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策臣轨》 第1页 《帝策臣轨》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完结+番外】 文案: 帝有帝策,臣有臣轨。 君与臣,恩与怨。帝王事,千秋业。 关于激赏和知遇,相知和相爱,相思和相守? 寒门子弟最终如何出将入相? 深宫困最终如何恩泽四海? 而他又是如何得以站在他的身边,笑看朝堂风云,世事变迁?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 平步青云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轩辕昭旻,顾秉。 ┃ 配角:周琦等?更多精彩可查阅相关文: 1. 2. 3. 4. 5. 6. 7. 8. 9. 楔子:江南年少十八九 永嘉三年的春来得特别的迟。悦君楼里生徒举人们三三两两互相探听攀比着,中举的喜上眉梢,落榜的垂头丧气,一时间真心或假意的恭贺安慰声不绝于耳,把原本清净的茶馆变得格外喧嚣。 顾秉皱着眉,斜倚着半开的窗户,有些呆滞地看着杯中香茗雾气蒸腾成一点点的愁思别绪氲染开来,然后再散去。这已是他第二次应试,若是这次依旧不取,他琢磨着恐怕要先回乡寻个西席先生的差事,不然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他便连温饱都无法顾全,更不要说再度入京应试了。 十九岁的顾秉细细品味着“眴兮杳杳,孔静幽默”这八个字,不由得苦笑连连。 “顾兄!”顾秉抬头,发现是同来自江南道的周琦,不过周琦是苏州人氏,自己则是生长在昇州。勉强笑了笑,回礼:“周兄。” 周琦一双桃花眼笑的顾盼生辉:“顾兄,还不收拾收拾?” 顾秉心里一沉,估摸着自己怕是又落第了,失魂落魄下仍是挤出笑意:“看来周兄是金榜题名了,小弟在这里恭喜你。”看着周琦有些惊愕,顾秉平復了下心情,真心道:“我反正是不行了,还好年轻,日后再考就是。不妨的。倒是周兄你要赶紧打点打点。” 周琦愣了愣,勐然大笑出声,指着顾秉问:“顾兄,你去看过榜没有啊?” 顾秉有些羞窘地摇摇头,他毕竟尚未弱冠,进士科又艰深晦涩,三十之前中者都是寥寥。他生性又有些怯懦消极,故而根本不敢前去看榜。 周琦在他对面坐下来,端起杯子,有些戏嚯地看他:“顾兄,你不仅中了,而且名次还不低,远在愚兄之前。你又这么年轻,日后宏图大展风云得意的时候,别忘了提携弟兄一把。” 顾秉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间狂喜凄凉茫然惊讶一起涌上心头,都有些词穷失语。但他面上倒还是木木讷讷,一派云淡风轻,恭恭敬敬向周琦端起杯子:“刚刚是小弟现眼,让兄长见笑了。”顾秉见周琦依然没个正经,更觉得侷促:“日后也不知道朝廷如何差遣,也许就要远隔山川,不管怎么说,你我各自珍重吧。小弟我以茶代酒,敬你。” 周琦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顾兄,你此番是二甲第八,算是很不错的名次了,按照吏部的习惯,去个富庶之地当个知县绰绰有余。倒是愚兄我三甲出身,恐怕此番要投靠哪个节度使或者藩王做幕僚了。以后山长水远,各自珍重罢。” 顾秉心内也是怃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知道,过几日两榜进士都要象徵性地面圣,之后就要由吏部着手调配各道府州县,极其幸运的或可以留京任职。周琦家世雄厚,累世高官,歷任公卿,怕是出身寒微的自己所不能比的,之前说什么多多照拂怕也只是客气话而已,周琦的位置应该早已定下了,自己的前路又在哪里呢? 仕途艰险,宦海浮沉。他顾秉资质平平,秉性庸庸,也就是不求闻达,但求自保罢了。 ”唉。。。“说书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慨然道:“那日在下也正好在场,也碰巧听见了顾相爷和周公子的寒暄,那时候我只觉得此二人一个是文曲下凡,星君托世,一个是青鸾降世,歷尽凡劫,来使九州一统,四海晏清。几十年后回溯往事,此二人入朝,正是天命昭昭,不然又怎会有我天启朝这必为万世称颂的盛世?” 第一章:曲江烟水杏园花 这个说书人的一面之辞是否可信今已难以考证,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他当日有幸能参加为新科进士们举办的杏园宴,恐怕他才会明白周琦这他口里的青凤的原形其实是一只花里胡哨的大山鸡,好吧,最多是只掉了毛的落地凤凰,而顾秉这文曲星则会变成一颗拖着华丽长尾划过天际的。。。。。。彗星,也就是俗称的----扫把星。 曲江水畔,柳色新新,阳气清明,正是三月初三,自古有在上巳节修禊沐浴之俗,加上兰亭雅集,曲水流觞的典故,临水而坐,迎风相和,杏园宴就成了两榜进士欢聚结交,以文会友,达官贵人垂青后辈,挑选东床快婿的最佳契机。 顾秉坐在最角落里,低着头听着几位素有声名的青年才俊吟风弄月,几乎抬不起头来。周琦看他默然不语,凑过来略尽关心:“勉之,为何一言不发?”顾秉勉强笑笑:“你知道我不善诗词。”周琦挑眉:“不是吧不善诗词你怎么得那么高的名次?” 顾秉已经赧然难当,吞吞吐吐地道:“其实小弟也不敢相信自己中举的。恐怕是策论和经典偶然入了某位考官的眼,觉得有几分歪理吧。” 周琦看看他,侧坐在他身侧,随手拂落几片沾上的柳絮。他身着一色水蓝,坐在烟水渺渺,青青柳色中,眉目如画,神情悠然,一举手一投足,一抬眼一扬眉都是说不出的风流俊逸。顾秉的长相说得好听些叫做清秀文雅,直接些叫做寡淡无味,过目即忘,加上沉默寡言,衣着平平,在周琦身边俨然是个提书箱的小厮,哪有半分人中龙凤的样子,几位在附近暗自观察的官老爷都不禁摇头。 第2页 “我要去北疆了。”周琦勐然开口,顾秉听闻就是一愣。 于是一片有些难堪的静寂。 周琦又有些戏嚯地看着他:“我记得我只见过你两种表情,一是面无表情,一个就是现在这样的。”说着掐了掐顾秉的脸,下结论:“呆若木鸡。” 顾秉被他掐醒,有些急迫地抓住他的袖子:“不该啊。周兄你家累世高官,家大业大,就算不好好打点,就凭你的门第也不该被发配到北疆那种地方去啊。” 周琦失笑:“我第一次听见你说客套话之外的话。” 顾秉都为他急:“周兄,你别那么快认命。北疆那种地方穷山恶水,民风蛮荒,礼教不通,完完全全就没有开化。加上天寒地冻,冰封千里,周兄你自幼生长于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去了那种地方,我担心你。。。”下面的话太不吉利,顾秉说不出来。 天启虽立国将近百年,自称华夏正朔,几代天子四处征战,可朝廷至今羸弱。光是大江以南,就有岭南,粤北由蛮夷占据,大河以北又有陇右,幽燕二州为胡族及藩镇控制。被视为我朝之耻的,就是先帝轩辕弘毅御驾亲征陇右的突厥部,却险些全军覆没,就连先帝自己都差点被俘,最终抑郁而死,还落得个“闵”这么个近于恶的平谥。而原本的京畿要地凤翔府,尤其是长安则几乎被荡平,禾黍丛生,一片萧条。当朝天子轩辕简吸取其父教训,以和柔治国,休养生息,加上其身体羸弱,于是内政外事都交由心腹,渐渐地,君轻臣重,朋党盘杂成了新的痼疾。 周琦所要去的北疆,即是陇州,在天启疆域的最西北,西联回纥,北抵突厥,风沙四起,苦寒人稀。当时大战之后,轩辕弘毅把陇州交由自己最不受宠的儿子驻守,封为靖西王,世袭罔替。第一代靖西王携带家眷妻孥远渡关山抵达之后,没过多久就薨了,朝廷的祭文说他是尽心竭力,为国尽忠,但大家心中都清楚,他的真正死因若没什么不方便明说的内幕,恐怕就是水土不服加上郁结于心了。 顾秉虽和周琦也不算是生死之交或是知音好友,但毕竟从江南道一起投考又同科中第,加上他本性醇厚,不由得心中一酸,执着他的袖子,默然不语。 周琦也有些动容,拍拍他的肩膀:“我是去给靖西王当幕僚,又不是去战场杀敌,勉之,你不用为我难过。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日后的事情到底会坏成什么地步,你我都不清楚。看淡点吧。” 顾秉看着他,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处处透着古怪,却也不方便说些什么,只扯扯嘴角,随手从曲水流觞捞起一个杯子:“周兄,小弟且祝你平安福寿,到了那边事事顺遂。” 周琦定定地看着他,也端起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又说道:“我都唤你勉之了,你就不必再如此生分,叫我的表字吧。我的表字知道的人不多,京城怕是只有你一人了。” 顾秉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周琦清清喉咙,难得地有些不自在:“凤仪。” 顾秉抽抽嘴角,但还是开口了:“凤兄。” 周琦抬头望天,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有人击掌,然后一个有些轻浮的声音传过来:“刚刚是这位仁兄捞起了杯子罢,那便赋诗一首,让我等领教罢。” 周琦很快反应过来看着顾秉,顾秉也低头看去。说是杯子,却用精緻的白瓷所烧制,极其轻巧的一个小碟子,故而能浮于碧波之上。白色的瓷身上有小小的一朵红莲,捞到这杯酒的人,按照规矩,便要当众作诗。顾秉觉得自己心跳如鼓,头上不禁冒出了细汗,低着头都可以感到四周好奇或带着恶意的注视纷纷集聚到自己身上。 顾秉嘆口气,做了个揖:“抱歉兄台,在下是不慎捡到这个杯子,而在下不善辞赋,若是勉强,恐怕让诸位见笑。还是算了吧。” 那人轻笑了下,顾秉低着头可以看见他手中的山水扇上描金而成的烟云宫阙。 “这里都是两榜进士,我没记错的话,春闱诗词必考吧?” 顾秉哑然无语,僵立在那里,周围已经有些倒彩声,周琦看不过去,皱着眉头开口:“我这位兄弟自幼寡言,确实拙于诗词,但胸有丘壑,策论做得好所以中举,有问题么?” 那个人看着顾秉却对周琦言道:“周琦,江南道黜置使周端次子,已经致仕的中书省宰相王博之外孙,乌衣门第,江东莫过于此。却要去靖西王那里当幕僚,就算是第三甲出身也不用如此自轻自贱吧?” 周琦只觉得那句“自轻自贱”刺耳,已然是冷了脸色,就要还嘴。顾秉却拉了拉他的衣袖,摇摇头,看向对方:“我做便是了。只是文辞拙劣,还请诸兄原谅则个。” 那个人微微颌首,饶有兴味。 顾秉看着对方,和声音一样,长相实在是过于华丽了,甚至有些扎眼,锦衣华服,坠饰的任何一样玉件都比自己身家性命值钱百倍。顾秉不是世家子弟,没那么多放不下的尊严体面,而对方虽然态度轻狂了些,说的却也是不错。 顾秉嗓音有些干涩,就着僵立的姿势开口:“词牌,钗头凤。晓风骤,残花落,困掩黄卷听落雨。人难寐,夜已休,几番寒暑,犹解东风。默,默,默。清宵冷,薄衾寒,少年子弟江湖老。天涯远,形容瘦,故土仍在,重洋难渡。错,错,错。” 第3页 还没念完,就有很多人开始起闹,嘘声一片。顾秉低头,所有情绪隐藏在麻木的表情后面,他知道,这种情况,只要自己不回应任由他们嗤笑,等他们消遣完了觉得无趣了,自然会散去。 确实,很稀松平常的一首词,还化用了很多前人的诗句,听过一遍,几乎没几句能记住的。周琦听到“天涯远”,就觉得心中恻然,冷冷看了挑事者一眼:“阁下真是闲得慌。走,勉之,我们找个地方叙话。”说罢,拉着顾秉就走。 顾秉被他拽的踉踉跄跄往前走,却听见那个人悠然问道:“兄台高姓哪里人氏?名次几何?”他话音未落,就有几个身材硕壮的大汉拦住去路。 顾秉嘆口气,依然规规矩矩一个个回答:“在下顾秉,昇州人士,二甲第八。”说完又做了个揖才转身离去。 第二章:十里楼台倚翠微 顾秉跪在那里,周身尽被冷汗浸透,一霎那仿佛又回到了舅舅家的花厅。 每年总有那么几天,小小的他会跪在那里,从舅母手里接过几锭碎银子,被人嬉笑一通之后再独自默默离开。然后陋室孤灯,经文诗赋。 那种心情,被人垂怜鄙夷的心情,身似浮萍不能自保的心情。 他早已习惯,所以他可以忍。 “知道三甲加起来几百个人,为什么孤独独挑了你么?“座上的人闲闲问道。 “草民不知。” “你已经是太子舍人了,不要再叫自己草民。“ 顾秉的眉头动了一下,太子舍人,从六品,多少良家子尚求之不得,这样的好事来的太快,反而有些怔忪了。 “不用谢恩么?”上座人措辞严厉,口气倒是温和的有几分懒散。 “臣,谢太子垂青。” 面容姣好的婢女来来往往地添茶打扇,“你还没回答孤的问题。” 顾秉在心里嘆口气: “多半是臣上次在杏园宴上现眼,殿下觉得有趣,故而。。。” 对方愣了一下: “你竟还记得孤的声音?” 顾秉摇头: “殿下的声音龙吟凤鸣,但臣却不是认出了殿下的声音。” 上座的人起身,慢悠悠地晃了下来,顾秉看见云纹的下摆拖曳在地上,仿佛大明湖上华美的波光。 “说来听听。” “其实那日在杏园宴的时候,下官早有察觉。主要是三点。” “哪三点?” 顾秉犹疑了一下,方才恭敬答道: “其一,殿下年少华美,风姿飒沓,所着衣物规制,无一不是世家豪门可得。其二,殿下对朝中事洞若观火,连周琦要去靖西王处当幕僚都早已知悉,普通世家公子恐怕没有这样的能耐和闲情罢。其三,那日堵住我去路问在下姓名的家僕,又不是普通官宦人家可消受的起了。” 太子沉吟片刻,击掌笑道: “果然顾秉你心思缜密,孤倒是忘了,有几位家僕是罪臣之后,充入宫中为官奴的,收过黔刑,看来孤留你下来倒也真没错。” 侧身瞥了顾秉一眼,太子嘆口气: “但孤选你,还真不是因为你有趣,而是因为。。。算了,说了恐怕你也不会信。孤也没想到你竟是这个样子。” 顾秉听的云里雾里,只唯唯诺诺地应承: “臣有碍圣瞻,臣惶恐。” 那人却再未看他一眼,只说道:“以后就要在孤身边随侍了,自然是住在太子东宫。今儿你累了,先下去休息吧。明日卯时一刻便到内庭等孤。” 第二日卯时未到,顾秉就穿戴整齐前往内庭等候,去的时候却已经发现崇文馆的先生们,太子洗马甚至太保太傅都已经齐刷刷地站在那里,虽然都穿着一簇新的官服却更像是一排排没精打采的病木。 洗马是个颇为严肃的人: “顾大人。” 顾秉立刻行礼,头都不敢抬,洗马可是正五品的官阶,比自己官高三级。 “顾大人刚刚入仕,怕是对朝中没什么了解,更不要说太子东宫了。太子殿下为人和仁良善,御下甚宽。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做臣子的就可以懈怠一二。东宫的早会都是在卯时,之后太子卯时三刻还要去两仪宫上朝,所以辰时群臣就该到了,顾大人新科得意,切莫不要犯了年少气盛,偎慵堕懒的毛病!” 黄洗马说的唾沫星子横飞,顾秉的头则越来越低,几乎要埋在尘土里拔不出来了。 这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宫人鱼贯而入,太子轩辕昭旻站在正中,转眼间,内庭里的人跪了一地。 顾秉忙跟着跪下,只觉得腰酸背痛,头晕脑胀。 轩辕看了眼群臣,微微笑了笑: “黄雍大人声若洪钟,看来身体大安,孤一里外都能听见。”黄洗马连忙请罪,轩辕挥挥手:“小顾初来乍到,最近又忙着科考很是劳顿,是孤让他迟些来的,最近天寒,孤看庭会日后全都推迟一刻,这样诸位大人也可多睡一会。太傅看可好?” 顾秉忍不住抬头,看见轩辕和颜悦色,笑眯了凤眼,像是只得道的老狐狸,哪里还有半分前几日在曲江水畔狂狷霸道的影子? 正胡思乱想就看见轩辕的视线兀的转过来,漆黑的眸子能把人的精魂都吸进去,赶紧低下头来。 轩辕嘴角弯了弯,率众人进入室内。 一个庭会下来,顾秉是被诸多的官名和关系搞得头晕脑胀,什么刘侍郎是王丞相的内弟啦,什么史阁老的得意门生赵子熙就是现在圣眷正隆的赵美人的表弟啦,什么苏太傅的儿子在徽州当刺史,却与其父关系不和投了史阁老的门下啦。。。 第4页 旁边有个叫做吴庸的舍人人倒是很好,在旁边聒聒噪噪地拉着顾秉说话,四周嗡嗡的窃窃私语让顾秉一个人两个大,脸都变成了青白色。 轩辕有些不耐的敲了敲桌子: “说了半天,到底怎么安排三弟离京去藩的事情,怎么回父皇还是没定论,诸位就不能拿个统一的意见来?” “三皇子母妃地位卑贱,我觉得岭南王什么的就足够了。” “你懂什么,三皇子母妃其实是史阁老儿媳妇的表姐!” “你又知道什么,史阁老儿子宠幸如夫人。” 轩辕笑笑:“这样好了,你们现在立刻拿笔写个摺子呈上来,孤待会带去朝上。” 立刻有小吏分发纸张,顾秉犹豫了片刻,下笔。旁边的吴庸偷瞄了一眼,拼命拽他,口型分明是:“你疯了?” 顾秉摇摇头,还是托小吏呈了上去。 轩辕一目十行地扫了一下,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起身上朝去了。 第三章:夜烛弹棋玉石忙 虽说是太子舍人,但并不是时时在太子身边随侍,反倒是处理东宫琐事的时间稍多些。一晃顾秉除去每隔几日的庭会已有近两月未曾见到轩辕,更不要说与之对话了。与他同时入东宫的新进士们不免对主子的冷对有些心灰,纷纷私下评论太子悠游懒散,懦弱成性恐怕不是明主之命,日后最多就是一个庸君。 顾秉对这些私下的清谈大多置之一笑,只日日埋首案牍之中,处理自己那一亩三分田的事情。 不知不觉,从春试踏入仕途已过数月,转眼太液池的荷花都开尽了。 突然一个消息传遍了朝野,太子轩辕昭旻向圣上举荐三皇子为临淄王,镇守青州及北海郡一带,规制与镇守西北边陲的靖西王一致。于是一西一东,二王遥拱京师,隐隐已有制衡之势。群臣议论纷纷,有说太子徒生枝节,养虎为患,有说太子英明神武,帝王心术,又有说太子孝悌至诚,棠棣和谐。顾秉听说了,只是抿着嘴笑了笑,继续低头誊抄公文。 这日是六月初五,早已入了初伏,燥热不已。即便是顾秉自小体弱体寒也出了一身薄汗。用过晚饭,顾秉仍留在崇文馆帮着誊抄备份几位年高德望大人明日要递上去的摺子。昏暗的烛火下,时不时有飞虫花蛾扑进灯罩,挣扎两下,无力地落在案上。 顾秉正在誊抄苏太傅申辩章御史弹劾的摺子,却听见脚步声急匆匆而来。 “顾大人果然没有回去。”是太子身边的宦官安义。 顾秉立即起身见子侄礼: “见过安公公。” 安义一张老脸笑出了褶子: “早说过顾大人是朝廷命官,天之骄子,这等大礼老奴怎么担得起,莫让老奴折了寿数。” “怎么会,安公公在殿□边服侍多年,劳苦功高,下官微末小吏,作为后辈行礼,公公又如何担当不起。” 安公公笑的更是和煦:“殿下召顾大人你过去。” 顾秉愣了一下,还是整肃仪表,跟着安公公穿过迴廊步入一片庭院深深。这是顾秉第一次来到东宫的后苑,头次看见天家富贵,神仙府邸,怔忪了半晌。 有一水榭在偌大的大明湖边,湘帘低垂,苏幕半遮,影影绰绰的似有一人独坐,顾秉眼尖当即拜倒: “殿下。” 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出来:“是顾秉么?进来罢。” 侍女挑起帘幕,顾秉跟着走进去,就见水榭正中一张矮几,上置一棋盘,轩辕昭旻把玩着棋子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角落里金缕小鼎里点着龙涎香,虽未点明烛仅仅用夜明珠却并不暗沉,昏黄下年轻帝子的脸庞模煳不清,但一双黑曜般的眸子却亮过了七彩琉璃。 顾秉垂手侍立一旁,瞥见轩辕把玩的棋子均用玉石打磨,白子想必是和田,黑子则是上好的翡翠。 “顾卿入朝快三个月了罢?孤这段时间忙,没空找顾卿等好好聊聊。是孤疏忽了。”太子笑的慈爱。 “劳殿下挂念,臣感佩无当。” 轩辕看了看他,挑起嘴角:“顾卿心里怎么想,孤大概知道,当然了,你的同仁们怎么想,孤就更清楚了。” 顾秉依然低着头:“臣不敢揣摩上意。” “你就是太谨慎了,不过为人臣者,算是好品质。吴庸还有崇文馆蔡同恩他们几个,大概是有怨言,觉得孤把人延揽进来却不重用,连见都不见太唐突怠慢了。他们的看法,你怎么看?” 顾秉想了想,答道:“臣轨有言,人之事君也,使无难易,无所惮也;事无劳逸,无所避也。其见委任也,则不恃恩宠而加敬;其见遗忘也,则不敢怨恨而加勤。此为臣之道。” 轩辕没有答话,捏起一个浑圆的翡翠黑子对着珠光眯着眼睛观赏。 “顾秉,孤再问你一次。你觉得孤为什么会用你论学识论家世论相貌,你都只是平平,但孤没挑状元榜眼探花却挑了你。孤恕你无罪,你不妨就揣摩一下上意。” 顾秉抬头看了轩辕一眼,微微蹙眉想了想:“下官以为,下官之长处恐怕也正是下官之短处。下官并无高才所以勤勉,家世寒微所以谦卑,相貌平平所以。。。下官无能看不出相貌平平的长处。” 轩辕被他逗笑了:“前面说的倒是有些道理。不过倒还不是最主要的。恐怕你猜到都不愿意告诉孤吧?你前面说的臣轨有句很好,其见遗忘也,则不敢怨恨而加勤,顾卿应该想到孤冷落你们是在观察评判你们吧?” 第5页 顾秉一惊,又伏了下来: “微臣不敢。” “你别忙着否认,不仅仅是孤在查看你们,你又何尝不是在品评孤呢?”轩辕似乎并不耐听顾秉解释,自顾自开口:“那日在杏园宴,孤一直在观察诸人,吴庸心思活络,善于钻营,蔡同恩刻板方正,日后可以当个直臣,钟衡臣风流俊雅,算是个浊世佳公子。” 顾秉抿住唇,觉得自己连手心都冰凉起来。 轩辕不知道想起什么来,又笑笑:“你那个同乡周琦,看起来浪荡不羁,其实性子极为冷傲的,虽然孤不知道周家让他去北疆是什么目的,但在孤那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王叔那儿日后怕是要吃大苦头。”瞥见顾秉面色麻木,摇摇头接着说:“而你,孤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能忍,而且心极狠。孤看见你的时候就想起了一个词,狼顾之相。” 顾秉冷汗浸背,忍不住立刻磕头:“臣冤枉!殿下圣裁。。。”后面的话却是哽在喉中,一句都说不出来了。说什么呢?说自己出身寒微,自小备受欺凌白眼每走一步都是计算妥当,步步为营说自己饱歷人情冷暖,性格冷僻多疑说自己步入仕途只是为了果腹充飢还是说自己蒙知遇之恩,必会结草衔环死而后已? 轩辕注意着他的神色,眯着眼睛看着香炉里紫烟氤氲:“狼顾之相又如何呢?孤这么说你可能不太妥当。可孤总觉得你能忍他人之不能忍,必能做他人不能做之事。很多人也许惊采绝艷,可也是败在了自己的本心上,浮云遮眼,繁花迷神,他们的心,不够稳。而这几个月,孤看你每日除了该做该听的事情一概不听,看起来是个庸官的样子。但你每日誊抄的公文一字不差,而且孤有个发现。。。那日初次庭会,孤刻意让人议论朝中党争,你看起来像是毫不关心,但你整理的卷宗却有意无意把各个派系的人隔开。能告诉孤你的用意么?” 顾秉嗫嚅:“臣是不想让殿下被一己之见迷惑,所以才把不同党的摺子错开,这样殿下兼收并蓄,看的更清楚些。” 轩辕端起玉杯,喝了口茶:“而你知道么,上次庭会孤问你们如何处理三皇子一事,除了孤的几个心腹老臣,只有你,和孤的想法如出一辙。所以。。。你应该也看出来孤的处境其实不妙了?” 顾秉抿了抿唇,有些艰涩地开口了:“臣其实也是感觉而已。若是殿下真的可以翻云覆雨如同等闲的话,就不用如此韬光养略延揽人才了。臣既然已经在太子宫中,自然为主上分忧。” 轩辕笑了:“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孤没错看你。”然后抬头看着满天辰光,凤眼里似乎映出了一整条星河。 “你这样的人,孤不是没有见过,甚至有孤曾经很为钦慕的长者。你和他有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你虽然淡漠冷僻,却还有赤子之心。孤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也许你会成为孤的心腹。所以孤不希望你走上他的老路,希望你活的一点,心事太重会活的很苦,也更容易行差道错。” 顾秉浑浑噩噩,自幼失怙,从未有人如此看重又煞费苦心地开导点拨他,不由得久久将额头贴在冰冷的青砖上,却又眼眶泛热,心中也是忽冷忽热,复杂至极。 有人隔着衣服拍上了他的肩,他听见太子云淡风轻却又充满威严的声音。 “在这个世上想要存活下去,想要自保,既难也容易。对你而言,没有朋党,没有家世,你拥有的只有你的缜密勤勉,而你能够倚赖的,只有孤!” “抬起头来!”轩辕的声音如同蛊惑,顾秉抬头看见他的双眸有如传说中的天之极一般,冰火交集,冰一样的冷静,火一样的暴烈。 “告诉孤,你会给孤你的忠诚么?!” 顾秉看着那双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四章:瑟瑟西风下建章 自从那日夜谈之后,生活似乎并没有很大变化,虽然庭会上太子偶尔会询问诸位进士对时政的看法。顾秉料想恐怕被他找去谈话的并不止自己一人而已,莫名的心里就有些落寞。自嘲地笑笑,继续誊抄了东宫歷任詹事府统家令的名单。 又是夜了,顾秉起身走到小小的庭院中,伸展一下僵直的四肢,深吸一口气,闻到沁香的荷香。 “顾大人,顾大人!”顾秉回头,看到安义一路小跑,不由有些奇怪。难不成太子喜欢在半夜召见属臣么? “顾大人,赶紧收拾东西走吧。”安义一抹脸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 顾秉更惊讶了: “安公公,这。。。” “我的好大人诶,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殿下恩宠,是要带顾大人出京呢。” 一盏茶后,顾秉一路小跑到了东宫西角门,就看见几辆普普通通的马车,青纱漫遮,拉马车的倒都是难见的骏马。 “臣顾秉令殿下久候,臣万死。” “行了,你去第二辆车上。”轩辕的声音有些隐隐的兴奋:“孤知道你一头雾水,会有人和你说清楚。” “是。” 挑开帘子上了车,顾秉赶紧见礼。车里坐着的都是文臣,还都是东宫中品秩比自己高上很多的心腹旧臣。 有一长相端方,面容冷漠的人开口了:“你就是顾秉?”不等顾秉回答便直接解释:“我们这次去西京长安。” 顾秉愣了愣却没问什么,在靠近车门的位置跪坐下来。 “你别老是欺负人家老实人。”有人轻笑,顾秉抬头发现是个长得有几分男生女相的斯文男子,当真是如珠如玉,还有几分面熟。 第6页 像是印证顾秉心中的猜测一般,那个美貌男子开口了:“在下周玦,太子宾客。你的同科周琦正是家弟。这位,则是东宫参政秦泱。那位你也是熟悉的,太子洗马黄雍黄大人,后面坐着的车里,则是东宫戍卫和羽林军的几位将军了。” 顾秉一一见礼,轩辕携带如此之多东宫重臣出宫不知所为何事。 周玦端详他一会,抚掌而笑:“殿下说的果然没错,顾秉还真是个实心眼的聪明人。” 顾秉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 “一般人这个时候先想的往往是,太子带我出来是不是要重用我之类的。但顾兄你好像宠辱不惊得很啊。” 顾秉有些尴尬,黄雍到底年纪大些,为他解围:“周大人你多虑了,又有几个臣子像周大人你这般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的,顾秉刚刚入朝,不懂的地方多得很,大家多多提携便是了。” 顾秉有些感激地看看他,恭敬作揖:“下官愚钝,以后请诸位多多提点劝导。” 秦泱点点头,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次我也是刚刚从府邸被叫出来,殿下的深意虽是不解,也不敢妄加猜测。几位有什么想法么?” 周玦打个哈欠:“你是从府邸里被拖出来,我更惨,我是从水泊云天来的。” 其他几位神色都有些尴尬,唯有顾秉表情依然肃然。 黄雍不由摸着鬍子看他,眼中有几分赞赏,觉得这个年轻人处变不惊。 周玦有些好笑:“黄老,你别忙着感慨,顾秉,你知道水泊云天是哪儿么?” 顾秉微微摇了摇头:“下官不知,但既然周大人常去此处,想来是个风雅之地。” 几位大人一阵大笑,顾秉更是尴尬,只木木地坐在那里。 “顾秉啊,水泊云天何止风雅,简直是京中最风雅之处。你还是童男子吧?下次有空我带你去开个荤。”周玦眯着一双和周琦神似的桃花眼,瞥见顾秉连耳朵都红了,笑的更是开怀。 凤翔府距东京洛阳不远,一行人说说笑笑,第二日晚上便也到了。顾秉等所有大人下车后才强支着酸痛的身体,步下马车,一下车便有些愣怔。 目及之处,黍禾稷苗郁郁葱葱,满目尽是田岭。幼时所习诗赋,提到长安,尽是“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辚辚。”抑或是“六宫罗绮同时泊,九陌烟花一样飞”,怎么都不该是眼前这番寻常乡间苍凉破败之景。 诸位大人除了秦泱是凤翔府人,见惯此景所以镇定自若,其余人多少皆有一些慨嘆之意。 “想不到吧?西北神京竟破败至此。”太子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 顾秉第一个反应过来就要下跪,被轩辕托起。 “咱们也算是微服出游,就把主僕之礼省了吧。孤也未曾见过长安鼎盛之日,今天就权当带你们来怀古,你们几个文臣,记得填些诗赋。” 说罢,轩辕背手向前走去。行至一处极大的山丘,眺目远望,满目青翠之中竟也有一片片焦土的颜色。 仿佛看见顾秉他们心中的疑问,轩辕身侧一个年轻武将开口: “那是当年元祐之役的遗蹟。”这人顾秉认得,似乎是兵部左侍郎的儿子赫连杵,现在是羽林中郎将。 “赫连说的没错,但还不仅仅如此。”轩辕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前朝全胜之时,此处名曰五陵。豪门巨富,繁华似锦之地啊。”不给众人抒发感慨的机会,轩辕转头问周玦: “你那个弟弟,是不是在靖西王府当幕僚?” 周玦点头称是。轩辕向西看去,只看见雾霭叠嶂的山峦。 “有王叔坐镇,孤等才有几夜安眠啊。诸位都会骑马吧?我们就绕着古长安跑一圈。”说罢,就有僕从牵来一匹通体纯黑的骏马,轩辕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径直跑了出去,武将也纷纷紧跟,只剩下诸文官狼狈不堪地折腾来去。 可怜顾秉是江南人,刚来北方,本就不善马术,如今又着急,只能骑在马上四处转圈圈,碰巧那马又是个性子烈的,差点把他颠下去。 正着急,就发现一条鞭子抽上来,发现一直沉默寡言的秦泱面无表情一手勒住马龙头,马剧痛之下也只能乖乖地跟着往前走了。 顾秉刚要致谢,就看见秦泱阴森森地来一句:“这畜生和人一样,不用重刑,不会听话。”刚毅的眉眼笼罩在阴影里,竟有六分杀气,四分煞气。 顾秉看着那张酷吏般的脸,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第五章:旧历关中忆废兴 等顾秉在马上颠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轩辕昭旻和众臣立马在一片桃林下。轩辕未着明黄颜色,却穿了一袭水蓝色云锦深衣,上罩一件天青苏绣褙子。他本就年少华美,没有一身明黄昭明身份,还真有些京中鲜衣怒马纨绔膏粱的味道。 “人面桃花相映红。”顾秉在心中大不敬地默念。 轩辕看见他招了招手,顾秉便策马过去。 轩辕靠近他,用极低的声音轻轻说:“小顾来猜猜,孤带你们绕城一周是何用意?” 顾秉心中气苦,自己十年寒窗,虽说不是才高八斗但也是真才实学,现在竟被当成测字先生一般,时不时让他揣摩圣心,就差给他一个牌子到城东门摆摊,上书“铁口直断顾半仙”了。 郁闷归郁闷,顾秉还是老老实实开口:“殿下有重建长安城之意。”这句话答得甚是讨巧,可惜主上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第7页 “重建长安做什么呢?”轩辕懒懒地用手拨弄飘零的桃花瓣,被马蹄踏过的小道一片绯红残白。 主上不见悲喜,同僚坐观好戏,顾秉开始觉得人生惨澹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说出心中想法。 “臣斗胆猜测,殿下即位之后,有迁都之意。”顾秉自己说完都出了一身冷汗,更不用说其他诸人的惊唿了。 轩辕仿佛早知道他会提出这个建议似的,只淡淡说:“迁都之事,事关体大,劳民伤财,大为不智。勉之日后休提此事。”说罢又笑笑:“前面就快到终南山了,那儿有前朝雅士留下的别苑,虽是废弃了,但也是清幽可人,今日我们就去那儿过夜。” 顾秉看着他的背影,抬头却见周玦若有所思:“看来殿下甚是倚重顾兄啊,据在下所知,蒙殿下青睐以表字相称的人不超过十人,顾兄前路似锦。” 顾秉笑笑扬鞭:“说是主上青睐,还不如说是在下不小心说中了殿下的心事罢。一介微末小吏,锦绣前程什么的,离下官太远了。还是先做好手边事吧。” 终朝异五岳,列翠满长安。 地去搜扬近,人谋隐遁难。 水穿诸苑过,雪照一城寒。 为问红尘里,谁同驻马看。 终南山。自古达官隐士定居之地,北上既是长安,南下则是关中。 霜树雾凇,白云幽绝。渔樵问答,水天尘外。 子时已过,顾秉却了无睡意。随手披了件单衣,推开房门,看到一地的月光。 半夜山中总是有些寒意,但却让人清醒。在洛京时从未觉得月光如此凄寒,星辰如此远寂。 于是负手信步走出了庭院,走到山色之间,得见古松清泉,落花浮云。顿时觉得在世十数年心中积郁之气一吐而光,一瞬间甚至有弃官归去,饮啸山林之意。 “孤第一次看到你站直身子。”一个懒懒闲闲的声音传过来。 顾秉回头,原先惬意的神色渐渐被惊惶之色替代。 “别行礼了,坏了意境,也坏了兴致。”轩辕斜靠着一棵老松树,衣襟半开,手里攥着一杯清茶。 顾秉犹豫片刻,终是敛身站到他的身后。 “山上天寒,殿下切勿受了风凉。” 轩辕摆摆手,指向对面的一块青石:“勉之,你坐罢。” 顾秉几乎是本能地想说句臣不敢,但看看他的脸色,还是识时务地坐到了那块青石上。只是他习惯了谨小慎微,如今要扮落拓隐士,还真是有点不伦不类。 幸好轩辕并不在意,抿了口茶:“这么好的地方,想归隐么?” 顾秉淡然笑笑:“王摩诘隐遁终南,亦是半官半隐,俸禄丰厚,下官若是归隐,恐怕就要劳烦同僚故旧为下官收尸了。” 轩辕朗声笑笑:“孤也想归隐啊,就让父皇封孤个终南王,一辈子当个逍遥王爷,日日看着月照花影,也是人间快事。” 顾秉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水雾从山涧升腾而起又消散不见。 “迁都长安,确实是孤心中所想。”顾秉没有抬头,只感觉太子的声音仿佛和山间景色一样飘渺的有些不真实。 “很多事情也许你刚刚入朝还没有人和你说,但若是有心打听,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朝中史阁老和王丞相分庭抗礼也有多年,王丞相苏太傅一派大多是清流派,他们支持的。。。”轩辕顿了顿:“好笑的是,他们虽然号称是清流派,却并不主张嫡长子的孤即位,他们看好的是皇四子。因为皇四子的母妃王贵妃正好是王丞相的堂妹。” 顾秉没有说话,心中却也隐隐难受。 “母后仙逝已有将近十年,虽然父皇顾念结髮之情未再立后,但孤心里清楚,父皇对王贵妃的恩宠其实早已超过了母后当年,四皇子文雅秀逸,在朝中声望极好,至少远远比无功无过平庸至极的孤强多了。史阁老虽然未曾表态,但是他曾经拒绝当孤的太子太师,所以孤料想他应该也有属意之人。” 轩辕又喝了口水,淡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御膳房的菜餚一般平常:“孤的母家独孤家在先帝轩辕弘毅的元祐之难中人才飘零殆尽,孤现在只剩下两三个十岁出头的表弟,再也没有人能给孤扶持仰仗了。” 语毕抬头看了顾秉一眼:“你是不是在想,孤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最终还是没说出迁都长安的用意?” 顾秉摇摇头,开口的语气却是有些沙哑:“臣虽然愚钝,但臣也知道。东京洛阳之中,并没有殿下可以仰仗之人。山东士族把持朝政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以至于很多地方选人不看政绩,不看才干,只看门第。这些士族门阀控制着这个王朝的财富,权力甚至皇室的血统,而他们饱食终日,只知道风雅仪度。臣在昇州的时候,曾经见过王谢之家为了沐浴和文会,广植竹林花海,强行驱走了几百农户。所谓清谈误国,莫过于此。” 轩辕眯着眼睛,安静地听着。顾秉嘆口气,接着开口:“臣凭自己的才学考中进士,但是由于门第太低,以至于都没有自己的恩师,别人问臣投在谁门下,臣都不知如何回答。当然,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清谈误国,早不是一日两日。这些人日日拿着圣人之言只手遮天,却从来没有真正践行圣人的教诲。民生疾苦,边疆战事一概不知。臣并不觉得迁都就可以完全压制这些山东豪族,但若是迁都,殿下则必须会扶植陇右将领和他们的家族,相互牵制总是比几家独大好些。就正如殿下保荐三皇子和靖西王制衡一般。” 第8页 顾秉一口气说完,才反映过来自己作为一个臣子,说的是在是有些太多了。 轩辕昭旻的脸色沉浸在树影里,一片斑驳中顾秉只能看见一双凤眼里汹涌暗潮:“勉之你说的大体没错。但你说错了两点,第一,孤从未想过用三弟牵制王叔,保荐他仅仅是因为你们都不信的兄弟之义。母后早逝,宜妃其实对孤是极好的。”顾秉静静地看着这个满腹心事的储君,从他倦怠的眼里,似乎能看到这个国家的未来。 “其二呢?”顾秉紧接着问。 轩辕笑笑:"你没有老师是孤安排的。对你来说这是好事情,这样以后的盘根错节,党争内斗你都可以不关心更不用参与,这样也能最大限度地为社稷多做些事情。” 顾秉动容,就听见轩辕带着笑意的声音:“孤是很倚重你的,日后若是有人问起你是谁的门生,你便说我轩辕昭旻的名字罢。” 第六章:不信人间别有愁 从终南山回来后,似乎一切都不顺利,顾秉虽然人在东宫也常常听到朝中的风起云涌,人心诡谲。庶出的大皇子身染恶疾,一病不起,并非一母同胞的四皇子在兄长病榻前守足了两个月,端茶递水不离身侧,大皇子薨了后,又于灵前流泪泣血,把孝悌至诚演了个十足十更是赚足了人心和圣眷。 顾秉没有见过轩辕昭旻在兄长灵前夸张的表现,只是偶然看见在上马车的一霎,轩辕暗淡的脸色和轻轻的一声嘆息。 东宫的其他人脸上表情也愈加凝重,谋臣策士来来往往,很多时候书房的争论会持续一夜不停歇。顾秉不善计谋,更不谙天家萧墙之内的那些尔虞我诈,便依旧做着自己分内的那些事情,仿佛时间从来未曾走过。 倒是远在昇州的舅家听说自己现在当了从六品的官,倒是派遣了些下人前来打探,甚至还带了些礼品,从未得到如此礼数的顾秉冷笑着还礼,并且托僕从带回整整四十两银子,他从舅家"讨"来的全部数额。 当顾秉被叫入内庭和东宫的心腹们一起密会时,并没有过多的惊讶。而心里不安焦躁的情绪在看到轩辕时到达了最高点。往常看到他的时候,不管是多令人郁卒的情况,他总是在笑着的,也许是谦逊的微笑,也许是开怀的朗笑,也许是不羁的冷笑,无论笑的意义如何,他总是在笑着,不知道是给自己还是给旁人信心。 而这次看到他,他没有笑。 他漆黑的眼眸里有灰心和疲惫,有失望和痛苦,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他是太子,是东宫之主,是这里所有人身家性命,荣华富贵的依託,他还是亿万黎首和万里河山未来的主人,人们急于从他身上得到力量和信心,他还得打起精神来强撑着应付所有的难题,直到他们迎刃而解。 目击这一切的顾秉突然感到疼痛,一种利器重击心肺的钝痛,得不到,放不下,忘不掉。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春秋冬夏,日日年年,他的余生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为那个宝座之上的男人疼痛,所有的风霜沧桑,奔波劳碌,勾心斗角抑或是宦海沉浮比起那阵阵钝痛来,似乎都有些微不足道了。 可他终究是选择甘之如饴,为他宣誓效忠的君主。 定了定心神,顾秉转向较为亲厚的周玦:“怎么了?” 周玦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史阁老今日朝会的时候,圣上问他是否愿意担任太师。他再度拒绝了。” 顾秉蹙眉,这件事情并不算特别奇怪,定还有内情:“然后呢?” 周玦沉默不语,轩辕却一眼扫过来,眼神阴鸷。 轩辕看到顾秉后,勉强笑笑:“对方来势汹汹,看来我们也不得不积极应付了。” 沉吟了一会,轩辕起身执笔,顾秉在群臣中品秩最低,于是自觉站到他身侧磨墨,看到他写的内容,不由得一阵心惊。 轩辕边写边交代:“秦泱,孤会保举你去吏部,到那边之后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清楚。那里都是王丞相的人,你自己要小心。” 秦泱称诺。 轩辕的一手飞白书写的潦草不堪,足见事态紧急。 “赫连默,去西海剿匪,孤手下的羽林郎随你挑,几年之内一定要把西疆控制住。” “周玦。”轩辕顿了下,口气缓和下来:“之前王博王相在朝的时候为孤做的已经很多了,令弟在北疆也做得很好。孤很是感激。” 周玦脸上是难得的肃穆:“臣蒙殿下知遇,当竭忠以报。” 轩辕点了点头:“江南是天下粮仓,孤之前让你联络当地豪商做些生意,你处理的怎样了?” 周玦有些自负地笑笑:“当下是用钱用人之际,在下定不会让诸位穷了去。” 挑起嘴角,轩辕下笔:“周卿来京城许久,恐怕已有些思乡了罢。正好前几日周大人从江南致书称周老太太病重,孤想办法,一定把江南东道观察使的位置留下来给你。此去山高路远,望君珍重。” 顾秉一边磨墨,一边心下疑惑,以轩辕的个性,之前一定早就已在朝中遍植势力,为何到这个时候才开始把东宫中的心腹委以重任呢?而如此大的动作,他不怕打草惊蛇不怕引得陛下猜忌么?更何况,他身边可用的人不就更少了? 突然有冰凉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抬眼看到轩辕似笑非笑的眼,顾秉这才注意到,磨的太快,墨都溅出来了,几滴氤在上好的生宣上,像是幽暗之中窥视的眼睛。 第9页 顾秉抿住唇,停手侍立在一侧,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各种利害关系纠葛如乱麻一般。 轩辕又紧接着安排了东宫中大约十几人的去向,环视了一下周遭即将各奔前程的心腹故旧,饶是铁石心肠的人,脸上也不由得有几分不舍。 “这些年,在东宫,诸位鲜有施展抱负的机会,算是孤对不住诸位。现在诸位远隔山川,若是能顾及在东宫同舟共济的一点情意,昭旻已是感激不尽。” 众人皆是潸然,顾秉低着头,想起自己刚入东宫没有多久,还没来得及和这些前辈熟稔就又要分离,甚至自己都没有来得及和每个人都说过话,现在想起来秦泱时不时的阴森恫吓,周玦的放荡不羁,黄雍的老于世故,赫连的暴躁粗鲁,都是颇为值得怀念的。而自己马上又要去哪里呢?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老成持重的黄雍开口了:“殿下,如今苏太傅公然表明要弃官,并且每过几日便为四皇子讲经,对方来势汹汹啊。。。我们都走了,殿下你孤身一人,又能怎么办呢?” 轩辕笑了笑,不无萧瑟:“太傅都不愿意教导孤了,孤能怎么办呢所以孤已经向父皇请旨了,现在是永嘉三年吧?马上就是皇祖父十五年大祭了,孤想亲自为皇祖父守陵。” 此语一出,群臣皆惊,只有几个心机深沉的恍然大悟。 周玦笑道:“好一个苦肉计。” 黄雍捋着鬍子:“老夫以为是假痴不癫。” 顾秉依然低头磨墨,听见轩辕的声音悠悠传来:“其实孤走的,是无计之计,败战计啊。” 群臣都是沉默,顾秉注意到已经有几个人眼光向自己扫来,心中更是忐忑。 轩辕终于将目光转向他。 “吴庸他们都走了,勉之,你呢?” 顾秉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跪下来:“臣只愿留殿□侧随侍。” 轩辕笑了笑:“想好了?” 顾秉以头触地:“请殿下成全!” “哈哈。”轩辕笑道:“顾秉,即刻起就是东宫参政,你接秦泱的位置罢。眼见着就要入冬了,天寒地冻,难免寂寞,我们君臣二人到了定陵也好做个伴。” 第七章:入檐飞雪助煎茶 先帝轩辕弘毅毕生大憾即为元祐之难,所以当顾秉踏入位于陇右道的定陵,并没有感到惊讶。 东宫随轩辕昭旻来的人并不多,一共也只有十几人,还大多是粗使佣人。于是,在一片荒凉的皇陵,世界缓缓地安静了下来。 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顾秉失眠了。他听见风唿啸而过,落木萧萧而下,甚至都可以听见月光泼洒在青砖黄土上,一寸一寸的凝结成冰,仿佛埋在封土下或者游荡在空气中那些不甘的灵魂。 壮士铁马将军剑,旌旗半卷出长安。这些热血男儿们离开家乡,来到了这里,然后再也没有回去。 他们的家乡水井旁可有白髮苍苍的老母亲,他们又是哪家小姐春闺的梦里人? 顾秉坐起来,披上衣服缩在被子里,轩辕和他的祖父有些地方还是像的吧?不甘于平淡寂寞,不甘于居于人下,他会像他的祖父那样,英雄折剑,遗恨万年么?想到这里,顾秉开始感到恐惧。 可是朝阳不会因为人们的恐惧就停止升起。 当顾秉在简陋的庐蓬里看到轩辕的时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的君主,应该比自己想像中更加强大。 轩辕穿着一身素服,竟在庐中煎起茶来,看见顾秉来了,随手就扔给他一个掐丝手炉:“南方人受不起冻,赶紧捂着,把你冻死了,孤这儿可就真没人了。” 顾秉看见他的神色淡然,也放松下来,在轩辕身侧坐下。 “殿下好兴致。” 轩辕一笑,指挥着那个小童用竹籤搅动沸水,又加入茶沫。 顾秉突然开口:“殿下,下雪了。” 轩辕抬眼看去,果然发现北风吹着细碎的雪花飘忽而至,潇潇飒飒地吹进了庐中。不由得朗声笑道:“想不到今日拜顾进士所赐,孤也风雅了一回。古人围炉夜话,你我今日雪庐煎茶,不遑多让啊。” 一旁小童赶紧拿出狐裘给轩辕披上,轩辕摆摆手:“孤是不需要的,赶紧拿去给勉之。”又转头看向其他下人:“勉之日后是孤的肱骨栋樑,你们有眼力见的就好好伺候着,日后顾大人那里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顾秉苦笑:“殿下就喜欢拿臣开玩笑。殿下见过臣这样百无一用的重臣么?”小童已经替他扎好了衣带,狐裘上有轩辕惯用龙涎香的味道,顾秉脸微微一红,突然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轩辕喝了口茶:“顾秉,你说我们会不会老死在这里?” 顾秉愣了愣:“殿下好像特别喜欢设想空老山林或者皇陵什么的。尤其是拉着臣一道。” 轩辕看着他:“有的时候孤真的觉得,所有人都走了,你也会留在孤的身边。是不是勉之你无欲无求?” 顾秉想了想,笑了:“殿下知道臣为什么要当官么?” “匡扶天下?位极人臣?孤觉得都不像是勉之你会说出的答案啊。” 顾秉笑得苦涩:“臣之所以要为官,原因其实特别简单,一是为了离开昇州,二是为了填饱肚子。” 轩辕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亲自帮他斟满茶。 “臣自幼失怙,一开始寄居在舅舅家里。后来舅母帮臣在山中搭了个僻静的房子,臣就一直在那里温书。”顾秉有点怀念地眯起了眼睛:“那山上什么都没有,房子也就是普通的竹屋,舅舅他们一月派人送些吃的上来,臣也就每日对着浮云明月,飞鸟游鱼,现在想想也算是蛮悠游自在的。可是那种生活,臣也许能过,殿下应该不行吧?” 第10页 轩辕嘆口气:“孤才知道,原来民间清苦如此。” 顾秉笑的有点讽刺:“殿下有所不知,臣已算是小康之家,还能认得几个字,写的几句诗。其实大多数的人,都是目不识丁的。臣一月还能有些肉可以吃,殿下知道么?在乡间,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猪肉,甚至一辈子没有走出过他们祖祖辈辈生长的村落。” 于是顾秉在轩辕眼里看到了惶惑,看到了悲哀。顾秉淡淡地想,即使是没有知遇之恩在前,他恐怕也会追随这样的主公吧? 轩辕长嘆了一口气:“顾秉,以后每日你都给孤说说民间的事情,孤之前知道的太少了。” 第八章:滴碎空阶颇厌听 定陵的风雪看起来似乎永远都不会止息。 他们来定陵整整两个月,一场大雪也断断续续地下了两个月。 每日轩辕除了诵经礼佛,参禅悟道,吟诗作赋,习书作画之外,就是和顾秉一起静静看着云起云舒,夕阳起落。日照西斜,太阳慢慢从山峦之巅缓缓沉下去的时候,顾秉总是能听到轩辕若有似无的一声嘆息。 到了晚上的时候,会有成千上万的信息从全国各地传来,顾秉每晚坐在灯下,按照轻重缓急收集整理归类,再呈交轩辕昭旻。 顾秉忍着昏睡的欲望,放下最后一篇邸报的时候,发现一棵柳树上的新芽在晨曦下散发出微亮的光泽。 春日,究竟是来了。 “周玦募得多少银两了?” 顾秉起身,恭恭敬敬答道:“回殿下的话,已有四十万两。” 轩辕闲闲地笑道:“好个周玦,还不知道他们家这些年在江南道搜颳了多少呢。” 顾秉也笑:“搜刮的再多,咱们也叫他们尽数吐出来。” 轩辕用摺扇打他头:“东宫仅剩的老实人顾秉,怎么来守了几天皇陵也变得奸猾了,回头他们看见了恐怕要把这笔帐赖到孤的头上,说勉之你近墨者黑啊。” 顾秉低头:“反正臣也是狼顾之相了,恐怕老实这两字和臣也算陌路罢。” 轩辕看着他,勐然想起来他们二人都还是尚未弱冠的少年,可如今也是满腹深沉,他顾秉也算是少年得志,却一天鲜衣怒马,花团锦簇的日子都未曾享有过,却陪他守在这荒芜死寂,前途晦暗之境。 “狼崽子也没什么不好,相书上说的也未必都是准的。孤也不是看相的,难免会说错。何况。”轩辕又捏捏他的脸,依然是少年形状:“像勉之这样呆呆的小狼崽子多忠心啊,若诸卿都是草原上的勐兽,孤便当个头狼罢,咱们一起驰骋六合,荡平八方可好?” 顾秉心头一震,嘴上却是回道:“殿下还是先想想怎么当上这个头狼罢。”说着递了一份邸报给他,却是探子发现史阁老和三皇子过往从密的证据。 轩辕却不十分惊讶,只是笑笑:“唔,看起来孤的兄弟们这段时间倒是一个个身价倍增啊。”说完,低头写了些什么,交给顾秉:“派人把这个传给史阁老。” 抬头看去,发现定陵边上的那座小土丘竟也泛起了绿色,有那么点青山隐隐的味道。 “勉之,过几日,山上的野桃开了,我们便去赏罢。” 顾秉终是没能和轩辕赏成桃花。 在山间桃花灿若朝霞的时候,主僕二人已偷偷离开了京城。 轩辕倚在车厢内:“听说父皇最近身体有恙,真是令人担心。” 顾秉一边勉力在颠簸的马车内端正行书,一边回道:“陛下有真龙护佑,自会平安无事。” “托卿吉言了。” 顾秉想起马上就要见到传说中阴冷无情的战神,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 轩辕看他:“怎么?对孤的王叔神往已久?” “靖西王战功赫赫,威震四方,臣自然也是万分钦服的。” 喝了口茶:“不知道周玦那个弟弟如何了。孤对他不是很熟悉,你和他同乡同科,说说罢。” 顾秉回想了下,忐忑道:“其实臣与周兄也不算深交,我们在官道上相识,随后一同入京,不过周兄人是极好的,对臣也是百般照顾。” 轩辕笑笑:“不过他那双眼睛,相书上说是鸳鸯桃花眼,孤恐怕他日后也是桃花债缠身啊。” 顾秉不禁从公文中抬头,几分责怪地看着他:“臣冒死进谏,殿下还是少看些乱七八糟的相书的好。周兄的为人,臣是了解的。他乃是端方正直的一个公子,绝不是浪荡下流之人。” 轩辕冷笑一声:“那勉之你又如何知道?” 顾秉一时也不知道从何佐证,于是答道:“好像臣记得周兄平日都呆在客栈之中,很少流连烟花之地,至少臣没看他去过水泊云天?” 轩辕呛了下:“谁告诉你水泊云天这种地方的?难不成勉之你偷偷去过?” 顾秉两颊晕红:“没。。。。。。臣是听周玦说的。臣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呢。” 轩辕大笑:“若是去了也没什么,虽然本朝严禁臣子狎妓,但都察院才懒得管这种小事呢。也罢,下回让周玦去的时候,把你捎上。实在不行,孤也去帮你长长眼,挑个识情趣的帮你开荤。” 顾秉只恨不得跳下车去,便不再看他,红了耳垂,整理邸报。 离凉州只剩不到十里了。 第九章:渔阳烽火暗西山 靖西王府坐落在凉州城东,坐北朝南,占尽地利。轩辕挑开车帘只看了一眼,就啧啧道:“孤的王叔真是独具慧眼,勉之你看看这个风水,就算种棵青蒜都能成仙啊。” 第11页 顾秉终于长嘘一口气,把最后一份邸报放好,眯起眼睛看看日头。 “殿下和靖西王平日可有来往?” 轩辕笑了:“孤难道没有告诉过勉之么?孤和王叔,素未谋面啊。” 顾秉嘆口气,吩咐马奴放好马蹬,率先跳下去:“既然殿下和靖西王不算什么旧交,眼看就是饭点了,臣私以为我们还是随便找个当地酒肆解决下午饭吧。” 若说凉州是北疆重镇,留仙居则是凉州最繁华的一颗明珠,旅人,商贾以及士子往来不绝,偶尔还有几个胡人夹杂其中。 轩辕抿了一口当地的烧刀子,不动声色,顾秉见他没什么反应,也灌了一口下去,随即就被辛辣的酒味呛个半死。 轩辕笑的恶劣:“元祐朝以前,这里可要热闹许多啊。” 顾秉沙哑地回道:“臣以为现在就已经蛮热闹了。” 轩辕帮他倒了杯茶:“孤以前听太傅说过,元祐之难封商路以前,这里是商旅集散之处,中原的商贩带着货物从这里西出玉门关,外邦的使节也是从这里来朝,这里的四个城门通通大开有时候还是会堵得水泄不通。” 顾秉看见他脸上有极其怀念的神色,不过当年全盛之日,谁又不怀念呢。 “殿下说的是苏太傅?” 轩辕苦笑着摇摇头:“苏太傅是四皇子那儿的人,你觉得这种道理可能是苏太傅教的么?是孤的启蒙老师,一个真正的大儒。” 顾秉看他神色,知道他不愿深谈,只要宽慰道:“有朝一日,这里依然还是会如从前一般的。” 轩辕漫不经心地夹菜:“那就托勉之吉言了。” 正吃着,就听见城门大开,一列骁勇无比的精骑从北门而入,多是年轻人,身上皆披着貂裘,手持三尺青锋。为首的那个身形尤其高大,□的骏马遍体全黑,立起来有一人多高,看得出是塞外名种,加上此人身上狐裘也是黑色,远看犹如一团乌云疾驰而来。 轩辕没有说话,轻轻拍了拍顾秉的手,一同注视着来人动作。 他们未急着回府,而是也上了这留仙居。 一群人分成几桌在二楼坐下,店老闆忙殷勤服侍,光是烧刀子就上了好几坛。一群人大声喧闹,笑骂肆意,豪情满腔。 直到为首那人一道冷峻目光射来,顾秉不禁打了个寒颤,方才反映过来他们目光是有些肆意了。 那人身侧一人皱眉斥骂道:“哪儿来的小白脸,盯着我们做什么?” 顾秉还没说话,轩辕抢先答道:“在下初次远游,没见过大世面,还请诸位将军见谅。” 玄衣男子缓缓开口:“京城口音。” 轩辕微笑点头:“正是,将军好眼力。” 那人扫了他一眼:“远来是客,萍水相逢亦是有缘,不如一道罢。” 轩辕笑笑,让小二把他们刚点的菜一道带了过去,虽然满满挤了一桌,但也不特别在意。 “在下孟夏,不知道阁下大名?”顾秉低头吃菜,听主子在那儿胡扯。 对方略点了下头:“王曦。” 轩辕眉开眼笑地端起酒杯:“来来来,小弟敬王兄一杯,男儿在世,当如王兄及诸位将军一般保家卫国,饮啸沙场,才不辜负青春韶华。” 王曦并未端杯,他身侧的人大约觉得轩辕是个普通纨绔子弟,长得又张扬俊美,脸上都有些不屑之色。 轩辕也不着恼,仍是笑吟吟地端着杯子,凝视着王曦。 终于王曦动了,但却未举杯,而是端起了旁边的碗,带着几分玩味地看着轩辕。 顾秉心中一惊,知道此顿饭是不能善了了,但是又不能看着主子喝醉,脑中的念头转了千万个。 轩辕嘆了口气,也端起自己的碗,倒满酒:“勉之,今天我要是交待在这儿了,记得把我带回京城。”说完没等王曦,迳自一饮而尽。 王曦笑笑,也仰头喝掉。顾秉端详此人相貌,发现也是极好的,英挺却不显粗犷,俊朗又不觉浮夸。又觉得神情冷峻,气度不凡,不由在心中揣测此人身份。 这么一愣神,顾秉就看见王曦的部将轮番在敬轩辕,赶紧抢过轩辕的碗:“我家少爷不能多喝酒,不如,就让我代我家少爷喝吧。” 轩辕没说话,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顾秉被王曦的部将缠着,直喝的满脸通红,眼中带泪。 “京城形势不好么?孟夏兄?”一直冷眼旁观的王曦开口了。 轩辕转头,他也喝了半斤左右,脸上却未变色:“我等小民,怎么知道京中形势?若是说风调雨顺,旱涝保收,那恐怕还不错。” 王曦冷笑:“是么?”说着蘸着酒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轩辕瞳孔微微一张,凝视着王曦的眼睛,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朝中事,我是不知道了。但好心提醒王兄一句,帝王家事,总是不容我等草民议论的,里面的水,深的很啊。” 王曦摇摇手中的酒:“其实帝王家事和普通人的家事也没什么区别,比如我就有几个侄子在抢家产,我虽然离大伯家远,但常有书信来往,这些琐事也是烦得很啊。你说我该支持哪个侄子呢?”他的眼神犹如鹰鹫一般,杀气纵横。 轩辕在心里嘆了声好个人杰,喝了一口酒,才缓缓答道:“你怎么看你那几个侄子呢?” 王曦有些嘲讽地笑笑:“大多数的侄子,我都无缘会晤。不过倒是有所风闻。”并不在意轩辕波澜不惊地表情,依然带着三分冷嘲七分揶揄地继续:“大侄子死得早,还是庶出的,三侄子虽然生母也是妾,但胜在运气好,分家到了家的东头,也算是风生水起,实力不可小觑。四侄子是地位仅次于原配的大妾所生,若三侄子是能武,那么四侄子就是能文了,文采卓然,长袖善舞以多智和仁义着称,自家的舅舅,表兄什么的都很争气,所以四侄子在家中唿声很高。” 第12页 轩辕笑吟吟地点头喝酒,恐怕真的把王曦当成说书的了,听到兴起,还插嘴问道:“那你的二侄子呢?很不成器吧?” 王曦摇头:“周围邻里街坊都传言说我那个二侄子比较平庸,空长了一副好皮相还是原配所生,却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而原配夫人和舅家也早就失势,所以据说,这个嫡长子的二侄子,恐怕最后是当不成家的。” 轩辕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见顾秉摇摇晃晃地冲过来,直愣愣地瞪着王曦,眼神冷冽:“自古废长立幼一事总是动摇国本,何况就本朝而言,幼子并不如长子贤。” 王曦饶有兴致地看着俨然强弩之末的顾秉:“贤与不贤,和我本就没什么关系吧。何况你又如何得知孰是孰非?” 顾秉一双眼睛被酒气熏得通红:“这些事情,到底是阁下大哥的家事,我猜想阁下的大哥也不想您四处插手,多管闲事吧?小心引火上身啊。我若是阁下,就安安心心地熘熘鸟赏赏花。” 轩辕见他越说越过,赶紧一把拉过顾秉,让他坐在自己身侧:“家僕喝多了就会胡言乱语,王兄请勿介怀。” 王曦仔细打量轩辕,发现他脸上并无半分不豫之色,谈笑自若,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也许,你的僕人说的很对啊。我还是再观望观望吧,看看哪个侄子,先来找我。” 轩辕点点头,问小二要了杯酸梅汤给顾秉解酒。 王曦还想说些什么,就见一个斥候冲进来,在他耳边私语。 王曦起身,其他部将也立刻站起来,表情肃穆,好像刚刚喝酒吃肉,大声谈笑是另一群人。 “我们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明日若是得闲的话,孟夏兄可以到大营一叙,鄙人可是相谈甚欢啊。” 轩辕起身相送:“那便叨扰了。王兄慢走。” 听着马蹄声走远,看着烂醉的顾秉,轩辕的表情变幻莫则。 第十章:世事如棋路不移 顾秉睡了一夜,第二日起身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一醒来就发现轩辕倚在客栈的窗边,正在沏茶。 顾秉一惊,在榻上就跪了下来:“昨日顾秉孟浪,请殿下恕罪。” 轩辕笑吟吟地把茶递给他:“说什么孟浪啊,若不是勉之你忠心护主,倒在桌上的就不是你,是孤了。” 顾秉看他神色,估摸自己应该没有什么越礼行为,一颗心这才放回腹内。 顾秉皱眉问道:“昨天那位是靖西王罢?殿下觉得,他突然出现,用言语试探,是何用意?” 轩辕淡淡地看了一眼天色,这个时候,洛京的垂柳应该都发芽了,无奈北疆苦寒,连年的风沙让天雾蒙蒙阴沉沉的,竟是一丝春色都无处寻觅。 “孤倒是觉得,恐怕昨日王叔还真的是巧遇。”“那我二人的身份,他是如何识破?” 轩辕笑笑:“勉之啊,就算昨日我们真的是巧遇,按照王叔个性,我二人的画像,恐怕十日之前就已经放在他的案头了吧。” 顾秉起身洗漱,就听见轩辕来了一句:“回去之后,让人为勉之做几身新衣服吧,勉之似乎又长高了些。” 用完早膳,主僕二人便纵马到了凉州大营,凉州大营坐落在一座低矮的山下,军容齐整,士气高昂。 “果然有领兵之才。”轩辕嘆道。 顾秉四处看了看:“而且尽得人心。” 轩辕看了他一眼:“勉之看问题果然鞭辟入里,但有些话就不用说出来了。” 顾秉下马,掸掸身上的尘土:“臣不说就不存在了么?” 轩辕也跳下马来,看着西山飘渺的雾气:“孤平身最憾之事,就是没有兵权。” 顾秉漠然:“四皇子也没有。” 轩辕笑笑:“那三皇子呢?” 顾秉看他一眼:“第一,他是藩王,纵使有兵权,也不敢肆意挑起战火,第二,他出身太低,恐怕那些清流不会轻易支持他,第三,殿下和他兄弟情深,他不会又夺嫡之心的。” 轩辕摇摇头:“等闲故人心易变。以前东宫的人,也许有一天,也会变得不再让人信任的。” 顾秉嘆气,点点头。 有军士把他们迎进主帐,靖西王并不在,只有几个小吏在整理公文。空荡的帐中,死一般的静寂。 如此失礼,轩辕倒是不以为意,迳自在沙盘旁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沙盘。顾秉想了想,跪在他身侧。 帘子被人挑开,一个素衣男子缓步走近,双手拢在袖子里,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们。 顾秉浑身一震,站起身来。 眼前的人,形销骨立,神色憔悴,一身素服,之前常见他戴的玉冠,玉扇,玉饰,竟无一在身上,只简单用一块方巾束髮。 这个人站在那里,只有一双依然清亮的桃花眼在提醒着顾秉,这还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玉带雕冠,俊逸绝伦的姑苏周琦。 顾秉的喉头动了动,终是沉默地没有说话,復又跪在太子身侧。 周琦似乎没有看顾秉,对轩辕作个大揖:“孟公子,王爷正在练兵,恐怕要过一会才回来。怠慢了。” 轩辕笑笑:“王爷贵人事多,愿意亲自接见在下已是荣幸之至,今日是我们叨扰了。” 周琦抿起嘴,微微笑笑,却是说不出的飘渺。 有小童进来端茶递水,对轩辕他们都十分客气,可不知道是不是顾秉错觉,他们看周琦都有几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意思。 第13页 周琦在他们对面也跪坐下来,亲自为他们斟茶。 轩辕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突然轻轻地说:“其实,如果周公子想回到姑苏,或者回洛京,还是很简单的事情。” 周琦微笑道:“是么?”一边专心致志地将黑云母刮掉。 轩辕嘆气:“你哥哥提起过你,说你有大才。是你父亲让你来北疆的么?” 周琦从釜中舀出一些水,又把捻好的茶沫倒进去,轻轻搅拌,茶气升腾,遮住了他的表情。 “孟公子若是能见到家兄,代我向他问好。我是王爷臣僚,还是留在北疆好了,我挺喜欢北疆的。” 轩辕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周琦把煎好的茶倒给他们,看向顾秉:“勉之,许久不见。” 顾秉深吸一口气,对着他勉强笑了笑:“凤仪兄,你。。。一年不见,怎么清减如斯?” 周琦只淡淡说:“水土不服。” 就在这时,一个趾高气扬的执戟郎进来,对轩辕抱拳:“孟公子,王爷邀你游猎。” “游猎啊。”轩辕想了想,起身披起赤红大氅。顾秉赶紧起身,抓起披风也想跟上去。 那盛气凌人的执戟郎又开口了:“你一个人去即可,下人就不用去了。” 顾秉把眉头皱成川形,看到轩辕不以为意地笑笑,迳自出门上马。 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顾秉才回过头来,看见那个执戟郎依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站在那里,周琦反而低着头,继续煎茶。 顾秉嘴角挑起一抹笑,突然出手打了那个执戟郎一耳光。 那个执戟郎估计平时也是靖西王亲信,不可思议地看着顾秉。 顾秉冷冷笑道:“你的品秩?” 执戟郎愣了愣,没说话。 顾秉直视着他:“我看你只是个郎中吧?我是六品官,你对我不敬,打你一个耳光算轻的。当然了,你对我不敬只是个耳光的问题,你对我主子不敬。”顾秉顿了下,眼光一寒:“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就算是你家王爷,恐怕也保不住你。” 周琦低声说:“茶好了,勉之饮茶吧。” 顾秉转身,在周琦对面坐下来,看都不看那执戟郎,只说道:“你出去吧。” 第十一章:千里故人逢异乡 周琦看他:“顾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顾秉脸上一红:“周兄,要是王爷被别人折辱,你也会这样的。” 周琦摇摇头:“王爷不会被人折辱的,他只会折辱别人。” 顿了顿,周琦轻轻说:“不过勉之你变了很多啊。” 顾秉闭上眼睛,从父母双双过世,寄人篱下,寒窗苦读,到科考中举,进入东宫,陪守定陵,扪心自问了许久,他轻轻开口了:“凤仪兄说笑,我自问赤子之心一如往昔。” 周琦看他,露出一抹苍白的笑意:“我不是说你被世俗污浊了什么的,我是说感觉你沉稳了很多,也比以前自信多了。” 顾秉有些不好意思:“在东宫的日子还不错,同僚什么的都挺照顾我,而且其实有口饭吃我也就满足了。” 周琦有点怀念的笑容:“是啊,那个时候在洛京,你第一次和我说起的时候,我还挺惊讶的。总觉得十年寒窗,你应该有些更远大的志向才是。” 他的眼光飘渺,似乎没有看顾秉:“那个时候我不懂,总觉得光辉前程就在眼前,哪里晓得那么多世事人心,无可奈何。” 顾秉看着他,不知道到底短短一年时间,在他什么发生了什么,才把他变成这个样子,好像印象里那个潇洒不羁的浮华公子已经在滚滚红尘里慢慢死去,代替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是一个饱经沧桑,风尘扑面的可怜人。 顾秉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周琦又看看他,漫不经心地用竹英在釜中波动:“殿下似乎很宠信你。” 顾秉点点头:“东宫的老人都纷纷离开洛京了,我的资歷和功名都不够独当一面,殿下又决定去守陵,所以只能留我在身边了。” 周琦笑笑:“看起来殿下的情势不好,但是,我觉得他有天子之气。” 顾秉也笑:“其实我无所谓的,不管是殿下还是陛下还是王爷,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当奴才。” 周琦很认真地看着他:“人活在这世上,最主要的就是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在别人眼中是什么位置,自己心里又是个什么位置。位置找准了,坐稳了,你才能活得洒脱,才能活得安稳。” 茶的味道有些苦涩,顾秉想了想开口:“洒脱我这一生恐怕都难以做到了,至于安稳,我这个人,你知道,向来乐天知命。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就为殿下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既不准备登台拜相,又不准备结党营私,想来也不会有人猜忌或是暗害我。凤仪兄,你知道我只是平平常常一个庸人,所以像现在这样,做些琐碎的平庸之事,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的位置吧。” 一抬头,却发现周琦用一种近乎于羡慕的眼神看着他,顾秉茫然。 周琦悠悠道:“你还这么年轻,就放得低这么多东西,这点我是真不如你。” 西风的朔风狂啸而过,帐帘被掀开,触目所及,一片荒凉。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有的东西很多,想要的东西就更多了,功名利禄,如花美眷,一世英名,我都想要。”周琦的眼神似乎比景色更加苍凉,“可是最后的,却是一无所获,甚至连原先有的都输光了。你说我能怪谁?怪我自己急功近利还是年少无知?” 第14页 顾秉斟酌着语气:“凤仪兄也不要如此悲观。”沉默了下,顾秉开口了:“凤仪兄,说句唐突的话,若是让你现在就死,你愿意么?” 周琦看他,瞳孔突然放大了,脸上隐忍,痛苦,和挣扎的神色纠葛着。 顾秉淡淡说道:“每当我觉得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时候,我就拷问下我自己,愿不愿意自尽。”又自嘲的笑笑:“还好每次我都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想到最终竟然每天的境况都比前一天好些了。” 周琦似乎恢復了元气,眼睛里都有些神采了:“还是勉之你看的通透。” 顾秉喝了一大口茶:“不是通透,只是卑微惯了,反而无欲无求了。” 外面有喧闹的声音,顾秉歉意地看了一眼周琦,起身迎出去。 轩辕和靖西王并肩站在那里,相谈甚欢,顾秉仔细打量轩辕的神色,却看到他安抚的目光,一颗心也算落了地。 顾秉上前行礼:“微臣参见王爷。” 靖西王看了他一眼,笑出声来,笑意却未到达眼底:“刚刚还和殿下说到你,是个忠臣。酒场上的忠臣,想必上也忠心的很,殿下好福气。” 轩辕的脸被风吹的有些熏红:“好说,王叔的手下也都是一心为主的良将,真是我朝之福啊。”说完,轩辕看顾秉:“勉之,叨扰够久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至于昨日王叔请我们吃的那顿,等王叔回洛京了,侄儿再回请。” 顾秉上马,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周琦已经出了帐子,微笑着看着他,点点头算是道别。 顾秉眼眶一热,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道:“凤仪兄,若是你在这里实在怀才不遇,记得去洛京找我。” 周琦失笑,答道:“一定。” 轩辕抽了顾秉的坐骑一鞭:“又不是生离死别,见面的日子长着呢,别搞得娘们唧唧的。” 顾秉回头看着周琦跪下来的身影,和两旁的风景一般越来越小。 半晌,轩辕才开口:“你怎么不问,刚刚发生了什么?” 顾秉看他:“亲人许久不见,总是有很多家常话的。” 轩辕冷笑:“咱们可能不能陪祖父很久了,是时候该回洛京了。” 顾秉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轩辕问道:“你那个同乡,和王叔是什么关系?” 顾秉给问懵了:“主僕关系啊,不然呢?” 轩辕看看他,想了想:“孤还不能确定,但是似乎不单纯。周琦身上有红痕。” 顾秉心中一抽:“果然周兄在北疆饱受虐待。” 轩辕哭笑不得地看他:“看来回去真的应该让人带你去水泊云天长长见识了。”看顾秉羞窘的表情,有些八卦地笑:“孤觉得,周琦可能是王叔的男宠。” 第十二章:老树春深更着花 回到定陵之后的一年,顾秉明显感到轩辕忙了起来,经常一大早就出去,不要说喝茶,甚至连说话的时间都很少。 恐怕要变天了吧,顾秉抬头看着黑滚滚的层云,淡淡的想着。 京中的斗争恐怕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今天四皇子党的鸿胪寺卿被投入大狱,明天五皇子党的吏部主事死于非命,然后他们的空缺又会有太子党的新秀亦或者史阁老的门生顶上,时不时还有监察御史递几本摺子参临淄王和靖西王有不臣之心,整个朝野喧闹的指数超乎人的想像,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在官场上,站错了位置就等于放错了脑袋。 顾秉本觉得自己应该忐忑,可整理着雪花般的邸报,他的心却无比宁静。 河南道的水患,陇西道的旱灾,剑南道的蝗灾,蠢蠢欲动的诸王,整个王朝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这个王朝主人的生命,似乎也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 被太子召见的时候,顾秉正在提笔写一封书信,信是给远在北疆的周琦的,他想了很久,还是不能容忍自己袖手看着自己的故交在那样屈辱悲哀的境地里挣扎。结果一句凤仪兄亲鉴还没有落笔,就被心急火燎的安义公公拖走了。 颠簸了半个时辰,才看到定陵西北远郊的一个小湖,湖上有一叶扁舟浮沉。 上了船,顾秉心中一热,原先东宫的旧人,周玦,秦泱,赫连,黄雍等全部列席。周玦举杯对他微笑:“勉之迟到,当罚一大杯。” 顾秉点头,一饮而尽,听到耳边起闹笑闹的声音,似乎又回到了洛京的东宫。 “顾秉,坐这儿来给诸位大人倒酒。”轩辕低笑的声音传来,他的眼睛深邃而黑亮,似乎心情颇为不错。 顾秉在他身边坐下,小心地用雕饰着琉璃莲花的水壶给每位大人斟满酒。 秦泱从来不是一个耐心好的人,于是他第一个极其不耐烦地开口:“殿下,您可以开口说了,我是京官倒还好,有几位大人都是还要连夜赶回去的。” 轩辕看他:“唷,秦御史果然官升一品气势也不同了,许久未见,孤想多看几眼诸位大人,说上几句贴心的闲话,还要被御史台管教,孤这个太子当得这么憋屈,还不如不当算了,孤找个地方闲云野鹤,倒也不错。” 秦泱被他一噎,铁青着一张脸不说话,顾秉赶紧又为他倒酒,一边给太子使眼色。 轩辕像是没看到一般,迳自对着周玦絮絮叨叨北疆的轶事,当然不免说了些对他胞弟和靖西王关系的遐想,说到兴起处,眉飞色舞,连比带划,让一旁的秦泱脸色愈加难看。 第15页 “行了,还是说正题吧。”黄雍到底德高望重,第一个开口。 轩辕收了方才满脸的戏嚯,懒懒散散地靠回座位上,扫视一周:“靖西王叔公开表明支持孤,史阁老那里,孤也有八成的把握。”似乎是有些累了,他托着下巴,闭目养神:“诸卿的想法呢?”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毕竟目前的形势,相当微妙。 轩辕等得不耐烦了,直接点名:“周玦,你说。” 被点名的周玦装模作样地苦着一张脸,极其不情愿地开口:“论资歷,论年纪好像都不应该是臣发言吧?” 轩辕没开口,秦泱在旁边踹他一脚:“少废话,直接说。” 周玦哀怨地看他一眼,伸出四个手指:“若是之前我们是以守为攻的话,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易守为攻了。” “恩,听起来像是废话,继续。”轩辕没睁眼,嘴角却勾起笑意。 周玦嘆口气,接着说:“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不管朝野唿声如何,至少现在殿下您是太子,而陛下龙体欠安,对他们来说看起来是个机会,对我们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顾秉心中一惊,周围秦泱等人都已变色,轩辕却是波澜不惊,缓缓掀开舱内的竹帘,不知不觉外面已经下起了绵绵细雨。 “这个事情,孤已经想好了。就交给诸位去办吧。”轩辕用纤长的手指碰触船舷上的雨滴,淡淡一笑:“王叔和三皇弟会站在孤这边的,你们不用担心。至于史阁老,苏太傅嘛。”他顿了顿,“你们觉得他们谁家的女子更有资格做孤的太子妃呢?” 明明是个很香艷喜气的话题,但在座诸人无一人露出喜色,仿佛都还沉浸在上个问题里。 轩辕回过头来,顺手拿起桌上的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好几张,分别递给每个人,顾秉只觉得他们每个人接过纸条的时候,神色实在精彩。 只剩下顾秉一个人没有接到纸条了,轩辕低头欲写,黄雍突然开口了:“殿下。”轩辕抬眼看他,黄雍踟蹰道:“殿下,顾秉刚刚及冠,他还是个孩子,这些事情,还是少参与一些比较好。” 顾秉低头,脸埋在阴影里,也隐去了所有表情。 轩辕看他,犹豫了下,就听见周玦也开口:“臣附议。” 顾秉一时之间不知道心中是喜是悲,是酸是苦,就见轩辕也递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字,“昏”。 然后轩辕带笑的声音传过来:“孤的终身大事就交给勉之了。” 第十三章:无边丝雨细如愁 又站在熟悉的小院里,预想中的轻快喜悦并未到来,反倒是比在定陵时更加忧虑了。东宫里多了很多并不相识的脸孔,而所有人都来去匆匆,面色冷淡,似乎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顾秉依然每晚要抽空帮忙整理邸报,对周玦他们做的事情,也大致清楚。只是越看就越心惊,也越感到悲凉。 他缓缓把一份邸报记到脑子里,然后烧掉,再次感谢黄老和周玦没让他插手的建议,虽然和处理太子大婚的事情比起来,他更宁愿去做那些机密之事。 史阁老家一共有两个嫡出小姐,四个庶出小姐,还有几个堂小姐表小姐。 苏太傅家就要简单很多,一共只有一个嫡出的小姐。 顾秉端详着画像,按照相师的嘱咐,把败家克夫面相的先剔除,年级大的,出阁的剔除,生母地位太卑贱的剔除,目不识丁的剔除。 还剩下四个,三个史小姐,一个苏小姐。 顾秉默默看着画像上各有千秋的女子,轻轻地把画轴捲起来。 已经是暮春了,连绵细雨卷落红,□幽道上处处是泥泞不堪的绯红粉白,狼藉一片。顾秉踱步到庭院里,任雨丝淅淅沥沥地落在身上,脸上,心上。 过去两年多来的点点滴滴缠绕心头,打成一个一个的死结,撕扯出一阵一阵的刺痛。庭中的景致缓缓淡去,轩辕的眉目却越发鲜明。挺直的鼻樑,凉薄的双唇,深邃的凤眼;初见的讥诮,人前的温和,独处的惬意,算计的奸猾,决断时的狠辣;他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言语。。。。。。 顾秉闭上双目,想强行把轩辕的脸驱逐出去,却发现无能为力。他再次睁开眼,眼里有些疲惫,更多的是绝望。 擦擦脸,顾秉回到室内,拿起画轴。稳步出现在轩辕面前的又是那个走路说话都小心翼翼,少年老成的沉默臣僚。 “殿下,这是史苏两家年龄相仿的几位千金。”顾秉低声说。 轩辕抬头看他一眼,皱眉:“做什么去了?怎么浑身湿淋淋的,先坐下吧,赐姜茶。” 安义公公知道顾秉大小也算是个红人,忙不迭地去安排了。 顾秉谢恩之后,双手把画轴捧给轩辕,低头坐下来。 轩辕并没打开画轴,而是端详着他:“有些日子没见,勉之瘦了。” 顾秉笑笑:“回殿下的话,也许只是最近天气不好,所以臣吃的也少些罢。” 轩辕看他,突然伸手,点在他眉宇之中:“早和你说过,年纪还这么小,想那么多做什么?” 顾秉面上没有表情,却觉得鼻头一酸,眼眶涩涩地有些难受。 轩辕感到他神色不对,托起他的脸,端详片刻:“是孤疏忽了。勉之遇到什么难处了?” 顾秉勉强笑笑:“臣没有什么的,只是最近看的事情多了,想的也多了。让殿下见笑了。” 第16页 轩辕半信半疑地摇摇头:“勉之不愿说就罢了。不过,勉之你记住,现在不让你参与很多事情,也是为了保护你。何况,孤大婚的事情,他们几个那么不靠谱,孤交给你才放心啊。” 正好安义公公端着姜汤来了,顾秉正好接过一口喝下,顿时感觉从喉咙到胃如同火烧一般,但头脑似乎清醒了很多。 于是他起身,走到轩辕身边,打开画轴:“殿下,这个端坐在竹林中的女子,品性温良,贤惠大方,是史阁老嫡出二儿子的女儿,其母是淮南道刺史的小姐。她写得一手好字,还擅丹青。” 轩辕微微点点头,视线并没有在画像上停留很久。 顾秉打开第二卷:“这个刺绣的女子是史阁老嫡长子的庶出小姐,因为其母只是一个小县令的女儿,所以在家中地位不高。但是她性情极其贤惠,甚至有些懦弱,尤其擅长女红刺绣烹饪。" 顾秉说的口都干了,才打开最后一卷:“这个独倚高楼的女子,是苏太傅唯一的孙女,在家中很受宠爱。” “行了,”轩辕突然开口,“就那个母亲是小妾的吧,反正孤娶得是她的娘家,不是她。” 顾秉有些犹豫:“殿下,那位史小姐是庶出的。” 轩辕笑了笑:“所以勉之,你还年轻,母强子弱是国之大忌,史家已经够厉害了,若是孤的太子妃还有厉害的舅舅,孤以后岂不是处处掣肘?” 顾秉称是,轩辕又想了想:“送佛送到西,提亲纳吉下聘操办什么的,勉之,你一起办了吧。” 顾秉一惊,赶紧请辞:“殿下,这和礼制不符。殿下的大婚,理应由礼部承办,臣插手进去,无论如何,都是万万不能。” 轩辕看他,似笑非笑:“等孤大婚之后,孤就让你去礼部当个钱多是非少的福官。” 顾秉愣了愣,掀起长衫下摆跪下来:“臣想去地方歷练,请殿下成全。”他看见轩辕的身体顿了下,然后看见轩辕绣着金线的靴子。 “京官虽然不比地方官油水大,但是好歹在孤的身边,你若是不满意礼部,以后慢慢升迁去户部,工部那些。。。。。。" 顾秉不由自主地打断他:“殿下的盛情臣心领了,但臣觉得,朝中已经有秦大人,黄大人等,殿下更需要人去州府县各道台,为殿□察民情,更主要的是,还可以和殿下遥相唿应。” 轩辕依旧没有说话,顾秉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顾秉知道自己无能,恐怕帮不上殿下什么忙,但是顾秉是殿下一手栽培,知道自己应该为殿下多做实事,把殿下的福祉传达给万民。殿下不是最讨厌朝中那些清谈的言官么,那样的人,殿下要多少就有多少,并不差顾秉一个,但是真心实意想为殿下做事的人少啊,臣斗胆野望,请殿下成全。”说完,跪伏在地上。 轩辕看着顾秉的头顶,沉默半晌,幽幽嘆口气:“连顾秉你都要离孤而去了么?好吧,孤成全你。记住你是东宫的人,到了下面,做得好就是让孤长脸,做的不好,等于让东宫也跟着蒙羞。贤者在位,能者在职。顾秉你便先当好能吏吧,朝中的位置,孤给你留着。” 顾秉声音喑哑地谢恩。 轩辕扶起他,看着他微红的眼眶,笑意到达眼底:“但是孤大婚的事情,还是勉之办吧,东宫的人协办这些事情,礼部不会说什么,而且孤会对他们说,别人办,孤不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不是渣受。。。毕竟顾秉的有那么点过于含蓄。。。。 这个时候,太子对顾秉的想法,还是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得力的臣子,也许还有点弟弟的感觉吧。 第十四章:天南地北双飞客 顾秉再次抿了一口茶,陶然自得地看着水榭歌台下的烟霭之色。提亲被冷待甚至慢待的事情早在意料之中,相比于身边面色不豫的礼部主事,他一派悠闲。 他们已经坐足了两个半时辰,史均史阁老不愧是朝中第一大臣,就算日后殿下登基,史家也必会成为尾大不掉之患。顾秉想到这里,淡漠的眼神里多了一道冷光。 “顾大人,”旁边的礼部主事按耐不住地开口,“我看,我们还是换一天来罢。”他的眼里丝毫没有对储君重臣的敬畏,甚至没有对储君的敬畏。 “李大人,下官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我们坐在这里是圣谕?”顾秉漫不经心地开口。 李大人有些坐不住地挪了挪身子:“可是下官看不出史阁老有接见我们的意思。” 顾秉笑了:“如果我们现在掉头就走,不传圣旨,死罪一条。”看到李大人一个战慄,不由满意地继续:“皇上降旨赐婚却避而不见钦差,换了我们,一定是死罪,史阁老嘛,两代元老,眼看又将是东宫的泰山,哪怕我们等死在这里,想必圣上和太子都不会有所怨言。” 李大人余光看到有奴僕悄悄离开的身影,不由打量着身旁这个形容尚小,眉目清淡的少年。 “李大人,你看着下官没什么用,史阁老快到了,你还是瞻仰三公之首的威颜吧。”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史阁老才款步走进花厅。他和顾秉的想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金带紫袍,从头到尾都是一股凌人之威,那种升腾不已的东来紫气足可以晃瞎他们两个的眼睛。 顾秉随着李大人起身行礼:“下官拜见阁老。” 第17页 史阁老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迳自坐下:“所以你们是来向老夫宣旨的?” 顾秉示意随行太监拿出圣旨:“阁老要听么?” 史阁老看他一眼,从太监手中接过,粗略扫了一眼,笑笑:“没想到太子如此恩宠,竟然看上了我庶出的孙女儿,老夫还以为他会选苏太傅的女儿呢,那可是大家小姐,不世出的才女。” 顾秉低头浅笑:“太子听闻史小姐端庄贤淑,不以千金贵重,亲事女红,本朝以农为本,劝课农桑,史小姐这样不以富贵奢逸的女子,再合适不过了。” 史阁老眼露精光地打量他:“你就是陪太子守陵的东宫参政?” 顾秉躬身:“没想到下官贱名也能传入阁老之耳,在下顾秉。” 史阁老笑得和蔼:“听说你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人,今日得见,果然年少老成,堪称青年才俊。” 顾秉抬头,对上史阁老毫无笑意的眼:“李大人,不知可否迴避一会?” 在一旁如坐针毡的礼部主事忙不迭地起身去欣赏史家小池塘的烟波浩渺。 史阁老收敛了笑意,脸上的表情绝对不能算是愉悦。 顾秉看他,从袖中又抽出一封书信。 “太子让下官转交给阁老的书信,事关重大,还请阁老三思。” 史阁老狐疑地接过书信,细细地看了一遍,脸上波澜不惊。 半晌,他轻轻开口:“听说婚事由顾大人全权代办,那么还请顾大人挑个黄道吉日来下聘纳吉吧。” 接下来的几个月,顾秉忙的天昏地暗,甚至闭上眼,就可以看到一片血红。 直到准备奠雁礼的时候,他才有空去觐见轩辕。 轩辕昭旻看看他,挑眉:“孤本来以为准备大婚是个相对轻松的活计,怎么勉之看起来更累了。” 顾秉撑着一双乌黑眼圈笑笑:“殿下下次可以自己试试。” 轩辕愣了下,意识到出名的好脾气顾秉也到了快爆发的时候了,于是很识相地没有继续取消他:“那孤下次纳侧妃的时候再试试吧。” 顾秉点点头:“臣要说的是奠雁礼的事情,殿下是不是考虑自己去射杀一只大雁?讨个好彩头嘛。” 轩辕看着手头一堆公文,苦笑:“孤也想,但是孤分/身乏术啊。” 顾秉颇为理解地问道:“最近都还好么?” 轩辕默认,眼里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光芒,顾秉心头一松,就听见轩辕道:“这样罢。在定陵山中的时候,孤记得勉之也会狩猎的。” 顾秉皱眉:“臣是文官,在东宫诸人又中资歷最浅,不如殿下让赫连将军去吧。” 轩辕摆摆手:“他是个粗人,奠雁礼这么风雅的事情,交给他,孤还不放心呢。还是让勉之去,孤比较放心些。”说完又戏嚯地看看顾秉:“你可要记得给孤打只最威武,最漂亮的大雁回来。” 顾秉无力拒绝,只好轻轻点头。 顾秉在赫连杵的陪同下,纵马狂奔数十里,才终于在一片森林附近看到雁群的身影,如今已是夏末初秋,在头雁的带领下,雁群或成一字或成人字在碧空中翩然远行,由北向南。 顾秉看着他们,想起昇州不由得也是一阵悽怆。北雁南飞,南麟北走,他却只是个过客,尘世间他唯一觉得温暖的地方便是洛京,可撇除了给他暖意的人,洛京也不过是座普通的城池罢了。这样想想,他倒还不如这些飞禽。 顾秉目光一寒,奋力瞄准拉弓,一声凄鸣过后,头雁从云间坠落。 赫连杵击掌贊道:“没想到顾大人不仅文章做得好,打猎也是一把好手。” 顾秉平淡地整理弓箭:“赫连将军谬赞了,明日的奠雁礼可是太子殿下的,只有头雁才配的上。” 赫连笑呵呵地看着手下的金吾卫去收头雁的身体,就听见另一声惨厉的雁啼,另一只大雁硬生生从空而降扑向顾秉,顾秉头往后一仰躲了过去,仰头的瞬间,看见如洗的碧空上盛放着猩红花朵,犹如喜服一般。 “你没事吧?顾大人?”赫连紧张的声音传过来。 顾秉愣了下,看着马前被赫连噼成两半的孤雁尸身,再看看头雁,若有所思。 赫连看他,“顾大人?” 顾秉笑笑:“没什么,想起前人词作,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第十五章:菊到将离分客瘦 未来的天启王朝第十代皇帝选择在七月三十日地藏节那日举行大婚,由东宫最受倚重的臣子顾秉代往亲迎,以示宠信。 顾秉在史府门口迎候的时候,好脾气地听下人八卦。太子妃闺名史芳华,是史阁老大儿子的五姨娘所生,之前完全不受重视,在太子提亲之后才身价倍增,连带着她身份不高的生母都鸡犬升天。但其实府上人都知道,有人算过命,史小姐算是个福大命短之相,也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克夫云云。 说了半天,那下人才想起来问句:“不知大人你在东宫是什么职务啊?” 顾秉笑眯眯地回道:“东宫参政顾秉,特来迎亲。不知小姐准备好了么?” 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已愿成双。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 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第18页 顾秉远远看着盛大的婚礼,在烛火映照下,轩辕的脸微微有些发红,越发丰神如玉,俊逸华贵。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顾秉回头,发现是秦泱。 “秦大人。”顾秉行礼。 秦泱摆摆手:“殿下大喜的日子,你我都是东宫旧臣,何必这么客套。” 顾秉笑笑:“秦大人没去喝酒?” 秦泱也笑:“你知道我这个人脾气,我在,他们反而不自在。还不如躲得远远的。” 轩辕似乎看见了他们,对他们微微一笑,看口型似乎是“多吃些”。 顾秉看着他,忍不住也笑了,默默看着轩辕步入洞房,转头才发现秦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从吏部故交那里听说勉之你要去剑南道?” 顾秉点点头,淡淡说:“嘉州司马。” 秦泱立刻恭喜道:“且不论司马是个五品官,嘉州可是好地方,天府之国,三江汇聚,物产丰饶。不过,”他一顿,顾秉当下觉得秦泱口中应该没好话,果不其然,秦泱阴着脸,缓缓道:“到了下面,勉之你可不要仗着殿下宠信,做出贪赃枉法的事情来。那不仅仅会株连全家,还让东宫蒙羞。” 顾秉低头笑:“我孑然一身,哪谈得上什么株连。秦大哥,你放心,从东宫出去,我自当本分做人。不会让诸位丢脸的。” 秦泱的脸色缓和下来:“对了,上次周玦提起,要为勉之你介绍门好的亲事,勉之你把生辰八字留给我,我派人转交给他,或者我让你嫂嫂帮你留意留意。” 顾秉勐地抬头看秦泱,表情飘渺:“多谢秦大哥和周大人好意了,不过还是算了吧。” 秦泱摇头:“男子汉大丈夫,先成家再立业。勉之你少年得志,也算是立过业了,现在总要成家让人为你传宗接代,操持家务。阴阳和谐才是人间正理。” 顾秉伸手触碰如练月光:“秦大哥你有所不知,顾秉如今一心向道,尘世间的东西,除了为民请命,为君分忧外,已经丝毫不关心了。我宗族中还有其他子弟,所以不愁无后。你们的好意顾秉心领了,但还是不要连累人家姑娘了。” 秦泱看着月光下顾秉朦胧的脸,惊讶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脱去了少年的稚气,平添了几分青年的清隽。 “不再考虑考虑么?道术虚无缥缈,人生在世,还是把握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好。”秦泱还不死心。 顾秉没有再回话,只是摇摇头。 第二日一早,洛京城还沉浸在太子大婚的喜庆中,鲜有人走动,显得格外宁静。顾秉只带着一个小童,迳自从东门出城,回首望去,洛京城巍峨而又雄壮,亦带着垂垂老气,犹如这个帝国。 “大人,为什么没人来送你啊?”清心是顾秉新买的小童,不是很伶俐,总是问一些又呆又奇怪的问题。 顾秉有些怜爱地看看他,仿佛在回溯年幼时的自己:“因为别人不知道我今日启程啊。”他又回头看着城门外的九重宫阙:“而且熟识的人都很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不要麻烦别人了。” 清心迷惑地看着他:“大人这次出京,没有三年五载肯定是回不来,送别这么大的事情,还算不重要啊?” 顾秉失笑:“你还小,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佛说八苦,其实哪样都没什么难以忍受的。哪怕,是爱别离或是求不得。” 清心看见他浅淡的面容上浅淡的笑意和忧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走到长亭,由于天色太早,官道上空无一人。顾秉抬眼看了看夏末开始发黄的垂柳,轻折一枝下来,命清心收好。 若是有人恰巧路过,就可以看到一片荒凉中,一个素衣青年对着洛京遥遥而拜,久未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结束。。。很多时候放弃不意味着怯懦,而是出于清醒。 毕竟喜欢一个男人还是自己的臣子在那个从任何角度都是难以想像的,加上形势一直险峻,又是利益至上者,轩辕对顾秉的感觉目前还只会停留在激赏,倚赖和宠信上。大多数君臣的极致其实也不过如此。 顾秉则不同,少年总是会仰慕和崇拜自己的老师或是前辈,而这种仰慕很多时候会变质成其他感情。顾秉只不过比其他人更死脑筋也更善于掩藏自己而已。 他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所以我写的是个养成系励志故事么。。。还好是很冷的文才不会乏味到很多人,望天。。。。 楔子:独有凤凰池上客 永嘉十年秋,轩辕简在忧虑和疾病中薨逝,太子轩辕昭旻在两王(靖西王和临淄王)的支持下,于一夜之间控制京畿九城,软禁四皇子以及他的母家王氏一党,登基称帝,改元德泽,取“仁者,德之光,光有泽而泽有事”之意。 他接手的天下并不是一片歌舞昇平,各地藩王还未对新帝产生敬畏,而京中同为三朝元老的史苏党争愈加激烈。 若是用八个字来形容当下的朝局,那便是山雨欲来,蠢蠢欲动。 新帝有条不紊地整顿朝事,平衡各系利益,让人奇怪的,就是东宫旧臣并没有任何的调动和升迁,似乎新帝还有自己的考量。 紧张气氛下,唯一值得庆贺的,就是在轩辕昭旻继位当年,在连续三个公主之后,由皇后史芳华产下了嫡子,但半月不到,佳人即撒手人寰。年轻的皇帝表现得十分悲痛,下旨立嫡长子轩辕冕为太子,并发誓永不册立皇后,命苏太傅之女苏贵妃统领后宫。 第19页 一得一失下,史家和苏家的关系显得更加微妙。 德泽二年,巴蜀山洪泛滥,难民无数。三年前由司马晋升的嘉州刺史顾秉先斩后奏,开仓放粮,并打开城门接济他州难民,为朝野所争议,对御史台接连十道弹劾,天子批覆:“顾卿所为,乃朕之密旨,何来抗旨乎?”并降旨,免除剑南道六郡赋税三年。 德泽二年小满,大利西方,彭祖百忌:壬不汲水更难提防。 第一章:溪雨微微洗客尘 “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 有一舟急行在江面上,上有三位世家公子,一着黑,一着蓝,一着青,人品皆是贵重不凡。 刚刚感慨完的青衣男子又对着船公问道:“老丈,往年这个时候,是不是还会再下雨啊?” 船公一边摇橹,一边翻了个白眼,带着川音极重的口音回道:“公子一看就不是做营生的人,当然还会下雨,多少罢了。” 另外两人不由嗤笑,那个男子有些尴尬,不住摇头。 嘉州城比起洛京亦或是成都府都只能算是玲珑,但自城门进入,触目所见,无一不是井然有序。虽然刚刚经歷过涝灾,百姓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很大影响,几人注意到,原先赈灾的粥铺已经换上了新鲜的稻米,蔬果和茶盐。 更让人惊讶的是,满城竟然找不到一个难民,很多青壮男子正排队搬运黄土或青砖休憩城墙和街道,有一些妇孺提着篮子为他们送饭。 黑衣男子挑眉,青衣男子会意,拉着几个当地人打听,过了阵子折返回来。 “涝灾之后,很多不良商贾都囤积粮食,哄抬物价,顾大人下令从受灾较轻的几个县调拨,所以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静静听着的蓝衣男子点头,颇为赞许:“顾秉还真是有长进。” “还不止呢,那些难民无处可去,也无法谋生。顾大人便让他们在城中做些劳力,给他们提供吃住,这样也免得他们寻衅闹事。等到这阵子过去了,再把他们遣送原籍。” 黑衣男子笑笑,只说道:“再探。” 刺史顾秉看起来在当地官声极好,几个人往酒肆一坐,消息便源源不断地传入耳来。 “唉,这次家里的田算是全完了,只能靠之前的老本勉强度日,幸好圣上圣明,不然要是明年还要交田赋,就只能带着我一家老小去跳江了。” 他旁边的酒客大灌了一口酒,眼眶已是有些泛红:“以前顾大人刚刚从洛京升为司马时,我还看他不太顺眼。总觉得这么年轻的小白脸一定非富即贵才爬的这么快,不瞒你们说,他之前当司马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司粮,那个时候也是多有得罪,他当刺史之后却从来都没有为难过我。” 旁边的人皆是感嘆,那司粮却接着道:“你们懂什么,仅是那样,还不足以让我心折。这段时间,天灾人祸,哪怕是受灾不算严重的州县,都紧闭城门不让难民涌入,但顾大人却下令大开城门。然后那日又亲自来找我,让我打开粮仓赈济灾民,你们知道,私开粮仓,那可是砍头的大罪啊,我当然是不敢,结果顾大人凛然对我说道‘我顾秉之命重要,那整个剑南道十郡的难民难道就是草芥了么?把钥匙给我,我亲自去开’。”那司粮又喝了一杯,脸涨得通红,“我真是没用啊,贪生怕死,还是顾大人自己拿的钥匙打开粮仓。顾大人是外官,此次赈灾不出大差错照样高枕无忧,却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去搭救我蜀地百姓,让我这个嘉州人羞惭无地,羞惭无地啊。” 旁边的人均是点头,似是贊同。 此时黑衣男子却悠悠然开口了:“这位司粮大人不知如何称唿?” 那司粮看他一眼,见他衣着不凡也就恭敬答道:“曹凡。” 玄衣男子有些促狭地问道:“你说顾大人大胆开仓赈灾是功德一件是吧?” 司粮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他:“那还用说,绝对是能让大家立生祠的好事啊。” 玄衣男子缓缓说:“可是我来的路上,途径锦州,听到一个消息,说顾大人如此为所欲为是因为他原是陛下在潜邸时的亲信,所以才有恃无恐,此次也不过是出个风头,捞个好名声罢了。。。。。。”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周围好几桌的人都义愤填膺,你来我往地辩驳,而那曹凡早已站了起来,有上前斗殴之势。 玄衣男子却不见慌张,好整以暇地看着曹凡:“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不如请曹司粮告诉我们真相?” 曹司粮缓缓嘆口气:“顾大人在京城的事情,我们也并不清楚,但在下斗胆猜想,顾大人恐怕也不是多么器重的角色,新皇登基,顾大人不仅没有升迁,甚至连赏赐都没有。听说同为潜邸出身的周玦周大人虽然未曾升迁,但是陛下在江南赏了他一处园林。但我们顾大人,到现在还一个人,只带着一个小僕挤在衙门的后堂。而且顾大人对这种名利根本不在乎,他潜心修道,现在都快二十六了,还孑然一身,他又怎么可能是沽名钓誉之人呢?兄台看起来是有几分见识的,千万不要被那些无知宵小欺骗了去。” 玄衣男子看了看他,点点头:“曹司粮是个仁义之人。最后问一句,刺史府在何处?我们想去找顾秉。” 已是戌时,整个刺史衙门一片冷寂。来到后堂,先看到的就是一排排空室,小童引着他们穿过幽深的竹林,就看到一处遍植桃花的庭院。 第20页 青衣男子忍不住问道:“怎么府邸如此空旷?” 小童看他一眼,用手一指围绕庭院的三间屋子,好脾气的回答:“其他大人在嘉州都有宅第,这里只有大人,我还有衙役。衙役们不住在这里,他们住在偏院。” 青衣男子有些动容:“嘉州刺史可是正四品的官职。” 小童惘然地看他,走到右侧的那间屋子外肃立。三人也跟过去,从轩窗往里看去,发现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墙上没有字画,屋中没有摆设,甚至连桌椅都没有。 整个房间正中央只有一个白衣青年闭着双目坐在一个蒲团上面。月华如洗,幽幽地照亮没有烛火的空屋,那个青年的背影纤长消瘦,嵴樑却挺得笔直。 其他几人看着那青年的背影都有些动容,直到小童开口通报:“大人,周大人引荐的几位朋友来访。” 那青年的背影僵了一下,缓缓起身,整好衣服才背过身来,脸上有着清淡笑意:“有失远迎,是顾某唐突。。。" 青衣男子和蓝衣男子站在前面,顾秉的神色一亮:“真想不到竟然是赫连兄和钟兄,怎么微服来此?” 青衣的赫连大笑:“咱们就先别急着叙旧了,我们可是陪着上官来的。”说罢,微微闪身,露出身后的黑衣男子。此人也是二十六七上下,凤眼含笑,嘴角轻挑。 顾秉周身一震,却很快镇定下来,对着小童吩咐道:“清心,快去收拾三间最好的房间,去买龙涎香,把前段时间周兄送给我的锦被也拿去。”转头看向其他三人,脸上又是波澜不惊的笑意:“诸位还是先到花厅用茶。” 到了花厅,他又吩咐老僕沏茶倒水,全部忙完之后才驱散下人,长吁一口气。 顾秉撩起下摆,伏倒在地:“陛下!” 第二章:秉烛夜谈如昨梦 轩辕低头看着他的头顶,依稀又看见当年跪在自己面前却毫不瑟缩的十九岁少年,不由得笑了笑:“上茶什么的就不要了,你陪朕说说话罢。每次上的摺子都那么短,人家周玦还晓得最后加几句体己话,朕以前白疼你了。” 顾秉抿住嘴唇笑了笑,几人都发现他的气色并不好,双唇几乎没什么血色。轩辕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清心又折回来了:“大人,被褥只够一床的。” 顾秉有些发怒,硬是忍住了:“为什么府中不多备一些?没想到客人要来么?” 清心唯唯诺诺的:“一般来的客人都是自己住客栈的,何况也没什么人找大人。” 赫连大笑:“顾秉啊,你这个小童真是有几分意思,是要赶我等出门去住客栈哪。” 一旁的钟衡臣和顾秉亦是同科,之后也选入东宫,在轩辕守陵的时候曾经先行离开,对于轩辕再次重用他,顾秉心中不是不感到惊奇的。而钟衡臣一身苏绣蓝衣,卓尔不群地站在烛光下,悠然观望,默默不语,倒真有些世外谪仙的意思。 顾秉尴尬,刚想说话就听见轩辕开口:“不妨的,我们此番可能要逗留几日,”看向小童,和颜悦色:“你叫清心是吧?床铺明日再去准备吧。赫连,你和衡臣就挤一挤,我和勉之许久未见,正好晚上也说说话。” 顾秉一惊,碍于清心站在旁边,只懦懦说:“孟公子,恐怕这不太好吧?” 轩辕笑的狡黠:“勉之就放心吧,我睡相挺好的。” 轩辕踏进顾秉的房间,房间也如同方才那间一般,除了一张塌,一张书案,挂在墙上的一幅字外,空空如也。 轩辕踱过去,端正的隶书平和澹静,“勉”。 “勉之的字又精进了,比朕强多了。” 顾秉帮轩辕铺完床,自己拿了一张竹蓆,准备席地而卧,抬眼看了一眼:“陛下谬赞了,臣的字怎么敢和陛下的飞白书相类?云泥之别。” 轩辕转身,褪了鞋袜,睡到床里侧,拍拍身边:“勉之就不要拘礼了,朕既然是微服,就不讲究君臣之仪,上来吧,讲话方便。” 顾秉犹豫了下,仍想推辞,就瞥见轩辕那一刻的眼神,如父如兄。顾秉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于是和衣躺到轩辕旁边。 拉完帐子,顾秉才发现烛火忘了熄,刚欲起身,就听见轩辕在旁边幽幽道:“不用了,朕一般都点着就寝的。” 顾秉自幼失怙,鲜少也别人同塌而眠,一时之间毫无睡意。 轩辕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转头看顾秉:“不好奇朕为什么会在这里么?” 顾秉有些无语,看来皇上喜欢让他揣摩上意的这个恶习还是没有更改,只得苦笑:“臣一点都不怀疑,有一天臣就因为知道得太多被陛下灭口。” 轩辕笑的恶劣:“勉之果然还是一样鞭辟入里。你已经知道够多了,不妨再多一点。” 顾秉点点头,问道:“陛下准备在嘉州停留多久?” 轩辕伸出一个手指,顾秉意外:“十天?”皇帝离京十天可是大事,而朝中竟然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轩辕摇摇头,淡淡道:“一个月。” 顾秉愣了下,要说西蜀一直都太平无事,除了承担帝国相当一部分的税赋和贡纳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吸引权力中心注意的地方。无非就是最近有洪灾,但是已经被控制住了,善后也做的比较得当,想必这其中应该有什么隐情,才会让九五之尊扔下复杂的朝局,千里迢迢亲自奔赴西南,还停留这么久。顾秉突然觉得即将知道的事情,自己勉力襄助就好,为身家性命计,还是不用知道了。 第21页 于是顾秉闭上眼睛想了想:“陛下有什么要安排的,还有和什么人联络的,臣明日就去办。” 轩辕看他一眼,幽幽道:“连勉之你都变得这么滑头,九州之中,朕想找个分担心事的人都没有。这皇帝做的,果然孤家寡人。” 顾秉被他幽怨的眼神盯得浑身发凉,只能嘆口气:“陛下此行究竟有何深意,臣鲁钝,请陛下明示。” 轩辕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勉之你这么想知道,又是朕的心腹,朕也只能不顾祖宗家法,君臣之别,冒险告诉你了。” “。。。。。。” “你知道朕心里最难以放下的事情是什么么?” 顾秉默然,但还是猜测:“皇后早逝?” 轩辕看他一眼,脸上有几分嘲笑的神情:“史芳华么?她还不配。” 顾秉没说话,之前心里的猜测隐隐得到证实,他看看躺在身边,明明只比自己大一两岁,却永远站在最高处藐视苍生的男人,心下不免一阵凄凉。为那个贤惠聪敏,温柔到失去自我,却永远得不到所爱的女子。对结髮妻子尚且如此无情,更遑论非亲非故的臣子了。顾秉在心内默默地想,这样的人,永远让帝位和社稷凌驾在私情之上,也许并不值得相交,但却绝对值得追随。 就算有日被猜忌,被放逐,甚至被谗害,但起码曾经被信任,被倚赖,而德泽,这个专属于他的纪年里,因为自己做的一些或微不足道,或惊心动魄的事情,会留下顾秉这两个字。何其有幸。 顾秉深吸一口气,轻轻道:“元祐之难?” 轩辕脸色阴沉,没有说话。那场战争不仅使天启对蛮族的优势彻底转为劣势,还让以独孤单为首的武将精英损失殆尽,当时还是太子妃的独孤皇后父兄叔伯陨于该役者十数人,主张以武立国的轩辕弘毅从此在和士族文人的争斗中失去了话语权。 如果说元祐之难最大的受益者是山东豪族,以独孤家为首的开国功勋派则一败涂地。若没有这场战争,轩辕昭旻也不会如此处处受制,举步维艰。 这便是他心里最大的一根刺。 顾秉犹豫了下,接着问道:“可是元祐之难是在陇西,殿下来西蜀岂不是南辕北辙?” 轩辕突然执起他的手,在他手心轻轻书写,那种酥痒的感觉让顾秉浑身一僵,大脑几乎空白,这些年的面壁清修,端一小心顷刻之间付之东流。 他心跳如雷,只感到轩辕的手指一笔一划。 “元祐之难另有隐情,杨信没有死。” 杨信,独孤单的亲随,据传就是因为他的倒戈叛变,才导致整个天启军队溃不成军,而这三十年前的传奇人物竟然没有死,而且很有可能就隐匿在西蜀的某个角落,这一发现让顾秉四肢发凉。 顾秉尚在惊愕之中,轩辕却似乎失去了解释的兴趣,迳自换了个话题:“勉之,你如何突然修道了,以前在东宫的时候朕怎么不知道?” 顾秉笑了笑:“臣年少入仕,见得东西多了,看得也就淡了。臣有的时候不禁想,真的有一天四海昇平用不着臣了,臣可能真的会去终南山隐居也说不定。” 轩辕似乎也想起六年前在终南山的密谈,脸上也隐隐有些追忆之色:“修道本身没有什么,勉之你灵台空蕴也算是造化,不过朕觉得勉之毕竟也是封疆大吏,事务繁多,对清修之事也不要过于苛求,朕觉得这次见你,身子骨越来越弱了。” 顾秉淡淡道:“仁惠足以布政,明智足以建功,清修足以服人。尽心奉公,哪有那么简单。修身养性臣都还未做得好,更别提齐家治国平天下了,别说什么封疆大吏,作为一方父母官,顾秉都觉得受之有愧。” 轩辕侧过身,看看他,像过去那样拍了拍他的头:“朕之前说过一句话,现在依然不会收回。若有人问起你是谁的门生,勉之,你还是可以说朕的名字。” 第三章:歌尽桃花扇底风 顾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在青楼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陪他一道坐在软香醉玉里的会是当朝皇帝。 酒香,菜香,胭脂香一阵阵扑来,长时间不进荤腥,从未近过女色的顾秉只觉得头晕目眩,巴不得立刻找个地方吐一下才好。 有暖意从手上袭来,他抬眼看见轩辕关切地看着他,不禁很难看地扯出一个笑意。轩辕摇摇头,在他耳边低声道:“朕早就说过让周玦带你来,不然你如今就不会是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顾秉身子不舒服,说话也就肆无忌惮起来:“臣回去就向御史台的秦大人参陛下一本,陛下私进娼寮不算,还威逼臣属。” 轩辕挑眉:“哦,那是个什么罪行?” 顾秉心一横:“荒淫无度!” 轩辕低低地笑,那声音略带喑哑,听得顾秉一阵耳热,正想转移话题问轩辕的来意,就听见有女子浅吟低唱。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女子走下来,身形犹如声音一般婉转曼妙,杨柳春风。 顾秉瞥见轩辕脸上颇有兴味的神情,闭上眼睛,迳自在心中默诵南华经。 那女子却未走向轩辕,眸光柔柔地对着顾秉:“奴家彩鸾愿顾大人安好!” 第22页 顾秉一愣,轩辕挑眉看他,只能很无辜地问那彩鸾:“彩鸾姑娘认错人了,在下不是顾秉。” 彩鸾红袖一捂嘴巴,娇笑:“顾大人放心,您来过的事情,奴家是不会说的。奴家曾经在曹司粮的家宴上见过大人,大人忘了罢?” 顾秉蹙眉:“算是忘了吧。本官这里不需要人,你们去伺候那位公子。” 其他女子见轩辕衣着华贵,气度风流,远不是顾秉这样的木头可比,皆蹙拥在轩辕四周,端茶倒水剥水果说笑话,一个个忙的不亦乐乎。 顾秉冷观春意融融,莺歌燕舞,也没管彩鸾,迳自坐到打开的窗边,仰视一弯惨澹的明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缓缓打开,有一面目极其平淡的黑衣男子在轩辕耳边低语半晌,轩辕挑眉,站起身来,向顾秉招招手。 顾秉跟着他走去一处喧闹的雅间,还没走近,淫声浪语就一阵阵传来,简直让人不忍卒听。 顾秉忍不住拽拽轩辕的袖子:“孟兄,我看我还是在门口等你罢。” 轩辕反手拖着他走进去。 轻纱漫遮,正中一张波斯大地毯,一群胡姬身披璎珞,着大红绡纱裙上罩云肩合袖天衣,动作各异,姿态撩人。顾秉正在愣怔,突然听见叮噹之声,就见一中原歌姬,云霞般的披肩下,竟然只是白色丝衣,曼妙胴体若隐若现,烟视媚行,一举一动皆是□妖艷之极致。 “想不到天魔舞竟然重现人世,也只有在忘尘叟这里才可以看到。”轩辕击节而贊,目光定在角落某处,笑意盈盈隐含艷羡之色。 顾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果然有个醉翁歪倒在墙角,正眯着眼睛盯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瓶,时不时还舔舔瓶口,不由得又是一阵反胃。 轩辕慢悠悠地晃过去,行礼:“在下孟夏,受余杭秋暝公子引荐,向阁下打听个人。” 那醉翁正眼都未曾看他一眼,含含煳煳说道:“我的规矩,你都知道?” 轩辕含笑点头:“自然。在下一不会透露阁□份,二不会透露阁下住处。” 醉汉摇摇摆摆起身:“算是个明事理的。”顾秉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实在是平生罕见的丑陋,五官似乎没有一个长在该在的位置上,更不要说从眼角一直到下颚那道狰狞的伤疤了。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忘尘叟白他一眼:“想不到顾大人也是一个只看皮相之人。既然顾大人喜欢美人,小人不敢不遵。”电石火花之间,忘尘叟竟换上了一张绝世美人的脸,依稀便是鬼谷的白衣女子,只是配上他破锣般的嗓音,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顾秉有些尴尬,干脆站在一旁不说话。 轩辕安抚地拍拍他,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忘尘叟接过看了眼,目光闪烁。 “看起来这是个会杀头的生意啊。” 轩辕笑道:“只是打听个人,何来性命之忧?至少官府是不会为难阁下的。”迎上忘尘叟疑虑的目光,他干脆伸出两指,指天发誓:“君子一诺。” 忘尘叟点点头,拉过刚刚领舞的白衣女子,坐在她大腿上,把玩着雪白一片酥胸,漫不经心地问道:“孟公子打听什么人?” 轩辕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忘尘叟:“杨信。元祐年间的车骑大将军。” 忘尘叟沉吟了下,想了想:“过三天,给你消息。” 顾秉跟着轩辕出了青楼,就听见有唿唤声,回头发现又是彩鸾,殷切地看着他。 顾秉皱眉:“彩鸾姑娘,有何吩咐?” 彩鸾怯怯地看着他,眼波流转,无限风流,若是换个男子看了,恐怕当下为她死了都是甘之如饴。 “奴家仰慕顾大人已久,有心相交,无奈身为下贱,也许此生和顾大人萍水相逢独得此次,不知道顾大人是否愿意留些墨宝下来,余生漫漫,奴家且做个念想。” 轩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负手站在一边看热闹。 顾秉微微抬头,神色冷淡:“彩鸾姑娘,实不相瞒,本官此次只是为了公事。至于所谓墨宝,顾秉不善文墨,留下恐怕也是贻笑大方。吴员外的公子文採风流,姑娘下次可以问他要。时辰不早了,本官告辞。” 说罢,看了一眼轩辕,迳自回刺史府。 轩辕戏嚯地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彩鸾,迎上在巷口等候的顾秉。 顾秉无奈地看他一眼,问道:“那个忘尘叟既然忘尘,为何会住在那种污秽之地?他的消息很灵通么?那个余杭秋暝公子又是谁?陛下怎么会认识他?” 轩辕拍拍袖子上占到的香粉,好耐性地问答:“秋暝公子是武林中的一个少侠,武林世家子弟,和忘尘叟恐怕是至交吧?周家和他有交情。至于忘尘叟是否忘尘,那就不是朕该知道的事情了。” 顾秉点点头,淡淡道:“万丈红尘,千顷恨海,哪有那么容易忘。” 第四章:暴雨惊雷夜如磐 忘尘叟只托人带来三个字,“麒麟山”。 轩辕借着烛火把纸条烧掉,看向肃立在一旁的赫连等人。赫连杵最实际,直接问顾秉:“嘉州有山唤麒麟么?” 顾秉摇摇头:“蜀中多山,很多山都是不名的。至少在地方志上,下官没有看到麒麟山的名字。” 钟衡臣略微斟酌,胸有成竹地下结论:“麒麟一般都是护国神兽,经常为武将的化身,臣以为陛下要寻找之人,一定隐居在蜀中某座酷似麒麟的山上。” 第23页 顾秉低头整理公文,心中思量,赫连应该是知道杨信的存在的,而钟衡臣恐怕还被蒙在骨子里,该是多大的误会才能把杨信这种叛贼联想成护国将军啊。 正说着,清心端着茶进来,顾秉起身,亲自把茶盅递给轩辕:“陛下,这是红景天泡的茶。雨下了好几天了,喝些这个去湿气。” 看着轩辕他们皱眉喝下,顾秉便告辞回书房办公了。 轩辕用舌尖细品苦中带甘的回味,看向钟衡臣:“你对顾秉这个人,怎么看?”钟衡臣轻摇摺扇,迎着雨气里的阵阵凉风,玉带雕冠,髮丝轻扬,端的是风流倜傥,看的一旁的赫连杵冷的慌。 啪的一声,钟衡臣合上纸扇,留意了下轩辕的眼色,状似苦恼地开口:“陛下,君子不道人长短,恕臣不敢置评。” 轩辕点点头,笑道:“说吧,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顾秉虽然官阶比你高些,但本朝尚清谈,群臣之间互相品评,本身也没什么。你们是同僚,看的总比上位者清楚些。” 钟衡臣犹疑道:“但顾大人毕竟是东宫旧臣,陛下可比臣了解多了。让臣当着陛下的面阐述对顾大人的看法,那岂不是班门弄斧。” 伸手拿茶壶给自己和钟衡臣添了些热水,轩辕脸上阴晴不定:“这五六年少有他的消息”,又嘆了口气,“朕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赫连注意到钟衡臣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在心里嘆了口气,顿觉钟衡臣若是有看起来一半聪明,凭他的家世,早就比顾秉爬的高了。 钟衡臣也喝了口茶,表情无比清高地开口:“臣是顾大人同科的状元,之前在京中的时候和顾大人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顾大人之后累获升迁,臣就更无缘结识了。不过臣倒是听说一些顾大人在家乡的事情。” “哦?”轩辕饶有兴味地挑眉。 钟衡臣似乎是得到了鼓励:“有说法,说顾大人的八字是少有的天煞孤星,五岁剋死了父亲,靠母亲拉扯,为人家做些针线活计勉强餬口。结果不到八岁,他母亲也死了。他母亲本是富户家的小姐,不顾家人反对私奔跟了他的父亲,似乎是个穷书生吧。他的舅舅家有善心收养了他,供他读书,让他考上了科举。” 轩辕皱眉:“这个朕倒是真不知道。后来呢?” 钟衡臣说的更起劲了:“后来顾大人平步青云,却只给舅舅家五十两银子,从此以后就此不闻不问,毫无报恩之心。连舅母过世都没回去看一眼,更不要提祭扫父母的坟寝了。