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于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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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于野》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完结+番外】
文案
文艺版:
鹤鸣猿啸,一任西风老。
老尽的又何止少年心?
欢脱版:
本派戒律禁女色,贫道好的分明是男色,敢问破的是哪门子的戒?
普通版:
师兄弟相爱相杀 相扶相持
基本没太相杀 沈帝策提到过一次 西楼提到过一次 都是在忘尘叟出场时说过
其实这个不算帝策系列文 关系不大 我只是写文懒 继续延用了之前的时代背景和世界观而已
内容标籤:相爱相杀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知妄,沈秋暝 ┃ 配角:众师兄弟,陈允怀等更多精彩可查阅相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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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西南有仙山
第1章 上彻云峰下幽谷
人言蜀中多山,山中多仙人,如峨眉为普贤菩萨道场,青城则是张天师结茅传道之地,相比而言鹤鸣山既非三十六洞天,又非七十二福地,除去那不可考的“山藏仙鹤、化为异石”的典故,可谓声名寂寞。
然而百余年前天启朝初立之时,仙道凌光子于鹤鸣传道授徒,不仅传以经文道法,还择骨骼上佳者授以武学。仅仅数十年后,鹤鸣便以南华心法与秋水剑震铄武林,声势不逊同在剑南道的峨眉派。
沈秋暝兴致缺缺地听族叔沈迆絮叨,当第十八遍听到他师父玄明子手刃黑寨头目的义举时终按捺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你怎地如此不懂礼数?”果不其然挨了个“板栗”,沈迆板着脸恨铁不成钢道,“若不是你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着我,我才不会把你这个小祸害引入师门!”
沈秋暝做了个鬼脸,琢磨着待会见到牛鼻子道士该怎么让他们知难而退,放他回余杭去。
正说话间,车驾驶下官道,停了下来。
沈迆挑开车帘瞥了眼,脸上露出振奋之色,“便是了。”说罢迳自将沈秋暝抱下车来,后者尚来不及抱怨,便被眼前景致震住,久不能言。
细雨纷扬中一奇山耸立,层峦入云,飞瀑深涧,山谷间却是一片翠绿,点缀几处烂漫山花,仙气蒸腾中带着乡野之趣,此间妙处难以描画。
沈迆牵着他从一羊肠小道向上攀爬,石阶湿滑无比,沈秋暝开始时还能快步行走,到了后来看着脚下峭壁悬崖,早吓得面如菜色,扯着沈迆的衣袖才敢勉强前行。反观沈迆却是神色自若,双脚仿佛黏在阶砖上般闲庭信步。
约莫过了一刻功夫,沈秋暝顾盼间瞥见不远处峭壁之上竟有白影飘过,定睛看时却见刀削般的石壁上空无一物,又极其陡峭,哪里容得下人行走,想是被凄迷春雨迷花了眼。又走了数步,沈秋暝顿住身形,勐然回头,只见一张惨白脸孔离自己只有一寸之遥。那脸的主人似乎和自己一般年纪,长得倒是十分秀气,只是过于瘦削,宽大白袍挂在身上似乎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沈秋暝直直地看着他,吓得无法言语,而那人只是对他冷冷一笑。
“啊!”沈秋暝大叫出声,把沈迆吓了一跳。
“何事惊慌?”
“有鬼!”沈秋暝不假思索,却见沈迆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沈秋暝回过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哪里还有那鬼影,身后山道上空无一人,只余山风飒沓。
“十五叔,我没骗人,方才是有个白衣人在那里!”沈秋暝急切道,“此地阴气大得很,山海经所载魑魅魍魉应有不少,我看这武艺不学也罢,十五叔还是行个好带我回余杭吧,我以后一定乖乖进学,再也不顽劣捣蛋了。”
沈迆回过神来,莞尔一笑,“不妨事,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自会代你爹前来收尸。”
“十五叔,你也这么讨厌我?”沈秋暝哭丧着脸,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一张小脸冰雪可爱,惹人怜惜。若是在三个月前,恐怕沈迆也会被其泫然欲泣的可怜情态蒙蔽,可毕竟经过月余的斗智斗勇、交锋较量,如今的沈迆只是冷哼一声,挟起沈秋暝,发足向上奔去。
沈秋暝再度领略到脚踏实地之感,已是一炷香之后,沈迆粗暴地把他扔下来,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浮灰,恭敬地对山门口一个小道士行礼。
“鹤鸣第二十四代弟子沈迆求见掌门师伯!”
那小道士赶紧回礼,“见过沈迆师叔,掌门交代过,若是师叔来了,直接请进上清宫即可。”
沈迆微一点头,对沈秋暝道,“还不跟上。”
鹤鸣派占山而居,文昌宫为主宫,平时议事均在彼处,而上清宫在天柱峰顶,是派中位阶高的道长所居之地。掌门选在上清宫见沈秋暝以示亲近,一半是因着沈迆本门弟子的关系,还有一半恐怕是给沈家几分薄面。
气喘吁吁地登上天柱峰,沈秋暝这才明白什么叫“决眦入层云”,上清宫便处于这蜀山之巅,冷眼睥睨道外的芸芸苍生。
“弟子沈迆见过掌门师伯,数年未见,师伯大安!”沈迆显是激动得紧,上前就是一个拱手大揖。
“师侄请起,”掌门是个长眉入目的清俊道长,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斋醮法会一别,师侄风采如昔。”
“师叔谬赞了,这便是信中提过的族中小辈秋暝,虽自小顽劣不堪、横行乡里,但我看他悟性却是极好的,若师兄不弃,还请收他当个挑水扫地的小童,磨砺心性,也算是我为沈家积德,为乡中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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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未落,几个道长看沈秋暝的神情愈发古怪,毕竟一个在八岁高龄就已横行乡里,成为余杭一害的孩童委实少见。
掌门淡淡地瞥了沈秋暝一眼,沈秋暝乖巧低头,懦懦道,“十五叔胡说,小童虽不才,又何曾做过出格之事?秋暝知道十五叔不喜欢我,可也不能信口雌黄,虽不是出家人,可毕竟也是鹤鸣弟子,当众打诳语,不怕你师叔责罚么?”
他这番话颠倒黑白到了极致,有些道士已露出鄙夷神色,而掌门只是哈哈一笑,“原先打算让正明子做你的师傅,如今看来,若是把你交予他,怕是三日之内就要被逐出师门,那可不好。不如这样,你拜我为师,如何?我可是掌门,日后也会对你百般纵容,横行鹤鸣更是不在话下。”
沈秋暝目瞪口呆,其余道长连同沈迆倒是未见惊异,想来这掌门道士平时做事便出人意表。
“那便这般罢,”沈迆赶紧应下,生怕掌门道长反悔,又掏出几张地契银票,“秋暝这孩子自小骄纵,日后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乱子。这些是族兄的心意,还望派中收下。”说罢,又狠狠瞪了沈秋暝一眼,凉凉地补了句,“日后可充做赔礼。”
沈秋暝吐吐舌头,知道大局已定,再做挣扎也毫无益处,反而会开罪鹤鸣,于是便走到掌门面前,正准备三拜九叩,就听掌门道,“你是我关门弟子,须得大办一场,怎可敷衍了事?”
第2章 白衣仙人在高堂
掌门一句“关门弟子”可谓雷霆千钧,堂上诸道长均坐不住了,其中一满面冰霜的中年道人冷声道,“师兄决意要收这沈家小童,我也不便多说,只是师兄春秋正盛,为何说出‘关门弟子’这番话来?”
旁边一道人笑得如同弥勒佛般,“派中事务繁忙,掌门师兄抽身乏术,不再授徒也是情有可原,正明子何必庸人自扰?”
那正明子瞥他一眼,淡淡道,“师兄去年已委我执掌监院,总领派中各项事务,又有孟明子协管寮房,玄明子协管十方堂,智明子协管经堂,而空明子你协管帐房,师弟莫不是忘了罢?”
空明子依然笑容满面,“人人均知掌门重伤未愈,理应好生将养,故而才将庶务俗事交託于我等,若是广纳门徒,伤神劳碌,岂不是与掌门本意相悖?”
他二人面色不改,话中机锋却是无意收敛,哪怕是沈秋暝这般的孩童也看出两人极为不对付,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就听一人在他耳边道,“这猴戏有些意思吧?”
沈秋暝勐地抬头,就见掌门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下意识地转头看沈迆,就见后者毫无所觉。
“这是传音之术,待你正式入门,过几年我自会教你。”见沈秋暝眼睛瞪得老大,掌门笑意更深,“想学么?”
沈秋暝拼命点头,掌门捋捋鬍子,悠悠道,“我意已决,两位师弟无须多言。照光师弟,该是这孩子与我有缘,明日正是鬼谷仙师寿诞,派中弟子本就应齐往文昌宫上章。不如待法会结束后便行拜师之仪,也顺道让秋暝见见他两位师兄。”
由于没有正式入门,沈秋暝兴奋难眠,拉着沈迆问东问西,算是把派内各种弯弯绕绕弄了个半生不熟。鹤鸣虽是道家圣地,更是武林门派,因而并不如武当那般严苛,除去不食荤腥、尊师敬长、惩恶扬善这般的清规戒律,并无其他规矩。而鹤鸣派除了沈秋暝这般的俗家子弟,其余弟子均是道士,少许仍用俗名,更多人则用了法号。比如掌门姓唐,入门后便更名为唐照临,掌管监院的正明子名为孙照光,孟明子名讳孟照长等等。如今辈分最长的是掌门的师叔禅机道长,据闻武功已臻化境,长年云游在外,已有三年未曾归返鹤鸣。之后便是掌门、正明子等照字辈,再然后是知字辈、云字辈等等。沾了掌门的光,沈秋暝马步都不会扎便已成了数十位小辈的师叔。唐照临道号无明子,虽俗事缠身,无法如禅机道长那般醉心武学,但在他那辈也是数一数二——据闻他是派中内力仅次于禅机道长之人,也曾凭秋水剑法力克师弟玄明子,能拜他为师,无论是派中地位还是武学进益均是再好不过。唐掌门还在授业的,有两个徒弟,沈迆只见过林知非,是个极其憨厚的少年。另一个只知叫做张知妄,曾得禅机道长指点,说是什么几百年难得的天才,故而派中对他颇为看重。
“你可不能输了他,让我沈家面上无光。”沈迆长嘆,还欲继续说教,却见沈秋暝已如小猫般趴在榻上睡熟了。摇了摇头,沈迆为他掖好被角……
然后,一夜无眠。
文昌宫比起上清宫来显是少了些世外仙气,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沈秋暝与其他俗家弟子一道肃立在门外,看着穿得五颜六色的道士们焚香礼赞、诵经步虚。唐掌门头戴莲花冠,着紫色法衣,想来是高功无疑,而与他同辈的其余师兄弟多着花衣充为执事。道士诵经号称有仙声仙韵,但在沈秋暝耳中却犹如鬼哭狼嚎,实在难听得紧,而又有玄明子、智明子不断侍香、侍灯,搞得整个文昌宫大殿烟燻火燎,几乎熏得人睁不开眼。
好在鹤鸣法会从简,在沈秋暝头晕脑胀之时,掌门的声音犹如天籁传来。
“与武当少林不同,我鹤鸣向来收徒不拘一格。只要入得我派,不管是受戒道士,还是俗家弟子,于武学上从来一视同仁。我唐照临在鹤鸣已有五十载矣,从而立之年开始收徒,迄今已有二十八位受戒弟子,而俗家弟子却从未有过,”下面已有年轻道士交头接耳,正明子孙照光轻咳一声,霎时殿中安静下来,唐照临对孙照光微微一笑,继续道,“然而此番我却是要破个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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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便向着偏殿迈步,诸人纷纷跟上,沈秋暝被沈迆一推,也跟着人潮向里涌去。大殿里摆放的是三清金身,偏殿里供奉的却是鹤鸣派歷代先师画像。香案已是摆好了,唐照临对祖师凌光子及他的师父进香上表叩首,口中念念有词,随即起身,坐于偏位之上,面前摆了个蒲团。
沈秋暝长跪于上,将沈迆昨夜为他拟好的拜帖高举过顶,呈给唐照临,又三拜九叩,敬茶改口。唐照临笑吟吟地看他,点了点头,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条朱红剑穗!
沈秋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道鹤鸣派原来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别人收徒信物都是名剑宝马,就算鹤鸣派穷困潦倒,那总有本门秘笈吧?好歹是关门弟子,只送一条剑穗是不是太小气了?尽管心中腹诽,无奈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不好显得江南沈家子弟视财如命,沈秋暝只好千恩万谢地收下那条剑穗。
唐照临很是满意,淡淡道,“从此后,你便是我鹤鸣弟子了。既然入得我鹤鸣派,学成之前不得还家,然而你父母家人倘若想来探视,可提前来书客堂。本门规矩不多,但也有那么几条,违者去监院照光师弟处领罚。”
见沈秋暝点头称是,唐照临又道,“还有条规矩则无须通过监院,派中诸人均可处置。”他起身立于沈秋暝身侧,一字一顿道,“若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背离祖宗叛弃师门者,诛!”
敛去和气笑意,唐照临此刻方才像是一个名门正派的掌门,凛然之气直冲云霄。
第3章 山那畔别有人家
见沈秋暝被唬的不轻,唐照临捋捋鬍鬚,对身旁一精壮少年道,“知非,如今我门下三徒里你是大师兄,秋暝年纪尚幼,平日里你要多多照应。”想来那便是七师兄林知非了。
林知非躬身行礼,“是,师傅。”
“带他去住处看看罢,对了,恐怕他还未见过知妄,他们年纪相仿,应是合得来。”
林知非称诺,牵住沈秋暝的手,带着他一道走出殿门,对他温暖一笑,“我是你七师兄林知非,日后遇到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此时林知非还不知道,他此生所有的难处,尽是这个小师弟带来的,并没有随着小师弟出师而宣告结束,而是至死方休。
林知非牵着他,一路给他指认方向,“这是迎仙阁,传闻就是在此处发现仙人乘鹤飞升;这是重阳亭,玄明子道长喜欢在此处招待游方道人和其他武林门派;这是摩崖时刻及造像,是我镇派之宝,你是世家子弟对书画金石一类应该很有研究,练功之余可过来看看;这是案山,山形如案,地势平坦,道长们常在那里授徒。”
天柱峰山麓有一排排房屋,远远可见蓝衣青衣的人来往其中。
“那便是厢房了,知字辈以下的全都住在那里,还有些照字辈的师叔。”见到他眼中疑惑,林知非又耐心讲解道,“蓝衣的均是道家弟子,青衣的是俗家弟子,每日的早晚功课,我们是必去的,你们若是想去也可听听,智明子师叔的《了心经》深入浅出,最适合俗家弟子去听。”
沈秋暝不知想到什么,眉头紧锁道,“鹤鸣山既不全是道士,那伙房是不是也有肉吃?”
林知非大惊失色,赶紧捂住他的嘴,对其余道士尴尬笑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低头又道,“师弟,你虽不是出家人,但到底也是在鹤鸣仙山修习,荤腥女色可都是要戒的。”
沈秋暝苦着脸:“那我能不能把女色男色一併戒了,荤腥就免了?”
林知非被他哽住,又碍于他只是个八岁稚童,不便责罚,只好绕开这个话题,带他进了其中一间最为整洁的厢房。里面除去两张床铺与两张几案空空如也,但其中一张铺上已有被褥,想来已经住了人。
“那张铺位住的是大师兄的徒弟裴钦宴,也是个刚入派的俗家弟子,论辈分算是你的师侄。”林知非犹豫片刻,“天色不晚了,本该等裴师侄回来,可知妄师弟住在留仙峰上,小师弟不通武艺,再晚行走起来怕有些不便。”
沈秋暝腹中空空,早唱起了空城计,一听此语顿时有些不甘愿,“既然是平辈师兄,不过早我入门几日,也无需赶在今日,不如我们先去用些斋饭,我明日再去拜会他?”
林知非极为耿直,毫无变通余地,“师傅说了今日便引你见他,若是不带你去是我失职,我们现在就走。”
哀嘆一声,沈秋暝步履艰难地跟着林知非攀山越岭,心中早把未曾谋面的师兄骂了个狗血喷头。
鹤鸣山群峰叠嶂,最高峰自是天柱峰,而天柱峰左右又有两峰,一为妙高峰,一为留仙峰。妙高峰景致清幽,清泉绕山,派中的产业如茶庄、粮庄都在此处。而留仙峰奇峻陡峭,又荒凉萧索,除去倒了血霉被罚思过,一般弟子极少涉足。张知妄为何住在那种人迹罕至之处,其中缘由连林知非也不甚明白。
“知妄师弟虽然年纪和你一般大,但是入门早,所以排在第九,你可以唤他九师兄。”林知非人确实厚道,背着沈秋暝爬山,还一边介绍派中风物人情,早已累的气喘吁吁。
沈秋暝没精打采地听着,早已饿得没了知觉,快到峰顶的时候瞥见一树上长了几个果子,彤红剔透卖相极佳,于是趁着林知非说话的功夫伸手去够,刚准备放入口中,就感到腕上一阵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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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物,那果子有毒,如何吃得?”
只见一白衣童子坐在枝杈之上,随着山风晃荡。
“是你!”沈秋暝又惊又怒,面前之人可不是甫上山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的那个鬼影?
林知非不知他们有何过节,亲热道,“知妄师弟,这是今日刚入门的小师弟,师傅让我带来给你看看。”
“给我看看?”张知妄至多也就十岁,口气倒是不小,“看来这师弟还是个稀罕物,人人都得看上两眼。”
若是换了别人,不是气急败坏就是手足无措,偏偏在他面前的是沈秋暝,怎么说也是人小鬼大,余杭一霸。沈秋暝收拾好心情,对着张知妄甜甜一笑,“沈秋暝见过师兄,日后同在一门,还请师兄多多提点。”
张知妄从树上跃下,身形灵动,小小年纪轻功的底子已经很不错,他在沈秋暝面前立定,淡淡道,“我长居此处,师弟若是有心,常来便是。”
沈秋暝舔舔嘴唇,笑靥更是明艷,“那我改日再来寻师兄。”
回去的路上,沈秋暝并未向林知非打探太多张知妄的事情,免得给人搬弄是非之嫌。他乖乖跟着林知非去饭堂用饭,然后再乖乖地回到厢房。
当沈秋暝倒在床上回想这多灾多难、饥寒交迫、倒霉至极的一日时,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沈师叔?”
沈秋暝抬眼一看,顿时就乐了,说话的是个浑身泥淖的青衣小童,脸上黑不熘秋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你是裴师侄?”
裴钦宴嘆气:“是啊,沈师叔你也是俗家弟子?”一边说,他一边用毛巾抹了把脸。
“嗯,沈秋暝。”
裴钦宴显然愣了愣,“余杭沈家?”
沈秋暝挑眉:“如何?”
“你也是被你爹逼来的?”
此话一出,沈秋暝立时引其为知己,原来裴钦宴出自士族八姓之一的闻喜裴家,因是庶出,母子常被正妻欺压。裴钦宴自幼羸弱,在家学中亦常被其他子弟欺负,偶尔一次还手,得罪了族叔。其父苦于家宅不宁,便干脆将裴钦宴赶出家门,送入鹤鸣,眼不见为净。
第4章 天地浮萍云聚散
两人彻谈一夜,少年人本就天真无邪,也不会藏那许多心眼,于是不过几个时辰,沈秋暝从裴钦宴那儿打探到不少河东士族与鹤鸣派的秘事。
“唉,朝廷之事我族叔从不和我爹他们这几房商量,就算我爹知道也不会告诉我这个庶子啊。不过我心里清楚,家里虽然还号称钟鸣鼎食,可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裴钦宴小大人般皱着眉头,“太祖曾为公主向王谢两家提亲,当时士族自命南渡之后,哪里肯与蛮夷通婚?”
“皇家不是蛮夷……”沈秋暝忍不住打断他,“只是和鲜卑牵扯不清而已。”
裴钦宴哂了一声,“我爷爷可不是那么说的,他说这皇族发自陇右,根本就不是华夏正朔。可你听说没,元祐那场兵变正好也在颍川打了一场,啧啧,你是没见过,万里无人烟,千里尽饿殍,颍川赵家立时就不行了。”
沈秋暝心生庆幸,江南锦绣之地,自古兵戈战伐都少于中原,不然哪里有沈家几代安逸?
“然后呢?”
裴钦宴摆手:“赵家这次看来是元气大伤,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为图復兴,前几年把长房嫡女送入宫去,这皇家也是记仇,就封了个美人。不过赵小姐那肚子争气,生了个皇子,这不,又把弟弟弄进宫去伴读。河东其他士族都不和他们家来往了,觉得有辱气节。”
“未免古板,”沈秋暝笑道,“再久远的士族,始祖也不过是平民百姓,谁又比谁门第高去哪里?”
裴钦宴连连称是,“师叔高见,我也觉得那套如今行不通,考那种风骨气节难道能吃饱喝足么?但大丈夫行于世,要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我还没想清楚。”
沈秋暝不禁把蒲团往前挪了挪,挨得近了些,“看得出钦宴你也是个豁达之人,虽然论辈分我是你师叔,但私底下咱们就不讲究了,你看这样如何,人前你给我几分薄面,人后咱们就兄弟相称?”
裴钦宴有些犹豫,“可这门规……”
“门规?”沈秋暝坏笑,“诶,钦宴,我问你,你想下山么?”
裴钦宴抿唇,天人斗争中。
“你想吃肉么?”
这回裴钦宴不再犹豫了,直接起身作揖,“沈兄。”
无奈张知妄此人实在过于乖僻,连同为掌门高徒的林知非都与其不甚稔熟,低了一个辈分的裴钦宴又能知道什么?无奈之下,沈秋暝也只好按下心思,与裴钦宴继续称兄道弟起来。
第二日两人正准备起身去饭堂用膳,却见沈迆背着包袱,在山道上等候。沈秋暝霎时便有些怅然,这个族叔虽常对他恶言恶语,可关怀之意却是溢于言表的,过去三个月两人一道赶路算是相依为命,到了别离时候,不免有些难捨。
沈迆嘆息道,“把你送来又承蒙掌门收留,我也算是功德圆满,可以回去向你爹交差了。循规蹈矩一类说辞今日也便免了,你……”
沈秋暝点头,“我会听师傅的话,练好功夫早日回家的。”说完忍不住眼眶发热,险险就要落下泪来。
沈迆亦有些动容,蹲下摸摸他的头,轻声道,“人啊,在这世上就如浮萍般有聚有散。可你要记住,无论你将来去了哪里,根总是在家里。无论惹了多大的祸端,难以收拾的时候,记得回家,还有十五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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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用袖子抹了把泪,胡乱点点头,沈迆也不再说不下去,抱了抱他,便大步下山了。沈秋暝看着他身形越走越远,拼尽全力对他大喊道,“师侄一路珍重,别忘了师叔啊!”说罢,便拉着裴钦宴蹦蹦跳跳地走了。
沈迆真气不稳,一个踉跄,再回头时,哪里还有沈秋暝的影子?他不无怅然地摇了摇头,大笑一声,长歌而去。
用完膳后,沈秋暝按吩咐寻掌门习武,却发现掌门不在,等候他的却是一陌生道人。
“掌门师兄正在闭关,便委我教你些本门的初浅功夫,”那道人比掌门年纪小些,猿臂长身,很是英武,“我是你师叔张照衡。”
原来这就是沈迆一直极为佩服的玄明子张照衡,此人侠肝义胆,素喜打抱不平,故而在江湖上极有声望,掌门让他来教沈秋暝,未免有大材小用之嫌。
沈秋暝拱手行礼,“玄明子师叔以一己之力剷除黑户寨的义举闻名江湖,师侄倾慕已久,今日能得师叔教诲,是师侄的福气。”
“记住,”张照衡冷声道,“文武之道,光靠小聪明,无一可成。既然入了我鹤鸣派,就得扎扎实实地学好功夫,懂了么?”
沈秋暝称是,张照衡伸手捏了捏他的肩骨,勐然一腿袭向他的下盘。
沈秋暝虽未习过武,仅凭直觉往前一跳,堪堪避过。
张照衡挑眉看他,却未再试探,嘴里只道,“有意思,你毫无根基,不如先扎半个时辰的马步罢。”
沈秋暝心中叫苦,碍于淫威,只好委委屈屈地蹲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觉得两腿酸痛,偷偷瞥一眼张照衡,后者正在打坐。
刚想趁后者不注意晃一晃腿,就听张照衡淡淡道,“再加半个时辰。”
沈秋暝双眼一黑,再不敢乱动。到了后来实在难捱,沈秋暝一边眼神乱瞟,一边心里琢磨,这些武林高手的一身内力是从何而来,而又是为何,各门各派无论兵器心法如何差异,初涉武功者都得从马步学起?为何不是轻功,又为何不是内功心法?
想着想着,沈秋暝双目一亮,跟着张照衡胸口起伏的韵律调息。开始时气息总有些紊乱,可一旦稳定下来,脑中便渐渐清明,再无杂念。感到双腿不再笨重,沈秋暝满意地笑笑,干脆合上双目,一边扎马步一边调息。
张照衡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对着他微微一笑。
第5章 笑唿童子换炉香
过了三日有余,沈秋暝才正式得唐照临授业。授业之处却不是在天柱峰,亦不是案山。童子将他带去天柱山脚便告辞离去,而唐照临本人却不见踪影。只见苍翠松柏掩映下有一潭清泓,潭对面便是老君殿,中有石桥相连。
沈秋暝不知为何唐照临要将他唤至此处,却也不恼,只趴在石桥上数着游鱼,自得其乐。
“可看出什么来了?”唐照临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后,他竟毫无察觉。
沈秋暝赶紧行礼,“师傅。”
唐照临微微一笑,又问了遍,“你站了有一会儿了,可有发现?”
沈秋暝眼珠一转,反问道,“师傅既有此问,又是想听到什么呢?”见唐照临只是莞尔不语,不禁翻了个白眼,“方才那童子将我带来时,我就在想,放着清净的天柱峰不选,宽敞的案山不选,师傅将我带来此处,必然有师傅的计较,多半是想考我一考。松柏石桥都是常见之物,并无甚稀奇。既然如此,那考题必在这潭水之中了。这潭水以石桥相隔,然而水深却是不一,而深之水清,浅之水浊,师傅我说的可是对了?”
唐照临抚须而笑,“照衡师弟说你早慧异常,果真不虚。”他广袖飘飘,发须皆白,身影映在潭水之中,恍若谪仙。
“此景为鹤鸣一绝,而这池子名曰龙池。”见沈秋暝恨不得跳下去抓出一条龙来,唐照临忍不住摸摸他的头顶,“你看,彼处有一大穴连通双涧,而至于为何水分清浊,却至今无人参透。”
沈秋暝侧过头,“我家世居余杭,几个族叔族兄曾前往钱塘观涛,他们回来对我说,潮有涨落,潮涨则水浊,潮落则水清,我想大概是一样的道理吧。”
“哈哈,待你学成回乡,倒是可去钱塘看看,”唐照临若有所思,“禅机师叔曾踏浪高歌,迎潮舞剑,之后功力大进。”
沈秋暝却对禅机道长兴致缺缺,“这个问题,师傅是不是也问过其他师兄弟?”
唐照临捏捏他的脸,“幸好你未入道门,‘猷呵,其贵言也。’年纪小小,怎地如此多话。”
“那师傅多次试探,岂不是也犯了戒?”沈秋暝不依不饶,“出家人戒疑嘛,师傅你就告诉我吧,见贤而思齐,听听师兄弟的见地我好取长补短,万一能有参悟呢?”
唐照临哪里知道他与张知妄的过节,又看他一派天真,便徐徐道来,“几个你未见过的师兄按下不表,你那知非师兄自小老实木讷,站在这儿半天只目视前方,不曾东张西望,之后为师问他,也是口齿笨拙,但好歹也看出水深浅有异,清浊倒是不曾分辨出来。”
“那知妄师兄呢?”沈秋暝急急问道。
“你知妄师兄性情沉静聪敏,又自幼长于鹤鸣,对这涧水想来是极为稔熟,”唐照临说着拾阶而上,向峰顶而去,“前段日子,我问他对龙池有何见地,他应道,‘深涧清,浅涧浊’,与‘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是一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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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疑惑道,“徒儿鲁钝,师兄这是何意?深涧水清难道不是好事么?为何会与日中则昃相谈并论?”
“世事苍茫如云烟,云捲云舒,潮涨潮落,月圆月亏,岂有不变之数?”不知不觉,两人已渐至顶峰,扎了两日的马步,沈秋暝竟不觉疲惫。
“受教了。”对这些禅理机锋沈秋暝向来敬而远之,只觉得这鹤鸣山上的大小道士全都神神叨叨。
走至上清宫后殿,只见一小楼隐于清幽竹林之后,上有牌匾书以汉隶“藏经楼”三字。可唐照临却未进去,对沈秋暝淡淡一笑,“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你天资聪颖,自是不能以常理教你。你非道门弟子,日后的早晚功课自不必去。”他沉吟片刻,道,“仗剑江湖也罢,封侯拜相也罢,你终究还是要下山的,你非山野之鹤,鹤鸣困得住你一时,困不住你一世。琴棋书画、四书五经,该学的还是得学,至于黄老之术……慧极必伤,非长寿之数,南华经一类,对你也多有裨益。”
沈秋暝低头称是。
“日后你免去早晚功课,便在藏经楼读书罢,待你根基筑实了,我再授你本门南华心经。”
“那秋水剑法呢?”沈秋暝忍不住问道,“师傅你剑穗都给我了,却不教我剑法,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唐照临推门而入,“捨本逐末,待你内力有了一定修为,手中是否有剑,亦无关紧要。”
沈秋暝是懂非懂,跟着他走进去,“师傅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有了内力,哪怕是一根柳枝都可用来御敌?”
“先等你有了内力再说吧,现在解释与你听怕也讲不清楚,知妄,来见见你师弟。”唐照临顿住脚步,温言道。
沈秋暝皱眉,室内空无一人,也未听见声响,过了片刻,只见张知妄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踱下,对着唐照临礼数周到地拱手躬身,“徒儿见过师傅。”又对沈秋暝颔首,“见过师弟。”
沈秋暝咬唇,对张知妄拱手道,“师兄好,日后请师兄多多赐教。”
唐照临笑笑,迳自走到书案边盘腿而坐,“知妄,换炉香。”又看向沈秋暝,“沈家是江南大家,想必早已开过蒙了罢?”
沈秋暝点头,“方学了尚书。”
“那便好,诵读南华经。”唐照临从案边抽过一本发黄书卷,随手一扬,那书便稳稳地落在沈秋暝面前。
沈秋暝奉承道,“好准头,怕是比唐门的暗器都强些。”
唐照临瞪他,沈秋暝吐了吐舌,方乖乖读书。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沈秋暝不惯檀香之味,分神之下读书便有些磕磕绊绊,恍惚间仿佛听到一声冷哼,寻声望去,只见远处张知妄正跪在一博山炉后添香,那张苍白脸孔隐没在裊裊青烟里,神色莫辨。
“这个师兄真讨厌……”
第6章 危亭栏槛倚江干
卯时一刻起身,至饭堂用早膳。
卯时三刻至辰时三刻,道门弟子早课时,独自于藏经楼研读经典。
辰时三刻至午时,照衡师叔授以步法。
午时一刻,午膳。
午时二刻至未时,师傅授以心法。
申时至酉时,自行练功。
酉时三刻至亥时,遵师嘱上下天柱峰三次。
亥时二刻,歇息。
沈秋暝便这般乏然无味地过了三个月。他天资极高,唐照临教他南华心经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已能通篇默诵。而先前众人贊他骨骼清奇倒也不似奉承,又或者张照衡指点有方,一些基本的拳脚招式沈秋暝只用看一遍,也可学的有模有样。
这日青城山的道长前来拜会,沈秋暝既非道门弟子也就不需听他们论法,原定的课业亦暂时取消,正好也落得清闲。想起入派三个月有余,还未好好游赏鹤鸣山,沈秋暝便约了裴钦宴,誓要把妙高、留仙二峰都走上一遭。
不料还未成行,裴钦宴却偶感风寒,竟连榻都下不了,败兴之余沈秋暝也只好独自前去。
正是仲夏,沈秋暝只着薄衫,他年纪尚幼,对师父师叔们珍而重之的摩崖造像毫无兴趣,倒是有日闲聊时听裴钦宴提过,有个前朝极富盛名的多情诗人曾撰有一碑铭,便兴致沖沖地向着重阳亭去了。
他学武虽才三月,但进益极快,来时觉得高不可攀的东山此刻爬起来竟是毫不费力,滴汗未流。不一会便到了重阳亭,沈秋暝不禁大失所望——亭身倾颓,四处衰草丛生,遍地碎石,亭内也未见那块出名的石碑。破损栏杆外是千仞峭壁,下有湍急江水,让人望之则悚然生怯。
沈秋暝不敢走近,便在亭外一巨石上盘膝而坐。风吹山林,落木飒飒,沈秋暝抬眼看天,突然觉得多情绮丽的故里如同逝去涛浪般遥不可及。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沈秋暝头都未抬,便答道,“井底蛙耳,妄自尊大,名曰知妄却不知妄在何处,可笑可怜亦可嘆!”
袖风掠过,张知妄竟从亭顶飘摇而落,依旧身着那袭白色道袍。
沈秋暝忍不住问道,“其他道士均身着蓝衣,你为何偏偏着白?掌门爱徒便可‘鹤’立鸡群了么?”这师兄对他不甚友善,而他对这冷面冷心坏心坏肠的师兄亦无好感,故而言语中便平添了几分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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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妄瞥他一眼,亦在那巨石上坐下,“诺,鹤为何色?既是鹤鸣弟子,着白又有何不对?五颜六色的多为山鸡雅雀,你见过五颜六色的鹤么?”
他强词夺理,偏偏还隐隐暗指他自己是那高人一等的鹤,而其余弟子如沈秋暝则是群鸡无疑。沈秋暝眯起眼睛,笑了,“当真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难道师兄不知世上有灰鹤么?”沉思片刻,缓缓背道,“晋人记载‘鹤千岁变苍,又千岁变黑,称为玄鹤’。”
张知妄愣了愣,笑道,“这等志怪之说,师弟竟然也信?”
沈秋暝奇道,“一个日日烧香唱经的道士竟然不信神仙?”
张知妄嗤笑道,“我信天命,不信鬼神。”
“哦?”沈秋暝坐直,“臭道士,那你是是不是会算命啊?不如帮我算一卦?”
张知妄勾起嘴角,“我乃鹤鸣掌门高徒,我的卦金可不便宜?”
沈秋暝挑衅道,“我余杭沈家家徒四壁唯有阿堵物万千,所以小爷我还会少了你的么?”
“好,”张知妄突然凑过来,离他极近,对方瞳孔中自己呆滞的脸孔甚至都清晰可见,“志大才疏、好管闲事、多招事非……”
他顿了顿,侧过头又看了看,浅浅笑道,“一生奔波,桃花劫不断……”沈秋暝被他说的瞠目惊舌,还在猜他是否是在玩笑,就听张知妄淡漠道,“还有,于武学一途你难有大成,恐怕一生都要在我之下。”
沈秋暝心头火起,怒道,“你进门之时,我还在余杭读四书五经,倘若人人都如你一般天煞孤星,生来就被扔在山门,又得掌门亲自教养,怕是人人都可成为武学奇才。”
仿佛被戳中痛处,张知妄勐然起身,“不如我们就来比比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鹤鸣首徒。”
到底才是八岁九岁的孩童,沈秋暝好胜心起,“要是比本门武功未免太不公平,而且你已经会轻功了,比轻功怕也不公平吧?”
张知妄心中计较片刻,淡淡道,“不如三月为期,我们瞒着掌门去藏经楼挑一门他派的手上功夫,然后比过?”
手上功夫讲究的是巧劲与苦功,倒是与内力和轻功无关,沈秋暝想了想也便同意了,“既然这个主意是你出的,那门功夫得由我来定方才合理。”
张知妄冷冷瞥他一眼,转身而去,“随你。”
看着他身影几个纵跃便无影无踪,沈秋暝恨的咬牙,“若是不能胜你,我沈秋暝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
沈秋暝回厢房的时候气鼓鼓的,一进门便踢翻了一个花盆,把病榻上的裴钦宴吓得半死。
“秋暝,你怎么了?”
沈秋暝坐下来,喝了一大口水,“气煞我也,简直欺人太甚,我从未见过如此不懂礼数的人。你猜今天他说什么?他说他自己是九天之上的白鹤,我们其他人都是花花绿绿的山鸡!”
裴钦宴虽烧着,脑子却没煳涂,“你说知妄师叔?”
沈秋暝没好气,“除了他还有谁?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上山他就屡次三番的和我过不去,不是吓我,就是冷言冷语地讥讽我,这次干脆挑衅起来了!”
裴钦宴坐起来,问道,“秋暝你得罪他了?他是掌门一手带大的,我师父说他们名为师徒,情同父子。而且他虽然年幼,可也比你多学好些年呢,单打独斗,你怕是打不过他的。”
沈秋暝躺在榻上,看着帐幕,“我和他约好比试了,钦宴,哪派的手上功夫最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鹤鸣山重阳亭碑文是李商隐写的 无奈此文架空tat
第7章 灵山有士拈花笑
沈秋暝这几日连天柱峰都未爬,整日闷在藏经阁里苦读,张知妄开始时见了还嗤笑一声,到了后来也就见怪不怪,权当没看见他。这日他读的实在入神,就连唐照临都惊动了。
“我听照衡说你这几日很是用功,天天闷在这里?”唐照临瞥了眼沈秋暝手中书本,名曰《掌中干坤》。
沈秋暝草草行了礼,便又埋首书本。
唐照临捋捋鬍子,心道年纪轻轻闷在书阁中又怎么得了,毕竟他鹤鸣山是武林门派,不是那石鼓书院,便柔声道,“秋暝,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师傅,师傅自会帮你的。”
沈秋暝抬眼看他,“切磋功夫,连对方的衣角都不碰到,算不算私斗?”
唐照临愣了愣,随即瞭然,“是和知妄?”
沈秋暝笑道,“师傅英明,徒儿和他打了赌,还求师傅救我,我可不想输。”
“哦,赌的什么?”唐照临也来了兴致,在他身旁坐下,“咱们秋暝乖巧可人,不像那臭小子面若冰霜,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放心,师傅一定帮你。”
沈秋暝瞥他一眼,满脸不信,“师傅怕是对他也这么说罢?也好,师傅你帮我想想,你看我和张知妄轻功内力都差了那么多,我想比掌法才不吃亏,又不能比本门的,所以我们以三个月为期,比一门别派的手上功夫。”
唐照临想了想,“手上功夫,其实本门的通玄掌倒是不错,若是其他派……唔,徒儿你觉得拈花指如何?”
沈秋暝皱眉头:“这名字怎么如此女气?难不成是峨眉的师太们练的?”话音未落便被赏了个爆栗。
“胡说八道,这是少林的硬功夫。”唐照临沉吟道,“此功头三个月空手练,再之后可捏碎豆子,小成之后可捏碎石块,若是你内力到了一定境界,到了最后削铁成泥也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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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我要练这个!”
唐照临把他的爪子挪开,“赢就要赢得光明磊落,我也不便帮你太多,只提点你两句,一是要意守丹田,二,别忘了它的名字。对了,知妄那里我便帮你知会一声,你们比试也需要个见证人,我即是你二人的师傅,那便当仁不让了。”
说罢,他便悠哉离去,剩下沈秋暝一个人苦苦思索。
昔佛陀于灵山会上手持金色曼陀罗,又拈花一笑,瞬间扬眉。众菩萨罗汉皆默然无以对,唯有迦叶尊者破颜而笑。佛陀又言,“吾之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尽可託付于汝,汝能护持,相续不断。”
唐照临让他二人以拈花指为题,何尝不是在借佛喻道,别有用意?经年之后,沈秋暝每每回想起那日,总不免怅然感慨——他到底不是那迦叶。
可那时的沈秋暝年纪太小,自然是想不到门派传续这般的大事,他满脑子都是如何拈花碎石,压过张知妄一头。
于是接下来的三个月,沈秋暝都如入魔般琢磨这拈花指,每日裴钦宴回到厢房都可见到沈秋暝盘坐在榻上,对着自己的手指节运气。到底是九岁孩童,日復一日地对着空空三指未免枯燥,每每心浮气躁想要半途而废时,只要一想到张知妄那清冷狂傲的脸孔,沈秋暝便又有了不竭的气力。
这边厢咬牙切齿地练功,那边留仙峰上张知妄亦是难熬。鹤鸣派的功夫以飘逸和柔取胜,他自幼修习正统鹤鸣内经,早已惯了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武道,如今让他研习少林可削金断铁的拈花指无异于另起炉灶,进益甚至还不如从头学起的沈秋暝。他自幼身体羸弱,入师门之后唐照临又有意引他入道,平日里讲的均是凝心静气、物我两忘。身边又无同龄玩伴,日日只同那些老道一起念经打坐,因而养成了此种暮气沉沉的凉薄心性。而此番与沈秋暝比试竟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求胜之念愈胜,心气愈不能平,结果也是可想而知了。到了后来甚至连平日修习的剑法都练得凌乱不堪,张知妄只好向唐照临告假,至此呆在留仙峰上,专心练这拈花指。
有一晚唐照临实在担心不已,便悄悄上了留仙峰探看爱徒,却见张知妄一人颓然坐在峰顶的老梅树下举头望月,小小的孩童却是十足的孤单寂寥。心一揪,唐照临正欲上前劝解,却见张知妄闭目沉吟半晌后竟勐击身后梅树,霎时落得落梅无数。张知妄冷眼旁观片刻后竟朗声大笑,随即右手三指接住一朵梅花,又发力轻捻,只留一手狼藉残香。见他似有所悟,唐照临无声一笑,又原路下山去了。
转瞬三月已过,到了比试之期,师徒三人坐在上清宫偏殿之内,唐照临居上,张、沈二人于两边侍坐。唐照临看向两人,笑道,“争勇斗狠乃是道门大忌,因而从常理上说我鹤鸣派并不提倡弟子比试,虽说武无第二,然而三千世界、天外有天,哪里有什么绝对的高下胜负?就拿今日来说,纵然你们一人以拈花指胜出,可难道真的就比得过少林的武僧么?我鹤鸣派弟子习武,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悟道,道门弟子悟出世之道,俗家弟子悟入世之道。”
沈秋暝恭谨地听着,心里早已觉得不耐,不禁暗暗打量对面的张知妄,只见后者神情肃然,仿佛一开始挑衅的人不是他一般。
“因此,我今日为你们做个见证,为的就是给你们提个醒,不论胜负如何,都要记得自己学武的初衷,若是只执着于输赢而未悟出些什么来,那么这三个月岂不是白白虚度?”唐照临手执拂尘,对两人莞尔一笑,“今日不管谁赢了谁,都要顾惜同门之谊,不可心生仇怨,你们可都明白了?”
“谨记师尊教诲。”两人同声道。
“那便开始罢,秋暝,你先。”
第8章 若为高下总无嗟
沈秋暝领命起身,左手摊平,上面摆着一颗红豆。而后他意守丹田、凝神定气,渐渐的感到一股热气慢慢从丹田而上直至肺腑,中指食指拇指又同时发力,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终将那红豆捻得粉碎。他冲着张知妄扬眉一笑,端的是神气活现。
他方练了三个月能有如此功力已是不易,唐照临满意点头,看向张知妄,“若是不想输,此刻放弃也不算难看。”
张知妄仰头道,“用不着师傅的激将法,我自是不会输的。”沈秋暝在一旁冷哼一声,心下亦不免好奇,一般而言拈花指头三个月必须空手,沈秋暝此时可碾碎红豆已是极为难得,难不成张知妄已能拈石粒铁珠?
张知妄步出大殿,轻身跃上峭壁采了朵山杜鹃下来。
“还真是‘拈花指’啊……”沈秋暝阴阳怪气道,心里又觉得张知妄绝不可能让他赢得如此轻易。
张知妄瞥他一眼,轻旋三指,随即对唐照临躬身道,“好了。”
唐照临点头,倾身扫了一眼,对沈秋暝笑道,“你怕是输了。”
快步上前一看,沈秋暝惊诧无以,只见张知妄掌中杜鹃被磨成一片绯紫,然而花蕊却完好无损。
唐照临轻声道,“学武之人切忌拘泥于招式套路,正如我教过你们的,学武并不仅仅在于强身健体、争强好胜,而是在于悟道。每个人的道法不同,而你所持的道法便决定了你武学的境地。”他轻轻抚上张知妄的头顶,嘆道,“武学有三层境界,一是习他人之功,二是推此及彼,变他人之功为己之功……当你能够首创一功,甚至自创一派的时候,你便是武林宗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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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那么多门派也曾有过极盛之时,可十年二十年之后便会江河日下甚至销声匿迹,不外乎门人只能守成。一代代的弟子过去,学的还是祖师创的那些功夫,可毕竟歷经几代,其精髓也早已失传,这样的门派,如何能不日暮西山?”唐照临肃然道,“知妄此番胜便是胜在不拘泥于经典,而能融会贯通,兼济少林之刚勐与本门之和柔,在你的年纪已是大不易,假以时日必有大作为!师傅盼着有日能看到你独创的武功吶。”
沈秋暝心中酸涩,挫败不甘一起袭上心头,却感到唐照临轻轻握住他的手,对他温和一笑,“一唿百应,万人影从,这样的日子秋暝嚮往么?”
沈秋暝拼命点头,却听唐照临淡淡道,“拈花指不好学吧?而它还不算是最精深的武功。想要通晓一个门派所有的内经轻功掌法剑法,没有十年八载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想要自创一门武功更是难于登天。需要日復一日的参悟苦练,往往还得捨弃凡俗的平安喜乐,秋暝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少林武当乃至我们鹤鸣长盛不衰,武林宗师往往又多是出家或是出世之人?”
沈秋暝静静听着,不知为何从唐照临稀松平常的口吻里听出了无尽的怅惘,不禁迟疑道,“武者心无旁骛,红尘俗世缠身怕是无法精进吧?”
唐照临对他微微一笑,“秋暝,为师看出你有意于武学,然而古来圣贤皆寂寞,之后何去何从,你可要想好了。”
白色衣袂从门口一闪而过,张知妄显是听的无趣早早走了,沈秋暝垂首恭谨道,“是。”
回到厢房,沈秋暝立时瘫倒在榻上,三个月以来的心事了却,他只觉得一身。
“沈兄,”裴钦宴凑过来,“我听师傅说你今日与知妄师叔比试输了?”
“嗯。”
裴钦宴讨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我觉得唐掌门也未必公允,碾碎朵花儿什么的,我看就算不得什么本事。”
沈秋暝打断他,“师傅说话自然公道,此番我确是输了。”见裴钦宴有些不信,他苦笑着解释道,“花瓣尽碎,而花蕊完好,花蕊何其娇弱,可张知妄却能将劲道拿捏得如此之准,今日若是让他碾碎粒豆子,我看他也是轻而易举。”
裴钦宴若有所思,“知妄师叔果然入门早,这道家的举重若轻以柔克刚之术倒是学了个炉火纯青。”
“不只,”沈秋暝闭目养神,“我曾在藏经阁看到过,据说江湖上还有门功夫叫做隔空掌,譬如隔墙吹蜡一类,我想他多半也是受了这个启发。”
裴钦宴真心道,“知妄师叔天资之高,派中多少年才出一个,沈兄你何必和他比呢?”
沈秋暝坐起来,恨恨道,“我只是现在不如他罢了,假以时日,我一定会胜过他!”
第9章 常羡人间琢玉郎
山中不知岁月,人间几度寒暑。
又是一年春草芳菲之时,林知非看着面前的三四个童子,手心里尽是薄汗。他年过而立,唐照临开口允他收徒,终于做了别人的师傅,他才算领会得师傅当年之不易。
“咳咳,学武之人讲究的不是逞武斗狠,学武本就是为了强身健体,若有所成再去考虑锄强扶弱、兼济天下之事,武者当有仁心,亦当有……”
童子们皆庄肃着小脸,听的入神,却听不知何处,有人“噗嗤”一笑。
“师兄不愧是师兄,方才说的与师傅当年教诲一模一样。”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人横卧在高耸山石之上。
“小师弟!”林知非咬牙切齿道,“正明子师叔不是罚你在监院抄经书么?你为何却在此处?”
那人慵慵起身,几个纵身便跃至林知非身侧,众人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只见此人穿着派内俗家弟子最常见的青色袍衫,不过此人虽长身玉立,然而面如冠玉、五官秀丽,甚至带着几分脂粉气,与其说是派中弟子倒不如说更像是哪家的纨袴膏粱。
“早就抄完啦,”那少年踱步至林知非身后,笑眯眯道,“怎么,师兄还要查验么?”
林知非气结,“沈秋暝,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知悔师兄说了,裴钦宴连着数日都未回厢房就寝,你敢说那经书字字都是你自己手书?”
沈秋暝腆着脸,“师兄最疼我了,一定捨不得告诉正明子师叔,对不对?”
林知非头痛地挥挥手,“快说来意,我这还要教徒弟呢。”
“师兄真厉害,这么年轻就已经当别人的师傅了,”沈秋暝继续道,“自入门以来,所有师兄弟里,师兄待我最好,我也最钦佩师兄了……”
“行了行了!”林知非长嘆一声,“你来找我,无非便是禁足一事?此事我万不可答应你。”
“为何?”沈秋暝有些纳闷,须知他入派七年余来,林知非从未对他说过一个“不”字。
林知非严肃道,“无他,这是师傅亲自下的令,在师傅与知妄师弟从武林盟会回来之前,你不可离开鹤鸣派。”
一听到张知妄的名字,沈秋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知非师兄你告诉我,是不是张知妄那小人又在师傅面前嚼舌根了?”
林知非无奈道,“秋暝师弟,知妄师弟不是那样的人,你也别太……唉,算了,你们俩这笔煳涂帐我看是算不清了。这样罢,下山是不太可能,但我可以去正明子师叔那求个情,让你在派中行走自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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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能下山,但好歹可以离开天柱峰,沈秋暝虽不甚满意,但也只好道,“那秋暝谢过师兄。”
林知非目送他离开,转头对弟子们喝道,“看什么看,方才说到,说到……对,武者仁心……”
“钦宴,”沈秋暝熘回厢房,拽拽裴钦宴,“知非师兄答应了。”
“真的?”裴钦宴惊喜道,“那咱们如何……”
沈秋暝邪笑道,“你说张知妄那道士要是知道有人在他的留仙峰上……”
裴钦宴跟着他胡闹几年,胆子也渐渐肥了,摩拳擦掌道,“正好再过半个时辰便是晚课,咱们得趁早了。”
暮鼓声起之时,文昌宫内弟子们诵唱的玉皇贊震天撼地,当真称的上鹤鸣九皋,声满云霄。留仙峰本就人迹罕至,主人张知妄又随掌门在外,于是沈秋暝与裴钦宴两人大摇大摆地拾阶而上,总算是亲睹了鹤鸣派第二隐秘之地——第一是仙灵圣地传闻中张仙人修炼过的天谷洞。
留仙峰并不若天柱主峰那般气势恢宏,唯有两三间未加雕饰的厢房。沈秋暝推了推,发现门扉未锁,眉头一挑,径直推门进去。
“秋暝兄,我便不进去了,我先去拾些柴火。”裴钦宴到底是师侄,对张知妄又一贯有几分忌惮,不敢造次。
沈秋暝嗤笑道,“我鹤鸣派如何会有你这般胆小如鼠的弟子。”也不再管他,只四处张望。张知妄不愧是掌门高徒,榻上案边尽是书本,仿似把半个藏经阁都搬了过来,卧榻边矮几上有笔墨纸砚,还有本半开的易经。
沈秋暝皱皱鼻子,室内并无香炉,不知是否张知妄在上清宫浸染地久了,满室皆是淡淡檀香,让人心生安谧。粉墙上空空落落,两行潦草墨迹格外显眼,沈秋暝认出是张知妄的手书。
孤鹤睡迷千树月,断蝉吟绕五更风。
沈秋暝也当了张知妄七八年的师弟,早惯了他的种种冷言冷语黑面黑心,也早已认命,清楚自己此生于武学上胜过后者已是绝无可能,张知妄于他也早已是冤家宿敌般的存在,他却从未想到在派中声势正旺的张知妄竟也有如此孤寂落寞之时。
窗外黄叶无风自落,屋内沈秋暝望着一室空寂,禁不住想起张知妄如石佛般冷清面孔来。
“秋暝兄,要生火么!”裴钦宴咋咋唿唿地催促道。
沈秋暝忽而一笑,随手挑了支紫毫,在粉墙上肆意涂抹了几笔便大步出门,“钦宴师侄,我方才看到张知妄手上有参合指的孤本,待他回来我想借来看看,也不好将他得罪得狠了。不如此番咱们还是去妙高峰,算是卖他个面子,你看如何?”
