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神与殇》 第01章 【楔子 落尘】 白食客,吃东西不给钱,她见多了。 但吃东西不给钱,面摊老板追出来索讨,那人,竟朝老板伸来的手上,轻轻一握。 边握,边浅笑,一副「初次见面,您好您好」的有礼貌样,她仔仔细细想了一轮,还真没看过。 面摊老板呆了呆,被如此真诚笑靥迷惑,瞧得眼睛发直,一时忘了眨。 加上那人声嗓低浅,清泠若水,沁凉舒心,直夸汤面滋味扱好,老板除了咧嘴傻笑,压根忘了讨面钱一事。 直至人家翩然旋身再走,雪色衣摆飘飘若朝云,拉开好一段距离,老板才猛然回神,啐声骂了声娘的,又追赶上去—— 莫怪面摊老板失常,换成是她,那人如此雅致一笑,暖胜春风、美若仙景,一边扫光她货匣里所有什货,她也都随便他搜括了吧。 「你还没给钱呐!长得人模人样、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倾国倾城,居然好意思白吃白喝?!」面摊老板喝声响亮,中气十足,引来街坊群众观望。 究竟是骂人还夸人呐?她失笑地想。 而老板口中,人模人样、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倾国倾城的那一位白食客,确实如同字面上意思。 人模人样,这世上,人生父母养,谁不是长得人模人样? 可偏偏那人,模样更细致、更不染尘埃、更脱俗、更无垢、更……好吧,后头那串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倾国倾城,确实适宜,继续借来用用。 「钱?」 这困惑的神情,实在太到位了,漂亮无比的眉峰微扬,似乎对老板口中此字,完全不解。 她在心中,替他喝了声采。 白食客就该学学他这表情,忒无辜!忒单纯!忒天真! 面摊老板啐声,目光质疑:「你别说你连钱是啥东西都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方才,不是你让我吃面的吗?」白食客继续一脸无辜。 面摊老板被反问得懵了,定过神后,赶快驳斥: 「我、我是招呼你进来吃面没错,但吃面要付钱呀!我又不是布施赈济!」 沿街揽客,惯常都会来上一句「公子,吃面吗?里边请坐!」,这几个字,并不代表免费招待! 「这……」白食客再怔。 就连怔然,也怔然得赏心悦目,旁人难及的俊逸好看。 「别以为区区面钱没多少,装傻就想含糊过去,你们这种人的心思,我老乌看透透了!没钱就跟我上官府!」 老板探手而来,揪向白食客衣袖,不容他逃。 见面摊老板动作粗鲁,拉扯着人不放,将那袭不染污瑕的雪色衣袖,绞得微微凌乱,而那人俊致的面庞,添上些些茫然。 更多的,是手足无措。 面对老板扯拽行径,不知如何应对。 偏偏满街人群只看热闹,无人伸出援手,一时景况僵持。 那茫然,恍惚化为另一张纯真面庞,无辜可怜,教她胸口一窒。 本无她之事,她该与街上其余人一样,默默看着面摊老板将白食客扭送官府,结束闹剧。 这世道,多管闲事多烦恼,出头鸟总是挨棒打,不若冷眼旁观,来得省心省事。 偏偏她弟弟亦曾遇上类似事件,不是故意不付帐,而是不懂得该要付,却遭人一顿好打,她事后看着弟弟脸上的伤,心疼极了,气恼想着,那时若有人站出来,替她弟弟解释几句,兴许小小年纪的他,就不用白挨皮肉痛了。 此回景况,与她记忆中的往昔旧事,交叠重现,导致她一时没忍住,出了声: 「乌叔叔,一丁点芝麻小事儿,犯不着闹大,面钱多少,我替他付啦!」 两人同时望来,见一名背着大货匣的姑娘跑近。 货匣打造为半镂空,里头挂满流苏坠、铜铃串、耳坠子,玎玎揺曳,发出阵阵清脆,系在货匣旁的各式女用手绢,正轻软飘逸,色彩鲜妍。 「尹娃,你要替这家伙付面钱,不成!乌叔不许你胡乱浪费辛苦钱!」 面摊老板口中的「尹娃」,确实姓尹,然那个「娃」字,不过是自小相熟的左邻右舍,喊惯了的乳名。 她是在街市长大的孩子,自打包尿巾的年纪开始,便跟随卖什货的爹亲,一块上街做生意。 整条街上的摊贩、店铺,哪处不是她的嬉戏场所,玩捉迷藏、玩官兵抓强盗、玩办家家酒…… 自然那些卖菜婆婆、卖猪肉叔叔、卖豆腐姊姊,全当她是自家孩子,疼着惯着,有好吃好玩的,从不吝于送她一份。 尤其她爹娘过世后,她继承父业,担起叫卖什货工作,街市里的老邻居们,谁不多怜惜她一些。 正因为怜惜她,哪肯见她为一名来路不明的白食客,掏出辛勤赚来的微薄收入。 尹娃挠挠鼻,惯常在发笑前的一个小动作,道: 「我瞧他,有些像我家那个傻弟弟嘛,只是一碗面钱,没问题的,我刚刚卖掉三盒水粉呢。」 她边说,边从怀里小布囊数出几枚铜钱,递给面摊老板。 面摊老板哪里肯收,又听她提及「傻弟弟」,大男人也红了眼眶,鼻头发酸。 尹家最小的儿子,是傻的,十二、三岁了,行径仍像个奶娃娃。 虽傻,却单纯无优,逢人便笑,与尹娃相依为命,半年前,竟被一辆疾驰于街的马车撞死,教人好生惋惜。 至于她说,白食客有些像她傻弟弟,长相嘛,倒是全无相似之处,就是偶尔面上流露的茫然,勉勉强强构得着边,也莫怪她瞧见了心疼。 「乌叔不收!你自个儿留着,去买些漂亮衣裳!」面摊老板阻止她掏钱动作,恶狠狠瞪向白食客,哼声:「臭小子,今天算便宜你了!下回再敢来白吃白喝,我定把你扭送官府严办!」 第02章 「乌叔,这盒水粉拿回去送乌婶婶。」尹娃硬塞了粉盒到他布衫兜里,不让他吃亏,大伙都是挣口饭吃,个中辛苦,她很是明白。 面摊老板推拒道:「就说了不用,这能卖钱的东西,你留着卖——」 「偶尔该送些水粉,讨讨老婆欢心嘛,说不准,能再多添个小乌崽呀!」她咭咭笑。 面摊老板脸一红,啐她:「乌叔都几岁了?!还添崽哩!没个正经!」 她被啐得不痛不痒,咧笑,露出雪白贝齿,模样慧黠讨喜,谁舍得同她计较。 又推拒了几回,面摊老板拗不过她,收下水粉才走。 她脸上犹挂笑容,转而面向白食客,仍是笑,却非方才与面摊老板撒娇的那种笑,添加了一些些精明与世故,开门见山直接问: 「你是真没钱,还是装的?」若是后头,不得不夸他高竿,演技真好。 因两人身形差异,他微微俯首,望向矮他许多的娇小姑娘。 「我并不知钱是何物。」他口吻诚恳。 「……」她默了默,将白食客自头到脚打量一遍。 这男人,看上去,不像个乞丐。 一身白裳,纤尘不染,料子更非粗布劣品,丝光隐隐流溢,非绸即丝,乃上品中的上上品。 而比衣裳更柔滑、更细腻的,是他一头极长墨发,未束未绑,任其铺摊身上,清风中微扬。 她从未看过,有人能将头发蓄留得如此之长、长得如此乌黑,半丝毛燥凌乱也无。 日芒洒落的光,薄薄金煌,镶嵌每一寸乌发间,映照出激激耀泽。 像一匹最高价的墨色丝绸,披散他周身,墨中带金,一丝一缕,皆美。 要想养出这等发质,日常须耗费多少发泥涂抹、保护? 发泥可不便宜,富家公子小姐才有本钱这么玩。 他却说,不知钱为何物, 要嘛,便是个双手不沾铜臭的纨绔,一出门,小厮家仆负责尾随身后,替他撒钱付帐,收拾善后,他自然不知钱长啥模样。 要嘛,他当真也是个傻的。 她掏出几枚旧铜钱,在他眼前晃晃,试探问:「真没见过?」还是白食客平日只见惯金银锭子、钱庄票券,对这种寒酸零头不大熟。 白食客轻轻摇头,墨发随之摇曳,发泽炫目:「真没见过。用这个,便能换取吃食?」 「不止,还能买衣买鞋买奴仆,坐车坐船住旅店。」用途可大了。 「如何取得?」他略显恍悟,又问,客气有礼。 「通常不叫『取』,应该称之为『赚』,这小玩意儿,得用赚的。」她回道。 先前假设的「纨绔」,直接划掉,他面上的表情,着实不吻合。 但傻嘛……似乎也不太像,短短对谈之间,不难感觉他只是不解,而非愣呆。 那样的不解,仿佛他初来乍到,对这儿,并不熟稔。 她思绪转一圈,有所理解,压低嗓,微微倾向他,说起悄悄话: 「该不会……你也是穿的吧?」她挑眉,神神秘秘道。 「穿的?」他一对长得极好的眉,浓淡合宜,也随其轻挑。 「从某个奇异世界穿越过来的呀!南七巷书铺小媳妇死而复生,醒来直哭嚷着『我穿了!』,大伙以为她疯掉了,不过我与她谈过,她的症状不似发疯,倒像……换了个人。」 书铺小媳妇本是她的忠实老客户,胭脂水粉及佩饰簪子全找她买,勉强算颇有交情,言谈之中,死而复生的小媳妇完全不认得她,仿佛陌路人一般,可对答如流,不似疯癫那般颠三倒四、毫无章法。 在她锲而不舍下,约莫第十次上门拜访谈话,书铺小媳妇才逐渐放下心防,说了更多。 书铺小媳妇所言,太过光怪陆离,她听了咋舌,却不得不相信,因为书铺小媳妇的眼神,没有半丝作假,而且那般稀奇古怪的世界,若非亲身经历,谁能随口杜撰得如此活灵活现, 有书铺小媳妇为先例,再遇上另一个「穿的」,她也不会更震惊了。 他默然许久,似在忖度自身情况,是否亦能称之为「穿的」。 虚境深处,难以抵达的离世隐林。 焚仙水重重复隔其上,水清无色,却能侵骨蚀肉,任凭是仙胎或魔骨,全无例外。 在无水湖底,他穿过焚仙水而来,才入的这处凡世,算算应该合乎她口中情况。 于是,以一记缓慢颔首回应,算是默认。 「哇,这镇里,同时出现两个穿的,真巧!你来多久了?看你这模样,应该刚到吧?」 「嗯。」确实刚到,约莫几日而已。 「难怪你一脸懵,别担心,既来之则安之,书铺小媳妇现在不也过得顺风顺水,人呀,无论遇见何种逆境,面对它、迎战它、打败它,最后哈哈大笑地收拾它!」 这番话,说来轻巧,道理也一般般,安慰意义胜过实质意义,却似乎颇令他受教。 他回以浅笑,正欲谢她开导,她话仍未尽,又抢白道: 「可是不管人到了哪儿,没钱万万不能,啥事都做不成,眼下有个不亏本的生意,让你轻松小赚一笔,你要不要听听?」 「请说。」 她面露垂涎,望向他一头乌溜长发,受绚丽光泽吸引,在她眼中,自动转化成无数银两。 她毕竟是商人,向来务实,哪儿有赚钱机会,一嗅便知。 「你这头长发,蓄了数年吧?美是极美,不过这长度,不碍事吗?男人蓄发过腿,我真没见过,况且还如你这般,拖曳在地,平日走动,若踩着了,啧啧,头皮都给掀了,想想真疼,不如……你卖给我,我取了做发鬄(假发),富家夫人们流行梳宝髻,发鬄很受青睐,你发丝又特别滑顺、柔亮,做出来的成品,一定抢手……」 第03章 她边盘算,边伸手去抚摸,哪管男女之防,只当在摸一件商品。 本只准备试探品质,却腻上那股丝滑触感,宛若流连于精致丝绸之中。 原本脑子里还在想——此等少见好东西,卖再高的价钱,也不怕滞销。 不过,发鬄比那些富家夫人小姐的真发更美,倒也罕见…… 到底是用何物养出这等丰感,若有秘方,又是另一种大卖好物呀…… 这发丝,与他真真相衬,剪了,有些可惜呀。 真美,发如其人呐…… 一摸再摸,边摸边想,越想,越偏离了生意经。 她猛一回神,惊觉自己捧了人家满掌的乌墨发丝,拇指正忘情梳弄着。 她忙收手,由他发瀑间抽离,又觉自己反应太古怪、太刻意,便作势去取腰间缠挂的小算盘,飞快拨弄起来,假意忙碌: 「呃,你卖不卖,还是你介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等豪语,没穷过的人才能喊得响亮,真穷到没钱时,一把头发换两碗饭,谁不肯?否则富夫人小姐用的发鬄从哪来?我能给你一个不错的收购价格呀,你考虑考虑……」算盘珠子啪啪作响,实则根本胡乱拨打,仍沉溺方才的发丝触感里,尚未完全回神。 他发上淡淡的沁凉滑顺,犹淡淡停驻指间…… 「头发竟也能换钱,可以,它对我并无用处,你要多长,直接铰去。」至于她那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于他,毫无干系。 瞧他说得没有半点不舍,她这旁观者,都替他惋惜。 「对你并无用处?那你何必留长?还保养得如此好?」寻常人自然也蓄发,但每隔半年,便会稍事修整,维持一定长度,起码不造成生活上不便。 他想了一会儿,诚实答:「摆着不管,它便变得如此之长。」 ……摆着不管? 要蓄出这种长度,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能数年「摆着不管」,这男人到底是哪儿「穿」来的? 「我替你剪至腰下六七寸,剪多了也可惜,你觉得呢?」 「好。」 「不过我身上钱不够,只能先付你一笔订金,等我卖掉发鬄,尾款我再给你。」 「好。」 「我用这么多跟你买……」 她递上算盘,盘面上,是她愿意付的收购价,不过忘了扣除面钱,她又拨回一颗珠子。 在商言商,刚刚愿意替他付面钱,是因为他身无分文,现在他有了进帐,她当然不跟他客气,她赚的每分钱也都不容易呐。 「好。」 她睨他一眼,道: 「你也太好商量,都没个不字?」她说什么,他全数应好,乖巧模样倒颇可爱。 她本以为他会同她讨价还价,她还备妥一番厮杀砍价的应对之词哩,哪知根本派不上用场。 他看上去只年长她几岁,涉世未深,很容易被拐呐。 「我应该说不吗?」他反问,模样是真心求解。 「没。你好商量,我也省事。」她由货匣里找出一把剪子,招呼他往巷尾石阶一坐。 他果真听话,任她取来发带,将长发绑成一束,再咔喳俐落剪下。 随长发铰落大半,沉重感亦消减许多,他只觉轻快舒适,不由浅浅吁了声笑。 她握了他半把落发,递到他面前,道: 「还挺有重量的,你拖着这么多发量,不嫌累呀?拿着,我替你修齐发尾,我弟弟的头发向来由我打理,技术差不到哪儿去。」商人从不怕羞,自卖自夸、自吹自擂不过是吃饭本领之一。 呀,她刚刚拨算盘珠子时,应该再将剪发这手艺工钱,追加上去,罢了,便宜他一回。 替他修发尾时,闲话家常聊着,问了他「穿」过来之前,居住之处有哪些新奇玩意儿, 书铺小媳妇说得可精采了,会飞天载人的「鸡」、会有人演戏说话的「铁柜」、一打开就能拿到冰凉饮品的「箱」……个个都教她无比好奇。 但显然,他不怎么善聊,只说他来的那处,放眼望去,除了树,就是树,还是树。 听起来,完全荒郊野外嘛。 明明他看起来也不像野人或村夫,倒有几分世外隐士的味儿——那种极度远离凡俗,不染红尘,不知今朝何夕、谁人主政的避世之流。 既然这话题聊不开,她索性改聊其他,却不料……他不只难聊,还忒忒忒难聊! 不光一问三不知,遇上她的提问,他反过来问她某些词汇是何意思,她只能耐心解释,而她的解释中,又出现他不懂之词,他再度诚恳请教—— 搞到后来,她都觉得自己像个老夫子,教导毛崽子何谓知乎者也。 老夫子授课还有钱赚,她划不来,太划不来了,立马决定结束闲聊时光,只提正事。 「我天天在这条街上卖什货,你要找我不难,若没看见我,随口问问周遭摆摊人『尹娃在哪?』,他们便会替你指路,我们相约五天后再见,我付清卖发尾款,可好?」 「好。」 「问你白问了,你也不会有第二个答案。」所谓的剪发手艺,不过是将参差不齐的部分,剪得不那么参差不齐而已。 不过他发间明耀光泽,补满所有不足。 「你叫尹娃?」 「不,那是我的小名儿,熟识我的人都这么唤我。」 修完发,她很顺手替他梳盘简髻,取了条白发带系上,打量他好半晌,满意直点头。 第04章 「这发带真合适你,与你衣裳也相衬……我从尾款里扣五文钱卖你,如何?」 商人,无时无刻,都想着如何逼你掏钱! 第一章 涟漪 尹娃,姓尹,闺名儿「离殇」。 以殇字入名,全因她前有两名兄长,皆于稚龄夭折,爹娘怕留不住这第三个孩子,才会冀望老天爷慈悲,让她远离夭残。 也不知是此名生效,抑或老天同情她爹娘连失二子,她自小到大扱为好荞,生病次数屈指可数,果真避开早夭噩运,这让她爹娘欢欣无比,再来的下一个孩子,取名「离愁」,盼孩子一世无忧无愁。 离愁,确实是远离愁绪,她弟弟打从出生,便不知愁苦为何物,在他单纯世界中,永远长不大。 可惜愁是离了,却和两名哥哥一样,没能熬过十三岁,若她爹娘早知,定会怨叹,为何不取个「离殁」或「离亡」之类的名…… 今日,尹娃心情忒好,背起半人高的货匣,也不觉沉重。 原因无他,那把长发制成发鬄发髻,卖出的价钱,相当不错。 不,根本是卖了忒好呀! 三方富夫人争相抢要,各自喊价,砸钱毫不手软,听见价钱五两十两二十两往上攀升,尹娃面上佯装为难,内心雀跃早已飞上天。 钱袋满满沉沉,阻止不了她步履轻快,踩在街道上,都能踩出一首曲儿。 淡紫色齐胸襦,与周遭素雅藤花相仿,小袖长裙,为图行动方便,裁得稍短些,她与那些夫人小姐命不相同,没有「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的雅致,肘上挂了条粉色软帛,随步履行进间飘摇摆动,无关风情,只为能成功销售这一项商品。 就连双丫髻间缠绑的细丝彩,也是吸引顾客的一种手法。 伴随手中博浪鼓声,咚咚咚咚,取代吆喝揽客。 闻鼓声到,便知什货人来了。 她一出现,许多孩子忙围上来,讨着要吃糖。 她贩售什货种类繁多,举凡女子惯用的胭脂水粉、簪子发钗、针线绣样,儿童最喜爱的童玩、零嘴瓜子,甚至客人托她寻书买物,她统统来者不拒众。 深谙生意之道,偷鸡也要蚀把米,她每回都会准备一罐糖饴,里头盛满糖球,澄澈金黄。 糖球里,撒有碾磨细碎的酸梅粉,滋味酸甜,每颗糖中央,摆入一朵新鲜桂花,好看又好吃。 小小一颗,不及成人指甲大,孩子含着也不怕噎到,分送给围过来的小家伙们。 孩子吃了别人家的糖,爹娘过来拎崽子时,不免瞄货匣一眼。 这一眼,正是她做生意的绝佳好机会。 糖,是她亲手熬煮,费不了多少工夫,但向来效果不错。 卖掉五绺绣线、两个童鼓、一对耳勾,尹娃正乐呵着,忽闻前方炸开一声雷吼—— 「身上钱不够,还敢进金玉满堂楼大吃大喝?!」 很熟悉的声嗓,无辜道:「钱我有……」 尹娃毋须凑前去看,几乎立马弄懂是啥情况。 「两三文就想吃一桌?!光一道酿笋都付不起!你还点了酒掇蛎!酥骨鱼!三鲜粉!青虹辣羹!十景素烩!」雷吼声,继续轰隆隆,响彻长街。 「每一道,都是你问我要不要。」很熟悉的声嗓,继续无辜。 嗯,她懂,忒懂。 伙计定是这般热情招呼—— 客官,要不要来份酒掇蛎,我们楼里的蛎,又肥又大又鲜美。 好。 那客官,小的再推荐你一道酥骨鱼,顾名思义,连骨头都香酥可口,也给您来一份。 好。 三鲜粉可是我们楼里招牌,客官不吃可惜了,要不要尝尝? 好。 还有青虾辣羹、十景素烩,客官定也会合口味,各来一份。 好。 每一个「好」字,代表撒掉多少铜钱,她清楚、她明白,但某人一定不清楚、不明白…… 三日! 距离她亲手将头款装进钱袋,递给他,到此时此刻,也才三日!他便花到只剩两三文?! 那一袋分量,够她省吃俭用,过活大半个月! 「狡辩无用!跟我上官府去!」 又是这套戏码,又是同一个白食客。 这回倒是换了店家,从小面摊晋升到「金玉满堂」这等大饭楼呢,呵呵。 有那么一瞬间,她动过念,要不要索性转身,拐进另条小巷,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什么也没听着,任他被扭送官府,吃吃几天牢饭,长长教训…… 金玉满堂楼呐!她都还没胆子踏进去过!谁给他的勇气?!成日在戏台上唱着「爱乎,真勇气也」的梁氏女伶人吗?! 尹娃正准备付诸行动—— 「呀,尹娃!」很熟悉的声嗓,悦乐地唤出她的小名儿,颇有「他乡遇故知」的开怀热络。 说不定,她真的是他「穿」到此处,唯——个认识、喊得出名字的故知。 第05章 好比一只破壳雏鸟,对第一眼所见之人,全心依赖,满腔信任,毫无怀疑。 「尹娃!」这次的呼唤,添上一些些求援味道,可怜兮兮,讨着要她快些过来解围,他扛不住了。 尹娃抹把脸,最后,迈步上前,解钱囊,掏银两,把人救下。 当然,用的是预计付给他的尾款,哼哼,想花她的血汗钱,门儿都没有。 金玉满室楼之危,结清了事,倒是她尹娃之恼火,正熊熊燃烧。 「我不是给了你一笔头款,按理来说,不该那么快散尽呀?」她勾勾指,要他递来钱袋,解开系绳检査,不会是袋底破洞,银两往外头掉了吧? 左翻看,右摸索,袋虽不是名贵好布料,但坚实耐用,拿来关蚂蚁不成问题,没道理银两铜钱无故消失呀! 「你怎么花的?」恕她直言求教。 能在三日内,把这一袋铿锵作响的东西用完,也是个本事。 以为会听见「拿去付宅子订金」之类的堂皇理由,岂知—— 「吃饭用掉了。」他答。 「你一日三餐,都在金玉满堂楼吃?!」谁准许他如此散财?! 「没,没在同一处吃,看见了想吃的才吃,吃过面、吃过饼、吃过糕、吃过糍团、吃过包子、吃过糯米鸭……」 打断他扳指细数饮食品项,她没兴趣知道,她抢着说: 「那些全是便宜货!花得了一袋钱?!」 「我不知道那些要多少,我都是直接递出钱袋,让老板自个儿取。」 尹娃脑门一声轰隆。 这、这、这简直是太相信人性了有没有! 遇上诚实的老板,当然只取足数。 反之,遇上老板心眼坏,见他好欺好拐,多摸走几枚铜钱,他也不知晓。 再大包的钱袋,如此挥霍,哪逃得过干瘪命运?! 他该庆幸自己不是她弟弟,否则骂他一顿都客气了! 「还有,路边有人跟我讨,我学着旁人朝他碗里放一枚,他说不够,至少要丢十枚。」他犹不知自己犯错,唇畔有笑,诚实道。 就连乞丐,都知道要诓他! 他就是一脸温和无害好欺负的相貌呀! 尹娃几乎已能预见,尾款交付到他手中,下场能是什么。 她伸手按按眉心,一脸「你究竟是打哪个鬼地方穿过来……」的神情。 书铺小媳妇没他这么单蠢! 她大可将尾款丢给他,银货两讫,互不相欠,其余死活,全与她无关。 但身为他唯——个喊得出名儿的故友(只认识区区三日),她一点都不想在几日之后,又被他大街喊着「尹娃救我」,然后掏出自己的血汗钱,去付他的白吃白喝、散金如土! 深吸口气,沉默到自觉火气渐消,开口说话也能持平冷静,她才吐声道: 「卖发的钱呢,我已经拿到,今日给你也没问题,不过你这右手进、左手出的本领,着实太强大,你花了不心痛,我瞧了可是疼到想满地打滚,这样吧……钱由我保管,我同乌叔及薛婶、李伯、陈叔都打声招呼,日后你去他们那儿吃饭,请他们记个帐,我每日再去结清,你说呢?」 乌叔是卖饭面的,薛婶是肉粥摊,李伯家包子远近驰名,陈叔的烙饼扎实有饱足感,各种食物她都替他考量到了,不会逼他天天吃同一样。 她是不想蹚浑水呀!但她更不想日后等他捅出更大娄子,再来连累她! 「好。」 又是这回答。她低叹:「你真该学学,何时得回答『不好』。」 例如,有人想推荐他吃一道数十两的高贵食物。 再例如,行经青楼,被龟爷硬拉进去光顾时。 叹完气,才记起一个早该问他的事儿,她道: 「呀,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去向众叔叔婶姊央托赊帐时,也须留个姓名。 冤有头,债有主,她才不要在帐本上留下自己的业障。 他倒是一副被问懵的脸。 不是有口难言的欲盖弥彰,不是企图想隐瞒的心虚神色,而是真的懵。 她微诧:「不会你没名没姓吧?穿过来时,失忆了?」 他静默着,揺了摇头,也不知是回答她哪一个提问。 「家人朋友唤你,总有个称呼吧?难不成他们全叫你『喂』?」 叫他「喂」? 准敢? 在那一个……遇见他,等同于死亡降临,毫无一线生机的屠灭炼狱。 他所护的,惧他。 他所屠的,畏他。 别说是喊他,他足下睥睨望去,雪白衣袂飘飘,剑尖血珠坠跌,每张面容,皆是恐惧,屏息无声。 杀无赦。 第06章 这三字,是他脑海中,最常出现、唯一仅存的命令,更是他的所有。 他在这世间的存在,只为了,完成它。 一时之间,他想不到其余字眼。 「……无赦。」他抬眸,凝觑她的同时,启唇,轻道。 「无色?」 「他们叫我无赦。」虽非名,却真真实实是每一回需要他上阵时,回荡于耳畔之声,铿铿响亮。 「无色无味的无色,还是你姓吴名色?」 「杀无赦的无赦。」他墨睫略垂,说得更轻些。 「……你爹娘忒狂,给你取这名字,但与你……不大相配。」她倒认为,他这副好模样,应该有个「无瑕」、「无尘」、「无垢」这一类的名儿,更合适他些。 然而,相配与否,是另一回事,人家叫无赦,你也不能凭自个儿喜好,便替人改名。 正如她叫「离殇」,殇这个字,并非喜字,放入名中,总有些不妥,但爹娘本意用心良苦。 他爹娘为他取这名,兴许,笔画就是合了他八字嘛。 「相不相配,我胡乱说说罢了,我也有个不大配我的名宇,难怪你不怎么想说,我懂我懂。」她善解人意道: 「你若不喜欢这名字,我便不叫,你再另取个昵称也行,我倒不觉得难听呀。」 「你不觉得难听,便这么叫吧,我自己并无好恶。」 「你家若姓沙,你就真的叫沙无赦了耶,哈哈。」沙无赦、杀无赦,念起来一模模一样样。 她开起同音异字的玩笑,纯属戏谑,却见他一脸诧异,神情明白好懂,她蒙中了。 「你真姓沙呀?」 也非姓氐,他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傻笑带过。 「你爹娘要嘛是江湖中人,取名意在吓唬人,要嘛……武侠奇文读太多。」她揉着鼻咕哝。 弯低身,朝货匣里摸出旧本子,那是她专门用来记下客人诸多要求的册子,翻至一处空白,取笔蘸罢,迅速书写几行字。 「你摆在我这儿的数目,我记下来了,每次替你结完一日饭钱,我们各自在上头摁手印,帐目才一清二楚,你身上也得携些零花,想喝些凉茶、吃些糕饼,便能自己拿主意。」 攸关金钱,她颇为仔细,不想日后落人口舌。 事后想想,真觉得自己何苦,她与他,八竿子打不看亲戚关系,替他管钱,根本吃力不讨好。 偏偏被他眼光注视,那种……他只信赖她、他只认识她、他只有她的眼神,像只街边大狗求收养,她才会一错再错,越管越多。 也罢,既然要管,便多费唇舌,再教他几件事儿: 「金玉满堂楼,别随随便便踏进去,偶尔做了几笔大生意,再来祭祭五脏庙,平日就省一点……也不能任由伙计帮你点菜,别人问你好不好,你只会应好好好,是坏习惯,得改。」 「好。」他又本能应了,换来她一瞪。 可她一番谆谆教训,他若应了声不好,她恐怕是会瞪得更使劲吧? 「先带你去跟众叔姊打声招呼,知会他们一声,不然哪天你真的被押进牢里,罪名白吃白喝不给钱……」她一副小地头蛇模样,勾勾指,要他跟上。 「这个,我替你背。」抢在她将货匣扛上双肩之前,他拦阻她。 「很沉耶,我自己来就好,我早背习惯了——」她正要驳回,见他已单手拎起货匣,驮上右肩,仿佛它仅是一袋蓬松棉花。 她挑眉。看不出来他瘦归瘦,力气倒挺大的嘛。 有好几回,她背起货匣时,都还会被货匣压得跌倒,更曾为了这货匣闪到腰,一整日下来,背脊常是酸软到挺不直。 既然他想效劳,她也不坚持,乐得半日轻松,只负责摇鼓吆喝,顺道揽生意。 看着走在前头两步距离的身影,他薄美唇畔,不由得浅浅飞扬。 肩上的货匣,之于他,一点都不沉,比拟一根鸿羽尔尔,但她一个姑娘,双肩纤细单薄,真要扛着它四处跑,哪可能神力? 他甚至仅凭目测猜想,她还不及一个货匣重。 人类向来弱小,与蝼蚁无异,一指之力,便能轻易摁死,他总觉得,他们看起来没有半点韧性,即便时常扯着喉说话,不过虚张声势。 可她,小小的,娇娇的,教训起他的气势,却毫不逊色。 仿佛她那一掐便会碎的肩膀,能驮负起一方天地,不容谁来欺负。 「怎了?背不动?」尹娃回首,见他走得慢,落后好几步,她朝他咧开笑,既爽朗,又调侃,手中博浪鼓咚咚摇,像正代替她,发出悦耳笑声。 她那样一笑,教澄净湛蓝的天幕,似乎更明亮了些。 「背得动。」他随其微笑,跟上她轻快步伐。 这一路,遇见的人、遇见的事,说不定会让你产生欲望,也许是,心血来潮,想开一间『杀神豆腐铺』啦『杀神饭馆』啦,或是哪家店的西施惹你注意,你刚好找她历历情爱、尝尝七情六欲,一年找不到,你就找两年,两年找不到,你就找二十年,二十年找不到,活个两百年对你又非难事,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想怎么活下去的方法。 穷神小丫头说的没错。 这一路,遇见的人、遇见的事,对于他,皆是新奇无比。 形形色色,桩桩件件,未曾体悟。 这儿不及隐林清幽,甚至太过嘈杂,虽然尚无法断言,他喜欢与否,接下来还会遇上何人何事,竟也颇觉期待,随尹娃脚步而行,半丝不情愿也没有。 这凡间,确实有趣。 x 尹娃领着他,向摊商叔伯婶姨——打点介绍,日后他上门用餐,全记在帐上,她再过来结清。 一顿饭钱的最高上限,事先说得清清楚楚,不超支、也不亏待他。 第07章 乌叔闻言,大惊小怪说:「你要包养这小子?!是被美色迷惑了吗?」他与老尹多年酒友,不能不替老尹看好女儿,不许她做傻事! 「他吃穿用度,是靠自己赚来的钱,不是我养他。」尹娃所言不虚,至于收入是卖乌溜长发一事,尹娃略过不提,毕竟老人家旧观念根深柢固,总觉得为钱卖「毛」,不光彩、不孝顺、不上进。 尹娃既已开口,叔伯婶姨自然肯卖她面子,多多「照顾」这名小伙子。 但他们同时严正警告他,胆敢对尹娃心存遐思淫念,杀无赦!——乌叔还做了个刀子抹脖的凶狠动作,加以恫吓。 婶姨们倒乐观其成,不似鲁汉子啰嗦,觉得小伙子模样俊俏,乖乖替尹娃扛货匣,没半声抱怨,温驯站在她身后,随她叮嘱,不时颔首、微笑、应诺、道谢,哪像个坏东西。 在她们看来,两人忒登对呀!何须设防? 最好是不清不楚、胡搅瞎缠,缠出一段好姻缘,让街坊邻居早日喝上喜酒。 瞧,小伙子亦步亦趋,小鸭黏母鸭般依赖,景况是有些突兀逗趣,却又赏心悦目极了。 尹娃挥别众人,小伙子也学着挥手,背妥货匣,继续跟上。 中途,遇见熟客拦下拣货,他听话背过身,让尹娃打开匣子门,向客人推销。 客人挑绢子颇费时,难以抉择该买蝶飞幽兰款式,抑或是牡丹独艳款式。 推波助澜一向是尹娃强项,说合眼缘的款式可遇不可求,下回不见得能再有喜爱的,建议她两款都带,替换使用。 不知是否他太醒目招揺,妥妥人形幌子,招揽路人驻足,挑绢子的女客尚未作好决定,又有两名妇人走近,察看货匣里新鲜货色。 尹娃以五文卖给他的白发带,销量最好,每个客人瞧见他绾发轻束,发带飘逸,素净高雅,增添一股尔雅风姿,便忍不住入手同一款,幻想着自家男人若系上,能否也有如此效果。 一阵兵荒马乱,待送走最后一名客人,尹娃停下来喝水润喉,才发现他已默默跟着她,忙活了大半个时辰。 她将水袋递给他:「把货匣放下来,歇歇吧。」 拍拍自己旁侧位置,要他也坐,就在街边一处小角落,正好日头晒不着,相当荫凉。 他温驯照办,她要他坐,他便坐;她要他喝水,他便喝。 她记得货匣暗屉里,还藏了颗水煮蛋,是她替自个儿准备的小零食,方便午后肚子空空时,能稍稍填饥之用。 刚才生意火热,一忙起来,全然不觉饥饿,现在得了短暂空闲,倒真有些嘴馋。 她取出蛋,随手敲破蛋壳,开始慢慢剥壳。 蛋小小一颗,她一人吃都不够,偏他那般看着她……手中的蛋。 她无奈低叹,分一半给他,心里嘀咕:你刚吃掉一桌金玉满堂楼的好料,我中午才咬了两颗馒头,还得分蛋给你,天理何在?! 不过看在他替她多卖几条发带的分上,这半边的蛋,值了! 两人并肩吃蛋,吃完,她拿出糖罐,拈起晶莹糖球,喂自己吃一颗,也给他一颗。 「……这是?」他含进嘴里,初尝的滋味很新奇,是他这几日都未尝过的味道。 「糖呀,好吃吧,我自己做的。」她嘿嘿笑两声。 「好吃。」他喜欢这个滋味,在口中漫开的甜孜,以及,她两指轻拈糖,凑到他唇边,呀的一声,要他模仿她张开嘴,毫无自觉有多可爱的模样。 「真像个没吃过糖的孩子。」她笑他大惊小怪,却因为他面上流露的喜爱神情,春风般温暖舒心,让他再吃一颗,给糖之前,也给了告诚:「不能吃多,牙会坏的。」 「吃这个,牙会坏?」他以牙嗑糖,明明碎掉的是糖,而非他的牙呀。 她没忍住笑:「你到底是真傻还假傻呀?穿过来的那处,没人教过你?」 「我穿过来的那处,很安静,谁也不在,只有我。」 那儿,就是一座牢,囚着世所不容的他。 木为栅,藤为链,仰首望去,天幕银滟,实则为蚀溶万物之焚仙水。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不似凡尘,有笑、有哭、有争执,处处有声,如此热闹。 尹娃盯着低语的他。 不知是否光线错落缘故,半边眸子,染上浅浅一抹艳红,另半边,似掺入了天蓝……她定睛再看,红光与湛蓝,又消失不见,果然是错觉吧。 她着实无法想像,一个谁也没有的地方,只有孤身一人,会是怎生恐怖滋味。 再思及他对她的依赖,心,有些泛软,也不觉得那么负累了。 「以后呀,我再慢慢教你,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她索性当他是另一个傻弟弟照顾罢了。 「好。」他眸光温暖,浅浅一笑,笑得仿佛……嘴里糖饴,无比甜美,蜜意掺进了眼中。 正当两人闲话瞎聊,一名富家奴婢装扮的面生女子,提裙跶跶奔近,扬声便喊: 「什货娘!我家小姐想买东西,你随我走一趟!」许是跑得有些急,女子口吻不算好,甚至带些轻蔑命令。 尹娃见过太多无礼客,早不把这等小事放心上,展颜一笑,拍了无赦后背一记: 「好哩,马上来。走,开工!」要他扛上货匣跟过来。 女子领着两人,踏进金玉满堂楼。 今日跟金玉满堂楼可真是有缘呐,偏偏她都没口福吃一顿。 听说金玉满堂楼不仅膳食闻名,午时茶糕甜品,更是一绝,即便用膳时刻已过,人潮仍不见稍减,不少公子小姐就爱来这儿喝茶吃饼、闲聊是非,道道长短。 上了楼,入了里间的僻静雅厢。 珠帘层层,玎珰交错,女子口中的「小姐」正搁箸拭嘴,旁侧另一名奴婢,立马为她斟茶。 一见「小姐」,尹娃面上笑容略止,无赦听见她嘀咕了声「真麻烦」,音量非常之小,近乎唇语,想来许是她熟识之人。 说熟识,倒也不算,但确实不能说陌生。 「小姐」姓成,闺名碧灵,是城中米商大户的掌上明珠,成家富庶程度,不在话下。 第08章 一个自小锦衣玉食、吃穿用度皆挑最好的富家千金,街边小小破烂什货,怎能入其尊贵芳眼? 九成九,是故意寻尹娃麻烦了。 要说起成碧灵与她的恩怨,尹娃觉得自己冤,忒冤,冤到天降六月飞雪,也不足比拟。 成碧灵从儿时起,便心仪于父亲知交之子——董府长子董承应。