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恨》 第1页 《雪恨》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完结】 午夜平康坊,一个青楼女子横死,揭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人命怎如草芥,往事并不如烟。 第三人视角。 答应部分读者的《太甲》番外篇,也就是大舅子的故事。 写废了,挺无聊,我随便写写,大家随便看看吧。 没看过太甲亦可阅读。 内容标籤: 阴差阳错 天之骄子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钱循 ┃ 配角:贺熙朝晏华亭沈临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命怎如草芥,往事并不如烟。 立意:人命怎如草芥,往事并不如烟。 第一章 时节慾秋分 皓月当空,雾霭沉沉,早已过了子夜。 然而平康坊内,仍是人声鼎沸,车马依旧喧嚣,胡姬还在凭栏招摇,随处可见步履蹒跚的醉汉高歌狂哭。 钱循皱了皱眉,有些不耐地推开纠缠不休的暗娼,疾步进了追欢楼,抬眼就见赵之灿在二楼招手。 「我说你们明知我家河东狮兇悍异常,怎么还找了这么个地方?」钱循抱怨道,「若是被她得知,你们明年清明便可给我上供了!」 赵之灿身上已有些酒气,看来已喝了不少,「说好了为我们新上任的京兆少尹接风,结果从白昼等到黑夜,我们望穿秋水,贵客却迟迟不来,你说,你该不该罚?」 钱循摇头,「一言难尽,待会再与你细说。」 他一推开门,见了座上众人,不由得整个人都愣在原地,转头看赵之灿,钦佩道:「都说陛下惊世骇俗,我倒觉得你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罢,对着最上首那人拱手道:「榜眼兄,嫂夫人,马少卿,别来无恙?」 赵之灿笑道:「咱们这一科状元已是再难相请,若是榜眼再不来,我这个探花就算坐在这,又有何趣味?」 马不疑笑道:「长亭一别,已有七年,钱探花风采依旧。」 这三人是同科举子,探花是颍川国公次子、工部左侍郎赵之灿,榜眼则是国朝首位外朝女官、司农寺少卿马不疑,刚刚上任的京兆府少卿、二甲传胪钱循,此外还有殿中监少丞王臣任,礼部主事陈如希等人,至于缺席的状元…… 彼时外戚大将军大司马贺鞅把持朝政,权倾朝野,将沖龄践祚的小皇帝轩辕曜流放云中,阴差阳错下皇帝流落乡野,就在众人以为凶多吉少时,天子竟託身于寻常举子之中,以连中三元之光耀归返帝京,又驱逐权相、匡正朝局,传为千古佳话。 因将皇帝算作进士到底不敬,又因杏园宴上实为第四名的钱循被钦点为探花使,故而时人常戏称钱循「如探花」「小探花」。 钱循在案边坐下,仰头先饮尽三杯酒,「虽有苦衷,但让诸位久等,罪过在我。我自罚三杯,诸位随意。」 见他爽快,众人也不再追究,赵之灿蹙眉,「我今日差人去你府上,听闻你辰时抵京,按理说去衙门点个卯就可回,为何到此刻才脱身?是出了什么事么?」 钱循神秘一笑,「不是坏事,相反,却是桩盛事,过几日诸位便知。」 「对着我们竟还卖关子,」马不疑明眸一转,「我心里倒是有个猜测。」 不愧是恩爱夫妻,赵之灿只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戎容修大狝,杀气顺行秋……未来一阵子,蹈之怕是要操劳了。」 钱循举杯,「尽是宦途琐事,今日还是搁下不提,不醉不休!」 几人推杯换盏,饮到酣畅时候,忽而马不疑停箸蹙眉,「你们可听闻什么声响?」 赵之灿酒量还不如其妻,此刻早已半醉,憨笑道:「此地人来人往,多的是靡靡之音,有何奇怪?」 马不疑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喝多了,「可我方才在听人唱一首多年前的曲子,觉得有些古怪罢了。」 长安人尚新,不论华服珠玉,都喜最新款式,至于听曲,更是数月一换,别说是五年前的曲子,就是半年前的曲子都会无人问津。 钱循凝神细听,只觉那曲子陌生得很,此时就听一旁陈如希道:「蹈之彼时仍在余杭,怕是不知,这曲子当时出名得很……」 赵之灿似乎也回过神来,「这似乎是个落第举子的诗作,被乐坊改编成了曲子。似乎叫做隐逸歌?」 「不是,」陈如希乘着醉意道,「这首叫做白雪词!」 钱循更茫然了,却发觉周遭诸人神色均是一变,随即陈如希赶紧扯开话题,「不说这些晦气的,咱们再敬钱少尹一杯!」 微醺中,钱循仿佛又听闻悠远飘渺的歌声从天际飘来,「蒙蒙接白云,皎皎混清月。长歌古人句,山明望松雪……」 第二日四更,钱循方更衣完毕,用着醒酒汤缓解宿醉头风,就听外头有人打马来报,「少尹大人,沈大人有请!」 钱循听声音是京兆尹沈临的亲随,赶紧迎出去,后者不待寒暄,压低声音道,「昨晚追欢楼出了命案,沈大人请你立即过去。」 追欢楼?!这不就是昨夜他应酬之地? 纵然是十百千的酒,钱循也已经尽数醒了,立时纵马往衙门去,果见沈临负手站在堂内,阴沉着脸。 「下官来迟,请大人恕罪。」钱循刚弯下腰就被沈临托起。 沈临从前做过大理寺卿,颇通刑案之事,如今他双眉紧蹙,仿佛遇到了棘手的难题。 第2页 钱循斟酌道:「不过是一寻常命案,大人交由下官等人办便是,大人亲自过问,可是有何特殊之处?」 见沈临仍是不语,钱循又道:「实不相瞒,昨夜小赵大人、马大人等几位同科在追欢楼为下官接风……」 沈临终于有了反应,「昨晚你就在追欢楼?」 「正是,」钱循仔细回想,「子夜时下官到场,一个时辰后散去……」 「仵作判断死者于丑时毙命,如今看你们怕是赶上了。当时可曾发觉或是听闻什么异动?」 钱循老实道:「下官等听闻有人唱一首多年前的曲子,仿佛是叫做白雪词的……」 沈临嘆了声,「便是了。你既就在当场,这案子就交给你办理,兹事体大,你办案时务必小心。」 说罢,他取了薄薄一沓卷宗给钱循,「昨夜丑时,有一年老色衰的歌姬横死追欢楼,外头的小厮曾听见她大喊雪词妹妹饶命,闯进去时,就见她脖颈处中剑,已经没了生息。」 白雪词竟是个人么?钱循将疑问放在心里,接过卷宗。 沈临看他迷惘神情,竟然笑了笑,「蹈之竟不识得她么?」 他又嘆了声,「如若不相识,便可不相思,如若不相思,便可不相负。好事。」 第二章 秋向此时分 时隔一日,再度来到追欢楼,心境却大不相同。 原本欢饮达旦的销金窟此时冷冷清清,除去被喊来问话的几个妈妈、龟公,再无一人。 尸首早已带回衙门,交由仵作验尸,钱循则先去查看陈尸现场。 花无百日好,人无千样红,不管这个叫做炎娘的歌姬是否曾艷绝京华,如今风韵不在,已沦落到箪瓢陋室、粗茶淡饭的地步。 这真兇许是生性喜洁,现场除去一条沾满了血的床帐外,几乎再未沾染上任何血迹。 「草民参见少尹大人。」追欢楼的东家是个矮胖男子,哭丧着脸,随时都能流下泪来。 欢场出了命案,可谓晦气至极,这生意日后也做不下去了。 钱循善解人意地宽慰了几句,果然这东家话匣子便打开了,「这炎娘啊,原是姑苏人氏,十五年前从金陵入京。因花容月貌,加上还有副好嗓子,在京中很是光鲜了一阵子。约莫有两三年功夫,都是咱们追欢楼的头牌。一开始她也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后来姿色没了,嗓子也不如从前,也就放下那些假清高,慢慢地,从花魁成了一等妓子、二等妓子,直到最末等的妓子。唉,本来想等她年纪再大些,便容她做些杂活,想不到……」 到底也相识多年,东家说到动情处,也抹了把泪。 钱循跟着唏嘘了一阵,又问道:「她房内的摆设可有变化?可曾少了什么东西?」 东家摇头,「已经让她要好的姐妹查点过,并未少什么。」 「昨夜,本官听闻有人在唱白雪词……」 话还未完,东家便嘆了声,「不瞒大人,昨夜这声一出,许多人都吓坏了。」 「白雪词也是你们追欢楼的姑娘?」钱循回想起沈临讳莫如深的态度,猜疑这个白雪词应当来歷不凡。 果然东家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咱们这般的小庙哪里容得下那尊大佛。」 他笑得颇有些暧昧,「且不论那是官妓,是教坊里的娘子,单论本事,那可是个颠倒众生的主……」 钱循更困惑了,「她和这个炎娘又有什么干系?昨晚那小曲,是炎娘唱的么?」 东家讽刺一笑,「炎娘唱的?她怕是听闻白雪词这三个字都得被魇着。不瞒大人,炎娘能从一个头牌这么快沦落成一个下等娼妓,最主要还是她背信弃义,出卖了白雪词,最终导致美人横死,才为士子所不容。具体的,小的也不知道,只是所有人都这么说罢了。」 估摸着再问不出什么来,钱循昏昏沉沉地从追欢楼里出来,刚进京兆府大门,迎面便碰上了费仵作。 「大人回来得正好,」费仵作赶忙道,「那尸首卑职已经验过,随身的器物也已还原归位。」 钱循点头,费仵作边引路边道,「致命伤是喉头那道剑伤,剑身颇细,兇手动作极快,死者几乎是当即毙命,身上也无旁的挣扎痕迹。」 两人转眼便到了陈尸之处,钱循仔细查看一番尸体,又命衙役将从追欢楼带回的血污帐子呈给费仵作,费仵作小心地铺开这帐子,比划道:「大人你看,这帐子有道狭长口子,又满是血污,而死者身上血迹形状与这帐子上的相类……」 「兇手恐怕是用这帐子裹住死者,又用细剑割穿她的咽喉。」钱循沉思道,「死者不曾唿救,也不见挣扎,到底也是个高挑女子,却被兇手轻而易举地用帐子包裹住……这兇手颇会些功夫。」 费仵作又指了指炎娘面上的神情,「面露惊恐,双目圆睁,死者生前应该见了极其骇人的景象。」 钱循翻检了炎娘身上的配饰,也无甚特别,心知尸体和现场均不会再有所获,便谢过费仵作,回自己房内深思。 不论是夜半唱的曲子,还是死者的人选,兇嫌均是想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白雪词身上。 可钱循偏偏不让他如愿,他派人探访、反覆核实,将前后进入追欢楼的人查了个清清楚楚,连自己那桌的人都未有拉下。又差小吏前去挨个问话,光是客人的供述就费了京兆府数千张纸。 第3页 另外一头,他也未忘记就这白雪词这条线索查下去,可出乎意料的是,整个京兆府竟然找不到任何关于白雪词其人的户籍,哪怕是官家教坊歷年手实也均查无此人。同在娼门的炎娘等人,手实、貌阅均登记在案。 此人在世间的存在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一般,由此可见这个白雪词,当真有几分不寻常。 近日,沈临一直忙于秋猕的守卫,几乎日日待在上林苑,都未回京兆府。难得这日晚间回了衙门,就见钱循守在门口等他,将案情进展汇报一通。 沈临默不作声地听了会,忽而道:「若本官所猜无错,就有一种最坏的可能。」 「请大人赐教。」 「打着为白雪词寻仇的旗号,策划周密、下手利落,恐怕这炎娘之死,还只是个开头。」 钱循略一思忖,「下官这就让人加强巡查,倘若情势当真危险,是否将平康坊也纳入宵禁?」 沈临毫不犹豫地否决:「万万不可。你也知回纥新可汗登基,按照烈祖时定下的祖制,将有宗女出降为阏氏。此番秋猕,天子将和回纥国师、西域诸国使臣会盟,之后还会在麟德殿设大宴,授印予新可汗。」 「下官唐突了。」钱循赶紧道。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使臣们入朝觐见,看的就是一派盛世气象,为了一个歌姬之死,将长安城弄得处处黑灯瞎火、毫无人气,确是有些小题大做。 「至于这个白雪词……」沈临迟疑道,「此事与贵人有涉,若是能就事论事,只查这个炎娘,不牵扯她,自是最好。」 钱循赶忙道:「下官本就未打算被牵着鼻子走,既死的是炎娘,管是什么白雪词、黑雪词,都和本案无关。只求不再有新的死者……」 「听天由命吧。」沈临悠悠嘆了声。 第三章 凄凄寒露零 和沈临所担忧的不同,接下来的半个月可谓风平浪静,不仅未再有人死于非命,反而案子有了新的进展。 钱循先前派了几路人马四处查访,如今纷纷有了音讯。 先回来的竟然是派去江南道的差人,只寥寥几句话,便道尽了炎娘整个少女时代——一户贫苦农家的第四个女儿,在七岁时便被卖给扬州的人牙子,成了扬州司曹府里的瘦马,再后来又被进献给户部郎中,几经转卖,最后沦入娼馆。而她的爹娘,靠着卖她的银子买了几亩地,又给她哥哥买了个媳妇。 「他们可提到认尸和领尸之事?」钱循沉默许久方问。 差人面上也露出些许不屑,「据闻入京前,炎娘曾回姑苏寻过他们,还赠了数十两银子,银子他们是收了,对外却不承认炎娘是家里的女儿,怕坏了族内其他姑娘的名声。此番哭过一场后,他们託词路途遥远,给了小的五两银子为她落葬,又让小的守口如瓶……」 钱循冷笑一声,「如此作为,也不怕伤及阴德!你路过扬州,可曾打听到什么?」 「炎娘似乎在金陵时识得的白雪词,有几个当年的老人,如今做了妈妈的,均说她们情同姐妹,不信炎娘会害了白雪词。这几个风尘女子,倒还挺仗义,纷纷跪下来哭求朝廷一定要捉到真兇,为炎娘报仇雪恨。」差人从袖中取出一捲轴,「对了,这是金陵晚晴楼的蔡妈妈送来的,说兴许对大人破案有用,她还说捉到兇嫌后请小的送回,日后留个念想。」 钱循打开那捲轴,见是一张四美图,不似多高明的画师所作,每个人的眉目看着都一般模样,唯有「梅兰竹菊」纹样的衣裳和一旁的小字点明了每个人的身份——从左往右分别是月娘、秋娘、炎娘和……白雪词。 这是钱循头一回真正看见与白雪词相关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副面目全非、画技拙劣的小像,画上的美人身形纤弱、鬓髮如云,一袭猩红斗篷里头似乎是件石青皂绫袄子。旁的美人或单手摺梅,或抚琴长歌,或左顾右盼,唯有她一直垂首深思。 「画虽不是好画,但胜在传神。」钱循又留意了炎娘的打扮,赶紧将先前物证的卷宗取出,「竟是如此么……」 炎娘的房内被人翻检过,身上的物什也被人搜过一遍,兇嫌除了杀人,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费仵作验尸时发现,炎娘曾经将一个小小的玉锁吞下。 当时钱循便觉得奇怪,这玉锁多半是长辈为祈祷子孙多福多寿所打造,炎娘出身清贫,哪里会有这样的物什?而在这幅画上,戴着那玉锁的分明不是炎娘,而是白雪词。 是炎娘害了白雪词后据为己有,还是白雪词出于姐妹之情的慷慨相赠?为何死前炎娘要将这个玉锁吞下? 钱循谢过了跑腿的差役,处理了旁的公务,又思索了一会案情,想到头痛欲裂也未想出个所以然来。 好不容易歇下,在京城打探的差役又急匆匆地回来復命,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钱循自幼过目不忘,一见那人便认了出来,这不是追欢楼的一个龟公,一直跟着东家的那个么? 差役回禀道:「大人,我打探了一番,将炎娘在长安租赁、典当……所有和银钱有关的事都查了一遍,这是单子。」 「辛苦。」钱循看了看乌黑天色,「这个时辰前来回话,应当有极要紧之事吧?」 那差役为难道:「小的从当铺迴转,本不想打扰大人歇息,孰料这人迎上来,非说有人要杀他,没办法,小的只能将他带过来了。」 第4页 「真的是女鬼索命,就是白雪词,她回头来找咱们了!大人,草民真的不想死啊,求大人救救草民!」 钱循看他獐头鼠目、眼光乱飘,就知不是个老实人,本想呵斥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再将他打出去换个清净,可看到案上那幅四美图,突然改了主意,「你说是白雪词索命,你可有凭据?她与炎娘有何仇怨,非要置她于死地?你又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白雪词连你都不放过?」 「草民霍新,本来是贴身伺候炎娘的龟公,自从她降为二等妓子后,才跟了旁人。」霍新舔了舔嘴唇,也不知是在回味什么,「当年之事,其实草民知道的也不甚清楚,但白雪词暴毙前日,确实是在炎娘这里!」 他那副神情不知为何,让钱循想起啃食饿殍的豺狗,颇有些不适,「白雪词死在追欢楼?」 差役这时插话,「并不是,小的打听到当年白雪词得罪了什么贵人,被人追杀,走投无路下跑到平康坊炎娘处避难,后来她就是在追欢楼被人抓到带走,第二日便香消玉殒了。」 差役看着旁边坐立不安的霍新,冷笑道:「当时就是这个霍新作证,说是炎娘将她的好姐妹交了出去,才害得炎娘一夜之间声名狼藉。炎娘原先在读书人中颇有才名,也有个相好的书生,听闻此事后都和她断了来往。后来,炎娘被青楼逼着卖身,读书人看不上她的人品,慢慢的就成了供贩夫走卒消遣的下等娼妓。」 「可是,当年之事,确实是草民亲眼所见啊!大人!」霍新又趴回了地上,大声哭嚎,自顾自道:「今天晚上,小的打了酒想喝几杯,结果回家的路上,有人举刀来追,若不是在拐角处撞见差人,小的可能就和炎娘一样,身首异处了!」 见他原本还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钱循横眉冷对道:「你只是看见,为何有人要追杀你呢?你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值得人家喊打喊杀么?说!你还有何事隐瞒本官!」 对这么个不入流的无赖而言,钱循这样的从四品官的威仪已经足够让他魂不附体,霍新已快维持不住面上的嬉皮笑脸,支支吾吾道,「当时……小的看见炎娘偷偷将白雪词藏在追欢楼,又听见马蹄声,小的看见平康坊里有十余人骑着马在追,看他们都穿着锦衣还带刀,肯定是哪家贵人……后来炎娘就……」 「还炎娘呢?」钱循实在厌恶他那德性,忍不住踹了一脚。 果然霍新期期艾艾道:「小的当时欠了一屁股债,缺钱得很,就偷偷通风报信,将人引过来……」 钱循冷冷看他,「你既贴身跟着炎娘,她对你平日至少不差错,你出卖她的时候,有没有想到炎娘后来会因你蒙受不白之冤,成为众矢之的?你看着她落到后来的下场,良心不曾痛过么?」 霍新仍在哀求,钱循觉得说不出的烦躁,「虽然你面目可憎,本官也不会不管你,将他先带下去,日后再做处置。」 钱循本想继续顺着查下去,可当年国朝最大的盛事秋猕就在眼前,也只能作罢。 第四章 霜降宜秋狝 青玄八年秋,天子率群臣与回纥、吐谷浑等西域诸使臣秋狩于上林苑。 京兆府与禁军负责围场守卫,钱循与大小僚属一同端坐在青骢马上,如临大敌地在围场内来回逡巡,绝不放过一点可疑之处。 沈临沉声道,「此次秋狝意义非同一般,万不能出半点差池。蹈之,你要格外留意皇后与太子处动向,以防有人浑水摸鱼,伺机生事。」 「下官省得。」不知是否太过紧张,钱循只觉自己嗓音都有些干涩。 沈临瞥他眼,「你在下面也是做过一州刺史的人,怎么如此见不得世面?」 钱循听闻过他赤口毒舌,没想到他讲话如此不留情面,只尴尬道:「下官久在州郡,失了体统,请大人勿怪。」 「中孚兄何必过于严苛,」门下侍中赵之焕一身重紫胡服,悠悠打马而至,「你怎么还在这?广陵侯四处寻你呢。」 沈临不为所动,「我既不是苍鹰,亦非黄狗,他自打他的猎,寻我作甚?」 赵之焕摇头笑道:「你啊,自家事一点不上心。」 他手中马鞭向着远处点了点,「回纥国师要和我天、朝论道,陛下已应允了,然后回纥国师点了大报恩寺和玄都观。」 钱循眼力不行,此刻也只能看到一堆和尚道士簇拥着回纥国师,那阵势颇为热闹。 沈临挑眉,「回纥国师与慈光住持均是当世大能,玄都观那位不过而立、才疏学浅,如何能与他二人论道争锋?做个添香童子也便罢了。」 世人皆知这道长是天子的替身道士,想不到沈临竟也如此不留情面,不禁有几分尴尬,想为上官找补几句。 好在赵之焕与他自幼相识,清楚他秉性,听了也不动怒,只看看远处尘嚣,笑道,「圣驾将至,先迎驾吧。」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启朝的秋狝狩捕猎物为辅、宣示国威为主,围猎开始前,先得让南北衙十六卫的羽林们在使团面前熘达一圈,数千人马均着明光铠甲、执陌刀马槊、跨骅骝骐骥,军容齐整、士气如虹,将前来赴会的诸蛮王吓得心惊胆寒。 紧接着便由皇帝打头阵,勛贵王孙们纷纷下场,而公务在身的沈临钱循等人只能与禁军一同立马于围场边缘,密切注意里间情态。 第5页 时不时有消息传来。 「陛下射中一头麋鹿,上杀!」 山唿万岁。 「宗子轩辕苔射中大雁一只。」 一片欢唿。 「皇后射中黄……黄鼬一头!」 一阵寂静,一片违心的叫好。 钱循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皇后也是不容易,文弱书生好不容易射杀了一只猎物,结果却是个黄鼠狼,还得被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也不知长的是谁的脸面。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些战绩传来,京兆府诸人昨夜勘察围场一夜未眠,此时难免有些困意,便坐在马上闭目小憩。 忽而有一禁军快马来报,也不知与沈临说了什么,沈临面色一白,立即打马往御驾所在之处而去。 上林苑充为皇家御苑三百载,山高林密,纵是诸人来过不下十次,也难以辨明方向,只好将手下分为四队,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找寻。沈临则带着钱循根据皇帝平素喜好,向着西北方而去,结果却扑了个空。 就在众人焦心之时,远远见一只遍体黝黑的鹞子向东飞去,沈临认出那鹞子为兵部尚书贺熙朝所有,赶忙跟着狂奔而去。 渐渐地便闻到浓重血腥气,依稀有兵刃相交之声,众人心中一紧,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前赶去。 打斗声渐渐止息,众人才惊惶不定地赶到,一见景况,心中大定——皇帝不在,轩辕苔挡在皇后身前,左臂受了些小伤,皇后神色镇定,肩膀上站着那黑色鹞子,怀里抱着两只雪白兔子,手里还勉强牵着头通体不见一丝杂色的白鹿。 若不是情况紧急,这场景简直有些滑稽了,可众人注意力尽数被场中另一人吸引——在满地尸骸正中,那人周身浴血,一身紫色胡服竟生生被赤血染成黑色,只依稀可辨其上的衔绶鸾鸟与七章纹,再看他脸上亦是血污交错,唯有手中青锋寒光四射。 沈临上前一步,匆匆打量一眼皇后与轩辕苔,见均无大恙,心下大定,「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皇后贺熙华温雅一笑,「大人来的甚是及时,若不是诸位,今日我与临淮王危殆。」 本为郡王庶子的轩辕苔已于去年获封郡王,并得天子兴之地临淮作为封号,可见帝后之看重,虽在秘密立储制下未有太子名分,可皇后亲自教养、上朝听政的架势,已是下一任储君无疑。 此时轩辕苔适时地对贺熙朝行了个大礼,「救命之恩,小王永世不忘。」 贺熙朝闪身避过,「护二位殿下周全,乃是臣之本分,万不敢当一个恩字。」 钱循上次见贺熙朝还是在及第后的杏林宴,彼时贺家势倾朝野、一手遮天,何等煊赫?如今满门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剩下的均被赶回老家养马种地,只剩下大小贺在朝中勉强维持。 别看二人依然风光,但小贺是男后,无亲嗣,大贺前两年又毅然决然出家做了居士,这贺家眼看着就这么败了。 当年坐的远,没看清贺熙朝的长相,如今钱循却不得不嘆一声不愧是以容姿取胜的外戚世家。只见贺熙朝长身鹤立,面若冰雪、目如寒星,鼻樑秀逸、薄唇微抿,光凭这样貌,已然胜过了九成九的朝廷命官。可更让人难忘的却是他的神情,钱循也见过无数青年才俊、翩翩公子,无一人能如他那般沉静持重,像是个古寺里坐定的老僧,可细细看他那双极黑的眼,乍一看寂若死灰,再看又似乎藏着不灭的业火。 沈临不耐他们客套来客套去,上前道:「此地危险,还请二位殿下迴銮。」 贺熙华也反应过来,「苔儿与兄长都受了伤,还需太医好好医治。」 众人簇拥着他二人移驾时,钱循留意到先前那只鹞子慢悠悠地飞回到贺熙朝的肩头,抬腿啄了啄羽毛。 第五章 霜降鸿声切 皇后与内定的储君竟在围场遇刺,还是在皇帝与西域使臣会盟之时,简直匪夷所思,也让天、朝丢尽了颜面。 天子雷霆震怒,一回宫便连夜将三省宰相,大理寺、刑部以及京兆府三司,全都叫了过去,兵部尚书贺熙朝本就在中枢行走,故而也一同列席。 十六卫的将军们早已跪伏请罪,沈临及钱循等人也跟着跪下,心中暗骂禁军无能。 轩辕曜面色不善地看着沈临,「一个活口都没剩下?」 「臣万死!」沈临额上已冒出冷汗,「这些刺客各个都下了杀手,倘若稍有留情,可能就会为其反杀。贺大人虽重伤一个、留了活口,可先前禁军看管不善,那人还是自尽了。」 轩辕曜阴着脸,「先是让刺客混入,又看管不善……不过没像当年的鹰扬卫一样倒戈作乱,朕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们?」 「陛下。」贺熙华带着轩辕苔从后宫的方向过来,见势不妙,赶忙踱到他身后,按了按他的手肘,「禁军与京兆府这段时日一直在周遭不眠不休地排查巡逻,十分劳苦,此番许是百密一疏,又或者有旁的缘故,还是不急着发落,不若把事情查清楚,让他们戴罪立功?」 众人均心存感激地看了贺熙华一眼,沈临顺势道:「本来臣想前去觐见,既然殿下亲至,不知可否将当时情境告知臣等?」 贺熙华看了一旁的轩辕苔一眼,温声道:「当时临淮王也在,不如就由他来转述给诸位大人。」 轩辕曜神色缓和了些,低头对轩辕苔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第6页 「是。」轩辕苔应了,略一整理思绪,「此番秋狝,皇父有意考校小王的骑射……」 「这里没有外人,别小王来小王去,还以为你姓王呢。」轩辕曜满脸嫌弃地打断他,「养在宫里,人话都不会说了?」 轩辕苔也知轩辕曜对这些繁文缛节最为不耐,立时改口道:「皇父命我逮两只活的白兔,日后养在宫中,因为我骑射不精,父后担忧,便在一旁……指教。」 想起皇后亲手猎的黄鼬,不少人都暗自憋笑,沈临却凝神细听,生怕错过一个细节,「这考校是临时起意么?」 轩辕苔摇头,「早就筹备好了,殿中监不少宫人皆知道。因东方水草茂密,可能兔子会多些,我们便往东去,在那个水泡子处发现了一头周身纯白的鹿。因这是祥瑞,我不想放过,便一路跟着那白鹿进了树林。白鹿不比白兔,想要抓活的,何其之难,父后便差了宫人去寻贺尚书,请他过来相助。」 这就解释了为何他们会先遇到贺熙朝的鹞子。 「贺尚书来了后,不仅活抓了那白鹿,又指教了我几招,让我猎到那两只活的白兔,就在此时贺尚书勐然察觉风声有异,便让跟着我们的禁军、内监,还有他自己的亲兵列阵护卫。随后,一群黑衣人……」 轩辕苔皱紧眉头,认真回忆道:「第一拨十余人,从西边和东边夹击而来,第二拨两三个高手,是从我们的身后……应当是北面,很矮的小山那过来,兴许是藏在那里的。第一拨人亲兵尚可对付,却无暇顾及这几个高手了。贺尚书此时挺身而出,拔剑苦战,渐渐不支,他便把他的鹞子放出,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诸位大人便及时赶到了。」 轩辕曜显然对他的说辞很是满意,「方才皇后禀报,你为他挡了一剑,很好。传旨,临淮王纯孝,迁居显德殿。」 轩辕苔谦辞一番也便谢恩了,起身时迟疑道:「儿臣以为,这些刺客并非为儿臣而来,几次儿臣试图引开他们,可他们对臣视而不见……」 那就是冲着大小贺了。 