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 第1页 《望江南》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完结+番外】 文案 一步错,步步错。一错再错,错上加错。 塞北江南,落花飞絮。恩怨情仇,风雨天涯。 到底是空蹉跎了年光,误尽终生...... ps:鑑于老翁对自己的定位一直是一个 玩票性质的 清水 小白 耽美文学爱好者, 所以这篇文在把握上可能有点偏差,尤其是虐的地方估计下手不会太狠... 搜索关键字:主角:轩辕符,周琦 ┃ 配角:周玦,顾秉,轩辕昭旻等 ┃ 其它:无奈,小虐 楔子 陇右道位于西北边陲,毗邻西戎,自汉家始,便为兵家必争之地。 天启一朝,基于祖制,由皇帝直接任命各州刺史,定时差遣黜置使巡察各州。而各自为政的藩王们,在或大或小的封邑里享有等同于帝王的权威,歆享子民的供奉,再用臣民辛勤的劳作去供养数量惊人的军队。 周而復始,尾大不掉,藩镇成为天启的大患。 而治所在凉州的靖西王,手握重兵,蠢蠢欲动,十数年前便成为皇帝喉中的骨鲠,恨之入骨,却无可奈何。 漫天黄沙之中有一条极其细长的官道,蜿蜒向天边而去,仿佛永无尽头。 上面有一辆马车,马车里面端坐着一个青年。 也许是出身世家,从小受到极为严苛的教育,即使马车如此颠簸,他的仪态仍是无可挑剔。 “三少爷,还有约莫五十里便到凉州了。” 青年微微抬首,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当真是不喜自笑,美目含春。 一旁古灵精怪的小厮请示道:“我们是先找间客栈落脚,还是直接去拜见王爷?” 青年沉吟一番,吩咐道:“过其门而不入会让人笑话咱们没有礼数。素弦,你让忠叔和车夫先去客栈休息,我们直接去王府。”更多精彩可查阅相关文: 1. 2. 3. 4. 5. 6. 7. 8. 9. 第一章 靖西王府和周琦设想的有所不同,或者说是很不一样。 周琦背着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王宫。 高墙灰瓦,飞檐兽嵴,触目所及,不见缀饰。一砖一瓦都充斥着冷硬阳性的气息,就连下人们行走交谈都显得那么刻板小心,像是临阵的士兵。 “周大人。” 周琦回头,见是一个高鼻深目,皮肤黝黑的青年将军,急忙还礼。 那人用词虽然客套,但神色语气无一不透露出淡淡的鄙夷:“王爷恭候大人已久,周大人请。”说罢,也未等周琦,便径直向着中庭步去。 周琦皱眉,强自按捺心中的不悦,跟了上去。 行伍之人步履飞快,周琦纵使疾步快走都觉得颇为费力,到了后来想要跟上就非得一路小跑不可。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周琦已经隐隐感到对方似乎来者不善。忍不住在心里冷笑,周琦干脆缓下步伐,走马观灯般看起风景来。 穿过笔直的长廊,便是一处极大的四方庭院,正北朝南的是座雄奇壮伟的大殿,东西两侧的则是规制相同,略小一些的偏殿。 从大殿之中隐隐传来人声,周琦心下揣测恐怕便是那靖西王了。不过方才跟丢了人,现在无人引见,若是贸然闯入,就显得莽撞;可若是不进去,那让王爷久等,也是一样失礼。 周琦负手站在原地,忽而微微一笑。 他原路折回外庭,随手抓了一个奴婢,低声交待一番,那奴婢便应承着走远了。 不过片刻,就有一个颇具威仪的管事快步走来。 “偏将年少,思虑事情不周全,平日见到的又都是五大三粗的莽汉,哪想得到周大人竟如此文弱,毕竟是读书人嘛。”夸张一揖后,管事皮笑肉不笑地带路,“王爷在武德殿都等急了,大人请。” 周琦对他的明褒暗贬毫不在意:“请教大人高姓?” 管事和颜悦色道:“不过是个奴僕,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人。周大人若是不弃,以后便和府中人一道叫我郑总管吧。” 周琦点头,慢条斯理地跟着他。 磨磨蹭蹭,两人足足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回到中庭。 周琦一步步拾级而上,慢慢走近这座严整至极的宫殿,寂静空旷中不闻人声,所见也只是轮值的士兵。兵器的寒光映上这些年轻却麻木的脸孔,竟如同鬼魅一般,就连周琦都不由心生畏惧之感,虽然只是瞬间而已。 他缓缓跪下,嵴樑却挺得笔直:“下官周琦拜见王爷。” 迟迟没有回话,周琦只好跪在冰冷的砖石上,京中关于这位王爷的传闻浮光掠影般闪过心头。暴戾,残酷,好战,不忠…… 人人称道固然不易,可若能让天下侧目,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周琦不无欢乐地腹诽着,嘴角微微上挑。 “看起来一路风尘并未影响周大人的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被塞外的风沙磨砺久了,王爷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沙哑,又拖着长长的鼻音,让平常的话语都添了几分懒散讥诮。 周琦恭敬回道:“纵然旅途劳顿,但想到可以一睹王爷风采,下官雀跃之下,哪里会感到疲惫。” 上头有翻阅纸张的声音,王爷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唔,吏部这次竟如此照拂本王。江南周家的公子来给本王当幕僚,累世公卿的出身,而录事不过从八品,周公子难道不觉得大材小用么?” 来之前,周琦已设想过他可能会提出的问题,这个自然也在预想之内,便不咸不淡道:“回王爷的话,世上没有人生下来便飞黄腾达,您又怎知家祖位列公卿之前未曾当过微末小吏呢?何况男儿立于天地,总不能终世倚赖祖宗的荫封而毫不作为吧?” 第2页 不等王爷回答,周琦换了口气接着道:“下官虽出身士族,但才情鄙陋,王爷应当知道,琦科举在三甲几百人中名次最末,若不是出身士族,哪里会有机会来凉州为天启,为王爷效力?还望王爷不弃周琦庸碌资质,允周琦留在王爷帐下建功立业,以效犬马!” 王爷的口气颇有几分玩味:“建功立业?三千貂裘入北疆,倒像是你们这些王孙子弟臆想的事情。”似乎终于想起周琦还在跪着,他恩赐一般道,“起来罢。” 周琦起身,不卑不亢地抬头看去,心中却是一惊。 座上是个极其英挺俊朗的男子,着一身玄色,连衣带都是乌黑的。这些都无甚惊奇,让周琦瞠目的不过两点,其一,此人虽是圣上堂弟,年纪却很是年轻,其二,方才跪在地上,并未注意,宫室中涌动着淡淡的铁锈气味,原来刚才问话之时,有个副将正为他包扎伤口,难为他吐字气息竟平缓如常。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惊诧,王爷勾起嘴角问道:“周录事有何指教?” 周琦微微一笑:“古有关公刮骨阅春秋,少时常嘆武圣风流再无寻觅,今日见了王爷才知道,世上竟还有王爷一般的真英雄。” 嵴背微微发凉,感到压迫性的目光,周琦抬首,迎上那双漆黑的眼眸,不避不退。 片刻,王爷一笑:“世人都道中原士子口齿伶俐,诚不欺我。郑忠,收拾一处小院,要干净僻静些的,切莫怠慢了周录事。” 周琦躬身道谢,然后昂首离开。 “王爷。”郑总管开口,面色不豫。 “怎么了?”靖西王站起来,扫了眼刚包扎好的伤口。 郑总管斟酌着用词:“这个周录事,出身世家又年少轻狂,对王爷缺少最起码的敬畏,恐怕日后不好驾驭。” 靖西王冷笑:“驾驭?你当周家把他送来是让本王驾驭的?”沉思片刻,“北疆苦寒,要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有什么用,还得浪费粮草好生养着他?看来京中的形势比本王想像中还要复杂。吩咐下去,派人好好盯着周琦,不要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机密要事。” 郑总管低头称是,看着玄色的下摆消失在宫室深处。 第二章 收拾停当,周琦便带着素弦在凉州街头闲逛。 不得不说,这里的景况比他预想要好上很多。凉州城镇布局颇类长安,道路空敞,分为牙城,子城和罗城。牙城便是内城,以靖西王府为中心,为当地官吏衙署所在。子城和中原的坊相似,三教九流,商贾平民集聚于此。而罗城位于最外,分为东西二市,售卖南北杂货。 一切都让他想起中原,唯有耸峙的城墙,巡察的兵士,往来的商旅提醒着他,这里不是天子的洛京,而是靖西王的凉州。 已近午时,周琦挑了个最干净的酒肆,刚落座,小二便殷勤地来招唿了。 “客官,想用些什么?” 素弦瞟了眼周琦,得到默许后道:“鲈鱼脍,炙鹅鸭,镂金凤蟹,再来一份樱桃毕罗。” 小二愣愣地看着他们:“客官点的,咱们这里都没有。” 周琦蹙眉,苦笑道:“此地到底是北疆。也罢,小二,你便挑些当地人常点的,随便上些罢。” 小二应了,又问道:“客官要茶水么?” 周琦想了想:“有旗枪么?雀舌亦可。” 小二似乎有些愠怒:“客官是在寒碜乡下咱们小地方么?只有粗茶,末茶,爱喝不喝。” 素弦刚要发作,就听身后有人道:“行了,行了,我这里有些旗枪,拿去泡了,算我请这位公子的。” 小二看了眼那人,又换了谄媚的脸孔,应着声出去了。 周琦这才端详起开腔那人,似乎有五十多岁,两鬓斑白,忽略眼角细纹,年轻时想必也是极其俊朗的一个人物。 “在下苏州周琦,敢问阁下大名?” 那人微笑道:“在下卢昂,洛京人氏。” 周琦一喜,邀约道:“既然卢兄也是独酌,不如与小弟共饮?” 卢昂起身:“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跑堂的陆陆续续上了些菜,周琦一瞥,胃口就去了三分。 “怎么了?”卢昂笑着看他。 周琦尴尬道:“你知道,肉类在中原并非常食,加上陛下尚俭,故而……” 卢昂哈哈一笑:“这么一说,鲈鱼脍和鹅鸭都是素食咯?怪不得,周公子出身世家,却如此节俭,实在是让人佩服,佩服。” 周琦脸色兀的冷了下来:“你如何知道我的来歷?” 卢昂笑意不减:“恐怕方才愚兄不曾说清楚,在下亦算是幕僚,凉州长史,在王爷麾下已有二十载矣。” 周琦夹了一小块羊肉放入嘴中,顿觉一股腥臊之气侵入肺腑,差点就吐了出来,卢昂见状,赶紧为他倒了些酒。 周琦平日所饮之酒,大多香醇清淡,何曾尝过北疆胡人的烧刀子?吐倒是止住了,可喉咙直至腑内火烧火燎,眼角眉梢晕红了一片,一双桃花眼水光荡漾。 卢昂心中轻嘆,嘴上却道:“刚来北疆,或许会有些不适应。过个几年,便好了。” 周琦平復过来,灌了口茶水:“卢大人为何会仕宦此处,一直找不到机会回去么?” 卢昂为他掰开马酪:“元祐之难后,闵帝令先王爷镇守北疆戍边。我那个时候就已经是王府幕僚,便跟着来了。之后就在此处成家,并未想过要回去。” 第3页 周琦味同嚼蜡地品着嘴里的菜餚,只觉得难以下咽,对自己在北疆的前景更加悲观起来。 “卢大人真是王爷的忠臣,下官自愧弗如。” 卢昂静静看他,淡淡道:“王爷是天下最好的主子,只要你不负了他,荣华富贵,他都不会亏了你。” 周琦笑道:“那是自然,自下官入北疆那刻起,就已经做好了为王爷尽忠竭力的准备。日后,还望卢大人多多提携。” 回到王府的偏院,周琦脸色沉郁,一言不发。 “少爷。”忠叔有些担忧地看他。 周琦打起精神,笑了笑:“没事,忠叔。”顿了顿,他又问道,“有书信么?” 忠叔点头:“老爷自江南道,二少爷自京师,还有一位少爷的同科亦是自京师。” 周琦接过,看着空空荡荡的小院,道:“再拿几十两去买些树种,桃李杏都可以。”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最好再弄些菜种来,不然就真的要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已是日落西山。 几十天的车马劳顿,浑身酸痛难当,周琦赖在榻上不肯起身,只觉以往在姑苏兽鼎薰香、高床软枕,亦从未如此酣睡过。 “少爷,用晚膳么?”素弦在帐外低声问。 周琦想起中午吃的那些肉糜马酪,食慾全无,吩咐道:“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从枕下抽出三封书信,周琦先拆开父亲的那封,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大哥最近的身子越发不好了,用父亲的话说,“缠绵病榻,朝不保夕”。 突然想起幼时大哥时常从外地给自己带来好吃好玩的小物件;旧时打闹,二哥占上风的时候,总有大哥打抱不平鼎力相助;再后来,又大了些,大哥二哥相继离开江南做官,自己留在苏州,就近选了个书院。 清晨早早地起床,对着满园的碧树兰草温书,然后去书院昏昏欲睡地听夫子讲课,晚间和书院的学友们三五成群地一道散学。荷香四溢的太湖上,总有一两个画舫上的歌伎,或是渔舟中的船娘,让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在斜阳下羞红了脸庞。 身为黜置使的父亲若是不忙,父子两个就在满庭芳华的院子里品茗下棋。茶是上好的雀舌,必须是某个晨曦採摘,上面还得带着露珠;煮茶的火亦有讲究,不能是厨房里寻常的柴火,而必须是雅木,不得带油;水,不能是急流或是死水,必须采清冽澄净的泉水雨水;饼茶,不能外熟内生,茶末要碾的又细又匀…… 周琦起身,额头顶着冰冷的墙壁,压抑住一瞬间滋生的软弱。 深吸了口气,打开周玦和顾秉的信笺。顾秉的信和他的人一样,絮絮叨叨,无微不至。而周玦说的大多是正事,无非是靖西王府的大致情况,利害关系,最后才不咸不淡地讲了几句家中境况---若是大哥好不了了,他就把大哥的儿子过继过去,让周琦安心待在北疆,不用挂念,若是实在在北疆不习惯,他再想办法把周琦弄回洛京,万万不要勉强云云。 明明是极琐碎的家书,却让周琦胸口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肆意横流。 第三章 靖西王的再次接见来得比预料中快。 周琦与其他文臣一道匍匐跪着,而靖西王素来倚重的武将们则只需要单膝点地。 当他双膝跪到酸麻之时,靖西王才姗姗来迟,周琦用余光瞥见,似乎他仍穿着那件素黑的长袍。 “都起来吧。” 周琦悄悄捏了捏僵直的小腿,摇晃着站起来。 靖西王的目光扫了一圈,微笑道:“人到得挺全。” 或许他平日有些喜怒无常,一时竟无人应声。半晌,才有人讪讪回话:“王爷召见,乃是无上荣宠,我等岂敢让王爷久候。” 想来他的奉承不甚高明,靖西王并未理睬,武德殿又是一阵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琦甚至觉得自己就要老死在此处,只听靖西王淡淡道:“周录事初来此处,独仕异乡,可有不适?” 周琦怔忪许久,才反应过来所谓周录事正是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靖西王又道:“周公子玉叶金柯,自是不甘在凉州这等僻寒之地充当微末小吏,录事这个位置,确实是屈就了。” 周琦听他冷嘲热讽,心中不忿却碍于身份不能发作,只漠然道:“回王爷的话,下官方才失神了,罪无可恕。” 不知是谁跳出来道:“大胆!竟在王爷召见时心不在焉,难道周大人不知道何为礼数么?” 一时之间,声讨之声不绝,周琦看了看靖西王,只见他好整以暇托腮观望,似乎等着看周琦的笑话。 怒气填胸,周琦冷笑道:“下官失神是因为下官所目睹之凉州和传闻相差甚远,故而一时有些错愕,并无丝毫不敬之意。素闻王爷胸襟大度,必会体恤下情,宽宥一二;但若王爷执意以此追究下官,周某也绝无怨言。” 靖西王抬首与他对视,眼中寒度让周琦一僵,身形却不见佝偻。 “哦?本王倒是关心周大人先前听到了什么关于凉州的传闻?” 周琦倏地抬头,直盯着靖西王,说道:“之前无论是在姑苏还是在洛京,世人谈起王爷,都说王爷勇冠三军,仰不愧天,乃是天启朝第一骁将;谈起凉州,都说在凉州选贤用能,不论郡望出身,只论功勋才智。” 第4页 靖西王意味深长道:“所以既然大相迳庭,那么周大人见到的本王是个藏头露尾的匹夫,本王的凉州纷乱无道,用人唯亲?” 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不需手持刀枪威胁恫吓,漫不经心的只字片语也可杀气纵横。 靖西王无疑是其中佼佼。 周琦没有移开目光,嘴角挑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下官不曾也不敢那样毁谤王爷。只是周琦入凉州以来,因着在下的门第,处处被关照,事事被过问,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视同仁,唯才是举么?”他在“关照”及“过问”处咬字极重,随即又沉声道:“何况,凉州不是王爷的凉州,凉州是天子的凉州!”话音未毕,殿中一片譁然。 周琦傲然直立,他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微微发亮,妙年洁白竟不逊头上玉冠。 靖西王眯起眼睛,玩味道:“方才本王措辞不当,本王的凉州,用词确实有些欠妥了。” 周琦心下刚刚一松,就听靖西王道:“应当是,本王的,陇西才对。” 那一霎那,他的眼神,有如鹰隼。 周琦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起身,随意理了理久坐而凌乱的长袍,走到自己身边,漫不经心道:“周录事初来乍到,应该还没四处看看吧?” 说罢,便率先走出殿去。 周琦戾气还未收敛,被他没头没脑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就见上次带路的那个偏将没好气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 靖西王带着一队亲兵策马狂奔,周琦为了不落下风,也只能咬牙跟上。 穿过布局规整的坊间,还有摩肩擦踵的市集,人居稠密,周琦在心里估略了下,除去军士,凉州城内十万户应当是有的。 出了安远门,景致慢慢荒凉起来,沿路道旁遍植桑麻,还有一些不识得的当地黍禾。周琦皱眉,发现耕田犁地的大多是精壮男子,田野之间,也并无民居。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疑问,一直跟着他的那个偏将开口:“我朝採用屯兵制,他们都是来戍边的。” 周琦点了点头,想起这些人背井离乡屯垦开荒,心下不由得一阵凄凉。 那偏将嗤笑一声,似乎在嘲弄读书人多愁善感。 周琦心中冷笑,口中道:“几次劳烦带路,算是有缘。不知将军大名?” 偏将桀骜道:“我是王爷座下翊麾校尉张奎。” 周琦顿时了悟,此人官位不大,也不过是个七品武官,但胜在随侍靖西王左右,狗仗人势,故而平素行事才如此跋扈。 那张奎又道:“周录事,你今日在大殿之上斗胆冲撞王爷,日后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你要知道,在北疆,开罪了天子倒是无妨,可与王爷作对……” 他没有说完,但言下之意连傻子都能揣度出来。 周琦正仔细打量远处城郭,闻言微微一笑:“张将军真是玩笑,借我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和王爷作对啊。何况我对王爷一片忠心,又怎么会有那般心思。” 当远村炊烟依稀可见之时,众人终于停了下来。 周琦打量着面前的瓮城,用手拍了拍,发现黄土被夯得极其结实,不由好奇问道:“为何不包砖?那样不是更牢么?” 有人回答道:“守城之要,不在砖墙之坚,而在兵马之雄。” 周琦下意识答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天时地利人和,纵使士兵再骁勇善战,失了地利,恐怕也难成事吧?” 那人轻笑,周琦回头,惊诧发现方才对话那人竟是靖西王,一时间尴尬莫名。 靖西王比在王府的时候略微随意一些,褪去繁复冠冕,只着武牟常服,阴戾之气顿时去了三分。 他淡淡道:“想不到行兵打仗,周录事也有心得?” 周琦目光依旧锁着土黄的城墙:“下官是文官,自然一窍不通。” 靖西王压低声音:“无妨,来日方长,本王慢慢教你。” 第四章 烈日如曝,艷阳之下甚至连空气都不再流动,一切都是如此燥热而又不安。 周琦刻意板着脸孔站在靖西王身后,强掩心中的忐忑。 他们所立高台之下是巨大的校场,眼下空无一人,但从校场之外传来的整齐划一的唿喝声铺天盖地,竟压过了塞北的朔风,可见驻军数量之庞大,法纪之严明。 靖西王负手站在正中,双唇抿紧,让本就冷硬的侧脸看起来分外凉薄。似乎是注意到周琦僵硬的神情,他嚣张一笑,抬起右手,然后又重重压下。 须臾有一士卒小跑到校场中央,高举着一面大旗,周琦眯着眼睛望去,黑底滚金绣着“靖”字,足有丈余,竟是戎旃,想来是因为主帅在此的缘故。 “咚咚咚……” 两侧连绵不断地传来低沉的鼓声,一队士兵从校场东北角缓步行进,几百人整齐的脚步声和着号角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随后是第二队,第三队…… 周琦愣怔地看着一炷香之内,足有四五千人的军队已然集结在校场上,远远看去,只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小黑点,密布在校场上,像是棋盘上的黑子。 周琦却知道,这些棋子,各个都长着爪牙,杀人见血。 又有几个校尉一路小跑着到了校场最前端,向靖西王跪地行礼。 靖西王点头道:“开始罢。” 这几个校尉在列首站成一排,然后各自从怀中抽出一面小旗。 第5页 周琦数了数,共有青赤白黑黄五色,他来北疆之前也曾研读过兵法,心知青旗为直阵,白旗为方阵,赤旗布锐阵,黑旗布曲阵,黄旗是环阵。本也无甚惊奇,但以往布阵多只有一人举旗,而此番却有五人,不禁心中暗自揣测。 战鼓又擂擂响起,那五人忽同时举旗,忽一两人举旗。静立的兵士霎时如疾电般移动起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復又肃立不动。 在场诸人脸色均很平淡,想来平日里见惯此景,周琦却是一阵心悸,数千人变动阵型,除去衣物的簌簌之声,竟毫无声息。 靖西王见他呆愣,自负一笑,沖他招招手,让他站到自己身侧。周琦正自好奇,故未推脱,上前看了个分明。 数千人被分为五六段,层层叠叠,周琦注意到戎旃被簇拥着在最后方,从外至里,越发窄小。 “这是鱼鳞阵。”靖西王道,“你怎么看?” 周琦谦虚:“下官是文官,不通兵法。” 靖西王幽深的眸子锁住他:“做本王的幕僚,要敢说敢做,不要怕班门弄斧。” 周琦斟酌道:“这个阵型,算是比较稳妥的,迎敌时将主帅放在最后,既利于指挥,又不易被冲散,唯一的问题,也许是头重脚轻,后方过于薄弱。若是敌人从背后偷袭,主帅将很危险。” 对他的回答,靖西王有些惊讶,转头对身边的张奎吩咐了些什么。稍许,周琦便敏感地感到鼓声的节奏兀然急促起来,似乎连脚底高台都在微微颤动。那几个举旗的校尉也随之打出各种手势,转瞬间阵型又变了模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弓弩手围住主帅,而同时从校场两侧又勐然奔出几列骑兵护卫两翼。 靖西王在他耳边轻声道:“这是鹤翼阵,你觉得比起方才的鱼鳞阵如何?” 靠的实在太近,唿吸出的热气似乎都喷到了颈项,周琦很不自在地挪了挪,道:“多了弓弩手和起兵,自然是强上许多,不过略显笨重了些。” 靖西王脸上闪过若有似无的笑意,不再说话,迳自悠闲自在地观赏他的士卒操练。 周琦于是有幸见到了长蛇阵,灵龟阵,七星阵等等,一日下来,只觉得头昏脑胀,不知是出于烈日的炙烤,还是被陇右军所威慑。 夕阳西下,炊烟裊裊。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最近的瓜州都还有数百里,靖西王便下令就地扎营。 有火头军拿出大釜,捡些柴火,打点野味,随意烤烤便算作一餐。 周琦挑了块干净些的大石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几个年轻的士卒喝酒划拳。 “哎,兄弟,新来的?没见过啊。” 周琦看去,发现是个虎头虎脑的少年,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十六七岁。 起身在他们身边蹲下:“是啊,刚来的录事。” 那少年憨憨一笑:“我们都是威戎军的,你呢,也随军么?” 周琦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少年出身农家,想必对录事之类官位并无概念,宽容地笑笑:“恩,也算随军,你就当我是个随军的秀才吧。” 少年睁大了眼睛:“秀才?那可是学问人啊。来,我敬你一杯。” 周琦从他手里接过碗,看向其他人:“诸位戍卫辛苦,我也敬诸位一杯。”顿了顿,改口道:“我敬诸位一碗。” 都是极爽直的汉子,众人皆是一饮而尽。 那少年笑道:“我叫于小虎,你叫什么?” 周琦已有些微醺,道:“在下周琦,排行第三,若不厌弃,唤我周三便好。” 于小虎很是高兴:“那就叫你三郎吧。” 喝着喝着,不知谁先唱起了家乡的小调,也不知是谁,先提到了家中的爹娘。 抬眼便是万丈苍穹,隐隐有星河闪过。 嘴里饮着不算香醇的烈酒,耳边是不着调的乡间小曲,此情此景,实在不算是享受,可不知为何,近日萦结在心的乡愁反而慢慢淡了下去,周琦嘴角噙着笑,边看着小伙子们笑闹,边往火堆里添柴火。 “周录事。”张奎似乎总是在不受欢迎的时候出现,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周琦皱眉:“何事?” 张奎依然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傲气样:“王爷召你过去。” 于小虎他们都倒抽一口冷气,周琦从容起身,对他们笑道:“今日能遇见也是有缘,下次再举杯畅饮,怕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这里也有些从家乡带来的薄酒,留给你们尝尝吧。” 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碧绿酒壶,轻轻放在地上,转身便走了。 于小虎接过,叮叮噹噹敲了几下,突然叫道:“这是什么做的,哪有这么漂亮的石头,不会是玉吧?” 众人凑过去,你摸摸我看看,再抬头的时候,周琦的身影早就消失在黑夜里了。 第五章 离帅帐还有数米,张奎便顿下了脚步,周琦也在他身后停下。 张奎聆听了会,表情霎时有些尴尬。 周琦开始有些不解,不顾张奎的示意走近几步,然后,呆住了。 旷野之上马毛猬磔,狂风唿啸震耳欲聋,但周琦还是听见了隐隐约约的交欢之声。喘息和呻吟此起彼伏,让人只听得耳根发热。 周琦下意识地看身旁的张奎,看来并非初次碰到这种情形,只低头看着脚尖,一言不语。 第6页 周琦冷笑,心中对靖西王的恶感更大了几分。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双腿再无知觉,里面的声响终于止歇。 “王爷,周琦卑将带来了。” 里间传来极其含混的声音:“恩,让他进来。” 周琦皱眉,强硬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下官还是在此等候王爷收拾停当为好。” 靖西王似乎是轻笑了下,随后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帐帘被挑开,走出一个绝色胡姬。 周琦扫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心中腹诽:“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啊……” “现在可以进来了吧?”靖西王声音略带沙哑,让人想入非非。 张奎拽拽他,周琦还在犹豫,后来几乎是被他拖进了帐子。 帐中布置得比想像中考究,一张檀木大几放在正中,旁边还有个巨大的沙盘,周琦瞥了一眼,不动声色。 那沙盘上排的并不仅仅是西北战情,北起河北道,南抵岭南道,整个天启十五道三百六十州兵力部署一目了然。 “周琦。”靖西王突然唤道。 周琦抬头,又极快地低下头去。 靖西王斜倚在矮榻上,里衣领口松松垮垮,露出结实的胸膛,仔细看还能发现肩胛以下有道狭长的伤疤。空气里瀰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联想到方才的情形,周琦顿时了悟,有种哭笑不得之感。 “你来凉州有半个月了吧?” 周琦恭敬道:“回王爷的话,下官来凉州已有三十六日。” 靖西王似乎是嗤笑了下:“度日如年,恩?” 张奎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独自面对衣衫不整的靖西王,周琦防范之心却未消减半分。 “建功立业,拜将封侯本是周琦平素所愿,此番能有幸在王爷帐下效命,正是求之不得,怎会度日如年?” 又是短暂的静谧,周琦心下越发忐忑。 靖西王缓缓开口:“如此便好。本王看你也休整的差不多了,既然朝廷派了你来当靖王府的录事,那明日起,你便留在本王身边抄录文簿罢。” 周琦躬身:“卑职得令。” 正在犹豫是否要即可告退,靖西王躺回到榻上:“听闻你对茶道甚是精通?” 周琦谦虚道:“只是略知一二。” “正好无事,你便沏壶茶让本王尝尝。”靖西王随手向那黑檀案几一指。 周琦瞄了眼,淡淡道:“王爷,恕此刻下官不能从命。” 靖西王的声音听不出息怒:“哦?为何?” 周琦低头:“品茶有三要,甘泉,洁器还有新茶。此处尽是荒漠,自然无甘泉;陇右地处西北,离产茶的江南道、淮南道以及岭南道都是远隔万里,就算快马加鞭运来,也早算不得新茶;其三,陇右风大沙狂,茶具早染腌臜,早已不洁。下官虽不想违逆王爷,但更不愿潦草敷衍,下官无奈,王爷自会体谅。” 靖西王冷笑:“有句话本王一直想问你,你确定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本王么?” 周琦并不惊惧:“下官不敢。” “既然如此,那便回帐早些歇下,记得每日五更前来抄录。” 快步回到帐中,紧闭帐幕,周琦跌坐在毛毡上,只觉得后背浸湿被冷汗了一片。想起明日便要开始当差,又觉得前途未卜起来。思绪起伏,来回盘算,一直折腾到二更都毫无睡意。正辗转反侧,周琦却突然顿了顿。 帐外风沙唿啸,隐隐夹杂着苍狼的哀鸣,有极哀切的乐声传来,浑厚婉转,和着风声狼嚎,哀感顽艷,凄入肝脾。 周琦眼眶一热,竟生生落下泪来。来北疆之后,刻意压制的乡愁和不曾怀想的中原种种都浮上心头,凝神听那乐音,周琦渐渐分辨出那人吹奏的应当是胡笳。 胡笳十八拍,一拍暗销魂,二拍断人肠,三拍摧心肝…… 穷途当哭,此人约莫也如和自己一般,心事郁结,难以成眠,才以乐明志。 周琦坐起来,拔出佩剑,轻击剑身打着节拍,沉声低吟。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復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 也许是听到他的悲歌,吹奏胡笳那人似乎催动了内力,乐声霎时高亢了数倍,似要穿过云霄,扶摇而上。 周琦不由微笑,干脆站起身来,放声悲歌: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沖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他们二人正喜逢知音,高山流水,可苦了睡的酣畅的士卒们。这里的人,哪个不是远离家乡,阔别父母妻子,或许有些官宦子弟是为了功名利禄赴陇从戎,可绝大多数的人,或是出身府军,或是抽调服役,都是出身贫苦人家,从军也都是被逼无奈。听了如此慷慨悲凉之声,想起自身遭际,不由得也心中酸楚,有人小声啜泣,亦有人大声呜咽,一时间,各个营帐都哀声四起,偏又碍着军纪,顿时荒野之上一片强抑的哀戚。 须臾,笳声顿止,余音不绝,周琦也唱罢,顿觉心下一松,挑开帐子出去。 正是十六,圆月高悬。 在亭台楼阁之上,月亮只是观赏的玩物。而在草原上,硕大的月亮笼罩天地,少了灯火华彩,周琦第一次发现,印象里惨澹的月光竟能如此光华万千,不可逼视。 第7页 周琦微微一笑,凭着印象,对吹笳人的方向道:“何如毡帐下,低唱两三杯?” 四野苍莽,唯有风沙。 第六章 永嘉三年五月初四,周录事走马上任,正式开始随侍靖西王。 回凉州的时候,因有公事处理,靖西王倒是没有骑马,周琦也因职务之便,得享与王同乘的殊荣,即使他本人很是不以为然。 誊抄完鄯州刺史的公函,周琦悄悄揉了揉被颠的快散架的嵴背,透过纱帘看了看窗外,依然只有黄沙。 “周琦,把玉印拿来。”靖西王头都未抬。 周琦挣扎着起身,在偌大的印盒里挑挑拣拣:“哪块?” 靖西王没好气:“最大的那个。” 周琦单手拿起将要递出,却低估了玉印的分量,一时手滑,眼看着玉印就要摔到地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靖西王勐然跃起,硬生生从半空中接住玉印,自己却跌倒在马车里。 车外众人只听“轰”的一声闷响,车夫赶紧拉缰停住,脸色吓得煞白,深感小命不保。张奎狠狠瞪他一眼,疾步走近马车:“王爷?” 靖西王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纱一般:“无碍。” 张奎不放心,又问道:“属下还是进去……” 王爷不耐烦道:“滚!” 马车復又缓缓而行。 周琦跪在毡上捧着玉印,马车另一边是面色铁青的靖西王。 周琦动了动嘴唇,却还是把关切的话咽回肚子里,低头端详着手里的玉印,上面用纂体刻着“靖王符印”。 原来他叫轩辕符,周琦暗暗在心中念了一遍,觉得还算顺口。 不知伤了何处,一炷香功夫之后,轩辕符才慢慢坐起来,周琦注意到他用左手扶着车壁,而右手却无力地垂在身边。 “王爷,”周琦低声问道,“您的手?” 轩辕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好像折了。” 周琦一惊:“那怎么办?” 轩辕符用左手挑开帐帘,扫了一眼:“还有几十里路到秦州,到那再做打算吧。”说完咬牙自己用左手托住右肘,勉强放平。 周琦沉默半晌,直到轩辕符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回正座才轻轻道:“对不住。” 天色将晚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秦州行馆。 轩辕符从车上下来,依旧龙腾虎步,无上威严。周琦垂首跟在他身后,一反常态,远比以往恭谨。 秦州虽不属靖王封地,但由于陇右道全民皆兵,除少量地方守军外,尽归靖西王节制,故歷代靖王在陇西可谓是地位超然,在各州都有自己的行馆,规制与王府无异。 轩辕符步入内室前,扔下一句话:“都下去歇着吧,”似乎是犹豫了片刻,又道。“周琦留下。” 众人怪异的目光让周琦略感不适,很有些别扭地跟着他走进去。 一进门,轩辕符僵直的嵴背就垮了下来,周琦上前几步想要搀扶,却被他甩开,走近了才兀然发现他的额上尽是豆大的汗珠。 大概是出于心虚,周琦的声音颇为温润:“要下官为王爷寻个郎中么?” 轩辕符忍痛道:“别惊动别人,你去找个木板,还有绢布,我说你做。” 周琦虽然一肚子的疑惑,但还是按着他的话一一照做。掀开宽大的衣袖,周琦不由愣住了,轩辕符手腕处红肿一片,还有些青紫。下意识地碰了下,轩辕符立即倒抽一口冷气,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傻了?” 幸好周琦虽是文弱书生,但还不算四体不勤不食人间烟火,一通手忙脚乱之后竟也将脱位的手腕固定了,尽管由于医术拙劣,伤者早已是冷汗淋漓。 周琦看着扎好的绳结,颇为自得地看向轩辕符。 后者却只冷冷吐出两个字:“废物。” 折腾了半宿,回到房里给自己斟了杯茶,周琦沉思起来。 今日轩辕符的表现不能不让人觉得蹊跷,他丝毫不怀疑,若是他负伤之时,自己不是刚好在场,轩辕符必然也是要瞒住他的。只是作为主将,负伤这种事情应当是家常便饭,理应由随军医官照料,可他却偏生要一个人扛着。可自己来陇右第一日,就已在王府见到医官为他包扎,行事如此鬼祟,实在是有悖常理。 总不能是要面子逞强吧?周琦自己都觉得这个推测好笑,毕竟轩辕符是一世枭雄,而不是三岁的任性孩童。 起身来回踱步,周琦忽而顿住,微微一笑。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在陇右患病,恐怕也不放心让王府的太医来诊断吧?轩辕符如此避讳他人,原因恐怕也是一样的。那就是在靖王府之内,或者说在随行之人中,有一个,甚至是一些人让他不再信任,防范他们甚于防范自己这个外人。 靖西王轩辕符恐怕也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独霸陇右,只手遮天吧?这个发现让周琦本来沉郁的心情莫名激昂了起来。 对着守卫们笑了笑,刻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周琦关门闭窗,迫不及待地爬上榻,拉下帐幕。 屏息侧耳片刻,确定门外并无异样声响,他才从行囊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光华之胜,足以照明。 磨墨提笔,用蝇头小楷洋洋洒洒地写了几页纸,再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捲成一张细管,又撬开带来北疆的焦尾琴底座,将那纸张放了进去,周琦早已出了一身薄汗,心如鼓擂。 第8页 全部安顿好,满意地看了眼古朴如初的焦尾琴,周琦方才沉沉睡去。 梦里,是烟花三月的江南。 第七章 凉州里有处青楼,并不算大,但从食材茶酒到厨娘歌伎均从中原运来,餐具纹饰无一不精美至极,常有宦游陇右的士子不吝价钱前来赏光,故而越发的昂贵起来。 周琦便坐在这越溪楼里,品着据称从余杭捎来的西湖雀舌,满桌皆是中原的菜点小食,左侧有一西蜀女子为他布菜斟酒,右边还有个吴中美人柔柔地唱着小曲。 周琦靠着美人的酥肩,就着柔荑饮下家乡的梅酒,嘴角虽然勾着在笑,一双桃花眼里却黯淡无光,眼角更是连笑纹也无。 吴女柔声道,“总见公子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若是公子不弃告知一二,也许我们也能为公子分忧。” 周琦指尖从她粉嫩脸颊上划过,似笑非笑:“笑靥如花,见之忘忧,我又哪里来的忧愁?” 吴女嗔笑:“公子老是没个正经的。” 周琦放下酒杯,一把将此女揽入怀中,嗅着美人体香,用吴语吟道:“青楼女儿十五六,翠掠云鬟妙装束。千金学舞拜部头,新来教得凉州曲。” 吴女捂唇一笑,接道:“锦鞯少年被花恼,醉把金钗换香草。西风楼前秋雁飞,舞衣狼籍花颠倒。”伸出纤纤玉指,点住周琦的额头,吐气如兰,“想不到公子竟也知道我们青楼的曲子。离家万里能碰上公子,也算是有缘,不如让奴家为公子弹奏一曲?” 周琦醉眼朦胧地看她挑抹勾托,听着汉宫秋月,似乎很是沉醉。 一曲将罢,周琦忽而开口:“想请姑娘奏一曲胡笳十八拍,如何?” 吴女一愣,点头道:“自是可以。” 琴声清越婉转,却失之慷慨。周琦皱了皱眉,挥手打断:“这音色不对。” 吴女有些不悦:“许是奴家技艺不精,污了公子的耳朵。公子不想听,我便不弹了。” 周琦起身,低声对素弦交代了一声,素弦极不情愿地出门而去。 “姑娘弹得很好,这琴却不太好。”周琦悠悠道,又就着酒下了些小菜。 一会功夫,素弦带着一个包裹小跑着进来。周琦点点头,素弦极其小心地将包裹拆开,赫然是一把通体深黑的古琴。 吴女凑近一看,见琴尾犹有焦痕,不由惊唿:“焦桐?” 周琦随手在琴弦上挑了一下:“蔡伯喈见吴人烧桐以爨,闻声而知其为良木,以此为琴,因琴声有雅操,世人引以为天下第一名琴,后世称其为焦尾琴。” 吴女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下,偷瞄周琦一眼,流出艷羡之色。 周琦已有些微醺,大笑道:“古有曹孟德赤兔赠关公,今日我周凤仪便以焦尾赠美人罢。” 素弦急了:“公子!” 周琦叼住吴女的耳垂,见美女娇羞无状,潇洒道:“美人一笑,何止千金!” “好个美人一笑胜千金!” 门外传来击掌之声,周琦眯起醉眼看过去,发现竟是个熟人。 卢昂站在门口,衣衫不整,满身香粉,想来也知道是刚刚从哪个温柔乡里钻出来。 周琦平日里和他有些来往,多少也算有几分熟稔,便开口调笑道:“卢兄还真是风流倜傥,难道不怕嫂夫人怪罪么?” 卢昂摇摇摆摆地走进来:“妇有妇道,男人的事情,轮得到女人插嘴么?” 周琦嘆息,给他斟了一杯酒。 卢昂看几个歌伎一眼,道:“我有事要与周大人说,你们都退下吧。” 几人对望一眼,带着琴出门了。 周琦呆呆地看着杯中醇酒,萎靡不振的样子。 卢昂幽幽道:“我刚来北疆的时候,其实也和你现在差不多大,而且也像你一般丧气。” 周琦下意识地辩驳道:“能在王爷麾下是下官的福分,哪里会丧气。” 卢昂轻声道:“酒后吐真言,今晚我和你说的话都会是一场醉梦,明日醒来绝不会有人记得。” 回应他的却是沉默,周琦趴在桌上,睡意阑珊。 卢昂的神情似是追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知道元祐之难么?” 没等周琦回答,他自顾自道:“元祐之役后,甘州、瓜州等尽丧突厥之手,吐蕃亦趁乱取沙州、肃州及廓州。陇右道号称坐拥十八州,实际却只有凉州、秦州、渭州等十一州。” 周琦微微皱眉,这些他都早已知道,却不知卢昂突然提起此事是何用意。 灌了一大口酒,卢昂继续道:“先靖西王是先帝幼弟,从小就极尽宠爱。” 周琦“咦”了一声,卢昂笑得讽刺:“你一定是听说他最不被先帝看重吧?我且告诉你,若不是士族支持当今圣上,这皇位如今怕就是我们王爷的。” “被清流所谗害,王爷不得不带着王妃和幼子从物阜民丰的长安一路颠沛流离,跋涉千里才来到凉州。那个时候的凉州,可不是今天这般人烟扑地桑柘稠,”见周琦听得入神,解释道,“记得咱们路过秦州时的情景么?那时的凉州还远远不及,漫天风沙如同荒城一般。” 卢昂话音悲愤:“先王奋发图志,大行整顿,不到一月凉州气象已大为不同。