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吹箫逐凤凰 上》 第01章 第一章 入夜,东宫的缕金描红纱灯一盏盏亮了。 太子妃李眠亲自看着宫人摆布着晚膳,不忘时不时看着黄金沙漏,半晌后低低叹了一声。 太子殿下,今日又迟了。 自从圣上病重,太子便接下了监国大任,前朝国事繁重,无论边疆万里抑或天下百姓,处处皆疏漏不得。 李眠纤纤指尖碰触挪移着一碟子太子向来嗜食的鹅油酥卷,侧首轻声吩咐,「百茶,将这碟子鹅油酥卷和银鱼饺子装盛进食盒里,这一海碗晨起熬得浓浓的羊骨汤也一并送到勤政殿给太子殿下,底下置着炭匣,省得凉了。」 「是,奴婢这就准备。」大宫女百茶忙收拾起来。 就在此时,外头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急促中带着掩不住的小心翼翼。 她抬眼望去,便见太子的贴身内侍百福躬身进殿,先是打了个千儿,万分恭敬地道。 「娘娘安。适才通州提督大人进京述职,太子殿下临时接见,商议通州军务,所以一时竟耽误了时辰。」百福满脸歉然,讨好地笑道:「殿下说刘提督千里奔波辛苦,便命人摆膳在勤政殿犒劳一二,倒忘了先行跟您说一声,让您久候一场,实是他的不是……殿下还说,请娘娘务必记得好生进膳,千万仔细身子要紧。」 李眠雪白脸庞不自禁渐渐红了,忙定了定神,温和道:「知道了,你回去禀殿下,请殿下顾念国事要紧。另外,既然你来,那便让百茶带着食盒随你走一趟吧!」 「奴才领命。」百福转向百茶,笑咪咪道:「百茶姊姊有劳了。」 百茶忍住笑,轻手轻脚地拎起食盒。「百福公公客气,咱们这便走吧。」 待人离去后,李眠犹觉双颊热辣辣未褪,只得清了清喉咙,故作镇定从容闲适地在其他宫人的伺候下坐了下来,拿起玉箸拣起一片油拌嫩笋吃了。 偌大东宫宫人如云,光是服侍主子用膳的,依后宫礼制就不下三十人,可李眠从来就不是个兴摆架子的太子妃,她只喜让两三个贴身大宫女陪着,也不让人帮着布菜,总挑拣了面前两三碟子的菜肴吃上几筷,并进小半碗碧玉粳米也就饱了。 如若是夫妻同坐同食,太子连这两三个大宫女杵在一旁都觉碍眼,每每扫过一个眼风撵了,而后亲自为爱妻夹菜添饭盛汤,连剥虾挑鱼刺儿也全扛了。 东宫太子和太子妃成亲至今三载以来,向来夫妇恩爱,世人皆知,也世人皆羡。 尽管东宫按祖制,太子除却正妃之外,尚应有良娣、良媛、承徽、昭训近身伺候,然实则如今太子姬妾中也只有钱良媛、周承徽、文昭训和金昭训四姝,且在太子大婚之后,四姝在太子跟前地位,更是退出了一箭之地。 李眠惯常用过膳后,便让人撤了下去,散给东宫里几个得用的贴身宫人内侍吃去。 虽然因着圣上龙体不康,东宫又素来简朴,若照她自己的心思,便只是一菜一汤一粥也尽够了,可依着皇宫体制,六菜二汤二点心已经是最最省俭的,哪怕她贵为东宫太子妃也不能缩减太过,否则教后宫除却帝后之外,身分皆逊于他夫妻二人的嫔妃们如何自处? 更别提那四位本就不受太子青眼的良媛等人了。 思及此,她忽地想起一事,扬声问道:「百果,钱良媛的晕眩症可好些了?今早周太医看过了怎么说?怎地无人禀我?」 照理说,周太医无论诊脉如何,都得来向她这个东宫女主人回禀的,她今儿忙着打理皇后娘娘寿诞诸事,竟也一时混忘了,到如今才想着这事儿。 身材娇小的百果生得机伶可喜,拧来热帕子给她拭唇净手,早憋不住满肚子的话,终于找到了机会一古脑儿说了。 「姑娘……咳,娘娘,钱良媛没让周太医看,只让人封了重金厚礼好生地送出尚馨苑,她说自个儿歇过后已经不晕了,谢娘娘的恩德,可奴婢总觉得此事可疑得很哪。」 李眠一怔,秀气的眉头不由轻蹙了起来。 百果嘟嘟的脸蛋也皱了起来。「百茶姊姊总训奴婢嘴里没个栓儿,把不住门,尤其不该背后议论主子,说主子的闲话,可奴婢的主子是姑娘……呃,娘娘啊,钱良媛又算奴婢哪门子主子了?奴婢就觉得她很奇怪嘛……」 「是殿下拦住了周太医不让回禀于我的吗?」她轻声地问。 百果想也没想,圆呼呼的小脸就要重重一点,可下一瞬又抖了抖,倒像是被枚大卤蛋噎住了般,支支吾吾起来。 她乌黑弯翘如蝴蝶羽翼的睫毛轻垂落,低低一笑,「傻丫头,你我主仆多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百果这下真想找百八十枚大卤蛋生生把自己这张大嘴巴塞满了……呜,她不怕主子生气,只怕主子难受啊! 李眠抬起眼,清眸温暖明亮浅笑如故,隐隐深处的那一丝怅然与水光已然不见,倒像本就是错觉。 「如果真是东宫有喜事,高兴还来不及,又有什么好瞒我的?」 百果小脑袋摇得跟波浪鼓没两样,眼圈儿已经泛红了起来。 李眠不着痕迹地,无声地长长吐了口气,目光落在殿外宫灯尽燃却也驱不尽黑暗之处。 一个三年无出的太子妃,至今仍得太子怜惜,帝后眷顾,已是蒙天之幸福气之至,旁的,她还能再贪心如斯吗? ──不知足者,又有何立足之地? 与此同时,庞大皇宫中一隅── 阴冷黝暗的地牢里,一个高大挺拔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坐于黑影中,英俊绝美的脸庞亦未露面,可仅仅令人一瞥而见的那双金龙盘腾玄紫靴,就已透出了张牙舞爪的夺人凌厉气势,其身分更是霸气表露无遗。 地牢内,一个魁梧粗豪满面胡须的中年汉子,狼狈地被一名面貌秀气的侍卫轻轻松松压制着,他修长指尖扣住了中年男人后颈穴道,略一施力,中年汉子便浑身剧颤痛吼了一声! 「刘提督,」那隐于黑影处的青年男子开口了,嗓音低沉慵懒含笑,可听入中年汉子耳中却不啻犹如雷霆隆隆、阎罗索命。「孤是个有耐性的人,你想耗着,若换作是平日,孤也就陪你耗着玩儿,可父皇他老人家可没那么多辰光可虚度浪掷了,你不妨再细想想,孤给你一线香的时辰……香尽,人头落,这滋味你刘大提督若想尝尝,孤也只好成全你不是?」 向来剽悍凶狠手段毒辣的刘提督此刻大汗淋漓冷湿透衣,恍若摔落陷阱挣脱不出的受伤困兽,只能绝望恐惧地低声咆哮呜咽着。 第02章 「太子……素有温雅贤……贤良敦厚之名……原来,原来都是……」刘提督终究是世居通州双手遮天已久的枭雄,沦落绝境依然逞着一口豪气,恶狠狠地呸出了一口血沫。 「是啊,孤这么温雅贤良敦厚的人,竟被刘提督气成了如今这模样……」太子赵玉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皓玉般的修长大手,提起了一只紫砂壶为自己斟了杯通州上贡的满云春茶,端起茶碗嗅闻混合着血气的茶香,嫌弃地「噫」了一声又放下,似有些无可奈何。「还被迫沾染血气,连口茶都不能好好喝了,待会儿又得沐浴更衣多洗刷几遍,真是不值当。」 「噗」的一声,刘提督大口吐血了…… 秀气的侍卫肩膀默默耸动了下,嘴角微抽,一时倒有点「同情」起刘提督。 这活生生被气到吐血三升,于他而言,只怕比人头落地还难受吧? ──须臾,仅只燃了半截线香,太子赵玉便已得到了他想知道的,淡淡然如清风如明月般起身,拂袖无声而去。 还以为骨头多硬,啧,倒叫他都有些失望了。 太子果然还是先在汉白玉汤池中沐浴了良久,这才在百福的服侍下,拭净矫健精壮结实完美的赤裸身躯,穿上滚绣流云白袍,擦乾了的乌黑长发披散在宽肩之后,越发衬显得身高腿长,飘逸如仙中隐含浓浓勾人的男子气息荡漾开来。 可如此俊美魅惑的太子殿下,却从不允宫女近身服侍。 「你主子娘娘今日晚膳用得可好?」赵玉侧首轻问。 百福哪怕总是亦步亦趋地贴身随侍着太子殿下,但太子妃娘娘这头的大事小情,是从来不敢有半分疏忽落下的。 百福闻言心头一跳,头皮发紧,吞了口口水,乾巴巴地紧张道:「回、回主子的话,娘娘胃口不错,油拌嫩笋鸡丁和清炒什锦都各夹了三筷子,也进用了小半碗的碧玉粳米,还喝了两口羊肉炖汤。」 赵玉俊美绝伦的脸庞掠过了一抹掩不住的喜色,笑道:「好!赏小厨房众人三个月的月俸,做这几道菜的厨子是谁?各赏十两金。吩咐下去,往后只要能让你们主子娘娘多吃几口,孤都有重赏!」 「奴才领命,定会盯着他们多多用心的。」 赵玉笑容在瞥见百福努力欢畅喜悦的表情时,蓦地淡了,脸色也阴了下来。「说吧。」 百福耳膜「嗡」的一声,登时噗通跪倒在地,苦着脸哆嗦着求饶。「奴才有罪,是奴才没管治好底下的人──」 他神情阴郁得都快能滴出水来了,冰冷声音自玉白齿缝中迸出:「说!」 ……半晌后,赵玉屏着气息,脚步无声地走进了燃着晕黄宫灯的寝殿内。 他生恐吵醒了那个蜷缩在绣枕厚褥间的小女人,步伐放得更轻了,缓缓地、小心地上了榻,看着背对着自己那侧面熟睡的小脸,心底不自禁酸暖柔软成一片春水荡漾,努力不惊扰醒她地慢慢将那软玉娇躯环拥进了自己怀里。 「玉郎?」 他一僵,暗骂自己动作太过粗鲁,到底还是扰醒她了,拥着她的臂膀更加温柔仔细了,柔声道:「嗯,是玉郎不好,又吵着你了,下次,下次定不这样了。」 李眠转过身来,一头钻进他宽阔胸膛前,粉致清秀的脸蛋紧紧挨着他,呼吸着、深深感受汲取着他特有的乾净又醇厚炽热的男人体气,一颗心怦怦跳着,身子自然而然酥软成了一团,可却又莫名地想哭。 「玉郎,你不用……再顾及我……」她紧挨着他,不敢抬头,死命咽下喉头的哽咽和鼻尖的酸楚。 赵玉眼眶发热,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满心怜惜得都不知该怎么才能把人揉进骨子里才好了,只能假意轻骂道:「真该打,你把你的玉郎想成什么人了?」 她一呆,猛然抬头,在四周刻意燃少了想藉以掩饰情绪的宫灯下,皎洁柔顺如鹿儿的大眼睛微微红肿,此刻却盛满怔忡的傻气和不敢置信。 他见状又气又急,蓦地翻身坐起,俊美脸庞怒火凌厉腾起,对着外头大喝一声:「外头伺候的人都给孤滚进来!」 「喏!喏!」外头起了阵惊慌响动。 李眠也慌了,忙按住他的手。「别──」 他环揽着她小巧的肩头,大掌暖热而温柔,带着深深安抚之意,望向吓得瑟瑟发抖跪伏在地的众宫人内侍,眼神极冷。「都是死人吗?是怎么伺候的?娘娘心绪不好,却也没个劝慰的?莫不是欺你们主子娘娘心善,一个个越发不拿主子当回事了?」 「奴才(奴婢)等万万不敢,主子饶命……」众宫人内侍身子伏得更低,止不住两股颤颤。 百福和百果、百茶更是首当其冲,跪在最前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李眠飞快收拾压抑下胸口紊乱酸涩难言的心绪,知道丈夫是一意护着她,为她撑腰作势,自己如何能不领受他这番心意?又怎能只顾自己贤良之名而拆了他的台,叫他做这恶人? 她沉了沉心神,温声地道:「殿下爱护臣妾,是臣妾之福,然无论如何宫人伺候得不妥当,也属臣妾这个主母管教有失,殿下素来最重礼仪体制,今日这番提点,东宫上下日后自当更加谨慎言行,举措分外精心……你等可都听明白了?」 「喏,奴才(奴婢)等万谢主子和主母提点并不罪之恩!」众宫人如蒙大赦,感恩戴德的脑袋磕得咚咚作响。 赵玉斜飞的浓眉掠过了一丝隐隐宠溺的莫可奈何,暗瞪了怀里小妻子一眼,可接收到她恳求的眸光,再盛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低声道:「你呀你,底下人都叫你惯坏了。」 「真正被惯坏的人是臣妾才对。」她也小小声地道,在他深邃专注眷宠的目光下,羞赧不自在地低下了头。「知道殿下待我的心,总怕有人怠慢了我,我心底都明白的,可此次却是我自己……又怎好扰攘起来,叫人知道我这太子妃太也经不得事,值此……关头,却还给您添乱?」 他喟叹一声,随手一挥命众人退下,一把将妻子抱坐在自己膝上,结实双臂将人儿圈拥得牢实。 「我如何怕你添乱?我只恐你对孤失了信心。」他垂眸凝视着她,有些涩涩地道,「眠娘,你我是夫妻至亲,这世上也唯有你才能为孤孕育孩儿,衍嗣绵延──我只会是你的玉郎,此生不疑,一生不变。」 她泪水夺眶而出,轻颤道:「玉郎……我何尝疑你?我只恨自己身子不争气,成亲三载以来,却始终未能为你生得一儿半女,上愧对家国天下祖宗基业,下愧对你待我情深眷宠至此……」 他猛地闭上眼,藏住了眸底深处那一刹的隐讳痛色,将她圈得更紧,嗓音却无比平静温柔哄慰道:「咱们夫妇一体,便是刀山血海孤也不惧。孩儿是老天的恩赐,何时来,但凭缘分,孤从不心急。」 「可前朝后宫──」她笑容有一些些无力,自己三载未有子嗣,又如何能不心虚。 「谁同你说了些什么?」他霍地睁开英俊凤眼,目光冷峻如剑。 第03章 她摇了摇头,有些苦笑。 说她矫情也好,庸人自扰也罢,虽偶尔也奇这宫里宫外竟没有一星半语关乎子嗣的闲言恶语到东宫,进她耳里来,想来是殿下命人牢牢拦住了,可越是这样,她越觉自己这太子妃、这妻子做得何其不称职又不中用? 「眠娘,我只要你好好儿地陪着我。」 满心酸暖甜涩浓浓地哽住了喉间,李眠舒展玉臂环住他的颈项,小脸深埋在他肩窝间。 「玉郎……玉郎……」 ──我李眠究竟何德何能,今生能得你这样至情至性的良人眷恋相顾?又该如何才能报答得起你待我这千般疼万般宠? ──玉郎啊,你的眠娘也想为你再做多一些、再多些……可我却总是懵懂无知,浑不晓该如何做,才能对你更好。 ……纱灯透暖,寝殿缱绻,东宫内这对最尊贵的年轻夫妇,静静相拥,体温依偎,心跳交融,像是一切早已尽在不言中,又像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清晨 鸾凰宫 身为大武王朝的国母,江皇后向来律己甚严,尽管陛下仍在病中,每逢初一十五嫔妃拜见的日子也没免去了。 她看着铜镜中恍似朱颜未改,实则眼角唇畔早已有脂粉也掩饰不去的岁月纹路,黄金飞凤衔珠簪饰底下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也隐隐掺了银丝……她嘴角微微讽刺地上扬,也不知是在嘲讽自己的自欺,还是嘲讽这铜镜的欺人。 转眼间,她入宫也三十余年了。 「娘娘,人都到了。」一旁的戴嬷嬷轻声提醒。 江皇后回过头,又是一派凤仪雍容尊荣显赫,微笑地轻抬起手,让戴嬷嬷和心腹大宫女屠苏搀扶自己起身,款款地出了内寝殿,穿过那宽敞大气展开的十二扇镶金度翠团绣牡丹的屏风,在前殿的凤榻上坐下。 底下左右分列着或美丽或娇艳或俏嫩或脱俗的各色美人,有上了年纪却还修饰妆点得典丽妩媚的嫔妃,也有年仅十六七,青翠得像刚抽芽儿的年轻婕妤美人才人,只不过此时此刻,众嫔妃却都没了争妍斗艳的心思,个个面色憔悴灰败,还有惴惴不安的。 江皇后几乎笑出来…… 陛下如今重病卧榻不起,这些美娇娘都没了施展的余地,更有甚者,若是一有个什么不好说的,她们日后还有什么盼头? 她是无所谓的,就算太子不是她亲生的,可她是皇帝的发妻,将来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娘娘,只要自己不胡涂和新帝过不去,将来安稳的福寿双全好日子还长着呢! 只不过……啧啧,旁的这些个嫔妃就难说了。 比如育有二皇子赵珽的俞德妃,诞下三皇子赵琦和四皇子赵玧的文淑妃……居高临下的江皇后眉锋一扫,霎时就将俞德妃和文淑妃那阴郁复杂的脸色尽收眼底。 俞德妃出身将门,背后靠着的是威远大将军府,文淑妃则是天下文人清流之首文阁老爱女,一武一文,龙争虎斗,直至今日还未罢休。 只可惜陛下虽然宠爱两妃和爱子们,到底也没生出废太子的心思,尤其太子自幼聪慧仁善,又禀承当世大儒亲授教习帝王治国之道,向来深受百官推崇赞赏,母族于京师中虽不显,牵丝攀藤算来也是孔衍圣公庶支,不可小视。 除却太子本身地位稳固外,所娶正妻更是手握九门统领权柄的德胜侯嫡女,虽然京里名门贵胄圈中总流传着风言风语,说德胜侯其实疼爱继妻儿女远远胜过这性情温弱、德容才情皆逊其妹的嫡长女。 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当年人人皆知德胜侯心仪温柔清丽、琴画双绝的表妹姚氏,却被迫迎娶端庄寡言盛氏女,自然对待这个元配体贴恩爱不到哪里去。 后来盛氏生下李眠后不久血崩而逝,半年后,德胜侯便风光迎娶其表妹入门为继妻,接连与其育有一子一女,疼爱逾命。 相较之下,李眠自小就像是德胜侯府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无人克扣她的衣食,却也无人闻问她的好歹,就像随意养一只猫儿狗儿,没饿着没病着,只还活着也就罢了。 直到李眠十五岁及笄那年,突然降下一纸圣旨,将她指为太子正妃,这惊天动地的「君恩」几乎震动掀翻了德胜侯府。 在此之后,德胜侯这只老狐狸总算对这个长女另眼相看了几分,后来每逢年节,也会命妻子姚氏备上锦帛珍宝重礼送进东宫,美其名是娘家送来博娘娘一乐。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无缘无故的好或坏? 有些事架构在利益之上,反倒比虚无飘渺的感情可靠多了。 江皇后不禁自嘲一笑……她和太子母子,何尝不是如此? 如今这样很好,谁都知道对方愿意付出的是什么,要的代价又是什么,反倒比大雾之中混沌惶惶然地摸索,踏实多了。 「──皇后娘娘!」一个耐不住怒气的女声略显尖锐地响起,惊醒了沉思中的江皇后。 她精心描绘的眉毛气势慑人地高高一挑。 戴嬷嬷心领神会,立时冷声道:「德妃娘娘失态了,此乃鸾凰宫,非您的百花殿,皇后娘娘在此,还轮不到德妃娘娘张扬喝喝。」 美丽却遮不住连日焦灼烦躁憔悴色的俞德妃被堵了个正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大怒道:「这就是皇后娘娘的好规矩?鸾凰宫中一个伺候人的老货都能指到本宫这正一品的皇妃鼻头上来了,陛下!您睁开眼看看吧,您一龙体不畅,臣妾都要被几个下贱人糟践死了……」 眼见俞德妃又是怒骂又是撒泼又是哀哀啼哭,简直十八般武艺都搬上来了,敢情将门虎女一身悍勇泼辣之气还不够,平时还兼扮唱大戏的不成? 江皇后险些被自己脑中闪过的念头逗笑了,似笑非笑地往凤榻上一倚。「德妃妹妹这是做甚?如今陛下正该静养龙体之时,妹妹就在这儿又哭又闹的跟什么似的,知道的说妹妹是直肠儿的性情中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不好了呢!」 此话一出,俞德妃泪涟涟的美丽脸庞霎时惊慌扭曲了一瞬,登时也哭闹不下去了。 便是她素来有所倚仗,天不怕地不怕,可诅咒君王这个罪名她是怎么也不敢担上的。 文淑妃在一旁低眉敛首,一派温婉贤淑得体,不愧「淑妃」封号,嘴角却微微上勾。 ──人蠢,真真药石罔效了。 第04章 「本宫知道你们也是担心陛下的病,」江皇后环顾四周,见平常都快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的小蹄子们,个个头缩得生恐被点了名,眸底笑得满意,可语气却是一副化不开的愁绪郁郁。「唉,本宫正发愿要在佛前供九百九十九部抄经,只求上天菩萨护佑陛下,为我主真龙消灾解厄……既然妹妹们都是有心的,那便人人回去各抄上五十部来,只要陛下能好起来,也是妹妹们的虔心所致,如何?」 ──江皇后都这么说了,一切为陛下龙体安康能癒,嫔妃们还能回「不如何」吗? 一干嫔妃美人心中或忿忿或惶惶,最终也只能伏下头去── 「臣妾(婢妾)领旨。」 第二章 消息传到了东宫,李眠正亲手为太子缝制中衣,闻言先是失笑,随即一脸崇敬仰慕地叹道: 「母后大能,不愧我大武母仪天下之国母。」 有江皇后珠玉在前,凤凰昂昂,李眠更觉自己相较之下,简直更像是杂鱼儿一尾。 只可惜好白菜总教猪给拱了,当年的江皇后便……咳,不能再提,不能再提了。 「时人也常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喃喃,这说的是自己呢。 其实她常常也苦思不得其解,为何太子会看上她?而且这些年来对她爱之珍之,护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李眠打从自己出生以来到今年十八岁,翻来覆去检视过不下千百回,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撞了大运,一能得圣上赐婚,二能叫殿下爱宠? 不行不行,再想下去头都疼了…… 她挥去心底不断冒泡泡儿般浮上来的心虚气短,专注回自己手头上这件雪缎中衣。 旁的她也不大会,琴棋书画更是自幼就没先生教授过,只有出身苏绣的奶嬷嬷见她整日傻乎乎地盯着水缸里的胖鱼发呆,要不就是趴在栏杆上对着天上的云舒云卷发楞,憋着满腹心酸的一腔老泪,索性把一身绣艺全教了她。 「——眠姊儿,咱们做女子的打从娘胎落地便是一生吃不尽的苦,这世上父母兄弟夫婿子女都未见能指望得着,唯有自己习得一门手艺,再不济也能靠这双手艺活儿糊口过日子。」奶嬷嬷说着说着又开始嚎啕拍大腿了。「嬷嬷苦命的大小姐啊……学得那般贤良做甚啊?全都喂了狗啊……这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的啊呜呜呜……」 奶嬷嬷在她十二岁那年过世了,可老人家的教诲和哭骂言犹在耳,每每想起都分外「振聋发聩」—— 李眠眨眨眼,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三年前,她出嫁的那一刻,自己其实也是吓得不行的,若非天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弱鸡崽子一枚,恐怕翻墙逃婚远走乡隐姓埋名做织娘的心都有了。 但幸亏……她没逃。 李眠想着想着,没来由小脸悄悄羞红了起来。 「娘娘,是不是熏笼太热了?」百茶察觉到异状,体贴入微地问道。 否则深秋时分,主子娘娘又素来畏冷,怎么脸能红成这模样? 「咳,没事儿。」她回过神来,眼神有些飘呀飘,不敢对上百茶认真诚恳的关怀神色,忽地又眨了眨眼,疑道:「怎地两天不见百果了?一向不都是你俩轮值的吗?」 百茶心下一凛,面上却笑得好生自然。「娘娘,百果受寒着凉了,告假在屋里休息喝苦汤药子呢,她怕您着急,不让奴婢说的。」 她一怔,半晌后点点头道:「那便让医女多经些心给她看看,多用些好药养着,便从我的分例上出吧。」 「喏,奴婢明白。」百茶暗暗松了口气。 李眠低头继续缝补,待听得百茶的脚步刚刚跨出了内殿门槛,头也未抬地轻声问了一句:「那雪玉棒疮药可送去了?」 「娘娘,您放心,奴婢尽都给百果用上——呃……」百茶脱口而出,下一瞬手足失措地僵立在当扬。 李眠还是没有抬头,只眼眶隐隐发涩,声音却很是平静。「那便好。待百果身子妥当以后,本宫送她一笔丰富妆奁,你帮着把她好生发嫁了。」 「小姐?」百茶脸色吓白了。 「她的表哥是个痴情的,至今仍苦苦等着她,偏这傻丫头一心陪我。」她手里的银针颤了颤,随即又稳穏地穿透银锻打了个紧实的结,低道:「可她是再不适合留在我身边伺候了……也怪我,忘了如今咱们是身在东宫,而不是旧时德胜侯府后宅里僻静的那一个小小院落里。」 「小姐……」百茶奔了回来,抱住她膝上仰头落泪,哀哀恳求道:「小姐,求您别送走百果,她还盼着早些养好伤回来伺候小姐啊……」 李眠心头也是一阵酸楚难禁,小手轻轻抚着百茶的发,柔声道:「天下本就无不散的宴席,我早前就有意让你俩趁着东宫的势,寻个好人家风光出嫁,正儿八经地做个平安富贵的当家奶奶,可你俩不舍得,我又何尝舍得?竟也这样一年耽搁过一年……到了现在。」 「奴婢不嫁人!」百茶泪流满面,坚定地道。「您还记得吗?奴婢五岁那年被嬷嬷买进府,就到小姐身边伺候了。」 她眸底水光滢然,喉头发哽。 「小姐那时才两岁大,却一见到奴婢便乐呵呵地笑,还扑到奴婢跟前喊姊姊……奴婢受宠若惊地抱着您,却发现明明该是德胜侯府最最金贵娇养的嫡姑娘,怎瘦得跟个小豆芽儿似的,身量轻得连奴婢五岁孩童都抱得起,可您的小身子却暖得教奴婢心疼……打那一刻起,奴婢就在心底立了誓,定要一辈子守着小姐,护着小姐的。」 李眠无声地落泪了,小手将百茶颤抖发冷的手握得更紧,最后亲自扶起,凝视着她轻声道:「百茶姊姊,如今东宫看似地位泰山稳固、态势烈火烹油,可陛下病重,前朝后宫众人心思各异蠢蠢欲动,咱们给不了殿下助益,却也不能成为旁人突破东宫固若金汤的护卫,伤害殿下的那一根毒针。」 太子殿下娶了她,本就是一笔亏损甚巨的胡涂帐,不但身后的娘家忠奸莫辨,她自身又非受过正统森严公侯员女教养长成的,不曾学过理家中匮之术,更无人教习心机手段,唯一凭着只有这一颗本心。 可在风云变幻诡谲的前朝后宫之中,最不需要的就是纯厚良善,因为这往往便代表着——无能。 李眠眼神掠过一丝黯然落寞,却又迅速地掩饰去了。 她不是个称职的太子妃,但为了殿下,她还是会更加努力去学着做好一个合格的太子妃。 百茶一惊。 第05章 李眠本想瞒着这两个贴心相惜如姊妹的丫头,终是不得不说了太子殿下那夜悄悄对自己说的密语。「钱良媛,不是咱们东宫自己人,她故意扮姿作态,装出有孕却刻意隐瞒的模样,把消息层层叠叠曲折透进了百果这傻丫头的耳里,再藉她的口说给我听……」 百茶面色变了,忍不住咬牙切齿暗恨钱良媛的恶毒,又恼起百果的不争气。「这不长记性的,太子殿下只命人赏了她二十板子还真是便宜她了,照奴婢想,真该再多打上二十板子才是……只是,小姐,您是怎么知道奴婢瞒了您百果被罚的?」 李眠笑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又何尝不知道你的?」 她们主仆三人自小在德胜侯府互相扶持长大,相知甚深,百茶若心里发虚,面上就笑得越发灿烂。 而能教百茶忌惮敬畏不敢对她说真相的,也唯有真正的东宫之主——太子赵玉了。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却为何同她的贴身宫女过不去,想必是百果犯了太子殿下的忌讳。 这几日百果也就多嘴说了钱良媛的事儿…… 「总之,百果……也是我连累她了。」她嘴角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苦涩的愧疚。「然殿下罚她也是对的,东宫正值多事之秋,百果的性子太容易被当作靶子,殿下的人查到钱良媛那头已安,想藉百果之手送『生子秘方』给我……众人皆知东宫至今尚无子嗣,始终是最大隐忧,我身为太子正妃,病急了恐也避不了乱投医。」 百茶闻言倒抽了口凉气,惊悸得冷汗涔涔。「好狠毒的计,好恶毒的人心!」 「这三年若非殿下牢牢护着,咱们只怕早就给人填了牙缝还不够,」她喟叹,眼神怅然。「相较之下,咱们在德胜侯府那些年经受的绊子,吃过的苦头,想想也不过就是残羹冷饭,缺衣少食罢了,太太……心再狠,也没有要了咱们的命。」 而那「生子秘方」,可是真真正正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毒汁子呢! 「娘娘……」 「总之,」她回过神来,再度握紧了百茶的手。「殿下是我的夫郎,是大家伙儿的主子,东宫上下,只要殿下安好,我们才能安好——明白吗?」 「奴婢明白,以后定会更加严谨,不教殿下和娘娘失望的。」百茶满脸郑重。 「嗯?幸亏你主子娘娘身边还有个懂事的。」 一个威严清朗的嗓音响起,百茶哆嗦了一下,猛地下跪行礼,李眠则是难掩一抹惊喜,急切切迎了上去,却教肩宽腿长的太子赵玉两三个箭步赶上前来扶住了。 「慢些,不是说了你且在原地等孤,孤自会到你身边的,怎又这样慌里慌张的,万一绊了跌了怎生是好?」 她小脸飞起一朵霞色,心慌又腼腆地四下看了一眼,幸而百茶和贴身随侍的百福可有眼力了,早悄悄儿地退下到外间,不敢打扰主子们亲亲热热。 「玉郎,我哪里就这么弱了,连这几步路都走不得了?」她被他一舒长臂摸进怀里,小脸差点被宽厚胸膛闷撞着了鼻尖,心头又是发甜又是讪讪地道,「我身子可好着呢!」 李眼有时总错觉,自己是被他当小女儿甚或是糖人儿养了。 「身子好着?」赵玉低头看着怀里娇软软粉扑扑却清瘦小巧的小娘子,眸底隐有一丝什么,随即凑近她耳畔暧昧浅笑。「那下回在榻上可不许再晕了,也不许再求着说让玉郎饶了你,说再撑得受不住了——」 「不许说!」她忙踮高脚尖伸臂去捂他的嘴,小脸蛋红似滚烫的鸡蛋子,又像熟透娇艳欲滴的果儿。 他趁势将她打横抱起,哈哈畅然朗笑连连…… 她又羞臊又欢喜,又因着被抱高高的有些悬心慌乱,小手牢牢环着他的颈项,「殿下放、放我下去吧?我怕高……」 他将她往自己怀里掂抱得更紧,凤眸满含深情与深意。「眠娘,你得习惯——往后你会陪孤站到这天下最高之处。」 她怔怔地望着他,心跳得又快又重又急,滋味复杂万千难言……似是忐忑又是感动,可更多的是迷茫与无措。 那巅峰之上,至权至贵,却也是至高至寒…… 幼时,她曾听过奶嬷嬷在焚香敬拜娘亲牌位时,噙泪喃喃自语——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大小姐,你怎地忘了,真心要拿真心来换……你的心中只有他,可他的心中先是他的权位,而后才是他的意中人,哪里还有半点留给你的余地? ……为着个男人挖心掏肺倾尽所有,真真是这世上最傻的女子了。 李眠不知怎地打了个冷颤,脑中闪过些残影,莫名恍惚起来…… 「眠娘?怎么了?」赵玉神情微变,深邃凤眸浮现了一丝惊惶,霎时心悸如擂鼓地抱着她就大步往外走去。「来人,传太医!」 她冰冷略湿的掌心攥紧了他的衣衫,嘴角淡淡苍白,没来由地头疼得厉害,却不想丁点小事便闹得兴师动众,勉强笑道:「玉郎,我没事……你先放下我,我只是被……颠得慌罢了,歇歇就好了。」 他却哪里能许她这般轻忽怠慢自己的身子,二话不说将她抱到了前殿朱纱暖阁内间,外头听到主子叫唤声响的百福与众宫人已然迅速敏捷地动作起来,有斟上热茶的,有送上安神宁心丸的,还有忙着将燃着银霜炭的几个龙凤熏笼搬近暖阁内间里,自然早已有身手出神入化的东宫卫士去扛太医来了。 