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镇宅 卷二》 v第01章[01.09] 【正文开始】 回去的路上,容画始终未从方才的神思中走出来。 萧美人能够认出自己尚可理解,毕竟大多命妇她都识得的,可她那句「有意思」便颇是耐人寻味了。 这话仅仅因为她们有几分相似吗? 容画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正想着,身边的青溪突然拉了她一把,容画抬头,正碰上了刚从上客堂里出来的谭歆然。 「哟,世子夫人这是还没找到观音殿啊!」谭歆然哼笑,「不会是夫人压根就不想去吧!」 容画漠然看了她一眼,没搭理她,继续前行。 谭歆然跟了一步,又道:「你真的不想生孩子吗?可也是,生了又如何?到底人家赵子颛才是嫡长孙,未来袭爵位的也是他。」 「侯府哪个袭爵,还轮不到谭家说得算吧!」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赵子颛突然道了句,把谭歆然惊了一跳。容画回首,对上少年冷静的目光。 面对这位继母,赵子颛神色紧绷,当初的怨怒之意淡了,可那抹冷漠丝毫不减。 赵子颛将目光移向谭歆然,这份冷漠又多了几分刻薄。 「当初为了接近我父亲,你冤我冒犯你,挑拨我父子关系,如今又要来挑拨父亲和夫人吗?」 谭歆然冷笑。「我挑拨?分明是你无礼在先,你骂我什么你都忘了吗!」 这话一出,赵子颛倒笑了,明明平静得很,却无半分真心,眼角眉梢皆是嘲讽之意,好似对方提了什么让他极为满意的事情。 这笑,容画见过,当初他手捏她把柄却不挑明时,就是这么笑的。 所以他这一笑,容画倒有点些好奇他曾经骂了谭歆然什么。 赵子颛没同谭歆然纠缠,问道:「夫人可还要去观音殿?」 容画点头。 「我带你去。」 赵子颛语气冷冰冰地,连转身都干脆利落,容画也不知道他此为真心与否,不过瞧着那气鼓鼓的谭歆然,她还是决定跟他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少年兀自朝前走,也不知他是不是刻意模仿,总之容画觉得这孩子的背影姿态像极了赵世卿。 容画望得出神,脚步不由得慢了些。赵子颛察觉,回首瞥了眼,冷不丁地道了句:「方才她说的可是真的?」 「什么?」容画问。 赵子颛不看她,佯做不经心道:「你不想和我父亲生孩子。」 容画愣住。 等了半天也没个回应,赵子颛猛地扭头,望着沉默的身后人半晌,不由得皱起了眉。 容画竟从他表情里看出了怒意,他是生气了吗? 她不明白了,自己生不生孩子与他有关吗?若说有关,那自己不生对他岂不是更有利,说到底她生的孩子才应该是赵氏的骨血,他不会有危机感吗? 二人不语,一路沉默地到了观音殿,赵子颛像押着犯人似的,非要跟着她亲眼见她拜过了菩萨,俸香后又求了一只求子签才稍稍放松了些。 若非不想惹沈氏不高兴,容画也不会应下来这观音殿,眼下被个小孩子监视着去求子,这感觉……好笑,又别扭极了。 没办法,便当哄他们祖孙二人吧。容画无奈带着那签去了观音殿耳室解签了,而赵子颛也一直跟着。 案台后的解签僧含笑接那签,乍然一瞧眉心当即蹙起,道:「这签……」 「这签怎么了?」赵子颛抢先问。 瞧着他比自己还紧张的模样,容画愣住。赵子颛也察觉出什么,尴尬地清了清嗓音,转过了身。可他耳朵还警觉地竖着。 「夫人这签……」 解签僧再次开口,下句话还没说出来,便听「嘭」的一声,门从外猛地被关上! 几人惊了一跳,赵子颛暗呼一声「不好」,刚要奔着门口去,只见对面窗口以迅雷之势「嗵嗵」地飞进了两个人—— 二人黑衣蒙面,持刀而立,气势森然得如同那两把闪着寒光的刀锋! 解签僧傻眼了,青溪也是脊背细密地爬起了一股股凉意,她顾不得了,拉着容画扯着嗓子便喊,可才喊出一声「来人啊——」那两人立刻冲了上来。 赵子颛连个犹豫都没有站在了容画面前去招架—— 出于武勋世家,父亲又是骁勇英武的昌平侯世子,赵子颛不仅自小练功,且功夫也不赖。 可再好,他也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哪招架得两人齐攻。尤其二人一出招便看得出是武艺高强,动作利落严谨,训练有素,定不是一般的毛贼。 二人目的明确,果然不出两招,便将赵子颛逼进了角落。 怕扰寺庙清静,侯府每每来拜佛都将护卫留在寺庙外,谁成想会发生这种事! 容画也是第一次见这场面,她慌了,想要叫人,可大门被锁她出不去,就算出去了,瞧着这两人的架势,还没把侍卫唤来估计他们已经被害了。 这么办? 眼看着赵子颛招架不住了,容画忽而想到什么,大喊起来。「有刺客!抓刺客!」 v第02章[01.09] 侯府的侍卫没进来,可不等于别的侍卫步在啊!萧美人不是在大雄宝殿!宫里的贵人,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绝对会百万分警惕的! 那两人也是听闻容画的叫声,心思也立刻转了过去,其中一人转身便奔她去了。 赵子颛眼疾,与另一人纠缠的同时,绊了他一下,那人一个踉跄,瞧样子是不耐烦了,悔刀便朝赵子颛砍去。 容画吓急了,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得想,推开挡着她的青溪朝那人扑了过去。 她扑上去,无疑是飞蛾扑火,可还是在那刀落向赵子颛之际,带偏了半分,刀沿着赵子颛耳边削过,带掉了他一缕青丝—— 可那人并不急,再次起刀,连头都没回,腕花一翻,本还朝着赵子颛的刀尖瞬间从自己腋下探出,不偏不倚直直朝身后的容画刺去。 「夫人小心!」赵子颛大喊一声。 可还是晚了,那刀扑地一下扎了上去——不过扎的不是容画,而是挡在容画面前的一根竹签。 也不知何时,房里又多了一身着皂色曳撒之人,那人长身玉立,挺拔如松,四平八稳地站在容画面前,手里捏着那只竹签。 容画认出了那竹签,正是她求而未解的那只。 一只小小的竹签能拦住如此锐不可当的利刃,可见这人身手及内力。 两个刺客似乎也被震住了,同时回头望向那人,愣了一刹,接着互望一眼,扔下赵子颛挥刀相向—— 面对两势攻击,那人不慌,虽无武器在手,却也躲得轻松。双方不分伯仲,难匹上下。那人耗得起,两个刺客耗不起了,再等一会昌平侯的侍卫必会察觉,那就真的来不及了。 见那人步步闪躲中,靠近了一侧的容画,刺客刀锋一转眨眼间朝容画刺了去。 容画吓得呆住,连喊都来不及喊,便觉得腰间一个力势将自己提了起来,接着自己被人带着旋了一圈,躲过了那一刀。 容画惊得脑袋都木了,下意识抓紧了揽着自己腰间的那只胳膊,在那人环抱下又躲了好几式。 那人没有放手的意思,而刺客也没有停手的苗头,直到「嘭」的一声,门被踹开,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一跃而入—— 两个刺客余光瞥了一眼,立刻朝窗口冲去。 那身着曳撒之人正揽着容画站在二人与窗之间,见二人欲逃连个拦的意思都没有,乍然一躲,竟把路让开了…… 可就在二人还未碰到窗口的那一刹,只闻一声巨响混着闷哼之音,其中一个刺客扑在墙上一动不动了,唯有那把飞向他将他钉在墙上的剑,还发出瘆人的嗡鸣声—— 剑柄扔在颤动,可容画还是识出了上面的花纹,那是赵世卿的剑。 另个刺客回首,一眼对上了赵世卿比那剑还要森冷恐怖的眼神,他自知无路可逃,亡命徒一般猛然喝声握刀,气势瞬间大增,抱着必死的决心朝赵世卿扑去。 赵世卿已手无利刃却面不改色,好似就等着他来一般,昂首俯视他的眼神里除了冷冽还有淡淡的不屑。 他和那身着曳撒之人不同,不曾躲一步,徒手迎敌,连脚下都未动毫厘干脆利落地将刺客的刀躲下,反手扣向了刺客颈间。 一招一式,不过瞬息间,那刺客愣住。接着,便见他猛地仰脖朝那刀撞去。 赵世卿察觉了他的目的,就在刀马上划过颈间的那刻,他翻刀朝下,直直刺向了那人的大腿—— 「想死?没那么容易!」赵世卿声音低哑道,当即一个用力,刀贯穿而入…… 随着肉裂骨碎之声,那人大声嚎啕起来,撕心裂肺,吓得容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浑身都跟着颤。 她一个安安分分的姑娘,何尝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更是,何尝见过这样狠戾的赵世卿。她懵住了…… 一切都结束后,侍卫才匆匆赶了上来。 赵世卿缓缓抬头,望向了妻子,和那个还在揽着妻子的人,冷声道: 「小萧将军,可以放开我妻了吧!」 这位身着皂色曳撒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晋国公萧显思的小儿子,萧美人的弟弟萧嵩。 萧显思有五子,萧嵩虽为庶出却是他最中意的儿子。他自幼聪颖,胆识过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为常人所不为,骨子里带着狠劲,萧显思常把他带在身边,不离左右。 而萧嵩也不负他望,如同萧显思身边的一把利刃,无论在朝抑或出征,均为父亲「披荆斩棘」扫清一切「障碍」。他无职在身,可仗着父亲是炙手可热的国公,而姐姐又是皇帝宠爱的妃子,势力极广,故而人们习惯称他为「小萧将军」。不过鉴于他平日所为,这一称呼不无讽刺意味啊…… 往昔赵世卿见了他,唯是淡淡唤声「萧公子」而已,但今日不同。 赵世卿脸上的煞气依旧不减,警惕地盯紧了萧嵩,视线落向在他搭在妻子腰间的手上。 若是旁人,被这目光烫的还得立马弹开,可萧嵩不然,反倒佯做惊奇地低头看了身边一眼,佻笑道:「哟,这佳人是您娇妻啊?啧啧,世子爷,艳福不浅吗!」 这话好不轻浮,容画瞬时从怔愣中醒来,一把推开了他。 急迫下推得用力,那人猝不及防,身形一晃,容画下意识「哎」了声。 萧嵩稳了身子,笑容依旧。「夫人,好歹我救了您,不必如此吧!」 这话一出,容画不禁抬头,看清了面前人。男子二十出头,五官俊逸深邃,浅褐色的眼眸流光闪烁,微微挑起的眼角蕴着抹谑意,薄唇弯勾,绽出虚无缥缈的笑。 这人骨子里透着傲然矜贵的气质,不过和赵世卿的冷傲不同,他像块邪魅的黑玉,透着咄咄野性。 这是事实,若非他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容画垂头揖礼,冷静道:「谢您方才相助。」说着,她转身朝赵世卿走去,半路乍然瞧见他身上的血迹心又是一惊,不过还是过去了。 赵世卿想去安抚她,奈何自己手上沾了污迹。只得低头问道:「你可伤到了?」 声音虽轻淡,可同方才的泠然相比,温柔太多了。容画举眸,一眼便撞进了他似水的眸光里。她心稍缓了些,摇摇头。 「我没事。」她道,忽而想起赵子颛,蓦地转头望去。 赵子颛还撑在墙角,见父亲和容画目光齐齐投来,他不耐烦地哼了哼。「别看我!我好着呢!」 v第03章[01.09] 赵世卿安抚了僧人,毕竟是佛家圣地,见了血腥总归有扰清静,他遣人告之住持,过后自己会亲自去道歉。听闻萧美人也在,又命令封锁消息,不可惊扰贵人。至于那名刺客,已经被俞修竹带下去了。 安排妥当后,赵世卿带着容画回去,刚要转身,便听萧嵩唤了声。 「夫人且慢!」 容画顿住,只见萧嵩跟了上来,还没待他靠近,赵世卿快了一步挡在她面前。 如此紧张的昌平侯世子爷,萧嵩还是头次见到呢,不由得怔了一下,邪笑道:「世子爷,您是怕我跟您抢夫人吗?」 「你敢!」赵世卿不客气道。 萧嵩笑得更欢了。这世上还真没他不敢的! 比起这位小萧将军狠绝的名声,桃色韵事更是流传不衰。 坊间传言,说是上到王公小姐,下到小家碧玉,内到深宅闺妇,外到花魁瘦马,只要是姿色出众被他看上眼的,便没他没撩过的,且一撩一个准。 这可不仅仅是因为他长了张英俊的脸,更多还不是他那风流的性情,能一掷千金为名妓,敢夜闯鬼门为美人,更甚者当着人家夫君的面柔情蜜意不掩,落拓得很。偏他这种落拓让人感觉不出轻贱的意味来,便是露缘散尽,女人再摸不着他的边可依旧惦念着他的好…… 所以,这就不怪平日里沉稳出名的赵世卿意见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了。 萧嵩笑够了,桃花眼眯起,挑眉看着容画。 「夫人,你落了这个。」 他隔着赵世卿递上了那根容画求的签。 那根签已经被劈成两条了,不过中间的字还算看得清。容画沉默了一会,淡漠揖礼道:「谢公子,这不是我的。」说罢,默默点了点赵世卿背在身后的左手。 赵世卿感觉到,一把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清冷地道了声「告辞。」便牵着妻子离开了。 萧嵩手里捏着那签愣住。 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不给面子的女人呢,有意思,有意思! 「夫人,求子这事靠不得菩萨!」萧嵩对着二人背影蓦地唤了声,二人脚步未停,却闻他又补道:「这事得靠男人!」 话刚落,容画惊得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没绊倒,得亏赵世卿一直牵着她,将她扶正了。 容画好不尴尬,而赵世卿握着她的手也越发地紧,紧得他那股子克制再压抑不住了,连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都绷得怕人。 这会儿,就是不了解这位萧少爷,容画也猜得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连赵世卿都敢惹,他还真敢说啊! 别人不了解容画可清楚,赵世卿是镇定,但他不是没脾气。想想方才,狠戾得换了个人似的,她真怕眼下的他会一个转身冲回去,于是赶忙拉住他的手望外走。 赵世卿也明白她的意思,未曾回首,只当没听见,带着妻子离开了…… 赵世卿下令封锁消息,可同在般若寺的萧美人还是得知了。 美人身份金贵,有刺客出没,必然不可久留。几队侍卫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将刚拜完佛的萧羡妤护送上了御用马车,匆匆回宫。 马车刚一动,便有人蹭地窜了进去。 萧羡妤闭目养神,眼睛连睁都未睁。光天之下,没个忌讳,敢如此肆无忌惮的,除了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弟弟,还能是谁! 「你怎来了?」萧羡妤问。 萧嵩勾唇。「我这不是听说姐姐来拜佛,担心您安全,特地护您来了!」 「呵,您多忙啊,有功夫搭理我这姐姐。」 「姐姐,这醋意可就大了啊!您是我亲姐姐!」 萧羡妤陡地睁开双目,瞪着弟弟道:「不会是父亲让你来的吧!」 萧嵩笑而不语,萧羡妤哼了声。萧显思五子一女,六个孩子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子女到不若说是下属是傀儡,各个为他所用,却又哪个都逃不出他掌心。 「父亲是想问我让皇帝查萧家的事吧!」萧羡妤不问自答,她慵懒地理了理铺满半个车厢,宛若盛开牡丹般的裙裾,叹声道,「你们啊,只想着我如何在宫里帮衬你们,却不想我在宫里是如何举步维艰,步步为营的。我若是一味索取,皇帝早厌烦透我了。」 「有时候啊,目光得放的长远一点。是,眼下我是帮了昌平侯世子,可他的目的在谁?是巢巩不是萧氏,就算查到底对萧氏也是无关痛痒,所以何必为了这么点事,让陛下为难呢。小来小去的就不要计较了,把机会用在刀刃上才是正经的!」 萧嵩笑了,可眉眼中却看不出一丝笑意。「姐姐的心思我明白,您说得是,大小事都得有个衡量。可这件事,说小是小,可说大也大。这案子对咱家是无关痛痒,可您没想过若是巢巩出了问题,下一个目标是谁?姐姐,唇亡齿寒啊!」 「呵!好个唇亡齿寒,你今儿还真是来我这问罪了?放心吧!巢巩若是那么容易被掣肘,我岂会把我皇儿的未来押在他身上,你和父亲便是不信我,还不信我的‘命’么!」 萧氏的命,自然是三皇子陈佑祯。 她若想安好地活着,不为人鱼肉,那儿子就必须继承皇位。 而陈佑祯继承皇位,只能靠萧氏…… 想到这,萧嵩这才算真正地浮出个笑来,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睨着面前自己这个绝色的姐姐。 萧羡妤保养得很好,年近三十却瞧不出芳华欲尽的态势,眨眼瞧去也看不出二人到底是姐弟还是兄妹。 她确实太美了,美得艳丽,美得妖娆,甚至美得咄咄逼人,明明自带三分亲昵,却让人没有想要靠近的欲望。倒不若有人,同样是美,却是冰肌傲骨,虽凛如霜雪,却撩得人心想要去靠近,去征服…… 想着想着,萧蓦地笑了。 萧羡妤睨了他一眼。「有何喜事?」 「没,就是今儿看到有意思的事,竟有人同你长得几分像。」 「昌平侯世子夫人。」萧羡妤平静道。 v第04章[01.09] 萧嵩挑眉。「姐姐见过?」 「同你一般,今日所见。」 「哦~」萧嵩阴阳怪气地应了声,接着猝不及防地贴近了萧羡妤,惊得萧羡妤花容失色,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别说,她这一惊,没了妖娆媚态,倒是更像那位世子夫人了。 「姐,你不觉得有趣吗?你和赵世卿的关系还真是微妙呢!你帮了他,他又娶了个像极了你的女人,你们……」 「哼!「没待他说完,萧羡妤慵然地推了他一把。「五弟,你想多了吧!长得像又怎样,巧合而已,能说明什么。」 「一件偶然,两件巧合,那三件呢?」萧嵩邪魅一笑,阴鸷道,「姐姐,今日刺杀赵子颛的人,是你派的吧!」 话一出,萧羡妤愣住,随着一丝慌色闪过,她匆忙垂下了眼眸,割断了二人的对视。 「五弟,你……」 「我知道。」萧嵩得意点头,打断了她。「姐姐又想说我想多了吧!别说,最近想得是多了点,不过也想通了很多问题。所以,我劝姐姐,别犯傻,也多用用脑子!」 说罢,望着僵住的萧羡妤,萧嵩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留,一个纵身跳下了马车。 他抱臂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目光渐冷。 而就在此刻,他贴身随从也赶了上来,气喘吁吁道:「小爷,可算追上你了。咱,咱接下来去哪?」 萧嵩回头,轻佻复归,他勾唇道:「瑶仙楼!」 随侍恍然,积笑道:「小爷可是要去见玉茗姑娘?她这几日天天遣人给您送信,自打中了花魁这都半月了,巴巴地等着您呢!」 「不见!」萧嵩淡漠道。 随侍愣住。「不见她,那见谁?」 萧嵩邪笑。「找个冷的,冷若冰霜的……」 赵世卿回到府上才敢告诉沈氏观音殿遇刺的事。 沈氏听闻,一颗心险些没炸出来,好在赵子颛就这么好端端地在她身边,不然真是一口气过了。 隔代人本来就亲,而赵子颛自幼长在她身边,弥补了当初没能照顾儿子的遗憾,她把一腔子的疼惜都给了孙儿,眼下听到这消息,可还了得。 她拉着孙儿询问,仔细地端详,这才发现可不是他耳边的发丝被削去了一缕,惊得眼泪险些没掉下来。就差那么一点啊,就差那么一点,耳朵就没了! 赵子颛没敢告诉她,确实就差那么一点,可不是耳朵没了,若不是容画扑了那么一下,他命都没了。 可想到容画为了救他,不管不顾扑的那么一下,他心里又好不别扭。 他是个孩子,容画身为继母,救他是理所当然的。可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主动站在自己面前挡住刺客,那才是真的不可思议。 沈氏心渐渐安抚,这才想到还有儿媳呢!于是也顺带着安抚了她几句,见容画无碍,她也稍稍放心。 赵惜沅头晕缓了些,可大夫还是要她静养,避免牵动胎儿,容画没敢再打扰,随赵世卿回去了。 赵世卿去换洗时,容画坐在床上发呆,脑袋里还是那血腥的一幕幕……被钉在墙上的人,被刀刺穿的大腿,她吓得胃里现在还是一阵阵翻腾。 要知道,从小到大她连杀鸡宰鱼都不敢看,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赵世卿不过反手一个动作,就可以轻松地要了人命,她好似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人…… 何止今日,他十几岁便驰骋沙场,手刃过的人何止这一个,怕是不计其数吧。容画能理解,而且这才是真正骁勇的武将,她心底佩服,敬意油然而生。 可是,当真面对一个生命的消逝,不管这个人善恶与否,人应该是没办法那么容易坦然接受的吧…… 容画想得出神,此刻赵世卿回来了,他靠近她,刚要伸手触碰,她猛地回过神来,目光闪躲,道了句「我也去换洗了」,匆匆从他身边溜走了。 赵世卿看着她惶惶的背影,良久叹了声。 容画进了沐室,脱下衣服时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溅了那死去刺客的血点子,她不敢多看一眼,赶紧让青溪拿出去扔了。 她从里到外洗了干净,像洗去晦气一般,也正是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双膝和大腿外侧几处淤青。 她想想,应该是为救赵子颛扑向那刺客时,被刺客甩到地上摔的,她当时跪地不稳,还磕到了灯架上。 所以方才惊悸未甫时,她不曾察觉,这会儿倒有点疼了…… 双双整理罢,容画陪着赵世卿用晚饭。晚饭吃得安安静静,赵世卿几次看向她,也未见她回视一眼,沉默得恍若又回到了成亲之初。 直到入夜休息,赵世卿再忍不住了,见容画一入稍间,他立刻起身,一把关上了门,急得险些没把跟在后面的青溪鼻子削掉了! 容画惊住。 赵世卿蓦地将她抱起,直直奔着架子床去,最后又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 容画纳罕,见他坐在自己脚边,拉起脚腕便要掀裤腿,她急忙唤了声:「世子爷,别——」 晚了,他已经掀开了。 两条白嫩得如玉藕似的细腿上,大片的青紫夺目。她沐浴回来,他便看出来她走路异样,果不其然,到底还是伤了。 赵世卿看着那青紫处,目光复杂,明明是冷,却又热烫得刺人,可说是热,却又透着丝丝凉苦…… 「对不起。」他叹声道。 闻言,容画也松了口气,淡淡道:「又不是您的错,您干吗说这个。」 「是我的错,我若不娶你,你也不会身处危险。你今日遭受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赵世卿想起了柳氏,第一次他不想对她隐瞒,冷静道,「你知道柳氏因何而死吗?她替我喝了那碗带了毒.药的茶,她是替我而死……」 v第05章[01.09] 容画惊愕。 怪不得大伙都说是赵世卿害死了前妻,原来柳氏真的不是病死的! 容画也突然明白,为何明明知道赵子颛不是自己的孩子,他还是对他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他是在还柳氏的情…… 「我身边处处凶险,我不该把你卷进来……」赵世卿无奈道。 他有些后悔了。 今天若不是自己也在般若寺密见二皇子,若不是自己当初派人一直暗中跟着容画,他真不知道今天的结果会是什么。 毕竟萧嵩的出现是个巧合,若根本没人来救他们呢? 赵子颛的命运已定,他逃不开这个劫数,但容画不该,她是无辜的,只因为她嫁给了他…… 「我嫁你了呀!」容画突然道了句。 赵世卿不解地看着床上那个神情淡淡的小姑娘,她撑着身子坐起,也看向他。「我们是夫妻了,不该是福难同当吗?」 赵世卿愣住,容画继续道:「我是怕了,可也真心觉出了你的不易。你心疼我,我又何尝不心疼你。这世上没有回头路,更没后悔药可吃,人总得往前看,我既然嫁给了你,不管未来要面对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 话说到这,容画觉得这话有点大了,今日这事吓得自己险些没破了胆,她有什么资格说陪他。自己能做的无非还是尽一个妻子的本分罢了,除此之外,她好似还真给不了他那么多,不是不想,是能力有限,所以还是不要做那些不现实的承诺了吧。 「算了。」说着,容画垂下了眼皮,嗫嚅道,「反正……往后我,尽量不怕就是了……」 这话一出,只闻对面人一声轻笑。 她纳罕抬头,可还没看清他的表情,便被他一个吻迎了上来——那吻又急又躁,强势得像似有股股热流汹涌而来,烫得容画的唇,喉咙,甚至胸腔隐隐发涨…… 不止她涨,赵世卿的胸口都快炸开了,他心中燃起了一团火,燥热难耐,急迫地想要找个出口发泄。 所以他只能如此,这火是她燃起来的,只能由她来灭! 这一吻激烈,唇齿缠绵,容画彻底窒息了,随着理智一点点地被他攫取,她顾不得他作乱的手褪下了最后的遮羞…… 「画儿……」 赵世卿暧昧的声音忽远忽近,她感觉膝头的伤被濡湿柔软的东西触碰,丝丝疼,却也带着欲罢不能的酥麻…… 接着,那感觉一路向上,沿着膝头,过了肌肤腻理的大腿,眼看便要到了腿的尽头,他依旧没停的意思……就在他双唇触碰的那一刻,容画登时惊醒! 「世子爷,不要……」她忍着慌乱的气息道。挣扎起身去推腿间的头,可还未碰到,却被他反手捉起,扣住了。 容画无力,极度的羞涩感混着噬骨的酥麻,她撑不住了,又倒了回去。 然这一倒,便再没起来的机会了…… 容画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会儿睁开眼睛,也不知是为几时。 怀里暖融融的,她揉了揉惺忪睡眼,仰头望望。果不其然,赵世卿还在,他正抱着她未醒。 容画看着这个俊朗的男人。他长得是真的好看啊,眉眼,鼻骨,还有薄薄的唇,每一处都如精算过一般,鬼斧神工,雕得不可再增减分毫。不过容画最喜欢的却是他硬朗的下颌,让他精致的五官带了十足英气,也让他如神祗般清冷威严。 就是这么个不易靠近的人,竟躺在了自己的身边。 容画想着,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的下巴,刚冒出的胡茬有点扎,有点痒,痒得她忍不住又摸了摸。 拇指不小心碰到了下巴,他喉结动了动。容画以为他要醒了,赶紧闭上了眼睛。 半晌头顶也没个反应,她忐忑地撩起眼皮,然一抬头便对上了他幽邃的双眸。他正低头看着她笑,眼中温柔似水,都快溢出来了。 「您醒了?」容画尴尬问。 赵世卿依旧弯眯着笑眼看着她。「醒了。」 「那起吧。」容画去推他,可他揽在自己肩背的手动都不动一下。 「喜欢吗?」他突然问了句。 容画怔住。 喜欢什么?她想想,脸红了。刚刚碰他的时候,他一定是醒着的。可自己怎么回答呢?她确实喜欢他的下颌,这不假…… 容画窘迫,硬着头皮刚要点头,却闻赵世卿再次问道: 「昨晚,喜欢吗?」 这话一出,容画差点没梗住,赶紧收住点头的趋势慌乱地摇了起来。 「哦?」赵世卿挑眉,轻轻道了声。「我还道你喜欢呢。」 容画羞得脸都快熟透了,捂着脸埋进了他怀里,娇嗔道:「别说了!」 她是真的羞了,不仅仅因他昨夜的举动,更是因为第一次她发现他竟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若非疼惜,岂会温柔,他能如此隐忍地照顾自己,那么一刻她心暖极了,也尝试去配合他。 也正是那刻,她意识到,这才是夫妻应该有的状态吧…… 想到夜里她面带红润,在他耳边倾吐芳气,赵世卿心里还是躁得慌…… 这么多年,他一直跟随祖父生活在边关,除了为国征战他心里什么都不曾挂念,这样单调的生活让他对俗世生活早已看淡。尤其因为他的战绩,他一直被人推崇着,这种被架空得感觉有时候他都以为自己真的没了七情六欲。 直到她出现,他才明白,原来他也是俗人一个。 可这份「俗」,他只对她。 他想她,想要到即便两人离得那么近,近得不能再近,他依旧觉得不够,他甚至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子里…… v第06章[01.09] 这不是着魔又是什么? 赵世卿想着,胳膊下意识越拢越紧,抱小妻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肌肤相接,触感清晰,容画被他滚烫的身子腾着,鼻尖都冒汗了。昨夜荒唐到深夜,两人休息得都不大好,她都看见他眼底淡淡的青黑了,可即便如此他精神头却特别地好。 他好,容画可不行了,她推了推他。 「世子爷,咱……咱起吧。」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不喜欢。」赵世卿回了句。 他怎还纠结这事啊?容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兀自起床,干脆不应他了。 她不应,他有办法让她应。他把她拉了回来,容画大惊,扶着他紧实的腰想要撑开,可哪撑得动,手不由得下滑触到了不该触的。 一股火燃起,赵世卿隐忍着闷哼了声。 容画怕了,连连应:「喜欢,喜欢,我喜欢可以了吧!」 赵世卿终于笑了,头埋在她颈间,低哑的声音旖旎道:「那以后你不要去求子了,我们会有孩子的……」 容画闻言先是一愣,可反应过来险些没笑出声来。 她终于明白昨晚的那折腾到底因为什么了…… 原来这位神武将军不仅会发脾气,还会吃醋啊! 因为遇刺的事,容画得了几日安歇不必给沈氏请安,而一直忙得不可开交的赵世卿突然闲了下来,每日只去衙署半日便回来陪妻子。 想来二人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在一起,白日还真是很少单独相处。平时赵世卿不在,容画无非逗猫,去花房摘花插花,要么就是听青溪叨咕着院里的各种琐碎的事。 眼下谷嬷嬷不在了,渊渟院一直没有个得力的人接手,容画便多了些日常事务。可渊渟院就她和赵世卿两口人,吃穿用度又由东院分配,所以她更多时间还是闲着。 她不精女红,不善烹饪,唯独喜欢笔墨书画。 赵世卿的书房倒是藏书不少,可是她不敢进。毕竟书房是私密之所,不经允许还是勿闯为好。 所以,他说是陪她,可整日面对着他,她总是束手束脚,心神不宁的…… 所以是日下午,就在容画第三次问赵世卿渴不渴,可要喝茶时,他终于忍不住了,拉过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妻子,无奈道:「你再这样,我只能回衙署了。」 容画闻言,眼神竟微不可查地亮了。 赵世卿怎就看出了一丝期待之色呢,他不满地蹙了蹙眉。看来他是得尝试多与她接触了。 「你小楷书得如何?」赵世卿问道。 容画怔了下,应:「不大好。」 「那比起你的女红呢?」 这话问的,容画脸色僵住,喃喃嗔了声:「世子爷……」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还嫌气氛不够尴尬吗。 赵世卿瞧着她颦起的小眉头得意笑了,揽过她拥在怀里,捏着她小下巴道:「帮我抄文章吧!」 「嗯?」容画惊愕。「我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写字比女红好。」 「肯定比女红好呀。」容画兴奋道。「我以前帮兄长抄过书,他好多文章都是我誊的,我模仿他笔迹连大嫂都瞧不出来,兄长外任时,我还佯做兄长执笔给大嫂写过家书,她……」 话未完,容画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噤声不语了。 这等事还好意思拿出来炫耀,自己真是兴奋得失态了。 她觉得失态,赵世卿可不觉得。看着脸色赧红的小妻子,他觉得她都可爱到骨子里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拉着她道:「走,去书房。「 容画跟随赵世卿到了书房,在迈入门口时,她犹豫了。 她知道这书房对赵世卿而言意味着什么。 刚成亲时,谷嬷嬷嘱咐过,渊渟院上下哪里都可以出入,唯独书房,若是没有世子爷允许,万不能进的。这么多年,除了倪元去定时打扫,便是谷嬷嬷也未曾进去过。 谷嬷嬷还讲过,当初因为倪元病了,她擅作主张遣了个可靠的丫鬟去打扫,可一入门便被世子爷发现,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第二日,再没人见过那姑娘了。是以,谷嬷嬷彻底怕了,所以即便是新任的世子夫人,她也不得不嘱咐着…… 在这里,赵世卿处理过公务,见过秘密访客,可能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事在这里发生。 她想到了那日赵世卿同赵子颛谈论身世时,就是在这里。 人都是需要一个私密的空间的,容画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迈进去…… 诚然,她对他给予的信任是感激的,但这种信任何尝又不是一种压力—— 他对自己的悉心照顾,她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回馈;他做个好丈夫,她就能还他一个好妻子。可涉及到感情,这个容画真的控制不了了。 如果感情可以强迫,她早就爱上他了,可偏偏这事强迫不得,即便是自己强迫自己。 信任也是一般,没有情感基础,她没办法如他那样全意地去信任另一个人。 看看,二人的信任根本就不是对等的。 容画没办法全身心地接受他,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坦然接受他的信任,这于他不公,对她更是种压力…… 「怎么了?」赵世卿看着出神的小姑娘问道。 容画摇摇头。「我还是不要进去了,这书房……」 赵世卿意识到了什么,含笑拉着她。「往后这书房,你想来便来。」 v第07章[01.09] 她担心的就是这句。 她知道他也根本不需要自己誊抄什么,他带她来无非是解闷罢了。「世子爷,您这样,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偿还。」 「夫妻间何必算的那么清呢?」 「我是怕您失望。」 赵世卿笑了。「你忘了我说的话吗?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让你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义无反顾。」 她当然记得。他还说:给了便是给了,不论她是扔了还是丢了…… 容画笑笑,最终迈进了门。 赵世卿虽是武将,可他的书房却极其雅致,里外三间均由书架及博古架做隔断,似连非连,即不嫌促狭又有独立的空间。 书房分两层,楼上为藏书阁,楼下则是他看书写字的地方。 容画跟着他绕过书架朝里走,经过香薰炉时,她摸了摸。是冷的,连烟灰都不曾有,看来这书房果真不常有人来。 赵世卿的书案不算整齐,倒不是因为他太过随便,只是大大小小罗了不少的文书。容画完全想象得出平日里他是如何伏案处理公务的。 书桌腾不出多余的地方给她,容画便坐在了罗汉床上,又端了副笔墨来,摆在小几上。含笑问道:「世子爷要我帮您写什么?」 赵世卿瞧着她跃跃欲试的架势,从案头拿过两份线装本来。「那就劳烦夫人,帮我誊抄这份札记了。」 容画接过来翻开,是赵世卿读书所作的札记,书上的注释、义疏、心得、评析、论述他没少写,许是想到哪便写到哪,略显无章。 不过做笔记往往是个人习惯,容画觉得还是不要打乱他顺序的好,于是考量着该如何替他排版。就算明知道他是在哄自己而已,她还是想认真地做好这件事。 瞧着她积极的小模样,赵世卿明白这件事她是喜欢做的,于是看了她一会儿,便也端了笔墨文书,坐在了她对面,陪她一起写了起来。 看着赵世卿的札记,容画不得不感慨,他一个武将,竟然可以写字写得这么漂亮。 行书遒劲清逸,洒然中透着筋骨,而正对面,他书写的文书用得是朝廷统一的馆阁体,方正规矩,标准得如同被束缚一般,却掩不住其锋芒,有种禁锢的美感。 容画记得兄长曾说过:一个人,如果某个方面优秀到极致,那么其他方面也定然差不了,因为他本身就具有获得成功的潜质和能力。 以前不觉得,如今她是信了…… 容画想着,看着他的笔尖出神。赵世卿察觉,停笔。容画蓦地反应过来,赶紧收回目光。 他写的是朝廷文书,那可不是她该看的。 赵世卿没介意,看着窘迫的小姑娘笑了,目光落在她唇角,发现不知何时竟多了「痣」。 应该是她刚刚研墨时,不小心溅上的。 他伸手去抿。 指腹在唇际划过,墨点没掉,却被晕开了,在她水润的唇间染了副淡墨画似的,看得赵世卿心下一颤,喉结不由得滚动。 接着,还没待对面人反应过来,他落笔起身,隔着小几含住了那片染墨的唇…… 容画呆住了,瞪大着双眼盯着他,不知所措—— 「世子爷!」 眼看赵世卿身子都探出整个小几,捏着容画的下颌越吻越深,门外突然有人唤了声。 二人同时惊醒,容画赶紧推开他。 赵世卿情绪未定,胸口仍在起伏,然声音却异常平静问:「何事?」 门外,俞修竹低声道:「那刺客,醒了。」 赵世卿与容画互望一眼,他应声:「我知道了。」说着,望着妻子刚要开口,却闻她道,「您去吧,此事紧要。」 他看着她笑了,随即贴在她脸颊暧昧地道了句:「等我回来继续。」便正了正衣襟,去了。 闻言,容画怔住,也没来得及送他,抚着刚刚被他吮得发涨的嘴唇,脸腾地红了,沿着耳根一直红到了颈脖。 大白天的差点没点起火来,她劫后余生似的赶紧抿了口茶。 可茶刚一入口,她忽而想起什么来,凝眉再次扫了眼对面他方才书写的文书。 那文书在他起身时被扣上了,她犹豫了半晌,几次探手终于忍不住掀开条缝,再次望去…… 果不其然,她看到了熟悉的三个字: 容伯瑀—— 中军都督府地牢里,赵世卿看着地上那个已经折磨得看不出模样的人。 他衣衫凌乱不堪,满是泥渍和血迹,双手双脚被铁链箍着,趴在那托着废掉的右腿朝前爬,而他面前除了从巴掌大的天窗透过的一缕方方正正的阳光外,什么都没有。 他腿是赵世卿废的,但是他身上的伤却是他自己吞食毒.药被毒侵蚀的。 那日刺杀不成,被赵世卿捉住那刻,他自知是逃不过了,于是吐下早已准备好的毒.药。亏得俞修竹发现及时,他没死成,可被剧毒侵了五脏六腑,昏迷了几日,今日终于醒了。 训练有素,失手自裁,看得出他是个专业杀手。不过从他的招式上还是可以看出行伍的痕迹。 赵世卿站在他面前,那一方阳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那刺客抬头看看,冷笑一声又趴了回去。 「你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他声音虚弱,却坚定万分。 赵世卿淡定,道:「我不需要你说。」 v第08章[01.09] 那刺客嗤笑。「不需要,那你为何不让我死?还要救我?」 闻言,赵世卿弯唇,却无半分笑意。「我是不想你死得那么痛快。况且,我要让你主子知道,你就在我手里,我要让他整日忐忑,心神不安。」 「他信任我。」 「信任?」赵世卿轻哼,「除了自己,萧美人从来不信任何人!」 乍然听到「萧美人」,那刺客身子紧绷。 只这一个反应便让赵世卿清楚,他猜对了—— 其实这也不难想,能如此急迫对他下手的,无非就是巢巩和萧氏。眼下巢巩卷进常弼之的案子里,自顾不暇,而这个空档,萧氏恐受其连累,怕是连躲还躲不及,所以能主动出手的,也只有萧羡妤了。 如果这些还不能确定,那么当时萧嵩有意放刺客的举动便证明了一切。 想来是自己抓了萧羡妤把柄,她不甘心为自己所驱罢了。 所以,她想把这个仇报复在赵子颛身上。 可是…… 这又有何意义呢? 不管赵子颛是死是伤,赵世卿必然不会饶了她,冒险做如此得不偿失的事,这不是平日那个精明的萧美人所为啊。 若想挑衅,她不帮自己便是了,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要伤及人子……或许,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赵子颛不是他的儿子,而且赵子颛的存在对她是个威胁——所以她必须冒这个险…… 赵世卿想起了曾经谷嬷嬷提到的那位柳氏的表妹…… 「和夫人很像,只是夫人端秀,那人眼角眉梢都带着股媚气……」 赵世卿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就在他沉思中,脚下那个刺客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前蹭着,一把攥住了他袍裾。 俞修竹大惊,而赵世卿却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地垂眸睥睨这脚下人,看着这个被束缚了手脚的人能有何举动。 那人没任何举动,只是扯着他的袍裾僵死一般,因为他的目的不是赵世卿,仅仅是他脚底那片日光…… 接着,那人手如同被抽干了水分迅速碳化,从指间开始,血水渗出,透着幽幽蓝光的黑色渐渐吞噬了他的掌心,手腕,小臂…… 赵世卿当即反应过来,长臂一伸夺取俞修竹腰间的佩剑,只见剑光一闪,随着此刻惨烈的嘶嚎声,他那条坏死的胳膊被斩断了。 然而,没用。 那黑色已经过了他的肩膀,朝着他脖子、下颌、耳根蔓延…… 常年在西南边关,见惯了这些邪门歪道,赵世卿懂,这不是毒而是一种尸蛊,见光则死,死状亦如僵尸。 他吞的毒,即便不能致死,在着了阳光后也会丧命。 「世子爷,这……」俞修竹不知如是是好,眼看着那人半边脸都已尸化,他知道挽救不了了。 赵世卿冷漠地甩开了那只碳化的手,傲然甩开袍裾离开。