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第1页 《路》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完结】 他们一直在路上... 老翁的废话: 想了想,觉得其实连载对老翁并没有很大的意义,还不如早点贴出来,这样大家也看的舒服一点。 不如以后就这样吧,以后老翁很闲很闲的时候,就考虑日更,倘若像现在这样,忙里偷闲,就隔段时间回来打理打理贴篇文,大家觉得如何?(^o^)/~ ps:又完结一个坑了 很开心~ 不过希望看到大家的评论什么的,不然写文很寂寞啊...也违背了老翁的初心了。(我的初心就是闲着无聊找人交流) 内容标籤: 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邱觉非江愁余 ┃ 配角:钱玄义范仁杰董之侠孙衡 ┃ 其它:民国 一句话简介:民国校园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一章 北平的街道上一片乱象,流民狂乱地奔走,江愁余躲闪开人群的冲撞,好不容易冲进觉民书店。 「老闆,上次我问您要的书,您还给我留着么?」他刚刚出声,瞥见书店内的情状,便愣怔住了。 林觉民惨白着脸孔,看着店内的伙计将一摞摞或新或旧的书籍装箱:「唉,留着是留着,只是不知道你是否还用得上了。」 江愁余蹙眉,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法币:「不管怎么说,钱我带来了,书呢?」 林觉民俯下身子,从柜檯后的抽屉里取出用油纸悉心包好的书本,递给江愁余,却没取他手里的票子。 「你自上中学,四五年来屡屡光顾我这家小店,如今眼看着就是国破家亡,这本书勉强算是我赠予你的一份薄礼,权当纪念这些年你我的一点交情吧。」 江愁余环顾这家不起眼的小小书店,又将法币推了推:「虽不知详细,但正值国难,民众流离,老闆一路肯定倍加艰险,这书资老闆还是收下吧,算是我为你送行的一点心意。」 林觉民终忍不住落下泪来:「生于斯,长于斯,若是可以,谁想背井离乡!无奈国家羸弱,列强跋扈,门头沟那里日日打炮,眼看着战事终要近了,江老弟,我劝你还是早谋出路吧!」 江愁余抿唇:「我毕竟还在念书,我想学校和政府必不会弃学生于不顾。」 「也对,毕竟是国立大学的学生,」林觉民转身,悉悉索索地在架上翻了翻,抽出本书来,「你既坚持要付帐,为表心意,我便赠书与你,这次你可千万不要推脱了。」 一看到标题,江愁余就震了下:「这个……太贵重了,我可是万万不敢当。」 林觉民见他神情雀跃又有些惶恐,心下知道这个礼物算是送对了,不由欣慰笑道:「犬子在香港谋生,听闻我有个数年的小友天资聪慧,在国立大学攻读经济课程,去年正巧看到有新书上市,手上有些闲钱就买了托人捎来。本来上个月就可给你的,不知是不是功课太忙,老不见你来。我还担心我这一走便遇不上你,现在倒是不用担心了。」 江愁余借过书,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多谢林老闆赠书,也请转达在下对令公子感激之情。」他平日自持的脸上也难□□露出些惨澹,「路途遥远,请务必珍重!」 两人又相顾无言好一阵子,林觉民终是摆摆手,命伙计关了店门。 江愁余站在道边,手里死死攥着薄薄的那本小册子,望着林觉民和他的车队跟着人流向城门口涌去。 那个矮胖而为人和善,特别照顾学生的老闆,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此时正是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日。 七月七日,炮鸣震天。 七月二十七日,南苑失利,守军奉命撤离。 江愁余还坐在桌边捧着手里那本宝贝书,董之侠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看这种闲书!」 「怎么了?」江愁余合上书,也站起来,颇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幼的髮小,在燕京念政治的薛仰韶竟也衣衫不整地赶过来。 转念一想,他便立时明白了。北平的每所大学都有不少男生前往门头沟三十七师参与军训,帮着修筑工事,运送物资,薛仰韶与董之侠都是其中一员,如今他们提前回来,怕是战事有了什么变故。 「简直是,简直是岂有此理!」董之侠激动地喘着粗气,两眼发红。 江愁余看薛仰韶,后者披着军装外套靠着窗边,长长吐出一口气:「据我所知,最迟不过后日,东洋鬼子就要进城了。」 董之侠重重拍了拍身边的墙,仰天长嘆。 江愁余没有多话,立即起身开始整理行装。 薛仰韶意会:「也对,还是早作打算,先撤出北平为好。」 「你呢?」江愁余简单收拾了些法币银元、书本笔记加上些四季换洗衣服,又多挑了几双耐磨的鞋子,看了看眼前的宿舍,发现最初的惶恐之后,心内竟是无比的镇静,仿佛早有预料。 「我?不知道,现下正是暑假,大多数学生还未返校,我想,我还是先跟着老师们,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吧。」 江愁余犹豫了下,拍拍他的肩膀:「我应当也不会放弃学业,若是以后安顿下来,不妨我们书信联繫。」 薛仰韶大笑出声,笑中带着无限的苦意:「安顿安顿,国运如此,何处安顿,何以安顿?」 第2页 江愁余与几名同学结伴,几经辗转,终于在深秋之时,抵达长沙。 他家境优渥,出北平与家人辞行之时,父亲尚且还给了些学费路费,而董之侠等普通学生,则要够呛许多,听闻甚至还有些学生是沿路乞讨,一路从北平走来长沙的。 兵荒马乱,强人肆行,江愁余并不是什么慈悲的大善人,看见同学水深火热也不敢加以资助,只怕自己未到长沙便银财散尽,故而不敢露富,只小心翼翼地藏好了身上的盘缠,未告与任何人知晓。 渐渐的,在各地度暑假的师生从广播中听到了国立清华、国立北大、私立南开三所大学在岳麓山脚筹备长沙临时大学的消息,也纷纷辞别家人,冒着枪林弹雨一路赶来。一时间小小的长沙竟热闹无比,成了中国文脉所系。 宿舍的条件自是与北平天差地别,十余人挤在小小的陋室之中,光线幽暗,异味甚浓,隔音极差,而楼房从外观上看就颇有些危房的意思,让人怀疑不需日本人的炸弹,几个莽汉路过的脚步声就可将楼震塌。 三校重新整合,不仅院系变更极大,连学生都是打乱了分配,故而小小一间寝室里,挤满了来自天南海北、各校各系的学生。 「我叫做董之侠,武昌人,来自国立北京大学歷史系。」 「邱觉非,长春人,就读于国立清华大学机械工程系。」 「我叫范仁杰,余杭人,就读于南开大学算学系。」 「我叫钱玄义,贵州人,国立清华大学物理系。」 …… 江愁余放下书,淡淡道:「江愁余,北平人,长沙临时大学经济学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和登西楼差不多 真的是一时鸡血写的 完全没有大纲甚至没什么存稿... 参考资料大概有西南联大纪实, 大视野的纪录片,西南联大启示录,上学记,逝去的 etc... 还不确定主角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所以甚至不敢标籤耽美(但是肯定是基情不是言情 我只是不确定按我这个磨叽程度 主角最后会不会在一起而已)... 再然后老翁第一次写民国文 要是古味或者现代味太浓 还请多包涵 (母上就说我写文和玩儿似的 想写啥写啥 我听后暗搓搓表示下次准备写童话 kakakakaka) 本文更新时间不定 老翁看情况更...反正不会坑... 第二章 这些人里,江愁余对邱觉非的印象最为深刻,倒不是他那一口标志性的东北口音,而是他成天笑眯眯的性格。 大约是工科学生,心灵手巧,邱觉非闲暇之时便会在宿舍晃来晃去,东修西补,给同宿舍的同学们带来无数的便利。 「你能想个办法,让寝室安静些么?」董之侠满脸崇拜,蹲在邱觉非身旁看着他修理桌腿。 邱觉非想了想:「理论上是可以的,只需要些胶棉,不过如今物资匮乏,就算能找到,也有些浪费了。」 寝室另一头,范仁杰正在和大家普及他听到的学校八卦:「你们知道么?我可听说啊,这三校校长,其实只有清华的梅校长会一直和学校在一起,据说蒋校长和张校长恐怕到时候都是另有任命的。」 「唉,我管谁当校长呢,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念完书,以后回家乡,为国家为家族做些事情。」钱玄义家境清贫,据说从小在贵州的山区长大,因成绩优异才被破格录取,故而学习尤其刻苦。 江愁余正对照着字典,看着林老闆送他的那本书,南开修社会学的孙衡凑过来:「什么书?我看你宝贝得很。」 江愁余没说话,把封面给他看。 「the general theory of ......interest money」他那口不伦不类的洋腔洋调让修着桌腿的邱觉非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笑什么!我这是天津卫英文,旁人想学我还不教他呢。」 江愁余撇了撇嘴角:「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他声线清亮,发音标准,甚至带着点红茶浸泡过的醇厚气息。1 众人都有些诧异惊羡,董之侠作为相识半年的校友,果断介绍:「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咱们江愁余以前读的一直都是教会中学,英文都是和西洋鬼子学的。」 「那为何不读燕京?」范仁杰问道。 江愁余并未回话,只顾着自己看书,倒是一旁的孙衡嘆息道:「也亏得他没读燕京,你们是不知道,燕京辅仁并非国立,这次可都被政府抛下了。咱们南开作为私立大学能跟着一道西迁,也真是谢天谢地祖宗保佑。」 思及国事,想起生死未卜的亲友,众人又都是一阵嗟嘆。 「不好啦,不好啦。」隔壁的同学大唿小叫地冲进来,「上海沦陷了!这眼看着南京杭州都保不住啊!」 众人都是一阵愣怔,随即余杭的范仁杰勐然大哭起来。 江愁余放下书,从包里拿出张地图,董之侠几个立即围过去。 「东北早已被伪满割据,华北业已陷落,」江愁余修长的手指在民国的舆图上划过,像是与这锦绣河山话别,「再看南边,上海失守,扬子江沿线自是守不住……若是武汉保不住的话,我看国民政府还要内迁。」 「国民政府一旦内迁,临时大学应当也不会留在长沙,太危险了。」孙衡也领悟过来,惨然道,「弟兄们,准备准备,咱们可能又要上路了。」 第3页 「呸呸呸,别上路上路的,听着就不吉利。」董之侠啐了一口,「用出发、启程、出征,随便什么都行。」 邱觉非轻声道:「可不是一直在路上么。」 他一开口,范仁杰倒是不好意思再哭了,毕竟满屋子的人,大多数人的家乡早已失陷在日军铁蹄之下,更不要提家在东三省的邱觉非了。 「行了,当务之急就是早作打算,看学校准备如何安置我们。」董之侠蹙了蹙眉,「我想应该与到长沙一样,大家一路上都是要自筹路费的。」 众人又是一阵愁苦,都是穷学生,谁又比谁宽裕到哪去,江愁余看着手里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心思却也早已不在书本上了,离开北平时,父母说要远走避难,安顿下来便和他联繫,可他到长沙已有十余天,却连一封信一封电报都未收到,实在不能不让人心生惶恻。 「再等等吧,」邱觉非突然道,他脸上褪去了惯常的振奋笑意,比往常看起来更像是个坚毅的青年人,「我就不相信,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张书桌!」2 国都失陷,三十万同胞惨遭屠戮的消息传来时,江愁余正在经济课上,和全班同学一道昏昏欲睡地听教授讲解mashallian的principles of economics。3 一个教工跑进来,在教授耳边说了些什么,教授神情是呆滞的,手中的粉笔却从黑板上勐然划过,发出刺耳的一声脆响。 