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温诱吻》 第1章 别靠他太近 九月,暑气还未消散。 京市半山裴家老宅,落地窗外的天透着水沉沉的青灰色,蜻蜓飞飞落落。 室内冷气开得足,江乔身上只一层薄薄的连衣裙,轻而易举就被吹了个透。 她在席上只顾坐得笔直,没轮到自己说话的时候就垂着眼剥虾。推门踏入庭院,被室外温暖的空气扑了一身,冻僵的手指才感觉到一丝被虾壳划破的刺痒。 手机解锁,页面还停留在二十分钟前她和裴云骁的对话框。 【江乔:怎么出去那么久,是不是酒喝太多不舒服?】 【江乔:需要我来接你吗?】 裴云骁是她的男朋友,爷爷辈定下的娃娃亲。 裴家六代杏林世家,院士辈出,门下桃李遍及海内外医坛,说是名利双收绝不为过。 弄堂姑娘一举飞上这样的高枝,谁听了都说她命好,只有江乔知道,这几年的准少奶奶生活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愉快。 两人从上大学起被长辈属意撮合,正式谈了快两年,节日纪念日的昂贵礼物一样不缺。裴家二少对她不至于冷淡,但也很难说有多钟意,脾气始终让人摸不透。 今天是裴云骁二十二岁的生日宴,来的都是裴家的世交族亲。 老爷子有意给老战友的孙女通门路,赶在订婚之前见见家里长辈。 赴宴前裴云骁开车来学校门口接她,等红绿灯的时候看了看她,试探着开口:“商量个事儿,一会见了人别太热络,他们说什么听着就行,也别跟我挨太近。” “为什么?”江乔没反应过来。 裴云骁读的是金融,临近毕业,借家里的资源牵线创业,忙得大半个月脱不开身。两人一段时间没见面,江乔还以为裴云骁和她一样期待。 “看起来感情越好,老头子催婚越紧,懂吧。” 江乔没点头,一双乌润杏眼眨得很慢。 她是苏城人,皮肤很白,脸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 乌亮的黑发简单盘了个低发髻,插一根简单的小蝴蝶白玉簪子,灯光底下发梢和耳廓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江南姑娘特有的水灵,碧水柔风似的熨帖,隐隐一点小动物似的倔劲儿。 裴小少爷什么美女没见过,可从初见时就扛不住她那双眼睛。 裴云骁看着就心软了,伸手想捏她下巴,被江乔微微一偏头躲开,“宝贝儿别乱想,咱俩该怎么谈怎么谈,我就是不想刚毕业就结婚,没别的。” 见她瞥后视镜上挂的手串,隔了几秒又说,“这佛珠是上次妈送的,说是方丈开过光,我都说了不要,非要硬塞……” 江乔平静看他,想起去年过年回老家,特意进山去庙里给两人求了平安符,裴云骁随手扔包里再没拿出来过。 她问起来的时候裴云骁还笑,说她不懂,花一百多万从国外请手工匠人做的车内饰,挂这些小姑娘才戴的东西不伦不类。 周五晚高峰,前面路口又开始堵车。头顶的香灰手串在夕阳下闪着暗光,是最近风靡某种草平台的冰透粉色。 裴云骁今天穿了那身她熟悉的机车皮衣,眉目英俊张扬,体贴地帮她拿毯子盖腿,还时不时问两句她实习的事。 裴云骁问一句,她答一句。 这种热络亲密的氛围,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过。江乔心里莫名觉得异样,拿出电脑来赶积压的稿子。 七八个打开的文档,一半是实习公司的表格,一半是打零工接的翻译活。 临近毕业,转正的事还没着落,需要用钱的地方却很多。 江玉芬和继父林建国的儿子今年刚上小学,各类辅导班开支很大,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并不松快。母女二人通电话时,江乔犹豫了好几次,还是开不了口。 有困难跟妈妈说,这句话江玉芬常讲,但真涉及到钱的时候,难免又是一场和现任丈夫之间的争吵。 江乔不舍得让母亲受这个委屈,更不想对男朋友示弱,只能靠自己硬扛。 席上裴云骁果然说到做到,悄悄挪了椅子,坐的离她一臂远。 长辈说起婚约的时候表情淡淡,不怎么接话,江乔看他的时候也从不回头。 江乔记得裴云骁爱吃虾,肌肉记忆上头,忘了事先说好的装作感情不和,满满一小碟虾仁推到他面前,转眼裴云骁就默许侍者当垃圾收走。 裴老爷子身在主位,看不清这些小九九,想着叛逆的小孙子终于收了心,和孙媳妇好事将近,一高兴喝了不少。 裴云骁酒量浅,在主桌陪到后半程明显有些受不住,频频拿起桌上手机看了好几次,硬着头皮打招呼离了席。 一去就没再回来。 几个洗手间都不见人影,没和那群公子哥发小在台球室闲聊,问过管家和几位阿姨,也都说没见过小少爷的行踪。 江乔坐在庭院长椅上发呆,又十分钟过去,手机终于弹出微信消息提示,一连弹了五六条。 第2章 男朋友的哥哥 不是裴云骁。 周老师:【小乔,上次说的那单陪同翻译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京附医那边的团体委托,机会难得,你要是以后想在这行长久发展,这算得上是非常亮眼的履历了。】 【也别有压力,不只是因为咱们熟才推荐的你,我很久没见过你这么有潜力的新人,主要是惜才。】 江乔半年前被同系学姐介绍,在京市的国际医疗展上做德语交替传译,周老师是从第一天开始就和江乔搭档的前辈。 小姑娘一张软绵绵的娃娃脸,但有股好学生特有的认真劲儿,事先准备的翻译稿写得漂亮,嘉宾临场发挥也都能接得住。 周老师对她第一印象好得不得了,会展结束后也陆续给江乔介绍了一些单子,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年底京大附属医院计划组织青年骨干医生赴柏林参加论坛,总共找了三位翻译陪同,周老师的老搭档因为二胎待产去不了,就和江乔商量把这个机会给她。 江乔有点犹豫。 行程本身的高规格自然不用说,还从签证到当地食宿交通全包,哪个新人都要抢破头的机会,就落在她一个小菜鸡手里,江乔当然也心动。 她下不了决心,主要还是因为缺钱。 这次的翻译任务十二月上旬出发,前后下来小半个月。二十四小时待命,没时间接私活,也没法参加到时候的校招面试。 近水解不了远渴,她不比周老师有存款和家人可依靠,主要是被穷怕了。 江乔:【谢谢周老师,我还是想再考虑一下。】 周老师一顿,出言揶揄:【怕没时间和小男友约会?上次裴小少爷来接你开那么贵的车,实在想你了,直接打个飞的过去陪你两天,还不就是洒洒水。】 【不过咱们这行,多少有点吃了上顿没下顿,京市的物价对你们小年轻来说不低,有个高富帅补贴一下家用,刚刚好。】 周老师性格直爽,江乔已经习惯了,回了个捂脸小熊猫的表情包又谢了两句,就把微信窗口退了。 裴云骁抗拒结婚不是一两天的事,江乔无意把他当做规划未来的底气。 秋招刚开始不久,她想做同传的热血已经有些消散。 排在理想前面的是吃饭,现在做翻译普遍难以糊口,她准备投投大公司的秘书和文书工作,实在不行下个月赶紧找份能转正的实习,找个能养活自己的普通工作算了。 裴云骁还没回她消息。 江乔在输入框里敲敲删删,料想醉鬼可能也看不清屏幕,准备碰碰运气,在装饰着精致琉璃灯笼的庭院里乱逛。 天色阴阴,似乎是要下雨。 江乔抓着手机慢腾腾地走,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出了很远。 锦鲤池上的回廊尽头竹影婆娑,头顶就是二楼最外侧的圆形大露台,没什么人,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忍不住笑自己电视剧看多了,还是决定回去。可当她一抬起头,嘴边的笑容便凝住了。 就在露台的窗帘后,她看到了裴云骁。 裴云骁斜斜倚靠着栏杆,一膝屈起,倨傲的下巴微收。 年轻女人靠在裴云骁胸口,两人紧密依偎了片刻,女人银色镶钻的细高跟踮起,亲上了裴云骁的嘴角。 裴云骁眉头微皱,但没躲,另只手虚虚护在女人后背,安抚般拍了拍。 江乔愣在原地,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反应,头顶突然传来一道清冽低沉的男声, “想捉奸?” 湿润的水汽裹着男人身上清淡的苦艾香气袭来,显出几分温和的疏离,莫名的熟悉。 江乔怔怔地抬头。 男人身形优越,比一米八六的裴云骁感觉还要高一些。 越过他清晰的下颌线,江乔猝不及防地撞上那双金丝边眼镜下的狭长黑眸,在认出人的瞬间,心跳猛然加快。 是她男朋友的哥哥, 裴家的大少爷,裴知鹤。 第3章 靠谱的成年男性 男人微凉的手背轻轻推了下江乔的肩膀,带她来到太湖石后的视野盲区,侧身将宴会厅那边的灯光挡去了大半。 裴知鹤身上的香水味和他本人一样,绅士内敛的木调,很温和。 可两人之间距离骤然拉近,苦艾香气和男人的体温铺天盖地,密密实实地紧拥着她,在这个秋雨初停的夜里传来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暧昧得发烫。 江乔没怎么和异性靠得这么近过,几乎是一瞬间,脸就红了个彻底。 光线昏暗,她的视角只瞥得见男人线条利落的侧脸。 全程他都没低头看她一眼,仿佛真的是专程来陪她捉奸的热心长辈。 捉奸,热心长辈,裴知鹤。 三个绝无可能产生联系的词语突然交汇,江乔在他的影子里缩着肩膀,觉得这一刻魔幻得要命,呆呆地开口:“什么?” “捉奸,”裴知鹤修长的手指朝向远处的人影,语调慵懒低缓,“还是走?” 江乔终于回过神来。 她最终还是没再去看那对男女,想了好半天才说:“算了……我们走吧。” 今晚是家宴,来的人都是裴家主家往来密切的亲友,其中不乏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江乔的人。 此时她要是过去大闹一场,消息传到席上,可以预见的结局是裴云骁被打趣几句男孩子爱玩,快订婚了还没收心,徒留她自己变成裴家几位舅妈叔嫂茶余饭后的笑料。 她不想让自己陷入那种窘迫狼狈的境地。 - 裴家小少爷人帅有钱,出手阔绰,身边来示好的莺莺燕燕不在少数。 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偷偷猜疑,盯着裴云骁的朋友圈和微博,找寻对方可能劈腿的蛛丝马迹,最后都只是虚惊一场。 他朋友圈子里年轻女孩不断,但似乎从未做过什么实质上的回应。 二代圈里本来就乱,既然答应了两家长辈认真交往试试,江乔只能说服自己调节心情,对这段关系的道德阈值也一降再降。 她无数次地劝慰自己,歌舞升平只是公子哥圈子的社交生活常态,只要没有实质的肉体接触,她都可以不在乎。 可今晚男朋友与不知哪家千金亲密相拥的身影就在眼前,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觉得刚刚还在发消息关心他身体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裴知鹤已经走出了几步远,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转身跟上。 老宅的江南仿古园林占地面积很大,来时是锦鲤池上的廊桥,返程时裴知鹤顾虑到她不愿被人看见,换了条林中的石板小路,回后门。 一路上没什么人,江乔发软的腿深一脚浅一脚,无意识地踩着他的影子。 男人的背影挺拔颀长,三件式的黑色手工西装剪裁合衬,衬得腰身紧窄,一双长腿如梦似幻。 最近校园招聘如火如荼,穿西装的男大生她也看了不少,按理讲早就应该对这东西脱敏了。可裴知鹤那副不属于校园的成熟男性躯体把衣服一衬,她就有点明白了网上盛传的那句话—— 一道菜好不好吃,主要看食材够不够上乘。 男朋友跟人跑了,她还在这对他的神仙哥哥色令智昏,江乔把这种行为定义为一种可贵的积极品质。 苦中作乐,满满正能量。 江乔飘忽的视线扫到对方肩膀,怕人突然回头,不敢再继续看了,垂下头专心走路。 石板路两侧的垂丝茉莉泛着丝绸般的月光,迎着晚风微微摆动。 裴知鹤一双长腿被远处的灯光拉出更长的影子,江乔亦步亦趋,感觉自己好像踏着一条摇晃的天梯。 她一直都有点怕裴知鹤,倒也不是畏惧。 真要论起来,可能更接近于对完美人类的仰视。 裴知鹤比她年长七岁,又从小跳级,社会经验比起江乔完全是大人和小孩。 江乔上高中的时候,裴知鹤在顶级医学刊物连发论文。 江乔在大学里绞尽脑汁编学期小论文的时候,裴知鹤升任京大附属医院建院以来最年轻的特聘副高,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出席各大城市的学术论坛和危重症手术。 从江乔高一转学来江市,七年里和裴知鹤的交集不多,不过就是中学时拜托他讲了两道题,逢年过节再一起吃个饭,其他共处的场合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并不算是太亲近。 跟所有人保持舒服的距离,对她这样的笨蛋也有耐心,温润如玉,周全有礼。 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的完美哥哥,靠谱的成年男性,裴知鹤。 - 回到宴会厅门口,江乔整理了一下呼吸。 刚想进去,裴知鹤回头,微微弯腰直视她的眼睛,“在这等我,我去跟他们说一下。” 江乔眼神迷茫,看起来有点蔫儿。 “我是医生,说你不舒服要提前离开,没有人会怀疑。” 很有道理,无法拒绝。 学生时代就连续五年包揽清大特奖的裴知鹤,能把论文发上世界顶刊,自然也能帮她把谎撒的无懈可击。 第4章 如月光将她侵没 江乔在门外静静地等了一会。 社恐人的脑力巅峰,短短几分钟里,她甚至打了好几篇对话腹稿。 有来有往,举一反三,充分预判对方的预判。 为的是一会再开门,如果迎面撞上老爷子或者裴冉,甚至遇上裴云骁,她都有话可说。 但直到裴知鹤出来,两人沿着锦鲤池边的小路走,一路上都没什么人。 裴知鹤步子迈得很慢,手臂上轻轻搭着江乔的外套和双肩包。 “这边。” 天黑下来,被初秋夜里的冷风一吹,江乔彻彻底底回过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走在前面的裴知鹤停了下来,面前是一辆黑色的suv。 除了车头熠熠发亮的双m车标,一切都很低调。 裴知鹤很自然地把江乔的东西放在车后座,看到江乔在车门旁边纠结的模样,不由得轻笑,“学校宿舍门禁几点?” 江乔:“十点。” “那还来得及。” 车座很宽敞,纯黑色皮质内饰,简洁有质感,没有多余的设计。 江乔钻车后座的时候格外小心,细白的小腿绷得很紧,只为了不把太多灰尘蹭在脚下的羊绒地垫上。 裴知鹤只是举手之劳送她一程,她能少添一点麻烦是一些。 京市中轴线附近道路宽阔,除去半山的别墅区外很少有民房,两侧都是长得差不多的路灯和行道树,看了一会就有些腻了。 江乔陷在座椅里,一开始只是不好意思看前面驾驶座的人,后面傍晚发生的事情一帧帧又涌入脑海,疲惫袭来,情不自禁地有些犯困。 空气循环送来秋夜的风,微凉湿润。 车内是如裴知鹤身上一样的苦艾香,很淡,没什么攻击性。 让人很有安全感,很……好睡。 一路上,裴知鹤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紧张和疲惫,没和她搭任何话。 距离京大还剩一个路口,他出声提醒:“快到了。” 江乔慌忙睁眼。 她刚刚睡着了,还睡得很沉,希望没出丑。 新闻电台在重播京市明天的天气预报,音量很小,混合着车轮胎驶过湿润马路的水声。 装作看窗外,她偷偷摸了一下嘴角。 很好。 不幸中的万幸。 没流口水,还能继续在这个星球苟活。 “……刚刚忘和您讲了,我从南门下。” 裴知鹤专心看路,并不回头,“知道。” 她顺着裴知鹤的视线看向前面,很快就明白了他这句“知道”是什么意思——外面就是学校南门的教职工小区。 宵禁前最后一波学生返校潮,去老校区打完球的男生拎着外卖盒子,三五成群地往这边走。 她刚刚睡懵了没反应过来,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奇怪。 京大在老城的校区很大,宿舍区分散,校门也多。 裴云骁从小被娇养惯了,受不了和别人挤,申请留学生单间被拒绝后,一直都是司机车接车送走读,对江乔住哪栋楼也没放在心上过。 最近老校区翻新,原来的许多近路不通。 偶尔裴云骁心情好来接她,每次都被电话里她“顺着西北1门那条路绕,过了东南2门再拐”的指挥绕得有些暴躁。 男朋友也不过如此,裴知鹤怎么会知道她住哪里,还一次就能避开所有整修路段? 虽说他的确是京大的副教授没错,可他任教的医学院也不在南校区吧…… 江乔不好意思追问,万一真要跟裴云骁有关,还要尴尬。 裴知鹤修长手指放在方向盘上,从后视镜淡淡看了她一眼。 镜片下那双狭长的黑眸透亮,睫毛又密又长,在眼下晕出一道暖灰色的蝴蝶影子。 江乔不小心和他在后视镜里对视,心脏跳得很快,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因为男朋友哥哥那张太过优越的脸。 裴家兄弟都长得好看,但平心而论,两人的相貌并无太多相似之处。 对比起裴云骁的英俊,对方是一种近乎不近人情的昳丽,白玉般的面庞,漆黑的眼。 职业习惯,视线里温和中带一点犀利,好像无论是人心还是发肤,轻易就能被他看透。 眼前的人她小时候就曾经丢脸地看呆过,几年过去,气势更甚。 裴教授,了不得。 德艺双馨,驻颜有方。 江乔躲开他的视线,解开安全带拿包。 关车门前,江乔小声道过谢谢,裴知鹤抬眸看她睡出浅浅压痕的脸颊,唇角微勾,“举手之劳。” 江乔的宿舍区靠近江大南门,附近是一片空阔的校车停车场,不设路灯。 晚上九点足球场灯光熄灭,晚归的学生只能用手机照明。 她向前慢慢走,不小心踩中一块松动的地砖,泥水溅上鞋面,本能地小声叫了一下,眼前的路突然一片通明。 江乔下意识地转身。 校门外的裴知鹤还没走。 两束远光灯亮起,穿过大门生锈的护栏,如月光般将她侵没。 第5章 她从未敢肖想过的人 裴知鹤远远地向她点头致意,眼里含着一些笑意,疏离而客气。 江乔有种被抓现行的无措,连忙转身。 她莫名地想起了自己刚刚转学来京市,去寄宿学校报到前,曾在裴家短暂停留两晚。 裴家父母工作忙,各自有事离开,裴云骁在客厅戴着耳机打游戏,懒得应付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镇丫头。 那时候还在读大学的裴知鹤很自然地走过来,接过她掉漆的老旧行李箱拉杆,弯下腰与她局促的视线平齐,温声说欢迎。 光华内敛,神物自晦。 是江乔没见过,也从未敢肖想过的人。 - 江乔的宿舍楼靠近南校区图书馆,路很绕,从大门往宿舍楼慢慢走,路上收到江玉芬的微信。 妈妈:【囡囡,最近学习忙不忙?】 江乔:【不忙,一切都好。】 【我看备忘录上写了,今天是云骁的生日。你们俩最近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江乔没回,江玉芬那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隔了一会又发来一条。 【外婆那边雇的老师傅说,之前定下的那匹订婚用的缎子,做完你的旗袍还剩一些,颜色光泽都好看,你问问云骁那边要不要做个领结。】 江玉芬不习惯拼音打字,一直坚持用手写输入法。 看到这段消息,去年过年江玉芬抱着手机一笔一划给继父家亲戚写拜年消息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江乔抿唇,犹豫了片刻,把刚刚编辑好的话删了。 【好,我问问他。】 江玉芬很快回复:【云骁那种性格肯定还是喜欢主动点的姑娘,你也别老是木木的不解风情,多约云骁出去玩玩。】 【马上就要订婚了,正好是容易出岔子的时候,你好好盯着他,别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怪妈妈没提醒过你。】 岔子和问题已经出了,谁爱盯谁盯吧。 江乔咽下嘴边的话,叹口气,顿了顿,【好。】 很熟悉的对话走向。 轻描淡写问两句她的情况,然后切入重点,软硬兼施地催她抓牢裴家小少爷的心。 金龟婿准姑爷才是真实目的,女儿只是个幌子。 她的微信置顶了三个联系人,本系的论文导师,翻译工作室的周老师,剩下一个就是裴云骁。 退出消息栏时,置顶栏一个红点都没有。江乔收起手机,心中思绪繁杂。 她四岁时父亲意外去世,江玉芬为了养活她,贷款包下了苏城郊区的丝绸厂,一心赚钱搞事业。母女两人相依为命,生意好的时候餐桌上多摆一盘排骨年糕,生意萧条的时候只能吃橄榄菜就白粥敷衍,偶尔还要靠外婆家接济。 江乔曾经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她和江玉芬关系亲密,无话不谈,即使再有一个父亲,也未必能待她更周全。 裴家接她来京市读高中那年,江玉芬来探亲,遇见了在大学教书的现任丈夫林建国,两人相识后很快同居领证。等到江乔高一放寒假回家,江玉芬的新大衣已经遮掩不住隆起的肚子。 继父是京市人,有车有房,江玉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再也不用为了吃饭穿衣发愁。 母女俩好几年没说过体己话,江玉芬对她这几年过得如何也不怎么了解。 娃娃亲的事像是给了她一个补偿缺憾的由头,积攒几年的所谓关心无处安放,全都压在了江乔的婚事上。 江乔心里别扭,又不忍说重话让她伤心,每次打电话都觉得煎熬。 经历了今晚这样的委屈,也本能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快到门禁时间,除了车棚后几对搂抱着的小情侣,宿舍楼下已经没什么人。 江乔刷卡上楼,宿舍里只有蒋佳宜一个人在擦头发,脚边洗漱筐里的瓶瓶罐罐还滴着水。 “差五分钟阿姨锁门,卡点女王啊乔宝,又是裴少爷送你回来的?” 她不热衷于秀恩爱,裴云骁也是,朋友圈都没怎么发过恋爱相关的照片。正因如此,哪怕金院校草裴云骁的名头响彻全校,也没几个人知道她是这位风云人物的女朋友。 蒋佳宜是她在校内为数不多的亲密朋友之一,江乔无意对她隐瞒,简单说过两句大概的情况。 她摇头,把系着蝴蝶结丝带的纸袋放进衣橱,“不是,搭别人的顺风车。” 蒋佳宜化妆水拍得噼啪作响,长长地“哦”了一声,“今天裴少爷过生日,看他特意开车过来把你接走,还以为把我们乖乖女拐跑,今晚不回了呢。” 镜子里江乔正低头换鞋,暗粉色的连衣裙收紧,细腰柔软,盈盈一握。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蒋佳宜看得入神,直到江乔起身,才想起来自己本来要说的话。 “对了乔宝,你做的蛋糕我放宿舍阿姨值班室冰箱了啊,明天记得拿。” 江乔一怔,反应过来才点头,“……好,谢谢佳宜。” 蛋糕啊…… 要不是蒋佳宜提醒,她甚至都忘了这回事。 从小娇养的小少爷嘴巴刁,乳糖不耐受,植物奶油更是咽不下一口。 为了做这个独一份的生日蛋糕,她特意从打过零工的烘焙店里借了场地,用椰浆代替配方里的牛奶,前后忙活了好几个小时。 本来想今晚人多,顾不上两人说话,和裴云骁约好了第二天中午再单独庆祝一次生日。经过晚上那么一遭,期待的心早就被碾得稀碎。 老校区的宿舍楼翻新做得敷衍,整栋楼就一个公共浴室,热水限时,过时不候。江乔洗完澡回来,蒋佳宜已经爬上床,小房间昏暗安静,只剩江乔书桌上的一盏小台灯。 放在桌上充电的手机屏幕亮着,有消息提示。 【裴云骁:[语音]】 蒋佳宜可能已经睡了,江乔调低了音量,把手机放到耳边。 男朋友的声音传过来,语气很平,拖腔里有种浮躁的酒气。 【宝贝儿我回去了,大哥把你送回宿舍了?】 只有这一条,回的是三小时前的消息。 没有解释,更没有歉意。 裴云骁不爱打字,也很少秒回,两人的聊天界面往上翻,几乎都是江乔在自说自话。 她给裴云骁发路边的漂亮雏菊和宿舍楼下的狸花,裴云骁第二天回一句懒洋洋的京片子,“小野猫儿身上多脏啊”。 给他转网上冲浪看到的有趣段子,一概无视,隔几天发来一条通知式的邀约,说老爷子约去家里吃饭,晚上六点大门外司机来接,别让他等。 裴云骁的微信头像是张头戴滑雪镜的自拍,下颌锋利,眉目英挺,皮肤被雪地折射的太阳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背后是松林高耸的瑞士雪山,有种从未吃过苦的傲气。 蒋佳宜曾经在看了这张照片之后锐评,江乔多半有点外貌协会而不自知,不然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无论受了多少冷落,看一眼裴家小少爷的帅脸就能复活,元气满满投入新一轮倒贴中去。 同样的话,好友说了许多次,江乔也否定了许多次。 初来京市时人生地不熟,她被欺负了,裴云骁帮她出气。上大学后的军训,为了讨好她,他给整个连队的同学都买了奶茶。 人生前二十年里没人给她的偏爱,由这样一个谁都艳羡的同龄少年亲手送出,江乔很难不感动。 她从小没有恩爱的父母,对爱情没什么具体概念。小说里凑一点狗血电视剧里凑一点,裴云骁对她的好,就很接近她拼拼凑凑想象出来的样子。 对她好,她也有好感,互相尊重和忠诚,再加上长辈属意和祝福,她曾以为两人的关系会走很远。 但亲眼看见今晚那一幕后,江乔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语音泡泡,觉得自己就像个蹩脚的话剧演员,勤恳排练了许多年,上台后却突然被通知换了剧本,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这场戏演下去。 蒋佳宜床帘里传来压得很低的咯咯笑声,似乎是在和男朋友打电话。 她跟江乔提起过,两人都是京市本地人,青梅竹马,计划在毕业后订婚。 靠在桌边,江乔又想起刚刚宴会上,裴云骁听人谈起婚约时皱起的眉。 她似乎应该像往常无数次被忽视时那样,乖乖回复一句“已经到宿舍了,别担心”。 但一阵混合着疲惫的冲动上头,她顿了顿,删掉重新编辑。 【我看到了,你和那个女生,在露台。】 第6章 别跟我闹 裴云骁没立刻回,江乔不再等,抱着电脑上床继续赶翻译稿子。 键盘敲到床头灯快没电,裴云骁终于又发来了一条语音。 【明天我回学校有课,十点半金院一楼,我们谈谈。】 背景声音很吵,电音的鼓点急促,夹着几声年轻女人的娇笑。 裴云骁的声音比之前那条语音清醒了些,语气还是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 江乔后知后觉地自嘲。 不道歉,不解释,被她明示看到劈腿,也不会主动低头求原谅。 语气高高在上,好像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她居然和这样的裴云骁谈了两年。 【好,到时候见。】 - 京大金院与主校区隔着一个路口,玻璃立面通透耀眼,因为有钱校友多,连装潢都和马路对面的老教学楼有着天壤之别。 一楼的咖啡厅特意请了名家设计,顶高极高,墨绿色的台阶上做了精妙的苔藓植物景观,拍照很出片,是某红色软件上新晋的打卡胜地。 江乔到的时候,裴云骁已经和一个男生坐在窗边沙发。 室内很暖和,那人脱了外套,短袖露出张扬的花臂。熟面孔,是经常和裴云骁一起玩的顾飞。 见她朝这边走过来,他给裴云骁使了个眼色,自觉回避,走之前擦着裴云骁耳朵调侃了句。 声音不小,江乔听得分明,“骁哥,你那童养媳来了。” 她听得皱眉,裴云骁却并没有什么反应,见她坐下,随手递过来一份饮品单,“宝贝儿想喝什么,自己点。一会儿中午我和顾飞他们有个局,顺便把你送回去。” 裴云骁话说得一派坦然,江乔直接被气笑了。 刚刚路上她还因为忘带蛋糕懊恼,现在对方话一出口,她心寒之余唯有庆幸,幸好没回去取。 和她一起庆生的约定,裴云骁怕是忘得连影都没有,现在如果拿出蛋糕,对方惊讶完了也不会有什么愧疚,不痛不痒道几句歉,尴尬的人恐怕只会是她一个。 她不准备再兜圈子,开口道,“昨晚我出去找你,在停车场看到你了。” “所以,”裴云骁眉梢微挑,“现在是什么意思,找我兴师问罪?” 他今天穿了一身印有大logo的奢牌飞行员外套,头发仔细地抓过,整个人神采奕奕,看不出一丝宿醉的痕迹。 反倒是江乔几乎一夜没睡,黑眼圈沉沉,还没开始战斗,就在气势上被狠狠碾压一头。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不让声音出现波动。 “你之前说,创业刚开始人情往来很忙,顾不上理我,还让我配合在长辈面前装作感情不和,推迟订婚,其实全都是为了掩饰你出轨吧。” 裴云骁在裴家三兄妹中排行老二,作为最小的儿子,从小没听过什么重话。 似乎是被“出轨”这个不体面的字眼刺痛,他眉头一皱。 “昨天有几个朋友也来家里吃饭,她喝多了,没打招呼就往我身上扑,我后来也明确拒绝了,你别多想。” 两人声音不大。 但在听八卦这方面人均特种兵,咖啡厅里零星几双眼睛偷偷地往这边瞥,带着满满的探究。 江乔声音平静,“你明明可以推开,不是吗?” “只是逢场作戏的事,”裴云骁有些烦躁,声音压得很低,“将来我们就算是结了婚,我也还是会有很多应酬。这种场合,谁能打包票免得了和异性接触,我还以为你都能理解。” 他嘴上在跟江乔说话,眼睛瞟的却是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学生。 “我们的圈子本来就不一样,我一天要见那么多人,随便谁处理不好就容易变成我创业路上的障碍,如果每个都跟你解释,那我要浪费多少时间?” 裴云骁不习惯在别人面前低头,自己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话说到一半火气就上来了,语气中已经带了一些埋怨。 两人过去不怎么吵架,江乔看着他皱着眉气急的样子,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 “裴云骁,这两年里你一直说你很忙,很少和我见面,我没有生过气,也没有查过一次岗。因为当初既然约定了认真试试,不是开放关系,不是契约,那忠诚就是最基本的东西。” 她皮肤极白,情绪容易上脸,声音听上去还稳得住,可脸颊到耳后全都泛起了红。 顾飞隔着几桌努嘴,笑容戏谑,引得店员也向这边打量。 “你不用拿这种东西出来压我,”裴云骁注意到了顾飞那边的眼神,强忍着火气,“我既然答应了老爷子和你结婚,就会说到做到。可我刚刚都说了已经拒绝她了,你有必要再继续较真?” “你又要忠诚,又要陪伴,那你给我的和我的付出成正比了吗?” 裴云骁话锋转得太快,完全没正面回应她的话,反而有种他才是真正受害者的委屈,江乔不由得怔住了。 他重新翘起二郎腿,下巴微抬,视线扫过江乔脚上穿得有些旧的运动鞋。 “跟着我,你去了多少原本这辈子都摸不到的餐厅,出入各种上流聚会,你那个继父还顶着裴家的关系,从野鸡学校被塞进了京大教课。可你呢?” “你现在脸色甩得这么硬气,可你也不好好想想,你能给我什么?” “是你那个东拼西凑的家庭能给我什么事业上的助力,还是你能让我像个正常的男朋友一样碰你?” 江乔血气上涌,脑中一片空白。 自己的家境和裴家差距有多大,她不是不清楚。江玉芬隔三差五来一通电话,敲打她既然高嫁就要有自知之明,要懂事温顺,学会讨好。 她无意和母亲多聊感情上的事,每次只是嗯嗯啊啊敷衍过去,但她明白裴云骁不会看轻她。 她性子慢热脸皮薄,接受不了一上来就亲密接触,裴云骁说他可以等。 刚来京市时,江乔听不懂这边的方言,因为分不清前后鼻音,在学校里受了不少嘲笑。裴云骁挨个去警告那些碎嘴的男生,拎着对方后衣领来给江乔道歉。 桌洞里被油性笔写上绰号的课本,也会被悄悄换成新的。 就连之前她写在书页上的笔记,都被仔细复印好。左上角一颗银色的回形针夹住,整整齐齐一叠,上面放一颗她喜欢吃的柠檬糖。 黄绿色的糖纸,透明的,窗外的阳光透过糖纸落下一个小小的光点,明亮得像一颗雨天的星星。 谁都能戳她两下脊梁骨的出身差距,她本来以为裴云骁不在意,可他刚刚的话恰恰是换了种更残忍的方式,把两人之间的一直存在的每一处不对等,最直接地展示在她眼前。 她沉浸在少年时的旧梦里这么久,直到今天才发觉,她所有的付出在裴云骁眼里都是可笑的廉价物品,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 她给的裴云骁不需要,他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 所以他出轨的理由是那么的充分和正当,好像做错事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她。 她想不明白,人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快。 裴云骁说完,看江乔低头,又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神色,眼中含着几分势在必得,“宝贝儿,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懂事不计较,如果不是今天你来跟我闹,我们本来可以……” “裴云骁,”江乔抬起泛红的眼睛,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浑身都因为屈辱而止不住的颤抖。 “我们分手。” 第7章 裴知鹤是谁,能看得上她? 她站起身。 “之前你送我的礼物,我回去整理一下,这几天寄到你公寓。你记得清点,看有没有遗漏。” “林国强托你家关系进京大的事,无论你相不相信,都和我没关系。以后他在校内如果出了什么事,请你找他解决,不要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推到我身上。” 她转身,“我们之间,就这样结束吧。” 裴云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想要上前阻拦,抬头撞上咖啡厅其他人探究的视线,又咬着牙重新坐下。 落地窗外是个大晴天,江乔穿一身灰色针织长裙,质地柔软贴身,裸露在外的手臂在阳光下白得发亮。 她的背影转眼汇入下课的学生里,到了路口转过弯,很快消失不见。 裴云骁不习惯这个视角。 他们两个人确认关系后,一直是他借口忙要先走,江乔目送他离开。毫无准备地面对这样的角色对换,他突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感涌上心头。 “骁哥?”顾飞见江乔走了,拿着咖啡杯走到他身边坐下,顺着他视线往窗外看去,“没想到啊,小姑娘脾气还不小,就这么把你给甩了,挺厉害啊。” 他顿了一下,回头看裴云骁面上愠色未消,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女孩儿嘛,说分手也不一定是真要分手,可能就是欲擒故纵,耍小性子想让你多哄哄她……” “我为什么要哄她,”裴云骁咖啡杯里的冰块被捏的哗啦作响,额头青筋狂跳,神色却异常冷漠。 “她们家那个情况,谁都指望着她嫁豪门,这次放过了我这条捷径,去哪能找到更好的男人?” 顾飞若有所思地看他,嘬着吸管,“我说真的,反正你们两家这个娃娃亲也没定人选,你就不怕人江乔转眼找了你哥接盘?” 裴云骁抬起头,直接被他这句话蠢笑了。 他舌尖顶腮,嗤笑一声:“你也不想想裴知鹤是谁,能看得上她?” - 中午饭点,宿管阿姨交班。 江乔脸长得乖,平时进出楼门都会笑着打招呼,回苏城返校时带了新鲜的枇杷杨梅,也会洗干净了分给阿姨几个尝鲜。 小姑娘来取蛋糕时红着眼,几个阿姨像亲女儿受了委屈,忍不住地劝,“过生日就要开开心心的哦,身体健康就好,别的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乔谢过阿姨,硬挤出一个笑,提着蛋糕盒子出楼门。 初秋的正午,阳光照在人身上微微发烫。 江乔从金院咖啡厅绕路回来,又走路又收拾东西,忙活了一大会,还是手脚冰凉。不知是冷气开的太足,还是情绪一下子过于激动之后的后遗症。 盒子是半透材质,透过天窗能看见油画一样的漂亮抹面。 几丛立体云朵点缀在上面,圆滚滚,蓬松有层次。 椰浆的融化温度,比普通牛奶做的奶油更低。 江乔的视线落在蛋糕上,情不自禁想起昨天下午,因为怕奶油化了裱花不好看,一遍遍把手在冰水里浸得通红的自己。 楼下不远就是垃圾桶,时不时会出现被主人丢弃的大号泰迪熊和新鲜的大捧玫瑰。 蒋佳宜之前还经常和她八卦,不知道又是哪位幸运姐妹,脚踢渣男重获新生。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轮到她自己。 江乔沉了口气,被勒出印痕的细白手指勾着蛋糕盒上的缎带,松手,用料扎实的蛋糕落到垃圾桶底。 砰的一声闷响,暂时把裴云骁的脸从脑海中轰了出去。 第8章 清纯天菜,神仙姐姐 临近期中,宿舍里诱惑太多,人人都想来图书馆临时抱佛脚,连带着前台借书的学生也络绎不绝。 江乔从落座开始,电脑的屏保密码都还没来得及输入,全身心投入做扫码机器人,一直到交班才顾得上喘口气。 微信有蒋佳宜一小时前的留言:【乔宝,约晚饭吗】 江乔飞快打字:【不好意思刚看到,佳宜吃了没?】 蒋佳宜秒回:【截胡失败了友友,外卖刚取回来。】 蒋佳宜:【怎么回事,没和裴少爷出去庆祝?】 江乔:【分手了。】 蒋佳宜的一连串问号下雨一样刷了两屏,电话接通,不等江乔开口就劈头盖脸一顿骂。 “嚯,果然我就知道,金融男没一个好东西,这句话就是至理箴言。” “还记得我说的没,家里院士能坐满一桌,就这背景都不去乖乖学医,是他自己不想吗?必然是从一开始就有自知之明,认识到了自己实在是道德败坏,没脸被夸白衣天使。” 江乔举着手机,人都有点懵,“蒋女士,你就不先问问原因?” “呵,”蒋佳宜夸张地冷哼一声,“姐是搞事业的大女人,从不在没意义的假设上浪费时间。” “我大胆猜测,你被甩了?” “……也不算是,毕竟还是我提的分手。” “好,因为被绿了?” “……” “绿了你之后,又来猛猛pua?” 江乔沉默了几秒,“倒也不必如此精准。” “天选新闻人罢了。” 蒋佳宜那边外卖塑料袋哗啦啦的响,盒子盖啪嚓一声打开。 “信息采集加直觉分析懂吗,电视台实习了这么久,我都在老娘舅节目组当了大半年调解人了,要是这点东西都看不出来,干脆趁早转行,别吃这碗饭了。” “亏我一开始还被迷惑,”蒋佳宜嗦着汤粉,语气诚恳,“说真的,看之前裴云骁对你那态度,他哪里配得上你。我姐妹,名校出身,学习好,性格体贴,国民初恋脸老少通杀,上次帮系里拍个招生宣传视频,发上网随随便便就爆到出圈。” “江乔,清纯天菜神仙姐姐,特长一切。裴云骁,纨绔渣男,只擅长投胎。” “对比太惨烈,好长时间了,我都不好意思说。” 江乔:“虽然我很受用,但是对我的滤镜可以酌情开小一点。” 蒋佳宜自诩天才新闻人,深度挖掘能手,再难缠的受访者都能轻松套出话。 可江乔这种闷油瓶的性子,被劈腿了也自己憋着,没说几句对方的不是,她忍不住心疼。 粉嗦了几秒,她又忍不住开口,“其实之前系里聚餐也听过几句风言风语……昨天你回来的时候不是他送,我心里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乔宝,你这次可不许心软啊。” 江乔觉得好笑,一半是为自己的恋爱脑形象感到羞耻,一半是因为蒋佳宜这个八卦太久没说憋坏了的语气。 现在回忆起来,蒋佳宜从知道两人关系的那天起,就没怎么看好过。 倒不是给她泼冷水,也不说什么贬低的话。 只是每次江乔一提男朋友,蒋佳宜都会在一旁报复性地狂夸她,彩虹屁慷慨激昂,推陈出新。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她明白裴小少爷配她,并没有像江玉芬说的那样在将就。 手机里传来蒋佳宜小动物似的咀嚼声音,夹着痛骂狗男人的嘀嘀咕咕,听起来比她还气。 她嘴角弯了弯,心里暖洋洋的,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 刚刚只顾着生气,两顿饭没吃也没什么感觉。现在气劲儿被好友卸了不少,整个人灵魂归体,才感觉到又累又饿。 七点钟了,学校食堂都关了门,只剩西食堂还在供应烤鱼一类的重口味夜宵。挂完电话,江乔收拾好包,打算去校门口随便找点清淡的食物垫垫肚子。 白天被裴云骁的事耽误了太多时间,该改的论文初稿还没怎么动笔,吃完了这顿饭,晚上不知道又要熬到几点。 事实证明,想法很美好。 一碗小馄饨刚吃了没几口,江玉芬急急来电,江乔凳子上的包都被震到了地上。 “囡囡,你弟弟摔到头了,你赶紧回趟家,陪弟弟去医院吧。” 江乔放下勺子,“怎么回事?” 江玉芬急得声音都有点抖,“今天嘉平吃了晚饭出去玩,和小区里孩子起了点争执,被人家一把推到花坛栅栏上了,头上划了一道大口子,现在满脸都是血。” “你也知道嘉平从小就身体弱,哪能经得起……” “林叔叔呢?” 江玉芬欲言又止,“他学校里有个科研会要开,我心想他刚进京大,没背景没靠山的,现在就早退请假不好,还没告诉他。妈妈没在京市看过病,不太懂流程,只能来求你了,你快点回来吧。” “我现在回家是浪费时间,”江乔轻轻地叹了口气,认命地伸手进包里摸自己证件。 “现在赶紧打急救,救护车排不到的话,赶快打车去附近的京附医挂急诊,我一会到。” 第9章 适合制服的漂亮肩背 把母子两人安顿在等候区,江乔捏着手里厚厚一叠收费单据,在自助机器前面排队。 晚上八点钟,京附医急诊楼人满为患,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 前面有心急的病患家属推搡着插队,江乔太久没吃东西,被撞了几下差点没站稳。头晕目眩,一小时前刚送急诊时的事浮现心头。 夏天刚结束,周围的建筑工地开始大规模招工赶进度,来看急诊的工伤病人很多。医院已经多安排了几个大夫过来接应,还是顾不过来。 眼看着后送来的重伤病人不断被医生接走,江玉芬急得火烧火燎,隔几分钟就指使江乔去护士站看看情况。后来索性借来轮椅先让林嘉平坐着,两只胳膊虚虚护着儿子的头,生怕被别人撞了。 林嘉平一晚上看多了血淋淋的大场面,人已经吓傻了,好不容易排到自己处理伤口,从清创就开始嚎,到负责缝合的医生下针的时候,泪已经流满了一脖子。 江玉芬看得直吸凉气,认定了是医生年纪轻,不懂技术乱来,当场就指着人家的脸发作起来。 惨的却是江乔,不仅要劝阻发脾气的大人,还得安抚小孩。 来来回回地给办手续拿药也就算了,江玉芬给年轻小大夫一顿输出,甩完脸色,娘俩扬长而去,江乔还要赶紧赔罪打圆场。 身体累,心更累。 好不容易排到收费队伍最前面,江乔打算赶紧付好钱,给这个疲惫的夜晚收尾。 她拿出林嘉平的身份证,准备扫码。 小护士抬一下眼皮,语速很快,“这个窗口只能刷医保卡。” “请问一下,自费窗口怎么走?” 后面的家属已经挤上来掏单子,小护士把林嘉平的身份证扔回来,“反正我们这一层都没有自费窗口,你出去找个分诊台问问吧。” 公立医院每个医护人员都忙得像陀螺,江乔没得抱怨。 等到终于付完钱,跑去放射科拿林嘉平的ct片子,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小时。 京附医的急诊楼号称亚洲最大,中间掏空做小花坛和应急处理区域,两侧有长廊连通。楼内快速通道和电梯遍布,对熟悉地形的医务工作者来说是四通八达,对普通人来说堪比迷宫。 江乔在楼梯上上下下地兜圈子,同一个指示牌看了三次,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挣扎了这么久,实际位移距离为零。 放射科旁边的收费窗口早就关了,走廊昏暗,只有低处的消毒灯发着冷冷的蓝光。 手机地图的室内导航基本没用,也没有合适的人能问路,她很尴尬。 好不容易等来几个住院医生匆匆走过,可江乔不敢拦,万一对方是在抢救病人的路上,她这几秒钟估计要耽误大事。 她往前又走了几步,认命地掏出手机,刚想给江玉芬留言,就看到拐角处自动售卖机前的年轻男医生。 隔了不远,可光线略昏暗了些。 江乔抱着手里的单据和片子,止步在原地,半是猜半是祈祷——那人好像是裴知鹤。 因为他耳边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还有那副似乎适合一切制服的,挺拔漂亮的肩背。 他和身边人在聊天,隔得远,零零碎碎飘过来几个手术上的术语,大概是工作上的话题。 窗外涌风,年轻医生的白大褂被吹开,露出里面深蓝色的刷手服。领口泄出一线骨感分明的锁骨,脖子修长,被走廊的昏暗消毒灯衬得肤冷如月。 人对天才的想象都是抽象的,她从未见过工作状态的裴知鹤,这也是她不敢上前去辨认的原因——对方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但和在她面前的裴知鹤比起来,气质似乎不太一样。 难以用温和形容,莫名的……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直勾勾地站在原地看了半天,久到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失礼了,才决定放弃。 即便是裴知鹤本人,万一对方和同事正好有事,会给他添麻烦。更何况,她既然已经和裴云骁说了分手,就和裴家再也没了关系,三番两次被前男友哥哥搭救,谁听了……都会觉得离谱吧。 她下意识地缓缓举起装ct片子的袋子挡脸,犹豫着往后退步。 那位同事却注意到了这边,指着她的方向说了些什么,他转头,正好和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完蛋。 她心脏怦怦跳,有种犯错小孩般的窘迫。 裴知鹤跟对方交代了两句,长腿几步走到她面前,扫一眼她手里试图用来挡脸的袋子,觉得好笑,“小姑娘又迷路了?” 第10章 不必为别人的过错道歉 又迷路了。 她怎么不记得还有哪次在裴知鹤面前迷路,难道是中学时候的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也记太久了…… 江乔在原地胡思乱想了几秒,毫无头绪。很不好意思地开口,简单解释了一下林嘉平的情况,请好心的裴医生带她去急诊大厅。 旁边透亮的玻璃门映出她的半个身子,头发早就乱了,脸色透着不健康的苍白,唇上毫无血色。总之是一副……绝对称不上漂亮的萎靡样子。 裴知鹤的影子和她交叠在一块,许久未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江乔心里比脸上更丧了。 又不是网上聊天,说出来的话不能撤回。江乔心里有点慌,抬眸看他,明明还是那张绅士温和的脸,可她隐约有种直觉,裴知鹤现在似乎有些不悦。 “等我一下。” 江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在原地乖乖站着等,看到他折返,很快从自动售卖机回来。 那双她刚刚还在偷窥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接过她手里的单据,递来牛奶和一袋紫米夹心面包。 充气鼓鼓的,像个小枕头。 触感微温,仿佛还带着他手心的一点热度。 裴知鹤单手插兜,像往常和她说话的时候那样习惯性地弯腰。售卖机窗口的白光打在他清隽的侧脸,黑睫低垂,眸光温润。 江乔小声道谢,不敢仰着头看他,又去瞄旁边的玻璃。 裴医生如同白衣天使,居高临下播撒神圣的光辉,而她……透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澈的愚蠢。 裴知鹤:“没吃晚饭?” 江乔秉承着决不能给人再添麻烦的原则,强装开朗,摇头摇得眼前一片漆黑,“吃了,两小时前刚吃过。” 现在七点,两小时前就是五点,正常吃晚饭是这个时间没错吧。 逻辑缜密,没毛病。 她眼睛眨得很快,微翘的睫毛小蝴蝶似的扇动,心虚就差写在了脸上。 裴知鹤也不戳破她拙劣的演技,开口道,“刚有台手术,还没顾上吃,陪陪我?” 他学她飞快地眨眼睛,语气轻快。 饶是江乔这样迟钝的人,也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裴知鹤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他在逗她。 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轻佻,更像是大人对小孩的那种逗。 和他在一起时,两人之间的对话似乎很容易就变成这样。意外地,她并不讨厌。 有裴知鹤带路,江乔的心安定了许多。但还是怕耽误了那边医生研判,抓着手里的点心准备开跑,刚小步快走到明亮的走廊里,被裴知鹤伸手轻轻拉了一下。 “走廊里刚消过毒,小心摔倒。” 江乔侧过脸仰头看他,对方扫一眼她手里一直没锁屏的手机,出言提醒:“院里系统联网,出了报告在大厅也能打印。现在还没联系你的话,大概率是没什么问题。” “我们不赶时间,你先好好吃完。” 裴知鹤对她那个据说摔到头破血流的弟弟并不太在意。话里行间的意思,倒好像她没吃饭这件小事要重要得多。 很……新奇的体验。 除了老家的外婆,从没有人这么在意她吃饭了没。 蒋佳宜在电视台的实习工作有上镜需求,平生又最讨厌运动,时不时就要来一轮节食减肥。 宿舍里常听到她男友在视频电话里苦口婆心劝吃晚饭,蒋佳宜骂骂咧咧,最后还是会对着镜头泡上一杯面。 前男友不是会耐心哄人的性子,江乔也从未被别人偏爱过。 在这一刻,却从裴知鹤这里体会到了一种代偿般的玄妙感。即便明知道对方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一种绅士的无差别善意,她还是觉得很受用。 就是,有点罪恶。 裴知鹤离她很近,长腿迈得很慢,白大褂的下摆偶尔擦过江乔的裙角。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他身上的苦艾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牵着她缓步穿过长长的走廊。 江乔低头小心撕开面包袋。 在医院贩售的代糖面包,夹心软糯,并不太甜,米香在口腔里化开,让人很舒服。 江乔饿了一天,一口接一口沉浸式咀嚼,白软的脸颊鼓鼓的,像一只屯粮准备出逃的仓鼠。 她绞尽脑汁找话题,“我弟其实一直在京市读书,只不过我不太和他来往,也就……不算太熟,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有点怪?” “不会,”裴知鹤语气自若,“我和我弟关系也不好。” 这句是为了给她台阶下,但也不是客套。 关于裴家兄弟的关系,裴云骁醉酒时,江乔从他那里听过一些吐槽。 用“不好”两个字可能还概括不了,因为两人根本就……不像是兄弟。 裴云骁被京圈二代子弟们称为“二少”,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习惯了用俯视的眼光睥睨别人,唯有在他哥面前自动矮一截。 裴父年轻时也学医,但早早就转行,和出身商界豪门的裴母去海外做了生意,在老爷子眼里只是个没什么天分的庸才。反倒是对裴知鹤这个长孙给予了厚望,从小带在身边亲自培养。 他专业能力强悍,又比裴云骁大了七岁。小时候父母忙不在家,每次在外面闯了祸,对他批评教育打手心的都是裴知鹤。 上大学后,裴父裴母常年定居瑞士,为了方便查账和管控这个小儿子,裴云骁连信用卡都是直接挂的裴知鹤的副卡。 裴家小少爷不缺钱,但家里的每一分钱都和他无关。过得比寄人篱下还寄人篱下,一整个被大哥捏紧了命运的咽喉。 对裴云骁来说,裴知鹤这个哥当得更像爹,一看到他那张温和的笑脸,裴云骁本能地就开始腿软发抖。 连带着也对江乔嘱咐,别被狐狸的假面迷惑,少跟他哥来往。 谁能想到人心难测,小少爷酒后抱着她再怎么掏心掏肺,在订婚前夕还是劈了腿,而他口中那个坏透了的老狐狸,却三番五次对她绅士搭救。 知道裴知鹤提起弟弟没别的意思,可江乔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该把两人分手的事告诉他。 急诊大厅的红色标识就在前方,江乔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开口。 “对不起知鹤哥……昨天那件事,我回去又想了想,还是跟他分手了。” 裴知鹤的脚步停了一瞬,脸转向她,微微挑眉。这个表情里有惊讶,但似乎更多的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江乔几乎是一瞬间就后悔了。 一起在停车场捉奸之后,看到她当场懦弱地逃跑,事后却又发表这种硬气言论。 裴知鹤会怎么看她? 会想她不知好歹,还是说虽然表面上对她绅士,实际上也无条件站在亲弟弟一边,觉得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大厅前最后一段路,光线昏暗。 裴知鹤半张脸隐没在清淡的月色里,立体的眉骨切割出一片深邃的影子,黑眸在阴翳中微敛,如月下深潭般闪烁。 小姑娘的不安明晃晃写在眼睛里,裴知鹤轻笑出声。 他微凉的手背在她发顶轻轻蹭了一下,“不必为别人的过错道歉。” “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 第11章 选择性洁癖 急诊大厅。 林嘉平头顶包着纱布网,身上盖着从家里刚送过来的摇粒绒毛毯,滚圆的肩膀一抽一抽,脸上还有没干透的泪。 夫妻俩一个站着一个蹲着,攥着儿子的胖手。 江玉芬见不得孩子难受,火气蹭蹭的往头顶冒,“你们说了没事就是没事吗,孩子撞到头这么大的事,你们随便叫个实习生过来看眼片子就赶人啊!” “有症状好好说,别嚷嚷,”护士这种家属见多了,一点都不让,“您儿子的片子刚刚医生看过,颅内没磕没碰的,就是个皮肉伤,缝合完了就能回家静养了,过几天过来拆线就行。” 大厅里人多,江玉芬被当众摆了一道,不占理也非要硬扯:“我们要是现在走了,万一你们刚刚没好好看误诊了,小孩回家之后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找谁说理去?” 她嗓子尖,穿透力极强,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 林建国在一边沉着脸,这么多人盯着觉得不体面,上前扯开江玉芬,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在这闹也解决不了问题,说什么三长两短的,多晦气。” 江玉芬白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护士转身离开。 林建国睨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大厅门,“我看啊,也别都怪人家医院。” “就是你那个好女儿搞不清流程,还非把嘉平看病这事儿给大包大揽了。要是一开始就上了心,仔细找个靠谱医生先看上,现在早就住进病房了,哪有那么多麻烦事。说多少遍了你还不信,这丫头冷血,她压根儿就没把嘉平当自己弟弟看。” 女儿是她喊来的,跑前跑后一晚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江玉芬在这事上没有发言权,擦着儿子的眼泪不说话。 夫妻俩在这僵持着,护士长小步匆匆过来。 态度比刚刚的护士温和不少,小声问:“请问是裴主任朋友的家属吗?” 一家三口齐齐愣在原地。 别说是江玉芬,就是林建国闯红灯过来看见儿子病恹恹地哭,积攒了一晚上的怨气,也被这一声客客气气的“裴主任”哽在喉间。 医院的关系惹不得,林建国问得小心翼翼,“请问是……哪位裴主任?” 护士长试探着开口,“心外的裴知鹤医生,您认识吧。” 夫妻俩对视一眼,神色俱是一怔。 江玉芬的手从轮椅后面拽一下丈夫的袖子,连忙笑着应声,“认识,都是家里的亲戚。” “裴医生刚刚专门来电话嘱咐,您和孩子跟我来3号诊室。” 林建国推着儿子先走,江玉芬跟在一行人身后拎着东西,恍惚间想起了女儿高考刚结束时候的事。 - 江乔来京市读高中时,上的是寄宿制学校,平时周末很少回家。 过节学校放长假,宿舍不让留人。女儿就背着双肩包自己坐公交回来,有时手里拎一袋水果,有时是小区门口卖的绿豆酥点心。 不像是回家,倒像是做客。 稍微坐一坐,聊聊天,吃个饭也就走了。乘最晚的夜班火车去苏城外婆家,和小老太太待到返校。 母女俩关系尴尬,也没什么话题可聊。那年六月午后,江乔拖着行李箱来敲门,非年非节的,她是真的吃了一惊。 “今天放假啦?回家怎么不提前和妈妈说一声。” 厨房炖着玉米排骨汤,香味热腾腾的往外翻滚。 林嘉平正和同学在小卧室里打游戏,门没关,枪声噼噼啪啪,混着小学男生尖叫鸡似的嗓子。 江乔往家里看一眼。 一家人住在东城的老小区,户型不小的三室一厅。江玉芬曾经承诺过给女儿留一个自己的房间,到头来丈夫的红木书桌成了主角,地上也堆满了林嘉平的玩具车。 角落里的简易折叠床林嘉平玩累了倒头就睡,被子从来不叠,揉成一团摊着。 女儿看起来情绪低落,江玉芬搞不明白缘由,先忙着解释,“你弟弟叫了同学来家里玩,他那房间太乱,妈妈就想着先在你屋里呆一会,等收拾好了再……” 防盗门又开了一些。 江玉芬剩下的话,在仰头看见来人的脸时全部噎在嘴里。 “云骁的哥哥?” 裴知鹤闻言微微颔首致意,上前半步,很自然地遮住江乔的半边身子。 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一场学术论坛回来,西装笔挺,衬衫的温莎领泛着温润的光。 江玉芬做过裁缝,算得上半个行家,从那精致笔直的熨烫线里都闻得到金钱的味道。 裴家大少爷遗传了那位曾被誉为京北明珠的大美人母亲,肤色极白,温雅的金丝边眼镜隐去了容貌里的攻击性,被客厅里的暖光一打,有一种羊脂玉般的不真实质感。 江玉芬见裴家人不多,为数不多吃过的几次饭,裴知鹤都坐在裴老爷子的主位旁边。 裴家年轻的下一任掌门人,高高在上,遥遥如天神。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自己女儿有联系? 他和江玉芬握手,如春风和煦,“叨扰阿姨,今天小乔高考最后一门,结束后回学校收拾行李,我路过公交车站正好遇上,顺路送她一程。” 高考…… 早上看晨间新闻的时候,还在想江乔今年几年级。 她是真的把女儿今年高考给忘了。 江玉芬怔愣了片刻,双手往围裙上搓,“啊……正好刚刚有点急事在忙,耽误了时间,高考这么大的事,我和她爸爸都记得,本来也想着要去接。” 裴知鹤视线从高处扫过客厅里放着的电视剧,“明白,您估计也是因为急事忙了半天,没赶上接女儿,心里愧疚。” “是……是这样,这不是刚想出去接,小乔就回来了。” 江玉芬尴尬得脸红,求救般地看女儿一眼。 江乔侧过脸去,没应,尖俏的下巴用力绷着。 裴知鹤左手手背轻轻拍江乔肩膀,“看您还有客人要招待,估计不太方便。小乔还是先跟我回裴家,东西也暂存那边。将来您不忙了,随时来取。” 裴知鹤左手接过江乔的行李,后退一步,客气地道别。 世家名门的继承人,即便是再温和,也像一轮过于昂贵的皎洁明月。 只需在生锈的门槛边一站,就照得她这一家子从房子到人都小里小气,登不得台面。 江玉芬心里窘迫,在家门口进也不是,送也不是。 目送着江乔出了单元门,裴知鹤的步子却在一楼慢了下来。 他拿出医用消毒湿巾,如同手术前准备般,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只刚和江玉芬握过的漂亮右手。 从手腕到手心,从指缝到指尖,动作准确而优雅。 半分钟后,三张湿巾被装进带着明黄色标志的密封袋,落入楼下的垃圾桶。 裴知鹤走出楼门,打开车后备箱,把江乔那只轮子滚满砂土的旧箱子放了进去。 第12章 外科医生的戏法 京附医神经外科病房,林嘉平的床位来得无比顺利。 靠窗,明亮,干净的浅蓝色新床单刚刚铺好,国槐树浓绿近黑的枝桠绵延至窗台外,伸手可触。 一阵晚风拂来,蓬松的绿云簌簌作响,她无端想起外婆家院子里的桂花。 江玉芬喘着粗气把儿子扶上床,拉开帘子看见江乔在窗边发呆,皱着眉开口道:“人家裴医生帮这么大忙,你发消息道谢了吧。” 江乔一怔,“怕耽误人家工作,正准备发。” 她没说谎。 裴知鹤和她说刚下手术,估计不是什么客套的虚话。 一刻钟前人还在旁边,转眼就被心外icu的护士请了回去,留下一同前来的年轻住院医和林建国面面相觑,耐着性子回答不知道第多少遍“孩子这么重的伤,用不用长期住院观察”。 裴知鹤来这一趟,掐头去尾不算进门前,也就是在林嘉平床头前站了三分钟。 心外科年轻英俊的一把刀,声名在外,出现在哪都好像自带追光灯。 偌大的病房里,从医生到病人齐刷刷地朝这边扭头,胆子大的女家属偷偷拽护士袖子,红着脸小声打听这位医生姓谁名谁,能不能拍照。 反倒是裴知鹤自己宾至如归,临走前甚至还悠闲地捏了捏江乔背包上的草莓熊玩偶,只是随行的神经科小医生白高兴一场。 本以为能见识罕见危重病例开开眼,结果跟擦破皮差不多程度的小事,还值得裴老师穿过半个院区过来看。 好不容易摆脱江玉芬的缠问,小医生关门的时候咔哒一声,有种逃命成功的如释重负。 江玉芬坐在床边瞥女儿,从一边床头柜上扯纸巾擦汗,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经过这么一回我也看明白了,云骁这个哥哥性子比他好相处,也更好说话一些。” “不过你可别因为这样就不当回事,这是裴家的大少爷,将来整个家族都是他说了算,一旦失礼了留下个不好的印象,将来进了裴家门有你好受的。” 林嘉平抱着游戏机按得噼里啪啦,闻声从屏幕后探头出来听八卦。 小学生不见得能听懂多少,只是因为看见这个年龄是他两倍还多的姐姐垂着头挨训,脸上浮现起幸灾乐祸的笑。 因为胖,他一笑头上的网纱布就勒得更紧,很像某种菜市场卖的甜瓜。 “你也别笑,伤口撕裂了要留疤变丑,还要妈妈给你涂药膏。” 江玉芬佯做要打,声音里却带笑,闷闷一声,扬起的手落在林嘉平背后垫着的乳胶枕上—— 林建国特意开车回家取来的枕头。 因为江玉芬坚称医院准备的全是细菌,儿子身体弱,怕是要得病。 江乔有些恍惚。 小时候她生病,江玉芬拉着脸带她去诊所输液,缴费单就摊开在她眼前一笔一笔的算。嘴里絮叨着耽误的开店时间,从来都只有不耐烦的神色。 在林嘉平面前的母亲,和她幼时记忆里太不一样。 从未属于她的关切劈头盖脸打过来,像海水涨潮,以一种平缓而沉默的力量把她向外推去。 江乔不想这时候宣布嫁入豪门无望的重磅新闻,借口出去给裴医生发消息,拎着包转身出去,自觉关门。 在走廊里找个长椅坐下,手机屏幕解锁,她开始对着浩瀚的通讯录发愁。 刚刚说要发消息完全是为了离开那间病房,实际上,她对有没有裴知鹤的联系方式,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非亲非故的,以往又没有什么非要联系对方的契机,她凭什么会有这种天之骄子的微信? 医院走廊里顶灯很亮,江乔关了夜间模式,屏幕一瞬间白亮,手指不抱希望地在通讯录里划拉。 社恐叠加强迫症的结果,除了关系亲密的朋友,她会给几乎每个认真加过的新联系人仔仔细细打上备注。姓名称谓,学校里的前后辈会加上年级,做翻译结识的客户会记下对方的公司和职位。 她一向很有自信,自己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很难有漏网之鱼。 也实在是很难从头看到尾。 江乔耐着性子从头往下翻,从【aaa免税店代购萌萌妈】一路看到【会议口译阿姆斯特丹码头华南大客户总代周秘书】,划到n这个字母时已经头晕眼花,决定放过自己。 她戳进那个粉粉的小羊头像,慢腾腾打字。 【冉冉,能把知鹤哥的名片推我一下吗。刚刚陪家里人来医院看病,碰巧遇上他说了两句话,临走前忘了把东西给他了。】 裴家的小女儿裴冉,今年刚读高一,从小学初见时就姐姐长姐姐短,意外的很投缘。刚入暑假时飞去瑞士和父母游山玩水,现在那边还是一大早,不知道起没起床。 她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对面很快就回了。 【[向你推荐了pzh]】 【小乔姐!我刚刚醒,幸好看见了,怎么去医院了!】 江乔回复:【谢谢冉冉关心,弟弟打球摔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别担心~】 裴冉又秒回:【那你先去找大哥,他不理你的话来找我,必须给小乔姐把人喊到。】 小姑娘回复完,又追加了一个敬礼小狗的表情包,江乔莫名地有些惭愧。 裴家人都对她很好,其中以这个妹妹最为热情。 幸好裴冉不在她面前,不然对着高中生那双清澈透明的狐狸眼,她连最开始那个无伤大雅的小谎也说不出口。 江乔点击裴知鹤的微信名片。 预想中的添加为联系人选项没看到,明晃晃的“发消息”三个大字弹出来,她一瞬间吓得眼睛都忘了眨。 裴知鹤早就是她的好友了。 比“明明刚才再划一下就能看见这条漏网之鱼”更让她在意的是,他们是什么时候加上的? 她又不是悲情电影女主,动不动来一场精准失忆,怎么凡是和裴知鹤有关系的事情,就总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对方的头像是一张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纯色色块,灰蒙蒙的靛蓝色。 聊天框一片空白,朋友圈也……一片空白,背景图是张很常见的欧洲风景照:夕阳下的小天使喷泉,池水很清澈,倒映着菩提树蔽日的浓荫。 完全没有任何推理的余地。 江乔按了一下输入框,正纠结要发什么开场白的时候,对面连着发来了两条消息。 pzh:【我是裴知鹤。】 pzh:【冉冉说,你有东西忘了给我?】 小姑娘没骗她。 热情小狗,使命必达。 江乔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尴尬加倍增长。自己胡诌的借口,跪着也要圆上。 可她口头上知鹤哥叫得顺嘴,第一次放到书面上,看来看去都觉得有套近乎的嫌疑。 江乔捏着手机,一句称谓来来回回打了删,删了打,最后自暴自弃: 【裴老师好】 【谢谢裴老师帮忙协调的床位。】 这下……是不套近乎。 反而有些规矩过头,搞的好像她真是裴知鹤带的医学生,明天就要去参加人家科研组会了。 对方回信很快。 一眼看穿她真正想问,但又不敢问的核心: 【没事,神外那边正好有空床位,不算特殊照顾。】 这条弹出,江乔怔了一下。 明明刚还在担心江玉芬一家无理取闹,占用医疗资源给人添麻烦。 现在裴知鹤这么说了,她的愧疚有增无减,仿佛看到对方头顶的人情欠债指数滴滴滴闪着光,不断加一加一。 正要再次客气道谢,对话框又跳出消息。 pzh:【忘了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她就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 裴知鹤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被她拙劣的两句绕弯道谢带跑。 她苦思冥想半晌,一点好主意都没有,只能视死如归地扯: 【没什么,就是我……】 【我对裴老师的一点谢意。】 救命…… 这是什么拙劣的调情段子吗。 消息一发出,江乔捂脸无声哀鸣,被自己尬到脚趾抠地。 已经不敢想对方看到这两句的反应了,她下意识地摸布包里的水杯,准备掏出来给自己滚烫的脸降温。 手心里沙沙的触感和裴知鹤的回复几乎同时到达—— 非常简短:【收到。】 没头没尾的。 她输入一个问号。 pzh:【忘了给我的东西,现在收到了。】 【今天辛苦了,吃完糖记得好好刷牙。】 她慢吞吞地从包里拿出手。 两颗黄绿透明的柠檬糖,剔透如琥珀,在她汗津津的软白手心里泛着光。 苏城的老牌子,在京市不怎么好买。和在京北附中念书时,经常出现在她课桌洞里的安慰糖果一模一样。 还没来得及细想前男友哥哥是如何得知的这种恋爱细节,似福至心灵,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包上挂的草莓熊,回头望向林嘉平的病房。 刚刚瞥到裴知鹤捏小熊,她还因为又被对方发现了自己幼稚的一面,尴尬地垂下头不敢看他。 而现在,虽然还是似懂非懂,心底里也坚定地觉得这个推测一定不可能,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乱想—— 他过来,难道是仅仅为了用那双无比精准又灵活的外科医生的手,给她变出两颗糖? 第13章 给江乔小姐 凌晨四点,裴知鹤被裴冉的越洋电话吵醒。 手机一连震了五六次,似乎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裴知鹤耐着性子接通,“冉冉?” 电话那头小姑娘声音难掩焦虑,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叽叽咕咕:“大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哥,我天塌了。 “前几天我就感觉小乔姐那边不对劲,刚去找二哥刺探,这人还阴阳了半天说我是小乔姐指派来的特务,还没等我问明白就把我电话挂了。怎么回事啊这俩人,婚还订不订啊?再搞不清楚,我这几天都没法睡了。” “别担心,”裴知鹤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水,面无波澜,“已经分了。” 裴冉那头安静了好几秒,听筒里只剩下度假酒店游泳池轻缓的水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啊?” 裴知鹤:“所以能早睡觉了吗?” 裴冉很无语。 她漂亮可爱的二嫂要插翅膀飞了。 当事人无动于衷,在场旁观者裴知鹤又不为所动—— 满脑子只有催青少年早睡觉的冷漠男妈妈,连半点事件详细经过都套不出来。 到头来只剩她一个柔弱女高中生,拼死扞卫垃圾二哥的婚姻,她越想越悲痛。 “为什么啊哥,我就不明白了,小乔姐又好看人又温柔,比起二哥身边那些只知道整容买包的小网红,哪里不是降维打击,他该有多瞎才弃明投暗啊?” “大哥,全世界最好的大哥,你肯定知道内幕,他为什么提分手啊?” 裴知鹤淡声:“他劈腿,被分手了。” 裴冉讪讪:“哦……那的确是,挺过分的。” 她语塞了一会,哗啦哗啦地吸最后一点菠萝汁。 “……要不大哥你发挥你的高智商,帮忙想想办法,我觉得二哥现在就是猪油蒙心,还有重新做人的可能,你总不能对这只迷途的小羔羊见死不救吧?” “不救。” 裴知鹤看一眼表,熟练地推算瑞士时间,“很晚了,快回去睡觉,我先挂了。” 裴冉叹一口气:“别管我了,咱们老裴家即将痛失神仙姐姐,我先哭一会我从此黯淡的青春——” 她最后一个字的话音刚落,裴知鹤就挂了电话。 都是挂电话,可裴知鹤终究和她的人渣二哥不一样,即便是在太阳还没出的京市凌晨四点,她那个礼仪周正的完美大哥也会发来消息,回应刚刚过于仓促的通话结尾: aaa提款机母单solo裴教授:“哭早了。” 裴冉:“?” 什么啊。 怎么就哭早了,多打两个字会坐牢吗! - 因为某些玄学的原因,江乔对裴知鹤的崇拜又多了一层滤镜。 那两颗柠檬糖像是在她身上施了魔法,不仅给了她面对继父一家的底气,甚至还直接把林嘉平从医院赶了回去—— 京附医神经外科是业界权威,同病房的几乎都是全国各地来的重病患者。 小学生胆子小,隔着床帘偷听了几次临床中年人的开颅手术方案沟通,就开始哭着吵着要回家,唯恐再呆一天自己也要被拉进手术室切开脑壳。 出院手续很快结束,母女俩一起打包给林嘉平带过来的各种杂物,从保温杯到枕头毛毯拖鞋。期间江玉芬有关订婚的絮叨绵延不绝,江乔开启屏蔽状态,全部当做耳旁风。 察觉到女儿的不走心,江玉芬也觉得无趣,很快就没了继续输出的欲望。 很快到了饭点,同病房的陪床家属纷纷外出买饭,一个没见过的小护士推开门,轻轻敲了敲。 “请问江小姐在吗?” 在座的当然不止一个人姓江,但江玉芬本能地站起身,很警惕看过去,“你什么事?” 江乔放下刚拉好拉链的行李包,微微一愣,刚转过身就听见小护士说:“这有一份给江小姐的餐点。” 江玉芬拧着眉,“搞错了吧,我们家没点外卖啊。” 临床一家好奇地往这边打量。 京附医门口管控严,不允许社会车辆出入,点外卖只能去特定的大门口接。食堂倒是能装盒饭外带,但包装简单,绝不像这位护士手里的保温箱一样精致。 看热闹的家属越来越多,人多嘴杂,江乔赶紧上前把袋子接过来。 “谢谢,麻烦您特意跑一趟。” “你点的外卖?”江玉芬一把拉上床帘,隔绝外面好奇的视线。 江乔也一头雾水:“不是我。” 八成真的是送错了,一会估计就会取回去。 临床泡面的香味传来,林嘉平开始可怜兮兮地喊饿。没变声的小男孩嗓子极具穿透力,整个病房都被吵得够呛。 要是现在让江乔去食堂排队,正好是人最多的时候,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江玉芬左右环视一圈,一咬牙,在女儿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动作麻利地拆了外卖包装。 小孩子吃饭事大,反正就是几十块钱的事儿,大不了她来赔。 想归想,等她把保温箱里方圆各异的漂亮饭盒拎到桌子上,才发现这份给“江小姐”的餐点绝不是一份普通外卖那么简单:就连盒子的材质都是远超普通家用保鲜盒的厚实。 打开盖子,有花胶黄鱼羹,脆皮乳鸽,红糖麻糍,摆盘无一不精美细致。 拆到最后,奶白色的保温盅居然还装着一碗燕窝,用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扎实考究。 盖子一旦打开,就没有再扣回去的道理。 江玉芬也不是没见识的人,讪讪地收回手,“点的东西这么贵啊……” 江乔在一边没吱声。 和江玉芬不同,她现在出神,是因为她看到了饭盒上松荣记的标志——京市的老牌苏派私房菜馆,定位高奢,仅对老顾客预约开放。刚来京市不久时,裴老爷子怕她想家,曾经带她和裴家三兄妹去吃过几顿饭。 第一次她怕失礼,筷子只敢夹自己身边的菜式,老爷子以为她爱吃,之后也都照着这几道点。今天桌子上这些保温盒里,恰恰就和当初的菜式一模一样。 那时在场,又能在医院里拜托护士送餐。 江乔微微一怔,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 林嘉平看着保温盒里的乳鸽犯馋,没有筷子,就伸长了上半身用手去抓。 江玉芬用手虚虚去打,刚想说两句的时候,就看见刚刚的小护士又小跑着回来。 小护士自己进了病房,门口三个同样戴护士帽的年轻小姑娘像一串兴奋的小尾巴,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瞅。 不经意和护士们对视的江乔:……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小护士眼神晶晶亮,脸色也有点发红,“不好意思啊,饭是心外的裴医生送来我们护士站的,让我们送6号病房的江乔江小姐。都怪我嘴笨,刚刚没说清楚。” 名字出来的一瞬间,江乔心里咯噔一下。 她没猜错,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人来的突然,林嘉平偷吃的手还放在桌边没收回去。 小护士看一眼他,又去叮嘱已经傻了眼的江玉芬,“孩子现在长伤口,吃不了发物,您也注意着点。”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江玉芬只好讷讷答应。 在江玉芬母子俩眼皮子底下吃饭,实在是很难有胃口。一家子纠结了半天的外卖,最后以江乔全部打包带回学校做终。 林建国开车来接母子俩回家,江乔提着外卖包装袋慢慢向外走。 电梯旁边的茶水间虚掩着,江乔经过时,里面叽叽喳喳的八卦声里冷不丁蹦出一个裴知鹤的名字。 明知道偷听人家下巴颏不好,她还是下意识停下了继续前行的脚步。 她穿的是运动鞋,脚步声很轻,里面的人显然也是没注意到外面有人,谈话如火如荼。 “这还能有假?不是病人,裴医生又这么仔细地照顾。你们什么时候听心外的人说过?” 做翻译的人听力都敏锐,江乔一听声音就认得出,这就是刚刚来了两趟送餐的小护士。 年长一些的女声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院长给裴医生介绍那么多次相亲,每次都是碰一鼻子灰。” “上回那个你们都听说了吧,肝胆外科姜主任的侄女,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芭蕾舞团首席。还有上上次那个,院长自己的亲侄女,刚刚留美回来的女博士,说是来年就要聘清大副教授了!我还在想,条件这么好的大美女连看一眼都不看,他再神仙也没必要清高成这样吧。” 旁边小护士咯咯地笑,“懂了吧护士长,类型不对,条件再好也是抓瞎。” 裴知鹤还需要相亲? 而且好像还出现了一个,听起来非常中意的人选? 江乔在门口听得津津有味,沉睡已久的八卦魂觉醒,只恨现在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能把这场劲爆茶话会直播给裴冉。 护士长叹息一声,“你们今天都看见那丫头了吧,我是真的好奇,什么样的天仙能让裴医生那种高岭之花另眼相看。” 小护士们喝着茶七嘴八舌,形容词一个一个往外冒。 “年纪很小,估计是大学生。” 嗯嗯。 裴知鹤喜欢比他小很多的。 说实话……有点冲击。 “皮肤很白,眼睛圆圆的,像个小桃子。” 甜妹啊,那的确比较好懂,她是女生也喜欢。 “讲话有南方口音,软绵绵的。” 没想到,还有可能是老乡? 说到后面,等丸子头和白色针织外套这样的细节开始出来的时候,江乔终于感到不对劲了。 小护士偏偏还要给她致命一击:“你们都没听到裴主任那个语气,’给江乔,江小姐‘,呜呜呜,我代入了一下简直心动到冒烟!” 嗯? 江乔摇摇欲坠的大脑瞬间宕机。 所以她提着外卖盒站这里这么好半天,嗑的是,裴知鹤和她自己的cp? 第14章 月亮与晚风 工作日,距离晚高峰还有几个小时,地铁上人不多。 江乔一路睡到大学城,直到把外卖热好,坐在黄鱼羹氤氲鲜美的热气里,人还没从医院里听的流言里缓过劲儿来。 医院里八卦的传播速度她早有耳闻,今天神外的护士们互通一下有无,想必不用等到明天,裴知鹤有个大学生女朋友的爆炸新闻就能传遍全院。 当时那个场景,她很难闯入茶水间证明裴医生的清白。 对于这样的无解困局,她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今天以前,她对自己和裴知鹤关系的定义接近于拜佛:她是草丛里窜出来的流浪猫,走了大运遇上心软的神,从天而降半根火腿肠填肚子。 但是在今天,她收到了有史以来最贵的火腿肠,没当面拜两下不说,还满身尘土地被塞进神的怀里,在对方一尘不染的胸前按下了一个脏脏的爪印。 做好人做成裴知鹤那样,还要和自己这样的平平无奇女大学生传绯闻,她真的……把对方害惨了。 中午发给裴知鹤的道谢微信,现在对方还没回。 蒋佳宜进门换鞋,被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吓到:“咋了,过两天有考试?” 说完自己先摇头,“嗐,把你当我了,人形答案小江老师从没有这种世俗的烦恼。” 江乔手里捏着漆光如镜的筷子,无声叹息,“欠人情了。” 蒋佳宜:“正常,但这东西得根据具体情况分析。” 她顿一顿,在江乔殷切期盼的眼神里继续开口:“就帮了你这一次,还是好几次,程度如何,影响多大。” 江乔心里做了一连串加法,神色更加黯淡:“巨大,还不上了。” 蒋佳宜转身滑动椅子,眼神在桌上的松荣记燕窝和舍友蔫答答的脸上转了一个来回,斟酌着用词,“又是上次送你回来那个,前男友家的……长腿叔叔?” 未来的王牌记者出手,奇准无比。 已经不是第一次领略蒋佳宜的恐怖直觉,江乔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无视那个有些暧昧的代称:“这都能看出来?” 蒋佳宜撇嘴:“这可是松荣记,我爸公司这几年开股东会,订了三次都没订上位置,也从没听说过有外卖,怎么想都不可能给哪个年轻人开特权。” “排除了学校里那些追你的富二代,那估计就是某个有钱有势的老头子了。” 江乔听完表情复杂,忍不住道:“也……也不是那么老。” 二十九岁……还好吧。 联想一下裴知鹤闪瞎人眼的履历,已经是年轻到天理不容了。 “我明白,”蒋佳宜很是善解人意地一点头,“他们那种人,帮你根本就不为了什么回报。” “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还以为对方八成是想泡你。但既然是这种辈分,你总不能为了报答就给人家养老吧?” 这话实在惊悚。 江乔一口燕窝在喉间猛然呛住,咳得眼眶都红了。 蒋佳宜过来给她拍背,“我的错我的错,不该把你和那位叔叔联想到一块儿去。” 椅子又转一圈,一个快递包裹落在她桌上。 “一楼架子上看到的你的快递,顺手帮你拿了。” 裴知鹤的事多想无益,江乔红着兔子眼睛拆快递,强行转移注意力。 意外的,是本装帧精美的儿童绘本。 硬装封面上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毛茸茸的布艺材质,摸起来很舒服。 “我的天!”封面刚露出来没几秒,蒋佳宜先她一步,晃着她的手欢呼,“出版了乔宝!你笔译比赛得奖的那本书!” 江乔慢半拍地拿近了看。 果然,紧贴着作者名的地方印着一行略小的铅字——“译者:江乔”。 国内儿童文学翻译领域最权威的大赛,这本绘本是上一届赛事的参赛篇目。半年前她被周老师推荐参赛,以唯一一个在校生的身份爆冷获了新人奖。 当时这家童书出版社和她联系,说想要出版她翻译的版本。 但像她这样没名气的新人译者,稿酬少得可怜不说,出版途中也多有项目终止的风险。她收下转账后并未抱希望,没想到今天真的收到了样书。 刚被呛红的眼睛又开始泛酸。 江乔和蒋佳宜抱在一起,森林小动物似的跳了好几圈,拿起手机给周老师发消息:“周老师,我之前翻译的绘本出版了!” 仿佛早已经料到她会来,周老师的语音很快发来。 “这家出版社编辑是我老朋友,前几天也给我寄了。都在夸你,说年轻人有灵气。” “小江老师,自信一些。我要是二十岁出头就有自己译着,尾巴老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江乔连连道谢。 手里的书像刚出炉的面包,新鲜滚烫,散发甜滋滋的香气。 她打开台灯暖光,拍了几张照,很少见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月亮出来了[月亮][星星][星星]】 她高中时沉迷学习,上了大学又每天忙着跑兼职赚生活费,并没有太多亲密朋友。 和同龄人不一样,朋友圈对她来说是个类似树洞的自留地。屏蔽亲戚和本系老师同学,再排除掉只有金钱往来的客户,最后剩下的除了蒋佳宜,只剩下一个远在苏城弄堂里的外婆。 这种极小范围的,只比自言自语热闹一丁点的分享,让她觉得很安全。 江乔心情很好地打扫了一下午房间,拿出积压已久的论文初稿改了十几页,直到设好闹钟要睡觉,才又想起这条自娱自乐的简陋庆功仪式。 她翻个身。 在点开微信小红点的一瞬间,眸心微缩。 除了小老太太的点赞和蒋佳宜满屏感叹号的祝贺,她的树洞评论区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pzh:恭喜小月亮。】 就像忘记给裴知鹤加备注一样,她也理所应当忘记了给对方分组。 蒋佳宜嘴里揶揄的“长腿叔叔”再次浮现在脑海。 说不清是种什么心情,江乔本能地抬起手臂,遮住自己微微发烫的脸。 - 京大的小语种专业治学严谨,前三学年的课程排得很满,论文和实习的重担全都压在大四。 跟导师聊论文的日子很苦,早九晚九的实习日很累,时间飞快,转眼间又过去了一周。 吃过晚饭,江乔把见缝插针收拾好的前男友礼物装好箱,a4纸手写的清单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最上面,确认一切无误之后,用宽胶带封口。 裴云骁之前送她的东西五花八门,多是网上讨论度很高的大牌当季新品。有些是裴小少爷亲手给的,大部分是品牌方或者裴家管家在各个年节代送。 各种型号的包包,隆重得有些夸张的水钻高跟鞋,贵到咋舌的护肤品套盒,全都好好地呆在原本的购物袋里,连小票都未拿出来过。 快递小哥很快到达楼下。 江乔最后核对了一遍收件的裴云骁公寓地址,目送那个承载着自己初恋的纸箱渐行渐远。 事到如今,她最感激的竟然是京市干燥的气候。 如果是像老家那样的潮湿雨城,她的存款恐怕远不够赔偿这些奢侈品的发霉折旧费。 再过两天就是十一,假期氛围渐浓。 南区女生宿舍楼减员显着,就连蒋佳宜这样口口声声说要留校把书读烂的人也早早回了家。 送走了占地的大纸箱,江乔终于有空间摊开自己的行李,好好收拾准备给外婆带回去的京市特产。 装到一半,江玉芬发来语音消息。 她本能地不想听,直接转文字。 【囡囡,过两天十一回家住吧?你弟弟现在每天躺着养伤,我不让他去你屋里打游戏了,你放心睡就行。】 一想到要挤在林建国父子日常用作杂物间的小屋里,睡那张常年烟味不散的行军床,江乔不寒而栗。 中秋节去继父家吃饭时,她曾经往所谓的“她的房间”看过一眼,与中学记忆里无二的拥挤,甚至还多了满满一橱林嘉平的球鞋。 江乔:【不用麻烦了,我回苏城陪外婆。】 江玉芬顿了顿:【那也好,回去也有点眼力见,看看缺什么,妈妈来买。】 江乔没回,隔了一会,那边又发来一条长语音。 江玉芬将林嘉平明天去医院拆线的安排说了一遍,又道:【我想来想去,医院那边我们也没有熟识的人,唯一有关系的就是裴医生。所以囡囡,你能不能再跟他提一下这件事,帮忙找个医生再给弟弟看看?】 江乔神色一僵,很快委婉拒绝。 对面的消息再发来时,语音转文字转出来大片不知所云的乱码,她不得已外放了声音。 江玉芬的声音很急,但又含着一点隐隐的心虚,说的还是林嘉平这周瞒着他们上了几节体育课,小孩不像大人,身体没长全,万一出了问题她要后悔一辈子这样的碎碎念。 乱码的原因是背后的林建国,时不时地高声插一句:再有钱也是将来的姑爷,都是一家人,这点关系用用怎么了。 江乔被吵的头痛,本来坚定摇头的态度却开始松动。 江玉芬生了儿子后一直在做全职主妇,在继父家里没什么地位。看林建国那个语气,如果她现在一硬到底,等待着江玉芬的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终究还是不忍心母亲受苦,她闭了闭眼:【我帮你去问,但是是最后一次。】 裴知鹤现在还愿意帮她,纯粹是看在她是弟弟前女友这一点薄面。 可前女友毕竟只是前女友。 不用说以后,即便是这一次,也很难说会不会再有回应。 江玉芬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声音里也有了几分笑意:【谢谢好女儿,下次回家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早死早超生。 江乔放下手机,盯着裴知鹤头像那个靛蓝色的小方块看了好几秒,像写遗书一样视死如归: 【裴老师明天有空吗?】 外科医生忙起来不分昼夜,她本以为要像之前那样等好久,可“正在输入中”几个字瞬间出现,吓得她直接站了起来。 怕对方误会,她急匆匆地打字,手指飞舞出汤姆猫弹琴一样的残影。 【非常不好意思又来麻烦您,我弟弟明天去医院拆线,这几天又进行了一些剧烈活动,想问问您可不可以帮忙联系一下神外的医生,给他简单看看。】 裴知鹤对她第一个问句的回复几乎同时弹出:【有,怎么了?】 看到她这一长串,一直在闪的输入中消失了一瞬,很快又回了个单字:【嗯。】 江乔简直要给对面跪下,双手捧着手机戳:【那我到时候直接联系对方还……】 她对这种插队加塞的看病流程其实也不是很懂,好不容易憋出来的话还没敲完,慌乱之中戳了一下屏幕,清冽低沉的男声猝不及防地在无人的小宿舍里响起: “明早七点住院楼查房结束,来找我。” 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 悠淡得像那个充满了挂号单、缴费明细和林嘉平哭声的夜里,拂过槐树枝叶的晚风。 至于刚刚那个“嗯”莫名透出的一点失落。 一定是,她的幻觉吧。 第15章 裴家的少爷,不止一个 清晨的住院部很安静,除了送药小推车的轻响,只剩树深处鸟雀啁啾。 明明之前定好了时间,可江玉芬的电话天没亮就把她震醒。一家子早早空降裴知鹤办公室门口堵人,等林嘉平的特别复诊全部结束,也不过才七点刚过。 小孩子新陈代谢快,之前缝合的伤口长得很好,本来就是皮肉伤,所谓的剧烈运动也对恢复没什么太大影响。 林嘉平拆完线,两口子神色依然紧张兮兮。 季安把林嘉平的病历装回塑料袋,和远远立于门外的裴知鹤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他和裴知鹤同年回国入院工作,虽然没像那个变态一样火箭速度提拔,阅人无数,但在京附医这种国内首屈一指的神经外科,像眼前这种没事找事的病人家属他也见了不少。 原本不想再浪费口舌,可门口那人若有若无的寡淡视线飘过来,季安又被迫挤出营业微笑,嘱咐了两句废话。 江玉芬掏出随身带的小本一一记下,这才想起来恩人还在外面,连连给丈夫使眼色。 林建国攥着手里的挎包出去,小心打量了好半天裴知鹤的神态,拿手臂挡着塞来一个鼓鼓的红包。 他上前攥住对方雪亮的制服袖子,“裴主任,辛苦您一大早陪我们专程跑一趟,这是我和孩子妈妈的一点心意。” 红包没封口,开口处露出一片新钞特有的鲜粉色,比中年人眼角的皱纹更谄媚。 医院里送红包是心照不宣的惯例。 他很自信,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恩惠上,即便是再清高的名医也难说有多干净,更遑论像裴知鹤这样初入医坛的新手。 可对方神色未动,就像没看见他一样,抽回了那只冷白如玉的手。 人走后,林建国才回过神,和妻子讪讪对望。 裴知鹤最后似乎又跟继父说了些什么,但江乔并未听清,也没看懂继父抛过来的诧异视线。 裴知鹤所在科室的例行晨间查房被打断,又经历了刚刚那样的无声闹剧,她只是单纯地被巨大的愧疚感淹没。 江玉芬一家小声嘀咕着离开,说是要再去营养科给林嘉平开点补剂。 江乔借口回校,溜去医院后门外的小吃街买了几样早点,又一路小跑折返心外病房。 她不知道裴知鹤还会在这里呆多久,更不清楚他接下来的行程,只是抱着赌运气的心,给大概率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的裴医生当面说声抱歉。 观景平台空阔无人,江乔平复了一会呼吸,找了个正对走廊门的长椅坐好,开始专心致志地堵人。 约莫半小时后,她循着有节律的脚步声,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的裴知鹤。 任何一个人,哪怕只见过裴知鹤一面,也会认同他很容易找到。 外科医生某种意义上也是体力活,尤其是心外科这种大手术密集的科室,男医生人均满脸疲态,稀疏的发顶篷乱如鸟窝,制服衣襟因为频繁的穿脱而翻卷发黄。 可裴知鹤不一样,即便是刚刚完成一场彻夜站立的战役,他也能毫不费力地维持住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得体,如名字一般的鹤立鸡群,洁净得如同雪原云杉。 裴知鹤朝这边瞥了一眼,和江乔还没来及收回的视线直直撞上。 他停下脚步,在手头的病例上快速写下批注,合上封皮,夹好,递给旁边围着的规培生,“病例里还有赘余,几处写法上的小错我上次提过,明天不要再犯。” 李鲤诚惶诚恐地点头:“谢谢裴老师!我以后一定注意。” 上学时就在论文里频繁引用研究成果的裴神近在眼前,还成了自己实习期间的带教,几个规培生都很珍惜这份好运,恨不得从裴知鹤的一举一动里品出一些天外玄机。 当然也包括他刚刚转身看的那一眼。 这个点没人出来放风,江乔成了视野中的唯一目标。 一行人目送老师径直走向天台上的年轻女人,一联想从神外护士站那边传出来的神秘小女友情报,八卦雷达哔哔作响。 彼此之间交换了半天纠结的眼神,最终对裴神的敬畏战胜了好奇心。闭眼转身,龟速排队进电梯下楼。 江乔这边,裴知鹤在她身边落座的动作太过自然,她怔愣了半天,才如梦初醒地拿出准备好的早点。 烧麦,小笼包,冒着热气的甜豆浆,还有被她不小心一起掀出来的简陋三明治。 江乔把三明治偷偷塞回包里,“裴老师还没吃饭吧,我去后街那边买了一些,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裴知鹤看出她来意,并不戳穿,余光扫过那个露了一半屁股的塑料袋,“你吃了没?” 江乔诚实回答:“……还没。” “三明治是你自己做的?” 被抓个现行。 江乔尴尬点头,有些局促地把塑料袋整个掏出来,“在宿舍里随便做的。” 她有自己做早饭的习惯,比起营养之类的考量,更重要的是为了省钱。 超市临期打折区买的切片吐司,夹几片黄瓜,涂上沙拉酱,斜切一刀用保鲜膜包好带去学校。 看上去青翠漂亮,但其实只是金玉其外,只需咬上一口,就能被发干的廉价面包噎得四处找水。 少女的耳垂红得像熟透的石榴籽,裴知鹤不再看她,“其实我有职业病,肠胃不好,消化不了太油腻的东西。” 江乔收回被小笼包烘得发红的手指,“那还是……” “吃点清淡的可以,”裴知鹤嘴角微勾,“三明治给我?” 江乔抬头,剔透的瞳孔微微收缩,里面是没掩饰好的愕然。 他是认真的吗? 裴知鹤捕捉到她的微表情,蓄意曲解,“这么舍不得?” 她赶紧摇头,犹豫着把塑料袋递过去,很不安地嘱咐,“不是舍不得,你……慢点吃。” 怕对方像她一样被噎到,她插好了豆浆的吸管,偏过头偷偷观察。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实在多余。 从小被仔细教养的大家族继承人,无论吃的东西是什么,都能呈现出轻盈至极的优雅姿态。 江乔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咽下最后一个小笼包,听到旁边的人启唇夸奖:“味道很清新,我很喜欢。” 江乔耳后开始发热。 那个三明治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正因如此,才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体悟到对方滴水不漏的周到。 她有理由相信,如果绅士也分三六九等,那裴知鹤绝对能力压群雄,稳坐世界中心的王座。 这种非日常的气氛奇异地舒缓了江乔的紧张,她试着说出自己的来意:“今天打断了裴老师工作,我继父还……给你塞红包,真的很抱歉。” “江乔,”裴知鹤叫她名字,“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里茫然。 裴知鹤说:“不必为别人的错误道歉,这次也是一样。” 江乔顿了一下,闷闷点头。 循着对方的话头,她终于想起同等重要的另一件事。 她重新攒好足够多的勇气,开口道:“我弟出院前,裴老师送来的外卖被神外的护士们看见了,好像还……传了一些不好的话。” 比如,说裴知鹤喜欢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 还,传她是裴知鹤的地下小女友。 裴知鹤侧过头来,她本来就说不出口的解释,在对方温文的视线中更难以启齿。 她快速补上,“这次真的是我的错,如果给您带来很多困扰的话,我可以去当面澄清。” 裴知鹤的眼神落在她脸上,“没有困扰。” 江乔没听明白。 但裴知鹤不再留思考的时间给她。 他话题一转,似是无意地随口问:“早上听你母亲打电话,他们还不知道你分手的事?” 江乔“嗯”了一声。 林嘉平拆线短短几分钟,江玉芬拍了好几个晒娃视频发朋友圈,转眼间引来关心电话无数。 自从出售厂房,江家的人情往来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好几个许久不联系的舅舅殷勤来电,表面是慰问小孩子的伤口,实际上却是因为听说江乔和裴家少爷马上要订婚,寒暄里十句有九句不离婚礼。 江玉芬听筒声音开得很大,谈笑的声波如细密芒刺,扎满江乔单薄的脊背。她只好在心里捂住自己的耳朵,徒劳地祈祷裴知鹤不要听见。 不要听见她面上要强,背地里懦弱。 不要听见她不敢说真话,不敢拒绝。纵容一家子继续做攀附豪门的美梦,在不知情的亲戚面前耀武扬威。 可他刚刚说,他听得清清楚楚。 江乔难堪地低下头。 裴知鹤并没有任何指责之意,她拼命地想一个回应。 对方的声音如晨风吹来:“不说也不是不行。” 裴知鹤语气寻常,像在超市里挑选苹果,这只有瘢痕的放下,拿起更光亮鲜红的那个。 他说:“裴家的少爷,不止一个。” 第16章 要不要考虑和我结婚 这句话的信息量过大。 江乔猛然抬头,显得有些呆呆愣愣的,“什么?” 裴知鹤撑起身,长身玉立,站定在江乔长椅正前方的铁艺栏杆前。 他低头看向她,眸光似静谧深湖,“只是换一个人选,可以继续履行原来的娃娃亲,也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解释。” 这句话很长,而江乔只听得懂最后半句。 任何人的范围有多大,她心知肚明。 从她来京市起就期待着这场婚约的母亲,今天打来或没打来电话的所有远亲近邻新旧街坊,时常对她明褒暗讽的继父一家。 以及,远在苏城好久未见的外婆。 江乔在发呆,剔透的茶褐色瞳孔收放,像一只穿梭在黑夜强光里的猫。 裴知鹤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少女的脸上,将话说得更直白:“如果小乔愿意做裴太太,也可以选择我。” 江乔瞠目结舌,已经放大到极致的杏眼睁得更圆。 选择裴知鹤,要怎么选? 是英语测试机考选择题,点击一下进入下一题的那种选,还是……结婚的那种选? “砰”一声,攥在手心的豆浆杯滚了下来,落到地上。 她抓住长椅的扶手,用力捏紧。扶手上凸起的雕花戳到手心,没感觉到疼。 她迫切地需要接触一些真实存在的物体,好让自己相信眼前正发生的一切。 正在疾速驶离常识的一切。 京市初秋七点钟,日光融着半透明的雾气,如淡柔金纱。 穿在身上的白色制服成了天然的反光板,衬得裴知鹤整个人像一场华丽不真实的梦境,在接二连三抛出它甜蜜的诱饵。 毕业前夕被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劈腿,对外前途渺茫,对内唯唯诺诺,结果仅仅付出一个三明治的代价,就让前男友的哥哥,承载着整个裴家未来希望的完美长子对她提出了……结婚邀约? 如果这都是真的,那她真的可以去给蒋佳宜的实习栏目组投稿: 三句话,让钻石王老五拜倒在我裙下。 裴知鹤蹲下身,不疾不徐地收拾好她脚边的一地狼藉。 他保持着仰视她的姿态,再度开口:“裴家那边,你只需要配合说一句,之前都是误会,从小和我……两情相悦。” 她和裴知鹤,两情相悦。 世界被抽成真空,只剩下年上者磁性的话音在耳边打转。 江乔跟着前男友叫了七年哥哥,到了现在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到对方是异性。 她眼中无法消弭的七岁年龄差,在更广阔的世界眼中,最多只算一句很小的谈资。 裴知鹤当然可以成为她的结婚对象,合理合法,无可指摘。 少女长长的睫毛低垂,抖得很快,似乎在想如何拒绝,或者找一个不那么蹩脚的理由逃离。 裴知鹤双眸漆黑,直直看着她不知所措的眼睛。 明明是示弱般的低位,却透出一股从未被她察觉过的强势,“剩下的事情,我来摆平。” 江乔并不怀疑这句话的分量。 几年里她看得清楚,裴知鹤在家族的话语权甚至压过父辈。 他悠淡说出口的这句“摆平”,不是校园恋爱里小男生的中二誓言,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成熟男人的许诺,会在将来某个滴水不漏的时机,被轻轻松松落到实处。 她好像正站在一条大雾中的岔路口,一边是荆棘丛生的原始森林,一边是笔直通往光明的捷径。 裴知鹤站在捷径入口向她温雅伸手,只要她握住,就能轻松地度过眼下所有的困窘。 江乔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为什么?” 怕对方听不懂,她快速咽了一下口水,追问,“为什么……愿意帮我?” 在医院茶水间听过的碎碎念重新在耳边响起。 裴知鹤这样一块耀眼到不可能在市场上流通的宝石,简直抢手到令人心惊。 这样的人,即便是想今天就结婚,也多的是比她更好的选择。 和她结婚,是图她一无所有,还是图她麻烦? 裴知鹤抬头看她,语气依然温和,“我们很合适。” “你需要履约,而我需要稳住家人。” “明年我就三十岁了,”他唇边露出一个解嘲的轻笑,“到了这个年龄还不结婚的外科医生,风评会变得……有点奇怪。” 她懵懵地点头,“这倒是。” 连她这个无关人士都听过的都市传言——未婚男医生人均海王,鱼池里全是护士和漂亮药代。 “我的工作很忙,” 江乔的反应似乎取悦了他,裴知鹤挺拔的上半身微微前倾,继续开口道:“所以,我没有太多时间去从零开始了解一个人,也没有耐心帮对方融入我的家族,我需要效率。” 他离少女局促的双膝更近,神色平静,“而你是老爷子早就认定的人。” 意思很明显了,论效率……无人能及她。 江乔垂下眼睛,脑海中思绪翻飞。 一张张人脸跑马灯似的闪过,从江玉芬到裴家那位和蔼可亲的院士老爷子,最后落到露台上和女人接吻的裴云骁。 她的脸上从来都藏不住心事。 裴知鹤在原地看了她几秒,站起身。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一些,流动的晨风终于吹进来,将密密实实缠绕在她身边的苦艾香冲淡了些许。 静谧许久的天台忽然传来男人低沉柔和的声音,几近诱哄:“他那样对你,你有没有想过要复仇?” 裴知鹤望向江乔怔愣的双眸,像是一个过分慷慨的路人,哗啦一声给流浪猫打开一个崭新的罐头,“和我结婚,你可以将你所有的痛苦,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倏地,胸袋里的手机响起,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 裴知鹤接起,低声交代过几句。 路过她时,他在告别前对她耳语:“你难道不想看看,他知道我们在一起之后的反应吗?” 江乔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走廊转角。 承认自己的劣根性,和承认自己的软弱同样艰难。 可耳后滚烫的脉搏如擂鼓,她无法欺骗自己。 她心动了。 - 天台谈话后,江乔再没有主动和裴知鹤联系过。 无论给出何种回应,似乎都显得不妥。遇到难以抉择的难题时,她习惯性地想要逃避,这次也一样。 所幸那个靛蓝色的头像方块也没有再亮起。裴知鹤似乎并没有真的在等,这个推论让江乔感到莫名的空虚,可更多的还是宽慰。 两天过后,终于迎来十一假期。 江乔拖着塞满京市特产点心的行李箱,熟练地在火车站汹涌的旅游人潮里穿梭,熟练地爬上夜班火车上铺。 这趟旅程她走过无数次,做兼职和家教赚的钱攒起来,除了生活费几乎都花在路上。 小长假的车厢喧闹,对面下铺的年轻妈妈外放动画片哄小孩,另一个男孩比林嘉平年纪稍大一些,在中铺仰躺着,眯着眼睛偷看江乔裤脚露出来的白皙小腿。 青春期小男孩,呵。 江乔从包里掏出自己做的吸盘简易床帘,刷的一拉,世界清净。 熄灯后,环境终于安静下来,只留下绿皮车缓慢碾过轨道的顿挫。 车驶出京市,枕头下的手机一震。她抖着手按亮,三条未读微信。 【裴云骁:[图片]】 【裴云骁:?】 【裴云骁:羞辱我呢,我什么时候缺这点钱了?】 照片里是裴云骁中环小公寓的客厅,一整面墙的高达模型前,摊着那个她前几天认真打包好的礼物纸箱。 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但各色奢牌包装袋被翻得散乱一地,几个形状扭曲的小纸团躺在箱子边的地上——她看了一会才认出,这是她那份手写清单的遗骸。 返回联系人页面。 那个靛蓝色的头像依然安静,江乔呼出憋了很久的呼吸。 前男友的震怒和挑衅穿屏而出,而她意外的没有伤心,也没有一点想回复争论的欲望。 她无法忽视自己刚刚那一刻的期待。 它指向的是,来信人的哥哥。 江乔的抗干扰能力向来一流,又有夜班车老手才懂的小床帘加持,在回老家路上睡眠质量从来都很好,但今天她还是因为这则小插曲失眠了。 熬到天亮,绿皮车终于驶入烟雨蒙蒙的江南。 好久疏于运动,新陈代谢极低。 江乔一大早钻进熟悉的弄堂,硕大的黑眼圈还放在脸上。 外婆好一阵心疼碎碎念,江乔一律用学习太累了做借口,趿拉上拖鞋登登登跑进房门,拉完窗帘又抱枕头。 雨中的苏城凉的出乎意料,她有很多话要跟外婆讲,但首先要先补补觉蓄力,再之前要先找件长袖衣服换上。 江乔在衣柜里翻了半天,一无所获,“我的毛毛睡衣丢掉啦?” 外婆习惯了她一回来就风风火火,“抽屉看看咯,前几天收拾过了。” 江乔高声说一声好。 她跪坐着把衣柜抽屉拉出来,大小色块整整齐齐,甚至还按渐变色排了序。 半年不见,小老太太的收纳已经进化到了如此地步,江乔无语凝噎。 她刚想回头比个大拇指,视线突然捕捉到抽屉最边上的透明防潮袋。 里面装的是一件奶白色的云锦旗袍,视窗里看得见前襟的盘扣和流光溢彩的苏绣,弯如皎月的小桥,取得是她名字的谐音。 即便是很多年过去,也看得出订制这件衣服的人的心意。 她动作停了很久,外婆也扒着门框看过来,“我记得这件旗袍是你高三那年小裴送的吧,毕业典礼我们囡囡还穿着发言了,好有纪念意义的。” 这是她整个学生时代唯一的一件礼服。 她不喜欢拍照发朋友圈,所以外婆当然不知道,不只是高中毕业典礼,还有大学的每一次翻译比赛,活动晚会。 任何需要抛头露面的正式场合,她都穿着它走过。 云锦材质娇贵,江乔一直都小心护惜。暑假前不小心刮了线,所以才特意送回来找熟悉的老师傅修补。 只是到了今天,她和送衣服的人再也没了关系。 裴云骁送的东西她都还清了,只有这件衣服她想自己留着,就当做是一份青春的留念。 江乔站起来,凑到外婆身边,“依您老人家多年的经验看,这件多少钱拿得下?” 小老太太做了四十几年裁缝,对这些很懂。 “小财迷,当年你倒是没想起来问。”外婆调侃她迟到快四年的算计,眯着眼睛笑,“这种工艺已经很少有师傅愿意做了,我看啊,最最少也要八千。” 江乔哦一声,跑到客厅倒水。 一口闷完,她拿出手机,翻到昨天半夜搁置的和裴云骁的对话,噼噼啪啪打字。 【旗袍穿过,我就不还了。以后有急事电话联系,钱不够的话短信告诉我。】 【[转账]】 大出血,一万块出去,她的勤劳致富账户又光速返贫。 江乔看着自己仅剩两千多的银行卡余额,肉痛得不行。 对方却极为少见地秒回。 裴云骁:【?】 裴云骁:【什么旗袍?】 江乔不再回复,直接拉黑。 第17章 为他头脑发热 外婆家是老洋房一楼中的一户,带一个不大的院子。 旧筒子楼十几年没人维护,十几家的电表在院墙外乌压压排成两排,邻家的院子里也堆满了酱缸和捆扎好的塑料瓶。 唯独外婆的小院常年花团锦簇,像格格不入的伊甸园。 十月,应季的桂花盛放,金灿灿的甜香迎头盖脸,梦幻如碎星垂落。 江乔的小房间正对小院,香风盈满刚晒洗的被窝,睡得昏天暗地。 正午十二点,手机闹钟长鸣。 江乔猛地睁开眼,双手使劲搓脸,努力从刚才的梦境里抽出来。 是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里的她置身于梅雨季的街道,身上穿的却是初中时的校服。 同样身着学生制服的裴云骁来接她放学,最开始只是雾气般的毛毛雨,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后来雨转大,谈话被迫中断,当务之急是找地方栖身。 男朋友说要去便利店买伞,迈开长腿先行一步。她被雨打得睁不开眼,急匆匆从书包里拿外套遮挡,皱巴巴的校服外套刚拿出来,身边人却已经回到她身边。 她头顶撑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胡桃木把手漆光温润。 滂沱大雨中,身边少年身形峻拔,握柄的修长手指稳稳倾斜,将她每一寸湿透的格子裙角拥入伞下。 江乔靠近一步去搭对方的手臂,一抬头,少年的脸却变成了裴知鹤。 梦中的裴知鹤似乎更年轻一些,但和现实中一样温和,跟她说不用怕,然后他们漫步在暴雨中的苏城,一直走到了天晴。 或许裴知鹤还说了些什么,只是她想不起来了。 她心跳快得不可思议。 房间里的桂花香和梦里裴知鹤身上清淡的消毒水味相融,江乔指尖发麻,男人衬衫下小臂肌肉的触感仿佛还在灼烫。 细节真实得过分,又……很离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定是因为裴知鹤那句玩笑般的复仇计划影响过于深入,她在睁开眼后暗自庆幸,能及时醒过来真的太好了,谁知道这个梦接下来的剧情,有没有……三观尽碎的前男友。 那个刻意被抛之脑后的天台清晨再度复活。 江乔坐起身,双手啪啪拍脸,清脆的声音直接吵醒了外面看电视的外婆。 外婆啧啧称奇,“上初中的时候是嫌自己起晚了少做两套卷子,都这么大了还这样打自己,怎么,你们大学生也有作业要写啊?” 江乔鲤鱼打挺下床,“做梦吓醒了。” 外婆哦一声,笑呵呵地逗她,“囡囡梦到怪兽来抓自己啦。” 江乔配合地皱起鼻子,两手比爪嗷呜一声。其实心里却在默念,难讲,裴教授和怪兽比起来到底哪个更让她心悸。 “你没醒的时候我都吃过午饭了,懒得给你好好做了,随便对付两口,晚上咱们吃大餐。” 说是随便对付两口,等江乔洗个脸扎好头发,饭已经端到桌上了。 清清爽爽的阳春面,零星青蒜点缀,煎蛋一圈蓬松的焦边,是她从小喜欢的样子。 “有心事别压着,外婆帮你出出主意,和小裴那边闹矛盾了?” 外婆抱着毛线团坐在对面,边织围巾边观察外孙女。 从小带在身边长大的囡囡,即便是跑去京市上了几年学,变得稍微成熟了些,有个什么情绪她还是一眼就看得出。 江乔闷头吃面,苦思冥想应该怎么跟外婆讲。 半年前外婆就兴冲冲地给她量身做订婚礼服,前半程一直亲力亲为,后面身体实在受不住了才移交给外人。现在裙子的工期到了收尾阶段,外婆更是三天两头地给她微信汇报进度。 取消订婚这件事,江玉芬可以不知道,但外婆这边如果要再瞒下去,她于心不忍。 是现在知道更难受,还是一切就绪之后再道听途说更难受,江乔憋着一肚子话来回横跳,最后选择了一条中间的小路——先只说能说的。 避开爆炸性的结果,拣一些不太重要的经过讲讲。 江乔一边吃着面,一边说了暑假以来和裴云骁没怎么联系的事,她要实习要写论文,裴云骁也和一群发小公子哥在创业,各自都忙得像陀螺,哪还能想得起对方。 外婆时不时从老花镜片底下瞥来一眼,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点头,只在她含糊说“订婚的事情有些变化”时出声打断了一下。 “听不懂,展开讲讲。” 江乔装高深,“……不太方便说,您也知道,我们年轻人讲究比较多。” 外婆并不放弃,“那你先给我点预告,多大的变化?” 江乔:“绝对能让您’哇‘一声的变化。” 好坏都是哇。 来的路上看新闻说隔壁江市新开了主题乐园,江乔心虚地侧过脸,心里谋划着到时候负荆请罪,带少女心爆棚的小老太太去玩一趟。 外婆手下毛线针不停,半晌才继续说,“我和你妈想的不同,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不用非要按照你爷爷当年定下的婚约走。电视剧里灰姑娘一结婚就过上神仙日子,可现实里嫁豪门这件事风险不小的,少不了要受一些委屈,外婆都明白。” “外婆希望我们囡囡永远漂漂亮亮,开开心心,至于什么时候订婚,和谁订婚,都不重要。” 她说话含糊,外婆回的这些话更含糊。 不仅含糊还特别甜,她都顾不上去想小老太太到底是不是已经把她看穿了,就被猝不及防的暖流闷了一个跟头。 外婆把切好的苹果推到她面前,打量了两眼她的红鼻子,笑骂:“至于,一看就是没从小裴那里听过什么好话,被我两句话感动成这样。” 江乔红着眼睛笑,“快毕业了,认真学化妆呢,腮红打多了。” “学不会就别费劲了,”外婆懒得拆穿她,“囡囡天生丽质,化不化妆都好看。” 吃过饭,外婆进屋午睡。 江乔拿出电脑漫无目的地投了一会简历,顺便把之前收到的拒信删了一轮,看见沙发上的老年智能机亮了亮。 外婆的手机没有密码,点击通知栏,硕大的黑体字占满了一屏。 【下个月我回家一趟,陪您去医院复查。】 是江玉芬发来的。 江乔脊背一僵,用自己的手机给母亲发消息: 【外婆最近要去复查?当时做肿瘤切除的医生不是说,半年去一次就可以吗?】 江玉芬回:【外婆跟你说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说是没什么食欲,体重轻了些,准备再去复查看看。】 江乔:【不管怎样,到时候复查结果出来,第一时间告诉我。】 江玉芬又输入了一会,【外婆的事你不用操心,把和云骁的事理顺清楚,早点把关系确定下来,比什么都管用。】 江乔心绪起伏。 她想反驳说不是这样的,刚刚外婆还说过她开心最要紧。可毛线筐里躺着刚刚还在织的围巾,翻面后,花纹渐显:大写字母的“p&j”。 老房子的冰箱里常年囤着她喜欢吃的橘子棒冰,江乔拿出一支含在嘴里提神,关冰箱门时,墙上悬挂的日历被风扬起。 上面用红笔画了许多圆圈,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备忘。 “十月六日:小乔礼服绣庄自提。” “十月八日:老年大学摄影课。注:下课问老师,拍年轻女孩适合购买哪款相机。” 与她婚约相关的日程占去大半,有的还用记号笔特意加粗,红笔蓝笔重叠,唯恐忘记。 巨大的负罪感来袭,江乔靠着冰箱缓缓蹲下,仿佛沉入水底。 无法继续原来的关系,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看着外婆的期待落空。小老太太自己没说出口的话,从母亲嘴里传过来,更让她歉疚。 窗外雨声淅沥。 江乔忽然想起了梦里的那场雨,那柄似乎可以庇护她所有狼狈的黑伞。 以及那天在心外住院部天台上,裴知鹤用悠淡的语气向她发出的邀请。 心跳声渐渐盖过雨声,震得耳朵的鼓膜发痛。 像是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放任过量的肾上腺素操控自己的手指,按下了那个靛蓝色块的语音通话键。 对方隔了一会才接起。 江乔声音颤抖,“裴老师。” 裴知鹤嗯了一声,呼吸声平缓,耐心等她开口。 江乔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和我结婚吧。” 第18章 小未婚妻 “如果您当时说的还算数的话,” “请和我结婚吧。” 怕对方没听清,她又用更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努力堆积起一丝深思熟虑后的沉稳,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上头。 听筒对面安静了几秒,她似乎还听到了一阵略显急促的刹车声。 裴知鹤温润的嗓音终于响起:“好。” 状似无意的,他又问:“你在苏城?” - 江乔很快就明白了对方最后问句的含义。 十一小长假,法定假日五天,像她这样的大四学生可以放足十天不止。但在某些特殊行业里,这五天和平时的工作日并无区别。 白衣天使首当其冲。 特别是像裴知鹤这种级别的主刀医生,请一天假,某些危急重症的大手术就要停摆一天。 裴医生日理万机,答应了她提出来的结婚没错,可如果想要在冬天到来之前顺利换人瞒天过海,只能在一天半之内速战速决。 次日清晨七点,裴知鹤的消息和闹钟一同将她唤醒。 【起床了没?】 江乔迷迷糊糊揉眼睛,在把这四个字读了十遍之后猛然坐起。 她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江乔:【……裴老师已经到苏城了?】 裴知鹤:【嗯,准备先去吃些东西,一会去看外婆。】 江乔瞳孔地震。 苏城今年的旅游行情格外紧俏,小长假期间的高铁票在发售当天几乎就是秒空。 飞机倒是可能会有余票,但时间上多少会有些局限。 抱着捡漏的心理,江乔平日里每隔几天就会点开一次购票应用,扫一眼京市到苏城的航班。 正因如此,她心里才十分清楚,如果裴知鹤这个点人在苏城,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早在昨天晚上就已经飞过来了。 江乔:【裴老师搭昨晚的航班过来,一定很辛苦吧。】 裴知鹤回:【不会。】 【太晚了,没抢到机票。】 江乔:【啊?】 裴知鹤:【说有点急事,搭了一下家里的飞机。】 江乔:……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 她平日里打出租车都要再三比对各平台优惠,而对方搭专机就像乘公交车一样简单。 只看到白衣天使裴教授平日里兢兢业业上班,忘了人家随时都能隐退继承大地产集团了。 有钱人的世界过于深邃,江乔在门口参观一眼就躬身退出,她把外婆家的详细地址发过去,【我去跟外婆说一下。】 裴知鹤:【好。】 【我大概九点钟左右到。】 七点一刻,外婆在公园跳完交谊舞回家。 江乔换了身白裙子出来迎,慢吞吞开口:“外婆,一会家里有人来做客。” 外婆进门换拖鞋,小羊皮高跟用软布擦去灰尘,整整齐齐摆好:“哦,你朋友?” 江乔心跳怦怦,“我……男朋友。” 外孙女脸上藏不住事,光看眼睛眨动的频率就知道,刚刚保准是一句话藏了半句。 外婆踏进厨房拿碗,回头好笑地打量她一眼,“小裴来就来呗,都是一家人,这么紧张干什么。” 小裴。 真是个好称呼,连改都不需要改。 江乔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您还记得我昨天说,订婚的事有变化,绝对能让您哇一下吗?” “哇什么哇,”外婆把市场买来的早点在餐桌上排开,很不屑地往后摆手,“别小瞧了你外婆,就算是小裴整容了,哪怕是小裴直接换了人,今天也吓不着我。” 小老太太语出惊人。 江乔倒豆花的手顿了一顿,滚热的汤汁差点洒到腿上。心中默念,但愿外婆真能说到做到。 吃过早饭,外婆打开电视机,照着记在小本上的追剧日历熟练换台。 江乔没心思看电视,在一边摇椅上坐立难安。 有客人来访,又是头一次登门的准外孙女婿,按理说都要彻彻底底好好收拾一番。 可外婆从年轻时起就是邻里街坊里出了名的爱干净,每天六点多起床打扫卫生,雷打不动,看架势简直是随时准备竞选小区样板间。 雨后清晨,老房子窗明几净,地板拖得光可鉴人,连沙发巾都刚刚洗换过,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 江乔引以为傲的家务能力彻底闲置,除了帮着泡茶洗水果,正经事只剩下陪外婆讨论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 终于熬了快一个小时,裴知鹤准时发来消息:【我到了。】 江乔腾得一下站起来,外婆不用她说,放下手里的毛线团去开门。 门外没人。 江乔小跑几步绕出单元门,看见弄堂口人头攒动,人潮中心是一辆她没见过的本地牌照黑色迈巴赫,驾驶座的车门一关,裴知鹤两手提满礼盒向她走过来。 老社区很少见这种级别的豪车,几个中年女人在车头不远处毫不避讳地拍照,吵吵嚷嚷。 裴知鹤抬眼的瞬间,一行人彻底噤声。 不只是因为心虚,更多的是惊艳。 裴知鹤今天换了身款式极为简练的全黑冲锋衣,衣领微微敞开,隐约瞥得见锋利的下颌线和喉结。大片黑色的强烈对比下,愈发衬得男人肤色瓷白,眉目清冷昳丽,如一轮温和的冷月。 雨刚停的苏城,水氤氤的绿,梧桐枝叶蓬松繁茂,此刻全都成了他出场时的背景板。 江乔和阿姨们一起呆住。 她莫名想起在微博上经常刷到的追星彩虹屁:裴知鹤,好伟大的一张脸。 穿制服的时候是医院门面,随手抓件衣服套上也能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男人长腿几步移动到她面前,看上去心情不错,“这边可以停车?” 江乔:“应该可以,如果被贴罚单的话,我……我给裴老师报销。” 裴知鹤轻笑。 江乔小心地窥看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头发并没有像她习惯的那样向后抓起,漆黑碎发散落在额前,衬得他像是刚毕业的男大学生,有种清爽的朝气。 裴知鹤注意到她的目光,随口问道:“我今天很奇怪?” “没有没有,”江乔脸热地摇头,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形容词,“很……年轻。”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男人无论是二十或者四十,被夸年轻也许都会笑一笑,可对方正巧是夹在正中间的三十岁,年轻这个词一出,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暗戳戳说对方老。 裴知鹤微微挑眉,“谢谢夸奖。” 巷口狭窄局促,江乔在前面带路,两人很快回到了外婆家的楼门前。 裴知鹤脚步放缓,一直看向身前少女的狭长黑眸弯了一弯,接上刚刚的话头:“和未婚妻做同龄人的感觉,还不错。” 未婚妻。 什么未婚妻? 裴知鹤平时就是这样跟人说话的吗? 第19章 太太年纪小,怕别人说闲话 温润声音入耳,江乔颊边火烫,整个人陷入比刚刚偷看时更呆滞的状态。 她急忙忙地转身,视线从气定神闲的裴知鹤,转移到楼道门口张望的小老太太,暗中观察了好几个来回,恍然大悟般向裴知鹤抛去一个敬佩的眼神。 不愧是裴教授。 外婆什么时候来的,她完全没注意到,差点从一开始就露了馅。 从现在开始,不能再大意了。 江乔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靠近裴知鹤两步,还没等她犹豫完要不要挽他的胳膊,对方已经躬身过来,以一种在外人看来一定浓情蜜意的姿势对她耳语:“别紧张,配合我就好。” 最后一点用来串口供的宝贵时间,裴知鹤就跟她说这? 怎么配合?配合什么! 江乔焦虑地心中呐喊,连剧本都没有,逼她即兴发挥吗! - 事实证明,美色是可以跨越年龄的通杀技能。 这一点在弄堂门口应验了一次,在外婆身上又应验了一次。 裴知鹤走到楼门口的台阶前,笑容如四月春风和煦,温柔吹向倚在门边的小老太太:“这么多年才第一次来拜访您,叨扰外婆休息了。” 外婆迷迷糊糊地看着裴知鹤越走越近。 两人之间接近四十公分的身高差,低矮的青石台阶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裴知鹤越往前走,外婆烫着卷卷头发的脑袋就要仰得越高。 等到他完全站定不动了,外婆才推一推老花镜,把眼睛从来人俊美如玉的脸上收回来,很是得意地看一眼远处看热闹的邻居,热情招呼道:“囡囡的男朋友来了啊,都是一家人,回趟家带一堆礼物做什么,怪浪费钱的。” 裴知鹤走上台阶,替外婆撑开单元门,“一点小心意,外婆不用客气。” 外婆一把攥住裴知鹤的手,笑得眼睛都快要看不见了,“不客气,不客气。” 江乔噎住。 匪夷所思,叹为观止。 这个家里,万万没想到她才是最多余的那一个。 江玉芬再嫁后,很少带着丈夫和儿子回来,外婆在鞋柜里放的男款拖鞋一直落灰。 江乔刚准备去拿,就看见外婆不知道从哪拿出一双崭新的,专门给裴知鹤换。 “老早就盼望着见你,看看尺码合不合适。” 裴知鹤弯腰换鞋,动作优雅,起身前还顺便帮江乔整理了一下刚刚脱下来的一脚蹬,外婆全程捧脸围观,时不时发出两句“真好啊”的赞叹。 江乔没眼看,先一步跑去客厅,把电视柜上的迪士尼公主小相框火速翻面。 奇怪的自尊心作祟,她能接受突然和裴知鹤结婚,但不能接受自己小时候豁牙的照片被人类高质量男性逐一品鉴。 厨房里咕嘟咕嘟炖着应季的芡实糖水,裴知鹤被外婆拉着坐在沙发正中间,挨个回应小老太太连珠炮式的问题。 彻底不需要她了,很好。 江乔缓缓拉上嘴巴上的拉链,做一个安静的热心听众。 “小裴啊,刚刚你说第一次来外婆这里,我怎么记得去年……” 江乔心虚地垂下眼睛,恨不得连呼吸都调成静音模式。 男色烟雾弹生效时长有限。 去年来的人和今年完全对不上号,外婆终于反应过来了。 裴家重礼节,自江乔父亲去世后,每年十一都会派人来送大闸蟹和点心看望。升入大学后江乔和裴家小儿子谈恋爱,更是指派裴小少爷亲自来拜访。 裴云骁最烦这些应酬,去年拗不过老爷子三令五申,来倒是来了,简单寒暄了两句,屁股还没坐热,接了个电话就借口有事跑了。 出了门直言,江南老房子梅雨季里一股潮气,他多呆一会就要起皮疹。外婆在楼道口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难受归难受,对小辈的婚事不好多嘴,只能长叹一声。 眼前的青年人眉眼间与上次的人有几分相似,可气质更加沉静,对她的态度也好,明显就不是一个人。 可刚刚叫他小裴也答应了,裴家除了那个小少爷,还有别的人给她外孙女挑? 裴知鹤简单自我介绍两句,对满脸怀疑的外婆道:“上次您见的是我弟弟,家里老人觉得年龄相仿最要紧,硬把我弟和小乔凑一块处了两年。” “我平时工作比较忙,小乔脸皮又薄,和我交往之后,也是怕惹老爷子不开心,一直将错就错地和云骁演戏,到现在才说开。” 外婆惊讶地哦一声,瞥一眼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江乔,“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云骁和小乔同龄我知道,你比我们小乔大几岁?” 裴知鹤很坦荡,“七岁,我过了年正好三十。” 外婆很是夸张地捋胸口,“还以为是多少,七岁怎么了,新闻上那个什么国家总统,老婆比他大二十四岁,我看人家日子也过得好好的。” 这回答完全出乎裴知鹤意料,“那是您心态开放,思想比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新潮。” 外婆又叹息,“哎,老一辈人观念比较传统。我们小乔从小就孝顺懂事,最见不到我们这些老家伙着急上火,估计也是怕我接受不了,把我也瞒过去了。” 小老太太拉过身边外孙女的手,语气嗔怪,“你不想想外婆是谁,能因为这点事就怪罪你?” 江乔动作僵硬,脸上硬挤出一个甜笑:“……我的错。” 好……恐怖的一张嘴。 不愧是清大当年的辩论队领队,扯什么瞎话都能面不改色,说得比真的还像真的。她要是能修炼到这十分之一,怎么可能还会愁找不到工作。 换人的事情说开了,外婆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小裴你这么优秀,之前也有不少人介绍女朋友吧?” 不是自家外孙女不好,而是眼前人实在是完美得不像话。 裴知鹤刚刚自报家门时姿态放得很低,只提了短短两句,并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可她也听得出来,这回登门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家族长子,有钱有背景有事业,跟之前的小少爷比起来,方方面面都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种人,从小到大怕不是都要被抢破头,怎么可能甘愿因为一句娃娃亲,就愿意一直等自家小姑娘? “既然认定了小乔,别人再多也没认真考虑过,”裴知鹤双手接过外婆倒的茶,面上仍是温雅的笑,“之前不是没想过公开,但小乔年纪太小,怕别人说闲话。” 他停留在江乔身上的视线浅淡,明明绅士克制,但因为那双遗传自母亲的桃花眼,又隐约透出几分珍重的深情。 江乔当即在内心大呼受不了。 都是演戏,凭什么有的人天赋能高成这样? 身家雄厚的名门继承人对她忠贞不渝,为防止舆论伤到她,不惜同意卑微地下恋,一直当亲弟弟的影子,痴情守候直到她毕业。 人设完美到这个地步,要是她敢不和眼前人结婚,外婆要第一个冲上来拼死抗议。 “也是,还是小裴考虑得周到。” 裴知鹤笑,“都是我应该做的。” 外婆是社交达人,跟旁人闲侃,从没有让哪个话头落在地上过。 聊完了最关心的话题,又开始闲扯家常,甚至还郑重其事地拿出几年里看病体检的文件夹,让裴知鹤把把关,看看本地医生的水平靠不靠谱。 不知不觉聊了大半个小时,外婆看了眼表,趿上拖鞋急急忙忙去看锅。 江乔本能地跟上帮忙,被小老太太一把拉进厨房说悄悄话。 外婆:“之前还以为你傻,结果我们囡囡聪明得很,蛮会选的。” 江乔耳朵被呼得发痒,扭着肩膀躲开半步。 厨房门开一条窄缝,门外裴知鹤端坐在小客厅的旧红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削苹果皮。 看起来是十指不染阳春水的贵公子,可长指微动之间,鲜红的苹果皮打着卷垂下,竟是从头至尾都没断一次。 外婆看得啧啧称奇,手指戳两下江乔肩膀,很是八卦,“刚刚小裴没说几句实话吧,是不是你先追的人家?” 江乔越过外婆的肩膀,偷偷向外面瞄,还没等收回视线,就和男人的狭长双眸直直撞上。 裴知鹤演戏堪称敬业模范,自从今早进了小区门口开始,不管外婆看不看得见,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始终温柔似水,含着几分无论谁看了都觉得炙热的深情。 对方辛辛苦苦编的恋爱史重新浮现在心头。 江乔痛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一个不辜负队友付出的理想合伙人。 她闭了闭眼,视死如归地开腔,“不是,是他暗恋我,从一开始就……暗恋我。” 外婆盛汤的手一停,半是震惊半是佩服:“哦。” 第20章 小蝴蝶 喝过甜汤,外婆执意要给头回上门的准外孙女婿做几道拿手菜。 说多错多,为了确保事情不露馅,江乔赶紧抱着一盆板栗出门洗刷。 外婆家的小房子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属于典型的筒子楼。 从外面看是怀旧漂亮的老洋房,油绿的藤蔓爬了一墙,可楼内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嘎作响,小窗采光通风也不好,常年散发一股潮湿的霉味,中看不中用。 最早每层邻居公用一个厨卫,外婆嫌大厨房人挤人做饭不方便,又在屋子里另隔了一间小的出来。大厨房择菜洗菜,拿回小厨房慢慢烧,垃圾不进家门,清爽又讲究。 板栗刚换完水,江乔一转头,看见对门邻居也进来了。 周奶奶一头刚烫过的红发,手里提着刚买回来的菜,“小乔回来了?” 自打出生起就看着她长大的老邻居,江乔笑笑问好。 周奶奶笑眯眯地打探:“听说小乔男朋友今天上门来啦?” 江乔:“是,上午刚来。” “刚刚我还没进小区门就听街坊说,你男朋友开了一辆特别贵的车停在门口。” 周奶奶凑近两步,一副拿她当亲孙女嘱咐的担心模样,“我说两句体己话,你可别不爱听。年轻小姑娘谈恋爱可不能光看物质条件,你男朋友年纪估计也不小了吧,你现在年轻漂亮能贴上去,过两年新一茬的小美女也能贴上去,你可要拎清。” 江乔尬笑,“倒也不是像您想的那样。” 周奶奶:“我也都是为了你好才说。考上那么好的大学,趁着还没毕业赶紧早做打算,从男同学里打捞个好的。你欣欣姐学习没你好,读的本地大学,可一毕业就和优质理工男结婚了,现在儿女双全,日子过得多安稳。” 又是这一套,江乔连回应都不想回应了。 老邻居爱攀比,小时候比孩子的学习成绩,周奶奶一直被压一头。这几年孙女火速结婚生了孩子,像是终于找到了扳回一局的主场,没少在她们祖孙二人面前显摆。 得亏外婆是新潮女性,不觉得结婚生孩子是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事,没怎么放心上。 江乔外婆清高,小丫头也不顺着她的意思说好话,周奶奶心里窝火,刚要说点什么讨回颜面,就看见门外缓步走来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见到她这个长辈,微微颔首致意,嘴边是温雅的笑,但眼神疏冷,莫名地就感觉不好惹。 周奶奶莫名心虚,到了嘴边的刻薄话卡在喉间,不上不下的。 这人不会就是江乔对象? 街坊们讨论了小半天小区门口的豪车,江乔那有钱男朋友长什么样,谁都等着吃这个瓜。 刚刚匆匆一瞥,压根没怎么看清长相,只记住了人家又年轻又帅,和她之前猜的油腻中年富商根本对不上号。 说不定就是个回家探亲的大学生,不然怎么可能什么好事都轮到那小姑娘头上? 江乔外婆拎着条鱼从男人身后钻出来,把江乔手里的板栗盆往他手里一塞,笑呵呵的,“屋里水开半天了,你俩赶紧把栗子煮上,别耽误我一会发挥。” 男人垂眸说好,等江乔走过去时,还特意侧身帮她扶了一把弹簧门。 周奶奶杵在原地,目瞪口呆。 两人走后,外婆慢悠悠叹气:“小情侣谈恋爱,得给人家制造点二人空间,我可不当电灯泡。” 周奶奶顺着这话打听,“这是小乔男朋友?” 外婆撇撇嘴,“谈了有几年了,准备趁着十一在苏城领证。” 周奶奶语气酸溜溜:“外孙女婿做什么的啊,要是做模特或者网红,这碗饭可吃不了太长。” 看样子最多也就三十上下,这么好看,又有钱,除了出卖色相还能是别的? 外婆手下利落,三两下地给黄花鱼开膛破肚,“也不怪你这么说,我当时第一眼也觉得,男人太好看了肯定靠不住。可人家小裴清大毕业,又从海外读了博士,现在在京市的大三甲医院做主刀医生,父母亲地产生意也做得不错。” “冬奥会看了吧,那整个滑雪场都是人家自己的。你这老观念也得改改,不能觉得帅哥都是草包,就劝人家嫁个丑的。” 周奶奶的外孙女嫁了个程序员,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就是个子不高,还显老。 外婆的话句句像刀子似的,专往老邻居痛处上戳,一戳一个准。 人在眼前晃过一圈,外貌上做不得假,又是清大又是冬奥滑雪场的,全国人民都知道这俩词的分量。 周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不服气地哼了声,“那要真按照你说的,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就栽给你们家小乔了?” 外婆收拾好鱼,拿香皂把手洗得香喷喷,“谁知道呢,我们囡囡从小就命好,婚姻大事上也不用我这个老家伙操心。” 周奶奶:…… 江乔命好不好的不清楚,她这个外婆倒是真嘴硬。 男人女婿死得一个比一个早,女儿再婚了也不往她身边凑,外孙女嫁个有钱人又怎么样,又不是亲孙子,人家还能孝敬你? - 老房子隔音不好,外婆讲话中气十足,隔着两层木板门传进来,每句话都清清楚楚。 她能听见,那屋里另一个人也能听见。 江乔尴尬得脸红,坐在沙发对面的裴知鹤倒是十分淡定,嘴角全程向上扬起,明显心情不错。 脱掉外套,他身上是一件简单干净的白衬衣,袖口很得体地挽起。 男人优雅地端起茶杯喝茶,镜片下的眼睛泛着饶有兴味的光,仿佛是在品评什么好戏。 外婆夸他的时候,裴知鹤还没什么太多反应,等到“冬奥会”三个字一出,他才微微挑了挑眉,轻笑出声:“外婆还挺懂。” 江乔赶紧解释:“你刚刚介绍完自己,估计外婆顺手拿手机查过了,老人家没坏心,你别介意。” 裴知鹤看向她,语气愉悦而微妙,“外婆这样做,说明对我还算满意,我高兴还来不及。” 江乔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急匆匆挪走视线。 今年梅雨季长,天花板角落透水格外厉害,过年时的一小块霉斑已经发展成一大片,隐约有开裂的兆头。 江乔看着看着就开始皱眉,裴知鹤也跟着抬头,随口问:“房子这样多久了?” 江乔:“从来没好过,外婆她不在意,觉得没必要修。” 裴知鹤点头,很平淡地应了声。 从记事起,江乔就一直和母亲外婆生活在这间小屋里。 母亲出售丝绸厂时,把家里的老红木餐桌椅一起卖了,外婆又去二手市场东拼西凑了一套回来。 小餐厅乍一眼看过去温馨整洁,没什么异常,只是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其中的玄机:每把椅子都不一样高,看上去整齐,是因为外婆挨个给缝了猫猫头椅子套。 江乔从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即便是去年被来做客的前男友甩脸色看,也从未觉得有哪里上不了台面。 可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她之前憧憬崇拜,又即将成为她名义上丈夫的裴知鹤。 那些被亲情和回忆滤镜弱化的瑕疵无限放大,她恨不得亲手挡住裴知鹤的眼睛。 嫌弃是必然的,可只要想象一下对方把这话说出来,她就已经陷入了无措。 要和这种家境出来的女孩结婚,即便这段婚姻注定不会持续太久,他……应该也会后悔吧。 外婆拎着收拾好的鱼回来,裴知鹤起身去迎,视线从厨房隔断帘上扫过。 他开口,语气里是很真挚的欣赏,“门帘是外婆亲手做的?” 外婆有点不好意思,“小乔从小爱吃柠檬糖,我看这种黄绿色的玻璃糖纸蛮可爱的,就穿起来做了帘子。” “外婆真浪漫,”裴知鹤笑了笑,嗓音清润,听起来让人很舒服,“像一群小蝴蝶,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天气好的话一定更漂亮。” 很文气的比喻,是她从未想过的回应。 江乔顿住,乌润的杏眼呆呆地看他,直到外婆笑呵呵的谦让声响起,才回过神来。 裴知鹤跟外婆一道进了厨房,穿过门帘时,漂亮的手指划过被做成弧形的糖纸串,缓慢而温存。 明明碰的是糖纸,可她的脸就像也被抚过一样,不争气地发起烫来。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花大钱找高情商男公关一起回家过年了。 第21章 她耳后的痣 吃过饭。 有了反击周奶奶的痛快做铺垫,外婆只是怔了一下,很快就接受了江乔下午就要去领证的安排。 反正毕业近在眼前,孩子自己决定了好几年的事,早几个月晚几个月领证都没差。 遇到裴知鹤这种条件好到梦幻的准外孙女婿,她私心也希望赶紧定下来,婚礼什么的有空都可以再补。 只是可惜了那套年初定制的礼服,本想着没了订婚仪式,穿着拍拍结婚证也不错,可电话那头老师傅坚决不让步,说紧赶慢赶也要假期快结束时才完工。 外婆没了办法,只能一脸惋惜地看着江乔穿着早上那条白裙子出门,临走前还很是煽情地跟她抱了抱。 江乔提着证件袋,本想像之前那样坐车后座,就看见裴知鹤绕过车头,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江乔站定在原地,“我还是……” “我希望自己在开车的时候,太太坐在我的副驾驶,”裴知鹤微微躬身,绅士浅笑,“先提前适应一下?” 裴知鹤语气悠淡,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仿佛只是在和她商讨一个表演细节,好让两人回京市后也在旁人的审视下无懈可击。 江乔一下子就没了拒绝的理由。 她上车坐好,乖乖系好安全带,把遮光板放下来。 吃瓜迟到了的街坊三三两两,围在车头不远处朝这边看,时不时路过一两个看着江乔长大的老熟人,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 邻居闲聊时用的是苏城方言,裴知鹤在京市出生长大,又早早出国工作了近十年,基本听不太懂。 临上车时,旁边几个阿姨话音里飘过一句发音准确的“江家姑爷”,裴知鹤垂眸暗笑,越过车顶向她们招了招手。 裴知鹤坦荡,阿姨们也大大方方和两人道别,徒留江乔缩在副驾驶尴尬不已。 驶离弄堂几十米,江乔抓着随身小包的带子,望着主驾驶上的男人嚅嗫着开口,“……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让您见笑了。” 裴知鹤口吻寻常,“刚刚的阿姨是外婆的熟人?” 江乔点头,“一起跳广场舞的苏姨,说话可能是直了些,但是人很好,应该不会出去乱说。” 邻居们八卦归八卦,大都没有恶意,像周奶奶那样的还是少数。 只是两人临行前,刚出楼门就被几个遛狗回来的老邻居拦住,热聊了好久。好不容易穿越重重围阻出来取车,又被苏姨的一群老姐妹热情围观。 来参观江家又帅又有钱外孙女婿的吃瓜群众络绎不绝,她随便代入了一下对方,就觉得无比心累,那他本人呢? 江乔侧过脸去看裴知鹤。 听到她刚刚的话,裴知鹤勾起唇笑了笑,“大家……的确是很热情。” 江乔面上发窘,“裴老师要是不习惯的话,我去和外婆讲。” 裴知鹤顿了下,冷白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扣,不答反问,“和我一起被围观,感觉不舒服?” “当然不会,”江乔赶紧摇头,“我何……和裴老师一起被看热闹,怎么看都是我在占您便宜吧。” 她何德何能,能和这种天之骄子一起被当做新婚夫妇围观。 好险,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裴知鹤笑了一声。 低低的气声,像是轻柔的天鹅绒,在她耳蜗扫了一下。 江乔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没有什么不习惯的,”裴知鹤开口,“毕竟我们之后常住在京市,回来的机会也少,大家今天说两句,过段时间也就忘了。” 江乔懵懵点头,“也是。” 她听懂了这句话,他们之间的关系能不能持续到过年还说不准,今天这样的麻烦估计也就是一次性的事,无足挂齿。 裴知鹤开车如往常一样平稳,漂亮的手指松松搭在方向盘,白衬衣挽起,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转弯时腕心微微凹陷,显露出一种温文绅士的欲。 身边少女看上去还很拘谨,裴知鹤单手点开车载音乐,“想听什么,自己来选。” 江乔看了屏幕几秒,小心翼翼上手滑动,抱着一点点隐晦的想要了解对方的心,越过封面花哨跳跃的系统推荐,从本地曲库里挑了一首大提琴协奏曲。 裴知鹤似乎很喜欢古典音乐。 本地歌单里上下都是古典管弦乐,一行行拉丁字母和作品序号,江乔只能零星认得出几个像肖邦和李斯特这样的作曲家名字,剩下的整块屏幕密密麻麻,在她眼里都像是天书。 短暂停顿后,环绕式音响传出悠扬的琴声,大提琴特有的深沉婉转,有种情书化为音符的厚重。 裴知鹤单手抬起,轻轻碰了下嘴唇,神色里有种微妙的不自在。 江乔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连忙开口,“您要是不喜欢这首,我就切歌。”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被窥探本地歌单,她是不是无意间踩到雷区了? “不会,”裴知鹤微微偏过头,停顿了一下,“只是太久没听,有些陌生。” 江乔如蒙大赦,“那就好。” 苏城是历史文化名城,求姻缘灵验的古刹庙宇多,连带着对领证地点也有讲究。 江乔对这一切都只是一知半解,而完全是外地人的裴知鹤却很懂,根本不用导航,驾车大半个小时,直接到达目的地。 降下车窗和门卫打过招呼,黑色的迈巴赫稳稳停在城北区民政局的车位。 裴知鹤绕过车头为她开门,秋日午后,淡金色的阳光从他肩头洒落,仿佛自带柔焦。 “我们到了。” 江乔深吸一口气,整理一下裙摆,努力在踏出第一脚时不顺拐。 民政局紧邻城北区的综合政务大厅,要绕一段路。 她紧紧攥着包里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即便对自己说几百次放轻松,也很难从紧绷状态里出来。 领证,她身边的朋友都还没有这样的经历。 即便是裴知鹤这种亿万里挑一的骨灰级绅士,一想到和对方的关系徒然拉近为夫妇,她的心脏就变成跌进可乐的跳跳糖。 做决定时只考虑了怎么给外婆交代,看到民政局的大门,许多其他的问题才一下子被唤醒。 结婚之后,她要和裴知鹤一起生活吗? 凭空成了人家法定意义上的太太,她的生活会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前的那些烦恼,会不会从此消失? 比起她心里的七上八下,裴知鹤显然沉静得多,一路上始终只以两三步的距离走在她身前,偶尔闲聊两句天气,时不时回头看一下她有没有好好跟上。 仿佛回到了七年前,他大学放暑假回家,开车载她和裴云骁两个高中生去海洋馆郊游。 江乔叹为观止。 领证这种事,即便不是和相恋多年的爱人,他的情绪稳定程度是不是也有点恐怖了? 她决定学对方闲扯,努力转移注意力,“……刚刚车上放的音乐很好听,演奏者是您喜欢的艺术家?” 裴知鹤放慢脚步,眉梢略挑,“不是。” 她下意识追问,“那怎么……” 怎么收藏了这么多,甚至还全部下载到本地。 不喜欢的话,这算什么,忠实黑粉? “演奏者是我,”裴知鹤轻笑着垂下眼眸,朝她看过来,语气里有种无奈的温柔,“我妈怀裴冉的时候想要几盘古典胎教音乐,听信了某个朋友的怂恿,说让至亲来录比较容易让裴冉听见,硬是带我去了录音棚。” 江乔睁大了眼睛。 裴知鹤本人录音的意外程度100%,给妹妹当胎教音乐意外程度1000%。 一种震撼的猜测从心底升起,江乔不可置信地开口,“那录音的时候您才多大?” “十二岁,”裴知鹤耸一下肩,“水平只是勉强能听而已,前两年裴冉因为觉得好玩,在家里每辆车上都存了一份,几乎没人听过。” 江乔赶紧摇头,“可我觉得很好!” 她丝毫没有拍马屁的意思,纯粹是被天才的光环闪瞎。 十二岁…… 她十二岁还只知道和弄堂里的其他孩子疯玩,可对方已经把大提琴拉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告诉她这是国外某交响乐团首席提琴手的成名唱片,她也丝毫不会感觉异样。 眼里写满凡人的不可置信,她又问下去,“您从小就喜欢古典音乐?” 超级精英的成长路径是这样的吧。 完全脱离普通小孩的幼稚趣味,从幼儿园开始一步到位,成为xs尺码的迷你绅士。 裴知鹤摇头轻笑,“完全不喜欢。” 江乔朝他看过去,不明所以然。 “小时候最向往的是和同龄人打篮球,”顿了一下,他又说,“但家里人觉得这种剧烈运动有伤到手的风险,所以,每次发现我出去玩,就会体罚。” 两人身高差有些大。 裴知鹤从上方平静俯视着少女惊讶的脸,直到对方眼睛里的同情要溢出来了,才勾唇补上一句,“好在从不打手,不会太疼。” 江乔张得圆圆的嘴终于合上。 她真该死啊。 直到走到民政局门前,江乔都在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茬。 以前只能远远看着他时,只觉得从小被院士老爷子选为唯一继承人培养很威风,左右手都能精稳操作手术神乎其技,现在听对方这样一说,才知道全族仰赖的天才少年也不容易,连自由掌控身体的权力都没有,一举一动都活在太多人眼皮底下。 吱嘎一声,裴知鹤单手为她拉开玻璃门,在门边的阳光下长身而立。看到她愧疚的表情,他又笑了一下。 只是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白衬衣的袖口就被少女轻轻地拉了一下。 “刚刚我不是觉得您很惨还是别的什么……只是,”江乔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开这个口,仅仅是凭着一种本能,仰起微微发热的脸,直视着裴知鹤黑沉的眼睛,“如果是我经历了这样的童年,一定没办法成长成您的样子,裴老师真的很厉害。” 午后的风拂过,裴知鹤看向她,神情专注。 见他不说话,江乔又急忙忙地重新措辞,“就是我……” “我知道。”裴知鹤轻轻按住她快要飞起来的手。 皮肤相触之间,传递过来的除了对方温热的体温,还有熟悉的苦艾香水味。 灰绿色调的植物气息,洁净,雅重,几分极容易被忽视的侵略感。 被触碰的手好像在滋滋作响,江乔在对方白水般无害的注视中拼命深呼吸,才忍住了没有把手抽回来。 马上就要和裴知鹤结婚了,这样的肢体接触人前还会有许多,她总要控制自己的反应。 踏入等候大厅,江乔两三步走到流程指示海报前认真研究,手如同无形的激光笔,下意识地抬起划线。 身后许久无声的男人溢出一声低低的笑音,江乔转过身看他,慌手慌脚地站好。 她头发长度近腰,软而亮,平时垂下时如墨色的缎子。今天为了拍结婚证,特意用簪子盘了起来,露出一节纤细的脖颈,莹润得像瓷。 在他偏高的视角里,少女泛红的耳垂上一层小桃子似的淡金色绒毛,右耳廓的软骨中间,有一颗雀斑似的小小的痣。 