可就在他踏出牢门的那刻,只闻地上人用最后一口气嘶声道:「如果不是那孩子在,我不会败——」 一计雷电猛地击中赵世卿,他心忽地骤停。 不是那孩子……谁?赵子颛?! 赵世卿陡地回首,一步冲到那此刻面前。 「你们要杀的到底是谁?!」 他几乎是吼着问出来的,可是没用了,眼前那具「僵尸」彻底不会再回应他了。 「世子爷,难不成他说的是……世子……」俞修竹「夫人」两字还没说出口,赵世卿疾步冲出了牢狱,连等都未等,直奔大门口,卸下车前的马匹,跨马而上直奔侯府去了。 赵世卿下马,迈入大门便朝后院去了,小厮丫鬟相迎,半路瞧见倪元,赵世卿问道:「夫人呢?」 「夫人?哪个?」倪元开口便问。 赵世卿森冷地瞪着他,倪元打个激灵一口气道:「大夫人在佛堂二夫人去国子监看二少爷姑奶奶在西跨院世子夫人她……」 「如何?」 「出门了。」 赵世卿一个恍惚,立刻顿足,停得太快,倪元没刹住脚,差点没撞他身上。 「世子夫人哪去了?」 「今儿下元节,世子夫人说要求水神解厄运,去太清观了。」 头晌从书房出来,容画眼皮就一直在跳,心神不宁。 她知道,这到底还是和兄长的案子有关…… 赵世卿走后,她把那份文书都看了,不仅如此,还有关于容伯瑀调查江西贪墨案的卷宗。惶恐之下,虽她看得不算细致,但大体也读了个囫囵。 不管是江西梁忱的贪墨案,还是辽东常弼之的徇私舞弊,起最终矛头指向的都是一个人,当朝首辅巢巩。 赵世卿同巢巩,一个手握统兵权,一个腰别调兵权;一个武职,一个文官,他们之间是不可能协作的。一来皇帝不许,二来他们政见不合。 朝廷中的相互倾轧,容画懂,赵世卿针对巢巩,她也理解,但她不能接受的是,整件事竟是由兄长所调查的案子为引子牵头的。 眼下的容伯瑀正如战场的先锋,冲在最前,而最容易受伤的也是他…… v第09章[01.09] 巢巩是个什么样的人,容画多少还是知道的。当初容伯瑀春闱一举中了会元,巢巩曾有意笼络过。如此机会可是难得,若是能在考前归于首辅门下,那么殿试点状元非此人莫属。可容伯瑀这个人,向来是耿直坦荡,再加之不喜巢巩为人做派,故而推辞。 巢巩这个人,对喜欢的人一味袒护,好得不得了,可一旦得罪他,那他便往狠里整。结果殿试后,本是状元的命,最后落得三甲第十七。 榜单一下来,梁氏险些没气晕过去。倒是容伯瑀豁达,朗笑道:「未落孙山,我之幸也!」 也正是这一句,让经过的翰林院大学士叶元懋听闻,得知此人便是殿试上那个才华出众会元,于是走了心,将他收到自己门下。 其实巢巩可不是想让容伯瑀榜上无名,奈何他锋芒灼目,做得太过怕惹是非罢了。 眼下,兄长首当其冲去抨击他,只怕他此次没那么容易放过兄长…… 容画在太清观向水官求了个解厄运的护身符便带着青溪离开了,转到道观对面茶楼稍作歇息。 茶楼三层,店面在京城不算突出,却也是这条街最大了。今日是下元节,来拜水神的人不少,大堂里几桌都快满了,跑堂带着容画去了二楼雅间。 说是雅间,实则也是按一层大厅的格局用悬屏隔开的几个空间,每个雅间中三两张桌子,几乎也快满了。 跑堂也算有心,带她进了间都是女客的房里,他一边招呼着容画稍后,一边向那边的几位夫人小姐抱歉解释。可几位夫人还是不大乐意。 「不是说这雅间我们包了吗?还让人进来,你们还真是赚钱没够啊!」一嗓音尖锐的贵妇不悦道。 跑堂积笑。「明白明白,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道观旁就咱这一家茶楼,总不好让人家夫人去小茶馆不是。您几位都是贵人,瞧着那位也是,没准您都是相识的,便是不眼熟,这也是场缘分,不亏啊。」 「哟,你这小厮,可倒是会说话。」另个姑娘笑了,嗓音动听得像只百灵鸟。「敢情我们若是不叫她进来,倒是亏了呢!」 「不过想赚钱罢了,还这么多废话!」又一姑娘哼道。 「算了算了,又不同咱坐在一起,何必耽误人家做生意!」一妇人温雅道,「你忙你的吧!」 「得嘞!谢您几位,我给您满茶!」说着,让小二带容画入座,跑堂去给几位斟茶,顺便拉上了两桌之间的珠帘。 侍卫在楼下等候,容画只带了青溪和一个名唤曲莲的小丫鬟。 见容画入座,两个小姑娘忍不住探头瞥了眼。隔着珠帘瞧不清她微低的面容,倒是那身形婀娜窈窕,映着如雪肌肤,想必姿色不会差。 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笑了,那声音温雅的妇人喝了声打断二人,也顺着珠帘看去,确实眼生,便自顾喝起茶来,叹道: 「婉儿,你太不像话了,方才在太清观话说得那么难听,多让祁三少下不来台!」 「我说他木讷有错吗?好歹也是头次见面,赏花游湖听曲参加个诗会什么的,哪个不成,他偏拣了这日子来道观?这是相亲吗?他是故意的吗?」 「哈哈哈,他这是见江大人最近颇有不顺,带你来祈福了!」那声如百灵的小姑娘笑得好不开心。「好实诚的人啊!哈哈,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带你到哪都无所谓,若是长得俊,就是带你去赌场你也觉得他帅得非同凡响,只可惜啊,这位祁少爷那长相,啧啧,真是一言难尽……」 「似伊,你也跟着胡闹!」那妇人呵斥。「婉儿,祁少爷可是大理寺少卿的三公子,前年的探花,现在正在翰林院任编纂,给三皇子讲学,往后定是前途无量。而且他品行端正,不会花言巧语,往后对你错不了的,听舅母的话。」 「舅母,嫁人也得嫁可心的不是……」江婉嘟囔了句。 「可心?」那妇人无奈道,「哪个算可心?是那个风流成性的小萧将军,还是那个不近人情的昌平侯世子爷啊!」 出于礼貌,对面人的谈话容画没大走心,可昌平侯这三个字,却惹了她注意。她喝茶的手顿住,随即淡然放下茶杯,遣青溪添茶。 虽只是稍顿,还是被那妇人余光掠到。她静默,倒是那声音尖锐的少妇起了话头。 「小萧将军如何?我瞧着就和婉儿挺配的。」 「表嫂,你以前还说婉儿姐和昌平侯世子爷配呢!」柳似伊笑道。 「以前是觉得配,但现在不然了。」那少妇哼道,「就他那眼光,也就配娶个小门户的姑娘,啧啧,还是从堂弟手里抢来的!这人啊,还真是看不得表面,瞧着往日里高不可攀的,像个神似的,还道他没有七情六欲呢,然发起情来,好家伙,竟连人伦都不顾了!」 「千禾,不许胡说!什么不顾人伦,那姑娘本来也没正式定亲,人家娶得名正言顺。你这张嘴啊,可少给江荣惹祸吧!」 「我给他惹祸?我嫁他都是他几世修来的!」说着,姚千禾拍了拍江婉的手,「小姑你别介意,不是我说你哥,你哥吃喝嫖赌玩样样全,我如何嫁江家的你不是不清楚。」 「我清楚……」江婉怏怏道,「我母亲若是在,我哥也不会这样,我也不会十七了还要舅母给我说亲……」 「哎,舅母也是为你好,你就不要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人了。那小萧将军,不行……」 「我怎就不行了?」 几人正说着,忽闻一声爽朗的声音传入,如山间清泉淙淙好听。 大伙抬头,竟是萧嵩—— 萧嵩俊容明亮,勾着一抹邪笑入门,直奔那一桌人去了。然走到珠帘那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倩影乍然愣了下,接着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 一见是她,江婉羞得脸都红了,而旁边的姚千禾低头抿笑,悄悄地侧了侧身子。 大伙没瞧出来,萧嵩这知情识趣的还不懂?于是袍裾一撩,洒然坐在了她身边。 「柳二夫人,我怎就不行了?」萧嵩还没忘了那句,弯着桃花眼问道。 听到柳二夫人,容画猛地想起来了,这位温雅的妇人正是柳氏的二婶,柳荆山二弟柳荆渊的夫人,而那位柳似伊便是她女儿。 萧嵩这话问得柳二夫人好不尴尬,看看一旁羞得头都不敢抬的江婉,她岔开话道: 「小萧将军,您怎来了?」 「我路过啊,刚走到楼下就觉得耳根热,料是这楼上有人在说我,我便上来了,果不其然,原来是您几位啊。」 说着,她头歪向姚千禾,笑问,「江少夫人,您夫君最近可好?好些日子瞧不见他了,他可是还欠我两局的赌注呢!」 江荣是赌场常客,而京城大半赌场都是萧嵩开的,江荣输了钱不敢朝家里要,便向萧嵩借,没少了巴结他,二人就是这么熟的。 能识得萧嵩不为一件欢心事,可这会儿提到自家那不争气的夫君,姚千禾还是堵了口气,皱眉道:「我,我替他还……」 v第10章[01.09] 「哟,这可是您说的!」萧嵩笑得更欢了,然眼神却不住地朝珠帘那边瞟。 姚千禾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窘红着脸道。「我说的是还钱!」 「我说的也是啊。」萧嵩峻峭的眉梢一挑,邪魅撩人,「不然你想还什么?人吗?」说着,他朝姚千禾贴得更近了。 柳二夫人实在瞧不下去了,可又哪里敢得罪得起这位活阎王,更怕身旁的女儿被他盯上。 而萧嵩还真没多瞧她,目光落在一侧的江婉身上,笑道:「江大小姐这是来相亲了?怎么,你不是一直想嫁昌平侯世子爷吗?哦,对了,人家娶亲了,娶了个貌美如花仙姿玉色的倾城佳人……」 「什么仙姿玉色,不过是个狐媚罢了!」一侧姚千禾不屑哼了句。 萧嵩笑了。「您见过?」 「没见过,可想来也是,明明有了未婚夫还勾搭男人,这不是狐媚子是什么!所以说昌平侯世子爷也是个没心智的,就这么上了人家的套。小姑娘是个狠角色啊,使了点手段便飞上枝头变凤凰,熟不知啊……」 「千禾!」柳二夫人喝了声。 萧嵩却看着姚千禾笑道,「继续,熟不知什么?」 「熟不知啊,人家可看得起她没有,山鸡到底是山鸡,披了凤毛一样上不了台面!」 「有道理,然后呢?」萧嵩挑眉道。 姚千禾看看柳二夫人,哼声。「前世子夫人,柳家表姐,如何的端庄温婉,世子爷不过也是恭敬地待她,也未曾瞧世子爷如何多一分心,如今的新夫人岂比得上表姐?想来世子爷娶她也就是当个摆设,定不知眼下有多悔呢!」 「后悔?不会吧。」 萧嵩问得煞有介事,姚千禾来劲儿了。「怎不会,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为了她,他顶了多大压力,受了多少人指指点点,他真的一点不介意?鬼才信呢!往昔站在云端,一朝摔得抬不起头来,还不都是因为她!」 「再说了,世子爷什么人,心系家国,其是儿女情长的?眼下也不过是被她魅惑,一时蒙了心而已,待他新鲜劲儿过了,哼哼,她岂还如得了他眼,有的她好瞧的!」 「你——」隔着珠帘,青溪忍不住了,刚唤了个「你」便一把被容画扯住了。 对面人隐约也听到了,目光都朝那边扫去,却见对面年轻妇人淡定如常,雅然地道了声:「去结账吧。」随即袅娜起身。 「世子夫人,您就这么走了?」 萧嵩望着容画,撩着尾音,佻薄的笑道。 这话一出,桌上四人愣住。柳二夫人反应出什么,问道:「世子夫人?哪位夫人?」 「呵,您这聊了半天了,敢情不知道对面坐的就是昌平侯的世子夫人啊!」 萧嵩唯恐不够尴尬地扬声道了句,瞧着他那慵然自得的模样,柳二夫人真恨不能咬他一口,就知道这活阎王出现,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瞧着四人连都绿了,萧嵩哼笑一声,挑过珠帘便要坐在容画身边,却被青溪一步横在中间,萧嵩看看一脸煞气的小丫鬟,笑笑,坐在了对面。 「夫人,您就这么走了?不请我喝杯茶?」 容画没理他,依旧要走。 「夫人,我可是救了您命。不,还有那位小少爷,这两条命还不抵一杯茶吗?」 容画看着他,悠然坐了回来,冷静道。「青溪,让小二上茶,上壶好茶。」 她把后面那二字咬得极重,显然是带了情绪的,可偏她声音甜软,看着那张清媚的小脸,冷漠也让他听出几分风情来,撩得人心痒。 「人家这么品评你,你就这么一走了之了?」萧嵩笑问。 他还真是来挑事的,柳二夫人紧张了,正推着姚千禾让她去给世子夫人道歉,却闻容画漠然道了句:「嘴长在人家身上,怎么说是人家的自由,我管不着。」 「呵,夫人大度啊!」萧嵩摆弄着为他斟好的茶,就是不喝。「不过,我觉得江少夫人说得也没错,赵世卿这个人吧,确实冷清冷意的,凉薄得很呢!他的心思都在家国上,眼下局势太平,他尚能分你一分情,可若是在他所谓的‘大义’面前,他可是连亲爹都不认的主啊,何尝会在乎你?」 他盯着容画,而容画也不躲,二人对视,他瞧不出她眼底的情绪,只见她薄唇轻动,似笑非笑道:「萧将军,您这是嫉妒他吗?」 萧嵩愣住。随即大笑,「我嫉妒他?他有何让我嫉妒的?嫉妒他眼看着父亲战死沙场也不肯出兵援救?看着敌军挑着他老子的头颅叫嚣,依旧按兵不动,最终落下个愚忠不孝之名?」 容画眼中闪过一丝惊色,不过瞬间便落下眼皮遮住了,再抬眼时,她冷若冰霜道:「不是,您嫉妒他生在昌平侯府,您嫉妒他满门忠烈,嫉妒他父亲为国血洒沙场,嫉妒他恪守忠贞。而同样作为武勋之后的您,没有名分,永远在你父亲阴霾下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夫人——」萧嵩几乎是咬着牙道出这二字的,他脸色冷白。 第一次,有人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心底的阴暗。没人敢对他说这些,更没人能看透他。他目光如狼视般下意识扫向了她脆弱的颈脖,只消轻轻一捏,他就可以要了她的命…… 不过终了他目光还是从她的要害处移开了,看着她水润的红唇,笑了,越笑声音越大。 他有些明白赵世卿为何看上这个姑娘了。 「随夫人如何说,不过您又何尝知晓他不会嫉妒我呢?嫉妒我逍遥,嫉妒我随心所欲,而不是被所谓的仁义绑架被所谓的道德禁锢。存天理,灭人欲,你没问问他活着有什么意思吗?」 容画笑了,不慌不忙道:「他若不坚持这大义,岂有这盛世太平,若无这盛世太平,萧公子,您哪来逍遥的资格呢。」 萧嵩竟无言以对,房中一直沉寂。这活阎王居然也有被噎的时候,对面的柳似伊实在忍不住了,「噗」地笑出声来。 柳二夫人急得赶紧狠戳了她一下。 萧嵩也听到了,不过难得他没气,却笑了。不是佻薄,不是鄙夷,不是威胁……而是那种由心而发说不出来的笑。 「好好好,夫人说得是,萧某醍醐灌顶,萧某惭愧。」他笑意哄道,望向容画的目光依旧落拓不羁,然这不羁里却多了份难得的柔和。「如是,我倒该敬夫人一杯。」 他抬起那杯手中一直未饮的茶杯郑重递了过去,容画望着那杯不知该不该接。就在她犹豫间,一直莹缜修长的大手探来,两指轻巧一捏,接过了那杯茶。 容画怔住,不由得抬头,一眼撞上了赵世卿清冷的眼神。 他淡定地看看她,又看看指尖的那杯茶。在京这些日子,他肤色养了过来,容画头次注意他手这么白,白得竟让那瓷杯都黯淡无光。圆润的指尖修得干净整齐,食指尖的肉皮有条细微红痕,不细看看不出来,那是容画昨晚帮他剪指甲时不小心剪破的。他说过不叫她剪,可她非要尝试,结果,都流血了…… v第11章[01.16] 许是想做昨晚的事,许是一站在他面前就是如此,刚刚还气势颇盛的小姑娘软了下来,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又无措地挪开了目光。 「我不是叫你等我吗?」他问道。 容画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应。「我瞧你不回,便出来转转。」 「那也该让人通报一声。」 「只是去太清观而已。」 只是而已?赵世卿无奈,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啊。 可不知也好,他也不想她生活在惶惶之中。一切因他而起,那便让他一人承受。 「往后你去哪,便告诉我,我陪你。」 容画蓦地抬头,却皱起了眉心。「那你若是去衙署呢?」他那么忙,自己岂不是一整日都出不了门了。 赵世卿神情不变,还是那句话:「你到哪,我便到哪。」 闻言容画悻悻低下了头,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可有人懂…… 珠帘后,柳二夫人的神情冷了下来,她心更寒。这话曾经有人说过,她大侄女柳似卿在出嫁前也对赵世卿说过同样的话,就在柳府。 她还记得赵世卿听了这话的反应,那个少年颦眉道:「那我以后要是随祖父去衙署呢?」 柳似卿笑道:「你到哪,我便到哪。」 赵世卿眉心不展,沉默了…… 一个沉默,已然说明了态度。那个时候俩人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柳二夫人还记得当初侄女订婚后有多开心,她做梦都盼着嫁给赵世卿,她觉得她就是万千少女中最幸运的那个。她缠着精于女红的婶母在她的每套喜服上绣凤凰,绣麒麟,绣骏马,绣鹿鹤,就是不绣花草,因为他不喜欢。 她还特地用皇帝赏给父亲的南洋贡玉打了两块流云百福玉佩,是两只精巧的穿云蝙蝠,寓意幸福延绵…… 柳二夫人看看赵世卿的腰间,哪来的流云百福,只有一只莽纹透雕青玉佩,下面还缀了个墨绿的兰花结,这结打得可不怎么样,却还能让他缀在腰间,定不可能是哪个手笨的丫鬟打的。 她看看赵世卿身边的容画,冷哼了声…… 「世子爷,这可是我敬夫人的茶。」萧嵩抱臂看着赵世卿道。 赵世卿也盯着他,淡定道:「我代她喝。」 「打住!」萧嵩去拦,「凭什么啊?这是我敬夫人的,又不是敬您的。」瞧着赵世卿闪着剑光般的眼神,刀刀犀利,他舔过下齿笑道,「怎地?世子爷还怕我下毒不成?」 赵世卿勾唇笑了,笑得人心底凉飕飕的。「你萧氏什么做不出来。」 萧嵩脸上的笑容当即消失,他一把夺过茶碗,仰头而尽,挑衅似的倒过茶杯,松手,茶杯坠地,脆声而碎—— 「我萧氏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萧嵩目光露骨地扫过容画,轻浮之意呼之欲出。 他好像总有办法激怒赵世卿。 眼看着赵世卿隐忍得额角都发青了,容画惊心,然那片青色却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淡下来。 赵世卿也转头看着她,温柔似水,像似一撞便能漾出潋滟波纹似的,看得人心都化了。他含笑拉起她手,撩起她额角被窗口微风吹起的碎发,淡淡道:「回家吧,想吃芙蓉糕了。」 容画不明所以,讷讷点头。看了看同样怔愣的萧嵩,转身刚要离开,珠帘后的人忍不住了—— 「世子爷,见了故人招呼都不打了吗?」 赵世卿抬头,这才看清了珠帘后的人。他平静应声:「二夫人。」 「我现在都不值你一声二婶母了。」说着,柳二夫人挑帘而出,其余三人也跟着出来了。 乍然瞧见容画,具是一惊——现在若是萧嵩再提「貌美如花仙姿玉色」姚千禾是半句都不敢再反驳了。 她算是知道什么是「貌美倾城,般般入画」了。 老天真是不公啊!江瑶自觉姿色无双,竟不知天下还有如此惊艳的,那种惊艳不是美到极致带来的,而是她骨子里镇静沉敛,让她透着袭人的冷艳。 柳二夫人也惊,不过她惊得是这姑娘看着有点眼熟…… 「二夫人,我对您如初,无半分不敬,只是都过去了,何必在乎称呼。」赵世卿垂眸道。 「都过去了?那你娶她算什么?」柳二夫人指着容画冷道。 这一指,算是把她方才在容画心里留下的唯一好印象全都指没了。 她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自己有三分像柳氏么。所有见过柳氏的人都说赵世卿娶她是因为柳氏,连他当初情不自禁也打着误识亡妻的理由。 但容画明白柳氏在他心里的地位,他对她,只有那份愧疚而已。 容画知道真相,但是柳二夫人不知道,她还在为侄女觉得冤。侄女把一腔情意都给了赵世卿,可赵世卿呢? 其实她何尝不希望姚千禾说的都是真的,赵世卿根本就不喜欢新夫人,甚至因为她败坏了他的名声而生怨,他是不得已娶的她,他对她没有半点情意,她就是个摆设…… 方才的她不敢承认,但见到如此体贴的赵世卿时,她压不住那股子邪恶的念头了。 「你不过就是个替身而已!你取代不了似卿的地位!」 虽然柳二夫人看着赵世卿,但容画知道这话她是对自己说的。 v第12章[01.16] 容画深吸了口气,想想,冷漠地道了句:「我是取代不了她,因为她是她,我是我。但至于替身……」她看看赵世卿。 赵世卿笑了,语焉不详地应了句:「……你知道的。」 容画心蓦地一突。 她当然知道,她不是替身,从来都不是。因为她知道赵世卿从一开始就怨恨柳氏,因为欺骗,还有赵子颛的身世……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偷听了! 容画当初是想得很开,可乍然在这种情况下被识破,她还惊得一慌,望着冷静的赵世卿双脚发沉,脑仁一阵阵的凉…… 赵世卿看着愣住的妻子笑了,牵着她道:「走吧,回去吧。」 容画没动。 他纳罕地看了她一眼。 她咽了咽嗓子,一双水润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欲哭无泪道:「我,我腿麻了……」 「我,我腿麻了……」 赵世卿怔住,看着她不能挪动的腿无奈笑笑,一个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猝不及防,容画惊得下意识揽住了他的颈脖,忽而意识到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在,她搡着他要下。 赵世卿无视她的挣扎,对着面前的几人勾唇浅笑,道了句「告辞。」便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大步离开了。 这…… 她们怕是见到了个假的昌平侯世子吧! 江瑶拧着帕子瞪着二人离开的方向,恨得直跺脚,而姚千禾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下意识摸摸脸,真疼。 柳二夫人深吸了口气,努力将方才的情绪压下去。 她知道自己刚刚失态了,但是她真的是难以克制。她嫁入柳府的时候柳似卿才六岁,她看着她长大,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 出嫁那日,柳二夫人哭得不能自已,反倒是新娘子来哄劝她,道自己一定会幸福的。 这就是幸福吗? 侄女倒死都奢求不到的幸福,如今却被一个小姑娘轻而易举得到了……这就是命啊,也许感情这事真的就是说不通的,更是强求不来…… 柳二夫人叹了声,看看外甥女江婉,无力道:「算了,你若是不喜欢祁三少爷,便回了人家吧!」 「舅母……」江婉愕然喃喃。 柳二夫人没多解释,带着女儿出门了,江婉偷偷瞄向萧嵩,见他抱臂慵然而立,看都不曾看自己一眼,她几欲开口,终了还是咽了回去,默默跟上舅母离开了。 姚千禾扭捏着走在最后,经过萧嵩时,忍不住撩起眼皮看向他。 萧嵩和赵世卿,两个男人俊美到至极,却走向水火两个极端,一个是清冷得高不可攀,一个邪魅得让人琢磨不透,可哪一个都让人欲罢不能。 「小萧将军?」姚千禾捏着本就尖锐的嗓音唤了声。 萧嵩余光落下,姚千禾像被烫了似的,脸一红赶紧措目,抿唇娇羞道:「……那个,我夫君的债,您看,我何时……」 她话未完,萧嵩鼻间哼笑一声,俯身贴近了她。 别说,这少妇长得还算标致,可这标致的脸却让他生不起半分兴趣来。 「你想替他还债?」 姚千禾连更红了,点了点头。 「你配吗?」 萧嵩在她耳边道了句,声音极轻,却也冷得瘆人。 姚千禾一个激灵僵住了。可这还没完—— 「本来吧,我还想着饶他几天,不过今儿托你的福,回去告诉江荣,两个时辰内,若不还清赌债,是手是脚,留哪个自己选吧!」 活阎王话出,说到做到。 姚千禾吓得瘫软在地,萧嵩懒得再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袍裾,迈出了雅间。 他一出酒楼,随侍飞廉奔了过来,问道:「爷,咱去哪?」 萧嵩顿住,看向他,半晌问了句:「飞廉,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飞廉可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下子难住了。外面对萧嵩的评价还真不少,可他那个也不敢说啊! 他积笑道,「爷,您玉树临风,英武睿智,果敢坚韧,是……」 「我特可怕是不是?」萧嵩冷不丁问道,「他们都叫我活阎王?」 「那是他们妒忌您!」 「妒忌我什么?」 「您看您在这京城,哪个敢不给您面子,您跺跺脚,北直隶都得震三震,你说下雨老天都不敢打个雷先……」 「嘶!」萧嵩鄙夷地看着飞廉,没待他话说完,上去拍了他脑袋一巴掌。 v第13章[01.16] 他这手劲可还了得,飞廉疼得龇牙咧嘴。「爷,您叫奴婢说的……」 「我让你说,没让你吹!」 飞廉揉揉脑袋。「我也没吹啊,您想想,您是晋国公最得意的小少爷,美人的亲弟弟,这京城除了皇子还有比您更金贵的。连国公爷都说,您是伏虎降龙之才,天下能匹及者屈指可数,您看您为国公爷做成了多少事?说句不中听的,大伙都说您是仗着国公爷的势,可小的看,没有您为他披荆斩棘,国公爷哪可能这般呼风唤雨,您不知道他多倚重您呢!我瞧他对咱世子也不过如此!」 大哥吗?萧嵩哼笑。 是,萧显思对长子确实没那么上心,可起码他把他当个人待,让他袭世子之位。而自己呢?连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把利刃而已。 人家指哪自己就刺向哪,人家要他出鞘,容不得他半分犹豫。 这就是他的价值…… 「飞廉,我想成亲了。」 「我——」震惊的飞廉没控制住自己,险些爆了粗口,得亏手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可他瞪大到极限的眼睛满满写着那个没说完的字! 「爷,您别吓奴婢啊,您没事吧……」飞廉惊恐问。 这可不是那个风流薄幸,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萧小少爷该说的话! 萧嵩伸手托了托飞廉惊掉的下巴,挑唇笑了,「走!瑶仙楼去!」 对吗!这才是他们家这主子吗! 飞廉忙收回下巴应了声,随他去了…… 回府的马车上,容画倚着车壁端坐,同赵世卿隔了两拳的距离。 她知道赵世卿在看她,可她紧张得不敢回眸,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 身边人深叹了声,接着长臂一伸蓦地穿过她两腋,竟将她提了起来。容画来不及反应,已经坐在了他双腿上。 赵世卿一手揽着她肩背,一手去捏她的腿。容画惊道:「世子爷,您干吗?」 「你不是腿麻了吗?」他淡定道,继续轻柔着她的腿。 她哪是真的腿麻呀! 容画挣脱,刚要解释「不是——」只见赵世卿一个冷清的眼光瞥来,她咽了口水,当即改口道:「不是……这条腿……」 赵世卿挑了挑眉,还真的捏起了那条腿。 他力缓缓给她按摩,力道不轻不重,控制得刚刚好。容画看着他,那股子惶惶竟随着他一下一下地捏散了。 他哪里捏的是她的腿,他揉的是她的心啊…… 容画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冲动,她扭着身子抱住了他,头埋在他颈窝一动不动。赵世卿也有点不明所以,僵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抚了抚她的头,温柔道:「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点……冷。」 他摸摸她小脸,是冰凉凉的,于是解开了鹤氅,干脆把她裹了进来。她没抵触,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怀里,无比安心。 其实容画要求不高,她不在乎这个男人优秀与否,不在乎他地位尊卑,她只想要一方温暖就可以,他不是都给她了吗? 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听到了那个秘密,他是赵世卿啊,这天下有何事瞒得过他?可他依旧善待自己,信任自己,从未伤害她丝毫。 于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环紧了手臂朝他怀里贴得更近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近亲他—— 如万里浮云散尽,赵世卿的心豁然开朗,他终于等到这刻了,小姑娘这莫不是放下芥蒂肯接受他了?心底那缕清风吹上了眉梢,他眉眼一柔,俯首吻上了她的额。 双唇久久不措,他把那温度也传给了她,直达心底,容画抚着他背软声道:「世子爷,我想……」 话未完,马车猛地剧烈晃动,骤然驻停,容画不稳险些没从赵世卿怀里甩出去。 「发生何事!」赵世卿安抚容画,厉声道。 「小的该死,世子爷,车撞上了!」车夫一边解释着,一边指着对面的马车喝声。「你们长没长眼睛啊,这么宽的路都能撞上,你们故意的吧!」 「实在抱歉,我们这也是着急!」对面车夫认错道。 「急什么?急着投胎啊!」侯府车夫吼了声。 这可不是撞车那么简单,若是伤了自家世子和夫人,重了不必说,轻了他也得丢了这饭碗,他能不气么! 可再气,也不是出口伤人的理由。 赵世卿咳了声,车夫也意识到了,立刻收敛,回头问道:「世子爷,夫人,您没事吧?」 「没事,若车马无碍不必纠缠了,走吧!」赵世卿沉声道。 车夫连连应声,扭头指着对面车夫道:「我们世子爷仁厚,不跟你们计较,走吧!」 「世子爷?可是昌平侯世子爷?」 马车还没动,对面车里一妇人的声音急唤道,说着,猛地挑起来车帘。 容画也听着耳熟,也蓦地推开了车门,两人四目相对,她讷讷唤了声:「大嫂?」 叶绮蕴见了小姑,紧闭双目吐了口气,急迫下车奔她去了,容画也下车去迎。 「大嫂,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急。」 v第14章[01.16] 叶绮蕴看着小姑眼中情绪复杂,焦灼、无助、竟还有几分怨愤,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然瞧见容画身后跟着下车的赵世卿,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焦灼隐去,无助淡化,只剩下满眼的怨气掩都掩不住了。 而她也没想掩饰。 「世子爷,我不跟您攀亲带故,可您这么利用人,太不厚道了吧!」 叶绮蕴张口便斥道。 容画愣住,她从未见过嫂嫂这么大情绪。 叶绮蕴盯着镇定的赵世卿,凛然道,「我夫君是执拗,可他执拗不是你们利用的理由。鲠直是错吗?我一介妇人,不懂朝政,可我却知道我夫君一心为国为民,没做过半点亏心事,于天地于庙堂无愧,凭什么如此守正之人要遭受这种非人待遇?」 「大嫂,我大哥怎么了?」容画慌了,拉着叶绮蕴道。 叶绮蕴寒目盯着赵世卿,切齿道:「你问这位世子爷吧!」 容画好似懂了,怕是她担心的事到底来了。「世子爷,我大哥到底如何了?」 赵世卿目光幽沉,他冷静道:「都察院被参了一本,你兄长被连累了……」 叶绮蕴冷笑。「世子爷,您太会轻描淡写了吧,到底是参了都察院,还是参了我夫君一人!」 「容夫人,您放心,容大人不会有事的。」 「不会?」叶绮蕴含泪,可崩出的却是刺目的火花,「他已经下了刑部大牢了!全是拜你们所赐!」 说罢,她没勇气再看自己的小姑,转头上了马车,大喝道:「快走,赶紧回叶府!」 回去的路上,容画一言不发,赵世卿几次看向她,都没换来她一个回眸,她沉静得像抽去了魂魄的小木偶。 她神思已经飘远了。 这状态他熟悉,成亲之初她便是如此,将自己封闭,任谁都不能走进她。 这是她自我防备的方式,她在提防着他。 他低头看看,见她小拳头攥得骨节都发白了,他大掌默默包住,放在了自己的膝头。 极冷与极热冲击,容画身子僵得更直了,她没躲,只是掌心的平安符捏得更紧了,好似在保护它一般。 那是她给兄长求的解厄运的平安符,她想亲手交给他,可还是晚了,她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二人就这么一直沉默地回了侯府。 马车停下,容画抽手。即便握了一路,赵世卿温热的掌心依旧没暖了她冰凉的小手半分。他无奈松开走,走在了前面。 倪元见二人回来,松了口气,跟在容画身后小声叹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您都不知道方才世子爷着急成什么样,那眼睛瞪得,很不能吃了奴婢,我还没见过他这般紧张过呢。您啊,下次再出去还是提前告知他一声,不然您告诉我,我帮您传个话也好……」 「我知道了。」容画淡淡应,「今日对不住了。」 「别别别。」倪元惊忡地看了眼世子爷,确定他没听到世子夫人这句道歉,赶紧解释道,「夫人,奴婢可承不得您这句,您折煞小人了。我的意思是,您别让世子爷担心了,他啊,是真的把您放在心尖上了。」 这话一出,容画顿住。 她下意识抬头看着面前的身影。 暮色四合,天越来越黑,赵世卿一身鸦青鹤氅同愈暗的天色融合,让人分不出远近。廊庑下的灯被一盏盏的点亮,映出氤氲的暖意,可是,那光依旧照不亮他水墨般的身影…… 容画以为自己看清他了,其实不过是她太天真而已。 他喜欢自己吗? 应该是喜欢的吧,但不是倪元所说的那种放在心尖上的喜欢,而是她对素雪的那种。她见不得它伤心,见不得它被欺负,盼着它好,如果找不见它了她也会着急。 可不管怎么喜欢,它只是个宠物,她也只是出于对它的怜悯而已…… 回到渊渟院,青溪去吩咐准备晚饭。正房里,容画静静地帮赵世卿退去了鹤氅,挂在了花梨架子上,转头又帮他去卸腰间的玉带。 他捉住了她的手,声音低柔道:「你若是想问什么便问吧。」 容画蓦地仰头。 多好看的眼睛啊,线条蜿蜒,眼角英气地上挑,眸色清澈如潭底的墨玉,纯粹,可就是太远了,她看不透。 「世子爷,您是故意的吗?」 拇指抚着她细柔的手腕,平静道:「是。我本也没想瞒你,今日带你去书房也是想提及此事。」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他就被俞修竹唤走了。 原来那份文书他是要给自己看的。 容画明白了,可她想问的不是这个。「世子爷,您是故意让我兄长参与此事吗?」 赵世卿镇定地对视她须臾,道:「算是吧。我拦不住他调查巢巩,而我们也确实需要这么个契机。」 容画长出了口气,不过他听得出这不是释然,她是在努力压制。 「你怨我?」 她没应。 如何应?整个案子她都看过了,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客观去讲,兄长手里的案子确实是弹劾巢巩最佳切入点,不过代价是要牺牲这位耿直的容都事。 纵观全局,以一人之弊取万人之利,甚至是万万人之利,这步棋不能说算错。 只是她不是局外人。 v第15章[01.16] 「世子爷,我能理解你,但也请你理解我。那是我大哥,他是这个世上对我最重要且唯一的亲人,我冷静不了,也理智不了。」 亦如她明白大嫂今日的话有些过分,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嫂嫂有错,面对至亲受难,有几个能坦然接受的。 「我理解。」他镇定的脸色中透着不易察觉的颓然,他怅然道,「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那我呢?」 这语气像根针,骤不及防地将容画地心刺了一下,微微地疼。 可是他所为,不是更让她疼吗? 她忽然想到了今日萧嵩说过的话。赵世卿太理智了,理智到凉薄,连父亲的生死都打破不了他的理性,何况是她和容伯瑀。 有些注定便要失望的人,何以抱之希望。 容画垂眸,用力抽出了手,冷声道:「我想,但我不敢。」 这一刻,赵世卿的颓然之色再不加克制了。胸口压了块巨石,他透不过气来,房中空气也跟着凝结,像战场厮杀前的压抑,情绪蕴聚,只待战鼓锤下的那一刹—— 不过他没有爆发,不管是失落还是感伤他都安奈下了,唯是伸手摸摸她脸颊,勾起千斤重的唇角,浮出个温柔的笑,劝道:「相信我,你兄长不会有事的。」 说罢,他离开了。 他这一走,到了入夜都没回。容画心神不安,满脑子都是兄长,也没精力考虑他。 既是他认定的事,肯定不会轻易放手。为儿女私情误庙堂之事,想来都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何况他们之间哪有那么深的感情。 兄长的被冤已成事实,与其想如何求他,还不若想想怎么保全兄长…… 嫂嫂一定是去叶府求她父亲叶大学士了,叶元懋在皇帝面前且能递上几句,可也不过就是保兄长一时。好在兄长任职都察院,押在刑部,还算在三法司之内,多少不会被为难,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他到底因何被拘的。 眼下她是出不去了,只待快些天亮,她好去叶府找嫂嫂问个究竟。 其实她也可以问赵世卿,但她真的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容画辗转反侧睡不着,一直折腾到三更天,怀里的素雪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宁,偷偷逃了出来,跳上了罗汉床,在锦垫上找个舒服的位置趴下了。 然不多长时间,容画似睡非睡间听到它喵呜喵呜地叫了几声,接着,床的一侧塌了下来,她身后有人躺了下来。 赵世卿回来了。 「睡了吗?」他极轻地问了句。 容画没应声,连呼吸也屏住了。 赵世卿沉默了会儿,翻身看看她,拉过她腰间的被子盖上了肩头,他顺势握着她肩,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晚安……」他在她耳边道,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沙哑。 容画一动不动,直到他再次躺了回去,她长舒了口气…… 第二日一早,天不亮容画便醒了,她睁开眼,身边人已经不在了。这一夜她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她不清楚赵世卿是何时离开的。 三更而回,天不亮离开,想来他也没睡多久吧。容画想着,转念又苦笑,兄长的事尚且忙不过来,她还担心他睡得多少。 简单梳洗罢,容画便去给大夫人请安了。 侯府都知她和娘家断了往来,故而对容家不大上心,容伯瑀的案子自然也是不知。容画也明白侯府上下都不待见容家,尤其大夫人,她一直把亲家当做个麻烦,所以今日之事,还是不叫她知晓得好。 所以容画找了个借口,道上次去般若寺求的签还未解,想要再去一次。 沈氏听闻一口答应了,要知道她上次那签可是求子的,儿媳重视此事,她哪有理由不应。不过想起上次的危险,她吩咐两队护卫同随。 容画没推脱,谢过沈氏便离开了。 她刚走,谭歆然便来了,打眼便瞧见容画拐出东院的背影,她看着送她的小丫鬟问道:「世子夫人这是去哪?」 小丫鬟笑着应道。「世子夫人说上次求子未成,还要再去一次,这不是赶着去般若寺了。」 「求子?」谭歆然愕然重复,随即看着那抹身影越走越远,冷笑了声…… 般若寺离叶府不远,都是昭春坊,不过隔了两条街而已。容画没犹豫,直接登门叶府。 叶绮蕴还留在叶府,乍然见了小姑,她心情复杂,本有亲近之意,可一想到赵世卿她还是怨愤难平。 不过叶大学士和叶夫人倒是热情。 「嫂嫂,我大哥到底因何入狱?」容画急迫问。 叶绮蕴哼了声。「因何?还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爷!」 容画哽住。 叶夫人嗔了女儿一眼,安慰地解释道:「是因为之前的保定赈灾案,易州大旱,知府李益越过朝廷不按指示大开卫所仓廪,导致宣府军粮供给出了间断,险些贻误战事。朝廷派都察院去查,负责整理此案的就是容姑爷。当初他在做记录时隐瞒了些案情,眼下巢党便是揪住了此事。」 说罢,叶夫人看了看夫君,叶大学士也点了点头。 「当初无人深究,案子便结了,李益被罢官流放琼州。但这事可大可小,就怕有心人去做文章,毕竟当时宣府总兵在与元蒙对峙时确实赢得极其吃力,且还损了不少兵将。当然这些不止军粮一方面的因素,可总归还是有所牵扯的,巢党非要重查此案,揪住李益不放,然李益前些日子在琼州病逝,故而他们的矛头自然而然地指向了伯瑀。」 容画懂了,可她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我大哥向来谨慎不苟,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 「你兄长恪守职责,可他也有颗仁心啊。」叶大学士叹声。 「同在北直隶,可朝廷赈灾款却迟迟拨不下来,粮食久等不到,每挨一日便多一片饿殍,身为父母官哪个能看得进去?府衙门前躺满了尸骨一般请愿的饥民,李益不开仓,他们便不离开,也不肯进食一口,他们就是要让李益亲眼看到灾民的惨状。」 v第16章[01.16] 「李益不是个大胆的人,他做事原则是不求无功但求无过,能做到知府的位置也是因为他世代书香,多少有家世的原因。一个自幼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书生,哪经历过这些,他虽阻止了衙役对请愿饥民的镇压,却也躲进了府衙,面都不露了。」 「大家都以为他退缩妥协了,可第三天,衙署大门突然间敞开,公堂之上赫然停放了一口新打的棺材,他誓于百姓同生死。他撼不动朝廷,便带人挟持了都指挥使,以他的名义开放卫所仓廪。」 