不过三两下间,李眠已经疼得蜷缩在赵玉怀里,嘴唇白得泛紫,满头被冷汗打湿了,弯弯秀气的眉毛深蹙着,显然忍痛得紧,可她偏硬气得连一声呻吟也无,还努力对他挤出一朵笑,宽慰道:「我、我没事,是……老症候了,疼过这一阵……也就好了……」 「别再跟孤说『就好了』,你明明一点都不好!」他急得凤眸通红冒火,隐有一缕可疑的水光波动,低斥道:「乖乖闭上眼歇着,等太医来——若真疼得狠了,你便咬孤的手吧!」 她想笑?却只能虚弱地摇了一下头,就又软软地挨在他宽阔的怀里,断断续续地呼吸着,嗅闻着他身上淡淡草木与龙涎香的阳刚气息,仿佛这样就能稍稍汲取些温暖与力量,好压制、驱除那自头颧深处肆无忌惮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剧痛。 李眠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这痛来得既陌生又熟悉,她骨子里好似曾经受过,可又浑然不记着到底是在何时…… 最后,她还是痛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已是灯火荧然…… 殿内幽幽燃着安神香,她眼皮微微颤动,勉力睁开了沉重酸涩不堪的双眼,全身上下像是被谁狠狠毒打拆解过了一回般,虚乏掏空得难受。 不过感谢上苍,那惊心动魄的痛楚总算是消失了。 第06章 「眠娘,你醒了?」始终守在榻边寸步不离的赵玉短短几个时辰内迅速地憔悴了,原来晦暗苦涩的眼神在见她苏醒的刹那猛然明亮了起来,像是整个人又活了,紧扣着她小手的大手攥得牢牢的,可又怕弄疼了她地略松开了些,俯身过去轻声地问,「可觉着好些了?饿不饿?还是渴了?炉子上温着参茶,我喂你喝两口可好?」 她杏眼定定地凝视着他,喉咙干涩,吃力咽了咽口水,勉强问道:「玉郎?太医怎么说?我……可、可是身有……」 一个至今未能有孕的太子妃,若又身有隐疾……李眠胸口如遭利刃重重划过,痛缩得屏息难抑,却再不敢想下去了。 「瞎说什么?」他疾言厉色低喝道。 她一抖,亲地望着他。 见小妻子犹如迷了途的狸奴,睁着滚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憨态可掬又茫然无助,他的惊怒惶急、愤恼自责,霎时如日出雪融般塌化成了水,哪里还舍得对她吐出一字半句的责怪? 更何况,最该怪罪严惩的人是他才对。 他堂堂一国东宫太子,却不能把自己心爱的妻子护得周密完好无缺,让她再不受外头霜风雪雨冷箭的侵扰…… ——钱、倾、颜! 赵玉眼神阴鸷凛冽,冷冷一笑。 这贱人,还有她背后那个,真当父皇病重卧榻之际,孤就成吃素了的不成? 李眠看得心惊肉跳的,也不知道又是哪个倒楣的被殿下点上名要收拾收拾了。 ……只希望不是那个慈祥的太医院葛老院使遭了她的池鱼之殃才好。 「殿下……玉郎?那个,你可用膳了吗?」李眠被他牢握的小手轻轻牵动,见他脸色难看,也不敢再追问什么了,只小小声地关怀着问道,「臣妾是想,既然身无隐患,现下也都不疼了,那葛老院使也是大大有功……对吧?」 李眠深知自己也是只自欺欺人的缩头乌龟,只要那层薄薄的壳儿还在,便可躲着安生一日再一日,便也权当天下太平无事了。 她知道自己很蠢,很傻,很没出息,可放眼全东宫甚至后宫,比她聪慧精明的只怕阖宫皆是,她身边这位夫君尤其是个中翘楚,别说斗心眼儿,她哪怕眼睛只是眨上一眨,就能被殿下看透了心思。 赵玉自然是知道她的,这般乖巧小声小气儿地好言相求,不就是怕他迁怒葛老院使吗? 他都要被气笑了,这小家伙谁都惦记上了?怎么偏偏她自己……罢了罢了,讨了这么个心软得不象话的媳妇儿,他自该好好儿受着护着一辈子,否则哪里放心? 「你还担心葛老头子?」饶是如此,他依然故作冷冷地闷哼道,「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她笑得可讨好可甜了。「臣妾这不是有殿下吗?」 赵玉果然被她哄得「龙心大悦」,凤眸明亮灿烂愉悦若骄阳,灼热得仿佛能把人都盯化了,迫不及待坐上她榻边,把妻子抱上了自己膝上掂了掂。「既然知道,那往后孤盯着你多吃些,你就得乖乖听从,否则像现在又瘦了,孤可是要重重罚你的。」 「嗯。」她无比柔顺依恋地偎在他怀里,小声应了。 一会儿后,赵玉让人上了一整玉案她平时最爱吃的,还多了好几盅汤汤水水各色滋补之物,他依然将她搂坐在大腿上,修长大手执着玉箸,夹着菜肴一一喂她。 「臣妾……自己来吧?」尽管他平常待自己百般呵疼宠爱,但抱在膝上喂饭这事儿也太……太那个什么了,就算李眠向来乖顺得有点儿憨萌,可在百福和百茶一干宫人的服侍下,她的羞耻心都爆满溢出来了,娇小身子僵硬得在他大腿上一动也不敢动,努力挺直纤瘦小腰,试图维持着端庄的姿态。 他却是喂上了瘾,不为所动温柔而坚定地将一筷子鲜口蘑塞进她小嘴里,只眼波流转微微一扫—— 这一眼冷光电闪,百福、百茶和一干宫人立马后颈汗毛直竖,缩头缩脑地无声悄然退得干干净净。 「哼。」高贵傲然尊贵的太子殿下还嫌他们不够有眼色,挺拔鼻梁隐隐哼出一声冷气儿。 李眠直有撑额叹息的冲动…… 突然有种自己面前的是个爹又是个儿的错觉啊! 赵玉直待喂完了一小碗胭脂米,好几筷子的菜肴鲜鱼,甚至逼着她吃下一整片软烂焖香的玉泉红糟肉,又哄着她喝完了小半盅雪莲乌鸡汤后,这才满意地摸了摸她微微鼓起的小肚子,俨然一副瓜农在掂量自家种养的好瓜是否乖乖长大,发现成果颇为喜人,不禁愉快地勾起了嘴角。 李眠在他怀里直打小嗝儿,撑得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忽然听他开口。 「过些时日,待你身子爽利了,便回一趟德胜侯府吧。」 她瞬间整个人都醒得透透儿的了,仿佛是被踩着尾巴的小狸奴,浑身竖毛警戒,一颗心悬得老高了。 「殿下想要臣妾做些什么?」她唯一联想到的只有和她那个「父亲」有关的兵权,神情严肃,语气也恭谨了起来。 赵玉凝视着她,片刻后,英挺的面容浮现了一丝酸涩和苦笑。「眠娘,孤不要你为了孤受任何委屈。」 ……再不会了。 她一愣,僵直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了一些。 「孤想要的一切,都会自己去取。」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粉颊,「你只管好好地待在孤身边,只管每日快快活活的。孤会让你在这世上,这天下间,只有你欺负别人,再无别人欺负你的份儿——你信孤,可好?」 她不知不觉间升起的戒备,也不知不觉间地消失无踪了。 「那……臣妾明日回德胜侯府做什么?」她还是有点提不起劲儿。 那一大家子,并没一个是她真正的亲人。 赵玉眸底深情笑意闪闪。「自然是回去欺负人了。」 第07章 「咦?」 德胜侯府 高挑挺拔的德胜侯李炎负手昂立,静静看着屋檐下大雨霖霖而落。 书房内,沉香轻送,两个娇美小妾一个默默研墨,一个轻轻沏茶,还时不时红着妩媚的小脸蛋儿,满眼崇拜地悄然偷瞄侯爷。 李炎脸上略蓄短须,着一身暗青绣金勋爵侯服,尽管年近不惑之年,却是帝王重臣,通身上下既有京师名门贵胄的气势,又有令人心折的英气劲儿,也无怪乎这京里多的是想把女儿塞进他后院做二房的官宦人家。 不说旁的,就连文淑妃和俞德妃都曾示意母家七弯八拐的亲戚,精心挑选几个美姿仪、娇无双的庶女送给德胜侯为贵妾——目的还不是要拢络德胜侯,将人绑上自家这艘战船吗? 可没料想,皇上一朝赐婚,德胜侯成了当朝太子的亲岳父,恨得文淑妃和俞德妃在各自殿内砸了一批珍贵摆设器物,更不知打罚了多少奴才出气! 只文淑妃和俞德妃虽不得不死了这条心,将目标转向旁的文武大臣,可眼下却有更多二三等文官武将迫不及待亲近德胜侯这个未来的国丈爷。 虽说京里哪家不知,这德胜侯可是为了心爱的表妹不惜漠视冷遇发妻,待发妻过世后又不顾世人非议,急急娶了表妹为继室,可这不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吗? 德胜侯夫人姚氏再美,如今也是三旬妇人了,还能上新鲜娇嫩的俏生生小姑娘? 掌权的男人越老越抢手,至于女人嘛……哼哼,这就心照不宣了。 李炎从来就是不动声色的老狐狸,他非滥权滥情之人,故而对官员们的亲近讨好并没有照单全收,但也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终究还是意思意思纳了两个背后势力牵扯不多的小妾做个脸面。 绕是如此,后院也因此起了好一番波涛动荡。 李炎浓眉微蹙,目露沉思,半晌后,挥退了两名略显哀怨的小妾,对外头守着的贴身近卫长勇道:「去请夫人来。」 「是。」身是魁梧的长勇恭敬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却是面有难色,迟疑道:「侯爷,夫人……说身子不适,不得前来,请侯爷见谅。」 德胜侯冷峻的脸庞一沉,目光微眯。「……她这又是在使什么性子?」 长勇低首躬身,不敢言语。 德胜侯揉了揉眉心,终究摇头道:「行了,本侯知晓了!」 「是。」长勇也隐下了一声低叹。 想侯爷年轻时何等英武骄烈,可偏偏…… 雨声落得更急了,李炎跨出书房门,沿着廊下大步往正院方向前去,长勇亦步亦趋替他打伞,直到越过月洞门踏进正院长廊的刹那,这才乖觉地收伞退到抱厦下。 正院内布置得雅致幽香,又暗暗透着股叫人难以逼视的华贵。 这内间无一处不是名贵精致之物,就连看似随意悬着的一葛碧绿挂帘,案上一座熏香用的金葱笼,角落那一架妆台铜镜……皆非凡品。 锦绣堆中,坐着一个纤细窈窕清丽的美妇人,眉眼容貌轻颦浅愁,说不出来的叫人生怜。 李炎凝视着她,眼神软化了些许,紧绷的肩背也略放松了下来,来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夫人身子哪里又不适了?」 姚氏美眸泛着泪光,幽怨又轻愁难抑地哽咽了声。「侯爷还会关心妾的死活吗?如今新人在侧,侯爷正当快活之时,又何必来见妾这个人老珠黄的?」 李炎伸手将姚氏摸入怀里,感觉到妻子的半推半就,嘴角微扬。「咱们夫妻多年情分,难道夫人还不知道我?」 「侯爷谋略深,心思沉,又岂是妾琢磨得透的?」姚氏偎在他胸膛前,眉目凄楚,咬着下唇强忍泪意哼道:「明知妾心中只有您一个,连儿女尚且要靠后,可侯爷又是怎么待妾的?收下了那么两个妖娆不知羞的东西,这不是生生打妾的脸吗?」 「夫人,德胜侯府如今看似势头正旺,实则身在风尖浪口之上,不求能做到与光同尘,至少也该收敛一二。」李炎温言解释。「收下两名小妾便能搅浑了京城这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这是为夫早前便同你说明白过的,你可是都忘了?」 姚氏闻言,面色阴晴不定,忍了再忍,还是吞不下满襟酸激忌妒苦楚,霍地推开他站了起来,颤声道:「炎郎,我没忘,可我就是受不住这等难堪!」 他抬头仰视着她,眸色看不出深浅喜怒。 「您可知妾这两年来接帖应席都遭遇了些什么酸言风语?」姚氏清丽面庞微微扭曲,满心气苦,落泪纷纷。「当年谁人不知炎郎待我情意至深,又满京城谁人不艳羡妾?如今您因着前头盛姊姊所诞下的眠姊儿所赐,一举跃升为当今太子殿下的岳父大人,世家贵胄们已然暗地笑妾这些年来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 李炎眉头越皱越紧了,却依然默不作声。 「妾,全为您都咽下了呀,可您回报给妾的又是什么?」姚氏想起昨日在辅国公太夫人寿宴上,听到的明褒暗贬讽笑之语,还是气得浑身打颤双手发冷。「现下人人都说,妾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昔日抢了旁人的丈夫,如今叫两个小妖精夺了妾的丈夫,也是天理循环……」 「别再说了!」李炎低沉一喝。 姚氏一呆,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清艳面容闪过了抹惶惶和惧色,随即掩面嘤嘤痛哭起来。 正院一片凝滞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僵硬静寂…… 姚氏越哭越是心慌,可此刻已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进退也不是——难道、难道炎郎真的厌倦她了? 李炎沉默很久,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安抚地一拍,还未开口,姚氏已经趁着这个态势软下了身子,娇颤颤地靠在他肩上,呜呜咽咽道:「炎郎,对不任,妾失态了,可、可谁让您就是妾的天,妾的命啊……一想到有人同妾争夺您,妾这颗心就跟油煎似地疼得都要不能活了。」 李炎微微动色,垂下目光低哑道:「我知道。」 「炎郎,谁都不能跟妾抢你……」姚氏偎进他怀里,紧紧攀着。「以前盛姊姊不能,现下那两个女子更不可以……炎郎,妾不过就想与你长相厮守,为何总有人看不得咱们好?」 第08章 李炎搂着她,久久不言语,神情晦涩而莫名怅茫。 下一瞬,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鹰眸精光毕露,冷冽警戒地扫向正院大门外首—— 却蓦地呆住了! 第三章 ……大雨不知何时已然停了。 伫立在正院中央的李眠一身尊贵大红太子妃袍服,缠金线缀明珠的绣靴下,无声无息踏着的是高大剽悍东宫精兵亲卫,不知在何时悄悄铺上的厚厚盘花缕银鲛席一相传,此乃鲛人所织,水火不侵价值连城,大内密藏不过十丈尔——没想到却被随意铺在太子妃脚下行踩。 赵玉太子宠妻至斯,可见一斑。 更不用提此刻护卫在李眠四周的近百名侍女太监亲卫,一下子便将宽敞的侯府正院中庭塞了个满满当当,就连太子跟前第一近侍百福公公都来了。 ——太子,这是不放心太子妃在德胜侯府!? 李炎缓缓松开了姚氏,眸底闪过了一丝什么,随即不动声色地抖袖起身,暗暗提了姚氏一把,连忙迎了出去。 姚氏泪痕斑斑的脸庞隐约有丝被窥透的难堪感,恨恨暗咬了咬唇,却迅速转换了神色,一脸温婉贤淑地紧跟着德胜侯上前福身行大礼。 「臣李炎拜见太子妃。」 「臣妾姚氏见过太子妃。」 李眠注视着面前这对「名动京师」的恩爱夫妻,小脸神色淡然,藏住了胸口翻腾溢涌的心绪,轻声道:「父亲和太太请起。」 「谢太子妃。」李炎直起身子,声音平静而恭谨地道:「太子妃鸾驾降临,臣未能及时大开中门迎接,还请太子妃恕罪。」 李眠何尝听不出父亲恭顺谨慎语气里的提醒——太子妃回娘家是大事,就该按宫规皇典,先行颁下懿旨到德胜侯府,教侯府能妥贴预备接驾。 她忽然想笑了。 自己从来就看不懂也想不明白这个父亲,若说他是最为不羁、不守世俗繁文褥节之人,于朝廷官场之上,又是行止有度步步慎严,可要说他耿直端正洁身自持,却又能于十数年前,不顾世人议论,怠慢发妻新丧再娶,坐视嫡长女在后宅有一顿没一顿地挣扎求生,受尽欺凌…… 她唇畔露出一丝再掩饰不住的讽刺。 李炎目光锐利,如何会错过长女那刻意显露出的讽色,他隐于袖口的拳头紧握,依然沉稳恭敬地道:「太子妃请移芳驾前往正堂,容臣等依国礼参见。」 「依臣妾看,侯爷也太过拘礼了,这国法还不外人情呢,何况咱们德胜侯府家的女儿回门,自该是亲亲香香热热闹闹儿的,哪里用得着这许多冷冰冰的讲究?倒像太子妃娘娘是故意回来耍皇家威仪做派,不把爹娘放在眼里了,可咱们家养出的孩子又哪会是那等不孝的?眠姊儿,你说是吧?」姚氏压下心中不快,笑咪咪地上前殷勤又故作慈蔼亲和,就要去挽住李眠的手。 「大胆!」 「住口!」 前一句尖叱来自百福,后一句几乎同时响起的低喝自然是德胜侯李炎了。 姚氏一震,脸一阵红一阵白,哆嗦着娇红的唇儿望向丈夫,满眼受伤。「侯爷……」 李炎眼神严峻,面色黑沉。「都胡说些什么,还不快向太子妃娘娘赔礼?」 「妾又何尝说错什么了?」姚氏本就心绪不佳,满肚子的怨气恼意尚未止息,还得被迫在这个曾于自己手下讨食十数年的「女儿」面前行礼低头,更是憋不住直上窜窜的愤恨,睨了一旁安静如木头的李眠,惯常地轻蔑一笑,脱口而出,「自古孝顺大过天,难道眠姊儿你做了这太子妃娘娘,还能不认父母了吗?」 百福大怒,一摆拂尘就要发火,却听得李眠轻轻笑了一声。 「太太又迫不及待想把罪名套在本宫头上了,」她神情淡然,似是叹息、似是无奈。「可今时不同往日,太太想是忘了,若论天下何者为大,自然是当今圣明天子万岁爷。」 饶是深沉如德胜侯,也不禁闻言脸色变了,冷厉地盯住了长女,大手迅速扯过犹满腹怨愤、不知死活的妻子,一齐重重跪下。 「臣管家不当,纵容妻室失言,请太子妃降罪!」 「侯爷?!」姚氏又惊又怨地痛喊了声。 李眠低眸看着跪在雨水泥地里的两人。 就是眼前这两人,一个缺席她生命中父亲的位置,一个糟践她贫苦零落的前半生。 让她自幼先是丧母,再而失父,苟且求生…… 倘若能选,她自是宁可出身平凡乡间,父母清贫却相互扶持,待儿女最大的疼爱与指望,不过是儿子将来能多耕种上一亩田,或是把女儿嫁给能吃上饱饭的人家。 父母儿女,一家口子能好好儿的过着日子,即便吵吵闹闹,有这样那样的苦恼,但却没有阴谋算计,也没有怨毒疏离。 ……也许,德胜侯和姚氏及其儿女便是这样的一家人。 但她李眠从来就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如今,她有幸嫁得贵婿而成为人上人,站在峰巅之上俯视万民百姓,包括面前这对「父母」,终能出尽一口憋屈了十多年的苦痛冤气,让曾经将她踩在脚下弃于墙角的人,也不得不跪伏在她跟前。 李眠心头有说不出的悲凉,又有抑不住的快意。 殿下曾反复叮嘱过她——他赵玉的妻子除却当朝帝后外,便只有受尽天下人礼敬跪拜、俯首称臣的份,再不需向任何人低头,也再不必受任何一星半点的委屈。 第09章 她已是当朝东宫太子妃,更是未来大武的皇后! 人,若能当教人敬畏的强者,谁又愿做欺凌同情的可怜虫? 况且,欠债还债,天经地义……不是吗? 李眠无视于姚氏对自己的怨毒目光,凤仪端凝语气清正地道:「本宫忝为圣上儿媳,自该维护皇族宗室的威仪体面,如果今日认了太太这番无视国法宫规、皇室之尊的谬论,只把私情置于国体之上,本宫如何对得起圣上和殿下的信重?更是为德胜侯、府招来弥天大祸……父亲,您说是吗?」 李炎神情复杂地仰望着她,默然地拱手抱拳,重复道:「请太子妃降罪,以正国体。」 姚氏这才惊惶了起来,窈窕如少女的纤腰瑟瑟颤抖,盛满泪光地望向身旁的夫君…… 不,她不信,不信炎郎护不住她! 李眠看着姚氏那副做派,自嘲地笑出了声来,揶揄道:「父亲果然忠君体国,全无私心,连爱妻佳人幽怨楚楚、我见犹怜都顾不得了,为咱们德胜侯府的百年清誉祖宗基业,父亲已然这般牺牲,本宫又哪里忍心不成全呢?」 李炎眼角重重抽搐了一下。 「侯爷——」姚氏狠狠倒抽了口凉气。 「虽说太太言语不当,按重了说是冲撞皇室,目无王法,可太太总是德胜侯府现今主母,罚得过了,话传了出去,恐要说本宫趁隙挟怨报复,」李眠微笑。「看在本宫和侯爷的面子上,来人,只赏太太戒尺一柄,《女诫》一部,在家庙中禁闭三个月,静静心也就罢了。」 姚氏脸上一阵火辣辣,有种被当扬掌掴的难堪,可又下意识松了口气……总算,这小贱人还是不敢得罪侯府太过。 思及此,姚氏眉眼间浮现了一丝藏抑不住的得意。 百福忍不住上前,面上犹自为主子愤慨难当。「主子娘娘,请恕奴才多嘴,可奴才着实憋屈得狼了,有些话不吐不快,请娘娘容奴才放肆一回吧,回宫之后,奴才自向太子殿下请罪便是。」 李眠面露一抹迟疑,叹道:「……百福公公,你这又是何苦呢?」 李炎神色不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太子妃今日果然是有备而来,而夫人姚氏……也恣性太久,早忘却当年的小意谨慎了。 「前回姚氏在辅国公太夫人寿宴上口出秽言辱及先夫人清名,殿下得知大感震怒,您忍着伤心却还劝殿下一番,说姚氏身为德胜侯夫人,岂有带头污蔑侯府名誉的理,定当是有心人蓄意搬弄是非兴风作浪……可您听听适才姚氏都说了些什么?话里话外都忙着将不孝之名往娘娘头上冠呢!」 「臣妾万万不敢有此悖逆之念,百福公公还请慎言——」姚氏泪涟涟地挺直了腰杆,「太子妃娘娘,臣妾好歹也是一品德胜侯夫人,您就许一个老阉奴这样信口雌黄攀诬臣妾,这是想将臣妾往死里逼吗?」 「放肆!」李眠冷了脸色,身后众精兵亲卫按剑怒目瞪视向姚氏,那张牙舞爪扑面而来的腾腾凛冽杀气,吓得姚氏花容失色惨白寒颤。 李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威严道:「还请太子妃移步下臣书房一叙!」 ——终于逼出你这只老狐狸了吗? 李眠不着痕迹地垂落浓密纤长的乌黑睫毛,掩住眸底一道精光。 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了。 书房内,李炎坐在下首,身姿挺拔如松,经过刻意压制,依然有隐隐掩不住的沙场血气。 李眠居于主位,一身凤钗华袍,眉目如画,再不是昔日侯府后院那个苍白黯淡的小影子了。 ……一隅,有个小人儿笨拙攀着窗棂,对自己咧开个缺牙的憨然笑容…… 「伯伯是、是谁呀?」 李炎眼神有一丝恍惚…… 「娘娘有话请说。」他随即回神,正色沉声问。 李眠凝视着父亲,面无表情,单刀直入地问:「府上二小姐近日和成国公世子议亲一事,是父亲的意思吗?」 李炎眉心剧烈地跳了跳,脸色微微变了。「并无此事。」 「本宫料想也是如此。」李眠雪白清秀面庞平静而淡漠。「父亲行事素来精明决断冷眼旁观,对于太子殿下尚且不愿押上一码,何况名不正言不顺的二皇子姻亲之家。」 「多谢娘娘提醒,」李炎胸口发沉,面上依然沉稳如故。「臣会好好督察府中内院,不叫殿下和娘娘费心。」 李眠笑了,嘴角那朵小小笑花有着嘲讽和怅惘。「侯爷果然和太太夫妻恩爱情深义重,纵有千斤重担万般错,都愿替太太扛了。」 你二人既然深情似海至死不渝,当初又何必将无辜之人牵连进尔等这团狂烧的爱火里,白白填了做祭品? 以爱为名,杀人无数…… 「娘娘想要臣怎么做?」他摩挲着套在大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目光微冷。 李眠端起方才屏退众人前,百福特地从宫中携来暖壶斟上的一杯独参茶,轻轻啜饮了一口,那自腹中渐渐燃起的热意却怎么也暖不透心口的这处凉。 「这话该是本宫问您的才是。」她搁下参茶,微笑。「污蔑皇族,脚踏双舟……为了替太太遮掩补过,侯爷又愿意拿出什么诚意来换?」 李炎目光幽深地注视着这个大女儿,半晌道:「娘娘在东宫多年,果然进益了。」 v第10章[01.09] 「侯爷过誉,愧不敢当。」她挑眉,似笑非笑。 又是一阵长长的僵凝静默…… 「西山大营长蛟军虎符,换此二椿事等一笔勾销,足否?」最终,李炎声音低沉道。 长蛟军为西山大营右翼军,兵员虽仅有八千,却个个悍勇无双,皆是以一当十的精兵强将,正统领为皇上心腹,可没想到虎符却在德胜侯手上。 她这个父亲,果然藏了好几手。 李眠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李炎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到多宝格上一处,随手轻轻一拂,动作快得令人全然不及眨眼,就见手中多了一方温润古朴的黑色虎符。 她看着递到自己跟前的大手,那掌心静静躺着的虎符,上头描绘舞爪腾飞着的长蛟形状…… ——各方势力争相夺取的京师近郊几股兵力中,最为骁勇善战的长蛟军就这样落到自己手里? 交出得如此轻易,德胜侯又想动什么心眼了?抑或是…… 见李眠眼底的谨慎与惊疑戒备,李炎沉默了一瞬,将虎符再往她面前一送。 她蓦然抬眼,清澈浑圆杏眸直勾勾地盯着他,李炎心一紧—— 「本侯没有陷害娘娘之意。」他僵硬地道。 李眠目光悠远,隔着敞开的书房门望出去,雨幕不断自屋檐落下,湿冷寒意团团袭来,她打了个冷颤,忽尔想起久远前的过去。 也是这样一个下雨的午后,也是在这间熟悉又陌生的书房内,侯府二小姐李湉不小心砸坏了多宝格上一只珍贵的血玉狻狔,李湉的贴身丫鬟山茶却诬陷是从来没能「有幸」踏进过书房一步的她。 满眼呆楞惶然无措的她,在高大威严冷漠的父亲面前拼命摇头,嗫嚅呐呐试图解释,可下一刹甩在她脸上的热辣辣剧痛,却打断了她所有的辩解与希望。 「——你愧为长姊,不知以身作则、维护弟妹,竟还有脸面说遭人陷害?」 那重重的一巴掌,打得年仅十二岁的李眠脸颊瘀血红肿,足有半个月右耳几乎听不见,更遑论被罚到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事后,德胜侯因公离府大半年未归,她则高烧几日不退,奶嬷嬷抱着她哭得险些断气,求到姚氏跟前找大夫,只换来姚氏身边的刘嬷嬷淡然又轻蔑的一句—— ……自来贱命最硬,烧不死便也就活了,何须看大夫? 后来还是奶嬷嬷拿她最后的随身嫁妆——一只银手镯,买通了后门小厮,这才能偷偷弄几帖药进来,一点一点熬了给她灌下。 她李眠死不了,不是命贱,也不是拜他德胜侯血脉所赐,而是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疼爱她。 李眠眨去眸底突然翻涌而起的热雾和酸涩,竭力镇定心神,对上德胜侯那双黝黑深沉如渊的眼神,缓缓地站了起身,昂首擦肩而过欲走出书房。 「侯爷的『诚意』自向殿下交代吧,本宫,从来就信不过你。」 「娘娘——」他忽然疾声唤了—— 她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过身来。 「——娘娘也同样该对殿下留一个心眼才是!」 她心一震,小脸冷冰冰地肃然回首,目光如寒霜。「德胜侯爷,你以为太子殿下是你这种薄情寡义绝恩之人吗?」 李炎负手而立,眸光晦暗闪动,低哑道:「娘娘永远不要小看一个追逐权力的男人。」 她心跳得又急又重,太阳穴又似隐隐悸痛起来,闻言讥诮一笑。 「侯爷请放心,如果本宫错信了殿下,至多下场便如同我那母亲一样,」她冷冷地道,「——再坏,不过如此。」 李炎僵住了。 直到李眠离去,他才微微动了动,低头看着自己大掌里的兵符。 「……为何岳父总能辜负孤的托付?」 他猛然抬头,虎躯绷紧,面色复杂地单膝跪下行礼。 「参见太子。」 高大颀长俊美无铸的赵玉神情阴沉,缓缓自密室中走了出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落在李炎身上,只盯得身经百战的德胜侯也冷汗涔涔。 赵玉慢条斯理优雅从容地在他面前主榻上坐下,冷光如电。「你答应过孤什么?」 李炎喉结吞吐了一下,低沉地道:「是臣无能。」 「你不是无能,」赵玉冷笑。「是太有能了,所以贪心过巨,总想着事事周全尽如你意,可岳父大人,你哪来那么大的能耐呢?连孤都办不到,得不到的,你又凭何能尽数到手?」 李炎不发一言,腰杆挺直如标枪。 v第11章[01.13] 「孤说过,谁让眠娘不快活,就是跟孤过不去,今日孤是让她上门来出气的,你倒好,明知道她心软,不帮衬着自己送上脸给她打,让你屋里那个蠢货让她解一解恨,还让她劳心又劳力?」赵玉直勾勾地盯视他,嗓音低了下去,狠戾而危险。「还有适才——你想告诉她什么?」 李炎脸色变了。 「别忘了?」赵玉一字一句道:「满、门、抄、斩,也不过凭孤的一句话。」 原是钢铁般的汉子,在这一瞬,宽肩厚背俱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李眠匆匆一出了书房,百福和百茶迫不及待替她打伞,精兵护卫们更是密密麻麻地簇拥上来,不教半点雨丝打湿了她头脸身上。 「回宫吧!」她神情苍白而疲倦。 这个地方,这些人……令她有说不出的烦厌。 「娘娘,奴才看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不如在这德胜侯府歇上一歇,教通府上下人等来好好伺候您一番才好。」百福热心提议。 他是奉了主子之命服侍娘娘到德胜侯府好好出口气的,只没想到还不疼不痒的稍稍教训了那不长眼的老婆娘,就让德胜侯拦了去……唉,说到底,终归是娘娘一心只为主子,才将这好不容易逮着的机会用来同德胜侯博弈一场,替主子换来更多的好处。 李眠侧首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娘娘?」百福面露疑惑。 「圣上病重,殿下现今代理国事,里外多少眼睛看着,倘若自德胜侯府中传出本宫折辱继母的风声出去,便给了人可乘之机,弹劾殿下纵容妻室不孝无德,」她目光温和。「殿下心疼我,可我也想替殿下清名着想。」 百福感动地叹了口气,却依然为她不服。「娘娘?主子不在意这个的?再说了,本就是德胜侯夫人失言,落了把柄,哼哼,娘娘想重重惩戒于她,她就该得好好受着!」 「把事儿做绝了,人逼急了,打的就不只是太太,而是德胜侯的脸。」她眼神幽微。「德胜侯此人行事滑不溜手却狠辣果决,若说他命脉有二,一便是德胜侯百年爵位权柄,二便是太太了……当年他能为了太太坐视我娘不明不白地血崩而亡,今日为了太太还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来,谁也不知。」 百福想到这个就生气,咬牙切齿道:「娘娘只管放心,德胜侯本事再大?还能大得过咱们殿下去吗?」 她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恍惚,却也没有再多加解释些什么。 