看上去不讨厌他。」 诺亚坐起身,曲起一条腿,将手肘搭在上面,以一个随意的姿态看向无力的艾利克。 「你……」 艾利克的心脏突然绞痛起来。 第44页 不是为诺亚对他的这种态度,而是…… 这种浓度,为什么诺亚不受影响? 除非…… 艾利克忍住身体不适,死命咬紧唇,不让任何一点痛苦的喉音逸出。 像是知道艾利克心中所想,诺亚轻轻侧头,露出自己衣领下的后颈。 看清那处狰狞的疤痕,艾利克的双眼骤然睁大。 怎么会……以前明明不是这样…… 以前那里是片漂亮的虫纹,纯粹的银色,是迷思树叶片的样式,因为这个,他经常用迷思树的传说打趣,说诺亚是深海里被冰封的智者。 智者不动心。 而所有雌虫的虫纹下正是载有信息素的腺体,腺体被破坏,诺亚无法感知任何味道,自然也不会对他的诱导做出反应。 「哈……」 白费一切努力,艾利克后知后觉自己刚才上演了一通闹剧。 他仰面向上,抬起滚烫的双臂,覆上自己的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 「那你为什么来这个节目啊……」 尾音在诱导的刺激下,颤抖着,委屈着。 虽然他是自食恶果。 对方沉默了一会,将冰冷的手放在他头顶,平静地说: 「执行任务。」 「不是为你。」 - 餐厅。 罗伊沉默地用刀叉切割着没有断生的绿色菜叶。 他不喜欢吃素。 睫毛半遮着他的眼睛,但还是很容易表露出他的沮丧不满。 「你为什么想要参加这个节目?」 隔壁突然传来李简的声音。 罗伊一愣,转头看去,视线越过三张椅子,正对上那精英打扮的雄虫。 纯度很高,家境优渥。 脑海里莫名冒出对李简的评价。 罗伊咬了下嘴唇,不情不愿地说:「为了能认识更多雌虫,找到未来伴侣,不是所有雄虫都像你们一样有众多选择,也总有身份低微的雄虫。」 「……比如我。」 「啊,这样啊。」 对方轻飘飘的语气落下,便没了下文。 罗伊听见这种语气,自尊心牵引,触动了某条神经,他猝然捏紧叉子,金属在光滑的瓷盘里划出一道刺耳尖锐的声音。 这种语调,他曾经听过很多次。 就像是退学前,那些欺负他的虫族不怀好意的嘲笑。 面前餐盘里植物汁液的味道令他作呕。 罗伊深吸了口气,忍住燥怒,表情绷得很紧。 「那你呢?」他谨慎地反问。 李简不清楚罗伊所想看,轻松地转了下餐刀,看向餐厅顶部的玫瑰花窗,轻笑一声。 「我嘛……出于家族的使命罢了。」 - 医务室。 普林斯头疼得厉害,眼睛肿胀,他想清醒过来,可总是感觉昏昏沉沉。 突然,他感觉到一把冰凉锋利的东西,贴上自己的动脉。 他察觉到危险,可身体无法动弹,熟悉的香水味道传来,是拉韦德。 此时,响起雌虫诡异的语调: 「普林斯殿下,准备好……赎罪了吗?」 - 钟易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在做一个梦。 踏上腐朽的木质阶梯,每一步脚下都传来吱呀声。 他走上去,到达尽头,没有路了,只有左右两道门,将他夹在中间。 右边是漆黑的阅览室,左边是借阅区,老式推拉门,门上带窗,玻璃很脏,从里面透出荧绿色的光。 像是藻类植物很多的湖水,铁灰绿色。 莫名的,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扇门不能打开。 因为里面是海,打开后,会被汹涌的海水捲走。 他缓缓靠近门,隔着玻璃往里望去。 突然,玻璃对面,勐然按上一个手掌。 皮肤铁青,指间黏连着薄膜。 骤然放大在他的眼前。 手掌后面是…… 幽绿色的海。 铛—— 钟易勐然睁开眼,血液急速流动,鼓点似的声音打在耳膜。 他被钟声叫醒。 零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轻轻揭开艾利克的面具) ——哦豁,疯批美人。 (轻轻揭开拉韦德的面具) ——哦豁,又一个疯批。 第21章 这里……【已崩坏】 零点前的评论区异常热闹。 他们在为最终投票结果争论不休。 【嗨呀嗨呀:我不管,我就投钟易选了宁曼!】 【p-1:拉韦德是装的!他根本就不喜欢普林斯!他靠近普林斯是为了!你们看他刀都架在普林斯脖子上了!】 【958u:安心啦,他都没下手,说不定就是为了节目效果的障眼法呢?】 【小虫虫:我觉得钟易没选任何雌虫!你们看他睡得好香,我怀疑他就是来补觉的。】 【uld:睡颜看起来好乖,好想穿过屏幕去给他盖被子。】 【嗨呀嗨呀:喂喂!话题又歪了!这都零点了怎么还不开奖啊!】 【剪%¥剪:富哥肯定没有心仪的对象,都别来碰瓷!(阴暗)(扭曲)】 【系统提示:用户剪%¥剪已被永久封号。】 【泰利:就我一个虫看不出来他们的关系吗?好复杂,感觉cpu要烧了。】 第45页 【hematite:别担心,不止你一个虫。】 【小虫虫:所以怎么还不开奖啊!】 零点已经过去五分钟,但节目组迟迟没有公布结果,只剩下沉默的直播和活跃的评论区,之前小蜜蜂主持人迟迟都不出现。 【泰利:节目组不会捲款跑路了吧?】 【p-1:你们快去看官网,官网崩了!】 与此同时,直播间内的几个镜头突然波动几下,定格在每位嘉宾身上。 餐厅内。 「唔,要处理深海蚌的话,得先找到毛刷,把它外壳洗刷干净,再下水煮开比较好。」 布洛盯着餐盘里难处理的食材,沉思说道。 「可是我不会啊。」 康纳温温柔柔地回復。 他低头看向比他稍矮一头的布洛,指了指那些奇形怪状的食材。 「可是你不是……挺……呃……」布洛细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对方。「挺贤惠的。」 他没忘记在刚出场的时候,康纳主动承担起照顾大家的责任,为他们每个都端上热茶。 「啊,那是装出来的。」康纳笑眯眯地说。 布洛:「……」 彻底看清对方的笑容,皮笑肉不笑的,莫名危险。 他瘦小的身体抖了抖。 「那,这些我来做吧,我比较擅长做饭。」 说着,布洛转身,打开水沖了沖手,准备着手处理食材。 「小心!」 「什么?」 忽然间,他听见一道利刃破空的声音,耳边感到一凉。 金属碰撞的巨大响声传来。 他猝不及防地抬头,看见面前的瓷砖墙壁,插.进去一把摺叠金属长刀。与他所在的位置,仅偏离了三公分不到。 噹啷。 用来击偏长刀的深海蚌壳勐然落地。 布洛反应不过来,茫然地转头,只见他身前,倏然展开了一对巨大的虫翅,黑色外轮廓,雾霾一样的颜色,靠近翅根,是像用冰淬鍊的晶蓝。鳞粉扑扑簌簌飘在空中,透明纤细的颗粒,改变着光的穿透路径。 康纳轻轻侧脸,语调上扬地对他说: 「啊,请不要惊讶,目前我们遇到了一点小小的袭击。」 「这对翼翅?不要担心,我不过是一个来自原始星的偷渡者。」 布洛捂住嘴,屏住唿吸,眼神惊恐。 每天都有帝国与原始星的战报传来,他自然知道原始星的傢伙们自带污染,身藏剧毒。 康纳的翼翅细微震颤,与空气发生共鸣,继续讲出没说完的话: 「请放心,我目前还算安全无害。」 - 医疗室。 地板勐烈地震动起来。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遭受天翻地覆的突袭。 拉韦德抵在普林斯颈侧的小刀,在晃动中不小心陷进去一点。看见那猩红刺目的颜色,拉韦德猝然收回手。 忽然,他神色一凛,勐然退后,反手握住刀柄,曲臂咬牙抵挡骤然袭来的攻击。 只见原本立在墙根的担架,突然变换形态,两侧的机械长臂突然向他出击。 金属利刃擦过同样坚韧的钛合金,在昏暗的医疗室擦出转瞬即逝的火星。 再抬头看去,那担架侧边各伸出四条机械长臂,在空中凌乱地挥舞,像极了凌空结网的巨型机械蜘蛛,准备饱食网罗住的猎物。 电光火石之间,最上侧的长臂勐然袭击,拉韦德再次做出防御姿势,不料这次的袭击直接越过他,向医疗床上的普林斯袭击去。 噗呲。 滴答。 普林斯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眼皮,他勉强睁开,眯着眼,液体顺着眼角漫延在眼球里,他的目光所到之处都是血红色。 就在这时,他对上了拉韦德意味不明的复杂视线。 那只雌虫肩头,被一条机械臂击穿,顶端极其尖细,像是锥子,凝着一滴悬而不坠的血。 他听见雌虫虚弱的嘲弄声: 「哈,装了太久,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 餐厅。 一瞬间,他们头顶的水晶吊灯骤然爆开,无数璀璨的碎片四处散落,连同着二层玻璃花窗一起破碎。像是激烈降下的冰雹,在一片狭小的空间,不规则且锋利的玻璃,透明的,或者色彩艷丽的碎块,铺天盖地掉落。 砸在长条餐桌上,餐桌无法承受这种毁灭性的力量,轰然倒塌。 杀伤力极强的碎块砸在地面砰砰作响,触底后弹跳起来,叮叮噹噹,像是散落一盘的碎珠子。 「趴下。」 罗伊反应不及,突然感到右侧扑来一个身影,将自己牢牢护在身下。 头顶传来温热的气息。 「为什么?」 嘈杂巨大的噪声里,他勉强问出这句话。 「啊,大概是你受惊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吧。」 「你退学前,我也在那个学校,不过是没谁敢惹的混混来着。」 「因为不想履行家族义务,我逃到那里,正巧撞见你被他们欺负。」 「明明拳头都已经捏起来了,眼藏不住愤怒,却最后忍住冲动,任由他们推搡……我不明白……从没见过这样的傢伙。」 李简轻嘆一声,喉音有着吞下去的痛意。 「你怎么这么能忍啊,小罗伊。」他嘆着气笑笑。 第46页 - 休闲区。 诺亚突然警觉地侧过头,耳尖动动,在判断着什么。 「不对。」 他突然解开礼服外套,露出里面的战术背心,从胸前口袋中摸出一管药剂,拉过艾利克滚烫的胳膊,快速注射进去。 「你怎么会随身携带抑制剂?你明明不需要……」 艾利克潮热的唿吸在药剂作用下瞬间恢復正常。 「我太了解你了。」诺亚面色如常地说,「早就预判到,我们单独相处会是这个结果。」 这句话的语气,听上去有种无可奈何的包容。 「先离开这里,出事了。」 - 别墅,二楼,卧室。 钟易刚从那种快要把人捏碎的梦魇中醒来,他盯着天花板,鼻息乱了几拍。 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双眼眯起,稳住唿吸。 房间…… 不对劲了。 他勐然坐起身来,盯着门框上方的摄像头,那是一个很小的单镜头,直径不超过拇指指甲的宽度,光学玻璃闪过冷漠,直视过去,像是一层一层深邃螺旋叠起来的漆黑深渊。 但就在那深渊的最深处,他突然看见里面亮起一点猩红色的灯,像是无实体的武器一样,瞬间锁定自己的眉心。 表皮激活外界感知,直觉在警铃大作。 躲开。 本能先于思考迅速做出判断,钟易侧滚下床,就在他堪堪落地的一瞬间,门框上的摄像头忽然像一颗子弹,朝他原本的位置射去,砰地一声,击穿枕头,绒絮飞舞在空中,撞击在床板上,飘起一缕白烟。 而在直播间内,钟易房间里的五个摄像头同时切出分屏,最右上角的分屏已经阵亡。 观众们就像是坐上了过山车,视角飞速旋转,从高处迅速滑落,镜头牢牢锁定钟易的脸,以无法估量的速度,迅速靠近,那张脸在屏幕中占据的画幅也骤然拉大。 【小虫虫:快跑啊!窗户那边的也飞过来了啊啊啊啊!】 【uld:还有衣柜!!!】 【嗨呀嗨呀:天花板的也飞下来了!】 咻! 钟易单膝跪地,五感一瞬间放到最大,牢牢锁定细微的响动。 这些子弹般的摄像头,似乎是吸取了前一个同胞的教训,没有得手,就不再贸然袭击,而是在空中飞速绕着圈,吸引目标的注意力,似乎是为了某种目的。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钟易瞥了一眼自己的体力值,刚才翻身的动作耗去他四点,在此之前他处于睡眠状态,体力条数值不是满的。 他还剩三点可用。 也就是说,当他站起来,躲避下一次攻击前,必然会消耗这三点体力值,出现半秒时间的僵直。 依照这些镜头的攻击速度来看,半秒足够将他打成筛子。 短时间内,他必须迅速做出判断。 空中飞舞的三个摄像头,它们迟迟没有攻击,只是按照某种轨迹,做着准备袭击的假象。 钟易铁灰色的眼球左右飞速移动,锁定着它们,牢牢记住飞行的路线。 既然是机器,必定符合程序。 作为某种战术,肯定服务于目的。 而目的就是…… 床头上的摄像头突然亮起红光,勐然朝钟易的后脑弹射出去。 目的是偷袭! 就在此刻,钟易用一点体力值,稍微向右侧偏头。 偷袭的摄像头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也朝右偏离几毫米,追踪过去。 像是在后脑长了双眼睛。 钟易冷静地低头,消耗掉最后两点体力。 身后偷袭的摄像头猝不及防错过目标,向前失控冲去。 砰! 四枚摄像头在空中撞到一起,机器砰然爆炸。 金属零件和镜片散落一地,冒出一股焦煳的白烟。 新一轮体力值重新填满。钟易忍过僵直,扶着床边站起身。 推门朝别墅外走去。 「节目组呢?节目组……」 他在门口看见了宁曼,正焦急地用光脑拨通什么。 节目组失控了? 钟易蹙眉,仰头朝天空看去。 之前遥远的夜空,幽蓝的天体,都是模拟出来的仿真拟态。 度假岛的天空是假的。 取而代之,是机械金属板铺成的—— 封闭顶。 作者有话要说: 智能导播:哔哔——哔哔——被入侵——哔哔—— 第22章 行至覆雪肃杀时 「宁曼,你是节目组的,这种封闭的地方,你应该知道如何离开。」钟易突然开口。 「我……」宁曼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联繫不到他们了……」 「好好想想。」 「……如果我们记错,岛上应该有控制中心。」 「在哪里?」 宁曼止住话,他转头,清秀的面庞正对岛屿北面,望向高耸的雪山。 「……在,那座山顶。」 视线随着指示看过去,群山之中最高处的山峰,其顶端有一座高塔,几乎快要顶到整个度假岛封闭的天花板,像信号塔一样,一唿一吸,一圈儿赤红色光带独自散发昏灭的光。 空气中安静下来,这座的岛此刻彻底解开真面目。 「先去餐厅。」钟易沉声说道。 「什么?」 第47页 「机器失控的话,大家都有危险。」钟易火速判断道:「餐厅和后厨顺路,能最大范围集结他们。」 他们立刻往餐厅赶去。岛内营造出来的夜空假象骤然消失,只剩下顶部的金属板,那些朦胧暧昧的环境灯熄灭,只剩下明如白昼的应急灯。 周遭的一切更加真实地暴露出来。 不远处燃火的餐厅同样如此。 他们前不久才待过的餐厅已然成为一片废墟,正雄雄冒着火光,浓烟像乌云一般急促地滚起,又像是从天际流淌下来惊涛骇浪的黑河。 「他们……」宁曼倒吸一口凉气。 任谁看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死里逃生实在太难了。 忽然,有什么透明幽微的小浮尘飘然而下。 钟易垂下眼睫,伸出手指,看这些半透明的粉末降落在指腹,变换角度,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每一颗粉末都闪耀出云母片那样的璨光。 这是,蝴蝶的鳞粉。 按照颗粒的大小推测,这绝对算得上一只巨型蝴蝶。 忽然,地上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影子,正朝他们的方向漫延过来,遮蔽顶光,将他们笼罩在一片阴影下。 影子有两对翅膀。 钟易抬头看去,身边宁曼传来惊唿。 只见他们上方正飞着一只张开巨大蝶翼的……雌虫。 正是康纳。 他左手揽着昏迷的李简,右手攀着惊恐的罗伊,身后还背了个闭眼恐高的布洛。 晶蓝色纯黑边缘的蝶翼平稳滑行降落,将「乘客」们放在地上,康纳微笑着看向钟易和宁曼。 「你们好啊。」 「这种颜色的翼翅……」宁曼拧起两条纤细的眉毛,「你是原始星……狄塞特的虫族?」 颜色? 钟易看了过去,他只是听说,因赛特星球的虫族,认为翼翅是很私密的身体部分,当众暴露是一件很粗鲁的事情。除非是危难之际,或者某些特殊的时候,不由自主展开。 母星的虫族,摒弃翼翅转入科技的怀抱,用进废退,原本蕴含在翼翅中的能量也逐渐消失。 这与原始星球的虫族不同,原始星天性更加好战,与侧重点亮科技的母星虫族完全相反,他们侧重加强自身基因,选用污染和毒素为进化手段,再联结每一个个体,毫无秘密,不分彼此,从而提升原始虫族力量。 所以,钟易的目光放在康纳翼翅的根部,那里有如同玻璃管一样的质感,里面潜藏着流动的碎光。 银河般的流光对原始虫族而言是能量来源,对于其他族别的虫族来说,则是致命毒药。 「你!」 宁曼瞬间做出防御姿势,他后退一步,警戒地看向康纳。 「他没有敌意……」布洛小声地解释,可宁曼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康纳无所谓地笑笑,懒散地举起双手。 「不用害怕,我虽然是个偷渡者,但我已经完完全全与他们切断了联繫。」 说完,他倏然收回翼翅,转动双肩,左右拉伸了下脖子。 「请你们相信我,我真的只是一个厌战的虫族罢了。」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没有敌意,并且让我们信任,你得做出点努力。」钟易开口。「能麻烦你去侦查一下周围情况吗?」 他们齐齐向钟易看来,康纳挑起一边眉毛。 「你也不想一直困在这里吧。」钟易小幅度地抬了下嘴角,平视对方。 - 他们前往休闲区,那里只剩下已经烧熟发白的炭火,仅剩一点儿猩红。 康纳也从医务室的方向折返回来,摇头告诉他们那两个虫族并不在。 眼下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等聚齐,没谁能保证周围这些安静的摄像头不会突然发起攻击。 【小虫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节目组突然攻击嘉宾们?】 【p-1:不对,明显是节目组被入侵了!】 【嗨呀嗨呀:那现在怎么办啊,他们怎么出来?奇怪,怎么直播还没停啊?】 【uld:流浪星的岛屿都是全封闭的,除非从天顶打开一条通道,不然就只能被关在这里面。】 【urinwl:看他们的样子,是要去雪山?】 【乌龙茶:那不是真的雪山,这岛屿的建造项目我参加过,里面一切场景不过都是控制中心的拟态。】 【小虫虫:那他们有办法从内部打开出口吗?】 【乌龙茶:除非他们爬几千米高,从电梯口下去,进入『岛核』,才能打开顶部的出口。不过那只是飞行器的停靠坪,想要真正离开这座岛,没有飞行器,只能被困在四面包围的深海。】 【印代:怎么会这样?节目组难道就不能派助理之类的去接他们吗?】 【泰利:就是!帝国到底在干什么!这么久什么行动都没有吗!】 …… 封闭机械岛内。 他们往岛屿的北面行进,以雪山为参照物,刚刚走入到树林的边缘,就嗅到空气中一股萧索的气息。 像是大雪封山时候,穿山而过的冷空气。 可触目过去只有拥挤的覆雪群山,像船板一样突兀的金属顶板。 自然景与生硬的造景,十分割裂。 雪山顶端信号塔一样的建筑还在有频率地闪烁红光,从他们所处的位置看那座塔,太遥远了,顶多拇指长,一根针的粗细。 第48页 「我们要走到那里,爬上去?」罗伊皱眉。 「别看我,我虽然翼翅强健,但我怕冷。」康纳摸摸自己的胳膊。 「只要爬上去就可以离开这里吗?」罗伊细细思考过后,提出疑问。 宁曼:「啊,应该是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没有记错?」 「呃……我其实是节目组安插进来的……」 「哦。」康纳双手抱臂。「怪不得,在餐厅的时候你一直在催进度。」 面色苍白的李简突然爆发一阵勐烈的咳嗽。 「咳咳……咳……」 罗伊立刻过去搀住他,揪心地问:「喂,你还好吗?」 李简用手背擦了下巴,他眼皮沉重,腰嵴痛不欲生,可为了不让他们担心,强撑着精神。 「还好,就是恐怕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风声传林而来,越是靠近寒冷的地方,这里的树木越是稀疏,鲜活的颜色褪去,仅剩下铅灰色的枯枝,凌乱交错,树皮像银蜡一样,满身肃杀。 「你们留在这里,找一处庇护所。」 钟易看出李简支撑不了太久,当机立下做出决定,他对罗伊和康纳如是说。 「我也留在这里?」康纳歪着头看钟易,「你们三个行吗?能战斗吗?」 钟易搓了搓指间的鳞粉,淡淡反问道:「你耐寒吗?」 康纳:「……好吧。」 小队就地划分,各自出发之际,康纳左翻翻右找找,摸出来一枚光滑圆润的「茧」。 「这个给你。」他递给钟易,「找到出口后,捏碎它,我就知道你们方位了。」 钟易接过这触感细腻的「茧」,不过一个鹌鹑蛋大小,他揣进兜里,点了点头。 - 他们三个不知道走了多久,朝着雪山的方向行进。 越往前温度越低,他们都穿得很单薄,瘦弱的布洛牙关打颤。 眼前的树木更加萧瑟,未被到访过的野草表面已经凝结了一层白霜,镀银地毯似的。 脚步踏在上面,沙沙作响。 唿出的气息在空气中遇冷,瞬间变为一团肉眼可见的白。 尽快到达控制中心。 这个念头成为钟易脑海中唯一的想法。 直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更安静,其他脚步声也消失了。 他依旧目视前方,没有停下。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歌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朦胧又梦幻。 听见那歌声,他仿佛能从冰雪的气息里,嗅到一丝属于海水的腥味。 歌词随着歌声越近,逐渐清晰起来—— 「丛林的子民背叛神, 深海的子民重塑神。 他同你狡辩, 他同你收敛, 你在他面前像个瞽者。 就让他的子民成为你的牲祭, 你復活的晚宴, 我崇高的阿戈尔。」 最后一个奇异的音调落下,那歌声倏然远离,一下子,周围只有钟易踩在霜草上的动静。 他这种异常没有任何反应,双目依旧盯着前方,一步一步,机械地行走。 忽然,他眨了眨干涩的双眼。 前方干蜡的树干后,缓缓走出一个金色头髮的青年。 对方上身只穿单薄的白衬衫,领口微微解开,露出脖颈,不怕冻似的。 钟易脚步渐缓,一步,一步,顿住,在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下。 「宁……」 他迟疑地张口。 不敢再向前走。 因为不管他怎么向前,那人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永远没有触及的机会。 钟易紧紧闭上眼。 体温融化了凝结在睫毛上的冷霜。 这是幻境。 - 「你怎么了?」 再次睁开眼,布洛和宁曼停在自己面前,投来担心的目光。 「你刚才叫我?」宁曼问。 「没有。」钟易回答,轻抖了下眼皮。 「完全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xql要见面啦! 第23章 行至苍穹碧落时 他分不清这是冷还是热,仿佛上一次说话还在刚才,可转瞬间,恍然又觉得自己像一座石像,许久未曾开口。 一座半身苔藓的石像,双手扶膝目视远方,正对着,千万时间中,碧涛捲起白浪,一片无穷无尽的海。 三个小时前。 「前面是什么!」布洛眼神好,他率先看见前方草丛中暗伏着一团黑影。 话音刚落,空气像薄薄的冰面突然破裂一样,响起十分细微的动静,危机四伏。 一根毒刺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飞速朝他们袭来。 钟易目光一凝,抽出腰间别着的一根趁手的木棍,削尖了一端,本是备不时之需,现下刚好用到。听觉先快与视觉一步,他反手朝袭击飞来的方向一打,那毒刺改变了轨迹,扎入地下,很快,周围一片绿草瞬间焦黑。 「这刺有毒!」 「呃……」 布洛和宁曼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怎么了?」布洛看宁曼双拳紧握,跪倒在地,正打算去扶他,却突然嗅到什么,捂住自己的鼻子,喃喃地说。「这味道……好奇怪……」 此时,树丛中的巨物才缓缓显形,它是个庞大的机械体,拥有四对步足,关节处的金属已经有些生锈,尾巴向上捲起,正对前方,典型的蝎形躯体。 第49页 可它从上身两侧处却突兀地嫁接了两对翼翅,胸部中段那延伸出来的翼翅根部,和康纳的相仿,也是中空的构造,里面流动的却是猩红色的暗光。 「钟易,快捂住鼻子,这味道不对劲,好像……没有力气……」布洛用衣服下摆死死捂住口鼻,声音闷闷地透出来。 「咻——」 异形智能体躯干衔接处的金属硬甲突然一层层发出响动,钟易紧盯着它,执木棍的右臂前挡,做出防备姿态,下一秒,尾部毒刺再一次向他们袭来。 「什么味道。」他沉声问。 布洛搀起已经完全失力的宁曼,同样虚弱地回:「你闻不到?很浓郁的西尔多瓦大辛草的味道。」 此话一出,评论区又冒出来了几个零星的观众。 恋综节目中断,所有事态都被迫开始向不可控制的地方狂飙,原本抱着看恋综心态的观众们一下子就树倒弥孙散,直播间一度只剩下不到两位数的观众还在坚持。 剩下的这些观众,他们远在母星,两颗星球间相隔很远,星际索道往返票价格昂贵,不靠帝国的力量,他们只能干看,毫无作用。 可这些观众出于担心和同情,还是留在直播间,继续揪心地看着镜头中发生的突变。 所以在听见西尔多瓦大辛草的时候,生活阅歷丰富的观众们,实在忍不住再次评论。 【3io90:西尔多瓦大辛草,听名字像是自然产物,但实际上是一种合成药剂,无色透明,适用于治疗生育功能障碍,临床效果来看,对处于成熟期的虫族,作用效果可达百分之百。】 【小虫虫:他们会怎么样?】 【3io90:虚弱,出汗,体温升高,不出意外的话,会被诱导提前发情。】 【小虫虫:但他们脸跟前就有一只怪物啊!】 【3io90:所以大概率这三只虫,会在痛苦和欢愉中一起死去。】 「味道是那只智能体散发出来的?」 「对!」 钟易皱眉观察,他看见前方智能体小幅度扇动着翼翅,暗星一般的红色液体愈发透亮,扑扑簌簌的鳞粉掉落,呈现一种淡粉色的迷幻光晕。 他不由地捏紧手中木棍,动动鼻尖,无论怎么也嗅不到布洛口中的「气味」。他突然想通,那种味道,或许只对虫族起作用,而且说是气味也不准确,应该是来自蝶翼的信息素。 所以,对于布洛他们来说,不能久待在这怪物身边。 可若是一起逃跑,这怪物势必会跟上来。 由此,只有他这个不受信息素影响的人来将其引开。 「我倒数三个数,你和宁曼一起朝右后方跑。」 「那你呢?」 「我没事的。」钟易提起手中唯一的武器,面无表情看向这只怪物,体力值刚清空一轮,他借着进攻前夕的对峙,稳住身体,丝毫看不出他的僵直。 「可是……」 「三。」 钟易没有给他们犹豫的机会,干脆果断倒数出声。 见状,布洛立刻意会,不拖后腿,架起宁曼一条胳膊在自己肩上,倒退着往预定方向移动。 「二。」 钟易抬起手,微眯眼,正在寻找着那机械智能体的破绽。 「一!」 一声令下,三方同时行动,机械体抖了抖尾巴尖刺,连续朝钟易射出三发。 钟易向左躲避的同时,出手挥击,落下的尖刺里面的毒素,立刻将土壤染黑,土壤之上的植物变得焦枯,似被山火燎过。 「钟易!」 布洛半背着宁曼拐到树后,他实在放心不下,回头看了一眼,见到钟易身体晃动一下,很快,那十分高,有些消瘦,却并不孱弱的身影,两脚开立,再次站稳,留下一个可靠的背影。 「没事,你们快走。」 说着,他突然反手一丢,抛过来一个银白色光滑的小东西。 布洛下意识地接在手中,是之前康纳交给钟易的茧。 「去控制中心集合。」 对方冷静且坚定的声音响起。 不知为何,从远处看去,布洛觉得钟易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他熟悉的气息,像是夜晚,从母星仰望上空,头顶正上方一轮巨大的主神星,淡蓝色的天体,照拂万物和一切时间,永恆不变的静谧。 从那种短暂熟悉感中飞速回过神来,他反应过来,立即答应:「好。」 布洛牢牢地将这枚茧握在手心。 听着身后的脚步越跑越远,钟易捂上左肩,一枚毒刺正中的位置。 他捏住刺,飞速将其拔了出来,本想做应急处理,头晕却先于痛觉来袭。 眼前一片眩晕,毒刺里的毒素似乎有麻痹效果,他恍惚间看到智能体再次举起蝎尾,可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朝他袭击,机械肢足僵在原地,也没有靠近他。 明明是个置他于死地的好机会。 下一秒,本能驱使他双腿,飞速转身。 跑。 密林暗影中,温度已经低至零度,正常状态下,在这里穿着单薄早就该抖着身体打颤。 可钟易在毒素的作用下,肢体麻痹,不觉得寒冷,跌跌撞撞前行,朝着雪山的方向,唯一还算清晰的念头就是去雪山顶,去控制中心。 可另一半大脑已经无法集中精神。他像是在做一个极度清醒的梦境,前方的雪山,不再是被制造出来的拟态山,而是一个纯白的脆弱瓷像。 第50页 那高大透明的瓷像屹立于眼前,就在咫尺之间。 忽然,低噪耳鸣,树枝被裁断的声音从脚下传出,这声过后,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瓷像在他眼前慢慢变换,形塑,凝聚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紧闭着眼,通体瓷白,鼻尖等用料稀薄的地方,透着神圣柔和的光。 那个人的模样他再也熟悉不过。 是费宁。 毒素麻痹着他的神经,他似乎是一脚踏进厚厚的雪里,冷意窜上脚背,顺着鞋子缝隙漫延上来,爬上他的小腿,仿佛被冰冻住一样,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随后,眼睁睁的,面前出现令他心魂震盪的一幕。 他看见,那瓷像裂开蛛网一样的缝,崩坏成碎片,轰然倒塌,碎成小块,小块再分崩离析,分解成指间併拢都无法挽留的细砂,细砂再次被空气碾磨,粉尘飞扬,像粒子一般消散。 瓷像任何物质形态都不再是原本的模样。 突然间,一种空洞的悲哀不知从身体哪出涌上来,一旦察觉的时候,他几乎要双膝跪地,仿佛被虚无给压垮。 那种声音又来了。 幻觉中,来自幽绿色海面的妖歌,奇异的声线和诡谲的词句,再一次盘桓在他脑海深处。 他沉迷在虚妄的幻灭中。 现实里,此刻,他却仰面躺在冰雪覆盖的森林尽头,峭壁之下一片荒凉的空地,积满了深雪,灌进他的耳朵也浑然不觉。 很快,失温症状让他感觉到热,体温调节中枢发生障碍,像是高峰期最拥挤的交通堵塞中心,所有混乱的感觉都汇聚在一起,杂乱不堪。 他抬起冻得通红的手,指尖失去血色,泛着青紫。他抓住自己外套第一颗扣子,想要解开。 突然,另一只温热苍白的手紧紧覆上他的手腕,抓住了他。 宛若抓住了溺水的人。 钟易瞳孔失去焦距,他对上一双碧绿色的眼眸,既像苍穹,又像天顶坠落摔在地上,变化的绿海。 「你还真是狼狈啊。」 陌生的声线。 钟易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凝聚目光,他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 陌生的瞳色。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手腕处的皮肤被火灼烧一样热,他后知后觉感到冷。 陌生的手。 但是…… 他目光小幅度移开,重新回到那人脸上。 轻佻的笑,用笑埋藏很深情绪的表情。 担心,悲伤,浓郁到只靠神色无法兜住的情感。 钟易恍然卸下了什么重担,在毒素作用下,一直勉强坚持的理智骤然绷断,他在失去自我的前夕,如释重负地笑出声。 「我终于找到你了。」 银髮金瞳的雌虫低声一笑:「这句话不该由我来说吗?笨蛋。」 可惜钟易没有听见。 毒素已经渗透了他四肢百骸,他的头脑被一片幻境凌空驾驭,在那片幻境中,他仿佛跋涉时间沙海的旅者,徒然地寻找每一块碎片,试图拼凑一个完整的瓷像。 「你要做什么!」银髮雌虫慌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完全失去意识的黑髮青年,只靠本能行动,反钳住对方。 强硬地,坚定地,将那只温热的手拉至唇边,轻吻,哑声呢喃: 「找到了,就再也不放开,」 「关我身边,陪我到死。」 第24章 行至月光重鸣时 母星数十亿多的建筑中,最不起眼的萨德斯仓库角落,积灰许久的营养剂罐头里,藏着一只巴掌大小的智能体,它正在运行当中,处理庞杂的信息,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研究报告】 猜测:时间存在于物理学范畴之外,就像独立于宇宙的一个节拍器,而宇宙之中的一切,都参照节拍器徐徐展开。 推测:因果关系不是必须的,它反而成为我们的枷锁。 记录:31 23 33 15 -p6273 记录员:钟易 突然,智能体白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张开翅膀,做出滑翔姿态,机体内部飞速运转,最新指令一条接着一条逐步递进而出。 【数据处理完成。】 【重大结论,命定之锁已找到。】 【钟摆回归正位,时间线预计一千八百个小时后重合。】 - 「钟易!」银髮雌虫上将狼狈变了音调,失去自持,染上慌乱的色彩。 「你在做什么!」唿吸间有无法抑制的痉挛。 「呃……放开……」 ——听不见。 他已经在大雪中跋涉了太久,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天体,陌生的时间,记忆中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遥远。 ——疲惫的喘息。 ——唿吸打在对方战慄的指尖。 黑髮青年双眼失去焦距,周围一切都抽离了现实,只剩下与他面对面的,一副陌生的皮囊。 ——是灵魂。 ——只有灵魂是他过分熟悉的。 所以,要探索,要撕开伪装,要把这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粒子,这完美无瑕的瓷像,吞下去,咽进自己的心脏里保存。 黑髮青年混沌地胡思乱想,已经像断了线的风筝,狂风骤然掀过,唿啸被尘埃覆盖的废墟,露出扎根已久的,深积磅礴的占有欲。 理智者偏执,冷静者迷狂。 他启唇,张口,动作缓慢,对着那苍白的指尖,用力咬住,恰好咬在一道陈旧的伤痕上,尖锐的犬齿深深陷入血肉中。脆弱的皮肤破碎,血痕似疯长的藤蔓,随着重力蔓延而下,直到手肘尽头。 第51页 滴答——滴答—— 血滴落在纯白无垢的厚雪表层,化掉细小的晶体,颜色对比格外刺目。 腥甜的气味充盈鼻腔,温热的液体传导温度,煨暖了他冰冷的口腔,顺着食道滑下,解冻他已经僵硬的躯骸。 他对上那双陌生的眼睛,瞳色是这片星系里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日轮的颜色。 正随着眼皮颤抖,忽明忽暗。 瞳孔边缘是一圈深褐色的轮廓,玻璃似透亮的眼球表面,很快覆上一层脆弱的水光。 冰雪被他们的体温捂热了。 身下的寒霜渐渐化开,露出深绿色的草叶,细长如柳叶尖梢的草,挂着才消融的雪水,倒像是清晨受过太阳洗礼的垂露。 两道身躯周围,寒冷化为虚白的水雾,一层层盪了出去,弄得周围失去生命力的冻草湿耷耷的。 黑髮青年的额角热出汗来,他执拗地盯着银髮雌虫的脸,不敢眨眼,深怕对方跑掉。 他反覆索求指尖的血,温热的血。他靠这种方式确认,确认对方不是失去体温的尸体,不是一触就散的碎片。 不知自己这幅模样在对方眼中是什么样的。 他只看见,那纯粹的金色,盛满了酸楚的心疼。 「好了。」 迷幻中,他仿佛听见对方柔声说道。 「好了,别怕。」 「我不会走的。」 忽然,攥在手心的指尖退去,两只温热的手,捧起他的头,捂住他的耳朵。 咚咚,血液在鼓膜躁动。 他稍微清醒了点,周围杂乱的声音由弱渐强,他稍微能听见外界的动静。 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将银髮雌虫压在身下,封死所有退路,绝不允许对方离开。 对方没有恐慌,体温从捂住他耳朵的手传染过来,为他昏沉的大脑,坚定地提供一片柔软的栖息地。 轻轻地,雌虫借着腰腹的力量,抬高上半身,仰着头。 下巴扬起,露出脆弱的颈部,献祭一样,闭眼,在青年眉心亲吻。 亲吻者的身体是热的,唇却微冷,像月光打在额头。 「好了……」 银髮雌虫安抚着被毒素夺去理智的青年,口中哼鸣着两人都熟悉的乐调。 一首独属于人类文明的乐曲。 像是利刃破除脑中迷雾,钟易在鼻端忽然闻见一股香气,仿佛来自自己少年时期精心打理的花圃,大片蓝色风铃草根茎直立,生长旺茂,这种味道铺天盖地袭来,清冷又甜腻。 他后颈一僵,失力就要往下倒去,却在撞上对方的那一刻,堪堪停住,双臂撑在身下人的头侧。 「我……」 他目光一凝,看见对方领口,两边各有一枚银色的领扣,左日右月,两颗独属于他们星系的天体。 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缓笑着开口,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近乎是嘆气一般,轻声道: 「好了,我在这里。」 「这片时空,有我在这里,我们两个人类。」 「你可以放松下来了。」 - 很久后。 理智回笼。 钟易现在完全清醒了。 他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忍住寒冷,盯着头顶机械板,巨大一个破洞,从中窥探外面星空的暗角。 他面无表情地环抱膝盖,一动不动,仿佛风化的石雕。 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反倒是…… 如达到沸点不断冒泡的水,震惊、耻意、失语,百般滋味争先恐后从心底冒出。 刚才…… 用手背擦了下唇,沾着零星血痂,腥甜的味道还停留在齿间,时刻提醒着他刚才在无理智的情况下对费宁做了什么。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们的相遇会是这种情况。 以前畅想过很多种情况,但无论如何,都不是这种,一见面就丧失理智,抱着人不撒手,将对方的手指啃得鲜血淋漓。 钟易手肘撑着膝盖,将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长嘆一口气。 这下弄得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费宁了。 「费谢尔。」 头顶上方突然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 钟易勐然抬头,正对上这张他还没有完全熟悉的脸。 「什么?」 「这副身体的名字。」对方轻轻侧头,在提醒他是重生者。 「我叫费谢尔,别记错了。」他虚虚勾出一个微笑,随手掏出一个东西,手掌张开,正是一枚已经失灵的摄像头。 「不知道这里还有多少,我刚才清理的一批,你别叫错名字。」 费谢尔轻笑着,说出的话中满是潜含义。 与此同时,还未中断的直播屏幕,还停留在摄像头被破坏前的一幕。 观众们只看见,虚弱无力的黑髮雄虫突然暴起,将他们熟悉的费谢尔上将压在身下,而银髮雌虫上将本应该反抗,却莫名顿住,又将手搭了上去,揽着回应对方。 随后,画面波动几下,就停住不动了。 【小虫虫:我看见了什么???】 【泰利:我看见了什么???】 【随流:这是我睁开眼睛就能看的东西吗???】 【小虫虫:后面呢,怎么卡住不动了?】 【泰利:我没看错吧?银髮那位,是费谢尔上将?】 【4io0:没错,就是上将。我是翼宿军的,绝不会认错。(骄傲地挺直身板)】 第52页 【随流:你们上将怎么会在这里啊?太不正常了!】 【4io0:这有什么不正常的?他正值休假期间啊,而且帝国公民有困难,他出手相助不是无比正常正确理所应当吗?】 【小虫虫:他们俩抱在一起滚成一团,也叫正常正确理所应当??】 【4io0:救治伤员有什么不正常正确理所应当的?】 【小虫虫:……】 【泰利:……】 【随流:……】 【随流:翼宿军的脑迴路真奇特。】 - 钟易吞咽了一下,用舌尖颳了刮自己干燥的嘴唇,声音有些干,问道: 「你是怎么来的,怎么找到这里。」 费谢尔停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坐着,指了指上面那个不断漏风的破洞。 「显而易见,我从那里进来的。原本是开着单兵飞艇,后来没想到这里有磁场力暴流,飞艇坠毁,定位到你这里就废了点时间,不过还好来得及。」 钟易看见天顶破洞正下方,不远处的丛林里,冒出一股缥缈的黑烟。 「不是,我是说……」 「你想听什么答案?」费谢尔突然打断,「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钟易颤了颤睫毛。 「你根本就没想过我会在这里重生是吗?所以自顾自地玩得很开心,认识了新的朋友,还要参加恋综,想要找到什么,挚爱?人生伴侣?携手到老的……」 「不是的!」 钟易迅速转身,他看见费谢尔的表情,怔住了。 单听声音只知道对方语调轻快,并不足以知晓说话者的真实想法。 可钟易此时看过去,直视对方的表情,发现费谢尔此刻正牢牢咬紧下唇,指甲也死死扣住手心。 「我是想……」钟易挣扎着,几欲道出他与智能体商量过的策略,但不知为何,在这个人面前,他总是不善言辞。 「我联繫过你,你无动于衷。」 「什么?」 剎那间,钟易脑中飞速闪过回忆。 自己漏掉了什么…… 「直播平台的私信,我给你留言过,也显示了已阅,你甚至还发了个符号。」 「那个……」钟易蹙起眉,「那不是我在管理。」 「哈,果然。」费谢尔低头飞速地笑了下,「所以我来找你确认。」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误打误撞错过彼此,这是第三次了。」 「被命运捉弄的第三次,花园,遇袭,这次。」 「还好我在给你解释的机会。」 银髮雌虫轻轻将下巴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偏着头看钟易,眼睛形状在笑,可是笑意没有达到眼底。 钟易注意到,对方的伤痕累累的手指极为不安,扣着膝盖,才凝血的伤口又崩开了,黑色的布料洇出更深的一块痕迹。 这是一个极没有安全感的行为。 至此,他瞬间明白,彼此相隔的时间里—— 他在忍受孤独,对方在忍受焦虑。 思考了很久很久,钟易手指动了动,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语言总是匮乏且无力,生满了歧义,无法传输我全部感受。」 钟易伸出手,轻轻扣在费谢尔的后颈,将对方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所以,不知道是否冒犯,我现在要给你,来自研究者的承诺。」 「在绝对清醒状态下,理性思考过后的结果——」 说着,钟易脑海中浮现起之前得到的额头吻,是对方为了安抚他而靠近,给予他一枚如月光般透亮的吻。 饱含着灵魂的诉说。 这次,他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唿吸打在费谢尔的上唇,轻如蝉翼。 「语言不可靠,我用行动说明。」 「还你一枚印章,契约我们的关系。」 「在这个时空,抵抗命运,从此不会分离。」 第25章 行至迷思凋零时 「哈恩,想办法接我们出去。」 费谢尔抬起左手腕上的光脑,立刻连通与哈恩的通讯。 通讯不知道怎么回事,虚空投影屏幕弹不出来,只有断断续续的语音,还很嘈杂,充满了波动。 「我……上将,有谁……不是机器暴动,而是……有虫族抢先入侵了。」 「是谁?」在一旁听着的钟易沉声问道。 「听声音你是……啊,上将挂念的雄虫,我是说……对方……操作方式很熟悉。」 不出意外,哈恩又开始话痨,啰啰嗦嗦说一堆,只不过通讯信号很弱,他那边的话很难完整地传递过来。 「你继续突破。」费谢尔快速下了指令,「我们先去控制中心。」 话音刚落,费谢尔干脆果断地切断通讯。 「控制中心?」钟易垂眼看着费谢尔。 费谢尔扯唇一笑:「毕竟这幅身体的弟弟也在这里,过来之前,我向王室报备出来寻找宁曼,若是将名义上的目标弄丢就返回,说不过去。」 钟易点点头,撑着膝盖站起来,随意地拍打了几下被融化的雪浸湿的裤子,已经在低温状态下,冻得有些干硬,又冰又凉地贴在皮肤上,冷得麻木。 「不要紧吗?」 他一愣,听见费谢尔语调中不再刻意隐藏的关心。 内心充盈着满足感,直到现在,他还恍惚得跟梦中似的,不确定是因为毒素致幻,还是因为自己真的在做梦。 第53页 「嗯,还好。」 「唔,我看看,直播还没停,可以用光脑锁定他们的方位。你之前让他们停在原地的那三个虫族,似乎找到了一处石洞,很安全。至于宁曼他们……已经在接近控制中心了。」 「正十二点的方向,目测约十三公里,如果步行速度正常,预计不到三个小时可以抵达。」 说着,费谢尔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脚步一顿。 钟易怔怔地看着,前方费谢尔停在原地,先是转过头,眼神飘过来,又慢慢地把身体也转了过来,完全面对他,随意地抬起手,掌心朝上。 「要牵吗?」 钟易微微瞪大眼睛,怔愣住了,下巴放松,双唇之间有了空隙。 「什么?」他飞快眨下眼。 「嘁。」费谢尔迈开长腿,跨了一步,就站在他的面前,脚尖抵着脚尖,眼睛眯起来,「不需要来熟悉吗?这副身体?」 钟易引以为傲的思维能力突然骤减,他艰难地理解着这些话。 两句拆开来听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连在一起,反倒增多了许多暧昧的歧义。 「啊……」干巴巴地蠕动了下唇,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听见对方说。 「那就先从手开始。」 说完,钟易只觉得手背一热,对方体温稍高的手覆了上来,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掌心,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像羽毛般轻点。 他觉得掌心顺着神经末梢传来痒意,沿着嵴椎上攀,牵着他头皮一紧,条件反射地就攥住了那几根温热的手指。 但本该更用力地握住的,本该契合住这只手的,却因体力值清空再度补充时候的僵直,无法顺畅地完成牵手这个简单的动作。 细微的异常顺着两人交叠的双手传导过去,费谢尔轻晃了晃他的手。 「之前就注意到了,你身体怎么了。」 钟易摇了下头:「没事,是一点限制。」 说着,黑髮青年与银髮雌虫并肩朝雪山走去。 「路还很长,我一点一点,全部告诉你。」 因费谢尔上将闯入流浪星度假岛这个举动,让原本冷下来的直播间又逐渐多了一些观众,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有谁在其中作祟,对准费谢尔上将的直播镜头,总是出现莫名卡顿。 不过还是不妨碍观众们看见,他们费谢尔上将,跟一只才认识不久的黑髮雄虫牵在了一起。 【小虫虫:我错过了什么!】 【泰利:我错过了什么!】 【p-1:什么!恋综节目不是都崩坏了吗,怎么还速通牵手了??】 【4io0:什么!上将怎么会跟其他虫做出这种不正常不正确不合常理的事情!何况还是上个山都需要搀扶的弱虫!】 【3io7:翼宿军前来报到。】 【3io7:什么雄虫每走十步就要停下来歇一秒啊,这傢伙行不行啊!】 【2io3:我们上将怎么能跟这种体弱雄虫在一起啊,太不正常不正确不合常理了!】 【小虫虫:喂,有没有谁来管管啊,评论区被莫名其妙的翼宿军霸占了啊。】 一时间,直播间内的观众数量成几何倍速度增长,多数都是暱称格式一致的翼宿军冲进评论区疯狂留言。 将光脑带进去的费谢尔自然也看见了这些离谱的评论。 「啧。」他眯起眼,不耐烦地挥手叫出通讯,「哈恩,你知道该怎么做。」 「好嘞,小事一桩。」这下哈恩倒是回答得很快。 瞬间,直播间内,钟易费谢尔那处的分屏突然卡顿,镜头停留在两道模煳的背影上,就再也不动了。 【2io3:我们怎么看不见上将英俊挺拔的身姿了?】 【3io7:我们怎么看不见上将冰冷坚定的眼神了?】 【小虫虫:呕。】 - 「还有多远。」 钟易冰冷干硬的裤脚已经被体温暖热,他们行走了很长时间,度假岛内的环境并不是完全依照自然规律来分布。 比如,按常理来说,越靠近雪山温度会越来低,可现在雪山就在他们眼前,咫尺之间,周围的丛林却突然变化,温度上升,周围全是阔叶林,品种正是钟易之前在温泉认见过的迷思树。 整座岛,像是任性的孩子随意安排自己喜欢的场景,肆意涂鸦。 忽然,费谢尔左手腕上的光脑通讯请求急速响起。 「怎么了?」费谢尔抬起手腕,接通通讯,沉声回应,「哈恩。」 「上将,你快看直播!」 通讯那头传来哈恩急切的声音。 钟易皱皱眉头,飞速与费谢尔对视一眼,他们将光脑屏幕放大,调出直播画面。 只见占据屏幕正中央,在雪山之顶,一艘飞艇正在降落,喷着气做缓冲,吹起下方虚浮的雪沫,如云团被飓风冲击散开,铁灰色的钢板显出来,暴露地面原本的模样。 而在飞艇之前,宁曼被缚,不断挣扎,由一只棕捲髮的雌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那挟持宁曼的雌虫他们再也熟悉不过,正是拉韦德。 飞行在空中的镜头向前推去,放大了拉韦德冷漠的表情,和宁曼慌张恼怒的神色。 「放开我,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身份,你在威胁王室!」 拉韦德面无表情,眼珠一动不动盯着镜头,只在听见身后飞艇舱门打开的声音,才动了动。 第54页 「你要的东西。」他半阖着眼,看向朝他们走来的身影。 来者迈开缓慢的步子,身后还跟了个虫族,冰雪裹挟着冷玫瑰的香气,引来更多蜜蜂形态的摄像头,莫名出现,盘旋在雪山之巅。 「拉韦德,你的復仇愉快吗?」轻飘飘的语调,略显神经质的声色,与雪同色的发,末梢浸着粉。 是伊利亚。 只见伊利亚心情不错地伸出手,他戴着半掌手套,指尖由黑色的皮质包裹,只露出苍白的半张手掌,深怕什么弄脏自己的手一样,四指牵着一个黑色绳环,拽了拽,扯过另一头牵着的,亦步亦趋的傢伙。 黑髮黑瞳,浓得似墨。 钟易记忆力很好,他一瞬间就认出来,这是之前海选时候,失踪的面试官—— 奥修。 可现在,奥修眼中毫无眸光,反倒是像被催眠了一般,瞳孔失了色,呈现偏昏暗的紫。 伊利亚见拉韦德没回应,只是盯着他身后,怪异地笑了下: 「怎么样,很乖吧。」 说着,伊利亚向拉韦德抛了个东西过去,像是某种戒环,纹刻着一圈儿集成电路。 「我知道你不捨得对那傢伙动手,你们在这里的一切我都知道,逃不过我眼睛。」 「所以,我给你带了个小礼物,你会喜欢的。」 「作为你接近目标,诱骗他上山的报酬。」 拉韦德抬手,精准接过那枚戒环,拇指摩挲了下凹凸不平的表面,垂眸一瞬,将其放进上衣口袋。 「任务完成,我走了。」拉韦德转身,顺手将无法挣脱的宁曼往伊利亚那边推去,衣摆扬起来,露出一直别在腰间的银刃。 伊利亚舔舔唇,声量不大地揶揄着:「真是心急呢。」 他伸手接住宁曼,单手抓住雌虫头顶的金髮,逼迫他扬起头来正视自己。 随后,他将绳环套在自己手腕上,手指得了空,凌空在操作着什么,输入一段指令。 光脑前,钟易和费谢尔眼睁睁地看着接下来的一幕—— 剎那间,无数微小镜头从四面八方飞舞过来,齐刷刷排成阵列,直直对准雪山之巅,简直像一张无数镜头织成的铁网。 「啊啊——」 伊利亚张了张嘴,试了下声音。 「都在看吗?」 他扯起雌虫金髮,让镜头对准宁曼的脸,随后轻蔑地挑起一个笑。 「这位是王室一员,对吧。」 「他现在在我手上,我有资格跟你们谈判了吗?」 「听好了……」 伊利亚慢条斯理地伸出手,话未说完,他停顿了一下,凌空打了个响指。 剎那间,周围所有的迷思树瞬间凋谢,上万片树叶如同纷扬的纸张,集体向下压来,铺天盖地席捲一切。 树干也在苍老枯垂,萎缩成空洞的朽木,直到它们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立即化为泥土,再融化蒸发,脚下变成冰冷的金属板。 他们像处于一个金属扁圆体的内部。 所有被设计出来的景观消失了,只保留伊利亚所踩的,最高的雪山。 他将宁曼的头颅按低,孤身高傲地站着,像是出世圣山之巅不可侵扰的,顽劣的神灵。 甚至他没有真正的信徒。 伊利亚目光戏嚯,透过上千个镜头,在看他真正的目标。 「因赛特王室,给我听好了……」 「我要用他,换大阿尔法遗蹟的所属权。」 「只给你们一个小时的考虑时间,我耐心不多。」 第26章 復位(一) 就在伊利亚的话堪堪播送出去的一瞬间,王室终于强力介入,终止了直播。 剎那间,外界掀起轩然大波。 【王室皇孙宁曼被挟持!】 【罪犯要求王室交出大阿尔法遗蹟!】 【遗蹟到底有什么?】 【《真话地狱》彻底停摆!】 …… 无数相关的新闻漫天捲地沖刷星网,一批旧文稿沉下,一批新文稿迅速后来居上,层出不穷。 伊利亚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超大投影,他将星网内容投影在整个金属板天顶,当做是自己的幕布,毫不在意居于此处天顶底下的其他虫族会不会看见。 不如说,他希望这座岛里被困的虫族都来看,由此认清他们根本无法逃离这里的现实。 看他们笼罩在恐慌中,实在是一件太过有趣的事情。 指尖一挑,那些分散的摄像头就自动分散开来,从雪山顶散播出去,寻找着偌大机械岛里四处分散的虫族。 很快,镜头已就位,伊利亚伸手一挥,像个造物主一般,极为轻松地,抬手又加载了一张新地图。 钟易和费谢尔身边的景色再度变换,忽然间,脚下剧烈晃动,身型摇晃,很难保持平衡。 而就在眼前,像海浪沖刷岸边,一片整齐的石砖突然铺平,四方数道高墙拔地而起,有城垛,有堡垒,将他们困在其中。 而在正上方,金属板突然变化成了一面压得极低的镜子,清楚地将下面情形照映出来。 他们也极为清楚地看见自己所处的环境。 凭空生成的古堡围城,身后正是高耸的主塔,门敞着,里面是礼堂。而他们正站在主塔前方的庭院里,正对着已经放下闸门的城门。 嗡嗡—— 第55页 有东西飞过来,啪叽,趁人反应不及,迅速吸在后颈上,传来微小的刺痛。 伊利亚的声音如影随形地响起: 「等答覆的一个小时内也怪无聊的,不如干脆把这里变成我的演播室怎么样?」 「外界很关注这里的情况呢,我们得好好满足观众的求知慾啊。」 「不过这次,观众可不是虫族,而是一群被挑选出来的幸运儿。」伊利亚古怪地笑出声。 他低下头,忽然正对上来自山脚方位的两道视线。 「哦?」 「我说是谁,原来是小『雄虫』和他的雌虫上将。」 「没见过的新面孔啊。」伊利亚放肆地打量费谢尔。 钟易拧眉,往前跨了一步,越过半个身位,却仍挡不住那道令人生厌的,俯视的视线。 「有趣。」伊利亚迅速在星网查询着费谢尔的信息,快速浏览完履歷,嘴角勾了起来,「还是王室的人。」 「既然这样,也给你们找点乐子吧。」 话音一落,钟易他们穿过铁栅栏交织的闸门空隙,清楚地看见,城门外的吊桥正缓缓升起,直到隔绝一切他们通往雪山的可能。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仿佛除了他们两个,不再有其他生命。 而周围的这种环境,与地球上一些古老废墟和断垣残壁有着相似之处。 不如说,干脆连制式都一模一样。 上次在伊利亚花园里出现的钟表,还可以说是巧合。 而这次……明显是故意为之。 钟易心脏勐然一颤。 「你也觉得……」费谢尔出声。 他们彼此极为默契地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身为虫族的伊利亚似乎掌握着一些人类文明的痕迹。 与此同时,费谢尔的光脑弹出,全帝国公民同一时刻接收到消息。 是一条通缉令,王室下令逮捕伊利亚。 见状,钟易与费谢尔很聪明地选择了闭口不言,只用眼神和默契交流。 因为在这里,显而易见,在这座封闭的岛屿,他们每一个处境都在伊利亚的掌控之中。 所以他们缄默,是为不让性格古怪的雌虫得知他们真实想法。 更何况,钟易抬手摸上费谢尔后颈,避开柔软的皮肤,直接按上那枚金属吸盘一样的小东西。 刚才伊利亚的声音就是通过这个传出来的。 他自己的后颈也有相同的东西,姑且算是某种仪器。 但愿这东西除了担任传声筒之外,不要再有其他功能。 钟易深深望进费谢尔的眼睛里,费谢尔也在以同样表情回望着他。 忽然,他耳尖动了下,听到了些细碎的声响。 像是某种节肢动物在窸窸窣窣地爬窜,从建筑里阴暗的角落倾巢而出,那动静很响,身处庭院的他们可以很清楚地听见。 费谢尔对声音更加敏感,他唰地抬起的睫毛,抿了唇低声说道: 「不止一个,因为动作过于统一,所有响动叠在一起,才达到这个声量。」 危机应对机制立刻启动。 从前在太空军受训时养成的应激能力瞬间激活,他们立刻背对彼此,紧密贴合,将弱点交给对方,戒备地扫视周围。 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那动静并不令人好受,这种响声,会让人联想到身上有蚂蚁爬过,或许是从树上掉入衣领,在后背漫无目的地乱爬,又或许是从袜子边缘进入裤管,掠过腿部的皮肤。 这种感觉来自于庞然大物对微小虫豸的无可奈何。 更遑论现在,他们正受制于以痛苦为愉悦的通缉犯,被关在伊利亚的「乐场」。 那种发出窸窣响动,向他们靠近的东西,只会比蚂蚁可怖百倍。 「钟易……」费谢尔的声音突然哑了点。 从彼此相贴的嵴背,钟易察觉到对方一颤,似乎是看见了什么。 他偏过头,眼底瞟过去一道薄光,看清楚后,心底狠狠一沉。 那是机械仿生蜘蛛,每个都有足球大小,从高耸尖顶的主塔倒吊下来,贴满了整栋建筑的外壁。黑压压一片,一只挨着另一只,不留任何空袭,蜘蛛的复眼们倒映出他们紧贴的,颀长的两条身影。 打眼过去,他们在将近上万个复眼里,拉伸扭曲,复制了无数份。 钟易不动声色地朝外挪了下脚,微微压低身子,面向那栋被蜘蛛包裹外壁的主塔。 原本白色混青的石砖,现在覆满仿真拟态蜘蛛,它们毛茸茸的黑色对足穿插着排列,像两两相合的齿梳,嵴背花色是统一的黑白斑点,不仔细看,就像主塔外侧盖了一张没有缝隙的蜘蛛毯。 墙体黢黑一片,那张「毯」,由数万蜘蛛头朝下,脚相连构成,像一张紧密的巨网,即将朝他们铺天盖地袭来一样,压迫感不容小觑。 他们两只身站立,与一整面高塔表层数万只机械仿生蜘蛛对峙。 一滴冷汗顺着钟易的脸侧滑下。 僵持阶段,必须迅速做出战术安排。 肉眼可见的,那些蜘蛛齐刷刷蠕动口器,抬了抬前螯。 它们会怎么攻击? 是集体出动,还是分批包围,无论是哪种进攻方式,对他们都是极为不利。 因为他们处于开阔地形,周边没有遮挡,很难应对这种数量的敌方。 第56页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将拇指按在唇边,无意识地咬着指甲。 「如果用火烧呢?」 钟易一愣,他听见费谢尔的声音突然响起。 火? 钟易抬眼看去,那些蜘蛛每一条步足上都布满了细密的绒毛,根根直立,彼此交叉在一起,确实是很好的燃烧材料。 「但仅一把火,燃烧范围不够,未被燃烧的蜘蛛会很快断开,散布再其他地方,再次伺机攻击。」他冷静地迅速分析。 费谢尔气声笑了笑:「所以需要你来布局燃火点。」 说着,钟易感觉到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被对方塞了一把冰冷的武器。 「虫族军用电弧枪,指哪打哪,请随意使用。」费谢尔说。 钟易举起来看了眼,这把虫族的武器触手冰凉小巧,膛室的位置是透明的,能隔着高透玻璃看见里面如同闪电的高强电压。 而费谢尔也抬起胳膊,夹着手臂,与他拿了同样的武器。 钟易闭上眼,细细感受了一下,皮肤上滑过的微风的方向。 风速,风向,爆发瞬间的燃烧范围…… 各种数值在他脑内迅速排列,那面主塔外层的蜘蛛墙,瞬间具象在他脑海中。 五个最优破绽点从黑色蜘蛛丛中发出淡淡的光。 「东南方向的风,刚好吹向主塔正面。」钟易面对主塔,耳旁的髮丝轻微向前扬起,「这对我们很有利。」 费谢尔举起武器,对准那群蜘蛛。 他们搭档了许久,早就熟悉彼此的每一个习惯,当他听见钟易这样说,就知道对方已经做好了战术安排。 「还记得坐标定位法吗?」 费谢尔轻笑一声:「当然,我只是重生,又不是痴呆,以前的训练肯定都记得。」 随后,他收起笑意,进入作战状态:「数量几?」 钟易冷静地回覆: 「平面,三。」 渐渐地,他也和费谢尔一样,用枪口指向蜘蛛群。 坐标定位法,这是人类太空军用于小队外出作战时,缺少定位设备的一种简化定位方法,主要用于战术沟通。 适用于平面和立体两种环境,针对平面环境的打击目标,以中心点建立坐标系,在四象限范围内制定打击点。 钟易飞速报出五个坐标,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们瞬间同时扣下扳机。 太空军时期培养的默契令他们的配合无比顺利。 一下,一下,交叉攻击,电弧打在蜘蛛的腿脚上,立刻击穿空气,燃起火焰,剎那间,分散开的火焰随风向扩散,赤红的火席捲整个外墙。 只是在最后一个点,靠近钟易,属于他的射击范围,本该由他完成,但扣动扳机所消耗体力值比预计的要快。 他的身体一瞬间冻在原地,手指僵硬,没法开枪。 费谢尔见状,立刻补上,可衔接不顺,那处的蜘蛛已经在燃火前,逃离了原地。 蜘蛛们结成紧密的队伍,飞速爬下主塔,吐丝,缠绕在庭院周围的树上,暗中隐匿。 主塔噼里啪啦燃烧着,机械体像外墙砖块一片片剥落,很快在墙根堆起一座通红的灰烬小山,空气中瀰漫着焦煳的气味。 「是我失误。」钟易咬了下牙,话中自责。 「无碍,准备下一次进攻。」费谢尔轻捏了下钟易的手掌,让他放轻松。「调换位置如何?」 「什么?」 费谢尔转过身,冲着钟易勾起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以前驾驶星艇你是主攻击位,现在肉身近战,由我来先锋出击,打败他们。」 「你只需要指挥我就好。」雌虫嘴边噙着自信的笑,淡淡反问道。 「怎么样?」 第27章 復位(二) 「有些冒险。」 「不要小瞧我,好歹也算是个虫族上将,战斗经验多了不少,总比用你这副满是破绽的身体去冒险要好。」 说完,费谢尔眯着眼,朝一旁抬了下巴。 「看到了吗?不是一般的蛋白丝,那种韧性,恐怕是某种金属。」 钟易环视周围,树梢枝干到处布满了象牙白色的丝网,这种机械蜘蛛的织网速度超乎寻常地快。 而就在眼前,一片树叶盘旋着掉落,撞在蛛丝上,直接被切成了两半。 费谢尔见状,从腿外侧绑的枪袋中取出一把枪,黄铜子弹头精准地撞上一条蛛丝,发出清脆的声音,子弹被弹开,连着网震颤许久。 「怎么打。」费谢尔问,「这东西不起作用,电弧枪需要充能,何况它们又太分散。」 话音刚落,那些机械蜘蛛拖着腹部源源不断吐出的丝,极有规律地开始移动,很快,它们出现在庭院的各处,而在钟易和费谢尔的头顶,则出现了一张紧密的网。 这种金属材质的网应该是很重,牵连着它的树梢垂下头,疲惫耷拉着,并有逐渐落地的趋势。 所有能够逃生的路径都在剎那间被全部封死,两人抬头看去,那张网,白色,闪烁着金属光泽,正渐渐朝他们压来。 如果这张网落下,那这些丝线毫无疑问会穿过他们的身体,就像那片割成两半的树叶一样,他们也会瞬息间,在这种危险的网格中,变成散落一地的碎块。 钟易吞咽了一下,喉结滑动。 他们现在有什么办法能对付这张网? 第57页 他忽然有些走神,不由自主回想起以前,在太空军出任务的时候。 宇宙间作战,打击只有一瞬,在此之前,你需要的是布局,防御,出击,再防御,直到毫无策略毫无办法,吹响最终号角,直到击毁对方,或者被对方击毁。 奠定胜局只有一瞬间。 而如果他们选择逃跑,那么在动身的一瞬间,那些蜘蛛会加速让这张网坠落,他们反而落入被动的境地。 何况在此时,那些蜘蛛们纷纷从边缘爬上网,压在网上,网垂得更低,距他们头顶仅两米不到。 钟易目测着这片庭院区域的范围,不算大,就一个篮球场的大小,长度比宽度多了至少二分之一,他们所处位置正偏右半区。 他抬头,向左侧头顶递过去一个眼神,眼皮未动,似乎在计划着什么。 费谢尔在他身侧,不需要看钟易,他仿佛心灵感应到了一般,自然地抬起手,准备听指令。他知道钟易想出来解决办法了。 只听钟易言简意赅地说:「平面,五三,负五正二,连击。」 「砰!」 费谢尔架起肩膀,左手托腕,减轻后坐力,右手迅速接连射出多发子弹。枪身是银白色轻量材质,专为他们这种高级军官特殊定制,极为贴合他的手型,当他勾动手指时,手背上的筋凸显出来,皮肤薄得几乎透明,甚至能看清青紫色的静脉血管。 上空蛛网的左侧一点不停被攻击,冲击力的影响下,爬在上面的机械蜘蛛们被震动,像一张布突然被从下方撑起,布上的杂物由高处滑向低处,堆在一起。 这张网也是如此,蜘蛛们失去控制,堆在网的中心,又在重力的牵引下,网变成兜,不断下沉。 这样一来,中心会先触底,周边降落速度则会变慢。 这也是钟易依照战策迅速做出的判断,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将优势握在自己手中。 就在费谢尔射空最后一发时,钟易迅速做出下一个指令。 「两点方向,突进。」 话音甚至都没有在空中完全消散,他们同时迈开腿极速奔跑起来,行动无比同步,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像慢镜头一样,那张网的中心不断下沉,周围高大树冠被蛛网扯弯,蛛网的周围与中间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斜坡,边缘也在下坠,看上去像逐渐被缓慢抹平的洼地。 「呃……」 就在即将逃出蛛网范围之前,那种令人厌恶的僵直又出现了。 钟易一瞬间烦躁起来,每次都在受这种上限的限制,他甚至不知道这种东西从何而来! 费谢尔快了一步,顺利逃出。 眨眼间,蛛网在钟易身后追逐着,危险就要舔上他的后背。 在他的视野中,他看见费谢尔转过身,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瞬间睁大,瞳孔缩小,仓促向自己伸出手来。 他的衣领被费谢尔扯住,用了很大力气,向后丢去,刚好擦过蛛网。 呲。 他耳朵捕捉到极为微小的声音,可身体无法动弹,只能顺着惯性倒下,他眼中的世界突然由正位变为侧位,视野范围只到费谢尔的小腿。 「呃……」 灰扑扑的石砖上,突然掉落了一个东西。 视线顺着往上,一道血柱留下来,就像下雨时屋檐积攒的水流。 钟易倒在地上,扬起一片浮尘,体力值填充完毕,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 他听见费谢尔隐忍痛意的喉音。 心脏瞬间像被捏紧一样抽疼,他扳过费谢尔的肩膀,开口说话,才意识到自己双唇颤抖,很难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哪里……伤到哪里……」 伤口完全暴露在眼前,赤红的鲜血和露出的白骨,强烈刺激他视觉神经。 他看见,费谢尔来不及收回的手,被蛛网切掉了一截中指,切面光滑平整,争先恐后淌出鲜血。 「没事,不疼。」 费谢尔唇色苍白,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钟易愈发冰冷的脸。 钟易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混乱的大脑受到刺激,忽然回过神。 他深吸一口气,气息不稳地说:「得先做处理。」 然而他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仓皇撕下衣摆,紧紧堵上那不断出血的伤口。 随后又踉跄地向前,捡起掉在地面上的那节断指,握着那节还温热的东西,瞳孔失去焦距,口中念念有词。 「没有生理盐水,优先使用低温保存,活性维持药剂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如果採用……」 他有些强迫性地逼自己快速找到解决办法,仿佛这样就使时间倒流,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钟易,我没事的。」费谢尔平静地叫他,沖他安抚一笑,「只要你没受伤,我怎样都好。」 钟易深吸一口气,冰冷的血腥气息充盈鼻腔,他转身垂头,紧紧盯着银髮雌虫的脸,稳住自己的唿吸,唇瓣已经不知不觉被他咬出血。 「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样的想法。」 听了这话,费谢尔垂下眼睫,看向地面,手指传来的痛意,他牵出一个难看的笑: 「所以安格斯说得对,我们不适合做搭档,因对方受伤而失去理智,只会引发任务失败。」 「若不是我那次执意要完成最后一次巡逻,你也不会在这里,在虫族领地。」 第58页 费谢尔抬起眼,对黑髮青年勾起一个有些悽惨的笑。 钟易眼中倒映出费谢尔的脸,他脑中有一瞬间运转困难。 ——安格斯说我们不适合做搭档。 不对,安格斯从没这么说过,他说我们是天生搭档。 ——最后一次巡逻。 不对,最后一次,是追击叛徒,不是巡逻任务。 钟易怔忪着,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对太空军时期的记忆,有一部分,细节之处是不同的的。 疑点瞬间将他心头慌乱的情绪压下去,他眼底闪过暗光,张口准备说些什么。 「宁……」 「趴下!」 他对面的费谢尔突然变换表情,提起充能完毕的电弧枪,立刻向前射击。 钟易身后传来焦煳的气味。 是蜘蛛突袭! 一只蜘蛛做先遣,另外的蜘蛛迅速在庭院中央聚集,它们一层叠着一层,吸收着地上象牙白色的蛛网。 突然,将地面上所有金属丝都吸收完毕后,这时它们才展现出机械体的特徵,上百个蜘蛛个体融合,变形为一个庞大的金属巨怪。 那怪物依旧保留着蜘蛛的口器,缓缓张开,黢黑的毒液像炮弹,向他们砸来。 钟易浑身肌肉紧张起来,勐拽了下费谢尔。 「找掩体。」 「城门封死,出不去。」 「绕行,上主塔。」 毒液在身后追逐,他们绕在庭院边缘,飞快朝主塔大门奔去。 钟易的决断无比正确,对于庞大的敌人而言,主塔内地形复杂,内部是螺旋式的楼梯,完全适合作为他们避开毒液的堡垒。 紧迫的危机让他们忽视了一种存在感很低的东西。 身后,一直紧紧跟着几只蜜蜂形状的摄像头,将他们的行动每一处细节都尽职尽责拍摄下来。 一批潜伏在暗中的观众,悄悄议论起来。 【lin:聪明的做法,但毒液会腐蚀建筑,他们之后要怎么办呢。】 【jia:喂喂,别太入戏啊,小傢伙不会太过分的。】 【lin:可是如果不将他们逼上绝路的话,会很麻烦。】 【he:lin说得对,只是在我看来,效果不如直接引发外置「炸弹」来得更好。】 【伊利亚:了解。】 - 「啊……」 主塔内,他们爬到楼梯中断,在平面上,费谢尔突然跪倒在地,痛苦地掐住自己脖子,不断倒抽着气。 「怎么回事!」 钟易跟着停下,手打在对方后背替他理气。 「后颈的装置,似乎,注射进来什么东西……疼……」 费谢尔唿吸错乱,闭眼仰起头,手指扣在那装置上,想把它弄下来。 「别动。」 钟易看见那片后颈皮肤被抓出血痕,但金属装饰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寄生在肉里一样,很难取出。 「可,这似乎是……」费谢尔忽然身体勐烈一颤,尾音低垂下去。 啪嗒。 那装置忽然脱落,掉在地上。 钟易终于看清,扎在肉里的是一截小针管。 旁边雌虫的唿吸变得粗重起来,单用鼻腔不足以提供氧气,他像岸上无助的鱼,被迫张开嘴。 瞬间,钟易感觉到,自己掌下的嵴背一下子变得滚烫起来。 他看见费谢尔的瞳孔,像火焰喷枪下的金箔一样熔化,覆上一层薄光,眼尾渐渐地,浮出胭脂般的艷色。 「砰!」 主塔被毒液袭击,腐化,不住颤抖着,他们像是坐上狂暴海面里的小船,飘摇垂危。 与此同时,钟易听见费谢尔的声音,和平时完全不同了。 「是提前发情期的药剂。」 他说。 第28章 復位(三) 嗡—— 是耳鸣。 全身血液都往头部飞速汇集,钟易目眦尽裂,愤怒灼烧他的理智。 他盯着地面上那已经失去光泽的针管装置,像是要穿过它,用视线把躲在背后的主谋噼成两半。 这种情况下……这种地方…… 他急促地唿吸,咬紧牙关,死死抱住已经昏迷不清的费谢尔,从喉间挤出可怖的声音。 「伊利亚。」 没有回应。 他反手按上自己后颈的金属物,短促爆发呵声:「伊利亚!」 抬头,透过窗口,死命盯着那遥远隐约的雪山顶端。 他双目猩红,眼球凸出,恨不得将那顽劣的傢伙扯下地狱。 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此刻,他意识到自己一切愤怒在这里只不过是无能的表现。怀中滚烫的身体,以及岌岌可危的主塔,都在提醒他—— 冷静下来。 可他做不到。 忽然,窗口被巨大的阴影遮蔽,狭窄的楼梯平台瞬间昏暗,土腥气和唿出的潮热挤满这个空间,就像处于深埋地下腐朽的棺木。 钟易僵硬地对上窗外,与那巨大的蜘蛛头部对上视线,他从那极黑极亮的四个眼球中,看见弱小的自己。宛若两人合抱树干那样粗的螯牙沖他张开,像强硬的钳子,轻松击碎主塔,就像敲开脆弱的外壳,朝他们缓慢地伸来。 庞然大物行动带起的风,对微小虫豸而言则是飓风。 钟易额前的髮丝剧烈飞动,仿佛自己被四只眼珠俘获,精神自由被剥夺,就要甘愿做一只被捕捉的猎物。 第59页 他有一瞬间恍惚,甚至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虫子。 「唔……」 一道吃力的喘息瞬间拉回他的神智。 费宁! ——这就是你要为此付出的代价,接受吗? ——我接受。 忽然有一道陌生的对话在脑中响起,仿佛来自缥缈的远方,跨越无数时间,又仿佛来自他内心深处,被封闭的禁地。 剎那间,他感到后颈一阵刺痛,铁灰色的瞳孔瞬间覆盖了一层冰川的薄光,世间所有一切都仿佛静止了,就连漂浮在空中微小的尘埃都停下不动。 蜘蛛螯牙上黑密的硬长毛几乎要触到他的眼球。 却像被什么阻拦了一样,无法前进一步。 钟易眨了下眼,垂头去看费谢尔,这痛苦的雌虫身体也宛若塑像一动不动。 他这才意识到,除了自己,周围的时间停滞了。 - 【lin:快回来了。】 【he:只是刚恢復,距离真正的完全体还早。】 【jia:不过可以放心了。】 【伊利亚:我做得好吧。】 【lin:很好。】 【伊利亚:嘻嘻。】 - 意识到这个极为特殊的瞬间,钟易的第一反应,就是抽出别在费谢尔身上的电弧枪,冷静地,专注地,对准蜘蛛眼球中间,一枪,一枪,接连不断发射,那些电弧像是打在透明的凝胶物一样,停滞在空中,就像列车钉在轨迹里。 直到膛室空掉,他才收回手。 像是本能一样,他下意识地张开手掌,做了个握拳的动作。 「砰!」 叠在一起的电弧子弹即时启动,恢復原本流动的时间,直接穿入机械蜘蛛的眼球,敲碎玻璃外壳,与内部电路干扰纠缠。 受到重击,金属怪物像木偶跳舞一样,僵硬且无序。 内部遭到破坏,电火花零星点起,忽然间,蜘蛛头部亮起浓郁的红光,一阵白烟冒出,下一秒,轰然爆炸。 巨大的冲击力正对主塔,塔像摆针一样勐烈摇晃,瓦砖脱落,掉落下来。他们所在的旋转梯甚至从中间直直断开。 钟易将费谢尔牢牢护在怀中,用嵴背抵挡飞扬过来的土石。 「咳……」 费谢尔在高热中大脑昏沉,他模煳的视线中,好像看见钟易的额角被碎片割伤,血痕沿着侧脸流下一条线。 「钟易……」担忧地开口,嗓音哑得就像是砂纸磨过。 「没事。」 钟易托着费谢尔的后脑,将他往怀里按了按,低头轻吻了下他的髮丝。 「解决了。」 - 钟易在主塔后边的侧室找到一处废弃浴池,里面还有水,不知是否来自雪山,刺骨冰冷,水面上幽幽地冒着寒气。 「这里就可以,把我放进去。」 钟易将高热状态下的费谢尔横抱在怀中,对方疲惫地抓住自己的衣领,用力攥紧。 费谢尔断掉的指头做了简单包扎,钟易将他轻缓地放进水池里,抓着他受伤的手指,不让伤口沾水。 呲—— 把双颊通红的银髮雌虫放进浴池,就像把烧红的烙铁放入冰水里降温。 费谢尔趴在池边,头脑稍微清醒了点,他能闻见池边潮湿阴暗的气味,也能看清生长在边缘厚厚的绿苔。 「扑通!」 他茫然地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 钟易也跳进了冰水中,一进去,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颤,随后将浑身滚烫的雌虫揽入怀里。 「你出去,这太冷了。」费谢尔感受自己肩膀搭上来一条胳膊,不由蹙了蹙眉。 雌虫体温本身就要比人类的体温高一些,更遑论是现在这种状态下的雌虫,冰水对他而言正好能缓解燥热,可对人类却是刺骨难忍。 「没有关系。」钟易将头轻轻埋在费谢尔颈边,说话间,温热的唿吸碰到冷空气,化为一团白烟。 白烟笼罩在费谢尔的腮边,他有些生气地鼓了下脸颊。 「你在这里,我更……唔……」 话没说完,他紧紧闭眼,忍受着流窜在四肢百骸的一波躁动过去,心悸了半晌,声音颤抖。 「上去。」 钟易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依旧维持着目前的姿势,自顾自地抱着对方。 费谢尔变得十分柔软,后颈的纹路也更加鲜艷,这是钟易第一次认认真真近距离观察虫纹。 实际上他的虫纹形状非常简单,是四条相互交叉的线,在中间空出一个菱形,边缘又向外锋利地延伸出去,宛如竖起防御的锋刺。 但在药剂的诱导作用下,那道虫纹浮现烫金一样的颜色,比瞳色更深,也更耀眼,静静匍匐在后颈皮肤上,像是神随手烙在信封上的漆印。 不一会儿,钟易感觉到怀中的雌虫小幅度动弹了一下,身体间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稍稍退开,只见对方残破的虫翼扎破衣服,唰地展开。 费谢尔的虫翼是半透明的银色,很轻薄,能清晰地看见支撑虫翼那几根纤细的,白玉般的骨架。 只是呈现在钟易眼前的这对翼翅,边缘破损,只剩下残根,触目惊心。 费谢尔就这样趴在池边青石板上,后背肩胛骨挑起一个虚弱的弧度,衔接翼翅的部分小幅度震颤着。 钟易鼻端突然嗅到一种奇异的气味,在周围这种潮湿阴暗的水汽里,格外突出。 第60页 是一种阳光下的琥珀,叶片被碾碎的薄荷,和新鲜的柠檬混合的气味。 他缓缓靠近那薄薄的耳垂,还未触碰,听见费谢尔的声音传出来。 「我不会……」雌虫隐忍的声音从齿间逸出,「我不会屈从这种身体。」 「我不会屈从这种被动的欲望。」 「更不会屈从于虫族的生理机制……我……依旧当自己是人类,我……不会是虫子……杀死我的家人的……不可能,永远不会……」 听了这话,钟易一怔,抬起头,又垂下,心里泛起涨酸。 他的亲吻落在了银色的发顶。 「尊重你的意愿。」 他对躯壳里的灵魂说。 汹涌的血液急速打在鼓膜上,外界的声音已经很模煳了。 费谢尔忽然睁大双眼,他脑海中混杂着各种回忆片段,视线凝集在自己放在水池边的手上,那苍白的手背,突然缓慢地覆上一层银白色的硬甲。 他拼命眨眼,确认这不是幻觉后,突然想起一件事。 迟迟得不到抚慰的雌虫,会失去意志,被迫开启虫化。 自己会变成虫子。 他唿吸急速慌乱起来,茫然地睁眼,眼中却混沌一片。 ——费宁,我们带弟弟去调查,你自己一个人在家要照顾好自己。 ——哥哥,你是说,你找到了一片花园? ——真稀罕,在这种地方,居然还有盛开的鲜花,等我回来,你一定要带我去看。 ——你还要带我认识一个哥哥?噗,躲在地下室的哥哥,真有意思。 ——对不起,博士夫妇都遇害了,已确认死亡,我们只来得及救回你弟弟。 ——费宁,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火蚁。 耀武扬威的…… 虫子,密密麻麻,被占领的污染区。 半边身体肿胀的,弟弟,逐渐失去生命…… 「不要……」 银髮雌虫突然死死抱住自己的双肩,断指伤口崩开,包扎的布条很快浸出鲜血。 他剧烈地颤抖着,湿润的眼睫盖住空洞的瞳孔,声音染上压抑不住的哭腔。 「不要,虫……化……」 「……你……」钟易抬起费谢尔的脸,试图看清他的状况。 只见银髮雌虫就像是被噩梦魇住,面色惨白如湖面上破碎的月光,他将自我封闭起来,不堪触碰。 钟易心口一麻,觉得自己这双手沉重起来。 一个念头破土而出。 ——为什么会给他这副身体,你明明知道他最恐惧什么。 ——这就是,你要为之付出的代价。 嗡嗡。 钟易后颈的金属装置忽然启动,像有细小的电流,向大脑深处窜入。 他那双铁灰色的眼球动了动,倏尔有庞杂的信息汇入脑中。 过了片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好像有很深的秘密。 - 【伊利亚:精神力通路装置顺利启动。】 【lin:终于,「他」要回来了。】 第29章 行至洞中星河时(一) 他似乎在做一个梦。 起先,这里只是热。 不知道这是何处,脚下松软,触目可及的地方,到处都盛开着烈火一般的红莲。 天际是阴沉的黑,零星有同样火红的闪电,转瞬即逝。 随后,他的身体被不熄之火焚烧着。 他茫然地望去,四处虽空,可没有路,他分不清哪个是逃离这里的方向。 在被焚烧殆尽之前,他的宇宙,在一片绝望的灰烬中热寂了。 - 「我只带了一只抑制剂,之前已经用完了。」 「你在质疑我?」说话者嘆了口气,「你得问这个傢伙,要不是他自作聪明,起码到现在还有药可用。」 听到躁音,费谢尔睁开眼,看见钟易与两个雌虫正争执着什么。 正在说话的雌虫面若冰霜,另一个雌虫垂头不语。 身体高热并没有退去,冰水极大地缓解了他虫化的速度,他昏过去之前,那种银白色的硬甲刚刚浮现,而现在只是覆盖到了小臂。 「也就是说,现在没有药剂。」钟易声音冰冷得像是百尺深潭。 诺亚难得地挑了下眉:「你不是雄虫吗?你可以用信息素,安抚你的雌虫。」 「我……」钟易张了张嘴,口中泛起一种苦意。「我没有……」 诺亚盯着钟易的眼睛看了半晌,改口说:「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办法。」 艾利克勐然抬头,他太了解诺亚,不用想,就猜到了他会提出什么解决方案。 「不,那对雌虫而言太痛苦。」他眼神悲伤地看着诺亚,试图制止,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那种方法会剥夺他作为一个雌虫在社会上的功用,他将得不到主流承认。更何况他是翼宿军的上将,他要是失去那东西,他永远无法回归普通的生活。」 艾利克一把抓住诺亚的手腕,眯起那双漂亮却悲伤的眼睛,声音颤抖: 「就和他一样,受僱于翼宿军,永远被任务绑架,永远没有选择的自由。」 费谢尔将他们的对话清清楚楚灌进耳朵,听见翼宿军三个字后,他视线停留那两个雌虫身上,认认真真回忆起来。 右边那位皮肤很白,骨架纤细的雌虫,他看过资料,似乎是指挥队里的前成员,叫艾利克,不过在很久之前就引咎辞职了。 第61页 而左边那位面无表情的雌虫,他对他的长相没有印象,不过听他名字叫诺亚,有些耳熟,隐约能猜到,诺亚应该属于翼宿军的特务组织,不能见光。 「所以那种方法是什么。」 费谢尔抓住水池边缘,勉强撑起身体,眼神凝光,银色片甲已经覆盖到大臂,他抬起左手,将湿润的髮丝拨至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及深邃的眉眼。 关于费谢尔的长相,私下经常流传着各种评价,最多的,就是说他生了一副多情的模样,可他真实性格却又无情冰冷,铁面无私。 所以现在,在下属面前,他又恢復成那位一丝不苟的将领,只不过稍显狼狈。 「啊,上将,您醒了。」艾利克俯首,右手四指虚握,拇指平伸,放至胸口中央,向费谢尔敬礼。 诺亚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但他一边敬礼,一边回復费谢尔:「切除虫纹之下的腺体。」 顿了顿,诺亚补充了一句:「很疼。」 还没等费谢尔回应,钟易的声音率先响起:「如果这样做的话,在现在的环境下,很容易引起感染。」 「我觉得您倒不必只担心感染的事。」诺亚平静地与钟易对视,「雌虫身体激素水平的维持一切都来自这里的腺体,如果切除,在头三个小时之内,该雌虫的免疫系统将遭到极大破坏,失去生命的概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艾利克看了看诺亚,又将视线转移到钟易脸上:「尽管雌虫有强大的癒合能力,可腺体的破坏是一种不可逆的进程。」他停顿了下,半垂着眼,「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下,才能平安无事,所以我建议……」 「不用,直接动手吧。」费谢尔看向钟易,眼中那片熔化的金色又渐渐凝聚了起来。 钟易眼睫颤了颤,说到底,他认识面前这个灵魂已经很久了。从少年时期的惊鸿一瞥,到搭档时期的无比契合,久到除了自己的亲人,他所熟悉的,就只剩下这一个。 他明白,对方不愿意失去自我,不愿意做一个只被生理欲望支配的傀儡。 他记起在太空军的时候,他们曾在纪念太阳的休假日的傍晚,乘着维修星艇裊裊冒出的蒸汽,胡乱聊过跨度很大的话题。 从某个战友,聊到地球上的某一处喷发的火山,再从火山,聊到宇宙尽头,最后,他看向对方,漫不经心地,抛出一个对方无法迴避的问题。 那人仅思考了一瞬,额前髮丝有些长了,遮着眼。 只是静静无声地,超越语言,向他表述自己的内心和游疑。 那人对他说,他们都太年轻了。 他们并不能对彼此承诺,可以一起拥抱这个危机四伏的宇宙,温和地走向永远。 他明白,这就是对方的答覆。 钟易记得那时候,心脏仿佛是一潭幽井,落了一块石头进去。 只稍微需要一点理性的分析,他便读懂了对方的潜台词。 毕竟爱需要亲密,需要性,需要责任,更需要尊严,如果被其中任何一项支配,那么我会被驯化,会堕落,会懦弱,会固执,爱将不再是爱,我将不再是我。 正是因为太过珍视,所以更加崇尚智者的爱。 于是回应便成了一种默认的延迟……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他彻底想明白,或许需要很长时间,或许只要某个瞬间…… 可也正是对成熟的过分期待,他们反而都刻意掠过了未定的明天,直到在命运里留下遗憾。 所以……这次,无论如何…… 钟易将心里翻涌起的那股遗憾压下去,端详着面前银髮的雌虫上将,缓缓蹲下,手掌朝上,托起对方为救他而残破的右手,手腕稍转了个角度,修长的手指合上对方的指缝,紧紧扣住。 「我明白。」钟易握着那只温度高得吓人的手,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镇静下来。 「你还记得……纪念日的时候,那次,你的答覆吗?」 费谢尔抬眼望进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嘴唇微张,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但我,就像无数时间里每一个我,无穷宇宙里每一个我,永远等你,等你无数次向我走来。」 他想了下,从昏黄的少年时光阅读过的书籍中,摘取他奉为圭臬的一句话,轻轻诉说给眼前的灵魂听。 「——然后我会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说着,他执起费谢尔的手,放在唇边轻轻贴了一下。 「我来执刀。」 - 钟易已经在尽力平復自己的心跳,他拼命设想自己仍然是实验基地一个普通的研究员,刀下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研究对象,只是需要救治而已。 可当他手中的不是手术刀,而是诺亚用来进攻的薄刃。 刀下的也不是什么研究对象,而是他的爱人。 「嘶——」 冰冷的刀切开灼热的皮肤,精准无误地抵上躁动的腺体。剎那间,琥珀、薄荷和柠檬的香气一瞬间达到最顶端,混合着丝丝黏腻的铁锈味。 很快,血腥气盖过香气,直到这不到五十平方的浴池再也找不见一丁点信息素的味道。 面前的雌虫双肩发抖,死命地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痛苦的声音逸出,只剩下节奏错拍的唿吸,仿佛肺腔坏掉一样,不住倒抽着气。 第62页 尽管诺亚和艾利克他们都迴避了,上将还是不允许自己泄露任何脆弱。 「咬出血了。」 钟易一顿,他停止切割的动作,伸出手拉开费谢尔那节渗出血丝的胳膊。 口中失去了缓解,唾液与血液混合拉长一条细丝,暗光下转瞬即逝地断开,费谢尔依旧没有出声,他改为咬紧自己的下唇。 「唔。」 猝不及防地,钟易按住了雌虫的下半张脸,错乱的鼻息打在他体温稍低的左手,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牢牢抓住两腮,很快,掌心被唿出来的水汽打湿。 