「动军粮确实冲动,但李益也是别无他法,朝廷昏暗贪腐,官员各个为自保无所作为。以当时的情况,若不加以安抚,流民必然会四处流窜,到时候混乱的可就不是一个保定了。况且保定离京城如此之近,更是北衔宣府,一旦动乱起来,虎视眈眈的元蒙定不会放弃此机会的……」 「朝廷去捉拿李益的时候,他还在忙着救济灾民,不眠不休,憔悴得混在难民中怕是都瞧不出他来了。提审他时,你兄长也在,听闻灾情缓解,李益释然而笑,只道了句自己圆满了便再无他言。你兄长深知其义,为之震撼,可他一个都事争不过皇权国法,于是恻隐之下隐了些无关紧要的实情……」 讲到这,叶绮蕴忍不住了,眼角的泪流了下来。 容画也叹了声。「没想到大哥会这样做……」 印象里兄长就是个一丝不苟,甚至默守陈规到较真的人,原来他也会意气用事。为职责,兄长确实错了,可容画却不觉得他错。 人就是人,人是复杂的,会哭会笑在就不可能理智得如同天上冰冷的神祗,没有一丝的感情波动。 不过也有人例外。容画想起了赵世卿,她有些明白为何大家都道他被抽了七情六欲了…… 「嫂嫂,对不起。」 容画眼圈红了。 看见她这副失落的模样,叶绮蕴抹了把泪,斥了声:「要你道什么歉!你又不欠我的。」说着,她语气突然软了下来。「嫂嫂不是怪你,嫂嫂知道你比我还难过……」一个是至亲的哥哥,一个是枕边人,她夹在中间岂能好过。 「嫂嫂就是忍不住……」说着,叶绮蕴又哭了。 「伯瑀都不曾悔过,你是他妻子,怎么会不了解他的想法。」叶大学士对着女儿斥责道,「你有此夫君,该骄傲才是。」 「我不要!」叶绮蕴哭得更厉害了,「我才不要,我只要他能陪着我,我才不要什么仁义,我就要他安安稳稳地,就要他能陪在我们母女身边……」 「若如你所言,他碌碌平庸,你当初还会看上他吗!」 叶大学士一句话唤醒了女儿,她哭声戛然而止。 「眼下不是哭的时候,紧要的是想办法如何保全伯瑀。」 叶绮蕴点头。 看着这为兄长操劳的一家人,容画觉得自己不能无动于衷,她冷静地想了想,道:「我去求世子爷……」 「我去求世子爷。」 容画话出,堂上一时静默下来。叶元懋看着面前年轻的世子夫人叹了声,「不必勉强,世子做如此决定我们不是不能理解……」 「父亲!」叶绮蕴急迫地唤了声。 叶元懋伸手打断她。「世子这么做确实冷情了些,但权衡利弊,也不能说他有错。将心比心,若牵扯的不是伯瑀,眼下的我们站的可能就是世子这侧了。」 老先生起身抚着女儿的肩头,劝道:「这件事,想来伯瑀不会不知晓的。」 叶绮蕴再无话可讲,哽咽了几声,抱着父亲的胳膊无力倚在了他身上。叶元懋拍了拍女儿的头,也无奈地叹了声…… 此情此景,容画也不宜多留,她还急着要去找赵世卿呢,于是匆匆告辞。 才一出门,刚要上马车,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容画顿住,落下了要踏上马车的脚。 这个身影从她出了侯府大门就一直跟随了,她转身喊了声。 「俞侍卫,你出来吧。」 既已被认出,俞修竹也无需躲了,他默默从巷子里走了出来,抱拳揖礼道,「世子夫人。」 「世子让你跟着我的?」 俞修竹拘谨点头。 容画叹声。俞修竹不仅仅是赵世卿的贴身侍卫,更是他的心腹,向来走到哪带到哪,不离左右,他能派来盯着自己,可见其「用心」! 「他这是要限制我的行动吗?」容画冷声问。 俞修竹惶然蹙眉。「夫人误会了,世子爷是担心您的安全。」 「我与人无冤无仇,有何好担心的。」 「这……」世子爷不提的事,俞修竹不能多嘴。 容画也没指望他解释,直接问道:「世子爷在哪?」 俞修竹愣了下,踟蹰应:「世子爷在……关雎阁。」 这回怔住的是容画了。 关雎阁是有名的风花雪月之所,文人雅士的聚集之地。虽名义上不过是休闲场所,可听这名字也知道,关雎么,自然少不了姑娘,不过这里有的可不仅仅是窈窕淑女,更多是女才人。 别看同样是吟诗赏画听曲,能去那的主,不身居庙堂,也得满腹才华风流蕴藉,不然别说张嘴,怕是连头都抬不起。所以即便是腰缠万贯,没个文采傍身,一样进不去。 也正是因这环境,所以大多官场要员都会选择此地相聚密会。 不过,容画是万万没料到,赵世卿也会去…… 「既然你在,那带我去找他吧!」容画淡然道了句,再次抬脚上车。 「夫人!」俞修竹唤住她。「属下,有些话想同您讲。」 容画诧异。「什么话?」 v第17章[01.16] 俞修竹神色黯淡,却丝毫不慌,看了看胡同尽头的茶楼,他道:「夫人,请移步。」 容画迟疑,跟着他去了。 这个时间,茶楼人不多,二人寻了个角落坐下。俞修竹给容画斟茶,平静问:「您是想去找世子爷说容都事的案子吧。」 容画没应,警觉地看着他。 俞修竹兀自道。「夫人,世子爷自有他的打算,容都事不会有事的,您还是相信他吧。」 「你们都劝我相信,我拿什么相信?我兄长眼下就在刑部大牢里,你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定罪吗?」 「夫人,事情要相对来看,大牢也未必不是安全的。」 容画愣住。「你什么意思?」 「夫人,巢巩始初是要把容都事抓进诏狱的,可惜他晚了一步。您知道,入诏狱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我倒是应该感谢他了?」容画冷哼道。 俞修竹抿唇没应,却又道,「您去叶府听了什么,属下都猜得到。容都事是因为李益的案子下狱,可您知道李益是被谁害的吗?」 容画想想,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 俞修竹笑了。「其实世子夫人您心里都清楚,害李大人悲惨如此的就是巢巩。他身为首辅,面对天灾不想着如何去解决,而是纵容党羽层层分刮救灾款,甚至为包庇他们一味地无视灾情压制消息,最后致使天灾演变成人祸。 但凡有一丝希望,李益也不会以身犯险去挟持都指挥使。这还不算完,您知道李益怎么死的吗?」 「不会还是巢巩……」容画惊问。 俞修竹默然点头。 容画沉默了,良久,她道:「俞侍卫,这一切我都懂,我明白巢巩专权为恶,也理解世子爷心为朝堂,可是……那毕竟是我至亲啊,我坦然不了。」 说着,她极认真地补了句:「我不是世子爷,我有感情,我没那么理智!」 俞修竹怔住,讷然道:「世子爷何尝没有感情呢?」 看着目光笃定的世子夫人,俞修竹无奈,凉苦笑道:「您当真以为他果然如此吗?」 她是真的不了解他啊。 「我跟您讲讲吧……」 关雎阁雅间里,伶人抚琴,歌女细吟,捻拨勾挑中唱曲悠扬婉转,艳而不俗,靡靡却丝毫不腻。 而镂雕挂屏后,几位大人倚榻而坐,指尖轻点,悠然地跟着曲调晃着头,好不沉醉。 赵世卿端坐在主位上,捏着玲珑水晶杯,看着透明杯体中淡黄的酒液,清冷得仿佛不在这环境之中。 他慵然举杯,饮下,刚要去握酒壶,却被身边的一双纤纤细手早了一步。 「奴家给您斟酒。」 娇莺初啭,这声音酥得在座几人心都痒了,笑眯眯回首望着赵世卿旁侧站着的姑娘。 那姑娘衣着瑰丽,若夭桃秾李,光艳逼人。如此绝色,哪个不爱,大伙望着她的目光尽显贪婪之色。而这姑娘也习惯了这种目光,甚至把这当做骄傲—— 「都督,您请。」 细指捻杯,若兰花承露,堪堪算得上一景,几人心头都跟着热了,恨不能连酒带手都握在掌心含在口里,好好疼上一番。 可这位都督呢?面色沉静,淡定得好像就跟他没关系似的,无视面前的玉手,提过酒壶,朝着眼前的空杯慵然斟酒,自顾而饮。 那姑娘本就娇红的脸颊更红了,不是羞的,是窘的—— 她好歹是今年的花魁,多少也得给些面子吧。 工部侍郎陈锦赶紧圆场,挽过那姑娘僵住的手道:「绿绮姑娘,你这便不够意思了,见了咱骁姿朗隽的都督,便不把我这故友放在眼中了?哎,寒心,寒心啊……」 绿绮勾唇笑了,娇而不媚。「瞧您说的,您都道自己是故友,可大都督头次来,可不能怠慢了不是。」说着,锲而不舍地将酒杯朝他面前递,扭着细软的腰肢朝他靠近。 赵世卿没动,搭在桌上是手轻轻一弹,酒杯倾倒,接着便听哎呀一声,绿绮朝后跳了一步。那酒都洒在她裙子上了。 哪有这么不解风情的! 绿绮娇嗔地哼了声,委屈地看看陈锦,放下杯子提着裙裾出去了。 陈锦也是尴尬,瞧着这位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爷,苦笑道:「世子爷,您这何必呢,出来玩么……」 赵世卿看向他,明明平静无比,可那双狭长的眼却让人觉得脊背一凉。 陈锦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是,约您出来是要跟您谈事,可也用不着这么认真吧,轻松点,轻松点。」说着,他看看对面的沂国公窦文钦。 老国公去得早,窦文钦虽为一品国公,可他还未及而立,根基且浅,面对赵世卿也不得不礼让几分。 「世子爷,您看,常弼之已经伏法了,家也抄了人也斩了,全族流放,这是……就到此为止吧,好歹咱都是武勋世家,有交情在,您高抬贵手吧!」 窦文钦话好不恳切,赵世卿却道:「抱歉,您怕是找错人了,我是中军都督府都督,不是都察院御史,这案子不归我管。」 窦文钦被噎,同来的长安侯急了。「世子爷,谁不知道这案子背后是您操作的,常弼之辽东的证据,还不是您提出来的!」 「人做天看,你怎就确定这证据是我做的。」赵世卿捏着酒杯再饮,含笑道。 「您这……您在辽东……这不是您是谁啊?」长安侯没想到赵世卿也会无赖啊,竟被他堵得语无伦次。他不承认,他们还真拿他没辙。 v第18章[01.16] 到头来,还是一直沉默的户部侍郎梁霄开口了,他冷静道:「世子爷,您应该知道我们今日为何,也是为谁而来。」 一众巢党,还能为谁而来。 「知道。」赵世卿淡然应。「那你们也该知道我的态度。」 梁霄皱眉。「彼此相安不好吗?为何一定要鱼死网破呢?」 「不相安的那个从来不是我。」赵世卿放下酒杯起身,「不必谈了,告诉巢阁老,若是想辩,我们朝堂再聚。还有诸位,他能让你们来,必是看中我们往昔的交情。他可以利用这份交情,但我不会被利用。诸位,不奉陪了。」 如此冷意,几人哪里甘心。若是他不肯撒手且不说日后会被牵连,想必在巢巩那他们都没法交代。 窦文钦和陈锦跟着起身挽留,赵世卿刚走到门口,便闻侍卫来报,有客在楼上雅间等候。 赵世卿蹙眉。「可知是谁?」 侍卫摇头,唯是递上了只巴掌大的红木漆盒。「他说您看了便知道了。」 赵世卿疑惑地接过来,缓缓打开,刚露了个缝便瞬间怔住,接着眸色一亮,话都未言半句,急迫地迈出了门。 满屋子人都没反应过来,长安侯瞪大了眼睛,问方才离赵世卿最近的陈锦道:「是什么?」 陈锦有点懵,眨了眨眼睛,木讷道:「……我怎么瞧着,像块芙蓉糕呢……」 上楼的时候,赵世卿不禁再次打开盒子看一眼,盒子里面正是块芙蓉糕,还隐隐飘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做这块糕点的人了。 昨夜老侯爷来信,道西南异动,赵世卿研究书信到了夜里,回去的时候已是三更天。 他想同妻子说说话,可她却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他知道她没睡着,她只是不想面对他罢了。 然而今日,她竟主动来找了自己,不管接下来面对什么,哪怕是她的责怪也好,只要她肯同他讲话…… 关雎阁的房间都是以花名取的,越是往楼上去,越是私密。赵世卿几步迈上了楼,随侍卫到了那门口挂有「茑萝」二字的房间前。 侍卫退下,他推门而入。 这包间不大,装饰奢靡,地铺波斯三蓝宝相花,四周挂有飘逸的纱帷,随缕缕清风而舞。 室内清香四溢,不过不是熏香,而是花香。视线之内,四季繁花皆有,甚是难得。 房间中立有一座四折画锦屏风伫立,将其分为内外两个空间。四折素锦上,画着同一处的山涧流水草木,只是每一折都展现一个时令,冬春夏秋,四时之景。 赵世卿打量着,影影绰绰,屏风后隐约勾勒出一个袅娜的身影,他不禁笑了,抬脚便要过去,然一声泠泠之音让他顿住。 屏风后的熟悉的琴音响起,婉转悠扬,和着空气中漫溢着的花香,缥缈缠绵…… 只是,几个高音刚起,赵世卿冷然打断了她—— 「你是谁?!」 琴音戛然而止。 「这不是世子爷最喜欢的曲子吗?」屏风后,女子清脆笑道。 这声音,不是谭歆然又是谁。 赵世卿耐住恼意,沉了口气转身便走。 谭歆然急了,跟出来拦在他面前。 「让开。」赵世卿冷声道。 谭歆然摇头。「我好不容易把您请来了,我不能让您走。」 「请?是骗吧!」赵世卿将手里的漆盒「嘭」地甩在了她面前,惊得谭歆然一颤。 「我,我也没说谁请的,是您自己来的……」她嘟囔着狡辩。 赵世卿懒得瞧她,大步要走,谭歆然一把拉住了他。 「世子爷,您别走,我错了还不行么。我不过是想给您弹首曲子罢了,别无他求,我知道您最喜欢这首曲子。我几次经过渊渟院的时候都听到了,不过我比世子夫人弹得好,只要您愿意听,我一直给您弹……」 谭歆然话还未完,赵世卿笑了,可这笑除了轻蔑一点真心没有。 「你知道我为何听出不是她吗?因为她不会弹琴,在渊渟院弹琴的是我,而喜欢这首曲子的是她,我是弹给她听的。」 谭歆然哽住。 她想弹琴取悦他,却不知他在同样的方式取悦另一个女人,她心里泛起酸楚,也带了怨意。 「世子爷,您到底喜欢她什么?您不是个糊涂人,看得透一切怎么偏偏就看不清她?她从来都是个自私的,她做一切都是为她自己。 她嫁您为的是自己的名声,为的是地位,仗着您对她的喜欢,她如何待您的?不冷不热,可给过您半分真心。她心里根本就没你,若是有你,她岂会因她兄长的事怨你,同你置气? 在夫君紧要时刻他不去支持你,反倒托你的后腿,这是一个妻子该做的吗?她配为人妻吗!」 「闭嘴!」赵世卿低声叱喝,醇厚的声音裹了霜剑似的。「配不配,不是你说得算的。」 「世子爷还要自欺欺人吗?」 「自欺欺人的是你。」赵世卿睥睨着她。 妻子的好,岂是外人了解的,何况他不是不知道谭歆然的目的。他不屑理她,更懒得跟她纠缠,面对这种不死心的人,不必留情。 v第19章[01.16] 「谭歆然,我最后劝你一次,感情强求不得,你适可而止。至于我妻,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随你怎么说她都是我妻,此生我认准了她,谁也撼动不了。 你说她拖我后腿,好,我愿意,别说是拖,她便是想要我这双腿,给她就是!」 这……这是他该说出的话吗? 谭歆然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出言乖张的人竟是她熟悉的昌平侯世子爷。 她不能接受,他怎么可以被一个女人迷得没了心智。他赵世卿就不该有儿女私情,他赵世卿也不会属于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的! 嫉妒与不甘彻底将谭歆然吞没,她没了理智,可却又平静得不得了。 「世子爷,不管你说什么,今日我都不会放弃的,绝对不放弃……」她一面说着,一面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赵世卿怔住,随即脸色嫌恶地踏步朝门口去。 「您走吧,只要您出了这门我就跟出去。几位大人还在楼下吧,我看到时候您如何解释。清高孤傲的大都督,彬彬自持的昌平侯世子爷,继夺兄弟之妻后,又背着夫人和名门闺阁暗约私期,到时候您的名声啊,还保得住吗?品行不端,这朝堂你还立得住吗?」 「你也知道你是名门闺秀,这是你该做的事吗?比起我,你的下场会更惨吧!」 「从我十二岁见到你开始,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名声’了。」她不顾男女忌讳围在他身边,她为他跳过水,她给他下过药,她为他骗过人,她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眼见着谭歆然外面的袄衫已经退到了臂弯,赵世卿目光如剑,冷道:「你信不信我让你今天出不去这个门!」 「信啊!」谭歆然笑了,又恢复了往昔的媚态,她暧昧道,「最好您让我连床都下不了!」 「谭歆然!」 无耻至极,赵世卿忍无可忍喊道。 可他越是如此,她越是高兴。 赵世卿看着窗外,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后他却笑了。「好,那咱们便试试。」 说罢,他跃身便去开门。然就在门豁然打开的那一刹,他愣住了—— 楼下,陈锦几人还在等着赵世卿,研究他到底是见谁去了。 「还能是谁,必是个女人!」长安侯讽笑道。「送芙蓉糕,可是够隐晦了,就是不知道这女人是谁。」 「世子夫人?」陈锦疑惑道。 窦文钦「嘶」了一声。「脑子有病!他老婆能来这?这是女人该来的地方吗?男人逛花楼,女人追过来,这得何等悍妇?她不要面子,世子爷不要面子啊!」 「可也是,都说他夫人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沉稳冷淡,想来做不出这种事。」陈锦应,「那还能有谁?难不成世子爷外面有人?这更不可能啊……」 「有何不可能?他不是男人?当真能为亡妻守十几年?鬼才信呢!」长安侯撇嘴道。在他眼中,男人就两种,好色的,和极其好色的! 什么清心寡欲,他才不信!赵世卿能娶堂弟未婚妻,就不能幽会?大伙都拿他当个「神」供着,那他就真的是神了?大伙都被他骗了! 骗了……对啊,怎么就没想起这个来! 「梁大人,这是个机会啊!」长安侯眨着一双狡黠的眼睛邪笑道。 梁霄不懂,蹙眉问。「侯爷这是何意?」 长安侯「啧」了声,「你们啊,脑筋就是不转。赵世卿偷会女人,这就可以拿出来做文章啊!咱就给他堵个正着,看他到底是在乎名声,还是在乎这案子……」 窦文钦明白了,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就拿此事做威胁,让他顺了咱们。」 「哼,你拿他当谁了,你可见他被威胁过?这事哪有那么简单,他岂是那大意的人,若他见的不是女人呢?这事太多蹊跷了。」梁霄冷哼道。 长安侯皱眉又「哎」了声。「试试么!凡事都得试么。眼下你我不也是无路可走了,万一就被我们赚上了呢?就算他约的不是女人,那于我们也无损啊,不过就一句道歉的事,还能少块肉了?」 还真是人至贱则无敌啊。 梁霄无奈。有时候,脸皮厚的人还真就是好办事。 「好吧,上楼!」 梁大人拍板,几人果真上楼了…… 打听了赵世卿去了茑萝间,几人站在门外,门外竟一个侍卫都没有,几人对视彼此一时不知所措。到底是朝廷官员,做这种事,说是不掉块肉,可也扒层皮啊,臊不臊得慌。 眼见三人要退缩,长安侯着急了,刚要劝,房里似有人语声传来。几人倾耳细听,还真就是女人—— 如是,一来怕他们仨跑了,二来也怕房里那个溜了,长安侯抬手便去敲了门。 房里顿时安静下来,接着响起低沉的一声:「谁?」 是赵世卿的声音。 长安侯连个犹豫都没有,推门大步迈了进去。 外隔间空无一人,然几人却从朦胧的折屏后瞧见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那身形可不就是赵世卿和一个女人。 几人突然入门,那女人似受惊一般,慌乱地躲进了屏风后的帷帐里。 这一躲,长安侯兴奋了,得意地勾了勾唇角。眼看着怒气盛然的赵世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笑意不减,挑着声音道:「哟,世子爷,您在呢!」 赵世卿不悦,讽声道:「几位大人可是随意啊!」 陈锦和梁霄好不尴尬,然长安侯却咧唇道。「世子爷,您这走得急,咱这话还没说完啊。我们干等您不回,可不就得上来找您了。」 「话已至此,没什么好谈的了。几位大人请吧!」 v第20章[01.16] 「别啊,世子爷,我们坏了您的好事是我们不对,可是……」长安侯目光瞟着屏风后的帷帐,赵世卿跨步拦了他视线,目若寒霜地瞪着他。 瞧着他那紧张的模样,长安侯知道,自己怕是真的赚到了。他也没什么可忌惮的了,蔑然道: 「世子爷,方才绿绮姑娘在时,瞧您高冷的模样,还道您是洁身自好,其实也不过如此么!背着夫人在外春风一度,可是逍遥呢!我就说么,这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不偷腥的猫。哎,还道您是个特例,枉世人对您崇拜有加,可惜啊,这事若是传出去……」 「传出去如何?」赵世卿抱臂,冷静问。「说我偷情,你就这么确定?」 「不然呢?人都钻到帐子里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窦文钦也跟着揶揄了句。 赵世卿回首望望,垂眸想了想,笑了。「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不过,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他话刚落,屏风后传来甜软幽幽之音。「夫君,我好了。」 几人愣住。 接着,便瞧见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妇人理好了衣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女人姿容绝艳,却又清媚得似初绽的青莲,透着淡雅的风骨。 许是羞于方才的冒失,一抹酡红在她细腻白皙的脸颊上若隐若现,平添俏丽之美。 然这还不是最让人心动的,就在她抬起头的那一刹,双眸闪烁,恍若一片星空再现,让人深坠其中…… 几人惊住了。 「抱歉,方才失礼了,望各位大人见谅。」容画含笑揖礼。 长安侯连都白了,双唇几开几合,尬笑道:「世子夫人,您来了。」 容画敛容,看看赵世卿,赧颜道。「是,听闻世子爷在此,我来……看看他。」 这话她也不好说出口。 这种地方确实不该深闺妇人来,若非急迫无奈,她也不会唐突。可她也没想到会撞见他们啊! 这下好了,丈夫去花楼,她追了上来,这传出去人家还不一定怎么描绘自己呢!不管妒妇还是悍妇,哪个都不好听。 其实她可以不露面,就这么躲过去,岂料这长安侯句句逼人,不怀好意,为了自家夫君清白,她就是想不出来也不行了! 「世子爷,您若是忙着,妾身先回便是。」 「不忙。」赵世卿淡然道,说着,目光扫向对面几人。 谁该走谁该留,不用再说了吧! 梁霄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状况,竟比撞见赵世卿密会党羽还要尴尬,这可不是一句抱歉就抹煞得了的。梁霄肠子都悔青了,就不该跟着长安侯胡闹! 「万分抱歉,先告辞了!」梁霄头都没抬,转身出门了。 几人只得紧随其后,长安侯最后退出,不由得再次探了这位惊艳的世子夫人一眼,乖乖掩上了门…… 人一走,容画颦眉,无奈长舒了口气。 她刚要转身,却一把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赵世卿头埋在她颈脖深吸了口气,深得想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似的,抱着她的胳膊也更紧了。 「画儿,我想你了。」他哑着磁性的声音,温柔道了句。 不过才分开一个头晌而已,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可她没应声,动都不曾动一下。 赵世卿僵住,他看看她冷静的侧颜,问道:「你生气了?」 她还是没吱声。 他扳过她身子面对自己,急迫地解释道:「我是为了见他们才到这来的,除了喝酒什么都没有…… 还有刚刚,你知道谭歆然她……她打着你的名义骗我上来的。是我疏忽了,因为昨日的事我确实着急了,所以也没顾得上多想,我真的以为是你来找我了…… 我们什么都没有,她脱衣服是想以此威胁,我明白后直接出门了,这不就见到了你。」 「画儿,你说句话吧!」赵世卿揽着她腰背哄道,生怕她会跑了似的。 容画垂眸不看他,想到长安侯方才的话,喃喃问道:「那绿绮呢?」 赵世卿愣。「她……」总不能说是陪酒的吧。 他好似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窘迫过,局促得像个孩子,两只手在她胳膊上不安地摩挲着。容画被他摩得痒痒,也确实没见过赵世卿紧张的模样,忍不住「噗」地笑了。 这一笑赵世卿才反应过来,原她不过是逗弄自己呢。于是勾唇魅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直奔屏风后的帷帐去。容画惊得扯着他喊着要下来,可赵世卿哪肯饶了她。 预感不好,容画后悔了,哀求道:「世子爷,不行啊。」 经了方才那幕,人家都知道她来了,若是此刻带着赵世卿离开,她也就背个妒妇的名声;若是此刻不走,人家还不一定怎么脑补呢,何况也不用补,这眼看就要成事实了,传出去人家得说她多不正经,白日里和夫君在这种地方荒唐! 眼看衣带都被解开了,容画拉着他手求道:「不行,这让人家传出去,对您名声有损啊……」 「我不怕。」 「我怕。」 赵世卿愣住,他双臂撑在她两侧,看着身下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恳求似的望着自己,他蓦地笑了,拍了拍她的小脸道:「你方才从屏风后出来,就已经没退路了。」人家都知道他夫妻幽会了,还差这一会儿吗? 眼看着他直直吻了下来,她伸出小手捂住了他的口。 好不讲理啊,她从屏风后出来,那还不是为了他! 容画不甘心,推搡道:「我才不当悍妇!」 v第21章[01.25] 悍妇?她这一开口,赵世卿忍不住笑了。他想到了方才自己开门的那刻…… 他看到门口的妻子,当即僵住了。而容画目光沿着他扫向房里的谭歆然时,先是一惊,接着推开他果断入门,气势凛然地逼近谭歆然,看得连赵世卿都恍惚了一瞬。 容画丝毫没有克制自己的怒意,谭歆然也瞧出来了,可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很怕误会不够深,她刚想开口刺激,却不料对面人先开口了。 容画一声令喝,青溪带着小婢,随俞修竹入门。 她不问不喊不迟疑,完全不按套路来,她连回嘴的机会都不给谭歆然,直接让青溪给她穿上衣服,捆了手让侍卫压她回去。 谭歆然愕然,她哪肯受这待遇,喊了自己随侍来,可几人刚一入门同样被扣下。 这也是为何长安侯他们上楼时,门口一人没有的原因。赵世卿跟来的侍卫,都被她遣去押谭歆然了…… 想到这赵世卿更憋不住笑,这还不算「悍妇」吗? 可她怎么就「悍」得这么可爱呢,可爱得若不是当时那么多人在场,若不是怕破了她架起的气势,他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疼个够…… 赵世卿心痒得轻咬了下还捂着自己嘴的小手。容画「哎呀」一声松开了,他顺势欺近,捏着她小下巴吻了上去…… 容画自知抵不过了,只得任他攫取。可就在她投诚那刻,他又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她圈在怀里,抚着她潮红的小脸,低哑着声音,温柔又忐忑道: 「你还生我气吗?」 她知道他不是在问今日的事,他在问兄长的案子…… 容画错开的目光透过他敞开的衣襟,落在他紧实的胸前。她抬起小手抚了抚,颤声问:「我能看看你的背吗?」 「我能看看你的背吗?」 赵世卿不解,圈着怀中人怔住。容画没含糊,两只手「哗」地一扯,他身上的衣衫被她褪到了腰间。 他上身赤.裸,面前是撑在她两侧的肩膀,宽阔结实得让人安,可有几人知道这完美之后是何样的? 她仰头要起,他却仍圈着她不动。「画儿,你……」 她不管,伸臂抱住了他的腰,手在他腰背摩挲。 她以为那里应该是光洁细致的皮肤,然而根本不是,大小起伏的伤疤,如跌宕的山峦裂谷,在他背上书下他曾打下的河山…… 成亲这么久,两人亲密时主动的从来都是他,她没碰过他也没见过,便是那次沐浴,她也不过见到的是他的肩背而已。 眼看着身下人眼圈都红了,赵世卿去捉她的手。 容画执拗地不肯离开,按照俞修竹所言,她一处处地数着,数着他十九岁那年,为夺父亲头颅,带着十五精兵冲入敌营,浴血奋战留下的伤疤…… 脊椎骨上那条长疤是军刀砍下的,铠裂皮绽,红的是雪,白的是露出的骨,可他还是抱着父亲的宝盔佩剑不肯撒手,手持长剑步步朝挂着父亲头颅的旗杆逼进。 一路杀红了眼,他连躲都不躲,就在抢回头颅的那刻,他背部受箭,于是便有了此刻容画手触到的深疤…… 一,二,三,四……容画抚着,眼泪都含不住了,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 昌平侯府大爷赵濬,生在武勋世家却是个文人的性子,纯善温和。他不喜战争,不喜杀戮,可又不得不作为武将出征。 老侯爷看得明白,知道这条路儿子走不远,所以便自小培养赵世卿,并直接授予世子之位。 也正如他所料,潼关一战,赵濬因怜悯俘虏被细作出卖,落入敌军的圈套。 赵世卿已料父亲有去无还,他想去援救,可不行。 敌军的最终目的不是赵濬,而是镇守潼关的赵世卿,他不能动,一旦动了,便是将潼关拱手,打开了疆域的西北大门。 所以任敌军挑衅,挑着赵濬的头颅示威,他依旧不敢动,直到老侯爷前来镇守…… 老侯爷到的第二日,他突然失踪了,直到次日傍晚,潼关城墙下才发现被战马驮回,命悬一线的他。 他被发现时,满身是血,面目全非,尤其是背上的箭,触目惊心。大伙将他带回时,他气都快断了,可手里却抱着父亲的头颅死死不肯撒手。直到第三天,他总算气息稍缓,活了下来。 他这一行,简直就是莽闯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老侯爷大怒,他却道:为臣不可不忠,而为人子不可不孝。这一行,他就是抱着誓死的决心去的…… 容画冰凉的指尖再次摸向他腰间的伤,哽咽地问了句:「一定很疼吧……」 赵世卿笑了,亲亲她渗出汗珠的小鼻尖,柔声道。「不疼。」接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凉声道:「这疼,特别疼……」 容画绷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 谁说他没有感情,他只是比任何人都懂得何为责任。为了这份责任,理智下的他比旁人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他才十九岁,面对父亲被害,他安奈着恨意和冲动,满腔怒火如刀如剑,割着他心,折磨着他的意志,那伤比肉体的伤还要痛。 容画哭得不能自已,赵世卿慌了,赶紧把妻子搂在怀里。 「我不疼,真的不疼,我逗你呢,你别哭啊。」 「我不该嫁你……」容画泣不成声道。 赵世卿呆了,峻峭的眉心紧蹙,一张脸沉得可怕。「你后悔了?」 容画点头。 「我说过,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我不够宽容,会妒忌,也有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的时候。我不懂什么深明大义,但我知道别人对我好,我也该对他好,可谁若是伤了我最亲近的人,我也会记仇。」 「你是想说,你记我的仇了。」 「我想啊,可我不能!」 v第22章[01.25] 赵世卿不明白。 容画蜷在他怀里,幽幽叹了声。 「大哥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为了他,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如今他遭遇此劫,我接受不了啊,满腹怨气不知道朝哪发泄。 当得知是因为你他才被牵连的,就算我想得开,也免不了把气撒在你身上。我想恨你,可……可我偏偏恨不起来啊……今天俞侍卫跟我说了很多,原本的一点怨气都化作心疼了。 我心疼你,也心疼我大哥,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心里好矛盾啊。 我要是没嫁你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顾忌,我可以肆无忌惮的怨你……」 容画小脸好不沮丧,喃喃自语。赵世卿看着他蓦地笑了,忍不住捏了捏她小脸,宠溺道了句:「傻丫头!」 她平日的冷静总是让他忘记这件事,她才十五岁,她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她也有孩子气的时候。 「这一劫你兄长是躲不过了。其实我也劝过他,但他一直坚持,以他一己之力对抗巢巩,不但动不了巢巩,他自己也会为人鱼肉。与其如此,不如便拿他手里的案子当做引子,扳巢巩一局。常弼之一除,巢党必定元气大伤,无暇再纠缠于你兄长的案子了,所以他不会伤及性命,但京城恐是留不住了。」 「那以后呢?」容画问道。 赵世卿捋着她额鬓的碎发,缓声道:「以后的事我也不敢保证,不过离开都察院未必不是件好事,巢巩下一步目标必是三法司……」 容画攥着他衣襟的手更紧了,他拍了拍,安慰道:「别担心,你大哥还年轻,路还长着呢,待局势稳定,他还可以凭实力复起的。」 「不,我不是担心他。」容画贴得他更近了,「巢巩知道我兄长不过是个棋子,不会纠缠他,那你呢?他下一个目标是不是你?」 赵世卿笑容凝了一瞬,他把她的头扣近了自己的怀里,不去看她,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二人聊了许久,容画打着求子的名义出来,还得去趟般若寺,赵世卿不想走也得走了。 回到侯府时已是傍晚,容画没急着回渊渟院,而是去了东跨院。 她今日绑了谭歆然,总得去找赵惜沅给个解释。 赵世卿要陪她一起,被容画拒绝了。 毕竟关系到两家声誉,此事还是不要张扬得好,谭歆然既已吃了亏,为了赵惜沅,彼此还是留些面子吧,所以赵世卿还是不出现得好,况且—— 容画垂眸嗫嚅道:「我也不想她再见你。」 这是……吃醋了吗? 他心里怎么就抑不住地喜悦呢。 他摸了摸她头,笑道:「放心,除了你,我谁都看不到。」 容画笑笑便去了。 她不是吃醋,她是怕谭歆然见到赵世卿再做出何等过激的事情来,她知道她不会死心的。 容画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然在跨院却没见到她。 赵惜沅解释道:「她回大兴了,晌午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这会儿也该到家了吧。」 回去了?就这么回去了? 容画没多言,匆匆告辞转身便要走,却被一个扑来的小团子抱住了腿。 「舅母,你给我带琥珀糖了吗?」 这话问得容画直发愣,低头看看一脸企盼的谭浩言,又看赵惜沅,不知所措。 赵惜沅「哎哟」一声,赶忙去拉儿子,尴尬道:「不好意思啊,大嫂。晌午他不肯吃饭,非缠着我要琥珀糖,为了哄他吃饭,我便告诉他大舅母今日出门了,若是饭吃得好,回来时会给他带的。这孩子,都这会儿了,还惦记呢!我不过哄他而已。」 「娘亲,你骗我!」谭浩言听懂了,瞪着大眼睛,小嘴唇撅得老高。 「不骗你,明个就给你吃。你快撒开你舅母。」 「不!你就是骗人!」 「你个小东西,你撒开!」赵惜沅对孩子一向没耐心,她伸手去扯儿子,却被谭浩言躲开了。 赵惜沅又去捉,母子二人就围着容画绕起圈来。小的不要紧,可赵惜沅还带着身孕呢,容画笑了,拉住小东西,问道:「浩言这么想吃糖果啊?」 小东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舅母那里有,你可要和舅母一起去吃?」 「去!」浩言兴奋道,随即又看了看母亲,忐忑问,「可以去吗……」 没待赵惜沅发话,容画牵着他道:「可以呀,但是你必须在舅母那吃了晚饭我才能给你糖果。」 「别了,这孩子吃饭可费劲了,为这事我没少操心,哪能麻烦你。」 容画笑了。「不麻烦的,渊渟院太冷清了,他去了也热闹热闹。」 见容画是真心要接儿子去,赵惜沅会心而笑,点了点头…… 浩言跟着容画,一路叽叽喳喳,话说个不听。任他说得是天马行空,容画始终忍着笑耐心听着,偶尔还配合他一起聊着孩子气的话。 回到渊渟院,赵世卿看到浩言惊诧,没想到妻子竟把他领回来了。 晚饭时,小东西坐在两人之间,容画全程照顾他吃饭。见他还在用勺子,她开始教这个笨拙的小朋友如何用筷子。 起初浩言还颇是兴奋,可屡屡挫败,气得他小脾气上来,干脆把筷子摔了。 v第23章[01.25] 赵世卿一个眼神瞪过来,他吓得朝容画怀里缩了缩。 可容画却娇嗔地瞥了赵世卿一眼。 自己帮她,她还瞪自己。打这小东西来了,她都没和自己正八经说句话呢,赵世卿看着那小东西,鼻间哼了哼。 容画又拿过一双筷子,再次不厌其烦地教了起来。 最后浩言终于能夹起菜来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开心得不得了。浩言捧着容画的脸亲了一口,再去瞧舅舅,当时脸色就变了。 舅舅正目光阴沉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不过小东西情商够高,笨拙地拿起筷子,讨好似的给他夹了菜。可是—— 夹什么不好,偏就夹了虾仁。 「舅舅,你吃。」 赵世卿对着一脸期待的小外甥皱眉,筷尖夹起,刚要挑出去,蓦地察觉妻子的方向,有一束冷光投来。他稍顿,转而送进口中,镇定道:「好吃。」 看着他极其勉强的表情,容画没忍住,「噗」地笑了。 然这一笑,可惹了火了…… 浩言刚被嬷嬷带回去,赵世卿扯着容画将她压在了罗汉床上。他一条腿抵着她不叫她动,捏着下颌切齿似的道:「好笑是吧?」 她今日可都笑了自己两次了。 容画意识到情况不好,服软道:「没……我不是故意的。」 「我怎瞧着就是呢!」他佻笑,压着她动作起来。 容画推搡,他却干脆把她抱回了床上。今日晌午让她逃过了,这会儿他可不过再放过她了。 「世子爷,别,这才刚掌灯……」 她求着,可赵世卿不听,随着压抑的呼吸,他动作越发地肆意了,眼看着便要被他剥个干净,容画推开了他。 二人对视,他眼底没了恼意,没了谑意,连往昔的清冷都淡了……他望着她,目光缱绻,明明柔情似水,又似有期待的火燃着,热烫得让人承受不来…… 她愣住了,而他却缓缓逼近,就在双唇相触的那刻,他温柔道: 「画儿,我们生个孩子吧!」 赵世卿醇厚磁性的嗓音简直酥到了骨头里,竟让人听出了隐隐的乞求之意,容画胸口一窒,心窝里闷闷地疼。 回来之前她去了观音殿,也求了支签,只是那签的释义并不吉利。 眼看已快入腊月,他们成亲也有几月了,日日相触,她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不是容画着急,而是她怀疑这是否和自己的心境有关,因为她的抵触,所以一直都没有…… 她怅然若思,而赵世卿却不知道她思绪里都飘了什么,他只相信今日看到的。 小姑娘耐心地照顾浩言,温柔极了,是那种他少见的恬淡。曾经她抱着自己的小侄女时,不也是这种温柔吗?所以他才送了她素雪。 既然喜欢孩子,为何要送素雪呢?他们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不是更好么。 「画儿,我想要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托着她的腰扣向自己,吻着她的耳垂喃喃。濡湿的气息像蒸腾的露水,带着热烫,化作无形的触手探入她心底,蹂.躏着她的意识…… 这样的恳求,谁能拒绝呢? 为父十二年,赵子颛到底不是他的孩子啊! 容画莫名心酸,否定到了嘴边却如何都说不出了。 「这,这么急吗?」被他压得呼吸困难,她推着他骄.喘道。「我今日求签……」 「不要管。」他单手捉住柔细的双腕,捏着她小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那些我都不信,只要你想。」 他目光炽热笃定,容画不敢再与他对视了,惋然垂下了眼帘,还有她紧抿的唇角…… 赵世卿沉默了。 二人僵持许久,他放开了她的手。 乍然的放松让容画愣住,身子微凉,他离开了她。就在她以为他要走的时候他又突然转了回来,惊得她叫出声来,可他却恍若未闻,像只压抑的困兽突然爆发,找不到出路一般胡乱地冲撞。 他闷声不语,亦如成婚之初他夜半归来那次,憋着口气似的。只是那次他憋的是怒气,这次是无望…… 他不言语,容画也不吭声,唯是默默承受。 她一直以为她见过他的极限了,然今日才知道那都是扯淡!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极限。 也不知道被他翻来覆去折腾到几时,容画坐在他怀里再抗不住了,攀着他的肩往上爬,哭着哀求。 他微顿,接着环紧她腰肢毫不犹豫地按了下来。 容画忍不住尖叫一声,到底认怂了。 「我生,我生还不行吗!」 小姑娘认过错,低过头,也服过软,可还没见她跟谁认怂呢!怎么就觉得她这么地可爱呢,赵世卿喜欢得不得了,本还堵着的心豁然开朗,憋着的气破出,他竟莫名想笑。 他停下来,提起已经软到抬不起手脚的小妻子,小心翼翼地将她又抱回了枕边。 容画长舒了口气,眼皮都挣不开了,只觉得有柔软的东西触了触她的双眼,又触了触她额,她昏沉沉地睡去了。 v第24章[01.25] 就在她意识将要淡去时,她好似听到他叹了声:「……只要你想。」 次日一早,容画根本没起来,身子像被碾过了似的,哪哪都疼。前几次夫妻和谐所生的那点好感统统被毁了,她一到晚上便心悸不安,在地上晃来晃去,就是不肯上床。 