裴钦宴本就不想开罪于张知妄,便很是爽快地应了,两人又纵轻功去往妙高峰。沈秋暝捡了好些石子,一路瞥见飞鸟走兽便顺手打来,到最后竟也捕了三两只野兔,甚至还有只鹧鸪。
寻了个幽深的山洞,裴钦宴生火,沈秋暝拔毛去腑脏,用大火勐烤,又撒了些从伙房偷来的盐粒。野物被烤的油光发亮、香气扑鼻,两人双双不语风捲残云,唯恐比对方少吃了去。
“在这山里当了好些年道士,今日方觉得又活了一遭。”裴钦宴抚着肚皮嘆道。
沈秋暝刨了个坑将羽毛骨头全都埋进去,又翻了翻土盖住篝火痕迹,“早让你跟着我来,谁叫你畏首畏尾。”
裴钦宴谄媚道,“日后师叔有命,师侄莫敢不从。”
留仙峰嶷岌依旧,凄清月光透过窗格将那粉墙上新添墨痕映得发亮——朔风绕指我先笑,明月入怀君自知。
第10章 竹气更清初霁雨
自唐照临下山,沈秋暝可谓醉生梦死,无一日不睡到日上三竿才慵慵爬起来。师傅不在,学功夫全靠自己参悟,沈秋暝便干脆无为而治,每日里找师兄弟过招、寻师叔伯论道,好不悠哉。
转眼间到了初夏,掌门飞鸽传书道不日归山,沈秋暝才赶紧把唐照临临走时交付的剑谱匆匆看了看,也亏得他禀赋高明,不出三日,一套剑法竟也练得有模有样,让一个招式都要学半个月的林知非钦羡不已。
裴钦宴却突然成了忙人,常常一到申时便不见人影,到了戌时才回厢房,沈秋暝问起就东扯西拉,满嘴胡言硬是没一句真话。
六月十九慈航道人,也就是西方佛门的观音大士成道那日,众师兄弟在文昌宫斋醮,裴钦宴又不见踪影,沈秋暝百无聊赖,便只好去上清殿外的竹林练剑。
鹤鸣山既是道教门派,所学招式也多半由经典里化来,譬如南华心法,又比如秋水剑法。这秋水剑法如其名,讲究的便是变化无端、绵绵不绝,配上本派轻功梯云纵,使出来便有如“秋水时至,百川灌河”,让敌手应不暇接、难以招架。
细雨斜斜,沈秋暝静立竹林之中,闭目将真气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再睁眼时目光利如犀角,身手轻灵如燕,剑光如同飘雪。竹叶纷飞,剑气过处,竹筒上尽是刻痕。沈秋暝青衣飘飘,行云流水般在林间游走,正在兴起之处却目光一冷,勐然回身、几个腾跳后站定,剑尖直指面前一人的咽喉。
那人却不慌不乱、不躲不避,只定定站着。此人身高八尺有余,又肤白似雪、睛若点漆,整个人如同水墨画里淋漓的山水,站在人面前,却又好像远在九天之外。三分诡诈三分孤高三分冷清还带着一分森然,放眼整个鹤鸣,沈秋暝只认得一个,面前之人不是张知妄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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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数月,想不到你到底练成了,为兄甚是欣慰。”张知妄侧开一步,避过剑尖。
雨势转大,沈秋暝将被打湿的剑身在张知妄雪白道袍上蹭干,收剑还鞘,“师傅在上清宫么?我想去看他。”
张知妄满脸嫌恶地看他,“师尊此次下山受了些伤,如今正在闭关将养,因此才命我查验你的剑法。”
“哦?”沈秋暝蹙眉,“那我不能看他么?”
张知妄淡淡道,“都说了是闭关了……”见沈秋暝面露关切,他又不耐道,“只是轻伤,师傅此番受了剑伤又感风寒,才需静养。”
沈秋暝又问:“师傅武功如此之高,谁又能伤的了他?你又为何没护好师傅,难不成师傅带你去就是因你长得好看,拿来充门面的?”
张知妄未搭理他,“你道人人都是你么?绣花枕头一个?闲话少说,师傅让我来提点你的剑法,你再舞一遍我看看。”
“那便看好了!”沈秋暝也不多废话,不再如方才那般求快求速,反而一招一式从头舞起。
张知妄凝神看着,待他收势方才凉凉道,“看仔细了。”
沈秋暝目不转睛,他与张知妄虽一向不睦,但对其武学造诣却一直甚为推崇。沈秋暝年轻气盛,招式里总带着凌厉煞气,而张知妄则恰恰相反,他骨子里的漫不经心似乎融进了每招每式里,同样的秋水剑法透着说不出的出尘飘逸。
只看过一遍,沈秋暝已有所了悟,对着张知妄粲然一笑,“你心肠若是有你容貌一半,口德若是有你剑法一半,你就是武林第一完人了。”
张知妄反唇相讥:“断蛟刺虎、飞檐走壁,你不如我;沉鱼落雁、天香国艷,我不如你啊。”
沈秋暝平生最恨别人说他女子气,被他一激举剑便噼了过去。张知妄轻巧躲过,两指夹住剑,“师弟何必恼羞成怒?”
沈秋暝恨道,“就该让师傅看看你小人得志的样子。”
雨势渐消,山色更是空濛。
张知妄突然一个飞身,跃到最高的竹枝之上,举目远眺。沈秋暝从袖中掏出一个山桃,边啃边兴致缺缺地看他。
“上来,”张知妄不知看到了什么,似笑非笑道,“妙高峰那鬼鬼祟祟的可是你的狐朋狗友?”
沈秋暝飞身上去,仔细看了许久才见远处妙高峰丛林之中,有一青色身影穿梭其中,映在一片苍翠中,能看见有人就很是不错,哪里还分得清楚是谁?
“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与你同住一个厢房的裴钦宴,”张知妄缓缓道,“这个时辰我若是没有记错,知悔大师兄的弟子理应在经堂运功,他在妙高峰做什么?”
“你如何确定是裴钦宴?”沈秋暝猜疑地看他,“眼力如此之好?”
张知妄淡淡道,“能将梯云纵做得如此猥琐不堪,本派除去你二人不作他人想,你既在我眼前,那自然是他了。”
沈秋暝却未答话,径直飞身而去,张知妄在他身后跟着,也不知怎么下山一趟倒多了个多管闲事的毛病。
两人到了妙高峰底,沈秋暝张望一会,拨了拨离离荒草,“臭道士,你看这是不是血迹?”
张知妄蹲下,捻了捻地上泥土,望着手中浓重绯色,轻声道,“本派严禁弟子私斗,更有严规——江湖事也好,朝廷事也罢,需得留在山门之外。江湖门派、游方道士或是朝廷官员,都必须先至客堂,本门弟子严禁私留访客。”
“看这个架势,绝对不是轻伤,”沈秋暝皱眉,“无论钦宴是与人私斗还是藏匿派外之人,但凡事发……”
雨后空山,花落鸟栖,张知妄瞥了眼裴钦宴藏身之处,淡漠道,“轻者逐出本派,重者废去武功。”
第11章 白首风烟三径草
蜀中多雨,蜀山多石。两人轻身功夫极好,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然站在裴钦宴藏身的石洞之外。
张知妄不动声色,沈秋暝心内却是一团乱麻,裴钦宴与他同屋七年,情同兄弟,若是冷眼看着他这些年辛辛苦苦练就的一身武艺毁于一旦,恐怕无论如何也是良心不安。可问题便在于他一人看见便罢,偏偏发现的却是张知妄。
张知妄与掌门的关系自不用说,其人年纪不大,城府极深,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纵使沈秋暝与他师出同门又一同长大,若他七情不露,沈秋暝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去年派中知字辈弟子比武论剑,张知妄力挫三十余名师兄弟拔得头筹,当时玄明子一时兴起与他比试,竟未走过百招便败在他的手下,锋芒之盛,派中无人可及。紧接着掌门便带他参加武林盟会,一时间派中传的沸沸扬扬,说唐掌门这些年都是在栽培张知妄,一步步地为他树立人望,待自己百年之后便可让其继任。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让他隐瞒包庇,简直是痴人说梦。
见沈秋暝久久不语,张知妄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拨开掩住洞口的草木,拔腿便向里走去。沈秋暝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低声下气道,“师兄……”
“你一叫我师兄,我就知道你必有求于我,”张知妄并未看他,板着脸道,“兹事体大,我劝你不要胡作非为。”
沈秋暝恳求道,“正是事关重大,师兄才不要妄下结论,这样罢,师兄给我一个时辰,若是还找不到解决之法,我们再做计较。”
张知妄沉吟片刻,“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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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均未放低声音,早已惊动了洞内的裴钦宴,满脸惊惶地迎了出来,结巴道,“不知两位师叔驾临,只是这洞内……”
沈秋暝嘆道,“早就和你说了,那些东西都得埋深一点,你怎么就不听呢。”转身对张知妄作揖道,“师兄,裴钦宴与我同住,我又是他的师叔,管教不严是我的过失。他毕竟是俗家弟子,长年累月茹素总归有些……思肉如狂,所以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有辱道门的事情来,他既然已经知错了,待会若是见到知悔师兄,还请知妄师兄你美言几句。”
沈秋暝边说着,边就听见洞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心中大叫不好,以张知妄的耳力还会听不见?
谁料张知妄只是瞥了眼洞里,转而淡淡道,“即使如此我自会知会知悔师兄,掌门那里还等着我去復命,我便先回去了。”说罢,他用传音之术对沈秋暝道,“一个半时辰后至留仙峰,过时不候。”
沈秋暝很有些惊诧地看他,张知妄却已飞身而下,白色身影转瞬隐没在山岚之中。
裴钦宴吓出一声冷汗,转头却见沈秋暝神情莫辨地盯着他。裴钦宴咬唇思索片刻,勐然跪伏在地,“沈兄救我!”
沈秋暝长嘆一声,“你知我古道热肠……”
裴钦宴腹诽,心道什么古道热肠,归根结底还不是好管闲事,面上却做了个揖,把沈秋暝迎了进去。
进去之后,沈秋暝不禁眉头深锁,这个山洞便是之前他们二人常燻烤野味之处,然而此刻却满是血腥气息,不管裴钦宴将谁藏在此处,此人应是受伤极重。
在洞内最角落的暗处,沈秋暝瞥见一团人形瑟缩在茅草中。
“表弟,我来了。”裴钦宴低声道,缓缓移开覆于那人身上的茅草,沈秋暝瞥见那人,不由深吸一口气——此人面色蜡黄,一身锦衣早被鲜血浸透,不知是冷还是飢,浑身微微颤抖。
沈秋暝上前一步,搭上那人脉门,发现此人有些虚浮的内力,想来只约莫学过一点功夫,然而此刻脉象紊乱,显是受了极重的伤。
裴钦宴在一旁轻声道,“我这里只有最平常的金疮药,想治好表弟的伤显然是不够的,可看表弟这个样子,我怕他熬不过去。”
“你表弟……”沈秋暝抿唇,“招惹了什么是非,竟落到这般田地?”
裴钦宴极是为难,“君子重诺,还是待表弟醒过来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也对,是我操之过急了。”沈秋暝来回踱了几步,“我医术不精,得想个办法,他不能就这么扔在这个山洞里,这么重的伤还受了寒,怕是华佗在世都无力回春。”
“可是派中严禁收留外客,表弟身份又极其特殊……”
沈秋暝沉吟许久,心下不是没有犹豫,毕竟此人非亲非故,再怎么侠义心肠也不至于要以一己之力冒着天大的风险搭救。
可就在此刻,却听那人低低呻吟。沈秋暝贴耳过去,却隐隐听见那人用极细微的声音道,“钦宴别管我……生无可恋……拖累……”
“你这表弟年纪小小,倒还是有点意思,”沈秋暝低笑道,终是下了决心,“也罢,如今知悉此事的唯有你我加上张知妄三人,他医术倒也算是不错。此事若成,须得有他相助。”
裴钦宴犹豫道,“可我与知妄师叔素无往来……”
“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去就来。”说罢,沈秋暝提气冲着留仙峰狂奔而去。
张知妄坐在那棵老梅树之下,似乎早知他要来,只挑眉淡淡看他。
沈秋暝踌躇着,最终讪笑着去扯张知妄的衣袖,“师兄~~~”
张知妄任他扯着,面上不见喜怒,“少拿对付口木子那套来对付我。”
“口木子?”沈秋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林知非,不由啼笑皆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人命关天啊张知妄。”
张知妄冷冷看他,“我还未答应为你做事就又变成张知妄了……”
“师兄!”沈秋暝立即改口。
张知妄起身,“此事需从长计议,咱们现在先去救人。”沈秋暝这才注意到他手中一直拎着一个褡裢,里面放的尽是草药。
年幼无知的沈秋暝彼时觉得张知妄必是派中最好管闲事之人,经年之后他方明白,对张知妄而言,世上并无无关紧要之事,只有无关紧要之人。
第12章 风雨飘零万死身
张知妄查验伤势,沈秋暝则蹲在一旁用沾了水的帕子将那人身上血污擦去,后来却禁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了?”张知妄头也未抬。
沈秋暝戳戳张知妄,又拨开那人面上头髮,“你看,裴钦宴的小表弟可比他长得标緻多了,长开后必是个祸害。”
张知妄瞥了眼,轻哼一声,“高门大户里的公子哥儿,和你一路货色。”
沈秋暝一个飞腿刚要过去,却被裴钦宴讪笑着拦下,“我表弟可还昏着呢……”
沈秋暝只好咽下那口气,眼巴巴地看着张知妄施针。
“我表弟如何了?”
张知妄淡淡道,“未受内伤,当然,他那点武功底子能受什么内伤。不过连日奔波,五内俱崩导致气血攻心,无甚大碍,可是得静养。”
他语毕,众人皆是哑然,能千里迢迢投奔在江湖门派里学艺的表兄,此人必然山穷水尽到了一定境地,想来也是无家可归如同丧家之犬,此时让他静养,又能往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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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当下之急应是先找个地方把他安顿下来……”沈秋暝斟酌道,“师兄你在派中日久,不知山下可否有善心农家,我们给些银两先将裴表弟安置下来?”
张知妄沉吟片刻,“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裴钦宴,你连日行踪鬼祟,知悔师兄已然有所觉察,若是你信得过,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是晚课,我与沈秋暝将他带下山。”
裴钦宴肃然拱手道,“两位师叔于我表弟有再生之德,我裴家欠你们二人今日的恩情他日定当报还。”
沈秋暝佯怒道,“本是同门,还讲这些虚词作什么?你先快回天柱峰,这里自然有我们处置。”
裴钦宴又深深作揖,方才一步几回头地去了。
于是洞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张知妄将最后一根针拔下,漫不经心道,“我本是方外之人,红尘中事自不会烦扰到我的头上。但你不要忘了,学成之后你可是要下山的,倘若收留了不容于天下之人,待你下山回了你余杭沈家,你该如何自处,更有甚者,若是干系重大,你让你沈家如何自处?”
愣了愣,沈秋暝悠悠笑道,“师尊选你当下任掌门果然是对的,我看红尘中事你精通的很……”他顿住不再说话,过了半晌,突然道,“或许他是个麻烦,可若是不救他,我得良心不安一辈子,又哪里有什么安稳可言?”
洞中幽暗,可他一双眸子却亮的厉害,张知妄几乎无法移开目光,轻咳一声道,“你既铁了心要自讨苦吃,我也不宜再劝。到时辰了,咱们把他带下去。”
两人从幽密林间穿行,还得顾及伤者,竟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到鹤鸣山脚,远处有炊烟升起,显是有农家居住。
张知妄干脆把伤者交给沈秋暝,自己左右顾盼一遭,忽而指着其中一间低矮茅房道,“便是那家了。”说罢挑开门帘走了进去,沈秋暝气喘吁吁地背着裴表弟,恨得咬牙,“怎么,你与他们认识?”
“何止认识。”张知妄莫名冷笑了下,摇摇头,“来,见过李婶。”
一个粗布衣裳的农妇笑着走过来,“这便是你那小师弟罢?长得好生俊俏。”
沈秋暝乖巧道,“李婶好。”
张知妄低声对李婶交待了些什么,李婶点头应了,便找了块木板铺在地上,上面又盖上厚厚的棉褥,沈秋暝这才把那裴表弟放上去。
李婶带上门出去了,张知妄凝神听了会,笑道,“可以醒了。”语毕,便出指直点神庭、人中二穴,那可怜的裴表弟立时便醒转过来,木木地盯着二人。
沈秋暝和气道,“裴表弟,我是你表兄的师叔,不用见外,你随他唤我师叔便好。那位是我的师兄,按辈分你也得喊他一声师叔。”
张知妄走到窗边,冷眼旁观,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留心外边。
那裴表弟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眼中闪过惊惧疑惑,随即又环顾一周,最后目光落在张知妄脸上,“你救了我?”
“自报家门。”张知妄瞥他一眼,继而冷声道。
裴表弟竟大笑出声,如痴如狂,“丧家之犬,满门抄斩,哪来的家门可报?”
沈秋暝与张知妄对视一眼,心道裴钦宴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时不惹麻烦,一招惹便引来了一个朝廷钦犯。张知妄传音道,“裴家也是河东豪族,家里的亲戚恐怕不比鹤鸣派人少,但他竟捨生救下这个表弟,说明关系极其亲近,你可曾听说过?”
沈秋暝抿唇,缓缓道,“我在山中日久,并不知朝事如何。先前我听钦宴吹嘘过他那高升为太子少傅的嫡亲姑父,你又是洛京口音,难道你本姓陈?”
裴表弟勉力支撑起身子,环顾身处陋室,轻声道,“你们到底是救了我,我自然应以本来面目相待,如此以后若是有官差来,你们也好有个交待;而若是你们不把握良机把我交出去,这名字便是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世上。”
张知妄不置可否,沈秋暝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好!你既离开洛京,如此便是江湖中人,我江湖儿女就该有这样的放旷豪气!在下沈秋暝,方才让你唤我师叔不过是玩笑一句,你可别当真。”
裴表弟却幽幽道,“行走在世,称唿名姓不过都是张面皮而已,若人心是真的,长成什么模样、姓甚名谁又有何干系?”他又顿了顿,苦笑道,“陈允怀……”
“好名字,”沈秋暝轻道,“只可惜日后你不能光明正大的用这个名字行走江湖了。”
张知妄突然出声打断他们,“宵禁快到了。”
“嗯,那我们便先回派中,你好生将养,得空我们再来看你,”沈秋暝跟着张知妄向外走去,忽而回头促狭笑道,“你正好趁空想个威风的名字,日后名扬天下的时候,我自会帮你记着,那人原叫陈允怀。”
第13章 诸子痴顽恐费鞭
“今日之事……”两人提气一路奔出好远,沈秋暝才迟疑道,“若是泄露出去……”
张知妄冷冷道,“那是你们俗家弟子的事情,我鹤鸣山是道教仙山又有先帝亲撰碑铭,歷来又安分守己,哪怕是在武林之中都甚少出头。就算朝廷有多大的风浪,都是牵连不到咱们的。”
沈秋暝气结,“平时个个都说尽好话,什么同门之谊、一视同仁,到了这种时候可就看出来所谓亲疏远近了。你既然这么想置身事外,刚才何必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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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妄瞥他一眼,字正腔圆道,“随心所欲耳。”
沈秋暝刚想还嘴,却见张知妄勐然顿足,顺着他目光一看,远处山门星星点点,竟有灯火。
一瞬间,沈秋暝脑中闪过万种念头——山下农户家中的陈允怀,反常已被知悔师兄发觉的裴钦宴,还有……有望继任掌门的张知妄。
未有丝毫犹豫,沈秋暝转身便勐然出手,手中长剑如灵蛇般缠上张知妄。张知妄愣怔之下并未还手,上臂被划出一条血口。
“知妄知妄,还当真是人不如其名,”沈秋暝扬声道,边给张知妄使眼色,“平日里仗着掌门的偏爱不可一世,今日我便让你知道,这鹤鸣派武学奇才可不止你一个!”
张知妄似乎会意,可不知出于什么考量,竟仍未还手,沈秋暝又逼近几步,低喝道,“两条人命啊!何况,我最坏被逐出鹤鸣,到底还能回余杭,你若是离了鹤鸣,又有何处可去呢?”
张知妄喉头耸动,还欲说些什么,却被沈秋暝一招“万物一齐”逼得拔剑。
脚步声忽远忽近而来,远远地甚至已能看见正明子的髮髻。沈秋暝一双黑眸在暗夜里亮的惊人,他对张知妄一笑,“若不是本派严禁私斗,我早就想教训教训你了。”
百感交集,张知妄深吸一口气,“看招!”
两人于山峦林间鏖战,你一招蓬然入海,我一招曳尾于涂,刀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直打的天昏地暗,你死我活。
“住手!”正明子一见,不由怒道,“都是知字辈的弟子,竟也如此悖逆门规,简直岂有此理。还不快拉住他们?”
张知妄的功夫比起正明子恐怕都还高上一筹,沈秋暝也是知字辈的佼佼,他二人缠斗,入雪剑光中几乎看不见人影,普通弟子哪里还敢上前?
见情势眼看就收不住,正明子气的直喘气,“还不快叫掌门师兄!”
半个时辰后,张知妄与沈秋暝双双跪在上清宫正殿,唐照临面色铁青地坐在堂上。派规严苛,过招讨教还能容忍,可眼前的两个爱徒竟在几十个弟子面前拔剑相向,真要按派规论处,逐出师门都不为过。
“谁先动的手?”正明子肃立一旁,山羊鬍子气的直抖。
张知妄默不作声,一边的沈秋暝却扬眉一笑,“丈夫为人坦荡荡,是我。”
他跪的笔直,脸上却没有愧悔之意,竟依然满是嚣张。
正明子还欲斥责,唐照临却伸手制止他,淡淡问,“为何要动手?”
师傅一双眼睛状似古井平静无波,实则如大江般暗潮涌动,沈秋暝顿时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在这双眼下简直无所遁形,但事关几个人的生死荣辱,也只好勉力站直身子,拿出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气势答道,“回师傅的话,弟子与张知妄向来不睦。今日早间你让张知妄来指点我的剑法,他语出不逊,我便回了几句,谁料当时他竟藉机羞辱于我。我回到房里思前想后忿忿不平,于是便趁了众人晚课的时候去留仙峰寻他,之后又约他到妙高峰……”
他顿了顿,又道,“弟子的本意是与他说个清楚,谁知道他竟抓到了弟子的把柄要挟弟子……”
“要挟你?”张知妄冷笑道,“我却不知道师弟你竟还有什么东西值得让我图谋。”
沈秋暝在袍子下狠狠地掐了他一下,继续道,“弟子一时气急……”
“等等,”那个一直乐于拆正明子台,永远都笑眯眯的空明子突然道,“你说是晚课时间你去找他私斗,那为何我们在宵禁过后才发现你们的踪迹?倘若你们私斗了数个小时,那为何依然如此真气充沛?”
在余杭家里时,沈秋暝便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在祠堂罚跪的次数怕是比这里所有弟子加起来都要多,面临这种质问也早就是驾轻就熟,只见他脸色不变张口就来,“好罢,那时候我与裴钦宴在妙高峰。”
裴钦宴正站在他师父知悔身后,一直忐忑不安地听着,此刻见沈秋暝突然把他点了出来简直吓得魂不附体,还不知作何反应就听沈秋暝又道,“张知妄拿来要挟我的,也不过是这件事——弟子与裴钦宴曾多次在妙高峰捕食野味……”
“大胆!”正明子怒喝道,“本派是清修圣地,你竟敢……”
张知妄勐然叩首,“弟子察觉之后,本指望师弟能迷途知返,诚心悔过,谁料师弟竟误以为我要挟他,因而做出持剑私斗的事情,此事弟子亦有大错,还请师傅责罚!”
他语毕,裴钦宴不敢置信地看他,似乎难以相信他三言两语竟把事情全都推到沈秋暝头上,自己落得个干干净净,想要出声,可投鼠忌器担心张知妄供出陈允怀,一张脸憋得红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
再转头看去,裴钦宴竟发现沈秋暝不仅不怒,眉宇之间竟还有些喜气,只见后者跪行几步,在唐照临脚边趴伏在地,口中道,“徒儿在派中杀生又与师兄私斗,自知罪孽深重,倘若正明子师叔将徒儿逐出本派,徒儿亦毫无怨言。”
唐照临深深看他,良久未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幽幽嘆道,“也罢,知妄你起身罢,禁足三个月,抄写南华经百遍。”
众人均觉得这个处置太轻,无奈一旁掌管监院的正明子都未有异议,空明子之流纵满腹不满也只好按捺下来。
“沈秋暝,”唐照临沉声道,“着禁足于天谷洞一年,至于是否能够留在本派,观其后效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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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古洞无人石酒酢
天谷洞本是派中圣地,传闻张天师曾在此处清修得道,让一个劣迹斑斑的弟子禁足于此可谓闻所未闻。不仅正明子玄明子等人颇有非议,就连沈秋暝自己都觉得此事是大大的欠妥。可不管他怎么想,掌门一意孤行,他也只能打好包袱乖乖到这个阴冷潮湿的山洞住上半年。
来送他的只有林知非与裴钦宴,其他弟子对他不知是鄙夷还是忌讳,不约而同地装作。
“师兄留步,”沈秋暝看着眼圈微红的林知非,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掌门让我在此处思过,说不定某日我也能悟出什么道来飞升了也说不定。”
裴钦宴又惊又惧地打断他,“何必说这些晦气话,咱们这些俗家弟子用不着飞升。这次……”他避开林知非,低声道,“此番你为他所累,日后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你我兄弟,说这种俗气话做什么?”沈秋暝拍拍他的肩膀,又指指林知非“我不在的时候,若是有人欺负你,尽管找你知非师叔出头!”
林知非瞪他一眼,“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来给我添麻烦。”
裴钦宴依旧懦懦无言,沈秋暝却笑道,“你看,师兄答应了。”
热热闹闹一场送别,沈秋暝终究还是得一个人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石洞。他点亮一个火摺子,四处张望着。
天谷洞由四个小山洞联结,相互之间都有石道互通,其中一个中竟还有石榻石案。沈秋暝放下包袱,又点燃石案上的烛台,盯着忽明忽灭的烛火发起愣来。
与张知妄私斗,虽是为了隐瞒陈允怀之事,可也是自己的某种执念。余杭沈家的嫡子,固然顽劣不堪让人头痛,平时却也是宗族纵着爹娘惯着下人捧着,加上天资聪慧,无论文武,比起同族的兄弟也从未输过。可自打被爹娘狠心送上了鹤鸣山、遇见了张知妄,从此便落了下乘。这次能与张知妄交手虽是情势所迫,却也是他的本心。
方才那一战,当真是酣畅淋漓,也终于让他心服口服——若是当时正明子师叔晚到半刻,他手中之剑必被挑飞,而之后在他愣怔之时,张知妄挑着那惹人眼的凤眼,微凉剑尖带着疾风依次略过他的手筋脚筋,但凡当时他用了半点内力,亦或者剑尖偏离一寸……
突然风声一响,沈秋暝从冥思中惊起,烛火已被一个石子击灭。洞里再无半点声息,可或许是多年习武的直觉告诉沈秋暝,洞里还有另一个高手的存在。沈秋暝紧阖双目,脚步声、唿吸声一概没有,可他还是微微笑了,随手抓过坠在腰间的平安扣冲着西南方位掷了过去。
并无玉碎之音。
“都被禁足了还如此嚣张,难不成真要关个十年八载你才老实?”来人的声音清冷,音调在问话之时习惯拖得老长。
沈秋暝索性躺在石榻上,毫无规矩地翘着腿,“本该呆在留仙峰思过的人,竟还有脸面说我。”
黑暗中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你怎知是我?”
沈秋暝轻嗤一声,“虽不如师兄你精通道门之学,沈某在派中耳濡目染几年,也早已能掐会算。”
“哦?”张知妄似乎有些不信,却也没有追问下去。
沈秋暝勾起嘴角笑笑,张知妄不仅长于武学,更工于心计,可他几乎生来就是个道士,俗事庶务几乎是一窍不通,长年累月呆在上清殿里打坐论道,沾染了一身檀香气息,相隔半里都能闻见,偏偏他自己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可这沉默并不难堪,也不让人厌烦。
“你为何为我解围?”张知妄缓缓道,像是明知道原因。
沈秋暝低声笑,“方才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大不了我就是下山回余杭,继续做那沈家的纨绔。可你不一样,你是要当掌门的人。”
张知妄不屑地笑笑,“三人成虎,这种没影的事情为何连你都信?我资歷尚浅,就算掌门卸任,还有那些明字辈的师叔看着呢,能轮得到我?”
许是黑暗让人卸下防备,沈秋暝不由自主道,“得了吧,同为掌门亲自教导的弟子,派里的事情没人比咱们更清楚。明字辈的师伯师叔们,又有谁是可堪大任的?一个个武学平平也就罢了,说起人情练达、通权达变,除去咱们师傅还可勉强操持派务,又有谁有那本事?”
“妄议尊长……”张知妄淡淡道,“不过,你说的倒也没错。”
沈秋暝轻哼一声,“就你这伪君子的模样,还真是一派掌门的材料。”他点到为止,并未再说什么。鹤鸣派中明字辈的几个,正明子为人严苛,不会变通;玄明子任侠仗义,然而冲动易怒;空明子呢,正事没做几件,拉帮结派、笼络人心倒是一把好手。最为关键的是,这几个领军人物谁都不服谁,都想着待唐照临驾鹤西去之后住进上清宫正殿里去。
这些清心寡欲的道士,还真没一盏省油的灯,活脱脱的“道貌岸然”。
沈秋暝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凑上去问道,“你不是在禁足么?怎么熘出来的?说出来有赏!”
檀香气远了些,想是张知妄不惯有人接近,“你可记得龙池?”
“记得,刚入派时师傅带去看过,还问了好些不找边际的话,等等,你是说?”
虽不能视物,可沈秋暝却能想像出张知妄微微点头的傲慢样子,“没错,如你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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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瞠目惊舌,从留仙峰顺着悬崖峭壁跃入滚滚江水,再由江里潜入龙池,再从龙池游进天谷洞。难怪他要灭去烛火,此时浑身湿透,还不知是如何的狼狈。
“师兄果然武功卓绝。”
张知妄哼了一声,“也罢,再过一个时辰师傅就要找我训斥,我便不久留了。”他走了几步,忽然又道,“收留陈允怀的李婶从前是我生母的丫鬟,很是信得过。”
“嗯。”沈秋暝不想多问。
张知妄悄无声息地离去,沈秋暝重新点燃烛火,竟然发现洞里不知何时多了只折断了腿的野兔。
第15章 人世岂能无聚散
沈秋暝并未在那不见天日的石洞里呆上许久,他进洞后的第四天林知非慌慌张张地前来寻他。
“师弟,快跟我走!”
“怎么了?”沈秋暝刚刚藏好吃剩的兔腿,一头雾水。
林知非一边帮他收拾东西,一边答道,“你余杭老家来人了,说你家出了大事,要你速速归家。”
沈秋暝跟着他快步走出去,“我二哥刚刚中了进士,全家正欢天喜地着,能有什么大事?”
林知非嘆气,“见到掌门你便知晓了。”
两人一路到了文昌宫,不止掌门,连正明子玄明子这些派中长老也都列席,各个神色严峻。
“这是你沈家的管事,”正明子指着一锦衣男子道,“他带了封书信给你。”
“四少爷请阅。”那管事恭敬行礼,从袖中取出密封的书信,双手呈上。
沈秋暝皱着眉头打开,看毕脸色早已发白。
唐照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所有人都已知道,鹤鸣山已经再留不住沈秋暝了。
沈秋暝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收好书信,转身直挺挺地跪在唐照临面前,“师傅……”
唐照临嘆了口气,笑得干涩,“天地广大,总该是要去闯一闯的。你天资好,功夫学的也已不错,俗话说的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其实师傅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你日后无论在官在商都别忘了抽空习武,精进功夫。”
沈秋暝眼圈发红,忍不住跪行几步,抱住唐照临的双膝。他八岁入派,这七八年来唐照临于他,亦师亦父。
“先前徒儿犯下大错,对不起师傅,徒儿以后会小心,做事不会再这么欠思量了。”沈秋暝的声音闷闷的,唐照临感到腿上渐渐一片湿热。
“你生性豁达、喜结交朋友,又出身大户人家,你的前程师傅自不担心,”唐照临轻抚他的发顶,“可你要知道,人力所及多有所限,很多事情不该知道不该管,你就该约束自己的好奇之心、好胜之心。老庄无为之学,多看看对你还是很有些裨益的。”
沈秋暝抬眼看他,目光坚定,“徒儿记住了,日后一定不会给师门丢脸!”
就在他起身之时,唐照临突然用传音之术道,“在知妄继任之前,无论你接到太虚令还是沖虚令,就算是我死了,你都不要回派里!”
这话又是何等不祥!沈秋暝背对诸人灼灼视线,惊异难当。
唐照临深深看他一眼,“事态仓促,本来想着为你行冠礼取字的,如今看来倒也不用我来烦心了。”
想到此去将是永别,剎那间无数酸楚感怀涌上心头,沈秋暝一时无法自抑,泣不成声地哽咽道,“生养之恩虽重,教养之恩亦重于泰山,求师傅赐字!”
唐照临早已到了鸥鸟忘机的境界,可如今亦是泪下沾襟,沈秋暝见了心中更是酸楚,不禁哀切求道,“师傅,我在鹤鸣七年有余,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快活,早已把鹤鸣当做家里一般,不如师傅给我起个知字辈的字罢,也好让我永记师门之恩。”
唐照临百感交集,打足精神玩笑道,“也罢,舍了你那两榜进士的父亲,竟要一个老道士为你取字,回去也不怕人家笑话。易有言‘乐天知命,故不忧’,你看知命可好?”
沈秋暝应景地含泪笑笑,“怎么比张知妄那小子的名字还像道号?说明师傅你还是疼我多些。”
正明子见沈家管事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出声提醒,“掌门师兄,时辰不早了,他们还得赶路呢。”
唐照临手顿在半空,沈秋暝深吸一口气,最后对着他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即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少年郎真是没良心,”正明子恨恨道,“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也不再回头看师傅师叔一眼。”
唐照临缓缓道,“自古离别,伤情而已。”
沈秋暝入派之时不过垂髫稚童,是族叔沈迆牵着他一步一步上山;如今他功夫已成,早已能飞檐走壁,却依旧沿着陡峭山道缓缓而行。派中交好的弟子闻讯而来,将狭窄山道挤得水泄不通。
“沈师叔,记得回来看看。”
“沈师弟,这套棋谱赠你。”
“沈师叔,这是我的家书,求您帮我捎去嘉州。”
沈秋暝照单全收,笑盈盈地应了,直到碰见面前站着的林知非与裴钦宴。
林知非一言不发,只狠狠抱了抱他,他亦是唐照临门生,想来掌门之命已是知情。
裴钦宴则把他拉倒一边,低声问道,“可是你家也收到了京里的消息?”他未明言,但想来山东豪族都已收到王家苏家的示意扶持四皇子。
沈秋暝苦笑,“也不瞒你,我这次回去便是为了家姐的亲事,许的是姑苏吴国公的长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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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钦宴蹙眉,有些忧虑,“定下了?”
沈秋暝知他为自己前程担忧,便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无妨,洛京天高地远,我沈家照做自己的生意。”话虽如此,但沈家置身事外已是不能——吴国公周端虽然娶了琅琊王家的女儿,但自先帝始,周家便一直与陇西贵族交好,周家次子周玦为太子伴读,周家女更是太子侧妃。
思及此处,沈秋暝不由眉头深锁,此时周家提亲,想来也是为了替东宫筹措银两吧?可那信中父亲专门透露,长姐婚宴上周玦要见自己,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四少爷?”管事低声提醒,沈秋暝这才回神,对裴钦宴拱手道,“我既下山,你想来也是快了,咱们后会有期!”
裴钦宴神色复杂地点点头,沈秋暝又对其他诸人拱了拱手,加快脚程下山了。这石阶他日只觉蜿蜒漫长,无穷无尽,今日沈秋暝却暗暗盼着这石阶再多些,哪怕只多十级,他也能在派中多留须臾。
马车缓缓驶出山门的一剎,沈秋暝突然喝道,“停车。”随即不待停稳,他便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四野无声,车夫管事皆满面茫然地垂首侍立。
沈秋暝却听见有洞箫呜咽之声由留仙峰而降,箫音凄婉,本应如泣如诉,然而此刻的箫音却让人想起云天飘杳,鸿鹄高翔,又过片刻,激昂之声转为深幽,最终归于平寂。
不顾身边僕从诡异神情,沈秋暝一声清啸直送云霄,随即若无其事地上车。
一路无话,可当马车驶入剑州时,沈秋暝忽而嘆道,“平沙落雁,岂非君之所望?”
第二卷 江湖路漫漫
第16章 荒村独木横野渡
沈秋暝已不知自己边走边战了几个日夜,只知连日运轻功过度,一口真气悬着,丹田都隐隐作痛。恰在他不确定尚能支撑多久之刻,瞥见道旁竹林深处一座古剎,心念一动,身形便如光电般闪了进去。
“沈秋暝!”马蹄声渐近,沈秋暝勾起嘴角,暗自发笑。
几个莽汉携带刀剑,走近古剎,却发现人迹全无,显然这寺庙早已废弃。
“他方才离我们只得数丈,一定尚未走远。”像是头领的一人笃定道,“再给我仔细搜,房梁屋顶,一处都别漏了!”
“是!”
暗处的沈秋暝凝神屏息,心下却不禁疑惑,从本月初三开始,直到今日,自他入剑南道始,便有数伙人寻衅,意图置他于死地。这些人多来自于江湖中的下九流门派,正邪两派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他自认生平广结善缘,也从未得罪任何人分毫。虽说凭这些人的武功,想要杀他无异于痴人说梦,可架不住人多,纵然他内力深厚,如今也感到极为疲乏,便不再迎战,只顾疲于奔命。
“帮主,各处找不到他,似是逃了!”
“废物!”
传来耳光之声,紧接着脚步声马蹄声终而渐息。
沈秋暝确定再无声息,方从香炉里钻出来,将蒙住双眼的布条解开,抖去浑身的香灰,又对神龛上的佛祖拜了拜:“适才多谢救命之恩,待我脱困,定再重回故地,为你重塑金身。”
说罢,他不敢久留,赶紧向西去了。
沈秋暝其人,说来也怪,非官非商却是极富且贵。余杭沈家经营丝茶,已有数代,早已富甲一方。沈家又以诗礼传家,虽说不上是簪缨世族,却也出过几个进士侍郎,沈秋暝的次兄沈秋昫便在朝中做个不大不小的五品官。
沈秋暝便是这家中的异数,既不愿于中钻营,又不图万贯家财之富贵,只一心嚮往那江湖豪侠之事,便于早年在西蜀鹤鸣派习武,十年方成。之后又三天两头在外闯荡,好在他两位兄长均早已成家立业,故而父母家人亦未多加苛责,尽由着他成日里飘摇。
远远看到激盪嘉陵江,沈秋暝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便冒着细雨不紧不慢地朝渡口行去。正值初春,纵喜雨绵绵亦有几分寒意,沈秋暝打了个寒战,抖擞精神,一个跃身便钻进渡口的草棚之中。
春闱将开,又是农忙时节,故而渡中人并不多,除去他,只有三人。一做樵夫打扮,一是文弱书生,另一人腰间佩剑,显然也是个江湖人。见他进来,除去书生,另两人均未抬眼,樵夫望着雨帘发呆,而那江湖人则静坐假寐。
那书生起身作揖:“兄台前往何处?”
沈秋暝还礼:“蜀郡。”
书生笑颜逐开:“小弟亦是,既正好顺路,倒不如同行,也好互相做个照应?”
沈秋暝心中犯难,若是平日,恐怕他会一口答应,决无二话,可如今他正被人追杀,关键是连买主是谁都一无所知,带着这书生,累赘不提,恐怕还会累其性命,正想着如何拒绝,那江湖人便突然发难。
“怎地如此嘈闹?老子想睡个觉都不成?”说罢,便拔出腰中之剑,冲着沈秋暝刺了过来。
沈秋暝身形微动,那男子还未看清,沈秋暝便点中他身上大穴,转脸冷声道:“阁下还不出手么?”
书生指自己:“我?可我武艺实在不精……”
他话音未落,那樵夫却突然发难,踢开书生,双手成爪向着沈秋暝攻去。
沈秋暝与他缠斗起来,若是平日,恐怕二十招之内就能取胜,可他一路内力消耗极大,眼看着五十招已过,竟还未能制服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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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准备拔剑之时,那书生欺身而上,一掌拍向那樵夫面门,一面还不忘对沈秋暝咧嘴一笑,口唤“师兄”。
沈秋暝放下心来,想着速战速决,身法便愈加凌厉,还留意那书生身法,果是鹤鸣派的正系武功,然而这书生修习不够,说是师弟,恐怕连他师侄也是不如。
缓了缓,沈秋暝沉吟道:“你且退下。”说罢勐然拔剑,一套剑法行云流水般将那樵夫困在中间,剎那间胜负已分。
“谁让你来的?”沈秋暝剑尖抵住他的咽喉。
樵夫闷哼一声,口鼻流出血来,书生惊唿一声,搭住他的脉门,对沈秋暝摇摇头:“心脉已断。”
沈秋暝有些懊丧,一路来也斩杀不少刺客,却没有一次能套出话来。
有响动之声,书生作了个揖,一脚将之前出言不逊的江湖人踹开,落在草棚外的泥地上,很是狼狈。
见沈秋暝看他,书生讪讪笑道:“以师兄的功力,恐怕没一个时辰,他是醒不过来了。”
“别忙着叫师兄,”沈秋暝打断他,笑问,“你是什么辈的?”
那书生张了张嘴:“兄台你是什么辈的?”
沈秋暝不无得意:“我与你们掌门一个辈分,他是我师兄。”
书生咽了口唾沫,懦懦道:“我虽是俗家弟子,但家师是……”他有些不安地晃了晃,“家师昆阳子。”
沈秋暝笑出声来:“哦,知非师兄,那你是我师侄。”
书生略有忿忿,可教规在前,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师叔”。
“或许你师傅曾提起过我,”沈秋暝找了个干净点的地方坐下,“他比我年长十几岁,我可没少受他的照顾,你也坐吧,别傻愣愣地站着。”
书生行了个礼:“不知师叔名姓?”
“余杭沈秋暝。”
“师侄谢恆言拜见师叔!”书生刚要拜倒,沈秋暝单手拦住:“行了,行走江湖哪讲究那些个规矩,何况你我二人同行,一路师叔师侄的,难免怪异。不如这样,以后若有旁人在,你我便以兄弟相称,若是独处……”
沈秋暝促狭道:“那依派中规矩,恐怕你得为我鞍前马后、端茶递水地伺候着了。”
“师侄明白!”谢恆言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坐下,“师叔为何会在此处,难道也是要回鹤鸣派么?”
第17章 寒雨霏霏江上路
谢恆言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坐下,“师叔为何会在此处,难道也是要回鹤鸣派么?”
沈秋暝微微侧首:“我此番北上,本打算直接赴长安参加武林大会,不料路遇险境,方想着回派中一趟,见过掌门,再做打算。”
谢恆言“噫”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翠竹令牌,“师侄本以为师叔也是接到太虚令才……”
沈秋暝惊道:“太虚令?!”
鹤鸣派与武当相类,同为道教门派,不过比起前者清规戒律要少了好些,亦不强求派中弟子遁世修道,故而收了不少沈秋暝这般的世家子弟。鹤鸣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不管下山与否,一日为鹤鸣弟子则一世为鹤鸣弟子,在江湖中众弟子应相互照拂,而若派中有大的变故,弟子则应回师门声援。
太虚清虚沖虚三令,则因此而设,其中太虚令规格最高,派中弟子无论老幼尊卑,接到此令均应放下手中一切事物,于一月内返归鹤鸣。上一次出太虚令,还是六年之前,先掌门仙逝时所发。
“正是,”谢恆言点头,神情亦肃穆下来,“接到太虚令时,师侄正在南诏,一路快马加鞭,也已过了一月有余。”
沈秋暝捏着令牌,紧蹙双眉:“我离家太久,竟未接到,真是罪无可恕。你可知,派中有何大事?”
“师侄不知。”
见他客气得过分,沈秋暝不耐地摆了摆手,“你我兄弟相称罢,师叔师叔的,生生把我喊老了几十岁。”
“那……”谢恆言笑眯眯道,“鞍前马后、端茶递水是不是也可以省了?”
远处传来船夫的吆喝声,沈秋暝雍然起身,扔下一句:“在江底餵鱼,与我一道回鹤鸣,挑一个吧,好师侄。”
小舟于江中疾行,留下一道剑痕似的波纹。
谢恆言跽坐在旁,小心翼翼地煎着茶饼,沈秋暝惬意地欣赏两岸景致,如丝雨帘被斜风吹到脸上,他却毫不顾忌。
“你上次回派中是什么时候?”
谢恆言愣了愣,左右看看,才确定沈秋暝是在问他。
“恐怕是去年了,师祖大寿,我回去给他老人家贺寿来着。”
沈秋暝嘆口气:“说起来,我也算是不肖弟子,自下山以来,还未回过派中一趟。”
谢恆言很是惊讶:“据我所知,除去掌门继位的太虚令,太师祖庆寿的沖虚令外,似乎还有一次是斋醮法会?这三次师叔都未回去?”
缓缓起身,沈秋暝立于雨中,不由有几分怅然:“或许你曾听过我的名号,我这人有个大毛病,就是爱管闲事。”
“可……难道师叔未被惩戒么?”
“先掌门逝世那次,我在漠北……涉及机密,我便不细说了。我曾向掌门传书,事关重大,他便恩准我不回派中;师叔祖万寿那时,我正帮着金华双林寺查找失窃的佛骨;至于斋醮法会……”沈秋暝轻咳一声,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在派中时,我也未去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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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不见人搭话,沈秋暝回头,就见谢恆言低头煎茶,两肩微微耸动。
“师叔的轶事,我也听师父提过几次。”
想起老实憨厚常被自己气到口吃的大师兄,沈秋暝也禁不住笑起来,坐在谢恆言旁边,凑过去问道:“口木兄说了我不少坏话罢?”
谢恆言嘴角抽搐:“师兄说师叔你骨骼清奇,是练武奇才……”
“不打诳语,他那话说的多半是掌门不是我,”沈秋暝接过他手中瓷杯,端详上面翠竹图纹,“出门在外,还带这些个劳什子,哪里像个江湖人。”
“不喜食素,偷猎山中野味;不慎烧了数本古经,临摹一本充数;与师兄弟私斗,禁足半年。”谢恆言偷瞥他一眼,“师傅就说了这些。”
沈秋暝轻啜茶水,感慨道:“人不轻狂枉少年,想不到我当年竟如此风华。”
谢恆言腹诽他厚颜无耻:“师傅一直纳闷,为何如师叔这般的人物,最终竟还未被逐出师门。”
冷哼一声,沈秋暝道:“我与他不同,他入门本就是为了青灯黄卷当道士的,而我入鹤鸣,不过是为了修习武艺,清规戒律本就不是我的本分。难道你不是么?”
谢恆言摇头:“师叔恐怕也看出来了,我天资平平,学武是为了强身健体,没想过其他许多。”
“哦,那你生平志向是?”
谢恆言稍稍有些赧然:“其实我本书香门第,家人对我寄望极深,无奈考了三次进士都未……”
“想当官?”沈秋暝眉毛一挑,“何不早说!本朝又不是只有科举一条路,待武林大会终了,我可为你引荐达官贵人,不敢保你青云直上,混个温饱总是不成问题。”
谢恆言拱手:“大恩不言谢,那我便先谢过师叔。不过……”他眼中似有狡黠,“万一我是那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之徒,师叔保举我,那可不就有违侠义之道?”
“哦,”沈秋暝微微抬眼,“鹤鸣派门规其三。”
谢恆言笑着诵背道:“若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背离祖宗叛弃师门者,诛。”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出声,沈秋暝搭上他的肩膀:“你这小师侄,不似派中那些老顽固小顽固,倒是有几分意思,日后要是林口木敢为难你,尽管报我的名字,我为你撑腰。”
谢恆言似是不惯与人碰触,僵了下方能自若:“男儿顶天立地,他日师叔可别食言吶。”
沈秋暝笑道:“你也太小瞧你师叔了。”手指却不动声色地从他脉门上拂过,顿时已探究竟,脉象虽然沉稳,内力却极是虚浮,看的出武功不过尔尔。谢恆言为他添茶,沈秋暝笑得粲然,疑窦却只消却一半。
于险境中巧遇同门虽是好事,可行走江湖十年,他早知道,世上的事情多半坏就坏在这个“巧”字上。
第18章 风落荒山万木愁
两人不敢耽搁,快水行舟,转眼便至蜀郡郊界。
“咦?”谢恆言顿足,若有所思。
沈秋暝亦看过去,只见远处几处野村稀稀寥寥,偶有山鸟盘旋而过,颇有意趣,不由吟道:“飞鸟入层云,林空……”
“师叔,”谢恆言打断他,“恐怕现在不是赏风弄月的时候,此地怕是有什么蹊跷。”
沈秋暝蹙眉望去:“如今是什么时辰?”
“已近午时,”谢恆言双手伸进衣袖,“村落之中却并无炊烟,师叔可觉奇怪?”
沈秋暝一言不发,随即就近跃上身旁槐树,极目远眺,不见人迹,半山腰上唯有云雾遮障。
“师叔……”谢恆言忽而开口,“那有个山坳。”
沈秋暝望去,果然在一处狭窄山坳内,似有数十人隐匿其中,正惶恐不已地四处张望。他足尖一点,在林中穿行,几乎未发出半点声响。
“大人饶命!”有一壮年男子低声告饶,“我上有老下有小,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他们如何过活?”
旁边亦有几名青壮男子哀哀求情,场景煞是可怜。
“我并非官府众人,”沈秋暝作揖,“在下乃鹤鸣弟子,行走江湖路过此地,敢问诸位有何难处,在下力所能及,必出手相助。”
“大侠!”那帮人立即反应过来,仿佛看到救星般你一眼我一语地诉起苦来。
不知何时,谢恆言也慢悠悠赶到,笑盈盈地靠着块山石,看着沈秋暝被众人围在当中,不得脱身。
“此事……”沈秋暝沉吟道,“纵观天下,能帮你们逃出生天的,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谢恆言心叫不好,转身欲走。
“这位谢大侠为鹤鸣首徒,极被掌门看重,”沈秋暝扯住他的袖子,张口就来,“他武功盖世却又侠肝义胆,在江湖上人称……”
见众人不无怀疑地打量谢恆言,沈秋暝坏笑道:“人称夺命判官。”
谢恆言正欲开口,沈秋暝却不动声色地点了他的哑穴,迳自道:“谢师兄,这些村民为官府所害,才躲在此处。”
“没错,前些年水害连连,大家还未缓过来,这西蜀王又来抓壮丁充兵役,”一青年声泪俱下,“有钱人尚可出些银两免了,咱们……”
沈秋暝蹙眉:“我们知道了,你们且等候在此处,我与谢大侠合计合计,酉时之前,必拿出个主意。”
说罢,他解开谢恆言的穴道,飞身向村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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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的功夫过后,谢恆言才不急不缓地漫步上山。
“闲庭信步,”沈秋暝坐在一草房屋顶上,嘴里嘟嘟囔囔,“有建安遗风。”
谢恆言仰头看他,眉头纠结到一处。
知他不快,沈秋暝大笑出声:“师侄,不过为师叔做件小事都不肯,还谈什么同门情义?更何况……”
他扔了个山果下去,谢恆言堪堪接住,“更何况习武之人自当行侠仗义,路见不平却袖手旁观,称得上名门正派么?”
用袖子擦擦,谢恆言咬了口,只觉汁水清甜,甚是可口,气也消了一半。他足尖点地,在沈秋暝身旁坐下。
“师叔教训的是,能为师叔效劳,是恆言之幸。”谢恆言话锋一转,“不过此事师叔是不是有些冲动?涉及朝廷的,可没什么小事”
沈秋暝长嘆一声:“知道姑苏周玦么?”
谢恆言点头:“新上任的尚书左僕射。”
“我与他是旧交,”沈秋暝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除去亲戚之谊,还有推杯换盏的交情。”
谢恆言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不听……”
沈秋暝把他双手拽下来,半开玩笑道:“迟了,与我同行这般久,杀身之祸早跟着你了。”
“我与他平日甚少议论朝事,除了为他引见忘尘叟外,也未帮过他多少大忙,”谢恆言看着沈秋暝右手指节在唇上摩挲,意味着他似有所思,“但今年年初他从江南道黜置使的位置上升迁回京,临别时曾劝诫我这段日子……”
“安分守己,少管闲事?”谢恆言打断他。
沈秋暝白他一眼:“忤逆犯上,别忘了我是你师叔,但他的意思差不离吧,反正就是暗示我朝中难免一场大变。”
“江湖人不管朝廷事,朝廷亦不可插手江湖,这不是太祖定下的规矩么?”谢恆言冷笑道,“还是朝廷食言而肥?”
沈秋暝摇头:“我担心的倒不是朝廷,我怕的是,江湖中有人野心过盛。”
谢恆言静下来:“师叔被追杀也是因此么?”
“这个我不好说,”沈秋暝嘆息,“或许我杞人忧天吧,先说西蜀王抓壮丁这事儿,你未必清楚,但本朝律法有言,除去靖西王与临淄王,严禁诸侯王私自招募游勇,屯集军队。此事不确定朝廷是否知晓,但今日被我们碰上了,也算是……”
谢恆言肃穆道:“师叔真的要引火烧身么?”