裴知鹤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不是在笑你。” 江乔:“什么?” “我只是有些,”他金丝边镜片下的黑眸闪了闪又垂下,嘴角克制不住地勾起,“手足无措。” 没有别人,没有他的弟弟。 她的眼里只有自己。 第22章 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谁? 裴知鹤,手足无措? 四目相对,江乔看着裴知鹤那张与往常无二,即便是天塌了都保持着完美无瑕微笑的如玉面孔,发自内心地迷惑。 这人怎么回事,到底是被她的紧张取悦到了,开始凡尔赛发言。 还是超级精英的大脑本来就和她这种凡人不同,对“手足无措”这四个字的认知有很大偏差? 排在前面的新人像一群叽叽喳喳的灰雀,而她身边的裴教授长身玉立,光是一道挺拔高峻的背影,就已经和海拔低于他一个头的人群划出了结界,气质卓绝。 来这种特殊场合无声炫耀美貌,高调赢下所有雄竞,这就是他说的手足无措? 江乔无言以对。 很快叫到号,裴知鹤回头提醒,“这边。” 江乔小步跟上,跟着他到旁边填写资料,交给业务员之后去拍合照。 领证的号是裴知鹤之前预约的,下午的第9号,大吉大利。 她昨天提前打过电话,问了好几家以修图水平有名的网红照相馆,即便约得上,也没办法做到当天出图,外婆家小区门口的老人照相馆技术又堪忧,恐怕还不如她手机拍完自己p。 一番纠结之下,最后决定直接在办证时搞定,至于好不好看,则完全听天由命。 流程比江乔想象的还要快。 闪光灯咔嚓一下,她还没确认自己有没有闭眼,就和裴知鹤一起坐在了业务员面前,看着对方在电脑页面输入资料。 书面文件林林总总一叠,业务员仔细地整理材料,哒哒哒敲章。 在看到职业一行的时候停下动作,“京大附属医院?” 裴知鹤点头:“我是心外科的医生。” 话音刚落,面容严肃的业务员脸上转瞬堆满了笑,推开话筒小声说了一个很有时代感的名字,“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带母亲去京附医看过病,是您给动的手术。” 裴知鹤点头,客气地笑一下,“当时肿瘤情况比较凶险,您母亲身体好,我们才有冒险的底气。” 他回答得实在太快,江乔和业务员同时愣住。 业务员又惊又喜,声调陡然升高,“您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嗯,”裴知鹤侧过脸,余光瞥过少女圆溜溜的眼瞳,话音淡淡,“老太太出院前给我们勾了毛线玫瑰花束,现在还在科室里摆着。” 看业务员热络的反应,记忆准确度自不用说。 江乔无声惊叹。 她抿抿唇,突然想起自己在医院工作的远房舅舅,年节吃饭时吐槽过许多次,说自己出了医院最怕遇上患者,被粘一路免费问诊也就算了,直到最后和人家握手道别,都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京附医一天挤进多少患者,完全是小镇医院无法想象的庞大数量级。 可裴知鹤的大脑就像是一座运转精细的档案馆,只需随便随便输入一个关键词,几万张信息卡片中的任何一行就能信手拈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尽管医学生的课表繁重如地狱,连寒暑假也排满了科研任务,可她每次去裴家,都能看到对方在客厅里悠闲煮咖啡。 好像永远有时间接住她的数学问题,再随手用她花哨的小熊中性笔,两下拆解出一张线条漂亮的物理受力分析图。 天才与凡人之间就是有这样的天堑,效率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生活的余裕自然也是。 道过谢,业务员随口寒暄道:“最近换季,裴医生工作忙不忙?” 裴知鹤没有架子,有礼回应对方的探问,也会挑选几个不冒犯的话题抛回对方。 聊过几分钟,两本贴上合照的结婚证新鲜出炉,业务员小心校对位置,分别盖上钢印。 “恭喜裴医生,恭喜江小姐,祝你们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业务员站起来递来红本,说话时语含恭敬,连带着对江乔也十分客气。 江乔脸上一热,还没作反应,裴知鹤的手很自然地搂过她的肩膀,微微颌首道了一声谢。 她身上的白裙子是无袖设计,光洁细嫩的肩头猝不及防贴上他的指腹,意外的凉。 夏天还未完全结束,室内空调还开在制冷模式。 是因为空调太冷了吧…… 或者是她脸上的体温太高,已经传导到了全身各处,才显得他的手凉。 江乔看向身边人云淡风轻的脸,想了一番,找到理由驳斥自己一瞬间的不可能猜测。 开玩笑,裴知鹤怎么可能会紧张。 好在对方没有让她纠结太久,只是转个身的时间,那只有如艺术品的手就已经落回身侧,帮她提起随身带的小包。 江乔捧起自己的证,深呼吸一口气翻开。 很平常的红底两寸照,但碍不住两人底子好,连老设备常有的过曝都像是加了一层年代写真滤镜,完全可以拿去做照相馆样片。 托这次拍照的福,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裴知鹤不戴眼镜的样子。 哥哥的长相随母亲更多,原先以为前男友只是随口一说,结果到了今天她才清楚地明白,与那位以冷艳着称的京城名媛母亲相似,裴知鹤长得好,但绝不是那种平易近人的好看。 没有了镜片做中和,他过于昳丽的五官完全显露,不笑时压迫感如凛冬,和她一起坐在红色背景布前拍照时,又融化成漫山遍野的明亮春意,连演出来的深情都有了十足的感染力。 太像真的了,连她都差点要相信,裴知鹤是真的像他哄外婆说的那样,一直在等她长大。 江乔看着照片喃喃出声,“真厉害啊……” 裴知鹤挑眉,“什么?” 两人走到室外,微风里淡淡的桂花香气松懈了她紧绷的神经,情不自禁就吐出内心的话,“裴老师如果不学医,去学表演的话,现在估计也能当上影帝了。” 这句夸奖发自肺腑。 在外婆家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骗过了整个小区的街坊邻居。刚刚看手机,小老太太还新发了带一串大拇指表情包的九图朋友圈,乍一看是在展示新做的鲜红美甲,实际却是在指尖捏的东西上较劲,暗搓搓展示外孙女婿削的薄到透光的苹果皮。 完完全全,一整个被彻底拿下。 可裴知鹤动起来的时候会演戏也就算了,连结婚证这么大点地方,他怎么也能在小照片上讲故事? 青梅竹马,暗恋多年,偶像剧里一出现就满屏弹幕喊尬的套路,他怎么随便一演,就能这么清新脱俗有说服力? 江乔扬起脑袋看他,表情复杂。 香槟白的裙子,衬得少女饱满的脸颊像郁金香的花苞。 裴知鹤细长的手指擦过结婚证照片上她的脸,再划过照片上方寓意着恩爱美满的牡丹花纹样,随意道,“艺术来源于生活。” 江乔半是不解半是好奇,“诶?” “我的演技秘籍,”裴知鹤合上手里的结婚证,像小时候那样手背蹭一蹭她柔软的发顶,“不要外传。” 江乔:“……” 这也能算解释? 想要传授经验就真诚一点,说的这么玄,到底是指望谁来听懂? - 今天似乎是农历上宜嫁娶的吉日,来领证的新人络绎不绝,顺带也吸引了不少年轻人来摆摊。 两人下台阶时,有位学生脸的女生扛着单反过来招揽生意,“两位要拍照吗?” 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话,江乔顺着她的指引向花坛边看去。 女生的摊位就一个小推车,除了型号不同的相机,各类拍摄道具也一应俱全,从手捧花到头纱,再到写着我们结婚了英文字样的银色字母气球,满满登登摆了一车。 生意还算热闹,几对刚领证的年轻夫妇肩靠肩,围着搭起来的露营桌板,手握彩笔给新鲜出炉的拍立得画装饰—— 最近这种手绘小照片在社交平台上很红,她以前也代入过,如果她和裴云骁能顺利走到这一天,要画什么样的小图案在领证纪念照上。 可问题就在于,现在这个人换成了裴知鹤。 丹桂细长的枝叶滤下点点碎金,洒落在他清隽的侧脸,穿过鸦羽般的长睫,将镜片后的一双黑眸染成剔透的琥珀色。 淡欲无求,昳丽得惊人,也昂贵得惊人。 江乔看了对方的脸几秒,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想象,裴知鹤这种人能和她一起拍这样的照片。 这样不端庄,不体面,挤挤攘攘吵吵闹闹的幼稚照片。 潜在顾客许久没回应,年轻老板再加一把火,“这种有仪式感的日子,要是没有照片作纪念,将来肯定要后悔的。” 江乔尴尬地眨了眨眼,刚要婉拒,对方却先她一步启唇,“不好意思。” 意料之中的拒绝。 她在心里暗叹一句自己料事如神,再努力地压下一点点,只有一点点的失落。 然后,她听见裴知鹤的声音响起,清冽如林泉,“我们事先约好了朋友来拍。” “也许有些冒昧,”像已经这样做过千百次,他安抚性地揽过江乔的肩,“我能买下您的拍立得和相纸吗?您来定价。” 第23章 一直都很漂亮 摆摊拍照是靠运气吃饭的生意。 好日子碰上休假的几率寥寥可数,大部分时候只是支起摊位空等,一天下来也不一定能有几笔入账。 女生怔愣之后赶忙点头,拿起手机计算器噼噼啪啪一顿按,算出一个高得连她自己都有点心虚的理想营业额,犹豫着给眼前的冤大头帅哥展示,“这个数,可以?” 裴知鹤欣然接受,扫码付款,从对方颤抖的手里接过塞得满满的纸袋。 女生笑容灿烂,弯腰恭送,“再送您一些相纸和彩色笔。” 民政局侧门出来,不远处是一座苏氏园林民宅,粉墙和飞檐层层叠叠,小窗探出几枝浓绿的槭枫。 两人走出一段路,裴知鹤在树下站定,将纸袋递给她。 江乔仓皇地扬眼,本能地摇头,“不用给我……” “裴冉买了很多台放家里,”他嗓音温润,修长漂亮的手指擦过包着拍立得的玻璃纸,发出节日感十足的清脆响声,“过年看她玩感觉很有趣,我一直都想试试,只不过一直没时间,没想到今天正好有机会。” 他轻笑,“先帮我拿一下?” 江乔看着他英俊的脸出神。 她和裴知鹤结婚了,又好像没结婚。 和裴教授的相处模式似乎还是老样子,之前是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哥哥,现在升级为足以感化每一个任性小孩的好脾气长辈。没有拒绝,没有车轱辘话的大道理,温柔审视一切说出口或者没说出口的渴求,游刃有余地照顾着小朋友脆弱的自尊心。 来自名义上丈夫的这一点善意,她不是看不懂,可偏偏对方的眼中一片诚恳。 这种时候还要坚持拒绝,只会显得她不解风情。 江乔双手接过纸袋,脸颊发热,“那我就先帮你拿一下,一会要用的话,记得跟我要。” 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的疑问并未平息。 只是送给她玩,还是真要和她一起拍完涂涂画画? 从对方来了苏城,她对他的认知已经距离最初的样子偏离了太远,远到她已经习惯于在预测事情走向时默默加上一个备选——原本觉得不可能,但现在竟然觉得合理的科幻答案。 裴知鹤唇边的笑意加深, 微微颔首,“多谢。” 五分钟后,民宅的大门被推开,有位白发老人迈过门槛,朝这边热情招手。 两人并行走上台阶,裴知鹤自然上前两步,握手寒暄,“麻烦李老,假期里还愿意为我们跑一趟。” 李师傅气喘吁吁地理一下身前硕大的相机包,“人老了,稍微走走就容易犯累。” 他看向裴知鹤身侧一身白裙的少女,眼里满是感慨,“可我们小乔可是我从小一张一张拍到大的姑娘,今天这种大日子,我怎么着也得来一趟。” 裴知鹤也笑,“小乔外婆也说,李老您的审美好,苏城独一份。” 老艺人讲究多,除了身上背的,还用黑塑料袋带了一大兜东西。 裴知鹤弯下腰准备帮忙去提,李师傅像母鸡护崽,急匆匆挥舞着两只胖胳膊,连说不用不用。 两人气氛热络,怎么看都不像是初次见面。 江乔有些搞不清状况, “你们认识?” 裴知鹤语气平常,“中午吃饭前和外婆聊过,从礼服到照相馆都推荐了一遍。” 何止是推荐。 外婆自称本地通,前几句还在认真介绍店家特色,很快就藏不住私货,江乔小时候的趣事糗事糖豆似的呼呼往外冒。 从满月到上高中前,外婆每年都领着江乔去李师傅的照相馆里拍张照,本想着只是自家留作纪念,可小姑娘蜜桃似的脸蛋太上镜,回回都被放大加框,贴到橱窗正中招徕生意。 十五张照片,在外婆手机相册里从小到大排排坐,真人版俄罗斯套娃。 江乔眼里的茫然未消,“可是李师傅不是前几年就退休了?照相馆早就交给儿子来开了吧。” 新店长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将橱窗里的儿童写真客照换成了广告位招租。 记得外婆当时还愤愤怒评,好好的艺术家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小商贩儿子。 裴知鹤回:“借了外婆的人情。” 江乔轻轻“啊”了声,语气有点酸,“您跟外婆比我熟。” “外婆人很有趣,”裴知鹤轻笑出声,半打趣半认真,“还是要谢谢裴太太,我才能有幸认识。” 裴太太…… 像是刚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称谓是指自己,江乔无措地别开脸,正好看见李师傅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们,甚至还比了个大拇指。 她整理一下鬓边的碎发,佯做淡定,“不……不用客气。” 园子不大,胜在精巧,通往内院的拱门青苔浓酽,瓦片凹陷处盛满飘落的桂花。 有只圆润娇憨的橘猫正在打瞌睡,蓬松的尾巴垂下,轻扫着名家题写的石匾。 李师傅提前几小时来踩过点,怎么拍,在哪儿拍都了然于心。 江乔一路走一路感叹,这地方看着……就贵到离谱。 苏城长大的孩子,无论住没住过园林,通过耳濡目染,对这些湖石花木的夸张价格也大概有数。 她小声问李师傅,“您跟宅主人很熟?” “我哪有这种关系,”李师傅笑着摇头,“是你先生的朋友。” 她惊讶地抬头。 裴知鹤垂眸看她,因为对陌生环境有戒备心,从踏进园林大门开始,身边少女表面落落大方,细看之下,杏眼一直下意识地睁得很圆。 被她受惊小猫似的神情逗到,他轻笑解释,“朋友的产业,以前我来苏城出差时,有时会来这边落脚。” 怪不得一进门时,他比提前来了小半天的李师傅还熟。 习惯了裴云骁做什么事都爱讲家里的关系,眼前人认识的平辈朋友就能坐拥这种百年宅院,让她感到陌生……又震惊。 抛开背后的家境不谈,这个男人本身似乎也并不简单。 架反光板,补灯,两人在大概站好,老人蹲地一番倒腾,黑塑料袋里藏了一路的宝贝终于登场。 江乔眼前一亮,惊叹着接过。 是一束手捧花。 和民政局门口那些小夫妻手里的玫瑰芍药都不一样,她手里的这一束,更像是从她怀中倾斜而下的莹白瀑布。 文竹和橄榄枝上承托着层层叠叠的白色蝴蝶兰,几枝贝母质感的铃兰随风垂坠摇摆,轻盈典雅,将她原本单调的白裙子衬得氛围感十足。 江乔赞叹声连连,从未像现在一样,无比认同外婆的眼光。 记忆里,虽然李师傅的拍照手艺是还不错,但店里放的盆栽也都是大红大绿的杜鹃。 退休两年里,人的审美能完成这种程度的升级? 难道说之前都是为了招财的讲究,现在自由搞创作了,才完全释放了潜力? 江乔手里捧着花微微晃动,开心了一阵,又陷入另一阵担忧中——花好看归好看,只不过除了几步外的池塘,眼前并没有什么能称得上镜子的东西,能看看她自己的样子。 出门前急匆匆化的淡妆,唇色也涂得极浅,好几个小时过去,她会不会看起来有些狼狈?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眼,小心问身边人,“我的妆是不是花了?” “没有。” 他见过江乔身上的这身裙子。 裴家去年中秋家宴,小姑娘像娇俏的白色文鸟,扑簌着翅膀悬而不停,端着从男朋友那里切来的美心月饼,恭恭敬敬地来问他要不要。 而现在,那只记忆里的小文鸟终于停在他手心,歪着头叽叽喳喳。 有了这束花做衬,普通的白裙子一瞬间像极了婚纱。 裴知鹤的喉结轻轻滚了滚,目光如苏城的雨,温柔落在她被太阳晒红的脸,“一直都很漂亮。” 第24章 轻松熊花边的拍立得 话有些暧昧,可裴知鹤声线干净,目光也温和。 认真得像是在做科研,曜黑的眼对准他的实验对象,毫无撩拨的意思。 江乔被鼓励到,脸热地弯了弯嘴角。 老照相馆风格端庄,李师傅的动作指导也保守,两人如银幕上民国电影里的新婚夫妇,并立于湖边或桥上,最亲密的姿势也不过只是拉了拉手。 老爷子“近一点,再近一点”的指挥声不断,江乔向身侧的男人龟速贴近些许,对着镜头挤出先前做展会翻译时练出来的甜笑。 大部分拍的是两人合影,夹着几张即兴创作的江乔单人照。 全程下来笑了大半小时,苹果肌酸得发痛。趁着中间换景的间隙,她单手抱花,腾出一只空手,海獭洗脸似的,左右两边轮流拍拍搓搓。 小时候江玉芬忙生意,没怎么带她出去旅过游,拍照也少。 平时没有需要密集拍摄的场合,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到了今天才发现,她二十多年下来积攒的摆拍姿势,除了比剪刀手挨在脸边,就只剩下……放下剪刀手,朝各个方向抿嘴微笑。 好傻啊! 她确信,有好几次,她绝对听到了自己头顶上方的轻笑声。 只是两人身高差太可观,裴知鹤的表情到底什么样,有没有笑她……如果不好好地仰起头对视,一概无从得知。 最后一张对视的合影,江乔照旧慢腾腾低着头朝他挪,又听到那声熟悉的笑。 她黑白分明的杏眼扬起来,撞上他的。 站上道德制高点,刚想问一句他笑什么,裴知鹤已经率先启唇,“怕我?” 江乔噎了一下,硬着头皮回,“不怕。” 裴知鹤望向她被日光照得通透的粉红耳垂,话音低缓,“那就是后悔了?” “当……当然没有。” 江乔轻轻抿起唇,证都领了,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再说后悔。 她只是紧张。 一直活在传说里的前男友的亲哥哥,转眼就成了眼前的丈夫。他倒是处处宾至如归,完全没有一点不适应的违和感。 可要是让她一上来就像真正的伴侣那样,去挽他的手臂,抱他的腰…… 这样的亲密举动,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江乔挪了好一会,实际移动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裴知鹤似乎是笑了一下,“抬头,好好看着我。” 她沉浸在思绪之中,听见他的声音,才注意到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得极近。 她小幅度抬起脸,睫毛扑了两下,最先注意到对方冷白凸起的喉结,白衬衣开了一颗扣子,隐隐露出一线紧实的皮肤,再往上,是棱角分明的下巴。他今天没把头发向后打理,漆黑的碎发落在眉眼,在阳光下泛起金棕色,有种漫不经心的温柔。 等李师傅过来时,她匆匆忙忙搜过一些情侣拍照攻略,热度高的几个帖子里男生都很帅。 裴知鹤和他们都太不一样,对面摄影师几百下快门声响起,他从未主动与她有过什么肢体接触,看她时,表情也从未出现过攻略里强调的炙热和夸张。 镜片反光,掩去了大半外显的情绪。他的眼神像无边的海水,平缓深邃,深情得不费吹灰之力。 江乔双手捧的蝴蝶兰花瓣一荡,视线快速从他脸上移开。 李师傅要一个电影感的近距离对视剪影,为了平衡,裴知鹤的手轻轻搭了一下她的腰。 也仅仅是搭而已。 快门声落下,裴知鹤的指腹离开她薄薄的裙子,还伸手帮她扫落了头发上几瓣飘落的桂花。 光明磊落,仿佛在转瞬前的暧昧氛围里的,只有江乔而已。 她转头向旁边看,平缓着自己被蛊惑到高速跳动的心脏。 李师傅用的是老式胶片相机,送暗房冲洗,要等半个月。 裴知鹤用水笔写下字条,约定到时直接寄到京市。 他有随身带钢笔的习惯,墨水是浓雾般的蓝灰色,字迹遒劲有力。 江乔扫过一眼,留下的地址不是裴家老宅。 小区名称她认识,距离京大不远,似乎是裴知鹤自己住的房子。 之前外院群里有老师发过一个女孩的英语家教需求贴,家长要求离谱,酬劳也高到离谱。江乔看着手机感叹有钱人的消费观太夸张,被蒋佳宜热心科普小区房价——几年前刚开盘就售罄的顶豪楼盘,有钱也买不到,这点补课钱真就只是洒洒水。 家长愿意花高价买学区房,她完全能理解。 只是小区离京附医那么远,裴知鹤住在这里,难不成……只是为了监控他弟弟? 豪门的后代教育太复杂,她不能理解,但尊重。 李师傅把字条对折三下装进相机包,扭过头来看江乔,“给你们复制一份?也能寄到小乔那里,一人一份收藏。” 这个提议实在吓人,江乔瞬间抬头。 寄给她……江玉芬那边首先排除,恐怕只能送到学校。 一旦被舍友发现自己分手不过一周就和别的男人拍了婚纱照…… 江乔不敢细想,只能干笑。 裴知鹤垂眸和她对视一眼,婉拒李师傅的好意:“还是不用麻烦了,一家人住在一起,照片看一份就好,免得浪费。” “也是,”李师傅挠了挠头,也笑起来,“怪我,拍了好半天还没适应过来,总觉得小乔还没到成家的年龄,我家外孙年纪和小乔一样大,还整天晃晃悠悠没个正行。” 老爷子想想又来气,“考大学没考好,认认真真谈个女朋友也行,就不听,每天就知道上他那个破班。” 裴知鹤微微笑,“年轻男孩子,有事业心是好事。” 李师傅不再多扯,记挂着这是老邻居特意拜托的一单,急匆匆地要往回赶。 老艺术家风范,小电驴都特意用漆改过复古色,有种美国公路片的浪子气质。 李师傅单脚跨电驴,胖手并拢潇洒一碰额头,“再会啊,小裴小乔。” 几年不见,老爷子还是像记忆里一样,风风火火,来去如风。 只是他这一走,院前顿时从热闹转为了寂静,身边男人的存在感也重新变得强烈。 日光西行,江乔看着脚下两人交叠的影子,刚刚听到的那句“住在一起”仿佛按下了单句回放按钮,在她的耳蜗深处响个不停。 她双颊发烫,掩饰般地想另外找点事做,手在一直拎的纸袋里摸了摸,除了那个圆滚滚的奶黄色拍立得相机,还摸到了一小叠相纸。 院子里光线暗了些,简单翻了翻,似乎上面都是同一个女孩的身影。 估计是之前客人的失物。 裴知鹤倚在长廊立柱,眼睫微垂,看不清是在看她,还是在赏景。 江乔犹豫了好半天才上前,鼓起勇气开口,“袋子里好像有别的女生的照片,我们要不要去还?” 他站在原地,上睑温雅微抬,“拿出来再看一下?” 看别人的照片好像不太好…… 她心里这样想着,还是听从对方的建议,把照片拿了出来。 刚刚没注意,和摊位上大家涂鸦的普通白边照片不同,她手中的这些有着粉蓝色的可爱花边。年轻店主在运营上花了心思,连卡通相纸都选的是身着蓬蓬婚纱的轻松熊。 看到相纸中央的白裙少女时,她双眸蓦地放大—— 每一张都是,她自己。 第25章 好看到不像她 花边相纸比普通的要厚一些,细数其实并不多,只有四五张。 画面里的她无一例外是侧影,微卷的柔软黑发被阳光镶了一圈软绒绒的金边,有种很安静的甜。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是您……刚刚拍的?” 裴知鹤坦然承认,“李老给你拍单人照的时候,我也想试试。” “大小刚刚够放进钱包,同事问到的话也好介绍,”他语气随意,不忘为她留下余地,“只是个提议,如果你介意的话,现在也可以丢掉。” 江乔怔了一下。 她很难想象,连外婆都习惯了掏手机扫码买菜,居然真的还有人带钱包出门。 只是带着也就算了,还把钱包小照片当做社交窗口,随身展示婚恋状况。 不知是应该先感叹对方作风老派,还是应该佩服他缜密的思维——从外婆家到民政局,对着几十张面孔演戏已经让她心力交瘁,而裴知鹤俨然乐在其中,甚至已经在给下一集编剧。 帮裴医生树立已婚好好先生人设,是她答应好的事。 她认真摇头,“没有不喜欢,只要您觉得没什么不好……我都可以。” 只是想到京附医匆匆一瞥的那些冷面医生,还有茶水间里热烈讨论她和裴主任绯闻的护士们……没来由地觉得不安罢了。 当时神外护士长只不过说了短短两句,但已经直指核心——裴医生之前的相亲对象随便拎出哪一个来,都是人群里万里挑一的大美人。 这样的高岭之花,有朝一日突然传出已婚的爆炸新闻,对象还是这张小照片里脸带稚嫩的女大学生…… 不用说别人,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般配。 下午四五点,园林树影连片,为两人站立的地方扫下一片暖灰色的阴翳。 裴知鹤细长的手指握着拍立得,小幅度转了转,“我们再拍几张?” 她要两只手才捧得过来的相机,在他手里显得幼态而精巧,像个玩具。 江乔抬眼,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底气,“我,我想在照片上看起来成熟一些。” 成熟一些。 被别人问起的时候,更像是裴知鹤真正的太太,而不是某个乱入裴医生钱包的闲杂人等。 她似乎真的十分苦恼,眉心微蹙,饱满如蜜桃的脸颊鼓起,裴知鹤看得想笑。 他余光轻扫过她手里的瀑布花束,“正好补一下光。” 江乔茫然睁大眼睛,“诶?” 什么补光。 这和她刚刚说的事情有关系? 裴知鹤并不回话,微微躬下身,从花束尾端的枝条上摘下一朵白花。 下一刻,耳廓的皮肤划过一瞬间的凉意,有柔软的东西缓慢擦过她绑得松松的黑发,从头皮传来的酥麻感如火花迅速冲向指尖,指甲也在橄榄枝上掐出鲜绿的汁液。 她怔在原地,裴知鹤那只手早已垂下。 那朵未完全绽放的小花,被他装点在了她发髻的一侧,半透明的纤细脉络从花蕊向外伸展开,在少女转头时微微晃动,像蝴蝶欲飞。 他直起身,像端详艺术品般仔细打量她微红的侧脸,“好多了。” “园子里采光不好,一点装饰都没有的话,脸拍出来可能会太暗。” 他的解释意料之外,但依然绅士。 江乔脸上浮现几分愧色。 没有外人在场,裴知鹤自然也没必要再去演一些恋人之间的亲密接触。 只是给两句怎么上镜更好看的建议而已,跟对方的一片好心比起来,她实在是有点反应过激了。 想明白了,江乔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有些紧张地站直,“我们在这里拍还是?” 裴知鹤半是指挥半是提议,“廊桥后有几棵银杏,我们可以去那边看看。” 朋友的宅子,裴知鹤似乎对这里很熟。 银杏树顶越过粉墙,不怎么高。裴知鹤领先她半步带路,路过几扇镶着雕花玻璃的八角窗时,随口讲起几个纹样的细节。 江乔对建筑没有特别的兴趣,也没做过什么了解,但裴知鹤的声音仿佛有引人入胜的魔力。 泉水般清冽,恰到好处的低沉,因为重点分明,并不会让人犯困。 她听得入神,想起专业课上飞速念课件的导师,情不自禁地开始羡慕裴知鹤带的医学院学生。 裴教授讲课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回归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大概只会……更游刃有余吧。 下过雨,银杏落叶铺满地面,松软如地毯。 踏入小门时,她还在想着要怎么操作才能去医学院蹭课,空气里突然有快门声响起。 江乔抬头,看见蓬松的金色树冠下站定的裴知鹤。 他衬衫袖口挽起,朝着她晃两下手中的奶黄色拍立得,“抓拍会比较自然。” 很快,打印声滋滋响起,黑色的一面朝她,显像的一面朝对方。 声音停下的瞬间,江乔不敢看对方的表情,低头先偷偷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张照片,随便想想就知道,一定会很呆。 裴知鹤看就看了,她……就先算了。 黑历史这种东西,没看到就是不存在。 裴知鹤的话像是一句开场白,自从踏入小门,手里的相机一直对着她。除了等照片显像的短暂几秒,基本就没有放下过。 江乔破罐子破摔,直接当照相机不存在。 裴知鹤从取景框里看她,时不时和她讨论两句景色,高处的哪个树杈上有鸟窝,屋檐上的橘猫睡醒了,灌木丛里有小松鼠跑过。 这里的松鼠行动速度似乎格外迅猛,她歪头看了好几遍,连半条松鼠尾巴都没找到。 到后面,第五声快门响起,江乔再怎么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松鼠是不是真的另说,她自己是真的好骗。 她抿了抿唇,别别扭扭地走回裴知鹤身边,刚想说些什么,裴知鹤从照片出口取下最后一张拍立得,在另一只手腕上和刚刚的几张并成整齐一叠,递给她看,“看一下?” 她接过,像看到悬疑片关键镜头,心扑通扑通直跳。 摆在最上面的是刚进门那张,后面还有七八张,有全身有半身,还有侧身逆光的特写。 一张张翻过,江乔的眼睛缓慢眨动。 她之前怎么不知道,自己能这么上镜? 虽然没怎么用过相机,但也不影响她感受到,裴知鹤可能真的学过摄影。 她所理解的拍立得,不过只是女孩子聚会时候涂涂画画的小块画布。 人在中间搞怪或大笑,比起普普通通的手机照,只是加了一层滤镜和白边。 同样的玩具相机,裴知鹤拍出来就好像是电影的截图,画面上的每一帧,她的表情都意外的鲜活。 特别是他喊她去看橘猫的那一张,少女的笑和发间的花瓣相映,甜气四溢,简直明媚得不像她。 手里的照片来回看了好几遍,江乔才抬起头。 裴知鹤平静地等待一句评语,“还可以?” “何止是还可以……简直是人生照片,”江乔开口,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 好看归好看,就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 太稚嫩了。 裴知鹤垂眸看她,像是有读心术,薄唇勾起一个揶揄的笑,“不是非要成熟才好看。” 不成熟的人猝不及防被点名,耳根发热,“……哦。” 临近傍晚,两人踏出园林大门,一路走回民政局停车场。 江乔踏着裴知鹤的影子,突然想起那个快被遗忘的问题,“裴老师之前学过摄影?” “业余爱好,但不怎么拍人像,”他语调随意,“拍你的话,是因为熟能生巧。” 九张照片,怎么就算得上熟了。 江乔都不想再去吐槽天才的计数规则,只当他在凡尔赛。 手里的拍立得还剩最后一张相纸,她记挂着给裴知鹤也拍一张照片,一直都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回到停车场,刚刚还鲜亮的夕阳已经沉至天际线下,日幕被渲成沉静的湖。 落日的粉紫色余晖里,裴知鹤很平常地回头,等她跟上。江乔终于鼓起勇气抬起手,按下了快门键。 动作太匆忙,滚轮不小心转到了自动模式,一瞬间闪光灯大亮。 没想到好好的偷拍会弄出这么大阵仗,始作俑者自己先被闪到闭眼,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对面被偷拍的人情绪稳定得多,并不恼火,甚至还心情很好地笑出了声。 裴知鹤单手搭车门,好整以暇地问她,“拍得怎么样?” 江乔:“……” 比起拍得好不好,她更关心有没有拍到。 偷拍开了闪光灯,只是普通级别的社死。 偷拍开了闪光灯把自己闪瞎,但因为手抖拍糊了,才是社死的尽头。 出照片口响起熟悉的滋滋声,穿泡泡婚纱裙的轻松熊缓缓现出全貌。 白亮的闪光灯下,照片里的英俊男人斜靠着黑色的车门,双目微眯,对着她轻笑,点漆的眸光温柔,如星夜下的静谧雪原。 倒是没拍糊,清晰得有些过分了。 这是她给裴知鹤拍的第一张照片,毫无技巧,纯靠模特的顶级美貌混成一张佳作。 裴知鹤之前说过的那句“熟能生巧”重新浮现在脑海,一时间想起的,是与眼前这一刻角色对换的画面—— 去年,前年,读高中以来的每一年。 裴知鹤被喊过来为她和裴云骁拍合照的时候,好像也是现在的这幅神情。 也许更平静,也许更有距离感,同一双狭长的黑眸穿过薄薄的手机屏幕,安静地看着她。 第26章 刚刚好的答案 车开到岔路口,江乔还在刚刚那个自作多情的联想中走神。 文学生似乎都有些胡思乱想的天赋,一句开玩笑的“熟能生巧”,她就能想到完全不相关的几年前的往事。 不过,“裴知鹤难道真的暗恋自己”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只在她脑海中出现了一瞬,下一秒,她又开始敲打自己,怎么能这样曲解他的意思。 人家只是举手之劳帮家里的后辈拍几张合影,都要在好几年之后被人恶意揣测,对弟弟的女朋友心怀不轨。 好可怜的裴医生。 裴知鹤专心开车,金丝边镜片上窗外霓虹流过,并不曾被之前的插曲影响分毫,周身气息一如既往的温和。 江乔瞄他一眼,心中罪恶感更甚。 农夫与蛇,她就是那条小蛇。 红灯亮起,裴知鹤开口,“送你回外婆家?” 江乔抿了抿唇,“您……?” “我明天上午十点钟有手术,今晚就必须赶回去,”他停顿几秒,“对外婆那边可能有些失礼。” 她微愣,很快摇头,“外婆不会在意这些。” 连外孙女订婚前夕突然闪婚其他人这种事都能接受得了,外婆怎么会因为这种琐碎礼节刁难他。 她心里的不安,是因为难以说出口的其他顾虑。 裴知鹤还在等她的回复,江乔慢吞吞地启唇,“我……” 他笑,“怕被问到结婚的事?” 一眼被看穿,江乔点点头,不自在地别了一下头发,“……今天您也看到了,外婆那样的好奇心,只是简单解释两句根本没办法蒙混过关。” 返程车票定的是十月七号,剩下的整整五天,她都要和小老太太朝夕相处。 外婆也许不是个合格的审讯高手,但她是恰恰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小贼,对口供和编瞎话,一门功课都没出师。 小老太太今天想问没来得及问的问题,她闭着眼睛就能猜出来: 裴知鹤在家里地位怎么样,财务状况健不健康,弟弟妹妹好不好相处,裴家长辈那边同不同意两人结婚,这么忙的工作有没有时间和她约会,继承了这么多家产能不能给她管钱,两人是怎么互相喜欢的,进展到哪一步了,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准备在哪办婚礼,彩礼按什么标准给…… 言多必失,估计她撑不过两天,就要被问得原形毕露。 裴知鹤弯唇,余光扫过她微蹙的细眉,随意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回京市?” 他慢条斯理地解释,“裴冉偶尔会来蹭饭,为了不让家里人怀疑我和你结婚的真实性,我希望你至少平时周末能搬到我那里住。趁没课,可以收拾一下行李。假期学校里人少,不需要向舍友解释,我想你会自在一些。” 他语速放得很平缓,眼神温和,仿佛句句都在为她考虑。 隐隐有一种直觉在告诉她哪里好像不太对劲,但她反复把对方的提议细品了一遍,又觉得很正常。 只是住在同一片屋檐下而已,又不是真正的夫妇……裴知鹤那样的工作性质,平时能不能见上面还难说,她好像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舍友换成裴知鹤,和独自一人面对外婆的连珠炮提问,危险级别孰大孰小,几乎一目了然。 江乔微翘的眼睫低垂,小声回应,“我跟您回去。” 裴知鹤唇边的笑意更深。 她咽了咽口水,谨慎地选择措辞,“您家里……有地方放我的东西吗?” 在京大上了四年学,她的东西比起其他女生,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只是周末暂住,一个背包就绰绰有余。 只是在继父家寄人篱下的经历让她惯于看人眼色,担心自己的到来是累赘,会给对方添麻烦。 裴知鹤余光瞥过少女越来越低的小巧下巴,再看后视镜,只有一个逃避的圆圆头顶。 从发髻里散落的发梢被她顺在耳后,软乎乎的,衬得耳垂愈发圆润洁白。 她的勇气好像只够提问时候的那几秒。 裴知鹤敛目,声调更低柔,状似无意地强调前两个字,“家里有。” - 回到京市的第二天。 手机嗡嗡震动,江乔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把手机掏出来,眯着眼睛看屏幕提示。 上午十一点整,帮外婆设的民生频道追剧闹钟。 她坐起身, 迷迷糊糊准备下床去给外婆开电视,手怎么也没摸到温润的红木床头,反倒被金属床柱冰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离开了苏城。 回外婆家收拾行李,在裴知鹤身侧的商务舱座位睡了几小时觉,被等候在机场的裴家司机送回学校宿舍——昨晚最后的几个小时像是被施了瞬移魔法,快到不可置信,但又因为陪伴她的人是裴知鹤,毫无一丝称得上狼狈的匆忙。 全程丝滑到她都要产生误解,苏城和京市到底有多远? 她之前要风尘仆仆赶一天的路,怎么放到对方这里,就好像只是去了趟临市? 拉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除了窗外的几声鸟鸣,安静得像是被按下静音。 领证,搬到裴知鹤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回国的裴冉面前改头换面,出演一个合格的……大嫂。 任务清单不长,除了已经勾掉的第一条,剩下的每一条都是未知的艰巨任务。 江乔搓一搓脸,准备走一步看一步。 洗漱完,她扎起头发,打开台灯投入工作。 放假两天,除了裴知鹤昨晚发来的晚安,她的消息列表里十分安静。 江玉芬全家去了迪士尼,蒋佳宜忙着和异地男友贴贴,唯一狂闪的小群是实习公司的假期值班小组。 因为日薪高才去的培训机构,上了两个月的班才明白资本家的狡诈。 高薪是高薪,只不过是给两个人的钱,干四个人的活。又要教课,又要做网课销售客服,时不时还要接听几个暴怒的家长投诉,抱怨老师水平太差,小孩考试成绩不升反降。 江乔先顺了一遍今天被催着交的课件大纲,大概设想一下课堂环节,开始输入例句。 同样是赚辛苦钱,代课和做翻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做培训班老师是对着钉死的大纲照本宣科,满腔的创造力全都用来编顺口溜,成就感最强的时候,也不过是学生出成绩后发来感谢微信。 而翻译没有标准答案,翻译书稿像是二次创作,现场口译就更自由,她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专门破译密码的女巫,带领两个彼此陌生的族群互相理解。 对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翻译,结束之后经常累到大脑缺氧,但充满成就感。 课件做到一半,微信弹出周老师的消息。 周老师:【收钱收钱,汽车展宣传册的稿费下来了。】 周老师:【老外那边看到你的译稿都乐傻了,问我是不是原文就这么会吹。】 江乔莞尔,她敲键盘回复,【都是因为周老师改得好。】 点击确认收款。 三千字五百,对于她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已经算是比较公道的价格。 只不过初稿加润色花去了好几天,平均算下来……日薪还是和实习不能比。 周老师发来一个拽姐表情包,【之前说过的那单口译考虑好没,十二月初柏林,半个月包吃包住估计还能包玩,去不去?】 江乔脸上的笑容僵住。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差点忘了。 从未婚变成了已婚,结婚对象还是近乎完美的裴知鹤,那个第一次听就心动到不行的工作机会依然吸引力满满,但她的烦恼并没有减少。 放心啃老公,毫无经济顾虑地勇敢追梦,这是正牌裴太太才有资格选择的路。 她这种临时演员,总还是要认认真真参加秋招,一个人安安分分地为人生做打算。 手搭在键盘上好久,她实在是狠不下心拒绝,【对不起周老师,我还没想好……我节后给您答复行吗?】 对面安静了一会,直接电话拨过来。 江乔手一抖,在屏幕戳偏了两下才接通。 周老师语气明朗,像是在话家常,“最近在忙什么?还是原来那个实习?” 话音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江乔一怔,“……对,还是那个实习。” 周老师是典型的天赋型选手,出道早家境好,借着早些年的外企扩张积累足了客户,生活无忧。两人闲聊时,周老师对她在实习机构受的压榨震惊又愤慨,觉得她纯粹是在浪费才华。 她单刀直入,“转正之后,他们一个月能给你开多少薪水?” 被周老师的问题噎住,江乔的脸红透了。 不是问题本身有多冒犯,只是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面对这样一个各方面都闪闪发光的姐姐,她忍不住地感到羞耻。 她犹豫地说出一个数字,听到对面叹息一声。 周老师滞了一下,难掩恨铁不成钢之意,“啊啊我的小乔,怎么这一点小钱就把你的人生买断了?视线放远一点,柏林这一单要是做好了,你完全有机会在医疗翻译圈里深耕,到时候你的时薪都远不止这个数。” 一点小钱。 江乔握着手机,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应。 周老师换角度刺探,“高富帅小男友怎么说?他也不支持你?” 江乔回:“分手了。” 她声音并没有什么波动,但传到周老师耳朵里,就变成了年轻人失恋后强行伪装的平静。 上头的说教欲瞬间被这击退,她顿了顿,对自己刚刚说的话也有点后悔。 江乔并不曾提起太多自己的事情,但是每次和她一起进同传箱时,穿的都是同一身套装。 衣服洗的很干净,看得出经过主人仔细的熨烫,打理得很得体,就是款式有些过时,配不上女孩那张清丽漂亮的脸。 世界很现实,即使是天才,要出头也不能仅仅靠自己。 周老师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下一声:“你先忙你的,我再帮你拖两天。” 结束完短暂的对话,江乔做课件做的心不在焉。刚想换睡衣爬上床逃避一会,书桌上的手机震动几下。 以为是实习小群的新任务,她有些犹豫地点开。 pzh:【吃午饭了没?】 意料之外的消息。 不想给对方添麻烦,她违心回复:【刚刚吃过。】 昨晚分别前裴知鹤说过,今早六点有手术,她没忘。 想到这里,她又补上一句礼尚往来的关心,【手术顺利结束了?】 pzh:【顺利,但没结束。】 江乔懵懵的。 心外科的手术遇上复杂病例,一开胸,打底就是六个小时。 主刀医生这么宝贵的中场休息,他用来给她发微信? 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回,裴知鹤的下一条消息很快弹出。 pzh:【我时间不多,宿舍号发我。】 pzh:【黄鱼馄饨,多放香菜不加葱?】 猝不及防,江乔看着屏幕怔住。 并没有再问她吃什么,也不是abcd的选择题。 他抛出一个正中红心的答案,只等她说一句好。 第27章 温柔与强势并不矛盾 裴知鹤点的外卖很快送到。 前段时间刚见过的松荣记保温箱,整整齐齐的厚实保鲜盒。黄鱼馄饨,码放精致的紫米凉糕,还有保温杯装好的温热麦茶。 开盖之后,奶白色的汤汁散发浓醇的鲜香。 江乔没什么胃口,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汤,瞳孔瞬间放大。 好喝! 再糟糕的心情都会被点亮的那种好喝。 松荣记的师傅稳定发挥,根本不需要咬到馄饨本身,就能尝到这个季节黄鱼特有的鲜甜。 江乔在惊艳的口感里忍不住恍然。 黄鱼馄饨,多放香菜不加葱。 裴知鹤连她这样的饮食偏好都知道,外婆到底是跟他偷偷聊了多少? 吃过饭,她捧着手机敲字,认真夸赞黄鱼馄饨,不忘附上刚刚拍的照片,。 检查了一下有无错别字,她发送出去。 对面并未再回复,似乎已经重返工作。 江乔点开对方那个靛蓝色的头像小方块,把好友备注里默认的姓名首字母缩写删掉,犹豫了一下,恭恭敬敬打下三个字:【裴先生】。 她打开电脑,带着饱饱的暖洋洋的胃,重新振作起来给课件收尾。 忙到半下午,随手打包做好的材料上交,终于微吁了口气。 从小群里退出来,手机来电提示嗡嗡乱震。 不是,是个未知的个人号码。 江乔接起,声音疲惫,“你好。” 听筒那边顿了一下,温声问道:“很累?” 一瞬间,江乔就反应过来了他是谁。 大概是刚从手术室出来,原本清冽的男声变得有些沙哑,传过来的两个字很轻很低,像是情人间的耳语。 这样声线的主人是那个克己复礼的裴知鹤,酥麻和战栗感瞬间升级,原本只停留在耳膜的热一路烧到了脖子。 她滚躺着耳根,开口时磕巴了一下,“还、还好,不算累。” 她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了三点。 也就是说,裴知鹤已经在手术室连续站了九个小时。 跟这种变态的工作强度比起来,她的实习根本就是休闲活动,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抿了抿唇,主动找话题,“您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 裴知鹤轻笑,“刚刚的外卖。” 她哦一声。 好蠢的问题,她在心里腹诽自己。才过去几小时的事情,只有金鱼才会忘得这么快吧。 听筒里响起有节奏的脚步声,持重从容,混着医院电梯的楼层提示音。 裴知鹤问她,“行李收拾好了吗?” 江乔静默一瞬,决定实话实说:“还没。” “需要多久?” “很快就能好,“她随口估一个数,“大概……半小时?” 那端又问:“这几天在学校有事吗?” 她懵懵摇头,“没有。” 裴知鹤温和的嗓音和车门关闭的声响几乎同时响起,“半个小时后,我去接你。” 江乔大脑短路一下:“……好。” 直到放下电话,她才神色恍惚地明白过来,裴知鹤好像……根本就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漫画安利贴里看过的,形容某个年上男主角的一句描述:【温柔和强势,并不是一对矛盾词。】 - 收纳是江乔的强项,更何况她的东西本来就精简。 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江乔背着双肩包踏出宿舍楼门,刚想打电话问对方去哪个校门外等。没想到一转头,就看见三步外的林荫道边停着熟悉的黑色suv。 江乔有些意外,可很快又反应过来。 也是,京大医学院的在职教授,开车进入校园是很容易的事。 裴知鹤斜靠着车门,灰蓝色的衬衫,略浅一色号的同色系领带。身段笔直,修长的脖颈皮肤质感如玉一般。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朝这边微抬眼,镜片后的眸光很柔。 江乔小跑过去,熟练地坐上副驾驶,把双肩包放在脚下,扣上安全带。 对方一直在安静等她,可她做完这一切后,车子并未开动。 她抬眼,正好撞进身边人微微上挑的曜黑眼眸,匆匆地把脸转回正面。 刚刚的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在市中心某家装潢华丽的宠物店里,曾经见过的一只波斯猫。慵懒,有洁癖,美得惊人。小孩子闹出多大动静都拒绝营业,只蛰伏在水晶灯下静静看人,从血统到价格都很贵。 裴知鹤转动车钥匙,视线扫过她脚底的双肩包,“这是全部的行李?” 江乔顺着他的目光也向下看一眼,有些尴尬,“对。” 双肩包是黑灰相间的户外款,看不出牌子。 能装是能装,就是不太像这个年龄段女孩子会喜欢的款式。 他收回视线,“家里东西都很全,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再买。” 江乔乖乖点头。 他觉得她的东西少,殊不知这个看起来鼓鼓的双肩包也是虚假繁荣。只要稍稍夹一下膝盖,表面就会凹进一个坑,那是她的枕头。 江乔宿舍里有两个枕头,包里这个是自己买的,能正常睡觉用。 去年过生日时江玉芬送了亲手缝的手工枕,托马斯小火车的枕套,她和林嘉平一人一个。江乔对枕芯里填的荞麦壳过敏,只能严严实实装袋压箱底。 假期结束之后重回宿舍,她还要把她的宝贝枕头带回来。 今天阳光好,热气积累到半下午,像是重新回到了夏天。 江乔是怕热体质,只是在通透的车窗前坐了一会,面上已经有些发红。 裴知鹤余光扫过她的脸颊,打开车里的空调,手背和掌心在右侧的出风口反复贴了几次,确认冷风不会直吹她的腿后,才把右手放回方向盘上。 他带她回的住处是上次写给李师傅的平层公寓,距离京大极近。 离小区还剩一个路口时,信号灯变红。 江乔捱不住,攥着外套的口袋小声开口,“您能不能在前面的路边停一下车?” 裴知鹤看过来,“怎么了?” 江乔解释,“我想……寄封信。” 越过车窗,裴知鹤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 京大周边的马路宽阔,平时只有零星学生出入校园,现在正值假期,各地游学营的小学生填满了路口。 在五颜六色的导游旗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邮筒。 现在寄信的人已经不多了,连邮筒也疏于维护,绿漆锈迹斑斑。 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少女细白的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水蓝色,上面有极浅的飞鸟与花草图案,看不清是画的还是印的。 裴知鹤垂眸,目光停留在地址栏几行工整的小字: 京市香山的一处老房子,收信人姓名是h。 江乔无意避讳他,见他似乎有兴趣,兴冲冲地给他介绍,“给我们学院设立个人奖学金的姐姐。大一第一次拿到奖学金,觉得太多了不好意思,照着基金会地址寄了感谢信,没想到姐姐后来回信了,说可以往这个地址寄信给她。” 她抬起头,嘴角的笑意还未褪去,意外对上他镜片后潋滟的黑眸。 他眉梢微挑,有一丝玩味,但仍端的是绅士的姿态,“姐姐?” 第28章 单手解衬衫扣子 裴知鹤的重点实在抓的……有些让她意外。 之前跟朋友讲起寄信始末,大家只会和她一起感慨这种神奇的缘分,或者吐槽几句她怎么还活在上世纪。 可裴知鹤关心的是……姐姐? 她眨了眨眼,为这个从未想过的问题迟滞一秒,“姐姐就是姐姐啊……虽然是猜的,但是我在信里一直这样写,她从来没有纠正过我。” 大一写感谢信时,她对捐赠人的性别年龄职业甚至国籍都一无所知,不仅在称谓上恭恭敬敬写了【尊敬的女士\/先生】,甚至还花了一个通宵,把这封信誊抄了一份英文版。写信寄信的时候都很紧张,也没敢报对方能真正看到的期待,结果在新年前夕收到了回信。 窄长的信纸触感绵密,蓝灰色的钢笔墨水,字迹很漂亮,是一种没有性别感的端重。 真正让她觉得对方是姐姐的,是信里的措辞风格。 对方婉拒了她毕业后还钱的心愿,除了对自己的身份仍有保留,对她来信里每一处最细小的迟疑都写了回应。说钱的问题不需要她来烦恼,只要她每年都能考到外院的前三名,这笔奖学金的额度足以让她安心学习和生活。 对方称呼她江乔小姐,落款是【陪你成长的h】。 京大这样的国内顶级院校,愿意捐赠奖学金的富商名流很多,每一个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字登报宣传。 h这样从头至尾都拒绝透露任何个人信息的捐赠人,她从来没见过。 可能是她有些刻板印象,低调成这样的菩萨,怎么可能是男人? 她把信封翻过来覆过去转了好几圈,后知后觉地想起要保护收信人的隐私,用袖子把上面的字挡住。 一旁的裴知鹤轻笑,目光停顿在她泛红的耳朵,“这次要和姐姐说什么?” 江乔抿抿唇,“兼职和实习攒了一些钱,想还给她。” “不怕再被拒绝一次?” “不怕,”她手上的动作一顿,指腹擦过那个字母h,“如果不能还钱的话……我想至少请她吃顿饭。” 裴知鹤眉梢微挑,“请她吃饭?” 江乔点了点头,眼神闪烁。 裴知鹤并不了解她的大学生活,两人的塑料关系也绝对算不上亲近,按理讲并不是多合适的分享人。 但他和h同样是社会经验丰富的成熟大人,很多思考逻辑大概率会相似,也许能帮她出出主意。 江乔放下手里的信封,做了会心理建设,强迫自己望向他,“只靠写信联系的话,约饭还是有点难。我这次留了自己的微信和电话号码,希望姐姐看到之后……可以加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笔奖学金的数额并不寻常,高到令刚进入大学时的她咋舌,不难想象,捐赠者一定在自己的事业上很成功。 这样闪闪发光的前辈,真的会愿意让她进入自己的社交圈? 不控诉她骚扰,就已经很好了吧。 不用等裴知鹤评论,江乔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心愿有些离谱,她小小声解嘲,“其实我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裴知鹤居高临下,眸光温柔洒落,“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江乔声音闷闷的,“我和姐姐不太熟。” 是的,除了姐姐太完美,她太平庸以外。 真正的致命伤是,她们不熟。 因为不想过度打扰对方,江乔写信的频率始终严格地控制在几个月一次。 姐姐并不爱谈起自己的私事,十几封信里好像只是江乔在一头热的碎碎念,唯一一次她感觉自己触碰到对方的情绪,还是在大三的平安夜。 对于她不知道该给男友送什么新年礼物的提问,蓝灰色的字迹回复了一句抱歉,可能没有很好的答案给她,因为不久前刚刚失恋了。 再怎么不熟,也不影响她对这句话里平淡提起的负心人怒火中烧。 怎么会有人舍得错过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爱人,如果是她,她每天必定鞍前马后,嘘寒问暖。 转念一想,既然姐姐愿意和她说起这样私密的个人新闻,是不是能说明……她还挺喜欢她的? 至少,应该是不讨厌她。 精神胜利法,江乔一边神游,一边鼓励自己,小声默念菩萨保佑她心愿成真。 余光里,绿灯亮起。车缓缓提速,最后停靠在路口的邮筒前。 裴知鹤侧身解开驾驶座的安全带,修长手臂横过江乔,银灰色的真丝领带抚过她的胳膊,凉而滑,江乔完全没反应过来,上身疾疾向后避。 两人离得极近,男人颈侧微热的体温让气氛陡然变得暧昧,绅士的苦艾香气落下,像细密柔软的网,她无处可逃。 噼啪一声。 温暖的空气扑进来,裴知鹤优雅地退回到原本的位置,只是帮忙开了车门。 “放心寄信,她会发来好友申请。” 江乔瞪大眼睛,为自己,也为对方莫名肯定的语气。 “如果非要拜一下谁的话,”他看向她猫一样的圆瞳,唇畔浮出浅笑,“说不定我很灵。” - 高校圈地理位置特殊,很少有新的商业楼盘开发,除了上世纪早就盖好的教职工家属楼,多是些充作机关单位的老四合院。 车沿着单行道向内开了一段,越过几棵有百年历史的国槐树,眼前豁然开朗,赫然出现了几幢玻璃立面的现代感高楼。 裴知鹤的房子就在其中一幢的二十楼,没邻居,占地整整一层。 江乔跟在他身后进门,房子南北通透,光洁如镜的深色人字纹地板一路铺开,从门廊延续到客厅的挑高落地窗。 江乔都不敢多看,弯腰慢吞吞解开运动鞋鞋带,有些无所适从。 她不是没见过好房子。 裴家老宅本身就像一座庄园,前男友租住的公寓也是网红扎堆的贵价小区。 但裴知鹤的家就像对方的人一样,乍看如温雅春风,细看之下每一样家居器物都是精巧昂贵的艺术品,安静传递着疏离感。 裴家引以为傲的完美大少爷,是她刚刚领过证的丈夫。 这句话的真实感从未如此强烈,她突然有些后知后觉的退缩。 裴知鹤把搭在手臂的西装外套挂好,接过江乔的双肩包,打开门廊一边的鞋柜,递给她一双毛茸茸的拖鞋:“试一下,看看尺码合不合适。” 江乔乖乖穿上,鞋码长过脚后跟一点点,大小刚好。 她谢过之后又问:“您特意去买的?” 之前裴知鹤来接她时,是说过“家里东西都很全”。 可他们领证之后就从苏城连夜飞回了京市,第二天凌晨他又赶回医院紧急手术到现在,怎么有时间去采购? 妹妹偶尔来蹭饭是不差,但裴家兄妹都遗传了母亲的一双大长腿,裴冉十几岁时就蹿到了一米八,她这种霍比特人的尺码,裴冉小学的时候就穿不上了吧…… 裴知鹤松了松领带,单手慢条斯理地解开一颗衬衫的扣子,去厨房中岛旁的吧台倒水,“嗯,去苏城前简单置办了一些。” 江乔哦了一声。 这个时间,也就是她给裴知鹤打了那通,近乎于求婚的电话之后。 她小步走过去,一路上不敢乱看,边走边想。 还没等她理清这是怎样高超的时间管理技巧,裴知鹤征询的声音响起,“可以喝冰吗?” 他靠着冰箱门,拿起酒柜里的倒悬的玻璃杯,向她轻轻晃了晃。 江乔点点头,双手接过那只漂浮着晶莹冰块的玻璃杯,她抿了一口。 柠檬水,淡淡的香茅和蜂蜜香气,清新得像一阵明亮的夏风。 裴知鹤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带她到落地窗前的皮质沙发坐下。 玻璃茶几上是一叠装订好的a4纸,最上面是一张黑卡。 他慵懒挽起衬衫袖口,“现在,我们来聊聊正事。” 第29章 乖孩子,做得很好 江乔双手抓着水杯,杏眼睁得很圆,“您说。” “江乔,”裴知鹤很罕见地用她的名字开场,以示郑重,“我休假还剩一天结束,所以希望能尽快把关于你的事办好,最好是明天就能办完所有手续。” 江乔双手交叠放膝盖,坐得笔笔直,“好。” 虽然她也不知道除了结婚证以外还有什么手续,但是乖乖点头总是没错的。 裴知鹤勾了勾嘴角,“你今年大四,在实习?” 江乔点头。 “实习的公司离学校远不远?” 江乔:“还好,在东城商圈那边。” 裴知鹤点头,继续问:“考出驾照了没?” 完全没搞清这和刚刚问的实习有什么关系,江乔茫然摇头, “没学过。” 她握着漂亮的浮雕玻璃杯,“公交和地铁已经足够了,毕竟也没什么开车的机会。” “这是必备的生活技能,”裴知鹤表情柔和,缓声分析,“上下班方便一些,如果加班回家很晚,也会比一个人走夜路安全不少。” 江乔怔然,马上就要毕业,但她从没考虑过这些。 过去二十几年,也没人跟她说过她有资格考虑这些。 毕竟,京市的学车费用很高,买车上牌照的价格更是离谱。 “毕业前这段时间忙,为了尽快拿下驾照,我会帮你约私教课,”裴知鹤看着她,“家里可能会有需要你来开车的特殊情况,需要你来配合一下,可以做到吗?” 江乔没有马上回答,片刻,她缓缓点头。 只是学个车而已,压根就算不上什么配合。 有金主负责掏钱,她需要做的只是到点出现在驾校而已,怎么看都是她在赚便宜。 裴知鹤满意地扬唇。 “你毕业之前我们先暂住在这里,离学校近一些,你平时上课比较方便。”他手指点住面前的文件夹,向江乔的方向轻轻一推。 “除了这套房子,我在京市还有几处房产,下午物业管家会上门,协助你办好女主人登记,到时候钥匙记得收好。东城那边的小公寓离你实习公司应该不算远,平时下班之后要是来不及回学校,也可以去那边过夜。” 很长的一段话,又是女主人,又是钥匙的。 a4纸整齐放在她面前的桌面上,应该是事先找过专业的机构进行整理,从房产价值到户型图到装修实景清清楚楚。 江乔像被纸上那一长串的零烫到,飞快地收回视线,“我……自己去住吗?” “你当然可以自己去住,”裴知鹤轻笑,“想带朋友过去玩也可以,我刚刚说过,你现在是房子的女主人。” “这是你住在家里期间的生活费,”他将另一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顿了一下又道,“如果觉得用新的卡不太方便,也可以改成每月打固定的费用给你。” 江乔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您不用给我钱。” 裴知鹤给的是一张黑卡,应该是刚刚开卡不久,卡面锋利崭新,鎏金暗纹熠熠闪光。 看旁边银行文件上的说明,虽然是挂在裴知鹤主卡下的副卡,但是几乎权限全开,基本上就是随便刷无上限的程度。 裴知鹤道:“你可以把和我之间的婚姻关系看做一份工作,这是你的报酬。” 江乔的脸微微泛红,“但我……真的不需要这么多,您刚刚也说,只是我住在……家里时候的生活费,而且我本来吃住也在家里,算下来我占了您好大便宜。如果非给不可的话,您按照我实习上班的工资来算就行了。” 他把住在这叫做“在家里”,她下意识地顺着对方去说。 裴知鹤神色淡定,“但这份工作比你上班要辛苦得多。” 江乔微诧,连忙摇头道,“怎么会,您又不会让我加班,也不会压榨我。” 裴知鹤眉梢微挑,淡笑着看她,“一年打底的时间里,不能谈恋爱,也不能和别的男人关系暧昧,而且工作内容和时间都不固定,如果有特殊场合需要我和太太一起出席应酬,或者年节假日的时候裴冉过来住,你的工作说是24小时待命也不为过。” “整整一年的时间,要照顾好家庭,还要照顾我,这个价格我并不吃亏。” 他敛眸,喝了一口冰水。 江乔忍不住看他握着玻璃杯的手。 裴知鹤腕上很干净,并没有任何饰品。指骨修长明晰,手背冷白,青筋经络分明。 是一双拍下来配个低音炮音乐,发到短视频平台上,分分钟会斩获万赞的让人脸红的手。 江乔盯着看到失神,空气安静了好几秒,才把飞了一半的魂拉回来。 她耳根渐烫,声音也软了下来,“可是……您又不是小孩子,并不怎么需要照顾啊……” “是吗?”裴知鹤歪着头看她,唇边突然勾起一个笑,“我其实还挺难照顾的,你很快就知道了。” 被对方完美的笑晃到眼,江乔慌慌张张地垂眸,干巴巴说好。 单独这句话其实也没什么,让她感觉头皮发麻的,是他漆黑瞳眸里看不透的情绪。表面似乎还是很平静,但好像在这之下还有些什么在黯黯闪烁,让她看不透。 江乔一顿乱想,最后在心底数落自己一句: 裴知鹤这么温柔的人,肯定只是字面意思,她怎么总把人往奇怪的地方想。 卡和房产名录一左一右,裴知鹤黑眸微敛,平静说出最后的条款,“我们先暂时约定一年,一年之后,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或者在我身边觉得不开心,都可以向我提出关系终止。” 江乔愣了一下,很快开口道,“我不会觉得不开心。” 她怎么会不开心,换成随便谁应该都会觉得,和裴知鹤结婚是中了彩票头奖吧。 不说别的,几天以来,她只是看着他的脸就觉得身心愉悦,近视度数飞降。 这种男人能成为她的丈夫,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在虚荣心上也够让人延年益寿了。 裴知鹤莞尔,“我也希望你能一直开心。” “我不希望我在单方面挥霍你的青春,小乔,”他放下手里的水杯,温雅一笑。 “我会认真对待我的太太,相应的,如果一年后我们离婚,你也会得到我一半的财产作为补偿。” 江乔茫然睁大眼睛,视线重新落回到面前的一摞房产材料,呼吸都被吓得变快了一点。 之前翻看这些房子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是个来见世面的游客,敬畏之余,心态还算平静。 但刚刚他说,把这些房子的一半给她…… 江乔看着首页景观图上京市中心华灯璀璨的长街,大脑已经快要没办法思考,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之中。 “那您呢,”她小声地深吸一口气,抬起脸,定定地看着裴知鹤的眼睛,“您对我有什么期待吗?” 她好像……没什么等值的东西能给他。 裴知鹤道:“有。” 江乔不由得坐直,双手虚攥成拳,“您说。” 裴知鹤放下手里的杯子,向后靠了靠,穿西装裤的修长双腿交叠。 世家大族倾尽心血养出来的长子,即便只是在沙发随意一坐,脊背也是一条轻盈的直线,优雅得不费吹灰之力。 裴知鹤居高临下,目光慢条斯理地落在她晶晶亮的杏眼,“首先,不要称呼您。” 江乔下意识蹙眉,“可是,裴老师……” 裴知鹤温声打断她,“也不用叫裴老师,直呼名字就好,去掉姓也可以。” 江乔眨了眨眼,嘴巴张张合合。 好半响,气流才瓮声瓮气地从嘴里挤出来,“裴……裴知鹤。” 声音刚出,江乔先自己忍不住垂下了头。 啊啊啊。 这种对尊敬的长辈直呼其名的背德感是怎么回事啊。 根本不用照镜子,她就能感觉到,自己从脖子到眼角都热得发烫。 裴知鹤倒是似乎很满意,嘴角勾得慵懒,语气却还是内敛绅士的,“乖孩子,做得很好。” 对方嗓音低沉,含着温文的笑意,磁性得让人头皮发麻,像是再不捂住耳朵,魂就会被勾走。 江乔的脸在一瞬间爆红。 这句“乖孩子”,除了像是哄小孩以外,真的好像……教小狗握手哦…… 她飞速低下滚烫的脸,难以表达此刻混乱的心情,只想把自己折叠缩小一百倍,跳进杯子里泡冰水冷静冷静。 裴知鹤一直看着她,像是终于欣赏够了她的窘态,忽然朝她再次开口,“还有一件事。” 江乔坐姿端正,诚惶诚恐抬头,“您……你说。” 裴知鹤慵懒起身,随手收起她喝完的玻璃杯,叫她,“裴太太。” 江乔微翘的睫毛眨得飞快,乖生生地应下,“……嗯?” 第30章 张嘴,让我看看 裴知鹤指了下门廊:“过来,录个指纹。” “哦。”江乔懵懵地应一声,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突然被叫起这种称呼,她还以为对方要说什么…… 趿上拖鞋,啪嗒啪嗒小步跟上。 一分钟后,她站在已经多了几分熟悉感的气派大门前,小心翼翼地试着按下自己的食指:除了男主人以外的,这栋房子的002号指纹。 滴的一声,大门应声开启。 裴知鹤站在三米外的门廊尽头,身形挺拔修长,英俊的侧脸逆着光看她,像是已经等待了她许久。 江乔一瞬间有些失神。 除了那张脸实在过于华丽,让人没什么真实感以外,他真的好像在等妻子下班回家的丈夫哦…… 回过神来,她犹豫着开口,神色有些许的不自在,“……裴知鹤,我指纹设好啦。” 虽然这三个字依然烫嘴,不过她真的在努力了。 男人嘴角轻勾,“欢迎回家。” - 录好指纹,裴知鹤带江乔简单参观了一下房间,闹钟突然响起,是急促有节奏的蜂鸣声。 江乔条件反射,手忙脚乱地摸上衣,完全记不清自己把手机放在哪。 今天她穿的是工装风的牛仔外套,设计上主打一个能装,翻完所有的口袋要好一会。 手刚伸进第三个口袋,看见裴知鹤的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我的。五分钟后线上会诊,大概一个小时,有急事的话可以敲书房门找我。” ……搞半天弄错了,不是她的闹钟。 尴尬地把手垂回身侧,江乔小声开口,“我不会有急事,你先忙。” 裴知鹤大手轻轻揉一下她柔软的发顶,“会诊和手术不一样,可以随时暂停。” 江乔了然点头。 顺便强行忍住自己整理刘海的欲望。 裴知鹤交代完之后就进了书房,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慢慢退回自己的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再拧动钥匙,小心翼翼反锁。 咔哒一声,江乔转身,终于可以好好欣赏这间独属于她的房间。 她自己一个人的房间。 很陌生的词汇,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欣喜。 小时候在外婆家,她要和江玉芬两个人挤一张床睡。母亲再婚后,一直承诺在林家给她留下一间卧室,到头来连床都成了林嘉平晾球鞋的架子。 人生二十二年,搬进裴知鹤家里之前,最自由的空间也不过是在宿舍里窄窄的两平米上床下桌。 可现在,她一下子拥有了比外婆家整间客厅餐厅都要大的敞亮卧室,甚至还有附带的小书房、浴室和衣帽间。 屋子似乎刚刚被人打扫过,洁净得一尘不染。 床品是蓬松如云朵的奶白色,崭新,散发着柔顺剂的淡淡清香。 江乔在卧室里转了好几圈,开心得找不到人分享,扑到床上趴了好一会,才爬起来安静地摆放行李——先拿出电脑,再三犹豫之下,把带来的大双肩包整个放进了衣橱。 她能想到的东西,房间里全部都有。 从牙刷这样的小东西,到书房里的充电线和耳机,连护肤品和睡衣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相应的位置,都是……她听说过但没摸过的贵妇品牌。 江乔把包往衣橱深处又塞了塞,觉得连枕头都特意带过来的自己,实在是有点傻。 关上衣橱,她简单地洗个脸,沉下心来开始自习。 书房的桌子和橱柜是纹理细致的胡桃木,并没有太多多余的装饰,触感光滑温润,连桌椅的高度都恰到好处。 头一次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江乔的效率高的出奇,毕业论文之前卡了许久的段落都有了思路,很顺畅地就写出来了。 等到她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看时间,登时吓了一跳,已经六点多了。 她打开书房门,厨房那边似乎有声音,很轻微。 手机上正好弹出微信。 一条是一起实习的学妹,问她在不在京市,另一条来自裴知鹤。 【晚饭想吃什么?】 江乔一怔,很快回复:【都可以,我不挑食。】 裴知鹤秒回:【好。】 厨房那边啪嗒一声,是冰箱打开的声音。 她迟迟才反应过来,裴知鹤好像是要……亲自给她做饭。 震惊之余,她又有点羞愧。趿着拖鞋小步跑过去,一路上急匆匆地挽袖子,准备搭把手。 步子刚迈到客厅沙发,厨房里传来男人清冽的声音,“有没有什么忌口?” 江乔的脚步刹停,还没等回话,裴知鹤又补一句,“除了多放香菜不加葱?” “没……没了,”江乔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这一出,脸热的厉害,“要不我帮您吧?” 从来没被人这么服务过,她忍不住地忐忑。 虽然她自己做饭的手艺算不上好,但白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总不好什么都不做还白蹭裴教授亲手做一顿饭。 “我自己来可能效率会高一点,”裴知鹤婉拒了她,“先坐着休息一会,十分钟后开饭。” 好像……被嫌弃了。 江乔摸摸鼻子,听话地坐在客厅沙发,半个身子扭过来看风景——表面是看窗外的落日,实际上偷偷抬眸,看向厨房。 角度关系,她瞥得见一角冰箱,不免有些惊讶。 各色食材都装进了不同尺寸的保鲜盒,整洁有序,简直就像某红书上专门教大家做收纳的专业博主。 忘了看谁曾经说过,了解一个人生活方式最快的捷径,就是打开对方的冰箱门。 江乔默默在心里感叹:她好像,见到活的男妈妈了。 冰箱门关闭,裴知鹤单手拿装满蔬菜的玻璃碗,回到流理台。 男人脱掉了白天去接她时穿的西装,换上了一件杏白色的薄针织衫,袖口随意向上挽起,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优雅。黑色的基本款围裙,细细的带子在腰后打了一个结,愈发显出从肩到腰间徒然收窄的线条,很居家……又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不经意的性感。 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细腰欣赏了半天,江乔才把眼睛移开。 不得了,她在心里修正刚刚的感叹。 男妈妈……真的好辣。 裴知鹤专心切菜,余光似乎从这边瞥过,江乔做贼心虚,主动先找话题:“你……经常自己做饭吗,我记得之前听别人说过,你平时不怎么回家。” 所谓的别人,除了裴云骁还能有谁。 她怕尴尬所以刻意含混过去,不代表裴知鹤就真的不知道,只是不愿意戳穿她就是了。 他单手将鸡蛋磕进玻璃碗,动作利落漂亮,“不太习惯家里有别人,有时间的话都会自己做。” 怕自己刚刚的话有疑义,他温和的黑眸扫过她,又补充道,“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工作会忙一点,过几天我会跟院里反应,为了家里的太太,需要多回家吃饭。” 怎么又扯到她身上去了…… 江乔缩起脑袋,刚刚偷看时酝酿的脸红愈演愈烈。 不过说起来,对方的生活节奏和她的预想实在是太不相同。 裴家家大业大,连裴云骁身边都常年围着一大群阿姨司机管家,本来以为大少爷会更加夸张,没想到实际情况却是一切都亲力亲为,意外地接地气。 裴知鹤把沸腾的砂锅转成小火,转身看到江乔出神,随口问,“饿了?” 江乔条件反射般地猛摇头,反应过来又点头。 她犹豫着开口,神色很认真,“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因为从小看人眼色长大,她的性格有些敏感。夸人的时候还好些,说到这种不全是肯定的中立评价,生怕别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明知可能不讨喜,也要缀上一长串解释,“就是,不是说你不好,因为我觉得你平时那么忙,估计没多少时间放在这些生活小事上。” 她听裴云骁说起过很多次,他这个哥哥是工作狂,性格冷淡的要死,对吃喝玩乐女人一概都没兴趣,兄弟俩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 没什么机会接触裴知鹤时,她对这些话深信不疑。如今看来,好像除了最后那个结论,每一句都有很大的出入。 至少她眼前的裴知鹤,非但不冷淡,甚至还完全超越了她以往对结婚对象的一切妄想,让她越来越频繁地生出僭越的心思,觉得如果梦永远不会醒就好了,一直和他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 “没关系,”裴知鹤微微偏头,看到江乔一双乌润清澈的大眼睛,睫毛被柔光滤成淡金色,扑闪扑闪的,眸子一会亮起一会黯淡,不知道在纠结些什么。 小朋友藏不住心思,倒也可爱。 他勾了下唇,“我们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了解我更多。” 说好的十分钟后,饭菜上桌。 江乔想,她说的“都可以”,好像和裴知鹤的理解出了一点偏差。 她以为的“都可以”:家常炒菜,一人一碗米饭,最多再来一碗快手汤。 裴知鹤做的晚餐:滑蛋虾仁,生滚牛肉粥,摆成三角塔型的乌梅小番茄。一碟脆嫩的小黄瓜片,薄到几乎能透光,用柚子醋拌过,几滴麻油激发香气,有清新自然的甜味。 江乔用筷子夹起一口小番茄,嚼第一下的时候就傻眼了。 这个男人……何止是会做饭而已。 这都可以去松荣记踢馆了吧…… 她忍不住小声叹了一口气,扭头看见裴知鹤并没有动筷,修长的手指撑着脸朝她看,金丝边镜片后的黑眸微弯。 江乔不自在地放下筷,抬手给嘴巴拉上拉链,“我懂,食不言寝不语。” 裴知鹤失笑,“想说什么就说,我不管你。” 话是这么说,可是被这张脸这样看着,她怎么可能还说得出话。 江乔沉默地埋头喝粥,瓷勺舀起一勺滑蛋咽下,再来一勺。 最后还是没忍住,在他目光里小小声感叹,“好鲜,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滑蛋虾仁。” 她没有夸张,是真的好吃。 火候恰到好处,嫩得入口即化,更别说还符合她偏甜的口味。 江乔想起裴知鹤在医院天台吃的那个简陋明治,突然觉得,人的教养好到一定程度也挺伤人的。 自己做的菜是这种米其林水平,还要夸她的三明治好吃,真的有些淡淡的侮辱人。 粥里放了陈皮,有橙香,饶是她本来不饿,都被打开了胃口。 江乔喝了一小碗粥,想再舀第二碗的时候,有些心虚地悄悄抬眸。 裴知鹤吃饭时并不怎么发出声响,姿态从容优雅,只是简单的落筷都气质难掩。 温和而矜贵,质感如玉。 江乔讪讪地把手放回腿上,刚想违心说一句自己吃饱了,就见身边人长臂微抬,瓷勺碰出清脆的两声轻响,她的碗很快回到眼前,粥重新装满。 天色渐暗,餐厅开了暖黄的落地灯。 裴知鹤沐在光里侧对她,低低笑了声,“我们裴太太年纪还小,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是要多吃一些。” 江乔尬笑,苹果肌礼貌地上扬一下。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好化社死为食欲,低头用勺挖粥。 只是放进嘴里的时候有点急了,没顾上吹,滚烫的米浆直接滑进口腔,疼得她唔了一声。 她拿起旁边的冰水,几大口咽下去,灼痛只是减轻了一点。 裴知鹤蹙眉:“烫得严重吗?” 江乔羞愤欲死,疯狂摇头,“没事没事!前几天上火生的溃疡,不用在意。” 餐厅里响起筷子放下的轻响,但对面男人的脚步声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远离,而是在向她靠近。 她心里一慌,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下巴就被温暖的大手握住。 裴知鹤将她的脸掰了过来,“张嘴,让我看看。” 第31章 在你面前,没有秘密 江乔其实从小最怕的就是看医生。 很难说是因为怕打针,还是怕医院里那种不近人情的消毒水味,或者怕的是江玉芬陪她看病时不耐烦的冷脸。 就像有的小孩从小就怕警察或者老师,自从记事以来,遇上她不肯吃饭或者耍赖不听话的时候,最懂江乔的外婆就会抛出她的杀手锏: “再不吃就叫救护车来把你抓走!” “不穿秋裤我就去找医生阿姨给你穿!” “不老实坐好就让医生用针扎你屁股!” 从小到大,江乔每天都会认真查看第二天的天气预报,及时增减衣物,坚持每天吃苹果喝热水。就是为了竭尽所能,把和医生接触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不过,如果遇上非看医生不可的时候,她也会乖乖配合。 比如现在。 职业习惯作祟,即使裴知鹤的语气完全算不上严肃,问的话还是完全超出他业务范围的口腔领域,但话一出口,医生的气场还是很足。 两人之间距离极近,几乎他刚靠过来,那种熟悉的清淡苦艾香气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让江乔根本无法动弹。 裴知鹤微微蹙眉,手上用了些力,“再张开一些。” 江乔面红耳赤,舌根都要紧张到抽筋,完全不敢吞咽。 前几天在医院里,摔破脑袋的人是林嘉平,她被支使来支使去,但好歹置身事外。除了累以外,也就没什么特别的感悟。 可现在,裴知鹤那双剔亮的黑眸眼中只有自己。 搞不清是因为小时候怕医生的心理复活还是别的,江乔心里倏地一颤,被捏住的下巴仿佛有火在灼烧一般,让她浑身都不自在。 她轻轻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只能听对方的话,努力张开嘴巴。 对方的手指微凉,触感干燥。江乔仰着脸,眼睛眨得很慢,匆忙躲开的视线被顶灯刺了一下,只好落在平行的……裴知鹤衣领外凸起的喉结。 男人皮肤很白,被喉结顶出的一小块皮肤薄得雪亮,隐隐透出蓝紫色的血管和起伏的青筋。 虽然这个部位也有些暧昧…… 但总好过看他掐着她脸颊的手指,或者是,他多半正凝视着她嘴唇的,认真的双眸。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几秒。 裴知鹤放开手指,直起身下定论,“牙龈内侧和咬合处有一些小伤口,好在不严重。” 江乔如释重负,只为庆祝自己终于能自由呼吸。 再多来这么几次,她腿都要软了。 客厅里的药箱物品很齐全,堪比小型的家庭药房,裴知鹤弯腰拿出口腔溃疡凝胶和棉签,转身问她:“看得到吗,需不需要我帮你上药?” 危险,警报灯再次鸣响。 不等他走过来,江乔先发制人,小狗扑食般飞跑过去,双手接过对方手里的药,“不用不用,真的不用麻烦,我自己对着镜子都能看见。” 说完又觉得自己太不礼貌,原地站好,拘谨地绞着手,“我也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就是我……” “我知道,”裴知鹤语气温和随意,“自己来也可以,维生素b在药箱里有,记得按时吃。” 怕对方又突然靠近,江乔下意识地向后挪动半步,磕巴着应声:“好、好。” 裴知鹤居高临下,视线从少女红透的脸收回,慵懒随意地看向后方:“那么喜欢的粥,还要不要喝?” 几分钟前刚从砂锅里盛出来的粥,热气依然。 经过他提醒,空气里的鲜香味好像乍一下又浓郁起来,江乔没忍住,动了一下鼻尖。 只是碍于情面,或者又是多年来养成的条件反射,眼光又虚跑到别处,“我已经饱了,您……你可以先去忙,刷碗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裴知鹤并没有应声,只是突然叫她,“小乔。” 江乔攥着药盒,惶然抬眼,“……嗯?” 裴知鹤观察她几秒,温声道,“这也是你的家,你是女主人,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可以放松一些。” “想吃饭的时候就吃,想休息的时候就休息,什么都不想做也没关系,没有人会因为这些事情说你不好。” 他的手轻轻放在她肩膀,纤薄的唇浮起笑意,“如果我在旁边让你觉得放不开的话,明天我有两场连台手术,应该会很晚才回来。整个家都是你的,可以每个房间都转转,好好熟悉一下。” 怎样都没关系。 江乔在心底里默念一遍,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她的记忆里,听过的“不可以”远比“可以”更多。 小时候江玉芬会说,不许顶嘴,考试不能掉出前十名,不可以早恋,进房间的时候不许锁门。 来到京市之后,母亲嘴里的话就变成了,不能冷落了裴云骁,不可以在小少爷面前争风吃醋,每顿饭不能吃到十分饱,一旦变胖变丑,就会失去嫁进裴家的胜算。 人生前二十二年里,她像是在参加一场漫长的躲避球比赛,拼命跑不被击中罚下场就已经耗去了全部的精力,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做什么。 而裴知鹤却告诉她。 在他身边,她百无禁忌,想做什么都可以。 客厅灯带的柔和光晕中,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海浪般的暖流包裹,世界在安静的潮涌中静音,只剩下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 江乔抬起眼,小心翼翼看向对方的黑眸,下意识地确认,“每个房间都可以?” “嗯,”裴知鹤的大手轻轻抚过她落在肩上的发丝,温雅淡笑,“在你面前,我没有秘密。” 第32章 裴医生的少女心 裴知鹤为她准备的睡衣是奶白色的真丝,很简单的长袖长裤。 和床品一样,被阿姨提前洗过一遍,上面有和这个家很协调的雪松清香。略微大一些,穿在身上柔软舒服。 江乔这一觉睡得很香,被闹钟叫醒时,窗外的太阳被遮光窗帘挡的严严实实,只有墙上的小壁灯莹莹发着暖光。 她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头发去摸手机,莫名地想起了那句话:从此君王不早朝。 实习公司的前辈显然比她醒得更早,在同事群里疯狂艾特她发消息。 消息条数很多,但意思基本一样,大意就是这几天气温变化剧烈,公司线下学校有个老师感冒发烧病倒了,假期这几天需要找个人代课,听说江乔放假没回老家还在京市,希望能赶紧过来救急。 特别注明,因为事出紧急,所以老板特批,课时费给双倍。 前面还有点困,看到最后一行,江乔双眼瞬间睁开,完全清醒过来。 什么假期不假期的,在赚钱面前都可以克服。 下午的课,她现在马上出门去地铁站,到了公司赶紧准备材料,应该刚刚好来得及。 她回复一个举手的表情包,飞快地起身洗漱换衣服。 蹑手蹑脚推开门,客厅里很静,茶几上有张便签: 【我去上班了,冰箱里有早饭,微波炉热一下。】 端正大气的钢笔字,落款写了全名,裴知鹤。 纸片翻过去还有一行备注: 【ps:可以出去玩,没有宵禁,记得带钥匙。】 江乔本来还很感动,看到背面又被噎住。 她完全能还原出裴知鹤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很像她是一只旅行青蛙,裴医生浅浅点击一下出去玩,她就背上小书包勇敢远航,一天之后给他寄回一张旅行卡…… 江乔在客厅拿着便签纸站了几秒,无声吐槽两句,双手抱着便当包下楼乘地铁去上班。 一上午忙着熟悉材料和准备教案,中午到了休息的点,正要伸个懒腰喘口气,虞可岚就急匆匆提着外卖盒凑了过来,眼睛亮闪闪的,“学姐吃饭吗,我早饭一口没吃,快要饿死了。” 大一军训时,江乔被人拍照发过京大表白墙,一时间江南小白花的名声响彻全校新生群,外院系花的头衔几乎是无人不知。 低两届入学的虞可岚因为眉眼间和她有几分相似,被好几个老师喊过小江乔。 两人就是从这个契机才熟悉起来,关系还算亲近。 对方一直声称是她的粉丝,听说江乔在这家公司实习后,二话不说就投了简历追随过来。 江乔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比个ok的手势,起身去茶水间。 公司的就餐区不算大,只有五六张小方桌,只是国庆节来上班的人少,倒显得有几分空旷。 虞可岚把酸辣粉的饭盒咚的一声放下,催她打开便当盒的盖子,“头一回见学姐用这么精致的饭盒,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带来?咱俩换一点尝尝呗,你吃不吃酸辣粉,我分你一半也可以。” 对方说了一大堆话,可江乔现在的注意力和她一样,全都放在裴知鹤写便利贴特意提醒的这份早饭上,根本顾不上回。 便当盒打开,虞可岚的叽叽喳喳自动静音。 双层的窄长盒子,下面一层是水果蔬菜沙拉和厚蛋烧,上面一层摆着虾仁牛油果夹心的三明治,旁边还有一个特意塑形过的花朵形状彩椒煎蛋,上面用番茄酱画了一颗爱心。 一颗十分少女的标志爱心。 中间还写了字:love。 虞可岚伸出去的筷子僵在半空,不敢说话,无声把推出去的酸辣粉再拉回来。 再社交恐怖分子的e人,对着这样一份一看就是在秀恩爱的便当,也得有点眼力见。 江乔的傻眼程度完全不逊于她。 经过昨晚那顿饭的震撼,她设想过无数种裴知鹤可能会端出来的华丽早点组合。 只是没想到,他的剧本不是中国小当家,而是……女仆咖啡厅。 虞可岚率先打破沉默,嘿嘿直笑:“学姐男朋友做的吗?” 江乔轻咳一声,选了一个又模糊又诚实的词作答:“家里人。” 她的……丈夫,应该也算是直系亲属,没错吧。 即便是理解错了,那也比直接宣布自己没毕业就结婚,次日全院议论纷纷要好得多。 江乔掏出手机,找角度对焦拍照,不忘自己解说,“给家里人汇报一下,在好好吃饭了。” 虞可岚半信半疑,长长地“哦”了一声。 江乔继续补细节,“我妈妈这个人虚荣心比较强,给我带便当上班,特别交代了要发照片,私发估计还不够,搞不好我得发朋友圈让大家都来夸夸。” 看着学妹怀疑的表情,江乔陷入了极为矛盾的自我挣扎。 虞可岚八卦消息一贯灵通,而这样的人,往往直觉都敏锐得吓人。她怕学妹会从这一个细节切入,一通分析,最后一点点撬出她身上的整部狗血大剧。 江乔犹豫两秒,点进朋友圈的小相机图标,相册里随手选了两张好看一些的照片,屏蔽家人分组,破釜沉舟点击发送,“快给我点赞。” 虞可岚终于信了,啧啧感叹,掏出手机一顿操作:【阿姨牛的[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 江乔平时不怎么更新社交动态,又设了仅三天可见,朋友圈主页常年都是一条直线。 神秘如传说的系花突然发了朋友圈,可惜只是这种岁月静好内容。 大家稀奇归稀奇,兴奋的心情也只能体现在踊跃点赞上,评论区因为不好直接叫妈,显得十分安静。 江乔随手刷新了一下,刷出一条来自裴冉的新评论: 【阿姨做的便当好可爱!!说真的,我一直以为全世界只有我大哥会愿意给孩子做这种饭带去上学……】 小红点很快又出现,再刷新,还是裴冉: 【不是,我哥他居然还真点赞啊!】 好像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江乔手抖了一下,缓慢划动这条朋友圈下面的点赞好友,果不其然,在最后一行看见了那个乍眼的靛蓝色方块。 完了。 江乔张口结舌,她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忘了屏蔽本尊了。 几乎同时,手机震动了一下,裴知鹤的微信消息应声到达。 她的心吊到嗓子眼,视死如归地点开。 裴先生:【[图片]】 裴先生:【好爱谁?】 图片是她朋友圈的截图,画面中心是那颗晶亮的番茄酱爱心,点赞一百多,评论夸阿姨好手艺的十几条,文案一行大字: 【好爱妈妈[爱心]】 第33章 衬衫下的风景很可观 泰山难改,本性难移。 她能为了瞒过外婆把未婚夫换人,就能为了让学妹信她一句话,公然叫裴知鹤妈。 江乔的筷子尖猛地滑了一下,给原本圆润的小心心戳出一只犄角。 虞可岚还坐在对面嗦粉,她人设不能崩,只好捧着手机硬扯:【一个梗,网络用语那种。】 裴先生:【哦?】 江乔抿抿唇,稳住表情管理:【赞美的意思,说你像妈妈一样温暖温柔有耐心,我就像一个幸福的儿童,沐浴在你的圣光之下。】 男妈妈的解释她没百度过,不过想必也大差不差吧…… 江乔夹住一块厚蛋烧,小口咀嚼。 准备看看对方回什么,再顺水推舟,把话题给圆上。 可裴知鹤依然是裴知鹤。 效率派的高智商精英,永远能在她花里胡哨的混乱上下文里一眼圈出关键信息,穿越重重烟雾弹,稳准狠地拎起她的脖子: 【明白了,你好爱我。】 江乔倏地被鸡蛋呛到,咳得满脸通红。 对面的虞可岚赶紧给她倒水,越过桌子拍她后背,“阿姨回什么了,这么激动。” 江乔喝了一大口水,喉咙里的不适还没下去,她扯出一个甜笑,“我妈就是,一直都比较幽默。” - 钱难赚,那啥难吃。 凌晨三点钟,江乔好不容易打到车,回到她还没太熟悉的新家,在门口换鞋时默默感慨。 按时上完今天的课,登记课时费时她还在小小窃喜,然后就被通知了噩耗——之前拜托她代班的那位老师高烧不退,查出肺炎住院了,后面几天全天的课要交给她来负责。 材料和课件通通没有,为了顺利赚到明天上午的钱,她只好加班苦战。 下楼时,她习惯性地和值夜班的保安打招呼,大爷从瞌睡里惊醒,连叹小姑娘讨生活不容易。 客厅的落地窗没拉窗帘,天色是如雾霭一般的灰蓝色,边缘隐隐透出一点白。日出前最后的两小时夜色,凉而湿润。 这个点街上车不多,零星几辆拖着尾灯划过,橙红的光点一闪一闪,像是在发出终于能回家的欢呼。 江乔看得有些失神。 回家这个说法,对她来说还没什么实感,好像一直都只是个能睡觉的地方。 之前只有宿舍时就睡宿舍,现在有了第二个选择,过了宿舍门禁的时间,就下意识地来到这里。 说到底,都只是能暂时落脚的庇护所而已,那种所谓的归属感,距离她似乎还很遥远。 房子里没开灯,蓝色的空气助长了她疲惫的心情。 江乔越想越孤单,想着裴知鹤再晚下班应该也已经睡了,稍微壮起了胆子,准备去冰箱里看看有没有稍微带点酒精的东西,偷偷喝一点好快点睡觉。 走到厨房,在中岛台后的橱柜里挑了一只杯子,江乔轻手轻脚地打开冰箱门。 “啪嗒——“ 大概是家里太过于安静,平时从未注意过的细小声响都变得很明显。 紧接着,就是主卧的房门被打开。 江乔看见男人的身影从卧室内走出来,刚洗完澡的样子,他只穿了件宽松的灰色居家裤,上身还沾着水珠。走过来时,一手放松垂下,另一只手拿着一条浴巾擦头发。 她一直都没开灯,日出前的天光昏暗,窗外是一片静谧的雾蓝。 裴知鹤站在中岛台前,被身后主卧的灯镀上一层朦胧的柔光。浴巾是灰色的,衬得他的手格外白皙,劲窄的腰腹在他晃动的步伐里时隐时现,甚至连两条人鱼线都清晰可见。 江乔完全愣住,目光却怎么也无法移走。 她知道裴知鹤身材好,早在前男友生日宴那晚重逢时,她就为对方一身黑西装的背影失过神。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脱掉那层疏离得体的白大褂和衬衣,裴知鹤的肌肉并不像他的外表那般温柔。 他干净温文,身材却极具攻击力,整个人透出一股矛盾的欲感,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潮涌。 江乔没敢开口,但裴知鹤先看到了在冰箱前站着的她,略微有些诧异。 他看了一眼电子挂钟上的时间,还有江乔身上没来记得换的外衣,“回来这么晚?” 江乔慌慌忙忙地垂下眼,“加班赶材料,宿舍进不去了。” 裴知鹤点点头,很自然地回到房间里,套上白t恤。 穿好上衣后,裴知鹤重新回到厨房,站在她身边倒水,“明天还要不要去公司?”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近,可江乔还是触碰到了对方身上蒸过来的水汽。 很香,温热潮湿的沐浴露味。 带点柑橘调的雪松香,某大牌的家居线产品,主打全家共享的理念,调香没什么刻意的性别倾向。 最重要的是,她昨天睡前刚用过同款。 江乔努力稳住面上的平静,“要去的,估计假期剩下几天,都得去上班。” 裴知鹤喝一口水,靠在中岛台看向她,“嗯,正好我这几天有早班,可以送你。” 她讶然抬眸,怎么都无法相信……是医院的工作强度本就如此,还是对方精力超出常人,连台手术做到三点钟回家,休息几个小时,又要回去值班了? “之前听你说过,实习公司在东城商圈,跟医院正好顺路。”裴知鹤把水杯放下。 “哦……”江乔不自在摸了下额角,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并没再推诿,“我只要在十点前到都行的,出发时间看您……你,我都可以。” 裴知鹤笑笑,将水杯放回洗碗机,“七点半收拾好,先来餐厅吃早餐。” 江乔乖乖点头,想起了那个写着love的爱心煎蛋,又有些心虚。 对方没有跟她主动提起这件事,应该八成就是,已经忘了吧…… 裴知鹤今天没戴眼镜,浸湿的碎发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垂在额前,发梢滴下水珠,划过下颌线,顺着冷白修长的脖颈滑入衣领内。 江乔情不自禁想起一分钟前惊鸿一瞥的紧实腹肌,视线变得飘忽不定。 他起身,重新看向她,“刚刚你来厨房,是准备喝点什么?” 她准备喝点酒。 虽然已经是成年人,碰点酒精饮料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但莫名地,她就是在裴知鹤面前无法坦诚。像是偷偷逃课去网吧的叛逆少女,翻过学校围墙,却看见自己那个严肃正经的叔叔靠在墙边,只能找借口说是在锻炼身体。 江乔下意识地侧过脸,目光扫过放在高处橱柜里的蜂蜜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我……我本来想喝点蜂蜜,甜甜的,正好助眠。” 裴知鹤“哦”一声转身,单手扬高,随手帮她拿下了那瓶橱柜最顶端的蜂蜜,放在她手边的桌台上。 湿发有些挡眼,裴知鹤用手随便一捋,精致立体的眉眼清晰地露出来,在凌晨的暗光里愈发显得昳丽逼人。 好不公平,江乔在心里暗道。 裴知鹤的三十岁,只是从清大校草到京附医门面的升级版,胶原蛋白流失一点点,反而比初见他时多了一道亚洲人很少见的浅浅眼窝。 让她想起看了无数遍的某部电视剧里的英俊男二号,唇红齿白,清冷如月的阴间使者。 明明厨房里很暗,但江乔还是像被强光晃到一样偏开眼睛。 她抱住那罐蜂蜜,苦思要如何礼貌地和他道晚安,然后迅速退场。 但他先开口了。 “牛奶要不要?”裴知鹤打开江乔身前的冰箱门,修长的手臂抬起,晃一晃高处那个蓝白相间的牛奶盒。 “啊……好。”江乔反应过来,像小螃蟹一样横着挪动两步,让开位置。 人的大脑有时候真的很烦,单词看过一百遍照样忘,但有的东西只需要看一眼,印象就能深刻到像是刻进基因。 冰箱里灯光白亮,裴知鹤随意站在她身侧,肩膀宽阔,挺拔修长。 她明明可以像往常一样坦荡地欣赏,但刚刚的小插曲在她脑海中反复放映,看什么都觉得自己肮脏。 她让一步,裴知鹤也朝她的方向靠近一步。 江乔抬眼,不小心瞄见他t恤领口露出的锁骨,猛地闪开一步。 裴知鹤无辜挑眉,示意高处的碗柜,“要不要勺子?” 江乔:“……” 她无声忏悔。 裴知鹤怎么可能在勾引她,她怎么总是用自己的有色眼镜曲解人家啊! 第34章 粉色樱花中性笔 回房间洗完澡,江乔把自己整个人埋进被子里,羞耻地抬起手臂猛闻。 她今天特意用清水淋的浴,按理说应该什么味道都没有才对,但可能因为自己心虚,觉得整个房间里都还是那个香气——那瓶明明昨天还觉得很好闻,甚至还特意去某橙色软件搜过图的沐浴露。 雪松柑橘,昨之蜜糖,今之砒霜。 连这张柔软的床好像也不对劲了。 她的五感从未像现在这样彼此连通,从嗅觉到视觉记忆来回拉扯,最后推导出一个有点离谱的等式。 裴知鹤身上是这个味道,裴知鹤家里的睡衣和被单也都是这个味道,那她现在和躺在裴知鹤怀里有什么区别。 好像没有…… 脊椎过电。 江乔一下子坐起来,用力拍了两下自己闷烫的脸颊。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真的要天亮了。 打工人就要有打工人的自觉,要抓紧时间睡觉,准备上工赚钱,下次来的时候自己买瓶沐浴露带回来,不能沉溺在这些胡思乱想里,亵渎裴医生形象。 她太失礼了。 人家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被看到上半身也只是……她回来的时机不妙而已。 江乔拿出手机,准备随便刷刷转移注意力,上滑界面的微信聊天框里,置顶第一个是还没来得及回的周老师,发的是京市医疗器械展的官推宣传片,喊她来看自己。 第二条是新置顶的裴知鹤,定格在中午那条对话。 【明白了,你好爱我。】 江乔如同被这行字烫到,飞速连击锁屏键三下,唯恐自己关慢了。 可以,墨菲定律。 裴知鹤统治宇宙。 江乔一把扯过被子,在羞愤中辗转睡去。果不其然,醒来后照镜子,眼下根本遮不掉的乌青,脸色也有些睡眠不足的苍白。 裴知鹤也许注意到了,但没有刻意去提,两人在一片祥和的安静气氛中吃过早餐,设置好行车导航,送年轻的打工人去公司上班。 下车前,江乔解开安全带。 裴知鹤没开车门控制,偏头看向她:“你公司里有没有别的衣服?” 京市昨天发布了入秋的第一波寒潮预警,但江乔没换衣服,还是那件深灰色的牛仔外套,只在里面换了件长袖的白色打底。 他突然一提,江乔也想起了降温的事。 她不是没看天气预报,只是当时搬过来时太匆忙,带的衣服都还是夏天穿的。 房间的小衣帽间里挂了几件大衣和外套,是她的尺码没错,但是看起来无不透着一股让人望而却步的昂贵,她犹豫之后还是……没敢打开玻璃橱门。 江乔认真想了想,“好像……只有一件防晒衣。” 蒋佳宜送的,黑科技透气款,触感冰凉。 防晒功能超强,但估计是没什么御寒功能。 裴知鹤了然地点头,单手越过靠椅,从后面的皮质储物格里拿出一条羊绒围巾递给她,“今天大风降温,外面比你想的冷,别着凉。” 外面……能有多冷? 裴知鹤的车紧靠在商厦旁边,两步就能走进室内,她连风都吹不了几秒。 可对方一片好意,江乔还是接下,轻声道谢:“又给你添麻烦了,回家的时候再还你。” 手里的围巾虽然触感柔软如云,但并没有什么水洗标和logo,应该不是那种特别贵的牌子。 “不麻烦,”裴知鹤视线温和地掠过江乔,她手里抱着他的围巾,笑容乖顺软甜,他缓声开口,“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江乔已经握上车门的手又拿回来,认真放在膝盖上,“你说。” 这么多天里,对方还是第一次有求于她。 江乔好奇之余,隐隐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激动,她上睑兴奋地抬起,杏眼乌润晶亮。 裴知鹤看她:“想跟你借支笔。” 江乔眨眨眼,语气微诧,“……普通的黑笔行吗?” ……就这? “最好是蓝黑色,”他观察了几秒江乔的表情,顿了下又道,“如果没有的话,黑笔也行。” 蓝黑色,江乔了然地哦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似乎医生写病例都在用这种颜色的笔,她在医院看到时本以为只是巧合,但裴知鹤都这么说了,大概是真有这么个规矩。 江乔把围巾放在腿上,打开笔袋哗啦哗啦地狂翻,最后发现,蓝黑色的中性笔有是有,但问题在于笔壳:半透明的浅粉色,上面还点缀着大小深浅不一的樱花花瓣若干。 她有点尴尬地闭了闭眼,拿着这支粉嫩得有点过分的笔伸过去,“我就……只有这一支,你看看能不能用。” 说完她就觉得自己有点蠢。 开什么玩笑,他如果答应的话,总不能真带着这支笔去查房看门诊吧。 她突然觉得自己给对方递过这支笔的行为本身就有够冒犯,赶紧两手抓着把笔拿回来。 “拿回来,”裴知鹤失笑,“不是说好的要帮我忙?” 江乔抿抿唇,手犹犹豫豫地伸出去,“我就是怕你觉得……” 不够端庄,不够专业,配不上裴医生高岭之巅的业务能力。 裴知鹤单手接过,空出来的一只手按下车门控制开关,勾了勾唇,“我觉得挺可爱的。” 第35章 我太太,江乔 早八点,例行查房。 李鲤被二十床的小姑娘牢牢抓住胳膊,根本无法脱身,“都跟你说过了,裴主任对你一点意见都没有,就是正常休假。昨天两台手术做到凌晨三点,人都要累死了,今天肯定不来了,你趁早别等了。” 同为女生,而且小李大夫还天生一张娃娃脸,完全看不出年龄。 初二小女孩完全不把她当外人,手心濡湿,眼神热切:“明天我出院,我妈早上九点来接我回家,你说还有没有希望再见他一面?” 一边的送药护士推着小车经过,凑过来调侃,“干嘛,给我们裴医生写情书了,怕送不出去啊?” 小姑娘脸色爆红,一根食指竖在嘴前面用力嘘了一声,“你干嘛!好多人听着呢,小声点。” “这有什么的,”护士扫一眼她点滴,熟练地换下一瓶,“给我们裴主任写情书的女患者每个月少说都有好几茬,姐姐我早就见多了。别说小姑娘了,上次还有个花臂肌肉男,出院之后半年了,喝多了突然跑过来,哭着喊着要认裴主任当大哥。” 八卦这东西,最要命的就是只说一半,干吊人胃口。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李鲤今年春天刚来,直属裴知鹤带的重症二组,和小姑娘一块眨巴着眼睛地仰头,嗷嗷待哺。 听众反应绝佳,小护士得意挑眉,哼哼一笑。 她写好换药记录,拢三个脑袋凑一堆,小声嘀咕:“那花臂男之前跟人斗殴来急救,主动脉夹层破裂,裴主任那台手术做了整整一天,不仅把人救活了,刀口缝得更是绝了。” 怕在场唯一的业余人士听不懂,护士直接上手,在自己身上小幅度比划,“大哥之前胸前那么老大一片龙纹身,出院以后可自卑了,换衣服的时候都不敢睁眼,就怕伤口长好了纹身乱了。结果那天喝多了把这茬给忘了,照镜子一看,别说形状了,鳞片都对得严丝合缝。” 小姑娘脸上红扑扑的,听得目瞪口呆。 李鲤无声海狗鼓掌,“……不愧是裴神。” 小姑娘攒了一堆问题,从裴医生身高体重星座mbti,到家世生平前女友数量。 正想趁着遇上明白人,抓紧再问,就看见旁边的小李医生对着病房门弹射起身,火速站好。 刚刚还在话题中心的裴知鹤一身制服,神情自若踏进病房门,微微点头向这边致意。 “裴老师,您今天怎么过来了?” 李鲤慌慌和旁边护士交换一个眼神,掏出值班表又确认了一遍,今天是蒋主任带他们……白纸黑字的,没错啊。 “正好有空,”裴知鹤语气淡淡,确认过病房里几个患者的手术排期,拿起身后规培生们新写的病例翻看。 今天他没有手术安排,白大褂里并不是往常来查房时穿的深蓝色刷手服,一身干净的白衬衣,温润似清透的玉。 小姑娘被帅到头晕目眩,酝酿了好几天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在裴知鹤的长腿路过自己床头时,顾不上一群医生火热八卦的视线,勇敢开口,“裴医生我……” 裴知鹤平静地比对病例和临床的ct检查结果,并不抬眸,“抱歉,我结婚了。” 整个病房里安安静静,静得所有人倒抽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只有小姑娘没搞清状况,依然不放弃挣扎,“可……可是,您没戴戒指呀。” “我不戴婚戒,是因为有职业要求。”裴知鹤道。 似乎是发现了一处疑点,他摘下挂在胸袋工作证旁的笔,稍作勾画。 有心无意地,做完批注之后,他修长的手指依然将那支笔把玩在手心,动作缓慢惹眼。 全科室视力最好的任斐然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伸手扯李鲤的领子,“笔笔笔……” 李鲤还沉浸在核弹爆炸的余震中,一脸懵地看他,“说人话好吗兄弟,别发电报了。” 任斐然:“我说你看裴主任的笔!” 这句没控制好音量,声音大了点,一时间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向裴知鹤的手,以及他手心里那片层层叠叠的粉色樱花。 等到所有人都看得差不多了,裴知鹤像才刚刚反应过来,在全场的目光里极为自然地将中性笔挂回胸袋,波澜不惊地抬起上睑,“太太给的,有问题?” 李鲤:“……” 没有问题。 从刚上清大开始,一年听二十次传说的裴知鹤学长英年早婚,而且还是个小学生看了都摇头的显眼包恋爱脑这件事。 一点问题都没有。 - 京北初秋,晴空万里。 明亮温暖的阳光落满办公室,也依旧安抚不了季安宕机的大脑。 裴知鹤、结婚。 一个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一个是被爹妈每天念叨八百次的人生任务,两个明明都快熟悉到发烂的词,组合到一块就变成了烈性炸药,直接把他引以为傲的150智商当场炸到归零。 午休的空档,季安听到消息饭都顾不上吃,一路奔袭到新闻第一线,“不是,真的假的啊你?” 走廊隔壁大办公室人多,闻声凑出几个脑袋,积极吃瓜。 裴知鹤无奈地勾一勾嘴角,朝他招手,“你先进来。” 季安扶门框喘了半天,转身关门,安静的办公室顿时变成菜市场。 “你这人是不是有点荒谬,之前连恋爱都不跟兄弟说一声,现在一上来就直接通知结婚?” “扛不住你家老爷子,跑去相亲了?”他凑近两步,坐在转椅上向他一滑,“不会是闪婚吧?” 裴知鹤靠在窗台,慢条斯理地端起手里的咖啡杯,动作优雅斯文,“算闪婚,但不是相亲。” 季安嗤笑一声,“不相亲你从哪认识的女人,还闪婚,别逗了好吗。” 季家和裴家是世交,背景相当,读的学校也都一样,从小到大最远的距离不过就是隔壁班,对彼此的恋爱状况一清二楚。 裴知鹤那人他清楚,乍一看对谁都温柔有礼貌,其实清高得要死。 从中学到清大,少说拒绝了几十个来示好的女生,其中不乏声名在外的大美人,盘靓条顺我见犹怜。 他好几次都觉得这回总该拿下了,但裴知鹤还是顶着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具脸,微笑回应,一概拒绝,他简直气到头疼脑热。 能把这种人迷到跳过恋爱,直接上头结婚? 什么天仙? “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你车上有出现过你妹以外的女的,”季安越想越觉得离谱,“哦不是,我想起来了,还有那个准弟妹。好哥哥裴老师,前几年净载你弟和弟妹小情侣出去约会是吧。” “弟妹?”裴知鹤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拿咖啡杯的手放下,安静端视着季安,“你认亲戚倒是认得挺快。” “……裴知鹤。”季安一愣,随后重重往靠椅上一靠,双眼猝然瞪大,震惊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靠,你别告诉我你……” 别人可能觉得裴知鹤脾气好,可他太熟悉他这些微表情了,看上去可能还在笑,但容忍度已经快消耗完了。 这样的伪斯文怪物,什么时候对无关紧要的异性这么在意过?除非…… 裴知鹤看着他惊慌的脸,嘴角慵懒地勾一勾,轻轻扔出另一颗炸弹,“嗯,我太太,江乔。” 第36章 没签婚前协议,因为没必要 季安魂都被炸飞了,他嘴巴张了张,想说的话都有点过激。 惊吓之中想起上次陪继父家弟弟来看病时,那小姑娘安静清甜的模样,确实是招人,他由衷地向裴知鹤伸出个拇指,“哥们,论不做人这块我还是得服你,连自己亲弟弟的墙角都要撬。” 裴知鹤优雅地喝一口咖啡,镜片后的黑眸闪了闪,“他们已经分手了。” “问题的重点是这儿吗,”季安大无语。 “可以,前男友的亲哥是吧,这很兄弟盖饭很背德,您真人不露相,潜伏这么多年一把就玩个大的。” 他叹了口气,再次认真询问道:“你真和江乔结婚了?没骗我?” “嗯。” 被吓了两遍,季安抗体都长出来了,他站起身,自己满上一杯咖啡压惊,“那你婚前协议都签好了吧?” 其实这句问的也是废话。 他们这种世家长子,从小就明白结婚离婚意味着什么,怎么可能没签。 他问出这句话,纯粹是为了缓和气氛,给他爆炸的心脏一些意料之内的情报,好让他有一点好兄弟还没完全失智的安全感。 裴知鹤侧着头看窗外,淡然答道:“没签,没这个必要。” 话音刚落,季安被嘴里的咖啡呛住,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裴知鹤,你疯了?” 他这次是彻彻底底的震惊,比刚听到裴知鹤撬弟弟墙角时,还要震惊十倍。 如果只是看小姑娘长得漂亮,玩一玩又动了心,想要给个名分,完全可以拟一份滴水不漏的婚前协议,好让他能随时全身而退。 而这人现在就是纯纯不计后果,克己复礼了三十年,突然开始发疯。 木已成舟,劝已经晚了,季安简直被无语住了,“行,您老境界比较高,就喜欢撒钱给女大学生搞慈善。那裴云骁那边怎么办,那可是你亲弟弟,他要是知道你把他女朋友娶进家门了,不得和你翻脸?” 裴知鹤慢条斯理地抬眸,淡淡地纠正,“是前女友。” “行行行,前女友,这话你跟你弟说去,跟我说没用。”季安摆摆手,不愿意陪他玩这种文字游戏。 本来藏了一肚子亡羊补牢的劝退想跟对方说,眉头都拧起来了,话刚要出口,又咽了下去。 他差点忘了,京市杏林圈这一代的公子哥里,裴知鹤的刻板和老派都是出了名的。 可能因为裴老院士从小亲自带大,裴知鹤在他印象里一直不太像是同龄人,少年老成,待人周正,道德标准高得离谱,没有青春期的叛逆,也没有年轻人初踏上人生道路时的迷茫。 从来没有试过错,也没有犯过错。完美到像是假人的裴家继承人,能做出这种决定,说服他的一定不只是短暂热烈的喜欢,而是千百次试图克制后的唯一一次放纵。 办公室里很静,季安一通分析结束,百感交集,这才想起来自己过来之初的那个打算。 他长腿撑地,将转椅往裴知鹤那边挪了两步,两手搓搓,“咱们一块吃个饭呗,你我,还有我小嫂子。” 震惊归震惊,该好奇还是好奇。 以前见的时候都没仔细看,他这次这次高低得见识一下,能让裴家两兄弟大概率反目成仇的江南小美女到底是是什么来头。 裴知鹤眉梢微挑,像是被他的称呼取悦到,语气都变得有耐心了许多,“估计比较难。” 季安不服气,“为什么啊?你婚都结了,总不能人一辈子都被你关在家里,不让人看吧。” 裴知鹤垂眸,“我们家小姑娘比较内向,你太疯了,可能会吓到她。” 季安:“……” 哥,差不多行了。 人能不能有点最基本的自知之明,真正的疯批是谁啊他请问! - 下午五点半,培训班下课,高中生们像是拆开包装的彩红糖,从玻璃隔间里涌向电梯。 江乔抱着教案和课本回到办公室,顾不得喘一口气,立刻打开电脑,争分夺秒审阅工作小群里的一大堆新课件。 她今天本来只为了来代课,严格意义上来讲,负责的任务早已完成。 旺季公司缺人手,本来在市场部实习的学妹临时转到教研,对手头的工作一窍不通,捣鼓了一天都没什么进展,只好来找她求救。 手把手带教最为费时,她困得要原地睡着,急着下班回去休息,索性直接把对方的电脑拿了过来,手下键盘敲到快要起火。 熬到收工,已经快八点。 婉拒了学妹请吃饭的邀约,江乔低头看手机,好多微信未读消息。 来自熟悉或者不熟的同学和老师,甚至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天,能有什么事? 江乔打开小红点数字最大的班群,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好像在某视频网站红了。 今年的国际医疗展即将开幕,官博里放了去年展会的回顾视频,周老师前两天好像也跟她提过。 按理说,这种专业性极强的展会都不会有什么热度,但她在小舞台翻译的视频被路过的网友特意剪了出来,发布到了短视频平台上。 江乔点进班群里的链接,被夸张的数据吓了一跳:单条播放量六百万,评论更是大爆。 短短三十秒的视频片段里,背景是高科技感十足的医疗器械展台,冷白通明的无影灯,金属材质的微创手术机械手,展台下的各国参展人员,人头攒动。 明丽的少女长发盘起,侧身立于展台一侧,她身穿与展会主题色协调的湖青色旗袍,柔婉的杏眼微敛,手中握笔认真速记,还未开口已是一道风景。 外方主创团队发言结束,她轻缓提起话筒,以温和的问候开场,开始翻译。 剪视频的人显然不是专业人士,只是为了吃一波高颜值学霸美女的流量红利,一个开头之后,视频后半段宿命感音乐渐起,随着动感节奏的律动,几个长焦镜头的半身特写填满画面,肢体舒展,言笑晏晏,少女游刃有余地协助主创和提问观众交流,一双眼眸如琥珀般晶亮通透。 评论区各路网友讨论得热火朝天。 【呜呜呜翻译姐姐真的好美我眼泪从嘴里流出来】 【晕了友友们,小姐姐没开口之前还以为是展会礼仪,我还心想这年头礼仪都这么有气质的吗】 【听说女神还没毕业,谁知道是哪个大学啊,我明年高考是不是还有机会】 【楼上那位难了,可靠消息小姐姐京大外院在读,你看着办吧】 【你们都在看脸,只有我自己在感受智商的碾压,这种语速转头就能翻译真的还是人吗……】 第37章 他最懂江乔,怎么可能会不心疼他 江乔滑动手指看了一会,倒是没多兴奋,更多的是懵。 一直在踏实努力做幕后协助工作的人,突然被推到台前,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一下子还是很难习惯。 关闭某音,看到周老师发来微信: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乔,我把你那段剪辑转到我微博去了,好多人评论私信问你账号,我被催了几百次,一个没忍住就顺手把你小号圈了。】 下面是整齐的一列小猫磕头表情包。 看到消息后,江乔怔了一下。 她的微博小号知道的人不多,上面发的多是一些平时的生活碎碎念。 前几年因为随手放过一些比赛照片和专业笔记,吸引过一些粉丝,后来一直没怎么认真运营,荒废了好一阵。 应该,没什么不能看的东西。 江乔点开对话框,给周老师回了句没关系,随手登录微博看了一眼,被一行鲜红的999+晃到,直接条件反射,点了退出。 不知道怎么回应,就先逃避一下。 反正,她将来继续做翻译的可能也微乎其微,那这些所谓的喜欢,估计持续不了太久也会离她而去吧。 - 离开大厦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江乔从背包里翻出那条灰色的细羊绒围巾,很软,没有烦人的静电。 比她自己的更为宽大,轻轻松松就埋住了她半张脸。 她脸颊有些泛热,一呼一吸间,好像全都是围巾主人的味道。 香气很淡,存在感却很强,是裴知鹤常用的那瓶香水的后调,和她前几次不小心凑进他怀里时,闻到的一样。 门一开,京市秋夜的凉风迎面扑来,江乔本能地耸肩,又向围巾里缩了缩。 她低着头向车站走,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犹豫着回了头。 裴云骁将那辆改装乍眼的银色轿跑停在路边,抱着一大捧玫瑰朝她走来,黑衬衣黑色牛仔裤,腕上还晃着她熟悉的那圈白金古巴手链,衬得整个人野性不羁,赛车手般的惹眼帅气。 他今天还戴了口罩,路边同样等车的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兴奋议论,小声猜测是不是哪个明星小生。 江乔根本不想理他,转身就走。 身后脚步声急切响了一阵,被裴云骁猛地攥住肩膀拦在原地。 裴云骁移至她身前,止不住地喘,“你走那么快干嘛,躲我?” 江乔晃动手臂,甩开他的手,警惕道,“我现在很忙,你有事就说。” 她声音听起来很冷淡,表情更是。 从一开始到现在,甚至并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 裴云骁单手抱着花站在原地,抬手拉了一下自己特意戴上遮丑的口罩,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有什么事,他的事难道不应该是她江乔最关心的吗? 裴云骁清了清嗓子,强压下心头那一点不适,“我昨天过敏了,挺严重的,还去医院挂了点滴,” 听到过敏这两个字,江乔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年轻男人戴着黑色的口罩,脸颊边缘看得见一片红疹,连眼皮都不再是往常菲薄的样子,明显可见的肿了起来。 如果是往常的她,一定会凑过去踮起脚,心疼地问他怎么回事。 怕对方粗枝大叶忘记吃药,甚至还会把服药医嘱输进手机里,设闹钟专门提醒。 可现在,她心底里剩下的只有漠然,以及本能的排斥。 江乔蹙眉,避开他期待的视线,“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云骁脸色微变,又怕她急着走,赶紧开口自己解释:“哎,就是你买来放在我公寓的洗衣液用完了,新来的阿姨不知道我对香精过敏,笨手笨脚的,换洗了一次床单就搞成这样了。” “小乔,我这段时间好好想过了,我真的离不开你,等毕了业我的公司进入了正轨,我保证马上和你公开行不行。好几天了一直想联系你,但我就是太忙了没顾上,而且你也是好面子,要是你先服个软低个头,咱们怎么会冷战那么久。今天特意来等你,就是想表个态,我之前那件事是办的不太好,以后我注意尽量避免,你监督我,咱俩还是好好过。” 怀里水淋淋的鲜亮颜色一拱,是裴云骁强行塞过来的花。 热烈温暖的黄玫瑰,江乔在花店打过工,知道它的花语是原谅。 本来诚挚的一句恳求,从眼前人手里送出来,讽刺得让她想笑。 裴云骁硬塞完了花就收回了手,双手插兜,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她一定会收下。 江乔推让了两下没还回去,心里已经开始觉得烦躁。 她尽量平和道:“一瓶洗衣液的事,你来我这里纠缠,真不如好好找一个靠谱的保姆。花你也拿回去,你对香精过敏,我对渣男过敏,你和你的东西都离我远点。” 裴云骁被她的话呛了一下。 他认识江乔接近七年,印象里对方一直讲话柔声细语,连被高中班上的男生当面起外号嘲讽,都还在磕磕巴巴地和人讲道理。 纯纯的软柿子性格,还有点天然呆。 这种好欺负的女孩,除了上次气急了和他说分手那次,什么时候说话这么硬气过? 明黄色的花束在少女怀里不上不下的,他佯做无事,给自己找面子,“花你不喜欢就扔了,放办公室里同事们分一分也行,我买都买了,也不可能拿回去。” 两人站的地方离车站就几步,江乔抱着花转身,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她站在原地,拍了两下手上的灰尘,平静地看向他,“花我扔了,你以后别来了。” 车站顶的路灯通明,衬得她一张脸细腻如玉,长睫下的双眼如水般动人。 即使是极为冷淡的表情,也美得让人留恋。 裴云骁本想再说些什么,视线移动间突然落在她脖颈上的围巾,细看了几秒后,脑子里突然嗡的一下。 第38章 哥,我被老男人绿了 款式很简洁,没有品牌标识。 颜色也是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深灰色。 他一开始留神的契机,不过是如此昂贵的细羊绒质地出现在一贯节俭的江乔身上,有些意外而已。 但他眼尖,只是又看了几眼,就发现了织物背面那一行极暗的织花。 瑞士的顶奢定制,直接从纱线开始采买,市售量极少,买主基本都是品牌方多年的大客户挚友。 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正好是他母亲和大哥喜欢的牌子。 少女尖俏的下巴被裹在围巾里,黑发柔顺垂下,隐隐露出圆润洁白的耳垂,很乖。 但这种乖落到裴云骁眼里,就变成了一种心虚。 没了他这个未婚夫,江乔能和裴知鹤有什么关系,围巾当然不可能是从他那里来的。 裴云骁攥紧了拳,面上硬生生挤出一个随意的笑,不甘心地试探她,“你放假不住在学校吧?怎么没回老家?” 之前还觉得拧巴的一切,在这一瞬间仿佛都有了解释。 裴云骁又是错愕又是羞恼,亏他今天来之前又查地址又订花,堵到人的时候还高兴得像个傻子,结果江乔这么快就勾搭上老男人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一点快要爆发的火气,“我今天本来去你宿舍找你,听宿管说你回家了。” 江乔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老样子,活在以自己为中心的世界里。 心烦的时候把她扔一边,好几周都可以不管不顾。有时候感情像一阵风一样又起来了,和顾飞一道在学校到处堵人,不管她还在上课还是考试,打来几十通电话催她出去,美曰其名想她了必须马上见到她。 以前她还觉得这种霸道是一种爱,现在离得远了,才看清这人的傲慢。 她不想跟他纠缠,淡淡道:“住在一个朋友家里。” 裴云骁舌尖顶一下腮,简直就要气笑了,“那你这几天,都在他家里过夜?” “嗯。”她点头。 裴云骁额头青筋狂跳。 他想过她会承认,但没料到江乔会承认得这样理所应当,连一点试图掩饰的停顿都没有。 他一腔火气无处发泄,扭过头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 他们分手才几天? 这么点时间就搭上了条件堪比他哥的有钱老头子,把人家的东西戴身上朝他炫耀也就算了,还直接和那男人同居了? 他们俩在一起两年多,亲也不让亲碰也不让碰,他还当是碰上了真清纯玉女,结果搞半天是因为他太年轻在家里没地位,不够有钱? 江乔一脸无动于衷,时不时看一眼公交车路线图上跳动的光点,完全把他当透明人。 裴云骁感觉再呆下去只能自讨没趣,咬着牙转身:“今天的话你就当我没说,我有事先走了。” 他来这一趟前后情绪变化极大,来的时候还是浪子回头的深情,走时步履匆匆,俨然一副受了严重打击的样子。 江乔看得不明所以,不过他早点放弃也是一件好事,免得她又要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裴云骁回到车上,看见车钥匙上挂的蜜蜡佛珠,情不自禁地又想起那束被当众扔进垃圾桶的黄玫瑰,好不容易平息一些的火气又蹭蹭地往上冒。 想找个人倾诉,可这事毕竟还是怪丢人的,跟谁说好像都不太合适。 裴云骁抓着手机纠结了半天,最后气势汹汹打给裴知鹤,电话嘟了半分钟接通,他一张嘴味儿就特冲:“哥,我这次真的他妈看错人了我靠,活了二十多年了,老子居然被不知道哪来的野男人给绿了。” 裴知鹤声音淡淡,“不好好说话我挂了。” “别别别,我错了,真的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哥你听我说完。” 裴知鹤对他是真的没多少耐心,不是在吓唬他。 上次他打架出事害他哥半夜翘班去局子里捞人,足足洗心革面了半年,才从电话黑名单里被放出来。 裴云骁心累得要死,一边生气,一边还得维护住在他哥面前的礼节,勉强从冲到天灵盖的脏话里翻腾出几个能听的词,咬牙切齿地开口:“之前过生日吃饭,我不是跟一女的多说了两句话,被江乔看见了嘛。” “本来想着分了就分了,结果我这两天过敏从家里躺着,又想起她好来了,晚上准备从她公司找她哄哄,把人劝回来。结果倒好,就我他妈在这自作多情,人家早就无缝衔接,搭上有钱老男人了。” 裴知鹤闻言顿了一下,手指从挂断按键收回,“嗯?” 裴云骁手里的蜜蜡佛珠捏的咯咯作响,脑壳被火烧得直冒青烟,“哥你都不知道,真会装啊这南方丫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拉拉手都费劲,亲个脸表情跟上刑一样。” “为了哄她出去过个夜我连海岛五星级酒店都定好了,人家就是说要学习非要天天泡图书馆,现在倒好,认识那男的没几天,直接倒贴被人家睡了。” 裴云骁一口恶气卡在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突然想起刚放假时候的事,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呢,前几天她莫名奇妙给我转钱,说是什么旗袍,然后就把我拉黑了,我问都没地方问。肯定是那老男人给她的东西,妈的!” “那衣服看上去也不新,她肯定早就和那老男人勾搭上了,一直等着我犯点小错好把我甩了!就快毕业订婚了,要是真喜欢我,能舍得因为这点小事和我分了?” 他愤愤回头看一眼,车站已经看不见那道纤细的身影,应该是已经搭车走了。 裴云骁越说越气,狠狠拍了一把方向盘,发出一声刺耳的鸣笛声,引得街边的路人纷纷朝这边看,“我就是气昏头了,不然刚刚就应该追上她那辆车,去看看那老男人是什么来头,敢跟老子抢女人,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裴知鹤手中的文件夹翻过一页,微微挑了挑眉。 正人君子做惯了,被亲弟弟一口一个野男人地叫着……感觉还真是很复杂。 听筒对面发泄完了一通,正在平复着呼吸。 裴知鹤淡声提醒,“你们已经分手了,她愿意住在哪里,甚至是和谁结婚,都是她自己的自由,不需要事先得到你的同意。” “哥你到底站哪边啊,你是我哥,又不是她那个奸夫,”裴云骁当即哀鸣,“现在离婚还要冷静期呢,分手这种气话也能马上算数?” 裴知鹤语气冷得像深冬的湖:“你们不是婚姻关系,就算曾经快要订婚,也是你自己三番两次拼命拖延。” 裴云骁语塞几秒,嚅嗫道:“我……我就是想晚两年,又不是真不愿意。再说了,要不是我这么拖着,能看见那心机女真面目?” “他们一家子吸血鬼,都指望着女儿嫁入豪门鸡犬升天,以前她继父跑到学校里求我,听说叔叔是副院长,死皮赖脸要联系方式就为了走后门进京大,之前我脑子抽了还当和她没关系,小仙女出淤泥而不染,结果人家野心比谁都大。” 裴知鹤蹙眉:“裴云骁。” 第39章 然后呢,你能把他怎么样? 裴云骁正在气头上,自顾自地给絮絮叨叨:“小姑娘没见过世面,不知好歹上赶着被老男人玩,到时候被玩腻了,八成还得哭着回来求我,老子不跟她计较。” “只是这个男的我非找出来不可,不然将来我回回想起这事都觉得膈应。对了哥,我看她脖子上的围巾正好是你和妈喜欢的那个牌子,定制款的,找起来估计也容易,你有空的时候也帮我问问那个sa,京市还有没有他们的长期客户。” 裴知鹤语气玩味:“问出来之后呢,你能把他怎么样?” 小时候被训惯了,裴云骁一听他这个语气就发憷。 可积累了一夜的愤懑和屈辱让他战胜了恐惧,硬着头皮放狠话:“他……他敢做出这种事,我非要把他废了不可!” 京市比裴家更有权势的家族不是没有,但也不多。 裴云骁在心里划了一条线,只要是不像他哥这样表里不一的男人,就都勉强算作好对付。 他在这边高声叫嚣着复仇宣言,听筒对面的裴知鹤却并不领情,“说完了吗,我还有会诊。” 裴云骁被他噎了一下,烦闷得要死,“哥你怎么能这样,真就眼睁睁看着我被绿啊。行行行,你忙你没空帮我找人,不想帮我就算了,这仇我自己报!京市就这么大点地方,我就不信我找不出那个男的。” 裴知鹤声线凉薄,慢悠悠道:“可以啊,你尽管去试。” 裴云骁本来还想说点别的,听了这句之后戛然停住,讪讪道:“……哥,你别生气哥,我想了想觉得我这回还是不求你不行,说白了不就是打个电话的事,你帮我问问呗,这么多年了我也就求你这一回……” 话音未落,裴知鹤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单手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眶。 父母常年在欧洲做地产生意,没时间管这个小儿子。 自从裴知鹤回国之后,一直扔在他身边监管。 裴云骁自小对医学没天赋也没兴趣,大学报的也是商科,打定了主意脱离裴家,一门心思要和朋友创业。 裴知鹤无意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弟弟,裴家是他的责任,不是裴云骁的。 有他这个顺从的哥哥在前,裴云骁还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他给了弟弟自由的圈子,优渥的启动资金和人脉资源,但同时也给了他一种错觉,好像有了钱权就能肆意将别人踩在脚下,所有忤逆自己心意的人或事,无论自己占不占理,第一反应都是把对方摧毁。 考虑片刻,他拨通了管家苏伯的电话:“停掉裴云骁那张黑卡的副卡,生活费从下周起按大学生平均水平给,打到他读高中用的那张储蓄卡上。公寓直接停租,一周内搬回学校宿舍。” 苏伯一愣,话语间有些犹豫,“……这,要是小少爷闹起来怎么办?” 从小看着裴家两兄弟长大,苏伯对两人的性格知根知底,裴知鹤有多稳,裴云骁就有多不安分。 裴知鹤垂眼翻文件,话音淡淡,“那就让他闹。”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对了苏伯,还有另一件事要麻烦您。” “帮我查个人,京大生科院这几个月来的新讲师,林建国。” - 车站偶遇前男友的次日。 下课后没什么活,江乔拎着包正要走,虞可岚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过来,“学姐怎么这就走了,不一起去聚餐吗?” 江乔有点懵,“什么聚餐?” 她印象里最近应该没什么项目庆功,更没有新同事入职,工作群里也没人提过要一起吃饭。 “周平哥说的,这不正过节嘛,咱们几个既没回家又没出去玩的苦逼打工人凑个局吃点好的,他请客,”虞可岚像是比她更惊讶,“学姐你真不知道啊,当时你讲课的时候周哥过来说的,他那么喜欢你,还以为你早就被叫上了。” 周平,他们小语种组的组长,三十岁出头的本地人,因为保养得好,看上去还算是年轻。 江乔被她这句“喜欢”刺得有些不舒服,但只觉得学妹平时性格大大咧咧惯了,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 她抿唇笑笑,“现在知道了,我和你们一起。” 组里几个老教师关系好,已经一起打车先走了,剩下三个实习女生坐在周平的越野车后座,时不时被介绍两句窗外的街景。 聚餐包厢定在一家声名远扬的京菜馆,江乔一行人最后才到,只能跟着周平坐在主位旁边。 周平也是京大外院出身,和在场几个年轻女孩子很有共同话题,酒桌上从校园叙旧聊到公司发展,谈吐风雅,面面俱到,游刃有余地把控着全场气氛。 这种场合,江乔一贯都融不进去。 她在一旁安安静静喝汤,身边的周平却忽然放下酒杯向她搭话:“小江老师最近有条视频蛮火的嘛,今天开会有同事给我看了,的确是厉害。” 江乔意外地放下勺子,抬头微笑道,“只是凑巧被人剪了视频,网上大家就看个热闹,要论专业还是差远了。” 周平另一边的虞可岚凑过来,“我看周哥说的没错,能热闹起来就很厉害了,我们学姐那么好看,说句外语圈国民初恋不为过吧。” 江乔低下头,不是因为害羞,只是因为被已婚的男上司直勾勾地盯着看,难以掩饰的不自在。 包厢里的吊顶是仿古的绢纱灯笼,柔和朦胧。 江乔乌黑的长发用鲨鱼夹松松挽起,从周平的视角看去,正好就是她因为低头而露出的一片玉白细腻的后颈,不多,可就是这样一小块皮肤才够清纯,更加引人遐想。 刚刚说的什么,国民初恋,当然不为过。 察觉到江乔看了过来,周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放下酒杯笑道:“我太太也是江南人,之前面试初次见小江老师,就觉得很亲切。” 虞可岚很自然地接话,“那我们都是老乡,之前看周哥朋友圈背景还是和太太的合影,真的是大美人。” 她只是起了个头,一时间酒桌上恭维声不断,周平侃侃而谈,偶尔谦虚两句,坐实了爱妻好男人的形象。 但江乔对他时不时瞥向自己的眼神很敏感,总觉得黏腻腻的。 她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没有什么证据,只好装作并不在意。 多听少说,能笑一笑含混过去的就不张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让他的注意力赶紧从自己身上移开。 酒过三巡,江乔的心愿落空了。 周平眯着眼看她那张浅笑的脸,给她全程都空着的高脚杯倒满了白酒,摇摇晃晃举杯:“这个假期我们小江老师辛苦了,为了我们组,为了我出了这么多力,我必须得敬你一杯。” 前半程酒桌上还都是乱哄哄的谈笑声,到了这会儿大家都累了,周平的声音一下子显得突兀,引得其他人都往她这看。 江乔双手握着杯托,火辣的酒精味直直窜入大脑,连胃都变得难受起来。 第40章 温柔是会上瘾的东西 周平笑道:“知道你们女孩在外面不敢喝酒,可转正之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在家里喝两口酒一起开心开心,不算为难你吧?” 他一发话,虞可岚也跟着催,好像在场的人只有她不解风情。 有意无意的,周平拿酒杯的手放得很低,为了礼节,她只能举得更低。 两人的手凑得很近,在碰杯的一瞬间,男人带着手汗的厚实掌心飞快地捏了一把她的手背,一触即离。 剧烈的恶心感从手指一直爬升到头皮,但好几个人都往这里看,她只能抖着手举杯抿了抿,刚放下杯子, 就借口肚子不舒服离了席。 推开门,她立刻找服务员问了酒店出口。 周平选的这家店地处京郊,除了京菜馆本身包下的这一块地,并没有什么气派的建筑。 秋夜的冷风涌来,路边的落叶打着旋往她脚边堆,荒凉得可以。 江乔的随身包里就一个杯子和几张a4纸的教案,索性扔在包厢里不要了,跟着导航走了半小时才到地铁站。 下楼梯时正好是个风口,她拢了拢身上的围巾,在清淡绅士的木质香里,忽然想到了裴知鹤。 如果刚刚裴知鹤在她身边的话,她应该就不会这样狼狈了吧。 如果是他的话,即便他们只是一面之缘的同事,也不会就这样看着她被灌酒吧。 她昨晚回了趟学校拿材料,就没再回到他们两人的家。 仅仅是一天不到的时间没见到那张脸,她不知怎么……竟然会感觉心里有点空。 像是烟瘾突然犯了的疲惫流浪汉,她好像也对他的温柔上了瘾,即便见不到面,哪怕只是听听对方的声音,也似乎有着无穷的安定效用和诱惑力。 她缩着肩膀坐在冷冷清清的夜班地铁上,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对面接的很快,清冷低冽的男声混着一点电流音,遥远又温柔,“小乔?” 她张了张嘴:“裴知鹤。” 纯靠情绪上头才拨通的电话,没有提前打好的腹稿,只是喊出对方名字,之后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明是她打过去的,却是她自己先无措起来。 裴知鹤轻轻笑了一声,耐心地等她开口,“我在。” 电话里的她呼吸急促,翻涌的情绪根本藏不住。 他顿了下,又心软道:“回宿舍了没,先给自己倒杯热水。” 江乔声音闷闷的:“我……还没回去,本来包里有保温杯,但是刚刚被我丢了。” 那样慌张地跑出来,就没有再回去拿东西的道理。 尽管杯子她很喜欢,是大一的时候攒钱买的,保温性能依然很好。 裴知鹤说:“丢了就丢了,我们下次可以一起买新的。” 江乔莫名地眼眶有些发热:“好。” 她没提起为什么要打过来,裴知鹤也没有主动问起,为她留足了空间。 听筒里安静了几秒,只有她自己的呼吸音,逐渐变得平缓下来。 老地铁门缝里透风,江乔理了下被吹乱的头发,试探着开口:“我,我好像永远都没办法学会酒桌上那一套,开不起玩笑,讲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也做不来应酬。” 她自嘲地笑了笑,“……很幼稚吧,我也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当然会觉得恶心,恶心到恨不得浑身上下脱层皮,但同时又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和心酸。 害怕的是自己的安危,心酸的……还是更现实的工作。 因为专业和实习经验的限制,她毕业前拿到的面试机会很少。而眼前的这份工作虽然每天都很累,她也算不上喜欢,但好歹工资还可以,距离转正又只差最后一点点。 但这一切,好像被她自己亲手给搅黄了。 连就业咨询会上老师都说,辅导机构老师属于京大学生里最容易最轻松的工作,她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好,也太失败了。 电话里她的声音吞吐,连断续的信号都在帮她掩饰着羞耻心。 连转正都没过的年轻女孩,在公司里能有什么应酬。 裴知鹤大概懂怎么回事了,“有人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江乔有些茫然,“诶?” 听到她无措的声音,他语气又温和了些,“平级也好上司也好,如果有同事在酒桌上冒犯你,让你觉得不被尊重,那应该检讨的人是对方,你非但不用自责,甚至还可以投诉他。” 江乔拿着手机垂下头,过了好一会才小声道,“但我当时已经吓懵了,一点证据都没有,而且他……他也道歉了。” 如果她转身时,对方含着调笑的那一声抱歉也算道歉的话。 她忍不住代入裴知鹤的角度,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那一番话,只觉得懦弱极了,简直令人窝火。 但裴知鹤并没有生气,语气仍然平静理性,“你当然有证据。” “今天聚餐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是你的证人,”裴知鹤耐心地帮她分析,“我并不是会把妻子当做自己所有物的男人,但你收到了这样的伤害,作为你的直系亲属,我没办法置之不理。” “你很珍贵,小乔,你收到的伤害和他几句轻飘飘的道歉根本无法等价。对感觉不合理的东西说不,这是你的权利,不想放过的事情,当然也可以不放过。” 江乔怔怔地听着。 裴知鹤好像……真的很关心她。 不是好好先生对身边所有人的关照,也不是演给别人看的那种虚假夫妻情意,他对她的关心来得几乎毫无道理。 为什么? 她心里毫无头绪。 裴知鹤温和的声音继续传来:“今天坐得离你最近的几位同事,你有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江乔嗯了一声。 “这些,还有你的办公邮箱和密码告诉我,”男人的声音清冽低沉,江乔看着对面的车厢玻璃发呆,仿佛看见了对方温柔的眼睛直视着她,“如果你愿意的话,之后的事情我可以全部帮你搞定,你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道,“我们小乔可能从小就不太会说不,但是没关系,从今天开始学着拒绝,也来得及。” 江乔抿紧了唇,刚走出包厢时还没有的委屈突然涌上来,喉咙口热热的,嗓子都有点沙哑,“我会努力。” “好乖,”裴知鹤笑了笑,“事情解决之后,你可以慢慢考虑清楚再做决定,究竟这里适不适合自己,要不要留下来。” 他语气笃定,并没有眼前的麻烦不能解决的选项。 江乔有些犹豫,她很需要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全职工作,比起在浩瀚的求职网站上广撒网,的确是在现在的公司转正最稳妥。至于一定会有的风言风语,她也可以当做没听到。 但是经过这一遭,另一个压抑了很久的想法又冒出来,她几乎抑制不住。 裴知鹤道:“当然,这都只是我的个人建议,如何选择还是在你。如果你仔细思考之后,觉得还是想更和缓地处理这件事,或者并不想要我介入,当然也可以拒绝我。” 江乔握着手机,声音很轻,“不会拒绝你。” 听筒里的电流声渐强,她怕对面听不清,又重复了一遍:“……只要是你,我就不会拒绝。” 似乎是信号卡住,裴知鹤安静那边安静了一瞬,才回答:“好。” 他的声音轻柔地像春日和风,“明天下午,我去接你下班回家?” 第41章 你这是……辞职了? 虽然知道裴知鹤在帮自己处理上司性骚扰的事情,但江乔也没有料到,对周平的处分会来的这么快。 第二天实习,还没踏进公司门,就听见几个前台在讨论周平被强制解雇的消息。 除此之外,她还被人事主管约到了小会议室专门道歉。 主管一头大波浪长发,妆容精致,从她一进门就开始赔笑脸:“抱歉啊小江老师,公司之前的确是不了解情况,我们也是被周平一直以来的形象骗了,经过这次电访才知道,好几个之前的实习生都被他骚扰过,都是我们工作的疏忽。” 主管年初才被猎头从跨国大公司挖过来,颇有些降维打击的傲气,对他们这些实习生一向高高在上,连正眼都没给过几次。 用这种谦卑至极的语气跟她说话还是头一回,江乔甚至都有些诚惶诚恐,连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又不是你们的错。” 主管笑了一下,从桌上的手提袋取出两杯奶茶,“小江老师,不瞒你说,其实我这次叫你过来,还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江乔直视着她,“您讲。” 主管观察着她的表情,“之前招你进公司的时候,约定的转正期限是一年,但因为你之前表现一直很好,也算是对这次事情的补偿,总办那边想给你开个先例,下个礼拜就能提前签全职合同。” “而且老板还说了,同意给你加薪。” 不仅能立即转正,还能涨工资。 这句话说给昨天的江乔,她可能还会一口答应。 但是,可能是被裴知鹤昨天的那两句话赋予了勇气。 她笑了笑,缓慢但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还是想再仔细考虑一下。” 主管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从未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没事,那我过几天再来问你。” “不过你也知道的,秋招竞争现在一年比一年激烈,应届生想进来都要七八轮面试抢破头,你早决定咱们就早推进流程,也早点安心。” 江乔并没有再犹豫,淡笑一下,“麻烦您了。” 小会议室门没关,她越过主管,在众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回到自己的工位。 组里聚餐时在场的人多,早上休息的时候三三两两一八卦,早就把周平被解雇的原因传遍了公司。 但不知是中间的哪个环节出了差错,除了隔壁部门几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同事私聊她表达慰问外,江乔在公司的处境变得相当尴尬。 在茶水间被小声议论,本来负责的教案被别人接手,到了中午饭点,原本积极的饭搭子虞可岚也端着盘子去了旁边一桌。 她看过去时,虞可岚戳戳旁边的手机,双手合十朝她拜一拜。 虞可岚:【学姐真的抱歉,我就是被张老师她们喊过来说两句话,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虞可岚:【然后昨天晚上的事情也对不起,哎我这人还是太怂了,明明都看见了,也没敢帮你说话……】 人情事故复杂,她本来在公司就不算合群,这也算是料到的结果。 江乔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打字回复:【没关系。】 虽然还没想好要不要重新再找工作,但她今天的确是抱着收拾东西的心来的。 没有预想中的社交压力,不需要再跟任何人解释什么,也是一件好事。 实习生几个人错开排班,公用一张桌子,她的个人用品翻遍了抽屉也只有几件文具。 把需要交接的工作整理好文件,打包上传,刚刚好六点钟整。 江乔把东西往包包里一塞,想了想,又把上个月教师节学生送的一大袋子卡片提上,穿过整间办公室几十张仍在奋战的疲惫面孔,全公司第一个准时打卡下班。 明明没做成什么事,被同事孤立了一天,甚至辞职都没能下定决心,但她心情就是莫名地很好。 一半是因为说不清原因的如释重负,另一半是她有点羞于承认的,裴知鹤说好了要来接她回家。 出了大厦,她还在东张西望地找裴知鹤的车,忽然听见江玉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囡囡……?” 她转过身,手里的纸袋子哗啦哗啦一阵响。 江玉芬像是正在路边等出租车,脸上久违多年地画了全妆,嘴唇鲜红欲滴。 见到江乔从旋转门里出来,十分惊喜地迎上来,刚做过美甲的手不由分说拉住她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 “妈,”江乔被她看得局促,视线扫过母亲手里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买东西?” 正常这个时间,江玉芬都会陪着林嘉平去上辅导班。 更何况,继父一向对母亲并不大方,并不是能让她随便刷卡买衣服的那种人。 江玉芬满面春风,闻言得意一笑,“哎呀,你林叔叔实验室前段日子出了好几个突破性成果,又拿下了不少基金会项目。就说呢,你当时刚考上京大的时候,我还觉得这学校高不可攀,所以你林叔叔刚进去教书那会,我一直劝他人外有人谦逊低调,没成想,人家现在倒成了学院顶梁柱了。” “下个月说是有学院里的聚会,都带家属去,我想我总得好好捯饬一下,不给他丢面子。” 江乔不想给她浇冷水,只客气地笑笑,“是嘛,那挺好的。” 母女两个都拎了满手的东西,只是江乔手里的要寒碜得多,江玉芬瞥了一眼她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袋子,喜气洋洋的表情都冷了下来,“你这是……辞职了?” 第42章 回家了,小姑娘 江乔不想跟母亲解释前因后果,“发生了一些事,不太想干了。” “你……”江玉芬噎了一下,“马上就要毕业了,到手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你都二十二岁了,怎么还会这么任性。“ 她皱着眉絮叨:“我平时在家忙着看你弟弟,难免顾不上你。这么大的成年人了,总要成熟一些,不要老让家里人担心。” 江乔淡淡道:“这份工作辞了,还可以再找别的。我在这里心情不好,以后也只能更难受。” “难受?”江玉芬从鼻孔里挤出一声笑,“你搞搞清楚,谁上班是去当公主被人供着的?刚刚我还以为怎么了,你一说这话我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还能不知道你?就是清高,不会处理人际关系,还不爱学,估计这次也是不懂事说了什么风凉话,被你领导忍不住开了。” 江乔抿了抿嘴,拼命忍住自己顶嘴的欲望。 江玉芬语重心长:“什么时候得罪的人家?要是这几天的事,你现在好声好气地给领导道个歉,无论多大的仇,说两句好话也就过去了。” 江乔:“我这次,不太想让它过去。” 以前的她,可能会觉得江玉芬说的话虽然刺耳,但都是对的。 但就像裴知鹤说的,她的人生,其实并不是只有事事点头一条路可走。 不想妥协的东西,那些不舒服不喜欢不合理,她本来就有拒绝的权利。 江玉芬像是听了个笑话:“你这么大我是管不了你了,可订婚就是眼前的事儿了,云骁也由着你胡闹?” 江乔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她:“我和他分手了。” 江玉芬猛地睁圆了眼,劈头盖脸骂道,“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分手你就愿意分,连挽回都不知道挽回,你还有没有脑子?” 江乔的语气冷下来,“他出轨在先,所以是我提的分手。” “你是不是疯了,”江玉芬拔高音量,语气里全是不可置信,“咱们能攀上裴家这种亲家你知不知道有多难?我之前早就和你说过,订婚前最容易出岔子,让你好好盯着他,你没本事让人挖了墙角也就算了,还把这种好男人拱手送人?” 她拍自己胸口顺气:“考上了京大又有什么用,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女儿!” 江乔笑了,“现在订婚前需要盯着,将来结婚要怎么办?我是不吃不喝地守在他身边,来一个打一个,还是直接把人锁在家里?” “我看你就是存心想气我,”江玉芬气得胸腔剧烈起伏,“你现在能跟我抬杠,都是因为你自己没本事留住男人,说了多少遍忍一时风平浪静,你现在咽下这口气把他哄得舒舒服服的,将来等结婚了,这就是你手里的把柄,你想要什么没有,还用得着在外面辛辛苦苦工作赚钱?” 江乔:“所以我喜不喜欢他,开不开心都不重要,对吗?您现在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钱。” 江玉芬语塞,恼羞成怒道:“你什么意思?我是你妈我还能害你不成?” 江乔平静地看着她,“不是说您害我,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同样是您的孩子,林嘉平受点小伤,您能担心得一晚上不合眼,而我这么多年的委曲求全,您就能视而不见?” 江玉芬恼怒得眼眶通红,但因为年轻时秀美的底子在,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有几分我见犹怜:“囡囡,你忘了小时候妈妈一个人养你有多难了?当时妈妈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让咱们一块过上更好的生活?” “现在是个多好的机会,你只需要委屈这一阵,我们全家都能过得容易很多……” 江乔别开脸:“是您全家,没有我。” 