今日这番训斥,够了。 况且,一次将人打死了又岂能解气?德胜侯府带给她娘亲和她……甚至是奶嬷嬷及百茶、百果的,是层层叠叠腐蚀累加的恐惧阴霾和伤害…… 慢慢来,日子还长着。 就在此时,一阵威严冷喝声响起—— 「什么人?」 一个容貌清丽出尘,宛如高山峻岭孤生绝世兰花的少女攥紧了手中的墨花伞,小脸隐隐透白,却又有着处变不惊的清傲,对着直指向自己喉心的锋利剑尖恍若无睹。 李眠眸光闪了闪。 「大姊姊近来可好?」李湉清浅一笑。 「大胆,见了太子妃娘娘敢不行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百茶再忍不住了,抢在百福开口前冷斥道:「李二小姐这闺中礼仪倒是越学越回去了。」 李湉闻言,却是不卑不亢地行了个完美无瑕的宫礼。「多谢百茶姑姑提点,是妹妹见了大姊姊欢喜,竟一时失仪了。」 李眠轻蹙眉头,止不住心头油然升起的厌恶,冷漠地微颔首,款款行步,眉抬也不抬便率众欲越过她而去。 「大姊姊难道真不怕人言可畏吗?」李湉扬高了清脆如玉石交击的动人嗓音。 东宫众人闻声顿时怒了…… 「来人!掌嘴十记!」李眠清清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注足凝视着愀然变色不敢置信的李湉。 「李——大姊姊,」尽管被人押住了,李湉还是竭力稳住,一脸心痛摇首,语带萧瑟。「罢了罢了,若是妹妹今日这番受罪,能叫大姊姊消气,莫再迁怒娘亲,妹妹愿领……只求大姊姊放过娘亲,也别让太子姊夫难做人了。」 百福和百茶听得气冲斗牛,尤其是百茶,更觉恶心透顶几欲作呕。 就是这故作清高贤明事理的做派,虽跟她那个矫揉造作楚楚可怜的娘不同,却更加能迷惑世人眼,举凡外头交好的贵胄名门世家,抑或是德胜侯府里头各房大大小小人等,谁人不说二小姐性情高洁可贵,远比大小姐更适合坐上东宫太子妃的位置? 又有谁知,这位二小姐美如天仙却心如鬼域,自小架桥拨火挑弄是非的本领堪称一绝,时时害得自家小姐吃尽了苦头。 偏偏府内上至侯爷,下至仆役,哪个不赞二小姐才是淑德高贵的好姑娘? 李眠止住了气愤填膺的身边人,雪白清秀却妆容端庄雍华的脸庞扬起笑容,走近了她跟前,居高临下俯瞰,指尖轻挑起了李湉精致小巧的下巴。 李湉眼底深处有一丝压抑的惊悸与怨毒,却飞快地掩饰了去,留下的唯有隐隐浮现的泪意。 一副舍身取义,舍己为人之态。 「李湉,你总是忘了,如今本宫是什么身分?你又是什么身分?」她想起过去种种,无数阴霾痛苦经历翻涌而上,身子微微轻晃……她极力克制住,厌恶地收回了手,果不其然看见李湉眸中的愤恨。 「大姊姊……」 她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住这个,更何况这些年被太子的把手地教导着、宠溺着,举手投足谈吐间也染了几分他的毒舌……嗯,锋芒,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v第12章[01.16] 「本宫如今要你性命易如反掌,留着你母女二人不是为恶心自己,不过是懒得理会罢了,可你们母女却总像是粘答答的两只癞蛤蟆,尽往人跟前蹦窜,你说,本宫是该脏了自己的手收拾一番的好,还是视而不见拿你们当跳梁小丑的好?」 李湉自小被娇宠捧惯着长大,又是京师有名品貌双全的才女,更是德胜侯夫妇心尖尖儿的掌中珍宝,几时何曾被人这般毫不客气地指着鼻头,轻蔑讥讽地骂上一顿过? 她脸蛋瞬间难堪地涨红了,泪水扑簌簌落下,便是在这时,仍不忘颤声地道:「大姊姊……你骂吧打吧,只要、只要能让大姊姊欢喜,出了这口恶气后,往后别再视一家人如寇仇,让爹爹娘亲伤心……便好……」 不知何时德胜侯府的下人奴仆都在角落门梁边挤蹭着,忍不住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满面皆是敢怒不敢言,俱是对自家大仁大义委曲求全的二小姐怜惜心疼不已。 东宫精兵个个都是大男人,却对美人落泪纷纷的我见犹怜样儿视若无睹,大手紧扣刀柄,杀气腾腾,像是只等自家主子娘娘一声令下,立时可拔刀了结了面前梨花带雨美人的性命! 李湉瑟瑟哭着哭着……心底一片冰冷发颤…… 「娘娘!」一个清朗又威仪无双的嗓音响起。 众人在看清楚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的高大尊贵玉袍美男子时,尽皆大惊,猛然跪了一大片。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世上又有谁能活上千岁,都是些虚头巴脑的蠢话。」赵玉低低浅笑轻嗤了一声,喃喃自语,似笑非笑地望向身边之人。「你信?」 随侍在赵玉身侧的正是面色阴郁肃然紧绷的德胜侯,面对此刻情状,他脸色黑得可怕,更感头大如斗。 「你们还闹什么?」李炎习惯性地怒斥一声,却感觉到身旁气温骤降如万载玄冰刺骨,不由一震,喉头窒住,顿了顿,僵硬笨拙地改口道:「滟儿,你还不快向你长姊——还不快向太子妃认过赔罪?」 李湉泪眼婆娑,咬着丰润如花瓣的下唇,当着太子和父亲的面,委委屈屈又近乎凄楚地对李眠哽咽赔礼道:「大姊姊……太子妃娘娘,都是滟儿不好,是滟儿惹你生气了,千错万错都是滟儿的错……」 见德胜侯面上掠过一抹心疼和宽慰,还有李湉低低饮泣还不忘偷偷瞄赵玉,李眠心中没来由划过一波几乎喘不过气的惶恐与剧痛,小脸血色褪尽,再对上李湉含泪却得意挑衅的精光时,她脑子嗡地巨响,下一瞬颤抖着再抑不住高高扬起小手—— 「眠娘住手!」赵玉眼神一凛,轻喝一声,高大身形箭般疾射向她姊妹二人所在之处,大手快如闪电地抓住了妻子的手腕。 「姊夫……」李湉又惊又喜,泪涟涟地哆嗦娇喊,仿佛弱不胜衣的纤柔身子软软地朝赵玉方向一倒,虚弱得像要晕过去,嘴上不忘轻颤求情。「别怪大姊姊……都是滟儿不好……」 李眠则是呆呆地望着抓住自己手的丈夫,迷茫惶惑得好似突然被遗弃在闹市中的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哭都不知道该哭…… 赵玉低头凝视着妻子,心口深深绞疼了起来,连忙温柔地将她一把紧紧拥进怀里,身形一退,恰恰好避开了李湉倒下的方向,专注地瞅着他心爱的女人,轻轻呵斥道:「说了几次都不听,肮脏的东西别拿手碰,教百福打也就是了,孤养了他们那么一大群人是白吃干饭的吗?竟还眼巴巴地在一旁看戏,半点不懂得替主子娘娘分忧解愁,通通想死吗?」 话声到最后,已经是寒眸冰冷如电地扫向了东宫众人—— 「奴才领命!」百福一抖,立马跳出来,厉声指着地上满脸柔弱不敢置信的李湉。「来人,还不快把这个冲撞主子的李二小姐拖下去掌嘴十记外加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是!」东宫精兵训练有素,又巴不得在主子面前争脸求表现,三两下就将个窈窕天仙玉人儿捆成了只毛蟹似的,眨眼间就拖到角落去发落了。 德胜侯连拦都不及拦阻,他脸色铁青又煞白,大手伸出的刹那又只能死死地紧握成拳,收回了后背。 那喀喀直响的指关节隐隐显露出了他内心波涛汹涌的极力克制压抑。 赵玉嘲谑地暗暗瞥了德胜侯一眼,眸中冷硬一片…… 真真好一片「慈父心肠」,只可惜全喂了狗了。 说到他这便宜老丈人于朝政上的精明与眼力,用在私情内宅中却是烂污得一塌胡涂。 他冷哼一声,也懒怠再理会德胜侯此刻究竟是憋得呕血还是恨得想杀人,只要他赵玉一朝是帝国储君,是这天下未来的雄主,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更何况,他今日也只不过是随便找个由头打罚了两个肮脏东西罢了,能值多大点事儿? 「你呀你,孤是让你回来撒撒气练练胆的,怎么没出着气,反叫人气着了你?」他低下头,搂着怀里的小妻子温柔笑哄着。「眠娘,孤亲自来接你回宫,你欢喜不欢喜?你……还好吗?」 她仰望着满面柔情的丈夫,茫然惊惶逐渐褪去,继而涌现的是满心满胸深深的羞愧和惭疚,一喉的苦涩。 朝中已不知有多少暗潮汹涌的阴谋诡计及国家大事令他劳神劳力,自己非但没能帮得上忙,就连回趟娘家都还得他赶来救场……这一刻,李眠真恨自己为何至今仍是瞻前顾后,学不会杀伐决断? 她垂下目光,脑中有无数情绪闪过,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对深沉凤眸里掩不住一丝忧心的赵玉,温暖地浅浅一笑。 玉郎,你那么好,我也要很好很好。 要站在你身边陪着你迎战刀光剑影,再不成为你的负累。 「回殿下,臣妾安。」她温和道,看见他眼中的焦灼霎时消失,灼灼如烈日骄阳的明亮笑意涌现,自己心下也是一暖,嘴角浅笑荡漾得更明显了。「多谢殿下来为臣妾做主撑腰。」 他心神激荡,深邃的双眼愉悦地眯了起来。「你很欢喜吗?」 「臣妾很欢喜。」她小手在宽大袖子遮掩下,悄悄攥紧了他温暖的大手。 「欢喜好,孤就爱看你欢喜。」他大笑。 听着太子掩饰不住的畅然笑声,跪伏在地的众人战战兢兢憋着的畏惧终于一松,却也难抑深深的震惊诧异—— 太子殿下……竟对太子妃娘娘宠爱至斯? 对此德胜侯府的奴仆们险些吓掉了眼珠子,无不惊疑面面相觑。 这府中大姊儿,不,是太子妃娘娘过去十数年来压根儿是后宅的小可怜,缺衣少食、人皆可欺,不说稍体面些的管事婆子大丫头能在她面前甩脸子了,就连二三等的丫头都嘲笑过她——「草鸡就是草鸡,别以为抢先出生了就能当上凤凰,呸,连给咱们家滟小姐提鞋儿也不配!」 v第13章[01.20] 可现如今…… 奴仆们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惊觉到,李眠已然是金尊玉贵高高在上的一国太子妃,是随意一弹指就能要了他们狗命的大贵人。 奴仆们开始蹭着往后退,便是生怕被太子妃娘娘瞧见了,记起曾经在他们手上吃过的苦头,娘娘顿时一个恨上心来,趁机挟着太子凌厉无匹的威势,抬抬手就灭了他们! 李眼环顾四周奴仆或惶惶不安或讨好乞怜的嘴脸,嘴角隐隐讽刺地微扬,却是心下一片平静。 世人攀高踩低本是寻常,尤其奴仆这类人,自是看着主子的眼色行事争相表忠心的。 她望向面沉如水神色复杂的德胜侯李炎,全无情绪起伏地淡淡道:「侯爷好本事,纵得侯府后宅里什么魑魅魍魉牛鬼蛇神都有,本宫如今虽已是皇家妇,可毕竟出自李家门,冲着这个姓氏血脉的份上,本宫再多事提点侯爷一句……侯爷可还记得自己府上历年来死了多少未出生的庶子女?」 李炎神色严峻难看,嘴唇抿得极紧。 她蓦然笑了,眸中冰冷诡谲更盛。「或许侯爷早知道,但本就分毫不在意……嗤,本宫还真是傻,到如今竟还以为你会是一个『父亲』。」 此话一出,犹如巨大锐利飞矢直直砸进了李炎的胸口—— 「娘娘这话毁的岂是侯府声誉,更于自己清名丝毫无益。」他肩背挺得更僵硬昂直,面无表情地沉声道。 「侯爷能以他人血肉成就自己的情爱幸福,又何须畏惧区区声誉受损?」她挑眉。 李炎沉默了。 她也没有打算得到他的回答,略显疲倦地摇了摇赵玉的手。「殿下,我们回宫吧。」 「这就罢了吗?」他温柔地凝视着她,睥睨地扫视了包含德胜侯在内的侯府诸人,微微勾了勾唇。「莫怕,现如今你要他们站着死,他们绝不敢坐着活!」 李炎背脊一僵。 「多谢殿下,臣妾知道……」她轻声地道,「臣妾只是累了。」 这座气派端贵的宅邸处处藏着污秽混浊和冤魂四伏,便是再多待一刻,于她都是折磨。 如此肮脏不堪之地,既不能一把大火焚了烧了付之一炬,就该远远地离了再不看一眼才好。 她知道殿下对自己的心意,盼着让她扬眉吐气快活一场,可德胜侯如今依然军权在握,近不得、远不得也动不得,那么她又何必为殿下的大事多添麻烦横生枝节? 绝不能逼迫太过,反将德胜侯逼到了旁的皇子阵营中。 赵玉如何不知她的顾虑,想说些什么宽慰,却也知道再多的言语也释怀不了妻子对他境况的如履薄冰。 他最后只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牵紧了她的小手,温声道:「好,咱们回家。」 是啊,回家……如今她也有家了,殿下和东宫就是她的家。 她心头泛起无限温暖,仰头对他嫣然一笑。 赵玉心神一荡,若非眼下一堆碍事碍眼的太多,真想将小人儿亲亲热热搂进怀里好生搓揉一顿。 ——而此际抱厦一角,板子落下的沉重声响和女子竭力压抑的闷闷凄厉痛哭声,仿佛一记记惊雷狠狠砸在侯府众人的心脏上,人人均是面色惨白两股战战,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冷汗涔涔地跪地恭送太子夫妇和东宫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第四章 德胜侯府西侧一处精致无双的绣楼内,被打得雪白俏脸一片瘀血青肿的李湉晕死在泛着柔软幽香的象牙红檀拔步床上,尽管下半身的鲜血淋漓已经被小心仔细地敷药处置过,整个人依然犹如被狂风摧折过的败落花朵般奄奄一息凄惨难言。 姚氏呜呜咽咽地扑倒在女儿床榻畔,边哭边破口咒骂李眠,满眼恨毒至极的怒火狂烧。「那个贱人……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跟养条狗那般的还施舍她一口饭吃,就该早早溺死了她,也免叫她今日这般小人得势的欺上咱们俩头上来……我可怜的滟儿,竟被那千人骑万人睡的——」 「母亲!」眉头深锁伫立在窗边的清俊青年低喝一声。 姚氏错愕回头,满脸震惊不敢置信,活脱脱受了天大委屈似地泪珠儿又扑簌簌滚落。「曜儿你、你不想着怎么帮娘亲和妹妹报仇,好好教训贱人,争回一番颜面,你竟还凶娘?你……你就跟着你那没良心的爹一样,只管着奉承那个贱蹄子,连自家人都不顾了吗?」 李曜看着如今行事越发胡涂没了章法的娘亲,强抑下烦躁,缓声道:「母亲,现下局势如何,父亲想必也同你分辨一二过,我们与大姊姊素来不亲,甚至有所纠葛宿怨,可在外人眼中,我们德胜侯府就是太子一系。」 「哼。」姚氏冷笑了,柔美的脸庞浮现一抹憎恶和得意。「那可不一定……德妃娘娘允我了,等滟儿嫁进成国公府,将来就是她嫡嫡亲的外甥媳妇儿,待二皇子坐上那个位子,必是要重用『自己人』的。」 李曜忍下暗骂一句蠢货的冲动,见自己母亲犹一副懵懂天真少女盘算欢喜的模样,心头无奈之情更深了。 父亲究竟是如何将母亲宠得世情不谙、五谷不分的? 平日于公侯勋贵间的交际,母亲虽说是娇气了些,不若天生贵女出身的命妇们那般内敛优雅底蕴深沉,却也因凭借着父亲的宠爱格外底气十足,又挟着德胜侯府之势,处处受人追捧,举手投足间倒还不失侯府夫人的做派风范。 可是一遇上真正的家国大事朝政角力,身为内宅妇人,若是全然不懂也就罢了,最怕便是如母亲这样,明明没有百年世家培养出的精辟睿智政治眼光,偏还自以为聪明地乱插手。 思及此,李曜也不禁头痛万分。 也无怪父亲适才大发雷霆,又将母亲和妹妹禁足半年——既打杀不得,也只能想方设法拘着这两个祸头子了。 他目光落在虚弱苍白伤势严重的嫡亲妹妹身上,又是心疼又是恼火。 「母亲,你也该好好管管妹妹了,太子殿下那样精明可怕的人物她也敢攀上去?」他哼了一声,「今日只落得皮肉痛还是客气了。」 v第14章[01.25] 「好好好,你们父子俩都是聪明的,有情又有义,只我和你妹妹愚不可及,丢了你们父子的脸!」姚氏哆嗦着红唇,气愤得娇躯直颤,最后哀哀凄凉地突喊了起来,指着房门突骂道:「滚滚滚!快离了这地儿,别脏了你侯府贵公子的脚,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我们母女好命苦啊……」 「母亲只管使着性子吧,哪日把父亲的情分消磨耗尽了,您可就高兴了。」李曜憋着气,最后铁青着脸甩手走了。「……真真不可理喻!」 姚氏呜呜痛哭,只觉自己最近也不知是倒了什么楣,怎地往日顺风顺水的日子全然不见,一个两个都来糟践她的心,尤其是表哥……表哥怎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贱蹄子在侯府作威作福耀武扬威呢? 「娘……莫哭……」床榻上气若游丝的李湉努力移动冰冷的小手,攥住了母亲的手,眸底有丝毒恨不甘的烈火在熊熊燃烧。「往后,我……定会叫李眠后悔莫及!」 「好孩子,娘信你。」姚氏又是欣慰又是疼惜,边拭泪边怜爱地轻抚着女儿被冷汗渗湿的额际浏海。「咱们不争这个一时长短,你什么都比那小贱人好上千百倍,娘就不信你还能压不过她的风头了?当年她那个死鬼娘先我一步嫁进侯府为正室,谁都说她才是名门风范贤良端淑,可瞧瞧,且又看谁能笑到最后?现如今德胜侯夫人是我,她却是早早一把骨头都烂成灰了。」 「娘……二皇子尚有一侧妃之位空着……」李湉想着稍早前那俊美得不似凡人的尊贵男人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模样,心口阵阵灼烧刺痛,咬着下唇目光发狠。 姚氏怔住,有一霎的慌乱。「你、你怎能做妾?」 「堂堂皇子身边的侧妃,算不得是妾,况且……如二皇子有那一日,以女儿的姿容才智手段,还有爹爹的兵权为倚仗,再不济也能稳坐贵妃宝座。娘,您莫忘了,当今圣上最为宠信爱重的……也不是皇后娘娘呢!」李湉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 若是自幼畏缩懦弱毫不起眼如阴沟老鼠的李眠,当真成了睥睨天下金尊玉贵的一国之母,要她每每见之屈辱跪伏一如今日,那还不如干脆一刀杀了她! 李眼不如她,又凭什么凌驾在她头上? 既然太子殿下不知被她喂吃了什么符水,教她迷得死心塌地昏庸至斯,连好歹都分不清,自己又何须白白把思浪费在一个白瞎了眼的男人身上? 「可、可成国公府那儿……」姚氏毕竟出身小门小户,一想到之前和成国公夫人把事儿都谈得差不离了,现下又改弦易辙,这……岂不是甩了成国公府一个大耳刮子吗? 「娘,究竟是成国公世子夫人,还是二皇子侧妃娘娘的身分,方能有和李眠一搏之力?」李湉惨白的脸蛋上透着深深的阴沉冷戾。 姚氏怦然心动了,虽还是有些为难地看着女儿,片刻后猛一咬牙。「好,娘就助你博上这一把!」 「爹爹那儿,还得娘多费些心转圜回来。」 「别跟我提起你那个没心肝的爹爹!」姚氏美貌犹存的面容微微扭曲,尖声嚷囔,又是凄楚楚泪汪汪起来。「今天既狠心打咱们母女俩的脸给他那个好闺女儿看,压根儿不顾及我同他多年夫妻情深,我又何必矮下身子去哄他,倒教他越发看不起我,糟蹋我不是?」 李湉虽不知向来宠爱自己的德胜侯为何今日步步退让,让她们母女俩栽了这么个大跟头,受了这般羞辱苦楚,但十数年来父亲对他们的偏疼纵容,还是让她生出了无比的底气和信心,极力强忍着几欲让人疼晕过去的剧痛,喘了口气开口。 「娘,这你便想错了,今儿局势迫人低头,兼又太子亲自过府,爹爹……再有不愿,明面上也只能给太子几分脸面罢了……」 「我不管,他今日这般待我,若是他不来向我赔罪,我是一生再不理会他了。」 姚氏多年被宠坏了,至今依然一派天真娇惯不谙世事的少女样,浑不知对于昔日的侯府贵公子而言,这样菟丝花般娇柔小性儿的表妹固然令人心醉神驰,甚至能不顾一切、甘冒天下非议也要娶进门,可对于年近不惑的侯府掌权人来说,一个十数年从没改变过、仍旧活在恣意娇娇岁月行止中的侯府夫人—— ……个中滋味,也唯有德胜侯李炎自知了。 李湉看着母亲,不知怎地竟没来由打了个冷颤,心头隐隐不祥…… 她神情严厉起来,尽管呼吸低促微弱,警告话语却自齿缝中一一逬出:「娘,你是不是忘了,只有爹爹……才是咱们娘仨的唯一倚仗吗?」 姚氏霎时僵凝住了,倨傲娇娇的神色渐渐化成了一片灰败的青白…… 回到了东宫,赵玉面对迎面而来的心腹统领胡横那一脸「臣有要事——其实是八卦——要禀」的兴奋急切,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但见高大精明汉子虎躯一震,忙吞下了满腹沸腾翻滚的小道消息,恭恭敬敬拱手对主子娘娘行礼,而后乖乖缩到一旁等主子先哄完娘娘再宠幸……呃,是点名自己。 李眠神情亲切地对胡横颔首,而后马上发现自己眼前一黑,被只大手掩住了。 「三大五粗的有什么好看?别伤了你的眼儿,仔细眼睛疼。」 护卫宫女内侍闻言均低下头,肩头可疑地耸动……给憋笑的,且也怕笑出了声叫胡统领给暗戳戳记上一笔,下狠手鬼哭神号鸡飞狗跳地一番收拾起来,到时候可就哭都没地儿哭去了。 李眠一怔,心头的郁郁瞬间消散了大半,眉眼舒展开来,嘴角浅浅含笑。「殿下明明对胡统领信任有加,偏生爱在臣妾面前打趣儿,岂不让胡统领见笑了?」 胡横这下子是真抖了,只见虎背熊腰的魁梧大男人都快哭了,忙抹冷汗干巴巴道:「娘娘,属下万万不敢……」 主子在您面前是绕指柔,一踏出外头就是鬼见愁,属下就是吃了天大的狗胆也不敢「贱笑」…… 还想留着这条小命给主子和娘娘尽忠呢。 赵玉有些不快了,难掩醋意地冷哼一声,瞪了胡横一眼——还不快滚,都碍着孤对孤的太子妃拍拍抱抱举高高了。 太子一记绝杀眼神,吓得东宫众人跟明灯一照之下急忙窜飞逃遁的屎壳螂没两样,瞬间偌大东宫正殿空空如也。 连最勇敢最忠心的百福公公都揪着百茶远远溜到了殿外廊下候着,别打扰了主子在娘娘跟前没脸没皮……呃,是卖萌磨蹭了。 李眠仰望着一脸气呼呼的俊美夫主,心头一片春水柔软暖和,小手轻轻抚平他胸前绣金龙纹衣襟上的浅浅褶纹,微笑道:「妾身知道殿下是想逗我欢喜,让我别再为了侯府的事儿烦心,玉郎,谢谢你。」 他眼神温柔荡漾,说不尽的满足愉悦,高挑修长的身子微微俯身下来,搂住了她的细腰,在她雪白粉扑扑的颊边挨蹭得满鼻的清甜馨香,只觉满胸膛涨得热热暖暖的浓情密意,激荡难抑。 「眠娘,往后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无须委屈也无须顾忌,纵是把天捅破了大涧,孤也能补得上!」他紧紧拥着她,将她的小脑袋压靠在自己口处,那稳重的心脏跳动,一下一下都是郑而重之的誓言与保证。「尤其别为了孤向谁低头,嗯?」 李眠无比依恋地偎在他温暖的怀里,小手紧攥着他胸前衣襟,内心激烈交战,良久后才迟疑地点点头。 赵玉又何尝感觉不出怀里小人儿的犹豫,心头一痛,鼻头微微发酸,几乎落下泪来。 究竟是吃了多少的苦头,受过多少的零碎活罪,才能让一个本该被好好呵疼护着长大的小女孩儿,养成了处处惊惶忐忑如涉深渊的性子? v第15章[01.30] 她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却又随时带着仿佛会被他丢弃的认命感,小心翼翼地捧着他亲自交到她手上的所有荣耀宠爱,好似只要稍有不慎地摔了,她手中珍贵美好的一切就会支离破碎。 「眠娘,别怕,孤不会再叫你孤独无依,受尽欺凌了。」他闭上眼,掩藏住所有的酸涩心疼和痛楚。 再……不会了。 亲手为妻子卸下头上簪环,亲自打湿帕子,温柔轻缓地替她拭去小脸上的华粉胭脂,露出了白净净细致致又略显苍白清瘦的脸庞,赵玉无视李眠眼底眉梢的不安与愧疚,心满意足地吻了吻掌心间捧着的芳香嫣嫩唇瓣,轻抵着低语道:「古有张敞画眉,而我是你的玉郎啊,难道眠娘连这点子情趣都不叫我得了?」 「可……」她脸蛋红得厉害,吞吞吐吐又难掩一抹歉疚,声道:「我也是玉郎的妻子,服侍自己的丈夫本就是应当的呀,您这样处处顾着我,却总不让我为您分忧解劳,就连斟茶做饭也用不上我……我便觉自己得了福气太过,像是会——」 「不许瞎说!」他脸色顿时变了,目光凌厉严峻得直牢牢盯着她,眸底深处竟有一缕极力压抑的惶然惊惧哀绝……近乎祈求。「别说这样的胡话,孤听着难受。」 李眠呐呐地望着他,小脸发白,也有些被吓住了,却又努力对着他挤出了一朵温驯依从的笑容来。「臣妾、臣妾错了,再不胡说了。」 他看着她明明就像是快吓哭,还是极力撑住面上那摇摇欲坠、温和示好的笑容,霎时间就后悔了,一把将她抱上了自己腿上,大掌轻轻拍抚着她纤瘦单薄的后背心,边哄慰小宝宝儿似地颠着晃着。 「心肝儿,都是玉郎不好,我又吓着你了不是?」 她被颠得都有些头晕脑胀了,不过惊惶鼓动狂跳的心脏总算逐渐恢复了些,稍定了定神,终究觉得被这么小娃娃般掂抱拍抚着很是……羞耻啊,轻轻扭动挣扎了起来。 ……我,我不是小孩儿了呀! 「殿下,臣妾……真没事儿,您、您先放我下来吧?」她声音嗫嚅,加大力度想挣脱这略觉尴尬羞人的姿势,却万万没想到挣动间,翘臀下方有个熟悉的炽热坚硬之物猛胀大了起来,硌得她小屁股底下发疼,还顶得她身子不自禁一阵酥软。 刹那间,李眠像被猎人逮住的小兔崽一般僵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脸蛋止不任地滚烫晕红,再抑不住地慌意爱臊酥麻,却还自欺欺人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可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高大男人又哪里会错过小妻子这一刻的娇羞颤抖,满心的忐忑惶惶一扫而空,雄性炽烈阳刚的爱火欲念轰地大盛,凤眸发光,内心狼嚎嗷嗷不断,因是自己心尖尖儿上的、含着怕化了的宝贝儿,逮着机会哪里还有客气的? 下一瞬,赵玉已然扑倒了身娇易软的李眠…… 几度被翻红浪春风狂之后,餍足的太子殿下赤裸着矫健精实的身躯,将雪白光滑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小妻子搂在自己身上,坚硬紧贴着香软,濡湿汗意春潮交缠,气力耗尽的女孩儿软软地昏睡在怀里,紧闭的美丽眼线间有着残存的媚态和晶莹的泪珠儿,都是方才承受不住娇泣呜咽求饶而出的。 他心里涨满了滚烫炽热的欢喜和怜爱,明知该让她好生歇歇,可依然抑止不了地不断轻轻吻着她的耳侧、颊畔,甚至是芬芳勾魂的光裸肩头,却不敢再往下延伸,就怕又控制不住自己地逗着逗着,再度狼性大发,将她第三度从头到脚吞吃了个干干净净。 他这个小妻子呀,在外最是端庄自持守礼,又恐举措不当让人非议到了他身上,所以每每律己最严,不管前一夜被他闹到了多晚,翌日强忍着疲惫倦意和酸胀不适,还是坚持早早起身操持宫务,将里里外外打理得妥贴细密稳当。 赵玉眸底尽是怜惜,轻叹了一口气,终究舍不得,只强自休兵熄火,宠溺爱恋的拥着她合眼入睡……可下一刻,忽地听到了外头动静,他深邃黑眸倏地一抬,精光毕露。 他小心仔细地将怀里妻子挪动着安置在床榻内侧,温柔地为她掩好了锦缎绣被,修长大手轻轻摸了摸她小脸,确定她睡得暖呼呼的,不会受凉,这才轻手轻脚地掀开床幕一角,迅速钻出下床,这时百福已经如影子般地无声上前,服侍着他更衣。 「别吵醒了你们主子娘娘。」他沉声叮咛。 「奴才遵命。」百福也压低了声音,万分谨慎。 赵玉缓缓出了内寝殿,来到了侧殿主榻上坐下,清贵优雅中透着无比慑人的威仪,神情淡然,修眉微挑。 「什么事?说吧。」 胡横面色严肃冷凝,恭声道:「禀主子,圣上醒了。」 赵玉指尖轻敲朱案的动作微顿了下,随即神色自若地问:「然后呢?」 「圣上醒来头一件事,便是召见三皇子。」胡横低声道。 「老三?」他非但没有焦虑或阴鸷之色,反倒凤眸湛然清明,似笑非笑的。「也好,父皇精神头还不错,这时候总算想起老三来了。」 否则,单只老二在那儿蹦达得欢,抽起来也没啥成就感不是? 见此际这主子还兴致勃勃意味深长的模样,明显一副等着看戏的做派,胡横自皇帝醒来那一刻就紧绷警戒的神经终于松了松,不知怎地就心安了。 「这便是你今儿早前神神叨叨想跟孤说的事儿?」赵玉有点鄙夷地盯着他。 ——一点风吹草动就耐不住,还能不能再有出息些了? 胡横被主子喷得一窒,只得抓了抓头,咕哝道:「禀主子,属下当时要禀的不是这件事儿。」 他挑眉,眼带询问。 「钱良媛肚里的……咳,是四皇子的骨肉。」胡横本来还很兴奋地禀报主子这个自己终于查出的秘闻,可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不对劲儿了,这这这……不是当场直指主子被戴了绿帽吗? 胡横哆嗦了一下,粗犷脸庞直发白,开始悲惨地联想到自己被主子一怒之下发配边疆,甚至人间毁灭的可能性了…… 「还真有了?」赵玉微眯起眼,语气很平静,胡横却觉得自己小腿肚都发颤了。「几个月了?」 「属下问过葛老院使,按征兆看来,约莫两个月有余了。」胡横冷汗直流。 赵玉嘴角微勾,笑得很欢,眸色却很冷。「这一个两个都拿孤当傻子不成?早前孤不过是让老头子别成日盯着孤的内院说事,把妒妇的名声安到了你们主子娘娘头上,这才去『后头』晃了两三遭,连根汗毛孤都没叫那些个肮脏东西摸着,竟是这样,就迫不及待让孤做这便宜爹了。」 哼,还真以为点了区区「娇迷香」就能把孤拿下,一个个自做美梦去吧! 原是文淑妃手笔之下环环相扣的连环计,要嘛令眠娘生了误会从此夫妇离心,要嘛叫眠娘病急乱投医喝了那求子的毒汁子,便是不能成事,至多只牺牲了一枚废棋,他纵然再恼火也拿不住文淑妃实打实的把柄……只可惜啊,老娘再阴毒也架不住儿子太蠢。 v第16章[02.04] ……还当自己是戏文里的吕不韦呢? 赵玉已绖懒得跟这蠢货玩下去了,起身摆摆手道:「把老四背地里挖老三墙角的那些消息透露给文家老大……文家关起门来内斗得厉害,各自心怀鬼胎,文阁老那只老狐狸虽是文人清流之首,骨子里却信奉培蛊之道,哪房能拼杀出头来,才堪做文家这一大摊子的家主,文家老大不会错失这个拉下文家老二的好机会的。」 「属下明白了。」胡横恍然大悟,也露出了一抹贼兮兮的笑。 明刀明枪砍人固然痛快,但能背后阴人一把祸水东引什么的,不坑白不坑呀! 胡横忍不住满眼崇拜地望向上首那个意态慵懒俊美奸诈……不不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智计无双的主子,再次深切感觉到文官酸儒口中那些仰之弥高,忽焉在前后啥啥的,完全就是在说自家主子呢。 