随后便招兵买马以期早日收復失地。谁料到,谁料到……”他喃喃道,“不知是哪个天杀的,见不得王爷励精图治……” 第9页 周琦敏感地问道:“难道先靖西王薨逝内有蹊跷?” 卢昂悲愤道:“你见过病死的人浑身是血,死不瞑目么?” 深吸几口气,平復下心情,他怆然道:“王妃受不了这个打击,转眼也跟着去了,小王爷袭了爵,还有这个烂摊子。小王爷那个时候,才六岁啊!” 周琦在心里勾画着六岁的轩辕符该有的模样,可惜未果。 “我们这些从长安追随而来的旧臣,辅佐着小王爷守着这苦寒之地,十年韬光养晦有了如今的凉州,又十年厉兵秣马才有了如今的陇右军。这一切,和安坐洛京颐指气使的轩辕简又有什么关系?” 周琦听他越说越不像样,不由打断他:“卢大人,虽然这是陇西,但毕竟隔墙有耳,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卢昂抬眼看他,微微一笑:“你也并非圣上忠臣,你们周家自有你们的打算。”拍拍周琦的手背,“我知道的,王爷自然也知道。” 第八章 那一夜,周琦与卢昂对酌到了天明。 周琦绝不会自作聪明地认为卢昂那晚突如其来的出现就是为了倾吐心声,他周琦纵然俊朗,也不至于如此人见人爱。 他更关心的是,卢昂出现是何人指使,又有何目的。 他的猜测并没有延续很久。 仅仅过了三日,他便被召进靖王寝宫延宁殿。 “听说前些天,你和卢昂喝了一整夜的酒?” 周琦坦然承认:“回王爷的话,在越溪楼碰见了,就一起喝了几杯,之后聊得投契,也就没注意时辰。”见他神情依旧阴沉,便补充道,“第二日,我们当值都未迟到。” 轩辕符只盯着他,而周琦几乎是放肆地与他对视,二人均是一动不动,似乎要如此僵持到地久天荒去。 在这漫长的对视中,周琦凝视他的脸孔竟有了个不错的发现。 然后他不合时宜地开口了:“王爷,您下巴上有疤?” 轩辕符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意识到自己在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由得恼羞成怒:“那又如何?” 周琦不假思索地开口:“下巴方而见棱,并且有疤,这种人姻缘不顺,难有子嗣。”话毕,周琦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巴掌。 轩辕符果然勃然大怒:“周琦,看来你是真的想死在陇右!?” 周琦在心中痛骂自己嘴贱,口中却道:“王爷休急,必然还有化解之法。” 轩辕符怒气消解了一半,剩下的是莫名的脱力之感。 “哦?虽然本王并不信你的胡言乱语,但你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周琦硬着头皮胡诌:“只要王爷纳一大富大贵,财生官旺的女子为妃,必可化险为夷,多子多福。” 轩辕符不悦道:“那便不用你操心了。” 刚刚被他一搅,召他的来意都已忘了三分,轩辕符解下腰间的佩剑,擦拭起来,看来之前伤了的右手已好了大半,乍一看并无异常。 无意的一个动作,看在周琦眼里,却隐含杀机,不由得全身僵直,高度戒备。 终于轩辕符状似随意地开口了:“昨夜你醉了,竟把价值连城的一把焦尾琴轻率赠予歌伎,正巧本王有个手下正好也在越溪楼,瞥见了,便帮你拿了回来。” 周琦微微一颤,低下头去,看在轩辕符眼中却是实打实的做贼心虚。 敲敲书案,顿时有宦官跪着上前,手里还捧着什么东西。 周琦看都没有看一眼,因为他知道,那便是他的焦尾琴。 轩辕符点了点头,宦官便把琴奉上。平常舞刀弄枪的手指划过琴弦,奏出的依然是铿锵之声。 延宁殿很是昏暗,纵使室外艷阳高照,殿里却依旧鬼气森森。 “越溪楼,听闻连一砖一瓦,一梁一柱均是从江南运来,更不要说浣纱沉鱼的美人了。”轩辕符双手缓缓举起琴身,迎着朱门透进的微光细细端详。 周琦冷眼看着他,心境慢慢沉淀下来,不觉丝毫惊惶。 “啊,就是这里了。”他终于把琴翻了过来,手指灵巧地抚上底座。 周琦上前一步:“王爷,不要。” “不要?”轩辕符故意拖长了声音,喑哑的腔调显得格外暧昧。 意识到被调戏了的周琦板着脸,干脆不做声了。 他终是撬开了底座,抽出薄薄一张纸笺。 “唔,果然是读书人,纸笺都是薰香熏过的,够风雅。”轩辕符随意地把纸递给身旁的黄门,“念。” 周琦表情纠结地扫了眼周围的宦官侍女,轩辕符身后的张奎,还有躲在暗处的卢昂,低声恳求道:“王爷,还是算了吧?” 轩辕符缓缓摇了摇头,冷硬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讥诮。 黄门打开纸笺,震了一下,哭丧着脸看向轩辕符:“王爷,真的要念?” 轩辕符不耐烦:“念!” 整间宫室只听见小黄门颤巍巍的声音:“芙蓉失新艷,莲花落故妆。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满室寂静,奴婢们忍笑得辛苦,张奎几个面有愠色,卢昂满面错愕。 而轩辕符,脸上阴晴不定。 周琦无奈道:“王爷,今日下官现眼了,以后再无面目在王爷帐下效力。” 半晌后,轩辕符忽而一笑:“本朝禁止官员狎妓,周琦你忘了么?”不等周琦搭话,他自顾自道,“这次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那些淫词艷曲,本王就当没有听过。至于这琴,以示惩戒,本王便扣下了。” 第10页 他给了台阶,周琦没有理由不下,躬身道:“王爷宽仁大量,下官不胜感激。此琴也算是当世名琴,随意赠予青楼女子确实糟蹋了,拿来孝敬王爷才算是物有所归。” 轩辕符哈哈一笑:“也罢,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周琦,上次让你起草的公文,可写完了?” 周琦尴尬:“下官前几日孟浪,还未……” 轩辕符摆摆手:“那便去写吧。” 周琦懦懦告退,就听轩辕符又道:“等等。” 他看着周琦,表情温和的有几分怪异:“你来这么久了,本王竟连你的表字都不知道。这么芝兰玉树的人,想必也有极其风雅的字吧?” 周琦僵了下,终还是不情愿地开口:“下官字凤仪,让王爷见笑了。” 周琦在众人的大笑中落荒而逃,回到自己的卧房。 关上门,他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浅酌着一杯新茶。 卢昂确实算是个聪明人,知道他埋首案牍,偶尔抽空去青楼算是理所当然。但越溪楼来自吴越,而周琦是江南人,时常前去就必然有所图谋。 周琦每次光顾那里,都可以感到有人监视,此次,当他赠琴给吴女的时候,卢昂终于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可惜,到底还是自作聪明。 他知道琴有问题,发现机关后沾沾自喜,但又却不敢在靖西王之前查看。他不知道的是,真正有问题的,并不是琴,而是素弦手里的,琴的包裹。 那晚,周琦确实有所发现,并悄悄写在一张纸笺上。只不过,他没有把它放在琴里,却缝在那包裹之中。 周琦自得其乐地品着茶,时不时想想轩辕符吃瘪的神情,心情大好。 虽不是女子,但他们没听说过,苏绣精绝冠于天下么? 周琦哼着小曲,洋洋得意。 第九章 碧天如洗,平沙落日;草木凋零,千军过境。 “一出凉州便痴痴凝望,难道北疆秋日景致也与中原殊异么?” 周琦回过神来,见轩辕符也放下手中舆图,顺着他的方向远目而眺。 “回王爷的话,天下之大,莫说塞北江南之远,就是洛京与苏州风物也是极为不同的。” 轩辕符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是么?”入凉州半年,周琦极少见其如此愉悦,似乎印象里此人哪怕是笑,也多是冷笑嗤笑狞笑皮笑肉不笑,如今日这般怡然,更是头次见到。 他们轩辕家的血统倒还真是不错,一个两个连这个莽夫都长得人模狗样,周琦在心中暗道。 “苏州与洛京,本王都未去过。”轩辕符突然道。 周琦看他,不无惊讶。 轩辕符淡淡解释:“幼时住在长安,自六岁后,本王便未出过陇右。” 周琦略有恻隐,开解道:“其实,这些地方人未去之前多有神往,可真的身至该处,便会发现,不过如此。王爷没去过,倒也没什么可惜的。” 轩辕符瞥他一眼:“想不到周公子也会好言安慰,竟是个厚道人。” 周琦不忿:“下官虽然愚钝了些,可向来与人为善,温柔敦厚,王爷竟刚刚发现下官秉性,实在让人寒心。” 随手将文书舆图都扫到一边,轩辕符起身,舒展筋骨。北人身形高大,马车亦比南方宽敞高阔许多,但轩辕符站起仍颇感勉强,只能屈膝躬身。 周琦在江南时,自负昂藏,即使到了北边的洛京长安,也算是长身玉立美男子一名,可与轩辕符一比,顿时就矮了半头,少了八分气势。 “凤仪,”轩辕符突然唤道,“骑术如何?” 周琦嘴角又是一抽,靖西王最近一直以凤仪相称,倒不是看重他周琦,怕是想时时嘲笑他表字女气。 “虽不能与王爷麾下勇士相比,但也还是不错的。” 轩辕符掀开车帘:“在车里快憋死了,正好秋高气爽,不如随我出去熘达熘达?” 上了马的轩辕符简直和平常派若两人,在王府时的皮里阳秋喜怒无常瞬间消散无形,眉开眼展、颇有兴致。身边人见他心情不错,也各个喜形于色,一片太平。 周琦素喜游猎,在中原时就常和一些纨绔子弟飞鹰走狗,故而也还能跟上轩辕符。可时间一长就有些不妙了,渐渐的,周琦开始觉得体力不支,腰酸背痛,可反观轩辕符却好像屁股长在马鞍上一般,依旧策马扬鞭,疾驰如风。 周琦是个极其高傲的人,即使越发吃力,也还咬牙坚持。 终于,一阵发泄后,轩辕符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他肃杀的眼眸里此刻尽是奸计得逞的笑意:“凤仪,还好么?实在坚持不住了,我们就在此处扎营,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再启程,如何?” 不如何!周琦强忍怨气,脸色十分难看。 “王爷多虑了,下官只觉神清气爽,王爷无需为在下拖延行程,只管出发便是。” 轩辕符不怀好意道:“本来本王还担心凤仪你身子骨禁不住,既然如此的话,”他回头,对身后骑手吩咐道,“快马加鞭,争取明日前到达永昌!” 周琦只恨自己为何不晕死过去。 永昌尚还不是最终的目的地,但却已在河西走廊最东部,一路再往西,便是汉家数次伐匈奴的古战场了。 除了路途中偶作歇息,他们几乎奔袭一昼夜。 周琦一到永昌行馆就摸到自己的卧房,然后倒头就睡,一直到晚膳时将醒。 第11页 张奎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周录事,王爷传你用膳。” 周琦用被子蒙住头,闷闷道:“劳烦张校尉转告王爷,周琦尚有文书亟待整理,便不去了。” 张奎的脚步声走远了,周琦瘫在榻上,满足地哼了几声。 他的好心情却没有延续多久,片刻之后,张奎去而復返。 “周录事,王爷说了,若是今日做不完,就明天做,若是你不想做,就让陈仁和帮你做。总之,饭还是要吃的。” 他绕口令般说了半天,周琦听得头晕脑胀,又想起另一个录事陈仁和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烦躁穿衣,对着铜镜照了照,面色惨白,桃花眼下垂着青黑的眼袋,实在是惨不忍睹。周琦推开门,对张奎淡淡道:“带路。” 还未走入正堂,就听得人声鼎沸,无比喧嚣。 靖西王驾临,永昌附近大小官吏连同驻守府军将领来的一个不差,给足了面子。 “凤仪,”周琦刚想找个隐蔽角落坐下,就听轩辕符叫他,“快,本王为你引见几个人。” “这是武威军左将军洪坤。” “这是番禾县丞黄大人。” “这是……” 周琦头痛欲裂,疲惫不堪,却还得强忍着一一应酬。将近一天未曾进食,脾胃也隐隐作痛,晚膳就摆在不远处的案上,触手可及却碍于礼数不能大快朵颐,简直就是天大折磨。 “周琦,本王有事和你交代,过来。”此时轩辕符的声音如同天籁,把周琦从虚与委蛇中解救出来。 轩辕符正手法熟练地撕着一块烙饼,分了一半给周琦,自己先咬了一口。 周琦小口小口地吃着,早已分不清这饼是什么味道。 “出门在外,就别挑三拣四了。”轩辕符用烙饼蘸了点辣酱,“日后,起码半年内,你都要过这种日子。” 周琦睁大眼睛看他,表情有几分惊恐。“王爷不回凉州了?” 轩辕符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这趟咱们出来是巡视戍防的,你不知道?” 周琦点头:“下官知道,但巡视,不用半年吧?” 轩辕符冷笑:“果然是花天酒地不问国事。”就着羊肉喝了口酒,“突厥近来蠢蠢欲动,陈兵十万于甘州,他们的左贤王亲自领兵驻扎于祁连城。” 周琦面色凝重,皱眉:“王爷可曾向朝廷禀报?” “那是自然,怎么了?”轩辕符看他。 周琦轻轻道:“我来之前,朝廷已有一年未曾收到过陇右邸报,朝野上下都以为陇右是一片太平。” 第十章 马车里,周琦和轩辕符都是默默无语, 终于,还是周琦打破了沉默:“我们马上要去哪里?” 轩辕符双眉紧锁:“焉支山。” “胭脂山?那里产胭脂?” 轩辕符没好气地看他:“你什么时候能稍微正经一些,把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暂时先忘掉呢?” 周琦冷哼一声:“王爷你有胡姬,就不允许下属偶尔也解闷一下?” 轻咳一声,轩辕符继续道:“焉支山,位于凉州和甘州交界,往东便是凉州,往西便是甘州。我们驻扎之地叫做大斗军,离焉支山只有数十里。”他顿了顿,回想了下,“翻过焉支山,再渡过弱水,就是祁连城。这样算算,我们和左贤王也不过百里之遥。” 周琦点点头,一种莫名的感觉笼上心头,冥冥之中,有危险的气息向他们逼近。 很是不祥。 八月秋风老,此时已是九月,焉支山却还是一片翠绿,也不甚寒冷。 见周琦如痴如醉,轩辕符笑道:“此地不适合练兵,但游赏游赏还是不错的。” 周琦疑惑:“不冷不热,群山叠翠,四野开阔,怎会不适宜练兵?” 轩辕符伸出五指,仿佛想捉住山间的流风。 “你当战场之上,处处山光水色、风景宜人么?” 他回头看周琦,眼角眉梢尽是肃杀之气:“周琦,若是与突厥有一战,此战本王是一定要胜的。” 周琦不语,眼神犹如远处山岚中的雾霭,飘忽不定。 轩辕符看他一眼,又道:“本王知道你来必有缘由,不管是何人主使,有何目的,只要不妨碍征突厥大计,本王尽可以不过问,尽可以不追究。” 周琦心内一震,原可以搪塞过去,可对着此刻的轩辕符,他说不出口。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喜不怒,不哀不戚,只是很认真。 可对着那样认真的脸孔,周琦只能轻轻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只能向王爷保证,若有一日周琦对王爷不利,决非出自周琦本心。” 轩辕符的目光霎时黯淡下去,周琦看着他,突然想到,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夙愿未尝,父仇未报的可怜男人…… 周琦突然开口:“只要不妨害朝纲大计,王爷没有谋逆之心,周琦便是王爷的忠臣良属。” 轩辕符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轻轻道:“当真?” 周琦扬起下巴,倔傲道:“君子之诺,纵山崩地裂,亦绝不背弃。” “好,”轩辕符拍上他的肩膀,“希望你能永远记住你今日的话。” 周琦笑笑,心中大石却愈发沉重了。 汉时卫霍西出河朔,击溃匈奴,夺焉支山,匈奴人悲嘆“使我匈奴妇女无颜色”。而如今,焉支山尚存,而率精骑奔袭万里,开疆拓土的将军们,早已经不在了。 第12页 今日靖西王厉兵秣马,周琦谨小慎微;四皇子咄咄逼人,皇太子步步为营;史党佩金带紫,清流钟鸣鼎食;纷纷扰扰,热热闹闹,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可是几百年之后呢? 谁又是真的笑到最后了? 轩辕符忙着练兵,无事可做的周录事悠然漫步于巍巍青山之中,感慨连连。当他拈起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准备继续伤春悲秋时,突然有人叫他。 “周录事。” 周琦回头,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人,长得极为平凡,湮没在人堆里就再难寻觅。 那人悠悠吟道:“燕懒莺慵春去也。” 心中大喜,周琦微微一笑:“落花犹是东风主。” 那人长揖在地:“周公子受苦了!小人江约,之前为大公子差遣。” 周琦赶紧将他扶起:“都是自己人,讲这些虚礼作甚。” 江约打量他,低声道:“公子上次捎去的消息,上面已经看到了,很是嘉许。” 周琦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殿下的吩咐,一是让公子继续探听,二是若真的战事在即,公子可便宜从事,为大事计,万万不可让靖西王与突厥交战。” 周琦皱眉:“可我只是区区八品录事,哪里能左右得了王爷的决策。” 江约张望四顾,见并无旁人,偷偷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 周琦接过,飞快地塞入袖中。 江约低声道:“陇右为西北要冲,靖西王亦据雄兵数十万,如今天下大势未定,如此人物,各方都在争取。” 周琦默然点头,心里却并不舒服。 江约侧过身,以便注意四周的风吹草动:“这个名册里面是各方埋藏在陇右道的细作刺客名单。这是上个月从东宫捎来的,不能保证全部准确,你挑着看。” 周琦点点头,手在袖子里摸了摸,然后闻了闻,轻声问:“矾书?” 江约灰黄的脸上露出一抹几不可查的笑意:“将门无犬子,果然是周家的三郎。这样,陇右道的事情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 周琦蹙眉,听出他话中不对,无奈远方依稀有马蹄声渐近,便不好再讲,只好匆匆拍了拍江约的肩膀,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 “周录事,今夜扎营于白狼谷,王爷请您回帐。” 周琦翻身上马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看,碧海无际,清泉依旧,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回到帐中,周琦愣了愣,轩辕符正坐在毛毡上,旁边摆着那张焦尾琴。 “下官参见王爷。” 轩辕符挥了挥手,心情似乎不错。 “广陵散。” 周琦看他:“王爷觉得下官是琴姬?” 轩辕符爽朗笑道:“哪有凤仪这般能抄录能骑马还敢和王爷顶嘴的琴姬” 周琦无奈嘆息,跪坐下来,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 “怎么了?”轩辕符挑眉看他。 周琦沉吟:“自嵇康之后,世上再无广陵散。如今听到的广陵散,多是后人伪作,不如这样,我为王爷奏一曲阳关罢。” 轩辕符点了点头,突然又道:“琴,本王只是借你,不是还你。” 周琦失笑,潇洒一挑,便有宛转琴音如诉如泣,幽幽而奏。 送走轩辕符,周琦取水小心翼翼地将名册浸湿,黑色的墨迹慢慢氤氲出来。 周琦不无惊讶地笑了起来,字迹很熟悉,看来顾秉在东宫颇受器重,竟能经手如此机密。 一串串熟悉或是陌生的人名后,有寥寥几笔硃砂圈点出了他们的命运。 周琦找到了江约的名字,旁边写着----死间。 第十一章 整整一夜周琦枯坐在案前,死死地盯着这份名册,直到东方大晓。 几乎是僵硬地将名册烧掉,瘫回毛毡,周琦才闭上酸涩的双目。他知道,这些名单上的活生生的人,有的也许足够幸运,能够活下来,而其他的大多数,都会沦为为王权争斗的祭品。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或许,这其中,也有他周琦。 “你的文章不错,”轩辕符随手翻着周琦刚递上的文书,“本王实在是好奇,为何你科举竟如此平平。” 周琦懒散道:“王爷谬赞了,下官的学问从小就不好,能中举都已是祖宗庇佑。” 轩辕符看他:“昨夜未好好休整?” 周琦的目光游移在毛毡上,点头:“一夜未眠。” 轩辕符失笑,往旁边挪了挪:“坐,并无外人那些虚礼就省了吧。” 瘫坐在毛毡上,周琦笑道:“如王爷这般体恤下属的主帅真是世上少有。” 轩辕符似乎是坐累了,干脆躺了下来,颀长的身躯几乎伸出毡外。 “你对京城的事怎么看?” 周琦眼皮沉重,回道:“京城的事?” “别装傻。本王那几个侄子,你都见过么?” 虽然才过了大半年,想起洛京,周琦却觉得好像是十年前的记忆一般,模煳得可怕。 “下官有些记不清了,但大约都是见过的吧。” 轩辕符低笑:“过两个时辰,本王有客来访,凤仪,想去见见么?” 周琦皱眉:“若是涉及机密,下官在场恐会惹人猜疑。” 撑起左臂,轩辕符极其认真地看着他:“若是你不在场,惹人猜疑的,就是本王了。” 第13页 轩辕符端坐在帅帐之中,左首坐着卢昂,右边坐着周琦。 来使是个中年男子,约莫三十出头,颇有气焰。 “在下史渊,见过王爷。” 卢昂和周琦对视一眼,轩辕符笑道:“你的官位呢?有朝廷的文书么?本王可不记得有什么姓史的故人。” 史渊双手拢在袖中,皮笑肉不笑:“在下刚刚被任命为陇右道黜置使,受上命至陇右按察。” 卢昂淡淡道:“按本朝律例,藩王在封国之内,享有封邑军队,但不得过问朝事。同理,王府以及陇右军中事,恐怕黜置使大人也无权干涉吧?就不知史大人不远万里,来此边防之地,到底有何用意?” 他的口气不善,史渊也并不惊慌。 “王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下官代天巡狩,路过此地,见兵马调动频繁,便前来探查一二已尽本分,这恐怕无可厚非吧?” 周琦忍不住冷笑道:“地方文官干涉军务,下官倒是头一回听见,史大人真是让我等长见识了。” 史渊如蛇蝎般的目光扫过周琦:“不瞒王爷,此番下官前来是有机密要事与王爷相商,这里人多耳杂,不知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轩辕符抬眼看他:“这里都是本王的心腹,但说无妨。” 史渊语气强硬:“事关体大,下官想与王爷单独说话。” 很有些不耐烦,轩辕符冷冷道:“要么在这说,要么,便不要说。” 不欢而散。 送走史渊后,卢昂有些气急败坏地看轩辕符:“王爷!你知道,史渊是史阁老的儿子,得罪他对我们没有半点好处!” 轩辕符懒懒道:“得罪我,对他们就有好处了么?” 周琦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一边煎茶。 “王爷,用茶么?” 轩辕符看他:“所以此处比起凉州,是水好还是茶新?” 周琦慢条斯理地将茶水从母杯中分出三杯,放在杯托上,挑眉看他:“王爷嫌弃?” 轩辕符挑了杯离自己最远的,一口饮下:“不错。” 周琦翻了个白眼:“牛嚼牡丹。”说罢,双手将杯托、杯盖连同杯子一起平端至眉间,微微欠首。 “下官敬王爷。” 轩辕符看着他慢慢啜饮,方才由史渊引起的焦躁平復了大半,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也学着他的样子饮起茶来。 一旁的卢昂见他二人对坐品茗,急得跳脚:“到这个时候了,王爷还有空附庸风雅?王爷要知道,史渊他是……” 轩辕符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本王从不附庸风雅。”见卢昂气急败坏,扬眉一笑,“本王是真风雅。” 卢昂掀起帐帘,转身就走。 周琦看轩辕符:“王爷不信任卢大人?” 轩辕符低头,转着杯子:“也许乍一看是这样罢。”顿了顿,“你觉得本王信任你么?” 周琦诚实地摇了摇头:“不过,王爷不算讨厌下官。” 轩辕符大笑:“读书人都这么自以为是么?” 沉默半晌,周琦缓缓道:“起码下官是如此希望的。” 轩辕符放下茶杯:“走,咱们出去熘达一圈。” 或许是不用行军,二人悠游自在,过一个时辰便上了焉支山顶。 轩辕符用马鞭指着前方:“凤仪,你看。那便是祁连山。” 周琦眼力远不如他,直看得眼眶酸痛都没找到所谓的祁连山,气道:“难道这祁连山还是个势利眼,偏不让我这样的微末小吏看见?” 轩辕符索性纵马到他身边,从他身后向上指:“喏,那里。” 周琦努力分辨,终于在云海层叠中看到一道苍白的细线。 “你如何得知那便是祁连山?”许是只有两人并驾,周琦的口气也随便了起来。 红日自云海间喷薄而出,轩辕符眯起眼睛,仍死死地盯着祁连山顶:“从前祁连山便是匈奴的圣山,匈奴语的祁连读做‘格里’,是天的意思,祁连山便是天山。” 他的侧脸似乎被日光晕染成浅金色,眼里尽是狂热。 “突厥人,”他冷笑,“在突厥语里祁连山叫做腾格尔塔格,依旧是天山的意思。我猜,此等西戎根本就分不清,天山、崑崙抑或是祁连。” 周琦忍不住插嘴:“但他们依然可以让天启的军队一败涂地。” 轩辕符回头,有冰冷的怒意从他的眸子射出,如同箭矢:“元祐之难,就是一个笑话。你知道么,本王研读过每一场战役,每一座城池。按照战理,皇叔没有理由会输掉此役。”深吸一口气,他凝视着周琦的眼睛,“二十万人埋骨黄沙,不是死于外族勐士的刀枪。” 周琦哑声问道:“而是?” 轩辕符的笑里含着悲意:“有个道理,他们明白得太晚了。元祐将领如是,父王亦如是。世上最狠毒无情的,并不是刀剑棍棒,钩戟长鎩,而是高官权贵的韬略手段,计谋权术!” 第十二章 月明星稀,焉支山脚。 周琦快步走着,从茂密林树与山间溪涧中穿行而过,仿佛身后有人追赶。 山阴处有块大石,大石旁有一人独立。 史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虽然焉支山不若祁连山终年覆雪,但夜半深山终是有些凉意,史渊穿着狐裘却执一把纸扇,颇有些不伦不类。 第14页 周琦直视他的眼睛:“你留书叫我来此?” 史渊笑道:“明知故问。” 周琦冷冷地看着史渊,忽而道:“你不是史渊,你是谁?” “史渊”哂笑:“重要么?” 周琦看着他,也笑了出来:“对我来说,自然无关紧要。” 两人对视一笑,“史渊”道:“无论如何,你我二人在此处的目的想来是一样的吧?” 周琦道:“根据我的猜测,靖西王想来已经安排好了后招,必会寻衅起事,攻打突厥。” “史渊”冷笑:“既然都是聪明人,那便有话直说好了。三年之内,陇右绝不能有战事!” 周琦轻声道:“可有些事情,是兄台所不知的。突厥乃是王爷心结,若是不能完败突厥,王爷恐怕万万不会死心。” “史渊”嘲讽道:“从前以为靖西王算是一世枭雄,如今看来,也是一个怨天尤人目光短浅的匹夫。他以为元祐之役胜了,不用戍守北疆,他爹就不用死么?”他的表情多少有些怨毒,“若是有人要他死,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 周琦皱眉:“死者已去,此等话还是少说些吧。” “唰”的一声,树枝似乎摇晃了下,“史渊”一惊,右手已然搭载佩剑上。 周琦却似乎毫不在意,接着道:“说这些有的没的,于事无补。如今陇右军与突厥箭拔弩张,左贤王虎视眈眈,靖西王蓄势待发,你家主子就没给你什么良策?” 似乎确实未有人声,“史渊”放松下来:“即使靖西王有领兵之权,但若内阁未首肯,依照天启律,他也不得擅发一兵一卒。” 周琦转身,走了几步,回头意味深长道:“可大人是否想到,在某些情况下,一方统帅有权便宜从事?” “史渊”愣住了,周琦漫不经心的声音越飘越远:“你道王爷是个莽夫么?你没想到的,恐怕他早已着手去做了。” 第二日,周琦掀开帐帘时,轩辕符正在用早膳。 “一道吧。”轩辕符嘟嘟囔囔道。 周琦笑了笑,在他旁边跪坐下来,正要拿馕饼,轩辕符却拍拍他,继而神秘一笑“有好东西。” 当一个偏将端着盘子进来时,周琦不能说不惊诧:“此处怎会有粥?” 轩辕符将勺子放进去,推到他面前:“可惜没有小菜,公子你将就着用吧。” 周琦看着面前稀松平常的稻米粥,不由得从心里生出阵阵暖意来。 他轻轻道:“王爷也尝尝?” 轩辕符笑道:“这种南方人的东西,本王吃不惯。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你就吃罢。” 周琦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自己似乎也有数月未食粟米了,如今竟在边陲最西北吃到,想到这里,香糯爽滑的米粥竟兀然变得苦涩起来。 放下碗,周琦看轩辕符,两人对视,眼神皆有些复杂。 “如果,”周琦终还是先开口了,“我是说如果,有日我死在这里,王爷能否念及近一年来的情谊,将我的尸首送回江南,落叶归根?” 轩辕符面色僵硬了下,摇了摇头:“本王不会让你死的。” “至少,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周琦心下有些悽然,却听张奎突然道:“王爷,卢长史让你赶快过去。” 轩辕符皱眉:“何事惊慌至此?” 张奎抬眼看了周琦一眼,跪在轩辕符身侧,低不可闻道:“突厥人屠了一镇子的人。” 周琦笑道:“王爷,下官正好有些文书要誊抄,先告退了。” 回到帐中,周琦指尖微颤,浑身发凉。张奎不知道,他识得唇语。 屠城本就是奇耻大辱,不管是为一镇子的亡灵报仇抑或是向突厥示威,轩辕符都有立场也有理由发兵伐虏,以偿夙愿。 朝中有人最好借刀杀人,借突厥之手斗倒了先帝,逼走了先靖西王,最后再痛下杀手,然后圣上登基,他们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其煊赫。 若是此战,靖西王能够打败突厥,那些隐匿在朝野中指爪张扬的鬼魅魍魉便失去了帮手和依託,也许他们的权势会被挑战,他们那层宽宏仁善的遮羞布也终有一日被扯掉。“史渊”来到陇右,怕也是出于这些人的恐慌罢? 从私心来讲,轩辕符的打算,周琦不是不贊同。 只是世上的事情,哪怕出发点再好,时机不对,也不过适得其反。 京中正斗得你死我活,此时边疆再起兵戈,帮了谁的忙,又遂了谁的意? 周琦在帐中走来走去,自己的立场,轩辕符一清二楚,却从不避讳。想来对此局势,他应当胸有成竹,谋划至今也非一年两年之功。他盘算的滴水不漏,想要打破倒也不易,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再经不起许多思量。 周琦停住脚步,目光冷凝。 步到案边,提笔行文,到底是文思敏捷,不多会便写出了三封密信。 周琦微微一笑,将密信放入袖中,踱出帐外。 想来正在练兵,营房里空空荡荡,除了站在帐口的执戟郎,就只有少许卫兵在来回巡视着。周琦饶有兴趣地在营房里绕来绕去,最终脚步停在伙房。 “呃,这位大人。”想来火头兵极少见到官吏,讲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周琦好像稀松平常的样子:“本官肚子饿了,四处找不到人,便来寻些东西吃。” 第15页 火头兵受宠若惊,便急急忙忙进去准备了。 有锅碗瓢盆的声音传出来,周琦蹲下,轻轻抚摸着羊圈里的羔羊。 擅于奏琴鼓瑟的手指修长而又有力,羊羔“咩咩”地叫了几声,很是受用。 “大人,东西做好了。” “哦,那便多谢了。”周琦起身接过吃的,还不忘最后拍了拍羊羔毛茸茸的头。 第十三章 接近子夜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 周琦睁着双眼,愣愣地看着帐顶,乍看似乎是在发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是何等焦心如焚,愁肠百结。 来陇西之前,他本来有种种打算,反间计,美人计,苦肉计,甚至…… 他手下有死士,完全可以刺杀轩辕符,而不留痕迹。 可如今,一切都被打乱了。 若是两年前,尚在姑苏眠花醉柳、游湖赏月的周琦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坐在北风唿啸处,虚度日日晨光。周琦披衣坐起,几乎是麻木地听着雨水敲击在帐上,发出一种沉闷顿挫的声响。 轩辕符对他是真的不错,甚至可以算的上体贴关照,即使从一开始就已经明了,他们从来道不同不相为谋。轩辕符的身世,阅歷,谋略,每一样都是出类拔萃,性情虽有些阴厉无常,但也绝不是无理取闹,仗势欺人之辈。相处久了,还会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未至而立的青年。爱玩爱闹,时常纵马游猎,喝醉了也会狂歌痛骂,喜欢宝剑美人,兴致来了也会宠幸胡姬军妓…… 长嘆一声,周琦挫败地发现,算计这样一个人滋味实在有些不堪。 焦尾琴被轩辕符顺走了,闲来无事时,周琦只好吹箫解闷。悽怨的箫声吹着不成调的江南小曲,衬着风雨声,还真有些“早是夜寒不寐,五更风雨无情”的意味。 突然,又有胡笳声传来,此人也颇通音律,才稍许功夫,竟也抓住了拍子,幽幽地和着。周琦勾起嘴角,悄悄起身,边吹箫,边朝着胡笳的方向寻去。 胡笳声越来越近,周琦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眼前分明是帅帐。 胡笳声止,轩辕符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笑意。 “过而不入,江南的礼数是这样的么?” 玉箫仍在手中,周琦低头苦笑:“王爷盛情,下官自是不敢推託。” 掀开帘子,就见轩辕符只着里衣躺在被中,手里把玩着一只胡笳,显然尚未起身。 “凤仪好兴致。”轩辕符懒懒道。 周琦干笑:“下官思虑不周,怕是扰了王爷好眠。” 轩辕符笑笑:“若凤仪此刻闲暇,便沏壶茶吧。” 周琦熟门熟路地找到茶具,在他对面跽坐下来。 “敢不从命。” 轩辕符喝茶的时候,眉头总是微微皱起,周琦猜想,或许比起茶来,他更喜欢酒。 二人均是一言不语,难堪的静谧中只有雨声沙沙作响,一时间气氛有些诡异。 周琦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轻:“王爷,下官何其有幸,能与王爷对坐饮茶。” 轩辕符抬眼看他,眸中看不出喜怒。 周琦接着道:“但或许,这会是最后一次。” 轩辕符苦笑,给自己续了点水:“若你这样说,无非是有两种可能,其一,你上面的人,接受了本王即将起兵的事实,决定让你回江南或是洛京;其二,你应当已经做了什么来坏本王的大事。”他眼里有说不出的情绪,“本王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所以……” 周琦打断他:“下官有个请求,今日不提战事。” 轩辕符脸上波涛暗涌,似乎在咬牙忍受着什么。 须臾他缓缓道:“好。” 周琦微笑,无意识地抚过手中玉箫:“想不到王爷竟如此精通音律。” 过了许久,轩辕符才答道:“母妃从长安娘家,只带来了这只胡笳。” 周琦知道,先靖西王妃故去得极早,想来他应当是从僕从姆妈那儿学会胡笳的。 周琦自负能言善辩,从未想到有日会如此刻一般口齿笨拙,无言以对。 轩辕符又道:“凤仪,你应当知道,本王视你如知交。”见周琦面上流露出为难的表情,他苦笑道,“迟早都会知道的事情,本王也不急这一刻。不过,你可否答应本王一个请求。” 周琦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今日你与本王说的每一句话,都需是实话,而本王问你的任何问题,你都不可信口雌黄。” 周琦静静地看着他,有个朦朦胧胧的发现笼上心头,让他唿吸一滞。 “可以。”他听到自己如此道。 轩辕符点了点头:“刚到北疆的时候,你很讨厌本王?” 周琦失笑:“难道王爷觉得自己很讨人喜欢?” 轩辕符继续道,却用了肯定的语气:“你觉得本王很不容易对付,恐怕会坏了你的大计。” 想起刚到陇右时遇到的种种非难,周琦默默地点了点头:“无论我去往何处,起码都有三个人在盯着我,而且都是一流高手。” 轩辕符勾起嘴角:“有四个,因为你太狡猾,像密林里的狐狸。” 他的口气满是慈悲,一瞬间,周琦不知是否该为奉承自己像牲畜而感到受宠若惊,最终他扯了扯嘴角:“多谢王爷褒赞。” “好,下一个问题,你是太子党的人,这毫无疑问。但你在此处却毫无行动,本王猜测,或许你总领陇右道的细作?”轩辕符的口气实在稀松平常,恍若在讨论娼寮里的花娘。 第16页 周琦品着已经冷掉的茶水:“从前不是。” 轩辕符瞭然的点了点头:“之前的那位想必犯了事,对么?” 想起面色青黄的江约,周琦不禁有些难过:“其实,我也只见过他一次,后来没听到过他的消息,或许很可能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轩辕符目光悠远地看着某个方向,眼神却没有焦距,飘忽得可怕。有一瞬间,周琦甚至以为他看的是自己。 “最后一个问题,”他喃喃道,几乎细不可闻,“你想过,或者计划过要刺杀本王么?” 周琦知道,他想起了死于非命的父王。在接受过种种善意过后,他很难对着轩辕符撒谎。 于是他轻轻道:“我来之前,确实是如此谋划的。” 轩辕符笑了,颇为愉悦:“所以,是怎样的死法?” 周琦艰涩道:“冷箭射死。” 轩辕符轻笑:“那么,现在呢?” 周琦坐正,郑重其事地看他:“知恩必当图报,王爷对周琦多有照拂,周琦就算无能保王爷周全,”他顿了顿,“或许可能对王爷不利,但绝不会图谋王爷性命。” 轩辕符沉默许久,突然起身,从榻旁的三彩柜里拿出一张薄薄的文碟。 周琦一惊,也跟着站起来。 轩辕符看着他:“胜败乃兵家常事,本王不是输不起的人。倘若本王此番无法出击突厥是因为你的缘故,那么技不如人,本王不会过多介怀。你自然是不愿意归顺本王的,那么就带着这个文碟回中原罢。” 周琦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都忘了去问一句为什么。 轩辕符的声音突然放低了,显得有些疲惫:“相见真如不见。” 第十四章 周琦迎着风站在焉支山顶,身后只跟着几名护卫。 在他左手百里之处,正是左贤王驻守的祁连城,而在他右手五十里,正是传闻中被突厥屠灭的安乐镇。这两处隐隐和焉支山成犄角之势,在不经意间就可更改整个天启的大局。 虽然相隔太远,肉眼根本看不到彼处情形,周琦的眼睛却牢牢锁住那两个方向,心如擂鼓,连大气都不敢出。 “周大人。”有人踱步上来,悠悠闲闲。 周琦没有回头:“史大人。” “史渊”走到他身边,站定,也看向安乐镇的方向。 “为何如此忐忑?不是都合计好了么?” 周琦皱眉,摇了摇头。 总觉得一切都不会如此顺利,虽然昨夜反反覆覆思前想后也未想出什么明显漏洞。自己的人已然在祁连城与左贤王讨价还价,而“史渊”的人,若是他遵守信义,怕是已经在安乐镇粉饰太平了罢? “你那边靠得住么?”周琦幽幽问道。 “史渊”颇为自负道:“我这里自然万无一失,此话应当我问你吧?” 周琦不再说话。 与“史渊”联手,实是出于无奈。太子党于陇西落子成棋方才五年,而两党在陇西苦心经营数十载,无论人力物力抑或是财力都更为雄厚。安乐镇之事,单凭己方,根本无法善了。而战事不等人,一触即发。 “史渊”愤愤不平道:“不过,这靖西王竟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为了与突厥交战,竟然不吝戕害平民,做下如此惨绝人寰之事!” 周琦撇撇嘴角:“此事尚未定论,现在还不知道那背后的鬼到底是谁呢。” 帅帐之中,轩辕符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沙盘。 卢昂亦是一言不发,神情却极为紧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是你做的吧?”轩辕符突然开口。 卢昂没有否认:“王爷忘却父仇了么?” 轩辕符脸色凝重:“杀父之仇,山高海深。但卢大人可否想到,安乐镇无辜之人的仇怨,难道就无关紧要了么?” 卢昂抬眼看他,有些责怪:“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长平坑杀四十五万赵军,亦无损白起英名;霸王坑杀二十万秦军,就不是英雄了么?” 轩辕符淡淡道:“在本王眼中,他们确实算不得英雄。而卢大人,请不要忘了,安乐镇惨死的数千人,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更不是敌军叛卒。” 卢昂还想说些什么,轩辕符摆摆手打断他:“他们是天启的子民,辛勤劳作,缴纳贡赋,所求不过是在蛮荒之地,依然有朝廷护佑。而不是,”他脸上露出极其厌恶的神情,“而不是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阴谋身首异处。你觉得九泉之下,他们死而瞑目么?” 卢昂冷笑:“可王爷不要忘了,二十年前靖西王府的血债,突厥人也逃不了干系。” 轩辕符有些厌倦地看他:“与突厥一战,是本王夙愿,劳烦卢大人多次提点。” 卢昂知道,他们的对话应当适可而止了。 帐帘被卢昂掀开,刺骨的寒风让他瑟缩了一下,不曾回头,扔下一句话。 “有探子回报,似乎有使者向着祁连城去了,王爷对周录事果然宽宏。” 轩辕符枯坐在帐中,像是一座佛雕,冷眼旁观。 不断有密报传来。 数千人杀掉了守军潜入安乐镇。 安乐镇西大火弥天。 之前安乐镇死者身首已被毁尸灭迹。 关于安乐镇一事向朝廷递的摺子已被扣下。 …… 史党的实力他从未怀疑,做事情确实干净漂亮,不留痕迹。 第17页 此番于他,也算是饶有收穫,至少他已经知道除了突厥,杀父之仇该向谁去讨,新仇旧帐,该让谁来还。 周琦那边却一反常态的毫无消息。 或许,他已经离开陇右了吧? 而此刻周琦却在向安乐镇赶去。 还有十几里,那个方向却已经是烈火焚天,浓烟混杂着腐臭的味道,难以言喻的噁心。周琦勒住缰绳,几欲呕吐。 “明日起,这里就还会是原来的样子。他们的籍簿我已经派人重新造册过了,就算有人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死无对证。” 周琦愣愣地看着滚滚黑云:“可安乐镇毕竟再不是原先的安乐镇了。” “史渊”很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行了,周兄。人又不是我们杀的。只要左贤王同意暂时撤离祁连城,安乐镇的事情又查无实证,兵部不下战令,那靖西王再蛮横独断也不可擅起干戈。想想百万边民,想想局势人心,放下你那些无谓的多愁善感吧。” 周琦低头,半晌幽幽道:“就算是恶贯满盈罪大恶极之徒,也不至于挫骨扬灰,生民何辜!” “史渊”打断他:“周兄的人有消息么?