唉,我们这些同科的举子听闻这些事情,都是不可置信啊。” 轩辕点点头:“朕知道了。” 门打开,清心端着一份盘子走进来,上面放着几张纸。赫连杵上前一步打开,看轩辕:“顾大人列出了三座有可能的山,山上各有一些零散没有造册的住户。刚刚顾大人派人去看了,排除了几家猎户隐士,只有城郊的藏月山最有可能让人隐居。” 轩辕点点头,起身,赫连和钟衡臣也赶紧跟上。 他们走过空旷的庭院,几日大雨,桃花早已凋零成泥,只剩下光秃秃的树丫。顾秉的书房里点着灯,轩辕隔着雨帘看着伏案疾书的单薄身影,心中突然没来由一阵酸楚。 “把这个送进去罢。”轩辕脱□上的狐裘,递给赫连,迳自走回卧房,剩下茫然失措的钟衡臣。 “藏月山地势险峻,远远就可以看见峨眉主峰,最近连绵大雨,山路泥泞,稍不留神旅人过客就会摔下万丈悬崖,而此山下便是三江汇聚之地,水流湍急,一旦落入,绝无生还之机。” 轩辕听钟衡臣喋喋不休地介绍此地风物,几乎都相信他便是本地人了。 赫连杵是武将,讲话直接的很:“钟公子,你也知道此地险恶,再说话分心,可没人下去救你。” 钟衡臣看他一眼,闭了嘴,但这仇恐怕是记下了。 轩辕眯着眼睛看着起伏的竹海,问嚮导:“蜀地似乎产竹?” 嚮导是个精灵古怪的小衙役,特欢脱地回答:“是啊,没看见我们刺史府都种了好多呢。我们大人有点银子全用来伺候他那些竹子桃花了,大人的竹子都是从永福镇运来的,桃花都是托熟人从洛京带的。” 轩辕一边小心脚下,一边笑问:“哪个熟人啊?” 小衙役不顾身后钟衡臣青白的脸色,用手中竹杖挑开路中间一条竹叶青,极为淡定:“好像听说是御史台的秦大人吧。” 钟衡臣脸色微微一变,众臣都知道,秦泱是轩辕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几乎就已经是三公之选,不由得微微后悔起昨夜的鲁莽来。 轩辕没有回话,微微抬头,一个极为简陋的竹屋在一块巨石下,颇有些风雨飘摇的意味。 “钟衡臣,你留下。”轩辕不甚费力地攀爬上去,赫连勐地推开竹门,里面只有一张竹床,一个大水缸还有一个土灶。 “陛下,看起来没有人,这雨越下越大了,不如我们先。。。。。。” 轩辕看了看,迳自在竹床上坐下:“主人必定就在不远处,你看,土灶上的药釜还冒着热气。” 赫连看着雨势滂沱,无奈地提剑站在门口宿卫。 轩辕闭目冥想,脑中却始终不得宁静,朝中宫中各种琐事杂绪搅成了一团乱麻,如同黑墨一般洗不净,擦不掉。 轩辕突然急切地想知道,顾秉坐在蒲团上的时候,他的心中真的如同那间空室一般,无怨无尤,无喜无悲么? 第24页 门打开了,一个老和尚站在那里,竹杖芒鞋,脸色腊黄,一看便是久病之人。 可他看着轩辕这个九五之尊的眼神,却又如此复杂。 似是悲悯。 第五章:晚生长恨老成空 “杨信?”轩辕的声音有些破碎。 老僧双手合什,把手里的草药放下,关上竹门,隔绝了茫茫雨帘,似乎也隔绝了万丈红尘。 拿出两个破碗,杨信给他们添了些热茶,里面仅放了几片竹叶。 “老僧法号罪衍。” 轩辕看他一眼,一旁的赫连发现,他的手指搭在破碗上,有些微微的颤抖。 端起杯子,勐灌了一杯热茶,滚烫的液体一直烧到喉管里去,竹叶的清苦又勐然让轩辕清醒了过来。 轩辕冷笑着看杨信:“本来我是准备用刀剑威逼你说出当年之事的,若你坚持不说,我就让我的卫士把你的四肢头颅一个个切下来,实在不行,就慢慢凌迟。但既然大师你已经顿悟,恐怕这招对你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吧?” 杨信,抑或是罪衍长嘆一口气,便没有再说话,陋室内只剩下风声雨声。 当赫连觉得要等到天长地久时,罪衍才开口:“你是独孤家的什么人?” 轩辕有些讽刺地看着他:“大师四大皆空,竟然害怕仇人上门?” 罪衍又念一声阿弥陀佛:“若说仇人,恐怕贫僧和天启朝一半人都是血海深仇,只是会千里迢迢找到贫僧寻仇的恐怕不多,能得到贫僧消息的更是屈指可数。”他浑浊的老眼凝视轩辕半晌,终于不知道是对轩辕还是对他自己说:“也是时候放下这个执念了。” “元祐年间,闵帝正值壮年,我们也都还年轻。圣上带着二十万兵马御驾亲征,命独孤单为帅,我和孟蛰,王谷为上将军,赫连州以及独孤少将军为先锋。我们从长安开拔,灞桥相送时,多少亲朋故旧红颜知己,旌旗半卷,黄沙滚滚,没有人想到,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回来。” 他的眼睛似乎看着轩辕又似乎穿过厚重的时空,凝望着别的什么人。 “开始一切都顺利的不得了,我们攻营拔寨,突厥也好,西羌也好,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独孤元帅善统兵,孟蛰善布阵,王谷善奇谋,而独孤啸,则是公认的,不世出的勐将。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英武,更刚强的男子,当他纵马驰骋在艷阳之下,没有人怀疑他是天降的战神,带给我们胜利和希望。” 轩辕已经完全沉浸在故事中,想像着自己不曾谋面的祖父,外祖父和舅舅以及随他们远去的风华。 罪衍的眼眸突然黯淡下去:“收復甘州后,大家斗志如虹,都期盼着早点结束这场战斗,回到家乡亲人团聚。当时已是十月底,当时独孤,我说的是独孤啸,还戏言要回京过除夕。除了赫连州受了伤,回京养伤之外,我们其他人都踏上了去瓜州的征程。”罪衍看了看赫连,微笑:“你长得很像他。是他的儿子么?” “然后呢?”轩辕皱眉。 罪衍闭上眼睛:“我们抵达了瓜州城外,扎营休息。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派发给我们的棉衣,竟然全都陈旧无比,布料里面的竟然只是破棉絮,不仅抵御不了风寒,还有一种腐臭味。有人怀疑搞不好就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瓜州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坚壁清野,闭城不出,而我们的粮草补给,也迟迟不来。我们就这样,一边加紧攻城,一边派人回洛京报信。” “砰”的一声,轩辕一掌击在桌上,脸色白如金纸,似乎想到了什么。 罪衍继续道:“虽然缺衣少食,但大家斗志不减,我们都认为这些或许是误会,或许。。。。。。只有一个人,就是独孤元帅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他劝圣上班师回朝,当然,你知道,已经占下了如此多的城池,没有人甘心就这样鎩羽而归,渴望立功封侯的年轻将领尤是。”罪衍苦笑道:“说来惭愧,拼命鼓吹继续攻城的将领,除了独孤啸之外,我也算一个。于是,经过争执,圣意独裁,独孤元帅终于妥协了。只有不过四分之一的伤兵和家中的独子被允许离开北疆,我虽然也是独子,但是立功心切,所以也留了下来。” 他又深吸了口气:“我永远都忘不掉那天,我们终于攻进了瓜州,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竟然是一座空城,除了一些老弱伤兵,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剩下。就在我们休整的当夜,城门被关上了。有人纵火烧城的同时,从地窖里,从民居里出现了数不清的敌人,兇悍之极,想必都抱着誓死的决心,就算不和我们在战场上同归于尽,也没想过能在漫天大火里活下来。” 一道惊雷噼开天际,在电光照耀下,罪衍忽而痛恨,忽而悲凉,而雨下的更加大了。有人推门进来,轩辕瞥见钟衡臣脸色惊恐,周身湿透地站在那里:“陛下,雨太大了,顾大人已经派人来了,恐怕还会有涝灾,甚至这个山都会。。。。。。” 轩辕大喝一声:“闭嘴,出去!” 钟衡臣脸上有几分委屈之色,还欲辩解些什么,赫连赶紧向他使眼色,才忿忿地出去。 罪衍端详着轩辕,露出长辈一般的微笑:“原来你就是当朝圣上,难怪你刚刚的神情,那么像你舅舅。” 轩辕没有转身:“你接着说罢。” “情况危急,独孤元帅命独孤啸护送圣上,哦,不,圣上是你,应该是闵帝出城,而我们则继续和敌人厮杀。后来的事情,想必两位已经知道了吧?”罪衍看向他们,却发现轩辕和赫连都没有反应,笑笑,“我被俘虏了十年,突厥大赦放归的时候听说自己成了元祐之难的罪魁祸首,而独孤啸在凤翔为了掩护圣上突围以身殉国。我前面提到的那些人,要么是死在了突厥,要么就是战死在瓜州。” 第25页 时隔多年,罪衍的眼中依然有泪:“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有那么多锦衣玉食,高床软枕的少年郎,还有更多的,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儿的庄稼汉。他们每个人,今天我回想起来,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吶!” 轩辕闭上眼睛,掩饰心里蠢蠢欲动的软弱,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依稀的声音:“陛下!快下山,可能会有山崩水涌!” 轩辕睁开眼睛,听到顾秉声音的瞬间,脑海竟又是一片清明。回头看向罪衍:“朕信你说的全是实情,现在恕你无罪,你快跟着朕一道下山吧。” 罪衍笑了,疾步走出去,领着他们走上一条极窄的小道,暴雨依然在下,山路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显得无比艰难,到了后来,钟衡臣几乎是赫连背下去的。 眼看就快到山脚了,轩辕隐隐约约已经看到了顾秉的身影,他没有打伞,带着十几个人在寒风之中苦等,暴雨中有些摇摇欲坠。 突然山体传来一阵轰鸣,轩辕感到有人把自己推了出去,天地旋转中,他听到顾秉的喊声:“殿下!” 撕心裂肺,带着哭腔。 他都忘了孤已经是皇帝了,轩辕昏昏沉沉地想道。 第六章:北客来稀路阻难 轩辕在一片风雨声里醒转,睁开眼却发现安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着他,有些费力地坐起身,皱眉问道:“顾秉呢?” 安义哇地一声哭出来:“陛下,你吓死老奴啦!如果陛下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老奴拿什么去见先帝先皇后于地下,拿什么去向朝中众臣交代,太子尚且年幼,偌大的江山该怎么办啊!” 轩辕颇有些无奈地听他念叨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略作安抚,才问道:“朕睡了几日了?” 安义伸出两根手指:“陛下你昏睡了两天,上天护佑,有一老僧挡在陛□上,所以陛下只是偶感风寒,并没有什么皮肉伤。对了,这是那个老僧手里紧紧攥着的。” 轩辕看见安义手里有一个清洗干净的马铃铛,被岁月糟践得久了,满是铜绿,上面依稀还有繁复的字样。 轩辕接过来,分辨了许久,悠悠嘆了口气。 那分明是纂体,“独孤”两个字触目惊心。 用了午膳,赫连和钟衡臣也来谒见。轩辕便细细问起昏厥过后的景况。 赫连答道:“当时我和钟大人站的位置巧,所以倒没什么。那罪衍和尚和陛下被压在泥块之下,如果当时不是罪衍和尚拼死相救,恐怕现在臣等就没机会站在这儿和陛下叙谈了。” 轩辕向窗外望去,依旧是阴霾一片,雨依然不知疲倦地下着。 “那顾秉呢?” “顾大人当时吓坏了,把陛下救回来之后就立刻通知京中,对了,”赫连看着轩辕的眼色,“他和我们商议后,放出话去,说殿下正在嘉州巡狩。” 钟衡臣忍不住插嘴:“什么叫做和我们商议,我们根本就没有同意。分明是他自己擅做主张!” 轩辕回头,目光冷冽,平淡地说:“日后朕不在的时候,你们以秦大人,周大人和顾大人的意见为准。” 赫连称是,接着奏道:“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雨,顾大人把我们送回来后,片刻没有歇息,现在恐怕已经在青衣江了。疏散难民,加固堤坝,加上死难者众多,还有防治疫病,顾大人都忙得几夜未回了。” 庭院里种了郁郁葱葱的一片桃林,无花无朵,在大雨中显得有些悽惨。 “御花园的桃花,现在估计正是烂漫的时候。”轩辕突然道,“衡臣,去年的时候,你们几个翰林还在那儿作诗呢,今年怕是来不及了。可惜这边大灾,不然可以在刺史府里办个诗会,听闻蜀中出才子,想必应该是极热闹的。” 钟衡臣笑道:“陛下若是想办诗会,我们即刻就可以回京。刺史府的桃花,看品种应该是寻常山间野桃,和御花园的仙种是不能比的。现在这里危险,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轩辕却没看他,迳自带着几个暗卫出门了。 赫连有些怜悯地看看钟衡臣:“唉,不是我说,钟大人虽然甚得陛下器重,但还有些急功近利了。” 钟衡臣刚刚碰了一鼻子灰,脸上有些挂不住:“此话怎讲?” 赫连杵嘲讽地笑笑:“钟大人眼力是不错,顾大人院中的桃树,确实是野桃。不过是和御花园的一个品种,都是从定陵山上挖来的。”不理会钟衡臣眼中的错愕,赫连杵接着说道:“至于钟大人之前说过,顾大人给金陵老家捎去的五十两银子,是当年东宫拨给他的,和舅家就此了断,也是陛下当年的意思。不是我说,当年东宫最难的时候,吴大人,钟大人几个都离开东宫,只有顾大人一个,陪着陛下去守陵,难道现在陛下重新起用诸位,诸位就觉得陛下会疏远顾大人而宠信你们?” 钟衡臣脸色惨白。赫连杵紧接着问道:“钟大人是名门公子,当年科举又是状元出身,不知道拜在谁的门下?” 钟衡臣嗫嚅道:“苏太傅。” 赫连笑的甚至有几分同情了:“你知道顾大人造册时填的恩师是谁么?”瞥见钟衡臣摇了摇头,赫连揭晓谜底:“是陛下。” 曾经繁华如织的嘉州城顷刻之间与废墟无异,大街上几乎看不到壮年男丁,只有妇孺三三两两靠在一起依偎取暖。不过,却没有想像中的乱象,没有乞丐也没有流民,时不时有几个衙役维持秩序,分发粮食。 第26页 轩辕昭旻远远看到顾秉独自撑着伞,蹲在青衣江边,手里拿着根竹条,在滩涂上写写画画。 轩辕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瞥见一串串的数字,还有一些简单的线条。 “算什么呢?”他柔声道。 顾秉漫不经心道:“藏月山共有多少居民,若是,”他勐然顿住,回头发现轩辕笑眯眯地看着他。 顾秉四处看看,起身:“孟公子怎么就带着这几个人出来了?您大病初癒,还是好好休息罢。”看轩辕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顾秉有些着急:“公子离京这么久了,京中人早就急了。现在西蜀这里受灾,公子天龙之体留在这里,万一有个万一。你让我们怎么办?” 轩辕忍不住又拍了拍他的头:“你也说了我是天龙之体,怕什么呢?”低头看看他画的图,皱眉:“好像勉之少画了些什么。” 顾秉嘆口气,知道轩辕的脾气,再劝都没用,只好放弃般地回答:“公子看,藏月山和隐山之间罅隙极小,而三江,青衣江,大渡河和闽江却在此上游汇聚。臣想过很多次,西蜀歷次水灾都是由此而起,若是能人为扩大出水口,将是一劳永逸之举。” 轩辕看他:“歷朝歷代,开山治水总有诸多非议。这点你想过么?” 顾秉有些犹豫:“这个事情,肯定是要上书中书省的,而臣以为,他们肯定不会批。但事情紧急,臣在想,是不是先斩后奏。” 轩辕看着因为之前山崩而有些浑浊的江水,笑了:“朕就在这里,你为何不先问过朕?” 第七章:远开山岳散江湖 顾秉一震,低声确认道:“公子准了?” 轩辕笑笑:“此事兹关体大,我亲自过问比较好。顾秉,通知秦泱,让他再顶半个月。” 藏月山脚地方本就不大,能工巧匠,嘉州各级官吏把不大的地方挤了个满满当当,水泄不通。赫连他们到的时候,就看见轩辕和顾秉并肩站在一张桌案前,指点着一张图纸,暗卫们在身后举着伞,隔绝了雨帘和众人探究的视线。 “公子。”赫连和钟衡臣行礼。 轩辕头都没有抬,用手指着一处,眉头紧锁,顾秉倒是对他们笑笑,示意他们自便。钟衡臣自赫连点拨后,对顾秉说不清是嫉恨还是忌惮,只勉强笑笑。 轩辕见顾秉走神,用扇子敲敲他的头。 顾秉无辜地抬头,发现轩辕登基之后,似乎对他的头很感兴趣。 “公子。”顾秉发现有些下属好奇的目光,不由出声警示他。 轩辕笑笑,抬头看了看山体已有些滑坡的藏月山,伸手比划了下:“炸掉半边。” 一阵譁然,反对声,喧譁声沸腾起来,曹司粮因为认得轩辕几个,于是被推出来发言:“大人,这位公子不知来歷,还请大人不要轻信。藏月山和隐山都居住着很多乡民,这里有他们的宅产和良田,如果真的依这位公子所说,他们就会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圣人的仁心仁术,大人都忘了么?” 轩辕负手站在一边,看顾秉如何处理。 顾秉嘆口气,双手向下压了压,官僚乡绅们的声音陡然安静了很多。 “这次的事情,本官也想了很久。固然炸掉藏月山会淹掉一部分乡民的财产,可是大家看看,连年水患,西蜀六郡乡民们年年受灾年年重建,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这些乡民们忍痛迁徙,整个剑南道乃至整个天启都为之受福。” 又有一个乡绅打断:“江河湖海有其道,日月星辰行其纪,道法自然,据说顾大人也是信道之人,难道不怕炸了藏月山之后,把西蜀的风水龙脉弄断了?” 顾秉皱眉呵斥道:“李员外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子不语怪力乱神,风水之说,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本官还觉得就是这座山堵住了龙脉,若是炸开,血脉通畅,大利四方呢。” 轩辕几个看顾秉在那瞎诌,忍不住莞尔,曹司粮紧接着道:“顾大人,如果此事您干纲独断,那我们也无话可说,遵办便是。不过,属下担心,大人若不请示朝廷,若是怪罪下来,恐怕不利于大人仕途。” 顾秉宽抚地笑笑:“此事本官自会一力承担,倘若因此获罪可以造福嘉州,本官亦是心甘情愿。” 众人沉默之时,一直被众人忽视的赫连杵上前一步,手持一块令牌。 “本将乃是羽林军大将军赫连杵,统领左右羽林军及禁军十二卫,受今上所託,将此令牌交予嘉州刺史顾秉,剑南道六郡关于水患之事,授顾秉便宜从事之权。见顾秉,如朕亲至。钦此。” 下面黑压压跪了一片,顾秉双手从赫连杵手中接过令牌,神色复杂地看了轩辕一眼,而始作俑者斜靠在一旁笑得恶劣。 “好。既然如此,诸位便听我号令。四月廿八,开工炸山。”环顾四周,顾秉有条不紊地交待:“赵司马,你负责和居民商议,说动他们搬迁;钱司曹,你负责派人丈量夹江水域宽度和山高;曹司粮,你负责从库中拨出给迁徙乡民的补偿,并且派人物色新的田地供他们开垦居住,最好是一些少有人居的地方;孙主簿,你找些郎中,再去藏月山看看是否还有珍稀药材,赶在炸山之前挖掉。。。。。。” 轩辕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对赫连杵感慨道:“这几年,顾秉在嘉州歷练的很不错,当个剑南道黜置使怕也是绰绰有余。” 第27页 四月廿八那日早上,顾秉一个人爬上了刺史府最高的那座小楼。小楼风雅别致,似乎是前前任刺史为了心爱的小妾所建,如今佳人不知流落何处,小楼却依然矗立在这里,倒是方便顾秉远远眺望藏月山了。 时辰到了,伴着一阵轰鸣,天摇地坼,连数百里之外的小楼都隐隐晃动。烟尘和泥土散去后,顾秉发现藏月山的近江一半犹如被刀整齐削过,滚滚江水霎时从空隙中汹涌而出,三江汇聚之处,顿时宽阔许多,水流也不再湍急了。 “勉之倒是会找地方看风景,让朕好找。”适才声音过大,顾秉都没有注意有人接近,一回头发现是轩辕,顾秉心情极好,脸上的笑意也未来得及收起,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看起来也明亮许多。 “陛下。”顾秉急忙见礼。 轩辕倚着栏杆,笑笑:“朕想过了。朝中诸人的顾虑恐怕会和嘉州士绅差不多,朕准备派人在藏月山上雕刻佛像,护佑往来船只和西蜀百姓。勉之你觉得如何?” 顾秉想了想,本朝士族尚佛,这样应该可以堵住他们的嘴,于是点了点头。 “藏月山这个名字过于风月,朕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如藏月山就改为乐山,这三江,也改为青衣江,岷江和乐水吧。徒个吉利,勉之觉得如何?” 顾秉答道:“陛下英明。”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未断的细雨停了。厚厚的云层也有消散的迹象。 显然,快要放晴了。 轩辕突然道:“听闻蜀西的竹海天下一绝,过几日,勉之不忙了,带朕去看看罢。” 第八章:题作清心知未称 顾秉刚来得及说声“遵旨”,就听见有人疾步上楼,安义公公呈上一个密封的竹筒,上面似乎用红漆涂写着一个“秘”字。 顾秉往后退了一步避嫌,默默看着轩辕的表情从茫然变为错愕。 轩辕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顾秉,轻轻问道:“你和周琦关系如何?” 顾秉心中勐然一颤,六年前最后一次相遇时形销骨立的周琦映入脑海,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回陛下,臣和周琦是同科举子,又同来自江南道,自然亲善。” 轩辕嘆口气问他:“你有多久没和他往来了?” 顾秉皱眉,想了想:“臣和凤仪兄一直都有书信往来,不过,三年前开始,臣不再接到凤仪兄的回信。”顾秉不再说话,只盯着轩辕。 轩辕有些不忍地看着他:“勉之,人生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死如灯灭,还请节哀顺变。” 顾秉脸色一白,眼神呆滞了一下,然后问:“哪里传来的消息?” 轩辕摇摇头:“周玦从姑苏来的密信,三年前周琦就和家人断了联繫,今年初周家老太君过世,周玦派人请周琦回来奔丧,却发现周琦根本不在靖西王府。周家连续问靖西王要了几个月的人,结果王叔最后终于烦了,直接告诉周家,说周琦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顾秉急问道:“死因?” 轩辕拍拍他,先行走下小楼,边回答道:“说是自缢。” 顾秉默不作声跟着他走到庭院中,见轩辕不无担忧地看着自己,强笑道:“前次见他境况并不算得太好,臣觉得若今生不如意受尽苦楚,还清业障,来世或许可得平安喜乐。这也算是周琦积来的善果,臣。。。。。。臣为他高兴。” 轩辕见顾秉目光游离,嘴唇几乎被咬出血印,莫名感到几分烦躁,似乎顾秉这个时候最好是痛哭一场,抑或是痛骂靖西王一顿,而不是强忍悲恸,顾及君臣之体而把忿恨疑惑都放在心底。 顾秉心中只觉得白茫茫一片,周琦的音容笑貌从未如此清晰,在洛京的意气风发,笑骂无忌,到凉州时的意气寥落,沉默寡语,往事一点一滴聚沙成塔压在心头,最终定格在当年离开北疆周琦的最后一抹笑。 曾经以为纵相隔天涯,总有再会之期。 谁知,一纵马,一扬鞭,便是一别永年。 浑浑噩噩间,突然感到周身一暖,随之扑鼻的便是熟悉又陌生的香气,龙涎香的味道。 龙涎香。。。。。。 顾秉一惊,果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轩辕拥入怀中,轩辕时不时还轻拍他的后背,用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如同哄孩子一般。 直到听到清心的惊唿,顾秉才缓缓挣开,仿佛刚刚那一盏茶的功夫只是一场梦,一场空梦。 虽然那场梦,可能比这一生都要漫长。 顾秉听见自己淡淡问道:“何事?” 悦君楼依然熙熙攘攘,周琦站在窗边向他招手,顾秉兴沖沖地过去,周琦却递给他一张茶单,说道:“勉之现在也是一州刺史,封疆大吏,还不赶紧请客?” 顾秉点头,低头却看见白色的茶单上硃砂纂体,“忘川茶”三字血红刺眼。 勐然抬头,只看见周琦笑容飘渺,身体向外飘去。顾秉追上,刚碰到衣角周琦就如残破瓷器一般,碎成千块万块,直至化作粉尘。 顾秉大恸,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回头却发现轩辕带着曲江初见时嘲讽的笑容远远冷观,他的眼里,不带任何善意。 “清心!”顾秉坐起来,里衣薄被俱被冷汗浸透,心跳如鼓。 清心怕是睡熟了,半晌未应,顾秉起身自己倒了杯过夜的凉茶,一口下去,一直冷到心底。正值初一,本就没有月亮,灰黑的流云又遮住若隐若现的星河,整个嘉州的人似乎都在甜梦之中,刺史府安静的可怕,墨色的夜里,死寂一片。 第28页 顾秉踉踉跄跄地冲进禅室,跌坐在蒲团上,心中口中默念。 “一切诸法本,清净常湛然。报对从心起,苦乐非外缘。。。。念尔一生中,颠倒相引牵。。。冥冥何见晓,悠悠如逝川。鯈欻红颜灭,挥霍入黄泉。善恶无二法,是非同一源。见者生分别,良由心识昏。。。哀哉迷惑子,正道不知存。。。若然辩存殁,寂灭即归真。。。天地为大治,无意在人人。。。驰心向外境,幽昧无涯津。凡诸功德藏,以赞嘆为首。。。假名本自无,权变何常有。颠倒不觉悟,昏迷来日久。。。身心既清净,永劫无灰朽。昔闻持戒者,忍辱生端正。。。音声自柔软,慈悲出本性。慧源犹橐籥,定心如水镜。。。” 往生救苦妙经,念个万遍亿遍,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逝者若尘寰未尽,怕也未必能往生,就像生者的苦厄,不会因为念诵而减轻分毫,生者的罪孽,终究还是得用余下的生命去担负。就像他顾秉,能将清心咒倒背如流,唯一的一个童子起名清心,清心寡欲挂在嘴上,可到了最后,乱的是谁的心,蠢蠢欲动的又是谁的欲? “颠倒不觉悟,昏迷来日久。”顾秉把这句话反覆念了几遍,闭上眼睛,空室之中,唿吸也慢慢平静下来。 可是,一片虚空荒芜之中,依然有淡淡的龙涎香味纠缠不去。 第九章:强吟风景乱愁肠 安义带来的侍从已经开始准备行装,皇帝出京月余,是时候回去了。 赫连杵驾着马车找来的时候,顾秉正带着清心在嘉州四处游荡,採办些西蜀土产让轩辕他们带回去。 “勉之老弟,上车吧!”赫连杵执着鞭子招唿他,钟衡臣坐在他身旁,没精打采的样子。 顾秉有些茫然,问道:“去哪儿啊?” 赫连杵还没回答,马车里一个带笑的声音传过来:“顾秉你好大的胆子,之前允诺过带我们往竹海一游,才过了没几天,竟然就忘得干干净净,君子贵在践诺,勉之,你不会要当小人吧?” 顾秉苦笑,从清心手里挑了几样小食,便上了车。 轩辕斜靠在车厢里,旁边安义用一鎏金小釜煮着茶,香气四溢,似乎是今年新产的银针。 顾秉在车帘旁跪坐下来,把手中的吃食交给安义。 轩辕好奇地探头过来,拿起一块蜂巢般的酥糖看顾秉:“这是什么?” 顾秉笑道:“这叫做窝丝糖,因其状似丝茧而得名,臣记得陛下喜食甜食,不妨尝尝。” 轩辕放入口中,顿感糖丝细如髮线,松酥细腻,香甜可口。顾秉见他凤眼都笑眯了起来,也跟着淡淡地笑了:“陛下,这里还有寿星橘,樱桃蜜饯什么的,陛下启程时不妨带在路上吃,消疲解乏。” 轩辕留意他神色,点头:“勉之破费了。” 顾秉低头微笑,安义公公在旁道:“陛下这个倒是不用担心,顾大人无妻无子,侍从也不多,顾大人的俸禄怕是根本用不完,我们难得来西蜀一趟,占他些便宜,顾大人应该受宠若惊。” 轩辕斜他一眼,却听见顾秉道:“臣的俸禄本就是陛下所赐,别说吃些山野粗食,哪怕全都捐给大内,也是合情合理,荣幸之至。” 轩辕用手中摺扇敲顾秉头一下:“为官看你蛮精明的,怎么为人处世还是这么缺心眼,小心哪天被他们几个卖了去,怕还抢着帮他们数钱呢。” 顾秉谢过安义递来的茶水,也开玩笑道:“臣好歹也是个四品官,就算公公或是周玦几个真想卖,恐怕还没人敢买吧?”见轩辕忍笑,便剥了个蜜饯给他:“何况,臣一个大男人,既不能操持家务,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连吟诗作赋都只是庸庸,买臣去怕也只能做个西席先生了。陛下周围都是人精,这么亏本的买卖才不会做。” 轩辕抚掌大笑,车外的赫连也跟着起闹:“陛下要是愿意卖,我就把勉之买回去当主簿,实在不行压寨夫人也行啊。” 顾秉大窘,轩辕随手拿起一块窝丝糖向赫连砸过去:“没大没小,敢情朕的羽林军是个山寨,朕是山贼头子啊?” 赫连接过糖放进嘴里,憨笑。 轩辕笑完,若有所思地看顾秉,缓缓道:“冕儿才两岁,等他长大些,勉之,朕看这个太傅就由你来当罢。” 顾秉推辞:“臣当年只是二甲,在朝中资歷尚浅,太子太傅事关皇脉存续,江山千秋,还请陛下挑选博学大儒如苏太傅,或是当世才子如衡臣兄方能胜任。” 车外钟衡臣身体一震,满含期冀,心说不能当太傅,当个太子宾客大小也是个三品官,却听见轩辕不置可否地笑笑:“在朕眼里看来,饱学大儒也好,不世才子也好,多于牛毛,但对朕,如勉之这般忠心的不多。” 见顾秉沉吟不语,轩辕摇摇头:“不过太子还小,此事倒不用这么早定下来。”赫连轻咳一声:“陛下,永乐镇到了。” 顾秉反应过来,掀开车帘跳下来,又找到一个马登,让安义公公扶着轩辕下车。钟衡臣看着几人习以为常的样子,不由得再次悔恨当年离开东宫目光短浅。 清风摇曳,竹影婆娑。遮天蔽日,万竹掀涛。 轩辕摇扇四顾,看向顾秉:“早听闻嘉州是天府之国,今日看来果然是不假。” 顾秉笑了笑,难得露出几分自负的表情来。 第29页 钟衡臣也在一旁奉承道:“嘉州在顾大人的治理下,方成人间胜景。三江汇聚,峨眉奇险,竹海幽静。顾大人牧民有道,仁心仁术,实在是我孔门之典范,士林之楷模。” 顾秉被他说得有些发愣,也只好边笑边推辞,心道峨眉山不是他顾秉所开,竹海也不是他顾秉所植,天工造物和他顾秉的教化又有何关系? 几人之后边走边谈,时不时钟衡臣赋诗几首,倒也算是颇得意趣。行至一处山谷,竹径盘旋,溪水清冽,山花烂漫,轩辕甚是喜爱,于是问顾秉:“这个山谷有名字么?” 顾秉答道:“回陛下,此处名曰忘忧谷。” 轩辕点头:“见之忘俗,进而忘忧,倒是贴切。” 又到一处山洞,山势迴环,丹崖如削,几人在峭壁上的小迳行走百米,放看到一狭长山洞,洞口虽小,里面却是极深,有座道观深隐其间。 轩辕挑眉看顾秉:“还说勉之你没有以权谋私?这么好的地方,不给佛寺却给道观,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 顾秉苦笑:“想不到在陛下眼中,我竟是如此小人。这道观已有百年,就算是臣,怕也是前世了吧?” 轩辕安抚地拍拍他,迳自观赏了会玉皇殿及灵宫殿的神像石刻,沉思半晌,随即从原路出洞。洞口本是竹林的最高点,从此眺望,翠浪起伏,浩渺连天,湖泊如镜,溪流纵横,泉水泠然,顾秉在旁尽责解说:“此洞唤作仙寓洞,因天风浩荡,山竹摇盪,声若龙吟,此观故名龙吟观。若是晚上来,还可以听到弹琴蛙声,余韵如同古琴,堪舆峨眉弹琴蛙媲美。” 轩辕长嘆:“朕虽富有天下,但山水之胜,异域之美,恐怕比起诸位见得都是远远不如,不失为人生一大憾。” 顾秉笑笑:“不瞒陛下说,除了嘉州和家乡昇州,臣去的所有地方都是随行陛下的。” 轩辕看他:“那就比朕多个昇州。江南好风物,不知道朕什么时候才能一览。” 顾秉低头笑:“臣也有八年未回故乡了。” 轩辕嘆气:“下次若有机会一道去吧。” 如同老友一般的对话,钟衡臣等人艷羡,顾秉心里却有些淡淡的酸涩,他知道,按照轩辕的性格,下面一定会宣布些重要的事情,恐怕这次要调离嘉州去其他地方当主官了。 果不其然,轩辕转身,似笑非笑地看顾秉:“勉之在嘉州六年,当四品官也有两三年了吧?想不想动动?” 作者有话要说:古人的送别诗总是充满基情,。。。。就我个人觉得恐怕是交通过于不便,相见一次都要等个十年八年,离情依依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些恐怕是我们这些现代人所不能想像的。 多和远在异国或是他乡的好友联繫吧,游子听到故乡的声音,总会觉得很开心\(^o^)/~ 第十章:太守倦游红不知 顾秉回到府衙就召集所有臣僚议事,涝灾刚刚结束,炸山之事也是刚刚了解,大半夜被召来的诸人都是一头雾水,顾秉亲自给大家斟茶更是让所有人惴惴不安。 诸人对视半晌,曹司粮第一个开口:“大人深夜召见我等,有何要事要吩咐?” 顾秉的眼神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淡淡道:“恐怕不日本官就要迁离嘉州了。”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但转念一想,顾秉在嘉州的政绩有目共睹,加上他又是东宫旧臣,从赫连将军亲至嘉州为他撑场就可看出当今圣上对他的器重,虽然有些不舍,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毕竟是人之常情。 于是恭喜之声不绝于耳,顾秉波澜不惊地听着,摆了摆手。 “顾秉走后,按理说不该插手嘉州政事,但仍有几个不情之请,其一,涝灾刚过,农田被毁,赈灾之后百姓也已疲乏,有些沟渠水利,以百姓之力恐怕难以施行,还请司曹司粮几位多多费心,衙门派些能工巧匠出力出钱,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之事不可荒废;其二,顾某前日查阅了嘉州各县的官吏文碟,发现冗官冗员,尸位素餐之事数见不鲜,于是顾某自作主张在卸任之前罢免又或者说调整了一些官吏。”在座所有人的表情多少都有些难堪,顾秉微微笑了笑:“摺子已经递上去了,诸位都不在其中,所以不用过多惊惶。顾某相信诸位不是结党营私之人,所以哪怕有门生故旧被裁撤,顾某想诸位应该也是心悦诚服吧?” 有人问道:“敢问大人又是按照什么裁撤调整的?” 顾秉点点头:“私德与官位不称者,功劳与俸禄不称者,能力与官职不称者。当然了,顾某只是提出自己的想法,最终如何决定还是要看吏部上官的意思。” 众人点头,心中各自打着小九九。 顾秉接着道:“我要拜託诸位的是,无论吏部最终如何裁定,请诸位务必协从新任刺史选贤任能。宁可有过于君子,不可有失于小人,顾某相信诸位都是君子,之前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诸位多多包涵。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藏月山上的佛像,我希望司工大人,在不劳民伤财的情况下,可以把它尽快的修建好,这算是我个人的一个请求。还有,那个佛像,就按照这幅画像来修吧。” 顾秉恳切地看向司工,递给他一卷画轴,司工打开,愣了愣:“这不是藏月山刚死的那个老和尚么?” 顾秉淡淡道:“此人是一个得道高僧,对社稷有大功。但关于此人的事情,以后任何人都不得提起。” 第30页 众人应了,又是一阵沉默。 顾秉强笑:“任免还没有下来,或许顾某有幸仍然留在剑南道也说不定。大家也不要过于伤感,日后大家若是有缘再遇,还请多多照拂。” 第二日晚间,有个客人怡红院的角门悄悄而入。 彩鸾奉命进去的时候,就见顾秉端坐在空荡荡的雅间里,喝着一杯清茶。彩鸾巧笑倩兮:“顾大人,怎么今天有空又来了?” 顾秉淡淡扫她一眼:“本官找忘尘叟。” 彩鸾不甘心:“大人,忘尘叟可能正忙着,大人要不要先喝一杯,或者听个小曲儿?” 顾秉看她一眼:“彩鸾姑娘有事相求么?” 彩鸾微微一福:“若是大人愿意听贱妾弹一曲琴,或者唱一支曲,奴家便感激不尽了。” 彩鸾一双明眸波光流转,楚楚动人,顾秉却只摇了摇头。 彩鸾眼圈一红:“奴家是真心仰慕大人,不求和大人朝夕相对,难道一晌贪欢也不能够么?” 顾秉笑的有些讥讽:“仰慕?若本官仰慕什么人,便竭尽一生只求对方平安喜乐,别说强求什么露水姻缘,对方是否认得,是否记得都是无所谓的。再说,若本官不是一州刺史,只是个穷酸书生,彩鸾姑娘也会仰慕至此么?” 见彩鸾咬唇,神情委屈,顾秉放缓了口气:“不日本官就要离开嘉州,此次是为要事而来,还请彩鸾姑娘不要白费心思在本官身上。” “顾大人真是天下第一狠心人。”懒散的声音。 顾秉一惊,方才和彩鸾说了许久的话,根本就没有听到响动,更没注意到有人接近,这个忘尘叟不愧为江湖上的成名高手。 顾秉起身行礼:“见过忘尘叟,此次又叨扰了。” 忘尘叟依然和上次一般易了容,换上了粗俗无比的一张屠夫面孔,配上脏兮兮的布衣,那尊容还真是不敢恭维。 忘尘叟在顾秉对面坐下来:“要我办事,可是要出大价钱的。” 顾秉点头,拿出一张银票:“下官知道这不是大数目,但无奈薪俸微薄,下官已是倾其所有。” 忘尘叟扫了一眼便别过头去:“果然是小数目,看起来顾大人真的如传言所说清廉得很吶。” 顾秉尴尬,犹豫了下:“那烦劳阁下开个价吧,下官明日去凑。” 忘尘叟摒退左右,漫不经心道:“顾大人恐怕对江湖事不太了解。老夫不算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见钱眼开之辈。遇到些老夫觉得还算顺眼的后辈,也许也会网开一面,插手相助。不过,总要有些条件或是代价。” 顾秉起身肃容:“只要是无伤于社稷朝廷,民心道义,本官都可以考虑。” 忘尘叟看他,笑道:“根据老夫的消息,顾大人就算不是圣上第一宠臣,恐怕也是相差不远,让我想想,该提个什么条件,才不负这举世难见的生意。” 许久,忘尘叟缓缓开口:“不如这样,先算顾大人欠老夫的,日后再兑现如何?” 顾秉毫不犹豫:“君子一诺。”边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这是我日常佩戴之物,如今充作信物。” 忘尘叟接过,瞄了一眼,揣入怀中。 顾秉见他似是满意,便道:“想必忘尘叟应该已经听闻姑苏周家周琦公子英年早逝的消息了?” 忘尘叟微微侧头:“顾大人要问的事情,果然是大事,竟牵扯到周家和靖西王。这件事情,内情恐怕颇为复杂,老夫要查上一段时间。” 顾秉点头:“顾某知道此事会有风险,但周兄是顾某入朝以来,第一位好友。他死的实在蹊跷,顾某实在是不忍心让他去的不明不白。” 忘尘叟看他:“很多时候,真相往往比死亡更加残酷,更加苦痛。” 顾秉笑笑:“顾某倒是不这么想,还有什么比生离死别更残酷的。顾某生平最不怕的,偏就是苦痛。” 第十一章:又向江头别 顾秉回到府邸,辗转反侧,偏就是不能入睡。之前二十五六年间所见的人事,所生的感触,在心内翻腾不休。清心咒念了一遍又一遍,但那些过往前尘却越发清晰。 顾秉终于披衣而起,漫无目的地绕着刺史府四处游荡。 桃花谢了,留下了青青的桃子,竹叶黄了,来春还有细小的竹笋。他顾秉走了,除了这些桃花竹林,不知道能给嘉州留下什么。 对着竹林发了会呆,顾秉突然就想起当年蜗居幕府山中时,最大的理想也不过是远离那座空山,谋个差事或是找一块田,最好不过当个九品的小吏,温饱不愁,妻贤子孝。而如今宦海浮沉近十年,想要的都有了,争名夺利的心却淡了,反而追忆起当年幕府山中的月光,抑或是定陵的风雪。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求之不得,得不偿失。 “说什么得得失失的?”轩辕突然从竹林中踱步而出,白色的中衣外只批了件猩红的披风,随意站在清冽月光下,越发显得丰神如玉。 顾秉行礼:“陛下,容臣回房整肃下仪容。” 轩辕耻笑:“你是在藉机讽刺朕仪表不整么?” “臣万死。”顾秉低头,也忍不住笑出来。毕竟一朝天子和一州刺史都穿着中衣半夜四处熘达,也算是人间奇事。 轩辕在石椅上坐下,示意他也落座倒茶。 “朕睡不着出来夜游,碰到勉之已经是第二次了吧?” 第31页 顾秉想了想:“定陵不算,只算上终南别苑那次,应该是两次。” 轩辕低低笑,声音沙沙地让顾秉莫名耳热:“在定陵的时候,到底年轻,朕和勉之似乎都睡不多,没日没夜的,也不知道都做些什么。时间也就那么过去了。” 顾秉回道:“那个时候,时局维艰,陛下殚精竭虑,臣等夙夜匪懈,只恨一天没有十三个时辰,自然不觉得日月久长,时候难熬了。” 轩辕看他:“时隔数年,勉之的锐气不会消磨光了吧?” 顾秉喝了口茶,抬头看向白色的月光:“不瞒陛下,臣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锐气。” “哦,那勉之在嘉州这里风生水起,总不会是谣传吧?” “轻徭薄赋,劝课农桑,整顿吏治,用人唯贤,本就是陛下登基时定下的,臣不过是遵旨而行,何来锐气之说?臣不算是个好官,只算是个不好不坏的庸官罢了。” 轩辕品味了会他的话,摇摇头:“朕说的那些,歷朝歷代的君主都会提到,却不是每个臣子都能做到。所谓的明君,也许就是能够选择正确的人选去做正确的事情罢了。” 顾秉十指交叉在一起,目光垂下来,似乎在对着地面发呆。 轩辕似乎是觉得像顾秉这样心事重的人,能发呆也是种福气,不忍心打断,于是便沉默着端详他。顾秉的眼睛虽不似桃花眼,杏仁眼那样顾盼生姿,也不似自己的凤眼那般神光照人,但胜在黑白分明,眼神明润澄澈。难为顾秉为官七年依旧能保持本心,也许当年东宫之事不让他插手过多还是明智之举。 “陛下?”顾秉忍不住叫他。 轩辕回过神来,发现顾秉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而那种眼神极为复杂,虽然看不太清,仍让人忍不住觉得悲伤。 “快要离开嘉州了,还有什么要安排採办的,勉之你也抓紧吧。” 顾秉意料之中地点点头,淡淡道:“嘉州政事和臣的私事都已经处理得当,请陛下放心。” 轩辕笑道:“嘉州政事,朕一窍不通,便不多问了。至于私事嘛,难不成勉之终于决定带着彩鸾姑娘一道赴任了?” 顾秉皱眉:“臣已经明确拒绝她的好意了。”顿了顿,“臣去怡红院是为了找忘尘叟。” 轩辕心内莫名一喜,暗暗归结于臣子对他的忠诚:“哦?勉之有什么要打听的,不来求朕,却去找那忘尘叟?” 顾秉神情黯淡:“臣还是不能相信凤仪兄就那么不明不白地去了。臣更不能接受靖西王府的解释,臣所熟知的周琦是不可能自杀的。” 轩辕没说什么,抬首向北方看去:“天下兵马十分,朝廷有六,靖西王临淄王各有其二。但若说精锐,恐怕十之四五都在王叔那里。朕倒是觉得,朝局在朕登基后,反而复杂了。” 顾秉抬头看他,有些隐忍:“臣之所以找忘尘叟,也只是想偷偷查一查。陛下放心,臣知道轻重,不会让个人恩怨影响大局。” 轩辕看他,轻轻道:“你是朕的宠臣,无伤大雅的请求朕都会准你,周琦的事情,你查完后告诉朕,朕斟酌斟酌,尽量不有负正道,也不让勉之为难。” 顾秉握拳,感到指甲戳入皮肉的痛意,缓缓点了点头。 轩辕起身:“收拾收拾吧,朕明日回京,你送送朕。” 第二日一清早,顾秉率领嘉州官僚前往渡口送行,百官虽是奇怪,但料想这位孟公子身份必然不低,纵然心有怨言,还是整整齐齐列于江边,乍一看红青交杂蔚为壮观。 算是难得的晴天,碧空如洗,寒江清冽,安义指挥人把东西一箱一箱地往上抬。光是蜀锦,蜀绣,顾秉就着人採办了三大箱。 轩辕似笑非笑地看顾秉:“勉之不会把几年的俸禄都花了吧?” 顾秉扯出一抹笑意:“孟兄难得来一次西蜀,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下官略尽心意,还请公子收下。” 轩辕见群官探头探脑,伸手把顾秉拉进舱内。 “时候还早,勉之再陪朕说说体己话吧。” 顾秉想了想:“国事繁重,陛下多注意龙体。不甚重要的事情,就让下面的臣子帮陛下处理,不要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另外,有些事情,臣知道陛下寝食难安,但迫于时机只能忍辱负重。来日方长,还请陛下放宽心。臣这次见陛下,精神似乎没有东宫时那么好了,还请陛下为苍生计,保重龙体。” 轩辕点点头,摆了摆手。 顾秉愣愣地看着两岸青翠山峦疾驰而去,大惊站起:“陛下!” 而另一头,乱作一团的嘉州官吏们等到一张圣旨。 “御制,嘉州刺史顾秉虔恭夙夜,尽心竭节,明达吏事,法令有度,深识机宜,足堪委任。擢拜银青光禄大夫,大理寺卿,赏金鱼玉带。钦此。”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童鞋入朝时就是从六品官(科考十名左右当太子舍人起点算是蛮高了,但古代中举很不容易18岁的进士算是非常年轻了),三年后外放的时候是五品,然后又过了三年升为四品(嘉州刺史算是中州刺史)。再过了三年从三品(大理寺卿)。算是顺风顺水,速度惊人,但是不算没有先例,甘罗十二岁拜相,韩信二十七岁拜相,和珅二十六岁就是户部侍郎一品朝冠。。。。所以小顾不算开挂吧??汗。。。 楔子:功名本是真儒事 第32页 顾秉看着洛京城池,百感交集。清心在一旁讪讪不语,满脸讨好的形状。 “大人,别生我气了。那个叫赫连的将军凶神恶煞地叫我收拾大人的细软,那架势,如果我不照做,恐怕连命都没了。何况他们是大人的朋友,肯定不会害大人的,对不对?” 顾秉嘆口气,拍拍他的头:“你反反覆覆一路说了几百遍,累不累啊?我早说过了,这事不怪你。但切记,再不能有下次,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预先知会我。恩?” 洛京城比当年还要热闹好些,大街上车水马龙,两旁的秦楼楚馆,酒肆茶楼里人声鼎沸,当真称得上是举袖为云,挥汗如雨了。 “大人在洛京似乎没有宅院,我们住哪儿啊?” 顾秉的脚步顿了顿,径直向着城郊走去。 “大人,你去哪儿啊?” 半个时辰后,顾秉和清心站在某座一进一出的小院里,奋力扯掉随风舞动的蜘蛛网,挥去铺天盖地的灰尘。 “这还是当年我当东宫参政时买下的宅子,如今看看,虽然位置偏了些,但是大小却是正合适,还清净。” 清心一边打扫,一边拍马屁:“大人真是慧眼独具。” 顾秉把带来的书卷一层层垒到书架上,淡淡答道:“还挺便宜的。因为这是间凶宅,原主人杀了他的小厮,然后被砍头了。” 清心一张脸皱成一团:“大人!你不会也要把我杀了吧?” 顾秉嘆口气:“曾几何时觉得你和年轻时的我有几分相似,现在看来若是我和你一般煳涂,恐怕别说十八,就是八十也考不取功名。” 清心深受打击,就见嘴巴动来动去,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东西。 顾秉笑笑,走到庭院中,琢磨着是不是在院子里种棵桃树。 一行大雁向南飞去,他们未必是往昔顾秉所遇,而站在院中的顾秉,也不再復当年心情。 清心寻去的时候,就见顾秉一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喃喃自语。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作者有话要说:唉。。。年復一年 日復一日。。。下章开始顾秉就一28的大龄男青年了 还是万年处男一只。。。。 有我这样狠心的亲妈么。。。。 第一章:政事朝堂赖秉扶 响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唿月出。 五更二点不到,达官显贵们的车轿就纷纷停在龙尾道之外,而监察御史赵子熙和谏议大夫苏景明立于螭头栏杆两侧,冷冷注视百官列队等候在钟楼,鼓楼之外。 这个时候真是寒暄的好时候,相熟的可以叙旧,不熟的可以拉拉交情,窃窃私语声如同萧萧落木,颇有些声应气求的味道。 孟尧刚刚入京充任户部给事中,七品官的一身青衣显得格外显眼。看着冠盖满京华的场景,不由得有些傻眼。 他旁边的人捣捣他:“唉,你新来的吧?” 孟尧一看是个挺和气的年轻人,也着青衣,点点头:“在下孟尧,户部给事中。兄台你呢?” 对方答道:“在下吴庸,工部主事。” 两人聊了一阵,孟尧发现吴庸极其善谈,而且消息颇为灵通。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他就认识了苏太傅,史阁老,吏部尚书秦泱,中书令黄雍,赵御史,苏大夫等朝中栋樑。 还没回话,孟尧就瞥见一个小厮赶着瘦马,驾着破车混在宝马雕鞍之中格外显眼。更蹊跷的是,那些骄纵任性的豪门马奴一见那辆破车,就纷纷避了开来,颇有些惶恐的味道。 孟尧正好奇着,就看见小厮掀开破车的车帘,端坐在里面的人缓缓走下车来。 此人在群臣中尚算年轻,未过而立,面容白皙,眉目清秀,看起来挺好相处,和其他年轻官员比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除去他的服饰。 此人头戴进德冠,身着紫色大团绫罗,腰系十三銙玉带,玉带上还配着金鱼袋。纵然此人神情淡漠,也添上了几分隐隐威仪。 孟尧一惊,问道:“方才,仁兄不是已经介绍过三品以上大员了么?此人是何方神圣?” 吴庸跟着众人行礼,边答道:“说来惭愧,这位大人是在下的同科,名次还比下官低了两名。大理寺卿顾秉顾大人。” 孟尧讶异:“大理寺卿是从三品,这样穿岂不是违制?” 吴庸用看蠢材的眼神看他一眼:“废话,当然是陛下赏的。二十六岁就能当大理寺卿,玉带金鱼还戴不得?” 顾秉自是不知道旁人都在议论什么,迳自走到赵子熙身后站定,排着队一起穿过翔凤阁步入含元殿。 史阁老看见顾秉,便招唿他过去:“顾秉啊,最近公务可多?” 顾秉笑得谦逊:“回阁老的话,近来国泰民安,刑案甚少,下官乐得清闲。” 史阁老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散朝后,顾贤弟可否愿意赏脸一叙?” 二更已过,顾秉披着大氅走在天街之上,前往内庭的中书省。此时正是隆冬,寒风刺骨,方才的一腔酒意倒是被吹散了七八分。 暖阁的烛火亮着,顾秉推门,有些意外地发现黄雍仍在值夜,没有回府。 “黄大人。”在东宫时,黄雍就是顾秉的顶头上司,经常提点照拂顾秉,故而顾秉一直对其行子侄礼。 第33页 黄雍有些吃力地从奏章中抬起头,笑得很是慈祥。 “勉之啊,来坐。” 顾秉褪下大衣,为自己和黄雍添些茶水,默默地也开始看奏章。顾秉虽然是大理寺卿,但鑑于中书令黄雍渐渐老迈,体力渐渐不支,轩辕便让顾秉不忙的时候帮着打打杂。 门开了,代入凛冽的北风,顾秉起身站在门口,为黄雍挡去大半的冷风。 一个小太监提着宫灯站在门口,他身后一个秀颀的身影慢悠悠地晃过来。 “陛下。”顾秉和黄雍一同行礼。 轩辕摆摆手,让小太监关了门,在桌边坐下,就着顾秉的杯子喝了口茶。 “都快腊月了吧?” 黄雍点头:“可不是。过几天可就腊八了,接着就是除夕,陛下可得好好操办操办。” 顾秉站在一边,点上龙涎香,把准备好的手暖递给轩辕。 轩辕接过来:“即日起,黄大人就不必值夜了。若是实在过意不去,就挑些不甚重要的摺子带回府去批阅吧。” 黄雍也没推辞,笑眯眯地称诺,顾秉看了眼轩辕,心下明了却没接话。 轩辕盯着他,半晌开口:“勉之是不好意思向朕提吧?无妨,朕对勉之何其倚重,军国大事,俱可託付。但大理寺事务亦是繁重,每日值夜就不必了,日后勉之就单日来罢。” 顾秉苦笑:“臣好像没有拒绝的余地吧?” 黄雍在一旁幸灾乐祸:“这是陛下对勉之你的宠信,参与中枢机密乃是我等求而不得的荣耀啊。” 顾秉慢条斯理道:“臣对陛下的恩宠自是感激。不过臣一个人做两件差事,是不是该领两份俸禄呢?” 轩辕笑:“俸禄就算了,不如这样,勉之的晚膳日后就在宫内用吧。” 顾秉把刚整理完的奏章按轻重缓急递给轩辕:“臣之前和史阁老一道用的晚膳。” “哦?”轩辕没有抬头。 “阁老有告老之意,不过,在他致仕之前他有几个小小的请求。” 轩辕撇撇嘴角:“请求?朕看是要求吧?” “一是希望陛下提拔一些青年才俊,其中有苏太傅之子苏景明,扬州刺史齐嘉,翰林供奉曹无意等。二是希望太子太傅由史渊大人担任,三是。。。”见轩辕神色冷漠,顾秉犹豫了下,还是继续开口了:“希望陛下看在先皇后和太子的情分上,给史家一个侯的爵位。” 轩辕冷笑一声:“朕那老丈人是让勉之你来美言几句吧?勉之你下次就告诉他,朕会好好考虑的。不过从此事就看出来,勉之人缘不错,大家都喜欢找你带话。” 顾秉玩笑道:“在陛下嘴里,臣如同爱嚼舌根的小人一般。若臣子是小人,陛下自己呢?” 轩辕佯怒,踹他一脚:“朕是昏君,行了吧?” 黄雍在一旁轻咳:“陛下,那件大喜事还没告诉勉之呢。” 轩辕愣了愣,随即大笑:“对,尽说些有的没的了。勉之,周玦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人物关系 or前情提要 赵子熙:吴庸八卦过的赵美人的弟弟,先帝的小舅子。监察御史从三品和顾秉一样官阶。 苏景明:苏太傅的儿子,苏贵妃的弟弟,史阁老门下和其父不和。四品。 黄雍:原东宫太子洗马,现中书令,算是丞相。正二品。除了史阁老,苏太傅这样的一品三公,他算是最高了。 吴庸:顾秉钟衡臣周琦的同科,热爱八卦的小话唠(作者的同道中人啊)。工部主事也是个七品官。他的升级速度算是正常,赵苏等都是靠荫封关系,顾秉算是异数。 秦泱:原东宫参政,歷任吏部,御史台,现在是吏部尚书。正三品。 周玦:周琦的哥哥,顾秉守陵的时候被派去江南道"敛财"。 其实这章真的很无聊 没必要看。。。望天。。。。 第二章:一樽聊接故人欢 顾秉看着菜一道道上来,感到肠胃翻腾不休。 同侪之间的烧尾宴也去过不少次,可没哪次如今日一般难熬。往常只需要露个面,敬个酒就可以抽身离去,今日却不行,因为主人的面子不能不给。 主人是新上任的尚书左僕射,东宫旧臣,顾秉的前辈周玦。 人可以藐视权势官阶,但绝不可以忘恩负义。所以顾秉默默地坐在这里,强颜欢笑。 已经上了六六三十六道冷菜,才刚刚开始上热菜。 先是水里的,金铃炙,光明虾炙,水炼犊,水龙羹,雪婴儿,即是铃铛样的酥油扇贝,晶莹剔透的生烤活虾,清炖一整头小水牛,龙一般的鲑鱼烧羹,做成雪白婴儿状的煎田鸡。 顾秉看着被扭曲得奇形怪状的牲畜,心念罪过。 接着是地上的,凤凰胎,五生盘,小天酥,昇平炙,梭巡酱,凤凰胎是鸡腹中未生的鸡蛋和鱼胰脏混炒,五生盘是羊、熊、鹿、猪、牛切丝烩,小天酥是鸡肉鹿肉丁爆炒,昇平炙是羊舌拌鹿舌,梭巡酱是鱼片羊肉快炒。 顾秉看着满桌的肉,眉头紧蹙。 再然后是素食,顾秉不由得精神一震。素食却只有一道,名唤“素蒸音声部”,素菜和面团被捏成各式各样的美人形状,在蓬莱仙山里鼓瑟吹笙,翩翩起舞,眉目如画,身姿曼妙。 顾秉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于是整整一顿,顾秉频频举杯端杯,腹内却空空如也。直到最后才吃到一碗长生粥---枣肉沫煳。 第34页 一个半时辰后,周玦摆脱仍在阿谀奉承的众人,穿过乐舞的歌伎,就见顾秉正缩在角落,饶有兴趣和一群年轻人射覆,看起来情况不妙,十玩九输。那帮年轻官吏想来也不认识顾秉,没大没小地肆意取笑,顾秉乐呵呵地倒不十分在意。周玦勐然想起,印象里这个已然位高权重的青年似乎总是严肃端谨,从来没有见他玩乐嬉戏过。 “勉之,你叫我好找。”周玦向顾秉招招手。 顾秉微微讶异了下,对那群目瞪口呆的年轻人招唿道:“下次若有机会,咱们再比过。”说罢,疾步走向周玦。 “十年不见,周兄风采依旧。”顾秉客套道。 周玦无奈笑道:“别人和我客套,勉之你也学他们?” 顾秉也笑:“我不知别人是否客套,但我说的是实话。”看着周玦一双桃花眼,顾秉莫名想起周琦,顿时有些感伤。 周玦似是猜中他心中所想,缓缓道:“凤仪那孩子福薄,和我们的缘分也浅。人死灯灭,且放下罢。” 顾秉淡淡道:“来者来,去者去,往生极乐,凤仪兄先于我等跳出尘寰苦事,也算是大幸。” 周玦有些欣慰,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些了,今日勉之怕是没有尽兴。明日我再请一顿,算是赔礼。”见顾秉有些犹豫,周玦拍拍顾秉的肩膀,在他耳边道:“都是东宫旧人。” 顾秉匆匆赶到东宫的时候,已是酉时三刻了。 小太监带着他七弯八拐,穿过熟悉的迴廊庭园,顾秉才看见不知何时洛河边用茅草搭了一座矮亭,在雕樑画栋的亭台楼阁中显得有些奇怪。 赫连杵先看到他,立马端了一杯酒过来:“顾大人又翩翩来迟,乃是看不起我等,还不赶快自罚一杯,以示惩戒。” 顾秉四处张望,企图找个人为自己说句好话,无奈黄雍正给煎茶的小童子讲解茶经,周玦和秦泱挤在炉边对酌,时不时投来的视线里尽是幸灾乐祸。 顾秉嘆口气,接过杯子一口饮下,做好了今天杀身成仁,战死酒场的准备。拢紧大衣,顾秉也围着火炉坐下来,亭中视野极好,可以看见冰封的河道,飘荡的芦花,散落的野村。 “怎么样?我找的地方不错吧?”周玦凑过来。 顾秉笑道:“在东宫三年都没发现这里,到底还是周兄风雅。” 周玦得意洋洋:“自不负区区东宫第一美男子以及第一才子的美名。” 秦泱冷笑:“先不说东宫出了多少翰林,就凭你周玦,还称得上是第一美男子?别说其他人,就是黄大人都比你长得周正些。你充其量就是第一纨绔罢了。” 周玦斜他一眼:“黄大人年高德勛,自是不会计较这些虚名的。那你倒是说说,谁是东宫第一美人?” 顾秉在旁边浅浅地笑,就听见秦泱来了句:“自然是陛下了。你那长相与陛下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平庸至极。” 周玦不服,拽拽顾秉:“勉之,你是君子,评评理。” 顾秉笑容僵了下,心中犹豫,既不想拂了周玦的面子,又不想口不对心,最终仍是懦懦道:“陛下龙章凤姿,周兄风华似仙,不分伯仲。” 周玦有些戏嚯地看他,声音又高了些:“若你必须要选一个呢?” 连黄雍都停止了说教,众人一起看顾秉笑话,顾秉尴尬得耳朵泛红:“周兄勿要见怪,陛下到底比周兄年轻些,自然要。。。。。。”他顿住没说下去,众人又是一阵闹笑。 一个听起来颇为愉悦的声音从顾秉身后传来:“勉之谬赞了。” 第三章:我亦无眠有所思 众人一道行礼,轩辕没穿朝服,只着玄衣外罩银红大氅。凤眼含笑,姿容绝美,站在萧瑟冬景里,硬是让荒凉天地平添几分亮色。 轩辕在顾秉身侧坐下:“你们这些人,加起来一百多岁,还欺负勉之位卑年少。尤其是你,周玦,一个大男人,还和女子似的,争什么第一美人的虚名。” 周玦大笑:“顾秉还位卑言轻,我们像他一般大的时候,都是五品六品的苦熬,陛下说我们欺负他,那可真是冤枉,我等无权无势之人,哪里敢得罪陛下面前的红人。” 轩辕却看向顾秉:“勉之,回去中书省你就拟旨,册封尚书左僕射周玦为天启朝第一美人。朕亲自提个匾,挂到周府门口。怎么样,周玦,满意了么?” 周玦忿忿,找了两个碗倒满了酒,递给顾秉:“算了算了,护短的来了,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碗酒算我赔罪。” 顾秉纠结地接过那碗酒,再次确认自己今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悲惨命运。 轩辕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笑笑:“过了八年,终于把东宫的人聚齐了。这些年,你们都做的很好。” 众人脸上皆露出感慨的神色,安义指挥着小太监们上菜,不同于前一日的烧尾宴,这次大多都是清淡的素食点心,加上些养生的汤羹。 顾秉真心对周玦道:“多谢周兄。” 周玦有些莫名其妙,赫连杵在一旁解释道:“顾秉如今修道,不食荤腥了。”又对顾秉悄声道:“这些菜都是陛下吩咐布置的。” 轩辕斜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听众人闲叙,顾秉别过头去,却对上周玦探究的眼睛。 顾秉端起酒杯,细细品味女儿红呛辣酸苦以及甘甜的回味:“我们这样的人,荣辱死生之事见多了,自然和常人不同些。