两家论财力、论家世、论交情,皆为天作之合,双方亦有亲上加亲的打算,所以成碧灵始终以董家未来儿媳自居。 尹娃在这儿扮演啥角色? 没,她本来就是个路人,安分守己卖着自家什货,心愿向来渺小,盼望以后能有间店铺,不用天天扛大货匣跑,任由风吹雨淋。 怎知她这路人,何德何能,获董家大公子青睐,时时上门关照她生意,偶尔差人赠她物品,哪怕仅是街边巧遇,也非得命马车停住,亲自下来同她闲聊两句。 董承应的「特别照顾」,便是成碧灵处处刁难她的理由。 冤不冤?呕不呕?该不该吐口血,替自己写个惨字? 若说她与董承应不清不白,确有私情暗生,她也就认了,偏偏私情这两字,当真没有,她却为此莫须有之事,时常招成碧灵嫉恨,三不五时找她麻烦、寻她晦气。 女人心眼向来小,然而小成这德性,尹娃只能望空长叹,无语问苍天。 今天,不知道准备哪些新招来为她,唉。 「你在外头等我,别进来。」尹娃将他留于珠帘后,自行接过货匣入内。 她自己够无辜了,不用再把另一个更无辜的他,也揽和进来。 雅间,成碧灵轻啜香茗,姣好面上一片冰霜,既不开口,也不看向尹娃,放任两旁奴婢行动,去翻弄柜匣里众多玩意儿,故意翻得凌乱,嘴里嫌着东西廉价、看上去庸俗,摆明挑刺。 「钗上珠花可真俗气,手绢料子差、绣工也不怎样,你闻闻,这胭脂是不是坏了,有股臭味耶。」 奴婢甲的攻势,前两回用过了,毫无长进,尹娃快能倒背如流,自然淡定。 你才臭你全家都臭! 「彤儿姊姊,你不能拿天仙坊的胭脂作比较嘛,什货卖的脂粉才值多少,能是啥好东西……哎哟,瞧瞧,这条发带颜色就不错……和咱们府上的小黄配不配?」小黄是看守成府后门的一只狗。 我家发带颜色不太配黄狗,倒是你系的红丝带很不错,小黄定会喜欢。尹娃腹诽。 两奴婢边说边笑,假意失手弄翻水粉盒,扬起一阵/小小烟尘,沾上好几条深色绢子,已无法再卖。 尹娃倒不心急,由着她们闹。 成碧灵找麻烦归找麻烦,出手却阔绰,弄坏多少货,便赔多少钱,有时化零为整,付出比货价更高的款项,算算自己也不吃亏。 有钱,就是任性,说的便是成碧灵这一类人。 「成姑娘不知今儿个想找甚什货?有些东西我摆在家里,没带出来,若你吩咐,我明日可以亲自送到府上。」 尹娃堆满商人笑靥,既美又甜,回答应对也颇得体,寻不出错处来。 成碧灵总算抬睫,睐了她一眼,美眸慢悠悠地,在货匣里停驻了片刻,唇畔勾起笑痕。 「你货匣里的东西,我全瞧不上……」 「那是那是,成姑娘所用之物,必然是最好的,我匣里全是便宜货,我也不敢信口雌黄,胡乱说些大话,它们确实配不上成姑娘。」所以,赶快轰我出去吧,我去找配得上它们的顾客。 尹娃佯装自贬,不想与成碧灵多有纠葛,盼她高抬贵手,挥手赶人。 不过被赶之前,损坏的商品,她还是会索赔,哼哼。 成碧灵闻言,薄美唇角上扬越甚,此回留驻在她身上的目光,稍久了一些些。 「货匣里没什么引人注意的,倒是你今日这身打扮,颇为俏丽可爱,紫色齐胸襦瞧了也顺眼,很衬肌肤,系带亦是我最喜爱的芋色。」成碧灵嗓音宛转,夸着人时,更显好听。 「成姑娘客气了,我这身衣裳,哪能及您身上的华锦缎呢?」尹娃这句,很是真诚,光是用料,她那叫粗衣劣布,连人家镶在袖缘的金丝绣都比不上。 「我买了。」成碧灵下颔微抬,眸儿弯似月,轻笑道。「你那身衣裳。」 尹娃道:「成姑娘中意我这身打扮?这容易,素色小袖、淡紫齐胸襦、碎花系带,明日,我亲送至成府,全新的一整套哩。」 成碧灵笑带浅嘲,摇摇螓首,髻上金步摇妖娆曳动:「我就要你现在身上穿的,从头到脚,我都买了。」顺势,摆上一碇银,亮晃晃地扎人眼。 尹娃一怔,很快反应过来。 原来,今天玩的是这阴招呀?想让她衣衫不整,从金玉满堂楼狼狈出去。 小姑娘漂漂亮亮的,水灵玲珑的俏模样,心眼怎如此之坏! 「我身上这套下过水的,刷洗过数次,成姑娘您瞧,袖口勾破了呢,加上我奔波大半天,衣裳全是汗臭,裙摆也沾满土灰,哪能占您便宜,让您掏钱买这等次货?」虽知这套说词,改变不了成碧灵戏弄她的刁恶心思,尹娃仍怀抱一丁点儿微弱希望。 脑子里当然不忘飞快转动,思拟着,另一个脱身方法。 「我当然不是买来自己穿,是我家下人要的,彤儿,你不介意汗臭味吧?」 彤儿是个机伶人,小姐眉梢微挑,她便已了悟,陪着作起戏来,作态一福:「彤儿当然不介意,小姐赏的,彤儿都喜欢!」 「什货娘,脱吧。」成碧灵恶意噙笑,话甫毕,两名婢女便要动手,去剥尹娃衣裳。 比两名婢女动作更快,是无赦一手勾揽住尹娃,雪白衣袖将人密密护妥,只露出她脖子以上部位。 「为什么要脱尹娃衣裳?」帘外,他听见不少,虽对双方恩怨不明所以,却很清楚,她们让尹娃皱了眉头。 「她穿这样好看,谁都不许脱。」 女人的战争,突有男人闯入,声嗓不雄厚、不威武,可护她如护崽,衣袖似宽大羽翼,而她,自然是羽翼下、珍贵无比的小鸡,半点也不退让。 「她身上衣裳已被我家小姐买下,是属于我们成府之物,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何错之有?!」彤儿不死心,还想上前去拨开他的手。 这男人,看似温文儒雅,扞卫在尹娃面前的臂膀,不动如山,分寸不挪。 任凭彤儿与彩儿联手,也无法碰着尹娃半根寒毛。 见状,成碧灵嗤笑,眼带轻蔑:「你真是好手腕,处处都有英雄争相为你出头,承应哥,护你,这男人也护你,真想知道,你凭的,是什么?」 第09章 这话中隐喻,不甚好听,虽未言明,却胡乱暗指她与男人关系不清不白,很是淫乱。 「应该是凭我人缘还不差?」尹娃低浅咕哝,没说出声来,他倒是听见了,忍不住一笑。 短暂静默时分,彤儿竟趁此空隙,一爪子偷袭挥去,恶意想着,就算剥不下衣裳,撕出一道裂口也够教尹娃丢脸,最好能「失手」抓伤那张粉嫩脸蛋—— 唰! 彤儿长指甲划过他手背,三道指甲痕,立马浮现。 啧,她明明看准了尹娃容貌动手,若无这男人阻挠,那张脸蛋,便会见红破相。 可是彤儿也没讨着好处,扒过去的指甲,仿佛落在坚硬石墙,换来五根指甲断裂渗血。 「尹娃没收你们的钱,衣裳不算卖给你们,尹娃,你的衣服我也要买,我所有钱都归你,衣裳只有我能脱!」 他一口气说道,一记手肘子,重重击在他胸口。 他挡得住敌袭,挡不住自己人的阋墙。 「胡说八道什么?!」尹娃啐他,虽知他不擅言辞,并无歹意,纯释要替她解危,可这样说……确实不妥。 「买下来我不会逼你脱。」他无辜道,不懂自己说错了哪句,怕她生气,又光明磊落补上:「你想脱时再脱……」 「还说!」又是一拐子,同样来自于「自己人」。 他弄不懂尹娃到底有没有生气,口吻听来像斥责,似乎又隐隐含笑,可顶撞在他胸口的力道,扎扎实实,没同他客气。 制止了他的胡说八道,换尹娃接续胡说八道,向成碧灵福身,微笑启唇: 「成姑娘,您的银子,我不能收。一是,明知售出商品有瑕,事关商誉,我断断不敢眛着良心卖;二是,即便客人不嫌弃,非买不可,按先付款先得的道理,他确实比您更早一些。」 成碧灵默然,眸光犀利,迸射森寒,直勾勾瞪她。 越是瞪,尹娃故意笑得越甜,似可以滴出蜜汁来,半点亏也不想吞。 成碧灵正准备开口刁难,方才奉命去寻尹娃的面生小婢,匆匆由外头奔入,迅速在成碧灵耳边嘀咕几句,只见成碧灵脸色稍霁,朝奴婢们道了声「走」,便起身离席,再也不看向尹娃半眼。 「成姑娘,这些弄脏的绢子……」 尹娃话尚未说完,彤儿已哼声丢下几十枚铜板,走前不忘捞走桌上银锭子。 几道倩影远飏,满屋子名贵香粉味儿,久久不散。 尹娃算了算数目,没亏,还多嫌一枚,满意收妥铜板,抬眸,瞟他一眼: 「你傻呀你,花钱买我衣裳干么?高价卖她就好呀!」她穿旧的衣物,哪值那么多! 「……可是卖给她们,你怎么办?」 「办法多着哩,拿她买衣裳的钱,去外头买一套便宜的,扣一扣还小赚呀!再不然,向金玉满堂楼借几条桌巾,随便包一包也能顶着先嘛。」她心中的腹案,可不只这些。 他听着她的数落,觉得她应该是恼他多事、气他插手,可是……她却又嘻嘻笑看,眉眼弯弯,仿佛心情极好,嗓音的飞扬,不似怒吼咆哮,听起来有些……开心。 捉摸女子的心情,是他来到这凡世,感到最棘手之事,远较浑沌大地一场又一场的厮杀,更难以掌控。 他尚在估量她的喜怒,以致于神情微憨,她已叫他背起货匣,嘴里笑味着:「你呀,傻瓜,发什么愣呢?」 又是那种……有点甜的数落。 傻瓜是骂人的字眼,他知道,可由她口中吐来,变得绵柔,一点凶劲也没有。 尹娃当然不是真心骂他,口气又怎会凶狠? 他保护了她呀。 每每成碧灵找她麻烦,邻摊叔伯婶姨虽想替她出头,只会换来迁怒,连带遭闹事砸摊,她不想连累无辜,向来皆是独自迎战,不用谁人帮忙。 可她,毕竟是个年轻小姑娘,无论背挺多直、骨气多充沛,仍旧青涩娇嫩,遇事会怕、会慌、会惶恐,只是那些怯丑,她藏得极好。 他一点也不英勇,一点也不霸气,英雄救美的气概,端得不够满,说着傻乎乎、又乱七八糟的蠢话……然而,其中的扞护,清晰明白。 否则就算她打得过成碧灵的婢女,也免不了得穿着破衣裳,踏出金玉满堂楼,丢这一回脸面了。 「她方才是不是抓伤你,我瞧瞧。」离开金玉满堂楼,尹娃握起他的手察看。 果真手背上留有爪子痕,淡淡的,不算严重。 女人撒起泼来,五爪便是武器,扒人不手软。「我货匣里有药,我替你搽。」 她将他拉到城镇穿心河畔,寻了处位置坐下。 「不会疼的。」他说。 「都破皮了,还不疼,万一她指甲缝脏,过了病给你怎办,逞什么强呀!」破皮是她随口胡说,故意说严重些,吓吓他。 痛觉对我来说,是无用之物,我并未拥有。他本欲开口,如此回道,尹娃却已先一步,取出药瓶扭开,沾了一指腹的墨绿色药泥,朝他手背涂抹。 药泥味重,浓烈刺鼻,搽在肤上,倒颇是清凉。 他感觉不到痛,只知这股子凉意,如清晨山岚拂面,沁入心脾,不讨人嫌恶。 而且,这是漫长时岁里,第一次,有谁替他上药,就为了这三条微不足道的红爪痕。 她搽完药,嘟嘴,往覆盖薄薄药泥的伤势上吹气。 吁息暖暖,轻轻地,拂过他指肤。 每一寸,仿佛正领受到这阵骚动,微热,挠痒。 穿心河上,春风戏河面,撩乱一池潋滟,碎银波粼闪烁。 春风许无调戏之心,河水却因它轻扰,涟漪阵阵,纷杂不休。 「尹娃,你真好,没人待过我这般的好,从来没有。」他涛着声,嗓比春风更轻,说道。 第10章 「傻呀,搽个药哪有啥好不好,再说,你也是因为我,才给抓伤的。」 「只要你没受伤就好。」若这三道爪痕,是留在尹娃身上任一处,他会将彤儿的十指,一根一根拆折下来。 「傻瓜。」她笑,面腮轻粉,又骂了他一次。 咦? 他好像逐渐听明白了,能分辨出她那声「傻瓜」里,既不是气,更不是恼,掺和了几分甜…… 第二章 双行 就像是习惯,尹娃做生意时间一到,无赦便会站在街市口,等她。 自然而然接过她肩上货匣,替她分担重量,随她大街小巷游走,吆喝什货。 一日、两日、三日……日日不曾中断。 她招呼客人时,他安静沉着,站在一旁看书。 书嘛,当然也是销售中的商品,她特意再三叮嘱,不能翻出痕迹、不许弄脏,才允许他一本接一本地读。 有些客人处于抉择难关,不知该选甲钗还是乙钗好,在她眼神示意下,他会适时开口,称赞客人簪戴起来真好。 看——这一招忒管用,目前战果辉煌,从无败绩,总能让客人笑吟吟掏钱买钗。 他生得一副诚恳温良貌,说起话来,轻轻浅浅,不油嘴滑舌,还带有数分忠厚,教人误会他绝不可能说谎,他说好看,一定就是真的好看。 但……生得诚恳温良,一旦遇上她这类生意人,要教坏他,不过是区区几日的工夫。 加之他身形高瘦修长,任何衣料朝他身上一比划,暗淡灰蒙的色泽,也瞬间变成「风华内敛,沉稳于心」的高雅颜色;乌龟色腰带,一系上他的腰,那股青绿则化为「风揺青玉枝」的咏竹佳句,翠且温润…… 一头乌黑长发,更胜丝绸,束冠簪笄绑纶巾,无一不好看,用来展示商品,最最合适。 即便他什么也不做,光是面带浅笑,随兴往眼前一站,就是一副美好光景,赏心悦目。 街市的鼎沸嘈杂、人潮汹涌,之于他,全无影响。 街边作画的穷书生,甚至悄悄替他绘了墨像,画下他敛眸读书的模样,明明他身旁站着尹娃,穷书生都能自动视之无物,只画他一身俊逸宁馨。 「你看书速度未免太快。」她刚送走一对母子,转过身,便见他又换了另一本欲读。 相较头一日,他翻开第一本书开始,读没几句就——「尹娃,此字何意?」、「尹娃,这儿我大懂」、「尹娃,什么叫青楼,春药又是?」。问题一箩筐,时不时要她解惑,到现在,他已能毫无疑问地读完一整本,提问次数大减,害她颇觉落寞。 「那本好看吗?」她又问,坐在他身边,替自己槌脚。 「好看,很有趣。」他不擅评论,心得很简单,但餍足的神情,代表着满意。 他像一个空水缸,渴望一瓢瓢注入清水,来多少,接收多少,阅览过的书、双眼看见的事、亲身经历的体会,全是那些清水,灌注了他、丰富了他。 「你这样啪啪啪读过,真知道书里讲什么吗?」一目十行也不及他神速。 「我读很快吗?」他自己并无察觉,很本能背出其中一页,她吃惊,取了书对照,还是他替她翻到正确那页,重新又背了一遍,像个乖乖任夫子抽考的好学生。 念完,等着她夸奖他,闪亮亮的眼神,意图太明显。 以为他是胡乱翻书,打发时间,过目不过脑,没想到,他逐字不漏,她倒也是意外。 看来,得再多进几本书,才够应付他的求学欲。 不过她卖得好的,全是些风花雪月的谈情论爱,或是孩童喜欢的彩图书……那些对他来说,怕是内容太浅,要不要也进几本《论国治策》、《男儿凌云志四方》、《鸿鹄飞》之类的向学书? 容她再好好深思吧,与钱有关的事(商品卖不出去),皆非小事。 费神深思之前,还是先解决今日的小食,填填肚子重要。 她拉开货匣下方暗屉,拿出木盒。 盒体方方正正,并无任何花哨雕饰,打开盒盖,里头铺垫着青翠芭蕉叶,叶上,是捏成半圆的蒸米团,作料很单纯,白饭与少许盐,沾些辣椒油,里头包有捣碎的卵黄。 从一开始的一颗蛋对分,到后来,特地替他多煮一颗,再至担心他吃不够,开始装填满满一方盒,有时是甜糕,有时是咸团,有时是烙饼,赚得多时,还会夹上几片薄薄猪肉…… 习惯,真是种要不得的东西。 先前说好,让他去邻摊赊帐吃饭,最后,却都是跟着她一起吃喝。 他倒是好养,几乎不挑食物,喂什么吃什么,她手艺也不好,煮不出啥大菜。 「喏。」她拿走一块,其余全给他。 不是故作娇羞小鸟胃、不敢吃多,而是食量确实不大。 日日用餐时间不固定,有时两顿当一顿吃,忙碌起来时,不吃更是常事,将她的胃给弄坏了,吃太多,反而胀得难受,无法消食。 自从他跟了她——这说法,似乎不太好……但众人眼中所见,确实相当贴切——该吃饭时,总有他提醒,教她想忘了用膳这档事,也做不到。 以往可以「懒得吃」或「晚点吃」,现在却「不得不按时吃」。 仔细算算,如此作息规律,她有多久没遵守? 孤家寡人时,她饱了,全家饱,少吃一顿又饿不死人,多跑几趟生意,多赚几枚铜钱,更加要紧。 添了他这么个累赘,会喊饿、会指着食摊上的食物说「尹娃,我想吃」、会把饼递到她嘴边,只消她张口,便能咬下,还有余力招呼来客,吃饭与做生意丝毫不冲突,她自然不抗拒,由着他喂,等客人走了,她肚子也饱了。 真像回到儿时,吃喝冷暖,全有爹爹留神,一边忙什货生意,一边还会顾及她的需求,怕她饿,怕她冷,怕她在人潮中走散…… 角色虽有些错乱,她明明是照顾人的那方,却反而更像受他照顾着…… 照顾?就凭他这个不知从哪穿来的傻大个儿? 哼哼,该扣的膳食费,她还是很认真有记下,一笔一项,从不马虎,平均分摊。 「谢谢尹娃。」他用双手捧过木盒,颇有「臣妾深受皇恩眷宠,感激不尽,此生必定肝脑涂地,为吾皇奉献一切」的恭敬模样,惹她发笑。 看,还是她照顾他比较多嘛。 v第11章[01.13] 什么被他所照顾,仅是错觉——她这般独立坚强不依赖人,哪需要谁照顾。 内心豪迈想着的她,浑然未察,她吃掉手上那块米团后,他一边解决方盒内食物,一边又喂了她不少口,就连沾在她唇边的米粒,也是他轻手拈去。 「我觉得,还是你好看。」他像猛地想起了什么,突然道。 「没头没脑的,说这干么?」她嘴里咀嚼米团,一脸不解。 他正专注看她,仿佛眼中只有她,轻声说着话时,眸色温润,似隐隐含光,她说不上来,那是依赖还是孺慕,又或者是钦佩或崇敬? 尹娃被瞧了有些颊热。 想着八成是米团上,抹了太多辣椒油,才会这样,耳根子热烫烫的。 无赦补充道:「方才,我说那姑娘系红丝带好看,可是,它更合适你。」如果可以,他希望客人别买走,这样尹娃就能留着红丝带了…… 哦,原来是说这档事呀?尹娃立马明白。 「傻呀,合适我有啥用,卖得掉,才最要紧,夸我不如多夸客人两句,你先前一直做得很不错,要继续保持下去哦。」拜他「好看」两字之赐,她多做成了几笔生意呀,嘿嘿。 也不怪女客人不敌甜言蜜语,方才他说她好看,虽然不实用,听了确实舒心,心花萌绽。 没有人不吃这一套的。 而她,如花的少女年纪,当然也爱美,可是与生计相较,外表的妆点,一点都不重要。 与其饰物漂漂亮亮戴在她身上,倒不如换成铜板,丰盈丰盈她的小钱囊,更具实质功能。 兴许以后,她拥有一间店铺,不再沿街叫卖,她就有闲情逸致打扮自己,涂丹红、抹脂粉,当个妖娆老板娘。 「说谎好累人。」有时他强逼自己欺骗客人,皆须偷偷瞟往尹娃,当自己的夸奖,全是针对她,才能顺利离口。 「这哪能算说谎?这叫日行一善,嘴里多说好话,让别人心情好,多大的善举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不做坏事、多说好话,至少也能造造浮屠的半片墙吧。」她自有一套说服良心、说服他的胡说八道。 浮屠,佛塔也。救人一命的功德,远胜砸钱替寺院造一座七层高的佛塔,那么口出善言,教人心胸愉悦、眉开眼笑,拥有整日欢喜,起码值浮屠的半块砖瓦。 「以后再有红丝带要卖,我买,若红丝带是我送你的,你就不能再转手卖掉……」 闻言,她不但不感动,反倒斜眼睨他,眼神里,自然不会是受赠时的动容,只有想教训他的厉光。 果真她双臂朝胸前一环,训人的话语,麻利脱口: 「你到底以为你有多少银两能挥霍,乌叔早上说得没错,你成天跟着我打转、瞎忙,我也付不起你工资,你摆我这儿的卖发钱若花光光了,你怎么办,坐吃山空,钱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应该要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虽然有他作陪,一块叫卖什货,让时间过得飞快,半点也不无趣。 偶尔觉得他烦人,缠着问些很呆的古怪问题。 偶尔觉得他单纯,像个不解世事的纯净孩子。 偶尔又觉得……他似深潭,沉不见底,明明是少年模样,却有一种酝酿陈年的风韵。 少年人不会有的老成风韵。 既像个孩子,又似是历经岁月风霜的长者,集诸多矛盾于一身。 「工作?」他此刻的神情,正如她心中的「孩子」模样,困惑,无知,茫然。 「你有没有擅长做些什么?」 他默了默,摇头。 「虽然你说过,你待的那儿,除了树就是树……你是樵夫吗?还是果农?猎户?」所有靠着山林维生的职业,她全先瞎猜一轮,不管对错。 他的回应,仍是揺头。 「罢了,我再替你留意,看看有没有店家张贴雇佣红纸,也要你做得来的。」最先想到的工作,几乎全是劳力活,搬货、割稻、扛米袋、赶猪只,倒不是靠劳力挣钱有啥不好,只是她试图想得更深了一些些…… 无论如何想,脑中都是一片空白,无法将素洁无瑕的他,置入气喘吁吁扛米袋、抑或是踩入泥水,与稻谷奋战的场面,太突兀、太违和了。 他应该……像两天前,一场突来午后雷阵雨,毫无预警落下,她急忙收拾什货,生怕货物遭打湿,而他,只顾及她。 以衣袖为伞,在她头顶上方,形成遮蔽,为她阻挡风雨,护着她往屋檐下躲。 她正幸货物没湿,他也在庆幸着没被雨水浇淋,那一副扞卫珍宝无损、成功自满的得意。 那样的工作,最最合适他。 尹娃呆了一会儿,默默哧笑想……就是小白脸吗? 她毕竟是年轻小姑娘,忍不住轻吁了一句蠢话:「要是你头发能每十天就长长,卖了当发鬄,起码甭担心生计。」留在身边剔毛待售,不愁吃食用度,养着他倒也毋须挣扎。 「这个我可以。」他马上接话,双眸亮了亮,颇为认同她提了好建议。 尹娃面窘,心想:我胡说八道,你也能当真?我刚说完那句蠢话,自己都想搧两记耳光,叫自己清醒清醒,面对现实呀! 她还能维持微笑,轻拍他的肩:「你傻我不傻,羊毛都没长这么快。」 「可是我真的……」 「尹姑娘!」 欣喜叫唤,打断了无赦后言,两人同时望向声嗓来处。 富丽华美的马车停下,浓紫色缎帘掀揭开来,后方是一名相貌端正、俊美尔雅的年轻男子。 无赦不识得他,尹娃倒是熟稔,展颜而笑,起身一福:「董公子。」 来者,正是董承应,成碧灵心心系系的未来夫君。 董承应下了马车,快步抵达她面前,目光略带担忧,将她自头到脚瞧一遍,口中解释道: 「我今早回城,方知前几日,碧灵找过你麻烦,她有没有为难你,是否有哪儿受了伤?」 董承应表现出来的忧心,并非虚假。 v第12章[01.17] 「谢董公子关心,我无事,成姑娘只是找我过去,想挑挑喜欢的什货,可惜我商品一般般,没能获得成姑娘青睐。」尹娃不想跟董承应告状或埋怨,仅仅轻巧揭过,不愿闹大。 要知道,成碧灵寻她晦气的主因,正是董承应,若由董承应去替她出口气,成碧灵和她结的梁子,岂不顶天立地、至死难消。 「我不信她只是想买东西,碧灵的个性,我很清楚。」董承应蹙起眉。没说的是,街边什货,怎可能入得了成碧灵刁眼,尹娃这说词,不足采信。 既然您大少爷很清楚,就该知道,女人的战争,男人越蹚浑水,只会加剧战火呀!况且,您根本是始作俑者! ——尹娃很想这样呐喊。 然董承应确实待她不错,她没道理迁怒他,成碧灵的所作所为,该要自行负责,不能算在他头上。 不过,她真心希望,他别对她好,省得成碧灵又有理由恨她。 「我代碧灵向你道歉,她被娇宠惯了,以为凡事定要顺她心意,回头我说说她,不许她打扰你。」 「别,千万别说她,她哪听得懂人话……呃,我意思是,也不是多大事儿嘛,成姑娘出手大方,我没有半分损失,与其董公子叨念她,不如将那些时间,拿去陪伴她,我想,成姑娘会更愿意乖乖听你劝导。」 「你被碧灵吓坏了吧,只想息事宁人,不愿再招惹风波……」董承应以为她的反应,属于怕事的唯唯诺诺。 吓坏是没有,不愿招惹风波是真。 没两天就有人上门搞事,哪个生意人乐见?本钱再粗厚,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尹娃只回以微笑,亦不辩驳,就让董承应如此误会吧,反正也无妨。 董承应由怀中取出黄锦盒,递向尹娃。 「这是?」她并未伸出手,只是问着。 「去邻镇谈生意时,偶然瞧见的首饰,想着应该很合适你。」每每董承应外出,总不忘随手带些新鲜小玩意儿回来,有时是吃食,有时是书籍,尹娃推拒过许多回,董承应依然自顾自地买。 礼多人不怪,但董承应的礼一多,成碧灵就作怪。尹娃很清楚这一点,自然更不可能去接。 正思忖着,该如何拒绝,眼前白影一晃,无赦已挡在她眼前。 他远较她高出许多,完完整整将她遮掩于身后。 「尹娃不收,尹娃讨厌别人乱花钱,去别家买首饰赠她,不如直接跟她买东西,她才更开心些!」 呃,居然一字不差道毕她的心声,他越发懂她了。 但大剌剌说给旁人听,都不替她留几分颜面吗? 尹娃想由他身后探脑,反驳几句,说说自己实际上没这么市侩,偏偏他挡好、挡满、挡得密实,仿佛背后长了双眼,她挪左,他跟着挡左;她挪右,他跟着挡右。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便宜的玉铃铛发串,戴着活泼灵动,我瞧尹姑娘货匣里并无这项货品,才买来相赠。」董承应知尹娃性情,太过金贵之物,打死不收,所以即便玉铃串所费不赀,他也定要贬其价值,好说服尹娃接受。 边说,董承应边打开锦盒。 红艳绸缎衬托,银夹缀着两颗小巧玉铃铛,雕工精致,指甲大小的铃上,精刻着花鸟,围绕一个福字,很是讨喜。 无赦怕她心动,毕竟玉铃铛发串确实好看,他这些日子随她叫卖兜售,多少见闻姑娘家喜好,若连他都觉得这东西不错,怕是尹娃…… 「尹娃,不要收……」他侧过身,探掌去握尹娃的手,声音有些软、有些祈求。 他虽不懂人世男女馈赠物品,具有哪些涵义,纯粹知道,他不喜欢。 不喜欢有人想讨好她。 不喜欢她戴上别人送的东西。 不喜欢那男人瞧尹娃的眼神。 全都不喜欢。 她任他软绵绵握着,没动手甩开,望向锦盒里的发串之前,先睨无赦一眼。 他一脸犯错等挨骂的无辜,加上哀求她别被人收买的希冀,揉合成一种微妙眸光,让尹娃倍觉眼熟……呀,是庙口前的大白狗嘛。 每次大白偷吃庙里祭祀食物,狗赃倶获时,它就是这副可怜兮兮样。 他得寸进尺,揺了揺她的柔荑,蠕唇,欲言又止。 即使他不说,她也能猜到他会说些什么,定是阻止她收董承应的礼。 这哪要他多嘴,收了玉铃铛发串,她还想有安生日子过吗? 玉铃铛发串美虽美矣,却妥妥是招鬼铃呀!(招成碧灵这只麻烦鬼) 尹娃收回视线,淡淡瞧了发串一眼,默默估量完毕它的价值,便挪往董承应面庞,笑道: 「董公子实在不用破费,我扱少佩戴首饰,若偶尔簪簪,也都是我货匣里贩售的商品,董公子是出色商贾,定也明白,爱用自家货,方能说服客人下手嘛。」 略顿,她还替玉铃铛发串想了个更合适的去处,补上: 「你这发串,不如拿回去,赠与成姑娘,有助于增进两人感情。」最好是你亲手簪上,成碧灵还不乐得魂儿都飞了。 成碧灵恨她恨得真没道理,听听,她如此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提醒董承应,多花些心思在成碧灵身上才好。 无赦闻言,笑靥立绽,眉宇间的阴鸷,顿时消失无踪。 忍不住重重握紧她的手,一时忘记拿捏力道,掐疼了她,惹来她一瞪,赶忙松开。 「这位公子是?」董承应并非此刻才发现他,如此脱俗之人,无论身处何地,皆难掩光华。 「朋友。」尹娃回答。 朋友? 董承应明白,尹娃看似待谁都和善,实则颇有距离,自划一道鸿沟,可以靠近,却不能随意跨过,一如他与尹娃相识数月有余,她态度皆是不冷不热,更遑论牵手或拉扯。 若是普通朋友,怎能容许在大街上将她握得紧紧,而没被甩开? 「一个有点烦人的朋友。」她咕哝补充,嗓却带笑。 v第13章[01.23] 「以前似乎不曾见过,在下董承应,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客气一揖身。 「他初来乍到,以前不曾见过,实属正常,日后应该有机会常常遇上。」仍是尹娃回话,无赦只顾朝她傻笑。 偷偷探手替她揉手腕,推散他方才握得太出力的浅浅红痕,董承应那番客套询问,他压根没空理睬。 董承应骨子里流着商贾血脉,善于察言观色,深谙此时不宜追根究柢,况且,他也并无立场。 又随口与尹娃寒暄几句,要她忙于生计之余,也多多照顾自己,若有需要,可随时来寻他相助。 而后,董承应便坐上马车离开。 厢帘甫落下,他声嗓微寒,向小厮交代:「去査查那男人底细。」 天底下,没有董承应想査,却査不出来的人。 正因为是商贾身每一笔生意、每一个合作对象,若不深知底细,又岂能轻易交付信任, 他培养出一组暗访队,无论目标何人,只消发话下去,不出一日,欲査之人的祖宗八代、兴趣嗜好缺点、平生点滴、家中情况,清清楚楚誊录成册,交到他手中。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今天,却尝到头一回败绩。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不适用在那男人身上。 他像是凭空而降,未有行踪足迹,莫名出现、莫名存在、莫名地……就来到这座城镇。 关于他的身家、来历,竟是半点斩获也无。 好,过往査不着蛛丝马迹,改由近况着手,他居住何处、与谁深交浅谈、最常出没之地,总能牵扯出头绪。 暗访队跟踪了无赦,发现他泰半时间,全与尹娃在一块,乖巧随她叫卖什货,并未和其他人接触。 独独一件事古怪。 傍晚时分,他与尹娃在街市口分道扬镳,目送尹娃渐行渐远,他便会再迈步,往她离去方向前行,不教她察觉,那般的小心谨慎。 此举何意,董承应不懂,他是在跟踪尹娃吗? 再深问暗访队,暗访队给的答案,却是摇头,面有难色答道:「每当我们追上去,他就不见了。」 董承应蹙眉:「不见了?此话怎讲?」 「属下无能,没能跟上他行踪,他躲藏速度真的太快,前一瞬间,还近在眼前,眨了个眼皮子,他便……消失了。请少爷恕罪!」暗访队长屈膝请罪。 董承应默了默,扬手,要人退下。 属下的本领,他心里有数,他们没那么不济事,否则又怎够资格,留在暗访队效力。 寻常人想逃过他们的追踪,没几分武功底子,不可能办到。 那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练家子呀。 x 翌日,董承应亲自尾随无赦,果真如下属所言,见他甫与尹娃分手,待尹娃转身走远,他就悄步跟了过去。 董承应亦带领属下,追赶上前。 原来下属们一点也没有夸大。 明明雪白身影,正在眼前缓行,衣袂随步履翻飞,夜风微凉,拂撩他墨色长发轻舞,丝缕分明。 不经意眨眸,林荫步道上的颀长人影,已消失眼前,似雪消融,无影无踪。 怎么可能? 即便是轻功,也做不到如此神速。 快得犹若……鬼魅。 董承应难以置信,也才会有了隔日的再度上街,与尹娃告状一事。 「他每日都跟着我回家?」尹娃想再度确认,她没有听错董承应的语意。 董承应表情严肃,如临大敌,颔首:「不只我看见,我身旁奴仆们也都亲眼目睹,他的确趁你不留神,尾随你,行径诡异,用意不良。」 尹娃眸一飘,落回无赦面上,他头低低的,不敢看她,想来此事不假。她直接问: 「你真的跟着我,为什么?」 「我与你同方向……」声音颇小。 「既然同方向,你干么在街市口和我道别?」就一同走便好呀。 他抿了抿唇:「你不骂我,我才说。」 唷,书读多了,学坏了,胆肥了,敢跟她讨价还价。 「你不说,我现在就骂你。」她叉腰哼道,她可不是软柿子。 「……我夜里睡在那儿。」他头压得更低,心虚小眼神瞟走。 「哪儿?」她没听清楚。 「你家屋顶。」这四字,声嗓小到不能再更小。 尹娃一时愣呆,没反应过来。 他落脚何处,这么久以来,她倒真忘了关心一问。 或许,下意识里,逼自己别管那么多,总觉得……干涉他越多,越非好事。 对他太过关心,一步一步,超出了朋友范围。 v第14章[01.30] 先是管吃管钱,再来管住管睡,日后,还有什么能不费心去管? 只管了吃吃喝喝,他一个「穿过来」的人,人生地不熟的……等等,他刚说,他睡在她家屋顶?! 「我家屋顶怎么睡人?!没枕没被,屋瓦又脏又硬又不平坦,你是鸟吗?!」筑巢筑到她头顶上了? 「不难睡的,我觉得极好,而且还能听到你哼歌……」他都是边听着她的歌声,愉悦入梦。 她在家做些女红时,绣绣帕、串串珠,确实会胡乱哼唱些曲儿,全是不成调的东西。 她忍住想揉眉心的冲动:「你怎么上去,呀……窗边有棵树,你爬树的吧?」 他没吭声,明白这个问题,不好诚实回答。 尹娃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气他傻,也笑他傻。 「前几天,夜里倾盆大雨,下了许久,你就呆呆在屋顶上淋雨?」回想那夜,雨声扰得她睡不好,雨势颇惊人。 「嗯。」他又是那副无辜神情,温驯点头。没说的是,雨水沾不着他半分。 她叹气,为他的不知变通:「你怎不敲门,求我留你躲躲雨?」 「我怕你生气。」他的口吻,简直像个委屈至扱的小媳妇。 「你淋了一夜雨,不晓得寻个地方遮蔽,挨骂也是刚好。」她朝他臂上一拍,很使劲,权当泄愤。 光思及她绻在被窝,盖得浑身通暖,他却在屋顶,任雨洒淋…… 这货,半点不让人省心呀! 几岁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欠骂! 董承应觉得两人话题重点偏离,有必要好意出声,提醒提醒: 「呃,尹姑娘……他该骂的是不轨,不仅跟踪你返家,还徘徊于你住居附近,你一人独居,怎知他是不是在寻找时机,意图闯入你家行窃,或是更龌龊——」 「哦。」尹娃随口应应,听得不怎么上心。 董承应所言那些,旁的人也许会做,但无赦……蠢到一定想都没想过。 他跟着她回家,选择她家屋顶睡,十成十就只是无处可去,外加太依赖她,没有第二个原因。 「况且他形迹可疑,我尾随他时,他竟由我们几人眼前消失无踪,快得犹似妖物……」董承应仍想警告她,要她对无赦产生防心。 「妖物若像他这样温吞,早早就饿死了。」她才不信无赦动作能快若妖物,若突然消失在董承应眼前,应该是失足摔进哪处坑洞,错被当成使出隐身术,哈哈。 瞧,他遭她贬低调侃,也只会傻笑,当妖当成他这德性,未免太惨了。 「尹姑娘……」董承应想开口。 「董公子,我跟客人约好要到府看货,不能与你多聊了,先走啰。」后头那三字,同时是说给无赦听,要他背起货匣,快跟上。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尹姑娘!」董承应根本留不住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领着人跑开,全然不买他的帐、不听他的劝,「娘」字语音未尽,化为一声长叹,吁吐而出。 第三章 收留 晌午一过,远方灰蒙蒙厚云,层层席卷过来,布满天际,掩蔽晴空,沉重得似要压迫下来。 少掉日芒照耀,白日转为暗淡,近乎傍晚来临时分,隐隐还有闷闷雷声。 看来,等会儿要下大雨了。 街市上,人潮渐少,大伙也知道,赶在大雨倾盆之前,快快办完事回家,否则雨势一大,说不定得受困哪处屋檐下,进退两难。 无赦也有件进退两难的苦恼。 他「筑巢」于她家屋顶一事,后来尹娃只字未提。 他不确定,今晚能否继续睡在那儿。 