轩辕曜微微眯眼,双瞳映着烛火,显得更加幽深,「围场你们还是得好生看管,之后须仔细勘察。」 他突然看向钱循,「朕记得蹈之从前做刺史时,就以善断案着称,此事便由你和大理寺处置,务必将背后黑手抓出。」 钱循赶紧领命。 「虽不知冲着谁来,但非常之时,尤其要确保西域诸国使臣安全。回纥国师地位超凡,禁军、鸿胪寺还有你们京兆府都得好生留意着,不能出半点差池。」轩辕曜侧头看贺熙华,「上个月贺熙朝遇袭,兇手也还未抓到?」 沈临与钱循对视一眼,心中均是一动,大小贺均三番五次遇上刺客,倘若是仇家寻仇,这案子可就简单了。 贺熙华犹豫道,「可兄长遇袭是每年皆有的事,未必就和此有何干系,不可妄下定论。」 一旁的贺熙朝面色阴沉,却仍是点了点头。 这得多不招人待见…… 轩辕曜似乎也是如此想,勾起嘴角道,「不招人嫉是庸才,贺大人有擎天架海之能,难免招人嫉恨。」 贺熙朝干巴巴道:「陛下谬赞。」 一旁的贺熙华似乎是轻嘆了一声,却也未再多言语。 这一日实在太长,轩辕曜终于大发慈悲地将众人放走,又让皇后和临淮王回宫歇息,却点了点钱循,「蹈之留下。」 钱循认命地留了下来,看着轩辕曜将头上厚重的冠冕拿下,又松了松衣襟,嘆了口气,「做皇帝真累啊,还是做举子容易。」 是啊,随随便便连中三元。 钱循腹诽一番,想了想,仍是道:「圣明不过天子,陛下不论是做胥吏、举子还是大将军,都是第一等的。」 轩辕曜一笑,「巧了,朕亦是这么想的。方才朕就见你若有所思,可是想到了什么关节?」 钱循踌躇道:「前几日长安发生一件兇案,时间恰在贺尚书遇刺与围场行刺案之间,臣在想两者之间会否有所关联。」 轩辕曜挑眉,「看来你和朕想到一块去了,皇后为人谦逊仁善,哪里会有仇家?」 钱循干笑一声,「死的是个青楼女子,兇嫌放话说要为一个叫做白雪词的歌姬报仇雪恨。」 轩辕曜面上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凝固,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 第六章 秋深渐入冬 因是天子同科,钱循平日里与轩辕曜奏对和旁人相比,少了许多顾忌,便直接道:「臣先前久不在长安,但觉京中诸人提及白雪词,总是含煳其辞,多有避讳。臣若是要查清这几桩兇案,恐怕不得不涉及此人……」 轩辕曜嘆了声,「也无甚可避讳的,之后你再去查,若是有人拒不回答,你便说奉了圣意,让他们和盘托出也便是了。」 钱循斟酌道:「仿佛白雪词是因为得罪了什么贵人死的,不知那位贵人……」 「不是贺熙朝,」轩辕曜斩钉截铁道,「此人虽然孤高傲物、刚愎乖僻,但到底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绝不会与一个青楼女子一般见识。」 「算算时间,这个白雪词在京中时,陛下应仍在蒙尘,可曾听皇后殿下提及此人?」 轩辕曜嘆了口气,「唉,这个白雪词,朕对天发誓是一面未见过,结果一个两个都说她与朕有干系。」 第7页 他正色道:「当年贺家落罪,贺熙朝向朕请罪时,只问了朕一个问题,就是这个白雪词是否为朕派去的暗卫。朕虽曾流落民间,但君子慎独,从来持身以正,从未去过烟花之地,自然也未见过她。而朕是如何重回朝堂的,你与朕一样清楚,朕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可能会用美人计这种下作龌龊的伎俩?」 轩辕曜起身,从一旁博古架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坛酒,「先前赵之灿送来的武陵春,朕只偷偷藏了一坛,今日与你分了。」 同样在府中地位堪忧的钱循立时会意,「臣定会守口如瓶。」 「第一次听闻白雪词其人,朕仍是临淮一小吏,」轩辕曜痛饮一口,看着杯中酒轻轻一笑,「当时贺熙华正在养病,朕去看他,正巧贺熙朝来了,不想露了行迹,就躲在榻下。他以为周遭没有旁人,就说了不少体己话,其中就有一句『我心悦一青楼女子』。朕在床下,当场就吓傻了。」 钱循也吓傻了,「陛下的意思是,这个白雪词,是贺尚书的心上人?」 轩辕曜见他这样,笑出声来,「是啊,谁能想到呢,权相之子,太后之侄,竟然会对一个烟花女子动了真情。后来,朕就听说他为了白雪词拒婚,差点被贺鞅老贼活活打死。再后来嘛……朕回长安时,他就已经成了个伤心人,为避祸赴西域开疆拓土,随即又为了保贺家委曲求全,最后干脆出了家。现下三十有三,仍是孑然一身。平心而论,他比他堂弟多情,也比他堂弟苦命。」 「那白雪词到底是怎么死的?」且不论这几桩案子或多或少都与白雪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听了这等秘辛,钱循哪里还抑制得住汹涌澎湃的好奇? 轩辕曜为自己斟酒,「朕曾经派沈临查过,你直接去问他,兴许还比朕所知详尽些。十余年前的一笔情债烂帐,竟然到了今日,仍要人来还。你说好不好笑?」 第二日一大早,钱循便寻到沈临,想问个究竟。 沈临一见他,便揉了揉额心,「陛下让你来的?」 钱循轻咳一声,「按照临淮王所述,下官带人将围场东西两侧,还有北面的山丘都查看了一番,果有发现。那密林里不知何时被挖了几个地洞,而草场边的浅滩,也有生过火的痕迹。但因为没有活口,刺客如何穿过重重守卫混入围场,是否曾收买了朝中官员,尚未查出。」 「蹈之做事,我自然放心。」沈临将公文放到一边,「你不会也觉得围场行刺,是冲着贺云升来的吧?」 钱循一愣,「贺云升是大贺还是小贺?」 沈临摇了摇头,「竟忘了这还有个乡巴佬,贺熙朝表字云升,是先帝所起,而贺熙华表字灵煦,是圣上亲取,当年便没什么人叫,如今更无人敢唤了。」 「下官受教了,」钱循拱了拱手,「按照临淮王的说法,兇嫌直扑贺家兄弟,那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为了刺杀皇后,一种就是为了向贺氏寻仇。」 沈临嘆了声,「我派人打探过,云中那边风平浪静,并未有人寻仇。」 「可贺鞅回乡后第二年便一命呜唿,也许这人谋害大小贺,是为了彻底将贺家復起的苗头掐断?」钱循不假思索,「下官有个大胆的推测,兴许之前炎娘之死,也是兇嫌假託白雪词之名,为刺杀贺尚书做的障眼法?不然,为一个青楼女子闹出这么大阵仗,难免荒诞。」 沈临听了这话,竟然大笑出声,「这么大阵仗?你可不知道,白雪词在世时,贺云升那阵仗比现在可是大上百倍,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这么说吧,若是没有这个白雪词,贺云升铁了心跟着贺老贼忤逆,还不知如今这天下是个什么情景。」 「这么厉害?」钱循咋舌,「那有没有可能是白雪词遗党为了……」 沈临目光悠远,显然是在忆往昔,「事发时,贺党正是横行时候,许多事都被遮掩,后来陛下改元亲政,又让我去查,哪里能查到那许多?就说与白雪词有关的,我查到的,可能你也清楚。这个白雪词本是官家女儿,八岁时父亲落罪,后充入教坊司。因其善舞,十四岁时被送去金陵,向名家学艺。」 「在金陵时,多少王孙公子为其癫狂,就连如今的赵相赵之焕当年做扬州刺史时,也曾多次前去观舞,据闻还曾为她写过诗。」说起发小的糗事,沈临可谓津津乐道,「重明岛主晏华亭也曾为她一掷千金,甚至想出三万两为她赎身。」 钱循惊异道,「就算重明岛富可敌国,三万两也不是个小数目。这白雪词这还不从了?」 沈临白了他一眼,「人家犹如寒梅傲雪,哪里看得上银子这俗物?白雪词只当众献舞,就算能与她独处,也只能对弈、抚琴或饮茶。而那条件颇为苛刻,据我所知,后来只有一人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贺尚书?」 沈临嘆息道:「再后来贺云升就将白雪词带回了京城。」 第七章 小雪未成寒 第一次听闻这等秘辛,钱循惊愕之余,心中闪过无数猜测,从贺熙朝始乱终弃,白雪词悲愤之下香消玉殒,再到贺鞅容不得白雪词这般身份低贱的女子登堂入室,派人除去白雪词,再到丽竞门或是罗侯司奉皇命,给贺熙朝用了美人计……林林总总十余种可能,每样都挺有道理。 见他沉默不语,视线游离,沈临摇头笑了笑,「呵,当时贺熙华在临淮遇险,我曾与贺熙朝前去援救,就是在那时,贺熙朝决定将白雪词带回京城,似乎因此还和晏华亭闹过一场。」 第8页 「可既然这个白雪词这么清高,为何会跟着贺熙朝回京?贺家当时的名声可不太中听。」钱循对风尘女子多少还是带了点成见,就差明说白雪词贪恋富贵了。 沈临摇了摇头,「这个白雪词,现在回头看看定是别有所图。可彼时却觉得没什么,毕竟贺家如日中天,哪怕就给贺熙朝做一个如夫人,也得了一世荣华。回长安之后,白雪词是官妓,自然得回教坊司,贺熙朝便求了他做殿中监的叔叔,打点得妥妥帖帖,白雪词至此闭门不出,再无人能见她踏波一舞,直到她香消玉殒。」 踏波舞?想不到贺熙朝竟然喜欢赵飞燕这种调调。 钱循蹙眉,「那白雪词到底是为谁所害?」 「你觉得我查案如何?」沈临反问他。 得多愣头青才能说出「不如何」三个字,何况沈临以侯世子之尊,当年在大理寺时能连续多日和尸体待在一处,沾染上一身尸臭,可见其对刑案之痴迷,能力自不会差。 于是钱循诚恳道:「大人在大理寺多年,无论心思之缜密、查证之周全,皆非常人可比。」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沈临神色缓和下来,「白雪词之死,本就无人报案,陛下也只是让我偷偷查探,故而难度极大。我在调查之时,就发觉有人在抹去痕迹。随着贺家土崩瓦解,当年的知情人也纷纷销声匿迹,想要查清楚谈何容易?我唯一查到有铁证的,唯有两件事。其一,白雪词在平康坊被挟持,带到乐游原,后来受辱,在贺熙朝赶到之前便抢过一匹马,披头散髮地冲进了大慈恩寺,这一切有周围游春的举子作证;其二,她进入大慈恩寺后,很快便有人在外叩门,甚至惊动了慈光住持,但主持心怀悲悯,有意庇护白雪词,便没有开门。又过了一炷香、功夫,白雪词登上寺中云阁,纵身一跃。贺熙朝目睹了这一切,很快便闯入山门,收敛尸骨。这些慈恩寺的僧人都有证词。」 这故事既悲壮又有些离奇,钱循蹙眉,「得是怎样的绝代佳人,竟能让贺熙朝这般的人物都为之心折?不过是个青楼女子,贺家要对付她,何其容易,为何会闹到这般田地?先前收房也便得了,这白雪词当真如此贪心,非要做正室?真是处处都说得通,又处处都不合理。」 「当年我也曾遥遥看了眼白雪词,确是个绝代佳人。其人色艺双全、清冷哀艷,诗词歌赋不输女榜眼马不疑,琴棋书画皆是一时之选,又身轻如燕、舞似惊鸿。但她不独美在皮相,更在风骨,在那不同流俗的出尘之气,别说是一亲芳泽,就连碰一下手都是绝无可能,再冰清玉洁不过。哪怕后来对情郎贺熙朝,她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不然贺熙朝怎么会疯魔一般地要明媒正娶?」 沈临痴迷于刑案,又颇为冷峻木讷,长篇大论地形容一女子,还是头一遭。 钱循默默听着,心中暗暗后悔当年忙于备考,未曾亲眼目睹白雪词风姿。 沈临说得口干,喝了口水,「我一直觉得白雪词的来歷颇为可疑,这般女子,教坊司如何教得出?她虽有个出尘的名号,可观其行止,在金陵和扬州时,交游何其广阔,既有晏华亭这类豪强,有赵之焕这般的封疆大吏,又有贺熙朝这样的权相之子,你说她所图为何?又是谁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他虽是在发问,又有些像自言自语,钱循顺着他的思路道,「将白雪词掳走的,定然是贺家的人。不然为何当时贺熙朝留给白雪词的护卫没有阻拦,更没有追上?旋即白雪词受辱,坠楼而亡,贺熙朝与其父生隙,贺党覆灭,直至前两年贺熙朝出家做了居士,整个贺家一败涂地,几代人经营付之东流。」 沈临笑得讥诮,「是啊,谁能想到我们贺家宝树,离台阁只差一步的贺相竟然是个旷世情种?」 「故而下官以为白雪词应与贺家有仇,接近贺熙朝就是为了復仇。」钱循思忖一二,又道:「大人说白雪词逃入大慈恩寺时披头散髮,有没有一种可能,白雪词其实没死?死的是个替身?」 沈临摇头,「她坠楼之时,贺熙朝将将赶到,看着她从近十丈处坠下。听闻贺熙朝状若癫狂,但仍怀有一丝侥倖,特地检查了她的脸孔,确定是本人,也未发觉有易容。」 亲眼看见所爱之人粉身碎骨,那是何等的惨烈。钱循心生恻然,颤声道:「后来呢?」 「之后天子回朝,贺熙朝开边,白雪词成了冢中枯骨,」沈临饮了口茶,「这就是全部的后来。」 钱循浑浑噩噩地回府,爹娘早已歇下,夫人正搂着女儿嘉惠在灯下读诗,司空见惯的情景却让他心头一颤。 「怎么了?」夫人关切问道。 钱循将女儿搂到怀里,看着她稚嫩面庞,「无事,只是在想咱们惠娘日后还是丑些的好。」 夫人柳眉倒竖,还未发作,嘉惠就已经苦着小脸,「我才不要。」 钱循摸着她头,忽而想到白雪词,不知她家道中落之前是否也曾是父母手中的珠玉,可曾有过这般无忧无虑无邪的时光?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这道理你如今不懂,望你日后也永远不懂。」 第八章 雪落何霏霏 京兆府,京意味着京畿,兆则表示数量众多,顾名思义,便是天下第一紧要之地。京兆府辖制十县,又涉及农桑、税赋、劳役、河工诸事,事务繁杂,哪里能腾出手来专心查案? 第9页 故而自秋入冬,不论是炎娘案,还是围场刺杀案,竟然都未有太大进展。炎娘案无足轻重也便罢了,围场案危及国祚,三省几乎是日日督促,大内也时不时差人来问。重压之下,禁军将围场翻了个底朝天,京兆府将那段时日出入长安的客商胡人尽数盘查了一遍,徒费了多少人力,也仍是一筹莫展。 这日,当钱循与司曹商量义仓储量,就听闻大慈恩寺走水,随即便被沈临派去查看。 「先前回纥国师在此辩经时,大慈恩寺不是还好好的,怎的突然烧起来?烧的又是哪一殿?」钱循快马加鞭,一边问前来报信的差役。 差役方才兴许帮着救火,脸上黑灰都未擦拭干净,「走水原因尚未查明,但除去云阁,其他楼宇均安然无恙。」 云阁!那不就是白雪词殒身之地? 钱循抓着马缰的手指一紧,如今他可谓风声鹤唳,但凡听到和白雪词有关之事都会打个寒噤。 很快便到了山门,刚一下马就闻见阵阵焦煳,原本富丽雄伟的云阁一片焦黑,隐约还可见火星闪烁。僧人们或手持笤帚,或身负水桶,仍在不知疲倦地来回穿梭,试图将火星扑灭。 恰在此时,大雪纷扬而下。雪花被狂风裹挟,迴旋着被捲入云阁之内,如有神助一般,那微弱的火星再不见踪影,僧人的佛号在焦土上响起。 钱循松了一口气,快步向内走去,还未走几步,就见慈光住持与一道人并肩站在云阁之外,神色悲悯。 朝廷虽不算崇佛重道,但对这些大寺大观的住持道长也是礼遇有加,往往都以宰相之礼待之,故而钱循虽不信神佛,也只能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问安。 慈光住持笑道:「上次见钱少尹,仿佛还是大人雁塔题名之时,十年不见,观大人境界,大有进益。」 钱循谦虚道:「下官凡夫俗子,微末小吏,如何敢谈境界?」 他留意到一旁那道人,看着年纪比自己似乎还小一些,不过而立,但身着五色禺霞山水袖帔,上披紫纱,头戴莲花宝冠,手持麈尾,竟然是个得道的道长。 钱循心念一转,勐然想起围场时赵之焕所言,不由恭敬道:「下官参见无妄道长。」 无妄道长点了点头,淡淡道:「你是朝廷命官,贫道是乡野散人,理应贫道向你行礼才是。」 「道长乃是天子替身,我等向你下跪才是,哪里敢受你的礼?」 沈临不知何时已然赶到,站在钱循身旁,敷衍地对一僧一道行礼。 他这般阴阳怪气,让一旁的钱循属实有些难堪,却不料无妄道长退后一步,躬身道:「兄长。」 早听说广陵侯府有二子,却一直只见沈临,不见次子,却原来成了玄都观的观主。 沈临依旧冷着脸,「既然还认我这个兄长,你人也在长安,为何还是不肯屈尊回家看看爹娘呢?你可还记得你上次回府是什么时候?」 无妄道长垂首,有如做错事的孩童,「元月初三。」 沈临哼了一声,依旧有些不依不饶。 既然都出家了,为何还要常回府探亲?钱循实在看不下去,觉得上官无理取闹,便率先打岔道:「大人,我看云阁的火势已被扑灭,不如我们进去勘探一下现场,如何?」 与他预想的不同,沈临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率先步入阁内。 慈光住持莞尔摇头,「钱大人醉心公事,老衲佩服。」 钱循摸了摸鼻子,赶紧跟上去。 「方才住持可在此处?」沈临打量着厅堂,蹲下来摸了摸地上的灰,目光几不可见地在一处顿了顿。 慈光住持摇头,「方才我与无妄道长在塔上赏景论道。」 「你们是何时发现走水的?」 无妄道长讷讷道,「贫道……」 沈临冷冷一瞥,无妄道长立时改口,「我先察觉味道有异,随即就见丝丝缕缕的灰烟,慈光住持当场便安排僧众救火了。」 「蹈之,我来考你,火是从何烧起?」沈临看钱循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场,对这得力下属难免满意。 钱循仔仔细细地勘查了一番,最终在一柱子旁顿足,「原先这里大概是放了经幡或是蒲团一类的东西,怪就怪在点火的油。」 他深吸一口气,「是倭国的白紫苏油。」 倭国! 沈临霎时就变了脸色,须知自从朝廷重开海运,倭寇便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如今竟然有倭人潜入国寺,甚至还放了一把火,他简直不敢想像天子听闻此事,该会如何震怒。 「这么一来……」钱循总觉得有什么从脑中一闪而过,又被自己忽略了,他屏息凝神想了一会,忽而惊愕道,「先前贺尚书遇伏,是不是也是倭人所为?」 近来发生之事,慢慢地串成了一条线,钱循眼睛发亮,「还有围场,验尸时,费仵作查出这些尸首的脚趾指缝有茧,若是长年穿木屐,就解释得通了。这么一看,围场的刺客,极有可能也是倭人!」 他说得起劲,沈临却被这个二愣子僚属气得头痛欲裂,这几桩案子牵扯到贺熙朝已足够让人为难,如今又扯到了倭寇…… 沈临看着如絮大雪,只觉这案子也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关键是不知道要滚到何处去。 「轻则失根,躁则失君,兄长稍安勿躁。」无妄道长低声劝解道。 第10页 许是爱弟劝解,沈临的气消去一些,也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不復原先的阴沉,「如今看来,这些倭人都是晏华亭派来的。」 雄踞东南,富可敌国,重明岛主晏华亭在官营海运之前是毋庸置疑的海上霸主,据闻手下养了数千东瀛浪人。 「先前大人曾说晏华亭倾慕白雪词多年,难道这几桩大案都是他在为白雪词报仇?」钱循若有所思。 沈临露出一丝微笑,「英雄所见略同。」 第九章 冬至日光白 钱循和沈临二人不再回京兆府,直接入宫觐见。 后宫没有女眷,皇帝也不甚讲究,二人竟然被内侍安排在天子寝殿含凉殿静室侯驾,钱循忍不住好奇,问道:「想不到无妄道长竟是大人幼弟……」 沈临对天长嘆一声,这才将家世娓娓道来:沈氏兄弟出身于开国勛贵广陵侯府,传承到如今的广陵侯沈勛,已过了三代。沈勛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格外笃信道教,弱冠后便求了个钦天监的差使,每日办完差回府便忙着研读易经,将两个儿子的名字都起得不伦不类—— 长子也就是侯世子,大名沈临,字中孚,小名大有。「临」卦即教民保民,「中孚」卦则指诚信立身,「大有」卦则是顺天依时,个个都是治世名臣的好彩头。 次子大名沈颐,字无妄,小名大壮,颐、无妄、大壮三卦取的是「纯正以养,无妄而得,壮勿妄动」之意,无奈意头虽好,听起来却实在粗鄙。后来侯夫人曾道,幸好按八字演算,两个儿子均未摊到个「大畜」「小畜」这般的卦象,那才是欲哭无泪。 待兄弟二人长到半人高,某次修家谱时,沈勛不知道从哪里翻出,自家在天启时曾是余杭人氏,曾几度将子弟送去江湖名门、道教圣地鹤鸣派修习武艺。一时沈勛简直犹如醍醐灌顶,赶紧将自幼体弱的小儿子送走,恨不得这儿子早日了却尘寰,得道飞升。 沈颐也未辜负其父厚望,垂髫之年便正式出家为道,更得先帝钦定,成为太子的替身道士,后来又以道法高深,在玄都观做了观主。 「我这个弟弟,」沈临摇头,「小时候其实又顽皮又粘人,哪里如现在这般,像个木头似的。你不知道,每次母亲见了他之后都要偷偷流泪,然后开始责怪父亲。金尊玉贵的一个孩子,也不知小小年纪在道观里吃了多少苦。」 钱循腹诽,那你对人家说话还不温和些,嘴上却道:「大人兄友弟恭,让人欣羡。」 沈临摇了摇头,「我倒宁愿他永远是沈颐,而不是什么无妄道长。」 说着轩辕曜从后殿过来,还打着哈欠,「中孚、蹈之,都是稀客。怎么,有眉目了?」 二人赶忙起身行礼,轩辕曜点了点他们的肩,在他们对面坐下,亲手给他们倒了茶,「听说大慈恩寺的云阁走水,这事情越来越玄乎了。」 沈临沉声道:「方才蹈之发觉点火的是倭人的白紫苏油,先前围场案的尸首、刺杀贺尚书的刺客也都是倭人。臣斗胆猜想,恐怕是晏华亭借为白雪词復仇之名,藉机生事。」 「你说的不无道理。」轩辕曜往后靠了靠,「这几个案子,你们可曾去问过贺云升?」 沈临迟疑道:「先前贺尚书不是在京兆府境内遇刺,且彼时尚未併案,故而臣不曾问询。」 「可以去问问,」轩辕曜冷声道,「就算出了家,也是身在槛内,不得清净。让他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给朕了了,尘寰尽断,再入台阁。」 也不知天子和大舅子是有多不睦,不仅公然迁怒,还要往人家苦主伤口上撒盐。钱循虽惯来不喜贺家,也觉得贺熙朝实在有几分可怜。 沈临因与贺熙朝一同办过几件差事,又同朝为官这许多年,到底也有些恻隐之心,只见他支支吾吾道,「既是些陈年旧事,又有些私隐在其中,臣以为还是不要过多追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牵扯到晏华亭,不管真相如何,还是藉机剿灭了重明岛为好。」 他这么说,可算是把朝廷上下一贯以来秘而不宣的计划摆到了檯面上,轩辕曜笑了笑,「重明岛的事,朕自有主张。如今兵部和工部仍在督造船工,短时间内尚拿不出能胜过重明岛的战船,国库的银两也并不十分充裕,朕看还是不急于一时,先屯兵积粮再说。」 轩辕曜又正色道:「围场案固然重要,可炎娘也是一条人命,断不得有所偏废。而朕让你们深查此事,固然是为了长安的长治久安,也是为了贺云升。朕日后不仅要用他、还要大用,有些心结不打开,对他自己、对朝廷长远来看都不是什么好事。就算是为了皇后,这个心结就不得不除。」 「陛下圣明。」想不到皇上竟不是为了找贺熙朝晦气,而是为他打算,二人深感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正说了,含凉殿的小厨房送来了午膳,轩辕曜看了眼,「今日他们做了鱼汤银丝面,算你们有口福,陪朕用膳吧。」 二人无比拘谨地陪着皇帝用了顿御膳,一出宫门便又去买了两个胡饼,钱循感慨道:「陛下从科举时便如此俭省,实乃万民之福。」 沈临懒得浪费时间陪他一同颂圣,拱手道:「冬至大如年,案子再大也大不过年去,我先回府了。」 钱循与他均是南人,自然省得,也便躬身作别。 可不知为何,他满脑子都是轩辕曜方才那几句话,又想起老家冬至常烧纸钱祭奠故人,左思右想,还是打马向着大慈恩寺而去。 第11页 炎娘尸首仍在衙门,白雪词更早已化作枯骨,就算是千里孤坟,也都寻觅不得,或许唯有我佛慈悲,方能普度众生,连同这些最腌臜下贱的女儿。 钱循买了些纸钱,在大慈恩寺围墙外画了两个圈,内书炎娘、白雪词二名,才有条不紊地烧起纸来。 「尘归尘,土归土。二位姑娘在人世尝尽苦楚,但愿往生后能平安喜乐。」钱循喃喃,「只愿二位来生别再做什么色艺双全的倾城美人,做个觅得良人、和和美美的农妇也好。」 他掸了掸身上雪花,又远远看一眼乌黑云阁,低声道:「在下才疏学浅,至今未能为二位洗冤,若在天有灵,还请护佑京兆府将真兇绳之以法。」 待纸钱尽数烧成灰烬,钱循正待离去,却顿住脚步——在百步之外,一极其隐僻之地,有一人重紫官袍,牵着匹青骢马,直愣愣地望着云阁,悲喜莫辨。 正是贺熙朝。 第十章 一衰復一荣 贺熙朝显然已经驻足半晌,眼角眉梢尽是飞雪。 「贺尚书。」钱循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贺熙朝目光仍定在云阁之上,之后才缓缓移开,落在钱循面上,冷淡道:「钱少尹。」 钱循心知他怕是在怀缅往事、追思故人,但本着捡日不如撞日的原则,仍是煞风景地开了口,「今日下官正好从大内出来,陛下命我等向大人请教一些当年之事……」 「不如把我带到你们京兆府去审?」贺熙朝竟还真的翻身上马,手执马鞭指了指衙门的方向,「钱少尹带路?」 钱循再怎么不通世故,也干不出把二品大员带到衙门审问这种事,立时长揖在地,「下官万不敢有此意。」 见贺熙朝依然神情森然,钱循怕过了这个村再无这个店,壮着胆子道:「若大人实在不便,下官去兵部衙门亦是可以。」 「你若不是天子的同科,倾轧,十条命都不够你送的。」贺熙朝居高临下,「当然,连续五年磨勘,清、廉、明、断、兴、除、能、勤均是上优之选,唯有工一项为中,也算难得。」 贺熙朝做过吏部尚书,帮着皇帝啃下了改革吏治这块最难的骨头,但他记得钱循这么个小人物的磨勘,还是让钱循有些讶异,「能入得大人的眼,下官荣幸之至、感佩无地。」 贺熙朝不耐与他说这些客套话,瞥见乐游原上有一处八角亭,便率先过去,钱循也只好跟上。 此亭名曰清凉亭,正值北风唿啸、大雪纷飞,这亭子四处透风,二人都未带僕从,无人烹茶遮风,可谓清凉之至。贺熙朝功夫在身,尚还好些,钱循这等文弱书生便只能靠着满腔热血硬撑。 「贺尚书,你与晏华亭可有私仇?」钱循左思右想,决定找个无关紧要的切入点,尽快让贺熙朝卸下心防。 贺熙朝神色不变,然而唿吸却仿佛乱了一拍,「只有国雠,并无私怨。」 「先前追欢楼,有个叫做炎娘的青楼女子为人所害,至今还不知兇手为谁,但围场、云阁走水两桩案子,兇嫌几乎可以锁定倭国浪人,那便有极大的可能是晏华亭指使。所以下官想问大人,先前大人被刺杀,是否也是倭人所为?」 「口吐倭语,手持倭国武士刀,确实是倭人无疑。」贺熙朝点头,「但晏华亭这么做,有何目的?」 不待钱循开口,他便道:「晏华亭虽貌若妇人好女,但到底也是一代枭雄,绝不会英雄气短,为儿女情长犯下弒君大罪。」 想不到贺熙朝不仅没有立时提出剿灭重明岛,反而隐约有些包庇回护之意,这让钱循微有诧异,「好,那撇开晏华亭不提,贺尚书可识得炎娘?」 贺熙朝点了点头,抿唇不语,也不知是为承认认识卑贱的青楼女子感到不快,还是另有隐情。 钱循原先以为炎娘的案子和后面两个未必有关,可不知为何,见了贺熙朝后,他却隐约觉得事实可能恰恰相反,于是便重起了个话头,「贺尚书曾亲眼看着白雪词从云阁坠下?」 贺熙朝许是被问得烦了,阖了阖眼,「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当日情形,一如沈临所述。也确实是我,连累了她。」 「你们都以为我情深如许,为了她不惜悖逆家门。」贺熙朝负手站在风雪中,「其实恰恰相反,彼时我不想跟着家父泥足深陷,想要悬崖勒马,又苦于没有时机……就在这个时候,我去临淮办差,途中路过金陵,结识了白雪词。」 「可陛下说大人在临淮时,便声称自己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这也不过短短数日,就算情不知其所起,未免也太突然了些。」