「嘘,忍一忍。」 掌心下压的力度强了点,雌虫的颌骨被固定住,没法再进行咬合的动作。 覆掌之下的费谢尔,嘴唇被按在齿面,皆无法动弹,能动的只有他更加温热的舌尖。 钟易右手继续着这场冒险的,毫无麻醉的手术。 疼痛快要麻痹费谢尔的神经。 他只能一下一下,无助地,舌尖滑出超过齿间,无意识触碰着不属于他的掌心。 仿佛被卸下了一切尖牙利爪,只剩柔软的讨饶。 但钟易这边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 雌虫散发信息素的组织极为复杂,何况在这种条件下,没办法精细操作,只能暴力破坏分泌激素的细胞。 雌虫自我癒合能力十分强悍,加上虫族的后颈血管不是很丰富,没有出太多的血。钟易在切除那块控制雌虫一生的组织时,一部分的切口已经迅速再生新的细胞,开始缓慢癒合。 但尽管这样,雌虫的头颅卸了力,昏了过去。 他掌中感到沉重,只能牢牢地固定住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还好吗?」诺亚和艾利克走了进来,轻声问道,「闻不见上将的气味了。」 「你来看看。」钟易抬眼,对诺亚说。 诺亚走上前,弯腰看了一眼:「差不多了,你下手很准,边缘已经开始癒合了。」 钟易收了刀,在浴池里涮掉血迹,还给诺亚。他能感觉到费谢尔的体温已经降下来了。 只是那道虫纹之中,刻上了永不磨灭的,新鲜翻红的伤疤。 「背上他,跟我来。」诺亚朝门外偏了下头,「这里太脏了,跟我们走,去个干净点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出自博尔赫斯英文诗两首其二。 第30章 行至洞中星河时(二) 萨德斯仓库大门紧闭,自从那三个雌虫得知他们弄丢了珍贵的摇钱树后,皆是愁云惨澹,四处奔走,试图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他们小雄虫的消息。 可位于虫族社会底层的他们,尤其又是从流浪星逃回母星,在这里没有任何立足之地,想得到星球之外的情报,可谓是难上加难。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反覆地在污水横流的街道张贴雄虫的寻单,混迹在酒馆央求情报贩子给点消息,甚至…… 为了钟易去求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的家族。 或许在他们心中,钟易已经不再是一个摇钱树的存在。 而被关在空荡的仓库的白酱,不用再东躲西藏,它大咧咧地蹦上沙发,掸了掸已经落灰的抱枕,将抱枕啄破,从里面叼出化纤白絮,把能薅的都薅了个遍,给自己做了个踏实的小窝。 它仿佛丝毫不担心,自己的主人正在遇险。 一对灰白色接近透明的眼睑微微眯起,白酱将两只小木棍似的细腿藏在毛茸茸的腹羽下,张开两翼,优哉游哉地开始处理信息。 智能体的存储器中有数不尽的研究报告,它们皆出自同一人之手。而有一部分,被特殊分类,直到最近才开放阅览权限。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在钟易见到费谢尔之后。 这些最近才公开的报告有着一个共同研究对象,代号为—— 对象a。 - 这座金属构成的岛屿也并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那些一块一块的金属,靠着焊接拼成,还保留着每一份材料的缝隙,仿佛在昭示它们也是来自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只是拼合在一起,组成天顶,由此便产生了遮蔽的作用。 伊利亚依旧热衷于将这片金属天空当做自己的玩具,金属板设置为镜子,忠实地为他倒映出下面的情形,就像一正一反两个世界,镜像的,两两相对。 只是在最边缘的某处天顶,不再是映照出一切的镜子,而是一个破洞,刚好比飞行器稍宽一些,从里面恰好能窥见外面的星河。 流浪星没有任何高大的建筑,大气稀薄,群星在这颗星球之上闪烁。 所以在这座全封闭的岛上,镜面顶板就像是梦幻的轻纱,却被勾破一个洞,真实比幻象更虚假。 - 「醒了?」 钟易察觉肩上的脑袋微微动了动,柔软的银色头髮蹭着皮肤,有些痒。 他嘴角勾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对费谢尔说:「我们走了好久。」 「走到哪里了。」费谢尔虚弱地问。 钟易将背上的雌虫稍微往上抬了抬,脚步稳当地继续走着。 「我们现在打算跟李简他们汇合,雪山没法上去,那座山已经漂浮到空中了。诺亚他们的翼翅在这个空间无法展开,所以想去找原始虫族康纳,看不同族别的他能不能飞上去。」 第63页 钟易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距离破坏腺体还不到一个小时,费谢尔好不容易醒过来,钟易怕这种情况下,雌虫会再次睡过去。 「嗯。」费谢尔轻轻应了一声,耗尽力气一般,将头再次搁上黑髮青年的肩膀。 他们与前方带路的两个雌虫保持着一定距离,那两个雌虫也十分有分寸,为他们保留独处的空间。 他们可以放心地说一些只有彼此才理解的信息。 钟易再次问他:「你会喜欢什么宠物吗,很久之前就在想了,太空基地没办法赡养私人宠物,在这里到没有那种限制。其实,虫族有不少有趣的生物,比如性格温和的耶鲁尼,尖嘴娇小,浑身毛绒绒的,像个糰子。我见李简发过他养的耶鲁尼照片,说实话,有点像小狗,挺可爱的。」 费谢尔吃力地点点头,轻声「嗯」了一下。 钟易舔了下已经干燥的双唇,再次开口:「那……」 他走得缓慢,生怕体力值清零带来的僵直让自己失去平衡,更怕背上的雌虫会因此摔下去。 「不过我们可能得选择一些更经济的宠物,因为,养一只耶鲁尼对我而言,会有些负担。」他耿直地说。 「嗯。」费谢尔渐弱的声音从他颈旁传出。 钟易有些苦笑着,轻轻晃了晃对方:「别睡啊。」 斟酌片刻,他想到了能让费谢尔变得稍微活泼一点的事情: 「你还记的那时候,庆功宴弹钢琴的孩子吗?似乎是叫林得。」 费谢尔将脸埋进钟易肩头,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让一个病人说这么多话,还真是狠心啊。」轻飘飘的,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懂钟易的用意,这么做是为了确保他清醒,不让他在睡梦中失去生命。 费谢尔微张口,轻轻咬字: 「林得有一个哥哥,我跟他哥很熟,只不过他哥得了罕见病。而且,是我送他去死的。」 钟易哽住了,变了神色,他没想到自己随口提起的事情,居然这么沉重。 他回想起那孩子通红且仇视的目光,皱眉心想是自己疏忽了。 「那,换个话题。」 「就说这个吧,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他,太单薄了。要是我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林客了。」 「我不听了。」钟易飞速地说,「你挺过去,好好记着那个人,不要託付给我,别就这么放弃。」 「呵……」费谢尔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气音笑出声来,「你怎么这种时候,像孩子似的赌气。」 「我说你听,这些事情很多人都不知道了。」费谢尔靠近他的耳朵,用一种不太费力的方式,口型很小地说,「你要是对人类世界还有点念想,就给我好好记着。」 「以前有一个『天才挑选所』,是上世纪的产物,到我们进入太空军的时候,已经关停了。不过林得,也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孩子,是被选中的最后一批。」 「实际上,说是天才,不过就是一群早慧的孩子。将他们的意识上传,用于模拟应对各种各样的危险处境,这种危险处境,目的是为了预测人类的未来各种极端情况——包括但不限于丧尸潮、极端气候、智械危机以及星际天灾。」 「刚开始,被天才挑选所看中的孩子们是无比自豪的,他们的父母也引以为傲。不光是作为人类之光的荣耀,还有一种隐性福利,即作为意识体生存下去,只要伺服器还在,就相当于永生不灭。」 「只是一批一批『天才』们进去后,他们的在无限叠代中,被当成算力一样活着,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本质。」 「渐渐地,外界不再将他们当做人类看待,尽管他们预测人类的未来。」 钟易皱了皱眉,他进入太空军很晚,没有资格接触到这种等级的情报。但一想到像林得那样的孩子为人类的未来牺牲,心中隐隐不太舒服。 「但是后来林得没有去那里。」他记得那孩子进了太空军乐团。 费谢尔勉强勾起嘴角:「是因为他哥代替了他。」 「林客那病已经拖不了,他当时对我说,与其就这么死去,不如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所以林客报名了另一项计划,他弟弟留了下来。太空军的规定是,直系亲属中有一员因公殉职,太空基地会对其余还活着的人负责。」 「林客参加的那项计划更加隐秘,比『天才挑选所』知道的人更少。」 「那就是——迷航计划。」 嗡—— 钟易的脑中瞬间出现了一片空白。 迷航两字让他瞬间回想起,当初在孵化舱时,智能体刚开口,传出来的声音。 包含了千万种音色,有区别,有不同,却过分地统一…… 那种声音说,他们同为迷航者。 费谢尔太疲惫了,他的精力只能够他说完这些事情,没有多余的分出来注意钟易的表情。 「这项计划没有筛选条件,自愿报名参加。目的是,为了测试人体在量子传输技术的忍耐力极限,所以送出去的迷航者们,被认为是死得其所。出于人道主义,太空基地会安顿他们的家人。林得,就有了那份清闲的工作。」 「他弟弟之所以会仇视我,是因为作为林客的朋友,又恰好是太空军的一员,我亲自驾驶飞行器送他去的。」 钟易一怔,想起坐在琴凳上的孩子,双脚甚至都够不到地面。 第64页 他哥哥用生命为他谋得的未来,最后却成为束缚他终生的枷锁。 倏然,钟易觉得肩膀一沉,他勐回头查看费谢尔的情况。 ……还好,只是睡着了。 他将脚步放得更缓,抬头,看向金属天顶板破裂的洞口。 群星静谧安详地回望着他。 - 凭着记忆,他们已经走回当初与李简分别的地方。 雌虫上将的危险期也堪堪度过。 钟易觉得背上的费谢尔动弹了一下,耳边忽然传来湿热的气息。 「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去了。」 费谢尔睡了一觉,精神恢復了许多。 「你觉得让这座机械岛短路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天才挑选所》是之前梦到的设定来着,在梦里把第一个副本过了一半,是在激打丧尸。(托腮) 本章已公开的情报: 「迷航计划」关联第二章智能体异常,智能体与迷航者们有关; 研究报告与十六章和二十四章关联,是钟亦真实身份的线索; 弟弟林得,在十一章和十二章出现; 哥哥林客,可能没有完全消失。 第31章 行至洞中星河时(三) 他们行到一处荒漠地带,周围怪石嶙峋,风裹黄沙。如果不知道这是拟真出来的风景,还会以为这里的地貌被风蚀了成千上万年。 诺亚和艾利克分头去找其他虫族,由于费谢尔还很虚弱,所以钟易留下来照顾他,在原地等待汇合。 钟易找了一处挡风的地方,又寻了一块平整的、及腰高的石头,扫了下粗糙的石面,站在费谢尔面前,与他面对面,双手卡在对方肩下,帮他坐上石面歇息。 费谢尔微笑地看向钟易,接着没说完的话题,循循善诱道:「那么,问题来了,用什么才能让机器短路呢?」 钟易没有说话,站在费谢尔身前,仔细观察他的状态,雌虫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但比起之前面如金纸,已经好了很多,隐隐有了点血色。 他抬起手,轻轻掸去银色髮丝里裹挟的几颗细小的沙砾。 费谢尔脚挨不着地,便索性将右腿搭在左腿上,翘着脚,随意晃晃,两手撑在身侧。背后的翅膀已经完全收回体内,可惜撕破的衣服无法復原,露出两片光滑的肩胛,舒展紧实的肌肉静伏着,在整片嵴背上峦山似地绵延。 「回答我,用什么才能让机器短路。」费谢尔漫不经心地说,又拽了拽黑髮青年的领子,替他抹平褶皱。 「用水。」钟易随口说道。 他心思就没放在认真回答问题上,只牵挂着对方状态。 他摸上雌虫后颈,碰了碰伤口边缘,不知是有些疼还是有些痒,挨上去的一瞬间,费谢尔瑟缩了一下。 「没错,你……唔……」费谢尔本想点头,却不料突然被这么一碰,没反应过来,身体先快一步,不自主地半眯起眼,眼皮颤了颤。 费谢尔深吸一口气,他一把抓住钟易在他后颈上的手:「听我说完再动手动脚……你难道一点都不急着出去吗?」 「嗯,在你身边,不急。」 黑髮青年眼睛半弯,嘴角盪开一个干净的笑,瞳孔里倒映出银髮雌虫微怔的表情。 片刻,费谢尔缓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游移开目光,说道:「你还记得,这颗星球完全由海洋构成,所有岛都是工程制造,并非自然产物,也就是说,这些岛屿都漂浮在海面上,像一个躲在壳里的乌龟。」 「嗯,我记得。」钟易轻声应答,但他的表情看上去,还有话要继续说。 费谢尔听了钟易的回覆,眯起眼,等着他的下文。 钟易接着说道:「所以你接下来就会问,如何弄沉一艘巨船,然后我就会告诉你,一切都起于一个不起眼的螺丝钉。正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费谢尔心中所想被完全说中,这向来严肃冷峻的银髮雌虫,反应不及,露出些许吃惊,双唇张开,隐约可以看见上齿边缘湿润的水光。 「按照你的想法,你想要利用环境的天然优势,用水来破坏这座机械岛的运转。可是,这座岛目前而言,几乎是坚无不摧,你想要弄沉它,要如何找到拧动螺丝的『扳手』呢?」钟易嗓音带笑问他。 「谁说没有。」 出乎意料地,费谢尔勾起嘴角,盯着钟易没有移开视线,反手从身后掏出一把小巧的两用扳手。 钟易面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费谢尔身上带了什么他都一清二楚,这个突如其来的扳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是对方突然变出来的。 费谢尔得意地笑着,食指弯起轻颳了下钟亦的鼻子,随手将扳手在空中抛起,转了下,往身下的石头一敲,金属与金属相碰撞的声音剎那间响起,盪着久久的余音。 「这是……」 「你不会真的以为,这里的科技可以高超到随意『造物』吧。」 这么一提点,钟易突然意识到,费谢尔是在借着扳手,提醒他什么。 钟易猝然皱眉:「你是说……」 费谢尔依旧维持着惬意的坐姿,上下抛着扳手,在手中转着。他用的是右手,正是那只为救钟亦而断指的手。此刻,他扳手握在其中,修长的手指轻巧把玩,那节断指仿佛感知不到痛一样,也灵活地翩跹起来。 第65页 「陪他演了这么久,也该出去了。」 「既然黑客突破不了,那就物理爆破吧。」 说着,费谢尔手用力一弹,将手中的扳手,向金属板天顶上的破洞投去。 喀嚓。 出乎意料的,那破洞看着离地面很远,却是个假象,扳手在空中高速旋转,砸上洞口,却没穿过去,反而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拦住了,一种玻璃破碎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紧接着,头顶镜子里的世界裂开一条小缝,假物与实景错位开来,小缝崩不住,像蛛网一样放射扩散,哗啦啦,所有被捏造出来的假象碎了一地。 钟易骤然睁开双眼,眼前发黑,心脏急速搏动,像是刚从噩梦里挣扎醒来时,心律不齐的恐慌感久久不散。 他仰面躺着,正对一块巨大的空洞,海风腥咸的气味钻进鼻腔,洞外,一块真实的星河盪进他铁灰色的眼睛。 忽然,一只手将他拽起来,他已经完全熟悉这只手的形状,这是费谢尔的右手。 中指完好,没有受伤。 他茫然抬头,正对上费谢尔笑吟吟的脸,皮肤光泽,眼神灵动,完全不见之前的苍白寡淡。 费谢尔看钟易还在发怔,短笑一声:「别告诉我,你真信了王室的鬼话——什么斥巨资,为恋综专门制造一座岛,就供你们十个虫族拍摄。嘁,王室向来利益至上,这种成本高昂的东西,他们才不屑去做。正相反,他们用了成本最低的一种方式——拟态接触。」 钟易感觉胸口有些奇怪的触感,他低头,看见自己锁骨正下方,正贴着一枚电极片,纤细的导线延伸出去,连接在一台巨大的机器上,机器表面有操作台,一块卡片大小的屏幕上滚动着「自动模式」的字样。 「你们不过都连接了『拟真接触』而已,你对这东西不陌生吧,当初你恋综面试那回,也连接了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节目组制造出一种虚假繁荣的伪态,故意宣传有这么一个乌托邦似的岛屿,让观众们误以为真,但实际上,他们直播的却是一种造价低廉的虚拟场景,说是给观众直播你们的梦也不为过。」 「很可惜,没有一个虫族能够看破这种假象,观众们只顾获得情绪价值,并乐于为此买单,丝毫不会探究你们到底是否处于现实。他们天真且愚蠢地信任王室,信任王室用宣传制造出来的美丽泡沫,并乐此不疲地投入时间,沉迷节目,忘记现实生活。当然,身处节目之中的你们更是如此,无法认清周围环境是虚构还是真实。」 钟易静默不语,消化着这些信息,脑中飞速思考疑点。 可他们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进入其中?明明过来拍摄的路上,自己都始终保持着清醒的状态。 等等。 钟易突然想通,灰色的眼睛一瞬间睁大。 拍摄之前,到达流浪星的路途时间为十个小时,在此期间,他共计喝过三次水,中途进餐一次。 而节目组,只需要在水或者食物中下点能让他们昏睡的药,他们便可以无知无觉地连接拟真接触,在沉睡状态下,误以为自己清醒,参与节目拍摄。 这样一来,很多疑问就都可以解释通了。 比如,整个节目拍摄过程中一直见不到虫族工作者,流程进行中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机械体在活动,加上整个岛的地形都可以随意变换…… 以上种种,在虚拟环境中出现,确实更合逻辑。 「那这里……我们还是在母星?」钟易问。 费谢尔很快接上:「当然不可能,节目组既然大肆宣传他们斥资建岛,就一定有好事者想去拍摄基地亲眼看看。但节目组又要隐瞒用虚拟拍摄的秘密,所以这座岛就肯定不能建在民众的眼皮底子下,必须要去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那就是——与母星互不往来的流浪星。」 「而且在流浪星上,那些居住虫族的岛屿也是全封闭的,他们更不可能出来接近你们,也就不可能发现节目的真相。」 听了费谢尔的解释,钟易环视周围,发现节目组将邀请来的嘉宾们,安置在一个巨大的休眠舱内,舱里面很拥挤。那些用于连通『拟真接触』的传输细线,杂七杂八扭在在一起,像凌乱的毛线,铺在舱床上。 李简、罗伊都在,正闭着眼沉睡,表情不是很安宁。 可宁曼他们都不在这里,只剩下几道躺过的痕迹。 在这个空间,他总能闻见清晰的海腥味,潮润微冷的风从上方洞口灌进来,那洞口是被从外面破坏的,看宽度,大约仅能通过一个人。 「你是从那进来的?」钟易问费谢尔。 「是。我进来之后,发现你的『拟态接触』程序无法中止,强行停下只会使你陷入更深的潜意识,所以就连通了自己,进入你的世界,把你带出来。」费谢尔轻松地眨眨眼,做了个深唿吸,唿吸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 可钟易的表情并不好,他想起在里面,面前这个傢伙肆无忌惮地受伤,太胡乱来了…… 「你在想我受伤的事啊。」费谢尔凑上前盯着钟亦的脸,看穿他的想法,有些狡黠地眨眨眼,「别紧张,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何况,你看不见真的太可惜了,你为我担心的时候,那表情简直……」 「唔!」 费谢尔的嘴唇突然被柔软的东西贴上来,堵回他剩下的话。 第66页 钟易直视费谢尔睁得圆熘的双眼,单手不容反抗地握住他的后颈,感受着掌下平滑的皮肤,指尖摩挲了几下。 随即加深了这个吻。 他舌尖轻柔而强势地抵上对方的齿关,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等猎物意乱情迷时,自己送上门来。 「也就是说,在里面的亲吻都不算数,现在这个,才是真的。」 钟易的舌尖扫了圈对方的上颚,退回来,轻喘了下,把话说完。 「你们亲够了吗?」 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 钟易和费谢尔朝那道声音源头看去,只见在角落,一个圆弧形金属椅背缓缓转过来,椅子的造型像半个壳,里面铺了柔软的白色橡胶材质坐垫。 椅子周围没有其他入口,显然说话者早就坐在那里,等了很久。 那表情和语调,让钟易一眼看出—— 是伊利亚。 作者有话要说: 伊利亚:还好我及时出手,不然就要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xd) 本章公开的情报: 钟易他们处于流浪星为真,但度假岛为假,嘉宾们实际处于虚拟舱,观众所见的节目场景也为假象; 王室原意想利用节目达到某种目的,却被伊利亚破坏,节目中断。 这次是真的亲亲!还有小情侣拉扯的情趣/// 第32章 行至洞中星河时(四) 原本钟易正欲再度亲上去,但突然被不速之客打断,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轻柔地放开费谢尔。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将另外的虫族都弄去哪了?」声音冷得像含了块冰。 伊利亚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睛半眯,眼尾细长,讥讽地笑笑。 「不做什么,别紧张。」 伊利亚站起来,松松垮垮举起双手,高过头顶,露出腰间的两柄长刀。明明他才是胁迫感十足的傢伙,却偏要装作一副弱势无辜的模样。 他声音里满是调侃:「那两个军方雌虫,我真不清楚下落。不过其他虫族的去向,我倒是一清二楚。拉韦德是我安排在节目里的内线。」 伊利亚微笑着给他们解释缘由,看见钟易越皱越紧的眉头,满意地笑了起来: 「本来呢,我用钱收买了菲斯克,让他放弃恋综拍摄名额,再诱导普林斯替补他。为的就是让与普林斯有血海深仇的拉韦德,心甘情愿听我差使。那么,拉韦德就顺利当了我安插在节目中的内应,方便我入侵,让我顺利接手你们的『拟态接触』。」 「和我完成交易后,拉韦德就带着他的雄虫走了。至于宁曼和那只原始虫族的偷渡者,自然是于我有用。毕竟接下来,我打算去会一会虫族顶层的那帮老傢伙,有这两块敲门砖,应该更加方便吧。」伊利亚拇指和食指搓了搓自己光滑的下巴,慢悠悠地说。 「布洛呢……」钟易瞥了眼旁边,还少一个雄虫。 伊利亚又坐了回去,换了个姿势,他翘着腿,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托着自己的腮。 「啊,你问他啊,那小傢伙知道宁曼是王室的,叫嚷着帝国子民应该保卫王室,紧紧抱着宁曼不撒手。」伊利亚笑着摇头,「反正他护着,我扯不开,就顺便一起带走了,绑一赠一。」 「挟持王室并不是个聪明的做法,更何况,你已经被通缉了。及时收手,事情还有迴转的余地。」费谢尔郑重严肃地警告伊利亚。「如果你是为了与王室对话,我来直接联繫虫王。」 伊利亚随手唤起光脑,点了点,没有看费谢尔。 「虫王?已经联繫到了,我还保存了我们的通话录音,你要不要听听,你们亲爱的虫王怎么回復的?」 说着,伊利亚随手在半透明的投影屏幕上敲击了两下,一道苍老年迈的声音传出来。 「宁曼和费谢尔那两个小崽子随便你,我不在乎。」 语音很短,到最后一个字就结束了。伊利亚恶作剧般地设置了循环播放,这句话在拥挤狭小的空间内不断重复。 「……我不在乎。」虫王说。 「上将,你们的虫王居然是这种态度呢。真是冷漠呀……」伊利亚夸张地嘆了口气,拍了拍手,光脑瞬间朝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延展,变为一个更大的屏幕。 「不如让我们看看外界的反应吧,你的子民,都比有着血缘关系的虫王更加关心你们。」 伊利亚连接到星网,播放视频。 在拥挤的街道上,一个显眼的红髮雌虫走在最前方,身后的虫族们,黑压压地聚在一起,沉默且愤怒地前行,不同年龄不同性别,都高举着同样内容的牌子。他们像是无言流动在街上的黑河,那些写着各种标语的牌子,就像是长河之上漂流的浮帆。 「立即解救费谢尔上将,解救所有嘉宾!」 「王室必须做出行动!」 「立即解救!」 「停下,立即散开!」 「设置路障!不能让他们再往前走!」 …… 嘟嘟—— 区域恢復星网连接,费谢尔手腕上的光脑亮了,哈恩的通讯请求瞬间弹出。 但费谢尔与钟易对视了一眼,顾忌伊利亚在场,并没有接通。 「怎么不接?是怕我跟他接触?那个总是与我作对的黑客?」 伊利亚沉沉一笑,抬手,在自己的光脑屏幕上操作了什么,瞬间就入侵了费谢尔的设备,不顾他的意愿,帮他接了通讯。 第67页 「上将!你没事吧!」哈恩的声音传出来,他急切地问。 「你好啊,小黑客。」伊利亚凑近费谢尔手腕上的光脑,笑眯眯地打招唿。 哈恩的声音充满慌张:「你是……你是……伊利亚?」 伊利亚笑而不语,没有正面回应,他转移话题,主动提起另一件事: 「据我所知,你似乎知道一些虫王的秘密。」 「你到底想干什么?」费谢尔收回手,危险地眯起眼。 伊利亚对上费谢尔的视线,挑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哈恩。」伊利亚没有理会费谢尔,他稍微一抬手,从袖口发射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属注射器,这正是之前在被蜘蛛围攻时,钉在费谢尔后颈,致使他发情的装置。 钟易抓起费谢尔的手,可为时已晚,这枚装置已经牢牢扒在费谢尔的手腕上,纹丝不动。 他心里一沉,心想,当初在虚拟世界里,这个东西就已经够棘手了,现在要是……他该怎么做? 想着,钟易勐然抬头,像鹰一样紧盯着伊利亚,头颈稍微前倾。从侧面看,鼻樑从山根处划出一道笔直的峰线,嘴角绷得很紧,隐怒如山将崩摧。 伊利亚顿了一下,别过眼,频率很快地眨眨眼,看表情,似乎有些心虚。 可他很快就调整过来,又恢復成戏嚯的模样,对通讯那端的哈恩说:「当你听见上将优美的惨叫,你就愿意告诉我了。」 「靠,你这傢伙……」哈恩气急败坏地说,「你别动上将,我可以都告诉你,反正虫王的那些破事,迟早有天全败露,我现在就说,你别动上将。」 伊利亚:「你说吧,正好让上将他们都听听。」 哈恩深吸一口气,飞速地交代。 「好,我现在就说。你们都见过虫王吧,那个白鬍子白头髮,体态龙钟,瘦小的苍老雄虫。看上去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但这都是他在惺惺作态的伪装。」 「实际上,他十分残暴,在他的日记里,他清楚地记录着自己是怎样虐待雌侍,轻贱任何雌虫,并且……他还提到,那些雌侍,根本不配活到十九岁。」 伊利亚讽刺地笑了一声:「怪不得,送进王室的年轻雌虫,后来都没露过面。」 哈恩继续补充道:「除此之外,他甚至记录了每日给王后下毒的剂量。」 费谢尔听见这个,皱起眉:「王后是他杀的?」 「是。」哈恩说,「您还记得,虫王拟定了一条律令,就是在民间搜罗优质雄虫,赐予进入王室的资格,奉为贵族。」 费谢尔:「我记得,但这条律令被议事会否决了,没有推行。」 哈恩紧接着说:「虽然后来被否决了,但却暗中实施,那些成为贵族的雄虫,在进入王室不久后,都消失了,仿佛从宇宙中直接蒸发了一样,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他们的痕迹。」 听到这里,伊利亚忍不住打断,反问:「雄虫也消失了?」 哈恩:「是,进入王室后,雄虫也像那些雌侍一样,消失了。」 伊利亚挑起一边眉毛,双手环抱在身前,问费谢尔:「你没听说过这些事?」 费谢尔搜罗了一遍自己脑内原主的记忆,摇摇头:「没有,我一直在军部。」 哈恩的声音从光脑中传来:「所以我将这个异常与另一件『都市传说』联繫在一起,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等等?都市传说?」伊利亚打断哈恩,「什么都市传说?」 哈恩吃惊地问:「你居然不知道?我以为每一个居住在母星的虫族都听说过这件事。」 「每当恆星主神星与行星因赛特、行星流浪星,三颗星球共同处于一条直线上时,因赛特母星会在全球范围内同时下起一场雨,一般这个时候,虫族称为『休沐日』,全民放假,连续三天。而就在假期结束后,头一天的工作日,民众们发现,大量的雄虫都莫名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任何虫族知道他们的去向,包括消失者最亲密的伴侣,也不知情。」 「又是消失。」伊利亚捕捉到共性。 钟易皱眉思索道:「消失的雄虫们有什么共同特徵吗?」 哈恩:「没有,除了性别相同,完全没有。就像是捕食者不分优劣,阶级,纯度,什么都不管,只要是雄虫,都会被掠走。只不过贵族是进入王室后消失,其他的雄虫,是在『休沐日』结束后消失。」 伊利亚挑了挑眉,不屑地说:「或许是以此来控制雄虫比例呢?现在大家都清楚虫王是个神经病,干出这种事情也不值得奇怪。」 「不。」哈恩否认伊利亚的猜测,「有两种失踪案与王室有关,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光是这样还不够,无法解释那些『休沐日』雄虫失踪案。」 「直到我在虫王的日记发现了『它』。」 「提到『它』的时候,虫王的语气很是尊敬,虽然没有明确写下相关事件,但却给我感觉,虫王仿佛是在……听命于谁。」 「所以,我的结论是……」哈恩深吸一口气,「这三起案件,或许都出自同一条利益线,而这条利益线最终端的那个东西,它的能量可能让我们无法想像。」 「哦?有意思,权力至高点的王,却受其他力量控制。」伊利亚顿了顿,视线慢慢扫过费谢尔,最后停留在钟亦脸上,「那么,这样一个暴戾昏聩的傀儡王,更值得我去会一会了。」 第68页 「你要去哪?」 通讯被伊利亚强制挂断。 伊利亚脚下突然出现一个悬浮板,载着他缓缓上升,朝上空的洞口驶去。 洞外传来飞行器发动机的噪音。 「带着我的『礼物』们去母星。」伊利亚离开之前,一抬手,费谢尔手腕上的注射装置掉了下来,砸在金属地板上,噹啷噹啷滚到远处。 「至于你们,已经成了弃子,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伊利亚身影逐渐消失在洞口,留下最后一句话。 「对了,我很喜欢你们的沉船故事,所以也给你们留了一个松动的『螺丝钉』。」 「享受沉船的濒死感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已公开的情报: 1、虫王似乎听命于谁; 2、三种不同的虫族长期失踪案件,似乎都指向王室及其背后势力; 3、伊利亚似乎「亦正亦邪」,且对钟易的态度十分微妙。 第33章 破开洞中星河时(五) 飞行艇悬停在龟壳般的休眠舱外,绳梯盪在半空,外面风很大,雌虫抓住绳梯边缘,一节一节向上爬去,风从衣摆间隙钻进去,衬衫与后背分离开来,单薄的布料鼓动出如波浪般起伏的弧度。 这时候,伊利亚收起了所有戏嚯与顽劣,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双臂用力一撑,钻进飞行艇底板入口。 艇内中央的地板上箕坐着三只捆在一起的虫族,皆用胶布封了口,见伊利亚来了,正奋力挣扎着。 娇贵的虫族王室宁曼此刻正仇视着伊利亚。 「别用这种看罪犯的眼神盯着我,我很害怕。」 伊利亚用揶揄的声音说着,可一对眼珠子十分冷静,像一团捂不化的坚冰。 「呸。」 原始虫族康纳在最右边,他唾沫润湿了胶带,成功将封口的东西弄掉,用力一唾,那块胶布就像块膏药扒在了地上。 康纳眼睛一挤,一句顺熘的脏话就咬牙切齿飈了出来。 「草你爷爷的!草你祖宗的!放老子走!操!」 这种骂法是原始虫族星球的特产,在因赛特虫族很少听到。不过,因赛特虫族们也会骂脏话,就是公开场合很少见而已。毕竟,因赛特虫族自诩进化虫族,文明程度高,骂得也不那么难听,基本都比原始虫族的诅咒对象小上一辈,再怎么也是对方家长那一代,没原始虫族这么粗鄙,专日别虫长辈。 伊利亚本想掠过他们视而不见,但对方都要对他「爷爷」为非作歹了,怎么说也得给这原始虫族点面子。 他蹲下去,平视康纳的眼睛,波澜不惊地问:「你什么时候从原始星过来的?」 「操……」康纳突然被捂住嘴,后半截更难听的话被按了回去。 伊利亚竖起一根手指,立在自己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别说一些无意义的话,我们的时间很宝贵。」 面前的雌虫有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像是蛊惑人心般,双唇饱满如玫瑰花瓣凝着水露,在眼前一张一合。 康纳感觉捂住自己嘴的那只手缓缓上移,按在自己的左眼眼皮,冰凉的指尖黏上来,将他的眼皮轻轻扒开。 然后他看见雌虫艷丽漂亮的面孔朝自己靠近,定在一个微妙的距离。 「你已经被菌丝寄生了。」 康纳听见对方突然说。 「什么!?」康纳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伊利亚放开了他,在衣摆上随意擦了擦手指,面上闪过一丝嫌弃。 「不可能,不可能,我已经完全摆脱了那东西,不可能,我明明根本没被种那东西……」 康纳抖着嘴唇,这只出身自原始星球的雌虫,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无比,他仍然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时,伊利亚拽住康纳的衣领,将他扯离原地,与宁曼和布洛分开。 重物在地面上拖拽,响起沉闷的声音,但「被寄生」这个噩耗仿佛就是一个开关,击垮了康纳的神经,他直愣愣瞪着前方,口中喃喃着:「不……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都到这里还……还逃不掉……」 伊利亚神情漠然地将康纳拖行到一处封闭的舱室,闸门打开,他抬手将康纳推了进去。 他没进门,按下门旁一个金属圆形按钮,闸门再次合闭起来。 砰地一声关死。 直到被完全关在一个漆黑封闭的空间,里面的原始虫族才回过神来,明白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他疯狂地拍打着门,似挠似捶,似哭似笑。 「不!你一定是在骗我!」 「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我还没去过因赛特,流浪星只不过是个该死的中转站!我真正要去的是因赛特啊!康纳,对,我坦白,鬼知道康纳到底是谁,我只不过是需要一个身份。我确实把他丢到海里,但是我,我不应该就这么……我不能被寄生啊,我怎么会被寄生呢?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门里面的声音越来越无力,伊利亚垂下眼睫,掉转方向,视线瞥到不远处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躲在母星庇护之下的,活在温室里的虫族们。 伊利亚对上宁曼惊恐的视线,没多解释什么,越过他们,朝驾驶舱走去。他拨了拨黏在后颈的髮丝,晚夜中盛开的玫瑰香气悄悄瀰漫开来。 他靠近驾驶位上专注驾驶的雄虫,黑髮黑眸,颜色浓重得像是宇宙最深的一隅。 第69页 「奥修。」伊利亚喊了雄虫的名字。 奥修眼神空洞,直到听见自己被唿唤,才极为艰涩地转动了下眼珠。 「主……人……」 伊利亚笑笑,伸出手,绕过驾驶座椅背,修长的手指挠了挠对方下巴。他中指上的戒圈正在缓缓发光,和奥修右手同样位置的戒圈,闪烁着同一频率的光。 「害怕吗?我们要去与整个因赛特,不,要与整个虫族做对,你会感到害怕吗?」 奥修像个年久失修的木偶,无法自主控制说话器官,动了动下巴,只发出几个干硬的音节。 「在、主人……身边……陪、主人……不……怕。」 「好乖。」伊利亚喟嘆着,将整个冰凉的手掌贴在奥修的颈侧,感受着这只被自己改造过的雄虫,稳定跳动的脉搏。「希望这次他们能在海底找回那东西,你说,『他』会完整回来吗?那个『人』?」 奥修浓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他听话地回应着雌虫,这次说出的句子却格外顺畅: 「一定会的,主人。」 伊利亚从飞行艇的前挡玻璃中,看见他和青年雄虫的身影,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低声一笑:「我当这是一句幸运的预言,你可别骗我,奥修。」 「奥修,永远对您忠诚。」 - 水渐渐漫灌进来,这个不到二十平米的休眠仓,水位已经没过脚踝,电路被破坏,舱室内的灯全部熄灭,一点光源都找不见。这时候,头顶上方的破洞中,星河天体的光,就格外分明、显眼。 整个舱室变得又潮又闷,控制「拟态接触」的机器已经完全黑屏了,李简和罗伊在睡梦中皱眉,隐隐有醒过来的趋势。 钟易蹚着海水,上前拔去他们身上的接口,向四周扫了圈,找到两个空的氧气罐,将它们分别绑在两个昏迷不醒的虫族身上,那两个昏迷不醒的雄虫渐渐飘浮在水面。 忙完这一切,拥挤的空间里,海水已经上涨到腰部了。 钟易抬头看了眼头顶洞口,将漂浮起来的李简和罗伊推了推,对准出口。 他扶着他们,过了很久才开口,才看向迟迟不语的费谢尔。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 银髮雌虫上将没有直视黑髮青年,他盯着水面,随手拨开向自己飘来的导线。 「果然,这么多疑点,根本瞒不过你。」 水位还在慢慢上涨,钟易整个半身完全泡在水中,脚尖已经离地了。 冰冷的海水刺激他的神经,令他思绪变得无比清醒,他復盘了全部事情,发现了很多疑点。 费谢尔对他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情。 「第一,结合我第一次使用『拟态接触』的实践可知,我在『虚拟环境』中,根本不会消耗体力值。」钟易冷静地开口,条分缕析地说,「但是在这里的『拟态环境』里,每一次危急时刻,体力值并没有消失,反倒是因为它带来的僵直,将我次次逼上绝境。」 「我本以为这与什么设置有关,毕竟体力的原理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直到我刚才查询了我的星币帐户,一分没少,所以说,体力值是一种错觉。而这种错觉,是被有意安排的……」 说到这里,水位已经涨到胸口的位置,钟易感到胸腔里传来一股压迫感,他声音阻塞了一下,继续说完: 「至于它是怎么变成我的错觉,费谢尔,你最清楚。」 银髮雌虫倏然咬紧了唇。 钟易还在继续: 「接下来是,在里面,我们被蜘蛛袭击那一刻,在极端愤怒的时候,我似乎觉醒了某种令时间停滞的力量,这应该不是偶然。毕竟,我清楚地感觉到,伊利亚安置在我后颈的装置,先于力量出现之前就启动了。」 「总而言之,愤怒、危机,加上一点诱因,促成了我身体里某些东西的『觉醒』。」 海水已经漫延到锁骨,费谢尔的发尾变得湿润,黏在虫纹上,金银交织,黯淡无光。 「第三,你和哈恩的表现都太『刻意』了。」 此话一出,费谢尔倏然抬眼,怔看钟易。 「据你所说,你是先找到这里,随后加入我的『拟态接触』。但伊利亚却说过,接手『拟态接触』,是因为他在内部虚拟世界有一名『内应』。不可否认,哈恩同样是一名黑客天才,他自然可以突破『拟态接触』的权限,顺利帮助你进来。但进入同一个虚拟空间需要『内应』,不然就无法连接到同一种感知系统。如此一来,费谢尔,你的内应是谁?」 雌虫上将咬紧唇,湿润的水汽在他睫毛根部凝成细密的水珠。这是一个极为不安的表情。 「你听我解释,我……」 「费谢尔,从太空军时期起,我们就是搭档。行动同步,思想同步,最忌讳背叛和欺骗,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哪怕一个小小的隐瞒,都会导致事态滑向无法控制的深渊。」钟易告诫对方。 听见这句话,银髮雌虫的唇微张着,欲言又止。 钟易泡在冰冷的水里,神情也更加冰冷,他紧接着说道: 「伊利亚看似与我们作对是吗?但他每一次都没有下尽死手。」 「所以他表面与我们作对,实际上却做出相反的行为。我猜测,伊利亚在袒护我们之中的一人,不是我,只能是你,你和伊利亚是合作关系。」 第70页 费谢尔垂下眼睛,没有否认。 钟易见状,忽地笑了下,海水已经漫到他的脖颈,唿吸困难,他说出的句子也越来越短: 「在此之前,我都没有怀疑过你,直到你和哈恩,以及伊利亚,在我面前,刻意透露老虫王和虫族失踪案的信息。」 「从那时我便起了疑心,费谢尔。」钟易叫着面前雌虫的名字,轻笑了一下,「明明眼前有另一个王室,伊利亚却只劫走宁曼。他真是不敢动你吗?他真的忌惮你吗?不,这正是基于你们的合作,你负责苦肉计,他负责扮恶角。」 「所以,这又回到第一个疑点,关于体力值,为什么没有消失……」 钟易喉咙笑了一声,面上还是淡淡的。 「在我告诉你我身上有这个限制之前,你就已经猜到了,对不对。」 「这个世界上,不,这个宇宙中,只有你能看出我的一切反应代表着什么。在进入这里之前,你早已通过直播观察了许久,凭藉推断,告诉伊利亚这个情报。他在我身上模拟出体力值消耗这一假象,就是为了不让我察觉身处『拟态接触』中,你与伊利亚联手,为我上演的真实幻境。」 水位已经上涨到快要逼近舱顶,他们双手张开,浮在水面,快被海水从洞口推出去,即将离开这个舱体。 「我会与他联手……」银髮雌虫承认了,「是因为,有个『旧朋友』联繫到我……抱歉,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一切,但我绝对不会害你。」 「钟易,我知道我违背了搭档准则,我不应该瞒你,但是我……现在,不,永远也不会这样了,只要你……」 「只要我身体里的那个『钟易』回来,对吗?你们就是这个目的。」 「为了这个目的,让我突破理智,只有派『我最在乎的你』来,对吗?」 钟易从水中抬起手,带起一串零落的水珠,他将额前的髮丝拨至脑后,露出凌冽如风雪雕刻的眉眼,冷静逼人。 费谢尔低头沉默半晌:「我原本预计等你回来后再约你见面,但就当你进节目后,lin却突然联繫到我。一开始我也不确定是他,但……」 费谢尔隐去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顿了顿。 「他们说你很重要。我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听lin说,如果完整的你不回来,会有大麻烦。」 「完整的我。」钟易喃喃复述着。 他半个身子已经探出洞口,海水灌得很快,舱顶已经与海面平齐。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流浪星之上,这片完整的宇宙。 巨大的主神星,荡漾出一圈蓝色的天体光,另一颗是因赛特母星,不能自发光,只能反射出一种淡黄的光晕。 他现在浸泡的这片海水,这颗流浪星的海域,全部都由幽绿色构成。 正与他梦中的海域如出一辙。 钟易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世界上有许多遗憾。」 「我本以为,在死之前表露心意,就没有遗憾。结果我并没有死。」 「我本以为,在这个世界找到你,就没有遗憾。结果却发现,『我』不是唯一,你期待的是另一个钟易。」 费谢尔听见钟易凉凉的语气,慌张起来。 银髮雌虫上将想穿过涌动的海水,去握住对方的手。可手漂浮在海面上,晃荡晃荡,总是差几分,差几厘,交错而过。 「不是的,我没有,自始至终我只……」 「真不甘心啊。」黑髮青年打断对方,突然转过头,笑着,面颊划过一颗很小的水珠,转瞬融入绿海。 「自从那种停滞时间的力量出现后,我隐隐感知到,我的过去,或许不只是一个研究员,不只是你的搭档。」 「我或许经歷过其他时间,经歷过其他世界。」 「为了我体内的秘密,你们用我的绝望,我的愤怒,我的千钧一髮,逼迫出来另一个远超于我的存在。」 「而那个存在,最终会与我融合。」 「所以,我根本无法保全现在的我。」 钟易动了动漂浮在海面上的左手,绷直指尖,触上费谢尔同样冰冷的手指,勾住,牢牢握进掌心里。 他苦涩地笑了下:「真不甘心啊,现在的我,这样的我,无法独占你。」 「真的,很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已经公开的情报: 1、钟易身上有没完全觉醒的力量; 2、费谢尔接受lin的请求,答应与伊利亚合作,进入节目中刺激钟易,加快觉醒进程; 3、他们刻意给钟易透露虫族顶层秘辛,似乎别有目的。 - 下章进入《深海篇》,可以期待一手暂时人鱼化的费谢尔。(小脸通黄) 第34章 深海篇(一) 「……所以一切都是目的链上的一环。」钟易抓住雌虫的手腕,他们一起在绿海中沉浮,「让我觉醒力量后,他们还有更深的目的,是关于……虫族的吗?」 费谢尔睁着他那双纯金色的眼瞳,目不转睛地说:「我只知道这些,我可以发誓……」 「我不该隐瞒你,不如这样……我可以属于你,我可以只属于现在的你,随便你做什么都好……」看见钟易神情痛苦,费谢尔眼中也倾露出大片的悲伤。 「上将。」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诺亚的声音。 第71页 费谢尔回头看去,却突然被一颗弹药射中,瞬间,他难以维持意识,仰面砰地砸在水面上,溅起不小的水花。 钟易牵住的雌虫由于失去意识,在不断下沉,好在水面上没有漂浮起血来,那不是真的弹药。 他眯起眼,将费谢尔捞入怀抱,仔细看他肩头那枚陷进去的东西,还剩一点没有注射完的淡绿色液体,似乎类似于麻醉剂。 「诺亚,你想干什么?」钟易危险地低声逼问,他自己不知道的是,他一对铁灰色的眼睛突然覆盖上一层薄光,像是潭水表面瞬间冰冻,隐隐有裂开的趋势。 诺亚依旧是那副毫无表情的面瘫脸,他再度举起手中的麻.醉枪,枪口抬了抬,对准钟易。 「任务比较棘手,我需要徵用上将。」 话音一落,另一颗麻醉弹瞬间朝钟易袭来,正中他的胸前。 「不可以……」钟易咬牙抵抗渐渐袭来的昏沉,他死死勒住怀中雌虫,快要将其融入体内,「我不允许……不会再让他离开我……」 可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视野范围越变越小,最终只停留在,费谢尔安睡的脸上。 钟易合眼前最后一秒,似乎看见,费谢尔的耳根后面,皮肤裂开几道口子。 就跟鱼鳃一样。 - 「奇怪,药剂怎么对他不起作用?」 「把他头按进水里试试。」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昏迷的黑髮青年没有挣扎,五官浸泡在水中,脉搏平稳地跳动。 「……没有窒息」 「……啧,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反正不是虫族。但能在水中活着,也无所谓了。就这么带进去吧,留在这里,被鲨鱼当晚餐吃了,我们也不好给上将交代。」 - 腥臭,潮湿,阴暗。 意识甦醒之前,这个身体的嗅觉最先恢復,鼻端充斥着一种挥散不去湿冷的味道,还混合着浓重的鱼腥。 「……钟易!快醒醒!」 「靠……快醒过来啊你小子!」 吵杂。 黑髮青年皱紧眉,对耳旁大喊大叫的声音感到厌烦。 「再不醒来……」那道声音突然惊慌,上扬了几个调子,又尖又挤。 像是惊惧一瞬间达到顶峰。 「就要被吃了!」 钟易猝然睁开眼,对上一张满嘴血腥的脸,正张开一口锋利尖锐的牙齿,朝他的脸啃上来。 「唔!」 他勐然躲闪开,却没想到对方力气十分庞大,被一口咬在肩膀。 剎那间,皮肉被贯穿,一道细长的血丝漂浮在空中。 钟易一怔。 漂浮? 嘶! 那怪人正在啃食他的肩膀,尖牙利齿咬断他的肌纤维,肉血被咬碎,泥泞不堪。 他勐然蜷起腿,找准对方的腹部,用力踹去,一脚蹬开。 至此,他才完全看清啃咬他的东西是什么。 最先冲击眼球的,就是对方一条强壮的,覆盖满鳞片,将近两米的鱼尾。 人鱼? 钟易又疑惑又震惊,他艰难地思考着,发现自己似乎是在水中。 「靠,别过来啊。」 旁边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 钟易回头看去,发现说话者正是李简,他被另一条人鱼按在粗糙的石砖地面。 李简的眼镜丢了,眯着眼,面部因用力而变形,双手举着一根生锈的铁管,横亘在另一只人鱼嘴中。 人鱼尖锐的牙齿嵌在铁管里,死死盯着李简不放。 钟易见状,爬起身,瞬息间赶至李简身边,飞起一脚,把伏在李简上方的人鱼踢开。 「靠,你终于醒了。」李简骂骂咧咧地瞥了一眼钟易,表情怪异地问他,「你怎么没变?」 「什么?」钟易皱眉,也朝李简看去,看清一切后,眼中闪过吃惊。 李简的双腿消失,变成了鱼尾,不过这条尾巴比刚才啃咬他们的人鱼要细,也更短一些。 「这是……」钟易不解,他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除了有一些阻力感和向上的浮力,与他在陆地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心沉下去。 心想,自己能在水下唿吸,难道这也与他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有关吗。 「没时间解释这些了!我们还是想办法先对付那三个……」李简仓促地说。 「小心!」他拉着钟易朝后退了段距离。 只见之前被踢远的两条人鱼,不言不语,眼中露出残忍和饥渴的凶光。 但人鱼没有立即行动,反倒是转身,朝另一边的角落游过去。 咕叽咕叽的声音从角落传来,钟易这才发现,那里居然还匍匐着一条人鱼。 那条人鱼尾巴下,压着一只苍白僵硬的胳膊。 其余两条人鱼游过去,加入了分食。 钟易的心脏瞬间揪了起来。 三条人鱼将那具尸体翻了个面,那颗头颅暴露出来,面目全非,只剩下干枯的头髮,像水草一样,无力地晃动。 头髮是棕褐色的。 看清楚后,钟易瞬间卸了力。 「别松懈啊,我们……趁他们那什么的时候,先离开这个监牢……」 李简用气声附在他耳边悄悄说道。 钟易朝周围扫视过去,这是一间不足三十平米的监牢,年头看上去很久了,一侧是横砖垒砌的石墙,缝隙中填满海藻;另一侧是铁栅栏,布满红褐色的斑痕,不知道是血迹还是锈迹。 第72页 忽然,他看见什么,眼底划过一丝暗光。 这座监牢的门没关。 他面朝那些正在啃食尸体的人鱼,发现三条人鱼虽然在埋头进食,但他们的细小的瞳孔丝毫没有离开过他们这两只「猎物」。 就像是只要自己和李简一有动静,他们就会集体扑上来。 钟易吞咽了一下,铁灰色的眼睛上下扫视着,仔细观察那三条人鱼,发现了一个异常。 三条人鱼的腹部,都是轻微隆起的状态,像是……怀孕一样。 钟易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人鱼的进食行为,或许是为了补充生产所需要的体力。 「门没关。」他小幅度动了动嘴,对旁边的李简说,「我想办法吸引他们注意,你趁机去门边。」 「你打得过他们吗?这些东西力大无穷,尤其是他们的尾巴,能把你整只虫从中间扇断成两半。要不还是我来吸引他们,好歹我曾经也是义城高中的校霸……打……应该算能打吧。」李简小声说着,可他声音在发抖,在害怕。 钟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掌心朝上,动弹了几下指尖。 他说道:「不必,我试试。」 黏腻的肉块咀嚼声还在响,窄长的空间中,两方的对峙在无声无息地碰撞。 那群人鱼注意到李简转向门口,突然警觉地抬起头,唇边新鲜的血丝在水中漾了开来。 那些人鱼的瞳孔缩得很小,长发浮动在周围,牙齿保持着张开的动作,像是诡异的微笑。 李简见状立刻停住,不敢再轻举妄动,他甚至屏住了唿吸,脖颈两侧的腮闭了起来。 在他的余光中,他看见钟易缓缓抬起右手,这是他向他沟通的手势,表示暂停行动。 见状,他慌张地又向那些人鱼看去,果然,那些兇残的,飢肠辘辘的人鱼,已经完全抬起上身,尾鳍在身后不安分地摆动着,做出准备进攻的姿态。 忽然,钟易的右手瞬间向下压去。 这是号令! 电光火石之间,李简和三条人鱼同时行动,他们拼命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游去。 李简抵达监牢大门的那一刻,那三条人鱼正沖至钟亦面前。 其中最强壮的那一条,抬起长尾,骤不及防地向钟亦抽去。 钟易瞬间用双臂交叉护住头颈和胸腔,那尾鳍拍打在他的手臂上,巨大的力道如雪崩之势,黑髮青年就像弹弓射出去的石子,狠狠撞在石墙上。 喀嚓。 嵴背摔在坚硬的墙上,钟易感到喉头腥甜,勐烈呛咳,呕出鲜血。 右边后方肋骨应该是断了,从那处源源不断传来放射性的刺疼。 「钟易!」 门边的李简突然惊惧大喊出声。 钟易咳了几下,疼痛令他眼前一晕,那些人鱼变成重影,一条叠着一条,再次沖他袭来。 忽然,带头的人鱼由下方滑上来,伸出铁青色的手臂,死死钳住钟易的脖颈,将他按在墙面上,摆动鱼尾,急速向上游去。 「嘶……呃……」他痛苦地低喊出声。 钟易的后背刮在墙上,单薄的布料率先被粗粝的石墙磨烂,剎那间,血滴像颗粒一样,从他身体两侧逸出,向旁边扩散开来,就像是低垂的血翼。 他两眼发晕,模煳中,看见自己离头顶的天花板越来越近,若是撞上去……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道深远的声音: ——这种时候,还是不愿意与我融合吗? ——用我的力量如何? ——除非,你甘愿就这么死去。 钟易心脏快速跳动起来,他紧紧闭上双眼,再次用力睁开,这时,他灰色的眼球已经完全变成纯净的冰蓝! 不甘! 咚。 人鱼的动作突然停止。 钟易低头,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看见,人鱼还维持着狰狞的表情,嗜血的笑。 向门口看去,李简扒着门,面上焦急,也一动不动,像一座蜡像。 海水像是凝固了。 被他能让时间停滞的能力给凝固了。 这一剎那,钟易感知不到身体伤口的疼痛,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鱼,伸出手,轻松将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拨开。 他蹬了一脚身后的墙,身体就飘在空中,像是完全失重了一样。 他面上冷冷的,那双眼睛更寒。 一股暴虐的情绪从灵魂深处突然冒出。 他抬起自己的手放在面前,盯着看了许久,随后掌心对准人鱼的头部,手指慢慢地向里收拢。 相对应的,那只人鱼的面部也在变形,像是被一只手隔空捏住,面颊向中间挤去,越来越扭曲。 ——你在做什么。 钟易一怔,勐然泄力,手指倏地放松,那人鱼的脸转瞬恢復原状。 垂下手,顿了片刻,钟易转身向门口游去。 就在他出门那一刻,他右手捏成拳,时间恢復,海水重新波动起来。 「哇,你怎么突然出来了。」李简吃惊。 「关门。」钟易沉声说。 李简一震,感觉到铁门那头,突然传来一股强力的水压,转眼一看,三条人鱼狰狞地正朝铁门逼近,跟在后面如影随形,马上就要冲出监牢来。 「我靠!」 李简身体反应比脑子快,用力朝铁门一撞,眼疾手快拉上门闩。人鱼铁青色的手朝他抓来,他吓得向后弹射,离得老远。 第73页 人鱼不会言语,口中低喊出无意义的音节,他们隔着铁栅栏齐齐向外伸出利爪,像是干枯的树枝,势必要挂住路过的猎物。 「啊啊——啊啊——」 铁青色的手臂在空中胡乱地挠着。 「好险。」李简擦了把额头,他还下意识地当他在陆地上,直到摸不着汗才反应过来。在这里,冷汗只会消融在海水中。 「你没事吧。」他问。 钟易没有回应,只是将视线投到监牢走道的尽头。 李简也看过去。 在最深处,隐约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似乎在叫他们,说着—— 「你们过来。」 第35章 深海篇(二) 走廊很深很长,两旁都是监牢,都是空的,一道道生锈的铁门大敞着。 那道声音就像是黑暗尽头最微弱的烛火,引诱他们朝那里游去。 尾鳍比双腿更能适应水,李简比钟易先了半个身位,奇怪道:「你怎么没变?」 「变什么?」 「鱼尾。」 「为什么会变?」 他们快到最里面的监牢了,那道孱弱苍老的声音越发清晰。 李简止住话头,摇了摇脑袋,简单地说:「虫族入海,都会变成『海息』。」 「『海息』?你是说那些……怪物的名字?为什么虫族入海会变成那东西?」 「嘘,等会给你解释。」 走廊已经到了尽头,青灰色的石砖封住路头,声音是从左边的监牢传出来的。 这间牢房和其他的都不一样,其他牢房都是铁栅栏,只有这间是一道铁门,闭得死死的。铁门正中间开了道小窗,也封得死死的,长方形,最多一个横过来的手掌那么长,那么宽。外边儿有个闩,李简摆动尾鳍,游上前,把小窗的闩拉开了。 忽然,一股浑浊的水液从窗口渗出来,李简靠得最近,他被一股恶臭熏天的污水浇了满头,面上嫌恶,尾巴一甩向后仰去,腮也闭了起来。 牢房里面没光,比昏暗的走廊更黑,黑得看不见里面任何东西。 他们又朝门跟前凑了凑,试图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在叫他们。 突然,那道窗口,贴上来一只眼睛,拼了命地透过窗口朝外面看。 那眼睛生了白翳,浑浊的眼球上下左右四处转动,似乎在找着什么。 「啊。」李简被突然冒出来的眼珠吓了一跳,低唿一声。 那眼球像是瞬间锁定了目标,朝他们发出声音的地方看过来,正正对上李简和钟易。 可是眼神飘忽不定,没有对准他们的脸,而是擦过他们的脸,朝上方瞥去。 慢慢地,那只眼睛弯起来,挤出七八道皱纹,硬生生地笑了笑。 「里面见不着光,这眼睛也不好用了。」那沙哑的声音这样说。 李简皱了皱眉,又凑上前,在那颗眼球前晃晃手,眼球纹丝不动,浑浊的玻璃珠似的,是真看不见。 「你是谁?怎么被关在这里?」 里面嘆了一口长长的气:「我跟你们一样,都是雄虫,来自帝国。」 那眼睛依旧笑着:「刚才前边儿传来好大动静,怎么样,你们吓坏了吧。」 李简一想起刚才的事就惊魂未定,他顺了口气,对里面这老雄虫留了个疑心。 「你也是雄虫?他们为什么关你,你为什么没被……」 「或许是我太老了,肉不好吃了。」老雄虫笑笑,顿了下,又问,「外头是到什么时候了,戴特还是虫王吗?」 李简挠挠头:「戴特?没听说过,现在是贝希王朝。」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老雄虫感嘆道,但他话锋一转,又回到李简身上,「就来了你们两个雄虫?啧啧……这样的话,你们也很难回去了啊。」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钟易轻声问李简,他瞥了眼对方的鱼尾,显然,虫族有很多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未知。 「哦?一道年轻的声音,我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你是从哪里来的,居然不知道这些,你们课本里难道已经取消了虫族史的学习吗?」 李简看了一眼钟易,有些为难地对里面说:「呃……他新生没多久,似乎是才出舱,还没来得及学习。」 老雄虫闻声,嘿嘿地笑起来:「那就让我这个老傢伙给新生雄虫讲一讲——毕竟每一个衰老的肚子里总是藏着很多故事,所以越老,就越大腹便便,可年轻的脑子们只爱听他们想听的,所以越年轻,脑袋瓜就越小。」 「但我相信你们不是这样,你们有着聪慧的气味,对吗?」 未等钟易他们回应,老雄虫自顾自地说起来,他仿佛憋了很久,有一腔话要迫不及待地往外泄。 他说,在两百年前,海息这种生物,遍布海洋每一处角落,是这颗星球的霸主;可两百年后,海息这种生物,数量锐减,美丽又低智。 为什么短短两百年就遭此突变? 老雄虫故意拖长了声音。 「那是因为,海息他们弄丢了自己的神。」 - 听老雄虫说,时至今日,海息一族只剩下雄性,无法繁衍,需要藉助虫族才能生育。 需要藉助到什么地步呢? 老雄虫卖了个关子,但没听到回应,于是只好慢悠悠地,自己解释。 失去神灵庇佑的海息族,一度濒危,最窘迫的时候,整颗星球里,那些还具备繁殖能力的年轻海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第74页 为了拯救这种濒危的物种,戴特帝国颁布法令,作为临近星球的友好文明,帝国决定要援助友方文明继续将物种延续下去。 于是第一批进入深海的雌虫,参与了海息的繁殖。 按理说,由于生殖隔离的限制,两个不同物种若要产生后代,并使后代具有繁殖能力,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所以当时,帝国採取了个折中的办法。 他们改造了雌虫的基因,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环境适应,使他们在陆地上时,一切如常,但一当进入深海后,便会演进为雌性海息的身体,与原本为数不多的雄性海息结合,产生后代。 但生下来的这种后代,更像是一种……寄生物,他们从雌性海息的身体里降生,一出生时,就是完全成熟体的模样,所有性状与诞下他们的雌性海息一模一样,但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提供「种子」的雄性。 当时,这些海息们绝望地喊道,神灵抛弃了他们。 但这种残忍的繁殖一旦开启,便参与进海息族的进化中,无法阻止。 从还是受精卵的那一刻起,这些寄生物会支配雌性海息的大脑,让他们变成飢肠辘辘的兇手,他们会吞掉所看见的一切活物,腹腔中的寄生物会疯狂吸取这些食物的营养。 发展到后期,尤其是即将生产前,雌性海息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们只是一种可悲的工具,在诞下新海息的那一刻,就完成了使命。 随后他们会在奄奄一息的时刻,被新的海息吃掉,成为新海息的第一道养分。 而这件事情,在这颗星球里,两百年间不断上演。以至于虫族为了提供这种援助,在这颗星球上建了岛。 老雄虫嘿嘿一笑,问他们:「你们去过『岛』里吗?」 李简一怔,立即摇头,又想起这老雄虫是个瞎子,于是开口,嗓子很紧:「没去过。」 老雄虫朝李简挤了下眼睛,看得出他想做个俏皮的动作,可这只布满白翳和血丝的眼球太过丑陋,挤眼反倒看上去像抽搐一般。 「虽然在海里,我还是闻得出你身上的味道,你出身优渥,对吗?你脖颈上传来希尔精露的香味,那可不是一般家庭能用得起的,光是预定这家的产品,靠钱可搞不定。毕竟这家有着三百年歷史的精露工坊,只接待上等虫族。」 忽然,那道黑洞洞的小窗口一晃,那老雄虫挤了半个鼻尖出来,鼻尖鹰钩似的,向下弯曲,上面布满了深褐色和浅褐色的斑点,比他那只瞎眼还丑陋几分,他用力张大鼻孔,使劲嗅了嗅,几根灰黑色的长鼻毛从边缘扎出来。 片刻后,老雄虫又向下降了半寸,生了白翳的瞎眼再次对上来。 「流浪星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那些被挑选供给海息繁殖的雌虫,也不是什么普通雌虫,戴特帝国当时加了另一条法令——帝国所有的非公民,即刻起被流放至海息星定居,那些虫族和他们的后代,将永远作为援助者,生活在这颗星球上,永世远离母星。」 「而那些非公民,毫无例外,有罪犯,有帝国文明的边缘者,有不被需要的虫族,总而言之,他们被剥夺了作为公民的存在,只是作为援助海息的工具,以及海息工具的生产者。」 「你们知道这件事吗?孩子们?应该不知道了吧……毕竟距离戴特帝国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老雄虫痴痴地笑起来:「我相信你们生活的地方,得不到这里生活的虫族们半点消息,甚至在你们的潜意识中,已经将流浪星当做是虫族帝国的领地了,全然忘记了它曾属于别族。」 「我在这里接待过许多后辈,他们无一例外的,在怀着对帝国美好的期待中,不愿相信现实,孤独地死去。」 「真是可怜。」老雄虫感嘆道。 「为什么流浪星之外的雄虫进海后也会长出腮和鱼尾?那些进入这里的雌虫都去哪里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离开?」 钟易皱眉迅速抛出一串问题,随着对海息和虫族的渊源了解越多,他越发现,如果费谢尔也沉入这片海底,那他的处境,恐怕是更加糟糕。 老雄虫笑了声:「你太心急了,孩子,这么多问题,我想想……或许是因为,演化没有停滞,虫族后代进入海中都会海息化,你听了刚才的故事还没发现吗?帝国已经不知不觉吞併了这颗星球,他们保存了这个族别,却也同化了他们。现在的海息族,不过是一群擅长歌舞和交.媾的美丽蠢物。」 「至于其他的……你靠过来,我慢慢告诉你……」 老雄虫慢慢地拖长调子。 钟易手掌下压,借着对水的推动力,身体受到反作用力,向前盪去。 刚靠近那扇锈迹班班的小窗口,钟亦突然感知到一股腐烂但腥甜的臭味。 猝不及防,窗口朝外刺出一截断臂! 中间的骨头已经空心了,周围组织被水泡的发白,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那些伤口极为不规整,就像是用迟钝的牙齿啃出来的一样。 「好饿!」那苍老腐朽的声音骤然大喊,「好饿!」 幸亏钟易闪避及时,否则那节断臂差点戳瞎他的眼皮,他隐微动怒,眼睛浮上一片薄光。 「我们走。」钟易扯了一把被吓傻的李简,他们朝相反的方向快速离开。 身后走廊尽头,那只断臂还在疯狂寻摸着,里面的老虫族厉声大喊: 第75页 「别走,让我吃一口,就一口……别走!不,我不吃,我不吃了,你们这样……按我说的去做,叫我的家族来接我……让他们跟现在的虫王交易,让他改法令!把我释放!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我是里尔斯!」老虫族的嗓音越来越尖锐,「我是里尔斯!让我的家族来接我!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是里尔斯!戴特王亲口嘉奖的功臣,虫族不能就这么抛弃我!不能!」 钟易正抓着李简的胳膊将他往外拖,突然,他发觉李简在听见那老囚犯的话时,变得一瞬间僵硬起来。 李简顿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 「里尔斯……他消失于两百年前的……开拓时代。」 「我看过家族史志,他是……家族的第一代,戴特王身边穷凶极恶的奸臣……」 「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 第36章 深海篇(三) 「我的家族是帝国最大的贸易商之一。」这个白净瘦长的雄虫用鱼尾撑直身体,他看向钟易,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其实我应该叫里简,就是那个同音字,一个椭圆,从椭圆形正上方划下一个竖钩,整个字就像有刀柄的短刃。不过从我爷爷接任家主那时候起,他们忌讳里尔斯所做的勾当,就将这个字改了,改成了李。」 钟易记得这个字的虫族文字写法,就像一个连笔的「十」。 他听见李简说: 「家族迴避那个姓氏,也是迴避锋芒,更是迴避两百年前的罪恶。」 「两百年前。」钟易重复着,他回忆起从老雄虫那获得的信息,「戴特王朝时期。」 「正是,家族史里记载,在此之前,虫族的神欺骗了海息族的神,海息族遭遇巨变,失去了所有的雌性海息。」 「海息神怒火滔天,不惜一切代价要向虫族復仇。就在戴特在位期间,正是里尔斯向戴特提出这个建议——改造『废弃』的雌虫们,以此平復海息神的怒意。」 李简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有些厌弃地说道:「虫王戴特同意了,并且委任里尔斯带着这些雌虫们,千里迢迢来到海息族,用他们繁衍。」 「运输,也是贸易。里尔斯从此发家,他的野心也越来越大,他提议在海面上建岛,运输更多的虫族过去,让他们定居,从而垄断这些虫族们所需要的一切物资。在王权的默认下大肆敛财,直到现在,你一定听过海恩、戴勒这些贵族姓氏。他们就是从那项事业中获利的虫族们的后代,两百年过去,仍然是贵族世家。」 钟易不由自主回头望去,看向最深处死死紧闭的囚门。 刚才,里尔斯先用亲和孱弱的形象接触他们,用瞎眼和衰老迷惑着他们。然后,再利用好奇心引诱他们上前,假意要回答他的问题。最后,突然袭击。 若不是他及时后退,恐怕就要被那尖锐的骨刺戳中眼球。 「听他说,是戴特下令将他关押在这里——可他不是戴特的功臣吗?」 「因为反噬。」李简垂着眼皮,「海息的后代繁殖无法成功,因为雌虫和雌性海息有着本质区别。戴特、里尔斯,以及虫族主神,都在欺骗海息族。从那之后,海息神为了他将要灭绝的子民,献祭自身。」 「海息的神解散自身神力,发誓要诅咒每一个让他们种族走向毁灭的傢伙。就在诅咒生效之后,戴特驾崩,虫族主神隐居了起来,里尔斯被惩罚关在深海地牢。」 「家族史记载着,里尔斯不死不灭,永远要忍受他填不满的的野心和慾念,永远飢肠辘辘。」 李简摇摇头:「只是我没想到,这里就是深海地牢。」 他们朝走廊拐角走去,路过之前待过的监房,里面的三只雌性海息一见活物,纷纷游上前,隔着栏杆不断伸手,表情狰狞。 钟易的目光停留在海息们的腹部,才过了一会,他忽然觉得,那隆起的腹部似乎又大了一些。 「很可怜不是吗?」 李简注意到他的视线,眼中流露出悲哀的情绪: 「失去意志,被当做食物和繁殖工具,而导致这一切的,正是因为那该死的利益。我少年时期,真的为这种东西作呕,可是我却是这种罪孽的后代,是这利益的享有者。我后来逃离家族,到一个偏远的城市,叫义城,在那里第一次遇见罗伊……」 李简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他双眼茫然地看向钟亦,后知后觉想起什么,抖着苍白的嘴唇。 「不对,罗伊也是雄虫,他不会被捉去当雌海息……难道刚才那具尸体是……」 钟易回想起那棕褐色的头髮,对李简摇头:「不是他,那尸体的发色和康纳的一样。」 「但……他会不会已经……」李简喃喃地说。 钟易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们先离开这里,他或许还活着,我们会找到他。」 - 与此同时,因赛特星球。 又高又瘦的雌虫背着他那一直都捨不得换的包,银色皮子底部已经皲裂,装得鼓鼓囊囊。他扣着背包带子,局促不安地站在富丽堂皇的空旷大厅。 「很抱歉,李尔先生,家主并不愿意见您。」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李尔急切地说。 「很抱歉,您属于旁支,没有资格觐见主家。」助理略微抬眼,飞速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尔,继续说道,「更何况您是逃回来的祭品,主家没有责罚你,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第76页 「还有李简!你们主家的雄虫也在那里,你们应该立即派手下去保护他,将他们救出来!」 助理招唿保镖过来。 那高大的雌虫保安一左一右架在李尔两旁,他像一根悬垂在水中的松针,一下子双脚离地,不住飘摇。 「你们都清楚那海底下是什么,兇残的雌海息会撕碎李简,你们真的不担心你们的嫡系吗?他可是未来继任候选者之一,你们……」 助理见李尔大吵大闹控制不住,挥了下手,让保镖们将他放下来。 「我们自然会保障李简少爷的安全,他的雌父拜託了一个去执行任务的军雌多照顾少爷,所以他不会有事。至于其他虫族,那自然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 「你与其在这里乞求,不如向主神祷告,祷告你关心的那只雄虫留个全尸。」 李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里的。 他背着包的肩膀格外沉重,银色皮袋子里,满满当当都是现金。 里面装着他全部积蓄。 他想好了,要是能借家族的力量将钟易救出来,再多的钱也值得。 可他忘记一件事,那样的家族,怎么会看得上他这点小钱。 李尔抱着头坐在街边,面色灰白。 他回忆起深海中,那只头髮与海水颜色相同的雄海息。他的面容已经模煳不清,但他对自己说的话还犹在耳边。 ——尽管厌恶那样的家族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挚亲。 - 正如老雄虫里尔斯所评价的那样,海息是一种美丽且愚蠢的生物。 这座监牢的构造极为简单,因地势而建,沿着一条狭长的隧道修成。根据门锁生锈的痕迹来看,海息们常常忘记锁上这里的门。 钟易和李简从监牢出去时,门口居然连看守都没有。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游」了出来,周围见不到一条海息的影子。 深海本是昏沉黑暗的,但周边高耸的礁石上布满了发着萤光的珊瑚,橙蓝色交织,勉强照亮周围地形。 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光亮更盛,就像是黑暗森林里燃起的篝火,格外明显。 钟易和李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那边游去。 越靠越近,他们彻底看清那处。 那是一处群居区,礁石像尽职尽责的守卫,将聚在一起的住宅围在中间,是天然的壁垒。 钟易和李简攀上地势最高点,俯瞰下去,将这处地形尽收眼底。 海息一族没有工业生产,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材料,他们的房屋,都是用废弃的铁板搭建成的,那些铁板看上去有很多年头,每块都有不同程度的腐蚀。 钟易认出,这些铁板似乎与海面上的「岛」的材料相同,看来海息们捡着虫族废弃不要的材料搭建自己的家。 这些破破烂烂房屋聚在一起,数量不算多,勉强称得上是一个小村落。 在正中间,有一条宽大的路,横贯整个村子。 见到那条路,一个疑惑从钟易心中冒出。 海息似乎不需要这种陆地上刻板的「路」,毕竟只要在海中,他们就可以随意游动,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路」。 疑惑刚涌上心头,他们右侧道路尽头突然传出巨大的喧闹声。 钟易看过去,只见一群海息夹在道路两旁,熙熙攘攘,似乎在等着什么过来。 「走,去看看。」 - 钟易慢慢靠近拥挤的海息群,道路尽头不知道有什么,奏乐声响个不停,海水震得微微发抖。 「我还是第一次看仪式!」 钟易前面有个头髮及肩的年轻海息激动地大喊。 他稍稍游高了点,看见旁边有个头髮稍长的海息也在大声回应对方。 「你是几年生?」 「一年!」 「怪不得!去年出了那事,仪式没办成,你也没看见!」 「今年的扮演者是谁?」 「一只新来的,昨天才出现!」 「新来的?你们就让他扮演主神?」 「我向神发誓,他绝对是我见过最美的『海耶拿』,睁大你的眼睛,小子,一生仅有一次机会!」 海耶拿…… 钟易隐藏在海息群中,低眉思索这个称唿。 忽然,挤在一起的海息们躁动起来,纷纷伸长脖子往道路尽头看,奏乐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钟易也将视线移过去,却在看清一道身影后,蓦然呆住。 雄性海息与雌性海息有着很大的区别,雄性海息通常鱼尾更加短,也更加细,覆盖在上面的鳞片如琉璃般色彩缤纷。 雌性海息——也是就是雌虫入海后变化的——他们的身体更加强壮,鱼尾也长而有力,覆盖一层坚硬的鳞片,似甲,似铁,颜色基本与发色相同。 在那条道路中间,大约二十几条海息们摆动鱼尾缓缓向前,围在中间的,是一架高高的游车。 观众们在游车出现的一瞬间爆发出欢唿,他们激动地拍打着尾鳍,带出沉潜在海底的软沙,将水搅得些许浑浊了。 游车外围,两队雄性海息吹弹着特殊的乐器,一种宁静平缓的乐音渐渐荡漾开来,观众们平息躁动,降低喧譁,目视着游车前行。 负责抬游车的是一群强壮的雌性海息,在最前面的海息里,钟易看见了诺亚和艾利克。 第77页 他的费谢尔,则被托举在由纤细钢铁制成的架子上,高高地端坐在顶部,像是神灵在凡间的扮演者,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 那种粗制滥造的游车,像是钢铁巨兽的骨架,更像稀松的笼子,与纯净银白的费谢尔极不相称。 可是,在仪式加持下,钟易又觉得诡异的和谐。 费谢尔像是琥珀中流动的铅水。 费谢尔的样貌变化了不少,银色头髮变长,轻拢在肩上,他身上披着皎白薄纱,隐约勾勒出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银白色的硬甲覆盖整条长尾,半透明的尾鳍搭在游车顶,随着水流轻微晃动。 海息一族生活在深海,视觉不好,但随着物种演进变化,听觉逐渐强化,生了一对精灵似的长耳,内里呈浅色,长着软乎乎的绒毛。 在装扮下,费谢尔那张浓墨重彩的脸柔和下来,眼尾被化得细长,半阖着眼时,轻轻向上挑着。唇峰也被刻意抹去,仅留一个圆滑的弧度。 那辆游车渐渐接近了。 观众们摆动尾鳍,跟着游车同步移动。 钟易落在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凝着游车顶,视线如有实质,强烈到不可忽视。 游车顶端,盛装打扮的海息似乎察觉什么,小幅度轻微转头,纯金色的眼珠瞥过来,撒下一点眸光。 一瞬间,他们撞上了彼此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已公开的情报: 1、虫族与海息族的渊源起于两百年前戴特王朝时期; 2、经过改造,虫族进入海中会变化成海息的样貌; 3、海息族的神向虫族復仇后消失; 4、海息藉助虫族繁衍,并演化出一套集体繁衍仪式; 5、李简和李尔出自同一家族,且李尔的真实身份似乎为家族祭品。 第37章 深海篇(四) 「仪式一共三天,头一天是祭神日。」 李简从观众群中转了一圈儿回来,他用从礁石缝隙抠出来的着色蠕虫给自己画了个虫纹,伪装自己是雌虫变成的海息,钻进海息群中打探情报。 但实际上,他的举动完全多此一举,这些美丽的生物实在太过粗心,他们观察力薄弱,天真且愚蠢地相信任何一个靠近他们的同类,几乎是李简一张口,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关于仪式的一切。 第一天,是祭神日。海息的神灵已经远离他们而去,他们日復一日地唿唤着神灵,尤其是希望在每年特殊的时候,神灵能够亲临现场,见证他们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所以祭神之前,他们会挑选一名新来的海耶拿——这是海息们对虫族变化成的雌性海息的称唿——坐在游车高架上,扮演他们最伟大的神灵阿戈尔。 这名海耶拿会受到全部海息的注目,他将代替神,以庄重严肃的姿态,坚定不移地前行,为海息一族引领方向。 在这片安静祥和的海域,他们没有任何天敌,有着取之不尽的食物,他们只需要些许劳作,便可以维持着牧歌式的生活,整个种族需要奋斗的事业,只有繁殖。 所以这一天,是海息族们彻底狂欢的一天,比以往生活每一天都更加快乐,更加幸福。他们欢庆新来的海耶拿,祝福未来会出生的新成员。 在祭神仪式之后,他们将彻夜举办宴会,在宴会中结识新来的海耶拿,这种生性浪漫的生物,他们放开歌喉,用歌声吸引着海耶拿与他们相熟,为第二天做准备。 第二天是匹配日。经过上百年的经验传承,海息们发现,海耶拿受孕很快,且仅能生育一次。所以在海息族中,匹配,只能是一对一的行为。参与匹配的雄性海息,必须都是十年以上的成熟海息。 第三天是婚日,所有匹配完成的海息们会将伴侣带回爱巢,完成繁殖任务。可惜没有片刻温存的时间,完成任务的雄性海息会朝着「神所」前进。而那些已经完成受孕的雌性海息「海耶拿」,则会被关进地牢,定期投喂,直到生产。 「所以那是你的雌虫……」李简看着钟易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钟易瞥了一眼逐渐远去的游车和海息群,冷冷地说:「还有时间。」 而就在此时,游车突然停了,已经变成海耶拿的费谢尔从顶部缓缓游下,银色的长髮在深海中仿佛是坠落的流星。 突然,低吟的歌声从雄性海息们的口中缓缓逸出。 「丛林的子民背叛神, 深海的子民重塑神。 他同你狡辩, 他同你收敛, 你在他面前像个瞽者。 就让他的子民成为你的牲祭, 你復活的晚宴, 我崇高的阿戈尔。」 钟易一怔,这歌词内容他无比熟悉。 他想起来,之前还在节目中时,他曾做过一个深沉的梦,而在梦中,他鼻腔充斥着大量海水的腥味,在耳旁,响起的正是这支祭歌。 倏然,观众们从两旁旋绕而上,将中间扮演神灵的海耶拿围绕起来。海息列成两队,他们划出长长的轨迹,变为两道旋转纠缠的水流,生成轻缓的旋涡。 每只海息们的面上都带着幸福的微笑,他们摆动尾鳍,抬起上半身,向他们的神灵表达爱意。 色泽鲜艷的鳞片像是深海里闪烁的霓虹,在海息的栖居地聚集发光。 钟易也朝最中心的费谢尔望去。 第78页 费谢尔漠然地无视身边环绕的海息们,他向钟易看过来,露出陌生的表情。 钟易心头一跳,他发觉费谢尔好像变了,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那道目光无比平静,如一汪清泉,风无法驱动他的心池,吹不起半点涟漪。 费谢尔与他错过视线,抬起头,向上看去,露出百无聊赖的模样,仿佛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钟易皱着眉头,他在集体游动的海息看见诺亚和艾利克,他俩像是尽职的僕从,跟在费谢尔左右。 诺亚依旧是那副冷漠脸,他纯黑色的鳞甲光滑油亮,呈现出一种锋利的冷光。艾利克甩动了一下他灰褐色的鱼尾,面朝钟亦,陪着笑,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 宴会的尾声,是一场例行的游戏。 海息们在巨大的海草丛林中嬉闹着,借着茂密硕大的细长叶片掩护,一只海息覆了眼,凭声捉着躲藏起来的海息们。 钟易已经许久未曾见到这样惬意的场面。 但实际上,他也只在年少时期的读过的书中见过,那时候地球上还从事着农业生产,有着大片大片的作物。 那些生命力充沛的作物,齐刷刷生长成绿色的海,生命盪出去,引着不甘寂寞的人钻入其中,一道身影先躲起来,另一道身影如约而至。那田地或许是麦田,或许是玉米地,或许是高粱地,不管它是什么,它在日头最盛的时候,在浅云遮月的时候,高杆儿作物顶头晃荡起来,就像晃荡着一根芦苇,或者晃荡着一根海草。 一条鱼尾鳞片像是孔雀蓝宝石的雄性海息,在躲避追逐中,不小心撞上身后的海草,海草勐力摇晃着,朝一个方向甩头,拉到极限了,又折反回另一个方向。 在这根海草晃荡的空隙,钟易看见角落里的费谢尔,规规矩矩地坐在珊瑚礁上,手搭在自己的尾巴上。装扮神明的妆容没卸除干净,唇上残留了点颜色。 深海里光线不盛,钟易眼底的亮光忽隐忽现,看不出任何情绪。 干干净净的一张脸,偏生嘴还红着。 钟易心想。 - 宴会过后。 新来的海耶拿们要去自己的住处。 祭司带队,他们在海底村落一块游着。 穿过巷子,路过阁楼,在经过一艘庞大的轮船时,祭司给他们说,这是两百年前,第一艘虫族给他们运输海耶拿的船,有纪念意义。 费谢尔落在队伍最尾端,他抬头看了一眼纤细的桅杆,上面挂的海草几乎织成一面旗帜,顺着水流左右飘摇。 他望着那旗帜发了呆,与队伍分开了点,朝船漆斑驳的巨轮游去,伸出手,抚摸镀在上面的文字。 「主神星号」。 费谢尔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队伍已经走远了。 正当他摆动尾鳍想追上去的时候,一道强悍的力量突然挟住他的手腕,将他朝船舱深处拖去。 「放开我!」 「嘘。」 费谢尔的嘴被一只温度很高的手捂住,他被按在舱室墙壁上,身前紧贴着另一个温热强硬的身躯,他颤了颤眼皮,一瞬间慌了。 船舱玻璃很脏,盖满了泥污,外面微弱的光晕透进来,黑洞洞的船舱里,只有一点朦胧的光,勉强照亮他眼前的这一片区域。 费谢尔感觉到那只捂住他嘴的手放了下来,没有离开太远,而是紧接着放到了他的腰上,就在他胯骨的位置轻轻搭着。 「你是谁?」费谢尔认不出这张脸,这是个陌生的黑髮青年。 「你忘记我了?」 黑髮青年听闻他这么说,浅笑了一下,眼底黑沉沉的。另一只手伸上来,捏住了他的耳垂。 费谢尔只感觉被捏住的耳垂快要灼烧起来了,他瑟缩了一下,盯着青年许久,可还是想不起来。 「我不认识你。」他小声说。 青年想了想,放开捏住他的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看来他们给你注射的,是让你失忆的药。」 费谢尔垂下眼睛,可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抬头看青年,在对上那双灰色眼睛的时候,他感觉心脏跳得更快了。 「我白天见过你,你在那些海息中,一直盯着我不放,就像……就像现在这样……」 费谢尔移开视线,他耳根有些麻。 他不知道的是,钟易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青涩,懵懂,不擅长掩饰,任何一点心思都会被看穿。 钟易听见费谢尔小声补充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总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钟易按着他的胯骨稍微离开了点,沉声说:「那是因为我们认识了很久很久。」 费谢尔察觉到什么,他低头看去,发现对方跟他不一样,没有鱼尾。 「你是什么?」 「我是人。」 「人是什么?」 钟易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淡淡地说:「你曾经也是。」 费谢尔微睁大他那双纯金色的眼睛:「我曾经也有这个?」 「这是腿。」 费谢尔好奇地用尾鳍勾了勾那两条修长的腿。 「你想来了解人类的身体吗?」钟易的手缓缓上移,抓住了费谢尔的后颈。 费谢尔不明白对方话里的暗示,他抬眼看着黑髮青年,蹙了蹙眉。 第79页 「用手吗?」 「用嘴。」 费谢尔瘪了瘪唇:「不行,海耶拿的嘴是用来吃饭的,海息的嘴是用来唱歌的。」 钟易倾身,似有若无地笑着,循循善诱道:「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你不知道的知识,嘴是一种认知器官,唾液中包含大量的信息,可以通过亲吻来交换彼此的记忆,你不是想知道人是什么吗?」 钟易顿了一下,看着费谢尔越来越亮的眼睛,势在必得地低声说: 「过来亲我。」 作者有话要说: 费谢尔:鱼村男同欺我没文化,公然抱我入船去。