左贤王怎么说?” 周琦回道:“还在等,祁连城至此也有几个时辰的脚程,还请史大人稍安勿躁。” “史渊”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并没有等很久,不过半个时辰,便有几骑踏着烟尘匆匆而至,为首一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江约。 周琦一喜,问道:“如何,左贤王可答应了?” 比起月余前,江约的脸色越发差了:“回公子的话,他的条件虽然开的苛刻,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情势紧急,在下便答应他了。” 周琦皱眉,一旁的“史渊”急不可耐地问道:“那他撤兵没有?” 江约笑道:“他们应允,撤兵九十里。” “史渊”冷笑:“想不到蛮夷竟还知道退避三舍的典故,可惜,就算靖西王是楚成王,他左贤王也当不成晋文公!” 周琦不语,看江约:“他开的什么条件?” 江约半张脸隐在树影里,晦暗不明。 周琦见他为难,心中更感不妙,还想说些什么,就见江约身后一名骑士突然下马,耳朵贴在地上,随即惊慌失色道:“不好了,好像有人追过来了,就在十里之外。” 一跃上马,周琦下令:“全部上马,在天黑之前赶到鄯州!” 第十五章 可惜,这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还未到焉支山脚,就远远望见四处已被团团围住。 队首赫然便是卢昂。 周琦一眼瞥见郑总管与张奎,心中顿时明了轩辕符就算不在此处,也必在附近观望。 不动声色,周琦看向“史渊”。 “史渊”不慌不忙:“卢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卢昂冷笑:“史大人,线报说有歹人火烧安乐镇,此事尚未查清,史大人此时离开陇右道恐怕并不安全。若是遇上了匪徒,史大人有所不测,你让我等如何向朝廷交待?” “史渊”点了点头:“王爷美意下官心领了,无奈朝中有要事等着下官回去处理,就算是日夜兼程怕也未必来得及。情势紧迫,下官来不及向王爷叩安话别,还请卢大人转达下官一番拳拳之心。” 卢昂神情阴冷,但出乎周琦意料的是,他竟然同意了,让开一条小道。 “史渊”纵马行了几步,忽而回头看向周琦:“周公子可有只言片语要托在下带给父兄?” 他的眼里难得有几分人情暖意,周琦淡然一笑:“多谢史大人好意,那就请转告家兄,周琦在陇西一切安好,无须挂念。” “史渊”看了他一眼,张口无声地说了几个字,随即策马离开。 周琦知道,那两个字是“小心。” “史渊”的人撤走,顿时山脚下就空了大半。 卢昂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周琦,而周琦亦坦然与他对视。 “周大人是从哪儿来,要去哪儿啊?”他阴阳怪气地问道。 周琦微微一笑:“自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卢昂又道:“此处没有外人,那我便明人不说暗话了。你坏王爷大事,难道还想全身而退?” 周琦轻轻道:“虽然说来有几分没皮没脸,但凑巧下官就是这么想的。” “你是朝廷派来的八品录事,没有朝廷任免,难道可以随意来去么?” 周琦只觉得他面目可憎,懒散回道:“下官若是挂印求去呢?” 卢昂意味深长道:“确实,八品官对周公子来说或许如同草芥。可周公子要知道,就算是个九品官,性命也远比草民值钱的多。” 见周琦不语,他又道:“下官知道王爷给了公子文碟,但那只是一个人的,王爷宽仁,公子可以走,但你身后的人,都要留下。”他的眼睛如同毒蛇一般阴毒,“亦或者,公子可以选择继续为王爷效力,然后你身后的某一个人……” 他没说完,但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虽然无人应话,但周琦却在一片静寂中感到隐隐的骚动,暗潮汹涌。 他心下也在犹豫。 来陇西的第一日起,他就想回中原,发了疯一般的想。病重的长兄,京中的次兄,年迈的双亲…… 可他身后的人谁没有父母兄弟,妻孥儿女?若他留下,靖西王府再怎么胡作非为,忌惮他家中声势,总归要留他一条性命。至于其他人,周琦虽不记得他们的确切姓名,但均是他根据名单着手调度。 第18页 死间的细作,有几个可以善终? 隐隐有利器撞击之声,周琦不用回头也知道必然有些人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苦笑,卢昂这招借刀杀人用的倒还真是妙极。 轩辕符给自己文碟怕也正是此意吧?周琦心如乱麻,脑里兜兜转转,直到江约在他耳边沉声道:“公子快走,小人殿后。” 周琦浑浑噩噩地翻身上马,绕过跃跃欲试的人群,企图突围出去,江约在他的身后,奋力搏杀。 而靖西王府的人只淡淡地在一旁旁观,看着这些曾经亲如手足的人互相残杀。 所谓情义,在生死面前,显得如此低贱。 有个尚未弱冠的少年拎着长刀拦在马前,稚嫩的脸上满是血迹。 周琦无比佩服自己的记性,竟还能认出此刻狰狞凶蛮的少年来自荥阳,当细作是为了医治盲母,他叫什么,似乎是叫做李大牛…… 下一刻,他就看见少年的头飞了出去,眼睛并未合上,里面还余有杀气。 他的身体甚至还在马上,向自己冲来。 “公子,愣着做什么?”江约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把周琦从昏蒙里震醒。 他们已快突出重围,再有半里路,他们就可以从山路下去上官道,然后再过几日就可以到鄯州,然后就是关内道,再然后就是洛京…… 从都畿道往南经河南道,穿过淮南道,便是江南道了。 那里有浩荡江风,徘徊江月;亦有春风扶柳,暗香浮动。 烟雨水巷,枕河姑苏。 有辆马车停在焉支山脚的关隘处。 周琦犹豫了片刻,不顾江约紧张的示意,依然选择下马。 “王爷。”周琦开口。 轩辕符坐在车帘后,身形显得隐隐绰绰。 “决意要回去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沙哑如同破碎胡笳奏出的最后一个颤音。 周琦嘆息:“有朝一日王爷前去中原,若是凑巧绕道江南,周琦将扫阶以待。” 车帘被郑总管掀开,轩辕符正襟危坐,神情复杂道:“或许会有那日罢。”又瞥了江约一眼,“弱质书生,一路无人护卫总是不好。” 说罢,他又从暗格中抽出一张文碟:“卢昂那人,做事太过刻薄,还请凤仪不要见怪。” 想起方才惨死的诸人,周琦克制不住地抖了下,轻轻道:“他也是为王爷尽忠,各为其主而已。” 又是一阵沉默,轩辕符又道:“你的琴,我便不还给你了。” 周琦有些恍惚,印象里轩辕符总是自称本王,用“我”这样亲切平常的字眼,仿佛是第一次。 “本就是赠予王爷的,周琦不才,在陇右近一年却未为王爷做半点实事,反倒添了不少麻烦,这琴便留下,算是赔罪吧。” 周琦这话说得倒是真心实意,他自来凉州便欠轩辕符良多,尤其是在最后这些天。 轩辕符露出一丝微笑,周琦霎时回忆起当时他给自己文碟时,仿佛也是这种表情。 那种如释重负却又隐隐抱憾的神情。 “好了,时辰不早了。”轩辕符抬眼看了看天色,落日熔金。 周琦长揖在地:“王爷珍重。” 轩辕符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身侧的郑总管接过文碟准备递给江约。 周琦还未直起身体,却发现有什么东西擦着自己的衣角向车内飞去。 冰冷而又微亮。 第十六章 如同被人点穴般,周琦立在原地,连动根手指的气力都没有。 安静的可怕,只有风吹山林的沙沙之声,周琦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喘息。 离他五步之遥,郑总管双目圆睁,嘴巴大张,喉头插着一支袖箭,殷红的血顺着箭羽流下马车,滴入尘土,仿佛永不干涸。 他死前必然见到了极其惊惧的事情,一边出声示警,一边捨身取义。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他的手上还捏着那张文碟,但显然此刻,已经没人需要了。 轩辕符低着头,出奇的安静,腿上伏着郑总管尚未僵硬的尸身,玄色的长袍被染成一种暗红色,在落日余晖下显得格外妖异。 一着失手,江约嘶吼一声,抽出长剑向着轩辕符扑去。 轩辕符抬头,眼中毫无神采,他只是木然地握住近在咫尺的剑锋,任凭手上鲜血横流。 许是听到声响,张奎率着卫队疾奔而来,纷纷抽出了兵器,严阵以待。 江约试着运力,但剑却被死死扣住,再不能前进一厘。 慢慢的,他脸上狰狞的神色淡去,又回復成那个面黄肌瘦、表情木讷的老好人。他悠悠回头,对着周琦惨澹地笑笑,那笑里隐藏了些许愧疚,更多的却是决绝。 周琦不忍再看下去,但即使闭上双目,还是会有声音源源不绝地涌入耳中。 刀剑戳穿皮肉的闷响。 惊慌失措的尖叫。 哀嚎与啜泣。 零乱的脚步…… 不知何时,再度睁开眼已被团团围住,周琦知道,此生怕是再也回不到江南了。 天色全然暗沉下去,人的轮廓都几不可辨。 有人向他走来,动作极慢,仿佛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又暗含杀机。 身形高大,长袍委地,在北人之中不算罕见。 但周琦却能在一片晦暗中认出轩辕符,然后呆滞地看着他走近。 第19页 随即他不带感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说过,纵对本王不利,亦绝不会图谋本王性命。” 周琦张嘴想要解释,却被人捂住口鼻。 那手冰冷黏湿,还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让他几欲昏厥。 轩辕符仿佛在自言自语:“君子之诺,纵山崩地裂,亦绝不背弃……凤仪,你忘了,本王可还记着呢。” 周琦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押回焉支山大营,当他意识慢慢迴转的时候,已然跪在主帐之中,身边空无一人。 活了二十余载,今日周琦才知道什么叫做胆战心惊。 帐帘勐然被掀开,轩辕符逆着光站在那里,周琦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足以感到他身上的怒气。 这样的轩辕符,他并不相识。 “周琦。”轩辕符缓缓道。 周琦惨白的双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颓然无望地看着他。 “就在方才,”轩辕符道,“郑总管死了。” 周琦微微颤了下。 轩辕符的口气云淡风轻:“元祐末年跟着父王来陇右的人不少,留下来的却不多。他算是其中一个。” 踱步到周琦身侧,目光却未停留在他身上。 “从记事起,他就服侍在本王身边,长久以来,他是本王唯一信任的一个聪明人。” 周琦轻轻道:“此事内有隐情,希望王爷能给周琦机会解释。” 轩辕符依旧没有转身,反倒轻笑起来。 “永嘉三年暮春,有个八品录事来到陇右,本王自以为身边可靠的人,又多了一个。你猜后来怎么了?” 他轻轻抬手,捏住周琦的下巴。 “想不到到最后,本王到底还是孤家寡人。” 周琦忍住极度的不适,没有挣脱。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说什么做什么轩辕符都不会消气,更不会相信。 轩辕符对上他的眼睛,眼里似乎是祁连山终年不化的冰雪。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手指使了些劲,周琦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被捏碎了,“你的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去哪里了?” “你大可以试试。”轩辕符顿了顿,然后像是再也无法压抑一般,怒火一瞬间爆发出来,几乎恨不得将周琦拆骨扒皮。 “你大可以说你毫不知情,一切都是江约自作主张,你本来的打算只是平息战事然后打道回江南道天伦团聚。说你忠正之心,天地可鑑,俯仰无愧,怎么不说话了?被毒哑了么?”他嗓音本就低沉,出于愤怒,到了最后沙哑得近于嘶吼。 他的瞳孔突然放大,手指滑向周琦的咽喉:“本王一生自负,偏偏此番栽在你的手上,不仅折了一忠心老奴,还沦为天下的笑柄。”他慢慢用力,抚上周琦的喉结,“本王如今一看到你,就想起这桩笑话。若是你死了,是不是……” 周琦的唿吸急促起来,眼睛慢慢睁大。 轩辕符扣着他的咽喉,甚至能触到白皙皮肤下微弱的脉动,只要再过一炷香的功夫,面前的这个人就会气息渐无,他会被像条狗一样扔出去,随便找个乱坟岗埋了,然后慢慢腐坏,最终变成一具骷髅。 无论他曾经是多么的风姿秀美、飘逸绝伦,也不管他是不是出身王族、皇亲国戚。 周琦的脸憋成紫红,连眼角都泛着不健康的红晕。 轩辕符却缓缓地松手,退后一步。 周琦一个踉跄跪伏在地上,不无惊诧地看着轩辕符。 轩辕符蹲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生老病死,人人都怕死。你呢?” 周琦捂住喉咙,面如金纸:“周琦非圣非贤,自然是怕的。” 见轩辕符神色怪异,不由苦笑:“但更怕王爷让我求死不能。” 轩辕符忽的狂笑起来,前俯后仰,像是听到了世上最滑稽的笑话。 周琦静静地看着他收敛笑意,凑到自己面前。 虽相识只有仅仅半年,但他却有幸见过各式各样的靖西王。喜怒无常的,阴阳怪气的,冷漠倔傲的,爽朗开怀的,软言细语的,郁郁寡欢的…… 甚至是欲语还休,温情脉脉的。 但他却没有见过这样的轩辕符,疯狂而又嗜血。 那人在他耳边轻轻道。 “没错,本王就是要你,生不如死!” 第十七章 像块破布般被扔到榻上,周琦只觉得脑中一嗡,下意识地想爬起来逃走。 轩辕符一步步靠近,边走边褪去身上的长袍。 他的影子落在榻上,被烛光拉得老长,像是阴森可怖的鬼怪。 只剩下里衣的轩辕符甚至比他穿着铠甲时杀气更浓,他微微倾身拉下帐幔。 眼前的一切霎时暗了下来,周琦甚至觉得自己像是笼里的飞禽,围场里的走兽。 轩辕符缓缓跪在周琦身前,一只手撑在他的颈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公子能把本王耍得团团转,也算是聪慧异常。不妨现在来猜一猜,下面本王想做什么?” 周琦强行抑制住心内的恐慌,焦急道:“下官奉劝王爷不要轻举妄动,凡事皆有例外,此事决非王爷所想的那般。” 轩辕符轻笑道:“你在害怕,你看,你的声音都在发抖。” 周琦定定地看着他,轻轻道:“王爷,别做出辱没别人也辱没你自己的事情。” 轩辕符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辱没?一军统帅为人瞒骗还险些被戮,若是什么都不做,才是真的让本王蒙羞。” 第20页 他突然扯过周琦的衣领,因为刀伤,他的手甚至还在微微流血。 周琦深吸一口气,出手格挡,但却被轩辕符单手制住。 一闪而过的嘲讽在他脸上一闪而逝,然后他勐然发力,将周琦摁倒在榻上,他越来越靠近周琦的脸,“看来,我们的周公子还有些煳涂……需要本王来告诉你么?” 周琦试图挣扎,轩辕符却突然凑近他的耳边,一片昏暗中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 “你不能离开陇右,就算死了,尸体也要留下。你最好给本王牢牢记住,无论生死,你都是本王的人。” 周琦已有些眼冒金星,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他惊叫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嘴被封住了。 周家男子多风流,周琦虽不像周玦那般流连花丛但也算是阅人无数,可遇上男人这还是头一遭,更不要说是在这种生死一线的情形,被一个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的男人压在身下。 周琦抖若糟糠,拼命想要推开轩辕符,但却换来更野蛮的侵袭。轩辕符像是发狂一般撕咬着周琦的嘴唇,像是要把他们活活咬烂。周琦摇头想要避开他的嘴唇,轩辕符却轻哼了一声,闲着的手再次扣住了周琦的咽喉,缓缓用力。 大口喘着气,周琦一动不动,记忆却仿佛飘回到几日前。 那日也是在这个营帐,也是他们二人…… 言犹在耳,轩辕符递给他文碟,然后轻轻道:“相见争如不见。” 那时,他漆如点墨的眼里甚至有几分缱绻,差点就让自己脱口而出:“有情何似无情。” 周琦无声地笑起来,自己当时是有多蠢,竟还觉得对方是有些情意的,还在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早些脱身不让对方抱憾难堪。如今看来,自己确实是个笑话。 无辜至极,也无知至极。 悲哀、愧疚、恐惧、噁心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最终化作愤怒。周琦突然张口,轩辕符理所当然地撬开他的牙关,伸进舌头。周琦一反常态地迎合他,两人的舌头交缠起来,发出甚至有几分淫靡的声响。 轩辕符很是意外,动作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谁曾想,周琦勐然咬上了他的舌头,一股铁锈味在两人嘴里瀰漫开来。 轩辕符喉头一动,闷哼一声,但却没有松开周琦。而周琦眼睛都已有些充血,不依不饶地咬着他的舌头。 不知过了多久,甚至连周琦都觉得轩辕符的舌头要被自己咬断,轩辕符先放弃了。 他松开周琦的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半晌,他擦了擦嘴角,里衣的袖子顿时殷红一片。 他与周琦对视,一疯狂,一绝望……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均是一动不动。 鼓声响起,二更了。 轩辕符像是勐然清醒过来,抽出周琦的腰带,就着刚刚的姿势缚住他的手腕,把他捆在榻上。 他缓缓开口,或许是舌头疼痛,声音极轻:“周琦,本王倒要看看你能把本王逼到什么地步?” 周琦的衣物都是上好的绮罗制成,再不济也是绸缎。上面用天下最繁复的绣工绣着芳草碧树,幽兰香芷。轩辕符端详了下:“竟还是双面绣,真是可惜。” 说罢,他两手一扯,周琦的外袍连同中衣便被撕得粉碎。 布帛断裂声在静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周琦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天下之佳人,莫若吴越;吴越之丽者,莫若姑苏;姑苏之美者,莫若周家之子。周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嫣然一笑,惑陇西,迷凉州。” 他的手触到周琦腋下,把里衣的丝带解开,嘆息道:“宋子渊早已入土,如今便让本王来当这好色的登徒子罢。” 身为男子,又出身世家,在外人面前裸/露身体本就是奇耻大辱,何况是被人猥亵欺负?周琦感到脑中有根弦断了,像个布偶一样任人摆布。 身体被粗暴的亵玩,毫不留情。 莽原之上,静寂一片。除去唿啸的北风,便只有轩辕符如同刀剑一般的冷嘲热讽,污言秽语。 “到底是养尊处优,身上竟然连道疤痕都没有……” “宫腰纤细,如描似削,冰肌玉骨,暗香销魂。本王一直很奇怪,如你一般的男人,竟还能去抱女人……” 周琦麻木地躺在那里,充耳不闻,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直到双腿被分开。 周琦浑身都在发颤,桃花眼里泛着水雾,偏不肯落下泪来。 轩辕符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若是你求本王,兴许本王会放过你也说不定。” 周琦微微仰起头,咬紧双唇。 “本王数到十。”轩辕符冷笑,“一、二、三。” 周琦一动不动。 “四、五、六、七、八。”周琦勐地颤了一下。 “九……” “求你。”周琦双目无神,声音沙哑道。 “求本王什么?” “放过我。” “哈哈哈,”轩辕符大笑道,“看着眼高于顶的江南周琦像条狗一样哀声求人,还真是难得一见。不过……” 猝不及防,他勐然进入。 “对你这般两面三刀的贱人,本王还要守什么信义?” 第十八章 似乎被人用斧头噼成两半,一半是入土为安的江南周琦,另一半则是生不如死的陇西男宠。 第21页 云散雨收后,周琦便一直睁大眼睛躺在那里。 他心里明白这种情形下最宜大睡一觉抑或是痛哭一场,总好过支楞着双眼游思妄想。可他的思绪还是控制不住地从陇右飘到塞北,又从塞北飘到西蜀,从西蜀飘向突厥,从突厥又游移到吐蕃…… 他却不再想起江南,不敢,也不配。 那日在焉支山脚出现的细作,应当不到东宫全部暗桩的一半,但周琦不确定其余人的忠诚是否还值得信任。唯有一人,周玦在送行之时便交代过,若非迫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 摆在他面前的,如今只剩下三条路。 其一,轩辕符已经完全丧心病狂,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最明哲保身的办法便是找到周玦提及的最可信之人,立刻逃离陇右折返中原。 其二,如今战事虽然暂时止歇,左贤王撤出祁连城,但毕竟只是缓兵之计。没了安乐镇,还可以有太平镇,只要轩辕符想打,这仗随时都可以打起来。江约已死,倘若周琦再走,东宫在陇右部署必会毁于一旦。 其三,也是周琦此时此刻最想做的…… 周琦的目光在帐中流连,散落一地的衣裳,不远处的沙盘,角落里的茶具,被白布盖着的什么东西…… 还有轩辕符的佩剑,只要拿着他就可以隔断轩辕符的咽喉,以雪雌伏人下之耻,然后张奎或是别的什么人听到响声会进来,自己也许会被大卸八块,也许会被五马分尸,也许是乱箭穿心。 周琦想着自己死于非命的情景,在黑暗里笑了。 如果轩辕符死了,恐怕陇右的兵权又会让京城的诸位争得你死我活吧?如今,他必然会因自己而迁怒东宫,无疑让京中形势雪上加霜。就算要杀了他,也要等到大势已成,东宫有余力安插新的靖西王。 倘若,倘若新的靖西王知情识趣、忠君明礼,不再好战、嗜杀,被表象所蒙蔽,被仇恨所操纵。 那对东宫和陇右也许都会是一件好事。 周琦的笑意却慢慢淡了下来,即使轩辕符对他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心底里,他还是不希望他死。 是被之前的礼遇和温存蛊惑,还是为之前让他功败垂成愧疚? 胸口隐隐胀痛,周琦只觉得嘴巴里发苦,连喘气都显得困难。 轩辕符就仰面躺在他身边,双手搭在腰腹处,纹丝不动。 周琦知道他没有睡着,因为他气息过于清浅,像是伏在山坳里捕猎的野狼。 苦笑,现在他们两人才真的叫做,岂比人间情义变,衔冤誓死不相见。 陇右的天色与京中迥异,往往五更不到就已艷阳高照,直到戌时才会日薄西山。 有鸡啼声遥遥响起,山间的牧民也早已起身劳作,然后,击鼓声闷闷响起。 轩辕符翻了个身,并未有起来的意思。 周琦更是不想动,巴不得自己能立刻死在榻上,然后烂成腐尸,化为齑粉,从此干干净净,了无挂碍。 张奎的声音适时地在帐外响起:“王爷。” 轩辕符撑起身子,含煳不清地嗯了一声。 与京中那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贵族子弟不同,轩辕符鲜少需要僕从,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已自己起身前往校场或者召集幕僚商议谋划了。 显然今日有些反常,张奎的声音也带了几分不确定:“需要末将进去么?” 轩辕符摆了摆手,似是拒绝,但随即又犹豫了一下。 周琦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僵直了身体。 轩辕符扫了他一眼,慵懒道:“叫几个人进来,伺候本王更衣。” 周琦勐然坐起来,散乱的髮丝垂落在眼角,近乎惊恐地看着他。 二人均是不着寸缕,只是这样对望着。 轩辕符冷硬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手却再次抚上周琦的脖颈。 周琦颤了一下,喃喃道:“王爷对周琦,果然是恨之入骨。” 抵住他的下颚,轩辕符反问:“不然呢?” 周琦不由笑出声来,也对,他们之间除去连绵恨意,确实什么都没剩下。 听他笑声悽厉,轩辕符心头莫名一痛,力度也放缓了些。 “说,你为何要杀本王?”深吸一口气,轩辕符轻道,“是不是上面的命令,抑或是形势所逼?” 周琦转头看他:“我从未想过杀王爷,而且,东宫也从未下令。” 轩辕符眼中闪过失望:“其实,若是你推卸责任给东宫,本王很有可能就不会怪罪你。” 周琦低头轻笑:“第一,王爷信么?第二,就算王爷信了,王爷会放我走么?” 轩辕符注意到他的神情却慢慢平和下来,眼里再不见迷茫。心头不由火起,再度翻身把他摁在榻上。 “你这样的美人,本王要是轻易放走了,去哪里找这般的军妓呢?” 周琦丝毫没有反抗,只低声提醒:“将军们还在等着呢,王爷没必要在下官身上浪费时间。” “那便让他们等!” 张奎带着几个下人准备进帐,却突然顿住。 里面声音虽低,但模煳的喘息,暗昧的呻吟,无一不在宣示轩辕符此刻的忙碌。 几人安静等着的时候,张奎还在心中纳闷此番为何动静如此之小,看来这个美人颇不擅风情。 他哪里知道里间的周琦正咬着下唇苦苦忍耐,又怎么知道正在洩慾的轩辕符脸上并无欢愉之色。 第22页 又是半个时辰,轩辕符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响起。 “打盆水进来。” 张奎小心翼翼地带着人挑开帘子进去,只见轩辕符面色疲惫,赤着上身端坐在榻上,锦被里有个美人,不过背着身,看不清脸。 轩辕符毫不避忌地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随即回头笑道:“周录事,是和本王一道,还是待会本王帮你洗?” 张奎愣了下,聪明地低下头去,心中对周琦却是鄙夷至极。 周琦派出死士暗杀轩辕符时,他亦在附近,郑总管的尸身还是他负责下葬。本以为即使死罪免去,周琦也是活罪难逃,却没想到他竟然爬到了王爷的床上。 所谓士族公子,也不过如此。 如此下贱。 第一章 永嘉四年,三月初三,凉州。 靖王府,延宁殿外。 “胡总管,王爷起了么?”青衫小吏有些战战兢兢。 胡总管看他一眼:“你是?” 擦了把汗,那小吏媚笑道:“下官姑臧县丞,听闻王爷今日欲驾临敝县踏青洗濯,下官特来迎候。” 胡总管不咸不淡地哼了声:“继续候着吧,王爷尚未起身。” 说罢,转身欲走,小吏连忙拽住他的袖子,笑容可掬地往里塞了些银子。 “胡总管,这已经辰时了,日头渐起,倘若王爷再不起驾,再过一两个时辰,天气苦热,下官恐王爷失了兴致,迁怒我等。再者,行馆筵席都已安排停当,全县上至富绅士子,下至黎民庶首都在城外夹道迎候,争睹王爷风采。还请胡总管劝解王爷早些动身,好让我姑臧子民略尽拳拳之意。” 胡总管抚着袖口,掂了掂重量,淡淡一笑,故作神秘道:“既然如此,恩……”他沉吟片刻,“先看看昨夜是何人侍寝。” 瞥见一个婢女匆匆掠过,他唤道:“停住,你可是黄华别苑的” 那婢女一见是他,连忙行礼:“回胡总管的话,奴婢是别苑的清商。” 胡总管笑道:“素弦呢?怎么不见他?” 清商低眉顺眼道:“素弦在里面服侍呢。” 胡总管对那县丞道:“既然是那位在里面,王爷不到巳时不会起身。恐怕大人您还要再等些时候了。” 那县丞险些哭了出来:“没有迴旋的余地了么?” 胡总管想了想:“这样,我去让他们早一刻鸣钟,大人先耐心候着。” 巳时一刻的时候,延宁殿的朱门缓缓打开,两排宫装婢女鱼贯而出,胡总管县丞等人忙不迭下跪行礼。 县丞偷偷抬头瞟了一眼,一身玄衣的王爷走在最前面,果然如传言一般英挺威武,龙腾虎步。他身后跟着一个公子,一袭青衫,儒巾束髮,长相倒是颇为俊朗,只是身形瘦削,面色惨白,仔细看脚步还有些虚浮。 胡总管轻咳一声,县丞赶紧低下头。 “怎么回事?”轩辕符问道。 胡总管恭敬回道:“今日是上巳,前夜饮宴时,王爷定下说要至弱水畔踏青,不知可有变改?” 轩辕符似是回想起来:“恩,确有此事。” 胡总管笑道:“这位是姑臧县丞,特来迎候王爷。” 轩辕符点了点头。 那县丞五体投地,高声道:“今日得见王爷玉颜,下官死而无憾。” 轩辕符向来不喜阿谀之词,淡淡道:“够了。时辰不早,便起驾吧。” 胡总管赶紧安排,却听轩辕符冷冷道:“胡总管,击鼓鸣钟关系全州子民生计,下次再擅自改动,本王砍了你的脑袋。” 胡总管吓得面如菜色,拼命磕头:“奴婢万死,奴婢再不敢了。” 轩辕符并未理睬他,回头看向那青衫公子:“愣着做什么?还不跟着。” 那公子似是迟疑了下,缓缓道:“下官还是不去了罢,恐让王爷扫兴。” 轩辕符边登上马车,边不耐烦道:“上来,难不成还要本王专门下令请你么?” 那公子不再坚持,被人搀扶着,也上了车。 胡总管擦了擦冷汗起身,拉了县丞一把:“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上马?” 县丞偷偷问道:“那公子是何人?竟能与王爷同乘。可下官看王爷对他也不甚器重啊。” 胡总管挑起一抹冷笑:“八品录事周琦。” 县丞感慨道:“王爷真是勤勉政事,一大早就召幕僚入府,真让我等羞愧无当,感佩无地啊!” 马车颠簸,轩辕符端坐其中阅读文书,偶尔扫一眼窗外景色。 周琦跪坐在角落,专心致志地煎茶。 “江南的上巳与陇西有何不同?”轩辕符突然问道。 周琦停下动作,低首答道:“回王爷,去年此时,下官尚在洛京,故而不知陇右风俗。” 轩辕符留心他的神色,冷冷一笑:“那便告诉本王,苏州是如何过这三月三的?” 周琦没有抬头,但轩辕符知道,提及故乡事,此刻他心内必如刀割。 将煎好的茶水倒入公道杯,周琦缓缓道:“也无非是插柳赏花,戏水踏青,儿女私会罢了,无甚稀奇。” 轩辕符意味深长道:“周家三郎风流倜傥,艷名远播。当年入京科举,姑苏三千佳丽泪湿春衫;如今仕宦陇右,洛京多少女儿枉断柔肠。真是罪过,罪过。” 周琦低声道:“王爷谬赞了。” 第23页 嗤笑一声,轩辕符又道:“就是到了陇右,周公子也惹了多少情债,越溪楼的姑娘们还等着你呢。” 周琦勐地抬头,如同死水一般的眸子闪过一丝波动。 轩辕符定定地看着他:“可惜红颜薄命,周琦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夜越溪楼遭遇强人,全楼上下无论妈妈,头牌或是龟公,一个不剩。” 迎来送往、口若悬河的妈妈,善解人意、甜美温糯的吴女,那龟公家中还有一个未满岁的孩子,而那蜀中美人刚刚凑足了钱赎身,好回乡去嫁在街头卖字画的情郎。 原来竟都不在了…… 周琦气血上涌,只觉得头昏眼花,半晌才抬眼茫然地看着轩辕符,轻轻道:“王爷这是何苦呢?” 轩辕符笑的愉悦,眼底却毫无温度:“你觉得?” 见周琦不语,轩辕符起身将他带到怀里,在他耳边道:“本王一直奇怪,都道‘士可杀,不可辱’,江南士子又最是目下无尘。为何你竟不求死?” 周琦并不反抗,任由着他抱着,眼睑低垂,看不出情绪。 轩辕符吮上他的脖颈,又狠狠地咬下去:“早知你如此放浪,本王当初就不该敬你重你。兵书有三十六计,谁知道你们别的不用,偏偏挑了个美人计。” 周琦仰起后颈,轻轻喘息。 动作愈发激烈,周琦的神智却愈发清醒。他淡淡想道,只要轩辕符腻了,一切就可以结束了。他会留在陇右,当个闲官,继续收拢东宫的势力。 他会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太子登基。 然后,周琦就可以了无牵挂地捐生弃世了…… 第二章 乍暖还寒,春意融融。 陇右自古与蛮夷相接,民风比起中原,那显然是要淳朴彪悍许多。 靖西王与当地臣僚居高台而坐,正对着潺潺弱水。虽无垂柳飞花,但弱水比起中原江河要更为湛蓝,河滩砂石俱为赤金,映着如洗碧空,别有一番风情。 再看堤岸上,三三两两的盛装少女嬉水打闹,其中甚至不乏异族。 按照品秩,周琦坐在最下首,此刻已是醉眼朦胧。 轩辕符正被县丞缠着,后者大有让轩辕符与姑臧每位士绅结为知己之意。 周琦悄无声息地踱下高台,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顺着河滩走去。 远处高台依稀响起丝竹之声,妖童媛女,红飞翠舞。 周琦聆听片刻,笑了笑,就着一块大石坐下。 天高地远,只偶尔飞过一只苍鹰,流过几片浮云,何等寂寥。 周琦突然想起整整一年前,永嘉三年那科的杏园宴似乎在曲江之畔,进士们吟诗弄赋,曲水流觞。他的笑意兀然温暖起来,他那同乡顾秉,运气似乎总是比常人差那么一点,不会作诗,还偏偏让他拿到了那个杯子,又遇上好事之人大加取笑。 周琦的唇角弯起来,他几乎可以想像,当顾秉跪在东宫殿中一睹太子真颜的时候,脸上会是何神情。木然低头,面红耳赤?还是强作镇静,应对自如? 太子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自请往定县守陵,东宫散了大半。 不过以顾秉的性格……应当已在定陵了吧? 周琦捧起一掬水泼在脸上,顿觉凉气逼人,不由打了个哆嗦,酒意都去了一半。 眼前依然是陇右的姑臧。 “你还好么?”一个异族少女蹦蹦跳跳地过来。 周琦打量她,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忍不住轻笑道:“为何不呢?” 那少女娇憨一笑:“可你的脸好白,看起来病了。” 周琦摇头:“多谢姑娘关心,但在下只是多喝了些酒,并无不适。” 少女很奇怪地看他一眼:“人喝多了脸不是都会变红么?” 周琦摇头道:“在下醉的比较厉害。” 见少女似懂非懂,周琦起身:“若人真的醉了,那他便宁愿死过去,再不醒来。” “周录事。”张奎的声音无论何时都有些恼人。 周琦低头,应了一声。 “王爷召你。” 周琦无奈地跟上,重新攀上在他眼里略有些简陋的高台。 “周大人。”说话那人的表情有些诡异。 周琦回想了下,记起此人正是前往凉州迎候的县丞,便随口应了声。 县丞却极为热情,拉着周琦絮絮叨叨,从姑臧的风土人情说到今年的年景收成再说到官吏的克己奉公……周琦面带微笑,状似聚精会神地听着,思绪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县丞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周琦回过神来,就见袖子里赫然多了几件珠宝首饰,看起来颇为不菲。 “刘大人,您这是何意?”周琦佯作惊讶。 刘县丞的脸笑出了褶子:“周大人是王爷面前的红人,还请周大人为下官在王爷面前多美言几句。” 周琦抚过袖中冰凉的物件,淡淡一笑:“那是自然。” 姑臧的行馆和轩辕符其他无数大大小小的官邸并无不同,一样的浮华而又冷硬。 周琦被安排在了西厢,或许原本该留给女眷,故而卧房装点的与绣楼无异。 卧的是芙蓉帐,躺的是贵妃榻,睡的是鸳鸯枕,点的是女儿香…… 周琦此刻毫不怀疑,那位七窍玲珑的县丞在王府或是在路上一定道听途说或是亲眼所见了些什么,才会把他当成内眷一般讨好。 第24页 周琦把玩着手中的翡翠镯子,突然觉得若是不说些什么,还真的不太对得起这位刘县丞的一番好意。 有人推开门,泻入一室月光。 周琦抬眼,淡淡道:“王爷。” 他显然饮了些酒,身上有着浓浓的酒气,他坐到周琦身边,周琦嗅了嗅,似乎比烧刀子要清淡些。 “桐马酒。”轩辕符突然道。 周琦并未讶异:“有乳味,想必是马乳?” 轩辕符似乎是累极,仰面倒在榻上,顺手把周琦也拉了下来。 他的唿吸渐渐平缓,周琦挣扎着扯过绣着并蒂莲的棉被,盖在他们身上。 贵妃榻不大,躺上周琦已是捉襟见肘,加上足有八尺的轩辕符,实在有些不堪重负,周琦心里暗暗担忧,靖西王巡视姑臧当夜便和幕僚一同从贵妃榻上摔下来,这也许不算是个很振奋人心的消息。 第二日辰时,当周琦瞪着房梁发呆时,轩辕符才醒转过来。 轩辕符看他:“本王听到几个消息,但恐怕以周录事的手段,早就知道了吧?” 周琦默然:“王爷不说,下官怎么知道自己是否知道呢?” 轩辕符冷哼一声:“颠三倒四。前日在中书省,苏太傅向皇上进言,要废了太子,改立四皇子。” 周琦蹙眉,自去年秋始,他已很难得到京中的消息。太子守陵的事情,还是听下人闲话听来的,想不到东宫形势竟危殆至此。 轩辕符凝神打量他,冷冷道:“你的表情,像个弃妇。” 周琦不以为意,抬眼道:“哦?王爷终于肯放下官回中原了?” 轩辕符深吸一口气:“本王不想尽日与你争执。” 周琦不语,起身开始洗漱,轩辕符又道:“话说回来,本王还得恭喜你。”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哦,那可真是难得。我还以为‘恭喜’这两个字此生与我无缘了。” 轩辕符看他:“你有姐妹?” 周琦愣了愣,半晌缓缓道:“兴许有吧,记不清了,大概哪家有些族妹。” 见轩辕符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周琦脑袋嗡的一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出水面。 他艰涩道:“所以王爷是要提亲?” 轩辕符嗤笑:“你道本王很想有你这般的大舅子?” 周琦似是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如王爷这般英雄人物,我周家是万万高攀不上的。” 轩辕符依然赖在榻上,慵懒道:“你堂叔润州刺史周翊的次女,最近刚刚为太子产下长子。” 不知为何,他今日口气比往常温和些许。 周琦却定定地看着他,轻轻道:“王爷还有什么想告知下官的?” 第三章 “户部巡官,通议大夫周玢十日前卒于洛京。” 周琦系腰带的手顿住了,微微发颤,然后他低下头去,长于弹琴弄箫的手指却迟迟无法系上一个最简单的结。 轩辕符走到他身后,绕过他的腰,为他把绳结繫上。 他用的力气极大,周琦被勒得几乎难以唿吸。 “盈盈一握。”轩辕符淡淡道,口气认真得不像是调笑。 周琦终于回魂,往前走了一步,解开过紧的绳结,重新繫上。 “王爷,今日回凉州么?” 轩辕符点点头,转身出门。 周琦在原地站了会,几乎是勉强地一步步迈出房门。 门外,阳光炽烈,却无丝毫暖意。 那日之后,果然如周琦所料,轩辕符似乎是腻味了毫无反抗的折辱,毫无回应的床事,乖顺的言语抑或是死水般的桃花眼,一切兴许都开始变得乏味而令人生厌。 周围的人似乎都在观望,不到一个月内,他们对周琦的态度从忌惮谄媚慢慢变为冷漠忽视,最终纷纷明目张胆地投来或鄙夷或厌弃的目光。 四月初九那日,轩辕符罕见地召集全陇右的官员在凉州集会。 当有数名官员弹劾他时,周琦并不惊讶。 色衰而爱弛,他们以为轩辕符已经不想再看到周琦,这个太子党送来的形迹可疑的男宠,他们要为主子分忧。 周琦站在那里,悠然自得,连嵴樑都没有弯曲一下,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自己的罪行,而是当日的天气。 “周琦,”轩辕符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悦,“你有什么要申辩的么?” 周琦没有看他,低头笑了笑,跪了下来。 “回王爷,诸位大人所说均为事实,下官有愧王爷重用,请王爷责罚。” 轩辕符咬着牙齿笑出声来:“既然你甘心认罪,本王自然会成全你。” 他看着周琦跪在那里,然后抬头,他的桃花眼里依旧波光荡漾,却只有他知道,里面藏着多少心机,又有多少他永世不会知晓的秘密。 周琦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张条子,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在下官伏诛以前,下官想把歷来收受的贿赂交公,若王爷不嫌弃这些银子腌臜,充作军饷也算是下官良知未泯,亡羊补牢。” 轩辕符与他对视,心下已是瞭然,点了点头。 周琦慢条斯理地照着纸条念道:“永嘉三年十月十九,武威军左将军洪坤,绢十匹;十一月初五,番禾黄县丞,玉如意一对;……永嘉四年三月初三,姑臧刘县丞,翡翠镯子、和田玉环各一只。” 他每念一句,就有一个人仓皇跪下,偏巧还都是有份联名弹劾他的,周琦停了下来,扫了眼这群人的头顶,将手中字条撕成两半,一半请胡总管呈上去,另一半依旧塞回袖中。 第25页 轩辕符冷眼看着人人自危的群臣,只觉堂下俱是魑魅魍魉,狗苟蝇营,个个可鄙。 不想和这些人罗嗦,轩辕符干脆道:“本王掌陇右军务,诸位既然是朝廷命官,那就不归本王节制。卢昂,把方才那些整理成文,转呈治所鄯州或陇右道黜置使。至于周琦,”他眼神阴毒,仿佛在掂量如何将周琦置于死地,“尸位素餐,贪赃受贿,着……罚俸一年。” 鸦雀无声,周琦却感到众人心底的不满。 当日的晚宴上,他一个人坐在角落,自得其乐地饮酒。 他已不再觉得烧刀子粗鄙,反而迷上了这种烂醉如泥的滋味。酒意从舌尖滑入咽喉,然后一直贯入脾肺,喝勐的时候,可以感到整个胸膛都像被烈焰焚烧,脑袋一片空白。 每次酩酊大醉之后,他都可以感到有那么一天或是两天的光阴就在混沌中飘然远逝,不知今夕何夕。 都说弹指之间,一刻千金,可他周某人只知岁月苦长,韶光忒贱…… 他只恨自己活的太长,一眼望去,这般的日子,竟看不到头。 面前有谁的衣摆,还有一双皂靴,周琦醉醺醺地眯眼看了半天,才认出卢昂来。 上次焉支山一役,他二人算是两败俱伤----周琦挫了卢昂安乐镇之谋,自己却陷在了凉州;周琦被当做男宠折辱,卢昂则受到了彻底的冷遇。 仇人相见本该分外眼红,可从那之后,卢昂却并未找过周琦的麻烦。 “周琦。”卢昂面无表情,连敬语都省了。 周琦端着酒杯,心不在焉道:“卢大人。” 卢昂自顾自地在他旁边坐下:“自越溪楼之后,我们再没把酒言欢了吧?” 提起越溪楼,周琦微微颤抖了一下。 卢昂面上亦有追怀之色:“越溪楼的酒菜和歌姬,都是凉州一绝,以后怕再品不到这般的江南风味了。” 周琦冷笑:“当日卢大人屠戮安乐镇千余乡民的时候,可没有如此多愁善感。” 卢昂并不着恼,轻声道:“或许是我未曾尝过他们的饭菜,亦未听过他们小曲的缘故。你要知道,在我们这样的位置上,说的句句都是口不对心,做的事事都是身不由己。” 周琦默然,抬手与他碰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卢昂打量他:“周公子酒量大涨啊,还记得当年在酒肆初识,你还是个一杯倒。” 