躲不过,她便夜夜抱着素雪,任素雪被憋得喵呜喵呜直叫,她也不肯撒手。 赵世卿看得哭笑不得,觉得她是真的怕了自己了,于是只得把一大一小两个都揽在怀里安抚,轻声给她道歉,哄着她。 可他越是这样她越怕,怕兑现承诺…… 兄长的案子还在审,这案子一日不结,容画便一日不能安心。不过正应了赵世卿的话,常弼之一除,牵连了不少巢党,巢巩势力大削,没精力再纠缠这位无足轻重的都察院的小官吏。容伯瑀也算躲过了一劫。 毕竟元气大伤,巢巩在朝收敛了不少,不过以他的性子,岂会善罢甘休? 明知背后的推手是赵世卿,可巢巩不敢把他怎样,却挑起汤应昀的是非来。都察院渐渐分为两派,追随汤应昀者,和与之划清界限保持距离的一方。 这个结果汤应昀早有预料,他没慌,稳住阵脚。倒是大理寺卿柳荆山把他好顿数落,骂他就是活该自找,道他就是被赵世卿卖了! 其实赵世卿也不轻松,常弼之的案子结后,他反倒忙了起来,不过忙的大都是西南的战事。 平日老侯爷几月都不回一封家书,最近却消息往来频繁。他告诉孙儿,西南局势稳定,只是他隐隐察些出异常来—— 按朝廷旨意,西南穆王应配合老侯爷平定边疆。可事实上,每每作战,穆王屡屡退缩,找各种借口不予出兵。 穆王陈璘是今上的堂弟,他自小怯懦软弱是出了名的,据说第一次见先皇时他十岁,面对这个九五之尊的大伯,因为没答上一题他吓得尿了裤子。 先皇哭笑不得,却当即做了个决定,让弟弟的这个次嫡子袭穆王之位。并解释道:若无尊位傍身,此子难成大器。 老穆王心下了然,只怕皇帝后半句才是真话吧。「此子难成大器」,所以才让他继承王位,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皇权不受威胁。 陈璘果然没「辜负」先帝,懦弱到家了,外敌一挑衅,他就躲在王府不肯出来,明明有五万精兵,他能调出两万来保护城池王府,然后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西南总督身上。 他最擅长的就是哭,托着二百多斤的一身肉,毫不忌讳尊卑地扑在总督身上鼻涕一把泪一把,语重心长情辞哀切地拉着人家道:「本王的身家性命,就交付卿家手里了。」 所以不管哪个总督抑或将军,到西南来,第一件头疼的事就是他,只要他不搅合,宁可倒贴两万精兵去保护他。 所以让他主动出兵,铁树开花,天方夜谭。 就算被动来的,兵随其主,各个不成器,吊儿郎当,万不及百! 所以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没人指望穆王,可是…… 眼看着昌平侯屡屡大捷,穆王亦如往常地兴奋,为其庆功。然与此同时,老侯爷察觉他在征兵。 他的解释是「多多益善」,以他胆小的性子,没毛病!但以老侯爷戎马一生的直觉,他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然,只是预感而已,所以他书信让孙儿留意京城的风吹草动。 既然来信了,免不了提起家中事宜。问及孙媳时,赵世卿没多言,唯是回了「甚好」二字。 这可是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了解他比了解儿子还多,两个字足以表露他内心。看来这个孙媳甚得他心啊,还真是阴差阳错。 思及往事,老侯爷感慨,这个孙儿哪都好,唯独感情的事让他操心。本就是个冷淡的性子,又经了柳氏一遭,他更是把自己封闭了。 是,柳氏的秘密,赵子颛的身世,老侯爷全都知道。赵世卿瞒得过家人,瞒不过日夜跟随的祖父。 老侯爷支持赵世卿,可也盼着孙儿好。为他高兴的同时,也在信的末尾表达了一下自己夙愿——早点给自己生个小曾孙哄吧!他羡慕死四世同堂的老伙计平西侯了。 赵世卿看到最后忍不住笑了,祖父六十有七,眼看及近古稀,是该回来享清福了。 至于曾孙……想到那晚的容画,还是再等等吧,他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接受的…… 未及腊月,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渊渟院的银装素裹,只有庭院中留下了赵世卿晨练的痕迹。 他常年习武,体热不畏寒,冬日里也只是薄衣裹体,外罩鹤氅。可今早容画却拿出了东院送来的狐白裘,就在他出门的那刻,披在了他身上。 白裘轻盈,色润无暇,褪了他三分锐气,却衬得他飘然若仙,一尘不染,眉眼间凝聚的英逸让他整个人散着清冷的气质。 映着雪景,似在云端,恍若下一刻他便要飞升而去了。 其实赵世卿并不习惯穿这些,他刚要去解,容画却拉住了他的手,淡笑道了句:「好看。」 他怔住。 这几日他她躲着自己,还是头次对他笑。 赵世卿看着她,蓦地敞开衣襟把妻子裹了进来,下巴抵在她肩上,含笑问:「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小丫鬟们已经习惯会突然「撒娇」的世子爷了,一个个忍不住偷笑。可容画却红了脸,推着他小声道:「都好看,都好看。」 看着娇羞的妻子,赵世卿笑意更深了,偷偷吮了下她耳根,暧昧道:「我今儿早些回来,等我。」 早,些,回,来…… 完了—— 容画心忽地一下,刚要解释什么,可下一刻,面前又是那个清冷沉着的赵世卿了。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挺拔如松地迈出了大门,带着门外久侯的俞修竹走了…… 自己怕是又了火了吧,她还真是不敢对他多殷勤一分啊。 容画想着,转身回房,刚迈进门槛便听东院来人了,小丫鬟报:「大夫人唤世子夫人您赶紧去一趟呢。」 「何事这么急?」 小丫鬟为难,瑟瑟道:「延安伯夫人来了,还有……还有容夫人。」 v第25章[01.25] 「我母亲?她现在在哪?」容画镇定问道。 小丫头低头道:「容夫人来的时候,延安伯夫人已经在了,所以大夫人便先让她去西院二夫人那了。」 容画凝眉,青溪急怨道:「夫人怎赶这个空档来了。小姐,您可是要先去见夫人?」 是啊,都赶在这个时候来了。 容画知道这两个不管是谁,都是冲着她来的,哪个她都躲不过。 「既然大夫人遣人来唤,自然先去东院。」容画说罢,披了件斗篷带着青溪,随小丫鬟去了。 雪下了一夜,清晨还没来得及清理,主仆几人走得急,鞋和裙裾上都沾了雪,到东院时,容画扣在帽兜里额角微微渗汗,可裙角却被化开的雪水洇透,沾了檐廊里的尘土。 刚迈入正堂,便隐约瞧见西边坐了个妇人,料应该是延安伯夫人华氏。容画目不斜视,稳重上前,给沈氏揖礼请安。 沈氏淡淡点头,刚要给她介绍客人,便闻延安伯夫人不屑地哼了声。「这便是世子夫人啊!」说着,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两圈,又道,「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么。」 语调阴阳怪气的,沈氏听出了嘲讽的意味,不由得窘羞地压了压唇角,睨了眼儿媳。 这些日子相触,沈氏心态渐渐平和,虽然看似接受了容画,可心里到底还是介意她的出身。 这也不能怪她,沈氏也是个俗人。深闺女子么,小姑娘时比家世,嫁人比夫君,到了现在这个岁数,几个老闺蜜或者贵妇圈聚在一起时,能攀比的也就是儿孙了。 儿子娶了这么个门户低的儿媳,面子确实有点过不去。就说今日,若是容画出身世族大家,她能把容母藏在二房?很怕丢丑似的,提都不敢提…… 伯夫人不客气,但容画不能不讲规矩,还是给她见了礼。 「别,我可不敢受夫人的大礼,您地位尊贵,我们惹不起。」 这话越说越不对了。容画举眸,一眼搭上了站在伯夫人身后的谭歆然,见她正弯唇浅笑,得意地看着自己。 沈氏明白这母女俩今儿是来兴师问罪的,于是板着脸对儿媳喝声:「你前几日对谭家小姐做了什么,把人气得连个招呼都没打便回大兴了!」 果然是为此事,容画就知道谭歆然不会就此罢休的。 见儿媳不语,沈氏转而又对着歆然笑道。「歆然啊,你也是的,有什么事和伯母说便是,伯母给你做主。你这说走就走了,侯府上下好不担心。我还想带着你去参加英国公府的茶会呢,转身就不见了人。」 沈氏这是想转移话题?伯夫人才不给她这个机会,看了眼女儿。 谭歆然上前,笑容亦如往昔地道:「伯母,您现在给我做主也来得及啊!」说着,笑容一收,凛然地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胳膊来。 她身形纤秾合度,一双手腕润如皓玉,只是沿着手腕多了些粗细不一的勒痕,有的还结了褐色的痂,像爬上了美玉的蚂蚁,看得人心里不舒服。 不舒服还是次要,这手腕一看便是被捆后留下的伤,而且伤得极重。 「世子夫人,你心可真够狠了。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下此狠手,你是想毁了她吗?」 这话一出,大伙懵住。 赵惜沅惊愕上前,摸着小姑的手腕,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不都说了么。」谭歆然冷道,目光逼视容画。「我那日就是被世子夫人绑回来的!不然嫂嫂以为我为何要回大兴!」 「不可能!」赵惜沅当即回道。 谭歆然蓦地甩开了她的手,和她保持距离。「有什么不可能的,不就因为我和世子爷多说了几句话么。我知道,你们都防着我,怕我搅扰世子爷的生活。所以我跟世子爷说话就是罪,我活该,我犯贱,我不配你们信任,我就该被捆,我就该被人唾弃……」 谭歆然自嘲得毫不留情,句句剜心,伯夫人听得心如刀绞,咬着牙非要给女儿讨这个公道不可。 赵惜沅不敢相信。她看向容画,「真的是你?」 容画点头。「是我让人捆的,她不肯走,我只能如此。不过我用的是条绢帕,仅绕了一圈而已,不可能这么严重。」她这伤明显是麻绳挣出来的。 「呵,用绢帕。世子夫人,你好有理啊,我不管你用什么,你凭什么捆她,你有什么资格如此待她!」 伯夫人眼睛都红了。容画淡定依旧,反问了句:「她没告诉你为何吗?」 「因为你妒忌!天下怎有你这么心胸狭窄的女人,难不成这天下只要和世子爷偶遇,说句话的人,你都要捆了么!」 偶遇,说句话……谭歆然还真是会避重就轻啊,看来伯夫人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 可也是,若是知道自己女儿勾引男人,甚至做出不雅之举,她哪还有脸面来,为了自己女儿的名声,压还压不过来呢。 可这又是个问题,谭歆然以为这事瞒得住吗? 她瞒着母亲跑到侯府来讨公道,就怕不自己把真相说出来,她名誉扫地吗?到时候她可就真的毁了。 容画纳罕地看向谭歆然,二人对视,歆然标致的脸从容极了,好像一点都不怕容画将这事挑开似的。 她到底在想什么…… 容画颦眉盯着她,想得出了神。伯夫人急了,讽声道:「怎地,被我说中了,世子夫人没话说了?」她冷笑一声。「果然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啊,野蛮!」 这话毫不留情,沈氏坐不住了。 虽她瞧不上容画,可那到底是自己儿媳,自己想怎么数落就怎么数落,岂容她外人插嘴!这不是生生打自己脸么! 沈氏气得脸都白了,刚想反驳一句,却闻堂上,容画蓦地道了句:「对不起,我错了。」 沈氏愣住。 然与容画对视的谭歆然更是不可思议—— 她居然都没解释就应了。 v第26章[01.25] 容画收回了目光,对着伯夫人郑重地揖了一揖。「伯夫人,是我任性了,和谭小姐吵了几句便一时冲动将她捆了起来,对不住了。为弥补过错,您想我怎样都可以,只要您能消气。」 说着,还没待伯夫人反应过来,她又面对沈氏跪了下来。「母亲是我错了,我认罚。」 她还真的做了?沈氏和女儿对视,简直不敢相信。 认罚?这是认罚能解决的吗?沈氏只觉得脸都丢到家了,本还想回伯夫人几句,结果被儿媳这么一认,她是一句都说不出了。 这口气堵在心里撒不出,全指向了儿媳。 「你啊!我儿怎么娶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丫头!你气死我了!」 「母亲,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大嫂不是这样的人。」赵惜沅解释。 沈氏冷哼。「你还帮她,她自己都认了!」 伯夫人也没想到容画认得这么快,准备了满腹的词都没说出来。不过不要紧,认了就好。 「世子夫人,你这品性我还真是不敢恭维。你说你也嫁入高门了,就是为了世子爷着想,你也得收敛收敛不是。我们好好一大家闺秀,你说捆就捆,你这把我伯府的脸扔在地上踩啊!」 「怎么弥补先不提,你总得给我女儿道个歉吧。」 「凭什么世子夫人道歉,明明是谭小姐无耻在先!」 打小姐被冤青溪就一直在忍,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喊出声来。 「青溪!」容画呵斥。 伯夫人怒了,竟怒笑出声来。「好啊,好啊,果然是仆随其主,胆子够大,反了天了!你们侯府真行!」 青溪不服气,无视容画警告的眼神,忿忿道:「明明就是谭小姐勾引世子爷在先,她当着世子爷的面连衣服都脱了,世子夫人劝她不听,这才把她捆了的!」 「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女儿被如此诋毁,伯夫人爆发了。 青溪不服。「是不是胡说,问问当时在场的人就知道了!」 众人愣住,伯夫人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女儿,见谭歆然不言不语,连个否认的表情都没有,她彻底傻眼了—— 跪地的容画无奈叹了口气,悠悠站了起来。 到底还是跳进去了。 没想到竟栽到了青溪这…… 谭歆然今日来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讨说法,她只是用这个理由把她母亲骗来,然后借容画揭开整个过程,让她和赵世卿在关雎阁相会的事被曝光。 关雎阁是什么地方,男人寻欢的场所。一男一女在此相会,让外面人如何想? 他们不会关注这二人到底为何相会,他们的兴奋点永远都在能满足自己猎奇心理的片段,甚至还会不惜口舌笔墨去添枝加叶,随意杜撰。 容画甚至猜得出,接下来外面会如何传言:昌平侯世子背着妻子同闺秀暗约私期,再加上谭歆然的不雅之举,好一篇活色生香的谈资啊! 敢拿自己的名声去赌,谭歆然真是个疯子!可也是个聪明的疯子…… 「到底怎么回事!」沈氏追问。 事到如此,容画没什么好讲的。而谭歆然看向沈氏,点头承认,不过却换了个版本。「我和世子爷相约关雎阁,我们……」 话意犹未尽,一个「我们」竟让人生了两情相悦的错觉。可侯府哪个不知赵世卿对她的态度,两情相悦?扯淡吧! 不过事到底发生了,传出去不好听啊。尤其是女儿家,还不得让吐沫星子淹死。伯夫人气啊,明显自己是被女儿摆了一道,若是知道真相如此,说什么她也不会来这丢脸讨什么公道! 可来都来了,要命的是话也被挑开,她就是再悔也只能硬着头皮随着女儿心思走了,谁叫自己生了这么个冤家!讨债鬼! 「大夫人,歆然打小任性您也是知道的。这事……是她荒唐了,可事已至此,我们还是想想要什么办法弥补吧!」 「弥补?怎么弥补?」沈氏硬气了。 伯夫人嗔了女儿一眼,咬着牙软声道:「这毕竟是两个人的事,若传出去,对歆然不好,对世子爷声誉也有损不是,所以你看……」 「你的意思是让我儿负责呗!」 话一出,谭歆然猛然抬头,看向沈氏。沈氏也蔑然地乜了她一眼。 什么东西!若不是看在伯爷和老侯爷之间的交情,若不是怕女儿在婆家受气,她会一味忍让?让儿子负责,这明显就是谭歆然设计的儿子。可清楚又如何,这话说出去谁信,大伙还不是同情看上去弱势的那个! 沈氏目光轻挪,瞟见了不远处的容画。 这会儿她明白儿媳的用心了,莫名心虚,对着伯夫人道:「这事我说得不算,等世子回来问他如何解决吧。」 赵世卿的心思谁不了解啊,他能接受歆然才怪!伯夫人急了,脑子赶不上嘴快,道了句,「这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还要看儿女吗!」 「婆母!」赵惜沅厉声喝止。「您说的这叫什么话么!我兄长已成亲,且世子夫人在此,这也太无礼了吧!」 被儿媳数落,伯夫人脸上挂不住了。悄悄睨了眼容画,撇着嘴道,「我也是情急,没办法才说出这话么,不然你说怎么办!」 「世子爷不也是为了负责才娶的世子夫人么,怎么到我就不可了。」谭歆然冷不丁冒了句。 「是我哪不及她吗?世子爷本来就该娶个门当户对,能助他一臂之力的妻子,即便不能,也该是让他无后顾之忧,起码不该惹麻烦!」 谭歆然盯紧了容画,挑衅之意不掩。 容画今儿算是开了眼了,居然还有如此抢亲逼婚的!她还真是没把自己放眼里啊。好,那自己就看着,看她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二人对峙,容画不慌不乱,清媚的小脸透着沉着,气势不减她半分。可就在这时候,正堂外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她愣住了。 v第27章[01.25] 「容画,你个没良心的!」 正堂上大伙全都愣住了,只见梁孟玉像个怨气团,甩开小丫鬟扯她胳膊的手,气冲冲地一头扎进了正堂。 「容画,你是不把容家毁了你不甘心吗!」她一进门便朝着女儿奔去,若不是青溪眼快拦住,容画定要被她扑倒。 可人虽拦住了,却没拦住胳膊,梁孟玉抓出去的手还是在女儿脸上挠了一把,容画耳根下登时多了几条血痕。 「梁孟玉,这是你发疯的地方吗!」二夫人从后面赶了上来,扯着妹妹往外拉。 梁孟玉哪肯,甩开姐姐,红了眼似的指着容画吼道:「我让你嫁入昌平侯府就是让你跟容家对着干的吗?是,你恨我,可你兄长没有对不起你吧!你把他害成了什么样,他现在还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受苦呢!」 「谁告诉你的。」容画突然道了句。 大嫂说过,就怕母亲胡闹,这事他们根本没有传往通州,母亲是如何知晓的?就算兄长的案子瞒不住,可她又怎知道这事和昌平侯府有关? 梁孟玉被问得恍了一下,接着啐道:「我自己儿子我会不清楚!还用得着别人说么!容画,你为了自己荣华富贵,居然出卖你哥哥,任昌平侯世子利用他,你和赵世卿,你们还有人性吗!」 「住口!」沈氏实在忍不住,猛地一拍八仙桌厉喝了声。 她没控制好力度,手掌又麻又疼,可她哪里还顾得上。眼前这个泼妇,不懂礼数,进门连个招呼都不打又喊又骂,当他昌平侯府是什么地方?是她家,是街头,是菜市吗?张牙舞爪,市侩到了极点,她就不能要点脸么! 「昌平侯府也是你撒泼的地方,你居然敢诋毁世子爷!」 梁孟玉这会儿才像梦醒一般,注意力终于转移到周围一众人的身上了。可看见她们,她一点怕的意思都没有。 还有什么好怕的。她这一生都毁了,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梁孟玉一生都押在了几个孩子身上。二儿子不成器,大儿子容伯瑀便是她最大的骄傲和保障,本还想再赚一个小女儿,却不料女儿和自己断绝了关系,不理她了。她除了容伯瑀,谁都没有了。 可偏天意弄人,容伯瑀仕途还没开始,就招了这么一劫。 她得知消息时,不是没想过来求容画。就算女儿不认自己,到底和兄长还有感情,若是昌平侯府能帮衬一把,许儿子还有指望。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把自己儿子弄进大牢的居然就是昌平侯世子,赵世卿! 行啊,行啊!半生心血,付诸东流,她连死都不怕了,还会畏惧他们! 「哼,我诋毁世子爷?是我诋毁他,还是你们恃强凌弱,心狠手辣,不拿我们这些人当人看!对你们来说,我们是什么?牲畜吗?不对,牲畜还会喘气呢!我们不过就是你们脚下的尘土,肆意踩踏,之后还要嫌我们脏!」 「你……」 沈氏气得话都说不出了,梁孟玉不依不饶。 「不是吗?大夫人您不是嫌弃我们么,从一开始这亲就结得不情不愿,是我们这烂泥脏了您的脚!」 说着,她又看向了女儿。 「容画,别以为你嫁进来她们就把你当人看!你是我女儿,是容家的女儿,就算你和我断绝了关系也改变不了你的出身!你以为你巴结他们出卖你兄长,他们就会接受你了?烂泥就是烂泥,只能被人踩在脚下!你想高攀,好,我就看着,我活一天就等一天,我就等你被赵世卿抛弃,等着你身败名裂永无容身之地!」 这话一出,满堂人都惊住,这哪里是母亲和女儿说的话,这简直就是诅咒! 伯夫人简直不敢相信天下有这样的母亲。她自幼生活安逸,对女儿也是宠上了天,谭歆然要星星她不敢给月亮,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给女儿。今日女儿就是如此胡闹,她还是舍下这张脸去顺女儿的心,也不管什么廉耻了,只要女儿开心…… 伯夫人心悸得下意识去握女儿的手,谭歆然也默默拉住了她,伯夫人抬头看看,女儿面色淡然,没有丝毫波澜。 同样没有波澜的还有容画,母亲能说出这话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意料之中。 不过沈氏不能淡定了,指着她道:「疯子,简直就是疯子,来人,给我拉下去!」 这好歹是世子爷的岳母,且世子夫人还在,真的硬拉还没哪个下人敢,只能搀着她哄劝。 若顺着这台阶下了也好,可梁孟玉才不,干脆豁出去了,席地而坐,蛮横道:「今日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呵!」伯夫人蔑笑了声,「大夫人,这便是您的亲家啊,我都替您臊得慌。」 沈氏被嘲讽得满脸通红,窘得恨不能让时间倒回去,这不过是个梦罢了。她不敢再看伯夫人,唯是怒瞪着儿媳。 容画垂下眼帘,站在母亲面前,寒声问:「你走不走?」 梁孟玉回视。「不走!」 「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话了吗?」 梁孟玉哼笑。「容家已经毁了,我还怕什么?」说罢,她洒开裙裾,坐得更稳了。 容画不慌,余光扫了眼冷目看着自己的谭歆然母女,缓缓跪坐在地上,贴近母亲问:「你如何才肯走?」 「让赵世卿给我儿翻案,让他官复原职。不行,作为补偿,得提任!」 闻言,容画蓦地笑了声,凉冰冰的。「母亲,你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那我就闹,闹到可能为止。别指望我罢休,容画,你就是灭我口我都不怕……」 「母亲。」容画打断了她,「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来吗?」 梁孟玉愣住,惊忡地看着女儿。 容画平静道。「是有人让你来的吧,就是告诉你大哥案子的人,她一定告诉你是世子爷算计了大哥,大哥入狱都是因为她。你想来求世子爷,但是她告诉你没用,连我都和世子爷‘沆瀣一气’对不对?」 看着一脸惊愣的母亲,容画悠然地正了正她衣襟,继续道:「然后你慌了,她便说,我能帮你,不过你也得为我做一件事……」 「什,什么事?」梁孟玉心虚,惶然问。 容画挑眉,娇艳欲滴的红唇勾起,浮出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来。「什么事?您都做了,还用得着问吗。」 女儿的话在心头扫过,梁孟玉只觉得冷飕飕地。自打女儿嫁了以后便换了个人似的,每每看到她,梁孟玉都会不自觉地发怵。 v第28章[01.25] 其实容画小时候也有过让人骇然的举动,但那时候她只觉得是女儿年纪小不懂事,大多时候她都极乖巧。可这会儿,梁孟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了解她…… 梁孟玉错开目光,「我不是,我没有……」 容画拉着她,离她更近了,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是谭家小姐让你来的吧。」 梁孟玉大惊,目光猛地甩向了伯夫人身后的谭歆然。 只这一举,便证实了容画的猜测—— 今儿这一切都是谭歆然算计好的,先是挑开关雎阁的事拉赵世卿下水,而后利用伯夫人拿声誉当威胁的条件,嫌容画碍事,便将母亲提出来大闹一场,打破沈氏的容忍限度。 她是步步为营,却也步步走得自以为是。 她想利用梁孟玉,可有比女儿更了解母亲的吗…… 「母亲,您糊涂啊。」容画叹声,「你宁可信她也不信我。」 「哼,你对我仇大着呢,我如何信你!」 「我是恨你,但我不会害大哥。我和大哥都是你一手带大的,我们之间的感情如何,你最清楚,我真的会害他吗? 我是不是贪图富贵的人,您心里有数。我若想报复容家,您和二哥还能安然无恙吗?你今日来闹,可想过后果。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在做什么吗?你激怒他们有何好处?你信不信如果他们像让你在这个世上消失,连个踪迹都不会留。」 「我……」 「我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你不怕死。但你可知,这世上有比死还可怕的事。你可以不心疼我,拉着我玉石俱焚,那大哥呢?你的心头肉二哥呢?让他们日后生不如死地活着,就因为你这一闹!」 说着,容画轻瞥了眼谭歆然,又道:「您平日那么会算计,如今就被人家算计了。大哥的案子,叶大学士都插不上手,她一个小姑娘凭什么帮你?靠她远在大兴的父亲?且不说延安伯有没有这个能力,他凭什么帮你? 谭歆然这局是设给我的,她恨我,就不会恨你吗?你方才说的对,我到底是容家人!」 梁孟玉整个人都僵住了。脑袋胀得老大,可就是不转。 容画料她是想明白了,提起裙裾便要起身。 梁孟玉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额角渗汗,颤着声音道了句:「画儿,救我……」 容画垂眼看着她的手,梁孟玉惊忡,缓缓松开。容画再抬头时,眼眸如无星的暗夜,幽不见底。 「你知道该怎么说了吧……」 容画让开身,梁孟玉陡地伏跪在地,对着沈氏横心道:「大夫人,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您!」 这是闹哪出?沈氏傻眼了,不过片刻便缓过神来。「怎么,容夫人这是怕了?现在知道要脸了!」 沈氏出口不逊,梁孟玉只当没听到,继续道歉。「都怪我猪油蒙了心,我不该听小人的话,冤枉了世子爷,也误了女儿。」 「小人?」沈氏纳罕重复。 谭歆然还握着母亲的手蓦地一紧,伯夫人察觉到了,还没反应过来,梁孟玉开口便将一切都道了来。 道谭家小姐是如何找到她,又是如何描绘容伯瑀的案子,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昌平侯世子爷,还有她们之间的协议,只要自己去侯府大闹,她就会帮自己救长子…… 话都说完了,堂上人震惊。 伯夫人都明白了,蓦地心沉,这事女儿不是干不出来。 她突然松开了女儿的手,谭歆然慌了,却见母亲拍了拍掌,冷笑道:「容夫人,你真会编故事啊,还是说,这都是世子夫人方才耳语教你说的呀。」 「我敢发誓,我所言无一句假话。」 「你假话说得还少吗?」 梁孟玉梗住—— 「大夫人,您一定要信我,真的是她让我来的。」梁孟玉急切道,说着还不忘去拉姐姐,让她帮忙劝劝。 「没说假话,那你拿出证据来啊!」伯夫人又道了句,「若无证据,今日就是大夫人饶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你,竟敢如此污蔑我女儿!」 梁孟玉不知所措,看看容画。 容画颦眉,刚欲开口,便闻门外低沉的声音传来。 「我有证据。」 容画回首,对上了赵世卿清冷的目光—— 他还穿着早上的那间白裘,背对着光线迈入正堂,整个人带了层淡淡的光晕,显得本就高大的他越发地挺拔。他面沉似水,精致的棱角透着凛凛英气,眉宇间的深沉竟让人有种面对审判的感觉。 一句「有证据」再加之这迫人的威势,伯夫人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脑袋里飞快地想着如何否认,为女儿开脱,却不料赵世卿连看都看她母女一眼,视线不移地对着妻子,径直朝她走去。 他神色冷峻,清泠的眼眸如雨后远山,幽远而一望不尽…… 容画熟悉他这表情,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立在她面前,目光审视地从上扫到下,就在触及她洇湿的裙角鞋面时,一团迷雾绕山,他眉心微微蹙起。 容画惊得赶紧缩了缩脚,可还是听他责备了句:「就不能留心些么!」 说罢,他招手对倪元嘱咐了什么,倪元应声去了。他目光再次对向妻子,抬手解下身上的白裘,回腕一展,将容画裹了进去。 「我不冷!」容画慌忙推拒。 赵世卿却捏紧了领口不许她动,瞪着她道:「自己什么体质不知道么,你若是再侵寒,我找谁算账去!」 v第29章[01.25] 这话掷地有声,落得大伙心也跟着一跳,任谁都明白,他可不是说给容画听的。 此刻,伯夫人紧张得嗓子发干。 她只知道赵世卿是因场误会,无奈之下娶的容画。以她的出身,料他也不会高看她一眼,可今儿这慕,着实让伯夫人吃惊…… 然更惊的还在后面。 见倪元回来了,赵世卿掐起容画的腰轻松提起,将她安置椅子上,还没待大伙回过神来,便单膝跪在她身旁去褪她脚上的湿鞋。 他是要给她换鞋。 「世子爷,别!」容画吓得去推他,可他稳如磐石,哪推得动。她尴尬得瞟着堂上人,尤其是沈氏,眼见婆婆脸都绿了,只得诺诺道,「我,我自己来吧。」 赵世卿没反应,到底褪下了她湿鞋,换了双干爽的。 「没谁值得你这么急。」他蓦地道了句,「寒从足起,冬日里更要护好了,我可见不得你再病了。」 说罢,他仰起头来,一抹笑容乍现。视线交织,如煦日趋散迷雾,他满眼映着的,都是她的影子,还有将她漫尽的温柔…… 容画心头一热,霎时间,什么怨恨、冤屈、委屈……刚刚所遭受的一切,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将妻子裙衫整理好了,赵世卿这才起身。不过他没叫容画起,手掌轻搭在她肩头,带着温暖的热量。 容画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安抚自己,于是指尖偷偷地在他手背点了点。 赵世卿会意,笑了。 二人举动轻微,却掩不住柔柔情意。感情就是这样,不需要做出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来证明,只消一个眼神一个淡淡的笑,足以表达除去巫山不是云的缱绻爱意。 如果说之前伯夫人还对介入赵世卿婚姻还抱有幻想,认为能够利用优越的条件来成全女儿,那么这一刻她很清楚地知道:女儿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没有感情尚可争,可这个冷意的赵世卿居然真的动情了,对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伯夫人看着容画,恍然失神,前尘往事汹涌而来,她发现命运竟是惊人地像似啊…… 见母亲不言语,谭歆然慌了,她扯了扯母亲袖子急迫地看了她一眼。伯夫人叹息,道了句:「算了吧!」 凭什么?谭歆然不能接受。自己算计了那么多次,都被赵世卿绕开了,这次终于成功了,她绝对不会撒手。 她为他付出得还少吗?为了他,她堂堂一个伯府小姐,连名声都不在乎了,只要能留在他身边。 因为他成亲了吗?她能嫁给他不一样是因为她那个贪婪的母亲拿她当了赌注。她有什么资本和自己比! 「不行!」谭歆然大喊了声。 真是给台阶都不下—— 沈氏蔑哼,赵惜沅劝道:「小姑,别再闹了!」 谭歆然执着。「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不能就这么算了。」赵世卿也跟着道了句。「你们今日来侯府大闹,想就这么算了?拿我昌平侯府当什么了。」 「世子爷,你这话说得可就不留情面了。」伯夫人突然抬头,「我们为何来?若不是世子夫人捆了我女儿,押犯人似的给押了回来,折我伯府颜面,我何必来这讨说法!」 「讨个说法要如此算计吗?竟不惜买通她人来闹。」赵世卿冷道,「我看你们不是来讨说法,你们是来看侯府笑话的,设计这场戏就为打侯府的脸!」 可不是打脸,沈氏到现在还窘得浑身不舒服呢! 「呵,敢情今儿你们母女是来看我笑话,揭我侯府的短来了!」沈氏瞪着伯夫人道。 伯夫人惊诧,方道了声「没有……」,赵世卿又开口了。 「您不是要证据么,那就给您。」说着,他目光蓦地投向还跪在地上的梁孟玉。梁孟玉被这锐利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缩了回去。 「容夫人,谭歆然和你交易的时候,还给了你什么!」 梁孟玉汗都渗出来了,头皮紧得发麻,小声道:「没,没,没给什么!」 「母亲!」容画怒其不争地大喝一声,气得身子不由得向前倾去。肩头的手将她拉了回来,安抚地拍了拍。 「她给了你一对和田的羊脂白玉净瓶对不对。」 梁孟玉颤着身子,心一横,咬牙道:「没有!」 这个贪心的母亲啊。 容画气得赵世卿的手都安抚不住了,指着她道:「你还撒谎!」 「没有!」梁孟玉依旧嘴犟。 赵世卿不慌,道:「那净瓶是祖父送给伯爷的,仅此一对。谭歆然给你后,你送给了顺天府学的冯进士。我讨回来了。」 「什么?!」梁孟玉大惊,猛地看向世子爷,哭着嗓音怨道:「您真的要回来了?完了完了,我儿完了,我儿前途完了!你为何讨回来,你毁了我儿啊……」 她越哭越伤心。可容画更伤心。 大哥入狱,她竟然还在奔波府学,为的是谁?还不是二哥!为了他,她不惜出卖自己,便是到了这个时候,眼见女儿被冤,她还是不肯说实话把证据拿出来帮自己。 二哥就真的那么重要吗?自己和大哥不是她的孩子吗? 容画失望透顶。她摸了摸方才被母亲抓伤的颈脖,心彻底沉了…… 赵世卿理解她的心情,那日离开关雎阁,担忧谭歆然不死心,他一直派人盯着。当谭歆然找到梁孟玉的时候,他本是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妻子的,就是怕她心寒。可梁孟玉到底还是来了,给女儿心上插了一刀。 v第30章[01.25] 这边母亲关系惨不忍睹,谭氏那便却坚定得很。 「就算是我找她了又如何,她说的一切就不是事实吗?这种人,连自己女儿都能出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明个她连昌平侯府都敢卖了!你问问她送那对净瓶的时候,是不是打着侯府的名义!」 「不管打着谁的名义,我昌平侯府的事还轮不到你做主!」一直压抑的赵惜沅喝道。 「嫂嫂,你帮她?别忘了你可是谭家人!」谭歆然也不服气。 赵惜沅冷哼。「我姓赵。」 谭歆然愣住,这是平日里疼爱自己的嫂嫂吗?她委屈道:「嫂嫂,你,你怎么……连你也不疼我了吗,你就忍心看我被她欺负。」说着,她还不忘把自己手腕凉了出来。 赵惜沅勾唇冷笑。「那是你活该,自找的!」 这话一出,伯夫人愣住,这,这绝不是自己温顺听话的儿媳,她有点不认识了…… 她当然不认识了,因为赵惜沅本来就不是温顺的人! 婆母和小姑的不讲理她早就看出来了,碍着夫君的面子,她始终真心以待,做个好儿媳。可今日不行了。 就因为自己是延安伯家的儿媳,所以侯府上下对她们一忍再忍,若不是为了自己,怕自己在婆家受气,何故会纵容谭歆然到今天这地步。 「谭歆然,你还知不知道羞耻了,谭家的脸,你父亲你兄长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平日里你胡闹,大伙好言相劝,你可听进去过一句?你能走到今日都是你自找的! 拿名声威胁?你还有名声吗?你自己非要把脸皮扔在地上践踏,还怨我们踩?呵,你还真当我们愿意踩?不怕人嫌你那脸皮厚得硌了的脚!」 「赵惜沅!」 伯夫人气得大吼,惜沅没给她回嘴的机会。「母亲,你以为你没错吗?她敢拉你来胡闹,就是因为看准了你会纵容她!她走到今日都是你的责任,溺子如杀子,是你一步一步把她给毁了的!」 「婆母,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不肯把浩言放在你身边养吗?他不在您身边尚且被骄纵得任性,若是放在你身边,那就是第二个谭歆然,我不会让你毁了我儿子的!」 「赵惜沅!」伯夫人喊道,「你敢这么跟婆母说话,这日子你是不想过了吗?」 「呵,这也算威胁吗?」赵惜沅嗤笑「不过就不过,回来,我依旧是昌平侯府的大小姐!」说罢,看了眼主位上的母亲。 沈氏心下一怵,当即挺直了腰身,傲然点头。 如此,伯夫人也豁出去了。「行,行,我伯府供不起你这大小姐,从今开始,你就再不用回大兴了!」 「谁敢!」 正堂外面,浑厚的声音传来,裹着浓酽的怒意。 一身量瘦削的男子入堂。他相貌清俊,文质彬彬,只是麦色的皮肤和脸上蕴着的威势让他比书生更多了份飒爽的英气。 即便多年不见,容画还是认出来了,他就是当年那个背新娘的腼腆青年,谭默。 「夫君?!」 赵惜沅下意识唤了声。接着,便如泄了气的球,霎时软了下来。瞧她这副小女人的模样,和刚刚凛然的气盛还真是天差地别。 这感觉,有点熟悉……容画瞥了眼身边的赵世卿,好似每每见到他的时候,自己也是如此。在他面前,就提不起气势来…… 谭默看了眼妻子,还来不及做表情便对沈氏深揖,施大礼,恭敬道:「岳母大人,小婿替母亲,妹妹,向您道歉……」 「谁让你道歉的!」伯夫人心有不甘,冷抛了句,可到底底气不足,声音轻了些。 谭默没理她,继续给沈氏赔礼。 不管亲家如何,沈氏可是极疼这个女婿的,一时有点懵,不知该如何应对。谭默见岳母没应声,干脆跪了下来,三拜赔罪。 「哎——」沈氏急了,刚想去阻止,被身后的董嬷嬷拉了一把。 沈氏这个人,性子单纯,脾气来得及去得也快,爱恨极其分明,且还会一分不落地全显示在脸上。 但这事,不是喜欢就可以免了的,不管是谁,谭家必须给个诚意。 董嬷嬷摇了摇头。沈氏瞅瞅她,再瞅瞅还叩拜的女婿,抿着嘴不吱声了。 叩拜之后,谭默起身,依旧跪在那。赵惜沅去拉他,他却握紧了妻子的手,温柔叹了句:「让你为难,委屈你了。」 赵惜沅本来没觉得什么,可听到夫君这体贴的话,心忽地就软了,啪嗒地掉了两颗泪,陪他一起跪了下来,也不顾忌地靠在他怀里。 只有在最爱的人面前才会卸下防备,暴露软弱的一面吧。 赵惜沅是爱自己丈夫的,她哪舍得就真的不同他过了,她还没过够呢,这辈子不够,下辈子她还想嫁他。 看着二人,堂上安静极了,赵世卿对着谭默道:「世子请起吧,错不在你。」 沈氏也回过神来,紧张地对女儿道:「祖宗啊,你带着身孕呢,快起来吧!女婿快,快拉你媳妇起来!」 谭默揽着妻子起身,扶她坐下。旋即面对谭歆然,冷若寒霜道:「给世子和世子夫人道歉!」 「我不!」谭歆然扬头。 「道歉!」谭默压低声音,听得出他在克制。 伯夫人有点怕了。他这个儿子,平日对父母孝顺恭谨,话不多,温文尔雅,可若真的真的惹到了,爆发起来连伯爷都悚他三分。 事到如今,扛不住了。伯夫人无奈叹了声。「行了行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替她道歉。」 「母亲你还要宠她到什么时候!」谭默呵斥,依旧怒瞪妹妹,再次命令道:「道歉,立刻!」 「何必不依不饶,我一个长辈给他们道歉还不行么!」 v第31章[02.01] 「不行!」 伯夫人梗住,只得硬着头皮把女儿拉了出来。 谭歆然也怕这个哥哥,眼下孤立无援,她知道不说的下场是什么,于是不情不愿地垂头甩了句:「世子爷,对不起。」 「重来!」 「我都道歉了!」谭歆然回头反驳哥哥,却被谭默一个肃杀的眼神吓得缩回去。 她咬着牙瞪着容画,「世子爷,世子夫人,对不起。」 瞧着她恨不能吃人的表情,容画没说什么,看了看赵世卿,淡定道:「既然谭小姐道歉了,那我也跟你道个歉,那日捆了你的手,是我冲动了。」 「容画,你别假惺惺……」 「谭歆然!」 谭默又喝了一声,打断了妹妹的话。他走到赵世卿面前,揖礼道,「一切都是我妹妹惹的祸,我替伯府给您道歉。这么长时间,她对您的搅扰我都知道,您放心,往后不会了。父亲已经给她说了亲,年前便嫁去清河,离开顺天府了。」 谭歆然傻眼了,僵住—— 伯夫人惊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晨,庚帖已换,聘礼已下,腊月二十八送往清河县,嫁于清河知县王骥。」 「清河知县不是钱道元吗?」伯夫人纳罕。伯府在清河有田庄,她认识知县。 谭默看着母亲,镇定道:「不是北直隶清河,是苏州府清河!」 苏州府?!伯夫人心忽地一紧。那么远,还是个偏僻的小地方,嫁个七品知县,那女儿这辈子不是毁了。不仅毁了,她怕是以后都见不到女儿几面了。 「我不嫁!」谭歆然大吼。她不在乎嫁谁,因此除了赵世卿她谁都不想嫁。 「容不得你!」谭默泰然道。 「谭默,你就是报复!」伯夫人疯狂地喊了句,「你就是报复我,你就是见不得我和歆然好,你想把我唯一的女儿从我身边夺走,不可能,你休想!」 「母亲,不管你怎么说,我是歆然的兄长,我是为她好,我也希望你别再让她重复了你的命运。」 这话一出,伯夫人彻底崩溃了。 伯府已经丢脸至此了,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谭默喊了一声,堂外进了几个侍卫,丝毫不客气地把夫人和小姐「请」了出去。 