“不过一个村子,还不至于与西蜀王结仇,”沈秋暝往后一靠,看着天际流云,“人在江湖,做人做事不过是凭着本心。敢爱敢恨,才不枉人世一遭。不做些什么,我日后定会后悔。”
他没看谢恆言:“你若是害怕,尽管先走,到了鹤鸣对林口木说一声,就算是尽了同门之义了。”
谢恆言苦笑:“师叔这话一说,我还有的选么?也罢,师叔尽管吩咐,师侄自当尽力。”
沈秋暝拍拍他:“不愧是我鹤鸣弟子,其实办法很简单,你我二人乔装成村民,跟着他们走一遭,随即静观其变,若是他们人不多,就……”
他眼中杀意稍纵即逝,一转头,依然是潇洒倜傥的锦衣公子。
“我以为不妥,”谢恆言摇头,“救的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他们一世。那些差役多半有名册在手,就算把他们杀了,上面总会察觉此事,我们一走了之,这些村民怕就要担上杀人逃役的罪名了。”
沈秋暝深深看他一眼:“是我考虑不周。如今,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他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苦笑道,“就看这些小鬼,推不推磨了。”
第19章 不道人心多险恶
沈秋暝将身形隐在一巨石之后,远远观望。
谢恆言正拱手对着几名差役点头哈腰,拼命把银票往人家怀里塞,脸上那种阿谀奉承简直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几名差役显然听的极其舒心,拿腔作势了几句,便也就扬长而去。
谢恆言负手站了会,方向他藏身之处踱来。
“谢大侠,”沈秋暝笑眯眯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一整个村子。元始天尊妙无上帝定会记住你的功德,飞仙之日指日可待啊。”
谢恆言客气道:“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出钱出力出头全是师叔拿的主意,若真有什么功德,那定然份属师叔。”
“也罢,”沈秋暝拍拍身上的尘土,“咱们去知会他们一声,便抓紧赶路吧。”
还未到山坳,村民见是他们,便纷纷迎了出来,一时间磕头的、作揖的,乱作一团。
两人好言安抚了几句,便也告辞了。
这一路上沈秋暝显是心情大好,时不时会说些无伤大雅的江湖轶事。
“你可知林口木的典故?”沈秋暝开始拿自家师兄打趣,“任何一个招式,如我这般平平的天资,至多半柱香的功夫也可领会,而你师傅,不管再简单,恐怕学要学上一个时辰,练得练上两日。”
谢恆言笑道:“难怪师傅平日对我们如此严苛,原来是言传身教。”
沈秋暝不无怀念:“可不是,我们知字辈的师兄弟,最笨的也就是他了。不仅练武笨,嘴巴也笨,故而常被我们欺负。”
“师叔看来应是最机灵的。”谢恆言阿谀道,“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余杭沈家的公子才貌双全,色艺双绝……”
“打住,色艺双绝都出来了,”沈秋暝却也不见愠色,竟是有些得意,“我嘛,在整个鹤鸣派,也算是师兄弟里最倜傥的,不过论起武学,无论功底造诣,恐怕都只能排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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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恆言面露讶色,沈秋暝年纪不大,在江湖上却是成名已久,世人皆奉其为同代之佼佼。
沈秋暝似是思及往事,面上神色若喜若悲。
“师叔?”
“哦?”沈秋暝反应过来,笑道,“走罢,若是误了时辰,怕是要连累你被口木子责罚。”
知他不愿多提,谢恆言也就不再多言,两人走了没几步,就听闻前方传来唿救之声,听声音还是个女子。
沈秋暝轻嘆一声:“如今的世道,怎地有如此多不平之事?”说罢便循声而去。
谢恆言抚上腰间竹箫,犹豫片刻才跟上前去。
远处只见几名彪形大汉将一妙龄女子摁在地上上下其手,那女子村妇打扮,正苦苦哀嚎,身上衣衫早已凌乱不堪。
沈秋暝平生最见不得别人欺凌妇孺,顿时心头火气,拔剑便沖那几名壮汉攻去。
好在那几人虽身形壮硕,却不甚通武艺,故而也未费太大力气就将几人制服。沈秋暝见他们身着号衣,只是官府之人,故而也未下杀手,不过在他们脸上划了几道,便任凭他们仓皇逃去。
“姑娘请起。”沈秋暝彬彬有礼地扶那女子起身,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那女子惊魂未定,哭得梨花带雨:“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传言沈秋暝红颜知己遍天下,如今看来,果然女人缘甚好。谢恆言靠着树,从袖中掏出之前剩下的一个山果充飢,边看着好戏。
沈秋暝很是怜惜地看她:“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为何会落入贼人之手呢?”
“公子说的没错,”那女子恨恨道,“他们连贼都不如。”
“哦?”沈秋暝略有些诧异。
那女子拭去泪水,抬起头来,竟面容姣好,虽称不上羞花闭月,也别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秀丽之色。
“我家在山脚的杨家村,进来官差在抓壮丁,家父年纪老迈,我又是独生女儿,那些狗官便……”女子说着,眼角又泛起盈盈泪光,“他们便要把我带走,充为军妓,免了我家的兵役。”
“一群禽兽!”沈秋暝面沉如水,“原以为当今就算不是什么圣明天子,起码也不是个庸君,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
谢恆言悠悠然插口道:“他们的号衣与之前西蜀王的差役相类,我想多半也是西蜀王府的兵卒。”
沈秋暝抬头看他,暮气四合,俨然天色向晚:“师侄,我送这女子回杨家村,你是同去还是在此处歇息?”
谢恆言就地打坐:“我在这等师叔便是。”
沈秋暝也不勉强,携那女子往山下去了。
“此处荒僻,大侠为何路过此地?”那女子好奇道。
沈秋暝笑笑:“不瞒姑娘,此番我们正要去鹤鸣山。”
那女子微微一福:“想不到竟是鹤鸣的道长,失敬。”
沈秋暝略有些尴尬:“我可不是什么牛鼻子道士,不过俗家弟子罢了。”
两人边走边谈,已影影绰绰瞥见村落一角时,那女子突然一声惊唿。沈秋暝看去,只见那女子手上银镯落入山下一树梢上。
那女子轻轻咬唇:“无妨,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明晨我来取便可。”
沈秋暝一笑:“举手之劳,我片刻便回。”说罢他纵身一跃,足尖便点在那枝桠之上,正欲伸手够那银镯时,只听耳畔风声微动,心内大唿不好。
不知何时,数名黑衣人从四面闪出,手执利器便杀了过来。
沈秋暝一边拔剑克敌,边留意到那女子抱胸立在不远处,桃李面容上笑意却是冷若冰霜。
那些黑衣人与先前的刺客大相迳庭,武功已趋一流杀手,沈秋暝站在树梢上摇摇摆摆找不到着力之处,身法受制之下,只靠着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那女子突然唿喝一声,黑衣人顿时变了阵法,几人将他围在正中,沈秋暝识得此乃兵法中的六花阵,即便站在平地之上,自己亦无十足把握取胜,额际禁不住冷汗淋漓。
酣战之余,那些人却突然停手,向上看去。
沈秋暝也得以喘息,抬眼一看,谢恆言站在那女子身后,手中一把竹箫抵住她的咽喉,笑意狡黠。
“诸位,我数到三,一同放手可好?”
第20章 鹤鸣山下竹连云
那群黑衣人显然对那女子极为忌惮,一同停手向她看去。
那女子冷哼一声,点点头,瞬间那群黑衣人便一一散去,落在沈秋暝四面的树梢上。
沈秋暝方才打斗时便已看清那群人并未携带箭弩,便趁机纵身一跃,落在谢恆言身旁,脚下一个踉跄,堪堪被谢恆言扶住,靠的近了,竟能嗅得檀香气息。
谢恆言瞥他一眼,收回执竹箫的右手,左手却成掌一推,那女子便如同断线风筝,向山下坠去,被几名黑衣人扶住。
“快走!”谢恆言语罢,两人便发足狂奔。
过了约莫一刻,确认那些人未追上来,沈秋暝才顿足喘息,用余光瞥见一旁的谢恆言直接跌坐在地。沈秋暝微微一笑,低吟道:“宁心定气,万物齐一,经着南华,行合天心……”
他诵念的正是鹤鸣派的内功心法,脱胎于庄周的南华经。果然须臾之后,谢恆言唿吸渐渐平復,对他抬眼笑了笑。
沈秋暝嘆息:“枉我行走江湖十年,想不到今日却着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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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师叔侠骨柔肠,并未揣度人心之险恶。”谢恆言起身。
沈秋暝顾及他此刻真气不足,便未用轻功,只徐徐而行。
“我看倒也未必如此吧,纵使我相助十人中便有一人为奸恶之徒,那毕竟还有九人因我受惠,我看也称不上什么坏事。”
谢恆言拱手:“受教了。”
沈秋暝看他:“方才还未谢过师侄救命之恩,此番算是我欠你的,日后若有可报还之处,尽管开口。”
谢恆言侧头看他:“师叔当真?”
“我鹤鸣弟子定不会有悖武林正道,我很放心。”沈秋暝点头,“不过方才我看你所使武器是竹箫?为何不用剑?”
谢恆言笑出声来:“师叔可还记得我是个儒生?这世上哪里有佩着刀剑读圣贤书的儒生?”
沈秋暝自知失言:“果然年纪大了,记性就差。诶,你看,到鹤鸣了。”
鹤鸣山在蜀郡之西,山高约四百丈,山称鹤鸣,是因常有仙鹤盘旋清啼。巴蜀多奇山,鹤鸣山高不及中山峰、武林声名不及峨眉,之所以数百年前开始为人所知,乃是因张道陵始创天师道,便是于此,伴之明月古松、清风飞泉,称其为室外仙宫亦不为过。
两人拾阶而上,游赏沿途景致,谢恆言时不时对摩崖石刻略加点评,倒也颇有几分真才实学。
“诶,”沈秋暝蹙眉,“师侄,你可觉得有些蹊跷?”
谢恆言谈兴正浓,被生生打断略有几分不豫:“请师叔示下。”
“你听。”
谢恆言微阖双目,除却鸟鸣溪涧,空山一片清寂。
“回师叔的话,在下什么都未听见。”
“这就对了,”沈秋暝面带忧色,“我且问你,如今是酉时三刻,当你还在派中修习时,一般口木子会带你们做什么?”
谢恆言老老实实道:“师傅会带弟子等在上清宫外练剑。”他愣了愣,恍然大悟,“而且从山下来时,竟未遇到一个守卫,难道派中无人?”
沈秋暝心中忐忑:“恐怕咱们还是迟了一步,众人接了太虚令,怕是直接走了。我离派中日久,如今派中是何人主事?”
谢恆言不假思索:“自然是掌门主事。”
沈秋暝眉毛一挑:“哦?张知妄那小白脸竟还主事?”
他话说的轻巧,谢恆言则神色诡异地看着他,仿佛他如何大逆不道一般……
“师叔,果然不拘小节,竟然直唿掌门名姓。”
沈秋暝仰首看云之深处,留仙峰若隐若现。
“我与他过招之时,你怕是还在家背三字经呢。”
张知妄年纪不大,至今未过而立,继任掌门之时也不过二十二岁。前任掌门无明道长仙逝之后,派中尚有几位师叔。之所以无人对传位之事多加置喙,是因为此人年纪虽轻,武功却是深不可测。
谢恆言满脸景仰地看他:“师叔果然武艺超群,竟能与掌门比试。”
已是三月,鹤鸣山却不见半分春意。峰顶积雪依稀可见,山腰寒雾蒸腾,清泠溪涧从沟壑中穿行而过,汇入山下斜江。
自出师之后,这还是沈秋暝首次重归鹤鸣,一时间竟有些怔忪。
“师叔?”
只见岩石垒叠之中,有一亭默然矗立,飞檐灰嵴甚是古朴,内有石碑,阴刻碑文。
“当日便是在此,你师祖师傅送我下山;我九岁之时,亦曾与你那张掌门在此论道,”沈秋暝纵自认潇洒,心中也难免有几分离情惆怅,“十年不见,也不知各位师叔师兄如今可好?”
谢恆言知他感怀,便也不敢开腔,只默默跟在身后。
“来者何人?”一小道士拿着扫帚,对二人怒目而视。
谢恆言躬身行礼:“这位小师弟,在下乃昆阳子之徒,我身旁的这位,是沈秋暝沈师叔。”
沈秋暝不无得意地发现,听闻自己的名字,那小道士立即变了脸色,恭恭敬敬地行礼:“弟子张通幽,见过师叔祖与师叔。”
谢恆言倒是还好,只见一旁沈秋暝面上简直五颜六色,不由打圆场:“张师侄,你可知掌门连同各位道长现在何处?”
张通幽一板一眼道:“回师叔的话,先前掌门发了太虚令,命所有鹤鸣弟子前去长安共赴武林大会,除去空明子道长坐镇本派,其余道长均与掌门一道往长安去了。”
沈秋暝与谢恆言面面相觑,整个门派倾巢而出,不要说鹤鸣这样的大派,就算是黑虎帮这样不入流的小门派也是极不多见。
“这可稀奇,”谢恆言若有所思,又问张通幽,“掌门可曾交代武林大会的事宜?”
“弟子不知。”
沈秋暝拽拽他:“算了,你问他能问出什么来?咱们还是赶紧借道汉中,赶紧往长安去吧。日夜兼程,或许还能赶在他们前面。”
空明子是沈秋暝的师叔,其人逢人便笑,极其圆滑,沈秋暝与他话不投机,话都未说过几句。
谢恆言看起来有几分犹豫:“真的不用上去拜会一二么?”
沈秋暝惦念着武林大会,极不耐烦地摆摆手:“快走罢。”
第21章 摇动云山水又波
鹤鸣派外并无渡头,两人便商量着找个船家一路北上。
“我们可取道青衣江,”谢恆言斟酌道,“前几年某任嘉州刺史疏浚了河运,若是顺风顺水,十日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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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茫然四顾,滔滔江水奔腾不息,“你不觉得怪么?就算是留了空明子师叔镇守本派,其余人等全部北上长安,鹤鸣也绝不至于如此空寂。”
他所言非虚,如今的鹤鸣山如同空山孤城一般,不仅不见派中弟子,甚至连左近的农户都人间蒸发。
“你留在此地等我。”沈秋暝交待了一句,便提气向妙高峰而去,谢恆言看着他远去背影,眉头紧锁,最终还是发足追去。
只见沈秋暝站在一破落农家之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然,谢恆言在他身后百步停下,脸上亦是惊疑不定。
“突然发现师侄的轻身功夫很是不错,”沈秋暝背对着他,陡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时不我与,派中怕是出了大事,若是为了我拖累全派,我沈某百死亦难赎此罪。”
谢恆言讷讷道,“师叔怎知派中……”
沈秋暝摆摆手,“我记得当年玄明子师叔曾在十方堂后院置过几柄竹筏,咱们去碰碰运气。”他以余光瞥过去,谢恆言不自然地笑了笑,仿似舒了口气。
山脚下的十方堂亦是一片死寂,沈秋暝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竹筏,满意地笑笑。他抬首瞥了眼天柱峰,扬了扬眉。
“师叔?”谢恆言心下惴惴。
沈秋暝却不看他,只淡淡道,“随我来。”
两人抬着竹筏向着天柱峰脚奔去,沈秋暝疾步如飞,谢恆言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他正想开口让沈秋暝慢一些,耳边风声疾响,却见沈秋暝勐然拔剑,将一支流矢挑开。山上不知何时多了数百号人,各个都身强力壮,甚至有人还穿着铠甲。
“沈秋暝!”谢恆言慌乱道。
沈秋暝头也未回,“这条路你可比我熟多了,怎么走不用我提醒吧?”说罢,他一个猫腰便钻进了天谷洞。
半个时辰后,两人对坐在竹筏之上,均是衣衫半湿、狼狈不堪。
沈秋暝面沉如水,把玩着手中朱红剑穗。
谢恆言一派悠然,淡看两岸千篇一律的山景。
“这把剑我很喜欢,”沈秋暝突然道,“只不知道是师傅挑的还是你挑的?”
谢恆言看他,“这把剑和我所用之剑本是一对……”
“哦?”沈秋暝讽刺道,“和秋水剑是一对,想不到我这兵器来头倒是挺大,莫不是叫做春山剑吧?”
谢恆言摇头,“秋水剑不过是信物,我平素并不用它。这两把剑的来歷师傅也不太清楚,只知是禅机道长于洞庭偶得……”
沈秋暝轻抚剑鞘,“云中。”
“正是,”谢恆言点头,“据传是楚国宝器,我那把名曰太一。”
沈秋暝点头,对着他笑了笑,勐然用剑鞘对其尾闾、百会二穴攻去,谢恆言眯起双眼,闪躲地左支右绌、极为狼狈。
“十年不见,竟是连缩骨功都练成了,”沈秋暝咬牙切齿,“张知妄!竟敢如此欺瞒于我,从今往后我与你势不两立!”
说罢,他手中之剑如疾风暴雨一般向“谢恆言”攻去,丝毫未留余地,“谢恆言”再无力招架,眼见退无可退,只好苦笑一声,竟是纵身一跃,直直向着江中坠去。
沈秋暝也不急,将手中云中剑收回剑鞘,冷眼站在筏上等着。
不多时,一只惨白如玉的手扒住竹筏,紧接着那手的主人也从水中冒出头来。
苍白脸孔,墨色长髮,就连那双眼都是黑白分明,融入这水色山光之中,浑然一副水墨丹青——正是阔别十年的张知妄。
两人一在筏上,一在水中,遥遥对视,仿佛朝夕相处十余日的不过是个陌路人,眼前他们才初初相遇。
不知过了多久,沈秋暝缓缓在筏上坐下,神情委顿。张知妄瞥他一眼,勐然跃出丈余,又如苍鹤般徐徐降至筏上,湿透衣衫甩出一串水迹。
沈秋暝却看得清楚,方才并无水痕,可见张知妄脚下不曾借力,绝非本门梯云纵。他惊疑不已地望向张知妄,却见后者方脱下外衫,周身湿透,精干身躯在白色中衣下若隐若现。沈秋暝侧过脸不再看他,又将自己外衫褪了扔过去。
似乎注意到他的疑惑,张知妄淡淡道,“和梯云纵有些像罢?有日我在留仙峰悟道,见云光开合,又想起梯云纵那招‘白云苍狗’,便一时兴起,化用几式创了这个云笈步。”
他眉目疏淡,容光胜雪,沈秋暝如今已完全无法将他与那一路插科打诨、满脸堆笑的轻狂儒生想到一起。而此刻他更关心的,却是张知妄此举的用意。自下山以来,除去他二十岁冠礼那日,张知妄遣人捎来云中剑,之后便再无消息,而沈秋暝奉了唐照临之命,自出师后便也再未回山。悠悠十年寒暑,其间唐照临仙逝,张知妄继任,派中人事如今一概不知,就连眼前曾朝夕相处的师兄也变得面容模煳,看不真切。
“缩骨功极耗真气,难怪一路我试你内力均是平平,是我大意了。”沈秋暝撇撇嘴角,“不过敢问掌门,你我并非仇雠,在这等危急之时,易容已是多余,又何必缩骨?徒费内力不说,最终你还不是被我识破?”
张知妄点点头,“不错,确实多此一举。”见沈秋暝眼中寒光乍起,似是气结,他目光一暖,轻笑道,“不过我改换容貌身形,神态步法亦有不同,你竟还能认出我来,倒也是不易。”
沈秋暝哂道,“说句市井中的大俗话,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说罢他微微一笑,竟还带着些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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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妄皱眉看他,仿佛也想起了同一件旧事,“天谷洞那次也是……此番我自认天衣无缝,直至昨日你亦未起疑心,究竟是何处有了破绽,还请师弟解惑。”
沈秋暝冷笑,“谢恆言此人出现的过于巧合,从一开始我便不曾全然信任。其一,鹤鸣本为剑派,绝大多数弟子兵器都应是剑。而谢恆言武功平平,先前自六花阵中救我时,以竹箫使的剑法却极其纯熟,以箫代剑本就不易,他一个年轻弟子有此功力,难道不古怪么?”
张知妄自嘲一笑,“难怪相遇那日你便以言语试探,怪我自作聪明。”
“如今想来,师兄的两把佩剑,一为掌门信物秋水剑,二为云中的雄剑太一剑,皆易暴露身份,”沈秋暝继续道,“另外当日我离派下山之时,师兄曾在留仙峰以箫曲送别,两相对比,难免生疑。”
张知妄抚上竹箫,“难为你还记得。”
“其二,一路以来谢恆言皆茹素,那日我刻意买了一斤烧牛肉,派中俗家弟子我见多了,纵使在派中再如何耳濡目染,逞口舌之欲乃是人之本性,可谢恆言宁愿吃山果亦不愿碰那牛肉一下。”
见张知妄沉吟不语,沈秋暝干脆全盘托出,“你常年在上清宫中,沾染了一身檀香气息,天谷洞那次我便是闻见了你的气息。到了鹤鸣之后,我的疑虑也愈演愈烈,于是我运足真气甩开你,率先去了当年你我窝藏忘尘叟的农舍,知晓此处者除去钦宴,惟我三人,而谢恆言又是如何得知呢?最后,当年你禁足时,偷偷由留仙峰凫水至天谷洞探我,今日我忆及此事,方想到这个逃生之法,说起来还真是要多谢师兄了。”
张知妄勾起唇角,“师弟冰雪聪明,一如当初。不错,约莫二十日前我曾接到陈允怀密信言你将入剑南道,路上却屡屡被贼人追杀。他随信还附了这张面皮,我便缩骨易容在你必经的渡口等你。”
江风冰冷刺骨,张知妄拢了拢身上的外袍,肃然道,“对了,正明子师叔率众弟子在汉中等候,我的佩剑亦在林师兄处,这一路若再遇强敌,贫道娇弱无力,还请师弟多多照拂。”
第22章 忽闻江上弄哀筝
沈秋暝面无表情地看他,心道暌违十年、人事已非,张知妄接任掌门,不仅幼时先师调教出来的那点仙风道骨荡然无存,反而沾染上了一身无赖习气,若是唐照临在世,不知是否会吐血三升,接着废了这个斯文败类?
“若是如此,”沈秋暝皮笑肉不笑,“仅凭这个竹筏,怕是用上三年我们都到不了汉中,怕还是要赶紧找个渡口。”
张知妄摇头:“咱们走旱路。”
沈秋暝知他必有后招,便也不再多问,只闭上眼回想自己两月余来遭际。莫名其妙被人追杀,路上又“巧遇”了乔装的张知妄,鹤鸣派的伏兵,忽如其来在长安召开的武林大会……他自量于武林之中的名望地位,都不足让人忌惮如此,那么癥结必然出在自家与朝廷的纠葛上了;那么鹤鸣派呢?从下山之前唐照临严禁他重返鹤鸣,再到张知妄此番出人意表的布置,若说他们一无所知怕是连垂髫小儿都骗不得,可张知妄一路以来又是缩骨、又是易容,想要瞒过的想来也不止他沈秋暝一人,若是贸然问他,估计也得不到三两句真话。
两人默默无语,随着竹筏在江上飘荡,忽而张知妄轻声道,“听。”
沈秋暝凝神细听,终闻见有筝声嘈嘈切切从远处而来,铿锵肃杀,正是十面埋伏。
“沿这青衣江每十里便有我留下的一名弟子,以筝声为号,若是派中平安无事,便奏山居吟;若是被乱军所占……”张知妄淡淡道,随后又抽出腰间竹箫,三短两长地吹了个不知名的调子,远处那不绝筝鸣才渐渐止息。
沈秋暝干涩道,“那些乱军莫不是西蜀王……”
见他踌躇神态,张知妄苦笑道,“你我系出同门,何必如此提防?不错,师尊在时西蜀王便曾差人示好,师尊均以江湖门派不得涉足朝堂为由婉言相拒。结果对方并不死心,剑南道的情形你也知道,除去嘉州、雅州、眉州几郡,多半都有西蜀王的势力,而我剑州距西蜀王府不过数百里之遥,更是不能妄加开罪。”
“追杀我的人,并不都是蜀中人氏。”沈秋暝喃喃道,“更何况我离派日久,沈家一族盘踞江南,山高路远与剑南道诸事并无瓜葛……”
张知妄蹙眉,“我派之事由来已久,近十年都在与西蜀王府以及剑南道各级官吏虚与委蛇,而你被人追杀也不过几十日,乍一看两事确实是毫无干系。”
“草蛇伏线,灰延千里,这其中必有私密,不过你我不知罢了。”沈秋暝按按眉心,只觉头痛欲裂,“再说说你,撇下整个鹤鸣派来找我,闲的无事么?”
张知妄漫不经心道,“你知我秉性,派务于我而言,简直穷极无聊,便干脆託付给几位师叔师兄,顺便来看看你死透了没。”
沈秋暝嗤笑一声,“那真是让师兄失望了,不过师兄命定孤寡、子嗣断绝,师兄且放下心来,我一定走在你后头,把你的后事操持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
张知妄也不恼,竟舒心地笑了,“偏劳师弟。”
之后两人便不再多话,各自打坐调息,运了几个小周天,直到沈秋暝觉得真气已復才睁开眼睛。只见张知妄已换上了原先那袭青衫,腰间仍悬着那柄竹箫,正默不作声地凝视自己,澄澈眼里带着莫辨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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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被他看得有些发憷,沈秋暝移开视线,急促道,“既说是旱路前去汉中,师兄可有门路?”
张知妄起身眺望四周地形,对沈秋暝微微一笑,“差不多了,方才那云笈步,若是想学,此番便看个清楚罢。”说罢他几个起跃,足尖与水面若即若离,甚至未盪起波纹,竟如同踏波而去一般,步态说不出的飘逸。
沈秋暝在一旁看的眼热,心下却下定了主意,无论是伏低做小还是软磨硬泡也要将那心法学了来。
“还不上来么?”张知妄站在岸上负手而立,语气里带着十足的不耐,一如当年。
沈秋暝忍不住大笑出声,脚下如同泄愤般重重踩下,溅起无数水花,将岸边躲闪不及的的张知妄又弄了个淋淋漓漓。
张知妄要怒不怒地扫他一眼,终究没与他计较,径直向前走去。如今张知妄不再藏头露尾,沈秋暝也不用再顾及他的真气,两人发足奔走,脚程倒是极快,不过一个时辰,竟也走了十几里有余。
“前面便是利州,”张知妄解释道,“鹤鸣有弟子在马帮谋生,此番无法前去长安,听闻你我路过此地,便硬是要孝敬几匹好马。”
沈秋暝心下清楚什么孝敬不过是託辞,张知妄这厮多半是算到他们会途径利州,还不知道谋划了多久,嘴上却道,“掌门师兄德高望重,派中诸人无不影从,能为师兄你略尽薄力,我想这弟子也是不胜荣幸。”
张知妄瞥他一眼,“还是勿叫我掌门师兄了,总是让我想起空明子。”他在派中就与正明子亲善,对那笑里藏刀的空明子极不感冒,竟是连一声师叔都不屑唤了。此番将空明子留在山上镇派,若不是为了剷除异己,便是那空明子早与西蜀王府有了勾结。
鹤鸣派好端端一个道教圣地,武林门派,竟也与朝廷党争一般有这许多的弯弯绕绕,看来张知妄这掌门做的也很是不易。
一路各怀心事,天色将晚之时便到了利州。
“前面有个昌来客栈亦是派中产业,你先安顿着,我去去就来。”张知妄说罢身形便隐没在巷陌之中,徒留沈秋暝一个人如痴儿般站在原地。
他既安排妥当,沈秋暝也乐得清闲,进了那昌来客栈,掌柜极是礼遇,备好热水锦被不谈,还给他赠了上好的明前龙井,想也知道是张知妄事前吩咐的。
奔波数月,沈秋暝终可躺在高床软枕之上,本以为会睡得人事不省,却是辗转难眠。他嗅着室内淡淡薰香,不禁想起不知去向的张知妄来。
不知何时,门扉微动,紧接着便有淡淡香气袭来,似是檀香,又似沉香。
沈秋暝嘴角微勾,终是沉沉睡去。
第23章 灯火钱塘三五夜
约莫子时,沈秋暝为梦魇惊醒,那逼真梦里有人正扼住他的咽喉使他喘息不得。神智清明后,那窒息之感却仍在,沈秋暝挣扎着转头,却见张知妄好梦正酣,一只臂膀横在自己胸口,想来正是那梦魇的罪魁祸首了。
忿忿将那鬼手挪开后亦再难睡去,沈秋暝干脆睁眼看着顶上帐幔,将除夕以来所遇之人、所见之事一一细思,自己虽不拘小节、任性豪侠,可也不是初涉江湖,做事总留几分退路,此番深陷险境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其中必有什么疏漏的缘由。
除夕那日与族中众兄弟喝的酩酊大醉。
元月初一祭祖。
元月初二,寡居多年的长姐由姑苏回门……
沈秋暝眉头微蹙,长姐嫁的是吴国公周端嫡长子,那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姐夫是个谦谦君子,对长姐亦是温存体贴,无奈天不假年,方过三十便撒手人寰,留下不到三岁的稚子和悲恸欲绝的遗孀。长姐并未改嫁,立志为先夫守节,而周端更是前后暗示,长姐所生周韶必会袭爵无疑,如此沈家与周家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刚上任的尚书左僕射、周家次子周玦与皇帝关系匪浅,这些年前前后后为了东宫,从沈家这般江南豪强手中不知搜刮去多少银子,而周家宗族之女更是诞下皇长子,倘若那日长姐无意说出什么秘辛让自己知晓……
沈秋暝甩甩头,觉得这个推测过于荒谬,追杀他的多是江湖人士,偶有几个达官贵人蓄养的死士,应是与朝事无太大干系,何况那日与长姐叙谈的沈家人多了去了,为何只有自己亡命天涯?
元月初五,护送长姐回姑苏,逗留三日。
元月初六,谒见吴国公,手谈一局。
元月初九,返余杭,接到忘尘叟手书。
元月十五,应约至西湖边的烟雨楼,与忘尘叟欢聚一宿,大醉而归。
忘尘叟!沈秋暝勐然坐起,回想起当日情景,竟有顿悟之感。
那日月白风清,梅送暗香,沈秋暝踏着月色、哼着小调被龟公引去雅间。一进门就见忘尘叟顶着张惨白面皮笑眯眯地对着他。
沈秋暝眉头一跳,勐然出手对着那张清冷脸孔捏了下去,忘尘叟武功比他差上许多,索性避都不避,任他揉捏,嘴里还不正经地念叨,“见了你掌门师兄的尊颜,竟还如此不敬,这便是你鹤鸣派的规矩么?”
沈秋暝恋恋不捨地又掐了一把,奸笑,“若是张知妄真身在此,凭我的武功想要近他的身,简直痴心妄想。果然老友知我,送上这张脸来让我一尝夙愿。”
忘尘叟摇头,随手将那面皮撕了,露出俊逸绝尘的真容来,“半年未见,沈兄潇洒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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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上下打量他,见他气色不错,显然最近未负重伤,不由欣然打趣,“老人家一向可好,身子骨可还硬朗?”
烟雨楼建于西湖之畔,轩窗外远眺而去,山外青山楼外楼、桥上残雪水底月尽收眼底。
忘尘叟朗笑道,“从表兄那里论起,沈兄还是我的师叔辈,若我是老人家,沈兄岂不是老妖怪?”
“谁叫你当初非要起这么个不伦不类、酸秀才似的诨名?”沈秋暝添满酒,反唇相讥,“对了,你近来都在洛京,突然驾临余杭,总不会就是图我这顿酒吧?”
他向龟公使个眼色,歌伎舞姬鱼贯而入,端的是越女如花,妖媚入骨。
沈秋暝与忘尘叟均惯了笑傲风月,年少轻狂之时更数次一同混迹烟花之地,对他喜好极为了解,他眼睛只微微一扫,便挑了其中一眼含春光、姿容风流的女子。
“越溪,且去陪贵客,伺候好了,大大有赏。”
那女子娉娉婷婷地款步而去,忘尘叟盯着她看了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边噙着一抹淡笑,“竟长了双桃花眼……”
沈秋暝无甚兴致,斜倚着轩窗自斟自饮,“若是喜欢,我替她赎了身赠你也是无妨。”
那女子见忘尘叟倜傥,又听闻此话不由面露喜色,更是殷勤,不了忘尘叟身形一闪,竟脱身而去,在沈秋暝身旁坐定。
见沈秋暝诧异神色,忘尘叟苦笑道,“如今我已浪子回头,招蜂引蝶之事更是不会再做。”
沈秋暝知他怕有要事相商,便摆摆手,遣散了一众艺伎。
忘尘叟舒了口气,坐直身子,“沈兄救命之恩,允怀从未敢忘,如今还情的机会可算是到了,”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块罗帕,在沈秋暝眼前晃了晃,“日后若是有人追杀你,你就把这个给他们,到时候必可救你一命。”
他说得神乎其神,平时又是个跌宕不羁的主,沈秋暝便当他是玩笑,一场宿醉之后立时把他那话忘去了九霄云外。
沈秋暝愣愣地坐着,可就从忘尘叟那几句语焉不详的暗示里要能想起什么,简直是天方夜谭。他蹑手蹑脚地起身,将袖中褡裢里细细翻找了一遍,终是在当时那件天青苏绣袍衫的袖袋里寻见了。对着烛火,他将那帕子颠来倒去地端详许久,硬是没看出半点异样。
“陈允怀那种消息贩子,卖的也多是阴私机密之事,这帕子怕是矾书。”张知妄不知何时醒了,头枕在臂上,慵慵地看着他。
沈秋暝将帕子叠了三四道,小心翼翼地收好,“你早知此事?”
张知妄摇头,“上月二十,我突然收到陈允怀传书,信中说你危在旦夕,正好派中亦是生变,无可奈何之下,我便想了这个法子。”
不愿成为朝堂争斗的棋子,更不想为叛军所用,故而宁愿率全派弟子弃山而走,这倒像是张知妄做的出的事。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战而走以求全卒,果有大将之风。
“我仍有一事不明,”沈秋暝沉吟片刻,抬眸看他,“若是要接应我,任意一个武艺高强的派中弟子都可胜任,何须掌门亲至?”
张知妄深深看他,“你便当是师尊遗命,我不得不从好了。”
第24章 多少人间狭路偏
第二日起身,客栈伙计果然牵来两匹良马,膘肥体壮、鬃毛飞扬,一看便是难得的千里神驹。掌柜出来送行,张知妄与他寒暄几句,便率先胯上那匹青骢,将另一匹白马留给沈秋暝。
白马雕鞍,玉带轻裘,沈秋暝本就出身世家,又年少华美,在利州这般的穷乡僻壤称得上无比出挑,道边的贩夫走卒、车中的夫人小姐无不向他看上几眼、贊上几句。
张知妄策马上去,与他并辔而行,口中悠悠吟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沈秋暝心中自得,面上却是一派淡然,“这些市井俗人凑热闹也就罢了,师兄乃修道之人又如何不知,纵倾城之貌亦有红颜白髮之日,大丈夫纵横于世,何必在意区区皮相?”
张知妄瞥他一眼,肃然道,“师弟虽是俗家弟子,于道法亦如此精通甚是难得。皮相之说,我亦深以为然。”
“哦?”沈秋暝兴致缺缺,显然对参禅悟道头大得很。
张知妄端坐于马上,宝相庄严,疾风掠起他白色袍衫,衣袂飘飘,倒真的有几分遁世真人的意味。“师弟可知皮相、肉相与骨相?”
“愿闻其详。”
“我曾以为师弟最擅看相,”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张知妄侃侃道来,“香肌玉肤、色如春花,指的便是皮相,美则美矣,然而无精无神、流于浮华,越之郑旦、晋之周小史为其中翘楚,算是美人之最末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可忠可奸,颠倒红尘,夏之褒姒、陈之韩子高都算作此类,算是二等美人。”
见沈秋暝呆愣不语,一副被他惊吓的模样,张知妄淡淡一笑,“方才那是徒有肉相,最高一等的美人便是神仙玉骨,欲描难写,尘寰中难以寻觅,譬如巫山神女、洛水之神。”
“师兄……”沈秋暝禁不住在马上长做了个揖,“师兄不仅武功盖世、道法高深,想不到于品味美人一道更是深藏不露,受师弟一拜。”
张知妄脸皮甚厚,“好说好说。”
沈秋暝诚恳道,“只是小弟并不记得藏经阁竟有此种风月书目,难不成是师尊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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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妄轻哂,“藏经阁二楼左数第三排书格上有一卷悟真篇,师弟怕是未看过罢?”到底还端着掌门师兄的架子,他轻咳一声,“师兄弟间的玩笑话,听听也就过去了,我到底乃清修之人不便破戒,待时厄过去,师弟不妨参详参详那双修之术,若有所成,怕是能在愚兄之前飞升。”
沈秋暝干笑道,“还是饶了我罢,连道士都做不得,何况神仙?”
“也是,”张知妄若有所思,“俗家之人只羡鸳鸯不羡仙,师弟可也是如此?”
沈秋暝笑笑,“虽是双宿双飞,不过容身之地不过区区小池,有何可羡?”他眯起眼睛,随手用马鞭指指天上,“若说禽鸟,我唯羡鸿雁,春去秋来、风来雨往,何等自在?”
张知妄也顺着他目光望去,难辨悲喜,“师弟高志。”
眼看就要到南郑,离汉中已是咫尺之遥,不料却横生变故。
沈秋暝拼命砍杀,左脚又踹翻了一个欲偷袭的番僧,边用余光留意着张知妄。张知妄不知何时从番僧手中抢来一把折刀,砍人脑袋如同切菜破瓜一般毫不留情,血染白衫,哪里还有一丝半毫出家人的清净悲悯?
边走边杀,沈秋暝向着张知妄那边靠近,最终两人背靠着背联手御敌,到底是系出同门,两个身影翻飞腾跃,将那秋水剑使得珠联璧合。半个时辰的苦战,这帮番僧倒也被解决得七七八八。
瞥见一两个漏网之鱼往密林遁去,沈秋暝正要追击,却被张知妄拦下,“穷寇莫追,何况这些番僧武艺不凡,若是贸然追上去中了埋伏,那才是得不偿失。”
沈秋暝纳闷,“看他们的服色像是吐蕃人,我与吐蕃素无过节,这些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张知妄冷笑,“怕是冲着我来的,想来师叔他们在汉中也不太平,咱们还是抓紧赶路罢,早些和他们会合也是个助力。”
“吐蕃全民笃信密宗,这些番僧在吐蕃地位怕是不低,却前来中原做这等刺杀的勾当,怎么看怎么觉得蹊跷。”沈秋暝苦着脸,四处逡巡一圈,发现他那匹白马早已乘乱跑走,如今只剩张知妄那匹青骢。一路风尘歷经鏖战,他二人均是疲惫不堪,一时间竟是双双不语,齐齐看向那马。
“我是师兄,功夫比师弟好上一些,师弟你骑罢。”张知妄客套道。
沈秋暝假惺惺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你既是我师兄又是鹤鸣一派之尊,我如何好意思让师兄步行?我为师兄持鞭坠蹬。”
他原以为张知妄会再客气一二,自己便好顺势应了,没想到张知妄却道,“如此贫道便却之不恭,师弟有心了。”
沈秋暝眼睁睁地看着张知妄翻身上马、故作潇洒地纵马向前,心下已是恨极,回想起自幼从张知妄那贼道士那里就没讨到过半分好处,更是心头火起。
张知妄自顾自地哼着玉皇礼赞,任由那马如骡子般在官道上悠悠往前,心下默数,果不其然,方方数到二十七,就听身后风声乍起,沈秋暝欺身而上与他在奔马上缠斗起来。
张知妄一边与他拆招一边笑道,“师弟这是作甚?方才不还说要为我持鞭坠蹬?”
“给你三分颜色你竟开起染坊来了,我日后再和你客气,我就不是余杭沈秋暝!”沈秋暝是分毫不让,知道硬功夫占不到便宜,便连猴子偷桃这种下作手段都使了出来。
他二人打的起劲,只可怜那马左摇右晃,不断嘶鸣,若它也有灵识,怕是在暗恨刚刚没随着那白马一起跑了,省的被这两个疯汉折腾。
来回拆了百招,张知妄终将沈秋暝制住,把他摁在鞍上,“此行兇险,不知还有多少恶战,若为了争匹马搞得力竭而亡,岂不为天下耻笑?反正你我同门师兄弟,又没什么男女大防,不如同乘一骑也算公允,你以为如何?”
沈秋暝感到他已稳稳坐在身后,双手如同铁箍般扣在自己腰间,虽觉得有些不妥,可远远望去漫长官道似无边无际,争强斗胜之心也淡了一半,只好点了点头。
第25章 百感重逢岁月迷
沈家虽非那等钟鸣鼎食的簪缨士族,可也自诩诗书传家,沈秋暝自然也非攀柳折花、飞鹰走狗的寻常纨绔,故而怀拥佳人、纵马东市这般浪荡之事也未做过。只他从未想到,生平首次与人共乘一骑竟是和个道士,还是自己的师兄,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张知妄在他身后操纵缰绳,骑术算是平平。几乎是半倚在他怀里,沈秋暝不由更觉侷促,不同于寻常在怀美人的软玉温香,张知妄这等武艺高强的练家子看着颀长瘦削,贴得近了才发现其肌理分明,靠着如同铁板一般。
似乎察觉他的魂不守舍,张知妄低声问道,“怎么?”
沈秋暝轻咳一声,搪塞道,“你是个道士,长年在上清文昌两宫沾染了些檀香气味理之当然,可你身上的沉香从何而来?”
张知妄举袖闻了闻,诧异道,“我倒不曾留意过,至于那沉香……”他微微一笑,从袖袋里取出两个套在一起的圆环,“这阴阳环原是师尊之物,后来见我喜欢便赠与我。”
沈秋暝见那圆环乃是沉香木所制,想起再遇张知妄时,他身上沉香味重了许多,想是怀念先师,时常取出把玩睹物思人所致,不由也是怅然,“未能见师尊最后一面,实是我平生最大恨事。”
“见了师尊最后一面,乃是我生平第一恨事。”张知妄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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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从他言语中读出了些森冷之意,不由勐然转头,“难道师尊之死别有隐情?”
两人本就靠得极近,他一转头便无异于耳鬓厮磨,双唇险险擦过张知妄嘴角,不知何故竟引来一阵战慄。张知妄神色为之一变,而他翦水秋瞳中自己清晰倒影亦是目瞪神呆。
张知妄往后仰了仰,故作镇定道,“此事事关机密,待见了派中其他几位长老再与你细说。”
两人都是无比尴尬,皆知此时此景讨论前掌门的死因确是不宜,便心有灵犀地缄默不言,一路到了汉中。
“师叔祖,师叔祖!掌门与沈师叔已至汉中!”报信的小道士欲言又止。
正明子横眉竖眼,“有话快说!”
小道士想了想,最终摇摇头,“出家人光明磊落、心无挂碍,应是无事。”
正明子翻了个白眼,简直不知这等蠢材是如何收入派中的,“也罢,知字辈云字辈所有弟子,随我至城门亲迎掌门!”
张沈两人快马加鞭,远远就见巍峨城门耸峙。
“到底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沈秋暝嘆道。
张知妄目力甚佳,早已瞥见鹤鸣诸人却不动声色,迳自驱马上前。
于是两拨人在城门口碰了个正着,全派上下瞠目惊舌地看着他们的掌门慢条斯理地驾着那可怜兮兮的青骢马,怀里还搂着派中的传奇人物余杭秋暝公子。
正明子气的七窍生烟,话都说不出来,一旁的林知非见势不妙,只好抽着面皮道,“恭迎掌门。”
沈秋暝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十年未回派中却是这么个威严扫地的情形,心里恨不得把张知妄千刀万剐。
张知妄利落下马,打了个稽首,神情倒是泰然,“见过正明子师叔,知非师兄,劳烦各位相迎。”又拉过沈秋暝,对小一辈弟子道,“这便是先掌门高徒余杭沈秋暝,此番亦是接到太虚令归返派中,有他助拳,这次武林大会本派胜算便又大了一成。”
“等等!”沈秋暝顾不得尴尬,“这次长安大会难道还要比武不成?”
一旁的正明子已然恢復了仪态,只见他捋须道,“不错,以往并无此先例。此次大会的东道为终南派,他们的掌门袁似蓬提出说百年来的江湖均是一盘散沙、毫无建树……”
沈秋暝忍不住插嘴道,“我朝建立方方百年,其间虽有战乱兵戈,但天下也算是太平。至于江湖,既无魔教作孽,亦无灭门惨事,我倒是不明白他们想要的是何种建树!”
抬眼看了看天色,张知妄淡淡道,“不如先回云台观再叙旧罢。”
云台观营建于本朝初年,香火旺盛,占地百顷,故而竟也能容得下整个鹤鸣派上下百余人。方一回到厢房,沈秋暝便克制不住困意,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一场好眠直到日上三竿方醒,沈秋暝伸着懒腰走出厢房,却见派中弟子三三两两结伴而归,各个带着兴奋之色。
“早课刚结束,”林知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沈秋暝温和一笑,“师弟方才没去真是可惜,掌门与云台观的沖和道长辩经占了些上风。”
古人有言,岁月常相似,花开依旧人不復,流年尽相催。沈秋暝少时相交之人多半已面目全非,无论是成了忘尘叟的陈允怀,当了掌门的张知妄,抑或是远在洛京、官居一品的周玦,每每与他们再遇,沈秋暝总有怅然若失之感,他目睹着这些人渐渐从稚童少年成为一时之选,或罕有敌手,一举一动可令江湖震动;或经天纬地,一言一行可使风云变色。然而世人只见光耀,哪里又晓得风光背后的岁月摧折、百死一生?
然而林知非是个例外,无论经过多少年岁,他仿佛永远都初心不改,一如往日。
沈秋暝不无感慨地笑笑,“但愿掌门师兄口下积德,否则把那老道逼急了赶我们出去,全派几百口人何处容身?”
林知非仔细端详他,最终拍拍他的肩膀,伤怀道,“若是师尊仍在,见到你今日模样定会心中快慰。”
沈秋暝深吸一口气,“张知妄呢?师尊仙逝之事,还有此番武林大会的内情,他还未与我细说分明。”
“掌门师弟应是在东厢房,”林知非带路走了几步,忽而道,“这些年知妄守着鹤鸣极为不易,你若是能帮衬一二……”
沈秋暝轻声道,“我省得。”
第26章 无情一去云中雁
不知是否是先前辩经时张知妄将那沖和道长欺负很了,云台观虽顾及名声,不至剋扣其他弟子,却将最破的一间厢房换给了张知妄。
沈秋暝跟着林知非进去,只见空空一间斗室,内中只有一张香案,案后挂着元始天尊造像。张知妄背对二人站着,方才早课时的道袍还未及褪去。沈秋暝瞅着那道袍咋舌——锦缎为底,金丝银线,甚至还以禽羽绣着鹤形暗纹。或是不必掩饰身份行迹,到了云台山后,张知妄不再刻意敛去一身气势,甚至反而行事更加张扬,生怕别人不知他张知妄率着鹤鸣上下到了汉中。昨日在客堂再遇张知妄,沈秋暝几乎没认出他来,儿时张知妄不过是个孤僻小童,之前一块赶路逃命又是风尘僕僕、朝不保夕,哪儿还有闲暇收拾仪容?可如今再看张知妄才见其超逸风仪,可谓站如崖边孤松、坐如明堂黄钟、行如太古长风,再想想身量矮小、貌不惊人的沖和道长,光是一块站着后者便大失面子,更不用提昨日被驳得面红耳赤的惨况,如此想来那道长没将张知妄赶出山门倒也算是胸怀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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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师弟,”张知妄随意指指地上蒲团,“坐罢。”
此处并无外人,于是两人也未客气便席地而坐。张知妄细细净手,往香炉里添了些香,才在正中坐下。沈秋暝心知他三人均是唐照临嫡传弟子,今日来此多半也是与先掌门有关,可左右看看,林知非低头不语,张知妄肃然沉吟,此事更是透出几分波云诡谲来。
最终还是林知非开的口,“掌门师弟,秋暝虽在派中十年,可毕竟是俗家弟子,他家中又盘根错杂,若是连累了他……”
沈秋暝正欲辩驳,张知妄却冷然道,“世人谁不知晓江南本就是东宫帐房,他姐姐还是安邑侯的长嫂,若是深究下去,他怕是在你我之前就已经被牵连进来了。”他话语未毕,沈秋暝却是神色一凝,安邑侯是周玦三年前得的封爵,但世人多称其官号,张知妄方外之人却知之甚多,看来平时于朝堂之事绝未少了钻研,此番将他唤来,又不知是何考量?敢情此番半路上的“巧遇”最终还是为了物尽其用罢。思及于此,沈秋暝干脆冷了脸,只盯着张知妄黛蓝衣摆发呆。
林知非嘆息一声,“师傅身子骨一直健朗,可偏偏永嘉四年起他老人家开始精力不济,腿脚也不甚灵便。到了永嘉五年开始吐血,年中之后更是时不时昏厥,结果师傅最后,最后……”
他没说下去,沈秋暝却已懂了。
唐照临仙逝于永嘉五年腊月十八,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正游歷至北疆,方得了块上好的熊皮,正想着法儿托人将这熊皮捎给远在鹤鸣的恩师……
那年的隆冬冷的出奇……他不管不顾地奔驰数个日夜送师傅最后一程,却在剑州城外被拦下,那与张知妄一样无情苛刻的小道士守在城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跪伏在地、悲恸难抑的沈秋暝,只淡淡道,“奉掌门遗命,弟子沈秋暝不得回派中奔丧!”见沈秋暝勃然而起,那小道士不退不避,双手捧出一长形木盒,“张师叔命弟子将此物交予沈师叔,里面物什师叔一看便知。”
哪怕是过了十年,沈秋暝思及往事仍感五内俱焚,猜疑、痛心、抱憾如同云中之刃一剑剑噼在心头,直至剐出血来。
阖上双目轻抚腰间宝剑,不用看沈秋暝亦知道那朱红剑穗早被摩挲地发白,那剑鞘刻着古旧失传的文字——云中。
“师兄恐怕不知,”沈秋暝并未睁眼,以一种温和到疏离的口气道,“直到再碰见你,我都不知原来这剑名曰云中。”
张知妄端坐在蒲团之上,先前独处时的狡黠戏嚯统统不见,如今的他看起来与武当的清微道长、华山的郑破军、抑或是倾玉山庄的谢逸已无任何差别,不过是某个名门正派的掌门,是某座道教名山的掌教真人,是众多江湖青年才俊中的一个。
可他独独不是张知妄。
外面有小弟子咋咋唿唿地叫唤,林知非似乎也并不真想同两个小师弟一道沉湎往事,他起身沖张知妄拱手行礼,“掌门师弟,我还有些杂务便先告辞了。”
张知妄微微点头,“师兄辛劳。”
又是一室沉郁,不知为何,沈秋暝看着这般的张知妄心里有些发苦,话都不想再说半句。
正当他准备寻个由头出去,张知妄却缓缓起身,极小心地将那道袍褪下,仔细叠好,幽幽道,“这衣服可值二十两银子,浑身上下我可就这件袍子值点钱了。”
沈秋暝抬眼,本以为张知妄会插科打诨、故作轻松,可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苍白冷峻的侧脸。
只着中衣伸了个懒腰,张知妄斜倚着香案,淡淡道,“横四海焉无穷……我可是明明记得曾告诉过你。”
沈秋暝瞥他一眼,苦笑道,“我一直把那当做先师遗言,这十年来你可知我默默记诵,又临摹抄写了多少遍?”
那日盒中除去云中剑,还有一张素白纸笺,上有狂草“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张知妄笑了笑,语气分明是戏嚯的,眼中却只有深沉的悲意,“师弟若是能仿好我的字,日后大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欺凌弟子……”
沈秋暝一愣:“这并非你的手迹……故而我才一直以为是师傅遗命,他人代写。”
“彼时我右肩负伤,这是我的左手字,”张知妄疲惫笑笑,“你当日到了鹤鸣之事,除了那常伴师傅身侧的小道士,并不敢让旁人知晓。”
沈秋暝心中一酸,“入派之时师傅曾应允我日后必让我横行鹤鸣派上下,师傅后来怕是忘了,才食言而肥早早去了……”
张知妄倾身过来,冰冷双手覆上沈秋暝脉门,沈秋暝颤了颤,却不曾闪开。
“伤的不轻,怪我未早些看出来。”张知妄低语,随即起身翻找一番,最终取出一粒丹药。
沈秋暝也不问,接过直接吞下,“臭道士炼的怕不是五石散吧?”
并未着恼,张知妄轻声道,“允你之诺师傅并未忘记,他养我教我待我如子,而我亦视他如父,父债子偿,我在鹤鸣一日,鹤鸣便有你一席之地!”
第27章 哀歌未断城鸦起
张知妄轻声道,“允你之诺师傅并未忘记,他养我教我待我如子,而我亦视他如父,父债子偿,我在鹤鸣一日,鹤鸣便有你一席之地!”
沈秋暝惨笑道,“古人皆言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倒是有心孝敬,可他老人家至死都不允我再上鹤鸣,就连弔丧都被拒之城外。这些年来,我常暗忖此中隐情,只知事涉派中秘辛。你之前又讲说你生平最恨之事,便是见了先师最后一面,难不成先师非坐化而去,而是命丧他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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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景萧疏,千里斜阳渐暮。
死一般的静寂沉沉压了下来,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静坐在斗室之内,身虽未动,心却已在千山万水外、积年累月前的彼时鹤鸣。
“知非师兄不想让你知道,是怕牵累了你,”张知妄终究还是开口道,“而我先前不说,一是此事事关重大只可面谈;二是继任来庶务繁多,千头万绪,并未得空;第三,也是我最大的顾虑,便是我不知你之本心。”
“师兄此话何意?”沈秋暝蹙眉看他。
张知妄勾起嘴角,“咱们这些江湖人,向来游离于朝堂之外,别说是什么世家大族兴衰荣辱,就是谁当皇帝,又是怎样的皇帝,也向来与我们毫无干系。他们整日忙于应付酒筵歌席、骏马美姬,咱们自有刀光剑影、渔歌猿啸,只要别闹得太大,官府也懒得去管江湖闲事。故而开国百年来,江湖朝廷泾渭分明,各不相犯。”
沈秋暝不耐地打断他,“这我知道,师兄言下之意,莫不是我会为了一己官禄,背弃江湖道义与师门……”
“听我说完,此事远比你设想的复杂,”张知妄冷冷瞪他一眼,首次在他面前有了些尊长的模样,“剑南道为西南重镇,治所是在益州府。然而我朝仍存有八位在藩的藩王,除去靖西王与临淄王手握重兵,其余诸王只享封邑及数州治权,王府规制与朝廷无异。西蜀王府在蜀州,而我派所在剑州与之相隔不过八十里。”
沈秋暝点头,“剑州似乎为西蜀王所辖。”
“不错,先前那几个王爷倒算得上安分,对鹤鸣亦是招抚为主,可传到如今这个,却突然有了变故。”张知妄眼神冰冷,如刀刃一般,“师傅之前那任掌门心术不正,素喜攀附权贵,师傅也是到了继任之后才发现,原来鹤鸣派之前那头十年都在暗中为西蜀王府培养死士!”
沈秋暝睁大双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人皆知鹤鸣山乃世外仙山,更是道教宝地,谁知道竟藏污纳垢,有人在此做这种谋逆之事。
“那些人在年纪极小时便被送入派中,或是道门弟子,或是俗家弟子,师尊知晓此事之后,暗暗清理了门户,”张知妄修长手指轻叩香案,似乎也有些疑惑,“他本来以为西蜀王府必不会善罢甘休,可偏偏之后数年均一如寻常。”
“那之后呢?西蜀王府发难了?”