他不需要睡眠,亦不在乎周遭环境优劣,荒野他待过,水泽他也能横卧,之前,更曾栖身树梢…… 未遇上尹娃之前,他随心所欲,随遇而安,随处皆好。 第一次跟着尹娃返家,是因为他在她身上,嗅得一丝妖息萦绕,很浅,很淡,很微弱。 若非他总是专注她,几乎也会错过了。 虽然后来未发现异状,许是自己多心,他坐在她家屋瓦上,正欲离开,却听见了,她轻轻哼歌。 屋里,燃上一盏油灯,她低头串珠链,准备明日摆进货匣兜售。 嗓,软软的,甜甜的,莫名教他心悦。 他听着,脑中勾勒她此刻模样,知道她一边忙碌,一边乐在其中,烛火焰光,淡淡镶嵌她白皙面庞,笑靥定是无比灿烂。 他听着,不由合眸轻笑。 与她相隔之距,不过薄薄几片屋瓦,竟让他觉得遥远,恨不能将它们捏个粉碎,再不能阻挠。 在她断断续续、不算天籁,却很温暖的歌声包围中,他竟沉沉睡去。 他即便闭眸,也从来不是为了「睡」,合上眼时,总能使他心绪更专一,视觉之于他,仅是辅助,而非必需。 头一回知晓,何谓「睡眠」。 身与心,得到全然放松,似这天地间,再无任何琐事干扰。 而睡醒之后,力量充沛,神清气爽,感到通体舒畅。 v第15章[02.05] 新奇的领受,教他贪恋,于是有了第二天、第三天的……筑巢。 一想到这样的小小幸福,极可能被她禁止,他有些哀怨,面上神情自然恹恹的。 倒不是怕尹娃生气,而是怕她生气后不理他、不跟他好,唉。 再不然,今夜就坐在街边不走,睁眼到天亮吧。 反正街边不寂寞,有只黑狗蜷在角落,睡得正香。 第一滴雨落下,脚下砖面宛若画布,点点雨痕渲染开来,由缓渐急。 几乎是立即地,雨幕倾泄,声响如万马奔腾。 本来货匣上绑了把油纸伞,预防晴时多云偶阵雨的突变,方才尹娃将它借给了熟客,一对年轻的母女,孩子不过三四岁,淋了雨可不好。 他不管母女好不好,他只在意,尹娃没伞,淋雨才真叫不好。 他突然脱下衣抱,朝尹娃兜头一罩,直接一把将人抱起,奔入雨中。 突如其来的举止,尹娃反应不及,好半晌才回神嚷: 「你干么?!屋檐下躲躲,等雨停了再走呀——货匣呢?!你货匣扛了没?!你衣服应该罩在货匣上,保护里头货品优先呀!我的绢子绣线书册和胭脂水粉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嚷到后来,她万念倶灰,徒余惨叫,货品全是些淋不得雨的物件! 他奔跑速度极快,她不得不搂紧他颈项,本要抡起双拳,槌打他后背几记泄愤,却摸着了货匣,她哪还有空教训他,保护生财工具才最最要紧。 她努力伸长右臂,想以衣袖掩护货匣,不让雨水打湿,聊胜于无。 不假思索,抬高左手臂,落在他头上,也企图替他遮遮雨势。 这傻瓜,雨这么大,打伞都得淋个全身湿,何况是这种鲁莽蠢举! 才在心里骂完,听见他吁了声笑,说道:「到家了。」 轻手将她放下,掀开罩住她的袍子。 几滴雨水,沿着衣缘,滴答落地,悄无声息,仅剩檐外犹滂湃的雨势。 除袍子是湿的,她竟泰半干爽,只有两袖湿糊糊粘着肌肤。 半镂空的货匣外,溅上些许雨珠,雨水并未渗入里头,所有货样皆完好如初,仅除了一条没卖掉的绢帛,挂在匣侧,无法幸免。 他同样墨发微湿,雨珠悬在发梢、面庞,似真珠凝结,随他一记微颔浅笑,终至坠跌。 她险些没能忍住,想伸手去盛接那颗晶莹水珠,企图挽留这副绚丽光景…… 光景再美,也是一段欠骂的光景。 可他这副「忠犬护主,主人快夸我好棒棒」模样,她什么也骂不出口,甚至忍不住噗哧一笑。 以前她那个傻弟弟离愁呀,也是这样。 有几次遇上滂沱大雨,便急乎乎要替她送伞,她告诉过离愁,她自己会躲雨,待雨势停了,才会回去,不用他跑一趟,她人没湿,他倒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湿得都能拧出水来。 离愁却傻里傻气说,怕她在外头,会冷,冷了就生病,得喝苦苦的药。 无赦与离愁的傻,并不一样。 离愁是身体在成长,灵魂停留在稚儿,总是那么天真单纯。 无赦却只是对世事的不解,仿佛刚要懂事的孩子,学得快、悟得更快。 但两人,待她的关怀,皆是同等,将她看得要紧。 她没骂他,掏出帕子,替他擦脸拭发,嘴里仅剩一句:「你唷……」 他听懂这两字的涵义,更听懂她说这两字时,心情不错,粉唇微微掀扬,好似嵌了朵嫩花好看。 他眸微亮,鼓起勇气问:「我可以继续睡在你家屋顶上吗?」 书上有教,挑选合适的时机,说合适的话,做合适的事,事半功倍。 她没劈头骂人,还轻柔替他擦拭头脸,想来正可谓「合适的时机」—— 「不可以!」她抹他脸的力道加重,不像在擦雨水,而是刮铁锈,故意要教训他。 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聋拉着脑袋,可怜兮兮的意味,准备认命和黑狗一起睡路边…… 她捏捏他面腮,将他当成离愁对待,口吻明明想佯装严厉,又忍不住叹息般低吐: 「进屋里睡。」 真的无法放着他不管。 就算没有这场雨,她也默默在心里作好决定。 收养……不,收留他。 干涉过多便干涉过多吧,他在这儿,只有她能依靠。 而她,确实做不到对他狠心,任他在夜里浇淋受冻。 领人踏进屋内,她翻出一套爹的旧衣裳,递给他,吩咐他快些换下湿衣,自己也转身入房,更换干爽衣裳。 无赦立于狭小厅堂没动。 尹娃的家并不大,一张木桌,两张长板凳,墙边一箱一箱,全是什货,摆放得算整齐,占据大半位置。 一般寻常百姓,哪来几房几厅几院落的宽敞?小小斗室,满满当当,能塞尽量塞,柜子摆不下的,便往柜外发展。 木桌上,各色珠子仔细分妥,装进竹篓内,她收工返家时,便是在这儿忙碌大半个时辰,串珠子、打络子,偶尔绣些手绢图样。 这些杂物,当然不是吸引他目光的理由。 当他踏进屋内时,他看见数道黑影,咻咻地钻进杂货箱里躲藏,迅如天边闪电乍现。 v第16章[02.08] 那并不是人类。 妖物的味道,藏得不够快。 就他所知,人与妖,通常不会居住在同一处,举凡他读过的书中,若出现此情此景,九成九是妖为食人而来。 敢将主意打到尹娃身上,杀无赦! 他正欲探手,去掀开其中一个杂货箱,看清里头之物,究竟为何—— 「你怎么还没换好?衣摆在滴水耶!」尹娃步出房门,见他木头似地杵于原位,几步上前,拿走他手中旧裳,抖开,用眼神示意他快脱。 「……我能不能别在你面前脱?」他一手揪紧襟口,竟有几分闺女儿遇登徒子的怯意。 闺女儿是他,登徒子一角,当然只轮得着她了。 她险些要说几句淫语,应应时景——你乖乖从了我,我会好好疼爱你;我数到三,你不脱,就由我来替你脱——诸如此类的浑话。 「进里头换去!扭扭捏捏的。」她嘴里虽嘀咕着,自己也略有反省。 不能真拿他当离愁对待,他是个男人,确实男女有别。 「我怕吓着你。」他解释。 「你衣裳一脱,里头全是一团一团纠结贲张的肌肉?」外貌书生,身材武夫,南七巷的书铺小媳妇提过,这有一个专用词儿……呀!金刚芭比。(虽然她不甚懂,但书铺小媳妇有画给她看) 「这我没有。」 「还是你胸部比我大?」这确实够吓人,会严重打击她作为女性的尊严。 他瞄了一眼她挺起的胸膛,淡绿襦裙青嫩颜色,裹着微微隆起的少女酥胸,并不雄伟,却也浑圆可爱,软绵绵的形状…… 他连忙摇头。这么可爱的东西,他也没有。 「那有什么好吓人的?快去换!」她叉腰催促,他不敢有二话,乖乖进屋里,更换衣物。 她爹身形应该不算高大,旧衣裳穿在他身上,竟生生短了大半截,仿佛大人偷穿孩子衣服,那般的不合适。 短了的大半截,挡不住他手脚上的伤痕,他一出房门,企图以掌遮掩时,她便注意到了。 他方才说,怕吓着她,说的……便是这些伤痕? 与其说她吓到了,不如说,她是惊讶。 那并不是平整的伤口痕迹,仿佛一件衣裳补丁,缝补拼凑,这儿裁一块缝上,那儿截一段接起,不求美观,只求不破损,延伸至袖口深处,没入眼睛无法看见的地方。 「你受过很严重的伤?」她问。 「不是伤,而是……」 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那些缝补痕迹,不局限于她眼中所见,更多的……全隐没在衣物掩盖下。 说她口中的「伤」,正是他存在的理由。 说他……是为了杀戮,被远古神族拼造而出的——异类。 天地未分,混沌未明,大地一片浓密暗浊。 神族已连败数场,被魔族逼至退无可退,近乎绝望。 两只庞大魔族,正以猎神为乐,相互较量谁胜谁败、谁吃下的神族多。 既是赌,又是嬉闹,视性命如无物,魔爪落,血雾飞溅,哀鸣声,乍响又止。 正当两魔尽兴玩乐,大开杀戒,足下踩踏汩汩鲜血,爪尖血珠滴落,汇聚成河,一名天女,身形婀娜,娉婷玉立,不畏两魔巨大体型蔽空,将她笼罩于阴影之下。 眼前猎物,甜美可口,两魔咧嘴狞笑,皆想品尝她的滋味,折断她纤不盈握的腰肢、吞咽她温热香暖的神血、撕扯她嫩软白皙的肤肉,不知是何等愉悦之事。 「要吃我可以,但我,只愿成为最强大之魔的饵食。」天女声嗓平浅,未闻起伏,连一点点惧意也没有。 一句话,展开了两只暴魔的厮杀。 魔族力大无穷,思考能力却不及神族深沉,明显的挑拨,它们无法分辨,只知谁也不愿服输,想用力量证明,自己最强悍。 两魔战了许久,已无法计算时日,方圆数百里,皆因此战,化为残破。 地动山揺,嘶吼震天,由魔人形态战到恢复魔族真身,再由真身模样相互扯咬。 魔血腥浓,迸溅喷射,染红混沌大地。 天女芙颜似霜,面无表情,美得宛若一尊白玉难像,立在一旁,全程目睹,眼中冰冷。 直至两魔咬到体无完肤,魔骨外露,仍旧不认输,血尽力竭之际,嘴里,还叼着对方血肉…… 这一战,神族胆战心惊,要与这种狂暴魔物争个死活,胜算又能有多少? 而混沌大地中,与这两只魔物一样强悍的敌方,怕是不止成千上万。 若想抗衡,最起码,也要有同等的力量才行…… 与魔族,同等的力量。 与魔族,同等强韧的身躯。 神族如何成魔? 魔族又怎肯为神族驱使? 既然魔物无法驯化,那么,自己造一只出来,岂不是更好? 一只既有神力,又足以与魔相争,毫不逊色的物类。 多疯狂的一个念头。 v第17章[02.11] 多诱人的一个念头。 在神族面临殆灭危机之前,像最甜美的饵,教人无法拒绝。 横尸眼前的魔物,就是最佳材料。 取了魔骨,剥了魔皮,摘了魔眼,所有能用之处,皆不放过。 挑选几名生嫩可塑、资质奇佳的仙族少年,想换取魔族轰山断壁的霸道臂力,便剔换原有仙骨,以魔骨取而代之;想拥有魔族钢硬坚韧的皮甲,便揭下仙皮仙肉,以魔族血肉缝之。 不仅仅魔,妖物机灵狡黠的速度、仙族魔族所不及的灵活,自然也不能不要。 截其长,补其短,神族胜出之处,将之保留;魔族难敌之处,占为己有;妖族引以为傲之处,取而代之。 此举,却是逆天。 违逆天行之道,赋予世间万物各自的特质,强行扭转,恣意侵占。 既是逆天,又岂能顺遂? 仙骨剥离时痛,置入魔骨或妖翅时,更痛。 身躯强烈抗拒异种肤骨的侵入,无法相容、无法适应,每分每寸,都在嘶吼。 仙族少年,一个接着一个,挨不过痛苦过程,进而殒灭。 只有他,活了下来。 谁也不知晓是何缘由,何以仅仅他,熬过了这一切。 睁开一神一魔的异色双眸那一天,穹苍的颜色,似乎也变得不太一样。 而变得不太一样的,又岂止穹苍颜色,还包括他。 他什么都记不清楚,仿佛死过,又重新归来,过去种种,被一笔勾销。 名字、仙侪、朋友、敌人……全变成了「无」。 所有生灵,在他眼中,可有可无,没有半点珍视,不具任何意义。 唯一存在的差异,只剩下,杀,与不杀。 杀,无关好恶;不杀,无关怜悯,他顺应的,是脑海中被植下的命令。 谁该死,谁该活,他未曾思索。 谁求饶,谁叩首,他未曾理会。 神非神,魔非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众人唤他一声「杀神」,也不过是勉强将他归入己类,不愿与他为敌,因恐惧而生之名。 这些点滴,是在无水湖底的漫长年岁,逐渐回想起来,被光阴所遗忘的,更多。 偶尔,他耳畔会听见魔物吼声,身上属于魔的骨血,隐隐发烫,灼人得近乎刺痛。 偶尔,他觉得身躯在撕扯,仿佛手与脚,欲脱离他而去。 偶尔,他像漂浮远端,看看自己这具缝痕累累的身躯,无比陌生。 偶尔,这具早无痛觉的躯壳,像是脆弱得一碰便碎…… 「无论是怎样的伤,都没关系,现在能好好活着就好。」 尹娃一句话,纾解了他的欲言又止、他的有口难言。 还有,他对这身缝痕,无比的厌恶。 曾有的疑问,一遍遍的「为何是我?」、「为何我活了下来?」;忍过一次次的蚀骨碎肉之痛,长久以来,终于得到答案。 为了什么? 为了现在,能好好活着。 为了现在,能好好活着,遇见她。 他一路行来,历过的种种、走过的难熬岁月,皆为了今时今日、此刻此分。 尹娃朝他一笑,浅浅的、灿烂的,让那些苦、那些孤寂、那些血腥,烟消云散。 他既恍惚,又恍悟,仿佛自这一刻起,才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活着的声音。 「湿衣裳给我,我洗完再替你熨熨。我爹的旧衣服不合你身,得修改一番,委屈你先穿着吧。」她接过他褪下的白裳,连同她更换的湿衣,暂且挂在墙面钉子上,待雨停,再行清洗晾干。 她一心想着,他该不会「家当」就仅仅这件白裳吧? 确实是有这可能……他连睡的地方都没有,哪还会置办行头,问了等于白问。 那也得替他缝制几件衣服,记得家里还有几匹布,可颜色暗淡老气,不太适合他。 雪一般的白,最最衬他。 偏偏一块好的白匹料,要价不菲,可又不能随便买最粗劣的…… 她没留意到,自己正嘀嘀咕咕,将心里那几句话,全说了出来。 唠叨,为了他。 思量,为了他。 就连眉心可爱轻蹙,都是为了他。 「傻笑什么呀你?」她终于发现,他杵在身后,笑得合不拢嘴,墨眸弯弯,眼中光采潋滟。 v第18章[02.14] 她在替他思忖蔽体大问题,他倒好,忙着笑呵呵。 「我觉得开心。」 「开心我得花钱买料子?」她没好气道。 「开心你这么关心我。」他坦白答。 「老实说,我也不想。」若非形势所迫、若非她爹生得矮小、若非旧衣不能二用,她真的不愿意花这笔钱。 养个人,不比拾只阿猫阿狗回家,怎这么麻烦呀? 「我不要新衣裳,也不要你花钱,只要能同你在一块。」 尹娃这辈子没听过甜言蜜语,不懂那是怎生滋味,言语而已,哪会甜蜜? 殊不知,原来真有这样的力量。 寥寥几字,佐以声嗓清悦、恳切,眸光炯亮,竟让她心口一烫,渐渐地,泛开了糖般的甜蜜,将她包裹。 而无赦,也不知何谓甜言蜜语,心里想什么讲什么,单纯表达自己的意念。 他想与她在一块。 街市叫卖、檐下歇脚、雨中奔驰、台阶并肩吃白薯…… 有尹娃在,他都觉得欢喜,件件做来都开心。 她脸颊发烫,热意直冲脑门,一时居然无法直视他双眼,很孬地避开那灼人注视,不知如何回他才好,平常的伶牙俐齿,此刻全数失效。 她索性转身,抖弄两人衣物,佯装忙碌、佯装这样抖动,便能甩干衣物上的湿漉。 当啷声作响,衣服间落下了东西。 尹娃低头瞧去,发现数根细长之物,正安躺地板上,晶莹剔透,灼灼银辉流溢。 「这是什么?」她弯身去拾,细长之物约莫竹箸长度,双头皆锋利尖锐,应该不是拿来夹饭菜用。 通体透明,似由水凝成的冰棍,握进掌心,冰冰凉凉,却又不会融化。 她见过不少新奇玩意儿,倒真没见过这种,似玉非玉,像冰又非冰,重点是——看着就值钱,是项好商品,外头寻不着其他店铺叛卖,没有对手竞争,够珍稀! 「呃,那是……」他只开口了三个字,便抿唇噤声,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 寒冰钉,专门用来封锢神族神力。 寻常一钉,足以缚锁神族百年修为,用上五根,已够教一名神族久难挣脱。 而他身上寒冰钉数量,可远远胜过这个数字许多。 「发簪吧!」她迳自猜测,吐了个答案,拿在掌心把玩。 更直接取了一根,朝自己髻上插入,揽镜自照,满意地直点头:「这是谁打造的?不若金银俗气,又比绿玉檀木风雅,你做的?」她眼神闪闪发亮,瞅向他,以为自己捡了个身怀绝技的宝。 「不是……」 她有些惋惜:「这绝对能大卖呀!你身上就十根,还有没有?」 别说是买布制衣裳了,连他大半年伙食费都不愁啦! 「还有几根,当时顺手取下,丢了一些。」较为妨碍行动的寒冰钉,他抽取而出,随手抛弃;不痛不痒的,仍在他体内,至于剩余多少,他未细数,也不清楚。 「丢了一些?!这一根,能值好几两呀!」他口中的一些,简直不可原谅,天理难容! 「这东西,也能卖?」他对人类购物的标准,颇难理解。头发也买,刑具也爱? 「我的眼光,准没错!这冰晶般的发簪,男女通用,剔透无瑕,堪称上品,水玉尚有云纹或冰裂,这冰簪,美得令人赞叹……你们那边特产吗,拿来干么用?」 嗯……拿来把仙人扎成针包,让仙人仙脉受封,形同废人,再任凭宰割。 当然对他是没有功效,他不离开无水湖的理由,从不是因为寒冰钉。 他只是,无处可去,无容身之地。 他能这么回答吗?好像不能。 思忖了近来翻览过的书籍,大量用到针状物的时机…… 灵光乍现,他有了最适宜的回复:「针灸。」 尹娃惊呼:「用这么一大根针?」是针灸还是杀人呀?! 她下意识拿寒冰钉比划,尖端作势抵在掌间穴位,当然没要真的扎,她又不傻。 他抽息,一把扯住她的手,箝进胸前,离寒冰钉远远的,脸上慌张神情,像是被她的嬉闹动作吓坏了。 寒冰钉是为缚神而作,没入神躯能封死仙脉,若误伤脆弱人类—— 「不是说拿它来针灸,你何须如此紧张?」她有些好笑地问。不夸张,被他握在五指内的手,握得都疼了,一时还抽不回来。 「它太尖锐,我怕你受伤……」更怕寒冰钉之伤,她无法承受。 虽然想笑着骂他傻,但被扞护着、珍惜着,心情总是好的。 「它确实尖锐了点,应该把两端磨平整些,才不会误伤客官。」幸好有他提醒,事关商誉,她卖出去的东西,可万万不能伤害重要客源,否则还得赔医药费,不划算! 猛地想到,尚未同他谈妥收购价,就开始思考商品整修,步骤有误,她略作修正: 「冰晶天仙簪卖出去,我们六四分,你六我四,我帮你记在帐上,可好?」 连商品名称也取好了,听起来多仙气、多高雅,簪在髻上都有佛光加持了。 卖冰簪的钱,能替他多做几身衣裳,料子也能挑良质些,然后再带他去吃顿好吃的,金玉满堂楼排除在外,至少家常馆子还吃得起…… 「钱都给你,我可以不用——」 v第19章[02.17] 「六四分,说『好』。」她不许谁占他便宜,连她自个儿也不行!该拿的,一毛不能少! 这家伙,欠教育!人善只会被人欺,懂不?! 「好……」他一脸反省。 「其他的咧?一块拿出来,我今天晚上来磨平,明儿个就能开卖。」她伸手向他讨,事不宜迟,今夜挑灯夜战! 「呃……」在这儿取出来吗?逼出体内寒冰钉事小,寒冰钉出骨透肤的景况吓人事大。 「我自己找。」她性子急,不等他磨磨唧唧,自行动手。 反正他家当不过白衣裳,什么跳蚤蚂蚁能躲哪儿?只剩衣襟及袖口暗袋能藏嘛。 朝湿衣服里翻找良久,冰簪未再寻获半支,倒是给她摸出另外一物—— 一支素雅木钗。 钗身琥珀晶莹,不知是仿造枝桠状,抑或世上真有如此奇特树木。 女子所用。 为何尹娃能如此笃定? 因为木钗钗头,缀着一朵粉晶蔷薇花,加之剔透长珠穗,末端镶有粉珠,揺曳间,款款生姿。 这造型,绝非男子惯用。 除非,他穿过来的那儿,男人偏好这一味打扮。 尹娃望向他,等待他说说木钗来历。 随身携带一支女用发钗,是为何意? 她当然曾想,他是悄悄买来赠她,想给她惊喜。 这美好念头,很快被她自己打碎,他身上能翻出几文钱,她一清二楚,买买吃食可以,但绝对不够胡乱挥霍。 去其他摊位顺手牵羊?这更不可能,她一丁点怀疑都没有。 连李伯要免费送他肉包吃,定会乖乖等她点头同意,才敢伸手去取的人,哪来偷窃的恶胆? 脑中困惑一个接一个,尚来不及消化,便已清楚看见,他眸色一沉,向来见着她时,总是悬挂的春风微笑,一瞬间不见了。 而更快不见的,是她拿在手中的木钗。 她完全没看到他出手,东西却已落回他掌间。 「这个很重要,不能卖!」他道。甚至将木钗往身后藏,仿佛多担心她恶霸来抢。 这是他第一次,坚定拒绝她。 更是他第一次,对着她说「不」。 如此行径,欲盖弥彰。 很重要之物,若非要赠与很重要之人,那便是很重要之人送给他的珍宝,不容谁染指。 无论是前者或后者,皆出现了更震撼的字眼——很重要之人。 那支木钗的正主儿。 一个女人。 思及此,一把无名火,在她脑门里熊熊燃烧,劈啪作响。 她不知道那把火名唤何物,只觉浑身灼烫起来,烧得她焦躁、烧得她连脱口而出的话语,亦夹带怒气,道:「我是什么都逼你卖的混蛋吗?!」 呃,她是。 让他铰了长发、掏了冰簪,什么能卖,就卖什么。 她哑口无言,自己被自己打脸,打得忒响、忒重。 「……它真的很重要,不然你再剪我头发,全剃了给你都行……独独它,不可以。」他看出尹娃在生气,以为是气他不交出木钗,于是想与她讨价还价,以发交换。 「我才不稀罕!这个我也不要!」她忿忿把冰簪塞回他丰上,转身回房,甩上门,将他阻隔在外,自己则埋进床铺间,拿棉被罩头。 可灼燃在胸口的热烫,一直无法平息,持续地,痛痛闷烧。 她想着那支粉蔷木钗。 想着木钗主人各式可能的面容。 想着他紧护木钗的模样…… 窗外,雨势更大,击打着屋瓦,声声嘈杂,乱人心绪。 第四章 风雨 今日雨太大,无法外出叫卖什货,不得不歇工一日。 看天吃饭的行业,总是如此。 换作以往习惯,在滂沱雨声中醒来,撑着三分惺忪,确定短时间里,雨没有停止迹象,她便会倒头再睡,反正不急着出门。 但今日,她没忘记家里多了个人,嗷嗷待哺,得尽早起床,做顿早膳喂他…… 昨夜没安置他的床铺,那傻瓜,不知道会不会安顿自己?还是就趴在桌上睡? 自己发了顿莫名其妙的火,寻不出理由,也觉得他无辜。 他保护自己重要之物,何错之有? 木钗何人所赠,抑或他要送给谁,她根本无权过问呀。 v第20章[02.20] 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再问任何关于木钗之事,绝对不可以。 她会生气,定是因为他难得一回的叛逆。 谁教他总是满嘴好好好,突有一次「不好」,杀得她措手不及,反应失常。 父母初次遇上孩子顶嘴的心情及打击,八成如她一般吧。 顶嘴归顶嘴,父母还是一样会早起作羹汤——唉,天下父母心呀。 尹娃在暖被里轻蠕,挣扎片刻,终于认命爬出暖窝。 清晨微凉,她更衣时忍不住抖了抖,忙不迭加快换衣动作,将自己裹得密实些,长发扎成马尾,准备到后堂院灶生火煮粥。 门一开—— 「尹娃……」 他站在门前,一如昨夜,她当着他的面甩上门板时,所看见的模样,分毫未差。 「你在我房门口站了一夜?!」 「嗯。」他颔首,双手捧着一大把冰簪,两端尖锐皆已磨得圆润。 乖巧垂眸、楚楚可怜,求和的姿态,岂止恭敬二字,压根是谄媚。 昨日不过十支,今早爆增了两三倍,这么大的量,他是藏哪儿去了? 然而比起冰簪,她反倒更要紧另一件事:「去坐着休息!我给你熬粥喝!」她没好气道。 这人,怎这么呆?!她又没要他罚站,还整整一晚!厅里要椅子有椅子,要地板有地板,他就不会挑个舒坦的姿势坐吗? 忿忿踱往屋后,由大水缸里舀水,先将灶上小砂锅填了半满,放入白米浸泡,再开始生火煮水。 虽说生米应先浸泡,熬煮时更能化开,但此时没有闲情慢慢来,一切以迅速为主。 处理完毕后,才盥漱打点自己。 等待水滚的过程中,取出两样酱菜、一碟炒盐花生米,还简单煎了颗鸡蛋。 端菜回到厅中,他已坐得直挺,像课堂上最乖巧的学生,静候老师归来,手中冰簪也不敢放下来。 「粥还要一阵子,再等等。以后,左手边那间,姑且充当你房间,虽然堆放不少货材,挪挪就行,本来是我弟弟在睡的,床铺枕头倶全,吃完早膳,我再替你换套新被褥。」 她说完,不理睬他的开口欲言,又踅回屋后去搅粥,避免焦糊。 他准备起身跟上她,即便她态度冷冷,起码能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伴其左右,被她故意忽略也好。 街市摊商大婶最爱戏谑笑他,是尹娃的忠犬,跟前跟后,寸步不离。 他不在乎被笑,他就是喜欢在她身边,看得到她,听得到她。 像现在,一人独坐厅内,虽不空旷,却犹觉孤寂。 甫有动作,便听见几句细碎低语,交谈着,虽非凡人语言,他却听得明白,由货箱角落传出。 「看起来是个傻子,和她弟弟一模一样,没啥好怕,害我们藏在箱子里一整晚,一定要教训他!」 「狠狠教训他!把他赶出我们的地盘!」 「可是他身上有股味道……闻起来好恐怖……」 「哪里恐怖了?我们观察他一夜,他就是个傻瓜!咬死他!咬死他!我一口就能咬死他!」 「等老大回来再行动……」 「老大会笑我们,连个傻瓜都对付不了!」说完,磨牙声卡滋卡滋,仿佛沉铁交击,引来其他同伙附和,跟着发出沉狺。 磨牙霍霍声未止,藏身于黑暗中的身影,在一阵剥裂声里,曝于光亮之下。 四只小妖,挤在满是杂物的木箱内,维持着方才商讨凶狠大计的姿态中,全然不及反应,木箱为何被人轰碎。 妖形神似猫崽,毛色褐黄,身后三尾蓬松,四只就有十二尾,让箱内更显拥塞,它们连想转身都不行。 四颗眼珠子像剖半的水煮蛋,瞠得圆大……四只共四目,一只一目,占据半张脸。 长相不可怕,牙齿短小,发出的磨牙声却扱大,若不见其形,只闻其声,足以恫吓敌人。 它们此刻面露惊恐,看看口中讥笑的「傻瓜」,眉目俱冷,眸间无情,立于身前。 它们惊声尖叫,终于记起来要逃。 它们名为「讙」,向来以「来去无踪、形如疾风」自豪,逃命速度一等一的快,即便你看得到,也抓不到,尤其四只逃往东南西北,目标分散,教人眼花—— 「呀!」 「呜!」 「嗷!」 「吭!」 四声同响,逃窗未果的「讙」,一只一只被串在墙上,一尾遭寒冰钉穿透,痛如天雷轰身,几乎要昏死过去。 寒冰钉的尖端虽已磨平,在他手中,仍是可怕凶器,轻手一掷,半截没入墙内。 四只全钉在同一部位,尾端前半寸,既能截断他们逃生,又不直取性命。 若他有意杀之,它们连哀号都来不及。 而他的不杀,也并非因为仁慈。 「要死掉了——要死掉了——疼!好疼呀——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被戳伤的地方,像要烧起来一样,怎么办怎么办——」 v第21章[02.27] 「断尾!断尾求生!快咬断尾巴!」其中一只痛急生智,以牙去咬尾巴末端,不顾鲜血淋漓。 断尾之痛,远不及寒冰钉贯破妖躯,即将遭到净化消灭的痛。 它们此举,看似冲动,实则正确。 寒冰钉虽用于惩处犯错仙人,对于妖类魔物,更是一击必杀的狠戾神器,它们这类小妖,受不住,若不尽早挣脱,唯有死路一条。 咬断了尾巴,它们狼狈落地,一时之间痛到无力逃跑,烂泥般瘫软在地,奄奄一息。 「你们是何物,为何在尹娃家中?」无赦微敛眼眸,瞰视它们,宛若庙宇神像,居高临下睨万生,眼底冷淡漠然,似看着一团无用之物。 它们谁也不敢先答,生怕说错了半个字,他手中的寒冰钉,便会直接贯破它们脑袋。 到底为什么会认定这男人是傻瓜?! 就因为他昨夜被人类女娃骂不还口? 还是他明明被关在房门外,依然不敢落坐,乖乖守候原处,极富耐心, 很显然,他的耐心,仅仅用在身上,并不包括其他。 他弯身,抓起其中一只「讙」,握在冰冷指掌间:「想伤害她吗?」微微收紧,轻巧得就像……握住一截流水。 掌中的妖躯,如水一般,由收拢的指缝溢下,化为血雾…… 三只「讙」重重抽息,眼前这一幕太骇人,导致它们吓得魂儿都要飞了,爪子努力扒地,祈望离那傻瓜…… 不,那恐怖的男人,越远越好! 然而逃命,谈何容易? 第二只倒楣鬼,落入他手中,方才见过的「杀讙景况」,眼看又要再度上演—— 二讙浑圆大目泪水狂掉,像凿开的小小泉眼,止不住汹涌水势,与他的狠戾抢快,哭着回话: 「我我我我我们不是来伤害她!而是奉命保护她——大爷不要杀我!我上有老母下有孩子一家八百口等着我养呀!」八百口不能算说谎,只不过是尚未达成的讙生目标。 无赦口吻浅淡:「奉命保护她,奉谁之命?」能驱使妖物行事,区区人类,应该无法。 「我们家老大……」感觉掐于咽喉的长指,略有收紧动作,阻断了呼吸,二讙趁还能说话,连忙补充:「老大就是老大,我也不知道老大是什么妖——我们只是听命,不准任何人靠近人类女娃,好好守着她……等老大上门娶她。」 「上门娶她?」这答案,确实让无赦出乎意料。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为此,蹙起了眉心。 「是呀是呀,她是我们老大未来的娘子,我们怎敢伤她?护好她都来不及了,大爷您说是不是……求大爷放我们一马,呜呜。」 另外两只存活的讙,点头如捣蒜,证明同伙所言不假。 「他人呢?」无赦寒声问,少少三字,虽无抑扬顿挫,却夹带暴雪欲来之兆。 自神识渐生以来,第一次,他有了真正想屠杀的对象。 无关天启,无关命令,无关敌我,只想将其挫骨扬灰! 「他他他闭关去了,不久前他得了颗元丹,说是能增进百年功力……」二讙不敢不答,为保小命,只能出卖老大。义气两字,摆在性命之前,轻易可抛。 「滚出去,不许你们再踏进尹娃家半步。」言毕,他将手中二讙抛出窗,撞破了窗扇,另外两只见状,除了死命爬爬爬,哪敢有第二句啰嗦? 熬妥粥,端着砂锅回来的尹娃,只见他不知用何物,砸坏她家窗扇,外头大雨啪啪溅了些许进来。 尹娃:「……」 这是在同她置气,耍孩子脾气吗,孽子拿乔,忤逆爹娘的劣样,他倒是学得不错嘛,哼哼哼,都知道找东西出气啦? 「刚、刚刚窗边有只蚊子,我打蚊子……」他说起谎来,从来不敢看她,果然眼神又虚软瞟走了。 「没修好窗扇,不给你早饭吃!」 所谓严父慈母,就是窗扇修了六成,粥也不那么烫口时,集两者于一身的尹娃,唤他坐下吃饭。 进食间,尹娃不时提醒自己,不许再提木钗一事,即便心里困惑满满,也要轻巧揭过。 而无赦,做不到她的自制,讙妖之言,始终悬挂于心,时不时冒出头来,教他食不知味。 『我们只是听命,不准任何人靠近,好好守着她……等老大上门娶她嘛。』 娶她? 哪只该死的妖,竟然存此心思?!简直找死—— 又吃了几口粥,偷瞄她两眼,话,一时没忍住,逸了出口: 「尹娃,你认识妖怪吗?」 她眉峰微挑,狐疑睨向他,右手箸间还夹着酱瓜。 这是什么鬼问题?八成又读了哈乱七八糟的书,遇上不明白的桥段了吧。 「我去哪儿认识妖怪?」这类天马行空提问,着实没有回答必要,偏又无法无视他,她索性反问。 他以为妖怪像路人,随随便便就能在街上撞见吗? 「那你看得见妖怪吗?」他想弄明白,想娶她的妖,与她究竟有何交集? 「你是说,那边那一只吗?」她持箸的手,遥遥指去,落在窗外三只讙妖瘫软之处,它们还没能恢复气力逃,爪子扒着泥地,仅挪动了少少两寸。 他正惊讶着,她又往旁处指:「那也一只,那还一只,还有那、那、那——」 每一个「那」字,全指向空无一妖之处,让他确定了……她真的只是胡乱指指,指中讙妖也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指完,她继续低头,扒粥配酱瓜:「我怎么可能看得到妖?我又没有神通眼。你问这干么?」 因为有只妖说要娶你……他很想直白回她,又怕吓坏她,当然更怕她骂他胡言乱语,赶他出家门。 v第22章[03.01] 「你可曾听见什么古怪声响,例如……猫儿叫声?」 「猫?这附近确实野猫不少,夜里嚎个两声,很寻常吧。」尤其春天一到,半夜可吵闹了。 「是一只眼睛的猫吗?」 「猫当然是两只眼睛呀!你到底读了哪本书……《吾邻妖孽》吗?那本绘卷是虚构的,里头画的妖魔鬼怪,全都不存在,当不得真。」那本是骗小孩用的童书呀!不让孩子夜里在外逗留,才编纂夜中妖魔肆虐,尽早返家最好,没料到他居然信了!几岁呀他! 见他停筷,貌似沉思,她催促道: 「快点吃,粥要凉了,吃完继续把窗子补好。」严父魂再度上身。 尹娃没有骗他。她确实看不见周身妖物,听不见它们对话,他用完早膳,乖乖修窗之时,见她拿了纸伞,到前头院旁的小茅屋取物,踩过三只讙妖而无自觉…… 她再返回屋里,他已修妥窗扇,做工不算太好,勉强让歪斜的窗框不那么歪斜罢了,他尽力了,她知道,不能强求更多。 尹娃招手,领他进入离愁往日卧间,榻上摆放着更换完毕的被褥及枕布。 他约略环顾,房中不少孩子童玩,窗畔一张小桌,桌上有成叠的童绘草纸,画着虎不成虎的大猫。 「你昨夜没睡,先补补眠,反正今个儿雨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上街了。」尹娃动手整理一些堆在旁侧的货件,让屋里看上去不那么凌乱,边道。 收拾一些书册杂物,准备挪往他处摆放,他伸手要替她分担,她揺摇头,示意自己来就好。 他伸出去的手,并未收回,反而落在她袖口,轻轻扯动。 「尹娃,别生我的气……」讨好的声音,不是娇嗲那类,也不刻意佯装可爱,就只是由喉间低低逸出,亦教人听了骨酥。 她沉默半晌,吁口气,道: 「没生你的气,你也没做错什么。」是她自己小题大作,沉淀了一夜,仍没弄懂心情低落的理由。 「可你皱着眉。」 皱眉代表不开心,这点他懂得分辨。 他不喜欢看她不开心。 她自己腾出手,胡乱揉揉眉心,无意识地又蹙了起来。 「好吧,我是有些不高兴,因为在你眼中,我就是那种样样逼迫你卖的坏蛋,你才会防我像防鬼一样。」当然,还有那支木钗! 「……为什么要防鬼?」鬼很可怕吗?他不太能理解这个比喻。 见她一瞪,他立刻明白这个问题不重要,切莫再提,还是全心全意向她解释,自己并不是那样看待她,最为要紧。 「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在人间生活,没有钱,万万不能,你没有逼迫过我,我自己也乐意的。」再说,头发跟寒冰钉,对他一点意义也无,舍又如何? 那么,木钗呢?! 不不不,尹娃,说好不再追问木钗之事,是谁相赠予他,与你无关,他珍惜、他扞护,也是他的权利,你若问了,不就摆明你很在意吗?! 