那教工离开之后,教授转过身来,众人才窥见向来注重仪表,喜怒不形于色的教授额上青筋暴出,脸色涨得通红。 「这里有南京的学生么?」不知道过了多久,教授才颤抖着开口。 淞沪会战后南京的失陷几乎已是定局,故而众人也不十分惊诧,有一两个南京的学生举起了手,教室里一片死寂。 教授的眼神苍凉悲悯:「你们进来可有联繫你们的家人?」他想了想,又说道,「这节课我放你们假,你们即刻去教务处。」 那几人跌跌撞撞地走了之后,教授重新整理了思绪,继续上课。 江愁余等人心中的阴影也疑云并未延续很久,还未到韭菜园4,就见许多群情激奋的学生正在学校正中的空地上集会。 「国耻啊,同学们,这是国耻啊!」这些集会的学生们,男生穿着黑色中山装,女生则都穿着素白的裙衫。 江愁余的视线往上,看到在他们的身后,是一张巨大的横幅,上面用热血般的红色颜料涂抹着:「驱逐日寇,还我河山!」而横幅下又摆着个巨大的花圈,花圈之中黑色的「奠」字触目惊心。 「同学们,难道我们还要这样一退再退吗?我们的国都被占领,我们的兄弟被戕戮,我们的姊妹被凌、辱,而我们呢?难道真的要延续这种逃亡的路途,躲进深山里去么?国家都没有了,读书还有什么用?」 江愁余一眼瞥见范仁杰亦在人群之中,眼圈依旧红着。 「怎么回事?」江愁余低声问。 范仁杰抽噎着:「南京沦陷后,日军屠杀了整整一个月,数十万军民被杀害,已经有同学要投笔从戎了。」5 「恩。」江愁余只应了声,便转身离去。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怪人。」范仁杰忍不住骂了声。 江愁余走在泥土铺就的小路上,两侧林荫被冬日暖阳染成灿金色。 他兀然轻声吟道:「斜阳几度,河山今日,红殷遍染。」6 作者有话要说: 1.凯恩斯名着 就是林老闆给他的那本书 原书1935年出版 林老闆的儿子从香港带来的只可能是原版 在那个年代 凯恩斯主义还很前沿 2.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张书桌...这句话原着是谁已不可考 应该是一个清华的学子在北平陷落之后的悲愤唿号 原话是「华北之大 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3.经济学名着 1890出版 4.长沙临时大学文科院系所在地 名字挺可爱的 5.据统计 西南联大共有800余人从军 而在南京大屠杀的消息传到长沙时 就有300余人从军 6.这首诗 是悼念崇祯帝的 可是我搜了好久不知道原作者是谁...有知道的告诉我吧 \(^o^)/~ 第三章 岳麓山脚下的气氛空前紧张,不顾省主席的反对,国民政府依旧要求联合大学西迁。 三校合计两千余名师生,将通过三种方式,前往烟瘴之地的云南——昆明。1 一,教师及家眷还有部分女生通过火车抵达香港,再由香港渡海至越南入滇,三校的重要仪器设备书籍也将由这条路被护送到昆明。 二,富裕的男生和另一部分女生,先由火车抵达广西桂林,再由桂林穿越镇南关进入越南,再由越南入滇。 三,由常德出发,徒步走到昆明。 「我家里反正是没什么钱,我走过去。」董之侠很坚决。 范仁杰抽噎着:「我还没联繫上我爹娘,估计也只能一路走到昆明了。」 孙衡嘆气:「我身体不好,虽然不太讲义气,但我还是坐火车吧。」 「对不住诸位,」话虽这样说,钱玄义的表情怎么看却都有些雀跃:「教授选了我和他一起护送仪器,我要从香港走了。」 轻笑了声,邱觉非豪气道:「我从东北走到北平,又从北平走到长沙,难道我还在乎再走一段路不成?」 江愁余一直默不作声,董之侠看他:「你也坐火车么?」他的家境,大家心里都是清楚的,故而并不指望他会和他们一道徒步。 第4页 出乎他意料的是,江愁余摇了摇头:「我走过去。」 「为何?有钱还要赶着受这个罪么?」孙衡瞪大了眼睛。 江愁余「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书合上,倒是未避讳:「你们觉得这个仗多久能打完?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北平?」 「一两年?」 「三年?」 江愁余看邱觉非,邱觉非伸了个懒腰,躺在床铺上:「当年由东三省进关的时候,我爹娘也是这么骗我的,一转眼,六年都过去了。」 众人纷纷沉默下来,江愁余撇了撇嘴角:「之后的事情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为防万一,」孙衡下定决心,「我和你们一起吧,一路上大家还可以互相照顾,对吧?」 邱觉非头枕着手臂,开玩笑道:「其实吧,也没你们想的那么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当成是休学实践,考察祖国风物,也没什么不好嘛。」 几人互相看看,董之侠虚心求教:「依你看,我们需要做什么特殊准备么?」 邱觉非想了想:「大学肯定会安排的,不过有个规矩是不会错的,带的东西越少越精越好。」 「我去打听下。」说罢,范仁杰就立马爬起来,窜到别的寝室去了。 董之侠无奈:「我看我们若是建立个什么党派组织,范兄可充当头目。」 范仁杰传来的消息,也算翔实可信,共有两百余名男生一道步行,包括几名教师,大家均着军装,军事化管理,所有非路上必须的物品全部随火车託运,先做汽车,到了常德众人才开始步行,全程约为3000华里。2 孙衡哀嚎一声:「我现在去和老师提坐火车,他还会不会答应我?」 「晚了,」董之侠幸灾乐祸,「人家昨天就已经走了,你就是骑着汗血宝马昭陵六骏去,也是追不上的,我看老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安安分分地跟着咱们且歌且行吧!」 「且歌且行,我喜欢这个词!」邱觉非大笑,爬起来一把揽住董之侠和孙衡,「好,从此哥几个便一起浪迹天涯、仗剑江湖吧!」 范仁杰也凑过去搭住邱觉非的肩膀:「这么潇洒快意的事情怎么能少了老弟我?带我一个。」 他们在一边笑闹,江愁余则和往常一样远远观望,脸上依旧是不冷不热的神情。 邱觉非与他视线相触,绽放出一抹极暖的笑意。 江愁余先愣了愣,也禁不住笑了笑,突然觉得有这些人作伴,纵使路上荆棘密布、雨大风狂也不如何可怕了。 民国二十七年,二月底。 江愁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伸手託了把孙衡,大声道:「我劝你还是不要打伞了。」 孙衡回头,亦是狼狈不堪:「你说什么?」 江愁余摇头,音量又大了些:「这么大的风,雨丝都是斜的,你就是打着伞也遮不了雨,还占用体力。」 邱觉非也早已把油纸伞背在身后,此刻和个泥猴似的,五官都看不清晰,只露出一口白牙:「行了孙少爷,大家都这样,你也将就将就吧。再说,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何等诗意,何等快哉?」 孙衡犹豫了下,回头看看其他人,最终还是放下了纸伞,骂了句娘:「老子我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都是天杀的东洋鬼子害的。」 「行啦,」邱觉非又拉了他一把,「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小日本赶回那个破岛上去,从此再不来犯。」 统一给大家发放的都是草鞋,穿惯了皮鞋布鞋的学生们早就经受不住,很多人的脚上都磨出了水泡老茧,一开始还有人大惊小怪,到了最后每个人的双脚都是鲜血淋漓,却也都一声不吭了。 江愁余在所有人里算是家境最好的,身子也相对较弱些,开始的时候,几乎每每走到队伍的最后面,让带队的老师和军官们头疼不已。因为队伍每天要走50华里,眼看着又要走到盗匪四伏的湘西,江愁余深恐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众人遇险,故而一直强撑着,每餐都尽量吃多些,若非必要绝不多说一字以节省体力。 范仁杰被教官任命为小队长,管理江愁余他们这个十人小队,对江愁余孙衡这样的后进分子少爷兵也是深感无奈。有的学生体格强健急于赶路,有的学生斯文羸弱拖拖沓沓,于是到了后来,队伍首尾之间越拉越长,甚至有些人眼看着追赶无望,索性自暴自弃地聊起天来。 邱觉非就是这个时候发现江愁余这个人实在很有意思,此人对自身的要求严苛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众人聊得热火朝天,他却一言不发,即使已经脱力也逞强着挪动脚步,生怕落人话柄。 纵有风雨也依然昂首向前,便是江愁余留给邱觉非最初的印象。 作者有话要说: 1.摘自西南联大纪实 精神的雕像 2.ib 第四章 江愁余终是病倒了,此时步行团堪堪行进至黔东。 随行的军官还算慷慨,借给他们一匹马,江愁余便昏昏沉沉地趴在马背上,烧得煳煳涂涂人事不省。 贵州多山地,不便骑马,江愁余又要强,便强支着病体去攀爬一座座极其陡峭的山壁,到了后来,病得实在厉害,便要人搀扶.到了三月初的时候,他高热不退,实是再难挪动一步,偏步行团抵达了卓岭坡1,虽山势不高,只是个土丘,但江愁余连路都走不动,别说土丘,就算是楼梯也是上不去的。 第5页 护送他们的卫兵提出背他上去,尚还有些意识的江愁余频频摇头,惨白的脸上满是坚决。 董之侠道:「愁余,你都病成这样了,就不要再逞强罢。」 一旁的范仁杰也劝说道:「你看天都快黑了,咱们赶紧出发赶紧到下个宿营地不好么?」 江愁余摇头,仍是不依:「我心里有数,还是可以的。」 众人还欲劝说,就听一声冷笑,只听孙衡讽刺道:「大少爷,我们知道您气节过人、孤高傲世,但大家都在这儿等着,您老能不能稍微有点良心,太阳落山了,我们一行人全被山里的野兽吃了您才满意?」 他这话说的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却也在理,江愁余的脸上很是难看,一时间气氛很有些尴尬。 邱觉非突然走过去,也不问江愁余的意见,背起他就往前走。 江愁余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只无措地发愣。 邱觉非却回头对董之侠笑道:「之侠兄,我的包裹就拜託你了?」 走了没几步路,邱觉非就觉得有些不对,顿下脚步。江愁余趴在他背上,轻声慢语里带了些恳求的意味:「不要告诉别人,我可以分你一些。」 邱觉非失笑,江愁余塞在胸口的法币银元将自己的背咯的生疼,想来这就是他一意推託不肯让人背他的缘故了。 「唔,我这个人最喜欢狮子大开口,光是一些恐怕还是不够的,要封住我的嘴巴,怎么都要对半分吧?」邱觉非喘着气道。 江愁余原本还有些忐忑,听他这么一说,一颗心反而放了下来,玩笑道:「那便全都给你,你我兄弟,还分什么彼此么?」 邱觉非嗤笑出声:「亏你还是北平人,怎么和南方人似的小家子气,就算大家知道了,也不会去偷你抢你……」 江愁余打断他:「就当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如何?」山路曲折,看着心慌,他索性阖上眼睛,「邱兄也是一路颠沛过来的,国难当头,未来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乱世求生谈何容易,因而我才不得不仔细打算。」 邱觉非宽慰道:「你放心,我是绝不会说出去的,你先好好养病,把精神养好了才能到昆明科学救国啊。」 他气力极大,江愁余与他差不多身形,他背起来虽有些吃力,但脚步尚还稳健,江愁余已是倦极,在他肩膀上也就迷迷煳煳地睡了。 再度醒来的时候,江愁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颇为简陋的床上,邱觉非坐在床畔,用小刀削着一根木棍。 「邱兄……」他的嗓音哑得可怕。 邱觉非把一旁的瓷缸递给他,里面竟是不冷不热的温水。 勐地灌了好几口,江愁余方才问道:「这里是?」 邱觉非不知从哪里找出块砂纸,细细打磨着木棍,一边也没忘了说话:「咱们在玉屏,这里有好多苗寨。」