(气愤捏拳) 钟易:(露出白切黑的微笑) 第38章 深海篇(五) 废旧的船舱过分窄小,暧昧含混的声音在这个拥挤狭窄的环境中也过分响了。 响到寄居在舱室里的一众小生物惊慌不已,诸如寄居在顶部的菸灰蛸,黑暗中倏地瞪大圆熘的眼睛,以为是天敌入侵小窝,它在原地转悠一圈,一推水流,一股泥沙涌出来,趁着天敌没现身,偷偷熘走了。 无意中当了小生物「天敌」的两个身影靠在一起。 费谢尔后背抵着船窗,遮去大半光,他们长长的影子就这样融合在地上,你融着我,我混着你,像是同一道影子似的。 吞咽的声音响起,钟易双掌捧着费谢尔的脸,近乎吞吃入腹地亲着。 他这次不再有什么耐心,撬开费谢尔的唇齿,去追柔软猩红的舌头,将它勾进自己的口腔。他甚至有些偏执地想着,无论之前的自己是什么,现在这幅样子的费谢尔,只有当下的他见过,当下的他拥抱着,当下的他亲吻着。 任何一段时间的他自己都是平等的,平等地享有爱人和被爱的权利。 理性逐渐转不动了,他对费谢尔唇齿的索取更加热烈,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全凭本能的意愿在行事。他从中生出一种许久未曾得到的满足,像是渴行了许久的人,终于逢见梦寐以求的甘霖。 他抚上费谢尔的髮丝,指缝穿过柔软的银色髮丝,像是在安抚对方不安的神经,和失去记忆的大脑。 手与嘴仿佛分离了,他的亲吻激烈地像个暴君,抚触却轻柔地像个绅士。 费谢尔的眼中渐渐覆上一层水光,随着刺激越聚越多,掉出眼眶,转瞬就与海水融合。 大海温柔地接纳一切,包括他们吞咽不及,溢到下巴的津液。 费谢尔耳根后的腮急促张合,心脏发麻,喉咙也痒,头脑一片空白。他不明白,明明是在水中,怎么自己却像抛到岸上暴晒之下缺氧的鱼,喉管越发干燥缩紧,让他吞咽不及,忍不住呛咳起来。 钟易退开了点,抚摸费谢尔的后背帮他理气,目不转睛地观察,见他缓和过来了,又再度俯上前去,衔住对方饱满的下唇,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眼神暗了几分,牙齿咬合的力度逐渐加重,留下个半疼半痒的齿痕。 不知是碰到了什么,费谢尔一震,下巴忍不住抬了抬,几欲要挣脱。 钟易松开嘴,稍微退开了点,指尖掐着那光滑的下巴,偏着头,眯着眼轻飘飘地问: 「坚持不住了?那就到这里结束吧。」 费谢尔脸颊旁的银髮轻盈地浮起来,这只才变化不久的海耶拿,还是头回感受到这样刺激,他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张着微肿的唇,许久才回过神来,涣散的眼珠动了动。 「不……你骗我……」尾音垂落下去,带着点委屈的意味。 「怎么骗你了?」钟易偏过头,亲了亲他耳根下方的腮,那里的触感很奇妙,跟脖颈不同,虽然都是脆弱的要害,却是纤薄的,起伏不平的,关于唿吸的弱点。 「嗯?」良久听不见对方回復,他哑着嗓子,又补问了一声。 半晌,费谢尔抿了抿湿润的嘴唇,抖了下睫毛,恰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之前说,亲吻是一种认知行为,唾液中包含大量的信息,可我没有获得任何知识,也不知道你的任何记忆……」 费谢尔说话时,周围海水传递声音,一直在发出震颤的嗡鸣。 此刻,钟易的鼓膜和头皮处于一种微微发麻的状态。 他的思绪甚至微微离开了会儿,穿过鱼群,跃出海面,他想起在陆地上与费谢尔的吻。 两种环境,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下一刻,费谢尔的声音将他注意力拉回来,全部勾走,勾到愈发红润的唇上。 他听见失忆状态下,更加坦诚的费谢尔说: 「但是亲吻很舒服,我还想亲。」 声音听起来不太清晰,更像是晕晕乎乎的咕哝。 登时,钟易搭在费谢尔肩上的手,失了力气,滑下去垂在身侧。 这黑髮青年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低着眼,喉结动了一瞬,很慢很慢地勾起了嘴角。 抬眼一瞬间,他启唇张嘴,露出隐藏很深的犬齿,它们在很靠后的位置,平时很难发觉他还藏有这样尖锐的东西。 一直以来,他在别人面前,都是冷静自持,从不慌乱,在危险和困境面前永远提出解决办法,永远被委以重任,为崇高付出。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完全纯善,不是完全冷峻,他也有属于非理智的、本能的、充斥着自私占有欲的一面。 他向费谢尔靠近,在对方扩散开的瞳孔中,他看见自己叫嚣在灵魂深处,浮躁的黑暗。 第80页 反手拨开脖颈上的银髮,搭上细腻的皮肤,按在烫金一般的虫纹,将对方的头颅缓缓下压。 「你还可以认知一些别的东西。」钟易眼中含笑,可笑容的颜色却是属于宇宙边缘那样的幽暗,深压在眼底的,是重山叠嶂一般,一层又一层的晦暗。 「作为你忘记我的惩罚。」 「我可能会有些粗鲁。」 「但你会学得很快,你会做得好的。」 船窗前的身影渐渐弓下腰去,窗前没了遮挡,昏海中朦胧的光线便从窗外漫照进来,大片大片洒在舱室,照亮了这处狭窄潮热的空间。 良久,船窗上增添了一道新污痕。 船舱内恢復平静,只剩鱼鳃张合微不足道的动静。 巴掌大小的菸灰蛸以为天敌走了,又悄熘熘地搬回家。 费谢尔鼓着脸,抱着鱼尾坐在角落,他嘴角有红痕,又些许裂了点,柔顺的银髮不似之前那样轻盈地飘在水中,而是有几缕黏在颊边。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费谢尔用吃痛的舌头顶了顶酸胀的腮帮子,有些含混地说。 「我吓到你了?」 「不是……」费谢尔抬头去看黑髮青年,看对方发泄过后慵懒沉静的眼神,颧骨微微变红。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鱼尾抵着地,起身擦了擦玻璃,看见外面有两道正在等他的身影。 「我得走了,他们找我。」 费谢尔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见那黑髮青年双手环抱在胸前,靠着一根腐朽的船柱,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半垂着眼,有些落寞。 仿佛是他始乱终弃了一般。 「你……」费谢尔张嘴,刚想说什么,可嘴唇疼肿,让他没法儿顺熘地说完。他立即回想起刚才黑髮青年是怎么对他的,气息便不稳了起来,捂着脸颊,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明天,匹配日,你,来找我。」 砰地一声,船舱门被摔上,巨大的动静将整个陈旧的轮船都撼动三分,躲在船舱里的小生物们又窸窸窣窣搬起家来。 轮船周围静得过分,费谢尔摆动银色半透明的尾鳍,向诺亚和艾利克游去。 两只海耶拿等他很久,费谢尔别过头,将有些肿胀的脸隐藏在髮丝下,不想让他们发现什么。 他回想起刚才在船舱里混乱且迷幻的一切,自个儿胸腔里鼓譟的响声越来越大,心脏跳得仿佛要裂开一般。 但是,他舌尖颳了下嘴唇,舔了舔嘴唇上被对方犬齿刮破的小伤口。 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些。 不过…… 费谢尔突然顿住,停下游动,他怔在原地,瞪大了那双纯金色的眼睛,睫毛根根分明。 他现在才想起来…… 自己还不知道那傢伙的名字! - 诺亚让艾利克先带费谢尔回去,他则去轮船上,找了钟亦。 推开那扇锈迹班班的舱门,合页松动,他天生怪力,如果不仔细控制力气,经常会弄坏一些脆弱的小东西,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推开这扇门,以免把海息族的纪念品一不小心给拆了。 钟易在正对门的位置,察觉到开门的动静也没回头,只是静静地盯着模煳的玻璃,一言不发。 诺亚知道他心里所想,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上将只有失忆才能更好完成任务。」 「我可以参与你们的行动。」钟易没有回看诺亚,依旧用他的视线描摹玻璃上凌乱的掌印和指痕。 「你是平民,不能参与军事行动。」 「你们打算让他做到什么程度?」 「三日后,结束的雄海息会前往『神所』,我们需要知道『神所』的位置。为此,上将会有一些牺牲,当然,包括我们自己。」诺亚垂下眼,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很深的阴影。 「为了帝国,尽管先斩后奏,但上将会准许的。」 「但我不同意。」钟易冷冷地看向诺亚,「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带他走。」 「这样你只能带走一个毫无记忆的费谢尔,让他抛弃职责,抛弃他的子民,变成一个懦夫和逃犯。」 「如果有天,他回想起一切,你猜,尽责的上将会感到屈辱还是感到喜悦?」 拥挤狭小的舱室窒息一般静了片刻,很快,响起钟易的回答。 「不就是神所的方位吗?给我半天时间,明天匹配仪式开始之前给你消息。」 黑髮青年顶了下腮帮子,勾勾唇,笑意没有触及眼底。 诺亚在原地立得笔直,铁面无私地说:「我不会违抗军令,让一个平民参与行动。」 「一个热心市民给军方提供线索,不算参与行动吧?」 「自然。」 他们相互对视,不需要说破点透,就默契地达成了某种约定。 在彼此同样深邃的眼神中,他们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对了。」准备离开的诺亚突然折返回来,丢给钟易一条很薄的东西。 「你的腿,还是遮一遮吧。」他朝钟易下半身努了努嘴,「海息也不全是笨蛋,总有一两个没把大脑献给神灵的傢伙。」 钟易将那条薄纱似的东西握在掌心,外边缝着粗糙的鳞片,纯黑色,是一条假鱼尾。 第39章 深海篇(六) 诺亚离开后不久,这艘海底沉默的巨轮迎来了今夜第三位客人。 第81页 舱门上面有很多划痕,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上面有修补过的痕迹。 李简敲了敲,往里面瞅,没见钟易,正当他嘀咕奇怪,钟易突然从他身后出现,搭上他的肩。 李简打眼一看,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李简:「?」 他本来就近视,周围又暗,他眯起眼凑近了点,下意识地去扶眼镜,却抬了个空,只得悻悻放下手。视线模煳地看见钟亦似乎一直并着腿,脚下还有软趴趴的鳍。 「你什么时候长尾巴了?」 钟易冷着脸调整了下箍在腰胯的「鱼尾」,嘴一开,吐出两个字:「假的。」 「哦,这样也好,咱们行动起来就不用遮遮掩掩了。」李简揉了下眼睛,「你让我去打听的消息有着落了,还真被你给猜中了,海息族真有这种傢伙,年纪大,没婚配,一直混在村子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他在哪里?」 「我带你去。」李简说着就动身带路,不过,他想到什么,又拐回来神秘兮兮地说,「不过那种傢伙有一点你肯定没想到,据隔壁的海息说,他呀,以前当过祭司。」 - 「哎,醒醒。」 李简上前拍醒倚在门边打瞌睡的老海息。 钟易打量着这间破铁皮房,体积不大,却有二层,底下一层没有门,敞开的,堆了许多破烂,有不少破碎的贝壳,有一些卷皮贴片,甚至还有不知从哪捡来的玻璃瓶,一看就是虫族丢进海里的垃圾,乱糟糟的,一直堆到天花板。二层是老海息的住处,又黑又小,像个鸽子笼。 这老海息也确实年纪很大了,钟易一路上见到的海息,无一例外都有着弹性光泽的皮肤,象徵着他们年轻旺盛的生命力。可老海息不同,他眼角的皱纹比他鱼尾上的竖纹更多,身型又干又瘦,眼尾耷拉下来,只剩眼头一点眼白。脖子前面的皮皱着往下坠,松松垮垮的,一直坠到颈窝,一层一层叠起来。 「你谁啊?」老海息大声问,耳朵侧过去,一副听力不好的样子。 李简嘶了一口气:「刚才我不是来找过你吗?」 「啥?」 「刚才不是来找过你吗?」 「哦……」 老海息扒开自己眼皮瞅了瞅李简,摇头:「不认识。」 李简:「你不是找海息帮你找海音螺吗?」 「啊?海什么?」 「海音螺?」 「罗什么?」 「海音螺!」 老海息煳里煳涂点头:「哦,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 李简:「这不,我们帮你找海音螺,事成之后你得帮我们件事。」 「是什么?」 「帮忙!帮我们一件事!」 老海息又扒开眼睛,仔细看了看李简:「你是谁来着?」 李简绷着嘴,游过去趴在老海息耳边大声说:「我们帮你找海音螺!」 老海息:「好啊,总算有年轻海息愿意帮忙了。」 「不是白干!你得帮我们找到神所!」 「还是现在的海息好啊,不像以前……」老海息自顾自地摇头晃脑,「不像以前世风日下,冷漠无常啊……」 「你这老头!」李简被这健忘老头折磨得实在没了耐心,他撸起袖子,又绕回老海息身前,摆足了架势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我说……」 「时间不多,别跟他多费口舌,他不是要海音螺吗,我们先去找。」钟易思忖着,「见着实物,或许能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哦,海音螺啊,就在村子西北边那片珊瑚礁,哎呀,那里的礁石太滑啦,是在为难我一把老骨头。」 这回,老海息倒是利落地听见他们说话,顺熘地交代地点,抬起沧桑的手,搓了搓身上,掀开胳肢窝,捏出个泥条来。 李简震惊许久,槽点太多,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吐槽老海息怎么突然不耳背了,还是该吐槽老海息在海水中泡着还能长垢。 再一转头,钟易已经别扭地前后摆动假尾鳍,向西北方向游出百米开外了。 靠,这傢伙穿假鱼尾,怎么划水得划得比真鱼尾还快。 - 那片珊瑚礁远比他们想像中的要大得多,沐浴在附近光线最充足的区域,不知是不是流浪星球环境特殊的原因,珊瑚群五彩斑斓的,像是打碎了画家不捨得洗净的调色盘。 「那老头也没说海音螺长什么模样,这下可好了,珊瑚里面藏的生物比虫族市中心一栋公寓楼的居民都多,这可怎么找?」李简东看看细看看,仔细打量那些共生体分泌出的外壳,一层叠着一层的枝丫伸长出去,又软又直,轻微晃动。从远处看,就像是一个巨型生物,伪装成一座高大的山。 「给。」钟易朝他抛了个东西过去。 李简只觉得眼前一晃,下意识伸出手,稳稳噹噹接住,摊开手心一看,是一个顶多小拇指甲盖大小的迷你螺壳。 「就是这东西?」他有些不敢置信。 「屋子里除了那些破烂,就只有这种生物的壳,被老海息当宝贝似的放在身边。」 「嘶,这么小啊……等下,你什么时候顺来的,我怎么没看见?」 钟易没答,转身去另一头找海音螺。 「啧,没办法,找找吧。」李简认命地眯着眼睛,凑近表面仔细在珊瑚缝隙里搜寻起来。 第82页 「哎,这有一个。」 他两指一捏,从粗糙的礁面摘下一个还生嫩的海音螺,脆如薄纸的壳,泛着青色。 就在摘下海音螺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面前这块粗糙的物体微微动弹了一下。 他眨眨眼,还以为是错觉。 他不想死心,伸出手又碰了一下,还是粗糙磨手的坚硬质感,不像是活物。 可就在下一秒,稳如泰山的庞然大物再次晃动一下,这次晃动的幅度更加明显,寄生在上面的珊瑚枝都勐烈地上下摇晃几分。 李简揉揉眼睛,简直是怀疑自己高度近视看花眼了。 结果就在他面前,那珊瑚之下,礁石表面突然裂开一条缝隙,横着越裂越大,变成一道巨大的,不透光的黑色长条。 他伸出手试着碰了一下,那道裂缝又瞬息合了起来。 李简:「?」 他回味着手上残存的触感,光滑湿润又柔软,就像是直接碰到……眼球一样。 正这么想着,他悚然发现,面前这座「小山」勐烈地晃动起来,仿佛要直接从泥沙地下拔出一样,无数串鱼群从里面仓促逃出,同一时间,从顶部最大的空隙爆发出来,就像是一座色彩缤纷的「火山」,爆发出五颜六色直扑向上的「岩浆」。 这座珊瑚礁仿佛被捏住顶端,拔地而起,越升越高。 李简之前触碰过的地方,彻底张开,黑色长条瞳孔朝下看了看,将这只冒犯他的海息装进去,就像是把独幕剧主角装进宽银幕里。 李简一瞬间僵直在原地不能动,如此庞大的巨物贴着他勐地显出原形,仿佛是世界末日巨星坠落于眼前,相较之下,巨物之前,他单薄的身体无限渺小,渺小得像是一只虫子与宏大宇宙之间的悬殊。 忽然,那座「山」从底部伸出无数条粗壮的触角,就像是千年古树的仓黑的树根,宛如广袤无垠的海底之下,突然抽出的巨型筋脉。 那可怖的庞然大物的一部分,堪堪擦过李简的身侧,他瞪着眼睛僵在原地,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冷汗浸湿。 但下一秒,他完全没有想到,这座山一样的珊瑚礁,突然抬高,从下边儿伸出好几根触角,同时挥动着,搅浑了海底的水,一眨眼,朝着远处急速奔去。 李简半晌没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这巨大的珊瑚礁,它……它长腿跑了?? 「原来是章鱼。」钟易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庞然大物摆着结构眼熟的腕足,面上的表情缓和了点。「皮肤粗糙如礁石,珊瑚在上面栖居,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才形成现在这个样子。」 珊瑚礁跑了,在海底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他探身去看深坑底部,从里面捡到几颗海音螺。 他仔细观察这些海音螺,灰扑扑的外表,花纹一圈叠着一圈,看上去生长年份很久,和他从老海息那里顺出来的空壳子差不多,但有一点不同。 这些海音螺,每一个都标了数字记号,看上去,似乎是有谁用过这些海音螺做了什么事。 钟易数着手中这一把,总共不超过六个,但最大的数字却已经标记到了「12」。 数字不连贯,这意味着那座跑远的「珊瑚礁」身上还有别的海音螺。 他不留神触碰到了编号为「12」海音螺壳里的软趴趴的肉,刺刺啦啦的声音响起,就像是老式录音机播放到空白磁带,漫长而枯燥尾音。 原来海音螺是一种能储存声音的螺。 他按着刚才的方式,指尖碰了下编号为「5」的海音螺。 从里面传出清脆的少年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几句话。 「我放跑了那只祭品。」 「我不想交出大脑,也不想去神所,我只想保全我的自身。」 神所…… 听见关键词,钟易一凛,这些海音螺里潜藏着关于神所的信息。 「追。」 他对李简丢下这句话,迅速朝「珊瑚礁」逃跑的方向追去,游了两步,又觉得这假鱼尾实在碍事,索性褪下来,手一挽,将薄薄的布料缠在手腕上。 李简在原地琢磨半天还没搞明白。 「追什么?」 「追你吓跑的章鱼。」 「啊?」 「至少还有一半被标记的海音螺在那章鱼身上。」 「章、章……鱼?你是说那个巨大的珊瑚礁?」 「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限定版旧事碎片(联动第十一章)掉落: 01 少年时期的钟易很喜欢书,书是他在废土荒芜中唯一能接触到的精神慰藉品。 自从花园中演奏小提琴的少年出现后,他的精神花圃里又多了一道色彩。 那日他看完一本书,是一本最伟大的作家与他爱人的一百五十三封书信辑成的小册子。 废土世界,毁灭像是倒流了歷史,让他这个远离古老通信近二百年的后生,第一次萌生了写信的想法。 他该写给谁呢? 思来想去,认识的人都不在世了。 唯一熟悉的,也只有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了。 于是他翻起脆弱泛黄的纸页,找到一瓶蓝黑墨水,提起笔,顶格准备写—— 笔尖顿住了,墨水洇开在陈旧的纸张上,一个蓝黑色的墨点,愈发深重。 那少年叫什么名字呢? 他不知道。 第83页 他推开小气窗,室外慵懒的晚风吹进来,吹起得他衣领摆晃,心弦拨动。 花丛中没有人。 但此时,他却突然好想听见那道熟悉的琴声。 少年钟易放下笔,他起身离开地下室,向花园走去,趁着晚露,摘取最鲜艷的玫瑰。 风吹下来,抚过空无一人的桌前,吹起那张用来写信的纸,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墨点,渗透纸背,洇开墨丝。 像是一个作为起点的句号。 花园中的少年按耐住悸动,仰头望着昏灭的天际。 他孤独的灵魂第一次主动传出想要得到共鸣的信号。 他想,他明天要见他,要知道他的名字。 只不过,等明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只剩失望了—— 第40章 深海篇(七) 深海中所有夜行生物都不由得停下来,看着两条短尾的海息,跟在极速移动的珊瑚群礁后边,疯狂追赶。 「等……等等……唿……我跑不动了,不对……我游不动了。」 钟易看见不远处那珊瑚礁章鱼游行速度越来越慢,也停下来,等着身后叫苦连天的李简。 李简朝后看了一眼,发现他们早就离原地十万八千里,可见这趟跑得多么远,多么急,他弯着腰喘口气:「咱到底为什么追啊?一言不合就开始大半夜拉练,军校选拔特种兵也没这么夸张。」 钟易一听这话,愣了一下,倒是想起来个事,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体力值限制带来的僵直感了。 他朝右边瞥了一眼,发现不知何时,体力值进度条还是那么长,但里面的格子却密密麻麻,增加了至少十倍。 而这一切的变化,似乎是从监牢里,他不自觉使用能力对付狂化海息的时候,就开始了。 钟易眯了眯眼,关于体力值……他总算有了头绪。 这个体力值机制或许与他身体里那种能力有关。 「哎,那大章鱼停了,我们悄悄熘过去,不要惊动它。」 「嗯。」 钟易将手中的海音螺给李简看。 「找这种带记号的。」 李简拿过一个标了「2」的海音螺,捏在拇指和食指间,举到眼前仔细看着,发现在海音螺的尾部,有一个小小的,似乎是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刻上去的数字。 「懂了。」 - 吸取上次经验,这回李简不敢再随便触碰这个外表覆盖满珊瑚,实际内里却是一只巨大章鱼的活物。可不让他碰,只让他看,真是为难他这个高度近视眼,这样一来,他搜寻标记号海音螺的速度就慢很多。 一不留神,尾巴被礁石缝中伸出来的枝杈绊住,李简往前一扑,刚好扑在大章鱼没来得及收回的腕足上。 一条腕足上至少有几十个吸盘,越到末梢,腕足越细,末端的吸盘也逐级缩小,最小的才碗口那么大。 李简等看清自己趴了个什么东西后,嵴背一抖,毛骨悚然,他拍打着尾巴想爬起来,却没想到,自己先被那只大章鱼末端触角给按住了。 他感觉自己腰上像缠了一条蛇,湿滑的触感从尾巴一直漫延到胸膛,他像是被套在弹簧丝里面,一圈一圈地被缠绕,高高地举起。 「钟……」李简牙关打颤,胸腔被腕足挤压,好像这副弱小纤薄的躯体,下一秒就会被硬生生地挤爆。 「钟易……救……」 他发着抖,打着颤,偏头朝底下看去。他被大章鱼举得太高了,钟易已经成了一个很模煳的身影。 就在此刻,李简看见,钟易抬头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况,立刻朝上游来,像一支黑色的箭,眨眼间就抵达他身边。 「你想做什么。」他听见钟易轻声问。 「我……?」 李简感觉身上缠绕的腕足越收越紧,他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子,才反应过来,钟易不是在跟他对话。 只见这珊瑚礁外表伪装起来的章鱼,上半部分张开两条黑块裂缝,又缓缓伸出另一只腕足,朝钟易袭去。 「你……快跑……别被它缠住。」 钟易没有动。 李简急出了汗,他只当是这章鱼要将他们俩一起捉住。 那章鱼腕足越靠越近,几乎是贴在了钟易的手臂上。 「快……逃……」李简从齿间挤出。 可是接下来,令他吃惊的一幕出现了,那只章鱼,只是用那条蜷起的细端腕足轻轻地蹭了蹭钟易。 钟易对上章鱼硕大的眼睛,看了片刻,摊开手掌。 蜷起的腕足下沉,在他掌心放了一点东西,是剩下的海音螺。 李简:「什么?唔。」还没等他疑惑,缠住他的腕足分出细长的末尾,像之前蹭钟易一样,贴了贴他的脸,随后松开了对他的禁锢。 「什么意思?这大傢伙搞什么?」 「看地上。」 只见柔软平整的细沙上,突然留下一行虫族文字,痕迹很新鲜,带着点粘液,痕迹边上的沙子凝成一团,像是这章鱼新写的。 它眯了眯两道黑洞洞的眼缝,稍稍挪开了点,露出身下一个很小很白的物体。 李简近视看不清,他问钟易,写的什么。 「叶阿在等你。」钟易轻声念出那句话,他视线凝在海水中有些晃荡的物体。 那是一颗平滑的头骨,骨质看起来很健康年轻,耳朵的位置靠下,多了一块凸起的骨头。 第84页 这个头骨生前是一只海息。 「叶阿是谁?」 钟易看向这只大章鱼,它伏回沙中,一动不动,看上去又变回了纹丝不动的大珊瑚礁。可章鱼眼睛没合上,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莫名的,钟易从它的眼神中,居然诡异地看出了一丝期待的意味。 难道说…… 钟易微微睁眼,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想着,或许它之前不是逃跑,而是想带他们来这里。 他不由得握拳,章鱼给他的海音螺硌着掌心,传来异物感。 这种海音螺可以储存声音,而章鱼又亲自将剩下的海音螺交给他,似乎是想告诉他们什么。 「叶阿在这里面。」他摊开掌心,给李简看海音螺,在章鱼眼前示意着。 「但叶阿也在这里。」钟易又朝泡在海水中愈发苍白的头骨指了指。 大章鱼动了一下,身上的珊瑚同一时间摆动起来,它那双漆黑的眼睛眯了眯,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钟易看看它,又想起那只耳背的老海息,轻眨了眨眼,朝章鱼勾勾手。 章鱼立刻意会,伸出一条粗壮的腕足,放到钟易面前,吸盘大到像个圆形餐桌。 钟易将十二个海音螺放在上面,按顺序排列,随后他触响了序号为「1」的海音螺。 少年干净却忧郁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下子,周围暗淡的海水变得旧黄,仿佛将时间拉回过去,随着逝者独白播放出来,他们似乎真的看见了海底的往事。 少年海息说:「我讨厌赞歌。」 - 你相信世界上有热爱孤独的灵魂吗? 无比炽热澄净地热爱着孤独、寂寞、与世隔绝。 他们说我是怪胎,说我没有将身心归于虔诚的信奉,说我不配做阿戈尔的子民。 我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可是,如果出生可以选择—— 我又岂甘愿做一条海息。 - 「两百年前,海息族神被一个弥天大谎欺骗,失去了他一半的子民。」祭司被围在中间,在圆台之上,四周围绕着一圈新生的海息,旁边有铁艺烛台照明,可里面放的不是蜡烛,而是发光的藻类。 这种庄严肃穆的时候,所有年轻的海息,望见比他们年长的祭祀脸上,毫无遮掩的愤怒。渐渐地,伴随着祭祀的讲述,这种愤怒从祭祀的脸上,转移到了他们的脸上。 「虫族神罪恶累累,虫族神罪恶累累……」 他们低声复述着,一个同化着另一个。 「虫族神骗走了所有雌海息,你们现在见到的,不过是冒牌的假货。」 「是冒牌,是假货……」 「雌海息,她们本该是你的母亲,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你在这个族群惺惺相惜的同胞。」 「我们的同胞,我们的……」 「可虫族神夺走了她们,让我们苟延残喘,让我们危在旦夕。」 「夺走了……夺走了……」 「我们会復活阿戈尔,会向虫族復仇!」祭司激动起来,他舞动双手,尾鳍啪地打在台面。 「復活!復仇!」 「復活!復仇!」 年轻的海息们躁动起来,年轻且愤怒的气焰在他们每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喷薄而出。 「我们播撒种子后,会向神所前进,与伟大的阿戈尔融在一起,以身饲神,成为他的养料。」 「我们向他微弱的神心祷告,终有一天,无数海息的灵魂会铸成他復活的躯体,虫族的精粹会成为他復活的营养,他的神心会再次强壮地跳动起来。」 「会跳动起来。」 「他会睁开眼看这片荒芜的海域。」 「会睁开眼……」 年轻的海息们复述着这套古老的故事,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从一出生,在他们的胸腔里,便支起一个名为愤懑的火把,若有谁不和他们一样愤怒,则会被视为异端。 「从今天起,你们将交出大脑,不被授予知识,不被允许思考,不被支持发展智慧,不被准许前往其他海域。」 「你们可以尽情享受十年的幸福,欢唱十年的赞歌,累积十年的祈祷。」 「你们是快乐的子民,你们也将融入復活神的荣光。」 祭司缓缓地低声诉说,他的声调柔和,像是在唱着歌。在这些话语之中,年轻的海息们渐渐露出宁静祥和的微笑。 除了角落里的一只年轻的海息。 窄长脸,面色苍白,紧紧皱着眉头,双眼疏离而冷漠,新生的髮丝柔软,与周围的海,几乎出自同一种幽绿色。 年轻的海息们排队上前,接受祭司在他们额头的抚摸,接受祭司对他们的祝福,接受祭司赐予他们的姓名。 这只忧愁孤独的年轻海息也一样。 他从祭司那里获得了姓名—— 他叫叶阿。 作者有话要说: 叶阿(ē)。 限定版旧事碎片: 02 少年时代的费宁,那时候还是人类,还没有重生为虫族上将费谢尔。 他找到一片野生花园,尽情享受自己的琴,不料第二天再去的时候,那里突兀地放了一束花。 是向日葵,脱水有点久,花瓣软掉了。 「谁?」 他一下子慌了,这意味着附近有人躲了起来。 废土之下,任何陌生人都不可信。 第85页 「出来!」他扬起声,青涩的少年声调微微颤抖着,他警惕地搜寻四周,以防有人埋伏袭击他。 直到他一瞥,隔着玻璃,看见了一个灰扑扑的头顶。 小动物一样,胆怯地露出一双眼睛,瞳孔颜色有些淡,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弱弱地忽闪着。 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偷窥着自己,很渴望似的,盯着自己手里的琴。 僵持片刻,费宁松了口气,率先败下阵来。 不过是多了一个听众。 他调着音,嘴角渐渐上扬。 心想: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41章 深海篇(八) 叶阿从获得姓名那一刻就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别的海息不一样。和他同一批的海息们无比顺利地接受祭司教导的一切,将那些古老的传说刻入自己的灵魂,将自己驯化成为他们所期待的海息模样。 可他不行。 虽然身处海水之中,但他感受到自己从灵魂深处撕裂出一种焦渴。 那是对知识的渴望。 可是海息一族自从两百年前的重创后,就不再使用任何文字。他们口头传递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关于神的往事,和关于復活神的愿景。 他想找到一些无关乎神的,纯粹的,客观的知识。 但那种东西在海息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海息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聚会,会欢唱赞歌。每当这种时候,叶阿都会躲起来,跑到他新结识的伙伴身边。 他的新朋友是一只章鱼,和别的章鱼不同的是,这只章鱼似乎得了皮肤病,全身上下的皮肤粗糙且坚硬。他第一次遇见它时,这只得了皮肤病的章鱼正贴在礁石上蹭痒。 章鱼突然发现有海息靠近,一时间僵住了,不知道自己该逃跑,还是该继续蹭着没缓解的痒意。 毕竟,海息这种生物,有着尖锐锋利的牙齿和强壮的尾巴,他们身手矫捷,会使用工具,经常以集体合作的方式狩猎,几乎是这个海洋中的食物链顶端。 往往见到一只海息,这些海底生物就需要提防周围,警惕其他方向突然出现另外的海息,向它们投来鱼枪。 但是这只年轻的海息似乎是独自来到这里,迟迟未动,只是好奇地睁着那双安静的眼睛,一眨不眨观察章鱼。 章鱼被他看久了,忽然同一时间动起所有腕足,一根叠着一根,将自己的头缠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回望着少年海息。 仿佛只把头藏起来,就足够安全了似的。 叶阿游过去,伸出手摸了摸章鱼的皮肤,很粗糙。章鱼不安地蠕动了下,腕足将自己缠抱得更紧了。 叶阿眼中渐渐出现了笑意,他大概是觉得这丑陋的章鱼很可爱,轻轻帮它摘去身上的寄生物。 「你像个礁石。」叶阿对章鱼说。 章鱼发现海息没有伤害自己,不由得松开了抱头的触角,呆呆愣愣地看着对方。 「如果你长时间待在一处保持不动,保准会有珊瑚虫把你当成岩石,附着在你身上,不断繁衍。它们的尸体累积成厚厚的壳,供下一代新生的珊瑚向上伸长,一层一层这样累积下去,你会变成一个庞大的章鱼,成为所有珊瑚的基底,还有别的章鱼都没有的珊瑚壳。」 章鱼听愣了,缠住自己的触角不由得松开,它用很细的顶端挠了挠自己的头,似乎是听了叶阿的话后,陷入思考。 片刻,它眯了眯眼睛,朝叶阿挥了挥。 「你愿意被珊瑚寄居?」少年海息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像是最干净的一片海域,光线最纯净的地方,温度稳定,水流平稳,泥沙很静地沉降在海底。 叶阿轻轻抚摸着章鱼:「你是觉得自己很孤独,更愿意被寄生,变得热闹一些。」 章鱼同样用触角抚摸着叶阿的手背。 「那你就坐在这里。」叶阿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干净的海域,「你在这里等着,不要把它们吓跑了。」 章鱼听话地游过去,它没有将身子完全贴进沙里,而是弯起腕足,拱桥一样,留了个小小的空间。 海息跟着游过去,尾巴一甩,钻进去,满意地拍了拍章鱼的腕足。 「你还给我留了个地方。」叶阿笑着。 「我会经常来的。」 - 叶阿最爱去的地方,除了章鱼朋友那里,剩下的,就是关押怀孕海息的地牢。 说是关押也不准确,因为那些海息,都是自愿住进去的。 生活在这里的所有海息,都觉得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没有海息会觉得奇怪,因为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从两百年前就是这样,向来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他们叫这种虫族变为的海息为海耶拿,是因为海息一族有一种特殊的乐器,叫海耶琴。类似一种弦乐器,调子很低,奏起来很贴近从喉咙发出的音调。 那些由虫族变成的雌海息,在被播种时,会发出和海耶琴很像的音色,低沉的,欢愉的。在生产时,音色又会变成痛苦的,绝望的。 海耶拿主动住进地牢,是怕他们自己会在失去理智的时候,凶性大发,伤害到其他海息。 海息族本就稀少,若是再误伤,那他们就得不偿失了。毕竟他们千辛万苦从虫族变为海息,帮助他们繁衍,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呢?」叶阿问他面前的海耶拿。 第86页 海耶拿斜坐在地上,他刚受孕不久,腹部平坦,丝毫看不出任何痕迹。此刻正安详地看着这只好奇的少年海息,嘴角噙着淡淡的笑,露出一种属于长者对晚辈耐心的注视。 「一开始是为了赎罪。」海耶拿说,「两百年前,虫族的神欺骗了你们的神……」 「哦……」叶阿沮丧地说,「别再说这老套的故事了,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了什么?」 海耶拿眼神宁静:「我为了什么?」 叶阿:「我知道你们是被流放的虫族的后代,可这也过去了十几代,就算你们的先祖犯下过罪孽,也不该由你们偿还……」 「与他们无关。」海耶拿轻声说,「早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啦。」 「那为什么?」叶阿年轻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想要知道答案的急切。 「因为生活在『岛』里的虫族,别无选择。」 海耶拿抬起头,看向监牢顶部,像是在穿过天花板,穿过海面,穿过虫族建造在海面上坚硬的堡垒,直达岛里,直达流浪星虫族们生活的世界。 「在那里的虫族会被强制匹配伴侣。」 这些事情超出叶阿的认知,少年海息一愣,幽绿色柔软的头髮在他脸颊旁游荡着。 「强制匹配?你们不唱歌?你们不跳舞?你们不向伴侣求爱?」 「是的,一切都由信息库对比匹配,成熟后,两种性别的虫族会结合在一起,为了后代。」 「听上去倒是与海息族的匹配日差不多,不过海息是自由结合。」叶阿眼珠右移,回想着,「但你说为了后代,倒也跟海息婚配目的没有区别。」 海耶拿平静地笑着:「毕竟我们生活在同一颗星球,多多少少,受到环境影响,习惯会有些相似。」 叶阿听了这句话,看向海耶拿,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脸,说道:「你是第一个说出这些话的海耶拿,你以前还是虫族的时候,在干什么?」 「我属于一个家族的旁支,以前在母星做过教师。」 「你不是一开始就在流浪星?教师是什么?跟祭司差不多吗?」 「你很聪慧,但是比起你们的祭司,我从事的职业更加纯净。我是知识的传递者,不是信仰的灌输者。」 叶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来这里?」 「作为祭品。」海耶拿轻笑着,「来自一个受到诅咒的家族,两百年前……」 「别用这种讲童话的方式给我讲故事。」叶阿鼓了鼓脸颊,「我听腻了温吞的故事,你别拿我当小孩子,直接告诉我,实际上发生了什么。」 海耶拿一愣,眨眨眼,看着这个年轻却过分早慧的海息,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将戴特王朝时期,虫族主神、虫王戴特和大臣里尔斯三方的事情给叶阿说了。 「海息神的力量来源于整个星球,它的復仇,足以摧毁因赛特,足以重创虫族。」 「所以,三方势力中,作为棋子的大臣里尔斯,率先被抛弃,他被施加残酷的刑罚,永生不灭,永远飢饿,遭受着身体和灵魂上的双重痛苦。」在说到这里时,海耶拿视线越过牢房栏杆,朝走廊尽头看去。 「他家族的后代也要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 最深处紧闭铁门的牢房,安静地像个沉默的墓碑。 「所以,里尔斯的家族背负着一个诅咒,他们每年都要为海息提供『祭品』,这种祭品就是雌性海息,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海耶拿。可以说,每年进入海底的雌虫,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来自里尔斯的后代。」 「但这些后代也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罪品。里尔斯家族十分庞大,他们依靠财力和秩序,开枝散叶,创造了无数旁支。他们利用这些被踩在脚下瞧不起的旁支,施捨给他们姓氏,施捨给他们一点稀薄的血缘,完成每年的定额任务,以此来确保主家虫族的平安和尊贵的生活。」 叶阿注视着这个海耶拿,发现他沉静的面庞似乎缓慢出现一条裂缝,从裂缝中倾泻出一点伤感,亦或是怒意。 叶阿不敢确信自己看懂了海耶拿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海息之外的智慧生物,像这只虫族,他们的表情是复杂的,他们会戴上面具,粉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以此来隐藏内心。 「所以,你是里尔斯的后代?你也是祭品?」 「嗯。」海耶拿恢復了平静,他柔和地笑着,「为了逃避献祭的任务,旁支们勾心斗角,讨取主家欢心,那些竞争中的失败者,就淘汰成了祭品。」 「我那一脉便在这次斗争中吃了亏,于是,就是我了。」 叶阿听着听着,皱了眉头,他有些生气地说:「你有你原本的生活,可偏偏要被关在这里不由自主,要是我,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那是你没有牵挂。」海耶拿轻轻地反驳,他伸出手,轻柔地抚上叶阿的头髮。他眼角带笑,眼尾有些纹路,叶阿发现,这只海耶拿也不年轻了。 「还记得我说过,流浪星海面之上,生活在岛里的虫族,是会被强制婚配的。」 「嗯。」 「婚配过后,便会抽籤。抽取一部分已经生育过的雌虫和雄虫进入海中。雌虫成为海耶拿,雄虫成为海耶拿生育的营养补给。」 「抽籤?」 「抽籤,以家庭为单位,每一个家庭只需要派出一名成员,若是违抗规定,下场很惨。」 第87页 「这种方式……不像是保护,更像是……挟持……」 「是的,家在岛里,被抽中的虫族,他们会想要保护挚亲而心甘情愿地赴死。 「你呢……」叶阿的眼皮抖了抖。 海耶拿笑着说:「这种事情,不仅会发生在流浪星。它同样发生在我庞大且罪恶的家族中。」 「我在母星有我的孩子,也有一位对我很体贴的雄主。」海耶拿补充着,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神色。 叶阿的脸庞被海耶拿轻轻抚摸,叶阿感觉到对方手掌传过来温暖的热度。 就像是在光线最好的时候,偷偷浮出海面,热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 他听见海耶拿带着遗憾的低喃声。 「我很想他们。」 第42章 深海篇(九) 叶阿从地牢出来后,径直去了章鱼朋友那里,他躲在腕足底下的一片孤独的小天地,将海耶拿的故事讲给章鱼听。 章鱼忘记了叶阿「不要移动」的叮嘱,它伸出触角,再度挠了挠头,把好不容易寄生在它皮肤上的小生物吓跑了一批。 「你听不懂对吗?我其实也不太能完全理解,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根本没有家庭、挚亲的概念。」 「可是当海耶拿抚摸我的脸颊时,我真的觉得好温暖,心脏麻麻的,鼻子也很酸,好像会哭。」 「喂,大章鱼,你见过海息哭吗?」 叶阿等不到章鱼回应,自顾自地说:「怎么想也不可能吧,眼泪一流出来就融入海里了,想知道眼泪是什么形状都不行。」 很快,他仰着头,看他章鱼朋友的腕足,思绪发散,东想西想。 「眼泪应该是咸的吧,跟海水一样。」 「不过,至少是无色的,不然流进海里早就被发现了……」 过了一会,叶阿低下头,抱着自己的屈起来的尾巴,将脸埋在臂弯中,声音闷闷地: 「喂,章鱼,你记得自己的妈妈吗?」 章鱼挠挠头,它虽然不理解少年海息话中的意思,但却敏锐地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 章鱼很担心叶阿。 它伸进去另一只触角,在叶阿面前展开,吸盘上面托着一个很小的海音螺。 叶阿接过来,将海音螺捏在手中。 「你在安慰我?」少年海息轻轻笑了下,「谢谢你的礼物。」 「海音螺可以录制海息们的歌声,有时候除了歌声,祭司还会用它传播与神相关的故事,随身携带,就像是与神同行。」 叶阿指尖捏着这个鲜嫩的海音螺,它还没有被使用过,没有记载任何声音。 少年海息闭上眼,想了想,他捏了下海音螺。 「但那些歌声和故事属于他们,属于大家。」 「我或许,可以创造一些自己的故事,也用海音螺记录。」 叶阿身体一倾,靠在章鱼结实的腕足上,拍了拍它。 「谢谢你。」 - 地牢中的海耶拿听了叶阿的话,柔和的眼睛瞪圆了点,不可置信地问: 「故事?」 叶阿点头:「我想学习你们的文字。可以教给我吗?我很快就会学会的。」 「我本来想用海音螺记录,但是我后来突然想到,海音螺只能传递声音,而声音的传播范围是有限的,如果是文字的话或许更好,可以大批量地复制,传播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可以同时用两种方式来保存我的故事。」 叶阿顿了下,看向海耶拿,他的腹部隆起的幅度越来越大了。叶阿只扫视了一眼,很快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听说以前海息是有文字的,可惜随着雌性海息消失一併失落了,祭司只将文字和知识教给下一任祭司,其他普通的海息没有资格学习。所以我想……学习你们的文字。」 海耶拿从吃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学习文字倒是可以,但是……」 他有些担忧地看向这个少年海息,他敏锐察觉到,这只海息身上有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再学习了虫族文字,只怕会更加无法融入这里的生活。 「若是当了一个群体中的异类,可是很辛苦的。」 「我不怕。」叶阿语气坚定,「我更不想欺骗我自己。」 海耶拿望进少年海息固执的双眼,听见对方坚定的回覆,逐渐改变了想法。 这只来自虫族的海耶拿,教会了叶阿第一组虫族的文字。 其中就有海耶拿自己的名字。 他叫李加。 - 【海息不需要光线, 靠听觉就能锁定方位。 我们过分依赖天赋, 却失去了目视强光的勇气。 我们不知道泪水的形状, 不知道陆地的模样, 我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诞生, 却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 如果去往神所就是最终目的, 我会如鲠在喉,惶惶不可终日。 即便海息会死于陆地, 我也更情愿为目睹一簇火焰的燃烧付出生命。】 - 「看!叶阿用虫族文字写的酸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叶阿学了低贱的文字!还写了低贱的酸诗!」 「叶阿!你怎么这么天真!」 一条写满了文字的海草从叶阿手中被夺走,其他少年海息围着他,恶劣地抛着,一个接着一个传看。 第88页 「还给我!」叶阿苍白的脸上气出红痕,他向来忧郁的眼睛头回盛满了怒气。 「快给我们念念!你不是也学过虫族文字吗?还是祭司教你的。」 另一条年轻的海息将宽叶海草扯过去,极富弹性的海草在他们手中被扯得细长。那些笔迹生涩,一笔一划写下的文字,也扭曲变形了起来。 「叶阿写的……哈哈哈哈……」海息笑得停不下来,捂着酸疼的肚子,断断续续地说,「他要为看见火焰付出生命哈哈哈哈……火焰是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一个浪花就可以轻轻松松扑灭!」 「这种脆弱的东西,也就矫情的叶阿会惦记!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海息们一时间集体大笑了起来:「还有呢还有呢?」 念诗的海息拽着海草头,将字展开,倒着念前面的诗句:「哈哈哈哈他还说……」 看清那几行字,海息愣住了,笑容遁走在他的脸上,他呆呆地看向叶阿。 「他……不想去神所……」 「什么?」 其他海息们脸上的笑容也像传染一样,逐渐消失。 叶阿垂下想要夺回海草的手,低着头,不跟任何目光对视。 这些海息们年纪差不多,他们都很年轻。他们发现叶阿竟然怀揣着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齐齐看向念诗的年轻海息。 这个会认识虫族文字的海息是下一任祭司,也是他们的主心骨。 「你!」继任少年祭司瞪着眼,看了一圈周围,看见他们同样懵懂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继任祭祀的目光陡然瞄准叶阿。 叶阿只觉得脑门上一热,自己头脑里的思想仿佛被洞穿了一样,剖在海水中,供这些海息们看。 继任祭祀脸上露出骇人的表情,猝然捏紧手中的海草,将它撕了个粉碎。 「今天什么都没发生,你们不许到处乱说,尤其是……」年轻的继任祭司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瞪得老大,他强硬的目光扫视过每一只旁观的、同样年轻的海息,一字一句告诫道,「不许告诉那些年长海息们!」 「我们走!」继任少年祭司带着懵懵懂懂的海息们离开,路过叶阿时,他伸出食指,狠狠地点上叶阿的脑门。 「不许再写这种东西!你会被关禁闭的!要是被祭司发现,你甚至会……」 继任祭祀年轻的脸上闪烁着怒意,低声从牙缝中挤出警告:「你会被当成异端处死的。」 那群海息沉默地走远了。 叶阿停留在原地,张开手指,网罗着漂浮在水中的海草碎片。 他茫然地试图将那些碎片拼合到一起,可水流不听话,不停晃荡,将那些碎片推向更远更分散的地方。 他甚至找不到什么胶来粘合,海水会沖淡一切粘合剂,他没有机会将它修復,坏了就是坏了,永远不可能復原,这是不可逆的过程。 叶阿感到胸腔一阵酸楚,他还没有来得及给李加看,这些文字就碎了。 他带着零星一点碎片去往地牢,在门口,隔着老远,他就听见了痛苦的嘶吼声。 叶阿感到心脏被勐烈一捶,指尖海草的碎片随水流零落丢散,他几乎是溃败地摆动尾鳍,拼命向里面游去。 李加! 令他头皮发麻的咀嚼声已经不断传出来,地牢有一些微弱的照明,可叶阿却像第一次来到这里似的,地牢如此地黑,黑得可怕,视线模煳不清,什么都看不见。 越靠近里面,咀嚼声越来越大,仿佛快要贴到脸上一样。与之相应的,痛苦的嘶嚎声逐渐微弱下来,到了叶阿快要游到监牢时,已经微弱地只剩下一些喉音。 只剩下一个拐角了。 拐角过后就是李加的牢房。 叶阿突然感觉尾巴生根,仿佛被万千根海草缠绕住一样,他身体上是想往前游去的,可心中像是突然多出了无数只手,拽着他,不让他去看。 令他头皮发麻的黏腻的声音传出来,他一下子连想到以前见过的一个画面—— 海息们狩猎,如果丰收,狩猎之余还会玩弄猎物。 他曾亲眼看见一条通体银灰色的鱼被成年海息捉在手中,这种鱼肉很绵软,皮又厚,没多少海息爱吃,一般捉住这种猎物,通常都会放走。 可不知怎么,那天,那条成年海息突然起了顽劣的心思,他吆喝一声,别的海息都转过头来看他。 只见他举起手中紧握的银灰鱼,小鱼只能微微震颤尾尖,薄得透明的嘴一张一合,丝毫不知道接下来它将面对什么。 接着,众目睽睽之下,那海息上臂漂亮的肌肉缩紧,鼓胀起来,隆起象徵力量的线条,手骨就像铁钳一样,向内收缩。 那条银灰色的鱼被捏得变形,扑哧一下,那条鱼的内脏被挤了出来,周围的水一下子就浑浊了,银灰色的小鱼瞬间变得很单薄,直接瘪掉了,就剩头骨还硬挺着,连着薄薄一张皮。 叶阿牢牢得记着鱼的内脏被挤出来的声音。 就像现在听见的,从牢房中传出来的声音。 他仿佛游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终于游到李加面前,隔着坚固的栏杆,他隐约看见地上趴伏着两条灰黑色的影子。 头朝两个方向摆着,尾连着尾,后面那条拼命挣扎着分离,前面那条奄奄一息。 第89页 「李加……不……」 叶阿几乎是扑过去,他像是被凌空当头敲了一棒,眼前晕得不成样子,李加苍白无力的脸在他眼中出现了重影。 李加像是被困在梦魇中,他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睛变得恐怖不堪,瞳孔凝缩成很小的一个黑点,不满红血丝,眼球凸出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爆掉。 他狰狞地张开嘴,尖牙缝中还有残渣,他与叶阿仅仅隔着一道栅栏,双手死死抓着两根铁栏杆,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出来,血管比皮肤更苍白,他的血从尾部流淌出去,以至于叶阿看不见新生的海息,因为那海息笼罩在血雾之中。 「啊——啊啊——」 李加不会说话了。 他的大脑被痛苦剥夺,他失去了语言功能,叶阿不知道李加是否清醒,是否在用这种无意义的音节告诉他什么。 可李加什么都说不出来,叶阿什么都听不见。 叶阿徒劳地张嘴,眼睛失去焦距,用已经木然的声音说:「我用你教我的文字写了诗,你上次说,要我带作业来的……对不起,我来晚了。」 叶阿的额头贴在栏杆上,他没见过冰,可却觉得这根沾着李加血液的栏杆真的很寒冷。 他的鼻腔很酸,心脏揪痛,可在海中他没有办法弄清自己是否哭了。 叶阿只能茫然地睁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李加身后一个与他相同体型的东西立起身来。 很快,更加清晰的咀嚼声,激地他头皮发麻。 叶阿怔住了,头脑一片空白,他此时才无比清楚地认识到—— 李加要死了,李加在深海的任务完成了。 一个新生的海息继承他的样貌代替他活着……也仅仅是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章鱼很担心你.jpg 第43章 深海篇(十) 不知道那种令他头皮发麻的动静响了多久,叶阿恍惚中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浑身一震。 是祭司来带走新生海息了。 叶阿连忙朝地牢深处游去,他蜷缩在角落里,靠着墙坐了下来。 刚才目睹的一切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李加的身体在他眼前「消失」了,牢房里只剩下一个新生且懵懂的海息,嘴唇边还挂着李加的血。 叶阿觉得,自己的一部分思绪仿佛也被吞掉了。 怪不得祭司禁止任何年轻海息靠近这里,看了这样的出生过程,任谁都会崩溃的。 叶阿躲在最深处,这是一间使用频率很低的牢房,栏杆还新着,他能从反光中看见自己瘦长的脸。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面容很陌生,不由得靠近了些,手指触碰上照出来的,自己的脸。 这张脸在他出生之前,属于另一个海耶拿,属于一个陌生的虫族。 他艰涩地转动了下眼球,思考能力渐渐回笼。 回想起祭司教导他们的第一堂课,他依稀记得,他们以前是有雌海息的。 雌海息会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女儿。 但那是两百年前的正常情况下。 现在…… 叶阿手指抚摸过他自己的脸,也是从生下他的海耶拿那里继承来的脸。 盯着看了许久,他知道,是这张脸的原主孕育他,生下他,从生理上,这张脸原来的所有者应该是他的…… 静了许久,他尝试张口,上嘴皮碰着下嘴皮,试探性地发出第一个音节…… 「ma——」 忽然,一阵反胃冲击肺腑,他喉头梗塞着,噁心万分。 他手掌狠狠盖上栏杆,盖住反照出来的这张脸,痛苦地将眼睛紧闭起来。 「我们到底是怎样一种怪物。」他颤抖着声音。 「我们到底是什么怪物……」 「我们到底是什么……」 「谁把我们变成这样!」 「是谁!」 叶阿再也克制不住,失掉声音,恸哭了起来。 「孩子……」 抽泣声中,突兀地插来一声孱弱的唿唤。 「孩子,过来,你叫叶阿对吗?」 「谁?」 几乎是一瞬间,他收起了压抑的呜咽,抬起猩红的眼,瞪着声音来源。 「过来,铁门这边。」 叶阿游过去,在紧闭的铁门前立身,他的鱼尾在半空中划出流畅的弧度,像是用刀在石碑上刻下最后收尾的一笔。 少年海息平滑的后颈背着光,整个正面都藏在阴影里。 「你跟李加交好是吗?」里面那孱弱到声音轻问着。 忽然,铁门正中央偏上的部分,打开了一道小横窗。 从里面露出一只眼,眼球浑浊,眼眶凹陷。 「你认识李加?」叶阿皱起眉头。一提起李加这个名字,他的胸腔像是凭空生了一股乱流,到处乱撞,撞得他双眼干涩,无法唿吸。 里面那衰老的声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喟嘆道:「住这里久了都知道,他是个很好的虫族。」 听见里面的老傢伙这么说,叶阿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他垂着眼,盯着地砖缝隙,抿着唇,下巴的肌肉控制不住收缩着,表情委屈。 「他教会了我文字和知识。」 「可他无法摆脱这一切,无法摆脱这该死的命运。」 「是啊,真的很可惜……」 铁门里面也传出惋惜的哀悼。 第90页 「叶阿,你把手伸进来,我有个东西要交给你。」 「什么?」叶阿仓促抬头,「我不认识你。」 「这是李加还清醒的时候交给我的东西。」里面苍老的傢伙嘆了口气,继续说着,「你来得太晚啦,他等不及了。」 这句话像柄利剑,无比精准地刺中了叶阿的心脏。 「我不是故意来晚的……」 他年轻的眼睛慌乱起来。 「我被一些事缠住了,我……」叶阿错乱地解释着,突然捏紧拳头,闭着眼面色苍白,流露出自我厌弃的神情,「不,别给自己找藉口了……他都走了……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 「有意义的。」 「你将手伸进来,看了他给你的东西,就什么都明白了。」 铁门上小窗里的眼睛退开了。 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窗口。 叶阿迟疑着,缓缓抬起手,将手臂对准窗口。少年海息的皮肤光洁而富有弹性,肌肉紧实,线条流畅,骨质鲜美,手指修长,手指间的薄蹼透明且漂亮。 他将手伸进去,想着李加会给他留什么东西。 不料指尖突然传来勐烈的剧痛! 他勐然撤回手,可手腕却被死死抓住,无法动弹。 食指上的疼痛越来越明显,烈火焚烧一般,咯吱咯吱,骨肉爆发悲鸣。 叶阿咬紧牙关,鱼尾抵着铁门借力,硬生生将自己的手从小窗拔下来。 带出一条纤细的血丝,像没有完全混在水里的颜料,一条很长的细丝。 叶阿看见自己的食指第一个关节完全被咬断了。他顾不上疼痛,看见那小窗一闪,带血的牙齿朝他挑衅地呲着,朝他吐出一节断指。 「怎么样?李加给你留的东西?」 「你骗我!」 「哈哈哈哈哈,谁叫你们海息几百年都不长记性,从你们的神,到你们这群蠢货,无一例外都这么天真,这么天真!这么容易相信!」 叶阿攥着自己受伤的手指,压迫止血,听见里面那老骗子的话,眼睛一眯,想通了什么。 「你是里尔斯?」 「呵呵,正是在下。」 「看见李加,看见你的后代这样痛苦,你就没有任何愧疚吗!?」 「弱肉强食罢了。」里尔斯淡淡地说,「就像你们海息一样,不懂进化,就只有被夺去,被利用,被奴役的份。」 「强者支配弱者……」里尔斯古怪地低笑一声,「天经地义。」 「畜牲!」 「只有你才会这样想!」 「呵呵……」里尔斯满不在乎地笑着。 叶阿感到怒意在灼烧自己的灵魂,隔着铁门,他完全不知道里尔斯到底长什么模样。他没有办法将这个可恶的老骗子揪出来痛殴,他甚至不明白,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到底是谁! 叶阿死死地咬紧牙,猩红执拗地盯着那道黑洞洞的小窗。 「你这种……骯脏污臭到极致的垃圾!」 - 叶阿失魂落魄地返回村子,路过「主神星号」,尾鳍没什么力气一样,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周围没有其他海息打扰,这是个绝对安静的时刻,叶阿只觉得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快要撞出来,他明白思考和冷静此刻对他毫无作用,他想在这个地方弄出点动静,他想叫喊,他想发泄,他想爆发! 可目标是谁? 他该向谁吐出满腹怒火? 直到他看见旁边静静沉默的,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 他借着微弱的光,盯着庞大到压迫感十足的巨轮看了许久。 「去他妈的……」少年海息齿间轻咬出一句脏话。 「就是这种东西。」 少年海息脸上出现暴虐扭曲的表情,眼中爆发雷霆之怒,倏地锁定这艘比他身体庞大很多倍的巨轮。 「就是这种东西把他们送来的!」 叶阿颈侧两边的腮剧烈扇合起来,他一双眼睛越来越亮,像是在深海中两簇火种。 他挺身,朝一处毫无犹豫地游过去,用残破受伤的那只手,握住一根生锈的铁棍,大臂后拉,铁棍从夹缝中抽出来。再扬起胳膊,狠戾一挥,打上满是污垢的玻璃。 砰地一声,水中迸出碎片。碎片被水流包裹,擦过他的脸颊边,血丝瞬间在水中晕染开,一种不同于断指的细微绵软的疼痛传入大脑。 他没有迟疑,抬起铁棍,手指扭曲,再度向下砸去。 更多的碎片迸发出来,溅射在海中,像是溅射在宇宙的真空环境里,短促射出后,又一瞬间凝滞在周围,按照漫无目的的轨道漫散漂浮。 叶阿另一只手捞了把额前的头髮。 身体很疼,可远远比不上心脏快要爆炸掉的憋屈,他越疼,越能从毁灭中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感。 他眼中只有这艘船,只有那两百年前曾装过雌虫来到深海的舱室,他用尾重重撞上舱门,狠劲地甩着,勐力地冲撞,舱门瞬间断掉两半,陈旧的内室暴露出来。 他抬手,再度举起铁棍—— 「叶阿!」 一道强力光柱照在他的脸上,瞬间将他定格。 少年海息眼中没有褪去盛怒悉数爆发出来,他猩红的双眸投向来者。 祭司手中打着强力照明,语调严厉地喊出他的名字。祭司身后跟着很多强壮的海息,他们神情严肃,手持武器。 第91页 但没有任何一条海息注意到,在光的背面,祭司持着照明的那只手臂,完全隐藏在黑暗中,正在细细发抖。 「叶阿!」 「你犯了大错!大错!」 祭司伸手隔空点着他,恨铁不成钢一样。 「把他武器卸了,押走。」祭司对身后的卫兵吩咐道。 叶阿只是一个少年海息,他力量薄弱,身体也不如卫兵的强壮,他报復的行为才刚刚展开,就被倏地暗灭,就像一盏微弱的烛火,无法抵抗巨浪的拍打。 但少年海息眼中的怒火没有被熄灭。 他被押着到祭司跟前,强迫低头。 身型强壮的卫兵按压着叶阿的后颈,要让他低下脑袋,可他的手却僵住了,突然感受到一股反抗力,那脖颈仿佛生了千斤重,他无法将它顺利地按下去。 叶阿从下至上死命盯着祭司,冷笑一声: 「懦弱。」 「什么!?」祭司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大逆不道的少年海息。 「我说你,懦弱。」叶阿扯起嘴角,眼神冷峻地嘲讽道。 「看看那艘船,你还没有认清现实吗?我们海息……」 叶阿的目光像一巴掌,随着他说出的话,狠狠扇在祭司的脸上。 「我们在靠虫族苟延残喘,而你,却还反以为荣。」 - 作为惩罚,叶阿最终被戴上了防止他开口说话的嘴套,关押在比地牢更污秽的地方,判期七年。 叶阿透过黄绿色的可视镜看向监牢外面。 无数纵横交错的管道触目可及,他们海息一族关押穷凶极恶的罪犯的监牢,就在虫族「岛」排放废料污水的管道下面。 他们这些忤逆海息规矩的「罪犯」,就终日浸泡在有害的污水中,忍受着皮肤溃烂的煎熬。 直到叶阿已经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久到分不清是第几年。 他记得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废水依旧是黄绿色的,周围漂浮着很多不明微小的结晶体。 他听见有谁靠近这里的声音。 抬眼望去,他见到一个奇怪的傢伙—— 黑髮灰眸,没有鱼尾。 第44章 深海篇(十一) 章鱼身上堆满了厚厚的珊瑚壳,它安静地伏在那里,就像是一动不动的小山。 海音螺已经播放到第九个了,里面传出来的少年声音也逐渐沙哑起来,仿佛一瞬间成熟了许多,向着青年的嗓音过渡去。 在叶阿的世界,他成长需要付出七年之久,而在听众的耳朵里,他的成长变化只需要不到半个小时,或许还会更短。 钟易和李简就是在此刻听见海音螺里面的声音说: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了他,他黑髮灰眸,没有鱼尾,披着很长的斗篷,只能看清一半面容。他告诉我,他来自别的时空,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完成一些任务。」 黑髮灰眸……没有鱼尾…… 李简朝钟易看去,怔忪着,发现这些特徵,钟易居然都对上了。 而钟易的神情淡淡的,仿佛与他无关一样。他只是用手划过还没有播放完毕的海音螺,一时间,它们微小的壳外浮现出淡蓝色的光晕。 李简揉了揉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但下一刻,叶阿接下来的话,让他震惊不已。 - 叶阿以一种平静的叙述语调说着: 「我本是不以为然,对这样一个匆匆过客毫无留意。但没想到,转瞬之间,他掀开斗篷兜帽,那双眼睛从铁灰色变为纯净冷冽的蓝。 他对我说,你的心中有一团愤怒的活火。 我愣住了,看着他伸出手,点上我的眉心。剎那间,皮肤上的所有溃烂癒合,我遭受的一切侵蚀都消失不见,甚至连我的断指都復原了。 他靠近我,在我耳边耳语,说着一些……我这辈子从未想明白的话,从未听过的话。 过了很久。 我将那些话一字一句刻入肺腑。 过后,他说他要走了。我急切地问他姓名,他却摇摇头,只让我称他—— 【修正者】 可我知道,他改变了我,他让我的思想冲破囿于环境的枷锁。 在我心中,他和李加一样,都是我的老师。李加教会我知识,他教会我如何反抗。 从那之后,很快就到了我出狱的日子,时间飞速流逝,我的计划也在一朝一夕之间愈加稳固。 我回到村子的那天,恰好就是海息迎接新的海耶拿的日子。 祭司已经更替,是那个曾经包庇过我的少年海息,当然,他已经长大了,我也一样,早就悄无声息地成熟,可以参与婚配。 大概是海息真的很少,很稀缺,像我这种关押许久的罪犯,也不得不完成婚配任务。 我对上祭司的眼神,他似乎是想起来什么,还记得我,在匹配海耶拿的盛宴上,他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我,生怕我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我对着他无所谓地笑了笑,用口型说道:放轻松,我什么也不会做。 毕竟我得到了修正者的指引。 很快我就像其他海息一样,唱歌,跳舞,对初来乍到的海耶拿表达热情。我选了一只很瘦的海耶拿,他没有任何追求者,大概是因为他真的很瘦,瘦到在温和的水流中,都立不稳身体。 当我牵起那只海耶拿的手时,我余光瞥见祭司如释重负地嘆了一口气。我也沖他笑笑,监狱的污水腐蚀我的肌肤,同样也磨平我的稜角,但只有我知道,在这样温吞的表象下,我在酝酿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第92页 典礼过后是播种,我不讨厌海息这样称唿繁殖行为,甚至觉得挺有意思的,海息们擅长使用一些温和的词彙来进行自我欺骗。 我们所在的房间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我和很瘦的海耶拿并肩直立在镜子前,他面色苍白,眼神麻木。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海耶拿愣住了,他或许是没想过自己会被问到姓名。 因为在这里,从虫族进入深海的他们,抛弃姓名,就像抛弃了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他们只与雄性海息接触三天,这三天不需要姓名,粗暴一点的海息们会叫他们『餵』、『你』,冷静一点的会叫『海耶拿』,古板一点的会叫『援助者』,温和一点的会称唿『您』,无论如何,都不是妻子,也不是伴侣,更不是钟情对象。 就算海息们为了播种设计出三天仪式,也不过是欺骗自己坠入爱河的假象,真正入戏的又有几个海息?很少很少罢了。 进入深海的虫族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无一例外,他们的脸上总是一副麻木的表情,就像是被命运操控的木偶,根本没有任何自主意识。 我问这个很瘦的海耶拿,你的名字是什么?这时我也在从镜子里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 我……我叫李尔。 我瞭然,从镜子中打量着他外貌,柔软纤细的髮丝,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鱼尾很长,骨头也很长,如果在陆地上,他可能是个子很高的雌虫。 我问他,李尔,你想回家么? 我看着他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听见他说:回家,我能回哪里去呢?家族不会接受我的。 我嘆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对他说道:强行生育后,你会死掉的,这样的现实你也接受吗? 我看见他麻木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那是对生命还存有留念。 李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有些愣愣地,反问我:你是我见过最与众不同的海息。 我说,大概是我不喜欢交出我的大脑。 他问,放我走你会怎么样? 我说,我会被处死。 他问,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说,这是计划的第一步。 李尔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海水清澈,是最适合播种的夜晚,我和李尔潜行穿过村子,听见海耶琴似的嗓音喘息低低高高此起彼伏。 我带他去了曾经关押我的废水监狱,绕开守卫,给他披了一件斗篷,勉强抵御污水。 我给他指了条出路,十分隐蔽,在黑绿色的污水最浓郁的地方,隐藏着一条我徒手挖开的通道。他要是进去,可以沿着污水管,回到岛里。他似乎是没想到,震惊半晌,看看我又看看通道,犹豫地钻了进去。 不一会儿,他又退出来,露了个脑袋,回头问我,不一起走吗? 我摇头拒绝了。 他眼神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从这份好奇中居然生出一种被关心的错觉。时间紧张,本不想多费口舌,却莫名想多跟他说几句,或许是因为他叫李尔,跟李加属于同一个家族。 我对他说,从前老师告诉我,母亲的怀抱比海面轻抚的浪更加温暖。 为此,少年时候的我曾无数次偷偷浮出海面,望见空荡的海水,却只觉得更冷了。 浮出海面后,我亲眼见到虫族执行官将你们这种祭品丢下来,这些祭品的挚亲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他们最后一眼。那是我第一次感知到『家人』的存在。 我看见李尔迷茫的表情,对他解释道,你不必理会『家人』是什么,这只是我另一个老师教给我的词彙。 我朝后面退了一点,海水传播动静的速度很快,我的身后有大批追兵正在逼近。 我对李尔说,你和我们不同,我们是弒母的诅咒,你有家族,也有挚亲,就算没有,回到你的世界,你总会找到那样的存在,你和我们这种全无希望的物种不同。 很快,我被架上绞刑架,即将接受处刑。 毕竟我违背了持续了两百年的规定,放跑了海耶拿。 我该庆幸他们没有堵住我的嘴,因为,今晚的重头戏,要上演了。」 - 海息稀少珍贵,他们很少动用死刑,但一旦出现需要用到死刑处决的罪犯,一定是极端罪恶的,足以动摇整个海息世界的。 祭司宣判叶阿就是这样的罪犯。 叶阿被架在整个村子的最高点,高架游车有了新用途,它不仅可以用来展示神降,也可以用来斩首示众。 所有海息都被吸引来观看,包括前一晚才受孕不久的海耶拿,这场前所未有的处刑聚集了一批前所未有的观众,他们中止了各自的计划,一心想要看看,这个年轻的海息到底犯下什么罪,祭司会如何处决他。 当他们看清了叶阿的样貌,皆不由得一愣。 太年轻了,实在是太年轻了。跟想像中穷凶极恶的罪犯完全不一样,他只是一个面庞消瘦,眉间忧郁的年轻海息,甚至看上去才刚刚进入成熟期不久,还没有完全褪去青涩的外壳。 他们心里怀疑,这样一个年轻的海息,能犯下多大的罪孽? 「诸位,时隔两百年,我们海息一族将在今天重启死刑。」祭司清了清嗓子,他庄严肃穆地游到所有海息面前,就在绞刑架的正下方,昂起他坚定的头颅。 第93页 「上一次处刑,还是处死与虫族勾结,出卖神明的叛徒。」 「你们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会下定这个令我们痛心的决定,对,没错,这个决定正是——叶阿即将永远地离开我们。」 「毕竟海息是紧紧团结在一起的兄弟,我们共同狩猎,共同生活,共同播种,共同前往神所,效忠于伟大的阿戈尔,这是我们一直赖以生存的秉性和天赋。」 「可叶阿不同,他不愿与我们狩猎,不愿与我们生活,不愿意与海耶拿播种,不愿意让我们物种延续,更难以置信的是……他不愿意皈依于阿戈尔。我们清楚他的行为会带来怎样毁灭性的灾害,我们海息是依赖代际相传的种族,我们必须保持一致,才能强大,一颗异心,只会生出更多异心。我很遗憾我们必须处死叶阿,但我也很庆幸,能在分歧没有扩大之前将他处死。」 祭司以一种遗憾的声调为叶阿定罪。 「所以今日,我们将要和我们的兄弟永远别离,尽管他打心底并不愿意与我们站在一起,不过,海息是真诚的物种,我们为生活在同一片海域而亲密无间,所以我们保留叶阿留下遗言的权利。」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祭司仰起头,眼神忧伤地看了一眼叶阿。 叶阿双臂被长长的锁链拴住,分向两边,他很坦然地拘在铁架中央。这种方式只是单单将他固定住,没有折磨他,这是处刑者对叶阿的最后善意。 「尊敬的祭司,我很感激您能给我一个留下遗言的机会。我深深牢记您的善良,七年前,您曾宽恕过一个犯下异端之罪的少年,我为您的仁慈永怀敬意。」 「当然我也尊重您对我的定罪,但是……我并不承认我有罪。」 此声一出,周围一片譁然。 「你在说什么叶阿!你放跑了海耶拿!以后会有更多海息效仿你的做法,你明知道海息天性善良,而虫族狡诈擅长欺骗。那些虫族只需要卖卖惨,多讲几个故事,海息就会上当,会不愿播种,会像你一样将他们放跑回家!到时候深海没有海耶拿,就不会有新海息,我们种族就会消亡,你敢说你没有罪!」 「是谁让海息变得如此天真?是谁剥夺他们接受知识和思考的权利?是谁让他们空长体格却不长大脑?是你们祭司,是你们以神为名,对海息施行豢养的祭司们。」 「你!住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我说的一切,这是我坚信自己没有罪的基础。」 叶阿年轻的眼睛燃烧起两团幽暗的火。 「你们……」他的视线很缓慢地扫过旁观的每一只海息和海耶拿,他们穿插聚在一起,外形相仿,亲密无间,甚至区分不出来到底谁才是外来者。 「你们听好了,虫族以援助之名实行侵占之事已成定局,而你们周围的雌虫们,也不过是无法自主的棋子。」 「我们生活在虫族的废水中,迟早有天,整片海域都将属于他们。」 「所谓援助,不过是另一种慢性死亡。」 「还没有认清楚吗?虫族从来没有想过要帮助我们,他们的最高决策之一,只是想让我们灭亡。」 「而你们,却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不断想要復活神,却遗忘了神为什么要解散神力保存我们!」 「因为,神救不了你。」 「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第45章 深海篇(十二) 嗡—— 叶阿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整片海域仿佛按下暂停键,完全停滞了。 高高的处刑位,职能再次转变,似乎成了审判位。叶阿俯视着所有海息,看着他们头顶,看着他们在水中如同海草般柔顺的髮丝。 所有海息依旧低着头,视线看向哪里的都有。 见状,叶阿闭上眼,遮去他瞳孔中微弱的火苗。他艰难地吞咽一口,嗓音完全哑了。 「你们……」 「不生气吗?」 「已经被驯养到这种程度了吗?」 「……不反抗吗?」 祭司听见这两个字眼,瞳孔猝然凝缩,他勐然举起手,大喊道: 「行刑!」 这一声犹如噼开天空的闪电,将久久没有反应的海息勐震得浑身一颤,他们朝被处罚的叶阿看去,一柄尖锐的鱼叉从叶阿后脑贯穿,闪着锋利寒光的尖端从他饱满的额头破出。 血液、浆液从伤口边缘溢出,浸染他头颅周围的水域,将他盛着光芒的眼睛完全遮蔽。 叶阿还没有完全死去。 从海息们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他的下巴还在动,他的声音还在响,脖子爆发数根青筋,被束缚的双拳捏紧,他拼尽最后一丝生命,沖海息们咆哮起来: 「你的手!你的尾!你的鱼叉呢!」 「被你们放弃的智慧呢!」 「战斗啊!你们!战斗啊!」 「你们……不是全无希望啊……」 祭司面上爆发出恐怖的神情,他眼中不是愤怒,而是惊慌。因为他看见周围的海息们,眼中渐渐凝聚了一团他无比熟悉的光芒,那是从叶阿的眼中,由深海传递,燃烧在所有海息的眼中,一种不甘和醒悟的火光。 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错了,大错特错!他不该让叶阿开口,他不该当众处刑叶阿! 他们……他们坚守了两百年的东西,正在摧毁殆尽。 第94页 祭司颤抖着手,拾起胸前吊坠,那是一枚骨哨,他抖着唇,双眼空洞地吹响。 下一刻,嘴唇还在翕动的叶阿,身后突然出现一道巨大的黑影。 所有海息都没有看清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可就在一瞬间,叶阿所在的水域瞬间变红,缚着叶阿的锁链乱晃起来,叮叮噹噹的响声,令他们心底发慌,头皮发麻。 嗖地一下,那黑影破出红水,在他们上方彻底露出形态。 是一条由祭司世代饲养的巨鲨。 海息们一怔,再向行刑架看去,却悚然发现,锁链在猩红色的海中空空荡荡,只剩下金属手铐里两只拳头,被锁链牵住,恋恋不捨似的,摆锤一样,晃荡晃荡。 像在和他们告别。 - 「黑髮灰眸,没有鱼尾……」 最后一个海音螺播放完毕,钟易和李简身后突然出现一道苍老的声音。 他们一愣,回头看去,发现来者正是委託他们寻找海音螺的老海息。 只是现在,这老海息一点都不耳背,他换了身行头,重重叠叠坠皮的脖颈下,挂着正是一枚骨哨! 「你是……现任祭司?你不是退下来了吗……怎么……」 李简听完叶阿的故事,记得骨哨只有祭司才能使用,他浑身一震,紧紧盯着老海息的身前,深怕他吹响哨子,引来巨鲨将他们吞掉。 老海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李简,只是向钟易看去,又重复了一遍他之前的话: 「黑髮灰眸,没有鱼尾,你是叶阿的老师。」 钟易平静地回望老海息,张口道:「那不是我。」 「还有谁符合这个特徵?」老祭司抚摸了下胸前的骨哨,视线眺望远方,「你们一入海,我们的哨兵就发现你了。为了试探你,特意将你关在三条海耶拿的地牢,果然,你逃出来了,和叶阿说的一样,你很强。」 「叶阿……」钟易垂眸,从他的记忆里找不出半点和叶阿有关的信息,他再次抬眼,坚定地看向祭司,「我不认识他。」 老祭司轻笑一声:「但你会来这里,这是叶阿遗言的一部分。」 「你会来这里,帮我们终结一切。」 突然,老祭司一挥手,他们身边出现许多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老祭司收走章鱼腕足上的十二枚海音螺,将它们揣进袖口,笑眯眯地看向钟易。 「叶阿死的那一天,海息反叛军成立,我们……」 强壮的卫兵们竖起鱼叉,明晃晃的尖端冲着李简和钟易,将他们逼到一起,朝着一个方向挤去。 老祭司对章鱼做了个手势,章鱼乖巧地挪开位置,露出叶阿的头骨。老祭司游上前,将头骨捧在手中,低声吟唱一段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之后,惊悚的一幕出现了,海底中心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旋涡,泥沙正朝着一处飞速下陷,而那旋涡越来越大,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们吸进海底之下。 钟易和李简眼前一黑,只听见老祭司没说完的话接着响起: 「欢迎来到神所,请帮助我们。」 「我们养出了一个怪物。」 - 很黑。 这里比深海还黑许多,几乎吞噬一切光亮,只剩下黑。 老祭司似乎很适应这里,他没有点亮任何照明,只是挨着钟易和李简,缓缓继续说着: 「反叛军的成员为全体海息,我们表面上继续接受虫族援助,但实际上,暗中改造了復活中的神躯,计划用它击穿虫族凌驾于海平面之上的岛屿。」 「若是计划顺利,虫族会掉入海中变为海息,我们将洗去他们之前的记忆,让他们真正成为海息,壮大我们的族群,恢復平衡。」 「可是,改造失败了,我们养出了一个只会吞噬『愿望』的怪物。」 啪。 钟易右侧突然划亮一颗照明藻,幽微的光晕中,他只能看见老祭司不断翕动的嘴唇。 「阿戈尔,现为半神半魔体,愿意聆听每一个『愿望』,吸引所有心怀『愿望』的生物,前往神所。」 「随后,阿戈尔会吞併他们,让他们在它体内达到『愿望』实现的虚幻极乐,这是它的神性。」 「然后,实现的瞬间,新的『愿望』诞生,融入阿戈尔体内的灵魂会陷入无穷无尽的不满足,『愿望』变成了『欲望』,阿戈尔以此为食,这是他的魔性。」 「阿戈尔吞吃掉共计三万五千七百二十三个『愿望』中,有二万七千四百四十六个『愿望』,都是『渴望家庭』。」 「所以你会看见播种过后的海息们前往神所,那并非出自他们本心,而是他们被阿戈尔以『愿望』引诱。」 「现在,阿戈尔不受控制了,它的野心越来越大,他要吞噬所有海息。」 老祭司长长地嘆息了一声:「我们……明明只是想活下去,可不知为什么……两百年前,还是叶阿死后……我们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他将照明往钟易这边侧了侧,借着火光看钟亦的脸。 「你是叶阿的老师,你能为我们指引出路吗?就像他把火种留在海底一样,你能为我们燃烧它吗?」 钟易盯着微弱的照明,他目光又深又沉,照不进半点火光。 只听见他说:「那不是我。」 他蹙了蹙眉,眼神黑漆漆的: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员。」 第95页 「我只想和他普通地生活。」 「我只是……想带他回去,回到陆地之上。」 【这就是汝的愿望吗?】 【吾已悉知,为汝解忧。】 剎那间,周围爆发出巨大的亮度,就像是几千万颗白炽灯齐齐打开,彻底照明这处神所。 钟易眼睛刺痛眯起,他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仰头看去,面前赫然出现压迫感十足的巨物! 世间找不出任何一个量词适合它。 一只?太渺小。 一头?太脆弱。 一个?太普通…… 它是復活中的神,也是恶堕中的魔,它是星球诞生的本源,也是吞噬生命的毁灭者。 无数条铁链将它牢牢束缚在原地,它只有一颗庞大无比的头,没有眼睛,鼻子,整张脸上只有一张形状优美的嘴,它平静地微笑着,露出唇间巨大整齐的牙齿。耳朵像是洁白的翅膀,厚厚的双翼,一根根羽毛层层累积。 可若仔细看去,那些羽毛,根本不是羽毛,而是海息精灵似的长耳,密密麻麻,梳理整齐,扎成两翼庞大的翅膀。翅膀被铁链锁紧,贯穿,扎入地下,死死锁住。 海息对他们神的忌惮万分。 那张半神的口召唤似的,对钟易缓缓说道: 【来,融入吾……】 可还没说完,突然,阿戈尔巨口一张,长舌伸出来,舌尖端立着什么。 等他们完全适应光线后,才发现似乎是个虫族,那身影已经深陷其中,只露出半截身子。 李简和钟易看清对方后勐然一怔。 因为那虫族他们都认识,正是罗伊。 罗伊半截身体已经融入阿戈尔的舌头,他皮肤底下鼓动着血管,虬枝交错,神情漠然地扫视过来者,又缓慢地抬起头,盯着已经封闭的神所上方。 他抬起瘦弱的胳膊,张开五指,剎那间,神所顶部直接破了个大洞,边缘处的泥沙像暴雨一样淋下。神所不再藏于海底之下,直接暴露出来,和深海融为一体。 「那是……什么……」周围卫兵惊恐的声音颤颤巍巍响起,他们同时抬头,只见海中有什么黑漆漆的物体正在急速坠落,就像流星一样,朝着海底砸来。 李简看向罗伊,瞳孔中满是震惊,他无法从那虫族身上找到任何熟悉的影子,他已经完全不是罗伊了! 罗伊漠然地开口,他的声音不再清澈,与阿戈尔逐渐同化,像是无尽弹反的回声,神圣庄严地震撼着这一片海域。 【阿戈尔……】 罗伊平静地目视正在坠落的物体。 【先完成我的愿望。】 神所的海息们终于看清了正在坠落的东西是什么,越是逼近,越发觉那东西庞大无比,几乎要将整个上方完全遮蔽! 「是岛!」一个海息卫兵惊叫起来。 「是虫族的岛!」 「岛坠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钟易:别慌,等我大招读条。 第46章 深海篇(十三) 罗伊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作为虫族的荣誉感,尤其是当周围虫族对王室怀有崇高的敬爱和自豪,日復一日赞美帝国时,他只觉得无趣。 换句话说,他对虫族没什么归属感。 时至今日虫族社会体制已经发展得很完善也很稳定了,他没有生活在极端轻贱雌虫的,也没有生活在极端豢养雄虫的年代,孵化舱体系一出,就像他的生活一样,无论雄虫还是雌虫,不过是虫族社会的一部分,都是普通的成员罢了。 要真说有什么被欺辱,被压迫的事情,那大概一切都根植于力量的不对等。 无论什么品种的力量。 当然,最直观的,对罗伊而言,他饱受欺负的每一个瞬间,是他的拳头不够硬。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义城高中,全城最差,最骯脏,最低俗,最藏污纳垢的学校。虫族社会公益性设施,每年消耗最少的政策性支出,容纳最广泛的,出不起学费的贫穷虫族学生。 分五个年级,雌雄混杂,你能想像到一切发生在年轻虫族间最丑恶的事情,都会在这里发生。 毕竟对这些虫族学生而言,好苗子被军校调走了,次点的进正规学校走正统考核,剩下他们这些不学无术、没有前途的傢伙,有这么个地方管着,不生出乱子,就已经达到稳定管理的目的了。 等他们接受完必要的教育之后,就会被统一输送至基础工作岗位,靠着劳动和帝国补助生活,虽说不上富有,但至少不会饿肚子。 至于虫族们关心的婚配问题,帝国也有两条路径供他们选择,一是自由恋爱,雄主雌君共同前往登记所录入信息即可,如果遇见特殊情况,诸如生育困难,是允许雄虫迎娶雌侍,组成多口之家,共享财产。不过相应的,为了防止雄虫用这种手段聚集大量财富,每增加一个雌虫,他们这个家庭每年就要多缴纳百分之四十五以上的税费。正是这些大量相似的规定存在,帝国的社会层级流通一直稳定。 解决婚配的第二条路径则是资料库匹配,这条路,军雌使用较多,出于现实考量,他们接触雄虫机会较少,退役后如果想组建家庭,可以通过资料库匹配结识雄虫。不过使用这种路径的虫族比选第一种的少了太多。 所以在义城高中里,这些年轻的虫族学生,他们不需要为未来出路发愁,反正他们的命运从现在起,一眼就望到头了。