周琦起身,倚在栏杆上,长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欢娱,聊厚不为簿。”他站在如练月华下,仿佛随时都可能腾云而起。 “卢大人是要走了么?” 卢昂苦笑:“看来周公子消息依然灵通。”他的口吻有些悲戚,“王爷命下官为振武军参事,明日就要启程到石堡城了。” 周琦皱眉,石堡城与吐蕃相接,地势极高,中原人前去极易水土不服,像卢昂这般的羸弱文士,不死怕也要脱层皮。 借着酒意,周琦问道:“如今我二人也算是同病相怜,有个疑问盘旋在心,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解迷津。” 卢昂淡淡一笑:“那我也要请教周公子一个问题。” 两人对视一眼,均大笑起来。 周琦止住笑意,问道:“轩辕符对你十分猜忌,显然你不是他的人,对吧?那你的主子又是谁?” 卢昂背对着他,悠悠道:“我出身范阳卢家。” 周琦愣了下,笑了:“既然如此,怕是王苏那边的吧?恭喜了,四皇子对大位看来势在必得。” 卢昂摇了摇头:“不到尘埃落定,胜负皆未可知。” 周琦侧过头,不置可否:“你要问什么?” “王爷今年二十有七,年近而立却既无妃嫔又无子嗣。你不会觉得与你无关吧?” 第四章 周琦跌跌撞撞地走着,穿过中庭,走进内院。 本该遍植花木的庭院空空荡荡,只有几棵野草在朔风中微微颤抖。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周琦回头,见是一个偏将,似乎平日也常跟随轩辕符左右。 “王爷唤我?”周琦淡淡道。 那偏将似乎也喝了不少酒,目光淫邪,不怀好意。 “周录事还是别做白日梦了,谁不知道,吐蕃刚送了几个胡姬,此刻正在殿上献舞呢,王爷恐怕最近都没空临幸你了。” 周琦兴致缺缺,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手腕却被人擒住,然后一股令人慾呕的酒气扑了过来。 周琦皱眉,对着那人的下颚就是一拳。那人吃痛,更加不愿放手,搂住周琦的脖子就要轻薄。 轩辕符看到的景象就是,周琦被人蛮横抱着,不断挣扎,显是怒极,但却无力挣脱。他如同鬼魅般走过去,低声道:“邓通,你在做什么?” 邓通就算醉死在酒缸里,恐怕也不会认不出轩辕符的声音,只见他吓得魂飞魄散,立时放开周琦,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周琦扶着墙砖,只觉得说不出的厌倦。 “你在本王身边多久了?” 邓通语不成句:“回……王爷……王爷的话,小人侍奉王爷有八年了。” “那你应该很了解本王的秉性了?” 邓通的头都磕出血来,但仍如舂米般上上下下。 “王爷饶命!” 轩辕符拔出佩剑,递给周琦:“你来。” 第26页 周琦淡淡道:“我从不杀人。” 轩辕符大笑:“你向来杀人不见血。” 他一双桃花眼被酒意熏得通红,偏偏目光又极冷,映着月光,即使面无表情都是说不出的风流蕴藉,让轩辕符下腹一紧。 周琦看都没看地上的邓通,只淡淡道:“让他滚。” 轩辕符回头示意,张奎立即将邓通缚上带走,身边只留下胡总管伺候。 “和卢昂聊得开心么?”轩辕符走到周琦身旁,揽着他往别苑走。 周琦笑笑:“暗卫们没告诉王爷么?” “他们只来得及告诉我你正被人非礼,至于你和卢昂说了什么,不问,本王倒也猜得到。” 子夜的凉州依旧有些微凉,周琦拢了拢领口,绕开月光下斑驳的树影。 “卢兄明日要走,适才不过是送行罢了。” 轩辕符自嘲道:“顺便互相抱怨下你们彼此是如何怀才不遇,遇人不淑?” 周琦双手抄在袖中,悠然道:“王爷所言极是,月明千里,客居他乡确实容易感怀伤时。我怀才不遇,卢兄遇人不淑,如此想来,实在是心有戚戚。” 轩辕符瞥他:“哦?你还真是喜欢自欺欺人。” 一路无言,他们回到周琦的黄华别苑。 交欢,沐浴,一如往常。 不知是否由于月色动人,小酒怡情,今日轩辕符倒是不似往日粗暴,甚至算得上是有些温存,到了最后,周琦都有些情难自控起来。 懒散地蜷在浴桶里,周琦突然道:“也许下官有些多事,但按祖例,王爷是否该册立王妃了?” 轩辕符眯起眼睛,看起来有几分愠怒:“周录事,你不觉得你管的太宽了么?还是,东宫有什么好的名门淑女要送给本王?” 周琦无意识地摊开手掌,看着水珠被月光染成银亮的颜色。 “下官只是关心王爷的终身大事,仅此而已。” 轩辕符冷哼一声:“冠军侯有名句,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十八稚子尚且如此,难道本王就不能荡平突厥之后,再立家室么?” 周琦轻轻道:“我若是王爷,就不会如此打算。下官愚见,十年之内,绝无可能再起兵戈。” 轩辕符走过来,双手撑着浴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本王发现,你穿着衣服,和不穿衣服,都是一样惹人厌。” 他的视线充满了压迫的意味,周琦却舒展了身体,毫不惊惶。 “再过些年,也许王爷就会知道,周琦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也都是一样讨厌。” 轩辕符俯下身,吻住他的嘴角,轻轻噬咬。 周琦别开脸:“这几日王爷都要练兵,还是多加歇息为好。” 轩辕符轻笑道:“本王是否不济,你还不清楚么?” 周琦勐然从浴桶里站起来,披上衣服,草草擦干湿发,快步走向床榻。 轩辕符饶有兴味地看他:“急不可耐?” 周琦躺下,淡淡道:“长痛不如短痛。” 他们终是什么都未做。 并排躺在榻上,二人均是毫无睡意,但又无言以对。 轩辕符突然道:“明日在武德殿宴请吐蕃使臣,你作陪。” 周琦蹙眉:“还是算了吧,下官位卑言轻,不登大雅之堂。” 轩辕符嗤笑:“怎么会,周凤仪从来进的厅堂,上得牙床。” 见周琦不语,轩辕符从袖中抽出几封信笺。 周琦拆开,不意外地发现足有十封,分别来自江南道和洛京。 有些疑惑地看轩辕符,后者翻身,沉沉睡去前扔下一句:“从今往后,你大可与他们书信往来。” 他们?周琦玩味地笑笑,不置可否。 就着月光,周琦读起信来。 二哥已回到江南道任观察使,带着大哥的灵柩足足在路上行了月余。嫂子守节抚育幼子,双亲身子都还硬朗…… 他只字未提周琦在北疆遭遇,若不是毫不知情,就是心知肚明,但无从宽慰。 凭二哥的手段,周琦惨澹地笑笑,把家书折起来放到枕下。 顾秉通常两个月给自己来书一封,即使自己有数月不曾回信,他也不曾间断。 从信中不难看出,仅仅一年,顾秉对太子的仰慕与依赖已到了相当的程度,几乎每封信都要提到东宫如何,太子如何,当然,想来是体贴,往往还要花上不少的篇幅说到自己那个风流肯落他人后的二哥。 成日和一群老狐狸小狐狸厮混在一处,难得逮到个纯良正直的老实人,周琦几乎可以想像二哥那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里会有何种戏嚯的笑意。 见轩辕符睡的酣畅,周琦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安然入梦。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第五章 论起蛮横彪悍,吐蕃人恐怕不在突厥人之下。长期生活在极高之处,他们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黝黑,身材也较汉人健壮。 周琦坐在筵席上,如坐针毡。他身旁的吐蕃使臣想来是个贵族,不通汉话只会呵呵傻笑。周琦表情纠结地看着身旁的使臣唧唧哇哇地说了半天,然后直接用手把炒面抽成团状,往里面塞上肉羹,然后一口吞掉。 他的指甲里满是污泥…… 周琦放下酒杯,专心致志地欣赏起吐蕃歌舞来,可依然有喋喋不休的吐蕃语飘进耳朵,伴着大口吞咽的咀嚼声。 第27页 起码他吃的很酣畅,也算宾至如归,周琦苦中作乐地想道。 “周录事,王爷叫你过去。” 周琦对身旁的吐蕃人笑了笑,头次心甘情愿地跟着张奎离开。 上座的轩辕符和一旁的吐蕃王子相谈甚欢,说着说着还勾肩搭背起来,周琦犹豫了下,跪坐在轩辕符身侧。 轩辕符指了指周琦,道:“这是周录事,出身高姓,是本王极其宠爱的幕僚。” 陪侍的汉臣虽不至窃窃私语,但看周琦的眼神都有几分异样,自上次弹劾不了了之后,他们便已明白,所谓周琦失宠本就是无稽之谈。 轩辕符笑笑,又对周琦道:“这是赤祖仁贊,吐蕃的王子。”又指着他身旁一位年轻人道:“这位是汩罗赤心,使团的译师,汉话说的相当不错。” 周琦起身作揖,客套道:“鄙人周琦,在家乡时便对吐蕃神往已久,想不到今日终于得见使团风采。” 那赤祖仁贊似乎是个极其沉默寡言之人,只一个劲的喝酒,而译师汨罗赤心就显得活络许多。 “哦?想不到中原士子也会对蛮夷之地感兴趣。” 轩辕符插话:“哪里,哪里。四海之内皆兄弟,至少在陇右,不分华夏诸夷。” 汨罗赤心很是受用,端起酒杯敬轩辕符:“单为了王爷这句话,就当浮一大白!” 周琦在心中腹诽,怕轩辕符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当浮一大白”罢? 就听汨罗赤心问道:“方才周公子说对吐蕃颇为神往,那公子一定听说过很多关系吐蕃的传闻了?” 周琦愣了愣,很有些赧然:“其实,下官孤陋寡闻,对吐蕃也只知道些许。” 不知道汨罗赤心是否有意刁难或是直肚直肠,拉着周琦不放手,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势。 周琦下意识地看向轩辕符求助,却发现轩辕符眼睛只牢牢锁住吐蕃舞女,压根就没往这里看。 心中气苦,周琦强笑道:“赭面妆。” 汨罗赤心呆了下,随即大笑:“想不到周兄也是个性情中人。无妨,自古英雄爱美人,不过论起姿色,咱们吐蕃女子比起汉人也是分毫不让。” 周琦扫了眼台下奇形怪状的舞女,发自内心地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汨罗赤心提议:“听闻汉人的酒席,都是要出酒令,对对子的。不如咱们也附庸风雅一回?” 轩辕符皱眉,推辞道:“吐蕃的诸位大人恐怕都不太喜欢这些文人的机巧玩意儿,还是算了。” 陇右从来重武轻文,原先公认的陇右第一才子是卢昂,已经被发配戍边去了,剩下的文臣就算不是鱼目混珠,也大多如周琦般科举垫底的。若是实打实的和汨罗赤心比试文墨,倒还未必能赢得光彩。 汨罗赤心有些怏怏,转瞬又突然眼睛一亮。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王爷既然有宾客在席,就该有丝竹以助雅兴。我看不如停了这些俗不可耐的歌舞,改奏管弦之乐?” 轩辕符打量了下五大三粗的使团,笑着同意了。 紧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首先是赤祖仁贊,吹着一种极其古怪的东西,下圆上尖,声音极其雄浑。 周琦有些陶然地打着节拍,轩辕符突然靠近他,轻轻问:“那是什么?”他唿出的气息在耳后,有些燥热。 “王爷是北人,恐怕不知,那是螺。” 轩辕符挑眉:“本王虽然从未去过南蕃,但也知道,吐蕃并不产螺。” 微微一笑,周琦解释道:“其实那是一种神牛的角,但蕃人称之为螺。” 汨罗赤心看向轩辕符,笑道:“王子已经演奏了乐器,不知今日我等可否有荣幸听闻王爷吹奏?” 轩辕符淡淡道:“本王不通音律。”他的目光在群臣脸上扫过,被他看见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 “胡总管,去把本王那把焦尾拿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胡总管托着一个锦盒回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殿中央矮几上,又有人抬来兽鼎,点上薰香。 别说蕃人,就是汉臣也没几个见过此等名琴,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 “周琦,去为使臣们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周琦却撩起下袍跪下:“王爷,下官想为诸位奏一曲广陵散。” 轩辕符眼神阴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往事。 周琦苦笑:“回王爷的话,下官曾道,自嵇康死后,世上再无广陵散。如今流传,都是后世伪作。”长嘆一声,周琦继续道,“然琦家中传有广陵残卷,幼时得见,曾略有研习……” 轩辕符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樽,打断他:“你是江南人,想必也去过扬州吧?今日花好月圆,何必丧气,难道你想效仿嵇叔夜?” 周琦不再多言,缓缓起身,漫步走向殿中,长跽在案前,打开锦盒。 桐木略有些清寒的香气溢出,甚至盖过了鼎中燃点的沉香,座上的使团,殿中的群臣似乎都瞬间消失,世间似乎只剩下他,还有这把琴。 双手按上琴弦,起势。 他跳过了大序和乱声,却仅奏了后序,而后序八段也只挑了四段。 琴声激愤,铿锵不绝。 轩辕符脸色骤变,而一边的汨罗赤心还在喋喋不休地卖弄:“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嵇叔夜再生耶?王爷看看这段意绝,何等慷慨;再听这段悲志,何许壮烈;这段恨愤,简直天地动容;啊,最后这段亡计……” 第28页 他不再说话,因为在最尾一个音的时候,琴弦被生生崩断了。 周琦木然地看着指尖的鲜血滴到琴木里,然后慢慢浸进去。 “琴脏了。”他喃喃自语。 汨罗赤心见安静的实在难堪,便出来打圆场:“魏文帝的善哉行里有句诗,‘有客从南来。为我弹清琴’如今看来真是再合适不过啊。王爷,这琴我是真的很喜欢,今日也算坦诚相见,把酒言欢,不知是否可以割爱?” 轩辕符目光却锁住周琦,眼中似乎有飞雪连天又似乎有黑云压城。 “王爷?” 轩辕符没有看他,语气冷淡:“让侍卫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用自己的名字,这叫做坦诚相见么?” 汨罗赤心愣了愣,讪讪道:“到底还是瞒不过王爷,小王也只是开个玩笑。” “此琴乃是一位故人所赠,为本王心爱之物,怕是不能送给王子。” 汨罗赤心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此琴之主又是王爷至交,想必也是仙品人物,不知王爷是否愿意为小王引见?”见轩辕符面色不豫,又补充道,“这位周公子小王亦是一见如故,不知王爷是否把他借给小王,等小王从洛京回来再奉还?” 周琦看着手里的琴,了无生气,仿佛方才演奏的人不是他一般。 轩辕符冷笑,高声道:“周琦是本王男宠,怎能借予旁人?” 虽然众人皆知他行事乖张,可在外藩面前如此放肆,依然是有些荒诞了,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而周琦却置身事外,一派悠然。 “至于琴的主人,本王是极爱慕的,”轩辕符的声音低了下来,“可他,早就死了。” 第六章 天气燥热得可怕,周琦躲在别苑里,连每日的早会都懒得参加。 掐指算算,凉州似乎已有月余不曾下雨,之前院中种下的花果菜苗死的干干净净,硕果仅存的一株云杉叶子也枯黄稀疏,没精打采地立在那儿。 忠叔看着破败的菜畦痛心疾首,素弦在小心翼翼地修剪云杉的枝叶。 周琦站在里间,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们。 忠叔比来时苍老许多,素弦也仿佛一瞬长大,再不復无邪形状。陇右不比江南,物产匮乏,风狂沙大,即使是在王府,生活也远不如苏州安逸。 上次周琦在焉支山时,早已安排府邸僕从归返江南,但忠叔与素弦听闻周琦际遇,明明已经到了鄯州,却坚持半路返回。 从此他们与周琦一起陷在凉州,被困在这个小小的别苑里,不仅出入被限制,还时不时要忍受他人的白眼。毕竟在陇右,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周琦还是个八品录事,世人只知,他是靖西王轩辕符的男宠。 别苑中除去他三人,均为轩辕符眼线,周琦一言一行、一日三餐都有专人回报。门口时刻有卫兵巡逻,想要逃出去,简直是痴人说梦。想到这里,周琦的神情阴沉下来,他自己是生是死并无关系,但他首先要确保在夺嫡之争中,轩辕符即使不支持太子也不能倒向其他皇子,尤其是四皇子;再其次,虽然有些天方夜谭,但是他必须让东宫和周家所有留在陇右的人都平安无事地回到中原。 他们留在凉州是出于忠心,可是他们没有义务陪着周琦一道送死。 “想什么呢?” 周琦一震,回头见是轩辕符。 “王爷。”周琦行礼。 轩辕符看起来有些焦躁,脸色铁青。 周琦没说话,袖手站在一边,心下暗暗揣测。 轩辕符看他:“近日为何不去朝会?” 周琦淡淡道:“酷暑难当,贱体欠佳。” 轩辕符在案边随意坐下,立即便有下人们端上解暑汤,而胡总管亦呈上如同小山一般的卷宗:“王爷,这些是陇右各郡关于旱灾的邸报。” 轩辕符将解暑汤一饮而尽,打开卷宗。 “去弹琴。” 周琦站在原地未动。 轩辕符看他一眼,对胡总管吩咐道:“把焦尾琴拿来。” 胡总管犹豫道:“回王爷的话,上次宴请吐蕃使臣时,那琴弦断了。至今还未找到好的琴师……” 轩辕符冷笑:“周公子果然娇贵,天下的琴,除了焦尾,竟都弹不得么?” 周琦低头:“回王爷的话,下官曾经立下毒誓,毕生非此琴不弹。” 轩辕符冷哼一声:“周公子真是重诺之人。“ 周琦微微一颤,知轩辕符必然是想起焉支山一事,心中蓦然隐隐作痛,却又不知如何解释。 手中的狼毫顿了顿,轩辕符冷冷道:“既然不能弹琴,那你便打扇吧。” 素弦咬着嘴唇递上来一柄团扇,周琦笑着接过,跪坐在轩辕符身侧,不疾不徐地扇了起来。 “知道井渠么?”过了许久,轩辕符突然开口。 周琦一愣:“似乎在古书中见过。” 轩辕符未停笔:“自汉家征西域以来,便大兴水利,广开漕渠。不过,连年战乱,先代所建,除肃州尚存些许,其余早已失修荒废。” 周琦放下扇子,为他倒了杯茶:“若是能重修井渠,想必旱情将有所缓解。” 扣住他的手腕,轩辕符从公文中抬眼:“本王还以为你会说‘藩王不得干预朝事’或者‘凉州不是王爷的凉州,而是陛下的凉州’。” 周琦垂眸:“凉州是王爷封地,百姓生计,王爷自然有权插手。王爷仁心仁闻,牧民有道,乃是陇右之福,社稷之福。” 第29页 轩辕符却充耳不闻,只注视着周琦。 不知从何时起,周琦褪去了华服高冠、璎珞玉佩,亦褪去了风流皮囊、浮华色相,不再谈笑无忌,纵酒高歌,亦不再自作聪明,蠢蠢欲动。 他变得沉默,卑微,出乎寻常的顺从。陇右战事政局皆不再打探,每日只闷在房里,而东宫埋在陇右的细作一夜间销声匿迹,像是从未出现过。 这样的周琦,让人觉得陌生。 难道是沦为男宠对他的打击太大,于是随波逐流,自暴自弃? 轩辕符双眉紧蹙,对他而言,周琦更像是蛰伏在角落里的青苔,潜藏在深渊中的游鱼,隐匿在暗影中的流光。 若是一人在奇耻大辱下依然决定苟且,那他要么就是贪生怕死到了极点,要么就是仍有壮志未酬,心愿未了。 周琦静静地站在阴影处,从上到下并无一丝光彩。如今他敛尽风华、容颜憔悴,若要找比他美貌俊俏的美人并不算难,但偏偏只有周琦,可以让人透骨酸心,进退两难。 拿不起,放不下。 轩辕符站到他身后,从背后揽住他。 “你让本王想起一个人。” 周琦淡淡道:“哦,想必是大奸大恶之徒罢。” “吴越之地,人杰地灵。世人总记得沉鱼的西施,却忘了还有卧薪的勾践。” 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周琦自嘲道:“王爷折煞我了,周琦不过小小男宠,怎敢和王侯相类。何况王爷英明神武,威震九州,哪里是小小吴王比得上的?” 轩辕符开始解他的衣服:“遇到西施之前,夫差也不是那等匹夫。” 周琦捉住他的手腕:“王爷,天气燥热,下官尚未沐浴。” 下一瞬,他便被抛到了榻上。 “本王不在乎。” 出了一身大汗,周琦趴在榻上,脸埋在枕头里微微喘息。 今日床事不知为何尤其激烈,竟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纵然周琦年富力强,也很有些支撑不住。 轩辕符的手在他裸背之上游移,像玩赏古玉般爱不释手,丝毫不在意黏腻的汗水。 “陇右大旱,人丁又多为屯垦的府军,倘若不及时遏制灾情,安抚灾民,激起的恐怕就不是民变,而是兵变了。” 周琦昏昏沉沉地应了声。 “本王要巡察各郡,你要随行么?” 周琦勉强抬起眼皮:“能不去么?” 轩辕符扣住他的下巴,在他脖颈处不轻不重地咬了口。 “留下可以,但务必记住,千万不要趁着本王不在,耍什么花招。” 第七章 “少爷,太阳这么毒,还是进屋吧?” 素弦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像只热锅上烤煳了的蚂蚁。 “忠叔,您不劝劝少爷么?” 忠叔老神在在地摇摇头:“少爷做事必然有他的用意,轮得到咱们插嘴么?” 正是午时,烈日如瀑,周琦直挺挺地站在庭院正中,迎着艷阳,不躲不避。他的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天青色的外袍也已被汗水浸湿。 又过了半个时辰,周琦开口了:“素弦,去准备水,我要沐浴。” “是,少爷。” “等等,”周琦的眼神颇为迷濛,“记住,不要热水,只要井水。” 素弦急了:“少爷,在这儿晒了这么久再用冷水沐浴,你怎么能这么自己作践自己?” 周琦皱眉:“叫你做便去做,我自有打算。” 素弦虽然有些咋唿,但做事还是很靠得住的,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琦房间里的浴盆里就盛满了水。 晒了许久,周琦已经有些晕眩,费力地把衣物褪去便一头栽在盆里。 井水冰冷刺骨,周琦打了个激灵,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当天周琦就头痛脑热,瘫在床上再起不来。 素弦摸了摸周琦的额头,烫的惊人,不由大惊道:“忠叔,快来看看少爷。” 忠叔过去,搭了搭脉:“少爷之前有些中暍,又用凉水沐浴,我看八成是伤寒。” 素弦急了:“我现在就去找医官。” 因连日大旱,瘟疫横行,轩辕符此行带走了不少医官,王府的医馆里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个老态龙钟话都说不利索的太医还有煎药的小童看家。 素弦又急忙跑回来,对门口的看守道:“行行好吧,我们少爷就快病死了,就让我出去一趟寻个郎中!” 那看守神情木然:“王爷有令,黄华别苑里任何人都不能出王府一步。” 素弦跺了跺脚,又哀求道:“那劳烦大驾,能不能禀报任何一个总管,就说我们家公子病了,让他去找个郎中?” 那看守表情不变:“王爷有令,王府外任何人不能进黄华别苑一步。” 之后无论素弦怎么求,怎么劝,那看守只颠颠倒倒重复那两句。终于忠叔摸了摸周琦的额头,嘆了口气:“素弦,算了,你还是去医馆把那老太医请来吧。” 半个时辰之后,那老太医才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过来。 “让老夫看看。”他坐下轻轻喘气,搭上周琦的脉门。 “唔,并无大碍,只不过是风寒,哦,不对,是伤寒。” 听他在那里胡言乱语,素弦眼泪又要往下掉。 “哭什么,多晦气,待老夫来开个方子,你们拿去煎了,保证药到病除。” 第30页 说罢,他又吃力地站起来,打开周琦的嘴看了看舌苔。 “好生将养,应当不会有大碍。”他轻描淡写道。 素弦捏着方子,犹豫不决。 周琦却突然睁开眼睛:“素弦,方子呢。” 素弦愣了愣,回道:“公子,这个方子简直乱七八糟,真要这么熬药,恐怕……” 周琦打断他:“念。” “党参、防风、黄苓、连翘、紫苏、四叶参、柿霜各十二钱。” 素弦读完就见周琦躺在榻上发呆,双颊被烧的滚烫,眼神却愈见清明。 “公子?” 周琦扯出一抹笑:“党参、黄芩、连翘即可,你去抓吧。” 服了药,周琦便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子夜的时候,似乎有一阵喧嚣,但迅疾便归于平寂。周琦感到有人抚上他的额头,动作很轻,生怕扰了他一场好梦。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江南。 姑苏的府邸依然小桥流水,清雅别致。二哥负手站在迴廊里看着佣人们忙忙碌碌。 然后自己似乎还是十七八岁模样,举手投足之间都刻意模仿着兄长们的风雅,只见自己摇着扇子吊儿郎当地问道:“二哥,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树为何都拔掉?” 二哥回头看他,平日里戏嚯的眼里满是悲凉。 “大哥不在了。” 周琦张大嘴巴看着桃红柳绿一瞬间失去了颜色,桃李杏梅整朵整朵地落到地上,满地血红。 三千世界都静寂无声,只剩下二哥的嘴巴仍在一张一合:“大哥不在了,你不在了,他也不在了,除了我,谁能为你们戴孝呢?” 缓缓地,池边的兰草,池中的睡莲,墙边的梅花,院中的盆菊都同时抽芽开花,整个园子像是被冷雪覆盖,如同二哥身上的白衣。 天地缟素。 “爹娘等了你十来年,如今你的魂终于回来了。” 周琦挣扎着坐起,里衣湿透。 他的一只手被人枕着,有些酸麻,黑暗中目不能视,只依稀看见那人脸埋在榻上,睡的正沉。 周琦深吸几口气,平復了唿吸,思绪却回到早先太医开的方子中去。 党参、子苓、防风、黄苓、连翘、紫苏、四叶参、柿霜…… 若是调换顺序,防风、四叶参、黄苓、紫苏、连翘、柿霜、党参…… 被软禁日久,无法与东宫联络,有日偶然想起靖王府医馆有东宫的线人,此番染病也不过是狗急跳墙,试试运气。 老太医为他诊脉时掐虎口让他甦醒,看舌苔时又捏了捏他的下颚,当时心内狂喜无以言喻。 防四皇子,联史党。 自外祖父王博十五年前卒后,太原王家便改换门庭,与苏太傅为首的清流沆瀣一气,企图废长立幼,拥立四皇子登基。 于朝事,把持朝政结党营私与史党斗争得死去活来。 对番邦,奴颜媚态私相授受跟突厥勾结得眉来眼去。 若他们真的得势,轩辕符除非造反,恐怕一辈子都伐不了突厥,报不了世仇。 何况,当年先靖西王之死与两党恐怕都脱不了干系,如此看来,轩辕符支持四皇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周琦咬唇,那样还不够,最好让他们不共戴天,势不两立,如此东宫方能渔翁得利。至于登基后,太子决定如何处理陇右一事,那就不是他周琦能管的了。 周琦一阵轻咳,手微微动了下,那人终是醒了。 周琦开口,声音还有些喑哑:“王爷,你何时回来的?” 第八章 周琦开口,声音还有些喑哑:“王爷,你何时回来的?” 一片幽暗中,他看不清轩辕符的神情。 轩辕符的手再次抚上他的额头,那动作甚至让他想起大哥,只不过大哥养尊处优,双手细腻修长,而轩辕符的手则布满薄茧,但却莫名地让人安心。 “此次本王途经鄯州,在城郊围猎,你猜本王看到了什么?” 周琦强忍喉间的瘙痒:“大概是什么赏心的猎物吧?” “猜猜?” 周琦随意猜道:“豺狼虎豹?鹞子?鹰?” 轩辕符的手指在他脸上摩挲:“一只狐狸。” 周琦兴致缺缺:“然后呢?” 黑暗中那个男人似乎在冷笑:“本王连射四箭,将它的四肢钉在地上。” 周琦闭着眼睛,脸上却带着笑意。 “生剥了它的皮,挖了它的心……然后再废了它一对招子。” 周琦笑到最后咳出声来:“就因为它长了一对桃花眼?” 轩辕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帮他顺气。 “因为本王杀不了你。” 周琦幽幽道:“下官来北疆前便早有自觉,王爷若真的要杀掉下官,下官担保周家上下绝无怨言。” 拍打背部的手顿住,逡巡到他胸前,从背后搂住他。 “本王知道,你不怕死,你甚至想死。之所以选择活着,依然留在北疆曲意逢迎,也不过是为着四个字。” 周琦笑得嘲讽:“至忠至孝?” 轩辕符淡淡道:“时机未到。” 沉沉钟声响起,已是五更了。 伴着低回钟鸣,一缕晨光透过轩窗,投下斑驳的剪影。 周琦仰起头避开刺眼的光亮,却瞥见有几点光斑映在轩辕符眼中。他眸色比常人略浅,微光照耀下,竟泛着赤金的颜色。 第31页 他眉头紧蹙,双唇紧抿。平日总是倔傲的神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痛苦,犹豫和厌弃。 不知道轩辕符厌弃的是他周琦,还是他自己? 胸口钝痛如同重锤勐击,然后这痛意再细细密密地渗入到腑脏里去。 轩辕符恨他,却杀不了他。不是因为忌惮,而是下不了手。 不论有何隐情,江约是他的人,是他派江约与左贤王和谈,而江约最终刺杀轩辕符未果。 这些都是事实,他无法辩驳,也无力辩驳。 他之所以能在这里苟延残喘,不过是因为轩辕符以往对他有些情意,而就是这一丝绮念保住了他的命。 被软禁,被强迫,白日睁大双眼坐看流光飞逝,晚间张开双腿静待恩主临幸。 撇去那八品录事的虚衔,七尺男儿昂藏之躯如今所作所为与那些勾栏院的相公,营帐里的军妓又有何区别? 奇耻大辱。 可他竟不十分恨轩辕符,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哪里是用一句爱恨就解释得清的?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谷雨时节,本就是要下雨的。 身子还没好利落,周琦只能卧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院里的芭蕉发呆。 过了片刻,去抓药的忠叔回来了。 “少爷,靖西王离府了,似乎是去城郊练兵。” 周琦不以为意:“几时走的?” “申时三刻。” 周琦点点头,接过药方,淡淡看了一眼,便扔到一边。 用罢晚膳,周琦回房,不意外地发现药方仍在远处,未曾移动过分毫。 清商正为他点灯,淡淡的光晕让她显得更加娇俏,温婉无害。 “没查出什么吧?”周琦冷不丁道。 清商一惊,火摺子点燃了灯罩,宫灯霎时变成了一团火球,在暗夜里熊熊燃烧。 火光下女子的脸孔因为恐惧而显得扭曲。 周琦苦笑:“你不会真觉得我不知道你是王爷派来看着我的吧?” 清商咬住下唇,楚楚可怜。 周琦敛住笑意:“我只是顺便问问,没别的意思,你大可不必惊慌。” 清商双腿跪地:“周公子,你不懂的,我们这行的规矩,一旦被发现,那么就要立即处死。” 周琦仰躺在榻上,一派悠闲:“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此话当真不假。”笑眯眯地看清商,“东宫的规矩就不太一样,我们的细作若是被别人抓着了,就随他们去,而别人的细作落到我们手里,只要有心变节,虽不能重用,但留一条命,置办些田产还是不成问题的。” 清商惊疑不定:“恕奴婢直言,公子自己都是朝不保夕,还想着招安别人,是不是蠢了些?” 周琦点点头:“轩辕符可以不假思索地杀了你,但他犹豫了半年,我却还好好地活着。你大可以杀了我封口,但你真的有把握轩辕符对你毫不动怒?你也可以去向轩辕符剖白,恳求他对你网开一面。”病痛使他双颊消瘦,一身风姿也早已被折辱得七七八八,但他的双眼却如同秋水上的微澜,更加勾魂摄魄。 周琦很有些抱歉地笑笑:“轩辕符不算是冷酷无情之辈,他也许会答应你。但当天,或者隔日,他就会得到消息,你我二人有染。” 清商瞪大眼睛:“卑鄙!” 周琦不以为意,继续道:“你没有发现么,其实你已经死路一条了。若想活下去……” 清商眼眶红透,恨恨道:“连我这样的小人物都不放过,任何人都可以算计利用,简直没心没肺,无情无义,寡廉鲜耻到了极点!王爷碰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周琦笑笑:“谁说不是呢?” 看了看天色,他淡淡道:“现在,为我掌灯。” 清商愣愣地看周琦撬开一块地砖,从里面抽出一本书,书里夹着几张纸。 周琦手下动作不停,神情却是极度地认真。 用极锋利的匕首将每个字分开,细细对上每个笔画,提笔补缺,再找一张上好的生宣,将纸片粘上去。 清商神色诡异:“这就行了?” 周琦笑笑,将整张纸放进水里,清商刚来的及发出一声惊叫,就见周琦已经把纸拿了出来。 即使墨迹陈旧,但仍是被晕染出一个一个墨点,周琦不紧不慢地用砑石磨平背面,吩咐道:“哪里太阳好的时候,趁没人拿出去晒晒。” 清商咬唇:“你又骗王爷?你以为王爷看不出来么。” 周琦打开窗,漠然仰观月上流云:“当一个人对某样东西有了怀疑,证据哪怕只有三分可信,那也就够了。” 第九章 轩辕符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的书信,看向堂下瑟瑟发抖的幕僚们。 “对比过王谦的字迹了?” “回王爷的话,这信沾了水,有些难以辨认,但确实是王相的字没错。” 除周琦外另一录事陈仁和斟酌着道:“王爷,虽然字迹是王相的,但是也有可能是他人伪作。听闻鄯州有个老先生,善于装裱,不如……” 轩辕符右手五指缓缓併拢,众目睽睽之下那信笺变成了一张废纸。 没有人敢发声,轩辕符捏着那张纸,折出一道一道褶皱,目光却是波澜不惊。 张奎走进来,在轩辕符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第32页 轩辕符目光闪烁:“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诸位不想猜一猜么?” 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人壮着胆子道:“难不成朝廷要给我们拨银子?” 轩辕符冷笑道:“天方夜谭。” 又一人道:“燕王反了?” “突厥人打过来了?” “黜置使死了?” 轩辕符抬起一手,殿内立时安静下来。 他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我们的储君,要来北疆了。” 轩辕符埋在周琦的身体里,突然停下动作。微微有些不适,周琦目光迷茫地回头。 “有个消息,本王觉得或许……你会想知道。” 周琦正要开口询问,却被突如其来的冲撞击溃了神智,只能抓着枕头破碎呻吟。 随波逐流,上下浮沉,然后相拥睡去。 第二日五更,轩辕符起身更衣,却感到衣角被周琦拽住了。 周琦眼底有浓重的阴影,显然一夜未眠。 轩辕符挑起嘴角,并无要开口的意思。 周琦嘆口气,轻轻道:“那个消息。” 轩辕符依然不语。 周琦坐起来,锦被滑下,露出布满暧昧痕迹的身躯。 “求王爷……告诉我。” 轩辕符笑了,俯下身,在他耳边道:“你的主子要来看你了,对了,还有那个一直给你写信的同乡。” 周琦眼睛亮了下,但又随即暗淡下来。 “不想见他们么?” 周琦缓缓摇头,神情木然。 轩辕符笑得有些刻毒:“反正只要本王见了他们就好,对么?” 他逆着光站在门口:“本王会安排你和你那位同乡见面的,至于太子……本王倒想看看,他和他那不成器的父皇有何区别。” “而你,又能抵上多少价码呢?” 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周琦復又倒下去,闷头就睡,直到日上三竿。 “少爷,少爷。”喊他的是素弦。 周琦抬眼,素弦见他眼里满是血丝,肤色惨白如同鬼魅一般。 素弦一惊:“少爷,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周琦却不搭腔,半晌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你说我哪里有脸去见他们?” 素弦眼眶一红:“少爷,这又不是你能选的。” 周琦的笑声听起来有些破碎:“听你的口气,似乎我真的是个被迫卖身的军妓。” 素弦愣愣地看着周琦独自在那儿痴痴笑笑,突然福至心灵,伸手触碰周琦的额头。 烫的可怕。 张奎冲进酒肆的时候,轩辕符正与一个京城来的小白脸推杯换盏。 “王爷,周录事风寒又犯了,最后竟咳出血来了。” 轩辕符表情纹丝不动,执酒杯的手指却抖了下。 若无其事地起身告别,再疾驰回府。 轩辕符解下披风,随手往后一丢,边走边问道:“怎么回事?” 医官战战兢兢道:“回王爷,周公子应当是温病。” 轩辕符皱眉:“之前不是将养得差不多了么?为何又会復发?” “周公子这脉象可不太好,想来应当是去年过冬时便受了寒气,然后被暑温激发,起病虽不很急,但邪热却被引入脾胃。加上周公子平日思虑过度,不曾好生休养,才导致今日病势缠绵,大损阳气啊。” 轩辕符点点头,径直进了里间。 周琦倚在榻上,头上缠着一层白布,竟如戴孝一般。他脸色蜡黄,嘴唇干涩发白,上挑眼角下一片青黑阴影,脸颊瘦削得凹了进去。 他正在吃药,瞥见轩辕符也不过略点了点头, 轩辕符冷眼看他,突然吟道:“去年花里逢君别,今年花开又一年,他乡遇故知,本是人生一大幸事,怎么你却病了?” 周琦忍住眩晕,把难以下咽的药汁一口吞下,冷淡道:“人间聚散似浮云,何喜之有,又何悲之有?” 轩辕符在他身侧坐下:“喜老友重逢,悲相逢苦短。” 周琦放下碗:“地北天南,会有相见,没什么好悲的。” 轩辕符挑起他的下巴,望进他漆黑眼眸:“那以色事人、雌伏人下呢?” 周琦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轩辕符手指在他唇上摩挲:“本王一直在想,若是你蠢上一些,或是再聪明一些;丑一分,抑或是再妖冶一分;纯良一点,抑或者再奸猾一点,本王都不会与你如此纠缠。” 周琦的喉头动了动,却仍是一言不语。 轩辕符像是在嘆息。 “可偏偏便是你。” 该来的还是要来。 轩辕符最终选择在城郊大营招待他们。 太子和他的忠僕被请进一座偏帐,然后被人晾在那里,再无人过问。 周琦远远看着,太子托着下巴似笑非笑,样子是十足的慵懒,目光却未离开沙盘一寸;顾秉跪坐在一旁,时不时应和几声。 不知太子说了什么,顾秉轻轻浅浅地笑起来,平日总是木讷的脸孔多了些少年模样,眼角眉梢都显得灵动起来。 周琦莞尔,深吸一口气,稳步上前,掀开帘子。 第十章 轩辕符长身立于矮丘之上,远远瞥见太子缓步踱出营帐。 衣饰华美,翩翩年少。 洪坤陈仁和几个站在轩辕符身侧,都暗暗摇头。 第33页 轩辕符冷笑道:“对这个太子,你们怎么看?” 几人面面相觑,洪坤不屑道:“徒有其表,想来是个绣花枕头。” “你怎么看?”轩辕符看陈仁和。 陈仁和斟酌道:“京中传来的消息,大致是说太子是个不成器的纨绔膏粱。下官不曾有荣幸与太子相交,自然也不知其本来面目。听闻昨日王爷在酒肆曾偶遇太子,想必王爷心中自有定论,就不用下官多费口舌了。” 轩辕符哼了声,不置可否。 按照轩辕符之前的吩咐,马奴给太子牵了匹乌孙马。此马身形极为硕大,足有一人多高,通体赤红,鼻孔里喷着气,颇为桀骜。 矮丘上众人对视几眼,都在等着看太子笑话。 太子却是气定神闲,绕着马转了两圈,最终抓住马的辔头,与它对视。 那边厢一人一马深情款款,这边诸人都是忍俊不禁。 “想不到太子竟是如此蠢材,比起王爷,简直就是云泥之别。”洪坤奉承道。 “此言差矣,咱们王爷是何等英雄,那草包太子怎能与咱们王爷相比!” 轩辕符皱眉:“都住嘴。” 只见太子勐然踩住马镫,翻身上马,一手紧抓着辔头,一手伸到前面,扣住马的咽喉。那马暴怒,在原地疯跳疯跑,太子几乎半折着身子,才险险贴在马背上,未被颠下去摔成肉泥。 轩辕符笑了:“咱们轩辕家,哪里来的蠢材?” 说罢,纵马向辕门奔去。 众人到的时候,太子已经气定神闲地坐在马背上,抚着烈马的鬃毛,像是逗弄宫禁里的狷儿。 见到轩辕符,太子扬眉一笑:“叔叔让侄儿好等。” 轩辕符指指远处群山:“太子骑术如此了得,想必也长于射猎了?” 太子夷然自若:“皇叔既有游兴,侄儿自当奉陪。” 虽仍是暮春,但先前大旱,陇右此时颇为酷热。一进山,有绿荫遮蔽,雾气缭绕,众人只觉凉意透心,颇为舒适。 轩辕符夹了夹马腹,与众人拉开距离,太子也会意跟上。 “觉得陇右如何?” 太子笑道:“自古河朔多英杰,而我轩辕氏亦起家于此,既是龙兴之地,自然三才合一,上天庇佑。” 轩辕符讥笑道:“想不到太子也信术士荒诞之说。” 太子意味深长道:“为何不信呢?凡事冥冥之中皆有註定,想当年太祖充州战毕,本欲渡河,但夜梦黑虎,心下惊疑,便暂缓出兵。皇叔应当知道,其他各路诸侯东渡者均全军覆没,尸骨无存。所以註定我轩辕家该定鼎中原,一统华夷,难道这不是天命么?” 轩辕符若有所思:“本王曾听突厥俘虏讲过他们的典故。” “哦?”太子饶有兴致。 轩辕符淡淡道:“他们的可汗曾经梦见过白狼。” 太子也不恼,两人策马而行,均不言语。 突然太子引弓,对准半空中一头苍鹰,箭刚离弦,却被另一支箭射落。 太子笑眯眯地看轩辕符:“皇叔怎地如此小气?” 轩辕符淡然道:“那是本王养的猎鹰。” 太子唔了一声,点点头。 过了会,轩辕符亦挽弓射箭,眼看就要射中一只鹫,又有一支箭半途截住。 “难道是太子养的?”轩辕符冷冷道。 太子神色悠远道:“那是东宫第一宠鹫。” 轩辕符扫了眼那头毛几乎掉光,惨不忍睹的秃鹫,不予置评。 “方才在帐中,侄儿见到一个故人。” 轩辕符目不斜视,专心骑马。 太子也收敛了笑意,肃穆道:“孤出定陵一趟不容易,来凉州自然是有事相商。” 轩辕符不动声色:“哦?” 太子微微一笑:“侄儿不问皇叔借兵借粮,亦不用皇叔出手相助。” “侄儿只要皇叔按兵不动,待到登基之时闻风响应即可。” 轩辕符冷笑道:“本王雄踞陇右,统兵数十万,而说句不好听的话,太子如今自身难保,随时可能被废,不知太子凭什么来与本王相商?” 太子凤眼闪过厉光:“就凭孤能荡平突厥,收復失地,一雪前耻。” “打突厥凭陇右军力绰绰有余,支持太子抑或是四皇子五皇子于此又有何干系?” 太子打断他:“皇叔除非反了,不然出兵必须经由皇帝及中书省首肯。请问皇叔真的觉得史党或是清流有意起兵?” 轩辕符脸上阴晴不定:“陇右虽与京中隔绝,但托众细作之福,本王对朝中之事也算了解的七七八八。眼前单凭几封可能作伪的书信,就说王苏与突厥有私,是不是有些偏听偏信?” 太子沉默半晌,淡淡道:“皇叔可不要忘了,元祐之难后,本朝重文轻武,士族掌政,谁才是从中受益的那个。” 他不提,轩辕符都险些忘了,太子母家独孤氏乃是开国公侯,若不是在元祐之难中损失殆尽,太子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举步维艰的地步。说起对突厥的恨意,恐怕太子不在自己之下。