对,成熟些,他与木钗主人的故事,不要去听,不要去管,不要去了解。 万一听见一段缠绵悱恻、痴心绝对的旷世虐恋、听见他对谁的至死不渝,岂不是自讨苦吃? 她内心交战完毕,吸口气,再吐出:「要是真有什么让你不情愿,开口拒绝就好,你若说不要,我绝不会强迫你答应,你反应也不用太激烈……藏那支木钗,像藏啥稀世珍宝似的,哼。」后头这几句,她只用了唇语嘀咕兼埋怨。 「好。」他同样那副温驯模样,不顶嘴,给了她一抹弯眸笑容。 「去睡吧,我替你改几件衣裳,姑且顶着先。」 「可以在房里改吗?我想一张开眼就能看见你……」也不愿她一人落单,让妖物有可乘之机。 「你是长不大的孩子吗?这么缠人?……好啦,我搬东西到窗边去做。」嘴里数落,最后,还不是顺从了他。 外头虽有雨,浓云蔽日,窗扇旁的座位,仍最为明亮,无树影遮掩,适合缝补衣物。 她备妥针线剪子、旧衣旧裤,坐在窗边椅间,敛眸垂首,仔细拆解缝线,准备重新处理双袖,将其接长。 他侧身,躺进被褥间,目光受那一方光景吸引,全然舍不得挪开,更不愿合上眼帘,错过此幕。 雨势未减,窗景蒙蒙,日芒隐于云后,可她就坐在那儿,为他缝衣。 一针落,一针起,无声间,宁馨静好,脸腮素净秀气,白里透红,看起来特别软嫩、特别甜美。 明明没有耀眼阳光洒落,她周身,却犹带一圈炫目金煌,璀璨,美丽。 让他好想加入其中、好想偎靠过去、好想枕在她腿上,任由她梳弄长发…… 「……尹娃,要不要一起睡?」他揭开棉被一角,想和她分享被中温暖,想把她抱在怀里,感受她的柔软,好是能去蹭蹭她的粉嫩面庞…… 尹娃脸颊瞬间涨红了两团,气鼓鼓的,实在好可爱。 呀,针包丢过来了,他该不该闪? x 雨,连下了三日。 清晨第一道阳光,总算一扫满天阴霾,辉芒遍洒大地。 路面上,小小水洼,映照蓝天白云,雨过天青。 同时也映照着,尹娃及无赦的并行身影,一清妍,一俊雅,站在一块,很是顺眼舒心。 跨过水洼,他扶了她一把,怕她脚滑,方才就看见一个毛孩子,一屁股跌坐水洼里的惨况。 三日没上工,不至于影响生计,但也不能等闲视之,得更加勤快,把三日收入补赚回来。 尹娃可是一点都不担心。 她今日睡醒,看见雨势终止,趁他吃早膳时,已经将他打点好梳发束髻,舍发带不用,簪上两支冰簪,冰簪造型素雅,男女皆宜,尤其由他佩戴,不枉费「冰晶天仙簪」之名。 他发间那两支不卖,留着衬他就好。 v第23章[03.04] 但不知怎地,无赦有些排斥,举止别扭,几回趁她不注意,想偷偷取下发间冰簪,都被她拍掌制止——无赦有口难言,发簪寒冰钉,等同人类把手铐脚镣佩于头顶,那般的荒唐可笑…… 物虽美,价却不廉,没有一开市便疯狂抢购的盛况,但成绩也不算差,一个早上卖掉三支冰晶天仙簪,足够替他做几套新衣裳。 吃午饭前,她带他跑了趟布庄,请师傅给他量身裁衣。 裁衣师傅见他发上冰簪好看,也买了两支,她芳心大悦,当场决定帮他挑高价点的布料。 午膳带他上馆子吃,难得挥霍。 点了许多平日舍不得吃的高价菜色,一碟一碟摆上桌,阵仗颇为惊人,权当慰劳。 两人开吃了约莫半刻,尹娃搁下碗前,又叉起一颗珍珠丸子入嘴,嚼嚼咽下,唇畔油脂晶亮,仿佛涂了胭脂好看,她随手一抹: 「我先去付帐,你继续吃,我跟你提过,我要去聚贤书铺一趟,马上回来,你在馆子里等我。」 聚贤书铺,坐落南七巷,正是「穿」过来的小媳妇所在地。 他坐不住,想跟着放下碗筷:「不吃完一块去吗?」 「我同小媳妇有话要说,你在一旁碍事。」她打了个「坐下」的手势。 就是故意不带上他,才发狠点了满桌菜,要将他留在这儿慢慢吃,她好与小媳妇进行「悄悄话」时间。 他不能在场,因为要聊的话题,正是他。 说聊也不算,是她单方面要向小媳妇「请益」,开解她这几日参不透的困惑。 被点名碍事,无赦神色落寞,仿佛刚遭主人斥责「不乖」的大狗,垂着子虚乌有的狗尾巴,目送她离开,哀怨扒进一口饭,入嘴的滋味,竟因有她无她一块吃,落差忒大,变得半点也不香。 目光远远跟随她,直到她转进巷弄,也没挪走…… x 小媳妇有两个名宇,一是「方芫」,一是「林知晩」。 前者,是这具十八岁身躯的正主儿原名。 后者,当然是她口中所言,刚跨过三十大关,熬夜赶稿画同人志,沉浮于修罗场拼死拼活,赶上送印前最后一分钟,累趴在桌上,却稀里糊涂「穿」了的轻熟女。 虽然她有句名言挂嘴边——要死,交完稿再死——但她没料到,一语成谶,竟给它成真了,那她每回对发票都呐喊「中两百万老娘就不干了」,怎不给她也实现实现蛤?! 方芫,还是该叫她林知晚,随便啦,她近来也逐渐无法分辨,自己到底叫什么……坐在桌前,拿毛笔画彩稿,碟皿里,色彩贫乏,总不免要缅怀一下美好的数位时代,她的cmyk呀! 现在光要调出漂亮红色,只差没割指放血加颜料了,呜呜。 方芫一见尹娃身影,便朝她招手:「你来啦?正好,鉴赏鉴赏我的新作品。」 尹娃定期会替方芫寻些颜料,送到她夫家,以前的方芫,向她采买胭脂水粉;现在的林知晚,只叫她买颜料和画纸。 「你人物眼睛画太大,好像妖怪……」尹娃看完她的新作品,千篇一律都是这个评语起头。 绘纸间,一方池水潋滟,粉荷盛开,两名裸男,下身没入水中,身形交叠纠缠,看似在打架,一人握着另一人长发,被揪发的那位,脸上水痕不知是汗是泪,衣裳全给扯破了—— 啧啧啧,怎么老爱画男人打斗图呀?尹娃不甚明白,然这是画者喜好,她不予置评。 但她很想提醒画者,荷花池底净是糊烂淤泥,在里头打滚……非明智之举呀。 方芫……兼林知晚由鼻孔里喷气:「你这个古代人,什么审美观呀?!我画的眼睛大?!你怎么对得起五十岚优美子?!」那个眼睛才叫大!比例占去脸部一大半! 「五什么美子的,我又不认识,你眼睛真的画很大呀,是你叫我说的……」尹娃深感无辜。都听不得别人批评哦?「不过你丹青越绘越好,线条不会抖了。」这是赞美。 「你不知道我睡觉都梦到我在练毛笔!」幸好练着练着,也觉得毛笔效果很不错,画中自添一股风韵,独有的古风味道,倒是绘图笔难以仿效。 「喏,你要我替你找的金颜料。」尹娃搁下一小罐瓷瓶,叮嘱道:「这很贵,省点用。」 方芫开心道谢,取出一个干净小碟,开始要试色。 「……那个,方芫,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两人约定好,在聚贤书铺里,一律以「方芫」统称,以免旁人听出端倪。 「你问呀。」都开口了,若答「不能」,她就不问了吗?废话。 「这几天,我遇上了事,心里不怎么痛快,但又不痛快得很不合理,感觉是自己脾气太差,可是每次一想到,胸口闷闷生火,明知对方无辜,不该迁怒于他,偏偏忍不住……」 「你要不要翻译成人话?」那样说,谁听得懂,只有她肚里蛔虫才有办法吧! 尹娃只好更详尽地说了,巨细靡遗,道来木钗一事。 这确实是很小很小很小的事儿,摆进心里添堵,一点意义也没有,尹娃自己不懂,换作是旁人如此行径,她大概只会一笑置之,可发生在无赦身上,她就觉得……不乐。 方芫听罢,噗哧一笑:「哎哟,咱家尹娃姑娘吃醋了不是?」 三十岁的轻熟女,看待十来岁小丫头心思,虽觉幼稚,又不失可爱,这就叫青春嘛。 听尹娃一口一个「那傻瓜」,喊得酸中带甜,粉腮艳如桃,即便偶有几记跺脚,也不似真埋怨。 尹娃闻言一惊,本能反驳:「谁吃醋了?!我没有!」 「没有,对啦,没有很介意木钗可能是他爱人相送;没有很介意他摸都不让你摸一把;没有很介意他藏木钗的行径,就像私藏定情物那般;没有很介意……他名草有主了嘛。」 一连数个「没有很介意」,化作利箭,噗滋噗滋,箭箭穿心,支支皆命中红靶。 没有很介意,去骗鬼吧!明明介意得要死不活的! 「尹娃姑娘喜欢那傻瓜呀?」虽是疑问句,方芫可是坏心眼地调戏道,以肘顶顶尹娃手臂。 「我才……才没有。」尹娃仍是红着脸反驳。 「又没有呀?好吧,才没有喜欢那傻瓜;才没有因为那傻瓜的一个动作,苦恼了那么多天;才没有对那傻瓜又气又怜、想骂他又舍不得骂呢。」方芫故意这么说,佯装轻佻。 言语化为穿心飞箭,再度噗滋噗滋射过来,尹娃都觉得胸口要给扎出窟窿来了。 「喜欢就喜欢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又不是奸夫淫妇,他那支木钗,说不定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哩。」自己又怕又想问又不敢问,衍生出烦恼来刁难自己,人生何苦? 少女情怀总是诗,首首皆是无病呻吟——方芫确实是这么觉得。 v第24章[03.10] 成熟懂事的大人作法,应该如下: 你那支木钗,是你爱人送你的?你到现在还深深爱着她(或他)? 1.是 2.否 选(1),则给予a回应——哦,滚出去。 选(2),请见b答案——我对你满有兴趣的,要不要试试在一起。 以上,快刀斩乱麻,才叫智慧嘛。 不过,身为旁观者,她略明白尹娃纠结之处,大概是真对那傻瓜动了心,才一方面有期待,一方面又怕受伤害。 否则换成路人甲乙丙,谁管你爱藏木钗木棍还是木棒?全是别人家的事。 正因为,在心中位置不同、重量不同,对她的影响,自然大大不同。 看来……小丫头真的挺喜欢那男人嘛,这醋,吃了好大一碗。 懒得听尹娃满嘴的「我才没有」,方芫直接判定她就有,提的问题自然快狠准: 「你都喊他傻瓜了,也说说你喜欢那傻瓜什么呀?」好欺负,好听话,好捏扁搓圆? 方芫原以为,尹娃会中意的男子,起码也该精明市侩,自有一套生意手腕,才好夫唱妇随,共创经济奇迹,而非她口中的……傻白甜。 尹娃本想气虚反驳两句,又被方芫瞧得心虚,好似否认已无意义,人家一口咬定她喜欢无赦…… 喜欢吗? 她的那些心思,就叫喜欢, 厘不清心绪,但听方芫左一句傻瓜、右一句傻瓜,尹娃想扞护他的本能,随即壮大起来,压过了种种思考能力。 她叫无赦傻瓜可以,别人叫他傻瓜不行! 「他不傻,只是单纯,就像个孩子,可学什么都快,书读过一遍便能牢记,比我还聪明哩。」 仿佛娘亲护崽,任何乱七八糟的缺点,也能硬拗成优点。 「而且他忒贴心呀,午时前后日头大,他会默默站对方位,替我挡阳光……他大概以为我没发现,拜托,那么大一道的影子……」不只挡烈阳,风大时,他也会有这样的无声举止。 他还很黏人,似极了半刻没瞧见她,就急着喊找。 他还很唠叨,尤其每逢用膳时分,便拉着她要吃饭,有时客户尚未挑完货,他也在一旁嘟嚷,她叫他自己先去吃,他还不肯,定要她也一块, 他还很固执,凡事没她点头,他就乖乖不去做,摊商叔婶笑言:他像是有主儿的萌宠,只认主,不对其他人揺尾巴。 他还很爱大惊小怪,一回她鞋里碜了颗小尖石,扎疼脚底,那时她正跑得急,自然也踩得重,一声惨叫,险些跌跤的身子,被他一掌箝住,下一瞬,他急脱下她的鞋袜,见石子硌出一小处血口,他凑唇便要去吮,她快手阻止时,他还一脸困惑,不知是被哪本书教坏他,以为所有脚上出现的血口,皆须比照办理(又不是被毐蛇咬!),当然,那一整天,他都不让她受伤的那只脚落地。 他还很温柔,替她拭去连她都浑然未察的额前汗水…… 他还很笨,明明自己也不是练家子,却事事要挡在她面前,护她、顾她、在意她…… 尹娃细细数着,说到后来,早已分辨不清,她是夸他呢,还是告状呢?还是不自觉放闪?——方芫莞尔偷笑。 尹娃终于察觉方芫的取笑,也更察觉……自己对于无赦,确实太上心了。 他的一举一动,她全都瞧着、记着、留意着。 原来这些加总起来,就是喜欢了…… 尹娃蓦地红了脸蛋。 不用方芫多说半个字,她这一趟想问的,已经有了答案。 方芫见她一脸了悟,满意地低头继续纸上涂抹。 尹娃直至脸上辣红渐退,才有心思去瞧方芫的画作。 「你怎么把人物眼睛上金墨?人类瞳色不可能是金的。」 「古人想像力真贫瘠。」方芫低叹,在这个时代,天才总是孤高寂寞冷的,无人能懂她的画技,唉——笔杆突地握不稳,她身形摇晃了一下。 「方芫?!」尹娃快手扶任她。 「没事、没事,三天没睡罢了……」 尹娃不解:「你干么不睡,发生了什么烦心事吗?」 方芫搁笔,双手轻揉两侧额穴:「我故意的,记不记得我提过,我是怎么『穿』的?」 尹娃略为思忖后回道:「……嗯,没日没夜赶着画画,累穿的?」 「对,所以我要试试,如法炮制,看看能不能成功穿回去。」 「你想回去?」 「废话!我送印的稿子是死是活我都还不确定呀!」方芫一想到这件事,连连惨叫。 「可是你夫君怎么办,他绝对舍不得你走。」尹娃见识过他待方芫的好,温柔贴心,望向方芫的眸光,全是专注。 「谁管他舍不舍得?!我走了,还有『方芫』留下来,他妻子是『方芫』,而我叫『林知晚』!」她本就不属于这里,是走是留,都像风刮尘埃,半点也不要紧,碍不着谁! 尹娃本想说些什么,但她毕竟不是林知晚,介入不了她的人生、她的抉择,无法断言「留下」或「回去」,到底哪个对林知晚及方芫好。 她却忍不住深想……同样是「穿」过来的无赦,若能走,是不是也如此坚决,对此地毫无眷恋,一心盼望「回去」? 会不会也像林知晚这般,独断说着「谁管他舍不舍得?!」,将别人的情愫、别人的意愿、别人的付出,全抛诸脑后…… 胸口传来一阵顿痛,仿佛谁掐紧心脏,狠厉收拢,教她哆嗦一颤。 那景况,光是想,竟如此疼痛,若哪一日成真…… v第25章[03.14] 第五章 妖炼穴 在馆子里的无赦,正面临一场突如其来的景况。 好端端吃个饭,听从尹娃叮嘱,不许浪费盘中飧,努力消灭每一道菜肴,乖乖等她返回,却频频被人打扰。 一名风姿绰约的美人儿,纤腰楚楚不盈握,肤白唇红艳色娇,以花比拟,犹不能及,夹带着浑身芬芳,不请自来,往他旁边空位一坐。 「能不能与公子您并个桌?」美人儿声嗓细柔,娇得足以掐出糖水来。 无赦淡扫周遭一眼,明明空的位置还不少……不过她在提问之前,早已一屁股落坐,询问的实质意义太小。 「你长得可真俊俏。」美人儿托腮,一双美眸直勾勾望着他,半点也不矜持,赞赏亦相当直接。 「不可以。」他开口。 「什么?」她一怔。 「不可以与我并桌,那个位置是尹娃的。」他记得尹娃交代过,遇见不乐意之事,就要说「不」,不能凡事都答「好」。 他不喜欢这女人占走尹娃的位置,也不喜欢被人打扰吃饭。 「原来你有伴呀?没关系,我不介意与她一块坐,人多热闹嘛。」美人儿轻梳着髻发,小指微翅,甲红光泽鲜艳好看。她对自身很有信心,就算这男人有女伴,她也毫不逊色,定能将人比下去。 寻常的小家碧玉,全不是她的对手,构不成威胁。 美人儿娇娇一笑,这笑靥,总能令男人匍匐于石榴裙下,她不信这男人会是例外。 「你觉得,我美吗?」刚卷玩青丝的手指,不大安分,在桌面几记蹓跶,便往他手背挪去。 「不美。」他没多扫她半眼,手也顺势抬起,去夹一口菜,避开她的碰触。 美人儿未料到此等回答,一时呆怔,待她反应过来,俏颜上,已是一阵青一阵紫的精采怒意。 「你这是欲擒故纵吗?!以为刻意说反话,便能博得我的注意?」 他只觉得她莫名其妙,恐怕需要去找大夫瞅瞅。 他吃他的饭,她自己摸过来,又问一堆乱七八糟的怪问题,他诚实答了,她又不高兴,谁呀她? 谁呀她——无赦不识,理所当然,但全城里,不识得她的,少之又少。 美人儿穆欢君,董府次子董承右养在府邸外,诸多宠妾之一。 既是宠妾,代表已有金主豢养,何以胆敢在外调戏「良家俊男」,行径孟浪嚣张,全然不害怕金主动怒? 方才已说,她是诸多宠妾之一,便表示还有之二、之三……之七八九十,与她瓜分宠爱。 董承右数月才入她芙蓉帐几回,漫漫长夜,芳心孤单寂寞冷,她又是朵娇期正艳的花,怎能缺少情爱滋润,董承右不给,她就去找别人给,有何不可? 偷吃完,记得擦嘴便好。 「你很臭,可以离我远一点吗?菜的香味都被你盖掉了。」他继续很诚实道。尹娃教过,做人不能说违心论。 此时此刻,若穆欢君还能忍住,不为此恼羞成怒,那她倒真是好器度——可惜,器度这玩意儿,她确实没有,不仅恼羞成怒,这一怒,还怒得忒大、忒狂、忒难善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纤掌啪啪啪响,她身旁护卫立刻上前,要给这男人教训,不管不顾在馆子里动手,会惹出多少后续风波,想来也不是个多聪慧的女子。 拳头迎面而至,无赦一动未动,眸间寒光乍现—— 螳臂挡车,也不足以形容由他眼中,所看见的攻击。 更适切来说,如同蚂蚁面对高耸天山,妄想能撼其一二,那么天真可笑,以及—— 愚蠢。 数个庞然大物飞出,重重摔落,瘫软在街道上,行人嚷嚷吵嘈,终于看个清楚,竟是昏死过去的男人,紧接着,自然是慌张忙喊「快找大夫——」。 这是半刻之前的光景。 当尹娃缓步行经,只来得及见几人被板车搬运,匆匆送往医馆,与她擦身而过。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尹娃自是多瞧了几眼。 她很快收回目光,又看见馆子前围了大群观众,不知瞅些什么。 她没忘记无赦还在里头,心一惊,立即飞奔起来,步伐加快,怕他卷入混乱事件中。 那傻瓜,若别人在馆子中闹事打架,他知不知道要躲呀?! 「对不住,让让——对不住,让让呀!我有朋友在里头借过——无赦!无赦!」她硬往馆子内挤,好不容易才踏进去。 馆子里,丝毫未见凌乱,无赦乖乖坐在桌边用膳,与她方才离开前所见,并无差异。她松口气,没留意馆子内其余人等反应,笔直朝他走去。 「刚有人在这儿打架吗?你有没有去躲一下?」 「尹娃,你回来啦。」他一见她,便绽放微笑,笑得她心口重重一怦。 自打与方芫谈过,弄明白了自己的困惑为何,走回来的这一路上,她忍不住一直想着他。 想了许多许多,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桩桩清晰无比。 他喊她名儿的声调,他握着她手腕轻晃的力道,甚至是她指尖轻梳他发瀑的触感……那时不觉得有何奇怪,却在这当下,燥热如潮水般决堤,滚滚而来,将她淹没。 害她光是瞧着他,胸膛鼓噪,难以平静。 「我请店家打包珍珠丸子和虾饺,都是你爱吃的,等下午肚子饿,我们再一块吃。」他浅笑道。 原来他有注意到她最爱吃那两道呀?她记得自己没提呀,倒是多夹了好几筷嘛。 「哦……你还没回答我,刚这儿有人打架闹事呀?」 「没有呀。」双方互殴,才能称之为「打架」,单方面的……不算。 第26章[03.18] 「我瞧馆子外头围了好多人呐,嘀嘀咕咕说有人被打……没有就好,以后要是路见旁人斗殴,你记得闪远点,你一副不经打的柔弱模样,遭波及可亏大了。」她认真交代。 周遭传来几声抽息声,但除了抽息,也没有其余任何反驳——谁敢呀!她口中那位「不经打」的柔弱男子,方、方才如何把护卫揍飞出去,他们全瞧得清清楚楚! 「好。」面对她,他就能安安心心答声「好」,心甘情愿,没半点委屈。 「方芫叫我拿给你的。」她递给他几本书,是她离开聚贤书铺前,方芫神神秘秘打包给她,大概是听她提及无赦爱读书吧。 她本准备要他拆开纸包,瞅瞅方芫挑了哪些书,尚未开口,无赦却先说了: 「尹娃,刚有人说要给我一份工作。」 「咦?」如此大事,自然远比瞅书名重要,她惊讶问:「谁?怎样的工作,怎会来得如此突然?」 确实突然,包括穆欢君的调戏,更包括天外飞来的这份工作。 话须说回半刻前,穆欢君的护卫向他出拳——这里应该也能省略,区区几只人类,对上远古屠魔弑妖的杀神,「以大欺小」这四字,不足以道尽彼此战力的差异,以卵击钢铁,还勉强能表达一二。 且说护卫被打飞出去,馆子里总算恢复清静,他又能好好坐下来吃完饭说起吧…… 穆欢君吓到花容失色,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吐一声,然而他没损坏饭馆内一碗一筷,谁都无法指控他闹事破坏。 只能见他重新执筷,夹菜配饭,认真记取尹娃吩咐,要将饭菜吃光,不许浪费,猛吃之际,竟还能吃出一股温文尔雅。 就在此时,董承右出现了,非但没先搀爱妾起身,倒是接连几个响亮掌声,为无赦的好身手喝采。 那份工作,自然便是董承右应允,希望他能受雇为贴身护卫,专司保护董承右安全。 至于他爱妾调戏男人未果,董承右全然不在意。 无赦最后只决定长话短说:「我坐在馆子里吃饭,一名自称董公子的人,想聘我为他工作。」 尹娃双眉一挑:「自称董公子的人?」 城里董姓人家不多,能聘得起人的,更是稀少,根本只有董承应那一大家子吧。 董家有三位公子,董承应无赦是见过的,若是他,无赦应该会直接点名,那么,就是另外未曾谋面的那两位。 她一时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字,但记得,他们在外风评,不若董承应好。 「可有同你说,工作内容是?」她算是无赦的「监护人」,须替他多留些心眼,省得他被诓骗。 「他说,就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那大概是提东西的小厮吧……」倒也算单纯,与无赦在她身边做的事,很是相仿。 再问了一下工资,无赦随口报来的数目,教她瞠大杏眸,是她绝对付不起的聘用费。 现在雇个小厮,得花上这么多钱? 这么一比较,她真是亏待他了呀…… 那位董姓公子,八成看中无赦的外貌,觉得有个体面俊秀的小厮,带出去颇为长脸。 但尹娃不能不往更深一层想,好好坐在馆子里吃个饭,怎就找上无赦,以高薪聘他当小厮,会不会心、存不良企图?无赦一副很呆萌、很温驯、很好欺负的样子…… 莫不是董姓公子瞧上无赦吧?……无赦确实长得秀色可餐。 不行,她得替他好好把关,不能让他受人拐骗。 该去找董承应探探,他的两个弟弟算不算好主子,平日里,是否善待下人? 有个安稳工作固然重要,她也希望他能在愉快的环境下挣钱,若不然,还不如跟在她身旁,叫卖什货、陪她奔波得好…… 「尹娃,我想去。」 「咦?」尹娃没预料到这样的答案,还以为他会撒娇说「尹娃,我能不能不去,能不能只跟在你身边?」,她很可能会没骨气回他「行,我养你」。 他很坚定颔首,又说了一遍:「我想去董公子手下工作。」 因为那人问他——「你不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吗?我允诺你的薪酬,攒个几年,够你买上一处地段不错的宅子。」 他不需要地段不错的宅子,但他想给她一间小货铺。 那是她曾随口提及,一个仍然遥远的未来心愿,他却牢记于心。 他想看她坐在属于自己的什货铺里,没客人上门时,能闲闲托腮打个盹;下雨时,数着屋檐雨滴,而毋须担心淋湿;天热时,一柄薄绢绣花扇,凉凉招摇,打打蚊子;天寒时,裹着厚厚毛裘,怀抱汤婆子一个,不用去理铺外飞雪纷纷…… 他是杀戮之神,未曾学过无中生有的小法术,翻手变出一大把银两,他不会。 他会的,只有如何将眼前敌人挫骨支解、如何让魔物在转眼间,灰飞烟灭。 如果在这人间,必须赚许多许多的钱,才能达成她的心愿,他就勤奋些去赚,为谁工作都可以。 「我先替你问问董承应,你遇见的那人,应该是他弟弟,总得弄清楚他好不好相处、会不会苛待下属,万一他太坏,开的薪酬再高也不要……」她不要他吃亏受气。 「不怕。谁都欺负不了我。」「不怕」那两字,非指他自己的情绪,而是安抚于她,因为她就是一脸好担心他的模样。 「你哪来的自信呀……」她斜睨他,当他是逞强。 无赦被瞧轻了,也不生气,反倒有丝暖意,荡漾胸口。 他被众生畏惧,甚至害怕到……必须将他阻隔于虚境,囚以焚仙水、缚以寒冰钉,想尽一切办法,教他无法离开,便好。 没有谁,如她一般,不视他为强者,觉得他需要被保护''被关怀、被怜爱。 也愿意保护他、关怀他、怜爱他。 她让他……觉得温暖,觉得有她在,这人世间,远较虚境隐林,更令人喜爱。 「那我还能住你家吗?」虽然无法白日里陪她一块卖什货,他仍想返回有她在的那一处,暖烘烘,明亮亮,教他倍感心安之所在…… 重点是,她家还有不知名的妖,打着她主意,他当然必须留守那儿,好好看护她,不容谁动她半根寒毛。 第27章[03.25] 「不然你能去哪?」她一脸「你废话呀,下了工,不回家给我试试!」,逗他发笑。 人世间一遭,自有无数欲望成形,而,他只想展臂将她抱满怀,感受她的娇小玲珑。 她看起来那么甜,身上泛开的香息,比她熬制的糖饴更浓郁,诱人口干舌燥,恨不能舔尝一口。 可他知道她太娇嫩,不能用牙嗑,只能以唇,细细卷嬉,含着,吮着,等她在舌尖慢慢化成一股甜蜜。 尹娃皱眉:「你没吃泡哦,怎么还露出一副很饿的样子?」 呿,养他真花钱,馆子里那一桌,吃掉她钱囊不少银两哩。 x 尹娃为了无赦,悄悄去寻过董承应。 不巧他又出城谈生意去了,归期未知,无法问出他弟弟们的品性优劣。 于是转而词问附近摊商叔伯们,董家是城中大户,倒也探得不少小道消息。 二公子董承右,爷们骄恣气息最满,偏也是三兄弟中最没本领的,出门爱摆排场,调戏调戏美人儿,偶尔仗势,欺负欺负老百姓。 三公子董承先,据说最不像商贾之后,不爱赚钱也不爱花钱,成日于府中莳花养兰,老是一身旧衣泥污,每每被误认为花匠。 这么看来,找上无赦的,该是二公子机会大一些了。 跟在这种人身后,不知会不会被带坏,学起欺负老百姓的恶劣手段呀? 万一还学会了调戏美人儿,可怎么办…… 尹娃越想越纠结,一路苦恼地走回家。 另一方面的无赦,正坐在厅里拣菜豆,面前三只同样很纠结的讙,只只夹着蓬尾,如坐针毡,面露不安,想逃,却又不能逃,也逃不掉。 本来都躲到屋外小茅厕了,居然还是被轻易拎回来,呜呜。 「我让你们再进这屋里,理由很简单,我要你们守在这个家,你们口中的『老大』一踏进来,马上向我传报。」 「这是背叛……老大会咬死我们的……」其他一只,耷拉着脑袋瓜,大目眸光飘移,就是畏惧于看他。 「既然你们对我无用,我现在就灭了你们。」他口吻轻浅,手中那根菜豆十分应景,啪的一声,折断。 三只讙重重一颤,似乎听见的是某种断骨声,谁也不想变成下一根菜豆,立马改口: 「好!好!我们做!我们做还不行吗……」 「『壹』留守家中,『贰』隐身尹娃身边——」无赦话未说完,讙就插嘴嘀咕:「『贰』被你捏死了啦……」 按排行,当日捐躯的讙,正是老二。 谁在意呢?无赦面无表情,续道: 「『叁』隐身尹娃身边,时时保护,『肆』负责支援壹叁,它们不能擅离职守,就由你通报。」连替它们取名都懒,直接叫壹贰叁肆,既好记,又好辨识。 它们即便心有不甘,无论是对姓名,抑或对工作,只能乖乖点头,任凭差遣。 这男人,表面看似无害,实则狠戾,不留情面。 它们在他眼中,不过是「尚有一点用处,姑且可留」的存在,若连这一丁点用途都做不到,「贰」的下场,殷鉴不远。 老大很可怕,这男人,不遑多让,甚至…… 老大回来之前,它们只能忍辱负重,听从这男人差遣,保住小命优先。 「论先来后到,明明是我们先来的,为什么最后地位沦为最低呀……」叁压低声,跟壹肆埋怨,以为自己声音已经够微小,不至于传入男人耳里。 壹回道:「谁叫我们本领不如人,老大也比我们晚来呀,还不是打趴我们……」 肆也说:「我们从小丫头的爷爷那一辈起,就住在这块地,算起来是他们占我们地盘耶……」 「这世道,妖都没妖格了……」异口同声,呜呼嗷道。 叁再道:「你们记得不,当年小丫头出生时,那么小一只,粉嫩粉嫩的,而且还能看得到我们,一长大,什么异禀通天眼全没了。」 壹低叹,爪子挠挠面腮:「她那个傻弟弟呀,倒是一直能同我们闲聊几句,可惜也挂了……」人类真真太脆弱,一个小意外,便能夺命。 「没办法,尹家的人,妄想住在这一块地,谁不短命呀?」肆捻捻短须,一派老江湖口吻。 无赦本没兴致加入三讙的嘀咕碎语,直至那一句「谁不短命」飘入耳里,令他眉心一凛,问:「你们说什么,什么地?」 「咦,您没察觉吗?」叁忍不住用了敬语。 连它们这类小妖物,都能清楚知道,脚下这方地,弥漫着多特殊的异息,看来,这男人也没多精明嘛…… 并非无赦迟钝,对周遭异状无所感受,而是对他来说,这般的异息,与混沌大地相较,根本不足为奇。 如何要一个待过灼灼烈狱之神,去在意身旁一簇星火? 无赦眉心蹙痕未消,道:「此地确实略有不同,但也并无太丰沛的气脉,为何会说住在此处,无法长命?」 三讙大目相视,转向他时,眼里写满「您大爷真是孤陋寡闻呀!」的同情,同时朗声答道:「因为这里是妖炼穴呀!」提及那三字,语气多崇敬、眸光多爱戴,毛尾巴都多搧两下。 「妖炼穴?」他确实闻所未闻,书上也未读过。 「顾名思义,就是妖物最喜藏身修炼的一处气穴呀!能占着一个妖炼穴筑巢,是件多爽快的事!」肆抢着回答。 它们四兄弟当年抢得先机,率先发现此穴,欢欢喜喜衔草造窝,过了几年和美小日子,快活愉悦,直到尹家人来了,买下这块地,盖起房舍。 妖与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吃亏的,自然是弱小人类。 它们哪可能给尹家人好果子吃,当然用尽全力捣乱、破坏、翻天覆地、鸡犬不宁,天天夜里去尹家鸡舍偷蛋吃、去厨房水缸刷洗讙毛,怎么让尹家人不痛快,它们才痛快。 后来,有其余妖物寻息而至,它们四只讙打不过,沦为跑腿小弟,听候差遣。 那些妖物更不客气,小吵小闹岂够,既是修炼妖力,佐以人类精气,更为滋补,且事半功倍。 第28章 尹家盖在妖炼穴上,正好拿来物尽其用,尹家满口人,便是储备食粮,每每有需要,就被妖物吸啜精气。 短短几年,尹家人丁凋零,生病的生病、早夭的早夭…… 若非后来老大打败其余妖物,将妖炼穴据为己有,尹家小丫头的这条命,早就不保。 至于老大为何看上小丫头,它们一无所知,不懂老大心里想些什么,以讙的审美观来看,小丫头长得真是丑,要蓬毛没蓬毛,要利齿没利齿,眼睛比它们小,还一次长两颗! 同样的,眼前这男人,听罢它们的解说,面上流露的神情,它们也一无所知。 「……原来您不是因为此地为妖炼穴,才跟随小丫头回来,想乘机夺穴修炼,顺便把她当成储备食材待吃呀?」 无赦睨了三讙一眼,眸光冰冷,它们立马抿唇封口,乖乖住嘴,摇尾装无辜。 但也安静了仅只片刻,壹便凑到参耳边嘀咕:「……他跟老大相争,你们觉得谁输谁赢?谁能把小丫头占为己用?」 「这不太好说,毕竟老大守着小丫头也有十来年,哪容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半路拦截,一定跟他拼命呀。」 「小丫头肉有这么好吃吗?两人都抢着要?」 「女孩子肉比较嫩吧。」 「太贪心了,干么一方独占呀,各分一半不好吗?像我们四兄弟,当然就均分成四份……呀,现在可以分成三份,大家都有,大家一块——」 「补」字甫离口,厅中那张木桌,轰然一声,四分五裂,菜豆散落一地。 面无表情的无赦,仍旧面无表情,可在这样的面无表情之下,隐含了更多更多准备让它们也面无表情(死讙能有什么表情?)的凛冽狠戾。 『给你给你全给你,小丫头谁都不分,全都给你了还不行吗?!嗷嗷!』 三讙彼此紧紧环抱,蜷缩墙角发抖,三目全浸泡在泪水中。 解救它们的人,适时出现,推门进了屋,眼见满地狼藉,静默无语,眸中隐隐有风暴形成—— 方才凛冽狠戾的那男人,面无表情转瞬消失,取而代之,是满满的惊慌失惜。 「是风,刚刚一阵风吹来……把桌子吹散了。」无赦又开始眼光飘移了。 尹娃:「……你当桌子是沙做的吗?!」不,你根本当我脑袋是豆腐做的吧?! 扣你的钱,买桌子! 尹娃铁面无私,感情放一边,现在,只谈照价赔偿。 x 无赦上工当天,她给他准备了满满盒饭,里头有菜有肉,还有他最喜欢的煎蛋。 送他出门前,她叮嘱完许多交代——若受人欺负就不要做了、雇主太不合理也不要做了、太累当然不要做、做得不开心的话当然还是不要做了、草纸带了没?帕子带了没?水袋也别忘了——诸如此类,她依旧不大安心,背起货匣,佯装正巧往同方向去做生意,尾随他抵达董府。 见董府门房领他进府邸,她还在外边探头探脑,活脱脱像是自家孩子首日上学,娘亲坐立难安的操心模样。 半个时辰后,他跟着一名公子爷出府。 即便公子爷衣着华美,也不及无赦一身素白俊雅,雪色洁净不染尘,果然是自家孩子最好看。 公子爷坐进马车车厢,他则坐在马车夫旁侧,不过随兴一曲膝,衣摆旋了道柔软扬弧,竟也美得如诗如画。 马车夫操缰起驶,往西街市前行。 爱操心的「亲娘魂」发作,当然又是扛箱追过去。 奇怪,今天货匣好轻,是她太专注于无赦身上,没空留神肩上重量? 但重要,重要的是,马车拐弯了呀! 马车速度不快,街市又有人潮,自然无法全力,小跑步就能跟上——这般想的尹娃,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董府马车如入无人之境,马车夫一边挥鞭、一边嚷嚷「让开!让开!」,完全不减速度,视路上行人安危为无物。 很快地,尹娃被远远抛在马车后,见它扬长而去。 母鸟看见幼雏展翅远飏的那一瞬间,九成九也是这复杂心情吧,微微酸、微微涩、微微苦。 落寞的她,只好将心思放在什货叫卖上。 博浪鼓今天摇得有气无力,咚咚声软绵绵的。 只是没了无赦的陪伴,她竟觉得孤单。 以前不也都是自己一个人吗? 这样的生活,她明明早该习惯呀,怎么他才待在身边多久,她竟就遗忘了那些坚强、那些逞能…… 缺少他的提醒,她果然午膳又忘了准时吃。 不知道他吃了没?雇主会不会嫌他贪嘴? 他不太耐饿,时间一到就会说着「尹娃我饿,可以吃饭了吗?」…… 尹娃坐在街边扒盒饭,一门心思全悬挂他身上,木然咀嚼嘴中食物,完全没留意滋味。 可恶,一个人吃饭,连盒饭都不好吃了。 正挂心的那人,身影蓦然由前方华宅步出。 那华宅正门上的扁额,金光闪闪,颇为扎眼,龙飞凤舞书写着——「寻芳楼」。 寻芳楼是何处,尹娃熟得很,楼子里的姑娘,大多是她的固定熟客,胭脂水粉、首饰绢子,在这儿销量就好。 那是青楼!男人最爱的销魂窟! 他上工的头一日,就学会寻花问柳,醉卧芙蓉阁了! 尹娃一时受到打击,正要叉腰骂他,他已抵达她面前,俊颜绽笑,又是那副无害貌,掏出藏在怀中的油纸包,兴奋递向她。 