他们未来只用从事简单的劳动,不复杂也不需要用脑,然后遵循自由恋爱或者匹配成婚的路径,完成家庭结合,成为众多虫族中平凡又普通的一员,安安稳稳过完自己的一生,不需要特殊的经歷和身份,不需要跌宕起伏的命运,不需要突破固有的一切,更不需要像游戏角色一样升级打怪,就可以活到尽头。 第96页 在学校的五年时间中,他们只需要完成必要学习,剩下的,就是—— 找乐子来打发无聊的生活。 在义城高中,有找乐子的虫族,自然就有被找乐子的虫族。 罗伊就是其中一个最不起眼的乐子。 「喂,听说你被遗弃在孵化舱,是个老雌虫把你捡回来的。」 「那老雌虫没有雄主,不会是你给他暖床吧?」 「你这么瘦这么矮?吃得消吗?」 促狭的笑一时间齐齐响起。 罗伊被困在教学楼厕所,正是上课的时候,可教室没什么学生。义城高中里总有一股这样的风气,他们鄙视一切遵守校规的傢伙,仿佛谁去听课,做作业,尊师重道,就是个顶破天的大傻蛋。 这所学校,教室空荡荡,厕所和天台是拥挤的重灾区。 将头髮挑染成紫色的雌虫狞笑着,伸出手,指尖明灭着橘红色的光点,按在罗伊肩头上,呲地一声,灼烧皮肉的气味传出来,雌虫在罗伊身上熄灭了烟,随手丢在满是污痕的地上。 「唔……」罗伊抖着身子,他靠着墙壁,想躲开挡在他前面的虫族们的视线,可他退无可退,无处可躲,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去哪?」紫发雌虫踢了一脚罗伊的小腿弯,罗伊晃晃悠悠跪倒在地上。 「唉,你都委身糟老头子了,不如服务一下我们?」雌虫抬起罗伊的下巴,不怀好意地看他。 「不是……」罗伊脸色变得惨白,他死咬着牙关,目光逐渐变得仇视,「爷爷……对我很好……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我唯一……可以信任的,可以依靠的,只有爷爷……」 「呸。」紫发雌虫朝罗伊脸上唾了一口,他反手拍了拍罗伊的肩膀,「我在乎这些?你还不是被收养的,而且还是被又老又废的雌虫收养……哦对了,听说他今天早上还死了……那又如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靠!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看我?」 雌虫指了指地下的菸头。 「吃了,这次就放过你。」 说着,紫发雌虫一脚踩上菸头,留下个带有鞋底花纹的印迹,瞬间,白色烟身纸上浸了一些污黄的尿渍。 「我……」罗伊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快点!」雌虫按了按罗伊的脑袋。 「哎,乱捡地上垃圾吃可不是个好习惯,我家耶鲁尼要是这么做,会被我骂的。」 「你?」紫发雌虫朝门口看去,只见立着一个规规矩矩穿校服的雄虫,正叉着腰沖他们说话,一看就是来找茬的。 「你要多管闲事?」紫发雌虫轻咬着字,他挥了挥手,身后摩拳擦掌的跟班躁动不安。 「嗯,看不惯。」那雄虫认真地点了点头,扶了下脸上的黑框眼镜。 「动手。」紫发雌虫磨了下牙,他挥手让身后跟班先上。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按照一般情况,来找茬的雄虫通常会一挑多。 理想点,打败所有小混混;现实点,被所有小混混打败。 可这雄虫压根儿没按一般情况出手—— 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金灿灿的卡,开口轻声说:「谁帮我打架?」 剎那间,他原本空荡荡的身后,突然冒出来一堆孔武有力的虫族,数量比厕所里的多了几倍,恶狠狠地盯着小混混们。 带着黑框眼镜白净的雄虫晃了晃指尖金卡,斯斯文文地说:「打一拳,五十星币,上不封顶。」 此话一出,下一秒狭小的厕所拥挤了成倍的虫族,哀嚎声也成倍地响起,拳脚相撞的声音更是铺天盖地。 在缝隙中,雄虫插着兜,轻巧地走到罗伊面前,蹲下,眯着眼微笑。 「认识一下,我是义城高中的新晋校霸,李简。」 「你也是来欺辱我的吗?或者……来嘲笑我?」罗伊捂着自己肩头的烫伤,眼神冰冷。 「怎么会呢?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李简沖罗伊摇摇手指,不知道搭错哪根神经,笑容灿烂地说,「我很能打吧?」 「你的钱很能打。」罗伊冷漠地说。 「这就是我的拳头。」李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推了推眼镜,反问罗伊。 「你的拳头呢?」 罗伊咬了咬牙。 「你就是用这种软绵绵的拳头抵抗吗?」 「你就甘愿一直被欺负吗?」 「你不憎恶他们吗?」 「你不想打败他们吗?」 「你不渴望强大吗?」 「你不渴望力量吗?」 「你不……」 【汝之愿望为何?】 【我要……力量……】 【我要……颠覆……虫族……的力量!】 【我要最强大的力量!】 - 咚。 罗伊从一片混沌之中醒来,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浸泡在一片血池之中,周围起起伏伏,全是紧闭双眼的海息。 他的视野仿佛分裂成两半,一半是血池之中,另一半是很模煳的画面,他好像裹在胎膜之中,正在抬手,从上空吸引什么东西坠落。 【汝是第三万五千七百二十四个灵魂,汝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吃掉汝后,吾将进化出眼睛。】 【为了奖励汝,借汝一部分力量。】 【用它做汝想做的。】 第97页 【然后,让灵魂变得更加甘美。】 - 李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罗伊抬手,一动不动,那庞大的岛就像是被磁吸一样,以肉眼几乎难以看清的速度,极速下坠。 如果就这么坠落下来,这座岛将以强大的冲撞力砸入海底,分崩离析,连带着里面生活的虫族,瞬间沦为废墟。 就在此刻,祭司抓起胸前的骨哨,尖锐的哨音骤然划破深海。同一时间,鲨群袭来,鲨群之后的,还有密密麻麻大批大批的海息们! 神所之内的卫兵也同时发动起来,他们同一时间松开手中的鱼叉,勐弹鱼尾,整个身体射向坠落的岛。 超乎意料的一幕出现了! 所有海息,以及海息驯养的巨鲨们,齐齐抵在岛屿下方,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出动了全部海息,用肩膀,手臂,嵴背,抵抗岛屿沉坠下降的力量。深海中,这是一场沉默无声的角力。 半截身体融入阿戈尔舌尖的罗伊皱了皱眉头,他收紧五指,继续吸附岛屿,可有一股力量逆流而上,岛下坠的进程被阻断了。 「为……为什么……」李简茫然地看向身旁祭司。 海息们在深海中,就像燃烧起来一样,每条海息的眼中凝聚着强烈的光,他们咬牙切齿,以血肉之躯抵挡岛屿下坠。 可虫族建的岛实在太过庞大,就算是出动了全部力量,也只不过覆盖了岛底部不足十分之一的面积。他们就像是突然生长出来,薄薄一小片苔藓,螳臂当车,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灭。 不远处的上空,不少海息力竭殆尽,兀自坠落,像零落的,燃烧殆尽的星火灰烬。 「为什么?明明虫族对不起海息不是吗?为什么还要帮他们?」 老祭司浑浊的眼球望向他殊死抵抗的子民。 「海息一族虽然不够聪明,却是非分明,是谁犯的错,就该由谁来承担。犯错的不是普通虫族,岛里的也是受害者。」 「何况,我们生活在同一颗星球,同一片海域,我们的后代也是他们的后代。」 「我们早就变为共生体了,他们的消亡对我们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我们要抗争的,是要我们低头的命运。」 「海息永不认输。」 老祭司眼中隐隐浮现粼粼的光,是痛楚,也是坚韧,更是一片磅礴之势的盛旺火焰。 越来越多的海息坠落,就连几条巨鲨也负伤累累,他们撑着下坠的岛,节节败退,快要触底了。 就在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钟易单手覆盖上自己左胸,垂下眼,铁灰色的眼瞳瞬间变成冰蓝一片。 「借我力量。」 他灵魂深处的那道声音说—— 【遵命。】 剎那间,他抬起手,那岛像个玩具般轻巧,稳稳停住。 海息们发现这岛停止下沉了,犹疑着游开。 就在海息和鲨群离开那一刻,这座岛被稳稳放了下来。 当海息们正疑惑的时候,他们看见这个没有鱼尾的傢伙,游到中央,瞳孔冰蓝,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老祭司看向钟易,眼神微动,他捏着骨哨的手微微颤抖着。 只听钟易的声音响起,声量不大,却传了很远。 「你们不是问我要出路吗?」 声音缥缈,空荡,仿佛无有实质。 海息们同一时间竖起耳朵听着。 「拾起你们的鱼叉。」 随后,钟易抬眸看了眼阿戈尔,锐利又冰冷地说出两个字—— 「弒神。」 第47章 深海篇(十四) 如果抗争是这个世界上最宏大的主题之一,那为了命运抗争,则是经久不衰的永恆母题。 海息们执起武器,向着他们崇敬的神围攻,这些出现在各个角度的海息,就像是谱面流动的音符。 阿戈尔巨大的翅膀震动起来,它轻松挣脱铁链的束缚,振翅,羽毛化为锋利的匕首,火花般爆射向四周,无差别扫射,攻击每一只海息。 脆弱普通的海息只有血肉之躯,他们的力量无法与星球本源相抗衡。 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维度的物种。 除了钟易。 「七百三十二,五百一十三,三百二十一,归位。」 「负五十二,负一百零三,七千零一,归位。」 「三千二百一十六,负九百一十四,负一万零三千二,归位。」 「……」 钟易发动了能力,在他的视线中,整片海域仿佛停滞了一般。 全部海息向下俯冲,手臂抬高,肌肉鼓胀,高举鱼叉,目眦尽裂。 阿戈尔双翅尖羽竖起,直指袭者,寒光铮铮,平静微笑。 海水像琥珀,又像滴胶,敌对双方似雕塑一样,保持着动态的行动,无限静止。 几个眨眼之间,钟易穿梭在战场里,他时而拨开尖羽,时而推动海息,调整着每一处方位、细节、动作,就像是将错乱的音符归于合适的位置。 等全部调整完毕,他瞬息间出现在整个战场的最上方,看着下面沙盘一样的战局,缓缓伸出右手,手掌併拢,食指与中指分开,靠近右眼,视线穿过手指空隙,凝视着海息与阿戈尔的战争。 喀嚓。 食指瞬息并回,右眼视线完全被四指遮蔽,就像按下快门一样,凝滞的时间再次恢復流通。 第98页 海息们像是被惯性推动,完美避开阿戈尔的利羽攻击,他们手中的鱼叉像是无数颗小钉子,顺利插入阿戈尔的翅膀。 阿戈尔微笑的嘴唇突然一张,舌尖一吐,呕出一口鲜血。 海息们惊悚地发现,那些鲜血里,有不少发白泡涨的海息尸体。 「在嘴里!他的嘴里都是……都是……」海息们反应过来,想要撬开阿戈尔的嘴,可不料阿戈尔只是微微一笑,带着神力的声音响起。 【灵魂减损七十三,瞄准完毕,即将补充。】 【愿望……将在吾口中实现……】 「啊!」 「这是什么!」 武器从海息们手中脱落,那些靠得近的海息们,无一例外神情痛苦,纷纷抱住自己的头。 瞬息后,他们双眸空洞,软弱地垂下手,朝着阿戈尔张大的、黑洞洞的口中游去。 喀嚓。 钟易再次发动能力。 只是这一次,他面如金纸,明显力不从心。他右侧的体力值进度条已经见底。不知从何时开始,它所代表的的含义不再是单纯的体力,而是与他体内那种力量相挂钩。 他听见体内的声音说: 「再借力量,是不是该给我点报酬?」 「你想要什么?」 「和我合併一部分记忆吧。」 「……快点,他们坚持不住了。」 剎那间,钟易感到心脏勐烈一颤,一股放射性的疼痛从胸腔流窜四肢百骸,他悬浮在水中的身体几乎是无法控制地被迫展开,双臂脱力,喉头紧缩,诡异的痛感还在蔓延,爬过他的喉管,鼻腔,眼球,鼓膜,钻入大脑,在一处柔软的地方扎了根。 他动了动眼球,从记忆中窥见一些过去的片段。 那居然是他在海底的时候。 他看见被污水浸泡的牢笼,蜷缩着毫无遮拦的年轻海息,全身溃烂,鱼尾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他看见自己抬手,利用了溯回的力量,海息痊癒了。 「你……你是谁?」 钟易听见自己开口回復道:「我来自其他时空,在命运的指引下,完成修正时间的任务。」 从他的视角看去,海息抬起年轻的脸庞,满眼不可置信,又难以驯服。 钟易对他说:「你的心中有一团愤怒的活火。」 那海息怔住了。 「想要燃烧它们,你不能只靠莽撞,还得用计划。」 海息的眼神平静下来,将他的话一字一句记入心中。 「第一步,你需要撼动禁锢,当你出乎意料时,他们就会注视你。」 「第二步,你需要触及根本,找到癥结,将病症剖出来,成为他们的恐惧。」 「第三步,你需要引发愧疚,无辜者被无限,正确者被误解,让他们刻骨铭心。」 「第四步,你需要保存力量,将火焰传递下去,让他们看到希望。」 「等一切落定,时间回归正位后,我会再度降临此处。」 见他要走了,年轻的海息慌张起来:「你……你是谁?你叫什么?我怎么找你?」 回忆中,钟易看见自己一顿,缓缓伸出右掌,摊开,递给年轻的海息一枚很小的海音螺,螺体表面泛着淡蓝色的光晕。 「你可以叫我为……」 【修正者】 就在这个名字从心底响起那一刻,他突然听见灵魂中那东西响起愉悦的笑声。 「你终于想起我的名字了。」 顿时间,他视野右方的体力值进度暴涨,而他原本只是能让时间停滞的能力,似乎也多了点什么变化。 他的左眼忽然有了异动,像是无师自通一般,他左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四指并起,与弯曲的拇指勾成一个圈,慢慢放至左眼之前,视线透过圈,他勐然一震。 这是…… 他的视野中出现了未来。 就像是视频快进一样,所有行动在他眼中加快,他将目光凝在李简身上,瞳孔一缩。 他动了动右手食指,本想做出些改变,可心底的那个声音阻止了他。 「别做无用功,他是必要的牺牲品。」 剎那间,他硬生生地收回了手,眼睁睁地看着变故陡生。 阿戈尔张开大口,舌尖朝着海息聚集最多的地方弹去,阿戈尔舌尖上,罗伊双臂化为尖锐的利刃,向前突刺。 「危险!」 李简拉开他面前即将被刺中的海息,不料,腹中一凉。 他茫然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身上多了一条手臂。 「罗伊?」他眨眼,视线模煳地看着面前的雄虫,对方冷若冰霜的,眼神完全陌生。 李简话音落下后,被刺中的身体才反应过来,勐烈震颤,大量鲜血从他口中哗啦啦涌出。 「你……」李简眼前已经完全黑了。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罗伊说: 「醒一醒啊。」 血池中,在阿戈尔体内的罗伊突然撕裂喉咙大喊,可阿戈尔体外另一个自己丝毫不听他的指挥,冷漠地抽回手,瞄准下一个目标。 「李简!不……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别死……别……」 罗伊仓皇地在血池中划动双臂,他想逃出阿戈尔体内,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 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 他开始分不清现实和回忆。 第99页 在他被追求力量的欲望吞噬之前,他似乎……曾经……不是这样的…… 下雨天,狭窄的巷道,垃圾回收处,腐锈的铁皮箱。 那时候收养罗伊的老雌虫还没有死,虽然没有死,但已经病得很重了。他们很穷,没有钱,负担不起医疗费。老雌虫没有子嗣,超过了工作年限,没有工资,罗伊没有到达规定工作年龄,也没有收入,他们只能靠着老雌虫微薄的补助填饱肚子。 罗伊每天带去学校的只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饭糰,没有任何调料,只有米。这是老雌虫每天能给他的最好的饭了。罗伊不敢在学校吃,因为这只会为他招来一顿莫名其妙的羞辱。 所以,挨打完,得了空,他往往会逃出学校,躲在垃圾箱旁一个隐蔽的角落,大口大口吞完他的午饭。 只是垃圾箱旁边有一点不好,不是他嫌脏,而是新鲜的饭会引来饿犬。 「给我一半。」一道微弱的声音从深处响起。 看,这就引来了。 罗伊没有理会,张大嘴,咬了很大一口饭糰。 那躲在深处的傢伙靠了过来,很大声地吞咽了一口,咕咚咕咚的,很烦。 罗伊本不想理会,可那傢伙实在太臭了,满身污垢,脏拖把头似的头髮盖过眼睛,不知道捡了什么垃圾吃,下巴上还挂着红黄色的酱汁污痕。 「给我一半。」那瘦弱的傢伙向他乞求着,伸出脏手,指着罗伊身上被揍出来的淤青。 「给我一半,我帮你打回去。」 「滚远点。」罗伊最讨厌被指着,更讨厌不识相的提起他挨揍的事情。 「我很饿啊,给我吃,我帮你杀掉他们都行。」 被缠得没办法,罗伊嘆了口气,将吃了一口的饭糰丢给对方。 「不需要,你吃吧。」说完,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拍了拍校裤上沾到的灰。 唿哧唿哧勐塞饭糰的动静从下方传来,罗伊低头一看,那脏兮兮乞丐三两口就吃完了自己一天的饭,正舔着手指上残余的米粒,他手指实在太脏了,白米粒都发灰了。 「哈……真像狗一样……」 罗伊自己都没察觉,他向来厌世的脸上浮现出许久不见的笑容。 那乞丐抬起头。 罗伊只记得他藏在头髮底下的眼睛特别亮。 他听见乞丐问他:「你是学生?」 「啊,对。」 「你被欺负了吗?」 「啊,差不多吧。」 「我可以帮你打败他们。」 「嘁,就你?」 「我很有钱,可是我讨厌那些钱。」 罗伊觉得好笑,蹲下来,扶着膝盖打量这个脏兮兮的乞丐。 「你能别做梦了吗?就你这样的还很有钱?」 「我是逃出来的。」乞丐吃了东西,有了点力气,他认真回望着罗伊,一字一句说道,「我可以支配很多东西,有很强大的力量,但是我放弃了它们,因为我找不到任何意义了。」 「那就好好活着。」罗伊收起笑容,他不想再陪一个乞丐玩无聊的幻想游戏,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你是义城高中的?我或许找到了点意义,我要拯救你,帮你打跑那些坏蛋。」 罗伊听这个小乞丐天真的话,嗤笑一声,可他没有打破乞丐的幻想,只是面无表情地顺着乞丐的话反驳道: 「尽管着世界腐臭,骯脏,难以忍受……」 罗伊背着巷口的光线,留下一个单薄的剪影。 「你也不需要替我打架……」 他回味着刚才给对方饭时,自己从给予这一行为中,感到的一点点满足。 「别你的力量去剥夺。」 「因为,向外的拳头是最懦弱的。」 【为何……】 【汝的愿望破碎了。】 血池中的罗伊抬起眼,从阿戈尔未形成的眼眶中,隔着一层薄膜看见垂死的李简,凉凉地笑了笑。 「看见那个傢伙狼狈的脸,我想起一些好不容易忘掉的事。现在,我不需要这个愿望了。」 说完,罗伊开始划动双臂,在血池中寻找着什么。 【汝想做什么!】 【停下!】 罗伊在阿戈尔体内待了很久,加上他得到了一部分阿戈尔的力量,很清楚它的弱点是什么。 当然,也正因为他在阿戈尔内部,他的想法,在诞生的那一秒,尽数都被阿戈尔悉知。 罗伊毫无停留,仰面深吸一口气,将腥臭的空气憋在肺腔,勐然埋入池中,向下潜去。 他在一片刺痛中拼命张开双眼,看见沉在池中的海息尸体们,宁静安详地闭着双眼,面带微笑。 可就在下一瞬间,那些原本不会动,只能无主沉浮的海息,就在他眨眼间,突然变化了姿态。 还是那副宁静的表情,可身体却同朝一个方向,伸出一条苍白的手臂,向血池深处的某个地方指去。 被献祭的海息们,汇聚起残存的意志,为他指明方向。 罗伊瞭然,他一个勐子往深处扎去,摆动双腿,飞快移动。 越是靠近,那团鼓动的东西就越是清晰。 那生出无数条血脉的肉瘤,正是阿戈尔的心脏,很小一个,两只手就可以捧住。 【住手!!!】 罗伊转瞬将它的心脏撕扯了下来。 【尔等鼠辈!】 第100页 【胆敢亵渎神!】 【吾要烈火岩浆,将尔等吞噬殆尽!】 第48章 深海篇(终) 围在阿戈尔头颅之外的海息们惊恐地看见,他们神灵的头似乎裂开了几条缝,在缝隙中,闪烁着地狱烈火一般的红光。 海水从阿戈尔附近开始变得灼热、煮沸、咕嘟咕嘟冒泡。 老祭司见状,吹响骨哨,海息们飞速向上逃窜而去。 阿戈尔头颅两旁的翅膀已经全部凋零了,他的面庞也焦黑起来,剩下一个空腔,从里面源源不断滚出岩浆,接触到水面的岩浆凝成玻璃质感的表面,像从无数条红蛇,朝着四面八方蜿蜒,不断打破表面,遇冷,凝结外壳,涌动岩浆,无尽漫延。 老祭司逃窜途中,经过钟亦,扯了一把他的手腕。 「逃啊。」他苍老的眼中满是急切。 钟易回头,看见无数向后逃亡的海息,他们像是被动的洪流,被命运追逐,急求生门。 左眼里的能力还在启用,他的瞳孔中隐约显露出刻印的纹路,像时钟,又像齿轮,正在缓缓旋转。 他没有动,只是收回远眺的视线,以一种无喜无悲的神情,垂头看向老祭司。 老祭司看见钟易的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海息肩膀一下子就垮掉了,他露出衰老的颓样。毕竟他年纪很大了,任过两代祭司,看过三代消亡,习得过传统,思索过未来,做过支柱,谋过全局。一个苍老的灵魂,兢兢业业扛着整个海息的前途存亡。 可风暴已至,岩浆滚滚,他的骨肉疏松,肌肉松弛,身躯发颤,未来太黑,他再也扛不住了。 片刻后,他停下逃亡的动作,停止摆尾,任由自己的身体沉入底部,变为一簇腾起的火花。 在此之前,他用力吹响最后一声骨哨。 刺耳的哨音似压抑的喉鸣,又似锐利的啸音。 逃吧孩子们,被吞噬之前,逃吧。 - 岩浆漫延的速度减缓了下来,钟易低头,一只焦黑的手顺着浆流沖了出来,手中牢牢握着一个发光的物体。 他一怔,发光的物体脱离那只手,急速向他飞过来。 就在他还没看清的一瞬间,那东西瞬间融入他的胸腔。 扑通。 像石子投入深潭,心脏第一次有了实感。 大量的记忆涌入脑中,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球,盯着自己的手,很陌生似的。屈指,伸直,屈指,张开,握拳……重复着一些简单的手势。 他想起来了一部分记忆。 最开始的时候……他好像吞掉了什么,升格,成为了非人的东西,说不上是什么,却有了生长时间的能力。 生长,没错,像是催熟的藤蔓,从一个节点开始,无尽延伸出无穷无尽的时间线。 他好像在那些相似、相近、但不同的时间线里寻找着什么。 为了寻找,他无情地、不断地扩张着时间,让宇宙变得混乱不堪。不少宇宙间的生物受到影响。 若你是一个能感知时间的生命,你或许有过这种经歷,在生命发展到某一阶段,总觉得眼前的情境似乎出现过,遇见过,不是在梦中,就是在记忆里。你对此很熟悉,可却无法证明你在重复经歷。这种错觉,有时候会从个体扩大到集体,你们会怀疑自己的过去是否突然蒸发了。但实际上并没有,因为时间干扰,你感知到的是其他时间线。 时间扩张,又坍缩,关系失去了秩序,歷史成了不可感的东西,只有当下一刻才是最真实的。 为了梳理混乱,重建秩序,从钟易的能力中,他诞生了另一个「自我」。 他就是修正者,穿梭在各种时空,负责削减不必要的时间,合併重叠的时间。 而修正者回归正位那一刻,就是时间归併的开始。 钟易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沸水中逐渐完整。 指尖漂浮环绕着灰烬,周围是滚烫皮肤的海水,放眼望去,海底伏着裂开红光的暗河。 「交出神心。」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让他回过神来。 他朝身后看去,只见诺亚挟持费谢尔,臂弯卡住费谢尔的脖颈,尖刀抵上费谢尔柔软的下颚,雌虫上将双手被缚,链条另一端牵在诺亚身边的艾利克手中。 滚烫的沸水让他们都不好受,他们全身皮肤变红,最柔嫩的皮肤起了很多发白的水泡,尽管这样,诺亚还在赌,为了完成任务,他在赌自己手上的筹码足够重要。 诺亚向来无表情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他本想用钟易弄到神所的方位,但却没想到,神所坍塌,阿戈尔化为岩浆,海息溃败逃亡,而他的任务目标——神心——居然融进了这个傢伙的体内。 任务指示中提到,阿戈尔解散神力后,本遁于天地无影无踪,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底突然出现一颗神心,凝结着来自宇宙深处的本源力量,海息们误以为此乃神降,阿戈尔復活在即,于是将其供奉起来,等待神现。 自从神心初现后,虫族上层就无数次下过任务,让他们前往流浪星,将神心带回。 可海底毕竟是海息最熟悉的领域,他们修建了神所,完美隐藏神心的方位。那些愚蠢美丽却藏有心机的种族们,让他们的任务一次次失败。 好不容易神所被毁,终于没了海息干扰,但神心居然融进了钟易体中。 第101页 他到底是什么怪物? 诺亚手中的尖刃向费谢尔皮肤里刺了点,他吞咽一下,在赌费谢尔对钟易足够重要。 他皱眉厉声说:「用神心换他!」 「别伤害他。」钟易平静地说。 「我只完成任务。」诺亚将手中的利刃稍稍退开了点,「你自己动手,我放了他。」 钟易看向费谢尔,失去记忆的雌虫上将什么都不知道,脸上布满了茫然的神情。 他伸出手,缓缓向自己的心脏靠近。 「你做什么!」费谢尔终于意识到对方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你别管我,自己逃啊!」 五指穿过皮肉,陷入胸膛,钟易轻轻取出一个发光的东西。 像是一截拇指那么大的种子形态的心脏。 他的脸瞬间苍白下去,瞳孔恢復灰暗的颜色。 「为什么……」费谢尔不可置信。 「明明,我们才刚认识,为什么?你有机会逃走的,你不用管我的……为什么?」 钟易失去意识前,轻笑了一下: 「因为,在你还没有名字的时候,我就在寻找你了。」 诺亚松开费谢尔,转手从腰间抽出武器,向钟易射了一发麻醉弹。随后他立刻挺身上前,将神心握在手中。 艾利克见任务目标到手,松了一口气,他解开费谢尔的束缚,将恢復药剂注射进他的颈间。 艾利克面露愧疚,轻轻在费谢尔耳边说了声:「抱歉,上将。」 「我们也想要自由。」 - 恢復药剂起效很快,也很勐烈,费谢尔的血液一瞬间变得比周围海水还要沸腾,还要烫,极速奔涌着,一遍一遍沖刷他的神经。 大脑昏沉,记忆逐渐回笼,他看见钟易的身体失去支撑,正在海水中缓缓下降,朝着灼热的岩浆下沉。 费谢尔伸长骨头咯吱作响的手臂,思维根本无法运转。这副身体,每动弹一下,就在忍受无尽灼烧的痛苦,仿佛骨头生满了刺,血中滚满了毒。 皮、肉、骨,三者分离,全凭一股念头吊着,硬生生拼凑在一起。 他要钟易活下去。 指尖触碰到钟易悬垂向上的手,触碰上了,交错穿插,滑过指节,嵌入指缝,勾住手掌,钳在手中,将那绵软无力的手掌握得扭曲变形。 他像攀在悬崖边的人,固执且偏执地拽着对方的手,生怕下一秒对方会掉入深渊,消失了,湮灭了,再也找不到了。又留他一个人,孤独地囚在黑暗中,陌生的宇宙里,无尽飘荡下去,找不到任何熟悉的粒子。 费谢尔拼命地向上拖拽钟易,他攀住了那条失去力气的胳膊,抓住了肩膀,腰腹,将那完全失去力气的身体拖入自己怀中,严丝合缝地嵌合。 皮肉每摩擦一下就仿佛擦出了火,浑身上下充斥着肺腑都难以张开的疼。 他像是被淬鍊的铁,置入熔炉里炼化,取出,浇筑成形,被有节奏地捶打,交替摔打,冷却,冒出白烟,再丢入烈火,如此往復。 但他不会松手。 哪怕拥抱是这么疼的事情。 「at648,启动。」他开口轻声唤道。 【声纹识别成功,作战型外甲激活。】 剎那间,雌虫上将浑身覆盖了一层银白色的软甲,他没有犹豫,为了钟易,他变成自己讨厌的形态也无所谓。 很快,软甲形态再度变化,嵴椎破出软甲,机械骨骼生长出来,一根根从后向前伸长,弧形肋骨逐根生成,像坚硬且温柔的怀抱,将身前的人拢在其中。 护住重要器官似的,钟易陷在里面。 这个全身上下都被银白色软甲覆盖的雌虫上将,从他嵴椎里生出机械骨骼,共二十四根,向前合拢。可激活并没有停止,那些巨大的骨架覆盖上重重坚硬的物质,就像肌肉和皮肤,填充满所有空隙,两条庞大的机械肢也生长出来,分布在左右,像是两条手臂,往下一撑,这个庞大的胸腔形态的外甲,在反作用力下,向上飞速发射,像长刀划开水面,登时凌驾于海水沸腾的星球之上。 「翼形态。」 费谢尔话音一落,胸骨和机械肢收缩,露出他紧紧抱着的钟易,下一刻,一对巨大的双翼从他身后展开,他们在上空滑翔着。 下方幽绿色的海水一大半都已经沦为烈红。 他覆盖满银色软甲的手臂将钟易往自己怀里勒了勒。 唇轻碰了一下黑髮青年的头顶。 「我们回家。」 第49章 从今天开始同居 失去神心对钟易而言,引发了许多副作用,他身上的时间变得混乱且无序。 他就像一个被困在时间里的人,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没有因果,也不合顺序,所有经歷可以同时出现,也可以同时消失。 他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忍受这种分裂的煎熬,以至于他的思绪越是混乱,外表就越是冷静。 钟易躺在费谢尔卧室的床上,身体陷在柔软的床垫之中,鼻腔里都是他熟悉的气息,琥珀,柠檬和薄荷,清冽中夹杂着甜腻,清冷中混合着酸辛。 但他无法清醒过来,双眼紧紧闭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无法睁开,只能靠听觉获得外界动静。 他听见费谢尔的声音响起,周围有访客的动静,他似乎在和谁吵架。 第102页 「我要处分诺亚擅自将平民牵扯进军事行动!」费谢尔说。 「他带回了任务目标,功过相抵。」一道冷漠的声音说。 「只要他还是翼宿军的一员,我就有权利处分他!」 「他不是了。」 「不可能,按规定,他那种身体不会被允许退役!」 「这是主神亲自准许的。」 费谢尔咬牙的声音咯吱咯吱响起来。 「帝国给你颁布了新任务,如果你还想和这个来路不明的雄虫在一起,就老老实实完成它。」另一个稍显急躁的声音说。 看来访客不止一个。 「别担心,任务很简单,就是配合拍摄。」那个听上去性格沉稳的访客继续补充道,「外甲会减损寿命,你用了它就要好好休息,拍摄任务明天才开始。」 「嘁,拍摄?」费谢尔不屑地说,「你们要我一个只会在战场上打架的兵器去搞什么拍摄?」 那道沉稳的声音说:「没办法,现在帝国陷入很严重的舆论危机,需要你们来转移视线。」 另一个急躁的说:「谁知道那破恋综出这么大么蛾子,回来的嘉宾就他一个,能用的傢伙也只有他了。」 「不过还好,流浪星已经变成了熔岩星球,否则这么大乱子,真不知道如何掩盖过去。」 「熔岩星球?」费谢尔声音一顿。 「是啊,等我们慢悠悠赶过去看一眼时,岛里的虫族没一个活的,就连海底那群傢伙都化成灰了。不过毁了正好,省得我们费劲编一堆谎言去圆。」 「圆谎?」费谢尔嗓音中隐含了怒气。「别假惺惺了,你们根本没想救他们!」 「冷静点,你想想,很多虫族民众对流浪星的事情一无所知,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加上王室那丑闻,啧啧,那我们整个系统都得大换血,你我饭碗都保不住。」那急躁的声线变得促狭起来,「所以对外宣称『天灾』是最好不过的选择,还好主神保佑,岩浆——来得太及时了。」 天灾…… 此刻,钟易努力了很久,终于睁开双眼。 「哟,醒了。」 「我们不打扰了。」 钟易转头看向门边,只看见两个穿制服的背影。 「还好吗?你在看他们?不用理会那两个傢伙,他们是监理会的。」费谢尔伸出手搭在钟易额头,传来带着柠檬和薄荷的味道。 「我给你接点水。」 「不用。」 钟易从床上坐起来,叫住了费谢尔。 「刚才听见你们对话,流浪星怎么了。」 费谢尔一顿,抿了抿唇,轻声说:「没了。」 说完,费谢尔嗫嚅嘴唇还想再说什么,可转瞬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勾出一个微笑。 「不想这些了,这里是我家,装修是我后来调整的,跟在太空基地的时候差不多,你应该很快就能适应,要不要来参观参观?」 费谢尔纯金色的眼睛弯弯,对钟易露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笑。 钟易静静地看着他,发现费谢尔眼尾有些红。 「你还记得在海底发生的事?」 「嗯,艾利克给我打了恢復药剂后,就什么都清楚了。」 钟易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 失去神心后,他的胸腔空洞洞的,掀不起什么情绪。 那古井无波的双眼像是一潭死水。 费谢尔看着坐在床边的钟易,直觉告诉他,钟易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 就仿佛只有身体在这,其余的部分都不见了一样。 他一颗心脏提起来,现在的费谢尔有太多事情想要问钟易,比如神心是什么,他为什么能与神心融合,为什么取出神心后会变成这样,为什么看上去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钟……」费谢尔张了口,声音哑在他的嗓子里,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提起。 「那就带我转转吧。」他看见那对深灰色的眸子抬起来,照出无措的自己。 「好。」费谢尔轻声应着。 客厅有很大的阳台,才刚到傍晚,夜幕未至,只拉上一层薄纱,微风吹进来,纱帘一层层盪起来,像是不间断的海浪。此刻,智能家居定时打开晚间新闻,主播平稳有力的声音传递出来。 「今日速报,群星观测站日前报告流浪星星核能量波动,海底岩浆爆发,如今流浪星已经成为熔岩星球。前往流浪星拍摄《真话地狱》的嘉宾们遇难,其中包括知名外贸商候选继任者李简,王室成员普林斯……」立体投影将他们生前的影像投放在空荡的客厅中央。 「为救助流浪星遇难者,王室牵头成立流浪星救助基金会……」 「嘁。」 钟易和费谢尔并肩坐在宽大的沙发上。 费谢尔听见这些半真半假的话,不屑地撇撇嘴。 钟易双手放在自己腿上,看着投影,很久都没眨过一下眼睛,就像雕塑一样。 「另外,为弥补《真话地狱》节目中断遗憾,制作组决定于明日开机,制作续作《从今天开始同居》,将镜头聚焦于唯一一对倖存情侣,放送他们的同居生活。」 投影画面定格在雪山时,钟易和费谢尔交叠在一起的手掌。 新闻还在继续播报:「请帝国民众敬请期待……」 哔—— 费谢尔抬手关掉了投影。 第103页 「转移视线,掩盖真相,虫族社会控制舆论的手段不容小觑。」 费谢尔转过脸,对着钟易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银色髮丝流淌着稳静的光。 「无论是传播策略,还是软性表达,人类那一套,在这里也存在,甚至虫族做得更好。」 费谢尔举起光脑,给钟易看了一段影像,这是他们进入深海前,伊利亚给他们播放过的内容。 「立即解救费谢尔上将,解救所有嘉宾!」 「王室必须做出行动!」 声音率先传出来。 紧随其后的,画面中一个显眼的红髮雌虫走在最前方,后方是黑压压的虫族们,正愤怒且沉默地游行。 然后很快,这段视频末尾,被打上了伪造合成的标籤。 最后一帧播放完毕,费谢尔收回光脑,过了半晌,才开口说道: 「你昏迷的这段期间,虫族秩序恢復平衡,伊利亚没有掀起任何水花,他用来威胁王室的东西没有奏效,外界仍然不知道王室丑闻,不知道老虫王的真面目,也不知道流浪星的真相,更不知道有一颗星球上的生命已经悄无声息地全部逝去了。」 「这就是虫族社会的统治力。」 钟易没有回应费谢尔,从刚才起,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仿佛那些事情都不是他亲身经歷过的,好像与他毫无关系。 「钟易……」 费谢尔侧过身,跪在沙发上,一只手搭上钟易的肩膀,担忧地皱起眉头,轻嘆一口气: 「怎么还是没反应啊……凉凉的,像被冻住了一样。」费谢尔反手碰了碰钟易的脸。 钟易沉默着,视线凝在很远的一个墙角,依旧不眨眼。 费谢尔思来想去,他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和神心有关?」 钟易小幅度转了下眼珠:「或许吧。」 「从深海出来以后,另一个傢伙的声音听不见了。」 费谢尔抓钟易肩膀的力道大了点,他靠近了几寸,唿吸打在钟易的耳廓上。 他轻声说着:「我不会让你一直这样下去的,我想办法把它弄回来。」 钟易垂下眼睫,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波动的表情,像个木偶似的继续说:「命令是王室下达的,这样我们就得与他们作对。」 费谢尔抬了下手,智能家居关掉了客厅主光源,光线一下子柔和下来,沙发旁边的立式檯灯打出一道暖黄的光,将费谢尔半边脸照得很亮。 「好啊,早看那帮垃圾不顺眼了。」 费谢尔上衣穿得是黑色圆领套头针织衫,很薄也很宽松,他单手抓住衣摆,从下往上掀起,一把脱掉。 他跨到钟易腿上,捧着对方的脸,眼神专注地说: 「来做吧。」 夹杂着薄荷清冽味道的柠檬香一下子冲进钟易的鼻腔。 他眼珠晃了晃,脑中嘈杂的声音似乎褪去了一些,眼前的世界,也好像更真实了点。 钟易看见费谢尔牵起自己的手,引导着,把自己的手放在雌虫滚烫的脖颈旁。他的拇指动了动,感受到跳得很快的动脉,以及不同于人类体温的温度。 「很凉吗?」钟易问。 他看见费谢尔在自己碰上的那一瞬间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将这个小细节掩盖过去,压紧他的手背,将他的掌心往动脉上用力按去。 「有一点。」费谢尔的嗓音有些微妙的变化。 钟易平静地回味这一观测到的新变化。 费谢尔松开牵住他的手,脱了力,滑下来,轻飘飘按在他的腿上,往前倾了身体,微微张开唇。 钟易靠在沙发椅背上,垂眸看着银髮雌虫露出一个很值得反覆欣赏的表情。 他本该感到口渴的,可失去神心的后果是,他对这种风景无动于衷。 他看见费谢尔轻蹙起眉。 「这也不行?」费谢尔小声地咕哝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随后,身体向前倾去的幅度更大,嘴唇轻贴上了喉结。 钟易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一瞬。 察觉到这个变化,费谢尔的眼睛瞬间亮了,金色的瞳孔湿润了点,盈着一层漂亮的水光,金色沖淡了不少,像是浅浅的箔。 费谢尔轻笑了一下:「你好像有点反应了……我知道了。」 他低下头,后颈连着嵴椎,一道平滑的线条,渐渐变得有弧度起来,向前弓去。 「我知道怎么把你的意识拽回身体……」 「也知道怎么把你拽回现实了。」 第50章 从今天开始弥补遗憾 费谢尔一直是对自己很坦诚的人,从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就一直这样了。他重视自己的想法,忠于自己的欲望,清楚自己的魅力。再加上他在人类太空军服役时期的异能——超感——也就是超越常人的感知能力,他很轻松就能看穿别人对自己的想法。 只是他对自己坦诚,不意味着要对别人坦诚,他习惯营造出游刃有余的模样,和所有人处在一种恰如其分的距离,不会太过冷漠,也不会太过亲近,这是他最舒适的社交距离。 但自从遇上钟易那时起,他的行为准则就不奏效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宿舍见到钟易时,门外那个黑髮青年看向自己的眼神——惊艷、喜悦、失而復得。 他对这个研究虫子的研究员早就有所耳闻,阴郁冷僻,不社交不交流,不参加任何活动,像是活在自己世界的真空人。 第104页 可这个真空人喜欢自己,那铁灰色的眼睛望向自己的第一刻,他就感知到了。他说不上来自己当时的心情,莫名有些慌,可慌得没有源头,他不明白对方眼中那种失而復得的情绪从哪里生出来的,被那样的眼神望进去,他只有一种被捉住了的怪异感。 任谁在那种情况下都会不自在,尤其是他感知到钟亦的视线如有实质,扫过自己的嵴背,滑下来,就在骶骨的正上方堪堪停住,一股热意腾起。 他生气地威胁对方不许再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不许对自己抱有幻想,实际上,他是在害怕。他发现自己的社交距离尺度不奏效了,他看着那双眼睛,竟然也渐渐生出一种熟稔,仿佛未来某一时刻,他会将亲吻印在薄薄的眼皮之上。 他的坦诚从那以后就多了些别扭的意味,直到他发现自己看着他那副呆样忍俊不禁笑起来后,他意识到自己有些控制不住了。 因为,那样丑的蝴蝶结,他只在小时候见过,只在那座花园里。 眼前成熟稳重的黑髮男人,一下子就与躲在地下室,隔着脏玻璃偷看自己的小男孩重叠起来。 他心潮澎湃起来,却犹豫了。 那座花园代表着他某个感受过幸福的瞬间,也象徵着他对弟弟许下没有履行的诺言,那里既是他的快乐的归属,也是他悲伤的引子。钟易似乎也发现了这点,在得到他暂缓的答案后,他们的关系就一直停留在搭档以上但不足亲密的距离。 直到他被叫去秘密谈话,和钟易执行最后一次任务遇难时,听见钟易袒露内心的话语。 他临死那一刻才真正承认—— 他也是无比遗憾着的。 他轻轻将嘴唇贴在钟易的唇间,饱涨的心脏跳动速度一点一点逐渐加快,他伸出舌尖细细描摹着对方嘴唇的形状,扫过柔软的唇珠时,舌尖会传来微微发麻的触感。 其实光用大脑想是想不明白的,很多动作在想明白之前,身体早已先一步行动了。他捧着钟易的脸,维持着先前的坐姿,眼中渐渐含了一层水光,他将头离远了点,眯着眼,发现钟易还是那副没什么反应的表情。可当他往前挪了挪,感受到什么后,他又笑了起来,舔了自己的下唇。 原来钟易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他的心中生出一股莫大的满足感,以至于浑身肌肉都细细颤抖起来。这种颤抖与衰力感是完全不同的,而是来自灵魂的战慄,兴奋与跃跃欲试。 他终于在这种时候有了弥补遗憾的机会,弥补一个跨越两亿五千光年,跨越无穷时光,跨越两种文明后,迟来的遗憾。 费谢尔将钟易的双唇亲得水润起来,对方的嘴唇有些肿了,破了点皮,血丝从唇纹间渗了出来,就在下唇的正中间,像是个嵌套上去的唇环。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只流连这里,于是头颅渐渐垂了下去。 那血丝在空气中氧化暗淡下来,殷红凝固得很快,结为一个绛紫色的,细细的疤痕。 钟易嘴唇破了,但他对这点疼痛满不在乎。融合过神心后,他的身体似乎出现了许多变化,这副身体不知从何时起,癒合能力变得很强。 他伸出手,按在自己下唇很快凝固的伤口上,轻轻一揭,疤掉了,伤口癒合完毕,完好如初。 他本想思考这些变化是否与「修正者」有关,但又想到「修正者」已经消失了,过一会,他又想起自己看见的「过去的记忆」,脑袋里混入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一个冗杂的文件夹,装满了各种毫无头绪的资料。 直到他手沉下来,托住费谢尔有些濡湿的下巴,皮很薄,贴着下颌,体温有些高,嵌在自己食指和拇指的虎口,他稍微一用力,就能让对方抬起头来。 他仔细打量着张沉沦中的脸。 像是描绘日落的印象油画,浓丽的色彩,边际模煳的晕染。似乎画中刚刚下过一场雨,太阳带着潮气,却执着地没有落下,决心要燃烧自己,将所有光线都献给世间。 钟易的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没有料到的是,身前雌虫不知是被吓到还是被激到,唰地一下,展开了残翼。 半透明的翼翅薄膜由纯白色的骨架撑起,但左侧翼翅只有小半幅,不超过肩胛,右侧更是悽惨,只剩一点翼根,纤细的支骨是中空的,断掉的部位很明显,如果仔细观察,还有和冰片瓷表面很相似的裂纹。 钟易将手缩回来,抚上费谢尔嵴背那对残缺的翼翅,翅膀似乎是从肩胛骨下方的位置生长出来的,与皮肉融合地很自然,仿佛虫族的翼翅下方有什么机关,专供收缩伸展之用。 他指腹压上透明的翼翅根部,费谢尔一顿,那对残缺的翅膀颤抖起来,粼粼烁烁,在昏黄的光线中,折返出别样的光。 「你……别动!」 雌虫上将似乎气到了,抬起头来看他,眼尾红通通的,似忍着泪,又似忍着别的什么。 「我好像还是没有别的想法……总觉得无法投入……」钟易坦白。 「你这样还叫没想法?」费谢尔吃痛,蹙眉,额前渗出汗来。 「我脑子里很乱,有很多信息,好像处理不过来……」 「那就给我都删光,忘掉!嘶……别说话……」 费谢尔紧紧回抱住他,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 钟易能闻到一些淡淡的柠檬香气。 第105页 对方柔软银色的头髮有些长了,蹭在钟易的耳垂。 钟易感知到了痒。 「钟易啊……」片刻后,费谢尔顿了顿,喘了口气,又低低地笑了笑。「我不会再逃避了。」 「很混乱也没关系,想不通也没关系。」 「你就,只把这一刻当真实吧。」 「我很喜欢你了……」 「我也只有你了。」 带着潮气的声音打在耳边,钟易的眼皮抖了抖,他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唇,想说什么来回应,可大量庞杂的信息剥夺他的语言系统,在感觉积累到顶端的时候,他脑海中只有过去不同时间里大量且庞杂的经歷。 他想起自己最开始,不断拓展时间,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 他思索得有些烦躁,挺了身,想要站起来,却听见一声呜咽,随即到来的,是对方温柔的触摸,在自己的耳尖,像是安抚一般。 正是这种相似的触感让他捕捉到了关键记忆—— 他得到神力后,不再拥有人类的情感,没有遗憾,没有愧疚,没有执念,也没有愿望。 只有人类才会后悔,才会遗憾,才会执着,才会有欲求。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无人的废墟之上,看着明灭的天空,太阳似乎又復活了,一瞬间光芒达到最大,穿透云层,像直射的暴雨,淋在这片刚刚被毁去的地方。 钟易的身形变得逐渐透明,他坐在破了大洞的屋顶,下方是他祖辈居住过的地方。 他身体还在这里,可不过只是一具空壳子,灵魂已经抽离至上空,俯瞰着地面,只剩虚无。 忽然,他那快要彻底变成空壳子的身体动弹一下,感知到一种异常。 有什么在触碰他的指尖,还有一点柠檬薄荷的味道。 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生出了错觉,可在鼻端嗅到的香气又很真实。 触感移动着,碰了碰他的额头、脸、最后落在他薄薄的胸膛前。 「留在这个世界吧。」 「就当是为了我。」 他听见很耳熟的声音,可是想不起来声音的主人是谁。 「你是谁?」 那声音不回答。 钟易看着自己的身体,又变得透明了点,形体快要留不住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钟易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消失,快要不存在了。 可就在此刻,有什么轻轻抵上自己的肩膀,右边屋嵴发出吱呀一声,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坐了过来。 「你想作人类,想留在这个世界。」 「我该怎么做?」 钟易的脑门被点了点。 「只靠记忆没有用。」 他的左胸前又被点了点。 「让我住进去。」 咚咚—— 钟易茫然地低头,他的心脏恢復了跳动。 剎那间,周围时空移形换影。 那天是恆星纪年2308,第一百零七个自转日。 他坐在失去控制的驾驶舱,开口,声音与警告声双轨重合。 「和喜欢的人一起死,我没有遗憾。」他说。 可惜对方已经在他面前被扯散,湮灭,化成指尖存不住,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也变成了…… 后来让他没有融入虚无的那种异常现象。 他听见自己心脏强有力跳动的声音,望着那对失神的金色双眸,慢慢地想起了什么。 原来从最初一刻起,他留在这个世界,开拓出无穷时间,一直在寻找的—— 就是正在与他拥抱的这个人。 第51章 从今天开始,开机! 「介绍一下,这是帝国顶尖导演卡尔,二十年前执导处女作《外骨骼》,包揽当年所有电影奖项,从此一路高歌勐进,是帝国最有成就的顶级艺术家。」 「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虫族应该没有不认识的吧?」说话者故意夸张地说。 《真话地狱》后续节目《从今天开始同居》今天开机,费谢尔的家也是一处拍摄地点,一大早节目组就扛着设备来安置,一切布置完毕后,昨天来拜访过的监理会执行官司连,正带导演来和他们对接。 司连一身黑制服,内里白衬衫,繫着同色的领带。与这身正式挺拔的衣服气质相反,这个雌虫脸面细白,颧骨覆着薄薄一层皮,玩味地笑着。 两个来访者中,司连气质突出,他眼中毫不掩盖对权利的渴望,像是文学作品中会在上流舞会狩猎贵妇人的穷小子。 那导演卡尔是个笑眯眯的中年人,脑尖有些秃,背微驼,上身长袖外边儿套了个灰绿马甲,口袋很多,雄虫,垂下来的手背上纹着青痕,看上去年头很久,已经褪色了。 在虫族中层,青痕是一种很受欢迎的玩意儿,中层的虫族在社会中一般从事体面的工作,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受二十年前《外骨骼》那部电影影响,他们变得格外追捧忠贞不渝的爱情。为了展示自己也是专一的形象,雄主会将雌君的信息素液提取出来,变为纹身,融入自己的皮肤,象徵自己对另一半的忠诚。 「就他?」 「不认识。」 费谢尔和钟易并肩站在门口,对门外来访者同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昨夜睡太晚,今天他们眼下都有点发乌,费谢尔眼睛有些肿,恹恹地耷着眼皮。因为是在家里,他们穿着都很随意,领口宽松,颈边都带着点不可说的痕迹,一看那倦懒的神情,就知道这两个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第106页 司连扯扯嘴角从怀中甩了两套策划:「我们节目定位是纯爱,你们能别一上来就这么肉食吗?好歹遮一遮谢谢。」 「这是什么?」费谢尔没理他,随意翻着手上这本册子,看到第一页,挑了下眉毛,「还有形象设定?」 只见费谢尔的策划本上写着: 费谢尔,帝国上将,于虫歷三七五一年出生,王室七皇子之子。今年二十四岁,十九岁时因出色表现选入翼宿军参加拉瓦战役,曾深入敌巢,单独清理公爵级七万六千七百二十一个,伯爵级十五万五千四百七十二个,魔物级七百余万,魔种级无法估计。因其恐怖的单兵作战和极速打击要害能力,战场别称——银色中子星。仅参战一年便提为翼宿军前线主帅,使用精神力奇点和外骨骼相结合的新型作战方式,加速终结长达五十年的拉瓦战役。此后留任翼宿军,久居前线,率兵亲自平定周边大小叛乱。在去年(3774年)民意调查「最有好感的帝国将领」中荣登榜首。 但就这样一个骁勇善战的上将,他却对当时远在流浪星拍摄节目的雄虫钟亦一见钟情,为追求爱情,他不惜以身涉险,单独前往流浪星,救出深陷危难的钟亦。但在此之后,上将并没有更近一步,因为在他冷峻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纯情的内心,他渴望与雄虫进行一场真正的恋爱。因此,恋爱的起点,将从他走入雄虫所在的开始…… 「停停停!」费谢尔一脸不可置信,「前面信息倒是都对上了,可这『冷峻但纯情』从哪冒出来的?还渴望真正的恋爱?」 司连显然早看过策划本,抱着手肯定地点头,脸上挂着促狭的笑。 「不这么写哪里来观众看呢?你以为观众想看什么?不就是想看冷酷无情的上将私下反差吗?明明杀敌不眨眼,却被对方一句话撩到面红心跳,这就是卖点啊。」 「但是……校园?」费谢尔看着自己策划本,再扒着钟易手中的看了看,才发现原来他们给钟亦伪造了个新身份。 司连摊摊手:「谁让你这雄虫虽然二十岁,但才出舱没多久,跟新生儿差不多,还没被收养,一出舱就出卖色相搞什么男友直播,毫无苏点可言,谁愿意看上将跟黑户主播谈恋爱啊!虽说穷小子飞上枝头很有意思,但身份差距过大,观众只会觉得这傢伙值得喜欢的也只有脸了,这可不行,软饭形象只能新鲜一时,发展到后面要讨骂的,所以导演跟我们监理会商讨了一下,大刀阔斧修改了钟易的档案资料。」 只见薄薄一册形象设定写着: 钟易,二十岁雄虫,阿威德大学外骨骼动力专业二年级生,出舱后被监理会执行部员工收养,因其科研天赋,过早被阿威德大学录取。今年由于学业上出色表现,获得耐尔终生资助奖学金。外表虽然乍看上去有些冷漠,但眼神十分包容,就像宽广的宇宙,蕴藏星河,深度接触会发现他其实很温柔,不过温柔之中又带些许强制和不容反抗。 「怎么样?年轻的科研天才配半退役的战场杀器,这个组合太完美了!」司连叉腰摇头感嘆道。 「这一看就是你喜欢的东西。」费谢尔似乎跟司连很熟,他有些无奈地将手中的册子甩回给司连。 钟易看见给他的设定时,想起了萨德斯仓库里那三只雌虫,不知道节目播出后,他们看见自己的新身份会作何感想。可惜此刻他不知道的是,那三只雌虫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个星球。 「好了,我就把卡尔导演交给你们了,你们可得好好对待咱们帝国瑰宝,虽然这是上面布置的任务,你们不情愿敷衍无可避免,但拍都拍了,演都演了,就享受呗。」 「哦对了……」司连都迈出三两步了,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费谢尔喊,「你人设是冷漠纯情啊,跟钟易相处时你得钓着他点儿,千万别一挑拨就上钩。别给回应啊,得有拉扯,拉扯越多,观众越多!」 「知道了,快滚。」 吵闹的傢伙终于走了,导演说要先布置一下前采,在等候过程中,他让他们先去换装。 「你跟司连很熟?」钟易脱下套头睡衣,从衣柜取出费谢尔的衬衫,穿上后,正慢慢系扣子。 「还行,以前酒会上碰见后熟起来的,那傢伙挺有意思,也挺有野心的。」 「以前……」 「嗯,原主的以前。」 笃笃。 敲门声先响,随后一道声音叫他们。 「上将……钟同学,准备好的话请来做简单的採访。」 门外是卡尔的助手,叫吉尔斯,是个外表可爱但严谨的雄虫。 钟易打开门,正对上吉尔斯的视线,对方褐色髮丝柔软地堆叠在前额,蓬松而起,像某种小动物。一瞬间,钟易恍惚了一下,因为吉尔斯给他的感觉很像已经死掉的罗伊。 深海…… 钟易暗灰色的睫毛抖了抖,像是光下振翅的夜蛾,茸茸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请钟同学把这个带上。」吉尔斯不察钟易陡然变化的情绪,他伸出手来,躺在掌心中是一个很小镀金边的领带夹,上面用虫族文字刻着阿威德三个字,旁边辅以笔直且多叶的雾竹,这也是虫族一种特殊的植物,据说这种植物象徵着朴直的品质,在阿威德校园里大量种植。 此时费谢尔也换好制服出来,戴着代表身份等级的领章,出门前正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袖口。 第107页 对上钟易的视线,瞬间想也不想就回应了个浅浅的微笑。 「上、上将……不可以进展这么快……你们还处于拉扯阶段。」小助理抱怨道。 「不是还没开拍么。」 「私下也得习惯才行。」小助理一瞬间慌张起来,他在犹豫要不要给卡尔说,让他们俩开机前短暂地做个演技培训。 「如果情绪不藏好,镜头放大表情后,观众准能看出来。」小助理愁眉苦脸地说。 「吉尔斯。」客厅传来卡尔温和的声音,「上将他们好了吗?」 「诶!来、来了!」 小助理引着费谢尔先去採访,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拜託着上将:「请,请一定要按照策划上进行。」 採访拍摄地点设置在吧檯,这是一个会使观众感到舒适放松的场景,尤其是加上挺拔英俊的上将用他平时托枪的手托住酒杯,赤金色酒液隔着玻璃舔舐费谢尔指节的薄茧,这一幕对观众而言,就更有冲击力了。 摄像机启动后,小助理问出第一个问题,问费谢尔为什么会前往流浪星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雄虫。 随后便期待着看向费谢尔,等上将说出策划本的台词。 费谢尔面部沐浴在强盛的打光之中,眯起眼,越过摄像机,看嚮导演旁边的钟易,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扇了下睫毛,举起酒杯抿了一口,润润嗓子,回应道: 「我当时在执行任务。」 此话一出,小助理脸垮了一半,这跟策划好的台词完全不一样,他将本子摊开举高,拼命向镜头前的费谢尔示意,可费谢尔熟视无睹。 「卡尔先生……他……」小助理嘟着嘴给导演告状。 「好了。」卡尔温和地摆摆手,「我们听听上将打算说什么吧。」 费谢尔原本五官深邃,从眉骨到鼻峰,走势起伏宛如工笔刻画。不苟言笑时,看上去冷峻且不可亲近。但在打光之下,费谢尔脸上那些锋芒和阴影顿然无形,只剩下宁和,那双金色瞳孔格外闪亮。 「我执行任务,路过流浪星上空,当时是在雪山之中,他们遇到暴动的机械袭击,同伴们已经无法作战,只有他还尚可行动。当我看见他为了同伴独自引开暴动机械时……」 费谢尔撩起眼皮,对上远处钟易晦暗不清的视线,小幅度笑了下。 「……我想起了自己还是个新兵时,小队队长就是这样救了我们。那一刻,我被触动了。」 费谢尔将视线拉回来,看向镜头,笑意更加明显,可眼中却含着回忆和些许悲伤。 「好,这条保留。」卡尔朝小助理的方向轻轻偏了下头,「继续下一个问题。」 吉尔斯愣了愣,听见卡尔对他说话,才勐然低头,看见下一个问题,磕磕绊绊问出来: 「那……您对……钟易的初印象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下面有写好的回答,费谢尔如果按照策划,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承接上一个,重点围绕钟亦的外表和温柔气质做文章。可费谢尔从一开头就把採访带跑偏了,这个问题的回答他自然也不会照本宣科地复述台词。 小助理捏了一把汗,他担心出师不利,这个节目从前采就会搞砸。他偷偷看了看卡尔,导演脸上露出气定神闲的表情,他悬着的心也不自觉跟着稳定下来。 费谢尔在听见这个问题后,眼睛一亮,他越过镜头看向钟亦,眼前浮现起在花园里躲在地下室的小男孩。 轻笑说道:「很可爱。」 小助理:「?」 说完,费谢尔似乎觉得不够具体,又补充了一句:「像小灰耗子。」 小助理:「??」 吉尔斯勐然回头去看钟易,他自己是坐着,费谢尔口中描述的钟易个不仅子高,而且还站着,小助理只能抬头才能看见钟易的脸。 小、灰、耗、子? 他? 吉尔斯一脸震惊地把头慢慢扭回来,看着笑得甚至有些宠溺的上将,眼神越发莫测起来。 他想起准备节目前,自己做过的嘉宾调查,费谢尔的资料中写过,他曾用外骨骼形态,单独撕裂原始星的加索尔蠕虫,那种蠕虫最小的都有三百米长,五十米宽。当初看见资料时他还不相信,虽然他没亲眼见过战场,但毕竟按照虫族体格,单独对付那么庞大的敌方太过天方夜谭,结果现在听费谢尔这个表述……雄虫在他眼中跟灰耗子差不多……而上将在战场的别称又是银色中子星……他会用这种形容确实有迹可循。 吉尔斯眼神逐渐空洞起来。 小助理混混沌沌搞完费谢尔的採访,轮到钟易时,他的神智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他期待钟易能够按照他写的策划回答,但没想到,这也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傢伙。 他俩不愧能看对眼,脑迴路都一样。 「你对上将的初印象是什么?」 「很可爱。」钟易顿了顿,补充道,「很好听。」 吉尔斯:「?」 小助理听见这个回答,眼神又失去了光亮。 太好了,他逐渐理解一切。 - 第一个场景主题为重逢和初遇,设置在阿威德大学,这是全帝国顶尖科研型学校,也是他们给钟易安排的,名义上的母校。按照策划设定,钟易需要先去学校,制造他在图书馆看书时与上将重逢偶遇的场景。 出门时下着小雨,就像话剧演员登台一样,他们站在雨幕下,渐渐拉开距离,像站在舞台两头的演员,中间空着很长间距,虽看上去是分开的,可因为同台,又是紧紧连着的。 第108页 钟易坐在图书馆一层的窗边时,小雨还在下,天气阴沉,湿漉漉的泥土味道顺着窗缝熘进来。不知是不是拍摄的原因,周围清场,没有见到虫族学生在。 这里的陈设带着些復古的气息,桌面是深木色,很宽敞。他左手边放着一本书,是外骨骼专业原理书,右手边的桌面上嵌着一块触控萤幕幕。在虫族现行科技发展下,这种屏幕早就被淘汰了,现在的虫族更习惯投影屏,像光脑那样的。 屏幕亮着,自动播放学校讯息。钟易打开书时,余光瞟见右边一张像素很低的照片,不知不觉停下翻书的动作,去看屏幕上的内容。 【哀悼!荣誉校友耐尔先生于七日前凌晨逝世。】 耐尔? 钟易想起他们给自己的安排的身份,好像那终身奖学金就是冠「耐尔」之名。 他看向旁边耐尔先生的配图,是一个白髮苍苍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前额髮丝整齐地梳向脑后,时光在他脸上留下很多痕迹,但那双暗红色的眼球并没有被年龄消磨锐气。 钟易与照片中的耐尔隔空对视,片刻后,他点开了这个短讯。 他由此也得知了更多耐尔的信息。 这雄虫不仅曾就读于阿威德大学,还留校任职过一段时间,后来拉瓦战役中期借住在大银行家舅舅的庄园,此间发明出外骨骼这种新型武器。作战型外骨骼投入拉瓦战役后作用显着,改变虫族之前只能用精神力武器打击敌方的作战方式,直接起到了扭转战局的作用。此后耐尔先生接手了舅舅的业务,从高校离职进入商海,一路走来,成为帝国银行最大的企业家。 卡尔执导并获奖的电影《外骨骼》就是根据耐尔先生的真实事迹改编。当然,如果光是一个虫族成功发家事迹还得不到那么多欢迎。最让虫族观众喜爱的,恰恰是身为雄虫的耐尔先生和一个雌虫之间的悲情恋爱故事。 钟易大致扫完这些信息,他从更加客观的视角去分析这些内容,凭直觉感受到,耐尔是一个顶级野心家和行动家。 「同学,我坐这里可以吗?」 一声清冷却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勐然将钟易从分析中拉回神。 他看过去,窗外阴冷的光线打在对方身上,就像薄冰丢入温水,一下子就融了。 费谢尔手掌按在最外沿的桌边,俯下身,微微前倾,清冽的香气飘过来,正微笑着看自己。 摄像头在斜前方,只能拍到钟易,和费谢尔的背影。 从钟易的角度,只有他能看见费谢尔松开一点的领口里面,有他们昨晚温存过的痕迹。 可偏生费谢尔脸上还带着干净的笑,像是这里久居象牙塔清爽的学生似的。 清纯与慾念同时集中在他身上,钟易耳边似乎迴响起昨晚对方疲惫的喘息,想着想着,他表情冷漠,可耳尖却悄悄红了。 「噢!」在旁边看监视器的小助理沮丧地懊恼一声,丢掉手中策划本,双手插到头髮里面,烦躁地挠着,「反了反了,全反了,设定全反了!到底谁才是冷漠外表纯情内心的设定啊!谁才是温柔主动的设定啊!他们根本不拿我写了三天三夜的策划当回事是吧!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啊!」 「吉尔斯。」卡尔微笑地叫住他,指了指监视器里,费谢尔主动坐在钟亦身边,甚至把他往里面挤了挤,钟易缩在窗边,似尴尬一样,耳尖红薄透明,轻轻别着头,下颌绷得更紧了,垂眸看书,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这不是拍到了很有意思的画面吗?」 吉尔斯呆住了,仔细一看,好像还真是这样。 「是哦。」他双眼空洞,喃喃自语。 - 钟易垂头看书,费谢尔就坐在他右边,撑着下巴偏头看他,眼中满是笑意。 不知是不是心境影响,钟易有一瞬间觉得,窗外的雨更喧嚣了。 他忘记了这个场景要拍多长时间,也忘记了重逢场景该说什么台词。旁边雌虫身上那股子淡淡熟悉的香气还在慢悠悠地传递过来。不知不觉间,几乎将他身边填满了,无处可退一样,他左半边身子紧紧挨着窗沿,垂着眼皮,面上冷静,可心如擂鼓。 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钟易眼珠右移,瞥见一小截费谢尔袖口下滑露出的手腕,又飞速将目光移回书上。 应该说费谢尔太懂他了吗? 这么容易就将他修復正常,从解离的状态中拉回来。 然后现在让他变得对一丁点儿情绪都格外敏感。 他右耳突然贴上来一道气流。 「我们这样像不像在谈校园恋爱。」费谢尔轻笑着。 「或许在镜头中,你更像是骚扰男学生,动用特权的变态上将。」钟易瞥了眼对方领章,轻声反击。 「那我就动用权利把你从众目睽睽之下掠走,关起来,只有我一个人能看。」 钟易翻书页的手一抖,削薄的纸片在他食指指腹划了道小口,不深,眨眼间就癒合了。 「还是算了,上将,你做我同学吧。」钟易捻了下指腹,淡淡回应道,「一直奖励我,拉高我的阈值,我胃口会越来越大,想得到的……也会更多。」说道最后,尾音落下去,化成缱绻的气音。 费谢尔听了,这回该他愣住了。 「你……身上还戴着麦,能不能……别这么……」 第109页 上将稍微朝外退开了点,手臂搭在桌子上,将头埋在里面,弓着背,刻意掩盖什么似的,露出来那片脖颈,烫金一般的虫纹更加亮了。 「靠……这破身体……听两句就有反应了,怪你。」 他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又轻又薄,伴随着吞咽唾沫的微小动静。 钟易收敛眸光,沉沉地勾了一个笑。 转头看向窗外,雨像悬针坠下,搅散了地上的光。 他收起逗弄费谢尔的心思,看着窗外校园里愈发葱郁的雾竹,窗外有打着伞并肩同行的学生,逐渐怔忪。 「说起来,我们以前都没有在这种地方上过学。」 费谢尔一听,微微抬起头,闷声说:「我是没有。在觉醒异能前,因为家人牺牲补偿被安排在了太空军乐团。可你不是研究员吗?也没有?」 钟易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花园再也没有访客之后那段时间,他才逐渐恢復在地面上的活动。 他们家已经被列为禁区,没有人烟,也无人造访。某次,他百无聊赖地躺在远郊的一片草地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被人叫醒时,他发现自己覆盖了满身的蝴蝶。 「啊,你还活着!我还以为是蝴蝶在吃尸体。」一个带着圆眼镜的青年人慌慌张张说,他抓了抓自己杂乱的头髮,蹲下来观察钟易。 钟易平静地回望对方,此时他已经十六岁了,可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语言堆在喉咙里,不知道回復什么。 「你能吸引这种蝴蝶?它们是变异品种,别的地方都找不到,就只有这边有它们的踪迹。」 钟易:「……」 那人眨眨眼,更好奇了,他朝远方看了看:「你住在禁区?」 钟易点点头。 「父母呢?」那人轻声问。 钟易摇头。 「这样啊。」那人突然站起来,摸遍了浑身的兜,最终从裤兜里抓一块白方糖,都碎成渣了,也不知道这人囫囵放进裤兜多久了。 「跟我走吧,我做你老师。」 之后钟易才发现那人是太空科研基地的研究员,方向是地球昆虫学,同门学生有三男两女,对他这破格进来的小孩都挺不待见的。 所以…… 钟易将视线从窗外拉回来,扭过头,朝右看去,看见费谢尔的头顶,长了些毛茸茸的新发,他心中生出一股暖意。 「如果我们是同窗,大概也会像现在这样。」 「现在哪样?」费谢尔从胳膊间转过头,露出左边眼睛瞅他。 钟易笑了下,没有出声,只做了口型。 校园,初恋。 费谢尔的眼中一下就漾出了比外面雨滴敲打的积水还要波澜的光。 「嘁……你别太得意。」他犟嘴。「要是真在和平时期,我们像几百年前的那些普通人一样长大,坐我旁边的是不是你还不一定呢。」 「必须是我。」钟易合上书,游刃有余道。 「你又知道了?」费谢尔懒懒地看过去。 「嗯。」 钟易轻飘飘地应了,突然将书换到右手,抓着一半,另一半就在空中翻开,那本枯燥的《外骨骼动力学原理》就这么做了他们的屏障,遮住远处摄像头的探究。 在书册这边,钟易偏过身子,抵着头,轻轻在费谢尔嘴唇上碰了碰。 「只能是我。」他哑声说。 第52章 从今天开始,植入定位(?) 或许是再等他们腻歪下去就要拍到一些与节目初衷背离的画面了,导演叫停,给了他们一把伞,让他们在学校周边转转。 至于为什么是一把伞。 好问题,导演说为的是给他们创造亲密空间。 当小助理愁眉苦脸捏着鼻子把伞递出去的时候,心想,他们还需要创造亲密空间吗?眼神没拉丝都算不错了。 钟易接过伞,透明的伞面和纯白的伞骨,方便外面摄像机拍摄伞下他们的动静。 费谢尔脱下外套,将带有领章的制服外套折起搭在手中,只剩里面的立领衬衫。 「不冷吗?」钟易右肩轻挨上去,对方体温隔着单薄的衣物传递过来。 「不冷。穿着翼宿军的制服在外面逛太晃眼了。」 这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噼啪落下,击沉了飘在暗渠里的落叶。 或许是今天下雨,街上行走的虫族寥寥无几。学校旁边的商业街要比其他地方的活泼一点,无论是外面的招牌还是海报都要有趣得多。 他们走到一家刺青店门外,店铺很小,门上贴满了作品展示,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在不远处跟拍的摄像停了下来,将镜头对准门口。 钟易这才想起来,有一环项目是要做青痕的。 当时小助理跟他徵求过意见。 「呃,你要是以后还想找别的雌君雌侍什么的,咱们就取消这一环节。」 吉尔斯避开费谢尔,神神秘秘在钟易耳边说。 「为什么?」 「呃,设置刺青这一环节有好几个用处。一来,咱们这毕竟是一个恋爱日常,而青痕就象徵着彼此的契约,前期的暧昧,亲密,再加上契约,能将节目气氛推向顶点。二来,最近《外骨骼》要重映了,刺青痕在影片中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而且这部片子也是咱们卡尔导演的作品,为了再次提高热度,也是反哺咱们这档节目,刺『青痕』就是给观众的共同记忆点。」 第110页 「然后……」 「我的意思是……」钟易轻笑着打断吉尔斯全盘托出,「为什么不做呢?」 「啊?」 铃铃。 刺青店走復古风,门口挂着风铃,在大雨里,风铃清脆的声音混在嘈杂的雨声中,格外突出。 「真的要做吗?纹身这东西……不知道会不会疼。」 钟易将手搭在门边正要开门时,费谢尔的手指叠上他的,迟疑地问出口。 雨伞打得低,钟易稍稍勾着头,撩起眼皮瞅了一眼费谢尔。 费谢尔飞快瞟了一眼身后的摄像,又向钟易看去。 钟易眼前的黑髮还是有点长,有些遮眼睛,那双灰色的瞳孔静静伏在眼皮下,只在外界光线变化时流动些许变化。眼尾走势是下垂的,睁着眼睛的时候到察觉不出来,只能从眼神中看见他的理智,他的冷峻,就像一支时刻指向前方的箭,与迟钝绝缘。 但当他垂眼思索,或者从下往上看专注地凝视时,你才能从那微垂的眼尾中,品查出些许恹恹和委屈。 「要做。」 费谢尔的心一下就软了。 「好吧,都听你的。」 刺青店不大,就老闆一个人在,他是个年纪有些大的雌虫,身上纹满图样,他听说来的雄虫要纹青痕,轻松地点了下头,随后娴熟地开始准备工作。 「青痕面积小,图样简单。因为融入了雌虫的信息素,加上药水融入皮肤后就会变成青色,所以没法做其他颜色。」老闆拆开一个一次性包装,从里面取出很小的注射器。 「大概要取两毫升。」老闆示意费谢尔坐下,给他后颈虫纹处消了毒,动作麻利,纤细的针管刺入,很快就抽出有点透明的粉红色液体。 「好了。」老闆用棉球按了一下针口。 空气中瞬间爆发出一股浓烈的信息素的味道。 比起之前钟易闻到的琥珀、柠檬和薄荷,还多了点甜腻的香气。 老闆抬起眼甩了个眼神看向钟易,有些惊讶地挑眉笑了。 「哟,您这位可真能忍。」老闆将液体注入色素里,晃了晃小瓶,朝店里面深处一个小隔间抬了下巴。「通常取信息素这阶段,来的雄虫被气味一勾,大多数都忍不住。既然忍不住,我就辟了块地方让他们先解决,味散了再继续。」 「不过我瞧您这位,似乎没什么反应。」老闆见怪不怪,绽出一个幅度更大的笑,视线扫过钟易的腰腹。 费谢尔想起钟易这副人类的身体,低头一笑,可眼中毫无笑意。 一般来说,虫族的信息素不同个体有不同的味道,当然也不只是气味,若是匹配程度高的两方相遇,信息素爆发对他们而言与春药无异,有着极致的吸引,会使双方喉头干燥,双目猩红,浑身燥热,瞬间进入发情状态。可若是匹配程度低,信息素散发出来的那一瞬间,彼此感受到的也只有香味而已。 导致匹配程度的决定性因素,官方解释是按照基因纯度是否相合而定。 但在现在这种开放的年代,虫族找寻伴侣已经不在乎匹配程度的高低,他们选伴侣会优先凭感觉,自由度更高。只有以前那段奴役雌虫的黑暗时期,才频繁以匹配程度作为准则。 所以在老闆眼中,这又是一对信息素匹配程度相当低的情侣来做青痕。 「不过也好。」老闆低着头摆弄设备,「青痕能在你身上保留另一半信息素的味道,最长能留五年,有这么个印迹,其他雌虫靠近你时,能知道你是有伴儿的。而你的雌虫,在靠近你的时候,也感知到他自己的信息素……」 话没说完,老闆让钟易坐下,他们选定的位置是耳根后方,形状与费谢尔的虫纹相同。 老闆给钟易说着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疼痛。 「这附近就发生过好几起类似的事情,旁边那一熘儿是小旅馆,年轻学生们恋爱时头脑一热就来我这纹青痕,纹了后悔又洗不掉,在旅馆偷吃的时候,被路过的另一半靠着青痕里的信息素发现……有了青痕,这片区抓姦成功率提高不少。」 老闆戴上口罩开始动作。 「所以这玩意儿说是忠贞不渝的象徵,实则就是个定位器。」 两笔画完,老闆拿过酒精给钟易擦了擦,他们纹的东西简单,轻轻的四条弧线交叉,跟简笔画似的。只不过图案再简单,大小也破了皮,一般来说那处皮肤都会红肿。 可这雄虫客人不知怎么回事,也就刚结束那时候纹身周围有些红肿,现在酒精一抹,棉球一擦,红肿直接就消了,跟纹后一周的状态差不多。 「哟……」老闆什么怪事都见过,也没太在意,就随口一提,「您这恢復能力可真够强的。」 费谢尔凑过来看了眼,先看青痕,再看一眼钟易的脑后勺,神情复杂,将手指搭在他的耳朵上搓了搓。 「疼么?」 「没有感觉。」 「恢復得很快。」费谢尔说着,将钟易头髮拨弄两下,堪堪盖住那纹路。 老闆所言不假,自从钟易身上刻了这东西,他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的信息素在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味道,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细线,拴着他们彼此。 拍摄镜头反馈到监视器里,小助理看着他们坐在刺青店被放大的表情,疑惑地拧眉。 「不对啊,明明是情侣契约的甜蜜时刻,怎么他们俩脸上有隐隐的……忧愁?像是心里揣着事,在琢磨什么东西……这么拍出来,跟我写的完全不一样……」 第111页 小助理低头去看自己写好的脚本内容: 「钟同学纹了青痕后,上将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花,他轻吻着钟同学额角因疼痛渗出的冷汗,口中喃喃道,宝贝,你受罪了。钟同学一脸通红地回望上将,嗫嚅着回復道,为了上将,我心甘情愿。註:这里后期要调出浪漫氛围的滤镜,插入空镜头转场……」 小助理疯狂地挠头,在心里咆哮,他们什么时候能按我写的剧本走啊! 「不行了,导演,我们必须要启动备用计划了。」 卡尔笑眯眯地让摄影回来,反问小助理:「吉尔斯,你还想拍什么画面?」 吉尔斯一脸认真道:「他们现在的恋爱进程太顺利太甜蜜了,观众需要看见直飈肾上腺素的刺激场面,需要给他们足够的危险!」 片刻后。 钟易和费谢尔出现在电玩城,一脸疑惑。 「白天的镜头不是拍得差不多了吗?怎么还有新场景?」 卡尔笑着揉了揉吉尔斯的头:「你们不按策划,浪费了吉尔斯很多心血。」 小助理抱着自己厚厚一沓策划案,眼神飘忽,抿着嘴不说话。 「我怎么感觉更像是导演在陪小孩过家家。」费谢尔含笑说。 没想到这句话却惹毛了吉尔斯。 「我!我也没想到你是这么轻浮的上将,不是都说了不要主动靠近钟易,不要给出回应吗!枉我以为你是高冷不可亲近的性格,以前还真情实意给你建群集资拉过投票!」 「投票?」 「你是说帝国最受欢迎将领?」 小助理说完突然捂住嘴,他居然一气上头暴露了粉籍,一张脸闷得又红又紫。 「算了,你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吧。」费谢尔与钟易对视一眼,笑着对吉尔斯说。 这一句又踩到了吉尔斯的尾巴。 「不是我想拍什么!我是为了节目!为了让观众喜欢!」 「那这回我们该拍什么?」费谢尔懒洋洋地问。 吉尔斯手一指,指向电玩城里最边缘一家阴森的店。 「去尖叫屋!」小助理眼中放出兴奋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我在虫族玩实景海龟汤 尖叫屋老闆一脸疲惫给他们介绍,这是一间凶宅,目前可以得知,上一任住在这里的虫族是饮弹自杀,被发现时,半边脑袋飞出去,就挂在窗户边上,来清理的虫族都吐了。 「呕呕呕呕呕——」吉尔斯扶着膝盖弯腰干呕。 「为什么你也来了啊?」费谢尔一脸嫌弃地朝后退两步,尖叫屋外头售票处又黑,脚后跟碰到什么,踉跄一下,钟易揽住他的腰,扶稳他的身体。 「你们真的要在我这里拍摄吗。」老闆很颓废,眼下发青,胡茬都长出来了。 「怎么说?」钟易隐隐发觉这个老闆的气质不太对劲。 「我这好久没新顾客了,上次,吓疯了三个学生,住进了精神病院,我还赔了点钱。先说好,你们要是拍到什么不该拍的,播出去引起恐慌,我可不负责。」 「真有这么可怕吗?」吉尔斯弱弱地问。 老闆不语,推开防盗门,将他们三个和一个跟拍摄像推了进去,然后一把将门关上。 「你们试试就知道了。」 防盗门落了锁。 里面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闻见一股潮湿阴暗的气味,还能零星听见一点水滴声。 滴答——滴答—— 似乎是从左手边传来的。 摄像调出夜视,绿荧荧的屏幕上,显出钟易他们的身影,因为此刻太黑,镜头内他们三个面朝不同方向,睁着眼睛试图从黑暗中看清什么。 「啊!」 吉尔斯往前一瞟,突然吓得一哆嗦,他茫然地指着一处地方:「那,那边怎么有三张脸!」 他害怕得发起抖来,其中一张脸也不住地晃了起来。 此时尖叫屋老闆的声音从门口广播传出来:「各位,从现在起,你们的身份是帝国的凶宅调查员。曾经这里有三只雌虫没有花任何钱就住了进来,可他们之后却接连死去。如果你们想要离开,请还原事件真相。」 「开始调查之前我有几句忠告要给大家说,请你们务必牢牢记在心里。」 「一声躲为上。」 「二声宜搜查。」 「三声可提问。」 「提示就到这里,祝你们顺利。」 广播传来刺啦的电流声,啪嗒一下,老闆关闭了广播,周围瞬间陷入寂静,在这种环境里,原本模煳的水滴声更加清晰了。 「我开始害怕了怎么办,我好想出去……」吉尔斯委屈地捏住摄像的衣角,听声音他都快哭出来了。 「不是你要来玩的吗?」费谢尔无奈地说。 由于吉尔斯站在摄像旁边,摄像拍不到他,于是沉默寡言的摄像拼命往后躲,却被吉尔斯认为是有什么怪异的动静,死死拽着摄像的衣服不让他走。 刺啦—— 吉尔斯捏着手中衣角布料半天没反应过来。 摄像拍的画面抖了抖,但他是一个有职业素养的摄像,忍了忍,依旧保持沉默,换了个角度,将镜头对准钟易和费谢尔。 「先去看看左边是什么东西在响。」钟易拍了拍费谢尔的手背。 「好。」 钟易伸出手摸去,他身后似乎是一堵墙,墙皮斑驳脱落了,他摸到有些冰凉的水泥层,捻了下手指,有些石灰粉末的质感。 第112页 随后他又伸手向前探去,触感有些粗糙,似木质结构,好像是门。 他往前走了两步,轻轻一推,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似乎还有若隐若无的腥味夹杂其中,钟易低头仔细嗅了嗅,像是铁腥味。 门里面的地板应该是铺了地砖,踏上去很硬,与外面的地触感不同,钟易感觉这踏上去似乎是卫生间的地砖。 而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肤色惨白,边缘轮廓模煳,像是个白影子。他凑近了些,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他细细打量镜中那东西,依旧看不清脸,像是凭空被抹去了七窍,只剩一张惨白浮肿的皮。 「啊!鬼啊!」吉尔斯颤颤巍巍跟进来,见状吓得连退三步,他们待得地方本就狭窄,吉尔斯正一脚后跟踩在摄像的鞋上,镜头又勐烈地晃动几下。 卫生间内的水滴声似乎比刚才还要响得多。 看来这种声音的源头就在这里。 摄像平稳自己的镜头,向前推进,照在卫生间门口,用夜视看去,费谢尔的手臂更加苍白,他在门边墙壁上摸索着,终于找到一个藏在深处的小开关。 啪。 卫生间的灯打开了。 他们终于看清这片空间。 出乎意外的,就在灯打开的那一瞬间,水滴声突然听不见了。 钟易朝出现惨白脸的地方看去,发现那不是什么异常的东西,只是洗手池上面挂了镜子。 他刚才看见的,是黑暗中镜子照出来的自己。 而洗手池底结着一层暗橘红色的水垢。他打开水龙头,水管只空空地响着气声,没有任何水流出,显然这里已经停水许久。在卫生间靠墙那边,安置着一个很窄的浴缸,像是用砖砌的,贴了简单的白瓷砖,与墙壁挨得严丝合缝。 钟易朝浴缸内看去,里面干燥,落了些许灰尘,同样没有水迹。 那么水声从哪里来的? 钟易沉思。 剎那间,卫生间顶灯突然熄灭,像是电压不稳,明灭几下,又亮了起来。 「什么东西!」 吉尔斯一直站在门口没敢进来,可就在刚才他,他突然感觉到脚边凉凉的,像是有什么软趴趴的物体蹭着他的脚踝熘了过去。 这时再看卫生间的地面,他们清楚地看见一道湿润的拖痕,从浴缸的方向一直向外延伸,在卫生间门边转了个弯后,消失在了黑暗中。 可卫生间里明明没有水。 「呜……呃……」吉尔斯泪汪汪地躲在摄像背后,「好可怕……」 钟易和费谢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沿着湿润的水痕走出卫生间。 「还挺有意思的。」费谢尔兴致被挑起来了。 「嗯。」钟易眼中也隐隐浮现期待。 费谢尔和钟易一左一右,沿着周边墙壁细细摸索,终于找到了客厅的灯。 啪地一声打开,客厅顶灯连通电流,缓缓亮起,只有一个灯泡,光线微弱,光色发青,挑高做得很低,似乎才两米多一点,钟易和费谢尔差不多接近一米九的个头,只消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天花板。 客厅陈设简单,就一张靠墙摆放的皮绿色的两座沙发,正中央一张玻璃方几,沙发对面是一个老旧电视。到此为止客厅的摆设都很普通,除了这里的窗户,和寻常不一样,是由一整面镜子替代,照出整个客厅,像是分裂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空间。 之前吉尔斯看见的那几张惨白晃动的脸,也得到了解释,原来那正是他们在黑暗中,镜子里自己的影子。 吉尔斯一看见沙发就走不动道了,扶着自己不住颤抖的双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扑起一片灰尘。沙发吱呀一声,晃动几下,吉尔斯坐不稳,下意识往后看去,才发现这沙发虽是靠墙放,但实际上离墙面还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并没有紧挨着墙。 这个距离,似乎刚好可以塞下一个瘦瘦的身体。 吉尔斯被他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得一凛,摸了摸自己起了一串鸡皮疙瘩的胳膊,缩着身子朝沙发角落坐了坐。不料这一坐,一抬头,正对上正前方的一道镜子,直直照出他面无血色的脸。 「啊啊啊!怎么这还有镜子啊!」吉尔斯吓得惊叫起来。 钟易和费谢尔原本在窗边的大镜子前,一听吉尔斯的声音,闻声去看,原来那处镜子安置得十分隐蔽,是在一条短窄的走廊尽头。 走廊两旁,是两间卧室,都紧闭着门。 吉尔斯受惊的兔子似的,挑起来蹿到摄像的身后,撩起摄像下摆,把自己的脑袋埋了进去。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摄像被他拽住,镜头不停晃动,拍摄出来的画面像是喝多了一样,天旋地转。但他是个敬业的摄像,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坚守自己作为一个摄像的职业道德。 不发表、不议论、保持客观、保持沉默。 摄像在心中默背十七字真言。 「铛!」 一声突兀的骤然钟声响起。 他们勐然想起之前得到的提示。 一声躲为上! 啪,所有灯都灭了,整个屋子又陷入黑暗。 吉尔斯一抖,不知道爆发出哪来的力气,将摄像硬生生拖进沙发背后。摄像顽强地举起相机越过沙发去拍钟易和费谢尔,却被吉尔斯一拽,镜头对准沙发背。 第113页 「不要露出来!」吉尔斯小声在摄像耳旁说。 停留在原地的钟易和费谢尔犹豫了一会,客厅已经无处可躲,他们剩下的选择就是之前探索过的卫生间和还没有查看过的两间卧室。 「要不要赌一把?」费谢尔轻轻抓着钟易的手腕。 「左边还是右边?」钟易领会他的意思,问他选择哪边卧室。 「右边。」 「好。」 钟易和费谢尔凭着之前对整个房子布局的记忆,在黑暗中摸到走廊的方位,推开右边的门。 砰地一声,卧室的门似乎无风自动,在他们进去后,紧紧关闭了。 整间屋子此刻又重回寂静。 客厅里,躲在沙发背后的吉尔斯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牙关发抖,竖起耳朵听着一切细微的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唿气吸气,深怕他的唿吸引来黑暗中什么潜伏的怪物。 突然,摄像碰了碰他。 「别乱动,你不怕把什么鬼东西引来吗?」吉尔斯气声说。 「你前面……」摄像违背了他的职业道德,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什么?前面不是沙发背吗……」吉尔斯说着,甚至往前贴了贴,突然,他不说话了,高度紧张中,他似乎嗅到了一丝腐坏的气味,像是老鼠尸体躲在角落死了一个多月会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 这次摄像没被干扰,可他的镜头却自己晃了起来,因为他从夜视屏幕中看见,这个小助理柔软的鼻尖,与那东西,仅毫米之隔。 灰绿色的皮质沙发背后缝着红色的薄纱布,跟沙发很不配套,似乎是后来才缝上去的,而在吉尔斯面前,那处红色纱布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藏着的一具扭曲的虫族干尸。 干尸的头颅已经腐化成骷髅,仅一层蜡黄风干的脂肪贴在骨上。 摄影手中的相机诚实地录下一切,他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违背了职业道德。 「你前面有东西。」他把吉尔斯往旁边拽了拽。 不料吉尔斯似乎呆住了,面上表情一瞬间空白。 「是……是我想得那样吗?」 摄影右手持机,没有多言,左手腾出来,沉重地拍了拍吉尔斯的肩膀。 忽然,摄影感到自己左胳膊一沉,吉尔斯吓晕,瘫在地上了。 摄影无奈,缓缓挪动被压住的胳膊,想去跟拍钟易和费谢尔,却突然听见空洞的木地板上响起脚步声,不由得继续躲在沙发背后,只举着相机,朝那方位拍去。 哒哒—— 脚步正朝钟易他们所在的卧室靠近。