不过,他与太子之前颇有过节…… 似乎是猜到他想了什么,太子又道:“焉支山的事情,孤也听说了。”他不意外地瞥见轩辕符目光冷峻下来,淡淡一笑,两指向天,“孤以命,以轩辕氏基业立誓,焉支山脚江约意图谋害皇叔决非出自东宫号令,亦非周琦谋划。” 第34页 轩辕符冷笑:“皇族中人的誓约,本就是用来背弃的。” 太子侧头看他,威仪尽露:“或许,但皇叔请记得,孤首先是男儿大丈夫。” 轩辕符定定看他,露出一丝微笑:“你和你父皇不甚相似。”长嘆一声,“焉支山一事,孰是孰非都过去了,本王也不再追究。夺嫡之争,本王无意参与,但太子登基之时,本王自会遣使恭贺。” 太子点点头,神色却不见轻松:“还有一事,希望皇叔能够答应。” 轩辕符面色不豫。 “周家愿用三十万两银子赎回周琦。” 轩辕符勐地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三十万两,本王没记错的话,大内一年的开支也不过如此。” 太子察言观色,沉吟道:“若皇叔觉得不够,那……” “只要皇叔同意侄儿此番把周琦带回东宫,日后待孤整顿朝纲事了,便会抽出手来北伐突厥。收復的瓜州,亦可以拨给靖西王府充当封邑。” 轩辕符笑得讽刺:“本王还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录事竟如此值钱,竟还抵得上一个州?” 太子长嘆道:“所以,皇叔还是不愿意放人了?” 轩辕符勐然回头,目光如刀:“除非我死。” 第十一章 自太子走后,周琦的日子陡然清净许多。 虽然依然禁足,但门口院中的重重岗哨均已撤掉,甚至若是周琦坚持,还可以偶尔离开别苑四处转转。 轩辕符还是时常会来,不知先前太子与他说了什么,导致他性情有些大变。 他不再如往常一般冷言冷语、字字伤人,而是更加寡言,尤其在对着周琦的时候。 沉默地饮茶,沉默地听琴,沉默地交欢。 永日无语,相对无言。 周琦心里有数,太子与轩辕符密谈,无非是为自己澄清江约行刺一事,至于轩辕符信或是不信,他没有说,周琦也未问。 但想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离开凉州了。 永嘉四年五月初六,立夏,轩辕符率凉州大小官员前往姑臧龙王庙祈雨,周琦未随行。 别苑的云杉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周琦边嚼着煮蚕豆边写家书,写累了便抬眼看看,日丽风和,天高云淡。 七月十五,鬼节,轩辕符留宿别苑。 夜半周琦披衣起身,找了一打纸钱,又叠了数个纸船纸锭。 找了片荒地,随手在地上画个大圈,写上人名----江约、李大牛、郑总管、莫旭、越溪楼的姑娘们…… 众人都已睡熟,周琦默默用竹棍挑着纸钱,看着余烬带着些微火光慢慢飘远。 明明是三伏暑天,待烧完纸钱却已是手足冰凉。 业火三千纵能焚毁天地,又岂能烧净冤孽业障? 八月十五,中秋。 轩辕符派人送来一柄琴,虽不似焦尾名贵,但也称得上琴中翘楚。 周琦试着弹了一段,无奈疏于练习,曲不成调。 与琴一道捎来的还有几块胡饼,或许是从中原捎来,早已不太新鲜。周琦却仍掰成数个小块,分与忠叔素弦等人。 周琦吃着胡饼,赏着明月,本该睹物思人,却无端笑了起来。 他有些想喝粥了。 九月初九,轩辕符携府中老幼至城郊天梯山登高,周琦懒散,不曾攀上峰顶,只在山腰吹了吹风。 晚间回到府中,周琦吃了三块重阳糕,喝了三杯菊花酒,又写了三封书信。 亥时三刻,轩辕符来过,搂着周琦睡了几个时辰,天未亮便走了。 后来周琦从清商那里听闻突厥内乱,左贤王被部下戗杀,其子阿史那乌木袭爵。 除夕,轩辕符在武德殿大宴群臣,爆竹声声响了彻夜,周琦缩在小院里,被吵得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从枕下抽出锦盒,细细翻阅。 入陇右近两年,收到家信七封,顾秉书信五封。 左右无事,周琦便坐在案前,把每封信誊抄了两遍,直到每个笔画都烂熟于心,信手拈来。 父亲的隶书笔势开阔,收尾圆润,已不再拘泥于格局,臻于化境;二哥的章草放纵流动,遒劲恣肆,许是公事繁忙,有些字迹颇为潦草,需对比前文方可辨认;顾秉的楷书娟秀圆润,清瘦挺秀,从头至尾无一处删改,整整齐齐仿佛用标尺量过一般。 周琦莞尔片刻,横竖毫无睡意,干脆模仿几人笔迹,自己给自己写起家书来。 边写边笑,直至东方大白。 永嘉五年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凉州虽不似京中热闹,却也是处处张灯结彩。 周琦跟着轩辕符登上城楼,已有下人做好了天灯请王爷题字祈福。轩辕符看了眼周琦,也递给他一个。 轩辕符不假思索沙沙几笔,一蹴而就,周琦却愣了半晌,才最终草草写了几字。 苍茫夜空中只见无数天灯迎风而上,寥如晨星。 幽暗之中,轩辕符似乎对周琦说了什么,但无奈夜风太大,那些话语便也被风吹散,转瞬即逝。 二月二,龙抬头。 周琦数了数,过去一年他竟写了百余书信。 将信分门别类收进锦盒里,周琦粲然一笑。 似乎是时候了…… 第十二章 京中终于传来消息,太子将与史家小姐定亲,婚期定在七月。 第35页 夺嫡热门四皇子背后是以王丞相苏太傅为首的清流士族。 而太子轩辕昭旻则拥有先帝旧臣的拥蹙,由于先帝尚武,当今尚文,故而除却江东周氏,其余均为武将世家,如陇右独孤,关中赫连。 史阁老的支持,犹如最后一根稻草,将原先平衡的局势一朝打破。 至此,攻守易形。 永嘉五年三月初三,既是上巳,亦是清明。 五更未到,周琦便在延宁殿阶下等候。 胡总管迎出来:“周公子,今日怎地这般早?王爷尚未起身,要老奴进去带话么?” 周琦长身肃立,低垂着头:“不用劳烦总管了,没什么大事,我在这里等着便好。” 这里与两年前并无二致,一般的冷寂硬朗,一般的毫无人气。 许是他二人谈话传进殿内,只一炷香的功夫,胡总管便从里间出来,引周琦进去。尚是早春,北疆的清晨仍有几分寒意。偌大的榻上铺着厚厚的毛毡,轩辕符半躺半坐其中,睡意惺忪。 周琦行礼:“王爷。” 他微微侧过头,似乎在揣测周琦的来意。 “何事?”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再无多余言语,相看两生厌。 周琦苦笑:“王爷,今日是寒食又是上巳,下官想出去走走,踏青游春。” 轩辕符回过神来,方才留意到他今日他竟褪下青衫素袍,重又换上锦衣华服,不由颇感惊讶,睡意都去了几分:“若非本王强邀,你已有半年不曾踏出院门。怎么突然有了兴致?” 双膝点地,周琦涩然道:“家兄离世已有一年,这几日便是他的祭日。虽不能亲临祭扫,但总得烧些纸钱以尽棠棣之义。” 双眉紧蹙,轩辕符道:“既是烧纸钱,哪里不都一样,府内府外又有何区别?” 见周琦不语,轩辕符又道:“循惯例,本王今日应去姑臧祓禊,你既为本王臣属,便理应随行。” “下官身子有恙,还是留在凉州,免得扰了王爷的游兴。” 轩辕符有些愠怒:“若本王执意不允呢?” 周琦看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却未起身,一时两人僵持不下。 张奎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室内气氛诡谲,迟迟不敢进来。 轩辕符抬眼看他,颇为不耐。 张奎壮着胆子道:“黄县丞问王爷何时起驾。” 长嘆一口气,最终轩辕符摆了摆手:“随你罢,张奎你留下服侍周录事。” 周琦缓缓起身,轻轻道:“谢王爷。” 走了几步,将要迈出殿门,周琦忽而回头,对轩辕符淡淡一笑:“王爷此去,还请珍重。” 朱门半敞,他的身形衬着微光,影影绰绰,连带着他的笑容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直到他的衣角消失在迴廊尽处,轩辕符仍有些怔忪,上次见他笑意明媚,似乎还是在一年前的焉支山。 不过数月,却已隔世。 上次太子驾临凉州,张奎因为出言不逊,曾被顾秉扇过一耳光,自此对周琦一直客客气气。回到别苑,周琦便让他在庭中等候。 素弦迎出来,周琦拍拍他的头:“我出去烧些纸钱,稍许便回。” 素弦不放心:“少爷,我还是陪你吧,正好也出去走走。” 无奈摇头,周琦笑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粘人?”见忠叔亦在附近张望,周琦软言道,“我有些想吃青团,可巧前些日子从洛京捎来些嫩艾草,陇右的下人笨手笨脚,哪里会做。你们赶紧包好了,我晌午回来吃。” 素弦犹豫了下,左右看看,又道:“那,我便不去了,但公子得把清商带着。你跟着他,我不放心。” 远处张奎翻了个白眼,催促道:“周录事,不就是烧个纸钱么,何必拖拖拉拉。你倒是清闲,末将还是有些正经事要做的。” 周琦点点头:“我去收拾些东西。” 周琦选的地方很是偏远,张奎跟着他纵马疾驰了近两个时辰,越发觉得不对,不由开口问道:“周录事,烧纸钱用的着跑这么远么?” 周琦笑而不语,他身后的清商插嘴道:“张校尉难道不知道么?公子之前向王爷问安时就已经说了,他是去踏青,顺便烧纸钱,既是踏青,肯定不在城内,这有什么稀奇的?” 她素来泼辣,好男不和女斗,张奎憋着一口气,也不再多语。 一行人狂奔近百里,远远地竟于漫天黄沙之,群山深谷中见一湖泊。 湖水墨蓝,湖面如镜。 一路奔波,张奎早已飢肠辘辘,便提议道:“已经到武安戍了,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暂歇片刻,用些午膳?” 周琦拨转马头,笑着看他:“张校尉辛苦,咱们其实已经到了。” 张奎四处看看:“到底是读书人风雅,烧纸都要挑个宜人之处。” 周琦使个眼色,清商对张奎道:“不如这样,公子去烧纸钱,咱们先用膳?” 张奎有些犹豫,清商又道:“咱们外人在边上,公子有些话也不方便说。走,咱们吃咱们的。” 还没反应过来,张奎就见周琦下了马,迳自向着湖畔走去。 有营中军士出来相迎,张奎无暇他顾,便也随他去了。 清商倒是回头看了一眼,眼角泛红,泪盈于睫。 读过地方志,周琦自然知道,此湖便是休屠泽,因曾为匈奴休屠王属地,因而得名。休屠王与昆邪王相约降汉,却临时变卦,终被霍去病斩杀,他的太子金日磾沦为马奴,后因机缘巧遇,颇受武帝宠爱。 第36页 周琦负手静立,看着上下天光,漫溯毕生际遇,心下玩味。 “你是何人?何故在此?”突然有稚嫩的声音传来。 周琦回头一看,发现此人长得颇为眼熟,不由愣了愣。 那少年微微侧头,突然眼神发亮:“周三郎!” 他那一嗓子不仅成功地让周琦回想起他的名字,也顺带招来卫兵留意。 周琦苦笑:“小虎兄,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于小虎兴奋地叽叽喳喳,将别后形状说了个没完没了,周琦心不在焉地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远处张奎的大嗓门依稀可闻,周琦微微一笑。 “小虎,看到那边那个校尉没有?” 于小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茫然点了点头。 “我有些事情寻他,你帮我叫他来,可好?” 于小虎一路小跑兴高采烈地引着张奎回来,正想招唿周琦,却直直顿下了脚步。 张奎一个没剎住,差点跌个跟斗,正欲责难,就听于小虎嘶吼一声:“周三郎!” 湖边断崖上,周琦迎风而立,衣袂招展。 离得很远,他的神情看不真切,只见他缓缓解下头上玉冠,褪去长袍,随意扔在崖边。空谷之中唯有一人,如瀑长发随朔风飘拂,那瞬间恍若九歌里走出的山鬼。 他像是漫不经心地踏出一步,转瞬之间,云海卷舒中再不见人影。 唯有湖面波心微微一盪,如有人来。 第十三章 轩辕符站在黄华别苑门口,踟蹰着不进去。 “王爷……”胡总管欲言又止。 “你留在外面。”轩辕符淡淡道,独自步入别苑。 院中空无一人,唯有周琦手植的云杉葱葱茏茏,枝叶上的浮灰被雨水洗净,显得愈加青翠欲滴。角落里的菜圃还剩了些韭葱蔓菁,借着近日雨势,长得十分喜人。 周琦的卧房门扉未闭,幽暗里间仿似无底黑洞,像是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轩辕符站在门口,双脚被钉住一般,再不能前进一步。胡总管哪里知道,他踌躇不前,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敢…… 怕周琦真的死了,留下满纸怨言诅咒;怕周琦未死,却只字不留,就此永别天涯。 最好就这样一直站在这里,站到老,站到死,好像周琦还在。 可他毕竟太了解周琦。 不管是生是死,他对身后之事必有交待,不计恩怨,在陇右他唯一能依仗的,便是轩辕符,而轩辕符欠周琦的,总是要还。 深吸一口气,轩辕符缓缓步入房内。 陈设摆放一入往常,薰香亦未变化,似乎只是少了个人。 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个锦盒还有一封书信。 书信不长,轩辕符却用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勉强看完。 “张奎!”轩辕符嘶哑道。 张奎应声进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轩辕符脸色发白,嘴唇微颤:“尸首找到了么?” “回王爷的话,找是找到了,但是浸了好几天,那样子实在是难看,王爷还是……” 轩辕符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早已分不出面目?” 知他心中期冀,张奎有些不忍,最终迟疑道:“虽然身形相类,衣物配饰也均为周录事所有,但总有万一,也许是李代桃僵之计……” 说了一半,轩辕符打断他:“那尸首脖颈处可有伤痕?” 张奎不语,目光闪烁。 轩辕符闭上眼,嘆口气:“也罢,事到如今,死或未死都已不重要了。” 他看着张奎,口气轻松起来:“算起来,周琦两年前入府,还是你带的路,如今他不在了,便也由你送他一程吧。” 张奎以头点地:“王爷吩咐,敢不从命!” “其一,隐瞒消息,不得让外人得知此事。周琦带来的几个佣人,先拨一个小院供其吃住,待到时机成熟便放归江南。” “其二,这个锦盒里的书信,每月一封寄往周玦顾秉等人手中,永嘉七年为止。” “其三,黄华别苑立即封掉,除本王外,任何人不得擅入。” “其四,和你们一道前往休屠泽的贱婢清商……”说到这里,轩辕符有几分不情愿,“便脱去贱籍,放了吧。” 张奎一一记下,又问道:“王爷,只是周录事与这些人书信往来,对方如何回应又如何作答,他并不能未卜先知,万一露陷,又该如何?” 轩辕符眼中闪过一丝悲意:“他之前写信,便不理会对方说辞,只顾自言自语,想来早有准备,没个三年五载,他们怕是发现不了的。” 张奎领命,走了没几步,又回头问道:“王爷……那尸首怎么处置?” 许久无人作答,半晌,轩辕符才幽幽道:“先找个地方做个记号葬了,在烈陵为他立个衣冠冢。” 张奎听闻不由一惊,烈陵位于凉州城西,为靖西王阖家归葬之所,周琦只是八品录事,若葬于此处,实是大大违制。 见他呆呆傻傻立于原地,轩辕符不耐起身:“难不成你也想陪葬?”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子夜时分,月白风清,轩辕符却了无睡意。 周琦遗下书信如同经文一般在脑间来回反覆,仿佛每个字都要刻进骨髓里去。 第37页 寥寥数页,却有九成都在交待后事,只有最末几句是留给他的。 “虚度廿载,混沌半世,周琦方知厚禄高官一如草芥,情天恨海更为浮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周琦此去,世人或引以为悲,然此乃无爱无苦无愁无戚无秽无污无上安稳涅槃之大境界,何悲之有?陇右两年,王爷照拂周琦铭感于心,然词穷语尽,惟愿王爷珍重万千,千万珍重。” 轩辕符兀然坐起,快步从墙角柜中取出一物,掀开所罩白布,赫然便是那柄焦尾琴。周琦用它奏过汉宫秋月,亦用它奏过广陵散;曾把它赠予歌伎,最终却被自己强要了来…… 琴弦断后,其实早已差人修好,却再未给周琦弹过。轩辕符甚至依稀记得,周琦用此琴奏的最后一个音,仿佛是角。 角,决,绝…… 十指微颤按住琴弦,白日强抑悲恸涌上心头,肝胆俱裂五内俱焚,连气息都急促起来。 世人皆言英雄气短,竟是真的。 楔子 空山新雨,狭长的山道上满是落叶,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和着林间鸟语,颇有禅意。 一袭青衫的书生擦了擦头上的汗,看向身旁的书童。 “绕了半天好像还是在这山里,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书童挠挠头,四处张望了下,突然眼睛一亮,手指前方:“公子,你看那边有个茶农,不如咱们去问他?” 那茶农所居之处极高,小小的一间茅舍隐于云雾缭绕之中,若不留心,即使经过也难以察觉。茅舍之外有一小块菜田,菜田之下又是几亩茶园。不知是何品种,那茶树极矮,那茶农不得不蹲在地上劳作,小心翼翼地掐去顶上嫩芽,放入身后背篓。 “老丈,小生赴京赶考,不幸迷途,不知是否可以示下此为何处?” 许是鲜有人迹,那茶农显得颇为惊讶。他回得头来,书生才惊觉这茶农年纪并不大,不过而立,斗笠遮住脸孔看不分明,肤色却极为白皙。 “雅州蒙顶山。”他口音不似本地人氏,颇为清越。 书生有些惊诧:“我走了整整两天,怎么还在蒙顶山?” 茶农笑道:“蒙山有五峰,公子怕是把每座都走遍了吧?”他站起身,放下竹篓,遥指远处层峦。 “公子看,那座便是上清峰,从那儿下去往西走十里便是青衣江。” 书生急道:“那我又如何去京城呢?” 茶农好脾气道:“有渡口,公子搭船顺着青衣江可以到嘉州,从嘉州便有官道直抵洛京。” 那书生大喜,连连作揖:“多谢足下提点!”说罢,便带着书童急不可耐地赶路去了。 山间霎时又回復平寂,茶农抬眼看了看天色,掂量了下竹笼里的嫩芽,勾起嘴角。 斗笠之下,一双桃花眼清亮。 第一章 到了德泽四年,周琦已在蒙山种了九年茶。 蒙山多云雨雾气,最宜养茶,故而也不用操心侍弄,除去春分前后採茶季忙些,他平日里只需除除草,驱驱虫,之后便无事可做,成日里看着天际流云发呆。 实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就拄根竹杖,漫无目的地在山间游荡。时日久了,也算认得不少熟人,偶尔还可以串串门,打个牙祭。比如莲花峰有家猎户,那主妇四娘做的红焖蹄髈和清炒芥蓝着实不错;再比如邻峰有个瘸腿茶农李四,虽然脾气古怪了些,但一手野味确实无可挑剔。 若是再走远些,便有个百丈湖,和邻县玉溪河相通。湖面极大,碧水如蓝,清澈见底,湖心还有小岛一座,上有前朝留下的草亭,颇有野趣。周琦爱极此处,若得闲暇便会悠游来此,春赏山花冬看雪,秋有红叶夏听风。他给那座荒亭题名去波,置办了石桌石椅,时常静坐烹茶。夏秋之际,会有白鹤由远方而至,栖息数月再成群远渡,飘飘摇摇仿若野云飞逝。 周琦从陇右带出来些金银首饰,早先便换做银两充抵家用,因而生活并不拮据。每月他会下山一次,找间酒肆大吃狂饮,再听些小道消息,流言蜚语。太子登基的那日起,他就不再关心朝事,即便偶尔听到了,也是一笑而过。 唯有两次让他动容。 第二次是今年年初,兄长从江南道升迁至尚书左僕射,至此位列三公,光耀门庭。加上先前皇长子亦为周妃所出,一时间,江东周家已隐隐有与史苏两党抗衡之势。那日,周琦刚刚贩完了茶,正坐在酒肆里大快朵颐,听到这个消息后,他足足喝了三坛酒,大醉了一天一夜。 再之前那次是在德泽二年,剑南道水患,雅州亦难倖免,一时间山洪频发,难民无数。周琦和其他山民一同下山,往严道向官府求助。 雅州刺史是个庸碌鼠辈,竟只顾着自己的政绩,不仅毫不作为,甚至还严禁难民出城求援。周琦无奈地随着如潮难民奔走,所见之处瘟疫盛行,哀鸿遍野。到了三月末的时候,甚至连糟糠都是奢侈了。 终有一日,愤怒的难民强行沖开城门,四散到其他各州寻找生路。无奈朝廷尚无明文,各州刺史均敷衍塞责,将难民拒之城外。仁厚点的还会从城楼上吊下点干粮,良心坏些干脆封锁官道,派差人阻截。 周琦和李四一道跟着人潮继续向西,颠沛流离到了最后,众人连哭骂抱怨的气力也无。周琦也有些心灰意冷,自己平生遭际九死一生,难道就是为了如此的朝廷?念及此,脚步也不由得凝滞下来。 第38页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已远远看到耸峙的嘉州城墙。 “诶,你们看,城门开着!”有眼力好的后生大喊出声。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精神为之一振,纷纷鼓足气力向着嘉州涌去。到了城外,众人发现城门不仅大开,而且还有官差衙役在门口等候。 众人又惊又喜,喧闹声中有一青衣官吏大吼道:“肃静!” 人群慢慢静下来,那官吏朗声道:“在下嘉州司粮,受刺史大人之命在此等候诸位。大家都是天子臣民,天降灾祸,朝廷自然不会甩手不管,如此紧要关头还请大家和衷共济,共度难关。” 他话说的好听,但众人见惯了冷眼轻视,一时间都有些将信将疑。 司粮笑了笑,拍拍手,便有人搬出几张大桌,上有笔墨纸张。 “诸位先来造册一下,做个临时身份文碟,然后每日凭着这个去领赈济。” 面面相觑之后,众人便排着队报上名号,皆是感恩戴德。 轮到周琦的时候,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大人,此番是朝廷下令么?” 曹司粮嘆口气,摇摇头,并不愿作答。周琦虽是狐疑,但也不便多问。 众人蹲在城墙下,啃着白面馒头就着水,竟也觉得十分餍足。 李四捣捣周琦:“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儿。” 周琦笑笑:“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难道不该么?” 李四捶了捶僵直的残腿,嘆了口气:“如今这样的好官越来越少了,就这样我们还不知道能呆到什么时候呢。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啧啧,现在可真不能比。” 周琦仰头看着阴霾天空:“是么?” 李四恨恨道:“全是打突厥打坏了,不然……”他顿住,因为发现一向洒脱不羁、逍遥自在的周三竟突突打了个冷战,脸色空白了一下。 “怎么了?” 周琦回过神来,摇摇头,飘渺一笑。 他们闲坐到了晚膳时候,又有人过来发粮,不远处有许多官吏簇拥着什么人遥遥观望。 “诸位,虽然朝廷供养尔等乃是天经地义,但并不是长久之计。”那曹司粮又发话了。 众人一言不语,心道难道这刺史立刻就要赶他们走不成? “刺史大人有令,从明日起,所有青壮男子需被抽调修缮城墙、加固堤坝,凭劳力时辰领取口粮。至于妇孺则留守此处洗衣做饭,粮食和布匹均由刺史府发放。” 有人讷讷道:“那什么时候遣散我们?” 曹司粮笑道:“大家安心。等到灾情过去,朝廷自然会安顿大家。” 一片欢腾中,周琦笑得颇为欣慰。这个刺史算是个能吏,既赈济了灾民,又能招徕劳力,一举两得。他的目光投向官吏云集处,嘉州是大州,刺史为正四品,应当着红……他找到那抹红色,呆了下,随即大笑起来。 斯文纤瘦,一板一眼,不是顾秉又是谁? 周琦和其余人一道,修堤筑墙,炸山开河…… 周琦站在阴影里,沉默地看着顾秉有条不紊地调度统筹,看着那个和自己同科的羞怯少年终于长成了可以撑起一方百姓的大丈夫。 在回蒙山的途中,他忍不住在想,倘若自己当年不曾去北疆,会和顾秉一样么?会远离讹诈背叛,阴谋诡谲,本本分分当官做人,建功立业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 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会纨绔一世,当个富贵闲人,游戏花间最终娶妻生子,混沌一世后垂垂老矣,儿孙绕堂地平静死去。 他会一辈子都是江南周琦,而他根本不会遇见轩辕符…… 负手站在去波亭,周琦闭着眼睛,凝神细听。 酸涩凄楚惆怅惨澹皆慢慢消弭,时常出现在噩梦甜梦里的身影也慢慢淡去。 再睁开眼,波澜不惊。 第二章 暴雨倾盆,烟云浩渺,蒙山被染渲成天青色,遁入苍冥,又仿似在天之外。 周琦躺在竹蓆上,醒了再睡,睡了又醒,直到晌午才爬起来,找了些东西勉强填腹。放下饭碗,正准备躺回去继续睡,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四肢僵直,即使在闷热的室中也感到嵴背一阵阵发凉。他屏息细听,既不闻狗吠,山中林鸟也并未被惊起,要么是自己多心,而若是真的有人经过,那必然是个当世高手。虽隐遁多年,可那种感觉他不会错辨。 周琦嘆息一声,打开房,院中果然空空荡荡。 他悠闲道:“既然来了,何须畏首畏尾,为何不现身一见?” “陇右道凉州录事周琦?”有人冷冷发问。 周琦双手笼在袖中,并不搭腔。 似乎轻笑了声,那人又道:“元祐朝丞相王博外孙,紫金光禄大夫司空周端次子,尚书左僕射周玦之弟竟在山中种茶?” 周琦神色自若:“阁下所说之人,在下并不相识,若是贫贱山夫,这里倒有一个。” 那人依然没有现身,周琦也不恼,只直直站在那里,默然看着如瀑雨帘。 “我不是朝廷中人,也未去过陇右,此番我来是受好友所託。” 周琦缓缓松开拳头,笑道:“风大雨狂,若阁下不弃可进屋小憩,竹篱茅舍虽然寒敝,清茶一杯还是有的。” 话音未落,院中便多了个人影。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靠在棵歪脖子树上,也不知赶了多久的路,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第39页 周琦向后让开一步,谦谦有礼道:“请。” 当那老叟脱去身上蓑衣,擦干头髮落座时,周琦已经沏好了两杯茶。 老叟嗅了嗅,晃了晃腰间的酒壶:“像周公子这般风雅之人才好饮茶,我们这样的草莽,还是喝酒好了。” 周琦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品茗。 一盏茶喝完后,他才不疾不徐道:“行走江湖小心些倒也没有错。” 老叟皱巴巴的老脸扯出一抹笑:“周公子真是心思缜密,怪不得可以统领陇右东宫细作两年之久。” 周琦把茶杯放回桌上,以往他在江南惯用翡翠杯饮茶夜光杯饮酒,来了西蜀之后,囊中羞涩,便改用瓷杯陶杯,用惯了却发现滋味竟也不错。 周琦对上他探究的视线,不疾不徐道:“老丈要不要把脸也擦擦,闷在那层皮里不难受么?” 老叟从善如流,点了点头便拿袖子把脸一抹。 周琦呆了呆,由衷赞嘆道:“美人如玉剑如虹,阁下当如是。” 那“老叟”颇有些厌倦地皱了皱如烟秀眉:“皮相而已,何须在意?” 周琦笑笑:“早先便听闻江湖有一豪侠,人有千面,武艺超群,收集天下消息线报,在中原武林极受尊崇。” 打断他,“老叟”不耐烦地打个哈欠:“谬赞了,那帮无知鼠辈言不由衷的话当的得真么?” 周琦挑眉:“好吧,看得出忘尘叟并不喜欢绕圈子,那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好了。忘尘叟方才说来寻周某是故人相托?” 忘尘叟脸上似乎永远是倦怠至极的神情:“没错,小子,能交上这个朋友算是你上辈子烧了高香。” 周琦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有多少人托你找过我?” 忘尘叟眯起眼睛想了想:“不多,也就四个吧,有兴趣猜猜都是哪些人么?” 周琦摇摇头。 忘尘叟促狭一笑:“你不猜,我不仅不会告诉你买主,我还会告诉他,你已经葬身鱼腹,粉身碎骨。” 周琦笑出声来:“我既然已经假死遁世,你为何觉得我还会在意那些?” 即使穿着破旧的短打,忘尘叟看起来依然有种潇洒风流的形状,他随手执起一个茶杯,晃了晃:“抑或是……我应该直接把你交给别的什么人?” 周琦看着他手中的素胎白瓷,眼神犀利起来:“早先听闻忘尘叟粪土王侯,不屈权势,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浪得虚名。” 忘尘叟也不恼,只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玩味的笑容愈盛。 周琦有些挫败,他先前结识之人皆心机深沉不择手段,哪里遇到过忘尘叟这样毫无章法做事全凭心情的江湖人。 长嘆一声,周琦无奈道:“家兄自然会不吝代价四处寻我,但你说那人是我一个朋友,我想应是顾秉罢。至于其他的……”周琦思忆断续,苦笑道,“靖西王。” 忘尘叟拍拍手:“猜对三个,倒也不错。” 见周琦神色阴郁,他笑的更加开怀:“还有一人,你未猜到。” 周琦蹙眉:“我前半生在江南时纨绔不羁,结交也俱是酒肉朋友,后来在陇右攻心暗算,不得自由,相熟之人极少。”他表情空洞地摇摇头,“猜不出。” 忘尘叟不再为难他:“因为他是史党的人,故而我并未答应他,翰林供奉曹无意,他说在焉支山曾与你有过数日之交。” 周琦哑然失笑:“是他……那倒也说得通了,原来他叫曹无意,爹妈给了那么好的名字,何必想不开去当别人的儿子。” 忘尘叟点头:“你兄长悬赏五百金,靖西王府悬赏一千金,你还真是值钱。” 又给自己添了点茶水,周琦不紧不慢道:“顾秉是嘉州刺史,家底虽然也算厚实,但想来他是个清官,恐怕给不了你那么多银子吧?你竟答应了他,真是亏了。” 忘尘叟道:“你如今还真是不理世事,顾秉如今已经是从三品的大理寺卿了。”他又扬眉一笑,“金银易得,人情难求,顾秉答应了我一个条件,我忖度着还算划算,便答应他了。” 周琦笑笑:“我想,忘尘叟飘然世外侠肝义胆,应该不会太为难他吧?” 忘尘叟正色道:“我既答应了他,又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你,自然会漫天要价,不会吃亏的,你放心。” 周琦不禁莞尔:“说起来,我和他同在剑南道数年,两年前我还曾在嘉州见过他,他花的价钱还真有点冤枉。” 忘尘叟起身,用袖子遮住脸,手指微动,只片刻功夫,周琦就忍不住扭过头去,不忍卒睹。 嗤笑一声,忘尘叟道:“顾勉之说了,若是不方便,你可以不透露行迹,但务必告诉他你还安好。” 周琦定定地站了会,找了纸笔写了张条子:“那便谢谢了。” 忘尘叟飘然下山,行至山腰,不由回头望了眼周琦住处,风吹山林,月照花影,闲云流水,渔樵问答,神仙所在,莫过于此。 第三章 转眼已是德泽五年。 即使已到春分,清晨山间依然微寒,周琦穿着薄袄,半蹲着身子穿梭在茶园之内。 弃去平叶、虫叶,用指腹掐下嫩芽或是一芽一叶,忙到晌午,腰酸背痛,背后的竹篓才总算满了,可看看茶田,似乎还剩下一大半。 周琦捶捶腰,眯眼看了看高悬日头,毫不犹豫地回房。 第40页 将嫩芽和叶子分开,周琦掂量掂量,最终挑出全是嫩芽的,分成几份,细细炒了用油纸包好。 天色将晚的时候,周琦才慢悠悠地提着茶叶,不急不缓地漫步下山,上官道,进雅州城。到雅州的时候,早已夜黑如墨。 周琦穿街走巷,最终脚步停在一灯火阑珊之处。 抬眼看了看牌匾,红底黑字,潇洒章草,上书“揽翠坊”。 周琦苦笑着推门,默然走入早已陌生的花花世界。 许是他衣着寒酸,老鸨龟公都未上前招唿,周琦不得不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直到有个婢女对他一福。 “是周公子么?” 见周琦点头,她又道:“跟奴家来罢。” 穿过迴廊天井,便是一座绣楼,远离了□,显得颇为幽静。 突然周琦脑袋一痛,抬头一看,发现是个猥琐男子倚栏饮酒,手里还抓着一把花生米。 “怎么,那么多姑娘都没有合意的?” 周琦哈哈一笑:“在下囊中羞涩,哪里比得上忘尘叟手头阔绰。能进这个大门,已经是老鸨给忘尘叟面子了。” 忘尘叟摆摆手:“哪来那么多废话,上来,我请你喝酒。” 两人坐定,便有婢女端上酒菜,又有妖童媛女陪坐两侧,斟酒布菜。 周琦久未见这个阵势,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歉意地对身边美人笑笑,往旁边躲了躲。 忘尘叟挑眉:“哦,怎地如此不解风情?难道是我听到的消息有误?” 周琦端起酒杯,闻了闻发现竟是桐马酒。 “合胃口吧?” 周琦晃着酒杯,木然道:“周琦早已再世为人,过往种种全都忘了。” 忘尘叟端详他,摇了摇头:“一般越是说忘的,记得越清楚。” 周琦看他:“你呢?” 晃了晃手中酒壶,忘尘叟悠然道:“我与你们不同,没遇见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混混沌沌的,半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回头看看,发现过往所歷,大多忘了个干净,到最后连名字都想不起了,便起了这么个诨名。”随手帮美人抹去唇角胭脂,他又道,“但凡这世上还有人记得我,我也就用本来名字行走江湖了。” 周琦将桐马酒一口饮尽,却被辛辣酒味混着腥膻乳味呛了下。 “不如意事常□,记得那么清楚做什么,倒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家都图个痛快。” “说得好,不过你来找我,怕还是为了庙堂之上的人吧?” 周琦从包袱里拿出几个油纸包:“庙堂之高谈不上,天涯之远倒是真的。” 忘尘叟笑笑,直接拿起一包塞入袖中:“我跑腿的酬劳。”见周琦似乎是意料之中,不由挑眉,“这么了解我,真是知己。” 周琦失笑:“你的那份我算进去了,你不问其余给谁么?” “那要看你要我怎么送去,敲锣打鼓还是悄无声息?” 周琦淡淡道:“这些茶虽然是我手植,但都是最上等的蒙顶甘露,哪怕贡入大内都是毫不逊色。” 忘尘叟点点头:“让他们喝着你种的茶偏不知道你活着,好狠的心。” 低头看着酒杯里的一轮满月,周琦半边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若我真的死了,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好事。” 忘尘叟嘆气,亦不言语。 门开了,有奴婢进来送菜,却勐然尖叫一声,打翻了盘子。 周琦抬头,也愣了愣。 “周公子,你没死?”那女子周身颤抖,捂住嘴险些哭出来。 周琦嘴唇微颤:“越溪楼不是……” 原来那女子正是越溪楼的蜀女,想不到竟又流落回乡。 擦擦眼泪,蜀女幽幽道:“当年在陇右,王爷不问缘故便烧了越溪楼,将我等尽数遣散,我拿了银子便回乡想寻李郎……”苦涩一笑,“他见了我也很是高兴,一道过了段神仙般的日子。可想不到有日我从集市回来,却发现置办房产田产尽数被他变卖,金银细软也被他带走。我没有办法,只能重操旧业。” 韶华易老,当年越溪楼的红牌如今也只能当个端茶递水的丫鬟,看着她人老珠黄、容颜憔悴,周琦却想起当年花团锦簇之中,曾有个佳人收起风尘笑意,满面羞涩地谈起家乡卖字画的情郎,心心念念地数着日子盼着与他相见…… 又想起当年轩辕符骗他越溪楼上下尽被屠戮,自己愧悔难当,连着数夜皆难以入眠,又在清明冬至为他们烧了整十年的纸,不禁啼笑皆非。 忘尘叟见周琦笑中带泪的样子,皱了皱眉,看向那蜀女:“你想从良么?” 蜀女懦懦道:“我才攒了五两。” “你直接带着银子走吧,就和嬷嬷报我的名字,记住了,下回再看走眼可没人救你。” 蜀女千恩万谢地走了,周琦却是一阵沉默。 忘尘叟用竹箸敲着酒罈,朗声唱道:“歌彻郎君秋草,别恨远山眉小。无情莫把多情恼,第一归来须早。 红尘自古长安道,故人少。相思不比相逢好,此别朱颜应老。”他音色顿挫,却在高回之际隐隐带了些缠绵凄切。 见周琦惘然不语,忘尘叟又道:“这些教坊里的曲子虽不入流,可到底比那些歌功颂德的应试文章好些。那些狗屁文章,句句文不对心,而这些曲子,字字都是离人苦断肠泪哪。” 第41页 “而周兄,你听到这个曲子,又想起谁了呢?” 周琦起身,最后给自己斟了杯酒。 “有几个人,希望忘尘叟一定把周琦的心意带到。” 忘尘叟点头。 “家兄,顾秉,陛下,曹无意还有卢昂。”周琦顿了顿,欲言又止,表情霎那间又是一片空白。 忘尘叟轻声道:“卢昂的我应该带不到了。据我所知,到了石堡城第二年他就病死了。” “这样啊……”周琦苦笑,将杯中酒洒在地上,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周琦起身,踉跄着走出去:“毕竟是故人,若是方便,靖西王府也送些吧。” 第四章 如有下个朝代编纂启书,德泽五年必定最浓墨重彩也最充满传奇意味。 周琦即使隐居深山,也常可以感到朝局对人心的震动。 五月初十那天一清早,有官兵来叩他的门。 周琦迷迷煳煳地披上衣服,打开门,发现门口站着几个衙役。 “身份文碟交出来!” 周琦蹙眉,按捺下不悦,取了文碟递给他们。 “你就是周三?” 周琦像个最平凡不过的茶农一样,木讷地点了点头。 似乎是惊讶于他的俊朗身形,那衙役愣怔了下才道:“王爷有命,每户均要抽丁服役。” 周琦微微一颤:“王爷?” 那衙役不耐道:“到底是山野村夫,难道不知道雅州是王爷封邑么?” 周琦这才反应过来这里的王爷是西蜀王。 “几位大人,在下自然愿意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可是如今正是收茶之季,不知诸位是否可以通融一二?”周琦边说边从怀里掏出碎银子,谄媚地往他们手里塞。 几人对视几眼,其中一个小头目一把接过银子,大发慈悲道:“看你瘦瘦弱弱的,就算去也就是个火头军的料,这样吧,你再凑三两纹银,就免了你此番徭役。” 送走了衙役,周琦在桌边坐下,沉吟不决。 按天启律,藩王并无权私自徵兵,轩辕昭旻登基以来,对内整顿吏治,对外韬光养晦,与吐蕃突厥皆无战事。西蜀王此时此举,除其暗藏反心之外,别无其他解释。 山间层云骤起,周琦站了会,还是拿了蓑衣斗笠,向雅州城里行去。 雅州城内人心惶惶,时不时有三五衙役冲进各户,带走青壮男子。倾盆大雨中妇孺哭叫声连绵不绝,场景很是悽惨。 临街的一处茶馆里,三三两两的茶客边摇首嘆息边小声议论。 一士绅打扮的偷偷摸摸道:“听说没有,大理寺卿顾秉给关起来了!” 他对面那人颇为惊讶:“哦?那不是原先的嘉州刺史,听说是个清官么?” “唉,谁知道呢,这年头,好官孬官早就分不清楚了。说来也讽刺,大理寺卿竟被羁押进大理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邻桌一个看起来很有些官威的人打断他们:“你们又知道什么,我从以前的同科那儿听闻,顾大人此番入狱,好像是因为挑拨圣上与藩王的关系。” 那士绅拍案而起:“纯粹胡言乱语,顾大人官声极佳,圣眷正隆,何苦要去做那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角落里的周琦正听的费劲,突然有个游侠打扮的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颇为狼狈。 “不好啦,不好啦,咱们西蜀王连同燕王一道反了!” 一片譁然,众人七嘴八舌地打听,末了那游侠烦了一甩手道:“哪还有什么好说的,燕王反了,西蜀王也反了,那靖西王多半也是要反的。就凭朝廷的兵力,恐怕就算不全盘皆输也大伤元气,我看哪,多半要像前朝那时候,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啦。” “唉,勿论国事,勿论国事,大家还是回去收拾收拾准备逃难吧。”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周琦一人独坐,冷眼看着隔窗夜雨。 他先前以为太子登基之时便是天下太平之日,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当夜,周琦收拾了所有金银细软,除了随身衣服,只带了些新茶便匆匆上路了。躲过抓丁的衙役,渡过青衣江,不休不眠赶了两天路后,周琦便到了嘉州。 嘉州景况与雅州相类,也是民心不安,风雨飘摇。不过到底是朝廷的地界,除去在当地卫戍的南衙府军在频繁操练调动外,倒是不见官差抓丁征赋。 找了个客栈落脚,周琦沐浴更衣,小憩了半个时辰,便又出门探听去了。 此时忘尘叟不在西蜀,而周琦在西蜀识得之人本又不多,一时间还真是毫无门路。周琦颇为气苦地在一处酒肆落座,准备随意用些午膳。 “周兄。”有人唤他。 周琦回头一看,发现是个文秀男子,很是面善。 那人一身青衫,疲惫不堪,周琦盯着他看了半天,恍然一惊。 “曹兄?” 此人便是当年乔装史渊前去陇右的曹无意,只是彼时他锦衣貂裘、前唿后拥,何其风光,如今落魄至此,不能不说是造化弄人。周琦的嘴角慢慢勾起来,山栖谷隐十年,自以为已经前尘尽忘,逍遥物外。没想到短短几个月,过去那些熟人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这才发现,或许自己没变,依然是那个拿不起放不下逃不掉的周琦。 曹无意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第42页 “你没死,那忘尘叟果然骗我。” 周琦摇头笑笑:“人在江湖为求自保,这也是无奈之举,劳烦曹兄惦记了。” 曹无意看他:“所以你一直在西蜀?” 点头,周琦笑道:“对,先前十年我一直在蒙山种茶。” 曹无意脸上有种瞭然的神情:“我之前还奇怪,为何会突然有人去我府上兜售蒙顶甘露,如此看来便说的通了,茶很不错,谢过。” 周琦摆摆手:“故人重逢,说那些客套话作甚。”顿了顿,他又问道,“只是先前不是说曹兄是翰林供奉么?为何流落到了西蜀?” 曹无意漠然看着杯中清茶:“恐怕周兄还不知道吧?史苏两党都倒了。” “陛下登基后,擢拔新人,培植东宫势力,加上史皇后凤驾西去,史党便每况愈下。本来恩师想急流勇退,早些致仕,可偏偏北疆的事情在这个时候搅出来……”他神情阴郁,“现在想想,恐怕我们是被突厥人算计了。” 周琦蹙眉:“我一直以为朝中的突厥内应是史苏两党。” 曹无意嗤笑一声:“突厥人,某些时候比汉人要奸猾许多。没错,当年元祐之役他们是站在山东士族一边,之前陇右他们可以选择站在东宫一边,如今他们选了燕王,倒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我觉得这个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对我朝的一举一动简直瞭若指掌,这很不寻常。” 