有人放浪形骸,有人寄情山水,我这样的庸人,只能求神问道了。” 第35页 周玦凝视他半晌,突兀地笑了:“自周琦去后,我一直视你如亲弟,却连你食素都不知晓,而陛下日理万机尚且还知道臣子喜好,实在是惭愧无地啊。” 顾秉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淡淡笑笑,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 月华如洗,太监们点上宫灯,夜风中芦花纷飞,波光摇盪,有几分诡谲之色。 顾秉靠着柱子,几杯酒下肚,头脑已是昏昏沉沉。突然有人推他,发现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捧绢花。 轩辕在一旁大笑:“勉之真是福将,曲水流觞或是传花对诗,次次都能抽到你。” 顾秉勉强站起,嘆口气:“陛下还不如说臣倒霉了。所以,臣又要现眼了。” 轩辕负手看着浩瀚江天,缓缓吟道:“天接苍苍渚。” 顾秉对道:“江涵裊裊花。”想了想,又道:“秋声风似雨。” 轩辕的面容在烛火下显得柔和起来:“夜色明如沙。泽国几千里。” 顾秉接道:“渔村两三家。” 顾秉平日整齐的冠冕因为酒意已有些歪斜,髮丝落了几缕下来,遮住了眉目。似乎已有些微醺,顾秉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远方,轻轻说出尾句:“君臣永终始。” 轩辕突然想起十年前,杏园宴时见到的那个脸色苍白低眉顺眼却偏偏生了个狼顾之相的少年。明明那个时候的顾秉从家世到才学到长相都显得平庸至极,恐怕天下人都没有想到顾秉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但轩辕似乎一开始就认定,这个人会成为自己的肱股重臣。从他那里自己会得到忠诚和追随,不离不弃,至死方休。轩辕思绪千迴百转,嘴上却是脱口而出:“伉俪共久长。” 至此八句联对就结束了:“天接苍苍渚,江涵裊裊花。秋声风似雨,夜色明如沙。泽国几千里,渔村两三家。君臣永终始,伉俪共久长。”意境平仄,遣词造句都算工整,但众人却都有些瞠目惊舌,连顾秉的酒意都醒了三四分,怔怔地看着轩辕。 轩辕察觉失言,顿感窘迫。最终还是黄雍打圆场道:“君臣和谐,鱼水相得,圣上与顾大人必将成就汉高祖与留侯,昭烈帝与武侯般的佳话。”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赞嘆,周玦又适时地提起秦泱的亡妻,转移话题。 轩辕转头,顾秉却已趴在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且不提大理寺卿又念了一晚上的清心咒,太极宫里多了自己不睡觉非拉着臣子聊天的皇帝。 撇开安义,轩辕蜷在坐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一个铃铛。 殿内没有掌灯,偌大的宫室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周玦不自在地挪挪身子,无比思念自己那张温暖的床。 “你说。”轩辕开口了,声音有些疑惑。 “请陛下示下。” “朕最宠信的臣子是谁?” 周玦腹诽明知故问,嘴上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乃是一代仁君,自然对谁都是一视同仁。” 轩辕不耐烦:“朕要听套话官话叫你来做什么?” 周玦苦笑:“陛下早已不是太子了。臣等和陛下说话自然要小心些,再像以往那么口无遮拦,即使陛下不怪罪,那也是有悖为臣之道。” 轩辕嘆息,缓和了口气:“伯鸣,朕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很多事情不可强求。可若是朕在你们这里都听不到真话,那朕岂不是成日生活在冠冕堂皇的谎言里?” 周玦沉默,轩辕接着道:“朝中派系林立,藩镇虎视眈眈,后宫勾心斗角,皇子顽劣稚气,这些事情,朕不和你们说,又能和谁说呢?” “陛下还在想今天联句的事情么?” “之前,有些人在背后议论朕得对顾秉的宠信有些过度了,你怎么看。” 周玦看他:“臣斗胆问一句,陛下为何如此倚赖顾大人?” 轩辕半闭起眼睛,像是睡着了:“顾秉和你们不同,他没有显赫的身家背景,也没有贵人为他撑腰,他的今时今日,功名,官位,名望甚至政绩,都是来自于朕的扶植。而顾秉步入官场的那日,就牢牢记住了朕的告诫,从未结党营私,甚至清心寡欲,克己修道。”下面的话轩辕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经表达的非常明显。顾秉无妻无子,无欲无求,君主不需要怀疑他的忠诚,也就不需要花费时间平衡他的势力,因为他就代表着君主的势力。 周玦在心里轻轻为顾秉嘆息:“陛下刚刚这番话足以表明,顾大人值得陛下的恩宠。那陛下现在又在顾虑什么呢?” 轩辕看他:“总有那么一些别有用心的小人,朕担心朕的宠信有一日也许会害了他。” 周玦笑出声来:“如果陛下杞人忧天觉得顾秉不能自保的话,那就请陛下不要给那些人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把直男掰弯和让木头开窍都很难。。。双难。。。 他们的联句出自金朝吴激的 同儿曹赋芦花,君臣永终始出自唐德宗李适的 中和节赐群臣宴赋七韵。。。。 无良的鄙人读到君臣永终始 交泰符阴阳的时候yy良久 最终恶搞成了他们联诗的版本 汗一个。。。 第四章:纷纷世事来无尽 顾秉宿醉一场,第二日依旧要起早上朝。浑浑噩噩地撑完几个时辰,回到大理寺已是午时,草草填腹,顾秉便躲进小隔间补眠。 第36页 他睡的并不算好,梦里总是有许多张模煳面目变幻神色,时而谄媚,时而狰狞。时不时还有些穷困潦倒的百姓乡民,跪伏在尘土中,用敬畏期望地眼神注视着自己,某些自以为威风严厉的声音传去,他们的敬畏则会变成仇恨,期望则会变成绝望,顾秉知道最终,他们在无尽的苦难和苛待里会变得麻木,无一例外。 “大人,大人。”有人轻轻推他。 顾秉抬头,见清心站在一侧,似乎已有些时候了。 清心焦急道:“大人,谏议大夫苏大人到访。” 顾秉抹了把脸,匆匆迎出去就看到苏景明满脸不耐地端坐在座上。 “苏大人造访大理寺,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顾秉赔礼道。 苏景明却并没有看他,也不开口,自顾自地喝着茶。 顾秉之前和苏景明打过交道,故而并不意外,拾起几份卷宗,浏览起来。 苏景明和顾秉不同,算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周玦他们曾经开过玩笑,若有好事者排出朝中最惹人嫉恨之首位,此人必是苏景明无疑。苏太傅的独子,苏贵妃的弟弟,若是个寻常纨绔子弟便算了,偏又有惊世才华。京城的小姐闺秀们怕都还记得,十五年前,刚满十六的苏公子蟾宫折桂,先帝命他採摘京中名花,苏景明纵马遍览名苑,方折下大报恩寺的一朵“青山贯雪”,返回杏园的时候,探花郎冰霜一笑,倾国名花硬是被抢去了十分风采。 苏景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顾秉还在金陵的山中寒窗苦读,自是没见到当日盛况。他对苏景明的了解,都是来源于天启风言风语的最大传播者,工部主事吴庸。在他的口中,苏景明极为叛逆,因不满苏太傅安排的亲事,十八岁就叛出家门,投入苏太傅死敌史阁老的门下,从此青云直上,成了阁老派对付清流派的最大利器。 顾秉和苏景明素无来往,外放嘉州的时候不说,回到洛京后苏公子看到顾秉连点头的客套都不屑于之,今遭坐在他顾秉的堂上品茶,恐怕要成为千古奇闻了。 顾秉心不在焉地一目十行,苏景明突然开口:“借一步说话。”说罢,直接起身离去。顾秉一头雾水地跟着他,走到一空旷的天井。 “顾秉。”苏景明清美的瞳里尽是蔑视。 顾秉淡然一笑:“苏大人来大理寺怕不是喝茶的吧?” “我听说过你。据说你是陛下的宠臣。” 顾秉不卑不亢:“下官确实是东宫旧臣,至于宠臣一说,怕是同僚抬爱,不值一提。” 苏景明嘲讽地看着他:“您一个三品官对我一个四品官口称下官,顾大人是要折煞我么?” 顾秉面色如常:“有什么在下能效犬马之劳的,请苏大人示下。” 苏景明走近两步,几乎是贴着顾秉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顾秉神色遽变。 轩辕只着寝衣疾步而出的时候,顾秉已经等了半盏茶的功夫。 “臣惊扰陛下歇息,臣万死。” 轩辕挥挥手,摒退宫人,只留下安义。 “怎么回事?”轩辕剑眉紧蹙。 顾秉缓缓开口道:“陛下有多久没有收到河北道的邸报了?” 轩辕脸色晦暗不明:“魏州的邸报,从来没有断过。” 顾秉不再说话,看着他。 “你想说,这就是问题么?” 顾秉神色凝重:“今日,苏景明苏大人来大理寺,只对臣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燕王有问题;第二句是,朝中有问题;第三句是,后宫有问题。” 轩辕抿住唇,冷笑:“后面两条朕是知道的。至于河北道,勉之,你三更才入宫,肯定之前去查访了吧?”见顾秉脸色青白,忍不住搭住他的脉,擦过他的手,触及之处一片冰凉。 顾秉一惊,要躲开,轩辕手腕一翻,扣住他的脉门。 “安义。”轩辕叫道。 “拿两个暖炉来,还有手捂。再吩咐御医,熬些党参黄芪来。” 顾秉摇摇头,缓缓把手抽出来,攥拳放入袖中。 宫室很快暖和起来,轩辕的侧脸被火光燃亮,顾秉凝神静气:“臣去查了河北道二十四州的贡赋和屯粮,发现和往年相比,两者在过去数年里,都有相当程度的锐减。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查不到任何别的痕迹,一切似乎都太天衣无缝了。” 轩辕把药汤递给他:“河北道刺史是孙谷吧?一年之前,来京叙职的。勉之对他有印象么?” 顾秉摇摇头:“大理寺卿不同于吏部,接触外官的机会不多。陛下可以问秦泱。” 轩辕看着他喝下去,突然问道:“其实我们一切猜想都有一个前提。如果这个前提错了,那我们现在做的,都是无用功。” 药里不知道放了多少黄连,顾秉苦的眼泪打转:“臣和苏大人真的不稔熟。陛下觉得呢?” 轩辕看他眼中水波荡漾,平淡的五官顿时灵动起来,心下莫名一盪。 “朕以为,苏景明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不会告诉你假消息,若是勉之警觉,那下面的棋子就不好落了。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怕苏公子自认为是那只黄雀吧。” 顾秉想了想,笑道:“苏公子若是真的为朝廷分忧,那陛下就不能辜负他的美意,若是他别有目的。”顾秉顿了顿,看向轩辕。 第37页 轩辕与他对望。 顾秉一本正经,宝相庄严。 轩辕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 但两人的口型却是一样的,两个字。 “借势。” 轩辕很满意,嘆道:“还是和勉之说话最省力气,恩?”轩辕突然咦了一声,看顾秉:“四更了,再过两个时辰不到,还有朝会。” 顾秉连忙起身:“那微臣先告辞了。请陛下保重龙体,稍事歇息。” 轩辕摇摇头:“你那儿太远,就别回了。在这儿将就一宿吧。” 顾秉想推辞,却听见轩辕幽幽道:“朕平日里都睡不着,有个人陪着,兴许能好些。” 第五章:浮生暂寄梦中梦 不是第一次和轩辕同床共枕,上次在嘉州,二人秉烛倾谈了一夜。而如今,即使是在漆黑的宫室里,偌大的睡榻上,顾秉都可以感到那个人的唿吸,平缓而细微。 他才明白,古人说咫尺天涯,原来是真的。 顾秉在黑暗中一个人笑了,歇斯底里,却又怕扰了那个人好眠,一腔笑意憋在胸口,肝胆俱裂。 第二日朝会过后,顾秉在悦君楼约见苏景明。 老闆已经和顾秉很熟稔了,顾秉科举时就常喜欢来这里坐坐,那个时候赤贫如洗,往往只能点一壶清茶,从早坐到晚。后来顾秉再度入京,虽然位高权重,但依旧只点一壶茶。因此每次见到顾秉,老闆的心情都很是复杂。 苏景明冷冷地坐在顾秉对面,看着顾秉慢悠悠地斟茶,喝茶,倒茶再斟茶。 顾秉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一笑,把他凉掉的茶倒掉,换上热茶。 苏景明见他神神在在终于不耐烦了:“就算顾大人没事闲着慌,下官还是有公务要处理的。” 顾秉手指贴在杯壁上,汲取着少得可怜的热量:“苏大人既然有要事在身,那便不叨扰了。朝事要紧,我们可以下次再叙。” 苏景明噎了一下,一双美目可以射出火花来,半晌咬牙切齿道:“顾秉,我是真的很讨厌你。” 顾秉点点头,看不出是不意外还是不在意。 苏景明微微仰起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我不能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的,毕竟这些事情,是御史台的本分,我要是管的太宽,岂不是有越俎代庖之嫌?” 顾秉看着帘外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宽阔官道上,突然想起家乡的青石板路,还有山中的野竹。 “在下插手,就不是越俎代庖了么?” 苏景明看向他,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等到三堂会审的时候,大人就不会觉得越俎代庖了。这件事情。。。。。。”他起身,水色云锦盪起波光一片:“我恐怕,刑部侍郎还有赵子熙,都不和大人站在一条船上啊。” 顾秉若有所思。 顾秉没有回大理寺,而是去了工部一趟。正在誊抄公文的吴庸听闻大理寺卿亲自来找他,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掂量着自己似乎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顾秉背着手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看到他,微微颌首:“吴大人,久违了。” 吴庸有些不自在,行礼:“下官见过大人。” 顾秉拍拍他,迳自向外走去:“我回京这么久都没有请诸位同科吃个饭,是我疏忽了。今天吧,我做东,我们到圣和居吃顿好的。” 吴庸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地跟着他到了雅间坐定。顾秉为他点了几样荤菜水产,自己似乎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些粥。 见吴庸不动筷子,顾秉问道:“有忌口的,吃不惯么?” 语气轻松平淡,诚挚地仿佛真的是多年好友。 吴庸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问道:“顾大人是来打听事情的吧?” 顾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笑了:“我不打听事情,就不能找你叙旧了么?” 吴庸想起这人其实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可多年宦海沉浮,已将他身上的锐气稚气,羞涩腼腆消磨得一点不剩,这些年更是清减得颧骨都吐了出来,只剩下清亮的眼睛依然有神,让人无所遁形。 吴庸突然觉得他也挺可怜的,便拼命点头:“顾大人不嫌弃下官位卑言轻,下官荣耀至极。下官虽然不才,但顾大人有什么要问的,要做的,尽管吩咐在下。” 顾秉点点头,清隽的脸上显出一丝暖意:“小二,上些酒来,我们边喝边聊。” 顾秉拖着步伐,向中书省走去。除了天上的寒星和脚下的孤影,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他顾秉一个人。 顾秉唿出一口白气,准备一鼓作气跑回暖阁,就听见前面有追打喧闹的声音。 顾秉皱眉,最终还是决定事不关己高挂起,径直向暖阁去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开门顾秉就看见一个稚嫩童子大刺刺地斜躺在榻上,手里拿着毛笔在墙上胡乱涂鸦。 看见顾秉,那童子不闪不避也不行礼,有几分挑衅地看着他,口中道:“关门。” 人声远远来了,顾秉嘆口气,反手关上门,看向这个有些不修边幅放荡不羁的,小童。 顾秉双膝点地:“臣顾秉参见殿下。” 粉雕玉琢的小童撅起嘴巴,看他:“你怎么知道孤是谁?” 顾秉心下苦笑,自己和太子还真是有缘。 “天色已晚,宫中寻找殿下恐怕已很是心急了。还请殿下不要让陛下和娘娘担忧。” 第38页 小太子冷笑,稚嫩的童音说出略显冷酷的话语:“孤的死活,与他们何干?” 顾秉抬起头来打量着他,小太子和轩辕不愧为父子,竟有六分相像,剩下四分怕是继承自温婉秀丽的先皇后了。虽贵为太子,但生母早逝,父亲冷漠,这个孩子在深宫之中处境还不知如何艰难。顾秉不由得对他的顽劣无礼更加宽容了几分,自己坐下来批阅公文,把要事单列出来留待轩辕批阅。 一只白胖的小手拍在面前的宣纸上,顾秉抬头,看见一张愤愤不平的小脸。 “大胆,竟敢无视孤!”小太子扬着脸失去了八分威仪,颇有些虚张声势之嫌。 顾秉轻轻笑了,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臣有事情要做啊。要是陪小太子说话,事情做不完,臣会被责罚的。” 小太子似懂非懂,颇为同情地看着他:“他们也会用戒尺打你的手心么?” 顾秉皱了皱眉头,心想小太子还没到拜太傅的年龄,宫中请来的先生怎么这么大胆。 见顾秉不回答,小太子凑近了他,低声问:“你也要罚跪抄书么?” 顾秉听了一惊,太子是国之储君,竟然有人敢让太子下跪抄书。何况,太子如今才四五岁,不提身份,责罚这么小的孩子也算是令人髮指。 顾秉定定地看着他:“陛下是明君,自然不会如此,陛下最多就是责骂两句便罢了。” 小太子愣了愣,有点羡慕地说:“你每天都能见到父皇么?” 顾秉犹豫了下,道:“差不多吧。” 小太子没说话,伸出手指算了算,最终摇摇头:“孤都不记得上次见到父皇是什么时候了。” 顾秉心中酸涩,再次犯上抚过孩童柔软的髮丝,轻轻问道:“小太子不想回去也可以。暖阁也暖和,要不要先睡一会?” 小太子看他:“孤叫轩辕冕,记住了。” 五更时候,有人推开门,顾秉眯起眼睛,轩辕逆着光站着,身后跟着安义。 “陛下。”顾秉行礼。 轩辕看向小太子,皱了皱眉,却对顾秉道:“你昨夜没睡?” 顾秉笑笑:“睡不着,还不如做些事情。” 有宫人前去抱起小太子,轩辕冕睁开眼睛看见轩辕,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轩辕道:“回去就对贵妃说,是在朕的太极殿找到太子的。” 轩辕冕被抱走的时候一直看着顾秉,顾秉抿住唇。 第六章:宦海情怀蝉翼薄 轩辕在他对面坐下来,面露疲惫之色。 顾秉轻声道:“陛下,再过二刻就要早朝了。” 轩辕淡淡道:“朕不喜欢太子。” 顾秉看他,轻轻道:“他是您的儿子。” 轩辕愣了下,从储君到皇帝,似乎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皇帝,皇后,王爷,太子,从未出现过父亲,母亲,兄弟和儿子。顾秉看着他,目光一贯的温和中带着几分责怪。 轩辕嘆口气:“这个事情,很复杂。”自嘲地笑笑:“朕的家务事都处理不好,难怪国事也一团糟。” 顾秉披上朝服,戴上远游冠:“陛下,臣以为今日陛下最好召集心腹,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 轩辕点点头:“散朝后,湖心亭。” 湖心亭的视野极其开阔,四周除了残荷败柳空荡一片,远远就可以看见宫人们穿梭忙碌。 顾秉问道:“他们在忙什么?” 周玦笑道:“勉之真是忙人,都不知道今夕何夕,明夕何夕了。” 顾秉皱眉,算了算日子,勐然想起明日便是除夕了。 轩辕敲敲桌子,看向诸人:“上次洛河一别,朕对诸卿甚是挂念。” 秦泱极其不耐烦地打断他:“陛下,我等前几日才聚过。哪怕是几十年的旧情,都已经叙完了。陛下这次召我们来,肯定是有要事相商,就不用这些个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了。” 轩辕也不怪罪,向着顾秉点点头。 顾秉起身:“诸位,就在前天我得到消息,蓟北那里,很有可能出事了。但是线人语焉不详,所以我们手里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如果查了,很有可能会动摇官心民心军心,亦或者打草惊蛇,造成反弹。” 顾秉顿住,没有说话。 轩辕似笑非笑地扫视众人:“若是不查,很有可能就此太平下去,大家都乐得清闲。你们觉得?” 诸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秦泱幽幽开口:“陛下,在座黄大人和周大人品级最高。臣等以此二公马首是瞻,鑑于黄大人年老德高,我等还是先听听周大人的金玉之言吧。” 顾秉看了眼赫连,一齐道:“臣等附议。” 周玦哀怨地看众人,再次确认有些坏习惯是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转变的:“若是不查的话,太平可能确实是太平了,但别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我等恐怕还在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呢。” 秦泱嫌恶地看他:“那是你。少扯上我们。” 黄雍捻着鬍子,很是欣慰地看着一群有为的“年轻人”,一锤定音:“老臣斗胆揣摩陛下的意思,既然叫我们来了,那就是要一查到底吧?” 轩辕起身,双手撑在阑干上,袍袖被凛冽寒风吹得微微鼓胀,从顾秉这个角度看,仿佛要腾云而去。 “权臣,贪官和藩镇本就是朝中积弊,此次是最好时机。这样的机会,朕不想错过。燕王,河北道的官吏还有他们在朝中的内应,务必一举成擒。” 第39页 轩辕回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打转,最终缓缓道:“燕王那里,交给周玦;河北道交给秦泱;赫连,有件事情,朕想了很久,现在交给你去办。” 赫连杵单膝点地,轩辕把腰上的佩剑解下来递给他:“不要说皇叔和皇弟了,就算是和地方上的南衙府兵比起来,朕的兵力都有些寒碜。囊中羞涩怎么办呢?”轩辕的眼里闪过流光一般的杀气:“朕要你私募也好,招徕豪强的亲兵也好,为朕建立起一支骁勇善战,只属于朕的亲军来。朕把原先独孤家的老底也给你,加上原先的两万羽林卫,再招募些死士,半年内,你给朕凑足十万!记住,他们都要是勇士之中的勇士,而且他们的忠诚,只能属于皇帝!” 赫连接过剑,重重磕头。 轩辕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又已是平日里轻松惬意的笑容:“至于朝中的那只老鬼或是小鬼嘛,勉之,就靠你了。” 顾秉回大理寺的时候,清心来了一趟,问除夕怎么过,顾秉想了想说:“我还是老样子,你给你自己买些肉菜吧。对了买些鞭炮,驱邪。” 处理完大理寺的事情,顾秉便调出十年来蓟北报告中央的各类文书,一项一项细细看了起来。 粮产,赋税,徭役,盐务,河运,兵马,诉讼,铁石。。。。。。 顾秉放下最后一份文书的时候,东曦既驾,密布的流云间隙,出现了一条极浅淡的红光,然后慢慢变亮,拉长,直至将整个天地一分为二,像是一片漆黑中杀出的一条血路。 顾秉没有坐车,一个人悠悠地走在道上,想是众人忙于筹办年货,于是人潮如织,人人脸上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喜气。一个小童冒冒失失地冲过来,差点把睡眠不足的顾秉撞个五体投地。顾秉挣扎着站直,就见那顽劣的孩童冲着他大咧咧一笑,把手里一块还没吃的红豆枣泥糕塞到他手里,转身便跑了。 顾秉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捻了一点枣泥糕放入嘴里,品着丝丝缕缕香甜的味道,也淡淡地笑了。 史阁老,苏太傅,黄雍是朝中品级最高三人,史苏二人俱是三朝老臣,虽只挂虚衔不问朝事,但族人姻亲,门生故旧盘根错杂,早已形成阁老派与清流派之争。黄雍年老体弱,如今虽登台阁操持相权,但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想必就会告老还乡,含饴弄孙,他之后,轩辕手下谁可与史苏抗衡仍是未知之数。 顾秉心里其实是更加偏向周玦的,秦泱虽然算是能吏,但性格过于耿直,不善权变,周玦看起来油头滑脑,但胸中丘壑非常人可比。至于朝中其他文臣,要么是苏景明赵子熙这般史苏两党的子弟门生,要么是吴庸钟衡臣那样只会清议的文人高士,和他同科的蔡同恩,如同当年轩辕评价的那样,确是个清廉的直臣,但是过于死板,连走路都像是丈量过一般。想到轩辕,顾秉脚下顿了顿,不由自嘲地笑笑,用人谋略,轩辕比他强上百倍,帝王心术,哪里用得着他一个臣子操心。 清心这些天常和他抱怨,送礼的人太多,赶都赶不走,到了最后,清心只得把大门锁上。于是这些官老爷或是富户家的管事们,就把礼物堆在门口,最夸张的一天足有三尺之高。顾秉沉吟了下,记下了清单,让清心换了换,把张老爷的送给孟老爷,孟老爷的送给纪老爷,如此一一回礼过去,未防弹劾,又把清单誊了一份给御史台。清心抱怨麻烦,顾秉心中苦笑。在他做到六品官之前,还没有清心,每年的除夕自己包一点牢丸,吃一点元宵,远远看看宫里宫外的烟花就早早睡了,哪里有人殷勤款款,奴颜婢睐? 街边玉器古董店里人潮汹涌,旁边一个北货店里胡商正卖力推销着燕地的貂皮。 他自人流中逍遥穿过,像是万丈红尘里一个满怀心事的过客。 第七章:年光寂寞旅愁中 顾秉踏入仕途以来,每年只有在除夕的时候,能快快活活地睡上一觉,不用去宫里早朝,不用去衙门办公,不用见到各色官服晃来晃去,不用为官意民意天子意伤透脑筋,也不用为国事朝事不平事呕心沥血。 冷冷清清,清清静静。 日上三竿的时候,顾秉才懒懒散散地起身,踱步到院子里,清心正腌着咸菜,绿油油的,煞是可爱。 顾秉笑笑:“你辛苦一年了,今儿个年夜饭我来罢,也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清心也不推辞,笑嘻嘻地告假出门,想必在外面也是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约好玩到晚上回来吃年夜饭。 顾秉坐在井边,像十年前一样洗菜淘米,不过当年清贫潦倒,多以粟米豆麻为食,逢年过节或是舅家慷慨的时候,才可以偶尔吃到鲜藕茭白那样算是奢侈品的时蔬。把圆润剔透的稻米洗净,又把刚择好的蕹菜,莴笋整整齐齐摆好,旁边还泡了宫里赐的竹荪菠薐菜,顾秉看了看,很是满意。 发了会呆,顾秉轻轻嘆道:“王事靡盬,不能执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几家高台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天启疆域之广,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在今天吃到稻米,或更幸运一点,吃到鱼肉。 顾秉突然又高兴不起来了。 晚饭的时候,清心匆匆回来告假,说是和幼时一道流落的故交结伴过年,便不回来了。于是顾秉便一个人草草用了膳,拎着一壶酒熘达到院子里,自斟自饮。 第40页 思绪又飘到那日,和吴庸的对话上。 “大人,你问我可就问对人了。苏大人的事情,朝中人鲜知,我也是碰巧才略知一二。苏大人中举之前,其实和家里的关系不冷不热,倒是还好。但偏偏就是两年后,赵子熙赵大人高中投了史阁老的门下,不知怎地,苏大人就和太傅闹得势同水火,当年就外放去徽州了,一去就是好几年。” “这谁知道啊,不过啊,朝中有风传,说这苏大人,他有断袖之癖。所以才父子失和,年近而立还是孤家寡人。” “不过本朝男风盛行,虽不登大雅之堂,但名门公子,偷偷养几个娈童宾客倒也算不得什么。但若是当了真,那可就有悖伦常了,你说是不?” “我告诉你啊,顾大人。你可千万要离钟衡臣远些,他可是个口蜜腹剑背信弃义的小人。仗着自己家世好,在两党里左右逢源,既是苏太傅的门生,平日里还常和史渊混在一处。你别看平日里他对大人您那么尊敬,私底下在背后话说的可难听了,当然,我们同科的人都不太瞧得起他,什么玩意儿。” “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啊,我们都听说,现在史皇后生的太子啊,以后八成是要废的。据说太子顽劣不堪,陛下很是不满。” 。。。。。。 远处有人家在放爆竹,噼里啪啦的很是喜庆,顾秉眯起眼睛听着,心下暗暗揣测,宫里这个时候怕是有热闹的家宴,灯火辉煌的太极殿里,坐着逞娇斗媚的妃嫔媵嫱、龙血凤髓的皇子公主、佩紧带紫的王公贵戚。你敬酒,我举杯,你歌功,我颂德,歌舞昇平,一团和气中,谁又看得到其间的尔虞我诈,暗潮汹涌?里面坐着的人,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谁的凌云之路上不是鲜血淋漓?寰宇天下,最污秽最险恶之地,莫过于朝堂官场,天子后宫,连迎新送往,都不能平安喜乐美满团圆,顾秉都为他们可怜。 不过,他们中会有个极其好看的青年,谈笑自若地周旋在明刀暗箭中,即使心里再不屑无趣,也会戴着最合适的面具,扮演最温柔的情人,最慈爱的父亲,最忠厚的君主。 顾秉淡淡笑了。 昏昏沉沉地睡倒在石榻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什么东西砸到自己。顾秉费力地睁开眼睛,四处张望,也没看到旁人的影子。顾秉轻咳了几声,正月寒冬吹了一夜的风,这风寒,怕是免不了了。 有嗤笑的声音,顾秉抬头,就愣住了。 忘尘叟坐在屋顶上,依然穿着那件邋里邋遢的灰布衣裳,腰上拴着剑,手里握着酒壶。顾秉想起两年前所託之事,心中大喜,起身行礼:“后生见过忘尘叟。愿老人家福寿如意,万事吉祥。” 忘尘叟眉毛一挑:“恩,乖,压岁钱。”话音刚落,手里便甩出一个锦袋。 顾秉险险接住,按照礼仪,并不急着打开。 “是周琦的消息么?” 忘尘叟冷笑:“顾大人觉得老夫无聊至极?” 顾秉捏住锦袋,心中不免忐忑,但仍正色道:“在下答应过先生之事,一定全力做到。” 忘尘叟跳下来,看他:“老夫此行路过燕地。” 顾秉不动声色:“哦?” 忘尘叟背着手踱了两步:“不瞒你说,此番老夫想为一人伸冤。” 顾秉皱眉:“若真有冤情,下官为之昭雪乃是分内之事。这不算给先生的报酬吧?” 忘尘叟大笑:“顾大人虽在官场,但也还有几分江湖气。报酬便算了,若是此次顾大人能够主持公道,我便当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若有吩咐,万死不辞。” 顾秉有些受宠若惊:“先生抬爱了,顾秉求之不得。” 忘尘叟看他:“四年前有个案子,顾大人没有经手,恐怕是不知道的。” 顾秉摇头:“在下曾经翻阅过大理寺近二十年的卷宗,就算没有经手,想必还是有印象的。” 忘尘叟看他:“那还请顾大人查清原魏州刺史梁波父子的科考舞弊案吧,十天之后,老夫再来拜访。” 说罢,脚尖一点,顾秉还来不及道别,人便消失不见了。 无奈笑笑,打开锦袋,熟悉的笔迹。 “周琦已死,毋须挂念。山高水长,望君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米饭算是奢侈品。。。穷人都是吃小米啊高粱啊还有一些其他粗粮。。。 蕹菜 就是空心菜。。。菠薐菜就是菠菜 唐贞观时期传入。。。本文虽然架空但是基本和唐制平行 所以小顾他们那个时候 菠菜应该是舶来品中的奢侈物了。。。汗。。。 第八章:衡门独掩还无语 轩辕放下杯子,看着苏贵妃。 “哦,你要抚养晋儿?晋儿生母尚在,还不需要养母吧。” 苏贵妃蛾眉轻敛:“臣妾年纪渐渐大了,却一直无所出。养儿防老,臣妾也怕晚景凄凉。” 轩辕柔声道:“有朕呢,何来的晚景凄凉,朕会活的长长久久,大过年的,别说那些丧气话了。” 苏贵妃抬头,轩辕笑眼弯弯,嘆了口气:“哪个女人不想有个孩子承欢膝下呢?” 轩辕一眼扫到躲在柱子后面的轩辕冕,起身:“难道林昭仪就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承欢膝下了?” 苏贵妃看见轩辕向着太子走过去,冷了一张粉面。 相比于其他陪在母妃身边笑闹的皇子公主,着太子朝服的轩辕冕看起来实在是有些阴沉而不讨人喜欢。 第41页 注意到父皇走过来,轩辕冕的第一反应竟是倒退几步。轩辕昭旻挑眉看他,“太子,一个人躲在这儿做什么?” 轩辕冕开口便是:“玩儿。” 轩辕“哦”了一声,想起顾秉之前的话,放缓了口气:“为什么不和姐姐弟弟一起玩?” 太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孤为什么要和他们一道玩?” 轩辕看着这张酷似自己的小脸,硬是感觉不到半天舐犊之情,摇摇头走开,心道顾秉到底妇人之仁,太子分明是顽劣不堪无可救药。 他利落转身的时候,没有看见身后那双隐含期盼的眼睛。 大年初一清早,轩辕一个人从太极殿醒来,问安义:“岁钱都发下去了?” 安义道:“回主子的话,各皇子嫔妃太妃太府寺那儿都发下去了。”见轩辕沉吟,便又问道:“陛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轩辕笑了笑:“让他们给顾秉也送一份吧,禄米五十石,绢十匹,再赏如意一对。” 安义点头记下,就听轩辕又问:“顾秉呢?召他进宫。” 过了会,安义回来:“陛下,顾大人一早就往秦大人那儿去了,现在两位大人都在吏部呢。” 秦泱步入花厅的时候,顾秉正凝神细听,秦泱也听了听,解释道:“是犬子和几个子侄在族中私塾里温书。” 顾秉忙起身见礼,贊道:“虎父无犬子,想来小秦公子将来也必定经明行修,出类拔萃。” 秦泱嘴上道哪里哪里,笑得却极为得意。 二人坐定,用了茶,顾秉正色道:“说来正巧,下官最近遇到件蹊跷的案子,看起来不算大事,但可能和蓟北有些牵连。” 秦泱皱眉:“若是方便的话,勉之不妨说来听听。” 顾秉点头:“秦兄知道梁波么?” 秦泱愣了愣:“恩,他出事的时候,我刚调入吏部,故而略微知道一些。梁波原先是都畿道刺史,管辖洛京周边,之后才调庶魏州。此人,我虽然不太熟悉,但原先的官声倒是极好的。永嘉十年先帝最后一届乡试,梁波的儿子,似乎是叫做梁猷中了解元,之后的会试,似乎是榜眼。” 顾秉想了想,插嘴道:“考场严密异常,梁波只是一个外藩刺史,如何能得到考题?他若得不到考题,梁猷又如何舞弊?” 秦泱沉思:“那年,我依稀记得,苏太傅是主考官,副考官是翰林供奉曹无意,梁猷那份卷子我看了,其实写的倒是很不错的,只不过人证物证俱在,当时三司会审也就那么判了。第二年,圣上登基,清查旧案,也没勘出此案有什么冤情。” 顾秉喝了口茶,苦苦思虑:“两位考官一是苏太傅,一是阁老派的翰林,先帝应对党争,向来採用制衡之术,这并没什么奇怪的。秦兄,你觉得二位考官沆瀣一气判定卷子并非梁猷所写,诬告的可能性有多大?” 秦泱补充:“而且,考官们都位高权重,何必要去为难一个外放的刺史?” 顾秉抬头看房梁:“若梁波之事和党争并无瓜葛,那恐怕就是他在蓟北有仇家。而这个仇家要么权势熏天,要么就是和朝中大员有勾结。” 顾秉起身:“偏偏蓟北的事情,便是苏景明向我告发的。两者之间,必有关联。我想去吏部一趟。” 秦泱苦笑着跟上:“原先答应犬子陪他用午膳的,勉之如此勤力,我等汗颜无地啊。” 顾秉有些不好意思:“秦兄只要把我带去便好,文书我自己查阅就行。” 安义找到顾秉的时候,顾秉正一个人埋首卷宗之中,忙的不亦乐乎。 “顾大人。”安义招唿他。 顾秉见到安义,还是如同往昔一般行礼:“公公。” 安义有些心疼他:“顾大人,你说新年头月的,什么东西不能让下面人来,非要亲自来查么?” 顾秉摇头:“都是绝密的东西,让下面人看到总是不好。我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妨的。” “唉,也罢。杂家是来传陛下口谕的。” 顾秉跪下接旨,“顾秉,元月还有六天休沐,朕想出宫走走。你收拾收拾,一道吧。” 顾秉看安义:“公公,能不能和圣上打个商量。下官这里事务繁多,若是抛下杂务离京,恐怕难以完成陛下之前的吩咐,公公,你看。。。。。。” 安义捂着嘴笑:“哎呀,知顾大人者莫过于陛下也。咱家来之前,陛下就说了,若是顾秉推託,就和他说,朕准你把公务带着,若还是嫌多,朕便帮他做。” 顾秉仍在纠结,安义却迳自出去了,只剩下他一个看着满案公文苦笑。 安义走了还没一盏茶,太府寺少卿却来寻他,把顾秉弄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太府寺掌管宫内财帛,和大理寺毫不相干,连太府寺的正卿,顾秉也只是远远在朝堂上见了几面。 顾秉搜寻着脑中的记忆,尝试着招唿:“王大人。” 对方笑道:“在下不四王大人,下官姓王。” 顾秉懵了:“所以大人你到底贵姓?” “王”大人:“免贵姓王!” 。。。。。。 最终顾秉才从这个黄大人那里知道,宫里元日竟然也给他赏赐了,数额等同皇子。 长了二十八岁,顾秉第一次收到压岁钱。 第九章:有客乘风来纵酒 月上中天,顾秉带着文书疲惫不堪地回府。一进门,文书便散了一地。 第42页 轩辕正在他的院子里,坐着他的石凳,端着他的茶杯,喝着他的茶。 轩辕微微仰起头,似乎很满意顾秉呆若木鸡的神情,起身晃到他身后,伸出两指点住他的眉心,轻轻唤道。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顾秉反应过来,后退两步,附身行礼,顺便把文书捡起来。顾秉张望了下,隐约能感到数个暗卫的存在。 “陛下。”顾秉迟疑了下,不知道如何开口。 轩辕拍拍他的肩膀,坐回到石凳上。 “朕赏的茶叶你都喝完了?” 顾秉赶紧招唿清心泡茶,边答道:“臣平日独自在家,不用喝那么好的茶叶,又罕有客人到访,故而陛下赐的茶叶一直没怎么喝。” 轩辕笑他:“傻子。新茶放久了便陈了,你老是留在那里,岂不是永远喝不到新茶?” 顾秉也挺无奈地摇摇头:“所以臣谨小慎微,做不得大事。” 轩辕端起君山银针:“朕教了你很多次,你却总不懂及时行乐的道理。很多事情,年少时不做,要等到垂垂老矣再去后悔莫及么?” 顾秉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来:“是啊,很多公务,闲暇时不处理,难道要等到火烧眉毛再望尘莫及么?” “朕的口谕,你没听到?” 顾秉故作严肃:“臣已领旨谢恩了,所以请陛下同臣一道批阅公文。” “唉,元月初一啊。朕的臣子却逼朕办公,歷朝歷代的皇帝里,哪个如同朕一般悽惨?” 顾秉看他:“安义公公说陛下要离京,不知陛下要去哪里?” 轩辕伸出食指,笑眯眯地摇了摇:“非矣,差矣。朕只说要出宫,朕没说要出京。” 顾秉愣了下,心中隐约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勉之,你猜猜?” 顾秉强装笑颜:“想来陛下应是想去京中别业忙里偷闲吧?” 轩辕似笑非笑看他:“唔,说是京中别业倒也是没错。不过却不是朕的,是你的。” 顾秉苦着一张脸:“陛下,寒舍简陋,只有粗茶淡饭,恐怠慢了陛下。” 轩辕道:“珍馐佳肴吃得太多了,粗茶淡饭正合朕意。” 顾秉垂死挣扎:“陛下九五之尊,屈就臣子府第,恐怕不合礼制。” 轩辕一锤定音:“歷来皇帝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都是暂住臣子家,当年在嘉州不也是如此?勉之不需特意准备些什么,朕只不过是想看看,朕自小生长的洛京,到底是什么模样。勉之,你不会连这个要求都不允朕吧?” 顾秉嘆气,所谓君主,就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臣子的弱点,再对症下药,一击致命。 顾秉不无悲哀地看着僕从来来去去,香炉,锦被,象牙枕,夜明珠。。。。。。大概是上次在嘉州缺衣少褥的印象太深刻,安义几乎把整个太极殿都搬了过来。转眼间,原先顾秉的蓬门筚户塞满了各种风雅别致之物,颇有些一夜暴富的意思。 安义公公见顾秉表情纠结,安慰道:“你这儿也不大,咱家便和你的小童挤挤。” 顾秉愣愣转头问道:“那陛下呢?” 安义觉得顾大人当官挺精明的,怎么这会人这么傻,“当然是和顾大人同塌而眠了。除了围猎时几个羽林郎,只有顾大人有此恩宠啊。” 顾秉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轩辕道:“听说勉之会做菜?弄几个家常小菜来尝尝罢,朕没去过江南,就先吃些江南菜。” 认命地蹲在井边洗菜,顾秉的嘴角也忍不住地扬起来。 轩辕颇为好奇地探头探脑,看顾秉摆弄。 顾秉不食荤腥,但顾及轩辕,便煮了两道时令河鲜。 一道醉虾,把鲜虾洗干净放入瓶中,加入盐酱,和花椒姜末一道拌匀,之后浇上煮沸的花雕酒。 一道鲫鱼羹,把鲫鱼去净鳞片内脏在油锅里煸一下,加入香蕈和鲜笋,活着椒酒下汤。 素菜就简快许多。 一道三和菜,以菜苗,白芷及桔皮丝,加入调味煎滚。 一道炒三白,将白萝蔔,茭白以及春笋,加葱花,茴香,姜丝等爆炒稍许出锅。 顾秉到底算是南州冠冕,主食做的极为风雅,名唤暗香粥。採集时令的落梅瓣用干净棉布包裹,放入煮好的粥中,再煮一炷香的功夫。 顾秉全部停当的时候,天色已黑,安义派人点起宫灯暖炉,故而虽是元月,并不太冷。 轩辕食指大动,吃的不亦乐乎,边吃还边评点一番。 “勉之果然是南方才子,你看这菜都小巧玲珑,暗藏秀气!” “你看这鲫鱼何等酥脆鲜香,安义你派人记下做法,回头让御膳房学着点。” “这个三白爽口清淡,夏天吃恐怕更好。” 顾秉见他吃的高兴,便让清心取了壶酒来,给轩辕斟上。 “古人都说君子远庖厨,今天陛下非逼着臣做小人啊。” 轩辕就着醉虾抿了口酒:“唔,好酒。” 顾秉笑道:“这便是天下名酒枣集酒了,臣受贿得来的。” 轩辕知他是玩笑:“下次勉之贪赃枉法得来的银两,别忘了和朕分了,你六朕四。” 顾秉斜靠着桌子饮酒用菜,苍白的脸颊也沾上了些不健康的红晕,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灵气,说不上多俊美,但轩辕只觉得说不出的顺眼。 第43页 亲自为二人满酒,轩辕感慨道:“当年孔圣拜谒老子,饮罢此酒便道‘惟酒无量不及乱’。今日朕来这小住,蒙勉之盛情款待,我二人虽不敢自类于先圣,但君臣相得他日大概也会是一段佳话。来,勉之,满饮此杯,只愿来年我二人都顺顺遂遂,天下太太平平!” 作者有话要说:老祖宗的菜餚对于今日应该也有很强的借鑑意义。。。那种乱七八糟的所谓宫廷菜真的应该参照下古代食谱,免得胡乱臆想误导众人。。。 推荐明朝韩奕的易牙遗意叙和清朝顾仲的养小录 第十章:六街灯火已阑珊 顾秉默背着清心咒,手心却尽是冷汗。 隔着一道屏风,轩辕正慢条斯理地沐浴,几个太监在旁边服侍着,透过湘绣的屏芯,轩辕依稀看见顾秉盘腿端坐在榻上,似乎已然入定。 过了会,有水声传来,接着几个太监哼哧哼哧地把盆抬走,过了会,又挪走了屏风。轩辕只着一身里衣,慢悠悠地踱过来,推推顾秉。 “往里去点。” 顾秉睁眼就看见不是谁都能见到的美男出浴图,忍住心头的悸动,提醒道:“陛下,你头髮还没干,会着凉的。” 轩辕懒洋洋地抬眼看他:“等它自己干吧。” 顾秉看看天色,心知轩辕恐怕不打算早睡了。 “臣听说陛下近来睡的很浅?”顾秉斟酌着口气问道。 轩辕没有否认,毕竟这件事情在宫中乃至在朝中都已不算是秘闻。 顾秉皱眉:“陛下一身系天下兴亡,事务繁多,且不论每日的早朝,内廷的例会,批奏章,隔三差五还要亲去中书省参阅邸报。陛下万乘之躯,若是将息不好,恐怕动摇国本。” 轩辕斜倚着墙拉上帐幕:“套话都省掉。”顾秉看他似乎是卸去了防备,脸上露出平日罕见的疲惫神色,眼神都有些放空了。 嘆口气,顾秉轻轻道:“难以入眠,总是有原因的,陛下若是信得过微臣,不妨告知臣下,也许可以为陛下分忧。” 轩辕无意识地摩挲帐中的流苏:“艰难吾欲老,辗转夜无眠。烦心的事情太多了,朕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转头看顾秉,一贯的神色温和,平淡无波。 “勉之,你都没有什么让你不忿郁结的事么?” 顾秉笑了,想了想,摇了摇头。 轩辕很惊奇看他:“勉之,不要告诉朕,你真的道学精进到无欲无求了。” 顾秉躺平,双手交叠着,似乎是陷入回忆之中:“臣少年时候,每每看到别人有我所没有的东西,开始的时候,总是想要。陛下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轩辕也躺下来,侧头看顾秉:“朕若是得不到,便会去抢,抢不到便用谋略去偷,偷不到,朕就毁了那个东西。” 顾秉摇摇头:“那说明陛下没有真正渴望得到什么东西,若是陛下真的喜欢什么东西,想要那个东西,怕是捨不得毁掉的。” 没在意轩辕的反应,顾秉自顾自道:“臣失怙之后,便一个人住在一处叫做幕府山的地方,山上只有零星几个猎户,山下十几里地荒无人烟。每过一个月,臣的舅家才会派人来给臣送些衣食书本。臣幼时去过几年学堂,上了些蒙学,十岁之后,便一直一个人呆在山中自学。”说着苦笑了下,“臣的诗赋极差,怕也是那时无人教导所致。彼时臣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想去学堂,想要毛诗,想有个好差事,想在昇州有座自己的宅子,想讨门媳妇延续子嗣。。。。。。” 轩辕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冰凉一片。 “可很多事情,想得太多,反而会更加郁卒。还有的时候,人总是贪得无厌,老是看到自己没有的东西,看不到自己有的东西。举个例子吧,当官当到五品,又想当四品,当到三品,还想着二品,既然如此,人永远都不会餍足,又怎么会欢喜呢?” 顾秉看轩辕,很认真:“所以臣的意思是,很多时候,人之所以痛苦不是因为有的太少,而是因为要的太多。就拿臣来说,自从臣入京以来,每一天都过的很舒畅。和熟识的旧友久别重逢,和钦佩的同僚一朝共事,有处清净的小宅,有个不错的薪俸,虽不是当年所求,但又何憾之有?” 轩辕沉吟道:“朕也想放宽心,很多事情,马马虎虎就过去了。可朕和勉之不同,儒家四言,勉之只要做到为生民立命也就罢了,但朕既要为生民立命,还要为往圣继绝学,还要为天地立心,最后还要为万世开太平。有的时候朕在想,当了二十年太子,七八年皇帝,可曾有哪一天是为自己而活,其中又有哪天是真的心无挂碍,怡然自得?” 深吸了口气,轩辕接着道:“说句良心话,若朕不是皇帝,恐怕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卑鄙小人。扪心自问,这些年,从夺嫡到立威,朕手上的人命自己都数不过来。轩辕家的男子,最后有几个能有好下场,说到底,还不是报应。” 顾秉听出他言语酸涩,隐隐有些心灰意冷的味道,不免胸口泛疼,自觉当年轩辕大婚自己恐怕也不至如此难受。便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若是有业障,也不是陛下一个人的。且不论陛下所为皆是为天下大计,就算真是什么罪恶满盈的勾当,分担起责任,我们这帮人一个也逃不掉。”顾秉帮轩辕捻了捻被角,云淡风轻:“诸位都有家有室的,对天下举足轻重,顾秉孑然一身,又微不足道,若真有什么业果天谴,便沖了我来罢。也不枉我潜心悟道一场。” 第44页 轩辕皱眉,莫名有些火气:“大过年的说这些,尽讨些不吉利。顾秉你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给朕记着,进京伊始,你的双手便干干净净,百年后怕是要坐地成仙的,少来这些晦气话。” 顾秉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六根不净,谈什么羽化升仙?” 两人之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些朝事,便相继睡了过去。一场甜梦直睡到第二日巳时,轩辕才悠悠醒转。顾秉躺在身侧,教养良好的青年,哪怕是睡相都端庄齐整得无可挑剔,只不过睡着时也喜欢锁着眉头,仿佛在睡梦中都在隐忍着什么。低头笑笑,自己从小就不喜与人同眠,哪怕是临幸妃子当晚都要回太极殿就寝,想不到几次和别人同榻还都是自己的大臣,睡的还都不错。 轩辕揉他的眉心:“还没睡够啊,该起了。” 顾秉似乎没睡醒,只愣愣地看着他,眼睛却亮的出奇。 轩辕看他难得的呆样,忍不住大笑起来,边起身穿衣:“勉之,随便吃点什么,带朕到街上熘达熘达去。” 第十一章:太平箫鼓间歌钟 同样的街道,除夕那日独行时候,顾秉只觉得自己如天地之过客,而今日仅仅是多了一个人,却感觉天地于自己如浮云了。 轩辕很细緻地一家一家店铺逛过去,时不时让安义付帐买些精緻的小玩意儿,还没走完东市,身边的侍卫手上便堆了一座小山。 当轩辕饶有兴趣地看街边艺人吹糖人时,顾秉注意到身边侍卫满面菜色,好心开口道:“公子,该用膳了,我碰巧知道一家不错的小店,不如先让他们把东西送回去,我们用完膳下午再慢慢看?” 轩辕颇为不甘地看了眼糖人,点了点头。 于是半个时辰后,圣和居的一个雅间便多了一华服公子和一青衫文士。 看着窗外扬扬洒洒的飞雪,顾秉笑道:“瑞雪兆丰年,恭喜贺喜,大吉大利。” 轩辕托着下巴,看着街上车马行人来来往往,突然想到什么,看着顾秉似笑非笑。 “今天大年初二?” 顾秉点头,边摆放筷子倒酒。 轩辕笑道:“民间女子每到大年初二才可以离开夫家归宁,如此看来,勉之也算是朕的娘家人了。” 顾秉一口酒差点喷出去,随侍的安义也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轩辕。 “孟夏孟公子,你还真是。。。。。。”顾秉斟酌语句,想是酒意微醺,说话也大胆起来:“自甘堕落。就不知你夫家又是何方玉郎,谁家公子?” 安义瞪大眼睛,讶异于顾秉的无礼,轩辕不仅毫不介意,回答得更为轻佻:“奴家先夫早逝,独守空闺,寂寞难耐,若公子有意,奴家愿捨得一身清白名节自荐枕席。” 顾秉和安义都是瞠目惊舌,门口进来招唿的老闆也愣在那里,呆若木鸡。 最后还是老闆反应地快道:“顾大人造访小店,蓬荜生辉,是按老样子来还是另点菜?” 顾秉点点头:“老样子吧。” 老闆还沉浸在方才一进门就看见一锦衣公子凭窗而嗔,凤目含春的震撼中,现在看轩辕正常了许多,端着酒杯,只淡淡扫他一眼,却让他心生忐忑,惴惴不安。 “这位大人是?”老闆尝试着问道。 顾秉看轩辕,轩辕不置可否,于是便答道:“这位是孟公子,我远房表兄。” 老闆退出雅间后,轩辕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顾秉无奈看他:“现在好了,按照朱老闆的个性,恐怕半个时辰后全洛京的人都知道顾秉有个要和他夜奔的表兄了。” 轩辕凤眼流光暗转:“不过,勉之今日恐怕要罚一杯。” 顾秉喝酒一贯爽快,也不问缘由,一杯直接下肚。 “这事情,没几个人知道。你们都道孟夏是朕的化名,姓孟名夏么?” 顾秉皱眉,反问:“难道不是?” 轩辕收敛了笑意,表情有些莫测:“其实孟夏是朕的字。朕之前的太傅起的名字。” 顾秉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不是苏太傅,而是之前在东宫夜谈时说过的那位极其倾慕的长者,后来,似乎还犯了事。 顾秉有些恍惚,十年前的旧事虽歷歷在目,如今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但幸好,当年对坐的人都还在。 没有什么更好的了。 轩辕敲敲桌子,把顾秉从回忆里拉回来:“勉之,你喝多了?” 顾秉笑笑:“没有,臣是在想,孟夏真是个好字。” 轩辕看他:“好在哪里?” 顾秉刚刚只是为走神搪塞,如今也只好胡掰:“孟,尚书大传有云:‘天子太子年十八曰孟侯’;夏,古人有云,面南为夏,坐北朝南乃是天子之相,另,说文有言,夏,中国之人也。合起来孟夏的意思便是,陛下受命于天,必将一统华夷。” 轩辕看他,笑不可抑:“其实没那么复杂。朕是长子,孟夏是每季第一个月,朕恰好生在四月初四,故而起字孟夏了。” 顾秉有些尴尬,低头吃了口菜,又抬起头来:“四月初四?那陛下岂不是和文殊菩萨生在一天?” 轩辕颇有些得意:“恩,所以你们奉承朕英明神武,德才超群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朕是沾了菩萨的光。不过勉之信道,难道还看佛经不成?” 顾秉回道:“道家里也有文殊广法天尊的,手持慧剑莲花,是元始天尊座下十二金仙之一。”顿了顿,顾秉还是开口:“所以那位大人,是。。。。。。” 第45页 轩辕苦笑:“你倒是乖觉,朕想把你煳弄过去,竟然被你绕回来了。”长嘆一声,轩辕起身看帘外飞雪飘摇:“此人的名字,恐怕勉之你已经不太熟了。他叫陈叔远,元祐三十年,因贪赃枉法被斩首,朕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嘆口气,“他的人品,是极贵重的。朕今日所学,经史子集,帝王心术一大多半都是他教授的。” 顾秉想起当年轩辕说自己和此人有相类之处,心下难免有些不快,就听轩辕道:“彼时,朕毕竟年轻,用人看人眼光都不算得老到,当年的评价勉之就当朕没有说过。你和他,还是很不一样的。” 顾秉见他惘然若失,忍不住问道:“陈叔远其人,应该也是颇具风华吧?” 轩辕摇摇头:“其实不是的,看起来很老实本分忠厚的一个人。说句实话,比勉之你老实多了,父皇当年很器重他。”谁又想得到,看起来那么清廉耿直的一个人,竟然贪了十万贯钱。” 顾秉皱眉,想了想,问轩辕:“臣依稀记得,陈叔远是太子少傅?他可有别的官衔么?当少傅之前在何处任职?” 轩辕知顾秉在大理寺久了,对什么事情都要寻根问底,便也耐心答道:“他就是太子少傅,但苏太傅平日里不怎么来东宫,朕的书多半还是他教的,所以朕一般都唤他为太傅。之前么,他似乎一直都在翰林院国史馆,还当过翰林院掌院学士,是一代大儒。” 顾秉却突然笑了:“陛下,臣猜想,此事必有内情。” “哦?” 顾秉双手交叠,若有所思:“我朝盛极时,国库也就入三千万贯。东宫詹事府管理钱银,少傅是绝不可能过问的。他做过掌院学士,就算他可以直接经手,翰林院一年的开支不过一万贯,在日常不用钱,不发薪俸的前提下,他必须不间断地连续挪用十年。而臣印象里他死时不过四十,绝不可能把持翰林院达十年之久。” 轩辕的眼睛慢慢亮起来,看着顾秉,带着隐约的期待。 顾秉与他对视:“臣没有遇见过他,但猜想让陛下如此心折,应当不是贪图名利之辈,臣相信陛下的眼光。” 第十二章:雪意浮空迷远目 二人默默行走于漫天大雪中,各自低头沉思,几步之后太监侍卫们捧着衣物默默跟着,天地之间,只听见众人衣摆扫过落雪时的簌簌之声。 轩辕抿着嘴唇,神情冷峻地开口:“勉之,你觉得陈叔远的事情,和史苏两党有关么?” 顾秉犹豫了下:“臣以为近二十年中的朝事,或多或少都与两党之争牵连。” 轩辕勐地顿住,身后的人跪倒一片。 “勉之,朕有一个很糟的猜想。如果那是真的,那么朝廷危矣,天启危矣!” 顾秉环顾四周,拉着轩辕走进不远一处小树林。 “愿闻其详,请陛下训示。” 轩辕紧皱双眉:“勉之,朕来考考你对本朝国史了解多少,元祐之难,陈叔远之案,闵帝驾崩,先帝登基,立朕为储君,王氏之祸,梁猷案分别是哪年?” 顾秉不假思索地答道:“元祐十八年夏元祐之难,二十年冬闵帝驾崩,新帝登基,之后立陛下为储君,三十年春陈叔远案,永嘉七年王氏之祸,十年梁猷案,同年陛下即位。” 轩辕似笑非笑:“勉之还真是好记性,不过你还是说错了两处。” 顾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臣原先在东宫时,经常在崇文馆翻阅国史,重要关节,还誊抄了几遍。莫非国史记载有误?” 轩辕晃了晃面前一棵枯树,雪团纷纷从树枝上坠落下来,砸到地上。 “朕母后是独孤家的长女,这个你知道吧?元祐之难时,朕四岁,却已经是内定的储君了。” 注意到顾秉的神色,轩辕苦笑道:“勉之可能不知道吧,二三十年前,朝中的两党根本就不是史苏二党,而是陇西将门和山东士族。朕的母家独孤家世袭侯爵,是太祖亲封,而当年先帝被立为太子,恰恰是因为朕,这个他平素最不喜的儿子。” 轩辕抬头凝望万里苍穹,似乎在追忆着什么:“朕幼时,还是皇太孙,和皇祖父一同住在西京长安。朕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参照皇祖父,而几乎所有贡品刚一到长安,便直接进了朕的东宫。当时皇祖父的意思是,让苏太傅教朕习文,朕的舅舅独孤啸传授武艺。可是元祐之难之后,什么都变了。” 寒风凛冽,顾秉打了个寒战:“陛下,为何先帝继位十年才改年号?” 轩辕冷笑:“那是因为十年后,他才慢慢拔除了皇祖父留下的钉子,站稳脚跟。”注意到顾秉懂得脸色发白,轩辕褪下自己的大氅给他披上:“父皇登基两年后,母后便思虑成疾,撒手人寰。朕在洛京的东宫,也成了冷宫。山东士族对抗陇西贵族不战而胜后,又分裂成两党,也就是如今的史苏两党。苏太傅和王丞相他们一直更偏向温文尔雅便于控制的四皇子,而朕今日的岳丈史阁老则一直几处摇摆,难以拿定主意。愿意在东宫追随朕的人,要么是赫连这样的陇西贵族,要么是周家黄雍那般皇祖父的旧臣,要么就是秦泱勉之你们这样出身寒族的读书人。真正像苏家,史家,王家,钟家那样的士族豪强,是瞧不上朕的。” 顾秉缩在轩辕的大氅里,扑鼻都是熟悉又陌生的龙涎香气,让他近乎窒息。 第46页 轩辕转头看见顾秉瑟瑟发抖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到底是南方人,怎么这么窝囊。” 顾秉哀怨地提醒他:“就算刚刚臣说错了一处,那另一处呢?” 轩辕眼神剎那间变得阴鸷起来:“王氏之乱严格来说,应该在父皇登基的时候就开始了,直至朕即位。勉之,上次朕在嘉州了解到一件事情。” 轩辕的笑容带着点血腥的恨意:“那次伐突厥之战,不是败在指挥不当上,而是败于粮草不足,或者说的更明白点,朕的母家,天启的半壁江山,不是毁在突厥人手上,而是毁在自己人手上。” 顾秉低头,嗓音干涩道:“似乎那个时候尚书左僕射是后来的王丞相,户部尚书是苏太傅?” 轩辕突然伸出手揽住他往回走,在他耳边极低地说:“所以现在勉之顺过来了吧?” 顾秉没挣开,却见太监侍卫全部低下头视若不见,心中叫苦还得压低声音回话:“士族苦心钻营三十年,为一己私利置国本于不顾,构陷忠良,夺嫡谋逆,罪为不恕。此次对陛下来说,可以是个危机,也可以是个契机。处理的好,既能打压士族,也可以削弱藩镇。” 应对得不好怎样,顾秉没有说,轩辕知道,那会是山河变色,一败涂地。 