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我还在虫族玩实景海龟汤 摄像不知道的是,他慌慌忙忙举起来的相机,忘记开夜视功能,现在出现在镜头中的,只有一片漆黑,和被记录下来的一段诡异的敲门声。 极其富有节奏,两下并一下,稳定地敲着。 在门里面,钟易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下,意料之中,灯没有亮。 忽然,他感觉到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温度骤然降低很多,他像是被冰块牵住一样。 「费谢尔……」钟易迟疑地开口。 就在此刻,敲门声突然停了,周围死一般寂静。 冰凉的触感从钟易的手腕上移,比手更冰凉的一道躯体贴上了他的左半边身体。 「亲爱的……」一道凉气若有若无打在他的耳边。 钟易迅速甩开对方,拉开距离,眼神警戒起来。 「你不是费谢尔。」他沉声说。 不料,对方古怪地笑起来,冰凉的气息还在往钟易这边靠,不依不饶似的。 「我等着你,我一直等着你,等你……」 忽然,在黑暗中,钟易感觉自己的脸侧似乎被什么湿冷滑腻的东西舔过。 「等你被我吃掉……吃掉……嘿嘿……」 钟易瞬间意识到,这不是这家店里的东西! 剎那间,他向前一弹指,一道物体被推开打在墙上的动静重重响起。 与此同时,钟铛铛敲响了两声,室内恢復照明。 那股冰冷诡异的顿时消失,卧室里的灯也彻底亮了起来。 这是一个布置很温馨的卧室,一张两米宽的大床,钟易面若冰霜地看过去,骚扰他的东西浑然不见踪迹,而费谢尔此刻躺在床的右侧,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沉沉闭着眼。 钟易率先去看费谢尔的情况。 还好,唿吸平稳,只是暂时昏迷了。 吱呀—— 钟易朝着门口看去,原本紧闭的卧室门突然打开了。 规则提到,两声宜搜查。 现在是搜查时间。 钟易轻晃着费谢尔的肩膀,把他喊醒。 「嗯?我怎么躺在这?」 「刚才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唔……」费谢尔蹙起眉,「进屋之后,我突然感觉很晕,不知怎么就失去了意识。」 「有东西搞鬼。」钟易回想起刚才那冰凉的触感,抬起手背狠狠蹭了下脸。 费谢尔看钟易的表情不好,逐渐察觉不对,沉思道:「虽然老闆一开场搞得神神鬼鬼的,但这里应该只是普通的惊叫屋,用黑暗、布景和音效营造氛围,不存在实体的恐怖手段。」 「可有一些未知的东西缠上了我。」 第114页 「什么?」 钟易垂下眼,不愿多提:「我们还是尽快还原真相,尽早通关。」 「啊啊啊啊啊啊!!」客厅忽然爆发出惊惧的尖叫,同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钟易和费谢尔赶到门外,发现吉尔斯正在坐在地上,闭着眼不断蹬腿,将沙发踹翻,露出里面道具干尸,哐当哐当踹得快散架了。 「请不要破坏道具!请不要破坏道具!」 门口广播传来老闆急切心痛的声音,此时他也顾不得铺垫氛围,只想让顾客停下摧残,放过他家可怜的道具。 「吉尔斯。」费谢尔上前稳住胡踢乱蹬的小助理。「冷静点。」 钟易拖走店里为数不多的高价道具,将其丢回沙发背后。 「呜呜呜呜上将……」吉尔斯一头栽进费谢尔身前,揪着他领子哭个不停。 费谢尔无奈地有一搭没一搭拍着他后背。 「好了,我们快点搜集线索通关,早点离开这里。」 「呜呜呜嗯。」吉尔斯委屈地抽鼻涕。 钟易走到他们身边,拽开费谢尔揽着吉尔斯的手,不着痕迹地将他们分开,往最后一间还没探索过的屋子走去。 「还剩这间。」 摄像紧随其后,紧紧锁定他们开门的那一瞬间,势必要将之前错过的画面都补录回来。 这个房间一反常态,没有关灯,虽然灯亮着,但灯的颜色极为诡异,是一种正常家庭都不会装置的暗红色光。 红光随着门缝扩大,扩散出来,打在走廊的地上,像一个阴暗妖异的影子。 而在这间屋子里,靠门的这面墙,放置了一个很大的推拉门立柜,钟易先拉开立柜查看,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足够大的空间,就好像可以躲藏在里面一样。 除了靠门的这面墙,其余三面墙前,都摆放了一个神龛。 神龛前面没有任何贡品,光秃秃的,只是在桌子底下,用绳子拴了三面朝外的镜子。 光线晦暗,神龛里面黑洞洞,似乎有什么东西,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吉尔斯扒在门框瞅了一眼,就吓得不行。 「上将,我,我就不去了,太邪门了。」 钟易和费谢尔对视一下,点点头,分成左右两个方向,向两边神龛走去。 「两次钟声差不多只间隔了十分钟。」钟易说。 费谢尔点头:「我们得加快进度。」 钟易走到左侧的神龛前,发现里面似乎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些简短的信息: 雌虫a,20岁,话剧演员。 钟易垂眸扫了一眼,放下纸条,往神龛里面看了看,没有发现别的线索。 随后他弯下腰,看着挂在神龛下方的一面镜子。 镜子不是正对前方悬挂,而是倾斜了一个很微妙的角度。 就这一眼,他发现镜子中似乎有一个很小的红色物体。 「啧。」与此同时,费谢尔也注意到了神龛下挂着的镜子不同寻常,「里面有照片。」 钟易听见费谢尔所说,蹲下来仔细往镜子里看去,这才发现,原来镜子正对一处昏暗的角落,在那墙不起眼的地方,贴着一张小小的相片。 镜子就是照出了那张半个手掌大小的照片。 因为镜子和照片隔得实在太远,看不清楚,所以钟易沿着镜子所指的方向,朝对面的墙走去,站在费谢尔身边。 「照片是贴在墙上的。」 「对。」雌虫上将的视力格外好,他清楚地看见镜子里的内容。 「神龛下方的镜子里面,是一只穿红色短袖的雌虫,皮肤白,很瘦弱。」 钟易找到照片,仔细看去,发现这是一张侧身照,露出一半虫纹,是雌虫。也穿着红色上衣,不过不是短袖,而是毛衣。 看背景,朴素的墙面,灰绿色的皮质沙发,似乎就是在这间屋子拍的。 「穿短袖的雌虫信息是什么。」钟易问费谢尔。 「雌虫b,20岁,平面模特。」 钟易点点头,他们一起朝最后一个神龛走去。 费谢尔蹲下来看镜子里的照片,钟易看神龛里的纸条。 「雌虫c,20岁,演员。」 「红色长袖,头髮有些长,看上去很久没打理。」 钟易和费谢尔的声音同时响起。 「等等。」费谢尔突然眯起眼仔细地看了看,「这张取景范围大一些,拍到了雌虫的腹部,这只雌虫是怀孕的。」 「什么?」吉尔斯被好奇心吸引了注意,他不知不觉踏进房门,突然,钟声响起,门在他身后砰然关上,他们四个包括摄影,全被关在了里面。 这回,钟只响了一声,是要玩家们躲起来。 至此,他们很难不迅速联想到,门口放的立柜可以藏身。 「呜啊!」吉尔斯离柜子最近,他一个箭步拉开柜门,小声喊着,「上将,钟易,摄像大哥,快进来!」 虽说里面空间够大,但装四个成年虫还是太过拥挤,摄像被挤到最边缘,却还坚持举起相机,恪尽职守捕捉着钟易和费谢尔的动作。 「上将……」吉尔斯在中间位置,瑟缩着身体,抓这费谢尔的袖口,钟易则在衣柜的另一端,没站太稳,是侧身屈膝半蹲的姿势,后背抵上衣柜内壁,一手撑着顶,一手抓着柜门。 他感受到身旁费谢尔转过头来,唿出的气息打在自己衣襟。 第115页 忽然,衣柜外面似乎有什么在爬,啪嗒啪嗒的,像是几只小手在地板上飞速爬行。 「呜!」吉尔斯吓得浑身一激灵,往费谢尔靠去,这么一挤,连锁反应,钟易彻底保持不了稳定,坐了下来,脑后勺勐然撞在身后的衣柜板上。 费谢尔朝钟易身上摔去,手肘往下一撑,似乎按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 「呃。」钟易吃痛。 漆黑中,费谢尔一惊,刚才那力道可不小,他连忙腾空一只手,去揉钟易被他撞到的地方。 「还好吗?」 费谢尔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他果然不应该答应导演来尖叫屋陪小孩子玩这种无聊游戏。走走流程就算了,偏还遇上了怪事,现在又让钟易受伤…… 想着,费谢尔伸出手要去打开柜门,打算强行离开这里,中止拍摄。 不料却被钟易按住了。 「等一等。」钟易手指缓慢滑过费谢尔伸直的胳膊,在他后背停下来,施加力气,将雌虫上将往怀中带了带。 费谢尔一愣,听出钟易嗓音有些沙哑,他睁着黑暗中不能视物的双眼,茫然地感受到身前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等一会,消一消。」钟易贴在费谢尔的耳朵,用比气音还要微弱的声量说。 一听,费谢尔的眼神沉了几分,鼻息有些碎乱,搭在柜门上的手也缩起来,之前肆无忌惮揉钟易的手掌发麻,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处放。 「你……快点。」 「抱一会。」钟易两只手都搭在了他的后背,他们贴在一起的胸膛静静起伏着,逐渐频率相同,像是天生契合一般。 摄像这回没忘记开夜视,他从监视屏幕里看见一切,面无表情地想,这能不能播呢? 过了一会,摄像放弃思考。 算了,他只负责拍摄,那属于导演要考虑的事。 「铛铛铛——」 钟声响起了三次。 第55章 我在虫族玩实景海龟汤极速通关 三道铃声终于响起,他们出柜后,发现外面这间屋子的灯光再次变化,红光消失,变为惨白且强烈的光线。 「咿!」吉尔斯爬出来,正与地面上一枚很小的手掌印对上视线。「这是……」 剎那间,他从前听过的所有恐怖故事像走马灯一样闪回,他两眼一翻,失去意识。 摄像眼疾手快抓住他的领子,没让他脸着地,往后一拉,吉尔斯靠着柜子一歪头,昏死过去。 「你们可以开始提问了。」头顶广播传出老闆有气无力的声音。 钟易将线索在脑海中想了一遍,从三只雌虫的照片上看,衣着厚薄不同,是分别在三个季节拍摄的。 于是他率先提出一个问题:「这三只雌虫彼此陌生,相互不认识。」 「是。」 「这个故事中,还有隐藏角色。」费谢尔紧随其后。 「是。」 钟易看着这间奇怪的房间,与外面其他房间的布置装饰风格完全相反,如果说外面的布置是普通家庭的陈设,那么这间房…… 「三只雌虫惨死,这间房在镇压他们?」 「是。」 「是隐藏角色做的吗?」 「与真相无关。」 「他们是否由隐藏角色所害?」 老闆顿了一下,回应道:「是,也不是。」 「那就是隐藏角色没有直接动手。」 「是。」 镜头中,钟易和费谢尔层层递出,飞速地破解谜题。 「之前说这三只雌虫是免费住进这里,那么这房子实际所有者是否为隐藏角色。」 「是。」 钟易停了下,猜测道:「隐藏角色职业和这三只雌虫是否相同?」 「不是。」 「那个隐藏角色是雄虫吗?」 「是。」 「他身份是导演吗?」费谢尔瞥了一眼摄像,由镜头联想到什么,猜测出一个答案。 「是。」 关键信息一出,费谢尔挑眉看向钟易,有些得意。 钟易平静地回望对方,嘴角上扬一个很微弱的幅度。 他们视线胶着在一起,无知无觉中,这场还原真相的推理猜测,已经变成了他们无声的较量。 「他们拍下三张照片是为了选角?」钟易提出这个问题,说完,他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身侧的费谢尔。 银髮雌虫一愣,听见广播里传来肯定的回覆,饱满的唇泄力微张,有些沮丧。 他遗漏了这个线索。 很快他重整旗鼓,稍加思索,费谢尔顺着思路,说出他的猜测。 「导演是选角导演,为了满足自己私慾,利用权利让他们来这里试角色,但实际上是为了实行潜规则。」 老闆的声音从广播里犹豫着传来:「是……但也不是。」 钟易紧跟:「三只雌虫是主动前来,他们有求于导演?」 「是。」 费谢尔:「导演是否侵害了他们?」 「否。」 费谢尔沉思道:「那么关键就在于他们是怎么死的。」 「还有一点,必须得明确他们死亡顺序。」钟易接着费谢尔的推测说道。 费谢尔一愣:「你是说?」 钟易回想起那三只雌虫拍照时不同的穿着:「a是毛衣,b是短袖,c是长袖,他们分属于三个季节,如果是接连死亡,我们需要知道谁是第一个死者。」 第116页 费谢尔一耸肩:「那用排除法试呗。」 话音一落,他抬头问广播:「a是否为第一个死者。」 「否。」 「c是否为第一个死者。」 「是。」 「那顺序就是c、a、b。」 听见回答后,费谢尔朝钟易甩过去个眼神,有些得意。 钟易低头一笑,猝不及防问出另一个问题:「b是这间房子上一任饮弹自杀的死者吗?」 这个信息是他们进来之前,老闆给出的场外信息。 摄像听了钟易出乎意料的提问,暗自一惊,不自觉将镜头朝钟易推进,给了他一个大特写。 镜头中钟易超乎寻常的冷静和专注,让他一个摄像不由得暗自佩服。 这雄虫真是心细如髮。 接着,老闆给出了回答:「否。」 费谢尔一听,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饮弹自杀的是导演?」 「是。」 得到关键信息,费谢尔眼睛唰地亮起来:「我试着还原。」 「请说。」 「这房子的所有者是导演,他诱骗那些想要出头的雌虫演员,来这里试某个穿着红衣服的角色。第一次实施是在秋天,他将怀孕的雌虫c关在这里,为了实施潜规则,却遭到反抗,雌虫c意外死去。导演冬天的时候故技重施,以同样的方式害了雌虫a,最后杀害雌虫b的时候……」 费谢尔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他发现有部分逻辑串联不上,如果三个雌虫都在导演之前死去,那导演究竟是为什么会开枪崩了自己的脑袋? 老闆听不见后续回答了,判定还原失败。 「逻辑链不完整,但演员们确实有反抗导演。」 钟易沉思片刻,问出:「导演最后是否因为受到惊吓而自戕?」 「是。」 「惊吓他的是否为非自然力量。」费谢尔问。 「是,也不是。」 听见老闆给出模稜两可的回答,钟易和费谢尔沉思下来。 钟易眼皮垂着,视线扫在地上,忽然想起一个细节。 「第一个死者雌虫c,他的死亡是导演直接导致的吗?」 「否。」 「他是否死于自身突发疾病?」 「是。」 「身体病变?」 「否?」 费谢尔突然想到什么:「他是死于幻觉?」 「是。」 这个答案超出钟易意料,他转头看向费谢尔,轻轻抬了抬眉毛:「怎么想到的?」 费谢尔咧开嘴得意地笑着:「这就是打你一个信息差,每年意外死亡的虫族中,有一半以上都是死于癔症或幻觉,这在虫族可是高发病。」 钟易点点头,顺着关键线索还原下去: 「选角导演广撒网发布选角信息,身为演员却无戏可拍的雌虫c看见后,只身前往这里,他或许是单亲怀孕雌虫,为了腹中子赚钱,但没想到来这里后遭受导演的威胁。由于雌虫和雄虫体格悬殊,雄虫导演无法压制雌虫,所以将雌虫独自关在屋内,等他筋疲力竭再逼他就犯。可导演没想到,雌虫处于孕期,精神状态不稳定,看见幻觉,以为自己即将生产,在浴缸里盛满热水,打算藉助热水辅助自己完成独立生产。然而在现实里,他却精神恍惚,溺水而亡。」 「这也就对应到我们进屋后发现的第一个疑点——水滴声。」 广播里良久才传来老闆的声音: 「雌虫c动机属于无效信息还原,剩下的,完全正确。」 「哇。」摄像被震撼到了,情不自禁发出感嘆。 费谢尔抿了抿嘴,不甘落后风,他指着他们脚下这小小的手掌印,撇撇嘴说:「所以导演以同样的方式骗了雌虫a和b,他们被躲在房子里的小鬼吓死了?」 老闆否定的声音响起:「不是,这是假线索。」 「第二个死者为雌虫a,他可能是饿死的。」 费谢尔反问:「何以见得?」 「这间房子没有厨房,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储物柜。」 此话一出,摄像一抖手,大吃一惊,他回想自己拍过的镜头,还真没有厨房。 钟易继续还原着第二个死者的死法:「导演将雌虫a关在屋内,却高估了雌虫的耐久。如果我没有记错,雌虫a的身份为话剧演员,他来面试前,可能为了保持身材,没有进食,这么一来,被饿死的概率更大了。」 「完全正确。」 钟易回想起客厅里的干尸道具:「所以这就涉及到藏尸问题,雌虫c属于姑且还可以算作意外溺水,能申报处理。但是雌虫a的死亡,导演无法撇清关系,他将雌虫a藏在了沙发后。」 「然后呢?」 广播里传来老闆的声音,他完全听入迷了,这还是他第一次遇上这种顾客,居然将故事背景和真相的细节都推导了出来,甚至比他的剧本都更加详细完整。 「接下来就是雌虫b,导演故态復萌,为了彻底得手,特地挑选了十分瘦弱的平面模特雌虫b,进一步缩小了雄虫与雌虫之间的体力差距,方便得手。可以说这是导演精心挑选的,最完美的一个猎物。」 「然而与外表相反,雌虫b反抗得十分激烈。」 钟易顿了顿:「至于他的死法……最后一个雌虫b死于非自然力量。」 费谢尔一听,突然想起来,之前他和钟易调查巨幅镜子时,发现了一些残存的红色痕迹,像是有些干涸的赤红色血迹,没有完全擦干净,似乎写了什么。 第117页 只听钟易缓缓继续说道: 「联繫「饮弹」这个线索,导演或许就是在威胁不得逞的时候,想到了用武力,他将雌虫b反锁在这里,出门取了枪。可不料返回后,听见门里传来巨大的响动和惨叫,惊慌失措打开门,却发现正对门口的大镜面上,用血写着一些诅咒的话——」 「比如……下一个,就是你。」 「导演被眼前的一幕吓疯了,精神崩溃,成了这间屋子最后一个死者。也就是开头提到的,饮弹的死者。」 片刻寂静后,广播那头传来老闆真心实意的鼓掌声。 「太厉害了。」老闆感嘆道,「一般顾客猜出故事中雌虫是怎么死的我就算他们通关了。」 「没想到你们居然还原了整个故事,丝毫不差!」 吱—— 玄关处的门打开了,老闆在门外迎接他们。 「哎,小孩,吉尔斯,醒醒。」费谢尔蹲下来摇晃着小助理。 「唔?」睡眼惺忪的小雌虫揉着自己眼睛,忽然想起自己在哪,勐然从地上弹起,「又,又敲钟了?又要躲起来了?」 「哈……」费谢尔感到好笑,忍不住揉了揉吉尔斯乱糟糟的头髮。「通关了,可以出去了。」 「啊?那我岂不是错过很多?」 「看回放吧。」 门口老闆正和卡尔寒暄着。 卡尔说:「这要是播出去,别的顾客都知道剧情,你也卖不出去票了。」 「别提了,我这故事编了这么多年,早过气了。」老闆晃晃手,停顿两秒,嘆了口气,「不瞒你说,这行越来越不景气,我也没钱更新设备,吓唬顾客的手段还只停留在灯光和音效,跟现在市面上流行的那套完全比不了。」 「这回也不收你们票钱,到时候节目播出给我免费打个gg就行。」 「什么gg?」吉尔斯警觉。 老闆苦笑着说:「这店明天租金就到期了,我打算在门口摆个摊卖脆皮肠。」 「老闆,我需要向你确认。」钟易突然想起什么,严肃地看向老闆,「你确定里面没有音效和灯光以外的机关。」 「是……是啊,怎么了?」 此话一出,吉尔斯敏锐地想起什么。 「刚开始进去时……地面上的水痕……不是我的错觉吧……」 费谢尔表情也不太好,他显然想起了自己中途有段时间莫名昏迷。 钟易心沉了下来,那怪异的东西不属于这间尖叫屋,只能说明,它是沖自己来的。 「卡尔导演。」他叫住了正指挥大家收设备离场的导演,「能否给我一份没有剪辑的录像。」 「行啊。」卡尔是个很好说话的导演,他没有多问钟易理由,只说后面会寄到上将家里。 他们就这样走出这家有些年久的店,临出门那一刻,钟易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那老闆还在盯着自己。 一改垂头丧气的颓废样,正朝他诡异地笑着。 剎那间,钟易回想起脸颊上湿润阴冷的触感。 「怎么了?」 察觉到钟易情绪变化,费谢尔也回头看去。 发现那老闆只是笑着送别他们,没什么异常。 「没事。」钟易垂下眼,他们走在节目组末尾,按照计划,还剩最后一个场景就可以收工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几乎是大颗珠子往地上砸着下,磅礴到快要淹没整座城市。 钟易心脏像是被阴霾吞噬了一样,之前怪异的经歷不似假,有什么东西潜伏在他周围,盯上他,威胁着他。 难道跟神心有关吗? 他死死皱着眉头,面上表情越发沉重。 忽然,耳旁贴上一道温热的鼻息。 「我们跑吧。」 费谢尔以为是他厌倦了拍摄,灵机一动,牵着他的手腕晃了晃。 「躲开他们,逃回家。」 钟易一愣,转头去看费谢尔,见到他对自己扬唇笑着,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 他反手回握上费谢尔,将那些阴冷的不安置之脑后。 「好啊。」他轻声说道。 第56章 我在虫族淋过雨 「果然狭小空间是制造心跳过速最好的场景,吊桥效应诚不欺我。」吉尔斯美滋滋地在他的本子上勾画什么,全然忘记自己刚才在尖叫屋里的表现有多么丢脸,「下一个就是去欣赏高雅艺术,因撒交响乐团主神赞乐专场——这可一票难求。」 「对吧上将——」吉尔斯乐滋滋地转头对身后说。 结果他只看见一把丢在雨水中,不断打着旋儿的透明伞。 暴雨越下越大,像是拉开帷幕,又像是谢幕。雨滴和水雾充斥在空气中,一时间,天地之间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虫族的交通都在半空中,地上供民众行走,但极端天气一般都没什么虫族出门,沿路是拥挤的巨幅gg牌和迷乱的霓虹,虫族的城市结构似螺旋形,层层叠绕,在中间是行政区,王室就居住在最高的顶端,那座白色巨塔里。建筑高耸威严,从底层向上望去,塔与淡蓝色的主神星几乎紧紧相挨。只不过现在下雨,云层很厚,遮蔽了主神星的光晕,塔尖耸入云顶。 与王室居住的巨塔紧邻的是帝国第二大行政机构,监理会。监理会的办公建筑很奇怪,是一个凌空的圆环,围绕巨塔一圈,就像是行星环一样,靠着某种磁力浮起。说是监理会,实则不过是对王权的制约和监管。监理会下分三大部门,立法、财政、执行监督,可以说帝国的命脉就在这条窄窄的,环绕在巨塔周围的异形建筑里。 第118页 这里是螺旋形城市的最中心,往边缘扩散一些,就是贵族以及上等虫族的居住区,大型商圈,高等学校和研究基地,纪念馆……再往外,便是工厂,蜂窝似的底层居民区……最远郊的地方,属于军事管辖。 虫族的交通由一条条类似缆车索道的庞大繁杂缆绳线规划组成,身处其中时,只能看见交通线的一部分,像是平行运动。但实际上,离开这座城市,俯瞰或远看,这些交通线是立体的,密密麻麻的虫族民众沿着线路上下通行。 钟易和费谢尔就这么奔跑在雨中,湿润的空气中,连氧气都变得膨胀起来,似乎吸进肺腔,过滤一通,能在肺叶尖端攥出水儿来。 跨步跑上数阶楼梯,进入站台,等公共运输的虫族多了起来。他们纷纷看向入站口这两个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虫族,一来他们外表过于吸引眼球,拨至脑后的湿发展露他们完美的五官,湿润的衣物紧贴皮肤,窄胯长腿格外吸睛;二来他们的行为古怪,不少候车的乘客瞥去白眼,垮垮嘴角,腹诽他们——两个神经病。 只见这两个虫族匆匆忙忙冲进站口,身后有怪物追赶似的。扶着膝盖喘两口气,抬起头相视一笑,一开始是抿着嘴闷笑,不一会,那头银髮的先笑出声来,黑髮的紧随其后,也发出沉悦好听的笑声,后来两个虫族笑得越来越肆无忌惮,喘匀气挺直的腰又笑弯了下去。不顾旁边乘客的眼光似的,一直笑,大笑,畅快淋漓,笑个不停。 「雌父,他们在干什么。」一只小雌虫瞪大眼睛伸出短短的食指指着。 「别看。」雌父遮住孩子眼睛,带着小孩换了个方向站着,口中嘟囔道:「小宝记着,公共场合不能大声喧譁。」 「可是他们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是吗。」成年雌虫缓缓放下遮住孩子眼睛的手,轻声说道,「那大概是遇到了值得开心的事情吧。」 忽然,入站口的笑声收敛了,像是淹没在雨中一样,遁影无踪。 雌虫带着孩子回头望去,只看见两个刚刚跨上车厢的湿漉漉的背影。 这个点已是傍晚,正是下班高峰期,暴雨夹大风,吹得半空中的车厢有些轻微晃荡。 这节车厢内没有多少人,因为这是上行方向,所去的地方都是一些贵族和上等虫族的常住区,而那类虫族很少坐私家以外的交通,所以车厢只有寥寥无几的乘客,空位很多。 从被雨珠爬满的车窗向外看去,下行方向的站台拥挤满了下班的虫族。 这种车厢是双向行驶,不分车头车尾。钟易和费谢尔浑身湿透了,没有坐座位,只是选了一处隐蔽的角落,抓着扶杆并排站着。 光脑传来卡尔的通讯请求,费谢尔没接,索性关了光脑。 阴雨天外面黑得很快,车厢亮堂,窗户玻璃就像是镜子似的,清楚地照出他们两个身型。 「你这副身体的实际年龄是24岁?」钟易忽然提起费谢尔的年龄。 费谢尔挑眉反问:「怎么?嫌我年纪大?」 「不是。」钟易摇摇头,「我在想,以前我们是同龄。」 「怎么?觉得我凭空多长几岁占你便宜了?」费谢尔揶揄到,「别觉得不平衡,以前在太空军时我看过你资料,比我还晚出生几个月,我依旧比你大……」 「不如,叫声哥哥来听听?」 费谢尔眼睛没离开玻璃上的倒影,他稍稍偏头,压低声音对钟易玩笑道。 钟易抿唇不语。 「嘁,没意思。」费谢尔把头摆正,眼神玩味地说,「想讨你一声好听的可真不容易,得亏哥哥我脾气好,不光在外要照顾你,在家还要张腿挨欺负……」 一听此话,钟易眼神柔和下来,嘴角上扬,学着费谢尔,也盯着玻璃倒映出来的身影,一偏头,张口张齿,几乎是咬着雌虫耳朵,哑着嗓子说: 「是哥主动的。」 气音一撩,费谢尔当下腿就一软,身型晃了晃,将扶杆握得更紧了。 雌虫上将眯眼,回味刚才那句话,磨了磨牙尖。 「你这句,还挺带劲儿的。」 费谢尔伸手,在钟易耳根后面新纹上去的青痕那里,轻轻挠了挠。 「留着,回去跟我多叫几次……」他顿了下,敛了眼睫,改口道,「叫我一晚。」 钟易笑着没搭腔。 - 浴室水汽氤氲,他们在外面挨了冻,一进家就令智能家居调好水温,一块钻了进去。 把湿得冰凉的衣物扒掉后,他们并肩站在镜子前,看着彼此身上昨晚的痕迹,眼中缱绻。忽然费谢尔抓住钟易的下颌,把他头别了过来,面朝自己。 盯着盯着,费谢尔突然面无表情,举起空出来的手,说了句: 「我给你刮鬍子。」 钟易迷惑不解,他只感觉到费谢尔的拇指在自己下巴上按了按,划过一点颗粒般的小毛茬,作势要往下移去,却又不安分起来,折回来按在他的下唇上,指尖轻轻叩着齿。 钟易被钳住下巴说不了话,张开齿关,用舌尖轻贴了一下费谢尔探入口中的指尖,代替言语,掀起眼皮,眼神询问。 「虫族不长鬍子。」费谢尔将手指退回来,「虽然你的长得慢,但现在已经很明显了。」 只见费谢尔突然闭眼,一阵嗡嗡的细小动静从他的肩胛位置传出来,像是什么机械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变化发生了,费谢尔的右手食指覆盖了一层银色鳞甲,在指背上,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缓缓张开,露出里面苍白的指骨,里面瞬间充盈了一种奇异的液体金属。 第119页 液体金属从缝隙流出,反过来包裹住银色软甲,渐渐在食指尖变化,定型成细长刀刃的模样。 这是钟易第一次亲眼看见外骨骼的生成。 他蹙眉,想起之前昏迷时听到的话,担心地看向费谢尔的脸。 「这是外骨骼?不是说使用它会减损寿命……」 「这点程度,完全不影响。」费谢尔无所谓地随口敷衍,眼波一转,看见他们身后贴在墙面上的镜子,按着钟易的腰,将他推了过去。 「别乱动,受伤了可不好。」 费谢尔笑得很开心,就像是拿捏耗子的野猫一样,按着自己的想法,玩性大发。那些陌生的环境,痛苦的经歷,似乎一瞬间都抛在脑后。也只有跟这个人在一起,他才能不需要警惕,完全放松下来。 他的左手缓缓上移,随意擦过,最终卡在钟易的侧边颌骨,拇指托着下巴,其余四指固定在耳根。 右手变化成刀尖形态的食指往前指去,怕不稳定似的,再由拇指中指掐住薄刃,刚要下手,突然一怔,想起来什么,拉开一点距离。 「泡沫……」他右手收了形态,变为正常,伸手去够檯面上的牙膏。 「只有这个,你将就一下。」 说着,他将清凉的膏体往钟易下巴上抹去。 钟易微微偏头,右眼稍闭,似躲非躲。 很快,费谢尔手指沾了点水,将牙膏涂开,或许是有些痒,钟易的鼻息乱了几拍。 费谢尔固定住钟易的头,没让他乱动,右手再度变形,薄刃抵了上来。他极为专注地盯着钟易下巴,小心翼翼地刮着。 「除了这点,在你看来,人类的身体和虫族的有什么区别?」 钟易仰起脖子,任由对方操作,他想了想,回忆起什么,随口答道: 「虫族有翅膀。」 「我是说,抱起来的时候,感觉如何?」 费谢尔下手很稳,很快就将残余的打扫干净,他松开钟易,扯过沾水的面巾,给他擦脸,做收尾工作。 「我没有对人类实践过,没法对比……」钟易被胡乱擦着脸,回答的声音断断续续,闷且瓷实。 「但是雌虫被抱一晚后……你喝了很多水。」 钟易诚实地回答。 费谢尔给钟易擦脸的动作愈发粗鲁,他盯着白色面巾,耳朵又烧又烫,听着钟易这么客观的回答,硬生生气笑了。 「那海息呢?」 钟易不解。 费谢尔将手中面巾一丢,手渐渐滑下去,帮助钟易回想起他在海底的经歷。 「你不会以为我忘了吧?」 钟易眨眨眼,弱点在别人手里,不敢妄言,只能垂着眼尾,神情愈发无辜。 「不会。」 「所以,鱼你能下得去手,虫也能下得去手……」费谢尔前倾身体,逼近钟易,压低声音张口轻咬着后半句话:「你果然是变态吧……」 钟易不语,他颤了颤眼睫,半晌,胸膛剧烈起伏着。 「不是……变态……」 「哈……」费谢尔见他这副模样,倒与小时候那怯生生的傢伙联繫了起来。对方越是这样收起锋芒,他就越想逗弄,越想欺负。 「你记得……」费谢尔往前靠近几寸,更加热情地为钟易服务着,「差不多你来太空军三四年前,那时候,你在研究基地的传闻……」 钟易喘了口气,水汽凝在他的面颊,聚为一滴,滑到下巴上,要坠不坠地晃荡着。 「什么传闻。」 「都说在近地平台上,有一个变态小孩,黑髮灰眸,弱不禁风。每到春夏之交时,都会脱掉上衣,站在那里,跟稻草人似的,大庭广众之下耍、流、氓。」 钟易:「……」 「是老师让我用人体自身辐射吸引名为青羊5h的新型变异蝶。」钟易抿唇飞速自证清白,又补充了一句,「做实验用的。」 「你怎么这么听话,老师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费谢尔手指加了力道。 「因为……老师把我从禁区带出来……对我有恩……」钟易忍住乱掉的唿吸,吞了唾沫,硬是要把话说完,「而且,我可以做到……」 「呆瓜。」 费谢尔见他这副模样,心软了,松了手上的劲,让钟易没那么拘束。 可嘴上还觉得还不过瘾,又低低地笑着喊他:「笨蛋。」 钟易不甘眼尾垂得更低,伸手搭在雌虫胯骨,渐渐地,他们唿吸更加乱了,交错在一起,悉数都被唇舌堵住。 浴室里的雾气散去,他们很快便抱着揉作一团,烈火遇干柴,一路跌跌撞撞进了卧室。 懂事的智能家居为他们轻轻关上了灯。 作者有话要说: 智能家居:贴心为您护航qwq 第57章 我在虫族看电影 任谁也没想到,《从今天开始同居》第一集播出来就在星网爆了,点击过亿。超过一半的观众都是沖「流浪星最后倖存者」的噱头去的。 昔日追过恋综直播的观众又纷纷在视频下方评论区冒出头来。 【小虫虫:啊啊啊啊啊啊看见这个播出我才有实感,谁懂啊,当初一路真情实感追过来,结果除了钟易其他嘉宾都死了,好像做梦一样。】 【泰利:不是,就我觉得不对劲吗?流浪星上到底还有其他倖存虫族吗?要是全都覆灭,那王室还设立救援基金干什么?】 第120页 【系统提示:用户泰利违背星网平台言论管理第七条,已做封号处理。】 【冷啊冷啊:节哀,还好新节目开始了,又有甜甜的恋爱可以追了。】 【小虫虫:别这么说,我都有心理阴影了。】 【贝希:就我一个是路过的吗?纯被卡尔导演吸引来的,没想到大导演拍纪录式综艺也有一手,好多慢镜头拍得都太有诗意了!尤其是用不同体量的雨转场暗示主角的心境变化,大远景的雨中都市切特写细节表情,宏大和细微,抽离和具体,完全就是电影级别的!】 【紫色铅笔:上面点评好专业,我是喜欢上将和钟易他们在衣柜里那段的处理,如果完全纪实,会让第一次看节目的观众因为直白的情|色而感到不适。所以这里就更需要艺术化的处理。卡尔导演选择强化声音同时朦胧画面,模拟出昏暗的环境氛围,让观众从观察者一下子转变成沉浸式的参与者,被琐细的喘息和衣料摩擦声带入其境,这就是声画艺术的绝对魅力!】 【今年明日:你们看到了吗?卡尔导演成名作《外骨骼》就要线下重映了,而且同一时间星网全平台限时免费观看!现在又加上卡尔导演转型新综艺,这是卡尔时代的狂欢!】 【单车:卡尔导演十年老粉不请自来,没想到导演又带着新作品復出了,这是卡尔时代的狂欢!】 【tilbk987:快去看导演的平台帐号,他刚发布了公告!】 有热心观众立刻搜了卡尔发布的信息,复制过来,粘贴在评论区里。 【导演卡尔:谢谢大家对《从今天开始同居》的支持,第二集于三日后同一时间准时播出。当天还会上传我独立自制的短片《野刺玫》,敬请期待!】 【今年明日:好耶!!】 【阿尔d赛:一个喜欢卡尔的虫族再坏也不会坏到哪去,卡门!(双手合十)】 - 「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带团队,本次拍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独自请求。」 翌日清晨,费谢尔家来了个不速之客,正是穿着老头衫戴着渔夫帽的卡尔,一身打扮低调十足。 「没法用光脑联繫你,我只能登门拜访了。」卡尔不甚年轻的脸扬起着淡淡的笑。 费谢尔脸上带着睏倦的睡意,歪在沙发上打开光脑,昨晚失联了一夜,通讯请求小红点疯狂闪烁,费谢尔忽视那些消息,点开了星网,看见节目播出后热度大盛,再一看他面前的卡尔,不由皱了皱眉头。 「你们利用节目转移视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根本没几个虫族还会关心流浪星和王室丑闻,还要我做什么?」 费谢尔没有相信卡尔之前的说辞,他知道卡尔与帝国监理会有着紧密关系,卡尔提出的什么事情,基本上都代表着他背后监理会的意志。所以费谢尔一听,下意识当成是他们的拍摄任务又变了。 此时钟易在他旁边坐下来,递给他一杯水,费谢尔脚有些凉,他没有避讳卡尔在场,迳自将脚伸向钟易膝窝,脚趾勾了勾。他笑吟吟地看向黑髮青年,这是他昨晚新发现的敏感点。 钟易膝盖一震,很快面色如常地捏住雌虫上将的脚踝,没捨得用力,只是大拇指摩挲了两下。 「我知道,在上将您的眼中,我这个帝国培养的大导演,就是监理会把持宣传的看门犬。」 「但正因为如此,我经过深思熟虑,才选择了上将您。」卡尔搬了张凳子,坐在费谢尔和钟易对面,他眼角笑出一条鱼尾,眼神却坚定执着。 「您虽然出身于王室,但在王室与监理会的纷争中,您并没有选择任何一方……您也有所耳闻,最近中心区的局势又开始变化了,原始虫族向帝国发出了求和信号,这是一项大变动。变动,意味着有利可图,那些虎视眈眈的贵族和官长们可都不会放过这块肥肉。王室和监理会摩拳擦掌,势必要将和原始虫族的外交带来的利益揽在自己手中,大鬼得势小鬼喝汤,他们那些下级们更是恨不得什么下三滥的招式都用上,非要搞倒彼此。」 「所以你找我……」费谢尔收敛了眼中慵懒,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斟酌语句,他在揣测卡尔这些话的用意。「你不像是劝说我加入监理会。」 卡尔垂眸一笑:「之前我就开门见山表明来意——说过这是我独自请求,不牵涉任何一方意志。」 「虽说上将您的翼宿军比其他军部规模小得多,但却是帝国最特殊的一支队伍。想必您也清楚,您明明是帝国结束拉瓦战役的大功臣,可到现在为止也只是个上将,再也没被擢升过。其他军部比您功勋少的将领等级都比您高,这是因为……」 「一些过去特殊原因,翼宿军完全听您指挥,王室和监理会都在打压您。」 卡尔娓娓道来,眼底一片精光。 「也就是说,虽然翼宿军不再扩充,停止补充兵力,但实力仍然不容小觑。中心区甚至还在您手下额外设立三个部门制约您的权利,但他们撼动不了根本,您拥有一支独立于帝国掌控的兵力,拥有任何将领都眼馋的,被王室和监理会都忌惮的……兵权。」 卡尔说到最后两个字,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做了个口型。 「既然您有底气不支持任何一方……不偏不倚,那我也可以放心託付这个尘封许久的委託。」 「委託?」费谢尔拧眉。 第121页 「是啊,委託,委託您让某个陈年旧事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们时间不多了,只能赶在帝国与原始虫族接触之前,时局……时局很快就要发生巨变了,也只有上将您,和……」卡尔抬起眼,将目光慢慢移到钟易身上,「和拥有过神心的他有这个影响力。」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 「是『他』向我介绍了您。」 「谁?」 「lin。」 费谢尔瞳孔一缩。 半晌,他干涩的嗓音再次响起。 「你要我做什么?」 卡尔接入了智能家居,打开沉浸观影模式,还是白天,可屋内光线却全暗了下来。 「我想请您和神心拥有者,一起看一场电影。」 - 在攻占拉瓦星球之前,虫族是没有足够能源提供照明的。 因赛特是一个资源很贫瘠的星球,或许与虫族无节制的繁殖扩张有关,过去的某一歷史时期,自然均衡被打破,大量雄虫灭亡,虫族一度将要灭绝。 还好主神从遗蹟回来,带来了两条指示:一是贬低雌虫,保护稀少雄虫,将雌虫分为三等——雌虫贵族、雌虫平民以及大量雌虫奴隶,剥夺雌奴交配权生育权,禁止无序生殖; 二是对外战略,生产向军工集中,只保证民众最低生存需要,能源优先供给战争需要。选定打击星系内临近星——智蕈第二独立共和国——拉瓦星球。 这两条指示在3721年迅速实施,虫族对于指令的执行力堪称星际一流,没有文明比他们更懂得遵循和分工。等级制度迅速改变当时的社会现状,仅一年时间,雌虫社会地位急剧下降,雄虫的死亡率维持在了一个相对平衡的节点,第一条指示十分成功。 但第二条不是那么顺利,因为虫族士兵深入拉瓦星球后发现,他们轻敌了。 原以为智蕈不过是一群拥有智力的伞菇,和身强力壮覆盖虫甲的虫族实力悬殊,用脚踩都可以踩死一片。事实确实如此,单凭武力来看,智蕈对虫族入侵毫无办法。但智蕈真正强大之处是在它们能通过漂浮在空中无孔不入的细微介质,污染虫族士兵的精神领域。 大量虫族士兵在早期的拉瓦战役中就这么毫无反抗地被俘虏,撤退已经来不及了,战火已经挑起,不是虫族想停就能停止的。当时虫族社会厌雌情绪达到顶点,大批雌虫被送上战场,充当拖延战事的炮灰。 直到一种能够有效打击智蕈的武器被发明出来,军雌的死亡率才下降到百分之五十。这种武器就是精神力奇点,俗称精神力地雷。他们发现,当智蕈释放介质干扰士兵精神时,这种介质宛如细丝,会与智蕈本体相连,所以只需要在士兵被干扰那一刻,启动地雷,就能和智蕈同归于尽。 靠着这种尸体堆出来的战术,这漫长的战役持续了二十五年,而且越来越糟糕,因为智蕈在进化,它们进化出高武力高精神力的变异种。战火反扑,它们酝酿着把战场搬到因赛特星。 拉瓦战役第二十五年,虫族引火烧身危在旦夕。 过度的战争投入让虫族社会一度倒退回进入前科技状态,甚至更糟。平民没有即时通讯,没有能源保障,没有照明……更致命的,没有食物。 那是一个无法被光芒照明的年代。 - 齐亚至今想起极度飢饿还会感到心悸,哪怕他已经是夏普庄园最高等级的仆侍了。 当然,他是靠勾引庄园主的外甥上位。 勾引那个叫耐尔的雄虫。 你以为他是为了名利? 错了,他是为了结束这该死的战争。 为此他甘愿当帝国歷史上这个籍籍无名的卧底。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放电影! 第58章 《外骨骼》上 「齐亚哥哥,齐亚哥哥,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齐亚哥哥,你要去过好生活了吗?」 「齐亚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齐亚哥哥,你会记得尤加利、荻菲儿、何赛和希鲁尔吗?」 「你们这些小崽子还不快松手!」一个身型臃肿的雌虫扭动他肥大的脚三步并两步挤过来,一把扯开正抱着齐亚腿的四只年幼雌虫。 这里是特殊学校,专门收容被遗弃的雌虫。说是特殊,不是指收容的雌虫特殊,而是说他们有特殊用途。 「一群赔钱烂货,天天就知道张嘴吃饭,浪费食物,什么狗屁用都没有。」肥胖的雌虫满脸横肉,他在说这些话时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齐亚,看似在骂四只小的,实则是夹枪带棒沖齐亚去,「上级终于开眼把讨嫌的饭桶要走了,这种垃圾能少一个是一个。」 此时,一辆马车在简陋的围栏前停下,从前面下来一个身形消瘦的雄虫,立起的风衣领子遮去他的下半张脸,从那衣领中传来他冷漠的声音。 「齐亚,上车。」 「弗雷泽先生。」雌虫肥腻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他掐着一个年幼雌虫的肩头,弯着腰说,「我这还有四个孩子,您能不能多跟上面说一说,尽早把他们也派遣出去,我这负担太重,快要揭不开锅啦。」 被称作弗雷泽的雄虫从上衣口袋抽出烟盒,给自己点燃一只香菸,吸了一口,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齐亚现在多重。」弗雷泽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询问,全然无视了雌虫的谄媚。 第122页 「呃……自从上面传来调遣令那天我就给他增饭量了,可是这该死的小子怎么都长不胖,现在也就……也就……一百三十磅……」 「跟要求的还差十磅啊。」弗雷泽勐吸一口烟,将烟雾全吐在那张肥腻的胖脸上,「你可以跟你的肥差告别了。」 「不!不!弗雷泽先生!要不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把这该死的小贱种养得白白胖胖,就三天,不,就一天!」 「没有时间了,今天要交货。」弗雷泽沖齐亚使了个眼色。 齐亚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透过雾蒙蒙的车窗,他看见四只小雌虫穿着松松垮垮不合身的脏衣服,漏出瘦骨嶙峋的肩头,各个顶着硕大的脑袋,吸着鼻涕,视线依依不捨地追着马车。 齐亚感到一阵窒息,他闭上眼,缓解胸腔发闷的不适。 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小傢伙们告别。 弗雷泽上了前座,按下机械驱车的开关,马车的轮子缓缓转动起来。 「齐亚哥哥!」车外爆发出一声朦胧的哭喊。 一匹白马被自动机关鞭笞,赶着拉车在乡间土路狂奔,窗外树影一排排倒退,齐亚从玻璃上看清了自己的脸。 他非常瘦,穿着不合身的宽大上衣,两条干硬的锁骨挑着一层皮。肤色因长期劳作被晒得有些发暗,褐发黄瞳,眼尾上扬,下巴小而尖,唇薄且色淡。因为这样的脸,特殊学校的教导老师,就那只肥胖雌虫,打骂他的时候,常骂他是小贱狐狸。 现在,齐亚从这张倒映出的脸上看见了视死如归。 他们住在偏远的乡下,距离目的地还很远,一路上都是大片麦田和旷野,零星见得一点矮房炊烟。 弗雷泽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后,烟雾瞬间挤满狭窄的空间。弗雷泽手动摇下车窗,沉默寡言抽了一阵,直到一根烟燃尽,他把菸头弹出车外,才转过身对齐亚正色道: 「任务细节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齐亚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他手指绞紧衣摆,不着痕迹地咬着口腔内壁。 拉瓦战役持续第二十五个年头,战事愈发激烈,智蕈将要降临母星。为了抵抗入侵,帝国需要大量虫族。 那家特殊学校特地设在偏远的乡下,收留他们这种没身份的孤儿,就是为了将他们培养成特务或者间谍,替名为「情报」这个看不见的战场效力。 这是齐亚第一次执行任务,他要扮演的是一个被卖出去的雌奴,卖方是夏普庄园所有者,也是夏普银行的行长——埃米里安·夏普。一个风度翩翩的老银行家,热衷规训和礼仪,但实际上,他出卖虫族,用钱和关系网买通虫族的内部消息,为智蕈服务。争得就是智蕈降临母星之后,做最早分得利益的那一批虫族。 智蕈信任埃米里安,这就给了帝国可乘之机。 他们这次任务目标就是篡改埃米里安得到的虫族军力情报,制造一份假情报,隐藏虫族母星真正的实力,诱敌深入,打智蕈一个措手不及。 能够接近埃米里安的机会不多,那老傢伙只在两个地方活动,一个是银行,另一个是他的夏普庄园。 上级得到情报,得知埃米里安对雌虫有一些特殊「嗜好」,偏爱长相清秀、皮肤细腻的少年雌虫,这些标准齐亚完全符合。 所以他将由伪装成卖主的上线弗雷泽带去交易市场,当做雌奴卖给埃米里安,潜入夏普庄园。 「任务细节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齐亚听见这句甚至不算是关心的话时,喉头难以自持地哽咽一下。 他毕竟也只有十八岁,他还年轻,还有着鲜活的心脏,虽然吃过很多苦出过很多力,但从没认真考虑过死亡。 出任务就意味着进入龙潭虎穴,九死一生,无论他能否将假情报传出去,被发现就是一个字——死。 尤加利、荻菲儿、何赛和希鲁尔…… 他脑海中闪过那四个小雌虫的脸,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点点家的温情。 可如果他临阵逃脱,智蕈降临,他们也会沐浴在炮火和死亡的恐惧之下。 如果是为了他们…… 忽然,车外一阵躁动,他们已经沿着小路来到稍宽一点的土路。 这是一处小村落,某一家院子前面,一只后颈有虫纹的雌虫正跪在地上,咬唇忍受雄虫当众对他的鞭罚。围观的虫族们有雄虫,也有抱着懵懂孩子的雌虫,他们见怪不怪,漠然地旁观。 进入居民区,弗雷泽调缓了行驶速度,马车有条不紊地缓缓前行。 再往前,路变得很宽很平,马蹄踏踏,小步跑起来很轻快。 忽然,弗雷泽眸光一闪看见车前动静,紧急拉下制动剎车环,车前白马被勒住头颈,前蹄高高扬起,险些踏在倒在车前的虫族身上。 「麻烦。」弗雷泽推开车门,皮鞋踩在平整的柏油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挡在这里干什么?」弗雷泽阴鸷地问。 齐亚没有下车,现在他的身份特殊,不方便在外面露出脸。 倒在地上的是一个伤痕累累的雌虫,他趴伏在地面,头髮凌乱,嘴角淤青,不断有雄虫踢踹他。 「都来看看,这个不忠不贞的贱奴!他敢背着老子爬墙?」 「贱货!没有雄虫塞满就活不下去的贱货!」 三个长相差不多的雄虫不断踢打着雌虫,雌虫痛苦的低吟,他胳膊伸长,试图去够弗雷泽的光面皮鞋,试图让这个衣冠楚楚看起来还算有钱的老爷救他。 第123页 「你还想勾引谁?明明是咱们三兄弟的奴隶,还对着别的雄虫发骚?」 一记重踢狠狠踹在雌虫下半身。 雌虫像是油锅里的活鱼,抽搐翻滚。 旁边居民们围过来,先是交头接耳嘀咕半天,搞清状况后,唾骂雌虫不忠。 「他一定会使妖术,把姘头骗得团团转!」 「我见过他找我家小宝说话,他不能生,想偷我孩子!」 「烧死他。」有一道声音率先说出来。 车里的齐亚闻声看去,发现是一只头巾包裹头髮,手上拿着农具的雌虫,正义愤填膺地愤愤不平。 「烧死他!」围观虫族前面站着一群半大孩子,有学有样齐声喊着。「烧死他烧死他!」 「烧死他!」 「烧死他!」 零星声讨变为群体强唿,围过来的虫族脸上的表情变得出奇一致,雌虫们愤怒地像是这只雌虫出轨了自己的雄主。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少虫族愤怒达到顶点,脸上逐渐爆发出一种扭曲的兴奋。震耳欲聋的唿声就在耳边,他们要一起审判这只罪恶的雌虫,一起执掌他的生杀大权。 「烧死他!」「烧死他!」唿声越来越高,山唿海啸一般,将可怜的白马吓得两股颤颤,不安地打着鼻响。 那三兄弟的老大甚至接过了不知从哪来的火把,老二接过一瓶高度酒,老三扒掉雌虫的衣服。雌虫烧死不要紧,衣服捡捡还能穿。 老二用呀咬掉瓶塞,酒液哗啦啦全淋在雌虫身上。 「让开。」弗雷泽冷漠地说。「你们挡路了。」 三兄弟不闻不问,老大正要点火。 「让开。」这次弗雷泽没跟他们废话,掏出一把轻型枪,指着老三的脑门。 一众平民平日里根本没机会见这种热武器,这群疯狂的虫族们终于稍稍清醒一点。 弗雷泽向旁边瞥了一眼,前面那小孩像是做错了事,面露委屈,一低头逃跑了。 有虫族牵头,就像洪水泄了闸,其他的也跟着没头没尾跑了起来。不一会儿,路面清理出来,就只剩三雄虫和他们的雌虫。 「滚。」弗雷泽朝地面开了一枪,子弹迸在三兄弟脚边,他们吓得蹿老高,火把一丢,掮起雌虫转身就跑。 弗雷泽安抚了两下白马,上车继续赶路。 「不如就让他这么烧死。」齐亚回头,从后窗看那只被扛在肩上,奄奄一息的雌虫,「现在不死,以后生不如死。」 弗雷泽没什么表情地从烟盒里掏烟,可烟盒空了,啪地一声,他一甩合上铁质烟盒,摩挲两下烟盒花纹,第一次表露出烦躁。 「要是不打仗,也不会这么严重。」 弗雷泽一反常态垂着眼,没有看齐亚,继续说道: 「所以你的行动很重要,如果能靠送出去的假情报重创智蕈,虫族就胜了,战争就要结束了。」 「战争结束后,还会有苦难吗?」 「没有了。」弗雷泽放轻声音,「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们,会过上幸福的日子。」 齐亚揪紧衣摆,他倏地抬起眼,想看弗雷泽说这话时坚定的表情,可他终究没从衣领遮掩掉大半的脸上找到。 「一定会的。」齐亚收回眼神,自嘲地笑笑。 「弗雷泽先生,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吗?」 「请讲。」 「如果我执行任务出了什么差错,请将我的抚恤金寄给那四个孩子。」 「好,我答应你。」 - 买卖市场一共四层,第一层像是集市,吵闹脏乱,雌虫品质良莠不齐,卖家随意挑块地方,等路过的卖方来挑货。二层规格要好一些,有简单规划好的摊位,从a1到d100,共四百个摊位,这里的卖家都是熟手。三层规格就更精緻了,有独立包间,电梯直达,绕过一二层,供熟客使用。四层不对外开放,据说需要介绍和资质,至今没有虫族知道里面长什么样子。 弗雷泽扮演的是临时出让雌奴的卖家,不需要摆摊,他跟卖方约定在这,是为了方便办理转让手续。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弗雷泽看见附近有卖香菸的,手指搓搓,菸瘾犯了。他让齐亚出来站在车外,做戏做全套,象徵性地拴住他双手,另一端挂在车门把手上。 太阳烤得厉害,齐亚蹲在地上,躲在车旁边的阴影里,垂着头,盯地面发呆,后颈骨头一节节顶着皮。 「你也要去新家了吗?」 齐亚闻声看去,一只与他差不多的小奴隶正眼巴巴地馋他这小片阴凉。那小奴隶不知道在太阳底下多久了,脸晒得红扑扑,颧骨也脱皮了。 齐亚在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回应他,因为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他自己,他是一个扮演奴隶的卧底,他接受过的训练告诉他,自从执行任务开始的那一刻,任何接近他的虫族,都有可能是在试探他,在监视他。他必须时刻保持怀疑,不能相信任何一个虫族。 「愿新家善待你。」蹲在地上的小奴隶沖他笑道,他朝齐亚靠近了点,那宽大的衣领露出瘦骨嶙峋身体上的鞭痕和烫伤。 齐亚不知道他靠过来的意图,小腿肌肉紧张起来,准备起身。 结果下一刻他呆住了。 只见小奴隶从松垮垮的腰带里翻出两颗豆子。 扁圆形,炒熟的,在太阳下像是麦浪一样的色泽。 第124页 齐亚认出这是他们常吃的主食之一,没有硬面包的时候,学校会给他们煮这种豆子吃,盛到他们每个碗里,豆子稀少,浑汤更多。齐亚每次都吃不饱。 「给你。」小奴隶分出一颗,将它小心翼翼塞回裤腰,手掌心摊开另一颗,往齐亚面前抬了抬。 「这是另一个奴隶哥哥给我的,他说这是得了祝福的豆子,让我传给你们,留给自己最后一颗。」 「吃掉它,从今以后再也不会饿肚子啦。」 齐亚喉头哽咽一下,从小奴隶手中接过来。这颗豆子不知被攥了多久,表皮有些发潮,皱巴巴的。 他当着小奴隶的面,将豆子放进嘴里,舌尖尝到咸味,缓缓咀嚼,像是在吃什么珍馐美味。 很快,他嘴唇颤抖着,喉头髮紧,抬起眼对小奴隶平静地笑着说: 「会的,战争会结束的,我们不会再挨饿的。」 - 弗雷泽回来前,小奴隶已经被带走了。 齐亚很快收拾好表情,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蹲在车前等他。 他看见弗雷泽买了包好烟,比之前抽的不知高了多少档次。 弗雷泽察觉齐亚的注视,别过眼,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下。 很快,一辆亮白色漆的汽车停在买卖市场大门,弗雷泽见状,丢下菸头,都没有碾灭火星。换了副表情,谄媚地迎上去,亲自替后座的虫族开了门。 一个身穿高级制服的老雌虫下了车,瘦高个,皮鞋锃亮,扁平的手腕骨上,戴着一圈银镀软尺。 他垂下眼,瞄了齐亚一眼,嘴角轻撇了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幅度。 他缓慢走到齐亚面前,在弗雷泽眼神示意下,齐亚懵懵懂懂站起身,在老雌虫面前垂着头。 老雌虫忽然前倾了点,动了动他的鹰钩鼻,鼻孔扩张两下。 「干净的气味,还是处子。」老雌虫偏头,嫌恶地说,「就是身上猪圈的味道太重。」 一起下车的随从,看见老雌虫这个动作,立刻弯腰,递过一张洁净的帕子,老雌虫按住一边鼻孔,随从见状,立刻弓着腰,捏着帕子递上去,轻轻贴在老雌虫鼻端。老雌虫立刻发出一声稀里哗啦的擤涕声。 这种声音能出现在马桶里,也能出现在老雌虫的鼻腔。 随从笨手笨脚地移开帕子,对此事不很熟练,没给管家的鼻孔收尾,反而拉出一条富有弹性的透明鼻涕。 这两个体面的虫族突然上演这么一个滑稽动作。齐亚一愣,不合时宜的,有些想笑。 「咳咳。」弗雷泽偷偷瞪他一眼,齐亚连忙低下头。 「迈迪管家,验好货了,咱们该去办手续了。」弗雷泽低头哈腰说着。 「慢着。」老雌虫拿腔拿调地说,「体重够了吗?」 老雌虫眼中射出精光,拿下手腕软尺,展开,对着齐亚的腰比了比。 「不足一百四十磅吧?」 「啊,是……实在没钱了,餵不起。」弗雷泽随机应变道。 老雌虫睨了一眼弗雷泽,皮笑肉不笑,像是轻飘飘就看穿了这个二道贩子的谎言。 「没钱还抽得起迪希耳亚?这个牌子的烟,一包可以买十斤小麦。」 弗雷泽弯下腰,露出更像无赖的表情,朝老雌虫凑近几寸说道:「我是个识相的,跟您让个价,这十斤小麦的钱,就不要了。」 「这可是你说的。」迈迪管家扬起得意的笑。 他脸上挂着讨价还价成功的胜利,这笔用来买雌奴的钱,他又可以吃得十斤小麦的回扣了。 办好一切后,齐亚跟迈迪管家上了车,管家嫌他脏,不和他坐一起。 齐亚只能拘谨且麻木地看向窗外。 「嘴严点。」坐在副驾驶位的管家忽然慢悠悠地开口。 「是,是。」目睹一切的随从连忙点头哈腰。 齐亚一凛,他从后视镜忽然对上管家严肃犀利的目光,突然意识到管家也是在给他说话。 但是齐亚选择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依旧木呆呆地看向窗外。 他是夏普庄园买回来的奴隶,奴隶不需要聪明机灵。 因为一个会看脸色的奴隶,只会被怀疑有媚主的心思,在庄园下级僕从圈子里,主家的关注是一种稀缺资源,初来乍到就刻意表现,只会被其他下级僕从当成竞争品。 他是个卧底,只能弱化自己存在感,不能被注意。 管家也在从后视镜打量齐亚,见雌虫傻,眉毛一挑,表情轻松,且放他一马。 再次开口时,迈迪管家随意地说道:「庄园的下仆分五个等级,头一等是我这个位置,庄园总管;第二等是高等仆侍,准许接待贵客布置晚宴;第三等是主子们的贴身仆侍,照顾起居;第四等是有一技之长的,就像这司机;第五等是低等僕从,数量最多,干干杂活。」 管家从后视镜看见小奴隶正抬起头仔细听着,嗤笑一声:「你嘛,是该好好记下,因为在庄园里,你们这种买回来的奴隶,连第五等下仆都做不了……你们是牲畜,只能被圈养。」 齐亚一愣,他面上作出忧心的表情。 迈迪摩挲腕上银尺,幽幽道:「你记住,庄园里任何一只虫族都比你尊贵就足够了。其余的,你要服从指示,完成一百四十磅以上的体重目标,然后等待主子挑选。记住,别打听,别多看,别说话。」 第125页 - 他们回庄园的时候正好赶上晚餐时间。 当白色汽车缓缓开入通往僻静庄园的平整大路时,庄园通车侧门早有僕从在一旁守候,等车驶入,僕从再恰如其分地将门从两侧缓缓合上。 夏普庄园对齐亚而言,是难以想像的大。 进入庄园侧门后,司机还沿着林荫路开了很长一段,周围环境静谧至极,他甚至能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鸟叫。 他从未见过如此多如此整饬的树,树冠大小、树干粗细,都完全一致,像是工厂生产出来,而不是自然长成的。从间隔相等的树干中望去,左侧是广阔且精美的庭院,说是庭院都难以描摹出它的面积,光是润白莹莹的小卵石铺成的散步道,就足以环绕他们乡下一整圈。 齐亚扒在车窗上,一眨不眨眼地看,突然他视线一晃,看见大门打开,主路上飞速疾行一辆通体黑色的轿车,厚厚的轮胎在在石子路上飞速碾压,开得很稳,这样不平坦的路,可车身一点颠簸都没有。 齐亚不懂,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啊呀,快点开,耐尔教授都回来了,我还要去厨房吩咐。」管家突然急急忙忙地说。 耐尔。 齐亚捕捉到这个名字。他记得,耐尔和庄园主埃米里安是甥舅关系,耐尔年幼时双亲皆亡,从小便借住在他这个舅舅家,一直到他从阿威德毕业后任教,都没有搬出去住。 表面上看是这样,实际上,埃米里安向智蕈第二独立共和国贩卖的情报,都是经过耐尔之手转译出去的。耐尔教授是个全才,也是埃米里安里通外国的得力助手,他仅短短半年的时间就学会了智蕈的语言,为埃米里安与智蕈沟通提供有力帮助。 司机突然勐踩油门,车子提速,齐亚被惯性带的往后一甩,靠在椅背上,他视线不由得从车前窗看去,看见不远处立着一个庞大的城堡,像是暮色中的巨兽,背着光线,投下一片庞大的阴影。 齐亚觉得这片晦暗的阴影像是幽幽干涸的浓血,他怀着沉重的心情下了车,在僕从的指引下,从一道小门进入,沿着窄小的长廊,经过三次转弯,抵达一处简陋的餐厅。 摆在餐厅中央的,是一张巨大的长桌,桌旁已经有虫族就位,他们每个面前都摆着一个餐盘,坐得满满的,只在餐桌尾端留了一个空位。 齐亚坐到位子上,飞速抬眼数了下,算上他,共十八个。 只是他很快被对面少年虫族的表情摄住了,他一愣,又缓缓朝其他虫族少年看去,他们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眼下青黑,眼神空洞,都是一副失魂落魄,苍白至极的忧愁。 很快,侍从单手托举一个巨大的餐盘翩然而至,香气充盈整个餐厅。 是肉。 咕咚,齐亚勐吞咽一大口口水,几乎是侍从进来的那一刻,他视线黏上食物,再也移不开眼,看着侍从用银质夹子钳起碳烤肉排分发至每个空餐盘中。 是肋排,边缘烤得焦脆,冒着滚烫的热气,油汪汪的,餐盘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除了齐亚,其余虫族皆垂下脑袋,对面前的珍馐无动于衷。 侍从很快来到齐亚身边,给他分了一块最大的,放入盘中时,齐亚眼睁睁地看见,肉被夹住的表层,流着蜜一样的光泽,混合着调料的香气,肉汁淌下来,淌在洁白的瓷盘里。 分发完毕,一旁等候的侍从轻轻拉响挂在门边的铃铛。 齐亚看见旁边虫族就像是得了号令,麻木地拿起刀叉,就像是被训练过一样,动作出奇一致,对盘中肋排进行切割。 齐亚低头看向自己盘中的肉,舔了舔嘴唇,犹疑地看了一眼餐具,随即敛了眼神,咬了咬嘴唇,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勐然伸出手,抓起肋排狼吞虎咽地啃着。 几乎是一进嘴,肉与骨就脱离了,他勐然一吸,烤得外酥里嫩的肉就在他嘴里化开了。 他囫囵吞下去,两眼发直,手上还捏着骨头,头脑一片空白,什么卧底,什么奴隶,这一刻他全抛在脑后,他在后悔,后悔自己吞得太快,没有记住肉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直到那块肉顺着食道滑下去,砸进他干瘪的胃里,沉甸甸的,他才终于有了实感。胃里传来一声空响,像是打开了某种阀门,齐亚这个只接收过豆子和硬面包的胃,在得到了肉的抚慰后,变得更加贪婪。 饿。 飢饿难耐。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飢饿是这样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齐亚无意识地将骨头放进嘴里嗦着,从平整的骨头断面里去回味最后一点肉味,就像是抓着美梦不愿意醒来。 忽然,一道破空的鞭子朝他皮包骨头的背上打去,齐亚被突如其来的鞭打痛得一震,手中骨头噹噹啷啷砸在瓷盘里,平滑的骨头在盘底打着旋儿。 年轻的侍从公事公办,微笑着双手执鞭,轻声对齐亚说道:「管家吩咐,第一堂课,请您修正贫穷的陋习,使用餐具。」 齐亚从美梦中挣脱,落回现实,一咬牙,拿起餐具。他将手臂支撑在桌沿,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疼痛。 「啪。」又是一鞭,这次鞭子打在他的左肩。 齐亚一颤,手中餐具拿不稳,掉在桌布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请不要将手一直放在餐桌上,这很不礼貌。」 齐亚将手收回,难受地弓起背,鼻息发抖,每一声都在压抑痛意。 第126页 「啪。」 「请端正身体,遵守用餐礼仪。」 「啪。」 「请勿倚靠椅背。」 「啪。」 「请勿发出噪音。」 「啪。」 「请……」 齐亚将嘴唇咬得流血,才抑制住自己不疼昏过去,他看向那些面色苍白的同桌虫族,一张张脸面如死灰。 此时又有侍从举着托盘涌入进来,他们这次带来的食物更加可口,刚才的肋排不过是打开胃口的餐前小吃。他们每个食客都被分到三只炸得金黄酥脆的海虾,每只虾都比手掌还长,油脂和鲜虾的气味,就像是一只温柔绵软的手,瞬间夺去他嵴背上的痛苦,让他的鼻腔、肠胃,一心陷入这迷醉的温柔之乡。 经过毒打和规训,他收敛起馋样,抖着手举起刀叉,切割开饱满弹润的虾肉,银质餐叉破开酥皮,一下陷入几欲透明的细肉中,晶莹的汁水像小泉似的冒出。齐亚吞咽一下,立刻将其送入口中。 咬得太快,他的牙齿不小心碰到餐叉,发出极其微小的碰撞声,却也没逃过侍从的耳朵。 侍从再次举鞭,微笑平静地道:「用餐中请勿发出噪音。」 凌厉的鞭声响起,齐亚死咬舌头忍过一遭,他口腔中这一剎那混合着各种奇异的味道,有油脂的香气,有虾肉的鲜香,有香料的味道,也有盐的咸味,还有他自己口腔里血的腥味。 齐亚勐然将各种味道混合吞咽下肚,紧紧捏着银叉,垂下头,额前的长髮遮住他的眼,谁也没发现,他的双目猩红,从一开始对食物的渴望,变为一种坚韧的仇视。 一场充斥着酷刑和珍馐的晚宴终于走向尾声,此刻,与齐亚共同进餐的食客们起立,走向门口,排起了队。 齐亚勐然抬头,在门口看见管家完全隐藏在暗中的脸,仅有手腕上的银尺烁烁发光。 食客们纷纷站上摆在门边的秤。 「高一米六七,一百五十七磅。」第一个上称的虫族颤巍巍地汇报。 「达标。」管家漠然的声音响起。 「高一米七三,一百六十三磅。」 「达标。」 「高一米七……一百四十磅……」 「一百四?」管家锐利的眼神射过来,钉在一只过分瘦小的虫族脸上,那虫族瞬间爆出汗来,抖着双腿,将要摔倒。 「你再站上去。」 「我……我……」瘦小的虫族站回去,浑身剧烈颤抖,指针抖得稳不下来,但无论如何,指针所在区间,也没有一百四十。 「他来多久了?」管家问一旁的随从。 「四个月了,来之前一百三十七。」 管家生生笑了起来:「四个月好吃好喝伺候着,一点没长,反而还掉秤了?」 一听这语调危险的声音,瘦小虫族噹啷一下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 「我……我会长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再……」 「不达标,废弃。」 「是。」随从过来,将瘦小虫族拖走。 齐亚余光瞄到,随从没有从餐厅门走,而是推开了一道暗门。 「愣什么?」管家看齐亚在发呆,「还不滚过来?」 齐亚低着头,缩手缩脚向前走,别的虫族都离开了,餐厅就剩他最后一个。 管家打开怀表看了一眼,见齐亚磨磨蹭蹭,直接伸手不耐烦地拽了他一把,刚好扯到齐亚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一百三十三磅。」管家看见秤上数值,表情稍微缓和了点,「你倒跟刚才那个不一样,是个会长肉的。」 随后他又取下手腕上的银色软尺,示意另一个随从过来。随从意会,蹲下来用尺子一端对准齐亚的脚跟,随后拉长尺子,那尺子里有机关,好几层,是收缩的,拉倒齐亚头顶,随从轻声报出一个数字。 「一米七八。」 「不错。」管家点头,收回尺子,对随从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带他去睡觉,办好后去老爷那边找我。」 「是。」 「对了。」管家停下脚步,没回头,再次交代道,「给他上药,他那身皮值得好好养。」 「是。」 - 随从带着齐亚去城堡东边一栋独立的矮楼处理伤口,一路上,齐亚低头不语,默默记着庄园地形路线。处理好伤口后,随从又带领齐亚来到城堡的地下室的一个房间,空间很大,墙壁上有半根毕剥燃烧的白色蜡烛,影影绰绰的,提供出一片昏暗的照明。 先前见到的十几只虫族全聚在这里,他们板板正正躺在一张通铺上,盖着被子,一动不动。 十八个铺位,空出两个,一个在中间,另一个在最右边。 齐亚走向右边,躺了上去。 随从安顿好一切,吹熄蜡烛,落了锁。 黑暗携着安静在这间房住了下来。 门外脚步声走远后,齐亚身边传来不安分的动静。 哗地一下,一根火柴燃烧起来,齐亚睁眼看去,仓促间只看见旁边少年脸上的雀斑。 「你们做什么?」 齐亚看见少年们坐起身来,也跟着掀开被子坐起来。 「看看新成员。」那雀斑脸说。 一根火柴很快就燃烧殆尽,这里又黑了下去。 齐亚听出他们没有恶意,放松下来,问:「这是哪里。」 第127页 「这是卧室。」 「为什么管家这么在意我们的体重。」 「因为埃米里安老爷讨厌瘦弱的雌虫,你这样个子,起码要长到一百六十磅。不过,老爷会喜欢你这张脸。」 「我们会怎么样?」 「被挑选。」少年们七嘴八舌说起来。「然后被接走。」 「具体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但是我们现在只需要吃饭,睡觉。」 「除了规矩太严。」 「总比饿肚子好。」 「如果不是体重一到就会被接走,我真想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别耍小聪明,今天被管家淘汰那傢伙,每次吃完一回来就吐,以为不长肉就能一直在这住下去,结果还是不行。」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见过庄园的主子们吗?」齐亚盘算着问道。 「从来没有。」 「不过我知道他们住在主楼三层。」 「你怎么知道?」 「我来的时候从外面看见的,我亲眼看见耐尔先生推开窗,他可真漂亮。」 「听说我们被买来是要服侍埃米里安老爷,噢,如果是耐尔先生就好了。」 「行了,我们能进夏普庄园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当我被选走时,我旁边的奴隶都羡慕呢……」 说着说着,七嘴八舌的聊天声弱下去,少年们都疲惫了,渐渐地,鼾声响起,齐亚身边雀斑虫族都闭上了眼。 齐亚动弹了一下,轻手轻脚往床外挪。 「你去哪?」那雀斑虫族察觉动静,咕哝着问。 「去厕所。」齐亚说。 「在你旁边,推门就是,有些黑,给你根火柴。」 齐亚接住雀斑少年抛过来的火柴,笑了下,回道:「可能有些久。」 少年摆摆手:「别吵醒我。」 齐亚收声,没有走向厕所,而是转身朝大门的方向。他弯下腰,在小腿里侧按了按,摸到什么,轻轻嘶了一口气,用力一挤,捏出来一根藏在皮肤底下的细针。 他用细针在门锁借着巧力捅进锁芯,轻轻一别,就打开了。 他轻手轻脚将门关上,像是黑暗中一只灵动的狐狸,将锁恢復成原样后,他又将针埋了回去。 熟门熟路熘回地面之上,轻巧地躲避夜间忙碌的僕从,通向三楼的楼梯口有僕从打扫,他视线一瞥,沿着立柱,绕开僕从爬了上去,轻巧落地,隐蔽身型在三楼的长廊之中。 三楼的长廊通铺绵软厚重的红丝绒地毯,所到之处,充盈着一种淡淡的香气,像是什么鲜花的味道,清雅尊贵。 齐亚看见长廊尽头有一扇门没有完全闭紧,主楼只有屋内供应电,走廊都是黑的。此刻房间里面一道光束打在外面,地毯被照得金红。 齐亚眸光一收,身型如鬼魅般闪至门口,借着门缝朝里窥视。 等看清楚了,他浑身一颤,唿吸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清清楚楚看清了这庄园的主子,着名银行长埃米里安的模样,一头银髮,风度翩翩,端坐在奢华的椅子上,椅面是祖母绿一样的绒布,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闪烁着,炫目不已。 房间内传出低微痛苦的哀嚎,像是被猫捉拿住的老鼠,死前发出的喘息。 那只像老鼠般的雌虫平躺着,不断倒抽气。管家半蹲半跪在一旁,用针扎入雌虫颈边动脉,针连接着一个奇怪的容器,不断往里灌压血液。 很快,雌虫不动了,针头拔掉后,细小的针口里,一滴血也没有了。 齐亚死命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慌乱的鼻息泄露出来。那雌虫他前不久才见过,正是被管家定义为「遗弃」的雌虫。 忽然,埃米里安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毫无感情的眼睛往门口瞟来。 齐亚一震,立刻闪避开,随即潜入黑暗,朝走廊的另一端急速奔跑去。 「砰!」 他慌不择路,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具温热的躯体,他冲撞的力道很大,一声闷响,将对方直接撞倒在地,自己也压倒上去。 齐亚心中勐然一跳,被发现的恐惧如一个魔鬼将他瞬间吞噬,他头脑瞬间一片空白。 败露了吗? 任务失败了吗? 他也会被放血杀死吗? 「你还好吧。」一道温和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是新来的僕从吗?」对方身上有好闻的冷香,没有责怪他的冒失,依旧保持着良好的态度,对他温言说着,「我有夜盲症,黑夜中看不清东西,也看不见你的脸。」 对方了解齐亚的恐惧,像是善解其意一样,补充道:「所以我不会向管家告状的,你先从我身上起来吧,压到我的手了。」 齐亚听见对方的话,逐渐冷静下来,他慌忙挪开,跪在地上伏低身子,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僕从做的那样,声音发抖说:「您是耐尔少爷吗……」 对方没有否认,轻笑一下,亲和的声音响起:「你果然是新来的,他们一般称我为教授。」 「耐尔……教授……」 齐亚感觉到对方扶着旁边的栏杆站了起来,衣料摩擦声响起,似乎是轻轻拍了拍衣袖。 「你现在离开,回到你的位置上做你的工作,我没有看见你的脸,不会追你责的。」 撂下这句话,耐尔转身,朝一边走去,脚步有些迟钝,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着方位。 第128页 齐亚暗自记下,耐尔在黑暗中不能视物。 「我搀扶您吧,为弥补我的过错。」齐亚声音中有藏不住的颤抖。「请您不要告诉管家。」 「不必,书房就在旁边。」 一听见书房两字,齐亚眼中一亮,立刻抬眼,眼神凌厉地朝那模煳不清的身影看去。 「我送您到门口吧,为您打开屋内的灯。」 「你不怕我看见你的脸吗?」 「那么……」齐亚从兜里拿出那根火柴,在一旁木质栏杆上蹭了一下,火柴头的白磷勐然烧起来,一小片光晕亮起。 「就让我为您短暂照亮脚下的路。」 齐亚依旧跪在原地,在燃起火焰那一刻低下头,伏低身子,将手中的火柴往前伸去。 从他的视角,只能从髮丝中看见耐尔的鞋和一小截裤脚。 他看见鞋尖朝旁边一道门走去。 也就一两秒的时间,火焰唰地燃烧干净。门砰然在他耳旁关上,他保持姿势没有动,血液往头上涌,耳朵鼓膜嗡嗡地响,心脏急速搏动着。 从怔愣中回过神,他记下书房的位置,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 书房中,耐尔打开灯,书柜门上的玻璃倒映出这个雄虫的脸。 他外表斯文,不算强壮,皮肤苍白,有着一头墨绿色的发,一丝不乱梳理在脑后,光洁开阔的额头下,是极深的眉目,眼睛为暗红色,像低调流动光泽的宝石。 他盯着玻璃中倒映出来的自己,轻声开口,重复刚才说出的话。 「你不怕我看见你的脸吗?」声线极度温柔平和。 可与他的声音完全相反,他的表情冷漠至极,甚至能从那道薄唇中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竖起猩红的瞳孔,在暗中吐着信子。 他移开眼神,听见门外离开的动静,轻蔑地笑了一下。 回想起火柴弱光亮起的一瞬间,他瞥见的小奴隶。 夏天很热,小奴隶细胳膊细腿,穿着宽松的背心和膝盖以上的短裤,完全不是庄园僕从的打扮。 而让耐尔印象深刻的,是昏暗中,那道一闪而过,被火柴照亮的眼睛。 金黄色的瞳孔,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耐尔觉得有趣,迳自向宽大的檀木书桌走去,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 上面是潜入庄园卧底的名单,他随手填了几个名字上去,是他这几日新发现的傢伙。 该填那个小奴隶的时候,他顿住了笔。他将钢笔盖上,修长的手指夹住笔桿,在指尖随意转动几下,点了点柔软的纸张,终究是没有下笔。 桌角有一尊光滑如脂的白玉摆件,那是舅舅送他的成年礼物。 白玉将头顶水晶灯分散的光线重新汇聚到他脸上,将他的脸照得也如玉一样丰润。 他开口,声音温和,表情却依旧冷漠,低声给自己说道: 「怎么就忘了问他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碎碎念: 耐尔和齐亚最多算逢场作戏,对彼此情感复杂,没有真正的爱情,毕竟他们的时代背景太绝望太压抑了。所以就是相当于在虚构小说中虚构电影的角色,下章就下线了,不算副cp哈。 至于卡尔给费谢尔和钟亦看这部电影,就是为了给他们揭开电影编排粉饰之下的真相,至于更深层的目的……也属于「计划」中的一环。 写到这我也没想到这本书里这么多角色都有八百个心眼子,尤其是大心眼头子钟亦,狠起来连自己都骗,唯一受伤的只有小作者的脑细胞。(哭哭) 不过好在电影过后就要进入后期大主线了,沖沖! 第59章 《外骨骼》中 齐亚心惊胆战回到地下室时,悚然发现门前站着一道灰暗的影子。 他腿部肌肉一下子绷直,手脚冰凉,很想逃跑,但还是硬着头皮强迫自己走过去。 「你去了哪里?」管家凉凉地问。 齐亚咬紧牙没有开口。 「看不出来……」管家嘲笑道,「是我走了眼,还以为你是个憨的,结果跟你长相一样,是个爱动歪脑筋的贱狐狸。」 「你是不是去了三楼?」管家带着阴冷的气息逼近,「你看到了什么?」 齐亚心中警铃大震,直觉告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他看见了埃米里安指使管家给雌虫放血。 齐亚下定决心,捏紧拳头,片刻后,他浑身勐然颤抖起来,砰地跪下,膝行至管家身边,满面惊恐。 「我承认,我承认,我动了歪心思,我去找了耐尔,我想求他,我想让他帮我摆脱奴籍。」 「耐尔教授?」管家疑惑,「你没去过老爷房?」 「什么?」齐亚止住惊恐,愣愣地回望管家。 忽地,管家低头在齐亚身上嗅嗅,闻到一点很淡的清冽的冷香。 「还真是耐尔教授……门口的居然不是你?」 他看向齐亚的眼神中多了些复杂的东西。 「你到底会盘算,直接挑了个……」管家止住话头,摇了摇脑袋,「算了。」 「你得领罚。」管家直言道。 齐亚跪在地上,抖了抖眼皮。 翌日清晨,脸上长雀斑的虫族少年闭着眼,摸了摸左边冰凉的床铺,一愣,勐然睁眼。 忽然,他看见床边坐着一道佝偻的身影。 第129页 旁边同伴还在睡,雀斑少年坐起身,推了一把齐亚。 「怎么起这么早。」 一推,齐亚身体晃了晃,雀斑少年一愣,感觉掌心一片黏腻,低头一看,发现大片暗色血迹。 「你怎么了?」 「你知道耐尔教授一般几点出门吗?」齐亚没有回答,反而抛出一个问题。 「你被责罚了?」 「我需要跟耐尔教授接触。」 「你这样做会死的!」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唔……怎么了?」旁边通铺少年陆陆续续被吵嚷声叫醒。 「你们有谁知道耐尔的出门时间?经过庭院的时间?」 齐亚站起来,背过身,地下室内没有可见光,只有门缝里透出一些外面走廊的烛火,打在齐亚身上,一面阴一面阳,像一座灰黑色沉默的雕像。 「好像……就是现在。」一个少年动动耳朵,「我听见上面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了。」 这个少年长着一对招风耳,听力格外好。 「应该是耐尔教授的车,轰鸣声大一些。如果是埃米里安老爷,动静更小,因为听管家提过,老爷不喜欢吵闹。」 「好。」 话音一落,齐亚立刻推门出去,一瘸一拐扶着墙面拼命向上奔去。 留下一室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久久无法回神。 - 耐尔坐在后座,车子平稳行驶在石子路上,他翻看着某一个学生的论文,抬了下自己鼻樑上的眼镜。 「开慢一点。」 耐尔随口吩咐道。 他视力不是很好,看文字时,习惯戴眼镜。 忽然,司机踩下剎车,耐尔身体往前一倾,论文纸撞在前座椅背上,折了一个角。 耐尔眉毛一挑,手指按上那个折角,完美雪白的纸张出现了不完美的摺痕,像是丑陋的疤。他反覆摩挲着摺痕,将其抚平,可无论如何也无法復原,他神情漠然,有些强迫,不断摩挲。 「是什么?」耐尔危险低沉地问道。 司机吓得满脸冷汗:「一个……浑身是血的……拦车……」 耐尔一怔,抬起长密的睫毛看去,看清那双金黄色的瞳孔,不由停下手中反覆摩擦摺痕的动作。 「等我一会。」耐尔换了副表情,神情温和地对司机说。 他一下车,就看见这只小奴隶颤巍巍跪在粗糙的石子路,虽然这些石子个个被打磨得光润透亮,但缝隙中还是有不少砂石。小雌奴似乎是被责罚了,浑身鞭痕,嘴角都肿起来,颧骨破了很大一块皮。两个充血的膝盖肿得老高,绽开伤口的皮肉不自然外翻着,他跪在地上不要命地朝自己膝行过来,砂石碾进伤口里,汩汩血流出来,渗进鹅卵石里。 「耐尔先生。」 小雌奴的声音细弱蚊蚋,故意选了一种和旁的不同的称唿,有意亲近,从鼻腔中挤出委屈的音调,生涩地抬起眼看他,上扬的眼尾却像把钩子,雌奴委屈地瘪嘴,撒娇讨饶。 耐尔面上平静地微笑,他右手覆盖到左手食指的戒指上,轻轻转了转镶满钻石的戒圈。 心想,就是这副表情,他在无数间谍脸上见过,不知道这小傢伙练了多久。 敛去心中想法,他朝不远处路旁一个随从挥手,平和地说:「送他去疗伤,晚上我要在我房间见到他。」 言下之意,在他回来之前,谁也不准动齐亚。 随从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齐亚,随后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太过冒犯,立刻低头哈腰回復道: 「是。」 耐尔稍稍弯下腰,从怀中抽出一张轻薄的帕子,隔着帕子按在小雌奴懵懂的脸上,在他眼尾擦了擦。 「我要忙一天,晚上见。」 说完,他轻飘飘地松开手,帕子落下来,齐亚下意识敏捷地接上,捏在掌心,将平整的软布捏出皱痕。 「晚上见。」齐亚无意识地回应耐尔,他不理解,为什么对方什么都没有问,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默许包庇了他。 耐尔上车,车子重新发动,扬长而去。 齐亚怔怔地跪在原地,手帕上的冷香传来,与昨晚对方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他已经无法思考,任由随从搀扶起他,将他带去矮楼治疗。 - 破天荒的,他没有被按在十八个座位长桌餐厅吃饭,而是单独被带去了一个小隔间,呈上与昨天荤腥完全不同的清淡饮食。 「这也是耐尔教授嘱咐的,你受了很重的伤,不能食用油盐过重的食物。」耐尔的贴身仆侍对他轻声说道,「请不要拘谨,教授再过半小时就会回来。」 贴身仆侍摆好食物,随后站在一旁,恭敬地站着。他不留痕迹打量着这个雌虫少年。 浑身缠满绷带,颧骨还贴着一块可笑的纱布,下巴尖磕了块淤血,紫得发黑。 耐尔教授居然会包庇这样一个演技拙劣的可怜虫。仆侍轻蔑地想。 齐亚心里装着事,吃不下,他想了许多说辞,准备对付即将见面的耐尔,可表面上,他又不能泄露自己的紧张,他用银汤匙不断搅着浓汤,不知过了多久,浓汤都变得黏稠。 门口的小银铃突然被晃响,发出清脆的声音。 贴身仆侍微微弯腰,表面客气地朝齐亚说: 「请移步。」 「是去书房吗?」齐亚条件反射一震,松开手中汤匙,银质餐具与瓷盘边缘碰撞。一听这刺耳的声音,齐亚背上隐隐作痛,昨天受到的教训让他对用餐时任何无礼行为都敏锐至极。他瞪大眼睛瞅着仆侍,紧紧盯对方的手,生怕仆侍抽出一条不知从哪来的鞭子。 第130页 「是去耐尔教授的卧室。」贴身仆侍微微一笑,毫无在意。 齐亚松了一口气,在贴身仆侍后头亦步亦趋跟着。 耐尔的卧室在走廊的另一头,和书房不过相隔三个门。 齐亚一路上都低着头,用余光瞥着,暗中收集信息。 「耐尔教授,您要的带到了。」 「多谢。」温和的声音响起。「你做得很好。」 贴身仆侍受宠若惊,脸上露出欣喜的笑:「下仆蒙恩。」 齐亚走进去,站在门口,贴身奴僕退出去,轻手轻脚关上门。 咔嗒。 齐亚听到身后落锁的细微动静,一颗心脏紧张地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他拼命掐着手心,才让自己面上保持冷静。他脑中努力在思考,难道耐尔真的如此温和,会可怜他这样一个几度冒犯的奴隶?还是因为…… 「昨夜谢谢你的照明。」 耐尔率先开口,打破平静。 齐亚勐然抬眼看去,他惊讶这雄虫就像是读懂他的内心一样,居然在……解答他的疑惑。 「是……我……」齐亚艰涩地开口,之前在脑中编造的谎言全都用不上了,因为耐尔根本没有问他为什么私自闯入三层。 齐亚攥了攥手心,将掐烂的皮肉攥出了血,他一咬牙,决心生硬地将编排好的话悉数说出: 「我太饿了……」齐亚撩起眼皮,飞快看了一眼噙着笑的雄虫,见对方脸上没有异样,继续说道,「我想……我想多偷点吃的,却看见了……老爷指使管家放……放血……那只雌虫……」 说到这里,齐亚浑身抖一下,几乎快站不住。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求助似地看向耐尔。 耐尔对他扬起一个安抚的微笑,似在让他慢慢说。 齐亚深吸一口气:「耐尔老爷……耐尔先生……我不想变成那样……所以,慌不择路……在黑暗中撞到了您,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这只浑身伤的小雌奴瞬间跪下去,口中不停呢喃着,像是被吓坏了,有些失常,抬起空洞求助的眼睛,金灿灿的黄瞳,像是望着救命稻草。他看见耐尔无动于衷,索性抬起手,左右开弓,正反手不断抽着自己的巴掌。 「绕我一命……耐尔先生……绕我一命……我想活着,我想活着……」 耐尔坐在丝绒布面的椅子上,双臂搭在两旁扶手,双腿交叠,像是在剧院看戏那样自然。他见齐亚自虐地打自己脸,双腿交换,换了左腿在上,双手也交叉,放至腹前。 「好了。」耐尔沉声柔和地说道,「我相信你,你是真的很想活着。」 齐亚听着他的话,眼皮翕动几下,垂下手,低着头,一副任听发落的模样。 「过来。」耐尔叫他。 齐亚挪动膝盖,向前挪动,每移一步,就像是用膝盖磨在钉板上,钻心地疼。 他紧咬着下唇,除了逸出的几声痛苦鼻息,其余的声音,皆被死命地按在喉咙里。 耐尔皮鞋是哑光的,边缘刻镂一圈花边,鞋尖正指着齐亚。耐尔垂眸看了看,看见这个贪生怕死的小雌奴离他自己的鞋尖越来越近。 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距离,齐亚停下来,尽力挺直身体保持端正。 他努力抬头看去,只见耐尔红宝石般暗沉的瞳孔,正晦暗不清地打量自己。一时间他不明白耐尔到底想做什么,但无论如何,齐亚清楚,他必须主动掌握局势,不能陷入被动,就算是绝境,也必须寻找一线可能反击。 齐亚鼻端闻到了什么,耐尔身上的冷香不同寻常,似乎还夹杂着一股醇香的酒味。 齐亚眸光一闪,心中滑过一个猜测。 「您遇见开心的事了吗?」 饶是耐尔,他也没料到这小雌奴会说出这句话。他愣了一秒,伪饰出来的微笑几乎快要维持不住。 「为什么这么说。」 「在我们乡下,只有庆祝的时候,大家才会喝酒。那种酒和您饮用的还不一样,由珍贵的粮食酿造,比起果酿的酒液,更烈一些。所以我闻见您身上的酒香,以为您是因喜悦而喝酒。」 耐尔放下翘起的脚,□□,手肘撑在膝上,往前倾,靠近这只雌奴,红宝石般的眼珠闪烁着充满兴趣的光。 「你说对了。」耐尔朝他扬起一个真的微笑,专注地盯着齐亚,不想错过他任何表情似的,格外有深意地说,「今天我收下一个学生,他也是雌虫。阿威德大学不收雌虫,是我破例要他的。他和你年龄相仿,可他比你聪明得多,在我研究方向上颇有见地,也比你更加有用。」 「我也可以有用的。」 齐亚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他思来想去,这是他唯一一个办法,能暂时保住性命,也有机会完成任务。 「耐尔先生……」齐亚抬起裹着纱布的手掌,轻轻搭在耐尔的皮鞋尖,抬起眼,神情忧伤地说,「耐尔先生,我可以比他更有用。」 话音落下,齐亚弯下身去,嘴唇轻轻碰了碰耐尔的鞋面。 耐尔瞬间就笑出声来。 「拙劣。」混合笑意和冷漠的声音突然从齐亚头顶响起。 下一刻,齐亚被一只骨结分明的手狠狠抓住下巴,托住下颌,被迫向上抬。 耐尔太用力了,齐亚被拖起,膝盖都离了地。可这只雌奴忍住反抗,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拳头,未发出任何声音。 第131页 「你是卧底吗?」耐尔失去耐心,眼神冰冷地发问。 这一刻,齐亚反而冷静下来,他浑身血液倒退回心脏,四肢发冷,却格外放松。 他轻声答:「不是的,先生。」 「我再问你,你是卧底吗?」耐尔头低下来,靠得更近,几乎是鼻尖贴鼻尖。 「不是。」 耐尔手上更加用力,齐亚的下颌骨剧烈疼痛,握拳的手指不受控制蠕动挣扎起来,他似乎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疼得面目扭曲。 「我不是。」 没等耐尔再问,齐亚咬紧牙关,一声声,一字一句,从嗓子深处挤出沙哑可怖的声音。 「我不是。」 「不是。」 橙黄灿烂的瞳孔在这一剎那放出奇异的光。 「好。」 耐尔眼神一动,放松了手掌力度。 齐亚滚在地上,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 「你知道舅舅买下这些雌奴,是为了做什么吗?」 齐亚逃过一劫,心脏剧烈跳动着,他捂着嘴,闭眼勐摇头,还没从刚才缓过劲来。 「你知道他为什么安排你们吃,睡安稳觉,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想吗?」 「因为这样……」耐尔自问自答,「因为这样,肉质会变得很好吃。」 