这一幕,可把大伙瞧得一愣一愣的。尤其是沈氏,好奇得眼睛都亮了。 「报复」「唯一的女儿」「重复命运」…… 沈氏突然想起,自己刚嫁入侯府不久,伯夫人也嫁了。不过听说她嫁得可是难呢! 延安伯府反反复复推拒,可她们家却锲而不舍,拉锯似的拉了一年多,突然有一天二人定亲了,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二人就急着成亲了。 大伙便传,说延安伯不肯结亲是因为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二人待月西厢,私定终身,还说那他们家世子便是那青梅留下的。还有说世子是伯夫人亲生的,她使了手段和延安伯怀了孩子,这才不得已成亲…… 看来不管哪个版本,或多或少,有真实性存在。 方才还被气得怒不可遏的沈氏,突然莫名兴奋起来,觉得自己看了好一场戏啊…… 沈氏正回味着,谭默上前,再次施礼对岳母道:「岳母大人,我想接惜沅回去。」 「现在?」沈氏惊问,她看看被拉出去的谭氏母女,为难道:「你夫妻二人思念,我能理解,可是眼下你们家……」这么乱,那母女俩能放过我女儿?我才不叫我女儿回去受气呢! 她话没说出来,但谭默明白,抿唇笑道:「就是因为家里乱了,才要她回啊,伯府不能一日无主母。」 「主母?」赵惜沅和沈氏同时问声。 谭默看看妻子,笑了。「母亲同妹妹一走,父亲便有所料了。今晨我来之时,他说了,若惊扰侯府,母亲便不必回大兴了,直接送往栎山佛堂省过,妹妹则禁足待嫁,这府里上下便没有主母操持。父亲说,从今往后,惜沅便代主母之责,伯府上下皆有她来掌管……即便母亲回来之后,依旧不变。」 这颗定心丸吃得沈氏好不舒坦,没想到因祸得福,儿媳惹的麻烦却让女儿便宜了。好好好,不亏,不亏…… 她含笑点头应了,眼神不由得瞥向了儿媳。看这么一瞅,好像是比刚才顺眼一点了。 谭默带着妻子下去收拾东西了。堂上只剩沈氏,容画夫妇,梁孟玉,还有看了场大戏的二夫人。 沈氏瞧他们几个脑袋就疼,然她也真就实话实话:「我头疼,回了!」 四人施礼送她离开。二夫人瞪着自己的妹妹,眼里崩着火花。她真是不想再多看她一眼。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她来讨债,惹得自己一日日地不安宁。 可二夫人无奈啊,到底是自己的妹妹,若赵世卿和容画不想再搭理她,那只也能由自己处理她。 二夫人叹了声,刚想问及,赵世卿先开口了。 「辛苦二婶母了,您累了便回吧,这里有我。」 二夫人巴不得呢,也没个回绝的意思,赶忙笑道:「那就劳世子爷操心了。」接着,逃似地跑了。 看着心如死灰的梁孟玉,赵世卿没急着赶她走,而是先遣下人将她送到了客房。 从梁孟玉起身到离开,容画视线动都没动,没看她一眼。 赵世卿看着妻子,好生心疼。 三对母女,不管是溺爱过分的伯夫人,还是骄傲单纯的沈氏,哪一个不是爱女如命。可唯独梁氏,女儿在她眼里就是利用的物件,根本没有感情…… 不比较倒好,如是比较,怎能不叫人心寒。 v第32章[02.01] 他摸了摸妻子的头,容画缓缓仰头,却给了他一个平静的笑。 赵世卿心猛地一恸,弯身便将她抱起。 突然悬空,容画惊得赶紧挽住了他颈脖,问道:「这是干嘛?」 「带你回去休息。」 「我自己能走。」 赵世卿笑而不语,迈出了步子。 当着正堂下人的面,容画抓着他衣襟把窘红的脸埋在了他胸口,随着他稳稳的步伐,她听到他柔声道: 「往后的日子有我,我疼你……」 赵世卿抱着容画回了渊渟院,见坐在罗汉床的妻子依旧愁眉不展,问道: 「还是在方才的事?」 容画举眸看着他,点了点头。 赵世卿挑起她小下巴,指腹刚要去摸她耳根下的红痕,却被她躲开了。 他明白她有她的自尊,人总有不想别揭开的痛处,她耳根下不仅仅是抓痕,更暗示着残败的亲情。 他柔柔一下,安慰道:「都过去了。」 「可我母亲……」 「有我,我会处理好的。」 说着,他弯下腰来,脸对着她的脸,近得鼻尖都快触碰到了,他勾唇道:「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答。」 容画狐疑点头。 「你那日束了谭歆然的手,真的只是因为她不听话吗?」 呃…… 好像被人揭了短似的,容画表情僵住,晶亮的眸子在他双眼间闪动,看着他眼底仅有的自己的影子,绯云爬上了脸颊,她害羞了。 「这事是我冲动了,我当时……有点气。」 「哦?为何气呢?」 「……见不得她那么对你。」她目光躲了一寸,看着他微扬的唇角小声道。 「怎么对我了?」他不依不饶。 容画窘了,真想把他那得意的唇角扯下来。「我见不得别的女人对你好还不成么!」 「嗯。」赵世卿直起身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么说伯夫人所言也没错,你是妒忌了。」 「没有!」 容画当即否认。可再抬眸时,赵世卿脸上的戏谑之意消匿了,只有似水的温柔和无尽的满足感。她心虚了,嗫嚅道:「真的,没有……」 「我喜欢。」他挑着峻峭的眉峰轻声道。 「喜欢什么?」 「什么都喜欢。」喜欢她的冲动,喜欢她的脾气,喜欢她的嫉妒,喜欢她此刻羞赧的掩饰…… 若无情,何以动情。 她开始在乎他了。 赵世卿捧着她脸再次俯下身来,吻上了她柔软的唇。浅啄,轻吮,柔柔试探,耐心诱导,温柔细致得容画的只觉得酥酥麻麻电流从二人相接的地方传遍了四肢百骸…… 一吻缠绵,容画还没从旖旎中缓过来,便听暧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往后我多给你备几条绢帕。」 容画愣住。 赵世卿弯眉笑笑,道要去前院一趟便离开了。直到他身影出了视线,容画才猛地反应过来,不由得又气又窘。 都说是一时冲动了,他还拿自己打趣!惹了这么大的祸,她都有点后悔了。 真的悔?想起那日的事她不得不承认,捆谭歆然的时候,她心情确实有那么分舒畅。 这感觉,就像小时候三叔公家的表姐缠着大哥,一口一个「哥哥」叫着,拦在他们兄妹之间,有意甩下她。 她生气,可小胳膊小腿怎么都跟不上二人,于是她故意摔倒,惹得大哥心疼只得把她抱在怀里。 她坐在大哥臂弯里,趴在他肩头看着怒而不敢言的表姐跟在后面时,心里就是这种快感。 容画承认,自己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大哥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她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这份兄妹之情。而眼下,那种感觉再次复苏,难不成是赵世卿对她的好,勾起了她的欲望…… 不行,这是不对的。对大哥她是独一无二的妹妹,但对赵世卿她是他的妻子,但不是唯一的女人。 谭歆然不过是个特例,着实让人厌恶,他抵触她是正常的,可若是来了个可心的人呢?他能对自己好,为何就不能对别人好,他可以怜惜自己,怎就不会怜惜她人呢? 赵世卿是昌平侯府的世子爷,是未来的侯爷,他的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他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更不是自己的。 v第33章[02.01] 他是对自己有几分好感,可谁也保证不了这种好感能维持几何。 所以,占有欲是绝对不能有的,不然真待他纳妾抑或有了心仪女子时,这种欲望足以将自己吞噬…… 容画抹了抹被他吮得肿胀的唇,脸色沉了下来。 不能因为眼下他对自己有几分好就没了理智。感情是最琢磨不透,也是最靠不住的。能握在手里的只有身份和地位。 只要她做好他的妻子,恪守本分,那就有她的容身之地。况且以赵世卿的性格,只要自己不不出格,就算他爱上别人也会留给自己体面的…… 所以,容画后悔了。她真的不该如此冲动捆了谭歆然,太冒失了,为了一时的痛快落下了「妒妇」的名声,更招来了今日的闹剧,得不偿失…… 前院客房里,梁孟玉已经缓过来了。她现在只想回家,想知道儿子去府学的事到底如何了。 赵世卿出现时,她不由得打个激灵,接着一扫之前的狂躁,满脸殷切地贴了上去,问道:「世子爷,您,您真的把那净瓶要回来了?那冯进士如何说?他可生气了?可还收我儿?」 赵世卿冷眼看看她,从容走到圈椅前,坐了下来。 「你就不问问容画此刻如何吗?」 「她不是好好地,她能有什么事……」梁氏轻言道,可眼见赵世卿的脸越发地青了,赶紧改口,瑟瑟问了句:「画儿,可还好?」 赵世卿盯着她,根本就没有回答的意思。所以他方才那句话也不是真的提问,是指责。 梁孟玉叹了声,卸下了谄媚之态,道:「都是我生我养的,哪个我不疼,可人有偏爱也是人之常情吧。 老大天资聪颖,事事优秀,连族里人都宠着他,哪用得着我操心。而容画呢,看着柔弱听话,其实主意多着呢,他大哥和二哥加一起也比不过她心思转得快。您不知道我和她二哥被她算计了多少回,有时候我都觉得她可怕。只有她二哥,脑子没老大聪明,心思也不妹妹,胎里就带了病身子骨弱,我若不惦记他谁惦记他。」 梁氏话说得好不恳切,若不知实情,还真道她是慈母。 「你只见女儿算计你,你可想过她为何算计?人不被逼无奈,哪个狠下心来针对亲人。你但凡给她一丝情分,她也不会变成今日这样。况且她算计和谁学的,你算计她算计得还少吗?」 梁氏被问得哑口,她知道他提的何事,哼哼道: 「是,我是势利,我利用自己的女儿。可我有错吗?我不是为了大家好吗?她成为了世子夫人,有您疼着,她还不满足?这是多少人都修不来的福气,她还矫情什么。她得到了这么多,不该回报容家吗?还有世子爷您,您大义凛然地数落我,您就没落好处?我为何敢拿自己女儿赌,因为从你见她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你喜欢她,非常喜欢。所以,我也成全了您!」 赵世卿冷笑,蔑声道:「这么说,我倒是应该感谢你了?」 「你是得感谢我,你知道我废了多大的劲儿才让容画和赵世骞分开。赵世骞用情与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我把他拦在门外,若不是我断了二人的书信,若不是我让老二描他字体写了那封退婚书,以容画的执拗,根本不可能嫁你。」 话落,赵世卿心骤然一紧,狭目微眯,捻着玉佩的手顿住。 梁氏不曾察觉他眼中的异样,继续道:「赵世骞在外面站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若不是最后昏迷被人接走,他不会回去的。他每日都往通州写信,用尽各种办法想把消息传给容画,有一次信都到了青溪的手,险些就被她看到了。 您知道信上说什么吗?他说他甘愿放弃家世,身份,地位,什么都不要了,想要带画走,只要她同意。我的女儿我知道,她一定会同意的。」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梁氏的话。她乍然瞧去,心下一惊。 赵世卿岿然不动,面无表情,可他手里的玉佩却被他生生捏断了。 梁孟玉懵了。不过须臾便换了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劝道:「世子爷,我做这些真的是为你们好,你看你们现在不是过得很顺心吗,您喜欢她,她也死心塌地地跟着您。我成全了你们,你们就不能看在我辛苦的份上,体谅我呢……」 「体谅?」赵世卿切齿冷道,回手将断开玉佩拍在了八仙桌上,那玉彻底碎了。 「为母者竟然可以卑劣到你这种程度!成全?你害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你以为天下人都如你一般自私吗?你寒了女儿的心,伤了我二弟……」赵世卿梗住,还有他自己,她害他陷入了不义,还道这是所谓的成全。 荒唐! 「我也是身不由己……」 「你闭嘴!」 赵世卿瞪目低吼,俊朗的脸绷着阴鸷,眼神凛冽,连唇色都泛着青白。他现在不像神,更像是魔,杀气淋漓地盯着梁孟玉。 他有多久没这么气过了,上一次还是知道柳氏那个秘密吧,可那时候他还是个血气正盛的少年—— 梁孟玉怕了。 她想不懂。不是喜欢女儿吗?今儿在场人都瞧得清楚,他简直把容画捧在掌心宠,如此中意,听闻这些事,他应该庆幸才对啊。不管目的为何,但结果是自己帮了他啊,没有自己用心良苦,他哪得容画来! 梁孟玉越发地觉得,不仅儿女矫情,这位世子爷也是如此。 真是啊,这人怎么就活得这么累呢!顺了意,自己享受到了不就得了!管他谁妥协谁退让,管他又伤了谁害了谁。这世间本就如此,你不踩人家,人家就要踩你,能爬上顶端称心如意的,都是不择手段的主! 梁孟玉心里翻腾着,可这些话她不敢再说了。 赵世卿也忍受不了如此没底线的人了。 他庆幸容画没有听到这番话,不是因为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和赵世骞之间的误会,是他实在不想让这位「母亲」把自己女儿的心彻底戳烂,伤得支离破碎。 他陡地收回目光,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把怨怒压下。 「我本欲待你客气,毕竟你是容画生母,你养她这么大。但今日我明白了,你不配!」 赵世卿双唇轻碰,语气去狠戾至极。他站起身来,俯视着这个丑恶的妇人,凌然道:「从今日开始,容画同你再无半点关系!她是我昌平侯府的人,此生都是!」 「世子爷,我错了,我认错,我对不起容画,您别气……」梁孟玉惊恐万分。 然赵世卿全然无视她的辩解,继续道:「你若是再敢扰她一次,别说是你次子,我会让通州再无容家!」 说罢,赵世卿撒开衫裾长腿迈开便走,可梁氏却一把抱住了他后脚,狼狈哀求道:「世子爷,我知道了,她是你的,我再不敢扰她了,可是我儿,您帮帮我儿,只要他能进府学……」 她居然还在惦记着二儿子。 赵世卿看着她不慌不急,冷漠地朝前方望了眼。 v第34章[02.01] 梁孟玉也跟着回头望去,一眼触到了桌上的碎玉,心猛地一惊,缓缓松开了手,不敢再闹下去了。 他毁容家,比毁玉还轻松…… 出了客房的门,赵世卿深深吐纳,想要把方才那满屋子的瘴气统统甩掉。 梁孟玉太会算计了,看似她偏疼二儿子,到最后还在为他争取,其实她是知道容伯瑀未来堪忧,所以开始为二儿子奔走,再培养出个保障来。她对哪个孩子真心呢?没有。 这种人不配为母,赵世卿有点了解为什么容画对生孩子始终抱有抵触。 她是对母子关系绝望了。 可能也不仅仅如此,也许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 梁氏的话不断地在耳边重复,想关于赵世骞和容画的曾经,他从来没有这么为难困惑过。 这些话他不能告诉她的,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说这些能改变什么?只会徒增烦恼。 可是,容画有知情的权利,或者说,她还有选择的权利…… 赵世卿思绪乱得很,徘徊在前院游廊里,他还没想好如何去面对妻子。是若无其事,还是抱有愧疚,或者坦白这一切……他想不出个答案来。 没想到梁氏一时的贪念,竟给他带来如此两难的困境。 他一直以为因自己的错误,赵世骞放弃了容画,而容画也对赵世骞失望至极,可他今日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个误会。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说什么他也不会娶她的…… 想到这,赵世卿胸口莫名疼了一下,越想越疼。 不娶,那只是份悸动;可娶了,就是份舍不去的感情,舍不掉的人。 他绝对不想失去她—— 「世子爷!」 失神中,身后突然有人唤了他一声。 赵世卿蓦然回首,是谭默。 俞修竹守在大书房外,书房里,谭默默默递过了一样东西。 「我今日一是为了母亲和妹妹而来,二也是父亲嘱咐,定要把这信交到你手。」 赵世卿仅扫了一眼便从纸质看出,这信应该是从南方来的,同祖父来信用的纸出于同一地方。他展开,是一首时令七言绝句,文采不算好,勉强说得过去。 但诗不是重要的,掩藏在诗里的暗语才是。 还有上面象征军权的蟒蛇纹封印。 「如何得来的?」赵世卿捏着信冷静问。 谭默应声。「送信人绕大兴直奔京城,正巧碰上城郊卫所练兵,匆忙间有所冲撞。樊指挥使向来直觉敏锐,把他拦下了,搜身时便查出的这封信。」 「人呢?」 「人被关起来了,我也想试图问些什么,可他确实只是个传递者。为掩人耳目,他们每一段路程便换人,且是单线的,上一个可以找到下一个人,但后者永远不知前者行踪。」 赵世卿微顿。「哪日的事?」 「昨日辰时。」谭默应声,接着眉心不禁锁起,又道,「这首诗父亲得到后便研究了整整一夜,终未得其解。眼下老侯爷欲起兵讨伐川蜀土司,父亲担心同此事有关,故而不敢有所贻误,赶紧让我给你送了来。」 赵世卿点头,轻捻着纸笺。「信确实是从西南来的,不过不能保证一定是川蜀土司。」 「那……」谭默惊忡迟疑。 「不管传递的消息是什么,此事必与朝廷有所牵扯。」赵世卿看着那封印想了想,问道,「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有谁?」 「只有樊指挥使和他身边的一个百户。」 「两人暂时要断绝和外界交流,这封信怎么来的便怎么送回去。查不清从南到北的线,便查从北到南的……」 谭默明白了,待赵世卿誊过信后收回,便告辞了。 「等等。」赵世卿突然唤住他。 谭默顿足回首。「世子爷可还有它事?」 赵世卿摇头笑笑,和声嘱咐道:「好好待惜沅,我只这一个胞妹,往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护她周全。」 这话说得有些突然,谭默愣了。他看看信,又看看赵世卿,好似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不过他没多言,而是笃定点了头。 「您放心,她是我妻子,我二人已是一体,只要有我在,定不会让她经受任何危险的。即便我不在了……」 「可以了。」赵世卿含笑打断了他,「不用想那么多了,不会有事的。」 刚说完,倪元来了,他道大小姐已收拾妥当,遣人来问姑爷可也好了。赵世卿笑着摆摆手,让倪元带着谭默去了。 人一走,赵世卿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再次恢复了清冷。 他眸色越来越深,如迷雾漫布,裹着风雨欲来的深沉。 他知道这信出自谁手,因为他认出了那枚少了一角的方形蟒蛇封印,他不仅见过这封印,那少去的一角,正是被他的剑削下去的…… 赵惜沅要走了,左等右等不见赵世卿回来,容画只得自己去送。 v第35章[02.01] 门厅里,惜沅把自己的暖玉手炉送到了容画手中,笑道:「知道你怕冷,暖暖,免得我兄长再心疼了。」 又被打趣,容画窘红了脸。而惜沅笑得更开心了,可随即又叹了声。「我这一来,给你添麻烦了。」 「大小姐可别这么说,你处处维护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容画微笑。 惜沅摇头。「其实来的时候,我对你也是抱着几分戒备的,毕竟那时……」她没继续,但容画明白,她是想说那时自己因为赵世骞的误会算计了一家人。 「可是呢,我兄长喜欢你,为了他我也就试着接受了。可这么长时间接触下来,我现在依旧喜欢你,但不是因为兄长,是我真的喜欢你这个小嫂嫂。」 「你是个招人怜的姑娘,我也知道你以前的日子不好过,可现在有我兄长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否极泰来,我兄长会疼你一辈子的……」 「哼!」 感情上来,赵惜沅话正说到激动的时候,一旁的沈氏煞风景地哼了声。接着,察觉女儿冷飕飕的目光投过来,她佯装没看见地撇开了头。 惜沅没理她,故意拉着容画理她远点,继续道:「别看我兄长位高权重,总是一副清冷的模样,其实他孤单着呢。我们是亲兄妹,可我们相见的次数少之又少。他永远都有做不完课,练不完的功,后来跟着祖父出征,一年也见不到一次。 说实话,出嫁前我总是记不住他长什么样。小时候觉得他脸是圆的,可下次再见,就出了棱角;我记得他白皙清逸,可每每回来,却肤色如麦,英气逼人……我记忆是真的跟不上他呀,所以我们怎么亲近得起来。 出嫁前,我兄妹相见,竟局促得同陌生人似的,若不是骨血至亲,彼此都惦念这对方,我们真的不像亲人。与亲妹妹尚且如此,何况是同他人呢?」 惜沅想想,突然笑了。「生活没有绝对的完美,也没有绝对的不幸。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和你大哥的关系,同样,赵世卿那家伙指不定也多嫉妒你大哥呢!」 容画被逗得忍不住笑了,可惜沅却霎时敛容握紧了她。「大嫂,天下没有不需要温暖的人,你也暖暖他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容画有点不知所措了。 惜沅笃定道:「看得出来我兄长是真心喜欢你。也许当初娶你是为了所谓的责任,但是现在,他是真的把你当伴侣当依靠啊。 人家都说他是没有感情的神,扯淡!他是人,再坚强的人也有柔软的一面,若非依赖,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今天,包括这些日子,他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他是有多孤单才会如此依赖你,我看得心疼啊……」 惜沅还是笑吟吟的,可是眼圈红了,她偷偷吸了吸鼻子,笑道:「我知道这么请求你不大合适,毕竟你才是应该被照顾的那个。可是,他是我兄长啊,我这个做妹妹的控制不住自己的私心。」 「我理解。」容画淡笑,「我也有兄长,都理解……」 惜沅长舒了口气,看看准备好了马车来迎自己丈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容画的手,跟着谭默去了。 站在大门外,目送马车出了巷子,大伙这才往回返。 看看恋恋不舍的沈氏,容画轻声道:「天凉,母亲回吧!」 沈氏长叹了声,无精打采地转过身,可一见儿媳,气又上来了。惜沅也真是的,眼看要走了,跟自己这个当娘的没说上几句,拉着她道没说少。 沈氏压了压肩,端然走在容画前面,漫不经心问:「你们都说了什么啊?」 容画怔了下,脚步一顿,沈氏也跟着驻足。 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心中好不期待!容画看着她突然想笑,跟上去,恭敬道:「大小姐说了,让我好生照顾您。」 沈氏斜睨着她,质疑问:「真的?」 容画点头。「真的。大小姐嘱咐说,年快到了,图吉利,让我给您绣件万福斗篷。」 「哎!」沈氏感喟地叹了声,抿笑道,「都说女儿是娘亲的贴身小棉袄,看看,看看!」说着,她还不忘得意地看了眼董嬷嬷。 董嬷嬷无奈看着她,不咸不淡地哼了哼。 沈氏啧声,挑眉道:「怎么,嫉妒了?谁让你生了三个,一个女儿都没生出来。」 这跟生不生不女儿有关吗? 董嬷嬷简直生无可恋,什么都不想说了。道自己要回东院准备晚膳,先行一步。沈氏不肯,非让她陪自己不可,还一面夸着女儿的好,一面安抚她,「没事,赶明让跨院的冬葵给你也绣件褙子,那丫头手巧着呢……」 沈氏一路欢心回东院去了。 容画看着她离去,安心了。沈氏就这点好,脾气来得急去得也快,母亲的事应该算是过去了。 想到母亲,容画也不知道赵世卿如何处置的。 经过前院时,她特地拐去了大书房。俞修竹还在门外候着,见了世子夫人赶紧要招呼,容画示意他不必,悄悄指了指里面,轻声问:「还在?」 俞修竹点头。「在忙。」 容画看看幽暗的窗子。「记得给他掌灯,我回去等他了。」 俞修竹揖礼,容画淡然点了点头,走了…… 赵世卿入夜才回来的,一进稍间便瞧见倚在罗汉床上睡着的容画。她靠着引枕蜷着腿,素雪就趴在她腿窝里,也眯着眼歇着。 罗汉床的小几上摆着笔墨,一张张素白的宣纸上,都写着方方的「福」字,各种字体大小统一,隽秀端正。 赵世卿笑了。见她手里还握着笔,悄悄抽出来,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 她一动,素雪不干了,喵呜了几声。 容画猛然醒了,见自己正在赵世卿怀里,睡眼惺忪地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问道:「你回来了。」 「嗯。」他朝床里去。 「用晚饭了吗?」 「在书房吃过了。」 「嗯。」她应声,接着又道,「那我帮你更衣吧。」 v第36章[02.01] 她要下来,可二人已经到了床边了。他放下她,按在了床里。「不必了。」 他解下外衫甩了出去。力道刚刚好,落在花梨架子上的同时,将拨步床里的灯也熄了。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神情。 总觉得哪不对劲,她坐起身问道:「你怎么了?」 他拉她躺下,搂进了怀里。「让我抱一会吧。」 不是每天都被他抱着么,成亲后她就没离开过他怀里。 「有二更了吧。」她问。 头顶上气息轻短,嗯了声。「过了。」 「回来的这么晚,你明天还要去衙署呢,睡吧。」她念叨着,一闭眼,想起赵惜沅今儿的叮嘱,她撑在他胸口的小手滑下,穿过他腰际,抚上了他的背,拍了拍。 她手极轻,暖得赵世卿的心骤然紧缩,像有只手在捏着,明明是温暖的感觉,却有点酸。 他又想起了梁孟玉的话,不由得将妻子抱得更紧了,生怕她会逃掉似的…… 他要抱紧她绝不放手。不管曾经如何,是误会也好,是过错也罢,她已经是自己的妻子了,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如果她不知道,那就让她永远都不知道吧…… 赵世卿打定心思要将梁孟玉的话从记忆中抹除,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可总是有不经意事情拨动他的神经。 他深嗅着怀里人,问道:「你身上有薄荷味。」 容画「哦」了声。「我晚上做芙蓉糕了,本来想给你送的……」 「我不喜欢薄荷。」 赵世卿突然道了句,容画僵住。 不喜欢?可每次自己做他都有吃啊,而且还会主动要求自己做……想着容画恍然,他不吃虾当初不也因为自己吃么,其实还不是为了哄自己。 「那我以后不做了。」她小声道,推开他嗅了嗅自己的衣服,是有淡淡的薄荷清香。她挣开他手臂起身,借着拔步床外那盏幽暗的灯往床脚爬去。 赵世卿抬头。「你干嘛去?」 她正从他腿上翻过,应道:「我去把这衣服换下来。」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赵世卿哭笑不得,心当即软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 干嘛和那糕较劲呢,就算曾经她学这糕是为了赵世骞,可她现在做给的人是自己,做那糕时她想的也是自己啊。 「回来吧,外面冷。」他柔声道,伸手去拉她。 容画已经脚着地起身了,却不料他这么一扯,人没拉回来,罗衫倒被他扯了下来。 空气微凉,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恼羞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昏暗下,她星眸璨璨,一抹娇色润了脸颊,映着白皙如脂,粉光若腻的肌肤,宛若冬日里绽开的雪莲…… 她想把衣服从他手里拽回来。 赵世卿愣了,无视她的动作,手掌一甩,接着忽地一声,他把她拉进了被子里…… 他双臂撑在她两侧,容画无处可躲,忐忑地推着他道:「我身上还有薄荷味……」 「没关系。」他唇角勾起个坏笑,嘶哑道,「一会儿就没了……」说罢,封住她的唇…… 萧府别院,锦画阁中,丝竹之声靡靡。 萧嵩单手撑头,慵懒地侧卧在榻上,另一只手捏着白瓷酒杯,轻搭在支起的左膝上,随着琴声打着拍子。 他双目微阖,狭长的眼线蜿蜒,明明勾着抹邪魅,却又美得让人心惊。 便是女人也美不到这个地步吧,为他起舞的乐瞳失神想着,连动作也慢了,最后停下来。 「怎不跳了。」他依旧没睁眼,懒声问了句。 他声音真好听,像天边传来的,泠泠得连琴声都逊了几分。乐瞳品着,走了过来,跪在他面前,给他手里的酒杯添了酒,笑道:「您还看着么?我以为您睡着了呢。」 萧嵩鼻尖轻哼了声,缓缓睁开眼,半弯墨眸凝视着面前的姑娘,捏着酒杯的食指从她眉梢抚到眼角,又划过她挺翘的小鼻子,落在她水润的樱唇上。 他迷离地盯着那唇,乐瞳明白这眼神的含义,正等着他下一步动作时,却不料他道了句:「不要笑,笑了就不漂亮了……」 乐瞳僵住。 曾经的她是以冷为美,可现在不同了。她不甘心,撒娇似的贴进他怀里,嗔语道:「为何不能笑,乐瞳见了您便欢心,也只会对您笑。」 她确实欢心。别看萧嵩名声在外,就凭这倜傥风流,京城里爱慕他的人多得去了。被他撩过的姑娘也不在少数,却没有一个被他带回来的,乐瞳是第一个…… 作为瑶仙楼的乐妓,有此殊荣,就是再冰的心也活了。 可就是因为她心活了,她不是他想要的了。 乐瞳耐不住了。来了这么久了,他对自己一点动作都没有,就算他想拿她当伶人,可这会儿的她也不想了。 她扭着腰肢钻进他怀里,娇软的身体贴着他,见他没有抗拒,她更兴奋了,暧昧地在他耳边喘息着,想要去偷啄他的耳垂。 可还没碰上,便听他泠泠的声音响起,依旧恍若天际传来似的道了句: 「滚!」 v第37章[02.01] 乐瞳心骤停,整个人僵住,抖着唇喃喃道:「萧少爷……」 萧嵩头稍稍向后,偏头对视她的视线。与乐瞳惨白的脸相对的,是他慵然轻佻的目光,随着一声轻笑,他目光下移,从她修长的颈脖到衣襟,他干脆挑开了她的罗衫…… 「这就怕了?」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她,在她身上留下冰凉的痕迹,「我记得你可是说过,为了我,你死都不怕呢……」 乐瞳冷汗都出了,嗓子不由得咽了咽。 「难不成,你都说的都是假的,哄我的。」萧嵩销魂地叹了声,收回手,仰头饮下了那杯酒。 凸出的喉结滚动,性感而充满力量,像只桀骜的孤狼,也透着邪气和危险…… 乐瞳确实怕他,可她更怕他不理解自己这份倾慕—— 「不是,妾身为您去死都甘心!」 「那就去吧!」 空气突然凝结,萧嵩跃身而起,话落的那一刻,弓箭横飞,瞬间刺穿了乐瞳的左肩。 乐瞳吓傻了,缓缓低头看着那只三寸长的箭头,血淋淋的,是她的血。可这只箭却不是朝她射的,或者说不是朝她一人射的,这只箭应该穿透她直刺方萧嵩的心脏—— 「啊——」 视觉和痛觉双重刺激下,乐瞳终于缓过来了,大声尖叫。 门外刺客没放弃,继续朝萧嵩射箭,急促而猛烈。萧嵩迅速闪躲,判断出这人的位置后,拔起一根箭飞向门外。 随着一声闷哼,箭停了,接着便闻「噗通」一声,刺客倒在了门外。 萧嵩愣了,这也能中? 自己有这么出神入化吗? 门猛地被踹开,他瞬间恢复的淡定,门外趴着方才的刺客,脸朝下,背上插着一把雁翎刀。而站在刺客身后的,正是他的父亲大人——萧显思。 「玩女人玩昏了头么!有刺客都不曾察觉!」 萧显思一进门便开口喝了声,他本就身形魁梧,气宇昂然,底气十足得这话一出口带了回音似的震得心都跟着颤。 不过萧嵩可没颤,他慵然地扯了扯衣襟,不耐烦道。「我这不是还没死么。」 「我看你早晚要死在女人手里!」萧显思呵斥,目光垂落在已经吓傻的乐瞳身上,眉心紧皱,冷道,「把她拉出去,处理了!」 身后侍卫应声而入,萧嵩却盯着父亲阴冷道:「滚回房去!」 众人愣住,但乐瞳听出来了,他是在说自己。她挣扎着起身,迟疑地看看萧显思,又望着萧嵩,泪眼楚楚,似有话要说。 「滚!」萧嵩重复了遍,和方才那个「滚」语气无二—— 乐瞳霍然明白了,两个「滚」都是一个意思。 方才他就知道有刺客在了,他是让她离开,而现在……她神情复杂地看着萧嵩,随即垂眸,无力地撑着身子进了内室。 瞧着这幕,萧显思突然想笑。他算明白为何儿子流连百花而不成花下鬼,倒是那些花,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宁可为他化为花泥。 有些人啊,真是风流到骨子里了。 但不得不说,这也是种能耐…… 萧显思没再纠结此事,见下人把刺客尸体抬了出去,他进房,看着儿子缓了语气道:「往后警觉些吧。」 「那你不若少让我做些事,也少些想杀我的人。」 萧显思被噎,破声笑了。「怎么,有怨了?」 「岂敢。」 萧显思亲昵地拍了拍儿子的肩,道:「快了,快到头了。」 萧嵩哼了声。 萧显思一日不放弃对权利的追逐,他就一日不可能解脱。萧显思对权利的欲望,那简直是生命不息,追求不止。所以到头,开玩笑吧! 萧显思好似看出儿子的心思了,慈笑道:「放心,我会为你将来打算了,毕竟你是我儿子。」 「哼,你若不是我父亲,我懒得理你。」 萧显思笑笑。然下一刻便敛容,本就凶煞的脸隐着杀气似的。他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儿子。 萧嵩接过信,一眼瞧见那只蟒蛇封印,懂了。 他展开,不过粗略地扫了两眼,又甩回了父亲面前,不以为意道:「不是都按你计划来的么。」至于这么紧张吗。 「你看看日期。」 萧嵩再次扫了眼那诗,脱口道:「二十七……」 「对,二十七,今日是腊月初一,四天。」 这信走了四天。 萧嵩明白了。「父亲是怀疑这信被人截了?」 「不是怀疑,是肯定。」 v第38章[02.01] 萧嵩脸色也跟着阴了下来。「那您的意思是……」 「我要你去查明这信到底在哪出的岔子。还有,」萧显思垂目,看着钉入榻上的那只箭,冷静道,「告诉巢巩,计划暂缓。」 萧嵩微怔,哼笑道:「父亲,你可以缓,但穆王那可不会缓啊。若是错失机会,不知道又要等到何时啊。要知道巢巩现在恨赵世卿恨得紧,您不把握好机会,往后巢巩可就没这听话了。」 萧显思还是摇头。「巢巩是同盟,更是挡箭牌,他不能有闪失。没了这座屏障,直接与赵世卿对峙的就是我了。不能冒险。」 萧显思外貌粗犷,可心思却极细,他事事算得精妙,却不知百密终有一疏。 萧嵩目光耐人寻味地看着父亲,问道:「父亲,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身边人出卖了你该如何?」 萧显思骤然紧绷,警觉地盯着儿子,隆起的眉心异常凶悍。 萧嵩拍了拍他,笑了。「别紧张,别紧张,我就是说说而已。」 见他还是不肯放松,萧嵩勾起个邪邪的笑。「放心,我可是你亲儿子。」 亲儿子,那不亲的呢…… 丑末,第一声鸡鸣响起,天还是混沌的黑,西面的半轮明月已坠,外面只有黯淡的廊灯随北风晃动着,透过窗格在床前留下飘忽的影。 赵世卿醒了,眼还没睁便下意识拢臂。怀里空空,惊得他心一突,赶紧偏头瞧去。 床里,容画正蜷在一角睡着。后半夜地龙不热了,有点凉,她整个头都缩到了被子里,只露小鼻子以上的半张脸。 赵世卿舒了口气,想把她拉回来,可手伸出去便顿住,随即把自己的被子也盖在了她身上,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出去了。 寅时一刻,他已经到了靖王府的后花园,靖王陈佑祁正在那等着他。 「靖王殿下。」赵世卿施礼道。 盘膝坐在棋盘前的陈佑祁笑了,一张清秀的脸平和安宁,像这黑夜中的一缕光,让整间屋子煦暖如春。 「就我们俩了,还要这么客气吗?」陈佑祁一面捡着棋子一面道,「还是唤我疏靖吧!靖王这个称呼……还是不大习惯。」他无奈摇了摇头,伸手示意赵世卿坐。 赵世卿坐在他对面,他把掌心里黑子递过去。赵世卿恭敬去接,触及他手,凉冰冰的。 「二皇子一夜没睡吧。」 陈佑祁摸摸脸,微诧道:「咦?有那么明显?」 赵世卿笑笑。 陈佑祁也笑了,不过有丝无奈。「自从被封王,还真是没睡过好觉啊……」 赵世卿敛容。「皇帝封王的目的可见一斑,他是想先行剥去您立储的资格,远离东宫。」 「哎,为了四弟,父皇也是用心良苦了。」陈佑祁叹声,落下一白子,「其实大不可必,四弟和我,谁继位都无所谓。」 赵世卿也跟着落下一子。「殿下秉性仁厚,但国本之事,非仁厚能立。」 「仁厚。」陈佑祁重复着,凉苦一笑。他没继续这个话题,进而问,「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赵世卿拿出谭默给他那封信的誊本,并将那日发生的事都讲了来,终了道:「他们的目标是我祖父。」 陈佑祁捏着棋子的手顿住。「你确定?」 「确定,而且还能确定的是,穆王要反。」赵世卿冷静道。 「穆王招兵,祖父察出异常,但无实据,毕竟穆王并没有僭越,所为也在常理之中。可是这封要动我祖父,虽未提细节,可一个川蜀土司危及不到他,倒是穆王谋逆……」 「终于憋不住了。」陈佑祁落下棋子,笑着感叹道。「堂叔这些年忍得辛苦啊。」 「二皇子莫不是早就猜到了?」 「一家人,骨子里流的血都是一样颜色,他父亲是黑的,他也红不了。你果真以为老穆王是被暗杀的吗?是,是被暗杀,不过是被皇祖父暗杀的。因为他暴露了反心!」 赵世卿惊愕,陈佑祁却平静看着棋局缓缓解释。 「祖父也算仁慈了,得知他有反意后并没声张,而是先下手为强地杀了他。谋逆,那可是灭门的罪,祖父是舍不得断了亲弟弟这一支,所以才出此下策。不过他也不能给自己留后患,所以老穆王的几个儿子,不是暴毙就是惨死沙场,唯独留下了无能的陈璘。可陈璘真的无能吗?他能装傻充愣地稳坐穆王之位这么多年,他的心志,可非一般人能及。」 「那殿下打算如何?」 陈佑祁呵呵笑出声来,年及弱冠,却纯澈得像个孩子。「我的都督啊,不是我打算如何,而是你打算如何啊!」 确实,他们要针对的是祖父昌平侯,而证据也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是穆王未动,他若是唐突揭发,免不得会落个诬陷亲王之罪,更会被巢党捉住把柄,大做文章。可若是放任,谁也不知道祖父甚至是昌平侯府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抓住南北这条线,赌一局,有人想借此压倒昌平侯府,那他便反过来将对方一局…… 赵世卿淡淡笑了。「我明白了。」说着,他看看微亮的窗外,又道,「天快亮了,臣怕是不能陪殿下完成这局棋了。」 「不打紧,不打紧。」陈佑祁弯眉笑劝,「去忙你的吧,你可是比我任务重多了。」 「殿下严重了。」赵世卿施礼告辞,可想了想,又转身问,「殿下,您还没告诉臣您因何难眠。」 「啊!」陈佑祁恍然,依旧温和笑道,「可能是因为靖王府太陌生了吧,始终没有家的感觉。」 赵世卿神情僵了一瞬,接着默默垂首,退了出去。 他一离开,阁楼上便走下了个一身寝服,发髻半挽的女子。她站在楼梯口看着陈佑祁,端秀的脸略显惆怅。 「王妃怎不睡了?」陈佑祁几步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关切问。 靖王妃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唯是垂眸道了句,「睡不着。」 v第39章[02.01] 陈佑祁笑了,他抚了抚她黯淡的小脸,温柔道。「那正好,陪我把这棋下完吧……」 赵世卿出来时,俞修竹已在王府侧门附近等候良久了,见侧门一开,他赶紧驱马车迎了上去。 车连停都未停,只是经过的功夫,赵世卿便上去了。俞修竹回首道:「世子爷,天凉我给您备了热茶,您喝了再眯一会儿吧,半宿没睡了。」 「不要紧,我不困。」赵世卿平静应,良久,他隔着车帘问道,「修竹,你说皇子的家在哪?」 俞修竹被他问得一愣,呵笑道:「还能是哪,皇宫啊!」 「对啊,皇宫啊。」赵世卿重复着。 能让靖安安眠的地方,只有皇宫。 「修竹,你说靖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世子爷这您比我清楚啊!坊间谁不道二皇子怀瑾握瑜,敦厚仁慈……我觉得也是,他对我一个护卫也从不颐指气使,若是做了君王,定是礼贤下士者。」 「若这一切都是假象呢?」 赵世卿这一句问得俞修竹惊住,强笑道:「不可能,不会吧。怎么可能有人伪装得这么像,还一装就是十几二十年。」 「那你信不信有人能装疯卖傻三十几年呢?」 俞修竹脸色当即凝了下来,深沉地望着眼前渐亮的东方。「世子爷,难不成您说的是穆王?」 赵世卿没应,唯是深深吸了口气,阖上了双目。 有些答案,需要时间…… 「修竹,不回衙署了。带我去趟卫所吧,我去看看子颛……」 父亲主动来看自己,可是难得,赵子颛心里耐不住地兴奋,然面上却皱起了小眉头,因为眼前这个人…… 「乖孙,可是受苦了,这是你外祖母早上亲手熬的腊八粥,你多喝点。这大过节的,也不给你们放个假!」 柳荆山这话一出,竟把本还愁着的赵子颛给逗笑了。祖父好歹是堂堂大理寺卿,竟能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别说腊八这无足轻重的节日了,就是新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愿回家守岁的。 赵子颛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粥,吐字含糊道:「外祖父,这粥都快吃完了,您也回去吧,别耽误您公务。」 