钱循顿生疑窦。 贺熙朝苦笑,「当时我与白雪词本就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她要我助她脱离教坊司,我需她为我做个幌子。」 「自污的幌子?」 一个迷恋青楼女子,为情所困、无心大业的继承人,确实不堪大用。钱循与贺家兄弟并不相熟,可也依稀记得贺家大郎确实荒唐过一阵子,直到白雪词香消玉殒后,他才公然与父决裂,甚至不惜远赴边塞。 白雪词入京,再到离世,这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瞒钱少尹,外面传我与她在金陵时就有了首尾,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在我携她入京前,我与她拢共没说过五句话,」贺熙朝皱眉看着云阁,似乎这些往事也不如何让人欣悦,「事情发生变化,是回京之后。为了掩人耳目,我将她安置在一处别苑,我自己除去大朝会和府中祭祀,几乎也都住在那里。」 第12页 贺熙朝自嘲一笑,「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的与众不同。哪里是个冷美人,分明活泼灵动得很,一张嘴极其能言善辩,三句话就能将我这种笨口拙舌的噎死。」 这确实与先前探听到的极为不同了,钱循蹙眉听着,心道难道是女儿爱俏,故而在贺熙朝面前与旁人不同? 「我是个粗人,琴棋书画这等风月之事,一概不通,她便陪着我谈诸子百家,后来甚至还会提及朝局民生。常人见我是贺鞅的儿子,哪里敢和我说这些?她的见地,胜过一半朝臣,她的心地,更是胜过衮衮诸公百倍。」 「情人眼中出西施,贺尚书怕是有些过誉了。」钱循听得肉麻,忍不住为同僚们辩解。 贺熙朝冷哼一声,「她就对我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而我贺氏,是顺乎天道,还是应乎人心?就算天子有个好歹,还有那么多宗室,就算和邓氏之祸那般宗室都不顶用,赵氏沈氏这些豪族,难保不乘乱而上,最后贺家反为他人做嫁衣裳。若是我一味愚孝,最好的结果便是阖家流放,树倒猢狲散,最坏的结果就是满门抄斩,连祖坟都被别人刨了去。」 彼时朝臣十之七八均攀附了贺党,如此看,贺熙朝方才所言,她这番见识胜过衮衮诸公,属实不错。 「她让你带着她远走高飞?」钱循猜测道。 贺熙朝挑起一边眉毛看他,极具讽刺之意,「她让我自立门户,与我父争锋。」 第十一章 小寒连大吕 「她让我自立门户,与我父争锋。」 此数言,简直犹如振聋发聩,钱循几乎是屏息看着贺熙朝,他本以为贺熙朝之后种种作为都是出于皇后贺熙华的授意,亦或是心灰意懒之后,走一步看一步,却想不到早在那时便已开始筹谋,一切都是有意为之。 「想不到白姑娘竟有荀郭之谋……」 贺熙朝拂去身上雪花,「这确是一条良策,倘若我父事败,我能脱罪脱身,倘若我父功成,我是他唯一的嫡子,不管曾经有多悖逆,也是有恃无恐。白雪词,呵,她算是看透了、也算准了我。可彼时我仍有疑虑,想与父亲先通声气,可她哪里能让我如愿?于是乎,短短数月内便发生了两件事,其一,她向我倾诉衷肠,我年少轻狂,也便答允了。」 贺熙朝语气平淡,可仿佛每一个字都像是掺了冰水雪水,「其二,就在我与她私定终身五日后,便发生了少尹你正在查的这桩惨事。」 钱循其实有些不忍再问,贺熙朝倒是如同讲述他人故事一般,「那日我自别苑出门上朝,她竟也破天荒地早早起身,候在抱厦处,非要与我一道用膳,又目送我上马离去。那日的朝会特别长,待我得空抽身,就看到我派去照料她的小厮满头是血地等在殿外。我发了疯地赶过去,可惜什么都来不及了……」 「等等,她不是前一晚在追欢楼被掳走的么?」钱循敏感地察觉不对。 贺熙朝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不可能,那日是腊月初八,腊八节,我绝不可能记错。」 钱循只觉脑中一片混沌,「也就是说,腊月初八那一日,这世上竟有两个白雪词?」 贺熙朝向前走了两步,正对着漫天风雪,也不知是个什么神情,「不,是申时之前,有两个白雪词,而申时之后……」 「这世上就再无白雪词了。」 案子查到了这一步,钱循深觉难办,第二日便匆匆去向沈临禀报。 果然沈临也是大吃一惊,「这么看,这个白雪词当真是什么人派去的细作了,可她既不是贺党的人,又不是朝廷的人,她到底是谁的人?」 「下官不知,贺大人没有明说。对了,贺大人说了他查验尸首的情况,」钱循从袖中取出昨夜整理好的卷宗,「死掉的那个白雪词,并非他在别苑朝夕相对之人。那人锁骨有一颗硃砂痣,尸首上却没有。」 沈临沉声道:「贺云升自己验过尸,当时京兆府的仵作也验过尸,确定那尸首不曾易容,应是本人。那么问题来了,他金屋藏娇的那个,又是谁?」 「难怪他要去质问陛下了。」钱循喃喃道。 一个精于易容、颇有韬略的美貌女子,任谁都会先怀疑到丽竞门、罗睺司去,就算皇帝深感遭受不白之冤,可不是他,幕后主使又还能是谁呢? 「对了,贺云升是兵部尚书,剿灭重明岛一事,他是个什么章程?」沈临大概也不想再过多纠结,只想速速结案。 「哦,他说晏华亭是貌若妇人好女,但也是当世枭雄……」钱循勐然顿住。 难不成贺熙朝怀疑晏华亭就是当年的白雪词,他易容成了白雪词的模样?确实,晏华亭江南人氏,长相女气,重明岛豪富,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定然不差,至于舞技,既是江湖高手,踏波舞对其而言,不过雕虫小技,有何难哉? 钱循缓缓道:「也许白雪词因贺氏家破人亡,有心復仇。而晏华亭和她本就是一对眷侣,贺尚书上钩之后,晏华亭便易容成白雪词的样貌与他周旋。只不料中间出了差池,白雪词身殒,晏华亭退回重明岛,立志復仇。于是中间他几度袭扰东南沿海,派人刺杀贺尚书,又迁怒炎娘,将她诛杀,最后干脆在十五年后一把火烧了云楼。」 沈临频频点头,随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被自己的唾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看,和咱们贺尚书、未来的贺相耳鬓厮磨、海誓山盟的,竟然是个男人,还是那个海贼?贺云升啊贺云升,敢情他遁入空门,不是因为情殇,而是因为……」 第13页 「他怕自己成了个断袖!」 说罢,沈临竟然失态地狂笑出声,钱循木讷地看着他,实在不知道有何可笑的,「也不能算吧,毕竟贺尚书以为白雪词是女子。何况他是皇后兄长,就算是断袖,也无甚奇怪的……」 沈临擦了擦眼角泪花,「倒不是断袖,我只是觉得贺云升自负英明,却想不到阴沟里翻船,栽在这么个假官妓手里,还贻笑大方了这么些年。」 他慢慢敛去笑意,「不过,晏华亭欺瞒朝廷命官在先,枉杀无辜在后,期间还涉嫌刺杀皇后郡王,罪无可恕。劳烦蹈之,将此案前因后果拟成条陈,明日我入宫呈上,且看陛下如何打算。」 「是。」钱循应下,回府认真拟旨不提。 京兆府的条陈递上去,天子不知是未看到,还是不上心,亦或是仍在犹豫,倒是迟迟不曾降下旨意。 钱循这段时日几乎没怎么歇息,干脆便告了休沐,回府陪伴妻儿。其妻出身荥阳郑氏,河东士族的嫡女,故而他平日才戏嚯一句河东狮吼。 大家女儿,心胸眼界都非寻常女子可比,消息则更是灵通,郑氏一边心疼地为他拔去头上白髮,一边问,「先前那围场案是不是有了眉目?我听兄长说朝廷要对东南用兵了?」 钱循闷不做声,郑氏最气他这副守口如瓶的样子,干脆重重拔了一根,满意地听他「嘶」了一声,「兄长告诉我件事,本是无关紧要的,可我想了想,还是与你这案子有些干系。」 郑氏斟酌道:「从前听闻皇上在临淮时,为了抗衡贺氏,曾经和赵家、沈家一起做过海运生意,分了好几年的利,后来那两家才将海运归还国有。」 「你的意思是,或许这两家人和重明岛有私怨,大人才将此事往晏华亭身上引?」钱循蹙眉。 郑氏翻了个白眼,「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提醒你莫要冲在前头,被人拿来做筏子。」 「恩。」钱循敷衍地应了,果然换来夫人一阵呵斥。 可果真如此么? 第十二章 大寒雪未消 不知是体恤民力,还是顾及东南局势,天子并未直接下令剿寇,而是派遣兵部尚书贺熙朝兼任江南道黜置使,钱循兼任巡察御史,前往江南按察防务。 当然这不过是个幌子,钱循实际的任务是查明真相,必要时与晏华亭当面对质,倘若确实是他行刺杀的谋逆之事,贺熙朝则立刻调动沿海兵力,争取将重明岛一举剿灭。 临行之际,一桩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竟然有贼寇沖入敕封广陵侯府,直接点了一把火,幸亏发现及时,还是将侯府烧了半间房。广陵侯听闻此事,简直气沖斗牛,立时便带了一艘船,要跟着船队南下,沈临苦拦不住,又恨自己有公务在身,便只好嘱託钱循一路多多照拂。 一行人即将登船之时,忽而又有十余人纵马而来,仔细一看竟然全是道士,打头的便是无妄道长沈颐,只见他对身后诸人略一点头,便匆匆上前,对着沈勛打了个稽首,「道友止步!」 这不父不子的,惹得众人纷纷侧目,就连一直埋首舆图的贺熙朝都看了好几眼。 钱循心内觉得倘若自己这么唤父亲,恐怕能打得自己投胎轮迴,却不料沈勛眉开眼笑,显然极吃这套,「无妄道长,你这是往何处去啊?」 沈颐笑道,「往来处来,往去处去?」 「哦?道友怎么也学那些秃驴打起机锋来了?」 「老子化胡,整个禅宗都是学的咱们道家,哪里是贫道学那秃驴?」 他们站在岸上没完没了,钱循见贺熙朝神色已极其难看,不由上前道:「侯爷、道长,天寒地冻,将士们好不容易将河水凿开,若再不走,復又冻上了,岂不是徒耗人力?」 沈勛一拍脑袋,「正是了,我也是一时见了道友,得意忘形。」 沈颐回头,点了约莫五六个亲信,「贫道受邀去茅山登坛讲经,不知可否搭道友的顺风船?」 钱循冷眼看着,他点的几个人个个鹤势螂形、脚步轻盈,一看便是练家子,看来无妄道长身在道门,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孝子。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广陵侯府与重明岛起冲突了。」贺熙朝不知何时已站到钱循身旁。 钱循吓了一跳,这才想起贺熙朝的武功相当于江湖二流高手,难怪不曾发出半点声音,「尚书说的是赵家沈家海运之事?他们背后是天子授意,何况早在陛下亲政之后,他们也便将海运还归朝廷,不再染指了。怎么还闹将起来?」 贺熙朝笑笑,「我在凉州时听闻重明岛曾经抢掠过沈家的商船,当时沈临大人年轻气盛,气不过便请当地官府的驻军出面,直接击沉了重明岛两艘大船。」 「哦?晏华亭大胆狂徒,岂会善罢甘休?」钱循还是第一次听闻此等秘辛。 贺熙朝淡淡道:「少尹猜得不错,晏华亭盛怒之下,招揽了不少东瀛浪人,悄然潜入扬州城,将广陵侯府烧了大半。」 「什么!先前他就烧过一次侯府?」钱循只觉此人乖张过分,「我没记错,那时候扬州刺史……是赵相?」 「是啊,赵之焕当时颜面尽失,也是怒不可遏,立时就请旨派兵围剿,可朝中后来风云变幻,晏华亭又龟缩在岛上,此事也便撂下了。我斗胆揣摩上意,此番天子让广陵侯及无妄道长随行,也是为给广陵侯府一个出气的机会。」 第14页 「贺尚书有何吩咐,不妨明言,若不违背朝廷律法和纲纪伦常,下官定全力以赴。」钱循能中如探花,也不算是个笨人,立时便感悟到了贺熙朝的示好之意。 贺熙朝贊道:「好!钱少尹果然是个爽快人!」 已有船夫将帆张开,船缓缓离岸,贺熙朝的神色慢慢淡下来,犹如岸上未消的冰雪,「擒到晏华亭后,先由我羁押三日,之后我再将他转交给京兆府,可好?」 钱循心中嘆了声,这是什么冤孽,却仍是半开玩笑道:「下官对大人的人品还是很信得过的。不过……大人若是将他放走,不独大人,就算是我等都要人头落地啊。」 贺熙朝仿似听了什么笑话似的轻嗤一声,对钱循拱了拱手,自回舱内了。 古人都云「烟花三月下江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本是最风雅不过的乐事,无奈此时正是隆冬,草木凋零,并无多少美景可观。一行又从水路,正是朔风凌冽、雪满长空,但凡在船头站上哪怕一霎,都遍体生凉。 贺熙朝是北人,惯了车马、不耐舟船,一上船面色便再未好过,若无大事商议,便闷在舱内,也不知成日在做些什么。 沈氏祖居余杭,侯府封地在广陵,自不把江上风浪放在眼里。于是白日侯爷父子在舱内对坐清谈,晚间有闲还会坐在船顶,或赏月小酌,或弹剑长啸,好不快活。 人家父慈子孝,恍如省亲,却苦了正儿八经过来剿匪和查案的两人。 这日,贺熙朝带了个叫做吴佳林的幕僚,和钱循一同议事,说了没一个时辰,就听闻清风送来一阵啸声。 「怎么回事?」贺熙朝揉着额心,强撑着看江南西道的邸报,一边在手边舆图上比对,勾勾画画。本就头痛欲裂,隔壁船上又莫名传来一阵箫声,丝丝缕缕地往眼耳口鼻里钻,好似有人用丝线勒住他的脑袋,让他唿吸不得。 吴佳林苦笑道:「仿佛是适才侯爷在江上碰见一渔夫,那渔夫狂饮高歌,作渔父吟,广陵侯兴致来了,便命乐坊吹箫和之。」 「那渔夫呢?」贺熙朝抬眼,漫不经心。 「先前还跟着咱们的船,之后便不见踪迹了。」吴佳林训练有素,「属下已派人去查,目前尚未发觉其身怀武功,兴许是巧合也不一定。」 贺熙朝将邸报扔在一边,「安插在重明岛的线人已有月余不曾递来消息,怕是凶多吉少。」 钱循惊讶,「什么时候派去的?朝廷筹谋这么久了么?」 「天子圣明烛照、深谋远猷,哪里是常人预想得到的?」贺熙朝意味深长。 第十三章 立春后五日 过了七八日,船队终于驶入大运河,贺熙朝面色也越发难看,终于在立春当日,竟连床都起不来了。 此番从宫里带了个唤作林杏春的副院正,惯给皇后看脉的,正好也派上了用场。 林太医年纪不大,脉却看的极准,把脉后只沉吟了半刻,便下笔写方子,「贺尚书是北人,不耐舟船,再加上平日忧思过重,有些头风眼晕。平日轩窗不要紧闭,多放些清风进来,要是晕得很了,嘴里再含一点青梅蜜饯。」 「谢过。」贺熙朝向他点头示意,下人又按照京中规矩给了林杏春一个荷包。 「对了,」林杏春也未推辞,「侯爷似乎带了个乐坊,尚书可向他借一两名善琴箫的,不妨多听听清心曲一类,或可缓解此疾。」 贺熙朝显然不欲劳烦沈勛,听闻此言笑笑也便过去了。 他这一倒,难免惊动沈勛与钱循等人探疾,关切一番也便各自回了。 到了夜间,竟然又有丝竹之声,众人正觉得广陵侯太不明事理,却发觉原本有如呜咽的箫声变得悠远绵长,箫曲不似潇湘怨、崑崙奴这等时兴曲子那般哀怨婉转,而是一扫颓丧幽怨之气,别有一番旷达,果有凝神静气之效。 贺熙朝挣扎着起身,打开轩窗,迎上扑面而来的浩荡春风,只觉胸中浊气都被一一洗净,再抬眼看去,前几日灯火通明的侯府舟船今日却是漆黑一片,也不知这箫声从哪一间舱房内传出。 也不管此人能否看见,贺熙朝遥遥拱了拱手。 恍若回应一般,箫声愈大,甚至压过了波涛汹涌。 「尚书大人。」钱循从舱内出来赏月,见贺熙朝正凭栏听箫,赶忙打招唿。 贺熙朝见他,微微点头,「你我同朝为臣,以表字相称便好。」 钱循点头应了,「似乎这吹箫者并非昨日那人?」 「确实,坊间有说法,相由心生、字如其人,殊不知曲中亦有真意。」贺熙朝驻足听了会箫声,「那洞箫曲并不如何纯熟,还借了昨日渔夫的几段吟唱,应是方才临场而作,再细听这箫声韵律与潮水击打颇为契合、相谐相生,若无十年八载的功底,决不可得。」 贺熙朝少年时也是个飞鹰走狗、吟风弄月的贵家公子,于音律之道也颇为精通。只可惜后来痛失所爱、家中变故,才慢慢成了个冷面冷心的孤臣煞星。 钱循凝神细听,贊同道:「确有飘然出尘、逍遥物外之感。」 贺熙朝阖上眼,跟着箫声和潮汐调息,半晌后才睁开眼,「此人城府颇深,难以捉摸。」 还未说完,就听箫声渐渐止歇,转瞬之间,除去江水拍岸、飞鸟啼鸣,一切归于静寂。 第15页 之后四日,每夜那人都会吹奏箫曲,直至他们抵达扬州。 本来按照贺熙朝的计划,他们打算与侯府在扬州分道扬镳,直扑松江。大概还是承了侯府的情,贺熙朝决定在扬州停留数日,也算是给侯府助拳。 侯府众人自回侯府,贺熙朝则一边继续按察军务,一边受帝后之託,去大明寺上香。 无所事事的钱循自然只能走街串巷,顺便打探打探消息。 钱循想起当时四美图上有个叫做秋娘的,如今似乎仍在扬州,听闻嫁作商人妇,便派亲随一路打听着。他本以为这秋娘嫁人后会对往事有所避忌,但想不到她爽快地一口答应了,还主动约了钱循会面。 相约之地是个不甚出名的茶楼,想着她到底是个妇道人家,总归要避嫌,钱循便只带了两名亲随前去。 眼前的女子穿着寻常富户多见的绫罗,头上戴了一两根金钗,虽略显富态,但仍能看出年少时的绮丽。 「贱妾见过御史大人。」这般的花魁饱读诗书,也都见过世面,故而礼数尚算周全。 钱循和气道:「劳烦潘夫人亲自走一趟。」 秋娘细声细气道:「事涉姐妹死因,哪里敢称劳烦。倒是大人不以风尘女子为卑贱,四处奔走查访,贱妾代泉下二姐妹谢过大人。」 说罢,她便徐徐拜下。 钱循侧身避过此礼,决定单刀直入,「炎娘可曾与你说过白雪词之死?她可否说过自己的冤屈?」 「自从那夜之后,炎娘便和我们断了消息。还是雪词过身后一个月,我与月娘才从回乡举子处听闻此事,实不相瞒,我们是一个字都不信的。」秋娘一双柳眉微蹙,「可事后不论我们是派人捎口信,还是修书过去,炎娘都不肯与我们说上半字了。」 「你最后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何时?」 「是我初嫁时,她为我绣了一幅百子帐。」秋娘眼眶已然红了,「她那时景况也不好,却还选了最好的布料。我当时就该想法子进京去看看她的。」 「百子帐……」钱循想到炎娘也是被包裹在帐幔中死的,心中勐地一突。 秋娘抽噎了一下,「再后来是去年,不,如今已经开春了,应当是前年,她从前的那个相好陈郎专门过来,和我说了会话,又从我这要了些炎娘用过的物什,又哭又笑好一会才走。」 「陈郎?你可知他叫什么?」钱循敏锐问道。 秋娘摇头,「那次甚至还是隔着屏风见的,别说名姓,就是真实面目都看不真切,只知道约莫是个七尺五寸的伟男儿。」 「那你可知白雪词身上有何饰物?比如什么金锁银锁一类?」钱循漫不经心道。 秋娘先是摇头,随即又微一蹙眉,「大人如此说,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了。雪词平素清淡,不喜钗环首饰,可偏偏她临行前三四日,在和晏岛主说了会子话后,身上似乎就多了个玉锁,见我留心,她还将那玉锁藏入襟口。你也知咱们扬州玉工天下第一,故而我一眼便看出那玉锁不似凡品,还以为是晏岛主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不料过了几日,她却随着贺公子去长安了。」 钱循一颗心几乎都快跳出来,只觉这遭扬州不虚此行,「多谢潘夫人。」 秋娘对着他盈盈一拜,「月娘姐姐在金陵,怕是赶不过来了。真相大白之日,还请大人遣人捎个话,我们给姐妹烧些纸钱,也算是……」 她终于悽然泪下,再说不下去。 钱循深吸一口气,对她做了个揖。 第十四章 春寒多雨水 又过了数日,钱循又经过一番查探,终于找到当年白雪词在金陵学舞时拜的师傅,便遣一亲随前去讨要一份白雪词的信笺。 送走亲随,天边乌云漫捲,终于下起了淅沥淅沥的小雨。扬州颇似江南,哪怕还未出正月,这场寒雨也不甚刺骨,伴着阵阵梅香,颇有些和柔缱绻。 案情难得有了进展,钱循颇觉心情舒畅,便干脆打了把油纸伞,只身前去东关街散心,一去却发觉此地雅致得紧,除去文房四宝、胭脂水粉等江南皆有之物,还有扬州特有的玉器、漆器。 旁人道扬州匠人甲天下,如今看来所言不虚,所有的玉器、漆器雕工均是精细绝伦、雅致古拙。此处店家也与旁地不同,鲜少有吆喝邀客之举,显然对自家物什颇为自负。 「天工斋。」钱循不知不觉走到一僻静小巷,见一小店藏身其中,看店的是个鬚髮皆白的老头,懒懒散散地坐在摇椅上打盹。 钱循不自觉步入,想着给妻女买些玉镯、玉簪,目光却在犄角处顿住了。他下意识从袖袋中取出个小荷包,仔细对照了上头的纹路和雕法。 「你那是个老物件了,起码得有十五年了。」老头不知何时醒了,正站在他身旁兴致勃勃地看着。 钱循心内一阵狂跳,「那你可知这玉锁的主人……」 老人看着他,默然不语。 钱循这才反应过来,若是人人询问,都可将买主姓名透露,这生意也便不必做了。于是赶紧从袖中取了官印和文牒,说明来意,老头这才脸色稍霁。 翻找了好一会,老头取出本厚厚的帐簿,仔细对了对,「承明十一年,买主不曾留下姓名,但银票却是松江府的申侯钱庄兑的。」 黔首小民不知,可钱循这种又做过父母官、又做过刑官的人如何不知道,这申侯钱庄背后,正是重明岛主晏华亭。这些年来,也不知周转、兑换了多少他从海上烧杀抢掠来的银两。朝廷曾经想查封申侯钱庄,可都因为沿海士绅与之利益相关,民意沸腾而作罢。 第16页 如今看来,不管皇帝和侯府出于什么目的要将此事和重明岛扯上关系,这假白雪词和重明岛也确实脱不了干系。 大有收穫,钱循回驿馆时心情上佳,甚至还哼了两句小曲,却不想正好和贺熙朝撞了个正着。 对方并未着重紫官服,反而穿了身黛蓝襕衫,看上去比平日闲适不少,此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钱循,显然觉得他那两句荒腔走板的小调滑稽。 「下官孟浪,让大人见笑了。」钱循赶紧行礼,尴尬得满脸胀红。 贺熙朝伸手将他托起,「平日总见蹈之忙于公事,不苟言笑,想不到也是性情中人。我本打算差人去寻你,如今倒是巧了。侯府给我二人下了帖子,请你我前去赴宴,既然碰上了,不如便一道?」 「广陵侯好兴致。」钱循自然无有不应,「那我就沾贺尚书的光了。」 二人齐齐登车,不出一刻便到了广陵侯府。 作为沈临的属僚,钱循自然去过京中的广陵侯府,心中暗自比较,只觉北侯府有其恢弘富丽,南侯府有其典雅秀美,由此可见烈祖给予开国勛贵的无边荣宠。 身姿曼妙的婢女引着他们穿过抱厦,钱循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场筵席竟然设在后园。许是请江南人造的园子,曲径迴廊、假山水榭,一石一木都颇具巧思。 贺熙朝言简意赅,低声贊道,「池边柳,墙角梅,雅极。」 钱循这才注意到水榭边的墙角正是烂漫一片梅林,斜风细雨下不见凋零,更显娇艷。 被惠风吹来的,不仅是梅香,更有酒香…… 水榭的屏门忽而被人推开,就见水榭正中摆了四张几案,上头已置了酒具,沈家父子宽袍广袖,正遥遥作揖。 贺熙朝既是北人,又曾多年掌兵,难免觉得此情此景颇有些造作,嘴角不由微一抽搐。 钱循眼尖瞥见了,强忍着笑意道:「想不到主人早已到了,尚书请。」 贺熙朝摇了摇头,举步入内,和沈勛父子又是好一阵寒暄,方才纷纷入座。 富贵三代方知吃穿,广陵侯府乃是钟鸣鼎食之家,封地又在扬州这等风雅之地,自然更为不凡。就看这桌席面,当今圣上尚俭,王公勛贵们也不敢大肆铺张,故而选用的也都是家常得见的食材——比如九扣三丝塔,将切得细如髮丝的鸡丝、鱼丝、火腿丝、豆芽丝、笋丝、千张丝、白芹丝、金针菜丝一层一层垒成塔状,最上层放上一整个香菇,再浇上浓郁的鸡汁高汤。 这菜实在不算名贵,可要将这么多食材切成丝,又要层层垒起来,要花多少人力?上菜时,机灵活泼的婢子还一直点着各色食材说些吉祥话,黄豆芽就是如意菜,千张是千秋百代,笋丝则是步步高升云云。 除此之外,原先的蟹粉狮子头也换做荸荠狮子头,爆炒凤舌换做三套鸭,熊蹯豹胎换做荔枝肉、田鸡腿一类,也难为侯府,找出这么些个造价低,又不失体面的菜来。 沈颐是道士,不仅不食荤腥,还滴酒不沾,他爹看他实在扫兴,便干脆换了席位,自己忙着和贺熙朝推杯换盏,徒留沈颐和钱循二人大眼对小眼。 在三番五次起话头失败后,钱循也再无兴致,便只闷头吃饭。 就在喝酒喝到微醺,吃菜吃到半饱时,檐下水上忽又点亮好几盏宫灯、河灯。悄无声息出现的江南女子或在楼上,或在亭中,或弹琴或吹箫,或放歌或起舞,小小的园内简直犹如天仙宝境,令人沉醉。 无奈贺熙朝是个受过情伤的居士,沈颐是个打小出家的道士,钱循惧内如虎,竟各个都正襟危坐,面瘫着脸,让沈勛好不尴尬,最终只好道:「今日这宴乃是看诸位大人操劳辛苦,随意设的家宴,这些便撤了吧。」 管事应了,还来不及布置,就见一白衣女子,衣袂飘飘、娉娉婷婷地踱到池边,随即…… 众目睽睽之下,她步入池中,仿似漂在水波上般翩翩起舞…… 第十五章 多情今夜雨 「这姑娘是练过功夫么?竟能踏波而行?」沈颐放下手中象牙箸,赞嘆了两句,随即却发觉席上死寂一片,除自己外所有人都神色晦暗,尤其是自家老父,那面色犹如发了霉的苦瓜,又苦又臭,简直能拧出水来。 钱循先是打量那姑娘好几眼,才想到其间关节,心中暗骂广陵侯府行事出人意表,根本不敢去看其余人的面色,最终只好盯着面前那盘樱桃肉发呆。 「全都给我停下!」沈勛猝然起身,声如洪钟。 那边厢的舞女歌姬全都吓得花容失色,不少人都已经跪伏在地。而池中女子只是微顿了顿,从容地步回岸上,恭顺地垂手肃立。 「沈忠,」沈勛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今日我并未命人预备歌舞,这是谁安排的?此女子并非我乐坊舞姬,她是何时入府,又是何人引来的?」 撞破了旁人家的阴私,这个旁人还是顶头上司,钱循酒意醒了大半,茫然无措地坐看老侯爷发难。 贺熙朝对下头的闹剧熟视无睹,面上虽仍无什么表情,但也早没了先前的闲适自在,嘴唇更是不经意地抿得死紧,不知是否在暗自咬牙。 「父亲,」沈颐起身,「二位大人在此,还是先尽宾主之欢,内宅之事,还是自家关起门来处置罢。」 沈勛一个犹豫,那女子竟然却先有了动作,只见她身形诡谲飘忽,疾走时快得如有残影,转瞬便杀到了他们所在的水榭前,手中赫然拎着把短剑。 第17页 转瞬之间,这女子离他们的主、席也便只有十步之遥。 「大壮,你到后头去!」沈勛虽是个闲散侯爷,却也精通君子六艺、长于骑射,此时拔出了佩剑,目光森冷。 钱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平时在府上连夫人都未必制服得了,如今哪里敢自不量力地添乱,赶忙将沈颐拉在身后。不说是广陵侯幼子,就是皇帝的替身道士有了什么差池,他们这些在场的人都得吃挂落。 贺熙朝倒是负手站在原地,面上仍是一副深思的神情,看不出太多惊恐。直到那女子已经逼近身侧,才抢过侯爷手中的佩剑,迎战上去。 这女子倒也目的明确,看都未看摩拳擦掌的老侯爷和钱循他们半眼,直接冲着贺熙朝杀将过来,招招致命,显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贺熙朝也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下的也都是杀手,而他的功夫都是在军中练成,均是实用招数,只见他身形巧妙腾挪,躲过了女刺客一剑,绕到她身后,动手卸了她的下巴,趁着那女刺客吃痛,又一脚勐踢她的膝盖,直接将她按在地上。 「朝中传言云升贤侄武艺高强,相当江湖二流高手,如今看来传言不虚啊。」沈勛松了一口气,心中也知今日这酒席再吃不下去,又对着贺熙朝做了个揖,「广陵侯府治家不严,以至宵小混入,对贤侄不利,此番向你赔个不是,老夫明日便上密折向圣上请罪。」 贺熙朝侧身避过他的礼,又听沈勛道,「二位既是按察使和御史,又长于断案,不如就请二位将此事查清,也洗清我侯府的嫌疑。」 