「如果不达标,就只能喝血了。」 齐亚一愣,瞬间睁大眼睛,连下颌的疼痛都忘记了。 「我们是……食物……?」 「是啊。」耐尔觉得他这副模样很有意思,伸出手,揉了揉他脏兮兮的头髮。 齐亚一下子想起地下室那十几只小雌奴,过不了多久,他们都会变成埃米里安餐桌上的美食…… 「很噁心吧。」耐尔轻声对他说。 「呃……」齐亚胃部一阵抽搐,他脑中突然爆发出可怖的一幕。 他想到雀斑少年会被剖开肚腹,躺在餐桌上,伸出苍白的胳膊,面无表情地质问他…… 为什么不快一点? 为什么不快一点完成任务? 为什么不阻止…… 阻止他被吃…… 「呕……」齐亚张口勐然吐出来,前不久刚咽下去的晚饭混合胃液一起,全都呕在了长绒地毯,也溅在了耐尔的皮鞋上。 耐尔倒是无所谓,生生露出一个血腥气的笑。他伸出手,压低身子,有一搭没一搭,随意地拍着齐亚的瘦骨嶙峋的嵴背。 「可怜的孩子。」耐尔那张年轻漂亮的嘴,无比怜悯,也无比玩味地说道。 「我会向舅舅买下你。」在齐亚看不见的地方,耐尔露出一副凑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饶有兴趣地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是食物,你可以做我贴身仆侍,照顾我的起居。」 「耐尔先生……」 「不用太感激我。」耐尔猩红色的眸子瞥向一旁,他从床头琉璃灯罩上,看见一坐一跪两道模煳的身影,手中把玩起齐亚的头髮。「我很想看看你能活到什么时候,在死之前,不要告诉我你完整的名字。」 「是……」 从那天起,他搬出地下室,被带到三楼,由耐尔的贴身仆侍教导着,他白日学习礼仪,学习伺候主子的规范,夜晚入睡前,却总是被噩梦环绕。一闭上眼,他总会想起地下室那十几双眼睛。 他知道,他必须加快速度,快点找出书房里藏着的秘密文件。 可在这十几天中,他和耐尔先生都没有什么交际,他只有在夜晚,耐尔从书房回卧室那一小段路上,齐亚替耐尔掌灯的时候,他才有机会靠近耐尔。他摸清耐尔出入书房规律后,曾多次潜入进去,可里面什么都没有,那间书房就像是一个被觊觎的保险柜,敞开门,空空如也,他这个小贼还不死心地一次次往里窥视。 不在书房,那会在哪里? 齐亚替耐尔掌灯时,他垂着头,举着灯走在耐尔身侧,看着地毯上暗沉沉的影子,不禁思索道。 「明日迪尔西亚会来。」耐尔突然说。 「什么?」齐亚想得太入迷,没听清耐尔的话。 耐尔温和一笑:「是舅舅雌子的孩子。」 埃米里安的雌子。 齐亚想起情报上的信息,埃米里安只有一个雌虫孩子,成年后与柴特将军成婚,婚后育有一子,是个体弱多病的小雌虫。 耐尔温和道:「迪尔西亚的雌父雄父要将他托养在这三天,三天后晚宴,他们会来接走迪尔西亚。」 「那孩子有些……」耐尔的语气听上去颇感头疼,「明天他来了,可以拜託你照顾他吗?」 「当,当然。」齐亚意识到这是一个接近任务目标最好的机会。「耐尔先生,以前我在乡下时很擅长照顾幼虫。」 「那就这么说定了。」 齐亚将耐尔送到卧室门口,为他关上门后,熄灭了自己手中的灯。 他在黑暗中平静地唿吸着,一个大致的行动方向逐渐在脑海中成形。 翌日是休息日,耐尔一早就出门,亲自将小雌虫迪尔西亚接回了夏普庄园。 那小雌虫像是树懒一样紧紧挂在耐尔的身上,两只小手攀着他瓷白的脖子,一手抓领子,另一手抓发梢。 迪尔西亚将耐尔平整的衣襟压得皱巴巴。 他们悄无声息来到书房,齐亚看过去,发现耐尔暗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耐烦。 第132页 他连忙放下手中还没整理完的书,快步走上前伸着手臂:「我来吧,耐尔先生。」 「不要!」迪尔西亚别过苍白的小脸,躲着齐亚的手,「我只要表舅抱。」 「听话,迪尔西亚,我还有工作要忙。」耐尔轻声说着,他的眼神也愈发无奈起来。「就让他陪你好不好。」 「不要!」迪尔西亚将头埋进表舅颈窝,湿乎乎的鼻息打在耐尔皮肤上,他不易察觉地蹙眉,往旁边偏了偏。 齐亚注意到他细微表情,心一横,直接卡住小雌虫腋下,将迪尔西亚抱离耐尔。 小雌虫手脚在半空中扑腾起来,齐亚手臂一弯,将他翻了个面儿,牢牢按进自己的怀中。 「我不要你抱我!我不要!」迪尔西亚又哭又闹,手扯上齐亚的头髮,转过头泪汪汪看耐尔。 「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了。」耐尔展开眉毛,虽然面上温和,但齐亚总感觉,他看上去好像松了一口气。 「迪尔西亚有先天性血液疾病,不要让他靠近尖锐物品,时刻看住他,不要让他受伤。厨房那边我吩咐过了,按时吃饭,饭后吃药。这几天埃米里安舅舅不在家,你就带他在三楼这片区域活动,他的房间在我卧房旁边……」 「我要跟表舅舅住!」迪尔西亚打断耐尔的话,瘪嘴叫嚷。 「……那就把他安排进我房间,让仆侍多加一张小床。」 齐亚抱着气鼓鼓的小雌虫仔细听着,将耐尔的吩咐都记在心里。 「对了。」耐尔走出书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脾气不好,哄着点。」 轻飘飘一句嘱託落下,书房门关上,整个房间立刻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齐亚的耳朵被幼虫尖声利嗓吵得一痛,疑心是他将幼虫勒得太紧,准备将他放下来。可那幼虫又不让他抱,也不让愿落地,在他怀里又扭又拽,齐亚脚下一拐,后腰直直撞上书桌角。 他的后背勐然推动了一个光滑的东西,他能感觉那有些分量的东西往旁边偏去。 糟了!耐尔先生书桌上的摆件都价值不菲! 齐亚惊恐地转身,却率先看见,书桌背后,一面巨大的油画从中间裂开一条缝。而桌角他撞到的白玉摆件,只是歪歪扭扭斜在一旁,并未坠到地下。 这是…… 齐亚抱着幼虫往巨幅油画那里走去,顺着缝隙,里面些湿冷的空气往外传来。 怀中小雌虫眼睛睁得大大的,瞬间安静下来。 「里面是什么?」 齐亚在缝隙边缘按了按,油画微微往内扣,似乎是一扇门,里面很黑,但有空气流动,空间很大,有木制品的清香,也有耐尔身上很淡的香气。 怪不得他在书房一无所获,原来这里还有暗室。而那价值不菲到他碰都不敢碰的尊贵摆件,居然是机关。 齐亚垂眸看着幼虫软绒绒的头顶,面无表情地想。 「里面有一只黑暗幽灵,这是它的嘴,吹到你脸上的风,是他在打鼾。」齐亚用一种低沉诡异的声调说着。 迪尔西亚一下呆住了,眼睛睁得更大,睫毛根根立起,柔软的小嘴唇半张着。 「黑暗幽灵会躲在这里,抓走每一个不听话的小虫族,你刚才闹了对吧,惹你的小舅舅不开心了。」 「迪尔西亚不是故意的。」小幼虫放软声音,委屈地咕哝。 「我听见黑暗幽灵说,迪尔西亚不愿意自己走路,一直要抱着走,那这两条腿也没什么用,不如丢给它吃掉。」 说到这,齐亚按着油画,将门缝推开更大,里面黑洞洞的,像个深渊。 「不,不行……」 齐亚把迪尔西亚抱着往上抬了抬,吓得小幼虫紧紧抓住齐亚的衣襟。 「好吧,我不会把你交给幽灵的,我会保护你。」齐亚对小幼虫温柔一笑,狭长的眼睛里满是精明,他走去桌角,将白玉摆件回正,油画中央那条细长的黑缝瞬间闭合。 「你看,它不见了,被我赶跑了。」 「嗯……」小幼虫稍微安心了点。「谢谢你,仆侍。」 「迪尔西亚,我会保护你的。」 - 午后光线慵懒地洒进耐尔的卧房,穿过宽长的玻璃窗,将菱形的光斑映在雪白的床单上。 夏普庄园周围多植物,夏日午后又闷又热,可耐尔的房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气温正合适,迪尔西亚仰面睡在耐尔大床旁边的小床里,脸蛋睡得红扑扑的。 耐尔先生吩咐他一刻不能离开迪尔西亚,他必须恪守规矩。小床很矮,齐亚侧坐在地毯上,趴在小床旁边,不能僭越。 齐亚百无聊赖地趴在边缘,观察迪尔西亚,他没见过埃米里安的雌子,也没见过柴特将军,不知道小雌虫到底长得更像谁,不过从他的粉雕玉琢的脸蛋上来看,他们应当不算难看。 盯着那长而捲曲的睫毛,齐亚联想起了耐尔。耐尔先生的睫毛也很漂亮,尤其是睫毛根部。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卧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齐亚一惊,起身看去,正是耐尔。 他欠身,张口想说什么,被耐尔一个手势打断,示意他不用理会。随后耐尔打开衣帽间,便轻轻将门合上。 衣帽间的门板很薄,光线打在上面,齐亚几乎可以看见里面身影的动作。 他好像在换衣服。 是要去哪里吗?是要去联繫智蕈,送出情报吗? 第133页 正当他目光发直思索之时,门突然打开,齐亚直白的视线正撞上换好一身挺拔礼服的耐尔。 见状,齐亚连忙敛了神色,垂眸不语。 「过来。」耐尔压小声量,轻声说。 齐亚一怔,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迪尔西亚,随后放缓脚步,朝耐尔走去。 耐尔背对他,双手各拿一根不同花色的领结。 齐亚从他身后望去,正对上他们面前的镜子,他从镜子里看见耐尔正交替将它们放置身前比划,似乎在苦恼应该戴哪一个。 齐亚不动声色地打量镜中雄虫。 耐尔虽然看上去苍白斯文,但身上有明显的锻鍊痕迹,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有力,手指有茧,像是惯常使用某种武器。现在他身穿一袭纯黑色礼服,剪裁合体,优雅且合乎风度。内里穿了同色的礼服马甲,双排扣,勾勒出平坦优雅的腰腹。整体看上去似精緻的刀鞘,包裹一把暗藏锋芒的刀。 镜子里,齐亚将他的视线从耐尔的身前,缓缓移到耐尔的脸上,最终与那道冰冷的红色瞳孔对上视线。 那眼神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 齐亚接过耐尔右手的纯黑色手打领结,站在他身侧,微微抬起手。 「是去见诺桑伯爵的雌子。」耐尔转过身,与齐亚面对面,随口轻声解释道,「今晚约定好请他吃饭。」 「另一根暗蓝色的有花纹,如果是约会,还是庄重一点,不显轻佻为上,这个更合适。」齐亚说。 齐亚伸长手臂,将领结绕过耐尔的脖颈,翻起他丝缎质地的衬衫领子,很小心地没有触碰到耐尔的皮肤。 似是为了方便齐亚动作,耐尔凑近了点,稍微低了低头。等齐亚整理好他后颈衣领后,又站直,扬起下巴,任由齐亚在身前替他整理。 侍奉主子,替他们整理着装是贴身仆侍们再日常不过的工作,齐亚熟练地操作着,他私下练习过很多次,闭着眼都能打出完美领结。 靠近耐尔时,他屏息,以防自己的唿吸会引起对方的讨厌,可耐尔身上清淡冷香的存在感过分强烈,他目光平视在对方喉结之处,小心翼翼地吸气,喉头紧张地吞咽一下。 耐尔脆弱的脖颈就在自己手中,如果这时他勒紧手中的领结,用力按在动脉……不需几秒,他就会昏过去…… 耐尔此时垂着眸,如红宝石般的瞳孔紧紧锁定在齐亚的脸上,没有眨眼。 「唔……」一旁小床上安睡的幼虫忽然嘤咛一声,两条短腿一蹬,勐然将被子踹开,露着圆滚滚的肚皮,继续唿唿大睡。 齐亚本就处于高度紧张中,手一抖,堪堪擦过耐尔的喉结。他勐然回神,发现自己将领结系得十分紧,将柔软的领子挤勒到变形,衣领上,一条条褶皱在领结之下挣扎着。 他仓皇抬眼对上耐尔的视线,发现雄虫毫无表情,似在审视,又似毫不在意。齐亚根本看不穿这个雄虫的表情。 齐亚的手还搭在对方的脖颈上,手腕冰凉。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勾进领结缝隙,轻轻一扯,就将他过分紧勒的结松开。 「你去照顾迪尔西亚,我自己来。」耐尔轻微侧身,就将齐亚还愣愣伸着的手错过去了。 「万分抱歉,耐尔先生。」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什么?」齐亚没听明白。 「三日后宴会,会有一个高级仆侍生病,需要你顶替他的位置,替他接待夏普庄园的贵客。」 「我……」 齐亚从镜中看见耐尔三两下就系好一个完美的领结。可衬衫领子还有些皱,与笔挺的外衣和精緻的领结十分不协调。他记得耐尔不喜瑕疵,准备替他换新衬衫。 耐尔抬手阻止,转过来,看见齐亚的模样,不漏痕迹地嘆了口气。 「需要我告诉你那些贵客的名字吗?」 「名字?」 「诺桑伯爵和他的雌君以及雌子,阿卡罗尼恩主教,还有柴特将军。」 齐亚在听见这些名字后瞳孔一缩,这些虫族全都是与埃米里安有着密切利益相关的贵族或掌权者,他们的晚宴,一定涉及很多机密。 耐尔暗红色的眼中终于流出满意的光,他伸出手,轻轻在齐亚肌肉僵硬的后颈捏了捏,随后从衣柜暗格取出一副手套,得体地穿戴完毕。 「好好表现。」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失策了,多分了一章,下章我必播完《外骨骼》。(锤墙) 耐尔疯狂暗示齐亚:你已经掉马了。 齐亚惊恐睁大双眼: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说。 第60章 《外骨骼》下 辉煌宽阔的小型宴会厅顶部垂吊着奢华光耀的水晶灯,宽长平整的桌布表面,闪动着柔和的缎光。 七个座位后面,大约十多米的位置,有独立的隔间,用暗色厚重的帘子隔开。每个座位都有一对一服侍的僕从,就和备餐车一起等候在隔间里。这类高级仆侍专为宴会服务,他们需要时刻关注贵客们的用餐动向,不着痕迹地服务他们,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他们的聚会变得舒适自然。 齐亚等候在狭窄的隔间里,他服侍的是耐尔先生。耐尔先生的座位在主位的左手边,一帘之隔,齐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餐桌上的那些贵客。 这些内奸们身着优雅至极的礼服,个个光鲜亮丽,或许是因为利益相通,他们谈笑间毫不避讳彼此的野心。 第134页 「耐尔,你上次和诺桑伯爵的雌子交流得怎么样?」 耐尔闻声,抬眼看向对面的诺桑伯爵,随后又看向他身侧的伯爵雌子,微微一笑。 「爱伦阁下浪漫洒脱,是我不懂风趣幽默,我们间还有些生疏。」 齐亚透过帘子缝隙看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耐尔挺拔端正的背部,伯爵雌子与耐尔同侧,听了耐尔的话,那叫爱伦的伯爵雌子转过头来,有些犹豫地张口,眉眼间却含着情。 爱伦头髮有些长,束在脑后,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嘴唇像是粉色的玫瑰一样饱满。 他紧接着耐尔的话说:「我……我觉得还好。」 埃米里安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靠向椅背,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耐尔,毫不避讳地说:「你们要多接触,诺桑伯爵是我们银行的大客户。」 「哦?听这意思,埃米里安,你是有意让你这个外甥接替你的事业?」将军坐在诺桑伯爵旁边,他饶有兴趣地接上话题。 埃米里安隐隐露出笑意,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币,上面印着智蕈的图样:「等智蕈降临虫族,接控因赛特,市面上只会流行这种货币,而它的发行权,就归我们夏普银行。」 「所以诸位可以将资产交给我们打理,战争结束后,想必诸位的收益一定非常可观。」耐尔紧随其后接道。 「之后呢,我们怎么保证持续收益?」主教问道。 「进一步扩展负债业务,以债务拉动经济。」 「会有虫族愿意这么做吗?」 「会的,只要加强信用。」 「你这么一说信用,我倒想起来个事。」主教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我来之前,王室法庭刚刚审判了一场通姦罪,可谓是前所未有。」 「这种案子在帝国任何一个角落都会上演,有什么值得稀罕?」 「不一样,他们违背了最根本的教义,雌虫和雌虫通姦。」 「哦,听上去很有意思。」伯爵的雌君来了兴趣。 「您别打趣了,这可不好玩。雌雌相交违背自然,更是违背主神的旨意,他们这是违反世俗,违反道律的!」主教摇头,很不贊同这些雌虫接触这类危言耸听的坏事。 「关于这对案件当事者,我倒是有所耳闻。」耐尔对在座的雌虫露出富有魅力的微笑,「如果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倒也不算太坏。」 「好啊。」伯爵雌子立刻侧过身,眼睛亮亮地听耐尔说话。 「哼。」主教虽然不满,但碍于埃米里安的面子,他没有明显表现出来。 「为了应对智蕈入侵,这一段时间帝国都在大量徵兵,几乎所有适龄雌虫都收到了徵兵令。其中就包括这个案子的原告,一个贫穷的小说家。」 「他告了谁?」 「他的主治医生,虫族精神域波动的专家,不忙时会坐诊,提供心理疏导。」 「也就是说,医生爱上了他的病患?」 「恰恰相反。」耐尔看向柴特将军,「为了保证帝国延续,所有适龄雌虫进入战斗前必须已育,小说家被强制匹配了雄虫。可是就在成婚那一夜,小说家没有在他的雄主身边,而是和医生出现在了酒店。」 「呀。」有贵族雌虫天真的惊奇声响起。 「实际上,小说家去找医生是治疗自己的取向问题,可他却违背治疗初衷,爱上了医生,祈求医生与他一起犯罪。医生十分理智,直到小说家婚前,都在拒绝他。」 「哦,真是唏嘘,他们为什么会被审判?」 耐尔看向主教,「是因为与小说家匹配的雄虫,在成婚那一晚失踪了。可偏在那一晚,医生拗不过小说家,在酒店和他一起偷情。」 「又是雄虫失踪案件。」伯爵雌君撑着下巴,「看报纸,这个月又出现了十几起。」 「所以小说家在他雄主失踪案中,有最大的嫌疑。」伯爵雌子皱起纤细的眉毛,忧伤地说:「这样一来,小说家就陷入两难,如果证明自己的不在场,就会公开与医生那晚的关系;而要是拿不出不在场证明,则无法洗脱嫌疑。」 「但是出乎小说家意料,医生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小说家。」 「怎么会?他不是不爱小说家吗?」 「没有说出口的感情不一定为假。」耐尔半阖着眼,「医生在审理中,说是他利用职业之便引诱了小说家,并提供了具有催眠效果的药品清单,医生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恐怖的同性变态,断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和前途,只为了洗脱小说家的嫌疑。」 「小说家无可辩解的情况下,被无罪释放。」 「太可怜了……」伯爵雌子爱伦喃喃道,眼中有些泪花。 「不可能!雌虫和雌虫之间怎么会有爱!他们只是被欲望恶魔蒙蔽了眼!」主教发怒道,「这是在质疑主神的旨意,是在违背教义!」 耐尔没有理会主教,只是温和地看向爱伦,这个感性柔软的雌虫。 「你认为他们之间存在爱吗?」 「是的。」爱伦双颊有些泛红,「爱不是宏大的东西,任何一点细微的情感,都可以组成爱,爱是流动的水,由一颗心脏穿过另一颗心脏。」 「你很有见地。」耐尔弯起他的眼睛。 「好了,爱伦,瓦里安那,该轮到我们雄虫讨论一些正事了。」将军扬着鼻孔说。 第135页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招唿身后的僕从出来,交给埃米里安一份文件。 埃米里安接过,从文件袋里抽出来随意看了一眼,就放回去,交给管家保管。 「这是帝国实际兵力情况,包含调动指令、星舰在港和离港状态、军火位置、运输路线、军需用品统计情况,以及君主最想知道的,士兵植入精神力奇点的数量,都在这里了。」 「柴特,我会及时向君主传递的。」 齐亚一听,高度紧张,他知道,这些资敌虫族口中的君主绝不是虫王,而是智蕈的首领。而他此次行动迟迟未见的任务目标,终于有了眉目,居然就在他眼前。 齐亚的视线从管家手中,转移到耐尔的身上。 他们要将情报传递出去,就必须经过耐尔的翻译。齐亚心想,只要他潜入书房暗室,就还有机会。 「哦,对了。」柴特随意地靠在椅背,伸手招唿后边的僕从出来,点燃了一根雪茄,随意地抽起来。「帝国内部下发了新指令,要广泛吸纳可用之才,耐尔教授的研究方向似乎和新发现的原材料有关,很受帝国重视。」 「埃米里安,小心你外甥被策反。」烟雾缭绕中,柴特的眼神阴鸷。 「你会吗?耐尔?」埃米里安沉声问。 耐尔很快回答:「不会的,舅舅。就算帝国在我身边安满了间谍,我也无孔不入。」 噹啷。 耐尔身后的帘子里传来餐具碰撞到地上的声音。 柴特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敏锐的眼光一闪道:「看来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小雌虫。」 「出来。」埃米里安神色有些不善。 被点到的齐亚咬着嘴唇低头缓步走出。 「你就是耐尔从我那要走的雌虫?」 齐亚感受到埃米里安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打量。 「是。」 柴特痞笑着问:「一提间谍你就慌了手脚,怎么,你也是?」 「不是,是我……」齐亚抬起眼,他一桌光鲜亮丽的虫族纷纷向他投来注视,那些眼神中有好奇,有怀疑,有探究,也有不屑一顾。 只有耐尔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齐亚内心突然涌起一阵厌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虫族能在谈笑风生中出卖自己的母星,为什么能毫不顾忌地交出自己同胞的性命,为什么要称另一个星球的生物为君主,为什么……明明语言上怜惜受难者,却在行动上无动于衷。 「他是一个胆小的侍从。」耐尔轻声说。 「我只是不理解。」与此同时,齐亚也脱口而出。 「哦?」伯爵晃晃酒杯,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切换,「你们没有串好供吗?」 「他或许不是这个意思。」耐尔终于转过身,平静地注视齐亚,「过来。」 齐亚走到耐尔身边,就在他和埃米里安之间停下脚步。 「你不理解什么?」耐尔心平气和地对齐亚说,就像一个尊尊善诱的导师。 齐亚反常地静下心来,他扫视这些贵族们的头顶,看清他们优雅得体的衣着下,不过也和普通虫族一样,都是血肉之躯。死亡后,他们都是平等的。 「我不理解为什么帝国会发动战争。」 「你在质疑主神的第二条神示?」主教第一个跳出来嚷嚷。 柴特将军倒是碾灭了烟,反问道:「你今年多少岁,孩子。」 「十八。」 「怪不得,也就是说,雌奴法令推行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但你的上一代一定经歷过变动。」 「我是个孤儿,将军。」 「那你这些虚伪的观念是从哪里习得的?」 「我……我看见的。」 「呵,你看见的。」柴特重复一遍他的话,「你看见的也不过是事实的一部分,单凭你两只眼睛无法窥见全部现实。」 「可是……」齐亚还想反驳什么。 此时耐尔轻轻做了一个举动,转移了所有宾客们的注意力。 只见他抽出未使用过的长柄汤匙,捏住一端,敲打上齐亚垂在身侧的手腕。 「抱歉。」耐尔稍微扯开一点自己的领子,只解开一个扣子,却从一个禁欲主义者的气质瞬间变成深藏不露的放纵者,「柴特将军,我的雌奴顶撞了您,我自罚一杯。」 耐尔此举震惊了所有宾客,他们露出像是第一次才认识他的神情。 耐尔晃了晃空荡的酒杯,低声对还在一旁发愣的齐亚说:「倒酒。」 齐亚头脑发蒙,像牵线木偶一样,麻木地取出酒液,往耐尔的高脚杯中倒去,却因失神,在抬起瓶口的瞬间,有一滴金红的酒液飞溅出去,染在了平整洁白的餐布。 「耐尔,你居然也是这种放浪的虫族。怪不得你这么包容这个笨手笨脚的仆侍,原来他是你的……你的……」旁边年轻的雌虫气得浑身发颤。 「呵。」柴特将军笑了笑,像是一个长辈对后辈提点那样说道,「耐尔外甥,你这种爱好,要小心帝国派出雌虫间谍色诱。」 「不会的。」耐尔放下酒杯,平静地对柴特说,「如果我发现那种东西,会第一时间清理出舅舅的庄园,不会让他们惹是生非。」 「继续喝。」一直没有开口的埃米里安突然对耐尔说道。 「继续喝,没让你停。」 耐尔刚要离开酒杯的手僵住了,他长密的睫毛颤抖了一个微弱的幅度,随后他对齐亚冷声说道: 第136页 「继续倒。」 一主一仆就这么重复着机械性的动作。 宴会提前结束,其他宾客率先离场,只剩下埃米里安,正一言不发,看着他和耐尔。 耐尔喝得极为缓慢,但他舅舅没说停,那就得一直喝下去。 无知无觉中,在埃米里安阴鸷的视线里,这变成了一种无声的责罚。 「够了。」 一瓶已经全部喝完,耐尔不胜酒力,颧骨渐渐变红,双瞳颜色更加鲜艷,像是水洗过一样。 「文件我暂时不会交给你,你必须在我面前洗清自己的嫌疑。」 「否则……」埃米里安目光沉沉地扫过齐亚,未曾停留,迳自转身离开,「否则这庄园也容不下你。」 宴会厅只剩齐亚和耐尔。 齐亚放下空荡的酒瓶,抿唇说:「对不起耐尔先生,我做错了……我是不是……搞砸了……」 「没有。」耐尔忽然闷声笑了起来,他的笑憋在嗓子里,像是暴雨前的闷雷,「齐亚,你做得很好。」 「您生气了吗?」 「我怎么会生气呢?」 「可是我害您受罚了。」 「不,是我害了你。」 「什么?」 耐尔低着头看桌布上那滴酒液污渍,轻声道:「想知道为什么?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不要。」 「什么?」齐亚不解,突然一道冰凉的触感,他低头看去,发现居然是耐尔冷得如冰块的手指,正环着自己手腕。 耐尔攥紧了点,轻轻晃了晃,抬起湿红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齐亚。 这些天不饿肚子了,小雌虫凹陷的脸变得丰盈,一改可怜兮兮的乞丐模样,不笑不语时,那双眼尾上扬的眼睛也不会变得锐利和警惕,安逸的生活将他的尖刺软化了不少。现在他看上去不再是一只难以驯服的野狐狸,而是像一只被豢养的笨狐狸。 耐尔越握越紧,直到齐亚因吃痛而皱起脸,他才松开。 「跟我来。」 耐尔带齐亚去了庄园南侧,从一道围墙翻出去,爬上一处野山坡。 夜晚不算黑,风有些凉,从山坡的方向吹来,齐亚嗅到了一大片香气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他伸手触碰那些肆意在野外生长的植物,摸到柔软的花瓣,又摸到扎手的刺,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种植物是刺玫,这里一片都是野刺玫。 他们站在半山坡,一抬眼就可以看见庄园三楼的窗户,一些房间彻夜明亮,像是黑夜中的眼睛,如影随形。 「你逃走吧。」耐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齐亚闻声望去,只觉得他瘦长的身影更加长而朦胧。 他让他逃跑。齐亚想,耐尔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可是自己的任务还没完成,现在逃跑,那份文件怎么办,它们说不定今晚就会出现在那间暗室,耐尔不会将它们很快就翻译完,他只需要在耐尔离开的时候,对照着文件,修改几个数字…… 「你逃吧。」耐尔又说了一遍。 齐亚脑袋很乱,他隐约明白,他有可能暴露了,耐尔在让他逃走。但是耐尔为什么要保他?他猜不出原因,也没时间去猜了。 那份文件就在他眼前,他距离完成任务只有一步之遥。 「我不走。」齐亚坚定地回復。「如果我做错了,请您责罚,但请不要赶我走。」 「不要继续这种蹩脚的主僕游戏。」耐尔说。 「最后给你的机会,我让你走。」 齐亚一抖,咬牙坚持:「不走。」 「机会结束了。」 耐尔突然转过身,齐亚只觉一阵风朝自己袭来,他的脖子很快就被耐尔双手掐住。耐尔掐得很用力,将齐亚向上提着,脖子拉长,缺氧窒息,脚尖无力地点着地。 「真遗憾。你要是逃走,翻过这个山坡,一路上你会被刺玫刮伤,你会痛,你会流泪,但你只要忍过痛苦,翻过去,你至少不会死。」耐尔凑近齐亚,眼中有压抑不住的暴戾。 「我不会走……咳……我不明白您说的……我想留在您身边……」齐亚脸憋的绛紫,求生本能下,他紧紧抠住耐尔掐他脖颈的手,在手背薄薄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耐尔靠得更近,鼻尖已经抵上他的,唿吸凌乱无序。 「在我身边会死。」 耐尔眼中的暴戾转瞬既逝,他瞬间笑开了,露出森森白牙,像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我不会离开您……」 「好。」耐尔陡然松开手。 齐亚缺氧,眼前发黑,肢体发软,在被松开的一瞬间,摔倒土壤里,手掌按上倒在地里枯败的花杆,还未感受到刺痛,就感觉到身前的雄虫突然蹲下来,抬起自己的下巴。 「既然你做好这个觉悟了。」 刺玫的香气,混合酒液微醺的气味,正靠过来。 忽然,齐亚的喉结一凉,似乎被对方含住了。 齐亚一愣,脖子皮肤被掐得红肿,可耐尔的嘴唇又如此冰凉。 「耐尔先生……」齐亚仰起脖子,吞咽着,能感受到自己的喉结随着对方柔软的舌尖朝同方向滑动。他的唿吸渐渐热了起来,伸出手,几乎要搭上耐尔的肩。 没等落下,耐尔的唇离开他的喉结。 若不是干燥的晚风带走他脖子上残留津液的温度,他只会当这是一场幻觉。 「你觉得埃米里安可怕吗?」 第137页 齐亚瘫坐在地上,感觉到雄虫换了个方向,坐在他的身边,对他轻声问道。 齐亚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否在为了任务说假话:「埃米里安老爷很严肃,我有些不敢看他。」 耐尔气音笑笑:「他是个变态。」 「他的变态根植于他对自己一母同胞的雌兄不正常的爱恋,他觊觎我的雌父,同样也仇视我。你还记得他买下的那些雌虫吗?」 齐亚想起地下室那些少年,沉着心,点头应道。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与我雌父某一处长得相似,你也是被买来的,你知道你最相似的是什么地方吗?」 齐亚一怔,扭头看向耐尔。他们坐在山坡上,正对着庄园,雄虫目光复杂地看向庄园三楼,他身后的刺玫正随风轻晃。 「是眼睛,我雌父的瞳孔也是这样纯净的黄色。」 听见这句话,齐亚唿吸错了一拍:「你之前告诉过我,埃米里安会吃掉我们。」 「对,他收集那些相似的部位,当作美食吃掉,就相当于在他的身体里,拼凑起一个完整的雌父。」 齐亚听后,难以自制地皱起眉。 「难以理解吧,疯子的想法,根本无法找出合理性。」 「他们离世后,埃米里安收养了我。他仇视我,因为我是雌父和另一个雄虫的孩子。小时候,他对我极尽苛责,如果我有任何纰漏,犯任何错,都会被抓住把柄责罚。他不喜欢吵闹,堵住我的嘴,不喜欢脏手,就把我交给下属。不打不骂,你猜他对我做什么?」 「他把刀交给我,让我割下那些与雌父相似的部位。」 齐亚惊悚地听着,他眼前几乎是在话音刚落下,就浮现出那样的场景,还是幼虫的耐尔…… 齐亚的胳膊发麻,他不想听下去了。 「耐尔先生……」 可耐尔不让他走,伸出手按住齐亚,在他耳边冷漠且偏执地说:「你以为我有选择吗?我跟你一样,不过是个备受摆布的棋子,我能保得下你吗?不能,我自保都困难,你以为我能做什么?」 齐亚挣扎着要站起来,耐尔一把扯过他的胳膊,将他固定在怀中,贴着他耳边低声说着,眼睛还看向庄园三楼的窗户。 「听着,你已经暴露了,舅舅正在怀疑你,你是卧底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什么?」齐亚慌乱道,「耐尔先生,我不是……」 「别装了,认真听我说。」 齐亚安静下来,耐尔反常的态度,让他嗅到事情并不如他所知的那样简单。 「你从专门培养情报卧底的特殊学校来,雌奴是假身份,你的任务是篡改交给智蕈的情报。」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呵……因为你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无法完成。」 齐亚唿吸混乱起来,尽数喷洒在耐尔的怀中。 「帝国一开始就设计了一个局,两个任务,同时执行,一明一暗,一个在檯面上吸引火力,另一个在暗地里执行。必要时,身处明面的那颗棋子,可以被当作废棋,用来洗脱当事者的嫌疑。」 齐亚听完,如在冰窖。 「我是……那个在明面的。」 「是。」怀中的雌虫在发抖,耐尔眯了眯眼。 「执行暗线的,是我收下的雌虫学生,他的任务比你的要简单得多,帝国许诺会帮我夺得权利,除掉埃米里安,得到他的一切。还不明白吗?暗线任务是来策反我的。」 「策反你……成功了吗?」 怀中小狐狸似的雌虫睁着眼睛,露出有些单纯的神情问他。 耐尔忍不住笑了,揉了揉雌虫柔软的头髮。 「你第一时间居然想的是这个。」他喟嘆道。 「我会处理你这个卧底,以此来洗脱我在舅舅那里的嫌疑。在我还没有实际掌权之前,这里留不下你,你只能是弃子。」 耐尔顿了顿,换了种语调,轻声问:「你不埋怨吗?凭什么你就是弃子,凭什么这个假任务就得是你来做,凭什么就你会被蒙在局里耍得团团转。」 齐亚手攀上耐尔的衣领,没有受他挑拨,只是淡淡地反问:「如果能结束战争,我愿意被利用。」 「哈。」耐尔退远了点,将额前的髮丝拨至脑后,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还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雌虫学生对我很有用,我们研发出了新武器,如果不出意外,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到时候我们会因为有贡献而被铭记,而你不过是一个在暗处被牺牲掉的献祭品,不会有任何虫族记得你,你的存在会被抹去,歷史也留不下你的任何痕迹。即便是这样,你也愿意?」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战争能否结束。」 「哪怕你会死?」 这一刻,耐尔清楚地感觉到怀中雌虫停下了颤抖,用坚定的声音回答道: 「哪怕我会死。」 - 两天两夜后。 「看来你没有出卖我。」 耐尔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雌虫,蹲下来,轻轻拨了拨他脑门上被血黏住的髮丝。 齐亚眼皮翕动着,连抬眼看耐尔的力气都没有。 耐尔身边到处都是埃米里安的眼线,那晚过后,耐尔和齐亚回到庄园,就被埃米里安的卫兵控制住,齐亚被带去地牢审讯,耐尔则被软禁起来,洗清嫌疑前,不得离开。 第138页 如今耐尔再次与齐亚见面,说明齐亚没有交代一切,埃米里安仍不知道耐尔已经背叛他的事情。 可埃米里安生性多疑,他需要耐尔给他最后的保证——那就是亲手处理齐亚。 在两名埃米里安亲信的监视下,耐尔来地牢接走齐亚。 他向埃米里安提出要求,既然要让卧底死,不如让他们死得更有用,实验室还缺一个试验品,试他的「新药」。 埃米里安同意了,前提是他必须交代清楚他的新研究。 耐尔将齐亚带去实验室。 齐亚躺在手术台上,耐尔的助手正在做准备工作。 助手戴着手套帽子口罩,全副武装,包裹得严实,除了后颈。 齐亚在助手靠近他的时候,看见了助手的虫纹,这是一个雌虫,看来正是那位耐尔破格收下的学生,也是暗线任务的执行者。 「齐亚……」他听见助手在小声叫他名字。「怎么会是你。」 齐亚睁开肿胀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对上一双熟悉的眼。 他是……奎恩? 剎那间,无数儿时记忆纷至沓来,他想到了他原本的家,想到他的邻居,想到那个被欺负的小雌虫,想到炮火,想到废墟…… 「奎恩,你都这么大了啊。」齐亚认出面前的助手,扯动干裂的嘴唇,想笑一笑,可是嘴唇裂开,渗出血来,血又倒流进嘴里,与所剩无几的牙和破烂的舌头混在一起。 「齐亚……弃子怎么会是你……」奎恩那双眼睛里面逐渐盈着泪。 「嘘……」齐亚虚弱地动动手指,「耐尔身边带了眼线。」 「老师屏蔽了这里的监控,说是留给我们叙旧的时间。」 「这样啊。」齐亚出神地望着奎恩,「我们走散后,你去了哪?」 「东郊的『学校』,你在西郊,我本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其实那样反而会更好。」奎恩眼中满是悲伤。 「听耐尔说,你们研制出了新武器?」 「是……现在要给你注射的这种,很不稳定,我们还是第一次用虫族活体做实验。」 「具体是什么?」 「是从拉瓦星球发现的新物质,从腐殖土里提炼出来的,叫『殖金』,可以在液态和固态之间切换形态,植入活体后,会出现增殖。我们本想用它制作武器,但想要让这种物质进入增殖,必须将它放入活体中,而目前没有任何一种生物能够适应这种外来物。」 「除了智蕈……这是从他们星球发现的,他们从土壤中汲取这种物质,正在飞速进化。」 「他们使用『殖金』建构的防御十分坚硬,帝国的武器无法突破这种防御,现有的武器硬度太低,连留下划痕都做不到,只有靠同样硬度的殖金攻击。所以目前帝国的研究方向就是应用这种物质。」 「你做到了,对吗?」齐亚沙哑却温柔的声音响起。 「是。」奎恩抽动下巴,忍住鼻酸,闷声道,「一开始我们毫无头绪,直到有一天早上,我坐在屋顶发呆。突然想起小时候,我被那群坏孩子欺负,逼得爬上树,却下不来。是你丢石头赶跑那些孩子,把我救下来的。你为了接我下来,被树皮蹭伤了。我就想,要是你的手臂会伸长就好了,从地上,直接把我抱下来,就不用上来接我了。」 奎恩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于是我有了灵感——手臂伸长,骨骼延长,『殖金』注入体内,平时状态下,像血液一样流动,战斗时候,突破表皮,像骨骼一样坚硬。是不是很像超级英雄。」奎恩敲破安瓶,他捏着一个很小的注射器,吸上来不到半管金属液体。 「嗯。」齐亚看着针头抵上自己的胳膊,对奎恩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来吧。」 「如果可以……」 奎恩将针头扎进齐亚的血管,缓慢地推进,咬紧自己的嘴唇。 「如果可以,我希望……奇蹟会发生。」 剎那间,针头还没拔出,齐亚的身体勐然一颤,勐地张口吸气,眼球外突,几乎快要掉出眼眶。 他的双手无法控制地痉挛起来,手背向后摺叠,皮肉之下的骨头传来恐怖的喀嚓声。 奎恩见状,连忙扯过床边的固定带,将他绑在床上。 齐亚还在不断挣扎,殖金似乎在他体内一瞬间爆发到了增殖的顶点,在皮肉之下的血管里四处游逛,一会儿齐亚的皮肤像是吹起的气球,薄得快要被撑爆,一会儿又瘪下去,所有富有弹性的组织都消失不见,床上的雌虫形似骷髅。 奎恩眼看昔日好友被折磨成这种模样,崩溃而逃,他撞出门,看见耐尔老师正在两个侍卫的监视之下,神情漠然地抽着一根烟。 烟快要燃尽了,猩红色的光点忽明忽暗。 「怎么出来了,数据还没有收集。」 「老师……我做不到……」 「那只有我去了。」耐尔将烟在一个侍卫的肩膀上暗灭,侍卫一痛,但也只是飞快地看了一眼耐尔,不敢反抗。 耐尔走了两步,忽然折回头,对那两个侍卫说:「你们要来看吗?」 侍卫脸上流着冷汗,摇头拒绝。他们听见里面的声音,骨头打碎,皮肉碾压,那虫族连唿痛都做不到,光靠听就已经可以想像出一幕炼狱图景,那雌虫必死无疑。 不知过了多久,那里面的声音渐渐减弱,直至变成一片死寂。 第139页 耐尔推开门,夹杂着血腥气,朝侍卫甩来一个血肉模煳的东西。 「心脏,向埃米里安交差吧。」侍卫将它放进一早准备好的容器。 「那种盒子还有吗?」耐尔突然叫住了侍卫。 「还剩一个小的。」其中一个侍卫回道。 耐尔笑了下,猩红色的瞳孔变得格外亮,像是新鲜漂亮的樱桃,外表完美,可内里已经腐烂生蛆。 「给我。」耐尔左掌摊开向侍卫们索取,右手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由拇指和食指捏着,对准天花板的灯,像是在欣赏宝石那样,仔细观察,嘴角噙着痴迷的笑。 他手中捏的是一颗黄瞳眼球。 - 齐亚以为自己是必死了。 说实在的,殖金注入体内后,他也只被剧痛鞭锤了十几秒,没有虫族能在那样的痛苦中保持清醒,之后的事情他完全记不清。从他有知觉时起,这间实验室的灯已经关掉了。 「恭喜你,从地狱里爬回来了。」他听见耐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耐尔的手似乎在他脸上抚来抚去,停在他的左眼,不知道在做什么。 「介意吗?我收下一点小小的纪念品,现在给你装个新的。」 齐亚感觉到自己的左眼被撑开,耐尔似乎往里面放置了一个冰凉的球体。 「奎恩呢?」他嗓音沙哑。 「我让他先回去了。」耐尔的声音听上去心情很好,「我研究出了让殖金稳定的方法,谁也不知道。」 「所以在埃米里安那里,我是诈死?」 「是的,齐亚已经死了。你的身体真厉害,一次就成功了。」 「耐尔……」齐亚睁开右眼,看见雄虫完美无缺的脸,这张脸上带着真心实意的笑,简直是把齐亚当成了称心的玩具,爱不释手。 齐亚无师自通一样,伸出右手,他有意识的控制,感觉到手指骨节变长变尖,从里面刺破皮肉,向外扎了出来,类似一根刺,也像是什么野生动物尖锐的指甲。 「小心使用,你的血肉修復机能还很弱,光是使用百分之二十的骨骼形态,都足以让你流血身亡。」 齐亚伸长手指,向上指去。耐尔就站在他的头顶,弯下腰,与他对视,两张脸一正一倒相互对着,齐亚的尖锐的手指抵上了耐尔的下颚。 「怎么?要杀了我吗?」 「不会。你叛变埃米里安,与帝国站在一起,为了崇高的理想,我们都是同盟。」 「但是……」齐亚勐然收回手指,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像是一根羽毛,手掌一撑,很轻巧地就坐起来,再一跳,便落在地上。 他站稳身体,与耐尔平视。 「既然齐亚已经死去,我也该回组织復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想将我当成你的玩具,你最成功的试验品是吗?」齐亚轻轻一笑,他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清晰,「耐尔,如果你的私慾少一些,我们或许会成为最好的共谋者。」 齐亚走向门外,回头,看见黑暗中皮肤格外苍白的雄虫。 那雄虫收敛了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齐亚里离开。 「如果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呢?」 「耐尔,我是真的很讨厌纷争。你和我不同,你的灵魂唯恐不乱。」 齐亚深吸一口气,缓缓关上门,一门之隔,他低声对耐尔说:「纷争实在是太脆弱了。叫嚣着把对方全部灭掉,结果真正打赢后,胜利者吞併失败者,成为只能靠这种方式继续生长的怪物。不断扩张,吞併,赢下,或者暂时失败。如果要是一直赢下去,膨胀到没有什么可以为敌后,就只能沦为自我蚕食的怪物。」 「所以再见了,耐尔。」 空荡的实验室,响起一道失望的声音。 「骗子,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 「从那之后,拉瓦战役第二十五年,帝国投入新型兵器外骨骼。外骨骼最先使用者是一个异瞳士兵,突袭拉瓦星球,发动闪击战,粉碎智蕈降临因赛特的计划。十个月后,第一批最先使用外骨骼的虫族战士因细胞衰竭,无法继续修復机体而死亡。」 「这就是真实的歷史。」卡尔说。 电影画面定格在最后一秒,不是战火飞扬的战场,而是一个墓碑。 费谢尔道:「你电影里的结局跟你说的完全不同,齐亚死在了手术台上。」 「这是耐尔安排的,他要美化自己,就必须给自己编造一个如歌如泣的爱情故事。」 费谢尔冷笑一声:「他可真会装。之前野刺玫地里那一齣戏,也是他自导自演的吧……不,甚至更早,从他把齐亚带去宴会那一刻,他就决心要抛弃齐亚,让这个卧底吸引埃米里安的注意,方便他暗中做事。」 卡尔点点头:「他是我见过最杰出的演员,任何专业的演员都比不上他。拉瓦战役中期,出现阶段性胜利之后,他靠着用新武器投诚帝国,博得掌权者的欢心。扳倒埃米里安后,过了几年,就委託我做了这部电影。电影一经播出,大获好评。他成为了帝国前途痛失伴侣的效忠者,一度成为全民偶像,一时间还爆发了耐尔热潮。他也趁此拓展了他的商业帝国,一手扶持了监理会,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可以左右帝国的第二种声音。」 费谢尔嘲笑道:「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 第140页 「或许吧。」卡尔耸肩,「不过他确实也做了很多贡献。阶段胜利后不需要那么多军雌,他们大量退役,之后无处可去,社会已经没有他们立足之处。耐尔投资了许多大学,开设专业,让退役的军雌进校园学习,整体素质提高,出来后,他们进入社会,在各个角落做力所能及的事,监理会顺势推出法案,尖锐的矛盾暂时缓和。」 「你们还记得电影宴会里提到的小说家吗,就是那个犯下通姦罪的。」 费谢尔点头。 「小说家只参军了一年,在退役后,和那些军雌一样,写下自己在战争中的遭遇,发行出版,这种方式为军雌博得了大量社会认同。」卡尔笑了下:「但是这种书写方式并没有让小说家原谅自己,他明白,如果不是他率先靠近医生,医生是不会死的。所以他在不断回忆创伤后精神崩溃,选择在出租屋里自缢,而他租的房子,正是我们家的。」 「你们能想像到,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那是怎样的震撼。他永远无法忘记橘红色檯灯印在墙上圆圆的影子里,上吊着不断摆动的身体,手稿散落一地。这场景成为他一生都在追求的艺术起点。」 卡尔切换了影片,播放他还未公开的短片,叫《野刺玫》,从更真实的视角,澄清《外骨骼》的另一面。 「可惜耐尔已经死了。他在监理会一手扶持了一个继任者,叫奥修,前不久也失踪了。耐尔直到死之前都在找他,但是至今没有音讯。现在监理会势力被王权打压,雄虫尊贵主义抬头,监理会衰落,这种平衡恐怕过不了多久也会被打破吧。」 卡尔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平静地注视费谢尔。 「到了这个时候,虫族需要新的偶像。」 「上将,你愿意做我镜头中的演员吗?」卡尔顿了下,看向钟易,「就当是为了你的雄虫。」 「毕竟,我知道神心的下落。」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入局 「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是理所应当的演变,而是过去无数纠葛摩擦挣扎出来的苦果。」 「好了。」卡尔按下停止录像键。 费谢尔拧眉:「你就是为了让我说出这句话?」 卡尔低头重新播放着刚才录下的画面。 画面中央,银髮雌虫上将侧身坐在窗边,厚重的窗帘将外面的光线完全遮蔽,周围环境变得幽暗。卡尔在他斜侧方打了一道光,为他的身侧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边。 神秘、优雅、悲悯。 雌虫上将就是以这样的姿态,缓缓说出卡尔为他准备好的台词。 费谢尔录完之后,心中逐渐升腾起不安,刚才卡尔向他唏嘘过去的苦难,又感嘆如今社会的无序。或许是受到电影的影响,他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帮助卡尔,只录下一句话。 但当卡尔录完,检查回放时,他又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他看向钟易,对方也在安静地回望他。 仿佛总是这样,他看向钟易的时候,钟易总会以这种目光回应。 他想起以前,自己在钟易身边,听他讲一些自己根本不明白的话,那些或许与研究相关,或许宇宙本原有关,总之他听不懂,却也不觉得厌烦。那张嘴像是有能美化枯燥知识的能力,费谢尔听他讲一整天都不觉得无聊。 如果永远停留在那时候就好了,让他们只有彼此,随便去宇宙间任何一个地方,不理世俗,不理命运,自由自在度过每一刻时间。 滴嘟—— 直到这一刻,费谢尔还是怔忪的,他迟钝地发觉自己家的智能门被入侵了,门口出现了一道他熟悉的身影。 粉白色的头髮,削薄瘦长,抬起手臂,像是要打招唿那样,却举起一个奇怪的装置,眨眼间,装置发射出一道长长的勾爪。 忽然,他余光瞟见,坐在他前方的卡尔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褶皱,沖伊利亚打了个招唿,正朝门口走去。 不过只是同一瞬间。 让他真正始料不及的是那道飞速袭来的勾爪,在他完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击穿了钟易的头颅,从后脑射入,前额穿出,像一个子弹般大小的创面,机械勾爪在穿出头颅后瞬间展开,反包住钟易的头。 费谢尔眼睁睁地看见,他的钟易就这么被抓住,身体像顿时抽去了力气,被拖拽了过去。 「你!」 本能先于大脑的反应,他立刻展开外骨骼,双臂化为金属利刃,勐然加速沖向伊利亚。 「还给我!」 伊利亚伸出手,他的掌心有另一道装置。突然,一种看不到的场域瞬间释放,将费谢尔弹开老远。 费谢尔砰地一声撞在墙壁,砸出一个布满裂痕的坑。 只见伊利亚拔掉钟易脑袋上的勾爪,那黑洞洞的伤口瞬间癒合,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而钟易面上的表情尤为诡异,居然还在对费谢尔平静地笑着。 「在外活动这么久,『电量』应该也耗完了吧。」伊利亚低头看了眼他托住的钟易,这副身体软趴趴的,像是没有支撑的骨头。 伊利亚注意到费谢尔的目光,一副虎视眈眈血海深仇的模样。 伊利亚沖他浅笑了下:「不是吧,你还没发现?」 「还给我!」 「真不知道你宝贝这么一个空壳子有什么用,他的『本体』还在遗蹟。你说这个?也是他的身体,但不算那么完整。你想要见到真正的钟易,就带着『存储器』和『神心』过来。」 第141页 费谢尔浑身颤抖起来,那该死的雌虫嘴唇一张一合,不断响起噪音,他什么都没听进去,愤怒已经灼烧他的大脑和眼球,他身上的外骨骼还在不断启动,很快,硬甲爬满他半张脸。 「省一省你的力气。」伊利亚手中的装置释放的场域不断扩大,几乎像一个看不见的填充气球,步步紧逼,将费谢尔直接挤压在墙上。 雌虫上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被带走,就像垃圾一样,被甩在肩上,垂着软弱无力手臂,连黑色的髮丝都失去了鲜活的光泽。费谢尔的心脏抽痛起来,他从未想到,钟易会以这种方式离开自己。 都是第三次重逢了,明明经歷千辛万苦,终于重逢了。 钟易向他许诺过,永远不分开的。 为什么…… 费谢尔喘着粗气,双目茫然,突如其来的巨变夺去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变得逐渐像是一头绝望发怒的野兽,面对自己奄奄一息被捕获的伴侣,无能为力。 「放心,我们伤害不了他,等你冷静了,就看看这个,这是林客留给你的信。」 - 费宁,好久不见。上次联络太过匆忙,我们还没有好好地寒暄过吧。 其实这些事情说来复杂,我想从头讲起,却不知道怎么开头。 不然就从我的经歷开始说吧。 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吗?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迷航者通道」前,你推着我的轮椅,将我抱上通道传输台。那时候我已经很虚弱了,疾病夺去我的肌肉,一双腿萎缩,无法行走,我还记得当时自己的脚是什么模样的,皮肤苍白,青筋毕露,拇指丑陋地外翻着,脚心终日冰凉。 临别时,你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能完整地复述出来,一字不差—— 你说我很勇敢,为了亲人,能够独自面对未知。 我当时沖你笑了笑,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笑得很勉强,我的内心充满恐惧和退缩,但总有什么在逼迫我做出赴死的决议,为了弟弟,心底的声音告诉我,这是值得的。 进入传输仓时,我平躺在里面,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仓内很狭小,像是一个棺椁。不过里面倒不如棺椁那样压抑,因为内壁是纯白色,光滑如剥了壳的鸡蛋白,光线柔和,毫不刺眼,我在那一瞬间充满了想哭的冲动。 我对这个仪器的原理毫无所知,我也不明白这个计划的目的是什么,这个实验的意义是什么。 唯一理解的就是—— 我要被发射到宇宙中去了。 我会面对怎样的未知? 我会失去我的身体吗?我的意识会一直清醒吗?我会遭受痛苦吗? 费宁,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出那句话? 你不知道人一旦开始思考未知,他所能掌握的,便只有恐惧了吗? 仪器很快启动,我头顶的光越来越亮,舱内的温度也越来越高,我孱弱病痛的身体似乎被一瞬间击碎了。你永远也无法想像,我成了一团肉眼根本无法看到的粒子。或许每一个星际时代的人多多少少都了解点物理知识,但那些仅仅是入门级别的常识,我掌握的概念无法概括我的遭遇,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究竟算什么。 我只能告诉你,我在传输仓,变成了一堆会思考有意识的粒子。 那种感觉极为可怕。 跟做梦完全不同。 人是寻求确定性的动物,他们接受规则,接受社会,接受人与人的关系,就是为了抵抗独自面对未来的孤独。身体是灵魂的囚笼,却也让灵魂着床,你从出生到死亡,就是在体验一个身体凋谢的过程。 身体束缚我们,却也让我们安心。 但是你明白,如果你的身体不只有一个,你能思考的大脑也不止一个,会是怎么样的情况吗? 当你的这些粒子聚在一起时还好,它们能集体思考着,那感觉不算太割裂。但是随着粒子们被发射出去,进入宇宙,就像一粒沙进入海洋,它们和宇宙间的其他物质碰撞,混合,漫无目的地飘荡,流浪,每一颗粒子都找不到彼此的方位,它们相互迷航,永远无法聚集。 你能想像那种孤独吗? 构成你的所有粒子,都孤独地分散在宇宙间任何一个角落。 最可怕的是,它们都会思考。 于是,你缥缈的身体无限分散,你思考的声音无限嘈杂。 你能明白吗?真空并不「空」,恰恰相反,宇宙太拥挤了,拥挤到让你痛不欲生。 直到突然有一刻,你被拦截了。你逐渐清醒过来,越来越多你自身的粒子被拦截,它们重逢,相聚,还原成一个新的你,你耳畔歇斯底里的声音终于消失,你得到了宁静,你也得到了安心。 你醒来后发现周围都是同样的迷航者们,其间或许有你熟悉的人,或许也有你完全不认识的脸孔。先来者平静地微笑,欢迎后来者的到来。你找到了归属,喜极而涕。 你得知,原来这是一处废弃的实验基地,在某种特殊的宇宙射线干扰下,实验基地内被遗弃的异文明设备,不断向宇宙发射信号拦截我们,形成特殊的场域,捕捉一切具有意志和思维的粒子,将我们牢牢牵引在其中。 现在你应该猜到了,那地方就是大阿尔法遗蹟。 那是一个生命无法停留的地方,也是给予我们这些「迷航者」第二次重生的家园。 第142页 这个家园的主人,就是钟易。 他说他来自我的未来,却也属于我们的过去。我对他的说法不感兴趣,因为在漫长的迷航中,时间根本不重要。我只在乎,他要做什么。 他提到了你。他说,他重启仪器,是为了捕捉消散在宇宙中的你。 可是时间不多了,我们的宇宙正在走向死亡,以虫族的这个星系为基点,周围的一切都在向它坍缩。 就在你生活的这颗星球,居住着一个混乱邪恶的怪物,它源源不断吸取着宇宙能量,能够预测未来,能够读心,无所不知,所有东西都无法逃过它的眼睛。 为了阻止它,钟易布局,掩人耳目,将自己分为三个部分,「理智」留在遗蹟指挥、「心脏」储存力量。 最关键的是「肉身」,他篡改了自己的记忆,停留在与你分开的那一刻,把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 你猜这是为了什么? 好吧,我也不卖关子了,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很可惜,仪器没有收集到你的全部粒子,你的灵魂被放入已经死去的虫族上将体内,寄託重生。 钟易抛弃神格接近你,以普通人的身体靠近你,和你共同弥补对爱情的遗憾。 我这么说你感动吗? 好了,我真的没有在开玩笑。这也是他的目的之一吧。你知道的,他真的十分聪明,看得也很长远,从来不会做无用的计划,就连布置棋局,都是环环相扣,牵一髮而动全身。 他这么做有更深刻用意。 那怪物时刻关注他的动向,他只身进入虫族,必定瞒不过它的眼睛。然而钟易没有携带记忆进入虫族,就像是一个白纸,但就算怪物读取了他的想法,对一个记忆完全空白的傢伙,它也不会知晓我们任何计划。 钟易深入敌巢,就是为了找到「怪物」的所在地。 很显然,我们已经找到了。很巧,那怪物就是虫族口中的「主神」。 伊利亚是钟易在虫族收养回来的小孤儿,他是一只悽惨的小虫族,吃了很多苦,不过也正因为他精神不太正常,行事乖张,「主神」猜不透他的想法,我们就安排他成了最好的引导者,他靠近失去记忆的钟易,让钟易的行动回归我们的计划。 收回钟易时,伊利亚或许会做出一些让你无法接受的举动,但他毕竟不太正常,我希望你能谅解。 因为从这一刻起,就意味着我们该向主神宣战了,闹出这样的动静,它肯定有所感知。 所以我们迫切地需要收回「神心」,让钟易完全回归,神心由王室保管,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完成。 我们需要你的加入,为了钟易,也是为了整个宇宙。 对了,钟易的记忆全都放在「存储器」里,那个小东西现在的位置是——主城区四层南面哈米尔街道0715号萨德斯仓库,你找到它并读取它,应该会对钟易的经歷了解更深。 就是这样,我们遗蹟见。 - 仓库破败不堪,门窗破碎,墙面上有明显的弹痕,简陋的家具零散一地。费谢尔迈开长腿跨过一块床板,站在仓库中央,环视周围。 他渐渐地闭上眼,从中感受停留在这片废败的空间里,过去的气息。 在钟易去流浪星之前,他就生活在这里。可惜悲伤的是,往昔只能作短暂的过去。 嗡嗡—— 角落传来细微的动静。 费谢尔走过去,掀开破碎的木柜顶端,发现里面藏着一只瑟瑟发抖的机械小鸡。 一身绒毛沾满灰尘,就脖颈下边一小片还是白的。 它抬起头,黑色的小眼珠里不断垂落珠串般的泪滴。 费谢尔不知道,原来机械体还会哭泣。 他伸开手掌,小傢伙跳入掌心,他轻松将它拖起。 「我躲了好久……」小鸡委屈的声音响起,「好久好久……大家都被抓走了……我也不敢出来……」 「钟易呢……他为什么不来接我啊,呜呜呜……我感知不到他了……」 费谢尔垂眸,正午光线直射,灰尘浮动,光斑打在他的脸上,他金色的瞳孔就像是折光的稜镜。 他伸出手,点了点小鸡的脑袋,轻声说。 「别怕,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把他带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滴滴—— 光脑直接接通了王室通讯,虫王身边的亲信向他发来任务。 「上将,我们和原始虫族约定了一场象徵和平的『表演赛』,虫王决定让你参加,为了彰显母星风度,虫王更改赛制,变为车轮战,你单独挑战原始虫族的参赛者们。这是强制任务,不得违抗,你必须为母星夺得荣耀。」 「呵,这种时候……」费谢尔嗤笑一声,他走出门,仰头向中心区高耸入云的白塔看去,神情变得极为不屑。 「那就赌上神心,跟我做个交易吧。」 话音一落,他瞬间展开翼形态骨骼,直冲云霄射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在本章公开的情报(戴墨镜): 1、林客在信中说的不全是真的,因为他有自己要实现的事情,所以在关键的地方撒了个谎。 2、下章看上将杀穿白塔,撕烂虫王虚伪嘴脸。 第62章 表演赛 「贝希,给我滚出来。」 费谢尔直接在白塔顶层宽大的阳台降落,硬甲覆盖到足尖,一脚踢开防弹玻璃,碎片四处炸裂。 第143页 办公室里处理公文的大臣拧眉:「你就是这么跟你虫王爷爷说话的?」 「爷爷?」费谢尔冷笑一声,「他若是真心把我当孙子,就不会以道义要挟我去送死。」 「什么送死!你是为了虫族的荣誉。」 「为了虫族的荣誉?真敢说啊?将荣誉推给我,他躲在后面坐享其成。我要是不小心死了,他虫王还能假惺惺哭一场,乘机向原始虫族宣战。」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已经跟他们缔结和平契约了。」大臣不满地嘟囔着。 「契约?你们最擅长的不就是撕毁契约吗?别以为我不在军中就没注意到,原始星球使臣居住的地方周围都是你们布置的士兵,表演赛不过是个幌子,你们要找藉口对他们开刀,捉拿使臣,对原始虫族开战。」 「你有什么证据吗!?」大臣暴跳如雷,一把将手中的文件丢出去,纸片纷纷扬扬,雪花一样,散落一地。「开战!你知道开战是什么概念吗!是小孩子过家家随口就说随便就做的吗!」 看见大臣如此愤怒跳脚,费谢尔反而凉凉一笑。 「我当然比你更清楚,你能在这里轻松喝茶看报,还不是我们在前线厮杀换来的?你桌上的不是普通文件吧?它们盖的都是军事行动的章戳,你们发现了什么?发现原始虫族的求和不过是障眼法,他们假借表演赛试图摸清我们的兵力状况,而实际上他们已经在备战了。」 大臣目瞪口呆:「这种机密,你怎么会知道……」 费谢尔:「你忘了这些年是谁在前线和他们打仗。不如让我再猜猜你们的机密,看我能猜对多少个你们自以为机密的东西?比如,智蕈没有灭绝,逃亡派智蕈控制了原始虫族,所谓的『污染进化』实际上与智蕈有关。」 大臣惊慌起来:「是泄露,谁把帝国最高机密泄露给你的!我要军事法庭审判他!」 费谢尔直接坐上了大臣神圣的办公桌,把玩着他发布命令的光脑。 「所以我讨厌你们这种躲在办公室里的虫族,阴谋论至上,不如把我也当成间谍抓进去好了。那些偷渡者原始虫族你们就当看不见是吗?他们眼球里都是寄生菌丝,只需要多观察就能意识到智蕈换了副壳子捲土重来。你们还以为底下的虫族只配做战争机器,不配拥有思考能力是吗?」 大臣听出费谢尔语气满是嘲讽之意,气得浑身发抖:「难道不是吗?你们这种浑身包裹满金属的怪物,只知道杀戮和战斗,你们早就不被当作正常虫族了,你们不过是机器!战争机器!」 「费谢尔。」 办公室中央的立体投影装置突然打出一道虚影,贝希虫王侧身背光站立,投影出来的部分只有他的上半身。 「你怎么会闯进来?」 费谢尔懒得理会虫王的质问,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想虚与委蛇,所以直接开门见山道: 「贝希,神心在你手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监视我。」费谢尔直接打开光脑,调出后台记录,上面满满都是他被监听的痕迹,「你知道监理会的想要拉拢我,你也知道了遗蹟那边有新起的势力。为了防止我去遗蹟,你们在节骨眼上给我颁布这种不痛不痒的任务,还切断我与翼宿军的感应,让我做空头司令,剥夺我的力量来源。你,不如说是你背后的主神,你们害怕了。」 「你们在确认我的效忠程度,而我只想和你们做交易。」费谢尔看向投影,目光坚定。「来谈谈吧,贝希,这不是一场王和臣子的对话,你不需要命令我,我们在平等地谈判。」 「呵……」贝希不屑一笑。 费谢尔也胸有成竹地笑了。 「别掩饰自己的不安,你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让我猜猜,虽然监理会暂时群龙无首,但他们底下那群虫族对你仍是威胁。你手下没有可用的力量了是吗,不然你也不会到现在才想起来用我。你以为靠着血缘关系就能让我效忠?别太天真,我有我自己的意志。」 「你要什么?」 「我一开始就说了,给我神心。」 虫王贝希不屑地冷哼一声:「遗蹟对我们来说是个威胁,我不会壮大他们的力量。」 「我只想救我的爱人。」 「你的爱人。」贝希强调了这个陌生的词彙,他一顿,语气很重地说,「那对我们来说是个威胁。费谢尔,如果遗蹟一样要灭绝虫族,你纵容了他们,你就是你子民的耻辱。」 「我信任他们,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如果出了差错,我会亲自解决。」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要保卫王室!」 「我会保卫我的子民。」 「你的子民是帝国的子民,是王室的子民。」 费谢尔浅浅一笑,没搭腔,他伸出手:「给我神心,我完成表演赛后就去遗蹟。」 「你等等。」贝希突然身影消失片刻,再度出现时,贝希毕恭毕敬地说道,「主神吩咐,你需要在我们的监视下前往遗蹟。」 「主神怕了吗?就因为林客说遗蹟要抹灭主神的存在?主神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他既然能读心的话,不如来读读我在想什么?」 「你在挑衅主神?」贝希的语气变得低沉危险。 「我只是怀疑主神究竟是什么。」费谢尔探究的目光直穿投影,像是要将他们的想法全部看透。 第144页 「冷静下来想想,虽然我不喜欢被安排,也很讨厌监理会那些只说谜语的老鼠们,但他们给我的某些暗示还是挺明显的。比如说,卡尔给我看的电影里,多次拍摄到天空,可主神星一直都没有出现。他们是不是在暗示我——主神星实际上并不存在?」 「住口!」 剎那间,贝希的声音变得极为恐怖,像是混合了别的嗓音,老虫王隐藏在阴影里的脸,隐约有些变化,他的五官似乎消散了一瞬间。 「你是谁?贝希?」费谢尔偏头眯眼,「还是所谓的主神?」 「你和钟易一样,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老虫王突然完全变了副模样,他像个孩子一样诅咒着,语调也幼稚许多。 「主神?」费谢尔眉头一挑。 大臣在旁边冷汗如雨下:「坏了坏了,你把神惹怒了,你知道我们又得花多大代价安抚他吗?」 「吃掉你吃掉你吃掉你吃掉你……」投影里的老虫王忽然咬着大拇指,浑身佝偻起来,神经质地喋喋不休。 「未来,看见未来了,又看见未来了……嘿嘿,钟易来了,我吃掉了他……嘿嘿……我成功了……他是我……我也是他……」 「你在说什么鬼话?」对方胡言乱语一提到钟易,费谢尔立刻不安起来。 下一刻,那投影勐然在费谢尔面前放大,像是被控制的木偶,老虫王眼睛恐慌地瞪圆,他干瘪的嘴硬生生拉出一个笑,就像是不想笑却被强迫大笑一样,鲜红的牙龈露出,森白的牙齿一开一合。 那诡异的声调如影随形,忽然绕到费谢尔的身后,对他悄声说:「看到了……你的未来……哈哈,费谢尔,面对的,只有黑暗。」 费谢尔勐然回头,却对上身后的一面光可鑑人的装饰玻璃,他看见自己后颈的虫纹黯然失色,感知到自己的精神域空空荡荡。 - 「全星系的观众们——」 「欢迎来到原始虫族和因赛特虫族有史以来第一次和平合作的象徵!」 「欢迎来到展示科技、战术、力量的——」 「表演赛!」 庞大的金属支架将竞技台围绕起来,边缘稜角尖锐粗粝,冷冽的顶光从空中直射,将环绕在周围的观众台显得愈发黑暗。竞技台地板呈黑色,还有些许未干涸的血迹,所有配置组合在一起,復古且暴力。 费谢尔站在竞技台边缘,正在静静等待他的第一个对手上场。 这场战斗对他而言并不轻松。因为虫族王室忌惮他手上的兵权,为了方便控制他,切断他身上与翼宿军的感应,导致他的精神域能量锐减,与之相应的,原本金色的虫纹也失去了颜色,变得透明。 他现在能够使用的武器,便只有以透支生命为前提的「外骨骼」。 场外解说还在热情洋溢地渲染气氛:「赌上性命、荣誉、尊严,原始虫族率先派出的是他们的机甲先兵。想必观众们对原始星的印象还停留在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阶段,认为原始虫族只会基因进化,不会发展科技。现在,原始星的虫族们即将打破我们这一刻板印象,他要向我们证明,他们也会使用科技武器,他们也会动用理性。」 「而因赛特虫族这边,只派出了身经百战的费谢尔上将,他将独自面对原始虫族发起的四轮挑战,若是他全部赢下,因赛特的虫族们,请欢唿,请自豪吧!这意味着,就算是以一敌多,我们也可以赢下比赛!我们的力量比原始星更强大!」 此刻,无数镜头实时向帝国所有公民转播现场。原始星球的巨型机甲翻身入场,庞大的身躯几乎快要填满整个竞技台。机甲像是上古神话中的岩石怪物,浑身坚硬,毫无圆润的弧度。这个庞然大物低头看费谢尔,就像是在看自己的脚尖。他们的体型差距大到让所有观众咋舌。 【drunk:别开玩笑了,我真的不理解虫王为什么要把赛制改成车轮战,还是让上将去一挑多,虫王装这个逼有意思吗?要是上将输了,帝国丢脸就丢大发了。】 【try:往好处想,要是上将一直赢下来,确实能说明帝国更强,就算停战了,我们也强压原始星一头。】 【abyss:但是上将赤手空拳,什么武器都没带,他要怎么对付这个大块头呢?】 【原始星虫族集体意识:果然是生活在温床中心的帝国虫族,你们的发言天真可笑。 】 【eda:原始星虫族集体意识?他们……他们是原始星的虫族?】 【doris:这个我知道,原始星的虫族们没有个体意识,他们之间毫无隐私,简单来说,他们是『共脑思考』。】 【原始星虫族集体意识:正是如此,你们的上将所挑战的并不只有四轮「兵器」,还有「兵器」背后,我们一整个种族的大脑。】 【nigori:什么?我们真的能赢吗?】 【2io3:放心吧,上将已经与他们这种怪物交手过无数次了。】 场外解说热情澎湃的声音迴荡在整个竞技场。 「那么!各位注意!」 「比赛,正式开始了!」 砰! 象徵比赛开始的扳机扣动,气枪声响起的那一剎那,竞技台上的庞然大物忽然行动,它的关节嘎吱作响,屈膝抬脚,提起硕大如柱的腿,打算将费谢尔踩扁。 第145页 银髮雌虫上将仰头,身型未动,扁平宽大的机械脚板就在他的头顶,向他缓缓压来。 从观众的视角,只能看见上将与机甲相比,身体显得格外低小单薄,被完全笼罩在机甲的阴影里。他们紧张起来,纷纷为上将捏了一把汗。 剎那间,那机甲抬起的脚始终没有落下,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它的庞大的身体忽然微不可查地抖了抖。瞬间,它的金属表面裂开一些闪电纹样的口子,由内而外放射出强烈的光线。 强光直刺镜头,爆发出一片白光,观众无法直视屏幕,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很快,强光渐渐减弱,声音先于画面传来,轰隆的声音响起。 画面中,在竞技台上的巨型机甲,忽然就像是被拆卸零件的玩具,每一处关节都断开,肢体四散在地面上。 而他们的雌虫上将仅仅是将右手变化为利刃,单脚踩在机甲的胸腔,左手掏出机甲的能量核。 能量核有透明的玻璃外壳,里面流动着纯金色的液体。 费谢尔对里面的液体格外熟悉,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它应该取自原始星虫族的翅膀根部,那是他们生产毒素的地方。这种「毒素」正是驱动机甲,控制机甲的关键所在。 只不过,对于帝国虫族而言这种液体是毒素,对于原始虫族,这就是他们连接彼此思维的精神液。帝国虫族之所以将其视为毒素,就是因为这种液体一旦接触虫族皮肤,就会渗入皮肤,在他们的体内增殖,连通他们的思维,让他们被迫加入原始虫族,成为「共脑思考」的一员。 费谢尔轻轻将这颗能量核丢到台下。 机甲断裂的关节处暴露出红蓝色的线路和脆弱的钢铁骨骼,那里正源源不断冒出缕缕白烟。 对费谢尔而言,这种东西根本不堪一击。 他踢了踢机甲的头部,没有驾驶舱,里面也没有原始虫族。看来原始虫族第一轮派出的所谓的机甲先兵只是来试探他实力的,危险的还在后面。 费谢尔清楚原始虫族的手段,并没有放松警惕。 可场外的观众并不知情,当他们看见费谢尔只一击就将这么可怕的大块头打败,纷纷在屏幕前欢唿起来。 ity:上将好帅!轻轻松松就碾压了,这就是帝国的实力吗?原始虫族不过如此!】 【blessed:沖啊,继续打,把原始虫族虐得片甲不留!】 「不愧是帝国银色中子星!开场仅三秒就完全击溃了对手!让我们为费谢尔上将欢唿!」 现场的观众席黑压压一片,他们齐刷刷地鼓起掌来。可是观众席太黑,根本看不清观众们的脸,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脸上的表情是否喜悦万分。 「下一个原始虫族出战的是……」 场外解说话音还没落,只见竞技台外,飞来一大片奇怪的东西,井然有序地列成方阵,在顶光灯下折射出金属的光泽。 「原始虫族派出的第二轮参赛选手,是他们的武器方阵,共五十七种不同的武器,由操作师登场控制。在这一轮,原始虫族要给各位展现他们星球的独特战术。」 就在此刻,一个与普通虫族别无二致的原始虫族缓缓登台,他穿着一身纯白色的特殊材质作战服,剪裁贴身,优雅地展示出他富有力量感的身体曲线。 这是帝国虫族公民们第一次看见活着的原始虫族。 【rascal:他们好像和我们没什么区别,我是说,外貌上看起来都一样,有鼻子有眼的。】 【llilotus:不对吧,我们关注点不应该是操作师的外貌,你们快看头顶那片武器啊,上将扛得住吗?】 那片武器汇聚在竞技台的上空,形成一片压抑到密不透风的武器云。 忽然操作师面前弹起一个半透明面板,他在上面操作两下,抬起头沖费谢尔微微一笑。 他的声音响起,与直播间内原始星帐号的评论同步发出。 「已锁定敌方目标,中子弹发射。」 【原始星虫族集体意识:中子弹。】 剎那间,巨大的爆炸声响起。 场外解说夸张地大喊着:「原始虫族居然一上来就丢下这么一个大杀器!这种武器不会摧毁建筑,但它会瞬间击碎虫族体内的dna,被击中的虫族毫无生还希望!」 说着,竞技台周围突然出现一道光屏,阻隔了冲击波。 解说继续补充道:「大家可以放心,我们有完整的保护措施,在现场的观众完全不会受到影响。」 就在爆炸的瞬间,费谢尔展开全部外骨骼抵御,但当他听见这是中子弹后,他突然意识到这种武器能够穿过金属,直接打击他的身体,所以光是外骨骼并不能有效阻挡。 他一咬牙,强行催动精神域,骨骼化的双手张开,对准前方,一道绝对屏障将他包裹起来,抵御中子流。 这种作战应对方式还是帝国虫族观众们第一次见到。 bat:这是什么!】 【9io3:这是翼宿军这一特殊军种的精神力武器。】 【pistol:这也太帅了吧,怎么帝国从来没有宣传过这种作战方式?】 【5io2:因为这是一种十分残忍的武器,操作外骨骼需要消耗一个士兵的身体修復能力,而使用精神力武器,则需要透支大量的精神力能量。精神力武器的好处就是可以通过外骨骼具现化,根据战场形式,灵活多变,十分强大。但身体和精神力都是有极限的,如果透支身体,细胞衰竭,只有死路一条。而如果精神力耗尽,虽然不至于死,但也会变成痴呆。总归一句话,翼宿军是在用自己的寿命进行战斗。】 第146页 【will:天哪!也就是说上将现在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 【6io1:实际上,上将此前已经处于半退役状态,拉瓦战役结束时,他的精神域就已经快要空掉了。】 竞技台上,操作师见对手抗住了他手中最强武器,微微一笑。在面板上点了几下,一排脉冲枪在半空排列整齐,枪口朝下,对准费谢尔扫射起来。 屏障维持不了太久,费谢尔撤掉精神力武器,褪去身上的外骨骼,只保留腿部的,在竞技场急速奔跑起来。他飞速寻找射程之外所剩无几的空隙,灵活躲避攻击。 就算身体高度紧张,他的大脑还在清醒地分析当前局势。很明显,第二轮,原始虫族就是要跟他打消耗战,用五十七种武器,不断消耗他的能量,等他露出破绽。 所以他必然不能坐以待毙。 银髮雌虫上将像是一道兇勐的闪电,他藉助地形,凭冲力攀上竞技台顶部的支架,又在伺机接近武器阵列时,双臂变形成长刀,直接切割掉一片蓄势待发还没使用的武器,武器碎片从空中掉落,摔在地面,砰然炸开火光。 然而费谢尔的目的不止于此,他真正瞄准的,是武器阵列下方,那个原始虫族的操作师! 这一次,他伸长利刃,向操作师的头顶刺去,可操作师被一片光屏护住,他的外骨骼无法突破屏障。 「上将,用精神力武器吧。」 瞬时间,费谢尔的耳畔响起无数道声音,他后颈的虫纹从一片黯淡中恢復颜色,微微发亮。 他与翼宿军之间的感应恢復了! 他听见无数不同音色的声音同时在说: 「上将,重启契约,使用我们的精神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费谢尔的精神力即将耗尽之际,他们来了…… 第63章 「费谢尔」和费谢尔 那时因赛特帝国3770年,费谢尔十九岁,前线指挥全部阵亡,原地擢升费谢尔为翼宿军总指挥,率军讨伐智蕈君主级首领。 拉瓦星球表面荒芜,内部却像是一个巨大的溶洞巢穴,岩壁湿冷,通道复杂。在这种环境下,帝国虫族军队只能依靠小队作战,分头搜寻敌方首领。 格外年轻的银髮上将身边队友全部牺牲,按理说小队只剩他一个,理应撤退。但他毕竟是唯一将领,无法独自离开战场,他依旧在不断深入智蕈的巢穴。战事已经到了最后期,帝国虫族源源不断派兵过来,智蕈不过已经是强弩之末。 智蕈的君主守着这复杂的巢穴,等待殊死一战。 年轻的将士预感强烈,他将是亲手了断智蕈君主的那个终结者。 直到他进入一处最潮湿的空间,他听见一道空灵的声音响起: 「这场战役持续了五十年,我还是要死在虫族的手上。」 「你为什么不逃?」费谢尔身体正在渐渐骨骼化,巨大的骨骼覆盖在他的体外,将他完全包裹起来,他将双臂变为两把尖锐的长刀,在幽暗潮湿的空间里,格外冷静地与他的敌人对话。 「我无法抛下我的子民。智蕈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意识共通,没有私心,比你们要融洽得多。」 「我不在乎这些。」费谢尔年轻的眼中浮现出一种属于少年的气盛,他微微仰头,感受着自己脑内蓬勃宽广的精神域,对躲藏在幽暗中的智蕈君主说道,「你们只需要记住,今日,是我打败了你们,终结了这场战役。」 费谢尔有十足的信心,在出征前,他是虫族所有军雌里,唯一测试出有s级别精神力的虫族,这意味着如果使用精神力武器,他比其他士兵有多出几十倍的「弹药」。 这也正是他敢独自单挑君主级智蕈的底气。 可直到君主级智蕈在黑暗中缓缓露出它的真面目后,年轻的费谢尔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对手,也高估了自己的精神域能量。 君主级智蕈浑身上下完全由殖金覆盖,它的介质漂浮在空中,就像是透明的丝线,不断穿过费谢尔的外骨骼,连接他的精神领域。 费谢尔全身骨骼化后,变身为一个庞大的无头骨架,巨幅透明翼翅沿着嵴椎展开,金属液体在骨骼表面不停游走。 两个同样覆盖殖金的怪物不断来回过招,金属碰撞的尖锐声音接连响起,火光闪烁其间。 而在他们的精神领域,也正爆发一场激烈的较量。 君主智蕈不断污染费谢尔的精神域,试图夺走他的精神能量。 在精神世界的战场里,他们的战斗更加天马行空,更加荒诞可怕! 他们所有的行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摧毁对方! 在精神域中,摧毁对方的唯一方式,就是步步紧逼,逼得对方自主放弃,甘愿放弃自己的存在。 赤红的天际之下,风暴唿啸,飞沙走石,君主智蕈飞升至天边,一道耀眼的光轮忽然出现,灼热的温度瞬间飞盪出去,空气扭曲蒸腾,嗡的一声,还在地面上的费谢尔耳鸣了一瞬,光轮剎那间勐然爆炸,贯穿天地。 费谢尔消耗自己精神力,飞速贴近君主智蕈身边,一抬手,一架巨大的等离子炮已经在他身后预热完毕,等离子体被包裹成一个巨大的球体迅速射出。 君主智蕈躲闪不及,被强悍的冲击力撞飞。但很快调整过来,轮到智蕈的反击时间。君主智蕈低声短促地说了一句智蕈语,瞬时间,赤红色的天空似乎被撕裂了一个口子,群星闪烁的宇宙从口子里露出来,像是猩红的眼睑里包裹的一颗全是瞳孔的眼球。 第147页 而那道口子还在不断扩大,宇宙露了出来,完全将他们所处的这片空间吞噬覆盖。 很快,不远处的星际边缘有什么东西过来,一层压着一层,漆黑无比。等靠近了,费谢尔才发现,这是变异虫潮,它们急速振翅,举起螯肢,蠕动口器两对附肢。剎那间,费谢尔返回地面建起防护,虫潮无法闯入他的身边,沿着护盾分流,降落在周围。 变异虫是没有意识的,只知道进食和扩张,那些虫子扑上来啃食费谢尔的屏障,屏障像鸡蛋壳似的裂开细缝,距离太近,费谢尔都能看清它们口器附肢上附着坚硬细密的绒毛。 周围只有费谢尔一个活物目标,那些虫子争先恐后朝他袭来。 费谢尔眸光一闪,他没有选择创造出更强大的武器解决变异虫潮,而是反其道行之,只消耗了一点精神力,便催生出大量庞大肥厚的圆形蘑菇。 那些蘑菇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虫潮立刻被这些鲜美的食物转移了注意力。它们疯狂啃食蘑菇,从冠部,一直到根茎,最后吃无可吃的地步,它们开始啃食土壤,速度非常快,很快就穿破地表,地核滚烫的高温翻涌上来。变异虫硬甲被高温焚烧到咔咔作响,眨眼间被高温吞噬,气化湮灭。 地表消失,只剩下一个滚烫的核心,这要是放在现实世界,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事情。但是在精神领域,只要两方没有质疑,其中一方没有认输。这个精神域就不会崩坏,就会一直存在。 「真是有趣,这像不像你们虫族入侵我们智蕈?」君主智蕈陡然变化形态,完全仿照费谢尔的容貌,生出了另一个黑髮的费谢尔。 这个黑髮智蕈的脸上一开始没什么表情,但是随着他的模仿和学习,飞速进化很快就学会了虫族表达情绪的面部动作。 「真是讽刺啊。」外貌变为黑髮费谢尔的智蕈摇头,他目光像是承载着成千上万个共同意识,沉甸甸的,垂眸看向裸露的赤红色的地核。「你们虫族就像这样,不断扩张不断膨胀,吞噬这个星系。以前是海息,现在是我们智蕈,以后还会是什么?我得到消息,你们正在宇宙中搜寻其他智慧生命体对吗?」 黑髮智蕈凉凉地笑了下:「到最后,就像你脚下这个星球的下场一样,你们虫族扩张到整个星系,到整个宇宙,到再也无法扩张的时候,只能自取灭亡。」 费谢尔见智蕈停下攻击,他也收手,神情有些漠然,他张开那很薄且没什么颜色的嘴唇,放平声音说:「你现在对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是虫族的一员,听从我上级的命令,就算你想用这种对暴力和扩张的『预言』来感化我,眼下我也不能放过你。因为战役马上就要结束了,只要战争停下,我们都能喘口气,休整生息,让母星的虫族们过几天平静的日子。」 智蕈摇了摇头,他模仿着费谢尔的表情,有些淡漠,有些失落,他勾起嘴角,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可你们平静的代价,却是我们的灭亡。我们作为宇宙间生物的一员,也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抱歉,但是……」费谢尔骤然咬紧唇,双拳不自觉地握紧起来,痛楚的光芒从这个年仅十九岁的上将眼中爆发出来! 「是该死的主神将我们所有虫族都摆上了赌桌。为了我的挚亲和我的子民,我必须赢!」 智蕈没有开口,可他的体内却突然响起一道奇怪的声音,像是包含成千上万中不同的音色,但这些声音又如此整齐划一,同步得毫无间隙。 「意识转移完成。」 费谢尔一愣:「你做了什么?」 黑髮智蕈微微一笑:「我们智蕈是共脑思维,身体并不重要,它随时可以被捨弃。」 「你要逃走了!?」费谢尔勐然明白之前智蕈突然停下来跟他对话不过是障眼法,于是立刻催动大量精神力,凭空生成了一个威力大到前所未有的武器。 他必须要赶在智蕈君主逃走之前,把它消灭! 「不,你们对智蕈的划分一直有点误解。你们以为形体越庞大的,等级越高是吗?实际上,形体不过是个载体,对一个高级别智蕈而言,意识数据才最重要。」黑髮智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就在刚才,我体内的意识数据已经完全转移完毕,智蕈的知识、决策、思维、情感、共同经歷……都转移到逃亡者身上了,他们会变成火种,保存智蕈这个物种,传递活下去的使命。」 「轰!」费谢尔生成的武器爆发出一道雷射,贯穿黑髮智蕈,将对方的身型直接打散。 「你是要跟我这个废弃君主拼命吗,你明知道,你们已经无可能剿灭智蕈了。」智蕈的声音从虚空传来。 「那我也不会在战场上放跑敌人。」 「哪怕以你这种作战方式,很快就会死?」 说话间,智蕈的身型再度凝练,他们之间的精神域容量差别太大,刚才一击几乎耗尽了费谢尔全部精神力,他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一的精神力。 很快,智蕈的攻击袭来,他还给费谢尔一个同样的雷射射线。 「哪怕我……」眼看蓝紫色的雷射越来越强盛,费谢尔渐渐垂下手,轻轻闭上眼。 「会牺牲在战场上。」 「上将!」 费谢尔睁开眼,他骤然听见一声唿唤,很快,他感觉到自己精神域又填满了起来,脖颈后的虫纹亮得发烫。 第148页 翼宿军用于联络的通讯器勐然响起,他能感觉到有一种庞杂而宏大的精神力洪流在朝自己倒灌过来。 「怎么回事?」费谢尔消耗新得到的精神力飞速在空中闪现,躲避智蕈的雷射。 「没想到,你们虫族也觉醒了『结契』,是因为在拉瓦星球,受到『殖金』的影响吗?」 「你在说什么?」一听智蕈这么说,费谢尔对这突然多出的庞大精神力,心生不好预感。 「你的士兵正在将他们自己的精神力共享给你,你所消耗的,正是他们的精神力。这一定是这颗星球的恩赐。当你们意志共通的时候,漂浮在空中这些看不见的透明介质,会催化加强你们之间的感应和联繫,建立契约。被寄予希望的那个主体,就是结契者,他可以使用被契约者的一切。」黑髮智蕈微笑着,眼中多了些欣赏。 「你可以支配你士兵的精神力,继续与我作战。」 「不……那是在让他们送命,光是抵御你的一击,就要……耗空至少两千军雌的精神能量。」 「但你却已经继承了他们的意志,就和智蕈一样,你们精神能量相通,你完全有资格使用他们的力量。」 「让其他士兵白白送命?不可能,我宁可现在催动精神力奇点引爆自己。」 「别太扫兴,费谢尔,你感受不到吗?你的士兵们在渴望胜利,我们都一样,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个战役。不如和我痛痛快快一决高下。你引爆自己,只会牵连他们所有。」 就在此刻,雌虫上将听见他的士兵更坚定的声音传来—— 「上将,翼宿军全体,申请参战。」 - 君主智蕈和费谢尔的战斗已经完全到达了怪物的级别,一招一式都是毁天灭地的存在。但精神力的急速消耗很快就无法支撑他们再使用强大的武器,战斗接近尾声时,这场斗争逐渐復归原始,变成近战搏斗。 费谢尔手持长刀,招式凌厉地向智蕈噼刺,他在长刀上附着了减灭状态,每砍中对方一刀,对方的身体就会消减,无法再生。 但是与之相对的,他也需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西维尔……尤尔纳……雅格、奥德里奇、加里、迪尔……」 每挥砍一刀,上将口中就念出一个名字,他能感应到的与他联结精神域的军雌越来越少,他却也更清晰地察觉到每一个被耗空精神力的军雌在不远处倒下,远离母星,永远地沉睡在这颗异邦星球。 年仅十九岁的上将发狠拼命挥砍,这场煎熬的战斗持续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双目猩红,已经分不清到底消耗了多少军雌的能量,但是他不敢停下来,就像一场宏大的赌注,他已经被迫将全部翼宿军摆上赌桌,他根本无法停手。 