第29章 「我本来晚上回家才能给你,在街上遇见你真好,你快吃!」他在寻芳楼阁向下望,一瞧见她,二话不说飞奔而至,忘了正被赋予的看守任务。 打开油纸包,里头有三块糕饼,花色精巧细致,压制成花形的枣泥山药糕、缀上金箔的蟹黄咸饼、一层一色的七彩夹糕……各被咬过一小口,像在浅尝味道,舍不得咬太多。 「我觉得好好吃,你一定也会喜欢,就留着不吃完,给你。」他讨夸道。 「这些……是寻芳楼的招牌点心吧?一碟要价不菲,你哪来的钱?」尹娃面上怒气略消。 「几今姻娘见我守在房外,偷偷塞给我,不要钱的。」他诚实回答。 听见「守在房外」四字,她也能猜到他为何出现于寻芳楼。 董家二公子性喜流连花丛,带小厮逛逛青楼,有何好意外? 青楼营业时辰本该再晚一些,然董家二公子何许人也,包下整栋楼子为他开,只是区区小事。 她可以想见,姊儿爱俏,花楼姑娘瞧见无赦的好模样,理所当然会送些精致玩意儿来讨好他。 她更曾看过好些回,花楼姑娘最爱欺负老实人,你越怕,我越是贴黏过来,非要逗得老实人面红耳赤,狼狈遮掩下半身,落荒而逃,才肯罢手。 「只偷偷塞吃的给你?」她挑眉。没塞些厢房位置图呀、香闺钥匙、或是肚兜之类? 「不是吃的我也不要。」他相当有原则的。 「……」这么说来,还真的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他殷殷期盼下,尹娃咬一口蟹黄咸饼,鲜香滋味于嘴中漫开,内馅更以紧实蟹肉为主料,不仅好吃,而且奢华少见。 蟹黄咸饼才半个巴掌大,女孩子吃都略嫌不够,他却仅小咬一口,想着要她也尝尝,这心意,让咸饼的珍贵,远胜过它的售价。 「你不用留给我,以后自己吃就好。」她心里自然是欢喜的,被他记挂于心,比吃下任何美食更教人悦乐。 当一个男人,手中只有一块饼,却愿意全数留给你(咬一口是试味道,不达好吃的标准,他还不肯留),他待你之心,何须质疑? 「你这个时辰才吃盒饭?我没在你耳边叮咛,你又忘了准时吃。」他猫见摆放一旁的饭盒,忍不住念叨两句。 「你那叫叮咛?自我感觉太良好,明明是唠叨。」她笑着反驳他,眉开眼笑吃起七彩夹糕。 「好吃吗?」嘴咬七彩夹糕的尹娃,看起来,比夹糕还要甜…… 「好吃。」她扳下一块,抵至他唇边,他张口吃下,沾有她指腹温暖的夹糕,较他初尝时的滋味,更好。 两人又继续分食枣泥山药糕,她才想到: 「你不是在工作中,离开这么久,雇主不会动怒?」虽然不愿他待在青楼里,任姑娘们包围嬉闹,她们个个花枝招展,知情识趣又巧舌如簧,哪是她这种小家碧玉能及? 但工作归工作,既已接下,便该做好。 「应该不会发现,听董爷的声音,已有七分醉意。」而且心思全盘旋在温柔乡,流连忘返、尽兴风流,哪有空闲管房门外的护卫有无偷懒。 「董爷」是无赦被管家要求得这么喊,不容他对主子不敬。 倒是管家拿了护卫黑裳要他换,他不肯,他身上衣裳是尹娃花钱给他做的,绝不妥协,僵持间,是董承右开口,允许他不用与其余护卫打扮一致。 「你别跟他学坏了!不许喝酒!不许赌钱!不许赊贷!不许沾染其他女人的味道!」最后那句,说得特别重,故意动手往他襟口抹两下,标记气味。 「好。」他笑咪咪应允,很是听话,按着她的手,在心窝前驻留。 吃完糕,她赶他回去工作。 临走前,他眸光落在货匣方向,轻喃了一句:「做得不错,继续。」 她以为他在同他自己打气,夸赞了他今日工作成果,便也没多想。 趴在货匣上的「叁」,蓬尾摇摇,又觉得向敌人示好,太没骨气,强逼自己不许摇,但被夸了实在太开心呀呀呀,三根蓬尾没忍住,再搧两下。 哼哼,要不是有它在,她肩上货匣能变轻吗?它可是贡献不少妖力呢!嗷嗷。 第六章 不走 日子安安稳稳、无风无波,过了一个月。 他第一次领薪,除全数上缴,托她管帐,还买了一对红珠耳坠给她,理所当然被她骂了浪费,细数这耳坠从材料、作工、到售价,一手一手赚取的差额有多少。 骂完,自己取下耳上旧款,要他替她戴上。 红珠小巧,形似相思豆,在她颊畔摇曳荡漾出与她唇畔一样,明灿的笑弧。 之后,未再见她拿下来过。 他的工作也颇顺遂,她问他日常都做些什么,他略为思忖后答: 主子进青楼,在房外等。 主子进酒楼,在旁侧等。 主子左拥妻妾、右抱美人,在一边等。 这样的工作,却有那样的薪资,连她都钦不已,不止一次问:「你主子还缺不缺人,我也满擅长『等』的。」 他但笑不语。 没说的是,等在青楼房外,应付意图暗杀的刺客。 没说的是,等在酒楼旁侧,阻挡端上桌的下毒酒菜。 没说的是,等在周旋于诸多美人窝的途中,时时会有拦路杀手冒出头来。一个月,董承右加了他三倍薪,原因自然是他数度护住董承右的小命。这三倍薪,买董承右一条命,值了。 他更思量过,再有下一次「救主」,拿到五倍薪,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董承右从何招来如此多仇敌,他不关心,也不在意,只要能保董承右完好,活着支付薪酬,便已足够。 此等血腥黑暗的环境,他怎可能让尹娃一块掺和? 她只适合快快乐乐摇鼓叫卖,与客人闲话家常、天南地北聊什货、聊天气、聊谁家添了窝狗崽。 第30章 又过了十来日,发生一件不算大的事。 对于见识过妖魔仙争相厮斗、血色熔岩大地沸腾、重浊漫天的无而言,这确实不是大事。 不过是主子遭敌方设计,傻乎乎踩入别人设下的圈套,进了华园盛宴,关门放狗……不,是放箭。 能让人立志非杀不可,董承右也是个好本领。 「若能毫发无伤离开,我我我我给你加六……不,十倍!」董承右缩藏在他身后,见此包围阵仗,不由得抖着声说。 闻言,无赦双瞳眸色1变,染上了亢奋。 这十倍薪酬,他赚定了! 箭雨自高处倾落,镞尖银芒锐利,向主仆二人疾驰而至。 箭走之速,人类双眼或许不及捕捉,然之于他,一支支迎面到来的箭,在他眼中,不过是缓掷来的柳枝,柔软无力。 他踏踩月华,一身雪白清冷,白袖翻飞如振翼,不退反迎,探手去取。似舞1阕幽幽仙曲,流光幻影,人间罕见。 箭啸飕飕,银芒成花,为其陪衬。 无人瞧清楚他的动作,只觉月光落在他身上,耀眼夺目,濡润发梢光泽,寸寸似水波隐隐荡漾,面庞间,镶嵌着薄透银光,无甚表情的五官,仿若寒冰雕琢,那般冷,那般美。 待他们终于看清,却是他抓了满掌羽箭,再反手掷回。 箭由何处来,便从何处去,返回的力道,更胜离弦之初。 高楼暗处数声惨叫,最终,再归于无声。 董承右见状,立马恢复狂妄,唰地扬开玉骨扇,佯作风雅,止不住得意逸笑,嘲弄道 「凭你们,也想伤我?就是这般无用,才会连人都顾不好,迦叶她自己想不开,要去寻死觅活,与我何干?」 董承右做过的荒唐事蹟,罄竹难书,大抵是哪个被他骗心骗身后,无情抛弃的女子殒命,家人愤恨难平,方有了这一回暗袭。 董承右这种下作行径,无赦并不喜欢,更觉他此刻讥笑声音刺耳,以致于察觉暗地里有支箭,对准了董承右的脑袋时,他甚至想过,索性不去阻拦,任由拉弓的那人,完成复仇心愿。 但十倍薪酬还得多赚几回,才够替尹娃买间铺子,董承右尚不能死理智,终是战胜了好恶,最后一刻,他摊掌去阻,任由箭镞穿透掌心 不选择直接挥开暗箭,而以手掌去挡,只是懒得被董承右挑刺,质问他能出手为何不早点出手,更不愿董承右察觉,那一瞬间,想让他丢掉小命的念头。 仅差半寸,箭尖贯破的,便是董承右额心。 董承右霎时没了嚣狂,银灿灿的箭镞近在眼前玉扇骨甚至脱手落地,砸坏一角。 他见无赦挨了一箭,伤及右掌,不好续留于此,万一再有人企图行刺,也不知无赦扛不扛得住,此刻自是走为上策。 再补吠两句「你们给本大爷记住,这笔帐,改日定要讨回!」,便喝令无赦护着他逃出华邸。 事件暂告一段落,送董承右平安回到董府,他也准备返家,途中,遇上匆匆赶至的「参」,不待他问,劈头就说 「你怎么还不回家?小丫头哭了好一阵!」连「您」字都忘了说。 尹娃哭了? 他不曾见过她哭,她虽是娇嫩姑娘家,却坚韧不折,不喊苦,不说累,泪水是示弱之物,她不轻易展露。 参却说,她哭了好一阵。 所为何事?为谁而哭? 参话刚说完,无赦身影早已不见,连向来以速度自豪的讙,也望尘莫及。无赦回到家,屋里没有燃灯,仅凭月光稀稀疏疏,勉强照明。 黑暗从来不影响他的视觉,他精准寻找到她,在鼓胀成小山的被窝中。没有啜泣声传出,只有很细微的哭颤,偶尔一动。 他在床缘坐下,扶着蓬被,低声问: 「尹娃,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 听见他的声音,她从被子里露脸,胡乱以袖抹脸,藉着屋里黑暗,想抹掉狼狈泪痕。 殊不知,他瞧得一清二楚,她哭肿的眼、哭红的鼻,还有,在被子里闷出的一头汗湿——而这些,竟教他胸口一疼。 ,, 他见过太多种类的哭,为求饶、为疼痛、为诓骗、为……大把大把泪水 ,, 往外泼,他向来无动于衷,手中之剑,沾染的血与泪,不计其数。 可是看见她眼角湿润,睫上犹沾水光,冷硬的心,片片龟裂,无法如同以往,视之为无物。 被箭簇刺伤掌心,一点也不疼,她眸中的闪闪泪光,却足以带来可怕灼痛。「你回来啦这么晚了吗?我还没弄晚膳,现在马上她嗓音微哑,犹带哭音。 「发生了何事?」他揩去她鬓间湿濡,分不清是泪是汗,又或者,两者皆有。 他轻着声问,满满关切,教她无法强忍,泪水再度蓄积。 方芫,不,林知晚走了……」 走了。 如其所愿,离开了这个地方,兴许回到她自己家乡,兴许又漂泊到谁的身躯里,兴许…… 尹娃唯一能确定,聚贤书铺里的小媳妇,不再是林知晚。 她与方芫、林知晚,皆有交情,林知晚回去代表方芫的回来,虽有分离之苦,亦有重逢之喜,她不该偏心觉得谁留下来才更好。 她的哭泣,是恐惧。 恐惧于,不属于此地的人,来与去,那般突然、那般无情、那般不容谁来置喙、不允谁来反对。 恐惧于,一如林知晚的渴望归去,同样是「穿」来的无赦,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天,杳无声息,从她身旁离开。 第31章 方芫夫君的呐喊声,一直回荡她耳边,即便捂上双耳,凄厉痛楚之音,绵延不断。 他擒住方芫胛,双目赤红,吼着——你不是我娘子!你不是我爱的那个娘子!她去了哪里?你把她还给我! 方芫无声落泪,那一刻似乎才明了,婚后夫君待她的相敬如宾,从来都不是爱。 而林知晚呢,挥挥衣袖,不带走任何人的心伤痛苦,在这三角关系之中,最是狠绝。 尹娃看着聚贤书铺的混乱,几乎是逃着离开那儿。 她好害怕。 怕现在的方芫夫君,会变成将来的自己,用癫狂的绝望、深沉的痛楚,向茫茫天际呐喊——你去了哪里?!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无赥!却谁也无法回应她。 她这辈子,一直在失去。 失去双亲,失去兄弟,失去一家团圆的和乐,本以为再失去任何事物,她也早能习惯,百毒不侵,却只因为意识到他是「穿」来的,此地并非他的家园,总有一日,他也会走 竟教她惧怕至斯,泪水无法控制。 她不想他走,她不想他离开她,她要他一直一直一直在她身边尹娃并未察觉,她将那些渴求,全数嚷了出来,紧紧抱住他,在他颈畔、在他耳边,哭着说「不要离开我……」。 「我哪里也不会去。」他细抚她脑后长发,她每每嚷一遍,他便耐心回一遍。 「你跟林知晚一样,稀里糊涂来,一心想着要回去,不顾被你们搅乱人生的我们,说走就走……」他由着她抡拳打他背脊,她那一丁点力道,搔痒都不够劲头。 她这是迁怒。 明知道不该这般无理控诉,知晚也有自己的人生和家人,那些人,同样殷殷盼着知晚回去,可她太混乱,无法顾及旁人心情。 他浅浅一叹:「我没有想回去的地方,不……我没有能回去的地方,我只有这里了。」 这里,有她在的这一方天地。 虚境的隐林,即使幽静平和,他曾想过,殒灭之前,都留在那儿又何妨?但遇见了她,有了渴求,有了欲念,有了安稳,已无法也不愿,被永因于隐林。 「万一你被谁强行带走呢?不管你愿不愿意……」说不定知晚的来与去,也没得选择呀。 「谁都带不走我,能决定我的去留,只有你。」 他在她耳畔说话,声嗓温暖,抚于脑后发丝的大掌,力道轻柔,平息了她想哭的慌乱。 她静默半晌,维持赖在他怀中的姿势,偶尔抽鼻两声。 ……我说不准你走,你就真的不会走?」她再次作确认。 「只要你说了,我就不走。」 「不准走。」她说了哦,斩钉截铁。 他似乎笑了笑,答:「好,不走。」 这种宠法,会把她宠坏的,会害她得寸进尺、软土深掘耶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是。」 她这次默了更久一些,抽抽鼻。 「那……我们成亲,好不好?」 话,几乎是本能脱口,欠缺了深思熟虑,但确实是她内心深处,萌生的个渴望,来得如此迅速、如此不假思索。 默了更久一些的人,换成了他。 房内阒暗,她看不见他面上神情,分辨不清他的沉默,是为何意? 是愕然?是沉思?或是……为难? 倏地,她想起了他珍藏的木钗。 那是他疑的理由? 会不会是她自作多情,他对她,只是依赖,并无关乎爱情 好脸,他一定觉得,她因为太害怕寂寞,才提出成亲的要求,但她并不是……她是真的,想与他在一块 她一时想改口,喉头一哽,挤不出「我说笑而已,你当真」的少少几字。他却倾得更近,唇,轻轻刷过她耳廓,吁息热暖。 「成亲……就是我在书里读过,王二麻子娶回春婵,两人终于能走到一块,从此如胶似漆,时刻不离,恩爱白头,再无人能将他们分开……略一顿,似乎又是一笑,再道:「日日销魂绮罗帐,夜夜交颈鸳鸯枕,被翻红浪织旖旎,不觉天明,欢不休,情不休,两唇对口饕嘴馋舌,甜孜如蜜,香汗透枕湿,轻唤哥哥怜」 你、你、你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书呀?!这些淫艳之语,不需要倒背如流!尹娃满面涨红,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对「成亲」的谬解(他也不算理解有误啦……),黑暗里,彷佛都能看见他眸光炯亮,无比期待。 「我要与你成亲。」 不是被动的「好」,而是没有半分勉强的我要」,他反手将她抱紧,在她耳边,如此回道。 不待她开口,他已准确攫获她的唇,算是盖下了印,就此抵定。 双方契约成立,谁也不许反悔。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具,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月黑风高办事夜、床榻衾被已铺妥、她和他,正吻得难分难舍。 尹娃气息紊乱,脑门昏蒙,根本支撑不住自己,像块遇热糖饴,在他越来越激狂的需索下,逐渐化了。 瘫软在床榻,困于他身下,承受他的重量、他的炽烫、他的抚弄。 她这副手足无措的娇俏模样,面腮红灩,暗夜微光衬托下,更加引诱男人渴望。 他以指掌抚挲她,以唇舌品尝她。 襦上系带的结花,随他动作一抽,解散开来。 第32章 凌乱间,齐胸襦被拉下数寸,底下素衫襟口渐敞,白皙雪嫩的少女肌肤,若隐若现,勾惹他贪婪舔吮 意乱情迷中,却总有着某样物品,时不时干扰她,在她迷醉之际,勾扯住她的发;在她羞涩之间,轻刮她的脸腮,教人难以忽视。 「是、是什么……」她试图清醒些,刚又被「异物」濄过颈间,但房里太暗,她根本瞧不见。 他正忙于吻她下颏,含糊回:「哦,我手掌插着箭簇,还没取下。」尹娃的三魂七魄,瞬间由旖旎仙境坠回凡间,理智全归。 漫长到难以计数的神生中,头一次感觉到,受伤,确实不是件好事。以往因为并无痛觉,自然毋须在意,放任它癒合,从不上心。 但这次,尹娃拖着他去寻医,大夫取下箭簇,为他包紮时,尹娃一直在骂他,更是气到跺脚。 瞧她青丝微乱,襦裙系带亦是随便胡绑,歪斜了大半,衣裙上的暧昧绉痕,未能抚去,足见她燃灯瞧清他掌心伤势时,有多么慌张,连仪容都顾不上。大夫挖取箭簇,她不敢看,揪在他另只袖间的五指,绞得好出力,已呈现泛白,彷佛受切肤划肉,强取箭簇的伤患,是她而非他。 可他一点都不痛,并不是麻沸散的功用,即便这只手被捣成肉泥,他也不会有半丝痛楚。 正因不痛,连他自己都忘了,掌心仍插着箭簇。 甚至他看见她脖上点点红印,鲜艳如花,是他吮出来的,回忆起她在他嘴间,轻轻战栗,肤嫩肌软的口感,他还笑了出来。 她闻声,张眼瞅他,瞧他在笑什么。 那对水眸红通通的,不知是哭林知晚离去之故,抑或被他严重伤势吓得泪眼汪汪……她这样噙着泪瞪人,很可爱。 大夫取出箭簇,已是满头大汗,不得不赞赏他两句,这么勇敢的病患,他是头一次遇见。 刮骨疗伤这种神话,大夫算是有些信服了。 有些人,嘴上逞勇,说着不怕不怕,然而刀一划下去,肉都会抽搐打颤。可这年轻男人,确实是没害怕,让他有一种……在屍体上挖箭簇的错觉。屍体无痛无感,不因任何医治,而有反应。 更怪异之处,这样的伤势,竟没有血流如柱,奇哉,怪哉。 待大夫处理完他的手伤,尹娃付妥药钱,大夫叮嘱两句,说及这类伤势,夜里极可能发高烧,要她多留些心。 两人返家后,他当然想继续与她「成亲」,一旦沾上这瘾头,要戒,很难。凑上唇要吻她,她怎可能允,避开他伤处,把他推上床榻,要他乖乖躺好养伤,想都别想。 他真的痛恨起「受伤」这件事,不由得迁怒董承右,懊恼那时不该贪懒,直接将暗箭拍成粉末不就好了? 而且他的受伤,换来她的担忧、不安、以及花钱,也很不好。 ……那份工作这么危险,不如辞了吧?」她的眼眸中,犹带一丝忧心忡忡。 「不危险,是我自己考量失当,我保证不会再有下回。凡间物器,本不至于伤他,但他在隐林太久,不得不承认,身体反应有些迟缓。 安逸,果真教人驽钝。 「箭射来了还考量什么,先躲再说呀!」她替他调整枕位,拢高被子。若非他手带伤,她一定直接拿被子蒙他的头,再暴打他一,打他不懂得保护自己优先,傻瓜! 「这点小伤,舔舔就没事了。」掌心一丁点大的伤口,须臾便能痊癒,放着不管即可,她带他去给大夫包紮,纯粹浪费银两,在她身边待惯了,明白银两重要,他替她肉痛医药钱。 诚如他所说,由她替他舔舔,这伤,也算值得了,还能省下药钱。 「你是狗吗?还舔舔咧!」箭簇都穿透掌背了,大夫挖取箭簇时,她是强忍着才没昏过去!他还说得云淡风轻,气煞她也,又不能打他,只能口气逞凶道:「这几天,伤口不许碰到水!而且你伤的是右手,吃饭都成问题,董府那边,我去替你请半个月的假。」 她并非询问他意见,而是恶霸直接替他下决定。 他除了颔首听话,并无任何反驳,但有一事除外 「工作可以告假,成亲不行哦。」他神色很认真,难得立场如此坚定,表现男子气概。 尹娃:」你这伤患,可以不要表现得如此猴急吗? 挨不住他缠问她「哪时成亲?」,足足三天三夜,尹娃快刀斩乱麻,在馆子里订三桌酒筵,宴请相熟的摊贩叔伯婶婆吃喝一顿,把这件婚事办了,将他名分扶正。 两方上无高堂、旁无亲戚,她燃香,向双亲灵位禀报此事,权当得到长辈允婚。 一些繁琐麻烦的礼俗,全数无视,合不合八字谁在乎,合不合彼此才重要。他则说他没有父母,此事可省略,由他自己全权作主。 酒筵上,他被四五名叔伯押至一旁,神神秘袐、嘀嘀咕咕,不知告诫了他些什么,远远地,只看见他连连点头,没半句顶嘴,很是认真听训。 倒是乌叔叔那句「你敢对尹娃不好,我把你头拧下来当球踢」,吼声颇响。她今日换了袭新衫,舍不得把钱花在凤冠霞帔上,故而省略,只用于一日风光的花费,太不实际。 院里种的蔷薇花,开得正艳,红绒娇嫩,她摘下一朵,簪于髻上,再缀点一个红绳编制的囍字络流苏,增添喜气。 众婶婶婆婆看不过去,开席之前,将她好生妆扮了一番。 当他看见她的模样,目不转睛,薛婶笑他急色鬼,脸恨不能马上洞房的饥渴,听得她面臊,比腮上胭脂更红润。 省去繁文缛节,她毋须像寻常新嫁娘躲进喜房中,饿上整日,反倒能跟大家一块吃吃喝喝,闲聊许久,与家人围炉相聚一般,轻松自在。 吃货三讙跟着窝进桌底,时不时闪窜出来,咬走宾客筷间一块肉、偷喝宾客杯中酒,大快朵颐。 用餐氛围轻松,喜悦之心又太满,教人忘了有所节制,她吃得多,喝得更多。 顾及他手有伤,不方便持箸,她也喂他吃很多。 待众人酒足饭饱,她早已醉到无法站稳,一个劲傻笑着,遭人打横抱起也没挣扎。 一路上摇摇晃晃,似乘坐一叶轻舟,随波逐流,又更像是枕卧摇篮,被温柔手劲哄睡,很是舒坦。 她昏昏欲睡,忍不住哼歌,娇娇蜷缩在他怀中边笑,边唱,边走音,调不成调,曲不似曲,唱得欢快。 小巧足儿摆荡,摇头晃脑,双手甚至努力伸长,想去捞天顶月娘。 月娘没捞着,柔荑又软软垂下,搭向他颈后,迷蒙觑他,唇畔扬笑。三三两两的醉曲,被他吻进嘴里,再逸出,只剩几声绵软轻喘。 他缠吮着她,以舌摩挲她细嫩唇儿,彷佛孩子吮舔糖葫芦,一口一口,欲罢不能。 她耐不住唇上麻痒,想用贝齿止痒,他却乘隙偷袭,在她启唇之际,吻得更深。 月华洒落薄光,银熠柔软,濡在两人身上,长影缠绵迤逦。 短暂分离,她凌乱吁喘,几乎要透不过气用力呼吸吐气,胸口一鼓一鼓的,又分神咯咯笑了。 「我又有家人了,不再是孤独一个人……好开心……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你,最最宠你……」她醉眼蒙胧,看似醉糊涂,但从未将他看错,眼中只有他。手掌落在他面庞,珍惜地摸了摸,又觉得不够,再多摸几把。 第33章 「你,也是我唯一的家人。」他低着嗓,轻道。 家人,他未曾拥有过的字眼,根本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天会将她赐给他。有朝一日,他会如此餍足。 他的家人。 他的妻。 「最喜欢你了……你傻乎乎的,让人好想怜惜,好想保护……不准谁欺负你约好不可以走,要一直在一起要是哪天,你被谁带走了……我就跟那个谁拼命……然后等你回来,不管等多久,都要等你她攀在他颈间,断断续续口吐醉语,不满足于手掌的碰触,改用面腮去蹭他。 粉颜细致若瓷,腻游走于他脸庞,触感丝绸般舒心。 他喟叹,被她轻轻贴脸之举,喂养得胸口热暖。 她吐息间,夹带酒气,说着醉话,远比任何一句情话,更动听。 「要带走我,可得先打赢我,谁有那个本领尽管来。他一点都不认为会有这可能,她太杞人忧天了,但她连喝醉了,犹挂念此事,可见她有多介怀。 将她搂紧,不让夜风冻着她半分,学她蹭脸的稚气,也在她耳畔说 「只要你要我,我永远都是你的。」 「无」她主动追逐他的唇,贪心地吻上去。 先前在街道上吻他,她心满意足,咕哝几声后,歪着脑袋,枕于他上,沉沉熟睡。 吻完就收工,不顾别人伫立寒风中,一身萧瑟无奈相伴,只能默默将人抱回家。 而此时此刻,他的小猎物醉卧床笫,醺然芙顔似樱桃,毫无防备,模样可爱可口。 曾立于「猎杀者」的至高之巅,无赦骨子里,多少潜藏狩猎野性。 越是挣扎逃脱的猎物,越能激发征服快意。 反之,猎物乖乖受死,任凭宰割,他下手的欲望及乐趣,自然也会减少数分。 她完全合乎「任凭宰割」四个字,却没有消减他的渴求,恨不能紧紧拥抱她,将她揉进骨血深处,与他合而为一,永不分离。 伸手描绘她眉眼,刷弄她鼻尖,再挪至她微启红唇,细细碰触,无比珍惜。想着,小猎物还是红着脸、汪着一双大眼,既是瞪他,又像是恳求他,偶尔露出小爪子扒他,才是他的尹娃。 「今夜,先放过你吧。」他在她额心一吻,笑道。 待她清醒,他可就不会再忍耐了。 揽她进怀中,被子密密盖妥彼此,体温相熨,气息相濡。 相依,相偎。 他放过她,不代表某人也放过他。 睡了约莫半个时辰,静谧的房内,突生动静。 当床榻微微发出咿呀声响,他已张开双眼。 比睁眼动作更快,是他的本能反应,扣住凑近面前的那团黑影,反手箝制压倒。 「好痛……撞到头了……」很熟悉的咕哝声,出自尹娃,埋怨地揉着后脑杓。 他立马收手,燃亮床畔烛火,扶她坐起,帮她去抚脑后肿包,轻轻呼揉「尹娃?你不是睡着了?酒喝多了,想去解手?」筵席间,他就一直怀疑,她乾掉那么大量的酒,全都喝往哪里去? 若她想解手,他得抱着她去,否则依她的醉意,摔进茅坑不无可能。 「没、没要解手……我好像好像忘记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她很认真在回想,整个人呈现呆滞貌,一动也不动。 呀,想起来了! 脑袋上的小肿包有他代揉,她空出双手,开始解自己的襦裙带,胡乱往地板抛。 襦裙滑至她腰际,形成一圈红漪,似未绽的花苞,髪髻间歪斜的蔷薇花,亦不及她娇艳。 她继续拉扯小袖旁的绳结,脱衣脱得豪气,没有半点扭捏矜持。 「要洞房……洞房完,才睡觉。」她嘴里喃喃念着,脑袋瓜不时颔点,赞扬自己好记性。 「没关系,你先睡觉,睡饱再洞房。」他不介意顺序颠倒,欠他的,日后再加倍补偿即可。 「薛婶说,要先洞房!」她很坚持,甚至赌气鼓起双腮,觉得他违逆长辈交代,忒不听话! 他苦笑,拗不过酒醉的她:「好好好,听薛婶的。」 「薛婶说,你看起来呆呆的,八、八成什么都不会……要我自己自立自强…… 自立自强什么呀? 把自己剥个精光,再爬到他腿上,坐定不动吗? 看来薛婶确实教人仅教了半套,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闺中事,在替她梳妆打扮间,要全数教完,不是件易事。 不过薛婶说错了,他并非什么都不会。 当日林知神神袐,要她带回给他的油纸包内,摆放大量林知晚的「神作」。 那薄薄一本的「神作」,与坊间春宫书层级完全不同,里头绘制的人物,有对话,有情节,还有连续分格,该放大时放大,该远景时拉远,画得细腻详尽……连毛有几根,皆能一一细数。 若林知晚的「神作」,尚不足以增进知识董承右与美人儿,光天化日之下的淫秽调情、园圃里的露天偷欢,也够他补足「姿势」了。 「这便是你口中的自立自强?」 ……我看到的那一页图,就是这样!」她理直气壮,不容质疑。双手挂他肩上,衣衫不整、姿容撩人,跨坐他腿间,没有下一个动作,与他僵持。倒也不算错,春宫图是死的,翻定了某一页,图中人物呈现之姿,正像此刻的她。 他想笑,更想叹息,服了她的理解能力。 「虽然我也不甚懂,不过,我应该比你上手些,我来吧。」他耐着性子,语带商量。 「你才不可能比我懂!」她不服气,明明向来都是她教他,许多许多生活琐事,没道理她会输他。 第34章 为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她立马又改变姿势,这回换成搂紧他颈项,自己往后躺下,一条腿儿扣在他腰后,撑得很辛苦,然后再度不动了忠实呈现书中的静止光景。 他忍不住噗哧,笑趴在她身上。 她简直太可爱了有没有! 「你干么笑——」她抡拳,搥他后背,觉得他定在取笑她,才咚咚两记,脖际却遭轻咬,引来她一阵抽息。 方才逸笑的嘴,紧贴她脖颈,灼烫热息拂撩肤上寒毛,带来战;牙关的吮咬,为战栗又添上微微疼痛、微微麻痒;颈间漫开一股湿濡,是他以舌尖,轻轻滑过。 她的「自立自强」,已将自己剥妥八成,省去他不少工夫。 衣上的系绳,若由他来动手,恐无法维持完好原样,会在他手中扯破撕碎。像现在,手掌过,柔嫩雪肤如凝脂、似白玉暖着掌心,毫无阻碍,任其需索。 酒酣后的肌肤,白里透红,粉嫩如樱,细细撩抚,色泽越发妖娆冶艳。他手口并用,先是指掌触碰,指尖游移,唇舌紧随在后。 抚过,吻上,舔吮,含咬,每一方寸,都不放过。 她耐不住,鼻息渐沉,即便咬紧粉唇,也咬不牢丝丝呻吟,断续逸出。她没脱全的剩余两成,在他掌中撕毁,可怜的肚兜及亵裤,因妨碍到他,沦落破布命运。 明明浑身赤,却感受不到冷意,她鼻尖甚至沁出汗珠,晶莹小巧热!好热! 由他触摸过的每一处,逐渐发作,炽烫得令她手足无措! 酒意混合热意,蒸腾出一股莫名滋味,她置身其中,燠热难忍。 不知是酒劲太强,还是,他太过妄为。 听见,他细细品尝着自己的声音,暧动情。 感觉,肌肤在他口中,等候怜爱的颤抖,难以克制。 他发丝挠刷而过,想探手轻撩的冲动,油然而生…… 他探索渐深,抵至羞于启齿之境,轻捻慢拢,彷佛拨弄琴弦,每一拨撩,都让她哆嗦。 一切教人难以思考,只能跟随他,款摆起舞,化为他指尖一摊春水,将他濡润。 尹娃揪紧他衣裳,拧绞一圈凌乱绉褶,身躯绷紧,脚趾微微蜷着、蹭着,身下床褥因其动作,渐生旖旎痕迹,仿若湖上水波涟生,无法静止。他越是捻弄,她吁吐越急,几乎只能闭紧眼,发出无助嘤咛,短促尖叫着,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兽。 他襟口不敌她手劲,袒开大半,她胡摸乱碰本只想寻得支撑,却不经意探进了里头。 掌心抚摸到起伏不平的肤触,布满他胸口,似有无数道伤疤,拼凑成如今的他。 她犹带醺酣的眸,努力瞠亮,要将那些伤疤,瞧个仔仔细细。 「别看,很丑。」他大掌覆盖在她眼帘,挡住视线。 「你是我夫君,你的一切,我全部接受,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要算我一份……」她慢慢扳开他的手,梭巡眼中看见的他。 无法想像,是谁,将他伤成这样。 她曾见过他手臂上的伤,原来那些伤,比之他隐于衣内的部分,不值一提。身上的缝补,色泽迥异的肤色,甚至摸起来,像一块块坚韧的硬甲,又像冰冷的鳞…… 他发生过怎样的事,换来了体无完肤的代价? 足以致命的伤,等候痊癒的时日,定是无比难熬吧? 他是如何忍耐下来?一定很疼 「真的很丑,凹凸不平的……」她嘀咕说着,嗓音极小。 指尖却极其温柔,眸间积蓄的泪光,名为怜惜。 抚着每一道狰狞,就低诉一遍,真的很丑。 没说的却是——我不嫌弃,我心疼你,好心疼你…… 她仿着他先前的戏弄,指尖抚过之后,唇,随后印来。 印在那些伤疤上,更印在伤疤之下,曾经剧痛难忍的剔肤换骨。 那些从未癒合、连疼痛本能都失去的隐伤,这一刻,真正得到了治癒。 第七章 交颈 被她这样吻着,他如何能不疯狂? 她的每一个吻,都像撩拨他耐心的挑衅,似乎当他是草食的兔子,不会大开杀戒。 她将他体内的兽,唤醒了。 眸色隐藏不住,魔魅鲜红,渲染他右边瞳孔,火光炽热。 当她吻至他锁骨,下颏遭他抬扬,准确攫夺她的唇,饥渴吞噬,急迫地需索着她。 她柔荑微微挣扎,轻易被按抵枕边,制止蠢动。 她并不是要推拒他,而是想继续抚摸他、抚慰那些伤疤,她还没摸遍每一道 他却已经无法再承受,她的触碰,指尖的甜美,令他濒临失控。 不,他早已失控,缠着她、腻着她,无法餍满于此,如何纠葛都不够。他想要被她完完整整包容、被她密密拥抱、被她缠绵困缚、被她……着。想要她抚慰那些伤一样,温柔地,抚慰他。 「尹娃。」 他的低喃,似叹,似怜,更似祈求,拂过她耳鬓,热息吁吁。 而他的炽烫,抵在最娇甜的羞秘,没入些许,让她润着他,温暖,柔软,水嫩得教人叹息…… 无法忍耐,贪婪地索讨更多,全然挺入,当她抽息欲泣时,再度吻住她。这回的吻,绵密如雨,浅浅啄诱,等她稍缓。 她不领情,一边哭,一边展臂,将他抱得更紧连最后一丝隔阂,都不允。包容,拥抱,困缚,爱,她毫无保留,他要,她便给,不因女孩蜕变为女人的疼痛而拒绝他。 他给的热,她要。 第35章 ,, 他给的疼,她也要。 只要是他,她都要。 看似是男人的侵略,实则,是女人的纵容。 用娇弱细嫩的身躯,承接他恣意的驰骋、吞纳他贯穿芳径的力道,再回以甜蜜销魂的痉挛,将他留在深处,喂养着饥渴的兽。 也许中途,他曾告诫过自己,必须小心翼翼对待她,她太嫩、太软、太荏弱、不是那些皮厚肉硬的妖物,耐不住他的手劲,他以为的轻轻一掐,对她,却是太重。 娇躯上,浮现他拢握痕迹,以唇,以手以牙,处处留痕,绵乳上有、纤腰间有,就连被他扳开,尽兴逞欢的腿间,也有。 点点纷红,在她身上各处绽放,犹如繁花争艳飞舞,漫天斑斓。 他分不清她的眼泪是痛?是难受?抑或其他不是没想过要缓下动作,但欢愉堆叠太快,超乎他掌控。 厮磨的快意,两人肤上汗水的交濡,她陷在他背脊的抓挠,她的悸动紧缚,甚至,她哭泣般喊着他名字的吟哦,都教他产生欲狂的痛快。 无法停止,欲望如兽,在此刻,出柙癫狂,渴求饱餐一顿。 发间红蔷薇,在他狂风骤雨般的行止下,自她鬓侧落,铺散开来的绸缎发瀑,墨泽深浓,点缀一绝色,极艳。 再艳,亦不及她。 她粉颜酡红,眸儿含水蒙胧,脸上既有狼狈泪痕,又有迷醉悦乐的媚态,揉合成一股娆美姿态,在他身下款摆,越发妩媚,惹人怜爱。 却又更想,澈底侵占她,让她失控呻吟,让她哀哀恳求,让她为他,倾其绽放。 他第一次如此贪婪地拥有着,只属于他,在他臂膀间,抱得恁紧,吻得恁深,软若糖饴,与他相腻交缠,甜得教他牙根发疼、背脊酥麻,滋味既陌生,又香甜。 无法抑止,一口一口,将她尝尽。 她捂在火红脸蛋上的十指,挡住俏好风光,被揪至他唇间,一根根咬出牙印,再细细以舌轻卷。 他舔过她指节,清楚感觉她一震,喉间发出猫儿呼噜般细狺,似乎更加腻人地缚缠他,本能承欢,无辜使坏的模样。 他沉狺,也沉笑,更加沉入她,感受她深处的拥抱,紧密地、不舍地,将他留在体内,与她合一。 她颤抖着,短促急喘加剧,随情欲起伏。 酒意渐退,她却仍酣醉,醉在这场欢癫,与他沉沦。 两人皆为生手,在彼此身上探索、学习、沉迷,相互成为对方的师尊,也沦为各自的学徒,进修这炽烫且欢愉的课题,练习相爱。 他身体力行,温习书里一字一句。 销魂绮罗帐,交颈鸳鸯枕,被翻红浪织旖旎,不觉天明,欢不休,情不休,两唇对口,饕嘴馋舌,甜孜如蜜,香汗透枕湿,轻唤哥哥 嗯,她倒是还没被他逼出最后那句。 无妨,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直到最后,「哥哥怜」这三字,他都无缘听见。 倒是被嗔斥了几遍的「你滚蛋」,小脚丫子往他腿肚踹,要把他踹离自己身上。 