他襟怀坦荡,其余人本就不觉得是他授意,也就顺着这个梯子爬下来,贺熙朝与钱循对视一眼,开口道:「我虽是黜置使,但按察的主要为兵事,钱少尹本就是查案而来,不若一同交给他。」 既然刺客就是冲着贺熙朝来,当然不好让苦主为自己讨清白,钱循谦逊了一番也便接下了这个多出来的差事。掐指一算,连同炎娘案、围场案、两次贺熙朝遇刺案,再加上白雪词的陈年老案,他手上如今已经有了五桩案子。 「债多不愁啊。」钱循自嘲一笑,先请贺熙朝的亲兵将那女子押下去好生看管,又去到池边,取了根树枝往池中一扫,果然发现了几个桩子。 「敢问侯爷,这些桩子是从前打下的,还是近来才有的?」 沈勛似是松了一口气,「幸好她这个踏波舞是在桩子上跳的,倘若她轻功真的能出神入化,今日就算有贺尚书,咱们这些人也危殆了。沈忠,这桩子何时有的?」 沈忠不假思索,「回侯爷的话,这桩子早在开国时便已有了,彼时文正公告老,时不时回封地小住……」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沈勛一拍脑袋,「咱们家开国老侯爷本是工部主事出身,就喜欢这些土木之事。当时不光是肃州的王府,后来大明宫翻建,乃至于几家公侯府邸都有他老人家的手笔。咱们府上也有不少暗道密室,这些桩子原先是给子孙练武用的,其实也暗藏玄机,比如……」 「咳咳。」沈忠轻咳一声。 沈勛这才按捺下得意忘形,「总之这桩子,其实除了站桩还有别的妙用,当有敌入侵,一触碰这桩子某处,府内便有某处会悄然关闭,变成一个密室。这刺客不知其中机巧,将其当做梅花桩踩,真是暴殄天物。」 「父亲。」沈颐显然觉得他亲爹说的太多,尴尬道,「你许是有些醉了……」 贺熙朝恰巧也这么觉得,起身道:「今日承蒙侯爷盛情,天色已是不早……」 沈颐客气道:「但贫道观天象,半盏茶之内雨势便要转大,不若二位大人在此暂住一晚,明日再作打算。」 贺熙朝伸手触摸绵绵雨丝,「这点小雨哪里算得什么,我与蹈之亦有公务在身,便不久留了。」 许是苍天和他过不去,话音未落,原先的和风细雨瞬时便成了狂风骤雨,甚至还打了两个响雷。 这下想走也走不成了。 侯府的客房自是高床软枕,钱循本就奔波了一日,晚间又看了这么场好戏,写完家书后,几乎是一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 「蒙蒙接白云,皎皎混清月。长歌古人句,山明望松雪……」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可就是这般的雷声雨声中,如泣如诉的幽怨女声却依旧清晰可闻。 钱循几乎立时便被吓醒了,但破案的本能让他连鞋都顾不上穿,匆匆打开门。 园中空无一人,而自己的隔壁,贺熙朝披着外袍,半边脸映着雷电。 神色竟是怅惘。 第十六章 春雷惊蛰余 先是行刺,又是装神弄鬼,侯府的治家不严就连被世家讥讽为暴发户的贺党看了都会大唿离谱。 老侯爷可算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发狠地整顿侯府、发落家人,这两日侯府几乎日日都有家僕被发卖出去。 侯府如何,钱循并不在意,他正集中精力审讯那个女刺客,可不论如何盘问,乃至于上刑,这个女刺客就是一言不发。据钱忠所言,扬州的侯府平日并不豢养乐坊,今夜献舞的这些女子都是五日前临时请来凑趣的,入府时,每个人都搜过身,并未有人携带兵器。那乐坊班主名为贾明,如今早已不知所踪。 贾明,假名罢了。钱循知道这条线索又断了,便势要撬开那女刺客的嘴。到底是娇弱女子,又有谁能扛得住十八般酷刑,那女子崩溃之下终于开口,却将所有人吓得一愣怔——她说的正是倭语。 第18页 「华亭匹夫,老夫与他不死不休!」沈勛气的双目发红、青筋暴起,骇得沈颐站在他身后为他顺气。 贺熙朝冷声道:「重明岛事涉此案已有铁证,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侯爷你自清理门户,蹈之自去查案断案,我便即刻奉皇命赶赴松江,剿灭此贼。」 从前似乎贺熙朝还有所保留,可过了今夜,他却一瞬间打定了主意一般,整个人杀气腾腾。钱循总觉得其中还有故事,却也不方便打探。 沈颐一听要起兵戈,不由长嘆了一声,念了句无上太乙度厄天尊还是福生无量天尊,满脸悲悯。 贺熙朝目的明确,继续南下,钱循则有些举棋不定,跟着去,有些师出无名,若是留下,又下意识觉得会是一场空。他已隐隐觉得众人在被一股不明的势力引导,朝廷、重明岛、广陵侯府、贺氏也许都被此人当做了棋子。 可这人的目的是什么? 钱循深思的目光正好与沈颐撞上,对方也来不及掩去眼中的思索,四目相对,沈颐颔首微笑。 贺熙朝先行回去点兵点将,钱循抽了个空递了个帖子求见沈颐,好在对方架子不大,相约一个时辰后在于飞榭见。 除去一个烧香烹茶的童子,沈颐并未带人伺候,钱循也便让亲随在府外等候,上前作揖,「见过无妄道长。」 沈颐拱了拱手,「也非初见,不需如此客气。」 「对侯府发生之事,道长怎么看?」钱循开门见山,「先前下官忙着审讯刺客,盘问府中人,也未来得及向主人请教,是下官失职了。」 沈颐摇头笑道:「贫道早已是方外之人,之所以还能常与父母家人相见,也不过是陛下仁德和祖宗的余荫罢了。故而侯府庶务,贫道一无所知。不过……」 钱循听到前面有些泄气,不料他竟然话锋一转,不由来了精神,「不过什么?」 「大人不觉得桩桩件件、林林总总,仿佛总有人将嫌疑往重明岛引似的。既做的这么明显,又何必要牵扯上陈年旧事,多此一举呢?」沈颐仿佛不常与人交游,说了这么久的话,已有些不自在,倒是他的眼神依旧诚恳,「不过如今所有人都得偿所愿,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了。」 连一个方外道士都看的清清楚楚,钱循自然也明白,只是想起炎娘秋娘月娘这些命运半点不由人的可怜女子,想起多年前玉碎得如此惨烈的白雪词,他实在没有办法昧着良心将罪责全盘推到晏华亭身上。 「其实,企图谋害朝廷大员、屡次袭扰沿海子民,这些罪名足够他死好几回了,」钱循低声道,也不知是在劝服旁人还是在说服自己,「炎娘案也好,白雪词案也罢,完全可以单独立案,难道他们的死就不值一钱吗?」 沈颐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大人不以贵贱论是非,贫道以茶代酒敬大人。」 钱循闷声道:「贵贱?不过是投胎的运道罢了,在下官这里,若有什么贵贱,也只是德行高低,不看出身。」 沈颐口气更加温和,「大人所言甚是。」 钱循目光无意中扫到他腰间,只见有一把细长的佩剑,不由迟疑道:「道门是否皆要佩剑?」 沈颐低头,笑道:「那是自然,不管大人信是不信,斩妖除魔是咱们道士的本分,再如何法力不济,身上也得佩把桃木剑不是?贫道身上的这把,也是法器。」 说罢,他将剑抽出,双手奉给钱循,果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华美礼器。 钱循比了比剑身,心中咯噔一下,「所有道士的法器均是如此粗细么?」 「道教流派众多,法器这类器物,全看顺手,而且不同派别不同等级的道士也微有不同,哪里就有什么定式了?」沈颐看着有些茫然,显然不知为何他对着法器上了心,「贫道恰巧见过不少道长的法器,若是大人想请人辨别,贫道不才,愿尽绵薄之力。」 钱循迟疑片刻,请下人送上纸笔,又凭着记忆将炎娘喉间的伤口画了出来。 紧接着他就见沈颐微微睁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这么细的伤口……」 「有人说东洋浪人的武士刀所为,但下官以为他们的刀剑固然锋利,但比这个刀口宽些,而且看噼砍的手法,也不似刀具,而是剑……」 沈颐恍惚道,「当世最细的剑,就是圣上刚登基时赐予贫道的善渊剑。」 「敢问那剑在何处?」钱循一愣,「可否让下官对照一下?」 沈颐摇头,「大人回京时日不长,怕是不知。就在琅琊王之乱前后,长安城兵荒马乱,彼时玄都观失窃,一共丢失了三件宝物,后来京兆府寻回两件,唯有这把善渊剑不知所踪。」 「那也有十年之久了……」感觉这个线索又将无用,钱循难免有些沮丧。 沈颐安慰道:「也未必就是善渊剑所为,兴许这世上也有旁的细剑。」 不知为何,钱循还是对那口善渊剑难以释怀,可也知再问无益,只好感激地笑了笑,復又说起风月来。 第十七章 春色正中分 到底还记得自己巡查御史的使命,钱循第二日天不亮便起身,想启程回京。 不料才到城门,却接到京中快马传来的圣旨——让他立即前去松江府,在贺熙朝帐下听用,待匪患平定,再与贺熙朝一同还朝。圣旨的另一段是让天子替身无妄道长同赴松江,也算作替天劳军,顺便做做法事,为将士祈福,为烈士安魂。 第19页 「侯爷回京了?」二人挤在侯府备好的马车内,钱循不惯冷场,只能没话找话。 沈颐点头,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糕点,「这个是蜜三刀,略有些甜腻,但口味也算不错,请大人尝尝。」 钱循客气了一番,一边品味,一边思索天子的用意,让自己去,是为同科攒些军功,可谓明显,但让一个道士去,难不成真的是为了超度?这考虑得也太周到了些。 想起朝堂中关于天子和大舅子不和的隐秘传闻,钱循斗胆猜想,也许此番无妄道长随军,祈福是假、监视是真也说不定。 钱循手上积压了不少公奏章要写,沈颐则要么研读道家经典,要么闭目打坐,就这么一路风平浪静地到了松江。 由于要打仗,原本熙熙攘攘的松江府静寂得可怕,家家户户皆是门窗紧闭,唯有军士、差役来回巡防。 贺熙朝借了松江府衙暂为大营,他们入内时就见贺熙朝高坐在上,松江刺史坐在下首战战兢兢地回话,像极了一只鹌鹑。 正欲行礼,贺熙朝一眼瞥见他们,抬手压了压算作免礼,又专注地听刺史回话。 「先前陛下已经降下旨意,命松江府春耕后清点田亩造册,若是海寇来犯,务必要记得补偿农户损失。」 贺熙朝点头,「此番战事,朝廷意在速战速决,倘若仍是误了秋收,自会从金陵、淮扬以及两湖运粮至此,定不会让百姓遭飢,你且放心。此外,循先前旧例,战时百姓迁徙到姑苏,要差专人看守百姓财物,务必要秋毫无犯。」 贺熙朝事无巨细地交待了半个时辰,钱循还能听上几句,沈颐已颇为不耐,光明正大地闭目养神。从他平稳的唿吸韵律,钱循甚至怀疑他已经睡熟。 「让二位久候了。」刺史甫一告辞,贺熙朝便取了茶杯牛饮一口,显然也觉得有几分疲惫。 钱循真心实意道:「那茶似是冷了,就算是为朝廷故,大人也要好生将养才是。」 贺熙朝笑了笑,「谢蹈之关怀,我心里有数。从前开拓河湟时,有口水都不错了,哪里还能讲究茶水热不热?」 想起贺熙朝宦途,钱循忍不住心里嘆息了一声——赵之焕沈临这些人,均是受了家族的庇佑、父祖的余荫,才能一路顺风顺水;贺熙朝却是被宗族拖累,又是去西北吃沙子,又是来东南吹海风,别说是王孙公子,朝中群臣鲜有如他这般辛苦的。 可到头来,兜兜转转又做了外戚,至今只是勉强入阁,又为避嫌做了个居士。 亲族离散,挚爱身殒,也不知他这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大人,咱们派去重明岛的细作回来了。」 贺熙朝目光一冷,「快请。」 那细作看着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先是恭敬行礼,随即抛出一个大消息,「前几日晏华亭便已经上岸,三日前曾去过上虞,只待了半日便又折返。」 「若是擒贼先擒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着人刺杀他,是否可行?他功夫如何?」贺熙朝眯着眼道。 细作蹙眉,「他虽防范心甚重,若能派出一等一的高手,也不是不可行。」 「他长得什么模样?」钱循好奇道,「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也得先认出人来才是。」 那细作虽不知这陌生大人为何对晏华亭的姿容如此好奇,但仍是老老实实道:「江湖人贊他一句霞姿月韵晏华亭,十分得当,晏岛主虽有些男生女相,脂粉气过重,但仍是不世出的美男子,尤其是他眼角一颗硃砂泪痣,更是勾魂摄魄。说句僭越的话,虽气度不可相类,但其姿容之美,比起我朝皇后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贺熙朝的面色已完全沉了下来,阴恻恻道:「说的不错,确实僭越。」 沈颐担忧地看钱循一眼,实在不知他为何突然关心到晏华亭的脸上去,但仍是打圆场般地感慨道:「卿本佳人,为何做贼!」 贺熙朝将手中狼毫放到一边,淡淡道:「既然二位大人到了,明日开拔!」 正是江南好风景,四处莺飞草长、桃红柳绿,钱循骑在马上,却一直在远眺官道两侧成片成片的稻田、油菜,还有更远处零零散散的湖泊、池塘,莫名想起了离松江不远的故乡。 贺熙朝端坐在一匹通体乌黑的河曲马上,蹙眉看着舆图,似是在辨别方向,「他们的战船泊在吴淞口?」 「正是,急行军已夤夜出发,潜伏在周遭,随时可以点火烧船。」 贺熙朝面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甚好,急行军以及先行登岛的五百壮士,若为国捐躯,本官定会及时向朝廷请封,荫封妻子。」 天色渐沉,钱循这样的文官,自然不知贺熙朝打算如何调兵遣将,而是迳自在帐中休息。此间荒郊野岭,军帐自然不如金陵、松江的官邸,帐中蚊蚁飞舞,窗外寒鸦哀啼,若不是诸人赶路赶得心力交瘁,恐怕尽数要夜不能寐。 钱循想着一桩桩一件件前尘万事,又惦念着京中的妻女,简直愁肠百结、辗转反侧,却听闻帐外有二人压低了声音对话。 「你说朝廷这几十年对重明岛一忍再忍,怎么突然决定出兵了?」 「先是贺党专权,又是琅琊王作乱,朝廷这不是才缓过来?」 「不要命了,在贺尚书的军中提贺党?」 「这怕什么,他就这个出身,还不让提了?外戚就是外戚,先前靠太后,如今靠皇后,你说这贺家也真不讲究,靠女人的裙带也便算了,如今还要靠男人的……」 第20页 忽而有一阵箫声呜呜咽咽地传来,那两人一吓,忙不迭地禁了声,跑远了。 钱循坐直了身子,心下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第十八章 一霎清明雨 战事推进得颇为顺利,据闻先行登船的五百勇士将对方的坚船利炮烧了大半,而先行军也如期占领吴淞口,夺下了原先停泊在此的数艘战船。 与钱循所想像的身先士卒、奋勇当先不同,贺熙朝与他们一同在后军,每日不是阅读邸报,就是查看舆图,那副气定神闲的神态,颇有古人东山赌墅之风。 沈颐仿佛真的想起自己是天子替身这回事,每日都在诵经祈福,后来伤兵渐多,他又精通医理,便时不时充当军医,在军中竟也有了活神仙的称号。 对比下来,钱循倒真的是个再无用不过的闲人,受沈颐启发,便也时常做些清点粮草、誊写公文的琐事,乃至于代目不识丁的大头兵写家书,日子过的倒也别样充实。 零星战役断断续续,三月底的某日,一大早便有人鸣金示警,说是有海寇上岸,命众人警戒。将士们仍在帐中,钱循沈颐这类文弱书生则登上城墙,远远观战。 「看来晏岛主当真豢养了不少倭人。」钱循一眼就看见有不少髮式和衣衫都颇为古怪的武士,均训练有素且悍不畏死,远观都让人心中发憷。 「天启朝极盛之时,倭人曾分别在德泽十八年、承平十三年、承平二十年,遣使来长安求学,到了武宗时候,更是前后遣使六次,规模多达千人。」沈颐不知是否晕血,并不敢多看城下的刀光剑影,「后来邓氏之乱,他们便不再进贡臣服。此时,第一任重明岛岛主看中了倭人的善战勇勐,便和一些幕府将军勾结,僱佣倭人保护自家船只,同时在海上和岸上劫掠。」 钱循想起从前曾听沈临抱怨,说沈颐被老道士们养成了个书呆子,动不动就引经据典,仿佛在太学藏书阁长大似的,不由笑道:「无妄道长博闻强识,在下佩服。」 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卖弄,沈颐微红了脸颊,「总之就是这些倭人狼子野心,背信弃义,就算不为了收回重明岛,单为了一方百姓,都该将他们一举歼灭。」 收回重明岛! 沈颐无意吐露的几个字却让钱循犹如醍醐灌顶,是了,倭寇犯边不假,晏华亭企图刺杀朝廷大员不假,但难道朝廷就真的对重明岛占据的天然良港毫不动心,对重明岛歷代积攒的财富毫不觊觎么? 钱循甚至觉得如今这任岛主晏华亭,实在是有些可怜。 又想起在军帐中不眠不休的贺熙朝,在前线拼死杀敌的将士,勐然觉得无趣起来。 约莫是察觉他的不快,沈颐柔声道:「男儿何不带吴钩、当年万里觅封侯,这些年天下太平、马放南山,多少将士就等着这场仗呢。至于咱们贺尚书,此役终了,想来也终于能入阁了。」 也不知做和尚道士的,是否善于揣摩人心,他这么一说,钱循确实觉得心头宽了一些,笑道:「寻常人哪里能得道长宽慰,这也算是下官的机缘了。」 沈颐笑得竟有几分羞涩:「大人实心为民、夙夜在公,不似我等乡野道人不事生产,饱食君禄,难免惭愧。能宽解大人几分,已是贫道之幸。」 实在不知沈临那般眼高于顶、刚愎自用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和善谦逊、善解人意的弟弟。钱循在心中悄悄对比一番,给自家顶头上司又定了个差等。 「过几日便是清明了,」沈颐低声道,「做完法事,贫道也想去为阵亡将士们烧些纸钱,聊表寸心。」 「我与道长一道。」钱循想起手上那几桩人命官司,心中不由得一塞,「上次烧纸还是冬至,转眼间又到清明了。果然是岁月倥偬,白驹过隙。」 也不知到了清明,贺熙朝会不会去给白雪词烧点纸钱。 古人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果不其然,清明前一日暴雨倾盆,清明当日雨势虽有减缓,可不打伞仍是寸步难行。 不管是贺熙朝还是晏华亭,显然都没有冒雨打仗变成落汤鸡的癖好,也不想让价值不菲的火器进了水,成了一堆废铁。于是双方极有默契地在这一日休战,各去祭奠各自挂念的亡魂。 此战至今只阵亡了数百人,其中一两百号人更是葬身海底,找不到尸首,还有些人想归葬故乡,故而只有稀稀落落数十个坟茔散落在草木茂盛、绿意葱葱的江南。不少坟茔旁已经开出五颜六色的野花,烂烂漫漫连成一片,还有各色彩蝶绕着花蕊飞舞。 二人在每一座坟前停留,洒下一杯浊酒,烧去一把纸钱。 沈颐今日依旧穿着先前在大慈恩寺的那套道袍,祭奠完最后一位将士后,悠悠嘆了口气,开始唱经做法。 他念念有词时,钱循犹豫再三,还是拿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在里头写上炎娘、白雪词的名字,将剩下一点纸钱烧了。 「蹈之倒是有闲情逸緻。」 还剩一张纸钱时,突然有个冷冷的声音传来,钱循猝不及防地抬头,就见贺熙朝一身素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钱循下意识道:「大人也来为白姑娘烧纸么?」 话音一落,他不由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也不敢抬头看贺熙朝的表情,只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将那话收回去才好。 贺熙朝果然懒得搭理他,此时可谓极其尴尬,幸好一旁还有善解人意的无妄道长。 第21页 恰好沈颐念完了那冗长的《太上洞玄灵宝就苦妙经》,又礼颂了一番太乙救苦天尊,正好有空打圆场,「钱大人怕是忙得煳涂了,前些年贺大人还在居父丧……」 钱循感激不尽地捡了台阶下,「确实确实,我前些年不在京城,竟是将此事都忘了,该罚。」 贺熙朝看着地上那圆圈里的名字,忽而淡淡道:「有件事上次未告诉你,兴许对破案有些助力。真正的白雪词是权相杜显的孙女,她曾找过不少江湖人士,唯一的目的……」 他语气如同这清明雨一般凄寒,「就是要我贺氏全族去死。」 第十九章 僧来谷雨茶 贺熙朝带兵打仗,文官们留在帐内。 钱循先写了给皇帝的请安折,并顺便汇报了沿途所见、军中所闻,写了洋洋洒洒五六张纸,自己方才满意。 犹豫再三,还是未将侯府发生之事上报。 他越来越笃定炎娘之死,未必那么复杂,而白雪词之事,也未必那么简单。 大军显然还有一阵子才会凯旋,无所事事的钱循便挑了一日,带了两三个随从,四处走走,权当踏青。 「大人,那似乎有一处禅寺。」亲兵指着不远处一禅寺道,「兴许咱们可以去讨杯水喝。」 钱循母亲笃信佛教,故而虽是儒门子弟,但对禅院寺庙也并不反感,便笑道:「我看离饭点也不远了,怎么,你们还想去讨点素斋吃?」 亲兵们知他随和,不约而同地玩笑道:「素斋有什么好吃的,回头让大人请我们下馆子。」 钱循一笑应了,率先打马向那禅寺而去。 禅寺不大,香火看着也不很旺,寺内的沙弥也颇为客气,一看是官爷和军爷,立即将住持寻了过来,又奉上了茶水。 钱循一呷,讶异道:「竟是碧螺春。」 「不错,」住持笑道,「乡村野寺,无有明前,唯有雨前招待大人,还请海涵。」 「住持客气,兵荒马乱之时还能品到上等佳茗,已是我的运道,感激还来不及,哪里敢挑三拣四?」钱循已在军中月余,喝到沁香好茶,舒服得眼都眯了起来,「何况世人喜明前,而我更喜雨前,总觉得涩味更淡、香气更浓。」 老僧笑着又为他斟了些茶,「说起来前两日贺大人也曾从此经过,也入得山门内,用了些粗茶。」 「这可不巧了,不过贺尚书是出了家的居士,见寺便进、见佛便拜,也无甚特别的。」 老僧也不再多话,陪着坐了会便走了。 钱循起身,也向一旁的小沙弥请了香,捐了些香火钱。 「大人,」小沙弥上前一步,「咱们这的茶都是寺里自家种、自家炒的,比外头的还好上几分。大人若是喜欢,不如……」 他红着脸不做声,钱循看着他单薄僧服,又看看颇有些破败的寺庙,估摸着海寇频繁入境,这些僧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由得掏出钱袋,「那便买个三斤吧。」 「谢谢大人!」小沙弥欣喜接过,「大人和前头那贺大人都是好人,佛祖定会保佑你们的。」 钱循回了声「阿弥陀佛」,心道自己高堂尚在、妻女和乐、仕途平顺,还真是无甚可求的,倒是贺熙朝很应该来拜一拜,去去晦气。 他去了长明灯祈福许愿之处,刚写下祖父母的名讳,就愣住了——前头两盏最新的供灯下的纸牌颇有些怪异,一张新一些的下头的署名是贺熙朝,供奉的是白雪词,一张有些泛白的,落款却是白雪词,供奉的是天下苍生。 白雪词的字写的当真不错,一手草书飘逸绝尘,并无半分脂粉气。钱循漫不经心地想着,随手将这张纸顺入袖中。 今日自己看起来漫无目的,可一路却是那亲兵指引。贺熙朝命人引他来,怕也就是为了这张纸吧…… 钱循信守承诺,回营途中找着了一家仍开着的酒馆,点了鱼虾、螺蛳、马兰、荠菜等时兴菜,又命店家温了沙洲的黄酒,好生款待了几位亲兵。 待回了军营,就见自己帐外有亲随候着,一见自己便满脸喜色,「小的一个时辰前刚从金陵回来,大人命小的所寻之物如今已得了。」 钱循接过一看,果然是白雪词写给秋娘的信笺,有誊写词曲的簪花小楷,亦有随性而至的秀丽草书。 「一路奔波,你也辛苦了,我这里你不用陪了,歇息两日,直接回京兆府便是。」钱循从荷包里取了几两碎银子,「来时路上我记得你老母快过寿了吧?这是本官一点心意,回去给你母亲置办桌好些的酒席。」 亲随千恩万谢地去了,钱循拱手目送他离去,方回了自己的军帐。 炎娘、陈姓书生、白雪词、贺熙朝、晏华亭、广陵侯府、沈临、沈颐、皇后、临淮郡王、天子…… 一个个点慢慢地在他脑中串成一条条线,就像是一串珍珠璎珞断成了一段段,但只要能将线头连上,便会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项圈。 钱循只恨不得再回长安、回扬州,再将这些散落的线索重新勘查一遍,只求发现遗漏的线索,早日让真相大白、让死者瞑目。 只可惜人在朝堂身不由己,纵然钱循归心似箭,偏偏军令如山。谷雨刚过两日,贺熙朝便命令大军会合于黄海之滨、重明岛西岸。 到了才知为了指挥方便,贺熙朝撤了主帐,而是与将士们一同住在战船上,他身先士卒,钱循等人也不好继续置身事外,便也和他一同驻扎在了战船上。 第22页 战船简陋,钱循也不好再一人独享一间雅间,便带着自己的三四个亲随挤在一间内,而沈颐则带着他的弟子们住在隔壁。 第一日和着潮起潮落,听着玉皇礼赞,钱循颇感心境开阔,第二日飘飘欲仙,到了第三日,只觉随时都可羽化登仙。 到了第四日,钱循与诸人一道队列整齐地躬身恭迎天使——并非如罗斯国等蛮夷所述的神祇,而是天家来使。 约莫天子觉得让替身道士代自己征讨倭寇不够力度,派出了临淮王替天行道,也是为后者攒些军功,钱循丝毫不怀疑,此番大捷之日,便是临淮王储位稳固之时。 此外,最重要的意图却是为了鼓舞军心——早在临淮充当小吏之时,天子便极为重视海运,登基后甚至任贺熙华为广州刺史,偷偷打造了一支数艘战船、数百人的水军。 贺熙朝先后任吏部尚书、兵部尚书,世人称其为陛下改制的一把利刃,变革水军也是如此,经过数年苦心经营,如今朝廷有战船二十余艘,水军三千名,比起重明岛来也不输什么了。 钱循胡思乱想着,然而临淮王的船队却迟迟未到。 贺熙朝派了几波人打探,只找到一两艘从临淮王的船队逃出来的快船,以及一两个随行侍从,其余一无所获。 随着日头慢慢西沉,众人都有了不祥的预感,而当重明岛的一艘小船大喇喇地开过来,递上一份战书以及临淮王的贴身玉带时。 所有人的脑海里均只剩下了两个字——完了。 第二十章 夏气重渊底 贺熙朝事务庞杂,便将幕僚吴佳林留下,和重明岛交涉此事。 对方显然有恃无恐,只说让贺熙朝亲自去与晏华亭谈判,否则便让临淮王身首异处, 好说歹说都不管用,吴佳林气急败坏,不由得迁怒起主持此事的殿中监来,「既然知道前方战事危险,为何还让临淮王水路过来?」 钱循想起自己的同科王臣任便是在殿中监,禁不住为他捏了一把汗,忙打圆场道:「此时多说无益,待寻到殿下,将他安全送回长安后,再兴师问罪不迟。」 「唉,难道真的要让大人以身涉险么?」吴佳林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打转,「海寇狡诈,就算大人去了,对方也未必会如约放人。那咱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颐方才也在迎驾之列,听闻消息后也留下来商讨,难得开口,打破沉默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以贺大人之忠勇谋略,贫道相信贺大人定能不辱使命,平安而归。」 想不到从不爱置喙政事的沈颐竟率先定调,让钱循觉得有些意外,看了他好几眼。 吴佳林显然也未想到他会如此说,却又碍于他身份,只咬牙道:「可若是大人去了,敌方却偷营,那岂不是置沿海诸省安危于不顾,也置朝廷剿寇的大计于不顾?」 「若是能找到合适的人代为领兵,也无不可。」钱循犹豫道,「国嗣为重,临淮王的安危当前是第一位的。先前在围场时,便有刺客想要谋害临淮王,如今当真落到他们手上了,难保不会有性命之忧。」 「临淮王在下不知,但咱们大人被重明岛刺杀过七八次了,落到他们手上,那肯定是有去无回!」吴佳林咬牙争取道。 「无妄道长说的极是,」贺熙朝不知从何处走来,倒是不见多少慌张神色,反而是一派泰然,「不过他只说让我亲自去,可从未说过让我一个人去吧?」 「看来大人已成竹在胸。」