2 江愁余愣了愣:「似乎钱玄义就是贵州人?」 邱觉非笑眯眯地点头:「老师们决定将在玉屏短暂停留,让同学们做些考察实践,钱玄义若是在,估计他就是嚮导了。如今之侠、孙衡他们几个正四处乱转悠,体验生活呢。」 「体验生活?」大概病了许久江愁余发现自己似乎有点呆。 邱觉非耸肩:「他们今天跟着苗女去研究草药去了。」 江愁余蹙眉:「他们有学理的、学文的,我怎么不记得咱们还有人是学医的?」 「你记得不记得我们出发前,校长说什么了?他说这次的步行团不仅仅是为了节省金钱,其实还肩负着很重要的任务,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读万卷书,可是像今天这般走万里路的机会倒是不多。从湘西黔东一路去云南,沿途异族的群居地颇多,学社会科学的同学权当课外实践,学文科的同学陶冶情操,学医药的同学可以多接触些民族偏方和中草药,而我们这些工科的大老粗嘛,也正好偷几天懒,休息休息,何乐而不为呢。」 江愁余深以为是:「校长高瞻远瞩。」 邱觉非打量他:「我发现你这人挺好骗,说什么你都信。」 江愁余挑眉:「你骗我?他们没和苗女去採药?」 邱觉非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湘女多娇嗔,苗女多窈窕啊。」见江愁余面有不豫,他赶紧把手里的木杖递给他,「诺,刚刚去砍的,临时为你做了个,也不知好不好使。」 用的是最普通的木头,不过每一寸都被打磨得光亮,丝毫没有扎手的木刺,木杖尾端还刻了几个字,江愁余仔细分辨下发现竟是纂体的「心怀光明」。 「想不到你竟学过篆刻。」不习惯欠人人情,江愁余不知如何道谢,便极不自在地转移话题。 邱觉非点头:「之前在长春的时候,和我爷爷学过。」 「心怀光明……」江愁余似是嘆息,「说的容易,可自古以来,能做到的人又有几个?」 邱觉非却不理他的伤春悲秋,迳自走出房去,半晌端了个碗进来。 「来,酒糟蛋,趁热吃了对你有好处。」3 江愁余瞥他一眼,拿勺子尝了口,只觉蛋味清爽、酒香醇厚,不由称奇:「想不到邱兄竟还有这般手艺。」 邱觉非摇头:「哪里是我的手艺好,是材料好。鸡是苗家养的跑山鸡,这酒是他们自家酿的土酒,你要知道,贵州可是与巴蜀齐名的酒乡啊。」 第6页 江愁余迳自低头吃蛋,就听到邱觉非突然道:「我倒是觉得不妨一试。」4 他抬眼,只见邱觉非笑意和煦,宛如朝阳。 作者有话要说: 1.于贵州玉屏县 2.其实这里是侗族的群居地 也有少部分苗族 苗族和侗族的服饰极像 邱觉非这里混淆了 3.其实酒糟蛋可能东北不吃 但是不妨碍邱觉非他老人家会做.... 4.邱觉非最后那句话是在回应江「心怀光明」的感慨 第五章 不知那酒糟蛋是否真能治病,当夜江愁余身子就好了许多,第二天便急不可耐地想下床出去转转。 董之侠嬉皮笑脸:「想不到江愁余你看着那么死板,原来竟也是个风雅之人。」 江愁余听得一头雾水:「我不过想下地走走,怎么就突然风雅了?」 范仁杰斜靠着门框,摆出个自以为倜傥的姿势:「这你就不知了吧?目前我们停留之地叫做玉屏,准确的说,是个苗寨。」 「那不是很好,正好考察下当地的……」 「诶诶诶,那种话留给老师们听去,这儿就咱们弟兄几个,你也就别惺惺作态了。」孙衡没好气,「谁不知道啊,来苗寨就是来品、饮美酒、看美人的,别说酒色财气你一样不沾啊。」 江愁余冷笑一声:「不巧,我还真的一样都不沾。」 说罢,披上外衫就摇摇晃晃地出门了。 「我说这人,真以为自己是哪个帅府的公子啊,一身的臭脾气。」 邱觉非犹豫片刻,也追了出去。 江愁余一个人慢悠悠地在泥石路上走着,很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的村寨。 「他们说是苗寨,其实这个族群叫侗族。」邱觉非悠悠解释道。 「侗族?」江愁余打量着眼前的小青瓦、吊脚楼,「建筑风格倒是和苗家差不多。」 邱觉非弯腰随手拔了根野草把玩着:「和北边是不太一样,你看那屋檐都翘得老高。」 「那叫飞檐。」江愁余忍不住纠正他,又暗自唾弃自己,到哪都改不了爱和人顶真的毛病。 邱觉非大大咧咧倒也不在意,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咱们去考察。」 「你……」刚刚才被奚落过,江愁余还在想他是否在暗讽,就听邱觉非又道,「之前你静躺时,我跟着曾先生一道去拜会了当地的一位乡绅,老人家九十了,身子骨却还硬朗。他说啊,但凡读过些书的人来了玉屏,有一物件不可不买,有一景致不可不观。」 「哦?」 邱觉非带路,两人沿着狭窄蜿蜒的小道向村寨深处行去。 「愁余你一看便是风雅人,横吹牧笛月下弄箫应当都是小菜一碟,老人家说了,玉屏的工匠们在万国博览会都是得过奖的,买一支?」1. 江愁余挑起嘴角,难得露出点自负的笑意:「承蒙邱兄高看,算是略通罢。」他到底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平时再如何冷言冷语不善交际,听闻褒赞还是忍不住眉眼飞扬,连因旅途劳顿颇显病态的脸孔上也氲染上几分生气。 邱觉非瞥了他一眼,笑道:「正好此处山水形胜,不知小生今晚是否有幸充当一次邱子期呢?」 「江伯牙」却未应他,注意力尽被街边的一家家店铺吸引了。 邱觉非指向一户门面:「据说这家竹笛最为上乘。」 江愁余顺着打量过去,发现这家店实在不大,但陈设古旧,大门上还挂着一块匾,上书大楷钧天,笔势古朴苍劲,极有气象。 有位老工匠端坐在一张方桌后,正细细打磨手中细竹。 「老人家?」江愁余招唿道。 那工匠抬眼看他一眼,继续低头做活。 他不理不睬,江愁余有些迟疑:「老丈若是方便,在下想……」 邱觉非打断他,直截了当道:「他想买笛子。」 工匠这才正眼打量他们,随即兀然起身,转身便进了里间。 「这人举止怪异,想来也是个奇人。」江愁余喃喃道。 老人蹒跚着抱着数个盒子回来,江愁余这才发觉他竟是个跛子。 他把盒子一个个摆到案上,一言不发地站着。 邱觉非笑眯眯地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递给江愁余。 江愁余只瞥了眼便在心中叫了声好,选笛最重竹质,而手里的笛子想来是用水竹做成,色泽青翠、管壁厚实、粗细适中,正是笛竹的上上之选。再看工艺,每柄竹笛都被磨制得光滑透亮,未缠丝上漆,上面只精巧地雕刻着山水诗画。2 「诶!」邱觉非持着柄竹笛低叫一声。 江愁余一看,只见那笛子上面只寥寥几笔山水,一旁用枯瘦的草书题着。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这倒巧了,」江愁余不假思索地看那工匠,「这笛子我要了。」 工匠拿着锉刀,随手在几案上划了几笔。 「看着给。」 江愁余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放在桌上。 那工匠又写道:「找不开。」 江愁余转身出门:「那便别找了。」 他掂量着手中竹笛,念及身世,不由悲从中来,怅然低吟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3 他心思沉郁,连邱觉非靠近也未发觉。勐然一阵刺耳的噪音袭来,转头就见邱觉非满脸顽劣,嘴巴刚刚离开竹笛。 第7页 「你也买了?」 邱觉非摇头:「你钱给多了,方才那老头不依,便送了一对凤笛。」4 江愁余接过,粗笛腾龙,细笛舞凤。 「我方才问了问街坊,那老工匠制笛世家出身,年轻的时候得罪了满清衙门里的人,在牢里被打跛了,后来打了好些年的光棍,好不容易买了个媳妇成亲,生完孩子那媳妇就跑了,他就一个人拉扯着孩子长大。」邱觉非摇首嘆息,「结果前些年,他那独子被王家烈抓了壮丁,也没了,至此他就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5 天色将晚,两人踏着暮色漫无目的地行走于乡间阡陌,直到邱觉非停下脚步。 「诺,」邱觉非指过去,「这里就是我说的北浦。」 即使在微光中,亦可看出春江如练、水色澄明。 江上有点点渔火,脚下是绵绵月光,邱觉非笑道:「要不吹个春江花月夜?」 刚买的笛子,江愁余虽跃跃欲试,但到底仍是爱惜,还是摇了摇头。 邱觉非抽出自己刚买的递给他。 江愁余一看是那支凤笛:「换一个,我不要这个。」 邱觉非嗤笑:「那你用自己的啊。」 江愁余白他一眼,还是横笛凝神演奏起来。 渔舟唱晚,盪气迴肠。 一曲奏罢,邱觉非鼓掌:「要还是帝制的时候,江愁余你一定可以当个宫廷乐师。」 「当我是戏子么?」江愁余佯怒道,一边要把笛子还他。 邱觉非笑笑:「方才那老头没收我钱,算是你请我的,这支你收着吧,就当我们结拜兄弟的信物。」6 作者有话要说: 1.玉屏的特产其实是玉屏箫笛...但是笛子也很出名 2.参考度娘百科 3.辛弃疾 4.玉屏特产 5.王家烈 贵州军阀 曾参与围剿长征的红军 丢过遵义城... 6.正直脸 第六章 且不论结拜兄弟用龙凤笛作为信物是否合情理,江邱二人这把兄弟算是结下了。从北浦回了宿营地,江愁余还在愣怔,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多了个拜把子兄弟,还被他成日「贤弟」「贤弟」地叫唤。 「唷,您二位可算回来了。」董之侠向后院指指,「这儿请。」 邱觉非见他笑容满面,还隐隐带着几分得瑟,不禁好奇问道:「怎么了?之侠兄有喜事?」 「那当然!」董之侠扬声问道,「准备好了没?」 「好了!」范仁杰的声音传来,江邱二人一进后院,才发现孙衡、范仁杰两人正灰头土脸地生火,松枝上串着几条鲜鱼,另一边还用农家土砖草草搭就了个灶台,上面有个铁锅,盖着盖,不知在煮着什么东西。 董之侠颇为自得地指着旁边一个木桶,邱觉非凑过去:「这鱼倒是稀罕。」 江愁余也望去,只见筒里还有几条活鱼在摇头摆尾,只见那鱼鱼身细长,细小月光之下隐隐泛金。 「咱们问了当地乡民,他们说这鱼叫做金沙鲈鲤,只有云贵川才有。」1 一旁孙衡正往鱼上撒盐:「本少爷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下过厨。」 范仁杰也在一旁嘀嘀咕咕:「君子远庖厨,君子远庖厨。」 「那锅里在烧水,范仁杰说你善烹调,于是我们就等你回来烧汤了。」董之侠解释道。 邱觉非也不推辞,捞起袖子:「这鱼是你们钓来的,我和愁余也不好意思白吃白喝不是?无奈囊中羞涩,也只有出些苦力了,毕竟吃人家的嘴短吶。」 董之侠大笑:「邱觉非你这可不地道了,你看我们下午顶着凛冽寒风为大家钓鱼改善生活,不过请你施展厨艺,你就这么多说辞……」 江愁余打断他:「那我呢?」 「你就等着吃吧,身子还没好呢,何况这鱼也算是为你钓的,鱼汤大补!」孙衡抹了把脸上的黑灰道。 范仁杰噗嗤一声笑起来:「下午我就想说了,又不是坐月子,鱼汤……」 江愁余忍不住朝他扔了块石子,到底都是少年,几人忍不住笑闹起来。 另一头邱觉非正熟练地破膛去鳞,抽出空来问董之侠:「葱姜蒜呢?」 董之侠摊手:「没有。」 「没有?」邱觉非瞪圆双眼,「没有你让我煮什么鱼?那不腥死了!」 「那我也没办法啊,本来连钓鱼都是偷偷来的,哪里还敢和住家要调料?」 江愁余晃过来,想了想:「你们能搞到酒么?黄酒白酒都行。」2 范仁杰与孙衡对视一眼,孙衡紧张道:「我刚买的!」 范仁杰冷笑:「别忘了,轻装简行,我们随身负重都是有要求的,出发的时候你也带不走。」 「好啊,竟然背着弟兄们偷嘴,来,充公不杀!」董之侠笑骂道。 孙衡嘆息道:「路遇强人,交友不慎,我孙某人怎么就混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说罢,他起身从里间拎了坛酒出来,顺手还带了几个杯子:「天南海北,能在京津读书已是缘分;山河破碎,若不是几校联合南迁,我们几人也不会有同窗的际遇。」 「就是!嗯,我看,正巧有月影花香相伴,明日又要上路,不如我们今天就在这小院里喝场壮行酒!」 「好!我双手贊成!」范仁杰欢唿道。 江愁余点点头:「我出去一下。」说罢便转身出门了。 第8页 「诶,」范仁杰满脸多事道,「江愁余铁定穿不惯这种黄布军装,你看他每次出门都下意识想撩下摆。」 