江玉芬语塞,睁大了眼:“江乔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江乔苦笑,“您不用刻意瞒我,裴云骁之前和我说过,林叔叔进京大是他叔叔托人走了绿色通道。” “这么多年了,您一直教我做小伏低,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为了别人一家的容易,过得这么辛苦。” 江玉芬第一次听江乔说这些,又惊又怒道:“一家人互帮互助本来不就是应该的?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极端!” 江乔轻轻地叹一口气:“我不会再帮下去了。” 她转身要走,江玉芬尖声嘲讽:“那你外婆呢,每次过节回去比谁都积极,装得一副那么孝顺的模样,不还是净挑让外婆伤心的事做。” 她横在江乔面前,“因为是我们家不是你家,所以你就故意看着外婆好几个月了眼巴巴地盼着你订婚,最后把她气进医院?” 江乔看着她刻薄的样子,一下子有些想不起来,上次和江玉芬好好聊天是在什么时候。 看她走神,江玉芬好像捏准了江乔的软肋,上前拉住她的手:“你就趁着现在还早,跟云骁服个软……” “外婆那边不用你操心,”江乔甩开她,“你想让我做的事情,不可能。” 她之前叮嘱过外婆,和裴知鹤结婚的事情先不要和江玉芬提,她准备自己去说。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和江玉芬母女一场,即便可能只是一场闹剧般短暂婚姻,她也无意隐瞒什么。 但今天的见面,让她重新认清了她的母亲。 在江玉芬的眼里,她甚至算不自己的孩子,只是一个让自己一家三口跃入上流世界的跳板罢了。 江乔攥紧了手里的纸袋,在江玉芬气急败坏的威胁声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出租车在路边停下,江玉芬立在原地看着江乔的背影,怔愣了很久才记得上车。 她哪里会想到,她只是随口说说的两句重话,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个永远都只会软绵绵说话,垂下头妥协的女儿好像变了。 - 转身走过大厦的旋转门,远离江玉芬的视线后,江乔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 头一次对母亲的打压和训斥这么直接的犟嘴,架好像是吵赢了,但飙升上来的肾上腺素褪去后,指尖冰凉,抖到停不下来,连带着生理性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涌。 她早就习惯了江玉芬凡事都摆出一副为她好的样子,三句话不离训斥,永远都在打压她。 也已经给自己打过预防针,在她订婚这件事上,江玉芬一点都不在乎她的感受,她在意的只是这背后唾手可得的豪门生活。 明明她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不要再对母亲有任何期待。 但,凭什么她就要被这样对待? 同样是江玉芬的孩子,凭什么林嘉平就能无忧无虑地享受一切,而她只能做那个被利用榨干的姐姐? 江乔鼻子酸酸的,眼前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摸了摸随身的小包,并没有找到纸巾,只能抬起手,用卫衣的袖口抹了一把脸。 回到商厦门口,门口金色的门柱反光,江乔匆匆看了一眼,自己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还在国庆假期,身边进出商场的人群熙熙攘攘,她突兀地站在门口,满脸泪痕。 在几个路人看过来之后,她抬起手背又擦了擦脸,顺着人潮走进商场一楼,在一家蛋糕店内停下,低头装作挑选甜点的样子,好遮掩她的失态。 收银台前站着一位年轻的母亲,一手挎着粉色的公主小书包,一手轻轻握着小女儿的手腕,指着玻璃柜台里的切块慕斯蛋糕跟小姑娘小声商量:“草莓还是巧克力?今天因为表现好,妈妈可以奖励一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个很普通的家庭生活瞬间而已。 可江乔还是直勾勾看了很久。 现在的她就好像是流浪猫隔着玻璃看家猫,满眼羡慕。 旁边有脚步声靠近,她低垂的视线看见一双干净的男士皮鞋,以为是挡到了别的顾客挑选,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 在向一边挪开步子之前,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冽男声。 “要不要吃蛋糕?” 江乔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仰起头,猝不及防撞进裴知鹤那双温柔如星夜的眼眸。 一滴还没来得及擦掉的泪顺着眼尾滑入额角的碎发,她慌张地抬手,想要擦一下。 裴知鹤穿了身燕麦白的针织衫,在甜品店内的柔光下温暖得不真实,像一个砂糖黄油和小麦烘焙成的梦境。 他单手拿着店内的最大号木质托盘,另一只手从西裤口袋里拿出,温热的指腹触到她湿凉的眼角,轻柔一下,揩掉还未干的泪痕。 然后,那只漂亮修长的大手握住她的手。 他弯下腰笑,用和小朋友商量的诱哄语气,“要陪我吃吗?” “因为我们小乔今天表现很好,所以奖励几块都可以。” 第43章 在我身边,可以做坏女孩 江乔站在原地,怔愣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忘了呼吸。 她好像,也是不完全在流浪。 被江玉芬推出门外也没关系,她现在有第二个家了。 她……和裴知鹤两个人的家。 不知怎么的,刚刚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泪意又上来了,鼻腔里酸得难受。她难堪得红了脸,本能地想要转过身去。 裴知鹤却没放开她,原本松散握住的手松开了一瞬,重新牢牢地十指相扣。 他的手很大,温暖而干燥,几乎将她的轻松护在掌心。 像是汪洋大海里抛出的锚,沉默而坚定,不让小船上的她被大浪推向旋涡。 江乔慌乱地低着头抹泪,余光里裴知鹤很自然地侧过身来,挡去旁边客人好奇打量的视线,不让她难堪。 他好像还在等她的答案。 “我、我都可以,”她嚅嗫着抬起头,目光闪烁,不怎么敢看裴知鹤那双眼睛,“还有,投诉的事情真的要谢谢你。早上去实习的时候,听说那位上司已经被辞退了,你帮我这么大忙……怎么说都应该是我请你吃才对。” “这次就先算了,”裴知鹤低声笑,“举手之劳而已。要是你真的想请客,以后等你正式工作了,机会还有很多。” 他牵着江乔的手走向放着切块蛋糕的冷柜,燕麦白针织衫的袖口自然垂落,随着他的步伐时不时蹭过她的手腕,轻柔绵密,一些细小的毛扎扎质感,有点痒痒的。 两人在玻璃前站定。 各色甜点琳琅满目,装饰得很精致,江乔的眼睛缓慢地眨动,像误入玩具店的穷人家的孩子,眼神有些躲闪。 被家人带去超市,给一个空购物车随便放这种经历,在别人看来司空见惯,她还从来没有过,所以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裴知鹤注意到离她最近的金箔巧克力:“喜欢巧克力吗?” 他不怎么爱吃甜食,但似乎这种闪闪亮亮的东西,很讨这么大的小姑娘喜欢。 江乔抿抿唇:“我……我不挑的,你选你喜欢的就好。” 裴知鹤收紧了那只握着她的手,扬眸看一眼墙上店家张贴的热销榜,打开玻璃柜扫了两排货,询问店员:“不好意思,请问店里有没有柠檬味的蛋糕?” “柠檬吗?稍等下……”问话的顾客是这种气质型帅哥,连身边的女伴也漂亮得令人过眼难忘,柜台后的年轻女生被两人的颜值晃了一下,火速冲进准备间,又很快折返:“不好意思啊,我们今天最后还剩一块肉桂橘子酱慕斯,请问您还需要吗?” 裴知鹤直接转过头问江乔:“橘子行不行?” 江乔才反应过来这是给她的,脸上微微发热:“……当然可以。” 她喜欢柠檬的偏好被他记得很牢。 也许只是做外科医生练出来的好记性,但她还是觉得莫名心动。 所有蛋糕拼成一整只,用纸盒包装好,店员麻溜地收款结账,把扎着香槟色缎带的袋子递给江乔。 柑橘类的水果香气极浓,混合着秋冬感十足的肉桂,江乔拎着袋子跟裴知鹤走去停车场,温暖的甜气四溢。 回家时已经是日落时分,客厅落地窗外橙红一片,光晕柔和。 裴知鹤泡好了红茶,一点点苦中和了糖霜的甜,配慕斯意外地合适。 江乔拿着小叉子吃了两口,似乎因为在红茶的热气中熏熏然,主动开口道:“刚刚下楼的时候,遇到我妈了。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然后就被说了几句。” 裴知鹤坐在她对面的沙发,并未打断她,只是专注地看过来。 “虽然以前也会被说,但这次我犟嘴了,”江乔仰头看他,观察着他的表情,“可能以后和妈妈的关系会变得很怪,永远都回不去也说不准。我是个很拧巴的人……吵架的时候话说得很痛快,现在又觉得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 裴知鹤对上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歪了一下头,“其实对的事情,必须做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多。” “以前小乔一个人的时候,可能习惯了做乖宝宝,”他轻笑一下,“但是在我身边,我希望小乔可以做坏女孩,可以叛逆起来,偶尔也逃逃课。” 他声音温厚,是可以包容一切的安全感。 江乔的呼吸乱了起来,她禁不住冲动地开口:“那如果我说,想做一些一定不正确、没必要,就连生活也完全没保证,很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拼尽全力最后也是一场空的事情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还会支持我吗?” “当然,”裴知鹤轻饮一口红茶,平稳地放下茶杯,“更何况,只要你喜欢,它就会有意义,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场空。” “至于生活的问题,有我在,完全不需要你来担心。” 江乔双手握着茶杯,“我就是觉得……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她没敢说出自己真正想的话。 这样的话,和裴知鹤养她有什么区别。 裴知鹤闻言笑了一下,“我是个精明的成年人,不会做让自己吃亏的买卖。” 他目光温柔深邃,像手指划过她的脸。 江乔垂下眼眸,脸有些热。 莫名的,总觉得他这句话里有深意。 裴知鹤补充道:“物质上的担忧完全可以先扔在一边,你现在有这个自由,去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江乔眨了眨眼:“可是……” 她最开始爱上翻译的原因,说起来也简单。 从刚上学开始,别人家的小孩无论做什么都会得到夸奖,她却只有拼命获得好成绩,才能得到江玉芬不咸不淡的一个眼神。 擅长的外语学科,是她获得母亲认可的捷径。 她很难看到自己的价值,就只能依靠着别人的认可获得慰藉,赖以生存。 裴知鹤一句话,让她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心又热了起来。 她冲动得几乎就要拿出包里的手机,现在就辞职,去找周老师答应十二月的柏林之行。 但想来想去,已经习惯了的自卑又让她冷静下来。 上班,其实也是一种逃避竞争的稳妥选择。一旦选了冒险,就要和更多人,更多比她优秀得多的前辈竞争。 她很感激裴知鹤接住她的情绪,愿意给予她这样虽然有期限,但依然安妥的依靠。 但同时,也更怕让他失望。 江玉芬多少次推开她,她好像都已经习惯了。但如果这个人换成裴知鹤,她只是想想,就觉得心脏空了一大块。 她一直垂着眸:“可我其实没那么厉害,很可能努力到最后,只能做一个半途而废的三脚猫,没办法回应你的期待。” 裴知鹤扬唇笑了笑,“你愿意冲一把,已经在回应我的期待。”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别小看自己,也别小看努力。” 第44章 新微信好友h 裴知鹤看向她澄澈透亮的眼睛,几秒之间,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七年前他休假回国,曾经许多次在京大附中的教学楼见过她。 当时裴云骁在学校里和同班同学起了争执,打伤了人,他一大早被班主任叫到学校协商赔偿。 离开时路过那间教室,文科实验班的早读声响亮喧嚣,所有人身上都穿着一样的白色灰条运动服,他却一眼在人群中看到女孩的脸。 高马尾,最普通的黑色电话圈发绳,白净的脸不施粉黛,眼睫微垂,看着手中翻开的英语课本。笔记密密麻麻,却又说不出的整齐,声音沉静而认真,在一片发泄般的高声复读中轻易地跳脱出来。 很静,很认真。 比起在死记硬背些什么必考题,更像是在轻声细语地讲故事。 裴知鹤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已经毕业这么久的高中走廊里失神。 后来,有意无意地,他又来过附中许多次。 有时候是因为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有时候不是。相同的是,他总会刻意路过一下文科二班的窗前,看看女孩在做什么。 有时候在背书,有的时候在皱着眉刷数学题,有时候是整理笔记。 裴云骁会跟他吐槽这个南方小姑娘做无用功,努力到这种程度不过也只是平均线上下的成绩,白白让别人看笑话,纯粹是热血笨蛋。 当时的裴知鹤面色平静地握着方向盘,任他在车后座聒噪,并不置评价。 就像高考出成绩那天,他无视被江乔的成绩吓呆的弟弟,意料之中的笑。 因为恒久绵长的心动,或者是冥冥之中的某种直觉。 他就是知道,她会到达这里。 她有自己的速度,终会无限耀眼,披荆斩棘。 - 裴知鹤短短两句话,江乔的心里像是燃起了火。 她自己一点点的小价值被看到,像是站在岔路口被稳稳当当地推了一把,等反应过来时,脚步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选择。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当即点开微信:【周老师,十二月的柏林外科论坛陪同翻译,我做好准备了,不好意思这么晚才给您答复。】 收到消息的周老师秒回,像是十分惊讶:【怎么突然做决定了,我还以为要等到节后。】 江乔坐在书桌前打字:【之前一直有点纠结,今天算是被人推了一把。】 周老师好奇:【谁啊?朋友还是老师,我也真的要谢谢他,让我终于过了个好节。】 江乔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问了家里人,他很支持我,所以我才敢试试。】 家里人。 现在说起这个词时,她已经不再会犹豫。 都说习惯的养成需要至少二十七天,但习惯裴知鹤的存在出乎意料的容易。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可以确认的是,她在身为丈夫的裴知鹤身上似乎找到了一种莫名的默契和熟悉,就像两人其实认识了更久。 这种安定感让她无意识地卸下了心防,逐渐变得没那么紧绷,松弛和坚定起来。 周老师发来祝贺表情:【可以的宝宝,为你开心!】 大家都是自由译员,流程处理起来比在公司里快得多,周老师很快推来了医院方面的对接人微信,还把她拉进了一个三人小群。 群名很有周老师一贯的恶搞风格,【柏林搞钱梦之队】。 除了她们俩,剩下还有一位老师,头像是一只停在竹枝之上的翠鸟。 一开始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对方改了昵称——蔡云。 这两个字映入眼帘,江乔当即紧张地狂咽口水。 周老师:【热烈欢迎咱们小分队最后一位队员!】 蔡云:【牛啊,这么快?我怎么记得上次问你有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替老李去,你还在那推三阻四的。】 蔡云:【欢迎小江~】 江乔感觉自己就像误闯大神窝的小学鸡。 周老师是因为熟悉起来了才不觉得打怵,但这两人都是国内同传圈里首屈一指的大佬,特别是蔡云,签的合同都是以分钟计费,几个发到网上的联合国会议同传范例她来回看了几十遍,是她做梦都不敢奢望成为的人。 可她现在,居然坐上火箭,一把和偶像成为同事了? 周老师:【干嘛啦,你别管我动作快慢,能找到人就是姐的本事。】 蔡云:【可以可以,还是周老师人脉广。我前几个月问了一圈以前的老同事,一看那本论坛材料就打退堂鼓了,给多少钱都不去。】 周老师:【路子走窄了不是,这种活咱们这种老阿姨都不愿意挑战,还是得找新鲜力量。】 江乔战战兢兢问号:【蔡老师好,周老师好,我是江乔。目前京大外院大四在读,经验还是比较浅,麻烦二位老师多多指教。】 鞠躬表情发出去,她就不敢再说话了。 蔡云:【我之前见过你,去年京圈高校的口译比赛,我去当了评委,给你颁过奖。】 京市排名全国前列的高校很多,林林总总十几支代表队,为了提高给学校争荣誉的胜算,选的基本都是一些口译专业的研究生。 江乔那时候才刚上大三,满打满算才两年的积累,在高手如云的京大作为低年级学生能脱颖而出,又以绝对的优势拿到了全场唯一的个人大奖,这个女孩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 江乔还没来得回应,周老师插嘴:【你那时候还问我小孩多大,能不能签到你工作室,怎么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蔡云:【我还是比较谨慎,想了想觉得小朋友还是先读书要紧,赚钱的事不急。】 周老师乘胜追击:【现在人明年毕业了,你没借口不签了吧。我现在把人直接领到家门口了,这么好的苗子要给其他公司先抢到手,后悔不死你。】 看得出来,周老师是真的有心栽培她。 建群后这么一两分钟的时间,她还在等客户那边的背景材料,周老师这边逮着老朋友狂薅羊毛,连长约合同都快给她薅出来了。 江乔的心突突直跳,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蔡云的回复。 【行啊,就是我这边这么多年一直是自己,还不太清楚怎么弄签约,等我找个律所的朋友问问,去柏林的时候咱们当面弄好。】 蔡云顿了一下,拍了拍全程拱火的周老师,发来一条语音:“哎?怎么就咱俩在这商量,你没强迫人家小江吧?” 江乔看了两遍她前面那段话,掐了掐自己的脸确认不是幻觉,才唯恐慢了的飞速打字:【谢谢蔡老师!谢谢周老师!我愿意的,非常愿意!】 两人都已经成了家,小孩子年纪相仿,都是刚上幼儿园。蔡云的语音里一片鸡飞狗跳,和她淡定的御姐嗓形成鲜明对比。 她又和周老师回了江乔几句,群里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天大起大落,最后的走向简直像触底反弹。 晚上江乔躺在床上,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兴奋驱走了所有的睡意,干脆起来把实习公司的所有材料打包发了新组长邮箱,顺便给人事发了消息,说自己以后就不去公司上班了。 折腾到半夜两点才睡,江乔第二天早上连续错过了两个闹钟,醒来时已经到了中午饭点。 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解锁时心跳砰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三人的梦之队小群,然后看蔡云有没有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一切都让人安心,不是她因为太焦虑才在梦境里上演的臆想。 江乔松了一口气,微卷的睫毛垂下,又在点开通讯录那个小红点时,剧烈地颤动起来—— 新的朋友h,头像是雾霾蓝色的简单色块,验证消息也只有简单的一句问候。 【江乔小姐早。】 第45章 其实我不是单身 很熟悉的灰蓝色,有墨水洇开的质感。 江乔无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好抑制住马上就要冲出口的尖叫。 这个世界上,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这样称呼她。 江乔小姐。 这两天发生在她身上的好事实在是太多,让她禁不住有些担心会不会在透支一辈子的好运气。 江乔抖着手点击确认添加,迫不及待地打开输入框。 【姐姐!】 【小狗狂奔.gif】 h并没有立刻回复她,意料之中。 应该和她猜的差不多,事业型女强人,虽然是假期期间,但这个点估计还是在工作或应酬, 江乔犹豫了半晌,要不要这么快就发出约饭的邀请,最后还是打了退堂鼓,怕自己太热情会把对方吓跑。 她从床上坐起身,随手点开h的朋友圈。 背景图和头像一致,看不出什么信息。 动态空空如也。 可她没看见那条不近人情的线,也没有任何小字,足以说明h并没有设置三天可见,更没有屏蔽她。 这种清清冷冷又神秘的社交平台形象,和她对h的想象莫名的一致。 江乔又兴奋又紧张,返回聊天界面时,看着姐姐的头像又发了一会呆,突然看到对面有消息发过来。 h:【看到你信里写最近结婚了。】 h:【也许是有些迟到的祝福,新婚快乐~】 除了外婆以外,这还是她收到的第一句关于结婚的祝福。 她胸腔里涌起一阵暖流,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像是她闹剧般的婚礼突然有了第一位宾客,并为她幼稚的冲动衷心鼓掌。 裴知鹤是很好没错,而h的祝福让这种不曾为他人知晓的好有了见证,她为此感到一种奇异的心安,连带着昨天遇见江玉芬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江乔一下子从床上站起来,拉开窗帘,嘴笨地打字:【谢谢姐姐。】 在等对方回复的空档里,她飞快地洗了把脸,换上了长袖长裤的家居服。 已经过了十二点,她兴奋到没什么胃口,准备直接去小书房,开始研究周老师发来的翻译材料。 刚推开书房门,就看见手机屏亮了一下。 h:【要吃午饭哦。】 江乔盯着这条消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h怎么知道她没吃饭,是装监控还是开天眼了…… 姐姐总不能是住同小区对面楼的邻居,拿着望远镜盯了她半天了吧。 江乔好像上课偷玩手机的中学生,被全年级最温柔的人气老师当场抓住,老师那边和声细语,反倒能让她罪恶感加倍爆棚。 明知道h看不见,但她还是慌慌张张地转身,下意识地乖乖听话起来。 她趿上拖鞋,小声溜到客厅,哪曾想再抬眼时,意外看见了开启她这两天一切好运的裴知鹤。 他正坐在餐桌边喝咖啡,白衬衫干净清爽,外面搭一件浅驼色的针织开衫,温暖又柔软。 看到她出来,裴知鹤很自然地起身,为她拉开餐桌对面的椅子,“看你睡得香,早上就没叫你,酒酿汤圆吃不吃?” “吃的!”她脸上一热,硬着头皮解释,“都怪我睡过头了……” 贴心到这种程度,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江乔在他对面坐下,瓷勺舀起一勺汤圆,蜂蜜桂花馅儿,甜酒酿和干桂花做的汤底,清甜中带着一些恰到好处的酒香。 已经凉过一段时间,不烫,江乔一边吃一边猛夸,时不时盯一眼手机屏蹲守消息。 旁边的裴知鹤放下汤匙,看了过来,“今天有事?” 江乔摇头又点头,声音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你还记得上次你接我过来的时候,我寄的那封信吗?没想到那个姐姐就像你说的一样,真的加我微信了!” 裴知鹤挑起眉梢,“加个微信而已,有这么开心?” 江乔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什么叫而已,你都不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我准备过几天就问问她,下个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柏林这一单客户出手格外阔绰,这个月底应该就能转一半的定金过来。 有这小五位数入账,她就能请得起姐姐正常消费等级的餐厅了。 她嘴唇上被桂花酒酿浸过,柔软湿润,看起来甜津津的。 短短几天的共处,她和裴知鹤说话的时候,语气已经不复最开始的战战兢兢。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其实和依赖无异,像是无意识的撒娇。 裴知鹤垂眸瞥了一眼,慢条斯理道,“加微信容易,吃饭的话,估计会有点难。” 江乔抱着碗看他,闻言也有些泄气,“对吧,你看你也这么觉得。” 她皱着小脸吃下最后几口汤圆,抬头见裴知鹤一张清风朗月的面孔,突然又想起那天在车上他对她说的话。 什么放心去寄信,她会实现她的心愿。 什么如果非要拜神的话可以拜他的…… 当时只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但如今看来,有的人真的有一些玄学天赋也说不准。 江乔放下碗,眼含崇拜地看向他,“裴知鹤,你真的很灵。” 裴知鹤像是很受用,漂亮的手托腮,大大方方收下这个新信徒。 他歪着头淡笑一下,“可以继续拜拜试试看。” “说不定一起吃饭的愿望,也会很快成真。” - 饭后,江乔回到书房,开始啃周老师发过来的翻译材料。 这次的委托方是京市的某大型三甲医院,因为涉及到一些柏林论坛当天才首次发布的突破性学术成果,有严格的保密协议,并没有透露具体的客户信息。 她们三人要陪同哪家医院,甚至哪位医生,都要出发当日才能知道。 这些都是行规,江乔完全能理解。 但,她不能理解的东西比这些都关键得多——这是她第一次以陪同翻译的身份出国参加医学论坛,周老师发来的两百多页图文资料,她能有自信理解对的,乐观估计也就一半。 大量心外科领域的专业名词,又涉及到手术和仪器上的诸多精细步骤。很多东西她在母语里都闻所未闻,放在外语里更是一头雾水。 江乔盘腿坐在书房的转椅上,a4纸上手术方案设计图的注释密密麻麻,她捏着纸茫然地看天花板,感觉头都要大了。 电脑上有消息震动,她点了一下,是三人小群。 周老师:【有没有天理了,上个月我跑郊区猫砂工厂陪的那帮老外,到今天还没给我打钱。】 蔡云:【正常,放宽心,要账这种事就是一个熬。】 周老师:【我要是孤家寡人,随便摆烂随便躺,你是不知道现在小孩的辅导班要价能有多离谱,简直就是抢钱。】 蔡云:【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忘了上次我跟你吐槽的马术学校了?】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从某外企财务走账慢骂到老公不解风情小孩挑食,江乔全程沉默围观,连连感叹原来大神的日常也是这些琐碎,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中场停顿时,周老师突然猛刹车:【……救命,我刚刚都没看见这是小群,还以为是和你私聊,完了我社死了@蔡云】 蔡老师倒是淡定很多:【这有什么的,你就当是给单身小姑娘一些已婚老母亲震撼,劝小孩珍惜自由,功德无量。】 蔡云:【自由小江@江乔,你安慰安慰周老师。】 本来抱着膝盖看戏的江乔突然被cue,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三个人的小群,两个人在等她说话,又不能装没看见。 江乔:【其实我】 她手在键盘上抖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打下几个字,一不小心敲了一下enter键,手忙脚乱地想撤回。 周老师瞬间把她截胡:【你别听她的,不许说漂亮话哈,我活三十年了这点脸也不是丢不起。】 蔡云:【关我什么事,小江有话你就让人家说。】 江乔抿了抿唇,深呼一口气:【其实我不是单身。】 第46章 大胆地问你先生 群里两人沉默了一阵。 蔡云:【……我的错。离开大学校园太久,完全把小江当小孩了。】 周老师:【啊?】 蔡云:【二十来岁的漂亮小姑娘,又在这种好男生遍地的学校,谈个校园恋爱也正常。】 江乔心跳如擂鼓。 蔡老师是刚刚认识的,不了解情况,但周老师可是亲眼见过裴云骁来接她下班回家吃饭。 她前几天才跟周老师说了分手,现在又来这么一出,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这个问号透出的茫然。 但毕业签蔡云工作室,那之后少不了要频繁来往,她现在不说,将来脱不了还要再解释。 江乔闭了闭眼,直接摊牌:【我已经结婚了。】 群里又是一阵沉默。 周老师直接炸了:【什么情况?不是明年才大学毕业?这就结婚了?】 和裴家小少爷刚分手原地复合也就算了,现在的年轻人能感性到这种程度,爱火复燃到直接一上头领证了? 周老师叹为观止,无话可说。 蔡云发来一个大拇指:【小江可以,我刮目相看。你先生是同校同学?】 周老师因为知道太多而不知从何说起:【那必然啊,你这话问的。】 江乔硬着头皮回:【不是,他已经工作了。】 周老师:【?】 蔡云:【比你大两三岁?那也挺好,早你几年把社会上的坑踩了,更能体恤照顾你。】 江乔:【我先生比我大七岁。】 周老师:【?】 蔡云:【?】 江乔断断续续地打字,又把裴知鹤在外婆面前那一套从转学来京到毕业结婚的说辞拿出来。 只是,这种小故事给外婆这种老少女讲讲还行,群里两位老师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赚钱赚到麻木,早就对浪漫这种东西免疫了,一听她说完,当即化身理智娘家人。 周老师:【宝宝,咱们认识也挺久的了,蔡老师也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咱们仨敞开了说。他结婚前在什么方面强迫你没有?你确定不是被他骗了?】 要只是大一两岁还能捧两句,说是会疼人。 这可是大七岁啊,江乔一直在学校里环境单纯不懂,她可是同样在社会混了十几年的老油条。 裴云骁看上去就精明成那个样子,她结婚对象要是这种人的哥哥,有了大家族的继承权和财产在握,早就是人精中的人精了,骗骗这种小姑娘完全是轻而易举。 江乔抿了抿唇,【没有,他人很绅士,结婚也主要是我的意思。】 蔡云:【老男人都是狐狸,小江你别被牵着鼻子走,至少钱得握在手里。】 周老师赞同:【没错,长得帅不帅不重要,年龄和感情都不是问题,钱才是实实在在的。】 江乔回了句好,见两人不再多说什么,又谢了两句,退出了聊天界面。 她没多少被长辈护着出主意的经历,两位前辈都是热心的好人,她也感激。 就是之前刚进书房时的烦恼还没着落。 她盯着联系人界面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弃了重新打开群聊咨询蔡老师,戳开了那个雾蓝色的头像。 写信换成了更快捷的微信而已,她依然小心整理着自己的措辞,并不比执笔写字时随意。 江乔:【姐姐,很抱歉打扰您下午休息。最近接到了有些超出我能力范畴的翻译工作机会,巧合的是正好是我先生的工作领域,现在有些犹豫要不要去问,想听听您的意见。】 意外地,这次对面回得很快,虽然依然简短。 h:【为什么犹豫?】 江乔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亲友有着天然不设防的信任,对h一贯有什么说什么,连结婚是为了演戏给外婆看也说了真话。 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己和盘托出:【因为不懂的部分不只是一点点,简直是完全读天书,去拜托他从零带我入门的话,实在是有点太过分了。】 h:【你怕他?】 江乔:【也不是,就是之前听前男友说他不好接近说惯了,现在还有点思维定式……】 以前是只有裴云骁那么说,今天连根本没见过他面的蔡老师都提点她,老男人都是狐狸。 她开始胡乱发散思维,动物世界好像说狐狸是肉食动物,那种毛茸茸小白兔一口一个。 h没继续说这个话题,反而提起之前她信里的事:【我记得你说被前男友纠缠过一段时间,现在好些了吗?】 江乔顿时又开心起来:【好多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好像最近几天突然就清净了。】 她本来还以为送花那天只是个开始,又要过上好几天不堪其扰的日子,结果没想到裴云骁就像人间蒸发,完全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蒋佳宜昨天还发消息过来,听说裴小少爷连行李都又搬回了学校宿舍,主打一个艰苦奋斗,完全就跟转了性一样。 她乐享其成。 h:【那就好。】 h:【不用在意别人怎么说,大胆问他就好。】 对方话题跳跃,江乔有点跟不上:【您说我看不懂的那些手术材料还是?】 h:【对,但不仅是这些。】 h:【试试相信他,你先生会为你扫清一切障碍。】 第47章 坏心眼 她和h书信来往快四年,对方用词一向审慎中立,极少会评价别人。 最多只会在她提及课业很辛苦,教授严厉不留情面时开导两句。而她从开始恋爱到分手,夸了裴云骁不说上百次也有几十回,h似乎一直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从来没有顺着她的话赞美过。 但是这次,姐姐不仅没反感,甚至还直接站在裴知鹤那边了,江乔看得目瞪口呆。 她又没说起自己结婚对象的名字,h不可能认识他,所以应该不是什么熟人滤镜。 排除了这一点,那就只能是第六感了。 h这样阅历丰富的社会人,总比她更懂成年男人在想些什么吧…… 江乔郑重地打字,一边给自己下决心:“那我还是去问问他。” h:【好。】 江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揉着头发起身去换衣服。 本来计划的是一下午都在自己房间奋斗,为了舒服自在,她还特意穿了睡衣。 依然是裴知鹤之前准备的那身,长袖长裤,薄薄一层的奶白色真丝。 明明什么都没露,但因为材质太柔软,稍微动一动就能勾勒出身体的曲线,莫名的暧昧。 再正经的动机,看起来都好像是……她蓄意勾引裴知鹤一样。 江乔在镜子里看了一眼,脸颊猝然红了,飞快地跑回衣橱前,开始翻找之前带过来的衣服。 家里气温适宜如春,穿得太厚反而会奇怪,她最后套了件几年前买的娃娃领衬衫,头发也重新扎了乖乖的低马尾。 抱上电脑和文件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未曾想,本以为会在书房的裴知鹤正在客厅沙发坐着喝茶。 电视屏幕莹莹发亮,音量体贴地调得很低——温网半决赛的直播,已经进入了加时赛抢七,比分焦灼。 而裴知鹤看得专注,听到她房门的微响,微侧过身抬眸看她。 对方明显是等着她先出声,江乔深感自己出来的时机不对,一时不知道该装作去厨房觅食,还是该往自己房间掉头跑,“你先看……真的不用理我!” 裴知鹤放下茶杯,叫住她,“江乔。” “啊?”她条件反射地把手里的一大堆东西藏在身后,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赶紧平下语调来当复读机,“你先看球,我没事。” 今天天气不错,落地窗洒进一大片亮金色的阳光。 少女背着手拘谨地立在明亮的光里,杏眼被刺得微微眯起,本就显小的娃娃脸在花苞领的衬托下显得更稚嫩。 裴知鹤扬眸看了她一会,几乎要因为这种过分的年轻而自责。 也不怪季安那样说他,走在这样的女孩身边,不说没几个人会相信这是他的太太,连他自己有时也想暗骂一声。 短短几句话间,电视里的网球比赛已经结束。 裴知鹤并没有按遥控器上的暂停,解说员小声欢呼了半天,两人都没听见最后赢的人是谁。 江乔小心地观察着他。 她是对别人情绪敏感的性格,虽然裴知鹤脸上还是一派平静,但她觉得他好像不太开心。 好像真的打扰到他了。 江乔羞窘地低下头,几乎已经想转身逃跑了。 但刚刚才决定要做的事还是得完成,不然她出来这么一趟,倒像是真的在蓄意破坏裴医生宝贵的休息时间。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事啦……最近接到的工作正好是心外科的学术论坛翻译,我下午尽力查了术语词典,还是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 她把背后藏着的材料拿到身前,轻轻把开了一半的次卧门关上。 然后快走几步,将手里的纸质材料送到沙发茶几边。 “特别是这些论文和手术设计报告,我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想起你是这个领域的国内权威,就想着来问问你,如果刚好不忙有时间的话,可不可以给我稍微讲一下。” 她在“稍微”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放下材料之后还在原地弯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沙发上的男人。 “如果你看过之后觉得不了解,或者有些麻烦,也……也都没关系!我可以再去找别人的。” 裴知鹤拿起那一摞a4纸,修长的手指快速翻了几下,微微叹气:“你有没有留意过,这些材料的作者是谁?” 江乔懵懵的:“我……不太清楚。” 为了提高效率,蔡老师给她的文件原稿就已经去掉了论文的首尾页。 这种太专业的文献,对她们译员来说,是谁写的基本没差。 但既然裴知鹤这种业界大佬都提了,就说明这个名字很重要。 她不看的话,可能真的会错过一个非常关键的点。 想到这里,她赶紧表态:“那我一会……” “算了,”裴知鹤放下手里的材料,漫不经心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江乔哦了一声,把已经到嘴边的“一会就查”咽进了肚子里。 她双手将电脑抱在胸前,神色无措,像个周末去老师家补习没穿校服的高中生。 裴知鹤扬眸看了眼她,眼中含着笑意,又似乎有些极淡的其他情绪。 他随口道:“随口一提而已。” “这种无关紧要的名字,查了也没什么用。” 他把电视的声音又调低了两度,很随意地扶了下茶几,长腿屈起,在地毯上坐下。 茶几抽屉里有笔,裴知鹤随手按下圆珠笔的按键,指节轻叩身边的桌面:“不是说求我讲一下?” “哦……哦。”江乔顿了一下,匆忙放下电脑,手忙脚乱地坐下。 电视里已经开始播放下一场足球赛事的录播,声音微乎其微,几乎只能在进球时听见极轻的观众欢呼声。 很好理解,裴知鹤应该是怕她不自在才继续开着的电视,连她自己刚刚都在害怕,不知道这场辅导能尴尬成什么样子。 但她……显然是低估了京大医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正教授的专业素质。 即便是对着她这样对医学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裴知鹤的指点都清晰得难以置信。 逻辑清晰,又很易懂,涉及到关键的手术步骤设计时,怕她听不明白还给画了示意图。 最简单的三色圆珠笔,只有红黑蓝三色,但因为他手下的线条流畅优雅,意外地竟有一种古典版画的美感。 讲到论文最后一页的结语,江乔越来越感觉自己的智力和审美在接受双重冲击。 这种神仙,到底是谁撞了大运能选上他的课啊…… 只是这么短短一小时,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 重生之我是王牌心外科医生,脑子刮起闪着金光的薄荷龙卷风,她现在离救活一百个病患就差一把手术刀。 上次在苏州园林拍照时的感慨又再度涌现,江乔直勾勾地盯着裴知鹤冷白修长的手指,眼睛随着对方写总结笔记的沙沙声来回移动。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时,裴知鹤侧眼瞥了一下江乔,她托着脸垂眸,朝着桌上勾勾画画的材料在看,目不转睛。 但,半分钟过去了,她的视线还停留在同一行,或者说—— 还牢牢停留在他的手上。 他的唇微不可见地勾起,故意也把手抬起来托住下巴,“在看什么?” 第48章 她会看呆也是很正常的吧 好学生也会上课开小差,只是开小差的方法更高阶而已。 江乔上学十几年,研究出来的走神秘籍就是专注。假装专注地看向一个点,再稍微分出一点神来锁定,敌动我动,密切跟踪。 不需要太多技巧,但百试百灵,屡试不爽。 唯一的滑铁卢—— 就是现在。 她原本的目光落点是裴知鹤的食指指节,刚刚还放在纸上,现在随着男人的动作移动到了…… 裴知鹤那张近看更加昳丽的俊脸上。 更何况,对方食指指尖放的地方,还是他弯起的唇。 江乔猛地回神,拼命调动自己二十多年来的拙劣演技,指望这次能超常发挥:“最……最后那行结论,人造动脉瓣植入之后……” 上下文是什么忘了,是不是最后一行也不清楚,纯粹是为了可信度生造的。 这是她还没走神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文科生短时记忆的尊严在此一举,为了让对方相信,她必须得真找出这行字来。 只是,被裴知鹤的动作蹭了一下,本来按顺序摆放的材料有几张压在了他的手臂下方。 江乔不敢去拿,只好在眼前最近的一张一目十行地狂找。 少女的手很小,在三点钟的阳光下牛奶一样的细白,指尖因为紧张泛着冰凉的红,蜜桃尖尖一样的粉色,像她柔软的耳朵。 裴知鹤的视线稍一停留,很快又收回,大发慈悲地随手点向一行字:“这里?” 江乔小鸡啄米般点头,故作镇定,“对对对,刚刚看漏行了……没找到。” “好,”他坐近了一些,越过江乔的肩膀,拿起远处的一张纸,“刚刚给你画了图,在这一页,忘了的话可以回头再看,问我也可以。” 他有意控制了距离,即便要拿的东西极为靠近江乔这边的桌边,也没有因为方便伸手或者惯性蹭贴到她。 拿完东西后,裴知鹤将手臂随意撑在江乔身后的地毯上,保持着一个微微后仰的姿态,漫不经心地看过来。 光明磊落。 明明这么近,但仿佛只是因为久坐调整了一下姿势而已,完全没有要刻意靠近她的意思。 可淡定的人绝不包含现在的江乔。 裴知鹤温热的体温依然隔着薄薄的白衬衣传来,清冽好闻的木质香铺天盖地落下,像是将她温柔地禁锢在怀里。 她像是被封印住了所有的行动能力,低垂着眼,不敢抬头。 客厅的窗开着,微凉的风吹动窗帘,拂上她发烫的耳朵。 电视里的球赛还在继续,主场球队破门成功,解说和观众的欢呼一阵一阵传来。 就在这样纷杂的白噪音里,江乔突然听见裴知鹤叫她。 她仓皇地转身,不知何时裴知鹤调整了重心,上身朝她的方向微微倾低过来。 他优越的鼻梁,金丝边镜片后清浅的眼窝,漆黑的眸子,还有那双扬起的水红的唇,直直地闯进她的视野。 她刚平缓下去的心跳又开始有加速趋势。 裴知鹤歪着头,狭长的双眸微眯,突然道:“要沸了。” 江乔顿住,本能地往厨房看了一眼,搞不清状况地问:“什么?” 他喉间溢出低低的笑,“我们裴太太的脸。” - 江乔火速收拾好了东西,冲回房间的时候,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架势。 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被叫裴太太羞耻些,还是偷看裴知鹤被当场抓获,然后慌不择路地跑掉更羞耻些。 想来想去……好像后者也没什么。 人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能和这种惊为天人的帅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时不时会看呆也是很正常的吧,偶尔有一次被人家发现大脑爆炸不听使唤,也是很正常的吧…… 江乔安慰了一会自己,深吸一口气,翻出写满笔记的打印材料。 先是把正文部分的笔记整理成电子版,再把裴知鹤画的每一张示意图仔细扫描,按顺序放进电子文档。 最后本来有几张近乎空白的文献页,被裴知鹤在正中画了张心脏解剖图,用作基础科普。 毕竟不是给专业学生上课,多少会简略些,和她在中学生物课本上看过的那张图没多大差别。 如果按她一贯干脆的断舍离作风,知识反正都记在心里了,扔了也就扔了。 但也许是因为裴知鹤的笔触太轻盈漂亮,又或者是因为一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东西,她最后还是没舍得。 而是拿起美工刀小心地裁了下来,每一条边都仔细折好,准备夹在笔记本里以后当书签用。 做这件事,多少有点玄学的意思。 用孔庙祈福的中性笔能逢考必过,那权威外科医生的开光,估计也能保佑她顺利克服这次工作上的障碍。 做好这一切,正要合上电脑,邮箱有新消息提示。 正逢毕业季秋招,她前段时间病急乱投医,在招聘网站上投了一大堆简历,公司和岗位五花八门,却一直是回收寥寥—— 想去的大公司连拒信都懒得发,积极回复的都是一些地址偏僻的小企业和工厂,收信箱里泛滥成灾的,反而是毫不相干的诈骗邮件。 江乔已经对找工作这件事不剩多少希望,抱着再清一波垃圾邮件的心理点开,刚要习惯性地全选删除,排在最上方的邮件主题突然映入眼帘。 一看见那个发件人名字,她就顿住了。 第49章 男妈妈,好凶哦 林叙,她叫一声林姐。 两人的缘分比周老师还要早些,是江乔刚开始尝试做兼职翻译时,第一位给她工作机会的客户,后面也陆续有过几次合作,都很愉快。 江乔和她的相处时间不多,但至今仍然记忆深刻,原因也简单—— 因为对方,实在是太好看了。 林姐一头打理得当的大波浪长发,妆容精致,踩着高跟鞋稳稳协调全场,待人飒爽直率,完全就是港剧里的事业型大美人。 她只知道林叙当时在某家国际会展公司做公关总监,后来好像是遇上了一些家事,匆匆离了职,自此就没再联系。 本以为和大美人也就是一面之缘,如今又能说上话,她难掩惊喜。 林叙的邮件里就一句话:有没有时间来趟江城? 附件里是一张图,她的个人微信二维码。 江乔扫描添加后,对方秒速通过。 默认发来的打招呼文案很有个人风格:【林叙。】 江乔情不自禁坐直了:【林姐好久不见,是江城那边又有新的展会吗?】 林叙:【小江好~ 】 【对,我这次是想问问你,11月初江城有个国际乐器展,正好我有个展位缺懂欧洲小语种的多语译员,你有时间过来吗?】 江乔想了想:【应该可以,我确认一下。】 11月初,也就是差不多两周后。 实习公司已经辞职了,那时候学校里也没什么事,大概率是没什么问题。 报酬上面,林叙的公司一向会按照市场价给,她并不担心。 翻日程本的间隙,她随口问:【您还在之前那家会展公司?】 她依稀记得几年前,林叙的社交账号头像是一张精英气质十足的职业照,昵称也带着公司名。 并不是现在随性的样子。 林叙很快回:【我自己出来创业了。】 【自己做老板,就没有不识货的上司卡我预算了。小江,这次会展从布展开始需要你出席三整天,可以给你开一万的报价,包来回机票和住宿,客户那边给你的小费单算。】 一万…… 江乔直接被这个数字吓傻了,她本来觉得两千就已经很好了。 日程表整个十一月都是空的没错,可她的手悬停在键盘上半天,都没敢发送那个“好”。 林叙:【怎么,嫌少啊?】 江乔连忙打字:【不是不是,是因为真的太多了……】 她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虾米,怎么有底气去拿周老师那种档次的钱? 林叙:【我觉得合适那就是合适,年轻人过度谦虚也是个毛病,趁早改了。】 【我这边还忙,没时间多劝你了。小江老师有时间的话,咱们成交?】 江乔咬了咬牙,为了壮大跟h吃饭的面基小金库痛下决心,【行,我一定会尽自己全力的!】 林叙:【真别,不用自己吓自己,我又不是没见识过你的实力,按照前几次那样发挥就完全可以。材料和定金我一会发你。】 江乔又道了两句谢,对方回了个ok的手势,还给她发来了5000的转账。 提前给一半定金是规矩,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江乔诚惶诚恐地确认收款,鼠标按下的瞬间,一行醒目的+5000填满整块屏幕。 暴富的愉悦浮现心头,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轻飘飘的粉云,被工作上接二连三的东风吹得晕陶陶的。 几个pdf一字列开,江乔大概看了看,松了一口气。 这次的客户是家主要做弦乐器的奥地利公司,享誉世界几百年的老牌家族,应该的确是不差这一万块钱。 最重要的是,被周老师发来的医学论坛材料虐掉了半条命之后,她现在看这种提琴制造话题简直是久旱逢甘霖,幸福到无以复加。 原来人的确是能靠翻译人话赚钱的,她都快要忘了。 吃晚饭时,裴知鹤坐在餐桌对面,看到她脸上抑不住的笑,随口问:“遇上好事了?” 江乔捧着碗咽下一口莲藕汤,兴冲冲地给他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这件事。 期间担心裴知鹤觉得她外貌协会,缺乏专业精神,还特意把大美女那一段跳了过去,年龄性别一概不提,统一用“我那个客户”模糊指代。 裴知鹤嘴角边的笑意越来越少,轻描淡写问:“看来,你这个客户一直都很欣赏你?” 江乔的眼睛晶晶亮,话里行间还有些不好意思:“应该是吧,不然……不然也不会隔了这么久,还特意发邮件过来找我,江城那么大,什么样的译员找不到啊。” “而且她人超好的!当年我在车展被人质疑太年轻不靠谱,她还站出来帮我说话来着……” 裴知鹤眉眼深深,情绪莫测:“你很喜欢他?” “很难不喜欢吧,”江乔下巴一抬,眼中全是憧憬,“她这么年轻就能自己创业赚到这么多钱,长得好看,人又有能力,性格还好,就是可惜我这辈子……” 啪啦,裴知鹤放下筷子。 筷子托是瓷质的小玉兔,碰撞出清脆的细响。 声音不大,但足以把她的痴汉发言硬生生截断。 江乔看他一眼,感觉对方情绪似乎不太对劲,生生把嘴里的后半句咽了下去。 可惜她这辈子……不太有可能成为林叙那样的人了。 想到这里,她小小声叹了口气。 裴知鹤端坐于餐桌对面,在落地灯柔和的灯光里眯起眼睛:“就这么可惜?” 江乔怔了一下,“就……就还好吧。” 这有什么的,厉害的人见多了,总不能回回都破防。 她只是最近突然转了运的普通人,蔡云和林叙这样的完美姐姐,能遇上已经是她八辈子积来的福气,看看就好。 她还是得回归平庸的自己,扎扎实实努力。 只是,林叙愿意给她这么好的机会赚钱,她下个月总不能空着手去江城。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对面的裴知鹤,征询意见:“如果,我要给她带点京市的伴手礼的话,你觉得我带点心还是纪念品比较好啊?” “之前你买过的那个龙眼千层酥真的好好吃,但我怕在包包里放一天就坏了……” 裴知鹤语气淡淡:“那家店最近歇业,什么时候恢复营业也说不准,应该是买不到了。” “哦……”江乔点点头,那的确是没办法,“没关系,我可以自己从网上搜搜攻略!时间还早,我总能找出点合适的礼物带过去。” 明明是在京市生活了快三十年的本地人,但他好像也没什么建议给她。 江乔也想得开,裴知鹤这种连年节放假都难的大忙人,能有时间出去玩才怪,要是能帮她早就说了,根本犯不着和她藏着掖着的。 可是自己挑礼物这件事,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江乔在某红薯上划拉到凌晨,收藏了好几条京市伴手礼大全,来回比较,还是没什么头绪。 之前听别人讲过,送礼这件事,本质上其实是在考察对对方的关注度。 可,她对这位贵人的了解几乎仅限于工作场景,对方需要什么、喜欢什么,全都一概不知。 之前甚至还闹过笑话,险些把林叙当成了h,还是在看到对方给客户手写的字条时才解除误会—— 林姐人美,但字迹实在是不敢恭维。 江乔窝在床头灯下,纠结了半天,在宫廷点心和财神庙护身符之间迟迟做不了决定,准备索性全都跑一趟,诚意给足。 她下床踩着拖鞋跑去书房拿日程本,黑字加粗红笔划了两层圈,正想在手机备忘录里也存一份,微信突然传来一条新消息。 裴知鹤:【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先休息。】 江乔顿了一下,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对方会知道自己还醒着,连忙回复:【我马上就睡了!】 裴知鹤:【现在就睡。】 江乔讪讪:【哦。】 男妈妈,好凶哦。 第50章 去你老公医院 人有时候似乎真该做一些离经叛道的选择。 从实习公司离职的第三天,江乔的转运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她几个月以来一直被拒信塞爆的邮箱,居然迎来了第一封面试邀约。 八月底随手投的一家大型酒店集团,公关岗,语言专业勉勉强强算是能擦上点边。 三个月过去了都没消息,本以为早就被刷掉了,没想到居然真进了面试。 江乔开心归开心,但因为已经和蔡老师约定了毕业签她的工作室,还是婉拒了。 没想到对面很快又来争取:【我们老板特意交代过,觉得江同学非常有发展潜力,请你一定要来聊一聊。】 江乔有些疑惑。 校园招聘是大浪淘沙,一般来说,像这样的大企业姿态都放得极高,根本不可能会这样挽留任何人。 可意思相近的推拉重复了好几轮,她还是松了口。 都这么说了,那不面白不面,能积攒一些行业经验也不错。 这家公司里京市最旺的财神庙挨得很近,结束后她也能顺便去一趟,帮林叙……和裴知鹤请两个护身符回来。 之前说起送礼物的建议时,裴知鹤好像对林叙有点莫名的敌意。 不管是不是她过度解读,她还是决定一起送。 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 裴知鹤一早去了医院交班,江乔穿着睡衣窝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独享一整面落地窗的碧蓝晴空,以及一整份的早饭便当。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没画那个显眼包爱心,正常到有些不正常。 叉子刚戳进去,看见外婆打了视频过来。 一接通,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黄澄澄的蒸蟹,在沙发上坐好再抬头,外婆和螃蟹脸挨脸,笑眯眯看她。 她还没开口,外婆先开始乐:“谢谢我们囡囡寄的大闸蟹。” “啊?” “你不知道?”外婆看她搞不清情况,也惊讶,“那看来还真是小裴自己的主意,亏他还诓我,说是你一只只特意挑的螃蟹,又被骗了。” 江乔脸红成一片:“他们家不是送了好多年了嘛……” 外婆睨她一眼:“那哪能一样!他们家是从你父亲走了那年开始送螃蟹,但那都是以裴家一大家子的名义送,上门的时候也都是司机过来,那么老大一箱子,我每次接过手都觉得不好意思。” “可今年不一样了呀,我们囡囡都嫁给他了,那吃的就是我们外孙女婿尽的孝心,都是我应得的。” 裴家送的大闸蟹是自有蟹塘,每年精挑细选公母各十对,一早蒸出来热气腾腾一大锅,架势十足。 江乔每年几乎都要见一次那场面,所以格外担心。 以前她和江玉芬都在家,祖孙三代一起,也要热上好几顿。 外婆现在是一个人,顿顿吃这么凉的东西,肠胃能好受? 江乔:“……您可千万别说全都是自己吃了。” 外婆一扭头:“哪能?我刚刚开锅的时候你苏姨几个正好过来串门,我就给大家都分了分,差点忘了给自己留两只。” 外婆拿起桌上的小钳子,一边开蟹腿一边跟她唠嗑:“你都不知道,隔壁周奶奶家儿媳也送来了螃蟹,就那么一个瓶盖大,还非要和我一个灶并排着蒸。” “你苏姨围在一边夸小裴又帅又体贴,会照顾人。周奶奶梗在那一句不说,要我早跑了,不受这气。” 江乔懂她,平时不好主动和人比,但每次暗戳戳秀上一波,还是能乐上好半天。 外婆手机本来立在桌面上,中间倒了一下,再扶起来时镜头扫过天花板,竹编的轻中式吊顶灯,壁纸是淡雅的暗纹压花。 江乔开口问:“您现在不在家?” 外婆:“哦,家里正在修墙,我这几天都住宾馆来了。” 她说了个名字。 江乔知道那家,离外婆住的小区不远。 本来就是那一片有名的老宾馆,前几年被某个开发商包下来重新装修,现在已经成了主打苏城文化特色的度假酒店,定位高端。 小老太太一向节约,即便真的是因为装修不方便,必须外宿两天,这也不是她能主动选择的地方。 江乔心里有了猜想,但还是隐隐觉得不可置信,“不会又是裴……” 外婆手里的动作一顿,眉梢一挑,抛给她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可不就是小裴嘛!他前几天跟我打电话,说看天气预报过段时间要下连绵雨,裂墙和阳台最好能重新修一修,我刚要找装修队,结果人家什么都给安排好了。” “那两个小师傅干活安静又麻利,晚上说要抢抢工,就给我定了个房间出来住。你苏姨帮我盯着,我有时候白天也回去几趟看一看,就当是出门旅游了。” 江乔听得目瞪口呆,到后面又生出一些愧疚。 对裴知鹤,也是对外婆。 按理说,这都是她早就该操心的事情,没想到上次裴知鹤来老房子里坐了那么一坐,立马就把困扰外婆多年的问题给全解决了。 她抿一抿唇,“我都不知道这些。” 外婆赶紧安抚她:“知道你容易对人情觉得有负担,小裴早就跟我说了,先别跟你讲。装修现在都快收尾了,到时候我回家了再给你视频,看看咱们家变好看了没有。” “你可千万别过意不去,你俩现在是一家人,他花的钱也是你花的钱,孝敬的心是一样的就行。” 江乔欲言又止:“我……” 外婆强势终止话题:“我给你们寄了院子里树上结的毛栗子,估计明天差不多就到了,你注意收着点。” “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也送他个人情,把栗子带去你老公医院分分呀。” 小老太太眸光如火苗,烧得江乔的脸呼呼冒蒸汽。 什么去她老公医院…… 是送那群八卦的小护士,还是看似纯良但总觉得不太对劲的年轻规培生? 无论是哪个,她想一想社恐都要犯了。 第51章 想报答我? 江乔去面试这件事没告诉别人,就跟蒋佳宜提了一嘴。 翌日上午十一点,还没出酒店大门,好姐妹的关怀消息第一时间到达。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小江老师寥寥数语就征服全场了?】 江乔蔫蔫的:【差不多吧,寥寥数语就把我击倒了。】 蒋佳宜不能理解:【这么变态?不是昨天还没你不行,夸你有潜力吗?】 江乔的茫然不比她少。 她能跑这一趟,几乎全是因为对方人事主管热络的态度。 本以为今天至少能积累点面试经验,最好能再实地了解一些酒店行业的信息,结果从进会议室门到出来,一共半小时,几乎每一分钟都让她觉得荒谬。 前半程是根据简历提问,还勉强算是正常。 后面急转直下,开始对她的隐私信息集中猛攻,她差点连脸上的笑都没挂住。 她简单吐槽了一下,蒋佳宜追问道:【都提问啥了,比如?】 江乔直接发语音:“问我有没有男朋友,上一段感情因为什么原因结束的,想不想复合,择偶标准里钱和感情哪个更重要,怎么看待有的女大学生为了虚荣给年长富商当情人……” 蒋佳宜听得目瞪口呆:【我真的叹为观止,面试你的人不是女生吧?】 江乔:【男的,应该不到三十岁,姓舒。】 蒋佳宜:【合理。】 听筒里江乔没再说话,蒋佳宜前后一联系,想起了她们刚上大学时候的事。 江乔脸长得甜,性格又乖,当时被人拍了发上表白墙后,每次外院的公选课总有人过来围观,下了课更是总有男生凑过来问问题,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江乔不会拒绝他们的问题,但如果还有人邀吃饭或者要微信号,从来都是当场拒绝。 时间长了,也有几个恼羞成怒的刺头在背后造谣,说她水性杨花玩弄别人感情,拜金还装清高。 好姐妹身边洋相各异的普信男见了那么多,她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回江乔遇上的男面试官不是想泡她,而是很诡异的,直接进入了无理要求被拒后的第二阶段—— 抛出一大堆羞辱问题,就是为了等她的回复借题发挥,原地开始撒泼。 蒋佳宜顿了一下,问出一个很荒谬但又关键的问题:【我说句话你别骂我啊,你之前和他谈过?】 江乔飞快打字:【怎么可能!】 那位面试官虽然年轻,但派头很足,进会议室前好几位年长同事前簇后拥,俨然是太子爷体验生活,在基层工作体察民情的架势。 她怎么可能会认识这种圈子的人? 【那就真的怪了……他搞这么一遭,完全就像你先把他甩了,他深情不改上门求复合,又亲眼看见你上了老男人的车,特意把你放进面试,就为了把你钓来试探加pua呢。】 蒋佳宜灵光一闪:【哦,说起来不是他本人也行,你仔细想想,身边有姓舒的男生没有。】 【没……】江乔字打了一半,突然停住。 姓舒的男生她是不认识几个…… 可是,她名义上的婆婆姓舒。 文科生的大脑飞速转动,完全扔掉了逻辑,开始胡乱收束世界线:总不能是上次裴云骁在她这里碰了一鼻子的灰,找什么表哥还是小舅舅的,打小报告去了? 很离谱,但又很合理,完全符合裴云骁一贯的人设。 她半点反驳的论据都想不出来。 - 中午饭点,她回到京大对面的小区。 门口放着被透明胶裹得严严实实的泡沫箱,上面贴的快递单是手写的,字迹板板正正,是外婆寄来的栗子。 拆开之后依然新鲜,青苔般的绿皮外衣毛茸茸的。 江乔拍照发给外婆:【栗子到了,真可爱!】 对面一个视频电话回过来:“赶紧煮,京市气候跟在家里不一样。新鲜采下来的才清甜,等过几天放干了,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餐厅里桌子大,椅子也很舒服。但江乔小时候和外婆一块摘栗子习惯了,还是喜欢蹲在地上慢慢剥。 她从厨房里拿了个玻璃碗,席地而坐,手机竖在沙发腿上。 反观她的随意,小老太太那边的打扮要精心得多,不仅画了眉毛,还戴了条鲜亮的小丝巾。 视频画面的背景也和昨天不同,隐约传来咖啡机的研磨声。 江乔打趣道:“今天没在酒店,出去玩了?” 外婆却摇了摇头:“哪有时间?舞队过几天有比赛,我要是这时候跑去逛街,哪还有人愿意练了。” 她点点头,疑惑还是未消。 外婆早年间读的是女校,审美洋气,从退休那会就领着附近好几条巷子的老伙伴跳交谊舞。 只是,外婆自己都说过苏城这几天下雨,公园肯定是不能去了,浩浩荡荡这么二十几号人,又是转圈都是踱步的,哪里能找到合适的练习地方? 江乔想了半天不明白,就还是问了。 外婆跟小孩似的得意,眼中带光:“笨,当然是在酒店里呀。” “小裴说了,这房间给我定了半个月,在这期间怎么用谁来用,都让我自己决定。邀请朋友来玩也行,开聚会也行。跟前台打个招呼还能送水果,可好了。” 江乔嘴角僵住,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您现在住的是……套房?” “是吧,”外婆也不太确定,手在嘴巴边上圈一圈,凑过来小声嘀咕,“早上你苏姨邻居说这叫总统套房,明里暗里说我们家外孙女婿花钱大手大脚。我架是吵赢了,可办入住的时候前台没价格,我这心里还是没数。” “囡囡,这是不是真挺贵啊?” 江乔生生挤出一个甜笑,“还……还好吧。” 这种国际开发商的度假酒店,带宴会厅和一对一管家的总统套房,价格她想都不敢想,但对裴知鹤来说,应该……只是还好。 外婆都说了,孝心是一起的。 那她这时候该做的,就是欣然出演裴知鹤本人,镇定自若地狐假虎威。 挂了电话,她长长叹一口气。 不愧是超级精英,从小到大轻松杀死所有比赛,连在她早就不再提醒的外婆这里,都能持续上分,面面俱到地演好一个完美丈夫,帮小老太太在小区里赚足面子。 更别提事成之后还深藏功与名。 悄悄撒钱,惊艳所有人。 她点开置顶,给影帝发消息:【外婆院子里结了栗子,摘了一些寄过来,今天已经到了。】 裴知鹤回消息很快。 语气自然无比,像是已经和她有过无数次相同的对话:【放冰箱里就好,我回家慢慢处理。】 江乔被这种老夫老妻的氛围搞得有些莫名的羞赧:【我已经都剥好了。】 她没忘正事:【怎么给外婆定这么贵的房间?外婆刚刚说好多人来跳舞,吓我一跳。】 裴知鹤:【外婆吃不太惯外面的饭,没有厨房就要来回往返小区,会很麻烦。】 【空间大一点,方便老人在室内活动活动,舒展筋骨,住得也能舒服一点。】 好话都让他说完了。 江乔无言以对,还没想好要怎么致谢,就见裴知鹤的语音发来。 男人嗓音低冽,绅士中含着一丝微不可见的调笑:“想报答我?” 第52章 裴医生的女儿 江乔心尖微微发热,定下心神来回复:【是啊。】 她承认自己脸皮薄,外婆昨天提议让她去送栗子时,她根本不想也不敢往京附医跑。 但苏城老家梅雨季发霉,冬天又阴冷透水。 十几年的老毛病,真要整修起来,还不知道要麻烦成什么样子。裴知鹤不仅从头到尾大小细节全包,还慷慨出手包了外婆一周的总统套房。 她很难不觉得欠他人情。 江乔想了想:【你要不要吃栗子?】 怕对方反应不过来,她又补充道:【外婆自己摘的很新鲜,说是要尽可能快煮才好吃。如果你下午有时间的话,我带过去找你?】 说出这个提议时,她多少也有些心虚。 世家名门的正统继承人,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怎么可能会缺她这两颗栗子。 她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奉命接待贵宾的山区牧民,捧着全家家当,眼巴巴等人家一句客气的“谢谢不用麻烦了”。 裴知鹤:【要。】 江乔:…… 裴知鹤:【下午我三点有会诊。一会我提前跟护士站说一声,你来得早的话,直接去我办公室等。】 听起来好像是挺不错的。 可社恐如江乔不需要怎么思考,就嗅得出危险的信号:护士站。 他这个招呼一打,整个心外都要知道,她就是裴知鹤那个传说中的小太太了。 她浑身打了个哆嗦:【真不用麻烦了!还得连累护士小姐姐们特意等我,我自己在外面等就挺好的,还能随便逛逛……】 裴知鹤:【你很有可能,随便不起来。】 江乔:【?】 对方不再回复。 什么随便不起来? 从公寓乘地铁去医院半小时,江乔盯着车窗外刷刷飞过的广告灯牌想了一路,依然是一头雾水。 直到进了外科大楼,江乔才开始明白裴知鹤那句话中的深意。 今天天气好,气温比起前几天有所回升。 她穿了身特别青春的白t恤和牛仔背带裤,朝气又稚嫩。大帆布袋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几个保鲜盒的糖水栗子。 心外的护士和出了电梯门的江乔对上眼,视线停了半秒就移走了。 美女,国民初恋那一挂的。 好看归好看,但一看就不是来看病的人。 也……更不像是裴主任特意打电话来交待的夫人。 江乔走到前台,小声问:“请问一下,裴医生的办公室怎么走?” 值班小护士三观俱碎,连神情都变了:“你……您沿着这条走廊走到底,右拐第二间就是。” 江乔谢过,文静地笑一笑,顺着她指的路往前走。 背影离开护士站十米远,小护士张开的嘴才闭上。 猫一样圆到极致的眼睛眨了几下,狂戳身边整理单据的同事,抖着嗓子小声催促:“别忙了别忙了!那小姑娘就是裴医生的新婚太太。” 最后一句话一出,同事猛地抬头,趴台子上瞅了好半天:“救命……真的假的,裴太太年纪这么小的吗?” 护士站本来坐了几个查资料的医生,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闻声都安静了,齐刷刷得挤在台子前,伸直了脖子凝神了望。 前几天听住院部的小规培们说裴主任结婚了,他们还觉得扯。 结果这两天食堂吃饭,听到的细节一个赛一个的详细,一个比一个离谱。 裴主任半夜连轴转两场急诊手术,第二天一早送太太上班,为了不让她感觉愧疚,还特意谎称自己有早班。 丢了中性笔,全心外偷谁的都行,没人计较,但死都不能拿裴主任的笔。 因为人家的笔是太太亲手买的定情信物,虽然樱花粉是少女心了点,但裴主任宝贝得不行,一直插在白大褂的胸袋上,形影不离。 能把裴知鹤那样的高岭之花迷成这个样子,谁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都想找机会见见裴太太是何方神圣。 没想到,机会就在今天。 就是反应过来得太晚,只看见走廊尽头一个急速闪过的背影,众人无不扼腕。 最先和江乔说话的小护士下手极快,早早就把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发进了全外科护士小姐妹的八卦小群。 一时间截图的截图,转发的转发,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裴医生的小太太来医院”的消息就传遍了整栋楼。各科室的八卦积极分子上蹿下跳,整个医院内网听取蛙声一片。 可有句话说,越靠近台风眼的地方越平静。 等到江乔抵达裴知鹤的办公室门口时,除了隐约总觉得有人在鬼鬼祟祟偷看,隔壁打招呼的医生们过于热情,都争相想和她多说两句话,让她心里有些发毛以外,并没有太多异常的发现。 关上房门,她轻轻放下手里的包,在裴知鹤的办公室里转了一圈。 房间里采光很通透,秩序井然,布置得很简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 灰白色的书柜上放满了专业书籍,一半是她连名字都不会念的外文书,一半是她理解能力只停留在会念名字的中文书。 书桌上是几张写着极潦草备注的白纸,一支黑色的万宝龙钢笔横放在纸上。 江乔坐在椅子上转了两圈,随手拿起笔在旁边空白的便利贴上画了画,有些意外地发现,墨水竟然是蓝灰色。 和h的来信里,极为相似的蓝灰色—— 比常见的墨蓝色墨水多一些灰度,少一些明度,像湖边的雾或冬日清晨的海,是她在各种文具店里找了好久都一无所获的颜色。 她怔了一下,几乎就要怀疑h是裴知鹤的反串,又在看到一旁他的字迹时,很快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推测。 更何况,裴知鹤写得更认真的纸条,她又不是没见过。 这个世界怎么会这么小,把所有的巧合都放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笑了笑,刚要把东西放回原处,办公室的门被猝然拧开。 祁青山头也不抬,大喇喇闯进办公室里,小声嘀咕:“一个月前的材料,早就归档交档案室了,怎么可能还在裴主任这儿。” 一抬头,和江乔惊愕的圆眼睛对上,他直接一个箭步退到了门口。 江乔手抬到一半,正要打招呼,祁青山挠着头羞涩道歉:“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啊师妹,我实在是不知道你在这,你先忙你的,有什么事跟我说。” 边说边退步,话落关门,一气呵成。 师妹? 这又是什么复杂的辈分排列…… 江乔云里雾里,听见门口一声暴喝:“我靠任斐然,你丫嘴里还有没有一句真话!仗着上次查房我不在就瞎编裴主任新婚,结果人家女儿都这么大了!” 江乔:? 第53章 温柔的低音炮 四点钟刚过,和妇产科的联合会诊结束,裴知鹤起身收拾桌上材料。 京附医这种层次的大医院,难进更难升,一屋子基本都是深耕行业几十年的前辈。 匆匆散去的人群里,裴知鹤高峻挺拔的身影格外打眼。 内行人感叹的是年轻,纯路人则是因为他周身的气质,清风朗月,只是随便走走路,都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等电梯时,打量了他一路的许主任终于开口叫他:“听说小裴最近结婚了?怎么这么低调,连请柬都没给科室里发一发。” 一起来的几个同科室医生还有事,早就一路小跑走了楼梯,这边就只剩他们俩。 裴知鹤伸手扶住电梯门,让许培仁先进,温润笑说:“太太年纪小,顾虑还比较多。等到后面办婚礼了,一定先邀请您。” “那我可就记下了,”许培仁进了电梯看周围没人,背着手凑过来,“你家小太太还在读书?” 裴知鹤颔首,对前辈这个亲昵的称呼勾了勾唇:“嗯,大四了,明年夏天毕业。” 他有意抹去了一些细节。 医院里人均小型情报站,八卦传播速度飞快。 前辈问话不好不答,但说多了也有许多隐患,对小姑娘没什么好处。 听到他的回答,许培仁神色变得复杂起来:“那我怎么听小祁说,你女儿都上中学了?” “……你也别怨我多嘴,你可能在国外读书自由惯了,觉得十几岁和女朋友有个孩子没什么,可咱们国内还是比较保守,特别像我这种老头子,就是不愿意看见这么大点的丫头给人当后妈……” 裴知鹤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太阳穴突突直跳:“您都是听谁说的?” 许主任扬起花白的头顶看他:“还能是谁,我带的规培小祁啊,说一推开门你女儿坐桌边写作业,把他给吓一跳。” “小祁这孩子我清楚,老实孩子,不传瞎话。” 许主任年纪大了,精力不太够,去年开始就带了一个祁青山。 平常和李鲤任斐然他们走得很近,上礼拜做过几次他的手术三助,基础还算扎实,就是性格咋呼,没个定性。 裴知鹤扶额,他是想过别人会有些误解,传出两句对江乔不利的闲话,但他实在是低估了小年轻的想象力。 他简单解释了两句,许培仁将信将疑,一路上絮絮叨叨。 回到心外科所在的十层,两人在众人的注目礼中走向各自的办公室。 刚一过走廊转角,就看见祁青山倚在任斐然桌边墙上争辩,眉飞色舞,手势夸张得快要起飞。 “都跟你说了是裴主任女儿不是老婆,我可是咱科室第一个见到那小姐姐的活人,就凭你从不知道哪个小群里听来的只言片语,能干得过我前线直击?” 李鲤拿着保温杯在饮水机边接水,余光瞥见两个老大逼近办公室门口,清了清嗓子。 祁青山:“感冒了?干咳不顶事儿啊姐,我那有胖大海你喝不喝?” 关心完中立派的战友,他立即扭过头继续战斗,“再说了你也不想想,那可是裴神,我想破头都想不出来这么完美的男的都是谁在谈,怎么可能就被那么一个小姑娘拿下,要你你能甘心?” 任斐然录入资料的手指不停:“我是直男,我有什么不甘心。” 祁青山打他:“靠,谁还不是直男了。” 任斐然不再说话,突然默默地站到李鲤身边,乖巧微笑。 祁青山摸不着头脑,前一秒钟还当他的反方激烈辩论,现在怎么突然静音了。 “小江看起来是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不过真是我领过证的太太。没有什么女儿,也没让她当后妈,您尽管放心。”裴知鹤立于门外,和许主任道。 办公室的门开着,话音清清楚楚传入门内。 祁青山膝跳反射都要犯了,恨不得当即膝行逃跑。 任斐然朝他无声挑了下眉,仰起头无声吹空气口哨,相当嚣张。 可祁青山顾不上和他再斗,已经完全傻了。 一方面是对裴太太年轻程度的震撼,另一方面是对自己前途的哀悼:在顶头上司跟前议论人家老婆是女儿,纯纯是自投罗网不想活了。 他在这边紧张的要命,却转瞬听得隔壁办公室门锁一开一合,裴知鹤兴许是真的没听见,完全没和他计较,连过来都没过来一下。 祁青山憋了半天的一口气终于呼出去,疯狂祈祷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 可无论怎样,江乔这边全程都听得完完整整。 医院的门隔音一般,她贴着门缝站了一刻钟,杏眼专注,双手无意识地拳对拳放于身前。 裴知鹤拧开门把手时,她惊惶地向后跳了一小步,像只在洞口侦查风声的兔子。 裴知鹤猝不及防,笑出声:“偷听什么八卦,这么认真?” 江乔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口气,“我和你的八卦……你刚刚也听到了吧。” 她脸上隐隐发热,“说我是裴医生女儿什么的。” 裴知鹤浅浅勾起唇,“嗯,听到了。” 刚刚他听许主任说起时,还觉得这种传闻无中生有得可笑,可现在小姑娘人就在他眼前…… 虽然很难承认,但似乎的确也有那么几分可以理解。 江乔的长相本身就容易显幼态,更别说今天穿的还是减龄第一名的牛仔背带裤,电话圈简单地绑起头发,在圆鼓鼓的后脑勺甩来甩去。 让他只看一眼,就觉得……有些莫名的罪恶感。 江乔跑这一趟本来就是为了送人情,一切以金主爸爸最大,见裴知鹤的表情算不上愉快,连忙给他找台阶下:“啊,其实我觉得他这么说,肯定不是因为觉得你……老,主要还是我不怎么会打扮,穿得太像高中生。” 身后的书柜玻璃擦得极为干净,熠熠反光,江乔两三步跑过去摘了发绳,对着玻璃用手梳了梳,又小步跑回来给裴知鹤看。 她歪头笑了下,“这样呢,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绑了一天的头发微微发卷,像柔亮的墨色丝绸,有几缕鬓发垂落,又被她别到耳后。 离得近,裴知鹤闻到淡淡的发香,并不是他放在次卧浴室里的洗发水味道,像是刚剥开的柑橘,甜蜜多汁。 他黑眸微微眯起,“好多了。” “那就好,”江乔松了一口气,献宝似的把栗子从包里拿出来,一盒一盒地摆在桌上,“外婆说要快点煮,我一下太激动全下锅了,怕不够甜还放了冰箱里的桂花蜜。” 她像说悄悄话似的,贴近裴知鹤的耳朵:“要不你带我去给大家分一分,顺便破除一下谣言,维护一下你的形象。” 她社恐归社恐,但怎么解释都不如本人出面效果好。 毕竟,裴医生婚后让女大学生当后妈这种流言,一旦传出去还真的挺可怕的。 “你想去的话,当然好。”裴知鹤帮她把盒子再装回去,拎起帆布袋。 在快要踏出办公室门口的瞬间,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扣住了江乔细白的手腕,稍微换了换方向,十指相扣。 倏地,江乔心尖都麻了一下,傻乎乎地抬头看他。 裴知鹤像她刚刚那样,偏过脸凑过来说悄悄话,但因为两人身高过于悬殊,棱角分明的下巴有意无意地触到她的头顶:“我同事们人都很好,不会难为你,别怕。” “但是呢,我还是希望能和我太太看上去更亲密一些,你不介意吧?” 骨传声,好一个音质折损最低的骨传声。 本来就好听的声音威力放到更大,江乔的神智直接被温柔的低音炮轰成烟花,她口不择言道:“……你,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裴知鹤忍笑:“好乖。” 第54章 裴太太的太,是太好看的太 两人踏入大办公室的门,在座众人像是通了电,唰的一下都从工位上站了起来。 特别是几个规培小大夫,本来就坐在门口的饮水机边上,位置得天独厚,直接弹射到门边站成一排。 江乔被裴知鹤牵着手,刚进门时还紧张得够呛,下意识地抓着裴知鹤白大褂的衣角,不太敢从他身后出来。 进了门,裴知鹤改成揽她的肩,向自己的方向搂了搂:“介绍一下,这是我太太江乔。” 下午四点半,又饿又困,但距离下班还远,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吃瓜的讯号像是给了值班的小医生和护士们一剂兴奋剂,所有人都像是见了肉的饿狼,除了站在门口欢迎队列正中垂头丧气的祁青山。 李鲤和任斐然一边一个朝他疯狂挤眼,争相怂恿他赶紧负荆请罪。 左戳一下右戳一下的,祁青山本就丧到底的心情雪上加霜,挠了挠头准备说两句周到话赔礼,刚抬起头,嘴巴就张大了。 那位刚被他喊成小师妹的裴太太正立于他眼前,纤细柔软。 玻璃窗通透,秋日午后的阳光倾泻而入,蜂蜜水般透亮的橘金色,落在少女柔顺的长发,远山黛般的眉,乌润水灵的杏眼。 刚刚匆匆忙忙进出裴主任办公室时,除了大色块的衣服什么都没看清楚。 如今有机会近距离细看,祁青山满眼惊艳,打好的腹稿全都忘了个干净。 好看,何止是好看。 刚刚他还在跟人狡辩他不甘心,凭什么裴神就被这么个小丫头拿下。 而到了眼下这一秒,他根本不需要知道江乔姓谁名谁,在哪行哪业有什么成就,已经完完全全是心悦诚服。 谁说好看不能当饭吃的? 好看到一定程度,就是可以四两拨千斤,横推一切心墙,勇攀雪岭之巅。 身边的小医生都比他好不到哪去,李鲤羞涩地挥了挥手,连任斐然这样的木头卷王都难得的红了脸。 江乔从手提袋里拿出保鲜盒,朝大家笑一笑:“我老家在苏城,自家院子里结了些毛栗子,大家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多拿几个尝尝。” 她进门时大概数了数,办公室里现在大概十二三个人,一人抓一把绰绰有余。 李鲤第一个反应过来,拿起几盒帮她去分。 任斐然被祁青山强行拉住了裤缝线,动都动不了,只能陪着他在原地头脑风暴,苦苦憋一句合适的话来力挽狂澜,一把扭转不靠谱形象。 江乔看他俩在眼前半天不动,试着找话题:“你们两个是,任斐然医生和祁青山医生对吧。” 两人还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听到她精准无误地叫出自己名字,都惊了一下。 江乔看见两人神情,莞尔一笑。 快速记人名是她从小就有的特长。 刚刚进门前,裴知鹤和她简单介绍过几个重症组的同事,她很快就对上了脸。 还没等先被提到的任斐然张嘴,祁青山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是我是我……哎刚才是我没搞清状况就满嘴跑火车,绝对没有半点别的意思。裴太太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又是裴太太又是您的。 还是被这种比自己大的博士生,江乔连忙摆手:“当然不会怪你,又不是你的错。” 见两人还没动,她转过身抓了一把栗子,直接捧过来倒在祁青山手里:“先吃栗子。” 浸了桂花蜜的栗子乌棕油亮,更衬得少女一双手细白。 祁青山瞬间面红耳赤,正想说些什么,裴知鹤却不动声色挡在了他身前:“许主任想跟你说两句话,咱们过去?” 江乔点点头:“好啊。” 裴知鹤刚揽上江乔的肩,会察言观色的李鲤马上得趣,拖着祁青山就走:“正好,我这边刚刚有个片子需要祁师兄你看一下……” 祁青山拧着眉,被李鲤拖到走廊了还在回头看:“什么片子耽误我看美女,非要现在看不可吗?” 李鲤表情怜悯,暗含一些看傻子的不忍:“大哥,那美女是你能看的吗?” 祁青山:“怎么就不能看了,主任的太太就是我们的师母,我有权沐浴在师母的圣光之中。在重症组卑微打工这么些年,夜以继日奉献青春,这都是我应得的。” 他冷哼一声,“再说了,你我跟裴主任组跟了这么久,他能是那种把太太藏起来不让看的小气男人?” 李鲤长叹一声,沧桑启唇:“……我觉得,他就是。” 祁青山:? 走廊里空旷,自带扩音效果。 江乔听得脸热,裴知鹤面色平静地抛去一眼,一片静寂。 许培仁笑呵呵道:“对了小裴,咱们科室下周末正好要去露营看星星,你带上小江一块儿?” 第55章 小师母,直球选手 许主任五十岁上下,一头鹤发,但人有种老顽童的随性自在,仍是精气神十足。 一双眼睛闪烁着智慧的精光,不知道是不是外科医生干久了都这样,颇有些一眼就把人看透的压迫感,江乔完全不敢和他对视。 “我……”别的还好说,江乔对自己应酬这块一点自信都没有。 本来进门时是坚定了绝不给裴知鹤丢脸的念头,可转念一想,还真不知道她去了会不会更给他添乱。 许培仁见过的人多了去了,自然看得出小姑娘眼里的纠结和退缩,怕她紧张,放缓语气:“咱们科室团建就是一个玩儿,不搞虚头巴脑喝酒拍马屁那一套,小江你尽管放心。” “我们几个老家伙是摄影发烧友,之前提议去香山拍鸟,这帮小孩儿没一个响应的,都推脱身体不好在家补觉,给我气得够呛。你跟他们是同龄人,有共同话题,要是能来他们也多点积极性,人能来得齐点儿。” 许主任说着,悠悠给身边的年轻人使个眼色。 刚刚还在大放厥词的祁青山被李鲤教育了一通,规规矩矩的。 三个小医生并肩站一排,挂着精英医学院特有的营业微笑,略显矜持,只有眼睛里燃烧着期盼的小火苗,难掩热情地看向江乔。 谁要陪老头子扛着长枪短炮满山瞎逛,他们只想和甜妹吃吃饭吹吹风,顺便从头到尾挖掘一下裴神的恋爱八卦。 一手的,热腾腾、火辣辣的高岭之花走下神坛前线报道,随便透两句出去,直接在清大校友群里横着走! 江乔抿唇笑笑,被一片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发怯,下意识地往裴知鹤那边看。 裴知鹤握住她发凉的手,云淡风轻道:“如果到时候没别的安排,我们一起去。” 短短一句话,给她留足临阵脱逃的余地。 去也行,不去也没人会怪罪她出尔反尔,决定权在她手上。 没拂了许主任的面子,也没逼她硬着头皮去为难的聚会,滴水不漏的绅士风度,轻轻松松就谁都照顾到了,这很裴知鹤。 江乔在心里暗叹一句。 许培仁很满意地笑:“行,那咱们说好了,到时候我一早就去占最好的营地,等着我们小江一块儿看红叶。” 江乔乖巧微笑:“麻烦许主任了。” 露营的事儿基本是稳了,许培仁还有事,背着手和几个护士一块去看病人,几个规培自动贴墙闪出道,然后很快又恢复队形,压根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医学生在学校里泡的时间更长,心智基本和高中时候无异,晚自习下课成群结队去文科班偷摸看学长女朋友,大呼小叫龇牙咧嘴。 裴知鹤斜靠在许主任的办公桌上,着深灰色西装裤的长腿随意撑地,完全懒得理他们。 他上睑抬了抬,看的却是因为社恐离他越挨越近的江乔:“我想吃栗子。” 江乔直直地在他身边站着,没搞清状况:“啊?” 裴知鹤偏头看她,镜片后的双眸很认真:“刚刚你分给了他们,但是漏掉了我。” 李鲤&任斐然&祁青山:…… 活得久了真是什么事都能看见,刚刚裴神是在……撒娇? 比起他们仨这边狂掐大腿的惊诧,被撒娇的对象江乔却因为迟钝,一点都没嗅到空气中的异样。 “哦哦哦,正好我这里还有最后一盒,全都给你。”她喃声说道。 江乔一本正经地从帆布袋里掏了半天,突然想起来在裴知鹤办公室门口特意保证的那句,又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说好了要“和裴太太在同事面前亲密一些”,她从头至尾一直这样有一句答一句的,会不会显得太冷淡了? 不想被看出是塑料夫妻的胜负心一起,她当即就改了主意。 从保鲜盒里特意挑了个最大最圆的栗子,捏着十字花刀口使力,忙忙匆匆地,剥干净了每一片毛毛的外皮。 她都没怎么多想,举着手凑到裴知鹤嘴边喂。 李鲤一行人已经完全看傻了。 扪心自问,江乔这颗栗子剥得真得很完美,外皮完整,瓤肉也没一点磕磕碰碰的豁口。停在少女泛粉的洁白手心里,显得格外甜。 再加上小师母一张这么可爱的脸,只要是个男人基本都无法拒绝。 可问题就在于,那是裴知鹤。 他们还没来医院报到,就被特意嘱咐有严重洁癖的裴知鹤。 在食堂吃饭从来只用自己消毒的自带餐具,从不和来道谢的家属握手,制服换洗频率全院闻名的裴神,连做手术这种时候,都能因为洁癖将出血量牢牢控制在难以置信的最低程度。 这种人,总不能为了老婆连原则都不要了,能这么咽下去才见鬼了吧? 可裴知鹤真就这么接了,像只血统格外高贵而又对女主人温顺的边牧,下半张脸在少女手心里埋了一下,薄唇顺势在江乔指尖一蹭。 他全无半点不好意思,一派坦然:“好甜。” …… 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狗粮,三个人都被噎得呼吸不畅。 裴神……绝对是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了。 他们没上初中的时候就比这成熟了好吧。 人走后,祁青山神志不清地掏手机,在规培生八卦小群开麦:【还有没有人能管管裴神了,我觉得我要瞎了。】 李鲤:【+1】 任斐然:【+2】 隔壁楼层的呼吸科肝胆科小医生纷纷响应,群里刷起一片耳朵。 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入群里的季安:【就你们裴主任那个闷骚的样子,再搭上一个乖乖的腼腆小妹妹,能秀得起来?】 【造谣要负法律责任啊,年轻人。】 祁青山立马解释:【别提了,我们本来都以为小师母是被裴神给拐到手的,真的被骗得好惨。】 季安连发汤姆问号。 李鲤:【谁敢相信,小师母她居然是个直球选手。】 任斐然:【很猛的那种。】 季安:??? 可以啊江乔,小小年纪就两副面孔。 第56章 h送她的高跟鞋 事实证明,江乔的急中生智效果十分显着。 不仅办公室众人鸦雀无声,连裴知鹤本人好像都受了点冲击。 从外科楼到停车场的几分钟里,那双潋滟的黑眸一直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人来疯过了劲儿。 江乔上车前连头都不敢抬,唯恐和他对视上,再被他点评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 以至于一路都像一个过于亢奋的导游,在裴知鹤身前高速竞走。 车子驶过几条街,红灯亮起。 裴知鹤不去看身边故作镇定的鸵鸟,拿起从刚刚开始一直疯了一样震动的手机,滑动翻看消息。 小部分是同事群,措辞比较客气,大赞裴太太神仙颜值两人般配,感谢特意送来的栗子,栗子很好吃,裴太太的脸很下饭,问神仙姐姐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慰问。 大部分来自季安,不知道从哪听了什么小道消息,满屏的问号下雨一样。 见刷了半天没人理他,一个人悠悠开始长吁短叹。 【没想到啊没想到,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本来以为是你这个老狐狸不做人,对人家纯真少女痛下黑手,没想到被拿捏的是你。】 【越这样我越好奇了兄弟,赶紧给个准信我什么时候能见上小江老师,我备一份大礼好好请教请教,多猛的直球才能把我们裴教授一举击垮。】 裴知鹤随便翻了翻,回:【没空。】 季安:【?】 他咬牙切齿:【可以,你最好能让我永远蹲不到现场,不然我八百个机位直拍你被小姑娘撩得老脸通红。】 裴知鹤:【无聊。】 他放下手机,余光瞥见身边的少女还在全神贯注看着窗外,坐姿笔直,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某个点。 裴知鹤单手撑方向盘,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 路灯,更远的路灯,晚高峰大排长龙的车流。 别的没了。 他失笑,语气揶揄:“回神了,鸵鸟宝宝。” 江乔装死失败,梗着脖子挽尊:“我……我又没走神。” 什么鸵鸟宝宝…… 就算她现在是有点自闭,可她刚刚都已经超越自我,突破自己社交极限了好吗。 但话又说回来,人设这种东西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是已经遵守约定拼尽全力了,在旁人那里的效果还真说不准是个什么样子。 江乔眼睛眨了眨,从后视镜里偷偷瞥一眼裴知鹤英俊的脸,睫毛颤颤的:“我刚刚表现得……还可以吧?” “非常好,”裴知鹤的眸光平视前方,顿了下又道,“爆发力满分,其他方面还可以再努力。” 江乔听得半懂不懂。 爆发力的其他方面是什么……持久性? 这跟现在的话题有关系? 她一头雾水,只当他是在夸自己,扭过身子去佯装看路。 前挡风玻璃反光,从她的视角刚好能看见裴知鹤清晰的下颌,以及衣领外一线冷白修长的脖颈。 办公室里人多,她的五感好像都被热闹的人声磨钝了。 即便是喂东西吃那样亲密的接触,也只是感觉到一瞬的温热,稍纵即逝,尴尬几乎全都来自围观众人的反应。 而现在,所有被忽视的感官记忆像潮汐涌来。 她整个手心里都麻酥酥的,像是刚刚被他漂亮的唇叼起栗子,软而温热,一点点湿润,离开时凸起的喉结擦过她的手腕,几乎要烫出一片小小的印子。 江乔干咳了两声,抬起手挡住自己发热的脸。 现在车上空间封闭,就她和裴知鹤两个人,没人说话的时候安静得不行,仿佛连她纷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熬到小区门口,语音电话适时响起,终于把她从过呼吸的窘境里解脱出来。 江乔飞速接通,清了清嗓子:“周老师。” 她声音有些沙哑,周老师担心道:“方便说话吧?” “方便方便!”她小鸡啄米般点头,唯恐救星把电话挂了。 周老师哦一声:“没什么事,就是特意来夸夸你。昨晚上你发到群里那个论坛主旨发言交替传译稿,我们俩都看了,质量特别高,稍微再润色润色就能直接用了。” “蔡老师看了都吓一跳,连连跟我感叹小看你了,准备后面再给你分点大活。” 江乔怔了一下,唇角抑制不住地弯起:“谢谢周老师蔡老师,我……我继续好好努力。” 周老师说的这个文档很长,专业度又强,即便有了裴知鹤的笔记开外挂,她昨天也是熬到两点才翻译完,为此今早的面试都差点睡过头。 但,过程怎么样不重要,结果好,那一切就值得。 小姑娘是纯纯的语言学生,不像是平时会辅修医学院课程的样子。 周老师好奇道:“家里有专业人士?很多专业词汇我和蔡老师都标了黄,特意找了专家咨询,结果一看你文档里都有,半个字都不差。” 两人已经到了小区地下停车场,裴知鹤稳稳地单手操纵方向盘倒进停车位,停好后先下车,为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电话里声音不小,多少有些漏音。 江乔和扶着车门的裴知鹤对视一眼,垂下眸,很坦诚地让出功劳:“对,多亏了家里人,不然我……估计现在还卡在第一行。” 这是实话,虽然因为保密协议,她还不知道到时候做主旨发言的人是谁。 但这篇翻译稿一出,在她心里,已经跟裴知鹤亲自上去发言没区别了。 “那太好了,反正是自己家人就随便问,这次争取把每篇稿子都打磨好,柏林咱们就打出名堂,回来之后事业直接起飞。” 周老师那边似乎在做饭,油烟机的声音隐约传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 京市秋日的下午五点,夕阳正是最艳丽的时候。 裴知鹤在前面一开门,江乔就被客厅落地窗外水彩般晕染的粉紫色惊艳得睁大了眼。 如果是她自己在家的话,说什么都要赖在客厅沙发上好好欣赏一会,可现在裴知鹤就在身边,她逃跑的心比什么都强烈,瞥了落地窗好几眼,低着头朝自己房间快速移动。 裴知鹤倚在门廊尽头,抬眸喊她:“小乔。” 本来要把菜倒入锅爆炒的周老师听见手机里低磁的男声,当即拧阀门关火,专注地听着对面的声音。 好像是……江乔上次说的那个,大她七岁的老公? “怎、怎么了?”江乔在次卧门口站定,把手机放下来,专心听他说话。 裴知鹤看她:“过来。” 江乔:“我……” 他轻笑,很随意地向她招招手,“今天天气好,要不要来看日落?” 这话说得很模糊,也许并不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邀请。 江乔无法再装作无动于衷,摸了摸鼻子,转过身慢腾腾走到沙发坐下。 裴知鹤从厨房的岛台走过来,端了杯加了香草糖浆的热可可给她,:“你先跟朋友聊,我在书房,差不多晚餐时间我再出来。” 江乔接过马克杯,热的,但并不是很烫,刚刚好可以入口。 她小声说了谢谢,心里除了释然,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失落。 本来还觉得尴尬,结果人家完全就没有和她共享这份落日的意思。 书房的门轻响一声,她翘起脚,往沙发深处又坐了坐。 “要不要来看日落?” 放在沙发靠背上的手机突然传来周老师刻意压低的模仿声音,吓得江乔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周老师,你一直都没挂电话?” 好半天没出声,她还以为周老师早就去专心做饭了。 周老师爽朗大笑:“刚那是你先生?” 江乔嗯一声,周老师又道:“咱俩谁跟谁,不用不好意思。” “你别说,我现在有点懂你为什么愿意闪婚了。” 前几天刚听江乔自曝已婚,她和蔡云还忧心忡忡操心了好几天,就怕是小姑娘生活上遇到了难处,又不愿意跟她们说实话,被心怀叵测的老男人给骗了。 结果对方声音好听得完全和她想象两样不说,对江乔更是每句话都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相处模式跟养女儿一样。 到了这种年纪,她身边已婚的朋友一大群,整天在朋友圈晒幸福的阔太太也不在少数,可她扪心自问,还真的从没听说过谁家老公能做到这份儿上。 周老师在心底长叹一声。 虽然还有一大堆问题想问,但既然江乔不想多说,她也见好就收。 挂电话前,周老师回归正题提醒,这次的论坛比较正式,所有的场合都需要着正装,最好能提前备几套合适的套装和高跟鞋。 江乔下意识看了一眼房间门。 她平时打扮偏素,除非场合要求,高跟鞋穿得极少。 唯一的一双银色细高跟,是大一圣诞节时收到的礼物。 来自h。 第57章 我的辛德瑞拉 那年刚入十二月,她给h寄了第一封信。 在信的尾段简短地提了句,年底元旦时她要主持京大学生会的跨年晚会,是老师和同学一起推选的没错,但对于新生来说是个挑战,需要她“踮踮脚”。 从头至尾,并没有任何要礼物的意思。 只是怀着一种在大人面前赧然自夸的孩子心,以及想尽办法证明的脆弱自尊——她优秀也努力,虽然现在还一无所有,但也配得上对方的奖学金捐助。 对方的第一封回信在初雪前夜寄来,随信还有这双高跟鞋。 包装很漂亮,庄重得甚至让她有些羞愧。 四角尖尖的象牙白盒子,外面绑着品牌同色系的真丝缎带。 h的品味很好,高跟鞋通体是银色,点缀着细小的碎钻,站定时看起来低调利落,动起来时,又会随着光线的流转闪烁微微的碎光。 有些出挑,但得体,是恰好点缀她这个年纪的华丽。 最上方一张和信纸同材质的卡片,与信里同样温柔的蓝灰色钢笔字迹: 【我的辛德瑞拉:稳稳地踮起脚,去更耀眼的世界吧。】 江乔开箱的时候还不认识这个牌子,只是呆呆地捏着那张卡片,感叹了无数遍h的用心。 这也是可能的吗? 明明她从未在信里提过鞋码这样细节的信息,大概率只是对方的猜测,但穿起来却刚刚好:不只是尺码,连足弓的弧度都恰如其分,忽视一点点踮起脚的异样感,简直稳得可以跑起来。 晚会过后,她就很珍惜地把它收了起来,再没有穿过。 一半是因为蒋佳宜在闲聊时无意透露了这个牌子令人咋舌的价格,一半是因为心里别扭的不配感。 也许是冥冥中有些指示,搬来裴知鹤的房子时,她也把这双鞋带了过来。 以周老师的话为契机,她从衣橱的深处把盒子取出,暗自做出了决定。 下个月林叙邀约的乐器展,十二月柏林医学论坛的陪同翻译,她都会穿上这双银色高跟鞋,踏上属于她自己的战场—— 就当成是,一场假装h在场的排练。 等到某一天真正见面时,她想让h看见自己成长后的样子。 - 清早,江乔为论文的事回了趟学校,准备过几天去露营时再跟裴知鹤联系。 蒋佳宜终于结束了和男友的岛屿旅行,进门把行李箱一摊,先给江乔塞了一大堆当地买来的纪念品,懒得多做收拾,急吼吼拉着她去校门口超市进货。 快到金院时,蒋佳宜扯了她胳膊一把:“那渣男。” 江乔顺着她的视线往前面看,裴云骁正背着包从教学楼里出来,顿时有点头疼,结果对方只是有些尴尬地和她远远对视了一眼,连嘴都没张,就大步往路边的车去了。 黑色的迈巴赫suv,越过灌木丛看到车牌号,江乔禁不住一愣—— 裴知鹤的车。 她自己也觉得挺怪的,原先还和裴云骁在一起时,对方成天把我哥怎样挂在嘴边,她还觉得裴家兄弟是年纪相仿的同辈。 可她和裴知鹤结婚才这么短短几天,因为两人性格外貌实在是差别太大,习惯了裴知鹤在身边,再回头看裴云骁,完全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以至于她现在才想起来,这两人是货真价实的亲兄弟,有这样的家人共处时间,也是天经地义。 不想打扰,江乔拉着舍友不动声色换了条小路,好避开和他们迎头遇上。 车门关上,很快启动离开。 今天是司机开车,裴云骁和裴知鹤并排坐在车后座,气氛凝滞。 好久不见的亲哥,上回理他还是一股脑把零花钱全掐了,害他连夜搬回了宿舍。 这回又突然一大早打电话,说要和他见一见,裴云骁又烦又怕,想破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索性闷头戴耳机打游戏,随机摇人杀了一路。 半小时后,车停在一家广式茶楼门前,裴云骁跟着他低头顺眼地进了包厢。 落座后,眼看着一笼笼精致的点心填满了圆桌,茶水都凉了半截,他夹了块豉皇凤爪给自己壮胆:“哥,你是不是又后悔那么对我了,才请我吃饭改善生活?” 裴知鹤只喝茶,没动筷子:“今天是你亲妈生日,忘了?” 裴云骁一怔,塞得满满当当的嘴都忘了嚼:“……没忘,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会忘,就是这两天学校里忙晕了没顾上,我……我现在就发消息好吧!” 裴知鹤看他一眼,没什么情绪:“我用你的名义订了一套翡翠首饰,今早应该就送到了。” “哦……我以后公司上了正轨,一赚上钱就立马还你。”裴云骁心虚得要死,刚上车时那点小情绪全忘干净了,嘴里嚅嗫着胡乱谢了两句,打开全家小群飞速打字。 他设了消息免打扰,时差的关系,几十条凌晨时分的消息刷了好几屏,基本都是裴冉在瑞士发来的舒女士庆生派对前线报道。 最前面有几条艾特他的,谢谢他毕业前这么忙还想着妈妈,夸他用心。说这套料子水头好,绿得又格外正,今天来一起喝茶的朋友都夸了好几轮。 他往下又滑了滑,点开裴冉发的照片放大,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翠绿赫然已经妆点在了舒英耳上颈间。 再去看下面她给裴知鹤回的那两条,虽然也说了谢谢,但就是一眼能看得出冷淡,说拍卖行送来的画已经收到,但最近不再像以前那么喜欢这位艺术家,就直接寄回国内了。 裴云骁看得双颊火烫,心虚上升到了新高度。 要真是他送的东西也就算了,但两套礼物都是裴知鹤送的,还因为母亲的偏爱搞出这种区别对待。 从小到大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舒英待小女儿最亲,对他也宠溺,唯独和长子客气疏远,完全就像是别人家的儿子。 裴知鹤一向对这种偏袒不置一词,从不为自己争取什么。 裴云骁看不透他,只当他是恨,可每年父母过生日和大小年节,他又从未缺席家里的聚会。 甚至他生日前一天,舒英只是群里说了句让他赶紧趁机宣布和江乔订婚、拿下老爷子欢心的玩笑,他哥就能为了他连夜从纽约的会议飞回来。 裴云骁越想越过意不去,张了张嘴,“哥……” 第58章 别穿成上次那样 裴知鹤进门时脱了大衣,里头是一件深灰色的衬衫,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淡漠,天然地就给人压迫感。 裴云骁咽下半只虾饺,绞尽脑汁给他排忧解难:“你也别跟妈计较,她就是觉得你打小从老爷子那儿长大,长大了也只往老爷子那儿跑,和她不亲,而且你这么些年了又不听她的话乖乖相亲结……” “有别的原因,”裴知鹤上睑微掀,“这些事用不着你来操心。” 裴云骁讷讷:“……那行吧。” 裴知鹤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开口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停了你的卡让你搬回学校?” 裴云骁老老实实检讨:“就我前段时间花钱太离谱,交友不慎,差点被个空壳公司套了几百万,还给顾飞家里那个烂摊子砸了钱。” 裴知鹤压着脾气:“再想。” 裴云骁小心观察着他的神情,咽了咽口水:“那就是,我被人小姑娘甩了,还死乞白赖去找人家,丢我们家脸面。” 裴知鹤握着茶杯的手青筋微凸,“……不是,想明白之前别开口。” 裴云骁一点思路都没了,也不敢跟他计较,拧着眉头偷偷瞥他。 他是自己住豪宅住惯了,才觉得宿舍里挤,他哥可是从十几岁起就在京大附中寄宿,基本都不怎么回家。 去柏林读博士时,住的也是校方分配的小公寓,从来没搞过特殊。 看着面无表情通身精英范儿的裴知鹤,他感觉自己这辈子活到头,八成也是难望其项背了,顿时有些萎靡,走神想起他来时还在人家车上伸手瞎扣车座后的储物箱。 箱门打开,里面是空的。 他哥洁癖加强迫症,从来不让别人碰他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什么东西放什么位置,十几年都不带变。 可现在那条围巾没在他身上,固定放的车上却没了,真是稀罕。 裴云骁越想越发散,忽然又想起件别的事,胆大包天地起话茬:“哥,我后来又想了想,我上回是不应该支使你去查那围巾的绒线买家。” 裴知鹤拿筷子的手一顿,“嗯?” 裴云骁越念叨声音越大:“那天堵到江乔的时候天都快黑透了,我再识货也得看走眼,可能人家戴的就是条普普通通的便宜货,被我一下子怒火攻心给幻视了。” 他叹口气,一张俊脸因为兴奋泛着红,“哥,我现在就好像那个浪子回头你懂吗,以前江乔在我身边儿的时候,咱妈说她爷爷是老爷子战友,跟她结婚就能拿下老爷子欢心,天天唠叨我赶紧和她定下来,但我那时候就是心里憋屈。那丫头你又不是没见过,怎么看怎么清汤寡水的,特没意思,偶尔逗一逗还挺好玩的,几十年对着那张脸吃素,我不得闷死了。” “但现在人家不理我了,我又天天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觉得她好。连你当初给我们俩拍的合影都越看越有味道,我那天还拿着照片问了一风水师傅,师傅说她面相柔,虽然性格可能有些懦弱,但正好适合给我当太……” 裴知鹤眼皮微敛,薄唇间突然溢出一声凉薄的笑。 很轻的一声,但极尽嘲讽,“跟你小舅舅串通好,先给人家发面试邀约钓鱼,骗到公司再让他一顿人格羞辱,这就是你说的,越想越觉得她好?” 裴云骁猛地刹车,他哥是怎么知道的? 他飞快张合的嘴皮子因为惯性还没停住,还想再说点什么表达自己追女孩的决心,“怎……怎么了,我这不是也被她逼的没办法了?” “她那么要强,什么事都不跟我说,遇上难事儿了也从来不依赖我,简直就像从来没喜欢过我一样,我要是不用这种法子,能试得出她的真心?” 裴知鹤语气极冷:“现在试完了,结果是什么?” 裴云骁吞吞吐吐:“就……” 就,还真的没找他帮忙。 但小舅舅最近几天一直都联系不上,听说是被谁整了,现在人在山区搞新温泉酒店工程,每天累得想死。 听起来玄乎,但肯定不是因为江乔。离了他,她还能在裴家找到谁撑腰? “裴云骁,”裴知鹤抬眸看他,声线沉冷,“上次没长教训没关系,我再最后提醒你一次。” “你因为劈腿已经被她甩了,没有任何复合的可能,以后她和别的男人结婚也好生子也好,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裴云骁被他周身的低气压吓了一跳,小声哔哔:“又不是嫁给你。” “从今天开始,你再去找她一次,或者我再从你嘴里听见她的名字一次,你就永远不用再想创业的事了,明白了?” 裴云骁缩了缩脖子,哦了一声。 有话好好说不行吗,非要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对他这么凶…… 不过话又说回来,裴知鹤怎么还是这么讨厌江乔,以前还在一起的时候让他帮忙拍合影总是不愿意就算了,他现在都和江乔分手了,念叨两句名字就黑脸,见她一面就要扒他皮。 他哥这种无欲无求的活佛,总不能还搞地域歧视,看不上京市以外的姑娘? 他端坐在桌前胡思乱想,对面裴知鹤站了起来,拿起衣架上的黑色大衣穿上,裴云骁一怔:“哥,咱们这就要走了……我还没吃饱呢。” 裴知鹤整理完领口,握上门把手,“你随意。” 裴云骁反应过来,瞬间慌了:“你,你不送我回学校了?” 裴知鹤微微侧过脸,眼底凉薄似霜。 “哎哥你别这样……”裴云骁头皮一麻,赶紧低头,“我自己回,自己回行了吧。” - 回到宿舍,江乔还有些心神不宁。 坐书桌前犹豫了半天,给裴知鹤发消息:【你上午来京大接裴云骁的时候,看到我了吧?】 当时她离那辆车就隔了一个路口,格外近。 拉着蒋佳宜走开的时候,似乎还看见后座上的男人向她勾了勾嘴角。 裴知鹤:【嗯,看到了。】 果不其然,江乔抿了抿唇:【那你……有没有和他说我们结婚了呀?】 她跟裴知鹤结婚这件事,在裴家那边应该还没公开讲过。 前男友的亲哥哥是她老公,随便哪个外人听了都会觉得狗血,更何况是当事人? 裴知鹤不答反问:【你不想让他知道?】 江乔赶紧否认:【不是,我就只是问问,万一你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的话,我好提前想个办法应对这种情况。】 裴知鹤:【还没有。】 她在心底里默默地哦一声,说不清是种什么心情。 可没等她说些什么,裴知鹤又补:【以后机会还多的是,你不在场就宣布的话,让我们裴太太错过精彩的第一现场,总觉得太可惜。】 江乔愣了一下。 等裴知鹤解释的那几秒,从她不懂的复杂人情世故,到说好的契约夫妻,各种可能的理由她都在脑子里转了好几轮,却没想到对方给出的原因是这种……玩心。 “你难道不想知道,他知道我们在一块会是什么反应吗?” 节前的医院天台上,裴知鹤擦着她的耳朵说过的话又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江乔心跳渐急,像是从一根钢丝上刚走下来,又飞入高空。 眼睁睁盯着屏幕暗下去,再把人家晾着就失礼了。 她重新戳进聊天框,打不过就跑,十分僵硬地转移话题:【对了,周末露营那天,我穿什么合适?】 所幸,裴知鹤并没有戳破她,回得很认真:【山里温差大,记得穿件外套,宿舍里要是没有的话,我从家里给你带也行。】 江乔摸摸鼻子:【宿舍里有,我找件厚的。】 裴知鹤那边顿了一下:【外套里面可以凉快一些,但别穿成上次那样。】 上次那样? 说的是那件被当成他女儿的背带裤吧…… 江乔又开始尴尬,耳朵烧得红红的。 偏偏裴知鹤非要再跟两句解释:【跟十几岁的小姑娘睡一个露营帐篷,我会觉得自己在做什么错事,会被警察抓的那种。】 第59章 过来搭把手 团建当天,江乔一大早就出了宿舍门。 不只因为紧张,更多的还是期待。 日程预定的是去京郊某景区的专业露营地,玩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回市区。 医生的工作性质特殊,总有人要留院值班,不好倾巢出动。但这回连从不凑热闹的几个宅人都来了,算是心外这几年人最齐的一次团建。许培仁大手一挥,预算给得格外充足,定的露营点都是顶配。 那辆熟悉的黑车出现在南门外,江乔小跑几步,奔过去开副驾驶车门。 京市的秋日清晨,日光明亮,微微刺眼。 江乔系好安全带,适应了车内相较之下暗一些的光线,看清身边人今天的装扮。 利落的纯黑色冲锋衣,深灰色牛仔裤微微修身,并不太紧,裤脚收束进同色系的深色马丁靴,衬得一双长腿笔直梦幻。 奇迹鹤鹤露营限定皮肤,即便是还没见过他站起来的全貌,就已经被闪到恍了一下神。 裴知鹤启动车子,余光扫过她放在身前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江乔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捎了件外套,其他主要是给大家带的吃的,虽然是作为家属被邀请,但也不好空着手去。” 有单独包装的零食,也有今早刚洗好的水果,剩下一些是防蚊喷雾和卫生巾这类小物件,以防谁有不时之需。 其他大件早有热心人士主动接手,她没帮上忙。 上次去医院送完栗子后,祁青山带头建了个团建小群,时不时在群里扔几个半成品烤肉的生鲜链接,艾特所有人投票表决,讨论得热火朝天。 十分钟前,还又发了张在地铁站的比耶自拍。 祁青山:【勇闯周末早班车地铁,被六个钓鱼大爷抢着夸小伙真帅。】 李鲤:【烈烈烈】 李鲤:【小伙编够了赶紧给我加速,就等你了。】 任斐然:【[位置]京大附属医院西门】 江乔划了划,问身边的男人:“其他同事都怎么去?我们要不要去接?” 裴知鹤:“不用,几个前辈搭许主任车一起走,李鲤他们乘小巴车。” 看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又补:“我的车不搭外人,所以就帮他们提前包了车,大家都能理解。” 江乔哦了一声,脸有点热。 这种话,他领证那天好像也说过一次。 车后座和副驾驶,家人和太太,裴知鹤是个蛮老派的男人。 黑色suv驶出市区,窗外单调的民房和路灯逐渐移出视野,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青绿远山,一片连着一片。 山上高处的枫林红得早,已经能看出些日后盛景的雏形,明黄和橘红的树叶层层簇簇,将青绿的山脉底色点缀得很漂亮。 刚过九点钟,宽阔的国道上车不多,前面也有几辆车和他们同样目的,车顶放着充好气的皮筏艇,家庭出游的气氛十足。 江乔给车窗开了条小缝,微凉的风吹拂起肩上的发丝,心情很放松。 车里没放音乐,她试着聊一些闲话:“前几天从实习公司辞职后,我的运气好像变好了。” 裴知鹤从后视镜里看她亮亮的眼睛,鼓励她继续:“怎么说?” 江乔嘴角弯起,一样一样给他数:“马上要和崇拜很久的前辈一起出国做口译,到时候表现好的话,还有很大几率能签约前辈的工作室,接了老客户在江城的展会翻译工作赚外快,甚至很久没动静的秋招都收到大公司的offer了。” 裴知鹤温雅一笑:“恭喜。” “是什么行业的公司?” 江乔掰着手:“一家很有名气的酒店集团,但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准备拒了。” “为什么?”裴知鹤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她细而弯的眉蹙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之前在面试时,和对方公司的人聊得不太愉快,现在虽然又发来道歉邮件赔罪,承诺让我去重要的国际公关岗位锻炼,但还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能有这样的态度转变,我猜大概是有人后来又翻出了当时的面试记录,帮我说了话。对方是因为欣赏我也好,单纯的职业道德也罢,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很感激他。但于公于私,感觉这家公司都不会是个适合我的地方。” 江乔侧过脸,像是被温柔的风吹去了很多情绪,虽然还有些试探,但神情中带着他很少见过的坚定:“你之前说,觉得不合理不舒服的东西,我可以勇敢拒绝。我想我应该没那么差,除了这里,总会有别的地方愿意接纳我的存在。” “以前的我很胆小,但我……我在努力了。” 她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即使改变的速度还是太慢,反抗也小到微不足道,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能看见,但她的触角已经探出了蜗牛壳,在鼓起勇气摸索一条崭新的,她从未敢踏上的路。 裴知鹤笑了笑,他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大掌忽然抬起,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嗯,我看得到。” 他没看过来,但那种温水般的笑意从眼底溢出,直到嘴角。 熟悉的冷调木质香从指尖和袖口侵袭而来,从发顶洒落全身,江乔的耳朵热热的。 心里也是,感觉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缓缓滋长出来,让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弯起。 - 团建选择的这家营地很大,开发范围几乎囊括了整座山。 科室众人投票选的露营点位于山顶的针叶林溪谷,绕过很长的一段盘山公路,景色豁然开朗,层层渐变的水彩山林尽入眼底。 一路上营地空间规划得非常合理,每片露营点之间都隔着充足的空间,彼此互不干扰,私密性很好。 江乔还是第一次来这种成熟的商业露营地,对一切都觉得十分新鲜,下车后很好奇地看着身边的露营旗,大眼睛咕噜噜转。 许主任一行人住得近,来的最早。 规培生的小巴车和他们几乎同时到达,三个人扛着硕大的生鲜盒子,一边往这边走一边招手。 之前被特意提醒过,江乔穿了件奶白色的绒绒白毛衣,和裴知鹤的一身黑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情侣装。 祁青山还未走近就长叹一声:“我输了,彻彻底底。” 李鲤睨一眼他抓得冲天的头发,无语:“你搞雄竞可以,但能不能好好挑选一下对手?” 祁青山夸张地哀鸣:“裴神也不是帅了一天两天了,这我完全能忍,但小师母今天也太乖了吧,我看得痛彻心扉。” “你痛个头,”李鲤懒得理他,嫌弃道,“还是那句话啊,远远看可以,千万别作了,这次我保不了你了。” 露营地有供出租的帐篷,还有工作人员提供全套搭建服务,露营小白也能拎包入住。 但许主任几个都是户外老手,以骄奢淫逸为耻,什么东西都是自带,凡事讲求一个亲力亲为。 连带着下面的小医生们也全程发扬动手精神,无论男女老少,都被迫从零开始搭帐篷。 李鲤虽然是女生,但平时有长跑锻炼的习惯,上手并不费力。 但许主任带的另外两个年轻女孩子身形就要单薄得多,凹支架的时候胳膊颤颤巍巍的,看起来十分勉强。 江乔看得有些不忍,几乎就要走过去帮忙的时候,手腕被几步外的裴知鹤拉了一把,把她整个人拉到自己身边。 微烫的掌心扣住她的皮肤,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占有。 江乔愣了愣,裴知鹤棱角分明的下巴从冲锋衣衣领里探出,一脸平静地扬了一下,示意一旁滑落的帐篷顶防水布,“别光看,过来搭把手。” 第60章 外科结 话是这么说,但他动作极快,江乔刚刚还没注意的功夫,裴知鹤身后的双人帐篷就已经完成了雏形。 带支架的主体部分几乎已经全部结束,只剩下最后的细节还待添补。 他冷白指节勾着一串钛黑色的定位钩,另只手轻轻松松扣住帐篷顶的中心点,低头看她:“先顾好自己家,再管别人。” “……好。”被敲打的江乔万分惭愧,匆匆忙忙地接住那块防水布。 她没经验,不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有些无措地抬头看向裴知鹤。 少女的眼睛很圆,在林荫的光斑里又亮又软,像做错事的小狗。 裴知鹤嘴角微勾,“手伸出来。” 江乔乖乖照做,手指拢起,眼巴巴的。 他在她手心放下一个定位钩,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才说,“一边挂在角上,一边钩下面的环,把这边固定住。” 江乔学得很快,点点头,马上照做。 一共四个角,裴知鹤说一次,江乔就做一次。 她小时候没有太多玩伴,喜欢一个人做一些折纸之类的小手工,所以动手能力还算可以。 帐篷像是放大版的玩具屋,江乔从上手到熟练,渐渐地玩上了瘾。 主要施工人瞬间完成交接,裴知鹤不想跟她抢,顺势退位当她的人形图纸,时不时给她两句指引提示。 到了帐篷门口的地桩,原本重复性的简单动作上了些难度。尼龙绳要绷直需要相当的力量,不然顶棚只能软塌塌的。 挑战了两次还是没有太好的效果,江乔挪动身子,正准备尝试新的方法,就听见头顶的祁青山道:“女生怎么能来干这种活?” “裴主任你不地道啊,自己歇着让小师母忙活。干脆我来帮你们,刚刚我们的地桩全是我打的。” 江乔正在埋头理绳子,猛地被他声音吓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该如何回复。 经过医院半日游的几句交谈,她也能看出来,祁青山这人热血耿直,没什么坏心。 她拖慢了两人帐篷搭建的进度,从一开始裴知鹤独自上手时的遥遥领先,直接落到了整片露营地的吊车尾。 让祁青山上手帮忙,无疑是能大大加速进程的最佳方法。 很难承认,但在心底里,她并不想顺势说出那句谢谢。 她想证明自己能完成,也……有些留恋两人像刚才那样共处的安静时光,不希望让别人插进她和裴知鹤之间。 但裴知鹤并没有任何理由会拒绝下属的善意,她更不能让他因为自己为难。 江乔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渣和灰尘。 却见裴知鹤依然单膝跪在旁边,保持着刚刚那个给她打辅助的姿势,连头都没有回,淡淡道:“不用了,她不缺人手。” 她不缺人手。 她指的是……江乔。 堂堂心外一把刀裴教授,怎么搞得像竞选她的小跟班一样。 这下不仅是她愣了,连一边正在挽袖子的祁青山都停了手。 裴知鹤性格是清冷了些,虽然总和他们有种距离感,难以真正打成一片,但他从来都不会故意让人下不来台。 他们每个清大医学院的学生从刚进学校门开始,几乎都是在裴神的传说中长大的,几张毕业典礼上的特写更是不知道被传了几万次,早就被盘出了包浆。 长相优越,履历又耀眼,本来以为这样的高岭之花一定会难以相处,但他快两年亲身体验下来,裴神对待年轻同事向来沉稳有礼,从不摆上级的架子。 正因如此,虽然在年资上少了二十年,但纵观整个重症组乃至全科室,他从未在声望上逊色于许培仁。 这样一个完美到滴水不漏的男人,刚刚的一句话敌意信号之明显,连他这样的迟钝脑袋都接收到了。 李鲤站在几米外的树下,适时召唤:“祁师兄——你刚打的地桩翻了——” “来了!”祁青山这回没再推拉,转过身拔腿就跑。 虽然没搞明白是为什么,但他这人心大,省略分析直接得出结论:不管怎么样,小师母他是不能再看了。 经过这么一遭,江乔刚刚还有点头绪的绑绳子方法也忘了,重新蹲在他身边,拿着两根绳头发呆。 裴知鹤感觉到她突然的停滞,善意提议:“要不要试试我的方法?” 江乔无计可施,只能点头。 然后就看见裴知鹤又凑近了些许,黑色冲锋衣粗粝的质感擦过她的颊侧,有些凉,他修长的手指看起来白得发冷,但体温却热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像教小孩子写字一样,裴知鹤将她的两只手包在掌心,指尖灵巧微动,在她只是眨了个眼的时间里,轻巧两下,手把手带她打了个无比结实的绳结。 四两拨千斤,刚刚还塌陷的帐篷顶棚瞬间变得紧绷,稳定无比。 他的手只是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收了回去。 江乔如梦初醒,从脸颊到脖颈爆红,两只手麻麻地攥在一起,顾左右而言他:“好厉害,这是什么系法?” 裴知鹤勾动唇角,语气随意:“外科结。” 第61章 裴知鹤会愿意陪她胡闹? 好学这种事不挑场合。 于是,两分钟后,母胎文科生江乔喜提新技能:外科结。 感觉很微妙,就像在打斗类游戏的尾章突然点亮了初阶魔法技能,虽然于主线剧情一点用都没有,更没法拿去和大boss战斗,但够新鲜也够奇妙,足以让她兴奋得四处偷练。 回到露营地中央的空地,几个规培小医生正在许培仁的指挥下搭公共帐篷。 新晋熟练工江乔问头看了眼裴知鹤,小步上前安静加入,不声不响地拉过门前的支架尼龙绳——闷头打结。 没了裴知鹤抓着她的手,她动作快多了。 许主任随便向这边望来一眼,本来是也是抱着担忧,不对这种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抱什么希望。 结果刚看见她手底动作,就眯起了眼,表情复杂。 打外科结是他们这行的基本功,谁都要学,谁都会。 可江乔打的这种格外窄长平滑,在保证越拉越紧结实度的同时,又在方便隐藏和美观度上做到了极致。 这种强迫症一样的个人风格,他只需要一眼,就看得出是从哪个师傅那里学来的手艺。 挺作孽的。 他们自己有这种职业病就算了,怎么还拉人家正常小姑娘下水。 察觉到许培仁那边抛来的复杂眼神,裴知鹤大大方方和他对视,客气一笑。 四人携手,最大的活动空间只花了一刻钟就完工了。 和他们晚上要住的小帐篷不同,这顶的门开口极大,连着帐篷顶伸出一片遮阳防水的厚尼龙布,尼龙布下面是景区提供的木质长桌,很宽敞,十几把折叠靠椅都已经展开,排列得整整齐齐。 中午来的匆忙,所有人只是简单吃了点营地提供的欢迎点心垫肚子,真正的烧烤大餐安排在晚上。 年轻人负责食材采购,素菜不见几盘,各类海鲜肉食带着冰袋,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祁青山和任斐然两个男生推着小车往返停车场,拉了好几趟还没运完。 这种体力活她插不上手,江乔和留在营地的李鲤合作,从帐篷里拿出投影仪和户外用的幕布,专心调试。 十分钟后,电影幕布随着遥控键的按下缓缓展开。 即便天色还早,画面和色彩因为光线原因还有些黯淡,但这种户外私人影院的感觉依然很新鲜,让江乔忍不住在心底感叹了一声。 城里人真会玩,有钱真好。 测试的片子是江乔随手挑的,一部每年秋冬季都会在网上掀起n刷讨论的经典韩剧。 男女主两人年龄差虽大,但几世轮回的宿命感极强,相处模式也很治愈,江乔在蒋佳宜的热烈推荐下看过,每年冬天下雪时都会翻出来再看一遍。 幕布上正好播到女主角漫步在深秋的北美,漫天金黄的银杏如雨落下,和营地随风飘落的红叶十分应景。 熟悉的背景音乐响起,除了许主任组里的几个年轻女医生,不远处另外露营点的几个女孩子都被吸引得朝这边看,甚至小小声地兴奋尖叫起来。 她的选片看来是很成功。 江乔的脸红扑扑的,从投影仪边站起身来时,额头和鼻尖出了一层薄汗。 她朝帐篷前摆弄烧烤架的裴知鹤仰起脸,刘海湿湿的,光洁的脸颊鼓起,带着些稚气的喜悦和满足。 裴知鹤也回她一个淡淡的笑。 他单手插兜,长腿几步迈到她身边:“露营灯没电了,和我一起去买电池?” 江乔手里也没什么事要做,点点头。 景区开发得很完善,便利店和卫浴隔间都有,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自动售卖机,隔了老远就能看见荧光的指示牌。 江乔跟着裴知鹤沿台阶向上,顺着指引走了大约几百米,林间星星点点的帐篷一下子少了下来。 越过一片密实的红杉,在盘山公路上见过的溪谷映入眼帘,水很清澈,上面横贯着一座青石拱桥。 虽然采用了仿古的设计,石材也特意作了旧,但稍微观察一下就看得出,这是景区新砌的人造景点, 桥对岸就是离他们露营点最近的便利店,江乔正想加快脚步过去,却见一路上都领先她半个身位的男人突然放缓了脚步,在桥头的一块石碑前停了下来。 江乔走到裴知鹤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去。 崭新的湖石板,用水泥固定在底部的大理石台基上,上面刻的字一看就知是出自电脑机床的标准行楷,还填了一层刺眼的红漆。 刻字内容讲的是有关这座桥的爱情神话,语气浮夸,剧情离奇,从考科举一去不返的秀才,讲到从天而降的仙女,最后大笔一挥,落脚在一句大概率是由景区老板本人杜撰的蹩脚传说: 桥上有两条相距半臂的窄石板,从桥头一直笔直延伸至桥尾。相传,来这里的情侣闭上眼睛手拉手从桥头出发,一路踩着石板过桥,如果到最后一步都能踏在石板上不走歪,就能恩恩爱爱过完这一生。 就……很离谱。 现在的商业景区开发,真就可以为了硬扯所谓的文化底蕴张口就来。 不同于她的一目十行,裴知鹤似乎看得极为认真,一直没开口,估计也是被雷到了。 江乔刚想替他先吐槽两句,就见他冷白如玉的手指探出冲锋衣袖管,牵住了她的手。 江乔发凉的手被他攥住,只是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地扯了扯他,“走吗?” 脱敏训练的本质是不断接触过敏原。 经过这几天,她好像已经逐渐习惯了裴知鹤时不时的肢体接触。 走到桥头,她的腿抬了一半,身边人突然侧过脸来。 今天并不需要上班,裴知鹤的头发并未向上梳起,漆黑碎发在微风中挡去了半边眉眼,有种柔和而年轻的英俊。他镜片后的双眸映着溪水反射的碎光,像是有些为难似的,看了她几秒才开口道:“你忘了闭眼。” 江乔:? 她看着裴知鹤那张正经的脸,一时间有些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刚刚说的走,就真的只是单纯的过桥。 但裴知鹤好像理解成了另一种邀请,而现在到了游戏正式进行的第一个步骤,开始认认真真地提醒她动作要领。 裴知鹤是认真的,还是只是为了逗她玩? 他并不是会以别人的难堪取乐的性格,但这样拙劣的ai缝合小故事,这种海外顶尖名校医学院毕业的博士会信? 不信就更难以理解了,他会愿意陪她一起胡闹? 难以置信,匪夷所思。 她着急忙慌地开口:“我不是……” 裴知鹤停在石板前,身形挺拔,仍牵着她的手,面上是云淡风轻的笑,但神色中却有一丝很违和的黯淡,“抱歉,是我忘了提前征求你的同意。” 是吧,他是误会她了吧,其实被邀请做这种蠢事也很为难吧…… 她释怀地呼出一口气,眼一抬,裴知鹤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江乔被看得心慌,开口时结结巴巴的,“没……没事。” 裴知鹤歪了下头,像是要弥补刚刚的失礼,他绅士地微躬下身,和她视线平齐,缓缓开口道:“要不要和我试试?” 他顿了下,剔透的黑眸专注:“闭上眼睛,拉着我的手,看看能不能走到最后。” …… 搞半天,好像还真的信了。 但是真的太认真了,也太隆重了。 像开玩笑一样玩个游戏而已,他有必要搞得像求婚一样? 可也许是今天的气氛太好,或者是那双眼睛太过摄人心魄,江乔被他莫名认真起来的视线看得抬不起头,不自觉地向后缩了一下,根本说不出俏皮话来打趣。 “那……那好吧,我先闭眼哦。” 第62章 现金结账 被身边裴知鹤正经的情绪感染了几分,江乔最后看了一眼脚下拱桥石板的直线,微调了一下脚尖的方向,和石板的边线平行。 她微翘的长睫颤了颤,慢慢合上眼睛。 裴知鹤的手比以往更牢地扣住她,轻轻捏了下她的手腕做信号,游戏开始了。 他比江乔高得多,腿也长。 前几次在医院里见到时步子更是迈得飞快,行色匆匆。 但这次裴知鹤却走得极慢,有好几次江乔被他的手强行减速都在怀疑,是不是身边人像柯南一样被打了什么缩小剂,变成迷你版了。 京郊山林里的空气清新,午后的风还带着阳光的温热,将她额前的发丝拂过眼皮,向后吹去。 江乔很有契约精神,说闭眼就一直闭眼。 除了分去大半心神控制脚下走直线,大自然的存在似乎也在闭眼后变得格外清晰。 桥下泉水淙淙,秋风送来隐隐的泥土和植物混合的味道,一点点苦,很湿润,带着微甘。 过了拱桥的最高点,下坡路变得比开始更为容易,连身边紧抓着她的大手都变得放松了一些。 江乔略微加快了脚步,感觉离终点还差最后一步时,身子没掌握好平衡晃了一下,她下意识的睁开了眼—— 几乎只是一瞬间,甚至是连半秒钟都不到的时间里,她清晰地看见裴知鹤的上睑抬了一下,又在和她对视的一瞬淡定阖上。 简单来说,就是在作弊。 而让问题变得复杂的是,不仅她看到了他在作弊,而他也分明知道她看到了。 江乔慢腾腾地走完最后一块砖,松开他的手站定,有些尴尬地歪头看他:“我们这样……也算是成功了?” 裴知鹤眯着眼睛,像是还不太适应睁眼后的强光,低头看她时,神色中并无任何的局促,坦荡无比:“嗯,到最后都是直线。” 气氛有些僵。 江乔直视着他的脸,有些难以置信。 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都憧憬的完美大人和她本质上的最大区别: 遇到没办法快进的社死场面时,她会逃跑,而裴知鹤会平静自如地踏入其中,试图以完美的演技扭曲别人的记忆。 江乔失语,在这种迟来的顿悟中开始嘴瓢:“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也会作弊吗?” 完了。 说出口了。 江乔懊恼地咬了一下唇,想想可以,怎么就忘记静音了! 裴知鹤将那只被她放开的手插回衣兜,并没有对她的失礼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只平淡道:“不会。” 他重新走回她身侧,脚步放缓,像是被刚刚那个游戏掺了水的圆满结局取悦到,黑沉的双眸闪了闪,“因为读书的时候,我没有用尽全力过。” 江乔有些恍惚,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感慨了。 她又想起了那张在苏城时偶然听过的,裴知鹤十二岁时录的大提琴唱片。 无需用尽全力,就能轻轻松松凌驾于所有凡人之上,对想得到的一切都有十足把握,事事有回应。 可以,超级精英的人生就是如此乏味。 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和她闭眼走直线这种小事这么在意,不惜要作弊也要“尽全力”赢下的游戏,难道只是为了从来没输过的胜负心? 反正首先要排除她自己。 人贵有自知之明,她这样平平无奇的女大生,能和裴知鹤结婚已经是几辈子积德撞了大运。 裴知鹤又不喜欢她,怎么会耍这种幼稚的小心思,只为了讨那句和她恩爱到老的彩头? 进了便利店,江乔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绝不能再妄想下去,赶紧打住。 一路走过来不近,她有些口渴了。 料想对方也是,拿好了需要的五号电池后,她又从货架上抽出两瓶饮料,一起递给收银台前面的裴知鹤。 裴知鹤单手接过两个胖胖的塑料瓶,一瓶宝矿力,另一瓶是柠檬果汁,都是常温的,触感并不凉。 店里以自助机器为主,门口竖了块牌子,引导顾客自主扫码结账。 店员只有一位,人看起来有些腼腆,主要负责装关东煮和加热便当,没事时埋头在收银台后安静读书,不怎么和顾客交流。 正因如此,在裴知鹤叫他时,整个人似乎都被吓了一跳。 裴知鹤扬了扬手里的钱包,“现金结账。” 习惯了手机支付,除了一些不习惯用智能手机的老人家,钱包这样老派的东西已经很少有人会用了。 店员的操作明显不太熟练,一个按开现金抽屉的按钮就找了好半天,怕他们等得不耐烦,挠着头连连道歉。 裴知鹤倒是完全不心急,冷白修长的手指松散捏着皮夹,鼓励般地笑笑。 人好像天生就有些窥私欲,这也是网上分类浩瀚的翻包视频火起来的原因。 店员的失误给了江乔充足的时间,超近距离偷瞄裴知鹤的钱包里都有些什么。 皮夹是工整有质感的简洁款式,卡位隔层诸多,整齐排列着几家国内银行的黑卡和健身卡,敞开的纸钞位里是各种国家的大额现金,小的透明夹层有两个,一个放着两枚看起来很旧的游戏币,另一个放的似乎是张照片。 接近正方形,像是经过了裁剪,并不是标准的照片尺寸。 蓝蓝的,人像部分被裴知鹤的手心盖住了大半,江乔偷瞄了好几眼,都没什么线索。 直到店员终于克服重重困难,将找好的零钱递来。 在裴知鹤接过时,她终于看清了照片上那个害羞笑着的白裙少女—— ……是她。 或者。 更确切的说,是刚来京市读中学时候的她。 第63章 海月银河 她看了好几秒,视线才费力地从照片移动到裴知鹤身上,难掩惊讶地开口,“你钱包里放的,是我的照片?” 裴知鹤把付好账的东西给她,微微颔首,答得干脆,“嗯。” 这下轮到她说不出话来。 领证之初,裴知鹤就跟她说过,他需要一个已婚的社会身份,所以要在同事面前营造亲密的夫妻关系形象。 她是能想到一些最浅层的共演剧情,比如聚餐和现在进行的团建同住。 但她实在是没想到,裴知鹤的好丈夫人设已经严谨到了如此地步,连同事可能会看到钱包夹层都做好了准备,提前把她的小照片放入其中。 甚至……还是她中学时候的照片。 完全呼应串词里的两小无猜年少钟情,一直等着她长大。前前后后逻辑之严密,简直让她都快要信了。 江乔眼睛很慢地眨了眨,小声问:“什么时候准备的?连我都没有自己高中时候的照片了。” “之前放的,”他说得很模糊,眸底含着很淡的笑,“李师傅在苏城园子里拍的胶片还没冲出来,我就还是用了这张去水族馆时的照片。” 江乔拧开瓶盖,喝了口柠檬汁。 挺酸的,糖放得极少,但正好合她口味。 她饱满的唇被果汁浸得红润,重复着裴知鹤刚刚的话,“水族馆?” 那只打开皮夹的大手没收回去,在她面前状似随意地又晃了晃。 江乔不经意间撞进他深邃温柔的眼,只是一瞬,又匆匆避开,还是没敢去接。 也许是她多想,但钱包这种东西,总还是和其他的普通个人物品不一样。 有一种像是在替他管钱的亲昵,太近了,让她有些胆怯。 江乔重新看了一下那张小照片,刚才瞥见的蓝是一片巨大的海水缸,莹蓝色的海水中成群的海月水母轻盈舞动,海水缸前的女孩双手交叠在身前,白软的娃娃脸很乖,但也难掩拘谨。 画面有些过曝,像素并不高,周围一圈老照相馆爱用的塑封边框,细看之下,能看得见京市水族馆的水印。 江乔模模糊糊还有些印象。 当时水族馆正好在举办珍稀水母的特展,互动项目比平时多。参观游客一走到水母缸前,立刻就有拿专业相机的工作人员主动帮忙拍照,出馆时大屏幕滚动展示照片,想要的话需要另外付钱,即刻就能取片。 因为收费并不便宜,大部分游客只是嘻嘻哈哈地看一眼。而裴知鹤不仅毫不犹豫地刷了卡,还买了两张,一张给她,一张说一会儿给裴云骁。 想到这里,江乔的眼睛又睁大了些,她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 江乔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裴知鹤问道:“这张照片,本来是张合影吧?” 她完完全全地记起来了。 那时是高中刚入学的十一小长假,裴知鹤被老爷子钦点带两个小辈出去透风。说是一起玩,但逛完水族馆吃过中饭,她和裴云骁还有各自的事要忙活。 裴云骁复刻亲哥从小的光辉成长足迹,上的是马术课,全套装备都寄放在俱乐部的柜子里,一身轻松。而江乔初来京市,脑子都是还没追赶上的课业,书包里塞满习题和笔记本,准备着下午去市图书馆大干一场。 小长假期间,门口的自动存包柜爆满,连人工服务台都排起了长队。她不想耽误时间,只好咬咬牙自己驮着沉重的包跟上,结果完全高估自己,没过半小时就耗尽了继续向前游览的体力。 事情的转折,至今想来还是觉得科幻。 是裴知鹤的手勾在双肩包提带,用巧劲把包卸了下来。并完全无视了她的再三推阻,整整一上午的时间,那个鼓鼓的背包一直被挎在裴知鹤的手臂上。 直到走到水母缸前,他抱着怀里的东西悠闲站到一边,给她和裴云骁让出位置。 思绪回到当下,裴知鹤正垂眸看她。 江乔无意识地张开嘴,咽了咽口水道:“你把裴云骁……剪掉了?” 裴知鹤推开便利店门,等她出来后才松开手,语调波澜不惊,“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哦。 还真是,把照片上他亲弟弟那一半给裁了。 江乔想起那张小照片整齐如刀锋的切割线,虽然也想过他会为了演好恩爱夫妻不遗余力,但真的从对方口中得到认证,还是难免有些惊讶。 “我没有你其他的照片,”裴知鹤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们两个,也没有合影。” 他的解释,字里行间还带着些对她的控诉,好像她没给他其他的照片是很薄情的样子。 江乔把饮料瓶攥在胸前,耐着性子解释:“其实,我平时不太喜欢拍照。” 可裴知鹤并不怎么吃她这一套,深邃的黑眸微眯,垂着眼睛看她:“是吗,我怎么记得之前,在群里经常看见你和他的合影。” 江乔噎了一下,被自己过去的懦弱窘住,“他非说要拍给家里人看,我就没拒绝。” 裴云骁早些年是和她拍了不少合影,但从未在朋友圈这样的社交平台上发过,主要是为了长辈们看个心安。有时逢年过节回裴家老宅,甚至还会故意把手机递给裴知鹤拍,好特意显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她以为裴知鹤从不看群里的消息,也对拍照的事没什么印象。 但看现在的情况,他根本……就不是不在意。 可他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是裴云骁有的他没有,还是她没配合他,也在钱包里放一张他的照片? 她沉思少刻,抬眼飞快偷瞄了一下裴知鹤的神情。 裴知鹤平视着前方的林荫路,照顾着她的速度,长腿迈得很慢。 微风扬起他的碎发,额角的鬓发遮住了大半眉眼,看不清神色,只看见金属质感的细镜框映着冷调的光。 虽然也只是猜测,但她也可以几乎在心底确认,裴知鹤现在心情不太好。 从小到大,江乔几乎从来没哄过人。 小时候经常被江玉芬嫌弃嘴笨,仿佛说什么都是错的,上大学后虽然和裴云骁谈了两年恋爱,似乎也没什么实质性长进,直到分手前几个月还刚被裴小少爷说不解风情不会撒娇。 二十二年过去,身边人不开心的时候,她好像一直都还是小时候呆呆傻站着的样子,关系好的朋友只会笨拙地贴上去抱一抱,说不出一句让人心热的俏皮话。 可现在,她却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脸看着身侧的裴知鹤道:“我……我平时不用钱包,但是可以设手机屏保。” 裴知鹤刚踏上来时那座石桥,步子顿了一下,挑眉看过来:“设成什么?” 第64章 连瓶水都不愿意跟老公分享? “等李师傅的照片冲出来,锁屏壁纸可以换成我们的合影,”江乔双颊有些泛红,但眼睛亮亮的,神色很认真,“解锁之后的桌面的话,可以用你的照片。” “啊……好像也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你现在有合适的照片的话,给我也行。”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声音越来越小,不太好意思地偏过头去。 身高差带来的一个巨大问题,就是没办法很轻松地窥见对方的脸。 跟蒋佳宜一起从食堂回宿舍,她脸都不用侧过去,就能用余光数清楚舍友眼睛上有几根睫毛。 但同样的高度去瞥裴知鹤,除了纯黑色冲锋衣覆盖的宽阔肩臂外,什么都看不到。如果她不想彻底抬起头被对方看见,哪怕是再稍微抬一抬上睑,可视范围也不过只是扩大了一点点:一小片脖颈和凸起的喉结,随着裴知鹤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没办法实时获知对方的情绪反馈,这无限放大了江乔的紧张。 她感觉自己就像那种疯狂追星的小迷妹,趁人家和同事团建特地来蹲守,堵到人之后一路尾随,东扯八扯兜了一大圈子的废话,最后厚脸皮要一张人家私下里的生活照片。 她这样乱想着,突然听见身边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响起。 然后是她自己的手机。 很突然的,在她的外套口袋里震了一下。 感觉到这两件事情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她朝裴知鹤的方向看去,男人向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眉梢一挑:“接收一下。” 江乔呆呆地哦了一声,但光应声没动手,视线还没从他脸上收回来。 不为别的,纯粹是被过于有冲击力的美色晃到了眼。 和刚刚合影话题引发的低气压截然不同,在她那个自己都觉得有些太显眼包的提议之后,裴知鹤的心情……好像突然就被她哄好了。 转变的速度之快,让她简直都有些飘飘然,就好像是血统高贵的清冷波斯猫突然转过了身,乖顺地抬起爪和她贴了贴。 刚才晃手机的时候,她甚至眼睁睁地看到,他半分钟前还疏淡的嘴角弯得越来越明显,最后干脆放弃了压抑,定格成了一个昳丽到勾魂摄魄的笑,连那双在金丝边镜片后的狭长双眸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这张脸,这种足以融化一切的温柔,能坚持对视超过三秒的人估计还没出生。 她承认,以前是她狭隘了。 人能不能理解周幽王,跟定力和气节全无半点关系,只取决于能不能遇上褒姒。 裴知鹤微微歪头,看她半天都没有动作,很有耐心地再提醒一遍,“点一下接收哦。” 江乔火速低头,都没顾上看清是什么东西,就劈手点击确认。 来自pzh的隔空传送文件很快加载完毕。 是张live照片。 准确来讲,是裴知鹤刚刚在一分钟前随手拍下的自拍。 午后四点钟的京郊,男人微侧过脸对着镜头,上睑一道浅浅的眼窝,像有些困倦的猫,线条锋利却奇异的温柔。林荫路起起伏伏,他漆黑的发梢和睫毛溅跃,针叶林滤下橙金的碎光,像是在上面跳舞。 真的是随手拍,并没有刻意地去凹所谓上镜的神情,连构图都很随意。 但因为画中人本身的脸就赢了,所以再怎么糊,都能解释为氛围感。 对方只是把图片发过来而已,并没有再说什么。 江乔长按屏幕播放了好几遍,才仿若福至心灵,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我这就设桌面。” 裴知鹤倒突然推让起来,“不设也可以,反正这张也不好看。” 他在秋风里慢悠悠道:“只是我刚刚仔细想了想,好像之前也没拍过什么照片,怕你将来不认账,只好为自己争取一下时机。” 江乔脸颊鼓鼓的,垂着头操作手机,“我才不会不认账,喏,你看。” 裴知鹤的live图很好处理,想要好看动作要领就一句话:随手一划,随便一帧。 定格一秒,设置一秒。 根本就不需要复杂的修图工序,只要戳两下桌面就换好了。 本来的草莓熊壁纸退出舞台,换成了裴医生带着清浅微笑的侧脸,一点点模糊,意外地很有网感。 她已经准备好了,下周回学校上课八九不离十,绝对会被蒋佳宜疯狂缠问这是哪个网红。 江乔举起手给他看,才想起自己桌面上的一大堆招聘和背单词应用,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耻,“看壁纸就好看壁纸就好,别的不许看了……” 裴知鹤笑了一下,“好,不看。” 还是不太信他,江乔很快把手机抽回来,按灭屏幕。 想起刚刚裴知鹤那句也许是开玩笑的自嘲,她抿了抿唇,有些笨拙地安抚他,“我真的觉得这张照片很好看,而且,就算你觉得不好看也没关系。” “我们以后,还可以在一起拍很多的照片。” “好,”裴知鹤莞尔着垂下眼眸。 他朝她怀里的饮料看过来,语气漫不经心,“有一瓶是给我的?” 江乔顺着他的视线朝下看,很是慎重地去拿没动过的那瓶宝矿力:“这个……” 然而她话音未落,裴知鹤便伸手接过了她另只手捏着的那瓶柠檬汁,拧开盖子喝了几大口。 和包装上夸张的广告词一致,真的很酸。 但又比糖水还要甜。 甜得他只咽下了两口,中途就忍不住放下瓶子,好抑制住自己的笑。 怎么会这么幼稚。 他十几岁的时候有这样失控的时候吗? 好像没有。 然后再低头时,他看见身前的少女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乌润的眼睛像惊鹿。 江乔倒吸了一口气:“这瓶是我……” 她想说,这瓶是她喝过的,已经脏了,另一瓶是特意给他买的。 几天来被不同人提醒裴知鹤的洁癖许多次,她一想到裴知鹤知道她碰过瓶口的反应,简直都要诚惶诚恐了。 而裴知鹤只是抿唇看了回去。 他微微躬下身和她平视,如抚摸般地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么小气,连瓶水都不愿意和老公分享?” 第65章 偶像塌房都是一瞬间的事儿 其实真的只是很轻的一下。 裴知鹤的手上完全没用力,一点痛觉都没有。 但江乔依然飞快抬起了手,像一块只有逃避功能的大号创可贴,摁住额头上被他弹过的一小块皮肤,顺便挡住一半惊惶的脸,强行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两个亲昵的字眼上扯回来。 老公…… 结婚后快半个月的时间,除了最开始纠正她的那一次,无需称呼他为裴老师或者您,裴知鹤虽然偶尔会喊她裴太太,但再也没有特意要求过她怎么叫他。 裴知鹤是个绅士,勉强这样的词,从不会出现在他的字典里。 江乔在这样接近于纵容的自由里,对他的认知从温柔的长辈变成哥哥,最近再变成理想的异性,慢慢地,也能挨在他身边,淡然接受裴知鹤医院同事对新婚夫妇好奇的打量。 但,这跟让她坦然讲出老公这个词完全不一样。 语言有一种微妙的魔力,能让一些格外暧昧亲热的虚构情节显得无比真实。 就好像,她真的是和裴知鹤相恋多年终于修成正果的小妻子,两人互相知晓对方全部的过去与未来,她可以肆意拉起他漂亮如艺术品的大手,随随便便地撒娇。 好在,裴知鹤现在也只是开玩笑地提起,并没有走心。 她才好装作没听见,从手心底下去看他,迎上他含笑的狭长黑眸,“我……已经不渴了,两瓶都给你。” 裴知鹤接过她递来的塑料袋,面上还是那副慵懒随意的笑,像极了她现在手机里的壁纸。 她还是第一次发现眼前的年上男人这么像猫科动物。 昳丽多情,情绪稳定又难以捉摸,她感叹完好哄才没几分钟,就能优雅倒退两步,回到那个她看不透的世界里去。 