钱循心里一松,「既救回临淮王,又力挫海寇,若能一箭双鵰,那是再好不过。」 贺熙朝冷笑,「朝廷并非白白经营数十年,自不会让晏华亭那厮猖狂。」 钱循想起先前自己曾猜测晏华亭便是男扮女装的「白雪词」,不禁觉得好笑,再看他眼中冰冷恨意,近来心中那模模煳煳的猜想竟愈发笃定了。 「不知大人打算如何排兵布阵?」有参将问道。 贺熙朝打开舆图,也不避着众人,迳自演说起来。 这几日,众人均忙于兵事,就连钱循都分到了一个拷问提审俘虏的差事。 海上不知日月,更不知寒暑,这日当他午膳时,见了荠菜煮鸡蛋,才恍惚想到竟是立夏了。依稀记得半年前仍在恢弘帝京,彼时大雪纷飞,他与贺熙朝在大慈恩寺外忆往昔,如今身在江南渔村,骄阳似火,他们却成了袍泽兄弟,共赴沙场。 不过短短数月,恍若隔世。 钱循还来不及感慨,便听沈颐在身后叫他,「少尹大人,咱们该登船了。」 钱循惊愕道:「怎么,我们也要去么?」 「吴大人未与大人说?」沈颐神色有些茫然,「此番出航与重明岛商谈,你与我均代表天子,都得列席。」 只叫了沈颐?那便有点说头了。对方特地来叫上自己,又是何意? 钱循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才笑道:「虽觉得咱们这些人去了也是添乱,但左右无事,干脆去做个见证。至于为何未叫我,兴许吴大人忙中生乱,将下官忘了也说不定。」 不知是事急从简还是出其不意,贺熙朝只带了一艘战船,船上兵士也不过二百余,其中还有钱循这般凑数的文官。 航行约一个时辰后,战船忽而加速,向着海面上唯有的一艘大船靠近。 第23页 这时众人才知晓,原来晏华亭怕在岸上自己吃亏,干脆便约在船上相商。 那楼船实在气派,上下共有四层,比他们所乘战船都大了一圈,犹如一只巨鰲,稳稳地盘踞在海上,让人望而生畏。 相距十余米时,战船缓缓停下,贺熙朝率先登上船头,遥遥一拱手,「贺熙朝守诺应约,不知晏岛主何在?」 钱循眯着眼睛远眺,发现那楼船的最高层守卫森严,有十余人守在紧闭的一扇门外,而此刻那房门缓缓打开,有一华服男子款款而出。 他有千里镜,加上眼力不错,倒是能将晏华亭打量个大概——只见他未过而立,身材纤瘦、身量不高,不过七尺有余,而面如傅粉、唇若抹朱、颜色皎然,与传闻中的海上霸主、令人闻风丧胆的重明岛主相比,显然这副容貌显得有些过于脂粉气,也不知是如何在海上立威服众的。 「见过尚书大人。」晏华亭嘴角含笑,恭敬作揖,给足了体面。 贺熙朝微微扬起头,「晏岛主一向可好?」 贺熙朝原先神情冷峻,眼色有如浸了毒、渗了冰,但听了声音后却有些迟疑,故而态度并不锐利,甚至可用和煦形容。 晏华亭离得远,看不真切,只觉得他客套得有些奇怪,不由警觉起来,「晏某江湖草莽,不值得大人如此礼数。天、朝兵事繫于大人一身,晏某不敢耽误大人时间,不如还是言归正传,谈谈临淮王,可好?」 贺熙朝扬声道:「晏岛主爽快,明人不说暗话,临淮王身份贵重,若是有个闪失,不说下官等回去吃挂落,天子一怒,怕是整个重明岛将寸草不生。孰是孰非、何去何从,还请岛主考虑清楚。」 晏华亭似是轻笑了一声,「尚书大人多虑了,临淮王是晏某的贵客,自是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地好生招待。不过如今朝廷大军压境,我重明岛兵荒马乱,之后难免会照顾不周。刀剑无眼……」 「你欲如何?不妨开个价罢。」贺熙朝打断他。 晏华亭笑道:「好,既如此,晏某便不兜圈子了。应允晏某三个条件,当下临淮王便会完璧归赵。」 「其一,朝廷立刻退兵。」 这些早在众人意料之内,故而均是面色平静。 「其二,海运之利,我重明岛与朝廷均分,不得官营海运。」 这条也不难想到,只是看贺熙朝那不以为然的神情,怕是难以兑现。 「其三,」晏华亭声音陡然高了上去,「我要你贺某人的狗头!」 第二十一章 四月雨来寒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有种合该惊讶却又本该如此的瞭然感——前面两条出于重明岛的公心,最后这一条怕是他晏华亭的私仇。 贺熙朝沉吟不语,似在思忖。 此时天边层云密布,原本蔚蓝明澈的海水映着阴云,也逐渐暗沉下来,远处深海竟如墨色。 贺熙朝大半张英挺侧脸隐没在阴影里,除去紧绷下颚,几乎看不见他的神情。 钱循将心比心,贺熙朝如今可谓进退两难——假设临淮王确实在晏华亭手上,因他拒绝重明岛所求而陨落,不说天子之怒,贺皇后也会失去一个养在膝下的储君;假设答应晏华亭,未和皇帝和中枢商议,就对敌让步至此,旁人不仅会怀疑他的能力,更会质疑他的忠诚,无能之辈这个帽子算是彻底摘不掉了。 如何抉择,全看他是要虚名,还是要实实在在的利了。 「空口无凭,你说临淮王在你手上,以何证明?」贺熙朝扬声道,「你那三条,前两条须得奏报朝廷,以我的官位不能擅自做主,第三条却无甚可说的,我的头颅不值一文,若真的和临淮王以命换命,现下便可拿去。」 「前提是,临淮王当真在你手上。」 晏华亭似乎也料到他会有此问,轻轻击掌,便有人从后头的舱门中揪出一个八九岁的少年。 风浪骤起,船身难免颠簸,又被人推了一把,那少年不由一个踉跄,随即努力站稳身形,勉力维持天潢贵胄的雍容。 包括贺熙朝在内,所有人都努力去打量船头那小小的身影,而先前救下的奴婢们更是恨不得凑上去看,有个小太监惊唿一声:「殿下!」 只见那少年急促地冲到甲板前端,大叫道:「贺尚书,不必管我,剿寇事大,我轩辕氏没有因私废公、贪生怕死之徒!」 钱循心里咯噔一下,这少年的气度风采、顾全大局,和先前在大内温文知礼的储君颇为神似,倘若真是临淮王,当下的问题就棘手得很了。 贺熙朝也是如此想,冷峻的面上有几分迟疑,颇有些进退维谷。 「贺尚书,」沈颐突然开口,「临淮王说的有理,若是为了临淮王坏了朝廷的大事,岂不是将临淮王陷于不义?就算能平安回京,哪里还能担大任?」 他口气淡淡,却将声音传的极远,恐怕就连楼船上的晏华亭和「临淮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钱循暗叫一声好,就听那少年大吼道:「若贺尚书答应了,我就立刻从这船上跳下去!」 说罢,便努力想挣脱禁锢,可惜人小力弱,只能在重明岛护卫的辖制下喘着粗气。 贺熙朝蹙眉,「臣定不会置殿下于不顾,还请殿下珍重!」 他转头看向幕僚们,「作为黜置使,方才晏华亭提出的条件,可有便宜之权?」 第24页 幕僚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吴佳林开了口,「虽说是可以,但大人还是三思啊!」 「十余载过去,贺熙朝你却一点没变,依旧是个两面三刀的懦夫!」晏华亭声音被海风送来,很有些不真切,「当儿子首鼠两端,既贪恋富贵,不敢和贺家一刀两断,也不敢跟着你那老贼爹去造反;做情郎暗弱无能,既不愿放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又丝毫护不了她周全;为人臣子则沽名钓誉,做出副能臣孤臣的样子,却分明世代靠裙带上位,人说主辱臣死,你却连为储君牺牲都做不到。」 晏华亭自己也许也说累了,不由停下顿了顿,方冷笑一声,「雪词看上你,真是瞎了一双眼!」 当着这么多人,尤其是未来天子的面被这么抢白一通,甚至还将自家最为人所诟病的几件老底都揭了开来,贺熙朝本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会羞愤交加,然而不知是否参多了禅,此刻他心里却是无比平静。 贺熙朝听见自己淡淡道:「她遇见我,确是命途不济。」 周遭人噤若寒蝉,而吴佳林等幕僚连同亲兵,恨不得现在就游到楼船上将晏华亭化为齑粉。 「既然我是这么一个不忠不孝的小人,那么也就不必和你讲什么信义。」 那个「义」字话音未完,贺熙朝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弓箭,只见他搭弓射箭,那箭矢借着风势竟然直直射向楼船上那「临淮王」的方向,幸好晏华亭眼疾手快险险将那少年扯过,否则当场便要毙命。 「此人假冒宗子,罪当诛!」贺熙朝长弓在手,又指着晏华亭道,「重明岛晏华亭,勾结倭寇,滥杀黎民,行刺皇后宗子,罪为不赦。若有取得此贼首级者,官升三级,荫封妻子,赏五千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话音还未落,钱循便感到周遭暗潮涌动,几乎所有将士甚至连同文官都蠢蠢欲动。 「好,好,好!不愧是贺贼,果然卑鄙。」晏华亭冷笑三声,击了击掌。 只见那巨大楼船底部竟然开了扇门,里面竟然驶出三四艘战船,每一艘战船上都站着全副武装的甲士,看那髮式颇似东瀛浪人。 贺熙朝这里也不甘示弱,一声令下,立即有人召出火器营。 烈祖开国时曾得到铸剑大师欧冶子之后欧悬相助,此人不独会铸剑,其余云梯投石器弓、弩一类均颇精通,也就是他创立启朝火器营,别说是这些倭寇,就是比起西洋人也绝不逊色。 火器营二话不说,先将五六门红衣大炮分列在战舰两侧,就等贺熙朝发令,就能让楼船化作齑粉。 钱循与一旁的吴佳林对视一眼,众人都觉得大局已定,再看沈颐,目光却一直在贺熙朝和晏华亭二人面上游移,似有忧色。 就在僵持之时,那些战船也不知用了何等工艺,竟然如同飞鱼一般向着战船直冲过来,而那些浪人竟然纷纷跳下了船。 再定睛一看,他们有人手中有凿子这般的利器,有人甚至高举着手,手上有火摺子或者火炬。 看来他们是要釜底抽薪,直接将他们这艘战船击沉。 第二十二章 长日正如年 危在旦夕,钱循看着那些浪人越靠越近,又看着贺熙朝不顾一旁吴佳林的劝阻,面无表情地命火器营给红衣大炮点火。 他勐然产生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兴许贺熙朝觉得了无生趣,干脆与晏华亭同归于尽,之后他埋伏的兵士再一起攻占重明岛,以身殉国换一个贺皇后与临淮王的稳如泰山,贺氏族人的东山再起。 只是要拖一些无辜的人垫背,比如有妻有女的他。 钱循正想着如何和妻儿留下只言片语,就感到身旁一空,再一看有一个人影飞身而起,跃出数丈之高,如同射出的箭矢一般,几乎是剎那之间便掠到海面,又借力向着那硕大的楼船扑去。 那人身手实在太快,以至于那人和晏华亭缠斗起来时,钱循才借着千里镜看清——身着青色道袍,头戴莲花宝冠,竟是文弱道士沈颐! 钱循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当年沈临虽含煳其辞,却也隐晦提及有先祖是鹤鸣派高徒,这么看天子的替身道士出家之地并非如今执掌的长安玄都观,而是前朝烜赫一时、本朝隐逸莫测的鹤鸣山! 情势突变,不仅火器营停下了动作,就连下面小船上的倭寇都不再前进,众人的目光都顿在楼船之上。 先前钱循只见过贺熙朝动手制服刺客,而他据闻只能堪堪算作江湖二流高手,今日才算是开了眼界。 晏华亭既然是海上雄主,自幼也是顶尖高手教导,功夫自不会差,可和沈颐比起来,却是天差地别。如今只是仗着楼船上自家人多勉强维持,可看他髮髻也散了,剑也被挑飞了,谁都知道是负隅顽抗。 沈颐一边打着,一边还未忘了那「临淮王」,抽空去了他周遭,一把摸上他的脖颈,揭下一张面皮来,高高举起,「此非临淮王,莫中了贼人奸计!」 那些倭人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回船去救,晏华亭边打边退,似乎也想向着倭寇的船上去。 朝廷的战船不如这些小船速度快,眼看着晏华亭就快跳下小船去。 就在此时,贺熙朝竟也不顾沈颐的死活,直接命人开炮。 「疯了,都疯了。」晏华亭又惊又怒,一分心又被沈颐刺中臂膀,被点了穴。 第25页 就在此时,楼船底部中炮,极快地开始下沉。 「快抓住他!」晏华亭手指着沈颐,对那些倭人怒吼道。 沈颐哪里能让他们如意,在贺熙朝第二炮即将打来之前,再度高高跃起,随即轻飘飘地落在海面上。 吴佳林等幕僚正着急上火地抢船找绳子营救,却发现沈颐踩着万顷波涛,有如闲庭信步一般,而方才打斗中他莲花冠掉落,此时散落着头髮,看起来与平日颇为不同,平添几分出尘与清冷。 钱循缓缓闭上眼,这段时间以来的点点滴滴,终于一颗一颗串到了线上,最终形成一串完整念珠。 最离奇最荒唐的猜想,到底还是成真了。 沈颐踏波而行,手执软剑,飘然若仙。 钱循不敢去看贺熙朝的神情,却听着贺熙朝依旧平静地发号施令,而他几乎不停顿的语调里,藏着几乎不可见的淡漠和颓然。 哀大莫过于心死么? 他想像了下,假使郑氏其实并非女子、而是个武功高强的道士,为了不知名的缘由易容在自己身边,光是这么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何况已经歷过颇多坎坷的贺熙朝呢? 也不知上天要将未来的贺相磨砺成何种模样。 钱循觉得自己胡思乱想了许久,可也不过短短数息,恍惚间就觉身旁风声一动,沈颐已稳稳地站在自己的身旁。 「天子密旨,」沈颐似乎用了内力,别说是这两艘船,感觉就是两里外的重明岛都可听个依稀,「重明岛自南朝时便为华夏疆土,无奈前朝晏氏乘乱抢占,为害海疆,令海路不通、倭人作乱、生民涂炭。如今竟敢谋害皇嗣,更是猖獗至极!临淮王代天巡狩,重明岛上下如何处置,请殿下吩咐。」 钱循无语地看着先前那传话的小太监上前一步,慢条斯理道:「重明岛有四蛟十夜叉,平日横行海上,屠戮东南百姓无数,凡取十四人性命者,赏百金。所有海寇,但凡杀人劫掠过的,尽数交由官府,依律处置,其中倭人无罪者送归东瀛,交由东瀛朝廷处置。其余重明岛民,均恕其无罪。」 「至于重明岛主晏华亭,怜你继任时尚且年幼,只要投诚,便饶你不死。」临淮王说完这一长串,转头看贺熙朝,「贺尚书,小王处置得可还得当?」 贺熙朝点头,「极是妥当。」 许是发觉自己声音干涩、语气呆板,贺熙朝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若是陛下在此,定会老怀甚慰。」 他二人温情脉脉,晏华亭却已是怒气冲天,「我重明岛开拓开疆数百年,均与歷代朝廷相安无事,偏偏到了轩辕小贼,觊觎我重明岛良港、航线,先是想分一杯羹,如今干脆想置我重明岛于死地,可谓无耻之尤!这就是你们三元及第的圣天子,这就是至圣先师教导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钱循等着贺熙朝回话,却见他仍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楼船,丝毫未有搭腔之意。他倒是想反唇相讥,可无奈人微言轻,又毫无内力,就是喊破喉咙也不可能让对面听见。 身旁的沈颐轻嘆了一声,扬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早在南朝,重明岛由海而出,南朝朝廷便曾派驻官吏。后来晏氏趁乱占据,天启朝定鼎中原后,一时无暇顾及,直到仁宗时才留意此事。彼时你晏氏递表向轩辕氏朝廷称臣,仁宗也曾遣使招抚,并赐印赐爵。我玄启朝承继天启宗祀,重明岛自然也是轩辕氏之臣。后来邓氏之乱,你晏氏再度坐大,垄断海运。先前几代朝廷都未和重明岛计较,直到贺党专权之时,你重明岛变本加厉,竟敢豢养倭寇,上岸劫掠。」 「你方才指摘天子不知何为五常五德,那贫道便想问你,纵容蛮夷戕害黎民同胞,烧杀抢掠奸、淫无恶不作,又算是什么?披着人皮的畜生吗?」 第二十三章 宵漏至此长 他旁徵博引又传之内力,简直振聋发聩。 晏华亭气得脸色铁青,加上肩伤痛楚,几乎不能回嘴,可到底也是割据一方的海上霸主,眼中一丝阴狠闪过,冷笑道:「到底是夫唱妇随,好一对狗男男!只可惜了雪词,先被人李代桃僵,又成了替罪羔羊……她也好,重明岛也罢,都成了你们的垫脚石!」 他话点得这么明白,船上其余人均恨不得立时聋了瞎了,唯恐被人灭口。 贺熙朝淡淡道:「贺某人与无妄道长清清白白,就算有何恩怨,也由不得你这等手下败将置喙!」 沈颐也适时往他伤口上撒盐,「贫道与白雪词非亲非故,却好歹为她深入虎穴,而晏岛主自诩情深义重,可你护住她了么?若不是你一时疏忽,让她入京却未护她周全,她何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晏华亭冷笑一声,忽而咬牙大喝:「放!」 只见数名倭寇齐齐上前,手中抓着一样奇形怪状的兵器。 那兵器果然厉害,射程极远,火光四射,烟雾瀰漫,他们所乘的战船风帆被点了火,幸而早有准备,那风帆不甚易燃,很快也便扑灭。 可一片迷茫大雾中,晏华亭到底乘快船愈行愈远,再难追击。 「大人,可要派船去追?」不知是否因知晓上官太多旧事,吴佳林颇有些战战兢兢。 「穷寇莫追,随他去吧。」贺熙朝捏了捏鼻樑,疲惫道,「听我号令,按原定计划,埋伏好的战船向重明岛进发。」 第26页 他身后十余战船并一艘小型楼船浩浩荡荡驶来,贺熙朝躬身道:「沙场无眼,请殿下、诸位文官移驾。」 众人换舟时,沈颐与贺熙朝擦肩而过,贺熙朝淡淡道:「当年我曾说过,若有人欺我瞒我负我,我定要其死无葬身之地。」 沈颐竟然对他笑了笑,「那便祝贺尚书马到功成,凯旋之日,贫道大好头颅等着贺相来取!」 钱循与临淮王交换了个眼神,均收敛了神色,装作漠不关心,只盼着战事休止,让这比话本还传奇几分的大戏善始善终。 只可惜贺熙朝仍未来得及去取那头颅,皇帝一道圣旨,便将临淮王、沈颐连同钱循三人召了回去,只留贺熙朝一人在此专心御敌。 不知是懒得作态,还是压根再不愿相见,三人回程的那日,贺熙朝只让吴佳林带来「珍重」二字,自己依旧在海上对晏华亭穷追不捨。 临淮王在海上见了沈颐风姿,不知是对江湖之远、还是对道法玄妙感兴趣,每日都拉着沈颐对坐长谈。 正巧钱循本就乐得清净,每日只早晚请安,其余晨光尽数用来撰写奏章。 不知不觉,夏至前一日,他们终于归返帝京。 刚一进城,便有内侍传旨,说是天子开恩,让钱循回府歇息,转日再去觐见。 回府后,钱循立时被郑氏有孕八月、即将临盆的消息震得一懵,又抱着数月未见的女儿好一阵亲昵,才慢慢翻阅这段时日送入府中的书信。 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个名字上,终是沉沉地嘆了口气。 第二日朝会后,皇帝的贴身内监守良亲自过来传口谕,请钱循戌时入宫。 于是戌时刚过,钱循便已立于清思殿内,双手呈了奏摺,聆听圣训。 轩辕曜并未打开那摺子,而是道:「朕本想将临淮王一併叫来,可又觉得他年纪尚幼,事涉机密,若他一时不慎,走漏风声,为人所察,反而不美。故而想了想,便只叫了皇后。」 贺熙华坐在轩辕曜下首,秀气的眉宇间满是轻愁,「听闻此案已有了眉目,实属不易,蹈之查案劳苦。」 「若能帮朕洗脱这不白之冤,蹈之这回可算是立了大功。」轩辕曜只留了守让,此刻已换了常服,满眼冒光、精神抖擞。 许是他这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过于招眼,贺熙华的面色更为难看了。 「臣不敢贪功,」钱循赶忙起身,「如今臣也不过是根据现有的证据,结合众人的供词做了一些整合,其中不乏臣的猜测,有些事还得等贺大人得胜还朝,一一对照了,方能清楚。」 「今日不是奏对,不过是寻常好友聊些旧事,你也不需如此多礼。守让,给蹈之将茶水添足了。」轩辕曜捧着浓茶,兴致勃勃,「不如先从那白雪词说起?」 钱循摇头,「陛下可知当前有多少案子,相互关联、牵扯不清?」 「从前你说过的青楼女子仇杀案,加上围场行刺案、侯府行刺案……若干年前白雪词之死,恐怕也算作一桩公案。」轩辕曜强压下不断上挑的嘴角,「再加上重明岛每年给贺尚书的孝敬,林林总总也有十余件了。」 钱循点头,「陛下英明,虽不曾亲自查案,却也说的七七八八了。臣先前在整理案情时,觉得这些案子有如散落的念珠,颜色杂乱,似乎串不到一根链子上。究其原因,那是因为本身就不是一条链子。」 「臣不欲将这些案子单纯和朝堂阴谋并作一谈,而是围绕三对情人,而这三对每一对都不得善终……」 一听这个,轩辕曜坐直了身子,显是入了迷,「贺熙朝和白雪词一对,另外两对是谁?晏华亭么?」 他到底本人就是个断袖,想起这些年重明岛对贺熙朝的千里追杀,脱口而出,「难道,晏华亭和贺熙朝才是一对?」 「你时不时打岔,让人家钱少尹怎么往下说?」贺熙华脾气极好,但此刻竟有些按捺不住性子,也不顾臣子在侧,直接发难。 轩辕曜竟听出了些嗔怒的意味,亲自为贺熙华添了茶水,又将暗格的一盘龙丝酥递过去,见他神色缓和,才抬手示意钱循继续。 钱循已经完全陷入自家思绪,对帝后恩爱视而不见,缓缓道,「臣回京后,首先接手的便是炎娘案,这案子常常被人忽略,但却是这年余来一切风波的开始。炎娘其人,颇为命苦,幼时为家人卖入青楼,在风尘中难得遇见知己,有姐妹有情郎,随即姐妹因己丧命,情郎弃她而去,再后来彻底沦落泥淖,再不得翻身。臣一直在想,这么一个卑贱至极的女子,为何有人会害她?若此人是要为白雪词报仇,为何这十余年都不动手,非要这个时候置她于死地?」 钱循从带来的卷宗里取出一张拓纸,「上面这条细细的线便是创口,随即尸身又被帐幔裹住。一般对死者恨之入骨,绝无可能如此善待尸身……臣后来抽空又去了一趟追欢楼,结果在房樑上发觉有一条细细的线,臣才想通,这炎娘怕是用钢丝铁丝一般的东西自绝,随即被人放下来,伪装成兇杀。」 第二十四章 难更与人同 「在这么短的时间要做好这一切,可不容易。」轩辕曜蹙眉,「此人必须当夜得在追欢楼,难不成是那个情郎?」 「圣明不过天子,」钱循点头,「一个晚上,足够此人将这些事串联起来,忍着悲恸处理炎娘的尸身,从而栽赃嫁祸。」 第27页 「炎娘之死,与我兄长有何干系?」贺熙华冷声道,「他这有些迁怒了。」 钱循嘆息,「他未必是迁怒贺熙朝,他或许只是单纯恼恨,为何神仙打架要牵连无关人等,他可能还恨白雪词,若不是她非要向贺党寻仇,也不至于将自己和炎娘都置于万劫不復之境。兴许他不关心谁是真兇,他只是想将水搅浑,让他眼中仍置身事外、岁月静好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早在江南就识得白雪词,加上炎娘死前也唱了那曲白雪词,故而……」钱循淡淡一笑,「他偷偷去了一趟江南,见过炎娘生前的数个好姐妹,臣不得不说,自古红尘出侠女,此言一点不假,不论世事如何变迁,她们从头到尾都未想过背弃彼此。此人既有功名,自然聪颖异常,很快便推断出另一对情人的身份。」 「贺熙朝和白雪词?」轩辕曜蹙眉,「这哪里还需要推断?」 钱循笑笑,「是晏华亭和白雪词。」 「白雪词是先帝留给陛下的顾命大臣杜显之嫡孙女,杜氏之乱后被充入教坊司,因赴金陵学舞与炎娘等相识。」钱循从袖中取出白雪词与月娘等来往书信,让守让呈上,「她也是在江南,识得了晏华亭。二人情投意合,很快便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英雄气短,白雪词将家亡之恨告知晏华亭后,他一口答应为她报仇雪恨,早日诛灭贺党。」 见帝后二人均听得入神,钱循一鼓作气,「可白雪词等了一两年,发现晏华亭迟迟未有动作,不禁怀疑对方是在搪塞,而她没有猜错,彼时的重明岛仍垄断着海运,没想过与朝廷翻脸。就在这时,白雪词迎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贺家宝树贺熙朝来了江南,指名道姓要见她。」 「随即将她带回了长安?」他讲故事娓娓道来、引人入胜,连贺熙华都忍不住插嘴。 钱循摇头,「彼时诸贺生乱,贺熙朝与其父志向不同,便想效法陈平纵情深色,从而远离是非。将白雪词带回长安,不过是树个幌子,可这些贺熙朝心中有数,晏华亭、白雪词却不这么想。就在一对有情人愁肠百结之时,有一人出现了。」 说罢,他取出先前那野寺里「白雪词」手书,请守让放在先前书信旁边,「两相对照,字迹不同。」 轩辕曜眸光闪烁,「你的意思是,跟贺熙朝回京的,另有其人。」 「不错,以臣之推断,此人与晏华亭颇有交情,当时又恰好在江南,便应允了晏华亭所请,以身赴险、长伴贺熙朝身侧,这便是臣所说的第三对情人。」钱循蹙眉,「兴许原先他们的打算是说动贺熙朝悖逆其父,之后便功成身退,可谁也未想到……」 他悄悄看了眼帝后,到底没往下说。 就连轩辕曜都露出些许不忍,轻咳一声,「总之就是贺熙朝年少无知、痴心错付。后来呢?」 钱循怔了怔,「陛下这寥寥八字,倒是把这十余年的公案说清楚了。」 他只觉心里堵得慌,深吸一口气才接着道:「贺熙朝执意要迎娶白雪词,在贺家大闹了一场,很快便到了腊月。腊月初七那夜,真正的白雪词不知何故又回到了京城,来到炎娘住所,却由于小人出卖被贺党掳走。转眼到了腊月初八,那日早上,贺尚书的心上人『白雪词』目送贺大人上朝,注意,这是此人最后一次出现。」 「也就是说后来受辱的,从塔上坠落的都是真正的白雪词?」轩辕曜蹙眉,「这说不通,朕总觉得贺熙朝早就知晓……」 他轻咳一声,「白雪词是男非女。」 不如何关心旁人风月故事的贺熙华满脸愕然,又听钱循笑了笑,「是啊,贺大人亲自验尸,如何能不知死去的是女子?他说与他朝夕相对那人锁骨有一颗硃砂痣……」 轩辕曜下意识看向贺熙华领口,恍然道:「白雪词是个清倌,想来平日穿得严实,光靠一颗硃砂痣判断有些牵强。朕猜贺熙朝怕是机缘巧合之下见过对方袒露躯体,知其是一男子,再看死去的是个姑娘……难怪朕总觉得他对『白雪词』是怨恨过于缅怀,他一早知道『白雪词』未死!」 「而晏华亭既知白雪词已死,便将这一切归结到兄长身上,开始了长年十余年的刺杀。」贺熙华目光阴冷。 两位听众不仅捧场还颇为聪慧,让钱循找到了些许说书人的乐趣,抚掌道:「不错,但前些年多半是埋伏在贺尚书路途之中,但近期不仅去围场行刺,还一路追到了侯府,有愈演愈烈、变本加厉之势?」 「炎娘那位情郎可谓聪明绝顶,竟然猜到了贺熙朝身旁那『白雪词』的身份,便心生一计,挑拨晏华亭。」钱循迟疑道,「这纯粹是臣的揣测,比如告诉晏华亭贺熙朝即将入阁?比如告诉他炎娘被人灭口?甚至可能告诉他贺熙朝与假白雪词旧情復燃?」 「先前总有人传言晏华亭貌若妇人好女,我兄长都一度以为是晏华亭男扮女装,假扮白雪词,」贺熙华端着茶杯的手都有些微颤,「可我总觉得若当真如此,他对兄长应当有愧,为何苦苦相逼?」 轩辕曜顿住,不可思议地看向钱循,「为何早在若干年前晏华亭要烧侯府?朕一直以为是朕联同颍川国公府和广陵侯府经略海运,难道还有别的缘故?」 钱循见他已然想到,欣慰地继续启发:「白雪词善踏波舞,可臣去查验过,先前在京城时,水下都如同广陵侯府一般藏有石墩,可她在金陵最后两次献舞,都是在烟波浩渺的玄武湖之上,再做不得假……」 第28页 「苔儿回来说,无妄道长在海上踏浪而行……」贺熙华喃喃道,「这让兄长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第二十五章 令彼惑者听 皇后一心念着他的兄长,皇帝思虑最多的却还是朝局。 轩辕曜蹙眉,「广陵侯府知道么?当年朕可是让沈临去查的白雪词案,他是否早就清楚?」 事涉顶头上司,不通人情世故如钱循也得谨慎作答,「回陛下,臣以为沈大人前些年定是不知的。」 换言之便是觉得他如今知晓了。 钱循顶着轩辕曜探询的目光道:「不瞒陛下,先前大报恩寺云阁走水后,似乎沈大人便对剿灭重明岛之事更为上心,再不提炎娘、围场等案了。」 「是了。」轩辕曜喟嘆一声,「云阁到底是谁烧的?幕后之人为何要烧云阁?」 钱循不失时机地拍了个马屁,「臣从未见过如陛下这般颖悟绝伦之人,臣可是花了足足半年,才领悟其中关窍。」 