赵玉瞥见胡横那喜不自胜的热情目光,嘴角不禁微微一抽。 平常站出去也是威风凛凛令人胆寒的东宫统领,怎么现下瞧着……也有点傻缺呢? 肯定是跟那几个蠢蛋打交道久了,素质都下降了不少。 赵玉摩挲着下巴陷入认真的沉吟—— 为防东宫战斗力水平遭受玷污,究竟要不要干脆请老头子驾崩? 「只可惜,」半晌后,他长叹了一口气,面带惋惜之色。「……还不是时候。」 陛下醒了! 尽管已是深夜时分,俞德妃和文淑妃闻讯便急急上了辇,匆匆赶至皇帝的广仁殿,两方人马玉辇在殿门口狭路相逢,俞德妃娇喝一声—— 「让开!」 通身书卷味的文淑妃忍住怒气,温柔扬笑,语气却丝毫不让。「德妃妹妹心系陛下,可也莫忘了本宫的品级在你之上,该当是德妃妹妹退下才是。」 俞德妃性子向来暴烈如火,若换做平常,还能稍稍耐着性子听这装模作样的女人哼叽几句,但如今陛下自病中苏醒,她巴不得陛下睁开的第一眼就是瞧见自己这痴心憔悴的心爱妃子,又如何愿被文淑妃抢了先? 「碍事!给本宫撞开!」俞德妃一声令下,身旁服侍的大多是她自娘家将门携来的人马,自然是令行禁止,说开干就开干。 眼见前头护卫凶狠开道,宫人蛮横拉扯,文淑妃这方败势立现,柔美脸庞霎时变色,万万没想到俞氏这野人竟然连体统颜面也不顾了? 文淑妃在摇晃剧烈的玉辇上尖叫,紧紧攀抓住,脸色惨白花容失色,哪里还有平常那副空谷幽兰高岭之花的清逸温雅之态? 俞德妃看得一阵舒心畅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眉眼间尽是美艳张扬。 该! 广仁殿深处,一个高大瘦削病色浓重的中年男人烦躁地拧起了浓眉,睁开那双晦暗却威严难言的眼,低沉沙哑问道:「谁……在外头……吵闹……放、放肆?」 御前内侍总管图公公冷面肃杀,素来对圣上最是赤胆忠心,闻言也不禁有一丝迟疑和为难,竟一时间无法回禀。 江皇后端坐在一旁,手中搅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漆黑药汤,嗤地笑了。 武帝赵徽僵了僵,眸底隐隐透着丝异样情绪,忽转移话题,哑声问:「太子何在?」 「都这个时辰了,太子自然是在东宫。」江皇后淡然地舀起一匙药汤递到他嘴边,一副「爱喝不喝,不喝本宫落得清闲」的皮笑肉不笑。 本是重病昏迷了三四个月,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挣扎活转醒来的武帝一室,险些又岔气晕了过窒,他努力撑住,张口吞下了那匙苦得出汁的药汤。 ……却怎么也说不出「倒不如让朕一口闷了还痛快些」这句话。 他唯恐此话一出,皇后会连药带碗浇到他头上,遂意地昂首扬长而去。 心头滋味什么都有,武帝低眸,却全部掩住了。 江皇后「贤良淑德」地喂完了那碗药汤,随手将空碗扔给图公公,便端庄优雅地起身行了一礼。「陛下大病初醒,想必还累着,臣妾就不打扰陛下安歇了,德妃和淑妃一向温柔妥贴,有她俩随侍在侧,陛下一欢喜,定然龙体痊愈得更快。来人,将两位娘娘请进来——」 「皇后——」武帝抑不住地猛烈咳了起来,高大身躯显得摇摇欲坠。「咳咳咳……」 「陛下!」图公公一惊,忙上前扶住。 江皇后凤眉微蹙,纵然夫妻温情已然涓滴不剩,可她只要一日是大武皇后,就与他牵丝攀藤不可分割……思及此,她还是驻足龙榻前,凝视着武帝做关心状。 武帝又何尝不知,这个狠心的女人给旁人看的? 他心中又酸激又发苦又……恨恨地抬起了眼,怒目盯视年华老去却依然雍容如故的皇后。「你是朕的皇后!」 「陛下真是病胡涂了,臣妾自然是您的皇后,」她笑咪咪的,眸中却半点笑意也无。「除非陛下意欲废了臣妾,另扶持德妃或淑妃上位,就另当别论了。」 武帝觉得自己再跟她说下去不定要吐血身亡了,忿忿地别开了眼,苍白消瘦的英俊脸庞好似瞬间又多老了十岁。 江皇后眼看自己气得他够呛,也不想再火上浇油,免得今晚真的教他驾崩了,众人措手不及,太子好好的棋局也乱了。 她立志要活到安安稳稳做太后,前提便是边疆稳固朝政顺当,而不是被某些妾室身后的娘家一拥而上把整个江山抢夺了个稀巴烂。 虽说就算陛下大行,太子自是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登基为皇,但那也得兵权文官尽皆收拢在手……史书上那些因掌握不住大局而被掀翻位子的太子,还少吗? v第17章[02.07] 况且,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武帝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并非昏庸无能之主,他有多少暗藏的底牌和后手,连她这个自幼与他「青梅竹马,帝后情深」的枕边人也摸不明看不透。 ——正如他睡过宠过的爱妃究竟有多少,她是有千根手指也算不清的。 外头的喧闹声由远至近,夹杂着令人心碎的强忍呜咽声…… 武帝终究是龙威赫赫的一国之君,霎时间已然恢复沉穏,甚至露出一丝温和地望向素日骄艳如烈阳和雪白若月华的两名宠妃——目光忽然一凝,嘴角微微扭曲了一下。 俞德妃满脸得意,红艳艳的嘴儿仿佛都快笑咧到耳朵了,偏还要对自己做出情悲悲意切切的模样……拙劣之感大大扑面而来。 文淑妃举止倒是一如往常的温雅文秀,泪光涟涟中有着强自隐忍的坚强之色,可惜发乱钗歪狼狈不堪,倒添了几分滑稽。 武帝下意识地瞥了江皇后一眼,果不其然,在她脸上看到了一抹似笑非笑,明显是在看好戏。 武帝又觉得胸口闷得厉害了,暗暗咽回喉头的一口腥膻感,揉揉眉心,语气已有隐隐不耐。 「你们怎么来了?」 「陛下,」文淑妃抢在俞德妃之前,满眼深清地轻声道:「陛下龙体有恙昏迷多时,臣妾真是日日悬心煎熬难抑,恨不能以身相代才好……幸得上苍垂怜,臣妾终于、终于盼得您醒过来了……」 武帝眼神柔和了些。「是朕教你等担心了。」 「陛下陛下!」俞德妃挤开了文雅柔弱的文淑妃,美艳的脸庞满满痴情和喜悦。「臣妾才是真正天天担忧记挂着您的,您不知道,您这些日子卧床不起,臣妾难过得都快死了,都巴不得跟您去了……」 「咳咳咳。」 武帝瞪了忍不住噗笑出来的皇后一眼,内心却几乎泪流成河—— 看看!这就是他刻意扶持的宠妃之一……可早年还没瞧见她有这么缺心眼啊。 不知怎地,皇后的笑容让他更觉尴尬难堪,一身帝王之威和夫主之势皆瞬间被摧折得七零八落……可,武帝又莫名升起了种隐晦的喜悦。 总算,皇后脸上的笑容不再是端庄完美得无懈可击,也不是皮笑肉不笑的讽刺嘲弄。 武帝凝视着皇后,嘴角微扬。「皇后也得保重身子才是。」 江皇后楞住,神情随即转为清冷疏离,欠身一礼。「两位妹妹对您情深意重,合该多陪陪您,臣妾上了年纪委实熬不住夜,就告罪先行回宫歇下了。德妃、淑妃,本宫就把陛下安康交给你等,切要好好服侍,知否?」 俞德妃和文淑妃最看不惯皇后摆出正室的姿态教训自己,可这老婆娘既然有自知之明,把陛下让出来了,她们俩自然在这一瞬间站到同一阵线上,乐得笑纳了。 「臣妾遵命。」 「娘娘放心。」 武帝直直注视着江皇后毫无半寸留恋之情地款款摆驾回宫,喉头发涩,终究还是闭上眼,大掌撑着额,疲惫地道:「爱妃们也先行退下吧,朕累了。」 「陛下——」俞德妃娇嗔地恨恨跺下脚。 文淑妃则是咬了咬下唇,暗瞟了眼江皇后离去的方向,神情晦涩。 图公公冷着张脸上前,态度有礼却强硬。「陛下有令,还请两位娘娘回吧。」 直到气呼呼的俞德妃和眉眼含愁却乖顺依从的文淑妃退下,良久后,合目养神的武帝忽尔低声开口。 「……说明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可朕还是难免心寒啊!」 图公公默然不语,面露愧色。 陛下苏醒不过一炷香辰光,俞德妃和文淑妃已然收到消息火速赶来,其中固有陛下初始的安排,却也有他这个御前内侍总管监察不力之过。 可广仁殿自来护持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这点,图公公还是有自信的。 看来……太医院是该好好「清理」一批了! 图公公目光有一瞬的阴沉狠戾。 「朕没怪你。」武帝神情深沉却平静,嘴角微勾。「朕权柄在握三十数年,镇得住魑魅魍魉,也防不了人心莫测……德妃和淑妃也不是头一日手伸得这般长了,往常朕总念着她们终归陪朕一场,还为朕与皇后诞育皇嗣……」 多宠两分,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武帝自认也已仁至义尽。 只可惜人哪,总是贪婪…… 图公公沉默。 「俞家和文家,真不愧是百年世家,」武帝眸中竟还有些许敬佩之色,却令人观之心底直冒凉气。「果然盘根错节、根基深厚。」 「这些时日,太子那头有何动静?」 「回陛下,一切尽如陛下研判。」围公公低声。 武帝笑了,笑里意味深长。「……太子大了。」 v第18章[02.09] 「是。」图公公自幼服侍武帝,自然也是看着太子长成的。 「老图,你说他没趁机干掉朕这个老子,该不会是嫌脏了手吧?」武帝半真半假地揶揄,眼底精光毕露。 「……」图公公拒绝回答。 「哈哈哈哈……果然是朕的种……咳咳咳……」武帝畅快的笑声里有感慨有怅然,还有一丝谁也探究不出的意涵。 「……」图公公无言以对。 武帝一手提着隐隐作痛的胸膛,喘了口气,笑容微敛止。「也罢?朕这个君父就陪他玩玩,教教他,想执掌江山,可不是只凭几招阴谋诡计……就足够的。」 ——远处的东宫内,赵玉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唔,肯定是糟老头子一醒就在叨骂孤。」赵玉揉了揉犹自发痒的鼻尖,喃喃自语。「上了年纪还这么大火气,肯定很想卒中(中风)吧?」 第五章 皇帝醒了,整座皇城,尤其是后宫,看似阴霾乌云四散,可实则是情势越发诡谲难辨。 向来被赵玉保护得好好儿的,只差没建个琉璃罩子将她安安稳稳罩在里头的李眠也感觉到宫中这股怪异的邪风。 自打陛下病倒之后,皇后就亲自发话免了她初一十五的请安,温言叮咛她照顾太子、料理东宫诸事便好,她原是不肯的,盖因身为儿媳,又怎能失了敬孝婆母之礼? 可连太子都笑着说「听母后的没错」,慌惴不安的李眠也只好乖乖听命,所以,李眠已经好几个月没能到鸾凰宫了。 而自陛下龙体渐愈的消息传来,她想了想,还是谨慎地先命百茶到鸾凰宫向戴嬷嬷请示一声,表明自己是否可恢复向婆母请安的规矩了? 严肃的戴嬷嬷一如往常地对东宫极为友善,想来也是因着江皇后的嘱咐,微笑着对百茶道。 「皇后娘娘也甚为想念太子妃,请太子妃有闲暇的话,便常到鸾凰宫找娘娘喝茶。」 ……这是宫中危机暂解,大家终于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的意思吧? 听百茶兴冲冲地回来报信,李眠不由得松了口气,露出了温润淳厚可爱的笑脸,眉眼弯弯。 其实,在她私心里,江皇后是自己在这宫中最为敬重景仰的长辈,远远胜过君威显赫的皇帝陛下大约……晤,大约有十万马头之差吧! 陛下于国是明君,但是后宫爱宠太多,什么香的臭的都……咳咳咳,是个好皇帝,却大大不是个好夫君。 李眠知道自己天真奢想得近乎幼稚,明知这世上的男人最喜左拥右抱妻妾相合,民间连农夫多收了几斗米粮,尚且想纳个小妾来添香温存一把,更何况富有天下的一国之君? 就连她自己的丈夫,何尝不是有三五个良媛承徽昭训……尽管殿下极少过去她们寝殿里过夜,三年来细数也只曾有过三两回,可自己已是心如刀绞、寤寐不能成眠。 ——可皇后娘娘呢?眼见皇帝夫君坐拥后宫佳丽千人,环肥燕瘦,应有尽有,还生出了四名皇子和三四位公主,却无一出自她膝下……她,这三十几年来究竟是怎么撑下去的? 一想到这,李眠就忍不住为婆婆心痛发颤…… 也仿佛,看见了将来自己的命运。 她……也会害怕的。 可她答应了玉郎,无论如何,都信他的。 一想起玉郎,她的殿下……李眠眸光不自禁温软了起来,心口热热得像是被塞进了颗金乌烈阳,仿佛再诡谲的未来、再多变的世情和多大的霜风雪雨,都不足为惧了。 「百茶,把我前些日子绣的击鞠手杖套取来。」她忽而想起,微笑道。 「是。」百茶忙去捧来了绣篓,忍不住赞道:「娘娘,您的绣活儿可称一绝,依奴婢看,这红色鹰隼神气活现得都快从黄缎上飞起来了。」 李眠乐了,眉眼弯弯。「百茶嘴儿真甜……我呀,只盼母后能喜欢,用得趁手。」 据闻当年江皇后也是巾帼不让须眉,还跟当今圣上一起并肩打过羯奴的,后来天下太平,退守后宫为一国之后,英雌再无用武之地,也只偶尔打打击鞠、骑射一二……聊现当年英姿风华了。 李眠自知自己是个没用的,不说上马,连多走两步路都得脚软,所以分外艳羡崇拜皇后这样的女中英豪。 所以自从入宫后,她没少绣些弓囊、弹丸袋、马鞍披挂什么的,趁着江皇后寿宴时夹带在尺高红珊瑚或玉佛匣子底下,就是希望江皇后能够看在那些价值连城的寿礼上,也能不嫌弃地收下她这隐含小心思的小孝敬。 旁的嫔妃或是亲王妃公主郡主甚至是诰命贵妇,大多也是送四处搜罗来的奇珍异宝,倒是心思重些的,才情高深的,会献上自己亲手所做的墨宝,便是缀件儿,也是大幅的富贵牡丹插屏,百鸟朝凰挂轴什么的,哪个像她是做这些……呃,杀气腾腾的物件儿? 可李眠总觉得,皇后娘娘还是手持玄弓,策马奔驰,振臂当空一箭射落大雁的时候最霸气最好看! ……多叫人热血沸腾呀! 李眠回想起少数几次亲眼得见「母后威武」的情景,心脏还是欢快激动地砰咚砰咚跳呢。 「我明儿就带着这击鞠手杖套送去,应当不打眼吧?」她满心期待地问。「不然母后寿辰还得等上大半年……」 自家柔顺敦厚的娘娘一脸「终于能去参见心目中的女神」的痴样,百茶有点想掩面不忍卒睹…… 咳。 v第19章[02.12] 「娘娘?千万别让殿下知道您对皇后娘娘一片爱慕之心远胜殿下呀!」 李眠眨了眨眼,自兴奋回过神来。「咦?」 「殿下会吃醋的。」百茶认真地道。 「百茶,你瞎说什么呢,呵呵呵。」她被逗得呵呵直笑。 百茶内心泪流满面……奴婢是、认、真、的! 翌日,李眠一到点儿就乐颠颠地穿戴整齐,亲手捧着小匣子到鸾凰宫报到了。 还以为自己比应卯的嫔妃们早到一步,定然是可以趁机先跟女神……呃?母后大人诉说一番多时不见、非常想念的心情,可李眠高高兴兴地一踏进内殿,人就僵了。 ……那个大剌剌理直气壮坐在母后大人身边的,不正是据说刚刚大病初醒的圣上? 李眠愕然,小脸飞闪过又迅速压制下的那一抹古怪,还是教上首的帝后瞧见了。 这个老实头…… 江皇后抚额,有点忍笑。 武帝面上仍有些许残存的病色,但目光锐利如昔,见状,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_数月未见,太子妃还是一如往常的……不精明。 啧,这个儿媳缺的心眼儿,全长到太子身上去了。 「拜见父皇母后。」李眠终究做了三年的太子妃,居移气,养移体,很快就转轴回来,恭敬地款款上前行了个大大的跪仪。 「快起吧,在母后这儿不是外人,何须行此大礼?」江皇后微笑对戴嬷嬷示意一眼。 戴嬷嬷忙亲自搀扶起了她,笑容可掬。「娘娘也忒客气了,仔细膝盖疼。来人,给太子妃娘娘奉茶,还有上贡的福橘和绿玉糕,记得娘娘最爱吃这个了。」 武帝忍不住一脸指控地望向身旁的皇后,忿忿低问:「为什么朕只有一杯白滚水?」 换来的却是江皇后闲闲地用纤纤玉指掀杯盖,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甘香四溢的雀舌茶,慢吞吞地道:「本宫记得淑妃宫里有的是好茶,不如陛下移驾去那头?」 「白滚水很好!」武帝咬牙切齿的挤出话来,「朕大病初愈,不宜饮茶,多谢皇后提醒。」 如鹌鹑般乖乖缩在一边的李眠这下连茶盖都不敢揭了,只敢小小心心剥起福橘塞嘴巴,装没事人儿。 正尴尬间,以俞德妃和文淑妃为首,率着后宫众嫔妃娇娇娆娆而来。在皇后的地盘上,嫔妃们原是个个心思迥异地或惊或怕、或怨或妒,只恨这个年老色衰的皇后犹如一座大山般沉沉地压在她们头上,教她们成日束手缚脚不得安生…… 却万万没想到,今日鸾凰宫座上威严端坐着的却是久病未见的陛下? 众嫔妃又惊又喜,刹那间,殿中宛若百花齐放、丽色……虽不致胆大到敢当众搔首弄姿的地步,也敌不住众姝笑靥如春、眼波流转。 李眠有些担忧地望向了上首的江皇后。 气定神闲的江皇后接触到儿媳为自己忧心的眼神,含在嘴里的那口茶水险险呛住了,她轻咳了一声,慢条斯理咽下茶后,随手将茶盖置于玉案上,嘴角微勾。 ……啧,这老实的,在宫里若没得多看顾几眼,只怕转瞬就教人给吞吃得骨肉不剩了。 也就这样的憨货儿,会误以为本宫至今仍拿皇帝当回事。 这一刹那,江皇后忽然有点明白自己那个便宜狐狸儿子为何会一颗心都种到面前这个小姑娘身上去了。 论京城百年世家门阀贵胄府里,只要能冒出头儿来的,是精心调教出来的嫡女也好,是一路后宅拼杀争宠出来的庶女也罢,又有几个不是利益为先、算计无数的? 心思干净品行纯厚的不是没有,多半也被惯得天真无邪五谷不分,鲜少有李眠这样的孩子,出身侯门,命途坎坷,却难得没教摧折了骨气、扭曲了心志,那一双眼……依然澄澈如呆萌暖人的狸奴。 她知道人心世情险恶如渊,自幼命运就未曾厚待过她,可始终保有灵台清明、柔软心肠。 且只要接收到来自他人一点点的善意,就恨不得挖心掏肺以报。 对于江皇后和赵玉这类心思深沉的权谋者而言,他们一生也做不了这样的人,却不妨碍他们想尽其一生护着这样脆弱美好的傻瓜。 江皇后目光不自禁软了下来,却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太子妃操持东宫上下庶务,着实辛劳,也不必总记挂着来鸾凰宫请安,本宫知道你一向孝顺有心,这便足够了,往后你多多照顾太子和自己的身子才是正理……至于那些个妾室,你若闲了想见便见,不想见也是应有之义,总不能贵为夫妻一体的正室娘娘,还得给爷们的玩意儿脸面,这打的是谁的脸呢?」 江皇后不冷不热的词锋一出,底下嫔妃个个脸都绿了。 武帝更是首当其冲地狠狠挨了一刀子,老脸火辣辣一片,怒火往脑门上直窜,险些坐不住拍案走人。 喀啦一声,武帝手中的茶盖裂了。 「皇上!」 「陛下保重龙体啊!」 一众嫔妃又是心慌又是心疼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掉泪的气愤的直指皇后的不是,只想着今儿是皇后自己当着陛下的面出言不逊,简直是做死呢,哪里有不赶着落井下石的? 「皇后娘娘,你这是成气坏陛下吗?」俞德妃终于逮着机会怒目喝骂江皇后,只差没一指头戳到她鼻头上去。 v第20章[02.15] 文淑妃含泪叹息,玉手轻轻帮武帝顺背,一脸痛心。「皇后姊姊纵是再看姊妹们不顺眼,又何苦同皇上呕气?我等再低贱,也是皇上跟前伺候的人儿,姊姊这话也叫人忒心寒了。」 江皇后冷笑,正待开口,就听得一个温温软软略带惶惑的声音响起。 「父皇在上,儿媳有一事不明,但、但不知可请示父皇圣裁吗?」 众人循声望向已然怯怯地站了起来,在原地有些忐忑的太子妃李眠,均是一愣。 这太子妃素来是个没脾性儿,总躲在东宫里被太子保护得跟只鹌鹑似的,怎今日倒敢出声了? 就连武帝也强捺下怒色,注视着这一贯软绵绵乖顺顺的儿媳,浓眉微舒。「太子妃想问什么,说。」 李眠被武帝威严目光一盯,心抖了一抖,可还是吞了口口水勇敢地温声问出心里的疑惑:「儿媳是、是想,母后贵为一国之母,凤仪天下统御六宫,更是儿媳的婆母……婆婆教诲儿媳乃属人伦正理,天经地义,可儿媳却见众娘娘群情激愤直指母后有错,儿媳……都有些被弄胡涂了,难道、难道母后原来不能训导儿媳妇?原来母后除父皇以外,还得受娘娘们拘管的呀?儿媳甚是羞愧,嫁入皇家三年,宫规还没学好,竟连这点也不知……」 武帝瞪着下首难掩紧张还不安地绞拧着小手的儿媳,清秀小巧的脸庞透着迷惑茫然,又充满期待希冀地仰望着自己…… 他一口老血哽在喉头,却是吐不出也咽不下,只得压着老脸努力挤出一抹生硬的安抚微笑,一字字自齿缝中蹦出—— 「你、母、后、说、得、很、对。」 江皇后目光惊异中隐含一丝好笑的感动,瞅了李眠一眼,原是看戏的慵懒身姿蓦地坐直起来,犹如柄寒光凛冽的宝剑破匣而出。 「好,好得很。」江皇后缓缓扫视过呆住的众嫔妃,眼露嗜血愉悦的杀气。 众嫔妃浑身汗毛直竖,武帝虎躯一震,暗叫不好—— 「还不快给朕通通滚下去!」 「父皇这是想包庇犯上之人吗?」 武帝心虚咆哮声中,夹杂着一个醇厚清朗如金光破云来的嗓音,话声甫落,众人心惊,只见高大俊美如谪仙,眸光森冷如天魔的太子赵玉已然翩然而至。 「殿下?!」李眠小脸霎时亮了起来。 江皇后眸底杀意敛止,通身煞气尽收散得无影无踪,再度恢复懒洋洋闲坐嗑瓜子儿似的意态,心中暗暗不屑撇了撇嘴—— 狼崽子,亏长得人高马大,嘴又贱,却来得这般迟,差点连自己婆娘也护不住,丢人不?也就骗骗儿媳这等没见过世面的傻乎乎小姑娘了。 武帝则是发角抽疼,两眼发黑…… 这逆子,是嫌情势还不够乱,怕朕病好得太快吗? 被赵玉亲手牵着回东宫,李眠小心肝还怦通怦通跳得慌。 「吓着了?」他低下头,忽然止住脚步,轻轻将小妻子揽入了怀里,摸了摸她脸颊,确认暖暖的不凉,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别怕,有母后在,父皇翻不了天的。」 「……」她讪讪笑了一下,不太好意思承认在经历今日这一幕后,自己里也是这么想的。 母后真真威武啊! 李眠忍不住笑得满眼星光璀灿、尽是闪亮亮的崇拜。 也幸亏身边的男人没瞧见,否则恐怕往后就得防江皇后如防贼了。 赵玉在美丽的霞光漫天下,环着娇小清瘦的李眠缓缓信步前行,含笑赞许道:「若说天下唯二能克得住父皇的,孤称第二,母后当属第一。」 「母后最厉害了。」李眠小脸兴奋得红扑扑。 他一顿,感觉到哪里不对劲,迅速转移话题。「既是父皇醒了,以后这朝前后宫就更『热闹』几分了……眠娘乖,最近好好儿待在咱们自家东宫里,除非母后召唤,否则谁来请你都别踏出宫门一步,父皇的圣旨来也一样,就说是孤说的!」 她的心重重一跳,脸色微微发白,仰头望着他,问道:「殿下,是出了什么事吗?」 赵玉目光温柔地落在她面上,「没什么大事,你别怕,孤不过是不欲有人扰你,白嘱咐几句罢了。」 「臣妾自己不怕,」她紧紧握住他温暖的大手,低声道:「我只怕殿下危险。」 「傻眠娘,孤身边高手猛将如云,怎会危险?」他轻叹,暗恼自己怎地把话说得那么急,又叫她心生忧惧了。 「殿下,臣妾不敢过问国家要情朝政机密,可您肩上扛的担子已然重如泰山巨鼎,臣妾纵然不能分担一二,也不想因着无知无为,反倒误了您的大事。」她小脸苍白,却是严肃坚定。「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夫妻啊!」 赵玉低首凝视着神情坚决倔强的妻子,沉吟了一下,只得弯下腰来贴近她小巧耳畔,低道:「老三勾结鞑靼,和羌奴立约……虽罪证未足,却已有蛛丝马迹。」 且,竟……早了三年。 李眠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呼吸一窒,清秀的脸上血色更是褪得干干净净。 她小手颤抖了,却死死克制住,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惊悸狂如擂鼓的心脏极力恢复镇定,听见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开口。 「臣妾知道了,那么臣妾可以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需做,只要让孤保护好你,足矣。」他环拥着她的手臂修长而结实,如钢似铁的力量仿佛是座固若金汤的高大巍峨壮丽城池,能将她牢牢护守在城墙之内、羽翼之下。 v第21章[02.18] 这次,孤定能守护好你。 回到东宫正殿外,便见花木扶疏中有个身影柔弱女子跪在大殿外玉阶上,身边几个贴身服侍的宫人满脸心、疼乱,像是在劝着。 赵玉脸色沉了下来,下意识护住李眠,冷冷地扫过了百福一眼。 百福一个哆嗦,忙快步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道:「钱良媛这是干什么呢?没事儿跪在这是想给主子添堵、还是想给娘娘上眼药?」 这种后宫女子斗争的阴招儿,他百福见多了。 钱倾颜面白如雪,身姿纤瘦如羽,腰肢却挺得笔直若竹,自有一股看似清傲卓然不屈气质,在见到赵玉的刹那,眸底浮上了一抹恋慕与无名的悲伤。 「殿下,」她跪着伏地行了个大礼,再起身时泪水滚落。「求殿下给婢妾腹中孩儿一条活路……」 赵玉眼神阴沉冷肃,却是侧身低首先对李眠道:「你也累了,先回内殿歇息,孤让人给你煨了些雪芝燕窝,喝完好好睡下,旁的什么都别费神,凡事有孤呢,知道吗?」 李眠小脸有些发白,惊疑不定地看了钱良媛……不是说,原是假孕吗? 「乖,先回去。」他目光很温柔,带着一丝哄诱和她看不透的晦暗。「你信孤。」 她望着他宠溺却又深不可测的眸子,沉默了一瞬,乖顺地点点头,便在百茶的搀扶下越过钱良媛而行。 可没想裙摆被猛地扯住了,她一跳,楞楞不解地低头看向闪电般攥住自己的钱良媛。 「娘娘,请娘娘大发慈悲,允婢妾诞下这个孩儿吧!」 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赵玉已震怒大喝,箭步上前劈甩开了钱良媛的手。 「贱婢敢尔?!松手!」 钱良媛趁机往后一倒,忽地脸色大变,紧紧捂着肚子,随即痛得呻吟了起来,身下裙间渗出了骇人的鲜血…… 众人均倒抽了口气,赵玉在迅速捂住李眠视线的这一瞬间,目光狼戾,恨恨咬牙冷笑——好,好,孤果然还是小看了最毒妇人心! 李眠浑身不自觉地发冷,小手冰凉成一片,刚刚那一抹血色就足以令她知道,钱良媛这一胎是真的,却,也不保了…… 她心颤抖起来,脑子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可唯有一个念头最为清晰无可推翻—— 她是太子妃,当维护太子,统护东宫声名为要! 「钱良媛天癸至日不知爱惜身子,竟擅闯正殿污蔑主上,看来是呓症又发了,来人,还不快把钱良媛送回去,速请吴太医前来诊治。」李眠冰冷小手坚定地拉下了赵玉遮掩在自己眼前的大手,小脸神情肃穆严正,立时下达一连串命令。「还有今日纵着钱良媛胡闹的宫人,一律拉下去打十板子,罚俸半年,看你们往后服侍主子还敢不用心?」 「娘娘,娘娘怎可如此信口雌黄,我们主子明明身怀有孕,是太子殿下的血脉,您怎可因忌妒而起了恶毒之心,非但想谋害我们主子,还三两句就想把脏水泼到我们主子头上——啊!」 百福眼色一使,一名精卫上前就赏了这狗胆包天乱吠乱攀扯的大宫女一巴掌,大宫女痛嚎一声,双眼赤红正待再说,下一刻却已经被塞进了颗麻核,三下五除二地捆成了动弹不得的毛蟹儿样。 其他几个宫女吓得面无人色,围抱着哀哀呻吟的钱倾颜瑟缩成了一团,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都是,神情尽是慌恐。 赵玉低头凝视着挺身护在自己跟前的娇小妻子,心中热烘烘熨贴得暖意四流,方才的惊怒已消失了大半,继之而起的是深深的引以为傲…… 他的眠娘,长大了。 「我、我们是钱尚书府里随着小姐陪嫁进宫服侍的……娘娘、娘娘无权处置我们……」被脸色惨白的钱倾颜狠地一掐,其中一个宫女鼓起勇气昂首喊道,眼中却有着隐隐死志。 赵玉蓦地笑了,他牵起李眠的小手,缓缓取出袖中明黄大帕,摊开她冷汗濡湿的掌心,温柔仔细地擦了,而后拥揽住妻子,这才望向地上满眼质问的宫女,和她身后那可怜楚楚的「受害者」。 「好歹你当年曾服侍过孤一场,本想给你留点面子,但没想到孤心肠还是太软了,不过略松一松手,便教毒蛇狠狠反咬了一口。」他彻笑,目光森寒如刀,宫女和钱倾颜眼神触及倶是惊悸难抑。 「殿下,不……」钱倾颜眼里有惧有痛,还有一丝丝她死也不能承认的悔。 「可你终究还是漏算一着,这东宫,如若孤不抬一抬手,哪怕是只苍蝇也飞不出……今日这一遭若是在东宫之外,恐怕孤和太子妃还真着了你的道儿,不明不白就被冠上了心狠手辣残害骨肉的恶名。」 钱倾颜一震,强忍着腹中阵阵刀剐般剧痛和心中酸楚,含泪喘息道:「殿下……为了……为了太子妃,您当真不认亲生孩儿了吗……」 「这话你应当跟四皇弟说去,」他轻嗤,感觉到怀里小人儿倏地僵硬住,忙安抚地拍了拍,抬起头,淡然地道:「对吧?」 钱倾颜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淡得几乎泛青,泪水婆娑,犹自垂死挣扎道:「殿下……殿下怎可如此诋毁婢妾的清白……怀疑婢妾对您的一片真心……」 「是,你对孤一片真心,可也敌不过身后娘家的富贵安危,钱家,始终执意附庸于文家,一荣俱荣、一枯俱枯。」他神情平静地道,目光透着抹奇异的悲悯和感伤。「可孤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只是倾颜,你又让孤失望了。」 「以前」,是用他的孩子做投名状,现今他再不肯近身于她,可没想到还是眼见她自己一步步将自己罗织进这个死局中。 她曾经对着他的尸首痛哭一整夜,可这样的眼泪,只教人心寒彻骨。 李眠看着目露痛色的赵玉,又看了惊颤绝望的钱倾颜,不知怎地,胸口莫名堵塞、闷涩难言起来。 在这一刹那,像是有什么已发生在他们之间,而她却成了局外人…… 第六章 钱良媛落胎了,腹中骨肉恰恰满三月。 v第22章[02.21] 那天稍后,自然不是擅妇人病的吴太医去诊治,而是葛老院使秘密前来东宫。 赵玉和李眠都没有去钱良媛的寝殿,而是夫妇静静对坐拓间,各自行事。 一个神色深沉淡然,手中持着卷通州志,眼神落在纸上,心神却不知在何处。 