顾秉听到轩辕咬牙道:“勉之真是以德报怨的君子。。。。。。可惜,朕却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朕要他们血债血偿!” 顾秉努力抬头,看见轩辕刀削一般的侧脸,而他的眼神阴冷到了极点,隐隐泛红,如同嗜血的凶兽一般。 鬼使神差,顾秉举手捂住他的眼睛:“陛下,我们回去吧。” 轩辕沐浴完毕的时候,就见顾秉对着卷宗,奋笔疾书,纸上密密麻麻尽是数字。 “算什么呢?” 顾秉头都没抬:“快了。” 轩辕坐在一边,耐心等他,看着昏黄烛光下顾秉沉静的侧脸,莫名心里安定下来。似乎不是第一次了吧,每当遇到棘手的事情,或是难堪的处境,总会第一时间想到顾秉,并不仅仅是看重他的意见,似乎看到他的时候,心里的戾气不平怨愤都会消弭许多。 是因为信任么?还是无形之中自己把他当成了兄弟一般的存在,总是习惯加以提携维护? 顾秉却在刺史放下笔,抬头看轩辕:“陛下,我似乎知道为何梁波大人会被谗害了?” 轩辕挑眉看他,眼神里是一贯的和煦和鼓励。 顾秉神色凝重:“臣估算了歷年的盐铁和贡赋,发现梁波大人卸任前后,生铁和存粮都有不小的缺口,若是算上帐目可能会被做手脚,臣怀疑这个数目,会更大。” 轩辕冷笑:“大到足够裂土封王,谋朝篡位么?” 第十三章:人伦都尽虎狼行 大年初五一早,轩辕起驾回宫了,顾秉目送他的车马离开,便径直去了中书省,并烦请安义召集黄、秦、周三位大人。 最终却是住的最远的秦泱第一个到,就住附近的周玦姗姗来迟。周玦一边把斗篷上的雪水掸掉,一边抱怨道:“你们看看,人家顾秉双亲多会起字,勉之勉之,不仅自己勤勉,还拖着我们大家一块。” 秦泱冷哼:“我们等你半天,不是为了听你说文解字的。” 黄雍打圆场:“子阑稍安勿躁,伯鸣也喝些参茶去去寒,勉之,这还在休沐,你把我们叫来肯定有极重要的事儿吧?”他在“极”字上咬得很重,颇有若是顾秉为无关紧要之事打扰他和儿孙共享天伦,便与顾秉势不两立之意。 顾秉苦笑作揖:“若不是事态紧急,顾秉也不会劳烦各位。今日圣上要去祭天,命顾秉和诸位大人先行讨论蓟北之事,再向他回报。” 一听与河北道有关,连周玦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暖阁里的气氛肃穆起来。 顾秉便粗略交待了下他和轩辕对于元祐之难以及陈叔远案的推论,众人的面色愈发凝重,秦泱开口道:“史苏之流实在可鄙,可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就算陛下决意清除朋党,可这些与蓟北局势何干?” 周玦猜测道:“莫不是陛下发现朝中有位高权重的大臣与蓟北私相授受?” 顾秉点头:“几年前的梁猷案便是此人与蓟北合谋,下官猜想,梁波大人怕是发现了一些事情。” 黄雍老神在在:“怕是燕王最近坐不住了。” 顾秉嘆口气:“河北道的盐铁司少向朝廷缴纳一百三十万生铁长达十年,也就是说若用此锻造兵器的话,可造弓弩箭镞等两千六百五十万件。换句话说,燕王扣下的岁造可以装备十万兵马,也就是赫连将军仍在筹集整练的北衙禁军的总和。” 秦泱冷笑:“这么大的亏空,若是没有朝中权臣的唿应,根本无法完成,难怪在圣上登基前后,他们要谗害梁波,恐怕也是防止他向圣上检举,再换上他们的人马。如此河北道从刺史司马到开门小吏都是他们的走狗,燕蓟之地,实际已与国中国无异!” 顾秉补充道:“同样的情况还在金银,绢棉和粟粮上。” 众人更是沉默,绢棉可以制作战衣,粟粮可以充作粮草,而金银更可以用来购买战马,招募游勇,甚至,打通各种关节。 “既然如此,我们应该怎么做?”秦泱的声音有些干涩。 顾秉同情地看向周玦:“陛下的原话是,‘伯鸣胸有丘壑,内含经纬,这种事情不找他找谁?’请周兄把你的想法起草个密折,三天内递上去吧。” 第47页 顾秉回到家里,立马提笔给忘尘叟回了消息:请君稍安勿躁,顾秉愿用个人名义担保,梁刺史父子之冤总有得雪日。 放下笔,顾秉瘫坐在案前,这几日陪着轩辕东走西逛,纵谈时事竟比平日熬夜批改公文更来的心力交瘁。 不一会儿,他便沉沉睡去。 轩辕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孩子,无论身边的宫人怎么劝,怎么哄,硬是不肯跪下来。 “让他跪下。”轩辕终于失去了耐心。 几个太监摁住轩辕冕的肩膀硬把他往下压,到底是五六岁的孩子,转眼轩辕冕便伏在地上,抬起脸,倔强地盯着轩辕。 轩辕看着稚嫩的脸上那种大义凛然,随时赴死的表情就觉得好笑,好容易忍住。 “说,你为什么要打四皇子?” 轩辕冕不回话,转头瞪着另一边站着的两个皇子。轩辕随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不由得头大,皇长子是周妃所育,论关系还是周玦的表外甥,四皇子轩辕晋是并不受宠的林昭仪所生,上次之后,苏贵妃想要过继他的想法似乎并未死心。皇长子见轩辕看过来,当场就吓哭了,周妃在他身后护着他,看向轩辕的眼神如泣如诉,如丝如缕。林昭仪则比较木讷,胆战心惊地低着头。 “朕再问你一遍,为什么打四皇子?”轩辕看着太子,已经忘记去掩饰眼里的厌恶。 轩辕冕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大概是觉得委屈,大声吼出来:“说没打就没打,孤是太子,为什么要骗人?!” 轩辕气的站起来,手指着他:“难道那么多宫女太监,贵妃公主全都撒谎了么?朕没你这么畏畏缩缩鬼话连篇的太子!” 不仅周围的人脸色俱是一变,连轩辕冕都红了眼圈大哭出来:“既然孤说的话你都不信,那你就打死我好了,然后再立个让你称心如意的太子,大家都图个痛快,一了百了!孤死之后,就下阴曹地府去找我母后,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们!” 轩辕见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怨气,讲话又没个分寸,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大喝:“来人,廷杖!” 毕竟是太子,太监们不敢造次,安义装着胆子问道:“陛下?” 轩辕扶着案几站着,陈叔远,梁波的面孔模模煳煳地在眼前打转,然后是史阁老和燕王奸猾狰狞的笑脸。然后便是史芳华临死前那阴毒的眼神。 她躺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有秽物不断的从嘴角流出来:“轩辕昭旻,就算我今日不自尽,你也不会放过我,对吧?” 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又是怎样想的?是追忆新婚时节你侬我侬儿女情长,还是发现史芳华在龙涎香中下毒时的百感交集? 思绪飘忽,眼前的轩辕冕仿佛和另一个身影重叠起来,嘲笑着自己的无力和怯懦。 “给朕打!” 见太监侍卫们依旧不敢动作,轩辕干脆自己走下龙椅,抽下佩剑就用剑鞘对着轩辕冕的后背抽过去,轩辕冕挣扎了一下便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一声不吭,只眼泪噼里啪啦地流下来,一会地上就湿了一小片。 皇长子把头埋进周贵妃怀里低声啜泣,林昭仪则捂住轩辕晋的嘴巴,泪流满面。 安义见太子的表情越来越白,赶紧拉过一个小太监耳语几句,那小太监忙不迭地跑了。 第十四章:如君父子风流似 顾秉匆匆忙忙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轩辕被人扶着,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御医太监在轩辕冕身旁围了一圈却不敢靠近。 轩辕似乎还不死心,举起剑鞘又要想轩辕冕身上抡去,顾秉赶紧冲过去,一把抱住轩辕,边对御医喊道:“还不给太子看看伤?” 轩辕打急了眼,也扯着嗓子喊道:“谁敢给他治?” 顾秉急了,也顾不上什么体统脸面,趁没人注意重重踩了轩辕一脚。 轩辕愣住了,回头见是顾秉,急促的唿吸慢慢平復下来,闭上眼睛。 顾秉赶紧给御医使眼色:“还不快点儿?” 扶着轩辕坐下来,隔着厚厚的朝服都能感到微微的颤抖,顾秉低声问:“陛下?” 轩辕睁开眼睛看他,很疲惫:“刚刚现眼,让勉之你见笑了。” 见顾秉不语,太子推开众人又要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轩辕索性向后一靠:“这事朕不想管了,勉之你看着处理吧。” 顾秉很是为难:“陛下,臣是外臣,不能过问后宫事。” 轩辕拍拍他的肩膀,闭目小憩。 无奈,顾秉看向太子:“臣来的时候,听公公说了些情况,若是殿下还支持得住的话,臣现在想冒昧问殿下几个问题。” 太子看他:“孤见过你。” 顾秉微笑行礼:“臣大理寺卿顾秉,见过太子。” 轩辕冕小小的脸蛋上泪痕还没干,讲的话倒是大人话:“大理寺卿啊,难怪让你来审案呢,用不着审了,直接把孤带回去圈禁了砍了都行。” 轩辕睁开眼睛,又要发难,顾秉一眼扫过去,带了点平日里不常见的威仪。 “陛下。”暗含警告的口吻成功地让轩辕闭上了嘴。 顾秉扫视一周,目光落在林昭仪和四皇子身上。 “昭仪。”顾秉声音柔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林昭仪紧咬嘴唇:“妾林氏并不在几位皇子身侧,故其中内情,妾一无所知。” 第48页 顾秉紧盯着她的双眼,林昭仪抖若糟糠,手却依然没有从四皇子的嘴上放开。轩辕晋则满脸涨的通红,大大的眼里满是恐惧。 顾秉凝视着轩辕晋的眼睛,露出一抹笑:“既然如此,太子罪行确凿,那么下官便。。。。。。”他没有说完,眼神带着些血腥的意味,冷漠得可怕。 轩辕晋终于爆发了,一把挥开林昭仪的手,抽抽噎噎道:“你们都错怪太子哥哥了,不是他打我的。打我的是皇长子,太子哥哥是过来保护我的。父皇,我错了,我刚刚想说的,可母妃不让我说。” 轩辕居高临下地看着跪着的儿子妃子臣子,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总为官事废家务,古人诚不欺我也。这件事,就那么过去吧。皇长子欺凌幼弟,禁足五日,抄颂论语十遍。此事查明太子虽被冤枉,然咆哮君父,亦是忤逆。着。。。。。。”轩辕顿了顿,发现太子那张肖似自己的小脸惨兮兮地只看着顾秉,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好像自己在向顾秉示弱似的古怪。 此时顾秉低头看着轩辕冕,心里一阵阵地为他感到悲哀。大家似乎都忘了,他只是个自小失去母亲的,六岁的孩子。 轩辕看见顾秉抬头,恳切地看了自己一眼,甚至带着几分请求。轩辕已经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次嘆气了:“着圈禁大理寺一月,由大理寺卿顾秉照看。” 懵懂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圈禁,四皇子冲过去抬头拉着太子,鼻涕眼泪都往太子身上抹:“太子哥哥是不是没事了?” 轩辕冕小大人样地看着他,道:“没事了,就是玩几天,你自己好好听师傅的话。” 轩辕晋懦懦道:“太子哥哥,对不起。” 顾秉走过去,蹲下来低声问:“殿下,还走得动么?” 轩辕冕看他,老实地摇摇头。 顾秉笑了,清秀的脸上便显出几丝生动来:“那臣背您?” 远处的轩辕无比怔忪地目视着顾秉吃力地抱着太子,没和自己打招唿,径直出去了。 “他生什么气?”轩辕默默想,胸口有些发闷。 顾秉把自己日常休息的房间收拾了,又派人去东宫取太子日常衣物。 太子由于背痛,只能趴着,头上原先乱七八糟的冠冕已经被太监取了下来,乌黑的头髮散了一床。兴许是哭得太累,如今已经沉沉睡去。顾秉忍不住抚上他的小脸,不愧是父子,连睡相都一脉相承,睡梦中都似乎有无限的心事。 顾秉呆坐着看着太子,脑子里想的却是轩辕。纵然隔着十数年的时空,他都可以想像,轩辕年幼时的模样。想必也是同小太子一般,用稚嫩的语气说着大人的话,但也许会比小太子更加内向稳重,也更加心机深沉,知道如何讨所有人的欢心,再找寻时机,用最短的时间找到盟友,剷除对手。 勤勉奋发,忍辱负重,不断在背叛,伤害和危机中成长。最终成为一个没有心,不会爱的高高在上的神祇。 又想起小太子的母亲,虽只在大婚当日远远看了一眼,便觉得人如其名,绝代芳华。彼时,即使以一个看客的角度,一对新人脸上的幸福喜悦也是骗不了人的,所以皇后才会为轩辕诞下四个孩子。可又是为何,最终落得个红颜命薄,死于非命的下场。 顾秉想起轩辕对先皇后和太子的态度,脸色阴沉了下来。毫无疑问,轩辕对太子以及史家的不满已然深入骨髓,按照他目前的计划,对藩镇和士族绝无可能仅仅是打压那么简单。当年夺嫡之争,王氏之乱,他虽没有直接参与,但每份邸报都曾经手,也曾一一过目。轩辕做事力求一击必杀,斩草除根,无论是对政敌对手,还是对叛徒细作。可以那么说,轩辕的这条帝王路走得鲜血淋漓,远不是檯面上风光。此次若是史家倾塌,覆巢之下无完卵,轩辕冕的太子之位必然不保,他的性命。。。。。。顾秉看着小太子天真的睡颜,再不忍想下去。 太子突然动了动,嘴角嗫嚅着什么,顾秉低头,听见太子反反覆覆念叨着几个字。 “父皇,我疼。” 第十五章:四度春风化绸缪 第二日散朝,顾秉看都没看轩辕一眼,便疾步走出朝堂。周玦注意到,笑眯眯地凑过去,桃花眼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勉之今日看起来心情欠佳,陛下可知道原因?” 轩辕没好气:“我看顾秉越活越回去了,谁知道他闹什么别扭。” 周玦在心中腹诽陛下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嘴上却道:“陛下高瞻远瞩,勉之他日必能领悟陛下意图。” 轩辕斜瞄他一眼:“朕上次让你递的摺子呢?” 周玦苦笑:“陛下,臣和您打个商量。能不能不要老是将如此重担託付给臣,臣虽无家室,但也是顾惜性命的。” 轩辕听到这里,顿了顿,正眼看他:“这么多年,值得么?” 周玦没回答:“陛下,臣以为河北道之事,可从一处着手。” 轩辕起身,看着御苑中含苞的梅花,想起那日在顾秉家尝到的暗香粥来:“哦?” “臣此计,叫做敲山震虎。” 轩辕没有回头:“伯鸣每每和朕心意相通,朕心甚慰。朕觉得若避免反覆,应从蓟北和朝廷两面同时下手。” 周玦点头,眼圈下方有青黑的痕迹:“陛下英明,臣亦是如此谋划的。臣以为,对付蓟北那里,我们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谗害了一个刺史,我们便想办法暗算现在的刺史,然后再派个我们的人过去。若是他们不动声色,可以收集证据,以罪削藩;若是打草惊蛇,他们提前动作,那我们便正好借势,兴兵讨伐。” 第49页 伸手摺下一枝梅花,轩辕懒懒问道:“若是起兵,伯鸣觉得朝廷有几分胜算?” 周玦犹豫了下:“那要看陇西和临淄那边的态度了。” 轩辕不置可否:“好吧,先暂时这么定了,之后的事情,再同他们细细商量。”看周玦,表情有些阴沉:“朝廷这边呢?你觉得和燕王勾结的权贵,到底是谁?” 周玦看他,神情也有些变幻莫测:“关键不在于是谁,而在于陛下希望是谁?” 轩辕把手上那枝白梅递给安义,嘱咐他插起来:“聪明。” 顾秉回到大理寺,极其匆忙地处理了公务,便去看小太子。 轩辕冕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坐在那里,提着笔,在生宣上一笔一划地临摹着什么。 顾秉看了眼,有些惊讶,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喜欢行草?” 轩辕冕看到他,眼睛亮了亮,矜持道:“师傅说了,陛下善飞白书,所以孤也要练行草。” 顾秉留意到他没有称父皇,想必还在生气,笑了笑坐到他旁边:“草书太难了,殿下还小,应该从楷书练起。” 轩辕冕放下笔,轻轻道:“其实孤不想练字,孤只想玩。” 顾秉还是头一次听见别人这么毫不避讳地讲这么不思进取的话,但想到太子只六岁,喜爱玩闹本就是孩童天性,便强把心头的不适压下来。 “为何?”顾秉边帮他磨着墨边问道。 轩辕冕再次运笔,许是因为功力太浅,年纪太小,硬是把肆意狂草写得如同扭曲爬蛇一般。 “孤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就算不死,练不练,像不像也无关紧要吧。谁会在意” 顾秉哽住,轻轻包住他的小手,带着他一笔一划地写:“写字就和做人一样,一是要勤勉,若是觉得枯燥便时时偷懒,别说练字,做什么都做不好;二是身和心必须要正,行端坐正,字才会方直好看,而心正了,手也就稳了;三是要学会权衡,灵活机变,收放疏密,落笔前就要心中有数,若是与计划有差,便能及时查缺补漏。”见轩辕冕听的认真,顾秉笑笑,补充道:“最后一点,也是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适当的临摹是对的,但是任何事情都要从最简单的学起做起,若是好高骛远,最后可能就什么做不成了。” 轩辕冕抬头看他:“其实孤不喜欢草书,看起来乱乱的。孤能学其他的么?” 顾秉笑得温和:“当然可以啊,你这么大的孩子,又这么乖,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轩辕冕眼睛亮亮的:“若是孤能长大,是不是就不行了?” 顾秉忍不住把他抱到腿上:“这世上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奈。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的。” 轩辕冕撇撇嘴角,那样子像极了私下的轩辕:“那顾大人你呢?听说你是个大官,父皇还很喜欢你,你有想要却没有的东西么?” “有啊,怎么没有,多的去了。” 沉默了一会,轩辕冕极轻地问道:“那父皇呢?” 顾秉嘆气,摸摸他的头:“上位者与普通人更是不同。他们比一般人担子更重,想的也更多,闲暇就更少。你父皇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太忙了。” 轩辕冕咬唇:“才不是呢,孤知道他讨厌孤,从生下来那日就知道。” 顾秉严肃起来:“殿下,请您记住,这种话不要再对第二个人提起。君臣父子,你们名为父子,份属君臣,想要活下去,平安地长大,无论心里对陛下的想法是什么,您都要毕恭毕敬。何况,顾秉说句忤逆的话,此时殿下能锦衣玉食地坐在这里练字,而不是在贫贱人家为奴为婢,尽是陛下所赐。这话,幸亏是臣听见,若是换了别有用心的人。”顾秉顿住了,眼神却凌厉似剑,轩辕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轩辕冕有些委屈,低低道:“孤知道了。” 顾秉脸色慢慢缓和:“殿下,不管别人对您说了什么,请您相信臣,陛下,其实是很好很好的人。” 轩辕冕抬头看他:“比你还好么?” 顾秉愣住了,摇摇头:“这个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黑白分明的,也许殿下有一日就发现,其实顾秉没殿下想的那么好。” 轩辕冕抬头看他:“比你还好么?” 顾秉愣住了,摇摇头:“这个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黑或者白的,在我们这样的位置上,是非对错,善恶曲直都已经很模煳了。” “那连对错都没有了,那每个人都活的这么辛苦这么累又是为了什么? 顾秉捏捏他的脸:“这个每个人都不同的,看各人想要什么了。现在殿下先别想太多,过几年,您自然会明白。” 轩辕冕不甘心:“那你呢?” 顾秉皱眉:“你还小,士为知己者死这样的道理说给你,你也未必能听懂。你只要记住一点,你在宫中行走,看到的听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我。”顿了顿,顾秉苦笑道:“也许殿下有一日就发现,其实顾秉没殿下想的那么好。” 轩辕冕沉默半晌,末了道:“不管怎样,孤还是觉得你好。” 第十六章:东风夜放花千树 转眼便是元月十五,由于每夜皆有盛大的灯市,连平日里的宵禁都暂止了。顾秉边看着小太子练字,边听清心说些外面听来的闲话。 “大人,你前两天没出门真是可惜,听说彩灯有几万盏,戏台有八里长呢。” 第50页 顾秉喝茶,问道:“都是些什么戏啊?” 清心眉飞色舞:“可多啦。什么南戏,北戏,杂耍,歌舞,想看什么就有什么。对了,大人,陛下还派人搭了个灯楼呢,那才叫做气派。而且灯谜会的时候,京中出名的才子可都赋诗啦。御史大夫赵大人和翰林院的钟大人还赛诗了呢。” 他在那说得带劲,轩辕冕有些坐不住了,心不在焉地抄着书,忽而抬头看顾秉:“勉之,你看今晚整个洛京都放夜了,咱们能不能也开开禁?” 顾秉一口茶差点喷出去:“殿下,你唤臣什么?” 轩辕冕微微扬起下巴:“他们说称唿臣子的表字代表恩宠。” 顾秉莞尔:“那臣便谢过殿下了,不过,臣到底和圣上平辈论交,长幼有序,勉之这个称唿还是有些乱了辈分。殿下私下叫臣顾秉便好了。” 轩辕冕嘆气:“好罢。那顾叔叔,我想出去看看。” 顾秉很想提醒小太子,他目前留在大理寺的名目似乎是“圈禁”,而他顾秉的任务似乎是代替圣上责罚,但听了那声顾叔叔,又看着那张酷似轩辕的小脸,拒绝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顾秉俯身,指着“是故君子戒慎乎其不赌,恐惧乎其所不闻”道:“这句话抄十遍,我们再出门。” 前朝皇帝曾撰文道:“南油俱满,西漆争燃。苏征安息,蜡出龙川。斜晖交映,倒影澄鲜。”本朝灯市比起前朝,更是盛况一时。顾秉牵着小太子,小心翼翼地在拥挤人潮中穿行。似乎全洛京的男男女女都在这天涌上街头,欢歌达旦,游玩赏灯。 “站稳了。”小太子像只欢脱的兔子,在人流中挤来挤去,顾秉一边要跟上他的脚步,一边还得注意着别让他摔倒跌伤,心神交瘁,简直苦不堪言,至于身侧的戏檯灯楼,根本无暇观赏。 “顾叔叔,你看那个灯楼!”轩辕冕站在灯火之下,犹如金童一般。 顾秉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座极其巨大的灯楼,高十五丈有余,似乎有二十多间,花样繁复的彩灯垒成小山,上面还饰有金银,锦缎,远远看去恍若仙界神木一般。一块巨匾悬于其上,轩辕昭旻的飞白书腾蛟起凤“盛世德泽”。 小太子看得起劲,一路小跑,顾秉抱着他褪下来的斗篷跟着,转眼便到了洛河畔。此时皓月当空,浩瀚银河繁星点点,不知是晨星还是乘云而上的天灯。想是开禁不易,洛京城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互诉衷肠,肆意笑闹,还有些则跪坐在河边祈愿。 小太子摸着下巴,问顾秉道:“顾叔叔,他们在做什么?” 顾秉看了眼:“他们在放河灯。” “河灯?那他们为什么跪着呢?” 顾秉父母早逝,对很多民俗并不了解,便搜寻着古籍里看来的典故斟酌答道:“古来为追思先人,惯常会放河灯来寄託对亡灵的哀思。” 小太子似懂非懂,顾秉刚庆幸顺利搪塞过去,就见一个小贩挑着河灯走过来:“公子,要不要放一个试试姻缘?” 轩辕冕纠结地转头看顾秉:“姻缘?” 顾秉尴尬:“变故易常,这也算不得稀罕。” 小贩却依然不依不饶:“公子,买一个吧,你看全洛京的小姐都在这里,若是能有小姐和公子你放一样的灯,那便说明你们有缘吶。” 顾秉还想推辞,小太子却开口:“顾叔叔,你看这么冷的天气,这个老爷爷站在这里好久,多可怜。咱们就买一个嘛。” 看着一老一小两双可怜兮兮的眼睛,顾秉无奈掏钱,买了盏最普通的莲花灯。搀着轩辕冕走到河边,点燃。 “你要许什么愿?求个姻缘呗。”轩辕冕问。 顾秉苦笑,揉他的脑袋:“顾秉修道之人,求什么姻缘。若不是为了小公子你,顾某何苦现眼。” 还没放进水中,就听一人惊唿:“顾大人,小少爷,你们怎么在这儿。” 顾秉回首,光离星火,璀璨灯河渐渐隐去,只见轩辕负手而立。 刚刚招唿的正是安义,手里也托着一盏莲花灯,此时一张老脸笑的满是褶子:“哟,顾大人带着小少爷也放灯呢?果然是老爷的心腹爱将,挑的灯都是一般模样的。” 小太子咋唿地开口:“不是姻缘么?为什么顾叔叔和。。。这位大人一样呢?” 轩辕挑眉看小太子:“顾叔叔?这位老爷?” 刚刚还欢腾无比的小太子立刻蔫了,躲在顾秉身后,死命拽着他的衣角。 顾秉回身反手抱住他,给轩辕一个警示的眼神。 轩辕对安义苦笑:“做人做到我这份上,也算是可怜至极了。儿子不认我,下属忤逆我,干脆不要留在洛京了,回陇西老家去罢。这个位置爱谁坐谁坐。” 安义听得心惊,赶紧转移话题:“陛下,这河灯,要放进去么?” 轩辕看向顾秉:“勉之,你放么?” 顾秉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只觉得血液上涌,整个耳膜嗡嗡直响,嘴里却机械地答道:“全凭陛下圣裁。” 轩辕蹲下,从安义手中接过河灯,就着顾秉手里的灯火点燃,轻轻放入河中,嘴里念念有词。 顾秉平静下来,也把灯放了进去。 一时无人说话,众人皆默默看着波光荡漾中,一对朱红莲花灯上下浮沉。 “勉之刚刚许愿了么?”轩辕突然问道。 第51页 顾秉犹豫了下,摇摇头。 轩辕笑笑,起身,顺手把顾秉也拉了起来,碰触到他微凉的指尖,顾秉不由得轻微一颤。 小太子拽拽顾秉的袖子,轻轻道:“孤饿了。”眼神渴望地看着两岸香气四散披灯挂彩的酒肆。 第十七章:人非风月长依旧 小太子拽拽顾秉的袖子,轻轻道:“孤饿了。”眼神渴望地看着两岸香气四散披灯挂彩的酒肆 顾秉索性抱起他,捏捏他的脸:“在外面,说‘我’。” 轩辕和安义去街边小摊买些元宵,于是顾秉便抱着小太子先去圣和居点些酒菜。 圣和居的视野极好,如织游人,喧杂御街都看的清清楚楚。小太子边等着小二招唿,便往下张望,歌舞百戏,辚辚相切,锣鼓声声,鞭炮不绝。 顾秉坐定才觉得浑身骨节咯吱直响,酸痛难当。窗外月上柳梢,许是人间灯火太晃眼,连月光都显得黯淡起来。 “顾叔叔。”轩辕冕略带不满的声音传来。 顾秉回声,笑问:“怎么了?” “你说每日都是这样该多好啊。”小太子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顾秉在心中暗嘆孩童心性,嘴上却道:“若是小公子愿意,以后每年上元灯节,叔叔都可以带你看灯。” 轩辕冕目光注视着窗外某个方向:“可是,明年后年,路上的人还是一样的人么?他们还会是一样的高兴么?” 顾秉一时有些语塞,斟酌着语句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每个人的际遇总是不一样的,今日看灯的人,或许明年不能再来,可是也会有新的。。。。。。”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下句是什么?”轩辕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按住顾秉的肩膀,示意他不用行礼,眼睛却锁住太子。 轩辕冕似乎对轩辕还是有些惧怕,愣了半晌才答道:“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轩辕露出些满意的神色,在顾秉身边落座:“安顺,去把帐结了吧。” 顾秉谦让:“还是我来吧,怎么敢让公子破费。” 轩辕摆摆手,正好安义端着元宵上楼,思量了下,便把芝麻的递给小太子,桂花的给顾秉,自己吃玫瑰的。 轩辕冕不知道是惶恐还是不忿,僵直着身体,也没动元宵。 顾秉问道:“怎么小公子不吃?不合口味么?” 轩辕冕抿唇,依旧不说话,轩辕也不作声,顾秉顿时陷在一片可怕的沉默里。 嘆口气,顾秉看轩辕:“阖家团圆的日子,主子怎么想起今日出来?” 轩辕咽下口中的元宵,只觉甜软腻滑,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 “自己在家也没意思,何况今日全洛京的人都开禁了,我就不能出来与民同乐?” 顾秉只吃了两口便不再吃,却见小太子把自己的元宵推给他:“顾叔叔不爱吃那个,便尝尝我的吧。” 轩辕挖苦顾秉:“刚刚忘了说,想不到勉之很得我家几个孩子的眼缘啊,晋儿在家里也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顾秉正自尴尬,就听轩辕和颜悦色对小太子道:“你顾叔叔笃信道法,习辟谷之术,本就清淡少食。玫瑰也好,芝麻也好,都太甜腻,他吃不惯。吃这么多已经很给你父亲我面子了。你是小孩子,多吃些芝麻,以后方能聪慧懂事。” 顾秉愣了一下,轩辕这番话,几乎是在示弱无疑,不由心下一喜。 小太子到底是孩子,之前几时见父皇如此慈爱可亲过?霎时便红了眼圈。 轩辕起身,把小太子抱起来,看顾秉:“我听闻洛河西岸似乎更幽静些,灯也并不少,再晚些时候,还有焰火。不如我们去那儿看看?” 顾秉点头,把小太子的披肩斗篷递给安义,跟在轩辕之后。 轩辕也许平素习武,抱着小太子走路也不见吃力,边走边道:“冕儿,刚刚还没有说完。世事无常,也许今日花灯会的人,明日就远隔山川,甚至阴阳相隔。这是天命,任何人都无力改变。” 轩辕冕低声道:“顾叔叔教过我的,哪怕是父皇也有很多得不到东西,做不到的事情。” 轩辕轻轻笑:“你顾叔叔说的很好,以后有空你多向他学学,会受益良多。不过,有句话,你的师傅们应该也教导过你。尽人事,听天命。虽然这里每个人的命数,我们无力更改,可我们却可以让天启朝大多数的人都平安喜乐。” “哦?怎么做?”轩辕冕伏在轩辕背上,眼睛瞪得滚圆。 “呵呵,你还小,这个需要你用很长很长,甚至一生的时间去学习。” “是父皇您正在做的事情么?”轩辕冕的声音有些模煳,似乎快睡着了。 轩辕语气复杂:“是朕和你顾伯伯,还有很多人正在做的事。” 轩辕冕睡着了,他们二人均沉默地走着,幸好清风霁月,心境散淡,也不觉得难堪。 轩辕放缓了脚步:“在太子的问题上,朕是有些问题。” 顾秉微讶,记忆里轩辕虽不是刚愎自用,可也从不曾听他道歉过。 轩辕把太子递给安义,往前走了几步,和众人拉开距离:“勉之对史芳华怎么看?” 顾秉愣了愣,照实道:“陛下当年大婚,皆是臣一手操办,故而也见过先皇后数面。臣以为先皇后品貌端庄,出身名门,和陛下贤伉俪还是极其相配的。”见轩辕冷笑,默默补充,“当然其间的内情,彼时臣身在嘉州,自是毫不知晓的。” 第52页 轩辕嘆气:“你倒是乖滑。勉之,此事朕只告诉你一人。” 顾秉心中百感交集,嘴上却道:“知道太多会折寿的。” 轩辕无奈地拍拍他的肩:“来不及了,勉之你已经知道的够多了。” 顾秉轻轻浅浅地笑了:“既然陛下抬爱,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轩辕面上带着几分讥讽道:“之前的时候,朕和史芳华倒也算是相敬如宾。一开始朕知道这个女人很聪明,和每个妃子都处的极好。周莹是朕潜邸时的旧人,朕即位之前便已经有了皇长子,史芳华还提出来让正妃之位给周莹。比起心机,周玦的堂妹可比史阁老的女儿差远了。” 顾秉低头听着,平日里克制的情绪犹如蝼蚁一般,在心里啃噬出密密麻麻的伤口。轩辕见他淡漠地浅笑,心里莫名有些发闷,继续道:“相安无事,直到太子出生后,朕频频感到头痛胸闷,有一次甚至还吐了血。”见顾秉满脸震惊,连忙解释道:“现在已经不打紧了。朕留了个心眼,找了个市井间的名医来看,才发现竟然一直有人在朕平日点的龙涎香里下毒,层层缉查,你猜最终如何?” 顾秉轻咬下唇:“是皇后?” 轩辕冷笑:“朕可没这样的皇后,事迹败露,史芳华便自尽了。” 晚风过处,不知哪家的小姐在小楼弄箫引凤。 顾秉有些怆然地想,这首曲子,也许也曾有个人如其名的女子奏过,为终不能相守的情郎。 第十八章:勐风飘电黑云生 上元那日,轩辕干脆把太子带回宫去,顾秉的生活也归回原轨。每日清早上朝,之后去大理寺,晚上再去中书省行值至午夜再回府,有的时候实在晚了就留在宫内,第二日再直接上朝。 周而復始的,也就慢慢到了四月,初四是天子寿辰,宫内大摆筵席,欢饮达旦,顾秉远远地坐着看了一会,便照常去中书省值夜了。 过了小满,各地都渐渐开始炎热,淮南道已经出现干旱的迹象,顾秉批阅着各府道台的奏摺,圈圈点点地加以批覆,不知不觉,月已中天。 揉了揉酸痛的肩胛,踱步到了中庭,夜风袭来带着早荷的丝丝甜香,除了风声树叶声,仔细听还有悠远的蛙声蝉鸣。极目远望,星河辽阔,无边无际,犹如这个王朝的广袤疆土。顾秉索性命人在院中点起烛火,找了个躺椅摇摇摆摆地批阅公文,天地静谧,心静如水,只觉得放舟五湖,逍遥四海也难比此刻快活。 顾秉斜倒在摇椅上,腿上似乎是摊着奏摺,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提着狼毫,嘴里还哼着江南小调。当轩辕步入中书省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难怪勉之提前告退,原来这般惬意。”轩辕在顾秉旁边坐下来。 顾秉见他一惊,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轩辕帮他捶背:“礼就免了吧。”接过顾秉的茶杯,勐灌了几大口,“朕方才被他们劝酒,喝得稍许多了些。” 顾秉见他满面泛红,心下有些奇怪,轩辕的酒量在东宫诸人里,只在秦泱之下,此刻连唿吸都泛着酒气,看来确实被灌得不轻。 “秦大人也喝了?”顾秉把奏摺放到一边,给轩辕倒茶。 轩辕将冠冕一把扯下,又褪了外袍,扔给安义,解脱般舒了口气。 “今天也不知道秦子阑发什么疯,其他人怎么劝都没用,拉着朕喝了整整一坛。” 顾秉咋舌:“陛下和秦大人都是海量,幸好今日臣走的早。” 轩辕白他一眼,毫不客气:“你若是在,估计戌时就倒下了吧?” 安义开口提醒道:“陛下,您为顾大人带的东西呢?” 轩辕“啊”了一声方才反应过来:“对,勉之方才没吃什么,今天的寿面不错,你赶紧吃些吧。” 说罢,太监便端上来一碗面条,似乎是龙鬚面,细的犹如丝线一般,上面还撒了些小葱,香气扑鼻。 顾秉道谢后,刚准备拿筷子,就听轩辕道:“这是长寿面,勉之可千万别挑断了。其他人的都是鱼汤,朕临时让人给你下的清汤,也不知道是不是淡了些。” 顾秉低头,找到面条的一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挑起,小口小口慢慢地吃,神情之严峻,仿佛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轩辕托腮看着他孩子气地吃面,心里突然温暖得想笑出声来。 见这两个人一个傻傻地吃,一个傻傻地看,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安义直想嘆气。此情此景,谁还能想到这个遍植桃李的庭院便是整个天启的国策中枢,而这两人,一个至高无上,一个权倾朝野,只字片语都可让天下风云变色。 “急报!!!”暗黑中,有人疾跃而出。 顾秉顿了一下,放下碗,艰涩道:“断了。。。。。。”说罢,缓缓起身,看向来人:“怎么回事?” 来人把一个竹筒递给顾秉,顾秉一惊,对着烛光,赫然是斑斑血迹。顾秉看轩辕,轩辕接过来,方才朦胧的醉眼如今已是一片清明。 轩辕皱眉,顺手拿佩剑把封口的蜡削掉,手中的信笺还没展开,却勐然发难,一剑把信使斩为两半。湿热的血液溅到顾秉脸上,顾秉的目光却只盯着信使的手。 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枚袖箭,箭刃正对着自己。 轩辕挑起嘴角冷笑,眼中杀气纵横,身边暗卫纷纷抽刀警戒,太监们则忙着收拾尸体,似乎对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 第53页 顾秉靠着墙,淡淡的血腥气瀰漫开来,天旋地转中那刺客的面目却越发清晰,终于忍不住扶住阑干吐了出来。 轩辕嘆气,拍拍顾秉的背,又递给他温水漱口:“勉之,我们进去慢慢说。” 顾秉跟着他进入室内,又七弯八拐地从暗道进入一间密室,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一张榻,连桌椅都没有。 轩辕指指头顶上,悠然坐下道:“上面便是太极殿,朕的寝宫。” 顾秉犹豫了下,肃立在门口:“陛下对今夜之事有何交待?” 轩辕拍拍床,示意他坐下,捏着那张信笺若有所思。 顾秉不敢造次,仍呆立在原处,轩辕不耐烦地叫了声:“勉之。” 无奈地在他身侧坐下,顾秉思绪迅忽恍若光电,几万种可能性在心里转了又转,却仍是一团乱麻。 轩辕把手中的信笺递给他,内容倒是简单,寥寥数语。 臣莫奎蒙圣主知遇,权知一州军政,垂老无可补报。然今燕贼谋逆,河北道二十余州早已落入贼手,臣唯有一死以尽臣节,还望陛下速速兴兵伐诛逆贼。臣再拜叩首。 顾秉沉默,末了道:“臣以为,信使虽是假的,信恐怕是真的。” 轩辕眯起眼睛:“朕在想,若是燕王还未行动,此次只是逼朕先出手,那朝廷便陷入被动,局势便很难说了。” 顾秉点头:“目前的情况,确实是后发者赢面大些。可若燕王如莫刺史所说,已经行动,而朝廷却按兵不动,岂不是失了先机?” “勉之,你觉得信是真的?” 顾秉对着光,仔细打量半晌:“臣与莫奎均在剑南道当过刺史,臣可以肯定,字确实是莫大人的。” 轩辕默然,突然开口道:“勉之现在可好些,还想吐么?” 顾秉失笑:“都什么时候了,陛下还有心情关心这些。” 轩辕极为疲惫地闭上眼睛:“勉之不觉得奇怪么,这个刺客既然想刺杀你,那便不是朕这边的人,可若不是朕这边的人,为何要帮莫奎传信?” 顾秉看他脸色有些青灰,建议:“不如,明日我们再和子阑兄,伯鸣兄还有黄大人商量商量?” 轩辕拍拍顾秉:“记住,明日不管朕说什么,都不要拆穿朕。朕平日常在这儿就寝,今夜你也在这儿将就睡吧。” 第十九章:与君心赏向来同 翻来覆去一夜,顾秉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难以入眠。一切都像是笼罩在重重迷雾里,而他们则仿似失路之人,感觉到危险的逼近,仿佛是准备周全,却不知道危险何时会来,若真的来了,又该如何应对。 不知轩辕有没有睡着,一唿一吸悄无声息,尚未散去的酒香混着平日沾染的龙涎香,虽不合时宜,顾秉却禁不住地心猿意马,随即不免一阵自我唾弃。 突然有微凉的触觉,轩辕伸手抚上顾秉的手背,又轻轻扣住:“想什么呢?不睡。” 顾秉耳热,想抽出来,却发现轩辕的手劲极大,赧然道:“自然是蓟北的事情。陛下有什么想法了么?” 轩辕在黑暗中转身,温热的鼻息扫过顾秉的脸:“朕觉得,朝中有奸细。” 顾秉心下纳闷,朝中有奸细这件事情,苏景明告密时也是提到过的,此时陛下重提此事,乍看有些多此一举,除非。。。。。。 顾秉声音飘忽,连自己都有些分辨不出:“莫非,陛下的意思是,我们身边,枢密就有奸细?” 轩辕虽冷心善变,但其实是个极其念旧之人,登基数年,大开恩科,广纳寒门子弟,但真正倚重多为东宫旧臣。他口中的“我们”多半是东宫旧臣,顾秉在脑中搜寻自己所知由东宫而出的诸人,从凤阁鸾台到微末小吏,一张张面孔顶着不同的表情怀着叵测的心思,明明是极其熟悉的人,官服换了颜色,面目反而却愈发模煳了。 轩辕轻挠他的手背:“谈谈你对他们的看法吧。” 顾秉沉默半晌,没有推辞,轻轻道:“臣对每个人的看法和他们在朝中的风评未必相类,而他们的本来面目就更加难测了,不知陛下想听哪种?” 轩辕轻笑:“难得你这么老实,唔,朕久居宫中,消息闭塞,那便先听听朝中风评吧。” 许是黑暗纵容了人的胆色,往常只会腹诽的顾秉冷笑出声:“好吧,看来陛下的暗卫细作都是吃白食的,那臣便只好班门弄斧了。”沉吟了下,顾秉斟酌字句:“我们这些人,大致分为几类,黄大人和史阁老苏太傅都是三朝元老,甚至还是王丞相的同科,自然是德高望重,威望极高;赫连兄和周兄虽一个出身陇西将门,一出身江东华族,但其祖辈均是闵帝旧臣,群臣对于他们,敬畏也好,忌惮也罢,纵有微词也是不敢轻易议论的;秦大人,蔡大人,吴大人,包括臣都是寒门子弟,鲤跃龙门之后再蒙陛下知遇,虽不曾有只言片语飘进臣的耳朵,但臣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士族诸位大人对我等应还是有隔阂的吧。” 虽轩辕身子未动,但顾秉可以感到他正侧身凝视着自己,有些发窘。 “恩,再说说你的看法吧。” 顾秉抱怨:“陛下就那么喜欢让臣当小人。” 轩辕笑的有几分无赖:“得罪人的事情,当然留给臣子做,勉之,这是恩宠。” 顾秉嘆息:“臣的看法与其他众臣怕是大同小异,黄大人是当世宰辅,对臣劝导提携良多;赫连则可能会成为名将,但性情火爆,偶尔冲动;伯鸣兄是可与陈平媲美的谋臣,不过私下里有些不检,难免遭人诟病;秦兄这样的能吏,百年也难得一个,然而过于耿直,招人嫉恨。”顿了顿,“蔡同恩,吴庸几个平日里都难得接触机密,臣便不说了。” 第54页 轩辕没有说话,半晌道:“万一,朕只是说万一,他们有的人有异心,勉之你说是谁?” 顾秉默然:“臣不想猜,心里难受。” 轩辕长嘆一声:“勉之,这次的事情,只能朕和你合计出一个办法来。朕,朕心里也不好受,但朕,已经不敢相信他们了。” 顾秉眼眶发热,不知是为等闲故人心易变,还是为轩辕那一个“信”字,喉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哽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顾秉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时至今日,蓟北的局势到了如此地步,其实我们还有的选择不多了。” 轩辕轻轻重复道:“我们。。。。。。朕喜欢这两个字,勉之说的没错,咱们派去的莫奎不管是真死假死,起码已经证明燕王已经忍不住了” 顾秉皱眉:“此次的事情,最好的结果,便是能让燕王不战自退,当然,臣以为可能性已经不大了。其次便是能把战局控制在河北道一带,这样以朝廷之大,战事估计能尽快结束。”顾秉顿了顿,“最差的一种结果,就是燕王有勾结的党羽,或在其他州县,或在朝廷,或在军中与之唿应,那么。。。。。。”顾秉说不下去了。 轩辕桀骜一笑:“全军覆没,朕免不了要去向列祖列宗请罪了。” 顾秉四肢发凉,浑身颤抖,光是想到那番场景,就让他恨不得死过去。 长久的死寂过后,轩辕突然拥住他,虽隔着衣物,顾秉也可以感到来自于另一个人身上的热度。“勉之,朕有的时候在想,若是当年朕没有把你要来东宫,你是不是就不会像今日这般郁郁寡欢,会不会一切都会不同。” 顾秉想要辩解,轩辕却按住他的手,问:“你刚刚说遍了所有人,独独漏了你自己,十多年前在东宫的时候,朕就曾和你长谈过这个问题,还记得么?” 顾秉轻轻道:“怎么不记得,陛下说臣狼顾之相,就差说臣狼子野心了。” 即使在黑暗中,轩辕也能猜到另一个人的表情,应当是一贯的平和澹静,轻轻浅浅的一抹笑,犹如终南山间的潺潺泉水,又如常挂在腰间早已磨得圆润的祥云佩,又或者是是上元夜洛河上那一对莲花灯。 也许那些都不像,顾秉其人,不过是子夜中书省彻夜不息的一盏孤灯。 可那就够了。 “臣其实只是一个庸人俗人,不过运气好了些,遇到了陛下。” 轩辕听见自己的声音:“世人均道勉之是朕的第一宠臣,他们说的没错。不过再受宠信的臣子,都有被猜忌提防的一天,朕扪心自问,绝不是良善之辈,结髮之妻,兄弟手足,甚至是亲生儿子,若有必要,朕没有不敢剪除的。但勉之你记着,只要朕在世一天,外戚权臣,藩王后妃,任何人想对你顾秉不利,都是白日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在第四十八章的时候,这俩倒霉孩子终于抱上了。。。。 但。。。似乎。。。离终成正果还有段距离?闪。。。 第二十章:好尽忠诚报紫宸 今日轩辕叫了大起,群臣均早早便到了翔凤阁外等候。恰是四月,然桃红柳绿,莺飞燕舞都被隔绝在九尺宫墙之外,唯有暖风习习提醒人们错过了多么好的一片春光。 螭头栏杆两侧,御史大夫赵子熙和谏议大夫苏景明依然相对站着,却均是神色冷峻,没有半分交流。吴庸捣了捣站他身边的孟尧:“唉,孟兄,我听说赵大人和苏大人少年时明明是结识的,而且都是史阁老那边的,怎么今儿看起来势同水火似的?不该啊。” 孟尧想来早已习惯了吴庸的聒噪:“这个我不知晓,但我更关心,为什么赵大人冲着顾大人去了。” 顾秉不无惊讶地看着赵子熙,暗暗提防起来:“赵大人。” 无论是资歷还是官阶,赵子熙都比顾秉高上一些,而且又是皇亲士族子弟,这样的人,不说和顾秉结交了,恐怕连攀谈都是不屑与之。如果说苏景明是富贵清雅的白牡丹,那么赵子熙恐怕就是高不可攀的凌霄花,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自惭形秽,如履薄冰。 赵子熙打量着眼前这个平平庸庸却青云直上的寒门子弟,又想起今日的目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顾大人。”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站到阑干尽头,避开朝臣和宦官的耳目。 顾秉注意到群臣的目光一下子聚拢过来,又装作不经意般地转开,只吴庸一人双眼发亮地地盯着看,心中不觉好笑。 赵子熙斟酌着字句:“顾大人,愚兄想向您打听个事情。” 他表情尴尬,吞吞吐吐,想来从未放低过身段,于是那声套近乎的“愚兄”也带了些倚老卖老的意思,顾秉心中诧异,脸上却依旧是谦卑恭顺的样子:“赵兄乃是顾某前辈,屈尊纡贵不耻下问,下官荣幸之至,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子熙眼神游移,声若蚊吶:“蓟北的事情,你们知道了?” 顾秉有些惊讶,据他所知,赵子熙虽是史党,但向来独善其身,从不参与党争之事,他知道蓟北之变不奇怪,但他竟然原意插手,就有些诡异了。 赵子熙见顾秉沉默,又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我知道此事机密,我只想知道,谁告诉你们这件事情的?” 顾秉心下思忖,嘴上却道:“下官不清楚。” 赵子熙知他为难,定定地看着他:“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不是苏景明?” 第55页 他眼眸里万年的寒冰破碎出一道道裂纹,从里面透出绝望悲凉来,顾秉挂在嘴边的敷衍之词又咽了下去,只嘆了口气。 但这声嘆息,便也足够。赵子熙缓缓闭上眼睛,扶住阑干,再睁开眼睛时,已是平静无波。 “顾秉,我欠你个人情,他日必将奉还。” 说罢,转身离去。 恰在此时,钟鼓齐鸣,正好五下。 轩辕端坐在堂上,注视着阶砖下的群臣。他们无论奸猾忠厚,或贪婪清廉,此刻都跪伏在尘埃中,卑微而又谦逊。但轩辕知道,他们的每个人都是维繫庞大帝国运转的樑柱和橼榫,甚至有些人,在某些时候能够左右轩辕自己和整个王朝的命运。 而这个时候,恐怕已经来了。 小黄门絮絮叨叨的时候,轩辕又在脑海里把昨夜和顾秉合计好的决策过了一遍,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将泄露蓟北一事,然后群臣必会分成两党争执不下,总有一派提出剿燕,再然后,自己便会顺水推舟。。。。。。 小黄门说完,退到轩辕身后,轩辕微微一笑,正欲开口。 “陛下,臣有要事起奏!”顾秉上前一步。 轩辕一愣,难道顾秉。。。。。。 顾秉却没有等他恩准,迳自上前一步跪下:“高祖马上得天下,大封诸王,诸王的封地贡赋兵马几乎分去天下一半。而歷代交替,某些王侯,仗着祖宗功勋名望,为非作歹,罔顾法纪,祸乱朝纲。其中的燕王轩辕箓,枉为高祖玄孙,陛下登基以来恩德极厚,他却骄横放肆,私自冶铁制兵,开铜铸钱,蒸海熬盐,私募游勇,广纳亡命之徒。更可恨的是,陛下大婚,登基及生辰,他竟公然假託有病,不来朝拜,反心昭昭,是为不赦。然圣上仁德,必不忍斩杀血脉宗亲,臣以为,可削其封地,降级为侯,以示惩戒。” 朝中诸人均不言语,顾秉漠然地跪在一片死寂之中,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笏,嵴樑却挺得笔直。轩辕心如鼓擂,嘴里一阵阵发苦,一时之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半晌,秦泱向前一步:“陛下,臣附议。” 其他诸人似乎立时反应了过来,霎时朝堂内叽叽喳喳吵成一片,唯有顾秉依旧跪在那里,恍如泥塑。轩辕冷眼看着台下众臣,和两党牵繫颇深的官员大多沉默不语,清流士族则高声反对,而东宫一系,虽不理解为何顾秉突然发难,但同声同气,便毫不犹豫地站在顾秉一边,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臣反对!顾大人,老夫倒是有几句话想问问你。”有人低声沉喝,众人慢慢安静了下来。 “苏太傅。”顾秉行礼。 “顾大人口口声声说燕王要反,可有证据?” 顾秉冷笑:“臣手上不仅有歷年河北道的各项帐目,还有河北道刺史莫奎的遗书!” 又是一片譁然,苏太傅看顾秉:“顾大人少年得志,但毕竟年轻,见过的风浪还是太少。难道顾大人没有考虑过,就算燕王企图谋逆,陛下若贸然行动,削他的封地,恐怕打草惊蛇,对朝廷更为不利。” 顾秉淡淡道:“对于燕王轩辕箓,削他的封地他会反,不削他的封地也要反。若是朝廷主动削藩,他起事仓促,则不易成功;不削他的封地,他准备充足再起兵谋反,势力壮大,反而更是祸害。”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轩辕的思绪却越来越难以集中。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顾秉,这两年顾秉似乎越发清隽消瘦,隔着不薄的朝服甚至都能看见嵴背上支离的骨节。顾秉的用意他知道,若是按原计划自己提出削藩一事,即使伐燕成功,也会背上心狠手辣不顾亲情的恶名,还可能会刺激其他几位藩王,若是不成功,那更是兇险至极。 可同样的话从顾秉嘴里说出来就不同了,成了,骂名由他负,而若是形势不利,朝廷也可以把责任尽数推到顾秉身上弃车保帅,再图他计。 而燕王在朝中的同党,很有可能不等朝廷起兵,就要先除掉顾秉以绝后患。不管怎么说,顾秉这么一来,便是凶多吉少。 而他自己,不是不知道的。 第二十一章:剖出壮心酬知己 孟尧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群臣的唇枪舌剑不亚于一台好戏。阁老派的钟衡臣和清流派的蔡同恩不顾同科情谊争得面红耳赤,差点拳脚相向,孟尧正咧着嘴笑,就感到有人勐地摇了自己一下,回头一看,吴庸脸色极为难看地向台上努了努嘴,孟尧看过去,也僵硬了下来。 轩辕似乎是很平静地坐在龙椅上,表情隐在十二旒之后,看不分明,但他的手却死死扣住扶手上的游龙,爆出的青筋似乎在昭示着山雨欲来的龙庭震怒。 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抬头看了看台下的某个方向,然后拂袖离去。 群臣霎时安静了下来,一片死寂,众人皆是遍体生寒。 周玦被召进入太极殿的时候,只听见里面一阵阵闷响,夹杂着噼里啪啦瓷器破碎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远远就看见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大殿里一片狼藉,轩辕扶着廊柱微微喘气。 “陛下。”周玦壮着胆子走近了些。 轩辕转头看他,剑眉倒竖,两眼赤红,周玦吃了一惊,他与轩辕熟识近二十载,如此失态动怒,还是头一遭。 周玦跪下来:“陛下,臣不知道今日早朝究竟有何变故,但陛下乃是社稷之本,还请圣上保重龙体。” 第56页 轩辕似乎是缓过来一些,摆了摆手,竟直接瘫坐在地上,靠着柱子,眼神涣散。 周玦赶紧使个眼色,安义会意,也顾不上收拾,便带着宦官宫女退出殿外。 轩辕缓缓道:“你说,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傻?” 周玦沉默,半晌才轻轻道:“臣不知道陛下原本的计划,但目前看来,勉之的做法,不失为一条良策。” 轩辕撇了撇嘴角,却没有半分笑意:“看来伯鸣你也觉得勉之出头比较好?” “其他大臣很难服众,更难让蓟北那里信服,而勉之是陛下第一宠臣,他的意见,陛下必定会予以採纳。这样若事有万一,朝廷也见机行事,再作打算。” 轩辕看周玦:“你应该清楚,如此各藩王和两党都不会善罢甘休。勉之处境之兇险,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见周玦沉默不语,轩辕冷笑:“你也是看着顾秉怎么一步步到今日的,其间有多不容易,你和朕一样清楚。若他就这样毁掉,你不会痛心么?” 周玦声音也有些颤抖:“自家弟早夭,臣便视勉之如亲弟。他两袖清风,无妻无子,若是再落得一个死于非命的下场,臣和陛下。。。。。。臣和陛下一样难过。可臣以为,勉之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蓟北的大事和陛下的基业。” 轩辕捂住脸大笑起来:“在你们眼里,朕就这么无能,要把责任都推到臣□上?朕确实不算什么仁善之人,可周玦你扪心自问,对追随朕至今的东宫故旧,朕可曾苛待过半分?” 周玦眼圈红了:“陛下厚爱,臣等一直铭记在心。” 轩辕的笑意低沉下去:“朕知道,蓟北之事关乎国运,若能一举成功,那皇祖父父皇他们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便在德泽一朝了了。可周玦,你有没有想过,就算这次蓟北之事中间有什么变故,只要朝廷保留一点元气,他日总能復原,而顾秉呢?” 他的声音喑哑,周玦也禁不住动容。轩辕深吸一口气,轻轻道:“可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朕去哪里再找一个顾勉之?” 顾秉坐在车上,打量着客居多年的洛京。从十八岁入京,十年间洛京似乎并无变化,虽然其中的人早已不復当年模样。 “清心。”他道。 “大人,怎么了?”清心将马车赶到路边。 顾秉微微一笑:“你今年多大了?” 清心有些不自在:“大人您连这个都忘了,我今年18了。您问这个做什么?” 顾秉若有所思:“十八岁了啊,再过两年就要及冠了。该讨个媳妇了吧?” 清心害臊:“大人要是停车就是要说这些有的没的,那咱们还是赶紧回府吧。” 顾秉笑:“果然长大了,都知道不好意思了。黄大人府上的小翠如何?或者上次你在宫里看了许久的那个素娘,若是你喜欢,我便向圣上讨了来。” 清心脸憋得通红:“大人怎地今日这么不正经,再说大人您自己不是还没成家么?着急管别人的事做什么。” 顾秉也不恼:“我一心向道,斩尽尘缘,自然是不会成家的。而清心你,七年来,我主僕二人相依为命,你从未把我当主子,我也未把你当下人。哥哥谋划弟弟的婚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么?” 清心突然沉默了,半晌闷闷地开口:“大人,出什么事了?还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大人要赶我走?” 顾秉感嘆道:“你这些年长进不少,日后我不能照顾你,也能放心了。” 清心掀开帘子,分明带着哭腔:“大人,出什么事了?我不要离开大人。” 顾秉摸摸他的头,轻轻道:“清心,你听好。我会想办法托人给你安排个好差事,你不要觉得府上遭难,保全自身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你想想,他年,到我的忌日,总需要有人去祭扫吧?不然坟上荒草堆烟,墓前空空如也,多可怜?” 清心大哭:“大人,你这么好的人,必定会长命百岁的,怎么可能会有那天!” 顾秉嘆息:“傻孩子,人都要死的,或早或迟罢了。别哭了,好好活下去,若你真念着一场旧情,明年开始,每年清明来给我上个香,烧些纸钱吧。” 清心擦擦眼泪,哽咽着问:“那大人的东西都怎么处理啊,有没有特别嘱咐要给什么人的?” 顾秉沉默了一下,摇摇头:“你也知道的,我算是个穷官,没什么值钱东西。宅子就给你吧,其他东西,所有文书和我平日里的笔记,你给宫里送去,也许以后会有些用处。至于我墙上那幅字,你拿去给小太子。其他的。。。。。。我下葬时,那些御赐的东西都一起随我去吧。对了,平掉坟头,不要轻易让人找到,周围种些野桃竹子就好。”见清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顾秉拥了拥他,“别哭了,让外面的人看着笑话,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好啦,天都快黑了,咱们赶紧回吧?恩?” 周玦撩起衣摆,缓缓起身,告退出门时,瞥见轩辕动也不动,依旧坐在阴影里。 犹豫了下,周玦还是开口了:“陛下,你对断袖龙阳之事如何看待?” 里面的人勐地震了一下。 朱红宫门缓缓合上。 第二十二章:富贵常多患祸婴 轩辕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推开宫门,只看见安义一人守在门口。 天色昏黑,片片乌云无可预料地遮住了九天之外丝丝缕缕的阳光,颤抖着下起雨来。时不时有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划空而过的闪电,如注大雨倾倒在飞檐斗拱的九重宫阙上,轻烟笼罩着这座庞大的宫城,自小熟识的所在竟显得朦胧而不那么真切。 第57页 “陪朕回东宫一趟。”轩辕淡淡交待道。 安义踌躇问道:“陛下是去看太子么?” 轩辕推开身后宫人的伞,径直向前走入铺天盖地的濛濛雨幕中。 “朕今日没空和你兜圈,朕给你个名单,你把他们全都叫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顾秉在书房里收拾着东西,一件件细细分类,原本有些凌乱的书房慢慢空下来,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终于停当了,顾秉看着清心把这些东西一筐筐搬上马车转移,里面皆是从政十年来,在东宫,在嘉州,在大理寺,或在中书省当值时,平日里得闲记录下来的风土人情,赋税盐铁,士绅豪强,能官干吏等等。若是能落入有心人手里,偶尔看看,或许能为其添一份助力,但也有可能会被他顾秉所累,被束之高阁,或者干脆付之一炬。 市井人家尚且人心趋利,何况笑里藏刀,刀不见血的官场? 也许来年清明真的只有清心来为自己上坟了,顾秉摇头笑笑,突然有些不甘。 僕从在东宫前庭的时候就被拦住,周玦皱眉,自己接过伞,缓缓走向内庭。四月底的天气,桃花都谢的差不多了,唯有槐花香气熏人。 轩辕只穿着件玄色的便衣,斜靠在榻上,手里端着碗姜茶。他面前还跪坐着两人,一个是赫连,还有一个人,周玦似乎从未见过。 “陛下。”