张知妄恍若没长骨头似的靠着香案,“永嘉四年至五年这两年,师傅身子每况愈下,方才知非师兄已经说过,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一定以为师傅是为人所害吧?”
沈秋暝惊道,“不然呢?”
张知妄涩涩笑了一声,“师傅最后那段时日,我每日都在上清宫侍疾,也曾为师傅把过脉,我当时便有疑虑。师傅此病始于风寒,之后却慢慢不治,凭谁都会觉得蹊跷。我曾将那药方看过许多遍,那方子对症下药,并无不妥。”
沈秋暝知他精通岐黄,不由轻蹙双眉,“那可是在煎药之时有人做了手脚?”
“直至不起,师傅都是亲手煎药,从不假手他人,”张知妄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只是笑声喑哑,一片凄凉,“开始他老人家瞒的严,又将我与玄明子师叔一道派去九华山,在那武林大会逗留半月。待我回去,终于找到机会查验药渣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渣子里竟有钩吻与铅霜。”
钩吻、铅霜任一样都是剧毒之物,唐照临竟一併服用达数月之久……
“你定去质问师傅了罢?”沈秋暝虽是疑问,口气却极为笃定。
张知妄闭目,“师傅那夜对我说了许多,我想之前那十七八年加起来都不如那晚多。但归根结底,师傅只命我做了三件事。”
沈秋暝眼都未眨地听着,感到浑身上下每滴血都冻结成冰。
“第一件便是他的后事从简,我便起坟茔于留仙峰之巅,除去师傅的佩剑,别无随葬之物;第二件便是让我接手鹤鸣,勉力图存,若有可能则光之耀之。师尊临终在派中召开比武大会,择其胜者为掌门,整整鏖战了三天三夜,我才力克所有明字辈、知字辈高手夺取掌门之位;第三件……”张知妄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到第三件时却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笑了笑,“不可与他人道也。”
极目平芜,枯木残照,寒鸦啼鸣不休,嘶哑如同呜咽。
沈秋暝心下惨然,眼眶已是红了,“师傅最后……是个什么样子?”
张知妄依旧紧阖双眼,仿佛往日情景歷歷在目,“那么高大的人最后瘦小的不像话,竟只有六尺半,整个人都瘦脱了形,脸色乌青、头髮枯黄。”他哽了哽,艰难道,“那毒发作起来有如千万蛇虫啃噬,简直痛不欲生,可师傅却生生忍了下来,如往常般处理庶务、接见众人。他自觉有负于祖师,到了最后几乎不愿进食,只是一心求死。”
“别说了!”沈秋暝捂住脸,深吸一口气,“师傅之仇,不可不报。”
张知妄却似没有听到一般,眼中空无一物,“最后那日,师傅早已是形销骨立,他把我叫去,给了我两柄宝剑,太一与云中,随即亲手将入门时给我的那素白剑穗繫上。随后他当着正明子、空明子、玄明子等师叔的面,让我……”
沈秋暝抬眼,定定地看着他,惊惧难言却又夹杂着万分的痛心不舍。
张知妄摇头,“我到底下不了手,最终师傅自断筋脉,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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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终忍不住上前几步死死抱住张知妄,然后,痛哭出声。
张知妄任他抱着,眼前却依旧是铺天盖地的血红。
万籁俱寂,只余一片鸦声。
第28章 美人此夕不入梦
那夜沈秋暝并未如想像中那般辗转难眠,反而睡得人事不省。
他断断续续地做了无数个梦,梦里有亭台楼阁、垂柳长堤,亦有大漠孤烟、雄关险隘,但久久萦绕不去的却是崇山怪石、竹海云山。梦里的白髮老道长眉入鬓,
嘴角带笑,永远都是循循善诱,从不逼迫沈秋暝做有违本心之事。哪怕沈秋暝捅了天大的篓子,他也不过在正明子面前呵斥几句,略施惩戒便一笑了之。
梦里的师傅福寿康宁,不曾在离别时初显老态、语露不祥,不曾殚精竭虑、以身饲虎,不曾苟延病榻、气竭形枯……
他身边的道童也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即使面如冰霜也总是带着几分稚气天真,不必如今日这般步步为营、用尽心机。
他从梦中惊醒,却发现门口竟有人影影绰绰,一闪而过。
“张知妄?”不知为何,无论张知妄离得有多远、用上多少伪装易容、甚至掩去自身气息,沈秋暝却总是能不费气力地认出他来,也不知这算不算某种天赋异禀。
许是迟疑了一番,张知妄推门进来,静静地立在门口。
他的脸孔在月光下并不真切,沈秋暝眯起眼睛,“掌门师兄睡不着么?”
张知妄并未否认,上前几步坐在榻边,闷声道,“武林大会日近,再也拖延不得,明日便不得不动身了。”
沈秋暝挪了挪,拍拍身旁,“你我不妨效仿古人抵足而眠,就算睡不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张知妄也没客气,仿佛求之不得般在他身侧躺下,还抢过一半棉被。
“说来也怪,”沈秋暝低笑,“今日听你说那些旧事,本以为会有多痛彻心扉,可一觉醒来似乎也不过如此。”
张知妄并未搭话,只轻轻哼了一声。
沈秋暝继续道,“或许是我没心没肺罢,可我总在想啊,人死不能復生,师傅驾鹤西去,了却尘寰俗事,但咱们总得活下去。师傅将偌大一个鹤鸣派託付给你,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生死荣辱皆系与你一身。可如今鹤鸣山被乱军把持,上下三殿、摩崖石刻还有留下的弟子,恐怕都凶多吉少。你带着全派离山而走,将鹤鸣山拱手让人,且不论武林诸人会如何看你,派中人心怕也是不稳。你向来算无遗策,这些你必早有打算,可若是有个万一……”
长久的沉默之后,张知妄靠近了些,将头埋在沈秋暝枕边,声音发闷,“屋宇毁了,不过再造,可人若是没了,才是真的大势已去。更何况,时至今日,我已是无路可退。”
“空明子应当是西蜀王府的钉子吧?”沈秋暝低声问。
张知妄笑笑,“不错,其实他的身份除我之外,正明子、玄明子等几位师叔也是心中有数。故而下山之前,我命他率弟子留守鹤鸣,总理派中全部事务,诸位师叔均是大惑不解,但我仍是一意孤行。”
“他已命丧你手。”
张知妄微微抬头,含笑嘴角一张一合吐出凉薄字句,“一进利州地界,我便命正明子率全派弟子先行前往汉中,我一人偷偷潜回鹤鸣杀了空明子,其后便顺江而下去接应你。”
“我曾探过你的脉门,内力虚浮。我当时只觉得是缩骨功破费功力,如今看来怕是不仅如此吧?”暗夜里不能视物,沈秋暝摸索着找到他的手,见脉象平稳、内力强劲才放下心来。
张知妄却勐然执住他的手,十指交缠、扣得死紧。沈秋暝又是莫名其妙,又觉得赧然,总觉得此番重逢之后张知妄此人处处都透着古怪。心念所及,他骤然出手,空出的另一只手直击张知妄面门,后者却不闪不避,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沈秋暝在他颈项处探寻了半天,也未发现什么人皮面具,禁不住甩了甩被摁住半天的手,声音里已带了五分怒气,“掌门这是师门情深还是贵体有恙?”
张知妄的手抚上沈秋暝掌心那道疤痕,细细摩挲许久,“德泽元年,在千泉为左贤王部所伤。”
沈秋暝心头巨震,甚至都忘了抽出手来,“你如何得知?”
“据闻当今天子是个长袖善舞、擅收买人心的,自有那些暗桩细作去为他赴汤蹈火,”张知妄淡漠口气里竟带着几分不屑,“你只管做那诗酒江湖的少年豪侠,何必掺和进朝廷那些腌臜事里去?”
沈秋暝又惊又疑,缄默不语。
张知妄恍若未觉,依旧把玩着沈秋暝纤长手指,“永嘉九年,孤身入吐蕃,与贊普第三子赤心罗贊密会。永嘉六年,将陈允怀引见给周玦,继而德泽二年,又将他引见给当今。你对陈允怀,不,如今他是忘尘叟了,倒是两肋插刀,他本是罪臣遗孤侥倖逃出生天,现在有皇帝承着他的情自可一生无虞。”
沈秋暝死死地盯着他,“如此多的秘辛,你是如何得知?”
“你总不会觉得我亦是西蜀王府的死士吧?”张知妄哂然一笑,“我生身父母仍在世上,你若是想知道,我现在就可告诉你。”
不知何时,两人紧紧相贴的手心里满是冷汗,黏腻不堪。
见他脸色煞白,张知妄深吸一口气,柔声道,“我知你疑我惧我,可几位师叔年迈腐朽,同辈弟子中我惟信你与知非师兄两人,他又是个不问世事、天性纯良的,未来一路上必会有许多变故,我恐怕也只能与你商量。今日告诉你这些不过是我想与你透个底,追杀你之人无非是冲着你为东宫做过的那些事情,或是突厥,或是吐蕃,或是为了陈允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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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沉默半晌,淡淡道,“想不到你还如此顾及师兄弟情谊。”
张知妄留意他神色,竟有些如释重负之态,戏嚯道,“当然,比起旁人,美人师弟总是更难免让人心生怜惜。”
对他人前人后两张脸的脾性,沈秋暝甚是无可奈何,横竖手抽不出来,干脆一个翻身将被子全部裹在身下,又对张知妄得意一笑。
谁知张知妄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美人在怀,人间幸事。” 说罢将沈秋暝死死扣在怀里,再不言语,竟是睡熟了。
沈秋暝挣扎一番,困意上来,便也只好由得他去。
明月入怀君自知,心悦君兮知不知?
第29章 又携书剑路茫茫
第二日启程之时,沈秋暝微蹙双眉,很有些惊讶。原来除去明字辈的正明子、玄明子和智明子三个师叔,知字辈的六个师兄弟,小字辈的七八个师侄外,其余百余弟子均不见踪影。
“你把人送去哪儿了?”沈秋暝找了个时机低声问张知妄。
张知妄回復了冰块脸孔,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武林大会以武会友,咱们带几百号人去,难不成是要砸终南派的场子么?”
沈秋暝狐疑看他,张知妄对他安抚一笑,“放心,我自安排妥当,他们都安全的很,不如你还是担心担心我们自己吧。”
环视四下——正明子与智明子早已知天命,而明字辈中年纪最轻的玄明子也年过不惑,除去张知妄与他的知字辈里功夫最高的竟然是林知非,至于小字辈的……更是乖巧有余,灵秀不足,沈秋暝绝没想到外人看来煊煊赫赫的鹤鸣派竟是个空架子。
“这武林大会是个什么比法?”沈秋暝幽幽问道。
张知妄笑了笑,看向林知非,后者忙不迭地解释道,“终南派提出的这个章程很有些意思,据我此次少林武当被奉为武林魁首并不参与比武,权作公证,其余共有二十四个门派比试。以挚签法将各门派分为十二组,各选出派中四名青年弟子两两对决,优胜的六组再选出长老中的强者比试,最终胜出的三组……”
沈秋暝听的兴起,不停追问道,“又如何?”
林知非神情郑重,“胜出的三个门派须得以掌门之尊下场比试,轮番作战,胜者便是未来三年的武林盟主。之前各位弟子比试点到为止,可诸位掌门生死不论。”
沈秋暝微微变色,“掌门乃是一派所系,向来都是点到为止,可终南派定的这规矩可奇怪的紧。倘若哪位掌门有了什么差池,那派则必然大乱,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袁似蓬不懂么?还是他要的就是这个‘乱’字?”
说罢,他沉默半晌,自己摇起头来,“不对,终南派偏居西北,一直唯华山派马首是瞻,哪里来的这个胆子?可华山的郑破军虽是一届莽夫,但好歹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事情委实蹊跷。师兄,你可有什么谋划?”
“并无。”张知妄惜字如金,神情有些怔忪。
沈秋暝撇撇嘴角,“也罢,横竖你也吃不了亏去,我操个什么心。”
张知妄却伸出一只手指打断他,“嘘,你听……”
众人均凝神静气,沈秋暝在心中数到二十余下,才听见哒哒的马蹄之声。
“百匹以上……”沈秋暝呢喃,一阵凉意袭上心头。
张知妄抿唇,“还有好些人,千人之数,西蜀王怕是已经反了,这是乱军无疑。”
正明子也反应过来,“那可如何是好?”
“无妨,”沈秋暝低声道,“他们怕是借道梁州向着雅州去的,汉中本就是山南道的地界,西蜀王不会贸然行事。”
张知妄面沉如水,扬声道,“快马加鞭,三天之内赶至长安!”
第三卷 长安风云起
第30章 长安古道马迟迟
幸而鹤鸣带来的弟子不多,且临行前张知妄给每人均配了一匹好马,否则还真不知还要多少周折。
费了两天两夜,鹤鸣派众人终在四月廿六那日赶到长安。
远眺而去,城垣依旧耸立,然而细看却见砖墙摇摇欲坠,褪色衰颓。进得城去,唯见街巷空空、衰草离离,眼前的破败景象着实难以让人相信,不过三十余年前,这座废城还是高台锦殿、万国来朝的煌煌帝京。
“元祐之难竟误国至此。”沈秋暝轻声嘆息。
当今圣上的祖父闵帝欲开拓河湟,亲率精锐征伐陇右,据闻当日就是在这长安城外誓师,锦旗猎猎、战鼓擂擂,四十万好儿郎山唿万岁,气吞万里。粮草充足、士气高涨,天下包括闵帝自己皆理所当然地以为此番将奋数代之余烈,建不世之功勋。王师所及之处,百姓箪食壶浆,盼着他们的儿子丈夫得以建功立业、封侯拜将。
可世事终不如人意,不管去时是如何意气风发、势在必得,瓜州一败如山倒,主帅战死,闵帝带着仅剩的三万兵马仓皇南逃,而胡人更是追至长安城下,烧杀劫掠整整一月方才尽兴而归。陇右门阀更是元气大伤,山东士族乘势而上,胁逼天子迁都东京洛阳,由此长安沦为废都。朝廷风气更是为之一变,不再提倡允文允武,世家子弟簪花涂粉,日日吟诗清谈,轩辕皇朝纵横宇内、吞併八荒六合的野望也终如故都长安的秦砖汉瓦一般被抛掷脑后。
早已废弛的西京军务如今却被看重起来,城门口、瓮城里随处可见全身甲冑的军士,对他们这般佩带刀剑的江湖人更是细细排查。朝廷的徵兵告示更是四处张贴,随风摇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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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妄冷眼看着,忽而一笑,“终南派真是挑的好时候,怕是咱们这里还没打起来,天下早已经狼烟四起了。我倒是想看看袁似蓬此时此刻,想要江湖拧成一股绳做出个什么建树!”
远远的已有终南派的弟子来迎,沈秋暝低声道,“掌门师兄息怒,面子情还是得做的。”
张知妄依旧冷着脸,眼中却分明有戏嚯笑意,“贫道甚少涉足江湖,也用不着给什么人面子。倒是余杭的秋暝公子你,江湖满至交、知己遍天下,你那张脸面可是好用多了。”
沈秋暝还来不及还嘴,就见一终南山的青年弟子唯唯诺诺地过来,“在下孙成龙,是袁掌门大弟子,见过鹤鸣派各位道长。”
张知妄长身玉立,清清冷冷的一派出尘模样,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出世高人装到底。他不开腔,其余鹤鸣诸人也不便越俎代庖,无奈之下,沈秋暝只好强笑道,“有劳孙少侠亲自相迎,不知袁掌门欲将我派安置何处?”
沈秋暝衣饰华贵,又是俗家打扮,那孙成龙伶俐得很,一瞬间已是明白过来,“久闻沈公子人中龙凤、天下俊彦,在下神交已久,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秋暝亦客套道,“三年前与袁掌门在洛京曾有一面之缘,交浅言深,袁掌门一向可好?”
“甚好甚好,师傅也常与我等提起沈公子的壮举啊。”
他两人迳自客套,张知妄却早已不耐烦了,淡淡道,“我等旅途劳顿,早已疲惫不堪。敢问孙少侠我等在长安应往何处落脚?”
被打断的孙成龙面露不悦,却又不敢得罪张知妄,恭敬道,“回张掌门的话,目前已到了二十个门派,还能住人的不过三处地方。一是大报恩寺之外的广德坊,须与峨眉派同住。”
“不去。”张知妄斩钉截铁,世上断没有道士与尼姑住在一处的道理。
孙成龙应和道,“那是自然,自然。还有就是宣阳坊,就靠着东市,不过得与九华派、舜华宫一道。”
这次不用张知妄开口,沈秋暝已经先行回绝了,“舜华宫亦有女弟子,我看还是算了。”
“那便只剩下曲池坊了,那离大慈恩寺极近,旁边还有皇家的御苑,虽只能远观,但景致也是数一数二的,”孙成龙赶紧道,生怕他们还要挑三拣四,“而且那里住的人少,多是各大世家成名的青年才俊,对了,倾玉山庄的少庄主谢逸亦下榻彼处。”
沈秋暝来了精神,“哦?你说的可是江湖第一公子,诗画琴酒易五绝的谢逸?”
“正是。”
张知妄眼眸一抬,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还请孙少侠带路。”
众人又浩浩荡荡地向着曲江池杀去,沈秋暝抽空扯扯张知妄,本就脂粉味极浓的面容又带上了几分猥琐,“怎么,一听闻是个美人,师兄便按捺不住,干坤独断了?”
张知妄挑眉,“男女不忌的似乎不是贫道罢?”见孙成龙探头探脑地张望,他又凑近了些,在沈秋暝耳边道,“君子有成人之美,见师弟如此惦念,贫道岂有不帮之理?”
他气息温热,没来由地让沈秋暝醺醺然起来。轻咳一声,沈秋暝低声道,“方才我只是在想,这些武林世家与别的门派不同,与朝廷多有勾连。有句老话师兄没听过么?欲得虎子……”
张知妄勐然伸手捏了捏他发红耳垂,轻声道,“虽不是儒生,但圣人之言还是得听的,贤贤易色,师弟切莫误入歧途。”
第31章 多少长安名利客
惊才绝艷的谢逸公子没见着,倒是和殷庄的人狭路相逢。
殷庄,其庄主自称为成汤后人,全庄上下以经商为生,但凡是能赚到钱的买卖,无论正邪是非,他们都照做不误。人牙子、镖头、相士、娼妓、伶人……不论三教九流,赚的盆满钵溢的大多都是殷庄门人,而殷庄逐利,做下的龌龊下作之事更是难为外人道也。本朝虽不如前朝那般重农轻商,然而对无良商贾囤积居奇一事也是深恶痛绝,故而对商贾自来是多加约束。也不知他们找到了什么靠山,势力竟遍布九州,而无官府介入弹压。就连沈秋暝先前在北疆遇险遭突厥部缉拿,无奈之下,也是花了数千两银子託了殷庄周旋才化险为夷。
在江湖中,殷庄便是让人不齿却又不得不卖几分面子的所在。
没想到这孙成龙只说了其一,没说其二,鹤鸣派上下正是与殷庄同住西厢,真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相见两生厌。当日用晚膳时,正明子等人便告病不出,由小弟子将饭菜送入房内,知字辈诸人到底不敢如此拿大,也只好硬着头皮前去用膳房。
“师兄,”沈秋暝敲敲轩窗,并未进去,“晚膳你怎么用?”
张知妄轻笑一声,推门出来,却已换了一身青色儒衫,活脱脱一个赶考书生。
“师兄这是?”
张知妄摇摇手中摺扇,“师弟向来自诩风流,胜友如云。不如今日也与师兄一道把臂同游,夜探长安?”
萧瑟风生琼宇,车马喧喧尘土。
盛世不再,寂寥多时的长安城却因着这武林大会再度喧嚷起来。
伯伦居里人声鼎沸,随处可见携枪带剑的江湖儿女,三三两两纵酒高歌。
张沈二人坐在雅间,张知妄茹素,沈秋暝则乐得对着一桌佳肴大快朵颐。
“这酒肆昔日可是有名得紧,我曾听我十五叔提起,“沈秋暝为张知妄斟酒,“那已是三十年前了,他也正值年少,刚从鹤鸣下山闯荡,便和那些五陵少年一同飞鹰走狗、折花攀柳,折腾到晚,便在这伯伦居大醉一场,当真是‘径就胡姬饮,熟醉当垆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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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迆师兄……”张知妄柔声道,“还未找到么?”
沈秋暝摇头,“族中并未寻到,后来又託了忘尘叟,可还是毫无消息。”
沈迆于五年前突然销声匿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秋暝前去北疆吐蕃,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寻访他的行踪。
张知妄不语,执起酒杯,“沈师兄吉人天相,自会逢凶化吉。”
沈秋暝苦笑,“这种虚话就不必再说了,这些年我已早听了千遍万遍,别说是旁人,我自己都是不信的。”
张知妄仿佛还想说些什么宽解他,就听楼下轰然一声巨响。沈秋暝身形一闪,人已跃下楼梯,只余张知妄独坐楼上,无奈低笑。
沈秋暝在暗处站定,敛去气息,从他这里看去,楼下情形一览无余。
一玉树临风的青年正被十数名莽汉团团围住,那些莽汉各个手持利刃,凶神恶煞。仔细一看还可发现那青年身后还站着个娇弱美貌的女子,正梨花带雨地瑟瑟发抖。
只见那青年临危不乱,只是怒斥道,“光天化日、朗朗干坤之下,你们这些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难道就不怕王法么?”
沈秋暝微微挑眉,心道如今英雄救美的少侠都不会换个说辞,当真是博王孙的传奇话本看多了么?
“一个卖唱女子,区区贱妓本就是卖笑为生。大爷几个不过调笑几句,那还是高看了她。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大爷的刀剑无眼!”领头的莽汉满脸横肉,右脸上还有一道狭长刀疤,望之不似善类。
那青年义愤填膺道,“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我九华派门下可没有见死不救的小人!”
沈秋暝看着只觉好笑,如此大张旗鼓地积累名望,难道就不怕若是掌门安然无恙,回头猜忌下来,到时候何以此处?就听不远处突然有人道,“不用到明日,九华派二弟子的侠义之举就将传遍武林了。”
沈秋暝抬眸望去,离他五步是个素服公子,只是一眼却可叫人终身难忘。
跌宕风流不如忘尘叟,雍容富贵不如周玦,逸韵高致不如张知妄,姿容眉眼并无惊人之处,可偏偏只是站在那里,一举手一投足却能牢牢拴住人的视线。
那人转头看他,温文一笑恍若春风拂面,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痴愚,打打杀杀、汲汲营营间怕是忘了本心,最终失了立命之本。”
沈秋暝轻蹙双眉,只觉他话中若有所指,还未想好如何应对,檀香混着沉香的气息霸道袭来,紧接着一个酒杯便凑到了嘴边。
“师弟让我好找,”张知妄许是喝多了,上挑眼角被酒意醺得微红,似乎有浮光涌动,“这不是倾玉山庄的谢逸少庄主么?”
他几乎是半挂在沈秋暝身上,痴痴笑笑,若是常人见到一大派掌门如此失态模样,怎么都该为之变色,偏偏那谢逸神色泰然,只笑而不语。
沈秋暝挣了挣,将张知妄扶直,好歹留些体统,却听张知妄低声道,“按照终南派的这个比法,若是我等掌门有了什么差池,这些大弟子二弟子……”
他声量不大,也只有他三人可闻,可沈秋暝总以为隔墙有耳,又是多事之秋,他以一派掌门之尊公然议论他派之事,总是不妥,不由蹙眉道,“师兄你醉了,我带你回去。”
谢逸却抚掌笑道,“君子坦荡荡,张掌门果然国士风度。”
楼下那九华派的宋墨华已干脆利落、招式漂亮地处理掉那几个莽汉,正忙着安抚佳人,推辞众人的溢美之词。
张知妄又往沈秋暝身上倒了倒,谢逸见状,莞尔一笑,“张掌门既然醉了,在下也不再叨扰,大家既都暂居曲池坊,在下他日定当拜会。”
沈秋暝又寒暄客套了几句,半饱半搂着张知妄,刚欲下楼,就听谢逸冷不丁又问道,“却不知秋暝公子本心又在何处?”
沈秋暝顿足,并未回头,“此心安处是吾乡,沈某人在何处,本心便在何处。”
第32章 半旧青衫半白头
沈秋暝负着张知妄蹒跚走了许久,到了一处巷口才将他放下,冷声道,“掌门师兄闹够了?”
张知妄依然靠在他肩上,原先埋着的脸抬了起来,苍白脸孔为酒气熏红,凉薄凤眼更是带了几分潋滟水意。
沈秋暝突然不敢再看,轻声试探道,“师兄,你不会真醉了吧?”
“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张知妄含混道,突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莫名其妙,沈秋暝从未与张知妄饮过酒,故而也不知其人酒品如何,只好面含忧虑地站在一旁。
“原先酒竟是这个味道,”张知妄舔了舔唇,“都说一醉解千愁,可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也不怎么快活。”
沈秋暝不知他竟是头一回饮酒,想来他也是可怜,从小长在道观里守着那些清规戒律,日子也不知过的是何等无聊。
“你对那谢逸怎么看?”张知妄不知是否是强行以内力将酒气排出了体外,站直了身子。
他温热体温离开时,沈秋暝竟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怅然,竟忘了答他话。
见他失神,张知妄伸手探他额头,“你不会也喝多了?”
沈秋暝忙不迭地躲开,尴尬道,“谢逸么?嗯,确实是青年才俊,人中龙凤。”
张知妄意味不明地笑笑,“倒是个妙人,入了师弟的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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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不显山不露水,城府怕是深的很,”沈秋暝低头走路,“我更关心的是,他今日接近咱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张知妄不以为意,“我只知一件事,但若有扰我鹤鸣清净者,杀无赦。”不知是否是酒意未消,他今晚倒是极其坦诚,“各个都想借刀杀人,可也不看看我张知妄想不想当那把刀!”
想起茫茫前路,沈秋暝也是心中怅惘,嘴上只好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别太烦忧。”
“嗯,师弟,劳烦。”沈秋暝正被他说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就见张知妄突然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沈秋暝战战兢兢地搭脉半晌,未几黑着脸将张知妄背在身上,纵轻功而去。
搞了半天,他这一晚上都在和一个醉鬼说话!
第二日在用膳房再见张知妄,后者依旧云淡风轻、高深莫测,沈秋暝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埋头用膳。
除去他们,只有一青衫男子在角落里坐着,年纪不大,头髮却已然花白,清隽面上带着些落拓气息,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一看便有着数不尽的沧桑故事。
“兄台可也是参加武林盟会的?”沈秋暝是个爱热闹的,立时便起了结交之心。那人有些侷促地拱手还礼,“正是,在下半月前才收到袁掌门的帖子,这才来的迟了些。”
江湖人大多不拘小节,此人这么讲究礼法倒是显得与众不同了。沈秋暝更感兴趣,笑问道,“在下余杭沈秋暝,不知兄台高姓?”
那人干脆起身见礼,“见过沈公子,在下殷俭行。”
传闻中的江湖第一巨富殷庄庄主殷俭行!
不仅沈秋暝大惊失色,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张知妄也坐直了身子,目光牢牢锁住他们这个方向。
沈秋暝当年破财消灾花了一千两银子托殷庄办事,脱险之后曾恶趣味地在脑中描摹过殷俭行的模样——一个矮胖浮肿的老头,锦缎衣衫,穿金戴银,手上最好再戴个翡翠扳指。
可面前之人,一身憔悴沧桑,简直像是个被前尘往事伤透心肠,不得不浪迹天涯的痴情书生,哪里看得出半天视财如命、不择手段的痕迹?
“早知庄主亦借宿于此,”沈秋暝素来长袖善舞,说话滴水不漏,“我昨日就当登门拜访,无奈与师兄出门应酬,竟生生错过,是我失礼,他日必设宴谢罪。”
殷俭行木讷一笑,低头继续吃饭。
“真是个怪人,”沈秋暝以传音之法道,“总觉得和传言不符啊。”
张知妄沉默不语,待殷俭行有礼地告别之后,才低声道,“方才看他面色,似乎常年抑郁,伤及心肺,怕是没几年好活了。”
沈秋暝一惊,望向殷俭行远去身影,脚步滞缓,茕茕孤单,只觉说不出的萧瑟苍凉。
“病理上说,他应练些宁神静气、疏通筋脉的功夫,本派的南华心经是不错的,若是他肯加以研习,三到五年便可根治。”张知妄心不在焉,“当然反过来说,咱们道家的功夫最忌讳的就是七情六慾……”
沈秋暝蹙眉,“为何师兄见到他仿佛特别感慨似的。”
“情之一字,伤人最深,”张知妄笑笑,“知命师弟,若是有一日你挚爱之人离你而去,有生之年永不能再遇,你会如何?”
他笑意清浅,恍若浮云,沈秋暝宁愿他冷眼相对、口不积德,也好过他如今的样子,真真的四大皆空,心无挂碍,仿佛随时都会乘鹤而去。
“不会的,”沈秋暝压抑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师兄玩笑了,世人皆知我沈某从不留情,又哪里来的挚爱之人?”
张知妄极缓慢地点了点头,“看来你比我还适合当道士。”
“何况,我若是有挚爱之人却不能相守,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又怎么会永不能再遇?”沈秋暝轻声道,也不知说与谁听,手心却满是汗意,“所谓情感动天我自是不信,可若是用情至深,对方相关之事又怎会有错漏,又岂会让对方遇到不测?男子汉大丈夫,连至亲至爱之人都保护不了,又何以自处于世?”
张知妄看着他清亮双眸,不由释怀一笑,“或许世间情爱都是这样罢,奋不顾身,生死相许……若是师弟找到挚爱之人,不妨告诉师兄,师兄不才,可也愿助你一臂之力。”
“不过,”他背对着沈秋暝,一字一顿,“若真的天不遂人愿,殉情这般的蠢事自不必说,一夜白头这样作践自己的事情也是不许。我张知妄的师弟,就该做那世上最潇洒快活的薄倖人。”
第33章 男儿到此是豪雄
约莫三百年前,九州分崩离析,诸侯四起,处处狼烟,而胡人又趁乱而入,割据北方长达一个甲子。曾经富庶的中原饥馑遍地,豺狼横行,百姓困苦,民不聊生。不忍袖手,当时武当少林与崑崙华山泰山峨眉诸派发出风云令,与天下英雄会盟于黄河之滨,以武者精魂起誓——无论身处何国何地,若有余力则必以天下苍生为念,接济穷苦、惩恶扬善。当时为士族名士所不齿的江湖草莽,便是凭着一腔赤诚四处奔走,不知救下多少人命,扶助多少生灵。
待到天下一统,轩辕家定鼎中原,太祖为盟会的义举打动,对当时的盟主沖虚道长表明但凡江湖人士不勾结外藩、不犯上作乱,朝廷则永不干涉江湖之事,至此江湖事江湖了变成了天下默认的金科玉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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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侠肝义胆的武林众人一定不曾想到,仅仅百年之后,武林盟会便已沦落成为勾心斗角、好勇斗狠的名利场。
“你说若是沖虚道长再生,会不会被这些不肖后辈再气死一回?”沈秋暝拭去头上细密汗珠,对身旁的林知非低声抱怨。
此番终南派下了血本,竟将本派总舵腾了出来充当会场,还在演武场外搭了座八丈高台,上面二十六张圈椅一字排开,显是留给各派掌门。而正中的三张椅子比起其他仿佛又略高了些,依次应是少林主持素禅方丈、东道终南掌门袁似蓬以及武当掌门清微道长。前来观战的其他武林人士被安排在左近一座小楼之上,而各派弟子则被安排在台下,几百个人挤在一处,在这初夏的天气,实在称不上舒服。众人也再顾不得什么风姿气度,纷纷宽衣解带,有些粗鲁汉子干脆袒露胸襟,让女弟子多的峨眉等派苦不堪言。
沈秋暝默念了数十遍南华经,方觉得体内燥热暑气排解了些,又四处张望,小楼上的谢逸等人滴汗未出,依旧一副谦谦君子的派头;那台下九华派的宋墨华执着于体面,几层锦衣罩在身上不肯褪去,如今早已是面红耳赤汗流浃背,看上去说不出的滑稽;而另一位熟识殷庄庄主却不见踪影,也不知是否嫌此地吵闹,另选了某个清净所在去自伤身世。
“师弟快看!”林知非很是激动,“众掌门来了!”
沈秋暝抬眼看去,只见或老或少、或高或矮、或美或丑的二十几个人站在台下你谦我让,你一句“清微道长乃道门高人,当上座”,我一句“郑掌门是我辈楷模”,他一句“张掌门少年雄才,岂能西向坐”,大有惺惺作态到地老天荒之意。终究还是素禅方丈发话,以序齿排班,众人才勉强坐定。如此一来,未至而立的张知妄理所当然地坐在最末,沈秋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蒙各位不弃,今日我终南派得以在此主持武林盟会,”袁似蓬拿腔作调,“众所周知,武林盟会形同虚设已有数十年之久,如今又是兵荒马乱、生灵涂炭之时,正是我辈奋发而起的大好时机!”
他顿了顿,就有不知哪派的愣头青带头喝起彩来,似乎对台下诸人反应很是满意,
他本就洪亮的声音更是高亢,甚至有几分刺耳。
“生民苦难,难道各位忍心袖手旁观么?在座各位无一不是武林中的精英人物,难道就不想出一份力,挽狂澜于既倒,以侠义之举拯救万民于水火?我袁似蓬虽是不才,今日却不怕出头将大家聚集于此,便是为了仿效先贤之仁德,让天下看看什么叫做侠者仁心,什么叫做武林正道!”
“好!”又有更多的少年侠客被煽动,均是满脸兴奋之色,仿佛不日便可成为万民景仰的大英雄。
大门大派的弟子明显就要更为收敛,纵然心中已被打动也得观望着师傅的神色,不敢轻举妄动。而那些台上的掌门们则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要么如武当的清微道长、峨眉的归尘师太一般莞尔轻笑,要么如华山郑破军、泰山孔如松一般目露精光,要么如苍山白孤鸿、太湖林飞花一样窃窃私语,更有甚者便是鹤鸣的张知妄——此人竟冷着张俊脸,明目张胆地盯着手中剑穗发呆。
台上袁似蓬唾沫横飞,显然讲到了最要紧处,“因此今日我斗胆邀来各位掌门商议从各派掌门中选出一位新的武林盟主统领天下武林,然后见机行事,匡扶正道!”
台下议论纷纷,各派间的火药味也渐渐浓了起来,毕竟若是本派掌门取得此位,那么连带着本派都将成为武林中执牛耳者,鸡犬升天,哪怕是派中不入流的弟子日后在江湖上都可横着走路,这样的大好机会,又岂能放过?
“在下有一疑问,”孔如松开口道,“若只是选出武林盟主,那我等比试便罢,为何还要将全派上下都牵扯进来?按照先前袁掌门提的比法,那选的怕是武林第一大派而不是武林盟主吧?”
孔如松乃曲阜孔府的庶出子弟,一举一动都带着些儒生的酸腐刻板,丝毫不像是个大派掌门,与其他各派均是关系平平。可方才他这番问话怕是问出了不少掌门的顾虑,除去依旧神游天外的张知妄,一时众人的视线皆在他与袁似蓬身上来回打转。
袁似蓬似乎早就猜到会有人会这个问题,笑答道,“孔掌门这个问题问得好,不错,此番要选的确是武林盟主,然而江湖中本就人心复杂,甫一上任,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怕也不能纵览全局。因而若是自家门派中的弟子得力,对盟主而言上手总是要快些。何况武林盟主除去武艺高强,更要治派有方,授徒有道,若是连自家门派都无法兴旺,又有什么本事统领天下武林?”
他这番说辞不错,众掌门面面相觑,虽有疑虑,却也就不便再问。
“袁掌门说的有理,不过这第三场的生死不论一条……”林飞花人如其名,虽是男子却长得姣如春花,行止颇为女气。
白孤鸿亦附和道,“对,这如何使得?”
第34章 少年意气强不羁
林飞花此话倒是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一时间台下哄然,台上亦是风起云涌,掌门三三两两交换着眼神,最终还是不偏不倚的清微道长开口道,“袁掌门,贫道以为林掌门的顾虑不无道理,先不论武者最忌逞勇斗狠、乱杀无辜,各派掌门均是千金之体,身系各派根本,若是有什么闪失,难保各派不会有大乱,那么此番重振中原武林的大业怕也是要付之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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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禅方丈亦贊同道,“袁掌门如此安排有何深意不妨今日宣示于众,趁着人来得齐全,大家商量商量,也好有个计较。”
连张知妄都不吝抬眼望了过去,袁似蓬脸色微僵,下意识地向右看了眼,方支吾道,“此事乃我与派中各弟子商议而定,又曾知会过几位掌门,他们也都是首肯了的。”
“我不关心此事由谁而定,”林飞花步步紧逼,“我问的是如此安排的用意!”
袁掌门沉下脸来,“我想林掌门大约是想岔了吧?老夫的意思并不是让诸位掌门决一死战,年轻弟子点到为止乃是因年轻人气血方刚,下手不知轻重,特而告诫之。诸位掌门均是成名人物,自然知道分寸,而之所以会提到这句死生不论,不过是消除诸位的顾虑,望各位全力应战,仅此而已。林掌门难不成是怀疑老夫别有用心不成?”
“呵,”林飞花伸手抚弄袖口刺绣,冷笑道,“是又如何?反正我是贪生怕死,我太湖派也是不堪大用,此番便不参与比武了。不管谁当了盟主,但有令下,我派无有不从便是。”
沈秋暝微微讶异于林飞花的心直口快,转念一想,太湖派势力尽在江南东道,说到底还是得看周家的眼色,此番如此行事未必没有周家的示意。
白孤鸿与林飞花私交甚好,自然亦步亦趋,“我苍山派也不参与。”
他二人开了头,便又有舜华宫等六派弃权,如是便成了十六组挚签,决出优胜八派,最终再由四派掌门分出胜负。
这八派或偏安一隅,或势单力孤,纵使退出也掀不起太大波澜。其余门派或多或少都有称雄武林的野心,即使没有,能让子弟与各派高手切磋武学也是求之不得,便都表示不再有异议。
袁似蓬很是满意,拍了拍掌,便有个俊朗后生飞身上台,手里捧着个白玉匣子,袁似蓬笑道,“这是犬子袁轻舟,亦将参加明日的比试。”
诸人自是好一番奉承,又有小童奉上笔墨纸砚,袁似蓬亲自润了笔,送到清微道长面前。清微道长也不推辞,将那十六个门派写在纸上,投入匣中,随后众人一一抽籤。
张知妄坐在末位,自是轮不到他抽籤,听闻崆峒派的越照影抽到鹤鸣也不过眉头一挑,并未多言。
一番客套之后,众掌门自是起身告辞,各回住处商讨对策。
张知妄刚要下得台去,就听素禅方丈低声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举心动念,无不是罪。”
张知妄脚步不停,掠过他身侧,“贫道不才,以无厚入有间耳。”
是夜,曲池坊鹤鸣派住所内。
张知妄端坐堂上,不辨喜怒。沈秋暝、林知非与四位明字辈师叔分坐两侧,其余知字辈、云字辈弟子肃立正中。
正明子嘆气,“诸位可有应敌之策?”
崆峒派地处西北边陲,与中原武林向来不甚亲善,纵是见多识广的玄明子、行走江湖的沈秋暝也不曾与之交手。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从何入手。
“崆峒派……”张知妄沉吟道,“不知玄明子师叔可还记得,元嘉四年那次武林盟会,先师委派我二人前去九华,碰巧当时崆峒派与泰山派的弟子曾有过争执……”
“不错,”他这么一说,玄明子也有了印象,“泰山派剑法开阔雄浑,那崆峒弟子并非敌手,不曾想那却是个小人,竟使暗器重创那泰山弟子,那回可把孔如松气得够呛。”
张知妄笑笑,“那时候孔如松与我一般,尚未继任掌门。一晃七八年过去了,虽说是物是人非,但他倒是一点未变。”
沈秋暝嘀咕道,“能入您青眼,这孔掌门实乃人杰。”
“师弟可是吃味了?”张知妄懒懒散散地声音似是贴着耳畔,把沈秋暝吓了一跳,可左右看看周围人并无异样神情,这才放下心来,亦是传音过去,“师兄多心了,孔掌门虽也算得上英姿勃发,却尚不值得我师兄弟二人争风吃醋。”
张知妄依然正襟危坐,只有沈秋暝留意到他竟往自己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当真是斯文扫地。
“崆峒派功夫阴毒,尤其爱用暗器,”玄明子如临大敌,“而我派的功夫修的是养身养性,正人正心,又要派上年轻弟子,我怕他们鲜少行走江湖,碰上崆峒难免要吃些亏啊。”
张知妄抬眼,如墨玉般的眼眸似空无一物,然而沈秋暝却深知,若是盯着那双眼看久了,怕是连精魂都要被吸进去。下首站着的弟子们仿佛也有同感,他目光所及之处纷纷垂首不语,唯有一人依旧昂首挺立。
沈秋暝认得他,似乎是知悔师兄的徒弟,比裴钦宴入门还要早些,似乎是叫张云流。
不过张知妄却是跳过了他,反而点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小道士的名,“江云山,你第二个上。”
江云山嗫嚅道,“弟子年幼,恐怕难当重任……”
张知妄抬手,“谦虚推诿,我向来不喜,鹤鸣派中都省了吧。”
“是。”
正明子等人面露诧异之色,张知妄环顾一周,连点了三个人的名字,“周云海、孙云亭,还有张通衢。”
那三人还未及上前领命,却见那张云流大声道,“掌门!弟子自请出战!”
张知妄不动声色,语气却是凌厉,“下去!”
“不说张通衢是小辈,我的功夫比周云海、孙云亭都不知强上多少,掌门你为何一再打压,就因为我是钱知悔的弟子么?”张云流竟是个横的,梗着脖子对着张知妄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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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正明子怒道,“你还懂不懂规矩礼法?”
第35章 是非曲直苦难辩
沈秋暝离派日久,对张知妄接任后的曲曲折折更是一无所知,此刻也只好装聋作哑。不过其他人神情并不见惊异,看来这张云流发难也非首次。
“规矩,呵,咱们鹤鸣派哪里还有什么王法什么规矩?”张云流脸上竟有些几分怨愤之色,“掌门可不就是规矩?金口玉言,生杀予夺,谁敢忤逆掌门?”
派中其余年轻弟子都吓白了脸,噤若寒蝉地垂首肃立,胆小如江云山的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俨然已有些站不稳了。
张知妄瞥都未瞥他一眼,自顾自道,“明日的比试,不求全胜,但求过关,你们可要把握住度,切莫为了一时意气中了他人的圈套。”
“掌门,我不服!”张云流双眉倒竖,“反正今日已然开罪了掌门,日后我在派中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索性把话说开了。几位师叔祖均在,不如给大家说个清楚,论起德行年龄资歷,哪里就轮到他张知妄了?就算不是明字辈的师叔祖们继任,论资排辈也该是我师父钱知悔!”
他这话简直狂妄至极,沈秋暝一时心头火起,勃然起身正欲责骂,张知妄却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轻笑道,“竖子年幼无知,又不得良师调/教,自然不分好歹,难成大器。师弟维护之心知妄领了,却也不需与之一般见识。”
沈秋暝按下心头怒气,坐回座上,凉凉道,“还未来得及与他派一较高下,今日自家却有以下犯上、不死不休之事,若是传了出去,还不知他派会如何看我鹤鸣。也罢,且不说这等丧气之事,掌门师兄此番邀我一道北上长安,总不会单让我看这齣好戏的罢?”
张知妄笑了笑,眼中寒霜却顷刻融去,“师弟与我同辈,自然算得派中长老,第二场请师弟为鹤鸣助拳,师弟总不会推託吧?”
沈秋暝夸张一揖,“敢不从命!”
张知妄起身,对沈秋暝伸出手,“今夜月色正好,愚兄那儿有蒙山的新茶1,师弟可愿一道品茗赏月,抵足而眠?”
沈秋暝挽住他,笑道,“荣幸之至。”
他二人已走,其余人也无甚大事商议,众人行礼之后便纷纷散去,只余张云流一人站在堂正中,好不凄凉。
残烛将尽,是谁在廊下怅然低吟……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盍亦勿思!”
张沈二人携手入了后院,沈秋暝甩开手,蹙眉道,“知悔师兄是怎么回事?与钦宴有关么?”
裴钦宴下山之后并未闯荡江湖,而是另闢蹊径投了行伍。须知彼时士族最鄙夷的,除去见利忘义的商贾,便是粗俗不堪的军卒了。甫一得到消息,河东裴氏便将裴钦宴从宗谱上除名,逐出族内。裴钦宴生性谨慎却不陈腐,对此也不过豁然一笑,将母亲安置好便建功立业去了。有了鹤鸣派的功夫,又通文墨,他在军中也算是如鱼得水,据闻已做到了游骑将军。
“他既已学成下山,他师傅在鹤鸣派的荣辱起伏便与他毫无干系了,”不知为何,每次沈秋暝提及裴钦宴或是忘尘叟,张知妄总会面露不悦之色,“更何况他已是朝廷的人,鹤鸣派如何也不关他事。”
极想知道此间内情,但苦于不好开口,沈秋暝一时有些踌躇,自己虽是鹤鸣弟子,但毕竟只是俗家弟子,不比常驻派内的道士们。很多秘辛若不该他知晓,贸然问了,恐有干涉派务之嫌。
张知妄见他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忍不住伸手为他理了理衣衫,低声道,“钱知悔生父便是西蜀王府的管事。”
沈秋暝有些诧异,毕竟钱知悔是唐照临所收的第一个徒弟,竟连他都是这般来头,可见西蜀王在剑南道钻营之深。
“朝廷禁止藩王募养私军,他们便将主意打到武林的头上,”沈秋暝压低声音,“真是狼子野心。”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到曲江之畔,只见冷月高悬、野草离离,除去他二人走动声响,便只有蛙鸣鸟啼,让人心生凄切。
“本朝极盛之时,皇帝常在此宴饮新科进士,”张知妄不无感慨,“当年之人,定想不到此时萧瑟。”
他有意转开话题,沈秋暝却不想遂了他意,仍是追问道,“知悔师兄后来呢?”
张知妄看他,眼里有着不明的情绪,“元嘉十年,知悔师兄突然抱恙,不过一月功夫便药石无医,随师父去了。”
将前因后果梳理一遍,沈秋暝不甚贊同地望向张知妄,“逞一时快意,可他身后之人又如何能揪出来?”
“你道我当真一无所知么?”张知妄自嘲地笑笑,“如今派内的情形你也见了,连张云流这样的第三代弟子都可以当众忤逆我,这个掌门不过徒有其表罢了。”
沈秋暝满脸狐疑,“是么,为何我竟觉得你在派中威望比起师傅当年都是不遑多让?”
张知妄信步向前走去,“因为你蠢。”
沈秋暝愣愣地看着他如玉树般背影,不知是该趁机偷袭以下犯上还是该扯着他的衣领问个明白。自幼时起,张知妄于他便是不同的,他自认机敏、尤擅揣摩人心,可每每碰上张知妄,他那玲珑心窍、九曲迴肠便统统无用,只能一头雾水地生闷气。
见他并未跟上来,张知妄回头,苍白面容在月下几近透明,“很多事情不可对人言,而瞒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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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着你并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万劫不復时,你是我最后一招棋。”
第36章 排空剑气逼人寒
沈秋暝闯荡江湖已有十年,可来武林大会尚是头一遭。
专为此次盟会而垒的高台直入云霄,各派高手在上面腾挪起跃,台下均看的一清二楚,让人大唿过瘾。原先那二十六张席位已撤去大半,只余素禅方丈与清微道长二席。借着张知妄的光,沈秋暝也算是一派长老,便跟着明字辈的师叔们在前排就座,过足了眼瘾。
鏖战三日,峨眉赢了青城,华山赢了黄河帮,九华赢了八卦门,泰山赢了大理,丐帮赢了衡山,唐门赢了苗谷,接下来这场便是鹤鸣对崆峒。
崆峒掌门越照影在武林中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身上有诸多谜团,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年纪。素禅方丈刚刚受戒时,他便已经是崆峒的长老,时过境迁,素禅方丈已成了个发须俱白的老和尚,他却依旧当年模样。甚至有人传言越照影习得一门邪功,故而不老不死。
日子过于太平,闲来无事,人便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他人评头论足,一传百、百传千,你润饰一点,他臆造一些,传到最后往往是面目全非。
越照影就坐在张知妄边上,沈秋暝偷偷瞥上几眼,不禁大失所望。也不过是肤色比常人稍白,身形有些发福看不出皱纹,说穿了不过保养得宜,仅此而已。由此可见所谓江湖豪杰,嚼舌起来与那市井溪边的洗衣妇人也无甚差别。
不知是否是他的目光过于放肆,越照影终是开口了,“秋暝公子有何指教?”
沈秋暝一时尴尬,求助地看向张知妄,可惜后者视若无睹,唯有嘴角可疑的弧度昭示着此人的幸灾乐祸。
“越掌门威震江湖,无人不晓,”沈秋暝硬着头皮,“小辈钦慕已久,今日方才得见掌门真颜,一时激盪,故而不能回神,还请掌门宽宥。”
越照影不再多问,却指向台上,“这孙云亭功夫确实不错,这场我崆峒输得不冤。”
孙云亭一个漂亮的侧翻,手中剑尖指向那崆峒弟子下盘破绽,霎时胜负已分。
“唉!”崆峒弟子均垂头丧气,看向那首战弟子的眼神已很是不善。
鹤鸣派到底道士居多,首战告捷,纵使诸弟子均喜形于色却也不见轻狂,端的是大派风度。
张知妄对孙云亭微微颔首,又对越照影客套道,“小徒赢的侥倖,令高徒不过一时大意了。”
越照影刚欲回话,却在看到江云山时坐直了身子,甚至隐隐可见兴奋之色,“不知这位是派中哪位长老的弟子?”
张知妄微微欠身,“劣徒上不得台面,让越掌门见笑了。”
“好筋骨。”越照影长嘆一声,“鹤鸣派果然人才辈出,前景无量。”
沈秋暝到底未到宗师之境,盯着怯怯懦懦、眼看着就快哭出来的江云山看了许久,也未看出什么与众不同。
“师弟当年学梯云纵用了多久?”张知妄忽而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强自压抑着近来常有的心猿意马,沈秋暝亦是轻声答道,“约莫一个月吧。”
“江云山只用了三天,”见沈秋暝瞪大一双美目,张知妄禁不住勾起嘴角,“纵是我当年也用了足足二十日才可飞身而起,用了半年才能踏波而行。”
沈秋暝见不得他那张狂模样,见越照影不曾留意,偷偷在袍下掐了张知妄一把,嘴上却道,“这我可不信,掌门师兄是百年难遇的天纵之才,那江云山看着呆头呆脑,怎可能胜得过掌门去?”
“师弟谬赞了,”张知妄稍稍欠身答谢,掩去眼中笑意,“不过这江云山的难得之处却不在悟性,而在骨骼。”
“今日见到他,老夫方知何为身轻如乳燕、柔韧如柳丝。”越照影轻嘆。
沈秋暝定睛看去,只见江云山与那崆峒弟子已然缠斗在一处。那崆峒弟子动作老辣,想来也是派中翘楚,只见他剑气如虹对着江云山面门击去,他动作恍若电光疾迅,若是常人想要避开绝无可能。江云山脸色吓得煞白,身形却不停顿,而以一种极其刁钻的姿态向后仰去,身子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形态,后脑勺几乎碰到脚跟。对手怕也是被惊到,竟忘了追击,而江云山却抓住时机,手腕一翻借着弹身而起的力度向崆峒弟子腹部刺去。
那弟子大惊之下跌下台去,胜者江云山却愣愣地站在台上,神情恍惚。
越照影大笑,“都道张掌门少年英雄,罕有敌手,今日见你座下爱徒,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日只有一派胜出,第三场你我二人无法交手,否则老夫真想好好讨教几招。”
张知妄打了个稽首,“劣徒赢得讨巧,论剑法比起方才那崆峒弟子更是远远不及。越掌门谬赞,贫道实不敢当。”
连输两场,涵养再好越照影脸上亦有些挂不住了,忍不住扬声道,“高嵩、薛孟尝,你二人若再给我崆峒丢脸,便给我爬回去。”
沈秋暝心中暗暗惊奇,前些日子他从鹤鸣诸人口中听闻的崆峒派诸人均是阴险毒辣、下作卑劣,可今日见到的越照影却正常的很,虽不能说一定就是个正人君子,可也看不出半点虚情假意,不知是他藏的太深,还是江湖传言不可尽信?
许是掌门的威吓起了效果,那高嵩不过百招便赢了周云海,好歹为崆峒挽回了些许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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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通衢与那薛孟尝上台时,不仅是鹤鸣崆峒二派,就连其他门派都屏气凝神,生怕错过一招一式。
若是张通衢输了,两派则打个平手,必须再出一人比过,崆峒就还有一线生机。因此崆峒派上下灼灼目光似乎要将薛孟尝戳出一个洞来。
张通衢此人,沈秋暝倒是听张知妄提过,仿佛是弃婴出身,原先曾是知休师兄的弟子,而五年前知休师兄仙游之后,张知妄见他纯孝便将其纳入门下,亲自教导。
此人和张知妄有些相类,都不苟言笑,极重规矩,所以颇得老古板正明子的青眼。
两人方过了几招,张知妄便摇了摇头,对沈秋暝低声道,“这薛孟尝心思不正。”
第37章 无止小人难姑息
越照影在武林中的资歷,比起清微道长来只高不浅,崆峒又是数一数二的大派,耳力自也不弱。张知妄之言,他自然听的清清楚楚,面上却还波澜不惊。
沈秋暝暗暗叫苦,心道张知妄此人光顾着卖弄他那飘然出尘的仙人气度,倒是把人得罪的干净,就算他预备此次武林大会后就率全派窝回鹤鸣山,再不问江湖事,也得看这一路结下的仇家甘不甘心吧?