此举,正好方便他一手掌握她的足踝,往旁侧分开,他再挤身靠近展开另一场鱼水之欢。 尹娃很懊恼。 她捡回家的,到底是狗还是狼?! 看着自己身上,无比精采的欢好瘀痕,「不忍睹」四字血泪,恰恰够用,完全不夸张。 他那副文弱模,哪来的狠厉手劲? 当她是面团,怎么来劲怎么搓揉吗? 最不争气的是,她还担心起他的手伤,怕他昨夜太尽兴,搓揉到伤势迸裂怎么办? 尹离殇,你自己溺毙在浴桶里算了! 她神色哀怨,半张脸蛋藏在水面下,咕噜噜吐泡泡,待肺叶气息耗尽,又窝囊浮出来喘气。 挂在浴桶旁的两条膀子,还留有他的指痕和咂痕,她也不太得是怎么弄出来的隐约好像有几回,是他将她往上顶,又箝住她臂膀,把她扯回来,再顶上去,再扯回来…… 停!打住!不要去回忆步骤! 缩头乌龟再度沉回水面下,咕噜噜冒泡。 面腮却因水温热烫,煨得更艳红。 这场澡,尹娃洗了颇久,久到足以重整信心,有颜面、有备、有担当,去面对无赦,方肯踏出浴桶,拭身着装。 一出房门,就见无回来。 她的颜面、备、担当,瞬间蔫萎,脸腮躁红,不知眼光该往哪儿摆。 脑中记忆断断续续,但光是她记得的那些,够她掘个坑,把脑袋瓜给埋进土里去! 他可没有她扭捏,姿态一如往常,好像整夜的袒胸露乳,被人看个精光,一点也不算什么。 好啦,她才是被看个精光的那方,正面背面侧面,不只看,能咬的、能舔的,他哪里有放过?! 一见到她,他展颜而笑,扬扬手中所提物品,道 「我本来想去买两个夹饼、包子和咸浆,给你当早膳,半途遇见薛婶,她塞了这个给我,要我们趁热吃。」 她故作坚强,死盯着自己鞋尖的双眸,勉强瞟往他手中之物,冷静回他:是什么?」 他打开油纸包,里头数块糕点,还热呼呼的,用料紮实,她拈起一块,左右翻看,一眼就能看见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 「薛婶说,圆完房的隔天早上,要吃这个早生贵子糕。」 第36章 她险些捏碎手中的糕。 忍得住捏糕,但没忍住跺脚要踩他,一落空,更生气了。 「这、这种事你也四处同别人说?!要不要脸!要不要脸呀你?!」 她没脸踏进街市,没脸去见薛婶及众长辈,没脸做人了呀呀呀呀! 无赦颇为无辜,道:「我没同别人说,是薛婶说,我们两个年轻人一定忘记要准备早生贵子糕,她特地起了个大早替我们蒸上一大块,刚正要送到家里,半路遇见我,直接让我拿回家,吩咐我们一人一口互喂着吃,才能早生贵子。」 「谁要跟你早生贵子!」她脑子发烫,恼得胡说八道,忘了他们刚做过「早生贵子」的事,还不止一回,胡混瞎闹整整一夜! 所幸,脑子发烫是一时的,理智仍是残存的,她又嗫嚅补充 要生,也要过几年,等、等我手里钱攒足些,再来生嘛……养孩子超花钱!她这叫务实! 无赦唇边微微噙笑,拉她一块坐下。 她这次倒没挣扎,乖乖任由他握。 他拈起一块糕,讨好地送到她唇边,她张嘴咬下,他也喂了自己一小块,分食薛婶费心蒸制的早生贵子糕。 见他态度自若从容,倒显得她反应太过,别别扭扭的,很不大器。 全天下的夫妻,不都是这么一回事吗?不然孩子打哪儿来,哪家不是年初一个,年尾又一个,谁能笑话谁呀? 说不定其他人关起房门,玩得更疯、更狂、更淫艳! 她深深吸气,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况且,昨夜的一切,她没有不喜欢,那样的紧密结合,肌肤相贴,连彼此心跳及脉动,都存在于自己身体里,镶嵌不离。 他变成了她的,而她,也是他的 相属的甜美,她怎么可能讨厌? 她只是……还没习惯,忍不住脸蛋热烫,脑门里咕噜噜沸腾,像锅被熬烂的糊粥,害她丧失思考能力。 只是,害羞嘛。 「应该买两碗咸浆回来,配着糕吃,要不我现在去?」 「配水就可以了,再跑一趟。」她嚼着糕,慢慢咽下,糕里,有着红枣的色、桂圆的味、花生的香、栗子的甜,以及,薛婶待他们好的心意。许多滋味混合一块,好不好吃倒是其次。 眸儿瞟了他缠绑布条的右手背,默了一会儿,才道:「手,要不要换药?」 她这不是怕他「使用过度」,延误了伤口复原吗? 「已经好了,不用换。」 她以为他说的全是逞强话,却不知,他没有诓她。 他手背已无伤口,缠着布条,不过是掩盖伤口消失的事实。 据他所知,人类弱小,这样的伤势,没养个数月,不可能好全。 他不想吓着她。 可是也想过,寻个时机,与她说说……他的故事。 他览读群书,不挑种类,多有涉猎,知道「神」在人类心目中,清圣崇高,拥有不一般的地位。 所以人们焚香祝祷,向神只祈求,求风调雨顺、求五丰收、求家人平安。书中时常可见——你居然是狐妖?!找法师来收了你! 又或者——我居然嫁了只鬼?找道士来收了你! 至少他没有看过,书中的哪位神,被法师或道士给收拾掉。 虽然他不似正统神只,掌管不了晴雨,更不懂丰收之术,好歹挂了个神名,妖魔鬼怪被扫地出门的凄惨下场,应该不会轮到他吧 「挖出那么大的伤口,没几天就已经好了逞什么勇呀,我又不会笑话你。」她明摆着不信。 「我真没事。」他火速将手藏到背后,思忖着要不要立马戳穿自己手掌,假造伤口 另一方面,以为她误解他伤势迸裂,体贴多解释两句:「床上那些血迹,不是我的,受伤的明明是你,我才应该帮你上药呀……」 有人脑子瞬间再发烫,理智丧失,这次桌下抬高的莲足,很顺利踹中他一脚。 他不嚷疼,确实也是不会疼,只是无辜看着她。 她囫囵吃光糕,藉梳妆之名,避遁房内,久久不出。 一面等待脸上红晕消退,一面梳盘柔软长发,不再作小姑娘打扮。 镜里之人,脂粉未施,双腮却红润赤艳,眼神娇媚流转,盘起妇髻,面庞仍显稚嫩,一时瞧着很不习惯。 镜中映照出第二道身影,无赦来到她身后,与她一同望向镜影。 「你看起来不大一样?」明明左看右看,都是他的尹娃,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同。 好似增添些些娇艳气味,更加甜香 粉嫩脸庞衬着浑圆大眼,眸光璀璨,前一日还是含苞待放小丫头,今日却舒展花瓣,争妍绽放。 「嫁人了,不能再梳姑娘发髻,这样好像老了好几……她埋怨的口吻中,添带娇嗔。 「你一点也不老,论年纪,我比你老很多很多很多所以她不用怕变老,无论她老几岁,都不及他零头数目,有他顶着先。 「是能多多呀?」她笑。很重要,所以必须强调三遍?明明看上去就是个英俊少年郎。「我真没问过,您今年贵庚?」 他默了会儿,似认真沉思,细数许久:……数不出来。」 「最好是。」她笑啐着,用手肘朝后方顶,要将下颏搁放在她胛的缠人家伙,顶离几寸。 当然他很快又黏回来,腻在她肩上,乐此不疲。 第37章 边嬉闹,她边往木匣中拣选饰物,太孩子气的、小姑娘花稍的,全都不能用,拿起瞅瞅,又放回原位,继续翻翻找找。 发髻间,微微一沉,垂眸挑选的她,缓慢扬睫,见他替她簪了一支钗。 那支钗头绽有粉瞐蔷薇的钗。 她颇惊讶:「这支钗……你不是很珍惜吗?」 之前连摸都不让她摸,今日却愿意拿出来,为她簪发? 「珍惜?我只记得它是紧要之物,不能丢失,倒说不上珍惜呀。」 她侧着颜,摇头晃脑去摆弄髻间花钗,任冰穗上的粉珠晃荡,轻哼道: 「那天铁青着脸,不许我碰、不许我卖,这不叫珍惜什么才叫珍惜?大方借我簪发,不怕我弄你的『紧要之物』?」 「卖掉与赠你,是两回事。」 因为紧要,不能随意出让他人。 可它就算再紧要,也不敌妆点尹娃美丽重要。 他的紧要之物,与他的紧要之人,摆在一块,正巧方便他一起扞护。 她的回答,是两声哼哼,抚着钗头的粉晶蔷薇半晌,状似随口一问:「谁送你的?」 实则,这一句话,在她心中起码摆放了个把月。 打从知道它存在之日,她就很想问! 那时身分地位未明,问了也不够理直气壮,现在不同呢,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顺! 「我不得了。」他眼中,没有虚假,不是谎言。 「是不是你旧相好之类」她很不情愿提醒他,相当有可能冒出的这号人物。 「我不记得我有旧相好。」 他行来的那一路,累累屍骸,与他为伴,除杀戮之外,全然想不起还有其他。 虽曾短暂拥有「仙侪」,真正敢近他身的,也不过天厉及无尽那两个孩子。她口中的「相好」,若有,他又怎么舍得忘? 「不记得并不等同『不存在』,说不定,你只是暂时忘了哪天想起来怎么办?不对,想起来也没用,你已是有妇之夫,没戏唱了,旧情复燃什么的,我绝不允许!」她严正声明。 别以为她会心胸寛阔,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众痛痛不如独痛痛,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便也很好——门儿都没有!女汉子尹离殇,这种白莲花窝囊事,不干! 她儿时曾有一事,最合适说明她的傲脾性。 六岁尹娃男孩样,不当成娇滴滴的女孩儿养,与邻里其余毛崽子玩在一块,打架、爬树、抓水蛙、偷果子、灌蛐蛐,样样有她一份。 一日,几只崽子到后山玩耍,发现一棵野生果树,枝桠间结实累累,他们争先恐后爬上树,大啖鲜美果子。 尹娃身轻如燕,俐落如猴,咻咻两下爬到高处。 上头果子忒大忒甜,她摘了便往襟口里塞,直到塞不下了,又咻咻爬下树,掏出果子,在树下摆放成堆,清空之后,重新上树再采。 心想着,要带回去给爹娘弟弟尝尝,剩的还能拿到街市兜售,多赚几文钱,帮膳加菜。 第三趟的下树,发现果子早被玩伴们悄悄摸走。 她火大,追着他们跑了几条街,把辛苦摘下的果子,一颗颗抢回来,顺便痛扁那些臭男孩一顿。 即便人矮个小拳头软,打不疼人,也要给他们教训吃,打不赢就动口咬!她的,她没说要给,谁都不能抢! 此后,她在崽子群中,树立了尹家小呛椒的威名,鲜有人敢欺负她。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市侩、小气、斤斤计较,不容谁占她便宜。 旧相好(不管有没有),人已经是我的,我就不会让! 「嗯,我是有妇之夫了,不会胡来。」他一脸乖巧样,惹她心软,满意赏他一声「乖」,动手揉乱他的发,也被他揉乱回来,两人幼稚嬉闹好一阵,害她又得重新梳髻了。 今日身子多倦懒,骨子里泛着酸,歇工一天。 加上宿醉头疼,要强撑着精神上街叫卖,他也不允,尹娃索性趴在床上,将没收而来的书,一本一本翻览。 关于「没收」,缘由便是她忽而察觉某事,不大合理,脱口问他 「薛婶明明说你什么都不会,可我瞧你……」明明什么都会呀这一句,尹娃开不了口,省略揭过,直捣黄龙,食指抵在他鼻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哪儿学来的?谁教你的?旧相好吗?!」 他只能坦承罪行,双手呈缴共犯。 她仅翻开共犯前两页,立马判处充公,终身封箱监禁。 不过在监禁之前,她多瞅两眼,当作知己知彼,日后无赦再拿书里那几招对她,她也好正面迎战,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啧啧啧,知呀知晚,你画的全是些什么玩意儿呀…… 这体位、这姿势、这过程…… 难怪以前她曾同林知晚提及,能替她上街叫卖叫卖她的神作,林知晚却是一脸淡定,摇头,喃了句「我不想害你被官差捉拿,罪名妨碍风 化……」,意味深远,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其中有一本,每页都只画一双人物,各页动作略有微妙不同,画的,自是露骨无比的男欢女爱,当你飞快将书册啪啪翻过,书里人物居然能动作起来!做起淫秽的抽插进退! 这、这、这……这能大卖呀!太新奇有趣了! 尹娃就这般翻玩了四五遍,欲罢不能。过后,涨红的芙颜埋进枕间低吟,觉得自己太过豪放,居然瞧得颇欢,还动起了生意头脑。 正继续翻起下一本,听见屋外动静,不用猜也知道,八成又是董府派来催问无赦伤势,希望他能尽早返回工作岗位。 据说无赦请数日病假,董承右动用大批人手,顶无赦的缺。 她倒是不明白,一个小厮的工作,犯得着劳师动众吗? 再者,她并不想让无赦再去,前一回是掌心插了箭回来,下一回呢?她只想他安安稳稳,做着就算辛苦却绝不危险的差事。 第38章 上门的董府人,让无赦去应付吧,她吩咐过,在家养伤半个月,少一天都不行,无赦不敢违逆她。 她只管边看书,边长知识,边养睡意。 然来者,并不是任何一位董家人。 不,来者,不是人。 无赦一眼看穿来者真身,懒得多言,关门上闩。 「喂!你谁啊你?为什么在我家?你给我开门!开门外头来者怒拍门板,一时忘了自己要踏进屋内,易如反掌,薄薄这一片板,岂能挡他!不过,来者也只有机会拍门一次,第二记甫扬手,阵劲风,穿透门扉,向他直击而至。 来者反应不及,被狠狠刮飞,吹得极远,几乎甩至云巅,不停打着旋。尚未稳住身势,一道杀气凝为冰剑,直取门面,若非他在风中踉跄,恐已成剑下魂,一命呜呼。 握剑的无赦,御凛冽之风而至。 雪色衣摆婆娑飞扬,舞乱的浓墨长发间,衬着一张寒霜俊顔。 这态势,是真欲置他于死地。 半字都毋须说,名号不用喊,面对一个将死之辈,言语,只是浪费唇舌。但来者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大声喝道:「你讲不讲理?一出手就是狠辣死招,也不弄清始末,我都还不知道你这家伙是谁,为什么住进我家?难道你是来抢妖炼穴的—」 来者身分,有何难猜? 三讙口中,霸占尹家妖炼穴的大妖,同时觊觎尹娃光凭这一点,足够无赦杀他千百次。 原先,无赦不过是不希望拍门声嘈杂,叨扰尹娃休息,除掉他,是最快的清静方式。 现在,猜出来者何人,除掉他,便是无赦的唯一念想。 大妖其名「伏胜」,属「狰」一族,是妖兽间的佼佼掠食者,鲜遇对手。而这只佼佼掠食者,此时此刻,第一次知晓待宰猎物,是何心情。 那股子恐惧,冰一般寒彻,激灵灵地,从骨髓深处窜起,直达兽毛,伏胜甚至能清晰听见,每根骨头的打颤声。 他不过是因缘际会下,入手一颗灵蛇元丹,须寻一处极清水源处,将元丹纳为己用,化入骨血,增进妖力,炼毕得意返家,自家门口竟站了这么一个陌生男人。 看似无害,一持剑,却教人毛骨悚然,浑身上下,毫无破绽,无机可乘。冰剑再度来到眼前,明明望上去既薄且透却迸发强大摄人的威息,似能一剑劈山断海。 当然,要劈了伏胜,更是轻而易举。 伏胜第一次怕,第一次觉得,死亡好近,活命好难。 但他毕竟不是擅长示弱的兽,咆哮声,声若猛雷撃石,兽牙暴突,利爪尽出,做起垂死抵抗,要与无赦一搏。 就算死,也不能辱没「狰」之威猛! 「狰」之威猛,没两下便于无赦剑下,七零八落九残缺,兽牙利爪骨头,能断的,全断光了。 无赦向来面对的魔物,乃上古之初,未曾驯化、未经调教,最最野蛮凶暴之流,神族亦无法轻取的纯种始祖。 数不尽的年岁过去,魔物妖类开始安逸猎食与生存越发容易,已不到非得以命相拼的觉悟,就连爪子和利牙,也逐渐滞钝,在无赦眼中,连蝼蚁都不如。 伏胜傲骨犹存,唯有一遗言,非说不可:「你杀我没关系,我亲亲娘子尹娃心肝你别动她!」 此遗言一出,冰霜面庞因而龟裂。 裂成更噬人的至冷。 无赦额际1阵雷劈似的抽动,异色双眸间的红瞳,浓烈嗜血。 一剑挥下,快得来不及闪,伏胜胸口迸裂一道血口,腥红鲜血狂溅。剑气何其霸道,伏胜生生遭劈下半空,只见他混着血,化为小小红点,直直撞入一座山林,轰隆巨响,惊起无数树梢飞鸟。 倘若伏胜未得灵蛇元丹、倘若伏胜少掉这新增的百年功力,这一剑,已教他做了鬼。 不,伏胜更清楚,他之所以没死,是那男人手下留情。 留情? 无赦并无此等慈悯胸襟,他身势翩缓飘降,彷佛天际舞落的白雪,至纯至净。 却也至冷。 洁净无垢的靴,踩踏无声跫音,行至倒卧血泊中的伏胜身侧。 薄唇终于开启,声音远比手中扬起的冰剑更冷、更锋利: 「尹娃是我的娘子。」 留命,只为让伏胜听清楚这一句。 亲亲娘子尹娃心肝,他的! 危急之际,万物皆可抛。 包括尊严、傲骨、狰之威猛。 更包括,伏胜珍藏多年,保存在映影石中,尹娃自小到大的成长纪实。那可是灵活生动,会说话、会跑步,会咧嘴呵笑的原音原影重现,即便她的过去来不及参与,也勉强能凑上一脚,补全缺憾。 这是伏胜最心爱之物,为求性命无虞,不得不掏出来,做为交易。 方才出手毫无迟疑的男人,撤收冰剑,拿走映影石,任由伏胜自生自灭,多睨他一眼都不屑。 几个时辰后,本该身陷血泊及山坑中,静静等死的家伙,面上毫无赧色和血色,出现在无赦眼前。 那时,无赦及尹娃正准备开饭,伏胜是光明正大敲敲门,放轻着声音喊:「尹娃,是我,伏胜。」 无赦并没有第二次出剑机会,只能眼睁睁见尹娃咧开笑,迅速将门打开,迎人……不,迎妖入内。 「伏哥,你回镇啦?好久没见了,快进来一起吃饭!」 伏胜捂住咳,也不同她客气,一脚踩入,目光迎战先前险些砍死他的男人,故意问:「他是?」然内心,自是将无赦祖宗十八代(可惜无赦没有祖宗十八代)全骂透透。 「先坐下,我再替你们介绍。」 尹娃忙着替伏胜布筷盛饭,满满一大碗,浑然未察,身畔两道目光相互厮杀——单方面的,无赦杀意满盈,伏胜只敢瞪一眼就瞟远,弱到爆。 第39章 本以为,这只大妖,是暗地里纠缠着尹娃,却不料,他也使这招现形亲近的手段,而且,与尹娃似乎很熟稔。 令人难以忍受的熟稔! 伏哥?我很快会让你变成伏地。 「他是伏胜,你随着我一起叫他伏哥便好,伏哥是我们娃群里的孩子王,我以前总跟在他屁股后头跑,受他颇多照顾呢。」这番话,自然是说给无赦听。 真不要脸,几百岁的妖呢,冒充孩子跟尹娃玩,无耻! 「伏哥,他是无赦,是、是我夫君,你回来的真不巧,不然昨天就能喝到我们的喜酒了。」尹娃腮上仍泛轻红,似朵盛开的鲜花儿,伏胜第一次看到她这模样。 伏胜脸上藏不住的受创,无论身上或心理上的伤,全拜无赦所赐,而两者,都足以致命! 「我才离开多久,你怎就嫁人了?嫁个连伏哥都不认识的人!伏哥没能替你好好审视,万一所嫁非人,你如何是好?!」 况且,她真的所嫁「非人」!伏胜内心疯狂呐喊。 虽然他尚未弄清楚无赦身分,但妥妥明白,无绝对与「人类」不属同物种! 伏胜翻遍脑中着名的大妖怪名单,梁渠山的邛无心、北雪之极的龙无波、狐岐湖的白无垢……所有名中带「无字者,全未遗漏,就连楣神梅无尽,他都顺便想了想,独缺无赦这一号人物。 如此无名之辈,怎会拥有媲美着名大妖怪的强悍,太没道理。 「伏哥你不用担心,无赦性子单纯,脾气又好,每件事都让着我,就旁人来看,皆觉得是我欺负了他呢。」尹娃为无赦澄清道。 性子单纯? 脾气又好? 伏胜眼神死,伤口隐隐作痛,似在嘲笑着这两句话。 他可是只差一点点点点……就被这位「性子单纯脾气又好」的家伙给灭了!耳边继续听见,尹娃道来与无赦相遇过程,言谈中,诸多袒,满满想为无树立好形象的用心良苦。 可惜,伏胜见过这男人的凶狠真面目,只觉得她口中的「傻小子」,根本是另一位某某某。 「我再去炒两样菜,取一壶酒,算补请伏哥喝一顿喜酒。」桌上菜肴的分量,够她与无赦吃,再加上伏胜,断断是不足的,难得有客到,实在失礼,尹娃起身要去备菜。 「尹娃,甭忙了。」伏胜欲阻止她离席。 他不想和这男人独处呀呀呀呀! 「很快很快,一会儿工夫罢了,你们边吃边聊她比划了个「快坐下」的手势,走没两步,思及一件要事未叮嘱,又转首道:「伏哥,你欺负我家无赦哦。」 她怕无赦老实,哪敌得过伏胜咄咄逼人,当然要先护好自家夫君,给他撑腰。 伏胜胸口那道伤,还淋淋渗血,若非自己妖力不算弱,勉力暂隐伤势,恐怕连来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也没有,闻言,就差没呕一口血,为自己写个惨字…… 再呕,却只能笑笑向她保证,自己绝不会欺负他,内心哀哀想你怎不叫他别随便欺负我…… 伏胜心里苦,无人能诉,默默咽回腹中。 尹娃去往后头厨房,两个男人在死寂中进食,谁也没先开口。 扒完半碗饭,伏胜越想越不甘心,被打断的一口牙即便重新长出,依然泛着疼,一路疼到心坎里。 那疼,是屈辱,是世仇,是夺爱之恨。 伏胜着实吞不下沉默,脱口正要质问他,待在尹娃身畔,假扮与她恩恩爱爱,究竟是何目的 无赦倒先开口,声嗓一如当时行至他身畔,俯睨着人时,毫无度 「饶你一命,你不逃,再度送上门,找死的家伙我见多了,没见过这般又蠢又想死的。」 「你够胆量的话,刚刚那番话,在尹娃面前说呀!」伏胜呛回去,用尽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装什么乖乖呀!不就跟我一样是妖吗?!」 伏胜,你好样的!够勇猛!面对强者也毫不屈服! 就算现在被人一剑砍死,血溅当场,也是好狰一只! 无赦淡道:「我与你,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就是谁大一点谁小一点的事儿吗?妖力大妖力小啦,别想歪! 「我是妖吗?」无赦反问他,瞥来的一睐,双色泽流转,一红,一蓝,似滚滚熔岩,又似广阔深海。 伏胜怔了一下。 红瞳,是魔之证明,可湛色蓝眸,澄澈如天幕,又非魔物妖类能 有 异彩的双瞳色……勾起了伏胜极浅淡的记忆,似乎曾在哪儿,听过类似景况,越是要想,越想不起来。 「你究竟是什么玩意……」 无赦夹一口菜,缓缓入嘴,细细咀嚼,就连吃起东西,亦能吃得比常人多出一分雅致。 随他慢慢将食物咽下喉,伏胜似乎也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咕噜声。 「杀神。」 最轻巧的低吐,道出最具杀伤力的答案。 好似有个孩子,捏了颗雪球,力道不足地朝你砸来,抵达眼前半寸,雪球猛然化为千倍大的饕餮,将你一口吞下肚,连骨头都甭吐伏胜内心转折,正是如此峰回路转、措手不及。 伏胜好半晌没反应,无赦也继续进食,尹娃特地替他炸了盘溪虾,又香又酥,他很是喜欢,一只都不想留给伏胜。 许是「杀神」之名,已经太过遥远,现世的小妖小魔,对他无比陌生。既然陌生,自是无处怕起,没有反应也属正常。 结果下一瞬间,伏胜由椅上弹跳起来,撞翻板凳也没空去扶,嘴里吐出成串脏话,边骂,边往屋外逃,速度奇快一眨眼,已不见踪影。 妖的哩! 以为你是虎精狼妖,结果你竟是老祖宗口中流传许久,那位屠戮为名的恐怖神只? 第40章 大家都说杀神早已羽化神殒——个屁!明明还在这个世间蹓躂走跳,根本犯规!这种怪物级古神,谁打得赢呀!) 这几句话,正是伏胜脱口而骂的叨念。 方才挤破脑也想不起来的记忆,因为「杀神」两字,如潮水倒灌,完完全全涌回脑海。 数百年前的妖崽时代,几只小狰尚无人形,最爱边啃肉骨头,一边听先祖讲古。 当时族中资历最长,是一尊石狰雕像,据说是狰的初代老祖宗,身已化为石,魂却不灭。 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对小小族孙辈很疼爱,狰崽们总是围坐它身边,争先恐后提问,问题 稀奇古怪、天马行空,它不嫌烦,几乎知无不答。 忘记由哪只狰崽所问:老祖宗,天底下,最强悍的人,是谁? 老祖宗叹笑,由一句「最强悍的,不是人开始,给它们讲了一个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 故事里,有漫天浊息,有浑沌大地,有终年不止的炽烫岩浆,有猎神的魔,有争食的妖。 还有,一剑灭魔的杀神。 伏胜无法不信,他每根寒毛都在颤抖! 从遇见无赦开始,那股无以为名的惧意,终于得到解答。 他不是任何一类的大妖怪。 他是杀神。 在这当中,最教人胆寒的那一位。 最乱之世,以杀止杀。 老祖宗口中,随白翼黑翅的凛冽破空声,轻缓落下,重浊不沾其身,混沌不染其袖,最冷厉的剑,握在最冷厉的手,剑光划破蒙阍重雾,瞬间恍如白昼。 剑起,血涌,魔群甚至不及哀号,再坚硬的甲壳,顷刻被击碎;再尖锐的铁角,眨眼被斩断,薄冰一般的剑,无坚不摧。 红蓝双瞳,无情无欲,眼底尽是空无淡漠,似乎他斩碎的,仅仅一块石头。生命映不入其眼,求饶听不进其耳,他所认知,只有歼灭眼前敌人。石像老祖宗提及这几句,抖到还崩坏了一条腿,足见曾亲眼见过的可怕情景,永难磨灭。 那一位只在传说中出现,闻之色变的杀神居然从未殒灭,犹存于世…… 第八章 溯往 尹娃对于伏胜的意义,很不一般。 当年为争抢妖炼穴,三天一小打,五日一大打,几乎每天都要应付上门争穴的众多妖物。 饶是铁打的身体,也难保不会遇上一个「万一」。 对,那是第一万只上门的妖,有个永生难忘之名,就叫「万一」。 许是刚打完几场,体力不济;许是「万一确实有些实力,伏胜费了不少气力才解决它。 一打完,他自己也显露原形,四肢发软,像摊烂泥,倒在尹家门外。甫满四岁的尹娃,把他捡了回去,小心翼翼藏进柴房,拿自己夜里非抱不可的小被被,铺在冰凉地板上,给他做了个小窝。 有些稚龄孩子,天灵盖未密合,双眼能看见不属于凡间的物事,尹娃恰巧亦然。 十只被救的妖怪,有九只会爱上救命恩人,另外那只眼拙,错爱隔壁老王。他忘不掉嫩嫩掌心躺了颗糖球,笑容比糖球更甜,冲着他咯咯笑,说着「给你吃」的小脸蛋。 柴房的晦暗,也不敌她眼眸光亮。 眼瞬间,原来并非虚构。 他不是恋童,只是太早遇见她。 无妨,他愿意守着她,等她长大。 他也确实持续做到这样的承诺,一直在她身边,不曾相离。 既然儿时的她能看见妖物,他的隐形毫无意义,索性假冒邻家小哥哥身分,理直气壮成为她的青梅竹马,占得先机。 她每一年的成长,由奶臭娃儿转变为玉立少女,皆有他参与,而他满心期待,这朵他细心呵护的花儿,绽放之期,也是他所掬捧养大。 他唯一失策,是没料到短暂离家修炼,别说老巢了,修到连娘子都变成别人的 这个别人,还是个威震三界的杀神!打不过,骂不,呕死! 伏胜本可以自己逃,但他不能置尹娃于不顾,任她留在无赥身边,不知会面临多少危险! 可如何开口? 总不能直接同她说:「你嫁的不是人,是恶名昭彰、杀妖不眨眼的神!」 万一她反过来问他,如何知晓此事,难道要回答:「因为我也是妖,我当然知道!」 这样自曝身分,好像并非聪明之 伏胜陷入苦恼,为如何跨出下一步,多有纠结。 这方思忖不出好主意,抓破脑袋嗷嗷哀号,足不前。 另一方,已有行动。 一辆马车,抵达尹家门口,车厢悬玉镶金,棂窗雕琢着富贵祥鸟,颇显贵气。 董二公子的排场,向来如此,今日还算客气了些。 能请动雇主亲自登门,造访告假下属,不知该说无赥小厮做得太称职,抑或董承右不若外界讹传,根本是个暖心好主子。 来者是客,且这位客还带来高价人蔘补品当然须邀请入内,奉茶一杯。尹娃瞧着董承右,觉得有些眼熟。 当初尾随无赦身后,远远瞧了一眼,印象不深,此刻对面而坐,董承右的五官眉眼,似曾相识。 大概他与董承应为兄弟,才有这种错觉吧? 第41章 「无赦这一休养,让我顿觉痛失左膀右臂,行事诸多不便。」董承右并未端起茶喝,举止明显高高在上,不屑喝这类粗茶,然口吻倒很热络。 不就是个小厮?用左膀右臂形容……会不会言重了?尹娃心想。 董承右再道:「伤势如何?需不需要我派两名大夫过来,详细会诊?无赦的右手忒重要,万不可落下后,否则岂不可惜了无赦的好身手。」 好身手? 这三字,八竿子与无赦打不着关系,引来尹娃挑眉,淡瞟无赦,他倒是不敢瞧她,心虚得忒古怪。 「大夫会诊应该不需要,但还得多休养数日,最好别频繁扯动伤口,无赦的小厮工作,恐要再安排旁人顶替。」一家之主尹娃,拥有绝对决定权力,伤未养全,定不许他复职,谁来说都没用。 加上无赦工作受伤,她不是很想让他回去,不过此事两人未商讨,暂且不提。 若董承右主动提及另寻小厮,革了无赦,那正合她意,还能替无赥多讨些遣散费。 董承右闻言,颇为不解道 「小厮?无赦哪里是小厮,他是最出色的护卫,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谁也无法在他手中,伤我分毫。」 尹娃的挑眉换成了蹙眉。 董承右说的是谁? 护卫?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她家无赦? 董承右仍旧滔滔不绝,阐述无赦英勇事蹟,当时所见所闻太过惊艳,不由咬文嚼字起来 「月华迤逦,他白袖翩翩,恍若旋舞一支却能轻擒千百飞箭,掸拂间,羽箭反向敌人掷回,箭无虚发,一瞬情势逆转。」 尹娃听着,心里疑惑加大,偏又见无赦那副惶惶貌,可想而知,董承右之言,非全然虚构。 「我都还不知道,我夫君这般威武神勇呢边跳舞、边接箭演杂耍吗?她这番话,是瞪着无赦说的,眼神中雷电呼啸,道道皆能撃毙人。这家伙,居然瞒着她! 她怎就没见过他在她面前露露身手?还总当他温文怯弱,怕他被人欺负了!「无赦一日没随行,我一日寝食难安,才想来瞅瞅无伤势,若不算严重,望他尽早复职,右手那一点伤,应该影响不大,无碍他的身手,无赦就算只剩左手能用,亦能轻取数百人吧,哈哈…… 董承右迂回了一大圈,终于说出来意。 探病是假,催人工作是真。 尹娃听了当然不开心。 什么叫只剩左手能用,亦能轻取数百人?好似无赦的死活不重要,保护他董二公子才是唯一要务! 「很、严、重!他前两夜高烧不退,满嘴呓语,我俩才匆匆成亲,权当冲喜,他今天方勉强能坐起身,你瞧,他神情仍蔫蔫的,忒没精神,还猛咳」尹娃胡说八道起来,怎么夸张怎么说,天花乱坠也不过尔尔。 言毕,一室静默,直到她跺他一脚,无赦才反应过来,立马成串剧咳,似要咳五脏六腑,相当配合。 人家话说到这分上了,恁是董承右脸皮粗厚,也不好催促,只能留下几句「早日康复,身体重要,不用心急」,才不算情愿地离开。 尹娃手拿人蔘一株,朝掌心啪啪挥动,一脚踩在长板凳,颇有课堂上甩教鞭、恫吓学徒的恶夫子模样。 「你自己招?还是要我动手逼你招?」她真拿人蔘当教鞭,在他鼻尖晃两下,充当逼供刑具。 招什么? 当然是将他一身好本领的缘由、始末、师承何人、哪门哪派、职业全招个一乾二净! 她不想再由旁人口中,听见那些她不知道的事! 「说吧,哪怕你是什么玉面武皇鬼罗刹、暗夜血滴子、三步断肠君,或是知晚那世界的啥佣兵游撃手——我都能冷静面对,独独不能接受你欺瞒我!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坦白从宽,若日后,我再由别人嘴里听到那些我不认识的你,我便不可能原谅你。」 ……什么都能说吗?」他语带探问,眼神有些微妙。 她坚定颔首:「最好什么都说清楚。」 无赦静了一会儿,略为打理思绪,想着由哪处开始说起才好。 既然尹娃这般乾脆,他索性也开门见山,直接道 「你口中的玉面武皇鬼罗刹、暗夜血滴子、三步断肠君……我全都不识得,我不是人,按你们的说法,我属于神只,但又不是赐福赐喜的神只,更偏向于……般戮之神。」 他说完这几句,便停下,察看她的反应。 瞧不懂她面上表情,代表何意,她没惊慌大叫,没夺门而出,就连小山似的眉峰,亦不过微挑。 代表她听完……不怕? 果然人类听见「神」,不若听见鬼怪之流的抗拒,无略略安心,胆大了些,再接续说下去: 「我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已数不出那是段多长的日子,天命是为屠魔斩妖,为杀而生,偏又因我的由来乃逆天悖理,并不容于世,所以最后……遭仙侪所弃,囚禁幽林,抹去我存在过的一切证据。」 话甫毕,人蔘朝他挥舞过来,小小一株药材,能是多大凶器?根本不痛不痒,他也没闪躲。 「我是让你说没错,但没让你胡说八道!」她一手叉腰,一手持续人蔘攻击,蔘须被打断好几条,勤俭成性的她,一条没放过,捡起来好泡茶。他乖乖帮她捡起两小段,递交给她,她嗖地拿走,哼,装乖讨好也没用,继续数落 「没阻止你,你越扯越过分!书读多了,会编故事了?你有见过哪个神被我这样打?要编,起码先从武林高手开始,再不然扯个皇子王爷也勉强能圆谎,一开口神来神去,你变出一桌子金块我就信! 「这我不会……」他诸多本领中,全是如何用最少的时间、招式,将眼前敌人灭个亁净,变金块,太刁难他了。 「还神咧!」她啐他。 「神分很多种……」他属于,呃……对食衣住行、大小琐事无能的那种。「不然我变些别的」 很认真想了想,一时之间,除斩妖除魔外,真想不到他能变什 「我可以把头发变长。」他好不容易挤出这一项。 「巧了,我也可以耶。」她哼哼。留个半年,谁头发不会长? 他又默了默,微微沉思,再扬眸,动手取下发间寒冰钉,一头长发散了开来,铺满雪色白裳。 第42章 尹娃尚未反应过来,他已以寒冰钉刺入胛她惊呼,伸手去阻,自是来不及。 「你做什么—」她拉开他的手,然寒冰钉深深没入,她不敢贸然去抽,眉心紧锁,目光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别怕,我没有痛觉,先前给你的那些冰晶天仙簪……它原名寒冰钉,用来封禁天人仙脉,正如此刻模样,是扎在我体内各处。」 「快把它弄出来!」她耳里没专注听他说了什么,只想赶快让那支玩意儿离开他。 「不疼的,区区数百根寒冰钉,根本不算什么,任由它们钉着不取,不过是懒得计较,将我困在焚仙水下,无法离开,从来不是因为寒冰钉之故,而是我无处可去,这世间,属于我的容身之处,我寻不到,不如孤身待在那儿,静静地,等候神殒之期到来。」 完成天命之神,最终的宿命,羽化成雾、幻化成云,重归大地。 殒了,千万年后,许有重生机会,在下一道天命来临之时。 又或者,永永远远,眠于一段流传的往昔故事中。 他顾着说话,不动手,尹娃只能自己来发颤的柔荑,握住了寒冰钉一端,使劲要将它抽离。 他扎得太深,分寸不动,那种深陷于肤肉的紮实感,教人瞧了肉疼。尹娃手心有汗,数度握不牢寒冰钉,出力要去抽时,连自己都险些往后摔倒。 