一个则是在灯盏下理算着东宫帐目,清秀的脸庞默然,不发一语,也看不出内心浪涛翻涌苦涩流淌。 赵玉没有意识到他们夫妻之间自回寝殿后便氛围凝滞,他脑中兀自陷入前世今生纠缠的阴霾和情绪中…… 他眼前仿佛浮现了前世那个为他诞下一聪慧孩儿,颇受他器重的钱贵妃,温柔体贴、谈吐不俗……她出身工部尚书钱家,自幼饱读四书五经、熟诸琴棋书画,容貌如画清媚若兰,是大部分男人心中最上乘的妻室对象。 曾经,他这个太子对于能迎此佳人为良媛,弄萧奏琴、诗画相合,也甚是欣喜。 可后来…… 他嘴角微微上勾,隐含涩然自嘲之意。 李眠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上的狼毫和帐册,怔怔地看着身边年轻俊美尊贵的丈夫。 依然高大英挺得令人心醉,可这一刻,她却觉得他人虽在自己跟前,实则疏离隔膜如中有万仞千山,她看不透,也攀不过。 自她嫁入东宫三年来,无数次被他的疼惜宠爱掩盖压抑下的惶惑惊疑不安,此时再度蠢蠢欲动地抬头…… 玉郎身上有着她永远也捉摸不清的谜团,如坠十里大雾间,恍恍惚惚迷迷茫茫,伸手触及的,脚下跟随的,唯一能倚仗的也只有他的温暖和爱重,可若一朝他后退了一步,松开了她,她便什么也抓不住……当一无所有。 而她自小没有亲缘,丧母无父,最不陌生的就是失去,最害怕的也是失去。 李眠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闭上眼,搭在裙裾间的手慢慢地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玉郎,」她睁开眼,杏眼里的惶惶又被遮掩得消散无踪,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清澈恳切地问:「为什么钱良媛的事不说与我知?」 赵玉蓦然回过神来,有一丝心虚气短,忙温柔笑道:「孤不是成心瞒着你?只是这个中情由太……肮脏了。」 她凝视着他。「仅是为这样吗?」 赵玉眼神挪移了开来,不敢接触她纯净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唯恐会倒映出他内心深处种种的隐晦不欲人知。 他怕,她看出自己的隐瞒和……卑鄙。 「殿下,你我结发为夫妻,相知相许生死与共,还有什么不可说?」她轻声地问,隐含恳求。 「玉郎,别瞒我好吗?」 他恍若挨了一记闷棍般,身躯僵挺了起来,浑身肌肉紧绷硬如岩,本能驱使他想逃避——霍地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百福来报葛老院使到了。 「孤出去听听,你好好歇着吧,」他凤眸低垂,睫毛掩住所有心思,强笑道,「别胡思乱想,伤了你我夫妇情谊。」 他步伐沉稳中带着一缕几不可察的慌乱,很快消失在内寝殿大门,百福快步跟了随侍上去。 李眠一动也不动,半晌后慢慢拾起狼毫,沾了砚底浓墨……顿了一顿,这才继续在帐册上勾勒载录。 「娘娘?」始终守在角落的百茶感觉到不对劲,忍不住挨蹭上前,忧虑地问:「……小姐,殿下、殿下说得有道理,钱良媛的事儿毕竟太阴私骇人,便是说了也脏了你的耳……想是因为这样,殿下当初才骗您说钱良媛是假孕的。」 「百茶,我信殿下是为了我好才瞒着我。」她没有抬头,落在纸绢上的墨字一笔一画毫无遗漏,可唯有她自知,胸腹间有种说不出的苍凉感逐渐扩大蔓延开来。 殿下真的待她极好极好,好的常常令她觉着自己犹如置身梦中,不知哪一日黄粱梦醒,枕畔人空。 虽话本儿上也曾描说: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可她也知,这世上从没无缘无故的爱或恨,他究竟为何待她如此情深义重,三年来不离不弃,日日盛宠,所为何来? 她问过,他也只笑而带过。 自己并不想做不知好歹、不懂惜福之人,问得多了,反似是质疑他待自己的情真意切有假? 这未免也太教人心寒。 所以她信他,只要他说的,她都不疑。 所以她被他保护在东宫之内,无论好的坏的,皆阻绝在耳目之外,是对是错,也由他为她择辨做主。 她唯一能报答的,就是成为真正能为他分忧解劳、生死一体的妻子,而不是一株只知依附丈夫存活的菟丝。 可他……不信她。 不,眠娘,别再去想了! ……他是你的玉郎,不是德胜侯,你也不是阿娘。 李眠不断吸气吐气,咽下喉头的酸涩慌惧,竭力稳稳地握着笔,好好地将这本帐册书写完成。 v第23章[02.28] 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阻止手不抖,可她却阻止不了慌惴不安的心上那逐渐塌陷荒凉的空洞…… 四皇子府 年轻俊俏的赵玧自收到了那纸秘信后,将自己关在书房中足足一夜,直到翌日推开门时,眼眶血丝遍布,神情残留隐隐愤怒癫狂。 文二爷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想劝,最后还是长叹一声。「四殿下,都是臣误了您。」 「二舅舅,」赵玧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恍若濒临疯狂的困兽。「我的孩儿没了……倾颜姊姊……也再不能有孕了。」 「四殿下禁言!」文二爷脸色一变,警告地扫视过一众职守四周的贴身护卫,但见护卫们俱是神情惊恐,慌忙退下。 赵玧抓住了文二爷,咬牙切齿地怒视着他。「二舅舅,如果不是当初母妃执意要把倾颜姊姊送进东宫,她早就是我的妃子了,我与她又何至于会——」 「四殿下,你还想不想要那个『大位』了?」文二爷勃然低喝。 他一呆。 「如若四殿下甘心一生屈服于太子,甚至是你三皇兄之下,那么便早早散了手中筹谋多年的底牌,臣至多从此被文家除族,再无宗族家世可靠……」文二爷痛心疾首地低道:「臣……虽是你亲舅父,可文家如今长房坐大,你母妃早已亲近长房多时,全然忘却我和她当初身为庶子女,是如何在嫡母兄长手下被搓磨的……」 「二舅舅……」 文二爷声音沙哑了,似叹似泣似笑。「一朝富贵在手,又哪里记得谁才是亲骨肉?四殿下,你若非心知肚明,娘娘重视三殿下胜过你,连同文家长房倾力相助,你又何须这些年来要臣为你多方奔走筹谋?」 「母妃……不公……」赵玧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双目赤红。「先是夺了倾颜姊姊给太子大兄,又将文家全给了三皇兄,难道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儿吗?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要拿走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因为太子有权,三殿下有宠。」文二爷嘲讽地笑了。「你母妃自小聪颖心机过人,她想谋划的,鲜少有失手,她的筹码,也只会留给她认定的赢家。」 如他,虽是亲兄弟,一旦分量不够,也是最能轻易被舍弃的。 江山如画,权势醉人,能当上皇后自是长乐无极,可唯有太后,方是后宫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二舅舅……」 「四殿下,如若你不想再被任何人夺走你心中所爱,不想命运再掌控他人之手,你就得咬牙撑下去。」文二爷紧紧握住他的肩头,眼神灼热。 赵玧一脸迷茫。「可我的对手不只是太子、二皇兄,甚至是母妃和三皇兄和整个文家,而且,而且更遑论太子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始终是不一样的。」 虽说确实是当初他不够强大,母妃才会无视于他的恳求,将倾颜姊姊抛了出去。 可有优秀强大的太子大兄和战功彪炳的二皇兄在前,嫡亲兄长三哥在侧,他在父皇膝下唯有热血天真莽撞的一面可撒欢,可博得父皇的关注疼爱…… 他又如何不知父皇疼他这个幼子,可最最看重的还是太子长兄! 文二爷淡淡地道:「在您生为四皇子的那刻起,就注定您没有后退的权力,区区文家之中,只要手中无权,就只有成为牺牲品的命,何况是皇家?虽自古皆有:皇帝爱长子,百姓疼么儿一说,但坐在至高无上位置的帝王,又如何容忍得了父老子壮的危机?」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赵玧呼吸急促浊重起来,眸光中有着烈火、不甘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惶惶。「二舅舅,你真认为我还有胜算?」 「正因诸皇子已长成了爪牙锋利的猛虎,唯四殿下您年方弱冠、羽翼不丰,对皇上而言威胁性最弱,自然是最能放心宠爱的幼子。」文二爷微笑,面有隐隐得色。「四殿下?您的劣势,恰恰是您的优势。」 皇上如今龙体渐愈,无论在之前的病重是一场谋算,抑或是真有其事,可皇上一苏醒,就表示局势已经被稳定掌控下来,这对四皇子是最好的。 赵玧毕竟是帝王血脉,骨子里窜流的又岂会没有撕咬争夺上位的野心? 「可倾颜姊姊……」赵玧咬牙,黯然。「我怕她等不及了?」 那个女人,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要不起,既没有那个命格和手腕,就别尽做颠倒众生甚至母仪天下的大梦! 文二爷嘴角讽刺一扯,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温和慰解道:「四殿下,您当务之急是到娘娘跟前痛哭一扬,不提往事,只提您本无争位之心,然三殿下现今受文家嫡系主导,不惜下药,致使您和钱良媛乱了伦常……将亲手足步步进逼至绝境,也要剔除可能的皇位争夺者,您……便求娘娘到皇上面前,主动将您遣往皇山守陆三年吧。」 「二舅舅?」赵玧大惊,不敢置信地瞪向文二爷。「不说倾颜姊姊正是需要我护着她的时候,你让我去守陵——这不是正中了三皇兄的下怀?」 「此际正逢风尖浪头之上,四殿下当以退为进。」文二爷平静深沉地道:「况且娘娘就算再器重三殿下,也不会当真坐视你二人手足相残,她是要你退下来,以三殿下为尊,并不是要将你打压至一蹶不振。」 赵玧沉默良久,最后苦涩嘲弄地笑了。「二舅舅,所以我最终……也得牺牲倾颜姊姊了是吗?」 正如母妃选择为了三皇兄牺牲他一样。 「她是你的弱点。」文二爷毫不犹豫地冷漠道,「三殿下和太子,可不会眼睁睁错过这把最锋利的刀。」 ——瞧,在这场皇家兄弟博弈战场中,没有看清楚自己位置的钱良媛,不就把自己和四皇子生生陷于死地吗? 不过,算她还有小聪明之处,知道把这盆脏水往东宫里泼…… 文二爷心中猛然一动,脸色严峻紧绷了起来。 不,不对,以东宫如今被太子经营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钱良媛落胎一事又是如何传进四皇子耳里的? 是……太子?他究竟想做什么? v第24章[03.02] 「我果然是母妃的孩子,」良久后,赵玧低低道。「一样的冷血,一样的无情……」 他们永远会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文二爷默然,半晌后才开口。「活着,有权,才有资格谈论其他。」 当夜,四皇子赵玧果然到文淑妃寝殿内长跪痛泣不起,自请前往皇山守陵,不与兄长争锋。 文淑妃又是心疼又是痛心,她真想打醒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儿子。 「玧儿,你怎么这么大意?」 赵玧低着头,肩头颤抖,哽咽难言。 「此事显然就是太子刻意利用那贱人挑拨你和你三皇兄……你怎么还当真中计了?」 赵玧藏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掐入肉,却是抬起泪痕斑斑的俊秀脸庞,面露迷惘不安。「可、可明明是三皇兄的近卫下手……」 文淑妃完美无瑕地掩下心头一丝窘迫与难堪,柔声地劝道:「傻孩子,这事儿你三皇兄已经来同母妃澄清过了,那近卫早就被收买,事情发生过后,他也马上被处死了,你三皇兄,是绝对不会允许伤害你的人活在这世上的!」 赵玧内心一片冰凉。 母妃,果然为了三皇兄,甚至可以袒护至斯,颠倒黑白。 赵玧强忍着愤怒与绝望,吸了吸鼻子,露出脆弱却又充满信任希冀的神情。「母妃,您和三皇兄没有放弃我对不对?咱们三个才是真正亲生骨血的一家人对吗?」 文淑妃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扶起了小儿子,执着绫帕为他拭去泪水。「玧儿,你和琦儿都是母妃的心头肉,母妃百般筹划算计都是为了你们兄弟俩,你要明白,只有你三皇兄好,咱们娘俩也才能永远在这宫中屹立不倒。」 「……母妃,我听您的。」 文淑妃先是一喜,美眸又复浮上隐隐警戒,紧盯着他,小心翼翼地反复求证。「玧儿,你当真这么想的?你知道母妃这是在保护你?」 赵玧低垂目光,吞咽下喉头酸涩的硬团,轻声道:「儿臣已是名誉有瑕,如果不甘雌伏,和倾颜姊姊……此事就是致命把柄,母妃,无论是谁,都能用它毁了儿子。」 包含他的「亲兄长」赵琦在内。 文淑妃被堵得一窒,想再解释,却见小儿子真挚地对自己哽咽道:「母妃,您放心,儿臣不会让您失望的。」 她这才松了口气,终究是一片慈母心肠,怜爱地道:「母妃会让你三皇兄多多补偿你的,你不是喜欢你三皇兄府里新得的那匹汗血宝马吗,还有那只价值连城的射日弓——」 「谢谢母妃。」赵玧俯下身来抱住了母亲,声音里尽是孺慕,眼神却是冷漠如寒冰。 接下来的日子里,东宫外,局势异常诡异的平静,东宫内更是波纹不兴,仿佛一切如旧。 赵玉照常只回李眠这儿安歇,每日不管再忙,都会记得拎李眠喜爱吃的零嘴儿回来,再不就是偷偷在她枕下塞珍贵美丽的首饰簪环。 李眠也依然温柔贤慧,她什么都不问,平静地亲手为他卸冠更衣,替他揉捏肩颈,散去他镇日操劳国事而显得筋骨僵硬紧绷的疲惫…… 她不断告诫自己,他是这世上待她最好,也是唯一能叫她全心信任的人。 其他旁的,只要他不说,那便是她不需要知道。 李眠把那些不该萌生的苍凉迷茫,重重地压进内心最深处,她得知福惜福,珍惜丈夫对她的一片真心和保护。 贪婪太过,易受天谴。 赵玉知道自己可耻的在逃避,他也有心和眠娘把话说明白,可每每一对上她贤淑柔顺的神情,他心底就无法抑制地闷窒怏怏起来。 他和钱倾颜的前世纠葛,既对她无从释解起,那么说什么都是多余,都是心虚。 赵玉只能想方设法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好像这样就能永远留着她在自己身旁,也叫自己别再那么心慌。 这晚,因着金州大雪成灾,武帝把太子和一干皇子重臣全召进军机堂议事,稍早些百福就亲自回东宫禀报,并再三重复太子殿下的叮嘱—— 「殿下说了,如今天寒,许是会下雪,殿里火笼烧得再旺,娘娘也得千万记着穿裹暖些。」 她静静听着,温和一笑。「好,也请殿下保重身子。」 百福一怔,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可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太子妃一眼,娘娘婉约娴静一如以往。 可想起临来之前,主子那严肃慎重得近乎紧张的再三交代,要他注意主子娘娘眉眼间可有任何不快之色,百福就觉得这段时间东宫微妙的氛围,果然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多心了。 李眠侧首吩咐百茶取来太子的白狐大氅,递到百福怀里,这一如常体贴入微的举措,瞬间打消了百福的惴惴不安,立时眉开眼笑地抱着大氅,恭恭敬敬地对她行了个礼,这才颠颠儿地离去。 「娘娘……」 「嗯?」李眠回到了惯坐的榻上,拿起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儿,继续走针如梭。 百茶迟疑了一下,才道:「娘娘,钱良媛那儿封了殿,还有胡统领的人严加看守,奴婢打听不出——」 v第25章[03.07] 「百茶姊姊!」她闻言心一跳,绣花针险险戳进了指心里,急忙忙放下,一把紧紧抓住了百茶的手,正色道:「你、你往后绝不准再私下打听了,知道吗?」 百茶脸色一白,忍不住跪下来挨近她,眼圈有些发红。「娘娘——奴婢莽撞了,不该未曾先请示过娘娘,可奴婢、奴婢就是不甘心,如今那事已过了大半个月,钱良媛竟还好好儿的,没有被撤封号,也未落罪,奴婢听说尽管那处封了殿,可膳房依然好吃好喝的供着——」 「她还是殿下玉牒上名正言顺的良媛,自然不该减了分例。」握着百茶的手,主仆二人掌心都是一片冰凉,李眠却神色坚定地强调道:「且不说如今宫里宫外有多少对眼睛紧盯着东宫和殿下,本就不宜轻举妄动,落了旁人口实,再者我是东宫主母,却未能管束好妾室,教钱良媛做下有辱皇室的丑事,纵然她有千般错,我也逃不了究责……殿下拘住她是对的,否则一有风声流言传出,东宫也就成了天大笑话了。」 况且,自古皇室对于丑闻的处置,便是用腥风血雨、无数人命去埋葬镇压封存,弟占兄妾此事一出,拥有帝王血脉的四皇子自然无碍,至多受罚一场罢了,可举凡知晓内情之人,尤其是被视为奴婢牛马的宫人护卫,哪个能有活路? 「娘娘,可钱良媛非但不守妇道,秽乱——」百茶难掩激愤,总算还有一分理智地压低了声音,咬牙道:「还意图往您身上泼脏水,难道殿下就这样放过她吗?您难道也就真的不追究了吗?」 娘娘现今已是堂堂一国太子妃,再不是昔日人微言轻,备受欺凌漠视的侯府嫡女,为何还要忍气吞声?怎地就不能拿自己的权力,镇上一镇? 「唯一有资格追究的是太子殿下。」她眼神凝重地道:「百茶姊姊,别再说了,这是皇家的丑事,一旦暴露牵连甚广,可能到时候连我也保不住你,保不住所有知情人……我不想你有事。」 「娘娘呀,」百茶急了,「奴婢这条命值当什么?如果殿下有所顾虑,那奴婢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替您把此事捅到陛下跟前,好教陛下知道四皇子和钱良媛是如何羞辱——」 「百茶姊姊,连你也不明白我的心吗?」李眠勃然变色,厉声斥道,「我是殿下的妻子,他做的任何决定,无论我知道不知道,欢喜不欢喜,我都会一力支持到底——东宫内外,谁都不许坏了殿下的布局计划,否则便是我李眠的仇人!」 「娘、娘娘?」百茶脸色惨白,不敢置信地望着李眠,颤声轻唤,「小姐?」 她强忍住内心酸楚,清秀小脸凛冽严厉如铁。「本宫不需要你帮本宫做主。」 百茶恍若遭受巨大打击般晃了晃,神色迅速黯然了下去。半晌后,缩肩瑟瑟地颤抖着对她伏地磕了个头。「奴婢……知罪……」 「往后,别再自作主张,」她嗓音平淡而疏离。「下去吧。」 「奴婢遵命……」 失魂落魄走出寝殿的百茶浑然不知,身后的李眠噙着泪,无声无息地以袖捂着口,目送着自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良久后,她才缓缓放下已经咬出了齿痕的拳头,疲惫地呼出了紧憋多时的一口长气。 局势复杂,撩乱人心,就连素来老成的百茶也稳不住了。 那她呢?她是否也会渐渐迷失在这诡谲的后宫中,再不复记得自己的初心? 是夜更深…… 不知何时,外头已然扬起大雪纷飞,殿内烛泪静静高堆。 赵玉足下无声地回到了东宫,依然是玉冠乌发,清容皎皎,唯有眼窝底隐隐透出一抹暗青的倦色。 可那样的倦色,却在看见了蜷缩被褥间沉沉睡去的小女人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再藏不住的缱绻思念。 这半个月来,也只有当她睡着了,他才敢悄悄地守在她身边,伸手腾空描绘过她娟秀小巧的眉眼、脸庞,抚摸过她柔滑的青丝,掬起嗅闻感受她独有的轻浅幽香…… 堂堂的一国太子,却像个躲在暗巷见不得光的痴汉,只能远远地、偷偷摸摸地渴盼贪恋着她的温暖与美好。 ——如同前世一般。 这些时日,他几乎不敢直视她澄澈单纯信任的双眼,总在那一汪仿佛能倒映出天光白云的剔透碧水中,看见自己灵魂中的狼狈与肮脏。 他该怎么向她解释,他此际对钱倾颜最后一丝的手下留情,不过是补偿今生注定令她守活寡以终。 又如何能告诉她,若按前生宿命轨迹重来一遍,她的丈夫根本就不是自己? 他……害怕她畏惧轻视厌恶他,因为无论前世今生,他赵玉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 可前世他们相遇太迟,他不能君夺臣妻,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眼睁睁看着她被…… 赵玉心口剧痛,呼吸浊重破碎起来。 但这辈子,她李眠就只能是他赵玉的,不论是谁都休想斩断横阻他和她的姻缘路—— 纵使神佛挡路,他也要遇神杀神,见佛杀佛! 第七章 李眠做了一个奇特迷离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幼时简陋的侯府偏僻院落那年久失修的屋舍,小肚子干瘪瘪,饥火中烧得厉害,她闻到了隔墙飘来的肉香菜香,不断地吞咽口水,傻乎乎地望着比自己身量高上好几倍的厚墙,半晌后,沮丧地垂下头来,只能把自己缩抱得更紧,这样顶着胃,好像就比较不会饿得那么痛了。 「来,给!」 面香透着浓浓肉味出现在头顶,她懵懂地抬起头,看见了一个被撕开一半的大包子,然后才是一个少年的笑脸…… 「娘娘。」 忽地,她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翻身坐起来,呆滞的小脸还有些失神,仿佛依旧陷在梦境里还未完全回来。 身畔绣枕被褥残存着一丝暖意和熟悉的龙涎香,提醒着她昨夜太子还是回宫和她同榻而眠。 v第26章[03.11] 她心怦怦然,却也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小手下意识地抚过那微微下凹的绣枕,倏地感觉到了什么…… 绣枕下不是簪环首饰,而是一只粗胖的如意同心结。 李眠胸口暖意流淌而过,眼眶发温,小心翼翼地取过那歪歪扭扭的如意同心结。 仿佛可以想见,那双辖理国务、掌管生死的修长大手,是如何笨拙地缠绕络子……散了又重打,不知经过几回,才能做出这只同心结。 她心中悲喜难解,最终也只得一声低低叹息。 「娘娘,该起了。」床帐外,百茶轻声唤醒她。 「嗯,我起了。」她脸红心跳地忙将如意同心结藏进袖子里,眼儿亮晶晶。 只是床帐掀起,露出了双眼肿得跟核桃似的百茶,低垂目光,怯怯地不敢对上她的眼神。 李眠一个楞怔,笑眼也有些黯淡了,终究不忍地温声道:「百茶姊姊可都想明白了吗?」 百茶颤声开口,「是奴婢想左了,险些给娘娘惹祸,往后再不敢妄为。」 她摇了摇头,解释道:「百茶姊姊,我并非担忧你会闯祸累及于我,而是东宫眼下群狼环伺,如果咱们还不能同殿下气力往一处儿使,各自私心为政,也只会好心办坏事,这个道理我也说过好几回,可你因着关心则乱,总将之抛诸脑后。」 百茶至此终于听明白了,蓦地跪了下来,哽咽道:「小姐,奴婢错了,请小姐再给奴婢一次机会,莫把奴婢送出宫——奴婢、奴婢是要永远服侍小姐的!」 李眠脸上笑容消失了,握紧了百茶颤抖的手。 终究是陪伴自己多年的百茶姊姊呀,也最是明了她的人。 「小姐……」 「百茶姊姊。」李眠扶起她,正色看着她,柔声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这世上看着再稳若泰山的倚仗,再稳操胜券的局,也没有一定万无一失的道理,往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们谁也不知道,可我想在我还能护得住你的时候,保你平安。」 「小姐,我不走,百果已经离开了,小姐身边再也没有人服侍,我绝不走!」百茶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膝头,泪流满面地求道:「小姐别赶我走,我往后真的再不敢自作主张了——」 「这些年谢谢你了,百茶姊姊,但就只陪我到这里就好了,好吗?」她低头,抚着泣不成声的百茶,低声道,「……别教我担心。」 「小姐……」 百福看着脸色苍白泪流不止的百茶,迟疑地望向上首神情沉静平淡的太子妃,欲言又止。 百茶最后缓缓地伏下身去,重重向李眠磕首拜别,肩头颤动…… 李眠流云金绣大袖中的双手交握死紧,却藏得极好,只让人看见身为太子妃的端方雍容。 待百茶近乎失魂落魄地退下后,大殿内久久岑寂无息,针落可闻。 新提将上来服侍的宫人们垂首敛容,在这一瞬起,皆对这三年来温顺贤淑软脾性的太子妃娘娘,不禁油然升起敬畏之心。 虽说罚以遣送出宫是重了些,但经此一事,也不啻在东宫诸人头上沉沉敲响了一记警钟。 太子妃这是在立威!并且诫示众人,就连娘娘身边头一等亲近人儿的百茶姑姑,因着做错了事儿,亦是当罚则罚,必不会有半点包庇纵容。 「百福公公,」李眠静静地道:「本宫备下的东西,请公公遣人也一并送去吧,百福公公……帮本宫看着点,莫教外头的人怠慢了她。」 「奴才领命,娘娘只管放心。」百福咽下了叹息,恭敬道。 「你们也都下去吧。」她不动声色地吩咐。 「是。」 好半晌,李眠神情淡淡地靠在鎏金嵌玉的鸾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然,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住了她,她微微惊动,抬起头来。 赵玉清俊的脸庞低俯下来,大手左右搭住实椅扶手,直直凝视着她。「为什么?」 她心重重一跳,眸光低敛。「什么为什么?」 「既然不舍?为何不把人留下陪你?」 「殿下……」 「你很久没有唤我玉郎了。」 李眠滞了一下,想起今晨枕下的同心结,再想起往昔此间种种,轻声道:「玉郎。」 下一瞬,她被紧紧揽进了他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眠娘,你不信我了。你不信我能护好东宫,护好你,对吗?」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就是质疑他没有能力保住她身边的人,所以才会借机把自幼陪伴服侍她长大的百茶送出宫去。 第27章[03.15]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万千酸涩甜苦说不出的情绪,平静地道:「玉郎,我是你的妻子,自然信你,也绝不会令你有后顾之忧的。」 他身子一颤,略松开了她些,目光深情而忧伤地注视着她,苦笑。「那么你信不信,我对钱倾颜并无半点男女之情?」 她抬起眼。「殿下命人圈禁她,外头布下护卫重兵,是防她也是护她,是也不是?」 良久后,他几乎在这样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张口欲辩解,却听见她低声道:「你可以瞒我,但不要骗我。」 他眸底的无奈与苦涩更深,隐有苍凉。「所以,尽管孤恋你至深,都不足以让你全心全意地信我,这世上谁是我在乎的,唯有你而已,而我赵玉,纵然伤尽天下人,也决计不会伤害你一分一毫。」 她咬住了下唇,心疼了疼,有些不安。「殿下……」 「难道钱倾颜胜过你我夫妻情分?」 李眠瞠目结舌,一股怒气陡然上涌。「殿下,您这是做贼喊捉贼!难道是臣妾要钱良媛……胆大妄为私通有孕还陷害臣妾不成?」 「孤不是——」他一愣,修眉蹙起。 「臣妾知道您圈禁着她,除却防她护她之外,也是唯恐丑事扬出,必生惊涛,届时父皇震怒,谁也讨不了好!」她挺直腰杆,小脸绷紧,难得地激动红了眼圈。 「你既知孤的心思,又为何……这般气愤着恼?」他怔了怔,俊美的脸庞罕见地严肃而透着深深不解。 「我气愤着恼……」她心口一酸,终于抑不住的激笑。「是因你总不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做了哪些安排,我又该如何措举反应才不会坏了你的事,才能帮上你的忙。我、我就像被豢养在金碧辉煌安全无忧洞穴中的宠物,只能由你来抉择什么对我好……」 「这样不好吗?」赵玉无法理解她的伤心,却看不得她含泪难过,心疼地忙用大袖擦着她眼睛。「别、别哭,都是孤不好,你狠狠打孤几下、踢几脚出出气也就是了,就是……别哭了。」 面对这样宠溺又慌乱的丈夫,李眠只觉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不断涌上来,教自己气苦也不是、埋怨也不是。 「眠儿,玉郎这辈子只想护好你,风雨无侵,滴水不漏。」 「可我也想跟你并肩作战,我是你的妻子。」 「那便永远好好儿地在孤身边,永远别离开孤。」 「……钱良媛呢?」 他沉默了,而后才哑声道:「孤自有安排,你不用担心。」 她顿了顿,明知不该生起醋意,却依旧惶惶,鼓起勇气道:「如果,如果她和四弟确实彼此有情,那殿下或可成全——」 「不。」他眸底杀气一闪而逝,声音温柔目光无情。「孤不会成全。」 历经前世种种,他如今不因尚未发生的事而抢先出手报复斩断孽缘,已是顾念老秃驴所说的,留一念之慈……至于其他,休想! 赵玉咬牙切齿,浑然不知自己的「不应不允」,听在李眠耳里却成了南辕北辙的另外一层涵义。 李眠眼底的期盼渐渐地熄灭了下来,闭上了眼,自失地笑了。 她脑子昏头了,方才在说什么傻话啊?兄妾弟继,不说在皇家,便是民间也是骇人听闻的,所谓的「成全」,自然……是不能够的。 