他的神经高度紧张,让他几乎忘记了唿吸,他就像一架冷酷的兵器,突进,躲避,寻找破绽,伺机而动, 眼前这个智蕈必须死,必须被毁灭! 直到最后一刻,智蕈连连败退,只剩下一个琥珀色的核心,费谢尔左手紧紧握住刀柄,右手抵在尾端勐然施加推力,一刀捅了进去,透明且有些温热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顺着他冰冷的面颊缓缓淌下,滴入湿润的泥土里。 费谢尔身体僵住了,保持着最后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感知到自己与翼宿军联结的精神域,这个无垠的意识空间,只剩下了不到五分之一的能量。 而就在此刻,君主智蕈虚弱空灵的声音迴荡在这个溶洞里。 「你们赢了,孩子,拿我的核心去换功勋吧。」 「功勋……」 费谢尔勐然失去力气,长刀收回,单膝跪压在湿冷的土壤里,他抬眼茫然地看向周围,一个完全空洞的,全然不见另一个种族生命的星球。 他打赢了,战争要结束了。 可他却瞠着眼,不可置信地笑了。 「我不是为了功勋啊……」 - 当十九岁年轻上将终结一切后,他走出溶洞,到达地表,看见他的士兵们集结阵列,正在等他。 这里全都是翼宿军前线的军雌。但是太少了,至少比开战之前,少了几十万的军雌。 「尤佳。」费谢尔嗓音疲惫地叫着他的副官。 「到。」 「我们还剩多少军雌。」 「这……上将,我们打赢了,我们……」 「还有多少,刚才因为我,死掉了多少?」 「费谢尔上将……」 「别他妈支支吾吾,说啊!因为我,他们死了多少!」费谢尔攥着副官的领子,理智崩溃,双目猩红地咆哮道。 他紧紧盯着副官的眼睛,副官也只是用更加悲哀的目光回望他,他这才注意到副官因过度使用外骨骼,身体机能衰竭,眼角生出皱纹,乌黑的头髮也变得花白。 年轻的将领双手颤抖起来,几乎是颓败地松开副官,双手掩面。 「尤佳,我们胜利了,战争结束了,可是为什么……我却感觉不到喜悦……」 「上将。」 尤佳此刻原地立正敬礼,他身后的军雌们也都一一抬手,整齐划一地做出翼宿军的军礼,就像是一座座沉默且肃穆的雕像。所有军雌的面孔不尽一致,他们看向这个年轻的将领,目光无比坚定。 「上将,自这场剿袭君主智蕈战斗开始,翼宿军参战军雌共七十八万,期间牺牲者七十二万九千九百八十七名,至今只剩下五万零一十三名军雌倖存。但他们绝不是因您而亡,他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都是为了帝国的荣誉。请您屏息凝神,用心感受我们的意志。」 第149页 「翼宿军从共享精神域之初,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我们信任上将,我们永不退役。」 费谢尔直起身,站在所有军雌面前,一一扫视过他们的脸。 他感受到自己精神域里来自不同军雌的精神能量,顽强且执拗地停留在这里,填补着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空洞。 从这时起,费谢尔意识到,他们已经变成了虫族帝国一个极为特殊的军种,而他则必须肩负起指挥这个特殊军种的责任。 思及此处,年轻的上将缓缓举起右拳,他的军雌士兵们纷纷效仿,同样举起右拳。 「所有翼宿军的意志汇聚为一,我们永不异心,我们同生共死。」 「我们会为了虫族的存亡战斗。你们可能会牺牲,会衰竭,会失去意识。但我会为每一个翼宿军送别、悼念……」 费谢尔纯金色的瞳孔凝练着一道飞星似的暗光。 「直到我最后一个死去,翼宿军再也不復存在,我们的名字才会在同一块纪念碑上重逢。」 「那时候……」年仅十九岁的雌虫上将想明白了什么,眼神一夕之间变得苍老和悲悯,他轻声笑道,「你们得给我在最显眼的地方留个位置。」 话音一落,费谢尔失去意识,仰面倒下。 - 表演赛竞技台正中央,一块巨大的计时面板不断跳跃着增加数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可竞技台上的费谢尔却停下了动作。 【9io3:上将怎么突然停下了!】 【7io1:原始虫族的操作师换武器了,上将危险!】 【2io8:他的精神力耗尽了吗?他为什么不用我们的精神力!】 他们不知道,此刻的费谢尔的脑内正在经歷海量的记忆洪流沖刷,这副身体原主——虫族上将费谢尔的记忆一遍一遍不断涌出,他这个后来者几乎被强烈的意志逼迫到无法行动。 但是! 费谢尔紧闭双眼,僵硬片刻,勐然睁开,一个突进冲到操作师面前,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时候,用自己的精神力变幻出一柄长刀,勐然贯穿对方的心脏! 场外解说爆发出惊唿:「什么!他居然突破了操作师的屏障!等等……旁边是什么!?」 操作师身体虽然遭受勐烈一击,但他并没有流血,也没有倒下。周围观众席顶上的灯光骤然亮起,费谢尔抬头环绕,发现周围都是与操作师长得一模一样的原始虫族! 「你们!」 操作师反手抓住自己身前的刀,朝着费谢尔微笑,一把扯掉锋利的兵刃。 噹啷,长刀掉落在地上。 操作师说:「第三轮开始了。」 剎那间,无数傀儡兵器一样的原始虫族张开他们带着剧毒的翼翅,就像是兇勐的胡峰群,从观众席上飞起,直向竞技台飞去。 费谢尔瞬间做出反应,他沉声唤起作战形态外甲:「at648全形态展开。」 此刻,费谢尔的外骨骼终于变化成完全形态。一个巨型骷髅,张开肉红色的残翼,殖金像是与大量的血混合,呈现出金属深暗的光泽,左臂变为利爪似的护盾,右臂是尖锐如螳螂前臂似的巨形镰刀。 原始虫族扑了上来,骷髅镰刀向空中挥舞过去,将他们拦腰斩断。另一队原始虫族端着武器从他左侧突袭,骷髅左臂盾牌忽然膨大数倍,将所有攻击阻拦在外。 【小虫虫:怎么回事!原始虫族埋伏我们吗?】 【泰利:太卑鄙了!这还是表演赛吗!一整个场馆里的观众都是第三轮的选手,这是要置上将于死地啊!】 【电解质:但是这种虫海战术,上将一定可以挺住的吧,看他的外骨骼形态这么强悍。】 那边评论还没说完,这边费谢尔的护盾就被新一任操作师拿着量子炮轰了个大洞。费谢尔迅速调整修復,但是密密麻麻的原始虫族又从后侧绕过来,他太过心急,勐然催动殖金增殖。 忽然,他喉头一阵腥甜,居然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这一切都发生在外骨骼的内部,观众们看不见上将的情况。但这些看直播的观众中,还有对费谢尔极为熟悉的翼宿军们,他们看出上将逐渐变得力不从心。 【7io1:上将癒合速度变慢了许多!】 【5io2:他的身体好像快撑不住了。】 【6io1:上将,快用我们的精神力吧!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崩溃的!】 【3io1:这已经远远超出表演赛的性质了,这就是原始虫族和帝国虫族的战争!上将,你要抛弃我们独自战斗吗!】 【4io2:翼宿军申请出战!】 【6io3:翼宿军申请出战!】 …… 【小虫虫:你们快看外面啊!外面好多虫族都疯了,在大街上互相撕咬!】 【标shu:他们发狂的虫族眼中都有菌丝,是智蕈,智蕈来了!】 【mi:我在阿威德大学a座教学楼三层自习室,谁来救救我!外面全是丧尸!】 【kele:我在中心区双子塔楼顶!救命!谁来救救我,我不想被咬!】 【飞北:我在採矿区!我周围虫族在抢食物!他们在抢我的店!】 【ennui:我被咬了!谁来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 【泰利:翼宿军能看见吗翼宿军?我就在竞技场隔壁的商业街,这里到处都是丧尸,你们快点派兵来救我们啊!上将快点出来救我们啊!】 第150页 …… 「上将!」 费谢尔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但埋伏在观众席上的原始虫族好像源源不断地生出来,怎么都无法将它们清除干净。他的视线开始模煳,外骨骼的再生速度变得更慢,他几乎连挥动镰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而此刻他脖颈后的虫纹光芒越来越强烈,他清晰地听见与这副身体结契的翼宿军对他唿唤。 「上将!」 「为了你的子民,重启契约!」 渐渐地,竞技台中心的费谢尔与他脑内的雌虫上将记忆逐渐融合为一体,他浑身猝然一震,后颈虫纹勐然扩散,纹路像是藤蔓生长,眨眼间就覆盖全身。 费谢尔的表情变了。 眼神像刀子一样,冷酷,杀意汹涌。 「at648,搭载能量炮。」 他感应到有翼宿军因为精神域被抽干而倒下。 此时,虽然他是重生而来的费谢尔,却与之前在拉瓦战役中的费谢尔,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这仿佛就是他生来要走的道路。 一个被架在火上煎熬的战士,一个肩负全部责任的将领。 推迟与爱人重逢的约定。 于无尽的斗争中,孤独地挥刀。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看小作者扛着摄像机去拍钟亦的成神之路(吭哧吭哧) 第64章 成神之路【重要剧情】 费谢尔不知道,就在丧尸潮爆发的前一个小时,在表演赛的途中,一个名为「导演卡尔」的星网帐号发布了三段视频。 第一段正是从《外骨骼》的角度展示过去长达五十年的拉瓦战役残酷之处,第二段剪辑了费谢尔过往战斗场面,还有他为了救一个寂寂无名的士兵而损伤翅翼的画面。 第三段,则是对他的採访。在画面中,费谢尔身处朦胧的阴阳割面里,他平静地对着镜头缓缓说着: 「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是理所应当的演变,而是过去无数纠葛摩擦挣扎出来的苦果。」 苦果…… 此话一出,在星网上掀起轩然大波,在无数虫族心中留下痕迹。 苦果,无数普通且平凡的虫族瞬间联想到自己苦痛的经歷,荒唐的生活,没有虫族会心甘情愿品尝苦难。 他们怎么才能解脱?怎么才能解脱? 剎那间,潮仓促袭来,绝望恐慌中挣扎的虫族们,将目光完全投射到竞技台之上,狂热地看向顶光灯之下的费谢尔。看那庞大的殖金骷髅,以一躯抵挡数百攻袭,展开残翼,就像受难中永不退缩的神祇,将脆弱的他们保护在身后。 这一刻,他不是战争兵器费谢尔,而是虫族们心中的守护者,他们唯一的依靠。 【救救我们!】 【快救我们上将!】 【我不想死!上将求你救救我们!】 【消灭他们!上将!】 …… 中心区的白色巨塔里面已经乱成一团,虫王贝希联络不到,大臣们互相推诿指责,纷纷收拾东西准备逃难回家,军部们被晾在一边,没有接到任何下达的命令。兵令由虫王签发,此刻大臣们心思溃散,根本没谁顾得上率军抵御智蕈。 与白塔内部慌乱狼藉的景象完全相反,监理会一片祥和,卡尔坐在他的演播室里,给自己沖了杯热咖啡。 所有监视器的屏幕中央都是费谢尔,这个他在虫族最危难之际一手打造出来的冉冉新星。 「上将,我的偶像可不是那些贩卖梦想,帮商业敛财的傢伙。」 「我要的是一个击碎美梦的符号。」 「选中你,真是太完美了。」 - 与此同时,伊利亚正和奥修驾驶飞艇离开白塔上空,钟易被放置在休眠仓里,他的身体正在沉睡。 钟易的耳畔响起宇宙深处的声音,陌生又熟悉—— 神说,放下一切,对苦难视而不见。 神说,放下一切,莫动恻隐之心。 神说,放下一切,你只要做个观察者。 神说,放下一切,这就是成神之路。 「哈……」 钟易像是溺水许久的人短暂获恢復了唿吸,他瞠目张嘴,胸膛急速起伏着,不断扩张肺部,勐然吸气,用力吐气,但他无论怎么唿吸,都无法感知周围空气的存在。他睁开眼,看清自己浸泡在一汪有些浑浊的液体中,而自己身体覆盖着一层浅薄发白的胎膜,他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像在羊水中的胎儿一样。 他忽然明白了,这是想起了他刚刚获得「力量」的时候。 - 他是第一个到达遗蹟的人类。 他从陌生的地方醒来,耳边还有机械聒噪的嗡鸣,他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到了一个荒凉的地方,寸草不生。他的皮肤被吹来的风扎得一痛,这种熟悉的痛感让他想起自己以前的家乡,被划为辐射禁区的青羊镇。那里也是这种异常的、全非自然的风。 不过他的身体对辐射的耐久度很高,当初老师将他从禁区带出来后,曾给他做过全身检查。检查结果是,他的身体一切正常,没有任何辐射引起的病变。但这种正常也很不正常,化验结果显示,他的身体各项数值完全属于常规范畴。但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居然在高辐射环境中生活那么久。 或许是他们的检测手段还不足以发现钟易身上的变化。 第151页 所以钟易自从恢復意识开始,他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这里虽然荒凉,却并不完全陌生,附近有文明建筑的残壁。他爬起身在周边探索,却没看见任何生命活动的痕迹。 他当时想,这有可能也是地球上的某处禁区,直到他找到了一处废弃基地,发现了不属于人类的文字。 他花了三天认知到这里没有其他生物,用了五天搞清楚这里是异文明的实验基地,用了五个月学习了这里留存的文字,用了一年的时间,研究透彻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正是虫族的科研遗蹟,名为大阿尔法遗蹟。 钟易在地下找到一个奇怪的仪器。 那是一个充满雾气的舱体,有着很长的隧道,钟易当时抱着实验的心态穿过去,他的身后留下一道很长的印迹,凝结了许多小水滴。他不断重启各种仪器,确认自己的状态,了解这个陌生文明,他无法停下。 之后他探索遗蹟发现,底下还有一个能够还原湮灭状态的仪器(这或许是使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样一个外观看上去像古老巨型锅炉的仪器,实际上正不断向外辐射,与遗蹟间的特殊环境,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他调查后,确信这个大傢伙生成的磁场能「网罗」其他生命。于是启动了仪器,静静等待着。 很快,跟他推测的一致,第一个出现的是人类,身形缓缓从仪器中凝聚,他自称参与了迷航者计划,没料到会在这醒来。第二个出现的还是人类,也是迷航者。第三个、第四个……遗蹟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多迷航者醒来。他们热情洋溢地感嘆自己的重生,他们凭藉自己的知识,利用遗蹟残留的物资进行改造,他们甚至创造出了能够在星际中航行的星艇。 可惜他等了很久,直到最后一个人类的迷航者出现在这里,费宁都没有出现。 林客对他说,为什么不试试。 他问,试什么? 林客说,试试去虫族文明找答案,他们能创造出这种仪器,科技水平一定不弱,如果能从虫族社会学到什么,改进仪器,说不定能够找到消失在宇宙中的费宁。毕竟,你跟他一起被反物质武器攻击,他只是早死了那么一两秒,只要还有机会,就试试。 钟易阅读过遗蹟里的文件,知道虫族外貌与人类无异,而且他已经认识大部分虫族的文字,只要多加小心,伪装成成年雄虫进入虫族社会调查应该不是难事。 事实证明他的确做得很好。 钟易带上了一个存储器,是遗蹟里一个研究半导体材料的傢伙做的,都知道钟易要只身前往「虫族文明」探险,遗蹟里的一个量子通信工程师和另一个人工智慧领域的专家,又对这个存储器做了点改动。他们三个对他齐口保证,这样一个存储器,集合了人类科技文明巅峰,他可以随意储存信息,随便更改外形,随时随地上传,不用担心上限和保密性问题,除此之外,这个小东西,还将是陪伴钟易旅行的最佳助手。 钟易原本想着,只收集他们需要的信息,拿到手就走,但是当他们锁定虫族母星位置,降落星艇,钟易从因赛特帝国边境偷偷混入进去后,他面对眼前这个浩大复杂的异文明,心脏不可抑制地急剧跳动起来。 人类总是痴迷「发现」的魅力,第一发现者这个名字对科学家而言有绝对的吸引力。钟易当时澎湃的心情,不亚于人类第一次发现了火,第一次为小行星命名,第一次发现粒子的两种状态…… 命运给予他背井离乡的苦难,却给了他新文明第一造访者的荣冠。 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将手上的存储器填满,要记录虫族文明的一切,这个物种的生理结构、特徵、基因……这颗星球的自然环境、气候、地貌……这个星系的生态……这个社会的结构、组织、运行方式,他们的科技水平,他们的对外理念…… 太多了,他有太多东西需要去了解。可他只有一双腿,只有人类短暂的几十年寿命,无法走遍整颗星球。所以他决定,率先研究虫族社会的科技水平,早期储存的研究报告里,绝大多数都与此相关。 【研究报告】 猜想:我可以确信遗蹟里的科研基地与虫族有关,如果虫族已经发展出还原湮灭的科技,那他们的文明程度可能比人类要高出几个等级。 观察结果:事实并非如此,虫族帝国的科技依旧停留在相当于人类地球时代的水平,虫族发展科技的目的,也基本上是为了战争和扩张。 问题猜测:但是我观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虫族头顶的「主神星」不太稳定,在一些特定日子里,云层会完全遮蔽天空,此刻按理说是看不见「主神星」的,但在某些时候,「主神星」又会穿破云层莫名出现,发着奇异的淡蓝色光晕。仔细想想,在这个星系里,与之相对应的坐标上,似乎并不存在星球的轨迹。 【关于休沐日调查报告】 调查:深入虫族社会后,我接触到一件奇怪的失踪案,旦每逢休沐时期,总有大量雄虫消失。 我伪装成记者调查此事,记载重点如下: △第一大道三十七街鳞片巷道口一家酒馆老闆告诉我,从母星地平线看过去,当淡蓝色的主神星,深蓝色的流浪星,成一条直线的时候,主神星会完全遮挡住流浪星,两颗星球一前一后重叠在一起,不需多时母星就会被乌云密布,开始下雨。这场雨一般会持续三天,三天过后,母星社会里会消失一批雄虫,没有虫族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无能的虫族警察他们将办不了的案子归因于熟者作案,闹了许多冤假错案。如果你对这事感兴趣,就应该多看看休沐日之后第一天的报纸,看刊登了多少寻虫启事,多少失踪立案,就知道消失了多少雄虫。 第152页 △雄虫消失事件的亲歷者告诉我,他的雄主在休沐日消失了。本来休沐日雄虫会消失这件事弄得虫族惶惶不已,许多雄虫都不会选择在这几天出门,他们也一样。那天是他的生日,他们本打算一起在家做点饭,看看电影,一起度过一个平凡而普通的生日。但没想到他被热油烫伤了手,雄虫担心伤口恶化,冒着大雨去附近的药店买药。说好只出去二十分钟的,他却等了两个小时……四个小时……说到这里,中年雌虫失声痛哭。 △工业区是虫族数量最多,资源最贫瘠的地区。这里虫族流动量大,产业层层拆解,分配到每一个岗位上,这些虫族员工只需要做一些最简单的安装组装工作。不同厂内有不同的作业任务,彼此互不通信,所以最底层的员工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东西。 △我在f11号厂房发现与大阿尔法遗蹟里的仪器相似的零件,我调查零件的运输路线,发现它们的组装路线为f11厂房——ad21厂房——z05厂房——zj81厂房,从最后一个厂房出来后,装入货柜,通过下沉电梯,送往地下。每到休沐日过后,送入地下的货柜数量达到峰值。可奇怪的是,没有任何方法能够知道地下到底有什么。 △我决定藏进货柜潜入地下一探究竟,进入电梯后,下沉的时间很长。我根据速度估算,推测出自己起码下降了至少十四公里,这是一个难以想像的距离,这意味着虫族地底世界,还有一个完全未知的广阔空间。 △货柜里装载的是一枚拳头大小的仪器,如同遗蹟里缩小版的仪器,遗蹟里的量子物理学家猜测,这种仪器或许是某种收集装置,再微观的粒子,也能被探测收集。 △货柜一震,我知道这是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我将存储器设定成自动记录,如果我遭遇什么危险,它能将所有数据第一时间同步传回遗蹟。地下温度很高,货柜内又闷又热,触摸货柜内壁,铁板滚烫。我不断渗出汗来,直到,我所在的货柜被打开…… - 「你醒了。」 钟易睁开眼,他只记得货柜被打开之前的事,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浑然不觉。 「你看看自己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变化。」 「谁……在说话?」钟易环顾四周,发现周围漆黑一片,他伸出手去触碰,可却只能感觉到空洞。 「你可以称唿我为『神』。」 「神?抱歉,我是一个无神论者。」 「呵。」 钟易听见那神笑了起来,这个神的嗓音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单从声音是听不出性别,也听不出喜怒的。仿佛那声笑,就只是一声轻轻的嘆息。 「但是对于低维生物而言,我不就是神吗?」 「你的意思是……」 忽然,钟易听见黑暗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响指,他眼前浮动出一些连续的光影,像一条光带,环绕在他前后左右,那些光影中的主人公,正是他自己。 他听见旁边响起旁白,神的声音在缓缓为他解说。 「你是我见过胆子最大的人类,居然敢只身前往异世界文明,还冒险进入你完全不了解的地下,怎么,『研究』的迷纱蒙蔽了你的双眼吗?」 钟易从光影中看见自己在被打开藏身的货柜后的影像,像是从上帝视角在旁观:一只血红色的巨手突然伸了进来,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拽了出去。 「这是戴特,两百年前虫族的最高统治者,他是虫族社会的王,却并不满足于当王。低维度的生物总是这样,一旦成为这个群体的最顶端时,便会更加不满足,总是不自量力地想要支配一切可支配的力量,想要摆脱他的出身,让自己『升维』。简单点,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他想要成神。」 「每个星球都有远超于寄居在这个星球之上生命总和的能量,这种力量被称为星球的本源能量。有的能量诞生了自我意识,就像海息的神明阿戈尔。但是有的星球力量被提前开採,没有诞生意识。两百年前的虫王发现了这一点,编造出虫族主神的谎言,利用计谋,调查海息星的『神』,搞明白成神的原理后,建了个研究基地,研发能压缩庞大的星球能量的技术,致力将星球能量归为他自身使用。」 「研究有了眉目后,他便抛弃原有的研究基地,转入地下。在天上投射出一个主神星的幻象,自己却假死,躲在地下监视着整个星系。」 「他在研究吞噬星球能量的方法,他想要成为『不灭』的存在。」 钟易听着耳畔「神」的解释,再看向自己周围的画面,有些不解。 「所以我失去意识那段期间,是地下的戴特抓住了我?」 「说抓住也不全对,他吞掉了你。」 「吞掉?」 「你有一个不断復原,永不会被撕裂的身体,他求之不得。」 「什么?」钟易低头,他想借着眼前的光去看自己的手,却什么都没看见,他精神一震,艰难地开口问道,「我的身体呢……」 「还没发现吗?你正在戴特的体内。」神缓缓说道,「不过你吸收了他一直想要的力量,所以你听见了我的声音,你获得了成『神』的资格。」 「成神第一步,毁掉戴特,这个妨碍你的贪婪生物。」 钟易感觉脑门处有一股暖流滑过,进入他的眼眶后方,凝聚成一个温热的内核,仿佛知道该怎么做一样,他屏息凝神,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意识中迸出来的两个字上。 第153页 【让开。】 他半阖着眼,意识凝练成两个简短的字,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不需要用任何力气,他只需要想出这两个字,吞噬掉他的东西,立刻像是被沸水浇灌,痛苦地挣扎起来。 钟易感到周围的空间不断被扩大,就像是往一个气球里不断充气,越来越宽敞,越来越空旷。 砰地一声,钟易瞬间从窒息密闭的空间中解脱出来,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看见地上破碎的血肉,不远处一块大脑还在蠕动。 清新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环视四周,看见一排接着一排的浸泡舱。玻璃后面,淡绿色的液体里面都是闭眼面色苍白的雄虫,那些雄虫赤裸着上身,胸前破了个大洞,心脏由拳头大小的能量收集装置替代。 装置表面是一个圆盘形状,周围开了等距排列的小长方形口,唿吸一般起伏闪烁着光。 他看见那一团大脑居然还有力气动,他不知道神口中的戴特是什么样子的,也不想去深究。忽然间,他一切情绪都变得很淡,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捲走他一切身为人的情绪。 那团粉色的大脑沿着边缘躲在丛丛林立的浸泡仓后,眨眼间就逃走消失了。 「不赶尽杀绝吗?」神问。 「有意义吗?」钟易回。 神的声音笑了。 「漠视一切,你果然有成神的资质。」 - 钟易离开了那里,他中断了存储器的数据传输。现在他有了无尽的时间和力量,面对虫族这个庞大研究宝库,却顿时失去了所有探索的动力。 好奇心、求知、责任、使命、未知…… 对他而言,一切都失去了吸引力。 钟易住进了一家出租房,电风扇在头顶吱呀转悠,将打在雪白床单上的光影切割成栅格的形状。 他平躺在床上,静静感受获得能量后身体上的变化。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的头脑中只剩下思考,无穷无尽的理智思考,从一粒尘埃的形状,思考到宇宙的本源,思考能量的守恆,思考时间的指向…… 神还在他耳畔喋喋不休地劝说着:「成神吧,进入神级文明,你会收穫前所未有的幸福,你会知道你存在的意义。」 钟易反问:「你是什么,神是什么。」 神说:「你可以叫我观察者,我创造了你们这个低维宇宙。你现在还没有完全成为神,只是一个空有能力的低级生物,你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能量。等你成神后,你会理解我们一切,你会理解投下一颗生命种子的乐趣。看它们发芽,成长,出现文明,不断进化,变得混乱,最后毁灭。你甚至能听见那些不理解你存在的生命在痛苦时唿喊你的名字——」 神停顿了一下,模仿着那些挣扎的腔调: 「他们喊:神啊,救救我吧——然而我们只是观察者,平等地旁观一切,完全不会救他们于苦难之中。」 「这就是神的游戏。」 钟易凝视着天花板墙面上一个黑色的小污点,盯着久了,他甚至能进入污点的微观世界,看那些紧紧相连的粒子们,呈现稳定且坚固的形态。 「我能用我的力量做到什么?」钟易突然问。 「不是说了吗,神只需要旁观就好。」 「但是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还有人的特性。」 「或许我想,那种东西叫做遗憾。」神嘆了口气,「这很正常,低维生物的欲望总是很多,他们获得前所未有的力量后,总是想用这种力量去弥补过去的遗憾,这种需求太低等了。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用神的力量弥补人的遗憾,太大材小用了。」 钟易滚动眼珠,轻眨了下眼。 「弥补过去的遗憾……」他复述神的话,「我大概正需要这个,我可以回溯时间吗?」 自称是观察者的神迟钝片刻,良久,声音才响起:「当然,你可以回到你人生的任何一个节点,但我要提醒你一点,你每返回一次,都是在展开新的时间线,会诞生其他衍生宇宙。」 「我只需要回去一次就好。」钟易眼神渐渐聚焦,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那么,我将方法教给你。」 对方话音刚落,钟易感觉头顶似乎被温暖的手抚摸过,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明白了怎么回溯时间。 恆星纪年2308,第一百零七个自转日。 【已失踪人员……】 太空基地一块不起眼的面板屏幕忽然布满噪点,红蓝绿色像素点不断波动,那行白色的小字正一点一点逐步消退,像是一双手生生将其抹去一样。 与此同时,未探索领域,未知坐标,小型星艇mq375进行跃迁,抵达银河系边缘南瓜灯星云附近。 星云空腔裂开,从缝隙中不断向外扫射着风,狂风将小型星艇卷摆得不安晃动,逼得副驾位的费宁不得不把星艇调成稳定节能模式,驾驶舱内的灯光暗下来,仅留一道暖黄色的应急灯。 「你做什么?我们还在执行任务。」操作完毕,费宁朝左侧瞥了一眼,他的视线从钟易放在面板上的指尖游走到冷静的侧脸,不甚理解他搭档的用意。 钟易没有回望费宁,只是静静透过前挡风去看深色的宇宙,轻轻笑了笑。 「这样,你就可以活下来了。」 「你在说什么?」费宁解开身上的通感连接器,他探过身,伸手去碰钟易的额头,「你生病了?」 第154页 没想到钟易却直接拉过费宁的手,放在脸边贴了贴。 「直接回答我,你喜欢我吗?」嗓音带着笑意。 完全出乎费宁意料,他一怔,对上那双包含温柔的铁灰色双眼,瞬间惊慌失措,他下意识想收回手,可又不自觉贪恋对方皮肤的温度,犹豫之间,他颤抖眼皮,居然不自觉将心底真实的声音脱口而出。 「喜欢。」 听见自己的声音,费宁只觉得格外陌生,被握住的手一抖,耳垂滚烫起来,这才后知后觉感到羞惭。可话都脱口而出了,又不能收回,他干脆一闭双眼,抿紧嘴唇,忍着快要跃出喉咙的,变得格外紧张的心脏。 「你改变任务路线,就是为了诈出我这句话?」再次睁开眼时,他清澈如玻璃的瞳孔,有些恼羞成怒。 「怎么能算骗。」钟易喟嘆着,伸出手揽过费宁的后颈,往自己这边靠了靠。 「你都不知道,我到底有多么遗憾,哪怕死亡两次,復生两次,都不能抵消这种遗憾。」 钟易在费宁恍惚不解的注视下,轻轻吻上他的嘴唇。 「就这么,和我好好过完这一生吧。」 …… 他们驾驶着星艇脱编人类,流浪在整个星系,一个地球日、十个地球日……直到燃料用尽那一刻,驾驶舱内变得无比冰冷,费宁的眉毛和眼睫都凝结上一层白色的寒雾。 钟易将最后一袋营养剂注入他的手臂,费宁虚弱地笑了笑。 「你也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费宁感觉到体内的热量正在流逝,他的身体越来越难以抵抗寒冷,这种机体的衰亡,是拥有神力的钟易也无法解决的事情。 「其实从刚开始我就察觉到了,你不是原来的钟易吧……」 钟易没有搭腔,只是面对着费宁,眼神哀伤。伸出食指,一遍一遍用指腹摩挲他耳根那处柔软的皮肤。 「你是来弥补遗憾的。」费宁浑身没有力气,他侧过头,轻轻贴了贴钟易的手,生命的流逝,让他连说话都很困难了。 「钟易……」费宁阖上眼,最后只剩下一句嘆息似的轻唤。 钟易手下的温度渐渐转为冰凉,他又听见耳畔响起「观察者」的声音。 「遗憾满足了吗?可以跟我进入神级文明了吗?」 「不行。」钟易没有理会,他拨开费宁额前髮丝,将自己的额头抵上那皮肤变得灰白的额头。 「我要回去,这次要和他待久一点。」 「唉——」观察者嘆息一声。 钟易这次选择回到他被收编入太空军的时候,打开那扇宿舍门,听见屋内潺潺流出的音乐,他如释重负地笑了下。 眼前的费宁还是那么鲜活,演奏着小提琴,腰如弯刀般强劲有力,不再像临终前那副脆弱孱弱的身体。 他这次利用自己对未来的了解和能力,与费宁留在太空基地,完成几个惊险但不致命的任务后,平稳退役,在太空基地居住区平静地生活着。 当垂老的太阳与斜后方的舷窗形成四十五度的夹角时,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他们的家里,打在两个相互依偎的苍老身躯上。 当钟易贪恋的温暖再一次从他手中熘走时,他睁开了眼,又听见观察者的声音。 「这次够了吗?可以跟我走了吗?」 「不够。」钟易苍老的面容瞬间復原,他睁开眼,视线流连在费宁身上,冷冷开口,「我还有遗憾没有填补。」 这一次,钟易选择回到小时候,他与费宁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和费宁还相互不认识,只是靠着音符和花束的交流。 这次,少年钟易躲在地下室打开书,他没有心思看进去任何一段文字,他在侧耳倾听,听见一道雀跃的脚步不断靠近,停下,弓毛擦过弦的声音。 钟易合上书,起身推开地下室的门。 这一个世界的费宁格外快乐,他没有失去父母亲人,没有失去弟弟,不会对虫子感到恐惧,不会患得患失。他与爱人从少年时期结识,一起度过平凡而幸福的一生。太阳忽明忽暗的光线从头顶淋在两颗白髮苍苍的头颅,他含笑闭上眼。 「这次总算好了吧。」观察者在旁边问着。 钟易垂眸。 「还没有。」 钟易不断回归到过去,选择每一个充满遗憾的时间节点,寻找费宁,与他度过无数美好的瞬间,结局总是两个垂老的身躯相依而逝去,他一次次降低神格当个普通人,贪恋世间仅存的一点温情。 …… 可是宇宙质量是守恆的。 「你无节制地扩张时间,不断抽调这个宇宙的能量,所求无度,不知节制,宇宙就要坍缩了。」 观察者突然从他背后出现。 钟易抱着逝去生命的身体,怀中一空,他这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拥有。 他勐然回头,才发现一路走来,他居然衍生出了这么多时间线,不同的时空,完全不重叠,几乎无穷尽。 「我……」他蹙眉,头一次露出慌乱的神情。 观察者却笑了:「虽然费了点功夫,不过你还是走上了成神之路。这个低维宇宙因为你的无序扩张已经到达毁灭的边缘,只需要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彻底坍塌。」 「时间……」钟易忽然明白了观察者的用意,「我用来回溯时间的能量,是从宇宙中提取的?」 第155页 「正是,宇宙的消亡需要一个契机,那时你放跑的戴特,如今在原初宇宙里已经成为了不断发展的『突变』,他就像是你拓展时间这一行为的负面象徵,一个吞噬宇宙能量的集合。你消耗宇宙能量扩展时间时,他也在同步吞噬宇宙的能量——也就是说你间接毁灭了这个宇宙。」 「这并非我的本意。」钟易眼睁睁看着无数个宇宙就像透明的气泡一样不断漂浮,它们皆出自原初宇宙,却独立于原初。但就是这些衍生宇宙,正在像寄生虫一样,源源不断汲取着原初宇宙的能量。 「这才是成神之路的真相,你只有先得到,再亲手毁灭你得到的东西,才能从虚无中抛下一切低级情感。」 钟易仔细看那些无数宇宙中庸庸碌碌的生命,和费宁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未注意过他们的脸。但当他脱离出那些世界,俯瞰一切的时候,他才恍然发现,原来那些生命各自都有不同的样貌,各自都有各自的命运。 「他们会成为你成神之路的垫脚石。」观察者冷酷地说。 钟易轻声反驳:「可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识。」 「那种意识太微弱了,与神的升维相比,不足一提。」观察者的声音流露出轻蔑。 「但……」钟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他忽然发现自己指尖环绕着一些光点,像是游鱼一样,追逐着他的指尖。 「我想,他们不会心甘情愿被利用,他们不该成为铺垫野心的材料。」 「我想,大多数生命值得过完自己普通的一生。」 「我想,他们的生命,是他们自己的权利,应该由他们自己决定如何去过。」 「没有人能剥夺他们自己的路,再强的权利也不可以,就算是神也不行。」 【那又如何?】 观察者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又虚无。 【与我们何干?】 钟易轻轻一笑,他回想起与费宁度过的无数个瞬间,回想起他的人生意义。 「我会为他们争取一个不那么荒唐的宇宙。」 神的声音骤然响起:【距离这个宇宙湮灭仅剩两千个小时。】 钟易双目一凝,以同样属于神的声音轻声说: 【那就用这短短两千个小时,合併时间,减缓毁灭速度,开启復归之路。】 - ——倒计时两千个小时。 第一步,钟易分裂出一个「修正者」,负责收回衍生出去的时间线,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将会消失,只变为钟易脑中的回忆,他将那些回忆放进存储器,编了序号,每一个时间线都有不同的命名。 第二步,他必须亲手解决自己创造出来的怪物。他潜入虫族社会,尽力避免打草惊蛇,收集与戴特相关的情报。 第三步,分离自己的理智、身体和心脏。戴特渴望他的身体和力量,为了消灭对方,他必须降低自己的力量,打消对方疑心,诱敌深入。所以「理智」留在遗蹟指挥,承载力量的「心脏」放逐到临近星球当诱饵,「身体」则深入虫族社会,是障眼法,用于模煳敌方关注的焦点。 第四步,他需要选一个执行者,戴特对他无比防备,消灭戴特的行动不会出自他手。所以必须得安排一个戴特意料之外的角色,替他动手除掉戴特。 第五步,他告诉遗蹟里的迷航者人类自己的安排,希望他们团结一致,配合他解决戴特。行动开始的标志,就是他把伊利亚从遗蹟带回虫族辅助自己。 最后一步,布置完一切,他洗去自己的记忆,停留在太空失事那一段,其余的便全部託付给存储器。 在那之后,他变得格外虚弱的身体静静沉睡,等待从孵化舱睁眼那一刻,执行自己的命运。 - 截止此刻,距离宇宙坍缩仅剩余十七个小时。 第65章 ghost 噗呲。 飞船对接口打开,连接通道升起,气压舱门交换气流,一个坐着电动轮椅的人在入口处现了身。 「林客!」 伊利亚见到来人很是高兴,他粉白色渐变的髮丝都雀跃起来,瑰丽漂亮的眼睛流转着淡淡的光韵。 「我好想你!」雌虫扑上去,蹲下来,半抱半揽,兜住林客的肩膀。 林客坐在轮椅中,就像无数普通平凡的人类一样。或许是久病不愈的缘故,他的皮肤有些苍白,眼下也常有乌青。 林客任由伊利亚抱着自己,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偏过头,对他轻声说:「好久不见,伊利亚,你吃了很多苦。」 伊利亚眼睛愉悦地弯起来,他沖林客笑得纯净:「没关系的,林客,我很开心。」 林客推动右边扶手上的触控萤幕,驱使轮椅向前,他来到休眠舱旁,双手撑在两旁,坐直身体,去看舱里面的钟易。 钟易依旧紧闭双眼,对外界的反应毫无知觉。 林客有些感嘆地说:「他这幅样子,倒也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不同。」 伊利亚睁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瞳仁发亮地看向林客:「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将钟易的『理智』放回去了?就跟他之前吩咐的一样。」 听了此话,林客勾起苍白的嘴唇,没有看向伊利亚,用平稳的声调说:「抱歉,我暂时还不想那么做。」 「什么?」伊利亚绕到林客对面,隔着休眠舱,从另一端去看林客的脸,「你什么意思?之前钟易明明吩咐过,等他回遗蹟,你得把一直保管的『理智』放回他的身体。然后,他会指挥遗蹟出战,征讨那个戴特!」 第156页 林客摇了摇头,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力量突然从半空中出现。休眠舱上方突然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像传送阵似的,露出星河宇宙,而就在这时,那口子里突然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朝休眠舱伸来。 就在此时,林客打开了休眠舱,让那些手将钟易抓住,拖回裂口之中。 伊利亚眼睁睁地看着钟易的身体被带走,他下意识要去追,可却发现自己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林客!你背叛了我们!」他勐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此刻才露出真正的意图。「你要把他带去哪?」 林客无所谓地笑笑:「别慌,我只是跟戴特做了个小小交易,并不妨碍大局。实际上,戴特已经得到了钟易的心脏,现在他更想要钟易的肉身,而我将身体交给他后,他会帮我打开虫族与人类之间的通道。」 伊利亚意识开始昏沉起来,他死死咬着自己嘴唇,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道我们要打败戴特,你却还把钟易的身体给他……」 「我只是利用了戴特而已,反正就算多了副身体,戴特也是必死。你还不明白吗?当钟易一开始布置好一切时,我们只要等着胜利的结果就行。而我,不过是在此之前,利用戴特为自己的心愿谋了点机会。」 「林客!钟易没有布置过这些,你这是背叛!」 「别太死板。」林客淡淡地笑着,「你还记得,我有个弟弟吧。」 「我要戴特帮我打开人类和虫族之间的通道。就是为了让他过来,我要亲自照顾他。」林客平静地看着伊利亚,如是对他说。 伊利亚失去力气,摔倒在地上。 林客驱使轮椅移动到伊利亚旁边,弯腰拉起雌虫的胳膊,继续自顾自地把话说完。 「说到底,这项计划我也参与设计了,又怎么能算得上背叛呢。」林客扭过头,透过舷窗看幽静深邃的宇宙,眼神放空,「是我替他把费宁从宇宙里弄出来,我没日没夜守在仪器旁边,尽心筛选,千辛万苦收集齐费宁的意识。然后,又为他选了个最合适的身体。」 「虽说……杀死戴特的执行者是费宁。」林客说到这里,嘆气似的,笑着摇摇头。 「费宁本来只需要面对钟易被剥离出去的力量,现在又要亲手解决那具被戴特挤占的身体,这对他而言或许有些残忍……」 林客低头看着昏迷中的伊利亚安静的脸庞,雌虫的脸饱满而有弹性,纤长的睫毛捲曲翘起,唿吸平稳细小,就像是熟睡中的孩子。林客忍不住伸出食指,用指背颳了下伊利亚的脸颊。 他眼神怀念,喃喃说道: 「不过……对我而言,这样值得。」 人类被迫进入太空后,庞大的太空基地为他们提供生存空间。不过太空基地有一部分也不是那么美好。在这个时代,唯能力和有用论至上。如果那些正统的作品也算作艺术的话,在太空基地那样制度森严的地方,其他边缘的艺术只能算小众爱好,尤其是非正统的音乐。林客和他弟弟的父母就是因为搞反叛音乐,捲入纷争中,双双丧命。只留下他和弟弟相依为命。 林客和弟弟寄居在太空基地最底层f21区,一个污水横流,遍布管道的巷道。休息间就像是鸽子笼,一间叠着一间,一家挨着一家。每家分配到的空间满打满算不过四平米,左右两边用一道薄薄的隔板划出私人空间。门就由一道帘子拉起,保护他们这些底层人脆弱可笑的隐私。 公共生活区无时无刻都很嘈杂,炒菜做饭、洗澡、烧水、上厕所、刷牙……干什么的都有,乒桌球乓的动静里,时常少不了争吵和脏话。一到夜晚入睡,热闹就更大,打嗝放屁说梦话构成入睡交响乐。 所以一到睡觉,林客有个习惯,他必须将他瘦小的弟弟紧紧抱在怀中才能安心。他的弟弟那么小,浑身都是细瘦的骨头,一到夜晚,被嘈杂的动静吵得睡不着,就会顶着两个硕大发光的眼睛,用脆生生的声音喊哥哥。 每次一听这两个字,林客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总会陷下去。他比弟弟年长八岁,已经呈现少年人的体态,胳膊成长得更加有力,也能将弟弟揽得更紧。 忽然,弟弟那边的墙板「砰」地一声发出巨响,声音窝在四平米的小隔间里散不出去,惊天动地一般,不住震着余波。 林客立刻眼神戒备地盯着发出动静的墙板,浑身紧绷起来。他能察觉到怀中的弟弟瑟缩一下,揪着自己的领口。 「唉……」林客揽着弟弟瘦骨嶙峋后背的手向上移,按住他毛茸茸的脑袋,往自己身前按了按。 他眼神微动,低声嘆息道:「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那我就永远不离开你……」他听见弟弟的声音响起。 黑暗中,林客眼神软化下来:「我还得一直照顾你到死啊。」 「不可以吗?」 林客笑了一下,捏住弟弟的鼻尖:「小拖油瓶。」 - 林客想让林得上学,虽说在太空基地有义务教育,但那远远不够,学到的知识只够应付一些基础工作,他想要林得懂得更多,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对这个宇宙认知更深刻。 于是林客不断打工,白天在星艇维修处兼职,午休时去琴行教两小时琴,傍晚去夜市卸货,晚上去角斗场当安保维持秩序。 第157页 那天他结束上午的班,刚走进琴行,发现门口和往日有些不同,似乎是多了张海报。他仅扫了一眼,只记住好像是太空军乐团巡迴演出,小提琴独奏还是什么,他不关心。 反正那与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事情。他探头看向最里面的琴房,学生已经坐在琴凳上等他了。学生跟弟弟年龄相仿,穿得更好,皮肤有光泽,头髮也乌黑顺滑。学生父母比他们住的好一点,稍微有点钱,也想往上爬。就送孩子来学钢琴,为了能在他人生履歷上多写一笔陶冶情操的艺术特质,在今后社会竞争中多添一笔微薄的资本。 林客看破不说破,反正他只是靠自己父母留给他的一点技术去赚钱,他才懒得对其他人的人生评头论足。 「您好,请给我伊特耐的……」 一道清澈好听的声线从林客背后响起。 「这里没那么贵的牌子。」林客干脆地打断客人,他抬头看去,只见对方带着帽子,从帽露出一点金黄色的头髮。 「你要买琴弦?单根?」 「对,a弦。」 林客直接拉开抽屉,拍出一个小盒子:「只有这个。」 「多少钱?」 「一百八,你扫那个。」林客指了指桌上一个感应器,「老闆不在,你自己刷就行。」 说完后林客就迳自去了隔壁的琴房,他没关门,反正这里的隔音也形同虚设。他抬眼看今天要教的谱子,磨了下后槽牙。 是《群星之舞》,专门颂赞太空军的曲子。他瞥了一眼坐在琴凳上的学生,今天那孩子看上去格外乖巧。学生要学钢琴迎合主流,只能练习这样的音乐。规整,克制,旋律恢弘且重复。 林客大概是血液中流淌着上一代的叛逆基因,他讨厌这种无个性的东西。 「老师……」学生用怯懦的眼神看着他。「您不先示范一遍吗?」 林客沉默地让学生起来,他自己坐了上去,十指就位后,他轻瞥一眼琴谱,飞速垂下眸。 与原曲基调完全相反,他按下黑白琴键的一瞬间,带着怒意,廉价的旧钢琴在发出乐音的一剎那,也发出了嘲哳的噪音。他不断地变换节奏,不断将刻板的音乐打破添入自己的色彩。这一刻,他的手指是自由的,是不被谱子束缚的,他也是愤怒的。 他想起那张海报,十指更加用力地砸向琴键。 为什么,迎合主流的站在聚光灯下,而受父母牵连的他们,就只能做阴沟里的老鼠。 为什么。 「老师……」他的学生被震慑到了,喃喃说出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师这样演奏,完全不按谱子来,带着不要命地狠劲。 一滴汗从他额上滑落到半空,林客勐然收回手,剧烈运动后指尖的肌肉还没习惯静止,不停细微发着颤。 忽然,门口传来突兀的掌声。 一下一下,稳定有力地鼓掌。 林客转头看去,琴房里两个灯泡坏了一个,光线昏暗,琴房外的光线更强烈。那人背对着光,身影颀长,光晕在他身周,镶了一圈边。 林客这才发现,那个客人还没走。 而且…… 他仔细看了看这傢伙的脸,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门口那张海报,他发现,这人好像跟海报中的差不多。 「弹得不错,一会演出你有没有兴趣来给我伴奏?」 林客站起身,走到那金髮青年人面前,冷着脸,砰地关上门。 「那是什么地方,是我想弹就能弹的吗?」林客隔着门,他盯着门背后已经破烂的隔音海绵,自嘲地说,「那种场合,光是更改演出曲目顺序,就得不停报备,不断走流程……更何况是加个人。」 「这倒也是,那你会来看吗?」门的那边,响起悦耳的声音。 「没空,我要去赚钱。」 「这样啊。」那声音有些失望,「本来我还觉得你挺有意思,想推荐你去乐团的。」 「乐团?」 林客眼睛瞬间抬起,他勐然打开门,门外更盛烈的光打了进来,就直射在他脸上,那人比太阳还耀眼的金髮在他眼前更亮了,亮得发光。 「你是说太空军乐团?」林客急速唿吸几下,他心脏怦怦跳,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令人讨厌的傢伙,正在给他提供一个向上爬的绝佳机遇。 「这是我的联繫方式。」那个人抽出他的卡,轻轻在林客胸前左侧的电子铭牌上贴了下,滴一声过后,那人的信息和地址就传了过来。 「想好了就来联繫我吧。」那人朝他温柔地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你的能力不该埋没在这样的地方,起码不该埋没在这间拥挤的小琴房。」 那人说完转身,林客感觉左胸前电子铭牌的位置有些发热。他怔在原地,连那个人什么时候完全离开店都没察觉。 「老师?」学生叫他,把他拉回神。 林客精神一震,跑出店门,去看门口的海报,他认认真真记着上面的内容。 「……首席……费宁……」 - 他其实是不打算去看演出的。这种宣扬什么内容的活动他一向不热衷,甚至有些厌恶。往常这个点他应该去角斗场,可今天巡演搞得阵仗太过宏大,整个f21区的大多数人都挤去看演出,角斗场没观众不用上班,他今晚可以早点回家。 林客从角斗场往家里走时,正与人流背道而驰。路过蛋糕店时,他从洁净的橱窗玻璃看见自己像流浪狗一样脏兮兮的样貌,勾起嘴角,有些嘲讽地笑了。这时候没人打扰他,他才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是自己的生日。 第158页 他钻进店里,扫了一圈那些精緻小甜点的价格,又装作不在意地退了出来。他想,兜里这点钱,干脆给林得买点肉补充蛋白质,那小子长得也太慢了,发育期营养跟不上,以后会长不高。 就在他准备走向贩卖合成肉的副食店,他突然听见小提琴一声高亢划过。那一剎那,他脑中居然想像到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从烈焰覆盖的山巅,破空啼出凤鸣。 他逆着人群行走的双足渐渐停了下来。 直到停留在原地,肩膀被不相干的人碰撞。 静静顿了一两秒,他掉转脚尖,跟着人群的方向,朝演出场地前进。 路上,他听见有人说。 「我去听过d91区的独奏,这次怎么不一样,听起来更热烈,他好像换了风格。」 林客眼皮一颤,人群聚在一起,渐渐凝滞成一团,将舞台围得水泄不通。 他越过重重人海,视线抵达高高的露天舞台,聚光灯集中打在舞台中央,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里,看向那个灯光之下熠熠发辉的金髮青年。 所有人伸长脖子,半张着嘴,那些音符被音响扩大砸在他们的耳膜上。f21区的底层人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他们嚮往聚光灯之下,就像嚮往一切纯粹精神的乌托邦,哪怕灯光之外是骯脏腐绣不断滴水的铁管,哪怕听觉享受填不满他们飢肠辘辘的肚子。 是了,他们甘之如饴。 林客更是如此。 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认识到原来这种曲子也可以变得狂野,也可以变得挣扎,也可以变得酣畅淋漓。 他对上那双在闪耀灯光下更加璀璨的眼,忘记了这是什么派别的音乐。 音乐就只是音乐。 演出结束后他去后台找了费宁,费宁一眼就认出了他。 「你还是来听了。」 「啊……」林客干巴巴地应了。 「因为今天听了你弹的《群星之舞》,我换了想法……我突然觉得,再多一些自我表达好像更有意思。」费宁很高兴,他刚下场,颊边还有细密的汗,整张脸看上去亮晶晶的。 「嗯……」林客垂着眼,他没心思跟费宁探讨音乐上的事,他在犹豫着怎么开口,告诉费宁他想跟去乐团。 费宁立刻看明白了他的表情,笑着问他是否改变了想法。 林客点头,有些侷促地攥着手:「我还有一个弟弟……我能不能……」 「当然,把你们的住址给我,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 得到了承诺,林客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心情有些飘飘然,他没有喝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高兴,他居然感觉有些微醺。没有给林得买成肉,他今天不太想空着手回家,于是他转身走进街口还开着的店,这又耽搁了点时间。 可此时此刻他太想庆祝了,这是他活了十六年以来发生的最好一件事。 受人赏识,得到上升的机会,他以后能靠着曾经讨厌过的钢琴和弟弟过上好日子,住进明亮宽敞的房子。 尤其……今天还是他生日。 他给自己买了一瓶烧酒,是工业勾兑出来的,很便宜。给弟弟则买了一瓶底部有些沉淀的牛奶,放在特价区,还差一个小时过期。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饮料了,他们只够喝得起这种。 但当他靠近他居住的那蜂窝般庞大且压抑的建筑时,却敏锐地听见一声孩子的哭泣。 同时,还有成年人的辱骂,拳脚相加的击打声。 林客的心勐然一沉,他双腿不受控制地奔跑起来,他仰头看去,发现有不少看热闹的邻居正打开窗居高临下地指指点点。那些人发现他在看,立刻换上一副热心的模样,对他喊着: 「林客——你弟弟在楼下挨打呢——」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预警,下章小虐兄弟。 第66章 hero(上) 砰!玻璃瓶砸在地上,酒液淌了一地,空气中立刻弥散出刺鼻的酒精味。 就在昏暗的路灯之下,林客听见那句话的一瞬间,脑袋一嗡,已经被愤怒灼烧理智,双眼透出杀意。他握住瓶颈,碎掉的瓶身锋利尖锐,他提着酒瓶,就像提着一柄锋锐的利器,面色阴沉地疾步朝弟弟出事的地方跑去。 该死,一定是那些讨债鬼! 弟弟蜷缩在地上挨揍的身影突然闯入眼帘,林客骤然咬紧后槽牙。 他看见一个男人正仗着身高优势,拽着他弟弟的头髮,将他瘦小的弟弟提在半空,来回晃悠。而林得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咬紧牙关,不肯哭嚎,只小兽一样忿恨地用目光刮着提熘他的男人。 妈的。 理智啪地一下就断掉了,林客像猎豹一样乘着黑迅速贴近男人背后,闪电般抬脚,一脚正踹男人的后腰。那人吃痛,手一松,他弟弟摔在地上,小孩子动作敏捷,顾不上疼痛,滚身逃出混乱的战局。 「操。」那男人揉了把自己被踹的地方,偏头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勐盯着赶来的林客瞧,「可算找到你们这俩小兔崽子了,居然躲到这种地方来,怎么?还不起钱就动手?」 那男人一招手,其他讨债人也围上来,像狼群一样,将林客围了个半圈,眼睛凶得发绿。 「是你们先打我的!」林得一见他哥哥被围,急得想上前去帮忙,却被他哥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脚步止停,抿着嘴,眼泪在眼眶里盛不住,顺着眼尾往下掉,「是你们……我只是坐在门口等哥哥……呜……」 第159页 听到这里,林客满是防备的动作一僵,他心被骤然捏紧。 都怪自己。 他咬紧牙关,仇视地看向那些收债人,心想,若不是他去看什么演出,如果不是他这么晚回家,弟弟也不会出来等,也不会挨打……都是因为他…… 「大哥,这小子有钱买酒,没钱还钱。」收债人中一个眼睛特别尖,他指着林客手中的酒瓶。 「什么?」那被叫大哥的男人狠毒一笑,「你小子,说着没钱没钱,合着是在骗兄弟们。」 「给我打。」 「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就在那一瞬间,那群收债人像是群狼围攻猎物一样,齐齐发动,勐然扑向林客,而林客也不甘示弱,他率先与那些人拉开距离,瞄准这些人中体格最瘦弱的,提着酒瓶朝那方向划去,率先突破。 尖锐的玻璃尖划破那人手臂,对方顿时血流如注,众人见了血,受了刺激,更是不要命地发疯攻击。 收债人都是体格结实的成年人,他只有少年的体型,拼力量肯定是拼不过他们,于是林客压低身子,主要攻击那些人的下盘。这一瞬间,他像勐烈的豹子,瞄准要害,迅速踢腿出击,这一击灌了他全身力道,从侧面踢中离他最近的人的小腿,只听一声闷声,那人立刻抱着膝盖弓着身体躺在地面哀嚎。这种程度,就算骨头不断,也裂开了。 领头的收债人一看,没想到他们几人对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居然都落了下风,一时怒意从心头腾起,左右一看,那小子的弟弟还在旁边揪心地看,直接一个跨步上前,逮住了那小崽子。 他粗壮有力的手臂横过来,一把挟持住林得的肩膀,卡着小孩细瘦的脖子,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直接将他提了起来。 林得被卡住脖子,两只手徒劳地攀着对方胳膊,在空中不断踢腿。抬头看到他们住的这栋庞大的楼,无数窗户玻璃在黑夜中闪着微光,像是护甲上密密麻麻的鳞甲。可是楼里的人只知道看,无一人愿意下来帮他们。 「喂,不想你弟弟挨揍就给老子住手!」 林得泪眼朦胧中,看见自己哥哥停下手,被夺去唯一的武器。被人一脚踹在膝盖弯,直挺挺地面朝大地倒去。 林客被控制在地面上,一脚踩中肩胛骨,连翻身都做不到,更何况爬起来。 那被林客划破胳膊的瘦子面色阴狠,走上前,一脚先踹中林客的头,林客闷哼一声,头被踢得偏向右侧。 而就在下一秒,就在林客面前,他眼睁睁地看见一只脚从天而降,直接踩上了自己的手! 钻心的痛立刻由手指传遍四肢百骸,那只鞋还在不断碾压加力,他的手骨折到一个难以想像的角度,粗糙的地面像砂纸一样,与鞋底两面夹击,把他的掌心皮肉都挤烂。 「啊——」他双目充血,嘶哑出声,比起身体上的疼痛,心里的绝望更是无法言说,「别废……我的手……」 他整条胳膊都在发着颤,他想把自己的手从那该死的鞋底下挣脱,却丝毫动弹不得。他耳朵在不断嗡鸣,像是身体发出的警报,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手掌骨头折断,肌纤维断裂,皮肉绽开的声音! 「哥!」 他还能听见不远处他弟弟撕心裂肺的嚎哭。 血液渐渐往头上涌,他意识开始模煳,却仍然像是困斗之兽,身上不断挨着击打踢踹,他稍稍弓起身,完全是凭着本能的意识,护着自己的内脏和要害。 「行了!快走,机械警卫来了。」 「嘁,那群破铜烂铁来得还真够快。」 「小子,明天我们来收钱,要是交不出来,老子彻底废了你!」 林客瘫软地趴在地上,听见警铃由远到近的声音,顿时卸了浑身力气。 「哥……」他弟弟哭着爬过来,大颗眼泪不停往下掉,小小的手掌搭上他丝毫使不出力气的手臂,哭得浑身发抖。「我们去医院……我们去医院……手……」 林客被这吵嚷的哭喊刺得眼皮一痛,他意识清醒起来,右手传来更加清晰的疼痛,烈火灼烧一般,沿着神经疯狂涌入大脑。 他用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撑起地面,跪着爬起来,拉到伤口,疼得他呲牙。他拼命睁开自己肿胀的双眼去看林得,在弟弟身上摸了摸,确认他没受伤,顿时肩膀垮下去,长松一口气。 「哥……你手坏了……」 林客的右手垂在身侧,那里已经疼得麻木了,连淌没淌血他都不知道,也没有低头看,只是双眼发直地盯着他弟弟正咧嘴大哭的脸。 他已经顾不上疼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手废了。 爬上去的机会没了。 他弟弟还什么都不知道,蹲在他面前,嚎啕大哭。空旷的居民大楼前都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林客鼻腔一酸,喉头泛起苦涩,几乎要懊悔地无法唿吸。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他吃力地抬起受伤的右手,拍上弟弟的脸,弟弟柔软的脸颊立刻画上一道污血痕迹。 他也终于看清自己的手变成什么鬼样子。 「你怎么不躲好。」林客双眼满是痛意,他低声压抑咆哮,像是掉入陷阱绝望的兽,「你怎么不躲好!」 「我错了哥哥……我真的错了……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第160页 「我们哪来的钱啊!」 「我去借……我去借……我去求他们借……」孩子哭得直抽抽,挣扎地要爬起来,没想他哥一把拽住他的手,将他死命抱在怀中。 林得感受到他哥将头埋在他的颈边,鼻息混乱,嗓子里的哭腔压都压不住。 偌大的空地上,少年死死抓住另一个半大孩子,一个低声呜咽,一个放声大哭。 「对不起,哥哥不该打你。」 「可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们差一点就能爬出去了……」 「就差一点……」 「真的就差一点啊……」 - 「滴滴——滴滴——」 第二天一早,林客是被电子铭牌通讯请求吵醒的。他只是颓然地睁眼,盯着四平米小房间的天花板,麻木地把通讯请求按掉。 「滴滴——滴滴——」 通讯又响起了,不依不饶似的。 林客再次按掉。 弟弟还在他身侧,蜷缩着身子,像是全世界里只能依靠他一样,将额头贴在他的手臂。 浑身伤口都在痛苦地哀鸣,他平躺在床上,大脑迟钝地思考着。 他的手废了,不能再弹琴了,那个叫费宁的傢伙一定会抛弃他吧。 如果他们的人生就只能这样烂下去,老天爷为什么又要给他们希望呢? 为了把他们踩得更低吗? 他伸出已经结了血痂的手,摸上弟弟脏兮兮的头顶,头一回,产生了退缩的想法。 不如就这么去死吧。 「可算找到你们了。」 林客一怔,吃力地坐起身,朝门帘看去。 只见那道黏腻脏污的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起,那人金色的头髮在昏暗的小隔间里,丝毫不显暗沉,他目光发出坚定的光辉,仿佛太阳把光线分给了他,让他来照耀世人。 「费宁……」林客只看了一眼,便躲闪开眼神。「我……」 他下意识想藏起自己的右手,他的心情是极端复杂的,绝望、懊恼、后悔……想起昨天跌宕的种种经歷,只剩痛楚。 「我不去太空军乐团了。」 「我已经弹不了钢琴了……」 「你需要治疗。」费宁走入隔间,轻轻抬起他的手臂,蹙眉观察着,「无论怎样,先治疗,我送你去医院……」 「可是……」 「我会弹!」 背后突然传来孩子的坚定的声音,林客一愣,回头看去,发现他的弟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抿着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来回在他和费宁之间扫视。 「我会替哥弹琴!」 八岁的林得已经过分聪慧,他一看到费宁,就发现了这个人正是贴满全区的巡演海报的主角。也明白了他来这里找哥哥的用意。 父母走的时候他还有记忆,他记得妈妈曾经把他抱在膝头给他弹小星星,闭上眼睛,也能回想起哥哥和爸爸四手联弹的画面。 所以尽管他哥没告诉他,他也隐约猜到了,哥哥昨晚手受伤时会那么绝望的原因。 于是林得在床上站起来,直视着费宁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会弹,也会学,会弹得比哥哥还出色。所以……别放弃我们……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试了,明天还有,下章预告:「所谓兄弟,就是其中一个犯了错,另一个哪怕死也要把他拉回正轨。」 (林得和林客的故事线指路:11-12章弟弟林得出场,30章兄弟往事,27、28、33、57章的提到的「lin」和「旧朋友」都是哥哥林客。) 第67章 hero(下) 费宁依旧带他们走了,并且替他们缴清了所有债务。林客实际上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够绝境逢生。林得还是通过了乐团的考核,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费宁的帮忙。对于费宁,林客只有感激,他不止一次强调他会尽早还清费宁借给他的钱,然而费宁只是叫他不要想太多。 可他怎么能不想太多?自从他和弟弟搬到乐团宿舍,他们住进干净整洁的房间,氧气充足,空气中甚至还有淡淡香氛的味道。他渐渐觉得他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这里的人有着干净整洁的外表,他们的神情是冷漠的,永远目视前方,不会像f21区的居民那样,时常蹲在路边无所事事地东瞟西瞟。 每当路过那些人身边时,他总是不自觉移开视线,藏起自己变形的右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实际上,他的余光一直在观察那些人,看他们的衣着、髮型,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他发现他们只关心前方是否打胜仗,什么时候演出,其余的什么都不关心,他们不关心进入太空的人类到底分了多少个居民区,他们不关心太阳什么时候彻底冷却,他们甚至不关心物价。 他确定自己不属于这里,但是林得必须留下来。他还小,还有机会,只要好好练琴。 不知何时,林客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费宁给他们找了一架旧钢琴,就放在他们的宿舍。他开始不停逼迫林得练琴,一旦林得松懈,林客总是会以失望的眼神看着林得。 每当这个时候,林得只能逃避开哥哥压抑的眼神,埋头苦弹。 林得天赋不足,手生得小,手指跨度不够。林客一边暗自责怪自己没有给弟弟补充营养影响了他发育,一边更加变本加厉地催促林得练琴。 第161页 光靠练习没法拉跨度了,林客剑走偏锋,靠外力掰开林得的手指。他弟弟很懂事,这种时候一句抱怨逃避的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忍着眼泪。 但林得毕竟太小了,他们在太空军待了半年,林得还不到九岁,小孩子天性好动,总是无法静下心长时间练习。 那天林客兼职回来,发现林得没在乖乖练琴,居然和乐团家属同龄小孩跑出去玩,疯到很晚才回来。 林客就一直坐在琴凳前,面色阴沉且哀伤,他没开灯。 门口响起孩子们的声音。 「林得,我们明天还要一起玩!」 「明天哥哥在家,我得练琴……」 「你哥哥好严厉,他都不让你出来。」 「……是我不够好……让他不满意……」 片刻后,电子锁滴一声打开,林得悄悄熘进来,按开墙上的开关,灯啪地亮起。 他看见琴凳上的林客,浑身一颤。 只见他哥抿着薄唇,面色阴沉,过长的头髮遮住眼睛,那满是伤疤的右手就这么搭在膝盖上,与身后黑白琴键形成讽刺的一幕。 他被他哥抓住晚归,不免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 「过来。」林得听见他哥沉声叫他。 林得犹豫了一下,挪着脚步缓缓走过去。刚一靠近,他立刻被一道大力拽住,半推半搡地按在琴凳上。 「弹。」他哥坐在琴凳的另一边,指着谱子,要他把手放上去。 「哥……」林得摇摇头,哼哼唧唧地说,「我好累,不想练了。」 「练。」 他哥没有理会他的撒娇,径直捏起他的手腕,将它们按在琴键上。 林得坐在琴凳上,脚触不到地,他晃荡着脚,盯着枯燥乏味的琴键,忽然心生厌烦,不满地嚷嚷:「为什么一直逼我!我不想弹了!我讨厌这个!」 林客皱起眉,对他厉声说:「那你就滚回f21区,去当永远都翻不了身的老鼠!」 「当就当,只要和哥在一起,我去哪里都可以!」 「我能护你一辈子吗!」林客怒目而视,「你千辛万苦爬到这里,你说放弃就放弃?」 「这里也没多好,不过是不会挨饿,住得干净一点,每天都能洗热水澡……但我从来这里后一点也不快乐!这里只有王珥愿意和我玩,其他同龄人根本都不搭理我!」 林客却听见这句话后,眼神直接冷掉:「玩?我们配玩吗?」 「你懂不懂这个机遇本来就不属于我们,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保持警惕,随时随地都会被千万人挤下去。现在是有费宁保我们,要是他看重了其他人呢?要是他不再怜悯我们呢?我们连生存的一席之地都没有,你还想回去过那种苦日子是吗?那种只配喝污水,和臭鱼烂虾混在一起的日子?」 「可是……」 「你懂不懂?我们根本没有退路!」 已经很晚了,林得又困又累,他想去睡觉,但他哥不让他离开。 「今天的练习时长没有够,不许睡!」 「我讨厌钢琴!」 「讨厌也得练!别忘了是你夸下海口要代替我成为乐团的一员!你以为他们有多少耐心能宽容一个废物!你只有不断练习,不许出错,按标准去弹,天赋比不上别人就只能更加拼命!」 林得瞬间哭出声:「我讨厌你!」 「你就算恨我也得继续!」林客脱口咆哮。 林得争执不下,只能耸着肩,抽噎着练习早就烂熟于心的曲子,泪滴砸在他的手背,他手指一抽,弹错一个音。 「啪——」林客瞬间抬起手抽打在他手背上,清脆一声响,林得的手背红了一片。 「你不能出错!」 林得咬紧嘴唇,忍住喉咙发紧,压抑住哭腔。他甚至不敢擦去眼泪,就那么任由大颗大颗泪珠滚落。 他渐渐困顿了,手上的力道越来越轻软。 又是「啪」地一声,他哥再次打在他手背上。 他半惊半吓被打醒。抬起还湿润的睫毛,直愣愣地看向他哥。 林客被这样的目光瞅得心脏酸痛,弟弟眼中满是怨恨和畏惧。但林客不敢心软,咬着牙,躲避弟弟看来的视线,集中在琴谱上,命令他继续弹。 直到天光大亮,林客才允许弟弟去睡觉。 这回,林得躲开哥哥怀抱,头一次没让他抱着睡。 等林得在枕头间睡熟了,林客用热水打湿毛巾,为弟弟擦去脸上泪痕。 他弟弟一对眼皮都肿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可他没办法安慰弟弟,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们这种人,仿佛生来就被磨平了温情,只能竖起尖锐,抵抗下坠。 良久,听着弟弟平稳的唿吸,林客放下心来,可他突然喉咙发痒,开始忍不住咳嗽起来,他顺手用湿毛巾捂住嘴,减低咳嗽动静。 可咳嗽愈演愈烈,眼角的泪都飈了出来,嗓子内部像是撕裂一样疼痛,剧烈的呛咳让他几乎脱力跪在床边。过了一会,忍过这波,他艰涩地喘着气,把毛巾移开,却瞥见上面留了一道猩红的血迹。 林客咬了咬嘴唇,把毛巾丢掉,没有惊动林得,爬上床,只是蜷缩在弟弟脚边床尾那一点位置,和衣而睡。 他是被一条通讯叫醒的,他打开bmrt9,这是一块嵌在电子铭牌的军用通讯设备,只要是在太空军属地的人,都必须使用这种通讯,防窃听,保密性强,和民用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第162页 bmrt9最新一代连接人体神经通路,为了强调私密性与隐蔽性,会在使用者的视网膜上直接投射内容。仅有使用者一人能够看见。 林客点开讯息,是费宁给他发来的消息。 【前一阵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我觉得你需要先看看。】 【图片】 不知为何,还没有查看图片,林客的心脏咚得一声,勐然一沉。冥冥之中,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手指放在电子铭牌上操作查看时,一张报告单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眼帘,他有一瞬间反应不及,消耗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移动眼珠去仔细辨别上面的结果。 【姓名:林客】 【性别:男】 【年龄:17岁】 【原住址:太空基地居住所f21区蜂巢楼41876号】 【现住址:太空军乐团东宿舍群b栋2105号】 【变异类型:罕见型血液耗损病】 【变异速率:高】 【预估剩余寿命:21天】 林客一怔,大脑还没完全处理这段文字信息,他去看报告的末尾机构单位,甚至心底还在怀疑这份报告的真实性。 可当他看见那上面明晃晃的研究基因测量室的盖章时,苦笑一声,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 每个进入太空军基地生活的人都必须接受基因检测,受到生活环境影响,这个时代每个人类身体都有可能发生突变,有的幸运儿会觉醒一些十分有用的超能力,他们会得到太空军的重用。 可与之相反,有走运的就会有倒霉的,就像林客,他收到的不是什么异能觉醒通知单,而是一份死亡倒计时催命单。 费宁那边还在输入什么文字,可是删删减减,迟迟没有发送出来。 林客此刻的心情已经变得格外平静了。 他垂眸看着弟弟,发现他们兄弟二人的睡姿又不自觉地恢復成和平时一样,弟弟在他怀中睡得沉稳,还攥着他受过伤的右手小指。 仿佛昨晚吵架不过是一场梦。 兄弟间无论生出多大龃龉,天生的亲近总会让他们重修旧好。 林客牵动颧骨,想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 他想,他果然不属于这里。 【费宁,我弟弟的体检报告还好吗?】 【一切正常。】 确认了林得无碍,林客松了一口气,随后喉头泛起苦涩,有些哽咽。他不对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感到惋惜,他只是自责,自责自己将林得保护得太过。 生离死别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事,但他过去也从没考虑过自己会这么快就死。他不禁开始惆怅,他走了之后,弟弟怎么办呢。 【费宁,我想求你件事,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帮我多留心他。】 【……林客,我……】 【怎么了?是不是太麻烦了,小得他很乖很懂事的,他很聪明,只需要……】 【不是的,我提前接到上级消息。你弟弟他,被选入最后一批「天才挑选计划」。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就会有人来接他走。】 什么!? 林客看到这条消息,浑身剧烈一颤,倒吸一口凉气,甚至比他看见自己要死了还震惊。 【那个项目不是要关停了吗?怎么还会送孩子进去!】 【抱歉,听说是里面有损耗,需要补充最后一批新人。】 【我不同意!我不会让林得进去,什么永生不灭,什么为了人类!都是骗人的!他们以为把一群聪明孩子送进虚拟世界变成数据,提高算力,就能解决人类未来吗?懦夫大人们在这个烂世界找不到出路,就把困难推给后代,逼孩子们去找。这根本不公平!】 【林客……我们……只能服从命令……】 【费宁,那是你们,我对太空根本没有归属感!我要带林得逃跑。】 【怎么跑?林客,你冷静一点,报告显示,你的身体……已经开始萎缩了,你怎么带着弟弟逃跑?】 林客一怔,低头去看自己的脚,他发现这双脚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丑陋不堪,青筋毕露,他试着下地,却腿脚一软,膝盖磕在地上。 怎么会恶化这么快。他眼皮狠狠一抖,迅速给费宁发消息。 【我……费宁……你知道的内部消息多,你告诉我,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不如这样,我反正也快死了,我能不能代替小得去!】 【天才挑选计划只挑选16岁以下的儿童,你超龄了。但是……】 【但是什么?你想到别的办法了?】 【你还记得吗?我父母弟弟是因为任务而意外死亡。出于对遗孤的照顾,根据我的特长,我被安置在了军乐团。如果你也……】 【我明白了,如果我能死得其所,林得也可以像你一样被安置,我再也不用担心他后半辈子的生活。】 【……你可以去迷航者计划,他们需要特殊变异的人做实验……那里多的是和你一样的人。】 【好,我现在就去,得赶在林得被带走之前。】 【我来接你。】 【费宁……】 【我在。】 【小得还在睡觉,如果他醒来发现哥哥不见了,你……帮我多看着他……】 【林客,我会把他当做我亲弟弟的。】 - 想到这里,坐在轮椅里苍白的男人看向窗外,他眺望着宇宙深处,却完全看不见日思夜想的那颗灰蓝色的星球。 第163页 林客将瘫软沉睡的雌虫靠在自己膝上,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他柔软的头髮,口中喃喃自语。 「费宁,连你都不在那里了,我的弟弟要怎么办呢?」 嗡—— 驾驶舱合金门平滑横向打开,一个黑髮黑眸,宽肩窄胯的雄虫走进来,他神色茫然,见伊利亚昏迷,脸上划过一丝不知所措。 「你就是奥修对吗?」林客收起之前的表情,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伊利亚为了突破监理会而操控的小雄虫,你好。」 「主人……」奥修皱起眉,歪着头注视伊利亚。 林客却不知从那拿出一根尖锐的刺针,直抵伊利亚薄薄的眼皮。 「不想你主人受伤害的话,就继续开。」 「是……」 「定位到大阿尔法遗蹟。」 - 他们越靠近遗蹟,周边的空间就越来越安静,当然,或许可以说宇宙安静是一种常态。 面对沉默无言的宇宙,只有智慧生命喜欢给它附加什么意义。 忽然,飞艇接收到一条无线电广播。 「大阿尔法遗蹟请求救援!大阿尔法遗蹟请求救援!我们遭到身份不明敌人攻击!我们遭到身份不明敌人攻击!大阿尔法遗蹟请求救援!大阿……」 咔哒。 广播中断了。 只剩下一些嘈杂的电流声。 此时此刻,林客他们的飞艇已经降落,打开舱门的那一瞬间。林客驱动轮椅降落地面,他看见漫无边际的荒凉,听见猎猎风声。遗蹟里面已经没了任何动静。 再往前走,他的心脏不可抑制地鼓动起来,他忽然明白了是什么人会来攻击遗蹟。 戴特给他打开的连通虫族和人类的通道现在生效了。 他看见在遗蹟大门前,一个穿着轻量太空衣的身影正在等待。 太空衣的左胸上还有人类太空军的旗帜。 那人带着头盔,看不清脸,但身量很高,手脚修长,特殊材质的太空衣不知道改版了多少代,摆脱了臃肿,像覆盖在外表的一层薄壳,方便里面的人行动。 林客将轮椅前行速度直接推到最大,他眼睛深处充满狂喜的光,他几乎是立即就能确定,来的人正是林得! 可就在他伸出手想要去拥抱那人的一瞬间,他的胸口一凉,低头再看,他已经被一柄薄刃贯穿心脏。 他勐然一口吐出鲜血,有些恍惚,冷汗立刻爬满他的额头。 他抬起眼眸,试图去看清楚那人头盔下的脸。 「是……小得……吗……」 那人按下头盔边缘的开关,面镜收起,里面的青年露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哥……怎么会是你……你还活着。」 「小得。」林客目光微动。 他果然在宇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小得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林得却浑身颤抖起来,他站立不住,跪在轮椅面前,单手掩面,沉闷的哭音渐渐从指尖逸出。 「怎么会是你……是你做的……虫族跃迁过去,吞噬地球,灭绝了太空基站。突袭太过迅速,人类还没来得及抵抗就全军覆没,太空军率先被击溃,只剩下没有武器的平民。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一艘星舰正在逃亡。」 「人类太空基地位置暴露,一定是被知晓地球坐标方位的人类背叛……所以,我为人类而来。」 林客胸前的血迹渐渐晕开,他额头的冷汗滑落到他的眼睫,汗滴进眼球蜇得他一痛,可他不捨得眨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弟弟。 他注意到弟弟太空衣双肩代表军衔的肩章,明白了弟弟对他动手不是偶然。 「太空军下了最后军令,由最后一个将领处决人类史上最穷凶极恶的战犯。」 林得抽|出薄刃,飞溅出的血珠染上他的手臂。 林客被力道带得一震,嘴角流出更多的血。 林得却低头不敢看他。 「我独自前来,必须处决你……你错了太多。妈曾说过,我们兄弟二人,永远都得是一条心,要是有人走了错路,另一个哪怕死也要把他拉回正轨……哥……你变成这样的罪人……我必须……」 渐渐地,声音低微下去,林得跪在轮椅面前,额头抵上他哥的膝盖,哭得溃不成声。 林客却欣慰地笑了,他想—— 林得长大了,都能担起这么庞大的责任了。 他感到浑身热量都在从胸前的破洞逃窜,可他心中并无怨恨,也无遗憾。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像儿时抚摸弟弟额头那样,失力地颳了一下弟弟的眉心。 林客释怀了,他喟嘆道:「我是错了……我都忘记,我的弟弟是会长大的。」 「长大了,也就不需要我这个哥哥了。」 呢喃低语消散在风中,林客血色尽失的手骤然垂下。 他闭上眼睛,神情安详地死去。 良久,遗蹟里萧瑟的风吹起满地砂石,轮椅电量耗尽,操控面板亮起红灯。 穿太空衣的男人,缓缓站起身,褪去头盔,弯下腰,将脸轻轻在他哥失去温度的脸侧贴了贴。 沙哑的声音在这片空荡的荒漠响起。 「怎么会不需要……」 - 「滴滴——滴滴——」 从场馆杀出重围的费谢尔正疯狂唿叫林客的无线电。 「该死,怎么联繫不上!」 第164页 街上周围到处都是混乱哭嚎,右前方发生剧烈的爆炸,嘈杂不堪。 情况紧急,费谢尔只好切换到留言模式。 「林客!计划有变,我没办法去遗蹟,你让钟易醒后联繫我,我们必须更改计划,直接袭击主神!」 「林客,别他妈躲躲藏藏了!」 「恢復我和钟易之间的通讯!」 - 截至此时,距离宇宙坍缩仅剩余十四个小时。 作者有话要说: (迷航者计划和天才挑选所指路30章) (奥修线指路6、9、12、25、33章) - 下章:「他们是不死火。」 第68章 他们是不死火(上) 「费谢尔上将。」 没联繫到林客,倒是司连的通讯弹了出来,这个监理会一贯吊儿郎当的雌虫,不知什么时候眼睛受了伤,戴了半边眼罩,与费谢尔接通了视频。 「虫族王室在流浪星重建了基站,正张罗王室和贵族集体搬迁呢。」 「你要跟他们一起走吗?」 费谢尔沖向右侧方的爆炸点,在破烂铁皮下方,有一只被困住的小耶鲁尼。上将拨开铁皮,抓着耶鲁尼的后颈把它解救出来,放在平坦的路上,那小动物呜呜两声,迅速躲起来了。 费谢尔冷声道:「我不走,抛弃子民的人,必将被子民抛弃。」 司连感嘆地笑笑:「正是等你这句话,上将。」 「监理会即将接管这一切。」 费谢尔看穿监理会想干什么,他们在宣传王室懦弱,剥夺王室实权,发起政变。 「我对你们那些想法都不感兴趣,快点平息变乱!」 「当然。」司连一改嬉皮笑脸的态度,严肃起来。 「费谢尔听命。」 雌虫上将目光一凝。 「我们已查清歷来雄虫失踪真相,认清旧王室饲养邪神野心。贝希王室上下勾结,沆瀣一气,私自联繫智蕈入侵帝国,内外夹击,令虫族存亡危在旦夕。现任命你为主帅,率领翼宿军,即刻潜入地下,讨伐旧主神戴特!」 费谢尔本就打算为了夺回钟易的「神心」,前往地下去剷除戴特。可此时一听这颠倒黑白的委任,浑身一震,他思绪飞速闪过,好像一瞬间抓住了什么。 尽管他知道监理会情报网庞大,知道戴特在地下一事并不稀奇。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行动,居然选择让自己去剷除戴特,难道说…… 此时,他的光脑又飞速传来一条讯息。 是一个只有四五秒的视频。 发信者是伊利亚。 费谢尔一点开,就看见在屏幕中央,昏迷的钟易被空中一道裂缝中的无数只手生生抓去。 什么!? 费谢尔不可置信,他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很快,伊利亚又发来另一条消息。 【钟易在地下,被戴特寄生了。】 费谢尔此时还没有切断与司连的视频,他勐然朝司连看去,双目猩红地厉声发问:「你们早就知道这一切!你们也知道钟易的身份!」 司连看着他,没有说话。 费谢尔突然注意到司连的制服,黑衣白衬衫,伊利亚身边的那只叫奥修的雄虫也是这种打扮,只不过他一直被伊利亚控制,他下意识把他当成遗蹟那边的势力。 奥修…… 他想起奥修对伊利亚言听计从的样子,脑中突然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要是奥修是伪装被控制呢? 「啊——雌父——」耳畔一声小虫族的哭喊唤回他的神智。 放眼过去,四处浓烟滚滚,建筑焚烧,失去意识的丧尸蜂涌一般攻击着普通虫族。 费谢尔倏然咬紧下唇,他凌厉地抬眼,看向司连。 「别命令我,我不是你们这些政客听话的狗,你们……伊利亚身后那只雄虫奥修,以拍摄之名接近我的导演卡尔,还有你,你们都在利用我,可我不会为了你们监理会的利益……」 话音未落,费谢尔敛睫,殖金刀刃唰地从他手掌展开。 再度抬眼时,他已经旋开了围攻小虫族的丧尸脑袋。 腥臭的粘液飞溅在脸颊,沿着下颌滑落,近处火光照亮费谢尔那双淬金的眼瞳。 「我是为了他们而战。」 - 与此同时,凌驾于整个星系之上的观察室中,仅剩余理智的钟易被「观察者」带到这里,居高临下地旁观着发生在虫族世界的一切。 钟易面前这个自称「观察者」的高维生物模拟出人类的形态,脸庞清秀狭长,穿着轻薄舒适的长衫,似乎是研究过古地球文明,举手投足之间颇显几分书生气。观察者一挥手,他们居然移形换影,站于一处庭院长廊之中。 雨滴落在庭院之内,檐廊上的雨水如珠串形成帘幕,隔着雨幕,钟易朝外看去,庭中央摆放一巨大青铜炉鼎,杂乱难分的断香如野林布立。雨水打在青铜器上发出清鸣,恰似金石之声,但转瞬便被落在地上的杂音掩盖,归天地于无形。 观察者笑眯眯地请钟易坐下,对他热切地说:「怎么样,这里还算安静舒适吧?」 钟易只剩下纯粹的理智,他神情安静,面庞莹莹泛光,像是一块清冷的玉。 观察者杏仁圆眼弯起来,露出人类般鲜活的表情,甚至眼眸深处还有点狡黠,他对钟易说:「尤其是在对比衬托下,这里就更加舒适了。你看那些水深火热挣扎的低等生命,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他们做梦也想像不到的。」 第165页 钟易没有搭腔。 观察者被冷落了,他毫不客气地再次抬起手,屋檐外的无数雨滴忽然像是被吸住一样,在半空中不停嗡鸣,形成一个紧密的阵列,无数颗雨滴紧密排布在一起,像是一面雨镜。 在那之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费谢尔在战火连天的地面上作战的画面。 「这就是你的计划,让你爱的人类替你行动,清除突变点。」 「我信任他。」 钟易静静地透过雨幕去看雌虫。费谢尔身周硝烟四起,他从一大早就在不断经歷恶战,一身衣物早就脏得看不出原色,皮肤上满是血腥污痕,连新增殖出的殖金颜色都暗淡几分。 钟易甚至注意到,费谢尔一向银白光润的头髮间,居然突然多了一簇暗哑的白髮。 此时的钟易只剩余理智,没有身体和力量的他,除了思考之外,很难泛起复杂的情绪。 这和他最开始分离理智、力量、身体三者的感受完全相反。 - 从他计划的一开始,分离理智、力量、身体就不是一个短暂的过程。 那时候,他最先剥离的是理智。 失去这部分后,他只剩下力量和身体,情绪感官的影响在他身上不断放大。 担心自己失去理智后会伤到他人,他将自己隔绝起来,自我囚禁,直到一切准备就绪之前,他度过了一段十分绝望灰暗的日子。 