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张知妄沖他安抚一笑,随手夺过沈秋暝手中云中剑,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台上,边将那朱红剑穗在手中绕来绕去。
沈秋暝瞧不惯他那道貌岸然的模样,鄙夷地瞥他一眼,便专心观战。
先师唐照临授徒从不揠苗助长,向来是因材施教,循循善诱。故而除去张知妄这样从小在派中教养的奇才,多数弟子到了二十余岁时,武功都还是平平无奇。但今日看张知妄的几个弟子,却都是年纪轻轻武功不凡,可见平日里张知妄对他们寄望之深、考校之严。
不知是否那张通衢对张知妄钦慕以及,不仅看着如张知妄一般不苟言笑,甚至武功招式上亦力求如张知妄一般飘逸灵动,然而到底差了七八分的火候,比起武来轻灵有余、威力不足,来回过了百招似乎都不能击伤对手。那薛孟尝倒也不急,只左支右绌,似乎想看穿鹤鸣的招式后,再一击制胜。
观战之人若分成三六九等,这最末一等人便是那各派的小弟子,他们大致觉得张通衢身姿潇洒,胜券在握。
沈秋暝大约就属于第二等人,此刻他正以为那薛孟尝城府极深,此刻正是在餵招,心下忐忑不已,生怕之后张通衢一个大意便失了荆州,让鹤鸣派不能立时取胜。
而张知妄、越照影等掌门宗师,怕是还能看到另外一层——餵招之事,非顶级高手不可,而薛孟尝的身手绝无此可能。故而此刻他做餵招之状,怕是别有目的,伺机而动。
果然,两人比拼到第两百招之时,薛孟尝故意卖了个破绽,长剑脱手,张通衢不知有诈,便揉身而上,向他空门攻去。就在此时,薛孟尝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根长鞭,重重在张通衢腹上一抽,顿时抽出一条狰狞血口。
武林中人比武,尤其是这种点到为止的文斗,本就忌讳以多种兵器相斗,何况这薛孟尝还是私藏兵器,简直与暗算无异。
顿时看清他二人动作的江湖中人一片譁然,高台之上的素禅方丈与清微道长亦是窃窃私语。越照影面上带着几分尴尬之色,却并未出声,不知是太过丢人,还是觉得无伤大雅。
若是其他门派,恐怕早就按捺不住,跳将出来与之理论,也得亏是鹤鸣这种修道门派,竟无人开口,只义愤填膺地望向台上。而面对一片嘘声,那薛孟尝竟半分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崆峒派竟还有叫好之声,催促张通衢赶紧下台。
沈秋暝咬唇看向张知妄,张知妄却老神在在,半分不露喜怒,只看向依旧站在台中,捂着腹部,早已痛的脸色煞白的张通衢。
“素禅方丈、清微道长、袁掌门,”薛孟尝竟还有脸面对着前席的方位拱手,“胜负已分,两派是否接着比试,还请三位决断。”
张知妄冰霜一笑,对越照影道,“恭贺越掌门得此高徒,崆峒不日必将震铄武林。”
越照影还未来得及客套,众人却听台上一声怒喝,“谁说胜负已定?”
张通衢摇摇摆摆地立直身子,紧咬双唇,竟不顾身上创口再度提剑向薛孟尝攻去,此番他不再顾及友派脸面,出手狠辣许多。
薛孟尝疲于应付,口中道,“方才你已负于我手,如今怎么还来苦苦纠缠,难道不怕天下武林耻笑么?”
沈秋暝看着他那张还算俊俏的脸孔,心里只觉阵阵作呕,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寡廉鲜耻之人,难怪中原武林皆不愿与崆峒扯上干系。
“哼,”还轮不到鹤鸣派的人出声,早有宿怨的孔如松冷冷道,“虽说是点到为止,可这位崆峒弟子,你是制住了张少侠还是击中了他的要害?”
“正是!”许多平日里便看不惯崆峒派的人齐齐帮腔,一时间崆峒派诸人颇有些下不了台。
台上形势早已逆转,张通衢心无旁骛,硬是忍着伤痛将那秋水剑法使得如同沧浪击石,他身形腾跃上下,竟甩出串串血珠,让人悚然心惊。与之相比,薛孟尝本就比不过他,又万分在意场下情势,于是招式大乱,步步倒退。
眼看着薛孟尝就要落败,众人皆等着看笑话,却听越照影冷冷道,“他负了伤必不能久长,用轻功拖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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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张知妄都有些讶然地回头看去,只见越照影脸上满是刻薄阴毒,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雍容大度?
鹤鸣众人心内忿忿,却又不便出头,眼看着薛孟尝运起轻功在台上乱窜,而张通衢就快内力不支,忽而有琴声传来。
沈秋暝朝琴声方向看去,只见谢逸端坐于二楼雅座挑弄琴弦,身后有童子焚香,一派名门公子风度。那琴声并不带内力,因此也不算是坏了规矩。沈秋暝轻蹙双眉,忽而睁大眼睛看向薛孟尝的方向,果然他身形已有些凝滞,到了最后口中竟溢出鲜血来。
“快住手!”越照影勃然而起,“难道你想让他走火入魔不成?”
沈秋暝再度为他的恬不知耻咋舌,就见张知妄亦起身与他对峙,“容许贵徒鞭子上浸毒,却不许谢公子抚琴,崆峒派真是好大的威风!”
另一边张通衢趁着薛孟尝调息的功夫奋力一击,身形疾旋,使出一招“夏虫语冰”将薛孟尝击倒在地,自己也支撑不住,跪在台上以剑撑地,目光都有些涣散不清。
清微道长与素禅方丈对视一眼,扬声道,“此场比试鹤鸣派胜!”
另外一头,袁似蓬与唐门掌门也急急上前为张通衢看伤。
越照影看也未看张知妄,只冷声道,“袁掌门,既然我崆峒比试败北,我等便也不再逗留,今日便告辞了。”说罢便拂袖而去。
沈秋暝不无忧虑地转头看张知妄,心道此人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难道就这么轻易放他们走了?
张知妄微微扬头,脸上是三分愠怒七分不屑,“如此小人,倒是让我不好意思与他一般见识了。”
他苍白脸孔因怒气染上丝丝红晕,恍若美人眉间一点硃砂,又似白鹤头顶一抹丹红,沈秋暝转不开眼,并未发觉自己眸中不知何时起,已多了几许痴迷之色。
第38章 亦逢佳节且吹花
武林大会刀光剑影,朝廷那里也未闲着,听说那皇帝御驾亲征,率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北疆扑去,另外一头南衙府军并吐蕃援军一道前往剑南道剿灭西蜀王。
数十个赴会的门派,除去在燕王治下的长白派外,便是鹤鸣处境最为堪忧。近来,交好的泰山派武当派都曾暗示过代管帐房的智明子,仿佛鹤鸣派已经穷困潦倒,只是迫于体面,开不了口一般。
旁人心急得很,鹤鸣上下倒是好整以暇,这日张知妄看着天朗气清,更是趁着两轮比试的间隙,带着师兄弟与几个师侄往曲池赏景。一开始众人都端谨地坐着,听张知妄与正明子二人论道,没过一会几个年轻弟子便觉无趣,目光纷纷向着满园桃红柳绿移去。张知妄也不是拘礼法之人,见他们心不在焉便干脆打发各人自行游赏,自己与沈秋暝、林知非三人闲坐茱萸台上谈天论地。
“我倒是不明白,”沈秋暝捏起钵中的葡萄,酸得皱了一张俊脸,“弃山而走在我眼里看来还是步好棋,为何他们都是一副如丧考批的样子?这仗打完,我估摸着也就还有一两个月的功夫,到时候咱们再回去便是,有何要紧?”
“秋暝师弟这可有所不知,”林知非忧虑道,“如鹤鸣这般的门派,少则数百弟子,多则上千,加上来化缘的游方道人,这每个人的吃穿用度可都由帐房支付。还有江湖友派的红白喜事、一年数次的斋醮法事,这一笔笔算起来,花销可不算小。”
张知妄笑笑,“师弟出身高门大户,向来出手阔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又哪里晓得咱们的难处。”
沈秋暝轻叱道,“你可千万别说派中早已揭不开锅了。”
“掌门说的也是不错,”林知非满脸苦相地接口,“所谓开源节流,供养派里的主要是散布剑州各县的产业,譬如田庄、茶庄、绣庄等等。此番我等出蜀,那些庄子可都带不走,而且我派属西蜀王治下,整个剑州此刻怕已是烽烟遍地、白骨蔽原,更何况区区一个鹤鸣派?”
张知妄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剥好之后递到沈秋暝唇边,幽幽道,“秋暝师弟不需忧虑,我道门弟子自有骨气,纵使馁稿致死,也不食嗟来之食。贫道只求你看在往日情谊的份上,若有万一,他日时时去先师墓上祭奠,也算尽了同门之义了。”
素手如玉、葡萄晶莹,沈秋暝一时间有些愣怔,竟不由自主地将那葡萄叼了去咽下,转头就见林知非一脸惊异地起身,“我约了玄明子师叔过招,先行告退,望掌门师弟见谅。”说罢竟纵轻功跳下高台,逃也似地走了。
待他仓皇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沈秋暝才反应过来,怒斥道,“先不说你是一派之掌,你到底还是个道士,难道幼时那些清规戒律都背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知是天气暑热还是恼羞成怒,他面上晕红,微微带着薄汗,在张知妄眼中足可称得上“秀色可餐”。
张知妄起身,拍拍沈秋暝的肩膀,“走,曲池的荷花开得正好。”
沈秋暝瞥他一眼,虽不想搭理他,怒气却已去了一半。
张知妄俯身,对他浅浅一笑,“韶光正好,莫负此时。”
沈秋暝闯荡武林十余载,一直以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闻名于世——诱之以利,沈家亦官亦商,哪怕是白玉为楼、黄金做鞍,他恐怕也不会多看一眼;晓之以理,他自幼横行无忌,肆意张狂,从来只凭喜怒行事,那些苍生天下的大道理是听也不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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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若是与沈秋暝狭路相逢,不管是忌惮余杭沈家,抑或是顾忌剑南鹤鸣,绝大多数的江湖人都会知难而退,省的自讨没趣。而沈秋暝却有个江湖人不知的死穴,那便是这个城府极深,却惟独在自己面前易乐易悲、喜怒极形于色的师兄。
如同昔年往日一般,看着那张春风笑靥,沈秋暝再次败下阵来,“敢不从命。”
绿柳垂堤,红花碧水。
二人沿着柳岸缓缓而行,一路无话却也不觉难堪寂寞,只是那暖风拂面,让人禁不住地心猿意马。
远处有轻歌曼语,沈秋暝驻足细听,出人意料的,他竟在他乡长安听闻吴侬软语。
那歌声实在曼妙,张知妄不禁勾起唇角,轻声问,“唱的是什么?”
沈秋暝凝神细听片刻,促狭一笑,“今日夏至,或许是哪家的歌伎正在送花神,都是些淫词艷曲,师兄乃修道之人,确定要听?”
他目若朗星,顾盼生辉,张知妄移不开眼,便只低笑道,“清规戒律约束了人,却清不了心。而若是心如止水,纵有十六天魔舞在前,修道之志亦不会动摇分毫。”
“那师兄可是心如止水?”虽然知道不合时宜,沈秋暝还是忍不住问。
张知妄瞥他一眼,随手一指,“师弟在旁,只会是一江春水。”
沈秋暝向彼处看去,只见红荷粉荷铺天盖地满满一湖,看久了竟有些血色的意味。
“许多话,师兄说多了,说者无意,听者怕是会当真的。”
张知妄与他对视,眼中似有万朵红莲,“世事无常,哪有那许多真假。我所思所想,註定不可大白于天下,不过终有一日,或许你会知道。”
兰舟浮波而来,果然有几名妖冶女子着轻衫浅吟低唱,媚眼如丝,摄人心魄。
沈秋暝却看也不看她们,只柔声道,“方才那曲子,我用官话给师兄念一遍。”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
昔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路遥日月促,非是我淹留。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
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沈秋暝声音本就动听,又用那浅淡江南语调娓娓道来,平添了几许缠绵缱绻。
张知妄立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知哪句乱了他的心肠,他若有所思半晌,忽而摇了摇头,垂首一笑。
第39章 英雄生死系安危
第二轮比试与第一轮相类,只不过鹤鸣此番倒是靠前,第二场就得下场迎战九华。
峨眉的尼姑们到底身为女流,惜败于泰山,那归尘师太虽是好涵养,她座下的那些弟子可个个伶牙俐齿,不得理也不让人,唧唧喳喳地一顿冷嘲热讽,让孔如松这般的冷面阎罗都禁受不住,远远看到峨眉的缁衣便退避三舍,让武林群雄看足了笑话。
比试后第二日,鹤鸣诸人在伯伦居与泰山派巧遇,连一贯在外端着架子的张知妄都忍不住调侃几句。
“孔兄勿恼,”张知妄一本正经地安慰道,“令祖至圣先师曾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就算是令祖重生遇到此番境地,多半也是束手无策,依我看孔兄唯有忍耐几日,待盟会毕了,她们自回她们的剑南道,你且回你的泰山。天长地远,两不相见,岂不甚好?”
孔如松苦笑道,“知妄兄说的不错,尚书亦有言‘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我今日方明其意。”
见一贯端方正直的孔如松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沈秋暝不忍打趣老实人,却憋笑得辛苦,只好不断给张知妄使眼色。
张知妄心领神会,拱手道,“我有要事相商,约了派中几位长老,恐怕已是迟了。”
孔如松规规矩矩地做了个揖,“那便不叨扰了。”
沈秋暝也赶紧还礼,跟着张知妄上了二楼,一进雅间便忍不住道,“我说这孔如松也真是迂腐得紧,泰山派落在他手上,估计要不了几年就用开四书五经给小弟子开蒙了。”
张知妄瞥他一眼,“既是开蒙,自然除去三字经、千字文便是孔丘那些东西,你道少林开蒙用易筋经、武当开蒙用道德经么?”
沈秋暝讪讪一笑,“我不是以前听知非师兄说过你以前是用南华经开的蒙么?”
张知妄愣了愣,“这个他都和你说了?”
“是啊,”沈秋暝上下打量他,笑得不怀好意,“还有什么幼时体弱不能吹风,害怕打雷一定要和师傅睡,爱吃竹笋半夜自己偷偷去挖……”
眼看着旁边几位师叔侄、师兄弟忍俊不禁,张知妄按了按眉角,“殷俭行就在隔壁,你不是要找他么,还不快去?”
沈秋暝对诸人拱了拱手,“馋肉了,约了殷庄主小酌,片刻便回。”
正明子无比嫌弃地看他一眼,“大丈夫行于世,自当坦坦荡荡,怎地现在后生行事都如此鬼祟。”
张知妄亲自为他夹了块豆腐,安抚道,“师弟心中有数的,师叔不必挂念。”
正明子一瞪眼睛,“谁挂念他了?没有!”
“好好好,沈秋暝其人不守门规,油嘴滑舌,罪该万死,师叔吃菜。”张知妄摇摇头,眼眸一暗,心思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沈秋暝自是不知那厢的“父慈子孝”,他漫不经心地左右逡巡,继而缓缓推开雅间的门,果然只有殷俭行一人坐在桌边,依旧一袭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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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笑呵呵地行礼,“见过殷庄主,数年前因北疆一事打过交道,还未谢过贵庄援手。”
殷俭行竟有些赧然,“拿人钱财,为人消灾而已,沈公子折煞我了。”
见桌上只有一碟花生米、一壶烧酒,沈秋暝便击掌唤小二过来,“再给我上二两熟牛肉,一碟紫龙糕,一道飞鸾烩,最后再来份薄夜饼。”
一旁的殷俭行捏着青衫衣角,俨然已有些侷促,沈秋暝赶紧解释道,“此番是我有事相求,自然由我做东。”
“那如何好意思。”殷俭行虽如此说,但面色显然平復许多。
沈秋暝已经无力腹诽此人富可敌国却不毛不拔的品性,开门见山道,“既然也是老交情,我便不绕弯子了。殷庄主以为武林中何人消息最为灵通?”
殷俭行抿了口酒,“自然是沈公子的生死之交,忘尘叟他老人家了。”他在“老人家”三字上加重了语气,显是对忘尘叟的底细心中有数。
“哦?”沈秋暝为他斟满酒,心下对此人更是忌惮。
“当然,我殷庄却也不差。”殷俭行轻轻一笑,那枯黄瘦削的脸孔上显出些许亮色,平添几分生气。
沈秋暝低声道,“那若是我让你打探忘尘叟的消息,你能有几成把握?”
殷俭行蹙眉,“殷庄之长并不在探听消息,但也可勉力一试。另外,一个人在江湖上混迹,与他相关之事千千万万,何况忘尘叟与朝廷牵扯颇深,不知沈公子所问究竟是何事?”
沈秋暝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殷俭行做了个揖,“贵派的规矩,在下是知道的,事关重大,涉及我至交好友的身家性命。银子我自然是会给,但此事急于星火,还望贵庄速速行事。”
殷俭行点头,“沈公子高义,我也早有耳闻。”他笑了笑,“这次盟会与张掌门沈公子萍水相逢,却暗暗觉得意气相投,既合了缘法,又岂有不尽心竭力之理?”
沈秋暝见他恳切,也放下心来,从袖袋里掏出忘尘叟给他的罗帕递过去,“约莫三月前,我频频被人追杀,刺客多来自于不入流的武林门派。比较巧合的是就在被人追杀前我曾见过忘尘叟,他给了我这块帕子,说是若有人追杀,交出这块帕子就可保我不死。当时我只以为是玩笑,可如今想来也很是可疑。”
殷俭行却未接过那帕子,皱眉道,“这帕子看来是个要紧的物什,你贸然把它交给我,难道不怕给忘尘叟招惹什么祸事?”
沈秋暝定定看他,眼神灼灼发亮,“我恰巧知道殷庄主的一些往事,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而一个愿为至交放弃万贯家财、散去毕生功力之人绝非背信弃义的小人!”
殷俭行似乎并不惊讶他竟然知道这许多,反而微微笑了,“沈公子既然信我,那我也定不负所望。这块帕子我也为你收好,多则五日,少则两日,我定会为你查到。”
第40章 谁言千里自今夕
殷庄的势力之大,远超沈秋暝预想。
不到两日,殷俭行便如约带来了忘尘叟的消息。
“他可安好?”沈秋暝急切道。
殷俭行木着脸,“沈公子稍安勿躁,此事涉及机密,又关联错杂,不是一时半会就可说清的。北疆反了,这沈公子必是知晓的。”
“是,他在北疆?”
“不错,”殷俭行向来麻木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焦虑,“消息传的不快,兴许你还不知,此番燕王造反西联突厥,想要合兵夹击王师。忘尘叟行迹诡谲,我只查到他人在北疆且不在王师左近。”
沈秋暝更是疑惑,“那岂不是与叛军在一处?还有这帕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殷俭行迟疑半晌,沈秋暝等的心焦,催促道,“横竖我已被追杀数月,已经被牵扯进去,就没想过脱身,我是不怕的,庄主你但说无妨。”
“这帕子是突厥部与洛京来往的一封密信,无意间为忘尘叟所得,这密信我并未读过。”
沈秋暝点头,殷俭行为人谨慎,自是不会做这等引火烧身之事。
“当日忘尘叟给我密信之时,只有寥寥数个歌姬服侍左右,后来我却因这密信被追杀数月,”沈秋暝接过帕子,沉吟道,“我先前在北疆之事,庄主也是清楚的。想来我怕是被人盯上许久了,对方此次必是因这密信才下定决心要除去我。”
殷俭行点头,“递消息的人语焉不详,但依我的推断,忘尘叟此番身处北疆恐怕是得了朝廷的授意。”
“无论如何,”沈秋暝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多谢庄主相助。”
殷俭行瞄了眼后很是惊诧,连连摇头,“不过举手之劳,远不值这个数目,一千两便好。”
沈秋暝还是往他面前推了推,低声道,“这次武林盟会必有猫腻,不瞒庄主,第二轮比试之后我便会先行北上,我是想请庄主代我照拂我几位师叔师兄。”
殷俭行犹豫片刻,还是将那银票揣入袖中,笑道,“鹤鸣派雄踞剑南,张掌门又武功卓绝,沈公子多虑了。不过殷某应承公子,若是鹤鸣有难,我殷庄自会出手相助。”
沈秋暝安心一笑,对他拱了拱手,这才翩然离去。
回到房里,却见张知妄倚窗独立,似在赏景,又似思量。
“臭道士。”沈秋暝喊了他一声,却又突然词穷,只愣愣地看着他。
张知妄侧过头看他,“何时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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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走至他身旁,“不知为何,师兄对我所思所为总是洞若观火,难怪每每对上师兄我皆是落了下乘。”
“就因我是你师兄,”张知妄轻声道,“更何况早在山中时,除去练功,每日我尽盯着你了,如何能不清楚?”
他口气淡然,沈秋暝却心头一颤,只觉愧疚万分,“师兄,我赢了第二场再走,你且放心,我定会为我鹤鸣挣足面子。”
张知妄伸手抚上他的脸孔,极缓极轻地蹭了蹭。
沈秋暝浑身僵硬,被他拂过之处犹如鸟羽轻搔,脸更是烧得滚烫。
“这么大人了,也不知在哪蹭到的泥。”张知妄若无其事地挪开手,移开视线。
沈秋暝唿出方才憋了许久的那口气,胸中闷得发疼。
“明日的比试,我派对战九华,你可想会会那英雄救美的二弟子?”张知妄打趣道。
沈秋暝不屑一笑,“就凭他?师兄你也太小看我了,杀鸡焉用牛刀。”
张知妄想了想,“掌门常为俗务烦神,故而一派之中武功最高之人往往并非他们。第二场派出的是各门派的四名长老,不出意料则必有绝顶高手。你的功夫比正明子师叔、知非师兄都略强些,但比起玄明子师叔怕还是不如。”
“师兄自小修道,不知对经史可有涉猎?”
张知妄挑眉,“田忌赛马?”
“正是,”沈秋暝得意道,“今日我顺便向殷庄主打探了,此番九华派四人中功夫最高的是掌门的师叔,不老刀曾八荒。”
“哦?”张知妄有了兴致,“我依稀记得那次九华盟会,玄明子师叔曾与其打了个平手,此人功夫当真不错,尤其是那一招‘中流击楫’,纵然是我也无十全把握接下。”
沈秋暝白他一眼,“功夫最差的便是那宋墨华。”
张知妄沉吟道,“既是如此,你便迎战曾老前辈罢,让知非师兄去应付那多情种子。”
沈秋暝又惊又喜,“此话当真?”
“怎么,你不信?”张知妄看着他悠悠地笑。
沈秋暝狐疑道,“我不信你会如此好心将那不老刀留给我,你要知道,就连博王孙都曾在传奇里贊过曾前辈,说他是‘徽州城外徽州侠,不老松下不老刀’。你就不怕我学艺不精,一败涂地?你可要知道,这次盟会我可是代鹤鸣出战,身系鹤鸣上下之荣辱。”
“你怕了?”张知妄扬眉。
沈秋暝冷笑,“反正就算输了,丢的也是你张掌门的脸面,我反正后日便收拾包袱去北疆了,他人笑骂也听不见,到头来任人耻笑、忍气吞声的还是你张知妄。”
“娥眉谣诼,冷笑置之而已,”张知妄傲然道,“你只管尽兴一战,胜了最好,若是负了,笑你者亦会知道何为鹤鸣之主!”
沈秋暝一愣,“师兄这话,倒说得像我是鹤鸣掌门似的。”
张知妄勾起唇角,“师傅在世时就允你在鹤鸣横行无忌,何况……”
他轻轻按住沈秋暝双肩,二人四目相对,“先前我并未告诉你,师傅曾有遗命,令我好生护着你。此番你去北疆,务必要小心谨慎,切勿着了什么人的道。”
沈秋暝心内酸楚,强笑道,“我省得。”
“你义薄云天,万人称颂,这是好事。可你更要记得,义气再重,也重不过你自己的安危。若你有什么不测,我纵然苟活,又有何面目见师傅于泉下?”
沈秋暝深吸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明日便要比试,便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临时抱佛脚,师兄还不赶紧指点我几招?”
张知妄似笑非笑地看他,“自幼师弟便与我势均力敌,如何当得起指点二字?”
沈秋暝讨好笑道,“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师兄既然能自创云笈步,肯定也有些其他的好东西,师兄弟一场,师兄该不会要藏私吧?”
“你这人,真不知该如何说你,”张知妄冷哼,“有外人在场,便恭恭敬敬地唤我声掌门师兄,心情不佳或是谁惹你生气,就直唿其名大唿小叫,若有事求我,这一声声师兄却像掺了蜜似的,当真是口蜜腹剑。”
沈秋暝恼羞成怒,正欲拂袖而去,却听张知妄幽幽道,“可我却偏偏吃这一套。”
“也罢,”张知妄正色道,“方才我也说了,那曾八荒最为人忌惮的,便是那招‘中流击楫’,你可知此招险在何处?”
沈秋暝沉吟,“前人有词曰,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我虽并能亲见,但顾名思义,此招险要之处便应是这个‘中’字。”
“不错,长驱直入,气势万千,”张知妄手指轻叩窗櫊,“九华派武功极险极奇,与我鹤鸣派武功倒有些神似,而这曾八荒在入九华前曾跟着一少林游方僧修习,后将少林之刚勐与九华之阴柔糅合一处,以这招‘中流击楫’为那九华的摇空剑法平添七成功力。”
沈秋暝心驰神往,不禁贊道,“一代剑侠,不知可称宗师否?”
张知妄摇头,“秋暝可曾记得师傅教导,由此及彼,以他人之功化为己派之功,虽为绝世高手,可到底还是落了下乘。”
“哦,师兄的云笈步亦是由梯云纵悟来,是否也无甚稀奇?”沈秋暝有意刁难。
张知妄倒是坦白,“那更是雕虫小技,难为外人道也,故而我也只给你一人看过。现下我便教你那‘中流击楫’的破解之术,且听仔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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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醉中拂剑光射月
第二日,本晴空郎朗的长安大雨倾盆,本定于当日早晨的比试只好暂缓。一场大雨足足下了数个时辰,直到卯时才将将止歇。
袁轻舟赶至曲池坊时,众人正用着晚膳,鹤鸣派上下正襟危坐,用着素食;而一旁沈秋暝正与同住曲池坊的谢逸、殷俭行推杯换盏,酒令行的正欢。
“晚辈袁轻舟见过诸位道长,见过殷庄主、谢公子、沈少侠。”袁轻舟礼数周到,言辞间却不含煳,“晚辈赶来是要知会一声,今日鹤鸣派与九华派的比试定于辰时一刻。”
“什么?”正明子不悦道,“天色已晚,视物不清,又刚下过大雨,台上必然湿滑,难道不能延期么?”
袁轻舟恭谨道,“此事由素禅方丈与清微道长首肯,晚辈不过前来报信,并不知其中内情。”
谢逸清雅一笑,和气道,“其他倒还好说,不过鹤鸣派出应战的沈公子已饮了酒,待会比试起来难免会吃亏,到时候在不明内情的武林群雄眼里,恐怕会错以为几位仲裁有失公允罢。”
他这番话弯弯绕绕、绵里藏针,一时间让袁轻舟很有些下不了台,沈秋暝偷偷在心里叫了声好,嘴上却对袁轻舟道,“无妨,本就是以武会友,我鹤鸣乃方外门派,本就不在乎输赢得失,我沈某资歷尚浅,自是听从令尊与素禅方丈、清微道长的安排。”
袁轻舟松了口气,作揖道,“沈公子果然深明大义,既是如此,还望贵派于辰时一刻前赶到。”
“慢走。”沈秋暝笑眯眯地看他走远,又坐回桌畔,拎起酒壶便往嘴里倒。
正明子大惊,“沈秋暝,你疯了,还要不要比试了!”
玄明子等人也略有惊诧,沈秋暝却抱着酒壶,旷然大笑,“师叔好迂腐,难道不知杜康妙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须知不光有李白斗酒诗百篇,亦有汉寿亭侯温酒斩华雄。以酒助兴,以剑会友,岂不大好?”
正明子气的直翻白眼,想起在场唯一能制住沈秋暝的人来,“掌门就由得他胡闹?”
张知妄望向沈秋暝,只见他亦遥遥凝视此处,俊美面容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晰,唯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随他去吧,”张知妄淡淡道,“人生寥寥数十年,能有几场酣醉,又能得几度清欢?”
而沈秋暝如此怡然自乐的模样,他又还能见几回?
一行人赶至终南派时,九华派早已到了许久。九华派中规中矩,论资排辈,派出四人中二人为掌门同辈,还有两人正是不曾见过的大弟子,还有那好出风头的宋墨华。
“左首那人便是曾八荒。”张知妄低声道。
只见那人身形精壮、一身短打,甚至还有些不修边幅,毫无大侠风范,反而更像是田埂间的农人。
沈秋暝定睛看了眼,不由心生忐忑——他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如何看不出这曾八荒不仅是一等一的高手,其功力更应在自己之上。
“今日我怕是托大了。”沈秋暝醉意迷离,仅剩五分清醒。
张知妄倒不以为意,“早说了田忌赛马,知非师兄、玄明子与智明子二位师叔皆是赢定了,你只当做寻常过招,下场耍一耍罢了。”
沈秋暝还欲问话,却见素禅方丈等人均已在台上落座,便也只好收声,跟在林知非身后到台下候着。
不出张知妄所料,那宋墨华果是个绣花枕头,不过五十招便已负于知非师兄,而智明子师叔亦轻易赢了九华大弟子。
那司仪小童扬声唱道,“鹤鸣先掌门唐照临之徒沈秋暝,对,九华长老曾八荒!”
霎时一片静寂,窃窃私语细如蚊吶,无数双眼睛凝在他二人身上。
沈秋暝慵然一笑,从腰间拔出云中剑,随手将剑鞘往台下一掷。
一道白影闪过,众人回过神来时,张知妄已稳稳落回座中,手持那剑鞘,沖沈秋暝点了点头。
台上二人皆不是矫情作态之人,互相见礼之后便缠斗在一处。
许是真的喝多了,沈秋暝竟觉面前竟有数个曾八荒,人影剑影交杂在一处,眼前一片白光。
曾八荒一招横江飞渡,一个跃身后回刀横掠,刀锋直指沈秋暝臂膀。
酒意上脑,沈秋暝反应也慢了八分,竟险些躲闪不及,只堪堪避开剑锋,脚下一个踉跄,若非云中剑尖撑住地面,怕就要立时滚下台去。
他形容实在狼狈,场上又是一片譁然,已有人将那言辞说的极为难听,无非是沈秋暝纨绔子弟,鹤鸣派浪得虚名云云。若是换了崆峒唐门这类门派,多半场上就得论争起来,而鹤鸣中人虽不掩忧虑,却还行止得当,掌门张知妄不动声色,只静静望着那青色身影,面上竟还带着淡淡笑意。
沈秋暝心头一凛,清楚若不想法出奇制胜,赢面则微乎其微。一个闪念间,两人又已过了十数招,沈秋暝愈发吃力,一个念头却在混沌脑中渐渐清晰——曾八荒显然对鹤鸣武学极有钻研,招招式式都仿若针对秋水剑而来,此时他使得还只是寻常的摇空道法,若是用了那威慑武林的“中流击楫”……
这一失神,曾八荒手中的不老刀招式一变,朝他左臂噼去,他下意识挥剑一挡却发现那本是虚招,那刀刃正凌空向他面门刺来。如此紧要的关头,他竟有余力打量这把传世名刀,锈迹斑斑、细看却有龙鳞暗纹,古朴以及,刃含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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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众人皆看出,曾八荒应倾了全力,又是刺向沈秋暝面门,这刀下去,沈秋暝断无活路。胆子小些的都捂住了眼,纵是胆大的也都惊唿出声,端坐檯上的素禅方丈等人也都忧惧非常,生怕流血五步,沈秋暝横尸当场。
殷俭行与沈秋暝也算有几分交情,此刻慌得几乎喘不上气,他身旁的谢逸则立时看向张知妄,见他神色如常,不由定心了一半。
就在那电石火光的一霎,沈秋暝勐然发难,身形暴涨,整个人窜起十余丈。曾八荒还算应变及时,将那刀刃又向前推去,可沈秋暝却已避过要害,那刀刃在离他鼻尖不到半寸时擦了过去。
曾八荒收手不及,身子依是前倾,沈秋暝借势一个回身,足尖重重在他背上一蹬。
众人再回过神来时,曾八荒已从八丈高台上坠下,沈秋暝则闲立一旁,依旧醉眼惺忪。
林知非又惊又喜,“掌门,此式并不在秋水剑法之中,莫不是昨日你教师弟的?”
张知妄起身整了整道袍,“你师弟不是蠢物,这破解之法是他自己参悟出来的,若说点拨,昨日我也不过说了一句,‘以无名克有名,以无为待有为’罢了。”
第42章 长欲挥剑断逝水
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为二十念,一念为二十息,一息为六十剎那,一剎那为九百生灭。
生死攸关的那一弹指,沈秋暝心头瞬间生出万念,而万种念想最终生生灭灭,六根八识消失殆尽。
他险些以为自己要大彻大悟,跳脱出三界之外——那一期无常的生死都变得何其无谓,何况那快至眼前的刀刃?可就在那一个剎那,空寂灵台忽有一双眼隐隐灭灭,那双眼似悲若喜,硬是将他从虚幻间拉扯回来。
尘埃落定,沈秋暝立于台上,看着九华派众人前去扶治曾八荒,看着素禅方丈与清微道长不无惊异地宣布鹤鸣得胜,看着台上台下那一张张或惊或嫉或羡或喜的面孔,直到他看见那双眼。
张知妄依旧穿着那件值二十两银子的黛蓝道袍,微微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仿似望穿秋水,又仿佛隔着沧海。
“还不下来?”正明子的声音陡然响起,打断了这极倏忽又极漫长的对视。
沈秋暝定了定心神,从台上飘摇而下,当真是衣袂飘飘,超轶绝尘。
“请师叔带着其余人等先行回去,”张知妄对正明子淡淡吩咐,“师弟明日一早便要赶路,我为师弟送行。”
正明子点了点头,对沈秋暝叮嘱道,“不该出头就别出头,不该管的闲事你也别管,方才你就急功冒进,太托大了,刀剑无眼,若是那不老刀偏了一厘,你还有命在这里卖弄风姿么!师叔如今虽老了,监院的手段却也还未荒废!”
约莫是幼年时被驯服地太彻底,沈秋暝心头竟一阵感动,对正明子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师叔保重身体,此事一了我便回鹤鸣领罚。”
正明子哼了声,“记得早些回来,这些年你几个师叔师兄都很挂念你。”
林知非早已从张知妄处得知此事,此刻从袖袋中掏出两个瓷瓶,“你惯了行走江湖,寻常伤药怕也都是常备的,不过这两瓶乃本门秘药,採用剑阁本产的几种药材,以仙鹤草、血参和麒麟竭细细研磨成粉,你若不慎受伤,便取少许融于温水再外敷,可止血补虚,引脓生肌。”
这几样均是名贵药材,尤其是麒麟竭,沈秋暝一听则有些赧然,“如此贵重,秋暝愧不敢……”
张知妄打断他,“行了,派中如今一共也仅有十瓶,知非师兄给你是看重你,你若再行推脱,一是见外,二也是拂了知非师兄一番心意。此去最好用不着此药,到那时你再原物归还便是。”
沈秋暝也只好千恩万谢地收下,其余师叔师兄又是好一阵耳提面命。
众人离情依依,沈秋暝好不容易脱身,就见张知妄已褪下那累赘道袍,换了身素朴白衣,远远地站在棵歪脖子柳树下等他。
此事昼刻已近,鼓声砰然作响,源源不绝。
“闭门鼓已响,此时若还在外游荡,怕是要犯夜,师兄可有办法?”沈秋暝没话找话,浑然忘了两人均是一代高手,区区夜禁又怎能奈何得他们?
张知妄扫他一眼,“若是蹲这长安府的大牢你就不用上路,那便是陪你蹲上几年也无妨啊。”
沈秋暝酒意未消,听他这等言辞只觉更是醺然,便扯着他袖子,低低道,“若师兄不让我走,我不走便是了。”
他本就是余杭人氏,此刻酒醉音调便更是绵软,竟生生有了些撒娇的意味。
张知妄沉默半晌,反手擒住他手腕,纵身一跃,二人竟在终南派的屋顶上站定。
“走罢。”张知妄说罢,牵着他缓缓而行,如履平地。
沈秋暝也并未留意自己脚下踩的是青砖还是飞檐,只知虽隔着一层衣衫,被握住的手腕仍隐隐发烫,竟连脸都是一片赤红。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终于再看不见喧嚣街市,亦不再有巍峨宫宇,张知妄松开沈秋暝,率先跳下来,迳自向前走去。
澹月疏星,浅水平沙,绿柳如烟,长桥跨河。
“灞桥!”沈秋暝惊道,就连迷濛酒意都醒了七八分。
张知妄伸手一指,只见官道旁一柳树便已栓了匹马,依稀便是他们从汉中来时那匹青骢。马上甚至还有他的包袱,也不知张知妄是何时备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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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在留仙峰上以箫送别,似乎奏的是一曲平沙落雁,”张知妄眯起眼睛,似是怀缅,“岁月如白驹过隙,想不到当年情景,如今又要再来一遭。”
沈秋暝喉咙一哽,说不出话来,却听张知妄继续道,“也不尽相同,毕竟今日我可望着你走。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桥伤别。师弟可还想听平沙落雁?”
沈秋暝心如擂鼓,此去前路茫茫,生死未卜,有些话若此时不说,怕面前那人今生今世都无缘知晓。可若是要说,心悦之人不仅是个男子,还是个道士,他沈秋暝纵再如何离经叛道,如此悖逆人伦之事,也是花了无数时日才慢慢认命,张知妄自幼修道,持斋受戒,虽一路偶有暧昧,可若只是师兄弟之间寻常打闹,他会错了意,自作多情一番表白,张知妄日后会如何看他?是避之如蛇蝎,还是直接挥剑代先师清扫门户?
他脉脉无语,张知妄亦不开口,两人只默然而立,白白辜负了这风清月白的大好良辰。
或是过去一个时辰,或是只过去一炷香的功夫,又抑或是只过去一瞬,张知妄取出腰间玉箫,唇刚触及吹孔,就听沈秋暝艰涩道,“还是别奏平沙落雁了,不合时宜。”
张知妄挑眉看他,“不合时宜?”
沈秋暝定了定神,垂首看着脚下官道,“师兄人品超逸,师弟却远不如你旷达。”
“那师弟之见?”
“长相思……”沈秋暝声如细丝,说不出的心虚,“我想听长相思。”
久不见人回话,沈秋暝更不敢抬头,视线来回游移,最终定在张知妄月白衣摆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张知妄悲欣交集道,“那日山道初见,我就该知有此孽缘。”说罢,他以手覆上沈秋暝双眼。
沈秋暝只觉双唇一片温热,脑袋立时一阵轰响,灵识灰飞烟灭,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再明了。天地之间只余铺天盖地的檀香气息,轻缓而又霸道。
辗转流连片刻,张知妄缓缓移开手,往昔无波双眼里狂涛惊澜,竟似哀恸。
“时候不早了,走罢。”他背过身去,淡淡道。
沈秋暝凝视他背影,颤声道,“师兄。”
“还不快走!”张知妄厉声喝道。
沈秋暝从未见他如此失态,想来必是反应过来,无以自处了,一时间心如枯藁,飞身上马,一抽马鞭便绝尘而去。
张知妄站在原地,待再听不见那裂帛蹄声,才缓缓抽出玉箫。
箫声如泣,呜咽不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嘆。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第43章 惊起暮天沙上雁
沈秋暝茫茫然地骑在马上,方才那几个时辰脑中一片混沌,直到东方既晓,红日喷薄而出才缓缓拾回几分清明。
从一开始的既惊且悲,又羞又怒,再慢慢生出疑惑来,到了后来他干脆勒住缰绳,牵着马走到一处树荫下,看着东去渭水,凝神细思。
昨日他是被气昏了头,为恼怒蒙蔽了眼,竟未想到好像从某日开始,张知妄身上便有种种不合情理之处。
可到底又是哪一日呢?
易容成谢恆言时,他曾数次相救,那谢恆言状似迂腐儒生,可若是与他相处日久,也会发现他身上的慧黠一面,张知妄在派中时就以锦心绣肠着称,似乎并无不妥。
身份拆穿后与他一路赶至汉中,又与诸人在云台观会合。到底十年未见,初以真面目示人难免疏离尴尬,可有了那次马背上的意外,他与张知妄之间似乎更加熟稔起来,如张知妄这般厌恶与他人碰触,竟也愿屈尊纡贵,二人间常有亲近之举,甚至偶然也会与他同榻而眠。进了长安后,张知妄也曾与他夜游,也会一同喝酒,一起踏春……
仿佛就是那日他与殷俭行密谈,决定前往北疆之后,众人忙着比试之事,单独相处的时间显是少了,而张知妄许是知他要走,竟比往日更是温情,直到那一吻结束……
沈秋暝双目陡然睁大,若有所思。
如同鹤鸣武学一般,虚虚实实这套张知妄玩的实在纯熟,好在沈秋暝已然摸到了他的命门——单刀直入,不需理会他蜿蜒心肠里那些弯弯绕绕,只需回想此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回想起重逢以来,张知妄无意吐露的只言片语,沈秋暝更觉迴肠百结。
“我在鹤鸣一日,鹤鸣便有你一席之地!”
“情之一字,伤人最深。知命师弟,若是有一日你挚爱之人离你而去,有生之年永不能再遇,你会如何?”
“我张知妄的师弟,就该做那世上最潇洒快活的薄倖人。”
“万劫不復时,你是我最后一招棋。”
“世事无常,哪有那许多真假。我所思所想,註定不可大白于天下,不过终有一日,或许你会知道。”
沈秋暝可以肯定,张知妄对他绝不是毫无情意,可那一吻之后他为何又突然变脸?他本以为张知妄还是迫于礼法,才勃然变色,可如今看来,张知妄似乎从一开始就料到他会先行离去,所以常面露怅惘,而那日送别之时,张知妄也绝不是愠怒嫌弃,而是恐慌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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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张知妄的傲骨心性,他不是怕风言风语、千夫所指,亦不是怕大权旁落、失势落魄,他甚至不怕求不得、爱别离,他竟怕的是自己一时留恋,不肯离开!既然他如此盼望自己离去,那一开始为何要在剑南道截住自己,又将自己带至长安?
沈秋暝一夜未眠,前夜又醉酒一场,此刻自是头痛欲裂,理应好好休整,可他偏生不能自控,越是迷惘越是痛心,就越是要想个清楚。
假设张知妄易容伴他回派中本是顺便,一开始张知妄回剑南道便是为了除去空明子,又假设张知妄将他带至长安也是顺便,既可乘势保护他免遭人暗杀,又可让他替鹤鸣出战,一举多得,这样许多事情便也可说得通了。但他为何又怕沈秋暝继续留在长安?而忘尘叟在北疆陷入险境,这消息是否来的太巧?
若是长安兇险,他张知妄又为何执意带着一派精锐留于此地?
除非……除非……
沈秋暝面色大变,立时翻身上马,一扬鞭便向着长安的方向狂奔而去。
张知妄能带整派撤离鹤鸣,也能找一稳妥之处安顿全派。
张知妄能一路护送自己直到长安,也有办法让自己在风雨之前抽身而出,将自己引离长安。
张知妄能靠这些派中佼佼力克群雄,也必能让这些人全身而退,而代价或许便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还有三日,第二轮比试便会结束,到五月十八那日便会从众掌门中选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叛王在武林中的势力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而张知妄率全派自剑南道出走,早已将他自己,也将鹤鸣置于西蜀王府对面。无论他当选与否,西蜀王府都断没有容下他之可能。
沈秋暝被自己这番推演吓得心惊胆寒,恨不得插翅飞回长安,心里五味杂陈,酸楚彷徨瞬间被抛掷脑后,心心念念尽是张知妄的生死安危。至于张知妄见他会是避如蛇蝎还是弃若敝履,冷嘲热讽还是视若不见,如今全都顾不得了。
沈秋暝策马狂奔,惊起在灞河浅滩上暂歇的雁群。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可若是形单影只、别鹤孤鸾,纵扶摇直上九万里,又有何趣味?
哪里又比得上于飞比翼,云间相依?
第四卷 君心似我心
第44章 此时相望抵天涯
萧萧远树,秋山斜阳。千里关山,望断征鸿。
曲池坊秋光楼,西邻慈恩寺,东眺灞桥,歷来为文人骚客借景生情、感怀身世之地。此时正有二人凭栏而立,一着白袍,腰悬宝剑,手持玉箫;另一人青衫白头,正不急不缓地往杯中添酒,正是张知妄与殷俭行。
两人似素不相识,又仿若多年好友,久久无语却也悠然自得。
“此事也并非全然无法迴旋,你这又是何必?”殷俭行终淡淡开口。
张知妄端详手中白瓷竹纹杯,不无怅然,“当日我易容成那‘谢恆言’,秋暝便常嫌这杯子累赘……”
“物是人非么?”殷俭行轻笑,“流光易逝,相聚之时更是苦短。我是真的不懂你,又不是一厢情愿,既然两心相许为何还要将他推得远远的?就不怕寒了他的心?”
张知妄仰头看着天际浮云,点墨眸中映着如血残阳,衬着他苍白肤色,说不出的诡谲。又有孤雁向北展翅,声声凄鸣竟盖过了寂寞箫鼓,也不知是在为谁凭弔。
他双唇抿得极紧,似是决意不言,殷俭行自讨无趣,便自顾自地喝酒。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张知妄才轻声道,“我本山间弃婴,若无师尊慈恩教养,早已是累累白骨。就算勉强得活,怕也不过一介乡野村夫,又哪里有今日的张知妄?鹤鸣给我衣食,更予我一身武艺,此恩如同再造,纵我粉身碎骨,恐都不能报其万一。更何况师傅临终将鹤鸣上下託付与我,又正逢乱世,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内有奸细匿伏、蠢蠢欲动,身系一派荣辱,我又岂敢有丝毫大意?”
殷俭行蹙眉,“可你与沈秋暝心意相通,若有他相助,未必不可化险为夷。”
张知妄摇头轻笑,“既是险境,又何苦把他牵扯进来?他本是世家子弟,又生于余杭那再好不过的去处,本该一生逍遥自在、富贵荣华,他行走江湖本就是少年轻狂,待他年岁慢慢大了,不管是成家立业,还是笑傲风月,他都该找个地方安稳下来。”
他顿了顿,又道,“世人都只知豪侠风光,可其间的风霜刀剑、江湖路险又岂是他们体会得的?”
殷俭行心内不敢苟同,仰头饮下杯中之酒,幽幽问道,“若是没有此番祸事,你与他之事……”
“我与他本就不会有什么结果,”
他答得过于斩钉截铁,殷俭行不由诧异道,“我以为你并不是惧怕人言之人。”
张知妄冷笑道,“我是道士,自是不用传宗接代,沈家子嗣繁茂,他也无开枝散叶之责;至于人言,呵呵,我与秋暝皆非庸人,自不会受制于他人,亦用不着在意世人非议。”
“那又是为何?”
张知妄闻见马蹄声,微微侧过头向梯级处望去,“就算此番我全身而退,也必终老于鹤鸣,可他呢?相望相思不相亲本是天下憾事,可我又哪里捨得将他拘于一方天地?”
来者众多,上得楼来的却只有一人,低垂着头,殷俭行并不认得,可张知妄却并未避忌,似乎是一得力可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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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师叔该到咸阳了吧?”
那人恭敬道,“算算时辰,应是到了。”
“那便好,”张知妄点头,“交待你之事你可记清了?此事关系重大,但若是不成,你们也无须硬撑,性命要紧。”
“定不负掌门所託!”
张知妄深深看他,“珍重。”
他二人寥寥几句,听不出前因后果,可言语间的不祥肃杀还是让殷俭行心下一震,双眉紧蹙。
那弟子躬身而退,张知妄负手而立,看着他远去背影,心思不明。
殷俭行踌躇片刻,开口道,“恕我直言,张掌门行事出人意表,对沈公子也是一片赤诚,但事关两人,你可问过他的想法?”
张知妄抿了口酒,淡淡道,“我这人一贯武断专行,从不顾及他人。更何况……”
他避开殷俭行探询的视线,低声道,“自幼时起,除了师父、鹤鸣,世间在意之物惟他而已。而他自小憎我厌我疑我忌我,纵有几分不同,也不过总角之情。重逢以来,他对我的些微情愫想来不过是一时兴起。若此时与他交心,此番我必凶多吉少,岂不是徒留他一人在世上?以他的脾性,怕会如庄主一般郁郁一世,我又如何捨得?”
殷俭行微微动容,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一声尖厉怒喝从小楼下传来。
“所以你要我做那世上最潇洒薄倖的快活人是吧!”
他还在想这耳熟的声音来自何人,却见一贯云淡风轻的张知妄变了脸色,撑着阑干往下望去。
只见沈秋暝单人匹马,面色发青,形容狼狈,显是一路奔波。
殷俭行心下奇怪,沈秋暝的武功虽是比自己是强上许多,可比起张知妄还是逊色不少。以张知妄的耳力都未察觉还有人未走,可见张知妄方才虽不动声色,内里早已是心旌摇盪,不能自持。
二人一在楼上,一在楼下,遥遥相望。
沈秋暝向来七情六慾摆在脸上,如今满面怒容,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之态,看在殷俭行这般的外人眼里,甚至有几分……娇嗔?
相比而言,张知妄不愧为一派掌门,喜怒不形于色,唯有紧扣阑干的手露出几分情绪,他甚至还能四平八稳地问道,“你混在他们中来的?”
沈秋暝并未看他,却对殷俭行恨恨道,“早知殷庄主与掌门师兄有这般交情,先前还能省许多银子。”
殷俭行摸摸鼻子,讪讪笑道,“庄内还有些余琐事,恕在下先行一步,他日定在伯伦居设宴为沈兄接风,哈哈,对,接风。”
说罢,他竟不顾仪态,跌跌撞撞地爬下楼梯,对二人随意拱了拱手,逃也似地上马走了。
张知妄狠狠瞪了眼那绝尘而去的身影,心中暗暗叫苦,却见沈秋暝翻身下马,几个腾跃也攀至小楼之上。
他禁不住倒退一步,却见沈秋暝眼圈通红,竟是落下泪来。
第45章 南楼把手凭肩处
沈秋暝虽称不上一身傲骨,但也算是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自来奉行男儿到死心如铁,他这一落泪,不仅张知妄惊诧无以,他自己也措手不及。
“你……”张知妄讪讪开口,却看着他那愤然双眼,又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开脱,只好愣在原地,等他消气。
沈秋暝以手覆面,待湿润泪意消去,才颓然道,“听你方才与殷俭行言语,你倒清楚的很,既然有自知之明,那为何此番还是如此自以为是?你也知我平生最恨别人欺瞒于我,你为何又要一犯再犯?”
张知妄低声道,“先前渡口巧遇一事,算是我骗你。但这次陈允怀的事情,可是句句属实……”
“句句属实?”沈秋暝轻笑,“好一个句句属实,没错,陈允怀人或许是在北疆,或许身临险境,你买通殷俭行将这消息告诉我,担忧之下我必前去相助,这样我就能离开长安这个虎狼之地,然后任你一个人去送死?”
张知妄垂首沉默片刻,黯然道,“不管你信与不信,陈允怀遇险之事确是巧合,不过就算没有这事,我也会另找时机将你支走。”
“哦?原先是何打算?”沈秋暝怒极反笑,“譬如比试之前突来急报,说什么派中其他诸人突遭大难,求我与诸位师叔一道回去驰援?陈允怀此番倒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两人到底自小一块长大,又一块习武读书,沈秋暝竟将他打算料的分毫不差,张知妄脸色愈发难堪,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沈秋暝噼头盖脸地对他发泄了一通,气也消了大半,加上心知张知妄如此行事也是为了派中大局和自己安危,全然迁怒于他也不免心虚,又瞥见他苍白唇色,想起临别那日月下缱绻,一时羞赧起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张知妄只觉头痛欲裂,先前的种种盘算尽数落空,扰乱心神之人又在面前站着。先前本以为是诀别,黄泉碧落不再相见,谁知他竟又巴巴地赶了回来。殷俭行的敲打犹在耳际,坚如磐石的心志也不由动摇。
“如今你既已知晓,我也不再瞒你,”张知妄轻声道,“不错,最后那场比试确是鸿门宴无误,袁似蓬狼子野心也罢,为人胁迫也罢,此次武林盟会欲选出的盟主必为叛王鹰犬,让中原武林捲入战局。”
沈秋暝浑身发凉,“除去靖西、临淄二王,朝廷严禁藩王募养军队,西蜀王、燕王绸缪已久,如今召集的也不过乌合之众,远逊王师,顶尖高手,更是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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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如此,他们才把心思动到了中原武林上,”张知妄轻哼一声,“先前陈允怀曾说过,洛京的皇帝遇刺,刺客怕就是为燕王效力的江湖人。最后那场比试,得胜的只会是他们的人,而其他门派若有不从,必也将不容于中原武林。师尊本来的想法是託辞我派为世外道门,不干涉红尘中事,可惜避无所避,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
沈秋暝心内一痛,苍白道,“不会的。”
张知妄拎起殷俭行留下的酒壶,仰头灌下,随意用手擦了擦嘴角,眼中杀意顿显,“师尊仁和敦善,哪里懂得那许多人心险恶?鹤鸣派地处剑州,这便决定了我们绝不可能置身于风波之外。既不可独善其身,便只有逆水行舟,杀出一条血路来!”
沈秋暝上前一步,执住他手腕,“既是要杀出一条血路,单打独斗岂非以卵击石?莫不是你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与那些豺狼抗衡?”