「为炎娘报仇的这位情郎,一开始只是有些猜测,并不能确认假白雪词的身份,形似善渊剑的创口也是凑巧而已。数日后,他通过某种渠道知晓为迎接回纥国师,无妄道长将从玄都观出关,便留心观察。不出所料冬至那日,他果然听闻无妄道长往大慈恩寺去了。」钱循声音淡淡,「云阁自白雪词死后少有人至,而玄都观的观主为何独独要去云阁登高呢?他几乎已经确定沈颐登云阁乃是触景生情,于是便悄悄用木闩反锁住云阁大门,用准备好的白紫苏油点了一把火。后来臣勘察现场时,发现门口处确有烧焦的木闩。」 「无妄道长既可在海面上行走自如,哪里会被小小云阁困住?」贺熙华淡淡道,提到沈颐时他眉宇间的冷意经久不散,几可化成冰霜。 「不错,那慈恩方丈似乎知情,臣问了几个小沙弥,均说沈颐一人在云阁观景,方丈乃是走水后才至。这住持也是有意思,先前送了真的白雪词一程,如今又来帮假的遮掩。」钱循接着道,「确定了沈颐便是白雪词,他便抓住机会,将我等行踪泄露给晏华亭,才有了侯府刺杀之事。」 轩辕曜方才一直不曾开口,似是垂首沉思,此时像是突然回神一般,他虽是问话,语气里却满是笃定,「此人能知晓回纥国师论道这等秘事,又对玄都观、慈恩寺动向了如指掌,极有可能在礼部掌管僧道之事。你怀疑炎娘惨死那日,此人就在追欢楼,那便只有一人符合条件,就是你我的同科……」 他沉声道:「是陈如希?」 钱循缓缓点头,「不仅如此,另一同科殿中监少丞王臣任掌管宫内贵人出行车马,不知是有意泄密,还是说漏了嘴,以至让临淮王在松江遇险。事后来看,这恐怕也是陈如希与晏华亭所做的交易,毕竟……临淮王还唤贺尚书一声舅舅呢。」 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甚至不惜与海寇勾结,却只是要为心爱的女子復仇,也不知该说这陈如希是痴心一片,还是所图甚大。 事涉相互扶持的兄长和养在膝下的爱子,纵是淡泊如贺熙华也坐不住了,只见他肃然起身,对着轩辕曜恭敬道:「方才钱少尹之推测有理有据,还请陛下下旨,命京兆府及大理寺搜集证据、缉拿案犯,尽快使真相大白、真兇伏法,不致冤魂不宁,不令将士寒心!」 其实压根不需他说这些大道理,光是他那疏离态度都足让轩辕曜如坐针毡,只见皇帝一个眼神,守良便取了黄绢、笔墨。 轩辕曜只略一思索,便洋洋洒洒连下三道圣旨,一道给钱循带回京兆府,还有一道待天明再令内宦送至大理寺,剩下的那道,钱循瞥见仿佛要星夜发往松江前线,不知是安抚贺熙朝还是亲自过问战事。 「今日已是不早,朕便不留蹈之了。」轩辕曜不无疲惫。 钱循本还有些话想说,但留意到皇后冷若冰霜的面色,再看轩辕曜忙不迭地给自己使眼色,只好倒趋着离去,「臣告退。」 第二日,钱循照例打马去京兆府衙门点卯,还未来得及进门,就被京兆尹大人叫了去。 钱循也不意外,毕竟查案将人家弟弟牵扯进去,总归得给个解释。 「下官见过大人。」 沈临抬了抬手,亲自为他泡了杯茶。 他和沈颐虽是兄弟,但沈颐颇肖其母,他长得更像老侯爷,如今想来其不若乃弟俊美,倒也少了不少风月情债,落得个清净。 「陈如希昨夜先是将那出卖白雪词、栽赃炎娘的霍新杀了,随即自戕。」沈临倒茶的手极稳。 钱循却瞳孔放大,不可思议。 「没成。」沈临抬眼看他冷笑一声,「被我派去的人救下了,待会你去给我仔细地审。」 钱循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听沈临道,「怎么,还怕我杀人灭口?」 「以及,我再告诉你一遍,直至小半年前,我与你一样一无所知,」沈临颇有些气急败坏,「我广陵侯府就是再没落再下作,也不可能为了区区贺党,让出家的小儿子身陷险境,陪那贺家竖子虚与委蛇!」 看来这位爷是有些记恨自己未和他商量,便提前面圣了,钱循无奈解释道:「陛下手眼通天,天下何事不知、何事不晓?令弟在海上闹出那么大动静,不说罗侯司,临淮王本人就在当场,恐怕下官还未入宫,这些事早就传到陛下耳朵里去了。」 第29页 他说的这些,沈临自然也知道,于是也不再迁怒,话头转移到正事上去,「当前这么多案子,虽牵扯无数前尘往事,看着复杂,但要料理也容易,不需一个一个审。首先炎娘自尽,只要得了陈如希的口供,此案便可结了;其次贺熙朝多次遇刺,皆为重明岛所为,首恶晏华亭如何处置,待战事终了,自有结果;最后这陈如希……」 沈临斟酌着词句,显然也觉得这陈如希其情可悯,「他虽是为情所困、走火入魔,可到底手上有一条人命,又勾连海寇、谋害皇嗣,这罪很是不轻,须得三司会审,再由陛下定夺。」 钱循垂首称是,心里却仍是怅然。 人人都想报仇雪恨,白雪词想报杜家覆灭之仇,陈如希想报炎娘冤屈之仇,晏华亭想报白雪词身殒、朝廷清剿之仇,贺熙朝想报欺骗玩弄、刺杀谋害之仇,朝廷自然也想报多年海疆不宁、边民罹难之仇…… 可最后谁又真的报了仇,雪的又是谁的恨? 不过是大雪茫茫,空留长恨罢了。 第二十六章 穷途愧知己 去见陈如希的前一夜,钱循辗转反侧,直到将有孕在身的郑氏都闹了起来,蹙眉看他,「从松江回来后,你就神神叨叨,大半夜不睡,你又发什么疯?」 钱循不能透露太多案情,心里又实在堵得慌,只好委婉道:「若你在闺中有几个过往从密的手帕交,各自嫁人后再度重逢,却发觉对方面目全非,乃至作恶多端,你们不得不分道扬镳……」 郑氏何等聪明,立时反应过来,「怎么,你同科犯事了,落在你手上?」 「正是。」钱循苦笑,「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陛下亲赐杏林宴,我奉旨探花,众人取笑我是如探花,他还为我说话,陪我一同被灌了不少酒。往事犹在眼前,如今为何都变了呢?」 郑氏难得温存,开解道:「兴许不是他变了,而是你从来不曾真正识得他。」 钱循苦笑,「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 钱循端坐在堂上,不断翻阅早已烂熟于心的卷宗,仿佛如此就可躲过同科相见的这场难堪。 「人犯已带到。」 陈如希生平最是喜洁,身上哪怕一点浮灰都要掸去,可如今却是一身囚衣,蓬头垢面。 钱循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空洞眼神,冷声道:「陈如希,当街杀人,你可认罪!」 陈如希淡淡道:「大仇得报,何其痛快。我是杀了他,可此人该死,我何罪之有?故而我不认罪。」 钱循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不在霍新之死上纠缠,「那勾连海寇,谋害朝廷命官,意图谋杀皇嗣,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所谓勾结海寇,不过是给重明岛透露了一些贺熙朝的消息,不涉及任何朝廷机密,我问心无愧,亦不认罪。」陈如希抬头看钱循,「钱蹈之,我若未记错,令尊一生郁郁不得志,后又英年早逝,论起来亦是贺党的苦主。如今为了皇后和贺熙朝的滔天权势,你竟不惜为虎作伥,午夜梦回,你自觉对得住令尊在天之灵么?」 钱循神色一暗,那一瞬间原有的对他的痛惜因其提及先考而消失大半,「哦?贺党早就灰飞烟灭,何来贺党之说?更何况就算贺熙朝曾是贺党不假,可他为国开边、革新吏治、剿灭海寇,所建功业哪一件不胜过阁下?而在他办差的途中行刺,若成了便影响朝廷大局,这又哪里是忠臣所为?」 「贺氏外戚,若不是因了太后和皇后,贺熙朝小人何德何能比常人多这么多机会?」陈如希冷笑道,「我若是未记错,蹈之兄出自钱塘钱氏,也是当地高门,你又哪里能晓得寒门举子的辛酸?我屡试不第,后又仕途坎坷,外放十年,而唯一懂我惜我之人,还不是被世家的那些龌龊毁了?」 约莫是说到了伤心事,陈如希眼眶一红,「世人只道她是卑贱的次等妓子,而白雪词是那云中高高在上的仙子,可她比白雪词又差什么了?若不是她任侠仗义,她不会收留白雪词,也不会被诬陷,不会声名狼藉;若不是她秉性高洁,被诬告后也不肯屈从先前看上她的权贵,她也不会被逼接客;若不是她重情重义,她不会资助我科举,也不会因怕我受人白眼不愿随我外放,更不会出事之后,一意孤行地瞒着我,改名换姓、音讯全无……你道为何那晚我要伪造现场?我还不知背后缘故,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她籍籍无名地被当成一个下流妓子草草落葬……」 说到后来,他简直泣不成声,钱循想起炎娘遭遇,也难免悽怆,「你如何猜到假白雪词之身份?」 「先前我未中举时,炎娘修书给我,说起白雪词虽然被贺熙朝金屋藏娇,但还是找机会见了她一面。炎娘心细如髮,说白雪词比平日少了许多伤春悲秋,整个人旷达不少,琴箫乐理更上一层楼。还说白雪词伤了嗓子,颇有些沙哑,听着反倒似个少年了,我当时就有些疑心,毕竟他们这般的乐妓,声音何其珍贵?」陈如希陷入回忆之中,「最先将无妄道长和此事联繫起来,是炎娘走后五日,我翻阅卷宗时发觉在琅琊王之乱时,竟然玄都观丢过三件宝物,其余都找到,而御赐的善渊剑则再不见踪影,据闻那是世上最细的剑。鬼使神差,那日我去慈恩寺公干,因我一贯是知晓白雪词与晏华亭之事的,很是唏嘘了一阵,便一直流连到了晚上,登了云阁。」 第30页 「后来想起传闻中白雪词就埋在大慈恩寺左近,我下了云阁,想趁着无人前去凭弔,不想却发现白雪词的墓穴被人动过,我壮着胆子查看,发觉棺木不在,只留下了一个衣冠冢。掘墓人不知是粗心大意还是另有用意,竟然将那口善渊剑遗留在其中。」 钱循缓缓道:「当年为白雪词下葬的,似乎正是贺熙朝。大概他那时还不知善渊剑的底细,以为是白雪词的贴身之物,便一同附葬了。后来起墓的,怕是晏华亭,他知晓沈颐身份,将那剑留在其中。」 「正是了。天道彰彰,若我不在礼部掌管僧道之事,恐怕无法将真相串联起来。也正是那时起,我想通了前因后果,也发现了为炎娘报仇的最好计策,就是借刀杀人。」陈如希神色森冷,口气淡漠,仿佛在说旁人的故事,「无妄道长的身份,白雪词和晏华亭都是知晓的,可这些年晏华亭似乎仍有理智,并未迁怒沈颐。」 「先前贺熙朝为了皇后出了家,那几年似乎晏华亭看他也可怜,还算消停,你去挑拨他了?」钱循虽觉得陈如希已彻底走火入魔,但奇妙的是,他竟能将心比心,将他心思猜了个大概。 陈如希笑了笑,「不错,于是我先在云阁放了一把火,后来又借着为扬州大明寺佛像重塑金身的由头,跑去松江府求见。一听与白雪词有关,晏华亭立时便见了我。于是我告诉他,重明岛做的太过了,围场案后,帝后便会藉机让贺熙朝出兵海疆,入阁指日可待。而因与回纥国师论道,无妄道长重新出关,还险些在云阁丧命,幸好贺大人就在左近,英雄救美,从此冰释前嫌。」 「由此,晏华亭彻底失了神志,才派人在广陵侯府刺杀……」 「不错,后来我又凑巧从王臣任那听闻临淮王要督军,便将这个消息传给他。」陈如希惬意地向后靠了靠,「沙场无情,不论胜败,晏华亭和贺熙朝总有一人要万劫不復,运气好还有可能两败俱伤。怎么,我可算是为炎娘报了仇?贺熙朝这把皇上的好刀再次出鞘见血,朝廷藉机收回重明岛,我可算是忠君爱国?」 钱循再不想看他一眼,几乎是仓皇地离开了监牢。 第二十七章 所思渺千里 一代圣主轩辕昭旻素喜桃花,不仅从定陵移植山间野桃在御苑栽下,后更曾在帝京玄都观种下一千桃树,为病重的名相顾秉祈福。 后来无论经歷多少风云变幻、朝代更迭,玄都观换过多少主人,唯有山桃烂烂漫漫,依然如故。 因此,玄都观也成为每年上巳节前后长安人最喜踏春之所在,故有「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之说。 可惜如今已是立秋,桃花早已凋零殆尽,但正是果实成熟时候,无数桃子挂在枝头,不时有鸟儿来啄。 钱循振了振衣袍,对来迎的小道士自报家门:「鄙人京兆府少尹钱循,求见无妄道长。」 小道士一听,直接将他引了进去,「观主交待过,若是钱大人来了,不需通秉。」 钱循也不意外,跟着他弯弯绕绕,直到一高塔之下。 看来那是沈颐独处之所,小道士不方便再跟着,垂首等在塔外。 宝塔足有七层,钱循一介文弱书生,不能飞檐走壁,只能老老实实一层一层爬上去。待他爬到第七层时,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哪里还有先前酝酿半天的气势? 带着几分怒气,钱循推开门,就见沈颐倚着白玉阑干远眺,鸿衣羽裳、孤高傲世,别有一番凌云之姿。 他侧过头看了看钱循,淡淡道:「见过少尹。」 虽是方外之士,却既是道门之首又是天子替身道士,位同宰相,钱循心中怨气再大,也只得按规矩行礼,「下官参见道长。」 沈颐点点头,「不必多礼。贫道心中清楚,今日少尹大人前来,名为拜访,实为讯问,有何需贫道解释的,但问无妨。」 「沈大人向下官保证,道长所为与广陵侯府无关,陛下那边也否认曾下过令……」 「此事乃是贫道一人所为,与旁人都没有关碍。大人也不需如此吞吞吐吐,贫道不曾受任何人指使,也没有那般精忠爱国。」沈颐竟然笑了,「贫道不过是一时兴起,大人信吗?」 他轻描淡写,和先前痛彻心扉、中肠断绝的陈如希形成强烈对比,反而让钱循心内发寒,「道长这一时兴起,就能将无数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等手段,下官佩服。」 「哪里是贫道手段高超,不过是贺云升太傻罢了。」沈颐薄唇轻启,说出的话像浸了毒,怕是晏华亭在这都会觉得过于凉薄。 钱循讽刺道:「贺尚书文能辅弼,武能开疆,倘若这叫做傻,满朝文武怕是大半都是痴儿。」 沈颐不置可否,也未接话茬,只是勾唇道:「彼时我年方十四,刚刚出师,奉诏离鹤鸣往玄都。那时无忧无虑,只想着趁机松快松快,仗着功夫尚可,便在江湖游走一番。于是在钱塘观潮时,结识了晏华亭。我那时哪里懂什么海疆海运,只觉得他人品不俗、又是个枭雄,权当交个朋友。就这样在江南游盪了数日,突然某日那朋友邀我前去金陵,随即便开始长吁短嘆。」 「难道是晏华亭主动向道长求援?」 「是,也不是,」沈颐转身带他走到一处茶室,从此处看出去,正是冠盖如云的朱雀大街。 第31页 他亲自取了一曜变盏,为钱循制茶,「彼时他们找了一身形与白雪词颇为相类的东瀛女子,想要我用鹤鸣传下的易容之法为她易容。我当年一是觉得东瀛人难以控制,易容之术流传出去恐成祸害,二是也是时候去玄都观了,想顺路回京,三是长日无聊,年少气盛想寻个乐子。正好我那时身量未成,不比白雪词高上多少,于是我便乔装成她的模样,跟着贺熙朝去了长安。」 「当时在玄武湖跳舞的,是道长?白雪词亲授舞艺么?」钱循好奇道。 沈颐挑眉,「贫道虽天资平平,可也不甚愚笨,本门云笈步共九九八十一式,看两遍也便会了,白雪词那舞也不难,一遍足矣。」 若是不相识之人,恐怕会觉得他口气狂妄,可钱循见过他的本事,对他的海口毫不惊异,「贺大人与道长几乎朝夕相对,他为何不曾察觉有异?」 「他与白雪词也只远远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哪里分辨得出?」沈颐似是嘆了声,「再说他自小在花团锦簇中长大,就算族中有些蝇营狗苟,也并不能伤他分毫,更不识得我这般的恶人,哪里就晓得人世险恶了?他只道是个胸有丘壑的绝代佳人,自然言听计从……他多少也算是个人物,还是贺党里为数不多面对滔天富贵也能把持得住的,我难免多劝了几句。彼时我道心不坚,若换作今日之我,根本不会插手管这闲事。」 钱循静静听着,又听沈颐道:「那日我离开别苑,回了侯府,当夜就听闻了白雪词殒命之事,也是时也命也。再后来,我先是在玄都观苦修,后又奉旨执掌玄都观。京中这些起落风云,都与方外之人无关了。」 茶汤盛在曜变盏中,在夕光下明明灭灭,钱循抿了一口,只觉扑鼻沁香,入口清甜,可再回味却满是苦涩。那苦意颇为清冽,不甚浓重,可却一直苦到人心里去。 「你说的不对。」钱循放下曜变盏,已从原先的怨愤中恢復过来,平静地抬头看他。 沈颐直视他,「贫道愿闻其详,请大人赐教。」 「恕下官直言,若道心坚固,便不会再故地重游,在冬至那日于云阁登高,露了行迹;若道心坚固,便不会先护送再随军,最终暴露无遗 ;若是道心坚固,便不会在风流云散后,闭门清修,整整十年,未出观门;若是道心坚固,便不会在海上迎风破浪,对故人拔剑,以命相搏……」 钱循看着沈颐垂下眼睑,「自诩道心坚固,那十数日不停的江上箫声为何有缠绵不绝之意,而我手中这茶水怎么尽是哀凉愧悔?」 「囚于高塔,画地为牢,可为何这静室正对朱雀大街,都说冠盖满京华,这一年年一日日的朝会,谁家的车驾必经此处,谁时不时会打马路过?」 「容下官放肆,道长既入了这局,便再难证道,就是这心,怕也早在千里之外了。」 第二十八章 万事与心违 青玄九年七月十二,重明岛岛主晏华亭与朝廷海战大败,其后纠合万余人围攻嵊泗,兵部尚书贺熙朝率军围剿,斩首五百余级。余党数千人败走至海上,而后侵扰明州。贺熙朝调度江南东道兵马,分三路与其短兵相接,又乘胜追至象山,斩首两千余人。晏华亭与其余党溃败而去,逃至东瀛,此生再未迈入中土一步。 穷寇莫追,贺熙朝并未再继续追击,而是向朝廷请旨。 轩辕曜命贺熙朝即刻还朝,任宣威将军刘垚提点东南军事、镇守海疆,防止流散海寇捲土重来。 这刘垚正是当年琅琊王叛乱中有万夫莫当之勇,护卫龙旌而被轩辕曜钦点为百夫长的小卒,不过八年已成了四品武将,晋升速度令人咋舌。 与之相比,这七八年几乎原地不动的贺熙朝显得黯然失色,再一想他身世,更觉得前路坎坷。 也不知此番立下如此不世之功,是否会给贺熙朝一个入阁的机会。 虽是凯旋,贺熙朝回朝几乎是悄无声息,随他归来的数千士兵尽数驻扎在城外,自己骑马至丹凤门再步行入宫。觐见的时间也不长,不过一个时辰后便告退回府,之后託病不出。 这么算起来,除去帝后竟是一个人都未见。 「明明大胜,却像打了败仗似的。」散朝时钱循与赵之灿走在一处,后者正小声念叨,「我兄长设了筵席,送了帖子请他,都被拦了回来。」 贺熙朝此番如果拜相,便是和赵之焕同阁为臣,连他的面子都不给,确实令人意外。 「对了,这几日怎么不见陈如希?」赵之灿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我府上有喜,还想请几位同科小聚,无奈蹈之兄随军征战,好不容易以为人齐了,结果陈兄又不见踪影了。」 他去岁喜得麟儿,钱循也知道,又碍于案情尚未公诸于世,不好透露太多,只好强笑道:「他们礼部虽然清贵,但忙起来也是没个数的,兴许他在哪个名山大川寻僧访道也说不定。」 「也好,我家小儿是等不得他了,回头满月酒蹈之一定得来!」赵之灿眸光一闪,抚掌笑道,「我突然想到,令夫人是不是也有孕在身?若是千金,你我可结为儿女亲家。」 钱循推辞道:「颍川国公府是怎样的门第,我小门小户如何高攀得起?何况儿女姻缘还是要合眼缘才是,否则结亲结成仇,反而不美。」 赵之灿许是想起当年那个琅琊王府的郡主,心有戚戚然道:「蹈之说的极是,是我唐突了。」 第32页 钱循想到晏华亭、陈如希、炎娘等人,心里极不好受,「这辈子能遇到一个两心相许、又能善始善终的良人,何其之难。」 赵之灿敏感地察觉他心绪不宁,料得他还在为了重明岛之事烦心,也不便多加叨扰,便拱手作别了。 徒留钱循一人默默站在原地,想起去岁的追欢楼,没来由想起一句古诗「往岁追欢地,寒窗梦不成」,可不正应了如今陈如希的境地? 也由不得钱循胡思乱想,这几桩大案一结,便有无数的卷宗亟待撰写,而皇帝左思右想之下,将此案的审理移交给了大理寺,也算是让沈临避嫌。 大理寺的判决也不知是否由帝后干涉了,竟然未取陈如希的性命,只是让他流徙千里,充作苦役,遇赦不宥,流放之地恰好是他的故里。 他出身寒门,中第之后不论宗族还是乡里乡亲皆以其为傲,如今成了罪人,还不知要遇到怎样的冷眼。 陈如希性情偏执,也极有血性,一出长安,趁着看守懈怠,不知从哪里偷偷取出一根铁丝吊死在一棵老槐树上。 炎娘、白雪词香消玉殒,陈如希自戕谢罪,晏华亭远遁东瀛,贺熙朝、沈颐闭门不出。 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使立下大功,钱循也感受不到任何快意。 八月初八那日,再吉利不过的日子,他的不安却达到了顶峰——早间点卯就迟迟不见沈临,到了午间仍未见其露面。 钱循一放衙便打马亲自往广陵侯府去,他既是沈临的下属,又曾与沈勛在扬州有过交情,一报上名姓,便被请入花厅。 耐着性子用了半盏茶,才见沈临穿着一身燕居服匆匆而至。 钱循偷眼打量,只见他眉间萧索、神情憔悴,心里有了底,谨慎道:「府中有些卷宗须得大人用印,下官不敢自专。」 「若无十万火急之事,本官明日自去用印。」沈临按了按鼻樑,显是疲惫不堪。 钱循虽抓心挠肝地想问,可又觉得自家上官弄性尚气,万不敢贸然发问,可若要告辞,沈临又不曾端杯谢客,实在让人无法抉择。 「你与大壮往江南公干一遭,他对你评价甚高,说你端方耿直又不迂腐拘泥,赤子心肠却不意气用事,是个难得的人才。」沈临微微扬头,下巴朝他点了点,「他极少评议朝中官员,对你这般推崇也算是开了先河。」 钱循颇为意外,赶紧起身道:「能得无妄道长谬赞,实是下官之幸。」 「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既然你二人颇为投契,可否代我劝一劝他。」沈临亲自将他请回座位,声音里带了几分苦涩,「不瞒蹈之,大壮他准备向朝廷请旨,辞去玄都观观主之职,离京修行。」 钱循惊讶地发觉自己并无半分意外,踌躇道:「可大人你也知晓,这贺尚书方方凯旋,极有可能是要入阁拜相的,他与令弟又……有些渊源,兴许令弟也是想避其锋芒,躲开是非。」 沈临笑得更苦了,「倘若是归返鹤鸣做个掌门也便罢了,他请奏的是,前往肃州太昊宫为社稷祈福,终生不出。」 当年启朝初定,曾有一次荧惑守心,紧接着便是窦立反叛,彼时烈祖曾铸鼎镇海内各州,其中肃州因是龙兴之地,除去宝鼎之外,更在鸣沙县修建太昊宫,供奉人皇伏羲以福佑社稷。 钱循喃喃道:「陇西苦寒,鸣沙更是风沙漫天,何况终生不出,是否也太过了……」 沈临对他躬身一揖,「家严家慈乃至在下都已苦心相劝,奈何他似心意已决。当年之事已成心魔,若不能祛除,就算抛却一身在风沙之地又有何用?还请蹈之助我!」 钱循赶紧回礼,「下官只能一试,若是不成……怕也只能认命了。」 「命?」沈临目光犹如淬了毒,「我弟弟合该一生康顺锦绣,我偏不信他该是这个命!」 第二十九章 露从今夜白 钱循刚从广陵侯府出来,还未想好如何与沈颐分说,竟然就被守良宣入内宫。 一进清思殿,就见轩辕曜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殿内转来转去,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他双手托起,「蹈之,朕盼了许久,你可算来了!」 看着皇帝殷殷的双瞳,若不是有些自知之明,钱循都以为他是梦熊的文王,自己是钓鱼的姜尚,指望自己为他擎天架海。 「参见陛下。」礼不可废,他仍是将礼数行了个周全,方问道,「陛下急召臣,可是都中又有了什么变故?」 轩辕曜许是真的急了,平日里那些插科打诨、委婉盘旋是一点不见,开门见山道:「大战之后论功行赏本是常事,今日朝会中枢议事,朕提出让贺熙朝入阁,孰料他竟然当场辞官,说什么海内宴清,当和柔治天下,再不需他这般的酷戾之臣。」 他咬了咬牙,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他说什么落叶归根,贺氏一族上下落罪、尽在云中,他也无颜忝居凤阁鸾台,要回云中剃度出家!」 钱循简直有如五雷轰顶,完全抛却了江南世家的教养,近乎嘶吼道:「沈无妄要去肃州守太昊宫!」 轩辕曜也未想到这二人都这般决绝,哪里还顾得上计较他御前失仪,啼笑皆非道:「一在云中一在肃州,一做道士一做和尚,倒是干干净净,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又见钱循不由自主地点头,轩辕曜方冷静下来,抹了把脸道:「好什么好。且不论朕留着贺熙朝有大用,就说广陵侯府和皇后那里,朕都开罪不起。」 第33页 思及当年赵之灿和那倒霉郡主的故事,轩辕曜哀嘆道:「此事虽非朕之过,却到底还是因朕而起。朕怎么也不算是个桀纣之君,却为何老是累得臣子家宅不宁?」 抱怨无用,倒霉的同科二人取出了赵之灿偷偷进贡的武陵春,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地坐在阶上苦苦思索。 搜肠刮肚种种措辞却一无所获后,不知轩辕曜是被激出了几分帝王气性还是当年混迹市井的无赖气,将空酒罈往旁边一扔,恶狠狠道:「除了一死了之,再坏还能坏得过现在?贺云升那边交给朕,沈无妄就交给卿,此事成败就在你我此举!」 他俯首在钱循耳边交待一番,却泄了一半气力,「死马当活马医吧。」 虽未到中秋,但长安城内却已能闻到馥郁桂香。 贺熙朝辞官的摺子被皇帝留中不发,而贺熙朝本想即刻挂冠回乡,因皇后和临淮王双双垂泪,才被强留到中秋家宴后再走。 至于广陵侯府那里,老侯爷许是年纪大了,也没了当年把儿子送走的向道之心,连同侯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拖住了沈颐的脚步。 白露那日,也不知是否是巧合,皇帝召替身道士进宫叙话,皇后也召见贺熙朝,商讨立储事宜。 清思殿内,贺熙华颦眉蹙頞,凄楚道:「既然兄长决心已定,我与陛下都不再相留。只求兄长能时常回京小聚,我贺氏骨肉离散,兄长再一走,我独木难支……」 「陛下的心意臣看在眼里,临淮王也逐渐长成,臣无甚放心不下的了。」贺熙朝一句话堵了回去。 他心如铁石,贺熙华也不再煽情,「说起临淮王,陛下决定将其加封为亲王,仍居显德殿。只是仍有三件事宜,一是亲王封号只有单字,二是苔这个字寓意不佳,加上日后若要登基,万民须得避讳,还得选个生僻些的名,三是苔儿视兄长如师,想请兄长赐字。陛下让我与兄长商量一下。」 「说起来全是取字的风雅活计,陛下三元及第,文採光耀于世,还需要臣这等粗鄙之人相助么?」贺熙朝讽刺道。 「名讳陛下仍是从了日字旁,选了旲字,发音相类,意头也好。至于封号,本来雍字是极好的,可惜从前有过一个雍王反叛,这便算了。皇上算了算史上登基的亲王,最后选了晋字。」 贺熙朝点头,「颇为合宜。」 「剩下的就是苔儿的字了,他自己指明让你来取字,我和陛下都不敢擅专,请兄长务必全了这段情分,也成全苔儿一番心意。」虽知道轩辕曜另有计划,但贺熙华想起兄长生平遭际,仍是忍不住坠下泪来。 若是轩辕曜在此,恐怕立马就能做个昏君。 贺熙朝与这兄弟自小休戚与共,相互扶持,如今即将远隔天涯,也不由神伤,哑声道:「兹事体大,容我想想。」 正在说话间,就听轩辕曜的朗笑之声,听起来颇为愉悦,「灵煦,算过了,八字颇合,旲是个福祚绵长、益国利民的好名字。」 贺熙朝一开始还未深想,就见贺熙华迎了出去,「正好兄长也说晋王甚好。」 「那不如便如此定了,请。」轩辕曜似是侧身行了个礼。 还不待贺熙朝反应他身旁是何人,就见贺熙华身形轻盈一让,又见轩辕曜玄色袍袖一闪,一个人影被从殿门口推了进来,显然未想到当朝皇帝会动手推搡,明显一个踉跄。 紧接着殿外的卫士动作整齐划一地将所有门窗全部合上,甚至还上了铜锁将门锁住。 贺熙朝还未来得及看另一人是谁,因他熟悉宫禁地形,下意识便想往后门通往的珠镜殿跑,不料后门也已被人封住。 天子尚俭薄,故而寝殿都挑的最小的一间,前后门又被堵上,不大的清思殿如今只有他们两人。 再一看另一人已经收拾仪容站了起来,紫色天仙洞衣外带芙蓉宝冠,不是无妄道长又是谁? 二人视线只交汇一霎,便又纷纷移开。 