看着小孙儿喷出几个饭粒来,柳荆山慈笑道:「慢点慢点,我不急。」 他是不急,赵子颛急啊。 父亲难得来看他一次,等久了若走了怎么办,可他也不想父亲和外祖父见面。他太了解外祖的脾气了,见了准没好事。 赵子颛可算狼吞虎咽地又灌了一碗,柳荆山却重新添上一碗,赵子颛尴尬,推辞道:「外祖父,饱了,真的饱了。」 「诶,这才到哪,你瞧你小脸都瘦了。」柳荆山心疼道。 赵子颛使劲摇头,祖孙二人扯锯,此刻,只听值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 「饱腹不利操练,七分即可。」 二人愣住,回首,是赵世卿。 一见他,正如子颛所料,柳荆山脸当即沉了下来。「你还知道来看儿子,好好的世家公子,才几岁就送到这种地方来,这是他该待的地方么!」 「父亲八岁就来了,我都十二了!」赵子颛辩解。 「那是他!」柳荆山喝声道。不过想想赵子颛未来是要继承昌平侯府任武职的,自己虽为外祖父,可管不了人家的教育。 孙儿也见到了,粥也吃了,柳荆山不想在留在这惹气,看着子颛道了句:「不管怎样,往后若是受苦了,忍不了了便来外祖父,昌平侯府不管你,柳家管!」 说罢,转身便走了。 这话显然是说给赵世卿听的,柳荆山不仅因女儿的去世怀恨,更怨女婿忽视外孙。 不过赵世卿并未显露不悦之色,恭敬地目送他出门,转而对儿子沉声道:「一切可都好。」 赵子颛立刻收起方才放松的状态,带着超龄的深沉,如同应对自己的长官一般,回应道:「回父亲,一切都好。」 赵世卿不喜不怒,目光在他身上冷静地转了又转,眸色说不出地复杂。 「好生历练吧,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赵世卿蓦地道了句,接着便要离开了。 赵子颛还没参透这话什么意思呢,忙唤住父亲。他想了又想,忐忑地问道:「……父亲,你以后可还会来看我?」 这话问完他就有点悔了。父亲向来对他要求严厉,可他却问出这么孩子气的话来。 果然,赵世卿眉心蹙起,竖纹深如刀刻,赵子颛心凉了。 「前途未卜,世事难料。许你往后的路注定孤单,我希望你内心足够强大,不需要依赖任何人。」 赵子颛更糊涂了,他不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但他还是坚信父亲是为自己好。 「我记住了,父亲。」 赵世卿点头,走了。不过他一出门便追上了前面刚要上马车的柳荆山。 「岳父大人请留步——」 柳荆山顿了一瞬,甩了句「忙着,没空!」,继续要上车。 赵世卿拦了上去。「只耽误您片刻。」 v第40章[02.01] 柳荆山无奈出了口气,看着这个前女婿。 而赵世卿却执着将他请到了一侧无人之地,面色深沉地看着他,瞧着镇定,柳荆山怎就从他眼中看出一丝踟蹰呢,这可不寻常啊。 「岳父大人,您可只有似卿一个女儿?」 柳荆山被问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可回过神来便是一声痛喝:「我有几个女儿,你会不清楚吗!我就似卿一个女儿,一个!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柳荆山情绪激动,眼前都红了,一头银发昭昭映示着曾经的悲剧。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提到女儿,他还是不能自己。 不过比起他的愤然,赵世卿平静得很,只是这平静里多了份狐疑的态度。 「真的只有一个?」他再次确认,「你可有庶女?」 「我连个妾室都没有,何来的庶女!」 这是真话。 别看柳荆山如今权位尊贵,又博学多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不过他这个纨绔很特别,吃喝玩乐全不好,专爱修道。 十五六岁的他因相貌清俊英逸,被游方道人赞了句有仙尊之相,自此便如痴如醉地迷上了修炼,还年少轻狂地皇道自己终有一日会驾鹤而去。 也正是因为清修,他对男女之事并不大上心。即便沉心入仕后,也只有发妻一人。 所以,他说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 赵世卿眼中的狐疑消匿,可却而代之的却是深深的迷惘,他沉默不语了。可柳荆山却不干了! 「赵世卿你什么意思?!质疑我吗?还是说害了我一个女儿还不够,还惦记另一个?呵,我倒是希望我有,可是我没有!赵世卿,你害了我唯一的孩子,这仇我永远不会忘的!」 「对不起,是我冒犯了。」赵世卿平静道。 柳荆山极不喜欢他这种云淡风轻的性子,冷静得过分,比他这个老头子都要镇定。他这样便也罢了,可柳荆山发现自己外孙也越来越像他,老气横秋,哪有个朝气的模样! 想着就赌气,柳荆山干脆撇下他朝马车去了,然才迈出两步便蓦地脚下一停,呆住了—— 「似卿……」 他喃喃唤出了声,惊愕得眼睛都不敢眨。他分明瞧见女儿在朝自己走来…… 难不成是方才提到女儿,他又开始产生幻觉了? 柳荆山脑袋僵住了,他想揉揉眼睛确定一下自己没看错,可又怕面前人真的是个幻象,他一闭眼睛,女儿消失,他连幻象都看不见了。 可瞪得太久,眼睛太酸了,尤其一股子酸楚涌上来,眼眶不由得湿润了,他控制不住地闭上眼,再睁开,那幻象居然还在,步步朝他靠近…… 就在她经过自己时,柳荆山确定看清了,那不是幻象……却也不是女儿,只是神貌太过相似而已。 「世子爷。」姑娘恬然唤了声。 柳荆山回首,只见赵世卿拉过她,柔声问了句:「你如何来了?」 容画淡淡应。「今儿腊八,母亲惦记子颛,给他做了些点心和腊八粥。她本想自己送来,可一早头疾又犯,所以我便替她来了。」 她抿唇笑了,又道:「你今儿走得早,我还给你带了一份,正要送去呢。」说到这,她颦眉微诧道:「你……这也是来看子颛少爷?」 「是。」赵世卿应声。 容画点点头笑了,没说什么,可总觉得背后有束目光一直看着自己,她忍不住回眸瞥了眼,可不是不远处的老者正盯着她,目光错也不错。 她不明所以,求助似的抬头看看赵世卿。 赵世卿静默须臾,只得拉着她面对柳荆山。 「这位是大理寺卿,柳大人。」 容画愣住,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柳氏的父亲么。她怔愣着刚要施礼,却闻柳荆山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是赵世卿新娶的夫人?」 话有点唐突,不过毕竟是长辈,容画淡然施礼道:「容画见过柳大人。」 本以为柳荆山还会说什么,可接下来确实尴尬至极的沉默。 是啊,有什么好说的呢,面对女婿带着新妇,哪个前任岳父也平静不了吧,尤其柳荆山一直怪罪赵世卿。 不过瞧上去,柳荆山的惊惶远远要大于怨气,他毫不忌讳地打量着容画。 像,真的像,这小姑娘竟像极了似卿。他好似又看到了刚刚出嫁的女儿…… 自打女儿没了,一夜白头的不止柳荆山,还有柳夫人。柳夫人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一度神志恍惚,见谁都叫女儿。柳荆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给安抚住,可清明之后的她便不停地在坊间搜寻同女儿长得相象的姑娘,来慰藉自己。 有的姑娘是眉眼像,有的姑娘是神态像,有的姑娘是声音像……总之柳荆山也见了不少,可没有一个像容画这般的。不是说十全地像似,可这四五分便足以让人产生错觉。 赵世卿,居然娶了一个像极了女儿的人…… 柳荆山看看女婿,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步步后退,接着几步一回首地离开了。 然就在他上马车的那刻,他恍然想到赵世卿方才问的话,「您有几个女儿?」 柳荆山突然冒出个诡异的猜测:难不成女婿是觉得新妇长得像似卿,便觉得她是自己的女儿? 呵,荒唐! 自己有几个孩子自己还不清楚么! v第41章[02.07] 可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他更要迫不及待地回府了…… 对于这位柳大人莫名其妙的反应,容画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在柳家和赵世卿之间,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无从开口问,也无从表达意见,她只能不言语。 见她神色骤然深沉,赵世卿勾唇笑了,捏了捏她冻得有点发红的小耳尖,问道:「想什么呢?」 容画没避讳,道:「柳大人会不会恨我。」 「为何?」赵世卿诧异问。因为耳朵被他掌心焐住了,她听他说话声音有点远。 她仰头看着他,平静道:「你知道啊。」 他当然知道啊。 赵世卿心陡地刺痛,望着妻子那双水蒙清亮的眼睛胸口竟有些闷,不知所措地道了句:「对不起……」 容画小脸诧了一瞬,「为何说对不起?」 赵世卿无从解释,她却噗地笑了。「因为你对我太好,比对曾经的夫人还要好,所以让她父亲不满?如果是这样,那恨就恨吧,不必对不起。」说着,她小手鬼使神差地探进了他鹤氅里,贴近他仰头道了句,「好冷啊。」 二人平静对视,赵世卿眸中情愫涌动,几起几落,最终他无奈笑了。敞开鹤氅将她裹了进来,紧紧抱着她,在她头顶落下温柔一吻。 「我只对你一人好……」 眼看着年关将至,不止赵世卿,整个昌平侯府都忙了起来。 大夫人把容画带在身边,趁着准备新年的机会教她如何打理侯府。容画聪明,学得快,性子不张扬,颇受下人们喜欢,周旋其间,总能事半功倍。 便是有几个偷奸耍滑的,她也不怒不急,瞧着不经心,却在不折彼此面子的前提下把他们给纠过来。 除了性子太安静,冷淡了点,沈氏还真是挑不出儿媳什么毛病来。 如是,她也算是明白二夫人为何如此看重这个外甥女人,非要把她说给儿子了。 提到二夫人,大夫人无奈。别看妯娌俩人面上过得去,实则心里的疙瘩还没彻底解开呢。这不是年底,赵世骞又要回来了,一家人团聚,免不了还是尴尬。 虽说时间会淡化伤痕,可也不知道这份芥蒂到底何时才是个头。为了两房的和谐,沈氏觉得他们的生活走上正轨,对彼此的记忆及惦念越淡越好。所以说,不仅容画该要个孩子充实自己的生活,赵世骞也该说门亲了。 动了这心思,沈氏便有些上心了…… 人一旦忙起来,便没心思顾虑其它了。冬日天短,赵世卿每晚回来时,侯府都掌灯了,走在廊灯幽幽的渊渟院里,他目光总是先落在正房窗口处那个纤柔安静的剪影上。 赵世卿进房,脚步都停在妻子身侧了,她居然还未察觉。素雪不喜欢他带进来的凉气,喵呜地叫着,容画只得单手捏着账册,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去安抚它。 「歇歇吧。」 头顶上突然传来醇厚的声音,容画一惊,猛地抬头,好悬没撞到赵世卿的下巴。他正轻弯腰身,双臂撑在她两侧的桌沿上,将她整个人都笼了起来。 她仰头看着他,眨了眨大眼睛问道:「你回来了?」 赵世卿也低头看着她,笑着嗯了声,接着俯身吻了下她扬起的额头。 他唇凉丝丝的,碰到她头顶的下巴也是,惹得她小眉头颦起,紧着鼻子像偷吃了颗酸枣似的,好不可爱。 赵世卿笑了,拿下她手里的账册举了起来。她「哎」了一声起身便去夺,却被抢了阵地,他转身坐在了椅子上。 他轻笑着,像逗个孩子似的晃了晃手里的账册。容画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伸手继续夺。他手一撤,她不仅扑了个空,更是被他顺势拉进了怀里,提着她腰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人都被扣住了,她还不忘去抢账册,抢来后捋了捋,生怕被他大掌捏出手印似的。 「这东西比我还重要吗?」赵世卿问了句。 容画怔住,偏头看看他,他绷着脸好不失落的模样,她「噗」地笑了。「世子爷是在和账本吃醋吗?」 小姑娘最近笑得次数越来越多了,不管因为什么,这总归是个好现象。 赵世卿心下柔软,却还是佯做不悦地道:「是啊。往日归来,夫人都会主动相迎,可如今呢?哎,我可不是要吃它的醋了。」 闻言,容画恍然睁大眼看着他,竟当真地解释道:「这不是年底么,母亲忙不过来,我想帮帮她,而且难得得她信任……是我忽略了,明日我还是等你回来……哎呀……」 腰被赵世卿猝不及防地捏了一把,她惊得险些没掉了手里的东西,不解地盯着他。 小姑娘还认真起来了,他哪舍得让她等。 「逗你的,你喜欢就好,做什么我都支持。」他话语宠溺,眉眼温柔似水,延着二人的视线缓缓流入心头,她心下一暖,却也觉得他今日心情莫名地好。 「世子爷今日可是有何事?」她好奇问。 赵世卿点头。「你兄长的案子定下来了。」 「如何?」他大幅度地扭过身子,几乎于他平视。 「被降职了,去宛平县衙任主簿。」他平静道。 容画有点愣,他又解释道:「放心,宛平知县年后要调任了,他便是下一任知县,虽然起点低了些,但他还年轻……」 「谢谢。」容画含笑道了句。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听俞侍卫说朝廷局势紧张,巢巩吃了这一亏不甘心,把都察院折腾得天翻地覆,兵部和都督府更是剑拔弩张,使得这辞旧迎新的日子里,总让人觉得压抑,好似有什么大事件在酝酿着。 所以,这个时刻离开京城,对兄长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其实他一直在为兄长着想…… 容画看着他的双目莹莹闪动,眸子流出来的是满满的感激和信任。这种信任发自内心,第一次她有了种安全感,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到这个人手里,永不后悔。 v第42章[02.07] 有何好悔的呢?他从来都不叫她失望…… 一股冲动涌上来,她伸手抱住了他。 明明浸了凉气的衣衫身子,可她却觉得特别温暖。 人总是在纠结中错过。容画突然想清楚,就算赵世卿是为了责任娶的自己又如何,就算他日后仍会遇到心上人又如何,那都是以后。眼下他温暖的是自己,那她就应该去大胆地接受他的温柔…… 想着,容画轻轻仰头,目光欣慰地沿着他精致硬朗的下颌,落向了他突出的喉结……她盯着它,抬首亲了亲。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本就怔愣的赵世卿僵住了。接着,他抱着她去了床上…… 甫一将她放上床,她小手立刻攥住了他的衣角,攥得死死的,怎么都不肯撒开。赵世卿蹲在她身边哄着他,她连眼皮都没睁开,只是呓语道了声,「别走……」 赵世卿愣住,等了好久也不见她下话。他笑了,摸了摸她头。她是真的睡着了。 娇妻依赖,赵世卿心里暖暖的,会心而笑。可还未待这笑容攀上眉梢,一时间他眼底晦暗的忧忡便扼不住地泛出。 十几年,他以征伐为己任,跟随祖父南征北战,从未有过半分踌躇。即便和柳氏成亲,也未削他半分豪情,只是这一刻,看着这个小姑娘,心里竟有了柔柔牵扯,他有点舍不得了。 是真的舍不得,赵世卿摸着她头,在她红润的脸颊亲了亲。 「睡吧,等我。」 次日容画起来时,赵世卿已经离开了。这次不是因为他走得早,是因为二人荒唐半宿,她起晚了。等她到东院请安时,沈氏都等了她许久了。 接触久了,沈氏也摸准了儿媳的脾气,知道她不是不守礼的,想来也知道她为何会晚。看看那泛红滋润的小脸,也猜得出她昨晚都经了什么。 自己这儿子啊,瞧着冷冷清清的,偏一碰她就没了理智。 沈氏好几次听说二人荒唐过了三更,有甚者道他们白日也没个忌讳,还有一次听说是在净室……哎哟哟,这还真是超出了沈氏的接受范围。 作为母亲,揣测儿女这些事着实不靠谱,可他们若出了格,那就不能不管了。 管,那又该如何管。 平心而论,容画不过一个小丫头,岂耐得过大她那么多且血气方刚的夫君?所以这事还是在男人。 赵世卿的强硬,可不是一句话就能劝得了的。再说了,儿子旷了这么多年了,她都差点以为儿子有问题了,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她庆幸还来不及呢!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些传话人的嘴统统封上。 沈氏突然感喟,母亲做到自己这个份上,够意思了吧!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伟大,哀哀慈母,呕心沥血啊! 如此,两个家伙是不是也该可怜慈母心,满足一下自己啊…… 面对儿媳致歉,她没说什么,唯是眼神不住地往她肚子上瞟,眉头蹙起,突兀地问了句:「还没动静吗?」 「嗯?」容画抬头愣住,没明白她在说什么,见沈氏视线直勾勾股地正落向自己小腹,她脸霎时红了,羞赧又尴尬地摇了摇头。「还没有。」 沈氏失望地长出了口气,眉心皱得越发紧了,叹道:「那还是得加紧啊,你们成亲怎么也有段日子了……」 这话一出,容画脸红都快滴出血了。 沈氏也突然意识到了。两人都荒唐到如此程度了,还要他们怎么加紧! 不过仔细想想,赵世卿既然有生子颛在前,那他该是没问题的,所以要有毛病就该出在儿媳身上。她打破尴尬地咳了声,看向董嬷嬷道:「待会儿用过早膳,你安排好上下便带世子夫人走躺卫府吧,把卫老先生请来给她把把脉。」 卫老先生是老侯爷故交,曾在太医院任职,医术高超,当年赵世卿为讨父亲头颅时险些丢了命,还是他给救回来,并调养过来的。 董嬷嬷看了看她眼色,立刻明白了,会意应声,可容画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了。 沈氏缓和道:「我知道你不是有体寒的毛病么,请他来正好给你调理一番。你也别怪我做婆婆的着急,咱侯府你也瞧见了,人丁单薄,那有个望族世家的模样,怕是平民百姓也比咱兴旺。眼看年底了,就这么几个人,老侯爷又回不来,年过得冷清。想想我未嫁时,沈家五世同堂,拜年都拜不过来,不要说待客了……」 许是说到情深处,沈氏不由得叹了声,继续道:「其实到老侯爷上一代,家谱还算旺盛,兄弟六人各有所出。可生逢乱世,为追随先帝平天下,男丁无一保留,皆披甲而征。赵家,世代赤胆忠心,江山是平下了,换来的确是世族凋零,如今除了老侯爷这支,也就剩下江西出了五服的族亲了。」 沈氏说得心恸,容画岂不动容。 赵氏,历代出名将。远的不说,老侯爷年近古稀,依旧为国效忠出入沙场;而大爷呢,明明有颗文人的心却也不弃祖训,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未曾退缩半分。 至于赵世卿……好似戎马倥偬,豪纵九边才是他的宿命。 他的战场不在京城…… 容画心沉,脸色也越发地凝重。 沈氏以为自己的话让儿媳有压力了,怀孕这事就怕心事重,她赶紧改口安慰道:「儿媳勿要担心,卫老先生医术神着呢,况且来日方长,慢慢来,总归怀了就好。」 容画勉强淡笑,点了点头。 用过早饭容画跟着董嬷嬷去了,马车上,主仆同坐。见世子夫人神色黯淡,董嬷嬷道了句:「其实大夫人是个善心肠的人。」 容画回过神,应道:「我明白,母亲也是为我们好。」 董嬷嬷抿唇笑了。「世子夫人这话不假,大夫人真的是为你们好,只是……她偶尔脾气急了些,思虑难免不周全,还希望你能见谅啊!」 「嬷嬷,这话从哪说起,她可是我婆母啊……」 董嬷嬷摇头,她对沈氏的感情已经超出主仆了,几十年的陪伴更似亲人。 「别看大夫人是长辈,可论心思她没你细致,论韧劲她更是吃不得苦的人。她养尊处优惯了,经不住风雨,何况她年岁数也大了,更不抵从前。所以往后这家里,怕还真得是世子夫人你来撑啊。」 「嬷嬷是多虑了。」 董嬷嬷还是摇头,却道:「夫人,她们劝你生子是为了侯府,但奴婢劝您是为您自己。毕竟母以子贵,想在侯府立足,您必须得有个孩子啊。而且有了孩子,您日后也有个依靠啊!您看大夫人不就是……」 v第43章[02.07] 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董嬷嬷赶紧捂口止了话。 「罪过罪过啊,奴婢口无遮拦,世子夫人别往心里去。」 容画沉默了,这事,只怕她还真没办法不往心里去啊…… 正想着,马车晃动,突然停了下来。容画稳了身子问道:「是到了吗?」 董嬷嬷皱眉。「不应该啊,哪能这么快。」说着,她挑开车帘出去了。 外面嘈杂,有点乱,董嬷嬷在外良久都没个动静,容画纳罕,兀自挑开了车帘…… 「夫人,别看!」 董嬷嬷对着车帘里的容画喊了声,不过晚了。在侯府护卫的包围外,只见一人背对着马车而立,随着寒光一闪,腥红的血液从那人颈间霎时如注喷出—— 他随着刀势转身,血液溅在了马眼上,马惊得乱了脚步,带得车上的容画一个不稳跌坐下来。 可那人还在她的视线里,满脸的鲜血,如鬼魅一般瞪着恐怖的双目向前抓扯,终了却未能移动半步,唯是朝着容画的方向无声哽了一瞬,直挺倒地…… 他这一倒,中间没了阻隔,容画看清了那个挥刀之人—— 而那人也看见了她,四目相对,那张桀骜肃杀的脸怔住。 接着,煞气散尽,他腕花轻巧一甩收了刀,蜿蜒的唇角邪魅而笑,闪着浅褐色的眼眸佻声道: 「哟,这不是世子夫人么,好久不见啊!」 萧嵩下颌微扬,唇角的笑意根本让人看不出来他刚做了一件何等残忍的事。他抬脚要迈,然瞥着地上的尸体又缩了回来,微微侧头。 身后人会意,纷纷上前,麻利地把现场处理了。 「抱歉,惊扰夫人了。」 萧嵩笑着朝马车靠近,侯府护卫团团围住,将他拦在了外面。 瞧着一个个面容紧绷,威严警惕的护卫,萧嵩哼笑了声。「这会儿能耐了啊,当初你们世子夫人险被刺杀时都干嘛去了!」说罢,一个底伏转身,人影晃动间他竟然跳上了马车,待大伙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立在了容画面前。 这天下能拦得住他的人还没出现呢! 方才那幕,一车人都吓傻了,董嬷嬷倚着车柱僵住,而跌坐在车上容画也没缓过来。直到萧嵩含笑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回神的董嬷嬷却早了一步,挽住了夫人的胳膊撑她起身。 容画垂眸,静默地深深呼吸,虽然惊悸未甫,可再抬头时,面色已然恢复了淡定。 「萧将军,您这是……」 「哦。」萧嵩回眸瞄了眼,云淡风轻道,「小贼而已。」 小贼?这可是京城啊,天下脚下,当街杀人,再嚣张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吧。瞧他方才动作,干脆利落,娴熟得如此近距离竟可以不沾一滴血,真不知道他那把刀天舔了多少的血才练出这一身本事。所以能让他亲自动手的,想必也不是个小贼那么简单。 容画不宜多问,镇定道:「既然萧将军忙着,便不耽搁您了。嬷嬷咱走吧。」 她转身去掀车帘,萧嵩却下意识动了一步。这一动,再次惹了受惊的马,马蹄乱踩,车身摇晃间带得容画一个不稳朝后仰去,还没待董嬷嬷去拉,一只手臂拦在了她腰间。 「夫人,小心啊。」 萧嵩柔声道,低头看着怀里人,一双淡褐色的眼眸清亮亮的,透彻得像琉璃珠,更似未经世俗浊染的孩童之目。 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竟有双这么干净的眼睛,简直不可思议。不过容画没时间感慨,惊慌失措地推开他,退后时不小心撞在了车柱上。 见她如此,萧嵩怔了会儿,看看空荡的臂弯,捻了捻指尖。 这只手不仅扶正了她,也在方才握刀杀了人。 「世子夫人是怕我么?」萧嵩似笑非笑道,「赵世卿杀的人可比我多得多了。」 「世子爷是战场杀敌!」容画脱口反驳,不过话出口又觉得和这种人解释没什么意义,冷声道,「萧将军,男女授受不亲,请您下车吧。」这话一出,护卫们也跟着威胁地上了一步。 萧嵩抱臂,余光冷漠地扫了眼身周人,落拓而笑,讽声道:「对呀,人家才是真正的将军吗!」说着,他无视众人,贴近容画。「不过,古来沙场几人回,他若是有回不来那日,别忘了还有我这个‘萧将军’呢!」 「萧嵩!」容画低声叱喝。 萧嵩还是第一次见美人发火,原来她也不是没有情绪啊。他笑了,好不开心,修长的指尖习惯性地在眉稍挠了挠,忽而察觉到什么,抬手看了眼,俊眉微蹙。 失误,是血滴,竟被溅到血了! 他捻着指尖,目光陡地落在容画手里的绢帕上。 「借用一下。」 话刚落,帕子被他抽出,在容画的惊愣中抹了抹眉梢。 容画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厌恶了,她再没多看他一眼,带着董嬷嬷转身进了车厢里,喝了一声:「走!」 再不识趣萧嵩也知道昌平侯府的马车他久留不得,于是挑眉盯了车帘须臾,一个跃身下去了。 见他一动,车夫赶紧驱车离开,远离这个活阎王。 萧嵩就站在原地含笑看着,直到一队护卫及马车消失在巷子尽头,他才缓缓收回视线,落在手里的绢帕上——素绢幽香,一角绣着簇垂丝海棠,干净整洁,不见丝毫污迹。 用它去擦那腌臜,他还真舍不得…… 「公子,您今日太冲动了。」萧嵩身边的暗影道了句。 萧嵩愣住,睥睨着身边人,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冲动?」 v第44章[02.07] 「这人从晋国公府便一直跟着您,属下怀疑他是国公爷派来的。」 萧嵩冷嗤。「那就更留不得了。」 「那若是国公爷追问起来……」 「他敢吗?」萧嵩截了他话,「我为他出生入死,他还派人盯着我,这人他敢认吗?」 「可属下还是觉得如此太过张扬。」 萧嵩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没有一丝佻然之色,无比镇静道:「萧显思这条老狐狸,一步三思,我若不张扬,反倒会让他生疑。」 「那巢巩那里,可还要他继续针对昌平侯?」 萧嵩看了看手里的帕子,阴鸷道:「萧显思想停了他的计划,我可不想停了我的!」 昌平侯府,在劫难逃…… 容画一路心神不宁,不仅仅是因为看到萧嵩杀人那幕,更是因为他那句话「赵世卿若是不回……」 不回,不回,不回……最近这个词总是频繁出现,有意无意地,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她想过,也许是因为太过敏感了吧,越是在乎什么,越是怕失去什么。 是,她在乎赵世卿。不管是否出于感情,作为他的妻子,她没办法无视这些挑人神经的讯号…… 「嬷嬷,我想回去。」 「嗯?」董嬷嬷愕然看着容画,见她脸色极差,问道,「还有两刻钟就到了。」 容画坚定摇头。「我心乱得很,真的没心情去了。」 董嬷嬷知道世子夫人不是胡闹的人,她想了想,试探问:「世子夫人可是因为方才的事?」见面前人不应,她叹了声,「这小萧少爷的秉性,全京城谁不知晓,您不必往心里去。若是因为方才那幕惊到了,那咱就回府。没关系,我去和大夫人说,改日我再陪您去。」 不怪大夫人离不开董嬷嬷,她确实贴心。 可容画在意的不是这些,她没多解释,感激地点了点头。 董嬷嬷吩咐掉头,车夫和护卫不明所以,只得按主子的意愿走。可才走到通往南城门的主街上,一阵急迫的马蹄声响起,狂奔而来,霎时间主街上的行人尖叫声此起彼伏。 皇城里是不许驰马的,入城必须下马牵行,除非是紧急通讯亦或军情—— 为避免冲突,车夫早已将马车停在了一旁,就在马蹄声近在耳边时,容画挑起车窗的帘布,望了一眼。 虽是一扫而过,她还是看清了马匹上的人,甲衣裹身,风尘仆仆,一看就是经过长途跋涉…… 「快,回府!」容画疾声道,语气里眼神里皆透着恐慌。 董嬷嬷惊住了,她还没见过如此失措的世子夫人呢。不过是遭遇个急使而已,这情况在京城偶有发生,尤其这条南北主街,正是通往各部衙署及宫城的必经之路。所以,夫人这紧张的是什么? 可算回了侯府,大夫人那交给了董嬷嬷,容画往渊渟院赶,还未到便招来了倪元,打听世子爷去哪了。 倪元怔愣。「还能去哪,当然是衙署啊。」 「那他可传什么消息回来了?」 倪元还是一脸的懵。「没啊。」 说着,又喃喃道,「……今早上世子爷起得早,和每天一样,先去前院大书房忙了会儿,然后奴婢伺候他更衣洗漱,用过早饭便走了,没察觉什么啊……可是哪不对?世子爷病了?我瞧他这两天是有点瘦了……他吃的也不多,早上就喝了一碗清粥,不过精神头还不错。对了,他今儿早上还数落我了,说我更衣毛躁,没您心细,可往昔他更衣都不用人啊。还说我煮的茶太淡,没您煮得好……」 倪元絮絮叨叨左一句右一句,容画心思已经不在这了。 也许真的是自己多疑了吧,最近这情绪总是不稳定,她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一惊一乍的…… 倪元送世子夫人到了渊渟院,便离开了。 容画一进门,素雪便扑了过来,黏在她腿边撒娇。容画笑笑,抱起它回正房了。只有这小东西了解自己,知道哄自己开心。 一人一猫在罗汉床上玩了会儿,容画眼皮只觉得有点沉,忍不住跟着小东西打起了哈欠,接着不知觉中睡着了。 都说白日不会做梦,可她真的就做了。梦里她还在和素雪逗弄,小东西玩起捉迷藏一溜烟跑不见了,容画声声唤它,找着找着就回到了容府…… 正厅里还是那张束腰八仙桌,可瞧着却很新,八仙桌上面挂着的是一副骏马图,可容画记忆里,那一直是副牡丹争艳啊,因为母亲最喜欢牡丹。 想到母亲,身边突然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很高,容画不得不仰起头看她。 果真是母亲。可令容画惊讶的是,母亲肌肤莹润,脸上的细纹都不见了,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她穿了件桃红暗纹夹袄,娇艳极了,笑盈盈地拉着自己指着坐在八仙桌旁那个高大的男人道:「画儿,那是你爹,快叫爹!」 爹?明明自己刚出生爹就去世了,哪来的爹。 容画努力辨认,就是看不清面前那人的脸。她感觉他在对自己笑,但她就是不肯上前。梁氏急了,推搡着她往前去,「快去啊,叫爹!」 怎么开的了口,容画长这么大就没叫过这个字。她内心是纠结的,可身子却爽快得很,张开两只藕娃娃似的小胳膊就朝那人扑去,奶声奶气地叫着「爹爹,爹爹!」 那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亲昵地唤着,「画儿,画儿……」 他声音温柔醇厚,让人莫名心安。容画仰头去看他,那张脸渐渐清晰……剑眉朗目,挺鼻薄唇,精致硬朗的下颌透着股英气……这,这分明是…… 是赵世卿?! 「画儿,画儿……」 缥缈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容画渐渐地睁开眼。房中昏暗,这什么时辰了?她恍惚地哼了声,梦魇的她还没缓过来便落在个温暖的怀里。 「等等再睡,起来先吃点东西……」赵世卿抱着妻子哄着。 v第45章[02.07] 他傍晚回来就见她趴在罗汉床上,青溪说她从晌午就开始睡了,一天都没吃东西。瞧她睡得香,谁也不忍心去叫,而且青溪也试了,根本叫不醒。 睡得太久,容画浑身无力,连脑袋都是一团浆糊,感觉自己还在梦里。 直到身周的真实感越来越清晰,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了,她是真真切切地被赵世卿抱在怀里呢! 「你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酉时。」赵世卿柔声应。 容画脑袋一麻,惊道:「我睡了这么久?」她朝外看了看,日头都已落山了,西边唯剩大片烧云。她赧颜笑了,「得亏你今日回得早。」不然自己还不知道得睡到什么时候。 赵世卿宠溺笑笑,目光低垂,落在她衣襟上,给她理了理。 他动作平静安然,可容画还是看出了异样。今日的他似乎特别地疲惫—— 「出了什么事吗?」 她问得突然,赵世卿手下一顿。这一顿,容画心猛地提起,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 这事瞒不住,她早晚都得知道。 赵世卿眼帘抬起,深吸了口气冷静道:「西南来信,祖父……失踪了。」 暮色四合,昌平侯府的廊灯从前院正房开始,一盏盏地亮起,向四周蔓延,转眼整个侯府都亮了。 灯光幽幽,人心却惶惶。 前院正堂里,大伙都聚在一起了。二爷赵濯不能接受,拧着眉心反复念叨着,「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赵世卿坐在官帽椅上,胳膊搭在小几边缘,面色依旧镇定。不过他身边的容画察觉到,长袖下,他的手一直在捻着块青玉。 「老侯爷征战这么多年,都不曾听他败过,这……这人怎么就失踪了呢?就算败了,人也不至于找不到啊。」沈氏惶恐问。「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不会的,不可能啊……」 沈氏惊得语无伦次。这种情况,哪还顾得上往日的芥蒂,二夫人赶紧挽住了她的手,安抚道:「大嫂别慌,老侯爷不会有事的,咱还是先听世子把话说完。」 接着,大伙目光都投向了沉默的赵世卿。 他捻着青玉的手停住,抬头道:「土司挑衅,祖父追击。我看过军报,虽祖父只带了五千士兵,那各个都是他麾下的精英,歼灭土司万人绰绰有余。可问题在于,他们根本就没有对抗的意思,消极作战,所有的行动意图好似只有一个,不是歼敌,是掳将。」 大伙听得糊涂,彼此互望。沈氏看看二夫人,而二夫人也摇头回应着她。 二爷攥着拳头想了良久,纳罕问:「难不成他们是想要挟持父亲,以此做要挟吗?这怎么可能,战场如何能缺主帅,就算他们带走了父亲,还有其他人啊,宣抚使和巡抚都在,就算没有将领,朝廷依旧会派去。他们行径如此乖张,的确匪夷所思。」二爷长叹了一声,无意道了句,「难不成他们只是针对父亲?」 「恐怕是。」赵世卿话一出口,大伙都愣了,他继续道,「怕不止是祖父,可能是整个昌平侯府。」 这众人更不能理解了,可越是不能理解,恐慌感越是强烈。 沈氏嫁进来这么些年,打理侯府一把好手,但面对军中政务,她还是秉着妇人少参与的态度,从不过问。况且大爷去得早,也没人跟她聊这些。 而二夫人呢,夫君是文官,她在乎的无非就是官场上的往来,最多便是和夫君同僚上级的妇人们沟通好关系,帮衬着二爷。 赵世卿没同她们多解释,以免徒增烦恼,他如今能做的只是把这现实情况告之她们,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因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也不确定了。 自打截了上次那密信,赵世卿知道他们会对老侯爷下手,所以这必然不是单纯的军事举动,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快到他措手不及,甚至没有查清通信者到底是谁。 其实是谁不难猜,京城和自己对立的,无非是巢党和萧嵩一派,但他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也派人跟踪,摸出了从北到南的一条暗线,只是这条暗线通往的不是川蜀,而是两广。也就说明他们定是知道这封信曾被截获过,故而使了障眼法,误导他罢了。 所以,眼下所有的证据怕只集中在那缺了一角的封印上了。他必须找到它…… 老侯爷的失踪只是个开始,赵世卿嘱咐身在礼部的二爷,日后定要多加谨慎。 二爷明白,郑重点头,可却吓坏了一旁的二夫人。 是啊,他们二房走的是仕途,老少都从文,可说到底他们还不是昌平侯府的人啊! 昌平侯府世代荣宠,到了老侯爷这代更是达到鼎盛,他和孙儿赵世卿手握重兵,支撑着国家的军防。所以昌平侯府在京城的地位,还真是无人能及,无人能撼。 而这优势不仅仅体现在庙堂中,生活里也颇受其惠。且不说大夫人沈氏,便是二夫人自己,不过是个礼部郎中的夫人,出门在外,谁敢低看她一眼,哪个不笑脸相迎,还不是有昌平侯府在后面撑腰。 可是,梁氏受惠的同时,她也明白一件事:秀木于林,风必摧之。 不管朝廷到底发生了何事,也不管赵世卿他们之间有何纠葛,二夫人察觉到,这「风」怕是要来了。 梁氏的门户比沈氏低得多,她比沈氏更清楚「天数注定」,她信命,相信当初消费了多少昌平侯府给她带来的利益,之后定会被索取回去。 她不是妹妹梁孟玉,也没那贪婪,老天要收便收回去吧,她不在乎。至于夫君,他庸碌半生,再差能差到哪去,所以让她惊心的,是儿子。 赵世骞出类拔萃,有逸群之才,她不想因为侯府的劫难耽误了他。眼看着春闱在即,偏就出了这么个岔子…… 二夫人越想越愁,直到庭院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抬头望去,愣了。 「这还没到月末,你怎么回来了?」二夫人看着正迈入房门的儿子惊愕问。 赵世骞呼吸急喘,一入房门仓促地给长辈们施礼后便道:「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在国子监如何还待得住。」说着,他目光焦灼地望向赵世卿,俊秀的脸忧忡万分道,「兄长,祖父真的被截了,眼下可还有其他消息?」 自打赵世骞负气去了国子监,已经近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里,他一次都没回过,连个信都不传,若不是二夫人偶尔会去看他,他都快和侯府脱离关系了。所以谁也没料到他今日能回来。 赵世卿看见他微感惊讶,但也颇为欣慰。到底是一家人。 他沉静安慰道。「莫慌,还没有其它消息。」说着,见赵世骞额角的渗汗,气息仍是不稳,又道,「天晚了,你先随叔父婶母回去吧,有事明天再说。还有,不论发生什么都别耽误了功课。」 得了消息,赵世骞一刻不停地奔了回来,这么几句话难抚他焦急的心,眼见兄长起身要离开,他跟了上去,刚要伸臂去拦,一眼对上了赵世卿身后的容画。 赵世骞心猛地一滞。 v第46章[02.07] 他安奈、克制,以为经过四个月的努力,他可以让这颗心平定了,然再见她时,胸口依旧闷疼,疼得入股入髓。 有些感情,真的不是一朝说弃便弃得掉的。 他打量着她,她气色显然比初嫁时好了很多,腮颊红晕,明艳的小脸也丰腴了些,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往昔满满是淡漠的迷茫,可现在,还是淡定依旧,却看出了一丝暖色。 他真的很想问她一句:你过得好吗? 赵世骞目光不错地盯着她,心中兵荒马乱,腹中千言万语,脑袋里萦绕的竟都是对她的思念……他感觉自己都快炸开了,可就在忍至极限的那一刻,波涛汹涌的情绪涌到唇齿边,却化作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好,我听兄长的。」 赵世骞垂目,颓然道了声。 这一声,不但出乎容画的意料,连赵世卿也愕然看了他半晌。 自己这个二弟,别看儒雅蕴藉,骨子里便带着傲气,他也算是天之骄子,何尝这般落寞过。 赵世卿视线不由得在他身上转了转。他瘦了,想来在国子监的这些日子必然辛苦吧,这种辛苦应该不是学业上的,是感情上的…… 只这一个「好」,赵世卿便听出来了,他在隐忍,为了面前人。 他心里惦记的还是容画…… 那段有意抹去的记忆涌现,赵世卿深吸了口气,挽起了容画的手。 「时辰不早了,母亲也要休息,我们走吧。」他冷声道了句,再没多言语一句,拉着她便朝外走,容画连退安都没来得及,怔愣地被领走了。 回渊渟院的路上,赵世卿一言不发,闷着头往前走。他腿长步子急,容画只能小跑跟着,走得跌跌撞撞,几乎是被他拖回去的。 就算看不见他脸色,她也猜得出他的神情,故而也默声不语,直到进正房时来不及抬腿,她「哎呀」一声绊在了门槛上。 眼见就要摔向地面了,赵世卿惊得赶紧回身去抱她,只是一切猝不及防,他脚下不稳跌坐在地上。不过得亏他手快,落地之时接住了妻子。 容画扑进他怀里,撞得他往后仰了一下,头磕在了门口的灯架子上。 「没事吧?」容画紧张得探身去摸他头,他却托着她腰臀怕她摔倒。 「我没事。」他轻应了身,眼神一瞟,见她摸向自己头的手腕红了,明显是被捏的。 他心地忽地一下,握着她手惊问:「这可是我刚才拉你时候伤的?」 容画看看,想要抽手,可却被他箍紧了。于是无奈睨着他,点了点头。 方才只觉得心里躁得慌,都没意识到自己用了这么大力气,他悔极了,剑眉蹙起心疼道:「为何不叫我呢。」 容画撇了撇唇,嘟囔道:「叫了呀,可你没听到。」 话一出口,他脸色越发地暗了,墨瞳染着深沉,连下颌的棱角都不自觉紧绷起来。容画慌了,冰凉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脸,劝慰道:「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就是皮肤太娇,轻微一碰就容易红,其实一点都不疼的,你别自责啊……」 「画儿……」 赵世卿不敢看她,垂眸唤了声。 这一声,不知裹了多少的缠绵,浸了多少恐慌,含了多少的无奈。他不得不承认,对妻子的依恋如此之深,而自己的信心如此不堪一击,就在他看见赵世骞的那刻,梁孟玉的话滚滚而来,他真的怕了…… 怎么能不怕?他在乎的人都离他而去了…… 亲人一个个地消失,他还记得当初父亲被围困,他得到消息时那种无助的抉择;还有他看到父亲被挑起的头颅时压抑的隐忍,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人任意折捏着一般,连灵魂都扭曲了。