张知妄并未挣脱,春衫轻薄,沈秋暝身上暖意隐隐传来,心里仿佛也不再凄寒,“武林盟会虽险,可对我而言,亦是机会。趁此可以将派中大多数人移出剑南道,避开叛军兵锋。而我带着精锐赴会,既不会堕了我鹤鸣声名,亦可分清敌我,随机应变。”
“或许你不爱听,”沈秋暝低声道,“但陛下圣明,朝廷势力也非众人想像中那般单薄。”
张知妄鲜少饮酒,脸孔已被酒意熏红,转头定定看着沈秋暝,眼中带着三分恳切七分决然,“我可不是那般傲物清高之人,朝廷的能耐我也是清楚的,所以此番袁似蓬等人不过枉费心思,就算一时得势,但朝廷戡乱后,必会清算此事,到那时,所有参与门派怕都会被连根拔起。故而无论趋利还是取义,我鹤鸣就算不效忠朝廷,也得和乱党撇清干系。来之前我便想过,若是武林中人皆为是非不分、贪生怕死的宵小之徒,那我不过拼却一人性命,换我鹤鸣一派安宁。就算乱党迁怒,焚毁观宇殿堂、碑文石刻,甚至烧光山林、推平鹤鸣,只要我鹤鸣上下弟子还在,经典秘籍还在,又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沈秋暝知他虽是武林中人,可也颇通世事,却没想到一直以来他竟是存了这般玉石俱焚的想法,听了他这番剖白,心内五味杂陈,竟对这武艺高强的掌门师兄生了怜惜之心,原本执住他衣袖的手腕一翻,与他十指交缠。
张知妄一怔,自持克制的面容亦有些松动,嘴唇微微发颤,继续道,“此事我知道必定不能善了,我自认绝对信任的长老弟子将由正明子师叔带走,而我只会留下三五人伴我左右。如今还未离开长安的还有十余个门派,除去素禅方丈、清微道长、殷俭行等人,我暂时还猜不透其余门派的主张,故而也不好轻举妄动。”
“袁似蓬等人一定是做了十全准备,甚至有机关甲兵埋伏,可你是否想过,江湖人讲究的便是一个义字,叛王为一己之私,不顾苍生兴兵作乱,本就不得人心,若是大家不甘受制于人,冒险合力一拼,未必没有胜算。”沈秋暝深思道,“依我看,殷庄也罢,倾玉山庄也罢,还有那太湖派、苍山派,恐怕也和咱们一样略知内情,而他们不像鹤鸣身处叛王地界,尽可以明哲保身,可他们还是来了……”
张知妄扣住沈秋暝的手微微渗出汗意,“若不是忠义之士,怕就是早已身在局中,前来做个了断了。”
第46章 愿我为星君如月
那“了断”二字太过刺耳,沈秋暝的手又紧了紧,厉声质问道,“你以前曾提起过,说待到全盘皆输之时,我是你最后一招棋。若我没料错,你怕是在什么地方留了遗物或是遗命给我?”
张知妄见他神情,知他又是火气上头,便轻咳一声,试图将话头引到别的地方去,“你一路奔波,早已疲累,不如早些回……”
沈秋暝冷笑道,“你的那点谋划,我已知道的七七八八。如今我不遵掌门钧令,擅自返回长安,不知张掌门准备如何处罚在下?还是又要编些蹩脚的情由将我诳出长安?”
春风浩荡,两人并肩而立,交握的双手在袍袖下若隐若现。
不知谁是谁的魔障,又有谁早已心猿意马。
默然了一炷香,张知妄才踌躇道,“陈允怀身陷北疆倒也是不假的,我这里虽局势不明,倒也称不上万分险恶……”
“后事全都安排好了,还不算险恶?”沈秋暝没好气道,“所以呢,你想说长安未乱,官道仍在,我若是识相就该老老实实滚到北疆去不给你添乱,坐看你捨身取义,然后为你收尸?”
两人幼时相识,张知妄从未在沈秋暝那边吃过亏,今天丢尽脸面,偏偏心虚之下竟还有几分甜意,本身极能言善辩的人如今倒是期期艾艾,被他抢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见他一张如玉俊脸憋得通红,沈秋暝心中好笑,无意抚过张知妄练剑练出的老茧,轻轻摩挲,却见张知妄一颤,却也并未挣脱。
天边的最后一缕霞光渐渐隐去,暗夜沉沉而降,残月升自极东之地,二人脸孔隐没于疏淡月华之中,而那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暗昧心思却愈发明晰。
“我已向家中修书交待了身后之事,”沈秋暝终是一字一句道,“你是掌门不错,可也别忘了,我亦是鹤鸣弟子!”
他心意已决,一双星眸闪闪发亮,甚至胜过头顶万千星子,张知妄本该有数十种方法让他就范,让他离开,可事到如今却也断了这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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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沈秋暝逼近他,咄咄逼人,“若你一开始便不想让我牵扯进来,为何又要频频招惹我?”
张知妄闭上眼,不再答话,沈秋暝也不觉失望,毕竟此人心机深沉,惯了遮掩欺瞒,就算问出什么来,必也并非实话,无非是武林盟会需他助拳,抑或是师尊遗命护他周全一类。又想起两人幼时情景,虽争强好胜,将对方视若强敌,却也算得上两小无猜的竹马之交;重逢之后,虽免不了算计利用,可张知妄对他回护之心也是真真切切,至于那不容于世的情愫,不管他再怎么试探,甚至壮着胆子步步紧逼,在如此生死未卜、危机重重之刻,以张知妄的身份地位、责任秉性,现下的这般含煳暗昧已是天幸了吧?
“此事错确是在我,”张知妄喑哑道,“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沈秋暝低头看着二人交缠双手,从心底涌起淡淡的倦意来,那倦意愈发浓烈,渐渐化作一片哀凉。
“死生两茫茫,爱恨总难休。我不过是想在死前……见你一面。”
沈秋暝勐然抬头,满眼的不可置信。张知妄依旧闭着眼,脸色更是惨白,更不復往日傲然镇静。
活了三十年,沈秋暝始知何为心喜欲狂。
星河天悬,灯火万家,天地浩大,无边风月。
可眼前只看见此人,三千世界也唯有此人。
一路的风尘疲惫,满心的猜疑伤怀皆被狂喜替代,再顾不得体面自傲,也顾不得人伦礼法,只欲将眼前人拥入怀中,恨不得拆吃入腹、融入骨血,自此再不分开。
沈秋暝这般想,亦是这般做了,却未想到张知妄本就比他高上几分,又倚着栏杆,他这么一来,倒不似揽佳人入怀,反而如投怀送抱一般。
怀里并非腰肢柔软的绝代佳人,唿吸之间是不甚名贵的檀香气息,可沈秋暝却从未觉得如此动情,像是前半生的浪荡漂泊终到了尽头,而一颗心也落到实处。
他情不自禁,张知妄亦是魂销,将脸埋在沈秋暝一头青丝中,掩去激盪神情,继续哑声道,“还记得先前你离派时我奏与你的那曲平沙落雁么?若以禽鸟作比,你是那云边鸿雁,本该奋翅于九天之上,逍遥自得;而我却是山间孤鹤,除非在他乡死于非命,不然必将终老于鹤鸣,掌教授徒……我不怕千难万险,更不怕万人指谪,可我不仅怕师尊交予我的鹤鸣最终毁于我手,还怕……”
他抬眼看这万丈青空,深吸一口气,“若是我侥倖得还,我怕将你困在鹤鸣山中不得自由,若是我不幸身死,我怕你如殷俭行一般茕茕独立,再不得开心颜。”
“痴儿!”沈秋暝忍不住狠狠掐了他腰眼一下,“既是鸿雁,那必是寒来暑往,南飞北归,为何又会被你困在鹤鸣?我是你师弟,算是鹤鸣长老,寄居山中名正言顺。何况就算我因事离山,你就没听过寄雁传书么?”
张知妄还来不及辩白,就听沈秋暝闷声道,“日后……莫要再诓骗我了罢?你先前怕是想错了,我可非殷俭行那般的痴心人,若你死了,我可不会年年日日时时刻刻地念着你。”
张知妄低笑,“你最好狼心狗肺些把我忘了。”
“呵呵,”沈秋暝冷冷道,“我偏不遂你的意,你一断气,我便拔剑自刎跟着你去。才不独活于世,帮你料理你那后事!”
又是片刻寂然,张知妄忽而放声大笑,“也罢,是我庸人自扰。我再最后问你一遍,沈秋暝,你若是决意跟着我,从此以后便再无脱身可能,至于那些眠花醉柳之事更是休想,你可要想好了!”
两人紧紧相贴,他朗声一笑带着沈秋暝都跟着颤慄起来,一字一顿道,“心如明月,永世不移!”
张知妄不知想到什么,先是一怔,后又低低笑道:“朔风绕指我先笑,明月入怀君自知1。你看,这不是明月入怀了么?”他又寻到沈秋暝嘴唇,细细啃咬缠绵,含煳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第47章 拟把疏狂图一醉
他二人互表衷情,前嫌尽释,在那秋光楼上厮磨了好一会才回曲池坊去。
夜阑更深,早已到了宵禁,两人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市上,颇为自在。
“师傅死因我虽已知晓,”沈秋暝终是从雀跃中清醒过来,问出埋藏心底许久的疑惑,“以师傅的傲岸风骨,绝不可能畏难而退,自我了断,必是受他人胁迫所致。一派之尊竟被逼到如此地步,那人是谁?”
张知妄一哂:“花好月圆、良辰美景之时,你竟说起这个,还真是会挑话说。”
沈秋暝袍袖一甩,重重抽在他身上,“还有何事比为师尊昭雪,带鹤鸣上下全身而退更为紧要?”
张知妄一闪身躲开,笑道:“别人那儿都是红袖添香解语花,偏只我摊上个如此兇悍的,秋暝郡望不在河东,为何也如此……”
见沈秋暝眯起双眼,面色不善,他也不再打趣,正经起来,“师叔辈里的空明子、同辈的知悔师兄,你都已知晓。师傅当时匆匆将我与玄明子师叔派去九华,一是为了让我在武林中积累声名,好在之后接任,二来也是怕我留在派中一个不慎,为人所害。临行之时,师傅千叮咛万嘱咐让师叔与我小心行事,可不料自九华返程之时还是遭人暗害。当时若不是师叔拼死相救,恐怕我坟头的草都该有齐人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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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心惊胆战,“那师叔当时可好?”
张知妄嘆息:“我只伤了左肩,师叔却伤及筋脉,故而之后派中比武他也未去,不然恐怕这掌门,他也是争得的。”
“师叔闲云野鹤,自是无心于此,”沈秋暝拍拍他左肩,“何况就算师叔当时不受伤,怕也是胜不了你吧?你不是号称天资之高,武林百年难遇么?”
明知他那句讽刺远过于吹捧,可张知妄听了这句还是禁不住勾起嘴角,轻咳一声,“此事其间隐情,你听我慢慢道来。”
许是旅途劳顿,第二日日上三竿沈秋暝才堪堪起身。他打着哈欠慢悠悠地晃去饭堂用了早膳,便前往派中议事的正堂。一进门只见诸位长老都神色平和地望着自己,又见张知妄居中而坐,对他微微颌首,显是已为他在诸人面前开脱过了。
沈秋暝对几位师叔师兄拱手作揖,笑道,“去而復返,不讲信义,此番秋暝现眼了。”
诸人自是笑吟吟地一番客套,沈秋暝又对林知非腆着脸笑道,“师兄那两瓶灵药我还未赶上用,若是师兄心疼了,师弟我自会原样奉还。”
林知非哭笑不得地看他,“那药虽是稀奇,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之后还得去北疆,总归还是能用到的。”
玄明子亦在一旁道,“虽有了灵丹妙药,行走江湖却也要小心谨慎,切莫托大。”
此番与鹤鸣众人重聚,沈秋暝一直未有机会与玄明子单独叙话,说来也怪,玄明子号称“侠道”,性情恢宏疏狂,与沈秋暝很是相类,也是个知交满天涯的人物。可沈秋暝在派内时却于他不甚稔熟,除去偶有几次玄明子代唐照临授课外,几乎与此人毫无交集,或许是常去监院受罚的缘故,反而与古板端肃的正明子最常打交道。
“师叔教导的是。”沈秋暝低头行礼,却听张知妄传音道,“今日约了殷庄主一道去伯伦居,你先去寻他,我处理些派务。”
于是寻了个由头,沈秋暝便匆匆告辞,张知妄状若无意地瞥了眼他的背影,却听林知非慨嘆道,“两位师弟比起幼时,更是情好日密,师尊在天有灵定会欣慰。”
张知妄对上他正直无比的目光,面不红心不跳,“我二人自会想扶相依,定不负师傅师兄所望。”
张知妄推门进去的时候,沈秋暝正与殷俭行推杯换盏,桌上七七八八摆着数个酒罈,却只有一碟花生米权当小菜。
“师兄,你来的正好,殷庄主慷慨解囊请咱们吃菜喝酒。”沈秋暝没好气道。
殷俭行端起酒杯对他笑笑,“许久未喝的如此畅快了。”
张知妄一阵无语,摇摇头,吩咐小厮前去加菜。
另一边那二人还在说着醉话,沈秋暝借着酒意问:“世人皆说你一夜白头乃是为情所困,我一直好奇,让富甲天下的殷庄主如此魂牵梦萦、不得解脱之人该是如何的仙姿绝色?”
殷俭行抿了口酒:“再如何绝色,也不过是个死人。”
张知妄蹙眉,坐到沈秋暝身侧,轻扣他的脉门,见他脉象强健才放下心来。
殷俭行注意到他动作,醉眼朦胧:“更何况与人相知相许,哪里仅仅是看姿色?”
沈秋暝满脸惊异,“不看姿色看什么?”
张知妄的手指又用了几分力,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秋暝。
大概是酒壮怂人胆,沈秋暝竟理直气壮道,“不然同样都是师兄弟,为何我偏偏看中他?若是他长成知非师兄那样,你看我……”
“你如何?”张知妄柔声问。
他冰雪容颜上绽出一抹春花之笑,让沈秋暝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又见殷俭行在一旁黯然销魂,不由出言宽解道,“庄主也不必太过悲切,若是你所爱之人见你今日形状,怕也不会好受。”
殷俭行抬眼看他,指指张知妄,“他知晓其中原委,日后让他告诉你便是。至于我殷俭行情感动天、痴心一片这般的传言,以后不必听信。我不过是个追名逐利的活死人,早就没了心失了窍,这些话倒还真的是捧杀我了。”
沈秋暝听得愣怔,张知妄却轻轻在桌下执了他手,轻轻捏了捏。
“也罢,”殷俭行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扔给小二,又打开一坛酒,对着他们清浅一笑,“再过半个时辰,我怕就要醉倒了,你们自便罢。”
剩下二人面面相觑,果不其然,只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殷俭行便扔了酒罈醉死在桌上,厢房里一片浓郁酒气。
“果然言而有信。”沈秋暝喃喃道。
第48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请客的昏昏倒地,主客也醉的七晕八素,作陪的留着也没意趣,张知妄便差了殷庄的小童将殷俭行送回去,他自己背着沈秋暝慢慢往回走。
听闻靖西王数十万大军进了京畿道,陈兵凤翔府,长安城内自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城门时开时闭,往来的皆是风尘僕僕的斥候。
“听闻……”沈秋暝打了个酒嗝,湿热酒气喷在张知妄脸上,“听闻朝廷动了南衙府军,还求了吐蕃援兵,西蜀王那里戡乱有望,咱们就快能回去了。回鹤鸣之后,我便向正明子师叔请命,娶了你可好?我保证不纳妾,也不要你嫁妆。”
张知妄极嫌弃地扭过头,“醉话连篇,斯文扫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沈秋暝倒是认真得很,扯住他的袖子不放,“回去禀明了高堂,我就去鹤鸣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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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妄摇头失笑,也不管他是否晓事,柔声道:“谁娶谁嫁,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你有这份心也算是不错,不过禀明高堂倒也不必,我张知妄不是闺阁女子,用不着这名分。”
沈秋暝嘟囔一声,竟是睡着了。
第二日沈秋暝醒时只觉头痛欲裂,刚嘤咛一声便有水杯凑在唇边。
“饮酒时快活,如今悔了罢?”张知妄冷冷道。
沈秋暝就着水杯喝了口浓茶方才好些,讨好笑道,“幸有师兄照料,否则我若是醉死他乡,传出去也是贻笑大方。”
张知妄无奈看他,“殷俭行是个不怕死不要命不会醉的,你何必与他拼酒?”
沈秋暝闭目运了两个小周天方才缓过神来,想起昨日与殷俭行的一番醉话,不由好奇问道,“他那往事似乎诡秘的很,你如何知晓的?”
缓缓靠在他身侧,伸手环住他腰,张知妄嘆了口气:“九华……那年的九华山当真发生许多故事。可还记得刚到长安初遇殷俭行时我曾与你说过什么?”
沈秋暝蹙眉回忆道,“你说若是与挚爱之人分离,永生不能再遇,我会如何?”
“没错,”张知妄轻声道,“你先前应是打听到,殷俭行原先有一身极是不错的功夫,可后来突然自废武功、散尽家财,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数年后,再次出现时已然是殷庄庄主,对吧?”
沈秋暝点头,“确实,而且我听闻他自废武功是为了救他至交好友的性命。”
他一头乌髮早已散乱,张知妄干脆将髮髻拆开,以指为梳替他轻轻按摩,沈秋暝舒坦地哼了一声,换来张知妄一声轻笑。
“殷俭行原先是武林某山庄的少庄主,风姿武艺比起今日的谢逸来也是不遑多让,”张知妄声音悠远,“后来他遇见一位知己,那可真的称得上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后来呢?”
“有人便有私心,有私心便有争斗,殷俭行家大业大,自是惹人觊觎。那时他与那好友双剑合璧、叱咤武林,正是少年风流时候,又有人说亲,定下了江湖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你说这算不算春风得意?”
沈秋暝对他讨好般笑笑:“我倒不以为,就算一统武林、后宫三千,没有师兄相伴又有何趣味?”
张知妄扯了扯他头髮,轻叱道,“巧言令色!”顿了顿,他又继续道,“有日殷俭行发觉自己被人下毒,细细排查却发觉竟是自己那位至交好友,激愤之下便去对质。你猜结果如何?”
沈秋暝往他胸口又倚了倚,低声道,“今日听他口气……他不会错杀了他的好友吧?”
“师弟果然冰雪聪明,他那好友一口承认了,殷俭行又悲又怒,便一剑刺中那好友,那人看着他许久,才痴痴笑笑地断了气。殷俭行将他葬了,在坟前呆坐许久,结果过了两三年,他娶妻,成了人人称羡的大侠。”
“他才发现错怪那好友了?”沈秋暝蹙眉,“可我不明白那好友为何要这般做。”
张知妄长嘆一声,“只能说世上一样米养百样人,同样是情深如许,有人愿隐去心意,常伴身侧;有人却甘愿爱恨两清,不死不休。那人将真兇杀了,又引得殷俭行误会,最终得以死在他手下。”
沉默半晌,沈秋暝勐然坐起搂住张知妄,在他脖子上重重咬了一口。
“嘶……”张知妄吃痛,伸手一触,竟流了血。
不顾他责怪眼神,沈秋暝又躺了回去:“不能相守,甚至连心意都不能互通,却又情根深种,不能自拔。与其相忘于江湖,那还不如让那人恨自己一辈子,起码想起来时会痛。所谓切肤之痛,所谓刺心透骨,不过是情之深,恨之切。”
两人各怀心事,均不再言语。
不知何时起,没心没肺、放荡不羁的沈秋暝竟也可痴心一片,从而奋不顾身,义无反顾;而冷面冷心、孤傲绝群的张知妄也会柔肠百结,患得患失,还不是情之所钟,一往而深?
“师兄你又从何得知此事?”沈秋暝闷闷道,“这和九华派又有什么关系?”
张知妄阖上双目,当日情景仿佛还在眼前,“那师弟是九华派弟子,后来葬在九华。殷俭行得知真相后,一夜白头,后又抛妻弃子,舍了家业,在九华山下那好友坟前自废武功。当时若不是被我撞见救了,恐怕也就那么去了。我当时急着回派中,便留了个道童伺候他,后来那道童回派復命,只说他病好后便跌跌撞撞地走了。再听闻他的消息,他却成了殷庄少主。”
沈秋暝低低笑道,“你说这殷俭行对他那好友到底……”摇了摇头,他又道,“我倒觉得他对那好友多半是亏欠抱恨。斯人已去,孰是孰非又有何紧要?”
张知妄也笑:“不错,你只需知晓我之心意便好,他人之事又何必搞得那么清楚?”
被他看得耳根发热,沈秋暝干脆扯过被子,也盖到他身上。照顾他一夜也是累了,张知妄与他靠在一处,亦是沉沉睡去,一场好眠。
浮生若梦,难得清欢。
第49章 不知今夜几人愁
五月十五,花正好月正圆。
丐帮力克唐门,不负数百年武林声名。
于是最终将参加第三场比试,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便是丐帮帮主窦涯璨、泰山掌门孔如松、华山掌门郑破军以及鹤鸣掌门张知妄。
甫一得到消息,鹤鸣长老们便又聚在一处,商议应敌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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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涯璨,既是丐帮帮主,自然也是叫花子出身。据闻其年少之时身形瘦小,便被人起了个诨名叫做豆芽菜。待他渐渐崭露头角成为六袋弟子之后,觉得此名甚是不雅,便请了个路边算卦的瞎眼半仙起了如今这个响噹噹的大名。可这名字实在有些生僻,全帮上下数万大叫花、小叫花,会写掌门名讳的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人,这也成了后来武林中的一大奇事。
“窦涯璨其人大字虽不识几个,武功却很是了得,”交游广阔的玄明子师叔如是说,“而且他心思活络,甚至可称得上油滑,与人过招时并不拘泥于招式,常常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那与掌门师兄比呢?”沈秋暝插嘴。
林知非笑笑:“丐帮本就是江湖大派,势力纵贯大江南北,我想他平日里定是琐事缠身,疏于练武,哪里能比得上知妄师弟?”他自小跟在唐照临身边,也算是看着张知妄长大,对这个师弟推崇备至,他这般说辞倒也不甚奇怪。
玄明子摇头:“倒也不然,能从一个城墙边磕头乞食的小叫花成为一帮雄主,窦涯璨必不会是个庸才。至于武学……丐帮与我鹤鸣有几分相似,歷代帮主在挑选继任者时,亦是武艺在先,德行其次,最后才是资歷,故而此人绝不可小觑。掌门切莫轻敌。”
张知妄点点头,“丐帮的功夫刚柔相济,我幼时曾在藏经楼读过些许,深感其中玄妙。纵然是见了拳谱心法,若无人指导,也领会不得其中真意。”
泰山派的孔如松,鹤鸣上下与其算是熟识,张知妄的功夫也并不输他,因此众人也便未在他身上多花口舌。
而这华山派的郑破军……此番武林盟会由终南派做东,规则办法也均是由袁似蓬提出。可世人皆知这终南派本就是华山派的附庸,而费尽心机、种种设计力求争夺盟主之位的也便是这位郑掌门。
四位掌门之中郑破军年龄最大,资歷最深,在武林之中人望亦是极高。尤其在京畿、关内两道说一不二,几乎已成了西北武林实际上的魁首。
“至于他的武功……”玄明子语气黯然下来,“当年掌门师兄曾与他激战数百招,拼尽全力最终却依然惜败。”
唐照临比不过他,张知妄是唐照临的徒弟,对上郑破军哪里还有多少胜算?
众人面面相觑,均是有些颓然,张知妄却笑了笑,“能连胜两场比试,我鹤鸣早已在天下武林面前壮了声势,当不当这个武林盟主实在是无关紧要。咱们出家之人更是不要有那些个争胜之心,且当是以武会友、凑凑热闹罢了。”
“掌门说得极是!”
“我也是如此考量。”
他话音一落,立时就有好些师叔附和,颇有些如释重负之态。沈秋暝认得他们,多是些与世无争、潜心修道的道士,倘若张知妄能直接弃权,彰显那修道之人的出世之心,恐怕他们还会更高兴些。
“我担心的是那车轮战,”沈秋暝本不欲出头,一忍再忍,可顾及张知妄安危还是决定开口,“四个绝世高手一团混战,比的不仅是功夫,还是体力。掌门师兄年纪资歷都是最轻,若是他们生了默契,决定先下手为强将师兄击败,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其他三人里,窦涯璨出身市井,油滑异常,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郑破军既是主谋,自有他的打算;剩下孔如松是个正人君子,可他自身都已难保,哪里会挺身相救?
沈秋暝这么一提,诸人面面相觑,都从嵴梁骨那里生出一股寒意来。
“不无可能。”张知妄手中把玩着那阴阳环,闭目假寐,看不出心中所想。
其余人虽是着急,却也无计可施,毕竟他鹤鸣乃是名门大派,总不可能连夜前去他派行那结党串联之事吧?
当真是一筹莫展。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有人急报,“袁轻舟袁公子到了!”
张知妄并未睁眼,只淡淡道,“请他进来。”
袁轻舟脸色仓皇,进门便对张知妄躬身作揖,行了个大礼,“见过张掌门,深夜造访实乃失礼,然在下是有要事相告,才不得不……”
他脸色惨白,语无伦次,沈秋暝实在不想听他絮叨,便打断道,“袁公子有何赐教?”
袁轻舟偷瞥张知妄一眼,只见后者端坐在上,合着双目,面无表情,心中有些畏惧,定了定神,才急道,“张掌门,明日的比试有诈,你一定要小心哪!”
他话音一落,玄明子便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可休要诳语。”
袁轻舟二指对天,庄肃道:“今日我所言,若有半句虚假,则让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说罢,他又极快道,“爹爹一直有午后歇息的习惯,故而一过晌午便不喜人打扰。今日午时,我临时想起座席之事似乎还有一两处值得商榷,便匆匆前去寻他,结果却听见他在与一男子说话。”
“哦,说什么了?”沈秋暝和蔼地对他笑笑,袁轻舟也回以一笑,也不似方才那般慌乱。
袁轻舟咽了口唾沫:“那男子说比试的高台之中藏有机关,就算张掌门武功再高,也定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父亲极是为难,可还是应承了说会照办。”
这消息实在悚然,几个年轻些的弟子已然站了起来,满脸义愤。
沈秋暝更是忧虑,默默不语。
一直闭目养神的张知妄却在此时抬起头来,淡淡问,“今日前来是令尊之意,还是公子你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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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轻舟抿唇:“父子一体。”
张知妄点头:“贫道领会得。”
看着袁轻舟离去身影,张知妄冷笑道,“两头下注……终南派到底是小门派,如何成得了气候!”他又对沈秋暝宽慰一笑,“其他三派怕是要一夜不眠了,咱们好生歇着罢。”
第50章 几人心手斗纵横
到底是道士,虽平日里不常做那捉鬼算卦的营生,张知妄却也还有些半仙的本事。
那晚鹤鸣众人是否听进掌门钧令去好生歇着不表,其他各派倒还真的是无人入眠。
泰山派按照长幼尊卑排排坐好,孔如松端坐上首,神情肃然。其余弟子均一言不发,毕恭毕敬地垂首侍坐。
“此次我派能突破重围,杀入第三场已是意料之外,”孔如松淡淡道,“多亏各位弟子先前拼力相博,才有我泰山派此番光耀。”
“乃是掌门持教有方。”
孔如松眉头紧皱:“先前派中得到风声,道那最后一场比试其中有诈,有人要以我等性命为挟逼迫诸派。”
他下首那大弟子起身,一字一板道,“圣人有云‘君子不立于危墙’,既有确切消息称这比试险恶,弟子以为师傅不宜前往。若是有小人胁迫我泰山派行那不忠不义之事,我等又如何对得起歷代先师?”
孔如松嘆息:“我也正有此意,可若是此时临场退却,岂不是剩下其他几派苦苦维持?先前清微道长曾与我长谈,希望我派能留下来匡扶正道,与那些奸邪之徒周旋到底。”
“可如今形势莫辨,咱们如何分得清正邪善恶?万一弄巧成拙被贼人所惑,岂不是助纣为虐?”
众人纷纷应和,孔如松踌躇片刻,迟疑道,“为今之计,就算要走,恐怕也不那么容易。以我拙见,不如还是留下来观望观望,武当少林总不会认贼作父罢?咱们就以此二派马首是瞻,求个稳妥,也算是顾全江湖道义。”
“掌门说的是!”那大弟子又道,“明日比试输赢事小,掌门玉体为重,切莫恋战以防着了宵小的道。”
话音未毕,又是一阵齐声附和,众人纷纷声讨潜藏于迷雾之后的魑魅魍魉,又纷纷关切掌门明日的比试,至于那魑魅魍魉是何人,孔如松明日如何夺魁,却都未想得起来。
事后不知是谁将泰山派此夜密谈泄露出去,引得众说纷纭。
沈公子如是道:“古人言腐儒误世,诚不欺我。一个腐儒就能坏了大事,泰山全派上下皆是儒生,孔如松还真是命途多舛。”
他身侧的张道长却只微微笑了笑,“即使这般,孔如松到现在都依旧活蹦乱跳,谁能说他运气不好?”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冒出无数乞儿,或混迹于酒肆青楼之外,或流连于寻常巷陌之中,或只是懒洋洋地躺在城门口晒着太阳。可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乞儿个个耳聪目明,机灵透顶。
而他们的头目却衣饰华贵,拥着最风情万种的美人放舟于大明湖之上,除去蜀锦长衫上绣着的一两个补丁以示身份,谁看能看出他本是个一文不名、人见人嫌的叫花?
“帮主,”一个肥头大耳的叫花子谄媚道,“小的已经派人打探过了,听闻袁轻舟乘夜去了曲池坊面见了张知妄。”
“哦?”窦涯璨松开怀里的美人,坐直了身子,“谈了些什么,你可知晓?唔,不对。”
他右手食指无意识地点着下巴,眼珠转了转,笑眯眯道,“儿子既去了鹤鸣派,老子也不该闲着吧?和郑破军一道?”
“帮主英明神武、无比睿智,实乃古今第一完人!”那六代长老谄媚道,“华山派本就宿在终南派左近,这几日袁似蓬压根就没回终南派,一直与华山派一道。而这次终南派总舵看守甚严,咱们的人试了好几次都未混进去。”
“有些意思,再探。”窦涯璨懒洋洋地坐回去,随手夹起一筷油腻腻的肥肉扔进嘴里,“咱们派里也有些人附庸风雅,常劝我去吃那些徒有好听名字,其实寡淡无味的文人菜。我就想了,脑袋提在裤腰带上拼了小半辈子才有如今的风光,竟还吃不得肉,要老子和原先一样去吃糠咽菜?”
“帮主说是,那青菜豆腐啥的,哪里有鸡鸭鱼肉吃的带劲?只是比试在即,掌门……”
窦涯璨将腿翘在案上,随手抄起竹筷对着瓷碗一阵敲打,叮叮咚咚挺是好听。那六袋长老不明其意,却见窦涯璨狡黠一笑,“你可知我刚刚敲的是什么?”
那长老迷茫摇头,半晌自作聪明道,“难不成是那什么王破阵曲?要不就是什么联络的密……”说完还造作地捂嘴张望,好似被人听见似的。
窦涯璨撇撇嘴角:“你啊,难怪一辈子也就是个六袋长老了。其实我方才敲的什么都不是,故弄玄虚这一套,不只我会,那终南派更是熟练得很,我看倒不妨事,咱们只管去便是。”
“帮主英明,果然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比,我看帮主多半是那文曲星托世,不然哪里会这么天纵神武呢?”那长老奉承着,眼看话说的愈发肉麻,连听惯吹捧的窦涯璨都听不下去。
“行了行了,通知派内弟子,都撤回来吧。”
那长老恭敬告退,在闪身的那一剎那,眼角却露出一丝凶光。
窦涯璨玩味地看着他远去背影,摇头冷笑:“蠢货,怪不得一辈子也就是个六袋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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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伯伦居,同是客居长安的二人狭路相逢,不过一个是纯粹为了看热闹的谢逸少庄主,另一人则是藉机敛财的殷俭行,正巧谢逸向来好客,而殷俭行又是个视财如命、雁过拔毛的主,于是一拍即合、宾主相欢。
酒过三巡之后,谢逸指了指天上明月,嘆道:“不知过了明日,不只又有几人团圆,又有几人还能看见这如洗月华?”
殷俭行不置可否:“既是生死之局,定然有胜负输赢,总会有人丢了性命。你我身在局外,只顾看戏便是。”
谢逸与他碰杯,意有所指:“庄主好狠的心,明明其中就有你的至交好友,如今却还能装的这般波澜不惊。”
仰头饮下,殷俭行抬眼看他,“听闻天元赌坊最近热闹得水泄不通,不如你我也来赌一场罢。”
谢逸斟满酒,慢条斯理道:“如何赌?”
“不如你我二人将心中的武林盟主人选写于纸上,放在一空盒之中,待尘埃落定再拆开查看如何?”
“甚好,赢的人须得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如何?”
“成交。”
第51章 试看风云奔走时
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谋算几家忧。
沈秋暝并不算浅眠,可天光未亮却也早早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生怕错过一点关于比试的消息,也当真称得上鸡鸣候旦了。
如他一般坐立不安的不止一人,未至卯时,正明子、玄明子、智明子几位师叔房内的烛火便尽数亮了,而几位知字辈的师兄弟也纷纷起身做了早课,仿佛那“一气化三清太清居火赤天仙登太清境玄气所成日神宝君道德天尊混元上帝”当真能护佑张知妄平安无事。
众人鸦雀无声,走路皆施展轻功,只恨不得腾云驾雾,唯恐惊扰掌门一场好眠。倒是正主张知妄他自己不以为意,直到辰时才方方起身,好似自己不必去赴那鸿门宴一般。
待众人寒暄行礼已毕,沈秋暝走至张知妄身侧,上下端详。
张知妄对他一笑:“师弟好生奇怪,莫不是今日才陡然发觉贫道其实也算得上丰神俊朗?”
沈秋暝没心思与他贫嘴,径直问道:“昨晚袁轻舟的线报,你是如何想的?”
张知妄挑眉,伸手抚过沈秋暝眼底青影,“一夜未睡好,便是想这个?你也未免心思太重。”
沈秋暝没好气:“你道我是为了谁?”
“贫道之过,沈公子原谅则个?”张知妄满脸谄媚地做了个揖, 把周遭路过的小弟子吓了一跳。
沈秋暝扯扯他袖子:“好了,一派掌门好歹讲点体统,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别妄想绕开去,我问你的话你还未回答呢。”
“四个字。”张知妄信步向前。
沈秋暝蹙眉:“见招拆招?”
“非也。”
“顺势而行?”
“不对。”
“先发制人?”
张知妄笑出声来:“还是不对。”
沈秋暝火大:“到底是什么?”
凑近他耳边,张知妄有意无意触到他的耳垂,“欲擒故纵。”
见沈秋暝怔忪,他满意一笑,继续道,“你若说是远交近攻、瓮中捉鳖、关门做贼、鹬蚌相争……倒也没错。”
终南派这次可算是花了血本,甚至请了个得道高人卜了个上上吉的良辰吉时,将比试定在五月十八酉时一刻,彼时正是日暮西沉,残阳如血。除去四派弟子,先前负了的、未比的门派也有许多留了下来,不知是藉机讨好新任盟主,还是单纯相看热闹。一时间终南的总舵又是人声鼎沸,不输盟会开始时候。
进门那一剎那,沈秋暝不仅愣了愣,只见原先的那座高台之旁又拔地而起两座略矮的擂台,一左一右拱卫其中那座,与原先武林中人观战的小楼近在咫尺。
沈秋暝的目光与谢逸对上,只见对方紧蹙双眉,若有所思,仿佛有所发现。
“师叔,”沈秋暝对身边的正明子低声道,“我会个朋友,稍离片刻。”
正明子还来不及斥责,就见沈秋暝急纵轻功,向着谢逸那边去了。
他乍然出现,谢逸倒也不觉意外,只淡淡笑了笑。
“谢少庄主,”沈秋暝无心客套,单刀直入,“这台子可是有什么古怪?”
谢逸左右看看,避开耳目,“袁轻舟夜访鹤鸣之事并算不得秘闻,如今看来他也算所言非虚。”
“若是在这台子上做手脚,岂不是太明目张胆了些?”沈秋暝有些迟疑,毕竟他与谢逸的交情比不得殷俭行,若不是知晓倾玉山庄与朝廷算得上亲善,他也不敢以今日之事想问。
谢逸一向温和澹然的脸孔上难得出现了几分不解之色,“总觉得不会如此简单,何况比起机关暗箭,我更担心的是别的。”
沈秋暝抿唇不语,心中忧虑如野草般蔓延。
见他神情惶然,谢逸赶紧宽慰道,“或许也只是我多想了也说不定,不过……”谢逸压低声音,肃然道,“若是真的有变,除去殷俭行,太湖派林飞花、丐帮窦涯璨也可一信。”
沈秋暝很有些诧异,殷俭行也好,孔如松也罢,要么是有交情,要么是人品卓然,这林飞花是周家的人不提,这窦涯璨江湖风评很不怎么样,谢逸为何这般信他?
素禅方丈、清微道长已经入座,张知妄也遥遥地看了过来,谢逸瞥了眼鹤鸣的方向,急促道,“我与窦涯璨有些私交,他虽油滑,却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勾结乱党、意图不轨之心更是没有。你且记住无论发生何事,不管他如何作态,他皆不会害你等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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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点点头,亦不便久留,便匆匆回了派中座席。
此时三派诸人皆已到场,诸人正在寒暄客套。
丐帮穿的破破烂烂,就连窦涯璨本人也换了一套腌臜布衣,手持一节碧绿竹棍,想是丐帮圣物打狗棍无疑;泰山派依旧是一身青色儒衫,以孔如松为首的门人各个举止有度,堪称谦谦君子;而鹤鸣派除去沈秋暝这个俗家弟子,其余人皆穿藏蓝道袍,张知妄更是坠饰以鹤羽锦绣,像是从骨子里带出点欲描难写的仙风道气,绝俗超凡。
至于华山派……
沈秋暝兀然坐直身子,只见整个华山派全数黑衫短打,人人手中竟都携着兵器。
“你说这西蜀王是个蠢物也就罢了,”张知妄在他耳侧细语,“为何在武林中的走狗也如此乖张?”
沈秋暝勾起嘴角,“你一个出家人又如何知道西蜀王是个蠢物?”
张知妄冷笑:“先前那西蜀王为他宠姬建了座黄金塔,此事你可听闻?他竟派人来鹤鸣,问我要那重阳碑石,说要放于塔顶博佳人一笑。”
沈秋暝失笑:“你怎么回他的?”
张知妄挑眉:“若真是给他了,岂不是要把师傅气活过来?”
提及唐照临,两人不禁相对黯然,沈秋暝轻声道,“若是真能让师傅活回来,真的给他了倒也不错。”
“肃静!”少林狮子吼的功夫果然不负虚名,起码素禅方丈这一嗓子差点让沈秋暝当场成了聋子。
场上鸦雀无声,素禅方丈又与清微道长相互谦让许久,最终还是清微道长开口了。
“贫道恭逢盛事,得以见证武林又一魁首横空出世……”
第52章 杀气横空动关中
不知是何缘故,清微道长平日里虽就细声慢语,今日却是尤甚,恨不得一句话拆成三句来说不算,还时不时轻咳两声。
沈秋暝只觉古怪,便只聚精会神地看向台上,生怕错过半点异动。
清微道长已然说起百年前武林盟初次盟会的盛况,面上禁不住带着些慨嘆之色,大概是想起了先贤遗志,再看看如今面前这些攻心暗算的小人,说到痛心处,竟忍不住泪湿衣襟。
“不管结果如何,贫道今日只奉劝一句,人在做,天在看,切莫为了一己一派的眼前之利弃了那人间正道,置黎民苍生于不顾,”清微道长一字一顿道,“若当真如此作为,纵然一统武林、封王拜相,千古之后依旧遗臭万年,不如犬彘!”
不明所以的江湖人士虽觉得奇怪,却也被他话中凛然大义所感,纷纷击节叫好。而如谢逸、殷俭行这般消息灵通之人却都变了脸色,清微道长如此说,不外乎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他已然遭人胁迫无疑,至于那人成未成功,又以何要挟,清微道长最终如何打算,那便不是外人可随便臆测的了。
至于事关自身的四派,各自的掌门均默不作声,也便不好表态,一时间气氛很是诡谲。几人年纪均是不大,最长的郑破军方过不惑,孔如松与窦涯璨均是三十五上下,而张知妄则是赴会二十四派掌门里资歷最前的一位,今年上巳节的时候刚至而立,真真是英雄年少。
离的太远,众人只能看见台上诸人的神色动作,说了什么却是一概不知。众人落座后,那窦涯璨似乎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即台上几人或多或少都是面色一变,擂台成了戏台,活生生将那武林众生相串成了一台好戏——
清微道长周身一颤,与素禅方丈交换了个眼神,随即二位武林中的尊者双双面呈无奈之色,素禅方丈甚至掏出了佛珠,当着众人的面参起禅来。
孔如松状似无意地踱了几步,正好站在张知妄身侧,两人后辈相抵,俨然一副联手抗敌的架势。
窦涯璨说完话后便站在高台一角,依旧带着那标志性的讨嫌笑意。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为何那郑掌门脸色如此难看?”林知非在一旁低声问。
沈秋暝蹙眉,摇了摇头,“听不真切,但想来应不是什么好话。”
他猜的确实不错,那窦涯璨方才所说那句不仅不是什么好话,反而兇险得紧。
“终南派一共四门,东门外是华山、崑崙、崆峒近万之众,南门有近千甲士埋伏,西门有一百番僧伺候,北门外便是万丈深渊、悬崖峭壁,郑掌门好大的气魄!”
孔如松低声道:“我虽迂腐,可也不是完全不通世事之人。如今朝廷兵戈正酣,这个武林盟会怕也和此事脱不了干系。别人不好说,可张掌门你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
张知妄留意着郑破军的神情,口中心不在焉道,“哦?想不到贫道的名声竟还传到泰山去了。”
先前的盟会,郑破军一直在有意韬光养晦,甚至极少出现在众人眼前,全权委任袁似蓬代他出声。而窦涯璨短短几日内竟可打探到如此多的内情,不得不贊一句神通广大,而此时他突然发难,将郑破军的安排尽数披露,是单纯出于义愤,抑或是为了自保,更有甚者,莫非他是想当那坐观鹬蚌相争的渔翁,还是想当那螳螂之后的黄雀?
孔如松苦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咱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来之前人人便皆知此事必有猫腻,可不管如何踌躇犹豫,碍着人情世故本派脸面最终还是得来。人家准备周全,又有地主之利,咱们再提防也难免着了人家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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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妄淡淡看了眼郑破军,“那倒谈不上着了人家的道,很多时候,但凡心有所系,纵然知道有刀山火海,也断没有畏缩不前的道理,我想孔掌门也是如此想的吧?”
“唉,张掌门所言甚是。或许张掌门觉得我过于冒险,只是敌我莫辨,别人我不敢轻信。不过张掌门举派上下皆在西蜀王封邑,却能破釜沉舟率全派出走,故而我也断不会觉得你是叛党一伙。窦涯璨心机深沉,看不出底细,而这郑破军分明连掩饰都不屑一顾了。”孔如松忧心忡忡,“看素禅方丈与清微道长的神情,你觉得咱们还有一争的余地么?”
沈秋暝左顾右盼,神色倒还自若,整个人沐浴着晕红斜阳,竟依然还带着骨子里的勃勃生机。
张知妄朗声一笑:“有,当然有!就算事败,也算是得偿所愿,不负男儿一生壮志。”
孔如松见他旗帜鲜明,也不禁放下心来,一向端肃的他也不禁大笑道,“宁做那顶天立地的汉子,也不与无耻小人同流合污,大不了我今日与几个门人折在这里,我泰山上下只要还有一人尚在,便还有捲土重来之日!”
他正气凛然地站在那里,不愧百晓生给他的考语——义勇二字。
就在此时,先是清微道长、素禅方丈,紧接着张知妄等人也都变了脸色,以他们的耳力,自然是听见铿锵之声,俨然便是甲士!
从先前各派观战的小楼上勐然冒出众多身着铠甲的死士,手中举着弩箭,对着各派弟子蓄势待发。
袁似蓬瞥了眼郑破军,悠悠开口了,“武林中人最讲究的就是个善始善终,事到如今,我奉劝各位还是安心比试罢,就当是为了你们的门人。”
孔如松看向素禅方丈,只见他愧疚般转过头去,只口念佛号;又看向清微道长,只见后者满脸麻木,仿佛置身事外。
窦涯璨缓缓走近他,笑了:“我若是孔兄,此时怕也会惟张掌门马首是瞻,毕竟鹤鸣是我们所有门派里与叛军打交道最多的,张掌门来之前也必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咱们借借东风便好。”
孔如松环顾左右,所见处处均是钩戟长鎩,铁甲寒光,不禁绝望道,“如今的形势,还能有何破解之法?”
窦涯璨笑眯眯道,“那可未必。”
第53章 小人谤伤实不恨
沈秋暝只觉心如擂鼓,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
素禅方丈与清微道长许是觉得回天乏力,礼佛的礼佛,神游的神游;孔如松周身僵硬,恨不得以目光将郑破军刺出一个洞来;窦涯璨眼光乱转,不知在心中打着什么算盘;张知妄则一反往日淡然,周身气势大涨,负手立在台中,脸上带着轻蔑笑意。
郑破军志得意满地理理袍衫,伸手往台下压了压,立时四周潜伏的甲士纷纷放下兵器,而一边鼓譟助威的华山、崑崙等几派门人也霎时收声。
“自我朝初立,看起来朝廷江湖泾渭分明,可有眼人自会看出,朝廷说是不插手江湖事,可对江湖人是处处提防,对江湖事是时时干预。”郑破军缓缓道,他内力极强,无论场内各派抑或场外甲士都可听的清清楚楚。
“如武当少林、峨眉鹤鸣般的修道门派也就罢了,真正举步维艰的却是我们这些不依附权贵,不求神拜佛的小门派。禁止在本派总舵三县之外发展势力,不允许本派门人在朝中为官超过五品,不允许门派与商贾勾结……如此种种,难道诸位真的觉得合乎情理么?咱们江湖人本就该天高海阔、自由自在,为何要受这朝廷的管束?”
沈秋暝终于忍不住了,不禁扬声冷笑道,“将这等谋逆之言讲的如此冠冕堂皇,世人皆谓郑掌门拙于言、敏于行,我看倒是以讹传讹了。不过在下敢问郑掌门,就算你等助西蜀王、燕王谋逆成功,难道他们登大宝之日便没有朝廷了?难道为他们做事便不是朝廷的鹰犬,不受朝廷的管束了?堂堂正正的人不做,偏要做那叛贼的走狗,郑掌门当江湖群雄皆是傻子么?”
郑破军也不怒,依旧不疾不徐道,“沈公子出身江南豪富之家,又与姑苏周家是姻亲,自然一心是站在朝廷那边的,你这番言语也未必能代表中原武林。今日诸位掌门大多都在,各派精锐弟子也在此处,为求公允,不如还是将最后一轮比试比完,到时候自有新任盟主干坤独断,诸位以为如何”
“还有得选么?”孔如松冷哼一声,长剑出鞘。
窦涯璨也表示并无异议,就在诸人准备一决雌雄时,突然有人自台下开口,“不如还是劳烦诸位暂且缓缓吧,我派尚有内务未决。”
沈秋暝、林知非等人如遭雷击,其他各派人士或多或少也有些诧异。
却见方才发话的是鹤鸣目前在派中资格最老,在江湖中名气最大的玄明子,只见他一改往日豪爽开朗模样,阴沉道,“我派现掌门张知妄受先掌门唐照临荫庇,窃居掌门之位长达八年,如今在这等紧要关头,我鹤鸣岂可让如此一个得位不正的小人率我派出战?还请诸位给我派稍许时间,待我等清理门户、整顿派务之后再做计较。”
“师叔你!”林知非愤然上前,“当年师尊遗训便是能者居上位,在派中比武优胜者即为下任掌门,后来掌门力克群雄拔得头筹,全派上下数千人亲眼所见,何况还有青城、峨眉的道友作见证,这些难道师叔都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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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激愤不已,电石火光间,沈秋暝却有恍然之感。玄明子一年到头都不在派内,常年行走江湖,惩恶扬善,最好去做那路见不平之事,被人尊称为“侠道”这也怕是为图声名;而当年玄明子与张知妄一道去九华,想来是唐照临已对这个师弟生了疑心;他们在路上遭人伏击,怕也是玄明子故意安排,而为何他救了张知妄……这个怕是只有他二人心中清楚了。
“那可不算!”玄明子身后一个弟子插口道,沈秋暝认得那人,似是上回参加比试的孙云亭,“谁都知道彼时玄明子师叔祖重伤在身,根本就不曾下场,更何况,师叔祖是与张知妄一道从九华归返时重伤,难保不是张知妄为了掌门之位下的毒手。”
远处观望的殷俭行谢逸等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未想到这场鸿门宴会以鹤鸣的内讧开场,台上的孔如松更是心慌,若是张知妄在比武开始前便被拉下马,那岂不是他一人孤军奋战?
沈秋暝冷声道,“师侄恐怕记性不太好,早在先师仙逝前,掌门师兄便曾与师叔比试过,似乎不过百招师叔便落败了吧?”
孙云亭声音尖厉,“那是师叔祖不屑于和晚辈计较!”
沈秋暝抿唇,转头看向身侧不远的玄明子,眼中恨意流散,似乎快要流出血来,“师叔,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的徒弟,我的十五叔沈迆是否为你所害!”
玄明子漠然看他,“沈迆数年前便已不知所踪,贫道如何知晓他的去向?何况就算他不得善终亦是自食其果,既为朝廷卖命就不要怪报应不爽!”
想起自己初上鹤鸣便是跟着沈迆,一路上沈迆喋喋不休地讲他那师傅玄明子是多么一身豪气、武功盖世,话里话外的孺慕景仰如今却成了他的催命符,一步步将他逼上绝路。沈秋暝周身颤抖,手已摸上了腰间佩剑,眼见就要向玄明子杀过去,此时却听张知妄凉凉道,“师弟休急,虽是我鹤鸣家事,可既然师叔当着武林群雄的面发难,就须得给全派乃至全武林一个交待。沈迆、钱知悔,还有唐照临,光我鹤鸣便有三条人命折在师叔手上,师叔果然当得起一个‘侠’字!”
鹤鸣这边剑拔弩张,许多无辜被牵连进来的小门派见势不对,便壮着胆子纷纷离去,好在他们无足轻重,在四门把守的武士也并未刁难,转眼间闲杂人等便走了大半,只剩下有头有脸抑或是牵扯颇深的门派。另一头,袁似蓬小心翼翼地看郑破军一眼,郑破军递了个“无妨”的眼神,胸有成竹地隔山观虎斗。
玄明子凛然道,“张掌门颠倒黑白的功夫可谓练得炉火纯青,沈迆不谈,派中人人皆知那钱知悔乃是被你逼死,而先掌门就算并非病重而死,一直在他身侧侍疾的,似乎也正是掌门你吧?”
第54章 人间难测是人心
玄明子咄咄逼人,张知妄冷笑以对,其他派一边为自身安危担忧,一边又禁不住地想看热闹,只苦了鹤鸣中人,一件一件的派中秘辛在这种时候抖落出来,且不论日后鹤鸣在武林中的脸面,就是当下如何站队也足让人伤透脑筋。
张知妄到底做了好些年的掌门,在派中虽不算是稳如磐石,也称得上深根固蒂,一时间如周云海、江云山等人立时站在沈秋暝身后,对玄明子怒目而视。林知非犹豫片刻,抬眼看了看台上的张知妄,最终退后几步站在从不问事的智明子身后,满脸为难地袖手旁观。
而正明子依旧是一副五雷轰顶的神情盯着玄明子,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师兄。
“张云流,”玄明子淡淡道,“把你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今日咱们鹤鸣派便做个了断,除了张知妄这个心谋不轨、狼子野心的孽障!”
沈秋暝还未从沈迆之死的悲愤中回復过来,脑中一团乱麻,只能愣愣地看着玄明子在那边信口雌黄,而派中弟子在听到张云流名字之后,显然出现了些许动摇,毕竟钱知悔确是死于张知妄之手,此事也从未遮掩。
外面不知是哪派的弟子让出一条道来,数日未见的张云流一身白衣缓缓步来。
他先向玄明子做了个揖,再向其余诸人拱手示意,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师傅钱知悔为先掌门唐照临座下大弟子,按照常理待掌门仙逝后,就算不是明字辈的诸位师叔祖继位,论资排辈也该轮到我的师傅,诸位可知为何最终竟是张知妄接任掌门?其中龌龊私隐关系甚大,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张知妄淡淡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沈秋暝看了他一眼,突然一个极其荒唐的想法浮上心头,不由得按紧了手中剑柄。
玄明子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得意。
“我鹤鸣派居于蜀中仙山,常有仙鹤来栖,本该是世上最六尘不染之地,只可惜因着几个居心叵测的小人,竟藏污纳垢,构陷忠良,虎狼横行!”张云流深吸一口气,悲愤难抑,“为何不是我师傅钱知悔呢?枉我认贼作父这些年,直到八年前才无意知晓,我那师傅钱知悔乃是西蜀王府藉由鹤鸣培养的死士!与他一样的人还有许多,譬如驻守鹤鸣却将西蜀叛军引入山中的空明子,譬如就在我眼前,正言之灼灼坏我鹤鸣声名,要使鹤鸣派沦为叛军刀剑的……”
他话音未落,玄明子手中之剑却已向他袭起,其势如火花、迅疾如流星,以张云流的功力绝无避过可能,他也认命地阖上双目引颈就戮,竟还带着笑意。高台之上的张知妄也禁不住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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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阵惊唿,就当所有人以为张云流就要这么命丧当场之时,局势瞬间倒转,一柄狭长淬银的宝剑抵住剑锋,硬生生将玄明子逼退几步。
沈秋暝虎口震得生疼,死死瞪着玄明子,转头对张云流喝道,“快到你知非师叔那去,当真那么想死么!”