两人在无声的奇妙氛围中走回营地,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 营地的篝火燃起,江乔抬头看了一下靛蓝色的夜幕,直接被惊艳到小声哇了一下。 山区里空气干净,星星也明亮得多,比起京市市区的黯淡,简直像是开了超高清画质,如钻石般的碎闪在树影之后杳远连绵,连主要的几个星座都能轻轻松松辨认出来。 云杉树下的电影幕布白天时被强光耽误了,现在也完全发挥出了最佳效果。 因为医生们都忙着烤肉聊天,几乎成了隔壁露营点年轻女孩们的专属影院,连躺椅都搬过来了,抱着超大号的薯片袋蹭得飞起。 长桌边十几把椅子,没什么座位上的讲究。 江乔挨着裴知鹤,帮忙发了发餐盘和小叉子,对桌对面年长同事的道谢温婉笑笑。 许培仁在全科室里资历最深,简单说了两句开场白,祁青山一行人呱唧呱唧热烈鼓掌,端起盘子弹射似地起立,暴风开吃。 桌上各类烤肉和鱼虾贝一应俱全,各自配了不同的酱料和蘸汁,用厚实的一次性小碗装着,每隔两人放一份。 江乔倾身去夹一块扇贝,裴知鹤单手接住她滑落的长发,越过她的肩,轻轻拢在她背后。 “怎么了?”江乔放下筷子,回头看他。 裴知鹤收回手,“头发,要沾到酱了。” 江乔后知后觉地道谢,看了一眼桌上的小碟子,就放在她手肘旁边,如果不用皮筋把头发扎起来,的确是有些不太方便。 她看了一眼因为匆忙出门而光秃秃的手腕,皮筋在包里应该有备用的,但她要是因为这种原因离席,总还是有些小题大做。 少吃两口没什么。 不能给裴知鹤丢人,这才是最紧要的。 江乔强作镇定地摸了摸发梢,坐姿也变得比刚刚更端庄了许多,连筷子都只夹面前的小羊排和香肠,再也不往更远的地方伸。 裴知鹤留意到她的动作,帮她夹了只烤虾,投食的瞬间贴近她的耳朵,很自然地鼓励道:“头发的事情不用担心,有我的手在,不会让它弄脏。” “哦……”江乔的耳廓被他的吐息熏热,低头剥虾。 现在她,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从落座开始,她一直都能感觉到好多人在往这边看,而裴知鹤却如往常一样云淡风轻,好像完全没留意似的。 李鲤和隔壁许主任组的宋听晚就坐在斜对面,眼睁睁看完狗粮小剧场全程,在桌子底下偷偷狂搓手臂。 “什么时候的事儿,你跟我说这是裴神?”宋听晚嘴都要撑到耳朵根。 “我哪知道,”李鲤端起纸杯,趁着喝橙汁悄悄叹气,“友友,偶像塌房都是一瞬间的事儿,我懂你。” “有一天我上班突然一抬头,高岭之花就变恋爱脑了,就很猝不及防。” 宋听晚完全沉浸在震撼之中,“他真的不要太爱……” “你有没有看到裴神刚刚那个眼神,我真的要晕死。我离这么近,都没看见你们小师母头发是怎么滑下来的,他要是注意力有一点偏移,能那么快发现?” 桌那头的许培仁和几个年长些的同事坐一圈,推杯换盏,正得意介绍为了这回聚餐买的特级食材。 李鲤不忍卒读,“真的对许主任感到怜爱了,可怜的老许,斥巨资购入a5黑毛和牛,结果有的男人谈恋爱上头,夹的两筷子都是烟雾弹,实际上连看都没看一眼。” 顺着她的话,宋听晚投去一个默哀的眼神,转眼又嗑上了,托着脸冒粉红泡泡,“呜呜呜裴神真的好好啊,不仅业务技术好,连宠老婆都这么擅长,平时那么有距离感的人,在喜欢的人面前居然能变得这么温柔。” 和他们这些博士毕业的规培老人不一样,宋听晚是临床大五来医院见习的实习生,年纪还小,思维跳脱。 李鲤接不上话,只能给孩子再倒了杯凉茶,败败火。 她们俩好一阵嘀嘀咕咕,每当桌对面的两人要看过来时,立马整肃表情放大音量,假装在讨论几个刚接手的病例,不是在聊他们的八卦。 祁青山往这边搂了一眼,直接被两个女生给逗乐了,小声拱火:“俩正主都坐这儿了,直接问啊,你俩偷偷摸摸嗑cp算怎么回事。” 宋听晚压低了声音:“裴神又不是我导,我问什么。” 李鲤摆手,“别看我啊,我不是这种人设。” 祁青山忘性极大,早就把下午搭帐篷那茬给忘了,翘起腿若有所思地晃了晃,勾了勾手跟宋听晚小声谈条件,“这样,哥帮你问,下周你帮我多值一个班,成交?” 宋听晚想了想,小幅度一点头。 祁青山在桌子底下比出一个ok的手势,胆大包天地开口:“裴老师,讲讲您和师母的恋爱故事呗。” 第66章 你小师母是不是叫江乔 一桌人谁都八卦,但一直都等着有人出这个头。 虽然裴知鹤礼仪周正人缘好,但气质太疏离,公事私事分得极清,他们都不敢去冒犯他的个人隐私。 祁青山抖着嗓子刚问完,五六个年轻小医生都刷地回过头,齐齐给出赞赏的眼神。 连许培仁都加入了聊天,笑呵呵问道:“上次没顾上问,听说小裴你们俩是介绍认识的?” 这句问得格外宽泛,其实也是给裴知鹤一个台阶下。 想说的话就畅所欲言,不想多说简单给个是或者不是,这一页也就翻篇了。 裴知鹤小时候一直跟在裴院士身边,许培仁早在各类学术竞赛上就见过他几面,对这个外温内冷的外科天才少年印象极深。 后来裴知鹤进了京附医成了自己的同事,许培仁也一直自诩全医院最懂他的人,明白他表面上的随和比起天性,更像是一种便于提高工作效率的伪装,心里根本就没抱他能讲点什么故事的希望。 这帮小年轻没数,他还是得稳住场子,不能让他最看好的心外顶梁柱动了火气。 没成想,裴知鹤这次却意外的和气。 他放下给江乔盛好的沙拉碗,淡笑着开口:“我们两家算是爷爷辈的世交,从小定的娃娃亲。” 许培仁哦了一声,他和裴院士只是点头之交,并不清楚院士家里的这些私事。 不过能让他解释为“世交”的关系,想必家底也并不简单,极有可能也是国内医学界的名流。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裴知鹤身边的少女,神色中已经添了几分刮目相看。 江乔也没想到裴知鹤会这么抬高自己,猝不及防撞上许主任恭敬的眼神,只好腼腆笑一笑。 心里很奇妙的感觉,有些酸涩,但暖暖的。 她不由得想起之前和裴云骁在一起时,他对在朋友面前介绍她始终羞于启齿。 她和裴家的家境相差实在太大,说出来不仅无法妆点他的脸面,还会被人调侃好几句,出于对这种封建定亲方式的好奇心。 所以,裴云骁的说辞一直都是短短一句敷衍:老爷子塞来的人。 明明是在说她,但从头至尾都没有她的存在,全是他一个人的情绪,完全不顾及身边人会怎么看她。 而裴知鹤不仅大大方方说了娃娃亲的事,还将她的出身介绍为“世交”。 无关虚荣心,她能感受到他想让身边同事尊重她,这份滴水不漏的照顾,即便只是为了这段短暂婚姻中的裴太太,她也还是很感动。 江乔的大眼睛亮亮的,侧身看了裴知鹤一眼。 只有当事人才知道这些心绪,在对面的小医生们看来,这完全就和强行灌糖精无异,牙酸得厉害。 祁青山赶紧推进话题:“那您第一次见师母面,是在什么时候啊?” 娃娃亲归娃娃亲,这中间也有青梅竹马和久别重逢的区别。 桌对面的小姑娘就爱听这个,他懂。 裴知鹤并没有思考太久:“我二十岁的时候。” 江乔:? 这就是纯纯的瞎编了。 裴知鹤二十岁的时候,她才刚上中学,读的还是老家的学校。 别说还没转学到京市了,她连省都还没出过,裴知鹤上哪去第一次见她? 坐在他身边的江乔默默用叉子叉起一颗红亮的小西红柿,垂下眼睛细嚼慢咽,唯恐自己疑惑的神情被人看见,拉低了两人演技的平均值。 她曾经从书上看过,想分辨一个人是在说谎还是说真话,只需要看对方每次讲的故事是不是都一样。 说谎的人只能机械重复同一段背过的串词,但说真话的人因为亲身经历,会不由自主地变换故事的角度,增加之前没说过的细节。 而裴知鹤每次说起这段所谓的恋爱经历,都能蹦出好几句她从来都没听过的新桥段,张口就来的东西,还真的都能接上在外婆面前说的那个最初版本,毫无逻辑上的漏洞,简直神乎其技。 说谎的最高境界是模仿说真话,江乔叹为观止。 宋听晚兴奋得满脸通红,忘了才说的那句不是自己导师不合适,强行忍住嗷嗷叫的冲动,“裴老师那您岂不是,从小就知道师母将来会嫁给您了?” 裴知鹤微微扬起眉梢,温雅一笑,“是。” 江乔:…… 宋听晚无声哀鸣,桌上七嘴八舌的讨论还在继续,但她已经无心恋战了,颤抖的手激动的心,掏出手机就点进闺蜜小群。 太牛比了。 太、牛、比、了。 她还能说什么,看神仙谈恋爱,其乐无穷。 宋听晚打字打得手都要舞出残影,将他们那位高岭之花传说级学长和娃娃亲小太太的爱情故事添油加醋一顿介绍,还是难以平息自己的上头。 【就,你们到底能不能get我,他可是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小新娘诶呜呜呜呜呜】 【二十岁才见到第一面,那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啊呜呜呜呜我疯特】 群里几人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大生,在男女比例畸形的医学院早早看破红尘,对这种神话故事持怀疑态度:【无图无真相】 开什么玩笑,裴知鹤的名字他们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这种清心寡欲,满心只有手术刀和学术研究的变态,怎么可能会对谈恋爱结婚这种世俗的东西感兴趣。 要么是宋听晚编的,要么是裴神亲自编的。 宋听晚:【我哪来的图,裴神连我微信都没通过。】 陶然:【……那你别说了】 许主任端着啤酒杯串场,将她们话题的男女主卷入新的对话之中。 宋听晚镇定抬起镜头,佯装比耶自拍,勉强拍下了一张两人的合影。 坏消息:许主任的发光头顶强势入镜。 好消息:焦对上了。 虽然无法还原裴氏夫妇神仙颜值,但也勉强算是清晰。 照片在小群聊天框里弹出,她盯着陶然刷屏的杰瑞震惊表情包,嗤嗤轻笑:【这下信了吧?】 【还说我编,这种小说漫画都嫌离谱的纯爱剧情,我编得出来?】 下一秒,恢复语言能力的陶然终于回了条文字消息: 【你小师母,是不是叫江乔?】 第67章 是他单方面暗恋 宋听晚整个人都惊了,都顾不上纠正她那句套近乎的“小师母”。 【……是啊,你认识?】 她次元壁都要碎了。 这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有关系? 她又往桌对面鬼鬼祟祟地看了好几眼,从黑缎一样的顺直长发,瞄到精致的巴掌脸,很是认真地和脑海中的图库比对了许久。 不能吧,难不成江乔真是什么最近小爆的女明星,而她因为2g冲浪没见过? 不然像陶然那种除了上课绝不离开宿舍一步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见过裴神才新婚没多久的太太,还一副很熟的样子,连她都还是第一次见好吗…… 总不能是她打游戏双排摇到的网友吧…… 宋听晚一生要强,根本接受不了。 明明几分钟前,大家还都只是一起仰望裴神光辉的同校吃瓜小学妹,只是发了张照片的功夫,群里最低调的小陶女士却突然炫出了惊人的信息差,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陶然:【她不一定记得我,算我单方面认识吧。】 【高一来我们班上的转学生,人特安静,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当时班上好些男生偷偷暗恋她但不敢明说,成天给人起外号使绊子,把她欺负得挺惨的。】 怎么说呢,好像和七年前对得上,但好像又不太一样。 宋听晚看着通讯框弹出来的这一段描述,下意识地抬头,和桌对面的年轻女人比对。 现在坐在裴知鹤身边的江乔,虽然还是像陶然说的南方小姑娘独有的温软,但眼中流泻出光亮,分明带着一丝坚定,不再像是会被“欺负得挺惨”的样子。 转眼功夫,陶然又发来一条语音:“我突然想起来,当年裴神的亲弟弟也在我们班上,平时就吊儿郎当一副混不吝的二世祖样,也不怎么和江乔说话。后来不知道是谁开始传江乔是他的童养媳,越传越离谱,哪天好像是开玩笑开过了火,直接就动了手,好几个男生都被他打怕了,第二天跑到江乔跟前排着队道歉,全校都出了名。” 宋听晚怔了一下。 校论坛上扒裴知鹤的帖子很多,关于这个弟弟的介绍和照片也有不少,但她也只是匆匆划过,没多深印象。 长得好像也还可以,但高考后没踏入他们这个圈子,应该是准备冲着继承家业那个方向努力,除此之外就不记得了。 世家名门里挺常见的,但凡有个完美耀眼的长兄在上面压着,根本不会有人看得见影子里的弟弟。 她自己就有个从小在考场上所向披靡的姐姐,被吊打了二十来年,莫名就对这个从没见过的裴家小少爷有点同病相怜:【那他弟弟还真是挺义气的……估计那时候也是早知道了哥哥和江乔有这份婚约,又不好对别人的事多嘴,只能在学校里维护一下嫂子的名声?】 陶然:【谁知道呢。】 陶然发来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语音欲言又止的:“那件事之后,他是啥事儿都没有,江乔可就真惨了。谁都不愿意惹上裴家的麻烦,本来班上几个女生还和她关系挺好的,一起吃吃饭啥的,之后都慢慢和她疏远了。” “裴云骁还觉得人家姑娘欠他的,就因为打篮球不来送水,都能不乐意好几天。说真的,我们当时都以为他们俩谈上了。” 也不怪她们这些围观的人多想。 哪个青春期小男孩思春不那样,口头上烦得要死,说着千万别把江乔的名字和他扯上关系,问到了就是三缄其口,起哄就是没感觉没意思没那回事儿,结果人家一埋头学习不理他了,比谁反应都激烈,简直像个炮仗。 这也是她最开始点开宋听晚发来的偷拍照片,魂儿都差点被吓飞了的原因。 高中生情侣,能长久的很少。 京大附中他们那一届的同学里,掰着手指头好好数数,根本没几对能坚持到现在的。 可是,从大学舍友这里听见高中同学的八卦就已经够炸裂的了,本以为最劲爆的消息也不过是江南妹妹和暴躁二世祖修成正果,结果她捏着照片放大缩小再放大好几遍,才敢确认—— 那个总是安安静静的转学生甜妹,直接当上二世祖大嫂了。 这谁能信。 陶然直接被这种惊天大反转劈得头皮发麻,“你还听说什么了?” 宋听晚:【嗐,我听见的全都倒给你们了,一滴都没了。】 【哦对了,裴神说第一次和太太见面时他二十岁,那我算了算时间,读高中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悄悄在一起了?】 悄悄在一起。 也只能是这样了。 高中生和大学生的情侣组合并不多见,即便双方都是京市最好的学校,也脱不了要被指指点点。 其中大部分的挑剔和羞辱,估计还都要指向女孩子。 陶然想了想,“倒也没有……有时候赶上年节放假提前放学,他会跟着司机一起过来,接他们俩回家。除此之外,我还真没怎么见过这两人一块儿出现。” 现在想来,裴知鹤的一切举动都合乎礼仪规范。 即便那时候她们都还小,除了同班二世祖的哥哥以外,根本都还没来得及听过那些后来如雷贯耳的耀眼头衔。 但平静黯淡的高中生活,突然从天而降这样一个鹤立鸡群的年轻帅哥,她根本忍不住多看两眼,甚至还会在每次看到他出现在学校里时,激动地和全班女生通风报信。 然后所有人一起感谢裴云骁,谢谢他三天两头作妖,才召唤来神仙哥哥给大家洗眼睛。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家重点高中实验班的学生,能有这种闯祸的频率? 记忆当中严重到值得叫家长的大错,好像还真的就只有因为江乔打架那次而已…… 如果不是老师主动要求,裴知鹤那种级别的顶级外科医生,随随便便忙起来都是日夜兼程连轴转,再怎么看重这个弟弟的教育,也不至于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学校吧? 她以为当初裴知鹤来京大附中,是迫不得已,是因为父母在国外顾不上才非要他这个哥哥过来收拾烂摊子。 可现在看来不是的,根本不是为了裴云骁。 陶然的心怦怦直跳。 从未细想过的往事重新浮现在脑海,好像有什么沉默的情愫就在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背后。 像深邃而低缓的昨日潮涌,无声漫上山野。 她吞了吞口水,“好几次我值日走得晚,好像在教室周围见过他,有时是刚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有时只是在走廊里站一站。” 宋听晚:【啊啊啊我明白了,你和小师母值日排到一起,裴神是不是故意挑这时候过来特意见一面啊?】 陶然心若鼓鸣,“我……和她所有的值日班次都是错开的,他应该是故意挑的时间没错,只不过是,故意挑的她不在的时间。” 宋听晚盯着这条语音转文字看了两秒,若有所思:【你是说,那个时候只是他单方面暗恋,而且,还刻意地不想被她知道?】 她完全不能理解,【那他图什么啊?】 陶然那边并未再作答,通讯框里沉默了半晌,突然又发来了一张照片。 一片红,小图画质挺糊的。 陶然:【刚刚翻相册看见的,我大一那年暑假回学校看老师,在宣传栏随手拍的。】 宋听晚点开,双指放大。 是京大附中历年毕业典礼学生代表的照片墙,很经典的红底证件照,六人一列整齐排开,彰显着老牌名校百余年的光辉足迹。 不少校友已经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乍一看就面熟。 可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江乔,照片中的她手握话筒,着一身奶白色云锦旗袍,笑眼弯弯。 左理右文,又因为年份排列顺序,在她旁边的人,赫然就是当年穿着高中校服的裴知鹤。 衬衫领口皎白似月,清瘦的脸被光影雕琢得轮廓分明,只是看一眼就不难想到,十八岁时的裴知鹤,在京大附中曾引起过怎样的长嘶与惊叹。 两张红色的小照片相距并不远,意外的……竟有些结婚证的意思。 宋听晚可能也是魔怔了,【我觉得,这块宣传栏裴神肯定也拍过。】 陶然隔了一会才回:【百分百。】 第68章 过来睡 江乔乖乖地坐在帐篷里。 用更准确的话来说,是坐在她和裴知鹤两个人的帐篷里。 下午搭帐篷的时候没注意,裴知鹤在帐篷里装饰了枫叶形状的小串灯,柔和的暖色调,迎着纱窗外的虫鸣声缓慢闪烁,很温馨。 许主任的观星小课堂结束时,时间已经过了半夜。 众人洗漱完回到各自的帐篷,早就已经陆续关灯休息,但江乔还穿着白天的毛衣,正襟危坐,装作研究小灯上的细微叶脉,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向一边偏。 因为,裴知鹤正在脱衣服。 动作慢条斯理,并没有因为她在身边,而有任何的不自在。 冲锋衣的材质偏硬,拉链拉开和布料摩擦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响亮,每一声细碎的声响间隙拉长,就变成了一种不刻意的暧昧。 她能控制得了眼睛不乱看,但耳朵听什么却完全不听使唤。 江乔默念三遍色即是空,却不由得又想起刚刚大家走回集合点,裴知鹤对她说出的那句“我们回去睡吧”。 还是念在她脸皮薄,不想被起哄,大发慈悲紧贴着耳朵说的。 这种慈悲……还不如不发。 骨传声带来的除了男人低磁的声线,还有被微凉的山风吹得格外清冽的木质香气。 凉,但是又很矛盾的烫。 像是细长的手指直接伸进她正直纯真的神智,引着她去想东想西。 距离他说那句话已经过去了半小时,江乔进了帐篷后把能回的微信都回了,连八百年没用过的应用缓存都清理了一遍,依然,只要稍微回想起来,心跳就在加速。 裴知鹤那边的声音停下,江乔回头。 他身上是平时晨跑穿的长袖运动衣,已经将脱下的外套和裤子叠好,放在行李箱上。 老男人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江乔被他脸上平静自如的神色刺激到,悄然攥紧手心。 谁……谁还不是个成年人了。 “很晚了,还不想睡吗?”裴知鹤展开睡袋,因为夜色或者困意,声音带着些少见的慵懒。 “现,现在就睡了,”江乔没忸怩,像是下了很大决定似的,睫毛快速扑闪,“就是……我们可以分两个睡袋吗?我从小睡相不太好,喜欢乱动还卷被子,怕你着凉。” 才不是这样。 她从小就因为睡觉乖在小区里出了名,别的小孩子一觉睡醒从床头滚到床尾,江乔只要有小熊可以抱,只要睡着了就不会再动,连翻身都很少。 她只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惯性,抱着人家不撒手而已。 “当然可以。”裴知鹤看着她紧张的脸,像是被逗到,轻声笑了一下。 就好像,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一样。 江乔长舒一口气,她如愿得到了一条睡袋,充了薄绒,正适合现在秋日的微寒天气。 裴知鹤睡外侧,靠近帐篷门,她睡在靠里面那侧,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无限向侧壁移动,生怕自己旧态复萌,一睡过去就变身八爪鱼,当场社死。 一米八的充气床垫,两人之间隔得极远,完全可以再塞下两个人。 江乔本来还在暗自庆幸,哪知山里入夜之后风疾,昼夜温差极大。 明明她一件衣服都没脱,知道自己体寒,甚至还特意又穿了一双厚厚的毛绒袜子,只是贴着尼龙布墙面躺了一会,就被冻得往回缩了缩。 寒气像是从这一秒开始入侵,悄无声息地顺着脚趾往上爬,一开始只是腿,后来连手指尖都觉得有点僵。 江乔把半张脸埋进睡袋,偷偷搓了搓手,根本睡不着。 但身边的裴知鹤从很早开始就不再有动静,呼吸平缓,她怕吵醒对方,也不敢轻易动弹。 睁着眼熬了一刻钟,腿有点麻,她终于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膝盖,夹棉的睡袋蹭出一声细响,突然听见裴知鹤说:“小乔。” 江乔愣住,抬起来的腿也无声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吵醒你了吗?” 裴知鹤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直接坐了起来,在她仍在纠结要道歉还是坦白之际,手肘撑床靠了过来,用指腹碰了碰她的脸颊。 凉凉的。 虽然不至于到失温的程度,但也冻了好一会儿了。 裴知鹤俯下身子,清冷的金丝边眼镜摘下,眸色很柔:“冷不冷?” 他手心温暖,江乔意念力变得松散,心里想的是躲开,脸却无意识地向他的方向倾了倾,像是求摸摸的小动物,“……冷。” 裴知鹤修长的指节屈起,在她脸颊上划了一下,“下次早点说。” 唰啦一声清响,裴知鹤拉开自己朝向她这一侧的睡袋拉链,轻轻拍了拍自己怀里的空位,“过来睡。” 第69章 脱敏的剂量 他的话太有诱惑力。 人对温暖的向往和饥饿类似,完全是出于本能,很难用所谓的坚定意志抵挡。 江乔冰凉的手抓着睡袋上边缘,脸上似乎还残留着裴知鹤刚刚蹭来的温热触感。 身前的男人穿的衣服薄,睡袋掀开后,隐隐透出让人难以抗拒的热度。她脸都快要贴过去了,但身子还牢牢定在原地。 很紧张,但也藏着一些更隐蔽的悸动。 两人结婚后还从未在一张床上睡过,连所谓的新婚夜都是在飞机上赶路度过。 她只是没经验,可这并不代表着她心里完全没概念。和一个男人结了婚,即便最开始的时候说好了只是互相帮助,但真要发生点什么,也是正常的。 而且,像裴知鹤这种年纪的男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需求才奇怪吧…… 帐篷里没有完全黑透,尖顶上的枫叶小灯还留了一串亮着,柔和的暖光昏暗,映在少女红透的脸上。 裴知鹤垂眸看向她决绝的表情,暗声失笑。 江乔听见他低沉的笑声,更难为情,“有什么好笑的……” “想什么呢?”裴知鹤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狭长的黑眸眯起,“我不是那种随便的男人,不会对不喜欢我的小姑娘下手。” 他扫过她红透了的耳朵,挑了一下眉梢,“比起这个,我建议你还是加快点速度,一直这样晾着,我也会冷。” “哦……”江乔不再多想,飞快地爬出来。 头发因为静电的原因噼啪响了两声,乱蓬蓬的。 等到真正钻进裴知鹤的睡袋,因为白天的疲累而酝酿出的一点点睡意瞬间蒸发,被冻钝了的感官全被他身侧淡不可闻的香气盈满。 平日里不近人情的清冷淡去,萦绕在她颈间的,是只有皮肤相贴的距离才能闻到的香水尾调。 绵密,温暖,极绅士的性感。 江乔像是被这股干燥的暖流灼到,忙慌慌地抬手拉好拉链,屏气躺下。 裴知鹤这边的睡袋比她宽敞很多,似乎是双人款,两人虽然挨得近,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肢体接触。 但她对自己这么多年的习惯太清楚,总有点莫名的心虚,默默向他那边扭过半张脸,决定给对方打好预防针。 “那个,”她深吸了一口气,往身边挪了挪,抬起眼睛看着他,“其实……我刚刚说的睡相不好其实也不太准确,我老是会把旁边的东西当抱枕,抓得很紧完全不撒手的那种,所以……” 她顿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表达才不失礼。 大眼睛无比认真地注视着裴知鹤,感情之热切简直近乎于恳求,寄希望于对方能听懂她的画外音。 所以,就不用在意她。 如果很不幸被她缠住的话,直接推开就好。 裴知鹤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她不想因为她睡着后毫无分寸感的……乱摸乱抱,让他感觉到为难。 “所以,”裴知鹤慢悠悠地重复她的话,像是完全听懂了,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是另一个她没料到的方向,“对于这种大概率即将会发生的事情,要不要现在就提前抱一下,当做帮我脱敏?” 江乔一下子没跟上他跳脱的思维,凑向他的脸都怔在了原地,瞬间烧得火烫。 只是,这时候如果再拒绝,好像只会越抹越黑…… 江乔咬了咬牙,真的往他那边更近一些,慢吞吞地停在一个堪堪能触碰到他肩的位置,蜗牛伸出触角一样,伸手抱了他一下。 蜻蜓点水似的一下,又是隔着好几层衣服。 但,依然莫名的让人脸红心跳。 他身上体温很热,一瞬的触感像是能感觉到紧实的肌肉,让她发散的脑内剧场越跑越偏,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刚回京市那几天,凌晨时分在主卧门前的一瞥。 “这样……可以了吗?”江乔的嗓子都要哑了,好像这时候也没办法给出什么承诺,她只能格外诚恳地表决心,“你放心,我……我真的会好好控制自己的,绝对不影响你休息。” 裴知鹤却挑了一下眉梢,语气平淡,“不太够。” 江乔被噎了一下,完全没听懂,“……什么不太够?” 裴知鹤久久地看着她的眼睛,莞尔道:“剂量。” 剂量。 又不是要吃药,突然说什么剂量? 她有些困惑,刚要再问,裴知鹤伸手扣住她肩胛中间,将她拉入怀中。 再无阻隔的火热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猛然触碰到她脸颊的,是男人硬实温暖的手臂。 裴知鹤只是很松散地将她圈在臂弯里,大手轻轻地停放在她后颈的皮肤,像一块干燥的暖宝宝,烘得她整个脑袋都晕陶陶的。 太近了。 近到有些过分了。 江乔睁开刚刚下意识闭上的眼睛,仰头时恰好看见他低垂的眼,睫毛密而长,右眼下眼睑上有一颗很小的泪痣,艳丽得惊人。 她心乱如麻,垂下眼来,却又正好落在他修长漂亮的脖颈。 “要想脱敏的话,至少也要是这种剂量才可以。”眼前的锋利喉结微微滚了一下,男人湿热的吐息洒在她额角,声音却是含笑的, 裴知鹤的身体并没有完全贴上来,连同他的拥抱,有些她从未踏入过的成年人世界的调笑,但更多的还是绅士。 字里行间毫无任何强迫和试探,正经得可以。 如果有人在这样的他面前神思摇动,好像也只能是,她自己心里有鬼。 可江乔还是不自觉地动了一下自己的腰,好像有一种陌生的情绪正在血液里窜流,让她的腿都有几分酥麻。 到底是谁在脱敏。 虽然没有证据,但总觉得被人挖坑了…… 她试图抬起头,和裴知鹤理论两句,“那个……” “我睡着了。”裴知鹤闭上了眼睛,抬起沾着洗手液皂香的手,盖住江乔眼帘。 他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睡觉吧,快一点了,明早叫你。” “……我也睡着了。”江乔赶紧闭眼,酝酿睡意。 距离日出还有好几个小时,外面的风声更大。 但似乎是因为在裴知鹤怀里,一切刚刚还觉得喧嚣寒冷的声响,都变成了助眠的白噪音。 她很快就睡得很沉,无意识地摸索着,往裴知鹤怀里又凑了凑,直到再无一丝透风的余隙,连小腿都缠绕上他的膝弯,嘴角才终于弯起,露出了满足的甜笑。 像软绵的椰奶麻薯,少女的脸颊柔软温滑,双眼放松地闭合着,将自己毫无防备地贴近他的颈窝。 裴知鹤无声注视着江乔酣睡的脸。 半晌,才抑制不住地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 山区里光污染小,帐篷又用了厚实的遮光布。 次日清早,江乔觉得自己醒得格外早,结果从包里一摸手机,已经过了七点,床边也早就没了人。 她松了口气,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只要薛定谔的盒子永远不打开,她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做自己和裴知鹤全程相安无事到天明,以身做暖宝宝的裴医生逃过了自己的魔爪,依然是完璧无瑕的小白花。 江乔从床上爬起来,跑去洗漱了一下,等到回到集合点时,两个中年男人正在和裴知鹤聊天。 穿得都差不多,摇粒绒长袖,套着全是大口袋的工装马甲,脖子上挂着迷彩涂装的长焦相机镜头,遮阳帽下的脸晒得红亮亮的。 其中有一人是她认识的许主任,旁边人气场更强,江乔没见过,本能地有点发怵。 见她向这边走,许培仁很自然地招手,笑着问裴知鹤:“你家小江这么早就起来了?” 此言一出,身边的中年男人也看过来。 第70章 我和我太太,一定恭候您来 来自国内顶尖心外科医生的齐齐打量,压迫感极强。 江乔拎着洗漱包的手垂落到身体两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在学校里遇见一周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的公共课老师,怀着侥幸准备闷头路过,结果被当场点名,抓个正着。 更别提,一群老师里面,正好还有她丈夫。 晨光熹微。 裴知鹤敞穿着昨天那件黑色冲锋衣,内搭换了件灰色的连帽卫衣,清爽利落,像是那种校园偶像剧里成绩很好的理工科校草。 江乔一路看着他走过来,很心虚地走神。 她昨天,应该没有在他衣服上蹭上口水吧…… 好像是没有。 早上起床的时候明明都干干爽爽的,连手脚都放得很规矩。 裴知鹤在她身前站定,肩上还有凝结的露水,似乎已经起来很久了。 他接过江乔手里的小包,倾身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打个招呼?” 怕她为难,他顿了顿又道:“别紧张,许主任你认识,苏院长当过我的老师,都是关系很近的熟人,人都很好,不会为难你。” 苏院长…… 他们科室的团建,怎么连院长都亲自来了…… 江乔没怎么和这种级别的社会人打过交道,心里的退堂鼓敲得震耳欲聋,但还是为了裴知鹤,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抿唇笑了笑,挽住裴知鹤的手臂,“好。” 早上洗漱得匆忙,她只是将头发简单地盘了起来,软白的小脸素面朝天,在发髻的衬托下俏丽尽显,清水出芙蓉。 裴知鹤将江乔介绍了一下,苏春元也回一句自我介绍,极简短。 “终于见到小江了,听他们念叨了好几天,我真是好奇得不得了。”苏春元年纪比许主任稍长一些,语气随和地和年轻人话家常,笑眼微眯。 裴知鹤给江乔补充:“苏老师是院士。” 江乔耳根一麻,瞬间肃然起敬,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才好了:“苏,苏院士您客气了,见到您才是我的荣幸。” 苏春元摆手,“你别听他吓唬你,不用紧张。我这回也算是不请自来,怕打扰你们,都没和你们住同一个营地,为的就是和老许叙叙旧进山拍拍鸟。知鹤在清大跟我读了三年博士,你就跟着他叫老师就行,千万别跟我整这些虚的。”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对着裴知鹤又说:“你也真是的,昨晚上吃饭那么长时间,不知道把太太带过来给我看看,怎么回事,那帮规培孩子们不知道我来了,你能不知道?去了老许那边就忘了我了?” 开玩笑打趣的话,没什么真正埋怨的意思。 裴知鹤淡笑道:“昨晚您那么早就去观星,回来还要休息,我和小江不想打扰您。早上知道您和许主任要去拍白枕鹤,我就来陪您走走。” 苏春元抬手,赶紧让他打住,“有空多陪陪小江,陪我这个老头子算怎么回事儿。” 气氛正好,聊着聊着就扯上公事,“没事儿的时候多帮我看看人选,海外的校友也帮我张罗着点,你这次调到国际部,院里还要赶紧挑个人接你的位置,不然老许又要应付不过来。” 什么国际部? 江乔不懂医院里的人事调动,只是直觉感觉哪里不太对,本能地抬头去看裴知鹤。 裴知鹤安抚地握一握她的手,“我一定尽我所能。” 苏春元感慨:“我真是没想到,结了婚你能有这么大变化。之前一直说国际部建部之后缺个能力扎实的主刀撑场面,我怎么说你都不愿意从重症撤出来,一直说怕太清闲把自己闲废了,找老裴劝你都不听,这回主动来找我愿意调动了,原来还是因为成了家。” 许培仁呵呵笑:“我们整个院,都得谢谢小江。” 这话太重了,夸得是她的功劳,但她又真没出什么力。 江乔只好一直安静微笑,生怕说错了话,对裴知鹤不利。 昨晚睡得晚,大家现在才陆陆续续从帐篷里出来,四人之间的寒暄也接近尾声。 苏春元怕被发现,吓到一帮出来游玩心情正放松的年轻同事,扭过身就要回去。 临走前又拉过裴知鹤的手夸:“小江人不错,漂亮又落落大方,你们俩以后好好的,办婚礼的时候必须给我发请帖。” 裴知鹤揽过江乔的肩,对苏春元的的夸奖照单全收,笑着送了他两步,“到时候,我和我太太一定恭候您来。” 江乔脸有些热。 我和我太太…… 亲昵,又有些隆重。 被他清冽的嗓音念出来,像是一种微妙的誓约,扰得她心底痒痒的。 只是临时搭伙度难关的婚姻,她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会有婚礼。 一个是职场上亲近的前辈,另一个是恩师,裴知鹤光是口头承诺的婚礼请柬就已经发出去了两份。 男人的语气极认真,完全不像是凭空画饼的样子,江乔越来越看不懂他。 和她结婚是因为效率高省时间,不需要再费劲挑选合适的对象,可对于离婚而言,这样昭告天下的仪式能有什么用,不是只会徒增旁人日后的谈资吗…… 等人走,还没等她和裴知鹤说些什么,看到集合点树下有个女生正向她挥手,笑容灿烂,像是有话要跟她讲。 是昨天烤肉聚餐坐在桌对面的女生。 江乔看看自己周围,才确定她是在招呼自己。 毕竟两人之前应该从未单独说过话,真要认错了,难免会有些尴尬。 第71章 耳朵挺尖的 心外重症中心这次团建两天,集体活动只安排了一天,次日上午解散,好让大家能在回院前好好休息,顶上这两天值班的同事。 一早营地的工作人员来送了简餐,每人一份热三明治,一杯冒热气的咖啡。 宋听晚在年轻人里第一个起床,直接被硕大的保温箱塞了满怀,被迫成为外卖小妹,挨个帐篷点对点送餐,到了江乔这边,已经是最后一份。 几个规培和实习小医生照旧乘包车回市区,祁青山困得神志不清,满头的发蜡定型成了触电鸡窝,被李鲤和任斐然联手塞进车后座。 许培仁过来嘱咐了两句工作上的事,潇洒挥手,跟小巴车后车窗的一排脑袋道别。 车影从盘山路拐角离去,江乔站在裴知鹤身边,目送许主任弓着腰,游击队似地鬼鬼祟祟,从小路踏入一道密林之隔的隔壁露营点,去捞上微服私访的苏春元。 她没忍住,掩着嘴噗嗤笑出声。 医院里的工作氛围完全不像她想的那样严肃,至少裴知鹤身边的这些同事都很有个性,一堆活宝凑一块儿,还挺搞笑的。 去停车场路上,江乔心情一直都很好,手里拉着装露营用品的小拖车,步子迈得轻快跳跃。 裴知鹤看向她粉扑扑的苹果肌,不经意地问道:“刚刚和她聊什么了?” “谁?”江乔仰起头,半晌才眨眨眼,“哦,你说听晚啊。” 听晚…… 不过只是短短半天而已,她什么时候和宋听晚这么熟了。 裴知鹤侧过脸瞥她,小姑娘的社交能力突飞猛进,并不再是他记忆中有些胆怯的样子。 “听晚给我发了你高中时候的照片,我找给你看。”江乔拿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有些兴奋地打开相册页面,往下一路翻到底。 上面满满几行都是晨雾中的山景,还有一些昨天森林里看见的鲜艳蘑菇。 最后一张图红艳艳的,少女细白的手指轻点两下屏幕,拉到最大,给裴知鹤展示他自己穿校服的半身照。 “我之前都不知道你也是京大附中的毕业生,”她大眼睛亮闪闪的,再看还是觉得惊奇,“听晚跟我说,这面墙是前几年校友会刚收到捐款设立的,只可惜那时候我已经读大学了,也没再回过高中看看,你肯定也没见过吧。” 虽然裴知鹤也是附中津津乐道的杰出校友,但他那么忙,怎么可能特意抽时间回去过? 可能,连听说都是第一次吧。 裴知鹤垂眸望了一眼,很淡地笑了一下,顺着她的话说:“没见过。” 江乔有些得意地晃了晃头,把手机又拿了回来,稍微缩小了一些画幅,感慨道:“而且真的好巧,这么多照片里我们两个居然挨在一起,刚刚好一左一右。” 裴知鹤笑意更深,将东西在后备箱放好,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插兜,摸出车钥匙,“可能我们是在冥冥之中有些缘分。” 他用的是极轻快的语气,似乎只是在打趣。 江乔弯着眼睛也笑了笑,上车前有些恋恋不舍地回望一眼溪谷中的山林,结束人生第一次的露营。 车子驶入市区,熟悉的层叠高楼涌入眼帘,裴知鹤放在车窗前的手机又亮了亮。 江乔如同被提醒,她斟酌了一会措辞,小声开口:“早上你和苏院长提起过,说你要从重症中心调去国际部了?” 她睫毛眨动,眸底有几分担忧。 裴知鹤余光瞥了她一眼,弯动唇角,“嗯,总要有一些已婚男人的自觉。” “国际部刚刚建部,琐事暂时会多一些,但突发情况和工作量会比之前少得多。转去那边正好合苏老师心意,也能让我成为一个能每天接你回家的丈夫。” 江乔傻傻地看着他,“可你说过的,这样会把你……废了。” 他原话,是这样说的吧。 动不动就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工作强度,虽然她也觉得反人类,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但如果让他因为自己的原因,真的把那双神乎其技的手浪费了,她会觉得罪恶感爆棚,说是再也无颜面对他了也不为过。 裴知鹤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动了动,在后视镜里看着她的表情,轻笑道:“是因为开玩笑才那么说,心外有些手术只有我能做,重症那边我也还是会去帮忙,不会那么容易废掉。” 她专注地看着他,神色中的愧疚更深,“可是,不会觉得不值得吗……我的意思是,毕竟,我们的关系也只会存续一年而已,如果为了我重新规划未来,如果是我,一定会觉得……有些没必要。” 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给别人看的而已。 哪怕真的想给所有人留下早早回家陪太太的印象,做到这种份上,难道不会有些冲动了吗…… “怎么会不值得,”裴知鹤的眸光漫向她,轻柔如月光,“我比你年长七岁,在经济和情绪上早就都稳定下来,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在我们的这段关系里,无论是物质支持还是情绪价值,我都不想对你有任何亏欠。” “在你向我提出解除婚姻关系之前,无论是一年还是更短,我不想让你后来回忆起这段时间,都是你在深夜里等我。” 他说得很认真,以至于江乔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要如何回应才能配得上这份认真。 她从后视镜里看一眼他鸦羽似的黑睫,和那颗刚刚发现的细小的泪痣,有些磕磕绊绊地说:“那我……我也早点回家。” 红灯适时亮起。 裴知鹤笑着说一声好,拿起从刚上车时就一直频繁闪动的手机,放她一马。 是刚刚回到学校的裴冉。 几十条消息还在不断增加,基本都在说同一件事,裴知鹤滑动了两下,直接拉到底。 冉冉(3.29):【记住啊哥,下个月初的时间一定要帮我空出来,这回的家长会事关我申请大计,你不来不行】 【到时候咱俩一块去,认真讨论一下我要不要从今年冬天开始认真练滑雪,到时候直接用比赛成绩冲一波顶校,洗刷二哥之耻,给咱们老裴家光宗耀祖】 【哦对了,刚刚咱俩打语音电话的时候,你身边有个女同事声音好像小乔姐啊我都吓蒙了】 最后一条发出,没过十秒钟,很快又被撤回。 裴冉:【没事,刚手抖发错表情包了,别介意啊哈哈哈哈哈】 完蛋,差点忘了这是不能说的了。 虽然从小被说神经大条,但她这点人情嗅觉还是有的。 神仙姐姐已经不属于他们家了,那江乔这个名字就只会唤起一些对二哥狗人狗事的屈辱回忆,早就上了禁止讨论的名单了。 幸亏她手速快。 好险好险。 裴知鹤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勾了勾,【不介意。】 【耳朵挺尖的。】 裴冉:? 什么耳朵挺尖的…… 她说什么了就耳朵挺尖的…… 什么意思啊这个男的! 可恶的三十岁大龄剩男,怎么每次都给她打这种哑谜啊! 第72章 你脸皮薄,我得帮你好好表现 接下来四天,裴知鹤有欧洲出差的安排,返程时直接把江乔送回了学校。 独居时只有一个人,作息和饮食难免不规律,在学校里有同伴,他会放心一些。 江乔上楼安置好东西,简单打扫了一下卫生,看见外婆那边有照片发过来。 外婆:【汇报一下咱们家的改造进展,大变样咯。】 图发了一连串,江乔依次点开,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 她本来以为外婆说的小师傅,最多也就帮忙把开裂鼓包的墙皮铲一铲,重新刮刮腻子。 哪知道,人家是从零开始的砸掉重做。 修墙这两个字都不足以概括了,简直是天地焕然。 不仅墙面的开裂发霉问题都解决了,连老旧的铸铁管道都换了新,清一色雪白结实的pvc,阀门也比以前轻巧得多,小老太太不用求人,自己就能轻松掌控。 屋里的家具还没搬回来,但地板和墙面都换了。 老人家都会喜欢的深色枫木地板,和奶黄色的壁纸很搭,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得整间屋子亮堂又温暖。 外婆用的是手写输入法,发条微信不容易,江乔直接打视频通话过去。 信号接通,外婆卷卷的头发先从画面探出来,然后是笑眯眯的圆脸:“好看吧,你都不知道,这两天你苏姨带了多少人过来围观,都说几十年了从没觉得这小区这么高级过。” 江乔没有反驳意见:“好看。” 是真的好看。 但也是……真的看起来很贵。 之前还想着最近接了活,攒一攒钱还给裴知鹤,但现在这么一看,短期内是真的还不起了。 她莫名的有点触动,心里涌上羞愧,“要是我能再对您好点就好了。” 墙上漏水这种事,看起来好像不严重,但对身体不好。 她作为外孙女一直只是想想的计划,被裴知鹤提前完成的这么好,总归是她的不周到。 外婆肩膀一动一动的,脸上气色红润,“怎么还卷起来了?你这还叫对我不好啊,从刚会走路那会就踉踉跄跄地帮我扫地,长大了一点帮我做这做那,上了学成绩好又全校最漂亮,整个小区的阿姨奶奶谁不羡慕江乔家的外婆?在外地读大学那么远,不是每次都熬一夜火车回来看我了?别听你妈整天跟你胡说,她是掉钱眼里了,可我才不傻,我们囡囡和外婆从小就最亲,谁也别想挑拨。” “你别看我现在这么喜欢小裴,但这也都是爱屋及乌,如果不是因为他对我们囡囡好,他用这么几个钱就想收买我啦,做什么梦!” 江乔眼睛热热的,都不敢再听下去了。 小老太太再多说两句,她怕自己真的会当场失态,在摄像头前面鼻涕眼泪抹一脸。 外婆那边手下动作不停,她赶紧转移话题:“您在酒店里无不无聊?” “一点都不无聊,你苏姨他们经常来酒店这儿跟我练舞。天凉了,京市入冬早,不比苏城这边暖和,我买了羊绒线,给你和小裴一人织条围巾戴上。” 外婆举起手里正在织的半条围巾,给她细细展示了一圈,“看得清吗?” “看得清,特别好看。”江乔连忙夸道。 和小长假回老家时看见的那条不一样,这条是给裴知鹤特意织的,款式也比较低调,能戴得出去。 两个色阶的灰色毛线,下面有个大写的字母h,乍一看还有些某着名奢牌的感觉。 h,裴知鹤的鹤。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涌现起一种隐隐的回声,好像在提醒她一件一直都忘了的事。 没来得及细想,外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那就好,我拉着你苏姨设计了好半天呢,就怕小裴说不喜欢。” 江乔理直气壮:“他不会不喜欢的。” 有可能不会真的戴,但绝对不会拒绝。 裴知鹤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到时候亲手帮他戴上,”外婆咯咯笑,“我们囡囡脸皮薄,很多话心里有,就是不愿意说,我得帮你表示表示。” 挂了电话没多久,手机嗡嗡一震,外婆又发来了别的照片。 【听小裴说你俩出去玩了?你不让我在朋友圈发,我就跟你多夸两句,真般配[玫瑰][玫瑰][玫瑰]】 是露营的照片。 但并不是临走前工作人员帮忙摆拍的大合影,而是她从没见过的两张。 一张是大家围坐着吃烤肉的时候拍的,一张是在帐篷前的篝火前,她正仰着头看星星。 构图规整漂亮,画面中的人物表情都很自然,像是在千百个瞬间中偶然切片的一帧。 江乔怔了一下,想起许培仁和苏春元身上一直随身携带的相机,也许是出自他们之手的抓拍,传给裴知鹤,又被他传到了外婆手里。 而让她心率逐渐失控的,是在这两张照片里她身边的裴知鹤。 在千百个瞬间中偶然切片的任何一帧。 他的目光,都没有被哪一簇火或哪一颗星引去,始终落在她身上。 - 次日傍晚,江乔在南图待到五点钟,离开图书馆,去往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 很熟悉的环市线路,经过高校林立的颐园路,穿过一片广告牌密集的商业区,再往前就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老小区。 江乔看了一眼新设的手机壁纸,篝火莹莹的,暖光仿佛仍在跳动。 不同于以往的不安,她稳当当地抓着下车口的立柱,眸光柔软,但一片坚定。 第73章 我不会再来了 仍是熟悉的楼层和门洞,只不过换了密码锁。 崭新的,做工精细,连门铃都换了位置。 江乔按了两下,门从里头被人打开。 江玉芬还戴着围裙,见她来顿了一下,转瞬又高兴起来,给她从柜子里拿拖鞋:“……你看看妈妈都开心糊涂了。我就知道我们囡囡会回家,陪妈妈一起过生日。” 江乔淡淡笑了下,一言不发低头换鞋。 经过上次在实习公司楼下那么一遭,江玉芬被气了个好歹,整整几个礼拜都没再给她发消息。 这周生日将近了,又憋不住给她服了软,绝口不提当天事,只说想她了,生日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女儿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希望她能体谅自己当妈妈的心。 来的话,又是周而复始的循环。 不来的话,大概率又会闹到外婆那里去,明里暗里说她长大后心硬了,忘了母女两人当年相依为命的情谊。 一向如此。 江乔进了门,拉开双肩包的拉链,将早就准备好的纸袋拿出来,递给她:“妈,生日快乐。” 纸袋里装的是一套包装很漂亮的护肤品套盒,前两天拉着蒋佳宜帮挑的,对抗衰好。 江玉芬笑得眉眼弯弯,沾了水的手从围裙上蹭了蹭才接过,眼睛飞快地瞟过袋子里的小票,“你还没工作,哪用得上买这么贵的。” 厨房里油烟机还响着,她把江乔摁在餐桌前坐下,“我那边还剩几个菜,你先吃点水果,休息休息。” 桌上难得铺了讲究的桌布,几道炒菜早早出锅,在餐灯下蒸腾着油润的饭香,旁边是玻璃碗装的车厘子和草莓,个头大而鲜艳。 书房那边半开着门缝,噼噼啪啪的游戏声不断传来,江乔睫毛微敛,起身去帮母亲端菜。 林嘉平推开门,小肚子鼓鼓的,嘴上还沾着零食渣。 他身后的林建国给他抹抹嘴,瞧着厨房磨砂玻璃后纤细的身影,“你看看姐姐,多懂事。” 林嘉平趿拉着拖鞋,哒哒哒几步跑到餐桌边,浑不在乎地用手抓排骨嗦,“江乔才不懂事,自私自利,不知好歹,一点都不为咱们考虑。” 小学生声音脆生生的,说的是这种刻薄话,可语气就像背课文似的,矛盾得有些滑稽。 林建国一愣:“你跟谁学的这些话?” 林嘉平嘴里脆骨嚼得嘎嘣响,“跟你学的啊,我妈也老是说,我都听背过了,爸爸你还想听吗,我还有……” 推拉门传来轻响,林建国赶紧捏了一把儿子的脸:“一会少乱说。” 林嘉平不情不愿地瘪了瘪嘴,专心吃肉。 江乔回来时,端上两盘费功夫的大菜,红烩牛肉和梅菜扣肉,装在新换的碎花边彩盘里鲜亮好看,正好填满了桌中间的空隙,满满当当一大桌。 刚放过去,林嘉平就伸出两只油乎乎的肉手,整盘抱在胸前,抓起筷子开挑。 江乔刚下意识地想拦一下,江玉芬摘了围裙坐过来,满头都是汗,笑着佯怒道:“妈妈做饭这么辛苦,嘉平怎么都不等妈妈一起吃啊。” 林建国搅浑水:“跟孩子说这些,儿子能爱吃你做的饭,这不比什么都强?” 江玉芬嗔他一眼,打他胳膊一下,“你也不看看嘉平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一天天的没大没小,守着咱俩也就算了,让姐姐看了笑话。” 江乔唇线抿了抿,挺直着腰坐下,“不会。” 今天是江玉芬生日,可林嘉平嘴甜会哄人,搂着脖子说完一大段哄江玉芬的话,又倒豆子似的聊起白天小学班上的趣事,把一家子逗得合不拢嘴,完全压过了寿星的风头。 江乔并不插话,适时笑一笑做回应,没什么胃口,只握着杯子喝了不少饮料。 一桌子菜调味都偏咸,适应林家两父子的口味,夹了几筷子就觉得口干。 席间,林建国留意到她这边没什么动静,很是热络地给她夹菜,“小乔太瘦了,还是要多吃饭,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是要有点肉才好看。” 桌对面抛来的眼神黏腻,江乔觉得有些恶心,连看都没看碗里。 倒是林嘉平先闹了起来,很没规矩地在盘子里扒拉了半天,发现爸爸给江乔夹的是最后一只虾仁,当场就发作起来:“那是我的虾仁,你为什么要给她?” 还没变声的小男孩,声音尖利,穿透力仿佛要钻透耳膜。 江乔很大度,直接把碗推给了林嘉平。 一直笑盈盈的江玉芬有些下不来台,很是愧疚地看向女儿,像是为难极了。 江乔勾了一下嘴角,只觉得有些好笑。 江玉芬对她的温柔一阵一阵的,来去如风。现在看上去好像站在她一条线,可分蛋糕的时候林嘉平挖走了她那块全部的水果,她甚至还默许地看了一眼。 并未阻拦。 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回家吃饭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复现,林家一家三口团圆美满,衬得她好像是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路人。 母亲明明坐在她身边,但又距离她最远。无论遇见什么情况,从不会为她争取什么,从不会为她说什么话。 以前的她,总会忍不住地心疼江玉芬。 外婆只有这一个女儿,江乔知道她在林家过得不好,想让她知道自己身后还有个女儿可以依靠,所以一次次地来继父家笑脸迎人,将自己的感受拼命地压在心底。 但现在,她默默对自己说。 最后一次了。 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饭后,天色渐暗,窗外的路灯如星河亮起。 江乔背上包道别离开,江玉芬看着她换鞋的背影欲言又止,说要出去走走,顺便送她下去。 她在左,江乔在右。 冷风从母女俩之间穿流而过,掀起了江玉芬家居服薄薄的下摆。 她抱着胳膊,语气轻松道:“刚刚吃饭的时候守着你林叔叔,我怕拂了你面子,就没说。之前和小裴分手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妈妈还是心疼你的,就不和你再计较什么了。” 已经是意料之外的开场白,江乔转过头,目光落在母亲眼角的纹路,“嗯,所以呢?” 她想说的,绝不仅仅是这一句所谓的宽恕。 江乔懂她。 江玉芬搓了搓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对她开口:“其实吧……前几天嘉平跟我说,班上同学都有一双球鞋,他也想要,男孩子多几双球鞋再正常不过了,我觉得不过分就答应他了,可你林叔叔嫌贵,妈妈现在是家庭主妇,手头只有些过日子的小钱,眼看着嘉平的生日也快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乔的表情,急慌慌地解释:“妈妈不是问你要钱,就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把今天送我的护肤品给退了,把……” “您可以自己去退,用不着和我商量,”江乔打断她的话,那双和她相像的漂亮杏眼很慢地弯了一下,“买鞋也好,买游戏机也罢,都和我无关。” 她攥紧了垂在身体一侧的手,声音轻轻软软的,像是柔韧的柳叶刀。 “我不会再来看您了。” 第74章 捱得到新天地 很轻的一声,但却很决绝。 “好好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江玉芬一时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你……不认我这个妈妈了?” “是您先抛弃我的不是吗。”江乔盯着她看,眼底淡然。 “高中的时候,学校里的家长会您一次都没来过。我打电话求您,您说正在和林叔叔吃饭,这么多年了您终于又遇见自己喜欢的人,让我体谅体谅您的感受。” “后来林嘉平出生了,又推说答应了陪他去儿童乐园。我明白,您因为生了我一直觉得抬不起头,终于有了自己的心肝宝贝,那我所有的事情都要排在后面。”江乔笑了一下,眼里闪过痛色。 “所以,您连我高考都忘了。” 四年前的那个六月下午,她也曾经幻想过。 是不是江玉芬最近真的太忙,忙到连考前给她发条加油的短信都顾不上。 忙归忙,但她总归是妈妈,会像所有人的妈妈一样,站在考点外焦灼地等她。 但无论她怎么找,人群中都没有江玉芬的一片衣角。 最后来接她的人是裴知鹤。 干净的白衬衫,怀里一大捧开得热烈的向日葵,引得周围的家长和媒体都往这边打量。 后车座上是半躺着打游戏的裴云骁,江乔的笑半感激半落寞,她从来不是会被专程偏爱的孩子。 裴知鹤人很好,但跑来这趟是为了弟弟,她只是顺带被捎带上的买一赠一。 江玉芬脸被呛得通红,张口结舌道:“谁说我忘了,那……那天你林叔叔学校里有事,妈妈没驾照,打车又不好打,不是就只能在家给你炖汤了吗。” 江乔看着她努力狡辩的样子,溢出一声很淡的苦笑,“嗯,您有的时候是没忘。” “我最需要您的时候,您把我当拖油瓶,扔到一边自生自灭。林叔叔要走关系去京大教书,林嘉平要去医院看病了,我又是您的好囡囡。”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江玉芬瞪大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谁家的亲生女儿像你这样,记打不记吃?从小我辛辛苦苦养你那么多年,在苏城带你去看花灯看园林,费尽心思多赚钱给你买好吃的,就换来你今天这么故意气我?” 她修成杏仁形的美甲使劲戳了两下江乔的胳膊。 隔着衣服,不疼。 但挺难受的。 她和江玉芬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母亲都会落到同样的一句话上。 “我是不是胡说您心里清楚。” 江乔看向远方的路灯,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您说的这些,我可能比您自己记得还要清楚。我不知道回忆了多少次小时候的日子,因为只有靠这些回忆撑着,才能一直把您当做我的母亲。但您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已经不再把江乔看做女儿了。” “您劝了我这么久今天回来,但一桌子都是林嘉平爱吃的菜,估计早就把我喜欢吃的东西给忘了吧。” 正常的父母,哪怕平日里有些小摩擦,也会怜爱自己的孩子吧。 会担心小孩有没有吃好瘦没瘦被谁欺负了,在外面受了伤回家,会敞开怀抱等她。 江玉芬曾经也是这样的妈妈,但现在已经抛下她向前走了。 那她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 不能一直停留在老照片里,吃着过期的糖偷偷掉眼泪。 江玉芬突然安静下来。 她眼眶通红,嘴唇动了动,拉她的胳膊,“囡囡……” “您不用再费力想了,也不用再跟我承诺什么。” 江乔后退半步,慢慢挣开了她的手,“我爸的抚恤金在您那里,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但您放心,我马上就毕业了,有工作能养活自己,不会跟您抢,也不会再来打扰您的生活了。” 她目光决然,抿高唇线笑了笑,“您就和林叔叔,好好过日子吧。” 江玉芬愕然地盯着她,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泪。 片刻,才抬起袖子猛擦了一把,恼羞成怒地指着女儿的脸:“好,你翅膀硬了,看不上我这个妈了,那你就滚,有多远滚多远,千万别回来!” “但凡你有一点后悔,就对不起你现在发的疯!” 她说完就走,步伐极快。 江乔站在原地,看着母亲单薄的背影里消融于夜色。 最后轰的一声,甩上厚重的单元门。 肾上腺素在血管里急速奔流。 她转身。 心跳很快,连步子也越迈越快,到小区门口时,甚至已经跑了起来。 江乔大喘着气,对着灰蒙蒙的夜空轻笑了一下,像是庆贺自己迟来的解脱和自由,但眼眶却越来越热,连胃里都因为长久的情绪紧绷而闷闷作痛。 她用力地眨了两下眼将泪意压了下去,快走两步,最后一次踏过这扇老旧的折叠门。 和上次在京郊聚餐时相似,她又是一个人跑在秋天的风里,但这次是一场胜仗。 虽然狼狈,虽然过程算不上体面,但依然值得纪念的胜仗。 晚上降了温,她没带围巾,风卷着一片落叶钻进领口,冷得她整个后背都麻了一下,江乔搓了搓手,轻轻吸了一口秋夜冰凉的口气。 她想看下时间,手机抬起的一瞬,壁纸亮起。 温暖的篝火仿佛仍在跳动,燎热了她发凉的手。 这一刻,她突然很想很想裴知鹤。 想听他低沉清冽的声音,想听他用温文绅士的语气叫她小姑娘。 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裴知鹤这次去的是苏黎世,她垂着头查了一下时差,他那里现在才刚过正午。 他也许刚开始吃饭,也许还在工作,总之并不好贸然打电话过去。 江乔在附近的小公园找了个长椅坐下来,拿着手机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给裴知鹤发消息,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如何措辞,通讯框里的字符打了又删。 来来回回好多遍,还是在迂回和唐突之间选择了后者。 江乔:【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信息发出去的一瞬间,她只是呼了一口气,就见对面的“正在输入中”亮起。 裴知鹤:【当然。】 还是他先打过来, 夜色安静如水,只剩风吹落杨树叶的轻响。 她手忙脚乱地按下接通键,裴知鹤的声音从世界另一端传来,温柔得像是在哄她:“怎么了?” 刚刚压下去的鼻酸又泛上来。 江乔抬起一只手扇了扇风,呼吸了好几下,故作轻松开口:“给妈妈过完生日,刚刚我鼓起勇气,跟她聊过了。” 裴知鹤嗯了一声,继续问道:“聊得怎么样,开不开心?” 裴知鹤出发后的一两天,一直会按京市的时间问她三餐有没有吃,也知道她今天的行程。 江乔听完他的话,吸了吸鼻子,“如果……我说不开心,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好。” 裴知鹤:“当然不会。” 他顿了一下,声调缓而慢,像是雪夜壁炉前的大提琴,低沉而温暖,“每一种情绪都是真实的你,开心也很好,不开心也很好,说点别人的坏话也没关系。” 江乔闷闷的:“那你……不会觉得有负担吗?” 平白无故接受一大堆情绪垃圾。 “不会,”裴知鹤轻笑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补充,“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陪你一起。” 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打定了主意想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江乔握着听筒,袒露心声:“我……我不开心。” “我不会再去找她,也不会对她再有任何期待了。” 刚张开嘴的时候还有些负疚,但话说完,好像有什么重担也凭空消失了,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在母亲身边的她并不开心。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口。 电话那头很安静,给足了她空间,只有安稳有节奏的呼吸声。 裴知鹤那边还没回应,江乔莫名地有些赧然。 像是在大人面前讲述烦恼的孩子,多半只会得到两句不痛不痒的安慰。 她小声开口,“你不用安慰我。” “不会,”裴知鹤温柔的笑音传来,“没有想安慰你,我只是替你开心。” “小乔今天做得很棒。很勇敢,很坚定。” “辛苦了,我的小姑娘。” 她怔了一下。 一阵剧烈的酸涩突如其来,从湿润的喉头蔓至鼻腔,让江乔压抑了一路的委屈瞬间决堤。 眼前像是起了雾,滚烫的泪水不住地向下流淌,从脸颊划过下巴,砸进小公园的沙地里。 父亲刚出意外的时候,江玉芬每天在外婆家一个人喝酒,醉酒后就抱着她彻夜痛哭。 从那时候起,她好像就被浑浑噩噩的母亲夺走了哭泣的权利。 遇见裴知鹤,和他结婚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的眼泪居然这么多。 只是听听他的声音,被他温暖的手摸摸头,本来全都可以忍耐的委屈都好像变得粗粝无比,让她再也无法忍受。 不想让对方为她担心,江乔从双肩包里拿出纸巾,用力地压在脸上。 但喉间不断溢出的哽咽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连一句通顺的话都说不出来。 裴知鹤那边一直没挂电话,耐心地等她自己平静下来。 苏黎世的风声和身边的风声交织,盖过了一些她混乱的吐息,让她好不那么窘迫。 裴知鹤轻声的哼唱从晚风里传来,像唱给最心爱宝贝的摇篮曲。 是粤语。 只是江乔听过这首歌,所以就能辨得出—— 他低柔的声音在唱:“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 第75章 还有十秒 江乔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小公园靠街的位置有条滑梯,几个五六岁的孩子站在滑梯顶上,好奇地看着她抱着手机又哭又笑。 屏幕被她的脸颊触亮,又渐渐暗下去,反光映出她一张狼狈湿漉漉的脸,嘴咧得很滑稽。 她抬起手擦了擦,呼吸声慢慢变得平缓。 她并没有和裴知鹤说过太多家里的事,但他却仿佛知道一切。 知道一切,但并不介入,也从来不做评论。 只是站在她身边,在她需要的时候默默倾听,给她主动向前迈出一步的安全感。 领证时都没想过的事浮现在心头。 裴知鹤太好了,好到让她觉得难以自抑的自卑。 她心里涩涩的酸软,第一次希望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个家。即便只是普普通通的正常人家也好,即便还是不般配也好…… 至少,她见到裴知鹤的时候可以干净又纯粹,不会因为身后家人浑浊的野心,而像现在这样抬不起头来。 她平复了气息,哑着嗓子说:“我……我好了。” 裴知鹤:“今天回家先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地址发我,我打电话让苏伯过去接你。” 江乔微愣:“不、不用麻烦了……他肯定还有别的更要紧事要忙,我自己就可以回去的,真的不用麻烦了。” 裴知鹤语气调笑:“如果乘公交车的话,不怕让别人看到你哭过?” 当然只是个借口。 只是别的孩子委屈了会要糖吃,他的小姑娘懂事惯了,好像从来没想过有这种选项,还在小心翼翼地讨好自己。 心尖像是被淋了柠檬,莫名地,就想做一次叛逆的大人。 对面的江乔果然陷入纠结:“那我可以……戴上口罩。” 裴知鹤说:“降温了,在车站等车会被吹感冒。现在打车回去,车牌拍给我。” 手机震了两下,是裴知鹤发给她的转账。 很夸张,完全可以打几年车通勤的数额,她看得呆住了。 裴知鹤又问:“看一下回家要多久?” 江乔看一眼打车界面,乖乖汇报:“三十分钟。” 直到挂了电话,回到家门口,她才隐约明白了他那个问题的用意。 门外的地垫上,是一个用银色缎带扎着蝴蝶结的漂亮蛋糕盒。 她愣了一下,俯下身翻看食盒上的送货单,再三确认没有送错之后,才把它拎进厨房。 盒子打开,柑橘巧克力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顿在原地,伸手戳进那个靛蓝色的头像:【为什么要给我买蛋糕?】 明明,今天是江玉芬的生日……不是吗? 通讯框里弹出裴知鹤的回答,是理所应当的语气:【有的小朋友刚才不是没吃到?】 【现在补上,都是她一个人的。】 一种被明晃晃偏爱的暖意充塞在心里,让她的鼻尖又开始发热。 不去管什么般配不般配的比较。 在这一刻,她突然很想向裴知鹤撒娇。 他会为她撑腰,这种认知从未如此清晰,她语气都变得孩子气起来:【反正以前也没怎么吃过。】 裴知鹤回:【以后都会有的。】 这是一句许诺。 不知不觉间,她好像拥有了裴知鹤很多关于“以后”的许诺。 她切下一块蛋糕,和小叉子一起装在餐盘里,准备端到卧室里慢慢吃。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客厅显得太过于空阔,她不太习惯。 裴知鹤的新消息却又发过来:【去一下阳台。】 【大概还有十秒,向外看。】 江乔踩着毛茸茸拖鞋的脚步顿住,有些茫然。 看什么?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听话地顺着裴知鹤的话向阳台走。 外面是一片群青色的夜空,没有什么星星,实在是没…… 嘭! 江乔的眼睛猝然睁到最大,推门的手搭在门把手上,不自觉地握紧。 几百朵色彩各异的烟火同时腾空而起,盛放出一片流光溢彩的花火,瞬间将整片黑暗的夜空点亮。 不断有烟火落下,不断又有新的绽放。 像彩色的糖果罐炸开,流泻成了闪烁着银光的星幕。 临近几栋楼的阳台陆续开了灯,邻居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传来,隐约几声小孩子惊喜的尖叫。 江乔用手捂住下半张脸,仍肿痛的双眼又泛起泪意。 她在阳台站了许久,满心都只剩一个念头: 这是裴知鹤放给她一个人的烟火。 捏在手心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江乔捏了捏鼻子,抖着手指点开。 裴知鹤:【祝贺我们家小朋友,勇敢踏出人生新一步。】 江乔揉了揉眼睛,莞尔:【可今天明明是妈妈的生日。】 裴知鹤那边安静了几秒。 【那就谢谢她。】 【谢谢她,把我的小新娘安安稳稳送到这世上。】 砰砰。 如同烟花腾空炸开。 这些日子积攒的所有细小的悸动,好像凝成了一颗滚烫的火种。 在她剧烈跳动的胸腔里引燃,蹿到最高之后迸发、再度被点燃,汇成更震耳欲聋的响声。 这一瞬间,从未有过的荒谬贪念在她脑子里闪过—— 她后悔了。 她不止想做裴知鹤的限定时间太太,她想要他的爱。 温柔坚定,至死不渝的爱。 第76章 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裴知鹤的好,对她来说近乎残酷。 十六岁来京市时,裴知鹤向她伸出了连结她与那个陌生浮华世界的第一只手。 她只是远远地仰望过那个仿若神祗般的裴家大少爷。 只有憧憬,再无其他僭越的情绪。 可自从裴云骁生日宴会的重逢之后,一切都好像是失了控,向着偏离轨道的旷野呼啸而去。 她越来越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本该属于真正的裴太太的偏爱。 也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心。 曾经被那双手温柔地揽入怀中,被他兴师动众地用一场盛大漫长的烟火哄过。 她很难想象,自己要怎样退回到那种熟悉的一无所有中去。 知足的大忌是比较,而裴知鹤的出现,让比较的基线一下子跃到了云端。 屏幕上还亮着裴知鹤刚刚的两句话,江乔喉咙发紧。她看一眼夜空里正在消散的烟雾,将阳台门闭上,靠坐在沙发边缘上。 嗡嗡声响起。 裴知鹤的视频邀约弹出,她心神一颤,急急忙忙地抬头看向阳台推拉门的玻璃。 反光的平面如一面巨大的全身镜,映出她哭得红肿的眼,原本柔顺的黑发被夜风吹乱了,她用手快速地整理了几下,可无论怎么努力,好像都无法恢复到能见人的样子。 铃声响了许久,也许马上就要自动挂断了。 她才咬了咬下唇,切换到语音通话接通。 没等对方说什么,江乔先自己说出那个紧急想出的借口:“烟花已经放完了,来……来不及给你看了。” 裴知鹤像是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语调微沉,像是有些惋惜,“我只是想看看你。” 向来绅士的裴知鹤说了句调情般的耳语,江乔像是遇见超纲考题的乖乖学生,胸口和双颊都隐隐发烫。 她仓促地别开脸,深吸一口气,“我现在,不好看的。” 她是个迟钝的性子。 战战兢兢在同一片屋檐下生活了几周,似乎从今晚的这个时间点开始,她才开始真正在意,自己在裴知鹤眼中的样子。 一想……更是觉得沮丧。 除了领证那天,她好像连妆都没怎么化过,在穿搭上更是完全没花过什么心思,怎么舒服怎么来。 陪林嘉平看病那天,护士们在茶水间的八卦又响起在耳畔,裴知鹤之前的相亲对象是芭蕾舞团的首席,清大任教的海归精英,都是艳光四射的大美人。 江乔看了一眼窗玻璃上的自己,完全蔫了。 太……平平无奇了。 司空见惯的黑长直,图案幼稚的小熊卫衣,瘦得毫无曲线的身材,扔进随便一片人堆里马上就能消失。 她今年二十二岁,可以从遇见裴知鹤开始曾经沧海。 可裴知鹤比她大了七岁,早就阅人无数了。 在读书的时候,或者出差的路上,随便遇上哪个白月光一直记在心里,也是很合理的吧。 万幸,裴知鹤无意难为她,很随和地给她台阶下:“那就明天。” 江乔感恩戴德:“……好。” 明天就明天吧。 虽然大概率也不会比今天好看太多,但也还有挣扎的时间。 她把拖鞋踢开,翻个身仰靠在沙发靠背上,悄悄松一口气。 从小养成的省电习惯,走一路关一路灯。客厅里只剩一盏落地灯还亮着,光线柔而暖。 江乔开了通话免提,昏暗的空间里除了裴知鹤的清冽声线,只剩风吹起窗帘的细碎声响。 从刚出继父家小区门,直到午夜时分,裴知鹤一直在电话那头陪着她。 聊的话题零零碎碎,从她在学校里的事,最近有没有见过导师,论文改得如何,食堂窗口的新菜好不好吃,讲到他这两天在苏黎世的见闻。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 江乔心思里仅剩的那一点点低落都被清空,疲惫取代了忧虑,眼皮也变得沉重起来。 神志尚还清醒的最后几分钟,她听见裴知鹤放缓的声音:“嗯,街上已经挂上了天使形状的灯带,要看看吗?” 明明,欧洲快要进入圣诞季的话题是她提起来的。 但江乔现在整个人都困到有些反应迟钝,已经没办法听懂对方的整句话了,顿了几秒钟,才迷迷糊糊地应下:“……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下了什么。 只是天然地有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只要是在裴知鹤身边,她就可以全然不设防,在这个世界面前卸下所有坚硬的盔甲。 裴知鹤声音很轻地道了句晚安,耐心地等江乔回到卧室睡下,才将电话挂掉。 早上苏伯那边发了消息过来,是之前调查江乔生母和继父一家的结果。 大篇幅的文字带图片资料,洋洋洒洒十几页,他只翻开第一页,眉头就已经蹙起。 整份资料翻完,本就凝重的脸色已经凝满了冷霜。 江乔的二十二年,永远在被亲生母亲冷落和利用的二十二年。 接到江乔的来电时,他要极力地克制再克制,才能勉强维持住在小姑娘面前温柔的语气。 江乔的生父江仁生年少时子承父业参军,进入军队后,因为英勇的表现连连晋升,和她母亲结婚时郎才女貌,引得众人一片艳羡。 然而变故陡生,婚后五年,他就在一次特别任务途中猝然牺牲。 江玉芬一夜之间从光荣的军嫂成为烈士遗孀,接受不了打击,开始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对四岁的女儿也无心教养。 后来虽然在娘家的支持下开始做生意,但经营惨淡,很快便落得变卖家产的境况。 在高中之前的十几年,江乔和母亲一直住在苏城的外婆家,靠外婆的接济维持生活。 再往下翻,就是他知道的事。 裴老爷子按照约定将江仁生年满十六岁的女儿接到京市读书,以此来创造和裴家兄弟接触的契机,为娃娃亲的履约铺路。 而他不知道的是,江玉芬在江仁生牺牲后,每个月都会得到一笔相当数额的抚恤金。 十几年来,哪怕是只能靠外婆的退休金给江乔交学费,江玉芬都从未在女儿身上花一分钱。 这样吝啬的母亲,却在和林建国闪婚后,将所有的积蓄全部取出,都用来给林建国所谓的学术前途打点了人脉。 裴知鹤看到这里,倏地想起那次去江乔外婆家,套着亲手织的毛线猫猫头的高低不齐的餐椅,和他在医院天台骗过来的那个三明治—— 很便宜的超市流水线吐司,切面却整整齐齐的漂亮。 她和外婆是一类人。 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韧劲,浪漫的天性与生俱来,不会因为昏暗的童年而减损。 好好地长大后,依然还保有爱人的能力。 即便她这种对母亲的爱,一直没有得到对等的回应,甚至会被很多人理解为懦弱。 但他却越发心疼。 他继续向下翻,江玉芬再婚的次年生下了一个儿子,从此溺爱非常。 林建国的论文发表陆续面世,又在借江乔名义搭上裴家叔父后从民办学校进入了京大。 如今,他率领的实验室屡获大奖,不断有夺人眼球的科研成果提出。 只缺一个有分量的基金会赞助,就能以史上最快的速度升任副教授。 林家不缺钱,但江玉芬仍多次联系江乔,以童年养育的名义索要生活费。 短短几页纸,像是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裴知鹤心口。 江乔对金钱的敏感他一直看在眼里,不是虚荣,也不是对自己出身的厌弃。 只是自卑。 因为小时候被母亲无数次强调家里没有钱,所以即便长大后有了赚钱的能力,也对花在自己身上的钱极尽节省,而别人只要稍微给予一点善意,就会竭尽全力地想要报答。 她时时刻刻生活在紧绷之中,哪怕是给她信任的h写信,像个卸下心防的刺猬幼崽,袒露出柔软的肚皮,也会无数次地强调,奖学金她会还的。 这一刻他才明白,江乔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还钱。 不是因为客气。 而是因为在她的字典中,除了至亲的外婆,哪怕是母亲那里,爱都是需要回报的。 裴知鹤甚至有些无力,觉得自己就像是笨拙的家长,面对着过于懂事的孩子,连溺爱都无从下手。 蛋糕、烟花,都是很俗套的东西。 但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能让她无法婉拒的礼物,去嘉奖今天勇敢到让他惊诧的女孩。 良久。 裴知鹤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痛的眼眶。 他翻开通讯录,打字发出消息:【京大生科的讲师林建国,找几个基金会的代表去见他一面。】 资料里有几页重点提及,江乔继父实验室的科研数据屡现不寻常的“过于理想”状态。 几个隔壁组的博士生向院系提出过检举,但林建国明里暗里一直标榜自己身后有靠山,所有的举报信都被压了下去。 裴知鹤看得想笑。 看在江乔的面子上,他不介意让林家在一落千丈之前,体会一下被心心念念的大惊喜眷顾的感觉。 第77章 樱花田野 次日中午。 江乔睡到自然醒,爬起来洗了个澡,收拾带去江城的行李。 先前答应林叙的展会翻译兼职,已经收下的巨额定金还闪烁着金光躺在她的银行卡里,她必须全力以赴。 布展工作今天已经开始,但外商代表团明天才到,林叙给她定了今天下午的飞机,临傍晚时就能到江城,还能来得及去展览中心踩个点。 箱子里的衣服和高跟鞋刚放好,放在床上的手机就震了起来。 又是裴知鹤拨来的视频电话。 那个被她推脱掉之后,宽限到“明天”的视频电话,堪比闹钟精准。 这次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她在裴知鹤心中的好感度数值条,一定会减一减一减一。 江乔慌里慌张地站起身,顾不上穿拖鞋,光着脚跑到卫生间里照一眼镜子,纠结了两秒钟,把扎起来的头发散下,噼啪拍两下脸提气色。 今天还可以。 虽然眼睛的浮肿还没消完,但比昨天晚上好看多了。 甚至早上还误打误撞地洗了头,蓬松柔软香喷喷。 她冲回床尾摊开的行李箱边,重新坐回地上,努力营造出一种随意轻松的氛围。 江乔最后清了清嗓子,微笑按下接通键:“早上好。” 苏黎世那边还是早上六点钟。 她飞快计算好,成竹在胸,甚至连裴知鹤还没起床的准备都做好了。 可她显然错估了对方的自律程度。 视频画面里是酒店的露天网球场,太阳刚刚升起,天空是泛青的雾蓝色,边缘澄金透光。 裴知鹤换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灰色的速干运动短裤,前额的碎发用一根同色系的发带束起。他正坐在球场旁的长椅上,俊脸有些微微泛红,沁着细小的汗珠。 同样是运动,但出汗之后的裴知鹤并没有大学里同龄男生面红耳赤的狼狈,依然很优雅,多了一分极其模糊的欲感。 江乔忍不住讶异:“怎么起这么早?” 现在想来,露营第二天他也是如此。 一大早不见人,等到她迟迟起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在山里陪苏春元散步完回来了。 平常在家里的时候,两人并不住在同一间卧室,房门隔音太好的缘故,她从来都对裴知鹤的作息一无所知。 这么忙的工作怎么会有好身材。 从遇见他第一天起就困扰着江乔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早起。 用自己争取来的更长的白天,无条件维持健身习惯。 裴知鹤目光柔和,凝视着画面里的她很久,才开口道:“没有特别早,出差正好遇见了好久不见的朋友,就约了场球。” 江乔:“哦。” 现在打完球了,那起床的时间也就是……五点? 这都不算特别早。 可以。 裴知鹤垂眸看向她的行李箱:“回苏城看外婆?” 装模作样来回摆弄行李箱拉袋的江乔:“不是,这次要去江城。” 说起这件事,她又好像回到了自己的主场,连表情管理过头的脸都恢复了生机,笑得眉眼弯弯:“前几周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客户,你还有印象吧,这次她乐器展正好需要一个全程陪同翻译,付了超多定金聘请我,所以我要去一趟江城!” 同样是女生,林叙知道她独自长途出行的顾虑,办事极其利落。 之前说过的包机票酒店,江乔一直以为是她自己做攻略来定,拿发票找对方报销,结果林叙直接都帮她定好了。 就在展览中心附近的酒店,干净安全,条件不错。 心里有一份想报答对方信任的想法在,她这次做足了准备工作,还没出发就跃跃欲试。 裴知鹤神情一顿,声音淡淡的:“记得,你给他费心费力挑了好几天礼物。” “嗯……”江乔又想起来那场气氛诡异的饭桌谈话。 裴知鹤说的人是林叙不假,但她怎么都觉得这个形容……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裴知鹤的声音似乎比刚刚沉了些:“要去几天?” 江乔打开手机日历数:“四天三夜,客户那边帮我把机票都定好了,一结束我就回来。” 她的语调微微上扬,满是兴奋和欣喜。 像只一直胆小缩在桌子下面的毛茸茸小狗,在他精心养护了好久之后,某一天突然扑到他怀里贴来贴去。 裴知鹤把情绪压下去,小姑娘是在通知他,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她已经决定了很久的事情,今天下午就要出发。 他不能因为介意她和陌生男人接触,就把她好不容易才愿意和他建立的分享欲再吓回去。 裴知鹤漆黑的长睫微敛,翻阅手机上的城市天气预报,耐着性子嘱咐她:“江城接下来几天都要下雨,记得带伞,厚外套也带上。” 他回答前安静了许久,江乔起初还以为他不乐意,听到他的话又开心起来:“好。” 裴知鹤又说:“忙起来也要记得吃饭,每次吃饭的时候给我拍照打卡。” 江乔的唇角弯得更高:“好哦。” 她很受用。 受用极了。 她像是踩在粉色樱花花瓣铺成的柔软田野上,想要原地躺下打两个滚。 裴知鹤现在给她的关心是温柔的惯性也好,无差别向整个世界辐射的绅士风度也罢,她都完全抑制不住自己明亮到有些碍眼的笑意: 她的人生怎么也会有如此幸福到晕眩的时刻。 她在离她喜欢的人最近的地方, 向着和他更般配的未来大步向前跑去。 第78章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江乔第二天一早到达展厅,林叙人已经到了。 展台的钢架和最外围的主展示台已经搭好,一身利落长裤白西装的女人站在展区内的升降机前,手里捏着图纸,指挥工人校准每一根水平线。 听到江乔的问好声,她转身朝江乔一笑,如上次见面时一样,妆容精致,红底的细高跟鞋,大波浪长发在顶灯下闪过丝绸般的光泽。 地上零星散落着木箱钉装的展示用提琴,江乔轻手轻脚地绕路走过去。 林叙向她一扬下巴,招呼她到一边坐下:“先不急着开工,小江老师吃早饭了没?我包里还剩几个面包,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垫垫肚子。” “当然不会,谢谢林姐。”江乔赶紧摆手,看向那个被她随手扔在地上的铂金包。 很有林叙一贯的风格,开口很随意地敞着,里面塞满了文件夹和各类纸质资料。 最上面是个包装很精致的纸袋,几个杏仁脆片的羊角包淋了枫糖,点缀着一家滨江酒店西点部的标志。 以林叙为开端,江乔这几年跑翻译兼职,也接触了不少女性高管,从来都没有谁的个性能强得过眼前人: 该计较的面子上极为随意,在旁人看不见的细微之处又很讲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来生活。 两个面包下肚,林叙过来简单跟她聊了两句明天的接机安排,以及外商代表团这两天的具体行程。 大部分都是事先资料里看过的内容,唯一新增的陪同工作,就是和一家国内经销商的谈判。 林叙笑说:“好像是说拖了几个月的赔偿款没给他们,老外英语不太好,后面解释了一堆我也听不懂,具体的明天你带他们去聊。这几位代表都是戏精,人很脱线,到时候演起来了你别太惊讶就行。” 江乔听到她这样说几百年历史的老牌弦乐商,不禁莞尔:“商务谈判都要来回切磋演技,明天我尽量随机应变,帮他们一把。” 林叙感激道:“我就知道找你没错!” 又是给超高酬金,又是这么夸,江乔诚惶诚恐,照着林叙给的图纸再次挨个确认明天要展出的乐器型号。 几十把提琴制琴工艺不同,指板和背板的木材选料也有区别,只是琴弦和琴弓的细微差别,带来的手感和音色就已经截然不同。 译员这一行最难的点就在于此,明明不是本行业的专职从业者,但客户只希望听到自己听惯了的精确术语表达,想要在客户谈生意的时候不卡壳,前期就要尽可能地极力积累知识,只是懂个大概根本不够。 场馆里宽阔封闭,信号极差,手机上的网页半天都转不出来。 等到下午出去时,才发现江城下了场特大暴雨,至今都还没停。 来时的地铁口已经被水淹了,出口等出租车的展商大排长龙。 可展馆位置偏僻,马上能调过来的出租车数量有限,队伍移动的速度极为缓慢。 江乔陪在林叙身边排队,百无聊赖地向身边看了一圈,一瞬间就发现了那个始终在她们斜后方的年轻男人。 和她大概是同龄人,身材高瘦,穿了一身有些旧的大牌黑色卫衣,兜帽盖着头。 之所以觉得他可疑,是因为他看着林叙的眼神。 前后的人都在焦急看表,脸上也都是灰扑扑的疲惫。 只有他,眼光牢牢地钉在林叙身上动也不动,神色狂热。 等了半小时,到上车口的时候,林叙身边的助理突然拉过她,语气紧张:“林姐,他又来了。刚刚想给我蓝牙传图,还是想约您见一面,我没接收。” 林叙一扬眉,并未回头,“没事,不用理他。” 她拉开出租车门坐进去,向江乔发出邀约:“小江老师,一起找地方喝点东西?” 被跟踪到酒店难免有些危险,林叙是想甩掉那人,江乔看明白了。 她很快点头,提起裙摆也坐进车里。 出租车开出了几条街区,又换了条路线,绕回到了展览中心内部的一家咖啡厅里。 旁边紧挨着派出所,跟踪男估计也不敢造次。 林叙进了门直奔离收银台最近的小圆桌,铂金包一甩,往大雨倾盆的窗外瞥了一眼,掏出粉盒补妆。 江乔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在她对面乖乖坐着。 林叙看她一脸想问又不好意思的纠结表情,合上口红盖子,很坦荡地开口:“去年谈过几个月的小男朋友,最近有些缺钱了,跑来要分手费。” “……哦。”江乔难掩震惊。 她后知后觉地去瞄林叙的无名指,之前合作的时候还戴着一枚庄重的钻石婚戒,现在已经被叠戴的装饰戒指所取代。 事业家庭都极尽美满的林叙居然离婚了,还过上了频繁更换小男朋友的潇洒生活。 难道当初说家里有事辞职,跟这个变化有关? 但她并不算是林叙的朋友,也不好多问。 侍者端来两杯馥芮白,林叙浅啜一小口,放下杯子问她:“别光聊我了,我记得你是明年毕业?将来怎么说,还是准备当老师?” 上次见面时,和周老师一样,林叙曾鼓励过她试试做自由翻译,只是那时候她以收入不稳定的理由婉拒了。 江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翻译,已经准备签业内一位老师的工作室了。” “真不错,”林叙眉梢扬起,很是好奇地追问,“签哪家,说不定我认识你将来老板。” 江乔有些意外,一时间分不清她是场面话还是认真的,犹豫地答道:“是蔡云,蔡老师的工作室。” 林叙:“可以啊,蔡老师那么厉害,能被蔡老师看上的小江老师肯定前途无量。” 江乔谢过,追问:“您之前和蔡老师也合作过?” 合作过蔡老师的人,还愿意给她这个报价,她心里更紧张了。 “合作过啊,”林叙放下咖啡杯,“之前在公司里策划的德国方面的展览,有预算的大活动就找蔡云,预算不够了再去找资历更年轻的平替。” 她笑一下,刚补好口红的唇形完美:“不是说你不好,只是因为我原来跟的老板太抠门,预算多一分钱都批不了。当时每场活动下来我都在心里感叹,我们老板真是太赚了。” “这点钱,能请到我这样的展会策划,还有小江老师这样的翻译。” 现在的她怎么能和林叙相提并论。 江乔诚惶诚恐,很认真地看向她:“如果不是您给我第一次机会,我现在估计都入不了行。” 马上面临毕业,她不会天真得像以前一样,以为接工作就像上学,只要成绩好、拿奖多,就会有络绎不绝的好机会找上门。 事实上,她至今也不太明白。 京圈高校里不乏比她更有经验的年轻译员,为什么林叙愿意一直找她。 林叙捧着杯子暖手,画着锐利眼线的美眸饶有兴味地凝视着她,一眼看透她心中所想:“想问我为什么选你?” 江乔怔了一下,点点头。 “抛开业务能力,”林叙细长的手指托着下巴,在这个雨夜和她敞开心扉,“从第一次见到你简历的时候,那么小的一张证件照,我就感觉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顿了几秒,很慢地继续道:“或者说,是我一个老朋友暗恋的人。”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杏眼娃娃脸,京大语言专业在读。 性格极认真,有些轴的认真。 一切都对得上。 之前觉得是不可能会有结果的暗恋,所以即便她明知江乔不一定就是那个女孩,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给这个孩子多一些机会,就当帮他多积德。 跟去姻缘庙里上香一回事,只不过她这柱香显然上得更实在,所以也就更灵验—— 没成想,最近他真的和那小姑娘结婚了。 林叙在心里暗叹一声,骗来的老婆估计也在他身边留不久,估计等谎言一败露,人家还是得连夜吓跑。 这个德,她还是得帮忙继续积。 两人在咖啡厅磨了一小时,门外雨势稍弱,一直都没再看见跟踪男的身影。 江乔被林叙的出租车顺道送回了酒店,手机一恢复信号,微信消息和几十条未接来电不断弹出。 12:23 裴知鹤:【我手术刚结束,吃午饭了吗?】 裴知鹤:【新闻看到江城的大暴雨,有没有带伞?】 第79章 牛奶也是他送的? 大概三小时后,他的第三条消息发来: 【地铁停运了,一会下班记得打车回去。】 等了半小时没看到她的回复,裴知鹤又道:【不打扰你工作了,一会回酒店给我回复,不要去地铁站,注意街面上的井盖。】 六点钟以后,是每隔十分钟一通的未接电话。 消息栏爆满,全是各大媒体对江城突降大暴雨的报道。 从最开始的雨势发展,到半下午时分的郊区地铁站倒灌进水险情,再到最新发布的井盖涡流警示。 正好和裴知鹤发来消息的时间一一对应。 她在展厅里闷了一天,对外面的大雨一无所知,倒显得裴知鹤更像是那个在江城出差的人。 江乔茫然又愧疚,赶紧回复:【刚刚连上网,展馆里信号不太好,没收到消息。】 【客户刚刚把我送回酒店了,别担心。】 截图早餐打卡失败的红色感叹号,一起发送。 裴知鹤像是一直在等她的消息,收到回复之后,秒回道:【回去就好。】 【晚饭吃过了吗?】 江乔没有点开消息栏的新闻,自然也不清楚发生事故的离展览中心多近。 可是,因为担心她打了几十通跨国电话…… 她扪心自问,如果角色对换,她无论如何都会再多说两句。 但裴知鹤的情绪看起来极为稳定,并没有半分因为久久没联系上她而产生的不满。 就好像先前的电话不是他打来的一样。 对面越淡定,她就越心虚。 江乔闷头沉默打字:【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早点跟你说,信号不好的话……我就跑出来给你发消息。】 裴知鹤:【我没生气。】 裴知鹤:【不用道歉,先去吃晚饭。】 行吧。 完全不像是没生气的样子。 可她向来嘴笨,比她年长七岁的男人怎么哄,从来也没人教过她,只能顺着对方的话头说:【吃过了,照片都拍了,只是发不出去,我没忘的。】 两张照片发过去。 一张是中午时候在展台吃的外卖,林叙叫的港式茶餐厅。 另一张是在咖啡厅凑合的快餐,从隔壁连锁店买的。 裴知鹤点开大图,双人份的香肠披萨和珍珠奶茶,环境光很暖。 餐盒旁边是两根一模一样的吸管,明黄色可爱包装的一次性手套,也是并排放的两双。 都不怎么贵。 但完全是这个年龄段女孩子会喜欢的,接受起来毫无芥蒂的小东西。 裴知鹤的眸子沉下去,极力稳住自己发消息的语气:【你这几天,和他住在同一家酒店?】 江乔:【嗯,客户怕我住的地方不安全,特意订了同一家酒店的隔壁房,房型特别好,床也很大很舒服。】 本来是这样没错。 只是林叙傍晚出了被前男友跟踪这种意外,只能临时和助理换了新住处。 至于裴知鹤消息里那个“他”,江乔只当成是拼音输入法常见的惯性联想,并没有放在心上。 怕对方不信自己说的话,她又发过去几张昨晚刚办好入住时的照片。 虽然比不上裴知鹤给她准备的卧室,但也是她住过的酒店里最豪华的一次了。 有欢迎鲜花和水果,晚上九点多还有客房服务送来的热牛奶。 裴知鹤显然也看到了照片中床头放的玻璃杯,问道:【牛奶也是他送的?】 江乔也不清楚。 虽然林叙之前嘱咐过她,想吃什么都能打电话给前台叫,但她脸皮薄,还没拿起过一次那个电话听筒。 她只能猜测:【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吧。】 毕竟,她也真的和林叙互道过晚安,对方还劝过她早点睡觉,第二天好上工。 林叙对她的照顾早就已经超出了普通的雇佣关系,完全就是把她当妹妹来照顾,她挺过意不去的:【客户对我真的太好了,我心里总觉得有亏欠,明早我准备早点起床,提前去买好早餐。】 回复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本来挂在双肩包上的草莓熊公仔,因为和今天要穿的正装不搭,她出门前特意把它摘了下来。 结果刚一进门就被萌到。 收拾房间的保洁阿姨很有心,给草莓熊掖好了被角,只露出半张脸枕在枕头上。 今天的第二台主动脉重建手术间隙。 患者需要半小时复温,裴知鹤陪苏春元出来喝杯浓咖啡提神,抽空回复微信。 苏院士年事已高,熬不太住这种日夜连轴转的节奏,对自己答应过来这一趟后悔不迭。 他把冲好的另一杯递过去,裴知鹤一直没接。 “知鹤?” 裴知鹤长久地盯着屏幕上江乔的最后一句话,被勒出口罩印痕的俊脸冷沉,思绪猛然被打断,他神色还未恢复如常。 苏春元也是一愣:“家里有事?” 第80章 我在酒店门前等你 “没有。”裴知鹤淡淡回应。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耐不住地焦灼,一时间将裴老爷子从小灌输的原则理念统统抛之脑后:“这场还有多久结束?” 这种问题,虽然有些违背本职道德,但在大手术是家常便饭的心外科,苏春元见多了。 这一代的年轻大夫几乎每个人都挂在嘴边,好给自己一些早些下班回家的盼头。 除了老一辈的他们,和被裴院士亲手教出来的完美手术机器,裴知鹤。 从他回国入院工作至今,这还是苏春元头一次从他嘴里听见这样有人味儿的话,实在是很新鲜。 苏春元也不气他想早走,朗笑道:“我明白了,小江喊你回家?” 裴知鹤唇线抿紧,极轻地笑了下:“老师您说笑了。” ……如果真是喊他回家就好了。 可事实就是, 如果他再不回国,有的小姑娘早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家了。 苏春元乐呵呵的,完全当他脸皮薄在狡辩:“人之常情,我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懂你们这些小年轻!新婚燕尔你侬我侬,结果被我这个老头子拖出国出差,你当时能答应陪我,说实在的,我压根都没料到。” 裴知鹤手臂搭在一边的栏杆上,并不反驳。 只要能让他早点走,苏春元怎么想都行。 再说。 从他单方面来看,也算不上误解。 苏春元把手里的浓缩咖啡一口闷完,拍了拍裴知鹤的后背:“走吧,主动脉弓已经修复完了,接下来的收尾有多容易,你比我清楚。就是手术室里那些摄像机还架着,你还不能走,得再去给他们秀一把。” 裴知鹤:“好。” “要是一会再有出血点,直接上辅助循环,”苏春元边走边道,“别犹豫。” “您放心。”裴知鹤轻笑。 苏春元只是嘱咐惯了,事实上,裴知鹤反应极快又无比冷静,近些年在这个细分领域的经验比他还丰富,只是出于对恩师的尊重才把自己降到一助的位置。 苏春元在心里乐,用得起京大医学院的博导打下手的人,除了他自己,估计真没几个了。 后续的收尾工作很顺利,裴知鹤长指灵活精准,钛制针持夹起不锈钢细针,穿上蓝色聚酯线,以最快的速度完美结束缝合,惊艳四座。 苏春元累得不行,被前簇后拥着架去参加后续的学术研讨会。 裴知鹤简单告个别,去苏黎世院方的淋浴室冲掉本就极淡的消毒水和血腥气味,打车去机场。 - 第二天的工作有些小插曲,但也顺利。 就像林叙之前说过的那样,外商客户真的很爱演。 矛盾的起因并不复杂,之前送往国内售卖的大提琴因为仓储条件不佳,出现了大批量背板发霉的情况,投诉数量陡增。 江乔全神贯注,陪着他们在国内经销商的展位聊了半小时。 起先还是和风细雨的礼貌追问,后面见对方完全没有承认自己错误的意思,眼睁睁看着索赔无望,外商代表中素来严肃的一位金发主管突然开始声泪俱下,连连自我检讨。 客户哭了,江乔也跟着翻得很凝重。 等到展位老板悻悻地将一行人送出,边鞠躬边送上妥协之后的赔偿方案,事情才算画上句点。 一出展厅,外商爽朗大笑,争相打趣着老板的苦肉计。 顺带着连身为“共犯”的江乔也被大夸一通,不仅收到了厚厚一叠的大额纸钞作为小费,还直接豁免了今天接下来的工作。 五点半不到,江乔一个人回了趟展位。 林叙公司刚起步,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忙,今天并没有过来。 江乔收拾了一下背包,一下子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 她翻了翻某红书上的旅游攻略和美食打卡地图。 江城是大都市,各类活动五花八门,无论想看展还是闲逛各类城市景点,看上去都能玩得很热闹。 只是,除了从小长大的苏城和读书之后来的京市,她还没怎么去别的城市旅游过,眼下又只是自己一个人,无论去哪里好像都显得孤零零的,有些萧索。 回酒店的路上,公交车停下等红灯,江乔从包里拿出手机。 有了昨天那样的前车之鉴,今天她格外注意,每隔个把小时就会借去洗手间的功夫出趟展馆,特别留意一下裴知鹤那边的消息。 可是,都已经过去一天了。 哪怕她每顿饭都乖乖地打卡拍照,甚至还说了一大堆下午谈判时的趣闻,置顶第一栏一直是灰白色,一个未读的小红点都没有。 也不清楚是真的太忙,还是生她的气生到现在…… 她思绪乱乱的,安静了一天的手机却倏地一震。 江乔浑身一个激灵,心好像直接从谷底飞上了云霄,脉搏急速跳动,连消息栏都没舍得先点开。 先急匆匆地翻开今天的相册,看看有没有哪张照片能再发给他,好把这场远距离糖分摄入的时间拉长。 她不是没看过网上的追crush经验帖子。 好像所有人都在说,要时不时地发两张自己的自拍给对方,时时刻刻刷新存在感,让对方的心里全是自己的样子。 可是,先不说裴知鹤那样的大忙人,怎么可能放任心里被随便哪个平庸小姑娘填满。 她的拍照技术,也实在是拿不出手。 表情很傻,万年只会比同一个小树杈,僵硬地可以拿来做自拍进修班宣传照,特训前版。 这几天唯一能看的照片,好像就是今天和外商们的合影了。 江乔放大缩小看了好几眼,端庄是很端庄,但是,好像还是……太严肃了。 她瞬间萎靡,破罐子破摔地点回消息栏。 手机对面的人又不是面试官,谁会拿这种商务活动照去撩男人啊! 裴知鹤:【几点下班?】 江乔抿高唇线,努力不让雀跃影响都市丽人的语气:【已经下班了,今天很顺利,老板特批了提前结束。】 裴知鹤很快回复:【今天没有和客户一起的行程?】 江乔:【没有。】 【站了一天大家都累了,准备先回酒店休息一下,一会再看看要不要出来找点吃的。】 她一头雾水。 下班早,和林叙有什么关系…… 总觉得裴知鹤语气怪怪的。 裴知鹤:【酒店定位发我。】 江乔更懵。 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从瑞士瞬移到江城,突然空降过来吧。 所以八成就是,和问出租车牌号一样的老父亲心理,习惯性地留个标记,大概了解她一路上的行动轨迹。 她没当回事,报了林叙帮忙定的酒店名字。 然后就看见对面的消息发来。 像是赴一场都市男女最寻常不过的工作日约会,平静之下是暧昧。 裴知鹤:【好,十分钟之后,我在酒店门前等你。】 第81章 你在赶我? 江乔看着通讯框里弹出的话,整个人都定在了公交车的座椅上。 惊喜归惊喜,但更多的是震惊。 恍惚间,连车窗外的雨声都小了些。 苏黎世到江城,九千多公里的航线,怎么说也要飞大半天。 裴知鹤……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之前明明跟她说的是五天,预计还会晚于她到京市,现在突然回了国,是因为有什么要紧事? 她连忙问:【出什么事了吗?】 裴知鹤:【不清楚。】 江乔撇了撇嘴。 有事就有事,什么叫还不清楚…… 自从她来了江城,裴知鹤说话好像就一直不在她预计的电波频道上。 她和裴知鹤的社会经验天差地别,但和对方聊天很舒服,从来都没有感觉到所谓的鸿沟。 这还是第一次出现所谓的沟通障碍。 往好处想,就是被兄弟医院借调过去,工作节奏太忙,习惯了拼命压缩语句,提高交流效率。 往坏处想,裴知鹤估计真的只把她当小丫头看。 所以,关于自己私生活的事,半个字都不想跟她透露。 江乔左右一番权衡,还是就此打住,为了自己在接下来大半年早日泡到高岭之花保留斗志,不再细想了。 她很快打字:【我还有三站了,马上到!】 裴知鹤:【好,慢慢来。】 大暴雨第二天,雨幕还未从江城退去。 行道树的枝叶被风卷落一地,被各个方向吹来的雨丝敲打出闷响。 中午出园区吃饭时,明明已经快停了。 公交车驶向目的地时,小雨又下了起来,被梧桐树后探出的路灯映透,好像迸溅的袖珍烟火棒。 江乔从车门钻出来,撑起伞,手插兜往几百米外的酒店大楼走,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裴知鹤,她的笑意就止也止不住。 最后一个路口,绿灯亮起,她整理了一下早就被雨水浸弯的刘海,几乎是小跑着跨过马路。 因为她看到了,那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裴知鹤站在酒店门前的街边,一身深灰色的长风衣,冷肃而利落。 背后是一座藤蔓蔷薇的景观墙,入秋后花朵早已凋零,只剩茶绿色的残枝纠缠其上。 天色还未完全黑沉,仍是一片鸭蛋壳般的青色。裴知鹤撑着一把深黑色的长柄伞,路灯映在伞面的细流,如鎏金滴落。 随着她的步伐越跑越近,伞下那张英俊的脸逐渐显露出来。 她逐渐停下,很意外地,裴知鹤在抽烟。 雨中的江城,水汽湿重。 隔着一层极淡的烟雾,几日未见的男人垂眸看向远方,气质似乎多了些不好接近的清冷,下颌线棱角分明,近乎锐利。 金丝边镜片后的黑眸发现她,只是一顿,随即优雅地将烟熄灭,大步走到她身前。 他的伞宽大,有意无意地向江乔稍稍倾斜, 比她那把小遮阳伞更挡雨。 江乔收了伞,仰头问:“等很久了吗?” 裴知鹤垂眸看她,轻笑一下:“刚到。” “真的没有要紧的事?我这里一切都好,你要有事的话可以先去忙,后天我自己回去就……” “你在赶我?” 江乔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不然怎么可能会……在那张向来游刃有余的脸上,窥见一丝几不可见的委屈。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你想的话住在这里都行,我房间超大!” 她赶紧给自己找补,甚至很是殷勤地主动拖过裴知鹤的登机箱,抬头笑了笑。 裴知鹤不想提,她还是别多问了。 人都到这了,开开心心聊点别的话题,关心则乱。 她一路带着裴知鹤回到自己住的小套房,位于整栋玻璃墙面大厦的次顶层,大落地窗视野绝佳,有会客室和一大一小两间卧室,白檀香氛清新舒缓。 看得出,对江乔有知遇之恩的这位老客户,对她真的很上心。 江乔带着裴知鹤在所有房间里参观了一圈,明明掏钱的人不是她,但小脸红扑扑的,有种终于能在他面前做一次东家的兴奋。 “你要是住在这里的话,我……我把大卧室让给你,我马上就把东西收拾一下搬到小卧室去,就是那张床我已经睡了两天了,你别嫌弃就好。” 实话实说,她当然不介意和裴知鹤一起睡大卧室。 但她这次来得匆忙,带的衣服也是够用就行,实在是没料到裴知鹤会从瑞士突然回来。 她也是个有尊严的成年女性。 和心动异性第一次开房,这种值得纪念的日子,她才不要被一件睡旧了的蜡笔小新睡衣毁掉。 裴知鹤神色淡淡的,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情绪倒是像是比进门前舒缓了一些,瞥了眼她身上因为太兴奋一直穿着的外套:“热不热,我帮你挂一下?” “哦。”江乔从善如流,侧过身去脱下西装外套,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崭新的大钞。 “对了对了,这是今天和外商去谈判,结束之后给的小费,”江乔眼睛亮闪闪的,捏了捏厚度,千把块应该是有的,“没想到那位先生看着严肃,人还挺大方的,给我的时候我都没反应过来,最近遇上的人都好好哦。” 林叙本身给的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还有这样可观的意外收入。 飞来一趟江城收入颇丰。 江乔只是稍微算了算,就开心得眯弯了眼睛。 “客户说结合这一单之后,还有别的委托准备介绍给我。明天是展会最后一天,休息时间比较长,我准备请她吃顿饭。” 这笔钱够做很多事情了。 除了答谢林叙之外,她还准备给裴知鹤买一件圣诞礼物。 裴知鹤平时上班穿正装穿得多,她昨天睡前特意查了攻略,准备斥巨资买一条设计低调的大牌领带,或者是入门款的领带夹。 寓意很俗套,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江乔喜滋滋的,自顾自沉浸在突然暴富的满足之中,完全没注意到裴知鹤的神情。 给她挂衣服的绅士去而又返,锃亮的皮鞋在她面前的视野里停住。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触到她,微凉,抽走了她手里的粉色纸钞。 江乔无意识地跟着扭头,一路看过去,一叠钱被随手放在窗边的茶几上。 她再仰头几分,看见了那只手的主人。 裴知鹤脱掉了大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的衬衫,他随意地坐在茶几旁,结实修长的手臂搭在靠背,眸光没了她熟悉的温柔,凛冽如冰原。 他叫她的名字:“江乔。” 第82章 裴知鹤的耳朵,红了 “怎、怎么了……” 猝不及防被对方叫起大名。 江乔浑身抖了抖,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连表情都吓得有点僵硬。 裴知鹤周身的低气压强烈,来得几乎没有道理。 可她仍然没来由地心虚,有一种自己做错事的感觉。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她根本就不敢和他对视,垂下头盯着自己直绷绷的脚尖,开始紧急打腹稿。 就在,她的第一句“对不起”含在嘴边的时候。 裴知鹤突然又笑了一下,深黑色西裤包裹的修长双腿叠起,声线极尽温柔:“这几天很开心?” 他嘴角的弧度勾得完美。 即便是叠底描图,估计也和她记忆里与裴家大少爷如沐春风的初见并无二致。 但就是,完全没有安抚到她。 反而更吓人了。 江乔眼光乱飘,很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和裴云骁分手一月有余,她才真正认识到,前男友说过的那句“我哥这种老狐狸,性子阴晴不定”是什么意思。 老狐狸这句她还没什么观察…… 但裴知鹤的语气转变实在是太突然,让她完全摸不透用意。 “还……挺开心的,”江乔深吸一口气,小声实话实说,“以前没来过乐器展,这两天涨了不少见识,赚了之前连想不敢想的钱,感觉自己将来的选择都变多了……” 她最后一句话声音刚落,裴知鹤的追问立即跟上。 声音含笑,但隐隐有些讥诮的意思:“哦,这么多开心的事情里,最开心的还是见到你那个客户?” “怎么样,”他顿了顿,话音慢悠悠的,“还是像你上次见的那样,长得好看,人又有能力,性格还好?” 莫名熟悉的一句话。 总觉得,之前她好像说过似的…… 她语气不改,试图用真诚化解对方的低气压:“……算是吧。” “好,很好。”裴知鹤出声赞许,眉眼黑沉。 别人给一点小恩小惠就这么开心。 反倒是他,为早些回国连轴转了快两天没合过眼,彻夜搭航班飞回来,却把眼前的小姑娘吓成了兔子。 为了那个男人偷偷跑来一趟江城,能让她幸福成这样。 在他身边,她怎么从来就没这么开心过? 小姑娘虽然喜欢钱,但也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孩,应该不会被一间套房和一小笔转账收买。 那他到底输在了哪里? 是性格太沉闷让她觉得无聊…… 还是,那个男人是小姑娘的同龄人,比他年轻得多? 他微仰起头,看着江乔慌张的脸。 极少见地斤斤计较起来:“从刚刚见面到现在,你每句话都在聊他……还没有关心过我一句。” 酒店客厅开了一道细缝。 夹杂着雨丝的微风荡入,吹得窗帘飘飘扬扬。 江乔急匆匆瞥了一眼茶几上毫无保护的钱,很怕刚到手还没焐热的礼物基金被风吹走。 裴知鹤注意到她的视线方向,拿起一旁的香薰蜡烛帮她压上。 漆黑的碎发被夜风吹乱,眉眼落寞,倒显得更委屈了。 裴知鹤真的好像猫哦…… 漂亮又神秘,好哄又最难哄。 许久之前观察得到的结论再次浮现在脑海。 江乔讶然又无奈,面色涨红地给自己辩解:“我……我哪有不关心你了。” 说林叙的事情说得多,那是因为最近天天和林叙在一起。 她和裴知鹤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亲密夫妻关系,对他的喜好偏爱、生活习惯全都知之甚少。 更何况裴知鹤的出差节奏又和她这种规律工作的不一样,忙起来连口水都喝不上。 见面这么长时间,他连为什么突然提前回国都不想跟她解释。 她是顾虑着想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才死死地憋住了自己问东问西的本能。 不然怎么办,从一见面就开始事无巨细地问人家吃没吃好睡没睡好,这几天累不累瘦没瘦和瑞士那边医生合作顺不顺利。 还是放飞自我,做她一直想做的事情,直接从马路对面飞奔到他面前,死死抱住裴医生的腰,踮起脚亲一口? 她倒是想。 裴知鹤能给亲吗? 难以想象。 自我辩解的心思在顷刻间散去,江乔镇定下来,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而且客户那边也是特殊情况,她前几年刚离了婚,这两天一直被很恐怖的前任跟踪要钱,她虽然说自己不怕,但我挺放心不下她的。” 少女神色认真,看得裴知鹤的脸色愈发阴沉下来。 本来以为最多也就比她大一两岁,结果居然都……离过婚了? 那个男人的魅力就这么大,让她连这种事情都不在意? 又是袒露自己的婚恋经历,又是卖惨示弱。 这种下三滥的套路,专门瞄准了善良女孩的母性和恻隐之心。 未入社会的小姑娘可能很吃这一套,但这不代表他也会被蒙混过去。 裴知鹤的心好像被一点点撕扯着。 刚要出言提醒,站在他面前的江乔怯怯地抬起了脸,瞳仁亮亮的,小心翼翼地发出邀请:“明天中午我准备约她一起吃饭,你要是正好没事的话,要不要一起?” 林叙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贵人。 就像小海獭会偷偷收集漂亮的彩色玻璃和贝壳,很宝贝地展示给饲养员看。 机会难得,她也有些想把裴知鹤介绍给她。 把她人生二十二年第一次这么悸动地喜欢的结婚对象,领到林叙面前看看。 裴知鹤淡淡道:“明天没空。” 少女的杏眼湿漉漉的,像是摇晃着一簇渴望的小火苗,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迅速地暗了下去。 裴知鹤心底酸得厉害。 但他还是败给了那双失望小狗似的眼睛,尽量压着自己的火气:“你确定要带着你先生,去见另一个你喜欢的男人?”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像是再也不堪某种情绪的烦扰似的。 江乔惊怔:“……什么男人?” 室内的气氛凝滞,她很费力地整理着上下文。 半晌,不可置信地掀动唇角:“你是说我……客户?” 裴知鹤依然维持着那个坐姿,下颌紧绷着,幽暗的眸子直视过来。 不说话。 那就是默认了。 江乔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客户她是女生,比我大六七岁,一直在各方面都很照顾我。” 她急忙忙地翻手机,无奈手机里一张和林叙的合影都没有,“姐姐是个特别有气场的大美人,如果你不相信的话,现在给她打个电话确认下?” 裴知鹤顷刻失语,周身的戾气消散无踪。 江乔急于从他身上重获信任,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冷霜密结的俊脸。 自然也就没有错过。 那个她已经习惯了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靠谱成年人结婚对象,好像陷入了一两秒钟的慌乱状态。 然后,那双半分钟前还剔亮如刀锋的黑眸突然垂了下去,鸦羽般的长睫闪了闪。 架着金丝边镜架的耳廓,猝不及防地红了。 第83章 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被迫学医 不是那种少年人的通红。 是更含蓄的那种,无限接近于气血色的淡粉。 只是因为裴知鹤冷白的皮肤太薄,才让一切飞速闪过的绅士裂隙无所遁形。 裴知鹤是……害羞了? 江乔觉得自己好像是直勾勾盯着良家少女看的登徒子,即便明知失礼,但还是收不回目光。 因为,实在是太罕见了。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害羞吗…… 虽然没想明白原因,但依然碍不住她单纯地欣赏美色。 就……很可爱。 因为和老男人平时的形象反差实在太大,像是雪山之巅上猝然窥见的一眼春光,显得格外冲击和珍贵。 察觉到她的视线。 裴知鹤轻咳了一声,那一抹和他沉稳气质极为不搭的粉色也随之褪去:“不用,我相信你。” 江乔站在原地,绞着手。 仿佛福至心灵,她突然有些悟出了今晚裴知鹤脾气反常的原因。 她小跑两步,坐到他对面的单人小沙发,挺直了腰向他保证:“这次是我不好,没有提前跟你解释清楚。但你放心,我很有契约精神的,既然和你约定了在结婚期间不会谈恋爱,那我就绝对不会做对不起这段关系的事。” 她偷偷夹带私货:“别担心,除了你之外的男人,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少女一双剔透的眸子灼灼,如糖浆凝成的琥珀,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裴知鹤有片刻的恍惚。 但也只是片刻。 他修长的手指推了下镜架,眼中重归澄明:“我不担心。” “你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去场馆,早点休息吧。” 她在意的是契约精神。 不为旁人停留,也不是因为对他的好感。 而是因为约定好了,不能在婚姻存续期间和别的男人谈恋爱。 江乔软甜的笑定在脸上。 只是一句话的功夫,裴知鹤刚刚稍微扬起一点的情绪好像又落了回去。 他站起身,手腕搭上放在一边的银色行李箱。 怕他现在就打开房门离开,江乔赶紧跟着站起来,手臂向前奋力一伸,细白的手指抓住行李箱的拉杆。 她有些不知所措,手放的位置有些尴尬,再往上就要摸到裴知鹤的手了。 “现在还在下雨……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啊。” 窗外天幕靛蓝,已经被夜色和雨水浸透。 裴知鹤垂眸看向她因为紧张而咬得嫩红的唇。 水润润的,像是饱满的浆果。 他只是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为自己听见小姑娘的挽留一瞬生出的联想,忽而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 他看向她,神色如常地安抚道:“我不走,只是换身衣服。” “你看下客房服务的餐单,有想吃的一会告诉我,别饿着肚子睡。” “那……那明天中午要来一起吃饭吗?”江乔又鼓起勇气问了一遍,一脸的期待与真诚。 既然他一直给自己捏造的假想敌并不存在,那这顿午饭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看起来,她并不介意在外人面前介绍他为自己的先生,也是真的很想邀他一起去。 分明就是特意调休从瑞士飞回来,哪来的什么别的要紧事,但他刚刚已经亲手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现在再反悔,只会看起来像个完全不成熟的毛头小子。 裴知鹤踏进卧室门,侧过身淡声道:“明天真的有事,你下午下班后给我发消息,带你去吃晚饭。” 拒绝,但又没完全拒绝。 还争取来了在江城和裴知鹤两个人吃饭的机会,江乔倒是没有太失望。 直到晚餐被侍者撤走,还在忍不住地暗叹。 外科医生好忙。 怎么就能忙到这个地步。 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被迫学医。 什么样的工作需要跨越九千多公里,从苏黎世干到江城啊。 - 次日清晨七点。 如往常一样,裴知鹤已经离开了套房。 小餐桌上有三明治和果汁,并不太凉,她囫囵吃下,换好衣服鞋子前往场馆。 乘车路上,手机振响。 居然是除了话费套餐余额通知,很久都没有收到正常讯息的短消息。 号码很陌生,并没有被她事先备注过。 但仅需看了开头显示的一行,就能看得出是谁。 【小乔,我是林叔叔。叔叔听说你之前和你妈妈吵架了,闹了点小脾气不愿意回家,可把我给心疼坏了。你妈妈这人就是嘴笨,你别跟她计较。】 【我也不是来劝你,就当咱们爷俩之间的小秘密,叔叔现在也在京大,生活上遇上什么困难,你不愿意跟你妈妈说,那就来找我,叔叔在学校里,方便随时来照顾你。】 江乔看得一阵恶寒。 强忍着才没返回通讯录,继续看下去。 【叔叔劝你一句,退婚那件事你也别做的太绝。小裴那孩子是个好的,最近叔叔实验室正在申请研究基金,大几百万的长期项目,还没等着报上去,前些天马上就来了裴家控股的基金会代表,说要提前帮忙看实验材料,预先进入审批流程。】 【搞学术这东西,搞来搞去不就是拼的一个关系嘛,云骁这孩子靠谱,我都没联系过他,什么都提前帮我打点好了。】 【你去跟云骁撒个娇,多说两句好听的软话,就当是替叔叔谢谢他。】 江乔的手一顿。 不小心蹭开了回复栏,又折叠回去。 回复是不可能回复的,只是…… 她是真的觉得很奇怪。 之前说分手的时候,裴云骁还在拿林建国蹭裴家关系进京大说事儿,现在怎么可能给他这么大面子。 裴知鹤知道林建国是个什么情况,更不可能出面助推。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 林建国这回,八成是被人下套给骗了。 以前的话,她还会好心提醒两句。 毕竟江玉芬是家庭主妇,林嘉平又刚上小学,一大家子人都靠继父一个人养活。 可现在她也看开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 截图,删除拉黑,消息栏又回归一片清清爽爽。 第84章 我先生给我挑的 乐器展最后一天。 来展位咨询的经销商变少,更多的是来凑热闹的个人游客。 动辄几十万的琴,来闲逛的市民并没有什么购买的意愿,面对老外也多少有些放不开,即便有好奇的问题,一般也不会主动开口询问。 展位免费赠送的小提琴挂坠倒是大受欢迎。 江乔从翻译转职成了秩序协调员,忙着举牌子让大家扫码关注官方账号。 中午休息时间,江乔把伞装进包包,去到展厅出口。 午饭的邀约虽然被裴知鹤拒绝了,所幸另一位女主角正好有空,爽快地答应下来。 走出门口时,林叙已经站在玻璃廊檐下等她。 女人穿一身浅灰色的正装套装,裸色的小羊皮高跟鞋,卷发拢到一边胸前,看起来飒爽利落。 见到江乔朝这边跑,她歪着头打趣:“今天特意打扮了,这么好看?” 江乔小喘着气,在她身边站定,也笑着和她开玩笑:“都是为了和林姐的约会。” 今天她身上穿的,都是她刚搬进裴知鹤家时次卧衣帽间里挂的新衣服。 当时因为觉得太贵,碰也没敢碰。 这次来江城前收拾行李,总觉得有林叙在的正式场合要好好对待,特意叠好放进了箱子里。 不得不说裴知鹤的审美好。 温柔的奶油白针织连身裙,外搭同色系的小斗篷款毛呢大衣,顺直的黑色长发用一根墨玉簪子盘起,衬得整个人贵气又温柔。 并不臃肿,但是很暖。 和雨后江城骤凉的天气正搭。 林叙叫过出租车,在上车前还特意又夸:“这风格真的很适合你,就是之前没怎么见你穿过。” 江乔的脸泛着赧然的粉,不好意思地说出实情:“我先生给我挑的。” 裴知鹤不在,林叙又是绝对安全的倾诉对象。 她意外抓住一个机会,忍不住地和她分享。 林叙的反应比她料想的还要震惊,因为转身过猛,连额头都差点撞到前座的头枕上。 她冷静了一会儿后,问:“你结婚了?” 江乔笑着点点头:“今年十一的时候,回苏城老家领的证。” 林叙表情复杂,各种神色像跑马灯一样在脸上转了一圈,最后只化成一句:“恭喜小江老师。” 江乔大大方方谢过,眉眼弯弯:“嗯,我也很开心。” 少女的笑容淡雅如春风,却在林叙的心里掀起狂澜。 这样巧合的结婚时间。 这样相似的对象。 要么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巧合被她遇上了,多年民间菩萨积德行善修成正果,裴知鹤那个闷骚男必须给她一路磕长头,从江城磕回京市。 要么就是她完全搞错了。 那位裴太太另有其人。 这样也更说得通一些,毕竟江乔在提起她那位先生的时候,完全是一副粉红泡泡满天飞的样子。 京大她又不是没去过,各种气质的小帅哥遍地都是。 裴知鹤再怎么着也已经快三十了,怎么可能干得过那一群鲜嫩水灵的年轻人,把人家小姑娘迷成这样? 出租车很快拐入市区的老洋房街道,林叙压下猜疑的情绪,先行下车。 江乔昨晚做攻略做到深夜,吃饭的地方约在一家意大利餐厅。 室内装潢酷似南欧的乡村厨房,点缀着玻璃罐装的黑麦和橄榄小番茄,连餐具都是老板亲手烧制的陶器,质朴可爱。 落座点餐,江乔问她:“昨天那个男生,没再去找你吧?” 林叙放下水杯,摇了摇头,扶额道:“我换了离展览中心很远的一家酒店,他没那么容易找上门来。早上他跑来展台堵我,被我叫保安赶走了,这下彻底不装了,发了几十条消息给我,张口就要二十万。” 二十万只是个小数目,就是用来打发苍蝇太不值得。 她是这么觉得。 但桌对面的江乔已经被这个数字砸蒙了,惊问:“他怎么……” 他怎么敢要这么多的? 林叙挑一下眉梢:“他说之前送我的玉吊坠是传家宝,被我没当回事找不到了,必须赔偿他的物质和精神双重损失。” “可他送我时候那个塑料小盒子,我又不是没打开看过,连网购的发货单都还叠在里面没拿出来,真亏他敢编。” 她语气愤愤,带着一丝饱经世事后的调侃。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乔被她话里的玉吊坠一勾,又想起了前男友给她送的那件旗袍。 她当时问过外婆之后,八千块是强忍着肉痛打过去了,可…… 裴家是什么家境,找的裁缝也绝非外婆的眼界能触及得到的层次,八千,估计连片布料都买不到。 她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万一裴云骁也像这样过来找她清算,她的处境想必和眼前的林叙全然不同,一定会被压得气都喘不过来。 江乔长睫低垂,表情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林叙瞥她一眼,一针见血地问道:“怎么,你们小年轻也被这样讹过?” 江乔脸微烫,犹豫着说:“我之前收过前男友一件旗袍,是定制的,因为不知道具体价格,觉得很有负担。” 林叙喝一口果汁,狡黠地冲她眨眨眼:“姐姐懂呀,我妈妈一直是做礼服设计定制的,你跟我说说,我帮你估价。” 有熟悉的人这样说,江乔刚刚还慌乱的心瞬间落了地。 她暗吁一口气,跟着记忆开始描述细节。 “云锦材质的,白色,内衬是很扎实的丝绸,袖口有一圈珍珠滚边……” 听到这里,一切都还算常规操作。 林叙美甲晶亮,慢悠悠地吃着沙拉,时不时嗯两声表示在听。 她还有闲心感叹小姑娘桃花旺,最后嫁得不错不说,连前男友都对她这么用心,十分舍得砸钱。 等到江乔说起更细节的图样时,林叙瞬间失声。 “……通身有珠光线绣的暗纹,盘扣也弯成了小桥的形状。” 江乔顿了顿,眼中含着一种很复杂的希冀:“我外婆之前在丝绸庄做裁缝,她说也没怎么见过这么复杂的工艺……这种定制,应该不便宜吧?” 林叙:…… 先抛开那句“前男友送的”不提。 这件旗袍的定制费用,何止是不便宜。 她亲手收的钱,当然知道—— 她当年是凭借着怎样的无耻之心,才好意思把那个纯纯是敲诈的数字说出口的。 第85章 他其实,很爱你也说不准 林叙嘴里咀嚼的动作越来越慢。 刚刚上出租车时就觉得她像,这下彻底对上了。 人算不如天算。 她好奇了一万年,裴知鹤那么寡的性子这么多年一直心心念念的姑娘长什么样,结果怎么也没料到。 那位被他恨不得藏起来谁也不给看的裴太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甚至还刚刚和她分享了自己的婚讯,甜蜜收下她一句祝福。 她都要气笑了。 怪不得。 某些假绅士从三天前就一直问她江城天气怎么样,暴雨影不影响公司运转。 她还以为是这厮突然从清冷工作狂转了性,真心关心起了他的发小。 结果什么童年情谊都是塑料,只有亲亲老婆才是真的。 敢情她就是无偿充当了三天的体感温度计,搁这儿给老狐狸连哄带骗的爱情添砖加瓦来了。 更别说,看小姑娘的样子,对衣服到底是谁送的都一无所知,更是对这件旗袍敲了自己老公多少钱毫无概念。 她能怎么说? 小江老师,这件旗袍费工归费工,但我已经讹了你先生七位数给我创业入股,所以你千万不用有一丁点负担。 这样? 还是…… 小江老师,你先生为了你高中毕业典礼,特意提前提前半年找我家老太太定制的旗袍,中间每一次最细微的修改都亲自来了工作室,结果最后成衣出来了,自己又别别扭扭要避嫌,改成了以整个裴家家族的名义,委托亲弟弟转交? 这样一说,江乔听完什么感觉她不知道,但只需要小姑娘吹吹枕头风,裴知鹤杀了她的心肯定是有了。 有的男人,外表看上去三月春风温文随和,实际上恪守规矩已经刻入了骨髓。 左一个避嫌,右一个礼节。 裴知鹤的暗恋有多久,林叙不清楚。 但她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懂,又不是活在古代,从弟弟那里抢个未婚妻过来不是轻而易举,就非要等到现在才出手? 而且,结婚都结婚了,怎么还会觉得自己多年的感情对太太是负担,从来就没想过要坦白? 因为从小就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女儿,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但她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这种老派世家名门的长子在想什么。 因为愧于把负担压在别人身上,就让自己成为这个沉默背负一切的人? 什么鬼逻辑。 可她林叙又不是当事人,她再看不过眼去,也无法替裴知鹤说出口。 她连自己和前夫那点破事都理不明白,哪里有资格随意干涉别人的感情。 她只能狠狠咽下几大口果汁,冰镇一下自己烦躁的心。 “林姐,”江乔小心翼翼叫她,“怎么了?” 林叙摇了摇头。 思绪回到刚刚的话题,她神秘莫测地笑了下,“其实就……还行,没有特别贵,你放心。” 林叙看懂了刚刚江乔的眼神,也不希望由自己来帮裴知鹤透这个底,只挑能安抚她的话讲。 果不其然。 对面少女刚刚还塌下去的肩又挺了起来,眼底神采复苏,像亮莹莹的宝石。 林叙的心情也跟着好转,弯唇打探情报:“不说这个了,怎么突然结婚了?” 江乔没想到她话题跳跃得这么快,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歪着头想了一下答道:“因为我先生,他是很好的人。” “前段时间家里遇上一些事,外婆也身体不太好,一直盼望着我能早点成家,先生说愿意帮我这个忙。” 对面坐的是她一直崇拜的姐姐。 正因如此,中间的不愉快插曲,又是前男友劈腿,又是两头演甜蜜夫妻的尴尬,就刻意地全部模糊掉了。 但这不代表林叙不清楚。 她就是因为太清楚,才格外地为这张好人卡感到忧心。 “不是……”林叙清了清嗓子,“你觉得,他跟你结婚就是因为他人好?” 他敢说,还真有人敢信。 谁会因为想做好事从路边随手抓一个小姑娘结婚啊…… 林叙的手拼命握住叉子,抓心挠肝。 她就差把“求求了开开眼吧,裴知鹤暗恋你暗恋得不知道怎么好了才把你抓去领证”这句话说出口了。 “其实,我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一些别的,”江乔双手托脸,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心拢了起来,堪堪遮住泛红的双颊,“但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我先生他家教好,性格温柔,对所有人都是这个样子,但我从小很少被别人好好待过,刚刚遇见他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曲解他的好意,觉得他说不定是真的有点喜欢我。” “但我现在已经看开了,即便只是想帮我一把才和我结婚也没关系,我……我也会好好珍惜我们这个家的。” 话说完,她自己也有些害羞。 意面在叉子上卷了好几卷,欲盖弥彰地送进嘴里,微翘的睫毛抖动。 林叙敏锐地抓住了她最后一句话,眯了眯眼:“你看来,还是挺喜欢你先生的?” 江乔不语。 已经变成草莓糯米糍的脸却越来越红。 林叙高深一笑,底气骤增:“我刚刚给你算了算。” 江乔茫然抬眸:“什么?” “换个角度去看待你先生,”林叙挑唇,神情戏谑,眼中却一片认真,“他其实,很爱你也说不准。” 江乔给羞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含糊点头。 林叙一直都很喜欢鼓励人。 夸她业务能力,夸她长相。 她敢肯定,这次对于林叙来说也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顺嘴玩笑,主要用意在于帮她打气。 并当不得真。 毕竟,林叙连裴知鹤的面都没见过,又怎么可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快一点钟,雨又下了起来。 延伸到窗边的芭蕉叶刷拉作响,刚刚还在露天用餐的顾客三三两两涌进门厅,抖落着肩头的雨水。 两人也向外张望了下,谈及下午的收尾工作,林叙随口问:“下午要怎么回去?要不我捎你。” 江乔很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 又要提起那个已经结束了的私人话题,满口都是同一个男人,有种被迫成为恋爱脑的无奈:“我先生他正好在江城,一会来展馆接我。” “哦……”林叙拖了长音。 说起来,裴知鹤前两天问她天气的时候,也只是因为知道她的公司在江城发展,人在本地知道真实情况。 对江乔这两天是和自己在一起这件事,应该是并不知情的。 她无语了。 老房子着火真要命。 自己胡思乱想都能醋成这样。 昨天明明还说自己在欧洲出差,现在就装成云淡风轻接太太下班吃饭。 可以的,这很裴知鹤。 甜点见底,两人穿好外套准备回展馆。 林叙刚要背上包,两只嫩白细长的手出现在她眼下,手里抱着的东西用淡蓝色的细纹纸包好,很是认真地递过来。 “林姐,这个给你。” 第86章 谁都看得出来吧 四目交汇。 林叙微微一愣:“我能现在打开吗?” 江乔笑一下:“当然。” 林叙低头拆开包装纸,发现是一本布面装帧的童书,封面上一轮黄澄澄的弯月,摸上去手感软糯,颇有质感。 她有定期逛书店的习惯,眼前的绘本,是她平时路过会拿起来多翻看一眼的风格。 只是…… 江乔眼睛亮亮的,乖乖给她介绍:“是我前段时间刚刚出版的第一本译着,内容很可爱的儿童文学。” “年底或者明年开春,第二本可能就会面世,到时候我第一时间给您寄到家,有空的时候可以翻翻看看。” “我知道哦,”林叙挑唇,把包装纸叠好,和书本一起放进包里,“这本书,我有个朋友半个月之前给我寄过。” 江乔大眼睛扑灵灵:“诶?” 林叙这个圈子的人,居然会看过她这种名不见经传小译员的译本? 不仅刚上市就买来看了,甚至还很喜欢的样子…… 以至于要复数购买许多本,到处分发给朋友? 半个月之前,她连样书都还没捂热呢。 她不是多自恋的人,但也被这种来自陌生人的欣赏捧得很开心,简直就要开口问人家联系方式,亲笔寄去感谢信了。 林叙:“就是之前和你说过那个,暗恋对象很像你的老朋友。” 江乔怔了下,点了点头。 也许是她的刻板印象。 之前接触过的异性里,除了出版社的几个编辑,没有小孩的单身男性对绘本都兴致缺缺。 能有这样一份童心欣赏插画师细腻的水彩笔触的人,想必心思也细腻柔软。 尽管没见过林叙说的“老朋友”,只是寥寥数语间,江乔就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痴情人多了分好感。 前几年,她也有过在裴云骁身上寻觅爱而不得的时光。 暗恋很苦。 她祝他有朝一日,能得偿所愿。 回程的出租车上,连绵雨丝拍打在车窗玻璃,凝成极细的水帘缓缓滑下。 下午的工作收尾后,两人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在什么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日常,江乔还被热情推荐了几家水平极高的江城甜点店。 也许是因为氛围太好。 临下车时,江乔攥了攥手里的包包,耐不住好奇心,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那……您的那位朋友,现在和喜欢的人怎么样了?” 还喜欢…… 还是已经抛下过往,大步向前走了? 她是理想主义者。 可她也明白,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总要随着年龄的增长学得现实一些,放弃不切实际的妄想,多为眼前真实的人生考量。 哪里会有那么多人值得数年如一日的等待,更何况林叙的朋友定然也是精英中的精英,什么样的新人找不到? 林叙从包里拿出雨伞撑开,高跟鞋踏上车外濡湿的沥青路。 她没错过江乔的目光,微微笑了下。 微带戏谑的声音隔着雨传来,“他和喜欢的女孩子,结婚了哦。” - 下午六点钟,展会收工。 江乔挨个将外商送上开往临近水乡景区的包车,按照约定,跑去大门口的停车场和裴知鹤汇合。 裴家在江城的司机负责开车,裴知鹤一身浅驼色阔版风衣,内搭白色高领衫,很放松地坐在车后座。 车门一开,他单手接过江乔的包。 在她坐上来,彻底看清她今天的装扮后,唇角缓缓地勾起,最后连眼尾都微微扬起,定格成了一个格外明灿的笑。 刚见到时候还想感叹的温和绅士,就在这一个笑之下变成了惑人的狐狸,让她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别开视线。 她当然知道裴知鹤为什么笑。 就是因为知道,才会一直捏着包装作看风景,只剩一团饱满的苹果肌侧向对方。 此地无银,粉扑扑。 坐她身边的男人收起莹莹亮着的笔记本电脑,也学她一样,装作不看她。 弯唇道:“谢谢裴太太赏脸,愿意穿我买的衣服,比我想的要更好看。” “京市这几天还在降温,过几天就要换季,新订的衣服回家应该就会送到,希望我们家小姑娘能继续给我这个面子,多穿穿。” 他看着她在一片柔软的羊绒里软白的面颊,认同了院里刚荣升新手爸爸的同事所说的戏言: 真人版奇迹暖暖,是个让人绝对会忍不住上瘾的无底洞。 可他甘之如饴。 晚餐定在一家画舫式的苏城菜馆。 江城本就离苏城不远,老家菜系的大厨众多,连包厢装修风格都很还原。园林中华风,华美精致。 两人踏入屏风,将外衣脱下挂上衣架。 刚一出来,倒茶水的服务员就笑着迎上来:“先生太太感情真好,都这么好看有夫妻相不说,连衣服都配得这么搭。” 江乔被她这句“夫妻相”闹了个猝不及防的红脸,见裴知鹤去一边放包,似乎并未留意这边,抿了抿唇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服务员放下茶壶,怔了怔:“您就是很漂亮,您先生就是很帅啊。” 江乔又往裴知鹤那边瞄一眼:“我是问,怎么看出是……特意搭的衣服的?” 服务员怕自己说错了话,迷糊起来:“难道……不是吗?” 谁都看得出来吧。 高领,白色羊绒衫。 近乎一模一样的颜色款式和材质,就算设计不同,那也是有钱人在穿情侣装时候的小心机,她懂。 装在精致陶瓷小碟的菜陆续上桌。 经过刚刚那一轮从未曾想过的提点,江乔连连往桌对面的裴知鹤身上瞄。 看完袖口看领子,最后在对方冷白如月的漂亮脖颈停住。 似乎,的确是有点像…… 甚至她现在突然这么一想,裴知鹤身上常年爱穿的颜色……还真就那么几种。 纯黑深灰浅灰,杏白米白,更浅的雪白色。 非常老钱风的审美,款式设计极为简洁,很少有图案和花纹装饰。 好像…… 完全和她衣帽间里,整整齐齐摆放好的各个季节的新衣服,完全一致。 江乔出神地望着来回往来上菜的服务员,一会,才听见裴知鹤打趣她:“菜上齐了,饿到发呆了?” 对面的男人一脸温雅淡笑,替她组装好筷子头尾,轻轻搭在餐盘边上的红木筷架上。 服务员小妹看见了,在低头间偷偷吸了声气。 声音很小,不比桌布摩擦的声响大,但江乔还是听见了,情不自禁地咳了声。 刚刚木桌上还只有几盘开胃小菜,现在已被大大小小的雕花餐盘填满,温香四溢。 是很传统的苏城菜式,糟毛豆,应季鲜嫩的太湖三白,滋补的羊肉,还有撒了桂花的酒酿小圆子。 江乔拈起筷子尝了尝,几乎和小时候的记忆无二,只是多了几分大厨精心烹制的讲究。 她满眼都是惊喜。 中午和林叙聊天时,她也问起过江城地道的苏城菜馆。 想着林叙虽然生在京市,但事业上扎根江城近十年,早就对这座城的味道脉络了如指掌,上次回苏城太匆忙,除了领证基本上什么事情都没顾上,她也想带裴知鹤去尝尝家乡的味道。 可连林叙都不清楚的事情,裴知鹤却居然这么懂…… 不知怎的,林叙告别时含笑说出的那句“他和喜欢的女孩子结婚了”又浮现在脑海。 第87章 你不会从那时候就暗恋人家吧 她难以自抑地将衣橱里那些她还未动过的昂贵衣物,和眼前精致的苏城菜联系到一起。 林叙的朋友,一定是同为京圈的世家子弟。 暗恋的人和她很像,又买了许多她翻译的童书送人…… 她将眼前的男人和林叙话里的细节比对了一遍又一遍。 好像很符合,但还是觉得有些荒谬。 对面的裴知鹤长指微动,为她夹来一筷银鱼,面上一派月白风清,问她:“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饭很好吃,谢谢。” 她已经进化了,脸不红心不跳,临时瞎编。 裴知鹤温声道:“不用客气。” “为太太花心思,是我应该做的。” 江乔手里的汤匙停在嘴边。 她轻轻抿了抿唇,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随便看过两本小说漫画,就开始做梦自己是女主角了。 裴知鹤怎么可能暗恋她许多年,还为了她在方方面面耍这些小心机。 暗恋这两个字太卑微,根本就和他搭不上边。 只是像而已。 京市这么大,凑出这么一对巧合,应该也并不困难。 裴知鹤随口说起的“太太”实在太过自然,让她连一点点怀疑的心都消散了。 没错。 她要先成为这个“裴太太”,才值得他这样的费心。 而不是反过来,因为他喜欢她,才要大费周章地和她结婚,成为她的契约爱人。 这样也好。 裴知鹤这么好的人,如果是真的从中学时候开始暗恋人群里根本找不到的她,反而会让她觉得费解。 不管怎么样,她还有足足一年时间可以和他共处。 以前没有感情基础也没关系,总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包厢里极安静,只有中廊传来的古琴声响,和窗外清凉的细密雨声。 桌上是京市轻易吃不到的菜色,全都很合江乔胃口。 在确定裴知鹤绝对不是林叙说的那个人之后,她的心情反而放松了下来,连食欲都好了不少,汤匙筷子齐上阵,努力兼顾着在男人面前的形象,吃得很香。 而裴知鹤则是拿出了手机,他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未读消息,最后打开和林叙的对话框。 一片魔性表情包,然后是四五十条消息,全是关于江乔的。 小太太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怎么会这么轻易同意嫁给他,见没见过双方父母,还准不准备办婚礼,办婚礼的时候准备请谁,礼服还要不要从她们家订,婚房买好了没有,小孩以后上哪所幼儿园,长大了考清大还是京大…… 裴知鹤从头翻到尾,最后才点开输入框,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之前说过结婚了。】 终于等来当事人,林叙秒回:【有没有天理了裴老师,我还都不是为了不触碰你伤心事!】 【都懒得跟你掰扯,之前十月初我问你在忙什么,你就一句忙着领证,我怎么知道你和谁领证,我真的连问都不敢问,还以为你彻底放弃人家小姑娘,和你们家老爷子安排的哪家千金相亲闪婚了。】 未等来裴知鹤的回复,聊天界面的正在输入中持续高亮,很快又弹出几条。 【说起来……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我得给你坦白。】 【你刚回国工作那会儿和季安一起聚,后来他有事先走了,你醉成那样又死活不说原因,我承认啊我那时候太担心了,怕你大龄处男失恋一下子想不开,看你手机亮着就翻了翻相册。当时我都吓死了,全都是你弟和小姑娘的合影,还以为你弟控晚期了。】 【现在我简直细思极恐……你不会从那时候就暗恋人家小姑娘吧!】 【那时候你什么心情啊裴老师,我好奇采访一下,是不是从那天开始就对你弟欲除之而后快?】 桌对面的少女双颊微微鼓起,和一边挂的毛茸公仔有种微妙的相似。 她吃得很认真,这种很单纯的幸福有种超乎想象的感染力,让他的唇角无意识地勾起。 察觉到他在看她,江乔抬起水眸,也回看回来。 眼底明亮而干净,真挚到所有的情绪都向他敞开,毫不隐藏。 裴知鹤的视线划过她被酒酿浸润的唇。 半晌,抬手打字回复: 【不会。】 【如果他们能一直好好的,我不会出手。】 他当然很喜欢有她的生活。 喜欢到仅仅只是过去了一个月,就好像已经食髓知味,再也回忆不起以往二十九年无趣寡淡的人生。 永远只是在责任,和所有人沉重的希冀中度过的人生。 在医院的时候是在工作,回到家里继续扮演完美继承人,也很难松弛下来。 但有她在的家,好像连空气里都盈满了淡淡的香气,甜蜜而柔软,像少女倚靠在他怀里时熟睡的呼吸,让他好像第一次活了过来。 可以光明正大,再也不避讳任何人地称呼她为太太。 可以被喜欢的人仰起头注视着,被她柔软的手臂依赖地拥紧。 但,爱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拥有。 他的弟弟比他年轻,与她年纪相仿,人生自由畅快,没有太多东西需要背负。 如果顺顺利利地和他走下去,她的人生会更圆满。 而他也不会在弟弟生日那天突兀地问出那句话。 他会以更缄默的方式陪着她。 守护着她的温柔和勇敢,怯懦和纯净,迷茫的,纯真的,最珍贵的稚子之心。 静静望着她,向任何方向跑去。 第88章 哪个大佬派的卧底 江城四天,江乔拍了不少照片存在手机相册。 发朋友圈总会有些顾虑,索性选了几张格外喜欢的,稍微拼了拼图放在微博小号。 她的微博之前关注的人少,也没有太多现实生活中的朋友知道,平时一直当做电子相册用,已经许久没有更新过了。 没想到刚到京市机场,就收到许久未联系的学妹消息。 虞可岚:【学姐现在在江城?】 江乔的行李箱被司机接过,空出手来回复:【前几天有个兼职,现在已经回京市了,你怎么知道的?】 印象里,除了蒋佳宜那边,她应该没和其他人提过这件事。 虞可岚:【哈哈哈哈哈微博呀,学姐好红哦。】 江乔才反应过来。 那个医疗器械展视频片段火出圈之后,她的账号的确是涌入了几千新粉。 不过她对社交账号一向不怎么上心,新来的路人看到她半年没一条新动态,兴趣很快就淡了,她也早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在首页用快捷键发完图,随手刷了刷,就直接退了出来。 完全没想到还有人对她流水账似的日常感兴趣。 江乔的新消息通知早就关了,看到虞可岚特意强调的这句“好红”,完全理解不了:【这种生活碎片会有热度?】 虞可岚:【就是因为你平时太低调,所以这种连人都没出镜的照片都能让大家讨论到飞起。】 江乔被她说晕了,连忙问道:【讨论……什么?】 虞可岚:【看图说话啊,猜你的个人信息。比如说,我看有人在说你是江城人,家境优渥大小姐,连一起出去玩的同性朋友都是小富婆。】 江乔被这一连串离谱推理唬住:【啊?】 她回忆了一下。 猜她是江城人,可能是因为有几条标志性的梧桐树马路入镜,可朋友这条……只能是她请林叙吃的那顿饭了。 照片的主体是摆盘极为漂亮的意面,边角上有林叙一只握着玻璃杯的手,贝母手链温润,美甲上的碎钻星星点点。 她有点被网友的观察力震慑到了。 虞可岚和她同为苏城人,很多信息都无需再解释,她自己也知道是无中生有的脑补。 但这并不包括她下句话:【其实和朋友出去吃吃饭都很正常啦,大家随口嗨两句就过去了,学姐的粉丝明显对你感情状况更感兴趣哦。】 江乔敲了个问号过去。 虞可岚:【照片里暴露的信息太多了,评论里都在猜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不过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不用管啦,心疼学姐,刚刚分手不久,只是出来接点工作就被胡乱解读。】 【流泪小熊猫.gif】 她话里是关心的意思,但听上去就是有些莫名的刺。 江乔微微蹙起眉,登陆账号去看。 @乔乔再吃点:【外出放风~(图片+6)】 评论和点赞都破了两百,热闹非常。 她先不去点开,又把每张图都检查了一遍。 前三张图片都是风景,第二行先是一张乐器展上的弦乐展示墙, 中间是在西餐厅拍的美食照,最后一张是小套房窗外波光粼粼的江面。 如果说林叙那张有一只手出镜她没发现,可这几张图,怎么看都没有任何裴知鹤的信息啊…… 评论区扫了一眼,她才明白自己有多天真。 【跟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很难想象我要是住进去人会变得多开朗呜呜呜呜】 【和小姐姐真有缘分,这家香格里拉还挺难定的,之前去旅游和家里人一起住过这间套房,一看窗景就觉得亲切[玫瑰]】 【不是吧……姐姐自己一个人住江景套房,壕无人性啊!】 【什么一个人,衣橱里不是挂了男款的衣服?】 江乔吓得手机都快要扔出去。 点开大图,双指再放大。 终于在窗玻璃反光最亮的边边角角里,发现了那个灯带通明的入户门衣橱。 所谓的男款衣服,是裴知鹤脱下来的深灰色风衣,还有一件换洗穿的衬衫。 她拍的时候什么都没想过,只以为全世界和她一样,专心致志地欣赏风景。 未料到旁人的着眼点全在房里,从她只有一片剪影的细腰讨论到男方的身份,一点点芝麻大小的细节都没放过。 【卧槽,刚刚还没看见,所以放风指的是……和男朋友出来过夜?】 【够了啊,又不是你女朋友,人家出来怎么玩跟你有什么关系,美女的事少管。】 【来晚了,被你们这群人吓到拔网线,现在都流行用显微镜冲浪的吗?】 江乔往下又划了划,讨论的风向都大岔不岔。 她拉黑了两个明显言语骚扰的账号,退出登录。 又不是演艺圈的公众人物,她没义务去回应这些关于个人隐私的探问。 只要不影响到现实生活,怎么解读都和她没关系,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 回家里放下行李箱,裴知鹤回医院值班,顺路把江乔送回学校宿舍—— 临近毕业,各种需要交的材料层出不穷,辅导员追在大大小小的群里狂发公告,如同催命。 