但不知他留着钱倾颜,究竟真是另有安排,还是另有隐「情」? 可她不会再追究,只因便是追究了也问不出真正的答案。 李眠觉得一切的乱絮如麻又绕回了原点,她却不能……再把自己绕死进去了。 赵玉却是言毕后,仿佛捧着世上最珍贵之物般将她小心翼翼揽入怀中,大掌轻轻拍抚后背,抱着颠颠儿地摇晃哄着,让她所有的忐忑酸楚郁气,犹如一挙打在了无处着落的棉花上,有苦说不出。 她能感觉到他拥抱着自己时,宽大臂怀透着微微紧张发慌,对自己的在意显露无遗…… 千般愁绪万般言语,最后,却也只能浑身虚乏地偎在他胸前,感觉到他擂鼓般的心跳,感觉到自己的莫可奈何,终化无语。 世间夫妇,有人两心相知,有相敬如宾,更有情同陌路,她和玉郎得以夫妻恩爱情深义重,尤其身处巅峰之上的皇宫之中,已是万分难能可贵。 就这样吧,别多想,别贪心。 老人儿总说瑞雪兆丰年,只是因着金州雪祸缘故,连着京师连连下了两场大雪,却教京师隐隐人心浮动。 也不知从哪日起,竟一夜之间传出了天降雪灾乃是「太子无德,上苍震怒」的流言来。 坊间酒肆及许多贩夫走卒惯常歇脚的行店中,更是议论着近几年来何处水灾、何处蝗灾,蛛丝马迹寻串之下,皆能和东宫扯上干系。 更有甚者,连三年来太子妃无出,东宫也无人诞下皇嗣,想必若非是太子妃不贤善妒,就是太子根本不能人道……一个不能有子嗣的太子,又有何颜面稳坐这储君之位? 这流言铺天盖地而来,不只是在民间窜谈,就连今日朝堂之上,也有不少文官诤臣跳出来激烈谏言—— 「臣有本奏!」 「老臣也有本要奏?请吾皇裁夺!」 「太子无后,乃撼动国本之大事,还请圣上三思……易储。」 第28章[03.19] 「万岁啊……大武王朝万万不能毁于太子之手……」 十数名臣子痛心疾首地跪伏陈词,其中不乏有三朝元老,颤颤巍巍的御史皇老大夫一头苍苍白发重磕在金殿上,口沬横飞,涕泪交纵。 金阶之上的武帝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气色明显好上不少,更是帝威赫赫,深沉慑人,听着这一阵闹闹腾腾的,不禁瞥了端坐自己下首一阶的太子,眼神隐诲莫测。 赵玉依然清贵雅致从容如故,嘴角微微上扬,饶富兴致地听着、看着。 底下立于最前的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则是心思各异,面上有担忧的,有似笑非笑的,还有眼神含恨的。 三皇子赵琦越步上前,英俊面庞带着忧心,焦急地道:「父皇,万万不可啊,国之储君岂可轻易废立?太子大兄才德兼备、能力卓绝,虽至今膝下犹虚,料想是儿女缘分未到,如若众臣为此有所沉吟不安,那父皇再多赏赐良媛淑女到东宫服侍太子大兄也就是了。」 「父皇,」高大魁梧的二皇子赵珽声若宏钟,抱拳禀道:「虽说儿臣这个做弟弟的也不愿相信兄长是那等不堪之人,可人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太子若不是立身不正,又哪里会招来满天谣言?」 「二皇兄慎言!」赵琦俊脸一沉。「同为皇室子弟,却遭有心人恶意污蔑,二皇兄不思为兄长说情,反倒落井下石,岂不令兄弟们心寒?」 「三弟果然不愧受淑妃娘娘调教有方,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明明不是同一回事儿,竟还能睁眼说瞎话至此,为兄也是佩服佩服。」赵珽哈哈大笑,「难怪本殿下常被人说是没心眼的大老粗,确实也不算冤枉了。」 赵琦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二皇兄,你又误会我了。」 四皇子赵玧低头,嘴角讽刺地微勾。 咬吧!这些哥哥互相撕咬得越狠越好……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家,骨子里都是同一类人。 武帝神情越发阴沉难看,他扫了一脸笑吟吟的太子,胸口的闷窒感更深了。 ——混帐犊子! 眼看皇子们对上了,底下文武官员也骚动起来,纷纷直着脖子七嘴八舌,有的一力支持御史的弹劾,有的则是想趁火打劫,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构陷之词,自然也有清正臣子居间为太子喊冤辩驳…… 可武帝又如何看不出在这一场闹剧之中,太子门下人马却始终保持沉默,半点未有跳出来护主的意思。 武帝眯起了眼,这混帐又在盘算着坑杀谁了? 不过,眼下却也由不得他。 「太子,可有话自证?」武帝目光深沉凌厉地盯向赵玉,隐含戾气。 赵玉微微一笑,缓缓起身向武帝行礼,轻叹。「儿臣无话自证,皆由父皇圣裁。」 武帝一口老血险些呛出,冷笑道:「好,既然太子举不出足可自证之据,又不能及时逼止流言扰民,致使朝堂纷乱,便无失德,也有无能之过……即日起,闭宫思过三月,以儆后效。」 「圣上英明!」 「还望皇上三思啊……」 赵珽低哼了一声,面色阴森——只不过思过三个月,父皇也太偏心,这雷声大雨点小的,能顶个屁? 无怪乎母妃总说,别看父皇老是和太子不对盘,可私心里还是最看重赵玉的。 可他就不信,一个名声败坏的太子,父皇还能容忍多久? 父皇当年可是踩着众多皇叔伯的血肉上的位,骨肉血亲于帝王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赵玧则是面上掠过一抹温笑,像是对此处置欣慰至极。 光只一小小流言蜚语,自是憾动不了太子的宝座,然而一国储君却被皇帝金口直指无能,其后引发的巨大政治震荡,恐怕已不是区区闭宫自省三个月就可以消弭。 况且闭宫自省,太子就得交出目前明面上吏部、兵部的差事,他赵玉,在这三个月内就是只被拔了獠牙的老虎。 时机从来不待人,三个月虽然不足以让他和老二击溃,甚至瓜分掉太子明里暗里的势力,可至少能一举拔除太子于吏、兵二部安下的棋子,让他于朝堂六部之中陷入无人可用、孤军奋战之境。 前朝后宫很快就收到了太子被斥,遭罚闭宫自省三个月的消息。 李眠正在鸾凰宫陪江皇后和一群嫔妃说笑——其实是嫔妃们说,她和江皇后负责笑。 只不同的是,她是好脾性地倾听微笑,江皇后则是玉手斜撑着粉腮,笑得霸气测漏,看着底下的跳梁小丑唱大戏呢。 底下一群莺莺燕燕,这个酸溜溜地说哪个姊妹心机甚重,居然刻意在御花园抚琴勾引夜游的皇帝,另外一个则是娇滴滴地反击说是对方颜色太寡淡,惹不来皇上垂怜还丑人多作怪…… 还有更多年轻貌美的嫔妃畏于文淑妃和俞德妃的权势,纷纷谄媚讨好地簇拥在身边,满口天花乱坠地吹捧着她们二人。 有的夸文淑妃是当世第一才女,有的赞俞德妃巾帼不让须眉,可无论怎生拍马屁,却无人敢有只字片语攀扯到上首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再人老珠黄,可只要一日掌握凤印就是她们的压顶泰山,更何况经过上次……就连皇上也被江皇后一口一个「本宫是按宫规处置」堵得脸色铁青,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的嫔妃们被罚去先太后慈宁殿洗刷一整天…… 皇上,这是杠不过皇后啊! 嫔妃们再不甘心,也知道以自己的美色或荣宠,想挑衅皇后不啻自寻死路,所以,这不一个个都盼着母家势大的文淑妃和俞德妃娘娘能掀翻了皇后娘娘吗? 第29章 「眠娘,你仔细看着。」江皇后慢条斯理地捻起一块桃花酥,却不忙放进嘴里,而是侧首低道:「女子为了男人竟可以尖酸蠢笨至此……抢来抢去的肉骨头,偏偏是早馊了的,是旁人不要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原本礼貌微笑到无聊,开始在发呆的李眠险些被江皇后这话逗笑出声,她忙假意揉了揉鼻尖,努力藏住笑意,小声地回道:「呃,母后高见。」 虽然做儿媳妇的没帮被称作「馊掉肉骨头」的皇帝公公说两句好话,实在有点儿太不厚道,但母后才是她中的女神呀…… 「女人至重要的是让自己过得舒坦,」江皇后优雅的端起茶盏,仰首却喝出了烈酒的范儿来。「局势怎么变化,男人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儿是搭理不完的,本宫啊……有时还挺怀念当年那些在北疆策马行猎的日子。」 只怪当时年纪小,要是早知道别在断雁崖下乱捡「东西」回家就好了,那么现在的她,犹是草原黄沙上最快活骄傲的红鹞子…… 李眠怔怔地望着皇后,不知怎地,竟从她嘲讽的微笑中感觉到了一丝怅然。 「母后,儿媳无论如何都是随您的。」 江皇后回过神来,笑了,揶揄道:「你这么说,太子醋桶翻倒,可要来找本宫算帐了。」 「太子和儿媳一样,孝顺侍奉您的心是永远不变的。」她神情认真的道,「我们都是没娘的孩子,可我们现在有母后了,不管时势怎么变化,您都是我们的母亲。」 江皇后一时看住了,片刻后揉了揉她的头,目光柔软了一瞬。「傻子。」 她心窝暖暖热热的,忍不住偷偷地偎蹭过去,「是傻孩子。」 江皇后神情有些恍惚,有些感动,最后低低叹了口气。「……傻孩子。」 但愿,这傻孩子比她幸运。 就在此时,有个侍女进殿来向文淑妃附耳轻禀了句,文淑妃眸光幽闪,轻轻颔首并挥退了来人。 江皇后可没错过这一幕,挑眉冷笑。 不过是这十多年懒怠理会这宫里的是非肮脏一屋子蠢货,还真当她是面团人儿任揉捏了? 戴嬷嬷早就蠢蠢欲动了,一见江皇后示意的眼色,沉声道:「大胆婢子!不经通报,竟私闯鸾凰宫如入无人之境,藐视皇后凤仪、视宫规律法于无物。来人,将人押下去按宫规杖三十,贬浣衣房,本日守殿门者,未能尽责搁阻,一作同罪论处!」 「是!」 「慢!」文淑妃按下惊怒,温柔轻喝住。「戴嬷嬷不经查问就擅行杖令,这是存心给皇后娘娘招祸抹黑,还是怕言官们缺了弹劾娘娘的实证吗?」 看来刚刚那侍女冒着胆子送进来的,对于文淑妃而言是一大好消息。 江皇后心念微转…… 只不过,皇帝还没死,太子还没废,文淑妃就敢在她的地盘,当着众嫔妃的面前这么直接拦戴嬷嬷的话,藉以打她这皇后的脸,这却不大符合文家素来阴着来的损毒风格。 果不其然,文淑妃话声甫落,俞德妃这没脑子的就见猎心喜地蹦出来乱打王八拳—— 「可不是吗?皇后娘娘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拿人,这是想杀人灭口吗?」俞德妃眼睛一亮,兴奋地觉得自己这是发现了真相。「难道这个奴婢真是掌握了什么皇后娘娘的错处?」 文淑妃的笑容有些发僵,内心暗骂了句蠢材,连作了球给她都不知道怎么踢。 江皇后还没来得及嗤笑,李眠已经看不下去了,她霍然起身,向来温顺的小脸绷得紧紧,对着得令而入的金羽卫道:「娘娘懿旨,还不把人押下去?」 江皇后惊异地望向这个从来不敢擅专的儿媳,心下不由一暖。 这傻孩子?这是怕她这个母后吃亏呢! 戴嬷嬷更是老怀欣慰,暗暗拭去眼角的湿热,果断昂然地护卫在皇后和太子妃身边—— 是,这鸾凰宫,可由不得贱人们放肆! 一队金羽卫二话不说躬身领命,三两下就将尖叫挣扎的侍女和守殿门的宫人捆走了,气势汹汹,震慑得众嫔妃目瞪口呆瑟缩后退。 文淑妃脸色变了,对上李眠。「太子妃好大的威势,本宫身边伺候的人,你一句话说押就押,眼里可还有本宫这个母妃在?太子妃这可是僭越之罪!」 「淑妃娘娘还少说了一个字,」李眠笑笑,口气温和却坚定。「您是『庶』母妃,皇后娘娘才是本宫的嫡母后,况且淑妃品阶不过正一品,本宫忝为东宫太子妃,却是超一品……若不论家情只依国法,淑妃还得向本宫见礼,所以区区一个侍女,你说本宫押得还是押不得?」 众嫔妃大气喘都不敢喘一声,满眼俱是「太子妃今儿是吃错了什么呛药」的愕然惊惶。 俞德妃则是一脸幸灾乐祸地瞄着文淑妃——该! 文淑妃修剪得完美的指尖紧紧陷入了掌心,忽地怒极而笑,柔柔地嗟叹一声,「唉,本宫原还心疼太子妃,搁着阻着教你晚些知道,免得忧思过甚,可没想到好人做不得……太子妃如今咄咄逼人直指本宫品阶不及你,但不知有一个被圣上痛斥无能,训诫闭宫思过的太子在,太子妃又是怎么能把腰杆子挺得这般直呢?」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李眠脸色刷白,有一丝惶然地望向江皇后。 江皇后神情慎重,沉稳地握紧她冰冷的小手,低声道:「太子是个有主意的。」 李眠刹那间心头大定,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迎视文淑妃怜悯中透着愉悦的目光,淡淡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圣上既是明君,也是严父,父亲锤炼孩子也是为着儿女成材,我们这些做子媳的自然欢喜领受,好好听从父亲训导自省……可若按淑妃娘娘这话,倒像是说父皇不慈了?」 文淑妃一口气直冲喉头,秀美脸庞微微扭曲,暗恼这温软好欺的李氏究竟是何时变得这般厉害? 第30章 只不过就算口舌争了上风又如何,太子闭宫自省三月已成定局,这回被打压了下去,他们就没打算让东宫再有翻身的机会。 「太子妃……」 文淑妃话还未说完,李眠已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淑妃今日迫不及待想训诫小辈,那本宫也不好扫了你的兴致,来人!传三皇子妃进宫向母后请安,并听领淑妃教谕。」 「你!」文淑妃只觉老脸热辣辣,好似活生生被甩了个响亮的耳光。 俞德妃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落井下石地连连拍手称快。「瞧瞧,这才叫自作孽不可活呢,别以为谁都忍得了你那个酸不溜秋矫揉造作的样!」 文淑妃气得身子频频颤抖,斯文秀雅尽失,冷冷扫了俞德妃和李眠一眼,眼神最后落在始终不动如山,嘴角微扬的江皇后上。 「皇后娘娘,臣妾可否与你说交心话?」文淑妃收起了怒意,优雅无比地行了个礼,款款拾级而上走近江皇后,却叫李眼和戴嬷嬷双双向前搁住了。 「让她上来。」江皇后不动声色。 李眠迟疑了一下,戴嬷嬷将她带开,低声道:「娘娘莫担忧,主子自有主张。」 文淑妃不会蠢到当场对江皇后不利,自然,依着江皇后的身手,她也动不了江皇后一根寒毛。 文淑妃寒着眸,噙着笑来到凤座旁,微微倾身,以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含笑一字一字道—— 「臣妾知道你是一心站在太子那头了,可太子也好、几位皇子也罢,无论哪个,都是你的儿子……哪一个也都不是你的亲儿子,皇后姊姊啊,臣妾,真、同、情、你。」 ……淑妃,终于露出了她的獠牙。 江皇后还是没有动容,依然用着文淑妃痛恨了大半辈子的高傲与疏离眸光注视着她,慢慢道:「你以为我还在乎吗?」 「无论谁上位,都要尊我为太后,而你,永远是居于妾位的太妃。」江皇后神情似笑非笑。 「你信不信,就算是老三登基为皇,他也绝不敢违逆祖宗家法,不顾士族贵胄、文武百官及天下非议奉你为太后,况且,你别忘了我是从『哪儿』来的?」 文淑妃愀然变色,惊疑不定地低喘了一声。「你——你不是已经破——」 「破族而出?」江皇后高高地挑眉,眼神里有一抹冷入骨髓的凛冽和讽刺。「文家果然消息灵通,遍布大江南北。」 「臣妾不明白皇后娘娘意指何为……」 「劝你一句,别把人都当傻子。」江皇后冷漠道:「不争,不是因为不会,而是因为不屑。」 帝宠是,江山亦如是,否则她早已趁武帝病重之时,不理会他究竟藏了多少底牌,狠一狠手,一掌碎了他的心脉。 ——那么现在,哪还有文家俞家什么事? 不过是顾念着天下百姓,不愿这眼下安生日子被随之而来趁火打劫的内忧外患砸得稀巴烂,当真以为她怕了这帮狼心狗肺的蠢东西? 文淑妃极力镇静下来,想起帝后这几年渐行渐远,夫妻离心迹象流露无遗,只当皇后此刻不过是虚张声势,不禁又升起了满满鼓胀的信心,嫣然一笑。 「皇后姊姊,事已至此,强撑又有何用?端只看这场棋局,谁才能真正笑到最后。」 江皇后已经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自顾自的起身,牵起李眠的手。「本宫乏了……」 ——都滚吧! 回到内殿后,看着心神不定的李眠,江皇后难得语气温柔了一丝。 「去吧,去到他身边,只要风雨同舟、夫妻同心,这世上便没有什么能为难伤害得了你们。」 李眠眼眶湿热了,一脸感激地紧紧回握江皇后的手。「谢谢母后,儿媳懂了。」 第八章 李眠心焦地赶回东宫,无视外头大批包围东宫、煞气凛凛的玄铁将士——那是唯有皇帝方能下令调动的蟠龙卫——俏白脸庞神情紧绷,越过封锁后便唤停了软辇,径自一跃而下,倒吓得随侍宫人忙慌搀扶。 「娘娘当心!」 也恰恰是这个动作,令她刹那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不能慌! 眼下,东宫内外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慌乱失措没有主心骨的太子妃。 「殿下呢?」 正匆匆迎向前来的百福忙道:「回主子娘娘的话,殿下正在寝殿,让奴才来接娘娘,便是让您别担心,殿下无事的。」 怎会无事?不过是不想她烦忧罢了。 她心头发涩,深深呼息两个来回,对身旁宫人道:「吩咐下去,严加看守东宫各处,周承徽、文昭训和金昭训那里尤其看牢了。」 「是。」 第31章 至于钱良媛,自有人看着……她也不多费那个心。 「这三个月间,凡殿中省拨来的米粮物什千万仔细,尤其尚食、尚药二处,最易叫人动手脚,且自今日起,东宫一针一线都不得外流,以免遭人藉词构陷。」她思忖了一下,又道:「此刻想必京中勋贵大臣女眷也避东宫唯恐不及,不会有投帖求见,倒轻省了咱们一番功夫。」 「是,奴婢等明白。」 李眠又叮咛了几项至关要紧之事,这才挺直腰杆,沉稳地一步步往寝殿方向走。 百福一路服侍在侧,心头大大松了口气,也不由对这个平素温顺软性儿的主子娘娘生起一股敬意。 京师流言蜚语满天,太子被圣上训斥无能,罚以闭宫自省三个月,林林种种不利于东宫的消息,往重了想便是储君不稳的征兆……原以为主子娘娘此刻恐怕要急哭了,再不也是六神无主,可万万没想到主子娘娘却罕见地强硬起来。 百福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李眠轻问了一句:「百茶安置的如何?」 「回主子娘娘的话,百茶姑姑已经在安济堂旁的一所三进小院子落脚,奴才也命人从中牵线,现下百茶姑姑每日都去指点那些贫苦孩子绣活儿,精神好很多,听说这两日面上已经见笑容了。」 百福连忙回禀。「娘娘慈心,教孩子们学会一门手艺,将来养活自己也是绰绰有余。」 她想笑,却又有些落寞。「别让他们知道这一切是我安排的,尤其是百茶。」 「娘娘为什么……」百福语带犹豫。 「百茶姊姊没有家人,自五岁被嬷嬷买进德胜侯府,我和嬷嬷就是她唯一的家人,我们同时跟嬷嬷学的苏绣,她向来勤奋用心,初始学得比我快又好,只她一心服侍我,耽搁了手艺也误了年华。」李眠语气有些惆怅,「她软又喜欢孩子,将来不管嫁不嫁人,调教出几个知心的小姑娘既能继承衣钵,也能奉养她终老……平安和乐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将来,自己若真有这个命登上凤位,有她暗中护持着,谅谁都不敢动百茶和百果分毫,可假如东宫殒落……也连累不到两个早已被遣放出宫的人。 「娘娘就不怕百茶姑姑误会您吗?」百福叹了口气,他从胡统领口中得知,百茶自出了宫后就失魂落魄的,时不时朝皇城的方向发呆,有时还偷偷掉泪。「或者,等尘埃落定,您再接她回宫服侍——」 「只要旁人知道她不再是我的软肋,就不会有人伤害她藉以要胁我。」她目光坚定。「我宁可让她误会我一辈子,彻底忘记我是她的主子,也别再把她的一生虚掷在保护我、成全我上头。」 这世上人们的高贵与否,从不在于身分地位,而是一颗待人的心真或不真。 若是真心盼着一个人好,就算她离自己于天边遥远之外,只要知道她好好儿的,那便也安心足够。 百福心有所感,默默颔首无语。 李眠最怕自己给丈夫添乱,因此也亏得和百福这一番交谈,移转了心绪,令她在踏进寝殿的当儿,已显得冷静自持镇定许多。 那个熟悉颀长的身影斜倚在窗边榻上,一袭雪狐护领月牙长袍,越发清冷飘逸如仙人,浑不似是位高权重的一国储君。 仿佛,随时就会御风而去…… 她一紧。「殿下?」 赵玉回眸,英俊昳丽得教人心悸的脸庞有一抹疲惫之色,却还是对她笑得温柔如春水。 李眠眼眶一热,一步一步走近他跟前,对视着他温润的笑眼,蓦然张臂紧紧环抱住了他的颈项,将他揽进自己柔软怀里,喑哑却有力地道:「玉郎,别难受,我在,我都陪着你。」 深夜,江皇后卸了满头朱翠一身华服,随意着件单薄袍子,散着长长的头发,光着脚盘腿坐在正对着殿中几株红梅的大窗下,一大壶酒,一大盘堆得高高的卤牛肉块,一钵椒麻爆豆子。 这宫里的景致,一贯如此。 漂亮的、精致的如此刻意,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就连人待久了也一个样儿。 三十几年了啊…… 「戴嬷嬷,你想家吗?」江皇后喝了一口酒,滋味香甜却绵软无力,哪里有北疆那些粗粮大缸酿制出的烧刀子那般灼入肺腑肚腹的得劲儿? 戴嬷嬷体贴地侍立在身后,为她披上了件玄色狐裘。「娘娘,夜里寒,当心冻着了。」 「是啊,本宫年岁也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大雪封山也能逮獐子的小野人了。」她笑了起来,眼角已有岁月纹路,却依然明亮得像昔年那个大嗓门的红裳小姑娘。 ……笨小子,连射箭也比不过我,你家阿爹肯定羞死啦! 戴嬷嬷强忍酸楚,笑道:「娘娘正是壮年呢,老奴才真叫年岁大,脸上的皱褶子都能夹死苍蝇了。」 江皇后也笑,不过却是笑得茫然恍惚,仿似走着走着就迷了路的孩子,再回头,也永远失去了归家途。 ……那个娇骄恣意的红裳小姑娘已然在流光里长大了,失去了,渐渐老了…… 「戴嬷嬷,咱们这三十余年过得真长、真累啊!」她低喃。「明明我想干一番惊天动地、足以睥睨天下男儿的大事,可却怎么胡里胡涂地跟一窝子娘儿们瞎搅和到了现在,什么正事也没做……阿爹教了我一身过人的好本事好武功,结果我把自己陷在这皇宫里发熏长蕈菇,亏得他老人家不在了,要不只怕得被我再活生生气死一回去。」 戴嬷嬷热泪再也抑不住的落了下来。「娘娘,您别这么说自己,这是缘分,也是命……可总算,您也是选了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儿。」 要是不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儿就好了…… 江皇后声音低微得无人闻见,仰首灌了一大口酒,哈哈大笑。「哎呀!现在早就不喜欢啦,那老黄瓜谁爱吃谁夹去,本宫只爱大杯酒大口肉……嬷嬷来,咱们今儿好好搓上一顿,几百年没这么大块大块的吃过肉了,难得太子这回送来的厨子烧得一手好北疆菜,你闻闻这味儿,熟不熟悉?」 「可不是吗?老奴闻着这香味也都馋了,今晚就放肆一回,陪娘娘好好吃喝乐呵乐呵。」戴嬷嬷吸吸鼻子,露出笑容来。 那酒终究还是醉人的,也或是江皇后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千杯不醉的北疆头领小公主了,酒酣耳热之际,浑然不知殿内角落何时有个高大身影静静僵在那儿,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第32章 那高大身影眸底的震惊、心虚、悔愧、失落,甚至惶惶……无人得见。 可就算该瞧见的都瞧见了,怕是这鸾凰宫中早已没有他这个帝王可立足容身之地了。 翌日。 李眠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榻,小心别扰醒难得无须早朝、可拥被熟睡的丈夫。 在晨光下,赵玉俊美面庞如昔,眼窝下方却隐隐有一抹暗青色。 「玉郎,」她眼眶发热,心头酸涩发软,喃喃道:「这次,换我保护你。」 君父态度隐晦敌友难分,手足如毒蛇伺机噬咬…… 可你还有我,咱们无论成败生死总是在一处的。 绕出内寝殿,李眠在宫人的服侍下到东侧间梳洗更衣,一改昔日素净雅致的衣着做派,反倒特地挑了袭正红色绣金翟鸟太子妃常服,绾发盘髻簪花冠,稳重雍容地步出寝殿。 「主子娘娘,」百福躬身上前。「人都齐了,正等着娘娘示下。」 她面容平静的点下头,「好,这便走吧。」 须臾,东宫正殿上首正座之上,李眠沉静地端坐着,清冷的目光扫视过东宫内院众人。 在场的内侍管事和掌事姑姑们屏气凝神、恭敬侍立,人人面上肃穆,却不见一丝惊慌不安之色,可见多年来太子御下有术,经此大难,东宫依然人心稳固忠心果毅。 「春分姑姑。」她开口。 「奴婢在。」一位中年掌事姑姑闻声而出。 「德胜侯府那头近日如何了?」 「回主子娘娘的话,李二小姐七日前已入二皇子府为侧妃,然宫中玉牒犹未记册,侧妃冠袍仪仗也未赐下。」春分姑姑口齿俐落禀道。 她沉吟,随即笑了笑。「那么,就别扣着了,明儿就给了她。」 春分姑姑神情略显疑惑,仍是恭声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处置。」 「记着,多备些上好头面,」她意味深长地道:「新侧妃如花似玉,又如何少得了锦上添花端华富贵,岂不是打了二皇子和德胜侯的脸面。」 「奴婢明白。」春分姑姑眸中精光一闪,含笑应道,领命而去。 「百胜公公,」她望向矮胖滚圆一脸和气的中年内侍,温和道:「陛下富有四海,尚膳坊点心院人才济济,想来前儿咱们东宫孝敬去的两名面点师手艺在那儿亦是无用武之地,况且东宫受旨闭宫自省,主仆一体,更该回来一齐思过,所以今儿就劳你去把人领回来吧。」 「老奴必定不辱使命。」百胜眉开眼笑,迫不及待下去办差。 她也笑咪咪的——自己这个儿媳如此识相,父皇应该深感欣慰了。 虽然这两椿事儿都是小打小闹,伤不了筋也动不了骨,但千金难买她乐意,长年被当包子久了,这回换她恶心人一把,不为过啊。 百福随侍在她身后,忍不任一脸老怀甚慰地憋着偷笑。 宫里上下谁不知陛下吃惯了那两位的面点吃食,尤其在大病初愈后,也就两位师傅的白案功夫能叫他老人家多吃上那么一碗半碗的…… 这下可好,咳,不过让陛下大冬日的净净肠胃也好,省得油腻积食得上火,闹得自己和旁人都不得安生。 百福内心大逆不道地哼哼腹诽。 「文庶母妃和俞庶母妃近日精神抖擞的,显是日子过得太滋润了,给闲的。」她想了想,慢吞吞地道:「我那两位妯娌弟妹的事儿,还是不用再瞒着好了,终归她们才是一家人嘛。」 所以比如二皇子妃悄悄弄死了几个妾室腹中,俞德妃期盼已久的小孙子,还有三皇子妃为了能抢先有孕,暗暗给三皇子下了床帏间不可说的狼虎之药…… 李眠以前总觉得自己在妯娌间因着脾气温软,经常被两个出身高门的弟妹视作隐形人儿,还曾有些忐忑和黯然,但现在才知,隐形人也有隐形人的好处,无人瞧得起也就没人忌惮她,反教她「被迫」听了许多秘事去。 如今想来,在皇宫中混久了总会有些收获的……古人诚不欺我。 「主子娘娘说得是,」百福嘿嘿搓手,一副等着大展身手的模样。「这等小事就交给奴才办吧?」 她嫣然一笑。「就有劳百福公公了,最好是好事都一齐来,也给两位庶母妃添添趣儿。」 「嗳,奴才晓得,一定让两位娘娘惊喜交加。」百福乐颠颠跑了。「主子娘娘尽管等着好消息便是!」 其余人等,无不一脸羡慕又忌妒地瞅着百福那俊秀清瘦的小身板儿窜出殿外「干大事」去——这活儿好呀,不说事成之后主子定会满意地重重有赏,光是能看到文淑妃和俞德妃两宫鸡犬不宁,也就够本儿了。 这些日子以来满京城满宫中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真他娘的够缺德下作了,东宫几时曾这么憋屈地尽被压着打而不能还手? 如果不是主子们尚未发话,还有不敢轻举妄动误了大局,东宫内院外院众人早就出去寻仇干架了好吗? 哎哟!现下可好,主子娘娘终于一扫和风细雨仁爱温柔的性子,要领着东宫上下开始对外开战搞事了,众人自然兴奋得摩拳擦掌热血沸腾的。 「主子娘娘,老奴和先太后慈宁殿的尚宫姑姑有旧,要不要老奴——」一个老尚宫白露姑姑自告奋勇出列,征得李眠颔首后,凑近她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了两三句。「——主子娘娘以为如何?」 第33章 「好,白露姑姑想得极妥当,再好不过了。」李眠听得连连点头,小脸也亮了起来。 接下来如此这般……但见一个个内侍管事和掌事姑姑红光满面地出了正殿,纷纷交换了个隐密的「开砸吧」的微妙笑容后,便各自散开行事去。 此时此刻,遥远北方,白茫茫大地冰封千里。 宣同城内最为巍峨高耸的威远大将军府中正堂,内间四角燃烧着熊熊火笼,数十名或高大或剽悍一干老少戎装男人,俱神情端敬地仰望着上首一位白发英武老者,威远大将军俞天扬大掌搭在铁木大椅把手,上头雕的狰狞豹首因着多年来他沉吟思索时摩挲的习惯,显得格外黝黑油亮、凶气扑面而来。 「父亲,皇上这三年来趁着换防,名正言顺调遣大同府、宣德府、付州城的兵将入宣同分权,意图稀释俞家兵力,太子这阴险毒辣小人更是暗地里剿了家族隐据多年的铁矿、铜矿……」俞大将军长子,也是大同副总兵俞尚明咬牙切齿恨毒至极。 「也不知他是如何挑拨的,咱们俞家世交姻亲向来互通有无一荣俱荣,关系何等紧密,可如今他们竟隐隐有站干岸上看旁人湿脚的趋势,这些混帐王八羔子!」 「如何挑拨?」另一名健硕大汉冷笑,面色难看。「不是权就是利,想来那个兔崽子许了他们更大的好处,自然袖手旁观,乐见咱们两虎相争,只等着捡好处了。」 