周琦摩挲着手中茶杯,沉吟道:“此番两党算是再无翻身余地,北边战事又起,我想突厥打的主意恐怕是渔翁得利吧?” 曹无意长嘆一声:“之前顾秉进去我便觉得不对,便挂冠求去,所以现在也算保了个全尸。朝廷的事情,我是再不想管了,还是像周兄你一般闲云野鹤,悠游自在的好。” 周琦笑得苦涩:“我父兄知交均在朝中,我现在又如何自在得了?” 第五章 周琦笑得苦涩:“我父兄知交均在朝中,我现在又如何自在得了?” 曹无意长嘆道:“少年时争名夺利,把双亲贤妻都抛诸脑后,只顾着每日汲汲营营,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幸好及时顿悟,抽身得早,否则妻儿老小都要被我拖累。如今虽无宝马雕鞍、厚禄显爵,但高堂俱在、伉俪和谐、儿孙绕堂,每日平安喜乐,这般看来反而觉得早年种种荒谬可笑了” 淡淡一笑,周琦由衷道:“亡羊补牢,也算是幸事。” 曹无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好奇问道:“算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成亲了么?” 周琦被茶水呛了下,苦笑道:“哪里有女子愿意嫁予我这般既无田产,又无功名的茶农?” 拍拍他的肩膀,曹无意热心道:“说起来,我倒是有个妻妹,人是极娴雅聪慧的,今年刚及笄,若是周公子不弃我家门寒微,我倒是可以保个大媒。” 周琦只觉得芒刺在背:“还是算了,潇洒一人惯了,何况我都三十了,何必去糟蹋人家姑娘。” 曹无意细细端详他,端起杯子啜了口茶:“先不说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想起来,自我二人焉支山一别,恐怕有十多年了吧?” 周琦指尖微触窗外雨水,视线很有些闪避:“十二年罢。” 曹无意欲言又止:“我二人各为其主,恐怕连交浅言深都谈不上,但他乡遇故知也算是有缘。有些事情,盘桓心内也有些年头了,你知道,很多风闻由士子们嘴里传出,恐怕比市井之中还要荒谬龌龊几分……” 他所指之事,周琦自是知晓,若是换做当年,他兴许会顾左右而言他搪塞过去,大概是在山中日久,原先还算伶俐的口舌笨拙了去,周琦只看着茶水,缄默不言。 曹无意长嘆一声,心中有数,便不再多问。 茶客们来了又走,当曹无意已经准备告辞归家的时候,周琦突然道:“我死遁后,陇右情势如何?” 曹无意怔了怔:“倒也无甚稀奇,靖西王依旧是练他的兵,对朝事毫不关心。阁老曾派人与他密谈几次,但他似乎都是兴致缺缺。”见周琦神情淡漠,他又轻声道,“不过靖西王年近不惑,却仍未婚娶,亦未诞下子嗣,这点颇为群僚非议,有人说,恐怕靖西王这支是要绝在他这代了。” “哦,是么?”周琦一双桃花眼平静无波,仿佛在谈陌路人一般。 “而且……据我所知,他似乎一直未放弃寻你。他曾经派过不少暗探前往洛京江南,寻到与画像类似的便带回陇右,若是搞错了便发放银子送这些人归家。” 周琦勐然抬头看他:“难道他们没打捞到我的尸首么?” 曹无意沉吟道:“这些我倒是不太清楚,毕竟后来我再未去过陇右。不过听说似乎他在烈陵自己的墓道旁边立了一座衣冠冢……”瞥周琦一眼,他斟酌道,“那墓碑上似乎写的,是‘江南周琦’。” 曹无意走后,周琦一个人在茶馆里枯坐,直到打烊。 他又在嘉州蛰伏了一个月,其间各种各样的消息从酒肆茶馆传来。 六月初五,皇帝轩辕昭旻决意御驾亲征,随他而行的,是二十万大军。 同日,临淄王亦率十万甲兵北上讨逆。 周琦日復一日地四处探听,不放过耳边的任何一点消息。 快到七月的时候,最坏的消息传来,西蜀王连克六郡,已然逼近益州,而益州以南的嘉州也是危在旦夕。 第43页 情理之外,却在众人意料之中的是,离西蜀最近的靖西王对此熟视无睹,看来已经打定主意要做螳螂身后的那只黄雀了。 曹无意找到周琦的时候,周琦正站在城门下木木地听一个老头说书。 “都什么时候了,周公子你还有这种闲情。” 周琦挑眉看他:“你我二人都是庶民,战事与我等又有何干系?若真的打过来,大不了继续逃难便是。” 曹无意长嘆一声,示意他走到一僻静之处。 “前边战事吃紧啊。” 周琦有些意外:“朝廷加起来有三十万大军,就算兵力集中在北疆,若是速战速决再回过头对付西蜀王,也不该那么吃力啊。” 曹无意摇头:“你有所不知,不知临淄王怎么回事,十万大军一进入河北道就一夜之间消失了,连连大雨王师又耗在路上,不要说驰援西蜀,北人骁勇善战又准备多年,他们能自保就不错了。” 周琦咬唇:“朝中呢?不是说朝中可能有突厥人的内应么?” 曹无意苦笑:“我也挂冠有些日子了,你当我还如以往一般消息灵通么?” 见周琦焦急,他又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无知黎首来,我倒还知道的多些。皇上亲征,赫连杵是大将军,他的表弟,独孤小侯爷是右将军,你的兄长尚书左僕射领军师中郎将衔随军。” 听到周玦的名字,周琦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心中更是仓皇。 “朝内由中书令黄雍总领政务,下有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户部尚书顾秉筹措粮饷,门下侍中赵子熙处理各州庶务,而吏部尚书秦泱总典吏治。而我听说似乎目前粮草和兵力都有些吃力,大内的开支都削减了大半,而且对高官富户又额外徵税了。” 周琦打断他,声音喑哑:“西蜀王一路东进,朝廷竟然没有部署兵力拦截他?” 曹无意摇头:“你也知道,单凭各州那些散兵游勇般的南衙府军,怎么可能抵挡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藩军?” 他们所站的巷子似乎已有了,青砖的缝隙里长满杂草,乱七八糟地横在那里,显得陋巷更为荒芜。 周琦心内亦是乱成一片,突然脑中闪过一道浮光。 他拉住曹无意的袖子:“吐蕃呢?他们应该想到向吐蕃借兵了吧?” “唉,那就是朝廷的事情了。眼下我看,朝廷最担心的恐怕还是靖西王,陇右之南便是西蜀,之北是突厥,往东便是洛京,现在只求靖西王千万不要和这两个王爷勾结在一处,否则,咱们就等着改朝换代吧。” 第六章 昔日西风捲地狂,只堪吹雁过潇湘。 黄沙万里暮天远,白水一杯秋井香。 凉州城外两百里,休屠泽。 轩辕符冷眼看着小童从湖中取水倒入釜中,加入云杉木,用文火慢煎。 “王爷。”张奎跪在他身后。 “何事?” 张奎低声道:“西蜀王已占了益州、雅州,快到嘉州了。” 轩辕符小口啜着茶,毫不在意。 “西蜀王特使已在王府等了两天,胡总管说他已经很不耐烦准备告辞了,王爷您看……” 羊脂玉杯洁白剔透,甚至隔杯可以隐隐看见蓝天碧水。轩辕符晃着杯子,眼神放空又仿佛盯住湖面一点。 “让他走便是,这种小事也要问本王么?” 张奎懦懦称是,刚要转身,又听靖西王道:“北疆还没有动作么?” 张奎摇头道:“陛下率领王师仍在行军,临淄王杳无踪迹,燕王也没有动作。” 轩辕符闭上眼睛仿似入定:“本王今夜留在这里,明日再回凉州。” 走到武安戍,张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轩辕符依然端坐在湖边黄沙之上,从他那个方向,正好可以看到一处山崖。 数年前,曾经有人从那里纵身一跃,然后…… 红尘尽断,天涯相忘。 第二日,轩辕符坐在车中,闭目养神,若不是胸口起伏,和一具死人无甚差别。 勐然他睁开双眼,古井般的眼里闪过一道厉光。 片刻有一骑纵马狂奔而来,那探子下马,把怀里竹筒交给张奎。 张奎一看,竹筒以火蜡封口,上面隐隐篆刻两字---“中书”。 不敢怠慢,张奎攀到车辕外,低声道:“王爷,大内的密信。” “送进来罢。” 张奎跪行至车内,双手呈上,不敢看轩辕符的神情。 不疾不徐地打开,粗粗一看,轩辕符轻轻笑了:“想不到顾秉也有求本王的一天。” 这些年轩辕符性子越发喜怒无常、沉闷阴郁,常有官吏奴婢因一言之失被贬被乏,久而久之,众人在他面前皆是谨言慎行,处处小心。 张奎壮着胆子道:“王爷贵为皇叔又是陇右之主,顾秉不过是朝廷的一个奴才,他求王爷又有什么稀奇。” 轩辕符嗤笑道:“轩辕昭旻对本王倒还算是恭敬,其他重臣可就不一定了。光是中枢五臣就有两个与本王有过节,大前年入宫朝圣,你又不是不在。周玦倒是还好,不过避而不见,而那顾秉对本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差指着本王破口大骂了。”随意把密信放到一边,他舒展了下身体,“此番朝廷看来情况不妙,他才低声下气地求援。” 张奎默不作声地跪在那里,不敢走也不敢说话。 第44页 轩辕符似乎是沉思了片刻,半晌幽幽道:“燕王轩辕箓与西蜀王轩辕笙与本王同为高祖子孙,其中先燕王、父王与闵帝还是同胞兄弟……本王若是起兵,无论站在谁那边,此人都是必胜,而本王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他面如石刻,目光却是慨然,“本王无可进爵,只不过多些封地户邑,而现在他们对本王客客气气,十年二十年后呢?” 他没再讲下去,张奎却觉得嵴背一凉。 轩辕符沉吟起身,提笔缓缓在密信上落下两字,復又封好放回竹筒。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奎:“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必须送到洛京。” 夜凉如水,月色下的黄华别苑空无一人,显得格外清冷诡异。 门被缓缓推开,在暗夜里发出吱呀一声,很是刺耳。 轩辕符缓缓步入庭中,拍了拍如今已经高大秀挺的云杉,又到一旁的水缸里舀水浇了浇菜田。再进去周琦的卧房,开窗透气,掸掸浮灰,抖抖被子。虽然是很简单事情,他却做得极为认真,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奔腾作战。 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便坐在榻上,闷闷地发呆。 世人都说周琦死了,可是他却不信…… 捞上来的尸首,他看了一眼便已知道不是周琦。虽然身形相类,还穿着周琦的衣物,可他偏偏就知道,躺在那里的只是个陌生人。 周琦出身名门,保养得宜,一头黑髮如锦缎一般,不会那么枯黄粗糙; 周琦虽身形清瘦,但也是个玉树临风的七尺男儿,决非那种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的小倌模样; 周琦长于音律,十指纤细,而这个尸首却骨节突出,略显粗壮; 周琦的脖颈修长优美,上面应该还留有指印齿痕; 周琦有一双摄魂夺魄的桃花眼,睁着的时候剪水含波,似有弱水三千,闭着的时候眼睑微动,依旧灵气逼人。 周琦应当是风流倜傥貌似纯良却一肚子坏水,明明悲怆无奈到了极致却永远喜欢咬牙死撑,根本不擅长阴谋算计却步步为营毫无怨言…… 被他轩辕符强抱凌虐,公然羞辱,佯装无谓却面白如雪;明明恨到极致却依然强打精神留在自己身边,闭口不提离去却每日对着南边发呆…… 轩辕符的脸埋在锦被里,却再也嗅不到周琦的味道。 五更时候,轩辕符召集心腹幕僚商议战局。众人只见他倦怠以极,面色沉郁,心下都是忐忑。 虽说是商议,但轩辕符的口气却不容置疑:“本王已修书一封予吐蕃王子赤仁祖贊,希望若是朝廷遣使求援,他能出兵相助。” 众人面面相觑,均缄默不言。 轩辕符又道:“本王知道,你们有些人心里对本王此次袖手旁观颇有不满,但你们要知道,我陇右的十万铁骑是留给突厥人的,而不是我轩辕家骨肉!”顿了顿,他接着道,“若有一日凉州起兵,刀枪只会对着异族,而不是汉家子弟!” 正当众人皆噤若寒蝉之时,张奎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双手递上一个竹筒。 不出意外,自然是朝廷的密信。 轩辕面不改色地打开竹筒,抽出一张小小的信笺。 写信那人想来惯习正楷,虽只有寥寥两字,但端的是横平竖直,不偏不倚,君子的中庸之道。 不过信的措辞却极为凌厉,一撇一点都穿透纸背,带着点凌厉的味道。 “休想!”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轩辕符已在脑中勾勒出顾秉青白脸孔上忿恨不甘的神情,周琦一生福薄,却有这样一个好友,若是他听闻,想必会奋不顾身再赴虎穴吧? 想着想着,轩辕符微微笑了起来,心下却是一片冰凉。 第七章 周琦在客栈里睡的正熟,就听有人咚咚咚地敲门,那架势催命似的。 虽然极不情愿,周琦还是立马披上外衫,快步走到门口。 “谁?”周琦低声问。 “曹无意。” 周琦舒了口气,打开门把他迎进来。 曹无意坐在桌边,也不顾隔夜茶冷,直接倒了一杯灌了一大口。 “出什么事了?” 曹无意哑声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周琦蹙眉:“别卖关子,快说。” “好消息是吐蕃派遣使团去了洛京,随即与朝廷达成和议,不日即将出兵,至于坏消息……”他看了周琦一眼,吞吞吐吐,“靖西王陈兵庆州,威逼凤翔府,长安郡守连夜逃了。” 周琦把瓷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定定地看着他:“有的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其实是轩辕符的探子,我猜就算是圣上此刻都不如你消息灵通吧?” 曹无意苦笑:“天地良心,我若是和靖西王私相授受就让我不得好死,永堕阿鼻地狱。至于消息从何而来,我不能告诉你,你只需相信,我对你并无恶意。” 周琦侧过头,淡淡道:“若是真的,刚刚我一时失言,得罪了。” 两人俱是黯然不语,万籁俱寂,偶尔飘来几声蝉鸣。 “更深夜半,小心火烛!” 听到有人打更,一快三慢,周琦这才反应过来,四更了。 靖西王突然造访本是好事,可他来了偏就不走了,还带着数万兵马。营帐从城外一直绵延到了城内,也未见靖西王府给出什么解释。 一清早,庆州刺史便带着大小官吏在主帐外面跪了一地,却被告知王爷尚未起身。 第45页 轩辕符端坐在榻上喝茶,一边听着陈仁和回报战局。 “吐蕃军队允诺出击,将西蜀军截在益州以西。朝廷调动南衙府军,集结在剑南道 ,按照这个态势,西蜀王的赢面不大。” “突厥派遣援军三万,驻扎在蓨县,与燕军一道,对王师成合围之势。” “王师日行三十里,又因连夜大雨,故而滞留在幽州城外,临淄王那里依然没有消息。” 语毕,他便肃立在那里,时不时瞟一眼轩辕符。 不知过了多久,轩辕符壶内的茶都换了数次,才听他慢条斯理道:“军士们操练得如何?” 陈仁和正色答道:“回王爷的话,将士们都士气如虹,只盼着早些出击,为王爷冲锋陷阵,扬我陇右军威!” 轩辕符点点头:“那便开拔,两日内开进长安。” 陈仁和领命,走了几步,忽而又转身问道:“王爷,咱们是要打了么?” 又给自己添了杯茶,轩辕符懒散道:“你说,本王要打谁呢?” 陈仁和自觉失言:“下官不敢妄议王爷决策!” 轩辕符挥挥手:“下去吧。” 陈仁和走出去,帐帘带起一阵风,又忽的合上。 轩辕符疲惫不堪地闭眼,都说打仗如攻心,他步步紧逼,处处盘算,可到了最后都不知道到底是在逼谁。 周琦十年不见踪影,想来应当是快意自如,甚至也许早已娶妻生子,和和美美了吧? 反观他自己,倒是被逼得心力交瘁,黯然魂消。 顾秉的回信虽只有两字,可却足以告诉他,周琦未死。虽然按照周琦的性子,他未必会与周玦顾秉等人相见,但轩辕符知道,若是他此刻兵临洛京城下,一定可以逼他出来。 可逼他出来又如何呢?杀了他的妻孥,如过去一般将他困在凉州?还是将他举家迁到凉州,远远地看着他?抑或是见他一面,然后放他走? 想到此,轩辕符不禁冷笑,无论是以上哪种,都是愚蠢之极。 说到愚蠢,难道他从前就不愚蠢了么?无论是赏识他,心仪他,信任他,怪责他,强要他,还是思忆他…… 周琦还真是好手段,十年前十年后都让他轩辕符进退维谷,爱恨两难。陇右的基业,香火的传承,世人的话语,甚至当年江约行刺之事,似乎都显得不那么紧要了…… 前半生他轩辕符眼里只有突厥,而后半生似乎除了周琦,什么都看不见了。 陇右的军队最终停在了咸阳。 同时又得到消息,王师在北疆大破燕军,西蜀王亦是节节败退。 轩辕符负手站在一处土丘上,遥望长安,仿佛依然可以看见汉家宫阙。 “王爷。”胡总管站在他身后。 “此是何地?”轩辕符淡淡问。 胡总管垂首道:“落凤坡。” 轩辕符噎了一下:“落凤坡不是在西蜀德阳么,为何此地也有一处?” “回王爷的话,这个山坡极小,御舆图上不曾标记,具体名字属下也是从村民那里打听来的,至于原因,属下就不知了。” 轩辕符沉吟道:“传令下去,这个名字不吉利,改了。” 胡总管瞟他一眼,小心翼翼问道:“改成什么?” 远处一行鸿雁飞过,许是飞往江南。 轩辕符兀然拔出佩剑,在身旁大石上随手划了几道,石屑纷飞。 胡总管定睛一看,只见“得凤坡”三个大字,霸道恣肆,深有一寸。 “王爷的武学又精进了,真乃当世英雄,连楚霸王都不遑多让!”胡总管忙不迭地逢迎。 轩辕符却未理他,默然看着那块大石,仿佛石头上能开出一朵花来。 胡总管也是尴尬,只好在一旁赔笑不语。 突然张奎策马而来,扬起一片尘土。 “王爷面前如此失仪,赶着投胎么?”胡总管斥道。 张奎赶紧下马,结结巴巴:“王爷,不……不好了,不对,太好了,王爷!” 轩辕符皱眉:“什么好不好的,讲话利索点。” “有人在城门口抓住一人,那人没有身份文碟,但是……” 轩辕符转身看他,目光如剑:“如何?” “但是此人和周公子的画相有五分相像,而且,他要面见王爷!” 轩辕符端坐在帐中,思绪起伏,心跳如鼓。 胡总管先掀开帘子进来,神情有些呆板:“王爷……” 轩辕符沉声问:“是他么?” 胡总管高声道:“回王爷的话,江南道周琦求见王爷!” 然后轩辕符就看见周琦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如当年。 第八章 胡总管将周琦引进来,便赶紧找个藉口熘了出去。 主帐内便只剩下轩辕符与周琦两两相望。 轩辕符依旧坐着一动不动,微微扬起头打量着他。 比起以往在陇右瘦骨伶仃,周琦虽然一身布衣,但似乎是调养得好些,只是不知这些年去了哪里,面色惨白,显得愈加没有血色。岁月在他身上极为留下浅淡的痕迹,若不看他瘦削脸颊、淡漠双眸、粗陋短衫,似乎与他刚到凉州少年得意时也无许多差别。 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轩辕符对上他的眼睛。 原本清亮秀美的桃花眼此刻平静无波,如同江南水巷深处的古井,又如同黄沙尽头的休屠泽,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第46页 他面无表情,注视自己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 而后周琦淡淡道:“王爷万福。” 从嘉州一路向北,周琦曾在心底打过无数次腹稿,若见到轩辕符,该做什么、说什么方能劝说他安分守己,恪尽臣子之道。 带着种种心思步入靖王军营,只见旌旗招展、军容肃整、杀气升腾一如往昔。又见到帐外张奎、帐中胡总管,顿时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过了这么些年,兜兜转转,所见之事,所遇之人,仿佛从未变改。 直到他被领进帐内,见到轩辕符。 不知是否因为他坐着,比起印象里魁伟身形,轩辕符似是清减不少。走近几步,周琦不由一惊,不知轩辕符这些年际遇了什么,他两鬓竟早早斑白,眼角有了细纹,两眉之间亦有一道浅沟,加上他依旧着一身玄衣,看起来格外萧瑟肃杀。 周琦把原先设想的“数年不见,别来无恙”,“久不闻见,日可安否”统统咽回肚子里,最终只从喉咙里憋出一句惨白无力的“万福”。 半晌,轩辕符亦点头回礼:“周公子近来可好?” 周琦笑笑:“托王爷的福,都还不错。” 轩辕符心乱如麻,面上却也带着笑意,欣喜如与多年老友重逢。 “本王还以为你会回江南,可找遍了整个江南十六道,硬是没发现你的踪迹。所以这些年,你在哪儿呢?” 他问得温存,但声音却压得极低,若是换了旁人,怕早已是两股战战。 周琦双手笼在袖中,笔直地站着:“回王爷的话,下官……鄙人在雅州种茶。” 轩辕符勐然抬头看他,脸色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周琦蹙眉,在帐内逡巡一圈,目光最终锁在轩辕符面前案几上。 一对翡翠杯旁赫然便是一个油纸包。 周琦知道,里面是三两蒙顶甘露。 轩辕符张嘴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了。 周琦站了会,终低声问道:“王爷预备什么时候回凉州?” 轩辕符闷闷地看着他,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道:“你何时回西蜀?” 周琦闭上眼,徐徐地笑了:“若是王爷不弃,周琦愿效鞍马之劳,毕生随侍于王爷帐下。” 轩辕符缓缓松开藏在袖中的拳头:“张奎!”他的脸上并无多少欢愉之色,“传令下去,起驾回凉州。” 周琦一身风尘,只来得及简单沐浴一下,便被塞上了马车。 帘外景物向后疾驰,周琦兀然回想起十数年前,自己轻车简行、玉带雕冠,孤身入凉州,而如今虽布衣寒酸,身后却有数万铁骑相随,两相对比,也只能嘆一声命数无常。 世上悲欢岂易知,不堪风景似当时…… “饿么?” 周琦正在感怀身世,轩辕符冷不丁地问道。 愣了愣,周琦摇头,“还好。” 轩辕符从暗格里拿出个食盒,摆在他面前:“尽是些家常的点心,你将就着吃吧。” 周琦看了眼在陇右极为难得的点心,突然盯着轩辕符的眼睛笑道:“江约的事情,王爷终于搞清楚了?” 轩辕符自己拈了块放入嘴里,糕点入口即化,甜腻松软,他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之前的事情,本王确实错怪了你,但……” 他顿了顿,似乎是嘆了口气:“与你之事亦是出自本心,本王并不后悔。” 多年梦魇就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周琦只觉得愤懑不甘屈辱无奈一起涌上心头,最终怒极反笑道:“承蒙王爷宠幸,周琦多谢王爷抬爱了。” 轩辕符轻道:“回凉州后,床笫之事,本王不会再逼逼迫于你。你只需要留在凉州,北疆之事,本王自会上心。”见周琦神色不对,他又补充道,“只要无伤凉州基业与本王声名,你尽可提要求,本王都会考虑应允。” 周琦头皮发麻,青筋暴出,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闭目养神,气顺的终于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若是我要王爷出兵攻打燕王,王爷可会同意?” 轩辕符皱眉:“本王不打自家兄弟,不过……本王可以出击突厥。” “那好,若我让王爷于突厥议和,永不出兵呢?” 轩辕符毫不迟疑:“灭突厥以报国雠家恨,是本王夙愿,恐怕,这个本王也不能答应你。” 周琦冷笑:“所以这也不答应,那也不答应,王爷到底能答应在下什么?” 轩辕符深深看他:“我知道你对本王有怨气,过往种种,一年半载……三年五载也许都无法释怀。”他挑起车帘,扫了眼窗外飞沙,“本王年近不惑,若是命短些,恐怕也就还有十年好活,希望到本王大限那日……” “王爷!”张奎在车外唤道。 轩辕符被人打断,带着怒意道:“何事?” 张奎小心翼翼:“王爷,陈大人求见。” 轩辕符似乎想起了什么,瞥了周琦一眼:“陈仁和?” 陈仁和想来颇为了解轩辕符习性,似乎是跪在了车辕上,并未进来。 “下官已经准备上路,临行敢问王爷,见到陛下应当如何答对。” 轩辕符目光仍未离开周琦:“本王愿出兵从左翼伐突厥,以解北疆之困。” 旁边那人似是微微舒了口气,懒懒散散地靠着窗口东观西望,一颗心却陡然落到了实处,像是永嘉四年后的种种从未发生过。 第47页 未曾有西风万里,相思无路; 亦不会魂梦十年,风雨天涯。 第九章 临进凉州城的时候,周琦回头看了看来时官道,仿佛一直可以看到看到天启疆域的另一端。 城门两边站满了垂首等候的大小官吏,胡总管低声问道:“王爷?” 周琦蹙眉,轩辕符瞥他一眼命道:“直接进去罢。” 未曾理会苦苦等候的诸人,马车缓缓驶入城内,径直停在王府前庭。 轩辕符先下车,命人取了绣蹬,掀开车帘。 周琦冷笑道:“在下可没那么娇贵。“说罢,直接撩起下摆,跃下马车。 轩辕符神情有些僵硬:“你……” 周琦见他欲言又止,嘆口气:“王爷有何赐教?” 胡总管打圆场:“不知周大人慾在何处起居?是延宁殿呢,还是……” 周琦看都不看他:“延宁殿是王爷寝宫,周琦位卑身贱,岂敢唐突。胡总管只需收拾一间干净些的居室,若是整洁,柴房亦可。” 胡总管嗫嚅了下,转头看向轩辕符,后者微微嘆了口气:“引周公子回黄华别苑。” 离黄华别苑尚有一里有余,周琦便远远看到自己当年种下的云杉昂然矗立。又走近了些,周琦惊觉此树苍翠欲滴,竟有十丈之高,隐隐有参天之势。有僕从为他打开扉门,院中摆设一如当年,石椅石桌光可鑑人,角落菜圃油光碧绿,架上葡萄亦结得密密麻麻,虽仍泛着青,但想来过些时日便可採食。 “周公子,别苑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未曾移动分毫。”说话的奴僕周琦认得,似乎是当年别苑中的老人。 周琦犹豫了下,问道:“那个叫做清商的丫鬟,如今下落何在?” 那老僕恭敬道:“王爷按照公子的嘱咐,给了银两,早已发落还家了。” 放下心来,周琦推开房门,出乎意料的是,久无人住,室内却无霉湿气味。摆设与旧时相若,窗边罗汉床矮几上摆了盆君子兰,榻上竟还铺着锦被。 老僕又道:“公子不用担心,别苑日日都有人收拾,所有物什和当年是一样的。” 周琦在榻上坐下:“我想歇息一下,你先出去吧。” 房内又归于空寂,周琦仰面倒在榻上,忍不住大笑出声。 十年之间,他隐姓埋名、遁于深山,却想不到还是换来这般的结果。 同座城池,同样两人,歷歷种种皆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可如今周琦命途凋零,容颜衰残,心事不堪,又哪里还是少年模样? 偷换的,又何止年光? 大睡一场,第二日周琦模模煳煳地醒来,却发现似乎有人在为他打扇。 一个激灵睁开眼,周琦便愣住了。 泪眼朦胧、悲悲切切的,不是素弦,又是谁? “少爷。”素弦低声唤。 周琦坐起来,抓着他的手,嘴唇微颤,却久不成言。他万没想到,素弦竟还在陇右,清商都被放走,轩辕符没有理由扣下素弦。是他归而復反,还是他根本就未离开? 素弦双眼肿的像个核桃,想来也知道,估计是哭了一夜。 主僕二人相顾无言许久,周琦嘶声道:“你怎的还在凉州?” 素弦已二十余岁,但仍抽抽噎噎像个孩子:“之前靖西王已经放我们回江南了,然后前些日子,突然王府派人来,说是少爷回凉州了。一开始觉得是不是王府骗咱们的,可想想,贱奴一个,王府没有骗咱们的必要。想着兴许能见少爷一面,于是我便回来了……” “真是蠢材,”周琦连连摇头,又问道,“那你这些年娶妻成家了没有?” 素弦挠挠头,笑得憨憨傻傻:“恩,之前娶了城东富户的女儿,后来又纳了一房。” 周琦挑眉:“你个刁奴,娶了人家姑娘还不善待,竟然还敢纳妾?” 素弦大唿冤枉:“少爷,这个可不能怪小奴,这不是因为原配的肚子不争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才不能不……” 周琦摆摆手,无奈道:“行了,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对了,忠叔他老人家怎么样?” 素弦的脸色黯淡下来,周琦心里一凉,追问道:“他如何?” 见素弦不语,周琦长嘆一声:“不在了么?” 素弦摇头:“那倒是没有,不过他身子不好,瘫在床上有些年头了。这次少爷回来,他实在是来不了,让我向少爷问安。” 周琦眼圈微微有些泛红,苦笑道:“不知道此生,我还有没有机会去看看他老人家。” 素弦扑通一声跪下来,朝着地上就是三个响头:“这个是我自己的。” 又是三个:“这些是代我妻儿老小的。” 周琦赶紧拉住他,架不住他力大,又磕了三个。 “这三个,是忠叔的。临行前他老人家一意叮嘱,他这些年过的很不错,请少爷不要惦记。” 想起忠叔和善面貌,多年服侍,周琦忍不住鼻头一酸,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周琦入凉州以来,除去焉支山当夜,便从未流泪,此刻他泪盈于睫,不由让素弦吓了一跳。 自觉失态,周琦拭了拭泪:“说起来,你一人来凉州,妻眷儿女都如何安置?” 素弦笑道:“来前路过洛京,按照二公子的吩咐,便都留在他府上了。” 第48页 提起周玦,周琦表情微微一变:“二哥如今应当在北疆吧?家中近来可好,北疆那儿有消息么?” 素弦点头:“家中都还不错,不过……太夫人她老人家前些年仙逝了。” 周琦蓦然发现,死生之事兴许是见的太多,除去霎那的伤感,竟已有些微微的麻木。 “她老人家合眼前还念叨少爷你呢。” 周琦木然问:“那你们如何说?” 素弦轻道:“其实那时候少爷死遁,我们也不知少爷是生是死。但二少爷不忍告诉太夫人,便说少爷在陇右建功立业。” 周琦笑出声来:“建功立业,我庸庸碌碌三十年,建的是哪门子的功,立的又是哪门子的业?” 第十章 自那日后,连着三天,轩辕符都未曾露面,除去胡总管时不时来嘘寒问暖、送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别苑里可算是相当清静。 周琦依旧是懒散度日,早起在服侍园中花草,煮上几杯清茶,读些时兴的传奇文章;午膳后便大摇大摆地出王府熘达熘达,喝喝茶听听曲,常常至夜半方归。 十年前在凉州时,在吃穿用度上,轩辕符对他本已十分优待,但比起如今,恐怕仍是小巫见大巫。 只要到了饭点,周琦眉头一皱,便会有下人奉上烹制精美的各地,波斯的胡烧肉乳酪、西蜀的绯羊冷陶,江南的文思豆腐,甚至有一次他还吃到了全鱼宴。周琦丝毫不怀疑,如果他开口,轩辕符是否会真的派人从岭南运妃子笑来。 来的仓促,又一路战乱颠沛流离,周琦几乎没带来什么衣物行囊。在咸阳重见轩辕后,又是几日的鞍马劳顿,无法沐浴更衣。到凉州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酸臭无比,犹如跑了三天三夜,又在污泥中滚了一圈。于是回别苑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沐浴焚香,一旁的素弦递上一个盘子,里面尽是周琦在家惯穿的丝绣绮罗,不过看料子却是簇新,想来是专程按照原先的样子定做的。 “竟还能想着从家里给我带衣服,算你有心,不枉我疼你一场。”周琦不顾长发湿透,惬意地躺在榻上。 素弦愣了愣,回道:“小人不知,来的时候,王府就已经备好了,我还以为是少爷之前留下的。” 周琦的笑意僵在脸上:“是么?” 七月初十那日晚上,周琦都已睡下,半梦半醒间却听到门扉微响,睁眼一看,只见轩辕符手里拎了个酒罈,靠着门框,欲语还休。 周琦坐直身体,蹙眉看他:“深夜造访,王爷有何贵干?” 轩辕符舔舔嘴唇,缓缓道:“前几天因北疆事紧,本王没空来看你。如今大势已定,想着或许有些消息,你会想知道,于是便顺道过来看看你。” 周琦冷笑:“顺道?延宁殿在王府正中,黄华别苑在西角门,从那儿到这里可远远不止两里路,王爷果然是行伍出身,非同一般。” 轩辕符走近几步,最终仍是顿住,在离他数丈处席地而坐。 “本王想说的这些都是好消息,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么?” 周琦瞥了他手中酒罈一眼:“所以王爷带着酒来是想庆祝一番,然后不醉不休?” 迳自找了几个酒杯,倒上酒,轩辕符淡淡道:“古人说举杯浇愁愁更愁,本王倒觉得不妨一试。” 未燃烛火,只有月色忽明忽暗,周琦看不清轩辕符的面目,但有几根银丝被月光一映,惨澹的微亮。 怔忪了下,周琦披衣起身,亦在他对面坐下。 轩辕符似乎轻笑一声,递给他一杯酒:“怕你喝不惯,绍兴花雕。” 周琦接过来,抿了一口:“这些年没怎么喝酒,恐怕会醉。” 一饮而尽,轩辕符深深望进他的眼睛,轻声道:“本王已有十年不曾碰过酒杯。” 周琦不做声,轩辕符亦不再多话,两人只对坐饮酒。 酒罈子空了一半的时候,轩辕符道:“前方来报,陛下亲自率军智取赵州,奇袭突厥援军大营。” 周琦的眼里闪过一丝欣喜:“真的?” 轩辕符点头:“本王的这个侄子,能文能武,确实是个英雄。” 周琦端着酒杯,品着香醇美酒,颇有些陶然:“虽不曾在东宫呆过一天,但我知道,能让父兄死心塌地追随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 轩辕符看他饮酒,唇角不由上翘,眼角笑出细纹:“不止那些,突厥的可汗金顿被奴僕刺杀,加上援军粮草被焚,突厥已经撤出天启,本王已经派人拦截,如果顺利的话,想必可以趁机夺回甘瓜二州。” 周琦却顿住了,抬眼看他:“被奴僕所杀?怎样的奴僕?” 轩辕符对他的问话有些诧异,但仍耐心答道:“据说是一个其丑无比的贴身下人,在金顿身边十几年了,好像还救过他的命。” 从周琦的角度透过轩窗,正好可以看到月上流云,银河繁星。 他将酒填满,洒到地上,轩辕符只是看他,并不作声。 周琦又斟了一杯,幽幽道:“花雕……花凋……在江南,若是女子云英早殇,家人便开一坛花雕,不仅是祭奠,更多的是哀缅。” 轩辕符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你认得他?” 周琦笑了:“王爷,你从未问过,众目睽睽之下我投湖自尽,到底是如何脱身,又如何去到西蜀的。” 第49页 轩辕符只觉得嘴里发苦,口中却道:“你既不想提,本王又何必问?” 周琦似在追忆:“这个你们口中的丑仆真名叫做杨乐远,是东宫的暗桩。陛下把他安插在陇右已有十五年了……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受命前往突厥,因为相貌与胡人有异,便自毁容颜。他的突厥语说的极为流利,我想,大概没有人发觉,他其实是个汉人吧?” 顿了顿,他接着道:“当年我离家之时,二哥曾经交代过我,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便联络此人,由突厥转道,逃离陇右。于是我便想办法修书于他,又串通清商,假死逃入突厥。再由阿拉善翻过贺兰山,入关内道。” 轩辕符静静听到这里,突然插口道:“本王派人到洛京江南都寻过一遍,但都一无所获。你为何会选剑南道?” 酒罈已经空了,周琦晃了晃,最终颓然地把酒罈推到一边:“其实花雕酒王爷这样喝有些暴殄天物了。” 轩辕符不语,眸色在暗夜中显得格外阴沉。 嗅了嗅杯中余香,周琦道:“夏日饮花雕,要加青梅,再用温火慢煮,酒意才能香醇。” 轩辕符兀然笑了:“本王再让人取些来,青梅煮酒,也算是快事。” “不必了。” 第十一章 轩辕符顿住,半晌轻声道:“也是,都快五更了,你还是好生歇息吧。” 朱门半掩,他的背影映衬着微光,显得格外寂寥。 周琦却起身拍去身上灰尘:“天地浩大,对酒当歌就该登高望远、迎送秋风,何必侷促于斗室之内?” 轩辕符似惊又喜,连连点头:“好,本王去安排。” 戎马半生,轩辕符调度的手段还真称得上雷霆万钧。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出行的依仗便已准备停当。 轩辕符站在马车边,低声下气道:“请。” 周琦点点头,径直上了车,安然落座。轩辕符也跟上来,在他对面坐下。 张奎坐在车夫旁,探头进来问道:“王爷,去哪儿?” 轩辕符却不回话,转头看周琦:“你说呢?” 张奎有些咋舌,心中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就听周琦不咸不淡道:“焉支山。” 轩辕符脸色遽变,手指紧紧扣住座下胡床,一言不发。 焉支山的故事,张奎自是知晓,重游故地,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令人愉悦。张奎迟疑地看向轩辕符,却见轩辕符闭上眼,点了点头。 马车一路向西,在官道上留下两道浅淡车辙。正是三伏暑天,烈日炙烤着九尺黄沙,仿佛立时就要燃起焚天大火。 而车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轩辕符脸色冰冷,眉峰紧蹙;周琦气定神闲,笑意讥讽。谁都不开腔,直到马车在一个时辰后停了下来。 “王爷,已到焉支山脚。”张奎垂手站在车外。 轩辕符似乎还在走神,并不回答,周琦却吩咐道:“车停在山脚就好,我与王爷上山。” 轩辕符回过神来,吩咐道:“封山,未经本王首肯,任何人不得擅自上山。” 周琦冷眼看着他从车上拎下食盒酒罈,悠悠道:“若是有牧民或者山民,为了生亟需进山,王爷难道也要把他们硬拦在山下,活活饿死他们么?” 他口气并不和善,张奎等人见轩辕符威严受损,皆有些不忿,轩辕符却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张奎,若是遇到山民牧民要进山,记得贴补他们银两。” 轩辕符长年在陇右领兵,周琦在蒙山做过茶农,加上都是壮年男子,焉支山本就不算奇险,对他们而言简直如履平地。不过半个时辰,两人便登上峰顶。 轩辕符亲自张罗,找了个阴凉的树荫,铺上竹蓆,摆上食盒。待他打开酒罈,斟入杯中,周琦才兀然发现他竟然真的事先放入了青梅,似乎还冰镇了不少时辰,酒尚带着寒气。 见周琦诧异,轩辕符解释道:“陇右入夏后便酷热难当,父皇年间,靖王府内设了凌阴,但先前我继位后觉得麻烦,便废止了。” 周琦细斟慢酌,并未在意轩辕符改了称谓:“那王爷为何又突然重开凌阴了?” 轩辕符为他布菜:“陇右与他地不同,茶叶入陇后,因天干气躁,往往难以储存,故而才吩咐下去,让他们重新起个冰窖,到了大旱大暑的灾年,还可以分发下去缓解灾情。” 周琦僵了下,忽而笑道:“我不记得王爷有饮茶的习惯。” 轩辕符深深看他:“你走之后,我便不再饮酒,只品茶了。” 他目光炽热,周琦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视线。 轩辕符继续道:“虽不是风雅之人,但先前派人搜罗天下名茶,凡说的出名的,均已尝过,姑苏洞庭山茶,庐州六安,君山银针,还有……蒙顶甘露。”他苦笑了一下,“真是可笑,先前茶商来兜售时,本王哪里会想到这茶竟是你披星戴月日夜劳作所种,想不到我竟把你逼到这步田地。” 周琦晃了晃杯中花雕,沉声道:“我种我的茶,乃是自食其力、图个温饱,不知道与王爷又有什么干系?” 轩辕符放下酒杯,长跽正色道:“你既然挑了此地,想必今日是想与本王将前尘往事说个清楚吧?” 周琦低头,目光落在面前玉箸上:“其实当日周琦死遁之时,话便已说的非常清楚。不知王爷还记不记得?” 第50页 轩辕符捏住酒杯,嘶声道:“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忘都忘不掉。” 心中纷乱,竟隐隐有几分痛意,周琦赶紧灌了口酒:“那王爷想必清楚我的意思,之后又何必逼我出来?” 轩辕符木然地看着他,勐然狂笑出声:“你袖子一甩,闲云野鹤、安稳涅槃去了。偏生把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统统留给我,最后就留一句珍重?” 他语中带怨,字字都如刀枪一般。周琦被他说的也动了怒气:“王爷这话说的好笑,之前种种折辱我都不与王爷计较,现在王爷还来声讨我的罪责?各为其主,各尽其能。周琦半生所为,对得起东宫,对得起周家,亦对得起王爷!” 说到激动处,周琦勐然起身:“刚刚及冠便入凉州,统领陇右细作,但我自问对王爷所言字字属实,甚至连身份都不曾隐瞒。你我恩怨,不过是阴差阳错加上有人撩拨,王爷煳涂信了,才做下种种悖逆人伦的错事,难道也要怪我么?误会早已冰解冻释,恩怨也该一笔勾销,周琦已死,你我二人充其量不过是见面不识的陌路人,王爷何必苦苦纠结,自寻苦恼?” 轩辕符眼中悲凉:“是啊,你周琦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完人。悖逆人伦的是本王,丧尽天良的是本王,冥顽不灵、死缠烂打的还是本王……可若是论因果报应,本王十年来夜不能寐,日日忧思,之前造下的业也算是还了一半吧?” 周琦涩然道:“不用你还,还是那句话,不管以前有什么瓜葛,就此放手,从此相忘于江湖,不好么?” 轩辕符也缓缓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俯身与他对视:“之前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当年在陇右曾经与本王谈过此事。”注意到周琦周身一僵,他继续道,“他提出要换你回去,你猜本王怎么回答?” “我倒是更关心我这条贱命到底值多少,怕是他们开价太少,未让王爷满意吧?” 轩辕符淡淡道:“你哥哥出三十万两,太子就更大方了-----他愿意把瓜州拱手相让。” 周琦向后退了一步,离他远些:“我觉得王爷选错了。” “是么?” “我若是王爷,就先要了那三十万两银子修缮王府穷奢极欲,再要了瓜州城。立个王妃,生两个世子,一个日后封在凉州,一个日后封在瓜州。” 轩辕符伸手,从他的角度,他们的影子正交叠在一起,他揽着周琦的肩。 “纵然陛下此刻就站在本王面前,本王还是会说一样的话。” “除非我死……” 第十二章 周琦默然地看他:“我有一至交,听闻已经皈依了道法,从此无欲无求,内心清净。既然百年之后,你我都化为腐骨,一切恩怨也随之化作尘埃,王爷为何不放下执念,何必自寻烦恼?” 轩辕符道:“佛家道家均讲究随缘,三千世界,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从前年少气盛,本王从不信命,可如今……由不得本王不信。都说天命难违,人心难见,若这番算作情劫,无论是劫是缘,本王只想遵从本心。” 日薄西山,山色慢慢暗沉。天地静谧,归鸟展翅入林之声都清晰可见。 周琦心里莫名安定下来,轻声道:“王爷说的极是,若是周琦早些懂得王爷讲的这个道理,恐怕你我不会到这个田地。” “你的本心?”轩辕符看他,苦笑道,“先前我做事是霸道暴戾了些,从未顾虑过你的想法。” 