钥匙扭开宿舍门锁,脚刚踏进去一步,就听见蒋佳宜啪地一声撂下中性笔,嚎叫着起来搂她:“不行了不行了,今天再填一个表我命就要没了。” “回来我陪你收拾行李,赶紧跟我吃饭去。” 江乔放下包:“马上好。” 她把手机拿出来,小心地把夹在手机壳里的纸片取出,收入日记本里。 画舫餐馆的老板好风雅,每桌随餐上一份用毛笔手写的行书宣纸菜单,江乔特意带了回来,留作纪念。 蒋佳宜在走廊里刷了两分钟手机,一见她就去拉她胳膊:“怎么这么慢,忙着藏谁给你的定情信物去了?” 江乔不语,只是笑了笑。 ……也没说错。 已经过了下午第四节课后的黄金饭点,食堂里人不多,两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途中,蒋佳宜对只负责pua不管提建议的导师大倒苦水,江乔全程扮演知心姐姐,在两口饭的间隙捧哏两句。 吃到一半,蒋佳宜噤了声。 从桌子下面戳两下江乔的腿,扬一扬下巴,小小声提醒道:“乔宝,你听隔壁桌。” 江乔放下筷子,微微向她指示的方向侧过脸去。 旁边坐的是两个男生,格子衬衫,方框眼镜,很平常的理工男装扮,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她以为蒋佳宜是像往常一样,在食堂里启动小雷达扫描帅哥,刚想回头吐槽一句姐妹品味失常,才听见那两人是在聊学术圈的八卦。 “草!真的假的,怪不得我们老板让我们千万别眼红林建国他们实验室,好好搞自己的项目……当时我还以为是搞排挤孤立,嫉妒人家刚来就出成绩,没想到还真爆雷了!” 瘦高男生:“我一个月之前就说了,那时候你还非不信邪,让我拿出证据,现在举报信里图文并茂,还跟不跟你爸爸犟?” 胖男生狠戳他一肘子,叹息一声:“……他也不冤,搞那么多项目全是p图p出来的数据,也太狠了。” “这回举报人连未发表的实验数据图都拿到了,估计真能给他一波送走,以后整个国内高校圈都没法混了,也不知道哪个大佬派的卧底。” “还用卧底?”瘦高男生不屑嗤笑,“我之前听林建国带的师弟说过,逢年过节都不让回家,十一还在学校里守夜班。美曰其名是监管实验室,我看就是因为造假太猖狂,心虚了,怕隔壁组老师学生发现猫腻。” “有他这样的定时炸弹整天领着坑蒙拐骗,学生但凡有点危机意识,能忍得住不张嘴?” “男生三天两头被他指使到家里搬水搬家具,女生还得陪吃午饭晚饭,要是你,你举不举报?” 第89章 许愿精灵 男生饭吃得极快,风卷残云般结束战斗,一前一后端着餐盘离开。 蒋佳宜看向一直沉默的江乔。 嘴张了好几次,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林建国是怎么从民办学校进的京大,江乔曾经简单跟她提过。 堪比原地坐火箭般的档次跃升,到底怎么才能成真,两人讨论过许多次,都没有什么结论。 毕竟,京大这种级别的学府,裴家的关系再硬,也只能充作一阵东风,如果只是个普通的民办高校老师,拿不出什么亮眼的研究成果,评审会的专家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无解的难题,没想到会是这样闹剧般的实现方式: 只要脸皮够厚,胆子够大,就能化不可能为可能。 南区食堂关门早,阿姨过来催了两句,两人起身,慢悠悠走回宿舍。 沿途是和往日无二的校园景致。 晚饭后是各类社团活动的高峰,大片的草坪成了天然的集合地点,学生们有坐有站,很热闹。 刚刚听过的话在脑子里震荡了一路,本来以为只是个和她不再相关的插曲,很快就会过去。 没想到一转过宿舍楼下的转角,就在楼前树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朝女人光鲜的背影看了一眼,人随即一顿。 目光并未在对方身上久留,江乔连犹豫都未犹豫,面无表情地拉了一下蒋佳宜的手,转身去往后门。 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蒋佳宜自觉静音,和她穿过了一大片密实的竹林,刷卡进门才问:“乔宝,刚刚怎么了?” 江乔抿了抿唇,并不准备隐瞒:“我妈。” 距离上次离开继父家,她好像真的成长了不少。 再次遇见江玉芬,心里已经没什么情绪波动—— 突然来找她,多半是因为手机联系不上,所有的号码都已经被她拉黑。 而现在这个节骨眼,能让她放下所谓母亲的面子,用这种有些低三下四的笨办法的,想都不用想,只可能是一件事。 楼梯盘旋而上,靠近古树那一侧的窗大开着,站在窗沿就能看见楼下来回踱步的女人。 京市已经进入了深秋,即使没什么风,傍晚时分也显得寒冷。 蒋佳宜回宿舍抱了条毯子出来,陪她在窗前看了一会。 江玉芬这次极有耐心,似有种不见到她不罢休的架势,站在楼门前,朝每一个进出的女生张望着。 只是她等了半天,没等来救命稻草般的女儿,倒先等来了几日未见的丈夫。 原本仪表堂堂的中年人在这几天迅速老了下去,眼角的皱纹陡增,鬓角也生出了白发,两道黑眼圈又深又重,看起来就是一副没怎么睡过觉的样子。 江玉芬看得都怔愣住了,半晌才开口:“建国……” 林建国听到这声喊,本就一肚子的烦躁更甚,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把将女人扯到一边的树林,从牙缝里挤出声:“我让你来了吗,你还嫌我现在不够丢人?” 江玉芬被他恶狠狠的眼神吓了一跳,肩膀缩了缩,软声道:“我是听你说……” 林建国冷嗤一声:“听我说以后在京大混不下去,还有可能要坐牢了是吧?你想没想过这都是拜谁所赐?” “当初我一直在民大干得好好的,当初是谁跟我炫耀院士家里的关系,说只要我钻点小空子,女婿就能一路把我保进京大?但凡你少撺掇两句,咱们家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一直安静的江玉芬突然开口:“那还不是你没用!” 她的音调抬得极高,如同崭新粉笔划过黑板,哪怕声音很小,但穿透力直钻人耳膜,连楼上窗边的江乔都皱起了眉: “我给了你多好的机会,可是你呢?怎么就蠢成这样?平日里不收敛四处树敌就算了,怎么连那种来路不明的基金会都往上贴?” 林建国脸色阴沉:“是我主动贴过去的?还不是你说,裴家有婚约在身一定会娶你女儿进门,现在闹得不太愉快,正好是拼命跟咱们示好的时候,我说什么都能答应!” “谁能想到基金会背后另有人在,精明地就像是给我故意设套,把我手里所有的材料都套走了!” 他气愤到浑身发抖,看着因为自己暴涨上百倍的科研经费,而打扮得愈发鲜妍年轻的妻子:“要不是你的功利心,要不是你的虚荣,我现在能混成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样子?我已经三天没敢合眼了,就怕审查会那帮专家把我带走,我要是垮了,你也别想好过!” 江玉芬满脸震惊,满腔的委屈都涌了上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能让咱们家过上好日子,让嘉平以后能有个好学上?” 林建国啐了一口,干笑了两声:“我前两天还和你一块觉得你那丫头是白眼狼,现在一看,人家分明清醒地很。” “还说什么为了我们,其实你心里就是只有自己,为了能让你自己成为上流圈子里的富太太,你把身边能出卖的人都利用了一圈,连亲生的女儿都不放过,你怎么不出卖你自己呢?” 听到这里,江乔已经没什么兴致了。 她觉得又荒唐又释然。 为母亲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为自己前些日子的勇敢,终于离开了这个不像家的家。 转身离开时,窗外响起了一声清脆的皮肉击打声,还在窗边的蒋佳宜哒哒哒小步跑回她身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看反应,应该是江玉芬扇了丈夫一巴掌。 蒋佳宜咽了咽口水,凑近了问她:“准备怎么办?” 江乔耸耸肩,尽量轻松道:“不怎么办,自生自灭吧。” 蒋佳宜被她这副前所未有的潇洒惊到,狠狠比了个大拇指:“可以的,我一万个支持,要我说早该这样了。但就是……你不怕她再来求你?裴家可是还有个很厉害的哥哥在京大当教授呢。” 她提到了个很意外的人。 江乔顿了下,更坚定地摇头:“不怕。” 不只是不怕。 如果她提到裴知鹤,她只会更坚定了放手的决心。 其实不用蒋佳宜提醒,她早就有了猜想。 江玉芬这次来明面是为了向她服软求情,实际上打的算盘另有其人。 觉得之前随手帮过林嘉平走特殊通道看病的裴家大少爷脾气好,想必再行个方便也不是问题。 她拖着蒋佳宜绕了道,不想和江玉芬当面对峙,除了单纯的心理不适之外,还有一层有些孩子气的保护欲—— 她不想让那两个人出现在裴知鹤面前。 他们怎么配和裴知鹤在同一个空间里共呼吸? 一种很少从她胸腔里升起的应激几乎要满溢出来,让她想要自不量力地挡在他面前。 回到寝室,江乔戴上耳机,强迫自己别再想这件事,拿出电脑忙起手头的论文修改。 晚上十点多,最近痴迷中医养生的蒋佳宜已经早早上床闭目冥想,房间里一片暖色的昏暗。 江乔也伸了个懒腰,准备收工。 设置明天出门学习的闹钟时,裴知鹤的消息发来:【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准备睡觉了吗?】 像一根火柴,江乔灰暗了一下午的心被倏地点亮。 她咬着唇,一边斟酌回信一边想。 裴知鹤是不是愿望精灵,为什么每次都会在她不开心的时候精准出现。 【一切都顺利~ 准备睡了,明天一早去图书馆抢位置。】 她还是没说下午的事。 睡前能和他说说话就很开心,继父被基金会举报了当然和裴知鹤毫无关系,她不想用这些事来打扰对方的心情。 【那就好。】裴知鹤很快回复道。 【现在快点休息,明早给你看我答应你的照片。】 江乔:? 她盯着莹莹发亮的屏幕怔忪半响,毫无印象。 什么照片? 第90章 人间大提琴 有了这张完全没印象的神秘照片钓着。 第二天一早,闹钟只响了短短两秒。 江乔从被子里伸出手,精准按停。 困倦的眼奋力睁开,对焦在裴知鹤依照约定发来的图片上: 是张异国街道的夜景。 金银双色的细小灯珠组成的天使张开羽翼,如魔法特效般绵延了整条教堂前的小街道,像是仙女教母之类儿童电影里的场景。 好看归好看。 只是,画面里并没有裴知鹤本人的影子,连一只手也没有入镜。 江乔文科生天赋复活。 发去长篇大论的美景点评若干,一直没等来对面的回复,翻个身如实坦白:【谢谢你给我发来这么好看的照片,但我真的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们之前,是什么时候约好的……什么呀?】 发完,又被自己的问题蠢到手指蜷缩。 她重新卷进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等回复。 约好了分享生活随手一拍,还是只有两人参与的城市街景小型摄影大赛,她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有过这么文艺的约定…… 裴知鹤:【有的小朋友某天心情不好,一直粘着我和她打电话。】 江乔怔了一下。 那就是,江玉芬过生日那天回来的事了。 她记得那天裴知鹤是陪她聊到了深夜没错,但后面她实在是太困了,对自己说过什么都没印象了。 换言之,裴知鹤如果现在跟她说,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对着听筒疯狂表白,她好像也只剩相信他一个选择。 裴知鹤那边输入得慢条斯理,吊得江乔一颗心七上八下,唯恐他说出什么爆炸消息来。 她催道:【然后呢?】 裴知鹤:【然后小朋友一边哭鼻子一边和我说了好多话,问我瑞士那边圣诞节开始布置了吗,说好想看看天使灯,让我一定要拍给她。】 江乔半信半疑:【这样吗?】 他这么一说,她好像是对这个天使灯的对话有点印象。 可她这样的蜗牛性格,怎么可能对着裴知鹤这样说话,她才不会相信。 未料裴知鹤先作让步:【骗你的。】 江乔被恍了一下,配合他很少见的调侃语气:【那是怎么回事?】 裴知鹤:【是我好想给你看看,求你,一定让我拍给你。】 - 江乔第六次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笑出来。 以防被第六感超级敏锐的蒋佳宜发现,她只能再三装作整理头发,好用自己的手指挡住疯狂起飞的嘴角。 “好想给你看看”,这种类似于撒娇的话从一向正经的裴医生嘴里说出来,后劲大得出奇,一想到就会心跳节拍失常。 像不小心拧开了巨型彩虹糖罐子的水龙头,各种颜色的糖豆下雨般涌出,很快能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把手机放在毛衣口袋里,手一直攥着,快到阅览室门口时,新的震动传来,又飞速拿起来。 裴知鹤的新消息:【周五下午有没有课?我去接你回家。】 周五,也就是明天。 江乔飞快打字:【没有课。】 【那我们,下午六点南门口见?】 “看路看路,”蒋佳宜伸手护住江乔的额头,在距离自动售卖机还有堪堪二十厘米的位置强力刹车,“美女,眼睛如果最近闲置的话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江乔猛然抬头,手下意识地缩回口袋。 蒋佳宜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看透一切的沧桑:“哦对,你当然不会闲置,你还得忙着和新欢闲聊。” 被一句戳中要害,江乔一下子都忘了要推拉两下,呆呆地本能反问:“很明显吗?” “一路走,一路笑得这么荡漾,为了打字连头不抬了,不是新欢还能是你导师?”蒋佳宜无语,把人拖到售卖机前。 “你自己看看你的表情。” 江乔晃了晃站住,循着她的食指看过去。 机器橱窗前的玻璃如明镜般反光,映出她毛衣高领外的一张小脸,唇角弯弯,连眼底的暖色都还没淡去。 红晕迅速漫起,从江乔的脸颊飞到耳朵根。 好友的反应与默认无异。 蒋佳宜小声偷乐,继昨天之后第二次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姐妹,真的可以。” “之前我还在担心,不知道你要在失恋的阴影里多久才能走出来,没想到江女士完全不在意,直接把这群男的玩弄于股掌之中。” “不过你都怎么认识的啊,能不能跟我讲讲,你这简直无缝衔接,也太效率了。” “你们外院那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看得过眼去的男生都是姐妹,跨系联谊你又没兴趣,就说上次那个京圈高校跨校越野赛,多好的机会,听说航大和科大好多帅哥都去了,你一个眼神都不给我。” 江乔以沉默应万变,在一旁的自动机器上刷卡预约位置,又接过蒋佳宜的卡帮她也刷上。 蒋佳宜没被她的体贴服务收买,等得已经快急眼了:“谁啊谁啊,不能说名字的话能不能给我几个关键词,体育生还是科研大佬,咱们学校的还是隔壁清大的,你要是一句都不跟我说我一会儿考试真的会挂,求求了。” 江乔谨慎地在这一堆标签里做选择,实话实说,又超厚打码:“清大的,学医,比我们大一些。” 只不过已经毕业了。 不忘反驳蒋佳宜刚刚惊叹的效率:“我们以前就认识,不是刚熟悉的人。” 蒋佳宜恍然大悟,小鸡啄米般点头:“懂懂懂,博士学长呗。完全可以理解,我也觉得商学院男的没一个好东西,这次必须找个类型完全不一样的。” 江乔微笑默认一切。 不算误解的误解,完全可以接受。 蒋佳宜对裴家的情况并不是没有了解,在考前这种节骨眼,跟她说自己闪婚了前男友的亲哥哥,无异于只说个爆炸新闻标题但不展开,跟刻意不让她考好没区别。 人在这里又不会跑,将来再找个合适的机会从头到尾说一遍实情,也不迟。 终于,盼到蒋佳宜放下背包赶往新传楼,她绷到发麻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江乔吁了一口气,拿出包里打印整理好的柏林医学论坛材料,继续生啃。 前几天签证刚下来,柏林之行也正式提上日程,只剩短短几周的时间,要把群里发的所有论文和演示素材全都熟悉过一遍,打磨好交替传译的稿子,并不是多轻松的事。 万幸之前裴知鹤给她开过小灶,又有周老师和蔡老师两位权威的指点。 柏林小分队群里沉寂好几天,应该是一直在忙。 江乔上传新的翻译稿,知道蔡云后面会看。 江乔:【多亏了上次蔡老师的批注,这次我完全懂了,顺畅了好多!】 【到柏林之后请你们吃饭,餐厅我先看起来!】 蔡云的回复弹得猝不及防:【不用。】 江乔被这两个字噎了一下,还没想好要怎么缓和气氛,就看到她的下一条:【小江老师给我看看老公照片就行。】 【上次出去聚餐差点被周老师叨叨死,说她跟你通话听见你老公乱入了,一个劲儿跟我感叹声音怎么怎么人间大提琴怎么怎么华丽,我好奇心一下子就起来了,不看不行。】 【不用担心发群里我们乱传啊,去柏林的时候用你手机给老阿姨们看一眼就行,阅后即焚,绝对安全。】 那都多久之前的事儿了…… “江乔?”头顶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一片高大的影子直罩而下。 图书馆里安静,来人音量也压得极低,可还是怎么都藏不住话里的欣喜。 第91章 dr. z.h.pei 江乔从电脑屏幕上抬头,下意识地看过去。 男生身高一米八左右,长相是清秀斯文那一挂,被身上穿的浅灰色卫衣一衬,更显得气质干净。 江乔盯着他的脸回忆了几秒,才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是……池屿?” 男生愣了一下,显然也是没想到江乔还能唤出他全名,腼腆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是我。” 也不怪他如此惊奇。 只因他和上次见面外貌差别实在太大,连江乔这样从小把记人名人脸当做自己特殊才艺的人,脑筋都一下子有点生锈,差点就没对上号。 大一秋天刚进大学,抱着增加运动量强身健体的美好心愿,蒋佳宜拉着江乔报名了攀岩社。 社团活动两两一组,头一次上课时,江乔迟到了一刻钟,看到旁边因为太胖只能在攀岩墙下帮人拉绳子的池屿,并未多想,就上前向他伸出了邀请组队的手。 两人虽然很早就加了微信,但从未聊过,只有在头两年社团课上交流过两句,江乔对他没多少了解。 全部的记忆也都是一些泛泛的印象。 池屿块头大,但性格极为害羞,一直没怎么抬头和她对视过,说话也是三句不离攀岩动作要领。 大三之后课业忙碌,社团活动她没再去过,从此就没见过他。 没想到再遇上时,对方已经瘦身逆袭,除了五官的大致轮廓还在,说是换了个人也不为过。 她桌子上摊开着一片a4纸,是上回问过裴知鹤之后整理出的心外科手术扫盲笔记,保温杯旁还有一小摞打印出来的医学论坛要用的ppt,是今天要重点攻克的任务。 池屿扫了一眼,凑近了些主动探问:“怎么在看医学的材料,你不是外语学院的吗?” 江乔嘴角的笑凝住。 她对池屿一无所知,并不代表对方也对她所知寥寥。 这次的突发社交有些超出她“简单打声招呼”的预想,对方不仅能熟练地叫出她的名字,连她的专业都十分清楚。 她神色变得警惕起来:“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专业?” “啊……不是不是,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跟踪过你,”池屿急忙摆手,眼睛垂下偷瞄她的表情,“在表白墙上偶然刷到过你的照片,下面评论里有人说的。” “这样啊。”江乔点点头。 阅览室里极静,周围人都在专心学习。 江乔不想出声打扰别人,特别是寒暄的对象还是一个根本算不上熟的故交,心里想着赶紧结束对话,把打印的材料拿到面前,按下中性笔。 刚想委婉赶客,男生又找起了话:“你是有相关主题的翻译要做吗?” 江乔不愿多说:“对。” 池屿笑一笑:“那太好了,正好我是读临床专业的,以后的研究方向就是心外科,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找我。” 江乔礼貌地笑一笑。 “千万不用跟我客气,我今年直博考试已经过了,现在平时除了写写论文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做,空闲时间很多。” “你随便问,我不会的还能问我刚定下的博导,他可牛了。” 旁边座位的女生皱着眉往这看了好几眼,江乔窘得不行,营业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 池屿之前明明是个很沉默的男生,没想到减下去的肉都变成了多出来的话,从安静小胖直接变得口若悬河,打都打不住。 再说下去,要么池屿,要么她和池屿一起,一定会被暴怒的邻座叉出门外。 江乔干脆从包里拿出耳机,用演技强行道别:“不好意思,我一会还有个线上会议,我们……下次聊?” 池屿终于识趣离开,转身前抱歉地笑了笑:“行,那我们改天再约。” 改日再约,不过只是句华国人都懂的婉拒。 遇上之前在社团组队的男生,又被莫名其妙地黏住不放说了许多话这种事,和在公共场合被搭讪差不多。 江乔见得多了,也并未放在心上。 除了和晚归的蒋佳宜吐槽了两句之外,也就只当成一段机缘巧合,睡一觉就忘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在图书馆刚找好位置坐下,就又收到了池屿的微信: 【你现在在南区图书馆吗,我好像刚刚看到你了,怕看错了。】 江乔滞住。 扬起头环视了一圈都没看见人,但仍觉得有些头皮发麻:【我在。】 如果她这时候说谎,一会人直接凭空出现到面前,肯定会更尴尬,索性不麻烦了。 池屿:【我这边人好多,转好几圈了没看见有空位,你那边有空吗?】 江乔的视线绕回自己对面,停住。 池屿这句话应该不是瞎编的借口,最近有的学院正逢考试季,来图书馆拼死冲刺的懒鬼大有人在,她这个位置都是赶在开馆第一时间才抢到的。 对面能空出来,也是因为窗边的这一排方桌实在是太小: 两个人随便放点东西就有些局促,一般要么是很好的朋友或者是情侣,不然都是一个人。 江乔看着通讯框思考了半晌。 她倒是能现在就走。 只是池屿刚刚很可能已经看到了她坐在这里,如果他刚发了消息她就走,这么大的反应难免会被人误解,觉得她对他有意见。 她对池屿了解得太少,摸不清对方一来一回的动机,本能还是觉得不要惹是生非,干脆熬过这一会再走。 江乔:【我对面还有位置,你东西不多的话可以。】 池屿很快赶到,提着两杯某游戏联名款的咖啡,面上是害羞的笑:“我想要这家咖啡店的联名卡,店员说只有买两杯才能送,帮我喝一杯呗。” 还未等她反应,咖啡杯已经从纸袋里取了出来,径直放在她面前的电脑旁边,杯口还冒着热气。 江乔瞠目。 怎么会有人能自来熟成这样,完全就是自说自话的吗? 见一直都态度清冷的女生有了破冰的裂缝,池屿放下背包,把早就准备好的材料一股脑拿出来,放在方桌正中间: “昨天你说要做心外科相关的翻译嘛,我看你的那些笔记还挺前沿的,想了想估计你也不好意思问我,我就回去把备考时候看过的一些必读论文拿出来整理了整理,想找个机会拿给你,做一下参考。” 救了个命。 谁不好意思了啊。 江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而对方又是一片好意,完全就把她架在了道德的火盆上,烤得噼啪作响。 乍一眼看过去,论文密密实实近百页,荧光笔划线备注一大片,还有好多张一看就是新贴上去的便利贴,估计是为了她特意写上的简化解释词条。 她没办法推脱,只能说句谢谢,接过来翻看。 翻了两页之后,忽然顿住。 池屿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见女生细白的手指搭上自己的笔记,耳廓肉眼可见地涨红了,怕自己默默努力了许多年的重逢毁于自己的失态,连忙找合理的话题转移注意力:“你不是医学院的学生,可能不太了解这些论文的作者,他简直就是……” “也不是。” 好不容易来到自己主场,正准备好好展现时却忽然被打断,池屿一下子没回过神:“什么?” 江乔:“也不是,完全不了解。” 她支着下巴,松开指尖夹住的十几篇论文的扉页,雪白的纸页翻动间,整齐划一的名字如复古的逐帧动画,跳动着从她指缝里划过: 裴知鹤。 如同复制粘贴般的,十几行 ——dr. z.h.pei. 第92章 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什么是虚荣心爆棚的时刻。 现在就是。 人生在世二十二年,江乔终于体会了一次这种肤浅而极致的快乐。 整个人被满涨的虚荣心撑得酸甜甜、轻飘飘,要拼尽全力压住面部肌肉,才能不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 和那几个热情过头的规培小医生不同,眼前的池屿一看就是对她和论文作者的关系一无所知,更显得一本正经,真心诚意。 这直接将江乔的爽感提升了几百倍,只恨眼前的男生可能真是裴知鹤明年要带的博士新生,不好当场闪亮公布自己师母的身份。 池屿还维持着那个有些懵的表情看着她。 江乔见状,圆场道:“就……前段时间做功课的时候看过一些裴教授的介绍,不算完全陌生。” “哦,”池屿回过神来,干笑道,“听你刚刚那样说,我还以为你和裴教授私下认识哈哈哈哈。” 谁让女生翻着翻着材料,神色突然从冷美人变得柔软,又说出那种有歧义的话。 想想也是不可能的吧。 世界会那么小? 一个外院的大四女生,连裴知鹤的课估计都没上过,上哪去和那种高岭之花有交集? 江乔跟着点了点头:“你跟他很熟?” 池屿挠了挠头,腼腆地笑了一下:“算不上,顶多就是我单方面熟。” 窗边位置狭窄,两人被迫坐得很近。 旁边就是图书馆的饮水机,时不时有脚步声来往,小声的说话声并不像昨天那样打扰旁人。 只是,只要他主动停嘴,女生似乎也并不准备继续聊下去,气氛显得愈发沉闷。 见她好像对自己学院的明星博导很感兴趣,池屿仿佛是天降恩赐,兴奋地顺着这个话题讲了下去。 从裴教授“从柏林学成归国直接空降京大博导”、“无情的发刊机器”、“左右手都能做主力手简直不是人”、“下届院士评选稳了”,讲到身边女生们好像都更感兴趣的话题——长得帅身材好,听说最近刚刚新婚,和太太感情极深厚。 男生最后口干舌燥地停住,落到一句悠悠的神往:“其实我……博导意向只填了裴教授,如果能天天看见他,让我减寿三十年我都愿意。” 江乔静默几秒。 刚开始觉得很爽没错,可听上半小时还是有些煎熬,瞄到池屿喝了口咖啡润嗓子,准备满血继续时,她简直想从窗边跳下去。 她正在心里抓耳挠腮想着该如何退场,蒋佳宜的约饭微信救了她一命。 她晃一晃手机给池屿看:“不好意思,我舍友喊我吃饭了。” “哦,那你先走,不用管我,”池屿似是怔愣了一下,在江乔把所有东西都收进包里之后,才很受打击地看向她手心的方向,心中满是女神幻灭的挫败,“你……追星?” 江乔完全没跟上他的脑回路,疑惑地蹙眉:“什么?” 池屿张了张嘴,斟酌着用词:“我刚刚看你手机壁纸,有个……男演员。” 江乔循着看过去,按亮屏幕。 蒋佳宜的微信消息弹窗正好挡住了画面中她的脸,乍一看,的确是只能看得到篝火旁的裴知鹤。 她轻吸一口气,又叹了出来。 出于人道主义考量保持沉默,不想告诉池屿,你刚刚还想为这位男演员减寿三十年。 吃过饭回到寝室,从宿管阿姨那里取了快递包裹。 是和上次同一家出版社的第二本童书样书,原定是最早年底才能上市,不知为何提前了这么多。 替好友高兴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本书寄到时蒋佳宜比她本人还要兴奋,在她床前跳了十几分钟海草舞,逢人便提“我出了书的那位朋友”。 到了第二本就淡定多了,瘫在转椅上淡定给她比了两个大拇指,神似骄傲而病弱的老母亲。 一共四本样书,照老样子给好友留一本,剩下一本按约定寄给林叙。 手写的感谢卡刚扣上笔帽,下一秒,脑中无缘闪过请林叙吃饭那天中午,她刚把书递过去时对方提起的那位朋友。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总觉得欠人家一句谢谢…… 都那样积极地买了她翻译的书分给朋友,再让他掏钱买第二本,就太不好意思了。 江乔沉吟,重新落笔加上一句恳求,请林叙将随信寄来的第二本转交给这位朋友。 她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张新的浅蓝色卡片,在草纸上重新试过笔,认认真真地写上: 【先生您好, 我是这本绘本的译者,谢谢您对它的支持和喜欢。 从林女士那里得知了您最近的婚讯,谨以这份小礼物,祝您和太太百年好合,永远甜蜜。】 将卡片插进扉页,江乔在小程序上下单快递,预约了半小时后的上门取件。 写完卡片后,她的思绪也被带着飞远。 林叙那时跟她说过的只言片语从脑海里又播放了一轮。 虽然少了细节,很难评判实现的难度,但大体听下来,是一个多年无望暗恋最终修成正果的故事。 又是珍贵的熟男视角叙事,估计只需要配上一些图和音乐,分分钟能在某红薯和某瓣上引起热议出圈。 莫名的,她有些被陌生人的经历激励到。 连这种明知道没希望没可能的暗恋都能成真。 她都已经和裴知鹤结婚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能这么不努力,口口声声说着感情需要慢慢培养,实际上只是做梦等着天上掉馅饼,期待着裴知鹤某天突然对她爱得难以自拔? 不行,她要拿出行动来。 本来就和裴知鹤的理想型差得很远了,连主动出击都做不到的话,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拿出点勇气来。 她可以。 江乔看了眼手机,冷静地排除了向h询问建议的冲动想法,最终转过身向恋爱经历丰富的好友求助:“……佳宜。” 蒋佳宜最近被论文折磨得奄奄一息,半死不活地扭过头,被她肃穆的表情吓到:“干嘛?” 江乔深呼吸两下,双手合十放在热热的脸前:“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追男生。” 蒋佳宜一下都没反应过来,顿了几秒才睁大了眼睛:“你不是已经谈上学长了吗?” “怎么说,已经对学长厌倦了,有新攻略目标了?” “不是不是,”江乔赶紧摇头,“还是那个……学长,就是,虽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但他人挺高冷的,感觉我一直都没走到他心里去。” 蒋佳宜似懂非懂地哦一声,抛出第一个问题:“行吧,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江乔歪了歪头,认真思考了一会自己和裴知鹤的状态,犹豫道:“算是……同居?” “我靠,”蒋佳宜人都听傻了,“哪来的渣男,都同居了还没走到他心里去。” “你长点心吧,我看人家说不定根本不想跟你谈恋爱,就只是馋你身子。” 江乔的脸都快被她最后四个字点着了:“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们就只是一起住一套房子,从来没有在一间卧室里睡过,他,他很尊重我的。” 她从来藏不住情绪,有什么话全都写在脸上,在撒谎这门课上稳定零分。 蒋佳宜微微眯着眼,本来还满腔的愤懑和怀疑,在看到江乔的反应之后消散了大半。 她瞥江乔一眼:“太简单了好吧,这你还用问我,天时地利人和在面前摆着都不利用?” 江乔沉思了半晌:“没想法,蒋老师教教我。” 蒋佳宜难以置信,她仔仔细细地盯着江乔看了好几秒,就这样一张柔婉的江南美人脸,即便是不化妆的时候也自带让人看直眼的资本,喘个气都是我见犹怜的。 她是从小到大都不照镜子的吗? 还是被渣前任pua傻了,已经对真实的世界丧失了基本判断的能力? 这么甜的一张脸,这么辣的身材,又有能做同声传译的这么好的脑子,给她她连半个地球都踏平了,就不信有拿不下的帅哥! 蒋佳宜镇定了一会情绪,将转椅溜到江乔身边,往她跟前凑了凑:“你可以……” 她顿了一下,又把头伸了回来:“不行,这种对你来说太强人所难了,你肯定不愿意。” 第93章 去勾引他啊 江乔双手捧脸。 宛如虔诚信徒,仰视着爱神在世。 蒋佳宜闭了闭眼,手圈成一圈,拢在她耳朵边上:“去勾引他啊。” 江乔整个人呆住:“?” 蒋佳宜恨铁不成钢地低叹一声,反正寝室里也没其他人,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声如洪钟道:“勾引!勾引你总会吧!” 蒋佳宜语速飞快:“你们都住到一块去了,是不是天赐良机,连一起过夜的机会都不用额外费心创造了,你当然要勾引啊!” “拿不下他的心,身体都拿不下吗?这么漂亮的脸蛋和身材是白长的吗,想要的男人自己凭本事撩啊。赶紧把你那些草莓熊蜡笔小新睡衣该扔扔该烧烧了,这么有料的好身材,该露的大大方方露一点,上次和你一块去泡温泉,我只从水面上隐隐约约看了一眼就差点流鼻血,你要是动了真格,把持得住的男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了……唔……” 江乔眼睁睁看着她车速起飞,点子也越来越限制级。 脸从一开始的粉红逐层上色,最后顶着一张熟透的小番茄脸捂住了蒋佳宜的嘴。 最要命的不是蒋佳宜说了什么,是她真的会跟着蒋佳宜的话胡思乱想。 她耳膜都快被心跳震坏了,连连求饶。 蒋佳宜家里搞艺术的多,平时穿衣服的风格也都火辣大胆,给好姐妹的提的建议完全和人设一脉相承,都是江乔想都没想过的夜间频道节目。 只在最后看她可怜,勉强给了一些全年龄向的攻略。 什么见面的时候疯狂夸夸,制造不经意的身体接触啊…… 什么给对方打领带的时候,指尖装作不经意擦过他的喉结啊…… 什么把头发撩到胸前,让他帮忙拉上背后的连衣裙拉链啊…… 这些就,听起来勉强还有些可操作性。 就是有点费心脏。 江乔的脸颊全程爆红,点开购物软件,被蒋佳宜手把手带着挑了一大堆从来没尝试过的衣服。 想了想自己刚刚被两份丰厚兼职充盈起来的小金库,一键结算,清空购物车。 一通折腾,磨到一点多。 大抵是因为被隔代长辈养大,她心里总还是有些复古的爱情观念在。 情不自禁就想起上次回苏城时,外婆捏着她手在厨房里嘱咐的讲烂了的老话。 拴住男人的胃。 想到就做。 江乔打开衣橱换了身衣服,拎上包前往附近的菜场。 她不是第一次自己来菜场。 小时候是为了帮外婆推小推车,长大后来京市读书,买水果时为了省下那一点点和超市之间的差价,离京大最近的菜场也跑得轻车熟路。 虽然来的是同样的地方,但心情却有些不一样。 以前是为了节约,现在只是为了新鲜。 江乔拎着手提袋里水灵的食材,带着过去从未有过的轻盈笑意回到家里。 她其实算是同龄人中很会做饭的女孩子,只是裴知鹤这样的男妈妈类型更罕见,从一开始就把厨房的支配权牢牢握在手中,让她没什么机会碰过那一墙的精美厨具。 时间还来得及,她想为裴知鹤好好煲一碗汤。 十几岁之前在苏城,每年入秋时外婆都会煲的冬瓜薏米排骨汤。 浅浅米白色的汤头,入嘴有温润清甜的米香。 外婆在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上极讲究,汤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工序十分繁杂,江玉芬没有耐心去学,但江乔却记了下来。 最后小半碗螺头肉码入砂锅,她盖上砂锅盖子,给裴知鹤发消息: 【不用来学校接我了。】 她的下一句话还未发出,裴知鹤毫无预料地拨了电话过来。 家里没人,江乔轻轻点一下外放。 裴知鹤清冽低沉的声音传来:“发生什么事了?” 他周围有空旷的回声,听上去似乎是在楼梯间里。 江乔身前的砂锅噗噗作响,奶白色的蒸汽溢出,将她的嗓音都暖得甜软:“我今天下午没什么事,就自己先回家了。” 顿了一会,她又道:“我现在正在煲汤,你有什么忌口吗?” 救命。 说出口才发现……这样的语气,人妻感真的很足。 她还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有些后知后觉的害羞,但还是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把想要说的话说完。 “偏甜的味道会讨厌吗?”她声音里含笑,因为音调放得极软,听上去像是在哄小孩子,“如果不喜欢甜汤的话,我少放些无花果和蜜枣。” 她很确定,刚接起裴知鹤电话时,他的声音还清晰无比。 现在却不知怎的,突然没了声响。 也不是电流的刺啦声,只是一片沉寂。 静悄悄的。 江乔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另一头的人说话,拿着汤勺蹙眉:“你听得到吗?” 难不成真的在医院楼梯间里。 信号不好? 可明明每次都能看见有人在那边通电话,这么多人测试过都好好的,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好在,裴知鹤那边终于传来了声音。 他声音低缓,带着些莫名多出的哑,像是心绪起伏之后的压抑:“……刚刚信号不好,你说了什么?” 还真是信号的问题。 江乔有些无奈,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我刚刚是在说,我在给你煲汤,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稍微甜一点可以吗?” 裴知鹤的喉间忽然溢出一声低笑。 很轻,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没有忌口。” 他话音顿了顿。 像是在回忆除他以外的,不知道是谁的口味偏好:“多甜都可以。” 第94章 单出来的翻译老师不用订房间 医院里。 裴知鹤去而又返,和任斐然交代了几句,李鲤拿过资料夹内的手术方案,裴知鹤翻了翻以做检查,和他们简单说了说术前注意事项。 上级还在站着,两人不敢坐下,站得笔笔直如童话里的锡兵。 直到看见裴知鹤脱下白大褂,拿起旁边衣架上的大衣外套,任斐然才反应过来:“裴主任,您这就要走了?” 裴知鹤轻笑一下,看上去心情不错:“昨天是我在重症中心最后一个夜班,今天没有门诊,已经没事了。” “您……您不带我们上这两台手术了啊?”李鲤猛地抬头。 即使是任斐然这样的木头,也在那句“最后一个”里嗅出了一丝非同寻常的离别气息,有些慌张地眨了眨眼。 “嗯,我看过了,两台都是冠状动脉搭桥术,许主任主刀,你们给他轮流做一助,没什么问题。” “可……可是……”任斐然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手里攥着胸前挂的听诊器,都有些六神无主了,“之前许主任是说了苏院准备把您调去国际部,但没想到这么快,我都没来得及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裴知鹤将脱下来的制服放进脏衣袋,莞尔道,“是准备哭上两个礼拜,还是准备跟着我一起走。” “也,也不是不行。” 只要裴知鹤一句话。 他真的愿意跟着他一起走。 进入医学院这么多年,裴知鹤在他观摩过的年轻外科医生里无出其右。 那么多从全国各地转院无数次送过来的病人,扭曲变形的心脏要么千疮百孔,要么堵塞到连正常形状的心室都辨认不出。 而裴知鹤只要戴上头镜,接下来的每个动作,都像是预先演练过无数次的精密程序。 冷静果断,毫不费力,仿佛手术刀也是他指尖延伸出的一部分。 开刀像呼吸般自然,俨然第二天性。 如果不是遇上裴知鹤这样级别的医生做导师, 他根本就想象不到,有人还可以把这么焦灼的工作做成这样。 “不急,你慢慢考虑,”裴知语气淡淡,转移话题。 “下下周柏林的论坛好好准备,有几场讨论会是你和李鲤负责做研究成果介绍,主题报告再好好打磨两遍,别被问住。” 猝不及防被戳中最近时常梦到的噩梦场景,任斐然嘴角抽了抽,沉默挠头。 一旁的李鲤却像是被提醒到,凑过来问:“说到论坛,我突然想起来,咱们在柏林的酒店还没定好,前两天医务处的姜老师过来催了,他们要忙着跑手续。” 任斐然讶异:“不就这么几个人,数人头凑一凑就交上了啊。” 苏院和许主任关系好住一间,裴主任自己一间,剩下的人两两住双人房就得了,有什么麻烦的? 就这种智商,当初是怎么考上清大的? 李鲤:“有三个翻译老师要一起去,都是女生,正好有一个人单出来。” 任斐然更为不解:“那你正好啊,也不用和宋听晚她们俩挤一间了,和那个小姐姐凑一间正好。” 李鲤为他的简单直男思维感到无语:“大哥,你这样给人安排好了人家不愿意怎么办,不要提前问问人家的意思吗?我看我还是现在打电话给姜老师,问问翻译小姐姐联系方式……” “不用问,她不方便。”一叠利落完成批注的病例被放到李鲤桌上。 同时撂下的还有一句指示:“单出来的翻译老师不用订房间,就这样报。” 裴知鹤的嗓音冷静,带着手术台上下指令时的那种极富说服力的不容置疑。 李鲤本能地就应了句好,直到看着对方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才觉出有哪里不对劲。 不是。 是医院最近又揭不开锅了,勒令他们压缩预算还是怎么着…… 他们就真穷到这个份上,连请来的翻译都订不起酒店了? 裴医生倒好,一句话说得轻轻巧巧。 大冷天的,人家小姐姐小时候睡哪,总不能住他房间吧。 无语,纯纯大无语。 - 同一时刻,江乔在厨房里煲汤。 几个小时的炖煮,薏米仁已经变得酥软开花,她仔细地将飘上来的米壳撇出。 刚想尝一尝味道,门口就传来了锁开的声音。 紧接着,裴知鹤走了进来。 他脱下外套,换好拖鞋,刚从门廊尽头转过身,就看见了厨房里江乔忙碌的身影。 她今天穿了件羊绒质地的杏色长裙,软糯修身,柔顺的长发随意散开在背后,单手用卡通图案的小毛巾掀起砂锅盖,另只手将汤勺轻轻搭在碗边。 她身上系着他常穿的那件黑色围裙,有些宽大,细细的带子在腰间打了个尾巴极长的蝴蝶结,显得少女腰更细了,仿佛他两只手就能掐住。 也许是这几天的气温回暖,或者是厨房上空飘来的蒸汽。 他莫名觉得有些热。 “你回来啦。” 江乔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细软的黑发荡了一下,有几缕顺势贴在鬓边,被沁出来的汗珠勾住:“先坐下休息一下哦,喝点水,汤马上就好了。” 裴知鹤从中岛台下拿了瓶冰水,拧开瓶盖,就这样靠在原地,余光看她。 深秋的日落格外早。 厨房如一颗胡桃大小的宇宙,坠入橙金色的橘子海之中。 江乔就在这片温热海水的正中央,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粉,头发和睫毛都被暖色的光滤成了淡淡的金色。 重新盖好锅盖,奶白色的蒸汽散去,少女的脸重新又变得清晰起来。 她在对他笑, 杏眼弯弯,像终于等来了晚归爱人的妻子。 裴知鹤怔了一下。 看着她先从橱柜里拿出两人份的餐具,嘴里念念叨叨地在餐桌上摆好,打开餐厅的落地灯,再像他过去一样,戴上对她来说稍显大些的防烫手套,将砂锅放在隔热垫上。 她跑到对面去拉开椅子,仔细地装好一碗,朝他的方向侧着头问道:“不饿吗?” 裴知鹤终于回过神,他有些无措地把在手里捏了半天,却还未喝过一口的冰水拧回瓶盖放到一边。 拿起纸巾将手上融化的水珠拭干,才坐到那把拉开的餐椅上,犹豫地触碰到那只瓷碗。 很薄的骨瓷,触到手的一瞬间,就已经将他冷白的指尖烫到发红。 他这才像有了几分实感,佯做平静地敛眸,缓缓开口问她:“……汤是特意给我煲的?” 江乔解下围裙搭在一遍,“对呀。” “给裴先生一个人的汤。” 她绽开明亮的笑,在中间的三个字上加了俏皮的重音。 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上半身凑近,像是不满意他怎么还不接过去似的,细嫩的手捧住碗沿,又向他轻轻推了一下。 裴知鹤垂下眼眸看着她,薄唇微启,终是没能说出一句合时宜的话—— 只因他最初伸过来的那只手,一直在原地未动。 而她凑过来时似乎并未发觉这一点,双手将他的手指一起捧住,柔软滑腻的手心贴过来。 像一个吻,降落在他僵硬的指尖。 只是一瞬,却有着摧枯拉朽之力,让他整个上肢都跟着麻了一下。 第95章 怎么就没有呢? 裴知鹤向来在任何社交场合都游刃有余,霎时却有些失语,心头一角陷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突然给我做饭?” 江乔站在暖色的灯下,手中的汤勺起落,为自己盛上一碗。 听到裴知鹤的问题,她想了想,选了个不出错不过火的答案:“我先生前段时间出差那么累,总要补一补吧。” 她笑了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过来:“而且,自从我搬过来,已经被你养了太久了。” 裴知鹤从她手里接过汤匙,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我先生。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她这样说。 趁着江乔转身去厨房端小菜,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长久地看着她。 水汽未散,夕阳和餐厅里的落地灯光连成雾蒙蒙的一片。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但他并不想将自己唤醒。 脑海里的思绪纷飞。 因为太不愿醒来,他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到底成年人要服用多大剂量的氯硝安定,才能陷在永久的梦境中沉睡下去。 江乔自己忙得很开心,一趟趟地往返于厨房和餐厅之间。 电饭锅的盖子扣上,她捧着两碗米饭小步跑回到他对面坐好,像是有些惊讶裴知鹤一直没动筷等着她,把米饭轻轻放到他手边,“你吃呀,不用等我的。” 裴知鹤“嗯”了声,有些留恋地垂下眼睑,终于认真看向面前的汤碗。 排骨炖得酥烂脱骨,被晶莹剔透的冬瓜块和薏米仁簇拥着,稍微用汤匙翻动一下,还能看到汤里繁复讲究的中药材。 只是,他越看表情越复杂。 最后不自禁地扶额,勾起一弯无奈的笑。 “……汤料是从哪里看来的?” “你喝出不一样了?其实我也觉得,味道怎么好像和我小时候喝的不太一样,”江乔单手托腮,饱满的小脸因为苦恼而微微皱起,“是外婆说的食疗新方子。” “我今天下午怕自己煲汤翻车,就给外婆打了电话。” 她思考了一会,又笑了声:“不过外婆说了,这些东西都对你的身体好,很补的。” 在中药档口给外婆打电话时,小老太太像是对她迟来的殷勤大感欣慰。 知道了大概的情况后,特意让她在原先汤料的基础上又加了几味中药材,好说歹说,让她一定要放。 外婆那么喜欢裴知鹤,心里的地位都快超过她这个外孙女了。 肯定不会害他的。 裴知鹤沉默了片刻,才很浅的笑了下,唇角隐约勾着几分骄纵的无奈:“好。” 医学院的教育是成熟的西医体系,但裴老爷子认识一群中医界的泰斗,关系极亲近,小时候有时顾不上管他,也会把他扔到朋友家里写作业。 七八岁时好玩记下的药材,没想到这时候发挥了用场。 让他,几乎对江乔外婆的良苦用心感到愧疚。 附子,川续继,杜仲,巴戟天。 调气活血,补肾助阳。 真的很补。 问题就是……有点太补了。 - 不知是因为薏米排骨汤里加的新料炖出了什么怪味,还是今天医院里有烦心事。 男人周身气息很怪,像是在压抑着些什么,话比平时明显更少。 虽然汤是乖乖喝下了半锅,但总觉得看起来很不好亲近。 饭后,江乔偷瞄了好几眼裴知鹤俊脸上有些突兀地泛起的红热,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忧心忡忡。 有那么热吗…… 还未入冬,家里还没供暖,好像也没那么热。 那就是,要么是身体不舒服发烧了,要么因为心绪。 她不敢多问,怕把原本就奇怪的氛围推向更奇怪的方向,把碗筷放进洗碗机之后,装作随意休闲准备看电视,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 撩男人方面,她还是新手中的新手,还在照本宣科的菜鸟阶段原地踏步。 一旦裴知鹤的反应偏离了最初的预想,对她来说就是超纲题,恨不得当场让这个世界时间停止,她先拨个电话求蒋佳宜进行场外援助。 她勉强稳住情绪坐下,裴知鹤也跟着坐在她身边不远处,长腿交叠。 桌上还散落着她炖汤时翻阅的医学论文册,池屿送来的那一摞。 靠外侧的十几本全都翻到扉页,码放得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是刚刚回家时为了再欣赏一遍整整齐齐的作者署名摆的,顺便还拍了好几张照,存在手机相册里留念。 靠沙发一侧的几本翻得更往后一些,纸页侧边栏满满的,都是池屿一笔一划的解释笔记。 一半是用红笔写的,一半贴在刺眼的明黄色便利贴上,在晚风里微微掀动。 完了…… 是不是完了…… 眼睁睁看着裴知鹤的神色从平静滑落到明显的不悦,江乔心头登时警铃大作。 刚刚好像才有点进展,就把这种一看就是来自别的异性的东西,直接大喇喇摊开在喜欢的人面前。 虽然池屿好像也没那个意思。 但裴知鹤呢,他会怎么想? 这不就等于直接把罪证交给警察叔叔,直接一个硕大的渣女判决戳在她脑门。 裴知鹤随手拿起她笔袋里的卡通中性笔,代替手指翻了两页。 他歪了下头,盯着她看,目光审度:“这么多我的论文,还是……来自一个男生?” 池屿的字迹虽然算得上方正规整,但汉字的笔画太细微,细节之处的性别感难以隐藏。 只要细看一下,就知道绝对不会是女生写的。 江乔心若鼓鸣,闭了闭眼,挑着实话实说:“在图书馆遇见的医学院男生,之前是社团活动上认识的,没怎么说过话。” “前几天偶遇聊了两句,知道我最近有一个相关主题的翻译要做,今天就好心帮了整理了一些材料过来,说这是他备考的时候看过的,不用额外费事。” 至于送咖啡,还有坐她对面位置,就还是别说了。 虽然不知道裴知鹤会解读成什么样子,但她总还是要垂死挣扎一下。 热心好人,为多年不见攀岩搭子的兼职事业助一份力。 这种人……怎么就没有呢? 第96章 你亲亲老公这么高冷? 裴知鹤从论文册之间收回笔杆。 抽出一边的消毒纸巾擦了擦,重新放回她笔袋里。 纸页雪白崭新,笔记的每一句话都用了明显的生活化口吻,完全像是在给小孩做科普。 一看便知,绝不是医学生平时的复习材料该有的样子。 男生的心思昭然若揭,估计也就是小姑娘这种迟钝的性子,才会看不出来。 他倒不至于为这种幼稚不成熟的男大学生吃醋。 成为他的假想敌,他还不配。 只是,也许是那碗汤已经顺着他的血管流往全身,也许是她辩解的神色过于急切。 又或是,今天餐厅里的气氛全然不似以往,如绵软的细雨洒落,让他心中再三遏制的占有欲疯狂滋长。 直到再也无法忽视,让他抑制不住地烦躁起来。 随后,他听到了自己平静,甚至算得上温柔的声音:“他是谁?” “那个男生的名字。” 他努力稳住一副随口问问的得体,仿佛只是作为同一学院的教授,在打听某个颇有前途的好学生。 但在心底,他已经将自己的表里不一嘲讽了无数次。 江乔:“哦……他叫池屿。” “应该是临床专业大四在读,你有印象吗?” 裴知鹤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记得这个名字。 今年本博连读考试录取的最后一名,同系所有教授老师眼里的笨鸟先飞典型案例。 顶级外科医生是天才的竞技场,池屿属于那种没什么天赋的普通人,但心气极高,愿意花掉旁人几十倍时间死磕。 他和一手将他培养起来的裴院士不一样,比起天分,向来更欣赏坚持。 如果是在今天以前。 即便没有那张只填了他一个人名字的博导意向申请,他也愿意对这样的后辈多看几眼。 但这一切精神层面的欣赏,都在她琥珀般的瞳眸前垮塌下来。 他不喜欢,她在念对方名字时那种温软的语调。 眼神也不喜欢,太认真了。 他凭什么? 裴知鹤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不对。 即便池屿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不会对他构成威胁。 而且很努力很踏实,愿意为了几条数据心甘情愿放弃所有的周末假日,是他做过科研助理的所有老师口中 ,有口皆碑的“好用”。 他只知道。 如果有一个怀着这样心思的男人,隔三差五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一定会疯了。 他可以给池屿推荐别的合适教授,但绝不是在他身边,这个通往江乔身边的捷径,拿着那样一堆对他过往材料的粗糙涂改,妄图从她这里获取一些关注。 他顿了一下,才重新抬眸,对江乔微笑。 极为温和优雅的一个笑,唇边的弧度近乎完美,眸底深黑,宛如午夜的海面:“没印象。” “哦……”江乔抿了抿唇,微翘的长睫眨了眨。 看到他好像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还以为池屿已经如愿以偿,真的成了裴知鹤的学生。 看来是没成。 也是,京大医学院一年招收那么多新生,毕业时愿意追随本校大佬的人也不在少数,他怎么可能每个人的名字都记得住。 她努力地想了想,裴知鹤在翻过池屿的笔记之后不悦的原因,须臾才试探着开口:“是不是,他写错了啊?” 江乔觉得自己分析得有道理极了。 她弯起唇,又垂眼看了看那些便利贴,接而说道:“他是不是没看懂你写的东西,但是以为自己懂了,写的笔记也有很多问题?” 裴知鹤微微一愣:“……嗯。” 江乔露出一个“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笑,她努力忽视心里那一点点失落,把心思重新放回到池屿不懂装懂这件事上来:“怎么这样啊,暴殄天物。” 刚刚还有点为他可惜,现在看来没考上完全正常。 她语气很柔,像可惜极了的叹息。 又带着一点点小动物护主似的小脾气,对着试图染指裴知鹤光辉的无礼闯入者呲出了小小的尖牙。 裴知鹤靠坐在沙发上。 为了强调自己的语气,少女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长发顺着毛衣裙铺泻下来,柔软的发梢晃动着蹭过他的大腿,有些痒。 刚刚还躁到了极点的心绪一瞬消失殆尽,裴知鹤紧绷的唇线放缓,抬头帮她理了一下。 “怪不得,我一个人看的时候都已经感觉到了,和你当时给我讲的差远了,”江乔合上面前的论文,重新让写着裴知鹤名字的那一页朝上。 她语调甜软,杏眼弯弯,像是装进了碎星:“好惭愧,我现在才有了些实感,原来你这么厉害。” 裴知鹤的耳廓飞起一连片的粉红。 刚刚平复下去的躁热,好像又起来了。 很奇怪。 从小到大,这样的话听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像从她嘴里听到这样让人窝心。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甚至有了和裴老爷子和解的想法。 如果走过那样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才能拥有眼下的这一刻,似乎也很值得。 他侧过脸去,抿高嘴角,“这些东西可以扔掉吗?” 他很好心地开出交换条件:“作者本人帮你再整理一份,准确无误的那种。” 江乔歪头想了想,池屿当时是说过不用还了没错,可是…… 下一秒,对不熟男同学的愧疚最终还是败给了裴知鹤话里的诱惑。 她在心里对池屿说了好几遍抱歉,咽了咽口水:“行。” 裴知鹤起身,好像并没有要盯着她完成垃圾处理的意思,临走前摸了摸她的头。 “好乖。” 她真的看不懂裴知鹤。 好像,也不是被她哄得开心。 而是一种突然解决了什么问题似的放松。 是她能清晰感觉到的,今天从开始吃饭到最后,裴知鹤身上出现过的最轻盈的情绪。 听见主卧门合上的声响,江乔立刻拿出手机,给蒋佳宜发消息: 【我按照你教的努力夸夸了,但他好像也没什么反应。】 蒋佳宜回道:【真的假的?你亲亲老公这么高冷?】 高冷…… 好像听一些医院里的小护士这样说过吧,但她倒是没什么感觉。 她回想了片刻,描述自己的观察结果:【也不是高冷,他刚看到了池屿的东西好像是有点不开心,但我问了两句,根本不是因为吃醋,是因为学术洁癖。】 【我超努力才找到一个机会开始夸,但他都没有接话,也没怎么笑。】 蒋佳宜完全不信:【你确定你没自己乱改,是按照我教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夸的?】 【哥哥,我今天才知道你在这个领域这么厉害,别的男人不吃饭不睡觉八辈子都没办法取得这样的成就,跟你比起来简直差远了,我选男人的眼光真好,能站在你身边我真的好骄傲好幸福,我真的好爱你哦。】 【你是这么夸的?】 第97章 冬天快乐,我的小姑娘 江乔低下头,很心虚地环视了一圈四周: 【没,你这段话我根本说不出口,太肉麻了。】 【我就只说了你好厉害和别人跟你比起来差远了。】 蒋佳宜:【好精准,把我整段话术中最必杀的部分全排除了。】 江乔单手揉脸,泄气道:【……要不我还是别夸了,我真的不行,太难了。】 也许是年龄差的原因? 除去温柔和绅士这种随便谁都能一眼看出的形容词,她对裴知鹤的性情一点都摸不准。 因为温柔,所以对她很好。 因为绅士,所以这种好又是节制体面的那种好,嘘寒问暖,但收放自如。 仿佛始终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横亘在她身前,让她只能被动接受着裴知鹤一次次给予的善意。 婚后一个多月,裴知鹤对她来说仍是一座隐在浓雾中的青山。 看起来很近,但走起来却看不到尽头。 虽然话每天都在说,看起来也很亲近,甚至还贴在一起睡过。 但他身上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秘密,始终不愿向她敞开。 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怀疑裴知鹤是不是有什么求之不得的白月光了。 蒋佳宜看不过眼去:【你把他微信名片推我,我装作你小号跟他聊,实时给你录屏直播,保准给他夸得天花乱坠神志不清,直接拿捏成恋爱脑。】 江乔:【那还是……算了。】 不为别的。 把裴知鹤的微信号推给她。 就打招呼时默认弹出的那个名字,就已经能让蒋佳宜这样的吃瓜重度爱好者神志不清了。 她很肯定。 - 发现自己哄人这条路走不通之后,江乔足足消沉了一晚上。 到第二天起床时才打起精神,重新从浴室柜子里拿出裴知鹤同款的洗护用品,深吸一口气,打开热水。 蒋老师恋爱课堂第二课: 【熟悉的味道是让男人对你产生依恋感的捷径,从此你就是“家”的代名词。】 【认真打扮,穿对方可能会喜欢的风格的衣服。】 裴知鹤会喜欢什么风格,她其实也拿不准。 过往从来没听说过他和谁谈过恋爱,连绯闻这样很难摆脱的东西也干干净净,想猜出对方的理想型,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之前的相亲对象。 帮忙牵线的医院前辈都和他相熟了很多年,选来的女孩子估计也都是精心考虑过之后,觉得他大概率会心动的样子吧…… 这么一想,照着成熟风去努力,八成是稳的。 她网购的那些裙子就很对味。 等到货还有好几天,江乔从衣帽间取出两件没穿过的衣服。 都是裴知鹤在她搬来前买好的。 浅驼色的阔腿裤,燕麦色的开衫,是轻中式的设计,只在脖子那里有一颗精致的一字扣,并不显得老气。 都很衬她,尺码也合适。 医生没有周末双休,她在心里给裴知鹤说好的下班时间设了个倒计时闹钟。 下午六点半,正想赶在最后一点点时间画个淡妆,家门解锁声传来。 江乔将刚翻出来的化妆品一股脑装回包里,还差点碰倒了一瓶粉底液,急匆匆地跑到玄关。 然后,全然忘了自己崭新的成熟都市女性人设,傻愣住。 裴知鹤刚脱下外套,松了松领带:“怎么了?” 江乔指了指他脚边放的纸箱,甜软的嗓音有些惊诧:“这是……什么?” 很夸张的尺寸,足足有半人高,甚至还封了博物馆里搬运艺术品常用的木条。 裴知鹤卷起衬衫袖子,手臂的肌肉优雅漂亮。 他抱起箱子进来,放在客厅地毯前的空地上,卖了个关子:“给裴太太的礼物。” 她更迷惑:“什么礼物?” 明天才不过是十二月的第一天。 最近有节日吗…… “圣诞节的礼物,”裴知鹤单膝跪在箱子边,从电视墙下的抽屉里拎出工具箱,拿起拆木钉用的羊角锤轻轻晃了晃,朝她鼓励地轻笑了一下,“自己拆,还是我帮你拆?” 虽然还是搞不懂为什么要提前一个月送圣诞礼物,但她还是对这个巨大的礼物盒挺好奇的,“我自己来吧。” 更何况,这是裴知鹤送她的第一份郑重其事的礼物。 她自己来拆,才有仪式感。 看起来大到超乎想象的木箱,实际里面大部分都是防撞的缓冲材料,拆掉一层层的软硬保护层之后,礼物的真面目终于显露出来。 完全意料之外的东西。 掀开丝绒布的一瞬间,她都没反应过来。 是个洛可可风格的欧洲古董微缩柜子,也就她的小臂那么长,打磨极为细腻的深胡桃木材质,木纹深沉匀称。 柜面上雕着格林童话里常见的人物角色,繁复华丽,栩栩如生。 二十五扇小巧的抽屉门排成四行,黄铜拉环上旁有金箔装饰的罗马数字,从一到二十五。 她好像有点看出来了:“这是一个……日历?” “嗯,”裴知鹤给她解释,“小时候圣诞季见过这样的巧克力礼盒,从十二月第一天开始,每天打开一扇小门,里面有形状各异的不同味道的巧克力,我一直以为是商家营销的手段,没怎么在意过。” “后来去德国医院实习的时候,有位老师家里是木工世家,说这是一种从中世纪开始就有的传统,可以放糖果,也可以放玩具和别的东西,给下雪天没地方玩的小孩子一些圣诞节的盼头。” 江乔稍稍歪头看着他,头发乖乖地散落在脑后。 家里开了中央空调,并不冷,她穿着他之前挑了许久的衣服,一身都是。 露出的一截手腕像莹润的白玉。 颈间的体温温热,无意地扩散出极淡的香气,是家里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雪松和柑橘,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干净柔软。 她专注地看着他,似乎是很开心能听他讲起以前读书时的一些小事,微弯的眉眼含着浅浅的亮光。 “柜子是我当时偶然拍下的,一直寄存在老师家代为保管,今年刚刚填满寄过来,”裴知鹤慢条斯理地拆下最后一层丝绒布,拿出那个说是博物馆藏品也不为过的精致小木柜,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搭了一下,朝着江乔递过去,“幸好,赶在十二月前到了。” 他唇角微弯,温声说:“冬天快乐,我的小姑娘。” 江乔放下一直捏在手里的那块丝绒布,小心地接过。 远看就觉得精致的艺术品,上手细致无比,连树枝上的苹果似乎都快要熟透,下一秒就要掉落到她手心。 和她预想的不一样,沉甸甸的。 重量分布又不太均衡,似乎每间小格子里都是全然不同的礼物。 她傻乎乎地抱着柜子,连手指都不敢随便动弹,小声问道:“每一件都是你亲手放的吗?” 裴知鹤也学她歪过脑袋,金丝边镜片后的眉眼分外深邃,他很轻地笑一下:“对哦。” 第98章 要抱抱吗? 接下来的几天里,学校没什么事。 导师也很给面子地休假,估计要到元旦前才回来,没时间和她聊论文。 江乔在家里窝了一个礼拜,为柏林的医学论坛翻译冲刺之余,时刻提醒自己那几条撩男人注意事项: 勤能补拙,认认真真找时机夸夸,对着美妆博主的视频偷偷练习化下睫毛。 只可惜裴知鹤好像一直在医院里忙什么事,留给两人在家里相处的时间极少,顾不太上欣赏她从手残慢慢进化到能看一些的清透眼妆。 在家里接电话时,她也零零碎碎地听见了几句,好像京附医的心外专家们最近要集体外出交流。 就,还和她的翻译兼职时间挺重合的…… 她都有点纳闷了,难道这种学术论坛也有淡季旺季,非要挤在同一个时间举行? 明明在家里却见不到裴知鹤人,还马上就要成为小半个月之久的异国夫妻。 江乔暗叹自己情路不顺,每天拎着小筐在自己房间哼哧哼哧拆快递,最期待的事情已经悄悄变了。 从等着裴知鹤不知道半夜几点回家,变成了掐着表等零点—— 好拆新一天的圣诞倒计时礼物。 几天的时间里,她拆出来的东西五花八门。 有她一直想要、但因为预算太高放弃了的蓝牙耳机,各种颜色宝石镶嵌成的复古耳坠,还有香薰蜡烛这样的精致小物件。 可小柜子毕竟是几百年历史的古董摆件,拉门即使经过了专业木工的保养,也做不到十分顺滑。 三号那天的抽屉门卡了一下,江乔从边缝里好奇地看了半天,除了一线白色的礼盒表面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她怕把东西碰坏了,不敢用莽劲,每天起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再拉一次抽屉试试,焦灼地抽拉到周天,才意外碰到了别的小机关。 柜子中间的小天使举着木喇叭探出头,慢悠悠转了两圈,吊了她好几天胃口的三号礼物终于得见天日。 浅绿色的盒子,里面是黑色的丝绒内衬,梵克雅宝的经典包装。 江乔拆掉盒子上的丝带,揭开盒子一瞧,是条四叶草的手链。 五片四叶草,浅紫色的玉髓,其中几片叶片还镶嵌着细小的钻石,搭扣上刻着她的名字:jq。 手链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 婚后两个月纪念日快乐。 江乔把手链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戴在左手手腕上。 大方秀气,玉髓的紫光温润,更显得她手腕纤细白皙。 她对着窗外的阳光来回转动左手,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开心,冷不丁听见裴知鹤在卧室门外喊她:“行李收拾好了没。” “现在送你回学校?” “哦。”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抬头应一声,思考了片刻,还是有些舍不得摘下手链,最终还是决定就这样戴着。 小柜子用一件厚实的毛衣裹了裹,整个塞进行李箱。 拆礼物已经成了她深入骨髓的新习惯。 今晚要搭飞机去柏林,十几天摸不到这个小柜子,她的好奇心能被悬出毛病来。 她和群里的两位老师约好了一起去机场,蔡老师住京大附近,到时候直接去校门口捎上她。 如此大费周章地两头折腾,只因她还有些文件在宿舍里没拿。 为了多看裴知鹤两眼,硬是在家里拖到了最后一刻。 拖着行李箱来到玄关,裴知鹤已经穿好了风衣外套,长腿微微屈起,斜靠在门廊的艺术画旁边,只等她换好鞋下楼去开车。 江乔磨磨蹭蹭的凑过去,在离他还剩几步的地方,很是不舍地站定。 刚刚看到纸条的时候只是有一点点感触,现在本人就站在她身前,很多情绪一下子变浓了许多。 比如,她连三号那天裴知鹤几点才回的家、见没见过他都不记得了。 说的话好像也只是寻常的早安晚安,对这天是个纪念日一点自觉都没有。 但他,却提前给自己准备好了礼物。 比如,裴知鹤今天穿了黑风衣,好看到让人移不开眼,版型接近正装,配上斯文的金丝边眼镜,有种厅里厅气的帅。 让她的目光即使拼尽全力,不过也只是从那双温柔狭长的黑眸,下移到了他淡色的薄唇。 门口的边柜上放了一小盆睡莲,微微折射的水色,衬得裴知鹤的唇……很软。 她在这边仰着头呆呆看他,裴知鹤亦是垂眸看过来,绷了半天的唇角终于还是勾起,没忍住笑意:“有话想跟我说?” 江乔仿佛如梦初醒,很慢地眨了眨眼:“我……我这次去柏林,要去半个月的。” “我知道。”裴知鹤看着她,眸光专注而温和。 “欧洲那边纬度高,下周好几天都会下雪,回宿舍之后,再多带两件防寒的衣服。” 江乔直直地坠落在那双眼睛里。 她心跳怦怦的,张了张嘴,犹豫着又闭上。 被他这样关心是很高兴没错,但她想要的…… 并不只是这样而已。 但她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她是因为今天要出国,一下子冲动上头,但对于裴知鹤来说,这就是个平静自然的工作日清晨而已。 而且看他的着装,好像接下来也有什么重要活动的样子…… 她如果冒冒失失地说什么没分寸的话,绝对会被他当做负担的吧。 江乔在原地胡思乱想着,裴知鹤却直起了身,像是全然看透她那点小心思,他抬手关了全屋的大灯,在昏暗下来的门口缓缓转身,对她张开了双臂。 “临走前,要抱抱吗?”他轻笑了一声。 黑暗果然会给胆小鬼勇气。 江乔在原地怔愣了几秒,还是没忍住,低着头小步走过去,把闷烫到了极致的脸颊轻轻贴在他风衣外套上,“……要。” 是熟悉的冷调木质香,苦艾的味道冷寂清淡,被她的高热熏出一些暖意。 男人胸口宽厚,就这样任着她抱,甚至还为了让她抱得更舒服一点,大手轻柔地抓起她无处安放的手,相当慷慨地搭在他劲窄的后腰上。 手链垂坠下来,擦过两人手心的皮肤,冰冰凉凉的。 昏暗的玄关里,她能隐隐感觉到,裴知鹤幽深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 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趁着自己的胆子被煽起来的热乎劲,一股脑把想说的话倒出:“那……这么久见不到面,你会不会想我啊?” 揽过她肩的男人似乎是顿了一下,干燥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脑后的发丝。 上方落下的声线透着些慵懒,哄小孩子般:“会。” “但不会太久。” - 晚上八点钟,搭乘蔡老师的车来到机场,三人结伴走到值机大厅。 推着行李车走近值机柜台,看到一旁众星捧月的男人,江乔猛然一下才明白过来,裴知鹤那句“不会太久”的含义。 她瞳孔微微收缩,一下子失了神。 ——裴知鹤?! 他今天也要出差吗? 怎么……从来都没跟她说过? 江乔胸口涌动的频率急促起来,整个人都惊讶到无法动弹。 裴知鹤侧着身子,穿着今早被她抱过的那件深黑色风衣,里面换成了得体的西装,握着护照夹的手骨节分明,正和身边的苏春元随意聊着天。 可能是在聊专业话题,裴知鹤表情淡淡,只在身边的许培仁出言奉承时温雅一笑。 不知身边的苏春元说了什么,裴知鹤侧过身抬眸向她这边看过来。 很自然地,那双清冷的眉眼在和她对视的一瞬,就如同春水融化般温柔起来。 他向这边走了几步。 蔡云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只当傻愣在一边的江乔是因为紧张。 她先行迎上去说了两句话,回头朝江乔招手:“小江老师,来打个招呼?” “这位,就是你接下来半个月要跟的裴医生。” 第99章 绿裙子 两位前辈先去值机。 后面排队的任斐然和李鲤在远处跟她招手,裴知鹤却只是站在原地,矜贵端方地伸出一只手。 非常商务的那种,绝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 江乔完全尬住。 之前在做的那些材料翻译,是因为学术保密的原因匿名了没错…… 放眼全国心外科领域,裴知鹤是绝对的声名赫赫也没错…… 可谁能想到,这个让她死磕了两个月演讲材料的发言人,居然是她先生? 看裴知鹤的平静反应,估计很早之前就知道她来做陪同翻译了。 所以,他从一开始,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鼓励她来这趟柏林? 之前她抱着那么一大堆他的论文在生啃,他亲手写的笔记那么详尽,不会也是对怂恿她过来有些心虚,怕她出丑才给的恩赐吧? 也许是她有点贪心了…… 可她能不能理解为,其实裴知鹤也……很喜欢和她共处,甚至是特意给了她这次机会? 过了安检,医生们在咖啡店开小会。 裴知鹤坐在靠窗边玻璃的位置,江乔只是在远处偷瞄了他一眼,视线就被忽然抬头的男人捕捉到。 店内的顶灯暖黄,将他深邃的眉眼衬得更立体。 对视的刹那心跳失控。 她慌忙撇开发虚的眼,捏紧了手里的护照夹,随便晃进一家免税店。 装作在随便看看,刚才的视线相撞只是随机事件。 候机大厅内空调开得很暖,她解下了那条蓬松的灰色羊绒围巾。 长外套的领口微微敞开,隐约看得见一片温香的绿意。 是快递昨天才送到的细肩带吊带长裙,很衬肤白的墨绿色真丝。 前后领口都开得不小,只要脱下外套,就能看得见上身露出的大片光洁肌肤。 设计称不上大胆,但对她这样保守的性格来说,已经要花掉十足的勇气才能穿出门。 小时候衣服鞋子都少,养成了她穿新衣服总是会紧张的性格,要是再遇上很重视的场合,更是完全被封印住,连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迈了。 所以,这次她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未雨绸缪。 特意挑了好多条新买的裙子塞进了行李箱里,就是为了避免回国之后穿新衣服在裴知鹤面前出丑。 提前穿一穿预演一下,和这一大堆让她看一眼都要脸红的轻薄布料,提前培养一下感情。 她还在包包里特意卷了件小开衫,万一不工作的时候穿了这些裙子要出门见人,她能立即披上,让所有性感衣服一秒变纯良。 只是没想到,彩排直接变登台演出。 心跳怦怦的,她也搞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庆幸,亦或是两者兼有之。 不管怎么样,好像都比带一大堆孩子气的旧衣服,到时候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裴知鹤在异国街头emo好太多了。 距离登机还有两个多小时,周老师和蔡老师一头扎进免税店的护肤品区扫货,江乔找借口要去洗手间,自己先跑出来了。 因为她今天还有点别的事要做—— 给裴知鹤挑圣诞节礼物。 本来就有的打算,在发现自己这次翻译的老板就是裴知鹤本人之后,变得更迫切了。 好在她前几天已经选好了款式,只需要去专柜找类似款就可以,不会太费时间。 江乔直接去了意向的奢牌专柜,珠宝区的各类配饰琳琅满目,但男士领带夹普遍都很简洁。 不过裴知鹤平时的正装款式也偏成熟,似乎也会喜欢简洁一些的款式。 江乔照着手机上的图片挑选比对了好一会,最终选择了一款铂金材质的一字夹。 整体设计很简单,只是在上面镶了一颗蓝宝石。 很小,但纯度很高,蓝得像日光下通明的海。 直接将她的小金库划掉了一大半。 意料之内的价格,毕竟是送给裴知鹤的礼物,她没怎么考虑过省钱。 专柜的年轻柜姐服务热情,可以帮忙精细包装。 江乔付了款,丝带刚扎好,周老师发微信过来:【我们买好啦,在登机口这边等你。】 江乔把装着领带夹的小盒子放进包里,飞快打字回复:【我马上来!】 免税商行离登机口还有一段距离,江乔走了一会,看见远处的两个女人朝她招手,身旁的座位上放了一大堆购物袋。 江乔小跑过去,刚打了个招呼坐下,就看见蔡云笑着歪头:“小江老师,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江乔仔细回想了一下,才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记得。” “哇,”蔡云面露惊喜,“你还真的记得啊,我还以为你要么忘了,要么肯定会因为害羞赖掉,没想到我们小江还挺讲诚信的。” 见她们两个聊得火热,还在回复微信消息的周老师放下手机,好奇地凑过一个脑袋:“什么什么,记得什么,我也要听。” 第100章 性感得一塌糊涂 江乔还没来得及吭声。 蔡云抿口咖啡:“之前在群里约定过嘛,来柏林的时候给咱们俩看看,小江的帅比老公。” 话音刚落,满眼期待的人从一个变俩。 江乔尬笑了一下,“其实……刚刚已经见过了。” 周老师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视线从她和蔡云两个人身上兜了好几轮。 “行啊,我就知道咱们感情淡了,你又只给你未来老板看不给我看。” “不是不是,”江乔抿了抿唇,下一定决心般地开口,“你们真的见过我先生本人了。” 蔡云扬眉:“谁啊?刚刚在裴医生身后朝你挥手那高个子男孩?” 她还有点印象,叫任斐然。 好像是明年博士毕业,人看上去乖乖的。 江乔抽了下嘴角:“……就是裴医生。” 夜晚的候机大厅空阔。 两声突兀的吸气声响起,让江乔都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周老师打破沉默:“可以的,深藏功与名。” “之前听你说还没毕业就结婚了,老公又比你大七岁,我们都觉得不靠谱,现在完全能理解了,”周老师长叹一声,疑惑顿消。 “小姑娘聪明的,要是我读书的时候能遇上这种男人,管他认识了几天,是不是刚和前男友分手,必须牢牢握在手心里,先想办法领个证再说。” “……我才反应过来,”她后知后觉地瞠目,窜出一身鸡皮疙瘩,“小乔,他和你前任一个姓啊?” 不能吧…… 哪有那么狗血的事,估计也只是个巧合。 再说了,有的人理想型一米八,就不允许有人理想型姓裴了? 虽然越看越觉得长得都有点微妙的相似,但俗话说得好,世上的普男各有各的普,但帅哥都是…… “我先生,是前任的哥哥。”江乔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链,歪着头腼腆一笑。 冲击接二连三。 别说石化的周老师,蔡云向来淡定的御姐脸都有点没绷住。 医生们正结伴走出咖啡厅,裴知鹤敞穿着大衣,阔步走在最前,领带的温莎结严谨得体。 俊美的一张脸带着绅士的淡笑,散发着处变不惊的成熟气场。 最抓她视线的是那双黑沉的眼睛,冷静自持,和面上的笑意反差极大。 她远远看一眼,重新把视线放回江乔年轻天真的小脸上,怎么想都觉得难以置信。 “不是,你是怎么拿下的裴医生啊?” 闪婚老公是前任亲哥这种事,她不怀疑,有的女孩可能从还没分手的时候就开始铺路。 可眼前的江乔真的太乖了,脸皮也薄。 她见过的人太多了,只需要一眼就看得出,这姑娘完全没有这种心眼。 江乔有些害羞地微笑一下,流利背诵那套串词。 两人青梅竹马从小有娃娃亲,裴知鹤默默等了她许多年,才在毕业前领了证。 熟能生巧,说多了,她自己好像也越来越相信了。 已经完全没了前两个月被问到时那种不安,变得坦然起来。 就像,她真的在裴知鹤的爱里度过了整个中学和大学时代。 一旁的两位听众震惊再次升级,脸上完全是一副在听童话故事的飘忽表情。 追问都没必要再追问了。 本来以为是老狐狸诱骗小白兔的老套剧情。 结果竟然是超级精英智力天花板从小为我折腰,甚至中间还有豪门长公子为爱做三这样的精彩桥段。 要不是亲眼看,她们打死也不会相信这不是编的,太科幻了。 磨磨蹭蹭到登机。 两人去饮水处接热水,江乔一个人先拿着机票找到座位坐下。 机票是蔡老师买的,三人并排。 江乔坐一边,给她们俩让出挨着看电影话家常的空间。 没想到等了许久,周围所有乘客都已经扣好了安全带,马上就要开始滑行,身边位置都还是空的。 她有些慌了。 拿出手机刚想打电话问问,一边的空姐走到她身边蹲下,小声道:“请问您是江乔,江小姐对吗?” 江乔点头,空姐继续道:“有位裴先生给您升舱到了头等舱,一会滑行结束后会有些颠簸,您看您要现在过去吗?” 江乔有点茫然,想起来自己最开始的疑问:“我旁边连座的两个人登机了吗?” 空姐笑了一下:“裴先生帮两位女士一起办理了升舱,刚刚登机的时候就已经被我们的空乘带过去了。” 江乔恍然地点了点头,之后就是更深的冲击。 卡航的头等舱,向来以奢华闻名于世。 来之前订飞机票的时候,她还抱着长见识的心态特意查了查头等舱的票价,单程就要四万多。 即便知道不可能是院方掏钱,是裴知鹤的个人行为,她还是有些被震撼到。 十几万花出去,难道只是为了让她坐在他旁边十几小时? 开心……好像还是开心的,但有钱人的思维方式,她真的不懂。 江乔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随身行李,被空姐一路带着,穿过长长的过道来到头等舱。 光线昏暗,裴知鹤站在双人包厢的门口,单手插在西裤口袋,安静地抬眸看她。 江乔往隔间门内看了一眼,完全愣住。 她很确定,刚刚估计的四万,绝对少了。 和她想象中最多只是大一些的躺椅不同,包厢空间虽然并不大,但里面放了张用两张头等舱座椅拼成的宽敞双人床。 调暗的灯光很舒服,崭新的绒毯未拆,看起来蓬松柔软。 她慢腾腾挪了两步进去,裴知鹤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断门,扯松领带,随意地坐在床上。 空气里浸满了黑兰花的香氛。 包厢内的光全关了,只剩腿边的两条紫色柔光灯带,前方的两块小屏幕上显示着飞机实时航行的里程定位图,莹莹发亮。 绿色的大陆和碧蓝的海相间,在裴知鹤的侧脸上扫下一片冷色调的光影,衬得他的眉眼格外立体惑人。 他双手撑在身后,慵懒眯起镜片后的双眸,将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手中的包上,轻笑道:“过来啊。” 江乔在高处,他在低处,明明是仰望的姿态,却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之下有了十足的压迫感。 江乔有些心悸,把包包放进包厢的储物格里,扣上门。 裴知鹤一向规整禁欲的衬衣开了两颗扣子,质感极好的领带松散垂下。 江乔抬头时,因为角度原因,清晰地看进了他正装领口之下,因为超近视角而格外清晰的锁骨线条。 领口上方,是冷白修长的脖颈。 喉结锋利凸起,恰到好处一丝青色的血管,性感得一塌糊涂。 江乔迅速垂下眸光,因为密闭空间里突然的心猿意马,连视线都变得有些迟钝起来。 她被他幽深的眼神盯得脸热,膝盖都有些发软。 强行让自己的视线离开惑人的源泉,扯一些不相干的话来转移注意力:“这个床……是用两张座椅拼的吗?” “大概是吧,”裴知鹤浅浅地勾唇,“明天一落地就要工作,跟在我身边的行程很紧凑,怕小江老师休息不好,身体吃不消。” “至于这个拼起来的双人床,可能是因为我和空姐说过,升舱的这位小姐是我太太。” 他话音顿了顿,黑眸平静极了:“其他的,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101章 草莓味的百利甜 随便换个人这样说。 她都会觉得是在耍赖了。 但是裴知鹤看她的眼神太平静,平静得像是午夜时分的海,无垠的平和之中只有一丝微澜,几乎微不可见。 让她看着看着就会心生愧疚,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误解了裴知鹤无辜的一片好心,只是想让她在开工前睡个好觉。 裴知鹤随意挽起衬衫袖口,拿出平板,好像还有一些学术论坛要用的材料要处理。 江乔放下包,只拿上自己的手机,绕到另一侧。 爬上去之前,很心虚地拉了拉长外套的衣领。 即便是在万米高空,头等舱的网络依然稳定高速。 柏林搞钱小群里热闹非常。 估计是升舱后座位没在一起,短短半小时的时间,已经在她不注意间刷了好几屏。 江乔从头到尾快速翻了翻,基本全是在讨论裴知鹤。 姐姐们没有背着她私聊,完全敞开,非常光明磊落。 前面还在聊现实生活中第一次见身高188比例这么梦幻的男的,居然不是模特,是正儿八经最高医学院出身的精英。 后面江乔手滑,戳了一个逗号,不小心发了出去。 周老师八卦的语气火速刹停,发来一列社畜鞠躬表情。 【入行这么久,第一次被老板主动升舱,小乔务必代我和蔡老师向裴医生致谢。】 【永远纯白的茉莉花。】 【白衣天使男菩萨,好人一生平安。】 江乔不自觉扬唇,觉得又好笑又无奈。 翻译这种行业,同工不同酬很正常。 她来这趟虽然酬劳不算多,但蔡老师和周老师能拿到的,估计会比她高出许多。 机票对她们来说,应该算不上一笔很大的数目。 她不动声色将手机扣向自己,将脸侧向身边专注的男人,小声开口道:“周老师和蔡老师特意过来找我,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裴知鹤倚靠在座椅后的软垫上,唇角一点淡笑,“算是感谢她们,一直这么照顾我们裴太太。” 太正经了,正经到让江乔有些恍惚。 又真的很符合她一贯印象里的裴知鹤。 好像她刚踏进包厢门时,那种潮湿暧昧的氛围是她的幻觉。 广播响起,德裔机长用双语道过晚安。 隔断门外的顶灯熄灭,连包厢里的紫色灯带也暗下去。 整个世界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只有身前的小屏幕仍是亮的。 江乔不知道自己该跟裴知鹤聊什么好,本能地就想躺下睡觉,一觉醒来就到目的地。 但问题是,头等舱内的空调开得太猛,她整个人都快被热化了。 里面穿的裙子太暴露,她也不敢脱。 半躺半坐在裴知鹤身边,表面上闭着眼睛假寐,其实一直在小幅度地乱蹭,老想去找床单上凉的地方。 裴知鹤侧了侧身,低下头看一眼她红扑扑的脸颊,语气像是调侃:“热到睡不着?” “还好,”江乔闷声道,“就是有点不习惯,可能是……认床吧。” “哦。”裴知鹤轻笑一声。 他搭在床上的长腿放下,起身打开高出的储物格,修长手臂取下一只银色的登机箱。 和上次在江城时,他手里拎的是同一个。 他长指拨动密码锁,从打开的箱子里取出一个真丝质地的束口小袋子,伸手递给她:“卡航的空调是会热一些。” “从家里给你带了睡衣,换上再睡,会舒服一些。” 她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裴知鹤的登机箱里东西不多,几个最重要的深灰色文件夹,以及一两件明早欢迎仪式前要换的衣服。 小袋子是绵软的奶蓝色,上面还有一个心形的毛茸刺绣,本来码放的位置,是在裴知鹤熨烫平整的正装衬衫上。 有种莫名的反差感。 江乔的视线像被烫到,她匆匆垂下眼眸,接过小袋子,拉开拉绳,向里面看了一眼。 婴儿蓝的睡衣,触感柔软亲肤,是短袖短裤。 比起她外套里面穿的绿裙子,的确是保守多了。 可是这间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既不可能当着裴知鹤的面换衣服,又不好意思把人家请出去。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心虚地摇了摇头,把小袋子放在了枕头旁边:“我……我就这样,挺好的。” 裴知鹤也并不再劝她。 像个相当开明的完美家长,只是提出建议,并不强迫叛逆小孩接受。 他把箱子重新扣好,恢复了原来的坐姿,身姿放松而挺拔。 侧脸线条完美到不真实,在一片寂静的暗夜中,有如清风霁月。 顾及到身边的江乔要休息,他将电脑屏幕调到最暗。 江乔留意到他这一系列的小动作,心里复杂得要命,有点甜,但更多的味道是酸酸涩涩的。 越喜欢,越会患得患失。 和裴知鹤认识的每一天,他都在一次次地提升着温柔这个词的定义。 她从高一来京市时就知道,裴知鹤是个方方面面都完美到不像真实人类的男人,更是比她年长七岁。 也听裴云骁说过很多次,说这个哥哥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从出生第一次睁眼开始,就是个绝对标准的世家继承人,连点人味儿都没有。 她不知道,裴知鹤这些好,会在飞行途中给太太带睡衣,怕她睡不好特意找空乘拼床,不会让白光晃到她的眼睛…… 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自己的太太,要在很可能就在不远处的苏院士面前,表演一个好好先生的婚后日常。 还是因为……单纯地想要对她好。 她还年轻,对年长丈夫的心一点都摸不透。 半夜的激素水平一上来,江乔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悄悄叹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在她好不容易觉得没那么热,准备开始数羊的时候,听到隔断门外空姐轻柔的提醒声。 “先生女士,一小时后是我们客舱夜间服务的最后订餐时间。” “本次航班新上了黑森酒庄的典藏级葡萄酒,您可以在屏幕上的酒水单内自助下单。” 仿佛在游戏里突然获得了新道具。 江乔从善如流,在小屏幕上点进客舱服务的酒水单。 她抬手划了划,终于在眼花缭乱的名录里选定了一瓶甜酒,点击确认。 “怎么突然想喝酒?”裴知鹤微挑了一下眉梢,像是有些意外。 草莓味的百利甜。 应该不至于喝醉,即便喝多了也不会上头。 裴冉学校嘉年华活动,在家里兴师动众做过酒心巧克力,他知道。 “就是有点紧张,”江乔别开视线,越来越熟练地信口胡诌,“第一次坐飞机出国,有点太激动了,想喝点酒缓和一下心情,赶紧睡觉。” 她还能怎么说。 总不能说男色误人,她看得到摸不到,只能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借酒消愁吧…… 她没怎么喝过酒,但是看电视剧里,好像喝完就可以忘掉所有的难过,很舒服地睡着了。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 喝两口甜甜的酒,在裴知鹤身边做个甜甜的梦,明天精神饱满醒来,直奔战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不知道要清醒到什么时候。 酒很快送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两支细颈香槟杯。 剔透的白水晶,在一片昏暗中也不减光芒。 裴知鹤并不参与她突发奇想的夜饮,只是抬眸看着她。 看她像抱枕一样抱着冰冰凉凉的酒瓶,粉白的手指有些落寞地在屏幕上划了半天。 最后挑了一部很经典的暗恋题材电影,戴上耳机,很放松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边看边轻饮起来。 第102章 比伏特加更烈 人类对外表可爱的东西天生不设防。 比如,江乔点的这瓶酒。 酒瓶是浅浅的奶油粉色,草莓花环图案点缀着瓶身,十分有欢庆氛围。 本来只想在睡前喝一杯,可百利甜的味道毫无攻击力,入口绵绵,像草莓牛奶一样,让她很容易地就卸下了防备。 电影里的少女为了暗恋的男人哭哭笑笑,江乔完全沉浸其中,也跟着偷偷抹眼泪。 酒喝完了就自己再倒满,到快电影快放完的时候,一瓶已经见底了。 白水晶的香槟杯梗身细长,被她的体温紧握了一晚上,触感温凉,有些像裴知鹤骨节分明的手。 一个半小时后,电影上的爱情故事定格在落叶纷飞的秋天。 男女主人公兜兜转转,终于在一片金黄的树下重逢,接吻。 小屏幕由亮转暗,黑底的背景板上缓慢滚动着演职人员名单。 裴知鹤结束了工作,刚收起电脑,转头看见身边刚刚还在小声抽泣的女孩安静了下来,连酒瓶带酒杯紧紧抱在怀里。 散开的黑发如墨色的绸缎,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俏的下巴。 飞机越过广阔的西伯利亚上空。 整个客舱里都陷入一片静寂,只剩空调出风口极轻的有节奏风声。 裴知鹤以为她睡了,将她头上戴的耳机轻轻取下,未料酒瓶刚抽出一半,他的手就被人按住了。 “你别走呀……” 江乔很慢地抬起头看他,大眼睛里是雾蒙蒙的水色,软白的脸颊上一片红晕。 不知道到底是要推开,还是想挽留,少女细嫩的手心收紧,牢牢抓住了他的小指。 像是被他温凉的体温吸引,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她放开了怀里的酒具。 软热的小手沿着他僵硬的手指上移,双手并用地,抱住了他露在衬衫外的胳膊。 裴知鹤瞳孔骤缩。 被她碰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电流划过,像是比利多卡因快上几万倍的局部麻醉剂,他完全无法动弹。 但所有的感官,又被放大了无数倍。 他的指尖凝住,因为紧张骤然变得冰凉,更显得少女的皮肤火热。 江乔看电影时刚哭过一场,眼睛是湿漉漉的,手心也是。 宛如潮湿而生机勃勃的雨林,带着一丝野生动物般的莽劲儿,猝不及防,将他一向得体的绅士面具撕扯下来。 他无法想象自己脸上的表情,只庆幸现在是空中的深夜。 黑暗为他的狼狈蔽体,让他的失态可以不那么清清楚楚。 他像是十几岁的少年般无措,近乎是本能地坐直了身子。 两人之间团着一条毛毯,裴知鹤用还空着的另一只手展开毛毯,刚盖上她的腿,又被抱着他胳膊的人一把打开。 打得很轻的一下。 完全是在撒娇的黏糊劲,温软的声线里有种虚张声势的恼:“……不要毛毯……好热。” 她的手在空中挥舞了好几下,好像因为没了落点茫然了几秒,最终又慢慢落下。 然后,整个人自然地往他的方向蹭了蹭,很软地勾住他的脖子。 她的吐息带着甜甜的酒香。 酒瓶因为她的动作从座椅上滚落,掉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几声沉闷的震动声,正好和他的心跳声重叠。 裴知鹤上半身紧绷,被她柔软的手臂勾得向下,冷白修长的脖颈红成一片,青筋微微浮起。 “……你也好热。”她像是有些嫌弃他突然变得不够凉的脖子,搭在他颈后的双手松开,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往上摩挲。 摸到他薄薄的,还算是温凉的耳垂后,很满意地捏了一下。 又像是怕自己下手太重了,安抚般地,轻轻揉了揉。 裴知鹤的呼吸顿时加重,喉结难耐地轻滚。 他闭了闭眼,压抑住眼底的暗涌,竭力绷直自己的声线,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叹息:“一点酒就醉成这样,以后不能喝了。” 江乔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过了好几秒,才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 她泛红的小脸鼓起,很不舍地从他的俊脸上收回一只手,慢腾腾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他十分郑重地摇了摇:“才不是……” “我现在很清醒,这是……一,”想要证明自己似的,她将那根细白的手指又晃了晃,蹭过他的嘴唇,“没有重影,只有一根手指,我没喝醉哦……” 她的指尖仿佛还沾染着草莓百利甜的香气,玉髓手链冰凉晃动,如细雨般轻打在他的喉结。 裴知鹤喉咙干渴。 他从来都不知道,区区十七度的力娇酒,居然有朝一日会比伏特加更烈。 他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手撑在身侧,指节因为僵硬而有些泛白。 黑沉的眸子垂下,就在原地这样看着她,许久,才压低了声线,温柔地像是在诱哄:“听话,我们换睡衣睡觉好不好?” “你出汗了,现在这样睡的话,醒来会感冒。” 少女的鬓角微微汗湿,长外套的拉链却规规矩矩拉到顶。 他并没有想帮江乔换全身的意思,只是想拉开一眼拉链,好让凉风能透进去。 但江乔的反应之大,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她扭动着身子避了避,刚刚还软得像没骨头的手臂也像是有了力量,飞速地提起被拉开的领子,使劲攥住:“……不可以的。” 裴知鹤微怔,手还停在原地。 江乔的眼睛还是雾蒙蒙的,但却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像是怕他又过来动她的衣服,向着座椅靠背缩了缩。 “我穿这件衣服不是给你看的,是……给他看的。” 电影的演职人员表滚动结束,画面一亮,重新回到了蓝绿相间的航线图。 冷色的光打下来。 极近的距离里,少女眼中碎亮的柔光像是片片打磨之后的冰碴,狠狠落在他的心上。 让他火烫的胸膛瑟缩着,骤然降温。 裴知鹤像是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带着些自嘲的意味。 他缓缓抬起上睑,哑声问道:“他是谁?” 上一次她喜欢的男人,是他不成器的弟弟。 那这次呢? 他不是那种会勉强她喜欢自己的劣等男人,但他还是希望,自己至少能知情。 江乔在他蓦地冷下去的音色里转过脸。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歪着脑袋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有点打探,又有点暗戳戳的小炫耀:“是我先生,你认识吗?” “……他叫裴知鹤,是个很厉害很厉害很厉害的外科医生。”江乔眯起水润润的杏眼,唇角绽开一个甜软的笑。 裴知鹤倏地失语,周身的低气压顷刻消散无踪。 肾上腺素失控。 再天才的心外科医生,也无法在这个时刻为自己诊断,他的心跳是如何从一种紊乱,秒速跨越到另一种更无措的紊乱。 无意识攥紧的拳在身侧松开,他几乎要被这种大起大落的愉悦逗弄到窒息。 退到一边靠椅上的少女忽然又凑了过来。 她看一幅画似的,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他,声音小小的:“你长得好像他哦……” 他抿紧了唇,还未来得及回应。 江乔抢先一步,单边膝盖硬挤进他的长腿之间,很慢很慢地向前挪动了两下,直到整个人都跪坐在他结实修长的大腿上。 她抬起颤动的长睫,努力眨了眨,甚至还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立体的眉眼。 指腹在他眼睑下的泪痣上停留了几秒,像是镜头终于对上焦似的,很满足地笑了笑:“……你真的,好像他。” “……裴云骁也有一点点像他,所以只有一点点好看,”她伸出手比划一下,呼吸间有淡淡的草莓甜香,“但你有这么像他……” “所以我……”江乔很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看着看着,声音越来越轻,后面直接就没了下句, “所以什么?”裴知鹤的声线低沉,含着一点呢喃般的笑意。 江乔目光发飘,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手勾住外套的拉链。 她声音软软的,像是在和他偷讲什么秘密:“……那我就给你看看哦,只能看一眼。” “然后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猜他会不会喜欢呀?” 第103章 想和他亲亲 腿上传来的触感温软。 像是一颗温柔的钉子,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 少女的双颊染了一层淡淡的绯红,神色还有些醉意,动作却是大胆的。 她脱掉了那件长及膝盖的外套,因为醉了酒而缓慢,但毫不犹豫。 里面只剩一件墨绿色的细肩带吊带裙,将她曼妙的腰身勾勒无遗,偏偏又在她跨坐的位置开了衩,大片雪白的皮肤从丝绸里露出,只隔着那一层柔软的绿意,烫着他的腿。 她又向前凑近了些,单手撑着他的胸膛,几乎要贴进他怀里。 眼神明亮而干净,全无一丝自己在作恶的自觉。 “你看看我呀,”她仰着脸歪头看他,樱粉的唇不自觉地撅起,语气像是在埋怨,“你怎么都不看我,我刚才都说过,可以给你看了。” 裙子的设计师似乎完全没考虑过,有人会穿着它做出这种动作。 余光里是一大片的白雪皑皑,裴知鹤喉结滚了滚,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不该看的。可视线似乎只是落在她薄红的脸上,好像也会让他的理智顷刻瓦解。 她像个执着过头的小动物,凑在他耳边问:“你说他……” 带着酒气的吐息洒在他泛红的耳廓,太痒了。 他忍不住地侧开了脸,但仍是怕江乔摔倒,大手轻轻扶住她的腰,声音已经完全哑了:“他会。” “他会喜欢。”像是一声缴械投降的叹息。 “真的?”江乔的眼睛欣喜地亮起。 她弯眸笑笑,发亮的眼睛却很快黯淡下去,“谢谢你哦,不过我自己其实也知道不可能的……他才不会这样说。” 裴知鹤扶着她的细腰,垂眸看她:“你怎么知道,他会不喜欢?” 江乔在他掌心里无意识地扭了一下,神色有些落寞:“你都不知道,他对我好冷淡哦。” “嗯?”裴知鹤靠坐在原地,没动。 他冷淡? 江乔很委屈地点点头,像是准备和新朋友告状似的,一根根开始掰手指:“一起去野营的时候不和我贴贴,拍婚纱照也不跟我贴贴,在家的时候也故意离我好远,这个男人好讨厌啊。” 她眼眶好像都泛起了红,直直地看着近处的裴知鹤,好像在等他一句应和。 他唇角无意识地勾起,哑声道:“这么讨厌,那你还穿漂亮裙子给他看做什么?” 江乔抬起微翘的睫毛,目光落在他菲薄的唇上。 昳丽到近乎嚣张的水红色,因为笑意而浅浅弯起。 神思好像都要因为这个惑人的弧度而飞走了,她像受到了蛊惑般抬起手,抓住了他身前那条价值不菲的领带,用了些力,朝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裴知鹤骤然失去了平衡,上半身向前冲了一下,下意识地收紧了环在她腰肢的手臂。 男人结实的身体灼热,衬衫面料笔挺而凉滑。 江乔情不自禁地贴紧,整个人都软在裴知鹤怀里之后 ,伸出食指戳了两下他的唇,嘴里很轻地咕哝了一句:“想和他亲亲。” “但我……有些紧张,你可以先让我亲一口练习一下吗?”她脑子发飘,近乎已经把眼前的男人当成了救世主。 或者是,在攻略真正的裴知鹤之前,可以无限次读档重来的模拟考。 “我还没有和别人亲亲过,他那种人什么都见过的,我怕自己……什么都不会,会被他嫌弃。” 裴知鹤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动。 只是垂眸看着她,眼底似有无声暗涌。 江乔仿佛得到了鼓励,在再次对上男人夜海般深沉的双眸的一刻,她完全顺从自己的渴望,飞快地抬起头,在裴知鹤的唇上轻啄了一下。 其实都算不上一个吻。 太快了。 像是躲着老师偷偷做坏事的小孩子,甚至都没有对准位置,只是把自己无意识间咬得湿热的唇贴了一下他的嘴角,像一粒微小的炙热的糖,瞬间融化在他唇边。 但,这已经足以让她本就晕乎乎的脑袋快要融化了。 似有万千烟火在末梢神经炸开,连挂在裴知鹤脖颈上的手臂都变得麻酥酥的,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像是食髓知味,无法再信守片刻前“亲一口”的承诺,在他的怀里蹭了蹭,雪白的手指捧握住他的脸。 然后,湿润的唇重新含住他的下唇,虚咬了一下,轻轻地吮住。 带着草莓味的,甜腻的酒香,从那一片温热中渡给他。 怀里的人是软的,唇更软,裴知鹤的理智像是要被吮没了。 他垂下眼眸,江乔身上的长裙被她的动作弄得凌乱,开衩的下摆上滑,细长的小腿如无瑕美玉,无意识地搭在他深灰色的西裤上。 绿丝绸折射着小屏幕上的冷光,衬得她的皮肤白得像瓷。 可偏偏被她压制住的裴知鹤知道,瓷美人是热的,又软得像水。 江乔自顾自地亲了一会,终于从他的唇上移开,在男人微热的脸上贴了一下,眉眼弯弯,很有礼貌地跟“假裴知鹤”道谢:“……好舒服,谢谢你哦。” 礼貌是真的很有礼貌。 有商有量的,还带反馈点评。 但是……总感觉被当成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江乔像是得到了什么新的精致大玩具,从裴知鹤的脸边退下来之后,又磨磨蹭蹭地窝在他颈侧,用超近距离欣赏着他的脸。 直到看得裴知鹤忍无可忍,大手穿过她的发丝,微微用了些力,扣住了她的脖颈。 他一向清冽的声音变得喑哑:“小朋友,让我来教教你,什么才叫亲一口。” 第104章 他不冷淡 江乔还没反应过来。 裴知鹤滚烫的薄唇落下,疏离的木质香水味与酒气交融,铺天盖地覆盖下来。 江乔微颤的杏眼蓦地睁大,却怎么也对不上焦,恍惚间贝齿被轻易撬开,所有的缓冲和准备时间都被清零,一切的领地被男人瞬间侵占。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用力。 指尖一点巧劲,就让她被迫仰起脸,脖子也只能按照他的意愿,乖乖迎接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 她脑子里晕晕的,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太公平。 她的“亲一下”只是带着点试探的小打小闹,而裴知鹤所谓的亲一下,和她所想的完全是两码事。 太凶猛,也太焦灼。 不加掩饰的掌控欲,像是一种真正的教育或惩戒。 她的唇软而麻,身子也快要被揉碎在他的怀里,从未有过的窒息感,但又奇异的安全。 像是要溺毙在一片汹涌的海水里,她唇齿间无意识地溢出黏腻的鼻音,耐不住地动了两下,被裴知鹤的大手牢牢地钳住。 “别乱动。”男人修长的指尖揩去她嘴角的水色,声线压得极低,带着金属质地的颗粒感。 江乔恍然记起自己还在飞机上,软乎乎地和他抗议:“……我想睡觉了。” 裴知鹤黑眸微眯,很好心地提醒道:“刚刚不是还说,想和他亲亲?” 江乔顿了一下,含着水汽的双眸失了神。 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最后发现他好像说的全是真的,不是会随意哄骗她的坏人。 然后,全然忘记了自己仍在发麻的舌根,她咽了下喉咙,很慢很乖地,轻轻点了下头:“要亲亲的。” 裴知鹤勾起唇角,声线温柔到极致:“乔乔好乖。” 细密的骤雨又下了起来。 像是限时复活的夏夜,落在寒冷的西伯利亚上空。 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里,裴知鹤金属质地的镜架冰冷,偶尔会凉到她的脸,她激灵一下,好像快要醒了,转瞬又被唇上湿润的热源占据。 思维被甜甜的酒精麻痹,她的脑子里像是有草莓奶油味的蒸汽云,蓬松松的一朵又一朵,互相碰撞又弹开,让她陷入了越来越深的混沌。 意识的最后几秒清明,她好像听到他轻叹了一声。 - 江乔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柏林时间早上七点。 屏幕上的小飞机终于移动到欧洲大陆。 今年的圣诞季有雪,实时天气图上阴云笼罩,大大小小的雪花落下。 头倒是不怎么疼,就是困。 江乔眯着眼睛,本能地去摸手机。 手在毯子下面越伸越远,手机没摸到,先摸到了一条属于成年男人的大腿。 羊毛西装裤的昂贵质感,布料下的肌肉温热,结实而有弹性。 几乎是一瞬间。 仅存的睡意飞得无影无踪,她腾得一下坐起身子,毛毯滑落,细白的手臂猝不及防地接触到变冷的空气,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冷的话就穿上。” 身边人递过一件西装外套,熨烫得体,没有一丝褶皱。 她慌慌忙忙地披上,转过身看他。 江乔瞬间僵住:“?” 才这个点,他怎么已经是一副充满了电的模样,这人完全不睡觉的是吗? 裴知鹤还穿着昨天那件衬衫,上身挺直,袖口和领带一丝不苟,温莎结拉到最上,紧挨着饱满的喉结。 冷白的手指修长,翻动书页的间隙里,很自然地,轻轻推了一下金丝边镜架。 疏离禁欲的高岭之花,完美到无懈可击。 除了……他衬衫的肩膀处,明显到让人无法忽视的褶皱。 那个形状,比起睡觉压出来,好像更像是……被谁抓出来的。 江乔心虚地咽了一下口水。 裴知鹤缓缓转过头,在办公灯的冷光里微侧过脸来看她,语气平和而寻常:“洗漱一下,回来吃早餐。” 江乔:“……好。” 她拎着洗漱包快步走去洗手间,镜子明亮而干净,映出她透白的一张小脸。 只有一点点的浮肿,看起来还可以。除了头发有点乱,下唇有一道很细小的伤口,裙子也起了皱。 头发用鲨鱼夹简单拢起,清凉的水扑在脸上,零星回忆的细节慢慢浮现在脑海。 她好像是先看了电影,一边爆哭一边喝了一瓶酒,然后话比较多找裴知鹤……聊了两句? 又……抱着人家睡了一觉? 可她到底聊了什么,中间又做了什么啊…… 江乔拿起毛巾擦脸,苹果肌皱成一团,心中大呼救命。 她是喝到断片了,但是裴知鹤滴酒未沾,全程都清醒得很。 不过看他刚刚那个态度。 她应该也……没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 看来人真的不能未经测试就过于相信自己的酒量,小时候她还觉得江玉芬两杯啤酒就倒很夸张,如今想来,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回到包厢里,早餐已经送了过来。 裴知鹤拉开桌板,长指将两份餐都推到江乔面前,让她先选:“想吃哪份,中式还是西式?” 江乔是完完全全的东方胃,西餐不是不能吃,但连吃不了太久。 想到接下来接近半个月的行程,她没怎么犹豫,慢吞吞地凑过去,接过那个精致的漆器餐盒。 坐下时,绿丝裙的开衩款摆,泄出一线雪光般的光洁肌肤。 裴知鹤很自然地接受了她挑剩的西点,艺术品般漂亮的手指拿起刀叉,吃相矜贵优雅。 江乔夹起一只虾饺,咬了一小口,努力表现出自然的样子:“……晚上的欢迎宴会,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一直跟在我身边,别走远,几个欢迎致辞尽量翻,可能还有一点很随意的交际,不用紧张。”裴知鹤轻啜一口咖啡,抬眸看她,又敛下去。 唔,聊工作话题的裴医生。 好性感。 江乔眼神落到他眼睑下的泪痣上,纤长的睫毛抖了抖,强行控制着自己,不在他面前露出太痴汉的表情。 可能是她的视线太热切。 裴知鹤侧过脸来垂眸看她,眼角有些玩味地微抬,让她心尖一麻:“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希望江小姐能注意一下。” 被这个过于郑重的称谓点到,江乔猛地坐直:“……你说。” 他剔亮的眸子从镜片后扫了她一眼,莞尔道:“别喝酒。” “除了在我身边三步以内,一滴都不许喝。” 他顿了一下,语气极认真地补上:“旁边如果有长得像我的男人,绝对,不许碰带酒精的饮料。” 江乔眼前一黑,心虚得恨不得原地开窗跳下去。 彻底完了。 虽然她也没听懂,什么长得像他不像他的。 但刚刚的感觉良好纯属自负行为,她昨天晚上绝对是发表了什么虎狼之词。 绝对的。 以至于连裴知鹤都担心她跨国出丑,亲自来禁酒执法了。 “那什么……”她眼睛心如死灰地闭了闭,嚅嗫道,“……我昨天还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直说好了,长痛不如短痛,我承受得住的。” 她身上松松披着他的正装外套,很宽大,两只手像小孩子一样缩在袖子里,只露出捏在外面的一点点指尖。 裴知鹤玉白的指关节屈起,好整以暇地抵在下巴上,像是认真地思考了几秒,才道:“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江乔松了口气。 可一口气还没下去,就听见男人慢悠悠继续道:“也就是提了几个问题。” “有的小朋友昨天喝醉了,所以现在告诉她。” 身前敞开的前襟倏地被拉起,她顿时愣住。 西装冰凉的内衬很滑,擦过她胸口的肌理,将那片柔绿的春意遮住。 江乔下意识地往后面缩了缩。 但她退一寸,那只漂亮的大手便进一寸,直到前襟中间的一颗扣子被锁住,缓慢而绅士地扣好。 他的袖口平整地压住腕骨,一丝皮肤都没有露出,但那双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凸起,蛰伏的脉络明晰,有一种斯文而矛盾的欲。 裴知鹤疏淡狭长的黑眸认真看着她,直到她耳朵都快要烧起来了,才没头没尾地说:“我不冷淡。” 江乔没听懂,但脸颊依然不由自主地发红,脱口问:“……什么?” 他视线扫过她下唇上的小伤口。 眸光微暗,唇角却绅士地勾起,温文雅重:“没什么。” 第105章 传说中的j小姐 话一说完,他就退回了原处。 长腿优雅交叠,拿起之前的那本书看了起来。 神态十分认真,细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搭在书页上,要不是唇边的一点弧度,几乎像是在看什么严肃的学术材料。 而江乔就是这么以为的。 裴知鹤那句毫无上下文的话,像是一包粉色的跳跳糖,一整个剪开哗啦倒进了她的血管里,让她的神思上下蹿跳着翻涌。 心跳失灵,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距离飞机降落还有半小时,足够她把这句话能回答的最正经和最不正经的问题都想过一遍。 直到空姐提示带好随身行李,才被身边一直安静的男人唤回神:“小江老师的新作也很棒。” 他声线清冽低沉,带着很纯粹的欣赏。 江乔转过头,在他合拢的手心看到了那本熟悉的书封,顿时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靛蓝色的夜空布艺封面,正好和上部的月亮相呼应,是她前段时间刚出了样书的第二本译作。 她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 又不是什么大爆款童书,按理说并不会这么快走上市流程。 那他是从哪里拿到的? 难不成裴家大少爷也有童书出版社的人脉,要见什么书也给他寄两本,又不是儿科医生,没这么离谱吧…… 裴知鹤将手里的书仔细放进登机箱的隔袋,拉长拉杆,再抬头时,漫不经心地解释了句:“一个朋友转送的。” 什么朋友? 总不能是她寄给林叙,林叙再寄回给裴知鹤。 痴情暗恋那么多年的大情种就在她身边,偶像剧女主角竟是她自己,有这么巧的事? 她不信。 江乔还没来得及细想,裴知鹤穿上风衣,又过来揽了一下她的肩膀:“你就这样下去?” 包厢外的机舱窸窸窣窣地响动,旅客们已经在陆续离开。 裴知鹤站在原地,垂眸看着眼前的她。 宽松的男士西装外套盖过大腿根,墨绿色的裙摆微荡,露出一双若隐若现的细白小腿,散落的黑发挽在耳后。她看起来是一种很东方的,甜津津的温婉。 江乔自己倒是顾不上想好不好看这一层,连忙摆手,“我还是穿我自己的衣服吧……外面有点飘雪,看上去还挺冷的。” 天气是一方面,反正出了机场马上要搭车去酒店,在户外也走不了几步路,最主要的还是她不好意思。 她天生是有些古典的长相,蒋佳宜喜欢的那些潮牌她来穿总是显得怪怪的,所谓男友风的衣服也都差不多,完全撑不起来。 比起时尚,更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裴知鹤这件外套,换成蔡云来穿兴许还像是故意买大几码的oversize御姐风,她穿就像是裴知鹤打上的惹眼标记,向路过的所有人宣告和身边男人亲密暧昧的关系。 她自己不好意思,更怕裴知鹤在意旁人的眼光。 换上来时候穿的长外套,两人顺着舷梯下去,出关等车的时候才和一路未见的周老师蔡老师匆匆会了一面。 头等舱的座椅宽敞舒服,两人看上去休息得很好,甚至还在下飞机前化了个妆,看上去神采奕奕。 两人老远看见男菩萨夫妇走过来,江乔长外套下一双笔直的长腿若隐若现,不同于全场人均的防寒长裤羽绒服,好像只穿了一层薄薄的透明丝袜,周老师啧舌:“年轻人火力这么旺,你不怕冷啊?” 新婚燕尔,想在老公面前穿得好看一点她能理解。 但机场大落地窗外下了小雪,风看上去也凛冽,和京市开了暖气的室内根本没法比,南方小姑娘能受得了? 江乔走近两步,直接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有些狡黠地笑了笑:“我贴了暖宝宝,好几排。” 其实也是她硬撑。 中学地理课上,老师是讲过海洋性气候的冬天温暖湿润没错,可她刚出机舱门就知道自己大意了,全靠裴知鹤像是哆啦a梦口袋的神奇行李箱,才在洗手间紧急武装好。 她暗下决心,一会到了酒店,无论和哪位女医生分到一个房间都可以,她当务之急就是把箱子里带的最厚实的衣服换上,刻不容缓。 “没想到还有这种办法,”周老师只能竖大拇指,“三十多年了没当过美女,这是我应得的。” 江乔只能笑一下。 还能说什么,她自己都是十分钟前才知道,居然还能这样。 亲手带大妹妹的好哥哥无所不能。 她现在毫不怀疑,如果她跟裴知鹤说自己想要一头小辫子编发,那双灵活的手也能给她变出来。 感谢男妈妈,这地球离了男妈妈转不了。 为了一年到头最重要的节日,机场大厅装饰一新,中央的位置矗立着一颗巨型圣诞树。 金色的缎带层层叠叠,树顶的伯利恒之星由一块镂空的银色水晶雕成,亮灯后童话感拉满,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一行人围在旁边拍了半天照,主办院方的接机团队才迟迟赶来。 为首的金发年轻人一路小跑过来,肩膀上的雪花还未融化,先是很兴奋地和裴知鹤寒暄了两句,继而转向他身边的江乔。 还未等裴知鹤出言介绍,那张本就红透了的雀斑脸变得更红,湛蓝的眼睛几乎狂喜地睁圆了:“知鹤,这位小姐……难道就是传说中的j?” 第106章 男色误我 他说的是英语。 低沉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一点点欧洲口音,倒不是很难懂。 传说中的j。 传说中的j…… 她有些搞不清状况:“你认识我?” 北欧人的身形本就优越,金发年轻人和裴知鹤差不多高。 两个接近一米九的男人一左一右,像气质各异的两座峻拔高山,把江乔牢牢夹住。 头顶的光线瞬间暗下来,她有点窒息,默默向后退一步。 “其实不只是我认识啦,j这个名字在我们院超……有名的。”年轻人从冲锋衣口袋里伸出手,夸张地挥舞了一下。 “哦对!刚刚忘讲了,我叫莱昂,是知鹤在柏林研究工作时的同事。”他殷勤地微躬下身,把手伸到江乔面前。 印象里的德国人都很有距离感,江乔对这种热情还不太适应,只是伸出手握了一下,简单做了两句自我介绍。 莱昂如获至宝,来回念叨着江乔两个字,练了好几遍发音。 一路上,他视线扫过一直在暗暗警示他的裴知鹤,再看眼面前清丽的东方女孩,全程兴奋感慨:“真是没想到,老师都还没见过,我居然能当上第一个见到j小姐本人的幸运儿。” 莱昂嘴里各种问题不停。 直到系好安全带,才在裴知鹤忍无可忍的提醒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个拉上嘴巴拉链的手势。 他举双手投降:“我保证,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知鹤我求你了,必须让我问一次。” 裴知鹤从后视镜无奈看他:“快说。” 莱昂清了清嗓子,整个上半身从驾驶座上拧过来,眼中金光灼灼:“乔,你看过他那些论文了吗?” 江乔笑了一下:“看过了呀。” 像是被她平淡的语气恍了一下,莱昂有些不可思议地吸了口气:“你就……没什么特别的感想?” 她怔了一下,面上透出一些赧然:“他在这个领域很厉害,我很崇拜他。” 本来应该是个满分回答才对的。 可莱昂的表情随着她的话愈发黯淡,从最开始的惊讶变成了探究,最后凝成了一点相当复杂的不解,在海水般的蓝眸里晃了两晃。 江乔不解其意,漂亮的杏眼缓慢地眨了眨:“我……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吗?” 莱昂的手从方向盘上抬起,刚张开嘴,就被身后的昔日同窗伸手敲了敲头枕:“好了。” “我这次带太太来不是家属旅行,接下来的论坛日程,她都会作为中文译员出席,让她好好休息。” 被敲的人摊了摊手,妥协地回过头。 裴知鹤说英文的声线气质要更冷一些,和说母语时不太一样。 很标准的英式发音,低沉优雅,让她被莱昂几句话勾起的疑惑不经意间散去。 新机场与市中心间的距离尚远,车子驶入湿润的柏油马路,江乔望着车窗外片片飞舞的雪花看了一会,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三人已经到了酒店门外,车辆排队驶过门童。 她的头不知什么时候枕在了裴知鹤的大腿上,绸缎般的墨发在男人同色的西裤上揉成一片丝云,暧昧而亲密。 睁眼时,看见裴知鹤衬衫外的衣服都敞开了前襟,几乎是将她半个上身都裹进了自己的大衣里,带着熟悉苦艾香气的体温从劲窄的腰身上传来,很暖。 江乔似醒未醒,迷糊糊地把鸵鸟睡姿转换成仰卧,抬起头的一瞬间,普鲁士蓝的领带扫过她的侧脸,冰凉丝滑。 一瞬间,她完全醒了。 她撑了一下车座,借力坐起身来,佯做镇定地用手指理顺长发,遮一遮有些发红的脸:“你们刚刚聊什么了?” 裴知鹤轻轻帮她理一下膝盖下的裙摆:“我跟他嘱咐了,在论坛结束前,不会把我和你的关系告诉德方的参会医生。” 江乔刚醒,人还不怎么机灵,哦了一声,本能应下:“好,我都能理解。” 莱昂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她失望的表情,见不得东方娃娃受委屈,多嘴道:“你千万别误会他啊……知鹤说你是第一次做跨国陪同翻译,希望你能不被人情因素影响,有个尽可能单纯的工作环境,听一些真实的反馈。” 他单手打方向盘,看到美人怔然,很义气地替她吐槽:“我真的可以懂你,他还一直说为你好为你好的,烦都要烦死了!” “也就是你能收留他,这种老想做女生daddy的男人,换在这里早就被打了。” 江乔抿唇笑了笑,不置评价。 她完全能理解裴知鹤的良苦用心。 如果真的先介绍她是自己妻子,后面才说她来做中方医院团队的翻译,估计没几个人会把她当真正的译员来看待。 所有严肃的工作场合都会变成才艺表演似的玩票,她出错了,没人会苛责她,她做得好,大家的夸赞也永远只是基于她是裴医生的太太,只是泛泛一嘴。 这对她而言,其实是一种潜在的不尊重。 能和裴知鹤一起并肩工作,她只顾上惊喜和激动,根本没想过这一层。男人能事先想到这点,她感激之余只有慨叹。 在这世界上,居然还有男人能心细到这个地步,她不知原因,但叹为观止。 前台分房时,困扰她许久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 作为单出来的随行译员,她并没有被分去和某个女医生凑一间,也不是和周老师蔡老师挤半个月。 而是……和她的新任老板,裴知鹤住。 敞亮倒还是敞亮,装潢复古温馨,透亮的木格窗外,菩提树大街的雪景一览无余,霜雪茫茫,如绒花般纷纷扬扬。 但就是,不再是她已经习惯的套房,只有一间卧室。 几百年历史的旅馆守旧,中间摆着欧洲过去常见的那种小尺寸双人床,枕头旁边还被老板娘摆了两只正在啵啵的玩具熊,让她初见时害羞到直接失语。 倒是裴知鹤帮她放好行李,淡定解释:“医院最近筹建国际部,经费不怎么充足,李鲤报名单的时候,就建议我们妥协一下,节约一下预算。” 他像是有读心术。 从箱子里翻出江乔想了一路的长裤毛衣和靴子,递过来之前,轻缓两下拉起窗帘。 金红的巴洛克古典流苏跳跃了两下,终于落下,灰白的天光被滤成了温暖的橙粉色。 裴知鹤就在这一片温柔的橙粉中,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眸子像是噙着点笑意:“我们裴太太,不会介意吧?” 江乔接过他手里的毛衣,抱了一怀。 心里只剩四个字,男色误我。 第107章 紧张的时候,看我 事实证明,她完全是想多了。 论坛上各种学术活动密集,日程直接爆炸,忙到远超她的想象。 即便不是天天都要进同传箱,只是单纯的讨论会和参观,但从早到晚时刻保持专注,一天下来也足以把她累得灵魂出窍。 人活在这种战斗状态中,身边躺的是谁都已经没了意义。 用脑过度的结果就是,每晚回到酒店都困到神志不清。 纵使是再好看的一张脸摆在面前,她都没了一丁点儿世俗的欲望,刚一沾枕头就陷入昏迷,入睡时间不超过十秒。 终于熬到议程的最后一天。 医生们已经早早出门准备,想到接下来好几天的自由行时间,她心情超好。 今天的闭幕式上有裴知鹤的主旨发言,明知她和蔡老师在同传间里被遮得严严实实,估计也不会被他看见,江乔还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她穿了件靛青色的真丝衬衫,配白色的半身裙,经典一步裙的款式,下摆过膝,顺着身体曲线微微收窄,衬得她身材纤细又曼妙。 顺直的长发用卷发棒打理出海藻般的大波浪,她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准备出门时,打开行李箱。 翻译这行每天都要久站,当时打包的时候也是优先考虑了实用性,基本带的都是运动鞋和平底鞋,高跟鞋就一双。 想了半天,她还是把h送的那双高跟鞋穿上。 毕竟再不拿出来,这趟也没机会穿了。 到了闭幕式会场,江乔才发现,她好像一直都把这次心外科论坛的级别想象得太低了。 不同于前几日分项议程的小场地,主办院方直接包下了阿德隆酒店顶层的会议大厅。 厅内的主色调是科技感十足的宝蓝色,超高清的大屏贯穿会场内外,眼下正是迎宾时段,屏幕上滚动展示着论坛参会医院的标志,以及几十位重要专家的照片和简单履历。 dr. z.h.pei. 她一眼看见那张清冷英俊的脸。 小照片上的男人一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里面是深蓝色的刷手服,唇角微弯,脸被光影修饰得轮廓分明。 江乔出了电梯门,原地站定欣赏了好一会,才偷偷摸摸地从包里翻出手机,远远拍了张大屏幕的特写。 “服了你,那么大个真人天天看,还要躲这儿偷拍?”蔡老师拎着包走过来,人赃并获。 江乔脸热地把手机塞回包里,强行转移话题:“我们什么时候进去?” 蔡云这种场合来得多,同传间俨然第二个家。 女人抬腕看表,叹了口气:“还早呢,现在进去也闷,不如多喘口新鲜空气。” 隔音板搭起来的同传箱在会场最后方排了一行,小房间密密麻麻,语种很多。 江乔抬头望了一眼,坐席已经满了九成,舞台上的黑色沙发椅是给交流环节的特邀专家坐的,一个座位还空着。 因为离闭幕式开始还有一会儿,译员们都在茶歇处,三三两两地聚堆聊天。 江乔没什么和陌生人社交的兴致,但还是时不时有人过来。 有同为翻译的各国同行,也有路过她们的参会医生,什么肤色都有。 十几分钟下来,江乔包里装了一大把的名片,还有现场手写硬塞过来的餐巾纸小纸条,不可谓不壮观。 “美貌果然全世界老少通杀,你都不用说话,想跟你认识的人已经快排到楼梯口了。”蔡老师看得咋舌,细眉微挑。 江乔有些尴尬地笑笑:“您快别打趣我了。” 外科医生这种行业的高端论坛,不分科室,参会者的男女比例向来都有点失衡。 放眼望去,整个会议厅里几乎被正装男性填满,同行们几乎也都穿得比较低调保守,清一色的黑白灰裤装,衬得她在其中十分惹眼。 江乔被来来往往的视线盯得心里发毛,几乎都有点后悔,为什么要穿今天这一身了。 蔡老师在旁边最后看一眼表,正想拉她进同传间避风头,就听见会场里喧闹的人声霎时一静。 会议厅大门轻响着合上,一行人从外面走进来。 之前还在百无聊赖闲侃的人群纷纷转身看过去,蔡老师直接戳她一下胳膊:“你老公来了。” 江乔听到这三个字,下意识地回头。 看见为首的男人,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和她衬衫同色的靛青色领带一丝不苟,整个人像是自带聚光灯。 修长挺拔,清风朗月,毫不费力就鹤立于人群。 老外对亚洲人普遍脸盲,可这张英俊的脸近年来在各大顶刊上刷足了存在感,让人想认不出都难。 他长腿迈上舞台,在沙发椅上落座,和台上几位相熟的年长同仁颌首示意。 一瞬间,偌大的会议厅,几百各细分领域的精英医生,因为他的出现鸦雀无声。 蔡老师伸个懒腰拉她进同传间,测试好左右声道和讯号,耳机在脖子上随意一挂,侧过脸来和她感叹: “我看啊,裴医生要是有朝一日做医生乏了,估计去演戏也能捧上金饭碗,路子我都帮他想好了,专门演那种高智商帅哥,好人变态都能演,说不定过两年你就成影帝夫人了。” 同传间四面都是玻璃,可距离最前面的舞台极远。 沙发椅上的人变得很小,三位专家的金发和面容几乎连成一片,裴知鹤胜在冷白面庞和黑发的强烈对比,才让她大概看个分明。 江乔料想对方也看不见,很放松地撑着脸,直勾勾地看着台上坐着的男人,面上挂着矜持的笑,替人谦虚道:“哪有。” 话是这么说的。 可她心里已经疯狂点头一千次了。 他好好看啊。 裴知鹤怎么能这么好看? 他从上学的时候就一直这么好看的吗? 她不知道从哪里看过,普通人的一辈子运气是守恒的,要么零零散散地匀出去,要么积攒好多好多年,一波兑现一个大的。 这么好看的男人能主动愿意和她结婚,她完全原谅自己从小运气差,怎么抽都抽不中再来一瓶了。谢谢诸位神明,没有把她的运气浪费掉。 中控台的声音响起,论坛闭幕式正式开始。 在主持人介绍嘉宾之前,会场灯光全部熄灭,大屏幕亮起,开始播放本次外科论坛的回顾影片。 江乔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手指紧抓着主办方发的纪念品圆珠笔,在白纸上无意识地圈圈画画。 前两天的场子人都不多,耳机里能听到她这个频道的同声传译讯号的人,不过也只是京附医几个她已经很熟悉的医生。 但今天,所有参会的中方医院都仰赖着她和蔡老师的合作表现。 更何况,还有裴知鹤的主旨演讲,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想要全力以赴。 一字一句。 把裴知鹤喜欢的,擅长的,冷静但华丽到极致的心血,翻给这片土地上的参与者听见。 江乔努力做了两个深呼吸,埋头拍了拍脸,拼尽全力地调整着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突然,一片黑暗的同传箱里,放在桌边的小包亮了亮。 她翻出手机,看见收到的微信时,顿时怔住。 裴知鹤:【今天很漂亮。】 江乔瞬间抬头,朝远处的舞台上方看过去。 明明那么远,但她好像还是模糊地看见。 在亮到晃眼的主屏幕下方,好像有一个莹莹的光点,微弱到近乎让人难以注意。 但在那片微小月光之上,她看见他缓慢地抬起手,触碰了一下他自己的脸。 然后,轻轻勾了下唇角:【感觉紧张的时候,看我。】 第108章 我会跟上你 不知为何。 看着这条消息的一瞬,江乔刚刚怎么深呼吸都无法驱散的紧张,好像一下子散去了许多。 她松开握笔的手,搭在屏幕上,回了一句好。 视频时间马上结束,已经顾不上去纠结,自己刚刚直白的视线有没有被他看见。 她把手机切成飞行模式。 抬起脸,调整好头戴式耳麦,全心贯注地等待主持人的第一句话。 - 整个上午的工作顺利结束,包括裴知鹤发言和提问环节在内,所有的议程都非常成功。 她践行了裴知鹤的那句话。 感到紧张的时候,就会分出百分之一的心神,去看他一眼。 有意无意的,在那些瞬间,对方的视线好像也都会朝着她的方向。 像声波或是风,或是宇宙间两颗注定要相撞的粒子,明明两人隔了那么远,却总能在无人注意的片刻对视。 他们之间像是突然拥有了谁也无法介入的默契,年龄地位家世的距离从此消弭。 江乔被这样的平等和亲密深深鼓舞,从第一秒就绷成玻璃丝线的神经松弛了些下来,变成了一根极富弹性的琴弦,几乎是全程超常发挥。 同传的用脑强度太大,每十五分钟就要换一次班。 等到裴知鹤的演讲结束,掌声响起,交替换班到蔡老师时。 江乔摘下耳机,一刹那眼眶红透,差点就要为这种讲不清缘由的开心落下泪来。 从最初的相遇到眼下的这一秒,这是她感觉离裴知鹤最近的一次。 翻译的至高浪漫,是同频共振。 她与他在这重合的分分秒秒同在。 中午是自助式的冷餐会。 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之后,下午是另外几场分享会,再之后是供参会者自由安排的讨论时间。 江乔从洗手间出来,在镜子前仔细补了个妆,正欲离开时,在洗手间外不远处的长椅上看见了小群里的两位前辈。 两人微微蹙眉,有些为难地看着身旁坐着的金发男人。 “莱昂?”江乔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 上午在会场时,她好像在主办院方的坐席区看见过他。 那么多人里,只因他一头卷曲的浅金色发丝颇为惹眼,鼻梁上的小雀斑又很有特色,很难认错。 中午的休息时间这么短暂,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他。 看见江乔过来,莱昂黯然的神色被瞬间点亮,低头很兴奋地和两个女人说了什么,惹得周老师频频摇头。 江乔走到近处,莞尔笑了下:“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刚刚被拒绝了,还是超级严肃的那种,我好惨。”莱昂挠了挠头。 和前几天接机的时候,要迁就裴知鹤不同。 切成更熟悉的德语后,他语速比那时快了许多,就是垂头丧气的。 “我们医院团队对知鹤上午提了一句的那个研究很感兴趣,想下午的时候邀请知鹤过来做个详细介绍,就是……有其他几个院里的老教授也说要来听,比较麻烦。” 其他院里的老教授也来了。 江乔有点明白了,潜台词就是,裴知鹤不能自己用英语讲。 涉及的团队比较多,那就不方便作为私人行程,必须要卡进本就不多的散会前自由时间里。 一场报告做下来,如果用交替传译,就要占去双倍的时间,原定的结束时间不一定要被拖到几点,死板的德国人接受不了。 “所以就想问问,我们这边能不能做同传?”江乔站在原地,试探着问。 莱昂猛地抬头看她,伸出两枚大拇指:“不愧是把知鹤那个变态都迷倒的j小姐,乔好聪明!” 他顿了顿,增加自己谈判的筹码:“你放心,我们完全能理解,这算你们出差的加班,还是非常勉为其难突如其来的那种加班。” “所以至少报酬的问题你们不要担心,我们可以按照本地市场价另外给钱,到时候看看这场报告花了多长时间,我们按分钟计算酬劳,绝对不亏待你们。” 江乔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你刚刚说的研究,是哪个?” 莱昂的蓝眼睛晶晶亮,说了一个名字。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是她前段时间努力啃过的一篇论文,裴知鹤还给她写过笔记。 江乔思考了一会,刚要开腔。 周老师被她这副认真考虑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劝阻:“……小乔你冷静啊,不要被一点小钱迷惑,自己往火坑里跳。” 她换成了只有三人才听得懂的中文,莱昂完全茫然,像一只过于期盼的大金毛,在一旁探头探脑地围观。 这种精尖技术类的长报告,容错率极低,信息传达度要求又高到离谱。 所谓同传大部分也都提前准备好了稿子,到时候只需要临场调整一下,卡上演讲人说话的节奏就可以。 百分百的无准备自由发挥,风险实在太高。 无论对面开出多高的价格,她们这种老译员出于爱惜羽毛的考量,都不会考虑。 “你现在刚起步,一上来还是先求稳,不要挑战这种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工作,”周老师宛如对待自己亲闺女,耳提面命絮絮叨叨,“客户口碑这种事儿是慢慢起来的,你得从一开始就上心。” “我和蔡老师商量了一下,反正等他们报告开始还有几个小时,可以帮忙从附近医学院找个博士留学生,先过来顶一顶,好不好用再说。” 江乔抿了抿唇,慢慢抬眼,表情很平静。 “我还是想试试,”她看向神色各异的三人,声线里是周老师从未见过的自信和坚定,“之前我做过准备,这对我来说,不算是能力范围之外。” 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向温柔的南方小姑娘,狂得突如其来。 周老师还想说什么,被蔡云拉住:“你就让她试试。” “上午我看了,小姑娘发挥的比前几天还好,说不好真的比咱俩行。” 莱昂没听懂,但这不代表他不会观察表情。 蔡老师话音刚落,就整个人扑过来热情地抱住了江乔,她双腿离地半圈才被放下:“j小姐!你真的是天使,拯救了我的人生太多次。” 下午的分享会是蔡云和周老师搭档,江乔找了个远离主席台的空位坐下,把手机里提前扫描好的电子笔记又过了一遍。 等一行人移步到主厅旁边的中型会议室时,最后进入的裴知鹤随手关上门。 像是不经意般的,那双黑眸定定地穿过同传间的玻璃,和独自在里面坐着准备的江乔对视了一瞬。 少女唇角绽开,眉眼弯弯,冲他笑了笑。 他被她眼底的碎星般的光恍了一下心神。 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她缓慢地,无声地朝他做口型—— “不用放慢语速,我会跟上你。” 第109章 你的口袋暖和吗 不要小看自己,也不要小看努力。 之前裴知鹤和她说过的话又浮现在脑海。 有看过十几遍的论文和好记性做底气,她几乎可以预测出裴知鹤下句话要说什么—— 给她讲和给专业同行讲,当然是两码事,但底层逻辑是相似的。 从研究分享到交流环节一共半小时,江乔完全进入心流状态,一气呵成。 待到最后一个问题的答句翻译完,全场人陆陆续续摘下耳机,在主邀院长赫尔曼博士的带领下,为同传间里的江小姐献上经久不息的掌声。 从隔间里走出来后,本来等在门外,随时准备救场的周老师比她更激动,连晃了好几下大拇指。 蔡云微抬一下下巴,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的拽姐表情。 除了赫尔曼为首的院方人员,还有在座几家德国医疗器械公司的代表,也纷纷上前,主动和江乔交换了名片。 江乔又开心又受宠若惊,眸光不自觉地抬高,本能地望向在人群后看着她的裴知鹤,只看到他微微偏了下头,唇角勾起浅浅弧度。 “你好棒。” 他薄唇微启,对她做口型。 江乔的眼眶又有些红。 她幸福到有些忘乎所以,裴知鹤这样的反应,就好像她从同传间的昏暗影子里走出,成了这场分享会的女主角。 不是谁的附属品,也不是因为是谁的太太。 她凭自己的努力跌跌撞撞走到这里,理应闪闪发光。 回酒店的路上。 几个小时前被肾上腺素硬催起来的莽劲儿褪去了一些,她才有些迟来的后怕,泛红的脸嘟起,有些懊恼地对身边人咕哝:“幸好我做得还可以,万一刚刚我搞砸了,以后肯定在医学圈就没单了。” 裴知鹤表情平和,靛青色的丝质领带禁欲规整,和她大衣里的薄衬衫遥相呼应。 她看得心里又痒痒的,忍不住夹带私货道:“如果……我以后在翻译这行做不下去了,你会不会花钱捧我啊……” “就比如说,买通你的领导跟我签合同,帮我找回信心。” 裴知鹤抬眸看她:“不会。” 江乔:“?” 不想就不想。 有必要这么直接? 裴知鹤像往常一样轻轻揉一下她的头,认真道:“不是不想捧你,是相信你一定可以凭自己做到,只是时间上或早或晚的问题。” “说不定,我们小姑娘的年薪马上就会超过我了,到时候还要辛苦你养我。” 出租车窗外的霜雪急速后退,车内却温暖,空调出风口挂着薰衣草味的香片,熏得她鼻尖有些昏昏然。 裴知鹤说这句话的声音太正经,让她明知不可能,也很轻易地被哄得心尖发烫。 她眼睛亮闪闪的,再也憋不住笑,在会场时还含蓄抿起的唇线弯弯,像是泡在温热的糖水里。 好开心。 真的好开心。 想现在马上,立刻就告诉裴知鹤她喜欢他的那种开心。 冲动不断酝酿升温。 下车回到了酒店,江乔仍在上头的状态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 晚上本来有个和医院所有同事的聚餐,裴知鹤替她一起谢绝了,只为了和她刚来柏林时就说好的约定: 虽然接下来还有好几天的自由活动时间,但她片刻都不想再等。 论坛闭幕当天,她想立刻就出发,和裴知鹤两人去圣诞集市逛逛。 说出口的理由冠冕堂皇,什么了解本地文化啦,一直都很喜欢圣诞节啦。 但深埋在心底的理由只有一个: 想和喜欢的男人约会,再打起全部心神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一直没说出口的告白,对他和盘托出。 趁她突如其来的勇敢还没耗尽。 趁她今天有这么多的开心做缓冲,即便是被拒绝了,也只需要大哭一场就能接受一切,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身上的毛呢大衣是之前裴知鹤给她买的,很暖和。 裴知鹤没什么换衣服的诉求,在酒店大堂等她。 江乔估摸着这几天感受下来的室外气温,胆子又上来了,放下昨天酒店帮忙熨好的乖乖牌毛衣,从行李箱里偷偷拿出那条战裙。 蒋佳宜按头买的红丝绒长裙。 长及小腿中间,但修身,大露背,沿身后腿缝的高开衩,露肤度和得体完美平衡,斩男元素一应俱全。 她速战速决,决定了的计划也不忸怩,飞速在房间里换上裙子,从小盒子里拿出他送的复古宝石耳坠戴上。 下楼时,江乔装作无事站在裴知鹤身边。 大堂休息处的旧壁灯又暗又暖,为他深邃的眉眼打上一道昏黄的柔光。 裴知鹤的视线轻轻扫过她大衣下摇曳的红色裙摆,在她玉白小巧的耳垂停顿了几秒,神色温润,眸底仿佛有隐晦的情绪划过。 江桥被他沉黑的眸子勾得头皮发麻,脸烫得厉害,连忙去挽他手臂:“……走啦走啦,天都黑了。” 周末夜晚,北德最大的圣诞集市热闹非凡。 雪比起白天时下得小了些,目之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白皑皑,大小摊位暖黄明亮的灯光绵延成一片,如一条柔光汇成的河,流向老教堂前的大圣诞树。 集市入口处紧邻着一片卖食物的小摊,热红酒和黄油杏仁的香气一加乘,简直是双倍暴击。 江乔冻得泛红的鼻尖皱起,忍不住抬头嗅了嗅,听见裴知鹤轻笑一声:“饿还是冷?” 一下午没吃饭,当然是饿的感觉多一些。 话都到了嘴边,偏偏她回头时,正好和裴知鹤看她的视线撞上, 薄雪落在他清浅的眼窝上,被那片春日般的眸光融化,将他垂下的长睫浸得漆黑。 心悸好像又从这一刻开始弥散。 “……冷,”江乔咽了咽口水,回忆了好几遍蒋佳宜教她的撩男技巧,眼一闭心一横,“你的口袋暖和吗?” 裴知鹤的手插在口袋里未动,唇角勾起一个饶有兴味的弧:“来试试?” 第110章 不醉不归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江乔几乎是闭着眼在点头,靠近裴知鹤的左手指尖泛红,冰凉地伸进了他的大衣口袋。 质感上乘的毛呢大衣触感暖滑,带着男人的体温。 凑近的时候,还未摸到他的手,清浅的香水味在雪色里隐约散开,绅士的苦艾和香根草味道,清冽而洁净。 像是高纬度的雪中清晨,天然地和北德的冷冽空气融为一体。 令人沉迷,想要不管不顾地拥住,然后抱紧。 手伸进去,当然是为了牵住,她的指尖视死如归地从他手背上蹭过,最后却只敢像个撒娇的小孩子,松松握住男人的两根手指。 裴知鹤倒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任她那样呆呆地抓了几秒,突然又道:“现在还冷吗?” 江乔愣了一下,话几乎不过脑子:“还冷。” 她的指尖突然被挣脱,然后重新扣住。 裴知鹤的手指修长灵活,掌心又宽阔,毫不费力地就将她整只手连同手腕都包裹在手心。 江乔下意识地往回抽,手腕的皮肤被落雪冰了一下,被那只手反手一扣,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根根将手指嵌进她的指缝。 江乔的呼吸发热,掌心里沁出汗水,膝弯一瞬间都有些发麻,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却只是将自己的指根和他的贴得更紧。 明明只是牵了个手而已,但她脑袋里思绪乱飞,好像被塞满了……有颜色的废料。 不知为何,前男友曾经评价过那句话又浮现在心头: 他哥哥这个人最擅长伪装,本质上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温柔。 裴知鹤牵着她,从一旁的小摊上买好一盒黄油杏仁递给她,很随意地开口问:“接下来想去哪儿?” 江乔脑筋还没理清楚,晕乎乎地跟着他的话答:“我都可以,随便。” 裴知鹤帮她把餐盒里的漂亮小勺子扶正,勺子顶上的小圣诞帽晃了晃:“要喝点东西吗?” 江乔看着他如玉的长指拨去盒子上的雪,智商持续出走:“……都,都行。” 裴知鹤垂眸看了她一会,低笑起来:“把你现在就带回酒店也随便?” 他声线温和,可又隐隐约约带了点欲。 江乔脸上烧起了一片,平日里引以为傲的联想能力上大分,下意识地跟着想了想,真的被他现在带回酒店以后…… 有句话说,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眼中的世界就会是什么样。 很不是时候地,前几天因为太忙,完全被搁置到潜意识深处的飞机上醉酒片段一下子被唤醒。 包括她是怎么把裴知鹤本尊当成替身npc要亲亲,又是怎么得到了一个大人感十足的过于刺激的回吻。 除了那些零零碎碎的对白还没印象,其他的全部,一下子都想起来了。 比起害羞,她心里更多的,却是一种混合着后怕的蠢蠢欲动。 醉酒后的记忆不甚清明。 但她依然记得那双侵略感十足的火热唇舌,以及那只牢牢扣在自己颈后的大手,以神经解剖的精度摩挲着她颈侧的软肉,让她整个人都酥麻成一滩水,被他紧贴在怀里。 和她认知中的裴知鹤几乎完全是两个人,让她又害怕,又想……再见识一次。 “被吓到了?” 江乔的小心思被一眼看穿,往嘴里挖了一颗杏仁,摇头嘴硬:“才没有,我就是在想一会喝点什么,现在这么冷,我们找点热的。” 裴知鹤:“所以呢,想好没,要喝什么?” 江乔大眼睛环视一圈,骨碌直转:“热红酒……” 本来就小的声音最后快没了,硬生生改口:“都听你的。” 裴知鹤眉梢微挑:“真的想喝?” 江乔坚定摇头:“一点都不想,嘴瓢了。” 开玩笑,虽然从刚开始就被丁香肉桂和烤橙子的味道馋得要命,但裴知鹤给她的嘱咐她还是记得的。 “乔乔,”裴知鹤压低了嗓音叫她,在来来往往的拥挤人潮里侧过头,“我说过这几天不让你喝酒,是因为清楚你的酒量,怕你遇到危险,不是在命令你。” “我们是合法的伴侣关系,我无权限制你的自由,你和我在所有的时刻都是平等的,明白吗?” 江乔柔白的耳廓霎时变得通红。 后面他说了什么她都没在听了,只因为开头那个,从来没听过的昵称。 印象里,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就没再有人这样唤过她了。 很怀念,很亲昵。 亲昵得像是浸满了爱意。 裴知鹤大衣口袋里的指腹轻轻用了下力,又问她:“听懂了没?” 江乔很轻地点了两下头,敛眼望向他:“听懂了。” 裴知鹤在她凉而软滑的指关节上蹭了一下:“身为你先生,我会出于对你的保护对你提出一些建议,同样的,裴太太也可以提。” “只要你说的,我都会听。” 江乔的心里热热的,几乎不敢再偏头看他。 小摊的暖光亮,她这一侧要暗一些。在半明半暗的雪夜里,温柔的风雪擦过两人中间。 裴知鹤出门时把身上的围巾摘下来给了她,俯视角度里,男人脖颈修长,冷白的喉结清晰可见,让人心悸不已。 羊绒围巾清浅的木质香拥着她,心里的爱意泛滥,唇角抑制不住弧度。 她能有什么建议给他。 出生以来二十多年,裴知鹤已经是她做过最好,最华丽的一场梦。 “就这家?” 江乔循声偏过头,看见一家人气很旺的热红酒摊位。 松枝花环上闪着松果形的小灯,木招牌上用陶塑捏了一排圆滚滚的字:外婆家的圣诞热红酒。 她还在愣神的功夫,裴知鹤的手虽然还牵着她,但已经转过身开始研究酒单了,赶忙小步挪去他身边。 虽然铺子叫外婆家,但守摊位的老板是个有着蓬松大胡子的白人老先生,见两人过来热情询问:“要喝热红酒?” 裴知鹤稳稳攥着她的手:“两杯。” 不同于欧洲女孩,普遍发育早又喜欢成熟装扮,亚洲人天生长得更年轻一些。 老先生有些犹豫地看了江乔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如果是给这位小姐,我还是更推荐儿童潘趣酒。” 所谓的儿童潘趣酒,其实酒只是个噱头,本质上就是掺了黑加仑的高浓度葡萄汁,意在给小朋友一些装大人的参与感。 江乔本能地就有点恼。 刚要伸手掏出随身带着的护照,展示生日那一行自证成年人身份,就被裴知鹤捏了捏。 他对大胡子老板轻笑了一下,语气随意地给她解围:“不用,就两杯正常的热红酒,这位小姐是我太太。” 老先生哈哈大笑,一边道歉一边去取杯子。 摊位没有座位,不只是因为雪天容易把长椅打湿,本地人也更习惯于靠在木板墙上喝酒聊天。 热乎乎的红色马克杯抱在手心,江乔戳了两下杯子里浸着的肉桂卷,心里的茫然才少了一点:“你真要陪我喝酒啊?” 裴知鹤觉得好笑:“不然来这干嘛?” 江乔无意识摩挲着杯壁上漂亮的手绘浮雕,小声嘟囔:“可你刚到柏林的时候还跟我说过,一滴都不许喝。” “工作场合人太杂,是一滴都不许喝,”裴知鹤把她拉到屋檐下,垂眸看着她被大围巾包得严严实实的小脸,缓缓开口,“但现在我在你身边。” “我们裴太太随便喝,不醉不归。” 第111章 不想等了 江乔平时不怎么喜欢喝红酒。 和她不喜欢不加糖的美式咖啡一样。 小孩子口味,总觉得葡萄酒有苦涩味,嘬一口就戴上痛苦面具。 但圣诞集市上的红酒加了好多香料,有橙子有糖,喝起来甜滋滋的,胃里很暖和舒服,让她喝得很开心。 不远处的露天小舞台上有木偶艺术团在演出,自带小型管弦乐团,剧情滑稽有趣,围了好几层人在看。 两人在红酒摊的屋檐下边看边饮,待到喝完时,裴知鹤扬了扬手里的杯子:“马克杯要不要带走?” “可……可以吗?”