董之侠笑道:「之前在北平的时候,江愁余甚少着洋装,一般都是长衫。」 「这可就奇怪了,」孙衡插嘴道,「他不是读的教会学校么?」 邱觉非调好料把鱼放进去烹煮:「好了,等菜下酒吧。」 「你的意思是?」董之侠挑眉。 邱觉非干脆席地而坐:「我敢和你打赌,他一定是过意不去,出去买吃食了。」 不出所料,不出半个钟头,江愁余便拎着两个油纸包,不紧不慢地回来了。 「江贤弟手拎饭菜、踏月而归,风雅名士当如是。」邱觉非不伦不类地夸赞道。 江愁余瞥他一眼,将油纸包打开摆好:「此地各族杂居,食材风味与中原大不相同,我也不知道你们的偏好,便随便挑了两样。」 孙衡拨弄着荷叶:「荷香鸡?」 「类似,是玉屏当地侗族的名菜,荷叶捆鸡。」江愁余解释道,「还有一道酸蒸肉。」3 董之侠不知何时偷熘到伙房偷偷拿了几个瓷碗,给每人添上酒:「来来来,我们今日不醉不休!」 「诶诶,」范仁杰赶紧叫停,「别急啊,我先喝点汤垫垫。」 董之侠不依:「哪有开席先吃菜的道理,喝,不喝就不是男人!」 「你这不是欺负我们南方人么?」范仁杰端着瓷碗,转头看江愁余,「你说呢?」4 江愁余扬了扬嘴角,端起酒碗:「借了孙兄的酒,我先满饮此杯,且为入滇步行团诸位壮行,谨祝诸君学有所成,以西夷之术强中华之国!」说罢便仰头一饮而尽。 见他脸色分毫未变,范仁杰欲哭无泪,「我算是反应过来了,喝着这里就我一个不能喝的。算了,此杯为前些日子投笔从戎奔赴前线的同窗们祈福,惟愿安好无恙、建功立业!」 孙衡嘿嘿一笑:「那我这杯就愿战事早日结束,早些把东瀛鬼子赶回去,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话糙理不糙,」董之侠端着杯子,豪情满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最终所有人都看着邱觉非,心道东北爷们还不知是如何的海量,就听邱觉非道,「我真不能先尝尝菜的味道?」 「那哪行啊,」范仁杰第一个反对,「不公正!」 「好吧,」邱觉非很是无奈地看了眼江愁余,「拜託你了。」 他很是潇洒地起身,静静地看着碗中月下摇盪的醇酒,「愿我四万万同胞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众人还未来得及感慨,就见他放下碗往后一仰,直接睡过去了。 一片错愕中,江愁余把他扶起来,苦笑:「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杯倒。」 作者有话要说: 1.此鱼的野生鱼种在贵州已经灭绝 但是四川好像还挺多的 嘿嘿 其实挺好吃的... 2.贵州的白酒 大家都懂的 3.荷香捆鸡是侗族菜 但酸蒸肉严格来说不算是 好几个民族包括汉族都有这道菜 4.我的感觉是北方人能喝一些...纯粹是stereotype...南方人见谅... 第七章 艷阳高照下,邱觉非满头是汗,痛苦不堪地迈着步子:「真是风水轮流转。」 江愁余打开水壶递给他:「恩?」 邱觉非接过,抿了口:「我对天发誓,日后再不碰酒杯一下!」 江愁余凉凉道:「酒碗又如何?酒罈呢?」 董之侠回头大笑:「江兄说的好啊,快断了他的后路!」 邱觉非伸出两指朝天:「我邱某人今日对天立誓,此生此世,滴酒不沾!」 江愁余仰起头,风轻云淡道:「我帮你记着。」 「诶,说什么呢?」范仁杰放慢脚步,「对了,曾先生呢?」 邱觉非回头张望:「多半还在后面吧。」 「到底是文正公的后人,」董之侠感慨道,「只行大道正道,不走歪路,当为我等士子楷模。」1 范仁杰讽刺他:「既是你之楷模,那你也别和我们一样抄近道,你也去寻官道走啊?」 江愁余大病初癒,走了半天路已有些倦了,再看另一边宿醉的邱觉非,脸色也不好看,便道:「觉非,要不要歇歇?」 邱觉非摇头:「还是算了,我听老先生说,今晚我们就能到永宁。」 按照规划好的路线,从永宁到平彝众人将换乘汽车,然后再从平彝走到昆明。 「还有几十里路呢。」江愁余望着起伏连绵的山道忧郁道。 邱觉非耸肩,满不在乎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董之侠接道:「吾辈将上下而求索!」 见他们情绪激昂,江愁余也雀跃起来:「行了,那我也要勉力为之,决不能走在曾夫子的后面。」 到了晚间八九点钟,200余人才终于集合到了永宁,因为当地苗民居多,前段时间有流匪作乱,百姓对外乡人或多或少有些畏惧不敢收留。当地的县长无奈,除了一两所破败的庙宇和学堂,最后连县衙都让给了他们。 「这是什么庙啊,拜的神仙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董之侠一进门便咋咋唿唿。 孙衡背着手,故弄玄虚:「我敢判定,一定是南疆的蛊神,苗人的蛊毒你们没听说过么?我看八成是那邪神。」 第9页 「这么说,不太好吧?」邱觉非犹豫道,「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尊重当地的信仰,别说的太过了。」 「是上帝。」江愁余突然道。 「你开玩笑吧?」范仁杰指着那神像笑的前仰后合,「你见过美髯公一样的上帝么?」 「不是,」江愁余指着神座,「你们看,这是拉丁文——上帝赐福于他的子民。」 范仁杰凑过去看看,惊唿道:「没错,虽然不认得拉丁文,但旁边那个十字架是没错的。」 董之侠沉思:「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清末以降,西南一带有很多传教士在此活动,你们别忘了,洪秀全不就是广西人。」 「几千年的风俗,被宗教浸透之后,竟也可以迁改得这么厉害。」邱觉非抱着双臂,「你们还记得我们在湘西见到的苗人么?他们甚至不知道如今已经是民国了,还以为是满清皇帝的天下,愚昧落后但是却纯朴善良。」 「你想说明什么?」孙衡被他绕煳涂了。 江愁余低笑:「我猜我们邱教授的意思是,中国之所以贫穷落后,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民智未开,百姓的天性又善良轻信易被蒙蔽,想要强国富民,仅仅靠那少数的天才或是强人,恐怕是痴人说梦。」 「俾斯麦主义曾经很是盛行啊。」董之侠背着手感慨,「不过自清帝逊位以来,虎狼环饲,军阀混战,出过的强人难道还少么?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红的白的蓝的从南到北打了多少年,国都都失守了才勉强合力一处,可是又如何呢?」 邱觉非笑笑:「不如何,就算是同床异梦,就算是心怀鬼胎,只要如今合兵一处驱除外侮,那就无关什么强人主义。至于抗战胜利之后,谁打江山谁坐江山,那才是要靠实力和主义说话的。」 董之侠摇头:「反正自打出北平城,我就已经想好了,我可以关心政治,但我决不会投身任何运动里,流血牺牲,为了民族国家我董之侠没有二话,可若是为了什么理想,那我就做不到了。」 「行了行了,勿谈国事,你们一个个的,烦不烦哪。」孙衡忍不住打断他们。 邱觉非赔礼道:「抱歉。」 众人把县里借给他们的褥盖在地上铺好,纷纷躺下,到底是十几个成年男子,挤在狭小的破庙里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这里海拔多少?」过了许久,江愁余突然问道。 董之侠立即回答:「快两千吧,怎么了?」 「快到云南了。」江愁余喃喃道。 邱觉非却立时翻身问道:「冷么?」 江愁余摇头:「还好。」 邱觉非伸手探了探,把自己的被子披在他身上:「到底是进了山里了,还是要保点暖,夜里凉。」 「那你呢?」江愁余拉紧被子问道。 邱觉非噗嗤一声笑出来:「别抓那么紧,给你了我就不会收回去。另外,咱们东北汉子不怕冷。」 江愁余想出言讽刺几句,但困意随着温暖袭来,须臾也便沉沉睡去了。 夜半,他被蝉鸣惊醒,一转头却发现邱觉非把所有衣服都盖在身上,蜷缩在那里,眉头紧锁。他愣愣地盯着邱觉非瞧了半晌,忍不住骂道:「蠢材……」 翌日,集合的口令响起,邱觉非睡意朦胧地睁眼,却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两条被子,而身边又不知何时多了个睡得人事不省的江愁余。 「还不起么?咱们要上路了嘿!」董之侠的大嗓门惊天动地。 邱觉非应了声:「马上就来!」 「愁余,该起了。」他推推江愁余,轻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1.曾昭抡 曾国藩的后人 mit的博士 参加步行团 只走官道 不抄小路 第八章 「这便是昆明么?」邱觉非喃喃道。 「我们到了?」想着一路风霜雨雪,孙衡忍不住便哽咽起来。 江愁余抬头仰望,昆明地处西南高地,苍天无涯,赤地无垠,与中原大不相同。 在城外迎候着步行团的,是从另外两路早已到达的师生,校长致辞表彰,校长夫人亲自为他们献花。 范仁杰嘆口气:「我现在只想好好洗个澡,睡一觉。说好了啊,明天早上,谁都不准叫我!」 「这会尘埃落定,还不知道大家是否住在一处呢。」董之侠默然道。 思及此处,江愁余只觉得胸中憋闷,同行数月,一路披荆斩棘风餐露宿,无论是他们几人,还是与步行团其他师生或是护送卫兵,都早已结下深厚情谊,可到如今,说散便也要散了,心中到底不舍。他下意识地看邱觉非一眼,后者正拍着董之侠的肩膀殷殷话别:「董兄,无需如此感伤,毕竟都还在昆明城里,相见必然有期不是?」 似乎是注意到了江愁余的目光,他回头一笑,眼里是说不出的惆怅。 江愁余缓步踱过去:「觉非说的没错,董兄想想天下何其广袤,但你自武昌,他自关外,我自北平,大家不还是万里相逢同窗一场么?千山万水都一道走过来了,还怕小小一个昆明城?」 董之侠笑道:「想不到我自认为是兄长的,反而被你们两个小毛孩子开导了。这样罢,以后没课的时候,你们尽可来寻我,我请你们吃好的。」 「那我可就记下了,」邱觉非戏嚯道,「非把你吃穷不可。」 第10页 他转头又看江愁余:「若是遇到什么不顺不忿的事儿,记得告诉我,大家一块合计合计,总能找到办法。」 江愁余点点头:「记下了。」 正值危难之际,物价飞涨,物资紧缺,刚刚结束万里颠沛的江愁余很快发现,省下钱银徒步上学是个多么正确的决定。 生活艰苦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校舍放在修建,于是他们便和部分文学院的师生一起在龙盘寺上课与居住。 「我倒是觉得挺好,你看,是不是颇有些魏晋名士不拘小节,浪荡山水江湖的感觉?」一日在龙盘寺遇到董之侠,后者如此说道。 江愁余打趣道:「董兄是学歷史的,在这等灵性逼人之处定可锤鍊出一颗超然出世的禅心。」 「那我还不如改行学哲学呢,不过说真的,我发现云南地方史还颇有趣味,尤其是那种异族的风俗,都是闻所未闻,我想啊,若是回北边之前,我若是能写出一部民族风俗史,倒也不枉此行。」董之侠双目炯炯,虽然消瘦下去,却依然不损锐气。 江愁余贊道:「之侠兄大作付梓之日,小弟愿设席以贺。」他又犹豫道,「对了,近来你可曾得到邱、范、孙诸君的消息?」 「那倒是不曾,不过前几日在路上偶遇钱玄义君,他小子走的海路,看来是没受什么大罪,养的白白胖胖。对了,工学部似乎暂住在江西会馆,理学部我便不太清楚了。」1 江愁余拱手:「多谢董兄。」 江西会馆在昆明城北,高门深院颇有异族风情,偌大的牌坊上刻着游龙舞凤,颇具声势。 江愁余拎着一包茶叶走进去,只见迴廊大堂,院角地上,满满当当地坐满了学生,埋头苦读的,对坐辩论的,假寐小憩的,热闹景状霎时让江愁余想起万里之外的北平。 「呃,同学,」江愁余低首,对着颇为面善的一位学生打听道,「机械工程系的邱觉非在这儿么?」 那人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内堂呢。」 此人态度恶劣,江愁余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径直进了内堂。 一进门,他便愣住了。 内堂光线极为昏暗,想来原先是给寄宿客商的女眷所用,故而家具陈设都极为精緻狭小,而如此陋室,竟挤了不下二十名成年男生。 