「然,阴邪卑鄙,文家也不遑多让!」一身长袍玉冠的俞家三子是家族中少见的文官,官拜付州城知府,日前秘密离城返家共商大事,神情深沉森森。「当初帝后初定天下,我俞家和文家一掌军事一掌政事,便议定好同气连枝相互鼎力,以免皇家狡兔死走狗烹,屠刀落下之日也没个一拼之力……可瞧现下又如何了?」 俞家其余亲族子侄也愤慨哄然起来—— 「文家那一票狗娘养的酸腐最是刁滑险诈,白白坑了咱们俞家多少人?」 「好人都给他们做了,双手沾血的活儿就推到咱们头上来,尤其文家那个娘儿们在后宫给表妹添了多少堵,幼时的二皇子险些就叫一只痘毒绣枕给——亏得当时咱们还以为是皇后下的狠手!」 提起江皇后,众将忽然都沉默了。 威远大将军府虽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但尸山血海厮杀滚打出来的武将们,又有哪个没有听闻过江皇后当年纵横沙扬、巾帼不让须眉的猎猎风华? 白发银须的俞天扬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古钟。「当年,我就不同意你们小妹进宫为妃。」 俞家众将面色复杂,互相偷觑了一眼,最终还是俞家三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父亲,小妹的性子,当年就立誓要嫁当世第一英杰,皇上虽然与皇后夫妻恩爱鳒鲽情深,可登基为皇,册封群妃本属应当更是势在必行,难道还真教皇上六宫无他色,只守着皇后一人吗?」 那可是皇室,是天家。 俞尚明也道:「父亲,落子无悔,若娘娘昔年诞下的是公主也罢,可既是皇子,俞家不争就是死。」 皇家防着俞家,俞家又岂能不防着皇家? 不是他们愿或不愿的问题,而是二皇子一降生,棋局已开,谁都再不能抽身。 那是俞家的亲女儿、亲外孙…… 俞天扬银眉沉沉,忽地笑了,有种将军迟暮英雄末路的悲怆自嘲。「是,谁都身不由己,然你们扪心自问,以二皇子的资质脾性,纵使打了江山交到他手里,他拿得住吗?」 俞家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洒了多少儿郎热血、埋了无数代亲族骨骸,难道就是想见一个四分五裂刀兵焚天的天下? 「往后,德妃那儿不用再管了。」俞天扬喑哑而有力道:「我已私心了一回,可我不能再将家国也一并充作筹码,日后若不能名正言顺,俞家也绝不做乱臣贼子。」 此话一出,俞家众将如遭巨石重铁,心下俱是重重一沉! 前进无途,后退无路,难道威威赫赫的百年武将俞家气数将尽,终注定做笼中困兽直至断绝? 俞尚明低垂的眼色晦暗,隠隐有幽光…… 父亲,老了。 而江南文家又是另一番态势…… 文阁老不是百年书香宗族文家开宗至今唯一的高位子弟,事实上自前朝至今,文家已出了三位阁老、两位尚书,甚至还有一位皇贵妃。 文家在大武王朝虽没能出一个皇后,但外孙却极有可能为下一任的帝王。 江南文风秀丽丰沛,文人虽没有武将刀枪拳头,可一支笔却足可左右丹青、一张口轻易能合纵连横……天下让书人,最重傲骨清名,最好掌握拿捏住的,也是傲骨清名。 皇家至今虽忌惮文家甚深,却还不愿撕破脸,不就是唯恐在文家引领之下,惹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届时只怕连武帝的龙椅都得颠上一颠。 尤其为皇为帝的,又有哪个愿意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污点? 文家嫡系宗族长文凤雅是文阁老的亲兄长,虽才思敏捷老谋深算丝毫不逊于文阁老,只可惜自幼身子骨弱,便被家族栽培为宗族长,暗中为文家调教子弟、经商攒钱,好在官扬上提供源源不绝的助力。 文家能盘据江南坐大至斯,从来就不只是一朝一辈人儿之功…… 眼见百年来盼了许久的,就在眼前,饶是素来波涛不兴的文家,这两年在江南也抑不住动作频频。 若非怕打草惊蛇,又有皇家和俞家狼虎窥伺,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否则文凤雅早就想拼尽元气大伤,也要设法将近年来在江南落地生根的太子亲信铲除得一干二净了。 也不会有此刻此刻水榭中这一幕—— 文凤雅轻轻抚须,意态优闲却暗中戒备。「柳贤侄这一蚕话,老夫倒是听胡涂了。」 英挺如竹的青衫男子好整以暇地反客为主点起了茶来,但见汤水滚沸如鱼眼,小竹筒子盛起,注入薄胎雪茶碗中,修长大手举茶扫优雅地研捣了十数起落,最后碧莹莹的茶水浮现了一幅山水画,才笑吟吟奉与文凤雅。 第34章 「文族长尝尝,在下手艺可否?」 文凤雅目光落在上头的山水画,那熟悉的北地疆土山形走势,瞬间僵住了。 柳曲礼微笑,眼露催促。 「……你想要什么?」文凤雅心头止不住发寒,面色冷了下来,顿了一顿。「太子想要什么?」 「文族长是聪明人。」柳曲礼和蔼地道:「自然知道既是天生山水,自有德者居之。」 文风雅气笑了,讽刺道。「老夫也不问太子是如何得知的,但如果太子以为拿着这事便能做把柄,威胁老夫背叛家族,也太过天真尔。」 「文族长为文家魏躬尽瘁至今,难道当真不曾有半句怨言?」柳曲礼端回茶碗,自行浅浅啜饮了一口。 文凤雅神情深沉,起身拱手道:「柳大人为太子心腹重臣,此番东宫自省闭宫,柳大人更该谨言慎行,莫祸从口出连累主上,我文家向来忠君体国,不敢有私,无论太子意下如何,恕文家不能从命。」 「哦,文族长以为我家主上是挟他人阴私胁迫牟利之徒吗?」 文凤雅冷笑。「柳大人,明人不说暗话,难道你奉太子之命前来,不过纯梓与老夫闲聊三二句不成?」 柳曲礼挑眉,意态闲适地道:「自然不是。在下奉太子之命前来,只是想问文族长一句——汝嫡亲子,欲复其父祖命途否?」 文凤雅脸色瞬间僵硬,血色尽褪无踪,却仍强笑。「这就不劳太子挂念了。」 柳曲礼闻言只是摇了摇头,随后缓缓起身,露出一抹古怪的怜悯笑意。「闻族长甘为家族舍尽一切,宁可断绝长房亲生血脉,也要促成二房大业功成……如此大义,柳某当真佩服之至。」 「柳大人,挑拨无益。」文凤雅面上冷淡无波,手掌藏在大袖之中,已是掐握出血。 「好,好一个踩着亲生骨肉尸骸而过也面不改色的文家族长。」柳曲礼闲闲一揖,随即长笑而去。 文凤雅直至柳曲礼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处,再抑不住心如刀绞,噗地呕出了一大口鲜血,身子软软膝跪而落。 三日后,东宫乘风殿高楼上—— 一名身材修长高大的白袍男子静静负手,眺望苍穹和一望无际的宫殿屋脊…… 蓦地,远远一个白点凌空而至,悄悄地落在了赵玉扬起的长臂上。 一只浑身雪白的玉爪海东青亲密地蹭了蹭他,灵巧聪慧地主动抬起了左足爪,由主人将上头系着的赤铜小卷轴取下。 赵玉安抚地摸了摸海东青的头,替它顺了两下羽毛,柔声地道:「去寻百福要吃的吧!」 玉爪海东青依恋地低啾浅鸣了一声,这才拍拍雪色羽翼振翅而起,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赵玉展开了赤铜小卷轴上头的雪帛,略扫一眼,顿时微微一笑,随手抛给了身后角落一个垂手沉默如影子的玄衣男人。 那男人恭敬接过,目光落在雪帛上头的几行宇,霎时一顿,周身气息越发沉郁冰冷,又似有一抹说不出的如释重负。 ——这等结果,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擅弓,」俊美尊贵的主上神情温和,眼神如鹰隼。「如果你不愿,孤可将此事交付给他人。」 「殿下,权弓愿往。」玄衣男人低首抱拳,含带决绝。 赵玉点了点头,看着玄衣男人紧绷却坚定的神态,最终还是轻喟了一声,正色道:「那么孤也允你完成任务之后,可保其中一支耕读传家,三代后可入仕。」 玄衣男人猛然抬头,眼露不敢置信的狂喜和崇敬。「谢殿下!檀弓必弹精竭虑、誓死为主扫尽阻碍!」 「孤信你,不过不用誓死,好好留着一条命,将来多生几个崽子给孤的小皇孙做伴读。」赵玉修长指尖轻敲金漆雕木栏杆,望着斜对面东宫主殿檐上一整排的小脊兽中,那盘踞檐尖之首的「仙人骑凤」…… 相传此缘由乃战国时期齐国国君齐闵王,一次遭逢兵败逃抵大河边,追兵已至,忽有大鸟飞来,齐闵王乘之越过大河,绝处逢生。 自古寓意「骑凤飞行,逢凶化吉」。 眼下的东宫,于外人眼中正是逼入绝处、摇摇欲坠之际,只不过逢凶化吉、绝处逢生这种事儿,重活一世的赵玉再不寄望旁人,他只喜欢拿捏在手中,一寸寸掌控到底。 文家、俞家、鞑靼、羌奴……甚至于他那个父皇啊…… 谁是猎物,犹未可知。 第九章 东宫一隅。 苍白瘦弱却依然惊人美丽的钱倾颜斜倚在暖阁中,一动也不动,整个人仿佛是冰雪雕做的人儿,稍稍一个错眼就要随日头消弭融化。 此刻在她身边的宫女们虽是尚书府的家生子,但只战战兢兢默默做事,再不敢为自家良媛胡乱出馊主意,「助纣为虐」了。 百福公公说了,如有下一遭,就是打死扔化人场的份儿。 亲眼见到这清秀俊俏的太监头儿,笑容可掬地扭断了良媛身边叫嚣得最欢的大宫女的颈子,她们全被吓死当场。 第35章 自那之后,所有人都消停了。 「良媛,您好歹喝一点儿吧?」贴身宫女捧来了一盅鸡汤,小心翼翼地哄道。 落了胎的钱倾颜虽然被灌下许多上等汤药,勉强将一条命抢了回来,可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救不了一个拼命想糟蹋自己的人。 贴身宫女只不知,自家良媛至今究竟还在拿自己的身子跟谁赌气呢? 或者,良媛还想叫谁心疼? 也无怪连尚书府的家生子服侍至今心凉了大半,就为着良媛的任性,她们死了多少同为服侍的姊妹? 可良媛自始至终沉浸在自己的郁郁忧伤里,只盼着太子殿下回首怜爱,或是四皇子再度安慰她这个红颜薄命的苦人儿。 「我不吃。」钱倾颜厌倦地推开那盅鸡汤,连泼溅到了宫女手上也不管,只低低喘息地道:「去……去告诉、告诉殿下,说我但求离世前……能再见他一面……」 贴身宫女不说话,半晌后咬唇道:「良媛,外头东宫精卫牢牢把守,奴婢非但递不出话……就连老爷那儿,也都很久没能送信息进来了。」 钱倾颜脸色惨白,仿佛一口气就要噎住去了,好不容易抚顺了气息,双颊涌现病态的红晕。 「太子妃呢?让太子妃来,来见我!」 贴身宫女吓坏了,急忙跪下。「良媛,万万不可……」 此际东宫谁人不知,太子妃就是太子殿下的心尖尖儿,若有谁叫太子妃不痛快,下场就是求生不得寻死不能! 「怎么,我……咳咳咳?连你也驱使不动了吗?」钱倾颜瘦得如同鸡爪的手紧紧抓住了她。「太子妃……跟她说……我有个秘密要说,她……如果不来,必后悔终生……」 贴身宫女猛摇头,眼泪扑簌簌落下,哆嗦着唇哀求道:「良媛……小姐……求求您别这样,奴婢还不想死……」 「如果你请不来太子妃……」钱倾颜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仿佛漏了的风箱般鼓动,一字一字道:「死的就是你这狗奴才全家!」 「奴、奴婢这就去……这就去……」贴身宫女强忍着惊惶泪水,忙连滚带爬出去。 而另一端,当李眠听见钱良媛处一个宫女为了求见自己,不惜磕得头破血流苦苦哀求之后,她沉吟了半晌,平静的开口。 「让医女替那宫女好生治伤,并把这事儿报与太子殿下吧!」 戴嬷嬷领了江皇后之命,送了一大箱珍贵银绍紫狐毛皮和人参何首乌等补物到东宫来,正和李眠闲坐笑谈几句,闻言不由连连颔首,赞许道:「娘娘做得好,就该这么处置,那些个玩意儿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了,竟敢命令堂堂一国太子妃去见她——多大的脸呢?」 钱家纵然在朝政上有几分本事,也不是什么脑子灵光的,否则也就不会搭着文家那艘船,又白白把个宝贝女儿送进东宫,这是当自己女儿国色天香呢,皇室子弟还能由着她爱一个许一个丢一个? 如皇后娘娘说的,尽是一帮子蠢货! 然而,纵容这一堆乱局横生的,还不是越老越荒腔走板的武帝了。 李眠亲亲热热地挽着戴嬷嬷的臂弯,笑得憨厚可爱。「眠娘知道母后和嬷嬷这是心疼我,怕我吃亏呢,不过您放心,跟着母后久了,如果没能学上一招半式,那也太给母后丢人了。」 戴嬷嬷笑叹了口气,疼爱地拍拍她的小手。「太子妃自是个端得起、立得住的,只是那些个阴私的东西心机可深着呢,为了争宠夺权,什么事干不出来?当年就连皇后娘娘都数度栽在——唉,不提了不提了,总之皇后娘娘如今过得比谁都自在,老奴也就放心了。」 「嬷嬷平时帮我多陪陪母后吧,等我能出宫了,再去好好儿孝敬母后。」李眠热切地道,「这些闭宫自省的时日,正好帮母后多绣几件衣裳,啊,这次恰逢嬷嬷来,顺道帮我带护套给母后,我绣了母后最爱的红鹞子,还有两个荷包——」 刚刚踏入东宫寝殿的太子—— ……为什么孤没有? 在戴嬷嬷锐利的「老奴会盯着你」视线中,赵玉苦笑地亲自送走了这位母后身边第一人,回过身来时,正对上了自家一脸若有所思的媳妇儿,他心下一突。 「孤吃醋了!」高大俊美的太子一下子扑了过来,像头讨好主人欢心的大犬般在妻子身边挨挨蹭蹭,双臂紧紧环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大头靠在她肩窝。「为何孤没有护套?」 李眠微微紧绷的身子忽地软化了下来,适才因钱良媛而生起的闷室感消散了大半,不禁瞋了他一眼。「你这做儿子的,怎好意思跟母后吃醋?」 「孤知道太子妃最孝顺母后了,可也别忘了好好疼爱自己的夫君啊!」赵玉在她柔软感的颈项轻轻咬了一口,满意地感觉到她娇躯的微微颤栗,嗓音压得更低沉更诱人了。「……如果你肯跟夫君白日宣淫,孤就考虑不吃醋了,如何?」 她脸蛋霎时通红滚烫如熟透的苹果,努力想挣脱开来。「殿下……胡说什么呢?臣妾还有要事待禀——」 他顿住,索性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不顾她的惊呼就大步往内间寝榻方向走去! 「殿下——」 哼,他自然知道她想禀什么,可他对钱倾颜已是仁至义尽,就算碍着重生和前世这样荒诞离奇之事不能告知,致使他在眠娘跟前心虚万分还底气尽失,但他也不想再让那个女人有一丝一毫祸害他们夫妻情义的可能。 纵使往后让眠娘觉得他薄幸心狠,对曾经纳进来的姬妾竟这般冷酷无情,他也顾不得了。 这辈子,眠娘只能是他的,而也只有眠娘能够拥有他…… 其他的女人,管他去死呢! 「可是殿下——」李眠面红耳热心如擂鼓,努力抵抗已经钻进衣襟里的那只修长大手所燃起的火焰,娇喘着低喊道:「臣妾真的有话想跟您说……您、您先停一停……」 「不干!」他已经将软玉温香的妻子压进凤纹锦褥间了,灵活指尖挑开她缠绕在玉颈上头的肚兜系带,「不对,孤要——」 第36章 最后那个字火辣辣荡漾地轻吐在她小巧敏感的耳窝间…… 然后,再然后,李眠就被翻来覆去地在寝榻上印证体验出那个粗鲁又羞煞人也的「生动字眼」了。 ——颀长精实的男人俯下身,牢牢覆盖住怀里的这一团稚嫩娇软,大手圈握住纤细如凝脂的腰肢,猛地一冲向前…… 帘影激烈晃动,一下又一下,一记又一记,上好紫擅木手工床榻发出乘载过度的吱呀声,隐隐听见有娇喃喘息,似是求饶,又似承受不住的呜咽……男人低沉喑哑的哄慰,又夹杂着抑不住的低吼,明明半晌前犹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怎地衣衫褪去,就化身为这世间最凶猛的兽了? 李眠已然被「欺负」得昏昏沉沉,小小脸蛋红晕如霞似火,因极致而被逼出的泪花缀在眼角欲滴欲落,浑身酥软颤抖,蜷缩在赵玉宽阔温暖赤裸的胸膛前,尽管倦极睡去,还时不时哆嗦抽噎喃喃—— 「玉郎……别……」 「实是……吃受不住,再、再不能够了……」 「好好,孤不闹你了。」赵玉爱怜至深地紧紧搂着她,不断轻抚着她的发、轻吻她的颊,细啄着她光滑雪白的肩头……幽香甜甜,沁入心魂。「好眠娘,乖乖睡,玉郎在这儿守着你。」 他心口暖暖的、满满的,本是寂寞了亘古的岁月,像是终于走到了圆满。 昔年,他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这等名正言顺搂着她的时候。 事实上成婚这三年来,他无数次深夜惊醒,冷汗涔涔,害怕着自己怀中实是空空荡荡,一切不过是场渴盼得心、痛欲裂的梦而已。 赵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怀里的李眠,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感谢老天,他们这一世都还活着,并且遇见了彼此,结为夫妻。 这夜,赵玉梦见了前世,回到了头一次见到李眠的那天。 原是清俊高贵的少年太子,却因一次刺客的狙杀,被迫狼狈奔逃于雷雨暗巷中,再是聪颖早慧,面对敌人突如其来的大规模袭击,身边精卫死伤殆尽,只剩下百福——瘦瘦小小跟猴子似的小百福机灵地将他一把推进了某个宅院赶角的狗洞里,吓得青白的脸上隔着狗洞那头的主子,还硬挤出一朵大大的笑容。 「主子,奴才要是侥幸不死,您可不准治奴才塞您进狗洞的罪喔!」 伏在狗洞这头的少年太子,玉石般的昳丽脸庞血色斑斑,全是刺客和护卫断肢残飞时溅上的,可见得方才几度和死亡逼近……他目光清冷沉静,紧绷中透着一丝隐藏的痛楚,却不动声色地回道。 「没活着回来,孤就鞭你尸!」 小百福打了个寒颤,苦着脸连声保证自己绝对会留着一条狗命保住全尸……咳,而后俐落地扒拉着外墙那堆破砖烂瓦遮住狗涧,溜烟儿就往夜色里一钻,瞬间不见人影。 赵玉修长的手指狠狠扳抠着墙面,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血流,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 身体上的痛,又如何及得上东宫出了内奸,致使今夜忠心耿耿精卫们大举遇袭,血肉成泥拼死护主之恸? 究竟是谁? 今晚知道他微服前去祭拜亡母的人屈指可数,可每一个都是他信任入骨的心腹,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们会出买东宫、出卖自己! 可,背叛就是发生了。 「你,流血了,呀……」一个仿佛初学说话的稚嫩童声笨笨拙拙响起。 他猛然睁开眼,血红锐利森冷如狼光,射向来人! 一个绾着两个小团髻的矮小姑娘一手撑着油伞,一手艰难地抱着蓑衣,呆呆地望着他。 他眯起眼,闪电般窜冲上前,猛地抓住并捂紧了她的嘴巴——可少年手臂凶狠箍住下的,却是触感瘦骨嶙峋——赵玉心一突,转念间,浅喝道:「不准出声!否则孤——我杀了你!」 小姑娘僵住了,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 「这里有无隐密可藏匿之处?」他冷声问。 小姑娘颤抖着摇了摇头,又赶紧点点头,夜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盛满着惶恐不安,泪珠还在眼眶里打滚,努力忍着不掉下来。 「有还是没有?」他压低声音,杀气逬发。 小姑娘抖得更厉害了,死命咬着下唇,猛然点头。 夜色血气混浊得更加浓重,外头隐隐有衣袂翻飞、兵器相擦而过的声响,赵玉心却前所未有的清冷平静,他押着矮小的女娃儿,被领到了一座隐蔽的假山前。 他松开了她,冷冷地道:「今晚我无事,你举家便无事。若否,便阖家为我抵命吧!」 小姑娘吞咽着口水,还不及他巴掌大的脸蛋原就瘦得可怜,此刻吓得面色青白,更教人心生怜惜……可眼下的赵玉,并没有半分怜惜他人之意。 他仁心宽厚待人,如今又落得是什么下场? 经此今夜,那个温润清平的太子赵玉已经不在了…… 翌日。 赵玉轻轻地起身,感觉到倦极酣睡的妻子小手紧攥着自己衣袖,不忍惊醒她,便小心翼翼地褪下了袍子,温柔地看着她偎蹭着犹带自己体温与气息的寝抱,睡得越发甜香。 他修长指尖虚虚描绘过她弯弯的眉毛,挺翘的小巧鼻端,那长长卷起的睫毛浓密得仿佛两扇乌黑帘子,掩住底下清亮温暖明媚的目光。 第37章 双颊微微粉红,透着一丝终于丰盈起来的韵色……这三年来,她终于被他养胖了些,不再是德胜侯府后院那个缺衣少食,沉默寡言,清瘦得风吹就倒的小女孩儿。 她从木然呆楞,渐渐恢复了鲜活的生气,终于会笑,敢撒娇,有时还有小小的脾气…… 真好。 他倾身下去,脸颊轻贴上她柔嫩的颊,大手抚摸着她柔润的青丝,低喃若自语。 「……孤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孤决计不让任何人伤你,教你不快。」 须臾,在东宫另一端—— 因喝了汤药正昏昏沉沉的钱倾颜陡然被推醒了。 「良媛,太子殿下来了,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耳畔是贴身宫女又惊又喜的叫唤,钱倾颜喘了口气,自粘腻不堪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睁开恍惚的眼,还有一刹的未过神—— 「谁,来了?」 「是太子殿下。」宫女几乎喜极而泣。 太子亲来,难道是原谅主子了?她们这些贴身随侍的奴婢也不会被牵连了? 钱倾颜昏浊晦暗的双眼乍然亮了,好似枯萎的花朵又逢春风雨露,娇艳妩媚复生,她勉强撑起身子,紧抓着贴身宫女的手,一迭连声道:「殿、殿下来了?我还没有更衣呢……来人,快伺候我梳妆……拿我那套先前新制的翡翠头面来,殿下还没瞧见我替戴过呢!」 几个贴身宫女被使唤得团团转,可就在她长发散落梳理了一半,那个高大修长身影已然跨门槛而入。 「殿下……」钱倾颜痴痴地望着那个俊美如松柏玉竹的男人——她的夫主。 他终于来见她了,他终于还是舍不得她的,对吗? 「殿下,您终还是来听我一句解释了。」钱倾颜泪光粼粼,哑声地道。 赵玉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只觉可笑。「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可解释?」 「臣妾一心恋慕殿下,为了殿下,便是遭受再多胁迫凌辱……臣妾都能忍,」她哽咽道:「可臣妾却忍受不了您竟只因太子妃缘故,连臣妾的辩白都不愿听……」 「当初赵家将你送进东宫,又允你跟三皇弟、四皇弟暧昧不清,不就是打着脚踏双舟两头皆靠的主意?」赵玉负着手,冷冷淡淡的连眉宇也未抬。「如今你又做出这番贞烈姿态,是当孤眼瞎了吗?」 「臣妾何尝不知自己言行失据进退两难,可初始,我真真只想留在殿下身边,若不是他们拿殿下的安危威胁我……」钱倾颜凄楚哀哀地道:「否则,臣妾又如何肯以清白之躯侍奉二男?臣妾自幼熟读《女诫》与《女则》,又怎会不知女子贞洁比性命还重要?」 赵玉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中带着一丝讽刺和不可思议。「孤,还是小看你了啊!」 脸皮竟厚若城墙至此,若改日羌奴敌袭,索性直接把她扔到前方去,说不定还能为大武万千兵士们挡上一挡,也算是积福了。 钱倾颜泪眼蒙胧,粉白憔悴的脸庞掠过难堪,面对他眸光中毫不掩饰的厌恶,脑中空白了一瞬,方才还理直气壮的种种情有可原之词,竟没了接续下去陈情的勇气。 「殿下——」 「别再打着为孤好的名义,掩盖你钱家的野心,和你渴望受男人迷恋的贪婪。」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冷得像冰渣子。「孤,觉得恶心。」 钱倾颜像是被狠狠甩了一记耳光,眼中痴迷与自怜霎时间僵凝住了,不敢置信地楞怔望着他。 她自小就是钱家捧在手心、养于锦绣膏粱中,如珠似宝的千金贵女,便是被送进东宫为良媛,被迫隐没于太子妃的光芒荣宠之下,可也还有个深深倾慕她的四皇子爱怜着她、护持着她…… 她满心满脑都想着,众人眼中盛世明珠般的自己,怎么可能得不到殿下的欢心?殿下,不过是碍于钱家与三皇子势力纠缠,这才刻意不宠爱于她——可殿下心底还是有她的,否则她怀了四皇子的孩儿,他如何只是命人圈禁住她,不肯教半点消息泄漏于世……这林林总总迹象,都证明他心里有她,所以他这才舍不得惩戒她的。 钱倾颜这些时日落了胎,身子受损,她每日每夜不愿面对自己的失败,将好好一盘棋下成了死局,便只能为自己画出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假象,活在这样的美梦里。 可今日,赵玉却活生生地掴醒了她的梦! 「不,我不是!」钱倾颜面色赤红得异常,她剧烈喘息摇头,手指紧揪着衣襟,只觉胸口痛得厉害。「殿下,臣妾都是被逼的,臣妾真正心悦爱慕的只有您啊,可他们逼我——」 「他们怎么逼你了?」他嘲讽地问。 她以为赵玉愿意信自己了,事到如今也不敢再虚言相欺瞒,慌张跌撞地滚下床榻,紧紧攀住他衣袍下摆,满面泪痕地哀道。 「殿下容禀……是三皇子知道四皇子和臣妾有旧时姊弟之谊,于宫中偶有相遇……便藉机用熏香和迷情酒致使……待臣妾、臣妾醒来,真恨不能当即就死……可三皇子说,东宫多年未有子嗣,殿下储君之位终究不稳,如若、如若臣妾能得有孕,又是赵家血脉子嗣,那么殿下就再不用面对朝野内外交迫……他、他也愿扶持臣妾的孩儿……」 可没想到,这一切竟然都是三皇子的阴谋诡计,他当初说得有多仁义,后来弃子之时就有多狠厉决绝! 她腹中的孩儿,没想到最后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殿下……」钱倾颜痛哭不已,呜咽断续难言。「臣妾都是为了能留在您身边,都是为了东宫着想啊!」 几个贴身宫女颤抖跪在地上,面色惨然若死,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惊骇与绝望…… 听见这等丑闻,她们哪里还有活路? 这个主子……这个坑杀人的主子……简直就是祸害! 第38章 赵玉冷漠的目光落在那攀附着自己衣角的纤纤素手上,毫不留情地甩开她,后退了一大步,身后俊秀侍卫面无表情地上前,手底翻飞,瞬间就拿捏住了钱倾颜,只听得她吃痛尖叫了一声—— 「狗奴才,放开我!我还是东宫良媛,你敢动我?」 俊秀侍卫不发一言,手下劲力越发紧了。 赵玉嗤地笑了,淡然道:「这个『良媛』,还真不值几个钱,只要孤一句话,说没就没了。」 钱倾颜又惊又怕又怒,眸底的迷恋总算在这一刻消散了大半,清晰无比地直目面前夫主的残酷与强硬,她牙关打颤起来,恐惧迫使愤怒蒸腾如火。 「殿下一意孤行至此,无视好人心,置东宫子嗣空虚不管,连臣妾为您受尽屈辱也丝毫不见怜,为了替太子妃出气,竟要拿臣妾祭旗……难道,您就不怕圣上震怒、朝臣非议吗?还有我钱家——我钱家是东宫臣属,您就不怕寒了臣下们的心吗?」 不再沉溺于自怜自伤呓语幻想中的钱倾颜,这一刻终逬发出属于京师贵女的锋利,字字句句,直指中心! 可惜赵玉已懒得再与她废话,「孤今日来,本想问问你,如此执意想见太子妃,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不过现在,孤也不想知道了。」 跟一个把路走绝的人,没甚好多说的。 死人,纵有再多的主意也属白搭。 「月令,」他对俊秀侍卫微一颔首,口气淡如清风。「明日,就报了东宫钱良媛病殁吧。」 「喏。」 钱倾颜呆住了。 赵玉瞥了眼两股颤颤伏地汗如浆出的宫女们,「钱良媛身患疫病,伺候之人染之八九,为皇城后宫安危所致,当大火焚之去疫。」 「属下领命!」 他对那几名面色灰败绝望的宫女淡淡道:「尔等家人,东宫会妥加安置,若无过错,必不牵连。」 宫女们顿时砰砰砰地重重磕头起来,哽咽道:「谢殿下……」 她们跟随钱良媛多年,个个手上也不干净,可到最后能不祸及家人,已经是殿下高恩厚德了。 赵玉转身跨步走出的刹那,钱倾颜忽然尖厉叫了起来—— 「殿下——赵玉,你竟敢这样对我?你以为你心尖宠的太子妃又有多冰清玉洁,她幼时就跟我兄长有私情,如果不是——啊——」 众人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只见赵玉正用一方绫帕缓缓擦拭起手掌指尖,方才还疯癫般口吐狂言的钱倾颜,玉颈呈现一种诡异的姿态,渐渐地滑落倒地…… 这下,连俊秀侍卫月令都屏息垂首,心下绷紧如弓弦,冷汗涔涔。 反倒是宫女们自知没有生路,依然静静跪伏原地,有种听天由命的释然。 然,心中也不禁隐隐有荒谬和幸灾乐祸感。 钱家这位大小姐,坑杀的何止奴婢,就连自家大公子都不放过…… 呵呵,只可惜了恁事不知的太子妃了。 赵玉神情高深莫测,看不出喜怒,只是绫帕随手一扔,转身就走。 ——月令蹑足跟随在太子身后,往日面上漫不经心的微笑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忐忑。 主子英俊侧脸不辨喜怒,颀长身躯缓步过青砖,大袖翩飞,似降世谪仙,又似如玉公子,任谁也看不出刚刚他手上才了断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适才的事,不许有一字传入太子妃耳中。」赵玉脚步一顿,沉声道。 「属下明白。」月令想起东宫那性情温软善良的主母,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殿下,钱氏——久病成癖,胡言不可信。」 赵玉沉默,再开口时,平静的语气里有着难掩的一抹温柔。「孤知道。」 这世上,再也没人比他更清楚,眠娘这辈子是永远没有可能和钱家子有任何牵扯。 这次,他「回来」的时候虽然未能及时阻止他们相遇,却已斩断了他们的夫妻缘分。 