江乔睁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 裴知鹤轻笑,指了一下摊位橱窗的小黑板,示意她往那边看:“当然可以。” “店家收的六欧包含了杯子和酒的钱,酒很便宜,可以喝完把杯子还回去,拿回大部分钱,也能就这样把杯子带走。要不要带回家?” 江乔想了一会,开口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要……我想要两个。” 她和裴知鹤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总要留下些什么作为纪念。 刚看到两只杯子的时候,她就起了心念。 想要回家之后,就把两只一模一样的红色马克杯摆在一起,就放在中岛台那一大片在她看来几乎没有任何不同的玻璃杯旁边,暗戳戳当情侣杯,专门用来喝热饮。 裴知鹤用不用她管不了,先成全自己再说。 有了杯子收藏的心,接下来的圣诞集市闲逛,她的重心完全转移。 从真的随便逛逛,只喝两口热红酒感受感受氛围。 变成了可爱热红酒杯巡礼,从种草到下手非常冲动上头,仅需一分钟。 裴知鹤一直劝她量力而为别喝太多,但江乔完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眼睛亮闪闪,只看得见各家摊位桌板上摆成小山的马克杯,小靴子形的很可爱,酒桶形的也很精致。 看中了就向店家要两根吸管,海獭抱拳晃一晃,求裴知鹤和自己分一杯喝。 纯纯买椟还珠。 含糖量高的酒后劲慢,酒精缓慢地渗入血管,把她整个人都烘得红扑扑暖洋洋的。 思考速度只是变慢了一点点,但不碍大事。 所以,直到她的包包里塞了六七个马克杯,再装就要拉不上拉链的时候,江乔才看向一旁和店家沟通代洗杯子的男人。 她才后知后觉,裴知鹤其实是会德语的。 甚至,不只是会而已。 正因为她是语言专业的内行,才听得分明,男人磁性的声线发音正统,带着一点冷峻利落的北德口音。 比起科班出身的她更自然,像是在当地生活了很久的人,很好听。 她就那么站在原地,傻乎乎地捧着没吃完的杏仁:“你会讲德语啊……” 裴知鹤被她惊诧的表情逗到,嘴角轻勾:“苏院士的特培博士是和柏林的联合培养项目,我毕业之后又在这边工作了几年,一直只讲英语很麻烦,就简单学了学。” 他帮她把新杯子装进包里,拉上拉链,很自然地转移到自己手里,“你比我专业很多。” 江乔微微张大了嘴,又合上。 没什么。 就是听得想死。 她死磕了四年的专业是人家碎片时间的休闲娱乐,还学得这么好。 现在想起来,莱昂接机的时候说的是英语,她当时还以为是在迁就裴知鹤,未料是因为那时莱昂还跟她不熟,努力在迁就她。 又是十二岁拉大提琴给裴冉录胎教音乐,又是随手学会世界最难语言之一,裴教授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她人都有点蔫儿了:“那为什么还需要我来做翻译?” 刚刚听他跟摊主们短短聊的几句,连梗和笑话都接得住,他自己直接用德语作报告也易如反掌吧…… 裴知鹤摸了摸她的发顶,耐心解释道:“在这种场合,说的语言其实也是一种立场,国籍放在履历里也许不会被人看见,但说出来的声音,只要在座,就会被听到。” “你很重要,”他很认真地看着她,墨玉般的眸子深而静,“小江老师对我来说,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 江乔哑然几秒。 就,怎么想都行的一句话。 她年上的结婚对象很擅长讲这些公私不分,模棱两可的话,而且还有越来越擅长的不妙态势。 江桥被他的视线弄得头皮发麻,连被他重新捉进口袋里的指尖都麻酥酥的痒。 酒劲儿好像又上来了一点。 不想等了。 想直接踮脚吻上去,直直地逼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她怯于去实现。 一方面是因为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另一方面则是,热红酒摊前的异国旅人来来往往,喧嚣得要淹没她的声音,实在不是个有氛围的好地方。 晚上九点多。 圣诞集市上的人未变少,风倒是更冷了一些,巨型圣诞树亮着魔法特效般的灯珠,薄雪纷纷扬扬落下,整个世界像在水晶球中。 江乔的托特包被塞得满当当的,拉上拉链之后更是显得挤。 她自己刚刚看了眼反光玻璃,完全就是一副逃难的架势。 可到了男人手里一拎,就很不公平地优雅起来,像是纵容太太扫货的好好先生。 裴知鹤照顾着她的步幅,很慢地向前走,不经意地来到专门售卖圣诞装饰品的区域,有各种颜色的圣诞树挂件,还有家门口挂的装饰花环。 前面的几家还是最常规的松枝和圣诞冬青,红绿相间,喜气洋洋的可爱。 后面有一家人气特别旺,远远看过去,在店门外有两对年轻的小情侣在亲吻。 她本来以为是特例没当回事,走近一些时,才看见在那片绿枝花环下接吻的情侣有很多。 西方人本就对表达感情坦荡,离那片暖亮的橱窗还有三四米,已然能听见隐约的暧昧水声。 余光里能看见裴知鹤白皙的脖颈,青色的血管分明,除了微微滚动的喉结,分明就是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 可江乔的脸瞬间烧到脖子根,轰的一下,脑子都快要炸了。 正好店门前有条通往向右拐的岔路,她急急拉着裴知鹤的手,刚想改变方向,离开这片可疑的地方,就看见了那片树枝花环的真容—— 细长卷曲的油绿枝叶,晶莹剔透的,露珠一样的白色果实。 是槲寄生。 像是个临近醉倒边界线的不中用酒鬼,潮热的酒气瞬间全部汽化,直把她积攒了一晚上的冲动推到胸腔里。 明知道自己可能过一分钟之后就会后悔。 江乔还是改变了主意,在混乱鼓鸣的心跳声里慢下步子,拉着裴知鹤继续向前走。 站在槲寄生下的人必须接吻。 她赌他知道。 第112章 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这家店主打的就是槲寄生花环。 除了用来售卖的完成版,刚入店门的位置还放了一只橡木桶。 里面盛放着店主制作花环时剪下来的槲寄生枝条,供闲逛的游客自由领取。 门面很长,甚至还有专门体验手工制作的区域,情侣们嬉笑着指尖交缠,是与接吻不同的亲密。 江乔脸上带着薄薄的醺红。 为了杯子硬灌下去的那几杯甜酒还在胸腔里发热,像是流进了她的裙摆。 夹着雪花的夜风吹起她的裙袂,身后酒红色的开衩更红,像是因为期待而乱跳的心。 她的手从裴知鹤的口袋里挣了出来。 紧握着他的手一起,步子却故意放得极慢,身后是他差不多频率的脚步声,亦步亦趋。 手工制成的牛皮鞋底踏过松软雪面,声音厚重而优雅。 在路过最大的一个槲寄生花环时,身后的鞋履声似乎微不可闻地乱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 灯光暖黄的橱窗被她刻意变得漫长无比,但终有尽头。 她捏紧了那只微微有些僵硬的大手,几乎想要找个理由再转一圈时,一直在她身后沉默的男人终于开了口。 他声线压得很低。 像是压抑着一些不稳的克制,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声叹息: “不该走这条路的。” 裴知鹤的声音沉郁低冽,如在这个安静的雪夜对她抛来一只银钩,让她被勾得回了下头。 她下意识地站定,问他:“什么?” 店门拐角前的最后一米,路灯的光自高处倾洒在他身上。 江乔抬着头,看他薄薄的上睑微敛。 眼底的眸光暗而平静,像是雾山,或是午夜的镜湖。 耳朵尖倒是泛起了红,估计是被冻得。 她向他凑近,想要将他脸上那种参不透的情绪看得更分明。 裴知鹤却轻轻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嗓音喑哑道:“我累了,现在回去吧。” “哦……好。” 江乔的心在两秒之间,经历了从凉透到重新燃起。 她现在脑子被酒精占据,想东西也不是很清楚,但直觉般地,有一种声音在告诉她: 裴知鹤懂她想说什么,而且还不止是懂而已。 两人回到酒店,复古的小电梯狭窄。 江乔赌气般地抓紧他的手,不让他伺机离开,本就近的距离更近,几乎半边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 但他就是……好像没什么反应。 裴知鹤步伐沉稳,单边手臂撑着她半醉半装的摇摇晃晃的身子,另一只手臂上还挂着她装得满当当沉甸甸的托特包,从大衣内袋里掏出房卡,刷开门。 门关上,裴知鹤换好鞋,先行一步去放东西。 江乔急急忙忙地脱外套,挂好了之后,对着门口的全身镜打量了半天自己,终究还是没舍得把高跟鞋脱下来。 华丽又得体的银色,衬得她脚腕雪白纤细,跟腱也笔直修长。 累是真的累,好看是真的好看。 她今晚这一身都是这个调性。 裴知鹤送的耳坠也是,因为镶了大颗的彩钻所以极重,耳垂都要被坠红了,但格外的璀璨惹眼。 晚上在圣诞集市闲逛时,几乎每家热红酒摊位的老板和食客都夸了她漂亮,在花店的时候,还有几个十几岁的金发少年对她吹了口哨。 但又有什么用呢? 她战袍也穿了,蒋佳宜教的方法也用了,真正想勾引的男人,态度连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跟平日里一样。 他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频,还有那种仿佛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气质…… 完全就是一样。 江乔的心情犹如过山车,刚到了回酒店这个高点,又一下子俯冲而下,心脏都被恍得有些疼。 她闭了闭眼,突然一阵泄气。 觉得自己准备的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她努力回忆了半天自己和裴知鹤在柏林这一周的互动,越想越觉得,她在会场时的沾沾自喜,完全就是自己想多了。 裴知鹤可能对她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因为他的好家教和绅士修养,才愿意给她拍好看的照片、做饭、放烟花、鼓励她追求自己想要的事业。 他对她,就像是在玩一个真人版的养成游戏。 看到游戏里的小姑娘发回一次次的进步和好成绩,觉得欣慰,轻轻点一下奖励按钮,再升级一波亲子关系值。 至于在飞机上亲了她这件事,也是因为她先主动的。 那个酒气氤氲的氛围,那样冷寂的深夜,再禁欲的男人也会有点难以把持的生理需求,她只不过是…… 刚好钻了这个空子而已。 不知为何,这样分析了一通之后,她的斗志反而又起来了。 人只会为了可能得到的东西紧张。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绝无可能,反而就没了得失心,只剩一种来都来了的赌徒心态。 裴知鹤去而又返。 谅她是个醉鬼,小脑已经被酒精麻醉了不听使唤,弯腰拿出拖鞋来给她换。 目光只是在那大片的雪白肌肤上落了一瞬,眸光微暗,很快又避开。 不料,一直都乖顺听话的少女却突然转了性子,细嫩的脚腕挣脱了他的手,又向门边退了一步。 然后,有些烦躁,又很委屈地,蹙着眉拆耳垂上的彩钻。 全都拆完之后耳垂都红了,眼眶却更红。 江乔伸手从衣架上的大衣口袋里掏了半晌,拎出一团从那家店的木桶里悄悄带回来的,水淋淋皱巴巴的绿枝,使劲地晃了晃。 几棵晶莹的白色小果实跌落到地毯上,发出一声极轻的滚动声。 她眼前的世界变得有些雾蒙蒙的。 但仍能看见,裴知鹤保持着刚刚那个姿势,上身挺直宽阔,温雅地半跪在她面前。 她有点气,但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 全凭着喝酒之后的上头,把手里的槲寄生悬在他面前,语气里都带了点委屈巴巴的控诉:“你为什么装没看到,现在看到了吗?” 裴知鹤就那样仰视着她,静静地看了一会,才缓慢地站起身。 他比她高太多,垂下的眼睫遮去了所有的情绪,轻叹道:“你喝醉了。” 男人在她一步之外的地方,抬起手,慢条斯理地解开风衣扣子,然后是里面的西装。 和她白天穿过的衬衣同色的靛青色领带微微晃动了一下,又静静地停下,垂贴在他隔着一层薄薄衬衣的,漂亮的腹肌前。 平日里看起来赏心悦目的动作,在现在的她眼中只觉得躁。 像是在她的心火上又添了一把柴,烧得她连眼眶都在痛了。 她不管不顾地,伸手拉过那抹冷静到让她恼火的靛青色,手里用了生气小动物似的莽劲儿,越拉越紧。 直逼得裴知鹤不得不低头,看着那片红丝绒上柔软的雪色,以及在这之上的,那张含着愠色的酡红的小脸。 江乔的声音颤抖,有种不管明天会如何的破罐子破摔:“我没醉。” “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抑制不住地想亲你,这有问题吗?” 她手里的槲寄生枝叶攥得太紧,绿色的汁水被挤出来,滴上那条玉髓手链,顺着雪白滑软的腕子向下淌。 “好,刚才你装没看见,没看懂,那这样呢?”她把手里的领带拉得更低。 涂了浅豆沙色唇釉的柔软唇瓣,蓦地,吻上男人干燥微凉的薄唇。 第113章 为你心动过速 进门插卡时,一室的灯光全亮。 因为她的动作太激烈,门廊的灯开关被裴知鹤的手臂蹭灭了,光线昏暗,只剩卧室壁灯透过来的一点暖光。 房间里很安静,外面也是。 裴知鹤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她的目光空落落的,只能越过他的肩膀,去看后面路灯照得白亮的复古木头窗格。 雪下得颇有迪士尼电影里的氛围,大朵而蓬松,在窗外晶莹飘落。 “我,我也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江乔在这长久的安静里气焰渐收,她退了回来,手里捏皱的领带也松开了。 “我知道我们结婚才两个多月,对彼此的了解也不深,现在谈什么喜不喜欢的会被你觉得幼稚,但我……真的会认真对你好,努力去了解你的。” 刚发现自己喜欢裴知鹤的时候,她也做过打算,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等十拿九稳了再告白。 但事实证明,江乔还是那个江乔。 冒冒失失的恋爱笨蛋,不会因为听了两节大师课就变得能沉下心。 对她来说,告白就只是个通知的流程,不苛求什么回应。 她人生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男人,想让他知道,仅此而已。 就算裴知鹤当场拒绝她,或者笑话她,她也认了。 微醺让一切变得豁然开朗。 普通人哪会那么容易遇上两情相悦,能体验一遭被这种顶级外科医生迷得神魂颠倒的上头,再借酒发疯对着他说两句傻话,怎么看都是她稳赚不亏。 唇釉被蹭掉了些,她无意识地舔了舔:“所以,你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 裴知鹤上睑微敛,在昏黄的光线里看着她。 江乔站在他面前。 眼神干净热忱,一如初见,亮得像是晴天里的星,只有在这个年龄段才有的不管不顾的勇敢,几乎让他羞愧。 成年人的喜欢总是试探在先,即便是浓烈到几乎无法克制的感情,也不会轻易宣之于口。 偏偏,这些包袱和思虑规训不了她。 中学时代的江乔没有十几岁的骄纵,成年之后的江乔也不是他这样无趣的大人。 她不要这些瞻前顾后和欲语还休。 无需谁来折枝,她是向他怀里纵身一跃的那朵玫瑰,刺和花瓣上的露水一起落到他心上。 甜而潮润,却锋利无比,直把他的心尖豁开一道口子,所有克制已久的情绪,都在这一瞬迸出。 明知道她大概对他也有好感,不然最近不会有那些暗搓搓的小动作。 但他猜到是一回事,真正亲耳听见,又是另一回事。 过往所有能想得起来的时刻,都不及这一刻万分之一,他甚至无措到不知该如何去回应。 门廊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无人打破这份沉寂,直到江乔因为太久没得到他的回应,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 少女软香的发丝清凉,柔滑地拂过他的手背。 裴知鹤帮她理顺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办,我好像又来晚了。” 什么……来晚了。 江乔迷迷糊糊地,在心里想了好几圈,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裴知鹤看她一脸茫然,顺势靠近,握紧她光洁的细腰按在怀里,让两人的上身紧密相贴。 他漆黑的眸子锁住她的脸,语气却是温和的,悠悠道:“我以为你听见了。” 听见什么? 江乔想问,可好像那只火烫的大手不止掐住了她的腰,连声音也被揉碎了,她还是没问出口。 因为裴知鹤垂下的另一只手突然抬起,抓住她不知所措的手,贴紧他的胸膛。 “感觉到了吗?”裴知鹤垂眸看着她,他的衬衫雪白而整洁,洗熨得当而毫无一丝不得体,而那之下的心脏却急速鼓动着,快得几乎要发出警报声。 未等她出声,他又低声道:“超过110了。” 成年人的正常心率是六十到一百,超过一百,就可以叫心动过速。 十几年前第一次记住的数值,亲身验证时,更觉得世界轰然。 “从很久之前,我一直为你心动过速。” 江乔的睫毛颤了颤,双眼无意识地睁大,唇角慢慢地弯了起来。 她起了雾的大眼睛定定地看他好几秒,努力地踮脚,抬起头,像是想要再去吻他。 只不过这次,裴知鹤没有再放过她。他的手扣住江乔的后颈,轻而易举地加深了这个吻。 好像,比那天飞机上的吻不太一样。 要凶猛得多。 完全就像是在欺负她,让她抓着他领带的手指战栗,连眼角都湿透了。 “啪”的一声,裴知鹤关了全屋的灯。 江乔心跳如擂鼓,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滞了一下。 “抱紧我。”裴知鹤低声提醒,手臂穿过她的腋下,毫不费力地将她腾空托抱而起。 高开衩的裙摆被迫岔开,双腿下意识地夹紧裴知鹤的腰,摇摇欲坠。 像是觉得她不够稳,那只漂亮的手握紧了她的腿。 整个人都陷入柔软的布料之中。 酒精减缓了她的紧张,让她眼眸起雾,晕乎乎的,只看得清黑夜里依然明亮的那双眼睛。 周围全都是她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啜泣,软得像是要滴下水来。 平静的夜海被升温,一寸寸将她的肌肤浸湿,留下滚烫的水痕。 她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着的。 记忆里唯一清晰的只剩一件事: 顶级外科医生的手指,果然不只是用来观赏的花瓶。 的确,比她想象的还要灵活。 第114章 怕你睡醒不认账 小甜酒的后劲不可小觑。 正常酒精度数的红酒,就算放了再多水果和糖一起煮,也不是百利甜能比的强度。 昨晚上她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只是emo上头,行动迟缓。 强凭着一股心劲儿撑着,完全没什么别人说的醉酒症状,简直是天选酒鬼。 结果到了早上一睁眼,迟迟到来的宿醉一起和她清算,头疼得要炸了。 江乔盯着漂亮的复古吊顶看了几秒,让一片空白的脑子慢慢加载存档。 哦,她昨天出息了。 一通张牙舞爪的示威之后,差点儿把裴知鹤拿下。 就差,那么一点儿。 她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嗅到被单上清新洁净的柔顺剂香味时,耳朵根唰得灼烧起来。 被单已经换好了,她身上的裙子也是。 高开衩的裙子真的太作弊了。 只要随便动一动,摇曳的裙摆就不听使唤地卷上去…… 她猛地摇了摇头,把一些过于限制级的记忆甩出脑海,掀开被子跑下床,穿上拖鞋去洗漱。 酒店的浴室也保留了几百年前的复古设计,镜子的银边框雕了华丽的玫瑰花叶,两盏壁灯明亮,将她的身影映得清清楚楚。 镜子里的她长发微乱,耳垂还沁着点薄红,软娇的神态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身上是睡着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好的睡衣,飞机上她没好意思穿的那套。 锁骨处的红痕被奶蓝色的真丝衬得愈发明显。 腰侧和大腿上,还有更多…… 江乔不敢细看,也不再想了。火速洗漱好,盘起头发,回到卧室抓起一件高领衫套上。 小套房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裴知鹤应该是有事先出去了。 但不知怎的,却有一阵怀念又浓郁的香气从门缝里传过来,勾得她狂咽口水,几乎是没怎么再犹豫,就拧开了卧室的门把手。 她的视线循着味被勾过去。 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丰盛早点可以吃。 阔别已久的中式早餐,暖呼呼,香喷喷。 会客室的小方桌上满满当当,竹编的笼屉热气腾腾,盛着咸蛋黄烧麦和蟹粉小笼包,蛋饼软蓬蓬的,还有和在老家无二的泡泡小馄饨。 视线再往上移。 在这一片混合着麻油香气的暖雾之后,是正在悠悠然读报刊的裴知鹤。 江乔的眼睛很慢地眨了眨。 要不是男人手里那一份财经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德语标题,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睡一觉之后瞬移了。 她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抬眸看过来,“刚睡醒?” 他声音比往日更轻快,似乎心情不错。 江乔:“……嗯,这附近居然有中餐馆?” “用心的话就有,”裴知鹤慢条斯理道,“不是说这几天吃冷餐吃够了,没什么胃口?” 江乔懵懵的:“我,说过吗?” “其实也不用说。” 他放下手中的报刊,长指为她端过一杯豆浆:“我们裴太太,这几天都瘦了。” 这句话单听绝对没什么问题。 说话的人,也没什么问题。 全场唯一有问题的,是自从瞥见那只大手就变得不太对劲的她—— 只要扫上一秒,她神思就里就漫过许多雪融般的,潮润而汁水充盈的片段。 她佯作镇定地说了声“哪有”,走到裴知鹤对面坐下,低下头吃小馄饨,借碗沿挡住自己红透的脸。 怂包小江,只在酒精上头的时候限定灵魂出窍,恶向胆边生。 而裴医生依然是那个裴医生。 温柔斯文,得体到让人自惭形秽。 论坛已经结束,裴知鹤今天没再穿正装,偏休闲款的灰色针织衫,内搭柔软的伊顿领黑色衬衫,金丝边镜架折射着洁净的冷光,清隽矜贵。 连最上面一颗扣子都系得好好的,一如他昨天晚上一样。 她昨晚混沌的记忆里,除了被她无意识扯松了的温莎结,男人正装的衣襟规整到最后一刻,不像是有一丝失控的样子。 甚至还能空出一只手来给她拭去战栗的眼泪,顺便钳住她的手腕,直接把她那一点还没泯灭的羞耻心掐灭,让她再也无暇整理乱七八糟的裙子。 太淡定了。 让她都要怀疑他那句表白是不是幻听。 如果不是她抬腿时不小心蹭了一下他的……,还被吓了一跳的话。 她几乎都要觉得,男人到了三十岁,是不是就不太行了。 江乔一边小口吃馄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着,听得对面的男人放下筷子:“昨天睡得怎么样?” 她脸更热了,嚼了一半的馄饨囫囵吞下,把自己都噎了一下:“挺……挺好的。” 就,怪怪的。 像是购物软件的客服,来这跟她要买家评价来了。 她不敢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中久留,匆忙回问道:“你呢,早上起的很早吧?” 裴知鹤慢悠悠地抬起上睑,眼下细小的泪痣冶艳得惑人:“没怎么睡。” “有的小姑娘喝多了,醉了之后特别缠人,一秒都离不开我。” 看她不吭声,修长冷白的手指微微屈起,轻轻托着自己的下巴,半是探究半是调侃地看着她:“又忘了?” 江乔心一怦,睁大了眼睛:“……什么叫又!” 说的好像她是那种渣女,始乱终弃上瘾一样。 明明她才是……被欺负得乱七八糟的那个人好不好…… 但好像,还真的是她招惹人家在先。 这个道德制高点,她今天是站不上去了。 江乔深吸了一口气,脱口道:“不要诬陷人,我才没忘,我会对你负责的。” 裴知鹤保持着那个姿势,温柔地看着她,听到她这声保证之后,漂亮的薄唇勾了勾,喉间溢出低低的笑。 “好,谢谢裴太太收留我,”他声音很轻,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分不清是打趣还是认真,“我可是真的担心了一夜。” “怕你睡醒不认账。” 第115章 温柔雾气一样的灰蓝 江乔嘴巴张开又合上。 这人怎么这样啊,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怎么以前就从来没意识到过,这个男人是这么的……茶。 裴教授带的博士生知道他在外面是这样吗? 她现在去清大bbs爆料,能扫回一车破碎小心心吗? 像是要跟他较劲似的,她想问又不敢问的那句话又浮现在心头。 她鼓起勇气扬眼看他,吞了下口水:“那……那你认不认?” 裴知鹤侧着头看她,轻笑道:“什么认不认?” 江乔又被他淡定的眸光激到,底气都少了很多:“就……” 她就了半天没就出来。 裴知鹤敛眸,抬起手轻饮了口茶:“你是说,我从很久之前就喜欢你?” 江乔有点慌,顾不上嘴里的烧麦还没咽下去,急急点头。 裴知鹤被她小松鼠一样鼓鼓的脸逗到,心情很好地笑了一下:“认。” “在你面前,我从来都没说过谎。” 江乔怔愣了一下,很快又莞尔。 因为裴知鹤说他真的很早前就喜欢她。 也因为,他说自己没说过谎,本来……就是最大的谎言。 无论是对外婆,还是对他医院里的那一群同事,他口口声声说的可都是两人青梅竹马,他一直暗恋她。 甚至,十年来回绝了所有的相亲,只为了等她长大。 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场面话,她听一听开心一下就好,当真才是真傻了。 但该问清楚的还是要问。 她水润的眼睛眨了眨:“很久之前,是多久之前?” 估计就和她差不多吧…… 结婚之后都搬到一起住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火花了。 裴知鹤盯着她看了几秒,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只道:“过几天你会知道。” 江乔白软的脸颊鼓起,杏眼微眯:“你的这个过几天,是不是就像有机会请你吃饭的那个有机会一样?” 裴知鹤觉得有点好笑,伸手拿起餐巾,帮她抹掉嘴角的一点叉烧酱:“想什么呢,真的是过几天,不骗你。” 江乔努力不被他漂亮的手指打断思路,顿了几秒,认真问他:“来柏林之前?” 临行前的那一周,她努力早起,给裴知鹤做了好几天的早餐。 不仅早起,还认真研究他的口味,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冥思苦想穿搭。 连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围裙后面的系带都用的是蒋佳宜给她发来的心机小窍门,芭蕾舞娘丝带束腰式的系法。 围裙还是那条平平无奇的围裙,但这么一系,就能显得腰肢更细。 用好室友的话来说就是,腰臀比惊人。 裴知鹤把那块餐巾纸叠起,轻缓地放到一旁,轻笑着看她:“我可以说是,但这个范围,实在是太大了。” 江乔:“?”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裴医生,人还怪好的。 她认真地给自己目前为止的人生划分阶段,一通思考下来,决定还是践行砍价的方法。 不管怎么样先砍到底,再一点一点往上抬。 江乔想了想,给出一个她觉得已经很超出认知的可能:“我们结婚之前,我……在学校里的时候?” 说完了先被自己惊到,淤青未消的腕子抬起,不自觉地捂了下嘴。 裴知鹤失笑,他坐在江乔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叠,沉吟了几秒才道:“嗯。” 江乔水亮的杏眼无意识地睁到最大。 捂着嘴的手从一只,又变成两只。 她混乱的大脑中飞起一片花花绿绿的大乐透奖球,哗啦哗啦地摇了半天,倒出一个:“……你是不是之前在京大活动里见过我,做过我的比赛评审?” 是这样吧。 一定是因为一些,非常精神层面的欣赏吧。 这种大家族的长子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克己复礼,怎么可能在家庭聚会之类的地方,对自己弟弟的女朋友见色起意。 而且她在家里和他的互动,好像真的就是……除了讲题,就是礼貌的傻笑,最多还有几句磕磕巴巴的寒暄。 别的地方没自信,在专业领域她还是有底气。外院和其他院系的联合活动很多,每次她从那些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比赛回来,都会被在表白墙上讨论几天。 裴教授,闲下来的时候也刷表白墙? “要不就是,裴家投了什么基金会,正好赞助到了我们院。”江乔嘴里念念叨叨,一边偷瞄裴知鹤的表情。 隐约瞄到了一丝波动,自己先按耐不住地笑起来,眉眼弯弯:“我这算不算是蹭到了!” “虽然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因为想给金院赞助,才顺带给我们这边洒了洒水,可是我现在泡到投资人本尊了,我好厉害哦。” 有娃娃亲这种约定在又怎样,她终究只是裴家二少爷身边的那个“顺便”。 她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也不觉得难过。 只是,自从知道了裴知鹤也喜欢她,世界像是焕然一新,连看待过往的视角都不一样了。 回想起高考结束那天,裴知鹤抱着花在考点门外顺便接她,都觉得甜滋滋的。 “所以,真的有这种投资吗,”她大眼睛微微上挑,神色很少见地,带了些软绒绒的骄矜,“你刚刚说了,在我面前不说谎。” 裴知鹤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很有耐心地听她分析了一通,直到听到她说最后一句话。 宛如被念了一句绵软的警告,他漆黑的长睫闪了闪,颔首坦白:“有。” 江乔于是笑得更甜。 她见好就收,也不再继续问,想让自己今天的开心能持续得再久一点。 吃过早午餐,裴知鹤和她一道出了门。 柏林院方有临时的会诊邀约,昔日上司赫尔曼博士亲自来的电话。 裴知鹤不好推脱,把她放在酒店大堂,嘱咐好她自己在周围随处逛逛,有事情随时喊他,而后乘车离开。 江乔在课本上见过这家酒店的咖啡馆,当时还是作为课文的插图,被她密密麻麻的笔记遮得严严实实。 没想到只是短短几年之后,她能亲身站在这里。 来了柏林这么多天,工作的时候太忙,昨天逛圣诞集市的时候太紧张,到了现在这一秒,好像才第一次有了旅游的实感。 咖啡馆不向外部游客开放,只有住店客人才能进入。 人很少,拍起照来完全不用费尽心机找角度,怎么取景都很清静。 江乔兴致勃勃地拍了几张远景和近景,从微信上发给裴知鹤。 刚想再说几句话,就看到靠近窗边的最内侧桌子上,咖啡杯早已冷透,但还没来得及收走。 旁边有一张印着酒店徽章纹样的信纸。 被精致的杯托压住了边角,中间有一道随意的折痕。 好像是,上一位客人留下的。 江乔倒没有太意外。 她在入口处看到过标识,好像是为了纪念某个曾经长居于此的作家,每张桌子下方的抽屉里都有这样的信纸,供客人自由取用。 她有些好奇地走近了些,垂眼看下去,从胡桃木桌面上拿起了那张信纸。 虽然渗了些浅淡的咖啡水渍,上面的字晕开了一些。 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抹熟悉的钢笔字迹。 温柔雾气一样的,灰蓝色。 第116章 这汹涌的浪带来了你 十几封信件的往来。 那么多日日夜夜的盼望和憧憬。 足以让她在这个离京市九千多公里远的异国他乡,断定这几行字迹的主人。 是h。 可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相遇,她怎么会在这儿? 江乔飞快地抬起头,眸光下意识地在大堂里逡巡。 今天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作日上午,外面很冷。 游客不多,来办理入住的基本都是出差的商务客人,一个红头发的青年人倚在前台,撞上她惶惶的视线,对她绽开一个受宠若惊的笑。 没有,不是她要找的人。 江乔重新垂下眼去,试图再找到一些别的线索。 信纸的最上方是几行极潦草的英文。 她没在国外的医院看过病,自然不清楚这里的医生是否如故国一样,习惯在开药方时,洋洋洒洒写下一页没人看得懂的天书。 h本人应当和医生这一行没什么关系,但她今天的字迹也很草,完全看不清。 像只是在无意义地碎碎念了些什么,纾解着自己的情绪。 中间的两行字迹变得稍微清晰,恢复了她熟悉的大气舒展。 是几行博尔赫斯的诗。 【……黎明在空寂的街角寻到我\/我比黑夜更长久】 …… 【夜总是沉默地恩赐和拒绝\/给予你有所保留的\/给予你一个黑暗半球的欣欣向荣】 窗外是一片银装素裹。 松枝上的积雪厚重,迎风落下几簇砂糖般的冰晶,盖住了行人的脚印。 h留下的痕迹也被侍者悉数抹去,只剩她手里的一张薄纸。 江乔的心怦怦直跳。 看着那抹蓝灰色止于最后一行: 【我饥渴的心百无一用\/这汹涌的浪带来了你】 她的手停在原地,怔了几秒。 直到咖啡馆的银发侍者注意到这边,弯着腰过来和她搭话:“不好意思小姐,您要坐这个位置吗?” “刚刚是我疏忽了,没留意到,现在我就把废纸和咖啡杯收掉。” 江乔回过神来,连忙拦了一下:“……谢谢,您只收杯子就好。” “这位客人是我的朋友。” 对上老太太有些诧异的蓝眼睛,她把信纸夹在指间,继而飞快地抬眸,“其实我,一直在找她,您知道她现在去了哪吗?” 老太太拿起托盘的手一顿,步伐也止在原地。 像是仔细想了一会,才满脸愧色道:“他走的时候我也没留意……不过,这位客人来的时候才早上五点多,大概是已经离开很久了。” 老太太说话语速很快,带着些东欧口音。 人称代词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江乔没听清,也没在乎。 她嗯了一声,有些遗憾,但还是对侍者笑笑。 她在h坐过的桌前又待了一会。 h和她住在同一家酒店,可能是工作,也可能是旅游。 一大早来到咖啡馆,一个人喝咖啡时下意识写下这样的句子,好像是幸福的,但又渗透着她看不懂的思虑。 莫名的,让她想起来几年前圣诞夜,h跟她说过的那句“我失恋了”。 只因为,她依稀想起了这几句诗的下文。 裴家似乎也有人很爱这位阿根廷诗人。 她并不清楚这个人是谁。 但读中学时,她曾经在裴家老宅的藏书室里翻开过某本摊开的诗集,几页偶然翻过的陈旧诗页,像旧时光里的冬日,有雪将后面的几行诗落下。 【言语\/任何言语 你的笑声\/和你那如此慵懒\/令人如痴如醉的美丽】 江乔把信纸折了几下,放进大衣口袋里。 她拿起口袋里的手机,打开微信。 是很在意,但眼下并不是思考h写这些情诗原因的好时机,揣测对方的心情前,她更需要的是抓紧机会—— 和h见面。 她急匆匆地点开h的头像,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静下来给h发了条消息,不过没立刻收到回信。 江乔抿起唇,在相册里又找了两张刚刚拍好的咖啡馆照片发过去。 直接把信纸上的手稿发过去的话,实在是……太像变态了。 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见面,她很怕会被h当成奇怪的人。 江乔边等边喝了杯热可可,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一会儿因为h不回她消息紧张,一会儿,又因为h随时可能会回她消息紧张。 在原地纠结了好一会,准备先做好完全准备再说。 她搭电梯回到房间,仔细换好衣服,整理好头发。 事发突然,她都还没来及挑好给h的礼物,又不好空着手去见面,只好把手伸向昨天圣诞集市的战利品。 除了她包里塞得快要爆炸的马克杯,临离开前,她还又挑了一些童话主题的迷你布偶和精致的小徽章,全都放进了裴知鹤的黑色手提包里。 比起送杯子,勉强算是合适一些。 万幸,论坛结束后,裴知鹤就把包一直放在了房间里,上午走的时候也轻身上阵,并没有把包带走。 她选好了礼物,刚想扣上搭扣时,突然看见了侧袋里一块手机屏幕透出亮光。 裴知鹤常用的生活手机她见过,黑色磨砂的外壳,和这个似乎很不一样。 她把手机从拉链袋里取出来。 屏幕上有几条未读微信提示,有文字消息,也有图片。 联系人姓名那一行是隐私保护,只有解锁后才看得见。 按理说,不应该再继续了。 以前她就从网上看过一句话: 没有人能从男朋友的手机里全身而退。 但她相信裴知鹤,所以才担心,万一是工作手机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可能会被耽误。 手机上并没有输入密码提示,只是划了一下就解锁了。 她心里莫名地有些打鼓,忐忑地落下手指,点进微信的绿色图标。 半秒钟的功夫,她看见了那条弹出提示的未读消息。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让她当场呆愣住,另只手里握的礼物悉数滑落。 太干净了。 干净到不正常。 雪白空荡的好友聊天界面上,除了文件传输助手,和空白的订阅号消息。 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最新收到的消息,来自于两个小时前: 【姐姐!姐姐现在是不是在柏林出差,我在这家酒店,你也在附近吗[位置]】 心跳声震耳欲聋,不安放大。 再放大。 她抖着手,艰难地点击那个“我”的头像,那幅油画般层层晕染的雾蓝占据全屏,又缩小。 随着紧靠头像的那个字母昵称再次显现,一阵冰凉从新换好的靴子传到手指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住,让她舌根都发干抽痛。 她的h,是裴知鹤。 一声闷响,手机落到地上。 她的四肢沉重得像是灌了水泥,脑子里混沌成一团乱麻,转眼想起许多以前的事。 h说不要担心学费,只需要努力稳住学院前三的时候。 h说不要害怕暂时的一无所有,不必拿二十岁的她和三十岁的h比较,总有一天会堂堂正正走到h身边的时候。 h送她人生第一双高跟鞋,教她用脚跟先落地,才会站得稳的时候。 搬进裴知鹤家里后,h像开了监控,喊她出来吃饭的时候…… 好像有无数个过去的她在发出声音。 笔尖落纸的沙沙声,有开心的,兴奋的,紧张的,迫不及待的。 现在全都变成了同一种刺痛—— 为什么。 h是裴知鹤。 “她”……怎么可以是裴知鹤。 第117章 他有什么好怕的? 从小到大,她最讨厌的就是欺骗。 小时候父亲出任务牺牲,全家人伙同起来骗她一个,说爸爸过了年就回来。 江玉芬再婚前,跑来高中门口接她,母女两个高高兴兴下了一顿馆子。 那是她记忆里母亲最后一次喝酒,搂着她许诺了一晚上以后父母双全的好日子,满脸红光地哼着歌,给她倒了好几杯果粒橙,好像准备用糖水把她也灌醉。 江玉芬是酒后多话的性子,说囡囡的小房间要贴小碎花壁纸,放崭新的公主床,继父要是对她不好,她第一个饶不了他。 连裴云骁那样的二世祖也喜欢来这一套。 说毕业他们就订婚,他人是散漫了点,但对她绝无二心。 而现在,这个说谎的人变成裴知鹤。 那个刚向她说过,在她面前没有谎言的,她最喜欢的男人。 比起被裴知鹤骗了更可笑的是,她这次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被骗了多少。 身后传来门卡刷开的滴滴声。 江乔下意识地回头,看见裴知鹤站在门口,大衣衬得肩膀宽阔,上面落了一层未融的雪。 他像是没料到她会直接这样坐在会客厅的地板上,垂眸扫过她面前摊开的黑皮包和手机,在原地顿了两秒,又很快藏好情绪。 “酒店不像家里有地暖,非要坐在地上的话,垫点东西。” 裴知鹤径直走过来,脱下那件一尘不染的羊绒开衫。 展开后,耐着性子把自己的手心搓热,抬起她的半边膝盖,直接铺在她的腿下。 再想向另一侧铺时,江乔直接拒绝配合。 像是跟他赌气,一动也不动了。 “抬一下腰,”裴知鹤单膝跪在她身前,用手扣住她的脚踝,“这种拼花地板都很凉,不听话就会生病。” 江乔把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按亮,直勾勾看他,压住自己声音里的波动:“这是什么?” “你是……h,对吗?”她只说了短短两句话。 声音很小,甚至有些发抖。 但就是四两拨千斤,让她身前的裴知鹤喉咙像是被洒了一把碎玻璃,连最简单的两个字,都要花上许多倍的力气才能挤出来,划得他心口生疼。 他很慢地垂下手臂,自嘲地笑了笑:“我是。” 江乔闷声不语,隔了一会才抬起一张有些苍白的小脸,嘴角努力地勾出一个笑:“……裴知鹤,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啊?” 她脸上的笑只撑了几秒。 一直忍着的眼泪像决堤,拼尽了全力也收不住,顺着尖俏的下巴砸到裴知鹤手背上。 热,很快又冷却下来,凉得像雨。 她努力地吸了几下鼻子,张了张嘴,用很轻很轻的气声问他:“因为我傻到不可能看出来,所以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演对吗?”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是第一次听说,看我像小丑一样傻乎乎倾诉一切,然后用崇拜的语气重新再讲一遍我有多感谢你?” 她和裴知鹤之间的距离太远,有如云泥。 根本无需旁人来提醒。 从十几岁第一次见他那面,她自己就很清楚。 裴家的大公子好得天上有地上无,如云端上的星月,高不可攀。 她拼尽全力地变好,就是为了能在面对他时别再那么窘迫,能够变得坦然一些。 她可以对素昧平生的h坦诚相待知无不言,但眼前的裴知鹤不可以,她连一点点继父家的龃龉都不愿被他看见。 结婚前在医院里那几天,就像是她一直死死攥在手心里的遮羞布被拽下来了一角,她想尽了办法,再也不能把那一角拉上去,至今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如鲠在喉。 而真相呢。 她羞于见人的所有不堪和细密心事,早就全部袒露在他面前,而他却对这一切都假装不知情。 像高高在上的神,恩赐他愚昧的信徒长梦不醒。 她都不敢细想,裴知鹤当时是怎么看着她一脸害羞地去给h寄信。 又是用什么样的心,去说出那句h会加她好友,他很灵的呢…… 江乔鼻头发红,强行咽下哽咽:“裴知鹤,我以为靠自己努力得到的东西,是不是都是你看我可怜,才给的施舍啊?” 裴知鹤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都快要碎了:“不是,我不透露捐赠人身份是因为……” “那是因为什么呢,我知道你人很好,区区几万块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可你为什么还要虚构出一个h来给我写信,看我被你玩得团团转,是不是很有意思?” “给钱是看我可怜,那结婚呢,”她甜软的嗓音变得有些哑,语气凄厉地质问他,“是不是我可怜到这种程度,连给钱都不够了,只有结婚才能把我从水火中救出来,所以才好人做到底?” “不是,”裴知鹤看着她,眼神幽暗滚烫。 他喉结滚了滚,最后还是别开了视线,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顿了好几秒才道,“……对不起。” 江乔一边说,一边又觉得自己可笑,嘴角很狼狈地咧着,眼泪却扑簌掉下。 同样都是骗,但她知道,裴知鹤比她生命里出现过的其他骗子都好得多。 裴知鹤很好,这个男人本身就好得让人一见难忘,对她这段日子的好也是真的。 她不想去否定这份好,也不想否认她对裴知鹤的感情。 但一想到他不知道清楚她多少不堪,却要一直眼睁睁看着她傻乎乎地做出一切,她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像她之前察觉的那样,裴知鹤身上不准备向她敞开的秘密太多了,他好像一直在顾虑着什么。 顾虑到连句完完全全坦诚的解释都给不了。 只有一句道歉。 今天是h,明天就可能是根别的什么刺,重新再扎到她心上。 到底是多大的忌惮,会让他这么沉默? 他有什么好怕的? 七年的经验和阅历差距,天壤之别的成长背景,让她看不懂他,连分析的头绪都摸不到一丝一毫。 江乔撑着地站起来,强打起精神整理乱糟糟的衣服:“我想先自己出去住两天,顺便冷静一下。” 第118章 可以生他的气 她平时去外地跑兼职多,收纳习惯很好。 到了新的地方,除了要穿的几件衣服挂一挂,剩下的东西都好好地叠放在行李箱里。 小东西不多,随手收拾一下塞进去就行。 把箱子和随身背的包都拉上拉链,江乔穿上外套,从床头拽出一片纸巾擦了擦脸,情绪平复了许多。 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滑的地板上划过。 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小套房里响起,裴知鹤像是迟迟才反应过来,很慢地站起身:“你去哪儿,我送你。” 他低沉的声线喑哑,像是掺了把沙子。 江乔垂着头换鞋,不去看他:“不用,市中心交通很方便,我自己走。” 老酒店的入户玄关狭窄。 他和她站得近,只是随手将手掌贴在一边的墙上,都像是把她虚虚地圈在怀里。 顶光被他宽阔的肩背挡去了大半。 裴知鹤在一片逆光的昏暗中,久久地看着她因为哭过而发红的眼角,沉默了一会才道:“我从来都没有要骗你的意思。” “做匿名捐赠人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直接告诉你捐赠人是我,身份上不仅太不合适,你也不可能会收下。” 虽然同样都是住校,但大学的开销比高中寄宿大得多。 即便当时还不清楚江乔继父家的情况,他也能预感到。 九月份一开学,不用过太久,那种很现实的窘境,就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孩感到万分局促而自卑。毕竟,喜不喜欢钱是一回事,需不需要是另一回事。 裴家给的钱她不花,常规的奖学金评选太晚,助学金当然是另一条路,但申请手续十分繁琐。 他本身就是京大的教授,即便平日里不处理学生事务,也隐约听同事讲起过。 对于这种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家庭,审查流程会拉得特别长,一大堆的证明材料,很多家长好面子又嫌麻烦,拖到最后往往就不了了之。 小孩不仅最后两头都拿不到生活费,还白白遭一顿骂。 “算我的私心,用了h这个名字。但后来你误会我是姐姐,并不是我有心诱导,后来我也在信里暗示过几次,但你没注意到。” 少女抬眼看他,杏眼里荡着一层灼灼的水光,在灯下晃动着。 “……我承认,”裴知鹤最受不了她哭,闭了闭眼,低声道:“之后一直没否认,是我故意的。” “我的动机,从头到尾都算不上光明磊落。” 一开始去设立这个奖学金,是因为她还是弟弟的未婚妻。 除了过年的时候,能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给裴冉发完红包,再装作“顺便”给她一个,他给什么好像都是不合适的。 他把自己不轨的心思藏得很好,克制着不可见人的念头,只是想护好她这一程。 希望她能更自在地成长,不会因为钱的原因,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可是她给他寄来了信。 一笔一划很认真的字迹,因为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还傻乎乎地附了一页英语。 无限接近于情书的东西,来自自己喜欢的人。 他从那时才知道自己也只是个普通男人,明知道这是弟弟的恋人,但她的每封信都让他动摇和上瘾。 装出来的禁欲清高四分五裂,绅士的外衣落下,露出他一点都不清白的心。 男人身上的香水味浅淡,像是沾染了些异国的风雪,清冷感更甚。 江乔在他的味道里失神,目光落在他紧绷的唇线上。 他的话一字一句入耳,但她心里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她仰着头看他:“可是我们现在都结婚了,你就……没想过要和我坦白?” “还不到时候。”裴知鹤垂眸。 结婚前,是因为舍不得。 这两个月,是因为害怕。 害怕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她喜欢的那个正人君子。他对她的欲念并不光明,根植已久。 怕她被吓到,或者觉得恶心,会想从他身边逃离。 门打开,黄铜质地的门链晃了晃,江桥握着把手回头看他:“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她声音里隐约有些期盼,可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 裴知鹤跟在她身后,黑沉的眸子闪了闪,嗓音很哑:“酒店不要离这里太远,年底治安不太好,住得太偏会……” “我知道了,”江乔打断他,淡淡道,“办好入住之后我把地址发给你。” 她是很喜欢裴知鹤的绅士,他无微不至的温柔。 可都到这种时候了,他还是只会说这些话,她心里对他生不起气来,只好把恼火都转移到自己身上,默不作声地低头,啃咬着口腔里的软肉。 上电梯前,裴知鹤在她旁边,帮她扶着行李箱。 她看着那张平静的俊脸,情绪怎么也压不下来,又莫名觉得愧疚。 乱糟糟的思绪缠成一团解都解不开的毛线球,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哽住:“……我就是一下子接受不了,没有生你气的意思,你给我点时间消化,好吗?” 这其实也不是谁的错。 她幼稚不成熟吧,做不到对爱人的隐瞒淡然处之。 “好。”裴知鹤想要像往常那样摸摸她的头发,被她躲了一下。 小兔子变成刺猬,眼里盈满水光。 电梯到了,东欧裔的门童推着行李架站在门内恭候。 裴知鹤从风衣口袋里拿出皮夹,几张崭新锋利的纸钞塞过去,耐心嘱咐他送这位小姐上出租车。 电梯内四面都是明镜,灯光暖黄明亮。 江乔看着自己的鞋尖往里走,极力想要避免和他的视线撞上。 那双墨玉般的眼太复杂,好像蕴着些根本不像他的卑微和恳求,她怕自己脊梁骨太脆,看一眼就要溃不成军。 - 江乔是第一次来柏林,对米特区的情况知之甚少。 她在旅游网站上根据评论选了家中档的连锁酒店,就在大教堂旁边,条件自然是比不上前几天住的,但周边景色绝佳。 教堂拱顶恢弘,高处的圣母雕塑慈悲壮丽,在雪后的银光里犹如神迹。 她放好东西,抱着想强制转移注意力的心,打开好久没认真看过的微信和邮箱,逐个点击未读的小红点。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 前一个礼拜,她像连轴转的陀螺,四处跟着裴知鹤跑来跑去,整个脑子里都塞满了工作。 好不容易昨天放松下来了,裴知鹤又从老板变成了她的攻略对象,把她所有或好或坏的能量和情绪都消耗完了。 一个人独处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脱离社交七八天了,在这段晕头转向的时间里,置顶联系人以外的消息,她连看都没看过。 江乔解开围巾倒在床上,随手滑动那些未读消息。 大部分是不要紧的事。 虞可岚问她现在有没有空,帮她看几页材料,邀请她过几天一起吃饭。 再往下划。 池屿发了好几天的早安晚安,问她上次的论文笔记看得怎么样了。 蒋佳宜说林建国的事在惊动了学术监察组之后,因为涉及到的研究经费过多,已经被捉去派出所拘留调查,问她在国外吃得好不好,公费旅游开不开心。 消息一大堆,可她精神状态萎靡,看什么都觉得提不起劲来。 直到看见邮箱里躺着的蔡云工作室录用函,心脏才勉强跑动了两下。 她习惯性地截图,退出邮箱,打开微信。 手指仿佛有自己的肌肉记忆,在她大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戳进置顶第一的裴知鹤。 两人的消息还停留在上午的那条,裴知鹤给她发的“我到了,外面很冷”。 江乔定定地看了这条一会,眼睛又干涩又潮湿,直接按了锁屏键。 雪天的天色灰而亮。 她对时间的流逝没什么知觉,抱着枕头蒙头睡了一会,等到肚子叫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快到六点了。 江乔下床去洗了把脸,正要出门随便找点吃的果腹,听见有人在敲自己的门。 “叩叩。” 毕竟是一个人住,她满心警惕地从猫眼看了看。 是入住时在前台见过的工作人员。 金发女生手里像是拿着东西,猫眼镜片里的视野边缘晕开,看不太清。 对方又催了她两句。 江乔把门上的安全链扣好,犹犹豫豫地打开门。 女生冲她笑了下,眼神明亮而促狭:“有位自称h的先生请我转达,让你务必好好吃饭。” 她把手里的保温餐盒递给她。 江乔拿下安全锁,有些茫然地接过。 餐盒还是热的,她下意识地摸了摸。 她还没来得及向里面细看。 只是抬了一下头。 女生手里的一大捧黄玫瑰带着露水,夺走了她全部的视线。 金发女生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又笑:“h先生还说,你可以对他生气。” 第119章 幽蓝星辰 江乔把餐盒拎回床头。 莫名的,感觉这个画面很熟悉。 只不过这是在柏林,没有松荣记。 餐盒里都是中餐,有粥和小菜,都是清淡好消化的东西。 味道有些熟悉,估计是和早饭同一家买的。 江乔心里乱归乱,并不耽误好胃口,很快吃完饭,把垃圾收拾好。 回来时看了那捧黄玫瑰一会,鲜嫩的花瓣上一小片银光闪过,是张卡片。 她弯腰拿起卡片。 上面是一行蓝灰墨水的中文,h的字迹,但是裴知鹤的口吻: 【不打扰你休息,记得早点睡。】 她怔了一下。 裴知鹤的确是没有发消息过来,也没有电话,只在她发去自己定位的时候,回了个“好”。 他好像,一直都很尊重她。 没有出尔反尔过,说出去的话都会认真履行,承诺了要给她时间自己冷静,就真的会松手。 即便是有话想对她说,也会通过第三人之口。 退出微信,回到主屏幕时,又看到那张用了快一个月的壁纸。 京郊的杉林高大参天。 影影绰绰的树影落在男人长而密的睫毛上,镜片下一双狭长的眼慵懒微敛,仿佛跨越了时间,仍在认真地看她。 她心跳不受控地快了几分,把屏幕关掉不再看,手机拿到床边的小桌上充电,强迫自己睡着。 半夜又久违地做了梦,梦到江玉芬和裴云骁。 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她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弄堂囡囡,在看见前男友出轨后没跟裴知鹤走,一路忍让到毕业。 终于也是等来了一场婚礼,盛大而模式化,新郎面目模糊。 标准的硕大钻戒和高定婚纱,煽情的司仪,美轮美奂的婚礼会场。 她在台上给江玉芬擦眼泪,因为高跟鞋崴了脚晃了一下,被一旁的裴知鹤扶住。 她眼泪无缘无故地往下流,再想和裴知鹤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男人轻轻地甩开了手。 他清冷低沉的声音像一片雪,从高处落下:“你既然和云骁一起喊我哥哥,就要学会避嫌。” 惊醒的时候,连发丝都被冷汗湿透。 她恍惚地分不清梦和现实,下意识地抬起手擦脸,发现满脸冰凉,连枕头上都是急出来的泪。 遮光窗帘厚重。 江乔光着脚跑下床,抖着手拉开,看见外面青绿色的教堂拱顶时,才松了一口气。 钟楼传来悠远的钟声,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 脚边是昨天刚敞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箱。 一边是几件衣服,另一边是一件包着东西,卷得鼓鼓囊囊的毛衣。 她下意识地掀开看了看。 是因为这两天无暇顾及,冷落了好几天的圣诞倒数日历。 算上出发那天到现在,一共是八个小抽屉。 她像个头发蓬乱的暴发户,把这一排的礼物一齐取出,摆到小桌上看。 漂亮又精巧的小玩意儿。 裴知鹤选给她的礼物,每一次都很漂亮。 昨天的抽屉里是一只万宝龙的幽蓝星辰系列钢笔。 和她曾经在裴知鹤办公室里见过的那一支是情侣款,银色的笔身,只在笔帽上缀着一颗雾蓝色的哑光树脂。 把盒子放回去的时候,桌上的小纸片飘落下来。 江乔接住,拿到眼前。 这是今天的小抽屉里的全部。 两张纸。 准确的说,一张是柏林市区的轨道交通日票,另一张是裴知鹤手写的字条。 上面只有一个地址,柏林医学院的后花园。 【来这里。】 他这样写。 第120章 他许的愿 柏林医学院。 欧洲最古老的医学院之一。 哪怕不是这个邀约,她也在网上见过很多人的种草。 校园不大,但是有一种经过几百年历史沉淀出来的典雅冷肃气质,被爱好摄影的网友当做小众出片地一宣传,现在不少人都愿意特意跑去打卡。 江乔手里捏着车票,决定还是跑一趟。 看裴知鹤的意思,他大概率也会去。 不知是提前计划好的约会,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也许是超过了一天的独处让她沉静下来反思自己,或者是因为做的那个噩梦。 虽然还是看不懂裴知鹤藏在话后的秘密,思路也完全没比昨天更清晰,江乔还是没骨气地承认,她有点想他了。 想他,想见他。 想完完全全地妥协。 他想说什么就说,不想对她说的事情就埋在心底,她不会再问了。 两人好不容易才有这样的缘分在一起,明明前几天才互相说了喜欢,今天就变成了冷战。 连这么难得的一起旅行的机会,眼睁睁看着就要浪费了。 期盼了好几个月的柏林之行,她不想用这样寂寞的结局来收尾。 江乔是乘轻轨电车去的,一路上人不多,一直都有位子坐。 两侧的玻璃窗被雪片和雾气糊成一片,她用手指抹了抹,隐约看得见窗外的大圣诞树和来圣诞集市闲逛的情侣。 灯影和五颜六色的围巾融进窗玻璃上的水珠,流了她满手。 江乔看着那片灯影怔了一会,从包里摸出手机,给裴知鹤打了两通电话,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不是她习惯的,无论工作多忙,时差再久都不影响的秒接。 也不是关机或者正在通话中,是手机的主人似乎真的在做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以至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种细微的响动。 尽力忽视掉心头的不安,她下了电车,照着导航的方向直接去医学院的花园。 工作日的下午一点多,学生们基本都在室内,路上人不多。 只有几个同样亚洲面孔的阿姨旅行团,在兴奋地调试自拍杆,对着小路尽头的中世纪修道院旧址哐哐拍合影。 到了花园入口前,她又给裴知鹤发了条消息: 【我看到你给我的车票了。】 【我在门口了,你在哪?】 他依然没回。 雪下小了一些。 医学院经过了好几轮现代化改建,仍不愿丢弃建校时候的老建筑。 今天的主校区校舍,依然是在中世纪修道院的基础上,用了些巧思加固翻新而成。 林荫道的两端是粗壮高大的雪松,枝叶如盖,把下方的小路保护得很好,即便在这样的雪天里,也只不过是微微湿润。 地形有点绕。 江乔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导航,闷头向前走,在第三次停下来重新规划路线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江小姐?” 她转身望过去,那道瘦高的身影站定在原地,和她笑着对视了一眼,慢慢地走过来。 江乔被冷风吹得迟钝了两秒,才反应出来人是谁。 前几天工作时,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赫尔曼教授。 出言鼓励过年轻且毫无经验的她能做好即兴同传,带头给她鼓过掌,最后还交换过名片。 这样的大恩人,她自然是不敢忘。 一下子的反应不过来,主要是因为这次再见他,对方并没有像上次那样西装革履,完全不是她想象中高冷严肃的医学泰斗。 北欧人都高,赫尔曼也不例外。 一身驼色的长风衣,戗驳领一侧没整理好,胡乱塞在围巾和单肩包背带下面。 六十岁左右的男人,灰白的卷发在风里晃晃荡荡,气质像爱因斯坦扮鬼脸拍下的那张着名旧照,自由而散漫。 赫尔曼手里原本夹了根未燃尽的烟,看了眼江乔之后,和着一团雪,捻在了手心的餐巾纸里。 红亮的火星熄了,他包好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朝她笑了笑:“刚刚看到像是江小姐的背影,我还没敢认,没想到真的是你。” 江乔也客气笑一下:“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您。” “在找什么?我可以带你去,”赫尔曼看了她一会,像是很感慨地叹了口气,“从这里看见你,我总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 “要不是知鹤已经从我这里离开很多年了,还以为你是来找他。” 江乔听懂了。 那天的论坛结束后,裴知鹤应该已经和他说了和自己的夫妻关系。 德国人天生距离感强,如果只是昔日下属身边的普通工作人员,他就算性子再和善,也不过只会打个招呼,断不会说这么多。 江乔抿了抿唇,很难为情地接下这份好意:“我……想去后花园,跟着导航转了好几圈还是没到,可能真得麻烦您带路。” 赫尔曼挥手:“正好我下午有节课取消了,只要江小姐需要,一整个下午我都能作陪。” 比起她刚出门时,雪下得小了许多。 江乔以前听过一句话,下雪不冷化雪冷。 初冬的柏林,大雪连绵了近十天,还远未到喘一口气,让雪肆意融化的时候。 像是美图相机里的滤镜效果,看上去很有冬天的氛围,冷倒真的算不上太冷。 她跟在赫尔曼身边慢慢走,很快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老修道院的花园面积不算大。 中央是一座仿罗马式的喷泉,周围的蔷薇华墙早已枯萎,只剩沿途的一片橡木长椅,让她能勉强想象一下夏日里的景象。 江乔不好主动向赫尔曼道别,只能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向四周环视了一圈。 没有她想找的人。 冬日里的花园,除了高处的杉树和松木,几乎没有什么称得上是遮蔽物的植被,想要找个人应该是很容易的事。 但是,裴知鹤好像真的不在这里。 赫尔曼却误解了她抬头的意思,本来站定的步子又抬起,领着她向喷泉的方向走。 那一片高大的驼色自顾自地向前走。 话头倒是热络,打都打不住,像个尽职尽责的当地导游: “我们院的山寨喷泉,仿的意大利那座特莱维许愿池,建成之后几乎每个学生都来抛过硬币许愿。” “我都怀疑是校董穷疯了的阴谋,连许愿方式都抄的那帮意大利人,非要扔三枚硬币才算全套,每天不知道从池子里能捞出多少钱。” 赫尔曼摊了摊手,像是很无奈的样子。 他转过头,想再对江乔吐槽两句,就看见得意门生的新婚太太怔在原地。 墨玉般的长发塞在围巾里,像蓬松柔软的水母,小脸被风冻得红红的。 赫尔曼看这么大的女孩就像看孙女,一下子就起了玩心,眯起湛蓝色的眼睛:“你想不想知道,知鹤当年许了什么愿望?” 第121章 —— h. 江乔心里涌上一阵钝痛,下意识地飞快摇头。 又强迫自己抬起脸,对着毫无恶意的赫尔曼挤出一弯甜笑:“……我,不想打探他的隐私。” 她……不想知道。 赫尔曼刚说。 柏林医学院的喷泉池是仿照着罗马的特莱维喷泉建的,连许愿方式都一样。 太有名的景点,连附带的传说都举世闻名。 她知道的。 这是专门用来祈祷暗恋成真的许愿池。 抛三次硬币。 第一枚,和喜欢的人成为恋人。 第二枚,彼此真心相爱。 第三枚,许愿和喜欢的人结婚,两人一起重返这里。 冰凉的雪花落在眼皮上,很快被体温融化,濡湿了一片睫毛。 江乔本来想直接伸手搓一搓,想到她今天出门前还特意化了妆,只能努力地眨了眨眼,调整着自己变得急促的呼吸。 原来,连裴知鹤这样的人,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也曾经幼稚过。 也会为了真心喜欢的女生凑这种热闹,许下这样的愿望。 从结婚到现在,林林总总,她不知配合裴知鹤演了多少次“他暗恋我许多年”。 但直到现在,江乔才知道。 原来裴知鹤这样的人,真的会暗恋。 虽然暗恋这两个字,无论怎么看都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但这就是事实。 赫尔曼好像说了些什么来打趣她,江乔完全没听进去,麻木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她在心里默念着。 做人不能太双标的,不能拿自己都没做到的东西去要求别人。 成年人谁没有点感情经历。 连她都和裴云骁谈过两年,而裴知鹤来年就要三十岁了,如果连一段恋爱都没谈过,初恋就是结婚,这才是不正常。 更何况,就凭她以前和裴知鹤那点,远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关系。 人家有没有前女友,无论怎样,也轮不到和她讲。 只是她听风就是雨,听了两句裴知鹤从来没去过前辈介绍的相亲局,就自以为很了解他了,才让她自己这么难受。 有个过去没什么的。 她小时候喜欢过的人一抓一大把,现在不也连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 对不对。 连裴知鹤都对她说了,在结婚前就开始喜欢她。 虽然这份喜欢比不过年少时候的暗恋长久,但他现在已经完全放下了。 他们都已经结婚了,即便彼此之间只是很浅的喜欢,也会随着时间变成深厚的爱意。 过去的事和人都已经过去了。 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 车轱辘话像念经,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指甲掐进手心,但也比不过心头像是被拧住的痛,陌生而剧烈的酸涩,像是愧疚或者嫉妒,或者是两者的结合。 愧疚为什么和裴知鹤结婚的人是她,不是那个被他爱了许多年而不得的白月光。 嫉妒她即便和裴知鹤结了婚,但他心上永远有一块填不满的夜空,留给他的小月亮。 她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但又心疼他。 到底是有多喜欢,才会让这样的天之骄子,都不敢把心意宣之于口? 所以,那个他一直对自己隐瞒的最大秘密,就是这个爱而不得的暗恋对象对吗? 他好像也说过。 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这个男人对她外婆,对他自己所有的同事,演得那么像的痴情人设…… 是因为从生活里取材,才能看起来这么真? 江乔在心里默默给自己讲地狱笑话,先把自己逗笑,又差点把自己惹哭了。 她半天没说话,满眼通红地抬起头,迎上赫尔曼关切的视线,给自己挽尊:“……雪太扎眼,迎风泪。” 赫尔曼松一口气,带着她继续在周围转。 大冬天没什么好看的,老爷子想尽地主之谊,只能从文化景点上做文章。 灰蓝色的眼睛在周围巡视了一圈,雪地里一切都是白茫茫的。 园丁刚刚来给蔷薇根盖过棉被。 顺便,还扫了扫周围一圈长椅上的积雪。 椅背上有铜色的暗光闪过,江乔也注意到了。 赫尔曼终于找到了可以介绍两句的东西,走近两步:“当时学校想要修缮校舍,园林景观维护资金不够,就想出来这么个主意。” “给校友会捐一万欧元,就能认领一条长椅,在椅背的黄铜铭牌上刻几行字。” 两人都没有什么要紧事,便顺着枯萎的蔷薇花墙一路走,安静地看着长椅上的铭文。 长椅上刻着的字有深有浅,看得出时间的痕迹。 有的铭牌像是经过了许多年的风吹日晒,连凹下去的刻面都变平了。 有的一看就是新的,字母的轮廓都清晰很多。 江乔转过脸问:“这个牌子是会定期换的吗?” 赫尔曼像是认真回想了一会,才答道:“大概是……十年?” 一万欧元,买巴掌大的一块小誓言,放十年。 然后换掉。 像新陈代谢一样,被遗忘或者释怀。 江乔感叹了两秒,专心致志地看。 一下子,她就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古人喜欢用刻碑的方法留下纪念。 的确是不一样,无论写的话是什么,用金属刻字这样的形式传达出来,都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触动。 纪念逝去的亲人和宠物,撞了大运才通过的博士毕业,家里的新生儿生日,xx和xx的金婚纪念日…… 诸如此类。 江乔看得又哭又笑。 直到看到最靠近喷泉的那一条长椅。 铭牌上的字很浅。 不知已经过了多久,才被路人的背磨到像今天这样模糊。 斑驳不清。 【希望我的小乔,永远幸福。】 【——h.】 第122章 他放不下 雪好像又下了起来。 风从片片雪花的间隙吹进她的脖子,把她塞在围巾里的发丝吹得凌乱。 长椅上还有些湿。 江乔无意识地坐在那里,手指划过冰凉的黄铜铭牌,仿佛耳畔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眼中的景物也急速散去。 雪变成了天地茫茫的背景板,整个世界一片空白,只剩她和身下的这把橡木长椅。 和指腹下这块,因为马上就要到约定期限,将会被换掉的小牌子。 【希望我的小乔,永远幸福。】 她抬手,轻轻抚过这两行字。 眼前像是升起了一片暖雾。 赫尔曼没注意到她表情上的不对劲,顺了一下大衣下摆,随着她一起坐下,回忆悠远:“长椅捐献项目,大概就是知鹤刚来的那几年开始的。” “当时他特意认捐了最靠近许愿池的这一条椅子,整个组里的人都在起哄,说他一定是喜欢这个女孩喜欢得要疯了,才要加钱选在这里,好让许愿精灵天天看见他的愿望。” “知鹤写的是中文,没人看得懂,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懂了。”赫尔曼拢一把乱蓬蓬的灰发,揉了把脸。 “后来还是我太好奇,在给他开完回国的送别宴会之后,拿起手机拍照翻译查了一下。” 他望着落雪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真的会有年轻人的爱是这样,连根本不可能会被看到的表白,也含蓄到没有一个字和自己相关。” 裴知鹤暗恋的人,是她。 他一直放在心里,一刻也未曾忘记的。 为之一次次破戒,失控,幼稚,冲动。 明知只是心理安慰的玄学。 明知对于心中所求并没有任何用处,还是虔诚许愿的白月光。 是她。 江乔的手凝在原地。 眼泪说来就来,顺着烫热到要沸了的眼眶向下滚落,将冻到麻木的嘴唇泡得濡湿。 刺刺的痛,让她的心也像是一起泡进了泪里,酸胀到难以呼吸。 从结婚以来,他在所有人面前出演着一个爱她至深的完美丈夫。 即便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刻和角落里,也对她极尽温柔。 几个月以来,她无数次地感叹过他演技好。 连世上最爱她,所以也最刁钻的外婆的眼睛都骗过。 现在她才知道,通过挚爱之人的测谎,从来都没有捷径。 如果有捷径,那也只能是因为,所有的荒唐剧情都是真的。 而故事的女主角,就是她。 江乔低着头,把酸得生疼的鼻尖埋进蓬松的大围巾里。 鼻子明明已经被堵住了。 但围巾主人身上的香气仍清晰地传进她的灵魂,香根草和苦艾的清冷疏离,像那个男人的怀抱,温柔地裹了她一身。 她更想他了。 想现在就见到他。 “我从第一天看到你胸牌上的名字,就知道你是谁了,”赫尔曼交叠起双腿,厚实的掌心扣在膝盖,很随意地晃了晃,“只是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真的会嫁给知鹤。” “因为这个世界太现实了,童话本身就寥寥无几,更少有峰回路转的happy ending.” 像是想到了什么,赫尔曼淡金色的睫毛眨了一下,“说起来,我九月底还在纽约的一场学术表彰典礼上见过知鹤。” “他当时拿到的那块荣誉奖章,我年轻的时候想都没敢想过,可他连晚宴都没有去,衣服也没换,就要往机场赶。” “我当时还什么都不知道,”赫尔曼的视线静谧,落在不远处的喷泉池,“还调侃他这么心急,是不是要回家做新郎,和长椅铭牌上刻的那个女生结婚。” 池子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 剔透灰蓝,下方的汩汩泉涌隐约可见,像是一汪最小的湖。 “结果知鹤说,是订婚快到了,不过是她和自己的弟弟。” “他放不下。” 后面的事,她就都知道了。 弟弟的生日。 像是不经意偶遇般,出现在她身侧的裴知鹤。 有些奇怪的,正式到有些过分的三件式燕尾西装。 那时的他光鲜英俊,眼底却网着些干涩的红血丝。 衣襟上淡淡的烟草味,带着漫不经心,和她未曾察觉的生涩,问她:“要不要跟我走?” “你们办过婚礼没有,没有的话可一……”赫尔曼兴致勃勃地挑眉,一边说话,一边把神思从回忆里抽出来,视线落在身侧的那一刻,他的声音立刻顿住。 “你没事吧?”他急急忙忙地翻包,递给她纸巾,“迎风泪发展到这么严重的话,我觉得还是不要不当回事,最好还是要检查检查是不是结膜炎,正好我有几个权威的眼科专家朋友,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 下个班遇见得意门生的新婚太太,本来只是想好好招待,聊点往日趣闻,处理好和后辈们之间的关系。 结果没想到,不知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犯了什么文化上的忌讳,小姑娘听完他的话完全哭成了泪人。 赫尔曼被吓到,参加婚礼的事早就被扔在了脑后。 江乔要从这里出了什么问题,他都不知道以后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学生。 “还是吃了什么东西,现在突然胃痛?” 江乔的鼻子又酸又堵,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摇头。 出门时精心化的妆早就花了,头发被泪水黏在脸颊上,热烫而刺痛,很快又被冷风吹得凉透。 她把脸埋在手心里,白皙的鼻尖和眼尾一片通红。 呼吸和心跳一样紊乱,彻底失了节奏,只能用嘴小口地呼吸。 愧疚和心疼,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原来,她以为的偶遇,从来都不是偶遇。 她以为的临时起意般的婚姻。 也从来,都不是一时的冲动。 就在这一瞬间,她脑海里像是在倒带,所有以前被忽视或者从未细想过的画面轮转,以最快的速度拉到了更早的中学时代。 她在水族馆里看水母,在身后看着她的裴知鹤。 假期里永远会回来,永远都“正好有时间”在客厅休息喝咖啡,给她讲每一道数学题的裴知鹤。 会帮她出席家长会,把窄窄的成绩条折好,安妥地夹在笔记本里的裴知鹤。 在高考考场外的炎炎烈日下,抱着花安静等她的裴知鹤。 她以前是怎么想的呢。 他本来就是个习惯于照顾人的好哥哥,她只不过是寄人篱下,被顺便多看了几眼。 她感恩戴德,但从未多想过。 所以,她和裴知鹤熟悉起来的记忆,只有这短短的几个月。 只有在这段记忆里,他才不是那个裴家大少爷,也不是裴云骁的哥哥。 在此之前,刚刚满二十岁的裴知鹤,她连名字都没敢叫过,记忆也都是断断续续的浮光掠影。 而人生舞台的残酷之处就在于。 很多对手戏并不需要双方共同出演,更难谈什么公平。 裴知鹤的这么多年,在她的台上不过只是一句很短的旁白。 但在他的剧本里,她从一开始就是女主角。 日落是为她。 月升也是为她。 在她对一切都毫无察觉的漫长时光里,他已经默默陪伴了她这么久。 第123章 他从来都没跟你说过? “您……”江乔顿了一下,重新开口时,眼泪却再次狂涌出来。 赫尔曼猛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车钥匙,话都不敢大声说,“我车就停在附近停车场,乔,你别害怕,我们马上就去医院。” 刚才她说是迎风泪,他都完全没在意。 但仔细想想,哪怕是七八十岁的老年人,也很少见到有人见了风眼泪掉成这样,是他疏忽了。 耳膜胀痛。 赫尔曼的话像是从水底传来,混沌不清。 一连串模糊的字符从脑子里飞快划过,一点声响都没留下。她很努力地深呼吸,抓到“医院”两个字,用力摇了摇头。 眼看着赫尔曼伸出手臂,一脸准备把她捞起来转移上车的焦急。 江乔站起来,强忍着被自己摇头摇出来的耳鸣,断断续续道:“我,我真的没事。” “您知道……他在哪里吗?”她抬起通红的双眸看向他,接上自己被眼泪打断的话,“我就是……有点太想他了。” “我现在,好想见到他。” 她也知道自己不讲理,明明是她赌气离开了酒店在先,再打不通电话的。 可是在这一秒,她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呼喊,想见他。 想见到……裴知鹤。 铭牌已经旧到快要被换掉。 她忽然想起心外科同事露营团建,和大家一起吃烤肉时,他慢条斯理地对祁青山说,他第一次见她,是在他二十岁。 他说,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嫁给他。 他说,在她面前,他从未说过谎。 以往只被她一笑而过的戏言,一字一句地浮现在脑海。 她以为这样平静的海面只容得下虚幻的倒影,从未想过,暗涌之下是海底冰山。 深沉,厚重,温柔而沉默。 如果她没有在那场生日宴上跑出来,如果她今天没有来这里。 她这一生,恐怕都只看得见海面上的一角。 可为什么是二十岁。 为什么又是……从小知道。 她有太多的话,想当面问个明白。 江乔的话音含混,鼻音又重,但赫尔曼还是隐约听懂了。 他直起身子,像是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知鹤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 江乔点头,眼角又湿润起来。 赫尔曼顿了顿,看向她道:“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不过乔,我这里还有许多知鹤的故事,他没告诉过你的,你要不要听?” 江乔抬眼看他。 手心里的纸巾已经湿透了,她鼻子又涩又堵,睫毛都像是挂上了霜。 赫尔曼抬了抬手,“天太冷了,我这种老头子有点受不了,正好这附近有家知鹤当年也很喜欢的店,我们喝点热的东西,慢慢聊。” - 店紧邻着医学院的小广场,面积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 店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身上系着小动物刺绣图案的布艺围裙,让她想起许久不见的外婆。 刚坐下不久,老太太端着两杯热巧克力过来。 热气袅袅。 蛋糕被细心复烤过,黄油的香气温暖,隐约有柠檬皮的清香。 两人的位置靠近墙边,周围坐着几个戴耳机赶功课的医学院学生,金发被随手抓得乱翘。 江乔情不自禁地走神。 裴知鹤,当年也是这样吗。 带兜帽的羊角扣毛呢大衣,秋叶飘落或白雪皑皑的窗前,穿白毛衣的黑发少年,漂亮的手指无意识地转笔…… 她视线太过于明显。 赫尔曼也注意到了,“……喏,我第一次见知鹤的时候,他也差不多是那个样子。” “不过你放心,”他凑近了些,怕旁边人听见,“你先生从来都不会为了那点无聊的学业焦虑,学校是他炫技的地方。” “你可能不知道,当时知鹤一过来,头上就顶着清大同届全院教授联名推荐的天才光环,简直被抢破了头。” “今天被邀请去参观实验室,明天又被强拉去家里吃饭,我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肯定没戏了,根本就没去凑这个热闹。” “结果,离正式选导师还剩一天,他直接出现在了我办公室门口。我当时还挺开心的,以为自己在中国也很有名气。” “直到莱昂告诉我,医学院的课程本来就繁重,很少会允许个别学生跳级和提前毕业,只有在院长手下,才能有最大的机会能破例。” “我当时还和一群同事调侃,说亚洲的学生太恐怖了,连做科研都功利到了这种程度,为了早点入行成名,居然会因为在自己国内有约束,跳级跳到了极限,又跑到国外来吃这个苦。” 赫尔曼放下搅动的细柄勺子,轻饮一口,“现在想起来,那种家世背景的年轻人,谁会拼到那个程度,他估计就是想用自己的成就压家里人一头,让所有人都插手不了他的任何决定。” “……知鹤把这个送你了吧。” 赫尔曼从手机相册里翻出张照片,晃了晃。 江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是那个被她一路揣到柏林来的古董小柜子。 准确的讲,是它修复之前的样子,柜面有些细小地开裂,金箔斑驳。 “我们家和知鹤那种医学世家不一样,之前几代一直是木匠,祖父做过皇室的匠人,”赫尔曼笑了笑,“知鹤当时一直对身边人很礼貌,但总让人觉得太客气。” “还是后来我主动帮他修了这个从拍卖行淘回来的柜子,我们才变得亲近起来。” 赫尔曼一张一张给她展示,介绍着裴知鹤当年画下的图纸,和历经许久才完成的修复工序,最后道,“柜子修好那年,他拜托我放在家里暂存。” “到了年底他没来取,第二年也没有,就这样一直没装礼物,空空地在我家放着。” “他其实从来都没告诉我要送给谁,只说家里有小孩子从小没玩过什么玩具,想要给她补上,我只感叹他做长辈做得尽心,也没想过别的。” 赫尔曼坐在她身旁,看着那张线条精密的图纸,“直到我九月份在纽约遇见他,那时候正好我要搬家,一见到他又想起这件事。” “我嘴快问了一句,是不是要赶在她订婚前的最后一刻,送给喜欢的人。他当时还笑了笑,说秋天还没结束,距离圣诞节还有很远。” “他说希望她订婚后,能和弟弟过得好。” “等到很多年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也许会以叔伯的身份再拿出来,送给她珍爱的宝贝。” 图纸很厚一叠,文字说明和参考样例都有,密密麻麻。 江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酸涩的充血感哽在喉间,她努力在模糊的视线里看清那些漂亮流畅的线条。 直至屏幕暗下去,映出一室的暖光。 “上个月底,知鹤来欧洲出差,特意来了一趟我家拿柜子,”赫尔曼扶额笑起来,“我当时脑子里闪过一万种特别离谱的可能性,还以为他要在每个小抽屉里塞满婴儿用品,直到他出门要走了,才敢问他是不是我想的那种。” 他笑着叹了口气。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赫尔曼转过头,灰蓝的瞳眸闪烁,对上她流泪的眼睛。 “他说不是。” “是他从来都没敢想过的,最好的那种。” 第124章 胆小鬼 赫尔曼有事先走。 店主奶奶好心递过来手帕,江乔压了压红肿的眼睛,又一次拨通了裴知鹤的电话。 只是响了两声,很快就接通了。 还未等他说话。 只是听到听筒里传来很轻的呼吸声,江乔的泪意又要起来了。 她拿起另只手扇了扇风,徒劳地让眼眶的热意散一散,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 “裴知鹤,”她鼻音闷软,带着些极轻微的哑,“我在医学院小广场这家咖啡馆,你来接我好不好。” 电话那头的男人顿了一下。 “好,”听筒里很安静,混合着一点点风声,送来他温润的声线,“要不要先回你住的地方拿东西?” 对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他一字未提。 也没问她。 可江乔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小心,也隐约读得懂他在回避些什么。 她无意识地咬住自己的指关节,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忍得住话音里的哽咽,“……不要。” “我不要回去,”她重复了一遍,眼泪无声地掉下来,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只是想你了……我好想你。” 电话那头彻底静下来。 几秒钟的空白后,男人微哑的声音才又响起,“……乖,等我十分钟。” 离见到他,还有十分钟。 心跳很快,脑子里各种过去的碎片和琐事融成一片潮热的云雾,让她心里又闷又乱。 直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哭肿了的眼睛一定不好看。 江乔伸手去掏小镜子,才发现今天出门时哪根筋没搭上,包背错了。 不是随身包,而是前几天工作时候的大包。 怪不得刚刚一路上都觉得肩膀痛,只因为她连电脑都带着,无意识地背了一路。 刚刚哭了半天,又被自己蠢笑。 她根本静不下心,索性从包里把东西都拿出来,准备好好整理一下,借此清空心境。 笔袋,电脑,一些没来得及的名片。 还有一摞厚厚的论文集。 把论文的边角对齐,她正准备把这些立了大功的纸页放回包里,不知为何,莱昂来接机时的那句话又浮现在心头。 ——“你看过他那些论文了吗。” 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理所当然,斩钉截铁的一句,“我看过了”。 但她那时当然已经忘了。 她看这些论文都是掐头去尾,最多粗略翻看过文章摘要和目录,注意力全都放在正文里的标注。 剩下的所有附录和别的什么,在她这里都被有意无意地略过了。 别的什么…… 她突然有了一种预感,白皙的指尖透着粉,怔在原地。 心跳陡然加速。 细长的手指重新翻开最上面的那本,从第一页开始翻。 翻过目录和摘要。 再往后。 近乎雪白一片的纸页,只有一行很短的文字,是他的致谢词。 她的目光落在那行字母上,动作猛地滞住。 【to my beloved j.】 献给我挚爱的j. 心跳声震耳欲聋,关节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她抖着手指,去翻开其他的十几本论文。 十几本论文。 时间跨越了三四年,清一色刊登在世界顶级医学期刊。 扉页的致谢词整齐划一。 只在通讯时间是今年十一月的一本上,有了极细微的改变。 【once again to j.】 再一次,献给j. 明明刚刚还在说哭久了就不漂亮了,但她看着这十几行字,还是忍不住又掉了眼泪。 在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在她甚至还站在另一个人身边,算着日子赶制订婚礼服的时候。 世上竟有人,给了她这样隐秘而盛大的爱意。 毫无保留。 - 柏林的雪又大了起来。 裴知鹤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经过咖啡馆前的老教堂。 有人在弥撒迟到,推开大门进入,门缝里泄出唱诗班纯净的童声和管风琴的福音乐声。 门外的鸽子惊飞,呼啦啦一片。 大衣口袋里的手指微冷,紧握着手机。 刚刚赫尔曼教授发来了消息,说他不留神和她多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小姑娘哭得很可怜,他看了都于心不忍。 劝他以后时刻牢记做个健全人,不要只做事不长嘴。 离咖啡馆还差最后几米路,他站在原地顿了一下。 视线刚投向那扇暖黄色的橱窗,就看见门上挂的圣诞花环微动,一个纤细的人影跑了出来。 店里铃铛的响声。 雪地靴踩在地上的碎乱脚步声。 那抹人影几乎是扑进了他的怀里。 柔软,鲜活,热气腾腾的潮湿。 怀里被填满,像是组成他的最后一块拼图,契合得分毫不差。 刚刚下好的决心全忘了。 有没有人在看,包有没有落在地上……全都顾不上管了。 江乔把手伸进裴知鹤敞穿的大衣里,紧紧圈着他的腰,心疼和心动随眼泪汹涌,埋着头闷声抽噎。 裴知鹤单手撑伞,任着她抱了几秒,才将她的肩膀和腰搂住,拉起衣襟护着,不让冷风吹到她。 雪下得很温柔,扣在江乔后背的大手缓慢地拍着她,一下一下的。 他软声哄她,声音却有些哑:“好了不哭了,再哭我要心疼了。” “……那你呢,”江乔抱着他地手收紧,眼泪控制不住地顺着下巴向下流,连声音都断断续续,“裴知鹤……那谁来心疼你呢……” 江乔滚烫的泪扑簌落下,他的脸在水色里化开,直至模糊不清。 “你怎么会……这么笨啊。” 如果他们没有结婚呢。 他是不是会一直偷偷做她的监护人。 h是这样…… 那个陪着林嘉平一起去看急诊的夜晚,也是这样。 他永远会在她需要的时候神祗一样降临,然后悄悄消失,好像她根本无需知晓动机和更深的缘由。 霎那间,她又想起刚刚赫尔曼教授说的。 三年前的夏天,裴知鹤回国前,本有机会成为这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籍正教授。 可他态度果决,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接下了国内的工作邀约。 她明白,赫尔曼以为的仓促,其实是因为那一年她高考。 提前批录志愿录得早。 裴知鹤做决定回京大和京附医入职,正好是她录取通知书刚收到,在群里晒了照片的那天。 感觉她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裴知鹤腾出一只手,从肩膀滑到她的下巴,垂下眼眸,很轻地亲吻她泛红的眼睛。 “奖学金捐助人的事,本来就不准备瞒你,”他指腹在她湿漉漉的卧蚕上摩挲,声音低沉而和缓,“我写了纸条,和车票一起放进圣诞日历,本来准备的是今天和你一起来这里,把一切都告诉你。” “只是没想到,计划被打乱了。” 他像是提醒了她。 江乔抬眸看他,惯性的眼泪还没止住,嗓子哑得不行,“你平时,写字才不是那个样子。” 她在医院见到那瓶蓝灰色墨水的时候,还特意比对过的。 有的人能写出好几种字迹,但总是能从细枝末节看出,还是一个人写的。 但h……是真的像另外一个人,这也是她当初完全没认出来的原因。 裴知鹤勾了勾唇,像是完全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 他垂下长睫,看着她,没有丝毫忸怩地承认,“嗯,怕你认出来,所以特意用左手写的。” 江乔咬了咬下唇。 她又想流眼泪了。 问出口之前,她已经有了猜测,但听他亲口说出来,那种窒息般的酸涩依然无以复加。 她眼眶的酸意涌上来,顺着四肢百骸游走,非要说些做些什么,才能把起伏的情绪压下去,“我不怕你了,裴知鹤。” “……胆小鬼。” 江乔蓦地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软热的唇覆上他漂亮的唇瓣。 第125章 有的精英男,纯情得要死 她嘴唇湿润,带着巧克力的醇苦和甜。 攀缠在他颈后的手心绵软,像是一团温热的雪,毫不费力地压弯了峻拔的松柏,让他甘愿低头。 风雪天,路上没什么人。 只不过她跑出店门时太惹眼,窗玻璃后有几个赶作业的学生被惊醒,抬眼看过来。 店主老太太原本在收拾碗碟,看见年轻人的视线之后,也跟着看过来,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又低头回避。 身高差作祟。 尽管裴知鹤已经顺着她弯下了身子,江乔还是亲得有些费力,直到脖子仰得酸痛,才恋恋不舍地退后了一点,吻了吻他的下巴。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哦,有什么事情都要跟我讲,喜欢我要跟我讲……我让你委屈了也要讲,不许再瞒我,”她重新抱紧他的腰,脸颊蹭一蹭他的胸膛,很主动地贴过去,隔着衣料和他严丝合缝地黏住。 “也不许,”她顿了顿,抬起红透了的眼睛看他,“……自己再偷偷跑去许这种愿,都要告诉我。” 裴知鹤垂着眼睛看她,眸光轻轻动了一下,“嗯,不许了。” “……的确不是很灵。” “我当时在许愿池里投了三枚硬币,许的愿望是你和云骁一切顺利,”他像是自嘲地轻笑了一下,“但可能是我许愿的时候掺了贪念,心不够诚,后来也没有成真。” 裴知鹤抬手,手指温柔地穿过她的长发,吻了吻她的额头,“现在回想,还是要谢谢我当年的不甘心。” 是有些戏谑的口吻,听得江乔明明要笑,却又忍不住想哭。 她鼻尖泛酸,闷闷道:“我又想哭了。” “再哭就要肚子疼了。” 裴知鹤有些无奈地笑,他吻过她泛红的鼻尖,牵起她的手,捧到唇边碰了碰,“先回酒店好不好,泡个热水澡,吃点热的东西,好好补点觉。” 他的小姑娘,当然是漂亮的。 连哭成这样了,也不显得狼狈,像雨打过的粉白小郁金香。 只是妆花了以后,好不容易才遮掉的眼下痕迹浮现。 仿佛在清晰地告诉他,她也没睡好,昨夜失眠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心疼,又有种按耐不住的恶劣的满足。 裴知鹤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很自然地放回大衣口袋里,十指相扣。 江乔被他牵着向前走,脑子里晕乎乎的。 雪片蓬松,顺着宽大的长柄伞落下。 她指缝里嵌着男人分明的骨节,温柔,但强势。 情不自禁就想起前几天在圣诞集市上,她为了得到这个十指相扣,纠结了半天的心情。 心动还是心动的。 即便是现在,她的心跳也快极了。 但那种一想表白就语言系统不受控的冲动劲儿上来,她的羞耻心又开始间歇性出走。 她贴着裴知鹤的胳膊走,声音很小:“我不想补觉。” 探照灯大亮。 出租车在灰白的雾气里开过来,停在两人面前。 裴知鹤唇角勾了勾,并没有立刻回应。 他伸手帮她开车门,伞朝车内的方向倾了倾,大手扶住门框上方,不让她的头被撞到。 直到两人都坐在了车后座,和司机说好目的地,他才转过头问她。 “不想补觉,那想做什么?” 江乔视线撇开又收回来,看他的杏眼水润,神色害羞却坦荡,“我……想睡.你。” 裴知鹤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完全没想到她能这么说,长睫垂下,冷白的喉结轻轻地滚了滚。 她是裴知鹤暗恋多年的白月光。 这句话很有效,简直将她的胆量放大到了她自己都觉得飘了的程度。 江乔抓住自己的裙摆,坐得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等裙子下的小腿终于和裴知鹤的黑色西裤贴紧时,才停了下来,抬起一张绯红的脸,在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跳声里,看向他泛粉的耳尖。 和那张,好像只是动摇了一瞬,迅速变回冷静的俊脸。 裴知鹤眼底滚烫,看的是窗外的雪景,大手却抬起,拍了拍她的腰。 像警告,或者是安抚,“现在还在外面,别乱说话。” 什么叫乱说话? 古板的三十岁老男人,当然和她的标准不同。 但结婚两个多月,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懂得了裴知鹤那些细微表情的涵义。 比如现在,虽然她自己也要害羞到炸了。 但她就胆敢断定,裴知鹤很受用,只不过他没说。 她粉白的指尖搭上他的大腿,趁司机在前面开车没注意,大着胆子蹭到他脸边亲了一口,小声说:“好喜欢你呀,裴知鹤。” “我最喜欢你。” “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车程不长,只是因为雪天路滑才开得慢。 相距故土几千公里的异国他乡,没人知道她是谁,简直是社恐人天堂。 再加上裴知鹤也没多说什么。 江乔两只手都撑在他的腿上,眼睛亮闪闪,色胆包天,对着他漂亮的眉眼和嘴唇摸摸又蹭蹭,怎么看都觉得他好帅。 仪态那么好,正脸侧脸都像是女娲炫技,连比她大七岁的年龄差都正中红心。 他怎么会那么好。 她颠三倒四的告白像咕嘟咕嘟直冒的糖浆泡泡,一个接一个,烧得裴知鹤的耳根红成一片。 有的精英男。 接近一米九的身高,不笑的时候那么清冷昳丽的一张脸,耳朵却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非要背叛它的主人,粉得让人我见犹怜。 裴医生,明年三十岁。 出走半生,归来依然纯情得要死。 江乔被可爱得内心嗷嗷直叫。 下车进了酒店电梯。 她看着一言不发按下楼层按钮的裴知鹤,心痒得不行,手从他大衣口袋里拿出来,终于做了她憋了一天都想做的事。 ——踮起脚,顺着他的衬衫领子往上摩挲。 手停在他冷白修长的脖颈,顿了一下,微凉的食指指腹捻过他的喉结。 裴知鹤今天穿了黑衬衫,同色系的深灰色领带,禁欲周正,一丝不苟。 黑与白的对比,最是惑人。 就当她庸俗吧,从刚刚他开口的那几个无意识的吞咽开始,她已经想了一路了。 裴知鹤身体僵住,喉结不受控地在她手心里滚了滚,难耐地侧了下头。 他垂着黑睫,想极力忍住吞咽的欲望,但喉间渴得要命,连眼下的泪痣都泛起了红晕。 江乔很无辜地眨眼。 是他让她在外面不乱说话的。 她已经很克制了。 没有直接亲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她……才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过分的。 第126章 帮我摘一下眼镜 电梯门开,裴知鹤走在她身前。 除了耳朵有点红以外,一切如同寻常。 ——步伐很稳,单手牵着她,刷门卡的手指漂亮得像玉。 走廊里的光线昏暗。 男人沾了风雪的前发落下,遮住了一半眉眼,看不清神色。 小套房的门打开,房间里还未开灯,一片漆黑。 江乔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前一分钟还轻飘飘上头的作弄欲都要被晾没了。 他是很喜欢她没错…… 喜欢了很多年也没错,但骨子里应该还是个很老派的杏林世家长子。 总不会她,讲话太过火把人家惹毛了吧…… 江乔偏着头偷偷看他,做贼一样放轻脚步,想装作什么坏事都没干地进去。 可她才刚跨过门槛,一条修长结实的手臂倏地横了过来,搂着她的肩膀使了力往回一勾,江乔的背便撞上了他结实的胸膛。 门被甩上落锁。 他单手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江乔几乎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人的大手掐腰抱到了紧靠门口的柜子上。 酒店里的空调开得很足,解开的大衣被这么一颠,几乎全散开了。 里面穿的裙子滑溜溜的。 柜子窄,她总觉得自己在往下掉,慌不择路地紧紧圈住裴知鹤的脖子。 唇无意识地撞了一下,在男人嘴角留下一点又甜又黏的唇釉。 只是很浅的一道。 但被他白玉般的面色一衬,显得格外暧昧。 她眼神躲闪,“蹭,蹭到了……你擦一下。” 裴知鹤抬手抹了一下唇角,看到指腹上浅玫瑰色的水色,并没有再去理会。 只是微微眯起了镜片后的黑眸。 像是很有耐心似的,将她唇上被蹭乱了的瑰色,一点一点擦去。 江乔的心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体贴和玩弄之间,好像曾经是有条绝对清晰的分界线,没有人会搞混。 但裴知鹤覆着一层薄茧的手指温柔又暴力,让她还什么都没发生,就……开始后悔了。 她撑着他的肩膀,往身后的方向缩了缩,“怎,怎么了。” 裴知鹤的手终于离开了她的唇。 他双手撑在她大腿两侧,看着她水红的眼尾,突然轻轻勾了一下唇角。 语气如往日温文:“宝宝,帮我摘一下眼镜。” 男人声线低沉微哑,像是酥酥麻麻的电流,顺着鼓膜直往脑子里钻。 江乔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快要炸了。 从来没听过的两个字太暧昧。 她头脑昏沉,几乎是像被下了蛊般,抬起软绵绵的手照做。 “……哦。” 金丝边的镜架触感冰凉。 她怕给他弄坏了,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在旁边。 但她只是重新抬起了那双水意盈盈的杏眼,和裴知鹤通红的双眼对上的一瞬间。 身前的男人便再也忍不住,猝然掐紧她的腰,狠揉向自己。 她的后颈被扣住,雪白的脖颈被迫扬起,承受着他侵略性极强的吻。 呼吸逐渐稀薄。 她被抱起来,一边亲吻一边走向卧室。 昏暗的大雪天下午。 房间里没开灯,遮光窗帘半拉,柔和的天光透过繁复的蕾丝窗纱透进室内。 她微湿的墨发在雪白的枕头上散开,半遮着脸抬头,见裴知鹤一身规整禁欲的西装脱去了外套,正在慢条斯理地解黑衬衫的扣子。 他修长的大腿岔开,跪在她膝弯两侧。 沾了玫瑰色唇釉的手指搭上深灰色的领带,食指指腹扣住温莎结,向下用力。 抬头时,喉结绷紧。 江乔情不自禁地小声吞咽口水,想看又不敢看。 她忘了从哪里看到一句话,说领带是束缚绅士的最后一条锁链,如果扯掉,就意味着抛弃掉所有的修养和理智。 那种危险的预感更强烈了一些。 裙子卷了上来,她摸索着伸手去拽,被他按住。 裴知鹤伏低身子,眯着眼睛拍了拍她滚烫的脸颊,“刚刚在出租车上,有的小朋友说过什么,还用我再提醒一遍吗。” 下巴被捏住。 她连呼吸都不太会了,眼睛眨得飞快,下意识地咬着被他亲红了的下唇,“我……我那是,随便说的……” 裴知鹤指腹在她被亲红了的唇上轻蹭,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就这么怕?” 江乔的眼里一片水雾,睫毛轻轻地颤了下,很小声说:“……你……和以前不太一样。” 怕疼……只是很小的一方面。 春风和煦,温柔无害。 毫无攻击性的男妈妈。 以前的裴知鹤什么样,和她眼前的男人完全对不上号。 裴知鹤单手握住她乱动的两只手腕,很轻缓地压在床头,动作缓慢优雅。 他又低笑一声,在落吻前开口,“太遗憾了宝宝,我一直都是这样。” 窗外黑了天。 室内没开灯,窗纱留了一条细缝,她隐约看见路灯下纷飞的大雪。 但皮肤感受到的,却只有滚烫的融雪。 潮水涌来,润湿了柔软的绿裙子。 像是猝然到来的,昏昏然的,让她脑中一片空白的春天。 混沌间,她恍然想起,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感叹过。 她好像从遇上裴知鹤开始,才知道自己这么爱哭。 傍晚到天黑,再到天色微白。 她才迟迟明白过来。 当时自己感叹的这句话有多天真,就有……多精准。 有的老男人,在这种事情上的兴趣。 一点都不像他看上去那样光明磊落。 - 江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 就像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睡着的。 明明有意识的最后一秒,还在祈祷自己能看见明天的太阳,等到真的醒了,却因为脑子里存档的某些声音社死到爆炸。 只是哭……也就算了。 她都怀疑裴知鹤是不是给她下了什么蛊。 很多话……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怎么可能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饿不饿,起来喝点粥。” 江乔猛地睁眼。 被床头灯的柔光晃了一下,她隔了一会才看清坐在床头的裴知鹤。 他换了身质地柔软的真丝睡衣,发丝清爽,慵懒撑在她的枕边,垂眸看着她。 “宝宝?” 她的脸彻底爆炸,红透了。 好想死。 声音的记忆比图像更还原。 她一听就不受控制地想起不久之前,他就是故意用这道温柔低冽的声线,贴在她耳边诱哄。 像话吗。 这么正经职业的男的,居然这么会喘? 偏偏她最受不了这个声音,裴知鹤也发现了她受不了,故意地压低声音叫她这两个字。 故意放得低缓。 用一种堪称残忍的温柔,碾过她每一丝残存的理智。 然后。 不知道第几次,用那双漂亮到让人失神的手,扣住她的腿,狠狠向后拉。 第127章 道貌岸然的老男人 失策。 真的失策。 刚刚她就不应该睁眼的。 如果一直忍住不睁眼,她就可以继续装睡。 能装到什么时候另说,总之能拖一会是一会。 反正,都好过她现在卷在被窝里,和一边坐着的裴知鹤尴尬对视。 更准确地说,尴尬是她一个人的。 裴医生淡定如斯。 金丝边镜片通透皎洁,从昨天的限定卑劣中恢复如常,温柔得像是四月湖岸的柔风。 如果不是她只用腿勾了下被子,就感觉浑身都酸软到要散架了,绝对会以为是她做了梦。 很限制级的……那种梦。 裴知鹤靠在床头,映着台灯一圈柔柔的暖光,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会。 像是看懂她已经羞愤欲死,不熬到最后一刻绝不起床,才笑着俯下身,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腰。 “还很难受吗?” 江乔的被子拢得更紧,向一边龟速挪了挪。 “要不让我看看。” 裴知鹤只是作势要来掀开,她就又要炸了,“不用不用……真不用,我们年轻人的恢复速度都很快的。” 想要证明自己,她火速从被窝里坐起来,又皱着眉歪回去。 可以,全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连嗓子都哑了,说一句话掺着好些沙沙的杂音,充血的喉咙被扯着痛。 江乔被自己的声音臊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原地消失。 现在想想,她都被哄着说了些什么啊…… 叫他名字,叫他先生,还叫他……老公。 一遍遍地说爱他,很爱很爱他,全世界最爱他。 以前还以为,裴知鹤是全世界除了外婆,最舍不得她哭的人。 没想到,她被骗得彻彻底底。 很多东西根本就不用说,她完全感觉得出来。 有些道貌岸然的老男人,是有……多喜欢她掉眼泪。 脸上当然还是那副,她无论看多少次都要恍惚的温柔。 然后。 一边吻着她被泪水和汗珠沁湿的侧脸和耳垂,一边像摸小动物一样,掐住她的后颈。 像哄睡一样低声问她,宝宝怎么这么娇气,哪里都爱哭…… 真的很想死。 被自己惨的。 她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裴知鹤的外表欺骗,觉得他真的是人畜无害的男妈妈。 男妈妈才不会用指腹蹭着她红肿的眼睛任她哭,也不会天都亮了,还不让她睡觉。 裴知鹤在床头看着她,黑亮的眸子微扬,不发一语。 “真的不用,我好得很。” 江乔怕他真要上手亲自检查,强行唤醒自己还没从混沌里恢复过来的脑子,费劲巴拉地想理由,“而且,你又不是那……那种科室的医生,你也不懂吧。” 裴知鹤轻笑,弯起细长的手指,轻轻蹭了一下她泛红柔嫩的脸蛋,“我是大外科出身。” 大外科。 她前两天才从论坛上听说过的词。 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上手,几个主要的科室都要实习过一轮。 即便最开始选的学生已经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但因为培养成本太高,学业太重,没几个人能坚持下来,已经被陆续淘汰了,只有几个很老的欧洲医学院还在坚持。 脑子好用了不起啊。 江乔破罐子破摔,眼角因为羞恼泛红,“……总之就是不行。” 给看是不可能给看的,索性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没看见,爬起来去端粥。 她慢腾腾移动了几步,才发现自己天真。 不只是皮肉痛,连小肚子……都有些难以言说的酸胀。 这种感觉,和平常偶尔运动后,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感觉完全不同。 后者只是外面一层肌肉的酸爽,而前者则是从内部给她的教育。 无端端的,她又想起自己之前天真无邪,在某红色软件上搜年上恋人的优点。 其中有一条是,年上的恋人成熟稳重,有年龄差带来的信息差,能在日常生活中教会你很多东西。 真的很真,如假包换的真。 比如裴教授就是一位非常尽责的好老师,言传身教,让她永远记住了人不能贪婪。 放不下的东西,就不要硬放。 吃不下的东西,就……不要硬吃。 上头的时候有激素水平托底,只是有一会会儿的不适,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贪心的小姑娘总会吃到苦头。 而裴知鹤却神清气爽,连睡衣前襟的扣子也都系得规整,一下子从衣冠禽兽摇身一变,无缝切换到清冷温柔高岭之花。 江乔简直没话说。 强忍着怨气挪到裴知鹤旁边,被他扶了一把,连人带被子圈进怀里,下巴轻轻蹭了下她的头顶,很轻地吻了一下。 裴知鹤拿过床头放的玻璃杯,仔细地试了试温度,递给她,“先喝点水。” 江乔伸手接过来,这才发现,杯子里还很体贴地放了吸管。 裴知鹤总是知道她需要什么,现在也是。 不用她说,就已经提前帮她想到了,她的胳膊根本抬不起来。 水是刚煮好的马蹄水,温度是熨帖的温热,清甜好喝。 非常传统的做法,让她入口的一瞬间,都快忘了自己现在人在哪儿。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搞到的。 但她只是恍了一会神,视线就被别的东西牵走了。 ——明显就不是她尺码的睡衣松松垮垮,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纤细柔嫩的腕子。 还是那条她临出国前特意戴上的玉髓手链。 但,手链之下,雪白无瑕的皮肤上指痕遍布。 深浅不一的红色。 大部分是。 最靠近腕骨的位置几道泛紫的淤青,看上去甚是可怖。 她皮肤薄,本身就容易留下痕迹,在家里磕磕碰碰时也会留下印子,倒真没有太痛,只是…… 江乔努力晃了晃头,把一些双手被牢牢扣住的影像赶出脑海,“我已经……洗过澡了?” 刚睡醒时她还没注意到,坐了一会才发现,并没有什么黏腻不舒服的感觉,很清爽。 “嗯,”裴知鹤半靠在床头,修长的手松松地搭住她的腰,“睡衣可能有点大,是我的。” “你的衣服都被你用箱子带走了,我找人帮忙去买了几件,一会送过来,白天如果你想出门,也有衣服换。” 江乔被衣服这两个字勾住,恍然问,“我的裙子……” “裙子送去洗了,但就是有一些撕裂,我和……” “好好好,”江乔耳朵根爆红,赶紧伸手去捂他的嘴,“我知道了,不能补我们就不要了,不用这么努力也可以的。” 可以了。 她只是个脆弱保守的小女生。 真的,不要再提醒她一些羞耻到爆炸的环节了。 裴知鹤喉间溢出低低的笑音,帮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刚刚她的那一下动作幅度有点大,衣摆松松垮垮地荡起,露出极细的一截软腰。 痕迹比手腕上更甚。 他眸色暗了暗。 江乔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她的腰后侧有两个极软的腰窝,圆圆的。 并不是很浅,正好能让他把拇指放在那里,把她的纤腰掐紧。 就是因为太好掐…… 他好像,真的有点失控了。 第128章 年轻人,身体好 玻璃杯里的马蹄水很快见底。 江乔乖乖抱着杯子,用吸管小声嘬完最后一口。 她对这东西不陌生。 小时候她感冒发烧嗓子疼,外婆都会去菜场,买一提兜马蹄和甘蔗回来给她熬汤,后来去京市读书开始,就没怎么再喝过。 马蹄个头小又扁圆,削皮要求技巧,还格外费工。 她每次想从外婆手里把菜盆和削皮刀接过来,都会被外婆从厨房里赶出去。 “我们囡囡笨手笨脚的,这下又病成煨灶猫,削削皮要把手指尖尖削掉了。” 外婆老是这样讲,腔调七拐八弯,眯眯眼逗她笑。 在苏城这叫水八仙,讲究多,反而做法简单。 就只有削好皮的马蹄和甘蔗,顶多再加一些雪梨,煮出来的水是透亮的浅色。 和她今天喝的这杯枣红色的完全不一样。 ——她现在手里这杯,又是桂圆又是枸杞红枣。 甜甜的倒是很好喝,就是太补了,完全不像是马蹄水本身了。 就很像是什么古方红糖豪华版,或者是…… 虽然没经历过的事情没什么发言权。 但她忍不住地无声吐槽,坐月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加足了料的大补汤。 甚至还有清大博士毕业的顶配科班医生,专门一对一负责她的个人护理,让她从头到脚都干干爽爽,香喷喷。 裴知鹤帮她把空杯子接过去。 木托盘下方轻轻撑开,变成了一张轻巧的折叠桌,搭在她面前。 他修长的手伸向床头,重新端来那个一直盖着的小砂锅。 盖子一掀开,浓郁的鲜香扑鼻而来。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乔连被子都顾不上卷,循着味道一路蹭过来,像被罐头勾引的猫。 “生滚牛肉粥?”她抓起勺子,转过头来问他。 本来就饿,一闻到熟悉的味道,饥饿感直接飙升,从不吃也行到神志不清。 她水润的杏眼亮晶晶的,一直忍着没动勺子,等回答的眼神近乎虔诚。 “对,”裴知鹤看向她扣在小桌边蠢蠢欲动的手,觉得有些好笑,靠在床头轻勾唇角,“怎么还不吃,没力气吃饭了?” “有有有,谁说没有,”江乔把勺子攥得更紧,倏地直起腰,给自己找回一些年轻人的面子,“我早就恢复好了,年轻,身体好。” 裴知鹤轻笑,镜片后的眸子垂着看她,“嗯,也不知道是哪个年轻人,差点在枕头里把自己憋晕,连浴室的门都没进就睡着了,身体真好。” 江乔现在满眼都是饭,懒得跟他计较,只抬起眸子撇了他一眼。 自以为很凶,实际上又嗔又嗲,像小奶猫亮爪。 房间里有地暖,即便只穿一件单衣也并不冷。 但女孩子的腰和肩膀都不禁冻。 裴知鹤很有耐心地帮她搭好两个枕头垫在腰后,又从床脚凳拿了条毯子过来,把她的上半身盖好,靠在那里看她吃。 因为面对的是喜欢的食物,所以江乔饿到这份上了,还有空讲究。 先舀白粥,再放上一片肉,最后是一点点姜丝和花生米。 满满当当的一大勺塞进嘴巴,粉扑扑的脸颊鼓鼓,眼睛很满足地眯起。 江乔一边咀嚼,一边小幅度地摇头晃脑,咽下去了还是觉得绝,简直仙品。 她忍不住夸,“我前几天还听蔡老师说,柏林这边中餐馆都不太行,菜鸡互啄,怎么你打包回来的这份水平就这么高,也太会买了。” 她水润的唇角沾了颗米粒,裴知鹤抽了张纸巾,俯下身子帮她擦掉。 他没立刻回答,只勾唇道,“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江乔侧着头想了一会,犹犹豫豫的,“昨天……一两点钟?” 算不上是正餐,赫尔曼请客吃的那块柠檬奶油巴斯克。 好吃应该是好吃的。 就是那时候哭得太狠,再美味的蛋糕尝起来也是又咸又涩的,没尝出什么味道。 这样一想,就莫名觉得好遗憾,没能好好感受一下裴知鹤当年喜欢吃的东西。 裴知鹤拿起一边放着的手机,给她看一眼时间,“都快一整天没吃饭了,觉得不好吃才怪。” 还真是,快十二点了,早餐直接变中餐。 睡前那会,她记得遮光窗帘还没全拉上,窗纱外面还能看看雪。 现在一整个房间都陷在昏暗里,时间概念瞬间消失。 江乔又挖了一勺粥,像刚才那样精心把每种食材都排布好,怕勺子上的完美格局塌了,赶紧张嘴,小心翼翼地一口吃掉。 她完全没被他带跑,“真不是因为饿才觉得好吃,我这点味觉还是有的,饿哭了也分得清好坏。” “怎么会有这么好喝的粥,”她吃得满足,又夸一句,“哪家店啊,我跟蔡老师安利一下。” 裴知鹤被她逗笑,迟迟承认,“我做的。” “……” 江乔捧着碗,满脸的不可置信。 她很慢地眨了眨眼,自己都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多余,“那前几天的中餐,都是……” 裴知鹤:“送到你酒店那次,今天的粥和马蹄水,是我做的。” “那天的早点,一半是,烧麦和叉烧包是从亚超买的速冻半成品,算不上。” 江乔手里的瓷勺子还碰着唇,人都傻了。 怪不得,味道这么熟悉。 她突然想起,自己当时,好像就问过裴知鹤差不多一模一样的问题。 ——“这附近有中餐馆吗。” 裴知鹤当时的回答,她到了现在,才真的完全听懂。 他说,“只要用心就有。” 第129章 下次轻一点 小套间外面是有一个不大的集成灶,烤箱和小冰箱都有。 入住的时候她就听说了,好像这个厨房的配置,还是他特意要求的。 只不过,她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不是觉得裴知鹤不够好。 而是骨子里还是自卑,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也本能地不敢去确认。 再喜欢眼前的男人,觉得他好到天上去了,还是时不时在心里拧巴,觉得自己不配。 不该迟钝的时候迟钝,有时候又敏感得过了头。 这种糟糕的性子,连她自己有时候都觉得受不了,可裴知鹤就是愿意一次次地包容她,周到地接住她所有的情绪。 她一想到裴知鹤一大早自己去亚超买回食材,给她耐心地捏好每一道馄饨皮的褶,就觉得心要化了。 她半天没说话,裴知鹤也察觉到了。 他俯下身看她蓦地泛红的眼眶,眸光温润,“怎么突然不开心,还是有哪里不舒服?” 江乔仰起头吸鼻子,晃了晃脑袋,凑过去蹭他的脸,“不是……我好开心。” “……谢谢你裴知鹤,我现在,真的好开心。” 她以前从来没谈过这么好的恋爱。 看爱情电影的时候也不能理解,到底是怎样的喜欢,才能让人觉得世界就此终结也没关系。 但在眼前的这一刻,她的心脏好像裹了层又脆又甜的糖浆。 好像真的有个声音在说。 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小行星撞上地球,整个世界在轰然的爆炸中成为废墟,也无所谓。 裴知鹤帮她扶了一下碗,在她颊侧吻了一下,“我可就这么一个裴太太,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吃不好饭,要是饿瘦了,还要我自己心疼。” 江乔的眼眶更红。 看得他轻笑一声,“真想感谢的话,拿出点行动来。” 她懵懵的,无辜地抬头,“什么?” “年轻人,体力太差了。”裴知鹤扣住她的手,墨玉般的眸子垂下,视线落到她像橡皮泥小人一样乱歪的腰上。 像是洋洋洒洒写了两行医嘱。 他语速平缓,很好心地解释,“过两天回京市,早上查完房我开车回家,带你出去晨跑。” “……” 江乔脑子一片空白,“……啊?” 话题跳跃太大,她人都听傻了。 在学校里的时候,她最烦两件事。 按照讨厌程度从低到高排,一件是早八的水课,另一件就是早上六点多就要起床的晨锻打卡。 她和蒋佳宜,都是非必要绝不运动的乌龟派。 每学期两回的八百米测试就已经够虐的了,晨锻还要打卡四十次,赶上入秋,天冷了,两人每次互相勉励着爬起来,都是叫苦连天。 可裴知鹤他说什么…… 都十二月了,京市的气温动不动就跌破零度,他六点开车去医院查房,回来之后还要捞她出去跑步? 什么人间疾苦! 她都好不容易熬到大四可以冬眠了,真的求求自律变态放过她,让她能睡个好觉。 江乔一脸要哭的表情,“……这个步就非跑不可吗?” “如果非要跑的话,开春再跑行不行,我说话算话。”她仰着头看他,双手合十,小声谈条件。 这可是京市。 和苏城那种下下雨阴阴天就过去的湿冷不一样,京市冬天的风太硬,她这样的菜鸟真的会被吹垮。 裴知鹤捉住她拜佛似的手,好笑地在她颊上轻掐了一下,“想什么呢,带你去室内锻炼,不会冻着你。” “要是真的很讨厌跑步,网球或者游泳也可以,你自己选一个。” 江乔眨了眨眼:“都……都不会。” 真的很讨厌运动的普通小孩,从小是这样的。 所有的体育技能全都是在学校里学的,还都……很菜。 以前她听说过一句话,叫穷文富武。 大概说的就是平凡人家的小孩每天在家刷题做卷子,天龙人的小孩反而会把课余时间放在体育爱好培养上。 裴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裴家兄弟从小马术冰球游泳网球全都玩,裴冉更是每逢长假就飞去瑞士的家里练滑雪,学习上倒没有太重视。 这么一想,她和裴知鹤的成长轨迹真是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她靠在裴知鹤怀里,脸上的神情从排斥到恍惚转了一圈,腰上的大手拍了拍,“你来选,然后我们定个课程表,我来教你。” “冬天我们先打网球,等到天气热起来了,再开始学游泳。” 男人的声音温润,轻缓地在给未来的事情做打算。 让她莫名地,就有点感动。 可她还没从感动的余韵里出来,就听见那道温柔低沉的声线急转直下。 “虽然我是医生,知道你在那种情况下不会有事,但也不希望我以后只是稍微碰一碰,我家太太就会累得晕过去。” 可以。 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就是为了提这个。 体面,含蓄。 伪绅士极了。 江乔面红耳赤地憋了半天,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咬牙切齿道,“你那是稍微碰一碰吗。” 她人都好像死过一遍了,就是他口中的,稍微碰一碰……? 明明他也知道她是累晕了,不是睡了。 那这种话,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自从之前领证拍合影的时候,老男人摘了一回眼镜,就把她迷得五迷三道的,从那以后一直都眼巴巴盼着什么时候能再看一次。 结果昨天见是见到了,好看也是真好看。 可裴知鹤简直就像换了个芯子一样,平日里的绅士禁欲都跟着眼镜一起扔了,整个人粗暴又狠厉。 任她一边哭一边止不住地抖,偏偏嘴里还是怎么好听怎么叫,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喊她宝宝,说她好乖,夸她漂亮。 江乔越想越气,隔着毯子踢了他一下。 结果,裴知鹤疼不疼她不知道,倒是她自己泛青的膝盖碰到了男人结实的大腿,扎扎实实地挨了一下。 她抬起潋滟的水眸瞪他,“我不管……谁心虚谁自己清楚。” 少女的双颊鼓起,软乎乎的,透着粉。 裴知鹤勾起唇角笑,忍不住低头在她眼角亲了一下,温和地和她谈判,“宝宝,正常的婚后生活,也是感情稳定的一部分。” “我不支持纵.欲,但也没有禁欲的打算,所以等你养好之前,先别勾我。” 江乔目瞪口呆,“谁……谁勾你了。” 有这么颠倒黑白的吗! 还有没有天理了。 裴知鹤平静地垂眸看她,大手捏了捏她酸软的小腿,“没有吗。” 气死了气死了。 江乔转过头去,刚想再控诉点什么,就被他倏地俯身低头的一个吻压下了所有的情绪。 温柔到极致的触碰,带着和她身上一样的雪松柑橘清香。 有些凉的,柔软的唇。 薄荷味的呼吸,隔着薄软的睡衣,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冰凉细窄的金丝边镜架,擦过她发烫的额角。 “我的错,”裴知鹤凑在她耳边哄。 “宝宝辛苦了,下次我轻一点。” 第130章 你们宝宝已经出生了吧? 下次。 江乔彻底没声了。 红着耳朵老老实实把粥喝完,才发现已经快两点了。 裴知鹤把餐具细心地收拾好,厨余垃圾分门别类打包,转身看见江乔裹着毯子下了床。 她趴在床边的小沙发上,看着窗外雪中的教堂顶,天使翅膀上的鎏金斑驳,比崭新时更像神迹。 江乔把脖子也缩进毛毯,慢腾腾地扭过头,“想出去玩。” 裴知鹤倒没吐槽她这副萎靡的样子,只开口问,“去哪儿?” 这句话把她给问住了。 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打卡安排。 明明出国前在网上看了好多攻略,还煞有介事地建了个柏林必去收藏夹,但等到真来了就有点犯懒。 安静的大雪天,温暖又昏暗的酒店,软和又香香的被子,还有裴知鹤在身边陪她。 这种宅家顶级配置,如果是在国内,她肯定哪儿都不想去。 肯定立马就跑下床,烧开水泡上两杯热可可,再搞点坚果和零食,选几部喜欢的电影或者动画片,窝在裴知鹤怀里找个舒舒服服的位置,盖上毯子一起看。 想想就惬意极了。 但二十几岁了好不容易才第一次出国,那么贵的机票,总不能就这么宅着浪费了。 “来都来了”的想法一上来,江乔罪恶感爆棚,这个门非出不可了。 她想了想才说,“去大教堂和歌剧院看看,回来的时候,顺便去我那家酒店把箱子拎回来,还……还想去你们医学院小广场的咖啡馆吃蛋糕。” 裴知鹤轻轻挑了下眉梢,“你不是昨天刚去过?” “赫尔曼教授跟我说,这是你读书的时候喜欢的店,所以我就想和你一起再去一次。”她偏过头去,好遮掩那一点点害羞。 “就是……一下午跑这些地方,行程会不会有些赶啊?” “还好,”裴知鹤拿过沙发上的miumiu袋子递给她,“半小时换好衣服出门,完全来得及,走不动了我背你回来。” 最大号的浅粉色纸袋,比她整个上半身都要高。 里面是几个用同色系缎带扎好的盒子,包装得很精致。 从小到大摆放得整整齐齐,从内搭到手套,连靴子都有。 江乔坐在地毯上慢慢拆。 最开始还挺正常的,她拆得也开心。 等拉开最后一个盒子的蝴蝶结,拿出一套少女心爆棚的荷叶边……的一瞬间,她耳朵根一秒红透,脸都要炸了。 裴知鹤一直坐在床边看她,本来还有种看家里的小姑娘拆礼物玩过家家的闲情逸致,看见她手里的东西,也怔了一下。 他轻咳了一声,“……不是我买的。” 他只是多跟酒店的人嘱咐了两句。 说太太年纪比较小,希望能帮忙采购一身二十岁左右女孩子会喜欢的衣服,要兼具保暖性。 没想到……真正买回来的东西,会这么的全套。 可能是为了迁就他,江乔最近穿的衣服风格都比较成熟。 乍又重新换回这个年龄的甜妹风,一地的小裙子和丝绒蝴蝶结,像是软蓬蓬的奶油蛋糕,天生的就有种莫名的禁忌感。 无意间提醒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眼前这个已经是他妻子的年轻女人才多大。 他没再说话。 先前的那句话,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 只看见小姑娘低垂着发烫的脸,把手里的衣服往最大的纸袋里胡乱一塞,飞速从地上爬起来,噔噔噔地提着跑进浴室。 正好是圣诞季,歌剧院里的热门剧目票早被全部售罄了。 两人在教堂里跟着导览转了转,乘车来到医学院咖啡馆时,正好是晚餐的高峰期,店里坐了不少学生在用餐。 上次来还没注意到,店里的菜单远比热饮和蛋糕更丰富,各式的三明治和烩饭都有。 浓郁的黄油香气里,有的人凑成一堆聊着天,有人是自己来的,一边吃着手里的夹心贝果,一边奋笔疾书复习考试。 店面本来就不大,这么一挤就快坐满了。 两人在窗边找了两把高脚凳,刚坐下,身后几个金发少年聊天的声音就飘过来。 “别人可能不正常,但你一说是他,我又觉得没什么稀奇了。你没听过?赫尔曼院长带的那组,由他本人亲自做表率,盛产大情种。” “我真的不懂,是不是在亚洲当医生真那么赚啊,一万欧的长椅铭牌说捐就捐,一次整了十年都不过瘾,还要特意续上费再来十年,那可是两万欧哎,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前两天你还跟我哭交不到女朋友,我看你真是一点都不冤,满眼都是两万欧,看不见上面的字吗?” “我又看不懂,你可千万别说你不信邪又去学中文了,跟你说多少遍了,学长那种天才纯纯是天生的,不是靠什么世界最难语言开发大脑开发出来的,你成熟一点,不要二十了还想着胎教那一套。” 江乔听得愣了一下。 她的位置坐得离他们那桌更近一点,也不知道裴知鹤有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 又是赫尔曼曾经的学生,又是中文长椅铭牌的。 信息都很明确了。 “你……”江乔犹豫着,不知道是要点餐,还是要转移话题稳点别的。 “我听到了。” 裴知鹤抬眼,眼底有些淡淡的笑意,“是我还没来得及和你道歉,那天让你来小花园,却没让你第一时间看见我。” “都是我心里没有底气,才会只等到中午就去了校友会。” “表面上是趁我还在这里,赶在铭牌被换掉之前换一块新的一模一样的,实际上只是因为害怕。” 江乔在他低缓的话音里抬头,漂亮的杏眼眨了眨,看着他的眸子怔愣住。 他怕什么,她之前不知道,也不敢问。 但现在已经知道了。 就算是裴知鹤这样的男人,也会怕她……真的不会来。 也会怕她,在知道了更多之后……不要他。 身后的陈旧地板一阵响动,店主奶奶端着托盘,走到他们的桌前。 “两杯热巧克力,一杯加肉桂,一杯加苹果。”她抬头看了看两人,看见江乔时细小的迟疑,在望向裴知鹤时放大了数十倍,手颤颤地抬起来捂住嘴,惊喜地笑开。 “你是知鹤?你是知鹤的太太?哎呀呀。” 老板娘把托盘放在高桌上,老花镜后的湛蓝眼睛弯弯的,凑近裴知鹤的脸,完全是自家人模样地打探。 “你们宝宝已经出生了吧?” 第131章 在桌下踢他小腿 当初裴知鹤还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经常过来吃饭。再加上本来他就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即便本人不在场,也常听见有人谈论他。 一来二去,老板娘就和他熟悉起来。 江乔听得尴尬。 刚想说点什么来解释,身边的裴知鹤便轻轻扣住了她的肩膀,笑着和老太太打过招呼。 贸然被问到了这种话题,他也不觉得冒犯,只温和地笑一笑。 “太太年纪还小,还在读书,学业更要紧。” “小姑娘在哪里读书,也是同专业?” 老太太看着江乔巴掌大的小脸,这才想起来,她前几天来过。 只不过当时看她和院长坐一张小圆桌,哭得梨花带雨的,还以为是教授欺负亚裔学生。 她特地借送手帕的空档来偷偷看了好几次,差点路见不平,掏手机报警。 江乔笑着摇头,“我读外语专业,在国内的京大,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 老板娘回过神,把他们点的热巧克力推到两人面前,小勺子和糖也摆好,“听过听过,知鹤回国任教的那所学校嘛。” “说起来真是我老糊涂了,刚刚还想着知鹤三年前回国,肯定是去结婚了,这么久也该有好消息了,才那么问你们。” “现在我才想起来,知鹤你不是回去之前还说要放弃了,怎么最后还是把人家姑娘追到手了?挺有手段的。” 老板娘性格直率,如几年前一样,只是在调侃,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裴知鹤闻声也只是笑笑,视线从江乔泛红的脸颊上扫过,轻声道,“可能是因为运气好。” 男人讲德语时声调更低,像北国的雪落下,江乔不由得看着他的脸怔住。 运气好。 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他的这句话,店主老太太听了只笑了笑,当成是一句有些玩味的感叹。 可她离得他近,没错过那一丝庆幸。 老板娘去而又返,拿回一张手写菜单,“看看想吃点什么,写好了喊我就行,我听见就过来。” 转身前,又笑眯眯地看了眼两人,夸得像喘气喝水般自然,“真般配。” 江乔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往身边的裴知鹤又靠了靠。 老板娘给了一本空白便签簿,用带背板的架子夹着,中性笔上的品牌印花有些掉了色,莫名的很有医学生的气质。 裴知鹤单手打开笔盖扣在后面,写好桌号,很自然地偏头问她,“要吃什么?” “……想吃你读书时候最常点的菜,”江乔捧着马克杯,认认真真地看他,嘴角沾了一点热巧克力,“我不挑食的,也没有忌口,你随便点就好。” 裴知鹤顺手抽过一边的纸巾,轻轻帮她擦掉,不自觉地就弯起唇角。 手下的笔写得飞快,洋洋洒洒的,是所有能连的笔画全连起来的外语版天书。 江乔看着就傻眼了,“你这么写,老板能看得懂?” “怎么会看不懂,”裴知鹤莞尔,“整个北德写字最潦草的人全在隔壁,老板在这里做生意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他先是这么说。 给菜单时,还喊过老板来做指认测试,神情很放松,甚至有种她没怎么见过的少年气。 无所顾虑的,混着点稚气的放松。 连语调都变得松松散散,比在裴家老宅面对自家长辈时,还要更像个孩子。 江乔被他感染得也笑起来。 等着老板娘去准备的间隙,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用指尖轻轻戳一下裴知鹤的手,侧着头问他,“昨天我就想说了,左手写字有没有什么诀窍啊。” 昨天听裴知鹤说,为了不让她看出来h是他,才特意用的左手写信。 为此,她还偷偷找了张纸试了试。 结果不出所料,镜像的笔画顺序比她想的更烧脑,从入门到放弃,只花了一分钟。 根本就不是裴知鹤那种,容易得仿佛随便写写就好看的样子。 店里的墙边装了老式暖气,烧得很热,她把外衣顺手脱了,挂在一边的衣帽架上。 一字肩的柔软绒线衫,衬得少女肩头光洁细嫩。 靠近肩胛骨的位置,细看有几道暧昧的红痕,在发丝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裴知鹤的视线顿了一下,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把那一小块雪白遮得严严实实,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很想说有。” 他嘴角微弯,“但我,其实是左撇子。” 他看着靠在他身边的江乔,说的是童年无法释怀的事,心里却很软,连声音都低缓下来。 “小时候刚学写字就用的是左手,吃饭做事也都是左手,母亲本来也不想管我,后来怕我在老爷子面前被说,硬是靠打手心改过来了。” 江乔听得认真,忍不住地蹙眉,手都虚虚地攥了一下。 “不是吧,连用哪只手都要管……那后来呢,你改成用右手了,怎么还会用左手写字?” “没有,”裴知鹤被她下意识的抽手逗到,轻笑道,“我其实挺叛逆的,从那以后只是装着学乖了一点,有人的时候就用右手,自己写日记的时候又换成左手。” “说起来老爷子可能会生气,但我从那件事里学会的东西就是,不能光明正大做的事情,不是不能做。” “被明令禁止,不属于我的东西,也可以在人后想。” 店里算不上安静。 柜台的立式音响放着布鲁斯音乐,碗碟刀叉碰撞,不时一两声清脆的声响。 身后几桌年轻人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话题从他们见也没见过的,传说中的天才亚裔学长,转向更现实的期末考。 江乔就在这样喧闹的异国烟火中,像是跌入一汪温存的海,溺毙在裴知鹤深邃的眸光里。 也蛮奇怪的。 她之前不喜欢裴知鹤这种含蓄的说话方式,是因为好像再浓烈的感情,都要在这样的缓冲下打个对折。 但她现在爱极了全部的他,才觉出这种老派腔调的可爱。 裴知鹤人高腿长,坐在这种高脚凳上也能轻松点地,靠近她的那条腿微微屈起,跟腱修长。 江乔用脚尖在桌下轻踢一下他小腿,漆皮的玛丽珍鞋俏丽,撒娇般地蹭在正经的西装裤上。 ”……人后想什么呢,”她眼角微勾,有些得意地哼哼一声,“裴老师,想我就直说。” “嗯,”裴知鹤垂眸看她,唇角轻轻地勾起,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想你。” “从过去到现在的每一秒。” “一直都想着你。” 第132章 看他钱包里呀 裴知鹤的睫毛密而长。 垂眼的一瞬,暖灰色的影子洒落。 更衬得他眉眼立体,连眼睑下的那一颗泪痣都性感极了。 江乔看得身心躁动。 念在现在在外面,身边都是人,好不容易才抑制住骤然去吻他的欲望。 放弃了。 先撩的人是她,先投降的人也是她,女王的宝座坐不了两秒,她认了。 这只是很寻常的一天,很寻常的傍晚。 但因为身边坐的人,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 江乔扪心自问不是个话多的人。 小时候还因为太内向被江玉芬三番五次敲打,说她这种木讷无趣的性格,将来离了家肯定会被人嫌弃。 但在裴知鹤身边,她好像总有好多话想说。 其实也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没有逻辑也没营养的废话,可裴知鹤总会给她回应。 她随口说起前几天会场门口看到的圣诞老人,讲着讲着又说到今年京市欢乐谷的万圣节变装活动,蒋佳宜去陪男朋友,她想自己去但又不好意思。 裴知鹤就告诉她,可以从现在开始设想明年万圣节的装扮,无论她想怎么玩,他都能陪她一起。 他跟她讲起柏林的万圣节,江乔就顺藤摸瓜,眼睛亮闪闪地问他在这里有没有像清大一样有名。 裴知鹤说专业课上难说,但他打英式橄榄球时候的事迹,听说现在还被赫尔曼教授拿去劝学弟们不要瞎搞。 江乔啼笑皆非,“你居然还会参加这么暴力的运动,我还以为你大学的时候每天泡在实验室里,最多就是游游泳。” 游泳这项运动,没有对抗性,也不需要合作精神。 最重要的是不出汗,很符合她心中对高岭之花的想象。 而英式橄榄球…… 这种简直是合法群殴的项目,在她心里,和裴知鹤的气质一点都沾不上边。 “小时候玩过,现在不会再去了,”裴知鹤的嘴角弯起来,语气放松而平淡,很坦诚地和她分享这个没人知道的秘密。 “上第一次学院比赛就被拉去了急救,嘴里的好几针刚缝完,赫尔曼教授就打电话过来喊我上手术,进手术室换衣服刷手的时候还在吐血。” “一群人都吓傻了,知道了情况之后又笑,最后整个学院没人不知道,裴知鹤一边吐血一边帮无良院长打工。” 他念自己名字的时候有个明显的降速,像是有点不自在,可爱得不行。 江乔哭笑不得,她怎么都想不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沉稳冷静的裴医生,能在大学时代玩得这么疯。 几乎和她印象里那个月朗风清的模样,没有一丝能对得上。 窗外夜幕落下。 店内的聊天声嘈杂,门外有几辆自行车驶过,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有新的客人进入店门,雨伞滴水,圣诞花环上的铃铛悠悠晃动。 可整个世界都像是按下了静音键,只听到她自己纷乱的心跳声。 只剩她中学时代可望不可即的憧憬的男人,她的意中人,她的丈夫坐在她身边,聊起那些她没见过的时间。 和现在的他听起来很不一样,又莫名的不违和。 就是这些东西,才有了现在的裴知鹤。 她心里满满的,胃里也暖呼呼,很满足地放下勺子,擦了擦嘴。 盘子的最后一勺红烩牛肉被她挖进嘴里,一点都不浪费。 裴知鹤看着她笑,“还要不要吃饭后甜点?” “不了不了,”江乔摆手,偷偷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肚子,穿上大衣前,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实话跟你讲哦,我裙子已经快要崩开了。” 裴知鹤莞尔,扶着她手从高脚凳上下来,先走一步去结账。 那天来的时候还没注意,老板娘插花的手艺精妙。 柜台和几张木头长桌上都放了透明的小花瓶,郁金香和喷泉草交相呼应,有一种清新的仙气飘飘。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夸了。 然后就看到在柜台后数零钱硬币的老板娘笑眯眯地抬起眼,对着裴知鹤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先生更会。” 看她继续一脸懵,老太太继续给她使眼色,“看他钱包里呀。” 裴知鹤今天拿的还是那个京郊露营时她见过的钱夹,欧洲不比国内的移动支付便捷,的确是现金支付更方便一些。 他修长的手指打开纸钞位,中间的透明隔层晃了晃,是那张她见过的裁了一半的海洋馆旧照片,然后…… 她才发现,这个透明隔层居然是双面的。 另一面的视角里,是她在苏城园林的某张拍立得。 没有婚纱,也没有头纱。 可她脸上那一点薄红,和手里如同晶莹瀑布般的捧花,硬是能让所有在他钱夹里见过这张照片的人看得懂。 这是他的新婚太太。 尽管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时候的脸红,比起心动还是紧张更多。 连捧花,都是李师傅当天不知道从哪里带来救急的。 老板娘看裴知鹤好像并不准备解释,一边把数好的零钱推过来,一边笑道,“当时还是我在店里亲眼看着知鹤画的捧花设计图,他问了我好多建议,画了好久才完工,却只说是留给自己的一点念想。” “没想到,最后真的变成了你手里的捧花,真好。” 江乔不自觉地怔住。 没再听清老太太接下来的几句祝福,只是隐约听见裴知鹤笑了笑,回了两句感谢的话,牵着她的手走出店外。 两人走出店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夜色安宁,却比下雪的时候更冷。 裴知鹤帮她扣紧了大衣最上面的扣子,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所有可能会透风的地方,看到她几乎半张脸都陷在软乎乎的羊绒里,才握紧她的手,放进他的口袋。 江乔乖乖的站在他身边,看着两人在灯下交叠的影子,不自觉的出神。 刚刚咖啡馆老太太的话仿佛还在耳畔。 她当时看到花的时候,好像也感叹过。 那种水平的审美,根本不像是出自李师傅的手。 可任那时的她怎么想,都觉得能和裴知鹤结婚就已经是天降大运,所有的流程,领证、见家长、拍婚纱照……也全都是走个过场。 更不可能,把做手捧花的人和裴知鹤的名字联系到一起。 可事实就是。 这束她只是感叹了一句好漂亮,当时就没再有其他触动的花束。 竟然在她没看到的角落里,跨越了如此遥远的时间和千山万水。 第133章 不信你摸摸 回了酒店,江乔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 这种感觉很微妙。 和刚知道对方暗恋她时的冲击不同,她现在,就像是在看一场主角是自己的老电影。 一开始糊得要命,中间还经常没信号,什么都看不清。 随着她在柏林待的时间越来越久,老电影的画质逐渐被修复,错过的片段也被还原。 她才知道。 原来在裴知鹤的视角里,在她打电话求他结婚之前。 这段故事的每一帧,尽是她的背影。 她心里既甜蜜又酸涩,血管里像是流淌着后劲十足的甜酒,连四肢都麻酥酥的。 柏林最后两天,天寒地冻。 蔡老师和周老师在小群里打了声招呼,飞去巴黎购物。 江乔回了个乖巧的ok表情,犯懒的本性蹭蹭往上涌。 早上临出门,衣服才换了一半,歪在床脚凳上本能地想往后仰。 “来都来了”的想法,和趁裴知鹤休假跟他窝在房间里好好亲亲抱抱的念头好一番天人交战。 最后还是被火眼金睛的裴医生看透,一句“春天陪你再来”,让她的焦虑跑个无影无踪。 不舒服的棉服又换回丝质睡裙,盘起来的长发也散下,柔软垂顺地散了一背。 江乔对着浴室的镜子打量了好半天,摸到嘴上干起的皮屑,从化妆包里拿出前几天刚买的润唇啫喱,狠狠挤了好几下。 是可乐味的,十几岁的白人小姑娘喜欢的甜腻调调。 她一直都没怎么用,就是因为第一次试的时候觉得太甜,有点齁,可现在没得选。 走出浴室门,裴知鹤已经按照她的想法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窗帘拉好,灯全部关了,电视打开。 房间里光线昏暗。 大屏幕上投影了一部迪士尼的动画电影,暂停在第一帧的城堡画面,就等她回来。 江乔也不忸怩,在黑暗里爬了两步,按着他的宽肩坐在了他腿上。 成年男人的大腿,温热而结实。 她只是碰了一下。 很多暧昧的记忆都还没来得及浮现,就听到头顶的男人骤然变得明显的呼吸声。 迪士尼电影的开场动画很经典,蓝色夜空背景的童话城堡,屏幕上烟火闪过。 反光倏地变亮,照亮了他的脸。 他镜片后的眼神微暗,耳朵却很明显地红透了。 就跟他这个人一样,矛盾得要命。 江乔没忍住,伸出手揉了一把,很坏心眼地看着他的眼睑下都泛起红,捂着嘴无声笑。 裴知鹤扶住她的细腰,声音镇定而淡然,“看动画片这么开心?” 江乔的丝绸睡裙薄软,腰上细嫩的皮肤被他的掌心烫到,无意识地晃了晃。 她又往前膝行了两步,与他贴到不能再近,才俯下身,捧起裴知鹤的脸很快地吻了一下,“开心呀。” 江乔散开的长发落下,柔柔地扫过他衣领外的脖颈。 是酒店自带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很清淡的白檀香,混着一点她这几天故意喷上的裴知鹤常用的香水,难以言喻的亲密。 “一看见你,我就觉得好开心。”她依然跪坐在他身上,软热的手心停留在他线条流畅的下巴上,轻轻地点了点。 “这是谁?” 她蹭到他脸边,唇泛着糖水一样的碎光,仰着头啄了一口他的唇角,自问自答道,“哦,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裴知鹤。” 裴知鹤失笑,鸦羽般的长睫垂下。 江乔在哄他。 用完全是哄三岁小孩子的方式。 而他明年就要三十岁,却被这样的幼稚手段哄得……难以抑制的开心。 搞不清楚是谁更幼稚一些。 房间里明明是一片黑暗,但裴知鹤只要望向她,就能精准地捕捉到那双圆而水亮的眼睛,专注极了,好像……她的世界里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她吻的这一下极轻,唇热而软,像绒毛一下下搔刮过他的皮肤。 裴知鹤闭了闭眼,扣住她的腰,“还想好好看电影的话,现在就从我身上下去。” 江乔侧过脸去看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怎么,你不舒服啊,是不是我太沉了……?” 说着又很神经大条地蹭了蹭。 几乎是同时,听见头顶一声清晰的吸气声。 裴知鹤两只大手托住江乔的腰,把她整个人往下悬空挪动了好一块,才稳下语调,平淡道,“你养好了?” “是谁今天起床还在说,小肚子疼?” 光线太暗,他下手也控制得不够灵巧。 不留心让她在……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重重一蹭。 黑暗中,江乔原地顿住了两秒。 猛地反应过来之后,脸唰一下红了。 她从他腿上爬起来,飞速挪到他身边,摆好枕头坐好。 软绵绵的胳膊抱住他的腰,可怜兮兮道,“我还疼的。” 她脸凑过去,声音里有种无意识的撒娇,“裴知鹤。” 被她抱着的人喉结轻滚,很慢地阖了阖眼。 江乔抬着眼睛看他,很小声地控诉,“我真的还疼,现在我小肚子都是凉的,不信你摸摸。” 她乖乖地钻进宽大的毯子,像是要认真展示什么证据,拉起裴知鹤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放。 裴知鹤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都这种时候了,他也没心思从专业角度出发,和她去争辩肚子凉和疼之间有没有科学的因果关系。 天然的性格就这点,最为致命。 平时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敏锐,可在许多他绝对想不到的时候,经常又语出惊人。 句句都……引诱他越轨。 见他还是没说话,她探头探脑,犹豫了一会,又要张口。 裴知鹤控住她下巴,俯身吻她,把那句八成又要勾他血脉偾张的话堵住。 “要看电影,就好好看,不要总是走神开小差。” - 两天后。 江乔刚进京市的家门。 时差都还没倒过来,只是下意识地点开了一下邮箱,就被里面满满当当的学校邮件给压清醒了。 她往下划了划仿佛没有尽头的邮件标题,一封都不想点开,任由那个鲜红的99+留在原地,垂头丧气地往沙发上一倒。 裴知鹤把两人的行李箱提到客厅。 晨光洒落在他脸上,光影浅淡,五官的轮廓显得更为深刻。 他扫了一眼沙发上的手机,轻笑一声,“这么不想回学校?” 第134章 有要紧事? 江乔随手抓来一个南瓜抱枕塞在怀里,整个人都蔫蔫儿的,“不想。” 不想回学校。 更不想离开他。 以前读高中的时候,虽然学校是寄宿制,但大部分同学都是两周回家一次。 