张云流一怔,已被林知非拽到身后,沈秋暝挺身挡在鹤鸣诸人面前,冷笑,“师叔方才一堆狗屁不通的话,却只有一句说对了,今日在武林群雄面前,我鹤鸣是当清理门户!”
话音未落,玄明子身旁的孙云亭等人纷纷发难,与张云流、江云山等人战到一处,沈秋暝则当仁不让地应付玄明子。整个鹤鸣混战一团,场间万籁俱寂,只闻凌乱脚步与铿锵剑气。
沈秋暝功夫本就与玄明子相差无几,又胜在年轻力壮,玄明子渐有不支,便对着台上喊道,“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郑破军蹙眉,正欲下令,右手却被窦涯璨抓住,“且慢,方才已然说了这是人家鹤鸣派的家务事,掌门如此偏帮,岂不是坐实了你与那玄明子勾结一处,都是西蜀王的走狗?”
袁似蓬在一旁急道,“都是什么时候了,何必顾忌这些虚名,先将他们制下,夺了盟主之位再说。”
郑破军点头,右手一挥,顿时西面的弓弩手便齐齐待命,箭尖对准鹤鸣诸人便欲放箭。玄明子时不时回头留意西面,沈秋暝却是心无旁骛,将那秋水剑法使得连绵不断、毫无破绽。
就在此时,又听张知妄冷声道,”师叔机关算尽,可偏偏忘了一点,世人皆知我鹤鸣派有两样信物,一为太虚令,一为秋水剑,师叔两样可有其一?若当真是我害死师傅……”
玄明子应接不暇,已有些气喘吁吁,“你将唐照临毒死,自然东西会在你手上!”
正明子与智明子却齐齐变了脸色,两人对视一眼,看向玄明子的目光已很有些不善。
“师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知妄闲闲道,“这秋水剑是鹤鸣镇山之剑,不仅用鹤鸣山间的铁石锻造,就连铸剑的泥模均是采自鹤鸣山中之土,此剑极有灵性,除非命定之人,绝无可能使此剑出鞘。”
众人首次听闻鹤鸣山中秘辛,均在心中猜测张知妄是否是要祭出秋水剑来证明自己乃是天命所归?
“谢公子你如何看?”殷俭行看着四周甲士,紧蹙双眉。
谢逸依旧云淡风轻,“我只想知道为何张掌门执意拖延时间,怕不仅仅是肃清本派那么简单。”
沈秋暝的剑势亦是愈来愈快,压根不曾留意张知妄玄明子二人的对话,只想着要杀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匹夫为族叔师傅报仇。
玄明子心念陡转,不耐烦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不妨摊开说罢。”
不理会他人的惊唿,张知妄面如冰霜,“你本欲直接夺取掌门之位,便伙同掌管帐房的空明子,他在明,你在暗,架空了师傅的财权、事权,随后空明子出面以派中上下数千人的性命相挟逼迫师傅服毒自尽。可师傅交出了秋水剑之后,你才发现此剑奥妙,无奈之下只好改变计划,为了避嫌,也是为了将我除去,便领命带着我一道前往九华。”
“先不说你我恩怨,我如今只想问一句,你是如何知道师傅被毒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张云流就是之前对张知妄不敬的那弟子 也算是潜伏在玄明子那儿的?
他二人已走,其余人也无甚大事商议,众人行礼之后便纷纷散去,只余张云流一人站在堂正中,好不凄凉。
残烛将尽,是谁在廊下怅然低吟……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盍亦勿思!”
第55章 愿将热血洒明尘
玄明子一愣,立时反应过来:“掌门师兄临终惨象,众人皆是见了,本就死的蹊跷,若不是中毒,还能是什么?”
正明子颤声道:“掌门师兄临终遗容脉象均是病卒之相,若非之前有日将我们叫去让我们辅佐知妄,我们根本不知道师兄之死别有隐情。”
“当日你还在九华未归,掌门师兄千叮咛万嘱咐,说是你性格刚烈易怒,怕告诉你徒生枝节,令我与正明子师兄立誓永不外传,你又如何知道掌门死因?”智明子亦不再冷眼旁观,口风也尖厉起来。
玄明子无言以对,剑招更是凌乱,就在此时,沈秋暝卖了个破绽,待他提剑攻来时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半空,又以一招“春山见笑”直接刺入其腑脏。
玄明子的惨叫卡在咽喉里,两眼圆睁,恨恨地看向沈秋暝,不甘不愿地断了气。
比试到了如今虽有人负伤,可横尸当场,玄明子还是头一个,一时间狂叫惊唿之声不断,剑拔弩张许久,直到此时,众人方知“死生不论”绝非一句耸人听闻的空话。
云中剑上满是淋漓鲜血,沈秋暝曾用它杀过数十人,可却从未有哪次如这般疲惫不堪。地上躺着的那人是他所听闻的第一个鹤鸣中人,亦是第一个授以他武学的师长;是沈迆最景仰之人,亦是杀了沈迆的元兇;曾是与唐照临齐名的派中长老,亦也一步步将唐照临逼入死境。
回首烟云来时路。
沈迆牵着不过稚童的沈秋暝絮叨玄明子的种种义举;
身量幼小的沈秋暝憋紫了张小脸扎马步,玄明子在一旁忍俊不禁;
唐照临与空明子起了争执,玄明子毫不犹豫地偏帮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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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下山时,玄明子送了他一句话,
他道:“贫贱也好,富贵也罢,只要持身以正、待人以诚、济世以善,便永为我鹤鸣中人。”
沈秋暝蹲下身来,轻轻阖上玄明子的双目,呢喃道,“师叔的话,秋暝都还记着呢,可师叔你自己吶?”
殷俭行不无担忧地看向鹤鸣那处,一回头却发觉原在身边的谢逸,不知何时竟不见踪影,他不无诧异地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放下心来。
鹤鸣上下一片混乱,跟着玄明子作乱的孙云亭等人更是手足无措,张知妄肃然而立,沉声道,“玄明子勾结乱党、戕杀弟子、暗害掌门,十恶不赦。今师弟沈秋暝为武林除害,替我鹤鸣清理门户,当记一大功。所有跟从玄明子作乱者……”
他右手从袖中取出某物,口气云淡风轻,“无赦!”
紫檀令牌刻痕斑斑,早已被磨得发亮,正是掌门印信太虚令!
话音未落,张通衢、周云海等人便纷纷拔剑,将孙云亭等人立时斩杀。
鹤鸣立派百年,向来以不问世事、淡泊无争闻名武林,而今日算是彻底开了杀戒,不再顾及那出家人慈悲为怀的虚名。
张知妄又抬眼看向郑破军,语意冰冷,犹如风雪飘零,“不管山下有多少人马,是你几派倾巢而出还仅仅是虚张声势,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了今日比试决出盟主,那绝无不战而走之理。”
孔如松见鹤鸣内乱已平,亦是长出一口气,此时忙附和道,“不错,今日我四人必有一战,不死不休!”
郑破军以手中长剑指向四面蠢蠢欲动的弓弩兵卒,轻蔑笑道,“你们以为自己还有胜算么?单打独斗就算有些赢面,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们今日赢了,你们难道有本事逃出生天?”
“那可未必!”众人寻声望去,却见谢逸已换了一身黑衣,站在西山门处。
“谢逸!”袁似蓬很是诧异,“你为何要助纣为虐,做那朝廷的走狗?”
谢逸淡淡扫他一眼,竟还带着微微笑意,“良禽择木而栖,我倾玉山庄本就不算是纯然的武林门派,为何就不能为朝廷效命了?”他又沖张、孔二人点点头,“二位掌门高义,我自会如实向上官禀报。”
沈秋暝靠在林知非身侧,依旧不曾缓过劲来,只觉浑身麻木,毫无战意。只恨不得能早些逃离这纷纷扰扰是非场,回去余杭,回去鹤鸣,回去某个没有刀光剑影,唯有月华花影的地方。
终南、崑崙这等小派已有些乱了阵脚,郑破军倒是未慌,发号施令道,“还不放箭!养你们是用来餵狗的么?”
话音未毕,几乎是瞬息之间,原先东面的甲士身后竟多出了一排人,身手极佳犹如鬼魅一般,而似乎只是一剎,原先那排甲士便被人割断咽喉,扔在地上。
“这些人是?!”
乱党大骇,两边带来的死士战成一团,其余各派也不再观望,径直加入战局,整个终南总舵尽是刀剑之声,杀声震天,估计十里之外都清晰可闻。
“师弟,还好罢?”林知非关切道。
沈秋暝摇摇头,寻了丸补气的丹药服下,站直身子,望向张知妄。
张知妄亦在遥遥的看他——世上有种人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就算终日碌碌,亦不会缺锦衣华服或是宝马雕鞍,沈秋暝便是其中之一。可他与他们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不安分,不安分地争强好胜,不安分地四处结缘,不安分地悠游江海,仿佛从不会为谁驻足,心中认定之事,也从不会轻言放弃。
就如此刻,纵使他脸色苍白,容颜憔悴,那双眸子却偏偏依旧显出一种如少年般执拗的锐气来。
“师兄,我没事。”沈秋暝振奋精神,也不知是对哪个师兄扬眉一笑,“还能与贼子大战三百回合!”
张知妄痴痴望着,仅是看着他,笑意便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瀰漫开来,清洌如茶,淳厚如酒。
还是孔如松这个老实人不识时务地打断了这场要延续到地老天荒的对望,“知妄兄少年成名,威震武林,在下神交已久却从无缘一见。本以为今日这条贱命要交待在这儿,但方才谢公子那出也算是柳暗花明。古人有言,擒贼先擒王,不如咱们趁此良机顺便探讨探讨武学,看谁先诛灭郑、袁二人,你以为如何?“”
张知妄抚掌而笑:“如松兄相邀,贫道敢不从命!”
第56章 鸿鹄俦侣常相随
沈秋暝左右看看,发现除去自己派中还有十七八个功夫不错的年轻弟子,心头一动,大声喝道:“诸弟子听令,列鹤翼阵!”
林知非愣住,一旁的张云流倒是立时反应过来,向年轻弟子们打了个手势,众人会意,分成两列,将正明子、智明子等长老护在正中,其余人左右包抄,亦攻亦守。
任来犯之敌如同潮水,阵外两翼犹如白鹤展翅,张合自如,将敌人死死挡在阵型之外。
“师兄放心,”沈秋暝提息运力对台上的张知妄喊道,“有我和知非师兄在,定保师叔师侄们无忧。”
张知妄莞尔一笑,“你且自己保重!”
孔如松在一旁很是艷羡,“我与我那些师兄们可不如你们亲睦。”
张知妄打个哈哈:“无他,自幼厮混在一处,难免熟稔些。”
缓缓步近,窦涯璨开口道,“也真是奇怪,说好了这第三场比试比的是各派掌门,最终咱们在这闲聊,下面打的热热闹闹,这传出去,咱们的脸面可不好看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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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破军脸上阴晴不定,孔如松神情肃穆,张知妄则依旧一派淡然,窦涯璨端详几人表情,继续道,“我窦某人本就是个穷酸叫花,向来不知天高地厚,这武林盟主的位置倒也想争上一争,就不知诸位掌门是否给在下这个脸面?”
“既然如此……”孔如松沉吟道,“那便请吧。”
可话音一落,他分明是向着郑破军攻去,窦涯璨则拳风一转,向着张知妄杀来。
张知妄脚尖一晃,一招自创云笈步中的“步月登云”窜起丈余避开,随即又用“追云逐电”闪至窦涯璨身后。他身形迅疾如光电,可却又似流云飘忽,在众人眼中简直犹如鬼魅一般,前一刻还好端端站着,后一刻却已手持长剑,杀气逼人。
“原来这便是师弟的云笈步了……”林知非轻声呢喃。
沈秋暝勾起唇角,又奋力将一黑甲死士砍杀,语气里带着淡淡得意,“等着看吧,除去那云笈步,张知妄这人你还不知道么?定然还有藏私。”
也不知是否是听见他说话,张知妄突然瞥他一眼,手腕一盪,手中太一剑微微一震,剑鸣之声恍若玉石落盘,煞是好听。
窦涯璨也收了玩味笑意,眉峰蹙在一处,认真应敌。
两人你来我往,丐帮拳法偏于刚勐,鹤鸣的秋水剑则灵动飘逸,一时间也分不出胜负。
另一边泰山华山均为五岳剑派,数十年前也算是同声相应,后来不知是路途过远还是出了什么变故,五岳剑派便慢慢疏远起来。可即使如此,几派武学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彼此也清楚对方招式里的破绽,缠斗起来也极是激烈。
这四人早已是江湖上成名的绝顶高手,自然是奇招迭出,让人目不暇接。这等机会纵十年也难得一见,于是许多人干脆停手不打,专心看着台上。
郑破军与孔如松打的好好的,突然倒退数步,转头向着张知妄攻去,窦涯璨应对不及,一个踉跄才堪堪躲过两人剑气。
孔如松犹豫片刻,转头看向窦涯璨,两人对视苦笑,也无心再战,干脆负手一旁看热闹。
“你既是为了盟主之位,为何此刻又突然休战?”孔如松低声问。
窦涯璨摇头:“张知妄武功深不可测,我怕是敌不过他,何必自取其辱?”他又左右环顾台下混乱战局,“何况今日我来若是不能的渔翁之利,那便图个自保,目的已然达到不是么?”
孔如松刚想答些什么,却禁不住深吸一口气。
只见郑破军一反方才且战且守之势,竟似搏命般向张知妄扑去,剑招凌厉,招招致命。他在四人中最为年长,江湖阅歷也是最深,也不知准备了多少时日,竟对秋水剑法瞭若指掌。
一招太岳三青峰,接连三招皆向着张知妄下盘刺去,专克那秋水剑法的第三式“百川归海”,饶是张知妄轻功过人,也依旧躲闪不及,黛蓝道袍被剑气割出一道狭长创口,俨然已有鲜血慢慢渗出。
沈秋暝紧张莫名,一边麻木地伴着鹤翼阵搏杀,一边魂不守舍地留意张知妄战况。
因落了下风,张知妄也不復之前泰然,只见他微蹙眉头,一双黑色瞳子里尽是郑破军手中剑影,显然在思索破敌之法。
郑破军见他迟疑,知他定是在揣摩自己剑式,便更加不敢懈怠,步步相逼,唯恐他寻到对策。
两人胶着在一处,又过了约莫百余招,张知妄已被逼到台边,眼看就要摔个粉身碎骨。沈秋暝心都揪在一处,明知再看分心,却又忍不住看过去,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张知妄右脚已然悬空,郑破军也不敢轻敌,以剑直接向他左腿噼去,张知妄一个侧身,整个人都翻下台去,引来众人惊唿。
沈秋暝一个踉跄,几乎是直直地向面前敌人的剑尖撞去,幸得身边林知非眼疾手快地抓住他,不然恐怕张知妄还不怎样,沈秋暝就得毙命于剑下。
“师弟小心!”林知非嗔责怪地看他,沈秋暝却恍若未觉,愣愣地看着张知妄生生将太一剑插入台中,又借力奋然跃起,如翔鹤般展翅而上,转眼又以立在台中,目光冷冽。
他随手将太一剑挽了个剑花,这花哨的姿势被他一做竟有分别样的潇洒出尘。
“近来我新创了套剑法,就连我门下弟子都还未见过,郑掌门是武林巨擘,今日有此良机,晚辈这就献丑了,还请不吝赐教。”
他那话说的文绉绉的,窦涯璨苦了张脸问孔如松,“他为何独独不说这剑法的名字?”
他嗓门不小,张知妄自然也听见了,只见他微微一笑,扬声道,“俦侣剑,取鸿俦鹤侣之意。”说罢竟还朝着沈秋暝的方向瞥了眼,眼中流光四射。
沈秋暝涨红了脸,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心中却有丝丝甜意涌上,简直不能自持,恨不得立时就奔去张知妄身边,可要真到了他面前,要说什么做什么却也不太清楚。
第57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
郑破军冷笑:“虽是个道士却也小子轻狂,大约是在派中人人吹捧惯了,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是一代宗师,也能创出一套功夫来不成?”
“所以……”张知妄沖他做了个揖,“贫道这便使出来,请郑掌门指教一二,想来必会获益匪浅。且看好,这一式名曰‘鸿断鱼沉’!”
观战的殷俭行谢逸等人只觉好笑,张知妄明明是个道士,创的功夫名字却是旖旎缱绻得不行,也不知鹤鸣众道士日后学起这剑法来,心里会不会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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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式名字柔情似水,使出来可就截然不同了,鸿断鱼沉,断的是剑,沉的是心。郑破军一见此剑法走势,心中便叫不好。
此番他是有备而来,自然潜心研究过鹤鸣的秋水剑,那剑法虽然玄妙以极,可也有其致命弱点,那便是虽不乏狠绝之处,却处处留着生机一线,只要悟透剑法心诀,找到生门,这秋水剑便难伤人性命。
“断雁孤鸿、杳如黄鹤、雁影分飞、猿啼鹤怨、衡阳雁断、飞鸿印雪、别鹤孤鸾……”张知妄约莫是起了卖弄之心,竟边打边报,剑势连绵不绝,往往一招未绝,一招又起,此招似含彼招,含煳不清却又泾渭分明。
“道是无情却有情……”谢逸若有所思。
正明子摸着鬍子:“知妄这孩子果然天资卓绝,百年难见。”
林知非眼眶泛红:“师傅九泉之下有灵,看见了不知有多高兴。”
而沈秋暝心下却是柔肠百结,都说剑如其人,这招式朦胧蕴藉,似断未断,映照的可是张知妄的真心?
郑破军面上已露出点点汗珠,显然已有些应对不了,只好祭出华山的“紫霞天光”,那是华山派的绝招,一旦中剑,不死即残。
张知妄似笑非笑:“紫霞天光,好阴毒的功夫……那我便送你‘驾鹤西去’!”
他口气实在刻薄,而手中长剑竟如灵蛇一般绕行向前,缠住郑破军之剑,两剑相抵,剑声铿锵,二人岿然不动,剑尖也都无法再向前一寸。
不知何时起,众人已无心再战,一起望向台上。沈秋暝默不作声,心慌意乱。
“掌门师弟的内力很是不错,秋暝师弟无须担心。”
沈秋暝木然地点点头,不知为何想起自己少年时闯荡江湖、屡屡涉险,也不知那时张知妄在鹤鸣对着白云枯木,听闻时是何种心情。
郑破军与张知妄均不轻松,郑破军憋红了一张老脸,张知妄的额上也有了细密汗珠。此时已近黄昏,冉冉斜晖下张知妄那惨白脸孔亦被染成一片熏红,恍若上好的彩瓷,又好似千金难得的吐蕃血玉。
郑破军勐然大喝一声,竟使出了毕生功力,青筋暴起,血脉偾张。
张知妄几不可见地露出一丝冷笑,仿佛等了许久一般,众人皆以为他有克敌之法,可郑破军手中剑稍眼看就快推入他胸膛,张知妄却依旧毫无动作。
“难不成他想……”沈秋暝心中一动,目光凝在张知妄腕上。
昔年于鹤鸣,先师让他与张知妄以拈花指为题比试,张知妄便曾凭隔花碎蕊险胜于他,此厮深谙借力打力、以柔克刚之道。按理说郑破军亦是常年位居江湖前五的人物,又对鹤鸣功夫极为稔熟,他为何要如此自寻死路?
其余人等亦是百般不解,就连锦心绣肠如谢逸,刁钻奸滑如窦涯璨,亦是无法参透场上玄机。
而一旁武学造诣已至宗师之境的素禅方丈、清微道长对视一眼,心下均是骇然,郑破军会如此强来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张知妄亦起了鱼死网破之心,抢在他之前以内力相拼。
张知妄亦是使出七八成的力,一副要与郑破军不死不休的架势,郑破军虽心中猜疑,可是如今的局势可容不得他不进且退,全身的真气仿佛都凝聚在那小小剑尖之上。那剑尖已险险抵住张知妄的额心,划出一条深深血痕,再近半寸,那剑稍恐怕就要穿颅而过。若是那样,纵使张知妄再怎么少年英雄,再如何惊才绝艷,最终也不过是他郑破军的剑下亡魂,冢中枯骨罢了。
不知是否是真气即将耗竭,抑或是为了这天筹谋了太久太久,郑破军眼前竟生出种种幻象——一会是燕王登上御座,对着自己笑意盈盈,自己接过侯爷的金册,站在千重阶上接受万臣恭贺;一会是华山之巅,自己连挫素禅方丈、清微道长二人,千百年后都将为武林传颂;一会是面前跪了一排曾对自己不恭、甚至欺侮过自己的仇人,正磕头到头破血流,只求自己宽宥……
只要再近半寸,只要那半寸……
张知妄向来自诩谦谦君子,郑破军既如此想要那半寸,他自会善解人意地遂了他的意。只见他勐然回身,向后疾退数丈之远,竟硬生生受了郑破军三成剑气,那还不算,他先前拼了许久的内力,真气在丹田蒸腾,整个腑脏都在翻涌不已,唇角亦也有鲜血溢出。
就在沈秋暝按捺不住,想要冲上台相救时,张知妄竟又脚尖点地,借力跃起,口中清啸,当真恍若鹤鸣,直上九霄。
随即张知妄手中长剑一挑,负于背后,在台边站定,迳自调息。
相比之下,郑破军可就没有他这般游刃有余,他本就年纪略长,加上修的功夫本就刚勐,需投注更多内力。今日之事又件件在意料之外,他面上不显,心下早已焦躁异常,方才甚至都无法元神守一,专心御敌。如今张知妄突然撤力,对他而言便如同一脚从铁索上踩空,最后坠下万丈深渊。真气收不回来,方才又浮想联翩,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守气归元。
张知妄扬起下巴,傲然看他,凉薄双唇吐出无情讥诮,“刚刚那便是我这俦侣剑的最后一式——鹤鸣九皋。不过见了郑掌门今日英姿,我倒是可以加上一式,鸢飞戾天,倒也贴切得很。”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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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妄是个道士,自然懂得这道理。
第58章 茫茫万事坐成空
郑破军仰面躺在地上,睁大双眼看着万丈靑空,他心里清楚,这怕是最后一次了。
人之将死,想不到袭上心头的却是那些早已忘却的往事。
久别的故里,炊烟裊裊,犬吠蝉鸣。自幼家贫,常帮父亲噼柴锄地,不远处的桑树后,有个圆脸大眼睛的姑娘躲在后面偷偷张望,一被发现就捂着嘴吃吃笑着跑开。
又有一日,突然有群官差来了,凶神恶煞带着兵器,不由分说地将他抓走,那姑娘跟着跑了几里地,最后还是哭倒在地,口里嘶喊着他的旧名。
再后来,军营里有个兵爷留意到他,捏了捏他的筋骨,便把他送上了华山。
从此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逐渐褪去乡音,忘却旧事,只记得自己是郑破军,华山掌门。
午夜梦回,他常常在想,若是没有燕王,他或许还是那个目不识丁、憨厚可欺的庄稼汉,或许早早娶了那圆脸大眼睛的姑娘,再生几个娃,男耕女织,粗茶淡饭。他便不会有这身功夫,更谈不上飞檐走壁,以掌碎石。
他对燕王,不是不感激。可这一刻,他却禁不住生出恨意。
士为知己者死,今日一死,燕王的恩情可算是还完了吧?
“福贵,福贵!”
谁在叫他?
郑破军瞳孔勐然睁大,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喃喃吐出两个字,笑着合上了眼。
离他最近的窦涯璨贴近听了听,面露迷茫,“谁是阿梅?”
其余人依旧愣怔着,还未从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大战中回復心神,如今又见郑破军身死,全都乱了主张。
谢逸对张知妄拱手一笑,“张掌门今日击毙乱党头目,可谓功不可没……”他还未说完,却瞬间僵住,脸色也变得惨白。
张知妄原本抿紧的双唇缓缓张开,有血沫一滴滴溢出,整个人亦直挺挺地向前栽去,无力地瘫倒在地。
几乎是与此同时,袁似蓬、袁轻舟父子几乎同时发难,又有数不尽的兵卒甲士从四面八方涌入。
袁似蓬冷笑道:“郑破军当真无用,诸人听好,王爷有令,但凡今日归顺者,过去之事既往不咎,还会奉上黄金百两。而若能襄助王爷定鼎中原,他日定会论功行赏!”
沈秋暝几乎是疯了一样地要往台上沖,却被林知非狠狠抓住,“师弟你疯了么?”
可沈秋暝却置若罔闻,他眼里只有正神色痛苦,周身微颤的张知妄。
就在他恍若痴狂之时,却感面上一痛,又听什么人道,“师叔,得罪了。”
沈秋暝眨眨眼,神情恍惚地回头,却见张云流满面急切地站在自己面前,想来方才应是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那日曾在秋光楼下见到师叔,”张云流急促道,“不过我当日正蒙着面,师叔恐怕不曾认出。掌门师叔曾早有交待,我与一些弟子早已杀出长安,将一切安排妥当,这便护送诸位师叔祖、师叔离开。”
“这袁似蓬……”
张云流嘆息:“终南派本就是个新起的门派,看起来是那华山派的走狗,其实却是燕王的暗桩亲信。明面上看起来似乎袁似蓬惟郑破军之命是从,其实西北各派均听命于袁似蓬。”
沈秋暝沉默片刻,左右环顾,林知非已受了些伤,正明子、智明子均面色青白,似是疲惫不堪。身边可用之人……除去张云流和他带来的两三个轻壮弟子,皆是刚刚已经过一场恶战的张通衢等小师侄。
沈秋暝咬唇,再次抬眼看向台上,张知妄捂住胸口,正挣扎着坐起,静静地看他。
“掌门师叔有令,”张云流小心翼翼道,“若他身陷险境,沈师叔便暂代他……”
沈秋暝仰着脸,努力张大眼睛,感觉眼眶的热意褪去,才哑声道,“不必再说,我领会得。”
孔如松与谢逸早已在张知妄身侧,谢逸搭了搭脉,却又不敢轻易运送真气,身边还缺医少药,完全束手无策。
许是见沈秋暝神色实在难看,殷俭行在几个殷庄门人的护卫下奋力到了鹤鸣派左右,焦急道,“张知妄都安排好了,你先带着鹤鸣派走。”
沈秋暝勉力勾起嘴角,淡淡道,“那张银票可还记得?你曾答应护我鹤鸣上下安全。”
“不错。”殷俭行蹙眉,心道这沈秋暝不会想要自己留下,让他殷俭行带着鹤鸣逃走吧?
沈秋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如今我改主意了,其余人等你尽不用管,且为我照顾好师兄。”他又从袖袋里掏出一瓶丹药,“这是我派至宝麒麟竭,你先拿去为师兄止血。”
殷俭行收下,嘴唇嗫嚅,最后只是苍白道,“我会尽力,你也自己保重。”
沈秋暝最后抬眼看了眼张知妄,后者早已脱力,靠在孔如松身上,人事不省。
他终究还是转身离开,手中云中剑出鞘,“奉掌门师兄钧令,鹤鸣上下听我调遣。”
场上依旧混战一片,谢逸带来的死士以一当十在与叛军厮杀,其余各门派也重新投入战团,而台上的素禅方丈清微道长孔如松等人正带着张知妄边战边撤,袁似蓬负手站在一边,眼露精光。
“张云流,你和你带来的弟子在前方带路,张通衢、周云海、江云山等人,你们护送师叔在中;所有知字辈的师兄弟与我一道镇后。若我有任何不测,则由知非师兄接替我统领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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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林知非有些犹豫地看着台上和剩下的门派,“可是其他门派还陷在这里,掌门师弟也还……咱们这般走了,他们如何是好?”
沈秋暝阴着脸,“张知妄既已经安排妥当,他自然有他的办法。至于其他门派?咱们已然自身难保,就不必多管闲事了吧?”
林知非深吸一口气,“我听你的。”
“嗯,”沈秋暝淡淡道,“至于咱们的掌门……他主意一贯都大得很,就连他何时受伤咱们都没看清,哪里还晓得他的其他打算?”
“反正我不过还是那句话,他若有个好歹,我便跟着去,到九泉之下再讨个说法!”
第59章 一死一生情义重
边走边退边战,如今的鹤鸣众人若说是惊弓之鸟也不为过。
方才在场内和叛军便已交战许久,尤其是鹤翼阵两翼的弟子,或多或少都带了伤,而正明子智明子二位师兄也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一群人狼狈不堪,真真的老弱残兵。
“师叔,只要过了那桥便有一条地道,是先前掌门师叔吩咐我等挖的,”张云流拨开飞至面前的箭矢,喘着气道,“穿过那地道便可出终南山,直抵官道。”
沈秋暝点头,联想起那日在秋光楼外见到的场景,心知那时这些年轻弟子便是这般冒险深入虎穴,在叛党的眼皮底下开工动土。这张知妄还当真是胆大包天、异想天开。
可他终究还是做成了。
追兵蜂拥而至,沈秋暝早已不知自己一路到底杀了多少人,一身锦衣早被血迹染透,触手皆是腥热的黏腻。
“师叔!”身后传来一阵惊唿,沈秋暝一回头,却见有一兵卒手执鬼头刀向着正明子师叔砍去,偏巧正明子刚以剑格开一支流矢,脚下一个踉跄。
眼看就要躲闪不及,命丧刀下,一个藏蓝身影直直扑了过去,正是林知非。
不知为何,到了这等关头,沈秋暝反而冷静得很,先是一剑将那兵卒刺死,又做了个手势,张云流江云山等年轻滴子便将他们围住,面朝强敌。
林知非先前给沈秋暝的两瓶麒麟竭,一瓶给了张知妄,如今还剩一瓶,却用到了他自个儿身上。
沈秋暝蹙眉撕开他身上衣物,不由愣了愣,只见那伤口极深,已然可以看到皮下白骨。那血流个不停,林知非更是满脸惨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不要管我,”林知非挣扎道,“你们快走,不要耽搁了时间!”
正明子更是老泪纵横,“你年纪轻轻,救我这么个老不死的东西做什么?”
“师叔!”
“师兄!”
哭喊声混成一片,沈秋暝头痛欲裂,怒喝道,“都给我闭嘴!”他伸手指着前方那桥,“看见了么?过了那桥,咱们就算脱离险境了。现在个个给我打起精神来,还有真气使轻功的,给我飞过去;还有力气的给我走过去,就算是爬,也要给我一个都不少的爬过去!”
说罢,他勐然点了林知非身上几处大穴,又将一块罗帕塞进林知非口中。
林知非惊异不已地看他,沈秋暝苦笑,“师兄得罪了,不过我太了解你,遇到这种境况,为了不拖累众人,十之八/九师兄会自行了断吧?”
沈秋暝有些吃力地负起林知非,率先向前奔去,其余弟子自是跟上。
林知非到底是个青壮男子,分量很是不轻,沈秋暝激战一日,加上心中惦念着张知妄,魂不守舍下愈发吃力。
林知非呜呜地叫着,却无奈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低落,脚步也愈加迟缓,沈秋暝却执拗地背着林知非不放手。
林知非一双眼都急红了,沈秋暝不仅不为之所动,反而怅惘笑道,“有件往事不知师兄还记不记得……正经算来,那也算是我与张知妄初次相识了。留仙峰山高五百余丈,彼时我不过垂髫稚童,哪里爬的上去?师兄当年便是一步步地将我背了上去,如今投桃报李,也该轮到我了罢?”
十数年匆匆而过,人事几经变改,好在总有些人一如往昔。
到了桥头,沈秋暝回头数了数,见一人未差,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过师叔祖、师叔。”刚过桥,地道口便有几个年轻弟子接应,众人皆是松了口气,心道天不亡鹤鸣,此番终于可以全身而退了。
沈秋暝将林知非从背上放下,小心翼翼地交给张云流,低声道,“诸位师叔师兄便交给你了。”
张云流惊道:“可是掌门有令,派中上下全部听……”
沈秋暝打断他:“他只说让我带你们脱险,是也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正明子满脸不贊同,“知妄那孩子自小就有主意,你可别一时冲动,这个时候去给他添乱,还是随咱们一道走罢。”
沈秋暝轻轻抹去面上血痕,口气极轻:“我与掌门曾立过誓,不图富贵荣华,只求同生共死。如今掌门生死未卜,我又怎能独自逃走?师叔毋庸多言,为防追兵赶上,你们还是快走罢。待我与张知妄脱险,他想来必有办法与派中联繫。”
正明子还欲劝说,林知非却嘆了口气,“既然师弟心意已决,咱们也不用再说了。”说罢他又深深看沈秋暝,眼眶泛红,“今遭师弟救命之恩,知非永不忘怀。”
沈秋暝勉强笑笑,“日后若是正明子师叔要追杀我,为派里清理门户,那时候还烦劳知非师兄回护,那时候师兄可要记得还人情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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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众人也不敢耽搁,纷纷从地道撤离,沈秋暝目送他们离去,又闭目将真气运了两个小周天,才发足奋力向原路奔去。
幸而追兵不知鹤鸣众人早已随着地道脱逃,迳自在大路上穷追不捨,沈秋暝一路倒也太平,不过半刻功夫,竟也赶到依旧刀光剑影的终南总舵。
沈秋暝隐没身形在一巨石之后,打量内中景况,只见台上早已空无一人,并未见到张知妄等人身影。心内焦急却又不敢贸然现身,沈秋暝低头苦思,正一筹莫展之时,却见一个小叫花鬼鬼祟祟地在一旁看他。
沈秋暝扬眉,却见对方怯怯道,“可是余杭沈公子”
“正是。”
那小叫花似乎也松了口气,急促道,“帮主让我留下为你引路,一旁的谢逸公子还说若你不信,则让我带句口信。”
“哦?”
“他说沈公子曾说过,身在何处,本心就在何处。谢公子还说,趁着张掌门人事不省,他与殷庄主打了个赌,他的赢面可全靠沈公子了。”
到了这种危殆时候,他们偏偏还能说笑,沈秋暝不禁摇了摇头,和颜悦色道,“带路罢,谢公子已是赢了。”
第60章 暗随流水到天涯
那小叫花年纪虽小却极是伶俐,难怪窦涯璨如此看重,一路上插科打诨,但不该说的话便一句不问,让沈秋暝很是满意。
“鹤鸣派撤走之后,场上局势如何”
小叫花摸着脏兮兮的下巴想了想,“好像沈公子那药还挺管用的,正好唐门的少主也还留着,便与谢公子一起为张掌门疗伤,具体伤情不得而知,不过我觉得张掌门武功盖世,应是没什么大碍的。”
沈秋暝皱眉:“都人事不省了,还叫没什么大碍?何况我看他那分明是真气紊乱、伤及内腑之象。”
小叫花挠挠脑袋,哭丧着脸,“我不过一个讨饭的,哪里能看伤?不过是看帮主他们都不甚担忧,我才……”
沈秋暝嘆息:“叛党的局势呢?他们是如何脱身的?”
“似乎是跟着殷庄走了。”
沈秋暝想起先前与殷俭行的交易,微微放下心来。
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久,穿过遍布尸骸的比试场,沈秋暝远远便见那座高台浓烟四起,摇摇欲坠。
“这是”
小叫花瞥了眼:”哦,似乎是谢少庄主下令,要将这台子一把火烧了。“
沈秋暝蹙眉,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熊熊烈火只烧了约莫一刻,那百尺高台便轰然坍塌,不知为何更散发出阵阵恶臭。
周遭还有些人未离去,有胆大的过去瞄了眼,便青白了脸色,甚至趴在地上呕吐起来。沈秋暝纵轻功跃到身旁一棵参天榕树上,就见那恢宏高台的地基下竟藏着数十具尸体,更有无数毒虫蛇蚁在那些森森白骨旁蠕动爬行。
“想不到小小一个终南派竟如此暗藏玄机,更不知这些尸首原是何人。”沈秋暝喃喃自语,小叫花在树下张望,忽欣喜道,“沈公子,谢少庄主来接应咱们了!”
果然不远处,谢逸依旧着那身玄衣,慢条斯理地踱步过来,尽管身上衣裳早早被血污染红,却还是一派贵家气度。
“沈兄。”谢逸抬眼看他,沖他拱手。
沈秋暝沖他露齿一笑,拍拍手上浮灰从树上跃下,朗声道,“再见谢兄,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谢逸清浅一笑,低声道,“张掌门已经醒转,睁眼就问你的消息。”
既已将鹤鸣派安置停当,又确保上下安全,此事说起来沈秋暝绝无过错,可不知为何他竟还有些心虚,不知是被张知妄自小淫威震慑。于是他摸摸鼻子,尴尬道,“他可知我已回来?”
谢逸抿唇,似笑非笑道,“此番谢某还得多谢沈公子及时回返,如今殷庄主输了与在下的赌约,怕是要欠在下天大一个人情。”
抬眼望天,沈秋暝闷闷道,“生死一线,你们竟还有闲情逸緻打这劳什子赌?师兄……师兄可还好?”
谢逸点头:“到底春秋鼎盛又有贵派妙药,张掌门已然无恙。”
近乡情更怯,沈秋暝心里甚是矛盾,又想早些见到张知妄确保他平安无事,可自己到底没送佛送到西,抛下鹤鸣派去而復返,又恐他怪责,面上竟露出几分孩童的忐忑来。
谢逸看的好笑,出言宽慰道,“听闻你折返,张掌门很是欢喜。”
沈秋暝勉强笑道:“但愿吧。”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总算到了终南山脚下一处废弃别庄,也不知是哪个高官显贵留下的。只见衰草森森,遍地荒芜,四处皆是厚厚浮灰。
又转进一处小院,收拾的还算干净,谢逸停在一处厢房外,笑道,“我便不打扰你们师兄弟叙旧了,门外皆是可信的山庄门人,若是缺些什么,或是需人居中联络,尽可找他们。”
沈秋暝拱手,很是感激,随即便抬脚进了厢房。
靠里的榻上,张知妄正和衣而眠,唿吸平缓。
沈秋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榻边坐下,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缓缓搭上他的脉门,见脉象虽是平稳,却仍免不了有些虚浮,禁不住幽幽嘆了口气。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沈秋暝正自胡思乱想,却觉手指被人反扣住,一抬眼就见张知妄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睁着幽深的一双眼静静地看他。
“你……”沈秋暝刚欲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也只好愣愣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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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妄与他掌心相贴,十指紧扣,心内是说不出的满足熨帖,禁不住轻声道,“没事了,熬过这段时日,鹤鸣再无大难。”
沈秋暝本来也是心底绵软,听他话却只觉火起心头,没好气道,“鹤鸣鹤鸣鹤鸣,成日里便是鹤鸣,你自己险些小命归西为何不提?与那郑破军拼内力,引得他气血逆流这种自伤八百、损敌一千的招数都想得出来,你这鹤鸣掌门还真是能耐,累得最后自己逃不出去,只能靠友派相救,难道这便就是你所谓鹤鸣之主么?”
张知妄心下尴尬,又见他肝火正旺,自知不宜辩解,便干脆惨白着张脸虚弱不堪地倚在榻上,满面委顿苍凉。
沈秋暝还欲再说,就见张知妄如此示弱,一副病体支离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一软,便软言道,“不过你毕竟是一派之尊,能做成这样也当真不易,只是若有下次,可也要记得顾惜自己。”
张知妄赶紧道,“再无下次。”
见他信誓旦旦,沈秋暝甚觉满意,说的口干,便欲起身倒些茶水,可衣袖却被张知妄拽住,随即整个人便一道被扯到榻上。
“你这是做什么?”沈秋暝愠怒,可又顾及他伤势,只好僵着平躺在他身侧。
张知妄脸埋在他颈侧,两人均歷一场恶战,并未有机会沐浴,身上尽是血腥泥污之气,可他却从未如此安心。
“我口渴,你且放手。”沈秋暝轻声呵斥,心道张知妄受了点伤,怎么返老还童似的,任性得吓人。
张知妄并未回话,沈秋暝再看,他竟又已昏睡过去。
静静看了他许久,沈秋暝无奈地看了不远处案几上的茶壶,也只好就这么和衣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沈秋暝迳自笑出声来。
口口声声让他沈秋暝远走高飞,可每次自己回来,他还不是高兴得紧?
如今又死命拉着不让自己走,可若是下次又有险情,他还是会如往日一般急吼吼地赶人吧?
张知妄这般口是心非、难以对付的道士,十方世界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不过好在纵年华偷换,他二人却幸有来日方长。
第61章 又得浮生一日凉
外面风云乍起,烽火连天,王师一反往日颓态连出奇兵,就连皇帝都亲自率军夜袭。一时间士气大振,锐不可当。
而他们这间小院却是另番景象,正值盛夏,终南山中却是阴凉,除去蛙声蝉鸣应和着风声鼓譟,便再无喧扰。
张知妄仍需静养,加上生平喜静,自是惬意的很,而沈秋暝素是个停不下来的,也难为他每日陪着张知妄打坐练功,持斋念经,身处这静谧深山竟也不觉得无趣。
七月十五那日,两人依旧如往日那般在院中闲坐,张知妄本就脸色惨白,自也看不出气色如何,可精气神比起初醒时好上许多,让沈秋暝欣喜不已。
“师兄,”沈秋暝极没坐相地躺在竹榻上,伸出食指对张知妄勾了勾,“过来。”
张知妄挑眉:“榻只有一张,你让我坐去哪里?”
沈秋暝拍拍自己的腿,故作淫棍状,“诺,自是坐在大爷的腿上了。”
张知妄似笑非笑地看他,随即起身,一步步向他走去。
他素来清冷,难得一笑,可沈秋暝知道,每每他露出这副笑如春风的模样,多半自己就得倒大霉,于是便暗含戒备地看他,甚至手中已捏了个剑诀,随时准备格挡。
可张知妄并未发难,而是一拂衣摆,直接坐在沈秋暝腿上,居高临下地看他。
沈秋暝整个人懵住,抱住张知妄的腰不知如何应对,明明张知妄在他怀里,可总还是觉得低他一头,仿佛完全任他摆布。
“怎么,贫道伺候得爷不高兴?”张知妄垂首在他耳边低声道。
沈秋暝情不自禁地转头,对上张知妄的视线,简直都要溺毙在他一泓秋水之中。
“师兄……”他轻声呢喃,寻到张知妄的嘴唇辗转吮吸。
两人难分难解,张知妄一甩宽大袍袖将两人遮住,禁不住轻声喟嘆,“我那俦侣剑你已见过,你以为如何?”
沈秋暝恋恋不捨地离开他的双唇,在他额心吻了吻——郑破军那剑刺得极深,在张知妄额心留下半指长的一道疤痕,若是好不了,怕是张知妄这辈子都得如同二郎神一般过活了。
“自然精妙,可师兄你不觉得作为一个道士,你那些招数的名号起的未免太旖旎了一点?什么断雁孤鸿,什么雁影分飞,还有那个别鹤孤鸾,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凡心未死不成?”
张知妄不以为意,“没错,我就怕你不知道。”
沈秋暝气结,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张知妄翻身压在身/下。
两人靠的太近,就连对方的唿吸心跳都感同身受。
沈秋暝没来由地心慌,心道两人也算是情定许久,可一直发乎情止乎礼,从未越雷池一步。倘若真的要分出个雌雄来,以自己的功夫心机怕都要落了下乘,如何以弱克强将张知妄拿下,须得徐徐图之。
“光天化日之下,师兄你不是想要野合吧?”沈秋暝转移话题道。
张知妄摇头轻笑:“我只是想看看你。”
“看了二十多年,还未看够么?”沈秋暝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再一次对自己这张脂粉味十足的脸抱憾无比,若是他能选,不求如张知妄这般恍如谪仙,哪怕是像曾八荒那般孔武粗壮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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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脸贴着脸,张知妄轻声道,“有些事我或许提过,或许未说,今日便一併告诉你,日后你可别指望我再说第二回 。”
沈秋暝笑他:“你这样的荒唐道士脸皮怕是比台城墙砖还厚上几分,你竟也会支支吾吾不好意思?”
“再取笑我便不说了,”张知妄佯怒,却还是继续道,“师傅当年不让你回来,一是怕你牵连进去,二是怕鹤鸣陷入朝廷党争,三是师傅觉得你过于聪慧,若是常年在派中或一直与派内来往,师傅一番苦心谋划迟早被你看破,反而于大局不利。当时我便劝过师傅,若是你身在鹤鸣,也许能有更好的法子,可师傅心意已决,终而以身殉道。”
“嗯。”沈秋暝脸埋在张知妄衣襟里,闷哼了一声。
张知妄嘆道,“那时我便想,若是你还在会如何,若是有你相伴,日子必不会那般无趣;而有你襄助,在派中一开始也定不会如此艰难。想着想着,可不就魔障了。”
沈秋暝喜上眉梢,“哦,难不成那时你就发现自己钦慕于我?”
张知妄禁不住白他一眼:“你走时年纪不大,而我到底是个道士,就算再不在意那些个清规戒律,也不至于要对自己师弟生出绮念吧?不过……其实我自小就很羡慕你,你怕是还不知我的身世罢?”
沈秋暝好奇道,“我先前有过种种猜测,甚至想过你会不会是西蜀王世子……”
张知妄大笑出声:“你怕是要失望了。”他顿了顿,又淡淡道,“其实我生身父母都不过是剑阁县的庶民,据闻家里略有几亩薄田,父亲识得几个字,可也从未中举。”
“那为何会……”
张知妄自嘲地笑笑:“先前正明子师叔也与你说过,我自幼体弱,我爹娘觉得我定是养不大的,又到底不忍将我直接扼死,便干脆託了个在鹤鸣庄子里做事的熟人将我扔在派中山门。你见过的那李婶,其实便是她当时将我抱去,之后也常有照拂。”
沈秋暝听的揪心,恨恨道,“你那爹娘有还不如没有,简直没心没肺。”
张知妄冷笑:“后来我继掌门之位,他们还曾带着我那未见过的弟弟来看我,我自是不认。出家出家,哪里还有家么?秋暝,你不知道,幼时我常与你争斗,不过是妒忌。”
沈秋暝搂住他,心中似甜又苦。
“后来你下山,常能听闻你行走江湖的消息,我静坐悟道之余常会恍惚,会想着你如今该是何种模样,又该是怎样潇洒,伤可痊癒?就这样过了不少年,你不知道,师傅去后你跪在城门外痛哭,听闻时我便想我若是当日偷偷去看你一眼,那该多好。所以后来收到线报,我便干脆易容前去接应,固然有其他考量,可心底里不过是想再见你一面。”
沈秋暝动容不已,眼眶酸涩,怅然道,“所以你为了我的安危一次次将我推开,又一次次容忍我回来……”
张知妄还欲说些什么,就听门外有脚步凑近,“张掌门,沈兄,好生清闲吶。”
第62章 千里奔赴一笑过
沈秋暝坐在张知妄身上,两人又皆是衣衫不整,此时此刻若是被人撞见,那岂是身败名裂可以了结的?
沈秋暝心下大骇,立时便猝然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身上衣衫。张知妄却是不紧不慢,竟还有闲心端起案上茶杯,悠悠饮茶。
来的正是殷俭行谢逸二人,殷俭行与张沈二人早已熟识,谢逸因着这番武林大会,也算有了背心相托,同仇敌忾的情义,故而幽居终南的这段时日,往来很是频繁。
“我可不像二位庄主那般日理万机,”张知妄大病未愈,只着中衣倒也不显得如何古怪,“贫道方外之人,此番武林盟会事了,红尘中事与贫道哪里还有半天干系?整日里除去参禅悟道,也不过淡看云涨云消,自然清闲。”
谢逸一进门还未说上几句话,也不知是留意到了什么,目光很是有些游移,之后更是笑得暗含深意,让沈秋暝如芒在身,却又不明其意。
张知妄趁着倒茶水起身的功夫,不动神色地抹去沈秋暝袍上皱痕,顺手帮他将系错的腰带遮住,方若无其事地继续品茗。
殷俭行对这些浑然未觉,急切道,“张道长可不要过谦,如今清微道长与素禅方丈正四处急着寻你。毕竟道长你击败郑破军那可是万人亲见,于情于理你都已然是此番盟会推选出的盟主,自当统领中原武林。”
张知妄皱了皱眉,沈秋暝却在一旁大笑出声,“恭喜师兄,贺喜师兄,此番我鹤鸣倒是真的名扬天下,震铄武林了!师傅师兄以前都允诺过我,让我可以横行鹤鸣,如今师兄是盟主了,那我岂不是可以横行武林?”他眸光闪烁,美目灵动,也不知是当真如此想,还仅仅是想看张知妄的笑话,硬是让他的推拒之词哽在喉里。
见张知妄默然不语,谢逸又道,“如今虽说袁似蓬、郑破军等已然伏诛,可武林内人心惶惶,有的怕乱党死灰復燃,有的怕朝廷追究,正是需人出头稳定局势,安定人心之时。纵览如今武林,除去张掌门,谁还有这种威仪气势?”
沈秋暝瞥他们一眼,传音道,“我亦是以为师兄还是答应了好,鹤鸣派此番重创,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不能復原,若师兄认了这盟主的位置,日后行事也是方便。”
“你说的倒是轻巧,”张知妄亦是传音过来,“盟主权责千头万绪,敢情日后都是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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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撇撇嘴角,“师兄真是老实,这盟主只负责统领,而武林中事,各个门派谁不想分一杯羹,师兄大可无为而治,与人方便,自己清净。”
“也罢,”张知妄终是淡淡道,“既然众位抬爱,我张知妄若是不应承了,怕是于武林上下不好交代,只是我尚未復原,还请二人捎话给清微道长、素禅方丈,就说张某人位卑言轻,又缠绵病榻,武林中事还请两位泰斗暂代,待我伤愈再选贤任能,重做计较。”
见他答应,另二人也是放下心来,殷俭行按按额角,对沈秋暝道,“说过了武林盟之事,还有一事也需让你知晓。”
“哦?”
“最近方方得到消息,说是突厥的金顿可汗暴毙,粮草亦是被烧,已然退兵而去,这北疆的战事怕是平定在望。”
沈秋暝大喜:“那不是大大的好事!”见殷俭行面色沉郁,他又蹙眉问道,“可是忘尘叟那边生了变故?”
张知妄淡淡听着,手指在杯沿轻叩,虽知自己疑心过重,可看见沈秋暝如此关切,还是禁不住心中泛酸,不由自嘲一笑。
“不错,忘尘叟确实是陷在了北疆,”殷俭行摇头,“他身世成谜,我也惯来猜想他或许与朝廷有所牵连。可他一贯行事谨慎、明哲保身,此番为何竟将自己折了进去,我却是如何也想不通。”
沈秋暝与张知妄对视一眼,沉吟道,“朝廷呢?总不能过河拆桥,如今不管他的死活了吧?忘尘叟……据我所知,他与尚书左僕射周玦有几分交情,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周玦这次似乎也随军了?”谢逸插口道。
几人默默无语,张知妄忽而道,“不管朝廷是何打算,既然人已经陷在了北疆,他去北疆前又曾和你通过消息,论交情还是论义理,你都该去救他一救。”
沈秋暝抬眼看他,“师兄又要赶我走?”
张知妄看着杯中之水:“我这里已无大碍,只需安心休养,你且放心走。不过……武林盟也好,鹤鸣派也罢,俗事缠身,我一人之力哪里忙得过来。你可要记得,早些回来。”
沈秋暝深吸一口气,“也罢,既是如此,长安离北疆也不甚远,我明日启程,估摸着五日之内便可赶到,多谢殷兄报信。”
殷俭行拱手:“沈兄客气,忘尘叟身陷险境亦是为了天下苍生,能为这样的义士略尽绵薄之力,正是殷某之幸。”
张知妄依旧面无表情,可眼光从未离开沈秋暝脸上,谢逸识趣地起身,“殷庄主,明日沈兄便要走,想来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准备,咱们也便不叨扰了罢?”
殷俭行又寒暄了几句,方随着谢逸去了,院中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半个时辰前的旖旎缱绻尽数不见,只余阵阵难耐沉默。
“师兄……”沈秋暝欲言又止。
张知妄抬眼:“可还记得我说过什么?你是寒来暑往天上雁,我这里哪里束缚得了你?何况,若不是为我的事情耽搁,你早也已到了北疆,说不准忘尘叟早已被救出来了。”
沈秋暝凑过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颈项,闷声道,“完了师兄,你这么一说,我又有点捨不得去了。”
张知妄并未挣脱,却轻嗤道,“怎么,还要我奏一曲平沙落雁或是长相思送你么?”
沈秋暝轻勾唇角,轻声道,“若是此番能得圆满,我定不让师兄再奏那平沙落雁,不如舍了那凄凉箫管,换以琴瑟……”
第63章 高城望断尘如雾
沈秋暝只花了八日便到了北疆,可他找到忘尘叟那日,却已是七月十五。
之后的辗转颠沛,仓皇流离就连沈秋暝这般的江湖老手也觉狼狈不堪,幸而途中碰上忘尘叟先前布置的援兵,不然还不知他二人会是如何下场。待一行终于脱离险境在武威落下脚来,沈秋暝才得空与忘尘叟一叙别来情状。
“我这大半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沈秋暝将云中剑擦拭干净,收回剑鞘,“说到底还是托您老人家的福!”
忘尘叟面色惨白,强打着精神笑笑,“可你不还是来了?”
沈秋暝从袖中将那块罗帕取出,珍而重之地放在忘尘叟手中,“这个祸害物什,今日可算是物归原主了!”
随手接过,忘尘叟淡淡看了眼手中罗帕,面无表情地默然许久,忽而运起内力将它化作齑粉。
沈秋暝一愣,万没想到这个害得自己被人追杀数月的紧要东西就这么没了,不由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说……”忘尘叟喃喃道,“这世上红尘纷扰,喧喧嚷嚷,可有谁真的离不得谁?而人将死之时,合眼断气的那一霎,当真是尘寰尽忘么?”