而邱觉非正和另外四五余人趴在窗口,手里捏着只粉笔,在墙壁青砖上演算着什么公式。 「邱兄。」江愁余踌躇道。 邱觉非回头,一件是他,便雀跃地跳了起来:「愁余!我正想着得空去找你呢,你竟自己来了。」 「守株待兔不也挺好?」江愁余笑道。 「这是?」瞥见他手中纸包,邱觉非问道。 「滇红,来时见路上有卖便买了些,总不能空着手来拜会吧?」江愁余耸肩。2 邱觉非接过:「破费了,这样,午间我请你吃个便饭,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于是两人便边走边说,到了昆明北郊的一处小饭馆,饭馆主营川菜,生意很是不错。 邱觉非一边点菜,一边问道:「你和令尊令堂联繫上了么?」 江愁余点头:「恩,他们已经在重庆了。」 「真好。」邱觉非由衷道。 江愁余极想问他家中境况,可又担心若他父母有了变故,恐怕提及他伤心之事,于是只好皱着眉头看着他,相对无语。 邱觉非瞥他一眼,笑道:「我父兄都在西安,也都还好。」3 江愁余这才放心下来:「那便好。」 「时局维艰,」邱觉非点好了菜,手指敲击着桌沿,若有所思,「我估计这物价怕还是要涨的,虽然如今吃的还好,但恐怕维持不了许久。以后几年,怕是要过些苦日子咯。」 江愁余低头不语,前些日子他已然收到父母汇来的生活费,由于学校提供的校舍拥挤不堪,实在难以让人静心学习,他便在市郊买了座三间两耳的小院落。其实这次来找邱觉非,有个目的就是想找人同住,一可以相互做伴,二也算是酬谢他一路的照拂。4 可真的面对着邱觉非,他却一个字都开不了口了。邱觉非虽然看起来为人忠厚柔顺,但骨子里却极为清高坚毅,要他承人恩惠,简直比登天还难。 「愁余?」邱觉非关切地看他。 江愁余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邱兄,我先干为敬。」 邱觉非笑眯眯地举起茶杯:「我也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除去盘龙寺江西会馆,当时联大的宿舍还分布在全蜀会馆等等...总之很悽惨 2.滇红在英式下午茶很是常见 江愁余选择滇红一个是教会学校的影响 一个滇红是当地特产 3.当时东北军很多人也留在西安 4.38年中昆明房价已经涨得很厉害 因为战后大量外乡人的涌入,37年那栋房子可能价值3000,38年江愁余这样的房子已经是10000了 第九章 就这样过了一月有余,其间邱觉非时常会和江愁余在一起把盏倾谈,偶尔其他人也会加入他们,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各自忙得昏天黑地。 终于,在那个炎热的盛夏,花园口决堤的消息传至昆明,大家都在自发地为难民捐款,在捐款处,邱觉非再次碰见孙衡与董之侠。 「久违了!」邱觉非不无惊喜。 「唷,邱兄也来捐钱么?」董之侠招唿道。 第11页 邱觉非点头:「小数目,不过想尽点心意。」 「20法币?这数目也不算小了。」董之侠贊道,「咱们都是穷学生,有些银子也都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孙衡阴阳怪气道:「这世道不过是这样,没钱的省吃俭用也要做些实事,有钱的花天酒地却把口袋摁得死紧。」 董之侠不贊同道:「别乱说。」 「难道不是么?」孙衡撇撇嘴角,「邱兄你还没听说吧?」 邱觉非一头雾水:「什么?」 「江愁余不声不响地买了套宅院,一万呢。」孙衡的神情似妒似羡,「但是这回捐款,他倒是分文未出,你看看……」 邱觉非笑笑:「他应该有他的苦衷和考量的。」 与董孙二人话别之后,邱觉非把袖子卷了卷,夹着书本坐电车前往附近的小学代课。窗外街景悠悠而过,邱觉非突然想起那日在川菜馆江愁余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自嘲地笑笑。 江愁余坐在院中的摇椅上,抬头看着云彩合合分分,昆明的天似乎比北平湛蓝高远许多,但他却怀念起时常在北平上空来回盘旋的鸽群,还有傍晚时分染红半片苍穹的火烧云。 和邱觉非已经有将近一月不曾联繫,于人际素来迟钝的江愁余也敏感地察觉到,对方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躲避自己。 总有些原因,江愁余不无苦涩地想道,或许多半是因为自己太过无趣,他终于厌烦了罢。 因战事而耽误下来的课业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出意外,到民国三十年(即1941年),他们即可顺利毕业。掐指算来,还剩下整整三年的时光让他去思考人生,打算将来。 可他如今,只觉得彷徨。 「少爷,你的信。」担心他的自理,父母亲还让一个老佣人千里迢迢赶来云南,让江愁余深感过意不去。 「多谢李叔。」江愁余接过信,颇为惊讶地发现竟是薛仰韶寄来的,方看完第一行,他兀然站起来,大吃一惊。 「少爷?」李叔颇为担心地问道。 江愁余掩饰地笑笑:「没什么,有些乏了。」说罢,他便转身回房,紧闭房门。 昆明雨水虽不若江浙充沛,但若到了雨季,便会一直下个不停,其间街道泥泞,会馆年久失修,屋顶漏雨,让同学们叫苦不迭。 邱觉非正蒙头补眠,就听一同学唤道:「邱觉非,门外有人找!」 嘆口气,邱觉非没精打采道:「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是,一打开门就见江愁余撑伞站在雨地里,天青色的长衫衣摆早已湿透。 「愁余?你怎么来了?」邱觉非愣愣道。 江愁余蹙眉看着他,神色复杂。 「怎么了?」邱觉非奔过去,与他并肩站在伞下。 江愁余把伞向他那里挪了挪,开口却是一句:「抱歉。」 邱觉非没有回应,却从心底慢慢渗出酸涩来。 「抱歉。」江愁余低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我这个人不太通世故,常常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虽然还不明白为什么,但我想此番你如此生气,多半应是我的错罢。」 他低垂着头,清俊的眉眼似乎带着无尽的萧瑟,邱觉非轻声道:「我不曾生气。」 江愁余抬眼,静静看他。 邱觉非苦笑:「我之前曾说要心怀光明,如今看来我到底是个阴暗小人。」见江愁余沉默不语,他开口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么大的雨,进去谈吧。」 江愁余摇摇头:「里面人多眼杂,不如……」他迟疑着提议:「若你不弃,可否前往寒舍一叙?」 邱觉非接过他手里的伞:「求之不得。」 江愁余的宅院不大,三间房外加一个庭院,约莫为北平一进一出的四合院大小。不过看得出主人颇费心思,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悉心摆置。 李叔早已备好热毛巾让他们敷脸,又送上茶水,便带上门悄然离去了。 邱觉非深吸一口气:「之前的事……」 江愁余打断他:「我想了想,恐怕还是这宅子惹的麻烦,我本想告诉你,但却觉得有炫耀卖弄之嫌,所以……」 邱觉非摇头:「与你疏远并非怪你隐瞒,只不过是想避嫌。」见江愁余面色不豫,他赶紧赔罪:「是我庸俗肤浅了。」 江愁余冷笑:「看来邱兄贵人多忘事,显然把和谁拜过把子这件事儿给忘了。」 邱觉非已经站起来,连连拱手赔罪道:「一时煳涂一时煳涂。」 江愁余放下杯子,声音高了起来:「我江某人还不知道自己竟如此见不得人,和我见面竟还要避人耳目,看来邱兄是不屑与我为伍啊。」 见邱觉非局促不安,神情惶然,他才笑出声来:「好了,觉非兄也不要如此介怀。方才不过是开个小玩笑,让你也尝尝担惊受怕的滋味。」 邱觉非哭笑不得地看他:「你……好吧,此番算我欠你的。」 江愁余轻声嘆息,缓缓道:「不过我希望你记住,与人相交,贵在知心。试问若我一贫如洗,难道我这个兄弟你就不认了?」 邱觉非摸摸鼻子,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今日你找我,肯定不仅是这件事吧?」 江愁余冲着他发了一通火,心情方舒畅许多,此时经他提醒,才想起原意:「此事虽不是什么大事,但……」 第12页 「如何?」 江愁余压低声音,神情紧张:「我有个发小,竟然投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得大明湖畔的薛仰韶么...虽然他会从开头酱油到结尾... 第十章 邱觉非很有有几分诡异地看着他:「所以呢?」 江愁余摇头:「并不是我对共产者有什么偏见,只是……我依然不看好他们,我总觉得薛仰韶选了这条路,恐怕日后是要吃大苦头,甚至要掉脑袋的!」 邱觉非笑笑:「你找我来就为了这个?」 江愁余凝视他:「是,我这几天为此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当然,你大可以说我大惊小怪。」 邱觉非嘆口气:「愁余,你忧虑挚友之情我很能体会,不过我想问你,他所做的不过是加入了一个党派,他可曾滥杀无辜为非作歹?」 「不曾。」 「你可担心他的身份日后会把你拖累进去?」 江愁余的嘴角微微翘起:「你也太看低我了。」 「那好,最后一个问题,就算你立即修书给他,劝他悬崖勒马,按照你对他的了解,他会回头么?」 江愁余低头:「多谢觉非兄开解。其实在这点上我挺同意董兄的,十余年来各种思潮泛滥,未必是件好事。」 邱觉非端着茶盏,看着窗外檐下雨帘如瀑,乌云翻卷。 「国家之事,你我关心关心私下说说也就罢了,说实在的,成功失败不过是那些高官的事情,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呢?愁余,政府也好,政治也好,离我们这些穷学生很远,比延安到昆明,重庆到昆明都要远。」 邱觉非手中的素白茶杯在微光下泛着不祥的光芒,隔着薄胎瓷甚至可以看到碧青的茶水隐隐荡漾。他的手很稳,不由让江愁余回想起黔东苗岭,那些于枯山瘦水中相扶相携的短暂时光。 「我知道的。」江愁余最终缓缓道,「学生嘛,就该好好地读书……」 邱觉非不露痕迹地笑笑:「对了,能借我把伞么?雨越发大了。」 江愁余点头:「对了,有件事之前我就想问你,你愿意搬来一道住么?」 邱觉非张了张嘴,江愁余以为他要拒绝,赶紧又道:「若你觉得实在要避嫌,你可以付租金。」 邱觉非侧过头看他:「能不付房租,出苦力么?」 江愁余竟然很认真地点头:「可以的。」 邱觉非抿了抿唇:「我开玩笑的。不过我倒是又想起一件事,龙盘寺和江西会馆条件毕竟都不太好,我听闻正在修的校舍全是茅草房,之后怕是要几十人住一间的。不如……」他还是开口,「不如问问董兄范兄他们?」1 江愁余知道因买宅子的事情董孙几个对他颇有微词,也明白邱觉非是为他好,便点点头:「那劳烦觉非兄帮我牵线了。」 「租金呢?」 江愁余耸肩:「不要都行,意思意思收吧。」 「好。」邱觉非从李叔手里接过伞,「那我就先告辞了。」 江愁余目送着他隐遁在雨帘之后,只觉得整个天地连同这小小的庭院都变模煳了。 邱觉非在课堂外拦住董之侠:「董兄。」 「觉非?」董之侠有些诧异。 邱觉非笑笑:「是这样,我昨天刚去愁余家里拜访了。」 董之侠的神情霎时便有些微妙:「哦?他近来可好?」 「嗨,他最近可忙坏了,买了宅子总要布置布置吧?」邱觉非的语气夸张,神情倒是诚挚的,「他这个人逞强,又不肯请兄弟们帮忙,什么都想一个人,这不,前段时间还病了一场,他爹娘不得不让一个老佣人来照顾他。」瞥见董之侠已有些不耐烦,邱觉非才不急不慢道,「对了,学校的住宿实在紧张,我已经准备搬去他那儿住了,他让我问你和范仁杰要不要过去。」 董之侠狐疑地看着他,最终咧开嘴笑了笑:「这样倒显得我是个小肚鸡肠的小人了。你们是结拜兄弟,到底是近了一层。」 邱觉非装傻:「啥意思?」 董之侠摇摇头:「这样吧,我回头问问范仁杰,我们挤一挤,让他少收我们点房钱。」 邱觉非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和董之侠都知道,江愁余最终肯定还是分文不取。 