同寝室的舍友们都对返校日的痛苦深有感触,只有她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只因为她那时候真的想不明白,明明不到半个月之后又能回去了,到底有什么可难过挣扎的。 十五岁的烦恼,隔了七年才迟迟降临。 岁数白长了。 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比高中时的舍友更弱小,哪怕只是去学校待几天,周末又能回来了,还是忍不住的低落。 裴知鹤坐在她身边,好笑地捏捏她的脸,安慰道,“先集中精力处理好学校的事情,五天后我去接你回来。” 五天后。 原来今天还是万恶的星期一。 安慰的很好,下次不许安慰了。 江乔垂头丧气地穿上拖鞋,拉上行李箱回房间收拾行李。 需要洗的衣服放一堆,买回来的大大小小纪念品分门别类装好袋,箱子刚清空,准备往里放带回学校的衣服时,才发现衣帽间空了。 更准确的说,不只是衣帽间里的衣服。 就连她枕头上放的宜家鲨鱼和小狗,放在床头的润唇膏和护手霜…… 也都跟着消失了。 江乔翻箱倒柜在屋里找了半天,确定不是自己犯傻把东西丢在柏林没带回来,才拧开房门走出去。 裴知鹤正站在厨房的中岛台后,衬衫袖口挽起,身形颀长优雅。 台案上放着一个大号的纸袋,糖纸花花绿绿的很热闹,是江乔买回来准备送各种人的巧克力球。 他把她买给舍友的那份挑出来,连带着一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密封罐,一起放进袋子里,抬眸看她一眼。 “之前做的蜂蜜柚子茶,回学校用温水冲着喝,对嗓子好。” 男妈妈状态时隔多日回归。 反差感强烈,天然就散发着一种家务活上的可信赖感。 江乔感激地接过他手里的袋子,凑到他身边,满怀希望地抬头看他,“你有没有见过我的鲨鲨啊。” 说完才想起男妈妈和传统家长不太一样,对小孩的隐私十分尊重,一看就不是那种偷偷进别人房间乱晃的人。 她绞尽脑汁地解释,“就是一个蓝色的毛茸鲨鱼……身上穿着一件红白条纹的圆领毛衣,头上还有一顶圣诞帽。” 说起来有点羞耻,但毛衣和小帽子都是外婆亲手织的,独一无二。 她在微博上特意发了好几条图文炫耀,好多陌生人都来要链接。 裴知鹤慢条斯理地给她打包水果和零食,任她这样看了一会,才佯做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没见过。” “之前李姨说夫妻总是分房睡不好,不利于家庭稳定,好像把你东西硬是拿到主卧去了一部分,我拦都拦不住。” “你可以去看看,说不定真有。” 这属于是纯纯瞎扯了。 李姨她在老宅见过几次,是很本分朴实的性格,即便从小看着裴家兄妹长大,也做不出这种僭越主人意愿的事。 但她也知道,裴知鹤愿意这样说,纯粹是为了哄她。 给她一个顺水推舟的台阶下。 让她不用再费心想怎么才能破家里的冰,就能延续前半个月养成的习惯,合理合法地继续黏在他身上当考拉宝宝。 结果就是,她小心翼翼地推门走进那间宽敞的主卧,发现鲨鱼和傻狗都在,在两个枕头上一边躺一个。 被子都盖得严严实实,睡得香喷喷。 转身前,还不小心看到靠墙书桌上,紧挨着台灯摆了一张她的照片。 还是拍婚纱照那天的拍立得,在银杏树下抓拍的,表情最傻的那一张。 江乔趴在满是裴知鹤味道的被单上滚了两圈,笑着笑着又莫名想哭。 从小到大第一次,厌学情绪直接达到了巅峰。 连裴知鹤开车去送她时,都不敢转头看他了,怕自己恋爱脑上头,当场就在班级小群艾特辅导员请假。 男色误事。 真的,男色误事。 她在嘴里默念了两句,拿出手机,随便刷刷微博转移注意力。 之前那条莫名其妙被扒家境的日常plog热度早就降了下去,她打开消息栏通知的转评赞扫了扫,没再有新的恶评。 简单回了两条眼熟的id,她在自己的个人主页转了好半天,还是没忍住,翻开相册选了九张在德国拍的照片。 @乔乔再吃点:【生命中最幸福的一个冬天~\/雪人\/亲亲】 有了上次的事情做教训,她这次谨慎了许多。 不仅选的图基本都是风景照,只有一张她自己很小的背影,连权限都只开了互关好友可见。 主打一个满足分享欲,但安全保守。 只有她自己知道,图里的咖啡馆、圣诞集市和大教堂,她是跟谁一起走过。 上次小范围出圈后,她就只发了一次微博,也许是好友圈本身展示权重就高一些,这条图文才发出去没多久,就有好几条评论弹出来。 【呜呜呜看上去好冷但好漂亮,这个酒喝多了会醉吗】 【本一生要链接的种果女人牢牢把握重点,小乔你这条内搭的裙子也太显白显身材了吧,速速给我链接\/伸手】 都是熟悉的人,评论区一片祥和。 江乔弯着唇轻轻打字回复,车子快要到学校南门时,微信连着弹出好几条未读消息。 车内的空气安静,嗡嗡的震动声十分明显。 池屿:【元旦之后的校庆活动,江乔你参不参加啊,我记得你好像是学生会校友联络中心的?】 【我们院到时候估计会组织一大波讲座,准博士生都得强制去听,一场都不能落,可惨了。】 【听说你们部门经常负责这种讲座的场控,如果到时候咱们能遇上的话,一块儿吃个饭?】 好久没联系过,但池屿完全是一副老熟人的样子。 江乔怔了一下,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复,就听见身边的裴知鹤微微侧过脸来。 “有要紧事?” 第135章 在你楼下 “过两周的校庆,有同学问我参不参加。”江乔实话实说。 顿了几秒,又加上一句,“裴老师……去不去啊?” 以前不觉得。 她在京大上学,裴知鹤在同一所学校当教授,撇开某种微妙的背德感不说,这种感觉还挺好的。 正因为学校里的大事他都听说过,所以即便年龄差有点大,也碍不着她能跟裴知鹤畅谈校园话题。 话接话自然得不行,有一种在和同龄男生谈恋爱的错觉。 车子驶过学校南门,裴知鹤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轻轻抬起,跟门卫打了声招呼。 转弯时,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 杏眸晶亮,气色也不错,手里抠着草莓熊外壳的手机。 她的手机还在震动个不停。 默认的白色聊天界面上,对面的新消息一波一波地往外冒。 他视线稍一停留,又很快移开,“不一定。” “院里邀请了我去做讲座,但最近苏院士那边的活有点棘手,不一定脱得开身,我还没给最终答复。” 江乔本来就是不怎么会隐藏情绪的人,以前还会费心在他面前装一装,现在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听完裴知鹤说的话,她轻轻“哦”了一声。 从眼角到肩膀都耷拉下去,失落从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腾腾往外翻涌。 裴知鹤勾唇问她,“就这么想让我去?” 江乔奋力点头,眼睛水汪汪的,“就这么想。” 不是场面话。 她还真的挺想让裴知鹤去的。 虽然前几天的论坛也和讲座性质差不多,但这次毕竟是在学校里,面对的都是学生,自然在精英同行面前不一样。 在学校里的,认认真真讲课的,清冷温柔医学院教授。 她做梦都想看一眼。 从十月开始就在心里念叨,都快成了执念了。 临下车,她手里抓的手机还在震。 江乔根本分不出心来去回复,干脆左滑,设了免打扰。 裴知鹤伸手过来替她解安全带,漫不经心问道,“学生会的人?” 江桥往靠椅上让了让,她有点尴尬,但也不准备瞒着他什么,“就是……之前那个给我论文笔记的池屿,你还有印象吧。” “他说你们医学院的全体准博士生都要去这些讲座,挺无聊的,想请我……” 裴知鹤没等她说完,直接把人按在车座上吻下来。 江乔被掐着后颈承受,不自觉发出轻软的哼声。 一吻过后。 裴知鹤松开她,指腹在她被亲得发红的唇上蹭了蹭,随手拍拍她的腰,“没印象。” 他先下车。 绕了半圈到副驾驶车门外,修长冷白的手指屈起,敲了敲玻璃。 “你行李不要了?” “……”江乔从座位上瞬间弹起,开门下车。 ……行吧。 忘了就忘了吧。 裴教授日理万机,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记不住也正常。 江乔一边接过箱子,一边脑子里东想西想,看着裴知鹤搭在后备箱的漂亮手指发了好一会呆。 最后踏进宿舍楼门的时候,才小小声叹出一口气。 校庆,裴知鹤八成是不会来了。 要是真想看看学校里的裴老师,她得趁早想个办法,看看医学院有什么她也能混进去的大课。 - 人算不如天算。 江乔这趟学校,回的比她预想中久得多。 辅导员让填的材料全部整理完,又赶上了大一的期末考试。 导师人在老家休假,又不想为了这事特意跑回京市一趟,拟了封相当正式的委托书,直接让江乔顶替了她的位置。 从监考到批卷子录成绩,一条龙跟到底。 京市冬天冷,外语系的小楼又老旧,供暖效果就有点跟不上。 七八个老师挑了间暖气片最热的教室,卷子摞了一列,一边批改一边话家常。 江乔胆战心惊地找了个旮旯坐下,在一群带过自己的老师中间如坐针毡,手里的红笔都忍不住哆嗦。 每天的午饭都得和老师们一起吃,就连期待已久的周末也回不去了,很难有太好的胃口。 结果就是,她好不容易被裴知鹤喂出来的那点肉都掉没了,整个人萎靡得不行。 周五改卷子的空档。 江乔从包里拿出手机,在门口贴墙站着,很幽怨地给裴知鹤发消息。 【呜呜呜悲报,导师说这周末就得把成绩录完,没得商量,我下午回不了家了[流泪]】 那边很快回她。 【没事,先忙,家随时都能回。】 【今天累不累?】 江乔不自觉地瘪嘴,指尖打字飞快,【累,我都累瘦了,下巴特别尖。】 【连蒋佳宜都说我像被抽干了,你要是今天能见到我,肯定认不出来了。】 裴知鹤回,【不会。】 【有什么想吃的吗?】 可能是前段时间日夜共处。 即便只是看着这两行短短的字,她都仿佛已经听见了他低沉温润的声音。 光标卡在聊天框里闪啊闪,像她扑通扑通跳的心。 本来就冷的走廊好像一瞬间更冷了,冷得她瞬间意志薄弱,内心的小人一边扭一边哼唧,想现在就拎包下楼,助跑扑进他怀里。 她抿唇,【我想吃的东西有好多哦。】 料想裴知鹤也只是随口问问,顶多等她回家的时候带她去改善生活。 江乔的消息回得肆无忌惮。 【想吃松荣记的脆皮乳鸽,黄鱼馄饨,花胶羹,还有之前你给我点过外卖的那个红糖麻糍…原来公司楼下的肉桂蛋糕也想吃。】 【我都不敢想,如果现在就能吃上,我该会是个多么开朗的小女孩[流泪][流泪][流泪]】 聊天页面顶上,一直是“正在输入中”。 等她的消息发完,裴知鹤回了一个“好”。 下一条消息也很快弹出。 【宝宝辛苦了。】 特效药立竿见影。 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江乔低着头拧开门把手,拼命地压低唇线,很小声地坐回那一堆答题纸中间。 隔了几分钟看时间,她忍不住多看了眼手机屏保,又想笑。 怕出声被旁边坐的老师注意到,只好微低下头,借两侧的头发遮着,用手指抻直嘴角。 此地无银三百两。 坐对面的李老师一眼看穿,手下批改的动作不停,眼睛都不抬,“我们小江刚刚出去那么一会儿,是见男朋友去啦?” 江乔飞快抬头又低下,耳朵根子发红,“不是。” 她倒是想。 可这一屋人都不放她走啊。 “那肯定就是打电话去了,”李老师看她一脸乖,表情都软乎乎的,忍不住想再逗她,“这有什么的,我们又不是没年轻过。” “咱们学校男孩子资源很好的,不谈恋爱就浪费了。” 她这回没再出声。 李老师八卦起来:“是我们学校的对吧?” “不……”江乔顿了几秒,想了想又觉得她刚刚的评判标准太狭隘,变更答案,“是我们学校的。” 谁说这个范围只有学生。 正儿八经的在编教授,完全也符合要求……吧。 问题是她们问的,等到听到预想之中的答案了,一群老师又失去了兴趣。 ——小年轻和男同学谈个校园恋爱而已,八卦起来两句就没了,没什么爆点。 一下午飞快过去,老师们要接孩子要顾家,都走得早,收尾的活全塞到她手里。 熬到今天的试卷批改好,又到了晚上快七点,食堂都关门了。 蒋佳宜看她一脸菜色地回来,被吓了一跳,“不是吧你们院……怎么老这么压榨人,薅羊毛还摁着一只羊薅,又没吃饭?” 江乔无声点头。 蒋佳宜悲叹一声。 从转椅上站起来,掏手机看外卖送哪儿了,很是可靠地把她肩膀往自己这边一搂,“没事,我炸鸡分你一半,吃不饱我们就去楼下贩卖机买面包,总不会把你饿着。” 刚说完,披上外套,一阵风一样开门下楼。 只留江乔一个人瘫在椅子上,手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戳手机屏幕,连起身换衣服的力气都没了。 还真被她戳出来一条未读消息。 来自裴知鹤的。 发送时间是五分钟前,那时候她还顶着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结束了吗?】 江乔闪电坐直,【结束了。】 【刚刚回宿舍,还没吃饭呢。】 裴知鹤,【那正好。】 江乔懵懵地,【……啊?】 那边回,【给你打包了新荣记的菜过来,还有之前公司楼下的蛋糕。】 那个“正在输入中”闪了闪,又弹出两条。 【我在你宿舍楼下。】 【麻烦下来接我一下,开朗的小女孩。】 第136章 我可就这么一个裴太太 他在宿舍楼下等她。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 江乔都没顾上想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拿起钥匙,对着门上的全身镜飞快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关上门下楼。 不是下课点,也不是宵禁前的高峰期,楼梯间这时候人少。 她一路上顺着扶手小跑,整个人都快要起飞了,不到两分钟,刹停在宿舍楼的玻璃大门前。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国槐树下的男人。 可能是为了帮她避嫌,裴知鹤今天把车停得很远,提着满手的纸袋站在路灯的阴影下,十分低调。 学校里的氛围作祟,裴知鹤身上那点年上者的气质被冲得很淡,像极了这所学校的大学生。 他一身利落简洁的黑色冲锋衣,金丝边眼镜英俊斯文。 比例好得惊人,明明站在那里看不太清脸,仍有几个路过的女生小声议论着,频频回头往这边看。 一开始,江乔还能勉强维持住矜持。 随着离他越来越近,看清了男人唇边勾着的温柔笑意,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径直小跑过来,看了看周围没什么人,圈住他的腰紧紧抱了一下。 她冲过来的速度很快,有个往前扑的莽劲儿。 裴知鹤往后退了半步,怕她摔了,用手腕扶一下她的肩膀。 他轻笑一声,“不怕别人看到了?” “不怕,”她语气轻快,晶亮的眼睛抬起来看他,“裴老师怕了?” 楼下的这块空地枝叶繁茂,夏天时更甚。 大片浓荫在晚上就变成了暧昧的阴影,她每次回宿舍,都能遇上几张楼里的眼熟面孔在跟小男友依依惜别。 现在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细枝的阴影被上头的路灯扫下,迎着风微微晃动。 像是水底的柔波,落在裴知鹤立体的俊脸上。 “我是怕人说你。”他垂眸看她。 镜片后的眉眼深邃,喉结在立起的衣领外形态清楚,轻轻滚了滚。 江乔看得略微失神,半天才将视线挪下来,移到他手里提的东西上,“这些,都是给我的?” 收到他微信消息的时候已经震惊过一轮了,亲眼看的冲击更大。 她之前实习的公司在东城,而新荣记开在香山的别墅,两家店之间距离很远,即便是开车,也要足足花上一个多小时。 菜几乎是由着性子胡乱点的,在她的认知里,只是个没有时间限制的心愿清单。 她根本没想过,原来真的有人会愿意,为了她绕着整座城跑一圈。 也没想过,零零碎碎一大堆吃的装起来,竟然会是这么有存在感的分量。 江乔刚刚还上扬到起飞的嘴角张张合合,风呼呼地吹过她鼻尖,酸酸的。 裴知鹤好笑地看着她,把蛋糕盒放在一边的木质长椅上,空出来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是哪个小朋友说自己开朗的?” 江乔红着眼睛笑,“我就是……” 就是心疼他。 顺便还忏悔了一下,自己刚刚的举动太草率。 裴知鹤不是他们院系的教授。 所以即便两人恋情曝光,对她来说都没有太大影响,顶多就是被好事者编造点三俗谣言。 但在职教授对女大学生下手,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对裴知鹤名声的打击有多大,她一点概念也没有。 天这么黑,也不知道刚刚有没有人认出他来。 她松开抱着对方的手,往旁边让了半步。 裴知鹤敛下眼,看着少女脸上的愧色愈演愈烈,才出言安慰道,“松荣记是舒家投资的餐厅,我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你要是愿意,以后当食堂吃也完全可以,不用为我省钱。” 江乔怔了一下,眼眶的红还没下去,斜他一眼,“……不是钱的问题。” 环境真的塑造人。 难以置信。 她居然有一天也能说出这种话。 裴知鹤像是很赞赏她现在的这个态度,低低地笑了声。 他深邃的眉眼温柔到了极致。 明明没有触碰她,却像是一记很深很深的拥抱,让她觉得窝心又温暖。 “那就更不需要哭,”他侧过脸,唇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我可就这么一个裴太太,每天都要开心。” 一阵夜风吹过,掀起了她绸缎般的发丝,又缓慢地落下。 裴知鹤挨个把手里的保温袋递给她,耐心交代,“可以和舍友一起分享,如果实在吃不下也别勉强,天气最近变冷了,可以留到明天做早餐。” “乳鸽最好今晚吃掉,明天再加热就不脆了,早上吃得太荤,肠胃也会不舒服。” 江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要陷进他漆黑的眼里。 几大包东西拎在手里,坠坠的,其实也不是特别重。 但她的腿仿佛在裴知鹤的影子里生了根,走不了,也不想走了。 裴知鹤轻轻拍一下她肩膀,把她往宿舍大门的方向推一推,温声道,“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江乔两步一回头,提着满手的漂亮纸袋,晕乎乎回到寝室。 蒋佳宜桌上放着刚拿回来的炸鸡,袋子的绳扣都还没解开,正在外放看综艺节目。 见她连夹带抱地满载而归,整个人弹射起身,凑到她身前绕着打量,“你男朋友来看你啦?” 没想到她一击即中。 江乔脸颊绯红,眼睛都睁得圆圆的。 蒋佳宜斜斜倚靠在床头的梯子上,一脸尽在掌握的狡黠,“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 “一半猜,一半推理咯。”她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一口可乐。 “我刚下去那会儿,楼下就站了个拿了一大堆东西的帅哥,又高,脸又小,腿那么长,宿舍阿姨都在偷看,我也多看了两眼。” “没成想,帅哥手里的东西都跑我姐妹手里了。” “可以啊乔宝,比裴云骁有气质多了,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清大还有这样的极品呢。” 第137章 医生文男主都有了脸 才被裴知鹤一番提醒。 江乔是铁了心在毕业前不把两人结婚的事告诉任何人。 面对蒋佳宜这样的调侃,也没有一句真话能讲,索性拿好吃的堵好姐妹的嘴。 打包盒开盖,和炸鸡一起摆了满满一桌。 醇厚的香味一散出来,整间屋子的身价好像都上去了不少。 蒋佳宜双手合十拜了拜,拿起筷子夹了块乳鸽,一口塞进嘴里,幸福到头脑发晕,“呜呜呜谁能相信,我居然用三十块的炸鸡换来了松荣记。” “以前你说和清大学长同居,他还清清冷冷不理你,我都要气死了。” 蒋佳宜左晃右晃,嘴里嚼个不停,“但今天我宣布,我被这顿饭彻底收买了,学长和你就是最配的,幸好和前夫哥分了。” 长得帅,又会给情绪价值。 今天零下好几度的天,她出去拿个外卖都挣扎半天,人家却跨了好几条街从清大特地跑过来。 不知道等了江乔多久,只是见一面又走了,完全就没有要什么回报的意思。 再说了,能让松荣记这种老牌米其林餐厅破例送外卖,少不了又是什么京圈世家子弟,想必家境也不会逊于裴家。 这种提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男人,前期哪怕是显得矜持一点,估计也是因为不想随随便便耽误女孩子的青春,一上来就乱占便宜,她完全能懂。 松荣记的脆皮乳鸽和花胶羹上大分。 江乔自己都不知道,裴知鹤人都没露面,就凭借一桌的打包菜在舍友这里狂刷了一波好感。 晚饭吃得很开心,她这一觉久违地睡得很香。 毕竟是周末,老师们也不愿意早起,考试成绩录入下午才开始。 江乔一觉睡到自然醒,简单洗漱了一下,还没想好是去图书馆还是在寝室里待着,就被学生会小群里的开会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蒋佳宜和她都在校友联络中心,分在同一个组,怨气冲天。 她从床帘里伸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还有没有天理了,哪家正常学校周末摇人开会啊。” 江乔粗略扫了眼群公告,安慰她,“应该也不会讲太久。” “咱们组这次负责跟医学院的讲座,还是老样子,统计报名人数,活动控场cue流程,两句话就分配完了,还能早回来继续睡回笼觉。” “医学院啊……”蒋佳宜揉揉头发,像是清醒了一些,“随便想想就知道,讲的东西肯定都非常硬核。” “估计也没什么其他专业的人过来听,都是本院强迫去的,咱俩到时候又能摸鱼了。” 她掀开床帘,顺着梯子往下爬,“隔壁组跟的中文系就惨了,回来开讲座的校友动不动就是畅销书作家,要么就是歌手,谁都想去凑个热闹,从报名开始就得把系统冲烂。” 江乔也笑一笑。 医学这种学科壁垒太高,是不像其他文科专业那样,容易出网红。 她以前没怎么和医学院的老师打过交道,为数不多的几次互动,还是和裴知鹤出去团建那次,一上来就是苏春元那种级别的院士。 苏院士人好,许主任性格也随和,有什么事情都会尽力配合,不会摆架子。 江乔不觉得这次的任务有什么棘手的,心情平静,和蒋佳宜讨论了一路中午吃什么。 这种平和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小会结束,起身去桌子上取材料。 她和蒋佳宜来得晚,坐的位置也靠后,排着队走到阶梯教室前面的讲桌前,就看见好几个女生围在窗边。 也不走,各自拿着手里的a4纸表格,从表情到手指尖都激动得不行。 大家一看见她来了,往这边偷瞄了好几眼,一脸蠢蠢欲动。 大名鼎鼎的外语系系花,她的脸上过太多次告白墙。 凭借大学四年里被捞了无数次积累起来的辨识度,同组里没说过话的大一新生,也都知道这位学姐的名字。 几年下来,她还挺习惯被人看的。 只是有个短发女生看了她太多次,一脸的欲言又止,后面几乎就是站定在原地不动了。 江乔都有些疑惑了,半侧过身轻声问,“有事情找我吗?” 女生满脸涨得通红,跟身边同伴交换个眼神,小步跑过来,“……江学姐,我想问问你,介不介意和我换一场讲座呀。” “什么讲座?”江乔茫然。 看她们手舞足蹈的兴奋模样,她还以为在讨论什么突发的明星八卦。 又不是有什么天仙空降,这种严肃又艰涩的医学院讲座,值得小姑娘们激动成这样? “就是……” 女生话还没说完,江乔就被排在前面的蒋佳宜拽了下胳膊。 蒋佳宜倒吸一口气,“完了江女士,我们要忙死了。” 江乔更懵。 今天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说的话都让她听不懂。 蒋佳宜把她拉到一边,将手里的场控排班表给她看,“这次咱们俩排到两场,其中一场是心外的裴知鹤教授,怪不得她们都疯了。” 她表情复杂,把手里的另一份塞过来。 江乔捏着手里的表格,看到第一行主讲人的姓名栏,整个人都呆若木鸡。 不、不是说不来了吗…… 裴知鹤要来校庆,和裴知鹤要来这件事居然有如此的影响力,她都不知道是哪一件让她更震惊。 据她所知,整个会议室里,应该没有一个是医学院的学生。 在其他院系都这么有人气,是因为……脸? 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他怎么这么红?” “你前段时间没刷某音?”蒋佳宜瞥了她一眼。 顿了几秒之后,又恍然大悟,“哦对,我想起来了,你前段时间出国赚钱去了,那不知道也正常。” 江乔无奈一笑。 即便是平常,她也很少看这些东西,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短视频刷一刷,小半天就飞快过去了,挺吓人的。 “你都不知道,前段时间裴老师在网上有多红,就他上大课的时候,被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拍了段小视频放网上去了,挂了好几天的热搜,不只是某音,微博上也都爆了。” 她直接掏手机,打开短视频平台给她看,“医学院官方号都转了,疯狂给他们今年的硕士博士招生引流,笑死。” #裴知鹤# #裴知鹤京大# #从此医生文男主都有了脸# #老师长这样你愿不愿意抢第一排# 江乔一眼扫过去,就看见了这几个词条。 明晃晃的,排了好几行。 第138章 看了少说有二十遍 她扶了一下额,小声道,“也太夸张了吧……” “正常,谁让大家平时都没见过这么盘靓条顺的男老师。”蒋佳宜感慨说。 “白衬衣金丝边眼镜,配的又是那种言情小说感特强的氛围感音乐,和现实世界反差也太大了,哪个起早贪黑上早八的女大学生能受得了。” 短发女生还站在讲台另一侧没动,双手捧脸,眼巴巴等她回复。 蒋佳宜赶紧替江乔摆了摆手,把人婉拒了。 态度之坚决,反应之迅速,让江乔都有点惊讶。 蒋佳宜清清嗓子:“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就是想去看看是不是偷拍的人乱加滤镜,真人对不对版,又不是对裴教授有意思。” “再说了,好男人从不在市场上流通,人家早已经结婚了。” 江乔半天没回过神,“……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评论区啊,”蒋佳宜语气微微发酸,“应该是他带的学生吧,说裴老师上课给签到表签字,用的都是老婆送的粉色樱花中性笔,每天都随身带着,跟婚戒似的,爱得要死。” “听说他太太比他小好多岁,还是青梅竹马,从一出生就定了长大后结婚,谈了二十年恋爱。” 江乔:“……” 一聊起八卦,蒋佳宜的困意一扫而空,说起来滔滔不绝。 对下周的校庆,她寄托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期待,念叨了整整一路。 吃过午饭,江乔顶着风走到外语系的小楼,才终于得了清静。 老师们来了没几个。 她翻开短视频,这才发现,裴知鹤那个词条的热度比她想象的高多了。 靠颜值出圈后,国内两所顶尖高校的学生现身说法,各种梦幻履历和童话爱情故事咔咔往评论区填,短短几天里就翻红了好几波。 连#裴知鹤太太#都一块蹭到了热度,讨论度一直居高不下。 【好样的大数据,你是懂我爱看什么的】 【老天爷,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注定厌学了,直到我刷到这条视频】 【给楼上的好学姐妹:欢迎报考下届院士评选大热门,京大医学院临床心外裴知鹤教授的博士生,今年的报名时限刚过去,明年的还有机会呢\/抛媚眼\/抛媚眼】 【666,都评上正教授加博导了,少说四十岁了吧,保养得这么好?】 【有没有可能是人家本来就年轻……认知太狭隘了这位友友,四十是勤奋普通人的速度,天才不是这么玩的。】 【博主好友冒个泡,裴神今年才二十九,但已经结婚了,当着全年级的面承认的,别瞎猜了都洗洗睡吧。】 【补一句从师兄那儿听来的路透,裴教授太太是清纯温婉那一挂的,一眼出挑的大美人,青梅竹马情比金坚,等七年之痒的人也散了吧。】 【呜呜呜大美人我也喜欢,咱们三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玫瑰\/玫瑰】 后面的新评论一路狂扒,把裴知鹤在医学院官网上的证件照都截图贴了过来。 师资队伍介绍那一页截的,她之前还没见过。 蓝灰底的小照片,应该是几年前刚回国工作时候拍的,比现在看起来要年轻一些。 男人白衬衣搭白大褂,五官立体,瞳眸深邃坚定,是那种智力感顶格的英俊。 江乔把小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小照片也放大缩小看了好一会,刚在会议室那点惊讶和难为情,全都变成了骄傲和嘚瑟。 当然还有些别的,更肤浅的情绪。 就是他好帅。 在学校讲课的裴教授,果然没让她失望。 拿激光笔划重点也做得比旁人优雅,食指捏粉笔都好好看。 紧挨着投影幕布,黑板上写了好几行拉丁文术语,舒展而利落,漂亮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她不自觉地低着头弯唇,一腔爱意没地方宣泄,把视频转发给当事人。 【裴老师讲课好帅哦。】 【我看了少说有二十遍,呜呜呜高中应该选理科的,这样就能做裴老师的学生了。】 害羞归害羞,心里话说出口还是爽的。 她现在越来越习惯表达感情了,简直堪称天赋直球选手。 发完之后没几秒,对面的消息弹回来。 【谢谢,但是不建议小江同学选我的课。】 江乔:【?】 【不要打击我学习积极性。】 裴知鹤:【我的课考试很严,如果怀着这样的想法来坐第一排,绝对会挂科。】 江乔发了个气急败坏的表情过去,实际已经苹果肌升天。 她还以为像裴知鹤这种老派的性格,根本就不会点开视频去看,顶多就是飞快扫一眼。 结果他不仅看了,连“抢第一排”这种梗都知道。 莫名地,她又想起裴知鹤好久之前跟她说过的那句—— “我不冷淡”。 裴知鹤那边顿了下,又发来一条,【我特地嘱咐了李鲤他们,你的具体信息严格保密,应该没有人乱说吧。】 江乔恍然大悟,【没有。】 怪不得。 毕竟她团建见了那么多年轻规培和实习生,京市的高校圈子又小。 她点开评论区之前忐忑极了,就怕有人把她的个人信息曝出来。 结果讨论了大半天,烟雾弹是放了好几颗,又是青梅竹马又是大美人的,但都只是很模糊的胡侃,没人会扒到她身上来。 没想到,都是因为裴知鹤在帮她打点。 裴知鹤:【再坚持几天,很快,下周就能回家了。】 江乔回了个嗯,用力抿平了唇,好把那点太过于撒欢的笑意给抻直了,专心投入工作。 接下来一周的时间就像裴知鹤说的,过得很快。 日程基本就是吃饭写论文吃饭的无限循环,只在讲座报名界面上线那天有个极小的波动—— 无他,就像之前蒋佳宜预想的那样。 报名通道一开,医学院周二裴教授的讲座瞬间爆满。 可能是短视频热度作祟。 不仅是本校的学生,连大学城其他几所高校的学生都想来凑热闹,校外参与名额秒空,连从没出过问题的内网小程序都被挤得瘫痪了好几分钟。 除此之外,一切如常,连日记都没什么好写的。 周四晚上。 江乔心情很好地收拾完行李,刚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寝室门就被蒋佳宜急吼吼地撞开了。 “乔宝乔宝,看表白墙,出事了。” 第139章 被人泼水 江乔扶着行李箱站起来,帮她关上门,“谁又怎么了?” “不是谁又怎么了,是你怎么了。” 蒋佳宜火急火燎的,连鞋都顾不上换,把手机伸到她眼前。 “这帮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你都跑国外去了还偷拍,拍完了从这儿造黄谣,带节奏带得那叫一个熟练。” “这是两个小时前的截图,”怕江乔看不明白,她又多嘴两句,“刚看到这帖子小爆的时候,我就大胆猜了一下,估计过不了多久那人就得改投稿文案,改得连宣传口的老师都挑不出毛病。” “果然如此,幸亏我截图存档了。” 截图上是京大表白墙的匿名投稿,发布时间是今晚五点刚过。 正好是饭点,看的人格外多。 【墙墙投稿,猜猜我在柏林偶遇了谁?】 【图片】【图片】 【稿主这学期在德国做交换生,前几天晚上闲得无聊跑去圣诞集市闲逛,没想到一把子就遇上了外院的系花江乔小姐姐,天太冷了手不稳,照片没对上焦,但稿主肉眼看得清清楚楚,红裙子那位如果不是她本人,我直播倒立喝可乐。】 【穿黑风衣的男的没认出来,气质不像是大学生,看小姐姐一路又主动拉手又投怀送抱的,估计是什么金主daddy之类的吧……】 【别的就不再多说了,反正金院那位哥们绝比是被绿惨了,等吃瓜\/飞吻\/飞吻】 照片蒋佳宜也截了图。 投稿人偷拍的视角是背影,她的手被裴知鹤牢牢攥住,放在大衣口袋里暖着。 第二张图是离开圣诞市场的时候拍的。 裴知鹤帮她拉开后车门,因为斜一点的视角,她完全就像是半个身子贴进他怀里,唇边笑得很甜。 隐约可见一圈银光闪闪的车标,是辆e级奔驰。 照片拍得虽然糊,但取景很刁钻,硬要解释成普通朋友也没人信。 几张截图看下来,江乔都为自己的镇定感到震惊,“他后来又改成什么了?” “除了标题那句,全删了,”蒋佳宜气得吹气,用嘴撕开奶茶吸管包装,“二十分钟前刚改的,但该传的早就传遍了,评论区也是不堪入目。” “乔宝你别怕,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已经帮你骂了好几轮了,反正明天我也没课,有时间跟这群喷子对线到天亮。” 江乔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你都没问,就已经信我了?” “你那种性子,信你能去找金主,还不如信我是秦始皇。”蒋佳宜不假思索,嘬一口芋圆。 “再说了,我昨天才刚见过你男朋友,要是今天见了照片就认不出来了,那我记者工作也别找了,真吃不上这碗饭。” 江乔面上一红,给舍友默默比一个大拇指。 她刚刚还在纠结,要怎么解释,才能既不瞎扯又不显得没诚意。 连大不了就摊牌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没想到好姐妹的精准直觉始终在线,逻辑就这样自己对上了。 蒋佳宜:“不过说真的,你之前跟我说,去的那场医学论坛那么高级别,我还真没想到你那位帅哥清大学长也去了,出差直接变公费蜜月。” “他现在已经进医院了吧,跟着导师出国做助手是不是也很忙啊?” 江乔尴尬到直接失语,半晌才嚅嗫道,“……是吧。” 她拿出手机,点开好几月没进过的空间。 自从上了大学,基本都是用微信多一些,这边加的好友极少。 除了辅导员和同班同学,就只有同导师的几个师兄师姐,一直挂在后台,当成邮箱一样用。 软白的指尖点了下刷新,表白墙那条投稿很快显示出来。 点赞转发人数都已经上千,评论区……两极分化极为严重。 【笑死,谁说软妹不会劈腿的,赶紧艾特你的好兄弟来涨知识】 【她和管院的裴云骁分了都好几个月了吧,连人家当事人都默认过,稿主造谣一张嘴?】 【虽然但是,我怎么听说裴云骁是因为年轻,不够有钱有势才被甩了的,这下小姐姐傍上老男人美滋滋了,都别洗了,承认拜金有那么难吗,车标那么大看不见?】 【路人有点怜爱了,怎么一群文盲连德国的出租车全是奔驰都不知道,打个的就拜金了?本校部分男生的素质真的让我大开眼界。】 【楼上+1,而且人家本来就是外院的,平时接个翻译私活出个国也挺正常的吧,谈恋爱谈就谈了,没必要怼着人家私生活拍得这么起劲吧。】 …… 表白墙是匿名发言,阴阳怪气的人也有,正义的路人也有。 战火烧到现在,又冒出了好多人替她说话。 都不用把男主人公的身份曝出来,就已经凭借两边极为悬殊的逻辑水平,压倒了对面的气焰。 江乔看了一会,果断点击退出。 拿上手机和钥匙,拉上依然在帮她对轰的蒋佳宜,请客去校门外吃夜宵。 刚和裴云骁确认关系那会,她也被类似的匿名发言编排过几次。 时间不同,但性质都差不多,她的经验还能继续用—— 这种时候,不要本人出面。 越回应,越掏心掏肺地自证,对面越嚣张。 -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 从邮箱里给导师发了论文初稿,寝室打扫了一下,不过才刚过下午两点。 裴知鹤今天还有医院的排班,约好了五点半下班来接她。 跟蔡云工作室的合同都签好了。 虽说三方协议还要等到毕业时另补,但蔡老师已经在认真带她,柏林的论坛才过去没几天,新的医学峰会口译订单就送到了她手里,背景材料也发到了邮箱。 几十页的pdf文档,比几个月前看起来简单多了。 江乔坐在转椅上无意识乱转,把文档打开又关上。 归心似箭。 想回家。 想回有裴知鹤的家。 她在椅子上坐也坐不住,看了不知道多少次表。 终于,在确认无论怎么看,时针都不会走得更快一些之后,穿上外套提起行李箱,直奔京附医外科楼。 到了医院,她熟门熟路上楼,出电梯门直走右拐。 和往日的平静氛围不一样,今天的走廊里吵吵哄哄的。 江乔有些疑惑,穿过一群窃窃私语的护士,来到裴知鹤的办公室门前。 门上的透明玻璃被挡住了,似乎在门内高处挂了件白大褂,看不清里面人。 她敲了两下门,没回应。 刚要推门进去,李鲤从人堆里冲出来拉她,“小师母,你先别进去!” “怎么了?”江乔的手停在门把手上。 李鲤面露难色,双手拧在一起,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余光里看见一边靠墙站着的任斐然,把人一把拉过来,疯狂使眼色。 江乔更迷惑,细长的眉微蹙,“里面正在开会吗,还是说……他在休息?” 任斐然的表情微涩,很不自然地挠了挠头,“不是,老师他……” 也许是三人在门口站的时间久了些,聊天的音量也没收敛。 任斐然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就开了。 从头顶落下的,是那道熟悉的低冽嗓音。 无可挑剔的冷静。 在看到来人是她时,陡然融化成温柔的春水:“……不是说去学校接你回家吗。” 江乔唇角弯弯。 满脸的笑意,在抬头看见他时,倏地凝住。 ——从初见他到现在。 整整七年间,她还是头一次,见到男人这样狼狈不体面的样子。 他像是兜头被谁泼了一杯水。 白大褂已经脱了,灰蓝色的衬衣从领口到胸前全部湿透,眉眼在水的浸透下愈加漆黑。 浓酽的茶水顺着肘弯往下淌,滴滴答答的。 连细小的茶叶梗,都清晰可见。 第140章 多晚我都等你 李鲤和任斐然面面相觑,自觉退到一边。 两人脸上的神色还算得上平静。 倒是江乔完全被吓住了,不知所措到了极点,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回事?” 她其实也知道的。 医生这一行,每天接触的社会人员十分复杂。 特别是京附医这种级别的大医院,面对的是从全国各大地方医院输送过来的疑难杂症。 除了技术上的难度,人情伦理关系的复杂程度,也是成倍增加。 江乔联想了一下以前从网上看过的医患纠纷新闻,心里忍不住地发冷,“你没受伤吧?” 她凑近了两步,本能地去抓裴知鹤的胳膊。 只是一瞬的触碰。 衬衫浸透了茶水,早就已经冷透了,触感冰凉。 “我身上有水。”裴知鹤不动声色地避开,不想蹭湿她的手。 “没受伤,别担心,”他垂着漆黑的长睫,迎上她的视线,耐心解释,“现在我有个临时的紧急手术要上,预计三小时打底。” “可能要晚些才能走,你可以……” 江乔连忙抬头,“我,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你!咱们到时候一起回家,多晚我都等你。” 裴知鹤唇边勾起一个很淡的笑,话音里带着些歉意,“好。” “五点半带她去食堂吃饭。” 他转身前,又轻声嘱咐了李鲤一句。 一群护士都围过来看。 没有人开口说话,都抿着唇,眉头蹙紧,满脸关切。 裴知鹤接过护士长递来的纱布,道了声谢,飞快擦了擦身上的水,连换一身干燥衣服的时间都没了,带着任斐然阔步跑过走廊折角。 两人的脚步声一消失,走廊里瞬间安静下来。 医生护士们感叹了两声,三三两两散去。 李鲤心理斗争了好一会儿,把江乔拉进裴知鹤的办公室,轻轻地合上门。 不等她开口,江乔就凑上来,拉着她问,“具体是怎么回事,你看到了吗?” 裴知鹤刚刚那么赶时间,她也不好多问,实际上急得手心都出了汗。 李鲤把声音放到极低,拉她到桌子前坐下,“我跟你说了,你别告诉裴老师啊。” 江乔飞快点头,无声催她。 李鲤整理了一下语言,才下定决心开口,“有病患家属在裴老师办公室里闹事,没伤人,但挺烦的。” “刚送来急诊的七岁小姑娘,早上吃饭卡了根鱼刺,家里老人给用了土方法,硬是把鱼刺咽下去了。” “刚开始一切正常,还能继续吃东西喝水,结果一去学校上学就不行了,一直哭着喊胸口疼。” 李鲤原本的语气还算平静,说着说着又开始愤愤,“老师给家长打了电话,结果那个爸爸也真是的,口口声声说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治的,非说是小女孩矫情,就是为了逃课装病,还是孩子妈妈特地从临市赶过来,送了急诊。” “送过来一拍片,整个放射科惊动,”李鲤用一次性纸杯倒了点水,放一杯在江乔面前,轻饮两口润嗓子,“这么小的孩子,食管壁都被划穿了,有多疼我都不敢想。” “一大块脓肿,直接卡在心脏之后脊椎之前,主动脉壁都快被侵蚀透了,凶险得要命,开了胸也有六成概率下不了手术台,哪个院都不敢接。” “还是裴老师好心收了这位小病患,说必须现在就做手术,不然再拖两个小时孩子命都要没了,结果孩子爸爸来了之后,非说是裴主任和孩子妈妈串通好了,故意想坑他钱,冲到床边就想把小姑娘抱走。” “裴老师拦了一下,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端起旁边桌上的茶杯就泼过来了……幸好是温的。” 也幸好,只是茶。 江乔抬眸,眼睛里有些微淡的红血丝,“他现在去的手术,是谁的?” “就……还是这个小姑娘。”李鲤轻声叹了口气。 “衣服的问题你别担心,他们到手术室那边免不了还要再换刷手服,不说多舒服,但肯定比湿的黏在身上好受。” 几分钟的对话。 江乔听得胃里刺痛,深呼吸了好几次,连脸色都变得有些发白。 李鲤抬眼看了她一会。 安静了好几秒,才憋出一句完全不像是宽慰的宽慰。 “其实,裴老师之前经历过的类似的事儿,还真的挺多的……” “我们组主要接重症,这种事情尤其多,他估计也已经习惯了,不太会放在心上。” 李鲤说完后,又嘱咐了她半天。 大概意思是千万千万不要告诉裴老师是她告诉的实情,不然害小师母听得这么难受,她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江乔努力调整着状态,勉强挤出一个淡笑,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顿饭,李鲤热情推荐了好几道食堂的人气好菜。 刷的是裴知鹤的卡,有荤有素,看卖相都不错。 可她吃得味同嚼蜡,几乎尝不出味道。 李鲤后来跟她闲聊的话,她每句话都答了。 但完全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点印象都没留下。 第141章 他的人间烟火 手术比想象中持续得久。 江乔中途打车回了趟家,给裴知鹤拿了干净的衣服,托李鲤找年轻的男大夫送到手术室更衣间。 回来后,又不知道在他办公室里坐了多久。 直到夜幕低垂,外科楼这边的医生们都快走完了,才听到李鲤敲门进来。 “小师母,裴老师出来了。” 江乔从椅子上飞快站起来,把鬓边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好,麻烦你了。” 李鲤给她开着门,手里抱着一会要去住院楼和家属签的同意书,欲言又止的。 她看了好几眼江乔发白的脸,神色有些羞惭,“对不起啊小师母……我刚刚不应该说那么多的。” 在医院环境里待太久,人都有点麻了。 刚刚一下子话赶话,就忘了迁就外行人对这种糟心事的接受能力。 现在想来,老板能那么嘱咐她,一点都不是多虑。 江乔抬眸笑了一下,走到门口时侧身停住,“道什么歉。” “这些事我懂得少,裴医生平时也不会跟我提,还要感谢你愿意跟我说他的事情。” 李鲤长到这么大,一直都待在校园里,实际岁数大江乔几岁,但心理年龄和她差不多,性子也耿直。 头一次和同龄的上司家属打交道,还没摸好这个度,怕自己僭越了规矩,惹出是非。 隔壁办公室传来说话声。 江乔深呼吸了两下,关灯关门,迈步过去之前,又贴近李鲤耳语,“你放心,我就说自己听来的,绝对不把你供出来。” 李鲤送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跟她道了别,转身快步往电梯间走。 江乔缓步走到大办公室门口。 几个眼熟的面孔都在,裴知鹤已经洗完了澡,换上了她带来的浅蓝色衬衫。 漆黑的碎发带着点没干透的湿意,他单手撑办公桌隔板,正在跟一身刷手服洞洞鞋的任斐然交代事情。 几个侧身低头的瞬间,白炽灯照亮了那张英俊立体的脸。 江乔站在门口,视线很克制地黏着在他身上,自然就没错过,他眼下那道深深的口罩勒痕。 额头上也有,稍微浅一些,是手术头灯压出来的。 任斐然注意到站在门外的江乔,脸转了过来,小声提醒了裴知鹤两句。 裴知鹤转身看去,对上她的目光,唇边勾起一点淡淡的笑。 低声把最后两句嘱托跟任斐然讲完,拿起身边椅背上的大衣,径直朝她走过来。 一旁茶水间的许培仁在刷杯子,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 江乔注意到了,连忙把胡乱起伏的心绪压下去,抬眼看着越走越近的高大身影,拼拼凑凑也挤不出一个甜笑。 一句手术顺不顺利含在嘴里,转了好几圈又咽下,最后才小声开口,“……吃饭了吗?” 就算她自私吧。 又被泼水,又要连轴转站五个多小时。 她能懂小孩子家属有多担心,但心里的那点偏心,让她做不到立场正确。 谁都有排在第一位的宝贝,而她,放不下她的裴医生。 时间已逾八点,这一层的人基本都走空了,走廊里灯光暗淡。 少女柔白的小脸半隐在他的影子里,努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可怎么也压不住眼底和鼻尖的那点水红。 “还没顾上,”裴知鹤揽住她的肩,很慢地向外走,还有闲情和她开玩笑,“小朋友要请客?” 江乔仰着脸点头,神情满是认真。 她当即就掏出手机点开某点评,定位附近的餐馆,几乎都把裴知鹤看得怔愣了一下。 “随便吃点就好,”他拍拍她的肩,抬手整理她窝在棉服领口的头发,又把她的拉链往上拉了拉。 “我们先回家。” 江乔捏住手机,说了声好。 晚风干而冷,打着旋往人脸上吹。 外科楼离停车场不远,一路上都没什么人,江乔抱着裴知鹤的胳膊,脸也无意识地贴过去。 刚从手术室出来,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不难闻,反倒很能给人安全感。 李鲤说的那些话又浮现起来,很没出息地,江乔又想掉眼泪了。 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他,可她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不在那个位置,也想不出裴知鹤到底会是什么心情。 他是恼怒多一些,还是难堪多一些,抑或是像李鲤跟她说的。 ——见得太多,所以一点感觉都没了。 她从来就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怕措辞不好显得不懂事,再弄巧成拙。 进了停车场,裴知鹤按下车钥匙的遥控键,不远处的黑色suv车灯闪了两下。 江乔下定了决心,步伐一顿,捏住他微凉的手,“我去趟便利店,你等我三分钟,很快就回来!” 暮色昏暗。 少女的浅粉色棉服进了风,水母似的一鼓一鼓地跳动,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 不到约定的三分钟,她两手捧着一个塑料袋,小鹿一样地狂奔回来。 江乔拉门坐进副驾驶,顾不上系安全带,献宝似的把袋子里的关东煮递给他。 她微微喘着气,胸腔起伏,“离回家还有一段时间,怕你胃里难受。” “先吃点热的垫垫肚子,等回了家,你想吃什么跟我说,我都给你做。” 裴知鹤垂眸看着她。 江乔跑得急,又被车里的暖风一吹,额角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颊上泛着热气熏出来的粉,红扑扑的,是种这个年纪独有的玉雪可爱。 他看得有些出神,平时明明不怎么吃这些东西,但还是很听话地接过来。 塑料袋的绳结一打开,热腾腾的鲜香味盈满了整个空间,是海带汤底的。 “之前就发现你一口辣菜都没夹过,是不是胃不好碰不了?” 江乔杏眸水润,软声催他,“我让店员加了不辣的汤,你先吃两口咱们再走,这家便利店的萝卜真的挺好吃的,我在学校图书馆自习,晚上回宿……” 裴知鹤一直没出声,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底气,猛然停下来,“要是不喜欢的话,就放在这里也行。” 她就在他身边,软白的掌心无意识地放在他腿上。 像个会每天替他操心担忧的家里的太太,嘀嘀咕咕地说话,心疼他,劝他吃饭。 软蓬蓬,温温热,他的人间烟火。 从柏林回来这么多天,他无数次地患得患失,几乎都要以为先前发生的是他的一场梦。 可她的声音和体温如此鲜活,让他一瞬间语言机能失灵,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几秒,他冷白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音调有些哑,像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有,我很喜欢。” 看着他漂亮的手拿起一串丸子,放进嘴里,江乔才笑起来。 “你吃,我不看你。” 说了不看,江乔很讲诚信地把脸侧向车窗。 实则借着窗玻璃的反光,偷偷看裴知鹤吃东西。 刚才时间太赶,串串是直接点的关东煮优惠套餐,基本都是些淀粉丸子和素菜。 本来以为这种世家出身的大少爷,从小没怎么碰过这些东西,多少会有点嫌弃。 但看裴知鹤吃关东煮,好像比看那些浮夸的大胃王吃播还要下饭。 优雅得体,又很认真。 不知道是不是她直觉出了问题。 就感觉他……吃得还挺香的,像什么米其林餐厅的珍馐。 车窗的玻璃透亮明净。 隐约间,她好像和裴知鹤对视了一眼,但被偷看的人装作不知道,只是唇角勾了勾。 江乔摸了摸发烫的耳垂,把脸正过来,一肚子的话憋了快半小时,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寻个出口。 “那个家属凭什么那么说你啊……” 第142章 圣诞快乐 她微微低着头,柔亮的发丝垂在脸侧。 语气很恼,但因为音量放得很轻,几乎像在自言自语,“小孩子那么危险的情况,你愿意冒险接了就已经很好了,他不仅不领情,还又骂人又动手的,他凭什么啊。” 同样是认真工作,其他行业受了气还能关门谢客,一走了之。 但医生就不行。 被泼了水就已经够让人恼火了,结果水都没擦干就要往上冲,拼尽全力去救这种人渣的孩子。 小孩子当然是无辜的,但她就是替裴知鹤觉得委屈。 裴知鹤眼底带着笑意,没想到都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从这件事里出来,跟她解释。 “当时小病患一进院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孩子父母有点接受不了,情绪有些激动也能理解。” “至于对我动手,主要是家属有点缺乏医学常识,比起科学还是愿意相信经验,再加上孩子爸爸应该是在家里说一不二惯了,受不了有人站在妻子一边跟他唱反调,一下子就有点控制不住情绪。” 江乔抿了抿唇,脸别过去看着车窗外的路灯,火气压了半天还是没压住。 又转过身来,杏眼湿漉漉的,“他控制不好情绪,对自己的家人不负责就算了,还要对我的家人辱骂动手?” “裴老师是人间菩萨,我不是,你能理解我不能理解,我就是受不了有人这么对你。” 因为不常说重话,她即便是气急了,语气里的委屈还是多过泼辣。 凶起来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更像是小动物生闷气,呲出尖尖牙齿也像在撒娇。 “要是见了就不能不救,那咱们就想办法别见了,”江乔嘴里念念有词,认真帮他想着办法,“以后你远远看见这种家属就赶紧绕路,行吗。” 说半天,江乔也没听见他再有回应。 禁不住直直地看过去,与他的眸光对上。 她气得要掉眼泪,裴知鹤的心情却反常地好,扬起的唇角一直没下来,漆黑的眸子柔亮,像月光下的镜湖。 裴知鹤看着她笑,“只要进了这一行,基本逃不掉这种事,就连苏院士也遇上过不知多少次。” “我有分寸,真有危险的时候会躲开,今天这样的也不会往心里去。” 他自己是这么说。 连李鲤也说,裴老师遇见的这种纠纷多了去了,根本不会在意。 江乔憋着一口气,拼命让自己的声音不抖,“可是我在乎啊。” “下午你打开办公室门的那一下,我呼吸都差点停了,”她眼眶红红的,“这次没事,那下次呢,你救了那么多人,能让你自己在遇上危险的时候多一条命吗?” “裴知鹤,你本来就比我大七岁了,能不能想想办法活久一点啊。” 少女眼角湿润,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脱口的却是这种小孩子似的无赖发言。 裴知鹤把手里的纸杯放进驾驶座旁边的杯架,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想笑,又笑不出来。 手底的发丝触感柔滑,隐约传来干净柔软的发香。 他忍不住地自嘲,觉得自己都快到三十岁了,还是拧巴得要命。 以前江乔只把他当哥哥,当好心长辈的时候,他做梦都想被她关心。 但现在她真的如他所愿,哭着数落他的不是了,他又忍不住地自责,觉得自己实在是罪恶深重。 “我保证,下次一定注意,好不好?” 他牵过她垂在身侧的手,十指相扣,轻轻地晃了晃。 江乔不说话,白皙的鼻翼泛红,不住地翕动,还没从那阵情绪中缓过劲儿来。 裴知鹤轻笑一声,俯下身子看着她的脸,跟哄小孩似的开条件,“明天平安夜,我查完房之后开始连休三天,带你出去玩。” 江乔樱色的唇抿得水亮,斜了眼过来,软乎乎的,“去哪?” “季安家在京郊新开了一家马场,”裴知鹤道,“舒家有投资入股,明天第一天内部试营业,人应该不多,带你去骑骑马散散心。” “想去吗?” 两人算是出了国才正式确立的关系。 在此之前,裴知鹤带她出去玩的记忆几乎没有。 有也都是乌泱泱一群人,要么是那时候还太小,旁边吊儿郎当站着一个高中生裴云骁。 要么就是医生们团建,烤肉八卦热火朝天,只有在帐篷里,才能勉强有点二人空间。 江乔稍微想象了一下和裴知鹤出去约会,他一身马术服利落英俊的样子,还是没经得住诱惑。 索性一咬牙道,“去。” “但你答应我的事也要好好遵守,不许只是随口一说,下次又忘了。” 裴知鹤抬高她的手,在她泛粉的指尖上吻了吻,“说话算话。” - 也许是因为家里的床太舒服,也许是起床更早的男人帮她把手机静音了,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江乔定了一大早的闹钟,结果又一觉睡到九点。 裴知鹤给她留了纸条,说十一点回来接她。 压纸条的小碟子里放了块红茶司康,金色的小叉子纤细闪亮,勺柄的尾端戴了只迷你尺寸的小圣诞帽。 毛线织的,颜色正又可爱,是他们一起在柏林圣诞集市淘的小东西。 旁边还有张很精致的圣诞贺卡。 【宝贝:圣诞快乐。 记得看倒数日历, 查收最后一天的礼物。】 第143章 送戒指和求婚也差不多 漂亮的蓝灰色字迹,让江乔看得愣了一下。 裴知鹤送的圣诞倒数小柜子跟着她走南闯北,从柏林带回学校宿舍,昨天晚上又特意带回来。 大半个月的时间,让她摸清了裴家大少爷送礼的风格。 除了很少一部分的小玩偶和日用小物件,基本都是一些贵重又老派的正式礼物。 送的手链和钢笔她至今都随身带在身上,剩下的那些,是他早年间从欧洲的各大拍卖行拍回来的古董珠宝。 男人品味很好。 特别是前几天的那对翡翠玉兔耳饰。 一开始她只是看着精致可爱,还特意搭了条白裙子,泡图书馆的时候戴了两天。 后来心血来潮,从网上搜了搜古董珠宝专场类似拍品的成交价,吓得当场摘下,就怕自己一个没注意在路上丢了。 这些漂亮小玩意儿从此就躺在原本的首饰盒里,再也没动,被她用一把爱心型的小锁,锁回了小书房最下面的抽屉里。 倒数日历陪了她快一个月,到今天是最后一天。 被裴知鹤专门这么一提醒,她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起来了。 饭都顾不上先吃,光着脚哒哒哒跑回次卧,把那扇最大的小抽屉门小心拉出来。 深蓝色的盒子,黑色的绒布内衬,海瑞温斯顿的经典包装。 上面躺着一枚硕大的黄钻戒指…… 迎着卧室窗纱透进来的阳光,差点闪瞎江乔的眼睛。 戒圈简约纤细,两侧的梯形白钻剔透,像是剥开的糖纸,静静托举着中间的一颗五克拉的枕形切割主石,折射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旁边的纸条上依然是她熟悉的字迹: 【裴太太,婚后八十天恋爱快乐。】 阳光下,那块明净的黄色艳丽得惊人,像极了一块柠檬硬糖。 江乔屏住呼吸试戴了一下,很衬她,本就白皙的指尖更显得如玉一般。 她下意识地想把戒指摘下来放回去,才发现纸条隐隐透出背面的字。 翻过来:【今天戴着它来吧。】 她捏住戒圈的手指一顿,慢吞吞地,又把手放下来。 ……他都这么说了。 而且,这种黄色艳丽成这样,又这么大,连玻璃都不敢这么做。 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很贵的钻石……? 她虽然没买过,但总是在网上冲浪过的。 也刷到过不少次那种新闻,什么某某影视大花佩戴珍藏级千万珠宝走红毯。 在那些照片里,好像女明星们戴的也都是白钻,或者是各种颜色的宝石。 裴知鹤送她的这枚戒指,就这么往小柜子里一放,也不怕一路上舟车劳顿弄丢了,十分随意。 也许……真的只是块成色特别好的碧玺。 这么一想,她心里放松了许多,一路举着自己的手开心地左看右看,回到主卧把早餐吃了。 红茶司康的选料极好,醇厚中带着一些微苦,是裴知鹤和老爷子都喜欢的味道。 应该是老宅那边李姨的手艺,江乔几年前在老宅吃饭多,一口就尝得出来。 小桌上还放着同样千里迢迢淘回来的茶杯,冲洗得干干净净。 里面是拆好的伯爵茶包,裴知鹤自己从茶庄挑的茶叶,滤纸袋叠得锋利规整。 男人细心到令人发指,连热水壶都帮她放在了杯子边。 水是开的,开着保温模式。 一切的步骤,只差她把水倒进茶杯里,然后张嘴。 江乔看得啧啧称奇,一边吃一边胡思乱想,突然就明白了裴冉为什么从小在学校里一大群男生追,但一直清醒到堪称冷酷,毫无恋爱的想法。 如果她有一个这样的男性长辈在家里,从小这样照顾着她。 哥哥也好,爸爸也好,她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跟恋爱脑沾上一点儿关系。 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 - 早饭结束,离裴知鹤说好来接她的时间还剩两小时。 江乔飞快地化了个淡妆,换好衣服出门。 因为她临时下了决心,准备干一件大事。 圣诞节想送给裴知鹤的礼物,其实她出国那天在机场免税店就买好了,但收了这枚戒指一比较,她那个领带夹实在是有点太单薄,拿不出手。 很快打到车,直奔最近的顶奢商场。 人生至今为止最大的一笔开销,下定决心却只用了两分钟,连攻略都是在出租车上现场做的。 到了商场,一路直奔空中花园的专柜。 她来的是裴知鹤送她的同品牌珠宝店,从某红书上看了好多姐妹的备婚帖子,都说这家店的店员势利冷漠。 有这样的心理预期,江乔进门前最后几步,心里还有些忐忑。 店门刚拉开,她习惯性地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还未开口,就有两个穿黑色套装裙的sa微微躬着身子迎过来。 一个人引她去包厢,另一个微笑问她要喝什么,香槟还是茶。 殷勤到让江乔都有些晕头转向,连忙打住,“我时间比较赶,想给先生挑一枚婚戒。” sa反应得很快,几分钟就将盒子捧到她面前,“您可以先看看这些款,和您手上的这一枚更搭配一些。” 珠宝店的灯光,和服装店的镜子一样,都有些科技和门道在里面。 经她一句话提醒,江乔才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本就耀眼的切面,在角度精妙的射灯下闪闪发光。 比起店内中央玻璃罩里放的镇店彩钻,火彩和色泽也过之而无不及。 江乔的心跳隐隐加快,强压下心里那一点关于关于价格的猜测,低头看着面前丝绒盒里的男款戒指。 不同于女款戒指,男款的设计没那么多花头。 如此才更能看出,sa为了拼出这一盘夸张的整圈全钻男戒,费了多大的心思。 江乔看得有些为难,细长的弯眉微微蹙起,“我先生的职业比较特殊,戴不了这么浮夸的款式,最好设计能再低调一些,越简约越好。” 她刚刚扫了眼价格标牌。 最近刚入账了几笔兼职酬劳,咬咬牙也能买得起其中几款。 但裴知鹤平时在医院的时间比较长,上手术时不能戴配饰,面对病人时,一圈钻石也不够得体。 她是那种送了礼物就希望对方能用上的实用派性格,不希望他表面上收了,心里却为难。 sa面上完美的笑容一滞,迅速又拿了一些婚嫁系列的男戒过来,让她随便挑选。 江乔比较了好一会,最终选择了一款铂金的素戒,只在中间镶嵌了一颗窄长的钻石。 钻石很小,但纯度高切工好,线条也偏冷静硬朗,不会显得浮夸。 前台结账,卡上瞬间划掉了小几万块。 虽然对她的积蓄来说是一笔巨款,但在这家店里完全不算什么。 尽管如此,负责引导的sa还是全程把她送上了电梯。 临走前相当热情地加了她的微信,说以后有什么售后问题或者珠宝需求,都可以再联系她。 回到家,江乔补了补妆,再若无其事地把戒指盒和领带夹在包包里塞好,十一点准时收到裴知鹤的消息,下楼出发。 季安家的马术俱乐部开在香山附近,场地开阔幽静。 到停车场放好车,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原定的骑马日程被推迟到下午,江乔跟上裴知鹤的步伐,先到马场的会所吃午饭。 虽然还没完全向外界开放营业,但季家的人脉极广,来的投资人和亲友也并不少,包厢已经坐满了。 江乔循着引导坐在落地窗边,隐约听见包厢那边传来几声小孩子的叫嚷声,忍不住开始瞎担心,在桌上轻轻戳一下裴知鹤的手腕。 “你之前说舒家有投资,一会要是遇上你家的亲戚,我要怎么叫人啊。” 裴知鹤反手把她扣住,很是好笑地捏了捏,“不用叫也行,我在舒家的辈分还挺高的。” 江乔的心往回放了放,无声呼出一口气。 两人点好菜,侍应生抱着菜谱离开。 江乔紧张的心情卷土重来,把脱在一边的衣服重新展开,又叠了一遍。 包里的东西就像两枚小炸弹,她看一眼就更紧张一点。 送戒指这种事,简直……和求婚没什么区别。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怎么说才能更自然些。 桌对面的裴知鹤低头看她,慢条斯理地给她倒了杯热茶,缓缓启唇,“有事情跟我说?” “还是有东西要送我?” 第144章 他怎么就成前夫哥了 男人像是有读心术。 江乔猝不及防被看穿,脸都染了些烫意,一路上特意装睡打的深情腹稿也都忘了个干净。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两手捂着半张脸坦白,长睫眨得飞快。 “就……我们结婚之后一直都没有婚戒,今天看到你给我准备的戒指,我觉得自己真的太不称职了,就去给你买了一枚戒指,当作感谢裴老师愿意和我结婚的80天纪念日礼物,和圣诞礼物……” “但,但是我圣诞礼物之前也已经买了,不是今天才突然想起来的,啊啊我话说得不好,你不要误会……不是因为愧疚才给你买戒指的,是因为……喜欢你才买的。” 她语速飞快,颠三倒四的,听得裴知鹤喉间溢出很低的笑音。 他不想打断她认真的氛围,抬手清了清嗓子,才平下语气道,“好,我明白。” 江乔直直地看了他两秒,鼓起勇气,拉开包包的拉链。 从里面拿出那两个烫手的盒子,先把领带夹推过去,给自己打打气,“这是,之前就挑好的圣诞礼物,以后穿正装的时候可以戴。” 裴知鹤没说话,只是弯唇笑着,垂眸看她。 江乔像是受了鼓励,一鼓作气从包里拿出那个深蓝色的珠宝盒,两手打开,推到他面前,一枚银色的男士婚戒静静地立在黑色绒布上。 她有些害羞,“我想了想,如果要戴去工作场合,应该不太适合复杂的配饰,所以挑了这个……虽然没有很贵,但……” “宝宝,婚戒的意义不在于价格,在我们今后一起共度的时间。” 裴知鹤一身干净的黑色高领毛衣,在冬日的暖阳里看向她,眸色温润。 他唇角弯起,“谢谢你,我很喜欢。” 江乔抬眼看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话是这么说。 却完全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只将冷白修长的手指搭在戒指盒旁边,岿然不动。 江乔有些茫然,刚想要催。 就见他掌心朝上,漂亮的食指关节屈起,轻轻叩了两下桌面。 像是很好心地给一个忘词的蹩脚演员提示,“小朋友,这是婚戒。” 坐在他对面的江乔微微一顿,像是终于明白了男人为什么要把手一直放在她面前,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取出戒指给他戴上。 想了想,又把自己手上的戒指拿下来。 放在嫩白的掌心,伸到他手边,红着脸小声道,“那你给我戴。” - “……救命裴云骁,我好像瞎了,你看那是不是小乔姐。” 裴冉盘子都差点摔了,在桌子底下狠踩对面雪白的新球鞋。 俱乐部的会所请了名家设计。 即便不在包厢,卡座与卡座之间也有地势形成的天然错落,隔音的同时也隔视线。 高大的绿植点缀其间,把客人的隐私保护得很好,再怎么有心窥探,也只能瞥见一角最外面坐的顾客的侧影。 正如她刚刚,其实也只从枝叶的缝隙里,窥见了一角年轻女人的下巴。 白皙而尖俏,唇上涂了很浅的玫瑰色唇釉,笑容明媚。 连气质都变了,和她记忆里的江乔,其实并不能完全对得上号。 但就是这八分像,让她的直觉小雷达哔哔作响,这人必是江乔无疑。 她在这激动得要命,裴云骁却还在对面大喇喇坐着,迅速回踹了她一脚,漫不经心地继续卷他的意面。 裴冉恨铁不成钢,“真的,我骗你的话叫你哥。” 裴家的小女儿早熟。 出生一睁眼就看透了自己二哥纨绔二世祖的本质,打心眼里瞧不上他,打从会说话起,一直都是直接喊大名。 毫不夸张的说,他在裴冉心里威望最高,最像哥的几年,全是托了江乔的福。 裴云骁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比刚刚信了一点,但又没完全信。 江乔一没钱,二没人脉。 今天这种场合,来的都是季家的亲近世交和俱乐部投资人,她再怎么贪慕虚荣想巴结新的男人,没有邀请,根本就摸不到这来。 “今天是给季安哥捧场来的,又不是从这演狗血剧,万一认错了我又要社死,不去。” “你不去也好,”裴冉叉起一块小蛋糕,“我刚刚看见小乔姐笑得那么开心,估计是跟新姐夫一起来玩的,你去了还要碍眼,怪丢脸的。” 她这句话说得比拱火还拱火。 裴云骁一想起那条羊绒围巾就烦,把苦哈哈恪守了好一阵子的禁令都抛在了脑后,放下餐具,抓起手机就往卡座外面走。 生日分手之后,他也不是没反思过。 甚至连面子和尊严都不要了,不顾自己过敏刚在医院里吊完水,也要冲到她跟前去低三下四地挽留,又是买花道歉又是哀求的。 连一毕业就结婚都跟她保证了,但人家就是连眼皮都不翻一下。 拒绝他的时候那么硬气,好像搭上了那个老男人,就能顺风顺水嫁豪门,当上人家不知道几个孩子的后妈一样。 他就不信,就她那种清高寡淡的性子,身边就这么点资源,还能找得到比他更好的。 她要是喜欢钱,就他哥那么醉心学术,一门心思冲下届院士,只要他愿意放弃创业,收了心思回家,将来裴家舒家的地产版图都有可能是他的。 她要是喜欢长得帅的,他更是不用多说。 关键是他才二十岁出头,脸和身材都年轻,总不能连个有老人味的叔叔都比不过。 怒火蹭蹭往上冒,连脑门都快被点着了,差两度就要冒烟。 裴云骁很不耐烦地从裴冉嘴里问了个位置,在小丫头满嘴“前夫哥”的讥笑声里,愤懑冲天地往窗边的一处卡座走。 卡座前,正好是个做成螺旋状的木质台阶,挡住了一片视野。 裴冉拉他袖子,“我刚刚只看见了小乔姐,也不知道新姐夫还在不在,一会你去了我在邻桌盯着。” “我劝你别在这冲动闹事啊,真要出了事,还要大哥过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到时候你死定了。” 裴云骁甩了两下手,拧着眉道,“我有数。” 季安刚刚过来了一趟,打了声招呼,把裴知鹤借走单独聊两句。 江乔一个人留在卡座里,也不急着吃东西,拿着手机对窗外碧蓝的人工湖拍照。 “就你自己?” 江乔听见裴云骁的声音,一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顿了一下才转过身,“你怎么在这儿?” 裴云骁在她对面坐下,黑色牛仔裤下的修长双腿交叠,嗤笑一声。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他眼神尖利,打量了一圈四周,一眼就定在她抓握着手机的那双手。 十指纤纤,嫩得跟水葱白似的。 左手的无名指上一抹刺眼的钻光闪过,跟刀子似的,刺得他眼底猩红。 喉结重重滚了好几下,才发出声来。 “挺有能耐啊,新傍上的干爹这么舍得给你花钱,这种级别的艳彩黄钻,没个两千万拿不下来吧?” “你当初和我分手,就因为我没给你这两千万?” 第145章 谁敢挖他的墙角? 两千万这个数字一出。 江乔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自己手上看了一眼。 她的反应落在裴云骁眼里,就变成了纯粹的心虚,一腔邪火无处发泄。 “怎么着,看你这意思,叔叔没跟你说过这戒指值多少钱?” 他胸腔里憋闷得喘不过气来,面上还要维持住那副不在乎的样子,硬挤出来一个阴阳怪气的笑。 “哦那你惨了,要么就是假的人工钻,要么就是他从自己老婆的首饰盒里偷拿出来的,你戴不了两天还得还回去。” 江乔心里的惊诧很快褪去。 极有耐心地听他说完,才平静启唇,“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她声线放得很轻,微微蹙眉。 面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有的只是礼貌,和那一点发自真心的疑惑。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裴云骁搭在桌上的手顿了一下,故意垂下的眸子倏地抬起,定定地看着她。 离他上次见江乔,不过才过去了两个月。 坐在桌对面的人,脸还是那张让他一见难忘的江南美人脸,声音也同往常一样绵软,碧水扶风般温和。 但好像就是哪里变了。 不再是他记忆里那副,永远都在努力迎合他的顺从和讨好。 在一起的两年里,江乔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矜持样子。 他觉得她装,也看不上她从那种破碎家庭带出来的天然习性——格外会看眼色,自卑又软弱,言不由衷都快成了本能。 但他没办法否认,就是这种软到随便捏的性格,极大满足了他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让他一边嫌弃一边享受,简直像得到了一只剪了羽的牡丹鹦鹉。 漂亮可爱,机灵又听话。 飞不走,也离不开他。 兴致上来了,窝在手心盘一盘,烦了就关进鸟笼子里去。 平日里拿好吃好喝好玩的养着,时不时带到老爷子面前吃个饭逛个园子,给自己的创业大计争取一点儿裴家本家的资源支持。 等到时机到了,他玩心收了,自然就会给她一个裴家二少奶奶的位置。 江乔怎么可能抵得住这种诱惑? 即便在分手前的最后一个月,他依然用不上发火说重话,只要稍微皱一皱眉,她还是会本能地小心翼翼道歉妥协。 裴云骁这么想了两年,对自己的规划十拿九稳。 就连分手了好几个月,上回吃了一次闭门羹,也从未打从心底里相信,江乔是真的不要他了。 女生嘛,耍点小性子也是正常的。 可是,就算是他喝多了和别的女生靠得太近,她受了委屈,想跟他闹一闹。 就算是她真的找上了什么有钱的暧昧对象,收了人家一条很贵的私人订制围巾,故意每天戴着想让他吃醋。 都这么久了,他人都特意寻过来坐在她对面了…… 她又不是不懂进退时机的傻子,也该乖乖地服个软,回到他身边了。 可为什么…… 她会用这种,像是看可怜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 裴云骁的心尖又疼又麻,还未说点什么,来给自己找台阶下。 就听见对面的江乔把手机推开,平静劝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觉得你还是现在离开好一些。” 她往他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在下意识地找谁。 而坐在对面的他,却像是一团透明而无意义的空气。 她看不见,也不想看。 “我就不。” 裴云骁心里痛得发紧,不想看她的眼神,垂眸往自己身边的卡座沙发上打量,看到椅背上的男式羽绒服。 黑色的,不算正式,大概是为了出来玩,特意挑的休闲款。 一眼就看得出的好质感,根据衣服的尺码大概一猜,那男人的身高,不会比他矮。 他低着头比较了好一会,心里闷得发堵,不情不愿地承认。 她的新男友,不仅不是什么土老板暴发户,而且好像……身材还挺好的,也有品味。 他满腹酸气,眼圈泛红,“你找的那个老男人那么疼你,怎么一看见我来就自己先跑了?” “是他自己觉得见不得人,怕被我抓住什么把柄,还是你觉得他太丑让你没面子,怕站一块儿让前男友笑话,好说歹说,哄着人家找地方躲起来了?” 会所中间有个小舞台,一个小型室内乐团正在演奏着巴萨诺瓦爵士。 乐声悠扬,堪堪压得住裴云骁猝然升高的音量。 江乔血气上涌,但不想给裴知鹤的朋友惹麻烦,下意识地抓住手机保持冷静。 她直直地看过去,冷声道,“不要在公共场合发疯,裴云骁。” 被她的话点到的人却嗤笑一声,眼底猩红,“这就受不了了,被我说中心虚了?” “你跟这男的才认识几天就白送到人家家里去同居,你又能清高到哪儿去,凭什么就不能接受我跟人出去应酬几场,喝喝酒聊聊天?” 江乔却忽然笑了,看他的表情近乎荒谬。 裴云骁想辩解。 但却突然怔住,看着她弯起的笑眼,说不出话来。 都说爱人如养花。 江乔在他身边的时候,也是漂亮的。 早先他嫌她家世寒酸,带不出手,不愿意把江乔的身份介绍给身边的朋友。 连顾飞搞不清状况的时候,都当着他的面翻开表白墙的外语系晚会照片,从脸到腰一阵猛夸,差点就在朋友圈悬赏三万,只求一个江南美人的微信号。 但今天的江乔,柔润的杏眼里有他没见过的光彩,不卑不亢。 像是被注入了稳定而又庞大的底气,神色坦荡,眉梢却带着一些懒洋洋的妩媚。 他没见过,也从未想象得出。 那样一个清汤寡水的江乔,如果离开了他,投进别的某个男人的怀里。 如果被人好好地捧在手心呵护,如果被认认真真地爱着,居然会融化成这么……耀眼迷人的样子。 他的心脏像是陡然被挖空了一大块,残余的破洞刮进了冬日的冷风,却又按耐不住得狂跳起来。 来这张桌子时萌生的怒意,已经淡去了几分。 他甚至萌生了只要她愿意摘掉那枚戒指,哪怕让他现在就和她结婚,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赖的想法。 江乔还在笑。 脱口的话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刚热起来的血瞬间冷了大半。 “裴云骁,你该不会这种话说顺口了,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吧?” “你那是和人接吻,不是应酬。” 裴云骁被激得重滚一下喉结,那点迟来的心动混合着羞辱一起,全都变成了烦躁,直直地往上冲。 他一把抓住江乔嫩白的手腕拖向自己,被她使力甩开,干脆起身绕到她那边去,堵着路,去攥她肩膀,“让你那个叔叔出来啊,敢跟我抢人没胆子见我是吧?” “那好,我今天就在这不走了,”裴云骁歪着头,舌尖顶了一下腮,“整个京圈还没几个人敢挖我的墙角,我倒要看看,那男的是个什么东西。” “你倒要看看。” “我是个什么东西?” 身后的声音清冷低沉。 腔调拖得平缓。 裴云骁的掌心倏地出了层薄汗,近乎麻木地转过身。 看到站在卡座桌边,眸色冷厉的裴知鹤。 膝弯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第146章 什么大嫂 “哥……你怎么来了。” 裴云骁本能地往后退一步,和一脸阴沉的裴知鹤对视了一眼,局促地低下头去。 小时候被他管教的肌肉记忆复苏。 他胆战心惊地抬眸偷瞄他,冷汗几乎湿透了贴身的衣服。 上次他哥脸色这么难看,好像还是他十八岁那年。 那时候他为了庆祝成年,和顾飞包下东城最大的夜店攒了个局,结果喝太多,酒精中毒差点死了,最后打120送去京附医,还是季安哥亲自抢救的。 那时候他从病床上醒来,看见站在床边的裴知鹤,冷沉沉的表情和现在一模一样。 让他恨不得再休克过去一次。 现在也一样。 胃里生理性地抽痛,刚喝下去的两支甜白也开始翻涌。 裴云骁往卡座旁边又退了一步,一边哆嗦一边找话题,“我……我刚才在外边大厅没看见你,还以为哥你和季安哥关系好,前几天早来了。” 之前那通电话里,裴知鹤警告他的事他还记得。 不能在他面前再提一次江乔的名字,也不能再来找她一次,毕业前连创业的事都别想了,安分守己好好待在学校。 可他今天虽然是没忍住来找她了,其他两条还是有在好好遵守的,应该能从轻处罚吧…… 天地良心。 他钱包里现在唯一余额不是零的卡,就是校园卡。 食堂都快吃吐了,连今天这趟都是他拉下脸来,低三下四求裴冉跟苏伯说了声,把他接来改善生活的。 都这么惨了,还当着前弟妹的面儿。 他哥但凡还有一丝良心,能痛下狠手? 裴云骁盯着自己脚尖那块精美的马赛克方砖发呆,忐忑得要命。 不料裴知鹤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缓步走到江乔身前,轻压她肩让她坐下,自己也坐在她身边的空位。 先是抬手帮她整理了一下肩头微皱的衣服,又给她顺了顺刚刚争执时弄乱的长发,最后才低下头,以一个近到和亲吻没区别的距离低声问她。 “宝宝怎么没动筷,不合胃口吗?” 不说站在一边的裴云骁,连江乔都有些听傻了。 她表情复杂地瞥了裴知鹤一眼,得到的是一个落在耳边的吻。 轻得像羽毛落下。 伴着一句声音极低,但故意能让裴云骁听得清的耳语,“之前答应过你,一定会让你看见的好戏,仅此一次的vvip席,珍惜机会。” 他说的,好像是…… 江乔脑海中的影像碎片飞速划过,定在那个清晨的医院天台,不动了。 “你难道不想看看,他知道我们在一起之后的反应吗?” 江乔怔了一下,身体里流的血都升了温。 她根本没想过裴知鹤还记着这件事,结果他不仅把这种玩笑话当做了承诺,还真的给她兑现了。 看到她恍然的神情,裴知鹤唇角轻缓地勾了勾,拉起她戴着戒指的那只手,十指相扣。 空出来的那只手拿过她面前的杯子,把已经冷掉的茶水倒进茶盘,换上一杯热的。 裴云骁站在卡座出口处。 眼睫一动不动,表情仿佛见了鬼。 从小到大,哪怕是全家最受宠的裴冉,估计都没被裴知鹤这么仔细妥帖地照顾过。 温柔地近乎能将人溺毙。 每个字的语气都像是在哄,待她就像什么……捧在掌心的心肝宝贝。 而江乔坦然接受的样子,也像是根最稳最狠的银针,直直地刺进他心里。 也……太自然了。 她当初可是比他还要怕他哥,怎么只是过去了几个月,就变得这么没分寸,连这种明显越界的照顾都接受得心安理得? 简直就像……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千百遍的骄纵,形成了什么离谱的思维习惯一样。 “过来坐。”裴知鹤道。 裴云骁一个激灵,浑身打了个哆嗦回神,瞄了眼裴知鹤线条锋利的侧脸,根本不敢多说什么,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在他面前的裴知鹤,一直都以冷淡的模样示人。 有时候在家里不戴眼镜,看起来更是凌厉到了极致,他每次看一眼就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又做错了。 正因如此,江乔刚来读高中那年让他帮忙转达对他哥的谢意,说知鹤哥真是个温柔的好人,他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绝比聋了。 要么就是老年痴呆提前到十五岁,大白天地开始幻听。 在江乔面前的裴知鹤,好像真的…… 不太一样。 当年隐约的想法在今天得到证实。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理不清头绪。 裴知鹤握着江乔的手,声音很稳,“我是个什么东西,你看了二十二年了,要是还有什么疑问,随便说。” 裴云骁cpu都快烧了。 来回复读了十好几遍,才勉强理解了他哥这句话的意思,脑子里嗡的一声。 裴知鹤上睑微掀,唇边绽出一弯几不可见的笑。 “虽然根本没这个必要,但你毕竟也是我的弟弟,所以我其实本来就打算过年的时候告诉你这个消息,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隔着透亮的金丝边镜片,他视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淡然,语气低缓,字字分明,“我和江乔结婚了。” “你都已经长大了,对大嫂该是个什么态度,最好不用我来提醒。” 大嫂。 什么大嫂。 他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 以他哥那把低冽的嗓子读出,来来回回地循环,挥之不去。 裴云骁都快不认识这两个字了,他像是一台被拔了信号的旧电视,满屏幕的雪花。 他这几个月里每天日思夜想,拼命想着要怎么挽回的前女友。 居然和自己的亲哥哥在一起了…… 他一直在找的,江乔踹了他,傍上的那个有钱老男人,是裴知鹤…… 裴云骁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睛失了神,垂着肩沉默了好几分钟,才勉强恢复了语言机能。 他抬起那双血红的眼睛看向对面,说什么自己都控制不了了。 嗓音干涩得像是含着沙子。 “你凭什么,总是抢我的东西?” 第147章 没有第二次 很多问题,原来早就有了答案。 裴知鹤为什么会警告他,再也不许接近江乔。 为什么几年前,老爷子在家宴上提起他和江乔的娃娃亲,连什么都不懂的裴冉都兴奋地高呼,而裴知鹤只是又给自己斟了杯茶。 他这个大哥素来以周到高情商出了名。 怎么会不仅没有一句祝福,连句平淡的场面话都欠奉。 怎么会,连给他们两个拍几张合影,都那样一副冷硬的神色。 为什么读高中的时候,他哥带他们出去散心,去的全都是乐园、海洋馆和剧场。 这种他觉得无聊得要命,完全就像是……小女孩才会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高考结束那天,裴知鹤的副驾驶座上放着两束一模一样的花。 灿烂而盛大的向日葵,那么夸张的一大捧,连包装都华丽得让周围的家长侧目。 他当时以为,裴知鹤是因为讨厌江乔。 正因为讨厌她,才不想让她嫁进他们家门,连看一眼都觉得烦。 正因为讨厌她…… 才会读书的周末随便找个地方带他们放风,也没用什么心思。 高考之后,终于能摆脱她了,所以才特意大手笔买花庆祝—— 反正这些钱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还能平白收获一个对小辈慷慨大方的好名声。 原来他以为的,哥哥很讨厌他的女朋友,但看在亲兄弟的面子上忍了这么多年,是个天大的误会。 而真相就是,裴知鹤这么做。 全都是。 为了挖他的墙角。 “她从来都不是你的所有物,又何谈被我抢过来。” 裴知鹤还算冷静,黑沉的眸子微微俯视着他,“我以为你明白,她是个独立的成年人,有自己决定人生的权利,不是坐在那里等着被你挑选的玩具。” “但没想到,你是真的毫无半点家教和修养,不尊重人,而且口无遮拦,让作为半个监护人的我很痛心。” 他顿了一下,轻饮了口清茶。 神色平淡,话音却极冷。 “我再说最后一次,江乔是我的合法伴侣,在辈分上,也是你应该敬三分的长辈。” “今天这样的话,我不希望在从你嘴里听见第二次。” 裴云骁心头郁结着一口闷气。 脑袋也被爵士乐声吵得快要炸了,禁不住合了合眼。 再睁开时,视线无意间落到裴知鹤帮江乔夹菜的左手上。 这才发现。 他那个洁癖到从来不在身上戴任何配饰的哥哥,无名指上赫然闪着一枚戒指。 戒圈很素,只在中间闪烁着一颗长形切割的单钻,辨识度极高。 他见过。 准确的讲,是顾飞给他看的。 这人知道自己不想和江乔结婚,故意当着他面儿浏览了半天男士婚戒和正式礼服。 刚开始还只是为了激他,拿他的烦心事寻开心,到最后自己都看得有点停不下来,忍不住把手抬到屏幕旁边各种比对。 最后挑出来的“上手绝对帅炸了”的婚戒,和眼前他哥手上的这枚,一模一样。 裴云骁记性好。 记得牌子,当然也记得这枚戒指的所属系列—— 永恒挚爱,矢志不渝。 那时候的他还觉得这个名字又酸又假,纯粹是营销出来骗冤大头的。 而他现在,再重新回想。 只觉得这几个字,每个笔划都锋利得寒光凛凛,把他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至于舒家的那些,所谓被我抢走的东西。” 裴知鹤缓缓抬眸,对上弟弟不甘的视线,明确提醒他,“你从小就有机会,甚至,你的机会比我大得多。”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 唇角很轻地向上扬了下,声音轻得像一句叹息。 “母亲几乎两只手捧着舒家送给你了,可你接住了吗?” 裴云骁按在桌上的指关节发白,五脏六腑都因为他的话翻搅起来。 一半是愤懑,一半是连他自己也弄不清的晦涩情绪。 人生中头一次和哥哥叫板,又被江乔那种白开水似的平静眸光看着。 他不想就这样低头,憋了足足半分钟,才勉强找到一句反击可讲。 “那……那你呢,你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过吧?” 他涨红的脸再次抬起来,紧紧咬住,不肯松嘴,“你除了送送根本没用心的礼物,从来都没去瑞士看过妈,连春节一块儿吃饭都坐得那么远,连句话都不想说。” “……你现在,难道就心安理得了?” 裴知鹤安静了一瞬,感觉到抓着他的那只手收紧,像是安抚般地蹭了蹭他的指骨。 他回握回去。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缓慢地抬眸,看向双眼通红的弟弟。 “你以为,母亲是因为这些才讨厌我?” “不是吗,”裴云骁越说自己心里越信服,语气都变得咬牙切齿。 “反正你也是从小被老爷子带在身边长大的,谁不知道他看不上舒家,肯定在你面前编了不少瞎话。” 裴知鹤耐心地听完,像是轻笑了一下。 “你有没有好奇过,父亲当年为什么要放弃继续做医生?” 裴云骁一怔。 很快又嘴硬道,“不、不就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学医,做医生也做得很平庸?妈妈愿意把他救出火坑,他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他,包括裴冉,从小到大听舒英说的都是这个版本。 从没有怀疑过这段说辞的真伪。 也就很自然地,有些看不上那个能力平庸,还只会吃软饭的父亲。 “他上过候选院士名单,”裴知鹤启唇。 “最后选择回归家庭,是因为母亲患上了产后抑郁症,很严重。” 裴云骁张了张嘴。 动作一顿,呆愣地看着他。 “一开始还好一些,后来甚至产生了幻觉,轻生和把孩子处理掉的念头循环往复,父亲自责工作太忙没照顾好她,在她第一次尝试跳楼被救下后,当天就递了辞职信。” “好在他们幸运,在瑞士找到了专业的心理医生,从此就听从医生的建议,暂时远离故土,和那个给她带来刺激的新生儿。” 他语气克制,并无一丝不稳,“好像开始时也试过几次。” “可无论怎么试,见面也好,只听声音也好,那个孩子都只会给她带来痛苦,像漩涡或者黑洞,轻轻松松就能毁掉她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生活。” “她没办法了,在第五年时放弃了他,结果才过了一年,没想到就彻底治愈了。” “再然后,就是你的出生。” 他唇边极淡地勾起,平静得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说我不想跟她说话,不愿见她。” “是因为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跟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求我——” “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第148章 你所有的卡,全部冻结 “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不许出声。” “别过来。” “你真的不是我的孩子,阿姨求求你,别再打电话过来了,好不好?” 这是舒英曾经,最喜欢对他说的四句话。 哭泣的,恐惧的,歇斯底里的,疲惫麻木的…… 记忆里的声音已经有些淡了,只留下些模模糊糊的片段刻在脑海,语调各不相同。 他从小就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早慧,连学说话都更早一些。 老爷子和瑞士那边的疗养院联系好,每周帮他争取了一次通视频电话的机会。 苏黎世的周六晚上九点,京市时间凌晨五点。 从拨通到对面的护士挂电话,五分钟的视频通话时间,再长的话,舒英会一边抓头发一边哭。 他怕自己说话慢,舒英没耐心听完,每次都会求李姨帮他记草稿。 然后,每晚睡觉前掐着秒表,一遍又一遍,提前背到滚瓜烂熟。 开视频前,他会站上浴室里的小凳子,对着镜子再三整理自己的衣领和头发。 只因为听李姨说妈妈是大集团的千金小姐,怕她看见自己一点点不漂亮不体面的样子,会嫌弃。 虽然妈妈几乎每次在视频里都不说话,也一直都低着头,从不看他一眼。 但他还是讲得很开心,也一直都以为,舒英本来就是这样的。 他做过简单的换算。 世界上有七十亿人,有些人喜欢笑,自然就有人天生就不会笑。 他有一个不开心的妈妈,这很正常,也没什么不好。 不是他不乖,也不是……没人爱他。 他这样坚信着。 即便,后来的整整一年都没再拨通过瑞士的电话,五点起床的生物钟还是像刻进了骨髓,比闹钟更准。 还是在裴云骁上幼儿园,跟着父母第一次回国定居时,他才知道。 原来他的母亲,也可以那么快乐。 在有他之前,或者在没有他的地方。 曾经以冷艳之名冠绝京圈的北城明珠,居然也会笑得冰雪消融,眉眼弯弯。 那时候才七岁的他,站在那扇阖家欢欣的门外,到底想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有没有被赶开,或者被看不下去的李姨悄悄领走。 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记忆落在很奇怪的细节上—— 同年,他跳级到了小学的三年级,加入了学校里的奥赛集训队。 在某天和老师在办公室闲聊,被对方盛赞为天才,准备直接推荐他去市里参赛时,他看着对面办公桌上摊开的小册子出神了很久。 他好像问了老师,“那个全都是格子和数字的纸,是什么?” 女老师怔了一下,说是数独。 然后他才迟迟明白。 原来,他从小努力写草稿背诵的周记,舒英连一个字都没有真正地听过。 她低着头,神色平静安宁,手里握着铅笔在小格子里写写画画。 看上去专注极了。 却从来没有一次,是和他说的话有关。 何其讽刺。 所有见过裴家兄妹的人都会说,两个小的长得像父亲多一些,只有长子和母亲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连不笑时的神态都一模一样。 可他逐渐清楚。 就是这种像,才让舒英每次看他,都像是被撕开了一条下一秒就要忘记的旧伤疤。 前一瞬的温情倏地冷却,连嘴角都平成一根静止般的直线。 即便是后来有了裴冉,舒英假托朋友之口,让他去录了大提琴唱片用作胎教,也像是心血来潮的补偿。 来去无踪,也当不得真。 连究竟有没有在她的唱片机里滚过,都不得而知。 裴云骁人都已经听傻了。 心绪像一团理都理不清的毛线球,连肩膀都垮了下去。 他嘴张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不像样的破碎句子,“……那你跟他们说结婚的事,他们能同意?” 裴知鹤微抬眼眸,视线带着几分淡然,“说了。” “老爷子默认,母亲那边是什么态度,和我没有关系。” 裴云骁满脸的不可思议,脑子里一团浆糊,搅和了半天才理清楚思路。 “所以我是……”他咽了口口水,眼睛也睁到最大,“最后一个知道的?” 老爷子知道。 连妈妈远在瑞士都知道。 他前女友都和亲哥哥结婚了,这种爆炸新闻,怎么今天才爆到他身边来? 不会连……裴冉都知道吧? 裴知鹤平静开口,“怕你不能顺利毕业,对你的正常保护。” 卡座前的木质台阶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一位年轻侍者拎着印有马术俱乐部logo的手提袋走过来,微微躬身,“裴先生,这是您要的三盒叉烧,您需要再打开看看吗?” 裴知鹤接过袋子,“不用。” 全程围观的江乔猛地回过神,侧身仰头看他,神色疑惑。 裴知鹤视线掠过桌上那盘唯一被她动过筷子的叉烧,伸手蹭了蹭她抬高的眼角,轻笑道,“刚刚不是没胃口?带回家再慢慢吃。” 他语气轻快温和。 像是,刚刚发生的一切,说过的所有往事。 都和他……没有一点点关系。 江乔还没说话,就被裴知鹤拎起旁边放的棉服,很自然地帮她穿上,拉链拉好。 马场边缘的树梢在风中摇荡,裴知鹤看了一眼,侧过脸来低声问她,“外面好像还挺冷的,围巾要不要?” 江乔呆呆地摇头,“不用。” 裴知鹤轻轻颔首,越过桌面,拿过卡座沙发上放的羽绒服。 围巾轻折了几下,塞进她怀里。 他拉着江乔的手下了台阶。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朝向裴云骁的方向道,“苏伯会准备好你的生活用品,从今天起你所有的卡,全部冻结。” 第149章 从头到尾都是活该 裴冉赶紧跟着站起来。 她怕被裴知鹤看见,匆匆退了两步,往高大的盆栽后面躲了躲。 眼睛长久没有眨过,有些干涩。 裴知鹤是全世界最好的完美哥哥,她从读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从小读的是收费昂贵的双语国际班,秋天去植物园郊游看银杏时,全班小朋友带的餐点几乎都是家里阿姨做的。 一眼看过去,全都一模一样的三明治。 火腿或者土豆沙拉的夹心,最周到不过是再加一些水果,添几枚烘焙店买来的现成点心。 只有她的饭盒里,是精心捏出来的小熊饭团。 棕熊一个,熊猫再一个。 小香肠炸到松脆,和香菇一起串成松果,连西兰花都特意做成了小树的形状,上面洒了烤脆的巴旦木片,模仿的是秋风吹下的落叶。 每一次,同班小朋友围成一圈等她掀开便当盒的盖子,齐刷刷地发出一声“哇”的惊呼。 裴冉都会自豪地仰起泛红的脸,超大声宣布,“是我哥哥亲手做的!” 妈妈很爱她。 但妈妈不会像裴知鹤这样,一大早进厨房,按照她睡觉前随口一说的愿望,给她准备秋游的便当。 妈妈很爱她,会给她很多亲亲抱抱,每次国外出差回来,都会给她带漂亮精致的礼物。 但在裴知鹤面前,她好像连话都很少。 以前,她只当是哥哥天生性格就有距离感,母子两人脾性不合,或是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有什么矛盾。 可她从来都没想过。 真相,居然会是……这么的残忍。 两人的身影贴得很紧,消失在窗外。 裴冉从盆栽后面挪步出来,绕行两步,缓步走到旁边的卡座。 裴云骁还在沙发上坐着,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低垂着头,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 视野里突然闯进一双细而直的长腿,快零下的天气连双打底袜都没穿,除了那个怂恿他来挨骂的妹妹还有谁。 她就没安好心。 他连眼皮都不翻一下,没好气道,“在旁边看得爽不爽,有什么观后感没有?” 裴冉靠在一边,也不坐下,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就觉得,大哥挺惨的。” 裴云骁顿了一下。 在这件事上,是他误会裴知鹤在先,他没有丝毫的辩解余地,自知理亏。 他烦躁地抿唇,一时间也理不清思绪,只想赶紧翻篇。 “那我就不惨了?” 说完裴云骁就后悔了。 他再消沉,也没必要在还没成年的妹妹这里寻求什么安慰。 “你刚刚坐那么远没听……”他找话给自己台阶下,话音未落,就被裴冉打断了。 “你惨什么?” 裴冉双手交叉在胸前,语调荒谬。 “你要说妈妈也很可怜,我还觉得可以,你还能救一救,还算有几分良心。” “可我的好哥哥,你自己,从头到尾都是活该啊。” 她站在他斜对面,侧身俯视坐着的他,本来就比他矮不了几公分的身高凝成一种微妙的压迫感,声音却是这个年龄特有的甜脆。 “舒家那边,从小妈妈就特意让你多和小舅舅玩,学学小舅舅的商业头脑,以后毕业了直接空降到公司,估计跟着小舅舅干不了两年,就飞升到管理层当上小裴总了。” “可你呢,你除了和小舅舅学会了飙车喝酒劈腿那一套,还学了什么?” 她斜靠着椅背侧面,突然啧了一声,“前段时间小舅舅突然被调到山区去搞酒店开发,也是你害的吧?” “你不用瞪我,我脑子比你好用,大哥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出来。” 她本来还以为。 她这个二哥是天生的浪荡纨绔,真的是什么都觉得没意思,什么都不想要。 除此之外,可能还有点世家子弟都少不了的中二创业梦,不学医也不学地产管理。 家里的事一概不上心,只有谈起自己公司时,那劲头还挺热血的,看上去,真的是准备靠自己的努力闯出点名堂来。 她从小更喜欢粘着大哥,自然就看不上裴云骁这种做派。 但也觉得不是不能理解,甚至有时候还觉得她二哥看得明白透彻,二十来岁就知道了这辈子想要什么。 反正,裴家到了他们这一辈,已经练出了一个光宗耀祖的大号。 那小号废了也没什么,再不济还有她这个备用号顶着,完全在可控风险之内。 现在看,他哪里是什么都不想要。 他是从一开始,就把这一切都看成了自己的东西,看成了理所应当。 巨婴心态膨胀了二十多年,觉得别人喘口气都是在抢他的。 裴冉回想之前的这些事,实在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大哥是没说什么,我替他说了,你就是欠他的,我们全家都欠他的!” 她们家能摊上裴知鹤投胎过来,得亏是祖上世代行医,不知道救了几千几万条命,才能积下这种德。 不然就裴云骁这样,裴家早就凉透了。 裴云骁恼羞成怒,腾地一下站起身,“你……” “你什么你,准备说我歪屁股偏心,还是太子当久了,没听过几句重话受不了了?” 裴冉抬起眼眸,直直地看回去,“我说的不是真话吗。” “刚刚听大哥说,他和小乔姐结婚了,本来我还挺惊讶的。” 她无视对面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轻轻弯了下嘴角,“但我现在真的觉得,大嫂能嫁过来真是太好了。” “如果她一开始定的娃娃亲就是大哥,一开始就是和大哥在谈恋爱,就更好了。” 大嫂。 裴冉刻意加重了那个称谓的读音,字字分明。 裴云骁抬头,看见妹妹那双漂亮的眉眼。 她长相偏甜,只是有三分像裴知鹤。 而就是这三分相似,做着他那个礼数周全的大哥绝无可能显露的讽刺表情,让他格外的如鲠在喉。 裴云骁心里的烦闷愈盛。 偏偏他还有那么点身为哥哥的自觉,对裴冉说不出什么重话,只好狠踹了桌子腿一脚泄愤。 拧起眉道,“……感情上的事那么复杂,你个高中生懂什么!” 裴冉懒得理他,拎起随手放在沙发上的包包,转身要走。 “顺便一提,你还是趁早别踹了。”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很是好心地出言提醒。 “刚才听说你所有的卡都停了?上午季安哥的介绍你可能忘了,这桌子都是他之前从法国收的古董,挺娇贵的,最便宜的都得大几十万,踢坏了你还得到处借钱。” “提前说好啊,你能去妈妈那里下跪哭穷,就别来找我,我这几个月钱都用来追星了,一滴都没有。” 第150章 无条件的爱 车后座有小冰柜。 裴知鹤把打包好的叉烧放进去,重新拉开驾驶座的车门,然后就看到了江乔。 她安全带已经系好了,乖乖地坐在他旁边。 他抬起眸子看她,在对上那双湿润杏眼的一瞬间,关门的手顿了一下。 “这么看我做什么,还想骑马?”裴知鹤语气调笑,声线却变得有些哑。 江乔很快地摇头,不顾羽绒服被安全带勒得不舒服,探过身来拉住他的手。 “……不是。” 他手指冰凉,不知道是因为被风吹得,还是因为刚才的那场对话。 裴知鹤还没反应过来,发冷的手就被江乔紧紧攥住,蹭过她的衣领,贴在了脖子上。 “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 “无论有谁怎么说,我永远不会抛下我的裴知鹤,你相信我。” 少女脖颈的皮肤细嫩温暖,被他的体温冷得微微抖了一下,但也没有退缩。 她声音很认真,带着些誓言般的庄重。 裴知鹤垂眸看着她,竟有些失语。 时间好像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静止了,只有她在冬日的暖阳里,柔软晶亮的眼睫。 江乔按开空调暖风,左手握着他的手不放开,右手伸进口袋里,认认真真地掏了掏。 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手心向下攥着,眼睛亮晶晶,“我有东西送你。” “是什么?”裴知鹤抿了抿唇,连开口都变得有些艰难,好像突然不知该怎样面对她。 “我刚刚在前台抓了好多糖果,”江乔把手心翻过来,有点害羞地翻开,“我以前不开心的时候就喜欢吃糖,然后就好了,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这些都给你,我也陪着你,你吃完一颗感受一下,要是还难过的话,我们就把它都吃完,反正我不舍得你难过。” 裴知鹤静静地看着江乔,她撕开那颗柠檬糖的玻璃纸递过来,手心白而软,指尖泛着一点水红。 他心里在开小差,走神想起很多年以前,她好像也像这样给过自己一颗糖。 “我不怎么吃糖。”他嗓音有些干涩,像是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无措。 “你试试呀,万一就喜欢了呢,难过的时候如果压在心里,是会扎根的。”江乔掰开他的手,把柠檬糖放在他的手心,自己又拆开了一颗桃子味的,像碰杯一样和他磕了一下。 裴知鹤看着她,眼眶莫名地有些热。 他拿起手心的糖,很慢地放进嘴里,味道很甜,其实就是普普通通的硬糖,没什么特别的。 但江乔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于是裴知鹤又嚼了一下。 硬质的糖果在唇齿间崩裂,牙根传来一点麻意,更甜的小碎渣在口腔里融化。 臼齿之间像是涂了甜甜的胶,咬一下有一下的凝滞。 江乔嘴角弯了弯,把满手的糖果放进中间的杯托,两只空出来的手握住他的。 裴知鹤是左撇子,婚戒戴在右手。 正好能被她紧紧地捧在手心里,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 裴知鹤被她的手捏来捏去,终于低低地笑了一声。 “怎么不问我有没有用?”裴知鹤靠在头枕上,镜片后的长睫被阳光滤成一片柔和的淡金,垂影温暖,落在那颗泪痣上。 江乔看得有些失神,一时没忍住,解开安全带,凑过去亲了一下。 她眉眼弯弯,神情中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你都笑了,那肯定是有用。” 她凑过来时,柔亮的长发垂下,在他肩上滑过。 裴知鹤轻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浅淡的雪松柑橘香,是家里沐浴露的味道。 和他一样,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被她的体温加了些魔法,温柔得像是他对“家”的全部想象,令人贪恋。 “我以前,真的很羡慕裴云骁。”他安静了很久,才开口。 “他犯了什么错也没关系,不用刻意去成为谁,到达哪里,不用做什么,就能得到无条件的爱。” “但现在不会了。” 他话音平静,声线很低很低。 但就是像在江乔的心上撒了一把芒刺,软绵而纤细,不致命,但会随着心脏的每一下跳动,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江乔抱着他的手,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话来宽慰他,语塞了好几秒,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隔着许多层厚厚的冬衣,想让他听见自己最本能的心跳。 “我会永远,无条件爱你。” 她吻了吻他漂亮的指骨。 “好像很久之前我就跟你承诺过,我会成长起来。” “裴知鹤,虽然我今天依然很稚嫩很弱小,还不能和你分担什么。” “但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直到有一天和你并肩,可以保护你,你相信我。” 裴知鹤久久地看着她的眼睛,很轻很轻地勾起唇角,“好。” 他是习惯了求而不得的人。 孤独才是他人生的常态。 曾经的那么多日子,比起去想如果她不爱他会怎样,他只会在很少的几次醉酒之后,才敢去做一做梦。 去想,如果她嫁给自己会怎样,她爱上自己……又会怎样。 在三十岁前最后一个冬天,他好像把自己这一生的运气,全都透支了。 她说,她愿意给他无条件的爱。 - 周一中午,两点钟刚过。 京大今年的校庆活动声势浩大。 不仅在校园里拉满了横幅,连合影背景板也打破了往年只在大礼堂门前放置的惯例。 十几处打卡点遍布全校,和各大社团的游园会结合得很好。 南区宿舍楼靠近大草坪,正好是舞蹈快闪的集合地,很是热闹。 节奏鼓点欢快,沿着窗缝往寝室里飘。 江乔换了件浅色的高领毛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把脖子和手腕都遮好,拎起刚收拾好的包,准备去图书馆泡一会。 没想到才摸到门把手,就被蒋佳宜拉住背包带,“悲报,你今天学不成了。” 江乔脚步顿住,手里握着的手机延迟震动,被学生会小群里的消息弹了一屏。 她大概扫一眼,猜到是因为什么事儿,但还是有些费解。 “……医学院的讲座,不是晚上才开始?” 晚上六点钟开始。 按照学生会之前的工作习惯,五点到现场准备,给零星几个同学发发现场票、调试调试设备,就已经很足够了。 她们现在去能干嘛,和礼堂的保安大爷聊天? 第151章 都零下了还有蚊子? “是晚上才开始没错,但……” 蒋佳宜露出一个相当复杂的表情,晃了晃手机,提醒她看小群里的消息。 江乔低头,点进群里学弟发来的视频。 视频不长,是站在礼堂台阶下拍的。 画面加载了一会弹出。 太阳很好,晒得医学院110周年纪念的巨幅立牌光辉灿烂,左边长桌前是零零星星来签到的老校友,右边……人头攒动。 长队从台阶开始排,沿着绿化带的冬青树,一直蜿蜒到画面尽头的食堂。 光是拍视频的这几秒钟,队里又涌进来不少人。 有的人是不知道从什么方向跑来的,目标明确,有的纯粹是来食堂吃饭的路人,随口问了两句之后也来凑个热闹。 江乔双眼溜圆,震惊发问:“是有什么明星见面会吗?” 医学院跨界到演艺圈,这么牛,她怎么没听说过? 蒋佳宜长叹一声:“谁能信,都是来看裴老师真人的。” 她一边系鞋带一边道:“之前线上通道报名秒空,好多人疯狂写邮件请愿,他们院领导给特批,把场地从阶梯教室换到大礼堂来了。” 江乔一下子消化不过来。 把小群里的消息翻了个遍,又刷新了一下,督导王老师的消息瞬间弹出。 【孩子们人呢,干活了干活了!】 【保卫科说礼堂前面路堵了,限我们半小时疏散,不能等到五点再去了,现在就去把现场票发了[着火][着火]】 【这次情况的确比较夸张,我和小李已经到了,根本控制不住,你俩拿出跑八百米的劲头来!】 蒋佳宜一边吐槽,一边飞速涂口红。 江乔站在门边等,想了想从抽屉里拿了两个小面包和酸奶,给大概率要泡汤的悠闲晚饭找个退路。 顺手把学弟拍的现场直击视频转给裴知鹤,附评:【裴老师,你好红。】 裴知鹤没有回复,估计是还在医院里忙。 寝室门落锁。 王老师依然在群里轮番语音轰炸,人都快要急疯了。 蒋佳宜拖着她胳膊一路狂奔,耳朵和嗓子眼一块儿呼呼灌风。 半刻钟后,快要把肺都喘出来的江乔,终于穿过礼堂后面的竹林小路,跑到视频里那块合影板前。 医学院的官博是新来的00后在运营,又年轻又卷,狠狠踩中前些日子出圈的流量,铆足劲在各大平台做了宣传。 此时,奔着最帅男教授的名头前来围观的人群,已经连校友签到处都攻占了,有对分享主题感兴趣的临床学生,更多的是纯粹为一睹天仙芳容的吃瓜群众。 江乔挂上工作人员的牌子,从王老师手里接过那块贴了a4纸的硬纸板。 打印机里油墨的温度还在,一行大字: 【现场票发放结束,谢谢大家支持】 六百张现场票,加上之前的线上名额,一共一千五百多席位。 对于这种专业讲座来说,热度简直离奇,匪夷所思。 江乔顺着队伍向后走,准备心无旁骛数到六百,然后进入最枯燥的劝返环节。 结果一路上,她数人头的节奏数次被打断。 原因无他。 女生们带的各种拍照设备齐全到了极致,有长枪短炮的单反,还有大概率用于会后合影的拍立得,摩拳擦掌,准备搞一场学术圈的顶流直拍。 此刻,她才品出王老师那句“今天情况有点夸张”的真意。 是真的……非常夸张。 - 派发门票花的时间比平常更久。 晚饭如同意料之中一样,根本没时间吃,只能靠带在包里的小零食充饥。 六点钟讲座开始,礼堂座无虚席。 只是万众期待的裴老师也没立刻出来,先是同领域校友的分享环节,两个资深教授在舞台上对谈,聊的都是硬核的学术问题。 江乔起初还想多了解裴知鹤一点,奋力听了十分钟,就困得眼皮打架。 还是蒋佳宜在旁边戳她,才知道已经到了中场休息,猛地抬头。 下意识地环视了一圈,看见池屿从侧边座位站起身,沿着过道一路小跑过来。 手里捧着一盒云饺外卖,还是热的,小心翼翼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到她身前的桌子上。 蒋佳宜坐在江乔身边,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看得池屿脸色有点发红。 他挠了挠头,“我刚听你们学生会那个男生说,忙一晚上了还没吃饭,怕你饿肚子,点的外卖刚送过来。” 她们坐的位置在舞台边缘的控制台旁边。 侧面是红丝绒材质的厚重幕布,紧挨着三盏大功率的舞台射灯,幕布折光,映照得场控区一片橙红的柔光昏暗。 江乔就坐在最边上的座位,浸在那一片落日般的光影里。 她侧对着池屿,头发很随意地用根皮筋绑起,抬头看他的时候,后面有几缕柔软长发蹭了衣领,散落下来,逆着光被勾了道流金般的细边。 周围人来人往,多是趁中场从小门溜出去透气,没什么人往这边看。 江乔客气地笑了笑,礼貌回绝,“谢谢你,不过我们已经吃过了。” 她头发扎得松,皮筋直顺着滑软的发丝往下掉,池屿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接一下。 手抬起来,又觉得太鲁莽,红着脸放下。 最后是江乔自己反应过来,重新把皮筋套在手腕上,绑成一束高马尾。 就在她片刻的抬手和仰头间,池屿清晰地看到,她白皙的皮肤上有几点紫红色的痕迹。 脖子上有,手腕上也有。 因为她皮肤格外白,所以也就格外明显,让他想无视都难。 池屿愣了愣,疑问脱口而出,“京市现在都零下了,居然还有蚊子?” 江乔从暗下去的电脑屏幕照了一下,一眼看到那鲜明的痕迹。 遮瑕膏……好像被蹭掉了。 被异性贸然提起这种话题,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庆幸池屿自己给了她台阶下,掩饰地笑了下,“应该是吧。” 从季安的马术俱乐部回来之后,裴知鹤像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 那句“无条件的爱”是她自己口口声声说的,也没办法撤回,直到周六入夜,她才后知后觉到危险降临,深刻为自己不加条件限定就发的誓感到懊悔。 好消息,他像是真的很喜欢她送的戒指,从戴上去就没摘过。 坏消息,即便是在那种时候,也一直冰冰凉凉地掐着她的手腕,禁锢得极紧。 唯恐掐出来的指痕不够鲜明,还又看似很心疼地,吻了一遍又一遍。 她蓬松的长发从柔软的真丝枕套一路蹭挪到床尾,慌不择路地埋进裴知鹤雪白的衬衣里。 不知是羞还是怕的,或者单纯是失水过多之后的茫然,她在裴知鹤的衬衣里哭得一塌糊涂。 裴知鹤便愉悦地低笑,伸出手,一边帮她温柔擦掉眼泪,夸她是好孩子,一边掐着她的腰,继续制造眼泪。 小时候从漫画书里看过,从第一幕就温柔出场的白月光男,八成要反转成变态,诚不欺我。 冬天真好。 长裤能穿,高领毛衣也能穿。 如果赶上七八月那样的盛夏,小江老师注定要么中暑,要么晚节不保。 期待已久的圣诞节。 江乔连裴知鹤特意装饰好,放在客厅里的亮灯圣诞树都没力气欣赏,一觉睡到下午。 昏头转向,被恢复成天使状态的男妈妈煲汤烧肉,抱在大腿上好好喂了一顿。 吃完饭还是没怎么清醒过来。 泡澡都差点睡着,被裴知鹤推门进浴室打捞起来,擦干净穿睡衣卷进被窝。 今早睡眼惺忪地回到宿舍,一边下车一边打哈欠,都没听见裴知鹤跟她嘱咐了什么。 真相太崩人设,她一句都不能说。 所幸池屿好像也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看她不愿意再继续聊,就把外卖袋留在桌上,先回去了。 池屿前脚刚走。 全程旁观的蒋佳宜托腮看她,沉默地竖起大拇指,“可以的,学长好猛。” “学长都这样了,你还偷偷精神出轨裴教授,你更猛。” 江乔满脸涨得通红,“什么精神出轨……” 蒋佳宜轻挑了下眉梢,“刚刚看见你手机桌面了。” “从哪儿下的图,我怎么没从网上见过,裴老师微博?” 第152章 我去这么帅 给他们组的嘉宾资料里写得明明白白。 裴教授不用这些社交平台,微信号只做生活用途,不方便添加学生。 之前唯一的一次联系他,也用的是手机短信。 裴知鹤隔了几个小时回复,语气礼貌疏离,“蒋同学”的称谓和末尾的谢谢一个不漏。 就,还挺老派的。 也的确像是个不会用微博的人没错。 江乔被她晶亮的圆眼睛盯得心虚,拼命绷着不让视线躲闪,“一个学妹给的,具体哪儿看到的我也不清楚。” 蒋佳宜没再说什么。 江乔开始动摇,纠结着要不要再补点细节自证的时候,刚刚还一脸平静的舍友突然拍了下她的肩膀,兴奋地和刚才判若两人。 “乔宝,看门口,也太帅了吧……我去。” 她下意识地回头。 下半场还未正式开始,灯光师不在,没人来打追光灯。 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男人。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裴知鹤穿正装,但也许是因为学校氛围加成,今天的他似乎格外耀眼。 裴知鹤今天穿了身深蓝色的西装,肩线平直挺括,一丝褶皱都没有,同色系的领带打了禁欲的温莎结,看上去斯文又矜贵。 他身形本就高大修长,五官又英俊,金丝边眼镜恰到好处地遮了几分凌厉,显出一种高智的性感。 他从黑暗的观众席最后一排,缓步走到嘉宾席第一排正中。 一落座,只是一个侧脸对着她,全场的声音和人群就像是瞬间蒸发。 她的目光所及,只剩一个裴知鹤。 完全挪不开眼。 她甚至忘了自己昨天还愤愤说绝对要冷落他两天,当下这一秒,只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抱紧他。 明明也才只是…… 大半天没见而已。 蒋佳宜连连惊叹,“我真的看傻眼……视频冲击力不如本人万分之一吧,裴老师这么不上镜的吗。” “看视频正常帅哥,看真人,绝对的天菜。” 周围都是青涩的在校男生,裴知鹤身上成熟的魅力被无意间放大。 嘉宾席第一排,靠边坐了这届医学院主席团的几个男生,平日里也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为了今天前半场的对谈环节,还都特意做了头发。 刚开场时,蒋佳宜还觉得那个副主席个子高,气质干干净净,细看也蛮帅的。 但现在裴知鹤坐在他们旁边。 一比较之下,简直是降维打击,一群男大生黯然失色,就真的只是“弟弟”而已。 绝不止她自己有这种想法。 礼堂的投影屏幕有三块,最小的一块屏幕专门用来滚动现场观众的实时弹幕评论,本意是与时俱进,让大家在严肃议题上也多点趣味和参与感。 现在,整块屏被整齐划一的几十条感叹刷满。 【哭了,医学院这帮人,竟然背着咱们偷偷吃这么好】 江乔觉得莫名好笑,也跟着凑热闹复制: 【哭了,医学院这帮人,竟然背着咱们偷偷吃这么好】 中间夹着跟过裴知鹤实习的幸运儿出来凡尔赛:【裴老师穿白大褂更帅,我证明,一见一个不吱声】 舞台背景是一整块巨大的led屏,放的是和门口一样的建院120周年庆典海报,很正的金红双色。 下半场还有几分钟就要开始。 摄像看了眼弹幕,非常懂,直接把大屏切到裴知鹤半身大特写。 裴知鹤修长的双手交叉于桌,本来似乎在看小屏上的弹幕,神色有些无奈。 发现自己被拍到时,稍微顿了一下,礼貌地勾唇一笑。 舞台光的暗面里,男人的眉眼显得格外立体深邃,出现在大屏幕上的一瞬间,江乔清晰听见,全场集体倒吸一口气的细微声响。 她的视线无意间下滑,才看见裴知鹤脖子上的领带。 银色的,设计简约的一字领带夹,上面有一颗很小的蓝宝石。 是她送给他的圣诞节礼物。 他一身的深蓝色,领带夹上的那一点点小设计就显得很突出,像是碧空一角,或是玻璃海一滴。 她当初在免税店选,也只是在预算范围内尽可能地挑,这种入门款领带夹再好能好到哪儿去,她心里有数。 但戴在裴知鹤身上,就显得款式特别又贵气,和他一身绅士斯文的氛围很合拍,像是品牌方为他定制的一样。 果然,有些人就是天生的衣架子,是人衬衣着,不是衣服衬人。 江乔坐在控制台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大屏幕,看了一会又转回来看真人,满脑子胡思乱想。 放在桌上的手机却突然震了震,是裴知鹤的消息。 【回家再慢慢看,先好好工作。】 江乔像被击中的地鼠,瞬间低头。 她颊上发烫,连肩膀都缩了一下,顾忌着身边的蒋佳宜,把手机屏微微向外翻。 【你知道我在哪儿?】 第153章 三十岁是男人最好的医美 对面很快回。 【嗯,从刚进门就看到你了。】 江乔:【?】 【不信,你证明一下。】 整个礼堂坐满,近两千人,她们又坐得很隐蔽,几乎是半隐身在舞台幕布后面。 他从观众席后面的门往里走,一片黑,怎么可能看得到? 裴知鹤应答如流。 【比如有的小朋友,一直扭着脖子回头看我,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江乔瞬间爆炸,耳廓红到通透,连发三排再见表情。 手指羞愤猛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家再玩手机,先好好开你的讲座。】 【主屏幕上还是你的特写,你这样玩手机影响不好,裴老师请自重!】 裴知鹤脊背挺直,脸上的神色平静,回的是这种无聊消息,看起来也像浏览什么正经工作文件。 【无所谓,对他们营业不是我的义务。】 江乔:【?】 裴知鹤:【但你是。】 江乔:【??】 裴知鹤轻笑了一下,把手机扣在桌面上,不再回复。 三分钟后,礼堂吊顶的主灯熄灭,下半场终于开始。 主持人简单串了两句场,在众人一浪接一浪的夸张欢呼声中,坚持着读完了手卡上缩短到不能再缩的履历介绍,请裴教授上台。 先前跟过那么多场不同院系的讲座,江乔和蒋佳宜吐槽过好多次,感觉老礼堂的灯光师傅是摸鱼惯犯,只会开灯关灯。 结果裴知鹤一站起身,一束光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一路追着他走上讲台。 等他在演讲台后面站定,连舞台角落的聚光灯都变了颜色,白紫双色的大灯跟着音乐柔和切换,连节奏都卡得极准。 江乔叹为观止。 颜狗的工作态度,可以。 裴知鹤伸出右手,把话筒抬高了一些,仪态完美,神色平静从容。 等到他说完第一句简单问候,正脸面向下面坐着的学生时,台下积攒了一个多小时的瞌睡空气消失无踪,惊呼声四起。 原因就在于,男人那把低冽磁性的嗓音。 本来裴知鹤的脸就已经够华丽了。 声音一出,美貌好像又加了层柔光滤镜,彻底进入超现实的范畴。 想起出圈的小视频配了某首着名氛围感音乐,没用原来的声轨,蒋佳宜扼腕。 “上传视频的人懂不懂,她到底懂不懂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不过你看到没,他居然真结婚了,不是谣言诶,”蒋佳宜低声感慨,“怎么有男的戴婚戒都那么好看啊,我限定手控一分钟。” “果然男大生还是太嫩了,三十岁是男人最好的医美,老得刚刚好。” 江乔坐在一边默默喝奶茶,内心无声抗议。 裴知鹤哪里老了,三十岁还没到呢,明年春天才过生日好吗? 奶茶一人一杯。 开场后音效小哥从黑暗里递过来的,只说有人给江乔同学送的。 松荣记的包装袋,雅致的象牙白色,杯子拿出来还很热。 礼堂空旷,旧空调的马力供不过来。 她们这个小角落里还漏风,格外阴冷,正好用来暖手。 凤凰单枞茶底,加了剔透如琥珀的软糯桃胶做小料,市面上根本喝不到。 蒋佳宜已经对这个印着松荣记店标的白色纸袋形成条件反射了,吸管插好,一口入魂。 根本不用江乔出言解释,双手合十感谢学长投食,虔诚得堪比拜菩萨。 这种级别的老牌米其林餐厅,菜单向来都是固定的,从来没听过什么时候上了奶茶。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好姐妹的新男友…… 八成就是,松荣记的少东家。 学长又上大分,形象直追舞台上发言的裴教授。 蒋佳宜无比感慨,“我悟了,真正的好男人从不在市场上流通。” “裴老师既然已经不知道被谁拿下了,那你必须把握好学长,我觉得这男人靠谱。” 江乔心虚地眨眼,睫毛逆着光缓慢扑簌,奶茶一口接一口。 她没吭声,蒋佳宜戳她一下,“听进去没?” 江乔差点被呛住,胡乱点头,“听进去了听进去了,我好好把握。” 裴知鹤的幻灯片做得极为简洁,全程围绕着主题论文展开,一句废话和口头禅都没有。 考虑到现场大部分人满脸茫然,对话题最基础的知识都一无所知,他在每个分节前都暂停了一下,好心解释了几句。 深入浅出,带着点一线外科医生特有的冷幽默,好让大家知道自己要听的东西是什么。 小屏幕上的弹幕滚动不停: 【好感人,他居然真的想教会我呜呜呜】 【认真听讲不看脸的人反正都听懂了,谁v我一颗心脏切切,看看实力】 【谁懂啊,感觉自己好像在跨国追什么爱豆,听不懂帅哥说话纯看脸也好幸福[流泪][玫瑰]】 【全程盯裴老师手上的婚戒,有人知道是什么牌子吗】 【hw的永恒挚爱系列吧……不过这款很挑手的,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裴老师的种草没有任何参考价值,衷心劝退】 第154章 她现在,是我太太 三刻钟过得飞快。 在座的学生,记笔记的记到笔尖着火,拍照片的快门声一秒不停。 沉浸式天仙课堂,各得其乐。 裴知鹤的发言环节之后,距离原定的活动结束时间还剩十几分钟,留给学生们提问。 台下众人纷纷踊跃举手。 有人问他研究领域的前沿展望,有人问他对于出国还是国内深造的一些建议,有人关心他明年的博士生招录情况。 也有人拱火,问他当年在隔壁清大医学院读书,现在又来京大当教授,觉得两所学校的学生有何不同。 直到最后一个问题,坐在过道边的池屿终于抢到了话筒,站起来问道:“裴老师,我想问一下,当年您在读大学的时候谈过恋爱吗?” “我有个暗恋很久的女生,但出于一些众所周知的现实原因,医学生一直都不怎么受欢迎,非常困扰,想问问您该怎么处理这种心理不平衡。” 他单手握话筒,大方坦荡。 刚开口时还算自然,只因为周边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回头看着他笑,说到最后平白多了几分羞涩和吞吐。 笑声和躁动声从他身边一波波炸开,掀翻了全场,学生们为他的大胆起哄,有类似体会的同院系男生也不少,用口哨声以示支持。 一排坐的老师们完全是过来人,慨叹着转身看过去,没有轻蔑,只有理解的笑。 “我靠吓死了……他不是说崇拜裴老师吗,谁家好人在崇拜的教授面前问这种情感问题啊。”蒋佳宜目瞪口呆,紧紧抓着江乔的手。 江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台上的裴知鹤,心里也分不清是紧张还是什么。 她倒没在意池屿说的人是不是她。 只是,大学的时候谈没谈过恋爱…… 这种问题太隐私了,裴知鹤应该不会回答吧。 毕竟他最重视私人生活和工作场合的区分,不仅连各种采访都没接受过,连微信都没加几个联系人。 可下一秒,裴知鹤金丝边镜片后的目光微转。 即便控制台的位置特别偏,又黑得什么都看不清。 但她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裴知鹤的视线倏地柔了下来,精准地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他唇角微勾,靠近话筒,清冽的声线回荡在整个礼堂。 “没谈过恋爱,但一直在暗恋。” 他的回答经由音响传出,礼堂里安静了几秒。 台下似乎都没反应过来,没想到看上去高冷的裴教授竟然如此亲民,连这种找骂的问题都愿意认真回答。 几秒之后,后排学生们的尖叫声,彻底掀翻了旧礼堂的房顶。 江乔一边的胳膊都被兴奋的蒋佳宜晃麻了,完全怔愣住,看向讲台后站着的男人。 尖叫声暂歇。 裴知鹤昳丽的眼眸微垂,单手撑在礼台,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 “鉴于我和你经历相似,我对你的建议就是,如果明知有一些现实障碍,就拼尽全力去打破。” “喜欢一个人,如果只是把她拉入自己的混乱处境,一起分担自己的痛苦,我认为是相当不负责任的行为。” 他回答得认真,台下也安静下来。 但很快,裴知鹤又缓缓启唇,抬头看了眼江乔的方向。 追光灯下,男人漆黑的眸子如同落了星,缱绻而闪烁。 “如果拼尽全力之后做到了,有自信她和自己在一起会比之前幸福,就去试着邀请她一起走一段路。” “如果连这些障碍都克服不了,那就尊重她的人生选择,不要去打扰。” 他话音落下,全场一片寂静。 池屿提问时的用词是“心理不平衡”,而裴知鹤的回答句句着眼在对方。 同为暗恋。 但好像,根本就不是同一种感情。 落针可闻的空气里,突然从后排响起一个女生微抖的声音,她喊道:“裴老师,你读书时暗恋的女生,后来怎么样了?” 小屏幕上的弹幕也在实时狂刷。 有人在复制粘贴同样的问题,有人看不过眼去,从中间跳出来说这个问题太残忍,劝裴教授不愿意回答就回避掉。 清醒观众不在少数,蒋佳宜也名列其中。 她听江乔之前偶尔说过几句,裴知鹤的校园经历全是连续不断的跳级和压缩学年,可即便是最后几年的博士博后阶段,也距离现在快要十年了。 十年是个什么概念…… 人在十年里能遇见多少人,又能和多少人说最后一声再见。 他再如何痴情。 怎么可能,现在还和对方有联系。 裴知鹤上睑微抬,长睫轻轻眨了一下,向舞台角落里呆愣的少女扫过一眼。 然后,他靠近话筒开口。 “她很好,我还喜欢她。” 他菲薄的唇微不可见地向上勾起,化成了一抹淡笑。 “她现在,是我太太。” 第155章 想怎么亲我,都可以 他的话经由音响传出。 除了握着话筒,讷讷站在原处的池屿。 台下千余人兴奋地尖叫欢呼,掌声震耳欲聋,好像在见证什么世纪婚礼。 直到讲座结束,主持人组织散场,观众们还沉浸在这句话的余韵里,久久不能回神。 蒋佳宜比较感性,眼眶都被煽得有点红,趁收拾场地的时间,凑到江乔耳边窃窃私语。 “你说,能让这种神仙暗恋了快十年的女生是什么人啊,他既然都说了大学的时候,那也就是清大的同学?” “但你注意到没有,刚刚他在台上发言的时候,往咱们这边看了好几眼诶……” “反正我是觉得此事必有猫腻,说不定,女主角今天就坐在控制台附近。” “看他们医学院的人给短视频评论,说裴太太是温婉美人,又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赶紧陪着我一块儿回忆回忆,刚才咱俩前后左右,有没有看见这种香香软软的大姐姐。” 控制台关闭,扣在箱子里上锁。 江乔低着头收拾桌面,把嘉宾的名牌折叠好,重新放回帆布袋。 余光看见蒋佳宜还在眼巴巴地看向出口处的人潮,挺惭愧的,但又不能自曝,只好轻轻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蒋佳宜惋惜地叹一声,“也是,你们美女之间的确是这样,雷达会弱一点。” 信息量太少,这话题根本讨论不出结果。 她看着江乔在散射的舞台蓝光下玉白的小脸,又瞥了眼控制台上的奶茶杯。 清纯温婉挂。 大概率,裴太太也是什么古典风江南美人。 他们清大医学院出身的精英男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被甜妹下蛊了。 “我现在有点相信了,同一类型男生的理想型估计也差不多,之前从楼下看学长感觉就和裴老师有点像,你和裴太太估计也像。” 江乔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 嘉宾名牌收到第一排。 江乔抬了下头,看见今天的几个主讲嘉宾都还没走。 裴知鹤一身剪裁合衬的正装,鹤立鸡群,挺拔显眼地站在舞台台阶下的转角,在和几个医学院的领导寒暄。 有几个女生在一旁站了很久,手里抱着一大捧花,鼓起勇气凑过去问了两句。 结果包里的拍立得刚拿出一个角,花也没送出去,就转身回来,和身边的小姐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退场音乐音量开得很大,江乔听不清裴知鹤低头说了什么,只能看见他挂在嘴边的那个浅淡的笑。 礼貌得让人挑不出毛病,但又疏离,是很职业化的状态。 的确是……和在她面前不一样。 裴知鹤在舞台上说过的话,又开始循环。 她在震耳欲聋的鼓点声里直直望向他,心跳加速。 裴知鹤也看过来,头微微向一边歪了歪,原本清冷的眉眼浮闪出笑意。 他和身边的中年领导又说了两句,干脆利落,抬步朝她这边走。 江乔瞳仁一缩,瞟了瞟刚刚还在身侧的蒋佳宜,确认她还在检查签到表,没留意到这边,才飞快地垂下头。 裴知鹤的步伐停在她半步之外,借着从座位上拿包的瞬间,气流擦过她的耳朵。 “一会去礼堂侧门等我。” 他声音放得又轻又低柔,像是羽毛往她鼓膜里钻,连身子都跟着麻了一半。 江乔的耳根子猝不及防红透,轻轻点头。 跟蒋佳宜说好今晚不回寝室,和她在礼堂门口道别,往学校正门走了一百米后,她转过身,在已经亮起路灯的校园小路上停了下来。 随即从包里拿出小镜子,补了两笔唇膏,确认自己看起来有气色了一些,才碎步跑回礼堂侧门口。 在室内的时候觉得冷得受不住,出来之后才发现,里面那一点点漏风比起室外来说,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江乔把围巾拉高了一些,往门边的挡风处又退了几步。 然后就看见了从侧门走出来的裴知鹤。 就他自己一个人。 他在一身正装外披了件黑色的长风衣,宽肩窄胯,长腿在台阶下拉出微晃的影子。 礼堂靠近篮球场,白亮的灯光洒落,被这一侧的松枝遮住了大半。 只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下巴,眉眼隐在阴影里。 江乔看得有点入神,因为看不清对方的神色,视线也忘了掩饰。 也就没错过,男人的唇角从平直到勾起,化成一弯有些调笑的弧度。 这个门平时少有人走,江乔的胆子也比平时大了些。 她脸颊发烫,往前迎了几步。 刚想贴过去牵他手,裴知鹤却突然将她紧紧搂了过去,以一种占有欲十足的方式,握住了她的腰身和肩膀。 拖得她动也动不了,只能半走半跑,被他拉到礼堂后的小园林。 这片园子多是松树和杉柏,四季常青,即便到了十二月底仍是郁郁葱葱,将几把长椅上的光挡得严严实实。 江乔起初还怕他心情不好,停下来之后,一边喘一边抬眼。 昏暗逼仄的树下,男人漆黑的眸子在镜片后低垂,安静看她。 那视线很烫。 她下意识地侧过脸,躲了一下。 心跳稳不下来,又为了另一件事狂跳。 裴知鹤是教授,可能不懂学生们之间的梗,但她懂。 这片无名的小园子背靠着礼堂,白天时就是一片杂树林,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花名却是赫赫有名的京大接吻角。 这所学校的学生大多勤奋,不光教学楼,连操场跑道都亮灯到深夜,小情侣们在晚上很难找到无人的教室腻歪。 但是,这里可以。 没有灯光,没什么行人经过,连风都没有。 她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见。 江乔不知道裴知鹤带她来是想干嘛,腿却先软了,下意识地抱了下男人紧窄的腰,刚想把手收回来,却被他的大手扣在腰后。 裴知鹤垂着眼睛看她,很轻地笑了声,“就这么喜欢制服?” 不只是这次,以前他就有注意过。 小朋友对他穿正装的偏爱毫不掩饰,早上出门前,从换衬衣开始,到后面戴袖扣系领带的每一步,根本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身后的视线。 视线来自被窝的边缘。 自以为装睡装得很好,实则直勾勾火辣辣,直盯着他的……腰和腿。 江乔耳根热了起来,又不想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说谎,抿唇看着他,“……喜欢啊。” “怎么了,裴老师这么小气,连这也不让?” “不会。”裴知鹤目光深沉,唇角微勾。 “我们裴太太,想让我穿什么都可以。” 他顿了一下,很有耐心地,握着她的手从西装下摆里拿出来。 然后俯下身。 轻轻抬高她的手,搭上他的下巴,泛红的指腹碰上他的唇。 微微泛着点凉意,但很软。 昳丽到勾人。 “想在哪里怎么亲我,也都可以。” 第156章 接吻角 指腹下的触感太暧昧。 江乔被他说得发怔,自耳根到脖颈后红了一片。 好容易稳住声线,闪躲着他的眼睛,含糊说,“你是不是……” 他是不是……知道接吻角的事。 这种荒谬的问题,如果是在今天以前问她,江乔连犹豫都不会犹豫,只会脱口一句“怎么可能”。 裴知鹤是什么人。 光风霁月的守旧派,绅士品格刻入骨髓,正经两个字恨不能写在脸上。 白衣天使和人民教师,高尚到不能再高尚的职业标签,他一个人占俩。 不说别的,只是在他面前提起接吻角这三个字,都让她觉得……莫名有些羞耻。 就像是蒙在被窝里拿手机偷看大尺度小说,被家长当场抓获的那种羞耻。 可未曾想。 裴知鹤扣紧了她的手腕,让她逃也逃不开。 明明看上去是她在占他的便宜,可那双眸子在昏暗中低垂着,安静地看着她刚补过口红的饱满下唇,缓缓开口道,“我知道。” “从我来京大任职的第一周,就听带的学生说起过。” “那时候我们裴太太刚读大一,在隔壁球场选修篮球课,点名答到很认真,跑步热身很认真,练投篮也很认真,我路过了几次。” 裴知鹤声音接而低沉起来。 眼神平静如水,又很温柔。 像是脾气好到不能再好,没有任何攻击性和侵略性,完全就是她印象里初见时候的裴家大少爷。 可说出口的,却是让她身子都发烫的诨话。 “那时候我就在想。” “想带她来这里,狠狠地亲她。” 江乔的眼睛很慢地闭了闭,慌慌张张地避开他的视线,连脖子都红透了。 手指不受控地脱力下滑,顺着下巴蹭过男人分明的喉结,划过正装外套的最后一颗扣子,被他重新攥住手腕。 裴知鹤绅士,脾气好,人间温柔天花板。 都是真的。 但不是所有说的话都很温柔,而是能用同一种温柔的语气,面不改色,把所有该说不该说的话全都说出口。 空气寒凉,密实的松柏之间隐约透来几丝冷风,吹在她滚烫的脸颊上。 江乔觉得自己要完了。 她的心怦怦乱跳,腰身也有点软,甚至还有些轻飘飘的虚荣。 但唯独,没有一点害怕。 比起她和裴知鹤已经结婚了,逃不了,心里更多的……是根本就不想逃。 “你……” 你什么? 江乔说不出来了,脸皮也烫到快要着火,索性踮起脚凑过去,主动把裴知鹤几年前的构想转化成现实。 身高差作梗,她的唇就贴在裴知鹤的下巴。 男人用的须后水和常用的香同系列,苦艾,香根草,清冷又克制,禁欲到了极致。 在她打算勾住他的脖子拉下来时,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树枝折断声。 “……谁?” 江乔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想要退回来。 小园林外夜风凛冽,高处球场的灯光洒落,树影交错。 池屿静静地站在入口处的台阶,手里拎着连封口贴都没撕掉的云饺外卖袋,整个人都被裹进那片昏暗的影子,半点光都没沾身。 他就这样垂着眼。 看着几米外树下,刚刚用冷静耐心的口吻回答过他幼稚暗恋问题的,他最崇拜的教授。 和只需要一个背影就绝无可能认错的,他暗恋了整整三年,为她减掉一半体重的江乔。 裴知鹤伸手扣住江乔的后颈,在她尝试转身之前,牢牢地禁锢住她。 另只手很轻柔地抬起,盖住她的眼睛,“没人在,没事。” 他的手很大,覆上来的时候盖住了江乔大半张脸,触感温暖而干燥,让她觉得很舒服。 江乔无意识地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发出一丝很小声的嘤咛,踮起脚继续凑上去吻他。 这个角落里最后一点点光线,被裴知鹤的手遮蔽。 眼前是一片黑暗。 而其他所有的感官又在无限放大,鼻尖嗅得到他衣料里传来的香气,让她近乎本能地感到安全。 江乔微翘的长睫濡湿,在他手心里扇动,发软的腿也贴过去。 听从此时此刻内心的本能,在男人的下唇吮啄了好几下,“……不是说要亲我?” 少女声音软甜,带着些虚张声势的嚣张。 裴知鹤淡然的视线从远处收回,重新变得黑沉,掐住她的下颌拉向自己,用强势的吻回应了她的挑衅。 也许是被他之前的那句话刺激到。 也许是学校礼堂后的空气,自带一种神圣的禁忌感,让人格外沉迷。 江乔连裴知鹤的手是什么时候拿开的都不知道,她整个人都软软地陷在男人怀里,指尖把他的西装前襟抓得发皱。 慢慢地,心跳到出汗,膝盖软得站不住,不得不吊紧他修长的脖子。 “裴知鹤……”她的唇舌都快要化了,含糊地唤他一声。 他停了下来,垂着眼睛看她,镜片后的眸光晦暗不明。 江乔颊上一片绯红,化成水的思绪终于整理出几分清明,“我们……先回家吧。” 裴知鹤握住她的手,声音低哑,“好。” 第157章 等身娃娃 周二,江乔又睡到日上三竿。 裴知鹤半个月前答应了她,回京市之后每天早晨教她打网球,连卡都在家附近的室内球场办好了。 结果都快元旦了,她还没去过一次。 要么,是在学校赶论文。 要么人在家里,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完全爬不起来。 新洗晒好的羽绒被蓬松柔软,散发着熟悉的雪松香气,比宿舍里的床舒服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翻身坐起来,床尾凳上干干净净,那些混乱的痕迹都被收拾好了。 裴知鹤生活自律,每天五点钟早起健身,回家进淋浴间前,会顺手把昨晚和今天刚换下来的衣服洗烘好。 一整套动作已经成了肌肉记忆,宛如吃饭喝水般自然。 她第一次见的时候啧啧称奇,如今想来,多亏了他有这样的生活习惯。 才能让她今早醒来后,不必原地社死。 裴老师,好说话的时候很好说话。 自从她昨天半推半就承认自己是制服控之后,回了家就没再掩饰。 趁着气氛正好,把自己从见裴知鹤第一面之后有过的,正经不正经的关于正装的幻想,全都小小声许愿了一遍。 什么袖箍啊,衬衫背带啊,箍在大腿和腹肌上,藏在西裤下面的衬衫夹啊…… 许愿还许了两种。 全套上身,一丝不苟穿着衬衫的版本。 和只能在某些粉色图标的漫画网站,付费观看的……特别版本。 她自己上头也就算了。 偏偏裴知鹤竟然真的愿意陪着她闹,平静地垂着眸子,仪态峻拔地站在床头,四肢放松,任她摆弄。 像一个188等身的超大号娃娃,很乖很配合,什么角度看都完美。 只在她拽了好几次衬衫夹,还手痒想从枕头旁边掏手机拍照留念的时候,忍无可忍,没再继续惯着她。 后面的事情,她的大脑出于自我保护机制,已经差不多忘干净了。 只记得裴知鹤看她可怜,在她被眼泪浸湿的柔软唇瓣上轻轻揉了好几下,最后很好心地接受了她以手代下的求饶。 江乔撑着床坐起来,手腕酸软得不行。 床头放着个白色的网球包,质感很好,拉链上挂着穿白色网球裙的星黛露。 是裴冉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她要开始学网球,特意提前送来的元旦礼物。 同城闪送,昨晚刚刚送到家。 她拉开摸了两把,连里面的球拍都是粉白双色的wilson限定款,少女心爆棚。 江乔愧疚地看了一眼,在心里给小姑娘的好意道声歉,趿上拖鞋走到餐厅。 裴知鹤已经把早饭基本做好了。 桌上摆了莓果酸奶沙拉,见她一脸没睡醒地从主卧游荡出来,掐着点打火,给她煎蛋。 今天裴医生不排班,漆黑的碎发松散垂下,看上去比平时更年轻,也更平易近人。 一身干净的亚麻材质原色衬衣,袖子挽到小臂,黑色的围裙系在腰间,在腰后收紧成一个利落的蝴蝶结。 江乔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趴在餐桌上看了半天,看得裴知鹤唇角轻勾,“煎蛋要不要溏心?” 江乔连想都不想,“嗯嗯。” 裴知鹤应了声,将面包放进吐司炉,“面包要脆一点,还是软一点?” 江乔:“外面脆里面软……行吗?” 她声音纠结,又带了点可怜兮兮的请求。 裴知鹤被她逗笑,“可以。” 少女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被冬日的暖阳染了层绒绒的金边,连眸子都被照得很浅,像透亮的枫糖。 眼中的光亮在咬下第一口吐司时,又上了一层台阶。 她睁圆了眼睛赞叹,“好好吃……” “你的手艺是跟谁学的啊,怎么连平平无奇的三明治都好吃成这样。” 是情人滤镜吗,还是因为男人格外用心。 溏心蛋煎的恰到好处,刚刚好一圈脆脆的焦边,叠上煎到焦脆的培根,香得让人晕眩。 桌中间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圣诞马克杯,煮好的咖啡热气腾腾。 裴知鹤把加了奶的那杯递给她,“不是因为我做得好,是因为你饿。” “小姑娘,现在都十点半了。” 江乔挺直了腰,给自己找回一点面子,“反正今天是休息日,你休息我也休息,裴老师不能因为自己自律到变态,就指责我们睡懒觉的正常人。” 裴知鹤端起咖啡杯,轻饮一口,“好,不指责,下次一定要把正常人叫起来带出去吹风。” “冉冉过段时间放寒假了,我没空的时候,就让她带你去。” “元旦之后开始,一周至少在球场打卡四次,我帮你记着。” 裴知鹤像是好心,正儿八经地给她建议,“你才二十岁出头,这么容易累是个问题,得调整过来。” 江乔脸皮都要烧起来,佯装没听见,闷头继续吃吐司。 ……什么她才二十岁出头就这么容易累。 容易累是因为谁啊! 照顾她衣食起居的时候是男妈妈,看上去也温温柔柔的,圣光普照,完全就像对那种事情没什么兴趣。 结果全都是假的! - 吃过早午饭,江乔回到卧室洗漱换衣服,枕头边的手机一直在震,不停地弹出未读微信消息。 她擦完脸,一边扎头发一边往床边走,拿起手机解锁。 蒋佳宜的消息和未接电话占大头。 连沉寂了好长时间的柏林搞钱小分队,都刷了一百多条群消息,周老师和蔡老师轮流艾特了她十几遍。 周老师:【@江乔 小乔小乔小乔快回复消息,你在哪儿还好吧!】 蔡云:【人家小姑娘可能还没起床呢。】 【你不是在临港带人看厂嘛,先好好工作,等她上线了再说。】 周老师静不下心来:【他们在网上这么欺负人,她一个小姑娘能顶得住才怪,我必须得等到她报个平安才安心。】 【小乔你没事就吱一声啊!@江乔】 蔡云:【怕什么,他们再怎么咋呼说的也不是真话,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 周老师:【这还不算大风浪?】 【我一个毕业快二十年的老阿姨都知道了,刚刚去看了一眼,连小乔的微博账号都被喷子刷了,你能忍你厉害,反正我忍不了。】 第158章 宝宝,我会舍不得 江乔看得一愣。 顾不上回复,把消息拉到最早的那条,飞快地浏览下来。 然后,点进蒋佳宜的对话框,进入舍友发来的表白墙原帖链接。 投稿人放了两张照片,是她和裴知鹤在礼堂侧门外的侧影,光线昏暗,她走在外侧,裴知鹤靠里,大手圈着她的腰。 帖子热度极高。 不算京大论坛在内,只看空间的表白墙,评论和转发数都早已过万。 原因自然是,和上次柏林那次上表白墙的不一样的,清晰可见的男主人公的脸。 有参加过昨天讲座的人在热评里下了定论,外院系花的新男友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凭借外貌出圈热议,又在昨天讲座上撒了一把和太太狗粮的裴知鹤教授。 【呜呜呜怎么比我上次追星塌房速度还快啊】 【……友友们我真的恐帅哥了,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渣啊,他手上还戴着婚戒诶,就不怕他老婆知道或者遭天谴吗(截图)】 【+1,亏我舍友昨天好不容易抢到了票还跟我炫耀,回来的时候拉着我们磕了半天裴老师十年暗恋,呵,结果人家转头就带女学生出去过夜了】 【哎呀,这种故意当着所有人面说的告白,想想就知道是假的好吧,装出一副爱妻男的人设,都是给私下里来者不拒打掩护的嘻嘻】 【不是,你们都第一天知道吗,外科医生圈子一直都这么乱啊,更何况人家是这种级别的大佬,身边什么类型的年轻小姑娘没有?】 高赞评论里关于裴知鹤的不多,多数围观路人调转话锋,矛头直指他身边的江乔。 【不过小乔姐姐这么好看,知三当三是图啥啊,就图他一张脸?】 【你们傻啊,三十岁的国内顶级外科医生,事业还在上升期,家世背景又好,虽然我是男的,但我要是她我也愿意搏一搏,万一就把原配挤下去上位了呢,无本万利啊】 【……被楼上的三观创晕,恐男了,姐今天就要帅哥普男一起无差别扫射[爆炸][爆炸]】 【本人外院的,经常偶遇江学姐来楼里自习,记得以前小姐姐一直穿得挺朴素的,最近几个月好像都陆续换成奢牌了,没看错的话,稿主图上那一身也是miumiu吧】 【挺配的,拜金势利女和渣男呗,各取所需谁也别嫌弃谁】 【上回江乔在柏林街头被拍到投怀送抱,你们都说是恋爱自由,现在真相大白了,我估计上次就是两人借公事避人耳目,偷偷出国幽会了吧[微笑]】 【已截图投稿微博大号转发,希望裴太太早点看见渣男真面目,脱离苦海[合十][合十]】 江乔捧着手机,彻底愣在原地。 她看到开头没料到结尾,怎么也没想到,事态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微信聊天框里,好姐妹说的话,和翻译小群里差不多。 一开始还有些受到冲击的恍然,随口抱怨了两句为什么不告诉她实情,后面就只剩担心。 担心她现在有没有事,怕她看了网上的乌烟瘴气心里难受,无处排解。 到了一分钟前的最后几条,语气已经快急疯了。 【乔宝,无论学长是不是裴老师,你说句话行吗?】 【我不怪你一直没跟我说真话,知道你心里也有自己的顾虑,但我现在真的很担心你,无论你想怎么处理,咱们都一起商量办法!】 【表白墙和论坛那边我都能发动我们系的人帮你刷评论,你别怕啊!】 