「我身上无数的缝补,拼接着妖与魔的鳞皮铁肤,底下仙骨残缺不全,混杂无数妖魔骨骼……我这具躯壳,便是神族的逆天证据,他们既要我的强悍,又不愿留有我的存在,控诉着他们的罪行,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该算哪一类……」 「你是属于傻瓜那一类!我数一二三,你再不抽出来,我就把你赶出家门!永远不放你进来!」 这是最可怕的恫吓。 曾经无所畏惧的他,听见她这般斥喝,夹带哭音,更似哀求,他真的会怕。他轻轻覆手,握在她仍死揪寒冰钉的柔荑间,所施力道丝毫不重,寒冰钉竟寸寸抽出,终于由他胛处脱离。 她一拿出寒冰钉,像被火烫着一般,迅速甩往角落,全然无法在意它曾代表多少银两。 寒冰钉摔不碎,落地声玎璫清悦,如美玉交。 听在她耳里,却只是一阵尖锐森冷。 她动手去扯他衣襟,寒冰钉没入之处,有个小窟,却不见血,且窟窿正在癒合。 她瞠眸看着,反应过来,又去抓他右腕,拆解巾,本该有箭伤的那处,仅剩白玉般无瑕的掌心。 尹娃脑袋一时塞进太多东西,无法一理解,半句话也吐不出来。 一方面觉得他所言荒谬,没有半字是真的。 一方面又信他没有骗她。 他本想伸手去握她,见她小脸神情严肃,似在深思难题模样,竟也怯于行动,默默地,垂手而立。 害怕被她拂袖拨开。 害怕握住她时,她会惊惧缩手。 害怕在她眼中,看见嫌恶。 沉默不过片刻,竟恍如隔世,漫长难熬。 尹娃用以最快速度,逼自己厘清接收到的种种说词,将一切连贯起来。第一次在街市见他,他对世俗的一无所知初来乍到,让人不忍相弃的茫然。 就是那样的茫然,惹她驻足回首,最后忍不住向着他奔去,为他解危。(我穿过来的那处,很安静,谁也不在,只有我。) 为他剪发那回,她觉得他很难聊,问他住的那处有何新鲜物事,他却只说了,树。 树,隐林,囚禁着神族想抹的存在,他。 (从来不是因为寒冰钉之故,而是我无处可去这世间,属于我的容身之处,我寻不到,不如孤身待在那儿,静静地,等候神殒之期到来。 他没有骗过她。 至少,他说着那些时,不曾心虚地不敢看她。 (我没有想回去的地方,不……我没有能回去的地方,我只有这里了。) 她无法怀疑他,他在字里行间,说的都是实话,是她听得不甚明白,没去理解其中涵义。 无赦轻置于腿侧、微微紧抡的手,被她缓缓握住。 他垂眸,看见她双眼澄澈,似蕴含重大决心坚毅果敢,与他对视。 「你若是神,让我看到你说的那些,你经历的一切,眼见为实……」眼见为实 他让她看见,她想知道的,毫无保留。 面对众多可怕妖魔,丝毫未惧的冷顔杀神。 发丝,因风势啸舞而纷乱,曳过异色双眸,红瞳如火,却无半分暖意;蓝瞳似海,却比深海更沉。 那是无赦的面庞。 但不是她熟识的无赦,她的无赦很爱笑,笑起来很好看。 她听见,他们唤他「杀神」,语气中,全是恐惶悚惧。 下一瞬,她变成了那个无赦,透过一红一蓝的眸,冷淡睥睨,蜿蜒于脚边,血流成河的景象。 耳畔寂静,只有剑尖血珠滴落的声音。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立于身后,天人模样的同伴,畏怯地站得远远,谁也不敢靠近一步。望向他的眼光,比先前看见妖魔,更忌惮、更惊惧。 忽而,景致变换。 幽深巨林,每一株树,高耸傲立,皆足以蔽天,透过缝望去,天幕是一大片银粼熠熠的水。 浅淡光辉稀疏,光与影,交错于林荫,织造出迷离虚幻,道是仙境,又太阒寂荒凉,似无人之境。 第43章 她看见无赦,缚在一棵最巨大的树下。 孤独的、寥静的,双眸闭合,睫影如荫,于眼窝处,烙下淡淡浅灰。墨发极长极长,涓水般流泄于地,与她首次遇见他时,并无二样。 最大的不同,是他后收敛的翅,雪白与漆黑,羽翼与蝠翅。 明明有金黄光丝落下,淬染他发梢及脸庞,也濡润于圣洁胜雪的白翼细羽间,然而,伴随光而生的暗,同样出现在他周身,笼罩一半的他,一如和的另半边黑翅。 树藤缠绵围绕,碧玉绿叶衬托,与他牢不可分。 无赦的意识,再度成为了她的意识。 彷佛灵魂沉入他体内,与他融合。 一具感觉不到冷暖痛楚的身体,神识清晰,就连体内有多少根寒冰钉,皆能一—细数。 而他,确实闲到反反覆覆数着寒冰钉的数目。 数着,叶缝间,落下的光阴。 数着,那些光阴流逝,带走的记忆。 渐渐淡忘,时光洪流中,曾有的翻腾搅扰,终归虚无。 他一度以为,他早已羽化,此时存在着的,仅仅一抺残识,缥缥缈缈。然而,源自胸口中央,唯一清楚感受的不舒坦,又残忍提醒他,他仍在,在这处与世阻绝之地,苟延残喘。 低下头,看见木钗贯穿在那,钗头的粉蔷薇花,依旧盛开,依旧娇色,永世不凋。 第几个百年过去,已不想再算,神殒,变成唯一等待。 能走,却不想走,因为即便走,能去哪儿? 一个只懂杀的神,该往何处? 无人盼,无人伴,无人回顾,无人记挂。 一身孤寂,一生茕独。 为什么……还不让我殒没?终结杀神天命? 这世间,已不再需要我,为何留我于此? 因为逆天造身的罪行,仍未偿清吗? 还要多久? 我还要再等多久 才能死去? (咚、咚、咚、咚、咚 她与无赦,同时睁开眼,望向声音来源。 尹娃瞧见摇着博浪鼓的自己,身后热闹街景人潮,逐渐明亮,犹不及她璀璨耀眼,透过无赦双眼望去,她整个人闪闪发光,自带千万银河星辰相随。感觉身体的欣喜若狂,迈开步伐,急于向她飞奔,隐在背后的翼,蠢蠢 ,, 欲动,恨不能尽兴展翅,更快飞抵她,去往她身旁。 那股渴求、那股开怀、那股急切,是无赦的心情。 她看见,那个尹娃望向此方,骂了声傻瓜,这具身体的胸口,温温地发着暖,被骂得好开心。 她看见,那个尹娃一笑,这具身体也随其悦乐,胸口似春风吹拂的一池清泉,漫天繁花灼灼,缀点清泉鲜艳明媚。 她看见,那个尹娃一哭,这具不知痛楚的身体,似要片片龟裂,在撕扯、在烧灼,在痛。 酸甜苦辣、世间冷暖、心满意足、牵挂悬念,都是从遇见她,开始领受、开始拥有。 她浮沉在他的意识中,知晓自己是如何被眷恋着。 深深地,爱着 她与无赦,额心相抵,意识由融合至分离,脑海中流转的景象,渐渐消失。尹娃面颊湿濡,不知哭了多久,鼻眼通红。是从看见孤立于巅,似被依赖,实则被抛弃的持剑身影开始,抑或是巨木之下,悄无声响,等待神殒,以求解脱的冷寂神只 他捧着她的脸,拇指为她拭去泪珠,低叹的气息,吁在她面上,道: 「尹娃,不要哭……你一哭,我胸口就痛。」 她知道,她哭的时候,他作何心情。 她笑,他笑;她哭,他痛。 傻瓜。 你还肯要我吗?」 本想问,你惧我吗?怕我吗? 却又想,怎可能不惧不怕?就连神族皆畏他,她区区凡人,如何例外?不敢去问这个答案,只道低低怯懦一声,还肯要我吗? 要他这个……谁都不愿靠近的杀神。 「说什么傻话?!你都和我约好了不许走,敢始乱终弃你试试!我管你是杀神还是麻绳,让你去跪算盘珠子!」她气呼呼抡拳,搥在他颈背。 简单的一个「要」字,她不说,偏偏别扭地吠一堆。 然后,将他抱得更紧,紧到他哪儿也不能去。 无赦喟叹,在她纤细臂膀间,似被母鸟羽翼包、护卫,如此温暖,如此安心。 若他曾为天道除魔的剑,她便是收纳杀剑的鞘,即便他一身腥红,她都愿意承迎,柔软地,拥他入怀。 他的归处,他的容身之地,千万年茫然寻觅,原来,就在这儿。 第44章 在她身边。 静谧时分,闲杂勿扰,醉卧馆子数日才醒三讙,颇为识相,在窗户外探头探脑,探知氛围不对,不是它们该闯入的时机。 与杀神同处一个屋檐下,时日不算短,即便不谙杀神脾性,也知晓破坏杀神好事,绝对自寻死路,尤其杀神长指轻轻挑勾小丫头下,眼见唇就要贴缠上去,一亲芳泽…… 此时若是打断这档事,三只讙等着被拔毛去骨、串成讙肉,酱烧烤。讙如此机灵,才得以在妖炼穴的争夺中,侥幸存活。 然,这等细腻心思,狰就没有。兽类行径粗率惯了,做起事来,大大剌剌的,全然不思考后果。 那只狰,说的便是伏胜。 话且说回伏胜深虑许久,终于决定快刀斩乱麻,直接上门揭发无赦真实身分,不让尹娃遭受蒙蔽,所爱非人。 于是,一鼓作气,一路莽撞飞奔,撞门闯入,未见人,先提足中气,豪声嚷道 「尹娃!你听我说——我知道此事荒唐,一时间难以接受,但你一定要信我!你嫁的那只不是人!是杀神呀」 尹娃还在无赦怀里,没因伏胜的揭露而惊讶已经知晓之事,何须惊讶?倒是无赦,不想再对她撒半句谎,秉持实话实说的好宝宝守则,指向伏胜,面色诚恳、童叟无欺的神情,立即同尹娃告发:「他是妖,佯装人类接近你。」 尹娃愕然,瞪大眼看着伏胜,难以置信。 「哪有人这样掀别人底?!你卑鄙无耻下流!」这记回马枪,捅得伏胜措手不及,隐瞒十几年的密遭刺破,气得直跳脚,压根忘了,自己方才行径,同属掀别人底的卑鄙无耻下流。 尹娃今日受到的惊吓太多、太满,教她麻木了,就算讶然,也仅仅一瞬。都能在街市上捡回一位杀神,再遇见一只妖,又算得了什么? 惊讶也是有大小之分,无赦给的震撼太大,伏胜这个……无关紧要,充其量,就是一声「呀?连伏哥你也……」,如此而已。 与无赦的神识相通,溯源远古昔忆,超出了凡人潜能,尹娃身体不敌倦意渐生,眼皮千斤沉重,终是慢慢在他怀中瘫软,浑身重量全依附予他,由他承担。 在梦中,她做了一件一直很想做,但当时匆匆溯洄,而没能去做的事巨树林间,光丝灿碎,叶影斑驳,她缓步,轻踩点点光芒,来到他面前。露齿一笑,拢裙,席地而坐,偎靠过去。 缚困于树藤之间,神只不再孤独,怀里,添上了一个她。 雨过天青后的苍穹,湛蓝澄澈,宛若一泓幽幽静湖,宽广,无垠。 尹娃一身水蓝齐胸襦,颜色一如天幕纯粹净,清灵悦目。 裙上绣蝶翩翩,随她轻快步履飞舞,振翅欲扬。 天气好,上工好,起货匣,出门挣钱去! 前几日的灰蒙阴霾,一扫而空,像是一场午憩时所生的梦,梦中虽有种种惊世骇俗,梦醒后,日子依旧要过。 说穿了,她虽已嫁作人妇,才短短几日,资歴尚浅,年纪更是未满二十,算起来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女人。 面对周遭又是神、又是妖的,要做到平心静气、心无波澜,广阔接纳所有事,倒也真真为难了她。 然而,内心为难的人,又岂止是她? 她知无赦及伏胜身分,心里诸多翻腾纠结可被知道身分的无和伏胜,何尝没有一番挣扎思量? 就拿伏胜来说吧。 她醒后的次日清晨,伏胜上门了,站在屋外,面上神情惶恐不安,较之于她,为难了不知多少倍,反倒让她有些发噱想笑。 门外伏胜笨拙想解释,口齿越发含糊,结结巴巴,两根食指快要绞成麻花……我不是故、故意骗你……就是担、担心你怕我,不敢坦白……」伏胜这模,倒教她想起儿时,两人初见景况,伏胜也正是这般口吃,傻楞楞地自我介绍。 还想起两人一块打泥巴战,一块抓泥鳅,一块烤地瓜,他帮着她一块痛扁邻村坏崽子,点点滴滴,全是珍贵记忆,丰富她童年岁月。 伏哥就是伏哥,是妖,是人,不都是同一只吗?并没有因为他的身分,而伤害到她。 越是回忆,记起的,全是无忧无虑的儿时欢笑,教她越是无法害怕伏胜,一丁点都不怕。 「伏哥,进来吧,赶上吃早膳呢。」她主动伸手,将人拉进屋。 伏胜眼眶炽烫,须用力眨回眼底酸涩,才不至于失态痛哭。 本抱着会被拒于门外的惶惑,甚至做好挨她竹帚攻击的打算,独独没料到,她轻轻巧巧一句,就接纳了他。 伏胜准备了很多很多话,什么求原谅、立毒誓、掏心挖肺以证真心,他全都想过,但见尹娃一笑,那些话语全忘了仅记得这一句承诺:「我对天发誓,我真的只想保护你,从来没要伤害你……」 尹娃颔首,表示理解:「你若真想伤我机会那么多,我早不知死过千百回了吧。」 伏胜多年的付出,能获这句谅解,死而无憾呀! 之后,连假装成邻家大哥都省略,反正他是妖这件事,已被尹娃接受了嘛,直接天天往她家蹭饭,毫无愧色,振作速度飞快,又能一口一句「伏哥罩你」、「伏哥给你靠」、「有伏哥在,甭怕」。 至于无赦,似乎挣扎思量得更少了些,从她醒来开始,一如以往,缠腻着她,几乎要黏在她身上,怎么剥也文风不动。 做菜时黏,洗衣时黏,就连吃饭也要黏,特是伏胜一来蹭饭,他忒黏!简直由神降为蜱虫(壁蝨)有没有。 不给他黏还不行,他那哀怨小眼神呴—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你一定是讨厌我了。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我乖乖不惹事,你别讨厌我嘛直戳人心房,拒绝他,罪恶感汨汩汹涌,油然而生。 她对这两家伙真的没辙,气都气饱了,哪有闲工夫怕? 严格说来,他们还比较怕她哩,怕她恼他们怕她排斥他们、怕她不开心。世俗惯例向来神贵之,妖次,人最弱;在她家,人最贵,神次,妖毫无地位。 俨然一家之主的尹娃,在日子恢复正常后,当然没忘掉养家餬口这等要事,一早勤快整理货匣,准备上街兜售什货。 伏胜和无赦两人坐得有段距离,神与妖本非同类,要热络并肩不可能,若非尹娃居中,他们绝不会同桌吃酱瓜、喝同一锅粥。 伏胜斜眼瞟无赦,道:「你堂堂一个杀神,还让尹娃去抛头露面?」可不可耻!废不废物!有没有担当! 「等我赚足了钱,我给她买一间铺子。」无赦淡淡回,搁在心里却很慎重。「你这身本领,要赚钱很难吗?!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富人家,搬空库房,对你只是件小事吧?」 闻言,无赦扬睫看他,眼神在说:竟有这一招?我从未想到过嗯,确实不是难事。 「打住!不许为非作歹!偷抢拐骗一概不行!她严厉制止,更不准伏胜教坏他。 做人,要清清白白,抬头挺胸,做神也一样! 把这一神一妖训一顿,灭绝了他们想行歪步、做歪事的坏念头。 再三确定他们两只乖乖举手保证,不会去洗劫任何一家富豪库房,她才起货匣出门去。 第45章 出门前,「蜱虫」又要巴过来,被她喝令在家修篱笆,另一只妖兄哇哈哈指着他笑,还没笑完,她补上一句:「伏哥,你留下来帮他,两人不许吵架,好好相处。」 神与妖,哀怨看家。 她也终于暂时摆脱「蜱虫」纠缠,心赚钱好养家,一神一妖伙食费可不少呢。 今日生意尚可,香粉那类的小物件卖出几份她刚要喝水解渴,想起无赦提过,家中另有三只小妖「」,猫儿般小巧尺寸,其中一只陪着她上街,替她分摊货匣重量,她记得叫……参? 猜想参此时应该趴在货匣子顶端,她找了个瓷碟,盛满清水搁上,算是慰劳它辛苦。 半晌,瓷碟里的小小水池,渐有吮舔的涟漪产生。 她瞧不见它,试探地伸手,胡乱猜测它的所在方向,作势轻摸梳毛。参一边舔水,一边困惑,这小丫头干么往它前方那团空气瞎挥舞?赶苍蝇吗? 尹娃自以为摸着了,很欢快多摸两下,这小妖功能齐全,让她肩掯货匣却不觉重,比棉花还轻巧,真真不错呀。 隔空摸讙(没摸着)太专注,就连有人走近她,她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直至那人出声唤她「尹姑娘」,她才侧身望去。 会这般温雅有礼,果然是董承应。 「董公子,好久不见。」确实是好久,董大公子每每出城做生意,皆是以月计算,有时大半年不见人影,家大业大也是相当忙碌,果然谁家的财富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香饽饽,须付出心力去挣。 董承应打量她的少妇妆扮,眼中隐有惆怅浮现。 早由家仆口中得知她成亲,此时眼见为凭,仍是吁叹,难为他犹挂轻笑,递了个锦盒给她:「算是迟来的贺礼,恭贺你成亲。」 这本是他特意为她寻来的首饰,没料到最后只能以祝贺名义相赠。尹娃当然与他推诿,光瞧锦盒就知是贵重物,哪里能收。 正当两人一推去「这我不能收」,一又推回「我没赶上包礼金,已相当失礼,小小东西,你一定要收」,几回来去第三只手探了过来,拿走锦,解除僵局。 第三只手——成碧灵——打开锦盒,看见里头是一条玉坠子,恼火再起,跺脚指着尹娃鼻尖骂 「都嫁人还勾搭男人,你要不要脸?!」 「碧灵,休要胡言!」董承应要抢回锦盒又要阻止她乱说,显得手忙脚乱。 「我哪句胡言了?承应哥哥你才休要糊里糊涂,她成亲了,你还想怎样?!」大街上,成碧灵骄纵脾气一上来,哪管人来人往,声量半点都不收敛。「你一个姑娘家,心思如此龌龊!我与尹姑娘清清白白,不容你胡乱泼脏水!」 尹娃听成碧灵吠声,心里当然来气,但不想学她泼妇骂街,只是冷眼看着。「是我心思龌龊,还是你恼羞成怒?你敢捂心口发誓,你对她没有一丁点遐思?!你没动过迎娶她的念头?!」成碧灵尖锐质问。 董承应脸色一僵,无法否认,只能粗鲁将她拽上自家马车,喝声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你立即给我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送小姐回去!」最后一句是向着家仆说。 「我恨你!我恨死你们了!」成碧灵被塞进车厢,莲足猛踢门板,啪啪声不绝,马车却已驶动,载走了成串咒骂和哭闹。 尹娃默默替无辜的自己叹息。她到底招谁惹谁,会给她撞进人家的感情糊涂帐里? 「让你笑话了……」 尹娃觉得董承应也可怜,同样遭「蜱虫」缠身,她家那只可爱很多很多呀,不会给她添乱子。 「你回去好声向成姑娘解释,我真没有要同她争抢什么,一切全是她自己瞎想……不过,我们确实避避嫌也好,一直以来受董公子诸多照顾,我心里感激,日后还是尽量不见面吧。」她自己坦荡荡,但成碧灵的脑袋空荡荡,听不进人话,她招惹不起,难道还躲不得吗? 尹娃此话,已算清楚切割,董承应是明白人,自然听得懂,成碧灵不是唯一的避嫌理由,更重要是顾及她夫婿吧…… 他无法反驳她,也知道自己应该附和她,然后如她所愿,再不见面为时虽晚,但有些话不说,他便是苛待了自己。 董承应低叹,道:……一开始,我心思单纯,是抱持着多多照看你的歉意而来,毕竟全因我家人缘故,害你失去至亲,我心中有愧,偏与你久而久之相处,我竟越来越沉迷,忘了初心。」 「什么?」尹娃听得迷迷糊糊。他说的是哪一段,她怎不明了? 董承应面带惭愧:「当日,疾行于街市,撞死你弟弟的马车,是我二弟所驾……」 尹娃呆了一呆,讷讷说:「不是……我记得是李府的马车?」 「李浪是我二弟酒友,两人最喜酒后竞速,当日大抵太醉了,错驾彼此马车也不自知。」 尹娃细想,董承应的靠近,确实是由离愁过世之后才开始。 在那之前,一个什货娘,一个公子爷,根本牵扯不上关系。 他原是因为他二弟过错,有心补偿她,借李府名义,欲赔偿一笔为数不小的金额,她却不收,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她想法倔强,不收这笔以弟弟性命换来的钱财,人可以穷,不能穷掉了骨气。 若她当初收下银两,双方两讫,兴许就没有后头这段纠葛,董承应也不会对她生起好奇心,因而刻意接近,又不愿做得太明目张胆,颇有施舍意味,便藉由采买什货,对她诸多照拂。 结果拂着拂着,心就拂偏了。 在意她、关怀她、要紧她,出外做生意,总想着为她带些什么回来这般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无法抑制。 董承应是好人,明明犯错之人并非他,他却揽下责任和歉疚,尹娃根本无法怪罪他。 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业障也该挂在董二少爷身上 「等等!你二弟?董承右」尹娃蓦地1惊觉,反应慢了许久。 「是。」 「我家无赦在他手底下工作呀!」她若早知道撞死离愁的凶手是他,前几天他上门,她就乱棍将人打出去!新仇(害无赦受伤)加旧恨离愁之死),绝不跟他客气! 董承应略有沉吟,默了一会儿才道:「能辞尽早辞,我二弟……不是好人。」他用词已有拿捏,不愿对弟弟的行为多有指责。 这还需要董承应教吗?只不过更坚定她要无赦离职的决心。 她重新背起货匣,匆匆与董承应告辞,赶紧要返家找无赦,叫他今日便向董承右辞工,一天都不愿多等。 董承应静静目送她跑远,一如两人之间命定的距离,他左她右,仍在不断拉长、分开。 日后,董承应依然聘雇不同妇人,定期来向尹娃采买各式什货,不再亲自露脸,直至尹娃在街市叫卖的最后一日…… 尹娃中途被人拦下。 是个很面生的男人。 她确定自己未曾见过他,若见过,一定不可能忘。 第46章 因为他太独特了……应该这么说,他满面的刀疤,着实醒目,长相或许记不牢,可那么多道的疤,成了最独特的特征。 「客官是想买什么吗?不过我现在有急事……」 他也不迂回,直接问:「你发髻间的钗,卖吗?」 他所询问的,是无赦当日为她簪上的木钗。 「这钗是我夫君相赠,不卖,明天我还会来的,我多备几款发钗让您挑选好吗?抱歉。」她附加一抹甜笑,脚步未停,颔完首便跑了。 尹娃奔得急,未能注意刀疤脸男杵于原地,深渊般的眸,紧锁她不放。另一名执伞的白衣男子,踩着优雅缓步,抵至刀疤脸男的身侧。 跑远的尹娃,当然更不会听见他们的谈话。 「同时动用你我,此事棘手。」纸伞男子笑了一下,笑靥春风般拂人,却掩不住满满无奈,他那句话,可是混着叹息低吐。 被推出来处置杀神这道难题,他也是千百个不愿意。 可是无法置之不理,生死簿上,因杀神入世而凌乱变动的生命数量,太过惊人。 「离殒不远的杀神,癫狂疯魔,善恶不分,如何不棘手?刀疤脸男哼声,肃穆神情让疤痕看起来更狰狞。 「打不过,杀不了,关不回去,如何是好?」纸伞男子又道。 ……」刀疤脸男没应声,状似沉思。 「天尊想什么?」 刀疤脸男突然伸手,抹了把脸。 「我在想……哪座山里还有小山神的空缺。他也想沦为小小山神,将这一切,抛诸脑后,带着爱妻,从此退隐山林,不问世事。 第九章 陌路 领着无赦,上董家辞职时,尹娃轰轰烈烈赏了董承右两巴掌。 为离愁打的。 打完,一点也不觉得快意,思及离愁死前模样,整把怒火烧上来,顾不得举止,撩裙抬脚,又朝他狠踹。 董承右被踢得发怒,边吼着奴仆进来驱赶人,边要回手反击。 抬扬的手,眼见要往尹娃脸腮落下,中途已遭截下。 无赦一指抵在董承右脱间,竟教他无法动弹。 之后赶来的众护院,谁又能拦下无赦? 董承右很明白,若尹娃开口要无赦取他性命,无赦连丁点迟疑都不会有,而他的生死,不过是指间蚂蚁,一摔就没。 无赦是己方人时,让他尝过脾睨众人的得意,情势逆转,无赦成为敌方的恐怖,他此时此刻,体会得一清二楚。 这也是为何董承右即便恨得牙痒,浑身发颤,榆拳暴青筋,却只高囊脱口一句「让他们走!」,任由两人大步走出董府别院。 离开董家,换尹娃变成了转虫,要无赦抱着不放。 问她怎么了,她埋首在他肩颈,闷声回:「脚扭到了 」藉口笨拙,实际上只是要讨抱。 然后,温热的湿濡,滴在他领上,小小的水珠。 离愁刚过世那几日,她天天哭,每夜蜷在离愁房里,想着离愁、和着眼泪,哭累了,慢慢睡去。 后来她不敢再哭,干么哭呢?哭了离愁也已永远回不来,把自己弄成泪谭子,更不会有谁替她擦眼泪,不如实际些,连同离愁的分,好好活下去。旁人看她飞快振作,好似弟弟的死,于她并无影响,不过几天工夫,又能同邻人说说笑笑,甚至有人背地里说,走了一个白痴弟弟,对她不知是多幸运的事,解脱了嘛,怎能不乐呵呵地笑? 子过好过满。 所有的软弱眼泪,她将它们都藏起来了。 自从遇上无赦,封泪的罐子,像有了破口,时不时会流淌下来。 因为知道,在他面前哭,他会替她擦眼泪。 因为知道,他会珍惜。 她可以在想到离愁时哭,可以在懦弱的时候哭,可以在伤心的时候哭。 「下次要打人踢人,我帮你,你不要自己动手,我很擅长的看是要削断几寸臂骨,或是腿肉片成几片,他皆能精准办到。 「我哪有那么爱打人呀……我也不要你弄脏手,我知道你不喜欢的。」她心里清楚,他虽被称为杀神,却一点都不嗜杀,冰剑在手,他面庞冷得透彻,全无悦乐。 她反而觉得,在巨木隐林间,神色泰然,轻声吟唱古调的那个他,才是真正的他。 「回去你唱歌给我听,哄我睡觉。」 他当然不会拒绝她,颔首应允,神情却无比认真,像个按课本勤学的好孩子,道 「书上说,哄人睡觉的最好方法,是做些很累的事」 她的回应,是重重搥他后背一拳。 又看了不该看的书! 谁说哄人睡觉的最好方法,是做些很累的事? 有时,光是枕进教人安心的胸膛,挨靠着他睡,单纯体温交融,共暖着方被中天地,她就能睡得很好。 一路由他抱回家,她伤感哭意渐消,倒是睡意,被养了出来,甫沾枕,便在无赦的歌声中,悄然入睡,好梦正甜。 尹娃却不知晓,睡醒之后,等待着她的,是措手不及的骤然剧变。 她醒来时,他仍在睡。 这是颇罕见的情况,无赦浅眠,总在她稍有动静时,便先一步清醒,印象中,好似没见过他几回睡颜,尤其是这般熟睡,长睫覆掩,不似假寐。也不知他梦见什么,眉心居然是紧蹙的。 她有些想笑,轻揉那道蹙痕,低浅道:「别是梦见我叉腰骂你呀。」 第47章 ,, 见他眉心略放松,她蹑手蹑脚下床,没忘记替他拢妥被子,猫儿走跳地离开房间,盥漱完毕,准备早膳。 待她忙完一轮,他还没醒,她又踩着同样步伐,挪往床缘。 低身,故意朝他耳畔吹气,边细数早膳给他弄了哪些吃的,有馒头、酱肉片、腌渍酸瓜、煎蛋,想吵醒他胃里馋虫。 蓦地,一道强悍手劲,把她扯跌在床,幸好被褥柔软,扑上去也摔不疼,倒真的吓了她一大跳。 被牢牢箝握的臂膀,从骨子里泛起麻痛,她忍不住嚷疼,却见无赦长发披散,如墨迹流淌,面庞掩去泰半,覆在她上面。 发如瀑,垂曳至她颊畔,半掩于墨发后的眸,深邃若潭,紧锁她不放。 「醒了就别玩了,疼耶,松开!」她拍打那只手,他没放,她改拍他的脸,以为他犹半醒半惺忪,在撒娇。 膀子上的五指总算渐渐松放,换她使坏,捏拧他脸腮一把,权当小小报复,力道当然没他重。 拧完,又以指腹推揉她拧出的红痕,虽浅,仍旧舍不得,边道 「好了,去洗脸。」 他没有立即动作,愣坐在床上,长发溢漫一身,墨色渲染,她刚开完窗,转身见阳光淬满他周遭,银耀美丽,竟有几分似极了他在虚境隐林的模样。她瞧懵了,怔了半晌,回过神,索性直接拉他起身,替他更衣,又催促他漱洗。 「你今天怎么钝钝的?到底是清醒没?」 ……」 「快吃吧。」她递给他馒头,夹满酱肉片、酸瓜和煎蛋,分量饱满,再配上一碗昨夜喝剩、早上重新温热的萝卜汤。 尹娃自己咬一口馒头,吃得双腮鼓胀,像只偷藏食物于颊囊的鼠儿,他觑了片刻,才跟着咬下手中馒头。 这沉默,着实古怪。 身为她口中的「蜱虫」,除了夜里同衾,他们的早膳光阴,便是他最缠人的时间之二,不黏着她、腻着她、蹭着她,他哪能罢休? 她疑惑瞅他,没被缠腻住,很不习惯。 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她本能去探他额温,担心他这副蔫蔫模样,是源自于生病。 他由着她探额,没挪开眼,再至她边嘀咕「不烫呀」,边收回手,他都静静未语。 原本想问他「怎么不说话?」,平时总是尹娃长尹娃短的,醒来到现在,还没听他吭半声,不过时辰已晚,再迟,便要错过早市时间。 那可是每日的黄金时段、挣钱的好时机,着实没工夫闲聊,催促他快吃,吃完又领着他上工,赶上最蜂拥的人潮,开张叫卖。 客人陆续挨近拣货,她顾不得与无赦多聊,塞几本书给他打发时间。正与一名姑娘推荐香粉,转角处突然冒出三名彪形大汉,粗暴推开女客,喝斥要她滚,另外两名竟不管光天化日、人来人往,朝尹娃的货匣就是一阵乱砸胡摔。 尹娃吓跳,当然马上厉声制止。 不料彪形大汉蛮不讲理,话也懒得多说,反手往她脸颊掌掴。 这一掴,打得她头昏眼花,跌坐在地,右腮热辣辣疼着,口中漫开些些血腥气味,可怕的鲜红巴掌印浮现,她木若呆鸡,忘了伸手去捂。 是震惊,也是错愕,却不是因为彪形大汉的施暴。 而是有无赦在,她居然还会被掴耳光? 她太习惯无论何种情况,无赦都会护住她,不让谁伤她半根毫毛,就像先前成碧灵纵容婢女扯坏她衣裳,又或者是董承右挨了她打,意图反击她忍着痛,更忍着耳畔嗡嗡作响的尖锐嘈杂,往无赥那方望去。 他立在一旁,眉目轻敛,美得如诗如画,眼光落于书中,彷佛周遭这番动静,并未干扰他。 教唆三名彪形大汉闹事的元凶,娇俏婀娜行来,带着一阵银铃轻笑,面上净是洋洋得意。 会干这种勾当,除成碧灵外,还能有谁?! 当成碧灵丢下一句「我要让你在这儿活不下去,你最好早早滚到其他地方去!越远越好!」,尹娃怒火炸开,忍无可忍毋须再忍,飞扑过去,同成碧灵扭打成一团。 尹家小呛椒不发威,处处退让,以和为贵,却被当成了羊角豆(秋葵)! 既然听不懂人话,行,就用拳头来说! 论单挑,娇娇女成碧灵只有挨打的分,然而她有三名彪形大汉随行,见主子挨揍,纷纷上前帮忙,拎小鸡似地将尹娃从成碧灵身上剥开,再粗鲁甩出去。 尹娃撞上台阶,肘后硌出剧痛,手臂发麻,眼泪几乎要飙出来。 「打她!狠狠打她!」成碧灵颊上有抓痕,发鬓散乱,珠花全歪了大半,脖颈间也有好些胡乱扒出的五爪痕,她既气又恼,尖着嗓,喝令三名大汉动手。 几名摊商叔伯抄起手边工具,锅铲菜刀秤杆,往尹娃前方一站,挺身护她。没有。 无赦没有上前。 他站在不远处,文风不动。 看着眼前的混乱、看着她的狼狈,然后…… 没有然后了。 这阵街头混乱,引来巡城差役注意。 彪形大汉皆有案底在身,不好面对差役盘查慌忙低声劝退成碧灵,成碧灵虽心有不甘,衡量得失之后,只好作罢,脚底抹油,散了。 周围很吵,尹娃耳边却很静,这一刻,她什么都听不见。 听不见几名叔伯指着无赦,骂他居然任由尹娃被欺负;听不见几名婶姨惊魂未定地安抚她;听不见无赦是否出言为自己辩…… 但她听见自己喘着气,带些颤声、带些嗔怨的诉苦口吻,问他 「无赦,你为什么没帮我?」这一开口,扯动右腮,终于察觉到疼痛,兴许更是心里委屈,眼泪跟着落下。 他默了许久,眼中,只剩冰一般的淡漠,整个早上皆未开口的嗓,比眸光更冷,不解反问道 「你是谁?」 第48章 林知晚曾言,她们那儿有一日称作「愚人节」,在这天向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都能得到原谅。 她忘了林知说的是哪月哪日,今天吗? 可是无赦这玩笑,太过头了,她一点都笑不出来,呆呆反问:「什么?」 他依旧淡然觑她,不作声,眼神似看着一个陌生人那般,毫无温度、毫无干系。 尹娃终于反应过来,跺脚,扬声嚷道:「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问我是谁?」 「我不叫无赦。」他神情不像玩笑、不像戏弄人站得很近,又彷佛离她千里远,触及不到他的心思。 他的眼中,没有暖意,没有笑意。 没有她。 「你到底怎么了?你从早上醒来就怪怪的对,自打他醒来,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醒来?我从未睡,何来醒?」 「你唱歌哄我睡着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然你不该是这模样……」她正欲努力回想,他却没有耐心等待,旋身便走,尹娃一呆,顾不得收拾被砸坏的货品,拔腿追上。 他像全然不识此地,走入了死巷,堆满杂物的死路,对他不构成妨碍,他轻巧点足,雪白袍袖轻卷如浪,修长身影已立于墙头。 微微风势,拂发扬袖,墨丝舞动,湛蓝天幕相衬,一幅最美的墨绘景况,亦不及他一二。 尹娃在下方喊他,他恍若未闻,目光不曾停驻。 她才眨了一下眼,墙上身影已失去踪迹。 「无赦!」 她盲目于街市寻他未果,猜想他会不会回去了。 于是匆匆奔回家中等他,坐立难安,在小院子里来回不晓得几趟了,地上都快踩出深深足印子。 想起他立于墙上的神情,她见过,在无赦领她意识溯源,将他的过往呈现眼前。 是远古的杀神。 那一位面庞似寒冰琢磨,眼中不存情感,视万物皆如草木,所以能无情对待之神。 她不明白,究竟哪儿出了问题,无赦他……怎会变这样? 他昨天还唱歌给她听……今日,却当她是陌生人? 她揉着眉心,把昨天两人相处点滴翻找出来一处处重复回想,一遍遍反覆思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钜细靡遗不敢有所缺漏,想找出从哪里开始出现端倪 门突然被打开,她惊跳而起,嘴里已先喊出声:「无赦——」 来的,却是伏胜。 伏胜见她眼神失望,蓄积在眸中的泪,纷纷滚落,也吓了好大一跳。又看见她红肿脸颊,手足无措,慌问道:「你怎么了?谁打你了?那只混蛋杀神吗?!别哭!伏哥给你出气!」浑然忘了,他连打都打不过,还想出什么气? 尹娃抹掉泪,抽抽鼻,试图想冷静同他说一说,一块帮她找找头绪,可是话甫离口,声音就先哽住了,她停停说说,好半晌才把今早发生的事儿,道尽七八成。 伏胜越听,浓眉越是紧锁。 那尊杀神如何将尹娃摆心尖上,他瞧得比谁明白,当日他不过嘴上胡说尹娃是他亲亲娘子,杀神醋成啥德性呀!怎舍得尹娃受委屈? 「伏哥,你看得见家里的三只讙,你帮我问问它们,昨天我睡着之后,无赦有无奇怪行为?多大多小都行,说给我听。」尹娃已经想不到其余办法,只能求助他。 伏胜当然不会拒绝她,朝墙角柜旁勾勾指,想来是叫唤三讙,只见他与那方虚无说话,正是问着她方才的疑惑。 「壹说,杀神一直在唱歌;参说,它们不敢靠太近,不过听起来心情不错;肆说,它们听着听着……也睡了。」 简言之,三讙说的,全是废话。 尹娃更茫然了,虽是问向伏胜,却更像自问:「伏哥,你说他是怎么了……」 伏胜挠挠脑袋,随口一句毫无建树的嘀咕:「怎么了活久了,久到坏掉了吧?」 尹娃听得极在意,追问:「久到坏掉?……活太久,真会变这样?」 「我们狰里有一只老祖宗,活得还没杀神久肉身灭了不说,附入石像内的魂体,平日挺正常的,偶尔也会犯糊涂,不认得我们这些小辈,总问着你是谁我是谁他是谁,更曾以为自己仍处于远古时代的岁月。」 「会恢复正常吗?」 「有时,几个时辰就恢复啦,有时得好几天、好几月。」