长嘆一声,轩辕符又道:“洛京给本王透过底,五年之内,朝廷必然要伐突厥。你知道,突厥是本王世仇……” 他没有说完,周琦却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轩辕符并无子嗣,按照本朝律法,他百年后八成朝廷会接管凉州,亦或者另立某个宗世贤德子,最大的可能,是某个皇子。陇右五十年基业,就此断送在他手上,轩辕符心里如何想,周琦大概能猜到。若是轩辕符此刻纳妃生子,其实也并不是来不及,这句话在周琦心里来来回回地绕了好几遍,可偏偏说不出口。 眼看就要天黑了,周琦轻声道:“王爷,咱们该回府了。” 轩辕符拉住周琦的袖子:“只要成功灭掉突厥,我可以立即放弃封邑,你若要回江南,若你愿意,我可以陪你……” 周琦抽出袖子,径直往前走:“我哪里还回得去?” 前方战局如火如荼,周琦却意外地收到顾秉的书信。 轩辕符递给他,脸上神色有些暗昧:“他对你倒真是不错。” 周琦皱眉,打开书信。 看来顾秉真是天生劳碌命,既是中枢要臣还是户部尚书,这个时候,恐怕早已忙得天昏地暗了。这信想是抽空草草而就,字迹很是凌乱潦草。开头先问了问别来近况,之后便单刀直入,说战局已然稳定,要周琦不要屈从靖西王逼迫,他随时都可以派人接应。接着又道,周玦人虽在战场,但已经知道他的下落,不日或许会修书于他。最后顾秉又洋洋洒洒用数段声讨靖西王不仁不义狼子野心卑鄙无耻龌龊猥琐云云…… 周琦看了两遍,合上书信,瞥向轩辕符:“你做什么了,他恨你到这个地步?” 轩辕符漫不经心:“先前朝廷向凉州求援,要本王出兵西蜀,是顾秉修的书。” 周琦的脸色很是难看:“然后呢?你拒绝了?” 轩辕符下意识地摸摸鼻子:“本王提了个条件,他没同意。” 第51页 周琦已经猜到了八分,冷笑:“将朝事战局当成儿戏,恐怕这种事情,只有王爷才做得出来。简直荒唐至极!”换了口气,他又道:“我若是勉之,我也不会应允你。” 轩辕符深深看他:“其实接到他的回函,本王挺惊讶的。印象里,你们也不过是同科罢了。不过后来想想,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凤仪相交,顾秉一定也是个君子。” 周琦幽幽嘆口气:“说起来,已有十余年未见勉之了……他对我如同手足,甚至比我父兄还要关切几分,这些年,劳烦他为我焦心挂虑,我又何曾过意得去。” 轩辕符感慨道:“听闻他十余年来一心扑在朝事上,鞠躬尽瘁克忠职守,入朝以来连休沐都未曾用过一天。不曾成家,无妻无子,听说是陛下第一宠臣,等到黄雍告老,估计中书省的宰相就是他的。” 小心将信收入袖中,周琦想了想:“给他和二哥都回封信吧,免得他们再为我操心。” 轩辕符应了一声,亲自为他铺好宣纸,磨墨润笔。 周琦神色怪异地看他:“王爷不必如此讨好,惹人误会。” “本王就是要让他们误会。”轩辕符把狼毫递给他,笑了笑。 周琦低头,笔走龙蛇:“我会告知他们,我在陇右做客,让他们不要多虑。” 轩辕符并未答话,只凝神看他挺秀侧脸,一时看的痴痴迷迷,哪里还能想到别的?周琦回来凉州,与他一道用膳饮茶,纵酒闲话,只要能有他在身边,就算一辈子靠不近跟前,能日日为他磨墨斟茶,何尝不是人生快事,心满意足。 周琦顿笔抬首,见轩辕符呆呆看他,眼里似有无尽欣喜,又有无穷苦痛。自己心里也如同细针扎过,泛出一种绵绵不尽的痛意来。 两人对视许久,轩辕符缓缓开口,声音喑哑:“你的焦尾琴,我修好了一直留着,你还要么?” 周琦垂下头,晾凉半干墨迹,“王爷有心,不过周琦疏于练习,早已不会弹琴了。” 轩辕符捉住他的手,感到周琦微微抖了一下,壮着胆子轻轻扣住。 “再陪本王半年,待到腊月十八,若是你依旧执意要走,本王绝不会再强留你。从此天长地远,塞北江南,本王都不会再在你眼前出现。”见周琦神情木然,轩辕符强忍心中酸涩继续道,“朝廷之事,本王亦不会再插手。若你父兄有求,本王亦会倾力相助。” 他的口气谦卑到了极点,诚惶诚恐就怕听到一个“不”字。周琦十指依然纤巧白皙,不过种了十年的茶,指节处已有了层薄茧,不復当年养尊处优的模样。周琦手虽握在他手里,但心却更加空荡起来,总落不到实处。 周琦缓缓抬头,眼神似喜似悲:“王爷这是何苦?” “本王只有一个不情之请……若你实在要走,能不能把那柄焦尾留下,让本王当个念想。” “不是早已送给王爷了么?” 轩辕符松开他的手,目光悠远:“那便好。等本王百年之后,纵你不在,兴许可以带着那琴长眠地下,也算是功德圆满。” 周琦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终还是点点头:“君子一诺。” 轩辕符看他,三魂七魄霎时都落到了实处。 “终生不负。” 第十三章 于是周琦心平静气地在凉州留了下来。 轩辕符依然每日会来找他坐坐,若是得空,甚至可以从早膳一直赖到晚膳。上次摊开谈之后,轩辕符似乎变本加厉地逢迎讨好起他,鞍前马后地跟着,丝毫不避忌旁人眼光。 八月江南荷花都已凋尽的时候,周琦终于等来了洛京的捷报。 王师以二十五万兵力合围幽州,并在十余天后破城,燕王伏诛。 就此,这场牵连二道十州数名权臣的二王之乱终告平息。 已过三伏,凉州城已不似前段时间般酷热。王府后山有一凉亭与中原殊异,从樑柱到地砖竟均是用石块砌成。天气晴好时,周琦常会让素弦准备酒菜香茗在亭子里休憩纳凉。 近日大乱甫定,左右无事,轩辕符便也与他一道早早便在亭子里吹风聊天。 周琦靠着亭子饮茶,很有些心不在焉。 山风极大,他的髮鬓都有些散乱,轩辕符伸手想为他梳理,却被他避开。 无奈缩回手,轩辕符看他:“有心事?” 周琦摇头:“天下承平,再好不过。” 轩辕符笑道:“陛下前些日子已然凯旋,回师洛京。令兄想必也已回到府上,他此番可算是立了大功,听说你族妹也要沾光,升为贵妃,可喜可贺。” 他的恭维却未得到回应,周琦眉峰微蹙,似乎有些烦恼。 “怎么了?”轩辕符察言观色。 周琦想了想,问道:“昨日我听王爷说起过,似乎吏部尚书秦大人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了?” “确有此事。” 周琦又追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轩辕符回想了下:“洛京的消息传到凉州,用飞鸽传书也好,八百里加急也好,最快也要三四天。我听到消息是在前日,那么应该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周琦点头:“那就对了,你不觉得这个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么?” 被他提醒,轩辕符也思索起来:“凤仪果然思虑甚细。陛下班师未到十日,秦泱便死了,确实有些凑巧。” 第52页 周琦又问道:“他的谥号,王爷知道么?” 轩辕符点头:“似乎是襄肃。” 周琦放下杯子,在亭子里来回踱步,眉越皱越紧,似乎想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轩辕符被他走的有些烦躁,忍不住问道:“虽不是文正文忠一类,那也算是美谥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周琦冷笑:“王爷在边疆日久,怕是不懂朝中台阁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对文臣来说,若是翰林进士出身,必然以文开头,最好的当然是文正文忠,再不济也要是个文端文恭。若没有功名,才会用端肃、敏达一类。” 轩辕符挑眉:“秦泱似乎是状元及第?” “而且……襄字,一般是给那些阵亡的臣子所用,他又没有随军,王爷不觉得奇怪么?” 轩辕符皱眉看他:“他与令兄交好,你若实在好奇,修书问周大人便是。” 胡总管张奎素弦等人都在附近服侍,周琦摆摆手,让他们退到十丈之外。 “王爷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秦大人先前或许和突厥有瓜葛?” 轩辕符一愣,沉吟片刻问道:“本王与他素未谋面,难下定论。你为何如此想?” 周琦苦笑:“他与我兄长同为东宫旧臣,情同手足,太子对他,也是极为倚重的。其实我也不想如此猜测,只是之前种种迹象,已经表明中枢之中必有内鬼,他又死的凑巧……”他顿了顿,接着道,“加上先前我曾听曹无意说过,他在洛京见过他幼子,他妻子虽为汉人,儿子却和寻常童子不甚相似。” 轩辕符插口道:“据闻有些胡人幼时与汉人相差极大,脸孔深邃,面容白皙。但长大之后,倒是有可能与汉人无异。” 周琦点头:“他当日似乎还夸道,‘令公子真是冰肌玉骨,他日必要把那檀郎都压下去。’当时秦大人据说还有几分不悦。”他重重嘆了口气,“唉,这个猜测我看有七分可信,若是问我二哥,岂不是更让他伤心。” 轩辕符宽慰道:“事有例外,也许咱们猜错了也不一定。你二哥在那个位置,想必早已修炼得金刚不坏,不过一个故友,还不至于让他伤心欲绝。” 周琦笑笑,引开话题道:“说起来,王爷这亭子,有名字么?” 轩辕符笑道:“本王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你是要取笑本王么?” 坐下给二人都添了些茶水,周琦悠悠道:“在蒙山隐居之时,有一百丈湖,湖中有一绿岛上有一竹亭,也很是小巧别致。” “哦,叫什么?” “去波,取浮生只若东流水,不如驾舟随波去之意。” 他口气恬淡散漫,轩辕符心中却是一痛,沉默片刻轻轻道:“此亭名为参商。” 周琦愣了愣,不自主地吟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此亭是数年前所建,从这个方向望去,正是东南。本王曾以为,你不回江南,也要去洛京,都是在凉州东南,偶尔登山远眺,兴许神游还能与你相会。不曾想,你竟去了剑南道,便是在凉州正南了。这亭子,到底建错了。” 不知如何回话,周琦打了个哈哈,“九州有一多半都在凉州东南,王爷心繫天下,心悬万民,让人好生敬重。” 轩辕符站在他身侧,柔声问道:“如今想想,那诗后面还有什么‘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似乎也晦气的很,不如改个名吧,凤仪你以为如何?” 周琦有些不自在,生怕他说出什么肉麻话来:“这是王爷的府邸,王爷的亭子,一切自然全凭王爷做主。” 轩辕符迎风而立,一腔豪情似乎都早已化作三月春水:“先前在咸阳,本王驻扎落凤坡,觉得很不吉利,当时便赐名得凤坡。之后不过半个时辰,本王就等来了你。” “我看这个亭子,不如就叫留凤亭,好么?” 第十四章 拈指算来,周琦自及冠离家,已有十余年仲秋未曾团聚。算上今年,约有三年倒是在陇右过的。 轩辕符并未置办酒席,只派人在别苑准备几样精緻小菜,两人便在院中对坐赏月。 周琦尝了一口水鸡腊,笑道:“说句实话,王爷麾下勐士如云,谋臣无数,但偏偏少一样东西。” 轩辕符挑眉:“珍珠玉帛、绫罗绸缎?还是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你若是想要,也无甚难事。” 周琦摇头:“那些东西,千金可得。我说的,恐怕王爷穷尽陇右也找不出一个来。” “哦,是什么?” 周琦狡黠一笑:“好厨子。” 轩辕符怔忪了。 月夕花朝下,他面前那人眉目轻曼,清眸流盼,而当年那个丰姿冶艷、清雅华贵的青年似乎也横越过巴山蜀水,走石飞沙缓缓步来。两个人影重合到一处,变作一个歷经风霜却更加举世无双的周琦。 起码对他轩辕符来说,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也只有这么一个周琦。 “王爷?” 轩辕符回过神来,笑笑:“你明年就能回江南度仲秋了。” 他的言下之意,周琦愣了一下才想分明,但似乎心内并未感到多少欢喜,只突然感到莫名有些彷徨。 轩辕符见他眸光闪烁,只道他迫不及待,一颗心也禁不住沉了下去。 两人各怀思量,默默无语地坐着。 “兴许吧……总要回去看看爹娘,还有忠叔。”周琦终是缓缓道。 第53页 轩辕符扯出一抹笑:“是么。” “王爷你呢?”周琦问完才发觉自己多事。 轩辕符抬眼看万里青穹,只觉得那轮明月圆满得实在讽刺。 “原先的打算是,若你愿意留在凉州,明年这个时候本王可以陪你一道去。” 周琦这才反应过来,轩辕符的本意是无论自己如何选择,明年都可以回江南团聚,恐怕自己刚刚想的有些简单了。偷眼瞥轩辕符一眼,他果然脸色阴沉,心不在焉地喝着酒。 周琦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轻松,便开口引开话题。 “话说回来,我二哥府里有个厨娘,似乎是叫做七娘,不仅做得一手好菜,绣工怕也是世上少有。” 轩辕符强打精神道:“江南本就人杰地灵,美女如云,周大人又权倾天下,区区厨娘也不算不得什么奇事。” 听他口气泛酸,周琦忍不住勾起嘴角:“比起王爷府里的,那肯定是要好些。别说厨子了,就连勉之,恐怕做菜也比这几个强些。” 轩辕符有些诧异:“顾秉竟然还下厨?” 周琦大笑:“王爷也真是少见多怪。顾秉自幼失怙,孤身幽居,倘若他不会下厨,难道要生生饿死么?” 有些尴尬,轩辕符端起酒杯,却又发现酒杯是空的。 掩饰地添上酒,轩辕符道:“同是江南才子,亦曾独居山间,而且你还会刺绣,想来易牙之术不说精通,起码也是略通?” 周琦颇为得意:“虽比不上勉之,但比起王府的厨子,恐怕还是要强上一点。”他顿了下,蹙眉问道,“王爷如何得知我会绣工?” 不等轩辕符答话,他恍然大悟:“也是,越溪楼王爷都抄检过了,那焦尾琴的始末想必也查了个清楚罢?” 轩辕符置之一笑,只静静看他:“若是有一日,我能吃到凤仪亲手烹制的菜餚,此生何憾?” 周琦低头喝酒,默不作声,只耳朵有些微微发热。 “王爷。”胡总管小步跑过来,脸上带着种微妙的笑意。 轩辕符看他:“弄好了?” 胡总管点头:“回王爷的话,全都安排在德化殿了。” 轩辕符起身,对周琦道:“中秋佳节,本王想了很久,都不知该送你什么。金银珠宝你不稀罕,琴棋书画本王也不懂……” 他没有往下说,周琦很是好奇,也跟着站起来,嘴上客气道:“王爷如此美意,周琦受之有愧。” 轩辕符摆摆手,率先往德化殿走去。 德化殿其实是轩辕符寝宫延宁殿的偏殿,两殿以一长廊相连。有婢女执宫灯开路,明月相照,浮云翩跹,几人漫步于王府内院,倒也颇为惬意。 到了德化殿左近,透窗可见宫内东厢房明火执仗,周琦正要进去,轩辕符却按住他的肩膀:“我做这些,并无要挟的意思,只是单纯为了你。” 周琦笑笑:“事到如今,王爷要挟不了我。” 说罢,他推门进去,然后便呆住了。 厢房里瀰漫着淡淡药香,正中摆着一张软榻,上面躺着一个老人。 那老人摊在床上、病体支离,蜡黄的脸上却带着宽厚慈爱的笑意…… 周琦缓缓走过去,抓住他的手,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忠叔……” 忠叔勉强支起身体:“少爷,老奴不能给你行礼了。” 周琦微微扬起头,才勉强没有掉下眼泪来:“时过境迁,您几番与我同生死患难,又是长辈,还讲这些主僕的虚礼做什么?” 似乎有医官对轩辕符说了什么,轩辕符俯身在周琦耳边道:“已经亥时了,医官交代过,忠叔旅途劳顿,需要好好休养。不如咱们先出去,有什么体己话,不如明日再叙?” 周琦有些不舍,忠叔却道:“王爷说的极是,反正今日老奴也算是和少爷团圆过了,哪怕今夜就去了,也是此生无憾……” 周琦厉声打断他:“忠叔这是说的哪门子的晦气话?您一定会寿比南山,活的长长久久。” 忠叔宽容地笑笑,很有些睏倦地闭上双眼。 一出厢房,周琦便质问轩辕符:“忠叔身体弱到这个地步,行动亦不方便,你竟然还让他老人家长途颠簸,难道你要把他逼死不成?” 轩辕符心平气和道:“凤仪有所不知,忠叔自觉在陇右不曾照看好你,故而不肯留在周家,他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又少人照拂,缺医少药。你嘴上不说,本王却知道,你还是很挂念他的。”见周琦脸色稍霁,轩辕符又道,“你放心,这一路有王府最好的太医陪侍,走的也极慢,不仅无碍,这月余忠叔的身子反而还好了不少。” 周琦知自己方才语气不善,有些理亏:“让王爷费心,周琦无以为报。” 轩辕符笑笑:“忠叔的为人,本王也是了解的,不愧一个忠字,遇到这样的人,鼎力相助也是天经地义。何况,这还是你心中所愿……” 周琦有些窘迫地别过头,窗外月明,千里平沙。 第十五章 许是王府杏林妙手众多,加上开方抓药不吝价钱,人参雪莲地慢慢调养,忠叔到陇右后终是一日日好起来,转眼便到了重阳。 一大早,周琦便往德化殿探望忠叔,奉上菊花糕,菊花酒,又说了些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的吉祥话,料来轩辕符曾经吩咐过,加上又是佳节,周琦得以在德化殿坐了一个时辰才被医官赶出来。 第54页 刚步出德化殿,就见轩辕符站在庭中等候。 周琦笑了笑,行礼:“王爷。” 秋高气爽,轩辕符只着单衣,手里却拿着件轻薄大氅。 “重九佳节,不想与本王一道出去转转么?” 在府中深居许久,周琦也觉得有几分气闷,便答道:“王爷既有此雅兴,那周某便恭敬不如从命。” 轩辕符只带数十人策马向城西而去,周琦虽数年不曾骑马,原先骑术倒也还记得个七七八八,加上轩辕符有意放慢速度等他,倒也不十分吃力,几人施施而行,说说笑笑,不一会便出了城门。 轩辕符拨转马头到他身侧,把大氅披在他身上:“山上冷。” 周琦微微一避,大氅险些滑落下去,他与轩辕符同时去接,手指碰触在一起,周琦又是一阵尴尬。 “王爷,这是要去?”周琦眯着眼打量左近,仿佛突然发现官道两边野草长得也颇有魏晋情致。 轩辕符手执缰绳,笑意沉积下来,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了几分:“莲花山。” 周琦挑眉,有些诧异:“为何不是天梯山?登高望远,天梯山不是更合适些么?” 秋风飒飒,轩辕符为他理理额上乱发:“莲花山上有一药泉,据说可以疗伤治病,颇为灵验。还有个善应寺,里面有座七层佛塔,从那上面登高北望,可以看到祁连山。” 他靠得很近,若不是原上朔风,怕是连唿吸都可相闻,周琦一阵心慌,勐地抽了下马鞭:“既然如此,咱们便抓紧赶路吧,兴许在晌午前可以登上莲花峰。” 站在莲花峰顶眺望远处,确实依稀可以看到祁连山顶连绵积雪,周琦把大氅拢了拢,突然一个人闷闷地笑出声来。 “怎么了?”轩辕符为他斟酒。 周琦抿了口酒,菊花酒的清香沁如心脾,不由赞嘆道:“好酒。” 轩辕符笑道:“河朔最西处,肃州境内有一药泉,形同新月,水质清冽。处在流沙之中,却偏偏不干不浊。这酒便是取了那药泉水,加入余杭白菊酿制而成。” 见周琦小口啜饮,面色怡然,轩辕符也勾起唇角,默默品酒。 侍卫僕从都在不远处相候,见轩辕符心情大好,也纷纷放下心来。 周琦喝完一盏酒,才不紧不慢开口:“我方才笑,是因为刚刚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 “何事?” 周琦向善应寺禅房行去:“我这一生,起起伏伏多半与山有关。” 他少年入陇,于祁连山遣使说退左贤王十万军马,又阴差阳错在焉支山被冤屈,陷在凉州两年。后来假死,隐居在蒙山种了十年的茶…… 豪情壮志也好,屈辱折节也罢,到了后来,随着年纪渐大,就连长嘆低吟都没了兴致。 也许就如中原一位高僧所言,所有的妄念,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一把灰。 轩辕符跟在他身后,随他步入禅院,又一道登上宝塔。周琦一言不语,只默然北望逶迤祁连。轩辕符看他侧脸剪影,心里又是安稳,却又抑制不住地有些疲惫。他几乎不敢想,若是周琦最终还是拒绝留在陇右,决意远走天涯,他又该如何自处。 “凤仪……”他终是涩涩开口。 周琦却打断他:“王爷,先不要言语。” 轩辕符合上嘴,天地静寂间,有雁阵齐齐向南飞去。 “王爷看到什么了?”不知过了多久,周琦突然发问。 轩辕符看他,淡淡道:“苍茫万里秋。” 周琦笑笑:“王爷久居人上,胸襟开阔。” 轩辕符反问道:“你呢?” 微微一笑,周琦手指向远处山峦:“山川万年,人生百岁,仔细想来,我们也不过是朝生暮死,等我们百年之后,如今的这些纠缠不清,又有谁记得又有谁会在意呢?” 轩辕符静静听着,最终却摇头:“本王却不如此想。” “哦?王爷有高见?” “人生苦短,说是百岁,其实也不过短短数十年。若是我们如今所作所为按佛家所言,都是虚妄,那我们为何还活在这世间?”轩辕符顿了顿,又沉吟道,“大丈夫处于天地之间,本就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若事事都不进取,只等着万事化为乌有,只顾着吃斋念佛、求仙问道,那苟活于世又有何生趣?恐怕也辜负了父母生养抚育的心吧?道家佛家都说通过修行就能跳脱轮迴,早登极乐,可世上真有极乐么?” 周琦想了想,嘆道:“这些思虑,今日我们为此而苦,殊不知自古世世代代,从未有人真的解脱过,所谓高僧活佛恐怕也大多为世人杜撰罢了。而我猜,就算再过去千百年,恐怕也还是有如我等这般执迷之人吧。” 轩辕符却大笑起来:“凤仪啊凤仪,古人之事,早已尘埃落定,悲欢离愁也不过都是往事笑谈;而千百年之后,你我都是尘土,那时的事情自有那时人来操心,与我等有何关系?” 他虽然将近不惑,但此刻却自有一番飞扬。周琦目光游移到他鬓角繁星,立时又有些感慨起来。 “听闻寺中有药泉?” 轩辕符点头:“就在禅院之后。” “劳烦王爷带路。” 与周琦想像不同,这药泉水温极冷,在秋末洗浴,几乎刺骨。 药泉旁种着些毛竹,想来并不是地产,那毛竹长得稀疏枯黄,让周琦禁不住有些怀念蒙山的凤尾竹来。 第55页 药泉中间隔着块竹板,轩辕符虽与他不在一处,但彼此动静倒是可以听个清楚。 轩辕符似乎是嘆息了一声,周琦泡的无聊,便忍不住开口问道:“王爷为何烦心?” “恰恰相反,本王想的是,这样的日子再好,也总有个尽头,无奈时光如白驹过隙,留都留不住。” 第十六章 轩辕符的语气实在是有些幽怨,周琦忍不住笑出来。 “很好笑么?” 周琦悠悠道:“流光容易把人抛,但只要人活着,好的日子总会再有,何必庸人自扰。” 轩辕符意有所指:“良辰易得,良人可就不一定了。” 周琦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药泉果然不负盛名,泡完之后确实有些疗效,周琦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步履都轻快了许多。轩辕符亦是英姿焕发,策马扬鞭,恍若吕奉先再世。 “王爷,下面咱们要去哪儿?”看轩辕符并无回府之意,周琦忍不住问道。 轩辕符低头笑了笑:“到了就知道了。” 周琦有些仓皇地看着前方风景,顿住脚步。 不高的一个土丘,上面稀稀落落地建着两座宫殿。出身世家的周琦自然知道,一座是献宫,一座是下宫。 轩辕符轻轻道:“这就是本王的埋骨之地。” 重阳佳节,也是祭祖之日,轩辕符带他来这里,显然是别有用意。 周琦扯动嘴角:“王爷祭祖,我在这里,恐怕不合规制吧。” 拍拍他的肩,轩辕符淡淡道:“跟本王来。” 无奈,周琦跟着他走进献宫,只见紫檀祭台上孤零零地摆着两个牌位。 有几个献官等候在那里,轩辕符瞥他们一眼,其中一个执事便将丝帛置放在青铜盘上,又由主献官奉上祭台,紧接着又献了三杯酒。 周琦在一旁惊讶至极,省去了迎神,从奠帛到三献礼也不过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算是平常富户,祭祖之事也不会如此草草。 “王爷……”献官们退下后,周琦极不贊同地开口。 轩辕符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个蒲团,随意用袖子拂去上面浮灰,示意周琦坐下来。 “你是不是在想,本王为何如此忤逆不孝?” 周琦没有做声,目光落在眼前的牌位上。 轩辕符苦笑道:“在本王这般岁数,父王母妃皆早已薨逝。如今想想,他们除了在长安时过过几天舒心日子,其余时候都是吃苦受累。本王袭爵后,屯垦凉州,训练士卒,也都是秉承先父遗志。” 周琦轻声道:“王爷已经做的极好了,十年百年之后,陇右的军民都应该记得王爷的德治武功。” 轩辕符用麻布擦着牌位,脸上闪过一种苍茫却又无谓的神色。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父母,本王是为不孝;隔岸观火,威慑京师,于朝廷,本王是为不忠;杀人如麻,罔顾苍生,于子民,本王是为不仁;偏安西北,不谋进取,于部下,本王是为不义。”一口气说完,他笑得有些惨澹,“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世上全能做到的人屈指可数,本王此生也算是值了。” 周琦听不下去:“哪里的事,王爷何必妄自菲薄?!” 轩辕符摆摆手,放下麻布,把牌位摆好。 “过往半生孰对孰错,本王比谁都清楚。”他在周琦身旁坐下,“本王自己心里忖量过,平生最对不住的有两人。一是父王,二就是你。” 周琦皱眉:“王爷,我不是说过,你我之间……” 轩辕符伸手似乎是要点住他嘴,却顿在半空:“欠你的就是欠你的,时日久长,本王可以慢慢还。至于父王,本王并不信什么前世今生,之前种种有悖孝道之事,恐怕此生想还也还不了。”他长嘆一声,“若能荡平突厥,也许他于九泉之下还有些慰藉。否则,人若有灵,本王哪里有面目去见他。” 周琦沉默许久,终于艰涩开口:“其实王爷正值壮年,若是即刻纳妃生子,肯定也是来得及的……日后再立战功,威慑四夷,先靖西王必会含笑幽泉,王爷也能忠孝两全。” 轩辕符低低笑了:“凤仪,本王你是知道的,看起来或许跋扈无礼,其实远比常人执拗,认起死理来,恐怕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不管你之后抉择如何,本王既然认定了你,就不会再去想别的心思。” 他说的恳切,周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却听轩辕符幽幽道:“难道你就真的那么想本王娶妻生子?” 周琦涩然:“难道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是人间正道么?” 轩辕符静静听着,心里一阵绞痛,口上却还能开得了玩笑:“所以,凤仪明年怕是要娶个美娇娘,后年恐怕就要添个公子了吧?” 周琦心里也极不好过,半晌憋出一句:“大哥留有子嗣,我成亲与否,倒是无关紧要,而王爷毕竟是凉州靖王府最后一条血脉。” 他脸色苍白,说话时不自觉地瞥向地面,指甲轻轻掐着指节……相识十几年,轩辕符自然知道,当他言不由衷时总会如此神态。 悠悠笑了,轩辕符道:“我轩辕家的子弟多得不得了……我看朝中太子的位置稳如磐石,日后皇长子应当落不到好处去。到底是你的外甥,若是你愿意,本王就过继他来当靖西王,可好?” 周琦周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轩辕符,最终缓缓摇了摇头:“还是让他离朝事纷争远些吧,也免得我周家树大招风,日后酿成祸端。” 第56页 轩辕符不以为意:“这个倒是无妨,本王找个机会修书给二哥与他商量,若是他同意了,本王便上书朝廷,想来我那皇帝侄子也不会反对才是。” 远离朝廷多年,周琦哪里还知道后宫里的情状,之前听曹无意略微说过一些,说是这太子极不受宠,若是以后要行废立之事,恐怕族妹所育的皇长子必在人选之中,到时候周家又脱不了牵连。 纷纷扰扰,喧喧闹闹,方才劝说轩辕符纳妃的事情倒是忘了大半。 突然周琦皱眉,看轩辕符:“你方才叫我二哥什么?” 轩辕符笑道:“五湖四海皆兄弟,你的二哥就是我的二哥嘛。” 周琦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提到周玦,想起这些年所歷酸楚,周琦心里又是一阵烦闷,还不免带着些乡愁。 轩辕符却道:“其实本王想,你二哥虽然看起来这些年对你是不闻不问,可对你应当是极关切的。本王后来只见过他一面,当时便觉得其实他城府远比顾秉要深。” 周琦笑了:“顾秉一个老实人,谈得上什么城府。” 轩辕符摇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先说你二哥,他看起来虽然风流不羁、浪荡不堪,但本王却觉得,他心事极重,似乎郁郁寡欢,有空的话,你还是多开解开解他为好。” 周琦有些惊诧地看他,末了摇摇头,起身:“王爷,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打道回府罢。” 第十七章 转眼已是十一月末,离与轩辕符半年之约只剩下二十日光景。 大雪纷扬,遮天迷地。 整个陇右被皑皑白雪覆盖,街道上空无一人。 坐在马车里,周琦冷的浑身发抖,纵然手里抱着暖炉也不济事。 轩辕符解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身上,笑道:“西蜀也不是四季如春之地,怎地你比从前更怕冷了?” 周琦开口,嘴里吞吐白气:“王爷龙马精神,英武盖世,周琦不过弱质匹夫,怎么能和王爷相比。” 轩辕符失笑:“怎么又扯到本王头上了?”不过他唇角微弯,倒是看不出愠色,“话说回来,今日不是你非要去看什么沙中飞雪么?” 周琦白他一眼,纠正道:“鸣沙走雪。” 轩辕符好脾气地笑笑:“好,鸣沙走雪就鸣沙走雪罢,反正本王是头一回听说。” 周琦缩成一团:“约莫百年前有一大贤,自号无名氏,写了本奇书,名曰沙州图经。对陇右疆域天象、庙宇古蹟均有细述,又辅以图绘,我先前在姑苏曾读过。”见他唇上干裂,轩辕符立时为他添上热茶,周琦手指发颤地端起,继续道,“那沙州图经记载那奇景,说‘流动无定,俄然深谷为陵,高岩为谷,峰危似削,孤烟如画,夕疑无地’。前些日子天气晴好时,我曾带素弦前去游赏过,果然天工造物,名不虚传。“ 轩辕符笑道:“于是今日你便临时起意,想再来看看雪中风致?” 他笑的极为温存和刚毅脸孔颇不相称,周琦看着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也算是罢,总要出来走走,接接地气。” 二人在鸣沙山流连了两天,又冒着大雪回到凉州。 还在路上,就有斥候来报:“王爷,鄯州刺史求见,明日便到。” 轩辕符皱眉:“太平无事,他来做什么?” 斥候偷瞥他神情,小心翼翼道:“似乎是有什么要事,他还带了人马,约有百人。” 挥挥手打发他下去,轩辕符转头看周琦:“鄯州刺史不过四品,竟带着百人出行。凤仪可觉得古怪?” 周琦沉吟片刻,嘆道:“他向来尊崇王爷,不会大张旗鼓恍若挑衅。既然他只是个幌子,那就说明有个官位高过他的大人物想找王爷叙旧,偏又不想声张,于是便轻车简从了。” 轩辕符冷笑一声:“轻车简从?” 他脸色阴晴不定,眼中闪过厉光,周琦看着惊心,轻咳一声:“王爷。” 轩辕符收拾心情,笑道:“远来便是客,我靖西王府向来以礼待人、以理服人,不管是谁,先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周琦在心中腹诽,什么以礼待人,怕是先礼后兵吧? 出行可以带着数百人而不违制,这个品秩的人,周琦至少熟识五人。 无论是谁,再见都是难堪吧?周琦苦笑。 第二日,轩辕符派遣司马偕同凉州各级官吏在城门守候,自己则与周琦立于闸楼观望。 未至正午,果然钟鼓齐鸣,有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架势好不威风。 打头的轩辕符识得,是鄯州刺史的马车,在他之后却有一顶眠轿,枣红皂布,轿顶镶银,由八个壮汉抬着,比一般轿辇看起来就颇为舒适。本朝人多以马车出行,只有皇亲显贵才用步辇,如此,此人身份昭然若揭。 车队缓缓停下来,鄯州刺史下车与凉州官吏一阵寒暄,眠轿主人却未露面。 再度起驾,有人鸣锣,周琦脸色煞白地数着…… 一下、两下……六下、七下……十下、十一下…… 知县出行,鸣锣七下,军民让道;刺史出行,鸣锣九下,官吏军民让道;鸣锣十一下,无论军民,官位大小,众人皆要让道,是为当朝一品,三省宰相。 轩辕符冷笑道:“说是轻车简行,依本王看,他是来示威的罢?” 周琦浑浑噩噩,抬头看他:“你说……是顾秉,还是我二哥?” 第57页 轩辕符想了想,长嘆一声:“无论是哪个,本王都有的受了。” 轩辕符决定在武德殿接见来者,先找司马陈仁和问了问情况。 “什么来歷?”轩辕符开门见山。 陈仁和斟酌道:“怎么说呢,鄯州刺史对他极为忌惮,应该是东宫旧臣。” 轩辕符冷笑:“一品大员除了赵子熙,每个都是东宫旧臣,本王和赵子熙素无冤雠,他不会没事找事。你可曾见到轿子里的人?” 陈仁和摇头:“没有见到人,不过听声音倒是很年轻。” 轩辕符皱眉,追问道:“他身边护卫铠甲上所饰何物?” “豸。” 轩辕符看向周琦,脸色很有些惨澹:“若是顾秉出行,陛下必然会委派鹰扬卫亲随,服色应当为鹰。豸是金吾卫标志,喜欢用这些人随侍的,大多是贵家子弟。” 周琦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胡总管通报:“王爷,紫金光禄大夫尚书左僕射魏国公周玦求见!” 然后,朱门缓缓打开,周玦披着朱红大氅站在那里。 轩辕符一惊,比起前年在洛京相见,周玦几乎瘦得脱形,桃花眼凹陷在眼窝里,颧骨都凸了出来。他目光灼灼地看过来,眼中杀气几乎不屑隐遁。 周琦呆呆地站在那里,几乎无法挪动一步,他从未想过再度与家人相遇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周玦一边步入大殿,一边褪下大氅,随意扔给身后僕从。 重紫锦袍,凤池长绶,玉带金鱼。 周琦后知后觉地发现,如今的二哥已经再不是那个会与他为了一块海棠糕厮打的顽劣幼童,抑或是神秘兮兮地把他从学堂拐出来带去青楼的纨绔公子,还是会与他倾谈一夜,恋恋不捨地在长亭话别的青年才俊。 他已然是别个世界的人,那个世界没有会笑会哭的活人,只有一群勾心斗角、不知倦怠的活死人。 谋机深沉,满怀心事,杀伐决断,一无所畏。 周玦缓缓停在轩辕符对面,眼中恨意倾泻出来。 “靖西王,别来无恙。” 第十八章 轩辕符与他对视,缓缓笑起来:“魏国公?本王那侄子倒真是大方。” 他二人均不再言语,只互相对视,像是荒原上的两只头狼。 周琦心下觉得这个场景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告辞道:“若没什么事,鄙人就先告退了。” 周玦没有回头,淡淡扔下一句:“在你房中等着,半个时辰后,我去找你。” 没有应声,周琦径直向殿外走去,临出门前,他冷冷扫了轩辕符一眼,给他个警示的眼神。 轩辕符心中气苦,但仍是勉强挤出笑意:“还不给魏国公看座赐茶?” 一边啜着茶,一边冷眼看他,周玦沉声道:“下官的来意,想必王爷心里是清楚的。” 轩辕符冷冷道:“哦?魏国公不说,本王又如何知道呢?”周玦有些厌倦地摆了摆手:“我不想与王爷废话,不如开门见山,此番来,凤仪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轩辕符摩挲袍袖滚边,漫不经心道:“周公子是在靖王府做客,来去本就自由,若是他想走,本王留也留不住,”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可若是他不想走,敢问周大人又有什么立场强行把他带走呢?” 周玦重重把翡翠杯砸在面前矮几上,红檀木硬生生地被刮出一道划痕。 “就凭我是他兄长!”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即使带着淡淡南音,也无妨其中气势。 轩辕符笑问道:“所以是你这个兄长把他只身送入陇右充当细作,然后十几年不问他的死活?他隐遁十年,从西蜀再次回到陇右,求本王出兵,你们也不闻不问。还真是棠棣情深,本王长见识了。” 他语中讽刺听在周玦耳里如同利刃,字字戳人心肺。周玦深吸一口气,漠然看着窗外飞雪,幽幽道:“凤仪彼时年少轻狂,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不肯留在江南,偏要入京科考。无奈当时京中形势复杂,一步踏错都有可能粉身碎骨。我本不想让他牵扯进夺嫡之争,便找了个机会将他送来陇右。我们从不图他建功立业,只求他平平安安过了那几年再回洛京,也算捞点资歷,日后仕途也会平坦些。” 他又苦笑道:“哪里知道,江约那个蠢材竟搞出了焉支山这么一码事。” 轩辕符打断他:“此事当年本王就觉得蹊跷,其中内情,我看周大人想来是一清二楚罢?” 周玦眸光闪烁,脸色暗淡下来:“王爷恐怕也早有耳闻,东宫之中确实是有突厥人的暗桩……” 轩辕符冷哼:“既是开门见山,自当坦诚相见,何必遮遮掩掩?朝中那点鸡零狗碎的事情,本王本不感兴趣,但竟因此招惹到本王头上……” 周玦双眼微阖:“当年东宫给江约的指令是务必稳住陇右形势,决不能乱。但到了江约手上,他听到的却是,不吝一切代价答应左贤王的条件,即使是陇右动乱也在所不惜。” 轩辕符心中五味杂陈,先前周琦与他谈过秦泱一事,怕是早已明白过来。当年之事阴差阳错,竟生生毁了他与周琦终生。 若没有焉支山一事,周琦想来也早已回到洛京或是江南,成家立业,团圆美满。而自己想来也早已放下那点绮思,纳妃立嗣。或许他们还能成为多年老友,周琦的书信里或许也会有他的一封…… 第58页 轩辕符突然笑了:“下回去洛京,本王倒是想拜祭下秦大人,多谢他成就本王半生姻缘。” “你!”周玦脸色兀的冷下来。 “王爷既已知道其中关节,凡事种种皆是误会,为何还不肯放人?” 轩辕符正色道:“之前本王对凤仪心中自是有愧,如今想起亦是不能自谅,悔恨无已。但,错怪他折辱他兴许是误会,本王对他心意,却是真真切切。” 周玦笑的讽刺:“真心实意你让他宁愿死都要逃走?” 轩辕符一步不让:“就算死遁他也未回洛京或是江南,最终还是回来本王身边。” 被说中痛处,周玦脸色又青了一分,咬牙切齿道:“那是拜王爷百般折辱所赐,凤仪那孩子自幼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脑子又是个转不过弯来的,出了那等事还被王爷搞得人尽皆知,连吐蕃人都心知肚明,哪里还有颜面回江南?” 轩辕符饮了口茶:“汨罗赤心近来可好?” 他话虽未尽,言下之意却清清楚楚,他向来与汨罗赤心交好,前番吐蕃愿意出兵相助,多半还是託了他的人情。 周玦几近绝望,讲话也不由得刻薄起来:“想不到王爷竟厚颜无耻到了这个地步,无怪会搞得断绝子嗣,沦为天下笑柄。不过退一万步说,就算王爷你情深如许,凤仪是否愿意留下,都是未知之数吧?” 轩辕符沉默不语,半晌道:“其实一开始魏国公恐怕就找错人了,我与凤仪之间的事情,如今根本不由本王做主。” 夜半更深,一豆烛光。 即使乘轿,鞍马劳顿,周玦也是疲惫不堪,加上心神郁结,眉宇间一片萧索。 周琦给他添了杯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当年东宫羽翼未丰,不曾立时来救你,是二哥不对。如今尘埃落定,陛下也已允诺,即使开罪靖西王也要把你安全带回去。收拾收拾,早些跟着二哥回去,还能赶上除夕。” 周琦心中不能说不怨怼,可是此刻看见周玦憔悴模样,往日忿忿竟全消弭不见,尽数化作绵绵乡思离愁。 “过去隐情,我已经知道了。天命如此,二哥不用内疚。” 周玦看他,惨澹一笑:“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竟还能释怀,果然是长大了。” 周琦沉吟道:“这些年,我算是参透了个道理。” “是你的就该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都没有用。我在陇右种种,皆是出于命数,与旁人无关。我与轩辕符的瓜葛,怕是从我踏入陇右那一日起,就已经註定了。” 周玦蹙眉:“凤仪,大哥毕竟留有子嗣,龙阳断袖一事,虽惊世骇俗,但本朝也不算罕见,我也不会决意反对。只是,你与靖西王之间过往,实在无法让我放心。” 周琦恳切道:“先前我答应陪他半年,直到腊月十八。等那日过了,是走是留,我自会告知二哥。” 周玦神色隐晦不明:“是走是留……靖西王的赢面不小啊。” 第十九章 周玦竟心安理得地在靖西王府住了下来,大有绝不独自回京之势,天天拉着周琦喝茶聊天赏雪听琴,把轩辕符搞得极为憋闷。 终于这天,趁着周玦午睡的时候,轩辕符把周琦扯到一边。 “你二哥……” 周琦似笑非笑:“我允诺王爷留在凉州半年,如今还多捎上一个,算起来王爷还是赚了。” 轩辕符耐着性子:“魏国公是朝中栋樑,日理万机,本王怎能因一己好客之心将他强留在凉州,误了社稷大事呢?” 周琦道:“朝中又不是只有他一人,二哥刚从战场回来,陛下怜他征尘疲惫,特许他休沐数月来陇右与手足团聚,此乃皇恩浩荡、不世恩典,我们怎可辜负圣上一片美意?” 轩辕符在心里将皇上腹诽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挂着笑意:“既是圣上的意思,也不妨碍朝局,那本王就放心了。” 于是凉州军民常有幸看到这般的场景,靖西王的车驾开始频繁地进进出出,去的地点也多是风雅之地,如奇山异水、酒肆茶馆,更有甚者,包括花街柳巷…… 轩辕符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偏碍着周琦情面,一肚子怒气,只能强自忍受,几日下来,靖西王府是人人自危,如履薄冰。 腊月十六日,已是周玦在陇右逗留的第十日。 周玦迎风站在莲花峰宝塔之上,端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应当不会和我回去了罢?” 周琦亦靠着阑干,不置可否。 周玦看他,神色肃穆:“你小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做事情瞻前顾后,当断则断,当留则留,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是真不明白,你到底在犹豫些什么。” “我……”周琦欲言又止。 嘆口气,周玦揽过他的肩膀,手指远方。 “那个方向看见没有?知道是哪儿么?” 周琦眯起眼睛,想了想:“洛京?” 周玦点点头:“长安亦是那个方向。陛下登基之前,就曾想过要迁都长安,此番便让我来谋划探察,其实我哪里有什么休沐,自有公务在身,到凉州不过是顺道看看你,如果可以,接你回去。” 