如果不是祖父来支援,他得以冲进敌营去宣泄仇恨,他觉得他一定会崩溃会疯掉。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种恐惧再次归来,因为祖父…… 二人还坐在地上,赵世卿突然扣紧了怀里的容画,头抵在了她的肩膀。 他疲惫道:「让我靠靠吧……」 容画坐在他怀里僵住了。这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男人,他也有他柔软的一面,再强硬他也有孤单无助的时候。 老侯爷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下落不明,他心绪怎么可能平静得了。可他不得不平静,因为他还有这个家要撑着,要去安抚。这就是他的责任。 容画突然觉得好生心疼,第一次,她心疼这个男人。 这一刻,什么话都比不过一个拥抱。容画软了下来,也抱住了他,像哄小孩子似的抚着他的背安慰。 如果他自己可以温暖他,她愿意被他依靠,哪怕她能给他的只是半刻的歇息。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容画在他耳边轻声道。 赵世卿愣住。 这是他曾经对她说的,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一股热流涌入心头,赵世卿暖得不得了。他双臂下意识环紧,可却怎么都不够,他恨不能将她融进身体里,以解他的相思解他对她的依赖。 容画被他搂得都快喘不过气了。 他胸膛腾着她,她感觉得到他有力的心跳。可随着他手臂渐渐松开,那心跳声也缓慢下来。他手臂托起她的膝弯,抱着她站起身来,稳步朝稍间去了。 他将她放在床上,亦如往昔的沉着淡定,他给她卸下了斗篷,外衫,然后是脚上的绣鞋……他动作小心翼翼,让容画想到了洞房那夜。 「世子爷,你会南下吗?」容画突然问了句,问了她最担心的事。 正低腰给她脱鞋袜的赵世卿顿住,他似似而非地摇了摇头,容画不明白他是何意思还想问,他却拉上了被子,吻了吻她额道:「太晚了,睡吧。」 说罢,他起身要走,容画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世子爷,若是真的要去便去吧。」她笑了,起初还笑得有些勉强,可接着便恬然道,「我会等你回来的,待你回来那日,备祝捷酒,红妆相迎。」 v第47章[02.07] 看着她温柔的笑,赵世卿心都暖化了,他恨不能立刻将她抱在怀里,揉进身体里,同她合二为一,这样他便再不用跟她分开了。 不过他还是克制下了这份冲动,冷静地道了句「不必等我」,便头也没回地走了…… 靖王府,后花园。 「昌平侯的事我今日已经听闻了,世子可需要我帮你什么吗?」靖王陈佑祁关切道。 赵世卿摇头。「谢殿下,我今日来正是要同您说此事。」 「好好,你说罢,需要本王做什么,本王定当竭尽全力。」靖王紧张得也不顾尊卑了,拉着赵世卿坐在了暖阁的玉榻上,亦如儿时二人夜里畅谈那番。 陈佑祁自幼体弱,为了让他在安心读书的同时也能增强体魄,皇帝招来了还是昌平侯府小公子的赵世卿给他当陪读。二人的友谊也是那个时候打下的,虽然后来赵世卿出征,见面的机会极少,但是这份情谊始终如初。 不过能让赵世卿将这份情谊奉为信仰还有另一件事。当初他虽为父报仇,却违背了军规,作为主帅这是大忌,皇帝要处罚他,却被陈佑祁拦下了。 皇帝大怒,骂儿子妇人之仁,让他在皇子身份和赵世卿之间做出选择。陈佑祁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当然,皇帝不过是气急而言,他没有剥夺陈佑祁皇子的身份,可打那开始他也不在重视这个软弱的儿子了…… 皇不重视,但赵世卿不能不珍视这份恩情。 「殿下,我今日来就是想告诉您,不管日后昌平侯发生何事,您都不要管,万不能插手一分,切记。」 「这……世卿……」陈佑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然唤了他的名字。「到底是为何啊?你可是预料到了什么?」 赵世卿点头。「殿下,穆王要反。」 陈佑祁清瘦的脸黯淡下来,加上没有血色的唇,整个人显得苍白无力。 赵世卿知道这消息给他带来的震撼,于国是场灾难,于家族这何尝又不是呢?二皇子向来仁厚,他最见不得的便是骨肉相残,然穆王一反,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赵世卿正想要如何安慰他,却闻陈佑祁拧眉道了句:「那又如何?他反他的,与你何干?我为何不能帮你。」 他关心的对象竟还是赵世卿。 谁说有血缘就一定有感情,比起那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居心叵测的王叔,没有血缘却同甘共苦的赵世卿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赵世卿懂他,会心而笑。 陈佑祁想想,突然道:「可是因为上次的那密信。」 赵世卿敛容,镇定道:「是,我料他们是想借此机会针对侯府,所以我走以后,不管朝廷发生了何事,殿下一定要沉住气保全自己,不然就真的遂了他们的意了。」 「你要走?」陈佑祁惊问,「去哪?西南吗?」 赵世卿点头。 陈佑祁猛地起身,「你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你还要去?他们就是要你离开京城!」 「我必须离开。」 「为什么,因为你祖父?赵世卿,你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啊!」当初面对他父亲被擒,他都未动摇半分,如今反倒年岁越长越感情用事了呢……不对,这事没那么简单。 如果他是单纯地想代替祖父南下,他不会来同自己嘱咐这些。 果不其然,赵世卿没多解释,唯是冷静地道了句:「巢巩不能留了。」 这话一出,陈佑祁也镇定下来,他看着赵世卿道:「我不管你到底计划着什么,但此行必然艰险重重,土司叛乱,穆王谋逆,还有朝廷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三重危机,你确定你一个人应付得来?」 「不确定。」赵世卿倒是直言不讳。 陈佑祁笑了,「就算这样,我也留不住你是不是?」 赵世卿不言语了,陈佑祁无奈摆了摆手,看也不看他。「去吧去吧,随你去吧。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殿下。」 「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得。」陈佑祁凉苦道了句,遣都人送赵世卿离开了。 人一走,屏风后的靖王妃走了出来,默默坐在了失落的陈佑祁身边,挽着他胳膊枕在了他的肩头。 烛火摇曳,两个孤独的人紧紧依偎,在墙上留下一片跳动的阴影,那影子时而像扇动的翅膀,时而像纵跃的困兽,可怎么逃不出这片昏暗…… 「真不知道当初和父皇讨他来陪我,到底是对是错。」陈佑祁叹声。 靖王妃微诧,偏头看着他问:「昌平侯世子陪您,不是皇上特地安排的吗?」 特地?陈佑祁冷笑。不说说自己的生辰,皇帝连自己这个儿子的小字都记不得了,他会为自己做什么?十五岁之前,他见父亲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而且他永远是站在大殿的下面,远远仰望那个给了他骨血的人。 靖王妃明白他这笑里的含义,自己都陪了他这么多年了,他是何境遇遭何待遇,她岂会不懂。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过得丝毫都不轻松。 他一直在夹缝中努力生存。 皇帝不待见,而朝臣又何尝给过这位皇子真正尊重,他们不过是拿他当做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工具而已。 君臣不就是这样吗?天下人都以为皇权至上,却不知这皇权被重臣们所谓的伦理道德绑架,控制左右,为己所用。 朝代更替,流水的皇帝,大多还不是庸碌无能者占多数,有几个精明历练能独当一面的?就算有百龙之智,若生不逢时,一样身不由己…… 所以如果不是陈佑祁守着仁义敦厚的名声,他哪里能维持到今日。外人都道二皇子宅心仁厚,宽容豁达,可谁知道这宽容的背后是何其隐忍。 他们不知道,但是靖王妃知道。 「殿下,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v第48章[02.07] 陈佑祁心恸,揽着王妃的肩叹道:「这么些年跟着我担惊受怕,苦了你了。」 靖王妃摇头。「我不是说我嫌苦,有你在,我何来的苦,我是说你啊!赵世卿若是走了,您身边更没人了。那些大臣,瞧着是推心置腹,有几个是真正为你着想的。什么为了国本,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这些就得委屈你吗?凭什么?就因为你是皇子。」 靖王妃心疼他,他才二十三岁,可鬓角都有白发了。清隽秀气的脸上,眉心紧锁,刻出了两道深痕,连睡觉的时候都紧绷着。这哪还是十年前她见到的那个翩翩少年,那时候的他是落魄卑微,可他却有天下最明朗的笑容,就是那个笑容,让十岁的她打定心思,非他不嫁,您可舍弃父亲为她谋求的安逸未来。 她想嫁的是这个男人,不是皇子。 靖王妃抱住了他的腰,贴在他胸口道:「我从来都没想要你去继承皇位……」 「但我想。」 头顶,深沉而冷静的声音响起,靖王妃愣了,抱着他的双臂也不由得僵住。陈佑祁感觉到,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在她微侧的脸颊亲了亲。 「我若不想,连活着都难……」 他是皇子,只能是皇子。 自从老侯爷失踪的消息传来后,赵世卿连续几日都没有回府,一直忙在衙署。眼下局势紧张,谁也不敢去打扰他,也就能从往来于衙署和侯府之间的倪元那打听点消息来。 容画想去看他,然每每让倪元帮她表达此意时,都被赵世卿拒绝,他现在好像根本就顾不过来她了,甚至把她送去的糕点和日用品都退了回来。 这给人感觉,不免太刻意了。连沈氏都察出来,安慰儿媳道,「他真的是太忙了,况且这次失踪不是别人,是他最亲的祖父,心躁是难免的……」 许果真是吧,容画想,她倒希望是这样的。 腊月二十三那日,赵世卿终于回来了。不过他回来的时候都是夜里了,东稍间的灯已熄,她应该是睡下了。 赵世卿站在窗口处看看,转身去了净室。 洗漱回来,他没掌灯,接着明室里的昏暗的光线,脚步极轻地走进了稍间。 他迈进拔步床,却止步帷帐外。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隔着层层纱帷,目光错也不错地看着里面的…… 明间的光根本照不亮床帷内,他看清不她。他想挑起纱帷,可几次伸出最后都停留在了半空,撤了回来。 良久,一声淡淡的叹息传来,那具高大挺拔的身子动了,他转身离开,朝门外去了。可还没到门边,便闻极近的位置有人问了句:「世子爷,你去哪?」 赵世卿蓦地回首,容画就坐在门口的罗汉床上,平静地望着他…… 赵世卿微惊,看看远处的拔步床,又看看对面的妻子,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这么晚了,怎还不睡。」 「等你。」 赵世卿胸口一窒,垂目道:「我不是说过不必等我吗。」 「那是你四天前说的。」 容画当即反驳,语气虽冷,却让人听出了不满的意味。 赵世卿愣住,抬头看向她。接着明室的一缕光,他只看到她半张清媚的小脸。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眼底的灿星一直在闪,亮晶晶的,甚至有点耀眼,刺得赵世卿不敢再对视,再次垂下了清冷的眼帘。 「我说不必等,便是到何时都无需等。」 话一出,二人沉默。 良久,容画偏了偏头,那清媚的半张脸也躲进了阴影里,她嗓子有点紧,语调不稳道:「那以后也不用等了吗?」 今天,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更远的日子,都不必等了? 容画句句问得紧迫,赵世卿似乎已经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了,可还是声无波澜道:「是,不必等。」 容画呼吸屏了一瞬,接着她没了不满,也没了怨意,更没了追问,淡淡道了句:「好。天晚了,世子爷早点歇下吧。」 说罢,接着幽暗的光,她上前为他更衣。 这…… 是自己会错意了?还是她没懂? 赵世卿有点怔,他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甚至连自己的心绪都乱了,唯是乖乖地被她换上了寝衣,亦如往常地跟着她上床躺了下来。 二人并肩,隔着两拳的距离一动不动,好似两个陌生人一般,安静得有些尴尬。 可就在这凝结的气氛里,赵世卿的心却渐渐沉下来,他想了想,默默翻了个身。 容画闻声也跟着翻了过去,可她面对的,却是他宽阔的背—— 她盯了他背半晌,听着他沉稳的呼吸,情绪几起几落。可她什么都没说,唯是长睫一落,整个人蜷起,缩在被子里闷声道了句:「我冷……」 接着,气氛更凝了,帷帐里静得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容画等了许久,见始终没个动静她探出头来,刚想再补一句,便感觉身上的被子「呼」地一下被掀开,随着一丝冷风窜进来,还没待她打个激灵,便着着实实地落在了温暖的怀里。 被熟悉的味道包围着,容画听到头顶上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她偷偷弯了弯唇角,安心地闭上眼睛睡了…… 容画睡了,可赵世卿却没有。 他抱着怀里的人看了整整一夜,想了很多。 小姑娘长得真的很好看,弯弯的眉梢,挑起的眼角,还有挺翘的小鼻子和蜿蜒的唇线……每一处都起始得恰到好处,美得惊艳,看得舒服。 赵世卿发现她左侧外眼角下有一颗极小的伤疤,他隐约记得她讲过,那是她小时候和二哥放烟火时被伤到的。 她说她不喜欢烟火,因为美,却转瞬即逝。所以对于这种必然将会逝去美好,她从不赋予情感,便如她常说的那句,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v第49章[02.07] 赵世卿亲了亲她眼角的伤,默默说了声:「对不起……」托着臂弯里她的头,恋恋不舍地放在了鸳鸯枕上。 接着,他从被子里退了出来,披好了衣裳,离开了…… 容画又做梦了,这几日反反复复,她总是梦到自己小时候,梦到年轻的娘亲和未曾谋过面的爹。 他总是喜欢把她抱在怀里,可他的脸一直模糊不清,她努力地去看,去辨认,但每每清明的那一刻,她看到的都是赵世卿的脸。 然后,梦就醒了—— 容画趴在床上,睁开眼睛看了看,良久反应过来才摸了摸身边的空被。 凉透了,人都走了好久了。 这几日赵世卿对她不冷不淡,容画觉得不应该仅仅是因为忙。昨夜回来,他表现得更是明显,他居然在有意无意地躲自己。 她猜得出他在想什么,无非是担心侯府未来的命运和他的责任,他怕自己会牵累她。 「不必等了。」 他以为这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他们之间的羁绊吗?不可能。 眼看便要而立的人了,怎么比她个小姑娘还要天真。他们是夫妻啊,只要她一天还是他的妻子,她就永远不会甩开这种羁绊。 她也有她的责任啊。 况且,比起听到的,容画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昨夜,他站在床前的抉择,还有将她拥在怀里的炙热,这些都是掩饰不了的。 腊月二十八,蛇年还有两日便过去了,马年接替而来。 新一年是沈氏的本命年,她害怕犯太岁,这几日不停地在念佛祈求保佑。容画给她送万福斗篷的时候听她念叨,只要佛主保佑侯府平安,保佑老侯爷和世子,她愿一人承担所有的厄运。 侯府上下人心惶惶,可整个京城都是一派欣然,弥漫着新春的气息,喜气洋洋,包括皇宫里。 不过大伙都知道这是表象。朝廷里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 每年年底,各地亲王都会入京觐见为皇帝恭贺新春,即便亲王来不了,也会为表诚意让嫡亲世子代行。 而今年,穆王不仅没来,连世子都不曾派来一人,皇帝就是再木讷也不可能不察觉出什么来。何况他从没相信过这个装疯卖傻的堂弟—— 于是二十九那日,赵世卿被招入太极殿,一去便是整整一日。 他这一去,侯府不宁,容画陪同沈氏准备好新年要送往各府的礼单后,便回渊渟院了。经过东院后的小花园时,她忽感头晕,便在六角亭里休息片刻。 许是因为思虑过重,这些日子她总是昏昏沉沉。 前几日刚下过雪,外面银装素裹,却被夕阳蒙上了一色淡淡橙红,淡了几分冷色。 容画正看着外面发呆,也不知道赵世卿入宫谈得如何了,赶在入夜之前回不回得来;有些起北风了,他早上出门好似没穿裘衣…… 她正漫无边际地想着,突然身边的青溪警觉地唤了声:「二少爷?」 容画思绪被拉回,一偏头,正对上了赵世骞的视线。四目相对,她还是清冷如故,他也是温情不掩,只是多了分从容。 「怎在这坐着?」赵世骞望着容画,问道。 容画起身。「刚从东院回来,歇歇而已。」 赵世骞点头。「天快黑了,仔细着凉。」说着,他垂眸想了想,平静道,「不必为兄长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容画也点了点头。 二人一时沉默,冬日里的花园里静得过分。曾经就是在这,二人引起了误会,思及此,容画不想多留,从六角亭里走出来。 可刚一下来,又忽而意识到什么,质疑地看了赵世骞一眼。 他站的位置,正好就是夏日里的玉簪花丛。 赵世骞也有所察觉,蓦地笑了,平和而宁静。他晃了晃手里的册子,笑道:「不必担心,我是要去东院给大伯母送二房的礼单。」 容画明白自己误会了,多少有些尴尬,也微微一笑。 自打侯府出事,赵世骞回来后,大房和二房走动又多了起来,今儿也不是容画第一次见赵世骞了。 她总觉得这些日子他变了,或者说不是变,而是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还是她那个温润如玉的表哥,只不过已经放下了对她的执念,更加从容地面对二人此刻的身份。 他是接受了吗?如果这样那再好不过了,毕竟他们不是恋人,那也断骨连筋的表亲。何况,他们更是同在一片屋檐下,都是昌平侯府的人。 想到曾经为了自己的安宁,算计了他,惹得他被沈氏责备,更是气怒下离开侯府那么久,容画多少还是有点自责的。 「二少爷……」她迟疑地唤了声,「曾经的事,对不住了。」 赵世骞先是一愣,接着笑了,无奈道。「若说对不住,那也该是我同你道歉。若不是当初我没了心智,一时糊涂,也不会让你那般为难。这不能怪你,怪我……想想,真的是有些悔。」 「那你是真的放下了?」容画惊问。 赵世骞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容画长舒了口气,难得浮出个笑来,有那么一瞬,赵世骞恍若又看到了曾经那个天真的表妹。 其实他所盼的,不也就是见到她如此灿烂的笑么。 西边的橙色越来越淡,眼看黛青从东边压来,赵世骞催促道:「快回吧,你若再侵寒病了,兄长更要操心了。」说罢,他朝青溪摆了摆手。 v第50章[02.07] 青溪会意,也心情颇好地对二少爷福了福身,搀扶容画离开了。 赵世骞看着主仆二人良久,直到那背影随着最后的日光渐渐消失,一切陷入了黯淡。 北风吹得越来越紧,赵世骞望着空荡荡的游廊一动不动,任冷风吹动衣袂,任寒气灌入衣襟,都不能动他丝毫,因为他心比这腊月朔风还要凉。 角门里候着的小厮实在忍不住了,跑了过来。 「二少爷,您这何苦呢!」小厮忍不住叹了声。 明明为了见她侯了一个下晌,当真见面了,就是为了说这些?那他在国子监被折磨的日日夜夜又算什么?一句「放下了」就果真过去了?若真的放下了,那为何又为她而回? 「我也解释不了。」赵世骞凉声道。 归来时,他确实不甘心。他想告诉她,他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尝试忘掉过去,可根本做不到。在国子监的每一日都让他思念加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对她倾述,告诉她,他放不下过去,更放不下她。 可是,真的见面了,尤其见到她和兄长在一起时,他突然明白一件事。 「放下了」不等于「忘记了」,他完全可以带着对她的感情「放下」,只要她好…… 「成全也是一种喜欢吧,只要她好。」 腊月二十九,除夕前夜最忙的一天,容画帮沈氏筹备好全府过节的事宜后,回到渊渟院她也没闲着。 除夕过好好坏,是新年顺遂与否的象征,沈氏嘱咐了,即便老侯爷下落不明,但侯府这个年还是马虎不得,所以傍晚回来,容画一直在张罗着。 渊渟院抄手游廊里的灯笼都换成了红色,正房及东西厢的窗子上也都贴好了红彤彤的窗花,一派朱红喜庆之下,容画站在庭院里恍惚了一瞬,她好似又回到了初嫁之时,唯一差的,可能就是她的一身红妆了…… 「夫人,您看这个贴哪?」西厢里,几个嬉闹的小丫鬟跑了出来,各自手里还捏着刚刚剪好的窗花。 容画含笑接过一张看看,剪的是贵花祥鸟,花瓣卷曲自如,鸟儿羽毛丰满,不过巴掌大小,玲珑剔透的。 「手真巧!」容画忍不住赞了声,举眸扫视一圈,「就贴在往花园去的角门吧。」 难得被夫人夸,小丫鬟清脆地应了声,兴奋地跑去贴了。 剩下几人羡慕,见夫人今日心情颇好,也纷纷递上自己的作品,叽叽喳喳地围着容画问道:「夫人,您瞧奴婢的呢?」「夫人,你可喜欢这个,这个贴在哪?」…… 容画被她绕得,看花了眼,一时没挑出来。正房里布置的青溪瞧见,掀开门帘迈了出来,开口呵斥:「你们都没事做了是吧,这上上下下都打扫完了吗?就知道围着夫人转!干不完活,你们今儿就开始守岁,谁都别想睡觉!」 说罢,眼睛一瞪,惊得几个小丫头跟枝头的鸟儿似的,扑棱棱地都缩着小脖子散了。 容画瞧着这慕没忍住,「噗」地笑了。 青溪上前,拧着眉头道:「这帮小丫鬟们就知道偷懒,您也不管管。」 「不是有你在么。」容画笑了,想去拍拍她小脸,却发现手里还捏着一张剪好的窗花,是一朵精致优雅的莲花,莲瓣自然舒展,线条流畅,活灵活现,最重要的是,盛开的莲花上还有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小娃娃蜷着身子,眯着眼,小嘴里还吮着自己的手指…… 这是一副菩萨送子。 看着这窗花,容画脸上的笑如涟漪渐渐淡去,最后如水平静。 青溪明白她的心思,一面嘟囔着「小蹄子们胆子越来越大了」,一面佯做无意地去够她手里的窗花。 可还没碰到,便瞧容画提着那张薄薄的纸朝正房的廊檐去了,站在东稍间窗前,上下左右地比了比,踮起脚唤道,「青溪,快来。」 青溪「哎」了声。 容画指着窗格最上面道,「帮我搬个杌凳来,我要贴高点。」 话刚落,被她按在窗格上的莲花被一双手轻轻提了起来,白皙指尖轻捻,落在了她想要贴的那个位置。 「够高了吗?」 头顶上深沉的声音响起,容画的心也跟着一坠,蓦地仰头,一眼撞进了赵世卿温柔的目光中。 他低头看着她,提着窗花的双臂将她圈住,宽大的斗篷从臂弯处滑落,将她围了个严严实实。 「可以吗?」他又问了一遍。 容画回过神来,浓密的长睫眨了眨。「嗯。」 赵世卿笑了,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把窗花贴在了那。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再次固定时朝前靠了靠,贴紧了容画,把她欺到了窗格下。 窗格有些凉,赵世卿干脆把她拢进斗篷扣向怀里,举眸目光品味地看着那只窗花。 容画突然反应过来,脸登时红了,伸手便要去遮那窗花。 「别看了!」 可她哪够得着,赵世卿将她那双不安的小手又捉了回来,俯身贴在她耳边柔声道:「为何不看,我觉得甚……」 「好」字还没说出来,他顿住了。 接着,温热的气息在耳边渐渐消失,容画纳罕,待她抬头去看时,她已经被他牵着迈进了正房。 他拉着她直奔稍间,连斗篷都没褪,坐在了罗汉床上。 他面色沉静如水,可她看得出他眼底地彷徨,于是小心翼翼问道:「老侯爷找到了?」 「没有。」 「那是朝廷出事了?」 「不是。」 v第51章[02.12] 「……」 「画儿。」他捏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她指尖都有点麻了。「有些话我一直没对你讲,可现在我不想瞒你了。」 容画也握住了他的手,平静道:「如果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赵世卿愣住,望着她那双星空璀璨的眼睛久久不错,最后还是收回了视线。 「你母亲最后来的那次,我和她谈过,她跟我讲了很多。」 「讲了什么?」容画问,可转而又无奈摇摇头,「她的话不足信。」 他也不想相信,但现实没法逃避。「你之所以嫁给我是因为你母亲设计的。」 这话一出,容画尴尬得僵住,脸上窘色毕现。这事大家心照不宣,她知道赵世卿也猜得到,可当真听他提出来了,她还是为自己母亲所为感到羞愧。 「你可知道,她设计的不只是你我,还有一个人。」赵世卿面色越来越差,墨色的双眸染上了一丝深沉,有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容画好似猜到什么了。「世子爷是想说二少爷吗?」 赵世卿抉择点头。 接着,他避开了容画的视线,一口气将那日梁氏对他说的一切都道了来。从她设计女儿,到不许赵世骞见女儿,还有伪造的退婚书…… 赵世卿以为知道真相的容画会激动,甚至崩溃,再不济也会流泪,可她却始终面色如一,好似听的事情与己无关一般。 若不是她微抖的红唇和没了血色的脸出卖了她,他真的怀疑她不在乎了。 赵世卿松开握着她的手,想要去抚她的背,可还未落下又收了回来。 「其实错的不是他,世骞又何尝不是受伤的那个……」 「世子爷。」容画突然打断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世卿不在犹豫了,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冷静道:「世骞心里一直有你,他从未放弃过,即便到了今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赵世卿也不想承认。方才归来时经过东院花园,容画和赵世骞的一切他都看到了。 尤其是那句「喜欢便是成全」。 珍爱如此,他不得不承认,赵世骞对她的感情不比自己浅…… 赵世卿的心越发地坚定,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人,清冷亦如那个曾经的天神一般。「你若是悔了,我还是当初的话。」 「什么话?」容画仰头,镇定相对。 「我放你去。」 「去哪?」她声音泠泠,恍若从天边传来。 赵世卿心蓦地一疼,像被钝箭刺穿的感觉,他紧绷着下颌,缓缓道:「我成全你和二弟。」 容画沉默了。 她盯着他的目光镇定得让人看不出情绪来,又如一潭深渊吸噬着人的魂魄,让人有种魂体撕裂的痛…… 赵世卿眉间的清冷快要撑不住了,就在他错目的同时,容画也默默垂眸。 「世子爷还没用晚饭吧,妾身为您传饭。」 容画说着,淡定地起身走了。好似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赵世卿不怕她哭,不怕他闹,他就怕她一声不吱,他摸不透她的心。 怕自己先会是坚持不住的那个,他并没有同她去用餐,而是直接去了净室。他在里面足足逗留一个时辰。 热水渐渐凉了,凉得发寒,冷得彻骨,最后连房里氤氲的雾气都散了,他才走了出来。 容画一直在正房里等着他,一见他入门,便从容地跟了过来,随他坐在了罗汉床上。跪在他身后,给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她手很轻,细致而舒服,每每被她擦拭都会让他莫名放松,困意席卷。 原来一个人的习惯这么容易养成,他已经习惯生活中有她的存在,甚至不能想象她若是离开该会如何…… 「画儿。」 赵世卿轻唤了一声,捉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了自己的面前。他克制住想要把她揉进怀里的冲动,话在心头和嘴边徘徊,踩得一路酸楚,可终了还是吐出来了。 「你曾经问我,那日我到底醉没醉,我是真的醉了,不过不是人醉,是心醉。其实我才是最自私的,我根本就没想过第二条出路,直接提出娶你,这何尝不是为了我自己的私欲。我给自己找千百条借口,可终究是我误了你。」 「画儿,我放你——」赵世卿话没说完,容画捧着他脸吻了上去,把他未尽的余音都卷了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赵世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整个人僵住了。 二人生活这么久了,无数次亲密接触,可她还是不得要领,无措得只能吻着他的唇。许是腰身探得辛苦,她干脆坐了下来,挽住了他的颈脖—— 二人紧贴,她感觉他狂乱的心跳,好似得了某种成就一般,她越战越勇,从触碰到攻略,她跨越了他的防线。 赵世卿的心都快炸开了,炙热的情绪如何都压不住了。他一把扣住了她的后脑,转守为攻,撬开了她的唇齿,激烈纠缠,搅得她快透不过气了,呼吸急促。 接着,他猛地抱起她,步步朝拔步床去了。 缠绵,辗转,流连……两人的心都在颤抖,一股无以压抑的渴望从身体里腾起,他耐不住了。 赵世卿的意志再次被她击溃,他抵抗不了她,这就是感情,说不清道不明的,仅仅是看见她,他全身每一处都想去接近,何况是现在…… v第52章[02.12] 可是—— 容画意识蒸腾,越来越淡,就在她打算把自己交付的那刻,一声闷哼在头顶响起,断了这旖旎,将她生生扯了回来。 赵世卿缓缓起身,来不及去整理彼此的凌乱,他连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大步迈出了房间…… 他走了,这一走就是一夜。 容画心直直下坠,一沉到底。 然而待她一夜未睡熬到第二日清晨时,她才知道,这颗下坠的心不是落入悬崖,而是溺进了冰冷的海。 都督府参军来报,昨日赵世卿入宫授任南下,今晨天不亮便誓师开拔,此刻,怕是已经出了都城了…… 赵世卿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急迫得出乎意料,可又在意料之中。 昨日皇帝招赵世卿入宫商议的便是此事,一来老侯爷下落不明,皇帝忧心,二来他更忧惧的是穆王异动,不肯入京便是信号,他这位堂弟已经箭在弦上了。 朝廷眼下九边纷乱,入冬后,占季节优势北方元蒙及鞑靼一直蠢蠢欲动,滋扰不宁,大都督虞琮被困西北,眼下能用的也只有赵世卿了。 此事紧迫,最好能赶在穆王造反前压制住,避免大规模战争,不然在加上土司趁火打劫,那西南就彻底难控制了。 所以刻不容缓,赵世卿入宫的时候,皇帝早已让兵部做好调兵的准备,只待他接诏书。 此行凶多吉少,倒不是因为敌方多强悍,而是从京城到川蜀,从朝堂道战场,一路都是给他铺下的陷阱。 甚至是高堂之上的天子,实则不也怀揣忌惮之心,想要借此机会削昌平侯府的势吗? 可他别无选择,为了祖父,为了责任,他只能接旨南下。 他这一走,匆忙得全府上下都在埋怨,尤其是沈氏,她不仅埋怨儿子不辞而别,而埋怨皇帝,哪有大除夕地就让人走,多留一天把年过完都不行?她本就迷信,于是越发地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 清早赵子颛也回来了,一入门听闻父亲出征,话都没说扭头便跑,急得沈氏赶紧派人去追,一时间府上都乱了套,唯一平静的倒是渊渟院。 容画坐在妆奁前,望着一对镂雕青鸾玉佩。这是赵世卿走前留下的。 前些日子他陪她去长清观时,看到游廊里画了一只羽翼青如晓天的鸟,极是美,只是挥翅翱翔的它显得有些落寞。 容画问起来,赵世卿便给她讲了这个故事。传说青鸾为爱情而生,一生遨游都在寻找它的另一半,不死不休。而且它歌声美妙绝伦,却只为爱人而歌。所以青鸾是只可怜的鸟,永远存在于孤独当中。 赵世卿如是说,但容画却不觉得,她喜欢这个寓意,更不觉得青鸾是孤独的。只要心怀彼此,就算天各一方又如何,情比金坚,有这份情意在,那就是最富足的。 容画站在那画下面看了许久,打算把它记住回去画下来,却不知赵世卿留了心,打了一对青鸾玉佩,两者相依,也算是成全了它们。 可这会儿,看着这对青鸾的圆满,容画丢了自己的。 那对青鸾下,压的不是别的,是一份未署名的和离书,和一张留给她的字条:我若不回,你便随他去吧。 容画望着那封信发呆。不管有没有感情在,都没人愿意妻子离自己而去,赵世卿能做出这些,她明白他是真的为自己好,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的好,她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怒火来。不知道为何而怒,却怒得她胸口起起伏伏;不知道因何而火,却火得她想一把将那封信撕掉。 可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做,一直默默坐在那,坐到怒火退了,心也凉了,她默默拿起了笔…… 赵子颛从门房牵了匹马就朝南城门追去,若不是半路遇到了外祖家的马车,他怕是这会儿都出了城了。 柳荆山扯着外孙不许他跑,子颛却疯狂嚎啕,非去追父亲与他同往,共同南下。柳荆山年岁大了,哪扯得过这个军营里练过的少年,可又不舍得让下人动手,急得朝马车里喊:「夫人啊!你倒是说说这孩子啊,他听你的!」 「你撒开!」柳夫人挑着车帘看着,冷声道了句。 柳荆山急了,刚想让她别添油加火了,却闻她又道:「让他去,看他父亲留不留他。留他最好,昌平侯去了,赵世卿去了,你也跟去,你们爷三就齐了。去吧,都去吧,好好给朝廷卖命,千万别给你赵家留后。昌平侯府啊,我看也该绝了!」 这话说得好不毒啊,若不是了解这位柳夫人,知道她是在将自己的外孙,还道她和昌平侯府有何血海深仇。 不过说来也差不多,因为女儿的死,她到现在都不能原谅侯府,更不能原谅赵世卿。若非赵子颛是女儿唯一的骨肉,她不得不顾忌着,她才不会管昌平侯府丝毫。别说老侯爷失踪,赵世卿南下,就哪天昌平侯府被夷为平地,她眼睛都不会为他们多眨一下。 果然,赵子颛听出来外祖母的意思了,软了下来,怏怏道:「我去给他道别还不行吗。」 「走都走了,非得搞得跟死别似的。你若还想让他回来,那就消停点。」柳夫人说着,看了眼夫君,命令似的道,「带他回府。」 「我的回家!」赵子颛退后喊了声。 柳夫人瞥着他。「柳府不是你家?」 「我得昌平侯府,祖母还等着我呢。」 「你外祖母和外祖父也等着你呢,走!」说罢,她甩下车帘,连个拒绝都不允许,遣下人押着赵子颛走了。 不过未出街口,她还是遣人去侯府通告了一声。 得知孙儿没回,沈氏大怒。儿子走了,孙儿也不让回,这年还让不让人过了! 沈氏吼了声「更衣」,披着裘衣便要出门去抢人,却一把被董嬷嬷拉了回来。 董嬷嬷道:「夫人啊,您可别去了,就让小少爷在那吧。」 沈氏瞪她。「你这叫什么话,他是我赵家子孙,除夕夜凭甚留在他们柳家!他把我昌平侯府放在眼里了吗!」 「奴婢知道奴婢懂,他们是不对,是欺负人,可您也得这么想,咱府里眼下乱着呢,不能再出岔子了。您还不知道小少爷那冲动的脾气,除了世子爷谁能压得住,您行吗?」 沈氏被噎,抿着嘴不敢应声。 董嬷嬷又道:「对么,除了世子爷,他最怕的就是柳夫人了。就让他在柳府踏实地待一段日子吧。」 「一段日子?」沈氏诧异重复。 v第53章[02.12] 董嬷嬷点头,低声道:「夫人,您可还记得世子爷走之前如何嘱咐的?老侯爷失踪蹊跷,世子爷走得突然,不正是应了他曾经那话,眼下怕是有人在针对侯府啊!」 可不是!沈氏想起儿子的话了,不仅如此,她也意料到赵世卿这么一走,侯府只剩下一个不顶事的二爷,这就如同没了主心骨,若是真出点什么事…… 沈氏一个激灵,拉着董嬷嬷手道:「给柳府的礼提前送去,顺便告诉子颛不必急着回,让他一定听外祖父的话。」子颛得有一个人能庇护他的人。 董嬷嬷连忙应下,沈氏长叹了声。「哎,只盼着你我担心都是多余,杞人忧天吧……」 本想着老侯爷不回,这年也要过得像样,起码赵世卿成亲,添人进口,不是还多了个世子夫人。 谁料除夕赵世卿就走了,赵子颛也被接去了柳家,到头来冷冷清清,陪着沈氏过年的竟是自己这个新入门的儿媳。 得亏二房也来了,这才算有些人气。 三十晚上守岁,二夫人提议打叶子牌,大夫人心不在焉却也闲的无聊,应下了,要容画和二小姐惜颜一起。 容画不会,让董嬷嬷陪着,嬷嬷道自己还得安排下人准备明儿个祭祀的事,玩不了多久,于是看看大夫人,试探着问道:「不若让林姨娘来?」 若是换了往日,沈氏肯定不会乱了规矩,让一个姨娘凑上来。不过想想今日这冷清的景象,于是看了二夫人一眼。见二夫人没意见地点了点头,便把林氏招来了。 林氏还不到四十,可瞧着却比两位夫人还要沧桑,本就不大出众的脸,素面朝天,比下人还像下人。 她规规矩矩坐下,话不多说,身子和头动都不动,唯是打牌的时候眼神时不时地朝四周瞟。 几个玩牌的没注意,容画留心了,她应该是在找自己的儿子,赵世隽。 赵世隽自小便养在沈氏身边,林氏虽为生母,见一次都难,所以只要有机会来前院,她定会下意识去找自己的儿子。 容画嫁进侯府,加在一起也就见过林氏三次,而且每次都是来东院时碰见沈氏对她训话,匆匆打了个照面而已。 听说林氏老实得有些木讷,规矩本分。可再本分,想到沈氏那骄纵的性子和眼里不容沙子的脾气,林氏这日子估计也好过不到哪,不然见儿子都会这么难?想想也是可怜。 「三少爷呢?」容画突然问了句。 林氏耳朵突然竖直了。 董嬷嬷朝外看了眼。「三少爷应该是和二少爷他们在一起吧,您找他?」 容画点头。「嗯,我给他准备了红包呢,怕他一会挨不住睡了,想先给他。」 「行,奴婢给您叫去。」 董嬷嬷应声去了,林氏下意识睨了容画一眼,见世子夫人余光也在看着她,惊得赶紧缩回了目光,慌乱地随便捡了张牌出了。 「赢了!」大夫人突然唤了声,大伙都低头看去,色样都被她凑全了,这一把可赢大了。 沈氏一时开心,整整一天难得露个笑脸。二夫人看着还在发愣的林氏,撇嘴笑道,「林姨娘可真会讨人欢心啊,送了这么大的牌,瞧你一会儿拿什么输!」 这话一出,真把林姨娘给吓着了,局促地看了眼沈氏。 沈氏不屑地回了她一眼,哼笑道:「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闻言,林氏低头笑笑,接着便见赵世隽进来了,笑容僵住,目光紧紧地瞄向他。 容画把孩子唤道身边,摸出了之前准备好的小锦囊给他。 赵世隽没接,看了眼沈氏。沈氏「啧」了声,「你大嫂给你的,你就拿着吧。」说着,又让董嬷嬷也拿出一只,不耐烦道,「这个是我给你的,快去吧,玩去吧。」 赵世隽恭敬接过,谢过沈氏,稍顿地看了眼林氏,也不敢多留地出去了。 林姨娘目光恋恋不舍,直到儿子出去了魂还没回来。 对面的赵惜颜瞧见,冷哼了声,道:「大嫂心善啊。」 容画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二小姐这话怎说的。」 「怜惜人家母子不能相见,便把世隽叫了来,您这不是心善么。」 这话一出,沈氏打牌的手顿了一下,瞄了眼儿媳。容画也瞧见了,却笑道:「我不过是想给三少爷红包罢了,哪就那么多心思。」 「大嫂心思还少吗?」惜颜冷不丁驳了句。 接着脚底下被踹了一脚,二夫人正瞪着她。 赵惜颜不喜欢容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小母亲就常拿容画和自己比,比得自己一无是处。可没办法,那时候她是自己表姐,是自己亲二哥的未婚妻,她只能忍着。可后来她嫁给了兄长,搅得家里不得安宁,她就越发地讨厌她了。 而且这种讨厌不仅仅来自于她给这个家带来的混乱,更是出于原始的那份妒忌。赵惜颜就不明白了,为何所有人都在心甘情愿地为她付出!兄长因为她没理智,自己亲二哥更是被她折磨得郁郁寡欢,再看看她,可曾把他们都放在心上了?可曾在乎过他们? 二哥回来,她亲眼看见他夜里顶着寒风站在玉簪园的雪地里,这不是魔怔又是什么?他没出息,爱怎样她都不管,可她就是瞧不惯所有人都在围着容画转! 赵惜颜虽不满容画,可两人平日没交集,因为赵世卿的亲事,大房和二房心存芥蒂,往来得也少,她更是极少接触这位大嫂了。 可不接触不等于这份怨气会消失,从今日一见到容画,赵惜颜的小脾气就开始酝酿了。 不过这到底是在沈氏面前,赵惜颜也不得不顾忌着点,见母亲瞪来,她扁了扁嘴。 其实容画知道她那点小心思,她知道沈氏不喜赵世隽见林氏,所以说这话故意提点沈氏,让沈氏反感自己。 