还能容忍钱家子至今犹在喘气儿,为的不是愧疚,不是愧疾于夺了他前世的妻,而是不愿妄造了杀业,惊动任何一丝可能唤醒眠娘关于前世记忆的危险。 钱家贪恋富贵,钱权官职……日后有自掘坟墓的时候。 他会出手,可不是现在。 李眠难得赖了床,浑身酸涩娇弱地磨蹭了好久才勉强起身,憨憨坐在床榻上依然睡意浓重,被宫人服侍梳头净面时还时不时打瞌睡。 「娘娘,二皇子府中李侧妃前来请安,被搁在东宫外。」春分姑姑自外头进来,先向主子娘娘欠身福礼,接过宫人取来的雪狐大氅,亲自为她披上,低声禀道,「李侧妃竟在宫门口便楚楚可怜地喊着求娘娘恕罪,求娘娘给她这个妹妹一条活路,别再示意二皇子妃责难她这个妾室……哼!也不知哪儿学来的刁滑矫揉做派,居然敢把脏水泼到您头上来。」 她被这么一通摆弄也醒了,看着春分姑姑那忿忿不齿的神情,反倒笑着安慰道:「李侧妃这是师承其母,多年修行,自然不同寻常,姑姑宽一宽心,咱们不气不气啊。」 春分姑姑被逗笑了,还是不免心疼道:「当初娘娘在府里可没少受这母女俩的搓磨吧?哼,老奴怎么也没想到军功赫赫、精明干练的德胜侯,居然将这样的一对母女捧在了手心之上?」 第39章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对这个父亲的情分已自希望至失望,最后淡得几乎再生不起丝毫涟漪触动。「只要殿下仍有用德胜侯之处,我们还会是这个名分上的父女。」 反之,若德胜侯不再是殿下的助力,甚至成为对准殿下的一把利刃,那么这个父亲于她而言,就连最后的存在意义也无。 当年,她不也是早就被他舍弃了吗? 「娘娘……」春分姑姑看着面无表情的李眠,心里酸酸的。 「我后来才知,」她轻声道,「人想铁石心肠原来并不难,比的不过是谁比谁豁得出、狠得下心罢了。」 若论抵御算计,她永远不及德胜侯府任何一个主子,可她还能选择斩断亲缘、抽身离开。 「娘娘,既如此,李侧妃那儿咱们也半分不用顾忌名声,随她去嚷嚷,反正陛下口谕,东宫闭宫三月,她也只敢在宫门口撒泼了,难不成还真敢冒大不韪闯进来?」 李眠笑了,杏眼蓦地晶光湛湛。「不,我这个太子妃纵然不能踏出东宫半步,也不会叫个二皇子府小小妾室污了东宫的地儿,况且,我正等着她呢。」 闭宫三月也闲得很,出去逗弄逗弄、练练把式也挺好的不是? 见自家娘娘笑得眉眼弯弯,春分姑姑顿时豪气大生。「老奴虽是一把老胳膊老腿儿了,却也定要帮主子娘娘摇旗鼓阵、痛击来寇!」 别真当陛下斥责东宫,就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踩到东宫头上来了。 第十章 李湉蛾眉轻扫、朱唇娇点,依然不改惯常的飘逸柔弱姿态,眸子泪珠欲坠未坠,自觉定是惹人怜惜至极,却不知配上这一身正儿八经的端庄侧妃珊瑚发冠礼袍,反倒生了股不伦不类的违和意味。 立在那儿,活脱脱又是一个年轻版儿的姚氏。 身边搀扶的都是二皇子亲自指派服侍她的能干宫人,为的就是怕「娇弱楚楚」的她,进宫后被哪个不长眼的人冲撞了。 二皇子得了这个美人灯儿似的玉人,正是新鲜爱宠着,更别提李湉身后可是德胜侯呢。 那自然是更该哄着捧着,好做给自家岳父和天下人知晓,李侧妃有多么得他的喜欢,两家联亲又何等紧密。 李湉进二皇子府前就知道,只要有父亲撑着,有二皇子护着,便是二皇子妃也不敢真正对她动手,再妒恨于她的受宠,也只有咬牙忍下的份儿。 可李湉万万没想到,二皇子妃光是拿着皇家规矩祖宗家法,仗着正妃的名分,就能处处叫她闷声挨打,有苦说不出。 但凡二皇子在她院里过夜,隔日她就得到二皇子妃正院请安,二皇子妃也不打她不骂她,只亲昵地连声唤她好妹妹,让她喝上一碗又一碗甜腻厌人的红枣汤,说是滋补身子,好早日为二皇子开枝散叶。 那红枣汤里头下足了糖酥油,她借口脾胃不合婉拒了,就被逼着灌下……她装晕哭闹也无用,短短数日腰便粗了两寸,更兼心悸难当,到二皇子跟前告状,偏偏二皇子妃逼喝的又不是毒药,几次下来连性情粗豪的二皇子眼中也有了一丝不耐…… 诸如此类的阴私暗算,数不胜数。 以李湉的心机,又怎会不知再这样下去,自己就是中了二皇子妃的计。 而且二皇子妃还压着她的侧妃玉牒冠配仪仗至今…… 李湉恨得牙痒痒,她知道如果想要摆脱此刻的困境,就得在二皇子面前多争脸多立功。 李眠,便是她的首要之选。 思及此,当着重兵驻守东宫大门前,李湉眼圈儿又红了,颤声地道:「太子妃娘娘……大姊姊……难道你就这么恨妹妹,连妹妹的一面都不愿见吗?」 「侧妃保重身子。」一个容长脸眉眼斜飞的宫人假意劝道:「东宫高高在上,向来是瞧不上我们二皇子府的,纵使您和太子妃是亲姊妹,可我们二皇子和太子爷还是亲兄弟呢!」 李湉叹息。「往日我总想着世间手足,再不亲近也有三分血缘,毕竟谁舍得兄弟阋墙姊妹反目,叫老父老母伤心……可没想到,竟不是每个人都同我一样的想法。」 「侧妃说得是,自古人心难测啊!」 东宫驻守的兵将有二,外是皇帝麾下人马,内是东宫精卫,姑且不论皇帝人马是如何想的,东宫精卫们倒是个个都气笑了。 自家主子和主子娘娘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还是这柔柔弱弱的美人蛇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污蔑得吗? 真真是白长了这么一张清丽的脸皮子,里头全是鬼域技俩。 「李侧妃慎言!」精卫伍长高大魁梧,手中长戟嗡地往地面一顿,生生把刚硬青砖戳出了个洞。「这里是东宫,不是你能胡诬的地儿!」 李湉一震,小脸白了白,心中暗骂这些兵胚子就是粗鲁莽汉,竟无半点怜香惜玉的眼劲儿。 「好大的狗胆!」容长脸宫人娇声怒斥,「我们侧妃乃朝廷亲封从四品,岂是你一个兵曹子下等人冒犯得起的?这般纵容属下对二皇子府贵人无礼,你们东宫就这么没规矩?」 精卫们火大了——娘的!这是看东宫落难,就连犄角旮旯钻出的臭虫都敢对着东宫放臭屁了? 皇帝人马则是交换了个目光,而后漠然故作无视。 圣上口谕,东宫人等不得出,外人不得擅入,二皇子府的李侧妃虽说胡搅蜜缠了些,却牢牢地站在界线之外,并无闯关的迹象,说翻了天,他们也无权撵人走。 况且此际前朝后宫人人都睁大了眼儿在看,看着陛下的下一手落子,也看着东宫的下一步命途。 自东宫遭斥,二皇子和三皇子在陛下跟前,几次差事都获得褒奖,于朝堂隐隐有扶摇而上之势。 第40章 陛下虽则态度不明,看似无废太子之意,却也由得二皇子三皇子排除异己拔擢亲信…… 以后这大武的天究竟会不会变?如今谁也说不准。 「东宫规矩如何,还轮不到你一个二皇子府小小宫人说嘴。」一个温和却坚毅嗓音在另一头响起。 「参见主子娘娘!」东宫精卫们面露喜色,声若宏钟地恭敬行礼。 「参见太子妃!」皇帝人马相同行礼如仪,对于这个素有贤名的东宫主母自是也不敢怠慢。 李眠如云鬓发绾髻,簪以一柄碧莹莹如水玉钗,面容清秀干净,神情端和,雪狐大氅曳地,妆容不盛,却自有一派慑人雍容。 李湉难掩心中暗恨,为何明明眼下东宫已成落水狗,明明自己锦衣绣袍,华光灿灿,怎还压不下她的气势? 容长脸宫人见太子妃出面,非但不惊畏退缩,竟还笑了,状若恭顺实则昂然道:「奴婢身分卑微,自然不敢在太子妃跟前放肆,只不过放眼望去,东宫兵曹职等再高不过正五品,见了我家侧妃不见礼还罢,竟出言恫吓,敢问太子妃,若按宫规,又如何论处?」 「下位者不敬上位者,按宫规,轻则杖三十,罚俸一年,重则拔职贬官流放。」李湉轻轻柔柔地开口,歉然地望向李眠,掩口道:「大姊姊,不,太子妃容禀,臣妾适才于皇后娘娘尊前,正蒙娘娘宫中礼训姑姑教诲,所以记得分外清楚……或请太子妃示下,不知臣妾可有听差了?」 这话里圈中套着圈套儿,李眠若答她没听差,那便是宫规无错,那么东宫精卫伍长就得认罚。 他一心为主母,却落得当众责罚,自是不免对这个东宫主母生出心寒怨怼来。 可若李眠为了彰显主母恩德,略过不罚,那便是扎扎实实打了皇后的脸。 一个不守宫规、不遵嫡母的太子妃,就等着被满朝弹劾折子淹没,看太子还有脸护着她? 风雨飘摇的东宫,又禁得起几次太子无德、太子妃失德的折腾? 李湉话声甫落,全场霎时静寂凝滞得针落可闻…… 皇帝人马越发忌惮沉默,东宫精卫们则怒火腾烧而起,恨不能一刀子砍了这几个貌美心毒的祸害! 偏方才不过一句话,就叫她们拿住了把柄,现下东宫精卫们再愤慨激昂,也不敢自作主张擅自妄动。 尤其是精卫伍长,虎目狂怒中又含带对自家主母浓浓的愧疚。 他还是太大意了,竟小看了那个矫情白莲花似的李侧妃,竟一时中计,致使陷殿下和太子妃于两难之境…… 见李眠面露沉吟,目光低垂,李湉却是笑得恁般温柔和顺天真,仿佛真是个小妹妹崇敬地盼着得到答案。 ——李眠,这遭看你还怎生破局? 春分姑姑在自家主母身侧,早气得想上前教训这些混帐东西,不过区区一皇子府侧妃,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并搭上个皇子府贱婢,就想把娘娘逼上刀尖,做她的春秋大梦呢! 可李眠却回首看了她一眼,眸底有微微笑意,春分姑姑一愣。 「本宫没听见。」李眠转头,沉静眸子直视容长脸宫人。 容长脸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怔了怔。「娘娘说什么?」 「你二人指证历历言之凿凿,道东宫兵曹出言冒犯李侧妃,本宫不在当场,未亲耳所闻,自不知真伪,然你一无品无级宫人,光天化日之下,出言狂悖,直指东宫没规矩,本宫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容长脸宫人闻言满面愕然,登时一窒。 李湉暗暗冷笑,李眠这是乱了章法,连抵赖的昏招也使将出来——只念头甫生,却见李眠淡淡地朝自己瞥来一眼。 明明只淡然到不辨喜怒的一个眸光,李湉心头却没来由一凛。 她那眼神,磅礴威压,竟似看向个无关紧要的死物?! 李湉不及深思,春分姑姑已然板起脸沉声道,「东宫乃储君之所,经圣明天子以贤以嫡以长,多方考核,方立之为国储,东宫的规矩,由历朝天子礼公大家所订,自太子殿下、太子妃、少傅、詹事府诸位大人乃至东宫所有从属,无不恭谨严尊之。」 春分姑姑语气越见凌厉。「如今竟得尔等随口蔑指『东宫规矩』?老奴倒是想问一句:奴大欺主,难道就是二皇子府中的『规矩』?」 二皇子府之人还未思忖回味过来,皇帝指派的一干人马已相顾骇然,二话不说单膝跪下,冷汗涔涔垂首缩肩,巴不得自己从来没出现在这里过。 蔑视东宫、目无储君——这可是足以株连六族的滔天大罪,谁有几颗脑袋敢认? 他们虽是各有私心,袖手旁观不欲介入,可、可从方才至今,他们也未敢对东宫诸人有半点不敬之举啊! 「还请太子妃明鉴,我等乃陛下亲指前来戌卫东宫之兵马,一心奉公尽忠职守,万不敢对主上有半分大逆悖伦之心。」统领忙拱手抱拳,一脸慷慨激昂表忠心,扫向二皇子府一行人时,目光恶狠狠。 想死,自己找地儿去,别给老子挖坑! 容长脸宫人万万没想到事态并不如预料那般发展,这些年来,太子妃在外,向来空有和顺贤名,不见杀伐决断手段,就连李侧妃也亲口提点过她们,太子妃昔日在侯府甚至懦弱无能到任下人糟践也不知反抗,现如今若不是有太子殿下护着,拱着,她压根儿就坐不稳这太子妃之位。 所以二皇子府一行人进宫前就沙盘推演过,东宫最弱一环就是李眠,只要撬崩了这一头,原就岌岌可危的东宫,更是雪上加霜了。 可……为何今日的太子妃,跟众人口中说的都不一样? 容长脸宫人再难掩忐忑慌张地望向李湉,在得到一个安抚镇定的眼神后,只能咬牙硬着头皮嚷嚷起来。 第41章 「太子妃娘娘,可莫急着让您东宫里的管事姑姑给奴婢冠上这么大的罪名,方才种种,这里上百人都是亲眼所见,又岂是太子妃三言两语就能——」 「大胆!还敢攀诬娘娘?」春分姑姑断然喝斥。「来人,通通掌嘴!」 容长脸宫人心惊肉跳,面色发白,二皇子府众人也慌了。 「喏!」东宫精卫们欢快扬声应和,如狼似虎地正待扑了上去,脸色煞白的李湉已经尖声喊了起来。 「你们敢?陛下有谕,东宫人等不得出,你们敢违圣命?」 东宫精卫们身形僵住,怒目而视,狰狞腾腾! 李湉毫不怀疑,如果眼神能化实质,自己早已被万箭穿心而死…… 她强自撑着,压抑下颤抖惊惧,无比庆幸地笑了起来,还不忘添了把柴火地叹道:「连陛下谕令都敢无视,原来坊间传言东宫行事向来嚣张跋扈、目无法纪,竟都是真的。」 ——这贱人! 就在东宫众人怒火填膺目眦欲裂的当儿,李眠不动声色,只眸光微挑,望向了戍卫在宫门口外的那队皇帝人马。 ……诸位,也是这样想的? 该统领瞬间心领神会,为了证明自身公正清白立扬,二话不说率众呼啸上前,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就把二皇子府一行人捆成了倒地葫芦。 ——下一瞬!容长脸宫人那张娇艳的脸蛋更是被啪啪啪地甩成了猪头! 独留下又惊又怒又慌乱的「从四品」李侧妃,吓得花容失色,两股战战…… 李眠站在东宫高高门槛后方一步之地,环视全场。 「究竟是谁给你们仗的势,能当庭训饬一国太子妃,挑战东宫权威脸面、炮轰国法礼制体统?」她语气很淡,却令人越听越发惊惧寒颤。「是李侧妃?二皇子妃——还是赵珽本人?」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二皇子府众人瞬间更是面色如灰土! 而李眠眼中也没有露出半点胜利傲然之色,只有一丝淡淡的悲哀。「二皇弟迫不及待驱使府中妇人欺上东宫,威逼兄嫂,难道是认准了父皇真有废太子之心?」 「原来父皇,当真如此想的吗?」 她话声到最后,已隐隐透着七分凄怅和三分失望…… ——陛下,没想到您竟是这样一个无情的父皇。 虽然太子妃没有说出口,可最后的一缕叹息已把所有幽幽然的未竟之音全表露无遗。 东宫无论过去现在,一举一动,都是前朝后宫各方势力目光汇聚关注之地,此间冲突,很快地便犹如生了翅膀般传遍了全皇宫上下。 当图公公低声说完的时候,武帝气得当场砸了龙案上他最心爱的一只血玉笔洗! 「蠢货!一帮子愚不可及的蠢货!」武帝咆哮。 ——究竟谁允那个劳什子的李侧妃去寻衅东宫? 德胜侯到底是怎么管教女儿的?大的也就罢了,这个小的简直……简直不知所谓! 近日本就因饮食不畅连带引发脾胃不顺的武帝,现下更是觉得一口酸水回溢到喉头,呛苦发涩得厉害,几乎有吐血的冲动。 今日此事一出,原本被弹压下来的东宫非但得了解套之机,甚至反过来就能轻易将「皇父猜忌儿臣」、「臣弟觊觎储君」种种不堪上升到台面来,往大了说,便是皇帝早有废太子之意,这才纵容其他皇子糟践东宫兄嫂? 好好儿的一盘棋,却被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这么一搅,情势丕变,急转直下。 他压制太子,一方面是考验,一方面也是警醒,不让太子气焰声势过涨,浑然忘却了手中的所有,全仰赖承蒙皇父所赐。 一个心机斗不过兄弟们的太子,一个权术操弄不了朝臣的储君,又有何资格承继江山为天下之主?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大武王朝锤炼出下一任明君。 但,只武帝自知,实则内心深处确也有几分隐隐忌惮这个长子…… 可古往今来,又有哪个皇帝愿意在史书上留下「忌子妒能寡恩」的骂名? 那蠢货,今日之举已是将他这个帝王架在火上烤了! 自己那个狐狸大儿逮着这机会,还不乐得拼命往他身上「栽脏」? 尤其武帝想到皇后现在待大儿媳越发亲如女儿,若是风声传到了鸾凰宫……他不自禁打了个哆嗦,霍然起身—— 「来人,摆驾鸾凰宫……」武帝顿了一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朕要去问问皇后,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天下命妇皆归她辖治,像这种惹是生非的女子,到底是怎么允二皇子纳入府里的?」 此番话一出,哪怕连只对武帝忠心耿耿的图公公也差点脚下踩了个踉跄。 第42章 ——陛下,您这话说得不亏心吗? ——还有,您确定在皇后跟前说完这话,不会叫皇后娘娘一刀劈成两瓣儿? 只不过此刻的武帝正心中窝火得紧,这些时日处处不顺当,非但皇后三天两头推诿宫务,借口年纪大精神不支,把重要宫务划分到众妃手中,其中斗得乌眼鸡似的淑妃和德妃各有私心,拿到的偏偏又是互相牵制。 自东宫一闭宫,后宫也乌烟瘴气起来,他堂堂一国天子难道还要为菜品欠缺、朱笔掉渣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大发龙威砍人脑袋不成? 他想找皇后「谈谈」已经很久了,但每每找不到机会,今日倒好,拿着这么大的事儿堵上宫门,就不愁皇后避不见面了! 果不其然,回到东宫寝殿的赵玉一知道方才发生的种种,忍不住搂着心爱的小妻子笑倒在床榻上。 「真不愧是我家的好眠娘,哈哈哈哈……」 「干得好,往后无论谁再凑上来找打,你就像今日这样狠狠地打脸回去,有孤在,就是把天捅破了都没事儿,孤给你撑腰!」 「孤就想让你日日过得快活,不需委屈自己,也不用再看谁的脸色,便是父皇那儿你也无须顾虑什么,他只爱寻我挑事儿,对于你这个儿媳还是很满意的,况且有母后在……」 ——母后威武,诚不欺我也! 男人浓厚的气息紧紧地包围着她,因笑声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像最宽阔的山峰,是她最伟岸安心的依靠。 李眠心里又是温暖又是甜蜜,斗志跟着旺盛起来,握紧小拳头立誓。「您放心,我以后会越来越厉害的,一定不叫殿下失望。」 他笑容微敛,抚摸着她涌现酡红霞色的小脸,目光温柔而缱绻。「无论你是什么样子的,孤都不会失望,只要你一直在孤的身边,不管温柔也好厉害也罢,孤都欢喜。」 她小脸越发红透,腼腆道:「臣妾……也是。」 「也是什么?」他眼神深邃得如月光下神秘而惑人的海洋,哄诱地问道:「嗯?」 「臣妾也是……殿下……」她跳如乱蹦的小鹿,越讲声音越低微。 「大点儿声,孤没听仔细。」他俯下头贴靠着她粉颊边,耳鬓厮磨,气息缠绵。 「只要能一直在殿下身边,不管岁月长短,臣妾都欢喜。」她低语。 赵玉环抱她的臂弯越来越紧,「孤信了,所以你要一直在孤身边,岁月能多长就多长,最短,都要一辈子。」 「好,最短都要一辈子。」 他轻轻抚着她的发,眸光幽微,隐含期盼。「那你可否答应,相信孤无论做了什么、瞒了什么,实则都是为了保护你?」 李眠心念微动,抬眼望着他。「殿下,我自是信您的。」 他面露喜悦,却又被她下一句话浇熄了—— 「可我还是会难受。」 原来亲昵甜蜜温暖的氛围瞬间消失了大半,他沉默良久,强笑道:「既然信我,又为何要感到难受,难道孤就这么不值——托付吗?」 她想叹息?有那么一刻后悔起自己为何又要苦苦揪着那些不放……顿了顿,承认道:「是臣妾错了,殿下别生气。」 赵玉听她这么说,合该松了口气才是,但不知为了什么却越发郁闷不快起来。 四周气氛静寂得隐隐透着一丝凝滞。 「孤瞒着你的,都是一些你根本无须知晓,甚至知晓了也没什么好处的。」他有些僵硬地解释道。 「……好。」 可哪怕她这么点头应允,赵玉胸口那腔心烦意乱还是没有丝毫消减的迹象,他翻坐挺腰起身,揉着眉心,半天寡然无言。 李眠有些无措,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慢慢坐起来,心头酸酸的,有点委屈,有点惶惶,可更多的是茫然。 ——为何她又忘了分寸,又贪心太过不懂得珍惜殿下对她的保护? 不是已经几次告诫过自己了吗? 「殿下,对不起。」她越想越觉得是自己不好,又生生坏了夫妻情分,喉头涩得发苦,小声地道歉。「是我太不懂事了。」 赵玉侧首看着她,见她瑟缩成小小一团,恍似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的样子,霎时心头一痛,漫无止境的自责与毁愧涌将上来,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 「不,你没有错,是孤不好。」 有些事,已远比他自己的性命重要。 可毕竟天道轮回,玄妙难测,重生之事,如今只他一人知道,若说破了个中诡秘,会不会……会不会她就能记起,她原是钱家妇? 庄周晓梦迷蝴蝶……他害怕,这场大梦终有人会醒来。 无论醒的是他,还是眠娘,都是他永远无法承受的痛苦。 第4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殿下?」她看见他眸底的隐忍与哀伤,迷惑又莫名心疼。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也许有一天,孤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可那也得等一切尘埃落定,孤确定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们夫妻之后。」 「殿下,只要我们夫妻同心,这世上还有谁能拆散我们?」李眠仰首望着他,目光如秋水,炽热如朝阳,字字如金石。 赵玉不语,只是心情沉甸甸地将她揽在臂弯下。 ——但愿没有。 不过,这次他会拼了命地确保这点。 江皇后戴上了太子妃做给她的护套,隐隐透着油亮红桐色、硝制上油又锤软了的羊皮,内里则是用柔软厚实的貂毛铺衬着,缝线极紧极密,看得出是先仔细用小钻子敲出,再用上好柔韧牛筋一一穿缝牢实的。 如此制出的护套外坚内软,既刀枪不入又不伤肌肤,是最上乘的。 「嬷嬷看,这护套的做工比起咱们老家那屠头儿铺子的,也不差什么了。」江皇后嘴角噙笑,爱不释手。 戴嬷嬷帮着将两只护套全给她穿戴上了,赞不绝口道:「可不是,太子妃真真是孝心可佩,您瞧瞧这里头铺衬的貂毛,柔软密实,触手生暖,一色雪白,连半根杂色也无,不正是上回您差老奴给太子妃送去的哆啰国贡品月貂毛吗?」 「这傻崽子。」江皇后怔了怔,眼神越发柔和了起来。「月貂稀罕得见,她素来底子寒,每年入冬就恨不得裹成鹌鹑样,本宫是见不得她冷得打哆嗦,这才把月貂毛都给了她,做个围肚还是毛领子也行……谁知她竟拿来做了护套给本宫。」 「太子妃是个最心善孝顺的,一向视您如亲母,所以得了好的,又怎么会不想方设法奉予您?」戴嬷嬷笑叹。 江皇后有些出神,半晌后,低喟了一声。「这几年来本宫是疏条理会前朝后宫是是非非,她入宫三年,也没怎么给她撑腰过,仅有的几次,也不过是看不过眼罢了,就这么一点余温,她就惦记上了?所以本宫说她傻。」 戴嬷嬷笑道:「娘娘明明心里也把小姑娘当成真正的女儿媳妇,偏还嘴硬,这是怕老奴听了吃醋不成?」 「本宫才没有。」江皇后傲娇地别过脸去,却怎么也掩不住眸底的眉开眼笑。 就在此时,一个宫人快步进来,对着江皇后行过大礼,便上前轻禀。 江皇后听完后,不禁畅然扬声大笑,「好!好!这才是本宫的好儿媳呢!」 戴嬷嬷也欢喜又甚为安慰。「就该这样才是,往常太子妃好性儿,那些个缺心少肺的狗东西还真把人瞧轻了,现在就该叫她们尝尝厉害才好。」 江皇后笑完,神色蓦地凛然生威。「果然是父子,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床上拉,平常掖着藏着也罢了,偏还放出来到处恶心人。」 呸! 戴嬷嬷心底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娘娘骂得,她却骂不得,但也少不了在肚中狠狠腹诽一顿当今陛下。 「来人,传本宫的口谕!」江皇后冷冷地道:「德妃教子无方,纵容二皇子府中女眷藐视东宫、挑拨天家父子兄弟亲情,于公,视为意图动摇国储,于私,置陛下于不慈,陷二皇子于不恭——即刻起,命德妃脱簪却袍跪宗庙三天,自奏请罪书,去正一品分例,待本宫禀过陛下,再下贬令责罚。」 「喏!」 「再传本宫懿旨,斥问二皇子赵珽辖府不力,宠妾灭妻,贪恋女色,目无父兄,置国法体统和皇家颜面于何处?」江皇后语气越厉。「问问他,眼中究竟是骄妾重要,还是他的父母兄弟正妻重要?」 「喏!」 江皇后今日被惹火了,谁都别想好过,她索性一并开罚。「三传本宫谕令,淑妃近日代管司衣、油烛局二处,却屡屡有宫人分例克扣,油烛溢领之事层出不穷,后宫怨声四起,既然淑妃管不好,那便把这二处宫权也缴了吧。」 「喏!」 一连串命令传达下去,鸾凰宫迅速大动了起来—— 当武帝一踏进殿门,看到的就是眉宇飞扬俏面含煞,通身上下散发着明媚烈焰般骄阳气势的皇后……他心蓦然重重砰咚,不由得看痴了。 ——阿郎看我! ——那头豹子最野最好看,喜欢不?我猎来给你玩玩! ——这蟒弓开弓五十石,太轻了,我用不惯,给了你吧! 岁月记忆中,那个一身红衣笑容灿灿的小姑娘回首而来,瞅着他的目光欢喜得几乎要满溢出来,丝毫不掩饰,不矫情…… 武帝伫立在原地,依然英武却已皱纹布面的面庞透着一抹似喜似悲,他目光炽热而怀念,张口想说些什么,又突然被喉头热团哽住了。 再一晃眼,已然发现他出现在跟前的江皇后迅速收起笑意,恢复了端庄凝肃,眼神疏离淡漠地望着他。 「参见陛下。」 武帝喉头酸涩得厉害,他闭上眼,强咽下一声叹息。 ——你,真的不要朕了吗? 他缓缓走近皇后面前,伸手就想要搀扶起,可果不其然,自己手刚伸出,她已闪电般避过,自行起身。 武帝胸口闷闷钝痛,偏还得强颜欢笑,生怕被她看出其中异样。「皇后,昨夜大雪,鸾凰宫中炭火可还烧得足?你也上了年纪了,不如往常,寻常一件单衣轻裘就——」 「陛下今日来鸾凰宫所为何事?」江皇后打断了他温情的话。 第4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武帝一窒,被堵得有些手足无措。「朕……」 江皇后挑眉,语带轻嘲。「陛下来,是为了替东宫张目?还是为了给二皇子撑腰?」 「朕……就不能只是单纯来探视梓童吗?」他凝视着她,努力不被她瞧得心慌。 江皇后已经懒得与他再话从前,那个会纯梓关怀担忧她吃没吃饱、穿没穿暖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岁月洪流滔滔,江山霸业如刀,早已冲散、斩断了他们的年华和情分。 「陛下有事说事,否则就换臣妾说了。」她语声淡然,目光犀利。 武帝此刻无比庆幸这偌大鸾凰宫中只有他们夫妻和各自心腹,并无旁人,尤其是没有那些过去观来娇艳妩媚、活色生香,如今却只觉吵杂扰攘得人心烦的嫔妃在,否则他这个帝王的面子还往哪里搁? 不过皇后没有立刻撵他出去,他也着实松了口气。 思及此,武帝不禁又高兴了。他无视于江皇后的白眼,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到上首紫檀榻椅前,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江皇后强忍一脚踹翻他的冲动,不耐烦地道:「臣妾有话要禀。」 ——禀完,您就可以滚了! 「皇后慢慢说,朕不急。」他何尝不知她言下之意,决意还是厚着脸皮佯装没听懂。 江皇后冷着脸,将方才自己的三道口谕懿旨说了,话毕高高挑眉,似笑非笑。「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后办事,朕向来是放心的。」武帝接过戴嬷嬷奉上的茶,啜饮了一口,舒心愉悦地道。「朕没有旁的意见。」 「……」一旁服侍的图公公。 ——刚刚在广仁殿大发雷霆的,不也是陛下您吗? 江皇后皮笑肉不笑。「陛下英明。只不过臣妾这边是罚过了,那陛下那头呢?」 「朕这头?」 「难道,陛下也默认二皇子府李氏所言所行是对的?」江皇后半真半假道。 武帝心一跳,茶水含在嘴里忙匆匆咽下,有些不是滋味道:「梓童这话说差了,朕怎会是那等不辨是非、包庇奸恶之人?」 江皇后嗤了一声。 武帝也不知怎地一阵心虚,又连连喝了几口茶,撑了稳心神。「李氏犯下大错,皇后只管惩戒就是,你是一国之母。」 意强调了后头这四字。 「后宫女眷,臣妾管教了,您的儿子,臣妾也训斥了,就因臣妾是这个『一国之母』,李侧妃那儿照说原也属臣妾辖管之内,她悖上至此,便是废位份,即刻发往皇家庵堂管束终生,也不算惩戒过严了,可……」江皇后面露讽刺。「偏这位胆大包天的李侧妃身后还有德胜侯撑着,他是陛下的股肱重臣,臣妾这区区皇后怕也得罪不得。」 况且一国之母,说来很威风的吗? 不过是用来给他兜着管着那堆女人孩子混帐事,当这真是什么好缺? 也就中原这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的东西,才把这把烙红了的凤椅当作宝。 如果她早知道…… 江皇后面色越发清冷淡漠。 武帝面上笑容消失殆尽,他对上江皇后的目光,真切地道:「李炎虽家事上胡涂了些,却一向忠心耿耿奉公守纪,皇后责罚得有理有据,他如何会有旁议?有朕在,他也不敢有异议!」 「既然您也觉得臣妾有理,那这道口谕就劳烦陛下发下了。」江皇后话锋一转,嘴角微扬。 武帝没注意到她眸底的酷寒,只见着了她那弯弯抿唇一笑,霎时心跳如擂鼓酥麻难抑,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正要点头,忽地外头传来宫人一声长喊。 「淑妃娘娘求见!」 「德妃娘娘求见!」 武帝脸色登时黑了,回头管见江皇后眼神微冷,霎时心慌意乱起来,忍不住对外头大吼道: 「还敢来求什么情?通通给朕滚回自己宫里好好思过!」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帝子吹箫逐凤凰》上 作者:蔡小雀 02、《帝子吹箫逐凤凰》下 作者:蔡小雀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