江乔心里发热,鼻尖倏地涌上一阵酸意。 她用力地抿了抿唇,压下眼眶慢慢泛出的湿热,打字回复。 【对不起佳宜,前前后后的事情有些复杂,我以后一定跟你具体说。】 【之前说的学长就是他。】 【我们已经结婚了,完全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 她咬着手指,盯着屏幕出神。 聊天框里的句子打打删删,无论解释什么,似乎都掩盖不了她当时向蒋佳宜隐瞒真相的事实。 蒋佳宜的回复弹出,【你当然不是那个样子,裴老师我不清楚,但既然是你真心喜欢的人,我觉得应该也不会多烂。】 【你当我傻啊,不信你信他们?】 江乔又哭又笑,听见主卧房门把手缓慢转动,一声轻响。 她抬起头,鼻尖红红的,眼眶濡湿。 看得裴知鹤在原地顿了一下,大步走过来,“怎么了?” 江乔把手机给他看,带着点闷闷的鼻音,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他。 她一慌起来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裴知鹤靠过去,把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大手扣住她的腰,耐心听她讲完。 他声音低沉,“想了这么多,怎么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 江乔:“我……我明年马上就毕业了,也已经找到了工作,辅导员和院系里可以单独找老师解释清楚,他们再怎么说也损害不了我的实际利益,我没关系的。” 但是裴知鹤不一样。 医生算是半个公共职业,名声有多重要不用多说,更何况他还在医学院任教职。 被网上的人这么一传,还不知道截图会被拼拼凑凑,断章取义成什么样子。 裴知鹤回到校园里要面对什么样的眼神和声音,她只是想一下,就觉得心疼得难以承受。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乔焦虑得不行,本能地想掉眼泪。 话音刚落,她腰间的手就收紧了。 裴知鹤缓缓启唇道,“我有关系。” “宝宝,我会舍不得。” 江乔茫然地抬头,听见男人低缓的声音继续问道。 “怕不怕闹大?” 第159章 挡在他面前 被男人温暖的臂弯环抱着。 江乔急躁的心情舒缓了一些,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跟他说:“不怕。” 裴知鹤勾唇一笑。 他的小姑娘真的变勇敢了许多。 江乔抬起头,“如果他们说的不是真的,那我们根本没必要因为谣言背上这些骂名,有人做了恶,那就必须受到惩罚。” “……但我就是怕,如果公开了真相,大家会从另一个方面指责你。” 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公开。 为什么裴知鹤只是来宿舍楼下送点吃的,她连抱一下他也不敢,都要特地躲躲藏藏。 原因很现实。 女生是大学的在校生,男朋友甚至先生是同所大学的教授这种事,只会在电视剧和漫画里充满粉红色泡泡,全然令人神往。 放在现实生活中,即便双方不是直接的师生关系,也会被校内舆论推到风口浪尖。 越有名的高校,越有声望的老师,受到的影响越大。 尽管裴知鹤是她从出生到现在,见过情绪最稳定的人。 但她见过裴知鹤因为医患纠纷被泼了一身茶水的样子,就更舍不得,有人因为她的原因再对他出言不逊。 “现在也在指责了。”裴知鹤轻笑,修长的食指屈起,有些暧昧地蹭了一下气鼓鼓的脸颊。 “说我抛下家里的太太,带女大学生出去过夜。” 江乔被他的说辞搞到面红耳赤,睨他一眼,“……这又不是真的。” “嗯,不是真的,”裴知鹤从身后靠在她颊侧,声线平和,“那我直接否认好了,只否认不解释。” “宝宝帮我想想,我是否认家里有太太,否认昨晚被我搂着的小朋友是女大学生。” “还是说我们只是忘年交,带你出去开小灶补课,只学习没过夜?” 他开玩笑的语气显而易见。 江乔耳朵后面有一块很敏感的地方,裴知鹤的呼吸不偏不倚就落在那里,她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很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你、你坐好,好好说话。” 她声音软甜,根本没什么威慑力。 裴知鹤垂眸看了眼少女通红的耳根,唇角勾起,“没有两全办法的时候,稍微鲁莽一些,也没什么。” 他顿了下,狭长的黑眸微眯,“其实我倒是觉得,这个投稿人的目的并不在于我。” “离你上次在国外被拍到讨论,还没过去多久,又有新的类似投稿,攻击的还都是一样的点。” 他抿唇片刻,“对方想拍的,可能只是一些对你不利的画面,我的入镜对于他来说,大概率只是个意外收获。” “可是……谁会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江乔怔住,半天没从震惊里缓过神来。 投稿人针对的是自己…… 她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从读大一开始,她就一直忙着在校内校外兼职赚钱,没什么精力交朋友。 除了回到寝室和蒋佳宜说两句话,剩下的主动社交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全都是一些非必要不联系的泛泛之交。 四年忙忙碌碌下来,哪怕是她想树敌,也没什么机会。 裴知鹤声线温润,打断她试图自证的思绪,“很多恶意是没有理由的,即便是有,也和你本人没什么关系。” “面对这种人,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找出来,绝不息事宁人。” 裴知鹤抱紧了她的腰,“交给我。” 江乔眼底发热,被这三个字震得有些心慌。 像是糖水泼进她焦灼的心底,瞬间汽化成一片湿润的甜雾,漫上她的眼眶。 她安定下心神,去抓他的手,“我跟你一起。”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站在你身边,和你分担。” 以前她对裴知鹤动心,是因为男人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场,她从未从旁人身上见过。 好像不是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事。 而是,只要裴知鹤在她身边,即便是下一秒世界末日来临,天也不会塌下来。 她不想再做那个胆小鬼,心安理得地从他身上攫取安全感。 她想陪在他身边,挡在他面前。 - 江乔在社交平台上的人设一贯低调。 朋友圈基本只转发学生会的推送,为数不多的几条分享生活的图文,也几乎都是美食和风景,本人并不怎么入镜。 社交圈地震这种事,放到以前,根本和她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下午京大论坛的一条讨论更新,彻底颠覆了这一切,不仅热度火速过万,被顶到首版第一,连截图都瞬间贴满本校学生的朋友圈。 只因她实名登陆了论坛讨论版发帖。 致歉开头,严肃声明结尾。 附上一张合影和姓名清晰的结婚证照片,律师函盖章,宣布将对投稿人的诽谤和名誉侵权追究法律责任。 论坛一遍,空间表白墙一遍,本人再亲自转载到朋友圈,一字一句打下文案。 @江乔:【和裴老师因为家庭原因从小认识,感情并非基于师生关系,结婚合理合法,是水到渠成的正当结果。此前未公布过已婚身份,是由于目前尚未毕业,先生在本校任职,想减少一些正常生活的阻力。】 【裴老师从医任教以来品行正直,为人处世有目共睹,谣言止于智者,我们将对造谣者追查到底,希望大家就此止住无端的猜想。】 其实措辞也是半真半假,但她为了抢时间,也一下子想不出更周全的表述。 朋友圈一发出。 江乔自己先激动得静不下心来,指尖冰凉出汗,连胃里都像在灼烧。 她放下手机跑了趟洗手间,又冲去厨房倒了杯冰水,再回来捧起手机时,点赞已经拉不到头。 【wow,好刚】 【小乔棒棒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告他告他,最烦这种在阴沟里编排别人的垃圾,有本事上大号说话】 【?卧槽,反转这么精彩的吗,给美女姐姐点个赞,激情前往论坛围观战况】 【事后诸葛亮一下,这种离谱的谣言都是谁在信啊】 …… 翻译小群里消息狂冒,周老师反应格外夸张,大有一种养了多年的女儿终于长大了的欣慰感。 江乔简单回了两句,看见蒋佳宜发来的一连串流泪猫猫头表情,直接回了个电话过去。 第160章 ip地址查到了 今天天气好,窗外是个大晴天。 次卧小书房里地暖融融,江乔抱着抱枕窝在转椅上,耗时接近一小时,把从前男友劈腿现场偶遇裴老师,到一时冲动和他结婚,再到最近才发现对方暗恋自己许多年的剧情真相线全说了一遍。 蒋佳宜听得沉默。 江乔口干舌燥,拿起刚刚倒好的冰水,咕咚咕咚灌下。 杯子还没放回桌面,就听见耳边炸响一声尖叫,她差点把手机弄掉到地上。 蒋佳宜连连惊叹,“这也……这也太童话了吧。” “也就是你,换个人跟我说这话,我绝对当场打假,不给这种引流故事一点点腐蚀我灵魂的机会。” 她顿了一秒,转而愤愤起来,“靠,昨天裴老师在台上煽情表白,我还在你旁边狂问看没看见裴太太。” “我现在想想就觉得羞愤欲死,你能不能把这段记忆删了,算我求你。” 江乔笑出声来,“删完了,回收站也清空了。” 蒋佳宜别扭地哼哼两声,转而跟她汇报最新舆情,“你这次真的太顶了乔宝,裴老师也是,他居然直接用教职账号登陆论坛转帖诶。” “之前讨论各种老师的八卦帖那么多,有假有真,从来就没见过哪个教授职级的大佬亲自下场的,我真的开眼了。” “你俩这么一携手,这次反转的爆炸程度指数级增加,听我朋友说清大的论坛也传疯了,特别他们医学院,本来就把裴老师当神供着,这下神又多了点人味儿,直接绝杀。” “刚刚我去表白墙扫了一眼,那投稿人吓得都不敢吱声,偷偷摸摸把原帖给删了,论坛的也删了,估计也是怂了。” 江乔唇线抿高,“没事,应该不会让他跑掉。” 展示出来的东西可以删除,但只要发过的内容,后台都会有记录。 下午校方领导和裴知鹤通过电话,明确表了态,他们两人的婚姻关系并没有触犯师生伦理红线。 更何况,裴知鹤回国时能放弃回清大,而是选择了来京大任教,不说全部,也有八成是看在太太的面子上。 即便是没有裴家在后面施压,单从精英人才引进的角度来讲,校方也要承她的情,这次的事情必须追究到底。 学校给出的最后期限是明天。 最迟明天下午,查清造谣人的ip和校内账号,官方出通告,宣布处理结果。 “可以,非常好,到时候通告一出,我用十个小号抢热评。” 蒋佳宜松了口气,拖长语调问她,“我采访一下啊,现在跟裴老师公开了,我们小乔姐姐是什么心情?” 江乔弯弯唇,“……就很开心。” 光是说开心,还不足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 只是刚刚发帖回怼的时候情绪太过饱满,对裴知鹤保护欲上头,连词汇库都倾囊而出,现在她都词穷了。 好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 好像刚淋了场温柔的大雨,连带着来京市后不太开心的这几年,都被洗刷一净。 尘垢褪去,露出亮闪闪的新生嫩芽。 坐在客厅里正襟危坐发帖,觉得裴知鹤坐在身边让她紧张,特意把人赶到厨房去洗草莓的人是她。 听完开了免提的校方电话,激动到直接扑到男人身上的也是她。 连脚底都软绵绵轻飘飘,红着眼跟裴知鹤碎碎念,说着说着又笑出声。 裴知鹤还打趣她,说如果因为这次的公开丢了工作,只能宅在家做全职主夫怎么办。 江乔当即就掏手机,点开手机银行和计算器,连邮件里蔡老师发来的新订单合同都举到他面前,言之凿凿说她养得起他。 她抑不住笑意,又跟好友重复一遍。 “佳宜,我真的好开心。” 蒋佳宜夸张地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受不了你们这些结了婚还热恋的人。” “你多开心你自己去跟你亲亲老公说,我拒绝当裴老师的替身,靴靴。” - 第二天一大早,校方发来消息,ip地址已经查到了。 所有的后台数据信息都被找到,列在一个pdf文档里。 江乔屏息向后翻。 看到发帖人真实名字一栏,手指停在虞可岚三个字,难以置信地滞住。 内网工作人员按图索骥,将这个ip地址发表过的,和这件事有关的发帖和回复记录全都列在了文档内。 多得超乎她的想象。 不仅是她见过的那条柏林圣诞集市的偷拍,还有许多她没见过的,在这之前的投稿。 关于她的衣服,她迎新晚会上穿过的银色高跟鞋,她在南门上下裴家的迈巴赫黑车…… 在所有的帖子里,无一例外,稿主都会再切换成其他的小号,在评论区发表几条带风向的留言。 只不过热度没那么高,才没被不怎么看表白墙的她看见。 江乔的唇抿得紧紧的。 无论怎么想,都难以相信,背后的人居然会是这个长得和她有三分像的学妹。 第161章 我还挺会养孩子的 微信里,和她的最新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十几天之前。 虞可岚:【学姐现在在学校吗?】 【从学姐离职之后就再没见过了,想问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又怕打扰你,感觉学姐好忙哦555】 【这么久不见好想你呀,学姐如果在学校的话,一起约个饭呗?】 虞可岚一向很会撒娇。 以前也用这种语气来找过她许多次,有时候是纯粹寒暄,有时候是有事求她帮忙。 要笔记求资源,求她内推实习,拜托她帮忙改稿子,把关兼职机会…… 或者是某节课作业的提交期限近在眼前,实在是没办法了,问能不能把前几年的老作业借她用一用。 对方每次来,都是零食和奶茶叮叮当当拎了满手,神情可怜兮兮,一见面就亲热地挽她胳膊。 江乔不怎么喜欢和普通朋友之间有太多肢体接触,每次都佯做无意地快走两步,把她的手甩开。 但真要说讨厌,也不至于。 从迎新会开始就加了微信的同乡小妹妹,平时在学校里偶遇也不少,嘴又甜又会来事,只要不是像最后这样挑战原则的问题,她能帮都会帮一把。 只不过,虞可岚发来最后这条微信的时候,她还在忙着论坛翻译的事。 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这种不算紧急的消息没立刻回复,看过也就忘了。 没想到,再和虞可岚产生联系,竟然会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境。 江乔往上翻了两下。 看得心烦意乱,准备退出聊天框时,下面弹出了新消息。 虞可岚:【学姐对不起,我看到你在论坛上的声明帖了。我跟你承认,那天参加完讲座之后,是我看到你在礼堂侧门等裴老师,可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们俩的关系,觉得惊讶就拍了照片,回寝室之后还给我几个舍友看了。】 【可她们不信,非说是我p出来的图,我也不知道怎么怎么想的,就一下子冲动上头给表白墙投稿了,还发了论坛,可能就是想让别人也看看,拉点人给我站队,证明自己没说谎吧……但学姐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我太幼稚了,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会闹得这么大,还给你和裴老师的名声带来了损害,真的对不起!】 【希望学姐能看在咱们以往的情分上,原谅我这一次,帮忙和辅导员那边求求情,现在正好是期末,各种奖项都在评选,学生会也要换届,我真的很怕被学校处分。】 江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握着手机的指尖用力到发白,气得直想笑。 都到了这种时候,对方还在试图混淆重点。 特别是最后一句。 如果不是因为被扒出ip地址,辅导员找上门,估计她连这种毫无诚意的道歉都不会说出口。 江乔:【不止这一次,你在表白墙和论坛发过的每一个字,我都见过了。】 【能做出这种事情,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你怎么还敢提起过往的情分。】 【你有异议可以再举证,学校那边会按照校规公正处理,律师函已经发出,我不会撤诉。】 最后一个标点打完,江乔点击发送,将虞可岚拉进黑名单。 厨房里油烟机的响声止住,叮的一声。 裴知鹤解下围裙,喊她吃早餐。 江乔把手机锁屏,扣到茶几一边,自觉地小跑过去端盘子。 等到在他对面坐好,还是越想越觉得生气,绷着唇把一来一回的消息复述了一遍。 “我早上刚起床的时候还犹豫过,这样做会不会太绝,把她接下来几年在学校里的机会全毁了。” “但我现在已经彻底坚定了,以后我要是再后悔,就把今天的聊天记录拿出来,再复习一遍。” 她气呼呼的,连吃饭都比昨天咬得要大口,软白的双颊鼓起。 裴知鹤垂着眼睛扫了她一眼,视线柔和,笑而不语。 眼见他只是拿起黄油刀,刮一层乳酪在吐司上,没发表什么看法,江乔音量都变小了,“……你怎么想?” 裴知鹤:“裴太太的立场,就是我们家的立场,你想怎么解决我都支持。”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给江乔都整得不好意思了。 她偏了下头,佯做无事地划了一刀煎蛋,让漂亮的溏心流出来。 “那你刚才为什么笑我?” 裴知鹤一露出这种表情,她就情不自禁地代入他的视角。 仿佛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幼稚两个大字,带着音效弹到自己头顶。 其实刚喜欢上裴知鹤的时候,她就偷偷想过。 七岁的年龄差,如果是五岁和十二岁,听上去就非常惊世骇俗。 如果是二十二和二十九,就还可以。 等到以后变成三十二和三十九了,就更没什么了,因为她也会变得成熟起来。 总有一天,她也会变成那种能和裴知鹤并肩而立,共享同一种精神世界的成熟稳重大姐姐。 但裴知鹤一这样笑,她就本能地萎靡,仿佛之前想得美滋滋,全都是在刻舟求剑。 她走,月亮也走。 无论她再怎么成长,也只是裴知鹤面前的小孩子。 “不是笑你,”裴知鹤抽出一片餐巾纸,帮她擦掉嘴角的面包屑,“只是有点自豪。” 江乔喝一口甜牛奶,抬眸看他,“自豪什么?” 裴知鹤轻笑,“突然觉得,我还挺会养孩子的。” 江乔愣了下。 “以前的宝宝很温柔,也很善良,但有时候会因为太善良被人欺负。” 他镜片后的黑眸温润,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视线柔软又真挚。 “最近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江乔,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她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被爱的时候,就大大方方接受,不焦虑该如何去还。 被欺负了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还手,也可以回家告诉家里的大人。 淡金色的晨光从落地窗泻入,洒了他一身,英挺的眉眼变得柔和。 就那一瞬间。 江乔乱七八糟的脑子突然安静下来,被火气和杂念来回搅和的心潮褪去,露出一地亮闪闪的星沙。 - 早餐过后,裴知鹤开车去医院。 江乔正好想出门走走透透气,换了身宽松的运动服,送他下楼。 结果刚从停车场回来,推开公寓楼门,一眼就看见台阶下站着的人。 虞可岚侧对着她,碾动靴底小石块的动作停下,台阶下的细碎声响戛然而止。 第162章 其实跟她也没那么像 公寓楼门推开,暖气和声响一起扑出。 虞可岚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 公寓楼下做了避风设计,没有聒噪的风声,只剩两人隔着干冷的空气相望。 江乔合上门,想也不想,抬脚踏上通往侧边的小路。 台阶下的人忽然开口叫她: “学姐。” 江乔在原地停了一瞬,又继续向前走。 她问心无愧。 早上在微信的那番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该表的态都已经表过,出于礼貌,该让虞可岚知道的信息,也都告诉了她。 既然如此。 那她们之间就再没什么可说的。 “学姐!”虞可岚跑上台阶,追了过来,在她身后又喊。 她就站在身侧,江乔只能抬眸看她,“还有什么事。” 虞可岚眼底网满血丝,眼眶红热,也许是因为一夜没睡好,也许是因为哭过。 她抬起头的一瞬,视线不自然地躲开,“你把我拉黑之后,我联系不上你,只能在这里碰碰运气。” “昨晚大风降温,我在这里站了一个多小时,腿都冻得没知觉了,没想到你真的下来了。” 她反常地素面朝天,苍白的唇有些干裂,呼出一小团一小团的雾气。 江乔看了眼她的脸。 第一次发现,原来不化妆的虞可岚,其实跟她也没那么像。 她自己五官偏柔和。 而虞可岚更有棱角,眉眼锐角多,其实是一张极清冷的脸。 只不过,现在这一刻,这种清冷被她拧巴的示弱和讨好破坏殆尽,只剩下狼狈。 江乔站定在原地,转身看着她,“你搞清楚,不是我求你来等我的。” “是你,习惯性地跟踪我,用非法手段得知了我家的地址,特意过来骚扰我。” “我不告你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没有任何义务来可怜你。” 这片小区门卫严密。 至于她是怎么混进来的,她想不清楚,也不想再去纠结。 虞可岚像是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垂着头沉默了好几秒。 再抬起头时,已经是唇角颤抖,满脸的泪痕。 门口有遛狗的夫妇回家,见到两人这种奇怪的氛围,往这边打量了好几眼。 江乔见过他们几次,不认识,但大概知道是上下层的邻居。 她叹了口气,妥协半步,“你如果真有话要跟我说,别在这里,我们去外面找个地方。” 这片公寓楼盘的净值极高,周边又是全国首屈一指的高校圈,大大小小的店铺遍地开花。 出了小区,就近选了家连锁咖啡店,在相对隐秘的靠墙角位置坐下。 榛果拿铁端上桌,热气袅袅散了半天,没人端起来喝一口。 “对不起,学姐,对不起……”虞可岚哭到哽咽,手心攥着的纸巾几乎湿透,“我知道你现在会怎么想我,但我之前真的没什么坏心,只是太羡慕你得到的一切,有些鬼迷心窍,就一下子走偏了。” “我也不想这样,今早辅导员说要通知我家长,学校下午就要发正式处分通告,我……我好不容易才考来这里,拼成绩拼不过同系的天才,想到毕业又是一片茫然,根本不可能比得过那些出身权贵的富二代。” “今年我好不容易攒了一些实习经历,也很努力地刷了专业课成绩,本来终于能看见一点点希望了,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通报处分,我真的不知道,毕了业还能不能在京市留下来……” “学姐我求求你,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我一个字都不会再说了,你理解理解我的难处,帮帮我吧!” 江乔听到这里扯了一下嘴角,声音很轻,“这不是理解不理解的问题。” 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小圆桌,相对而坐。 比起近乎崩溃的虞可岚,江乔看着她,眼神格外平静。 在公众场合失态痛哭这种事,如果有人回应,也许会显得楚楚可怜。 但她对面坐着的江乔,视线里只有平淡。 平淡到有些残酷,衬得她狼狈不堪,宛如哗众取宠的小丑。 虞可岚只是和她对视了一瞬,就好像被捏住了声带,死命地瘪住嘴,把溢到喉间的下一声哽咽,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也是,”她攥紧了手里湿透的纸巾,胸腔起伏,“你怎么可能会理解我呢。” “哪怕我们从小就在同一幢筒子楼里长大,你也永远都不可能,会理解我的处境。” 江乔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种字眼,她微微蹙起眉。 她分明记得,即便是在迎新会上加微信那次,两人谈话间,最多是互相问了问老家在苏城的哪个城区,并没有说过具体位置。 可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在同一幢楼里长大…… 那大概率,连幼儿园小学和中学都是上的同一所,她们怎么会从来都没见过? “第一次听说吗,从来没在楼里见过我这个人?”虞可岚眼眶通红,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扭曲。 “因为家里只租得起最便宜的改建阁楼,我妈说不会有人瞧得起我们,怕我上下学被人欺负,每天都会嘱咐我,遇见楼里的孩子尽量躲开些。” “阁楼顶棚到处都是裂缝,家里连衣橱都潮湿得渗水,我每天上学穿的衣服都有霉味,好像怎么晾也晾不干。”虞可岚说。 “我几乎每天都会看见你,学姐。” “我知道你们家住一楼,从左往右第二家带院子,我见过你从那扇门里出来,很多很多次。” “那天好像是小学的文艺汇演,你穿了条白裙子,崭新发亮的小皮鞋,连头发都编得精致极了。” “我和你迎头打了个照面,自卑到恨不得拔腿就跑,可我安慰自己,你家住一楼采光差,应该会比我家更潮湿,衣服上的味道估计也会和我差不多。” “我鼓起勇气从你身边挤上楼梯,结果呢,你身上只有香喷喷的洗衣粉味道,裙子背后也平平展展,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那时我觉得自己蠢透了,回到家一口饭都咽不下去,偷偷哭了一夜。” “我妈说我和你长得有三分像,连你外婆出门买菜遇见我,也这样说过,”虞可岚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那凭什么,我过的是这种日子?” 江乔怔愣住,仅只一瞬。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童年在外人看来,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而她自己,竟然也会是旁人眼中的既得利益者。 第163章 车后座的小少爷 江玉芬自尊心强,好面子,有几分钱都要花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 她不怎么会做饭,家里的大小杂事也基本都交给了外婆。 每天早上摸黑起床,只为给母女两人熨好衣服,再一把拽过还没怎么睡醒的小江乔,攥着细齿梳,仔仔细细地给她编头发。 小时候母亲的生意不怎么好。 正因如此,江玉芬给她买的鞋子都是大牌,却几乎没怎么穿过合适尺码。 空空荡荡大两码买下,怕闹出笑话,不能跳也不能跑,步子只能迈得很小。 垫上厚鞋垫将就几年,没合适多久又挤了。 即便是这样,只要样子看上去还光鲜,江玉芬就不觉得有再买的必要。 鞋头顶得大拇指钝痛,江乔只能走一段路,就把脚趾在鞋子里往后退一退,借着长裤的遮掩,悄悄地踮起脚来。 虞可岚说得那么委屈,觉得在她的衬托下,自己的童年显得毫无尊严。 殊不知她在苏城的那些年,为了表面上的这点体面,苦头全都吃在暗处。 可无论如何。 这么多年过去,记忆里的伤口好不容易才愈合,她没必要为了虞可岚再重新撕开。 虞可岚的睫毛细微抖动,“我真的,好讨厌被叫小江乔啊。” “你太耀眼了,我好像身上唯一一点可取之处,就是和你长得有三分像,只要出现在你身边,我就注定只是一个永远散不掉霉味的影子。” “一开始我烦得要发疯,一边哭一边求我妈,不要再提起你,可我后来却不自觉地开始模仿。” “我照着你的样子编头发,攒钱买同款的书包挂坠,相似的发绳和衣服。” “听说你学文科,我也跟着你报了文科,可我明明成绩最好的是物理。” “你外婆炫耀你去京市读高中,考到了京大的外语系,我拼命咬牙追赶了两年,才终于站到你面前,装出一副遇见同乡学姐的惊喜样子。” “可为什么,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还是得不到你十分之一的运气?” 她不是不够努力。 而是恰恰因为拼尽全力地努力过,才发现,很多东西是模仿不来的。 比如出生前发生的事情,比如江乔从爷爷辈的娃娃亲约定开始,就已经兑了奖的投胎彩票。 而她呢。 最初好像也是好的。 她的父母在有了这么漂亮的女儿之后,即便家境并不富裕,但也愿意拿出相当比例的开支供她学舞蹈和音乐。 可当她一路进入重点高中,咬着牙拼了一千多个日夜,终于考进京大,家里人的开心却浮于浅表。 唯一的期望也只不过是,女儿能抓住机会找个京圈权贵家庭出身的男朋友,趁对方还没毕业好拿捏,和对方赶紧领个证。 从此嫁入豪门,带全家人跨越阶级,脱离眼前的泥淖。 江乔看着她眼底的执念和恨意,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她不可能和虞可岚真正沟通下去。 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你的努力方向,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江乔许久都没说话,她看着情绪有些失控的虞可岚,声音里甚至有些无可奈何的叹息。 “世界很大,如果只看得见我一个人,你的眼界会缩得很窄。” 这种垂怜的眼神,却正好刺痛了虞可岚脆弱的自尊心。 她突然古怪地抿起唇,哼出一声冷而利的轻笑,“是,你眼界最大,所以你什么都看得见,又装作看不见。” “公主的世界是这样的吧,所有的好运和好事都会被自动吸引到你身边,可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只当做理所应当。” “连裴知鹤这样的男人都从你初中开始就愿意等你,可你那时候正眼看过他一次吗,你恐怕还打着从裴家兄弟里挑挑选选的主意,把他当备胎吧!” 江乔心口被揪扯。 她坐在那里抬起眼睛,乌亮的杏眸像是蒙了一层水雾,微翘的眼睫缓慢地眨了眨,很轻地问,“……什么叫,从初中开始就愿意等我。”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虞可岚表情很怪,语气讥讽至极,“你们家每年秋天吃的大闸蟹,是谁送到家门口的,你从没出去迎过?” 筒子楼老旧,每层共用一个大厨房。 她家住在违建的小阁楼上,自己用电磁炉开火,但也碍不住邻里嘴碎,把一楼灶台上听来看来的八卦,有意无意送进她们一家的耳朵里。 江家没有男人,外婆妈妈带着小女儿,谁都说一句可怜见。 妈妈包下的铺子经营惨淡,赚不来多少闲钱,平时还有酗酒的毛病。 江家小老太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除了臭美爱折腾,捯饬完自己又捯饬家里的小院子,也看不出哪里富贵。 可就这么一家人,每年到了吃湖蟹的季节,螃蟹从来都是叠着蒸好几屉,黄满膏肥,又大又漂亮。 一开始邻居还传,抱着螃蟹箱子上门的中年男人是江家的新姑爷,特意表孝心来了。 可先不论江玉芬从哪能认识出手如此阔绰的男友,人家到底有没有这层意思。 即便只看男人那身黑西装白手套的装扮,也不难猜得出来—— 他也只是受人之托,替人开车办事。 那辆本地牌照的黑色迈巴赫纤尘不染,流光熠熠,根本就不是他的所有物。 于是众人口里的风声又转了向,都想去偷瞄两眼车后座,看看那位安安静静坐着的低调小少爷。 后来还是被江乔外婆很严肃地警告了一次,才消停下来。 可虞可岚不一样。 中学时候的她性格孤僻,在小区里没有相熟的玩伴,在学校里也没有朋友。 家里气氛沉闷,她闲暇时候最大的娱乐,就是捧着充满电的旧手机,跑到小区院墙外的香樟树下,找个舒服的地方靠着打游戏。 手机屏碎成了一张蛛网,但她摸起来格外熟稔,根本不用看游戏画面,仅凭音效就能通关。 弄堂里人多嘴杂。 来来往往有人经过,说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她就分出点心神听一听。 自然也就没错过,每年几乎同一个时候,都会出现在江家院子外的少年。 她的反问声落下。 江乔眼波微晃,是做不得假的一片空白。 像是真的,对她说的事一无所知。 虞可岚极力整理好面部表情,深呼一口气,再次开口道。 “每年那辆迈巴赫开过来的时候,司机抱着蟹箱去送,总会有一个男生走在他身后。” 第164章 那个一直看着你的人 “比我们要年长一些,个子很高,长得也好看,仪态和气质好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司机往楼里走,他往院墙这边走。” “你家院子围墙上搭了那种彩色马赛克的花砖,最上面两排是镂空的,他每年过来的时候,都会在那里站很久,直到司机出来才离开。” 咖啡馆窗外晴朗干冷。 有风吹过,萧索的杨树枝桠无声摇动。 江乔坐在她对面,垂眸的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外婆家的小院。 九十月份,院墙前是茂盛的香樟和梧桐,树影层层叠叠,透出桂花金灿灿的甜香。 她在那里生活了十五年。 可虞可岚说的这个视角,她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她所说的花砖,是外婆某一年心血来潮,亲手做的装饰。 请了街上相熟的师傅砌上,因为实在是太高,她从来都只能抬头仰视。 也就从没想过,透过那块十字形的镂空能看到什么。 是院子里的桂花树,还是小黄瓜藤架,或者是那几年格外喜欢趴在她们家围墙上小憩的三花猫…… 她没有一点概念。 “你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虞可岚轻佻地笑起来,目光里却含着一些悲悯,也不知道是在可怜谁。 “他第二年来时,还是差不多的时间,还是站在那里,一模一样的位置。” “我实在是觉得好奇,就等他们的车开走之后,也去那个位置站了一下。” “那天我垫了四块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往里看。”虞可岚泛红的眸子垂下,凝视她片刻,眼神转为微妙的刺探和自嘲。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你的房间正对院子,从这里向里看,正好能看到你在窗边看书。” “你那时候戴着耳机,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留意过我。” 江乔听得怔了一下,瞳孔微缩。 她还记得,之前和裴知鹤的科室同事们去京郊露营时,裴知鹤曾经答过规培们的问题——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他那时像是轻笑了一下,语气平静坦然,“我二十岁的时候。” 这种在她的时间线之前的事,那时她只觉得荒谬。 还偷偷在心里感慨。 裴知鹤演技了得,张口就来,连这么离谱的嘴瓢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接住。 未想过,原来在他的故事里。 这些她认为的演技,都是无数个真实存在的时间点。 像是只被他一个人铭记的纪念日,如同灰蓝色的水珠,被遗落在她从未知晓的过去。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无声地连缀起来,汇成一片沉默而温存的海。 “回家路上,保安室门外几个阿姨在闲聊。”虞可岚情绪稍微稳定下来,目光悠远。 “说起她们听到几句那个小少爷和司机的聊天,说有钱人真好啊,只是来这边旅个游转一转,觉得小城顺眼,就连房产和车子都买好了。” “明明常年住在外地,苏城这种地方,一年都不一定能来一趟,可大几千万上亿的城北园林说买就买,连车子上的都是本地牌照。” “又不是要给苏城的哪家女孩子下聘,何必要搞这么大阵仗。” 虞可岚的声音在耳边渐轻。 江乔抓握着咖啡杯的手顿住,很慢很慢地,垂下纤长的眼睫。 十一假期裴知鹤搭夜班飞机来苏城,次日载她去城北区民政局领证时,开的……好像就是那辆本地牌照的迈巴赫。 而阿姨们口中,有钱人一掷千金的百年园林。 这样想一想,也许正是李师傅后来背着照相机,带他们拍结婚照的地方。 她那个时候还在想。 裴家家大业大,她嫁的男人本来就是业内极有名望的外科大佬,找朋友借点资源行个方便,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是这么想的,裴知鹤也是这么跟她解释的。 如今想来。 因为她当时全然相信了裴知鹤口中的协议结婚,自然一切都办得仓促。 没有戒指,没有婚礼,没有四聘五金,三书六礼。 但所有该有的东西,裴知鹤都用这种连哄带骗的方法悄悄给了她。 只不过是怕她为难…… 怕她在一年之期到来时,对他的付出感到负担,没办法轻盈地转身离开,才选择了这种形式。 江乔双手握住凉下来的杯子。 被冷咖啡润湿的唇瓣抿紧,眼眶发热。 男人的演技真的很好。 但似乎……全然都用在了,和她以为的,恰恰相反的地方。 她不是不领情,但只是这样绕过弯来想一想,心就快要碎了。 笨蛋,他真的是笨蛋。 说句实话又能怎么样呢…… 她哪有那么容易被吓跑。 虞可岚说得口干,低头呷了口咖啡。 她似乎没注意到江乔的情绪变化,保持着那个姿势,重又开口。 “如果只是发现了他在暗恋你,那我根本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我后来拼命考进了京大,读大一的时候去参加和清大男生的联谊,活动会场外,有一整面玻璃装裱的杰出校友墙。”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个一直站在花墙外看你的人,叫裴知鹤。” “听联谊会上的男生说,他放弃了国外前途无量的发展机会,回了国,在京大医学院任教。” “可你那时候在做什么呢,学姐,”她看向江乔,唇角重新颤动起来。 “你在开开心心地,当着他的面,和他的亲弟弟谈恋爱。” 第165章 雪,和许多夏天的夜风 虞可岚离开后。 江乔回到家中,打开冰箱,拿出裴知鹤早起做好,放在便当盒里的鱿鱼拌饭。 她最近喜欢吃辣。 在寝室半夜饿到睡不着,和蒋佳宜偷偷用小锅煮火鸡面,所有酱包全放,嘴唇红红肿肿地捧着碗拍张自拍,发给微信置顶。 裴知鹤口头上劝她对身体不好,等到真正回了家,又会认认真真地查菜谱,迁就她的口味。 用精心挑选的有机辣椒,替换掉那些让他只是看看配料表,就会不自觉蹙起眉的工业香精。 全部,只做她的一人份。 他自己一口辣椒都吃不了,筷子只伸向别的盘子,却总是饶有兴味地看她吃。 像她能想象出的……最溺爱的那种家长。 江乔看着那个漂亮的玻璃便当盒在微波炉里转,有些出神地想起虞可岚上午说过的话。 又想起,那个被她带去前实习公司的双层便当,漂亮的花朵煎蛋,上面用番茄酱写的那个love。 正午的阳光大好。 透过双层的透亮玻璃洒入餐厅,原木色的餐桌椅边角圆润,被照得温暖明亮。 中岛台一侧,叠放着裴知鹤常穿的那件黑色围裙,整整齐齐。 平心而论,鱿鱼拌饭是好吃的。 裴老师水平发挥稳定,完全不逊于她和舍友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那一家网红店。 但她心头酸涩,即便是用勺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也堵不住从眼角不受控制涌出的湿意。 喉咙阻塞到无法下咽,她伸手去抽纸,桌上的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江乔把纸巾压在脸上,抬眼看向那张篝火莹莹跳动的屏保。 是裴知鹤的消息。 和往常一样,只要他不在她身边,手边又没有太忙的事,都会在饭点发消息过来,和她说两句话。 【午饭吃过了吗,会不会太辣?】 【还是不够辣?】 江乔胡乱把纸巾捏成团,拭去眼泪,吸了吸鼻子,【刚刚好。】 湿润的指尖快速敲在屏幕,氲出成团的白雾,很快凝成一片小水珠,连输入法都变得迟钝。 她用袖口很快地抹了抹屏幕,抿紧了唇,补上下一句。 【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拌饭。】 【真的。】 裴知鹤秒回,【那就好,谢谢我们裴太太捧场。】 【一会我还有台手术,大概六七点左右结束到家,要是不饿的话,我回家给你做饭。】 江乔红着眼,用纸巾揉了揉鼻子,垂下眼睛,把文字输入框里那句“我想跟你打电话”删了。 【我来做,海鲜粥可以吗?】 裴知鹤很快回她,【什么都好。】 【累的话就休息,别勉强。】 把碗刷完,晾在碗架。 江乔在客厅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回到主卧,拉开衣橱换了件裴知鹤常穿的白衬衫,掀开被子躺进去。 衬衫洗烘过不久,散发着洁净的木质清香,似乎还残余着一点主人的味道。 江乔用手臂抱着自己,刚刚流了一半的眼泪开闸,夺眶而出,全都氤在枕头上。 哭了一会累了,她又睡着了,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场景熟悉,和十一回苏城第一天时,做过的那个梦几乎一模一样。 梅雨季的苏城。 水气氤氤,大片的香樟树葱郁如盖。 她穿着初中时的校服裙,走在外婆家小区外的老街,毛毛雨突然转大,从雾一般的细柔雨丝变成了滂沱大雨。 但和上次的梦不同的是,走在她身边的人,从头至尾都是裴知鹤。 二十岁的裴知鹤。 她没有被人扔在雨里,没有被谁空口许诺,去便利店买完伞就回来接她,连书包上挂的草莓熊,都没有沾上一滴雨。 只因为这次,她从踏入这条街的第一步开始,裴知鹤都在为她撑着伞。 黑色的长柄伞上,落了雨,花瓣,海水。 雪花,和许多夏天的夜风。 空间和时间被打散,像是无序但合理的拼图,散落在这条她出生后最熟悉的街道上。 他们路过了她的初中,那座银杏树叶飘落的城北园林,又穿过裴家老宅长长的,紫藤花盛放的门廊。 路过了大雪和盛夏的天气,柏林的许愿喷泉池,展出着海月银河水母的幽蓝水族馆。 手拉手,走进京大附中的大门,穿过那条熟悉的文科班走廊,在她的教室门前停留了一瞬。 在蝉鸣声中回头,看见那块只在宋听晚手机里见过的,两人名字和照片并排的优秀毕业生纪念墙。 最后,她拉着裴知鹤的手跑了起来,穿过在夜色中昏暗的京大南门。 在那两束,由二十九岁的裴知鹤为她点亮的远光灯里,踮起脚。 抬起胳膊,圈住裴知鹤的脖子。 不许内敛的男人躲开,用尽全部的勇气和他深吻。 下午五点多,江乔从梦里醒来。 她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往床的另一侧蹭了蹭,想抱住身边的男人,可只摸到一片温凉的织物平地。 心跟着空荡了一下,她睁开眼。 看到床头电子钟上的时间,意识终于回到现实世界,胡乱擦了两把脸上未干的泪痕,下床冲进厨房。 厨房只开了油烟机的小灯,光晕温柔,粥在砂锅里噗噗作响。 临近六点半。 门口的电子锁响了两声,江乔下意识地转过身。 裴知鹤脱下外套,朝她看过来。 在对上她目光的一瞬间,他就勾起了唇角,弧度一如既往的温和。 “我回来了。” 第166章 从那时开始的? 江乔闻声,鼻尖又是急剧一酸。 把灶上的火关掉,趿着拖鞋小步跑到门廊,一贴近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手臂便环上他的腰。 紧紧的,亦步亦趋,再不愿意分开。 裴知鹤像是一怔,双手悬空了一会,才松松地圈住她的肩。 回家看她第一眼时,还以为是小姑娘最近喜欢上了男友风,开始穿oversize的衬衫。 离得这么近,看着那片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的领口,他才敢笃定—— 这是他的衣服。 他声线发哑,“怎么了,今天这么爱撒娇。” 江乔在他怀里摇头,什么也不说,只是手抱得又更紧了些。 身前拖了个小跟屁虫,裴知鹤动作不再连贯,怕她被踩到,双手使了些力抬起,让她踩在他的拖鞋鞋面上。 又在第三次快要磕碰到她小腿的时候,将她整个人抱起。 “今天见到造谣的那位同学了?” 江乔在被抱起来的瞬间,抬起头看他。 客厅没开大灯,只有落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晕,他英挺的轮廓显得如月光般柔和。 镜片后深邃的眉眼微蹙,垂着眸子,专注地看她。 看她没再摇头,缓声问她,“闹了些矛盾?” 他用的是公主抱的姿势。 双臂很稳,轻轻把她放在沙发上,松了松衬衫领口,也坐在她身边。 沙发光线昏暗,但她不想让裴知鹤看出她哭过,虚揉了一下鼻头,靠上他的肩,“不算是。” “我没想到,造谣的人会是同系的学妹,之前因为我们是同乡,我还帮过她许多次。” “她是过来跟我求了情,但我想了想,觉得最多只是追责可以放她一马,但学校那边还是按照校规处理。” “事情是她自己做出来的,该有什么处分,都是她应该对自己负的责任。” 这是她上午时,对虞可岚说过的原话。 虞可岚听完后沉默不语,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告了声别。 就带着提起往事时那双通红的眼睛,推门离开了咖啡店。 “学校应该今晚就会发处分通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她抱住他的手臂,顿了一会才又开口,声音放得极轻。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学妹小时候和我一直住在同一幢楼,她还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裴知鹤的手从背后圈住她的腰,闻言轻抬上睑,看了她一会,眉梢微扬,“怎么说?” 江乔垂眼,把脸贴进他怀里。 “她跟我说,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秋天的大闸蟹是你和司机两个人来送的。” “你每年……都会在院墙外面,看我一会儿。” 她乌润的杏眼笼上一层水光,抿了抿唇,“我回家之后觉得好愧疚,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如果没有人告诉我,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我觉得,我对你真的太不好了。” 裴知鹤静静地看着她,很轻地笑了一下,攥住她乱动的手。 “也许我这样说,会让你觉得大受欺骗,但可能会让你愧疚的心情好过一些。” 他顿了顿,推敲了几秒措辞,“宝宝,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的喜欢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江乔脸上一热,很慢地眨了眨眼,“……不是吗?” “倒也不是,”裴知鹤轻笑着摇了摇头,嘴角轻抿,带着一些无奈的意味,“那个时候你才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孩子,我不会对你动那种心思。” 江乔的眼神一晃,猝然黯淡下去,然后就听见他的第二句话。 “但我觉得你很可爱,也在心里确认,你将来会嫁给我。” 她抬起眼看他。 裴知鹤目光沉静,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从小跟在老爷子身边长大,性格也早熟,小时候大人之间聊天不会避着我。” “所以我在你出生前就已经听说过,爷爷和战友之间约定了娃娃亲,到了我这一代,只要江家生下是女儿,那这个女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我的太太。” “那个时候母亲在瑞士疗养,状况不怎么乐观,家族里没有人会觉得,她以后还会再生育别的孩子,那唯一可以履行这份婚约的人,就只剩下了我。” “说起来有些滑稽。”他轻笑,唇角弯了弯。 “我可能在那个时候,是除了你父母和外婆之外,最期待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人。” “四五岁以后吧,我经常会跑到老爷子书房里问一句,我的小新娘出生了吗,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到她。” 同样是在露营时说过的,“从小就知道她会嫁给他”。 过去听过就忘了的话浮上心头,江乔心跳骤然变得纷乱,盯着裴知鹤的脸,目不转睛。 “后来云骁和你同一年出生,老爷子就没再跟我提起过这件事,像是另有打算,我很久也没再想过,直到成年之后,母亲给了我一笔钱。” 裴知鹤的大手贴在她腰后,抬起了深邃的黑眸。 “那年中秋节前,家里又要让人去苏城送东西,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小太太,起了些好奇心,就特意跟去看了一眼。” 他温雅笑了笑,垂眸看着她。 “可能是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的存在,真正见到你的时候,虽然觉得小姑娘比我小太多,但还是很快接受了,我未来的太太比我小七岁的事实。” “我那个时候对你的感情,比起喜欢,更像是责任。” “那……为什么还要买下那么贵的园林和车?”江乔声音很轻。 她无法理解。 如果只是责任,怎么可能会为一个陌生女孩做到这种地步。 裴知鹤安抚般地拍了拍她,“从理性层面上讲,我觉得我可以等你长大,但这样的口头诺言即便只是对自己说,也会让我觉得太不负责,所以,我想把这种虚幻的未来落到实处。” 江乔听着听着,忽然又陷入迷茫,她试探性地问出口。 “所以你喜欢我是从……” 年上者的感情和她完全不是一个思维模式,要复杂得多,也要深沉得多。 她从裴知鹤的话里行间仔细辨明着一层一层的思虑,之前好不容易从裴知鹤暗恋她许多年这件事中获取来的自信,却一起跟着变淡了。 她怕裴知鹤说完这一切之后,自己会发现,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江乔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眼角都掉了下去,可怜兮兮的。 看得裴知鹤觉得好笑,伸手掐了掐她的脸。 “所以我说,这是理性层面上的大道理。” 第167章 文科二班的江乔同学 江乔侧过身,面对着他坐正,声音带着点雾气。 “那感性层面呢?” 裴知鹤静静地垂眼看她,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低笑道。 “我不怎么习惯用感性思考,所以只能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责任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味。” “我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光明磊落,宝宝,”裴知鹤顿了一下,唇角轻勾,“说起来,我也有故意做错的事要和你坦白。” “如果没有我,可能我们小乔在京大附中读书的时候,会过得更开心更精彩。” 江乔不解,双眼迷惘起来,“嗯?” “那三年,你觉得自己没收到过什么情书,不是因为你不受欢迎,”他垂下眼睛,缓缓地抿起唇,淡声道。 “是因为我去过很多次附中,把你的课本笔记换好之后,顺便把那些东西扔了。” “几十封,来源不仅是本校的男生,隔壁高中和体高的都有。” “对不起。”裴知鹤声音低柔。 “本来做好的打算是永远都不说,但有的时候也会很有罪恶感,担心你知道真相之后会怨我是个自私的男人,让你错过了太多人生的选择。” “你……”江乔有些傻眼,张了张嘴,却失了声。 心跳很快。 像夏日里微风拂过的国槐枝叶,簌簌温柔。 她想起,她吃过又没舍得扔掉包装,特意把糖纸带回外婆家改造的那些柠檬糖。 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进她的草莓熊小包里,甚至是戒托上的明黄色晶块。 她不是没想过。 给她放糖的人太细心,润物无声的守护,完全不像是裴云骁那样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但她经历了这么多次巧合,却从未想过,这个人居然会是裴知鹤。 她要被自己笨死了。 江乔“你”了好几秒,才在咽了好几下口水之后沉静下来,微翘的睫毛颤动着,重新贴过去。 “不会怨你的。” 她瞥过裴知鹤的长腿和腰,最后落在他英俊立体的眉眼上。 安静了好几秒,拿自己从过去到现在始终恒定如一的审美,言之凿凿跟他担保。 “裴老师,你想不想知道,如果你当时和附中所有男生站在一起,有几个女生不会选你?” 她歪着头看他,眼神轻叹,像是嘲他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 裴知鹤侧眼看她,失笑着抓过她的手。 两人的手自然而然扣到一起。 十指交缠,他很轻地晃了晃,无名指上的戒指闪过碎光,映在如深潭的潋滟黑眸之中,“不想。” “我只想知道,文科二班的江乔同学,会不会选我。” - 这个年尾忙碌而充实。 毕业论文的二稿基本敲定,蔡老师那边给的几单会议口译也都顺利完成,江乔压力全无,一身轻松,小金库也进账颇丰。 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期待过年,她摩拳擦掌,办年货的热情提前了一个多月。 给外婆的东西分了好几波网购完,又趁着裴知鹤休假,去了趟花鸟市场。 抱了几盆茂盛高大的龟背竹和琴叶榕回家,给客厅里添点绿意。 隔天就是元旦。 京市刚下了场小雪,四五级的大风呼呼吹着,冷得让人手都黏在袖子口袋里,拿都拿不出来。 江乔兴冲冲把金桔盆栽摆在客厅飘窗,找角度拍了张照,发给外婆。 【今天刚买的小橘子,好看吧?】 外婆:【彩头蛮好的。】 隔了好半天,又回复她一张自拍。 在家里客厅照的,手伸出来比耶,脸上红扑扑。 【今天刚到的小毛衣,好看吧?】 【囡囡给我的买的尺码真合适,今年冬天冷,里面加件棉毛衫正正好。】 江乔笑了出来,【外婆最好看,比我的橘子好看。】 【今年你不让我回去,我就真不回了啊,现在还有机会反悔,别自己一边看电视,一边想我想得偷偷哭。】 话是这么说。 往年这个时候,离新年还差一两天,她已经坐在回苏城的火车上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日程,无非就是和外婆吃顿热腾腾的家常饭,收拾好碗碟,挤在小沙发上,一起吃着零食坚果看电视。 各个地方卫视的跨年晚会切来切去。 外婆这个歌手是谁,那个小品演员又是谁的问题抛个不停,她化身人形点读笔,挨个报人名。 可今年外婆非说自己另有安排,说什么都不让她回了。 人生中第一次没和小老太太一起跨年,她还挺不适应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外婆:【不回就不回呗,哭啥,我跟你苏姨两个人出去看电影去,票都买好了。】 【今年你和小裴在京市那边好好过,多出去玩一玩,别天天在家宅出病来。】 江乔答了句嗯,手指在屏幕上敲击飞快,絮絮叨叨嘱咐了好半天勤开电暖气和空调,别心疼电费。 未料外婆那头神神秘秘的,直接回了条语音过来,“没什么事我走了啊,正忙着呢。” 江乔追着问,【忙什么呢?】 外婆不吱声了。 像是纪录片里看过的那种摇摇摆摆的企鹅,扑通一声扎进水里,从此下线,再不交流。 江乔:…… 外婆奇怪,裴知鹤也奇怪。 明明晚上睡前还特意跟她说了,第二天有小惊喜给她,让她十点多就洗漱完睡了。 结果一早起床就不见人,留下的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去接惊喜回家了。】 过了中午饭点,家里还是没人。 江乔走到已经许久没人住过的次卧,把给家里人准备的各种年礼又清点了一遍。 给裴家老爷子的茶酒和瓷器,给裴冉的滑雪板。 还有准备春节时回苏城再带回去的正圆珍珠项链,一大盒颜色雅致的毛线,和特意找金店定制的黄金棒针。 外婆平时喜欢织点东西,这算是特地的投其所好。 礼物大半是裴知鹤给的建议,款式也是一起挑的,本来她还想抢着付款,结果一看账单就差点跪了。 被裴知鹤半建议半诱哄,人生第一次刷了黑卡,体验微妙。 东西理到一半,听见门口的电子锁滴滴一声。 江乔站起身,小跑到门口。 脚步声纷纷沓沓。 裴知鹤一身黑色羽绒服,身高腿长,抬头的那一下,脖子上的灰围巾十分惹眼—— 不同色阶的灰色,软软糯糯的绒线,最下面还有个大写的字母h。 这种带图案的配饰和衣服,裴知鹤身上几乎从来没出现过,也不会主动去买。 江乔怔了一下。 脑子里思绪乱飞,几乎在反应出来,这条围巾是外婆手织出来的同时,看见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毛线脑袋从男人身后探出头来。 小老太太的声音在一米外响起,喜气洋洋的。 “囡囡来接一接,外婆给你带好吃的咯!” 第168章 【终章】温柔而静谧的光海 东西几乎全拎在裴知鹤手里。 有行李箱有旅行包,鼓鼓囊囊的,快要把拉链撑裂了。 江乔站那顿了好几秒,直到裴知鹤过来,轻笑着掐她脸颊,才完全回过神来。 她眼眶微热。 迎上男人身后的外婆,抱了个满怀。 小老太太体质和她一样,都怕冷,格外容易感冒。 这次来京市,估计是把家里最厚的衣服全都穿上了,臃肿得像只充气玩偶。 围巾帽子马甲,杂七杂八的站在门廊拆了好几层,才露出那张她熟悉的笑眯眯的圆脸,耳垂红彤彤的。 江乔担心她冻着,直接伸手去摸。 被外婆笑着拍开,“看我脸红了吧,都是热的。” “我还当你们这里多冷,结果小裴一路车接车送,一点都没让我见着风,空调把我都快吹睡着了。” 江乔跟着她笑,这才放下心来。 裴知鹤把外婆的行李放在一边,从柜子里取出一双崭新的女士棉拖,弯腰放到外婆面前。 “家里地暖效果还不错,您要是怕干,一会我去储藏间把加湿器拿出来。” 外婆大大方方接下,“冬天干点没啥,对腰腿好。” 因为常年在社区跳舞,她体力完全不亚于江乔,长途之后也不显疲态。 随身行李放在次卧,外婆闲不住,被两人领着在房子里转了转,从头到尾夸了一圈。 从采光房型夸到主人的审美眼光,高高兴兴地参观着周围的一切。 “上来之前只知道离囡囡的学校近,没想到景色这么好,装修得也漂亮。”外婆也不怯场,笑呵呵的。 “不怕你笑话,年纪都是你们好几倍了,还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裴知鹤很内敛地笑一下,语气真挚,“您要是喜欢,住多久都行。” “您在这边住着过冬,比苏城那边暖和许多,小乔也开心。” 外婆像是早早就被他游说过,除了笑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反而是站在一边的江乔没料到这一出,很诧异地抬头看过来。 她没说什么话,但杏眼水润通透,情绪全都晃在眼底了。 裴知鹤看得失笑,捏了捏她的手。 外婆旅行包里塞了一大堆点心,盒子整整齐齐摆了一台面,有大有小。 她是闲不住,江乔却怕她累着。 椅子搬到她身边放下,站在冰箱旁边陪她说话,“外婆是一个人来的?” 外婆塞完几盒糕团,又塞酱鸭,手底下动作不停,“哎,我倒是想。” “小裴说不放心我一个人出远门,特意一早飞来的苏城,又陪我再飞回来的。” 她这句话说完。 江乔从外婆身上收回视线,对上旁边裴知鹤温和的目光,人都傻了。 反应过来时,轻轻拉一下他的袖子,鼻尖也酸酸的,小小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吗?” 裴知鹤好像永远会比她所能想象的最好,还要更好一些。 她爱的家人,也是他的家人。 他用行动作答。 “嗯。”男人嘴角轻扬。 外婆没往他们这边看,隔了一会又开口,真心实意地夸,“这不我第一次坐飞机,小裴比我想得周到多了,随身带着药和耳塞给我送过来。” 看得出小老太太心情极好,满头的小卷发在空气里轻晃,跟她开玩笑。 “我们俩在商务舱并排坐,一路净让空姐喊我吃饭了,一点都没难受,就是有点撑。” 江乔吸了吸鼻子,笑出声来。 外婆精神好的时候,话格外多。 说她被小裴嘱咐过,先别说自己要来,跟她打电话发消息的时候憋得够呛。 又说小裴早就跟她约好了,等过几天暖和一点,开车带她一起出去玩,为此她还查了半天攻略。 江乔接过裴知鹤给剥的橘子,分一半给外婆,“去城楼上看看?” “不去,那都是老头老太才去的地方,你外婆还年轻。” 外婆脸往后挪一挪,看清手机上的大字,把攻略帖里的照片展示给她看。 “咱们过几天啊,就去颐园溜冰,坐那种板凳小雪橇,小裴负责保护咱俩。” 外婆完全不把裴知鹤当外人,只有江乔耳根一热。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身边的裴知鹤弯动唇角,“好。” - 跨年夜的晚餐由外婆掌勺,故乡味道在京市的冬夜蒸起腾腾热气,鲜香扑鼻。 江乔坐在外婆身边,亲热地挨着肩膀,胃口很好。 因为心情好,又喝了两杯外婆从老家带来的黄酒,已经隔水温过,入口甜柔。 窗外万家灯火,餐桌前热热闹闹,聊了许多江乔小时候的事。 外婆睡觉时间早,入夜之后精神明显有些不济,不陪他们年轻人熬夜,先回了卧室洗漱休息。 江乔送完外婆回来,在天台上看了一会外面的烟火,脸色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酒精上脸,还是因为开心。 裴知鹤从客厅拿过一张毯子,轻轻地披在她身上,从身后拥住她。 窗开了条细缝。 夜风寒凉,身后男人的体温却温暖,圈住她的手漂亮得让她恍神。 江乔脑子轻飘飘的。 倒还记得自己从今天中午就想问他的话,拨开他的手臂转过身,面对面重新抱住他的腰,仰起脸看他。 “回去接外婆的时候,她路上跟你说什么了吗?” 裴知鹤垂着眼眸专注看她,如实告知,“外婆说,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囡囡,让我一定要好好对你。” 江乔语气发雾,“还有呢。” 裴知鹤:“让我们等开了春,有时间回苏城踏青,家里有住的地方。” 江乔继续追问,“就没了吗?” 几个月过去了,她的酒量丝毫没有长进,只是两杯黄酒而已,肢体就已经有些迟滞的醉意。 她胳膊软绵绵地圈紧了他,心里总觉得他过滤掉了什么没说,不依不饶,“外婆就没说别的了吗?” 裴知鹤的视线划过她水润的下唇,静静看着她。 “外婆还说,囡囡来年就要毕业了,很有本事,签了个最喜欢的厉害公司。” “劝我虽然马上就要三十岁了,但是先别着急要孩子,给你多几年轻松时间。” 江乔睁大眼睛仔细看着他,眼神温软而干净,迟钝了好几秒才反应出男人这句话的意思,红着脸打了他一下。 很轻的一下,甚至算不上是打,像小动物之间的贴贴蹭蹭。 她盯着他的眼睛,声音甜软,“……那你喜不喜欢小孩?” “我其实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宝宝,因为生育权只在你的手中。” 裴知鹤声线清冽低沉,很轻地在她耳边响起。 “首先你要知道,我爱你,这是我所有立场的根基。” “我自己就是医生,很清楚地明白,生育会延续生命,也会消耗健康的机体,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共情你的牺牲,也没有资格来分享只属于你的权利。” “你可以选择做妈妈,以后再做妈妈,或者不成为妈妈。” 他眸光认真而温柔。 “有没有这一层身份,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爱,和我们之间关系的稳定存续,” “我希望我的江乔永远自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成为任何想要成为的人。” “如果你想要的未来里有这个孩子,我会把这个孩子看做我的珍宝,如果你想要的未来里,并没有成为母亲,那我也会永远为独占你的爱而骄傲。” 江乔看了他许久。 空气里有甜热的黄酒味道,和他怀里那种熟悉的,清冷又安全的苦艾香气。 她眼眶酸涩,心口软软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融化。 云层陷落,烟火声像是被按下静音,只余一片温柔而静谧的光海。 “能和你结婚,真的是很幸运很幸运的事,”她胸口的悸动在化开,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吻他,“谢谢你,裴知鹤。” “我好爱你,好爱你。” 裴知鹤的眸光深邃,烟火落入潋滟眼底,泛起层层涟漪。 “我也是。” 他眼里有笑意,啄吻着她的额头,把这个新年夜的温暖和感恩印回她的唇。 夜色深蓝,如伸展开的广阔幕布,托起大片大片闪烁的烟火。 一束束花火升空,又炸开。 在细小淅沥的金色光点中,江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丹桂盛开的苏城小院。 她摘下耳机。 淡金色的夕阳流泻在院前的台阶下,树影如鱼,终将游入雾蓝深海。 番外 最好的年夜饭(1) 今年冬天比往年雪下得多,也格外冷一些。 除夕一大早,阳光灿烂,外婆闲不住,拉着江乔下楼兜了一圈。 美其名曰感受京市的春节气氛,结果年味没感觉到多少,祖孙俩都冻得鼻尖通红,没走多远又撤退回去了。 吃完午饭,裴老爷子打电话过来催两人过去,听说江乔外婆今年也在京市过冬,便邀请外婆一起过去聚聚。 电话刚挂,外婆把电视遥控器的静音键取消,贺新春节目里的唢呐锣鼓声齐鸣,热热闹闹地往外飘,“我可不去。” 江乔凑到她身边,给她重新倒上点热茶水,“您自己在家我多愧疚啊,再说了,外婆和我这种社恐不一样,最擅长和人打交道了,不是吗?” 外婆在京市住的这一个多月,裴知鹤遵守诺言,只要没排班的日子,基本都会开车载两人出去玩。 外婆笑呵呵地背着自己钩的毛线小包,一边放保温杯,一边放新买的小单反相机。 不得不说,老年大学的摄影课没白上。 大大小小的景区转下来,别的不说,光是江乔和裴知鹤的合影就快塞满了内存卡,比她过往二十二年拍过的照片总和还要多。 外婆拍出来的照片有构图有审美,张张都能拎出来做屏保,在家里秀了一圈还不够,特意设了手机壁纸,专挑不经意的机会跟楼下的独居老太太秀。 不过只是一同上下了几趟电梯,连帮人家小猫拍照的收费订单都接到手了,江乔叹为观止。 “一码归一码,”外婆说,“你和小裴是新婚第一年,哪有带着外婆去公婆家过年的,没听过这种规矩。” 江乔犹豫了一下,外婆就接着说,“咱们刚刚一块儿吃了午饭,也算是年夜饭彩排了,再说我年纪大了,第二顿吃点清淡的,看看电视,自己玩玩挺好。” “你和小裴回家吃个饭,明天就回来了,这有什么好愧疚的。” 江乔顿了顿,不再做声,凑上去搂着外婆脖子蹭了蹭。 外婆被她呼得耳朵痒,笑着拍她白净的手臂,“少来,都多大人了!” 裴知鹤坐在一边,耐心等两人聊完,“不强求外婆,我把您的心意给家里长辈们带过去,都能理解。” 午后阳光正好,但风也大。 江乔换了身衣服,外面裹了身严严实实的长款羽绒服,和裴知鹤来到地下车库。 临走前想再清点一遍事先准备好的大包小包年礼,结果一开后备箱,就被车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行头吓了一跳。 除了之前买好的茶酒瓷器滑雪板,又添了许多珠宝一类的工艺品,还有一些小孩子会喜欢的玩具和游戏机。 江乔满脸藏不住惊讶,“你什么时候又买的?” “前几天,”裴知鹤帮她扶住后备箱车门,眉梢轻扬,“老爷子说这次来的人比较齐,就按照人最多的情况准备了一下。” 江乔眼底的惊讶升级,嘴巴都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了,“最齐……是有多齐?” 在她印象里,裴家虽然是杏林圈赫赫有名的老牌世家,家大业大,子孙后代也翘楚辈出。 但就是,一直和“热闹”这两个字没什么关系。 “去了你就知道,我们家人其实还是挺多的,”裴知鹤垂着眼睛看她,唇角挂着一丝很轻松的笑,“特别是今年过年。”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比上次咱们弟弟过生日,还要齐得多。” 有意无意地,裴知鹤在中间那个代词上加重了语调。 咱们弟弟…… 咱们,弟弟。 江乔站在原地,想了好几秒,才绕过这个弯来。 裴知鹤口中的这个小辈,应该就是那个前两个月还在她面前叫嚣的裴云骁。 她嘴角忍不住地往上勾,说不爽是假的。 可眼下比起这点轻飘飘的愉悦感,更让她在意的,还是马上要被不知道多少人检阅的紧张。 “我……等会需要注意点什么吗?”江乔咽了咽口水,抬起头问他。 裴知鹤:“都是来看你的,该注意的人是他们,放松就好,一切有我。” 裴知鹤攥着她细白的手,帮她拉开副驾驶的门,转身前又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低沉的声线含笑。 “你愿意嫁进来,是我们家的福气,宝宝要对自己有点信心。” 江乔心下惴惴,鼓起脸深呼吸了两下,系好安全带,“好,我努力好好表现。” 三点多,两人回到位于京市半山的裴家老宅。 黑色的迈巴赫缓缓驶入车库,安静停好。 出来时,还没拐过密实的竹林墙,老远就听见了两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貌似正在因为挂灯笼的位置在争论。 江乔听出其中一个是裴家老爷子,另一个老年女声音量上弱一些,但气势丝毫不输,天然就带着点惹人信服的意味。 她越往前走越紧张,手心里出了许多汗,小声问身边的男人,“这是奶奶吗?” 话是这么问。 可她以前也来过裴家老宅许多次,从来没见过裴知鹤有个奶奶,也没听老爷子说起过自己这个老伴儿。 说完怕自己瞎猜说错了,很心虚地瞄裴知鹤一眼。 裴知鹤伸手轻捏一下她软白的脸,“是奶奶没错。” “奶奶是爷爷的大学同学,读的是壁画研究专业,博士毕业之后留校做了教授。” “现在常年带队在西北做研究,顾不上家里,上次回家都是好多年前了,老爷子一直心里窝火。” “两人一见面就吵架,分开了也不让提,但隔段时间老爷子就悄悄搭飞机过去看一次,以为我们都不知道。” 裴知鹤晃晃她的手,和她柔嫩的手心贴得更紧,“现在我告诉你了,你也装作不知道,给他个面子。” 江乔不由得笑出声来,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也放松了一些。 裴家老宅整体的风格偏中式,从竹林墙到别墅之间,有一座小型的仿古园林,几个月前看着还分辨不出风格。 这次再来,长廊粉墙上新砌了雕花八角窗,磨砂玻璃都是芭蕉纹样的浮雕。 江乔越看越眼熟,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怎么这么像……” 苏城园林的风格,典型到不能再典型了。 裴知鹤唇角弯起,“老爷子怕你过年回来住不惯,特地问了我苏城那座园林用的哪家修缮师傅,请过来重修的。” 番外 最好的年夜饭(2) 江乔听得诚惶诚恐,耳根也赧烫起来,“我哪里值得这样……” 临近订婚,结婚对象却从小孙子变成长孙,能这么热情地邀请她过来吃年夜饭,她已经觉得受宠若惊了。 结果怎么也没料到,裴家人为了她能这么兴师动众,把园子也重修了。 她赶紧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衣服有没有问题,还又看了看拎的礼物有没有遗漏。 尽管大件的东西全在裴知鹤手里,她手里的提袋里,只有一些要送给女性长辈的珠宝工艺品。 “你当然值得,”裴知鹤单手搂过她的肩,很轻地捏了捏,“老爷子以后也是你的爷爷,别跟他太客气。” “奶奶和你是苏城老乡,你要是实在觉得过火,理解成老爷子为了讨奶奶欢心也行。” 谈话间,两人迈过长廊尽头的圆形拱门。 踏上青石板路的一瞬间,门前树下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江乔刚从车上下来,空调风热,羽绒服拉链还没顾上拉,露出一身改良款的秋冬款旗袍。 是外婆找相熟的老师傅做的,很有质感的奶白色,袖口滚边一圈莹润的正圆珍珠。 收腰恰到好处,凸显出曼妙的曲线,柔软的墨发用根白玉簪子松松挽起。 冬日下午淡金色的阳光下,细小的流苏和裙摆一起微微摆动,是种温婉如春水的妩媚。 裴知鹤走在她身边,长身玉立,大手扶着她的腰身,姿态亲昵。 裴老爷子从矮梯上被扶下来,随手把刚刚还在争吵话题中心的小灯笼递给旁边的管家,还没站稳脚跟,就被老太太拽了一下。 一边向两个年轻人的方向投去得体微笑,一边很轻地扯动嘴角和他说话,“什么年龄不年龄的,我看知鹤和小乔明明就登对得很。” “你也别把责任全往儿媳妇身上推,小舒常年人在国外不了解情况,提个建议也就算了,你可是从小看着几个孩子长大的,还硬要按照年纪胡乱撮合。” “云骁那孩子你还不知道?”老太太推了下眼镜,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道纤细的身影上,“要真是云骁和小乔最后真成了,就他那个德行,你老战友估计得天天托梦骂你。” 裴老爷子吃瘪地“啧”了声,还没等开口说些什么,几步外帮忙扶梯子的裴云骁轻轻咳了声,俊脸一阵红一阵白。 “奶奶,我还在这儿呢。” 裴老太太专心看着院子里的两人越走越近,笑容不减,也不回头理他。 “就是说给你听的,”裴冉挽上老太太的手,幸灾乐祸地睨他一眼,“我们说我们的,你难受你的。” 说话的功夫,裴知鹤已经带着人走过来了。 人刚往面前一站,裴老太太就迎了上来,脸上的笑容愈发和蔼,“小乔终于来啦,我和爷爷都盼了好半天了。” 江乔头一次看见她,脊背都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了些,拎东西的手心里沁了一层薄汗。 老太太身材清瘦,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缎面唐装,羊绒披肩松软,花白的卷发向上盘起,金色的老花镜链子在颊侧微微晃动,一身文雅的学者气质。 裴老爷子今天银发梳得格外整齐,笑呵呵地往这边看,“你奶奶就是看着高冷,其实特别好相处,你别怕她。” 江乔碰上对方含笑视线的那一刻,有些紧张地垂下眼睛,微微收敛下颌道,“爷爷奶奶,新年快乐。” 她今天临走前特意化了淡妆,唇颊绽开清甜的浅玫瑰色,笑起来格外动人。 “小乔知鹤也新年快乐!”裴老太太越看越喜欢,笑眯眯地和裴冉一人一边挽着,视线就没从她身上下来过,对这个长孙媳妇满意地不得了。 怪不得连知鹤都动了和弟弟抢人的心。 这么水灵灵的江南小姑娘,声音好听性子也乖,她看了也要心动。 江乔被两人夹在中间,满手的珠宝袋子无处安放,脸色微红地把手腕伸出去,“这是给奶奶准备的一点礼物。” “囡囡来了就行,回家要什么礼,”裴老太太的手很温暖,在她手臂上轻轻搭着,带着她往里走,“外面冷,咱们进去说话,云骁,把你大嫂带的东西接过去。” 门外站的人多,有江乔见过的几个裴家叔伯,也有没见过的几张眼生面孔。 几个戴虎头帽的小孩子在一边堆雪人,大眼睛咕噜噜转,朝她这边笑,应该都是二房那边的重孙。 好些人都在初秋裴云骁的生日宴上碰见过,甚至她还被带着去敬过酒。 可现在,被点到名的裴云骁从人群末尾里黑着脸出来,低着头接她手里东西,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和善,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意味深沉的打量。 老太太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挽着她手缓步向室内走,一边凑到她耳边,用旁人都听不懂的苏城方言讲悄悄话。 “囡囡就是被我家老头子和儿媳妇硬撮合了两年,和知鹤谈恋爱结婚都合理合法,清清白白,奶奶都帮你在牌桌上讲好了,不怕。” 番外 最好的年夜饭(3) 裴冉小时候在奶奶身边待过好一阵,除了发音怪点,苏城话水平没毛病。 她也凑过来竖个大拇指,硬是挤进她们这个老乡小组,“不是吹啊嫂子,咱们奶奶办事,你尽管放心。” 老太太半个月前从西北风尘仆仆回来,听说了长孙结婚的事,歇都没歇几天,马不停蹄对着通讯录列计划,天天约家里的小辈,来家搓麻将吃晚饭。 表面上的说辞是好几年没见,打打牌喝喝茶听听各家的孩子近况。 实地里上了牌桌,几家的八卦草草一听,找着个合适机会就开始诉委屈。 说老头子这么多年一直办事拍脑袋,不跟她商量啦,说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但偏偏就要去掺和一脚啦。 然后就话锋一转,开始夸江乔如何懂事,受了什么委屈都一声不吭,就是为了护全自家人的面子。 这么好的姑娘,光是学校里就有大把大把的小男孩追,自家老大就是怕自己年纪大了,竞争不过人家小鲜肉,才硬缠着人家小姑娘在毕业前和他领了证。 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还要被旁人背后议论勾搭未婚夫的哥哥,这种情况下都愿意嫁进裴家,说明这丫头心态稳,重情义。 “有前面这一遭事儿,我看啊,就是因为这丫头和咱们家有缘分,正缘到之前总得受点波折,这都是老天爷的意思。” “知鹤和云骁那俩孩子,从小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云骁这孩子我是懒得操心,知鹤我是操心也没用,清心寡欲冷冷淡淡的,这么些年独来独往惯了,眼看着快三十了,对结婚成家还一点想法都没有。” “结果谁能想到,人家的正缘在这呢。”裴老太太摸牌动作优雅,行云流水,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往缘分上绕。 “我一开始也有点生气,觉得老大从小这么正经的一个孩子,怎么到了选媳妇这件事上这么冲动,一点都不顾自家在圈子里的名声。” “但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什么声誉脸面的,不还都是外人乱嚼舌根,这俩孩子从小都没人疼没人爱的,能遇上个知心人也是苦尽甘来了,男未婚女未嫁,民政局都不管,我去拦这干嘛。” “为了外人跟前那点儿面子,非要把自家孩子的好日子搅和了,这才是真糊涂了。” 裴冉全程在牌桌边上端茶倒水,和全桌的舅妈姑母们一道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怪不得老爷子吵架从没赢过。 老宅的客厅大,没人的时候显得冷清,人坐齐了格外热闹。 小孩子手里抱着江乔提来的玩具,兴奋地跑来跑去,头顶虎头帽上的毛线绒球一晃一晃的,十分有过年的气氛。 比起之前来的几回,这一次,江乔成了当之无愧的人群中心,乖乖巧巧坐在老太太身边,挨个叫人问好。 声音还算稳得住,可水润的杏眼微垂着,弯起的唇角都带着一点无措。 裴知鹤给几位长辈倒完茶,轻笑着走了过去,坐下的时候脊背挺直,极为自然地握住江乔发凉的手,“你们别吓着她。” 裴老爷子低哼一声,端起茶杯道,“还不是因为你!带着丫头悄悄就把证领了,既不回家也没个仪式,简直就是胡闹,也就是小乔能受得了你。” 裴知鹤也不给自己辩护,镜片后的眸子很柔和,“嗯,都是我的错。” 江乔抿住唇,颊上微热。 在场这么多双眼睛笑着打量着,也就只有她知道,才不是裴知鹤没把她当回事,不愿意带她回来。 恰恰是因为刚领证那会儿顾虑太多,怕她一年之期到后要走,他不愿给她增加离婚时的情感负担,才特意帮她绕开了这些事。 她正忐忑不安的时候,裴老太太慈祥笑道,“我这个孙子有些地方不懂事,还要囡囡多担待,奶奶帮他赔罪,送几件小东西给你。” 老太太打开一只有些老旧的丝绒盒子,推到江乔面前,“这是我和老头子结婚那时候,婆婆传下来的东西,有两套,另一套给了知鹤妈妈,剩下的这组就给你。” 盒子里放着一套翡翠首饰,满绿浓郁,种水通透,一看就价值不菲。 江乔低头看向那片浓艳欲滴的碧色,眼睛都要被晃花了,小心翼翼道,“奶奶,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就几件小东西,”裴老爷子坐在一边,面上喜气洋洋,“你奶奶这么多年一直在西北做研究,也没机会戴,就等着这一天传给长孙媳妇。” 番外 最好的年夜饭(4) 裴老太太从盒子里拿出手镯,拉过江乔的手腕,一边给她戴上,一边笑说,“嫁给了我们家知鹤,那就要收下爷爷奶奶的礼物,这才叫名正言顺。” “看看,要不说人衬玉呢,比我戴着好看多了。” 江乔手腕纤细柔白,泛着点气血很好的粉,被一圈通透的翡翠镯子一衬,更显得如霜如雪。 好看归好看,就是沉甸甸的。 更别说,无名指上还戴着裴知鹤圣诞节时送的戒指,江乔脑子里简单算算这一手的价格,仿佛看见漫天的粉色纸钞在飞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裴冉看热闹不嫌事大,抓娃娃似的,从沙发后面拎起几个疯玩的小孩衣领。 “小婶婶漂不漂亮!” 戴虎头帽的小团子一蹦一蹦的,打地鼠似的往外冒,在沙发靠背上挤成了一排。 黑溜溜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了好一会,响亮童声叫破屋顶,“——漂亮!!” 穿白裙子的小婶婶,比电视上的女明星还要好看! 等一会大人们重新开始聊天了,必须用电话手表偷偷拍两张,给班里没见识的小学生炫耀! 裴老爷子乐得不行,敞开怀大笑,花白的寿眉都抖了抖,“我觉得也是,丫头也别摘了,就这么戴着吧。” 江乔耳廓都红了,下意识地去看身边的男人,杏眼水亮亮的,恨不得把求救的信号写在脸上。 裴知鹤捏了捏她的手,唇角微扬,“爷爷奶奶的一片心意,你收着吧。” 江乔又起身道了谢,刚要坐回裴知鹤身边,一直在侧面沙发没说话的裴春明开了口,“小乔,过来。” 她有些忐忑地走了过去。 裴春明气质很和蔼,可一出手就是一叠股权转让文件,她低头慌慌地扫了眼,居然是他和舒英名下酒店集团百分之五的股权。 这下,江乔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这几年也有所耳闻,裴家父母的生意以舒家深厚的地产业版图为根基,三十年来发展得极好。 百分之五这个数字听上去不大,但折算下来绝对能估值上亿,江乔慌得倒吸了一口气,连连摆手,“裴叔叔,您给的这个太贵重了,我、我真的不能收。” 裴春明将那叠文件又朝着江乔的方向推了推,微笑道,“跟爷爷奶奶说的一样,这都是早就准备好,特地留给儿媳妇的东西,你收下就好。” “既然进了我们裴家的门,这就是该给你的保障,”他顿了顿,“知鹤从小没在我们跟前长大,但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我这个当爸爸的心里还是有数。” “他不会负你,但手里有这笔钱,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你都会更有底气一些。” “前些年,说到底还是知鹤妈妈有些偏心,才硬要让你和云骁捆绑在一块儿,于你于知鹤,我们都有亏欠,这也算是一点补偿。” 裴知鹤被亏欠这件事,她自然是知道的,但这绝对轮不到她来表态,做出什么原谅。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又被裴春明的身侧的裴母招了招手,“小乔,来妈妈这里。” 江乔心里有些忐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裴知鹤一眼。 裴知鹤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揽着她的腰,缓步走到舒英半米开外坐下,语气平静,“妈妈也有礼物要送?” 舒英今天穿了条剪裁利落的连衣裙,微卷的长发散落在肩头,表情淡淡的,那双像极了长子的清冷眉眼,却泛着水红的浅浅亮光。 她轻嗯了声,从包里拿出另一份合同递到江乔面前,“这是知鹤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和他爸爸给他买好的一套宅院,在中轴附近,距离几个大的展览中心都不远。” “听说你毕业之后准备做全职翻译,那这个区位应该还算得上方便,市内通勤都不远。” 她说着,又把一串钥匙放在合同上面,金色的盾牌车标醒目,“再远一点的地方就开车去,刮风下雨的时候方便一些。” 裴冉悄悄从后面冒个头,眼睛亮晶晶的,“车型和颜色都是我帮忙选的,要是嫂子看了不喜欢,我们还能再改。” 江乔人都懵懵的。 她以为老爷子电话里说的“回来吃饭”,真的就只是裴家族亲聚在一起吃顿饭而已,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收到这么多礼物,还样样都贵重到这种程度。 等律师上门后,江乔在一份份的合同书上签了字。 落雪的除夕夜,窗外烟火绽放的轰鸣声四起,鞭炮齐鸣。 等到都快吃饭了,她脑袋里还是轻飘飘的,和几个叔婶聊完家常,眼神里都快没焦距了。 裴知鹤去酒柜选酒,弯腰时肩背宽阔挺拔,明明只是件普普通通的白毛衣,也被穿得清朗如月。 江乔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小步走到他身边,抱着他挑出来的那瓶雷司令,发热的脸颊贴在冰冰凉凉的酒瓶上,半晌才憋出一句。 “怎么办啊,我……好像真的变得很有钱了。” 裴知鹤听得好笑,“暴富的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江乔收回神来,坐立难安地咽了咽口水,很小声地凑到他耳边说话,“我可能还是没做好当富婆的准备。” “感觉……就像抢了银行似的,随时都会有警车过来抓我。” 裴知鹤勾唇,“那我好可怜,要被你连座了。” 江乔自顾自地继续畅想,“而且我想象力好贫乏,完全都想不出来,这些钱要怎么花,除了……” 裴知鹤微微眯起黑眸,“除了什么?” 江乔很认真地眨了眨眼,微翘的睫毛闪动着,“……除了养裴老师。” 她其实也没什么概念。 但是像裴知鹤这种好看又有能力的男人,即便看起来是无欲无求的样子,大概也许可能……养起来也挺贵的吧…… 酒柜前的声控小灯暗下,落地窗外的烟火却明亮如流星,光影滑落在少女无意识撅起的嘴唇上。 裴知鹤的神情隐匿在灯影昏暗处,江乔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门后的阴影极静,隔去了客厅内老少众人谈笑的喧嚣声,她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笑。 然后,下颌被轻轻掐住,嫩红的唇被迫扬起。 啄吻之后,男人覆着一层薄茧的指腹,重重碾过她的下唇,“宝宝,老宅隔音不好。” 江乔茫然抬头,杏眸里还有一层雾气般的水色,“……?” “所以,别勾我。” 番外 最好的年夜饭(5) 晚上八点钟,年夜饭准时开宴。 全家人围桌起立,举杯相碰,异口同声的“春节快乐——”响起,灯火灿烂的室内满是年味。 桌上所有大人,包括裴冉在内,喝的都是江乔二人刚刚去酒柜挑回来的雷司令。 只有几个小孩面前的高脚杯里倒的是椰汁——裴知鹤面前的也是,江乔亲手倒的。 他胃不好,辣的东西一概都不能碰,入职场以来的应酬,也都是滴酒不沾。 这一点裴冉自然清楚。 可她现在挨在江乔另一边坐着,还没来得及感叹小嫂子好会照顾人,就看见自家大哥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灵活的长指仔仔细细,在小碟子里拆好了一只蟹,很自然地放到江乔面前。 裴冉感慨得不行,将玻璃杯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长长叹息一声。 喝完了还要身后的侍者再倒,被关电视回来的裴老太太巡班教导主任似的,从身后轻拍了两下肩膀。 “奶奶你吓死我了,”裴冉杯子都差点摔了,惊魂未定,“先说好啊,是爷爷说了今天高兴,特别允许我喝的,不是我背着你偷偷做酒鬼。” “不管你喝酒,大过年的小孩子家家叹什么气,不像个样子。” “我这哪是叹气,是狗粮吃得太饱打的嗝。” 裴冉把酒杯放回到桌上,隔着身边座位看了裴知鹤一眼,和那双好整以暇的狭长眸子对上,又立即投降地低下头去,“刚刚我就是在想,我小时候大哥也没给我剥过一次虾蟹呢。” 她这么说,倒也没什么和嫂子争风吃醋的意思,也不是真的眼馋那一小碟拆好的蟹膏蟹肉。 他们这种世家出身的孩子,从小在自家吃个饭,顿顿都有阿姨佣人在一边候着,吃个鱼虾又不想脏手,多的是现成的办法,根本用不着亲自忙活。 更何况是自己哥哥那双金贵的手。 给家里太太玩点这种小情趣其实倒也正常,但亲眼看见那个向来正经的大哥也来跟这个风,她一下子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那是你嫂子,你哥待她能跟你一样?” 老太太端着小茶壶往主位那边走,笑眯眯地跟她开玩笑,“将来有小宝宝出生了,你在你哥心里的排名估计还得往下走,到时候可别哭。” 裴知鹤闻言缓缓放下筷子,朝这边轻笑了一下,“不会。” 他对上裴冉那双小动物似的圆眼睛,神色里有种小时候逗她玩时的温暖意味,像是和她无声地拉了个勾,“冉冉不一样。” 老太太笑着哼了一声,重新坐回位置。 冉冉这么大的孩子只看见了拆螃蟹,她看的可就多了去了。 屋里暖气足,刚进门时候江乔脱羽绒服和围巾,全都是她那个长孙亲手接过来,和自己的外套一块儿递给的阿姨。 拖鞋是亲手拿的,餐椅是亲手拉的,连江乔落座时候旗袍开的那道衩,都被裴知鹤特意要毯子盖上了。 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小姑娘皮肤又白又细,大腿上的一片红痕再怎么遮挡,只要稍微一露,都明显得不行。 要是嫁了她那个混不吝的纨绔小孙子,她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那始作俑者偏偏就是她那个从小最守规矩,保守到连她都觉得古板的长孙。 刚入席时,裴老太太表面上默不作声,稳稳喝茶,内心掀起惊涛骇浪,这才明白老爷子跟她说了好一阵的“知鹤对那丫头喜欢的不得了”是什么意思。 她经历的事情那么多,看到裴知鹤那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哪有天生的清心寡欲,只要遇上了能攻破自己防线的那个人,再冷情的性子,还不是要栽在人家身上不可收拾? 看来这男人啊,都是一个样。 饭桌上几乎都是几位长辈在聊,裴知鹤适时接话,问到江乔的时候,她偶尔才寒暄几句。 剩下的时候,尽管脸颊每一秒都是鼓鼓的,还是追不上二老夹菜给她的速度,骨瓷碗碟里堆成尖尖小山。 年夜饭如往年一样,请的是米其林的主厨团队上门。 顾及到江乔头一次以家庭成员的身份回家过年,老爷子特别嘱咐了管家,从松荣记又叫了几位江南菜系的主厨。 一桌子菜满满当当,丰盛得目不暇接。 裴父裴母坐得离他们不远,也许是受了这种乐融融氛围的感染,有心想要修补一下冷淡多年的亲子关系,接着喝酒碰杯的机会,三番五次地向裴知鹤默默示好。 先是看长子面前没放酒杯,找侍者又加了只高脚杯,把葡萄酒斟满。 又是拿碟子夹了许多他这边不方便夹到的菜,悄不作声地往这边送。 裴知鹤笑意清淡,只是默默收下,一筷子都没动。 江乔往他手边看,盘子里红亮亮的,海鲜毛血旺和辣子银鳕鱼,还有一小碗麻婆豆腐。 ——无一例外,都是裴云骁和裴冉喜欢吃的菜。 番外 最好的年夜饭(完) 明明是想补偿,但对这个儿子却一点了解也没有,也不愿意提前费这个心。 连忌口这种稍微问问家里阿姨就能知道的小事,都完全没去在意,夹菜夹得理所当然,全然跟着其他两个孩子的口味走。 与其说是示好,不如说是雪上加霜。 把两人近三十年来那点明晃晃的偏爱换了种形式,毫不掩饰地秀给裴知鹤再看一遍,还想讨点父慈子孝的回应做彩头。 这样的场面她是第一次见。 可对于裴知鹤来说,就不一定是从小到大的第几次了。 江乔的唇抿得紧紧的。 反观握着她手的裴知鹤,面容镇静,看上去丝毫没被这个小插曲影响心情。 她明知身边人脾气好,礼节又周到,不想在这种亲戚都在的场合让长辈下不来台,但就是替他觉得不舒服。 表面没有,不代表心里不难受。 她舍不得让他受这种不做声的委屈,到头来还要用得体的微笑粉饰太平。 酒过三巡,菜色又换了一波,裴春明那边的小碟子再次往这边递来的一瞬。 江桥抬眸,努力镇定着神色,嗓音清甜坚定,“不用了叔叔,知鹤不能吃辣,也喝不了酒。” 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这么称呼裴知鹤。 去掉姓的叫法,亲昵了许多,也没她想象中那么难开口,主要是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底气。 ——她是裴知鹤最亲密的人,是他的太太,在这样的时刻有资格出面维护他。 剩下的那句话有些羞于启齿。 但她觉得有必要再给个缓和的解释,让场面不至于太尴尬,脑子里各色理由过了一轮,脱口道,“我们,最近在备孕。” 最后那两个字一出,爆炸性十足。 她话音刚落,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饭桌一片寂静。 裴春明当场愣住,还没来得及把手伸回去,一直在偷瞄这边动静的裴冉却先没忍住,嘴里塞得满满的麻婆豆腐没来得及嚼,呛得狂咳不止,拼命挣扎着找水喝。 原本三两交谈的众人也都纷纷看过来,其中以老爷子老太太尤为甚,见过大风大浪的脸上满是激动的神色。 江乔那一阵上头劲儿过了,微微低下头去,见裴知鹤正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没什么情绪,但又有些深沉的玩味。 被男人透亮镜片后的那双黑眸一看,她刚刚短暂下线的羞耻心又回来了,耳根刷地一下红透,尴尬得不行。 还是老太太先给她回应,见她满脸通红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口数落自己孙子。 “知鹤你也是的,有这种计划是好事,怎么还藏着不说,逼着人家丫头开口。” 现在女孩子愿意这么早当妈妈的不多,何况又是这种身形格外纤细,一看就娇娇柔柔的小姑娘。 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问情况的问情况,给建议的给建议,又把气氛热了起来。 就在这时,裴云骁那边传来一声瓷勺跌落在碗里的脆响,面色烦躁地起身,连衣架上的外套都不拿,简单和老爷子打了声招呼,就闷不做声去了院子里。 不小的一声动静,惹得桌对面的二房媳妇问了声,“云骁怎么回事,突然心情不好?” 裴老太太云淡风轻,“老二这孩子看上去毛躁了些,但也是真心为哥嫂好,估计是烟瘾犯了,听小乔这么一说,特意到院里回避去了。” 落地窗擦得通明透亮,江乔透过玻璃,扭头看了眼院门前路灯下的人影,又转回来看裴知鹤。 裴知鹤唇角勾着点弧度,一脸无事发生的坦荡,伸手给江乔盛了碗莲子汤。 - 老宅面积大,房间也多。 众人吃过饭后,就着屏幕上的春晚聊了聊天,十二点刚过,守岁任务完成,就各自去原先的小套间休息了。 裴知鹤住的这间旁边就是客房。 江乔读高中时见过,不过也仅限于在门口路过了几回,连看都没敢往里看过。 眼下,好不容易能走进满是裴知鹤少年时代痕迹的地方,江乔一进门还能把持住那份矜持,没走两步,就像小鸟一样飞来飞去,在那满墙的奖杯和各大数理赛事的获奖证书前惊叹流连。 从出生到十六岁,裴知鹤是她遇见过最惊艳憧憬的人。 和她借住时一墙之隔的裴知鹤的房间,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最神圣的地方。 这种散发着纯白光辉的神圣,止于她欢欣雀跃地回头,准备和他分享自己心情的那一秒。 ——因为,裴知鹤正在脱衣服。 用的还是相当有观赏性的那种脱法。 漂亮如艺术品的手指抓住毛衣的衣摆,缓慢地向上抬起。 里面还有一件薄薄的白衬衫,扣子开了三颗,下摆随着毛衣往上卷动,露出一截紧窄结实的冷白腰腹。 江乔今晚喝了两杯葡萄酒,本来脑袋就有点晕陶陶的,被眼前的美景晃得更晕,默不作声地闭上嘴巴,看了好半天。 直到裴知鹤牵着她走回卧室,关门落锁,才回过神来。 卧室的装修风格很简约。 大灯没开,床头的玻璃雕刻台灯折射出落日般的柔光,落在男人英俊立体的脸上。 关门的一瞬,她几乎是整个人贴在裴知鹤怀里,清冷又暧昧的苦艾香气格外分明。 眼前身为她丈夫的裴知鹤,和少女时代看都不敢看一眼的裴家大少爷身影相重叠,让她没来由地有些腰软,下意识地坐到了他的床边。 指尖刚摸到深灰色的床单,抬眼间,却见裴知鹤单手撑床头,宽肩俯身下来。 他的金丝边镜架闪过微凉的光,沉黑的视线悠悠落在她泛红的脸上,慢条斯理道,“这么早就想给我生宝宝?” 轰得一下。 江乔面上全红了,连心跳都跟着漏了一拍,开口结结巴巴的。 “不、不是不是,你听我解释。” 裴知鹤保持着那个姿势,一侧长腿压在她雪白的旗袍下摆,“嗯,听你狡辩。” 她慌慌张张地闭了闭眼,心头燥燥的,“就,我看裴叔叔那边一直给你夹不喜欢的菜,还给你倒酒,怕你心里难过,也怕你……硬是咽下去,晚上胃痛睡不着。” “我纠结了一晚上,感觉直接说也不太好……我就想帮你找个理由推掉,最好是有效期很长很长的理由,让他们以后也不会再提。” 裴知鹤眉梢微挑,“……有效期很长?” “这才二月份,我要六月才毕业……所以现在,现在是肯定不行的,以后也,估计会没那么顺利……”江乔脸颊像火烧,回忆着前几天无事时刷到的帖子。 是这样吧。 这种事情要看体质的,哪有那么容易,随随便便说有就有的…… 但她自己想想是一回事,男人来说又是另一回事。 哪怕是刚刚在饭桌上,对着全家人不管不顾地说出口,也没有现在被裴知鹤当面再提一遍,更让她面红耳赤。 偏偏裴知鹤还要故意乱找重点,“哦,原来我们宝宝不是临时起意,是已经考虑了这么久啊。” “没有,不是,”江乔脸热得都快冒蒸汽了,百口莫辩,“只是心疼你。” 裴知鹤不再逗她,微微勾起嘴角,昳丽深邃的黑眸像是能勾魂,让她看一眼就失了神。 他只是,很开心。 原来被无条件地偏爱是这种感觉,哪怕冲动鲁莽,哪怕根本没想过后果,也会有人愿意挡在他面前。 心尖很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化开。 他在她红透了的耳垂上轻吻了一下,湿润的薄唇沿着她轻颤的脖子一路向下,很慢地亲了一会,指尖三两下解开她前襟的珍珠盘扣。 “我们没带……那个过来。” 江乔手腕发软,被他亲得都快融化了,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都说好了……毕业前不行的,你这样是在欺负我。” “不是欺负你。”裴知鹤唇角微弯,声线压得极低,震得江乔耳朵发麻,过电一般。 大手摸进她的旗袍开衩,掌下一片温热的滑软。 他指尖微动,轻而易举地让她软在自己怀里,水眸湿漉漉的,呜出破碎的颤音。 “是伺候你。” 番外 裴老师的三十岁生日(上) 裴知鹤的生日是3月5号,正赶上今年的惊蛰。 为了准备礼物的事,江乔纠结了好一阵。 裴冉那边也打电话问过了,结果除了被怂恿打气了大半个小时,几乎没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 原因也简单。 裴冉和她二哥过生日,有时候正巧赶上周末或者小长假,搭个飞机就去瑞士和爸妈吃饭了。 而裴知鹤不一样。 虽然亲友们的礼物该送送,但在裴冉的印象里,大哥的字典里好像根本就没有过生日的概念,没什么特别的安排不说,每年的生日还都比平时更忙—— 要么恰好是医院的手术日,要么人在高铁飞机上,不知道又要去哪个城市的学术交流会场。 日程排得堪称密不透风,就连听她在电话里唱首生日快乐歌,背景音都是医院走廊的喧嚣声响,一听就知道是硬挤出来喘口气的时间。 江乔手机贴着耳朵,听得暗叹一声,“他就没有什么特别嗜好的东西?” 闲暇时候的收藏也行,她不知道的什么爱好……也行。 都说国外背景的外科医生最看重生活工作的平衡,裴知鹤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所有心力全扑在医院和学校里吧…… 裴冉在电话那头吸了口奶茶,毫不犹豫道,“你。” 江乔:“……” “我大哥真的是工作狂,卷王中的卷王,如果没有你愿意收留他,估计下半辈子就跟他的手术刀过了。” 裴冉顿了顿,又道,“我说真的,小乔姐你不如干脆把自己包起来扎个丝带送给他,绝对百分百好评,我不骗你。” 江乔从她这儿没找到什么靠谱答案,随手刷微博时,却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她早些年不知情时,曾经收到过那么多封裴知鹤亲手写的回信,落款的h字母沉稳漂亮。 如果这个落款出现在她身上呢…… 现在的彩色纹身技术这么先进,连蒋佳宜都在手肘内侧纹了个小小的彩色烟花,水彩感十足,特别小清新。 裴知鹤那种守旧的老男人,要是她真在皮肤上动刺针,估计他见了要皱眉。 但这种定制纹身贴,总是可以的吧…… 虽然持久性堪忧,在皮肤上附着两天就掉了,但乍一看还挺真的。 江乔忍不住去想他看到之后的反应,心跳频率纷乱,抓起抱枕捂了会儿脸,顶着红透了的耳朵跑去书房翻抽屉,扫描调色下单。 - 三月五日当天,下了京市今年的第一场雨。 雨不大,却连绵到了傍晚,空气里弥散着春泥和草芽的湿润气味。 江乔小步跑到医学院的教学楼前,深吸了一口气,把雨伞上的水珠抖掉。 掐着上节课的下课铃声进入阶梯教室,逆着人流走到最后一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医学院的学生课表排得极满,课间的移动速度快得像行军打仗,不过一会,下节课的学生就又填满了教室,人声嘈杂。 寒假结束刚开学,她就去教务处门外的公示栏里,特意查了裴知鹤的课表,早早在手机日程提醒里标注了这节课。 正好是他生日,又在晚饭前的合适时间,还能满足她一直以来想偷偷看一次裴知鹤讲课的心愿。 多个心愿一次满足,再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见自己邻桌上都摆着一摞一摞的纸质材料,心胸外科学导论的课本极厚,人手一本。 江乔也强装镇定地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一篇德语论文,一脸平静地缓慢翻动,时不时还蹙一下眉,增加一些演技的层次感。 好在距离在论坛公开结婚证已经过去了几个月,风头早就被新的八卦盖过去,周围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清脆的上课铃音响起。 裴知鹤准时进入教室,转身将门关上。 偌大的阶梯教室登时鸦雀无声,连前几排几个一直在侧身偷看她的男生也瞬间回过头去,脊背挺得笔直,像头天上学的小学生。 高峻的男人缓步走上讲台,单手打开中性笔盖,在签到表上利落签字,而后将外套放到桌边,打开电脑上的课题幻灯片。 金丝边镜片后的眸子平静如水,轻扫了眼全班。 教室的顶灯白亮通透,内搭的白衬衣袖口微挽,更衬得他身姿挺拔,俊朗如玉。 江乔旁边就是后窗的长窗帘,借着长发的遮挡,假模假样地垂头看文献。 裴知鹤写板书不多,重点讲解和案例已经投影在了大屏幕上,只在一些知识点的回顾梳理上,稍作提示地列几个关键词。 如她之前所料,在学校里讲课的裴知鹤,气质和穿白大褂时完全不同。 因为对所讲的内容足够熟悉,他并不怎么看讲台上的屏幕,视线全程抛向讲台下,提纲挈领,游刃有余。 男人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过来,低沉清冽,带了点沙沙的电流声。 江乔低着头,心跳如鼓。 说实话,裴知鹤讲了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这碍不住她一秒钟都挪不开眼,闭不上耳朵,苹果肌压都压不下去,全程嘭嘭向上扬起。 医学院的专业大课都是两节连堂,约定俗成,一讲就是一个半小时。 裴知鹤向讲台下看时,江乔就迅速低头。 趁他转身的空档,就赶紧抓住机会,单手撑腮,专心致志欣赏一会裴老师的背影。 期间还装作拍课件,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偷拍了好几张半身特写。 就这么打地鼠到下课,江乔有点累了,把电脑屏幕竖到最高,挡在自己面前,趴在桌子上休息。 不知道趴了多久,恍惚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停在自己眼皮子下面,在脸颊边的桌面上轻敲了两下,铂金戒指上的窄形白钻一闪。 “小江同学,偷偷摸摸过来,就是为了在我课上睡觉?” 番外 裴老师的三十岁生日(中) 江乔猛地一下抬头。 环视了一圈四周,看到阶梯教室里的学生都走空了,大灯都关了一半,才稳下心神来。 有点茫然地问他,“下课了?” 裴知鹤被她逗笑,声线低沉,“嗯,下课了。” 暗下来的电脑屏幕反光,映出她泛红的脸。 好在,她睡着的时间应该就几分钟,还不够压出什么痕迹在脸上,弄花她今天出门前特意化的淡妆。 江乔有些懊恼地捂了下脸,“本来还想下课时跑到你身后,给你生日惊喜来着,结果被我自己搞砸了。” “那倒也不会。” 裴知鹤眉眼舒展,看着她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不再抑制唇角的弧度,“有的小姑娘,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找。” 他每次转身时,后排靠窗的动作幅度都明显得不行,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 从第一次见到江乔起,他的眼里好像就被植入了什么特殊的小雷达。 世界苍白褪色,喧嚣热烈通通化为宁静的背景板,只有她是闪闪的玻璃珠,在跳跃间折射透亮的彩色光点。 无论隔了有多远,无论她在何地。 只要视野里有她出现,似乎就有一种后天形成的深刻本能,在清晰指引着他,在第一秒向她看去。 江乔听明白了。 裴知鹤的话外音就是,本来她的惊喜计划就漏洞百出,成功不了。 她肩膀垮了两秒钟。 听见头顶有男人闷闷的笑声,又觉得过生日的人最大,能让他这样开心一会,她也值了。 她站起身,伸手把鼓鼓的托特包拿起来。 刚要拉开给他取礼物,就被男人稳稳地牵住了手,往怀里拉了一把,“先回车上。” 出楼门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雨丝细密连绵。 裴知鹤撑开手中的黑色长柄伞,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回医学院楼后的停车场。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绕过车头,特意为她打开副驾驶的门。 而是带她来到主驾一侧,伸手把暖风打开,开了后车门,轻轻推了下她的腰,示意她进去。 待到裴知鹤也坐到她身侧,长柄伞卷起,车内顶灯亮起又暗下。 江乔才有点懵地仰头看他,“不回家吗?” 裴知鹤唇角噙着点笑意,上半身很放松地向后靠,不问反答,“不是有礼物要给我?” “……哦哦!”她突然被点醒。 也顾不上细想为什么不能等到回家再给,兴冲冲拿起背了一下午的包,拉开拉链,取出里面早就包装好的一个又一个礼盒。 银灰色的包装纸,扎了同色系的缎带,她用两只手捧着递过去,眼眸晶亮地看着他,“再说一次,祝我最爱的裴先生,生日快乐。” 礼物是她拖到上个周末才决定的。 今早凌晨三点多,趁裴知鹤睡着的时候,很轻地挣脱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把上周陆陆续续拍完剪好的庆生小视频传送到他手机相册里。 没睡几个小时,早在工作日的男人睁眼之前,特意去厨房给他煮了面。 裴知鹤前脚刚离开家门,江乔又是收花店配送的玫瑰花,又是充字母气球,布置完客厅布置卧室。 等好不容易把蛋糕做完,小心翼翼地放进冰箱,人都快累瘫了。 下午来学校出门前。 把家里的大灯全都关掉,打开落地灯,调试好音乐,她对着门口的全身镜深呼吸了好几次。 以前的她,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 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给别人过生日,她怎么做都觉得还是缺点什么,紧张得不得了。 回家的事情回家再说,光是现在送礼物,就让她心跳得飞快。 裴知鹤垂眼接过她手里一个一个的小盒子,修长的手指拆开丝带,仔细地顺着包装的粘合线,把礼物一件件拆开。 最大的盒子里是个带闹钟功能的电热饭盒,东西不贵,但专门为了解决她的心头大患。 有的人手术日一忙起来就不吃饭,肠胃脆弱得不行,这还是上次去医院时,护士长给的送礼物灵感。 剩下的两个小盒子里,放着一组同系列的祖母绿正装配饰,一枚搭帝国式衬衫用的穿孔式领针,一枚设计简约的袖扣。 接下来的六月,裴知鹤会带团队前往赫尔辛基,作为最年轻的外籍院士参加授勋仪式。 到时候应该会穿正式的燕尾服,这些小东西用得上。 只是…… 裴知鹤从首饰盒里拿起那枚袖扣。 映着车窗透进来的路灯光,漂亮的指尖在袖扣内侧刻的小狗图案上摩挲了一会,微微扬了扬眉。 “这是,宝宝的签名?” “……什么签名!”江乔的脸被刺热,很轻地打了他一下的肩。 却因为男人珍惜的动作,连装一装气急的神色都做不出来,心里软得要化开。 不过。 这个牌子向来以严肃典雅的绅装闻名,大概率也不会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主动添加这种卖萌的设计。 这点他也没猜错。 “是一句想送给你的诗。”她顿了顿,下意识地润了润干燥的唇。 “袖扣上写不下那么多字,所以我练了好多好多遍,选了一个画得最好的,特意去定制的。” 番外 裴老师的三十岁生日(下) 她微翘的睫毛颤了颤。 迎上年上者温和纵容的视线,把从许久前就在内心鼓动的话说出口,“我是……” “……你的,不折不扣的小狗。”* “每分钟吻你,两千三百万次。”* 爱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吗。 每分钟都想靠近他,想吻他,想变成躲得进核桃匣子,或者他口袋里的拇指姑娘。 和他走过同一场雨雪和风,同一场四季变换,呼吸同一片雨夜的空气。 沿着他的指尖跑到衬衫领口,顺着他斯文有力的脖颈,滑过他的皮肤,藏进他的怀里。 想到他们之间错过了那么久的时间,无论多少次,都还是会觉得失落。 连比自己多出来的那七年。 那些数以万计的分分秒秒,都让她觉得着迷又可惜。 江乔话说完,自己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垂眼碰了碰自己的脸。 烫得像融化的糖,应该早已经红透。 “我问过店主,戴上图案是看不见的。”她顿了顿,自己心里也没底气。 “如果你觉得不喜欢,或者戴不出去的话……就,放在家里也可以。” 她抿着唇抬眼。 却看见裴知鹤在灯火琉璃的雨窗前对她笑,深邃的眉眼逆着光,在淡金色雨丝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温柔至极的英俊。 他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拉了一把江乔的手臂,让她猝不及防地,跌坐在他的大腿上。 西装裤布料微硬,透过凌乱的大衣和裙摆,蹭过她细软的皮肤,带起一阵战栗。 医学院楼后无人经过。 车内一片昏暗,她的感知好像放大了许多倍,除了雨滴敲打在玻璃上的啪嗒声响,耳朵里只有自己和裴知鹤的呼吸声。 她三十岁的丈夫绅士如常,哪怕无名指上的婚戒已经贴在她细嫩的腿根,冰得她颤了一下。 面上还是极尽温柔地,用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来。 裴知鹤的指尖温凉,舌尖却很热。 绵长的一吻结束,他低沉的声线在耳边响起,“那就先兑换第一次。” 他很认真地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善言辞,才会让小姑娘有这样的误解。 如果硬要找一个理由,让这枚袖扣从收下的那一刻开始,再也找不到重见天日的机会。 那也只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吝啬的男人,不愿让任何人共享这份心意。 二十岁的裴知鹤,第一次站在苏城的花墙外,看见了他的小新娘。 而三十岁的裴知鹤,却能将她拥在怀里,拆开她为他用心准备的生日礼物。 ……不喜欢。 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车里空调温热,江乔自上车时,就解开了大衣前襟的扣子。 裴知鹤伸出手,在大衣下面扣住她的腰,刚一碰到,就被掌下毫无阻隔的温热皮肤烫了一下。 她慢吞吞坐直,耳根通红地侧过头去,躲闪着他黑沉的眸光。 “其实我还准备了一个别的礼物……” 再三从回忆里确认好,裴知鹤的车贴的是防窥膜没错,她抬手脱下大衣,有些害羞地半侧过腰。 “你自己看吧。” 她今天穿了条半露背的红丝绒裙子。 是去年飞柏林出差之前买的,因为设计太大胆,一直没穿出门过。 细细的带子交叉,在腰间收束,柔软的墨发披散在背上,衬得本就细软的腰肢雪白,像是能勾魂。 裴知鹤戴着婚戒的长指抚上那块皮肤。 在看到纹身时,瞬时呼吸一滞。 江乔腰最细的地方再往下,有两个圆而浅的腰窝,就在那之间,一条雾蓝色的线连成了一个h。 和他曾经在信纸上写下的,别无二致。 本来是极端正的字迹,因为出现的位置,而陡然变得暧昧起来。 “什么时候纹的?”男人声音低哑。 拧着腰趴了太久,江乔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老老实实说真话,“是纹身贴,洗两次就没了。” “真的是贴上的,就只是做的比较逼真而已……” 裴知鹤许久没说话。 久到她以为他是生气了,惴惴地等了几秒,才小声问他,“你喜不喜……”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为即使裴知鹤衣装齐整,但由于贴得太近,依然能分明感觉到……不太对劲的地方。 也为他很礼貌地握住她的腰两侧。 却不太礼貌的,落在她腰间的滚烫的吻。 平时清冽低沉的声线,因为此时的含混,多了些危险的轻佻,“最后这件礼物,回家再慢慢拆。” “先兑换一下,宝宝答应我的第二个吻。” - *【你的不折不扣的小狗,每分钟吻你两千三百万次。】——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爱是万物之心》 番外 婚礼(上) ***这三章是全程循环着《a thousand years》,诺丁山的插曲《she》和《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写完的,真的好有氛围好浪漫,推荐给各位娘家人作为参加裴老师婚礼的背景音乐呜呜呜*** - 十月,京郊裴家。 为了这次的婚礼,由裴家老爷子和老太太亲自牵头,裴家上上下下从七月就开始忙碌。 耗时近三个月,终于将本用作酒庄的私人庄园整修完毕。 老派世家办喜事,最看重彩头。 裴老太太特地请了古树移栽的专家,从自己的本家移栽了两棵树龄上百年的桧柏不说。 园子里所有大理石饰面替换一新,穹顶壁画请了名家重新绘制。 由花匠精心打理的草坪平整繁盛,葱茏如绿丝绒,连庄园入口处的黄杨,都被特地修剪成了盛放山茶花的形状。 仪式举行前半个月,庄园外的大片粉黛如约开放,婚礼团队进场,开始对婚礼会场进行精心而繁复的布置。 主仪式选在京市的自家庄园举办,而不是按照最初的想法前往欧洲古堡,一是为了私密性的考量,二是为了家里的老人着想,免去了长途飞行的麻烦。 庄园的宴会厅承担着举办仪式的重任。 以新娘在苏城园林拍照时的手捧花为灵感,被晶莹空灵的蝴蝶兰和铃兰妆点得如梦如幻,马蹄莲和文竹的墨绿色,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带来独属于杏林世家的斯文贵气。 而晚宴厅的上空却以透明丝线固定花枝末端,倒悬着无数彩色的花朵,珠光淡黄的芭茨拉芍药,粉白色的厄瓜多尔玫瑰,浅紫色的洋桔梗…… 其中最多的,是从新娘老家特地空运过来的桂花。 晚宴厅灯火璀璨,每一个角落都是金桂馥郁的甜香,如同一场被定格在瞬间的失重花雨,又像一场倒错时空的相遇。 裴冉小长假放假没课,特意提前在会场驻守了三天盯细节,脖子上挂着工作人员的牌子,一身黑衣来去如风。 开车来送餐食的苏伯路过了裴冉三次,硬是没认出来,这是自家的小小姐。 这次的会场布置全是大哥的创意,完全没经过嫂子的手。 一切保密,只为惊喜。 裴冉拍了好几天的美图无人分享,憋得要发疯,在某红色软件开了个小号,截了倒悬花雨的超迷你一角,发帖满足倾诉欲。 momo(霹雳小姑子版):【谁懂啊,以为亲哥是铁血理工直男结果他却……】 正文部分是篇八百字小作文,讲了讲她哥这几个月做的事情。 事无巨细,从头到尾没错过一点细节。 哥过年后特意从学校接她出去吃饭,问学习问申请,问她和年前新换的那个小男朋友谈得如何,绕了一大圈最后随口一提,问她对自己补办婚礼的建议。 哥假公济私,带着嫂子去了趟芬兰赫尔辛基,大夏天的晚上连个极光都没得看,上台领了个奖,顺便特别草率地就把婚求了。 然后,到了现在的婚礼前夕。 她和整个布景团队的成员一起,对着这片按照裴知鹤亲手画的详细示意图完工的悬浮花海,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当然,隐私信息全抹了,只留下一些模棱两可,纯为表达情绪的发疯。 momo(霹雳小姑子版):【我哥真的好浪漫哦呜呜呜】 回复来的很快: 【?无图无真相,花海什么样,发出来康康】 【首先我不是肤浅的颜控,咱哥帅吗,如果是帅哥我嗑了】 【不懂就问,什么理工科的奖还需要特意飞到北欧去领,有没有懂行的姐妹带我见见世面】 【家人们我刚刚去搜了一下震撼了……六月在赫尔辛基举办的这类仪式就一场,叫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授勋仪式……[图片]】 最后这条评论一出。 裴冉还没来得及多做反应,就眼睁睁看着评论区的推理大师们一发不可收拾。 【……友友们我好像知道momo老师的这位亲哥是谁了,这届芬兰外籍院士名单,国内就一个人吧,咱就是说各种细节描述还挺对得上的……】 【谁啊谁啊,能不能赶紧告诉我我真的很急!!(变成吗喽)(飞入丛林)(高声吼叫)(在藤蔓中荡来荡去)(在藤蔓中荡来荡去)(高声吼叫)】 【楼上的吗喽:京大医学院的裴知鹤教授,不谢】 【……卧槽槽,去年讲课小视频出过圈的那个白衬衣天仙?我拿他视频截图当了好久屏保激励自己考京大呜呜呜呜】 【挂梯子搜了搜,momo老师真的谦虚到我破口大骂,你哥都上油管频道热搜了好吗,视频发我主页置顶了姐妹们快看!】 【看完爆哭回来了,在院士授予晚宴上单膝下跪,当着所有人的面献上自己的勋章求婚,如果这叫草率,我真不知道什么叫庄重了呜呜呜呜】 裴冉:…… 好像,掉马了。 掉的还是,大哥的马。 看着迅速垒起来的评论楼,裴冉抱着手机陷入长久的沉默,她大哥通情达理,倒不至于因为再上一次国内热搜就不给她打零用钱。 但如果嫂子正好刷到她这条惊喜没了…… 她才是真完蛋了。 - 婚礼前夜,江乔几乎一夜未眠。 她出嫁的婚房是裴知鹤许久前就定好的总统套房,距离裴家老宅不远,总面积几乎占了顶楼一整层。 套房被婚礼团队布置得齐齐整整,卧室里浸透了金香玉玫瑰的馥郁香气,落地窗洒入霓虹和月色。 伴娘蒋佳宜和裴冉住在外间陪着她,外婆也在,因为明天五点半就要起床化妆,还不到九点钟就劝着她躺下睡了。 结果一躺在那张松软空荡的大床上,她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平躺还是侧躺—— 根本就,毫无睡意。 脑子里全是明天婚礼上的场景。 翻来覆去到凌晨两点,认命地点亮床头灯,拿出手机看最近这些日子不知道偷偷背过多少遍的婚礼致辞,紧张到手心冒汗。 如果明天仪式的时候看着裴知鹤的脸,忘词了怎么办,哭得太凶妆花了……又怎么办。 长拖尾的婚纱穿不习惯,如果高跟鞋踩到裙摆,摔倒了怎么办。 裴家的族亲世交都会来,如果她没表现出世家继承人太太应该有的端庄,丢了裴知鹤的脸怎么办…… 还是伴娘小群里又收到一条裴冉急吼吼的提醒,说再不睡明天眼睛就要肿了,才深呼吸了几秒,关上灯,迷迷糊糊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 隐约听见窗帘静音轨有被拉动的细小声响,江乔费劲地睁开眼,看见外婆新染的棕色小卷毛晃过,在给她轻手轻脚地拉遮光窗帘—— 窗帘是她睡前特意留下没拉的,就是怕她睡过头了,给自己多个提醒。 看见外婆出现在房间里,她反应了两秒,猛地坐起来,慌张地心脏狂跳。 “……外婆我是不是误点了?” 外婆见她起来也是一惊,转身笑眯眯道,“哪呀,才五点刚过,刚听冉冉说你紧张得一夜没睡好,我是怕一会天亮了把你照醒,想让你多睡会。” 番外 婚礼(中) 江乔又是一怔,把床头的灯打开,“冉冉起来了?” 外婆一身哑光缎面的淡金色旗袍,贵气别致,朝她努了努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紧张哦。” “冉冉和佳宜兴奋得不得了,化妆师来得又早,现在连造型都做好了。” 听外婆这么说完,江乔哪里还敢再磨蹭,拍了拍脸颊飞快洗漱完毕,换好晨袍。 手指搭在缠好了小玫瑰花束的门把手上,深呼吸了半分钟,才推开门就在原地顿住。 昨晚还觉得敞亮的套房客厅里,被妆造和婚摄团队挤得满满当当。 几套今天要穿的婚纱,外加那双对她有着珍贵意义的银色高跟鞋,早已被专人打理好,在通透的落地窗前各就各位,映着窗外的温柔金光,闪着如星如月的光彩。 裴冉和蒋佳宜已经换好了高定礼服裙,在主卧门外一边站一个。 连许久未见的林叙、周老师和蔡老师也都在,见女主角登场,众人旋开手里的玫瑰花瓣礼炮,齐齐欢呼: “新婚快乐——!!” 粉白的花瓣片片飘落,落在她的脸颊和发梢,江乔扶着门站在原地,眼眶热烫,唇边的弧度却甜美动人。 社恐如她,几个月以来担心过无数次,面对着那么多双眼睛和镜头,她该如何自处。 但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之前的担心都是多虑。 在珍爱的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嫁给自己最爱的男人,原来是这样一种满足的心情。 也紧张,也心悸。 但全部,都是为了他来接自己那一刻的憧憬。 换上嫁衣,化好妆,最后由外婆亲手为她戴上翡翠耳环。 造型师在身边围成一圈,为她仔细盘起柔软如墨缎的长发。 嫁衣是在林叙家的工作室定制的褂皇,以传统的龙凤褂为基础打样,结合江乔老家的苏绣工艺,彩金丝线绣满精致的立体图案。 由国宝级苏绣大师,林叙的母亲耗时近一年,一针一线纯手工绣制。 林叙奉了自家母上的意思,在她耳边仔仔细细地介绍。 一针一线,意思是一心一意。 下摆的平角与“齐”同义,寓意平平稳稳、白发齐眉。 在讲到衣角上的仙鹤纹样时,林叙终于按捺不住唇角谐谑的笑意,凑到江乔耳边吐槽,“不用我提了,看得出你老公什么意思吧。” “去年跟我们几个发小摊牌没几天,刚回了京市就来我家砸钱,请我家老板娘亲自出山。” “那时候你还没跟他表白呢吧,”林叙完全代入娘家人的身份,“姐姐悄悄提醒你一句,知鹤那个老狐狸心眼多得很,以后在家别太乖了,把他拿捏住。” 裴冉在一边神出鬼没的,顶着人生第一次如此端庄的发髻冒出个头来,语气如小鸡护食。 “嫂子别听林叙姐挑拨,我哥爱死你了!” 江乔颊上绯红,看得林叙想起件许久之前就想告密的陈年旧事,逗她的心又起来了。 “你从读高中那会,知鹤就在我家一掷千金帮你定旗袍礼服,现在连嫁衣都是在我家定的,以后小孩子满月酒再来光顾,姐姐给你免单。” 江乔侧头的动作顿了一下。 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眼嫁衣前襟,如当时旗袍一样的桥形盘扣。 再抬起头时,脂玉般的鼻尖已是微微泛红,眼底水光潋滟。 为到了如今才迟迟知道,从出生至今二十三年,她最重要的两条裙子,都是同一个男人送的。 为他沉默不语的深情。 也为万幸最终结局圆满,她穿着他送的月白旗袍走过每一个成长的重要路口,又穿上他送的波光粼粼嫁衣。 终于,得以在千百人的祝福声中,成为他的太太。 新娘子刚完妆就哭是件大事。 化妆师还未动,蒋佳宜眼疾手快抽纸巾,拿出了百米赛道起跑的架势,看得江乔忍不住又笑,把还没掉下来的眼泪又憋回去了。 回到装饰一新的房间,好不容易等到了七点钟,听到外头鼎沸的欢呼声,江乔紧张得手心出汗。 新郎的接亲队伍来,照老规矩要堵一堵门。 两个伴娘和几个娘家人在门里,急忙忙地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答题纸,门外的伴郎集体起哄叫嚣,多是江乔此前见过几面的世家少爷。 江乔泛红的小脸躲在团扇后面轻笑,听出人群里那个中文说得不太溜的是莱昂,格外嚣张的那个是季安。 “有什么问题抓紧问啊,哥哥做神外的,最不缺的就是脑子!” 裴冉堵在门口笑,“季安哥你退下,今天我就要和佳宜姐一块儿,替嫂子管管我大哥老是不张嘴的毛病!” 答题纸上几乎全是关于江乔的问题。 新娘农历生日几月几号,新娘最爱吃的三种食物是什么,倒背新娘的手机号,第一次见面是星期几…… 裴冉和蒋佳宜轮流念题,心脏狂跳。 就怕真把裴知鹤给问住了,昨晚刚答应过自己的黑卡副卡长翅膀飞了,特意离门缝挨得超近,就等着随时救火偷偷给提示。 没想到,裴知鹤何止是没被问住,几乎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在外面的欢呼声中,裴冉安安心心抛出最后一个超难问题,“三十秒计算时间,今天是你认识小乔姐的第多少天?” 隔着门,裴知鹤低沉温柔的声音响起,毫不犹豫,“我单方面认识,从二十三年前6月12号囡囡出生起算,是8505天。” “囡囡知道的时间,从转学那天来裴家算起,是2591天。” 门内众人起哄声四起,简直要掀翻天花板。 在周老师和蔡老师直呼好夸张受不了的闹腾声中,蒋佳宜回头,朝后半程一直没出声的江乔看了眼,旋即一个健步冲回床边,“哎,不许哭不许哭!” 化妆师围上来给新娘擦眼泪补妆,又闹了会儿,潮水似的鎏金红包从门缝里塞入,江乔外婆亲手打开门。 季安和莱昂一身黑色中式礼服,贴门贴得太近,差点摔进门里。 在欢呼和单反相机连续不断的快门声中,江乔乖乖坐在床上,眼睫微颤地紧盯着那扇被人群簇拥的房门。 以至于裴知鹤走进来的瞬间,她的目光未来得及躲开,正好撞进他深邃的眼底。 番外 婚礼(下) 裴知鹤今天黑发向后利落抓起,露出光洁英俊的额头,未戴眼镜的眉眼格外昳丽深邃。 一身考究的中式手绣礼服,玄黑的定制面料绣金色纹样,勾勒出他颀长优越的身形,手心的芍药露水莹莹,点缀着窗外的如水晨光。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芍药,是定情花。 欢呼声收于寂静,只余下快门声,伴着江乔纷乱的呼吸声和心跳。 她看着裴知鹤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心跳像云霄飞车的前一秒,快得像是要失重。 颊上的浅玫瑰色更红,连颈后都泛起了一层薄粉,她怔怔看他对着自己温柔浅笑,眉眼清霁,好像全世界只剩她在他眼中。 片刻,才读懂了他走过来时无声做的的那两个口型。 一个是“别哭”。 另一个是,“你好漂亮”。 莫名地,就更想哭了…… 明明都已经领过证了,也在心里无数次演练过无数次这个场景。 可为什么,真真切切地处于这一刻,看着裴知鹤单膝跪在床前仰脸看向她,还是会紧张到忘记呼吸。 紧张的人不止她一个。 裴知鹤单膝跪下的动作很稳,连手里的花瓣都未曾抖动一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握得太紧,绑芍药花枝的丝带近乎要被手心的汗浸透。 嫁衣是他早早定下的。 当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江乔穿上这件绣着金线仙鹤的礼服,为他盘起头发,化了清丽淡妆的杏眼含泪对他微笑。 世界似乎一瞬变得沉寂无声,只有她,只有心底的一道声音响起。 那声音在说。 裴知鹤,你等到了今天,她爱你。 两人静静地对望了一会,裴知鹤眉眼温柔如月光,一如初见。 看得江乔鼻腔酸热,内心默念了十几遍不要哭,下意识地抬手扇了扇风,向前倾过身子,正要用手去接男人手里的花束。 裴冉举着一支录音笔跑过来,“等会等会,这还有嫂子亲自录的最后一道题。” “嫂子从苏城出生长大,为了方便回门和家里人说话,那大哥也要能听懂几句基本的苏城方言才行。” 她清了清嗓子,“一会我放小乔姐录音,哥你听懂题目之后,用苏城话作答哦。” 裴知鹤微微颔首,唇角勾起,“好。” 全体围观看客,包括江乔自己都笑起来,外婆捂着嘴走到床边,举着手机前排看戏。 录音响起,“今朝切撒?八宝猪还是小米猪?” 除去外婆和裴知鹤本人,这还是在场所有人第一次听江乔讲苏城话。 本就嗓音甜软的江南女孩子,配上吴侬软语简直是绝杀。 季安铁血直男,当即就听得手脚发软满脸通红,高呼受不了受不了太嗲了。 转瞬勉强冷静下来,又去拉裴冉衣袖,“小嫂子说什么了,给你哥翻译翻译。” 裴冉使命必达,力图让在场每个吃瓜群众都听明白,“嫂子问,今天吃什么,八宝粥还是小米粥。” 她眼睛一眨不眨,片刻都不离开裴知鹤那张八风不动的俊脸,只等着看一向正经的哥哥跳进圈套,乖乖被迫撒娇。 开玩笑。 题目是她和小乔姐一块儿想的,不为意思,只为发音足够可爱。 裴知鹤只是轻笑了一声。 而后,他从地毯上缓慢起身,单膝跪上雪白的床沿,径直向前微微俯身,视线与江乔的对上。 低沉清冽的声音缓缓开口,竟是连江乔自己都未料想过的地道苏城话。 “囡囡,吾请侬切烂糊面。” 周围一片“诶”声不绝。 眼睁睁看着江乔外婆特别少女心地捧心尖叫一声,而床上的新娘子已经羞得拿团扇挡住脸,蒋佳站在裴冉另一边干瞪眼,为自己吃不上的热乎瓜抓心挠肝。 看在场大家也同样嗷嗷待哺,蒋佳宜赶紧向身边的裴冉求救,“是我听错了吗,什么love me!什么love me!” 裴冉:“……” 她听懂了,也听傻了。 被亲哥的闷骚操作秀的。 头皮发麻了好一会,才闭了闭眼,清清嗓子,自暴自弃加字幕,“宝宝,请你喜欢我。” 一句无声轻叹,淹没在满屋粉红泡泡的尖叫声里。 她哥到底是什么时候学的啊…… 学就学了,也不学点好。 好好的吃饭问题! 让他八宝粥小米粥二选一,非要说什么烂糊面! 他就是故意的吧…… 全场的热闹喧嚣里,只剩莱昂的金色脑袋满头问号,不知所云地跟着吹了半天口哨,才伺机抓过一个抖鸡皮疙瘩动作格外夸张的季安。 蓝眼睛诚挚万分,特别客气地问了句,“知鹤刚刚说什么了?” 季安思考了两秒,秉承着对外国友人绝不说一句假话的好客原则,言简意赅。 “孔雀开屏呢。” 说罢瞄了眼不知何时已经搂着人家小姑娘的腰,一秒钟都等不了就吻上去的好兄弟,简直觉得没眼看。 什么正经什么高冷,都是假的! - 仪式现场,江乔是挽着外婆的手臂入场的。 柔和的灯光如林间日影洒落,穿过蕾丝婚纱的柔软骨线,散落摇曳如花瓣的碎影。 婚纱的设计典雅大方,符合杏林豪门的端庄审美,又因为头纱下新娘纤细柔美的肩颈,多了几分让人移不开眼的婉约。 怀里的手捧花与去年今日,在苏城园林中的近乎一模一样。 轻灵垂坠的铃兰和蝴蝶兰之上,又加了几朵透着玉色的芬德拉玫瑰,衬得新娘捧花的手如凝脂般,晶莹剔透。 裴家庄园的宴会厅是典型的英式古典设计,进深极长。 由外婆陪着走过第一段路,第二段路由江乔自己走完。 越过如梦似幻的薄纱,穿过长长的烛火之间的小路,江乔在头纱下抬起头,看到了花海尽头等着她的男人。 他换了一身最隆重的黑色燕尾服,硬挺的帝国领衬衫上是她先前送过的祖母绿领针和袖扣,正远远地看着她。 她怕摔,踩着高跟鞋走得很慢。 更不想让他等,所以最后那几步路,都忘了等他先动作,就自己先伸出手去。 台下人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几乎控制不住。 只有裴冉一个人,和身后远道而来的赫尔曼教授互相递纸巾,一老一少哭得此起彼伏,简直停不下来。 裴知鹤接过她出了层薄汗的手心,眼神从头至尾都没有偏离一刻,像是捧着全世界唯一的易碎珍宝。 两个人冰凉微颤的指尖触碰到的一瞬。 江乔怔了一下,而后很轻又坚定地回握住他的手,柔柔地捏了捏。 她有预感。 一会的仪式过后,她的先生好像给她准备了什么惊喜。 而相应的,从婚纱定制到试穿那么多次,都是伴娘团陪着她一起去的,从来没让他看过一次。 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穿上婚纱的样子。 看着面前永远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男人眼眶微红,她用捧花挡在两人面前,握紧他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悄悄话。 “不是梦哦。” 裴知鹤目光看向她。 看着她蕾丝白纱下同样泛红的眼尾,缈缈朦胧,柔软而温柔,如万千时光定于眼前一瞬。 修长的手指回握,漆黑的眼睫垂下,唇角的笑意浅淡如梦,“嗯。” 江乔隔着头纱抿唇,悄悄深呼吸,克制眼尾又涌起的热意。 可是。 还未等她再说些什么。 就听到那道轻而低缓的声线,在神父宣读誓词前最后几秒的空白时间里,再次响起。 “我做过最好的梦,比不过眼前这一刻十分之一。” 番外 慰我以好音,期我以明昭 1. 明昭宝贝: 展信佳。 今天下了秋天的第一场雨。 正好是我和妈妈期待着与你相遇,倒计时一百天的日子。 医生是这么说的。 请原谅我在写下“医生”这个词时的惭愧。 过去十余年,我和同事几十次在儿科手术室里通宵过,为的是把其他小朋友不太完整的心心修补好,好让他们的小手从蓝色变成温暖的粉红色。 在迎接你来到这世界之前,我怀里抱起过许多孩子,许许多多次预演,似乎足以让我在见到你第一面时,能完美伪装成一个游刃有余的好爸爸。 但凡事皆有例外。 以前这个例外只有妈妈,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每一次去检查时,妈妈是在期待未知,而过往的从医经验清清楚楚告诉了我该期待什么,该比对什么,才分外觉得紧张。 我知道五十天会听到你的心跳,一百天运气好的话,能看见你偷偷地张嘴打哈欠。 一百三十天你会学会翻身,一百五十天能看一眼你漂亮的眼睑,一百七十天你会听见妈妈的心跳。 到了今天的这次检查,我看见你睁开眼睛。 超声科的阿姨说你的心跳声有力极了,像火车过山洞。 谢谢你,昭昭,我和妈妈的托马斯小火车。 有你以前,爸爸曾自以为是个很擅长和心脏打交道的人。 但在听见你的心跳后才知道,原来有朝一日,很久以来都不再为触碰心脏而手抖的我,也会因为这样小小而微弱的,健康的搏动声而动容。 在那一瞬间,比起“一个属于我的孩子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世上”的满足,爸爸心里的颤动更接近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恩。 昭昭,你并不属于我。 而我为保护你和妈妈而来。 在三年前的婚礼上,我在致妈妈的誓词里写—— 你是我虚无航路的锚点,是组成我的最后一块肋骨和拼图,是连结我与圆满之间微乎其微可能性的,梦的精灵。 而你的存在让我开始相信,原来梦也有圆满和更圆满,美丽和更美丽。 昭昭,谢谢你每天都健康呼吸,乖乖睡觉,从一颗小蓝莓长成绒绒的,温暖的小芒果。 谢谢你愿意收下我和妈妈的爱,做裴知鹤和江乔的孩子,希望你会喜欢自己的家。 你的名字是我和妈妈一起取的。 慰我以好音,期我以明昭。 妈妈和我都无意于在你出生前检测性别。 你可以和妈妈一样是女孩子,或者和爸爸一样是男孩子,如果你不爱这泾渭分明的枯燥二元世界,也可以做一只自由的小鸟。 现在是凌晨的两点三十二分,妈妈刚刚醒过一次,又抱着给你买的jellycat小章鱼睡了。 窗外有雨,希望我的宝贝们不会被吵到。 期待见到你。 晚安昭昭,我爱你。 * 2. 明昭宝贝: 展信佳。 今天是与你相遇倒数十天的日子。 今年的京市很冷,初雪都要比往年更大一些,窗外雪片纷扬。 妈妈在窗边工作时说,我们家像南极科考队的温暖小房子,我回了一个因为每天给你讲故事而形成肌肉记忆的童话感比喻: 我们在神的圣诞水晶球中,下雪的瞬间,是他在无聊的间隙晃了晃手。 十二岁的时候,我给冉冉姑姑录过一些蹩脚的大提琴胎教音乐,最近又时隔多年去努力地补课练琴,重新录了给昭昭的版本。 成果你也许已经听到了。 勃拉姆斯的《摇篮曲》和维瓦尔第的《春》,曲子是妈妈挑的。 三十三岁的我并未比当初技艺精湛多少,放给还未听过其他正经演奏家唱片的你,怎么说都有点欺负你没有参照物了,请原谅爸爸。 昭昭,你会在这个冬天出生,但你是春天的孩子。 发现有你的时候,还是上一个春节之后,妈妈跟着奥地利的交响乐团自北而南国内巡演,我开车送妈妈去机场飞滨城,一个半月以后,再去接她从温暖的珠城回家。 那时音乐会的第一首曲子,就是维瓦尔第的提琴协奏曲《四季·春》。 妈妈坐在第一排为我录过。 草长莺飞,春风要从琴弦上吹出来。 回家后,妈妈变得嗜睡畏寒,食欲波动极大,起先我以为妈妈是累坏了,担心了好一阵,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的本能在保护你。 昭昭,妈妈很勇敢,也很厉害。 怀着你独自去欧洲顶尖国际峰会上做同传,我担心到难以言喻,但只要妈妈休息时在同传间跟我拨通视频电话,看到妈妈的笑,和一直被她挂在包上的叮叮当当的小挂件,我的心就会变得很软。 大的那个是妈妈从读书的时候就随身带着的草莓熊,窄长的那个是爸爸樱花季去东京出差,特意绕到神社求的安产御守。 昭昭是爸爸的宝贝,妈妈也是。 一个月以来妈妈都没什么胃口,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睡觉,外婆今天做了赤豆桂花汤圆,妈妈吃了一半突然哭了,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激素、剧烈的生理变化和对你的在乎,全都在拉扯着妈妈的情绪,我尽我所能地去共情,但还是觉得亏欠她太多,不知该如何弥补。 我只好抱着她吻了又吻,哄了好久。 妈妈是爸爸怀里的小熊,昭昭在妈妈肚子里。 我好爱她,也爱你。 昭昭,天气预报上说,十天后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雪后期待见你。 * 3. 明昭宝贝: 展信佳。 现在是平安夜的晚上九点二十一分。 我的小公主昭昭, 欢迎你来到这世界上。 外面走廊里很安静,放着柔缓的圣诞颂。 all is calm,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一切顺遂,你和妈妈都睡了,我提前逐一联系过,让想探望你和妈妈的人明天再来。 这里有我,不会有事。 昭昭,爸爸是医生,见过许多绝不舍得让你看一眼的凶险场面,可从未有哪台手术让我如此共情。 共情是负责任的外科医生工作时,必须要剥离的人性。 可当躺在那里的是妈妈,被习惯性剥离的情绪不受控地成倍复归,我只是单膝半跪在床侧,握住她发软的手,就被一阵偌大的涌流裹挟,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抑制不住地害怕。 怕我和妈妈结婚后的每一天都如此顺遂,可我注定能拥有的幸福太少,上天要从我这里迟迟收走些什么。 怕到忘记了所有小孩刚出生时都仍有脐带连结,肺里还没有空气,所以看起来还是蓝色。 看到你的一瞬间,无数个之前抢救过的小朋友的案例逆着血液向上翻涌,我的脚步先于意识,站起身就要冲去准备间刷手。 负责妈妈这台剖腹产的医生都是爸爸多年的同事,嘴下不留情面。 也许过了今夜,爸爸还没来得及剪断脐带,就当着妈妈和昭昭的面落泪的八卦就会传遍全院。 昭昭,爸爸在安下心的那一瞬间胡思乱想了许多。 在想是不是因为妈妈为了安安稳稳生下你,让我陪着她游了好几个月的泳,所以妈妈才会变成最漂亮的小鲸鱼。 蓝色的昭昭,是妈妈赐给我的鲸鱼宝宝。 哭了之后,变成粉色的昭昭, 是鲸鱼变成的小猪宝宝。 昭昭,明天是圣诞节,新年也快到了。 来医院的前一晚,爸爸一夜都没有睡着。 为了缓解紧张,又怕打扰你和妈妈休息,我对照着清单确认了三遍待产包之后,在客厅里拼装了一晚上圣诞树,树枝上挂满小灯和金球。 能和自己的家人一起装饰圣诞树,在新年夜一起看烟火,是爸爸小时候最向往的事情。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梦想成真。 明年,后年,之后的许多年。 和爸爸妈妈一起装饰圣诞树吧。 不知什么时候你会看到这三封信,看懂上面的每个字。 早或晚其实都没关系。 因为我会一直爱着你和妈妈,信件上的许多话,我会千百万遍重复地说。 最后,爸爸还是想借这里和妈妈说: 小乔,我最爱的囡囡,谢谢你愿意选择我,谢谢你爱我,做昭昭的妈妈。 和你结婚后的这三年,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三年。 你是我永远的伯利恒之星, 谢谢你给予我的无尽甘霖与星辉。 * 昭昭永远的朋友, 裴知鹤谨上 12.24 番外 带娃小剧场 ?ˋ???ˊ?小马宝莉闪耀水晶日记本?ˋ???ˊ? 京大附小 一年级(2)班 裴明昭 1. 夏天好热,爸爸给我挖了蓝色的沙坑。 季叔叔又来蹭饭,说我比上次更黑了,还想把我的铲子抢走。 我没难过,他有点难过。 三十多岁还要在外面抢玩具,季叔叔好可怜。 爸爸说我是太阳亲吻过的小孩,晒过也超可爱。 妈妈说我是小马宝莉。 哎呀早就知道啦,我最漂亮(^o^) 2. 昭昭的日记本叫小马宝莉闪耀水晶日记本。 我这样跟冉冉姑姑说了。 冉冉姑姑哈哈大笑,说我长大后一定会后悔。 我好生气。 3. 季叔叔嘲笑爸爸工作包上挂了达菲熊。 可是爸爸包上的不是达菲,是我送的雪莉玫。 (季叔叔没有玩具,很可怜的,我忍住了没跟他说) 我喜欢雪莉玫。 妈妈喜欢星黛露~ 3. 妈妈问我喜欢现在的房子,还是喜欢楼上的房子。 当然是这里。 院子里有太奶奶送给我的大树,可以种小黄瓜和西红柿,还能玩秋千和蹦床。 我邀请爸爸一起玩,妈妈说不行,他会把我弹飞。 4. 我爸爸有很多特长。 早上不开灯就能打好领带,还能把我单手抱起来。 我好像金丝猴。 ——妈妈说不喜欢吃香蕉的小猴子也是有的。 我问爸爸愿不愿意陪我和妈妈变成猴子,他说变成一颗小灰尘也可以。 只要我和妈妈跟他在一起。 5. 今天爸爸和妈妈一起来接我。 我喜欢爸爸开车,因为妈妈开车像毛毛虫一样慢。 爸爸说因为妈妈是好公民,不想玩碰碰车。 我想玩碰碰车。 但我是三好小学生。 6. 在车上和爸爸聊天。 我说我有点喜欢我的同桌,他比我小三个月,长得很好看。 爸爸说不行,因为男生都很幼稚。 我问能不能喜欢邻居家的哥哥,爸爸说也不行,因为男生老得快,没几天就不好看了。 但是爸爸比妈妈大七岁。 爸爸说他不一样,他小时候特别特别好看,所以老了也只是变成特别好看。 哎,真不懂。 7. 老师要照片。 爸爸给我拍的照片太多了,选了两天。 8. 六一儿童节,我要上台拉小提琴。 我的裙子和王冠太多,在家里走秀了。 妈妈觉得哪件都好看,叫冉冉姑姑和佳宜阿姨一起来选。 冉冉姑姑说爸爸是女儿奴。 我说爸爸不是我的奴隶,是爱我。 我也爱他。 也爱妈妈。 也爱姑姑和佳宜阿姨,嘿嘿。 9. 今天佳宜阿姨家的宝宝抓周。 抓了一把银行卡。 我问妈妈我当时抓了什么,妈妈说我抓了爸爸小时候用过的琴弓。 其他的耳机,玩具手术刀,毛线,小相机和冉冉姑姑带来的滑雪板,都被爸爸好好收起来了。 10. 今天是妈妈生日。 爸爸带我们去水族馆夜宿,可以看一晚上鲸鲨和小鱼! 妈妈今天好漂亮,她怎么会这么漂亮呀。 如果还没放学就好了,想拉着妈妈的手去学校里走十圈。 11. 美美被班上的男生欺负了。 坏男生说自己爸爸是律师,很厉害的。 这有什么厉害的。 我妈妈是首席同传,爸爸是院士哦。 想了一会,上课不小心把他的凳子抽了。 12. 季叔叔说院士就是很聪明很厉害的意思。 厉害到他想和爸爸绝交。 但我见过爸爸给我泡奶粉。 每次都用体温枪biu好几下,还总是滴到手腕上。 感觉不太聪明的样子。 13. 今天想出去挖沙子,妈妈说会中暑。 然后爸爸妈妈在家里陪我玩了保龄球游戏。 我没抓住游戏手柄,把电视砸坏了。 然后爸爸也没抓住,电视更坏了,太好了。 妈妈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不敢太高兴,也赶紧跟着叹了一口气。 太姥姥跟我说过小朋友不能叹气。 算了,下次再听话吧。 14. 妈妈出差回来,我大哭了一场。 和妈妈一起玩换装贴纸了,真好玩。 好多亮晶晶的爱心贴纸没用上,我趁着亲亲贴在爸爸的头发和衣领上了。 然后他就去医院上班了。 我觉得挺漂亮的。 15. 整个医院的叔叔阿姨都认识我。 哎呀,爸爸的工作桌上我和妈妈的照片也太多了。 那张在迪士尼的合影妈妈很美,但我嘴里都是吃的,有点不美。 季叔叔说这是因为爸爸对我有绿镜。 (*绿镜划掉) 我问爸爸昭昭是绿色的吗,爸爸不笑了,问班上谁欺负我了。 (*整句划掉) 哦,是滤镜。 滤镜,滤镜,滤镜。 我会写了。 16. 爸爸今天给我编了艾莎公主的头发。 我跟美美说我的辫子是爸爸编的,美美说除非我能把爸爸借给她,她才相信。 我不想借。 我爸爸好像魔法师。 手又大又灵活,取头发的时候松松的也不会痛,编的时候就更厉害了,鸟窝会乖乖变成顺顺芭比。 17. 妈妈的头发好长好漂亮,软软滑滑的,香喷喷。 爸爸说,我出生之前妈妈是他的编头发练习娃娃。 呜哇,这样妈妈就像我的姐姐了。 我问妈妈,编完头发会不会跟爸爸说谢谢爸爸,妈妈的脸突然变得好红好红。 爸爸让我别说了。 哦。 18. 大人真的很难懂。 以前爸爸跟我说,妈妈累的时候就去亲亲抱抱她。 昨天妈妈穿了好漂亮的裙子出门上班,晚上是另一个叔叔送回家的,妈妈说那是她的老板。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老板,他好帅哦,也就比我爸爸差一点。 爸爸问妈妈他帅还是这次的老板帅,妈妈忙着换衣服没听见。 然后今天早上妈妈就没起床。 妈妈累了。 我想去亲亲抱抱她,被爸爸在门口捞起来,丢进了车里。 为什么? 19. 爸爸说,想抓住一个女孩子的心,要先抓住她的胃。 没有人可以抓住我的心了。 我的胃已经被爸爸和太姥姥一人一半抓好,没有空地了。 20. 我非常想快点到冬天。 前几天院子里新栽了一棵小松树,爸爸说是我出生前就买好的小树苗。 长了七年多,已经比我高好多了。 爸爸说这是我们家往后年年的圣诞树,哇。 21. 去了自然博物馆,好开心! 妈妈说食物链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我问是不是就像爸爸叫妈妈宝宝,妈妈叫我宝宝,但是我不能叫爸爸宝宝,也不能叫他大名。 爸爸想了一会说,也可以叫他大名。 22. 收到圣诞老人的回信了。 谢谢圣诞老人。 但是明年圣诞老人记得换墨水哦。 去年我就认出你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