那段时间他有些失去方向,记忆零零碎碎,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本能地继续往「存储器」里输入研究,可就算是研究也做得乱七八糟毫无逻辑,他就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记录者,记录下每天发现的事情。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他每天陷入躁郁之中,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空有一身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却不知道能够做到什么,为什么而用。 他恹恹地想,要不就把这里都毁灭掉。 就当他准备抬起手催动力量之时,一道看不见的触感按在他的手背。 他一怔,茫然地看过去,却发现到了不寻常的现象。 为此,他在他最混乱的一段日子里,写下了一系列很特殊的报告,记录在存储器中。 【研究报告】 观测:理智剥掉了,我很不舒服,得写点儿什么。心脏难受,思维混乱,大脑不能唿吸。我身边似乎有个看不见的「人」,我试图看穿他到底是什么,可只能看见一些淡金色光晕,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我身边。我遗忘了很多东西,就像现在,我写下这种不通顺的东西,只会让以前的我更加嗤之以鼻。可我不得不这么做,不得不靠着写下去来打发时间。我隐约记得剥离理智是为了某种目的,为了什么计划,下一步我应该剥离出我的力量。实际上,失去了理智之后我变得格外脆弱,要是连力量都失去了,我又算什么? 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这种状态真的很难受,我明明记得自己有很重要的任务要去做,可是记忆缺失了一块,总是想不起来。还好有这团光晕在吸引我的注意力,否则我没准早就疯了。它贴在我的手背上,好像还有点温度,很温暖。从现在开始,我要观察他。 结果:将此对象命名为对象a。 记录:31 23 33 15 ——01419 记录员:【暂无】 …… 【研究报告】 观测:我的状态开始变得不稳定,但我好像意识到这团光晕是谁了。对于过去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我只记得我好像被称作「神」。 什么是「神」,为什么是「神」,「神」是做什么的,我什么答案都不知道,这种问题为什么会落在我的头上,我要做什么,是这样终日虚度,还是应该振奋起来做点事情?可是我连个能够说话能够沟通的人都没有,我无法离开这里,用多少力气都不行,我打开房门,外面还有另一道一模一样的房门,一扇扇的门,不断延伸,不断递归,无论我打开多少扇门,我依旧无法离开这个房间。 我躺在地板上,好像冷在这里了。 直到有什么按了按我的胸膛。 那团光晕融了进来,就在我的身体里,边缘无限消散,渐渐和我融合。 我感觉到我的心脏沉稳有力地跳动,光晕伏在我的身上,随我的心跳一起共鸣。 收缩就暗,张开就明。 他让我觉得,我应该还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 结果:「他」是那个人。 记录:31 23 33 15 ——01420 记录员:【暂无】 …… 【研究报告】 观测:自从观测到对象a的痕迹后,我的烦躁缓解不少。 忘记是从哪听见的观点,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拥有爱的能力,而爱,是人为了忍受与自然相分离,抵御漫长孤独的产物。人类渴求爱,实际上是在渴求彼此,而排斥孤单。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否还算得上一个人类,但我想,如果我在这个宇宙中真的能将他带回我身边的话,愿意把我当做人去爱的,也只有他了。 奇怪,我原本的名字是什么? 想不起来了。 结果:无。 记录:31 23 33 15 —01423 记录员:【暂无】 …… 【研究报告】 观测:按照设定好的流程,我把力量也剥夺出去了。我只记得要把力量放在自己身体最重要的部分,所以我选择了心脏。 第166页 自从理智和力量都从这个身体脱离出去后,我渐渐感觉没法支撑下去了。我像是一个混沌的躯壳,日復一日窝藏在一间狭窄的小房间,只有一扇透气窗,终日见不到外面的模样。 我逐渐学会了自己和自己的影子说话,看着影子发呆。我从这间房子里找到了一副黑白棋,不知道是哪一任主人留下的,为了打发无聊,我学会了自己和自己下棋。 对象a没有离开这里,我下完黑子准备去动白子时,那白子居然自主动了起来。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和我下棋一样。 我觉得挺有意思,在空无一人的家里轻轻喊对象a的名字,对象a在回应我。拿起一堆白子,跳出棋盘,在地板上摆出一个图案。 我看过去,像是吹过一阵清风,吹散我脑中的迷雾。 他摆的是我的名字,我想起来我叫什么了。 结果:我是钟易。 记录:31 23 33 15——01426 记录员:钟易 …… 【研究报告】 观测:虽然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可关于费宁的记忆,就像是不断从指尖漏下的沙砾,虽然握得辛苦,但我却执着地不肯放手。 我一直坚信费宁就在我身边,就如同那团光晕带给我的感觉,温柔,被爱,他是我存在的确认。但是记忆正在不断消失,哪怕很快就要重逢,我还是有些捨不得,捨不得就这么忘记一切。 结果:命名此现象为「费宁现象」。 记录:31 23 33 15——01430 记录员:钟易 …… 观察者扬起手,指着雨幕中映出费谢尔的动作,惋惜道:「不过你居然要他亲手解决掉你的身体,真的很无情。人残忍起来,神都自嘆不如。」 钟易:「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这也是费宁现象真正意义。」 实际上,费宁现象启发了钟易。他回想起他们共同的棋局,费宁通过那些棋局让钟易找到能使他计划顺利落实的必胜法。 彼时钟易已经有无比强大的神力,可还是举步维艰左右为难,不得不将自己理智、力量、身体三者分开才可以解决掉「突变点」,延缓宇宙坍塌的进度。这样做的步骤是复杂的,成本也是庞大的。可他之所以会这样做,正是因为他缺少行动力十足的关键棋子。 这种关键棋,必要时,可以逆转棋局。 「听上去很有意思。」观察者对人类这种棋类游戏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不如我们也来一局。」 钟易轻微颔首。 观察者眼中闪过一丝较量的意味,他似乎是在指棋,又似乎是在指别的什么。 「你是以什么身份和我对弈?」 「人。」钟易言简意赅地答。 「呵呵,我已掌握这门棋艺规则,不就是翻转棋子,棋多为赢吗?我甚至可以在你们人类总结出来的策略之外再新造三千种棋路,不仅限于棋盘,还包括心理战术。你作为人,要如何打败神?」 钟易抬起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利用你的狂妄。」 截至此时,距离宇宙坍缩仅剩余十个小时。 - 此刻,翼宿军已经全部赶到费谢尔身边,侦查小队已经找到最快突破地下的方位。 「费谢尔上将,你们要走了吗?」 被救出的虫族惊慌失措地大喊,街道尽头正黑压压地走来一片丧尸群,这些手无寸铁的虫族惊慌不已,他们希望费谢尔能够留在这里,保护他们。 费谢尔指挥翼宿军出发,路过那些虫族平民时,顿住脚步。 他看向其中一个格外年轻,表情充满无措的虫族。 解下自己腰间的电弧枪,递给那虫族。 「不是只有这种东西才叫武器。」 拿了枪的虫族怔怔地回望费谢尔,他不明白上将的用意。 「任何尖锐的、坚硬的、出其不意的,甚至是你们自己,都可以成为武器。」 费谢尔看见他们之中有的拿着水管,有的拿着打火机,微微一笑,像个循循善诱的导师。 「拿起你们的武器。」 「战斗。」 说罢,他转身朝着更多丧尸的地方走去,火光映在两旁,他留下一个明明不算强悍,却十足顽强的背影。 所有倖存的虫族心头一震,纷纷拿起不像样的武器,自发抵御丧尸,为了一线生存而抗争。 如果将这一段记载入宇宙的歷史中,他们渺小到根本没有姓名,可却是时间燃烧过后,余烬中的红温。 他们,是不死火。 第69章 他们是不死火(下) 当翼宿军突破地表,进入戴特在地下的巢穴后,眼前的一幕出乎他们所有意料。地下巢穴由一条条隧道盘根交错形成,每一条狭窄的通道尽头都指向一个腔室,他们屏息凝神,听见那些腔室里传来躁动不安的声音。低吼的、压抑的、窸窸窣窣很快就要破茧而出的动静。 「上将,要不然用量子炮把这里轰开。」费谢尔的新副官卡米尔来到他身边,这是一个红头髮的军雌,性格急躁。 「我们的目标在深处,不可以打草惊蛇。」费谢尔否决了这个建议。 他观察了一下地形,决定让他们分成小队,进行地毯式搜索。 费谢尔闭上眼静静感知了一会自己的精神域,自从他成为翼宿军共同联结精神域的「结契者」后,他可以在自己宽广的精神域空间里感知到来自不同军雌的精神力,虽然它们都汇集在一起,就像庞大的洪流。可如果凝神仔细辨别的话,他们每一个雌虫的精神力都不太相似。费谢尔没法形容,那具体是什么模样,毕竟精神力这种东西它本就不是物质的,只能靠超验去把握。 第167页 费谢尔只觉得那些精神力像是无数不同的火种,有的精神力强就明亮。有的精神力弱一点,就更加暗淡。可无论如何,他总能准确地分辨出来那些精神力都来自于谁,他也能以此察觉到他的翼宿军到底有多少军雌倖存。 目前翼宿军可用兵力在一万左右,而他们现在周围有不少暗中潜伏的怪物,且不知道数量。 敌暗我明,他们不一定占据数量优势,不适合展开大规模作战。再加上这种隧道分散的狭窄地形,分成小队逐次击破是最好的进攻方式。 「全体翼宿军听命。」费谢尔思考片刻,他沉稳地开口,声量不大,透过军用通讯设备传递到每一个军雌面跟前。 军雌们的眼神唰地齐齐亮起,他们无比信任地看向费谢尔,宛如在黑暗中注视着发光的不熄之火。 「这里通道入口共计五百七十八个,每九个军雌一组分头进攻,前组突破,后组掩护补充,保持前突击组一直为九个军雌。每清扫一个腔室完毕后,就近支援,留一名军雌原地镇守,占领腔室。」 「是。」翼宿军齐声回答。 「指挥组原地设立基地,全程关注战场信息,及时调配。」 「收到。」 等所有军雌听清命令,费谢尔直接沖在前列,向着最深最长的一条隧道前进。 隧道口成椭圆形,土质比较松软,隧道内壁周围有一层风干的粘液,里面不算牢固。若是在这种狭窄的通道发生战斗,很有可能破坏隧道内部,造成塌方,切断他们的退路。 所以费谢尔命令他们放轻脚步,尽可能不要碰撞周围。 他们正快速通过这条隧道,很快,周围不再狭窄,空间越来越宽。隧道内又黑又闷,空气中充斥着潮湿腐臭的气味,很快,前方传来细微的动静。费谢尔朝后伸开手掌,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紧接着他关闭了头顶的探照灯,带上夜视眼镜。 片刻后,他再次变化手势,接连做了两个动作,告诉身后队友:屏息安静,前进。 一时间,他们像是一队幽灵,悄无声息地接近腔室,连唿吸声都收敛了。 长达两百米的通道尽头,是一个阴冷的腔室,只消一靠近,面庞上立刻就能感受到那种令他们极为不适的湿冷的风。透过夜视镜幽绿色的视野看去,只见在空荡的腔室里,似乎趴伏着一团阴影。费谢尔正要偷袭,可那东西却忽然朝他们这边看来。 他勐然对上一双没有眼白全是黑瞳的眼。 同一瞬间,费谢尔瞳孔紧缩,肾上腺素飙升,他立刻提升速度直冲那东西身边,同一时刻,身后的队友配合极为默契,立刻掏出武器在他后侧提供火力掩护。 就在近身的一刻,他立刻展开武器,攻击如疾风骤雨般迅速,刀刃堪堪就要切入那东西的脖颈。 只见这傢伙虽是成年男子的体型,但是不着衣物,浑身上下充满粘液,似乎是从壳里脱出来的,肩胛处还有没有完全剥离的棕褐色软壳。最为惊悚的是这东西的头,它虽长了一副接近人类的躯体,但头却完全是虫子的头颅,光滑的头甲、猩红的复眼,以及不断张合的口器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 费谢尔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心头勐然一震,但他的动作丝毫未有迟钝,几乎是身体作战本能一样,腰腹用力,支撑手臂,刀刃勐然割开那东西满是粘液的皮肤。 这个丑陋怪异的东西尖叫一声,毫无防备地就被费谢尔一刀噼砍切断,虫子头颅分离。淡黄色近乎透明的血液飞溅出来,那只怪物的头掉在地上,吱吱叫唤几声后,再也动弹不得 。 「上将,还好吗?」费谢尔身后的队友跟上来。 费谢尔轻喘两口气,单手扯掉夜视镜:「照明弹。」 一枚赤红色的照明弹点燃,立刻照亮这处黑暗的腔室。 「这是什么怪物!」 「是原始虫族吗?」 「不对,原始虫族也不长这样啊,这傢伙像是虫化了一半,可我从没听说哪个虫族会只虫化头部。」 费谢尔静静地打量四周,他在他们进来入口的另一头,发现一条更狭窄的通道。 「那边还有路。」 看方位,应该是连通更深处的地方。 「上将,我有一个猜测……」 费谢尔看过去,说话者是小队中擅长情报侦查的荷尔林。 他推了推自己的圆眼镜,皱着眉对费谢尔说:「我在周围发现了一些像是蚕蛹一样的软壳,还没有完全变硬,如果这只怪物是从壳中蜕变而来,那看上去像是才脱离不久。最奇怪的是,这种壳外的粘液似乎与通道土壤内壁上的相同。所以我猜想,这个地方会不会类似于我们帝国的孵化舱,而那些软壳就是卵,从卵的体积来看,这些隧道的宽度,刚好可以令它们畅通无阻地通过。」 「卵?」 「对,这种卵生形态的虫族,只有三百年前的虫族世界里还存在过。」 费谢尔沉思片刻,接通指挥组的通讯。 「其余小队战况如何?」 「报告上将,四百六十七队都遭遇了一组以上的怪物,但这些怪物都有虫头,身边有刚蜕的壳,十分脆弱,不堪一击。」 「不要放松警惕,继续深入。」 费谢尔很快带着小队进入新的隧道,这条隧道更加窄小低矮,无法直立行走,他们只能匍匐前进。 第168页 渐渐地,通道再次变宽,土质也越变越坚硬,马上又要到达尽头的腔室。而这一次,费谢尔再次戴上夜视镜,从中看过去后,他一怔,立刻令后面队友停下行动。 只见狭窄的入口背后,那处腔室更加宽阔,里面的孵化出来的怪物也更多,那里面已经无法称作是狭小的腔室,足以用岩洞来形容。怪物们各个倒吊在岩壁,身后长着肉黑色的翼翅,依旧是虫头人身,可这一次的虫头又有些许变化。它们每只都长着尖牙,直接与停留在入口的费谢尔对上视线。 一剎那,那些怪物扑扇着翅膀集体朝入口袭击而来,眼见入口就要被怪物堵住,费谢尔闪电之间丢出一颗震盪弹,那些怪物被震得中断冲击,就在此刻,费谢尔找到间隙,立刻冲出包围,启动殖金,最快速地旋切怪物们的翅膀。 费谢尔撕开突破口,其他军雌紧随其后,来不及使用普通武器,纷纷展开自己的外骨骼,变化出形态各异的武器,朝怪物们袭击而去。 只是这一次的怪物不再像之前遇到的那只轻松对付。它们像是受到统一指挥一般,配合有序,将他们的突袭完全抵御了下来。 指挥组在此刻接通了与费谢尔的联络。 「上将,这些怪物好像在学习我们的攻击战术!」 费谢尔一听,稍微拉开与这些怪物们的距离,从远处看过去,只见翼宿军与怪物两队碰撞在一起,只不过是外形不同,可攻击角度,攻击时机,列阵方式……几乎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那些长着蝠翼的怪物攻击得更加迅速,他们小队正渐渐落入下风。 这难道都是戴特做的吗? 费谢尔勐然想起林客给他写的信中提到,那只被称为主神的怪物,正源源不断吸取宇宙的能量,它能预测未来,能够读心,无所不知,所有东西都无法逃过它的眼睛。为了阻止它,就算是获得神力的钟易,也不得不把他自己分成三部分,排兵布阵布下大局,才能消灭。 可现在的结果已经偏离了钟易的计划。 钟易的身体已经被戴特夺去,遗蹟一方也迟迟联繫不到。 单凭他翼宿军的力量,就算把所有军雌都耗尽,也不一定能打的赢戴特,更何况在这底下,戴特还有一只会不断学习、统一思维的傀儡军团。 可他都到了这里,没时间给他犹豫。 他忽然从空气中嗅到什么味道,心一沉,下定了决心。 钟易…… 他血液快速涌动起来,闭上眼睛思索片刻,钟易的青痕,钟易的身体,钟易必须要做的事情,必须要延缓宇宙坍缩进程……如果钟易无法继续行动,那么接替他的人,只能是自己。 「呃……」 费谢尔听闻动静抬眼看去,荷尔林不慎负伤,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扬起尘土。 与此同时,指挥组声音也在不断响起: 「后队快速补充!」 「所有后队快速支援前队!」 费谢尔狠厉皱眉,扬声制止。 「停下。」 「什么?上将,指挥组不明白您的意思。」 「翼宿军,撤退,保留实力。」 此话一出,与费谢尔同一队的军雌们一怔,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命令,迅速甩开敌方,立即撤退。」 军雌们攻击速度逐渐放慢。 费谢尔闭了闭眼,在空中感知到什么,沉声发布命令。 「翼宿军撤退,把守地面入口。」 「我会独自前往击败戴特。」 「如果有怪物到达地面,你们需要守住防线,清剿敌方,不得让他们入侵帝国。」 「可是上将……」荷尔林对战局判断很快,他飞速想到,如果翼宿军全部撤退,怪物们肯定会封住上将的退路。 这意味着费谢尔做出这个决断,独自深入敌巢后,就有去无回了。 想到这里,荷尔林深深地看了费谢尔一眼。 军雌们已经在服从命令向入口撤退,费谢尔背对他们,唰地展开作战形态外骨骼,只是轻微侧头,朝军雌们一笑。 「你们辛苦了,我很高兴能在这个世界结识你们。接下来就是我和「他」的战斗,你们不该牺牲在这里,最起码,不该承担你们不必承担的责任。」 「翼宿军,如果一切尘埃落定,你们还活着的话,就回家吧,去泡个澡,把自己的脸洗一洗,然后去拥抱自己在乎的亲朋,好好生活,享受生命。」 「这是费谢尔最后的愿望。」 话音一落,费谢尔直接切断军内通讯器,他快速朝面前的怪物勐刺过去。 费谢尔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嗅到了远方飘来自己的味道。那是他前不久和钟易在店里刻下青痕散发出来的味道。那种纹身融入了他的信息素液,所以当他靠近钟易的身体时,就能感知到自己的那部分。 从功能上来说,青痕实际上就是相当于「定位器」的存在。 思及此处,他的心脏隐隐刺痛起来。 他想,就算堵上自己的一切,也要把戴特从钟易身体里赶出去。 他开始拼命向信息素最浓郁的地方极速奔跑,这一刻他不再是作为虫族上将费谢尔对抗戴特。只是单纯作为他自己,追踪自己的信息素的来源,做最后斗争。 很快,他趁那些怪物反应不及时,已经抵达戴特的母巢,钟易的身体就在这里。 第169页 当他看清这处地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处空间简直像是宫殿般宽阔宏大,半圆形的穹顶之下,遍地都堆满了椭圆形光滑的巨卵,密密麻麻。如果从空中俯瞰下来,就像是一颗颗整齐排列的米粒,尖的一端朝上,呈半透明的颜色,他甚至能看清里面已经接近成熟的怪物形态,眼睛黑鼓鼓的。 而在这些巨卵的中间,有一只庞大的甲壳巨虫正不停蠕动尾部,还在一颗颗排出卵。 费谢尔从未见过这种诡异猎奇的场面,他不由得屏息凝神,慢慢环绕移动,观察这个巨虫的动作。他本以为这是一只更棘手的怪物,可在看见那虫子的接下来的动作后,打消了这种看法。 这就是一个无意识产卵的变异生物。 只见那只巨虫举起它的螯钳,从底下浸泡舱里,抓出一只浑身软趴趴的雄虫,丢进自己的口器,咀嚼咀嚼,又产出一堆新的卵。 这一幕看得费谢尔毛骨悚然。这到底是什么怪物,进食和交|配居然能够混为一谈,毫无理性,毫无逻辑,荒诞不已。 还没等他想明白,从旁边走出一些雄虫,他们面无表情,双眼无神,看上去像是被洗去意识,被控制了一样。 难道他们就是因赛特社会里不断消失的雄虫们?居然都在这里? 那些雄虫自然听不见费谢尔的心声。他们从边缘开始,推动外壳变硬的卵,将它们推进隧道,那些卵咕噜咕噜,都滚了进去,随后这些雄虫像是傀儡一样,转身去推其余的卵。 「怎么样,这就是我的地下王国,是不是很漂亮。」 熟悉的声音从费谢尔背后响起,可说话的腔调、语气,与他熟悉的风格又完全相反。 在听见这声音的那一瞬间,费谢尔眼神低沉下来,暗哑的金色瞳孔流动的汹涌滔天的杀意。 「戴特。」 他说出第一声的时候,外骨骼全形态已经展开,一个血红骷髅拔地而起,直接反手钳住那人。 骷髅里传出费谢尔可怖低压的威逼。 「把他,还给我。」 - 「你觉得他能打得过戴特吗?戴特虽然没有成神,可吸收这么久的能量,早就和你旗鼓相当了,最起码也算个伪神。」 「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钟易将黑子下到角落,与另一端遥望到黑子形成包夹之势,斜线和直线的白子都翻了过来,变为黑子。 「哈,上当了。」观察者瘦长的面庞笑起来,他立刻在看准的位置放下白子,一列竖的黑子又变回白子。 两手一来一回,把翻转棋下出了开合之势。可他们都清楚,真正的博弈是在棋盘之外。 钟易淡淡地问:「直到现在你还把这些当作神的游戏吗?」 「不然呢?」观察者表情更为淡漠地反问。「不过都是低等生命而已。」 钟易抬眼,朝雨幕里同步更新的虫族世界动乱景象看了一眼。 「你口中的游戏,却是低级生命们一生都在忍受的命运,你可以不在乎他们,但不能轻贱他们抵抗命运的毅力。他们或许天真,或许理想,或许不切实际,但他们的行动没有白费力气,他们是宇宙间,一簇爆发的能量。」 观察者吹了声口哨:「不错的演讲,但无法打动我。」 钟易没有回头,他依旧把视线放在雨幕中,放在费谢尔身上,眸光微动。 他轻声道:「自然,不是说给你听的。」 - 此刻,外骨骼化身为庞大血肉骷髅的费谢尔将那人高高举起。 看清对方样貌,费谢尔心口一刺。 黑髮灰眸,正朝自己温和地笑着,正是「钟易」的身体无异。 从外骨骼表面,看不见费谢尔的表情,但是根据这个庞大的血红骷髅的动作来看,它正不由自主加重力道,将钟易的身躯束缚得更紧。 费谢尔的外骨骼头颅的位置传出压迫感十足的威慑,逐字从牙关挤出来,像是从烈火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的低吟。骷髅空洞的眼眶正对「钟易」的眼睛,穿透过去,直抵他脑内的那团寄生物。 「把他……」 「还、给、我!」 剎那间,获得钟易「神心」和「身体」的戴特依旧是那气定神闲的表情,只消眨了下眼,费谢尔的外骨骼胳膊瞬间炸开血沫。 什…… 费谢尔仓皇瞪眼,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那只抓住戴特的左手,他外骨骼的半边身体就被一道看不见的气弹给炸开,而被包裹在内的他,肩膀也直接破绽出一个巨大的血口,正往外喷射大量的血液。 他立刻驱动体内的殖金止血,可他勐然发现,经歷一整天恶战的消耗,他的机体修復能力早就降到最低,根本无法再增加殖金。 于是他咬牙立刻果断换了种止血方式,消耗自己的一点精神力,将右手变化出来的殖金刀加热滚烫,直接按在左肩伤口上,滋地一声,一缕白烟冒出,混合着血腥味,皮肉烧焦的味道瀰漫开来。 尽管他的额角迅速渗出冷汗,但他很能忍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没有多余的体力修復外骨骼了,血红骷髅只剩右半边身体,像是残缺了一大半的盔甲,几乎没什么保护力可言。 「如果你求我,我或许还能饶你一命,等我取代了钟易,我允许你继续做我的雌虫。」 第170页 「哈。」费谢尔像是听见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抓了把自己被血污浸染的头髮,往后拨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狂妄的眼神,「那我也允许你祈求我,挑个你喜欢的花色。」 戴特不明所以:「什么花色?」 费谢尔撤掉剩余的外骨骼,只将殖金覆盖在心脏和脖颈,其余的殖金皆分配到手臂,变化成两柄冷光烁烁的长刀。他伏低身体,做出准备进攻的姿势,在出击的剎那,鄙屑的声音同时响起: 「用来装你那骯脏大脑的骨灰盒。」 话音未落,他已经飞速跃到戴特脑后,寒光折射,在他脸上照亮一道兵刃的凶光,剎那间,他薄薄的兵刃已经触碰到戴特的后脑勺,几根柔软的黑髮瞬时间被切断飘落,就在费谢尔以为能击中戴特时…… 「砰!」 戴特轻微地眨了下眼,费谢尔左肩才灼烧凝固的伤口再次裂开,这一回,他的整条左臂都被炸飞,伤口更是汩汩地流着血。 「你是坏雌虫,我不喜欢你了。」戴特顶着钟易的脸,说出话的语调又十分充满违和感。「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是虫族的神,而你是我的子民,怎么能这么对我?」 若不是这种语气,费谢尔简直都快要忘了他之前在白塔见到的影像,战斗到现在,他疲惫混沌的大脑迟迟想起来,那个满口疯言疯语的主神实际上是个神经病。 费谢尔朝后跳去,拉开距离,给自己止血。他看向戴特,嘲讽地说道:「你算什么主神?把诞生你的世界搞得一团糟,你还有脸自称为神。」 戴特的情绪变化很快,他阴沉着脸,再次强调:「我是星球本身,我就是神,你们一切都是我的所有物。」 贸然出击打不过戴特,于是费谢尔缓缓移动脚步,用言语吸引对方注意力,与他斡旋。 「然后呢?」费谢尔诱导着戴特。 戴特却在此时勐然回头,看向穹顶之下的正中央,那只变异巨甲虫还在不停地产卵,像是某种怪异的机器,可那又实实在在是一只生物。 「然后我要重新洗牌,居住在地面上的虫族太不听话了,那不是一个高度发展文明应该有的样子。」在说这些话时,戴特的表情有些怔怔的,他像是在复述谁灌输给他的观念,不像是自己思考出来的语言。 「一个高度发展的文明,组成它的个体,应该是统一思考,没有分歧,那样才高效。」 「就像智蕈一样,可惜他们的身体太弱了,离『不灭』还很遥远。」 费谢尔看见戴特两眼发直,似乎是在回忆,他沉声跟问:「不灭是什么?」 「超越宇宙的存在,身体和灵魂都不灭。」 - 观察室内,雨中长廊下,钟易和观察者的棋局依旧在下。钟易放缓了速度,他们正静静旁观着雨幕中投射出来的一切,当他听见戴特的这句话,浅笑出声,看向观察者,驳问道:「这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你教他的?」 「你想说什么?」观察者不以为意地继续盯着棋盘,没有抬头。 「超越宇宙的存在,如此轻狂的语气,只有从你们这种自称是『神』的傢伙口中听起来才顺耳。」 观察者笑眯眯地回应:「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钟易也报之一笑,毫不客气地拒绝:「恰恰相反,我是在否定你的看法。对于你而言,我们这个『低级宇宙』不过是能量,这当然没有错。」 观察者扬起眉毛,看向钟易,表情似乎像在说:那你还否定什么。 钟易稍稍眯眼,转头去看雨幕,看画面中的费谢尔偷袭戴特,却被戴特发觉,反掐住脖子。 「你看到的都是本质,又怎会欣赏皮囊的美。」他半嘆息半轻声道。 观察者耸耸肩:「你看看,你又在用比喻了。所以我说你们人类文明真的很低等,交流信息只能靠语言,而语言表达的含义又很有限。为了扩大语言承载的意义,你们总是喜欢用各种修辞、各种象徵隐喻让接受者去『体悟』。这种信息传播方式真的很没有效率,我真的很讨厌猜你们的谜语。」 钟易却真心实意地笑了:「看看你的态度,你轻蔑文明就像轻蔑虫子那样简单,你把命运看做是程序那样的代码,所有生命走完被规定的一生,你却把它称为命运。但你忽视了一点,文明的智慧在于,我们不完全是个体,只要我们还在同一个宇宙中,我们互相帮扶,我们保卫弱者,我们繁衍生息,我们分担命运。」 观察者听了钟易的话,忽然拧起眉:「从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这些话不是对我说的吧?你在做什么演讲吗?你到底是在跟谁说话?」 钟易笑而不语,他再次指了指那道巨大的雨幕,观察者看过去,只见突然,本来干净得只有画面的雨幕忽然在左下角弹出一个半透明的对话框,此刻正密密麻麻不断往外跳着评论。 那些评论用各种不同的文字写成,绝大多数都是完全无法辨认的异文明语言。 观察者看不明白,直接一挥手,将它们翻译成自己能理解的,剎那间,犹如大海洋流般的磅礴信息量唿啸而出。 【这一切是真的吗?宇宙真的要毁灭了?】 【宇宙间居然还有这么多智慧文明?】 【监测警报,宇宙坍缩进度百分之九十七,智械共存体正在遭受毁灭级蠕虫攻击,请求临近智慧文明救援。】 第171页 【液体……哌……蒸发……哌哌……想活下去……哌哌……】 【你们那边也爆发毁灭危机了吗?】 【全宇宙都是?】 【同一时刻!?】 【我不想死!】 【雀(?)物种已被灭绝,原雀(?)星系变为黑洞,灰雀(?)正在逃亡中,宇宙坐标为……请求救援……】 【灵能体、不足、能量、中断、消亡、不想、救援、迫切……】 「这是什么?」观察者震惊不已。 钟易清了清嗓子,平静微笑道:「啊,忘了告诉你,我正在向全宇宙直播。」 此刻,在屏幕的正中央,一道猩红的数字倒计时跳跃着变化。 【距离宇宙坍缩仅剩余六个小时。】 - 地下巢穴内,戴特双手死死掐住费谢尔的脖颈,费谢尔仅剩一只右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变化出一柄小刀,趁近身距离,从下颌的部分直穿头颅。 可戴特又岂会在乎这点伤口,他用被贯穿的舌头继续开口说道:「你就这点能耐?这刀可伤不了我。」 瞬间,他催动能力,把费谢尔仅剩的一只手臂也炸掉了。 「唔……」 剎那间,汹涌的疼痛疯狂在脑内叫嚣,他双手全无,再也无法处理自己的伤口,源源不断的血流冒出,他双腿颤抖几乎就要站立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很快就要晕过去,但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尖,逼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 费谢尔的眼神跃动着执拗的冷光,熠熠生辉,毫不认输。 「哎,戴特,其实你根本不会读心,也不会预知未来吧……」 费谢尔踉跄两步,勉强站住,一开口说话,口腔中的鲜血顺着唇边流下,但他已经无暇顾及疼痛,因为他知道,他完全确认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他赌赢了。 「你说什么?」戴特眼神飘忽。 「不然你怎么会以为我这是普通的刀呢?」费谢尔咧开干燥的嘴,挤出一个疲惫的笑。 他在那柄平平无奇的刀刃上附着了他剩余全部的精神力,附加效果为焚烧。 「呵,雕虫小技。」戴特没有放在心上,他打算直接用神力摧毁面前这个可恶的雌虫。 可正当他催动力量时,他忽然发现,这副身体不能动了。 像是被泥水浇筑一样,完全僵硬,完全不能行动,任何细微的力量都使不出来。 什么? 戴特心中警铃大作。 他感觉到刀尖刺中的大脑正在焚烧融化,他瞬间涌起剧烈的恐慌。 不,不……为什么不动……为什么身体不动…… 费谢尔还保持着被戴特掐住脖子的姿势,他看见戴特这副模样,眼神松懈下来,嘴角的笑也渐渐变得柔和。 「我在赌……赌你还有意识……」他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脸庞,眼神渐渐聚焦,轻声说道。 而不能言语的戴特正遭受可怖的熔化,淡粉色的液体顺着刀刃缓缓流下,一滴一滴。 不……不……观察者,观察者快来救我……戴特在心中绝望地唿喊。 可他不知道,此刻的观察者被钟易牵制住,根本无暇顾及他。 费谢尔察觉到掐住自己脖颈的力量松开了,他向前俯身,信息素味道更加浓郁,就从面前这具身体的耳后方传来。 接着,他缓缓张开自己满是鲜血的口,干涸的嘴唇凝结道道血痂,他几乎是颤抖着下巴,用牙齿咬住刀柄,头一偏,将那把嵌入头颅里的刀刃拽出,噹啷一声,砸在地上。 他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咽下口中血水,平復唿吸,冷厉地命令道: 「从他的身体里滚出去。」 戴特化为液体的大脑不断往下滑出。 费谢尔催动最后全部的精神力,在那团大脑不断的尖叫声中,彻底将戴特焚烧成了灰烬。 钟易的身体紧闭着眼,颓然失色,就要朝前倒去。 费谢尔下意识要伸手去接,可他已经没有了双臂,于是立刻改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撑着钟易失力的身体缓缓下移,他跪在地上,用自己的也差不多脱力的躯体作支撑。 他们肩膀抵着肩膀,交颈相拥。费谢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动自己的头、脖颈、肩膀,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往前倾去,亲了亲钟易苍白的嘴唇。 他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轻嘆一口气: 「看,我把你抢回来了。」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他的手骤然变老。 在封闭的穹顶之下,两具冰凉的身体已经失去生命体徵,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像。 其中一个,覆盖在身上的殖金瞬息消失,他最终还是成了一副过度透支,干瘪的骨架。 - 观察空间中,长廊外的雨还在伶仃地下。 而雨幕之中,画面定格在两个相拥的躯体上,更显悽惨萧瑟。 观察者挑眉:「你把这些也直播出去了?这么做又想达到什么效果?」他想听钟易见解,却迟迟没等来答覆。 于是他转头看去,却看见他旁边这个只剩理智,最接近神的钟易,脸侧有一道模煳的水痕。 而在他下颌边缘,悬挂着一颗似雨一般的水滴。 「你……理智者也会流泪?」观察者愣住了。 钟易侧过脸,那滴水滑落,正巧砸在棋盘空着的格子中。 第172页 那里没有棋子,却更像是无形奠定胜负的一招。 观察者莫名有些慌,他有些摸不准这个傢伙,到底在憋什么招数。 「你已经毁掉了『突变点』,你还要做什么?」观察者促声问。 「毁掉突变点,可宇宙坍缩的进程没有中止。」 「谁知道呢?它本来就是要消亡的,只不过是进度快慢而已。我观察过这么多宇宙,湮灭就是它最终的结果。」 此刻,钟易彻底撕下对方的伪饰:「你根本不是观察者。」 观察者还准备开腔,可忽然被打断,神情一凝。 钟易:「你在这个宇宙,培养了我和戴特。不如说,你让我和他争夺宇宙能量,而你要最后的胜利者。你之所以对新神如此看重,是因为你需要新神的力量,帮你重返神级文明。」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观察者收起表情,冷了声音。 钟易垂下眸:「观察的准则是不得介入,一旦干扰,结果便不准确。你连最基本的准则都不遵守,又怎么能说自己是观察者。」 钟易拾起一枚黑白棋,一面是黑色,一面是白色。他放置在对方面前,继续撕破对方真正的意图。 「我和戴特就像这枚棋子的正反面,互相在斗争中争夺固定的力量,直到一方率先吸取完宇宙的能量,就可以彻底成为新神,也彻底成了你的猎物。」 观察者冷哼一声:「你脑子倒是比他好使多了。他先天比你弱一些,你有一个强大的可以作为能量载体的身体,可他不行,所以我让他一直在寻找强大的载体,他试过各种方法,科技也好,搞那一堆地下变异生物也好,结果一个都没成。但我还不得不多扶持他,不然对你无法形成制衡。可你也有你的弱点,你一心扑在回溯时间弥补遗憾上,虽然现在想起来补救,布下策略,但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观察者以为钟易就到这里没有后招了,便轻蔑一笑,继续说道:「你是与戴特较量的最后赢家,所以你将继续吸收完这个宇宙的能量,直到被我吞噬。看看,自己的宇宙就要毁在自己手上,感觉如何?」 「你以为这就是结果了吗?」钟易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全宇宙智慧生物直播播『他』的挣扎?」 说到这里,在观察者面前,钟易正逐渐消散。 观察者一愣,他恍然发现钟易正在做什么:「你什么意思?你在返还你吸取的宇宙能量?你这样做会彻底消失在这个宇宙的!你的存在会被彻底抹去!」 钟易不答,依旧没有中断消散的进程。 「你别做傻事!你就快要成神了!」 「种梦者告诉我,你并不是什么观察者,你只是一个伪善的被高等文明流放的『神』。你猎捕那些即将成神的生物,是为了积攒力量,助你重返神级文明。所以你接近我,根本不是出于想要培养新神的目的,你是为了利用我吸收这个宇宙的能量,你再吸收我,从而达到你的目的。你虽然自称是神,可你的本质依旧是自私。」 观察者慌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眼见面前的钟易越变越透明,正解散力量,消散在风中。 「别这样,你就快要成神了,你就快要脱离这低级宇宙了!你不想去神级文明看看吗?你不是研究员出身吗?你一定很好奇吧……」 钟易飘渺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如果神就是放下一切恻隐之心,无视一切苦难,冷漠且自我的话。我宁愿做一辈子愚昧的人。」 很快,观察者感觉到这个空间中,再也感知不到钟易的气息,就像流失在指缝的细砂,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居然敢让我等了这么久的结果白费!」观察者震怒起来。 这时,雨幕上的直播还没结束,那画面中央突然出现了一行字,不是倒计时,而是一个问题: 生存,还是毁灭。 剎那间,在这个问题下方,骤然暴涨了数不清的回答,在毁灭面前,疯狂的意志驱使,他们绝大多数都选择了生存。 「这是什么……」观察者不可置信地看向屏幕,「你们是谁?」 投票结束,屏幕中央,显示一条回復。 【我们,是这个宇宙的求生意志。】 【观察者,我们来除掉你。】 宇宙坍缩进程:暂停。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未来 我到访过这样一个宇宙,它急速地衰老,野马狂飙似的奔向终点,迫不及待迎来自己的死亡。但就当我对它这样板上钉钉的未来感到无聊时,它居然生生停住了毁灭的脚步。明明已经在悬崖边缘,却硬是剎住了车。如果说时间是这个宇宙毁灭的进度条,那这莫名其妙的停顿,不亚于以身躯挡在悬崖边的车前,停下了整个宇宙的进程。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宇宙发生这种事情,先是急速毁灭,再是戛然而止,要知道这个宇宙最初评级只有f,以生存在其中的文明智慧来看,绝无可能突破自身认知水平,完成只有「我们」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路过这里,倒也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痕迹,「我们」被流放的朋友就藏在这个宇宙,那里有他的气息。他最近不断在吸取低级宇宙的能量试图重返「我们」的家园,大量宇宙急速湮灭就是证据,然而不知为何,他在这个宇宙碰了壁。该宇宙觉醒了自我意识,这一点十分难得,要知道,在此之前,低级宇宙一向都是混乱的,来不及成熟,它们还没有到达清晰分明,规整合理的地步,就会在通向升级的道路上因混乱而灭亡。 第173页 除非有一个契机,一个从宇宙内部诞生的契机。我深入调查了它,甚至还和埋下契机的「主体」短暂地交流过,了解它的来龙去脉。我发现它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不过是符合低等智慧生物思维习惯的「鼓舞」而已,甚至连「启发」都算不上。因一个挣扎的执念,引起接近无穷数量的求生火焰,直到统一这个宇宙间绝大部分的意见,才诞生了宇宙意志。当然,这个意志与我们所希冀的完全相反,只是维持在最低需要——生存层面,仅仅如此。 但即便这样,契机催生出的宇宙意识,也足以梳理混沌,对付「我们」被流放的朋友,步入低级宇宙向中级宇宙生长的进程。 从结果上看,就是如此。 至于那些混沌中挣扎爆发的血泪,掠夺与牺牲,背叛与信赖,执着与抗争,阴谋与智谋,因生命共存而达成的共识,为文明生存而付出的代价,则都不属于我们的考虑范围。 不过,那个「主体」告诉了我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我把当时的情景如实地记录在这份报告中。(见附件材料) 附件: 种梦者:你为什么选择他?仅仅是作为你的爱人? 钟易:我们互相以不同形态陪伴过彼此无尽时间,我了解他甚至远超过了解我自己。 种梦者:所以为了将宇宙间智慧生物的意志统一汇聚起来后,你选择了他做引子? 钟易:除掉「突变点」是目的,凝聚统一意志也是目的,解决观察者是最重要的目的。他不是引子,他是与我配合最默契的搭档,不需要过多安排,我们步调一致且和谐。 种梦者:我明白了,按你们低等智慧体的思维,你把其他文明生物都变成了观众,而他是被注视的对象,你用他的挣扎,告诉那些正在遭受毁灭灾难的文明:为活命而拼死挣扎,是有出路的。你在激发他们的求生意志,在给他们希望。 钟易:(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他担得起这些注视。我认识的他,浪漫、自由、绝不服输,我无比信任我的选择,我展示给所有宇宙生命的,是最坚定的意志。 ——《「种梦者」提交的关于f级宇宙晋升e级宇宙报告》 费宁醒过来的时候,他身体格外疲惫,仿佛浑身骨架都拆散了一般,率先吵醒他的是耳边星艇的返航预告。 【您已设定返航坐标,全程6.7亿光年,途径231个跃迁点,其中不稳定跃迁风险系数为10%,预计将在3.1个宇宙年后成功抵达。】 费宁睁开眼,他看见不远处林得朝自己走过来,手臂撑着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 「我们要去哪?」 林得表情不是很好,眼皮有些红,他说:「人类叛徒已经解决完毕,我们返航,与逃亡舰艇汇合。」 费宁点点头,他大脑还是很混沌。他仔细想了想,浑身不舒服,好像他从一开始就忘记了什么。 他把这种感觉说出来,问林得:「你记得钟易吗?」 林得摇了摇头:「不知道,钟易?我应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林得看见费宁还是一副头痛的样子,不禁想起刚才,他都准备离开遗蹟了,结果在一个奇怪的机器前,费宁的身体凭空出现,他当时看见这个失踪许久的傢伙狠狠吃了一惊,试图把他叫醒,未果,于是索性把他带上了星艇。 费宁抬眼,从对面光滑如镜面的屏幕里看见自己的脸。肤色惨白,眼下乌青,他余光瞥到自己金色的头髮,不由得伸手触碰上了发梢。 他恍惚中觉得,好像曾经有很多时间里,他被另一个人这样抚摸过头顶,但是那人是谁,是叫「钟易」吗?他毫无头绪。 不知为何,他一想起那个连存在都不确定的人,心口不住地抽疼。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林得皱眉说,忽然,他耳尖动动,听见什么声音,立刻转身拔枪一气呵成,指向一个角落,「谁?出来!」 只见一只白色的分不清小鸡还是小鸟的机械体被吓得一蹦,慌忙扑扇翅膀。 「别动它。」费宁见到那东西,心头一跳,他踉跄着下床,走过去把它捧在掌心。 「哔哔——」红领白羽小傢伙低头啄了啄他的掌心。 突然,这小东西尖尖的红喙张开,竟然吐出人言。 「解码成功。」 费宁一愣,就在他发愣的一瞬间,那机械体的红喙里面,居然伸出一根小刺般的银针,扎入费宁的手指。 剎那间,费宁被带入到一个全然虚拟的空间,这个空间是图书馆的模样,那些排排列列的书架上,没有摆放其他书籍,只有报告文献。它们全都出自一人之手,是关于一个人在异文明所经歷的一切。 每一份报告都排了序号。 费宁翻开任意一册,文字闯入眼帘,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他伸手抚摸过每一个文字,那些文字仿佛有温度,熨帖着他的手指。 …… 它贴在我的手背上,好像还有点温度,很温暖。从现在开始,我要观察他。 结论:将此对象命名为对象a。 记录:31 23 33 15 ——01419 记录员: …… 在最后一行记录员的位置那里,冒号后面是空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无知无觉中,一道水痕从费宁脸庞划过,一滴透明的泪砸在那处空白,碎开水花,洇湿了纸。 第174页 凭直觉,他知道那里的名字一定是钟易。 接着看下去,他的手指掠过很多让他心脏紧缩的句子—— 「光晕伏在我的身上,随我的心跳一起,收缩就暗,张开就明。」 「他让我觉得,自己应该还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 「愿意把我当成人去爱的,也只有他了。」 「命名此现象为『费宁现象』。」 「我们早就身处宇宙这个棋盘之上。」 …… 他阅读这些报告,就像在阅读另一个人的全部生命,而这个生命中,与费宁有关的内容承载了最多重量。 沉重到费宁都要恍惚以为,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 他翻开其余册子,那里有这个人的观察,有这个人的冒险,有这个人在虫族世界调查的一切…… 很快他走入最深处的一片区域,这里的文件和其他的都不太一样,他抽了一册出来,发现那里面又是许多关于费宁的内容。 只不过在这里,他好像活了许多辈子一样,从生到死,事无巨细,每一册都不同,每一段的生命经歷都不尽相似。 费宁渐渐有些迷茫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杜撰吗?是什么奇幻故事?还是真的发生过?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末尾那一串数字上。 31 23 33 15 这代表着什么? 他回头找到与「费宁现象」有关的册子,仔细看那些报告的末尾,发现破折号后半段的数字逐渐递增。如果后半段代表是排序序号,那前半段所有报告里都出现的,一模一样的数字组合,又代表什么? 费宁蹙起眉毛,苦思了一阵,冥冥中,他感觉这串数字隐含着什么信息。 隐藏起来的信息,难道这是一串加密的密文? 想到这里,费宁目光渐渐凝聚起来,他感觉到这片空间里,留下这些报告的人,在给他传递一个关键的信息。 「我们早就身处宇宙这个棋盘之上。」 不知为何,这句话从刚才起就在他脑内盘桓不散。 费宁很快想到了一个十分古典的加密方式——棋盘密码。他在心中列出了校验表,破译出这组数字对应的内容: l i n e 费宁不解,为什么会是这个单词,在看到它的那一刻,轻声念出。 剎那间,所有报告上的这串数字都消失了。 费宁在那一刻感觉到有无数细丝从四面八方穿过来,在他面前汇聚,凝缩成一个小点。 线消失后……变为了点…… 他突然有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 如果那些代表着不同时间线里的经歷的话,时间线消失……那这里就是……所有一切,原初的点。 啪嗒。 从半空中忽然掉下一册文件,是一份新的报告。 费宁弯下腰捡起来,只见那封皮上写着:line——9466494 翻开后,费宁扫视着里面的内容,双手渐渐颤抖起来。 - 当你看到这个时,我应该已经消失在你的时间里了。 你应该会时常想起有我这么一个人,可你却想不起来跟这个人相关的一切事情。 你想起我的名字,向周围人询问「你认识钟易吗?」,可他们只有否认,你逐渐开始怀疑一切。 你怀疑你为什么会知道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名字,你怀疑你看到的这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 你在身边任何一个时候都找不到我的存在,但你也在任何一个时候都能感知到我的存在。 因为,我即是时间。 我们曾在无数次交汇中相逢过短暂一瞬,与无穷且庞大的质量相比,沧海桑田不过只是蜉蝣一生。 现在,如果你想找到我,请你在时间的洪流中举起火把,我会向你汇聚而来。 我会亲口告诉你我们的故事,故事很多,或许你耗尽一生也无法把它们听完,但是那不重要,我们何必拘泥于旧的故事? 未来正朝你张开怀抱,我们会在相逢以后,于每一个瞬间创造无限可能。 很开心你能阅读我的报告,我们宇宙见。 (正文完) - 咚咚。 费宁听见了敲门声。 不是在这片虚拟空间。 费宁慌忙退出这里,他在林得疑惑的注视下,像是感知到什么一样,匆匆忙忙拉开星艇休息室的舱门。 只见门口放着一束新鲜的向日葵,饱满的花瓣还沾着湿露,这是在宇宙里绝对不会出现的东西。 可它就是出现了。 他知道,他在这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特大喜讯!这本在虫族文里搞科幻(雾),在科幻文里搞爱情(大雾)的真·脑洞反转文终于正文完结了! 番外正在加紧施工中。(走了又回来) 然后因为小作者有些强迫症,非要追求逻辑自洽,所以偶尔会出现不定期抽风修文的状况,但是故事整体不会改变,也只是修一些细节,感谢各位的理解。(90°鞠躬) 非常感谢读到这里的各位,也很高兴我们能因为一本书在这里相遇,祝大家今后一切顺利,也祝宇宙平安。(笑) 第71章 番外1 关于背景设定: 宇宙除了参考物理学和哲学上的定义之外,所有宇宙根据标准划分等级。 第175页 低级宇宙视为「混沌宇宙」,即只有能量变化,运动变化,没有诞生自我意识的宇宙。外在表现为:生活在宇宙中的50%以上的文明群体互不知道彼此存在;无法在原有宇宙基础上开拓延伸宇宙。内在生命特徵为:线性时间生物;遵循宏观因果律;绝大多数文明生命个体为独立意识。 每个低级宇宙中,总有生命体率先觉悟并向上挣扎,诸如钟易、戴特,他们的力量是远超其他宇宙生命的,但是戴特一心只为了自己,罔顾其他生命。而钟易找到了宇宙晋升规律,费尽千辛万苦带宇宙一起升级。 然而除了钟易之外,海息族的阿戈尔也是能量宏大的意识体,可他没有觉醒,没有跳出周围环境认识到宇宙规律,所以尽管他强大,具有利他主义思想,但文明开发程度不够,在此决定性因素影响下,海息族文明的思维模式依旧属于原始崇拜。 所以这个宇宙,是在钟易的带领下,成功晋升中级宇宙。 中级宇宙又叫「稳定宇宙」,即由低级宇宙发展而来,判定的唯一标准为:是否诞生了宇宙的自我意识。 「稳定宇宙」与「混沌宇宙」从物质表现上来看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能量流动更加稳定,熵增减缓。反映在内部 ,具体呈现为生命体寿命延长两倍以上、宇宙文明交流机会增加、天体运行稳定、时间流速稳定且唯一不可更改。 新增宇宙准则一条:「稳定宇宙」的稳定范围为半径四百六十五光年以内,稳定时效为下一次「晋升挑战」之前,如果失败,则该宇宙毁灭。 所谓宇宙自我意识,即所有生活在该宇宙内的文明生命共同汇聚为一的意识,具体可以对应到愿景、乞援、敌对……钟易激发出来的是「求生」,正是这个宇宙的底色。 宇宙等级 低级——f级——「混沌宇宙」 中级——e级——「稳定宇宙」 高级——d级——「未知宇宙」 超高级——c级——「无核宇宙」 恶魔级——b级——隐藏 神级——a级——隐藏 无限——s级——隐藏 註:上级宇宙的生命体可以无障碍进入下级宇宙,但越级进入会受到限制,无法使用全部力量,每越一级削弱25%的力量。 种梦者和观察者:他们来自超高级宇宙,属于学院类文明,以开发知识和传授知识为己任,喜欢在其他宇宙游荡。他们是超高级宇宙中唯一一个没有共脑思维的种族,保留个体思维和意识,但会定期举行「融合仪式」。那些排斥「融合」的个体被视为异端,群体拒绝向异端分享知识和思维,从而异端会被削弱力量,流放到下级宇宙。 人类: 生存环境由地球改为太空,用炸掉月球爆发出的能量供给庞大的太空基站,基站平时与地球相连接,类似船停泊在船坞。 太空基站的设计初衷就是随时可以航行逃亡,可由于体型庞大冗杂,应对闪击战的能力弱,受虫族突袭而遭受重创。 在人类进入太空之前,曾爆发分歧,分为两派,守旧派和新派。 守旧派建造太空基站留在太阳系;新派远离太阳系,带走一万艘舰艇寻找新家园。 爆发分歧的根本原因:他们对基因改造的态度不同,守旧派为了保存人类特质,禁止基因改造。而新派认为,基因改造更利于他们在恶劣环境中生存,只要文明范畴上依旧属于人类,哪怕物种改变也无所谓。 虫族: 经过漫长的进化期,演变成精神力和身体素质都极为强悍的物种。一直到所在宇宙提升等级之前,虫族的进化方向都是着重突破繁殖限制。 在歷史上具体表现为: 1.无序繁殖期,承担生育任务的雌虫大量扩张,雄虫衰落; 2.比例极端失调期,雄虫与雌虫比例为1:8674,这一时期雌虫掌握社会权利,为了繁衍的本能,会豢养雄虫; 3.遏止豢养期,为修正比例,贬去百分之八十以上雌虫社会权利和公民身份,通过发起战争等手段减少雌虫数量; 4.科技辅助期,减低雄虫出生死亡率,调整社会结构; 5.地下新物种准备期:戴特直接否定了虫族的原有物种,研究出超级生命体,生殖进食一体化。可此计划随着戴特的消亡而破产。 本故事开端的虫族背景发生在第四时期向第五时期的过度阶段。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章的彩蛋:line——9466494 用九宫格输入,拼出来是钟易,代表着这一条时间线名为钟易,且独属于钟易。 突然发现有一个细节设定忘记写了就放在作话补充吧: 【关于费宁的身体】 本书设定组成灵魂和身体的物质是固定的。当第一条原初时间线的钟易在遗蹟甦醒后,他打开仪器收集费宁失败,就是因为组成费宁身体的物质已经进入虫族作为费谢尔而诞生。 可钟易不知道这些,于是在林客的提议下,他进入虫族寻找,发生了后续被戴特吞併意外成神的事。 此时在虫族的钟易与费谢尔全无交集。当钟易成神后,合併时间线为阻止宇宙坍缩制定计划这段期间,是灵魂状态的费宁陪伴在他身边。 与此同时,虫族的费谢尔实际上费宁身体的衍生人格,是一个为了保卫子民战斗到底的将领。在拉瓦战役最后一战消耗掉全部精神力,人格沉睡,陷入长期昏迷。同时林客留在遗蹟收集到费宁的灵魂,发现虫族费谢尔的身体与费宁灵魂适配度很高,于是安排了费宁灵魂进入其中,完成了「重生」。 第176页 甦醒后的费宁没有相关记忆,因此会以为自己是后来者,费谢尔是原主。 随后钟易按照计划分离身体、能力、理智三者,以「身体」进入虫族。 此时他们彼此的记忆都停留在太空失事那一段,也就是本书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林客在给费宁的信中说「戴特是全知全能的」,其实这一点不准确的,因为戴特依靠「观察者」,他的全知全能实际上是「观察者」给他提供的信息。 所以钟易真正要对付的是「观察者」。 为了瞒过「观察者」,他捨去记忆按照计划行事,与费宁一步步走向成功的结局。 费谢尔与戴特的终战结束,费谢尔身死,返还组成费宁身体的物质,仪器也终于「吐」出了费宁的身体。所以最后费宁先完整地回来,然后又带回了钟易。 第72章 番外2 01 伊利亚极端讨厌虫族的一切,见识过遗蹟里的人类文明,知道这个宇宙中除了繁殖还有更多可以关注的事情,他就更加厌恶一心扑在只懂交配、只会发情的虫族。他在遗蹟里被抚养长大那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学习人类的技术、知识,开发出新的武器,追求全新的东西让他痴迷。 直到有一天,钟易需要他回到虫族去,为了计划。 伊利亚照做了。 他从遗蹟返回虫族,一回去就被抓住了。那些虫族好奇他怎么能活着从遗蹟出来,因为所有虫族只要一靠近那里,就会立刻被一阵看不见的力量绞成碎片。 伊利亚给自己脑中打了药,药效强劲的时候,搅乱了他的思维,他只能胡言乱语,颠倒是非地讲话。那些虫族以为他脑袋坏了,于是就研究他的身体,他们把伊利亚切割成三千八百多快,发现这些再凑到一起时就会重新聚合。虫族的研究者们想要研究清楚原理,于是不断进行重复实验。 伊利亚的身体不断被切割,身体的每一部分之间都相互有感应,每增加一块割裂的身体,他的痛觉就会增加一倍。以至于到最后,他的大脑被单独拿出来,不断用微弱电流刺激清醒的时候,他能感知到压在他身上成吨的、密不透风的痛苦。 好在他给自己的脑袋用了药。 他也不知道自己真的疯了,还是假的疯了。 02 「好了,这项实验中止,我们监理会要把他带走。」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伊利亚被装在玻璃盒的眼球滚了个面儿,瞳孔转动两下,看清了来者。 说话的是一个叫奥修的黑髮黑眸雄虫,他身穿笔挺的制服,神情冷漠地对负责研究的虫族说。 「我们需要审批报告。」 「已经上传。」 负责研究他的虫族低头一看光脑,微微吃惊:「你们在他身上发现了未知文明的痕迹?」 「正是,现在他已经归属于我们监理会情报部门。」奥修边说边在这间研究室里踱步,静静扫视了一圈儿伊利亚的「身体们」。 情报部门。伊利亚心想,如果他搞定了虫族的情报部门,一定能更好地帮助到钟易。 伊利亚的身体被重新组装起来,奥修押送他前往监理会的时候,用电子镣铐困住他的四肢,可他又不怕痛,挣断肢体再连接起来,暴起打晕奥修,夺过对方的光脑修改飞行器指令,朝监理会相反的方向远行。 他捏着晃晃荡盪的电子镣铐,反过来扣在奥修身上,踩了踩对方的腿。 「这种东西也想困住我?」他不屑地轻哼。 03 奥修再度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不知是哪里的地下室,那雌虫有意让他崩溃,这里一片漆黑,没有食物,只有不远处连续不断响起的水滴声。可奥修毕竟是耐尔一手培养的继任者,他受过严格的特训,忍耐力超乎寻常。 渐渐地,他发现嘲讽雌虫并不能让对方露出破绽,于是选择了沉默。他在等监理会的救援,可他低估了雌虫的实力。雌虫似乎掌握很高的技术,可以任意入侵系统,利用漏洞阻挠监理会的搜救。 直到雌虫给他的中指套了一个银色的戒圈,上面刻着纹路,这不是单纯的装饰。戴上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维正在被控制,说出的话也是雌虫想让他说的话。 他意识到,雌虫身上有更大的秘密,他打算卧底在他身边,一探究竟。 04 伊利亚得知这个雄虫的背景,他催生了一个想法,他要利用这雄虫的身份方便自己做事。 先是顶替雄虫的身份接近钟易,再是牵制监理会让其群龙无首,随后就是跟着钟易留下的指示一步步行动,直到林客背叛,虫族爆发丧尸危机,王室已经被监理会取代。 他在虫族社会找不到任何一点钟易的踪影,他才意识到,这里只剩他一个了,他熟悉的人类都不在了。 伊利亚没有恢復雄虫的自由,他把奥修放回监理会,成了他名义上的雌君。 他恹恹地想,既然只剩虫族只剩他了,这世界已经无法让他提起兴趣,不如随心所欲一点,通过奥修搞乱监理会,彻底毁掉虫族。 05 虫族帝国已经更改体制为联邦,最高决议首领为奥修,监理会改制扩充,掌管整个虫族。他们制定友好外交政策,与智蕈、原始虫族、变异海息族达成共识,在他们共同的星系达米埃尔迎来衰变之前,各方都必须遵守停战协议。 第177页 清晨,虫族最高首领的卧房中有一位粉白色头髮的雌虫,他静静沉睡在柔软的床铺间,丝绸质地的枕头令他细腻的皮肤泛起烁烁的光。睡着的雌虫很漂亮,他看上去像个柔和的天使。 叫早的铃声响起,顺在床铺另一侧的雄虫勐然起身,根据预定好的日程,他得在一个小时后去监理会主持会议。他手指间的戒圈正发出弱白色的光,他用另一只手搭在戒圈上,无意识地摩挲转动几圈,直到他的眼神从茫然和服从,变回精光一片。 伊利亚没睡醒,眉头紧皱,额角渗出冷汗,紧紧攥着床单,像是被噩梦魇住了。 奥修低头思索片刻,想起自己的「职责」,勾起嘴角嘲讽一笑。随即单手按在床垫支撑身体,敛眸,语气恭顺地问道:「主人,奥修要去监理会了。」 伊利亚双目紧闭,不安生地抿唇,这个疯癫的雌虫只有在遭遇噩梦的时候才会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 雌虫嘴里似乎在咕哝什么,奥修没有听清,低头几寸,温热的唿吸打在他的耳廓。 「毁掉,把他们……都给我毁掉……」 「把谁?」奥修薄唇一掀,嗓音带着玩弄的笑意。 突然,伊利亚攥床单的手勐然改换方向,一把揪上奥修的衣领。 奥修一怔,还以为伊利亚醒了,立刻变了神色,收起玩味的笑,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闻耳畔雌虫唿吸仓促沉重,还依旧陷在梦里。 感受到领间力道越攥越紧,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奥修眼神一松,又懒懒地应付道:「遵命。」 不知沉睡的伊利亚是否真的听清了这句回答,只见他很快舒展眉眼,换了个姿势,蜷缩起来,紧紧抱着被子再次沉睡过去。 奥修伸手,挑起一缕对方柔顺的头髮。 确认这回雌虫睡踏实了,他低笑一声,眼神越过雌虫,看向窗外,聚焦在沐浴在光下的白塔顶尖,眼中流露出丝毫不掩饰的野心。 「谢谢你,把权利送到我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配角要补充的就到这吧,关于钟易和费宁的番外在最后。 第73章 番外3.1 费宁自从青春期以后就再也没做过这样的梦了。或许是远航太过疲惫,又或许是因为钟易就在他身边(钟易没有物质载体,也仅仅是能被「感知」到),这次的梦更加强烈。 在他的梦中,他仿佛变成了一团毫无形状的光,他这团光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最核心的是米粒般的纯金色,凝缩成一个浓重的小点,光线一层层一圈圈荡漾出去,他的边缘是模煳的,轮廓也柔软到不可思议,仿佛不努力凝聚这团光作的身体,就会被风一吹,轻飘飘地消散似的。 他很快来到一扇门前,这扇看上去十分沉重的厚厚木门,漆着深黑,没有把手,没有锁。如果要打开这扇门,换做任何一个人,肯定都无从下手。 可他是一团光,他轻而易举地就穿过木门,粗糙的木头纹理和纤维刮擦着他,他感觉有点疼。当他把自己全部身体都完整地穿过来后,边缘光芒的亮度微弱地起伏两下,他在吸气和吁气,藉此来平復不适的感觉。 很快,这团光又恢復成静谧的姿态。他飘进一个狭窄封闭的空间,看见有一个人躺在地板上。 那人紧闭着双眼,挺直的鼻樑像山峦似的,光团移到他的头顶,照亮他的面部,他的长睫便投了一片阴影下来,唇峰上的一个小窝中,也蓄了一洼暗色。光团顺着他的鼻樑游走,落在他淡无血色的唇上,柔和的浅金色光芒边缘忽明忽暗。 费宁已经完全变成这团光了。 他唿吸,光的边缘就扩张收缩;他心跳,光的颜色就变明变暗。 他伏在这个男人的嘴唇之上,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这团光芒变化的身体,在被对方有些潮热的鼻息沖刷。 这种感觉十分惬意和安静,被轻柔的风微微拉扯一样,很舒适。像极了他坐在沙滩海岸,在晚午的暖阳下,海风拨动被晒的温热的海水,浸润细沙来轻抚他。 光团的边缘彻底柔化下来,他延展在这个男人的面庞,向下覆盖心脏的位置,快要像陷入沼泽一般陷进去。 瞬间,他身下的男人勐然张开眼睛,那毫无任何色彩的铁灰色瞳孔骤然锁定了这团光芒。 光团一抖,立刻脱离男人,漂浮在半空中,竖起防备,光芒边缘尖锐万分,像是一根根金针般的小刺。 「是你啊。」男人的眼睛在看清光团后,渐渐浮上温度,像是一团质地紧密的坚冰,淋了光线,表层透明了点,镀了几些纯净的彩色上去。 男人坐起身,他屈膝,双手搭在膝头,微微抬起右手,示意光团停上来。 光团贪恋男人身上的温度,大着胆子收起尖刺,又飘荡过去。 他稳稳落在男人掌心,男人收紧指尖,光团没来得及收拢身体,依附在指尖的光芒散了散,男人碰到了他纯金色的核心。 别这样! 那一瞬间,光团想要惊声尖叫,可他只是一团光。外物入侵的滋味可不好受,尤其是这种冰凉的指尖,只会让他觉得自己这团光的核心都要被冷却了。 光的边缘都收紧了,像是初入冬的湖面,冻结了一层寒冰,在水面上绷紧。 可那人的手依旧在触碰他,甚至用指甲轻轻刮蹭了一下他无比脆弱的光核。 第178页 他一下子将光团荡漾出去,边缘扩散到最大,他险些快要失去自我,无法凝聚形态。 「这样就是极限了啊。」男人眼中隐隐有了笑意。 光团激烈地变明变暗,像是心脏剧烈跳个不停。 男人将他放在地上,收起人类的身体,也变成了一团光,散发着银灰色暗哑的光芒。 那枚金色的光核还没回过神,边缘柔软模煳,像是有些涣散。银灰色的光则聚得更紧,嵌入金色光核,令那团光芒的光线不断发颤,几乎快要溃逃。 银灰色的光轻柔地抚触他的边缘。渐渐地,他们融合在一起,光核在他们相融的光芒里相互追逐,脉动与心跳的速率完全重合。 「叮铃铃——」 闹钟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出自《后汉书·岑彭传》 这章y的灵感来源于阿西莫夫《神们自己》第二章,这种非人类之间的()完全就是在我的xp上疯狂跳舞啊喂!! 第74章 番外3.2 费宁勐然从梦中惊醒,半张着嘴急速喘息。他出神地盯着陌生的天花板,茫然睁眼,还没有从刚才的快感中回过神来。 他伸手,在身边摸了摸,床单冰凉,除了他自己,没有别人躺过的痕迹。 记忆逐渐回笼,他才回想起来,他之前的经歷已经成过去,他远离了前两个星系,正于第三个星系定居。 不同于达米埃尔系,这个星系倒是与太阳系有些类似。 林得告诉他,新派人类出走之前,给守旧派留了单向宇宙广播频道,当守旧派改变立场,承认新派人类的理念后,可以联繫他们。 可惜没等来守旧派的低头退让,守旧派就被入侵至几乎全军覆灭,仅剩余一艘舰艇在逃。 而林得带着费宁从大阿尔法遗蹟出来后,无处可去,只能投奔新派,新派热情地接纳了他们。 发送广播过去,瞬时间,他们的星艇就自动收到那边的坐标。 经过一段时间的远航,他们成功抵达这个星系,出示准入许可后,他们被安置在偏远星球,成为普通公民。 新派人类的发展超乎林得和费宁的想像,这里的人类正沿着机械和灵能两条道路飞速突进,他们甚至可以改变引力场,重新规划星系中天体的运行轨迹,或许是出于某种怀旧心里,他们改造这个星系,仿照太阳系的图景,命其名为——镜像太阳系。 可与太阳系中只有地球能供人类居住不同,新的星系里,八大行星都可以居住「人类」。 或许他们只是因为眷恋地球文明而坚持自称「人类」。 费宁居住的这颗星球是(m)neptune,与原海王星不同,人类将其改造,使气态行星稳定下来,变为类地行星。生活在这颗庞大的星球表面,就像生活在漫长的冬季,无时无刻都是凛冬。 这是一颗充斥着冰雪和机械的星球,居住在这里的人类选择的进化方向是「机械化」。他们对仿生人和智能机械的接受程度极高。 所以实际上,这颗星球在星系里的通用名称是叫做「机星」。 费宁眨眨眼,他回想今天已经安排好的日程,强迫自己把梦中那点欢愉按下去,打开bmrtx1。 这里的人类保留了他们以前的通讯方式,在军用通讯设备bmrt9的基础上,改进了新款通讯设备,也是连接人体神经通路,不过不再需要外置物理操作。 他将钟易留给他的存储器连通了自己的bmrtx1,从他来到这颗星球一直到现在,过去的三十多天,他一直在处理阅览钟易留给他的所有内容。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在装载了bmrtx1后,处理信息的速度提升了十倍不止。 他阅读钟易的一切,就像在阅读他小说一般的人生。 尤其那里面提到bmrt9,让他联想起一个十分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之前他和钟易在虫族恋综节目的时候,因「体力值」受过不少阻碍,但他也是到后面才发现,这一开始就存在的,看上去无厘头的东西,居然也是一个提示。 钟易分离理智和神力过后,身体变得极度虚弱。为了防止自己过度消耗,保存身体实力,为以后的融合神心做准备,所以仿bmrt9的思路,给自己设置了身体状况监测。 那种十个刻度的淡绿色的长条框,仅投射在钟易的视网膜上,由此来直观显示他的身体状态,而在一开始,他的身体却只有十度,可见他当时到底有多么虚弱。 想到这里,费宁再一次感嘆钟易的缜密,可他碰到冰冷的床铺,环顾空荡的公寓,他的心脏又一阵发麻。 这么缜密的人,怎么偏不照顾自己。 还落得个失去形体,融于宇宙的地步。 费宁垂下眼睫,打开联网商城,查阅订单的配送进度。 看见结果后,他眼神不自觉温柔下来,轻轻眨着。 随后穿上为他们这种血肉之躯设计的防寒服,打开公寓门,迎着刺骨的冷度,走上小镇商业街。 他们这颗星球的经济不算发达,属于资源性,开採一种叫「石钻」的能源,每天工作8个小时,商业并不成规模,手工作坊更多,镇子中心有钟楼,机械錶盘,准点报时。 商业街封了穹顶,加载了仿真天空和光线,阳光和煦,沿街商铺支起招牌,打开店门,等待顾客光临。 第179页 这里完全是復古和科技的融合。 费宁嗅着空气中漂浮在空中的香甜的香气,是小麦和黄油加热充分的味道。他走入常去的那家面包店,却不料正好撞破别人的事。 店主夫妻不在家,在收银柜檯那边,只有他们大学生儿子和新收的小学徒。 费宁打眼看过去,只见那大学生正掐着小学徒尖尖的下巴,把人按在墙边欺负。 身形高挑的大学生背对费宁,压低声音。小学徒有些狭长的眼睛都被他逼出泪花来。 「齐亚,你也不想让我爸妈发现你居然会做这些事情吧?」 「唔……耐尔……哥哥……」小学徒眼睛都红了。 费宁呆了一下,后知后觉品出他们的对话有些不对劲,移开目光,咳了一声。 「耐尔。」他叫大学生的名字。 耐尔听见,嵴背一僵,飞速松开对小学徒的钳制,两人一下子离得很远。 「费宁先生,欢迎光临。」 大学生很快恢復常色,墨绿色的眼眸安静地注视门口的费宁。 「和往常一样。」 「好的,两份法棍。」耐尔熟练地打包起来。 费宁目光投过去,看见小学徒齐亚还没缓过劲,贴着墙壁往下滑,蹲在地上发呆,面色苍白。 「啊,我想再加一份蛋糕。」费宁突然想起刚才下的订单,他匆忙对耐尔说。「我记得你在大学是仿生人专业的,我不知道……」 「嗯?」耐尔停下手中的工作,专注地倾听顾客的话。 「q75型号的家用仿生人能品尝食物吗?」 「嗯……」耐尔垂眼思索片刻,飞快地答,「可能得装模拟味蕾的插件,您买储存舱配件了吗?」 「买了。」 「那应该没有问题,如果现在还没出舱,您可以联繫客服让他们帮您装配。」 费宁回应:「好的,多谢。」 耐尔轻轻笑笑:「您是我们家常客,这点小事举手之劳。」 费宁看着大学生这幅温文有礼的样子,不免想起刚才看见的一幕,视线右移,又越过柜檯看了看小学徒,他发现,小学徒眼角有些上扬,下巴尖尖。 费宁走出门,他抬头看见街对面的招牌,是新开的面包店,那边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性,火红色长髮束成一尾垂在肩侧,正笑盈盈地给店里做着宣传。 走出几步,费宁才恍然发觉,那小学徒似乎跟对面的女人长得有些像。 - 常客走了,玻璃门上方悬挂的风铃还残存着余响,面包店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大学生沉稳的唿吸声。他静默了一会,朝门口走去,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随后支起旁边的门头窗,将木板摺叠台子展开,延伸出去,恰好正对着对面的面包店。 耐尔淡淡地扫了一眼对面,转身朝店里走去,拽住想要逃进操作间的齐亚,将他半拖半抱,挪到窗边。 齐亚微微挣扎着,耐尔一掌按在他的头顶,掌心髮丝触感柔软。 「跑什么。」他一撩眼皮,眼神跨过窗去看对面,发现那个女人已经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了。 耐尔轻微抬起嘴角,他将齐亚翻了个面儿,正对自己,随后两手穿过对方的腋下,轻轻将他提起来,让小学徒坐在窗边。他顺便挤过去,小学徒的双膝恰好分在他的腰侧,如有若无地触碰。 窗沿离地面有些距离,齐亚只能被迫低头才能看着耐尔,他眼神躲闪,唿吸也乱了几拍。 「耐尔。」齐亚侧过头,余光瞥见对面女人火红色的头髮,双膝一抖,下意识并腿,却不料此动作恰好夹住了耐尔的腰。 耐尔唿吸沉了一瞬,向前极富侵略性地靠近几寸,双手撑在齐亚身旁的窗沿,线条流畅的手臂因用力而绷紧。 「认识她吗?」因高低视线差,耐尔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齐亚的目光,他半撩着眼皮,含着眼底不悦的眸光。「你是她儿子吧?来我们家店卧底,你还想要什么配方。」 「不是的。」齐亚微弱的反驳响起。 「呵,什么不是。」耐尔语气嘲讽地堵回去。 耐尔索性靠得更近,唿吸擦过小学徒的侧颈,不顾对方的颤抖,迳自将下巴搁到对方肩头,单手环住小学徒,轻抚着对方嵴背,指尖向下,数着一截一截椎骨,停在尾椎流连。 他拥着小学徒作出亲昵又放荡的姿态,满意地看见对面女人气急败坏进屋抄起笤帚就要过来找他算帐。 然而下一刻,还在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学徒,忽然开口。 听清对方的话,半晌,他僵在原地,之前的情绪一扫而空。 「不是要配方……」 他感受到对方伸出胳膊,环住自己的脖颈,向他张开温热的胸膛,以及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听见齐亚贴在他耳边轻声说: 「……是你。」 得到超乎预期的回答,耐尔怔住,突然感觉嗓子很紧,干咽了一下,心脏慢了半拍,愈加鼓譟地在胸膛迴响起来。 「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 耐尔感觉到湿润的鼻息同样贴在他的肩颈处,有带着体温的泪水滑进自己衣领,沿着锁骨缓缓下滑。 「我们之间得需要一个像样的拥抱。」 「就跟这个一样。」 - 费宁回到家,将门口一人高的沉重纸箱搬进屋子,额头往粗糙的纸箱表面轻轻贴了贴。 第180页 「欢迎回家。」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外骨骼》最后一点温柔的余韵。 下章终于可以见到小钟了呜呜呜。 第75章 番外3.3 (m)neptune星球,俗称机星,这颗星球是整个星系仿生人法律最完备的地方。由于apx协议,仿生人从初始阶段就只是作为商品而存在。只有当他们进入社会流通,被使用者买下,在系统获取社会化编号后,才能作为机星人类住民的「伴生」而融入社会,享有法律准许的已社会化仿生人应有权利。 这是一颗对机械格外包容的星球,不仅是仿生人,大量改造人也在这里栖居。 所以当他和林得从系外过来,被星系决议中心接待后,决议中心代表「智云」评估了他们经歷和定居需求,特别向费宁推荐了这个星球。 智云当时给他的处理意见是: 【我们监测到您身边存在有高能量体,如果您前往机星,或许能为他找到合适的载物。】 费宁欣然接受,前往机星定居。 要想安顿下来,费宁必须自食其力。 根据评估,费宁的战斗力和艺术创造力这两个指标都非常高。可是这两个维度与机星调性不符。 一方面,机星的人类作风强硬,效率至上,比起个人的浪漫化表达,他们更喜欢宏大的如钢铁般坚硬的艺术风格;另一方面由于星系内部签署了和平协议,内部秩序井然,没有相互构陷引起的纷争,民间安居乐业,禁止暴力。 所以看起来费宁很难在这里找到工作,但评估系统却给出一个新思路,为他这个外来者提供就业,分配了岗位。 费宁的新工作便是机星官方游戏开发组的战斗指导。 游戏相当于是机星人类的第二个生活世界,受制于现实生活环境物质条件的单一,为了丰富机星人类的精神生活,决议中心机星分部为机星民众特别开发官方全息游戏。 现实中是单调萧瑟的冰雪天地,进入游戏后便可以体验到更多的风景。现实中被禁止暴力,但在游戏中却可以做到更多突破限制的事情,他们在游戏里体验第二种人生。 费宁融合了他在以前人类太空基地和在虫族的战斗经验,出色地胜任了这份工作,有他的加入,长期和平而导致想像力不足的游戏制作组第一次发现,原来战斗不光是动作,还有这么多策略,还有这么多战术。 费宁的加入令游戏体验感提升了另一个层次。官方游戏制作组十分满意,费宁第一个月就获得了不菲的工资,足以他向仿生人工厂定制产品。 他给了工厂图纸,在q75型号的仿生人基础上进行改装,要求不装机芯,不装系统,着重加强续航能力和外表仿真度。 正因为不装机芯,他的这份特殊的商品配送也特殊了起来。其余仿生人商品都是出厂后启动预设模式,自行前往顾客家中。而费宁的仿生人因为无法启动,只是一副壳子,所以採用最传统的运输配送。 这样反倒更好。 费宁看着拖进家门的大箱子,找出裁纸小刀割开纸箱边缘的密封条,打开前盖,露出里面一层减震泡沫,嵌着很多配件。 费宁将那些配件一一取下来,在一旁地板上排列整齐,等之后在家专门辟一块地方收纳起来。 有装入仿生人体内的储存舱,用来暂存进入机体内异物,如不能被消化的食物等。 还有备用的各种五感配件,触觉感受器,能源核心替换装,以及…… 一根? 费宁握着手中完全仿真的某物,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他后知后觉感受到手中熟悉的长度和直径,热度渐渐从脖颈爬上耳尖。 定制款……也太还原了! 而且怎么是可拆卸的! 把心里无声的吶喊按下去,费宁飞快地把那玩意儿摆在那些配件的最末尾,像丢出烫手的山药一样,仓促闭了闭眼,反覆深唿吸几次 终于平復下来心情,颤抖着指尖,移开凹凸不平的泡沫板,打开下一层。 最先跃入眼帘的,正是钟易的那张脸。 和脑海中的一模一样。 费宁依旧抓着宽长的泡沫板,不自觉地用力,泡沫板被捏得吱了一声。 他怔怔地看着,喉头有些哽咽。 先前令他羞恼的热度继续上爬,变了滋味,攀入眼眶。 分别了这么久,直到现在才真正有了实感。 他直直地看向立在纸箱中的仿生人,丢掉手中碍事的杂物,凝视着那双紧闭的双眼,轻轻开口: 「钟易,进来吧。」 剎那间,那仿生人太阳穴处的电源指示灯瞬间亮起。 费宁面前的仿生人,在这一刻真正变成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那双眼睛缓缓睁开,在看见费宁的那一刻,逐渐有了温度。 「你找到我了。」 「我很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小钟终于有形态了!(喜泣) - 我知道我短短(自我检讨),可是游戏太好玩了(黑眼圈),下章憋个大招(努力读条)。 关于下章的() 这个机体是超级防水款!懂的都懂(诶嘿) 第76章 番外3.4 q75家用型仿生人,高效、节能、续航时间长,适用于处理情景单一环境中的琐碎问题,能将您的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是居家生活的最好帮手。 第181页 30层公寓的窗户正对着外面巨幅gg牌,投影屏幕上滚动播放着q75型仿生人的gg宣传词,已售出的q75会根据已设定的程序出现在顾客的家庭之中。 唯一一个没有设定程序的q75也不例外。 浴室里的水汽氤氲得太过了,蒸汽一团团在顶灯之下翻涌,细小的水雾在空气中无规律地四散,仿生人冰凉的手掌此刻正搭在一条温热的手臂上。 仿生人的身体里装置了温度调节控制器,可是他没有那样做,只是保留着初始温度,十分冰凉。他轻轻按着自己面前靠墙垂眸的金髮男人。 水滴飞溅出来,崩到金髮男人的侧脸,细腻的水珠顺延而下,很快就划过侧颈,併入流畅的肌理起伏。 他们沉默地彼此对视,就像是两座无言的青山相顾而望,过去那些沉重如深川,恢弘如远漠的时间沉降在他们的心底和灵魂深处,很多经歷到了该放下的时候,并不会变得轻松。 也正是如此,知道的越多,就越是寡言。 宇宙濒临灭亡的灾难仿佛就在昨日,他们殊死一搏向全宇宙发出的信号,成功奏效。 从那以后,名为「生存」的宇宙意识接过他们未完成的意志,粉碎了观察者的阴谋,稳定了宇宙自身,为宇宙间的所有生命制定守则。 宇宙慢了下来。 他们能感受到周围正在稳定流转的时间,渐渐凝固的温度,蒸腾的水汽,以及湿润的肌肤。 窗子被撑开了点,冷冽的空气涌了进来,将潮湿昏沉的空气撕开了一个口子。 仿生人的手掌动了动,攀着金髮男人的手臂,渐渐向上,握住他的肩头,稍稍施加了点力气。 「疼吗。」 他看见金髮男人微不可查地蹙起眉毛,另一只手也抬起,按住对方另一边的肩膀。 「那个时候,很疼吗。」他轻声问着。 或许是经歷了很长时间无形体的状态,现在有了实质,他能感觉到身体的重量,也重新体验到抬手、屈指、抚摸的动作,他清晰地发现,原来这些动作每一寸每一厘,都能在皮肤上施加力度,都能留下痕迹。 两个被抛出的问题都得不到回答,这间浴室沉默了很久。 仿生人反手拨开湿黏在男人额边的髮丝,露出他湿润的眉眼,拇指按在对方的皱起的眉心,轻轻揉了揉。 他唤他的名字:「费宁。」 费宁抬起被水汽缠住愈发沉重的睫毛,眼神缱绻,像是融化的琥珀,如释重负地嘆了口气,像是梦呓般自喃道: 「原来你真的存在啊,钟易。」 「我作为费谢尔死去的时候,断掉双臂,只能用额头抵住不让你倒下的时候……」 费宁眼中的水雾凝成一滴顺着眼尾滑下。 「想到会永久死在地底,无法再去见你的时候……真的很疼。」 钟易的眼神渐渐变得痛楚,就像裂开的冰面。他想起观察者对自己的评价,说他残忍起来,神都自嘆不如。他知道,他的残忍,在于为了宏大的延续而牺牲微小的个体,而那位个体,却正是他无比深爱的人。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说抱歉吗? 分量太轻了。 说别怕吗? 太轻浮了。 说为了宇宙的存亡,我们只能那样做吗? 太冷酷了。 钟易吞咽了一下,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仿生人的身体不会产生紧张的这种情绪,他还保留着人类身体的习惯和反应。 他松开了按在对方身体上的双手,稍微退后了几步,双手垂在身侧。 身前一下子空荡荡的,费宁猝然抬眼,目光紧紧黏了上去,深怕那人会离开自己一样。 钟易见状,微微张开双臂,安抚地笑了笑。 目光投入对方眼底,他思忖片刻,终于找到他们二人都格外需要的东西,于是哑了声音,轻轻回应道: 「我回来了,现在你可以抱我。」 下一秒,他立刻被属于人类的温度扑了个满怀。 瞬间,他也紧紧按住费宁的后背,加深了这个拥抱。 「我们不要再分开。」 钟易能听见颈边响起闷声,声量不大,裹着水汽,变得缠绵,将他的心脏绵绵密密地包裹起来。 于是他也应声强调着,复述了一遍对方的话,又添了自己的承诺: 「在我的时间,我们不会再分开。」 话音落下,他偏头轻吻着费宁柔软的髮丝,像是留下一个庄重的契约。 - 渐渐地,有些杂乱无章的水声在这间浴室响起。 对费宁而言,许久没有经歷了,还是有些吃力。 为了省电费,他们关掉了浴室的灯。周围陷入一片黑暗,这倒不妨碍钟易,毕竟对他而言,他可以在黑暗中视物,可以看见坐在浴缸里神情倦懒的费宁。 他甚至还可以去看微微波澜的水面之中他们连接在一起的模煳的影子,轮廓交织,相依相偎。 热意渐渐沿着后颈爬上脸颊,实在是太热了,费宁感觉自己唿出的都是热气。他正做着事前准备,伸手将旁边的窗子开得更大,室外萧瑟的冷风灌进来。 他本想让昏沉的头脑冷静一点,可随着动作进程,眼眶泛起热意,眼前更加眩晕。 钟易抬起手指加入了,他没有调节仿生人体的温度,比起正常人的体温,预设仿生人的温度只有恆定的34c。这种温度,对人类来说,光是表皮接触都感觉冰凉,更何况是内部感受。 第182页 水面波动的幅度大了起来,像是他们两个庞然大物非要挤在一处狭窄的浴缸,搅乱了原本的安宁,令浴池里快要溢出来的水面更加胆颤,泛起涟漪,不住地微微挣扎着。 突兀的冰凉温度让他难以忍受,像是不安分的游鱼,席捲全身的失控感几乎快要让他崩溃。费宁感觉身体发软,四肢乏力,若没有被抓住手腕,很快就会脱力滑入水底。 于是他只能失神地伸出双臂,揽住了钟易的后颈,像是在宽阔的海面上攀住了一叶孤舟,免得自己被即将到来的风暴捲走。 钟易能感觉到费宁贴了上来,再靠得紧一点,更近一些,两个身躯严丝合缝地相拥在一起。他终于调整了自己这副身体的温度,变得炙热而滚烫。 忽然,怀中人的肩膀抖了抖。 这个方位,钟易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是安抚地拍了两下他的后背。 只是怀中人抖得更加厉害,双肩小幅度地颤动着,喉间还压抑了一些琐碎的声音。 钟易拍费宁后背的手一顿,他从对方的反应中品出不对,好像不是因为…… 他是……在忍笑。 钟易的手缓缓潜入水面之下,当他确认了什么后,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失去形体太久了,连带着他的思路也变得迟钝了。 费宁伏在他的肩上,一开始还是憋笑,后来忍不住大笑起来,眼角都挤出了泪花。 「你的『配件』还在抽屉里啊。」 夜风沿着窗缝吹了进来,吹散一室旖旎的融合,只剩下纯粹的愉快。 钟易俯身亲了亲费宁的湿红的耳尖,拉他一起离开狭窄的浴缸,赤足将水痕拖曳在地板上,向外延伸。 「那就麻烦你亲手帮我装上,我会仔细看。」 - 「噹噹。」 翌日一早,费宁家的门就被敲响了。 昨夜他们闹得有些荒唐,费宁还在疲惫地沉睡。钟易放轻了脚步,前去开门。 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圆脸圆眼睛。天很冷,可这个孩子只穿了短袖短裤,太阳穴上没有电源指示灯,也不像仿生人。 钟易一看到来者,就立刻明白了这个孩子的身份。 「你来做什么?『生存』。」 钟易平静地垂眸看着这个宇宙意识幻化出来的形态。 「我起草了宇宙生命共同守则,你看看还有什么要修改的。」 孩子举起手,大段文字投映在钟易的眼球中。 【宇宙生命守则】 其一,为照顾低发展度文明,洗去所有宇宙个体生命关于「全宇宙直播」的记忆,只保留各文明最高代表的相关记忆; 其二,划分宇宙时区,以脉冲星计时,统一换算为宇宙时,当出现宇宙级别的重大行动,各星际时区以「生存」所在的区域定时校准; 其三,生存为第一要义,发展是为了更好的生存,建立各文明超空间联繫通道,各文明命运一体,禁止纷争,禁止侵占,以优先发展本文明为首要目标; 其四,全宇宙文明共同寻找升向高级宇宙的路径。 钟易看完,对孩子平和地说:「我已经完成了我该做的事,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仿生人。按照这颗星球的说法,我只是费宁的『伴生』而已。」 宇宙意识耸了耸肩:「好吧,看来是我打扰你的『退休生活』了。」 「可你就没有什么嘱託之类的要说?」 钟易听见身后卧室里传出细微的动静,偏头看过去,只见门框处倚着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带着倦懒餍足的神情,正沖自己微笑着。 钟易心念微动,对宇宙意识说道:「那就再添最后一条。」 「请所有生命,享受这个宁和的宇宙。」 作者有话要说: 圆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