千金买邻,八百置屋。 董之侠与范仁杰搬来的那天,孙衡也来作陪,江愁余便让李叔多准备了几个菜,于是曾经一道横越大半个中国的同学们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竟又多了友邻的缘分。不过这餐桌上的气氛倒是显得有些诡异,除去一直在插科打诨的范邱董三人,江愁余和孙衡都有些沉默。 「董兄的民族风俗史研究得怎样了?」酒过半巡,江愁余淡淡问道。 不等董之侠回答,孙衡不合时宜地插嘴了:「之前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凄风苦雨的,哪里还有闲情逸緻去做学问呢。」 江愁余漠然答道:「做学问要的恐怕不是闲情逸緻吧?古时圣贤有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典故,我想董兄为新时期有为青年,应也不会逊色半分的。」 董之侠与邱觉非两人对看一眼,江孙二人在步行团的后期便已有些不睦,江愁余为人孤高,孙衡则有些小肚鸡肠,以江愁余买宅院为界限,两人的关系竟也到了难以缓和的地步。 范仁杰转移话题:「我倒是听说啊,董兄这民俗史研究的可好,没事就去找漂亮的苗族姑娘搭讪。」 第13页 董之侠推他一把:「你怎么到哪儿都苗族啊,这是云南,最多的是傣族、彝族。我看是你对湘西的苗家美人念念不忘吧?」 范仁杰端起酒杯:「行行行,算我孤陋寡闻好了吧,来我敬董兄一杯,以后去採风的时候,别忘了带上我啊。」 「范公子的眼光多高,」董之侠戏嚯道,「你们可不知道,咱们范仁杰现在迷上京昆了,每周都要去戏院听个几齣,那个才叫做真风雅。」 「哦?以后有空带哥几个去听听,也跟着薰陶薰陶?」孙衡的兴致上来了。 江愁余低头吃饭,碗里突然多了块南乳烧肉。 一抬头就见邱觉非看着他,口型看不出是「多吃点」还是「再忍忍」。 江愁余轻轻咬了一口,油而不腻,肉香清甜。 作者有话要说: 1.那些茅草房是梅贻琦托梁思成设计 一间宿舍住40个人.... 第十一章 又是一年雨季,转眼已是民国二十九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邱觉非站在门口,发梢上还站着水滴。 江愁余只着素白睡衣,正斜倚在床上温书,抬眼看他:「下雨了?」 邱觉非嗯了一声,把门关上,摘掉头上的斗笠。 见他情绪不高,江愁余坐直身子:「怎么了?」 邱觉非嘆息:「我刚刚回来的路上听到些消息,想我们几个合计一下。」 江愁余起身披上外衫:「走吧,去他们屋说。」 进了偏屋,董之侠正伏案写作,范仁杰则站在窗边吊着嗓子。 「哎呀,范兄这京昆别说山鸟了,就是山鬼都要惊出来了。」邱觉非吓了一跳。 江愁余瞥他一眼:「你不是说有要事么?」 邱觉非在椅边坐下:「德军占领巴黎了。」1 众人一阵静默,范仁杰漠然道:「德军的闪电战攻无不克,我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之处,何况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让你这么晚还把我们纠集起来看会。」 董之侠嘆息:「你可别忘了,德国人和日本人可是盟友,敌人的盟友赢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邱觉非刚刚从夜校兼职回来,瘫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江愁余把自己的茶杯递给他,忧虑道:「自抗战以来,物价飞涨,杨教授算了,从二十七年算起至今,物价涨了将近五倍。2不要说我们这些学生了,就是那些教授养家餬口都是捉襟见肘。」 范仁杰八卦道:「是的,我听说很多教授也在偷偷做兼职,什么刻章的3,写文章的4,给中学代课的,还有做肥皂的!5」 邱觉非睁开眼,由于疲惫,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尽是血丝:「法国已然失守,英国显然会成为德军进攻的重点。」 「那又如何?」董之侠等人一头雾水。 江愁余看着他,突然了悟一般,凤眼瞪得滚圆,「滇缅!」 邱觉非苦笑:「是了。印度□□一直是英国的殖民地,越南则是法国的殖民地,如今宗主国溃败,且不论甘不甘心放弃,他们也已经不暇东顾,滇缅是进入云南的门户……」6 沉思半晌,他又轻轻道:「日本人一直是欺软怕硬的,法国已经投降,越南虽然名义上仍是法国的殖民地,其实本质上算是德国的……既然如此,我觉得日本人可能会共治,再造一个满洲国出来。」 「难道又要迁校不成?」范仁杰急了,「再迁能去哪里?重庆么?」 江愁余摇头:「稍安勿躁,我倒是觉得此事尚有迴旋的余地。依我看,英美各国不会完全放弃印度□□,毕竟那里有出海口,或许,这会是个机会也说不定。」 邱觉非点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过是把这消息告诉诸位,以后如果有什么万一,也好做好准备。」 范仁杰嘆息:「阿弥陀佛,幸好明年就要毕业了,一毕业我就赶紧去重庆。」 董之侠摇头:「我倒是挺喜欢这儿的,不到万不得已不想离开。」 似是倦极,邱觉非起身:「唉,天色晚了,董兄范兄也早些歇息。」 江愁余跟着他走到院子里,浓重的墨色将此间夏夜晕染得七颠八倒,恰如他被蝉鸣打乱的心。 「愁余……」邱觉非似在踌躇,「明年,你是个什么打算?」 江愁余抿了抿唇,反问道:「你呢?」 邱觉非在昆明这些年显然是要稳重许多,虽然依然喜欢笑,可那笑容里多了不少矜持和保留。邱觉非眯起眼睛:「我应是不会再读了。」 他的回答,江愁余并不感到意外。 「我还要再想一想。」江愁余最终答道。 夜阑深处,江愁余一个人躺在雕花大床上,心内五味杂陈。 重庆来信,频频催他早作打算,父母亲的意思是即使抗战打赢了,国内这个情况也还是会乱成一团,不如去英国或美国继续深造,倘若政府与□□打起来,那就干脆全家远渡。父母之命,难以悖逆,可凭心而论,江愁余是不愿意走的,祖祖辈辈经营的地方,若非情势所逼,谁想抛家弃捨,背井离乡? 就算是一定要走,他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洋过海。 邱觉非成绩佼佼,专业也是极吃香的,倘若申请西方的大学,得取奖学金的可能很大,至于生活资费,打工也好,江愁余暂借他一些也好,其实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邱觉非自己不愿意。 第14页 江愁余曾不止一次地揣测邱觉非的想法,为什么他就不愿意走多少人求之不得,看起来金光万丈的锦绣大道。他一直认为是邱觉非高于常人的自尊心作祟,可邱觉非并不是那种会轻易拒绝别人好意的人;后来他又觉得或许邱觉非是实用主义者,想早些投入社会,为抗战为国家出力,可认识三年了,也并未看出邱觉非特别爱国或者特别崇高的迹象;家人阻挠,据江愁余观察,邱觉非都有大半年未和家中通信了…… 他披起外衣,几乎无声地推开房门,邱觉非还没休息,昏黄的灯光从窗纱里透出来,映在被雨淋湿发亮的青砖上,一块块一格格,模煳不清地像是流浪画家未能完工的画。 暮雨未歇,江愁余靠着床柱,听着雨滴砸在屋檐上断续的脆响,心里影影绰绰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何其不祥。 作者有话要说: 1.40年6月14日 2.杨孟西 《几年来昆明大学教授的薪津及薪津实值》 以1937抗战前后物价为起点 100, 1939上半年273, 1939下半年472, 到了1943物价指数为404999....6年物价上涨400多倍。 3.闻一多 4.沈从文等。 5.上文出现过的曾昭伦 6.其实分为英属印度□□法属印度□□...法属的由日本占领 42年出征的远征军其实保卫的就是英属的印度□□ 滇缅附近 第十二章 夏至这日,范仁杰突然阔绰起来,邀他们几个连带久不联络的孙衡钱玄义一道听戏。 虽是乱世,但偏安西南的兰蕙戏院依然张灯结彩,客满盈门。1 士绅们或着洋装拄着文明杖,或穿长衫摇着扇子,挽着或端庄贤淑或娇媚新潮的女子,风度翩翩大摇大摆地步入戏院,身后多半还有个僕从,捧着繫着红绸的花篮。 欢声阵阵,言笑晏晏,哪里看得出国破家亡的影子? 董之侠嘆口气:「商女不知亡国恨,我今日方得品其真意。」 孙衡左右看看:「不过咱们坐的可是雅座,这回范兄可是破费了。」 邱觉非正忙着与钱玄义叙旧,后者手里还捧着本书,坐在繁花锦簇的戏院里显得不伦不类。 「是啊,我已经想好了,若是要兴国,必先要有尖端之技术、现代之科学,」钱玄义双眼发亮,「而当今世界,美利坚独占鰲首。」 「都准备好了么?」邱觉非低声问道。 钱玄义点头:「趁着香港海路尚通,我打算从香港坐船过去,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年底必将成行。」2. 「恭喜贺喜。」邱觉非衷心道。 江愁余与范仁杰两人都是一言不发,不过前者向来寡言,范仁杰倒是有些异常了。 只见他定定地凝视台上,似有无限的期盼。 「快开始了!」他突然喝道。 谈性正浓的几人霎时收声,只见着布衫的老先生们已经在后场坐下,手里拿着吹拉弹唱各式乐器。3 江愁余嘆了口气,在北平时,去戏院于他就是种莫大的折磨。 「今天演什么戏?」董之侠礼貌问道。 范仁杰眼里万分狂热:「桃花扇。」 其余几人脸上均有些慨嘆,惟独邱觉非满脸茫然看江愁余:「说什么的?」 邱觉非自小便不爱舞文弄墨,不要说这些折子戏文,唐诗三百首恐怕都背不太全,江愁余淡淡解释道:「明末的时候,在南京有个义妓李香君,与復社士子侯方域情投意合就成亲了,后来崇祯帝吊死在煤山,史可法丢了扬州,侯方域逃亡去了,然后李香君自毁容貌血溅桃花扇,再后来最后和侯方域重逢,最终勘破红尘,一同出家了……」 邱觉非越听越迷煳:「停停停,主角到底是谁?」 江愁余撇撇嘴角:「都说是李香君。」 「总之,你看完便知道了。」 粉墨登场,一台好戏。 台上生旦净末衣香鬓影,离合悲欢断尽人肠。 台下江愁余却只顾偷偷探看,微光暗影里邱觉非一蹙眉一凝眸似乎都胜过台上万千旖旎,无限春光。 才子佳人烟花风月温存缱绻之时,邱觉非兴致缺缺,而当满朝文武披麻戴孝,哭声动天时,他却咬紧牙关,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勐;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唿声哭声。」4 他神情冷漠,从眼底透出丝丝缕缕的恨意来,让江愁余不禁心中一惊。 他应是乐观激昂、憨厚纯良的,江愁余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台上侯方域踉踉跄跄、字字血泪:「双亲在,双亲在,信音未准;烽烟起,烽烟起,梓桑半损。欲归,归途难问。天涯何处迷,将身怎隐。歧路穷途,天昏地暗。 」5 台下范仁杰却是痴痴迷迷,七晕八素。 董之侠扯扯江愁余,将他从心事里拽出来:「你觉不觉得范仁杰有点不对?」 江愁余愣了愣:「估计是想起自身遭际,所以有些物伤其类?」 「绝对不是,」董之侠有些犹豫,又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范仁杰天天在屋里念叨侯方域的唱词,都快疯魔了。」 江愁余眯着眼睛打量台上油头粉面的小生,有些不确定:「那是男人?」6 董之侠眼里多少有点鄙夷:「自然,目前昆明最炙手可热的韩茗芷,不肯给日军演戏,逃到昆明来,大家都贊他义薄云天。」 第15页 「到底是个戏子。」江愁余漠然道。 「戏子不戏子的,倒是无妨,」董之侠嘆道,「龙阳之风,古已有之,若是一时狎弄,也算是风流风雅,只是我看范兄这个样,多半是当了真,入了戏,再出不来了。」 江愁余笑笑:「哪有那么糟糕,落花有意,你道流水就一定有情么?」 他们的声音渐渐大了,范仁杰回头:「你们住嘴!」面目狰狞恍若夜叉。 董之侠苦笑:「得,犯了人家忌讳了。」 台上的小生似乎注意到台下的动静,只慵懒地扫了一眼,眼角春意、眉梢情思便把范仁杰魂都勾去了。