他这副柔肠百结的样子,若是换了先前那薄倖多情的沈秋暝,此时此刻最多不过好言宽慰几句,心下还不知是如何的嗤之以鼻。可如今的沈秋暝到底也曾生死相许,轰烈一场,见他这般模样,自然福至心灵,瞬间了悟。
“怎么?哪家的美人儿负了你?”沈秋暝故作轻浮,却小心端详忘尘叟神色。
忘尘叟今日并未易容,可或许是面皮戴的久了,这隐去七情喜怒的功夫怕是连张知妄都得甘拜下风,只见他轻快一笑,看不出半分不悦,“不全对,可也未错。”
见他神色间隐隐有些颓唐,沈秋暝心下不忍,故意戏嚯道:“哦?难道不是个美人?还是她未曾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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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不曾相许,又哪里来的相负?”忘尘叟旷达一笑,云淡风轻。
沈秋暝嘆息:“遇人不淑,如陈兄这般的多情之人,这辈子总是免不了这遭。倘若你与我一般薄倖无情,那自然也会如我般快活逍遥。”
忘尘叟似笑非笑:“无情薄倖?你当我人在北疆就耳目尽失了?若是张掌门听闻你方才那番言语……”
提起月余未见的张知妄,沈秋暝心尖一颤,禁不住赧然起来,仿似不谙世事的少年。
忘尘叟瞥了他一眼,悠悠笑道,“沈兄少年得意,又有张掌门,哦,错了,张盟主那般的如意情郎,论起快活,天下还真没几个人比得上你。”
沈秋暝轻咳一声:“什么如意情郎,说的那么肉麻,不过寻个知根知底的人搭伴过日子罢了。不过张知妄这人,毛病不少,难得之处其实也挺多,你们不要听他冷言冷语,见他面如冰霜,就对他有所成见。”
忘尘叟奇道:“我几时对他有过成见?秋暝兄这是关心则乱吧?”
“之前你二人便不对付,我再愚钝也看出来了,不过……”沈秋暝坐直身子,死死盯着忘尘叟,“既然你们相见两生厌,为何当时我被人追杀之时你要派人告诉张知妄?又为何要给他那谢恆言的面皮?谢恆言那张脸我觉得很是面熟,那本尊是谁?”
“原是问这个,”忘尘叟伸出一根手指,“你既是被人追杀,官场中人自是帮不上忙的,而你信不信,整个江湖,真正会关心你死活的绝不超过五个人,而其中鹤鸣派正好撤离剑南道,他又对你思慕如狂,我何不成人之美?”
沈秋暝老脸一红:“你那时还未去北疆,你为何不来?到底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吧?”
“你救我一命,我还你段姻缘,你也不亏。”忘尘叟身形微晃,躲开沈秋暝的掌风,“至于那‘谢恆言’是谁,沈兄可还记得有年你喝醉了,被我诓去一个南风馆……”
沈秋暝目瞪口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简直不敢设想若是张知妄知晓此事,自己会有何种下场。
“陈允怀!”沈秋暝气急败坏,“我快马加鞭几天几夜来救你,你竟还如此坑害于我,你忘恩负义!”
忘尘叟半路出家,不似他自小习武,功夫自是差了许多,不到一会就被他制服,只好求饶道,“秋暝兄,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张知妄是绝无可能知晓的,你便饶了我这回罢。更何况,这也是我一番心意……”
“心意?把他与小倌相提并论,这也叫做心意?”沈秋暝气极反笑。
忘尘叟正色道:“那是自然,你与我兄弟一场,我怎么忍心见你屈于人下?”
懒得和他计较,沈秋暝念了好几遍南华心经方平息怒气,悲愤道,“我怎么就误交了你这么个损友!”
回想起谢恆言那张脸孔,沈秋暝暗暗纳闷,明明是张脂粉气极浓,俗不可耐的脸,可一旦内里成了张知妄,竟也有了五分书卷气,三分出尘,二分清冷,难道这便是所谓的相由心生?
忘尘叟抱着手臂,玩味地看着沈秋暝在那变脸,忽然二人头顶上有一只勐禽疾翔而过,他眼中一亮,一声清啸,那勐禽仿佛有灵性般落在他肩上,亲昵地以长喙碰碰他的脸颊。
“罗衣辛苦。”那勐禽足上繫着个竹筒,忘尘叟挑去蜡封,面上的笑意慢慢敛了下去。
“沈兄,”忘尘叟正色道,“我已无大碍,此番你为我做的,我没齿难忘。如今我依然有要事在身,恐怕还不能即刻回中原。”
沈秋暝有些迟疑:“你身边带的人可够?若是……”
忘尘叟打断他,难得对他温和一笑,“我省得。还有,待我此番全身而退,便会抽身而出,归隐山水。”
沈秋暝是知晓他身世的,自也不觉奇怪,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我曾对谢逸说过,此心安处是吾乡。心若是定了,所谓快意江湖怕也没什么意趣,还是与你那美人朝朝暮暮,共度良辰的好。”
忘尘叟笑问道:“那沈兄准备往何处去?”
沈秋暝抬眼望向西南,“我?自是回鹤鸣去。”
第64章 暮云朝雨长相见
与忘尘叟匆匆告别,又修书一封往余杭,沈秋暝便一路快马加鞭,沿途大漠孤烟,平沙莽莽全都无心游赏,只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回鹤鸣去。
还在路上,便有各路人马的各种消息接连不断地传至。
余杭家中派人捎信,因了潜邸时的从龙之功与此番随军之功,周玦极有可能再晋一爵,如此一来,原先周家吴国公的爵位必会留给他侄儿无疑。大姐也遣人带话,越是权势喧天,越要谨慎从事,越是富贵泼天,则越是要留好退路。
另一头殷庄的探子也未闲着,时不时传来武林中的消息,赴这次武林大会的二十四派,除去六派因归附反王而被遣散外,余下的十八派连同武当、少林二派,共二十派会盟于长安,新任盟主张知妄似乎是个极怕麻烦的,甫一上任便立下规矩——东以泰山派,南以倾玉山庄,西以唐门,北以丐帮为魁首,若有纷争,则先寻以上四派调解;若还有不平,便找少林武当;只有那天塌地陷、烽烟四起那般的大事,才去请他张知妄。
听闻这个消息,沈秋暝简直哭笑不得,知道的自是清楚张知妄其人最怕招惹是非,若是不知道的,还道他真是那山间隐士,当真视名利权势如粪土。也不看看张知妄挑的这四个门派,哪个不和他交情匪浅,互通有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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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念着,相思难捱,虽觉时日漫长,可沈秋暝赶到鹤鸣却也没花几日功夫。
上回在鹤鸣,还是与那“谢恆言”,彼时鹤鸣为乱兵所占,两人也只顾逃命,自不会有弔古怀幽、睹物伤情的心思。可如今独自一人一步步踏上陡峭的千重山阶,想起少不更事时跟着沈迆初上鹤鸣,当时只想着早些寻个藉口回余杭去,哪里能想到会有后来际遇?
物是人非,沈秋暝已过而立,而当时将他引入鹤鸣的沈迆呢?豪情逸志已成虚妄,红颜已早化作白骨。
远远已见天柱峰,依旧云腾雾绕,水冷山寒。沈秋暝深吸一口气,使梯云纵向上腾跃而去,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天柱峰之巅。
沈秋暝茫然四顾,悚然心惊,只见香火绵延百年的上清、文昌二宫早被夷为平地,正有数十位“知”字辈的师兄弟带着数百民夫大兴土木,而就在断壁残垣左近,明字辈的师叔们正对着年轻弟子们耳提面训,考校功夫。至于本派掌门张知妄,则全不见踪影。
“师弟!”沈秋暝还在迟疑,却听有人声自远处飘渺而来。
等了许久,那人却迟迟不至,沈秋暝失了耐性,便轻身而去,只见半山腰上林知非正拄着拐,在左右两徒儿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很是好笑。
“师兄,你这……”沈秋暝忧虑道。
林知非拍拍伤腿,不以为意,“不过断了条脚筋,哪里算得了什么大事?”
先前在终南派与鹤鸣诸人分别后,沈秋暝未过几日便去了北疆,故而派中之事并不清楚,自是不晓得林知非伤情,如今见师兄腿脚已废,又惊又悲,不禁悽然道,“难道没有法子了么?我识得宫中的一名御医,据闻天下无他治不好的病……”
林知非拄杖摇头,淡然一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更何况圣人道祸兮福之所倚,我如今虽废了一条腿,可好歹保住了一条命,从今往后便逍遥度日,再不需为派内俗事挂心,从此便日日明月清风、静心守志,岂不甚好?”
沈秋暝将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极是勉强地点点头,心下决定待安定下来便访遍名医,势要将林知非的腿治好不可。
“掌门师兄呢?”沈秋暝不忍再看他伤腿,便岔开话题。
林知非向云烟尽处望去,满脸景仰,“掌门亲迎沈迆师兄遗骨,亦是昨日方归。他至圣至神,既是仙人,自是在留仙峰了。”
看来经此一役,知非师兄对张知妄的钦慕已无药可救,病入膏肓,又提及沈迆,难免心伤,沈秋暝失了逗留张望的兴致,便干笑道,“礼不可废,我还是先去拜谒掌门师兄为好。知非师兄好生将养,待明后日我再去看你。”
别过林知非,沈秋暝默默看了眼入云峰峦,不知为何竟有些踌躇起来,在山下徘徊许久,最终寻了个僻静山涧,洗去一身风尘,又对着潭水理了理衣冠,觉得尚可见人了才纵了轻功向留仙峰而去。
十余年未来,留仙峰一如往日萧瑟。怪石嶙峋间是一座小院,院内只有寥寥两间厢房,屋外有棵不知多少寿数的老梅树。任谁也想不到,此处便是一派掌门、新晋武林盟主的居所。
“臭道士?”
空寂无声。
沈秋暝四顾左右,并未见张知妄踪影,心下不禁有些疑惑,便推开柴扉,向院内踱去。当年曾与裴钦宴一同来过,沈秋暝循着脑中模煳记忆进了东厢,原先室中的那张窄榻不知何时已被挪走,只摆了两个蒲团。其余倒是与当年无差,一室书卷散落遍地,又看了看墙上,早年自己添上的诗句墨痕浅淡,也不知是否被人摩挲多次。
书香流韵,檀香清浅。
沈秋暝勾起嘴角,并未回头,那檀香气息愈来愈近,快到身侧时他猝然向那人攻去。
白影一闪,张知妄卓然而立,稳如苍松,若不是晃荡衣衫,看起来已在那站了无尽寒暑。
真的看到了人,才知何为相思入骨。沈秋暝抿了抿唇,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愣愣地看着张知妄,从嘴角轻轻盪出一抹笑意来。
张知妄眼中亦是无尽温存,缓缓向前两步,悠悠道,“贫道稽首,一别数月,师弟一向可好?”
“美人如花隔云端,师兄不在身侧,我哪里能有半刻开怀?”沈秋暝再顾不得矜持,将张知妄牢牢抱住,檀香气味浸满口鼻,方觉得一颗心落到了实处。
张知妄低声道:“快入冬了,最近便不走了罢?剑州各县派中的产业,你正好也能帮着操持打理。”
沈秋暝故作不豫,“我闲人一个不通这些,更何况名不正则言不顺,鹤鸣派内务,哪里轮得到我来置喙?”
张知妄知他玩笑,也未多说,只执了他手去了西厢,下巴向房内扬了扬。
沈秋暝一头雾水地推开房门,只瞥了一眼便满面赤红,如同火烧一般。
张知妄从背后拥住他,亦向那张极大的屏风琉璃龙凤榻望去。
“你看,这不就名正言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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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啦啦啦啦啦~~~~
或许会有番外?
不管质量如何 我先给自己的坑品点个赞~~~
当然 多谢惠顾
第65章 番外(上):云如雨阵决雌雄
张道长的屏风琉璃龙凤榻摆在留仙峰已有约莫半月,可至今却未派上什么实质性的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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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无他,但凡两名男子相恋,总得分出个雌雄上下。
可观他二人,沈秋暝出身世家,少年成名,在江湖风云得意已过十年,虽也曾年少荒唐男女不忌过,可也是人家伺候他,何曾屈居人下?
再说张道长,方方弱冠便已是鹤鸣掌门,年过而立就已力克群雄成了武林盟主,更自创俦侣剑、云笈步,若无意外,再过数十年定为一代宗师,让这般人物在人身下辗转承欢,光是想像都让人觉得亵渎。
知晓二人之事者,当今江湖唯有三人——在长安武林盟会中有了交情的谢逸,曾与张知妄合力诓骗沈秋暝的殷俭行,还有称得上生死至交的千面人忘尘叟。
谢、殷二人本想再就此事开个赌局,赌张沈二人间最终谁略胜一筹,却发觉无人愿押沈秋暝,于是只得作罢。至于忘尘叟,虽然沈秋暝几次三番回护,对他更有救命之恩,可也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一句沈秋暝压得住张知妄。
不知是谁穷极无聊将几人议论传到了鹤鸣,沈秋暝听闻简直怒不可遏,挥剑便斩断了一棵参天古木,将在一旁养伤的林知非吓得魂不附体。
沈秋暝动用了周玦的人脉,为林知非寻来了个号称天下第一圣手的御医。那御医看了林知非的脉案,又问了伤情,说是有八分把握能让他行走如初,在周玦再三恳请下不日便会赶至鹤鸣为他疗伤,他今日在林知非处便是告知此事,却想不到会失态至此。
“师弟如此大怒,可是家中又有了变故?”林知非小心翼翼道。
沈秋暝咬了咬牙,换上张笑面,凑近林知非道,“知非师兄,若是我与掌门一决雌雄……”
林知非嘴角抽了抽,“二位师弟情深意笃,世人皆知,莫要玩笑了。”
那句“情深意笃”让沈秋暝很是受用,轻咳一声道,“不是,只是个假设罢了,师兄觉得我可有赢面?”
林知非盯着他半晌,摸摸鬍子,顾左右而言他,“此番师弟不辞劳苦四处寻医,师兄简直不知如何报还……”
“师兄!”
见沈秋暝刨根问底,林知非苦了一张脸,“你也知师兄从不诳语,可也不想伤了你求胜之心……”
沈秋暝黯然道,“师兄不必再说,我已是懂了。”
林知非见他消沉,也有些不忍,不由低声道,“师弟可记得昔日师傅为你们主持的那次比试?”
沈秋暝抬头,“拈花指?”
林知非点头,“正是,恕师兄直言,倘若你与掌门师弟比试武学,以他的悟性和根基,就算是门陌生功夫,你也怕是胜算寥寥。可掌门自幼长在山门之中,不食人间烟火,若是比些俗世庶务……”
沈秋暝不足弱冠便在滚滚红尘中闯荡,也算得上人情练达、风流天下,就这点而言,张知妄恐怕是得甘拜下风。
将云中剑穗在指上绕了几圈,沈秋暝若有所思片刻,眉开眼笑道,“还是师兄对我好,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告别了林知非,沈秋暝便哼着小曲上了留仙峰。即使是登上掌门之位,张知妄也未搬入上清宫,让诸人很是大惑不解。
“贫道虽此生于飞升无望,却也是个诚心以及的道门子弟,怎可在香菸缭绕之处做那等没羞没躁之事?”张道长如是道。
沈秋暝回想着他那张端肃俊脸,觉得衣冠禽兽亦不过如此,胡思乱想间便已登至峰顶。沈秋暝扫了一眼,见厢房门扉轻阖,便知张知妄定然未归,还在处理派务。
负手在那棵老梅树前站了许久,沈秋暝还未想起自己到底有何绝技能让张知妄俯首称臣。
君子六艺一类,张知妄就算不精,至少也是略通,而自己自小涉入武林,比起其他世家子,于此道简直称得上生疏了。
至于琴棋书画……沈秋暝冥思苦想,张知妄通音律、写了一手银钩铁画的草书,虽未和他对弈过,可以他的城府心机,棋艺绝不会差。
想来想去,也只有画这项拿得出手,沈秋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据他所知,张知妄生长于山野,就算是后来执掌一派,也不曾得暇週游各州道,生平除去剑南道、九华山外,便只去过长安。
画与诗不同,就算是未曾见过某物,单纯凭藉典籍与前人诗赋,也可含煳其辞地吟出首无功无过的诗来,可画看似简单,实则最有玄机,就算是日日对着某物,若是少了那灵犀一窍,恐怕也只能画形画色,而不能描摹其骨其神万一。
沈秋暝禁不住勾唇一笑,仿佛已然看见张知妄在自己身下时那满面不甘屈辱,却又沉浸于慾海不得不辗转呻吟的景象。
“师弟好兴致。”张知妄方从上清宫斋醮回来,那鹤羽道服尚未褪下,就见沈秋暝立于室内,笑得一脸猥琐。
沈秋暝凑过去,拉住他手,“师兄,你我在一处已有数月了罢?”
张知妄挑眉,“怎么,嫌长了?这是要休弃贫道的意思?”
沈秋暝一阵无语,“若当真这么怕我休弃你,还不赶紧躺平了给爷调戏?”
张知妄随手将道袍脱了,只着白色中衣,斜倚在凭几上笑着看他,“若是你能在我手下走过百招,倒也未尝不可。”
“以武压人,这是名门正派所为么!”沈秋暝疾言厉色道。
张知妄不再说话,细细端详他许久,忽而道,“那你说以何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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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被他看的没来由地心虚,轻咳道,“鹤鸣派向来严禁私斗,师兄作为掌门更是不能破例。于是我便想了个法子……咱们不比武学,只比襟怀气魄!”
张知妄失笑,“襟怀气魄这种东西,又该如何量度?”
沈秋暝强词夺理道,“江山如画,咱们男儿丈夫,唿啸意气于天地之中,胸襟气魄自是寄于水墨丹青之内。”
“这是要比画。”
“不错。”沈秋暝偷瞥他一眼,见他并无不快之色,心中有些纳闷。
他心中的小九九,张知妄自是一清二楚,不由心中一哂,嘴上却仍是问道,“以何为题?”
沈秋暝狡黠一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便以‘倾城名花’为题可好?”
他这可就是摆明刁难了,张知妄平生未去过洛京,牡丹更是从未见过。他又是个闲云野鹤、清修炼丹的道士,让他去画那等富贵雍容之花可不是强人所难?
谁料张知妄却是一口答应,“有何不可?只是但凡比试,须得有名仲裁,不若就正明子师叔?”
他答应过于爽快,沈秋暝狐疑看他半晌,缓缓摇头,“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这倒不必了,只是师兄还得信守承诺为好。”
张知妄侧头看他,似笑非笑,“胜负未分,师弟还是自求多福罢。”
第66章 番外(中):云想衣裳花想容
二人约定半个月之后再见分晓,沈秋暝未在鹤鸣停留,而是直接北上向洛京而去。
如今的时节只见金秋桂子、十里飘香,哪里还能得见倾城牡丹?
沈秋暝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他此来洛京倒也并非全是为了赢这比试。
他先去了趟敕封魏国公府,探看本应风云得意,却缠绵病榻的周玦。
“咳咳……本是小病,倒也无妨,你向来可好?”周玦容颜憔悴,面色煞白,几乎让沈秋暝不敢相认。
沈秋暝蹙眉看他,低声道,“世兄你这般,世伯怕是要担忧了。”
周玦倦怠一笑,“到我这般岁数还让双亲牵念,当真是我不孝。”
想起早逝的大姐夫,流落在北疆的周琦,沈秋暝神色亦是一黯。
“陈允怀……”
他竟知晓忘尘叟本名,沈秋暝不免诧异,抬头窥他神色却禁不住愣了愣。
周玦风流天下、男女通吃,那双鸳鸯桃花眼功不可没,可如今这双眼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其间利芒让人不敢逼视,纵使是沈秋暝这般的豪侠人物,也不禁心下一颤。
“你是如何识得他的?他的功夫又是师承何处?”
积威甚重如周玦,即使他此刻口气云淡风轻,却仍隐隐让人胆寒。
沈秋暝亦是肉体凡胎,又素来敬畏周玦,于是便将鹤鸣相救、陈允怀又如何成了忘尘叟等往事尽数道来。
周玦默不作声地听着,忽而道,“他当真不在了?”
沈秋暝上月才见过忘尘叟,听他此问一时便有些怔忪,想不到周玦却将此视作默认,惨笑道,“你们江湖人惯来鼓吹生便潇洒肆意,死便轰轰烈烈,这么看陈允怀也算得上是求仁得仁。”
说罢,他又闷声咳了出来,沈秋暝心虚不已地看着,恨不得立时告诉他真相,可又怕误了陈允怀的谋划,一时进退维谷。
“也罢,”周玦却自己岔开话题,“此番你远道而来,我却不能做陪,实在是失了礼数……”
沈秋暝笑道,“你我既是世交,又是姻亲,便不必客气了,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
“听闻世兄府上藏有吕若思的一副百芳图,不知小弟是否有幸借来一观?若是不方便,其他的牡丹图亦是可以。”
周玦笑笑,“这有何难?说到牡丹,如今的门下宰相赵子熙曾赠我一幅青山贯雪,以我所见怕是比那百芳图都强些,玉漏,还不带沈公子去寄声阁取画?”
沈秋暝谢过周玦,跟着玉漏绕过迴廊,只见满园素白菊花、芙蓉,配上半池残荷,何其不祥。
还是早些回鹤鸣罢,沈秋暝带着些许愧疚暗暗想道。
闭门赏了两日,又埋头画了五日,晚桂快谢的时候,沈秋暝才信心满满地折返鹤鸣。
甫到剑州,就见张知妄竟一身便服,在城门口遥遥张望。
“我竟不知张掌门成瞭望夫石。”沈秋暝打趣道。
张知妄凝视他半晌,方轻轻一笑,“有美人兮,在天一方,数日未见,思之如狂。”
“真该让正明子师叔看看你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沈秋暝与他并肩而行。
张知妄在袖袍下捏了捏他的手,慢条斯理道,“我已经告诉他了。”
沈秋暝僵硬地转头,细细端详他神色,深吸一口气道,“正明子师叔?”
张知妄不以为意地点头。
“他……他可为难你了?”许是幼时被责罚惯了,沈秋暝至今想起正明子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都觉得心有余悸。
张知妄却只执了他手上了辆青纱马车,“我虽敬重他是我师叔,可我毕竟是一派掌门。更何况,我本就未犯门规,他纵然是要责罚我,也得有个名目罢?”
沈秋暝低头看看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挑眉,“未犯门规?”
“彼时他与大师兄均在监院,正明子师叔斥责我犯了色戒,”张知妄头枕在沈秋暝肩上,语气淡淡,“当时我便反问,‘本门只戒女色,而我好的明明是男色,敢问贫道是犯了哪门子的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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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暝已然被他的恬不知耻惊呆了,转头看他,却见张知妄眉眼含笑,眸中似有一江春水。
“是么?”沈秋暝擒住他手腕把了把脉,面色一黑。
张知妄轻咬他耳垂,“正明子师叔若是那么好煳弄,咱们幼时还不知过得有多快活。知非师兄为我们求情,我又受了他一掌,此事也便了了。”
沈秋暝眼眶酸涩,却是冷笑道,“掌门师兄还是一贯的爱自作主张,先前鹤鸣之事还勉强可说与俗家弟子无关,可此事难道不是我二人之事么?”
张知妄又将他搂的紧了些,“正明子师叔虽不以武艺见长,可一掌的功力也是不凡,师弟不温柔小意地安慰着也便算了,一回来就与我置气,这又是什么道理?”
沈秋暝本想捶他,顾及他伤势才作罢,只恨恨道,“若再有下次,我便立时回余杭去!”
“听闻俗家女子常有回娘家的习俗,不想余杭竟连男子亦是如此。”张知妄笑意促狭。
沈秋暝自小与他对上便占不了口舌之利,闻言只瞪他一眼,“话说回来,师兄的画作的如何了?”
张知妄挑眉笑笑,“再过数日便是仲秋,彼时一边赏月,一边赏画,岂不风雅?”
“啧啧,这年头连牛鼻子道士都知道何为风雅了,可见世风日下,”沈秋暝渐渐消气,又蹙眉道,“原先我想着与正明子师叔、知非师兄等人一同过节,可你闹了这么一出……”
张知妄不在意地笑笑,“方外之人本就不如何小肚鸡肠,正明子师叔也是口硬心软,你到时候哄他两句,他定然宽宥。至于知非师兄,他本就不曾怪责,正明子师叔那还多亏了他转寰。”
沈秋暝依旧满面愁容,“现在他们还不知心里是如何看我。”
张知妄奇道,“你不是向来优游肆意,不惧人言的?怎地如今这般畏首畏尾?”
沈秋暝白他一眼心中气苦,如今他与张知妄还未争出个胜负,可无论是二人功夫、还是自己这张脂粉气十足的面孔,在旁人眼里自己哪里有半分胜算?
又瞥了眼气定神闲、仙风道骨的张知妄,沈秋暝捏了捏行囊中画卷,阴惨惨地笑了。
第67章 番外(下):良宵从此无虚度
中秋那日转瞬即到,鹤鸣虽是道教门派,可也有不少俗家弟子,故而也不如何讲究清规戒律,剑南道弟子甚至还可得数日回家,与家人共度佳节。
过了晚课,派中的长老弟子们便纷纷聚到案山,因上清宫还在修缮,张知妄便命人露天摆了数十桌素斋筵席,甚至还奉上数坛佳酿给诸位俗家弟子享用。
不上晚课,沈秋暝便一人先行往天柱峰,在山脚下向南遥遥为沈迆上了柱香。当年玄明子将沈迆杀害后便弃尸于鹤鸣山麓外一处不名荒山,后来返归鹤鸣后,张知妄废了许多功夫,甚至赦免一帮凶无罪才最终将尸身找到,得以运回余杭落叶归根。
就冲着此事,都足够余杭沈氏对张知妄感恩戴德。
沈秋暝不无怅惘地看着香缓缓燃尽,那一丝青烟裊裊,消散在沉沉暮气之中。
张知妄虽然恶言恶语、冷面冷心,可他对自己好,自己自小便知道。
从少时顶着门规戒律也要帮自己救治窝藏陈允怀;缩骨易容成谢恆言在路上接应,一路带着自己直上长安;确认自己平安无虞后,不愿自己牵扯进武林风波,而要将自己骗走……
天谷洞中折断腿的野兔,随云中剑捎来的素白纸笺,大费周章寻到的沈迆遗骨,乃至于本不该在派中出现的美酒佳酿……
这段时日,两人耳鬓厮磨,常有情动而不可自抑之时,而往往却因均不甘于下而不得不叫停。以张知妄的武功与心机,完全可以用强或是使诈,可他却愿意同自己打这个他必输无疑的赌约,这何尝不是因为珍之重之爱之惜之,所以才不想见对方有半分不甘不满不情不愿?
沈秋暝缓缓闭上眼,静静听着天柱峰上玉皇贊悠远之音。
“师弟,”林知非拄着拐杖缓步而来,面上带着几分尴尬,“快开宴了,你怎地还是一人在这里?”
看他神色,沈秋暝亦有几分不自在,只笑道,“只是一时出神,忘了时辰。”
林知非摇摇头,“你啊……和掌门师弟一个毛病,心事太多太杂。”
“师兄你……”沈秋暝踌躇道,“你既已知晓,难道不会觉得我们悖逆人伦,令人不齿么?”
林知非一瘸一拐地向前行去,“若是旁人,或许罢。可你与知妄师弟均是我看着长大,你们的品性我还能不了解?仔细思量起来,倒也不是无迹可寻,许是在旁人不知,你们自己都不觉的时候便已情根深种了,也说不定。我道门讲究一个缘法,你二人有这番纠葛,应也是命中注定,只是不知是劫是缘了罢。”
“师兄!”
林知非拍拍他,“正明子师叔昨日一宿未眠,将我召去长谈。”
沈秋暝心中一凛,又隐隐有些伤怀,哑声道,“若是师叔还欲惩戒,冲着我来便是,张知妄伤还未养好呢。”
林知非失笑,“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与掌门师弟均是正人君子、正气凌云,纵使私德有瑕,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此事你们须得瞒好了,世人悠悠之口怕是胜过刀剑百倍。”
沈秋暝眼眶有些发热,对林知非一揖,“多谢师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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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非看着这个已然独当一面的师弟,慈爱一笑,“此途怕是艰险,既是你们最亲最近之人,我们不相扶相助,你们又能倚靠谁呢?”
那夜仲秋,沈秋暝喝的酩酊大醉,抱着张知妄不肯松手。
张知妄也不恼,只是回抱过去,二人半梦半醒地过了大半夜,直到四更天沈秋暝才迷濛着醒来。
“张知妄?”
“嗯。”
沈秋暝也曾眠花醉柳地荒唐过,自是曾在不少张榻上醒转,房内并未红袖添香,也无轻纱帐幔,唯有寡淡素净的陋室一间,和张知妄身上铺天盖地的檀香沉香。
可却从未有哪次,让他悸动如斯。
张知妄取了邢窑白瓷的杯子餵他喝水,就听沈秋暝道,“你的画呢?”
“先醒醒酒。”
沈秋暝却是拽住他袖子,“画呢?”
他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张知妄难免有些躁动,不由摆起掌门师兄的架子冷声道,“大半夜的,看什么画?还不快睡?”
沈秋暝却是一笑,翻身下榻,去隔壁房里取来了一卷画轴,献宝似的铺在案上。
平心而论,沈秋暝这幅画确是下了苦工,画上共有五色牡丹——雪塔对金,豆绿对木,黑魁对水,赵粉对火,姚黄对土,正应了五行之说。那一手工笔,虽比不上大家,可也称得上精工妍丽,富贵却不流俗。
约莫是张知妄眼中流露出些许赞嘆,沈秋暝不无自得道,“甘拜下风了罢?”
张知妄不动声色,“画的不错。”
沈秋暝伸手勾住他精瘦腰身,在他耳边低语,“愿赌服输。”说罢,他还轻佻地在张知妄耳垂上轻轻一舔。
张知妄一颤,侧头避过,眼中带笑,“那可未必。”
沈秋暝愣愣地看着他起身,牵着自己走到里间,又把自己按在龙凤琉璃榻上坐好。
“你这是?”
张知妄勾唇一笑,信步走到墙边点上烛火,沈秋暝这才留意到原来墙上竟挂了条轻纱。
“倾城名花……”张知妄轻轻一扯,轻纱如同心头涟漪般坠落。
墙正中挂着一副画,画中皓月当空、星河天悬,有一人立于芳丛,拈花一笑。那画工实在精细,画中人衣袂纷飞,仿佛真的穿花拂柳,款款而来,而那人手中牡丹更是连花蕊都丝丝可现。
画中人眉眼风流,怡然自得,见之则让人由衷欣喜。
沈秋暝却已是呆了,心头泛起千般滋味。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嘆。美人如花隔云端。”张知妄却呢喃道,“长相思,摧心肝……花开时节动京城,满城牡丹、倾倒世人,可我所执迷的,却独独只有这一朵。”
沈秋暝抚上那画卷,又瞥见捲轴下少时所留诗句,“明月入怀君自知……你赢了……”
张知妄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拳缓缓松开,低头忐忑道,“我可不若你阅人无数,师弟可得教教贫道……”
他言语孟浪,沈秋暝不免白他一眼,可又想起他到底未通人事,一时有些头疼。
“罢了,今日天色已是不早,不如明日……”
话音未落,他便被人按倒在那龙凤榻之上,张知妄凑近了贴着他唇道,“贫道生平好胜,最恨有不明之事,人生苦短,师弟还是抓紧晨光,仔细教了罢。”
沈秋暝根本来不及发出半字,他便吻了下来。
随即便是好一阵沉浮颠倒,春光无限。
天光大亮时,张知妄神清气爽地起身,回头却见沈秋暝趴在榻上,半天起不了身,禁不住莞尔一笑,将他额上汗湿髮丝挑开。
沈秋暝嫌恶地拨开他手,恨恨地拍了拍床榻,显然还在为自己一时心软悔恨交加。
怕迟了早课,张知妄也未多停留,又好言温存了几句,便纵轻功去了。
沈秋暝揉了揉腰,好容易坐直身子,这才留意到那画上还有两行题诗。
“一枝红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张知妄正在讲经,就见张云流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掌门不好了!沈师叔把留仙峰给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有些潦草 但是鹤鸣的番外还是写完啦
等我去更登西楼的大周
全补完 我就可以考虑构思新坑啦
多谢惠顾
第68章 出书版番外二 正明子师叔的烦恼
掌门师兄仙逝时,在场诸人不管平时再如何仙风道骨,均嚎啕不已。
正明子虽掌管监院,以铁石心肠着称于世,可想起自孩提时便对自己照拂有加、口谐辞给却有一身凌云正气的师兄,日后再不得见,也禁不住老泪沾襟。
可到底偕同师兄掌教多年,仅过了半柱香的工夫,他也便回復往日镇定。
正是在此时,他无意瞥见的一幕却在他心中盘旋十年之久,几近成了他的心结。
最有侠名的玄明子不愧是性情中人,几乎便要哭晕过去。
而他左首,由掌门师兄一手带大的下任掌教——张知妄却是满面木然,仿佛躺在榻上瘦骨嶙峋的,并非是他如师如父的救命恩人,而是个不相干的陌路人。
一片悲声中,他格格不入的冷静自持仿佛一把刀剑,狠狠地戳在每个人的心间。
“传我的话,”张知妄握紧腰间佩剑的素白剑穗,对客堂的迎客童子道,“若是沈秋暝前来举哀,不要放他进城,直接让他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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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沈师叔武艺高强,若我等拦不住他……”
张知妄的脸孔犹如戴上玉雕面具,简直比方过世的唐照临还不见人气,“先掌门曾有遗命,沈秋暝不得回派中奔丧。此外……”
张知妄取出个极古雅的长盒,“这也一併交给他吧。”
那剑盒正明子识得,仿佛是先前师兄得到的两口名剑中的雌剑,想不到最终却是留给了沈秋暝。
“无情一去云中雁……”正明子脑中突然迸出这么一句诗,随即自嘲一笑,明明冷若冰霜,拒人于城池之外的是这东皇太一,哪里又是那无辜之极的云中君了?
掌门之位落到乳臭未干的张知妄手里,有些辈分高的长老难免不忿,正明子倒是看得透彻——修道之人,名利本就是身外之物,何况掌门这点权柄?于是在第一次斋醮,有人伺机发难时,正明子毫不犹豫地痛斥此人,并亲自将此人关入监院惩戒。
当时张知妄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最终提出与那人比武。
众目睽睽之下,那人未过三招。
也算是从那刻起,张知妄的掌门之位才算是坐的稳当。
斯人已去,生者还得过活。
鹤鸣山的年月久长如亘古,又疏忽如朝暮。
时常有不属于鹤鸣的禽鸟来了又走,捎带着寥寥尺素。
说来也怪,大多门派都选用飞鸽传书,唯有张知妄,偏偏爱那归期不定的鸿雁。
就如他不愿住在香火缭绕、飞檐流丹的上清宫,反而依旧住在孤绝耸峙的留仙峰一般。
正明子留意到,每每有鸿雁在留仙峰稍作停留,冷若冰霜的年轻掌门总会一人留在峰上,亲手投餵这些禽鸟后,再吹箫送他们远去。
掌门师侄实在是个怪人。
再后来,随着朝局更迭,鹤鸣上下也不得不弃山而走,往长安去寻一线生机。
众人由汉中北上时,却不见掌门的影子,正明子也只能暂代他统领全派。
好不容易得了消息,说是掌门要与众人会合,随即正明子便看见了同骑一骑的掌门及其师弟。
他迎上前去时倒也没多想什么,只是觉得稍稍有失体统,可当他窥见张知妄面上神情,心里却陡然一惊。
张知妄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可他眼中却不再有那积年冰雪,反而犹如春水潋艷,那荡漾波光一点点、一圈圈地绕着沈秋暝打转,让人不敢正视。
正明子幼年出家,从不通男女之事,遑论断袖之说,可纵使是他,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达到了顶点。
沈秋暝再赴北疆,掌教一直送出整整十里,随后又开始每日坐在留仙峰上对着峰峦流云发愣。
正明子终于有一日按捺不住求见掌门,最终掌门却是在监院见了他,林知非陪同。
年轻的武林盟主、一派掌教仪态从容,“你发现了?”
正明子莫名心头一阵火气,压抑着怒气道:“虽然你是一派掌教,可若你做错了事,我作为师叔,却不得不出言提醒。”
“哦?我倒是不记得自己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还请师叔示下。”
见他如此云淡风轻,正明子不由气苦,“你是先掌门一手抚养、亲自教导的嫡传弟子,无论是武学权谋都是当世佼佼,可为何独独在这『色』字上犯了煳涂!本门开山祖师定下的十禁令中,第二条便是道士犯色戒者,逐出本门。我道门自来清规戒律森严,敢问掌门,你自己破了戒,若是他日被旁人发现了,你打算如何服众?又如何向先掌门交代?”
张知妄静静地看着他,忽而笑出了声,“师叔教训的是,可本门祖师分明说的是『不得近女色』,贫道既然好的是男色,那破的又是哪门子的戒?”
正明子当时便起了个倒仰,一旁的林知非虽是诧异,可到底还是壮着胆子道:“师叔,掌门师弟说的不无道理,何况我派能从西蜀王爪牙手下逃脱,乃是两位师弟捨命相救,就算是……”
正明子立马看他,“你又知道是哪两位师弟了?你早就知情,是也不是?”
林知非苦着脸,“师叔,我……”
正明子本就没准备为难张知妄,把他叫来也只是求证而已,他光明磊落地承认了,反而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掌管门规监院长达二十年的正明子也不知如何是好。
见他踌躇,张知妄反而笑了笑,“我虽问心无愧,可到底是在派中有了私情,还拐带了师弟,这个罪责是脱不了的。只是当下鹤鸣离不了我,我也离不了鹤鸣,逐出门庭我看就算了,不如就按门规第十条酌情处置,师叔你觉得?”
门规第十条………妄动凡心者,派中长老以十成功力击其三掌,并幽闭三月。
“万万不可!”还不待林知非求情,正明子却已然连出三掌,末了冷冷道:“我会告知诸弟子掌门闭关,还请掌门遵守门规。”
“还有秋暝的……”
正明子回头瞪他一眼,“打过了!”
说罢,正明子便拂袖而去。
林知非赶紧上前检视张知妄伤情,张知妄抹去嘴角血迹,没事人一般站起来,轻声笑了,“师叔到底还是捨不得我。”
林知非低头正自慨嘆,又听张知妄道:“派中诸事,便交由师兄与师叔协办。再过三日便是中秋,派中须得好生热闹热闹。我既闭关,便不能与民同乐,庆典也由师兄代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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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非刚应承下来,却又想起沈秋暝可不是要中秋归返鹤鸣,停留三月的?
再一看,张知妄抖擞筋骨,运起云笈步飘飘摇摇地往留仙峰去了。
两日后,沈秋暝兴高采烈地回了鹤鸣,刚向正明子行礼,就听正明子满脸嫌弃地看他一眼,随即——
“哼!还不快滚去留仙峰幽闭!”
第69章 出书版番外三 柴米油盐酱醋茶
大战之后,张知妄曾说让沈秋暝协助他管理派中产业,彼时沈秋暝并未往心中去,不料那年中秋回鹤鸣,先是莫名其妙地陪掌门一同幽闭思过了三个月,其间一言难尽,不知过得算是欲仙欲死还是生不如死。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结果正明子一反往日纵容之态,对他加倍严苛起来,不是让他带着俗家弟子练功,就是让他跟着长老去派中各个产业收帐。
“你说正明子师叔到底打的是个什么主意?”终有一日沈秋暝忍无可忍,逮着刚从上清宫回来的张知妄逼问。
张知妄褪了道袍,只着一身中衣,懒懒散散地靠在那龙凤榻旁,平日里的端方肃然不见分毫,却也不似常人那般萎靡不振,好似念了三十余年的经,已然长出了几根仙骨,怎么看都不似凡人。
“从前你是俗家弟子,师叔不好意思指使你,”张知妄抚上手中沉香阴阳环,笑笑,“可现如今你我之事过了明路,我的人也便是鹤鸣派的人,他大可以随意差使。”
沈秋暝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捏了一把张知妄的下巴,“我说你们这些出家人,说着出尘出世的,怎么算盘打得比钱庄的小二都精明?搞了半天,你们人财两得,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亏得血本无归。”
张知妄捉住他手,“人财两得?我得了你,你不也得了我?至于财,不过是让你帮衬帮衬,也未让你把家资都捐作香油钱,号称余杭大侠的人,怎地如此小气?”
“我小气?”沈秋暝有冤无处诉,“我一个七尺男儿雌伏你之下,是我技不如人,便不提了。他颐指气使的耍耍嘴皮子,我就得整日四处奔走,半个铜板都无,你听我抱怨过吗?”
“那你如今在做什么?”张知妄似笑非笑,见沈秋暝已然有些毛了,赶紧轻声哄道:“派中遭逢大难,如今简直一贫如洗,再不想办法开源节流,恐怕我就得带着弟子们出山打家劫舍……”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道士?”沈秋暝打断他,“下一步是不是要杀人放火了?不过……”
沈秋暝凑过去吻上他眼角,“你现在让我去帮鹤鸣开源节流,算不算是卖弄风情,出卖姿色?”
张知妄闭上眼,顺手就将他拉到怀里,低声在他耳边道:“我身为掌门,为派中殒身都是应该,何况是这身皮囊?”
沈秋暝忍不住地笑,“伺候得大爷高兴了,为你倾家荡产,亦是心甘情愿。”
“得令。”
不知张掌门是如何施展美人计的,总之第二日,沈秋暝过了晌午便兴致勃勃地去了帐房。
管帐房的是个“知”字辈的师弟,先前张知妄又曾特意关照,故而也不阻拦,反而将近些年的帐簿整整齐齐地奉上。
沈秋暝也不客气,要了杯清茶,便大喇喇地翘着腿翻阅起来。
看着看着,沈秋暝不由得瞠目结舌——他知晓武当少林这些门派阔绰,想不到鹤鸣也不遑多让,尤其是张知妄做了掌门之后,竟还隐隐有超越之势。
细细一看,有地有铺子,有田有茶园,光是这些产业的收益,恐怕都能养活三个鹤鸣派,更不要提每年善男信女捐的香油钱和朝廷的恩赏,所谓捉襟见肘,所谓一贫如洗,实乃无稽之谈。
沈秋暝虽对张知妄哭穷的行径颇为不齿,可到底还是花了数个时辰,认认真真地将帐簿一一核对了,又寻了几个庄户来问,一直到月上柳梢,才算是将鹤鸣在剑南道的产业理清楚。
张知妄晚上回了留仙峰,却不见沈秋暝人,略作思索,便直接踪轻功向帐房去了。
果不其然,沈秋暝靠着几案坐着,听一个小道士给他念帐簿,显是疲惫至极。
“沈师弟。”
小道士一见掌门,立时吓得一个激灵,“弟弟弟子见过掌门。”
沈秋暝并未睁眼,懒懒道:“这么伶俐一个小道长都被你吓得口吃,可见你平日是有多凶神恶煞。”
他如此放肆无礼,张知妄也未怪他,只将那小道士挥退了,在他身旁坐下,“师弟劳苦功高,贫道代鹤鸣上下谢过。”
沈秋暝勾唇笑笑,“我从前觉得,与一个道士厮守终身,就算不每日对着祥云白鹤,瑞气千条,也该是琴棋书画诗酒茶,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光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你也不嫌俗气。”
张知妄走到他身旁,按住他额上几处穴道,轻轻摩挲,“我承认,让你经手确实是我有意为之。”
他并未再说下去,沈秋暝却已懂了——身在道门,师兄弟相恋早已是悖逆伦常,更遑论似寻常夫妻那般相守。
张知妄让他插手帐房,不过是起了个让他“持家”的念头,这心思实在隐秘,沈秋暝也是刚刚才领悟过来。
想起过去那些年张知妄的作为,沈秋暝禁不住心中酸软,捉住张知妄的手,在唇边吻了吻,又从袖中取了块玉牌塞到他手里。
张知妄一看那玉牌正面为“杭”,反面为“沈”,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不由得心中发笑——他不仅是一派掌门,更是朝廷默认的武林盟主,如何就能穷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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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这份心意,却珍贵过世上千般万般宝物。
张知妄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又听沈秋暝腹中轻微一响,先是促狭一笑,“这就饿了?”
后又反应过来,蹙眉道:“你还未用膳吗?”
沈秋暝哭丧着脸,“日日茹素,吃与没吃一般。”
张知妄颇为无奈地看他一眼,带着他回留仙峰了。
沈秋暝沐浴罢,就见张知妄正坐在那老梅树枝桠上打坐,而院中犄角旮旯捆着只拼命挣扎的山鸡,旁边还贴心地放了柴火与盐巴。
看着满面清冷、一本正经的张知妄,沈秋暝难免想起了当年洞中那折了腿的兔子,忍不住低笑出声,“都过了这么些年,却是一点长进也无。”
他将那山鸡绳索解了,看着牠肥硕的身躯扑入沉沉夜色,仓皇而逃。
对上张知妄不解的神色,沈秋暝侧过头笑笑,并未多言。
你为我从九霄之上踏入滚滚红尘,我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呢?
第70章 出书版番外四 剑光刀影烛摇红
德泽七年,朝廷有感于鹤鸣上下弃山而走、不附叛王的义举,特遣来使,旨赐鹤鸣派掌教张知妄“清净显德圣慈真人”号,赐金冠法服,又颁明旨招抚武林上下。
传旨的使臣一走,张知妄便随手从点了香炉的案上取了明黄绢帛,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皇帝这手飞白倒是不错。”
仍在行礼的大小道士也纷纷起身,正明子蹙眉道:“既是敕封之物,掌门还是恭敬些好。”
张知妄淡淡道:“我等既已跳出红尘五伦,御赐与否又有何干系?寻一巨石置于山命人将这旨意刻上也便是了。”
林知非看着他手中圣旨,感怀道:“若是师父他老人家尚在,还不知有多高兴。”
张知妄笑笑:“师尊飞升得道,此刻定然抱慰,师兄无需伤怀。”
林知非还想说些什么,却感到耳畔微风一过,再一看,只见多出一人影在殿内翻飞腾挪,让人眼花撩乱,而掌门却早已不见人影,彷彿方才根本不在这殿内。
不知何时,突然有一件鹤氅飞到他手里,彷彿正是方才掌门师弟接旨时所穿,而功力更高些的正明子等人却瞥见张知妄那如鬼魅一般的身影勐然出现在那人身后,过了约莫十招,最终将其制住,二二人一同站定。
张知妄方才法衣厚重,一开始吃了些亏,衣衫难免有些凌乱,他身旁那人却显是落了下风,一头乌髮散乱不堪,面色潮红如同春花,含情双目勾魂摄魄。
“沈秋暝?”正明子一见他就没好气,“好端端的正门不走,飞来飞去成何体统。”
再看到张知妄霞衣广袖被扯断一截,正明子顿感一口血哽在喉头,半晌道:“既来了,为何不提前知会一声?”
沈秋暝先向几位师叔行了礼,随即笑道:“我是与先前那礼部的钟衡臣大人一同来的,不过我二人各有公干,他来传旨,我来给掌门送徒弟。”
“我的徒弟,恐怕没那么好当吧?”
张知妄从林知非手中取回鹤氅披上,遮住断袖霞衣沈秋暝讨好一笑,“不过是俗家弟子,也不需传授他武艺,只学一些粗浅的强身健体的功夫便好。至于那些儒法经典、骑射书画,这里也有现成的夫子,不需让你费多少心思。”
“哦?”张知妄心里已然猜到了八九分,“他要待多久?”
沈秋暝为难道:“这孩子父亲有些特殊,其母一味溺爱、疏于管教,久而久之这性子有些顽劣,故而想送来山中磨练心性。按他舅舅的说法,不脱胎换骨就不把他接回去……长则五年,短则三年吧。”
张知妄示意长老们留下,其余人等散去,将拂尘放到一边,低声在沈秋暝耳边道:“又给我招惹这等大麻烦,你预备拿什么还?”
沈秋暝拽他衣袖,“掌门师兄……”
他本就是个百无禁忌、节操全无的,此刻有事相求,自然做小伏低,声音软糯得让正明子打了个寒噤。
不知张知妄又对他说了什么,沈秋暝咬了咬牙,慷慨赴死般重重点头。
张知妄这才松口,看着那一身锦缎,盛气凌人的孩童,“你便是周洛?”
周洛笔直地站在原地,双手负于身后,听闻问话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好大的架子。”有年轻长老低声讽刺。
张知妄扫他一眼,“带他去俗家弟子的厢房,再收拾两间客舍,给他的夫子。随行的奴婢一律送走,不管出身何等的勛贵之家、高门大户,只要一进我鹤鸣山门,便和其他师兄弟一样,算我鹤鸣弟子,守我鹤鸣门规。”
不提谆谆教导,连句客套话他都未说,明显让周洛有些讶异,一时愣在原地。
张知妄率先举步出殿,头也未回便飞身上山,留下一句,“还不跟上?”
周洛自作多情地想跟出去,却见沈秋暝摸摸鼻子,一个跃身,转眼两个身影便消失在苍峦云海之中。
“周师弟,这边请。”
未来的仁宗兄长、武宗生父,世袭罔替的洛王就这么煳里煳涂地进了鹤鸣,最终从一个连太子都敢打的混世魔王被调教成一个慈悲仁善还极其惧内的老好人。
后来当周玦对着仙风道骨、超脱世外的皇长子无语凝噎时,沈秋暝只好讪笑道:“掌门师兄亲自磨鍊的心性,自是不错的,什么惊涛骇浪都可从容以对,日后定然福泽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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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洛王心绪平静地叩拜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由想起出山那日师尊的话,不争不抢、无欲无求、随心随缘,可不就是福泽深厚吗?
可彼时洛王心目中有如谪仙的师父,却一副衣冠禽兽之态。
“臭道士,我想了想,方才你说的,我还是不能答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休要得寸进尺。”沈秋暝色厉内荏。
张知妄挑眉看他,“哦?想不到沈大侠竟也学会了食言而肥,这武林的风气确实是败坏了,须得好生整治一番,不如就从沈大侠你开始?”
沈秋暝退后一步,干巴巴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是绝不会从的。”
张知妄低头笑笑,目光里看不出半点情绪,俨然是沈秋暝最讨厌的模样,“也罢,你先在此等一会,我去更衣,稍后便来。”
沈秋暝惴惴不安地等在原地,心道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果然,张知妄从里间一出来,沈秋暝面上便血色全无,骇然惊唿,“你这是何意?”
他面前哪里还有张知妄,赫然便是那谢恆言!
只是这谢恆言装扮还略有不同,并未着那日的天青儒衫,反而穿了件绣着穿花蝴蝶的浅黄绸衣,外面还罩了件浅粉轻纱,手中把玩一根白玉箫。
沈秋暝壮着胆子去瞟他脸,即使穿着如此脂粉气的衣裳,却不见半点女气,反而是一派太上忘情的清净之气,加上眼中的冰冷凛咧,让人肝胆生寒。
“你如何……”沈秋暝彷彿大限将至,浑身都颤抖起来。
张知妄轻笑一声,“你慌什么?”
“不可能,此事只有我与忘尘叟二人知晓,他又向来重诺,绝无可能告诉你此事,”沈秋暝慌不择言,“莫不是……莫不是……”
张知妄轻嘆一声,“我毕竟是武林盟主,本身又有这张面皮,送去殷庄,请他们一查不就清楚了?只是我不曾想到,你当年竟会荒唐至此。”
他音色惯来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可今日这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却莫名让人听出十分的难过来。
沈秋暝想起自己当年游走花丛、眠花醉柳的浪荡日子,又想起留仙峰上张知妄养来传递消息的若干只鸿雁云中谁寄锦书来,旁人传的是情意,可张知妄的鸿雁传书传来的都是自己的风流韵沈秋暝喉头干涩,顿时对张知妄生出万分的愧悔来,讷讷道:“我若是知你心意,绝不会……”
张知妄伸手将那面皮抹了,又用内力将身上那花里胡哨的衣服震成碎片,“我只是吓你一吓,并未动怒。”
他云淡风轻寥寥几语,却透出无限孤绝,彷彿早已物我两忘,不想再为红尘情爱熬沈秋暝忽而起身,上前几步扯住他袖子便吻了上去,并非往常那般蜻蜓点水,而是唇齿交融,很有几分相濡以沫的意思。
道士似是不惯唇舌之戏,内力高强如他,竟也禁不住微微喘息。
“我应了你便是,你何苦拿此事来激我?”沈秋暝咬着他唇闷声道,“旧事重提,伤人伤己,丝毫无益。当年不堪,是我对不住你,可残花落去,流水东逝,哪里能回得了头?”
张知妄似乎挣了挣,沈秋暝又将他搂紧了些,“我日后定会好生待你,你且宽宥我吧。”
二人相拥许久,都无人作声,直到张知妄不声不响地将沈秋暝放倒在榻上,垂眸看他,“你知我秉性,我并非贪色之人,也不想胁迫于你……我也知飞升之事,虚无缥缈可就算能延年益寿一日一月一年一月一年,你我便能多厮守一日一月一年……”
沈秋暝心知逃不过,懊丧着脸道:“那双修功法竟有九九八十一式,待你我全都练完,恐怕我也小命休矣。”
张知妄轻笑了一声,惹得沈秋暝心里一阵酥痒,“我疼你都来不及,如何会害你?”
从来都是沈秋暝在风月场上调戏旁人,何曾听过这般的浑话,更何况还是出自张知妄之口?
直到张知妄吻上他的唇,解完他的衣裳,他都忘了答话。
直至熟悉的胀痛从不可名状之处传来,沈秋暝才恨恨捶榻:“又来哀兵必胜这一套!”
张知妄咬着他的耳垂,“既是双修,可别忘了气运丹田,也别忘了打通经脉……”
沈秋暝气都喘不上来,脑中的内功心法乱得一塌煳涂,最终也只能随波逐流,任他摆布。
练完这一整套双修功法已是半年之后,凡心未死的师兄自是不曾飞升,而功力不足的师弟却险些爆体而亡。
最后一式快练成时,可怜的师弟只留下一句话便昏厥过去,“臭道士你其心可诛……”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更多精彩可查阅相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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