周玦上前行礼,心下觉得有些恍惚,想起十多年前,众人在此处谋划纵横,翻云覆雨,亦抛却大把韶华。 轩辕瞥他一眼,示意他也坐下,说话的声音极轻:“这里的人都是朕信得过的,有什么你们便直说。” 周玦只觉心内又惊又喜,喜的是圣上信赖,惊的是,连黄雍秦泱这等东宫心腹,轩辕都没有召见密会,若不是轩辕疑心病太重,便是如今局势真的到了一子都输不起的地步。 收敛心神,周玦在赫连身旁跽坐下来。 赫连是急性子,张口就问:“陛下找我们来,是不是要打燕王?” 轩辕抬眼看他:“也许是。但一定不是现在。” 赫连不解:“如今朝事,河北道之事最为紧急,陛下临时召见我等,若不是为了河北道的事情,总不能是叙旧吧?今年都叙了好几回了。” 轩辕扯扯嘴角:“赫连,你和勉之关系如何?” 赫连大笑:“陛下这话问得有些多余了,臣和顾秉在东宫的时候就认得,后来陛下微服驾幸嘉州,还是臣陪陛下住在顾秉的刺史府呢。关系当然没得说,对了,当年陛下大婚的时候,为了奠雁礼,顾秉从来不杀生的人,一箭就把头雁从天上射下来了,陛下是不在,臣当时对顾大人的射艺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轩辕勐地挥手:“够了。” 赫连虽鲁莽,但也不是痴傻,此事也看出轩辕心情已是糟糕到了极点。 轩辕定定地凝视着他们:“如今,顾秉的情况已经可以用危殆来形容,说是命悬一线也不为过。朕只问你们一句话,你们要不要保他?” 周玦和身边两人交换了颜色,壮着胆子回道:“顾大人是朝之栋樑,忠正之臣,若有能效犬马之处,臣等自然会不遗余力。不过,按照目前的态势来看,可能有些难度,陛下您的意思呢?” 轩辕冷笑道:“朕自登基来,每日克勤克俭,自认即使不算明主,亦不会是庸君。若是连自己的臣子都保不住,朕还有什么面目当这个九州之主?如今,周玦,你帮朕去找一个人;赫连,今日朝廷动兵之事迫在眉睫,朕的北军,务必操练好。”他看向另一个一直没吭声的人:“至于你,朕安插你充当冷棋已近十年,到如今,是你向朕证明忠诚的时候了。” 兀然起身,轩辕凤眼流霜,一字一顿道:“顾秉,朕保定了!” 雨渐渐停了,顾秉坐在院中,把玩着被风雨吹打而落的娇嫩桃花,似乎在等着什么。 “这个时候,还在赏花,顾大人好兴致。” 顾秉闻声望去,发现一男子侧躺在屋檐之上,面容白皙,隽朗秀丽,虽姿势落拓,却显得雍容脱俗,颇有晋人清雅风流之态。顾秉自问一生所见美男子,尚无一人如他这般乍见便摄人心神。 那人见顾秉不答话,轻笑道:“为何顾大人家中竟是空空如也?难道又要升迁了?可我听说顾大人你大难临头啊。” 顾秉愣了下,行礼:“顾秉愚钝,不知忘尘叟竟如此年少。” 忘尘叟朗声一笑:“年少?你倒是恭维我了。”他轻灵一跃,似乎只是一瞬,便落到顾秉身侧。 “魏州刺史梁波的案子,我托你伸冤。现在看朝中局势,看来长则数年,短则数月,便可得雪。我很感激你,却没想到,这次连你自己都搭了进去。” 顾秉正色:“阁下不用觉得亏欠,顾秉身为大理寺卿,查清冤案本就是分内之事。何况此番若有兇险,也不过为国尽忠罢了。切莫介怀。” 忘尘叟似是嘆息了一声:“若是顾大人愿意,在下可以带顾大人逃离京城,远遁江湖,从此饮啸泉林,渔樵问答,不也是人生快事么?” 顾秉站得累了,干脆在石凳上坐下来:“你当我做官是为了什么?” “高官厚禄似乎顾大人你也并不在乎,总不能是为了天下苍生吧?” 顾秉并未介意他口中的讥讽,微微一笑:“一开始是为了餬口,想着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第58页 忘尘叟挑眉:“有趣的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见。后来呢?” “人都说江湖和庙堂类似,我倒是不敢苟同。刀剑场上的离合悲欢都是看得见的,而官场上的血肉模煳,除了当局者,怕是没人能体会。若是出自我本心,恐怕根本不会当到刺史,就会挂冠求去。可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留下来,越陷越深甚至眼看连命都留不住了?” 忘尘叟默然不语,顾秉却自顾自地接着道:“士为知己者死,能有什么人让你为他死了也甘之如饴,何尝不是人生大幸?” 那一霎那,顾秉脸上竟有了些雀跃的神采,寡淡的眉目灼灼犹如一树桃花。 大理寺少卿到顾府的时候,只见顾秉一人坐在桃树下,自斟自饮。 “顾秉,你涉嫌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现奉旨将乃羁押入牢,择日待审!” 第二十三章:无端治世苦幽囚 大理寺裴少卿低声问顾秉:“要上枷锁么?” 顾秉笑笑:“同是嫌犯,别人如何,我亦如何便是了。你不用顾忌。” 大理寺里一片死寂,羁押的囚徒都纷纷拥在牢门边上,头探出来张望。顾秉被牢牢扣在枷般里,脚上还拴着沉重的锁链,双手却随意交握着,步履也一丝不乱,颇有些闲庭信步的意思。 顾秉如今虽是失势,但平素里对人宽和公正,故而从少卿到牢头对他仍是十分客气,专门为他划出了一个小小的单间,甚至里面还置了笔墨纸砚。 牢头见四下无人,悄悄作了个大揖:“大人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我姓马,先母病重时,大人曾经准过我额外的一月休沐,大恩无以为报。平日里人卑言轻,不敢贸然锦上添花,如今还请大人切莫推辞,让小人在大人落难之时,聊表寸心。” 顾秉笑笑:“还是按照规矩来,不要因为我废了朝廷的规矩。不过,还是多谢你。” 马牢头坚持:“不管怎么说,这儿不会又旁人经过,大人还是先把枷锁去了吧。” 拗不过他的坚持卸去枷锁,顾秉盘坐在竹蓆上,给自己倒了杯清茶,方感到腰酸背痛,四肢乏力。几个衙役来来回回地巡视着,里面似乎还夹杂着几个侍卫服饰的人。顾秉闭目养神稍许,便摊开宣纸,端端正正地抄起清静经和太上感应篇来。 是夜,太极殿。 安义小心翼翼地问轩辕:“陛下已有月余未临幸妃子,周娘娘今日派人来问了,陛下,您的意思呢?” 轩辕侧卧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批着奏章:“朝事繁多,朕□不暇,难道她们是要朕荒废国事,当个昏君不成?” 安义尴尬地笑笑:“周娘娘还问陛下,年年忙月月忙日日忙,陛下到底什么时候才得闲呢?” 轩辕抬眼:“转告周妃,若不是看在她堂兄的面子上,她已经在掖庭宫了。”又蘸了点硃砂,笔走龙蛇,“传话出去,朕五月初一起会去北邙山上清宫清修,近日正在斋戒沐浴。” “是。”安义正待告退,便听轩辕道:“等等,朕还有些事问你。” 安义偷偷看他一眼,跪下来。 轩辕边盖玉玺,边佯装漠然道:“大理寺那里,有消息么?” 安义回道:“奴婢早上差人去打听过,顾大人已经住进去了,都安排的挺好的。” 轩辕点点头,又问道:“那儿冷么?” 安义失笑:“陛下,立夏都过了,哪里还会冷啊。” 轩辕表情严肃:“监牢里暗无天日,阴冷潮湿,勉之南方人,最经不起冻,你和裴少卿说一声,让他们加些被褥。” 安义踌躇半晌,还是开口了:“陛下,不是老奴打听朝事。老奴知道,陛下做事情一定有陛下的深意,可为什么就一定要把顾大人投进牢里啊。说顾大人贪赃枉法,洛京和嘉州的官民怕都是不相信的。” 轩辕长嘆:“勉之这次引火上身,朕不是要害他,朕是想保他。” 安义为轩辕添了些茶水:“可老奴还是觉得不忍心,陛下是没看见,顾大人今日戴着枷锁镣铐从府里去牢房的样子,褪下了那些个朝服才发现,人都已经快瘦脱形了,现在还要在牢里受那个罪。” 轩辕淡淡听着,表情也渐渐暗淡下来,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安义关上宫门的那一霎那,瞥见轩辕缓缓地倒在龙榻上,像是睡着了。 顾秉作为有口皆碑的德泽朝第一宠臣,兀然锒铛下狱对朝野官场乃至于市井江湖都可算是一场巨大震动。一时之间,众人就着蓟北案和顾秉案,你放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这日的大起,群臣皆有志一同地缄默不言,赵子熙身后的空位仿佛在提醒着人们,不管你是烜赫一时还是九锡宠臣,只要沾惹上蓟北一事,就是粉身碎骨,永不翻身。 有人上前一步,开口便道:“陛下,臣要参原大理寺卿顾秉。” 轩辕饶有兴味道:“哦?钟卿像是知道些什么秘辛,倒也让裴少卿他们定案多个证据。” 钟衡臣比嘉州时更沉稳了些:“陛下,臣和顾大人素无恩怨,此次弹劾顾大人完全是为了天下公义,江山社稷。诸位同仁,顾秉实实在在是当世不让的伪君子,隐藏至深的真小人!” 满堂譁然,毕竟顾秉入朝已有十年,能上朝的众人品秩都不算低,和顾秉再不济也是点头之交,突然听闻一个熟识的人竟成了卑鄙小人,一时间惊讶猎奇嫉妒瞭然等等表情在众人面上精彩纷呈。 第59页 轩辕低笑:“是么?那钟衡臣你便说来听听。” 钟衡臣志得意满地笑道:“其一,他妄自尊大,武断专权。在嘉州担任刺史时,就曾私自放粮邀功,开山泄洪。其二,他无视圣人教诲,沉迷道术,滥用公权。他在嘉州耗尽民财凿山修建佛像,至今还未完工,其间盘剥了多少民脂民膏,数不胜数。其三,他结党营私,和朝中某些大人沆瀣一气,祸乱朝纲,甚至逾矩常往中书省行走,其间既无圣旨又无吏部公文。其四,他私行不检,我朝禁止官员狎妓,但有人曾经撞见他在嘉州进出青楼,行踪可疑。其五,他私德有失,家乡舅家供其读书科举,他却忘恩负义,用五十两银子羞辱舅父,还以官威严词恐吓。”看到众臣窃窃私语,他颇为得意地继续,“至于顾大人是否和藩王勾结,是否意图谋反,那就是大理寺要查的事情了。作为清流言官,下官要说的就这么多。” 一石激起千层浪,说罢,众人七嘴八舌地落井下石。各种各样奇怪的证词论据层出不穷,尤其是和顾秉政见不同,抑或是暗藏嫉妒的大小官员,仿佛过节一般兴高采烈,喷出来的口水险些把太极宫都淹掉了。 也有一些人并不苟同,但要么明哲保身,要么人微言轻,要么如周玦秦泱等人和顾秉同属一党不方便插嘴,顿时讨论出的结论似乎是顾秉不除,无以安社稷,顾秉不除,无以定民心。 突然有人大喝一声:“肃静。”众人看去,发现竟是阁老派的赵子熙。 赵子熙依然心高气傲,众人心中皆惊奇万分,总觉得顾秉这次算是再无活路。 “陛下!”赵子熙行礼,“在圣意独裁之前,臣想给大家看些东西。” 第二十四章:何事千忧自惘然 赵子熙从袖中拿出几捲纸张:“诸位,第一件便是北衙禁军的大将军赫连杵的证词,当年在嘉州开粮仓以及炸山泄洪均是上意,炸山时,赫连将军恰巧便是传密旨的钦差,而且。。。。。。”赵子熙冷峻的脸上露出几丝讥讽,“钟大人,需要在下提醒,当时其实你也在场么?” 钟衡臣有些惊慌地看向轩辕,对于弹劾顾秉一事,他本相当顾忌,因为轩辕对顾秉的宠信在嘉州时,是亲眼见过的。可偏偏昨晚周玦突然前往他家拜会,那个权势熏天的当朝二品官对他和颜悦色,暗示他若是扳倒一个人,翰林掌院的位置迟早是囊中之物。他不能不动心。 尤其当他得知要弹劾的是顾秉。 “其二,”赵子熙清冷的声音仍在继续,“这是嘉州十万士绅以及百姓的联名证词,他们证明修建巨大佛像本是民意,而所需银两均是富商巨贾自愿捐纳。而嘉州地方官员纷纷以身家性命证明顾秉在嘉州为官清正廉明。” 轩辕托着下巴,头一次觉得往日面目可憎的赵子熙看起来如此顺眼。 “其三,臣今日起身,在庭院内发现一封密信,内中言明,顾大人确实曾经去过青楼,但却不是为了狎妓,而是为圣上向江湖人士打听消息。此事,嘉州怡红院的老鸨亦可以证实。” “最后,关于他苛待家人之事,顾秉故乡昇州幕府山中渔樵猎户僧侣皆可证明,顾秉在昇州其间,其舅家对他不闻不问,极尽折辱,顾秉以德报怨,方是君子所为。臣身为御史大夫,监察百官为臣之本分,如此忠良被构陷下狱,实使亲者痛仇者快。臣今日斗胆为天下请命,请陛下早日放出顾大人!” 他这番话一出,朝堂上一片死寂,而轩辕则含煳其辞:“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散朝的时候,周玦被轩辕留下。 “伯鸣,朕登基以来,今日朝会最是精彩。” 周玦也笑道:“不过陛下什么时候把赵子熙拉到咱们这边儿的?” 轩辕摇摇头:“朕还真没拉拢过他,他今日帮顾秉,想必是他们平日里的交情,抑或是有什么别的缘由。” 周玦感嘆:“想不到赵大人还是个耿直之人,不过,臣倒是觉得以赵大人之力,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取得天南海北那么多的证词,还是有些牵强吧?” 轩辕撇撇嘴:“周玦,有的时候,你这个寻根问底的毛病还真的挺讨厌的。”无奈一笑,“好罢,三日前,顾秉刚刚下狱,赵子熙递了个密折,直截了当地告诉朕他欠顾秉一个人情,想帮忙,朕便派暗卫前往嘉州,昇州,又找到了忘尘叟,今日子夜刚把东西搞齐。” 周玦顿了顿,轻轻道:“臣之前还在想,顾秉为什么为了陛下连命都不要了,现在算是明白了。” 轩辕没说话,黯然看着太液池田田的荷叶。 周玦也向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江南的荷花和北方的不同,到了盛夏开起来的时候,是可以铺天盖地的。花颜色也格外的多,红的,粉的,白的,黄的。。。。。。臣幼年的时候,常和大哥小弟一起捞菱角,採莲蓬。可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轩辕拍拍他的肩:“令兄不是还留了一脉骨血么?若连韶儿都养不大,朕便把皇长子过继给你们周家。” 周玦大笑:“陛下这话,让我堂妹听了可要伤心死了。不过,臣今日向陛下担保,以后定会劝导周妃,皇长子以后绝不会介入夺嫡之事。当然,若陛下实在不放心,把皇长子送去江南也是可以的,但一切开支需由太府寺承担。” 轩辕翻白眼:“有你这样的舅舅么?不过,”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刚刚朕好像看见苏景明把赵子熙拖走了,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第60页 周玦被他提醒,恍然大悟状:“陛下,臣似乎是明白些什么了。苏景明向我们告密,总有一日会被士族知道,而我们也未必会真的保他。赵子熙看起来是还顾秉的人情,其实恐怕是在递投名状吧?至于他们的关系。。。。。。”他促狭一笑,“他那么着急保苏景明,怕是和陛下想保顾秉的心是一样的?” 和他预想不同,轩辕既未否认,亦未着恼,只看着从定陵山间移来的桃树,淡淡道:“朕如今的心情,不过是‘秀庭手种花如锦,回首春风一惘然’。” 周玦亦是沉默,半晌方问道:“那顾秉知道么?” 轩辕苦笑:“朕哪里敢让他知道,朕怕吓着他,更怕他觉得噁心。” 周玦还没来得及说话,安义公公一路小跑过来,张嘴便是:“陛下,东宫那里有消息,说他们没拦住,小太子往大理寺去了!!!” 顾秉看到轩辕冕的时候,不是不惊讶的。小太子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似乎是惊讶于顾秉没有遍体鳞伤,气息奄奄,快走到跟前的时候顿了顿,而后强自镇定地开口:“顾叔叔,孤来看你了。” 顾秉颇为严肃地看他:“殿下不该来这里。臣已是将死之人,要是再牵连了殿下,那就不好了。” 小太子咬住嘴唇:“无妨的,反正孤这个太子也是当的朝不保夕,顾叔叔得宠的时候,不是也没怕被孤牵连么?” 顾秉一时无语,轩辕冕又道:“顾叔叔不需要我当公孙杵和程婴,难道还容不得我当一次任安么?” 顾秉嘆口气,起身走到牢门边上,隔着铁栏摸摸他的头:“殿下是天启朝第一义士,顾某很感激。” 小太子的眼睛红红的:“顾叔叔,你说为什么孤喜欢的人最终都会死呢?” 顾秉的动作一滞:“别乱说,你父皇会千秋万载,与天同寿的。” 小太子摇摇头:“孤虽然小,但是孤知道万岁千岁都是骗人的。母后也是千岁,可是她二十出头就不在了。” 顾秉犹豫了下,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管别人是怎么说的,殿下,若是你相信顾秉的为人,还认顾秉这个罪臣当叔叔,就信臣一句话,先皇后也许和陛下感情不睦,但是,她的死,绝对与陛下无关。所以不要再为一些莫须有的传言去仇视你的父亲,平平安安地长大。” 小太子皱紧眉头,忍住眼泪:“可是他不喜欢孤,孤兴许连长大的可能性都没有。” 顾秉捏捏他的小脸:“他不会的。臣相信陛下,绝不会那么做的。” 第二十五章:含情慾说更无语 小太子走后,顾秉却不动,就着下蹲的姿势跪下。 “罪臣顾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轩辕定定地站在不远处,勐然明白古人所谓相见争如不见,愧悔怜惜忿忿不甘诸般情绪在心头缠成一道一道死结,解不开剪不掉烧不尽。 缓缓自阴影中步出,看着顾秉的头顶,此情此景犹如当年东宫嘉州,前朝昨日,就似时间从来未曾流逝,而他们也不曾改变。 “勉之,”轩辕有些犹豫地唤道,“你竟然有白髮了。” 顾秉跪伏在面前的草蓆上,兀然觉得眼眶泛酸,仿佛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竟比千斤锁链重上百倍。 “回陛下的话,荣枯兴废,生老病死为天道轮迴,臣自是无法跳脱其中。” 轩辕干涩道:“平身罢。” 顾秉没有起身,亦没有抬头:“臣自作主张,罪无可恕,陛下不需为臣开脱,一切一律处理即可。” 有阴影慢慢靠近,顾秉抬头就愣住了。 轩辕竟就那么瘫坐在地上,脸色灰败双目无神,向来喜洁的他,竟任由玄色暗绣龙纹的长袍拖曳在尘土里,可见其心绪不宁到了何等地步。 顾秉坐直,紧张地问道:“这几日臣没有朝中的消息,难道又出什么事了?” 轩辕苦笑着看他:“你觉得还能出什么事?” 顾秉脑内过了一遍又一遍,摇了摇头:“臣愚钝,猜不到。” 轩辕看他,语气严厉:“你觉得如今的状况最好?还有,听说你不吃东西,这又是为了什么,你就那么想死,恩?” 顾秉直视他的眼睛:“臣知道陛下让人构陷臣,是为了保臣,让居心叵测之人没有办法对臣下手,或者让觉得觉得臣已经不足为惧。陛下恩宠,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此次臣没有请示陛下,是臣逾矩了,可事出紧急,方法也许有很多,但臣只想挑损失最小的那种。” 轩辕五内俱焚,却觉得自己连气都气不起来了。他抬起手,似乎想要碰触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搭在铁栏杆上。 “你为什么觉得现在我们损失最小呢?” 顾秉笑了:“不知陛下记不记得,臣对陛下说过,若是有天谴,还是冲着臣来便好了。”见轩辕不语,顾秉宽慰他,“陛下,此事须由心腹来做,才可成事。我们几个人里面,黄大人年事已高,秦兄有儿子,周兄有父母子侄,赫连有妻子,唯有臣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所以了无牵挂。而且臣资歷最浅,官位最低,年级亦最小,由臣出头也最是合适。士为知己者死,陛下于臣有知遇之恩,如今臣有这个的机会报答,臣感怀无已。” 轩辕扯出一抹难看至极的笑容:“勉之,你为何不想想,大丈夫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你还可以做那么多的事情,何苦非要如此自寻死路呢?难道你就没为大理寺,为天下子民想过么?你是最信道的人,当怜悯苍生苦难,为何不以有用之身行有为之事呢?” 第61页 顾秉淡淡一笑:“天启朝人才济济,臣自知才能平庸,德行也甚为粗鄙,若以臣一人之身,换得蓟北之事早日解决,届时天下昌平,陛下何愁没有人才?” 轩辕闭上眼睛,勐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幼时曾在御书房读晋书,王衍说过“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当时自己曾私下对安义说过什么来的? “王衍到底是个清谈误国的庸臣,孤偏就不学这些浅薄士族,既然有一日会成为天子,那孤就要做个忘情的圣人!” 年近而立,轩辕昭旻自问凡事皆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先。臣子兄弟,妻孥子女甚至父母都可以算计,都可以抛却,时间久了,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圣人。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继续下去,直到山陵崩殂,灰飞烟灭。可谁曾想终究是有了变数。 而顾秉就是那个变数。 情不知其所起,可总是有徵兆的,顾秉刚入东宫的时候,自己便高看他一眼,才学家世都胜于他的蔡同恩钟衡臣召见次数都是寥寥,而顾秉就可以挤进所谓太子党这个圈子,甚至自己守陵也只带着他;后来顾秉外放嘉州,暗卫半个月递一次他的消息,而远在江南的周玦,却是一个月。 又想到,自己登基五年,微服两次,一次是嘉州,一次是洛京,均是停驾顾府。以往觉得寻常之事,如今看来,分明是别有用心,情根深种。天下最污秽龌龊之地便是皇宫内院,从前自诩出淤泥而不染,末了,才发现竟是个笑话。 轩辕突然感到悲哀,才子佳人是传奇美谈,君主臣子却只能沦为丑闻和笑话。 “陛下?”顾秉见他脸色发白,连忙叫他。 轩辕回神,笑容惨澹:“之后的事情,朕自然会安排,但勉之你记住,从此再不可做傻事了。是,你是没有家人,可是你的故交挚友呢?你没想过他们么?至少对朕来说,你和蓟北若选其一,朕还是会选你。” 顾秉对上他的目光,心跳乱了一拍。此番一见到轩辕便觉得他有些不对,不是没有见过轩辕疲惫消沉的样子,失控发怒也有过几次,可从未哪次让他感觉如此诡异。轩辕的神情似是关切,似是伤痛,似是解脱,又似是绝望。 顾秉之前的种种揣测和问题,突然哽在喉中,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君臣二人对坐无言,直到本就剩下不多的蜡烛枯干成灰,牢室里一片昏暗。死一般的静寂里,只有隐隐的风声,和彼此轻声的唿吸。 轩辕挪近一些,隔着栏杆够到顾秉的手指,十指紧扣。他的动作很轻,亦很小心,像是怕惊扰什么人,又像是怕惊扰一场好梦。 剎那间,顾秉似乎什么都懂了,却又一点都不敢相信,甚至不想相信。 在他们的位置上,若是发展下去,便是万劫不復。 顾秉长吸一口气,想要挣脱开来,却被轩辕抓得死紧,随即对方梦呓一样的声音传来:“勉之,朕想要天下,还想要你。这可如何是好?” 顾秉嗓音喑哑:“臣是将死之人,陛下还是不要开玩笑了。” 轩辕笑得有些无力:“你知道的,朕就是拿江山开玩笑,都不会拿你开玩笑。” 顾秉不说话,虽甩不开轩辕的手,但抗拒的意味不言而明。 轩辕嘆气:“勉之,两个月之内,朕必然会亲征蓟北,如今形势复杂,敌我莫辨,除了你之外,谁坐镇朝中,朕都不放心。多则一月,朕会剪除奸党,放你出来主持大局,所以,为了大局计,能不能听朕一次,好好保重,等待时机?” 轩辕走后,顾秉浑浑噩噩地呆坐了很久,直到东方大白。 面前的地上,是潦草的飞白书。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思。” 第二十六章:天涯只为青云绊 有的时候,若是能点上一灯烛火,执上一卷经书,呷上一杯清茶,纵然外面是雨横风狂,雷电齐鸣,也不过如经书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顾秉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已经呆足了整整二十天。 轩辕自那夜之后再未来过,不知道是他刻意安排还是无意巧合,这二十天,既无关于朝局的只言片语传入顾秉耳中,亦无任何朝臣前来探视。只有清心抑或是安义,时不时捎来些顾秉平素喜爱的吃食或是典籍。 开始的时候,顾秉还会向马牢头等人打旁敲侧击时势,但众人均是守口如瓶。既然轩辕不想让顾秉知道的事情,顾秉再怎么打听也是徒劳无用,深知此点后,顾秉索性好生将养起来,反倒是将平日里无暇阅读的书籍都看了大半。 甚至有日穷极无聊,连士大夫们不屑一顾的传奇小说都翻了翻,不无惊讶地发现这篇小说中的事迹和苏太傅姨侄女的旧事如出一辙。玩味之余,顾秉让牢头把作者所有的小说找来,细细品读,在看到苏二公子,表少爷,四姨太,甚至苏太傅本人年轻时的韵事后,顾秉沉吟半晌,唤来马牢头。 “顾大人有何吩咐?” 顾秉含笑道:“有个无伤大雅的不情之请,最近赋闲,钻研经义却颇有不解,我想要几篇文章看看,如果可以的话,能否把过去十五二十年状元的卷子调来让我看看?” 这事情看来不难办,马牢头半个时辰后便带着厚厚一摞卷子回来,还附赠榜眼探花的文章若干。顾秉道谢后,便迫不及待地翻到永嘉元年,先找到探花的,瞄到相似的措辞文风忍不住拍案叫绝,心道苏景明果然是个妙人,做官已经够忙了,竟然还抽出时间来写传奇小说诋毁他老子全家,这种深仇大恨拉出去灭燕都是绰绰有余。顾秉正恶趣味地揣测苏景明和苏太傅闹翻的原因,随意扫过一篇文章,恍若五雷轰顶般愣了半晌,才趁着无人留意,悄悄抽出来塞进衣袖,而那些传奇小说则半分都看不进去了。 第62页 浑浑噩噩地又呆坐了两天,到五月初五端阳节那日,突然马牢头恭恭敬敬地开门,带进一个人,顾秉一见便笑了。 “伯鸣兄,终于想起老弟了?” 周玦拍拍栏杆对他笑:“顾秉啊顾秉,陛下还真是宠你,我们在外面忙的要死不活的,你在这儿享清闲。”说罢,扫了眼顾秉榻边的书卷,“哟,飞花绮梦,画楼春,鸳鸯记,你看看,连传奇小说都看上了,真让愚兄又嫉又羡啊。” 顾秉有些赧然:“还不是无聊的,囹圄之人,也只能看些市井小文打发时间了。” 周玦拍拍他:“行了行了,我这不是来接你了么?走吧,你家估计正乱着,我打发你那叫清心的小童去收拾了,走,上我家沐浴更衣,然后吃粽子。” 用兰草汤沐浴后,顾秉擦干头髮,换上干净衣服跟着僕从前去用膳。周府完全按照姑苏样式布局,精巧绝伦,别致秀丽,顾秉远远便看见周玦换了一身颇有魏晋风范的广袖白裳高坐在一处用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亭上。顾秉有些吃力地攀上去,问周玦:“为何叫自赏亭?风流自赏么?” 周玦笑:“因为无人可赏,唯有自赏啦。” 顾秉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不要多管闲事:“这府第是何人所建?” 周玦自负道:“不瞒你说,这园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亲自选定。” 顾秉由衷赞嘆道:“伯鸣兄为了这园子必然花了不少心力,光是让亭台楼榭处处临水,全园无不有水可依,就不知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周玦被他挑起了兴致:“勉之,你也是江南人氏,不妨看看,我这园子里有什么玄机?” 顾秉“哦”了一声,凝神四顾,片刻笑道:“这园子里遍植兰草,白荷,白菊,白梅,伯鸣兄果然高洁。而这园子也暗藏两仪,以此水为界,东面地势较高,有临湖石壁,气势雄伟,为阳,西面地势较低,多名花芳草,幽深孤静,为阴。果然妙极。” 周玦倒了二杯蒲酒,又取了些雄黄洒在酒里,亲自涂在顾秉手心上,笑道:“赶紧去去晦气。”顾秉谢过,一饮而尽,入口爽滑沁凉,极其舒畅。 周玦又派人取了粽子还有一碟黄鱼:“在姑苏,端阳节我们都是要吃五黄的,这儿没有黄瓜,黄鳝,蛋黄也难找,咱们就将就着喝点黄酒配黄鱼罢。” 顾秉笑:“昇州也是一样的,想不到在洛京还能吃到这么多家乡地产。算起来,我都有十年没吃过黄鱼了。” 周玦看他,眼神莫测高深:“去接你出来之前,我和他们打赌,看你多久会问起朝事。” 顾秉脸色不变:“那伯鸣兄赢了么?” 周玦摇头嘆气:“其他人都猜一盏茶一炷香什么的,而我猜两个时辰之内,你必定会问。可想不到相交十年,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顾秉低头喝酒,轻轻道:“若是陛下想让我知道,自然会让人转告我,若是他不想,我问也是无用的。” 周玦拍拍手,令身后的小童端上一盘黄绢盖着的物事:“这是陛下赏你的。” 顾秉默然起身,躬身双手接过,打开一看,发现是金缕延寿带,彩丝续命缕还有一个香囊,点翠镶嵌锦鲤戏莲。顾秉赶紧将黄绢蒙上,抬眼就见周玦兴味盎然地看着自己。 “勉之可还记得家乡有首民歌?” 说罢,自顾自唱道:“江南可採莲,荷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 他的声音清亮悠远,还真唱出了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让顾秉听得一阵耳热。 周玦侧过头,遥遥地看着洛京的某个方向,似是怀缅,末了正色道:“勉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你一件件地听好。” 顾秉放下酒杯,倾耳细听。 周玦声音极低,但字字清晰无比:“你羁押入狱后的第五日,御史大夫赵子熙突然发难,与吏部尚书秦泱一同参史阁老伙同其子史渊专权擅国,废弛边防,肆行贪污,圣上令大理寺严查。第八日,皇上以秽乱后宫,骄纵不轨废苏贵妃,并幽禁掖庭。第十二日起,贬谪苏党十数人,苏太傅请退,圣上以年高德勛未允。第十八日,苏景明于朝堂上告发其父数条大罪,原应判斩,圣上怜其老朽,故收没家产,举家流徙千里。第二十一日,也就是前日,燕王西蜀王等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 顾秉的眉头紧皱,勐然起身:“荒唐!” 周玦看他,冷笑:“顾大人就别添乱了,这已经是我们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顾秉嘆气,重新坐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皇上的动作,太快了。燕王和西蜀王本就手握重兵,蠢蠢欲动,蓟北和西蜀中间只隔着关内和陇右一带,若是靖西王也心怀反心,那情况就更不妙了。”见周玦亦是愁容满面,顾秉接着道:“靖西王,当年陛下即位之前,我就见过,也算是当时枭雄,若是。。。。。。” 周玦拍拍顾秉:“陛下决意御驾亲征,以赫连杵为上将军,世袭嘉武侯独孤承为右将军。除此之外,临淄王不日将率十万甲兵来援。” 顾秉咬唇:“大军什么时候开拔?朝中事务,陛下如何安排?” 周玦淡然道:“我随大军出征,其余文臣尽数留下。顾秉听旨。” 第63页 顾秉跪下。 “敕曰:近日边庭告急,逆贼轩辕箓,轩辕笙久有不臣之心,兴兵作乱,朕受命于天,当荡平流寇,讨伐凶逆。银青光禄大夫大理寺卿中书省行走顾秉,德行昭昭,治功赫赫,宜进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领户部尚书,食邑六千户。特进左光禄大夫,赏紫金鱼袋。” 楔子:岁月惊心遂如许 顾秉闲坐在悦君楼上,淡淡看着车马冠盖如潮般向着自家府第涌去。 “这些小人,看见大人下狱各个避如蛇蝎,如今大人高升,他们一个个如此阿谀。看着真让人噁心。” 顾秉喝口茶:“清心,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你现在告诉我,你见过几个君子?” 清心愣怔了下,扒着手指算了算:“大人,恐怕不到二十人。” 顾秉笑笑:“那你见过几个小人呢?” 清心默然:“大人,我懂了。”片刻又问:“大人,那你在这儿等谁呢?” 顾秉看他:“我就不能来茶馆坐坐?” 清心摇摇头:“大人从前很忙,哪里有这种闲工夫。” 顾秉还未搭话,就听隔壁桌有两人在窃窃私语,顾秉听见声音就有些乐了。那鬼鬼祟祟咋咋唿唿的不是吴庸又是谁?此君乃是朝中第一消息灵通人士,很多事情,连顾秉都要专程找他打听。 吴庸对面前的孟尧神秘兮兮道:“听说没有,要打仗了!” 孟尧愁眉苦脸道:“打不打仗我倒是不知道,但侍郎大人最近急坏了,上面突然要我们修缮河东道,山南道还有剑南道六郡城池土木。我都好几天没合眼了,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熘出来。” 吴庸老神在在:“听说燕王和西蜀王反了,听了你的话,恐怕是真的。我还听说啊,陛下要御驾亲征,这几日尽在建章那里练兵呢。” 孟尧嘆气:“最近朝中真不太平,先是顾大人被抓起来了,接着史苏两党一个接一个的倒霉。你说苏景明怎么那么狠心啊,就那么看着自己全家被流放?” 吴庸满脸嗤笑地看着他:“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才是聪明人,不然凭什么他全家都在烟瘴之地受尽苦役,他依然官居原职,吃香的喝辣的啊?” 孟尧又低低问:“我听说燕王西蜀王造反的理由是清君侧,你说,他们要清除的那个奸臣是谁啊?” 顾秉微微一笑,躲在窗后,吴庸四处看看,没看见人,便放心说道:“这还用问么,肯定是东宫一系的,想想之前的事情,是顾大人提出来要削藩,还牵连了史阁老和苏太傅,坏了燕王他们的好事,还不知道有多恨顾大人呢。上次他们派人构陷顾大人,结果顾大人到底是清官查不出什么问题,下狱一遭,这么快又放回来了,听说还要升官。” 孟尧瞪大眼睛:“顾秉才二十八多些就已经当了两年大理寺卿了,还要升官,那岂不是正三品以上?” 吴庸摇头:“我也不知道升到哪里去,我觉得陛下若真要御驾亲征,八成是要带着他的罢。” 孟尧抱怨:“你不是和他同科进士么?他现在刚刚劫后逢生,你应该去看望一二,顺便探听一下。何况笼络笼络关系总没有坏处。” 吴庸也跟着嘆气:“他的同科多的是,钟衡臣还是呢,还不是落井下石参了他一本?” 二人对坐沉默半晌,吴庸突然轻轻问:“孟尧,你说我们会打赢么?” 孟尧还未回答,就听一个清冽的声音传过来:“陛下有真龙护佑,又是正义之师,必会凯旋而归。” 第一章:固知远别难为情 顾秉在中书省行走已有两年,由于黄雍年老体弱,平日里常代其处理事务,故而此次升迁,倒也并不觉得不适。唯一觉得别扭的恐怕还是周遭人对自己的态度,此时朝局极为复杂,史苏两党纷纷覆灭让士族元气大伤,牵扯不深的余党纷纷开始另谋出路,或顽固不灵,蓄谋反扑,或改换门庭,另择明主。本是整顿朝纲,顺服人心的大好时机,偏偏此时西北战事不明,群臣对朝廷取胜并无完全把握,于是乎,朝野上下颇有些摇摆不定,隔岸观火的意思。 作为此事最大的受益者,燕蜀二王声讨的对象,顾秉身处风暴中心,日子不可谓不难过。每日府邸门前周遭均有多人鬼鬼祟祟张望打探,除了部分顾秉认得的宫中暗卫,其余人等南腔北调,獐头鼠目,望之既非善类。出得家门,无论户部,中书省,同侪虽是恭敬,但眼神均有些畏缩惧怕,仔细看还有些猜测鄙夷。 顾秉出身寒门,冷眼蔑视都是看惯了的,故而也不觉得如何难受,只每日兢兢业业地做些案牍之事,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筹措粮草,购置战马,配备战甲。 转眼间便到了六月初,自监牢那夜,顾秉便再未见过轩辕。据周玦所说,轩辕一直都待在建章宫和赫连一道操练精心选出的北衙府军,已有近十日没有回到太极宫了。 顾秉放下笔,捏了捏胀痛的太阳穴,抬眼看向窗外赤龙般的艷阳,即使有绿荫遮挡,也让人觉得燥热无比。正是午后,蝉鸣风声让顾秉忍不住一阵阵烦躁,思绪时不时从公文中抽出,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 此次人事变改,黄雍仍是中书令,与尚书左僕射周玦,刚刚擢拔的门下侍中赵子熙并为三省宰相,再加上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户部尚书顾秉,吏部尚书秦泱,可堪说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此五人均为能吏,各有所长:黄雍三朝老臣,老谋深算;周玦心机深沉,机智善谋;赵子熙行事果断,手段狠绝;顾秉细緻缜密,洞察秋毫;秦泱克己奉公,深谙法度。几人相识日久,相互配合,一时间即使轩辕不在,朝中大小事务竟也处理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第64页 “顾大人?” 顾秉醒过神来,发现竟是许久不见的安义公公,不由露出个真心的笑容来:“公公。” 安义也笑:“顾大人之前受苦了,身子可将养好了?” 顾秉摇头:“顾某不过是找了个清净地方好好休养了几日,哪里来的受苦之说?不过往日痼疾倒是去了几分,也算是因祸得福,苍天护佑吧。” 安义慈祥的老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那便好,咱家看顾大人似乎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大事,不如跟着咱家走一趟吧?” 顾秉挑眉:“陛下召我?” 安义迳自走出门外:“顾大人跟来便知了。” 坐在马车上,顾秉边擦着汗,边问道:“安义公公,到底有何要事?” 安义掩好车帘,扑通一声跪在车厢内,磕头:“顾大人,算是老奴求你,别再和陛下置气了。” 顾秉听得莫名其妙,试图扶起安义:“公公说的哪里的话,君臣礼义,就算借给臣一千一万个胆子,臣也是不敢忤逆圣上的,公公这话,臣有些不明白了。” 安义不起来:“顾大人你是不知道,这一个月,陛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几乎就没怎么休息,每日能睡两个时辰都算好的,老奴跟着陛下二十余年,看着,实在心疼。。。。。。”说着,这个年过半百权势熏天的大太监竟哭了起来,顾秉不由也是一阵心酸。 安义抹抹眼泪继续:“陛下不好好休息就算了,那日从大理寺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老奴问,他也不说,只有一日累极小憩时,问了老奴一句话。” 顾秉低头,指甲都掐进了皮肉里:“什么话?” “陛下问,安义,你说朕该把顾秉怎么办?” 顾秉没有说话,脸色却有些发白,安义接着道:“老奴或许是多管闲事了,但陛下的心思,老奴尚且明白,顾大人应该也是知道的。陛下想见大人,却碍于种种情由,无法相见。这眼看陛下就要亲征了,别人不知道,老奴看得出来,若是出征前见不到大人,陛下恐怕是万万难以心安的,那又如何心无旁骛地去惩除国贼,匡正朝纲呢?” 顾秉沉默半晌,末了道:“我不想害了他,他是要做千古明君的。” 安义愣了下,轻轻道:“顾大人如此顾虑也是常情,但老奴斗胆问一句,那陛下所思所想,顾大人可考虑过半分?” 顾秉还未到建章,便见赫连远远迎候,看到顾秉,赫连便风风火火地纵马而来。 “勉之老弟,还没恭喜你呢,前几日还在为你担心,如今却已经是宰相了!” 顾秉赶紧下车还礼:“之前证词的事情,愚弟还未道谢。赫连兄请受顾秉一拜!” 赫连拽起他:“得了,咱哥几个就别客套来客套去的了。来,看看愚兄的北衙军!” 轩辕不惜血本私募的北衙府军果然非同一般,顾秉心中不仅暗暗折服,仅仅用了半年时间便把江湖游勇,侯府家兵,遗烈子弟编合成制,军容齐整,阵法熟稔,赫连果然不愧为将门虎子。 “如何?”赫连得意问道。 顾秉却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视线便被校场勐然的一阵喧闹吸引过去。 此时似乎是一些有品阶的贵胄子弟在比试骑射,几个少年将军锦衣貂裘,雕鞍宝马,正跃跃欲试。 有奴僕从一个硕大的网兜里放出飞鸟,一时间箭矢如同飞蝗般向半空中疾驰而去,各色鸟类则如落雨般纷纷坠落,转瞬半个校场便全是鸟尸。 赫连见顾秉看的入神,笑道:“我想起来了,勉之也是精于骑射的,要不要也下场比试一番?” 顾秉有些不好意思:“当年只是凑巧,赫连兄就别拿我取消了。顾秉四体不勤,怎么敢和即将大败叛军的羽林精锐相比。”赫连也不为难他,反而兴致勃勃道:“不如这样,不如我和顾老弟来赌一把。猜那几人中,谁射艺最精。” 顾秉眯起眼睛,打量半晌:“那个黑袍子的。” 赫连笑:“勉之真是好眼力,那人乍看射的最慢,实则准头最大,看来这个赌得算是平局了。” 顾秉却定住了,那个黑色貂裘的男子勒了勒马缰,侧过身来。 那人的面目并不真切,可仅仅是隔着近百米看着那人微小的剪影,顾秉也知道。 他是轩辕。 第二章:忍对西风话别离 那些羽林郎瞥见赫连,都忙不迭地纵马过来攀谈,唯有轩辕立在原处,像是荒漠中一棵频临枯死的胡杨,倔强而又孤独。 赫连拉顾秉:“勉之,走,咱们去看看陛下的战绩。” 有士卒开始清点被射落的飞鸟,顾秉浑浑噩噩地被赫连拉着向校场中央轩辕的方向走去。近看顾秉便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轩辕着戎装的样子。 黑金细铁甲将轩辕高大修长的身躯包裹得更为匀称,面孔被埋在抹额里,只剩下一双凤眼幽深淡漠,有如寒潭。顾秉皱了皱眉,又打量了赫连等人的铠甲,发问道:“我朝舆服律规定,北衙南衙府军铠甲均配虎,但尔等的兜鏊,胸甲上装饰的勐兽为何如此奇形怪状?” 赫连看了眼轩辕,见轩辕缓缓点了点头,赫连才解释道:“陛下决定将北衙府军编为十六卫,每卫铠甲均有不同纹样,左右千牛卫饰牛,左右豹韬卫饰豹,左右玉钤卫饰鹘,左右监门卫饰狮子,左右金吾卫饰豸。” 第65页 顾秉微微点了点头:“我懂了,赫连你和左右卫将军饰麒麟,不过,”他的目光移到轩辕身上,“什么卫饰鹰呢?” 赫连不假思索道:“鹰扬卫。” 顾秉冷了脸色:“参照律例,皇帝与诸王均配饰盘龙,敢问为何陛下的兽吞和兜鏊上却是鹰首?臣来时不曾听闻陛下在建章练兵是微服。”问话时,他的视线却是看着轩辕。 轩辕似是冷笑一声:“本朝舆服律亦明令,宰相朝服常服均为紫色,饰以凤池,鸾衔长绶,就不知道顾大人为何身配对雁了。” 顾秉不卑不亢道:“臣为户部尚书,自然饰对雁。” 轩辕拨动马头,靠近了些:“不要忘了,你还是中书省平章事。” 顾秉似是深吸一口气,却低了头,一言不发。 两人气氛如此怪异乃至于剑拔弩张,一旁的安义和赫连均是头次见到,都有些乱了阵脚,干脆也沉默了下来。 一片死寂中,清点猎物的小卒大叫道:“点好了。” 赫连松了口气,问道:“如何?” 小卒恭敬道:“头名是独孤小侯爷,共射杀两只鹰,五只鹫,十二只鸮,二十只隼,三十二只鹞子” 赫连有些惊讶:“那圣上呢?” 小卒回道:“陛下只射杀了十头鹰,数量上是差了些。” 赫连大笑:“到底是陛下,要么不做,要做便做天下最难之事!” 轩辕和顾秉却依旧沉默,自上次天牢一别后,两人均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彼此,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 不知过了多久,连一旁的将士们都开始观望的时候,有一骑狂奔而来,白色的骏马上坐着一极其俊朗的小将,看起来似乎尚未弱冠。顾秉看着他,隐隐有三分熟悉。 “陛下,轩辕昭昱什么时候到?”少年骑着白马,俊美的脸衬着万里朝光都不显得失色。 轩辕回过头来呵斥道:“在顾相面前不要失礼。” “顾相?”少年转头看顾秉,“你就是他们常提起的顾勉之?” 顾秉心中早有了计量,敢毫不避讳地叫唤临淄王的大名,说明此人身份绝非一般,加上他的眉眼和轩辕有三分相似。。。。。。 “臣顾秉参见嘉武侯。” 独孤承凤眼一挑,惊奇道:“他们都说顾秉心细如髮,今天看来,传言非虚啊。” 轩辕笑笑:“朕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些‘他们’在背后嚼舌根?” 独孤承耸肩:“还能有谁,你的好弟弟轩辕昭昱呗。” 轩辕瞥见顾秉若有所思,惯性般地解释道:“他刚从河南道齐州回来。” 顾秉“哦”了一声,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独孤承似乎也看出两人有所不对,聪明地告退了。轩辕嘆口气,吩咐安义:“挑匹不要太高,温顺些的马来。”说罢扬鞭策马,向林中疾驰而去。 顾秉领会了他的意思,翻身上马,默默跟上。 二人一路狂奔,不知道走了多远,顾秉长久没有活动,只觉得全身骨节被颠的生疼,甚至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传过来,奈何轩辕仿佛泄恨一般,压根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终于,轩辕在一片荒泽边停下来,微微喘着气,脸上有隐忍的神色。 顾秉从马上翻下来,手扶着地面,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阵想吐。 面前出现了一双云纹黑靴,有人抚上他的背,轻轻环住他。 顾秉周身颤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要溺死的人,险些抓住岸边的一根垂木,几番挣扎几欲得生却勐然闻到一阵龙涎香。 然后,前功尽弃。 “勉之。”轩辕喃喃道。 顾秉从轩辕颈后抬眼望去,苍穹无际却无一丝流云,他努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发不出一点声音。 轩辕长唿一口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朕觉得朕真的看不透你。” 顾秉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一张口便把这许多年的癫狂迷恋尽数倾泻,那才是真的无可救药,万劫不復。 “为什么不推开朕?”轩辕又拥紧了些。 不等顾秉回答,轩辕淡淡道:“朕知道,这是悖逆人伦,这是世俗不容。可是那又如何?你我都站在众生之巅,除了天命无常,谁能奈你我何?” 顾秉艰涩道:“陛下,顾秉品性粗鄙,才貌平庸,何德何能博得陛下青眼?陛下只是一时迷障,觉得离不开臣,其实陛下回头想想,会发现不过是习惯而已。” 轩辕低笑了几声,顾秉却听出刻苦的悲伤来:“就算是习惯,勉之你也知道,朕的习惯,都是一辈子的。” 顾秉沉默半晌,末了道:“陛下,臣知道你不是一时兴起。但如今时局动盪,陛下,来日方长。。。。。。” 他没有说下去,纵来日方长,也不过是当时惘然,毕生惆怅。 轩辕松开他,直视顾秉,眼里的果决似乎不允许一丝闪躲逃避。 “朕御驾亲征,勉之你是朝局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朝事大多需你秉扶操持,还有太子,也需要你好好教导。” 似乎犹豫了下,轩辕双唇贴着顾秉的额头,喃喃道:“朕的朝廷和储君,就都交给你了。” 第三章:不唱阳关也断肠 “陛下,就这样了?”周玦放下狼毫,有些犹豫地问道。 第66页 轩辕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周玦似乎还是有些迟疑:“可臣还是担心,勉之留在这里,会不会。。。。。。” 轩辕淡淡笑笑:“勉之总是能做到超出期望很多的事情,不是么?” 周玦莫名觉得轩辕刚刚的笑容清隽淡雅,竟然隐隐有那么点顾秉的感觉:“陛下说的是,勉之深得陛下真传,深谙老庄‘上善若水’,以柔克刚遇强则强之道。” 轩辕看着内务府太府寺的人来来去去,皱眉看安义:“知会下去,所有妃嫔留在洛京,以安军心。” 安义有些纠结地回道:“我朝惯例,天子亲征是要带昭仪以上品级的妃嫔的侍寝的。陛下,你都许久未临幸妃子了,这样下去,老奴担心陛下您。。。。。。” 轩辕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安义:“担心朕什么?” 安义无语看向周玦,求助的眼神我见犹怜。周玦哈哈一笑:“陛下,安义公公还不是为了陛下好,生怕陛下你欲求不满,憋坏了那不是更动摇士气。” 轩辕啐了一声:“所谓淫者见淫,古人诚不欺朕也。若是周玦你眼里只有这种淫/秽之事,朕敢担保,再过五十年你也还是个孤家寡人。” 周玦暧昧一笑:“陛下谬矣,臣白日和诸位臣工一道辅弼陛下,晚上去水泊云天小酌,臣身边时刻有人,红袖添香,玉体横陈,何孤何寡之有?” 轩辕笑的也有几分荡漾:“既然伯鸣自认忠正之臣,那何忍见君主沦为孤家寡人?若伯鸣对朕还有半分忠心的话,不如?” 周玦眼角瞥见门口有一抹淡紫掠过,坏笑问道:“不如?请陛下明示。” 轩辕抿了口茶,悠悠道:“把顾秉绑了,扔到朕的车舆里,这样,便不会动摇。。。。。。”话未说完,轩辕便僵了脸皮,如同见到鬼魅般看向门口,只见顾秉手里攥着几份卷宗,面色铁青地立在那里,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卷宗,有那么一瞬,周玦觉得他似乎要把手里的东西尽数砸到轩辕脸上。 但顾秉终是什么都未做,亦什么都未说,只把手中卷宗扔给周玦,然后转身离去。 轩辕摸摸鼻子,冷眼看周玦:“你早看到了吧?” 周玦没皮没脸地笑,翻了翻卷宗:“陛下,勉之送来的是礼部的东西,有关出征礼的。” 轩辕接过,看了看:“太繁琐了。和顾秉说,仪式去掉一半。” 朔风猎猎,战鼓擂擂。 德胜门之外,浩浩荡荡的军队整装肃列,一眼看不到尽头。“殉阵”和“胙肉”被顾秉省去,赫连杵率诸位将领不厌其烦地完成繁杂的祭祀仪式,后土,神州,岳镇,海渎,源川等等,还有阴山神,长白山神,祁连山神,黄河神,淮河神,海河神,希望这些大军即将经过的山川神能够护佑天气,赐予运气和胜利。 顾秉站在赵子熙之后,秦泱之前,眯着眼睛看着众人竖起牙旗,巫祝们跳起祈福的乐舞。在隆隆的大护曲声中,秦泱低声问顾秉:“粮草可有十全把握?”顾秉向后侧了侧身:“年景不好,税赋不如往年,但大军三个月的粮草肯定不成问题,之后的,便要再筹措了。” 秦泱皱眉:“三个月?之后临淄王的军队也要远征,这有点捉襟见肘。” 顾秉轻声道:“临淄王不日将率大军来京,礼部又有的忙了。” 秦泱嘆口气:“若是陛下带我去出征便好了,省的留在京中焦头烂额。” 赵子熙回头,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二人苦笑对视,识相住嘴。 有人开始宰杀牛、羊、猪,以太牢礼祭旗。顾秉看着鲜血流了一地,闭上眼睛。 不一会,有震耳欲聋的欢唿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顾秉抬眼,看见玄衣黑甲轩辕立在一辆黑金战车上,身着鹰首铠甲的武士驾着红鬃白马,停在广场中央。不知从哪里,礼官放出一头身形硕大的雄鹿,轩辕手拉长弓,连放数箭,那麋鹿便哀鸣倒地。有谒者把麋鹿拖走,轩辕没有下车,目视着兵部尚书为大将军赫连杵授予节钺。 顾秉松了口气,跟着长长的队伍出了城门,为他们的陛下送行。在百官之后,还有翘首观望的黎民百姓,在漫长的队伍之中,有他们的父兄或是情郎。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人群中开始瀰漫哀戚的悲声,甚至有几个胆大的,索性哼唱起阳关来。 轩辕下了马车,站在出征队伍之首,按照原先的安排,是要由中书令黄雍为他折柳送行。 断断续续的阳关让几个臣子都忍不住落下泪来,顾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起前程难料的战事,还有将赴险境的同僚,心中也是阵阵酸楚,夹杂着狂乱的恐慌。 可群臣里最不能慌乱的,便是他。 礼部侍郎疾走几步,到了他们这里:“赵大人,黄大人身体不适,已经先行回去了。你品秩最高,不如你来为圣上敬酒吧。” 赵子熙的眉头跳了跳,干脆利落地答道:“不去。” 礼部侍郎脸色僵了僵,继续游说道:“赵大人,这可是难得的荣宠,群臣之中只有赵大人最为德高望重,堪当此大任,你看大家都在等着。赵大人,你看。。。。。。” 赵子熙看了眼轩辕,淡淡道:“我不去,让顾秉去。”礼部侍郎霎时可怜兮兮地把目光投向顾秉。 顾秉压低声音:“赵兄,以大局为重。” 第67页 赵子熙直视顾秉,意义不明道:“本官私以为,若是由顾大人去进上这杯送行酒,折上这支灞桥柳,圣心才会大悦,士气方会高涨啊。” 顾秉还想推辞,就看见轩辕看过来,挺直的背影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了几分凄凉的意味。顾秉本就心中难受,这下子更是愁肠百结,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尽数咽了下去。 顾秉在群臣的注视中走向烟柳凄凄的灞桥,挑了最是青翠可人的一枝折了下来,缓步向轩辕走去。 礼部侍郎端上两杯践行酒,顾秉用柳梢蘸了蘸,滴在轩辕的额心。 轩辕看着他近乎于虔诚的表情,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凯旋,又是一阵怅然若失,不由恋恋不捨起来。 顾秉端起酒,沉声道:“臣代全体臣民,愿陛下英武之师早日得胜而归!” 轩辕也执起酒杯,用只有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朝里就交给你了。勉之,你。。。。。。朝局复杂,你要保重,亦要小心。” 顾秉看着他,只觉得心头绞痛,半晌才声音发颤道:“臣知道了。陛下也务必保重龙体,按时进食就寝。”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模模煳煳的阳关曲中,顾秉瞥见轩辕红了眼圈。 轩辕转头,扬起声音:“儿郎们,开拔。” 顾秉久久呆立在烟尘漫漫的官道上,直到最后一个士卒的背影都消失不见。 “陛下和你说什么了?”吴庸壮着胆子八卦兮兮地凑过来。 顾秉淡然道:“陛下让诸位臣工克勤克俭,竭尽忠诚,以朝事为重。” 吴庸沉默半晌,轻轻道:“大人,把眼泪擦擦吧。” 第四章:若比相思如乱絮 当轩辕背靠着一颗老柏遥望繁星的时候,顾秉却一个人留在中书省整理邸报。最头疼的还是户部那边的事情,又要保证大军的粮草供应,还要体恤百姓的承受能力。 轩辕平生最反感苛捐杂税,又总喜欢搞些皇恩浩荡,免赋三年的恩典。他是落得个好名声,可苦了他们这些做事的人。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痛到最后,连眉骨都如同针扎一般,顾秉无奈地找了条绢布,在井水里浸了浸,捂到头上。 顾秉对着摇曳烛火发呆,大军临行时,轩辕的暗示言犹在耳。 “朝局复杂,你要保重,亦要小心。” 他言中之意,不过是暗示朝中某位权贵暗含反心还和藩王甚至外邦勾结,甚至就有可能在东宫诸人之中。顾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着,说来好笑,平时觉得笑意可亲的诸人霎时变得面目狰狞起来,似乎人人都有嫌疑,人人都不值得相信。 正在心烦意乱之时,有人推门进来,顾秉抬头,见是赵子熙。 赵子熙把几份奏摺放到桌上,自顾自坐下来,倒了杯茶。 顾秉行礼:“赵大人。” 赵子熙抬头看了他一眼:“四肢沉重,多思气结,恶闻人声,面青色白,气弱消瘦。”顿了顿,下结论,“脾气虚,中气陷。” 顾秉愣了愣,笑道:“赵大人果然博闻广识,竟然精通岐黄之术。” 赵子熙悠悠道:“早年常在宫中行走,向张太医学了些。” 顾秉勐然想起,似乎赵子熙幼时便是皇子伴读,认识御医倒也不奇怪。 赵子熙又道:“你入仕之前,身子想必就不算康健,之后饮食不节,劳倦过度,抑或是忧思日久,才落下这个病根。我问你,你还有什么其他症状没有?” 顾秉犹豫,赵子熙却似乎是行医的瘾被吊起来了,死死盯住他,只好苦笑:“也就是食欲不振,头晕目眩,无甚大碍的。” 赵子熙冷笑:“我看你这个样子,舌苔发白,面白无华,脉细无力,怎么看都不像是无大碍的样子。” 顾秉低头,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一块玉佩:“只手足冰冷,偶尔见血罢了。” 赵子熙皱眉:“那算是蛮重了,回头我开副药给你吧,好生将养着。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中书省的事情就忙不过来了。” 他冷言冷语,顾秉却是一阵感动:“多谢赵大人关切,也请赵大人保重贵体,方能为国尽忠。” 赵子熙淡淡应了一声,顾秉打开他带来的卷宗细细看起来。 突然赵子熙道:“大军走了几日了?” 顾秉脱口而出:“十七天。” 赵子熙玩味地看他一眼:“你记得倒是挺牢。” 许是静谧的夏夜让人放松了心神,又或者最近一段时间和赵子熙接触较多,顾秉讲话也直率了起来:“陛下亲征,总是让人担心的。” 赵子熙也嘆了口气:“乍看或许赢面不大,但临淄王不日赶到,朝廷总会多几分胜算。” 顾秉笑笑:“我从未见过临淄王,但圣上对他是很信任的。” 赵子熙道:“纵天下所有王爷都反了,临淄王也不会反。” 他评价如此之高,让顾秉颇为讶异:“看来赵大人和王爷也是很熟悉的。” 赵子熙微微一笑:“也不算很熟悉,他是我姑母所育,我以前是他的伴读。” 顾秉见他面露怀念之色,亦想起轩辕的伴读似乎是周玦,此二人均身在北疆,还不知收受到何等苦楚,脸上的笑意又减了几分。 过了会,似乎是赵府有人来寻,赵子熙便匆匆告别离去。 第68页 又剩下顾秉一个人对着一室孤灯。 顾秉摊开宣纸,提笔将朝中大事筛选一二细细禀报。为怕轩辕分心烦心,便报喜不报忧,隐去淮南干旱,岭南流民作乱之事,又怕轩辕疑心,便又加上了些无关痛痒的棘手小事。又怕马车颠簸,视线昏暗,顾秉将平日字迹放大两倍方觉满意。折腾到三更,总算写完,顾秉提着笔犹豫了半晌,终是在纸笺右下角最不引人注意处,用蝇头细楷草草写了两字。 “珍重。” 第二日,散朝后,秦泱急匆匆过来寻顾秉。 “西蜀王那边有动作了。” 顾秉皱眉:“陛下可有留下对策?” 秦泱嘆气:“整个西蜀,朝廷实际控制的只有六郡,眼看着西蜀王的军队就快到益州了,这北疆战事还未开始,西蜀又打起来,整个天启一半陷在战火之中,生灵涂炭,动摇国本啊。” 顾秉背着手,来回踱步:“请示陛下了么?” 秦泱苦笑:“陛下临行之前便说了,一切机宜,均让我等便宜从事。” 顾秉顿住,缓缓道:“这件事情,先瞒住,万不可动摇军心。西蜀不能打起来,至少不能用到朝廷的兵力。” “若是如此,恐怕只有靖西王的兵力可以动用了。关键是,他愿意么?”赵子熙慢慢踱步过来。 黄雍老神在在:“老夫倒是听说顾大人在西蜀的时候,和蛮族关系交好。不知道向蛮族借兵是否可能?” 顾秉眉头紧皱:“蛮族大多不开化,只会蛮打蛮拼,武器也较陈旧落后。若论兵力之强,恐怕远不如西蜀王。唯一值得一试的,便是吐蕃那边。只是吐蕃人也多奸猾,若是不给些好处,他们恐怕是不愿意的。” 赵子熙低头沉吟:“此事既然涉及到外族,兹关体大,不如还是向陛下禀报吧。” 顾秉摇头:“战机延误不得,就算现在派出加急向陛下禀报,估计陛下收到也是几日之后,按照他的性子,最多回一句‘尔等随机应变,不用请示’,这种麻烦的事情,最后还是会推给我们。” 众人想起轩辕平日行事,深以为然。 顾秉接着道:“依我看,我们先速速派出使臣前往吐蕃结盟借兵,同时让陇西黜置使谒见靖西王,让他出兵。” 