7 江愁余闭上眼睛,想把乱七八糟的一切心思都忘得干干净净,却禁不住依依呀呀的唱词缠绵却霸道地钻进耳朵里。 「他避祸在外,不知去向;倘若三年不归,你也只管等他三年么?」 「便等他三年,便等他十年,便等他百年,只不嫁外人。」 江愁余终忍不住嘆息:「傻子。」也不知是说与谁人听。 终于散场,几人走在寂静街道上均未开腔。 「范仁杰呢,不跟我们一道回么?」邱觉非问道。 董之侠与江愁余对了个眼神:「好像他去韩府做客了。」 「韩府?」 「唉……算了,邱老弟你一派天真,这糟心事让我怎么与你说呢?」董之侠摇头晃脑地径直向前走了。 邱觉非又看江愁余:「怎么了到底,刚刚还是好好的。」 江愁余实事求是:「范兄似乎爱上了个戏子。」 「唷,这可新鲜。」邱觉非挑眉,坏笑道,「风流才子非范兄莫属,不过人之常情,那李香君长得是不错。」 江愁余摇头:「不是李香君,是侯方域……」 邱觉非脚步顿住,干笑道:「是么?」他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亦不再说话。 空巷静寂,只听闻两人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要说: 1.戏院名字我乱编的 山寨了兰心大剧院...囧 2.1941年12月7日 经过当地英军与人民17天的顽强抵抗(呵呵) 香港被日本占领三年 所以此时第二年钱玄义要去还是来得及的 3.其实分文场和武场 这里就不赘述了 桃花扇应是文场居多 4.孔尚任 桃花扇 5.ib 6.一直有男旦与女小生 所以江愁余只是确定而已 7.崑曲喜欢用粉色 无论是服饰还是眼角的妆容 挺雅致的 第十三章 花正好夜已浓,凭窗望月依墙。 「你……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再等等。」 「等?等到什么时候?再迟,再迟我们可就走不掉啦。」 「别乱说,我答应你,再给我两个月,我们一定远走高飞!」 时间一天天过去,联大师生刚至昆明时的水土不服思乡心切都慢慢转化成了习惯与安然,甚至很多人把昆明当成了自己的立身之处。 「我已经想好了,就留在这里读书,读个硕士博士出来!」董之侠豪情万丈,手里端着酒杯。 「总要毕业的吧?」江愁余与他对饮,面不改色。 邱觉非坐在一旁,只顾埋头吃饭。 「我想过了,毕业之后就留校教书,若是联大北归,那我就在云南找个学校落脚,也没什么不好嘛。」 江愁余一饮而尽:「董兄豁达。」 学校正是暑假,范仁杰又去听戏了,左右无事,晚间他们二人突然起了兴致,要在院中饮酒赏月。 两人谈性正浓,吟诗作对,转眼已经喝了两坛,让不善饮酒的邱觉非看的胆战心惊。 「差不多了吧?」邱觉非终于按住酒罈,担忧道。 「邱觉非啊,你说你这人活的多没意思。你看我们几个,范仁杰和孙衡风流公子就不提了,我嘛,吃香的喝辣的自问没亏待过自己。就算是江愁余,死板的像个道士似的,好歹有了气氛也会喝酒取乐。你说你,女人不要酒也不喝,也不要留洋对前途也不在乎,你到底图什么?」董之侠似乎喝多了,说话开始没了章法。 江愁余抿着酒神情自若,实则心若擂鼓,只静静等着邱觉非的回话。 「我图什么?」邱觉非轻笑,「家里清贫,酒色财气人之所好,可我一样都沾不起啊。我和愁余……除去我戒酒一事,其实不是差不多?」 董之侠摆摆手:「愁余都准备留洋了,怎么能叫没想法呢。你看啊,仁杰要去重庆,孙衡和我呢,都想在这里再留几年观望观望。钱玄义和愁余要去美国,就你一个人,唉。」 邱觉非却不看他,轻声问江愁余:「什么时候走?」 江愁余把他的手掰开,开了酒罈:「明年五月。」 「正是好时节。」邱觉非喃喃道。 江愁余突然笑了:「今天就先饶了你,明年为我送行的时候,你可千万要破例,咱们不醉不归。」 「好,」邱觉非看着他的眼睛,也轻轻笑了,「为你送行,就算是醉死又何妨。」 江愁余深吸一口气:「来,董兄,我们喝酒!」 范仁杰深夜赶回的时候,只见董之侠拉着江愁余,两人抱着酒罈子不撒手,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东西。邱觉非则一反常态,只静静地坐在一边,眼神放空,也不知在想着什么事情抑或是什么人。 第16页 「觉非?」范仁杰唤道。 邱觉非回过神来,露出标志性的笑容:「来,正好,帮我把这两个醉鬼挪回去。」 日上三竿江愁余才迷迷煳煳地醒转过来,只觉头痛欲裂。 「昨晚到底喝了多少。」江愁余嘀咕着。 洗漱之后,走到前厅,就见董之侠面如菜色地捧着粥碗,邱觉非在一旁幸灾乐祸。 「二位少侠昨日对酒当歌,一场鏖战,真是少年英雄啊。」邱觉非边出言讽刺,边盛了一碗粥递给江愁余。 董之侠抱怨道:「江愁余是海量,以前就见识过,我也真是蠢,竟然想要和他拼酒。」 江愁余笑笑:「董兄也不示弱啊,我怎么觉得昨天我是在你前面倒下去的?」 「对了,」董之侠一拍脑门,「我前些日子借你钱买书,我现在把钱还你。」 说罢,他便起身回房了。 邱觉非漫不经心地搅着粥里的绿豆:「还有一个月才开学,这个月你有什么计划?」 江愁余蹙眉:「没什么吧,兵荒马乱的,能有什么计划?你呢?」 邱觉非点头:「我还要去附近的小学代课,也没……」 话音未落,董之侠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不好了,出事了!」 「怎么了?」江愁余站起来。 董之侠脸色煞白:「你们快去看看房里的银财细软可都还在?」 邱觉非与江愁余对视一眼,立即各自回房了。 江愁余将所有柜子箱子打开,细细翻找,饶是他平日冷静自持,此刻额头上也布满了细汗。 「如何?」邱觉非与董之侠也赶了过来。 江愁余深吸一口气:「全没了。」 「我也是。」董之侠道。 邱觉非犹豫了下:「我的倒都还在。」 董之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应声。 邱觉非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好辩解,只好沉默地站着,他用余光瞥见江愁余的侧脸在晨光下显得有些模煳不清。 江愁余最终缓缓开口了:「昨晚……董兄,你是什么时候醉倒的?」 董之侠点头:「是,可能那时候是晚上九点十点吧。」 江愁余微妙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去查查你室友的东西呢?」 董之侠愣了愣,转身就走,江愁余拍拍邱觉非的肩膀:「走吧,过去看看。」 几人走近一看,发现范仁杰只剩下些不太重要的物件还在,连人带行李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愁余问道:「他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邱觉非想了想:「快午夜吧。」 「那就是了,」江愁余靠着门框,从心里感到有些噁心,「为什么是我和董兄二人被盗呢?因为,你还清醒着,他不会去涉险。」 「第二,」邱觉非自嘲地笑笑,「我一个清贫书生,他能偷出什么来?何况,他还需要我顶缸呢。」 董之侠很是歉疚,连连作揖:「他昨晚回来的事,你方才为何不说,害得我还误会你,给兄弟赔礼了。」 「哪里的话,」邱觉非扶住他,「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 江愁余淡淡道:「为情所困罢了。」 其余两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董之侠啐道:「呸,兔爷儿!」 第十四章 「那……我们该怎么办?」董之侠颓然道。 江愁余漠然道:「报警。」 「可……可他毕竟是我们的同学。」董之侠到底有些不忍。 邱觉非轻声道:「但他犯了法,而且愁余那里不是笔小数目,他以后留洋,还是要用钱的。」 江愁余摇头:「我这里倒不是问题,我可以先去重庆,然后再作打算。」他突然转头看邱觉非,「觉非,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不要留洋?」 邱觉非避开他的眼神,摇了摇头。 江愁余咬唇:「若是我父亲可以资助你呢?我们可以一起去重庆,然后从重庆坐飞机到香港,从香港再坐船。」 邱觉非垂下眼帘:「我要留下来。」 他声音不大,口气却是极其坚决。 「我知道了。」江愁余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情绪,像是宿命突然倾轧过来,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 江愁余深吸一口气,惨然道:「报警吧。」 董之侠出门报警,江愁余与邱觉非在家里等候。 昆明气候温润,故而庭院的盆景得以花开不败,四季常青。 两人之间被可怕的静寂笼罩着,邱觉非的视线犹如钉在面前的花枝上一般,不肯偏移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邱觉非打破了沉默:「这白玫瑰真漂亮。」 江愁余声音很冷淡:「这是山茶,叫雪皎。」 「果然娇艷。」 「是『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的皎。」 邱觉非自嘲地笑笑:「你看我,真是粗人。」 江愁余久未答话,半晌道:「觉非,倘若你还当我是兄弟,你就告诉我实话。」 邱觉非似是长嘆:「我迟疑了很久,不知是否该告诉你。」 「难道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江愁余冷笑,「还是你信不过我,怕我误了你的大事?」 邱觉非抬眼看他,眼神灼灼:「听你的口气,你理应猜到七八分了才是。」 第17页 「所以……」 邱觉非正襟危坐,注视着他:「是,只待毕业,我就要去延安。」 最可怕的猜想被证实了,江愁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态,只呆坐在原地,好像从未认识邱觉非这个人。 「对不起,之前你提及薛仰韶时,我并未说实情,」邱觉非的脸上满是坚毅,「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是……」 他没有说完,但江愁余已然意会:「确实,你怎么可能去留洋呢。是我先前多管闲事了。」 邱觉非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很感激。其实我现在告诉你,都是违背组织原则的,但我实在不忍心见你为我忧虑。」 邱觉非的手如他的人格一般,温暖有力,江愁余压抑住心里似是若非的酸涩情绪,努力笑了笑:「不管怎样,请你一定记得珍重。写信、电报、口信,随便什么都可以,千万不要断了联繫。」 「你也保重,」邱觉非如释重负地笑了,「学成归国的时候,我在北平为你洗尘!」 江愁余不无怅惘地笑笑:「不过,你藏得够深的。」 邱觉非颇有些得意:「地下工作嘛,不深怎么能行?不过,愁余,你那个同学我倒是知道他的下落,先前没告诉你是我不对。」 「哦?」 「皖南事变之后,他便去了苏北,现在在新四军里,似乎还是个小头目,政委什么的,进步挺快的。」 江愁余苦笑:「我命途也算是够多舛的,最好的两个朋友,统统都是共//党。」 邱觉非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门厅处一阵喧嚣,「警察来了,咱们回头再说。」 警察这么一查,才发现事态严重,原来范仁杰不仅偷走了他们的财物,还以母亲病重为名向周遭的同学借钱,把能说得上话的都借了个遍。 孙衡气急败坏地坐在他们的院子里:「你说,你说,范仁杰怎么就昏了头!」 「他问你借了多少?」邱觉非关切道。 孙衡一拍桌子:「五千。」 董之侠瞠目惊舌:「这么多,我这里略少些,三四千。」他扭头看江愁余,「他把你全部家当都刨走了?」 江愁余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一千。」