他二人都是习武之人,故而门外帝后二人即使有意压低声音,还是能听得七七八八。 「陛下,此举当真妥当么?」贺熙华端方君子,此时颇有些惴惴不安,「若是他们就是一言不发,难不成能将他们关到天荒地老?」 「不必多虑。清思殿多的是蒲团被褥,朕还让人备了干粮胡饼。倒是你我的寝宫借给他们了,横竖也无处可去,蹈之此时在丹凤门外候着,不如微服去民间走走?」 声音愈来愈远,钱循这个共犯也很不巧地被供了出来。 贺熙朝背过身去,目光死死盯着天子亲绘的烟霞渔村图,不去在意身侧一声嘆息。 第三十章 悽怆内伤悲 「倘若相对无言也便罢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打起来?」轩辕曜忧心忡忡。 帝后微服,钱循伴驾。贺熙华如今领着户部右侍郎,直奔着养济院考察民生去了,只留下两位同科心神不宁。 钱循心里也没底,「宫禁内无兵器,贺尚书久在行伍,就算二人大打出手,也未必会吃大亏……」 他想起沈颐在海上将晏华亭揍得鼻青脸肿的英姿,自己也多了几分不确定,「无妄道长有愧在先,料来不会下重手。」 可惜轩辕曜并未感到多少宽慰,嘆了声,「要是能冰释前嫌当然最好,朕就怕弄巧成拙。」 钱循摸摸鼻子,「横竖做也做了,后悔也于事无补。何况先前陛下说的极是,再糟还能糟得过现下?」 第34页 「朕不信神佛,但要是这两位祖宗能给朕安安稳稳待在长安,明年朕就各捐千金给玄都观和大慈恩寺,种桃树修云阁全都随意。」轩辕曜显是烦躁到了极点,连祖宗都说了出来。 钱循只当不曾听见天子失言,而是回首凝望着大明宫方向,「纠缠十余年,兴许解开却只需一个时辰。贺尚书与道长皆是通透之人,想来不需到晚间,陛下便可回宫了。」 是合是分,是聚是散,总要了结这场因果。 与他们想像中都不相同,被暂时羁押在清思殿中的二人并未剑拔弩张,甚至称得上相安无事。 贺熙朝恍若面壁思过,而他的目光一直定在那幅烟霞渔村图上,仿佛头一回从那画意中领悟帝王江山美人皆在我手的壮志和缱绻。 沈颐并不似他那般拘谨,已在殿中席地而坐,怡然自得地打量眼前之人——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是贺家宝树、乱党之子还是朝中大员,他的嵴樑都挺得分外笔直,就像自己都害怕它会弯曲会折断一样。 从前人人都说贺家大郎是富贵骄人,现下人人都说贺尚书气骄志满,骄矜骄横骄戾骄荣,仿佛除去一个「骄」字,再无一字能更衬得上这个天之骄子。 可唯有他知道,这个人根本不是这样的。 当年晏白二人闻之变色,均以为贺贼暴虐奸邪,虽此刻看起来彬彬有礼,也不过是矫情自饰,待回了长安,自会本性毕露。想起鹤鸣派擅易容,才找到了自己。 头一回见他,便是在回京的船上,因一连几日都未见贺熙朝,一时好奇,便在一日子夜悄悄去其厢房窥探。彼时贺熙朝晕船晕得七荤八素,可仍然强撑着身子处理公务,翻阅邸报、誊写奏摺,那时工部的船造的还不如现下好,颠簸摇晃得厉害,常让墨迹污了好不容易写好的摺子。可贺熙朝却耐心得很,头上敷着浸了水的丝帕,半倚在榻上,写废一张就重新再写。 这样的人,为什么偏偏就出自那权倾朝野有不臣之心的贺氏呢? 许是被他的目光盯了太久,贺熙朝的嵴背僵了一下,沈颐这才慢慢收回视线,缓缓起身,恭恭敬敬地长揖在地,「贺尚书为国之栋樑,天子肱骨,更为宗族上下所寄望。大人砥砺多年,方有今日,莫为微不足道的前尘往事误了凌霄之志。」 贺熙朝未回头,也未说话,仿佛此间只有他一人独立。 这也在沈颐意料之中,轻声道:「当年之事,如今不过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帝后临淮王均为大人至亲,只会疼惜大人;赵之焕钱蹈之均为正人君子,也绝不会以此生事;至于广陵侯府,帮着遮掩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旧事重提?从革新吏治到安定边陲,皆有大人之功,日后陛下要做明君圣君,离不了大人的辅弼,朝中危机四伏,皇后和储君也需外家护持。如今君刚过而立,正是踔厉奋发之时……恕颐直言,何事何人都不值得大人心灰意懒。」 贺熙朝骨节分明的手在袍袖中紧紧捏成拳,牙关更是咬得死紧,怕一不小心便会将所有悲愤统统宣洩出来。 「此番再见大人,方知今是而昨非。」沈颐看着他,静静一笑,「听闻大人皈依了佛门,想来也听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已死的、不可追的,颐百身莫赎。本该以死谢罪,可颐为天子替身,就连死生都不可自行决断……」 他缓缓跪伏在地,「我要走了,再不会回来,与死也无甚差别。颐不敢求大人宽宥,只求大人能为天下、为天子计……」 话还未说完,沈颐就觉一阵头晕目眩,而贺熙朝揪着他的领口将他拽了起来,正目光森冷地看着他。 沈颐强忍着本能不曾还手,又见他额头上青筋都要爆出,下意识反手扣住他脉门,果然气盛血涌,显是气得不轻,忙从袖中取出一清心丸,趁他不察餵了进去。 那药许是有奇效,贺熙朝渐觉清凉,汹涌澎湃的心绪也慢慢平復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无限寒凉,「你当真一点没变,慧心妙舌、天花乱坠,谁能辩得过你?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到底还不是在逼我忍让、逼我委屈求全?口口声声的天下、社稷,那是轩辕家的,和我有什么关系?父亲仍在时,我小心翼翼地约束族人,生怕贺家真的成了乱臣贼子,身死族灭;后来贺家事败,我又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好不容易保住上上下下性命。之后呢?吏治、边事,别人不愿做、不敢做之事我争着抢着去做,图的是什么呢?」 他讥讽一笑,「为天下、为天子计?我可不是贺熙华,自小圣贤书读傻了,满脑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从前我搏命只是为了活命,后来我拼命是身负原罪不得不卖命。自小到大,只除了一次任性妄为……我这条命从来都不是自己的,谁都可以拿去。方才你只引了半句,还有半句我帮你说完吧……」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贺熙朝看着沈颐黑白分明的瞳仁,一字一句道,「我只道我重活了一世,再无挂碍,你方才所说的那些人和那些前尘旧事,与我何关?」 第三十一章 玉阶生白露 贺熙朝疾声厉色,若是换个胆小的僚属来,恐怕当场就得亡魂丧胆,可沈颐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竟然笑了,「先前听闻你要回云中,又被陛下召见,我就略知圣意。只可惜看来先前打好的腹稿打动不了你,未能把你留住,如今我得另觅一套说辞了。」 第35页 他脸上总是带着笑的,可大多都是温良慈和、仙风道骨,像极了得道高人该有的样子。可鲜少有人知道,当他的笑不在于表、在于里,不出自客套、而出自肺腑时,那笑便会带着说不出的狡黠灵动,从眼里满溢出来,像是本来俗艷的春花沾上雨露,像是本来酷热的夏夜吹来晚风,像是本来孤冷的秋月飘过浮云,像是本来灰寂的冬日落下初雪。 就像所有的沉沉死气都被驱散,所有无波古井都生出波澜。 这种时候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简直狼心狗肺。 贺熙朝本该无视他斥责他痛骂他甚至殴打他,然而并没有。 他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仿佛一瞬间相隔十年的两张脸孔令人惊异地重合在一起,依旧让人目眩神迷。 经过方才一阵推搡,沈颐如今鬓髮散乱,领口亦被扯开,若是有人不长眼地入内,还不知会有何古怪猜想,「敢问大人,究其前事,你到底恨我什么呢?还是……」 不知是密闭殿内太热,还是方才挣扎扭动,沈颐双颊泛上一层红晕,「以怨憎寄相思?」 他无耻至极,反而让贺熙朝一懵,从未正视过的隐秘心事就这么被若无其事地揭开——他恨沈颐,恨的到底是欺瞒背叛,还是不告而别?恨的是戏耍玩弄,还是再不相见? 还是……他真的如所想那般恨他么? 他本就不善言辞,如今心神已乱,根本不敢再去看沈颐面孔,目光禁不住游移到他衣襟锁骨处影影绰绰露出的硃砂痣,灵台却似乎更是混沌…… 沈颐见他有所动摇,于是趁热打铁,那双薄唇开开合合,仍是说个不停,「你怨我憎我恨我,我咎由自取。只一点,我从未与他二人串通要对你不利。试想,倘若换了旁人,她会如何?她会惑你心志,让你不思进取、耽于享乐;她会挑拨离间,让你父子反目、家宅不宁;更有甚者,她可能会赶尽杀绝,不做不休、取你性命。当年你我好歹是相知一场,你扪心自问,到了后来,不论是出谋划策、解语解忧,我可是字字句句皆为你考虑?可曾夹带半点私心?」 贺熙朝到底还不算色令智昏,「但你毕竟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又讲个江湖义气……」 「此言差矣,我与晏华亭也不过匆匆数面,加起来也不过相处了四五日,不过萍水相逢,哪里就有什么义薄云天之说了?」沈颐立时反驳,「真论起来,我与你朝夕相处那许久,情分总归不同,哪里会真的害你?」 贺熙朝终于意识到自家思绪已完全被带偏了,蹙眉道:「道长一番剖白,与贺某回乡又有何干系?当年之事,就算是贺某错怪了道长,你我从此两清便是。贺某回云中,乃是落叶归根,正式皈依,亦是心中所愿,无甚可惜。倒是道长高堂宗族皆在长安,又是天子替身,还是留在帝京为好。」 「唔,大人说的有些道理。」沈颐修长手指点了点下巴,明眸微动,「只是贫道突然回想起陛下提及过的一桩旧事,说是当年他留下贺氏一族性命,可是有条件的,大人似乎也答应了。原话怎么说来着?」 贺熙朝面色一变,果然听到沈颐接着道:「圣谕原话我有些记不清了,但大体是皇恩浩荡,对你贺氏格外开恩,但所谓父债子还,某人这辈子只能做牛做马、替父还债。就算对忠君爱国、报效社稷这些陈词滥调不屑一顾,可燕赵男儿一言九鼎,难道大人要食言而肥么?」 「陛下竟连这个都告诉了你,还拿言语相逼。」一想起生平最为屈辱之日,贺熙朝的声调都有些变了,「那后头还有一句『你若是想,就是天涯海角,朕都让人将她抓出来,送到你面前,任你处置。这等逢场作戏的蛇蝎妇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这句话陛下可曾和你说过?」 沈颐往前一步杵在他面前,「不用天涯海角地搜寻,我就站在这任你处置,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皆随你便。只不过心如蛇蝎我可以认,逢场作戏这四个字我万万不认!」 此话掷地有声,狠狠砸在贺熙朝心上,于是他也逼近,冷笑道:「哦?那道长当年对我说过什么,可还记得?字字句句,哪一点道长你做到了?若不是逢场作戏,又能是什么呢?」 当年少年清亮的声音言犹在耳,「纵令鼎食有别离,贱妾但愿共驩糜。君去何处,妾愿死生相随。就算难敌天意、不能相守,但凡妾还有一口气,也会思君念君、遥祝君安!」 沈颐仿佛也想到当年盟誓,嘴角微挑,侧头缓缓道:「大人每日辰时二刻离府,晴日骑马、落雨乘车。大人极是勤勉,若非休沐,至少要到戌时方归,而若是休沐,除偶尔入宫,几乎闭门不出,也闭门谢客。大人前几年的坐骑是踏雪乌骓,许是那马老了,这三年换成了张掖侯相赠的铁青马,马车冠盖色为乌青,拉车的马均是寻常黄骠,每次只有三四人随行……」 贺熙朝正惊愕于他对自家事一清二楚,又听沈颐道:「青玄元年,我自己出了银子,在玄都观内建一高塔,名曰从云。我平日除去斋醮论道授徒,起居均在此塔。」 他如此一说,贺熙朝对这塔倒是有些印象了,那塔毗邻朱雀大街,每日上朝均可见,只未想到那高塔之上,竟还有一故人。 二人本就靠得极近,沈颐又侧过了头,极其精准地对上他的眼,倒有些视线交缠的意味了,「确是天意难违、天心难测,不能与云升兄相认,更无法随云升兄而去,可在那从云塔上,我从未有一日释怀,更不曾有一日忘怀。」 第36页 贺熙朝咬紧牙关,目光游离,显是天人交战,不知是否该重蹈覆辙,再被这个巧言令色、口蜜腹剑的冤家骗了。 兴许他只是再诓骗一番,好应付了帝后的差事,让自己留在帝京呢? 「看来,」沈颐徐徐道,「大人还是不信……」 他骤然出手,按住贺熙朝的后脑,迎上前去。 第三十二章 宛在水中央 其实他二人当年都自诩清正端方,后来一在道门一在佛门,根本不曾有过如此狎昵之举,不独贺熙朝愣在当场,就是胆大包天的沈颐感受着唇上柔暖触感,也颇为恍惚。 色授魂与,心猿意马。 不知过了多久,贺熙朝终是反应过来,伸手格挡,可江湖一二流高手的差距有如天堑,试了好几次,几乎根本无法将他推开,只能恨恨地去咬他舌头,才勉强让两人分开。 「我后悔了。」沈颐伸手擦去嘴角血迹,舌头传来的阵阵疼痛让他有些口齿不清,眼眶都有些发红,「当年就不该去管什么贺党帝党,不管什么道门清静,不管你是不是以为白雪词已死,不管你是不是对那白雪词情深似海,是否对断袖分桃嗤之以鼻……」 沈颐的眼底浮上一层水色,「哪怕你像现在这般避我如蛇蝎,恨我如仇雠,我也应该留在原地,等你来取我性命。就算死在你手上,也是功德圆满。」 他那张嘴实在可恨,不管多强词夺理,多不可理喻,都能说到人的心里去,让人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像头乖顺的羊,任他摆布。 贺熙朝听着他说话,头痛欲裂,先前还未好透的风疾再度发作起来,一张脸青白交错。 沈颐抿了抿唇,壮着胆子将他扶到案几边坐下,又上前去揉他额头,在几个穴位轻轻揉捏。 贺熙朝挣脱不开,也只能闭目不语。 陡然间就想起当年,他也是这么靠着官椅,「白雪词」站在一旁,研磨舔笔、红袖添香,见自己乏了就用祖传的手法为自己解乏。 鬼晓得广陵侯府为何会有如此鸡肋的祖传妙法。 他身上带着淡淡檀香,手法又不轻不重,贺熙朝只觉头不似先前那般剧痛,缓了一口气。 可惜就是有人不识眼色,又哌噪了起来,「在松江分别时,大人还要我死无葬身之地,我等着大人取我性命,却是鱼杳雁沉。后来将心比心,我若是大人,恐怕觉得我这般的人不值得犯下杀孽,恨不能此生再不相见。想着就有锥心刺骨之痛,黯然神伤之下,才想远走他乡,绝不是矫情自饰、借外力逼大人出来相见……」 他说不是,那就是了。 「住口。」贺熙朝搜寻自己的记忆,无奈地发现白雪词当年就是这般喋喋不休在自己耳边念叨,说那些贺家自寻死路、是否满门族灭全看你担当的危言耸听,如今看来真是一点都没变。 许是被他吓到,沈颐骤然收手,默然不语。 贺熙朝这时才觉察方才怕是严厉了些,那阵檀香气息也似乎远了,微微睁开眼,就见沈颐离自己数步之遥,正静静地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影已经没了,剩下的满是无奈和萧索。 二人对视许久,贺熙朝缓缓道:「不装了?」 沈颐嘆了声:「交浅言深,不独我了解大人,大人也深知我。」 「那你就该知道,我一生受制于人,最恨旁人胁迫。」贺熙朝以手扶额,精疲力竭,「难道连你也要来逼我么?」 「是你在逼你自己!」沈颐目光灼灼,「贺云升,你的执念太多,放不下、破不了的。陛下他们都道你是因我而看破红尘,可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里就能对你有那么大影响了?你一生争强好胜、不甘庸碌,唯恐落于人后,你当真能抛下半生基业,剃了头髮回老家么?三千烦恼丝剃尽,世上就再无贪嗔痴了么?一直以来,你像是一张强弓,弓弦拉得极满,又一直在不断放箭,可一旦箭筒空了,弓弦也松了,便会立时脱力,不知何去何从。」 贺熙朝下意识地想反驳他,又听他道,「你出文入武、出将入相,仿佛是洗清了贺党余孽的名声,证明你贺某人才具确实是一时之选,也仿佛为皇后和其余贺氏族人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朝堂上能人辈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皇后伉俪情深,临淮王储位巩固,而让你耿耿于怀、几度遇险的旧事水落石出,你曾心心念念、无处寻觅的佳人却是个男儿身的江湖骗子。」 沈颐自嘲一笑,「一方面,你觉得这世上再无让你执着之事,再无让你牵繫之人,可以功成身退了,另一方面,你又觉得挫败,自诩英雄,却因为『白雪词』而成为旁人的笑柄,茶余饭后的谈资,那还不如归去,好歹落个清静,是么?对你而言,『当年』二字不过笑话一场,恨不得立时忘了……可……那是我最好的时光,也是无上清静、无限年光里唯一的念想……」 他笑着笑着,忽然就有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滚落下来,声音也不再那般游刃有余,颤抖而破碎,「我不纠缠你了,也不再偷偷看你了,我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好不好?算我求你,别让我成为罪人,也别让你自己才华空负,别让你自己后悔……」 他头上的芙蓉冠也有些歪斜,道服凌乱不堪,衣襟上是点点泪痕,就是先前在海上和晏华亭缠斗时也不曾如此失态。而他半跪半坐,身体前倾,分明是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第37页 就像他如今不敢看贺熙朝,只敢垂着头,去看光可鑑人的青砖上贺熙朝的倒影。 从前沈颐不自认身份时,若无其事、举重若轻,贺熙朝这段时日每每想起,只觉对方心机深沉、薄倖寡情,可如今看到他仪态尽失、卑微至极,不仅未感到丝毫快意,反而有锥心刺骨之痛。 当年墙头马上、月下花前,每一日都是欢愉快意,怎么就到了如今这一步呢? 说了这许多话,二人都有些无力,不大的宫室也慢慢沉寂下来。 「我第一次见你,如今回想起来应当是在金陵。」贺熙朝忽而道,「那日赵之焕在玄武湖畔设宴为我和沈临践行,远远地就见一高挑身形,凌波起舞。当时赵之焕已经知道我要带你回去,就起闹让我作诗叙情。」 贺熙朝起身,在他身旁蹲下,「我虽不擅诗赋,可我当时满脑子只有一句诗。」 彼时正是白露,年少的贺熙朝被同僚强灌了半壶金陵春,怔怔地看着湖面上翻飞身影,喃喃念出开蒙时便学过的诗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长安少年虽已满目沧桑,眼中纯挚仍未有半分更改,他擦去眼前人面上泪珠,轻轻将对方按入自己怀中,柔声道:「别哭了,听话。」 宛如当年。 第三十三章 天涯共此时 帝后迴銮时,清思殿内早已空无一人,徒留被剑气削断的朱门在风中摇晃。 幸好皇后虽不常住,但名义上寝宫仍是珠镜殿,寝具一应俱全,才避免了天下至尊夫夫荜门圭窦的窘境。 轩辕曜将门口把手的金吾卫叫去询问,也未搞清楚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后来无妄道长拿手中玉箫轻而易举地破开了门,随后和贺尚书分道扬镳,各寻各路了。 纵使贵为天子,却也不好过分打探臣子私情,轩辕曜也只好按捺下无限好奇,等到中秋大宴后再见分晓。 原先天启时宗室众多时,中秋夜宴是皇室家宴,可到了玄启,轩辕宗室凋零,家宴难免冷清,加上烈祖又是好热闹的性子,干脆搞成了云集宗室、勛贵、重臣乃至于使臣的大宴。 钱循今年是头次有资格列席,难免雀跃,先与颍川国公府那席的赵之灿、马不疑遥遥致意,又朝广陵侯府那边的上官沈临拱手致礼后,才在四品上的席位落座。 钱循本就不算健谈,和左右互通了姓名也就无甚可说,便着意留意周遭动向——他先看向贺熙朝,他本就是从二品的官职,座次相当靠前,几乎就是勛贵之下第一人,凯旋后这是他头一回露面,却是一如既往的沉毅寡言、不辨喜怒;看完了他,钱循的目光自然飘到广陵侯府,沈勛正对着沈临耳提面命,也不知沈无妄是否已放下了独守太昊宫的念头。 待顾璟等阁老、赵之焕等宰相坐定,沈颐竟也悠然而至,引起一阵小小骚动——沈颐从前闭关不出,席上不少人都不识得,纷纷开始窃窃私语,相互打听这年轻道士来头。 钱循坏心眼地去瞥贺熙朝,见后者并未抬头,仍是垂首看着眼前案几,心中难免遗憾,却和沈临目光撞了个正着,换来后者一瞪,忙不迭地正襟危坐。 当众人都已等得飢肠辘辘,帝后才带着新鲜出炉的晋王姗姗来迟。 群臣三唿万岁,受了众人的礼后,轩辕曜举杯,「让诸卿久候,是朕之过,朕便敬诸位臣工三杯,也权当自罚。」 看着一旁贺熙华无奈面色,钱循极其怀疑他是想藉机多喝几盅,不由莞尔失笑。 「第一杯,敬皇天后土,祈愿物阜民安,天下太平!」 众人纷纷跟着饮了。 「第二杯,敬列祖列宗,愿祖宗庇佑,福泽万代!」 说罢,他对着宗室和勛贵点头示意,又指着晋王笑道,「平日对你约束得紧,今日特例,这杯你且饮尽了。」 「这第三杯嘛,」轩辕曜端起酒盏,「敬平定东南倭寇的诸位将士,在场的、不在场的,归来的和再回不来的……贺相,你便代他们满饮此杯。」 此话一出,满场静寂,须知贺熙朝目前仍是兵部尚书,并未有明旨封相,皇帝金口玉言,今日在大宴上这么一说,便是板上钉钉了。 钱循则有些紧张,生怕贺熙朝当场说出辞官回乡做和尚这类让陛下下不了台的话。 好在贺熙朝并未多言,只是起身将酒饮了,再看坐在他左前方的沈颐,满脸端肃,仿佛当真是在为东征将士祈福一般。 钱循心中更是好奇得犹如猫爪抓挠,只碍着已然开宴,不然真是恨不得冲过去问个水落石出。 此番看来剿灭重明岛所获甚巨,菜餚之丰盛为歷年之最,甚至还有梨园歌舞助兴,让众臣对皇帝的俭啬素朴略有改观。 看过了冀州献上的杂耍、益州的变脸,便轮到了江南献上的歌舞,一曲採莲,不仅让众人陶然而醉,还勾起了钱循的怀乡之情。 一曲终了,却不想江南的乐坊仍未退场,又有白衣水袖的舞姬鱼贯而出,轻歌曼舞。 钱循不通音律,还忙着击节称嘆,就被一旁的大理寺樊少卿扯了一下袖子。 「怎么了?」钱循茫然。 许是曾审过陈如希案,樊少卿消息颇为灵通,低声提醒道:「此为踏波舞。」 第38页 钱循震惊之下,再看上首,只见天子虽以杯盏掩面,但仍能看出似笑非笑之态,也不知这齣是为了试探贺熙朝,还是为了打趣沈颐。 贺熙华瞪他一眼,小声道:「陛下适可而止罢。」 「朕是想看看那倾国倾城的踏波舞到底是什么模样罢了。」轩辕曜满脸无辜,「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贺熙华偷眼看自家兄长的面色,「寻常舞姬如何能与仙门道长、天子替身相类?」 品味出他字里行间对沈颐的讥讽,轩辕曜笑得更是开怀,「朕看他二人今日情态,怕是成了。」 在座诸人虽不知「白雪词」就在席中,可知晓白雪词善踏波舞者甚众,此时或噤若寒蝉或不怀好意地打量贺熙朝,无奈后者并不若众人设想那般动怒,而是气定神闲,甚至还能一边饮酒,一边观舞,让人好不失望。 另一头的沈颐却忙于和顾璟论道,似乎并未留意这场歌舞。 江南乐坊及舞姬退场时,赵之焕悠悠笑道:「那年我在玄武湖观舞,真可谓『皎皎鸾凤姿,飘飘神仙气』。自此后不论看谁跳这凌波舞都觉得失了韵味,只可惜陛下彼时仍在临淮,无缘得见。云升、中孚,你们当时也是见过的,我所言不虚吧?」 若不是不合时宜,钱循立时就能笑出声来,也就只有赵之焕这等出身,才敢当着这两人开这种玩笑,就差问「沈中孚,令弟舞技超群,比这舞姬何如?」「贺云升,你那心上人与这舞姬孰美?」 轩辕曜故作不知,也跟着起闹,「朕只恨当年在金陵赴考时,未能一掷千金,一睹佳人风采。中孚,不妨评点一二?」 沈临面上青白交错,腹诽他柿子拣软的捏,但仍是咬牙道:「昔日凌波一舞,有如天人,这等庸脂俗粉,如何能与之相比?」 他脸色实在有趣,别说钱循等人,就是贺熙朝都忍不住开怀,附和道:「中孚兄说的极是。」 沈临僵硬地转头看他,简直如同见鬼一般。 还未缓过来,又见贺熙朝端方一笑,竟仍未忘了赵之焕之问,「赵相所言不虚。」 第三十四章 但愿人长久 贺熙朝襟怀坦荡,其余人则各怀心思,特别是沈临,他只拜託了钱循前去开解,并不知帝后与钱循设的相思局,后来自家弟弟也未提过一字,故而此时对他两人进展一头雾水。 沈临一面怕沈颐死脑筋,仍是要去太昊宫,一面又担心若是留在长安,贺熙朝秋后算帐,惹来无限麻烦。 至于皇帝和他的好同科所盼望的藕断丝连、、重归于好之类,他倒是从未想过。 乐坊已经退下,贺熙朝又悠然道:「不说当年惊鸿一舞,就说这乐坊,比起广陵侯府的也逊色不少,蹈之以为呢?」 可不是么,出自广陵侯府的舞姬个个能凌波起舞,更难得的是,不论刺客还是道士,均是武功超群,能于百米外取人首级。 可钱循经这一年历练,早已非吴下阿循,极有眼色道:「广陵侯府封邑江南,歌舞更具本地韵味。上次又是贺相亲至,自然倾其所有以宴贵客。」 沈勛捻须笑得尴尬,沈临木着脸不搭腔,就连在别处饮宴的女眷们今日也是非同寻常的沉默,也不知是否广陵侯府上下对着贺熙朝都有些心虚。 沈颐放下酒盏,「既然云升兄喜欢,不论是乐坊还是舞姬,回头父亲给你送去便是,这有何难?我听闻府上便有个乐师,箫吹得很是不错……」 轩辕曜被酒呛住,频频咳嗽,换来一旁皇后大大一个白眼。 贺熙朝却似乎不解其意,对他端了端酒盏,笑道:「却之不恭,贺某便收下了。」 钱循震惊在当场,心道还能这样? 沈勛的笑已经完全挂不住了,只觉心中发苦,沈临不知当时江上弄箫的典故,还在低声问,「大壮不是不管府中事的么?怎么我都不知咱们家有这么厉害的乐师,他却知道?」 好在为了让诸位臣工也能回家团聚,大宴一般不到戌时也便散了,缓解了好侯爷的尴尬。 晋王下阶至贺熙朝身侧,行了个子侄礼道:「舅舅,父后请您留下赏月。」 因贺熙朝这一房尽数回了云中,每到中秋除夕这般阖家团圆的节庆,贺熙华总是心有不忍,不是让其父贺鞘邀他过府,便是让轩辕曜开口把他留在宫中,今年也不例外。 只可惜贺熙朝与往年相类,仍是推拒了。 晋王年纪不大,对当年之事却知之甚多,一想起万家团圆之际,自家舅舅却饱受情伤、孑然一身,想想就可怜,不由撒娇道:「宫中虽人声鼎沸,但论起正经主子,也不过咱们三个,实在冷清极了,舅舅就留下陪陪我嘛~」 他已是个半大孩子,如此作态让贺熙朝头皮发麻,忙道:「谢殿下关怀,只是臣今夜要去大报恩寺参禅赏月……」 他后来说了什么,晋王记不真切,只因他眼尖,瞥见迴廊处有一颀长身影于桐荫处静候,宽袍广袖、芙蓉玉冠,身份唿之欲出。 「参禅事大,舅舅且去罢,小王再如何自视甚高,也不敢和世尊如来佛抢人不是?」晋王笑眯眯拱手,「今日花好月圆,望舅舅境界能有大突破!」 说罢,他眨了眨眼,迳自往内宫去了。 贺熙朝摇头笑笑,「人小鬼大。」 「不然也不会从那么多宗子里脱颖而出,被选为储君不是?」沈颐喝得不少,如玉脸颊微微泛红,趁着无人在左近,悄悄去拽住他的衣袖。 第39页 他这个拉拉扯扯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贺熙朝也未挣脱,而是顺势带着他走上御道往宫外去,「方才是搪塞他的,当真去大报恩寺么?」 沈颐摇头,「不去,慈恩方丈如今看到我就头疼,大好的日子你且放过他吧。」 每年仲秋朝廷皆会取消宵禁,大办灯会,贺熙朝有一瞬间想去东市走走,可又看到自己黛紫官服和沈颐紫棠道服,却又有些扎眼了。 还在犹豫,却被沈颐拽到了自家马车上,再看车上已备了常服,贺熙朝不由心中感慨论起揣摩人心、体贴小意,沈颐敢说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 沈颐已三两下换好了衣裳,见他愣着,直接上手为他更衣,二人唿吸相闻,彼此都是一阵心猿意马。 