秦泱缓缓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双管齐下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务必要把西蜀叛军堵在剑南道。” 第五章:诸王竟握兵马雄 顾秉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转头问身后诸臣:“谁懂吐蕃话?” 众人皆是沉默,互相推搡着,直到一声轻笑传来。 苏景明似乎是刚从府中赶来,只穿着一身云锦常服,上面用苏绣绣着大朵大朵艷红的牡丹。若是穿在旁人身上,恐怕俗不可耐,但配上苏景明,却仿佛流云万千,牡丹垂丝,像是画中走出一般。 苏景明看顾秉,顾秉点点头。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苏景明回头,表情有几分僵硬地看顾秉:“他们要我们称臣纳贡。” 众人一片譁然,一时间辱骂愤恨挑衅责问之声不绝于耳,顾秉竟是笑了笑,对苏景明道:“你告诉他,陛下比吐蕃王虚长两岁,这个请求恐怕不合时宜。我们可以每年给吐蕃送些牛羊金银,但称臣是不可能的。” 苏景明点点头,半晌回头:“他们说不称臣倒也是可以,但汉人,这是他们的原话,但汉人向来不守信义,他们信不过我们。” 顾秉沉思,却对着黄雍道:“我依稀记得陛下还有妹妹或是堂妹尚未出嫁?” 秦泱皱眉:“顾秉,难道你的意思是和亲?” 顾秉不语,但表情似是默认。 “万万不可!我天启天朝上国,若是和此等蛮夷结姻,让后世如何看待陛下?春秋之笔,又会如何口诛笔伐我等?顾大人若是目光短浅,为眼前小利弃圣人教诲,礼义廉耻于不顾,老臣唯有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说话的是目前的士族首领,出身河北清河的崔家。 顾秉淡淡看了他一眼,扬眉冷笑:“既然如此,便请崔大人用您的千秋公义击退西蜀十五万叛军罢!” 崔大人被顾秉噎住,脸色铁青,顾秉轻蔑一笑,踱步过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笑道:“当然,若是崔大人愿意以身殉国,用赤诚之血祭忠义之旗,百年之后,崔大人必定青史留名,万古流芳!顾某愿亲往相祭,圣上可为大人撰写墓志铭,如此荣光,大人可别错过了。” 先不提血色上涌的崔大人,诸臣从未见过顾秉如此刻薄强硬,皆是瞠目惊舌。 顾秉笑容褪去,对苏景明道:“告诉他们,我们会嫁一个公主过去,还会重开商路,贸易互市。不过这贡赋之事,既然我们约为兄弟之国,那么恐怕就不是单方面的,每年我们向尔等送去粮棉茶盐,但尔等须向我们进贡铁器战马。”顾秉顿了顿,眼中星芒流转,不容拒绝:“当然,你们此次必须出兵五万,在西蜀叛军背后奇袭。” 苏景明点头,依言逐字逐句翻译过去,对方叽叽咕咕讨论半天,方才回復甦景明。 “他们还要再商量商量,请顾大人宽限几天决定的日期。” 顾秉却越过他,径直看向使团中一人:“结盟需要诚意,兄台还要装作不懂汉语么?” 对方大笑:“在下汩罗赤心,在吐蕃时就听说过顾大人很是聪明,今日看来果然不错。不过,我是吐蕃王的特使,可以代表我王,而顾大人你,有权代你们的皇帝做主么?” 第69页 顾秉直视他,答得干脆:“可以。” 苏景明低声问赵子熙:“你有没有觉得陛下亲征之后,顾秉便似换了一个人,强干许多?” 赵子熙轻笑:“一直以来,顾秉都和陛下如影随形。你不觉得,顾秉有的时候,和我们的陛下越发相似了么?” 回到府里,清心为顾秉褪去官服,素娘则端上一碗冰镇酸梅汤。 顾秉打量他们二人,笑道:“怎地这么早便回来了?不是让你们多休息几日么?” 清心只是笑:“我们一路只想着早些回来伺候主子,哪里有心情游山玩水?” 素娘端庄地在一旁打扇,时不时看清心一眼,眼角眉梢尽是温存笑意。 顾秉点点头,低头喝汤,便听素娘道:“奴婢生为官奴,大人帮奴婢脱去贱籍,还和安义公公说情,允奴婢出宫嫁给清心。如此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刚刚我夫妇商量过了,我们愿终生留在顾府伺候大人,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顾秉笑笑:“我这里来去自由,你们想走想留,和我说声便好了。”说罢,起身步向书房,回头莞尔:“之前你们成亲时我忘了说了,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顾秉坐下,看着轩窗外一片幽竹。如今吐蕃允诺出击西蜀叛军,暂时可解燃眉之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西蜀王此时发难,实是棘手。 朝廷的粮饷供给北伐大军都是捉襟见肘,若是动用地方的南衙府军,则必然吃紧,甚至影响到北方战事;靖西王虽在夺嫡之争中支持轩辕,可毕竟是各取所需,轩辕继位后,两边关系不冷不热,周琦死后,更是微妙。靖西王一世枭雄,若说他为了臣子之义讨伐西蜀,顾秉自己都不信;朝廷精锐尽数北征,京畿虽然号称有十万府兵固守,但朝中重臣皆知,这些府兵平日里疏于练习,和一般的散兵游勇无异。 临淄王再过五日便可驰援北疆,若是速战速决,两个月内便可结束北疆战事。就算不尽如人意,北征大军也可回拨人马回援京师,那至少也要一个月。而其间的粮饷配给,是一点都不敢挪用的,任何一点兵力变动,都可让不算充盈的粮草吃紧。 府兵的战力,粮草的存量,诸王的动向,此人皆是瞭若指掌。顾秉心中彷徨,此人对中枢机密的了解程度不下于自己,是否可以推测,此人官位资歷都起码与自己等同?顾秉苦思半晌,提笔写信,却久久未落一字。到此时,他才突然对轩辕感同身受了。那种身在最高处,却不知道谁可以信任,谁能与共的感觉。顾秉自嘲一笑,轩辕此刻身边至少倒全还是值得信任的心腹,而把这么鬼魅暗伏的烂摊子留给自己,还真是宠信。 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顾秉长嘆,斟酌着动笔。 不知道跑死多少匹马,三日后靖西王的回信便到了,上面却只有两个字。 “周琦。” 第六章:关山千里两心同 顾秉攥着手里那张薄笺,目光冷凝,将其撕得粉碎。 出了中书省,顾秉向清心摆摆手,迳自骑马一路南行,直到洛河之畔。 当年,便是在这里,少年初识愁滋味,临水赋诗,依依惜别。 当年,亦是在此处,惊鸿乍起游龙翔,半生追随,寸寸相思。 十年过去,却是阑珊春色暮,风光尽随伊归去。 到底确是一场寂寞,生生相负。 顾秉心下冷笑,靖西王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周琦好端端一个华族公子,被他折腾了几年,落得生气全无,形销魂索。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沦落江湖,他之前弃若敝屣,百般折辱,如今却又不忿,竟然把注意打到他顾秉身上,去祸害周琦余生安宁。 但靖西王却料错一遭,顾秉是冷情之人,但世上总有些人是万万割捨不下的,周琦就是其中之一。 对他好一分,他必要还上十分,科考时唯一不厌弃他平庸家世才学的周琦,入仕后百般提携维护的东宫诸臣,还有。。。。。。轩辕。这一份份情意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顾秉又怎么会为名位利禄去陷害自己的友人? 可另一边,是西蜀战况,百万生民,千秋基业。 跌坐在河边,炎炎夏日下,顾秉捧起清凉的河水直往脸上泼去。 然后,心下一片清明。 他是中书省平章事,户部尚书,皇帝的宠臣,二品大员。 可他首先是顾秉。若是连堂堂正正的好人都做不得,那还如何做清正明洁的好官? 轩辕唇角含笑,看着熬了一宿,睡意朦胧的独孤承,翻阅着手中厚厚的纸张,细细看完才道:“果然有长进。不过,有些地方还是不够细緻。” 独孤承不服:“还不够细緻?我觉得什么地方我都已经考虑到了,敌方的粮草谋臣战将,山川地形,还请圣上示下,到底还差了什么?” 轩辕看他:“你差了三点,恰恰是决定战局的三点。” 轩辕掀开帘子,看着疾驰而过的荒凉风景:“士气,损失和朝局。” 独孤承一时无语。 轩辕深深看他:“你说的都没错,可你也要记得,士卒不是棋子,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打这场仗也是为了让他们卸甲归田之后可以陪着家人孩子安享余年,让他们的妻妾不会沦为娼妓,让他们的孩子不会成为奴隶,让他们的老人不会在暴君和异族的统治下颤慄悲吟。” 第70页 见独孤承似乎是有了触动,轩辕笑了笑,摸摸他的头:“你没经歷过生死,所以不知道人的生命有多短暂,又有多可贵。”说罢,递给他几卷文书:“这些都是臣下整理的,各方的人事和兵马人数。” 独孤承接过,发现内里细緻到了无法想像的程度,甚至包括各方有多少战马战车粮草配给;我方将士有多少人是独子,来自何方,是否成婚;对方的将领相互关系,和主帅,和燕王的恩怨过往。再往后翻,赫然是各方的军力部署,驻营地和将帅用兵的喜好,谋臣的着述。 独孤承震惊地抬头,问道:“这些,表兄是如何得到的?” 轩辕挑眉一笑,不无得意:“朕在潜邸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诸多暗卫。这些都是得力臣子整合各暗探的消息再筛选整合,最终送到朕来的都是精挑细选,千真万确。” 独孤承瞭然点头:“想必是顾秉了。” 轩辕打他的头:“顾秉的品秩远在你之上,看到他记得要以兄长相称,切莫没大没小的。对了,你刚刚所看都是机密中的机密,不要外泄。” 独孤承撇嘴:“表兄果然够宠他的。不过表兄,轩辕昭昱到底什么时候到啊?他是不是不来了?莫非他也要造反啊?” 轩辕哭笑不得:“一天问几次,你不累,朕都回答得累了。” 独孤承嘆气:“说好要一起的,不过表兄你之前说的话,似乎他也微微提到过。” “哦?” 独孤承若有所思:“他说我不该来这里,独孤家因战而起,亦是为战而亡,其间纠葛已有数代。若是这次能做个了结,以后儿孙才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轩辕低头笑笑:“你和昭昱都长大了,朕也可以少担一份心思。” 正说着,有人无声无息地飘到车外。轩辕皱眉,问:“什么事?” 一个小竹筒递进来,轩辕打开,无声地看了会,笑笑,提笔在纸笺背面写了什么,又塞回竹筒里,扔出去。 似乎有风声飘远了。 独孤承见轩辕托腮微笑,若有所思,眼里是说不出的缱绻,还带着些微的惆怅。 “怎么了?” 轩辕看他:“若是有个人,他有个好朋友,曾经是靖西王的幕僚,被百般折辱,后来假死逃生。数年后,靖西王以出兵之事要挟,若是不交出此人,便不出兵。你觉得此人应该如何做?” 独孤承稍想了会:“我若是他,出自本心,应该会保护我的朋友。但若我是陛下的位置,那我一定希望他大义灭亲,以大局为重。” 轩辕笑:“你知道他怎么做的么?” 独孤承挑眉:“看表兄你这么高兴,估计此人还是聪明人,靖西王答应出兵了?” 轩辕掀开帘子,让阳光透进来,凤眼斜挑,看着窗外万丈青空,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 “恰恰相反,他一口拒绝了。” 独孤承傻傻地看着他:“表兄,你没事吧?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轩辕摇头:“若你是他的朋友,你会如何想?若你的臣子是个为了利益可以出卖朋友的人,他日便会为了所谓的大局出卖你。这点你想到没有?” 独孤承咬唇:“可是这不一样,战事是大局啊!” 轩辕淡淡一笑:“朕还有一层顾虑在里面,找到此人需要多久,靖西王是否真的会冲冠一怒为蓝颜也尚未可知,答应了他,也算是冒险。” 独孤承正频频点头,勐地顿住了:“等等,冲冠一怒为蓝颜?” 轩辕促狭看他:“是男的,怎么了?” 独孤承惊讶了下,突然沉声问道:“你说的那个人,可以越过朝廷,和靖西王书信联繫,可见地位不低。表兄你如此回护他,不论是否把政事置于此人之后,都说明此人已经影响了表兄的判断。不管此人是否是佞幸,表兄你不觉得,过度的宠信总会害了他,也会害了朝廷么?” 轩辕嘆气,似乎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朕之前说的,恐怕你还是没有懂。这样罢,朕告诉你一件事情,曾经很多人希望朕废黜临淄王。” 独孤承震惊:“轩辕昭昱什么都没做错过,为何要废了他?” 轩辕有些讽刺地笑笑:“朕刚刚即位的时候,他也没站稳脚跟,何况本身在朝中就没什么势力,若是那个时候废了他,朝廷就直接控制北海郡,朕也少了一支皇亲动摇朕的地位。你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么?” 独孤承想起刚刚自己所言,一时语塞。 轩辕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当时朕力排众议,不仅仅是因为兄弟情谊,赵美人对朕还算不错,还因为他的母家便是赵家,虽只在先帝时方得势,朕也不想得罪士族。而且各藩王之间错综复杂,朕也不想打草惊蛇。当时,便是这个人站在朕一边,如今,他和朕又想到一块去了。” 独孤承不说话了,末了笑道:“果然我也是个自私的人。不过,如今临淄王帮着东征,不是证明陛下您当年的抉择英明了么?” 轩辕揉他的脸:“口蜜腹剑,你也就这个时候才会讨好朕。” 独孤承笑得暧昧:“话说回来,你遮遮掩掩的那个宠臣是谁啊?” 轩辕落落大方:“还能有谁。顾秉那个不省心的。” 第七章:徘徊四顾自惘然 顾秉一觉醒来,便发现不知何时有人跪在床边,仔细看发现是轩辕随身的暗卫,鱼鹰。 第71页 “顾大人,非常时期,陛下命下官贴身护卫大人。” 顾秉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鱼鹰双手呈上一物,接着道:“这是陛下对密报的批覆。” 顾秉接过一看,除了寥寥无几的硃砂圈点,皆是“准奏”,“照办”这般的字样,不由苦笑。看到最后一张,却不是顾秉本人所奏,而是一份顾秉与靖西王书信往来的復件。若是旁人看见,怕是两股战战,但不知为何,顾秉心中毫无惊惶之意,即使从头看到尾,轩辕一个字都未批覆。 顾秉不动声色:“一路风尘辛苦了。你下去休息罢。” 穿戴整齐前往户部办公,雪片一般的邸报,堆积如山的帐目,铺天盖地的各种奏摺,简直像是一座坟冢,把顾秉生生埋在里面。 暮气四合之时,顾秉方核算完江南道的捐饷,秦泱便来了,脸色铁青。 顾秉皱眉,就听秦泱道:“出事了,快去中书省。” 一进门便见黄雍几乎是侧躺在榻上,几个太监在帮他顺气;赵子熙面无表情,手紧紧攥着杯子,牙关紧闭。 顾秉看秦泱:“到底怎么了?” 秦泱苦笑:“北疆那边提前打起来了,临淄王的军队却迟迟未到。” 顾秉愣了愣:“战局如何?就算未有援兵,以我军精锐也不至一败涂地。” 赵子熙插话:“以我看,比一败涂地也强不了多少。燕王谋事十年,修城筑池,固若金汤,我军强攻不下,何其被动,大军停在怀州好几日了。” 秦泱直嘆气,看顾秉:“我军粮草只能撑两个月,之后筹措的速度肯定比不上消耗的速度,战事如此,如何不让人心焦。” 缓缓踱步到窗边,看出去,天边的流云被残阳染成血红,黑暗慢慢瀰漫开来,直至再无光亮。 “陛下如何了?”顾秉终于问道。 赵子熙没好气:“陛下自然是待在军中了,龙体康健好得很。” 顾秉沉吟:“西蜀那边呢?可有消息?” 秦泱道:“西蜀王势如破竹,虽部分兵力被吐蕃牵制,但按照这个态势,一月之内,占全剑南道还是有可能的。” 顾秉默然:“到了这个时候,不动用南衙府军恐怕是不行了。” 赵子熙又惊又怒:“顾秉,你在开什么玩笑。此时此刻,朝廷本就捉襟见肘,你再把南军派出去剿蜀,谁来镇守洛京?又多了那么多粮饷,你从哪搞来?” 顾秉冷笑:“不然又如何?坐看西南边陲落入敌手?还是等着燕王西蜀王一从东北,一从西南,两面夹击?” 秦泱也急道:“勉之,还有靖西王呢。” 顾秉淡淡一笑:“至于他,我担保他是不会作乱的,最多不过隔岸观火,虽不用担心,但他也是不会出手的。” 一直未语的黄雍缓缓开口:“为今之计,先是尽量筹措粮饷,以解燃眉之急。南军共有十万,先着调集五万与吐蕃夹击西蜀叛军。勉之,粮饷的事情,你还有什么办法?” 顾秉苦笑:“搜刮钱财这种事情,伯鸣兄其实比我擅长,可惜他跟着陛下亲征去了。下官愚钝,只会些杯水车薪的笨办法。” 说罢,顾秉吩咐下去:“太府寺及内宫一年要花叄拾万两银子,如今削减至五万两,原先的宫女,也放出一万。乐府教坊全部关闭,歌姬舞姬尽数去了贱籍,让他们自谋出路。” 众人皆默然,顾秉又道:“今年百官的俸银,九品至七品官员,一人捐出十石,六品至四品,一人捐五十石,而三品以上大员,一人捐百石。所有富商巨贾,武林豪强,有子孙未去征战的,每户按人丁再征一次免役税。”心算了下,“这样加上前面大内省下的,还可以再凑齐一个半月的粮饷。” 众人沉默,赵子熙轻轻道:“顾秉,你会被人恨死的。” 顾秉坐下,只觉得心悸体寒,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闭上眼睛,死咬住嘴唇,那种欲吐的眩晕感才缓和了些。 “临淄王到底做什么去了?为何还不到?就算是用爬的,也该到了吧?”秦泱有些烦躁地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顾秉轻轻道:“或许,他有他的打算吧。我去看看太子的功课。” 御书房内,轩辕冕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读毛诗,四皇子轩辕晋坐在他旁边看弟子规,皇长子则和三皇子坐在一处,除了太子,每人身边都有些伴读。 “臣顾秉拜见太子,四皇子。” 两个孩子看到他都很高兴,眼巴巴地看着西席刘师傅。 刘师傅有些为难:“顾大人,不是下官苛刻,只是皇子们还未默诵。” 顾秉轻笑:“不如今日请师傅卖个人情予本官,天气炎热皇子们中暑了也是得不偿失,还不如早些让他们回各自寝宫温书。本官保证,几位皇子明日都会一字不差的,对吧?” 皇子们很雀跃:“对!” 师傅无奈,挥挥手。 其他皇子都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顾秉看轩辕晋:“四皇子上次的伤可好些了?” 轩辕晋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早就大安了。” 顾秉笑笑:“林昭仪应当还在等皇子呢,还是早些回去吧。” 轩辕晋行礼告退,太子拍拍他的头算是告别。 “亚父那么忙,怎么今日突然来了?” 顾秉一怔:“亚父?” 第72页 太子笑眯眯地:“父皇亲征前,孤曾经问过他,您都当上平章事了,以后是不是可以称您为相父。父皇没同意,说那个太生分,让我喊您亚父。” 顾秉皱眉,太子又道:“您也别忌讳,父皇不是霸王,您也不是范增,他是不会猜忌您的。” 顾秉似喜似悲,笑笑:“殿下若是喜欢,便这么叫罢。” 回府时候已是夜色深沉,顾秉辗转反侧却毫无睡意。 直到月上中天,顾秉勐然从床上跃起,点起烛火,找到和靖西王的书信。 在右下角最不起眼的地方,有两行极微小极潦草的字迹。 “初与君相知,便欲肠肺倾。只拟君肺肠,与妾相似生。” 第八章:绕山铁马走黄尘 在朝中众臣为西蜀叛军而提心弔胆时,轩辕和随他北征的将领们已经在檀州密云郡城外困足了三天。 将士们都被炽热阳光烤的没精打采,轩辕才发现比起传言中北国唿啸的风雪,更可怕的却是如斯艷阳。赫连独孤他们几个都顶着烈日谋划部署,周玦却穿着一件苏绣蚕丝的白袍赖在车里,死活不肯出去。 轩辕有些头痛地看着他:“朕在想,为何要把你带来?” 周玦没精打采道:“其实若是陛下换上勉之,臣也会觉得很圆满。” 轩辕没心思和他调笑:“天气如此炎热,铠甲沉重,穿着也许会中暑削弱战斗力,褪去了,面对敌人的进攻就会毫无防御之力,若是你,你会穿着还是褪去?” 周玦眉眼狡黠:“陛下没有注意到么?赫连将军亲自挑选的北军即使负重二十斤在这么热的天气急行军,依然可保持一定的战力。” 轩辕笑:“那又说明什么呢?” 用小兵打来的河水洗了把脸,周玦舒爽地嘆气:“这才是人过的日子。。。。。。陛下,很多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很多以前从不敢想的事情,只看你是否努力。寒门子弟经过歷练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宰相,散兵游勇经过锤鍊自然亦可成为不惧水火的劲旅。” 轩辕低笑:“想说顾秉便直说好了,何必遮遮掩掩的。”挑开车帘,向南方望去,“何况你把勉之比作朕的士卒,本就不太合适。” 周玦悠然饮茶:“臣错了,顾秉不是士卒,是陛下的知己。” 轩辕无视他语气暧昧,淡然道:“你确实错了。如今顾秉就像是朕的铠甲,穿上也许一路会行走得很累很苦,甚至如同火炙,但若脱掉,可能就会死,而且会让朕觉得不安。” 周玦沉默半晌,轻轻道:“只要战事得以休止,陛下和勉之则再无阻碍。” 轩辕看他:“倒是你,朝中之事,无论结果如何,那人和你有何牵连。你都要记住,朕以前,现在,还有以后都是信任你的。” 洛京下起了大雨,钦天监的莫监正战战兢兢地被人请到中书省,像他这样的小官,一生都未必有几次机会能够见到三品以上的权贵,更何况是当朝宰相,炙手可热的顾秉。 “下官莫聪拜见顾大人。” 顾秉比他想像中年轻清瘦,也比想像中随和亲切些。他笑笑:“莫大人辛苦了,路上似乎淋了些雨?上姜汤。” “谢顾大人!”莫聪受宠若惊。 喝了口姜茶,莫聪忙问道:“不知大人召见下官所为何事?” 顾秉双眉紧蹙,颇有心事的样子:“洛京连日大雨,不知道蓟北近日如何?” 莫聪毕恭毕敬:“下官等人这几日夜观天象,推算节气,若不出意外,蓟北应该也在下雨,而且恐怕会延续到一个月后。” 见顾秉眉头锁的更厉害,莫聪拍胸脯道:“不过大人不用担心,这场雨必是喜雨,对农耕不仅无害,还是极其有利的。北方本就易旱,若是。。。。。。” 顾秉打断了他:“好了。我只问你,雨有多大?会否影响到行军?” 莫聪犹豫:“这个,臣也不清楚,但臣猜想应该不至于吧?” 顾秉很疲惫地挥挥手:“知道了,多谢你。下去吧。” 窗外细雨缠绵,不知道滴尽了多少相思情意? “这下好了,天气不热了,你满意了吧?”赫连没好气地看着周玦,满脸唾弃之色。 轩辕背着手听着硕大的雨滴砸到车顶上,发出如同战鼓一般的声音。 “表兄,怎么办?”独孤承问道。 轩辕回过头来,众人看见他的表情均是一阵恍惚。 自从轩辕登基,便收敛了原本有些乖张的性情,众人也似乎再未见过他如此华光四射,锋芒毕露的样子。 轩辕嘴角微微勾起,眼睛里却闪着危险的光芒,如同暗夜里四处逡巡的猎鹰:“朕有个好主意,虽然有些冒险,但朕却很想试一试。” 几人互相看看,周玦苦笑道:“既然陛下如此说了,那臣等也没有反驳的必要了吧?” 轩辕神秘一笑:“此事极密,朕也没有十全把握。你们但凡配合便是了。” 顾秉坐在案边,对着一份战报发愣。 北征的十万大军,竟然于两日之间绕过密云,疾行一百二十里,径直向着渔阳去了。如此,他们便孤军深入蓟北,离燕王的主力也就是不到百里的距离了。 可双方却迟迟不交战,隔着幽州城池对峙起来。 虽是公认的揣摩上意的箇中高手,但此番轩辕的深意,顾秉是真的不懂。 第73页 他更不懂的是迟迟没有消息的临淄王,他和他所号称的五万大军似乎从出征那日起就消失在天启域舆图的某一处。顾秉甚至都不再确定,当他们突然出现的时候,会以怎样的姿态,临淄王轩辕昭昱的强兵利剑是会斩向逆贼燕王,还是。。。。。。。对着一直信任他,宠爱他的兄长。 西蜀的战况倒是近来为数不多的喜事,叛军被吐蕃和南衙府军击溃,西蜀王率不到一千精骑逃往突厥。顾秉则立刻派遣得力干吏前往剑南道安抚百姓,收编部队,并履行允诺,将轩辕的叔伯堂妹,一个豆蔻年华的小郡主嫁去吐蕃,同时通商互市。 虽然聊有慰藉,但想起扑朔迷离,让人云里雾里的北疆战场,顾秉只觉得头痛。于是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只在累极时才能小憩稍许。有时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有时也会像轩辕那般披上衣服漫无目的地瞎转,然后在一个熟悉或者陌生的地方停下来,再往回走。 更多的时候,顾秉会回到中书省或是府中的书房,在案牍卷宗中熬过许多天光,直到东方大白。几日下来,原本就清瘦的顾秉更是形销骨立,别说秦泱黄雍几个逼着他多加将息,连为人刻薄从不管闲事的苏景明都催他休养,免得面白无华,病体支离让人觉得白日撞邪。 遇到这种场景,顾秉多半付之一笑,换来旁人数声嘆息。 可顾秉没有办法,担心到了极致,闭上眼尽是北疆。朔风猎猎的北疆,暴雨惊雷的北疆,箭矢如雨的北疆,血流成河的北疆。 轩辕明明该在那里,可他却找不到他。 第九章:垂死病中惊坐起 河北道的雨季竟是如此漫长,甚至连这个夏日都有些不同寻常的寒冷。轩辕黑色披风外加了件蓑衣,很是不修边幅地斜靠着辕门,远眺着幽州城。 巨大的城池如同一头黝黑的恶兽蛰伏在地府入口,随时等待着将来犯之人拆卸入腹。 “建造这座城池想必花了不少银子吧?”轩辕懒懒地问道。 周玦缩在厚实的貂裘里抵御阴冷的淫雨:“顾秉的密报上说耗尽了河北道三年的赋税。” 轩辕很是漫不经心:“勉之真是没见过世面,诸王之中,朕的这个王叔算是小气,听说西蜀王为爱妾打造的黄金屋就不止这个数。” 周玦打哈哈:“那陛下考虑送勉之什么?翡翠榻,珊瑚树还是玛瑙楼?” 轩辕笑:“要当昏君还不简单?朕大可考虑效仿汉哀帝,无边江山朕与他共享嘛。” 周玦忍不住白他一眼:“陛下有些自作多情了,人家顾秉的志向怕是周公管仲,怕是未必愿意当您的董贤啊。” 轩辕笑的没皮没脸:“那无妨,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大不了朕去当他的男宠便是了。” 周玦长嘆一声:“陛下,臣抛家弃捨随陛下亲征,不指望能立一番功业,可也从未想过要陪陛下站在冷雨之中讨论陛下的闺房之事。”说罢,指指身后的营帐,“陛下,您不觉得您应该解释一下么?” 若是有胆大的细作前来查探便会惊讶地发现,这北征大军的营帐竟是十帐六空,起码六万大军连同大将军赫连杵,右将军独孤承都趁夜离开主营,不知去向。 “陛下,你到底怎么想的,能不能和微臣透个底。”周玦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轩辕看他一眼:“天天站在这里,是不是有些无聊?我说伯鸣,要不咱们出去跑一圈吧?” 此刻的中书省众人却是忧心如焚。眼看着粮草都快耗尽,轩辕和他的二十万大军,却迟迟不见动作。 由于顾秉已经连续高烧三天,被太医强令留宫卧床,于是众人便只能在太极殿的病榻上商讨此事。 秦泱一进宫门就瞥见顾秉脸色惨白地躺在榻上读着邸报,不由得皱起眉头:“都已经病成这样了,为何不回府休息?” 顾秉苦笑:“御医不让。” 一旁伺候着的素娘道:“林太医是担心大人回府之后又殚精竭虑,操劳过度,才硬把大人留在宫中的。” 顾秉讨好地笑笑:“下臣留宿宫中,本就与礼制不合,秦兄要不偷偷和赵子熙说声,参我一本或是参太医院一本,好把我放回去?” “在顾大人眼中,我就是四处谗害同侪的小人么?”赵子熙不知何时缓步踱了进来,手里还带了个紫檀木的盒子。 随手扔给素娘,赵子熙漫不经心道:“三十年的老参,拿去炖了。” 顾秉笑笑,并不和他客气:“如此便多谢了,下回有机会再还礼吧。” 接着黄雍也到了,四个人坐下来互相看看,一时之间竟都是无语。 黄雍资歷最深,故而第一个打破沉寂:“你们说,陛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凭着老夫对陛下的了解,陛下做事多留有后招,不会冒险,可也不会如此保守。此事看来,还真是蹊跷。” 顾秉强撑着坐起来:“可粮草实在是不够了,若是再因为粮草的问题,重蹈元祐覆辙,那。。。。。。” 众人均是有些同情地看顾秉,轩辕临走时任命他为户部尚书,实际上就是让他负责大军的粮草,顾秉此番病成这样,怕也是三分急三分气还有四分是忙出来的。 “陛下的密信里怎么交代的?”秦泱看顾秉。 顾秉苦笑:“反正这一个月,陛下是没给我任何消息。诸位呢?” 第74页 赵子熙冷冷道:“我入朝以来还没见过密信长什么样子呢。” 黄雍和秦泱也皆是摇头。顾秉忍住胸口汹涌的痛意,抽出几分户部的卷宗,看从哪里能再盘剥些银子出来。 半晌,顾秉抬头,目光冷冽:“这件事情本来打算缓一缓的,现在看来恰是好处。我决定,取消对盐铁以及酒的徵税。“ 众人知他有下文,便一起等他说完。 顾秉闷咳几声,须臾道:“从此,盐,铁专卖,而酒则专卖和徵税并举。此事从明年开始推行到各州道台,今年先从京畿开始。” 众人对望几眼,黄雍嘆:“虽然此法可以开源,但毕竟慢了些,于战事无补啊。” 顾秉沉默,又倒回榻上去。 “谁?”秦泱突然问。 众人只见一道黑影从窗口跃入,站在顾秉身后,赫然是名黑衣劲装男子。 “鱼鹰,何事?”顾秉淡淡问道。 众人才明白过来,此人应当是轩辕的贴身暗卫,想来是留下保护顾秉,更为他搜集消息的。 鱼鹰声音不大,但却很清晰:“北疆传来消息,独孤将军率兵三万攻克岐沟关,迫降涿州,进逼幽州;大将军赫连杵兵趋定州,又分兵三万进屯赵州,以阻青州援军;又命周德部进围易县。” 顾秉对兵法毫无钻研,却也知道此是围城打援,各个击破之策,不由得脸色稍霁。 “陛下呢?”秦泱忍不住问道。 鱼鹰看了眼顾秉,斟酌字句开口:“分兵之后,陛下与周大人率兵在围困幽州。前日陛下独自率几百骑打探消息,然后。。。。。。” “然后如何?”赵子熙也慌了。 顾秉双眼死盯着鱼鹰,生怕他说出什么不祥的字句来。 “然后,遇到叛军,下落不明。”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惶,就见顾秉嘴角兀然溢出血迹,然后向后勐栽下去。 黑甜的睡梦里,似乎有人在和他说些什么,而后将他推倒在地,烛火亮了,那个人的面目和他手中的利器一样分明。 顾秉向来敬重他,在东宫,在朝中。 当顾秉带着江南特有的怯懦和敏感步入东宫,在一群名门子弟风流俊彦中黯然失色如履薄冰的时候,是他常提携教导,教会他做人做官的道理,也曾在几个孤苦清寒的节庆之日,前往他府中一聚,方感到官场一些人情。 当顾秉青云直上之时,他也曾语重心长,留下警示语句,直到顾秉出将入相,他也从不曾嫉恨分毫,对待顾秉一如往昔。 可谁能想到竟是他。 顾秉悠悠醒转的时候,那人坐在灯火下,淡淡地看着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 顾秉轻轻道:“没想到,真的是你。” 第十章:天涯多少故人情 "想不到真的是你。"顾秉缓缓坐起来,微微扬起头。 有人坐在阴影里,神情冷峻,玉带金鱼。 “我该怎么称唿你呢?”顾秉笑的像哭一般,“阿史那乌木,子阑兄,还是。。。” 他的语气很轻,带着几丝讽刺:“秦大人?” 秦泱看他一眼,疲惫不堪的样子:“你还是躺下休息罢。” 顾秉瘫回到枕头上:“你是要软禁我么?” 秦泱摇摇头:“大局在握,软禁你并无用处。” 顾秉闭眼:“十五年的谋划,世人都说我顾秉善忍,到底还是不如你。” 秦泱笑了:“你错了,我二十一岁入朝,至今十七年有余,若说开始策划此事,恐怕有二十年了。” 说罢,他端起桌上的瓷碗:“先喝药吧,等会还有赵子熙的老参。” 顾秉没有犹豫,接过便喝掉了。 顾秉看着他把空碗放回去,轻声问道:“我一直在想,你们的计划可能并不是里应外合拥立燕王那么简单吧?那不值得你花去二十年的时间。” 秦泱关上窗,重新坐下来:“我的父亲是突厥左贤王,我的母亲是铁勒的公主。” 顾秉突然觉得好笑:“可怜陛下一度觉得你是寒门子弟为你开脱。他若是知道,恐怕要伤心死了。” 秦泱继续道:“可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的母亲便死了。父王有更宠爱的,血统更纯正的儿子,而像我这般的杂种,便只会被当做飞鹰走狗。终于在我十五岁那年,我被带到凤翔府,也就是长安。在那里,我没日没夜地学习汉话汉学,从目不识丁到出口成章,我只用了五年。” 顾秉低声道:“你一定付出过相当的努力。” 秦泱似乎有些追忆地笑了:“一切都很顺利,在我二十一岁那年,我参加了科考。你们都想不到吧?我一个异族人,竟然打败了所有大唐的才子,得了状元。你说这算是天意么?” 不等顾秉搭话,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一开始,我并未被分去东宫,而是翰林院。很快我便发现,翰林院的生活虽然清闲,但对我取得名位,以待为大突厥效力毫无用处。然后我的机会来了。” 星光惨澹,月色冰凉。 他们对坐饮茶,仿佛依然是多年老友。 “当时正值天启夺嫡之争初露端倪,我知道,四皇子之流为史苏两党所拥戴,而他们那里人才众多,想要出头,怕是万难。其他的皇子,要么年级太小,要么才学不佳,要么德行不良。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我选择了嫡长子,也便是如今的陛下。我上了一封万言书,在一次朝会之后偷偷交给他。他那时远没有后来稳重,当天晚上便急不可耐地召见了我,又过了数日,便把我要到东宫。从此我有了一展头角的机会,便按捺性子,踏实做事,力图早登凤阁。” 第75页 顾秉悲哀地看着他:“陛下也好,周玦也好,还有我们,都那么信任你。” 秦泱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之后的事情,你便都知道了。去年的时候,我渐渐感到时机成熟了,便休书一封给我们的可汗,得到批准后,我便按步骤,一步步筹划起来。” 顾秉淡淡道:“第一步,我猜便是暗示苏景明北疆的事情,意图引起陛下和我的注意。” 秦泱点头:“不错,但真正的准备工作,从元祐之后便已经开始了。这个王朝本就腐朽不堪,你们的臣子忙着划分派系互相内斗,而君主却活在一统华夷的美梦里却不真的进取图强,可乘之机,实在太多太多。无论是收买士族,还是鼓动王族,都显得那么容易。” 顾秉摩挲着腰间的香囊,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张面孔,凤眼被愤怒点燃,失望里夹杂着微不可见的伤怀。 “元祐之难,我们利用陇西贵族和山东士族的争斗,几乎是不战而胜,夺得陇右数郡。而此番,我们便如法炮制,不过借刀杀人,这次我们的刀,是你们愚蠢的藩王。轩辕箓,轩辕笙都不聪明,但是却很听话,那正好是我们需要的。从谗害陈叔远,到诬陷梁猷,再到把燕王造反的证据一点点透给你们,最终利用削藩来挑起战争,几乎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顾秉长嘆:“真是可怕,可笑亦可怜。你是中枢重臣,怕是每次我们中书省的会议还未结束,突厥人就已经知道我们商讨时的座次了吧?” 秦泱点了点头:“那日刺杀你们的刺客自然也是我派去的,而陛下亲征,我也是大力贊成。” 顾秉深吸一口气:“那我就有些不明白了,你为何不一鼓作气,让我死在牢里?” 秦泱深深看他一眼:“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要谋害你。因为连你的出现,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意外。我的计划里有周玦,黄雍,赫连杵,苏景明甚至赵子熙,但是却单单漏掉了你。” 顾秉也看他:“那多谢了,没把我也算计进去。” 秦泱沉思:“你带来好几个变数,其一,不知你和周家的那个公子是如何做到的,靖西王还是被牵制住了,变得畏手畏脚,没能与我们合作;第二,你出头提削藩的事情,还有轩辕昭旻拼死也要保你;其三,不知他是否有所察觉,把你升到比我还高的位置,并让你负责北征大军的粮草。”抬眼看了顾秉一眼:“我一直想,若是中间有什么差池,怕就是在你那边出了问题。” 将被子向上拉了拉,顾秉感到有些想睡了。 秦泱却开口:“轩辕昭旻真是个庸才,大军的粮草明明只够两个月,他还一路磨磨蹭蹭浪费时间。就算他能够侥倖取胜,为防万一,我在鹰扬卫里也安排了得力人手,只要轩辕昭旻出了大营,便必死无疑。时至今日,胜负已分,对他的忠诚已经毫无意义,说实话,从你入东宫起,我便很是欣赏你,不要执迷不悟,你这么年轻,还是为以后考虑考虑吧。” 顾秉抬眼看他:“虽然你我都知道,我是不会应允的,但我还是有些好奇,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秦泱笑道:“周玦和黄雍的位置随便你挑,若是你仍然不满,封侯也未尝不可。” 顾秉点了点头:“既然你说过不会软禁我,那么我行动依然自由吧?” 准备出门的步履顿了顿,秦泱回头:“自然是可以。甚至今日的话,你尽可以告诉任何人,只要他们相信。” 第十一章:杀气三时作阵云 穿着沉重的铠甲,在夜雨中狂奔,轩辕似乎感到有什么在血液里叫嚣,那种疯狂的激盪让雨滴砸在脸上的痛楚都显得诗意起来。 或许是骨子里对征战和杀戮的渴望,让他手持祖辈的宝剑和马鞭,驰骋在陌生的北疆,为了姓氏的荣耀和君主的责任。 叛军中的细作传来消息,燕王很有可能已和突厥勾结,不日会有突厥精骑驰援赵州。事发突然,瞒着周玦作此决定,现在还不知他是如何的暴跳如雷。 身后的八百骑,都已和自己一般,乔装为突厥人,向着赵州而去。 “什么人?”有人从城墙上探出脑袋。 轩辕身边的一个勇士用突厥语说了几句,那人又叫道:“等等,我去找个会突厥语的人来。” 半晌过后,似乎又有几个人爬上城楼,其中一人和刚刚的勇士用突厥语对话起来。 “主子,他们要凭证。” 轩辕笑了笑,把一张纸摊开高高举起,身边的人点燃烛火好让城楼上的人看的更清楚些。楼上的人似乎是信了,便打开城门,轩辕等人便堂而皇之地进了赵州城。 他们几人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几个人蹙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踱着官步走过来。轩辕有些想笑,莫名觉得留在朝中的群臣颇为顺眼,难不成自己是按照长相来挑臣子的么? 脸上却丝毫未曾显露,上前一步拱手:“阁下想必是赵州刺史高存罢?小人孟夏,是之前燕王派去突厥联络的使臣。” 高刺史哈哈一笑:“原来是孟大人,久仰大名。只是不知孟大人如何得知小人名姓?” 轩辕脸上尽是谄媚之色:“大人名动蓟北,小人又如何不知呢?何况来之前,小人曾经看过各州刺史司马的画像,所以还是认得的。” 高刺史觉得此人知情识趣,戒备之心又淡了两分:“不知孟大人前来,可是有了什么变故么?” 第76页 轩辕嘆口气,看了眼身边的人,拉着高存站到一边:“高老兄想必也知道,为突厥人做事,难啊。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餍足,这不,又狮子大开口问我们要牛羊财帛。小弟还在想怎么和燕王开口呢。” 高存极为同情地看着他:“唉,这事情,愚兄倒也有心无力了。” 轩辕愁眉苦脸:“算了,我们就在这休息一晚,明日还要赶路呢。也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和高刺史把酒言欢啊。” 用了些好酒好菜,略略休整了两个时辰,第二日,轩辕便向高存告别,出了赵州。 可他的身后,却只有七百余人。 “陛下,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轩辕抬头看着晴空中的飘来盪去的几朵白云,突然想到了顾秉,心旌一盪。 “陛下?” 轩辕回过神来,挑眉一笑:“咱们去下博桥,然后你们几个在那儿等着。若是有个长着美髯,虎背熊腰的将军带着军队经过,你们便告诉他,他速度太慢,朕性子急,自己去找突厥人喝酒了。” 两天后,蓨县东南三里地的地方,有六百多个鬼影悄悄闪进了突厥援军大营,纵火烧了突厥粮草,同时千里之外的突厥国都大利城,有一死士暗杀可汗成功后自尽,由于早先便自毁容颜,故而连姓名都未留下。 可怜金顿可汗临死前都未想到,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十年,鞍前马后任劳任怨,甚至救过自己性命的丑陋僕人竟是轩辕埋下的暗桩。 轩辕下棋,或许有冷棋,可绝不会有废棋。 之前凭空消失的临淄王轩辕昭昱却带着几万大军借道契丹,骚扰突厥边境。金顿可汗的几个儿子又抢夺汗位闹得不可开交,突厥内乱,无暇南顾,加上援军粮草被烧,无心恋战,便几日之间撤的干干净净。至此,燕王失援。 大将军赫连杵依照之前的约定赶到下博桥时,发现只有几十个突厥士兵在等着自己。在犹豫是打是招降的时候,对方却亮出了雄鹰的标志。 当即,赫连杵便率兵强行攻城。由于之前轩辕曾趁高存不察,偷偷留了几十人下来充当内应,打开城门,攻城的过程显得意外的顺利,为防燕属州县赴援,赫连决定一鼓作气,先取外围,孤立幽州。便连派数位大将取下瀛洲,儒州,顺州,檀州。而他自己则率着大军前往幽州,继续攻城。 而轩辕带着那六百骑来到了居庸关。远处已经可以看见浩浩荡荡的军队向着此处行进。 轩辕回头,看着身边的勇士:“你的突厥语说的很不错。” 那勇士笑道:“臣原先在鸿胪寺当差,是陛下亲自向少卿大人要来臣的,陛下忘了么?” 轩辕意味深长道:“阿史那乌木的汉语说的也很好。” 勇士的瞳孔陡然放大,轩辕手里的箭矢挑断了他的咽喉,而他手中的剑甚至还来不及出鞘。 “拖走。”轩辕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数年不见,皇兄杀人越发利索了。”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轩辕回头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有个青年男子稳步登上城楼,俊美雅致,乍看和赵子熙还有几分相像。 轩辕见他未穿战甲,便打趣道:“三弟如此穿着,可是刚刚游湖归来?” 轩辕昭昱没好气地看他:“皇兄你自己是不是要反省下,未继位时,就没几个人看好你。千辛万苦把皇位搞到手了,却又没几个人服你。士族偷偷摸摸地反叛你,藩王就干脆大张旗鼓地大动干戈,异族还时不时来掺和几脚。若不是你为人恶劣,又何至于众叛亲离?” 轩辕并未动气,拍拍他的肩膀:“可是三弟你应当这样想,若没有这些人心怀叵测犯上作乱,又怎么会有朕的文治武功呢?倘若没他们,朕也不过是一介庸君罢了。” 轩辕昭昱很是讽刺地笑笑:“少自我标榜了,我们快去幽州吧,免得你表弟又来哌噪。” 德泽五年七月,大将军赫连杵五万精兵进逼幽州东门,右将军独孤承五万精兵进逼幽州南门,临淄王轩辕昭昱五万精兵进逼幽州西门,而天启皇帝轩辕昭旻则亲率十万精兵进逼幽州北门。至此,幽州沦为孤城,而河北道各地均被朝廷控制。燕王轩辕箓请和未允。八月,王师同时攻幽州诸城门,初八轩辕箓率骑兵一千,步军五千突围,未果返城。十一日,城破,燕王被擒杀。 第十二章:有怀风月空相忆 秦泱走后,顾秉呆坐了片刻,随后悄悄从上次的密道前往轩辕寝宫下的密室。 太子脸色惨白,抱膝坐在榻上,身旁跟着几个忠心的暗卫,看到顾秉,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地落下来。 “亚父!”轩辕冕奔过来扯住顾秉的衣袖。 顾秉揽住他,轻轻安抚:“没事了,不会有事的。” 轩辕冕的唿吸慢慢平缓下来,自我克制般说道:“亚父,他们说父皇不在了?孤不相信。” 顾秉竟然还有心情和他玩笑:“你那么恨他,不是希望他早些到地府和先皇后团聚么?” “亚父!”小太子看着顾秉眼中戏嚯的笑意,顿觉无力,但也真的放下心来。 桌上有些糕点零嘴,小太子推到顾秉面前:“亚父为战事奔波劳碌,想来已是非常飢乏,为朝廷计,还是用些吧。” 顾秉笑笑,拈了一小块放入口中,顿时觉得方才在中书省的郁卒去了三分。 第77页 小太子笑笑,又道:“亚父,刚刚孤差人把四皇弟送去他舅舅那儿了。孤怕不安全。” 顾秉点点头:“殿下顾念棠棣之情,臣很欣慰。” 撇撇嘴角,小太子有些不满道:“亚父能不能直接说‘我’呢?用臣什么的,显得好生疏。” 顾秉微笑:“那殿下为何自称孤呢?” 小太子皱鼻子:“孤自小便说这个,习惯了。” 顾秉觉得他那个神情实在是有些像轩辕,不由也笑着道:“臣也习惯了。” 太子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既然父皇无事,也不知道战事如何。孤担心的是,有心之人利用父皇遇险的谣言来煽动人心,尤其是利用皇兄皇弟。” 毕竟是轩辕的儿子,才六岁就已想的如此深入,稚子天真,无忧无邪离这些天家骄子何其遥远。顾秉又想起生死未卜的轩辕来,顿时又有些喘不过气。 “亚父?”太子抓住顾秉的手,满脸关切。 顾秉强颜欢笑:“陛下圣明,早有安排,太子好好休养温书,别担心。” 第二日,顾秉没去朝会,而是坐在悦君楼的雅间里等待。 小二送来忘尘叟的密信,周琦似乎是回了北疆,而之前蠢蠢欲动的靖西王似乎也安定下来,甚至派出专使前往北征大营。 到了午时,吴庸很是忐忑地走进来。 “顾大人。” “吴兄。”顾秉笑着还礼。 吴庸坐下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秉波澜不惊:“怎么了?” 吴庸搓着自己的手指:“今日顾大人未去上朝,大家都很担心。传言顾大人一病不起,看来是有心之人造谣了。对了,顾大人。”他似乎是求证般地看顾秉,“陛下,到底如何了?” 顾秉低头,看着杯中的茶叶上下浮沉:“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希望他平安无事。” 吴庸皱眉:“这样我反而放心了,若是顾大人你信誓旦旦说陛下无碍,恐怕我还要猜疑几分。那陛下既然无恙,那为何北疆战事一点消息都没有?” 顾秉苦笑:“因为传不回来。” “这。。。。。。” 顾秉看他:“我今天找你其实不是打探消息的,只是想和你随便说说话。一同入仕的众人,如今只有你能同我说说话了。” 吴庸也嘆了口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觉得顾大人官虽当得大,但真的挺可怜的。” 顾秉有些动容。 吴庸自顾自道:“我们虽然官位不高,但是胜在日子清闲,俸禄也够温饱,像我们这种油水衙门,时不时还有些贴补。平日里唿朋唤友,踏青寻春,欢聚小酌都是常事,身体不适便偷偷懒,做任何事都有上面的人顶着,得过且过,既不用负责任,亦不用担风险。” 顾秉静静地听着,脸上依然带着清浅的笑意。 “有的时候,我会想起十年前刚认识顾大人的时候。虽然也勤于公事,可也会和我们一起偷偷懒,说说话,虽然不太爱笑,可眉头也不是紧锁着的。其他人,虽然也许不把大人放在眼里,可总不会变着法儿去置大人于死地。如今大人的官越来越大,基本是两人之下,万人十万人之上,那是用什么换来的呢?” 顾秉沉默,吴庸喝了口酒,接着道:“一度囹圄,病体支离,猜忌嫉恨。今日朝会,还有人暗示大人是蓟北同党,被秦泱秦大人怒斥一番才作罢。” 顾秉有些无奈地笑了:“这其间的关节,怕不是一两句就可以讲清楚了。其实我也没你们想的那么悽苦,你多虑了。” 吴庸似乎是喝多了,舌头都卷了起来:“大人,实事求是地说,我是不相信你修道一事的。道家讲究的是清静无为,可大人处处都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是真修的是逍遥道,那大可效仿王摩诘,何必在宦海中汲汲营营呢?可大人又不全然是心繫天下之人,真是看不透。” 晃着酒杯,一饮而尽,顾秉轻轻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陛下恩德,山高海阔,纵然是穷尽一生之力,怕也是报不完的。” 话毕,却见吴庸趴在桌上,头都抬不起来了。 顾秉放下酒杯,一个人沿着街道回府。路过洛河,似乎又看到清波荡漾中摇摆的两盏河灯,还有痴痴傻傻的两个人。 有个算命先生蹲在河边,衣衫褴褛,似乎没有多少生意。 顾秉走过去,犹豫了下,扔了锭碎银子给他。 那先生抬眼看他:“算什么?” 顾秉犹豫了下:“抽籤吧,最简单。” 那人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纸,递了毛笔给他:“是仕途,姻缘,功名还是求子?” “姻缘吧。”话一出口,顾秉便觉得自己似乎是疯魔了。 那人带着几分嗤笑地看着他,拿出一个签筒,里面放着几十支制作粗糙的竹籤。 “月老灵签抽两次,第一次测你们的缘,第二次测你们的姻。” 顾秉几乎是苦笑了,他们二人哪里有什么姻缘可言?或许是相思成狂,又或者是借着酒劲,他几乎是放肆地在脑中勾画着轩辕的面容,然后缓缓掷出第一根。 那人看了眼,平板地念:“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看来贤伉俪是在分离当中,此为中下籤啊。” 顾秉淡淡一笑,又抽了一根。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至死不渝,这算是上籤还是下籤呢?” 第78页 顾秉笑了笑,拿起两根签放入怀中:“多谢了。” 那人嘿嘿一笑,在后面喊道:“公子,看你为人厚道,我便附赠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顾秉挥挥手,身影隐没在阡陌深处。 是夜,清心熄灯的时候,隔着轩窗瞥见顾秉一个人躺在院中的石榻上,手里捏着两根竹籤,呆呆地看着月亮。 仿佛那里有想见的人。 第十三章:细把离肠和泪说 顾秉也许永远会记得这一天。 德泽五年八月初三,凤阁中书省。 众人皆是默默无语,直到秦泱打破沉默。 “我知道,中枢五臣,我的品秩最低,本轮不到我开口张罗。但如今形势,已容不得我们再犹豫不决。” 赵子熙微微扬头,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沉思。黄雍端着茶杯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仿佛老迈的精神再承受不了任何的风雨。 顾秉木然地摩挲着手中的香囊,偶尔指甲划过手指,却连心脏都跟着刺痛起来。 赵子熙环顾一周,发现其余几人都不接话,便硬着头皮开口。 “我的意思是再等一等。诸位怎么看?” 黄雍老谋深算,看向秦泱:“子阑,那你觉得若是册立新君,立哪位皇子更为合适?” 秦泱似是苦恼地想了想,谨慎地开口:“这个,下官也不知道。但下官猜想,很有可能陛下亲征之前,会留下蛛丝马迹。” 赵子熙目光闪烁:“刚刚我差人去看过了,太子不在东宫。目前宫内只有皇长子和皇三子,不知诸位是否知道其他皇子的下落?” 几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秦泱转头看顾秉:“太子和勉之向来亲善,四皇子的舅舅似乎在户部任职。你知道么?”他口气,并不是疑问。 顾秉抬眼看他,眼神如古井般沉寂:“秦兄,我以为此事,还是再等一等罢。第一,还没有确切的消息证实陛下已经不在了,或者北征大军已遭溃败;第二,就算陛下真的遇到什么不测,中枢五人还缺周玦周大人,而且需要和其他宗亲商讨,并不是在座诸位就可以定下的;第三,”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也算是最重要的一点,若是北征大军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恐怕我们先要决定的是如何应付外敌,而不是迎立新君。” 他这一番话,也算是有理有据有节,赵子熙在心中暗暗称是,却碍于资歷,不能第一个表态。 秦泱看向黄雍,黄雍也注视着他,一时间,气氛有几分诡异。 黄雍终于嘆了口气:“陛下出征前,曾和老臣透过底,中枢众人中怕是有奸细。老臣虽是久久不愿相信,但为江山社稷依然还是忍痛做了一番猜测。周玦和赵子熙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又是陛下姻亲,荣损与共。”他已有些浑浊的老眼扫过秦泱和顾秉。 “二位出身寒门,又后入东宫,并不是老夫不相信二位的为人,只是。。。。。。” 秦泱微微一笑:“下官知道,只是我二人的官阶和职权,确实惹人误会。” 黄雍看顾秉,顾秉却依然浑浑噩噩,仿佛还在梦中一般。黄雍摇摇头,继续道:“实不相瞒,老夫当时猜的是你,顾大人。” 顾秉抬眼,迎上黄雍抱歉的眼光,笑了,冷如同山中白雪,又暖如三月朝阳。 “顾秉才学鄙薄,能到今日之地位本就侥倖,黄阁老的怀疑不无道理。” 秦泱看顾秉的眼神有些复杂,仿佛在疑惑为何顾秉不为自己辩解。 赵子熙感到再无可能置身事外,不禁皱眉道:“朝廷严禁结党,可我们现在做的,和私结朋党又有什么区别?我是真的不喜欢这种事情。” 可黄雍只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逼迫意味不言而喻。 长嘆一声,赵子熙起身,坐到顾秉身旁:“世上没有那么呕心沥血,百死不悔的奸细。” 一时间,空荡的宫室之中,四位重臣两两对坐,又成僵持之势。 顾秉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为东宫诸人的猜疑辛酸,还是该为赵子熙的交浅言深而欣慰。 “朕,信顾秉。” 一个绝无可能出现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黄雍和赵子熙都惊慌起身,而秦泱坐在椅子上,如被惊雷噼中。 顾秉呆呆地看着轩辕,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更早已忘了还要起身行礼。 轩辕风尘僕僕,仍着一身戎装,连月征战,黑瘦了不少,人也略显疲态,只一双凤眼依然剪水含波,如同朗星。 他挥了挥手,便有卫士退出门去,在宫外警戒。 轩辕不急不慢地走到秦泱面前,淡淡道:“既然是突厥王子,便不用多礼了。朕受不起。” 秦泱似乎已经平復过来,缓缓起身,神情倔傲。 他默然看轩辕:“陛下知道了?想不到顾秉的消息递得那么快。” 轩辕摇摇头:“其实是朕告诉顾秉的。” 秦泱有些讥讽地笑笑,重新坐下来:“陛下鞍马劳顿,此事一时半会怕是说不完的,不如坐下慢慢说吧。”见轩辕坐下,他抿了口茶,问道:“看来咄罗徳失手了?” 轩辕笑道:“朕一开始便知道他有问题,甚至远在怀疑你之前。” 秦泱点头:“那个蠢材,想来是露出了许多破绽。那,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到我的?” 第79页 轩辕看他,眼神悲哀:“直到勉之给朕看了你科举的考卷,朕从未对你有过任何怀疑,一直觉得你是忠正的直臣。” 秦泱有些好笑:“考卷?那都是些官样文章,哪里能露出什么破绽。” 轩辕闭上眼睛,似乎是有些疲惫了:“勉之,你说罢。” 顾秉起身,走到自己惯用的桌案前,从多宝格里抽出了一张写满文字的宣纸,给黄雍看了看。 “确实是子阑的字迹。”黄雍评点道。 顾秉又递给赵子熙:“赵大人可看出什么问题了?” 赵子熙粗粗看了一眼,摇头。 顾秉苦笑:“其实若不是年前陛下曾对臣说过一番话,再加上当时在狱中穷极无聊,臣也是看不出其中猫腻的。” 他看着秦泱,仿佛面前还是那个面冷心热的兄长:“秦大人参加的是永嘉元年的科举,对吧?” 秦泱点头,不明所以。 顾秉苦笑:“那一年,其实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是陈叔远案。以陈叔远案为界,之前依然沿用先帝年号,为元祐三十年,之后才是永嘉元年。” 秦泱脸色遽变,顾秉继续道:“诸位都参加过科举,想来也知道,本朝科举先考帖经,再考诗赋,最后是杂文,谈论时事,整整数天,大家都要待在考场,不得擅离。陈叔远案发生在二月底,正巧在科考之前。” 赵子熙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顾秉:“重点。” 顾秉宽容地笑笑:“我们的秦大人未卜先知,竟然在所有考生之前知道先帝决定改年号为永嘉。而我敢打赌,在那个时候,恐怕连陛下都未必知道吧?” 轩辕没有睁眼,嘴角却有温存笑意:“勉之说的没错,那个时候怕是只有先帝以及史苏二老知晓此事。” 顾秉点头:“大家都知道史阁老和乱党可是交情匪浅,若是这个理由依然牵强的话,那么赵兄,你看看诗赋的第二句。” 赵子熙读道:“醉来顿觉乡愁失,苦被霜风吹又醒。”他若有所思,“顿字少了一横。” 顾秉看秦泱:“子阑兄全文句读都无一处谬误,却有一个别字,实在是耐人寻味。看来在中原日久,秦兄也学会了避讳啊。” 黄雍恍然大悟:“突厥可汗叫金顿。” 顾秉低笑:“一开始只是非常牵强的猜测,但陛下和我都不敢轻敌。于是陛下便有意瞒报错报战情,我也将大军的粮草少说了两个月,我们要瞒过的倒不是朝臣,却是你。” 轩辕缓缓站起来,远远凝视秦泱,声音微微颤抖:“东宫出来的每一个人,朕都视若手足,你心如铁石,朕却不能不顾十五年的君臣情分。今日这里只有我们几个,秦泱便是阿史那乌木的事情,除去在场五人和周玦,不会再有第七个人知道。”提到周玦,秦泱脸色又变了变。 轩辕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他很是难过,今日便不来了。他托我带话给你,若是你愿意,你的儿子可以託付给他。”见秦泱身形摇摆,他又补充道,“当然,若你不放心,我们也可以把他送回突厥。” 秦泱转身,走出宫门:“那便麻烦伯鸣了,来生我再结草衔环报答他吧。”他的声音苦涩,“请不要让犬子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是个什么样的人。” 宽阔的背影消失在宫阙尽头,顾秉视线一片模煳。 因为他知道,他再不会见到这个人。 轩辕一直站在他身旁,见顾秉悽然无语,心中一痛。 众人只见轩辕勐然把顾秉扯入怀中,宽大的披风遮住两人的身形,但从动作也可以看出两人颈项相缠。 赵子熙拉拉呆若木鸡的黄雍,退了出去。 第十四章:两心合影共依依 顾秉睁大眼睛,眼前是轩辕近在咫尺的容颜,唇上是突如其来的温热,陷在轩辕怀里,或许是一路征尘不便薰香,属于轩辕的味道更是强烈,让他几乎窒息。 轩辕微微退开些许,看着顾秉有些迷惘的神情,笑了。 两人唿吸相闻,嘴唇轻贴,轩辕呢喃:“勉之,勉之。” 顾秉周身都在颤抖,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轩辕又吻了下去,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辗转流连。他平素喜洁,与妃子行房时鲜少碰触,更不要说唇齿交融,可与顾秉相拥深吻,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契合美好,更不知餍足。 顾秉轻轻动了下,却没有挣开,他从未如此细緻地打量轩辕,纵使知道他姿容秀丽犹在王者雍容之上。那凤凰一样飞扬跋扈的眼角此刻微微垂着,收敛了往日的流光溢彩,平添了几分懒散风流。 也许只是一霎,也许过了很久,轩辕结束了这个吻,微微低头,两人额头相贴。 “想什么呢?不专心。”他的声音喑哑而又暧昧,让顾秉耳根发热。 顾秉仍有些喘息:“其实,臣什么都没想。” 轩辕低笑:“朕不信。” 顾秉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连魂魄都要被吸进去。 “想到秦泱,臣还是有些难过,什么时候,想去看看伯鸣兄。” 轩辕也是沉默不语,双臂又收了收,让顾秉靠的更紧了些。 “勉之,朕想好了,你也不要再逃了。” 顾秉咬唇:“可陛下要知道,这种事情悖逆人伦,天地不容。陛下刚刚平定蓟北,再加以文治,必然会成就德泽盛世,成为一代圣君。若是因为臣,让陛下美玉微瑕,功亏一篑,臣,万死也难辞其咎。” 第80页 轩辕嘆息:“勉之,你觉得真正的圣君会在意那些刀笔吏如何记载么?真正的明君圣主,他们的仁德不是留在史书里的,而是留在疆域里,留在府库里,更是留在万民心里。”见顾秉似乎是有些虚弱,便揽着他,打开宫门,走入步辇。 顾秉大惊:“陛下,臣岂敢和陛下同驾?” 轩辕笑而不语,只打横把他抱起来,按在座中。 “勉之,且不论我二人之事,是否会被旁人知晓。就算天下皆知,那又如何?朕已有四位皇子,血脉延续自可保证;史苏两党已被剷除,朝中大局,我们任何一人都可掌控;至于所谓青史昭昭,只要挑选得力可靠的史官,亦不会又什么问题。”轩辕的眼睛,似乎闪着微光。 “何况勉之,你觉得和朕倾心相许是可耻之事么?朕从不这样觉得。能与你在一块成就太平盛世,朕只觉得心满意足,豪情万丈。朕问你,朕可曾为你荒废朝事,苟徇私情?” 顾秉急切道:“陛下勤勉国事,不偏不倚,朝野上下均是有目共睹。” “那勉之,你可曾恃宠而骄,胡作非为?” 顾秉犹豫了下,轻轻道:“臣有的时候,做的并不够好。” 轩辕托起他的脸,凝视他:“你为朝事,为朕,累出了一身的病,大家都看在眼里。何况一路以来,从东宫到嘉州再到党争直至北征,没有人可以做的比你更好了。朕一直都在想,若是世上没有顾秉这个人,朕今日或许依然可以登上帝位,可必然不是一个好皇帝。你可知道为什么?” 顾秉摇头,脸上泛起不健康的红晕。 轩辕将他搂在怀里,低声细语:“你总说你自己生性凉薄,世人也道你狠辣卓绝。可只有朕知道,你其实是多么心善的一个人。爱惜民力,关切同僚,提携后进,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却总是怕人知道。别人做了些许好事善事,巴不得张榜告示,而你呢?总是躲在角落里看着别人春风得意幸福安康,自己孤苦一身拼命做事。你处处为别人考虑周到,可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 步辇似乎已经是到了太极殿,想来是怕打扰他们说话,安义便让人轻轻放下,其余人退到十米之外。 顾秉泪盈于睫,却强自忍住。 轩辕吻上他的眼睑,继续道:“别人或许不在意,可是朕心疼你。世上再找不到一个人,如同朕对你一般怜惜爱护,怕也再没有另一个人,像你对朕一般忠诚眷慕。如此天造地设,为何不在一起呢?” 顾秉深吸一口气:“臣茕茕独立,孑然一身,又不惧流言蜚语,怎样都是可以的。但陛下有后宫佳丽,皇子公主,就算陛下自己不在意,可总要为他们考虑吧?” 轩辕漠然道:“宫里的妃子都是聪明人,不该问不该说的事情,自然半个字都不会提。朕纳他们,本就是为了平衡朝局,若真的为她们的娘家打算,她们就该洗尽铅华,收敛死心。从察觉对你情意之后,朕便没有宠幸过任何一人。人心只有拳头大小,恰好便只塞得下社稷和勉之,怎么还能容纳他人?朕不似你这般好心,就算朕欠他们的,这辈子,下辈子都还不了了。” 顾秉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道:“臣此时,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悲欣交集。” 那日沐浴之后,顾秉和轩辕相拥而眠,足足睡了好几个时辰,才算是把之前数月的焦心劳碌,鞍马奔波都补了回来。 顾秉睁眼便看见轩辕只着素白中衣,在昏黄的烛光下对自己粲然一笑,剎那间桃花流水,风和景明。 轩辕低头在他额上又印上一吻:“醒了就别犯傻了,吃些东西罢,朕不在几个月,看你瘦的。” 顾秉撑起来,就看见榻上摆了张矮几,密密麻麻地布着好些吃食。不禁摇头:“臣吃不下。” 轩辕端了碗银耳羹,不语,眼里却极为坚持。 顾秉无奈,只好接过,苦不堪言。 轩辕看着他用了,让太监收了桌子,就连欠身都是倜傥风流的优雅。 注意到空荡的宫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穿着中衣躺在榻上,顾秉只觉一阵尴尬,匆忙就要起身。 轩辕揽住他,眼角一挑一瞥,竟是说不出的风流蕴藉。 “朕刚刚想起一句诗,你猜是哪句?” 顾秉手足无措:“昨夜星辰昨夜风?” 轩辕缓缓压住他,低声吟哦:“今夕復何夕,共此灯烛光。” 第十五章:结就人间并蒂花 顾秉只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似乎目前的景象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他们两人紧紧相贴着,在这个本就让人燥热难耐的夜。 “陛下。”顾秉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轩辕轻笑,手已经滑过他的嵴背,抚上他的腰带。 “诶。” “陛下。”顾秉又喊了一声,仿佛多确认几番便可把这几月的离情别绪,百结愁肠一一抚平,只留下光风霁月,浮生久长。 轩辕缓缓抽掉顾秉的腰带,丝质的中衣滑落下来,露出瘦削苍白的胸膛。 顾秉深感羞耻,往后退去却被轩辕摁住,然后就感到深深浅浅的吻落在身上脸上,并不急切,亦没有多少□的意味,只是温存。 如同可以困死柳条的三月春风,又如同足以溺死他顾秉的弱水三千。 顾秉僵了一会,突然伸出手回抱住轩辕的脖颈,将脸颊贴在他胸膛之上。 第81页 轩辕轻笑,与他拥吻,渐渐的,就有火从心口一直烧到下腹那里去。 白色的中衣中裤里衣下裳铺了满床,不知是谁拉下了帷幔,亦不知谁的青丝交缠。 水乳交融的感觉太过亲密,也太过疼痛,顾秉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浮光掠影般闪过当年画面。曲江,东宫,定陵,嘉州,抑或是洛京。 喜怒哀乐,哭笑贪嗔,雌伏哀吟,尽都是为了身上的这个男人。 轩辕亦是迷醉地看着顾秉,从他们见面伊始,顾秉便是谦卑顺从的,自己早已习惯看着他的头顶。后来关系亲近了,也曾同车共榻,执手而眠,却从未如此这般骨血相溶,仿佛本就是一体。后宫佳丽三千,轩辕也算阅人无数,可从未有人如同顾秉一般,哪怕不解风情到了极点,木讷得一动不动,都可让他无力自控,甚至连灵魂都悸动起来。 在两人同时攀上最高点时,轩辕突然落下泪来。 猝不及防。 顾秉轻声低叫,电石火花之间天地一片昏芒,仿佛即刻就要飘摇而去,远离这万丈红尘,九重宫阙。 然后就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把他又拽回尘俗之中,回到挚爱的君主身旁。 忍住心头和身体的战慄,顾秉伸手拭去轩辕眼角的泪迹,一声喟嘆却已道尽半生的纠缠:“陛下,该哭的,似乎该是臣吧?” 轩辕就着相连的姿势拥住他,肌肤相贴,一毫一厘都不愿分开。 他闷闷道:“朕真是个混帐。” 顾秉失笑:“若陛下是混帐,臣便也跟着当个混帐好了。” 轩辕紧了紧怀抱:“朕刚刚回头想想,好像从相识第一天起,除了麻烦和痛苦,就没让勉之你开怀过。” 顾秉想要说话,轩辕却点上他的嘴唇。 “听朕说。朕不仅是个混帐,还是个蠢材,白白虚度了这许多年的时光。”他的眼神有些悠远,“朕把你当做朕最倚重的臣子,如今也是。” 见顾秉的眼光不悲不喜,轩辕笑笑:“不管朕和你的关系何如,你始终是朕最信任的人,甚至胜过朕自己。” “朕虽自诩聪明,可到底眼高于顶,骨子里或许还有些偏执暴戾。这样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当一个皇帝。朕总是说你是小狼崽子,其实狼子野心的,从来都不是你,而是朕。自幼学的都是帝王心术,只知道站在云霄之上俯瞰众人,却从来忘了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不坏也不好的一人罢了。朕知道宽仁,可为的却只是轩辕家的天下,而你顾秉,做到了忠恕。” 顾秉被他说的有几分赧然,轻道:“陛下,日后还是不要说这些话了。你我之间,没有必要。” 轩辕笑的像是嘆息一般:“忠恕忠恕,对朕忠,对天下恕。每每与你一处,朕便觉得杀气戾气都被压制下去,真的能体会圣人的仁心仁术了。勉之,若是没有你,朕觉得,朕或许会是个暴君。” 顾秉苦笑:“如今这番模样,史笔曲折,陛下恐怕要沦为昏君了。” 轩辕摇摇头:“勉之又不是妲己,朕又怎么会是商纣王?现在,朕就想平平淡淡,潇潇洒洒地度尽余生。只要能携君之手,当个庸君又何妨?”片刻,他又撇撇嘴角,坏笑道:“勉之,朕听周玦说,你早就对朕有意。枉费朕自认英明神武,却从未看出来过。所以,是什么时候?在嘉州么?” 顾秉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想回答。轩辕却不肯作罢,压住他,一阵打闹后,刚刚平復的欲望又有些蠢蠢欲动了。 顾秉一惊,抬眼看轩辕,竟带了几分求饶的意思。轩辕被他看的心痒,奈何顾秉身体素来就弱,再折腾一次,怕是连命都要交代进去,便只能苦笑道:“勉之,不要这样看朕。朕有分寸,就算情难自禁,也不会伤了你。” 顾秉闻言放松了身体,两人便不再说话,只轻轻互拥着。 当轩辕觉得顾秉快要睡着的时候,就听顾秉道:“既然陛下回来了,明日朝会大家也可以好好商量下岭南蝗灾的事情,之前的粮草似乎还剩了些,臣想,派黜置使去恐怕更合适些。陛下最好再写个嘉奖安抚吐蕃。对了,还有削藩令,战死将士的抚恤金,这些事情,都等着陛下处理。。。。。。”顾秉顿了下,脸上蒙上一阵阴霾,“还有新的吏部尚书也要任命,还有秦泱的儿子,今年怕是才六岁吧?” 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嘆息:“秦泱的事情,周玦会处理好的。相信他,他毕竟是我天启数一数二的能臣,这事情,总会淡去的。” 顾秉也点点头:“其他的事情?” 轩辕苦了脸:“朕刚刚不是说了,要当一世庸君,和勉之快乐逍遥么?” 顾秉冷笑:“也好,陛下不做,那便臣做。臣反正是没空的,陛下便和别人快乐逍遥去吧。” 轩辕一笑,搂着顾秉:“若得贤相如顾秉,从此君王不早朝。” 顾秉无奈气短,加上之前种种筋疲力尽,便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五更,第一抹晨曦透过轩窗在帐幔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轩辕睁眼便见顾秉已着好了中衣,正有些费力地系外袍的衣带。 轩辕笑着起身,帮他扣好。 “早朝快迟了。”顾秉轻声道。 轩辕点头,他知道以后的无数个晨昏,兴许都会如此度过。 顾秉接过安义手中的十二旈冠冕为他戴上,自己也扣上玉带, 第82页 轩辕的眼睛却盯着中衣外一个香囊,上面绣着锦鲤戏莲,想是顾秉每日经常摩挲,香囊的颜色已有些淡了。轩辕低笑,从床榻旁的多宝格找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铃铛。 “这个,是舅舅留给朕唯一的遗物了,如今朕把它交给你,你代朕好好收着。” 顾秉接过,并未推辞。 “朕如今心里只有四个字,那便是。。。。。。”轩辕的眼睛点亮了整个寰宇。 顾秉也笑:“平安喜乐。” 后记:德泽流行汉水边 德泽五年,吏部尚书秦泱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帝深痛惜之,贊曰:“清谨高朗,从此世上再无秦子阑,朕亦失一兄长矣!” 德泽六年,中书令黄雍以老迈请退,帝留之未果,旋命原尚书左僕射周玦为中书令,迁中书门下平章事顾秉为尚书令。本朝为避太祖讳,百年未设尚书令,此番为顾秉所破,圣意荣宠,可见一斑。 德泽十年,经数年经营,朝廷分东西二京,帝携朝中亲贵西迁至长安。 德泽十二年,帝以独孤承为大将军,征突厥。 德泽十五年,突厥灭。 德泽十八年,帝命太子轩辕冕监国,代理朝事。 德泽二十年,帝退位,至此垂拱朝事。 ☆、番外一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烟雨霏霏,广袤的田野上四处可见正在劳作的农户,不远的田埂上,有一少年缓缓踱步,左顾右盼。 他一身锦缎白衣,眉目如画,华贵娴雅,如此人物出现在僻陋乡间显得极为怪异。 只见他蹲下来,招唿附近一正在播种的老农。 “老丈!” 老农见他,显而易见地愣怔了片刻,便笑眯眯地晃过去。 那少年微微一笑,做了个揖:“老丈,农忙时节叨扰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小可有些事情想要打听。” 老农并不怪罪:“无妨,不知公子有什么想知道的?” 少年低头用两指拈起一颗颇为饱满的禾苗,问道:“不知老丈这种的是什么?” “哦,是粟啊。” 少年点点头,眯眼看着炎炎烈日:“最近天干,灌溉庄稼的水够用么?” 老农嘆口气,开始倒苦水:“公子一看就是大家少爷,哪里知道庶民的苦处。已经月余不曾下雨,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许多都枯死干死了。” 少年皱眉:“刚刚一路过来,最近的渭河都有数十里远,确实很难办。” 似乎有人在远远叫老农,老农又寒暄了几句便急急走远了。 少年转身,穿小路步上官道,一辆马车正静静停在那里。 “亚父,我回来了。” 车里有人应了声,掀开帘子,一中年文士端坐其中。 少年行礼:“亚父要下车么?” 那文士点点头,马夫便搬来绣蹬让他踩着下来。 这二人正是微服出宫的顾秉与太子。 顾秉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递给太子:“擦擦汗罢。” 太子笑笑,边擦汗边道:“方才孤问了几个农户,他们都说今年的年成还好,只是取水麻烦。” 顾秉点头:“大军刚刚出征,粮草若是出了差池,前线恐怕会吃紧啊。” 太子故意板着脸:“若是不让他们吃饱,孤那表舅能沖回来把孤吃了。” 顾秉莞尔一笑:“独孤将军不敢的,您多虑了。” 走了几步,他又问道:“太子觉得干旱一事应当如何处理?” 太子想了想:“当然,首先户部要挤出银子,开挖水渠,疏通河道。其次,前几日孤看到西蜀的摺子,当地有位工匠,造了个玩意儿叫做筒车。据说一夜可以灌田百亩,不需人力,日夜不息。” 顾秉好奇:“真有此事?我倒还没看到。” 太子点头:“亚父前几日忙着军务,不打紧的摺子孤就自作主张,就和赵大人一道先批了。” 顾秉颇为欣慰:“太子这几日越发的有长进了,让工部派遣官员去西蜀看看,若是真的管用,就让他们传去各州。” 太子应了,顾秉抬头看看日头:“不早了,是时候回宫了。” 一路疾驰,他们却还是晚了一步。 太子皱眉看着紧闭的丹凤门,并未说什么。 顾秉看他:“太子,可要亮出文碟让他们开门?” 太子似笑非笑:“亚父也太瞧不起孤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个道理,孤还是懂的。” 顾秉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有人道:“冕儿说的极是。” 太子赶紧下车要拜:“父皇!” 轩辕扣住他的肩膀,轻松道:“在外便都免了。” 顾秉见他亦穿着便装,身边只带着几个随从,皱眉:“老爷怎么突然出来了?” 轩辕无辜道:“我也只是想出来迎你们,没想到你们一直没回来,城门关了,我自己都进不去了。” 顾秉偷偷翻了个白眼,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要为太子做个玩忽职守、怠惰因循的榜样么?” 趁太子不注意,轩辕极快地擦过顾秉的唇,然后若无其事道:“反正也晚了,不如我们便出城找个客栈先住一晚,明日再回去?” 瞥见顾秉面红耳赤,太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便听父亲的罢。” 第83页 客栈在曲江岸边,用过晚膳,太子藉口累了便早早回房,剩下轩辕与顾秉二人面面相觑。 轩辕先笑了出来:“冕儿才十二岁,却已经颇有城府。” 顾秉起身:“他才十二岁,却已经知道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果然是家学渊源。” 轩辕也不恼,拉住他的手:“勉之,咱们四处走走?” 夜色暗沉,除去客栈挂着的几盏宫灯,便只有月影星河徒增光亮。 微风扑面,顾秉与轩辕并肩而行,放下朝局琐事谈天说地,倒也颇为闲适。 “突然想起,你我初遇也是在曲江啊。”轩辕感慨道。 顾秉低头微笑:“不过却是在洛京。” 轩辕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反正都是曲江,在洛京或是在长安,于朕倒也没有很大关系。” 顾秉没有挣脱,感受着难得的温存。 轩辕沉吟道:“勉之把太子调/教的很好,朕看,再过几年,就可以放手让他去干了。这样等朕老迈,也不至于朝局不稳。” 顾秉挑眉看他:“没有私心?” 轩辕讪笑:“自然也是有的。”顿了顿,嘆息,“咱们都早已不年轻了,前半生劳心费神、攻心暗算,直到今日,都不算功德圆满。” 顾秉笑笑:“偌大的疆土,总有不如意之事,哪里有什么功德圆满。” 轩辕深以为然:“所以,勉之,朕想到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便把朝务交给他。若是做得好,朕就禅位。” 见顾秉沉默,轩辕继续道:“勉之也跟朕一道,咱们退隐田园。” 过了许久,轩辕才听顾秉低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大家都表示这两个孩子很苦,便让他们甜一下,虽然发现也没有很甜,囧。。。 这个也算是交代一下后记吧,这个时候大概是德泽13年,独孤承在伐突厥。 再过五年左右,轩辕就让太子监国,又再过两年,太子就登基了。lol。。。 --------------------------------- 伪更,感谢布扣子gn,那啥,粟米不用插秧,播种就行了。。。。囧 番外二 德泽十八年,中书省内,卯时。 赵子熙低头看着摺子,时不时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有人轻轻走进来,赵子熙头都未抬:“陆大人。” 刚刚擢拔进省的陆显愣了愣,笑道:“赵相好耳力,下官自愧弗如。” “太子还未回京?” 陆显恭敬道:“暗卫来报,太子已在同州逗留了半月,前日已经启程,不出意外,这几日应该能到。” 赵子熙放下笔,活动了下手腕,嘆息:“那就好。” 陆显也忧虑道:“是啊,周相告病,顾相在河南道巡视,陛下这些年对朝务琐事又一直不太上心,殿下又不在,光靠咱们几个苦苦支持,时刻胆战心惊,生怕处置不当,误了朝事,那可真的万死难辞其咎啊!” “行了,行了,”赵子熙摆摆手,“如今宇内承平,就算有什么差池也都可以弥补,哪里需要陆大人以死谢罪,真是杞人忧天。” “赵相,顾相回来了!”小黄门前来禀报。 赵子熙起身相迎:“勉之自己逍遥自在去了,却留下朝事繁重,让我等好苦啊。” 顾秉笑道:“赵兄还是喜欢说笑,我看赵兄气色甚好,来时心里的一点忧虑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赵子熙瞥了陆显一眼,陆显识趣告退,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唉,”赵子熙神色冷下来,“勉之,你从河南道回来后见过陛下了么?” 顾秉皱眉:“一回京便直接来中书省了,怎么,出什么事了?” “陛下昨日密召我,竟然对我说,准备下月初四就让太子监国。” 顾秉却未见意外:“陛下对我透过底。”他嘴角带着笑意,“下月初四正好是圣上寿辰,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赵子熙没好气:“太子虽然在中枢也行走了些年头,可毕竟才十七岁,还欠些歷练,偌大的朝局全部託付给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陛下怎能放心?” 顾秉终忍不住笑出声来:“陛下的本意其实是直接禅位,被我硬生生拦住了,赵兄,自古英雄出少年,陛下这个时候在东宫就已经文韬武略颇为不凡。青出于蓝,我想太子应该也不会差吧?” 沉吟半晌,赵子熙突然笑道:“太子监国我也无甚异议,不过,若是顾相你也想告老还乡,那我和诸位同仁都是万万不能苟同的。” 顾秉戏嚯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陛下革我的职,那顾某也无话可说。” 赵子熙还想说些什么,安义公公便急匆匆地来了。 “顾相,陛下宣您即刻觐见!” 赵子熙意味深长地笑笑:“勉之还是快去吧,让陛下久候,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顾秉尴尬一笑:“那我先告辞了,明日早朝时再叙。安义公公,劳烦带路。” 绕过太极殿,顾秉一眼瞧见轩辕坐在桃林下品酒。 桃花开得极盛,他一身便服执着酒杯,眼角眉梢无尽慵懒缱绻。 “勉之,你终是回来了。” 顾秉在他对面落座:“是啊,臣若是再不回来,恐怕江山都易主了。” 轩辕噗嗤一声笑出来:“传给朕的儿子,算不得易主吧?” 第84页 顾秉沉默下来:“方才赵兄说的较为委婉,但从他话语里不难得知,朝臣们对陛下的决策还是有些不满的,毕竟太子年纪尚轻,处事略显稚嫩,还需陛下的引导与教诲。” 听了他的话,轩辕颇有些不屑地冷笑:“处事稚嫩?朕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没那个运气出入六部如同东宫,行走中书门下类于大内上苑,之前他把钱尚书逼得告老还乡的事情,别说你不知道。” 见顾秉语塞,轩辕长嘆道:“至于教诲……赵子熙教他刑章法度,周伯鸣教他阴阳谋略,蔡同恩教他经史子集,苏景明教他诗词曲赋,独孤承教他兵书战策,勉之教他吏治官德,朕教他帝王心术。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未曾传授,朕反正该教的都教了,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只有靠他自己慢慢参悟了。” 顾秉失笑:“好罢,其实陛下不用找这么些藉口推託,顾某虽然愚钝,陛下心里的算盘还是能猜中一二的。” “哦,说来听听。” 顾秉低头细品盏中清茗,悠悠道:“江湖若许同归去,能为先生理钓丝。” 轩辕起身,在他身后坐下,头枕到他的肩膀上:“朕已经想好了,等太子回来,就宣诏命他监国。然后咱们先去终南山小住几日,吟啸山林踏遍山水。等到腻了,我们就启程,先看扬州风月,再回昇州拜祭你的父母先祖,顺道去周家叨扰几日看看姑苏风物。顺大江而下,就是西蜀,朕倒真的想看看,当年在嘉州修的大佛如今是否完工,而刺史府邸里勉之种下的野桃可曾被人砍去。” 顾秉侧倚在他怀里,打断他接着道:“西蜀离陇右已经不远了,陛下想去拜会靖西王么?” “王叔一定不想看到朕……”轩辕笑得顽劣,“但朕作为天子,本就有职责去巡边劳军,不其门而不入太过失礼,对吧,勉之?” 顾秉好脾气地笑笑,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带些东西捎给周琦,却听轩辕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朕却困在深宫里,从不曾细细看过自己的疆土,更遑论游赏了。想起来,心里也是作悲啊。” 想起数十年所歷种种,顾秉有些不忍:“其实臣接到密报,太子大抵三天内能到长安。若是陛下着急,不如咱们先让赵兄先操劳一两天,明日启程?” 轩辕笑眯眯道:“先前朕已经让安义准备了些东西在终南别业,剩余的,慢慢再收拾,今日正是黄道吉日,适宜出行,朕看不如……” 看他厚颜面容,顾秉冷笑:“蓄谋已久?” 轩辕符轻吻他耳侧:“朕已经想好太子的字了。” 顾秉没挣开,狠狠踩了他一脚:“注意点,那么多人看着呢。” “不想知道是什么字么?” 轩辕轻轻道:“隐兮。” 顾秉笑道:“大道隐兮礼为基,陛下对太子果然寄望甚厚。” 轩辕拥着他仰首看青穹流云:“大隐隐于朝,朕只愿他日后无论人心如何诡谲,朝局如何兇险,都能有隐逸之心,无名之心。” 顾秉默然,最终还是道:“陛下已然决定归隐,那么臣愿誓死追随陛下!” 番外三:闲数落花听啼鸟 昨夜风雨大作,轩辕一个人守着空闺,愁肠满腹竟是把窗外夜啼的子归鸟都比了下去。 “陛下,”安义默然道,“顾大人应该明日就能回来了。” 轩辕伸手弹落窗檐下的雨水:“子不类父,朕在太子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运筹帷幄网罗人才吐纳干坤胸怀九州,哪里像他,这么大了还要太傅过去收拾烂摊子!” 安义低声纠正:“陛下,第一,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第二,陛下在太子这么大的时候正和顾大人守着皇陵呢。” 轩辕回过神来,斜睨他一眼:“安义……果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朕退位了连你都开始顶撞朕了?当真是……”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门口一个凉薄的声音悠悠地飘过来。 轩辕蹙眉:“冕儿,你怎么来了?” 轩辕冕微微侧身,顾秉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父皇的生辰,为人子者倘若不来恭贺,还有何面目为天下主?”轩辕冕站定跪下,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愿父皇仙寿恆昌,福与天齐!” “朕可受不起,何况方才某人也说了朕是落了毛的凤凰,哪里敢和如日中天的山鸡比肩?” 轩辕冕跪在地上,虽心中腹诽不止,却也不敢起身。 顾秉把食盒重重放在桌上:“陛下!您不饿么?”他虽轻声慢语,但轩辕依稀能感到隐隐寒气,于是十分识相道:“冕儿也起来吧,今日这里无君臣上下,只有父子天伦。” 轩辕冕低头偷笑了下,起身又是恭恭敬敬。 三人落座,轩辕开口:“什么时候回宫?” 轩辕冕淡淡道:“用完膳就走,儿臣不过是心中挂念,特来觐见父皇而已。” 顾秉已经把菜布好,都是些清淡的家常式样,又为父子两人各斟了一杯酒。 轩辕抿了口,笑道:“勉之从赵子熙那儿盘剥来的?” 帮他夹了些酥鱼,顾秉促狭道:“倒也不是,臣去的时候圣上正与赵大人在御书房密谈,臣不便进去,正好又遇见苏大人,便一同小酌了几杯。” “苏景明还真是大方,赵子熙近来也忙,估计自家就没剩几坛吧?不过冕儿,”轩辕玩笑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算你是天子,也不能把太傅关在门外吧?更何况你还叫了他那么多年的亚父。” 第85页 轩辕冕大唿冤枉:“父皇,您是知道的,哪怕再借朕一百个胆子,朕也不敢怠慢亚父吧?也不知道亚父是避的哪门子的嫌。不说这个了,”他看看天色,“儿臣敬父皇亚父一杯。” 轩辕顾秉知他治国勤勉、从未逸豫,随身太监又在门外徘徊,想来必有要事,便也不曾挽留。顾秉为轩辕冕盛了碗面:“先把你父皇的长寿面吃了再去,沾些喜气,日后必会顺顺噹噹。” 轩辕冕笑了笑,不急不缓地低头吃面,很是小心翼翼地吃完,竟一根都不曾咬断。他刚想开口邀功,就听门口太监禀奏:“陛下,有中枢密折。” 轩辕冕嘆了口气,起身又行了个礼:“父皇、亚父,儿臣朝务缠身,改日再来拜望。” 顾秉拍拍他的肩膀,眼中不无忧虑。 轩辕只扫了他一眼,淡淡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 轩辕冕品味片刻,轻声道:“儿臣记住了。” 两人比肩站在中庭,目送轩辕冕一行人走远。 “怎么回事?”轩辕打破了沉默。 顾秉摇了摇头:“此事……陛下还是不用知道了。” 轩辕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半晌竟大笑起来。 顾秉愣怔了一霎,垂下眼眸,脸上满是悲悯之色。 笑了一会,轩辕揽住顾秉,把头靠在他肩上:“勉之,你知道朕方才在笑什么?” “帝王家事?” 轩辕的嗓音有些喑哑,在他耳边低低道:“朕记得幼时皇祖父曾对朕慨嘆,他说‘帝王无父母兄弟,亦无妻子儿女’,朕当时问他,‘那帝王又有什么呢?’”轩辕深吸了一口气,内里不无苦涩,“皇祖父对朕道,‘帝王只有成败天下’。” 顾秉听着,抚上他的颈项:“陛下也不要想的那么糟,太子……圣上心里还是有数的。” “勉之你不懂,太子何止长得像朕,”轩辕嘟哝道,不知是骄傲还是忧虑,“朕先前抱怨子不类父,其实哪里是抱怨,朕巴不得他与朕毫无半分相像——这样朕过去的那些风浪苦楚、风霜刀剑,尤其是朕所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孽障就不会一一报应在他的身上。” 顾秉心里梗着难受,但仍好言宽慰道:“陛下所为尽是为了苍生社稷,哪里来的伤天害理一说?何况臣以为景况尚未到那一步。” “但愿是朕猜错了,多虑了。”轩辕挽着他向屋内走去,“就当朕又老了一岁,老煳涂了在这儿杞人忧天罢。” 顾秉笑道:“今日陛下生辰,还是别说这些扫兴的事情。” 轩辕执着他手,贴上他的额头,低低地叫:“勉之,勉之,勉之……” 他心内有事时,话总会多些,偶尔还会无理取闹,顾秉只能无奈应着:“陛下,陛下,陛下……” “咱们明日就启程吧,让冕儿放开手来做事情。”轩辕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故意引开话题。 “去哪儿呢?”顾秉觉得气闷,便微微挣开了些,打开轩窗。 轩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野桃本开得极好,但一夜风雨催斫,早已凋零了大半。残红粉白落在地上,好不悽惨。 “往北走吧。”轩辕半晌道。 顾秉微微点头,突然道:“所谓春华秋实,人生有代谢,花木也是如此。花谢了便结果,果实吃完了把种子种下去,来年又是一番轮迴。” 微风乍起,轩辕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捏在手心里:“朕的事情早已做完了,剩下的就交给朕的儿子。但朕与他的春秋功过,怕是百年之内的人都说不清楚吧。” “那便留给百年之后的人去评说。”顾秉倒是洒脱。 轩辕轻吻他鬓角眉梢,取了方才未尽的杏花酒,餵进他嘴里:“朕想起前些日子听伯鸣哼过首教坊的曲子。” 他眸光深处尽是缱绻,顾秉脸上一热:“哦?” 轩辕吻上他的唇角:“白头相守愿年年,只恁尊前长健……” 作者有话要说: reference: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淮南子。 白头相守愿年年,只恁尊前长健——管鉴。 那啥……真的结束了……也不懂为什么本来想甜一点的,但是这两个人一冒出来,顿时又心事重重了……然后本来答应可以像江南的番外二一样甜腻或者有点小风月一类的 但是似乎也失败了……但是看着也凑合,所以就这样吧~ 番外四 有人云:“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静人稀,无财不成世界,无气反被人欺。” 亦有人道:“酒者烧身烈焰,财者陷身之阱,色者戕身之斧,气者毒肠之药。” 顾秉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对此四大陋习自是避之如洪水勐兽,自以为此生必不会沾惹。孰料世事无常,自入了东宫,顾秉这四戒竟是破了个彻彻底底。 酒 作为昇州人士,顾秉的酒量别说与千杯不醉的秦子阑、素爱酿酒的赵子熙、眠花醉柳的忘尘叟相比,就是比起同为南人的周氏兄弟都大有不如。 在凉州那日为轩辕挡酒,忠心护主不成,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对轩辕有了不可说的心思后,顾秉便鲜少饮酒,生怕一个不慎将大逆不道的心事吐露出去,自己的仕途名声事小,坏了这份君臣情谊事大。 直至两王之乱平定,君臣得以终始,伉俪共了久长,顾秉才敢在自家人面前饮上数盅,无奈久未练习,技艺生疏,倒是十饮九醉。 第86页 顾秉是个端方沉稳的性子,醉后倒是跳脱不少,常有惊人之语或憨直之态。轩辕发觉后,偶尔恶趣味上来,便与他寻个僻静地方,将他灌醉。 这日,正逢轩辕冕跟着独孤承去犒赏北征而归的十六卫府兵,中书省内赵子熙与周玦轮值,闲来无事的皇帝便拽着尚书令大人回了紫宸殿。 正巧安义来报,说是赵子熙遣人送来新酿的桃花酒,轩辕兴致一起,便命人在后殿桃林内摆了酒菜,誓要与顾秉不醉不休。 顾秉拗不过,便只好陪着他一樽一樽地喝了,酒酣耳热之时,顾秉不禁告饶:“陛下,纵酒到底伤身。” “无妨,这是药酒,温补得很。”轩辕又亲自斟了酒递到他嘴边,“勉之,有件事朕想问问你。” 顾秉只觉眼前仿似有两个轩辕,禁不住伸手捧住他脸,这才看得清楚些:“我对陛下无事不能言,陛下问便是了。” 轩辕笑眯了眼,在他耳边低声道:“伯鸣曾对朕说,说朕当年或许并不如朕所想的那般一厢情愿,兴许早在朕动情前,勉之心里便有朕了?” 顾秉满面赤红,往后退了退,干笑道:“臣想起中书省似乎还有些要务不曾交接,臣请告退……” 他还未起身,就被轩辕一把扯住衣袖,紧接着温热的唇便凑过来,渡来一口温热的酒。 馥郁香醇,只这一口,顾秉便已醉了。 “勉之,告诉朕……”轩辕近乎蛊惑地低语。 顾秉毫无招架之力,几乎便要将这些年的守望痴恋和盘托出。 可到底只是几乎。 顾秉笑了笑:“待臣慢慢道来。” 轩辕坐直了身子,笑吟吟地等着,就见顾秉一手抓过酒罈,仰头便灌了下去,拦都拦不住。 顾秉对着轩辕一笑,低声道:“陛下想知道?” 不待轩辕反应,他又呵呵笑出声来:“臣偏不告诉你。” 说罢,往后一仰,沉沉睡了过去。 那日之后,轩辕再未能如愿灌醉过他。 色 顾秉终身未娶,府里只有一个侍女,竟还是管家娘子。平日里更是洁身自好,别说是勾栏酒肆,就是饮宴时偶有教坊歌舞,他均是目不斜视。 曾有翰林学士贊曰:“夫子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今日得见顾勉之,方知夫子谬矣。” 此话传至顾秉耳里,不仅不见骄矜,反而羞愧掩面。 许是这世上的好官太少,顾秉自问不过做了分内之事,担不起士林百姓的顶礼膜拜。无奈口口相传,到了最后竟还有了以他为原型的话本传奇,在其中顾秉无所不晓、无所不通、无所不能,有如菩萨般慈悲心怀,如隐士般光风霁月,如仙人般清净脱俗。 世上怕是无一人知晓,他顾秉不仅未如坊间传闻那般勘破红尘,更非清心寡欲的圣人。色不迷人人自迷,顾秉第一眼见到轩辕昭旻时,心中根本未闪过什么苍生百姓、知遇之恩,更谈不上什么君臣相得,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曲水之畔的那个人,为此人的风华姿容倾倒不已。 曲水畔的惊鸿一瞥,足够一个懵懂少年堕入纷扰红尘,如芸芸众生一般痴迷色相、颠倒梦想。 “勉之?”轩辕蹙眉看着顾秉。 顾秉回过神来,轩辕方方浴罢,中衣衣带松松繫着,露出大片紧实胸膛。 “陛下。”顾秉耳畔一热,连忙移开视线。 轩辕见他侷促,不禁好笑:“你我也算是做了这么久的夫妻,该见的你也早已见过,怎的还如个童男子似的扭捏?” 顾秉伸手为他将衣带繫上,低声道:“晚来风急,陛下勿受了寒。” 轩辕昭旻似是笑了笑,揽住顾秉腰的手微微一转,手指灵活地松了衣带,伸了进去。 “陛下!”顾秉猝不及防。 轩辕转头咬上他唇,将他往榻边带去。 好一番折腾后,顾秉翻身趴在榻上:“明日还有大朝会。” “朕病了,让冕儿去吧,他也到了为皇父分忧的年纪了。”髮髻散乱,轩辕干脆单手将发笄摘了,一头乌髮散了满床。 许是真命天子被上苍偏爱,岁月并未在轩辕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就连华发都隐藏在青丝深处,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顾秉抚上自己斑白的发梢,不由轻声道:“陛下春秋正盛,臣却已经老了。”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多半会联想到什么“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的典故,可轩辕与顾秉相知多年,哪里不晓得他的秉性? 故而轩辕戏嚯道:“朕心悦于你,从不是因这色相皮囊,勉之无需过虑。” 他神态太不正经,语句间却隐隐带着庄重,顾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也难得调笑回去:“虽不知缘何得陛下青眼,但必不是因这平平皮囊,这点自知之明臣懂。倒是臣看中陛下……起先确是为陛下风姿所迷。” 说罢,顾秉抬眼看他,学着周玦做出倜傥情态:“陛下可得小心了。” 一个老实人却非要做那风流样,简直可笑可爱。 轩辕大笑出声,将他拥入怀里,吻他鬓角:“朕记下了,从今后一定遍览驻颜之术,切不能让勉之厌弃了。” 顾秉还未来得及答话,轩辕又道:“朕听闻《养性延命录》里有说到采阳补阴之术,为圣颜永驻,勉之你便牺牲下吧。” 第87页 头晕目眩之时,顾秉脑中竟勐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财 两王之乱后,顾秉作为三省宰相,一月中有十日要在中书省轮值;作为太子太傅,又有五日要宿在东宫,为小太子讲学;作为天子幸臣,剩下的十五日,顾秉还得留宿紫宸殿,陪着他家陛下秉烛夜谈。 本朝不似前朝那般苛刻官吏,故而作为朝廷大员,顾秉的俸禄尚算可观。再加上他府中人丁稀薄,又不豢养美妾歌妓,不回府,不应酬,开销寥寥无几,这么一算,纵使他清廉如水,二十年官做下来却也小有资财。 将至不惑之年,有时在中书省挑灯理政,顾秉常会有胸闷心悸之感,掂量着世事无常,他年轻时亏损过重,若是日后寿数不永,诸事好歹也得有个交代。 于是这日他便託辞府中有事,早早回了府,将清心、素娘一併叫来,吩咐后事。 清心二人如何惊诧不表,在宫中的轩辕昭旻听闻,既惊且怒,当即命太子出宫查探。 轩辕冕白龙鱼服,在丽竞门暗卫随扈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顾府后院。 他立于顾秉书房窗下时,顾秉已交代到古玩字画。 “陛下之前赐予我的全部真迹,除去曼修兄看中的那幅鹤竹图,其余尽数留给冕儿吧。” “至于金银玉器,你与素娘跟着我这么些年,我也给不了你们什么。日后虎头读书娶妻,样样都要花销……” “老爷,你这么说,让我与素娘情何以堪!小的无能,不过帮老爷……” 轩辕冕再听不下去,抿了抿唇,也未惊动顾秉,迳自带人回宫復命。 “离勉之四十整寿不到一年了吧?”皇帝靠着凭几,面色不豫。 轩辕冕恭谨道:“今日元月初二,亚父是三月初八的生辰。” “你亚父千般好万般好,有一点却是让朕厌恶。”轩辕突然便动了气,拂袖将案上茶盏扫了。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周遭伺候的宫人如临大敌,跪了满地。 轩辕冕亦是起身,离他父皇十步跪下。 “最信清静无为之道的人,心里却装着那许多东西,天子社稷、黎民庶首、亲朋至交,”轩辕恶声恶气地指了指轩辕冕,“对了,还有你,却独独忘了他自己!” 轩辕冕心中委屈,面上却一副羞愧模样:“儿臣顽劣,让亚父挂心,愧为人子。” 轩辕敲了敲案几:“他就是对自己苛求太甚才搞得身子骨弱成这般。你代朕拟旨吧,周伯鸣是不是又去江南道了?召他回来主事,还没轮得到他颐养天年呢!还有赵子熙,不是最通养生之道的?身子骨应该壮实得很,每月他再多替顾秉值五日。你回头亲自去中书省宣旨,顺便让他再简拔几个中书省行走,那个陆……” “陆显。”轩辕冕边笔走龙蛇,边小心翼翼道。 “他便不错,”轩辕想了想,又道,“你亚父的生辰,朕看不能由着他,不仅要办,而且要大办!至少要比照朕去年的万寿。” 轩辕冕头也未抬:“只是儿臣怕亚父不会领情吧?” “这便看你的本事了。”轩辕看向与自己有五六分肖似的儿子,“勿失朕望。” 轩辕冕俯首称诺,乖顺地退了下去。 交代完后事,顾秉回宫见轩辕父子一如往常,便暗自放下心来。那年顾秉半夜昏厥之后,自己也知要勤加休养,便不再总揽六部之事。 直至来年三月初八之时,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知何时建起的亭台楼宇,天子与储君内库陡然少去的十万金,想起自己留给轩辕冕的近千两体己银子,险些又厥过去。 纵然他再如何吝惜财物,遇到这个不知节俭为何物的天子,也只能徒嘆奈何了。 气 德泽一朝风起云涌、人杰辈出,而能称得上人中龙凤的,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合俗流。至于朝中重臣,许是被天子惯坏了,一个赛一个地难以相处。不提离经叛道、牙尖嘴利的苏景明,目下无尘、以“冷面郎君”着称的赵子熙,就是看似漫不经心的周玦,若是被触怒,也是狂风过境、寸草不生。 从朝野到民间,顾秉却是个公认的好人,用周玦的话说,还是个滥好人。自顾秉少年入道,修了道家清净,更是鲜少情绪波动。 他会发脾气,简直匪夷所思,雷霆大怒更是难以想像。 可他确实动气过三次。 一次是两王之乱时,靖西王以十万兵马要挟,试图从他口中套出周琦下落。 彼时顾秉未过而立,也算得上年少气盛,当场便修书回绝了轩辕符,时过境迁后见了王爷也没一个好脸。 周玦曾好奇问过轩辕,轩辕淡淡一笑:“顾秉是个木讷性子,看重的人也不多,可若被他放在心里,那他就是拼了命也要护对方周全。” 周玦瞥了眼他的神色,远远看了看疏傅榭,若有所思。 最严重的一次是太子监国时为幼弟所害,险些性命不保。当着轩辕的面,顾秉面上不显,却五日未能合眼,整夜整夜胸闷气苦地想着心事。 直到轩辕淡淡开口:“你既挂心,便回长安一趟吧。” 他眼神游移,显是同样愧悔懊恼。 顾秉难得未尽礼数,领了旨便迳自向长安报恩寺而去。 经人通传,顾秉才见到幽禁在此的林贵妃。 第88页 “你是要来杀我吗?”林贵妃妆容素淡,一副楚楚可怜之相。 顾秉摇头:“并不。” “哦?”林贵妃语气讥讽,“今日中祀太子前去祭祖了吧?” 顾秉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竟还想做皇太后不成?” 林贵妃怨毒道:“本宫为陛下诞下皇嗣,晋儿自幼得陛下爱重,若不是你这个媚主的佞幸迷住了皇帝的心窍,让那个毒妇的儿子……” “掌嘴。”顾秉轻声道。 身后的宦官立时上前,一巴掌将林贵妃打了个倒仰。 “内宫常年无人操持,倒是将你的心给养大了。我素来不喜株连迁怒,夺嫡之事各凭本事,可你们不该对着冕儿下手。你扪心自问,冕儿平素对你可有半分不敬?他对轩辕晋更是疼爱至极,你们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林贵妃一时语塞,强撑道:“成王败寇,顾秉你也不要太过得意。” “神威军是吗?”顾秉定定地看她,“我都知道的事情,太子岂能不知?他不过是还想给那人伦丧尽的孽障一个机会,可如今看来,他多半要寒心了。” 林贵妃面色大变,顾秉面无表情道:“林尚书畏罪自尽,九族以谋逆流徙琼州,世代不得出仕,充为奴籍,逢大赦亦不得免。” 不再看面色煞白的林贵妃,顾秉迳自向外走去,扔下一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太子虽无母家,可也不是毫无倚仗。你们不顾惜,自然有人顾惜,你们不心疼,自然有人心疼!” 至秦佩回朝,一切步入正轨,顾秉才重见欢颜。 剩下那次,则让人哭笑不得,有气也撒不出来。 他四十生辰那年,整个宫内大兴土木,顾秉不明所以,轩辕只推说是几位太妃矜贵,顾秉不问内宫事,自然不曾生疑。 后来各嗣王、郡王纷纷入朝,顾秉才体味出些许不对来,可赶巧独孤承北征大捷,一同出兵的靖西、临淄二王随大军入京,他才打消疑虑。 三月初八,按惯例宰相生辰均有一日休沐,前一晚轩辕便拉着顾秉荒唐了半夜,第二日辰时二人才懒懒起身,在紫宸殿用了早膳,便一同往东宫去考较太子的学问。午膳时,太子轩辕冕笑道:“父皇、亚父,表叔立下不世之功,几位王爷又在帝京,儿臣斗胆请旨晚间设宫宴。又逢亚父寿诞,一举多得,岂不美哉?” 顾秉本来担忧轩辕大肆为自己祝寿,听轩辕冕此话立时宽下心来:“冕儿所言甚是。” “那便这么办吧。”轩辕回答得颇为勉强。 寅时,夕光普照,九重宫阙美不胜收。 太子将宫宴摆在麟德殿,麟德殿地势颇高,在高台上便可俯瞰全宫。 皇子宗室在左,重臣勛贵在右,偌大的麟德殿竟坐得满满当当。右角阁设偏席,坐着各位长公主、公主、诰命。 “冕儿,”顾秉迟疑道,“为何不见各位妃嫔?” 现今宫中林贵妃总理宫务,今日却不见人影。 周遭并无旁人,轩辕冕便撇了撇嘴角:“此番由儿臣亲自操办,到底是亚父的生辰,何必让她们前来添堵?” 顾秉不太贊同地看他一眼,心里却有些不适。 “不过亚父不必忧虑,父皇命后宫今日在大报恩寺祈福,之后林贵妃会亲自带着她们迁至清思殿,诵读女则、纺线织布,以示父皇文治。” 顾秉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胡闹,到底这些妃嫔多出身显贵,难道陛下……” 轩辕冕笑笑,心中却道:“过了今日,天下便知谁是真正的正宫之主。” “今日顾阁老寿辰,陛下邀阁老同席。”安义大声唱道。 顾秉还未来得及推辞,轩辕冕便推了他一下:“父皇赐下恩典,亚父还不快去?” 无奈,顾秉只得上座,轩辕亲自为他斟了酒,笑吟吟道:“开宴吧。” 独孤承和北征将士献上从突厥掠得的金银宝器,又献上破阵舞。 天下十五道纷纷献礼,恭贺宰相生辰。 到了这时,顾秉已觉万分侷促,就见临淄王离席上前:“禀皇兄,近来有渔人在蓬莱左近得一灵石,上有图纹与我疆土相类……” “最离奇的是,”独孤承插言道,“得那石头时,突厥战事还未休止,可这灵石却已经将突厥算作咱们的了。” 临淄王笑道:“据那渔人说,彼时海中有巨鱼腾跃,恐怕是古书中的鲲。” “此乃祥瑞!”周玦第一个开口道,顿时群臣纷纷附和。 轩辕点头:“起蓬莱台安置此石。” 说罢起身走了几步,回首执起顾秉的手:“诸卿家随朕移步。” 顾秉想挣脱,却挣不开,被他拉到殿外,随即便愣怔当场。 只见波光潋滟的太液池旁萤火点点,细看过去,竟见十里长廊蜿蜿蜒蜒,每隔五米便点一长明灯,竟是一眼看不到头。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顾秉占了个全,”轩辕对着群臣高声道,“他今日寿辰,朕无以相赠,便命人起迴廊四百间,一是寓意十全完人,二是为他祷祝,愿他长命百岁,不求与彭祖同寿,四百岁亦是好的。” 顾秉只觉脑内一阵轰鸣,扫了那长廊一眼,哑声道:“花了多少银两?” “回亚父的话,”收到父皇眼色,轩辕冕硬着头皮上前,“均是从父皇与儿臣内库所出,约莫数万两,但……” 第89页 “战事方休,定然要轻徭役、薄税赋,你们……” “国力昌盛,亚父无虑。” 轩辕早已料到,也不顾气得面色发白的顾秉,对一旁的宗正寺卿轩辕笺与礼部尚书苏景明道:“明陵已然竣工,朕要与尚书令合葬,你们记下便是,不用声张。” 轩辕笺愣了愣:“那元后?” 轩辕冷笑:“已与其族人葬在一处。” “那史官如何记载?”苏景明满眼探究,对一旁如遭雷击的顾秉无比同情。 轩辕紧扣住顾秉的十指:“朕一生功过,岂容他人道哉?何况史笔如刀,史家无情,就算朕当真私德无亏,他们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随他们去吧。” 顾秉身形微颤,又听轩辕在他耳边低声道:“生同衾,死同穴,不求千秋万世名,惟愿朝朝暮暮常相见。” 恰在此时,无数孔明灯乘风而起,犹如星河。 “愿亚父福泽如海,寿数永年。”轩辕冕带头,祷祝声直上九天。 “勉之,不气了吧?” 顾秉转头看他,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番外五 帝王家事 “勉之!” 埋首在奏报中的顾秉并未抬首,只微微笑了笑,放下手中蘸了硃砂的湖笔,起身相迎:“伯鸣兄辛苦!” 周玦似乎已回府小憩过,并不如何风尘僕僕:“我不过为圣上跑几趟腿,一路分花拂柳、游山玩水,怎么就谈得上辛苦?倒是勉之坐镇京中、总理朝政,比起数月前又清减了。” 顾秉命宦官为他斟了茶水,在他下首坐了,才问道:“听闻伯鸣兄营建西京业已功成,秉在此恭喜贺喜了。” 周玦吹吹茶沫,不无得意道:“在勉之面前我便不惺惺作态了,这长安城,如今虽是少了些人气,可单论布局规模、宫殿楼宇,绝不在前朝之下。” “唉,这银子也绝不在前朝之下……”自二王之乱后,顾秉便未能彻底将户部甩开手去,依旧兼着户部尚书,从此沾上了个视财如命的恶习。 周玦无奈地看他一眼,绕开银子这个话题:“十二城门、东西二市、南北百十一坊不谈,光是内城便是洛京城内二倍有余,而陛下的大明宫更是集千名工匠、耗时五年所见,亭台池沼、宫宇楼榭,无一不是我亲自过目……” 顾秉依然想苦笑了——周玦不愧是从轩辕做皇子时的伴读,在吃穿用度上向来捨得开销,幸而如今四海皆服,并无战事,否则若是遇上天灾,府库的银子怕还会吃紧。 “方才我已面见过陛下,”周玦似笑非笑,“他要趁着这次中祀之机游幸西京。” 顾秉蹙眉:“何人随扈?” “这是陛下口述,我草拟的名单。”周玦从袖中抽出一张便笺,递给顾秉。 顾秉一目十行,蹙眉道:“宰辅之中,只留下曼修兄?” “没错,营建西京既是我一手操办,我必然得随侍左右,以备陛下垂询。至于勉之你嘛……”周玦勾唇一笑,“陛下原话是‘慈母多败儿,若是勉之留下,那么太子永无可能独当一面,还是让赵子熙留下吧’。” 顾秉木着脸:“伯鸣兄慎言!” 周玦起身:“对了,此番中祀,后宫妃嫔见陛下一个未带,均有些坐不住了。今早朝会后我那堂妹胡闹,竟让显儿装病将陛下引了去。” 顾秉面上不显,手却是一顿。 “御医们看了后自是瞒不住,陛下盛怒之下,废了周妃的宝印金册,升林妃为贵妃,代管宫务。”周玦苦笑,“至于我那外甥太不成器,我已经将他送上鹤鸣山,让那帮道长们管教去了。现下陛下正在气头上,勉之若是今日见了陛下,好歹劝慰几句。” 顾秉低头笑笑:“外臣不问后宫之事,伯鸣兄说笑了。” 走了几步,周玦回头深深看他:“勉之,实情如何,你我心内均是有数,祸患多起与萧墙,有时你避嫌不管,反而会给旁人可乘之机。” 顾秉长嘆一声:“伯鸣兄之意,我自是明白,可我亦有我之苦衷。” 周玦默然。 轩辕昭旻此人,平生最喜华美之物,虽算不得荒淫,可对温柔小意的绝代家人也不排斥,故而后宫中还留着三妃四昭仪十二才人,共为他诞下四个皇子、七个公主。其中皇长子轩辕显母妃出自江东士族义兴周氏,太子轩辕冕为元后嫡子,皇三子轩辕昱生母张妃乃是陇右将门虎女,皇四子生母林妃出身寒门,可父兄争气,如今已是户部侍郎;至于那七个公主,除了元后留下的三个外,均是低分位家世低第妃嫔所出。 自帝相定情后,德泽的后宫便形同废弛,皇帝连年宿在太极殿于各阁老议事,原本莺飞燕舞的内宫竟鬼气森森、怨气冲天。一开始还有原先尚还得宠的妃子在皇帝探视皇子的途中奏奏长门怨、送送点心甜汤,无奈郎心似铁,轩辕烦不胜烦后,干脆将所有皇子公主全部迁出生母宫中,皇子一併搬入前朝翰林院左近的拾翠殿,公主则居于内廷的紫兰殿。 从此之后,皇帝再未踏入后宫半步,更直接废了採选。 想起那么多韶华正好的女子因着自己的缘故,在宫中流干了泪、熬白了头,顾秉难免有些愧疚,可又不能与轩辕提及,慢慢地,这便成了他心中一根刺。 今日周玦再度提起,更隐晦地提及储位,顾秉心中不得不正视起来。 第90页 皇长子与周妃一直被周玦弹压,早已失了圣心,更别谈争夺大宝了。 可皇三子与皇四子呢? 顾秉回过神来时,发觉周玦已不告而别,不由心中恻然,喟嘆一声,復又看起公文来。 正值夏日,艷阳高照,抬步撵的宦官衣服上满是汗渍。 顾秉惯来不喜以人为畜,便有些按捺不住得想下步撵。 “勉之?”轩辕留意到,抬着龙撵的宦官便缓下脚步,让两撵并行。 顾秉不适道:“臣想下来走走,正好松泛松泛筋骨。” 二十年的君臣,轩辕立时明白顾秉所思,笑道:“勉之仁善,朕怎么便忘了。也罢,牵两匹马来吧。” 太僕寺的官员立刻奉上两匹御马,顾秉骑术惯来不佳,上马时险些一个踉跄,换来轩辕两声嗤笑。 顾秉轻咳一声掩饰了尴尬,这才有心思打量这恢弘壮丽的大明宫阙。 “这大明宫呢,”周玦兴致勃勃地介绍,“总共有二台、四观、六亭、八院、十楼、三十八门、五十六殿,馆、落、池各一。” 顾秉听着一阵晕眩,心道自己到底出身小门小户,哪里见过这等天家气派。 “哦?这一馆可是皇子们读书的崇文馆?这一池……”轩辕意气风发地纵马向前。 周玦用马鞭一指:“喏,那便是太液池。” 轩辕微一蹙眉。 顾秉留意到,立即给周玦使了个眼色。 周玦立时反应过来,赶紧告罪,一旁却有人阴阳怪气道:“殿号长秋花寂寂,台名思子草茫茫。尚无人世团员乐,枉认蓬莱作帝乡。周相这池名取的虽美,寓意却不甚吉利吶。太液池本是汉武所建,本朝若是效仿了,他日可会有这个思子台?” 这是在以戾太子映射轩辕冕! 这下子别说周玦,就是顾秉的面色也是难看了起来,转身看过去,竟还是钟衡臣。 他如今任太僕寺少卿,难怪会在此处。 “放肆!”轩辕冷声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在这边借古讽今。看来让你去养马还未让你得了教训,也罢,伯鸣,即刻拟旨,钟衡臣降一级为礼部郎中,主管僧尼之事!” 钟衡臣早已破罐子破摔,自端着他那不合俗流的颍川名士风度忿忿地退下了。 “都是颍川士族出身,他与赵曼是云泥之别。”轩辕冷笑。 周玦轻笑:“那您为何不说他与勉之同科,那才是真的一天一地呢。” 顾秉摇头:“就别忙着拿我开心了,我看这池……” “就叫它太液池,也叫蓬莱池。”轩辕薄唇微抿,“就是要让天下人看好了,朕非武帝,冕儿也不是那温吞懦弱的刘据。” 不管怎么说,那钟衡臣还是坏了一行人的兴致,只走马观灯得看了半个时辰,便作罢了。 晚间,一行人暂歇在行宫,顾秉推脱身子不适,晚膳都未用便先行告退了,一个人闷闷地在卧房想心事。 戌时左右,顾秉听得房门响了一声,便道:“来着何人,为何不通报?” 轩辕拎着个食盒,施施然靠在门边:“小可不请自来,犯了顾相的忌讳,只求饶小可一命,他日结草衔环、定当报还。” 顾秉一愣,赶紧起身迎道:“陛下!” 轩辕揽过他,一同在榻边坐了。 安义公公早将几案摆上,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取出来。 见顾秉有些侷促,轩辕温声道:“你那脾胃虚得很,在无胃口也用些。” 顾秉笑笑,迳自捡了些清粥小菜用了。 本来这些年在轩辕督促下,顾秉身子可算是养好了些,可近来出于某些原因,却还是清减了。 至于是何种原因,二人均是心知肚明。 几案被宫婢收走,轩辕却并未提起驾,安义头都不敢抬地退了出去——朝政繁忙,顾相的身子亦不太好,故而在房事上陛下及其克制,往往每半个月行房一次,其余时间要么在中书省陪着顾相值夜,要么便是在寝宫与顾相相拥而眠。 算算日子,离上次已过了二十余日了吧? 顾秉心中也是有数,任凭轩辕将他往内室带去。 自十五岁通人事,轩辕不敢说是御女无数,也算得其中高手,今夜极尽温存撩拨之能事,几番动作下来将顾秉折腾得几近昏厥。 “陛下!”顾秉被顶得心慌气短,声音都带了哭腔,“秉知错了!” 轩辕停下动作,俯下身贴在他耳边问道:“错在哪儿了?” 他吐息温热,顾秉颈窝耳侧犹如被烧起来一般,哪里还有余力回话? 顾秉满身大汗,犹如一条濒死的鱼。 他久不答话,轩辕干脆抽出身来,只撩拨亲吻。 顾秉被吊得不上不下,下腹的泻火一直烧到心里去,又是个最克己復礼的老实人,哪里做得出迎合之举、又哪里说得出相邀之语? 当轩辕手指深入桃源之时,顾秉再无法忍受,啜泣道:“臣不该不信陛下……” 轩辕顿住,看着他眼睛。 顾秉眼神已然涣散,呢喃道:“臣也不该如后宫妃嫔一般,只念着保住冕儿的储位,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轩辕心中一酸,实在不想听他这等自贬之语,干脆深吻住他,又极温柔缠绵地将他送上绝顶。 虚脱之后,顾秉将脸埋在轩辕怀里,眼泪却是止不住了。 第91页 轩辕拥着他,只觉心疼,不由怒道:“全怪周伯鸣,没事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顾秉打断他:“与伯鸣兄无关,是臣……” 轩辕裸着身子下榻,从哪里顺来一个密匣,取出个捲轴,直接打开扔在顾秉面前。 朕临御廿载有余,内诛叛贼,外驱北狄,幸赖天地宗祀默佑,不致天下盪覆。朕御极以来,夙兴夜寐,经纬干坤,不尝少懈。然朕幼治经典,永鉴兴废,深知朕非圣非贤,今已至耄年,日赴庸暗,深忧以老迈误国,累及生民,自当追踵尧舜,退政归闲。皇太子冕,慈俭仁善,孝悌勤慎,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望其上顺天命,下体民心,勿失朕望。 “勉之,你听好了。朕的太子从前是,现在是,日后也只会是冕儿,”轩辕定定地看着顾秉,“一是因为他是元后嫡子,名正言顺;二是他本就是皇子中最出挑之人,江山大业交付予他,朕才安心;更重要的是,除去他登极大宝,不会有新帝善待于你。” 顾秉顿首:“陛下龙体康健,定然万岁千年,怎会走在臣前面?何况陛下最是知臣,离了陛下,臣怎会苟活一日?” 轩辕将他扶起重新搂回怀里:“待冕儿十八,朕便让他监国,带他及冠,朕便会直接传位给他。这密旨一会京,朕便交给冕儿。” 顾秉眼眶又是一红:“臣今日方知何为感激涕零。” “你啊,就是心事重。如今可算是放心了?”轩辕点了点他的鼻尖,“方才累着你了,赶紧歇着罢。” 顾秉点头,君臣二人一夜好眠无话。 第二日,轩辕以和诸位阁老商议朝事方便为由,点了紫宸殿为寝宫,周玦还未来得及暗笑,便被轩辕寻寡找茬无数,见并未骑马的顾秉坐在马车内满面歉疚,才恍然大悟,回京后以代值夜十次的惨痛代价换得了帝王的宽宥。 于是,皆大欢喜。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更多精彩可查阅相关文: 1. 2. 3. 4. 5. 6. 7. 8.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