1 「不可能吧?」孙衡挑眉。 江愁余冷冷道:「大洋。」 众人都深深吸一口气,孙衡啧啧道:「这个数目够他把牢底坐穿了。」 邱觉非蹙眉,董之侠也面露不忍,江愁余瞥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只要他交还一半,我就可以不予追究。」 顿了顿,孙衡由衷道:「江兄到底财大气粗,阔气。」 邱觉非轻咳一声:「有钱有势却狼心狗肺的人多得是,愁余这不是阔气,是情义。」 「说得好!」董之侠拍掌贊道,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他们既然私奔了,那肯定是跑得越远越好,如今又烽火连天,到哪里去找两个有腿有脚的大活人?」 「说起来也真是可惜,范仁杰还没毕业呢。」孙衡嘆息道。 江愁余不语,看着手里的杯子。 红拂夜奔,那是有情,可这世上最无情的便是戏子,范仁杰这注押对了或许能够双双对对相携到老,若是押错了,恐怕就是人财两空抱恨终身。 随着九月的到来,大家学业渐渐忙了,众人便把这段插曲暂时抛掷脑后。 直到一日,云南警察厅的一位警长把他们召去。 「都认识范仁杰?」他公式化地说道,不带任何感情。 董之侠讪笑道:「是,我们都是他的同学和室友。」 「好,过来认尸吧。」 「认尸?!」几人都是大惊失色。 「请问,范仁杰他……」 那警长极不耐烦:「先看看是不是他再说。」 几人都是读书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于是颤颤巍巍地跟着他到了停尸房,江愁余在门口就顿住了。 「我还是不去了。」 孙衡赶紧道:「他不去,那我也不去。」 邱觉非无奈地看董之侠:「董兄,你呢?」 董之侠嘆息:「走吧。」 江愁余与孙衡在门口等着,许是同病相怜,两人先前的嫌隙倒也消弭不少,还能不咸不淡地说几句客套话。 过了许久,他们才从里面出来。 「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1大洋基本上等于500rmb 第十五章 邱觉非没说话,董之侠摇摇头,示意大家出门再说。 一行人走到路上,董之侠才跺着脚开口,眼圈却已经红了:「真是惨,刚刚我就在想,范仁杰就是有千般万般不是,他也不该是那种死法。」 「到底怎么回事?」江愁余冷声问。 邱觉非低头:「他是从高处掉下来摔死的。」 「自杀?」孙衡懦懦问。 邱觉非嘆气:「不知道,身上有伤,刚刚那个警长说,如果不是被凌虐后寻短见,就是与人争执后被推下去的。死在昆明城郊,农民赶羊吃草的时候,在山脚下发现他,如今看来,很可能是从山上掉下来的。」 「钱也没了,」董之侠有些忧虑地扫江愁余一眼,「我看,多半是被那个狐狸精谋财害命的。」 江愁余有些恍惚,思绪瞬间又飘移回兰蕙大戏院,「侯方域」站在台上,玉树风流,上翘的眼角微微湿润,就那么凝眸看过来,情深似海,永世不移。 第18页 「愁余?」邱觉非很担心地攥住他的手,江愁余一个激灵,「怎么了?」 董之侠看他:「警长说了,他们已经联繫了范仁杰的家人,让他们来弥补你们的损失。」 江愁余只点了点头。 尽管战事纷乱,但范仁杰的家人还是设法在数月后赶了过来。 邱觉非找到江愁余的时候,后者正坐在茶花烂漫的庭院里,边喝着咖啡边读着一本名为《my own life》的古旧英文书。1 「范仁杰的母亲想见你。」邱觉非轻声道。 纸张泛黄,江愁余小心翼翼地翻页,并未抬头:「哦?」 「你要见么?」 江愁余神情复杂:「我不太喜欢生离死别的场景,痛哭流涕的女人,总是让我害怕。」 邱觉非沉默地点了点头:「她说她要回去卖房子卖地还钱。」 「范仁杰是独么?」江愁余把书合上。 「是。」 江愁余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沿:「若是有人问我,当今的中国谁最可怜,我觉得是那些弱女子。他们被迫离开依恋半生的家乡,在硝烟炮火里寻求生存,他们的父兄丈夫甚至儿子在战场上流血牺牲却换来一场又一场的惨败与撤退。」 「这些还是幸运的,」邱觉非喃喃道,「还有一些人,根本没有办法逃出去,最终被□□践踏,甚至沦为娼妓。」他脸上有些感伤,似乎唤起了遥远地方的遥远记忆。 江愁余嘆息:「范仁杰的母亲……试想她的以后吧,失去了独子还要活在众人的耻笑与鄙夷里,因为他的儿子和一个男人私奔并且死于非命。」 「所以……」邱觉非倒也并不很惊讶,「需要我把你的好意转告她么?」 江愁余笑笑:「那就拜託了。」 邱觉非点头,转身欲走,就听江愁余道:「他拿走的那些大洋,本来我是打算当做路费,直接从昆明经香港离开的,现在恐怕我要先去重庆一趟,可能计划要提前了。」 邱觉非就着转身的姿势站了许久,最终道:「临行前,我送送你。」 江愁余重新打开书本,目光却凝视着他的背影。 江愁余走的那日天气极好,昆明的天空高远无垠,阳光就那么直直地穿过云层将路面染成金色。 董之侠、孙衡、钱玄义还有邱觉非都去送他,几人站在路边,一时间都是无言。 「一路珍重。」最终开口的还是董之侠,「到了那里若是方便就写信回来。」 江愁余笑了:「好好帮我看着宅子,也许某日我还会回来的。」 「别也许了,一定!」董之侠佯怒道。 钱玄义笑道:「我明年就去,到美国或许还能见面。」 江愁余点头:「我一到就会写信回来,把住址告诉你们。」 孙衡轻咳一声:「江愁余,你是个君子,以前的事情咱们是有些不愉快,如今你要走了,也不知再见是否有期,总之,到那边一切珍重。」 江愁余点头:「你也是。」 邱觉非一直在一旁微微笑着,也不知乐呵个什么劲儿。江愁余看他:「觉非,你可是答应过我的,送行的时候要大醉一场,食言而肥,你是要做小人么?」 邱觉非看他:「你是要我现在醉呢,还是为你接风的时候再醉?」 「你啊……」江愁余多少有些无奈,「那还是等我回来再醉罢。」 董之侠在旁边起闹:「等你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拖家带口的,想醉都不方便了。」 「就是,一点都没诚意。」孙衡钱玄义也笑了,一时间压抑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邱觉非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竹笛:「这还是当年路过玉屏的时候买的,这样,我吹支曲子,聊表心意。」 他站在阳光下,眼角眉梢都是和煦笑意,让人从心底觉得温暖起来。 江愁余点头,努力记住他的样子。 《送别》的曲调摇盪在荒烟漫漫的小道上,众人静静听着,终是被离情别绪打湿了眼眶。 董之侠带头,几人高声唱了起来,江愁余仰头把泪水逼回去,苦笑:「觉非,你让我怎么走?」 邱觉非依然在笑,一边还在奏着这曲骊歌。 江愁余从包里拿出那支凤笛,跟着和了一段,便再吹不下去。 他深深地看了几人一眼,突然伸手抱了抱邱觉非,随即转身离去。 笛声霎时顿住,又再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1.dav hume 1776 第十六章:后来 江愁余到了美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董之侠写信,询问别后情状。 董之侠的信辗转带到时,已经过去大半年。 毕业后,孙衡去重庆,钱玄义去美国,而邱觉非去了延安。 从此江愁余的担心就再未停歇。 他想尽一切办法搜集来自大陆的消息。 先是担心他与日本人打仗会受伤牺牲; 再后来内战开始了,又担心他在前线温饱安全; 建国后他想过回去,却在家人的劝说下止步不前。 再后来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让归期成了无期,让担忧与焦虑攀上顶点。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江愁余一直在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留一张照片下来,即使往事歷歷在目,可耐不住岁月蹉跎,有的时候,他看着那柄笛子,却实在想不起邱觉非的长相。 第19页 只记得阳光下他的笑容,实在炫目。 从北平到长沙再到昆明,从重庆到香港再到美利坚。 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他竟用了整整四十五年。 薛仰韶拄着拐杖在国宾馆接待他,江愁余看着他肩膀上的将星久久不语。 「物是人非啊。」薛仰韶长嘆道。 江愁余点头:「谁说不是呢。家里都还好?」 薛仰韶笑笑:「还不错,几个儿子当兵的当兵,上学的上学,都挺好。」他从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张全家福,「诺。」 照片上薛仰韶和一个英气女子并排而坐,身后站着五个大小伙子。 「她让你到家里坐坐,我劝你最好去,她可凶了。」薛仰韶拍拍江愁余的肩。 江愁余由衷为他高兴:「我会在北平留两个月,到时候一定叨扰。」 「北京。」薛仰韶纠正他。 江愁余苦笑:「都改不过来了。」 薛仰韶看他:「我听董之侠说,你在美国没结婚?」 江愁余摇头:「大学里太忙,对了,故人们都如何了?」 「你看我这记性,」薛仰韶拿出一个信封,「钱玄义你应该知道,归国科学家,贡献还是很大的,但是具体的,保密原则,我不能告诉你。对了,他托人带信,要你务必多留几天,他下周就回来。」 「好。」江愁余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只盯着那信封。 薛仰韶继续道:「董之侠你是知道的,一直在昆明研究当地民俗史,他也在往北京赶。还有孙衡,他前些年过世了。」 江愁余抬眼看他,声音微微发颤:「那……邱觉非呢?」 薛仰韶伸手扶住他的肩,犹豫了下才缓缓开口。 「邱觉非同志,1943年就已经牺牲在华北战场了。」 江愁余捏着那信封坐在广场边上,远处是巍峨城楼,红旗迎着微风招展,在蓝天下显得那么刺眼。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信封,里面是张照片。 邱觉非穿着粗布军装,对着镜头微扬起头。 穿过了那么长那么久的时光,对他笑着。 照片后题着字,墨迹早已模煳。 「江晚对愁余,山深闻鹧鸪——赠友人。」 江愁余沉默了半晌,勐然笑了。 原来这么些年的挂念与担心,全是多余的。 他甚至没能活着看到抗战胜利。 江愁余深吸一口气,又低头看了眼照片里那年轻的面容。 远处传来笑闹声,一群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手拉着手过马路,路过纪念碑的时候停顿下来,齐齐敬了个礼。 江愁余呆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红旗,直到满眼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红色。 不知是不是幻觉,仿佛有人在耳边低声地唱。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草碧色,水绿波 南浦伤如何 人生难得是欢聚 唯有别离多 情千缕,酒一杯 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end--------------------- 作者有话要说: 恩 老翁算是写过一篇民国文了 ps:邱觉非真的是我亲儿子... 我知道这篇文写的有点仓促 导致本来应该比较丰盛的情感显得有些隐晦压抑... sigh 我觉得换个人写同样的题材应该会更热血or更虐心or both吧... 总之先这样吧~ 我发现我总是在不断检讨...下次再见 我可能会直接贴一篇文上来 或者日更吧 我猜... 再另外 这篇文除了薛仰韶和范仁杰大概算是有原型 其他人全部虚构 切勿对号入座...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