「我有些后悔了。」沈颐轻声道,「但凡有心,处处都是良辰美景,灯市也无甚可看的。」 贺熙朝缓缓握住他手,挑开车帘,对车夫吩咐道:「沿着灯市绕一圈,直接回府。」 沈颐在他手心里挠了挠,又低声在他耳边道:「在下是广陵侯府的乐师,愿为贺相……驱驰……回头便让侯府将在下的庚帖,不,身契送来。」 贺熙朝无奈地将他拥在怀里,一起看着车窗外流光溢彩,「淘气。」 按玄启例,中秋群臣有三日休沐。 八月十九重开大朝会,朱雀大街被各类车马堵得水泄不通,钱循苦着一张脸坐在自家马车上,生怕迟了。 好在没过一会,他就发觉后头正是自家上官沈临的车驾,瞬间多了几分有恃无恐。 「蹈之。」如今他与沈家上下都挺稔熟,沈临见了他都挺和颜悦色,「令夫人何时生产?届时和我打个招唿,你自回府去,不妨事。」 钱循自然感恩戴德地应了,却见沈临愣了愣,随即对天挥了挥手。 钱循一转头,就见不远处赫然是自己曾登过的七层宝塔,而沈颐赫然斜倚着阑干,在二楼伫立。 「大壮打小便孝悌至诚,懂事得很,」沈临又是感慨又是欣慰,「后来入了道门,又沾惹上那些是非,有阵子便左了性子,生人勿近。如今看着,又有些小时候的模样了,还知道守在这看一看兄长。」 钱循下意识地觉得不对,但看他在兴头上,也不好拆穿。 直到沈颐忽而身子前倾,对着远方张望,沈临这才觉察自家弟弟似乎压根就没看见自己,心中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朱雀大街尽头,有一伟男子打马而来,巍冠博带、雄姿英发,正是贺熙朝。 他本纵马疾驰,靠近从云塔时,不知为何勒住缰绳,放缓了步调。 二人一在马上,一在塔中,遥遥相望。 然后在交缠的目光不得不分开时,相视一笑。 钱循听着身旁沈临痛苦的哀嘆,年余来沉闷心绪才彻底放松下来。 纵然有些真相会被掩埋,可没有什么是时光不能抚平的。 哪怕是爱恨。 ----------------------end-------------------- 第三十五章 番外一上:佳节又重阳 经歷了先前种种,近日长安城可谓是风平浪静,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九月初一大朝会上,贺熙朝正式入阁,拜为门下侍中,虽仍有贺氏苦主或是顽固老臣反对,但多数人对此均无异议——毕竟皇后小贺安分,宰相大贺无嗣,贺氏主支又在云中务农牧马,三代内都不可能恢復元气,忌惮这般的外戚,还不如多烧一烧赵氏沈氏这样暂不会熄火的热灶,或是寻些小错参政敌几本。 玄启节庆比天启多上不少,重阳亦有一日休沐,让群臣得享棠棣之谊、兄弟之好。 钱循本想如早年般约上几个同科一同登高,可想起身殒的陈如希、贬谪的王臣任,难免闷闷不乐,便暂别了月子中的郑氏,独自打马往玉台山去,想顺势去玉台寺为一双子女求个平安符。 孰料才到山脚下,便瞥见好几座车驾,马不疑正站在一棵刺桐下等候,见了他便遥遥招手,「蹈之兄!」 钱循颇为惊喜,「不疑兄……嫂子!」 马不疑哈哈一笑,「叫惯了的,也不必改,或者你喊不疑姐,喊他姐夫亦可。」 钱循从善如流,「不疑姐,姐夫呢?」 「可一点不巧,我是专门在这等你的。」马不疑示意他同行,「今日重阳,皇后与贺相往终南山去了。正好洪泽那边贡上一船上好的湖蟹,陛下便相约几位同科品蟹饮酒。本以为差你一个,结果你府上说你也往玉台山来了,我便想着快马过来,在这等着碰碰运气。」 先前的惆怅被抛诸脑后,钱循欣喜道:「陛下已上去了?那咱们可得加快些脚程。」 好在皇帝等人也未走远,不过一会便追上了。 轩辕曜正和赵之焕赵之灿兄弟谈天说地,一看钱循便笑着唤他过去,「幸好巧遇蹈之,否则咱们同科便要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已成为次相的中书令赵之焕打趣道:「陛下这么说,倒是臣这么个外人多余了。」 「哪里的话,此处有你的嫡亲兄弟和弟媳,哪里就……」轩辕曜眼力极好,不知是瞥见了什么,面上露出一丝隐约笑意,「这玉台山确是闻名遐迩,今日人也到得齐全。」 钱循气喘吁吁地爬上最后一节台阶,这才发觉玉台山顶竟已有人在此饮宴,再定睛一看,竟是广陵侯携二子登高。 第40页 在其余人调侃的目光下,钱循苦哈哈地向顶头上司行礼,实在不明白为何重阳佳节要遭此厄运。 沈临边向皇帝赵相行礼,给钱循马不疑回礼,心里也不痛快,任谁好不容易休沐一日,还得见着平日日日得见的上司僚属,都会觉得日月无光。 沈勛沈颐父子约莫超脱,倒是落落大方,甚至还邀请众人在广陵侯府的席面落座。 轩辕曜便从善如流地让御厨添上带来的御膳、御酒,与众人把酒言欢。 这时赵之焕等人才发觉,原来皇帝真的只带了数只螃蟹一坛酒,不禁纷纷暗自庆幸——若是未遇到广陵侯府,人手一只螃蟹一杯酒熬数个时辰,就算是御膳,也未免过于难熬。 轩辕曜一杯酒还未下肚,老侯爷甚至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颂圣的场面话,众人就见一只有些眼熟的黑色鹞子翱翔而过,紧接着便见常年跟着贺熙华的金吾卫开路,大小贺兄弟二人连同晋王顺着山路悠哉而来。 两拨人打了个照面,轩辕曜不假思索地将手中杯子偷偷塞到袖中,宝相庄严,「梓童,旲儿、云升,今日合该我等一同度此佳节。」 皇帝开口,沈勛只好捻须一笑,起身行礼,「见过二位殿下,相请不如偶遇,若不嫌弃府中水酒鄙陋,还请入席。」 不论赵氏兄弟还是天子同科均有默契,不约而同地调整了席位,将轩辕曜身旁空出两个位置留待皇后储君,又将沈颐与赵之焕中间空出一个,留给方入阁的贺熙朝。 这座次从尊卑上倒也没什么问题,只可惜不少人心中有鬼,便显得微妙起来。 大小贺从山的另一边来,显然未想到会有这么多熟人,又见他们雷厉风行地腾出位置,一时都有些踌躇,贺熙华甚至已经在搜肠刮肚地找藉口遁走,贺熙朝只匆匆瞥了沈颐一眼,沉默不语。 只可惜晋王仍是半大孩子,最喜热闹不过,立马在轩辕曜左手边坐了,笑眯眯道:「恭敬不如从命。」 贺氏兄弟无奈落座,心中均觉得这孩子怕是白疼了。 贺熙华瞪了不省心的皇帝和储君一眼,又从皇帝的袖中将他的杯子取出来,亲自为他斟了杯酒,低声道:「若不是前阵子你胃疾犯了,我何苦拦着你?今日大好的日子,你稍许克制些。」 贺熙朝坐在沈颐身旁,似乎已可嗅到他身上淡淡檀香,却又见对面沈勛满脸尴尬、沈临铁青神色,又是好一阵不自在。 正自纠结,却觉那檀香忽而近了,再看沈颐正靠得极近,低着头往自己衣襟上系茱萸,刚想挣动,就听沈颐低声道,「旁人有的,你也要有。」 贺熙朝这才发觉今日匆忙间忘了配上茱萸,难为他方才只一眼便留意到,心头一软,「嗯」了一声。 在场之人没有不知情的,只谁也不曾当众点破,此时除去广陵侯府,均是带着笑意看热闹。 其间以轩辕曜为最,只见他一边帮晋王剥着螃蟹腿,一边在贺熙华耳边调笑,「梓童为何不与你哥哥嫂子坐在一处?」 虽然他声音不大,也并无旁人听闻,但贺熙华仍是受惊般左右看看,又瞪了他一眼,无奈道,「无妄道长乃是方外之人,陛下休要乱说。」 轩辕曜见他耳垂髮红,得逞般笑笑,还想再打趣几句,就听一直默不作声的赵之焕悠悠道:「中孚,说起来令弟本就是天子替身,又有了皇后与贺相这层关系,如今可算是亲上加亲了,让愚兄好生歆羡。」 轩辕曜的笑硬生生地卡在脸上——百密一疏,他竟生生忘了这层关系! 沈颐是轩辕曜替身,贺熙朝贺熙华是兄弟,这么算起来,简直有如他本人娥皇女英了一般,光是这个念头便是让他几欲呕吐,头皮发麻。 大小贺的面色也谈不上好看,其余人等胆大的拼命忍笑,胆小的唯恐天子震怒,谁都不敢多说一言。 沈颐坦然一笑,「贫道若是不曾记错,当年贺相遁入空门,缘由之一便是代皇后在佛前祈福,为贺氏赎罪,如此看来也可算作皇后在佛门的替身了。」 贺熙朝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解释,忍不住也勾起嘴角,又听沈颐悠悠道:「如此看来,我与贺相可谓有缘,更何况……」 「无论天子还是替身,唯有世间最好的,才可与之相配。」 第三十六章 番外一下:一杯今日醉 许是有皇后在场,众人也未喝到尽兴,说了些笑话也便散了席,回宫的回宫、回府的回府不提。 贺熙朝本打算回门下省再熟悉下公务,刚至山脚,就见广陵侯府数辆雕车一字排开,沈临在打头那辆边等候。 沈临皮笑肉不笑地行礼,「扬州一别已有半载,家父惦念不已,正逢重阳佳节,想请贺相过府一叙。」 虽官阶高于沈临,可贺熙朝仍是侧身避开他的全礼,「侯爷盛情,贺某敢不从命。」 说罢,贺熙朝利落上了自己的铁青马,毫不迟疑地在沈勛车外扈从。 「贺相,让外人见了,成何体统?」沈临大惊失色,却听自家老父亲在车内笑出声来,「这里既没有外人,那就依着我们广陵侯府的体统。」 敢情广陵侯府的体统就是没有体统?可沈临也只敢腹诽,顺带瞪了和自己同乘一车的弟弟一眼。 沈颐却依旧一副道门仙尊的模样,十足的无辜。 沈临翻了个白眼,再不想管这些断袖的破事。 第41页 沈府夜宴自是不俗,精巧可口比起先前在扬州那顿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升兄方方拜相,犬子在朝中还需你多加照拂。」沈勛举杯。 沈临虽觉得这称唿不伦不类,但也自觉跟着祝酒。 「道友有两个儿子,且不知指的是哪个?」沈颐明眸一转,「这杯酒贫道该不该陪呢?」 他面皮简直厚到了极致,沈临蹙眉看了看屏风后的女眷,实在不知是否该将旁人屏退。 贺熙朝惯来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还不待他们家掰扯清楚,已将杯中酒饮尽。 沈临想了想,终究还是请女眷们移驾后院,堂前只剩下他四人。 「上次把酒言欢,仿佛还是在广陵。」沈勛悠悠嘆息,忽而起身,对着贺熙朝便是一揖,「说起来勛沉迷道法,倒是颇有几件对不住贺相之事。其一,是治家不严,乃至混入刺客,请君恕罪。」 不独贺熙朝吓了一跳,就连沈氏兄弟也跟着站了起来。 对老父的意图,沈颐心有所感又心如擂鼓,生平第二次(第一次便是在白露那日的清思殿)发觉平生的辩才无碍全都化为乌有,只能巴巴地望着。 「刺客之事,本就不怪侯爷,而且侯爷先前便已致歉,实在无需……」 沈勛打断他,「其二,是教子无方,让那不肖子做出那等诪张为幻、鲜廉寡耻之事,不仅伤贺相至深,更让我广陵侯府蒙羞。」 说罢,沈勛竟长揖在地,「子债父偿,犬子过错,我侯府愿一力偿还,乞垂贺相宽宥!」 他这一出实在突然,沈临脑袋一懵,耳边又听扑通一声,幼弟已跪了下来,面白如雪地抱住了沈勛的膝盖。 贺熙朝亦是惊惶不安,也跟着躬身恳求:「侯爷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当年之事乃是造化弄人,阿颐亦有苦衷……」 沈临刚被这声「阿颐」噁心得一抖,又听老父颤颤巍巍地提高了声量。 「贺相不必为这孽障开脱,若不是他为天子替身,我立时便能打杀了他!」沈勛许是气急,一脚踢在沈颐心窝上,将他踹出数米。 贺熙朝一惊,也顾不得旁的,赶紧冲过去将他搂在怀里,解了衣襟便要验他伤口。 沈颐疼出虚汗,却仍是挡了他手,贺熙朝先是一愣,随即眼神闪烁地侧过身挡住其余人视线,见胸口只有些发红,并未青黑,才放下心来。 他将沈颐扶回椅上坐好,端肃了面色,一步步走到沈勛面前,这些年为避嫌为避祸刻意隐忍的气势再不隐藏,竟有几分不怒自威,「侯爷不必试我。十年前也好,十年后也罢,阿颐对我虽有算计,但也不乏真心,算起来怕还是真心多一些。他既曾亲口承认对我有情,他如此说,我便如此信。本就谈不上相负,又何谈宽宥?」 「不论旁人如何看,十年间他一如往昔,故而我待他亦将始终如一。请侯爷成全!」 贺熙朝就那样对着沈勛直直地跪了下去,沈颐本就红了眼眶,立时便跪在他身侧,一双眼直直地看着沈勛,满是恳求,「求父亲成全。」 从头到尾站在一边,没能插上一句话的沈临默然看着,忽而想起那座从云塔,作为兄长,是要弟弟做七层宝塔上贵不可言的囚徒,还是做那个殷殷张望、倚栏而笑的寻常青年? 沈临嘆了一声,也跟着跪了下来,沉声道:「请父亲成全。」 沈勛目光定定地看着贺熙朝,神情凛冽,那一瞬间哪里还像是那个煳里煳涂的修道侯爷? 可下一霎,他突然放声大笑,拉起贺熙朝,勾肩搭背地往席上走,「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们何苦又是跪又是求的,来来来,今日咱们一醉方休!」 贺熙朝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又被按到了席上,灌了满满一杯酒,被沈勛这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搞得一头雾水。 沈临掸了掸衣裳起身,对仍瘫坐在地的沈颐低声道:「行了,父亲压根没使力,哪里伤得了你半分?他已经心疼了,你且起来吧。」 沈颐撇撇嘴角,站到桌边,为众人布菜行酒。 贺熙朝本想让他坐下,可见沈勛沈临都未做声,心知老侯爷仍是想拿捏个赔罪的姿态,可看着他委屈模样,连珍馐玉食都觉得失了滋味。 「说起来,先前中秋大宴时,老夫应允,要将侯府的乐师送给云升。」沈勛拍了拍手,便有人取来收拾好的数十个箱箧,整整齐齐摆在那里,「捡日不如撞日,我看不如今日宴罢,云升就把人领回府去吧。」 贺熙朝强笑道:「侯爷盛情……」 「他虽是乐师,但与老夫情同父子,日后还望云升好好待他。」沈勛从袖中取出一张有些发黄的帖子,低声道,「方才你们也算拜过了,旁的虚礼咱们便不讲了,这是庚帖,我找人算过了,虽早年有些波折,却是个大吉的良缘,你且收好。」 贺熙朝起身,珍而重之地收下,再看一旁的沈颐眼眶微红,忍不住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大壮,坐下吃吧。」沈临嘆了口气,「从前送你离家入了道门,一去十年,后来好不容易回京又开始闭关,没过多久好日子,想不到还要送你……」 他实在没法把出阁两个字说出口,便掩饰般地轻咳一声,对贺熙朝正色道:「从前恩怨一笔勾销,日后既为家人,我侯府自会与你守望相助。」 贺熙朝举杯,「谢过父亲,谢过兄长。」 第42页 重阳那日,西北男儿贺熙朝在广陵侯府喝得酩酊大醉。 第三十七章 番外二:倾城祓禊辰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翦。 三月三,群臣皆有一日休沐,长安城也解了宵禁,于是那日无论乐游苑还是曲江池,挤满了相约冶游的青年男女,处处清歌妙舞,满眼撩人春色。 与往常一样,天子仍然选了三月三为殿试之期,又在杏园大开筵席,宴请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 从前朝起,科举主考便由德高望重的宰执担任,但实际选用人才的副主考则多是朝中大儒、士林清流。 今年却与众不同,三省宰相尽数推却了主考之位,皇帝不得不将舅舅崔简请出主持大局,才化解尴尬局面,难免引得众位进士议论纷纷。 「赵相去年便是考官,今年依例推拒,葛相的内侄今年赴考,他不得不避嫌,你说贺相又是为何?按理说他初登台阁,正是立威时候……」 「贺相因了出身,惯来谨慎,哪里会去趟这个浑水,招来结党之嫌?听闻他闲暇之余,几乎足不出户,每日在府内吃斋念佛,原本以为入佛门是为了皇后的权宜之计,如今看来却不似作假。」 似乎有个出身高门的进士笑了声,「你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的贺相也不似从前那般刻板,也晓得笑傲风月、及时行乐了。」 「此话怎讲?」 「先前中秋大宴,广陵侯府不是送了贺相一个乐师么?听闻得了那乐师后,贺相对其是爱若至宝,几乎到了『同卧起』的地步,每夜若不听那箫声,都夜不安寝呢。」 众进士均会意一笑,其中一人怕是贺氏苦主,低声道,「想想珠镜殿那位,咱们贺相好这口倒也不稀奇,横竖生不出孩子来……」 「你们这就不懂了,咱们贺相这才是人在花间坐、佛祖心中留。」 「可算是不负如来不负卿?」 而此时众人议论的主人公也不负众望地怠惰了一日,十年来首次出外踏青祓禊,而他也果真古怪,并未去烦嚣的曲江池共襄盛举,而是驱车至灞河之滨。 从天启朝起,朝廷在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一到暮春时节,碧波粼粼、杨柳依依,漫天柳絮宛如飞雪,故而有关中十景之灞桥风雪。后因时人常至此折柳送别,连无边春色都难销离愁之苦,亦将此称为销魂桥。 「大人,」一黑衣劲装护卫悄然而至,低声禀报,「道长已至灞桥,正在送行。」 今日本来说好要去青龙寺赏花,孰料嗣汉天师府虚靖真君忽然要归返龙虎山,沈颐与其交情不错又是长安道门执牛耳者,于情于理均须相送,故而临时将祓禊之地改为灞桥。 而此时他心心念念之人华冠鹤氅,嶷然立于群道之首,端懿高华、不涴尘埃,任谁见了都得贊一声「云中白鹤、神仙中人」。 这般的沈颐并不为他常见,却依旧让他心折。 好在沈颐心有旁骛,而天师也并非拖泥带水之人,寒暄了没几句便折柳作别。 贺熙朝心知沈颐总有办法脱身,便将车帘放下,将手头一点卷宗看完。 好在沈颐并未让他等太久,不过半盏茶功夫,车帘微微一动,伴随着阵阵檀香,沈颐已坐在他身侧,笑意盈盈。 他褪下了高冠华服,只着一身青衫,头上只插了根青玉云鹤纹簪,腰间繫着环佩和那根玉箫,整个人葱茏翠绿,像极了这大好春光。 贺熙朝不禁在心中想像,倘若当年他不曾冒用白雪词的身份,而是用本来面目,自己可会为这惨绿少年动心?约莫还是会的吧,毕竟情之所钟,哪里只在那张面皮? 「方才趁着天师未至,我略一回想,倒是想起一处风致颇佳、且颇为清静的所在,」沈颐直接使唤车夫驱车,「这灞桥风雪看着好看,方才站了半晌,吃了一嘴柳絮,这风雅实在消受不起。」 贺熙朝将自己的茶盏递给他,「快漱口,免得伤了心肺。」 沈颐就着他的手用了,兴致勃勃道:「骊山有一白鹿观,观外有一饮鹿泉,泉边有一牡丹沟,如今长安城内的牡丹未到全盛之期,但因在温汤左近,此处的牡丹已然开了。对了,看花台北还有个瓜园,也不知是作何原理,每年这个时候瓜也已得了。」 贺熙朝早就过了恣意享乐的年岁,听了也不过点头称是罢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是到了缭墙之外,果见那山谷之中遍植牡丹,如今开了一半,已是云蒸霞蔚、蔚为壮观,更为紧要的是,二人一路游赏,只见寥寥数个游人。 沈颐引路至一泓深潭,隐约可见一个泉眼,「曾有人在此见过一头白色的神鹿,那白鹿竟口吐人言,说是来自汉代,待人们想要捕捉之时,这白鹿便隐匿在密林之中,再无踪迹了。故而前朝修建白鹿观,又因那白鹿在此饮水,定名为饮鹿泉。」 「博闻强识。」贺熙朝将自己的披风解下,铺在一块大石之上,揽着他的腰坐下,半倚半靠在一棵青松之下,「既有得道高功,又有清泉如流,今日若要祓禊,倒是便宜。」 沈颐伸手触了触泉水,讶异道:「这水并不很凉。」 贺熙朝垂首也去摸,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拽下水去,还来不及发怒,就见沈颐自己褪了外衫,也跳了下来。 看着贺熙朝眼中的怒气极快地演变为无奈,沈颐笑道:「世人说你凶神恶煞,我却觉得你脾性极好,好歹也气久一些么?」 第43页 「先前气了十年,气不动了。」贺熙朝心里想的是,对着你哪里还气得起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这水虽不是沧浪之水,但因靠着温汤,既清冽又温补,对身子颇为有益,正好濯污祓邪。」沈颐凑过去搂住他脖子,「再下个休沐得到清明了,你中间还得值夜四次……」 贺熙朝入阁后,并未如朝野想像那般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反而比赵之焕还要超脱几分,让皇帝都颇为奇怪。 究其原因,一是贺熙朝身份特殊,不愿出头,二是他如今对权欲看得极淡,成了宰相也算是一展男儿抱负,其他并无所求,就算恋栈也不过是为了护着堂弟和储君,至于其三嘛…… 贺熙朝如今也不太在意是否会被旁人撞见,干脆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值夜怕是躲不掉,但休沐嘛,偷得浮生半日闲,总有法子的。」 「从此宰相不早朝?」沈颐葱段一般的手指在他胸口点了点,又被他捉住。 贺熙朝吻了吻他的额头,「这天下又不是我的,何苦费那许多心思?」 「嗯?」沈颐嘴角含笑。 「可你却是我的。」 日月既往,不可復追。 缅邈岁月,缱绻平生。 第三十八章 番外三:忽梦少年事 身段高挑纤细的少女斜靠着窗,左手边是先前自己赠她的和田玉棋,右手边是一套曜变天目。 少女嵴樑挺直,正对着一残局凝神细思,那面目本就美极雅极,又因其气度与疏阔高致而显得格外冷清。 「今日阿宜在府中做什么?」说话的青年声音清朗,带着温存笑意,正是少年时的自己。 少女颇为惊喜地回头,一双灵秀美目亮得惊人,「今日这么早便放衙了?难得那帮老古董这么识趣。」 窗外粉色杏花开得烂烂漫漫,将少女的脸映照得恍若红霞,仿佛方才的清冷空寂尽数是场幻觉,「我还能做什么?不过打打棋谱煎煎茶罢了,又不似大人每日里要去做那些经天纬地的大事。」 见许久无人搭腔,少女凑近细瞧,蹙眉道:「公子有心事,遇到麻烦了,可要妾为你分忧?」 「都是些朝堂上的事,连我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你又如何能为我解忧?」 少女的笑忽而变得诡谲,「以进为退,远离是非。断尾求生,弃帅保车。」 「你的意思是远离长安,再图他法?」他似在沉吟,「断尾求生我懂,可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要做到弃帅保车何其难也?」 「难也不难,君不见天启苏氏之故事乎?」少女狡黠一笑,双手抱住他的脖颈,「让你去调鼎居为我带的杏仁酥、茯苓糕呢?」 天地颠倒,时空流溯,陡然之间物转星移,已从春光明媚的黄昏到了子夜。 这日宦途劳碌,帝党贺党、士族寒门照常斗成一团,顶简单的差事应是扯皮到了三更半夜。 实在不想回府,兜兜转转仍是去了别苑。进了别苑内院才勐然想起,这个时辰再去寻她,孤男寡女怕是说不清楚,可一颗心又空空荡荡落不到实处,总想去看她一眼,哪怕只说上一句话。 怀着这般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终是站在了佳人暂住的西厢之外。 可他双脚甫一踏入,他便后悔了——夏夜燥热,佳人生长于乡野之间,颇有天然之趣,并不十分讲究男女大防,竟未休憩于内室,而是将贵妃榻搬来院内,身边也未留个人伺候,竟就这么安寝了。 他一时竟不知该责备她贪凉,还是提点她记得规矩,沉默片刻后看着她轻薄衣衫,仍是将自己外袍脱下,踱近几步,想要给她披上。 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佳人睡姿豪迈,衣襟大开,不仅露出了精緻玲珑的锁骨以及其正中的那颗硃砂痣,更露出了大半平坦的胸膛。 略带沙哑的嗓音,远超出常人的见地,过于高挑的身形…… 他该暴怒该噁心该无所适从,可他心中涌起的更多还是怜惜——家破人亡,不得不男扮女装周旋于权贵之间,这等坚忍不拔、胆略气魄,如何不让人心折? 他忍不住想伸手抱抱他,可还未碰到他的衣角,场景却再度旋转起来。 听闻白雪词惨状,他心急火燎地纵马向大慈恩寺而去,却险些撞倒一个老者,他急急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迴避,却发觉另有一老妪来不及闪避,眼看就要伤于马蹄之下。 就当他准备跳马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马蹄时,一道身影忽然掠过,轻巧地将那老妪带到数尺之外。再看过去,发现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漂亮到雌雄莫辨的少年。 还来不及道谢,那少年对自己遥遥笑了笑,转瞬便消失在人海之中。 那笑的意味如今想来未免太过复杂,而那少年的脸孔慢慢被岁月打磨得英挺俊秀,最终和某个他极其熟悉的人重合起来。 少年看着他,笑得有些悲哀,那笑越来越勉强,最终满是哀凉,落下泪来。 胸口剧痛。 贺熙朝惊醒时,沈颐正趴在他胸口,睡得正熟,正好解释了方才胸口如同被大锤砸过一般的闷痛。 许是他挣动了一下,沈颐也迷迷煳煳地醒了,「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顺势值夜呢。」 「将近子时,吵醒你了?」贺熙朝将锦被往上拉了拉。 沈颐抬头看他一眼,留意到他惨白面色和额头虚汗,蹙眉,「魇着了?」 第44页 贺熙朝摇头,「谈不上魇着,只是梦到些从前之事。」 一听到从前,沈颐便有些心虚,打着十二分的小心瞥他一眼,「我知晓几个穴道,常按按对入眠有益。」 「我梦见那时候被个小骗子骗,说什么白雪词是花名,」贺熙朝伸手捏捏他的脸颊,「更喜欢旁人喊原先的乳名阿宜,你当时为何不直说你的乳名是大壮?」 沈颐在他掌心蹭了蹭,「杜家就是再不讲究,也不会给自家女儿起个大壮这般的小名呀,那我不是立时露陷了?」 「其实当年我就知道你是男非女,」贺熙朝突兀道,「我已经觉察到你怕是杜氏余党,对我使了美人计。」 想不到当年最为介怀之事压根就是一场误会,对方根本在意的就不是男女之别,沈颐心下勐然一松,又隐约有些酸楚,不由嘴硬道,「我后来也未刻意遮掩,你心细,察觉也不奇怪。」 二人相知日久,贺熙朝扫他一眼也就知道他此时所想,略带宽慰地吻了吻他,「想起来年少时真是莽撞,我爹当时打我,哪里是因为我要娶一个官妓。」 他在沈颐耳边轻声说:「我告诉他我要娶一个沦落风尘的男子。」 沈颐自诩性情跳脱,一生做过无数离经叛道之事,可设身处地想想,也觉得贺鞅老贼有几分可怜,「你当年被打得半死,实在算不得冤。」 想起那一言难尽的亡父,贺熙朝面上阴郁稍纵即逝,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促狭,「当时五弟落井下石,说什么你是男子,就算迎入家门也会有秽乱后宅之嫌,你知道我当时如何作答的?」 沈颐有不祥的预感,「怎么?」 「彼时我排查了一番,杜家旁支确实有个与白雪词年岁差不多大的小公子,入宫充作宦官,未到八岁便夭折了,名曰杜宜……我那时还以为你就是他,逃出去化身为白雪词,以残缺之身復仇,既如此,哪里还有资本秽乱……」 「我是不是宦官,你还不清楚么?」沈颐气急败坏地在他脖子上狠狠吮了一口,满意地看到一个红痕,「且看某人明日如何上朝。」 贺熙朝眸光深了深,勐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明日清明休沐,本官哪里也不去,就在府里陪着阿颐,如何?」 沈颐本想挣动,却看了看对方因案牍劳形和梦中惊悸而微红的眼眶,主动亲了上去,「是我擅自入梦,害你一夜难眠,实在对不住。」 欠你的,有的是时间慢慢还。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