周琦不语,低头把玩手中玉杯。 见他迟疑不定,周玦又道:“若是迁都,将来我们八成也是要搬到长安去的,宅子我已经看好了一处,自然会留一间给你。长安离凉州不远,快马加鞭则不过数天的日程。无论你抉择如何,都记得常回来看看。” 第59页 周琦动容,终于喃喃道:“我与轩辕符瓜葛,二哥必定也有所风闻。且不说男子相恋悖逆人伦,他之前曾经折辱于我,若我还与他待在一处……”他顿住没有再说,周玦却知道他话中深意。 男子雌伏人下本就为人不齿,而留在仇人身边更让人觉得轻贱。 周玦却笑了:“你自己怎么想?你也觉得这样下贱么?” 周琦犹豫了下,摇了摇头:“我自认平生所为,俯仰无愧。” “那不就得了?”周玦没好气道,“早知道幼时就不该让你读书,把脑子都读迂腐了。这些蜚短流长不过是小人一时攻讦,几年之后就是过眼云烟,和他们再无关联,而你自己耿耿于心,却再也开怀不得,难道不是遂了这些人的意么?长寿之人也不过百年,你计较这些,蹉跎年光,最后还是亲者痛仇者快。” 周琦想了想:“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旁人冷眼我也不是没有见过,若是情意相通,刀山火海怕也算不得什么。” 周玦蹙眉:“那靖西王对你心意,我看倒不是假的。” 周琦苦笑:“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身在庐山,本心面目倒是模煳了。” 扑哧一声笑出来,周玦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周琦看他:“看着我头痛欲裂,进退两难,难道很好笑么?” 拍拍他的头,周玦幽幽道:“你既为难,那说明你并不是无动于衷。这样罢,我问你两个问题,你想好了回答我。” 周琦点头。 周玦沉吟了下,缓缓开口:“其一,门下侍中赵子熙赵大人有个远方侄孙女儿,年方二八,家世才貌与你都很是登对。大哥已然不在,长兄如父,我为你做主定了这门亲事,可好?” 周琦面白如纸,双唇嗫嚅。 周玦伸出二指,悠然道:“其二,中书省已经有了谋划,靖西王轩辕符绝嗣,他薨后,朝廷决定收回封邑,设都护府,不再分封他人。不过,他本人前几日倒是与我谈过,无论你是走是留,他都想过继周妃所育皇长子为世子。”他不再作声,仔细端详周琦脸上神色,只见他目光闪烁,凝望远处河川,一动不动,活像个泥人。 周琦终于抬头,释然一笑:“我知道了,多谢二哥。” 他一双美眸明净清亮,神色奕奕,周玦放下心来,作势嘆道:“儿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雠啊……” 周琦涨红一张脸,装作不曾听见。 周玦又道:“那两件事,我便帮你推了罢。不过你要记得,孤身在陇右切莫让人欺负了去。我周家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若是让我听闻你在这里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我怕是还要杀到凉州来的。” 周琦心下感怀无状,恋恋不捨道:“二哥也要注意身子,到底征战伤神,我看你这次比以往精气神差多了。平日里还是多多将养,好生滋补,凉州这里有些天山雪莲,回头我给二哥准备些捎过去。” 周玦满脸戏嚯:“你二哥身子好得很,还用不着大补。论起征战辛苦,靖西王在我之上,年纪又虚长我岁余,怕是更需要些,肥水不流外人田,那些雪莲老参,你还是留给他吧。” 见他没个正经,周琦觉得有些虚脱,便也不再矜持,讲话也随便起来:“二哥权倾朝野,风流天下,哪里会在乎区区一点补品,是我多虑了。不如这样,过几个月我回洛京过除夕,带几个胡姬美人孝敬二哥,二哥觉得如何?” 听闻他要回家过年,周玦眼中一亮,笑道:“既然你有这份心,那二哥便敬谢不敏了。” 两人对视哈哈一笑,不由得又有些感慨。 周玦轻声道:“我停留得够久了,后日一早就打算回去。凤仪,你在这边好好的,二哥等你们回来团圆。” 周琦眼圈泛红,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轩辕符端着酒杯,心下惶惑。他自幼行事乖张,雷厉风行,鲜有不能决断之时。哪怕与周琦之间,无论彼时今昔,也是多占主动。 等着别人裁决自己命运,对他来说,恐怕是头一遭。 这种感觉微妙纷繁,似甜又苦,一会觉得胜券在握,唾手可得,一会觉得遥遥无期,山穷水尽。 他知道周琦正站在某一处等他,那里可能是柳暗花明,也有可能是穷途末路。 东方大白,腊月十八如期而至。 胡总管在延宁殿门口徘徊,终忍不住出声:“王爷?” 许久无人应声,胡总管心里不安,正想推门进去,却见门缓缓开了。 轩辕符迎着晨光挺立在那里,眉间皱起,脸上有种莫测难辨的神情。 “王爷……”胡总管行礼,又唤了一声。 抬眼看看天色,一片阴霾,轩辕符问道:“周大人在做什么?” 胡总管愣了下:“哪个周大人?” 轩辕符用种看废物的神情瞥他一眼,胡总管才反应过来,懦懦道:“周大人在收拾行装,似乎今日就走,周公子……” 轩辕符双眉一竖:“如何?” “周公子他似乎也在收拾,只是不知道是帮着收拾,还是也想出行。” 长嘆一声,轩辕符道:“该来的逃不掉,去黄华别苑。” 还未到黄华别苑,就见周玦的车队人马密密麻麻地候在别苑门外,轩辕符看的心里一阵烦闷,估摸着二周要么正在话别,要么正在打点,便干脆也不进去,耐心在外等着。 第60页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周玦才不疾不徐地出来,周琦跟在他身后,心不在焉的样子。 周玦依旧穿着来时那件华贵朝服,周琦竟也一身盛装。 只见他头戴玉冠,身着绮罗,手执纨扇,唇角微弯,眼中含笑。 他对上轩辕符的眼睛,开颜一笑,竟是三分释然,三分抱憾,四分不舍。 轩辕符心里一凉,一瞬间三魂七魄都飞出了天外去,只剩下五脏六腑不离不弃,似乎他又回到得到周琦死讯的当日,彷徨失措,茫然恍惚。 “王爷,下官叨扰日久,朝中还有些琐事,这就先回了。” 周玦站在他面前,笑得讥讽,活像只奸计得逞的狐狸。 轩辕符舔舔干裂的嘴唇,扯出一抹笑意:“何来叨扰之说,周大人不弃凉州蛮荒,王府鄙陋,下榻于此,本王已然荣幸之至。” 周琦站在周玦身后,虽不搭腔,但神色不耐,似乎期待车队早早上路一般。 轩辕符低下头,沉吟半晌,忽而抬头,笑道:“本王送你们到长亭吧。” 周玦瞥了周琦一眼:“王爷美意,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世事总如迂曲路,年华都付长短亭。 正是隆冬时节,花木凋零,胡风远啸,斜阳下的官道也被添上几分萧索肃杀之色。 轩辕符看周玦:“本王能与凤仪再说两句话么?” “那是自然。”他看向周琦,“我先上轿了。” 周琦点头应了声,便转过身来。 轩辕符笑的感慨:“想不到还是要有这一日。” 周琦把玩手中摺扇:“王爷果然是守信之人。” 该说的之前都已说过,一时之间轩辕符也有些语塞,又是一阵难堪沉寂。 周琦突然伸手抚上轩辕符双鬓:“王爷日后还是少操劳些,也少担些心事。” 他的衣袖贴着轩辕符的侧脸,苏绣丝绡在冬日显得更是微凉。 轩辕符将身上大氅解下,披到周琦身上:“你本就畏寒,深冬腊月,一路东去即使有暖轿,也别逞强,多穿些。” 周琦却自顾自继续道:“我常在想,若是当年没有焉支山一事,我和王爷会是如何情形。” 轩辕符顿住,故作潇洒超脱:“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你既然决定回去,过去之事,就当做未曾发生,便不要再提了。” 周琦低头:“王爷若是来江南,我周家上下,均会扫阶以待。”见轩辕符沉默不语,他又道:“相交一场,我竟还不知王爷表字。” 轩辕符淡淡道:“逾迈。” 周琦幽幽默诵:“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典出秦誓,好寓意。” 为他系上结扣,轩辕符眷恋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本王还不至于如此穷追勐打,天长路远,你……”他似乎是哽了下,“你千万珍重。” 再听到这四个字,两人都有些恍惚,轩辕符在心里感嘆,无论如何偿还讨好,十年纠缠终究逃不过一拍两散,心里凉如冰雪,周琦却拢了拢衣领,意味不明地笑了。 轩辕符只见他突然点了点头,朝着前方挥手,他一转身就看见周玦的车队已然缓缓向前。眠轿的帘子被挑开,周玦面露感慨:“王爷招揽贤才,以德服人,家弟为王爷仁义武德拜服,决意留在陇右为王爷效力。还希望王爷不弃,多多照拂。”他又叮嘱周琦道:“若是除夕见不到你人,就算是绑,我也会绑了你来。” 周琦笑道:“宰相之命,下官不敢不从。” 车马渐渐远去,只留下飞扬尘土,浅淡车辙。 轩辕符回过神来,惊诧至极地看着周琦:“你骗本王?” 周琦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王爷扪心自问,方才周琦所说,哪一句是欺瞒之言?” 轩辕符突然摇晃了下,扶住他的双肩。 周琦大惊失色:“王爷!” 轩辕符摇摇头,苦笑道:“年纪大了,经不得惊吓,若是今天本王一把老骨头被你折腾了去,倒也真的算是断的干净。” 周琦扶住他,心里酸楚,嘴上却不饶人:“祸害遗千年,王爷又是个夜叉托世的,依我看,怕是要和那庙里的泥菩萨一样,活的长长久久。” 轩辕符站直身子,却依然靠在他身上,藏去一抹狡黠笑意:“原先十年二十年抑或是一百年对本王倒无甚差别,现在美人在怀,倒也真有些捨不得随随便便就那么死了。” 两人离得极近,一唿一吸间都是对方气息。 周琦犹豫了下,环抱住轩辕符,在他耳边轻声道:“此番我倒是懂了个道理。” “哦?” “若是放不下,那就干脆拿起来。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太重,一人之力,根本无从负荷,以前我不懂,总是喜欢一个人逞强,结果东西摔碎了,人也搞得狼狈不堪。”他笑笑,似是怀缅。 轩辕符愣了愣,与他十指紧扣:“再苦再难,有本王帮你。” 比起周琦,他的手略显宽厚粗糙,但却温暖有力。 周琦悠悠笑了。 “过几日,王爷便陪我一道回江南罢。” ----------------------本文完结 多谢观赏----------------------------- 第二十一章 番外一 马车行至丽京门,轩辕符才踌躇起来。 “凤仪,咱们带的东西是不是略嫌寒酸了些?” 第61页 周琦嗤笑:“王爷若是想送些贵重礼物让我二哥大吃一惊的话,怕是要用南海珍珠填满曲江,抑或是用和田美玉盖座楼阁,若王爷觉得陇右财力富余,不妨一试。” 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习惯,轩辕符也反讽道:“是本王多虑了,周大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本王纵然送了他金山银山,他估计也只会弃若敝履,敬谢不敏吧?” 瞥了他一眼,周琦掀开车帘,只见洛京之中处处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轩辕符嘆道:“虽也曾进京几次,但往往还是会为如斯繁华所镇服。” 周琦勾起嘴角:“也许王爷此番,所见识的不仅仅是繁华了。” 轩辕符看他:“你当本王真的顾忌你兄长还有顾秉么?” “他们顾忌王爷,行了吧?”周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轩辕符还想说些什么,胡总管却来禀报了:“王爷,宗正府司空令钱大人求见。” 当胡总管撩开车帘时,轩辕符已然正襟危坐,气势凌人。 钱司空躬身行礼:“王爷,下官受顾大人差遣,前来确认王爷行程。” 轩辕符蹙眉:“本王在洛京的行踪难道还需要向顾秉禀报么?” 他口气严厉,钱司空瑟缩了下,懦懦道:“顾大人其实原话不是这样的。” 轩辕符冷笑:“哦,顾大人之命,本王可要洗耳恭听了。” 他身旁那位锦衣公子勐然轻咳几声,轩辕符摸摸下巴,语气缓和了些:“所以他是如何安排的?” 钱大人小心翼翼道:“顾大人说,王爷一行自然随意,不过周大人可能要往吏部走一趟。”见轩辕符面色不豫,他赶紧解释道,“因为周大人造册的依然是靖西王府录事,这次既然进京,按照规矩是要去吏部述职的。然后……魏国公请周大人回周府小住。” 眼看着轩辕符就要发难,周琦赶紧道:“吏部下官自然是要去的,但是王府还有些琐事未曾处理,可否宽限几个时辰?” 钱大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个锦衣公子便是顾秉提及的周录事,一时有些为难:“恩,既是这样……今夜在太极殿圣上为王爷设宴洗尘,还请王爷申时之前务必列席。” 轩辕符冷哼一声,周琦笑道:“多谢钱大人提点,待王爷收拾停当,我等自会进宫觐见。” 送走了钱司空,轩辕符看周琦:“你不会当真打算回周府住吧?” 周琦似笑非笑:“除夕佳节自然要和家人团聚,不然我回洛京做什么” 轩辕符嘆气:“照你如此说,难道本王要进宫住不成?” “我想,若是王爷愿意,陛下一定会龙颜大悦。” 灿烂金舆侧,玲珑玉殿隈。昆池明月满,合浦夜光回。 帝王家的家宴自然富贵非凡,不过此番却很有些奇怪。 毋庸置疑,轩辕昭旻坐北朝南,位次最尊,在他左下首依次坐着轩辕符、顾秉,右下首却是周玦周琦兄弟。 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坐着寥寥五人,既无丝竹管弦助兴,又无美人歌舞相伴,只默不作声地面面相觑。 终于还是轩辕昭旻发话了:“安义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太监宫女鱼贯而出,轩辕笑眯眯道:“这里都是自家人,就无需多礼了。” 他话音刚落,周玦便拉着周琦絮絮叨叨,介绍桌上菜品。 “今日的菜都是勉之定的,所以多为金陵菜。你看这,水八鲜、旱八鲜、早春四野,哪里是那蛮夷之地能找到的?快多吃些。” “你看这枣集酒,是先前北征的时候从临淄王那里敲来的,一共就要了五坛,你若是喜欢,回头把宫里的也给你带回去。” 他们这里兄弟情深热火朝天,轩辕符与顾秉那里却是相见两生厌。 顾秉只顾低头吃菜,轩辕符却一直注意着对面动静。 轩辕托腮看着,只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轩辕符问道:“陛下有何喜事?今日如此开怀。” “亲人相聚,故友重逢,乃是人生之大幸事,难道不值得鼓舞欢忻么?” 轩辕符点头:“确实,能再睹陛下龙颜,臣也是不胜欣喜。” 他们还在寒暄,顾秉却斟满了酒起身,绕过轩辕符向着周琦他们走去。 他们二人洛京相识的时候,都不过弱冠少年,凉州一别至今,也约莫有十二个年头。其间世事纷扰,两人都是各自蹉跎,各自跌宕,却又依然互相挂念,如今再见,数年心事凡凡总总,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秉端详他,眼圈已经红了。 周琦笑笑,与他碰杯:“良辰美景,何必如此感伤?” 顾秉低头,嘆道:“虽不明其中关节,但你既选择留在陇右,我也无话可说。只愿你多多保重,若是不如意,不要再一个人逞强,随时记得回来。” 自己与轩辕符的事情,顾秉知道多少,周琦心中一直存疑,如今见他试探,知他心中应该有数,不由得颇有点不自在:“勉之……” 顾秉回头看轩辕符一眼,神色冷峻:“听说他近来对你不错,不过我还是不喜欢他。” 轩辕符注意到他的注视,两人对看一眼,眼中均是飞雪连天。 周琦有些头痛,转移话题道:“你现在还在吃斋修道么?你身子素来弱,吏事又繁多,还是要好生进补。” 第62页 顾秉抑下煞气,温和道:“倒也不是刻意为之,不过这些年早已习惯罢了。” 两人低声慢语,细说别来情景,不知不觉月已中天,却仍有些意犹未尽。 轩辕笑道:“勉之,来日方长,王叔与周琦一路劳顿,该让他们好生歇息。” 顾秉愣了愣:“是臣得意忘形,考虑不周了。”他转头看周琦,“明日一下朝,若无紧要事情,我便去周府找你。” 轩辕符听闻周琦要回府,脸色霎时便冷了下来,但也未说什么。 周琦跟着周玦步出大殿,忽而回头对他笑道:“王爷愣着做什么,不回府休息么?” 他笑意粲然,华光四射,硬是把整个洛京的灯火都压了下去。 轩辕符勾起唇角,高声应道:“等我。” 第二十二章 番外二 周府比轩辕符想像中要大上许多,一亭一阁俱是雕栏玉砌,庭院里遍植芳草碧树,水榭高台旁烟笼寒水,精妙纤巧比起大内都不见得逊色。 轩辕符感慨之余瞥了眼周琦神色,竟无半点惊异,不由问道:“凤仪,姑苏的周府也是这般形状么?” 周琦淡然道:“恩,这园子二哥大抵是照着家里修的,不过人臣之道,在天子脚下总要收敛,所以只约莫姑苏故园一半大小。” 轩辕符哼了一声,只顾低头走路,不再开口。 清秀可爱的童子在一处水榭外顿住脚步,行礼道:“三公子,这便是大人为您准备的院子。大人说了,日后但凡三公子回府,便下榻于此。” 水榭并不大,但却三面环水、占尽地利,上有一牌匾,飒沓章草枯瘦飘零。 “流光榭。” 轩辕符正准备与周琦一道进门,就听那小童又道:“王爷是府中贵客,我家大人不敢怠慢,特意为王爷准备了居处,还请王爷随我来。” “周琦!”轩辕符半是无奈半是忿恨地喝道。 周琦一只脚已经踏入房内,回头看轩辕符:“王爷雄踞西北三十余年,难道一个小小的童子就让王爷手足无措了?还请王爷莫要让天下人耻笑啊。” 他神色促狭,足下却毫不犹豫。 若是强跟着周琦进去,毕竟是在他人府邸作客,不仅不合礼数,恐怕还会落人口实。可若是跟着那童子,岂不是遂了周玦的意? 轩辕符沉吟半晌,笑道:“还请小童带路了。” 周琦打开轩窗,看他伟岸背影,嘴角含笑。 素弦到底是在陇右呆过许多年,见此情景不禁问道:“少爷,王爷会这么善罢甘休么?” 周琦轻摇纨扇:“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你且退下罢,若要你来,我会唤你。” 素弦皱皱眉头,但也不好说什么,迳自告退了。 周琦缓缓坐回榻上,看着窗外一片月色。 隆冬时节,塘里尽是枯荷败叶,也无蛙鸣蝉声,如水月光将小院映照得愈发清冷空寂。 洛京不比江南,天寒地冻,又久未闭门窗,室内早已有几分寒意。 周琦闭目,眼角眉梢慢慢生动起来。 月上中天,水榭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不靠近,只在迴廊边长身而立。 周琦托腮看他,招唿道:“足下何人?” 那人却不搭腔,静默了片刻突然开腔。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曲调委婉,正是金陵某朝亡国之君所填小词,大意便是讲他如何在花好月圆之夜与情人私会,又如何缱绻欢爱。 菩萨蛮的曲调倒是丝毫未错,看得出来人极通音律,不过…… 晓风残月之下,关西大汉到底还是把柔美小调唱出了铁甲金戈的铿锵之声。 “我倒是不知,”周琦倚窗看他,“王爷何时染上了伶人戏子的习气,今夜又是要找哪家小姐公子私会呢?” 轩辕符漫步走近,仰头隔窗看他:“凤仪……” 周琦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得前俯后仰:“想不到堂堂的靖西王有一日也要做这偷偷摸摸之事,我没记错的话,从王爷下榻之处过来,有一堵高墙吧?” 轩辕符掸掸袖上浮灰:“若为美人故,体统又算得了什么?” 周琦收敛了笑意:“博王孙的传奇故事,王爷看了不少啊?” 轩辕符装傻:“什么博王孙,本王不知。” “若我没记错,鸳鸯楼里江枫桥与兰潇潇夜奔,似乎唱的就是这支曲子吧?” 轩辕符笑道:“故事故事,都是些别人过去的事。你我就不用去理会了罢?”他剑眉一皱,“想不到洛京也是挺冷的,本王这把老骨头,还真是有些受不住。” 无奈嘆息,周琦伸手给他:“王爷既然能翻墙,干脆连这轩窗一道爬了?” 轩辕符大喜过望,抓过他手,身子如鹞鹰一般,立时就跳了进来。 周琦碰他手心温热如常,不禁挑眉:“王爷真是玉体康健,让人好生羡慕。” 轩辕符反手将窗户一带,将他揽入怀里,满足一笑:“本王年近不惑,一张老脸到底挂不住,凤仪何必如此取笑?” 周琦也未挣扎,只靠着他,极为乖顺。 轩辕符嗅他顶项秀髮:“凤仪,本王还是想随你往江南去一遭。就算被令尊撵出去打出去,做晚辈的登门拜见也是应该的。” 第63页 见周琦似是默认,轩辕符得寸进尺:“凤仪……”手已不老实地搭在周琦腰上。 周琦蹙眉,把他手打开:“这是周府,还请王爷自重。” 轩辕符不语,只恳切地看他,眼里哀怨无所遁形。 周琦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罗帐遗香鸳衾暖,月华流光花影跹。 帝子销魂春意盪,桐叶摇风栖凤吟。 阳台烟霞乍舒捲,巫山云梦自无边。 离愁倦游尽抛却,白髮相携且同归。 不远处周玦在自赏亭赏月,瞥见流光榭的灯火霎时灭了,悠悠嘆了口气。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第二日一早,轩辕符便醒了,拉着睡意朦胧的周琦絮叨些家常话儿。 “昨晚本王来寻你之时,在你二哥的书斋碰见了一个小男孩儿。” 周琦打个哈欠:“那有什么稀奇的,想来是我侄儿吧。” “不是,你侄儿不是在江南么?” 周琦睁开双眼:“王爷问了没?” 轩辕符笑得有些得意:“本王猜想你应该是关心的,于是就和那小童子随便说了几句。” 周琦蹙眉不语。 轩辕符继续道:“他说他姓秦,名佩。” 周琦嘆气:“想来是秦泱的独子了,就知道我二哥不会坐视不管。” 他体质阴寒,每日清早都手足冰凉,轩辕符习以为常地把锦被往上拉拉,又握住他双手:“毕竟是故友之子,你二哥虽然看起来尖酸刻薄又阴险狡诈,但还是有些人情味在的。” 周琦白他一眼:“行了,少对我家里人说三道四的,我二哥怎样用不着王爷评判。说点别的。” “好好好,那便说些别的。”轩辕符极为宠溺,“那就说本王那个不争气的侄子吧。” 周琦笑出声来:“陛下文治武功,励精图治,若陛下算作不争气,王爷你举个争气的例子来看看?” 句句错的轩辕符无语看天:“好吧,本王措辞不当。不过你不觉得陛下对顾秉的宠信有些过度了么?” “勉之忠心才干都是当朝无二,又是东宫旧臣,陛下提携照拂他也是理所当然吧?” 轩辕符突然松开他,惊讶看他:“你不知道?” 周琦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难得消息比他灵通一次,轩辕符自得道:“此刻我想那顾大人应该也不在自己的府邸吧。” “在中书省?” “错,”轩辕符笑意盎然,“应是在陛下的龙床上。” 第二十三章 番外三 及着莱衣过乡梓 多情自古江南雨,密密斜斜向天涯。 天光未明,除去更夫走卒,街上行人寥寥。濛濛细雨里的姑苏如雾飘渺,如梦迷离。 青石板湿滑,锦鞋踩在其上颇为不便,让轩辕符这般雷厉风行的魁梧大汉都多了几分慢条斯理,配上质朴儒衫,倒有些落魄江湖人的意味。 “王爷,”胡总管小心翼翼道,“这才是寅时,怕也没什么好逛的,不如还是早些回府,以免生变。” “生变?”轩辕符笑笑,“这是周家的地方,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在姑苏生事?” 胡总管更加唯唯诺诺,“只是王爷今日出府只带了几个暗卫,并未告知周府,若是之后周公子怪罪……” 轩辕符摆摆手,“不妨事的,他忙着彩衣娱亲、承欢膝下,这几日怕是都无法顾及本王。也罢,本王也乐得清闲,正好趁此看看这享誉天下的姑苏城。” 胡总管恭顺地跟着,心中却是腹诽——王爷想看的怕不是什么享誉天下的姑苏城,而是周公子心心念念的衣褓之地吧?周家本就世袭吴国公,此番周玦随圣驾平乱有功,又赐爵魏国公,一门两公,荣宠以极,对一个藩王虽然该有的礼数必不会少,却也不屑去攀附奉承。加上轩辕符与周琦先前的过往种种,周府诸人也是早有听闻,对轩辕符更是不假辞色。这也就是为何堂堂靖西王驾临姑苏也有三日了,除去总管下人,前来迎客的唯有不过总角之年的吴国公世子,而周琦之父周端更是称病不见。 这些冷遇轩辕符都早有预想,而让他心烦意乱的却是周琦自回了周府,竟再未露面,如同当年死遁一般再无消息,只派素弦带了句口信说身为人子本应尽孝,望王爷稍安勿躁云云。轩辕符郁卒之余,也只得万般无奈地接受了这种说辞,每日在周府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只恨不能插翅带着周琦回到陇右。 江南多雨,连偶有的微风都带着湿意,让久居西北的轩辕符极为不适,常觉得吸气唿气都有些困难。轩辕符在心内苦笑,自己在江南停了三日就难免思归,周琦离家十数载又是如何的思乡成疾?刚至陇右时的水土不服,被折辱时的生不如死,在蒙山种茶时的无边孤寂……故土远在万里身不能至,身边又无一人可诉衷肠,那些年年岁岁,周琦又是如何一个人熬过来的?破镜得圆之后,对往昔情仇两人均默契地不再提及,轩辕符也尽量不去细想自己到底造了多大的罪过,可如今看着小桥流水、飞花人家,想到周琦在最好的韶华里错过了什么,轩辕符却抑制不住地去悔去恨,最终却只化作绵绵痛惜哽在喉头心间。 晨曦初上,狭窄河道两边皆是民居,已有妇人蹲在岸边洗衣择菜,棒槌敲打石板的声音仿佛敲在轩辕符心上,戚然仓惶。姑苏自古繁华悠雅,然而巷陌幽幽、庭院深深,轩辕符却不知何处可往,只漫无目的地逛盪。 第64页 江南文风极盛,书院私塾众多,童音琅琅中如烟青史、圣人之道都变得鲜活起来,不再沉重而乏味。不同于入宫伴读的周玦,周琦自幼顽劣,曾换过无数西席,将家塾折腾得鸡飞狗跳,他幼年时可也曾有这般温顺,乖乖诵读之时? 江面渌渌,春水汤汤,船儿划波而过,不知是採莲的娇娃还是垂钓的渔翁,他们可曾有人见过往昔那个鲜衣怒马、皎如玉树的翩翩少年郎? 白砖青瓦掩映间的绣楼有琴音传来,诉尽了多少闺阁女儿的缱绻心事?周家三郎有绝代风姿,当他乘船打马潇洒而过,可曾走进谁家女儿的春闺梦里? 轩辕符周身皆被细雨淋湿,可他恍然未觉,只痴痴走着,在街巷阡陌间寻觅一星半点周琦的印迹。 不知走了多久,雨势渐大,轩辕符也终有些疲累,正好见不远处有棵极大的梧桐,便疾步而去。走近才发现树下有石桌石凳,上面已然坐了两个老叟,均作乡绅打扮,正在对弈。 轩辕符犹豫一二,还是拱手见礼,“两位老丈雅兴,不知在下可否在此避雨?” 那两人抬眼看他,其中一人脸上带着些愠怒之色,随手将棋子扔在桌上便甩袖而去,嘴里念叨着轩辕符听不懂的吴语。 轩辕符正自尴尬,剩下的老叟看着他,不紧不慢道,“对不住,老友性情乖张,方才只是趁机弃局而逃,对阁下并无不敬之意,还请海涵则个。” 听见对方略带南音的官话,轩辕符不由松了口气,“老丈客气,是本……在下冒昧叨扰,不是在先,应是我向老丈赔礼才是。” 老叟眯起一双桃花眼打量他,半晌点头,“老朽姓吴,乃致仕小吏,不知阁下高姓?” 轩辕符笑笑,“鄙人王熙,是过路客商,顺便前来访友。” 吴叟将棋子一粒粒收好,笑眯眯地看轩辕符,“横竖无事,不如小友便与老夫对弈一盘权当陪老人家解闷?” 不知为何,轩辕符突然想起自己早逝的父王,心头一酸便笑着应承:“荣幸之至。” 两人对视一笑,便在棋盘上纵横厮杀起来。轩辕符长于兵法,于棋道自然也颇为精通,多年来一直罕逢敌手,而吴叟棋风虽不如他那般凌厉,但胜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每一子似乎都别有深意,留有后招。两人棋逢对手,自然下了个昏天黑地,一局终了,纵轩辕符竭尽全力,也只堪堪和棋。 “痛快!”轩辕符朗声大笑,“在下自愧不如。” 吴叟温文一笑,“不如再来一局?” “自然。”轩辕符点头,方才一番酣战将几日来的郁郁沖淡,愉悦许多。 这局两人均未太过争胜,边下边闲闲叙着家常。 “王生心中可有不平之事?”吴叟漫不经心问道。 轩辕符不动声色,“吴翁如何看出?” “老夫不才却也阅人无数,王生举止不凡,应是个贵人,今日却只带着数人在雨中踱步,这多少有些古怪罢?” 轩辕符嘆息一声,“家宅之事,便不让老丈见笑了。” 吴叟嘴角噙笑,不知为何那姿态让轩辕符感到几分熟悉,“哦,家宅之事?反正你我萍水相逢,不如说与我听听,也好为后生拿个主意。” 轩辕符羞愧道,“年近不惑,也不算什么后生了。不瞒老丈,此番我是随内人省亲而来,因为过去对内人多有亏欠,所以他娘家人对我也是不吝白眼,很是记恨。” 吴叟讶异道,“男子汉大丈夫俯仰于天地,却因这种微末小事郁郁寡欢,老夫与王生虽是萍水相逢,却也觉得不该是如此之人。” 轩辕符执子的手顿住,自嘲一笑,“老丈以为我是忌惮他们么?鄙人虽不敢说是英雄一世,却也不曾看着谁的脸色过活,此番对他们处处忍让,也不过是事情牵扯到内子,而我平生也只对内子一人小心翼翼。”他放下棋子,眼神迷惘而又痛苦,“重回内子故里,我只是在想,内子生长于这种锦绣之地,却为了我的缘故半生蹉跎,又将终老于荒蛮北疆。我……我实在是对不住他。” 他这一番表露心迹之后,吴叟神情莫测,半晌低首不语,轩辕符久得不到回应,不由尴尬道,“在下唐突了……” 忽而吴叟轻笑一声,悠悠起身,“你那良配既是自愿随你而去,自是有了一番考量。你先前负他许多,以后加倍偿还便是,至于他那些家人……”他定定看着轩辕符的双眼,“你不试试与他们相交,又怎知他们瞧你不起?” 这吴叟年轻时候应当也是个极其俊朗的美男子,那双桃花眼为岁月磨砺,深不见底。 轩辕符讷讷道,“你……” 吴叟打断他,“人之相交,贵在于诚。聚散匆匆,别离在所难免,此时你不在家陪你的良人尽孝,在这里对个陌路人吐露心迹,对情势又有何益处?” “可我那老丈人压根见都不想见我。”轩辕符一急,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吴叟已然转身,“那你便跪在他门前求他,求到他答应为止。古有老莱子彩衣娱亲流芳百世,你也不妨放下体面试试,权当是……为了他罢。” 轩辕符看着他飘然背影,只觉得疑窦重重,头晕脑胀。恍惚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了周府,而几日未见的周琦站在府门外,满脸的疑虑不解。 “凤仪……”轩辕符刚想说话就被周琦打断。 第65页 周琦茫然道,“今晚有家宴,据说全江南道的大员都要来,然后父亲说你风雅绝伦,又是首次驾临江南,百官景仰,因此……” 轩辕符咽了口口水,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他让你起舞助兴,我本来帮你回绝了,他却让我再问问你的意思。” 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轩辕符才幽幽答道,“我跳。” 《天启书.靖西王世家》 靖西王符甚喜燕乐胡舞,昔游幸江南道,紫金光禄大夫吴国公太子少保周端设宴相待,而后王兴至,执戟而舞,和鼓而歌,声韵慷慨。吴国公贊曰:“式歌且舞,令姿煌煌。” 作者有话要说: 嗯 这篇番外算是耽搁许久了 经基友提醒决定补上 就此这文就算全部完结了 响应大家的要求 加上王爷与老丈人的互动(吴叟是谁 大家应该都看出来了 那双桃花眼没让大家想起谁来么? 至于他老人家是有意出现还是碰巧 就不知道嘹)……为王爷点蜡 1.及着莱衣过乡梓 老莱子彩衣娱亲的典故如下 “相传春秋楚老莱子侍奉双亲至孝,行年七十,犹着五彩衣,为婴儿戏。后因以"莱衣"指小儿穿的五彩衣或小儿的衣服。着莱衣表示对双亲的孝养。” 2.燕乐胡舞都是乐舞 古人对乐礼极其重视 当然 王爷不太可能会雅乐一类的 估计只能用这些凑数了 3.式歌且舞 出自小雅 这句全部是 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老丈人的讥讽之意 大家看出来木有? 当然 虽然有挖苦讽刺和恶整 这也算是娘家人接受王爷了嘛 是不是很美满 第二十四章 番外四 德泽五年,对所有人而言,均有些不同寻常。 这年轩辕昭旻平定二王之乱,覆灭史苏两党,一举解决了藩王与士族尾大不掉之患,从此真正做到“受命于天,四海皆服”。 顾秉行走中书省若干年后,终于身居一品、登台拜相,更让天下侧目的是,他刚过而立就为太子太傅,从微末小吏到他日帝师,他已做到一个寒门士子所能做到的极致。 周玦得封国公,非轩辕氏不得封王,国公俨然已是外姓在本朝可得到的最高品秩,更别提他父周端还牢牢坐着吴国公的位置,一门二国公,何等煊赫。 可这一切在轩辕符眼中,都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周琦不可思议地看他,“高瞻远瞩是好,可若成了目空一切,便有些可笑了。” 轩辕符也不恼,气定神闲地烹茶:“他们建功立业也好,裂土封王也罢,与本王又有何干系?” 周琦眯着眼看他:“哦?如此超脱世外,这倒不似我所知的王爷了。” “难不成你眼中本王就是个争名逐利的俗人吗?” “唔,”周琦斜靠着软榻,把玩着手中茶盏,“我眼中的王爷,是天下第一等的混帐。” 出身江东一等士族,周琦自幼修养极好,哪怕是当年被当成娈宠幽禁在黄华别苑,也不曾说过半句重话,故而他此言一出,轩辕符不禁一愣。 “混帐?” 周琦挑了挑眼角,颇为挑衅地点了点头。 他本就生得风流,这一斜睨过去,让轩辕符颇有些口干舌燥。 轩辕符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燥热按捺下去,笑道:“我虽不能白衣渡江,可才干比吕子蒙倒也不差什么,怎么士别十年,却不能让你刮目相看了?” “王爷已然让周某很是刮目相看了。”周琦看着轩辕符手中的茶盏,淡淡道。 凭心而论,他初回凉州时,面上不显,心里却很是吃了一惊。 毕竟与当年相比,轩辕符何止改邪归正,简直改头换面。 从前一头乌髮、龙精虎勐,如今却两鬓斑白、风霜扑面。 从前无肉不欢、无酒不快,如今却薰香礼佛、茹素饮茶。 从前好武好战、满身戾气,如今却满面慈和、甘于恬淡。 从前纵情肆欲、所求无度,如今却克己復礼、清心寡欲。 思及于此,周琦不禁低声笑了笑。 要是换了十年前的轩辕符,哪里能在他身边半年,却毫无动作? 眼前的轩辕符离他数尺地坐着,生怕靠得太近惹他不快,就连偶有的推杯换盏都显得小心翼翼。 周琦眯着眼睛看他——怕是真的知道错了吧? “凤仪?”轩辕符开口,“今日你还未去瞧过忠叔吧?” 周琦笑笑:“他这几日精神不太好,嗜睡得很,我也不好常去叨扰他。只想着过几日,选个好的汤池,带他去泡泡,许能去几分病气。” “正是,我立时让人去安排。”轩辕符大包大揽。 周琦抬头看看,暮霭沉沉,已是月上中天。 “网页还不回去歇下吗?” 轩辕符回神过来,尴尬道:“凤仪是乏了吧?本王这就走,这就走。” 说罢,他深深看周琦一眼,转身便走,那背景竟有几分仓皇。 待他走后,周琦又静静坐了许久,最终仰面躺在榻上发愣。 窗外那颗云杉早已有参天之势,斑驳树影透过窗纱映在粉墙上。 明明是从前看惯了的景致,可当年只觉心如死灰,格外萧索,今日却看出几分静谧静好来。 周琦将锦被蒙在面上——大好男儿雌伏人下,若说不介怀、不羞耻,那是自欺欺人;可在经年的床事里,自己若说丝毫不曾动情…… 第66页 恐怕也是自欺欺人。 这边厢周琦一夜辗转,茫然无措,延宁殿的轩辕符也是毫无睡意。 “王爷……”张奎欲言又止。 轩辕符捧着兵书,眼都未抬:“怎么了?” 张奎壮着胆子:“王爷既已和周公子重归旧好,为何不……”他犹豫了下,双手比了个鸟雀飞翔的手势。 轩辕符蹙眉看他,眉心一条深深的沟:“何意?” “双宿双飞……”张奎话音一落,就见轩辕符面色一沉,立时单膝跪地,“属下僭越!” “你也知僭越,”许是年纪渐长,轩辕符的脾气再不復当年那般暴戾,对跟随多年的下属也多了几分体恤,竟还笑了笑,“我如今这景况,才是进退两难吶。” 张奎心中暗嘆,王爷这些年真是愈发英雄气短了,嘴上却道:“王爷英明,自有决断。” 摆摆手让他退下,轩辕符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兵书,忽儿一笑。 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散而后擒,兵不血刃。 先前约好要一同去洛京与周玦守岁,之后再回江南,转眼已快到腊月,轩辕符却依旧按兵不动。 周琦心中也暗暗称奇:难不成当真是廉颇老矣,再不能战? 可他纵使心中疑惑,也不能直截了当地去问轩辕符:王爷,之后很快便无多少独处机会,难不成王爷您清心寡欲了,不举了? 于是就这么拖拖拉拉地到了腊八节。 周琦被宣到延宁殿时,只见陇右之主靖西王正以一种颇为可笑的姿势蹲在殿中,看着僕从门进进出出。 他面前是数十台箱奁,已有不少已收拾停当,上了锁还繫上了红绸。他身旁的胡总管正在案边奋笔疾书,已写了长长一个单子。 “王爷。” 轩辕符见他来了,颇有些如释重负:“凤仪,快看看,可还上的了台面?” 胡总管赶紧将礼单双手奉上,周琦接过一看,忍不住便笑了:“许是西北民风不同,王爷这贺仪,我怎么看着如彩礼似的。” 轩辕符讪笑道:“十里不同风,八里不同俗。江南陇右相隔十万里,自然风俗礼仪大相迳庭,吴国公、魏国公均是国公之尊,在咱们西北,若要上门拜会,必得抬着六六三十六抬贺仪……” 周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瞥了眼礼单:“也不必如此豪奢,重在心意便是了。” 他这便是默认,轩辕符喜不自胜,忙道:“这是自然,我领会得。” “好。”周琦淡淡道:转身便回了黄华别苑。 他忽然变脸,轩辕符不免茫然,转头问张奎道:“本王方才,可说错话了?” 张奎挠头道:“属下愚钝,不曾听出来。” 轩辕符嘆了口气:“也罢,移驾别苑。” 轩辕符进门时,周琦正端坐在榻上抚他那焦尾,似乎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轩辕符喃喃自语,“凤仪可是思乡了?” 周琦琴音未断:“是也不是。” 轩辕符也不再多问,只在一旁凝神细听,只觉那琴音里是说不出的玄妙——一会是流光飞舞,晓风残月,一会是落木萧萧,雨落花台。 他本就是个粗人,琴音再曼妙,哪里比得上眼前心里之人?于是便看着周琦出了神,那双有情更似无情的桃花眼,那张极薄极利的水润双唇,那对修长纤细白嫩柔韧的腿…… 不知从何时起,那琴音里的凄清空寂渐渐有了暖意,仿佛春风拂面,而那暖意渐盛,竟犹如七月流火,从喉头一直灼烧到心里去。 轩辕符微微侧身,以宽大的长袍遮去身前反应,心中暗暗叫苦。 七月戛然而止,周琦双手按在琴弦上,清浅一笑。 轩辕符如同魔障般看着他:“好曲。” “是吗?”周琦怅惘道:“至今我还记得当年月下,王爷一曲胡笳,我弹剑高歌相和,转眼竟已过去那么多年了。” 轩辕符勐然抬头灌了一口冷茶:“凤仪风姿一如往昔,可我却老了。” 他语气急促,带着几分惶切,见周琦静静看他,竟有一剎觉得无地自容,便匆匆起身:“难怪古人总说流光容易把人抛,你看,转眼就入定了。你且早些安置,我这便……” 他话音未落,却硬生生僵在当场,周琦从背后抱住他,身子微微战慄。 “凤仪……”轩辕符去抓他手,带着三分试探,三分欣喜,还有四分不可置信。 周琦一只手反握住他的,一只手抚上他鬓角:“王爷已三十有六了罢?” “过了年便三十七了……”轩辕符感受他手心温度,哑声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可又有多少人真的能活到七老八十?”周琦将额抵在他宽阔背上,“先前我暗恨王爷当年折辱,难免说了些伤人的话,可王爷……” 轩辕符打断他:“我当年伤你百倍千倍……” 周琦捂住他唇,语带怒意:“总是当年当年,难不成就无日后了吗?” 轩辕符迟疑转身,拥住周琦。 二人心中均是一颤,相隔十年,可身子的熟稔却是骗不了人、欺不了己的,两人紧紧相贴,无比契合。 一个个或热烈粗暴,或缠绵温存的日夜在脑中迴旋,周琦不禁心中苦笑,当年分明也不是纯然的恨吧……不然为何这些本应是屈辱折辱,本该是摧残催磨的记忆却如此分分明明,歷歷在目? 第67页 隔着衣衫,周琦都能感受到轩辕符的灼热硬度,不禁耳廓都微微发热。 轩辕符一时间不知该进该退,进,若是周琦并无此意,怕先前好不容易换来的宽宥体谅立时便会化为乌有;退…… 也就是自己受些罪,再熬过几个凄清长夜罢了。 轩辕符极缓地放开他,深吸一口气道:“凤仪……” 周琦看着他,面带几分讥讽:“王爷在战场上,也是如此徘徊不定,枉费良机吗?” 话音未落,轩辕符便一把将他抱起,两个人一同摔在榻上。 周琦定定地看着他,伸手去摸轩辕符眉间浅沟,重逢以来,他常在想,为何当年那个霸道张狂的轩辕符会变成今日这个满面风霜、清减沉寂的中年男子。 或许是明知故问…… 于是周琦便拉下轩辕符的颈项吻了上去。 天命无常,并不为人左右,那么既然逃不掉、挣不开,便只好认命,便只好沉溺。 他曾想遁世山中,抛却万丈红尘,与这个男人相忘于江湖。 却不料最终还是兜兜转转,回到这方寸之间,和同一个人,相濡以沫。 二人均是久旷云雨,就连衣衫都解不利索,轩辕符似乎是愠怒地哼了声,虽耐着性子将周琦的衣衫褪了,到自己时,干脆将衣衫一撕,扔到地上,脱了衣服,轩辕符又有些纠结,此次事发突然,身边根本找不到什么油膏,正左顾右盼得发愣,就见面前不知何时多了盒香膏。 投怀送抱,甚至还自己备了东西,哪怕面皮厚如周琦,也颇有几分赧然,干脆背过身去,任凭轩辕符宰割。 轩辕符心内柔情简直快满溢出来,便轻而又轻地小心动作起来。 十年不曾沾染情慾,再赴巫山,这感觉简直销魂蚀骨。周琦趴在榻上咬着锦被,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发出声来。 轩辕符额角鬓边尽是汗滴,一边克制自己不伤到周琦,一边留意他的感受。 “凤仪……”攀至顶峰时,轩辕符低嘆了声,缓缓搂住周琦,依旧留在他体内。 周琦一双桃花眼都有些赤红,抵喘了半日,方逞强说了句:“廉颇老矣。” 轩辕符低笑,惩罚般地又动了动,惹来一阵轻喘:“在本王的榻上别喊别的男子之名,周録事好大的胆子。” 周琦仰起头瞥了他一眼,累得不想多话。 二人便那么静静躺着,忽而轩辕符道:“楚怀王的神女一去不復返,可本王的凤仪却留了下来。” 周琦哂然一笑,抚了抚他的髮鬓,沉沉睡了过去。 从来云雨过巫山,朝朝暮暮在眼前。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更多精彩可查阅相关文: 1. 2. 3. 4. 5. 6. 7. 8.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