偏她还拿心思多说事,要知道沈氏一开始不喜欢容画就是因为她心思重。 大过年的容画不想同她不客气,她正剥着核桃,咔地一声掰开了薄皮,将核桃仁放在了沈氏手边笑道:「行,二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就当我心思多。可大过年的,哪个母亲不惦记自己儿子呢,这且还是能看到的……」 本来还是说赵世隽,可这后话一转,沈氏想到了自己儿子,想看又看不到,于是不由得叹了声。 沈氏盯着儿媳手里的核桃良久,道了句:「别剥了,让下人来吧,仔细伤了手。」 v第54章[02.12] 这话一出,赵惜颜愣了。这跟预想的不一样啊,大夫人不但没怪容画,什么时候居然也开始关心起她了? 惜颜任性的劲儿上来了,阴阳怪气地道了句:「大嫂还真是好福气啊,不过可千万别负了人家。」 这话一句比一句难听,瞧样子她是不想罢休了。 容画冷目看着她,问道:「二小姐如此针对,我是做错什么了吗?」 「没错啊,你能有错么!」惜颜讽笑道,「这世间的人都得围着你转,你能有错吗!」 「赵惜颜,你发什么疯!」二夫人突然斥了声。 赵惜颜瞪着母亲,满眼的不服气。 自己儿子都被她折磨成魂不守舍了,母亲居然还护着她。 惜颜不服,就是不服! 也不知道这股火到底是冲着母亲还是容画,惜颜绷不住了,索性不绷了! 「兄长走了,全府里人都心急如焚,为兄长担忧,可大嫂你呢?却和没事人似的,我瞧全府上下都没一个淡定如你的。子颛还知道送送父亲呢,你呢?问都不多问一句,眼泪都掉一滴,这会儿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你说说你这是什么心思?你就一点不为兄长担心?还是说你就盼着他走啊!」 这话说得沈氏脸都黑了。二夫人气得恨不能拍儿女几巴掌,也不知道她是抽得根筋,任性也不分个场合,还嫌府上不够乱吗,她真后悔带她来陪沈氏了。 二夫人桌下又踢了女儿一脚,急迫下没个轻重,碰到了沈氏,沈氏斜目睨着她。 房间里一时尴尬,容画把核桃仁放在沈氏手边,冷静又道:「世子爷是我夫君,我为何盼他走,他走于我有何好处。」 「当然有啊,我昨天亲耳听兄长和二哥说的,说他一走,若是不回,就让二哥代他照顾你。这照顾,还能是怎么照顾!」 话一出口,满室惊住,沉寂了良久,直到外面炮竹声响起,大伙才稍稍回神。 容画冷若冰霜地盯着赵惜颜,余光里沈氏也同样敛容一脸的森森。 二夫人知道女儿惹祸了,没办法也顾不得规矩面子,只得硬着头皮扯着她边骂边往外走,可刚走到门口,便闻一直沉默的沈氏开口了。 「惜颜过了这个年就十六了吧。」 沈氏声音冷漠得有点怕人,面色深沉得根本不似往日的她。 二夫人一时懵住,讷讷点了点头。「是,十六了……」 「不小了,该嫁了。」 「这,她还没……」二夫人想解释,可沈氏没再给她说完的机会。「弟妹若是没有合适的人家,我帮你找,不会亏了她的。」 沈氏的意思二夫人明白了,咬牙道了句「不劳大夫人操心」,于是怒其不争地推着女儿出去了。 惜颜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没摔倒,对着母亲嚷嚷起来,接着便听啪的一声脆响,四下宁静,除了再次响起的炮竹声什么都没有了。 沈氏平静地看容画,良久,转身摆了摆手。「都去吧!」 这个年三十被惜颜搅的,凄凉极了。 了解惜颜的脾气,容画倒没觉得什么,可沈氏是真的生气了。其实她也不是真的跟一个小姑娘置气,而是心底的忧悒实在是压抑不住了。 沈氏是个迷信的人,她把这一切都当做不吉利的征兆。 容画本想留下来安慰她,却被她拒绝了,她又去了佛堂,而这一去便是好几日没出来。接下来新年的事皆是容画在二夫人的帮衬下应付的。 昌平侯府虽人丁不旺,但每逢新年或佳节都会来很多的访客,亲朋好友还有官场上的同僚,往来不绝,门庭若市。就说赵世卿大婚那日,差不多整个京城的权贵都快到齐了,平日可想而知。 不过今年却不一样了,不知道是因为大家伙察觉到了什么动向,还是因为老侯爷和赵世卿均不在,故而宾客少之又少,许是都怕惹火上身吧。 别说他们,就连梁孟玉都不曾来过。 她不来,可不是因为自觉没脸面,比这还没脸面的事她做的多得去了,说到底还是因为怕了吧。 新年是团圆日,容画何尝不思念亲人,她想兄长和嫂嫂,只是二人如今在宛平,见一次没那么容易了。 侯府第一次过这么冷清的年,一直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大家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清静了。 沈氏要去庙里拜佛,容画跟随。思及这些日子府上气氛一直压抑着,沈氏让她带着赵世隽一起,顺便赏灯。 因为与灯展,正月十五应该算是京城一年当中最热闹的一天,容画跟随沈氏出去的时候街上已经聚了不少行人,各家各户门口都张灯结彩,京城的主街上也早已用繁花似锦的灯笼布置完毕,就待天黑。 商户门市大开,小贩也齐齐出动,虽还是白日但街上喧嚷嬉闹声不断,整个都城都处于兴奋的状态。和他们脸上笑喜悦相比,昌平侯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街上人头攒动,马车行的极慢,待沈氏到达寺庙时都快近晌午了。 用过斋饭,容画便陪着沈氏诵经,一直到傍晚,夕阳未尽,东边的主街便开始炮竹声不断,引得赵世隽再坐不住了,一个劲儿地晃来晃去,朝外望。 沈氏看看他,便对容画道:「去吧,你带他去看灯吧。」 「我不看,我陪大夫人。」赵世隽愁眉道,好似做错了事怕沈氏怪罪。 沈氏无奈笑笑。「去吧,我许你去了,跟住你嫂嫂,别丢了就好。」 「那母亲您呢?」容画问道。 沈氏叹了声。「年岁大了,不喜欢太闹的地方,我和智一大师聊一会儿便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回,小心着点。」说罢,将带来的两队侍卫分一队给他二人,让他二人去了。 容画领着赵世隽从般若寺穿过两条胡同便到了主街,刚好赶上日头完全落下,点灯之时。 两人站在一座石拱桥上,望着灯火一簇簇点燃,像火海的波浪,气势磅礴地从南向北推进,伴随众人的欢呼声,瞬间将整个昏暗的都城都照亮了。 v第55章[02.12] 往昔上元节赵世隽都是跟在沈氏身边的,沈氏不喜欢人潮拥挤的地方,所以他也没真正看过灯展,就在方才都城被点亮的那刻,他惊讶得跳了起来,扯着容画的袖子激动得不能自己,呼喊着:「嫂嫂你看,你快看!」 其实到底要看什么,他也说不清,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表达。 看着身边这个小孩子,容画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也曾站在这,拉着兄长的胳膊兴奋得大呼小叫,喊着:「大哥你看,你看呀。」 容画理解他的心情,笑道:「嗯,很美是不是,嫂嫂给你也买个灯笼吧,你想要什么样的?」说着,她领着孩子下桥了。 说是买灯,然这一路走下来,赵世隽两只小手都满了,各种果干,小吃,灯笼,竹猫儿,彩旗……哪个他都爱不释手,不舍得交给下人拿着,容画没办法,只能一只手帮他拿着果干,一只手捏住他的袖子,怕他被挤丢了。 「嫂嫂……那是,杂耍吗?」赵世隽含着甘棠梨小嘴含混不清道。 容画赶紧擦擦他流出的口水,温柔笑道:「是,你慢点,吃完了嫂嫂再带你去看。」 赵世隽等不及了,几口吞下去拉着容画就走。 中元节差不多全城出游,杂耍表演自然少不了,沿街好多份。有飞叉,耍花坛,双石,钻圈,叠案,舞狮子等等。 赵世隽都看不过来了,一听到哪里喝彩,他就拉着容画去钻,谁大喊一声好他都要扭头瞧瞧,恨不能哪个都瞧到才好。这时候的他才真的像个孩子。 结果就这么东钻一下,西窜一下,什么时候把手里的灯笼挤丢了都不知道,只剩了个提竿了。 赵世隽看着空空的提竿,突然慌了,好不容易放松的天性又开始收敛,他紧张地看着容画,自责道:「嫂嫂,我不是故意的……」 看着他真是觉得好笑又可怜,容画摸摸他头,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丢便丢了吧,嫂嫂再给你买个更大的。」 说着,两人朝挂满小灯笼的方向去了,结果靠近才发现,这不灯笼摊,这是在猜灯谜呢。 赵世隽被吸引了,容画便带着他看了会儿。 每个灯笼上都有一段字谜,猜中了便可得奖品一份,灯谜难度从低向高处越来越大。大伙猜得乐此不疲,赵世隽也看得津津有味。 有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看着中间一排灯笼上的字,喃喃念叨着,「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止宜在下。」 「打什么?」有人问道。 书生应道。「打一字。」 众人点头,思考起这谜题来。赵世隽突然扯了扯容画的袖子,「嫂嫂,我知道。」 容画惊讶,「真的呀,那你快说,不然就被抢到了。」 赵世隽闻言一愣,大喊声:「是‘一’。」他话出的同时,也有人猜出来了,不过嗓门没有小孩子洪亮,谜师一眼就瞧见了小家伙,弯眉笑道,「答对了,小公子好生聪明啊!」 这一夸赵世隽有点不好意思了,朝容画靠靠。谜师和颜悦色道,「既然答对了,那小公子就选个礼品吧。」这话勾了赵世隽兴趣,他目光在灯笼下的案台上扫视,从各色的小玩意到花灯,最后他目光落在了一根鎏金簪上。 「我想要这个。」他指着道。 谜师笑了。「哟,小公子好眼光,不过这是头筹的奖品,你若想要这个,便需答出最上面的三道谜题。」 赵世隽仰头,认真的小模样也惹了大伙好奇,都跟着看上面的三盏灯笼。 刚才那道不过是巧合,赵世隽听说过罢了,换个难的他还真的解不开了,于是求助地看看容画。容画举头,看着最上面的三道谜。 「倚阑干,东君去也。眺花间,红日西沉。闪多娇,情人不见。闷淹淹,笑语无心。」她念了一遍,想了想。「是‘门’吗?」 「夫人厉害,猜对了。」谜师拍手道,在众人恍然的目光中又指了下一个,「‘春去也,花落无言。’打一字,夫人试试?」 容画垂眸想着,刚有些思路便问身后有人悠然道了声:「榭,‘舞榭歌台’的‘榭。’」 「啊~」围观众人又是一阵恍然,研究起这个谜底来,可容画却愣住了,这声音有点耳熟。 她跟着几个好奇的人蓦然回首,只见人群外一身材颀长,着玄色曳撒的男子正看着她笑,桃花似的眼角微挑,唇角勾出一抹邪魅的笑,明明是落拓不羁的神情,偏不生半分轻佻,反倒给这张英俊的脸平添了几分韵味。 一个男人,能魅笑得比女人还要美,这世间怕也只有那一人了吧。 「夫人,巧啊,我们又见面了。」萧嵩穿过人群上前,站在容画面前道。 容画颌首,淡定应了声。「萧少爷。」 萧嵩目光在容画一旁的孩子身上扫了圈,对着谜师慵然道:「她答一题,我答一题,这该如何算呢?」 谜师怔了下,面前人气质俊逸不俗,而这边的夫人瞧着也是个矜贵的,他无奈道:「三题还剩一题,您若解出算您胜,若是这位夫人解出,自然算这位夫人胜。不过……」谜师顿了顿,大伙不由得都静了下来,他接着笑道,「若是还有他人答出,那各解一题,便谁也算不得头筹。」 萧嵩点了点头。「在理,那就看看这最后一题吧。」他依旧微笑看着容画,伸手示意了一个请。 容画没多说什么,看看那根鎏金簪子,又看看身边的赵世隽,低头柔声问:「很想要吗?」 赵世隽犹豫点头。 容画笑着摸摸他头,举眸去看那灯笼。灯笼转动,谜题亮出。「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心中藏直,玄之又玄。」 容画颦眉,她还真没想出来,不由得问道。「打一字吗?」 谜师摇头,笑道:「是物。」 「啊~」方才那书生恍然,朗笑道,「谜师今年这题也没往年的难么,这不就是……」 他话未完,萧嵩侧目,一个肃冷的眼神过去,明明面无表情,却让人心猛地一颤,那书生下意识打了个激灵,噤声不语了。 大伙不解,哄道:「你倒是说啊,什么啊?」 「啊……我猜错了……」书生瑟缩道了句。 萧嵩回眸,含笑看着容画道:「夫人可想出来了?」 v第56章[02.12] 容画抿唇,摇了摇头。 「是不是……」人群里又有人开口了,容画望去,那人瞬间僵住,脸色煞白。「……月亮?」那人哑着嗓子怯声道。 谜师摇头。 那人长舒了口气,容画看见他身后有个侍卫模样的人退了一步,她似乎明白什么了,狐疑地看了眼萧嵩。 而萧嵩也在看着他,浅褐色的眼眸中浮着一层淡淡的笑意,很清澈,不含任何杂质。 「夫人,和月亮有关啊,七夕那日,乞巧要用的……」萧嵩提示。 容画窘,这意思不就是他知道答案了。 「我输了。」她道。 「咦,谁说的,大家可都还没猜出来呢。」他桃花眼眯得更弯了,低头靠近容画,柔声道,「夫人再猜猜,七夕那日放在盒子里的……」 「你都知道答案了,何必……」 「我不知道呀。」萧嵩截断她的话,笑容依旧。 容画看着他,沉了口气,拉着赵世隽索性道:「蜘蛛!」 「答对了!」谜师喊了声。不过这个答案对众人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这位公子提示得那么明显,还用得着猜吗? 萧嵩抿笑,佯做失落地摇了摇头,慵然挑眉。「怎么办,我输了。」 说是认输,可脸上的笑似水荡漾,看得人心晃。如此俊俏郎君,哄人哄得这么认真,围观的姑娘只觉得心里一酥,腿都软了,只恨自己不是他哄的那个,哪怕得他一分笑意也好。 她们这么想,容画可不觉得,她尴尬得不得了,只想赶紧离开。 萧嵩看出来了,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根簪子递了过去。「恭喜,夫人。」 容画一刻都不想多留了,没迟疑,接过来直接给了赵世隽,平静道。「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赵世隽不懂这些,拿着簪子兴奋地点了点头。 二人转身便走,萧嵩挺直了脊背,慵然笑道。「夫人就这么走了?不说声谢谢吗?」 容画顿足,回首。「我为何要谢?」 萧嵩挑眉,余光淡淡地瞥了眼赵世隽手里的簪子,随意耸了耸肩。 容画勾唇,笑容宛若夜昙,清媚无暇。「您不是说不知道谜底么,既然都是我自己猜的,我为何要谢。」说罢,她从容地福了福身,走了。 好么,讨人欢心,结果人家不领情!一群看戏的心里忍不住笑了。 萧嵩也愣住,直到眼看她被侍卫护送下上了马车,出了视线,他才回过神来,然而却蓦地一笑,眼中似有锋芒闪过,心里那个念头越发地深了…… 他身后,飞廉一脸不解地看着主子,悻悻道:「爷,你总招惹她干嘛啊!」冷冰冰地,一点都不识情趣。 萧嵩斜目瞥了他一眼,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飞廉呆住。他跟自己说的话可多了,哪句啊? 「不,不记得了……」飞廉一脸谄笑。 萧嵩指尖点了点腰间的佩刀,心情颇好地哼了声,笑道:「早晚会实现的。」 马车上,赵世隽看着那根簪子恋恋不舍,小眉头锁着抉择。 容画笑了,问道:「小少爷在想什么呢?」 赵世隽仰头看看她,憨态可掬地摇了摇头,举着那簪子道:「这是嫂嫂替我赢来的,我本应该送给嫂嫂,可是……」 容画问:「可是什么?」 「可是我有点舍不得了。」 容画哭笑不得,摸了摸他头,哄道:「小少爷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根簪子是嫂嫂为你赢的,自然就是你的了,不必顾虑那么多,只要你高兴比什么都强。」见小家伙还是踟蹰着,容画扫了那簪子一眼,追问,「嫂嫂能问问,你可是有个想送簪子的人了?」 「是……」赵世隽小声应,底气不那么足。「我想送……我娘亲……」 这个娘亲,自然不是他嫡母沈氏。 「你是想送林姨娘?」 「嗯,我知道她一直惦记着我,我也想她。可大夫人不喜欢我们在一起。新年了,我也想送她一样东西……」 说着,小东西眼圈好像红了,他偷偷吸了吸鼻子。 「小少爷是个孝顺的。」容画含笑赞道。 可赵世隽闻声却幽幽叹息。「嫂嫂,我真想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保护我娘亲了。我若长大了我也可以保护侯府,我也可以替兄长保护您。」 小家伙童声清脆,好听得极了。而她的心也被这话打动,软了下来,嫣然笑道:「好,小少爷快快长大吧,日后肯定会出息的,嫂嫂还要借你的光。」 赵世隽小脸郑重地用力点了点头…… 皇宫,栖鸾殿里,萧美人慵然半卧于榻上,小宫女在为她捶着腿。 和皇帝在太液池赏了一个晚上的灯,此刻她累得动都不想再动一下了。 年年如此,次次这般,其实她根本对那花灯就不感什么兴趣,当初在江南她什么富丽奢华没见过,谁还稀罕这宫里刻板的节日。可为了讨皇帝欢心,她还得装出一副憧憬天真的模样,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每个节日,好给皇帝实现她愿望的机会。 v第57章[02.12] 所以与其说是皇帝陪她,到不若说是她陪皇帝。 是,男人是要哄的,但不是说一味地对他付出就是对的。适当的也要索取,也要让他感受到被依赖的成就感。 何况人骨子里都是贱皮子,你对他越好,他越不把你当或回事。所以欲情故纵才会屡试不爽。 所以说皇帝独宠萧美人,真就如坊间所言,因她绝色无双吗?扯淡,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色!还有人说皇帝和萧美人前世便留下了生死契阔,此生再聚。 萧美人冷嗤,什么誓言,更是无稽之谈!她能入宫,她能留在陛下身边皇恩永固,那是因为她用心了,她用在皇帝身上的心思,可不比站在朝堂里的阁老们少! 萧美人相信,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可以得来的,想要,那就得花心思去夺。 无独有偶,她弟弟萧嵩也是这么想的…… 「姐姐可是逍遥自在啊。」 乍然听闻弟弟的声音,萧美人猛地睁开眼睛,冷眉问道:「你怎来了?」 萧嵩看着霏苓端来的汤圆,一把接了过去,舀了颗放在嘴里,笑道:「我来看看你啊,随便讨完汤圆吃。」 萧美人挥了挥手,霏苓会意,遣小宫女们下去了。 「这是皇宫,更是深宫内苑,岂是你随便出入的!你就不怕被陛下知道责罚!」萧美人不悦斥责。 「皇帝知道啊。」萧嵩满不在乎。「他和父亲在太极殿偏殿里聊天,我说想来见见你,他就许了。」 萧美人哼声,他还真好意思说,皇帝早就瞧他这么出入宫殿不顺眼了,可碍着自己的面子,不好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今日上元节,父亲为何来?」 「还不是西南的事。」萧嵩靠在椅背上,看着萧美人道了句,「穆王反了。」 「当真?」萧美人猛地坐直身子,一张艳如桃李的脸惊慌失措。这倒是出乎萧嵩意料啊。 「穆王谋反是迟早的事,几乎是尽人皆知了,您至于这么惊讶吗?」 「可他早不反晚不反,偏偏是这个时候……赵世卿才刚去西南啊,人还没到呢……」 萧嵩勾了勾唇。「有和区别吗?」 「怎没区别?若是赶在穆王造反前,他许还有机会镇压,眼下穆王定和土司勾结,他这一遭只怕有去无回啊。」萧美人叹道。 「那不正好么,正合了父亲的意,合了你的意,也合了陛下的意。」 萧美人惊愕。「合陛下意?你什么意思……」 「姐姐,你好歹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了,他这么点心思你都没摸清?他早就忌惮昌平侯府了,你以为这次给赵世卿设圈套的只有巢巩和父亲么?还有皇帝……」 「不会的!我知道皇帝曾担心过他会拥兵自重,但赵世卿不是那样人,皇帝对他是信赖的,陛下亲口对我说过。」 「姐姐呀,这全天下会玩心思的可不止你一个,能成为九五之尊的人,他岂会是个简单的。」萧嵩笑意发寒,他下意识摸腰间,那本应该有他的佩刀,不过入宫时被摘下去了,于是他改了轨迹拎起腰间的玉珏摩挲着。 他斜目瞥着不能接受的萧美人,又道,「姐姐,你还是不信?那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后日,最晚不会超过三天,西北的塘报就会呈到皇帝面前。你知道上面会写什么吗?‘中军都督府大都督,英国公世子,虞琮,战亡河套。’」 萧美人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双唇瑟瑟发抖,道:「虞都督……死了?」 「死了。」萧嵩轻描淡写。 鞑靼滋扰西北数十年,虞琮是唯一有能力复套的人,前些日子还传来大捷,可这才多久的日子他就战亡了,这不得不让人质疑啊。 虞琮一死,英国公府的势力必然大削,如今军权掌握最多的,只剩下昌平侯府了…… 萧美人失神,可萧嵩却目光品味,意味深长地审度着他这位姐姐。冷清地道了句:「姐姐,你是心疼赵世卿了吗?」 萧美人心神一颤,不过面上依旧镇定,她缓缓看向弟弟,妩媚地牵唇一笑:「我为何要心疼他?」 「对呀,你为何要心疼他?他手握着你的把柄,几次三番要挟你,而且他还阻碍你儿子帝继承大统,一心同你父亲作对,你应该盼着他不归才对啊……可,我怎瞧着你这表情……不像呢?」 萧美人盯着萧嵩,傲然雍容,她冷道:「萧嵩,你今日进宫的目的到底为何?」 既然问到点子上了,那也不必兜圈子了。萧嵩起身,不紧不慢地理了理微皱的袍裾,目光如剑,笑里藏刀地盯着萧羡妤,沉声道:「我不过是来给您提个醒,一切都逃不过父亲眼睛的,该做的做,不该做的别做,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还有你如何进的宫!」 说罢,眼中的凌厉突然消失,萧嵩恢复了往日的佻薄,他看了看碗里的汤圆,对着霏苓道:「少放糖,我们美人不喜甜的,甜的吃多了,老得快哟!」 霏苓瞪目看着他,一直到他悠然离开,才赶紧上前。「美人,小萧将军太嚣张了!好歹您也是美人,皇帝宠妃啊!」 宠妃又如何,还不是他们手里的棋子,她岂敢轻举妄动半分。他就是看准了自己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所以肆无忌惮地利用自己。自己受的威胁还少吗?上一次,她派人刺杀,还不是因他一句话,她不敢在行动第二次,这次还不是一样…… 刺杀? 萧羡妤突然想起什么来。上次她派人去刺杀昌平侯府夫人,是萧嵩救了她,不仅救了,还威胁自己不许再对她下手。 杀她对他有什么影响吗?没有啊,除非他不想她死。 萧羡妤脑海里又映出了那张和自己极其相似的脸……还有她和萧嵩在萧府的往昔。 她从来没对人说过,萧嵩对她这个大五岁的姐姐,曾动过不该动的心思…… 萧羡妤突然间好像明白什么了。她看着萧嵩离开的方向,抱着暖手冷笑一声。 萧嵩啊萧嵩,你再聪明又如何,你早晚毁在女人手里! 四川,顺庆府。 虽说土司叛乱不宁,穆王势欲谋反,气氛紧张而压抑,可即便如此,也没能削减正月十五,当地百姓闹花灯的兴致。 v第58章[02.12] 入夜时分,花灯亮起,映红了半边天,把天上那银盘似的明月也衬得少了分风采。明明它才主角,偏就被夺了风头,于是撒娇似的总是朝云彩后面躲。 家家户户门口挂灯添彩,唯独主街胡同深处的一家深宅大院略显冷清。他们家门口,还是那四盏写有「祁府」的硕大长形宫灯。 因为冷清,所以门口照壁前站着观望的三人也不大引起人注意。 他们站了良久,彼此不语,唯是用眼神交流,最后谁也未曾踏前一步,而是脚下生风地绕到了大宅的后门。 他们绕到后门也不是因为要从后门进,只是因为后门在一无人经过的胡同里,而且更接近他们所要到达的房间。 一人留守,二人身轻如燕,在守卫毫无察觉的境况下,翻墙入府,直奔后院西厢房去了。 二人刚抵达床前,还未来得及扣门,便闻房里一声浑厚果断的声音问:「谁?!」 门外二人顿住,其中一人冷笑,道:「戚副将警觉性还是这么高啊!」 这话一出,房里人半晌都没个动静,恍若连呼吸都停了似的。空气凝结,接着便闻稳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门「霍」地打开了,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踏了出来,面对二人呆立,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唤了声:「赵……世子爷?」 赵世卿淡笑,「戚副将,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戚丞面含惊色地打量了赵世卿须臾,终了垂眸,无奈冷笑。「我就知道世子你早晚都会找到我的。」说着,他伸手示意,请二人入房。接着朝门外望了望,见无异常,关上了门。 赵世卿进房,室内开阔,装饰不俗,想来戚丞如今非富即贵,不过他还是保留着往昔的习惯,房里并无一人伺候。 赵世卿找了位置坐下,俞修竹则伫立他身后。 「世子是如何找到属下的?」戚丞斟茶,端到赵世卿面前,自嘲道,「从京城到川蜀,跨越千里,您不会就是为了来找我吧。」 赵世卿淡定接茶。「我因何而来,戚副将不清吗?」 戚丞窘迫地顿了会儿,苦笑了笑。 赵世卿接着道:「和巢巩联络的人便是你吧,我识得你那枚印章,被我挥刀削掉一角的蟒蛇印章。」 戚丞脸色瞬间黑了。 他跟随赵世卿近十年,大伙都叫他戚副将,而事实上他不是昌平侯麾下的副将,而是前朝余势在东南成立小朝廷时,他被迫启用的。他家在倭寇侵扰的福建,十几岁时,他对抗倭敌时骁勇无敌,脱颖而出,被所谓的前朝太子留在身边。 后来京都派昌平侯围剿前朝这帮乌合之众时,赵世卿留意到了他,二人虽是敌对,却结下过命之交,他背叛了前朝太子,投奔了赵世卿,这一留就是十几年。 至于那枚印章,是前朝太子赏给他的,因喜爱一直留在身边,在和赵世卿过招时曾被赵的雁翎刀削掉过一角。 「我记得当时你负伤后便要离开军队,回归祖籍,祖父还替你讨了卫所百户的职位。你怎就到了四川?」赵世卿凌然问,他四下打量,楠木的漆金桌,花梨的椅子,上等哥窑的冰裂纹瓷瓶,还有这茶碗,瞧这釉色也定是价值不菲。 赵世卿捏着茶碗晃了晃。「戚丞,这就是你想要生活吗?」 戚丞冷静地看着他手里的茶碗,镇定道:「我想要的生活世子比谁都清楚。」 他想要的无非是有田可种,有房可住,当然有个微薄的俸禄更好,因为他还有个老娘和弟妹要养。比起出征在外,当个飒爽威风的将军,他更想守着一家人昨个平凡的孝子。 赵世卿听出他的语气不对,于是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邵阳十年,我带着封赏,满心欢喜地回到福建,我以为我总于可以安养老母,照顾弟妹了,可结果我看到的是什么?残垣破壁,满目疮痍。迎接我的竟是家破人亡。」 「怎么……」赵世卿皱眉,戚丞伸手打断他。「我回去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我出征这几年,当地员外郎看中了我妹妹,想要纳她为妾,我妹妹不肯,他便以勾结海盗为由抓走了我二弟,我妹为救二弟只得无奈嫁了。 可那老淫棍娶我妹妹不过是为了满足他猥琐的恶癖,结果我妹妹不过半年就被他折磨死了。消息传道家中,我二弟带着一腔怒气冲到员外府,结果被他生生打死。在反抗时,二弟伤了他儿子一只眼睛,那恶霸为出气一把火烧了我们全家,我母亲和三弟全死在那场大火中。」 「那你可报官了?」俞修竹忍不住了,听得往昔战友遇难,他心里堵得慌。可他话一出,戚丞却莫名其妙地笑了。 「俞侍卫,这话可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啊!你是如何从参军落得身败名裂,只能做个侍卫的?还不是朝廷!他们为你做主了吗?」 俞修竹被反驳得一愣。 赵世卿似乎也猜到报官的结果了,若是报官有用,他也不会到今日这步。 对,确实没用,不仅没用。官府为包庇员外,诬陷他一家均为海盗,道他这么些年在外也是在为海盗效力,更是举出他曾经效忠前朝余孽的经历,直接将他打入了大牢。至于他那些任职文书都被官府扣下,不但不被承认,还说他是伪造,至于朝廷给的封赏也被说成是他杀人越货劫来了。 戚丞是百口莫辩,无处伸冤,就在知县想要秘密处决他的时候,被他逃了出来。他没急着走,而是独自一人杀进了员外府,手刃员外郎后,杀红了眼,全府一十八口人,他一个没留。 他本就身手矫健,又加上抱着必死之心,不但逃过了官府的追捕,也解决了知县…… 「之后呢?为何不去找我。」赵世卿追问。 戚丞无奈摇头。「找您?去京城吗?对这个世道,我已经彻底失望了,为何还要凑上去。」 「那你就投了穆王?」 戚丞惊愕。「你怎知道我投的是穆王?」 「哼,在这西南,能让你更名唤姓,给你富贵的也只有穆王了。」 「是。」戚丞耷拉这头,明明气势盛然,可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当时身负重伤,一路朝西去,昏死在路上,是穆王世子救了我。伤好后我便成了他的死士,再后来……」 「再后来穆王发现你的价值不仅仅是做一名死士,所以你就成了祁将军。」赵世卿平静道。 戚丞点头。「世子,自我逃离家乡之时,我便已经死了,我现在是祁毋,我同过往再无半点牵连。」 这话一出,赵世卿莫名心酸。「不管你是原来的戚丞,还是如今的祁毋,你都不该帮穆王,助纣为虐。你明知道他有反心,你明知道他和巢党勾结,你更知道昌平侯府同巢巩的关系,就算你对这世道失望,那昌平侯府呢?祖父可亏待你半分,你为何要同巢党联手,置他于死地,你就甘愿背叛他?」 「背叛。」戚丞冷笑,哼出声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来,端在掌心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我也不是第一次背叛了。」 当初从「前朝太子」身边到了昌平侯麾下,不算背叛吗? 「世子爷,您不必劝我了,您和老侯爷对我有恩,但恩是恩,仇是仇。我恨这个世道,恨这个朝廷,恨这些当道恶官,我要报复他们。」 v第59章[02.12] 「帮助穆王造反就是报复吗?你这一举只会让更多无辜百姓如你一般,家破人亡,让哀鸿遍野。」 「凤凰涅盘,死后而生。」 赵世卿简直不可思议,怒目道。「涅盘?你当真以为穆王造反是涅盘,能改头换面?你可知道为何这世道会如此不公,就是因为有巢巩这些人把持着朝政,势力盘根错节,一手遮天。你的悲剧不是朝廷造成的,是这些奸佞造成的!可如今你去要帮他们!」 赵世卿痛心疾首,可戚丞却一言不发,安静地听着,唯是反反复复地将匕首的刀鞘挑开个缝,再合上,面上淡定,动作却显得有些不耐烦。 「世子不必说了,您质问我帮助巢党,又道巢党当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会当道?他为何会一手遮天?还不是因为那个皇帝……既然哪个做皇帝都一样,我为何还要让留着那个害我一家的罪魁祸首。」 赵世卿知道自己如何劝也没用了。在对那枚印章产生怀疑后,他就一直派人暗查,在得知祁毋便是当初的戚丞后,他甩开大军,乘千里马日夜兼程到达四川,为的就是能够让他回心转意。 不过眼下看来,怕是没有希望了。 「穆王不会成事的,我也不会让他成的。」赵世卿凛然道。 戚丞摇头叹息。「世子爷啊,你为何会来西南你还不清楚吗?这不是巢巩,不是穆王,是皇帝给你设的圈套,即便如此,你还要为他效力?」 「我不是为他。」赵世卿郑重道,「你知道我为的是谁。」 戚丞当然知道,赵世卿同昌平侯一般,他们为的是这个天下,但不是皇权下的天下,而是黎民苍生的天下。 亦如当初前朝余孽在做困兽之斗时,想要玉石俱焚,毁掉福建给他们陪葬。 朝廷的目的是不惜一切只要他们被一网打尽,玉石俱焚,是最轻而易的剿灭办法,可是赵世卿宁可亲自上阵,花了三月的时间才平息叛乱。如此殚精竭虑,劳筋苦骨的目不是别的,正是想要保全百姓。 若非如此,只怕戚丞的亲人早就在那场叛乱中灰飞烟灭了。这也是戚丞归顺后,能够死心塌地跟在昌平侯麾下的原因。 思及此,戚丞心里那团火再次燃了起来,他心里有点躁,久违的豪气鼓动。他握紧了匕首加以克制,良久,那股子炙热才被他渐渐安奈。 「世子,您回吧。」戚丞淡定道,「我还是那话,您的恩,我记得;我的仇,也不会放弃。」 「好!」赵世卿毫无踟蹰,一口应下。「十日后,兵戎相见,我也不会再留情了。」 戚丞深吸了口气,伸手示意了个「请」。 见他送客,赵世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俞修竹心中不敢,左右瞧望,最后无奈叹息,只得跟着赵世卿去了。 「世子!」 然就在踏出门外的那刻,戚丞再次唤住了他。赵世卿回首,一闪烁之物朝他飞来,他扬手一接,正是戚丞方才手里的那把短匕首。 匕首不逾一尺,被戚丞握着刀柄还带着他的余温,真切地昭示了他方才的心境。 赵世卿疑惑地望着他。 「古有割席,今增宝刀,我二人情义已断,互不相欠。」戚丞冷目道。 赵世卿看着手中那把雕刻精致的刀,勾唇浅笑,毅然转头离开。 二人原路返回,随行的侍卫还在外面等他们。 俞修竹不甘,当初自己与戚丞情同手足,可今日他却如换了个人似的,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彻底。他理解他的伤痛,自己也曾经历了不公,也恨这个世道,但自己不会恩将仇报,背叛昌平侯。 俞修竹看着赵世卿手里的那把刀,愤愤道:「一把刀就想解决一切?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老侯爷如何待他的,他竟然帮他们陷害老侯爷!如今老侯爷被他们害得下落不明,只怕凶多吉少,真替老侯爷不值!」 「祖父没死。」赵世卿突然道了句,他盯着手里的那把刀的眼神突然上挑,镇定道,「我知道他在哪了……」 英国公世子阵亡的消息传至京都,满城哗然,朝廷错愕不已。这个被称为战神的人竟然真的死了,大家不能接受。 他这一走,复套大计必然受挫,朝堂上下惶惶不安。 英国公府世子离世,昌平侯下落不明,掌握国家边防的两大势力出现崩塌之势,于是更多的权利控制在了晋国公的手中。 京城不安,而昌平侯府也整日处于阴霾之中,尤其是眼看英国公府披白挂丧,沈氏和容画皆是心悸难平,直到一月将尽,西南对阵,侯府总于接到赵世卿的平安信了。 全府的心不由得落了下来,然而更加惊喜的是,信中提到,老侯爷已经寻到,不日便会送回京城。 这可是大喜。 老侯爷总于找到了,而且还活着,只要他在那么侯府就倒不了! 事情果然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沈氏兴奋之下去拜佛还愿,直道要给般若寺添香火,加盖一座珈蓝殿。 自打赵世卿离开,容画也许久没这么轻松过了,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赵世卿心里提到了侯爷,提到了侯府,提到了沈氏,可独独一句没有提到她。 她能理解,毕竟以赵世卿的性格,千里家书,不会过多着墨儿女情长,可是……问一句都不行么? 沈氏看出了儿媳的心思,于是在回信的时候嘱咐她另书一纸,附在家书后。 容画想想,摇了摇头,唯道了句:「他安就好……」 算着日子,二月初五,老侯爷该回来了。这几日举家兴奋,日日盼着他的到来。容画虽未正式拜过这位祖父,但是小时候来侯府还是见过一次的。 十岁那年,她和母亲来看姨母,二夫人让赵世骞带她去花园玩,她想要吃树上的樱桃,赵世骞无奈便抱起她去摘,可好巧不巧地正好碰见了路过的老侯爷。 她记得当时的他威严肃穆,垂眸瞥着她眼,目光冷清却略带品味地在她身上扫视,最后却只是对着孙儿警告了句:「不可玩物丧志。」接着,便大步凛然地走了。 容画明白了,他一定觉得是自己拉着赵世骞出来玩,误他学业的。 因这没能给他留个好印象,思及此,容画还是不由得紧张。于是这些日子她不停地向沈氏询问老侯爷的脾气喜好,还在房里反复练习见面时的礼仪和该说的话,生怕他见到自己会心生嫌恶。 是日,她不知道从哪翻出一本兵书来,坐在次间的榻上,认真得倒像个即将要参加春闱的举子。 青溪一进门就噗地笑了,打趣道:「怎地?小姐这是要上战场吗?」 v第60章[02.12] 容画没瞧了,哼了哼。「有何不可,我若是男儿,也要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哟,您以前可是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青溪笑道。 容画愣住,接着睨了她一眼,继续看书。 跟她一起长大,青溪很少见她这般认真,看来小姐的确很紧张面对老侯爷啊。往日那个只在乎世子爷的人,竟然也开始在乎他身边的家人了…… 容画正看着,忽听庭院里声音嘈杂,是倪元来了。 几个小婢嬷嬷正围在门口和倪元说着什么,丫鬟璇儿慌忙跑了来,喊声道:「夫人,夫人,老侯爷要进城了!」 真的回来了?容画怔住,赶紧整理了衣着准备去东院,可刚出了渊渟院二门,一见倪元那张哭丧着的脸,她心咯噔一声,顿时沉了。 果不其然,到了前院看见同样愁容急迫的沈氏,她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怎么办,怎么办?二弟你快想想办法,赶紧迎侯爷进城啊!不然再耽误下去,他伤病复发,性命难保啊!」沈氏对着二爷焦灼道。 二爷连连叹声。 容画不明所以,插不上话,于是走到二夫人身边低声询问,这才知道。原来老侯爷昨晚上就已经到了宛平,可凌晨到达南城门时,却被护卫军拦下,不许他入城。 老侯爷在西南战场负伤,再加之一路颠簸,亟待就医,若是再拖,只怕危及性命啊。 「那为何不让他入城?」容画问。 二爷哼声。「还不是巢巩那老贼!父亲是战场失利被俘,如今安然回来,巢巩便以此做文章,道其中自有蹊跷,诬父亲是投敌背叛,以叛国之罪不许他入城。」 「昌平侯的忠贞还用得着怀疑吗?」一向从容沉静的容画激动道,「若是叛国,何必还要回来?再者,就算是叛国,那也的先入城,待皇帝定罪吧,凭什么就给拦在了城外!」 「哼!巢巩那老贼,他就是想拖死父亲!」二爷大声喝出,一个「死」字,说得大家是心惊肉颤。 「那……那皇帝地意思呢?」 「世子一离城,所有反巢巩之人都被他逐一控制住了,连汤应昀汤大人如今也被囚都察院,朝廷之上,能为我昌平侯府说句话的人,已经没有了,即便有,也不过是同我一般,人言甚微啊。如今朝廷,由巢巩把持,自然是他说什么,皇帝就信什么了。」 明明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么,怎么偏偏就出了这些!这起起落落,让沈氏的心承受不来,她眼眶一红,眼泪便留不住了。 容画见此赶紧上前安抚,问道:「既然他不能进来,那我们不能出去吗?不能请个大夫吗?」 「祖父被囚禁起来了!」大堂里,刚刚跑进来的赵世骞道了句,他急得满头是汗,顾不得擦拭,赶紧道,「我方才去城外了,别说侯府的人,就是朝廷官员,若想见祖父也得获皇帝和内阁的批文,根本进不去。我刚刚碰到姐夫了,他正在城外和护卫对峙,巢巩居然说动皇帝,派了五军营的人去镇守。」 「他这是想逼死侯爷啊!」沈氏忍不住喊了声。 二爷冷哼一声。「何止是逼死父亲,一旦父亲罪名落下,昌平侯府一个都逃不了。」 话一出口,众人皆骇,沈氏彻底傻眼了。 容画上前安抚。「母亲别急,一定还有办法的。」 「还能有什么办法!是内阁能管,还是英国公府能管?这朝廷上下都是巢巩的人,沆瀣一气,侯府真的完了……」 沈氏突然嚎啕,她这一嚎,大伙都跟着愣了,叹息的叹息,沉默的沉默,直待沈氏嚎够了,她抹了把泪,突然神情一转道:「就是真的完了,也不能认输!」说罢,她唤了声董嬷嬷。「回东院,更衣。」 「大夫人,您这是……」董嬷嬷诧异。 沈氏忍泪,沉着道:「回沈府,找父兄。就算踏破了鞋,也要把老侯爷救出来。」 人低落到极致便没什么可惧怕的了,容画突然被沈氏点燃,她看了看二夫人,又看了看赵世卿,也跟走了。 沈氏说得对,踏破了铁鞋也要把老侯爷救出来。可她认识的,只有一个,就是嫂嫂的娘家父亲,翰林院大学士叶元懋。 叶元懋常入宫给皇帝讲经,许他能在皇帝面前为昌平侯府说几句话。 然而到了叶府她才知,事情真的想得简单了。 叶元懋卧病在床,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他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日前在皇帝面前为昌平侯进言,触了逆鳞,皇帝罚他在太极殿前跪两个时辰。 春寒料峭,冷风砭骨,他一把岁数了,才过了一个时辰便晕倒,接着得了风寒,高烧不退。 如是,容画除了感激还能说什么,她代昌平侯府跪拜,谢过叶大学士便离开了。 在叶府门口候着的倪元,一见神情沮丧的世子夫人走出来,就知道这事没成。 其实他心里明镜呢,朝堂那些事常听世子爷说,他也了解不少,救老侯爷哪就那么简单。不过他还是想起一个人。 倪元跟上去,悄声道:「世子夫人,也许有个人能救侯爷。」 容画愕然,问:「谁?」 「靖王。」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吾妻镇宅》卷一 作者:初醒 02、《吾妻镇宅》卷二 作者:初醒 03、《吾妻镇宅》卷三 作者:初醒 04、《吾妻镇宅》卷四 作者:初醒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