看见尹娃神情忧心忡忡,那句「最长曾经好几年」,伏胜选择咽下不提。 尹娃并没有被安抚到,可此时除了等,她什么也无法做。 束手无策四个字,原来是这般深沉无力。 只能期盼,如伏胜所言,几个时辰……或是几日,无赦能恢复往常,尽早回来。 数不清多少次晨昏更迭,时刻交替,尹娃过得浑噩,无心计算、无心工作,连吃了些什么、伏胜同她说了什么,她全然回想不起来。 脑子里辗辗转转,唯存一念——无赦怎还不回来? 有时想得更深一些——无赦若真的不回来怎么办? (你是谁?( 他的面庞、他的声嗓、他的眼神,皆覆上一层寒冰,望过来的目光,比冰更刺骨。 她每每回想,忍不住哆嗦后怕。 要是他一直记不起她,又该怎么办 伏胜及三讙全出去替她寻人了,尚未归来,她屋里待不住,便往门口坐,眸光遥遥凝望,盼着远远长街,能行来那道熟悉身影,一日一日,如此重复。 蜷得小小的身影,残阳余晖映照之下,只剩无尽的茫然。 日落,月昇,夜幕低垂,风寒料峭,她依然抱膝坐在原处。 第49章 再三顾盼的长街,依旧空荡,她一心冀望的那人,犹未归返。 夜更深,风更寒,街道人声终至消散,家家户户灭了烛火,掩窗入眠,全城彷佛仅剩她独醒。 一道乌云突来,掩蔽月华,将最后一束光明没收了。 可并非全是乌云之故。 夜风撩动衣袍之声,清冽明显。 尹娃抬头去看,看见了无赦。 他身后衬着被墨云遮去一半的月,周身淡淡圈银华,发间光泽似水波潋艳,眸微敛,睨向她这一方。 眼神远较先前问出「你是谁」时,更添十分森冷,不知在天际间俯瞰了她多久。 她喜悦之心澎湃,一时忽略他眸中莫名凛冽,不顾久坐的姿势僵硬酸痛,踉跄朝他飞奔。 他不落地,她也无法碰触到他,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却真真实实是天与地的相隔。 「无……」她正要开口喊他,他眉心一蹙,原本空空如也的右手迸出一道强光,异常刺眼,她根本无法直视,甫眯眸,就听见伏胜嘶吼声炸开。胸口蓦然一阵火辣疼痛,伏胜撞开她,她尚未弄懂发生何事,伏胜已再大吼:「壹参肆!带她走!快跑!」 尹娃只来得及看见伏胜左臂遭砍出一长道伤口,鲜血噗滋飞溅,濡染伏胜大半张脸,又因剧痛与心急,他面目狰狞,龇牙咧嘴。 什、什么情况?伏胜为何伤得这么重? 她被三道迅风扯动,彷佛有谁托着她双腿又有谁推在她背后,用以疾驰速度逃命。 胸前的疼痛,越来越清晰,她以为被伏胜鲜溅濡的衣襟,漫开了更大范围的火红渍迹,像一朵舒瓣绽放的牡丹花,艳红赤美…… 原来,受伤的不只伏胜,还有她。 若不是伏胜撞开她,无赦手中的那柄剑,已将她劈成两段。 毫无迟疑的剑锋,置她于死的坚决,未曾留情的残酷,终于让她疼得哭了出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无赦会变成这样?! 在昨日之前,明明还很幸福 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她。 就连无赦,亦不清楚眼前这一切,究竟是虚、是实、是梦、是真?这处全然陌生之境,既不像妖魔肆虐的混沌大地,又与虚境隐林迥异,他为何身在此地?喊他「无赦」的人,是谁? 他大惑数日,驰骋于苍穹、抑或落足于深海,脑中仍不时受此干扰。不知疼痛为何物的他,竟会感觉一股又一股的酸涩,化为尖针一般,密集扎刺着他,让他恼,让他躁,让他愤怒。 这些,一定都是幻象。 是他在隐林中,孤寂了太久,徒生的一片虚妄。 而她,是他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身影,想来,正是虚妄的起源。要断离虚妄,只要毁去源头,又岂会是难事? 剑杀之,幻象自然破散。 所以他折返回来。 杀她。 将这扰他思緖、乱他心神的妄除去。 可为何,砍中了她,此地此境却仍未破碎,依旧不见隐林踪迹? 「你究竟在干什么?她是尹娃呀!你居然、居然对她动手伏胜戒备未懈,防着他追杀过去,做出防卫举止,手臂上鲜血汨汩,飞快流失。尹娃? 这名字,他不识得。 但脑中再度传来尖锐刺痛,针针没进深处。 他抡紧双拳,闭合双眼,抵抗这股不适。 尹娃……尹娃 这两字,逼出他额前薄汗,难以承受,甚至忍不住一掌拍打额心,企图拍散这样的「疼痛」。 可它仍是不消失,干扰着他,于是他又是重重一记拍击 伏胜见他反应古怪,自己打自己,哪会放过这逃命好时机,趁他闭目扶额,立马转身窜遁,先溜再说。 也幸好伏胜动作快,因为下一瞬间,无赦挥动手中剑,剑光劈裂伏胜方才所站位置,斩出深深一道裂痕,地鸣轰隆,像是单纯发泄之举。 过了好半晌,无赦缓缓放下贴在额心间的手。 「果然还是必须除掉她,才能结束这场荒谬。」他沉吟,右手持剑,收了收紧。 再睁眸,眼底徒剩一片冰冷。 伏胜与三讙在「老地方」碰头 多年默契使然,即便未曾约定地点,仍旧不约而同想起这处藏身袐境。藏身袐境,位于妖炼穴中段,地底深十里的一道缝隙。 当初由三讙发现,躲进这儿,凭藉穴气冲淡妖息,大妖们便寻不着它们。缝隙之下,尚有更深处,但穴中劲气强烈,由下而上窜出风息,三讙不敢亦无法潜得更深,况且,尹娃也受不住。 伏胜到来时,三讙已胡乱咬碎草药,敷在尹娃伤势处。 浓绿色草泥,和着止不住的鲜血,颜色瞧起来有些恐怖。 尹娃紧闭双眼,不知是昏是醒,眉心蹙痕深之又深,脸色却极为苍白,似覆盖一层霜雪,长发被汗水泪水及血水打湿,糊在腮帮颈,气息既急促、又虚软,模样可怜。 绞于裙侧的双手,紧得握成了死白,瑟瑟颤抖。 「尹娃怎样?」伏胜顾不上自己的伤,开口便问她情况。 壹咬来草药给他,伏胜随手抓了往臂上伤口一抹,权当了事。 第50章 参则是回答他:「不太好……」 伏胜闻言,拨开挡路三讙,凑到尹娃身畔。 哪里是不太好,根本是非常不好。 他虽挡住杀神一半攻击,仍是无法护好尹娃,那一剑,本会斩裂尹娃,他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让尹娃免于分屍命运。 光是剑芒余威,人类便承受不住。 她这样的伤,即便绑了大夫前来察看,不过换来几句「有什么话赶快跟她说说,老夫无能为力,家属请做好打算,节哀顺变……」的废言。 ……尹娃?」伏胜轻声喊她,生怕声音大一点,都会震痛她。 她没有睁开眼,眼尾泪痕蜿蜒,始终湿濡水灿。 感觉她呼吸微弱,似有若无,勉强看见她唇瓣翕动,却无半丝声响逸出。不用出声,他也知道她含在嘴里、喃喃轻念的两字为何。 无赦。 被伤成这样,依然挂念,依然在意。 伏胜没有时间细想,尹娃的情况亦不容他浪费时间去想,眼下保尹娃不死,比什么都要紧! 他向来不是智力挂帅的族种,做事全凭本能,而兽类救人的本能办法,最快狠准立马见效,当属这一个 他吐出元丹,毫不犹豫,喂入尹娃嘴里。 「老大?!」三讙阵躁动惊呼。 元丹攸关修为,打回原形事小,损及性命事大! 伏胜没闲工夫理会它们,专注给尹娃渡气,心里并无多大把握。 万一她与元丹相斥,人类服用不了妖类丹物;万一她受不住元丹威力;万所幸那些「万一」,没有发生。 尹娃伤口的血止住了,痛楚似乎也成功减缓,呼吸逐渐平稳顺畅。 只有眼泪,颗颗坠跌不休。 「老大你给了她元丹,那你……」壹见伏胜面上血色退去,担心道。 「不碍事,是灵蛇元丹,先前靠它得来的修为被杀神毁去部分,但元丹无损,说不定正因为它效力大减,尹娃才能承受它。失去这额外的百年修为,伏胜不心疼,反正本就是平空多赚的,能救活尹娃便值了。 在妖炼穴内,有了妖物灵丹,她便能于吐纳之间,凭藉穴中丰沛脉息疗养。所谓妖炼,正是此一缘由,妖物占了这穴,等同拥有一处天然补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伤养伤,没伤养身,绝无坏处。 「你们去找些清水和食物,小心些,别被杀神撞见伏胜边交代三讙,边剥下外衣,撕去血淋淋的破损左袖,避免血沾染她,再轻手覆盖在尹娃身上,聊以御寒。 而他,闭目调息,眼下多思无用,先等尹娃将伤养好,再来烦恼吧极黑之地,绿竹苍苍,因墨色相衬,竹叶更显嫩翠鲜绿。 无风,叶梢沙沙声亦轻灵飘荡。 尹娃睁眼醒来,映入眼帘,便是此般光景。 意识有些恍惚,彷佛该记得什么,又遗忘了什么,心中正疑,左右张望,不解自己身处何方。 「离殇姑娘。」 她听见有人唤她,一回身,墨色中,渐浮出一座红木凉亭,似谁人信手绘,彩墨未乾。 一, 亭中白衣男子伫立,桌上备妥茶水。 那男子,衣袂飘飘,与无赦同样一身雪白,却有两样风姿,好比白牡丹及白莲,虽皆为白,绝无法相互取代,较量不出谁优谁劣。 她明明迟疑着该不该走过去,脚下站立之处,竟似涓溪流动,缓慢将她带入亭中。 既已入亭,她索性乖乖坐下,白衣男子为她斟茶,茶香四溢。 你是?」 他浅笑,笑靥温文,周身恍有暖风拂过,黑绸长发轻轻飘逸,答道:「冥城文判。」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半晌,不知是诧异于所谓文判,生得这般好模样,抑或觉得她与文判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怎会梦见他? 蓦地,她记起来了,她被无赦 因为她死了,所以文判前来,勾她魂魄?! 见她面露惊惧,神情太容易解读,他又是一笑,安抚道:「莫怕,我只是暂入你梦境,并非你已身殒。」 她低头察看,无赦砍伤的胸口伤势不在,暗暗拧自己大腿也不疼,果然真的是梦。 「你入我的梦做什么?」这就是俗称的托梦吗?她爹娘哥哥弟弟皆未托过梦给她,反倒是她不熟识的文判入她梦中,着实古怪。 「先前杀神天尊照护你左右,我们不好近身万一与他动起手来,一剑被斩魙了都有可能,而如今他离去,自然是和离殇姑娘细细商谈的好时机。」面对杀神,无论鬼神,皆颇忌惮。 文判之言,教她眸色黯淡,离去两字,戳进她心窝口,淡淡泛疼。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她像是病急乱投医,不在乎文判口中的「细细商谈」是要谈啥,只想探求一个答案,关于无赦离去的答案。他轻颔:「知道。」 她眼眸大亮,攀住激川中唯一浮木般追问:「快告诉我!」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缘由。」 他一改好整以暇的品茗姿势,正了正面色,笑容犹在,只是变得浅淡,道「世间,不该有永存不灭的存在,天道生生循环不息,世论轮回,不仅人类,神只亦然。哪的时代,需要哪样的神只,开天之初,生存艰难,神只多司争战,再至天地断离,万景萧条荒芜,则多为创造之神,直至近世,神只司掌的分工,才更精细起来——开天时期的神只,大多已殒灭,有些羽化后重归,有些化为清风灵光……杀神却安然无恙,你可知,那是一段多漫长的岁月?与之相较,沧海桑田仅须臾,白衣苍狗刹那间。」 她一脸懵,面上茫然写着「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可凑在一起,我听不懂……」,文判便掐头去尾,说得更浅显易懂些 「杀神要殒灭了,在此之前,他意识逐渐混乱破碎,不知何夕、不明就里、不辨是非、不识时变,或以为,自己仍肩负屠弑妖魔的重任;或以为,自己幽禁隐林,眼前所有,不过是迷惑幻象……」 (杀神要殒灭了。( 这一句话,便教尹娃怔忡,反应不及。 殒灭? 他说,无要殒灭了?! 第51章 这一句话,便教尹娃怔忡,反应不及。 殒灭? 他说,无要殒灭了?! 「现在的他,不是你认识的他,而是真实的他,最一开始,被造就出来的他。」 「等、等等……你口中的殒灭,是指……无赦会死吗?」 「神并不称之为『死』。」文判很有耐心,纠正她的错误用词。 「但就是那个意思吧?!」 ……若以你的定论而言,是的。」 人类看待生死,狭隘而论,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当这一个人由自己身边消失,再不会同他说话、笑闹、生气,见不着面、听不着声、没有了呼吸,躯壳入土为泥,终成塚黄土,便叫「死亡」。 尹娃慌道:「可无赦没有任何生病迹象呀,怎突然——」 「突然?不,他的殒灭,比预期更迟缓,无人曾预料到,他竟能离开虚境。所有神只都以为,更早之前,杀神便该神殒,在隐林间,回归虚无。」况且,神之殒,也非病痛缘故,何来兆? 只因天命已尽。 尹娃难以平静,文判说的这些,无疑是巨大震撼,冲着她。 听见无赦将殒,内心既慌又痛。 越是这种时候,想见无赦的渴望越强烈,想留在他身边,就算自己无能为力,至少还能相伴。 可无赦不记得她,更对她刀剑相向 文判入她梦境,并不是来等她接受现实,他的来意,才是接下来要提的重点,于是他明知她仍旧惊惶,犹继续说道 「他若是静静地、无声无息地,迎来殒灭之日,倒也还好,坏就坏在……他崩灭之前,这一段混沌错乱。」随文判声嗓而至,两人周遭黑幕浮现色彩,由一小滴血红墨色开始。 渲染、晕扩、流动,艳赤逐步吞噬掉所有的黑。 不过眨眼瞬间,尹娃身处的环境,徒剩大片的红。 怵目惊心。 更怵目惊心的,是这些血红,一点一滴,全是由无赦剑尖落下。 而无赦的面容,映衬其间,眉眼淬染血艳,面庞俊致无瑕,却一贯清冷。雪白衣袂翩翩,浓墨长发极黑,因血红色覆盖,增添无比瑰丽。 皆说红色喜气、热情,尹娃只看见,无心、残酷,以及杀戮。 「疯癫狂乱的杀神天尊,错认眼前种种全是虚像,他本无慈悯之心,脑中潜藏唯一命令,只有『杀无赦』,不会去分辨谁该死、谁不该死,所有生灵在他目中一般无二,皆无轻重。」 她很想与文判争辩,为无赦澄清他绝不会如此,可话鲠在喉间,几度欲言,又静静咽回。 要如何担保呢? 文判说的「杀无赦」,她亲眼见过,他扬剑挥下的冷绝无情,令她痛彻心腑。 一般无二,皆无轻重,犹若攀折一枝草木,当时无赦望着她的眼神,如是说道。 待她,都能这般凶残狠戾,更遑论其余人事物。 「离殇姑娘,非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寻求你帮助,实在是无能为力,又无法眼睁睁见杀神因殒灭前的失控,将这尘世搅弄至天翻地覆,生死簿满本荒唐混乱,枉死生灵,不计其数。」 「我……我岂有能力帮助你们?面对那样的无赦,我也不过是个废人。」尹娃勉强扯扯嘴角。 「不,能近其身的,唯你而已,再无第二人能做到。」 蒙文判青睐,她都想苦笑问他:你对我哪来的信心呀…… 「如果是先前的无赦,你那句话我还颇有自信,但现在这一个……别说近身,我光朝他眼前一站,他就赏我一剑。语末,逸出一声浅叹,撑不住假笑的唇角,沮丧垂下。 以往处处让着她、护着她的无赦,此刻何在?谁能替她找来还她 「换作其他人朝他眼前一站,下场怕是更惨。」 她苦笑:哪有这种比较法?」看谁被少斩几剑,谁就算赢吗? 「我既然说了,杀神濒临疯癫狂乱,自然会有不那么疯癫狂乱之际,待那时,他定会急于寻你,毕竟,你是他在茫茫尘世中,唯一的挂念。」 」她比谁都更希望那个会挂念她、重视她、怜爱她的无赦,能重回她身边。 可是,能吗? 「离殇姑娘,接下来便是我们要请求你之事。」 文判神情认真,甚至肃然起身,朝她敬揖,教她不由得坐挺身子,敛去诸多杂思,注听着。 说话的却非文判,一道沉嗓,字字刚硬,自她背后传来 「当他靠得够近,取下你髻上的钗,刺向他胸前死穴。」 周遭红景变换,如鲜活流动的血,漫满眼前。 她与无赦的身影,映照其上,却上演无比陌生的一幕戏。 戏中的她,在无赦送来一个拥抱之后,藏进袖中的钗,无声无息,没入无赦胸口。 无赦双眸骤瞠,瞳色蓝红艳丽,倒映她的泪顔,再掺入难以置信,不知是痛是怒,他周身迸出一圈炫光,她娇小身躯被震飞,湮没于炫光之中。红幕一再重复,尹娃只匆匆扫视了头一遍,便不敢重看。 连重看都不敢,当然更不敢去做,要她伤害无赦,她做不到! 她身后之人犹开口道,淡淡陈述:「虽说是死穴,却无法致死,不过是扎入后,能短暂牵制杀神,否则当日倾尽神族全力,也难以将其囚禁虚境。」 第52章 她终于侧转螓首,瞧向说话那人,竟是曾在街市偶遇,半途拦下她,询问卖钗的男人,他满面狰狞疤痕,一见难忘。 此时,他身战袍,迥异于当日路人扮相,威武刚烈之感更盛。 文判亦道:「据说,创造杀神天尊初始,几名天人深思熟虑过,害怕做出连祂们也无法掌控的恐怖屠物,于是在那具躯壳上,留下一处弱点。」尹娃不由得回想起,梦境溯洄,她看见孤寂千万年的遗世神只,以及,扎破胸口的粉嫩木钗,钗头粉蔷突兀绽放。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她之前还小肚鸡肠地以为,木钗代表他与谁的藕断丝连,吃起莫须有的乾醋。 他口中的「重要」,有着这样沉重涵义。 「我办不到,这种忙,我帮不上,也绝不会帮。」尹娃虽非严词拒绝,态度却很坚定,毫无半丝迟疑,与两个男人眸光相视,她不退缩,又道: 「我明白你们的担忧,杀神癫狂失控,将成人间最大劫难,若我通晓大义,就该与你们配合,奉行『为民除害』的高尚情操,可我,终究不过区区凡人,我很自私、很渺小,我求的从来不是世间和平,我要的,只是我最亲近之人的安好……」 「他天灭地,你何来安好?!」刀疤脸男语中带怒,斥责她的不知轻重。「你们可以想尽办法阻止他,但我,只会成为陪伴他的那方,不能动手伤他。」 尹娃边道,身形逐渐虚渺,代表她将由梦中脱离,于现实中清醒。 刀疤脸男仍欲开口,倒是文判阻止了他,任由她自眼前消失。 「就这么让她走了?!」刀疤脸男——尹娃如此称呼他,然文判向来更尊敬些,唤他「武罗天尊」。 「劝服只是其一,既然不成,毋须强求,不过换条路走,多费些工夫罢了。」文判淡道。 两人周身景幕,再度被浓黑吞噬。 幕间,尹离殇执钗贯穿杀神胸前的光景,掩盖于墨色,终也不见。 第十章 林琅 尹娃醒来。映入眼帘,是乱石嶙峋的崖壁因一小簇火堆照明,壁上水光微微烁亮。 她眨眨眼,想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然清醒,浑身透着寒气,禁不住哆嗦。伏胜的面庞取代了崖壁,成为视线中的唯一。 「你终于醒了!感觉怎样?还疼吗?」 她想开口,却挤不出声,喉中既乾又疼,不似在梦中,与文判对答如流。欲起身,胸前传来剧痛,令她紧锁眉心,又瘫软躺回去。 「别乱动,渴不渴?我拿些水给你喝。」 伏胜取来竹管,小心翼翼扶她坐起,喂她喝水。 山泉冷凉,一入喉头,舒缓喉间乾涩,她贪婪多饮几口,喝得太急还呛了呛。 「慢些、慢些……」伏胜低声说。 她喝够了,吁吁喘气,待感觉更好些,才试图说话,然一开口,并非询问身在何处,而是求伏胜带她去找无赦。 「你险些被他砍死!才刚醒,又要去找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昏睡几天,害他急白几根头发! 「无赦快殒灭了,不知还剩多少时日,我要在他身边……她说话仍有气无力,字字虚浮。 「殒灭?杀神终于要死了?呃不,我意思是……他都活了那么久,差不多也该轮到他,呃不是啦,天底下没有永远不死的家伙嘛……」伏胜怎么说怎么错,索性自己掐了把大腿,调转话题「可他不记得你,你想在他身边,他根本不领情,甚至更可能伤害你。」 尹娃没搭腔,只是用以哀求眼神觑他。 伏胜最无法面对她这副神情,苦恼扒着发:「不是我不答应你,我很怕你再遇上他,很怕来不及救你」最怕自己能力差,根本挡不住杀神,眼睁睁见她送死。 「伏哥,我明白你是为我好,偏偏我现在心中唯有此愿,我也不为难你,你只要把我带回家,其余的,我自己想办法……」 伏胜怎可能放着她不管?狰这一族,什么没有,义气最多! 拗不过她,他退了一步,要求她必须多休养十日,十日之后,他才愿意带她离开妖炼穴。 尹娃讨价还价,最后拍定了七日为限。 三分别咬回些许果物,先后返回,尹娃脸惊奇,看见猫儿体型的生物,长了颗圆滚大眼、毛茸茸三尾。犹记无赦曾描述「讙」的模样,便是这般,可……她竟然看得见它们? 她抬手,精准无误揉上其中一只的脑袋瓜不知它们谁是壹参肆。 「你们就是……灌?」 「当时情况太危急,我别无他法,只能喂你服下灵蛇元丹,大概是这缘故,你才能见着三讙这类小妖。」伏胜一面说,一面也担心她无法接受,怪他擅作主张。 人惧妖、厌妖、畏妖,如今被迫吞入一颗妖丹,也不知会不会变成妖物,万一她嚷着要挖出元丹,该如何是好…… 尹娃挠着讙毛,壹被摸得欢快,已丧权辱翻肚吐舌求继续,参肆见状,急急吐掉嘴间果物,挤过来争宠,伏胜用尽最大的自制力,强忍住想加入三讙行列的冲动。 她终于露出这些天以来,第一个笑容。 她即便昏昏沉睡,面上也总是痛楚紧绷,掉下的眼泪,已超乎伏胜认识她以来,她哭过的分量。 又听见她轻声向他道谢,朝他微笑,伏胜这悬了好几日的操心,才算安稳落地。 接下来,她乖巧养伤,这七天内,当个最配合的病患,学习如何调息,收纳妖炼穴的穴气为己用。 她体内虽有灵蛇元丹,无声疗癒着伤势,于她外貌却无甚影响,没长出蛇鳞或猛吐蛇信,最多就是喜欢往热烘火堆靠,也喜欢蜷近三讙,蹭着柔细软毛,当它们三只是温暖怀炉。 老老实实坐完七日养伤监,伏胜终于带她出去。 她虽亟欲看见无赦,心底却难免惶恐。她单方面渴望相见,不代表无赦亦然,他会不会在重逢的下一瞬间,再度向她挥剑,她自己也没把握。 不过几天时日,她与无赦的初遇、至成亲、至分离,点点滴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漫长。 站上旧地,吐纳之间的清新,是妖炼穴内所不能比拟。 但离开妖炼穴,她又能清楚感觉到,缺少穴气浸润,元丹的阻滞难行。伏胜担忧她的身体,探身过来问她情况她摇摇头,挤出笑容,强调自己无恙。 伏胜是倾向要她人在家中坐,静待杀神上门来,尹娃却不愿意,不想傻傻等着哪年哪月才能盼回的身影,况且……文判口中的殒灭,是指多久之后?一个月?一年? 她不要把时间耗在乾等上。 第53章 「要找到杀神下落,倒也不难,听说前三日,他斩了无皋山的山神,无皋山直接被劈成两段,只因无皋山神人身羊角,被他当成妖魔伏胜刚说完,遥远的东边,一阵巨响轰隆,满天林鸟四窜,是林琅山的方向。 嗯,看来今天是在林琅山了,地点多明确目标忒显眼,动静超巨大。尹娃默然看着那方冲天烟尘,好半晌方道:「走吧。」 走吧,向着林琅山去。 虽然林琅山遥遥可望,真要徒步或骑马抵达,也得花上半个月,骑「狰」可大大不同,伏胜原形似豹,全力飞驰起来,比豹更迅速百倍。 途中,伏胜与她说了不少,关于她养伤期间,无赦在外头的「丰功伟业」。 短短数日,殒于他之手的神族,已超过二十,倒楣撞上他的妖魔更不计其数,被莫名其妙收拾;闯深海,打伤六只龙子,弹指间,毁龙骸城大半传闻以往杀神屠魔,皆能精准在一场混战中,仅攻魔物妖类,不曾错伤仙侪,现在可好了,敌我不分,无差别厮杀,谁从他眼前悠哉经过,碍着其眼,谁就得吃大亏。 暴乱失控的杀神,真是三界灾星。 偏偏这灾星,无人能治。 尹娃听多答少,心中所思,是文判的那场托梦。 面对如此棘手情况,难怪他们会找上她,要她这名区区凡人相助约莫落日之前,伏胜驮载她,终于抵达林琅山腰。 林琅,丛林也。 顾名思义,此山什么金银铜铁都不产,就是树多。 不过此时,山中树木已毁去大半,拦腰削断,东倒西歪,似经歴一场暴风席卷,狼藉不堪,上山路径几乎全遭堵住,死寂无声,衬上漫天残红飞云,氛围凄凉诡谲,一幅末日景况。 想来也不意外,杀神驾临,在此大动干戈哪只活物不会赶紧逃命?伏胜选了许久,好不容易挑中一块平坦地儿,放尹娃落地。 所谓平坦的地儿,不过是没被剑气劈裂的小小方寸。 「我们好像来迟了,这么静,他应该不在这儿了,啧啧啧,闹腾成这样……」伏胜踹开三株断木,枝桠茂盛绿叶仍青翠,尚未凋萎,断口处树汁流淌,草味浓烈,冲得他鼻痒,打了个喷嚏。 「伏哥当心——」她出声提醒,但不够及时,伏胜一脚踩空,摔进一处剑气削出的大窟窿,跌个狗吃屎。 他自行爬起来,拍拍身上泥污:「没事没事,我没—」 脚下窟窿突然断成两截,与山体剥离,伏胜话没说完,周遭数十根断木全向他推挤,重量加剧,断裂速度飞快,他本可以轻易飞跃逃开,不料一截断木重重砸在他脑门上,把他砸昏过去于是无声无息坠入崖底,湮没底下碧翠林丛之间。 「伏哥——」尹娃爬过大大小小断树,拨开繁茂枝节,好不容易挨近断壁,险些自己也滑下去,若非她体重轻,已承现半塌的山体怕是承受不住。她后退,一心急于寻觅出路,要赶往山下找伏胜。 但林琅山情况着实太混乱,残林断枝姑且不论,历经激战的土石松动,许多巨岩劈出长长裂痕,欲碎未碎、将垮未垮,彷佛一阵风来,便可能破坏微妙平衡,引发崩塌。 好些回,她走过,身后便传来林木乱石崩落声,顿步回望,来路已遭掩埋。无法后退,只能继续前行。 地像被重力踩碎,变得崎岖不平,磕磕绊绊。 落日后的林间,越发幽暗,她凭藉灵蛇元丹,勉强在暗林中视物无碍。 可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这片凌乱山区,她甚至觉得,自己越走越偏迷路了。 随时间一刻一刻流逝,她不得不承认这项事实。 别说是要找着伏胜,她连自己身处何方都厘不清楚。 她有些体力不支,原本伤势便不算好全,加上入夜冷凉,在山中徘徊许久,双腿又麻又酸,终是累得倚着一株老树,将自己蜷缩起来取暖,稍事休息。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睡着,意识恍恍惚惚,加上林间太静,连一声鸟叫虫鸣也没有,未受外在干扰,坐着坐着,便默默被睡意侵袭。 正因为静,有些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例如,风声。 又例如,土石滑落声。 当她惊觉这阵轰隆声逼近,细碎飞砂走石从天而降,像一场骤落石雨,由她上方大量倾落,她连逃的时间都没有一 犹豫,不过是顷刻一瞬。 出手,全凭本能。 若有人问,为何出手救她,他无解。 他并没有思考,见山崩瞬间,他已经完成一系列动作,上前,捞人,左掌一搧,倾落的土石被轻易搧飞,不沾白袖半点灰尘。 尹娃原先双眸闭紧,等待被埋屍乱石堆里的命运,然崩落声倏地远,身上也未传来落石击中的痛楚,倒是腰间多了只膀子箝锁。 她张开眼,看见无赦时,还以为自己实际上真遭乱石砸中,砸昏砸懵,甚至是砸死了,临死前,才得以看见这幕回光返照。 她犹在发愣,忘了开口。 他能及时赶来救她什么的,尹娃心中压根没想过,毕竟他都曾向她挥剑,欲置她于死,又怎会理睬她的安危? 更遑论她被成碧灵欺负,他冷眼旁观那一回。 直至他松开环过她腰际的手,任由她跌坐在地,她掌心被尖锐碎石扎痛,激灵灵如梦初醒。 很疼,不是梦,是真实!无赦居然还在林琅山! 「无赦——」刚喊完他,就见他猛地单手捂面,手劲之大,啪的响亮一声,接着曲膝半跪,长发漫溢披覆的面庞,流露痛苦神情。 她急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她率先想到的,是神殒之前的不良反应,不由心焦如焚。 她探上前的手,遭他挥开,所幸不是用搧开落石的力道,否则她的手岂能安好? 但他力道亦不算轻,落在她纤细手背间,仍是剧麻钻骨的疼,立马浮现鲜红色掌印。 他自虐般收紧捂在脸上的五指,手劲加剧,尹娃瞧了心疼,忍住手痛,锲而不舍再试图靠近。 无论被他拒绝几回,她都不退缩。 轻轻抚过他指节,动作柔似清风,掌心覆上手背,她声音亦放得轻轻的,哄孩子一般说道 「头很疼吗?我见过我娘替我爹按压额穴,可以舒缓头疼,我帮你试试?」 他不答,却也没再挥拒她,她胆子更大了点柔荑探上他额际,换来他凛眸一瞪。 第54章 如此近距离与这双异色眼瞳对视,她还是头一回。 以往无赦刻意掩藏着眸色,加上眼底满满笑意,丝毫不让人感觉冰冷而现在,蓝眸似冰,红眸如火,皆是足以伤人的颜色,无论是冻死或烧死。心里当然不是没想过,他下一刻会不会送上一掌,直接取她小命,可瞧他不甚好的模样,什么担心害怕全不重要了。 指腹揉着他双边额侧,慢慢推揉,不敢加大手劲,他反常没有喝止。恼人的不适,确实因她而舒缓。 他闭上眼,允许她继续动作着。 「你躺着,会更舒服些。」她提议,迳行调整坐姿,拢裙跪坐,见自己裙上又是脏污、又是草屑,连忙动手拂乾净,举止很明显,就是要他躺她腿上。沉默太久,久到尹娃觉得,接下来她要挨骂或挨揍或挨砍— 他却枕了下去,姿势似极一只侧卧的大豹。 「不是这样躺,要躺平,我方便两只手一块按。」她指导他,感觉他皱眉的神情像在说怎么如此罗嗦。 然后,他翻正了身躯,左膝微曲,呈现她俯瞰、而他仰视的姿势,看似她上他下,可论气势,她仍被远远狠甩十条街。 在他凛冽眸光下(纯粹催促),她温柔的指腹,重新回到他额际,浅浅按着,轻巧揉压。 脑中不知是疼还是恼的钻刺感,连日未断的折磨,逐渐平息下来,她柔软动作缓解,他得以松开眉宇。 甚至,舒适到……令他喟叹。 先前砍伤她,并未终止这阵刺痛,这也是此次,他没有立即朝她下杀手的理由……之一。 至于之二之三之四……他不清楚。 大概,剑砍在她身上时,她被鲜血染红的惊诧泪颜,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快。而现在,光是她能替他解除刺痛,更值得他留她小命一条,要她天天帮他按压额侧。 「除了头疼之外,可有其余不适吗?」她柔声问。 神之殒灭是怎样的景况,她不明白,不懂会有哪些症状、哪些兆,抑或与人类生老病死相似,终得缠绵病榻,还是突然而然,像光影破碎,散得一乾二净? 思及此,她手劲不敢加重,生怕弄疼了他。 他一贯沉默不语,闭眸的模样,闲适安逸,敛去冷厉,彷佛被揉着揉着,忍不住睡沉了的大猫。 与她相熟的「无赦」,并无两样。 你记起我了吗?」这一句,尹娃问得很微弱,从他方才眼神中,答案她心知肚明,可他不像前次,对她挥剑相向,又让她生起一小簇希望之火。他果然也没回答她,恍若未闻,迳自闭目养神。 她轻吁,一边担忧着无赦的身体,一边烦恼着伏胜的安危,一边开始感觉久跪的双腿泛起酸疼——最后头这项,不算啥严重事,挺一挺就过去了。至少,顺利找着了无赦,他看上去也还好,自己没被他一剑砍死,小命犹存,他仍肯枕在她膝上睡(虽然纯粹当她是颗枕头)……算算全是好事。他没喊停,她便没敢歇手,可身体太倦了,手指揉压动作全凭本能持续,脑袋瓜却已禁不住频频颔点,到后来,连十指也软软垂下。 额际温柔的抚按乍止,无赦张眸,觑望她睡到螓首歪倾的姿势。 一股莫名的熟悉。 好似,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有过看着谁依偎身边,填进怀中,睡顔宁馨的时刻 她脑袋瓜倾斜动静过大,眼看整个人快往左侧睡倒,他一手托住她脸腮,她竟也没被惊醒,维持这别扭姿势,睡得忒香。 这触感……也熟悉。 她脸庞的温度、她长发挠于掌间的痒意,似曾相识。 果然是别扭姿势,她越睡越不舒坦,蠕动着改变睡姿。 也不知是怎么变换,蠕呀蠕,原先他还能枕在她膝上,到后来,直接被她蠕开,嘴里喃喃嚷腿酸。 再一个轻巧喷嚏声过后,她已蠕进他怀里,汲取温暖。 大抵是真的冷,没多久,又传来一个喷嚏声,感觉她抖了抖,直往他襟口钻。 自打她体内植有灵蛇元丹,更耐不了寒冷,本能会朝暖热处偎靠。 ……」他第一次面对这种只靠近而不逃脱的生物,拿捏不该作何反应。 她明明险些被他所杀,应该如同他遇过的诸多妖物,视他如畏途,能逃多远,就有多远。 她却反倒靠得更近。 不,说不定,她只是来不及逃。 就像这几日命丧他之手的那些玩意儿。 天底下没有这么蠢的生物,明知他危险,还巴巴地寻觅而至。 她出现在此,纯属巧合。 如若不然,一试便知。 于是天初亮,他将她独自弃于原处,任她张眼醒来,身边已空无一人。 「无赦——」 她开始满山谷喊他,神色慌张。 那不是他的名字。 却在她每一回见他时,总会冲着他喊。 「无赦——」她在破碎山径跌跤,素裙添上好大一块泥,她没心思理睬,锲而不舍,找他。 她是真的在找他。 他驻足于至高树梢,敛眸,看她像只无头苍蝇,在林琅山盲目奔波,从早到晚。 数不出是她第几回摔跤,这次,连掉了只鞋都顾不上捡,露出的棉袜,已见斑斑破皮血迹。 他并未露面,兀自维持固定距离,不教她察觉,等着她放弃。 直至夜深,山中既暗又静,弥漫死气沉沉的恐怖,山里彷佛没有半只活物,她当然害怕,躲在一个石缝间,抖了一整夜。 第55章 晨曦方露,林中渐有光线,几乎睡不安稳的她也开始行动了,继续着前一日的行径,边喊边找他。 她现在看起来,已经像个在泥中打滚过一轮的野娃,衣裙上全是脏污,发鬓凌乱,唇色死白,左手绞在襟口,那处曾遭他砍中的伤处,多次跌倒碰撞,似乎让未癒伤口发出疼痛。 为什么还不放弃? 为什么坚持寻他? 对她而言,他是很要紧的人吗? 要紧到她必须豁出性命,也得赶上他脚步的程度? 他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无法理解一个险被杀神所屠,却还死命想追逐他而至的家伙 她身势摇摇欲坠,根本只是强撑,林琅山又寸步难行,她偶尔匍匐爬过倒下的大树,偶尔爬上倾倒的巨岩,喊到嗓音沙哑,也没想过要停止蠢举。有好几回,他都觉得她下一瞬间便会倒下。 偏偏她撑住了。 那么娇小的身躯,何来如此强韧的力量? 无赦并不知晓,她早已没有力量,支撑着她的,只剩她对他的挂念。尹娃意志坚韧,可是体力跟不上精神,又过了半时辰,她终于瘫软晕厥,倒在礧磈散乱间。 十指指腹有泥脏、有刮伤,半凝固的伤口,混杂了土屑草汁,而她唇畔苍白皲裂,渗出血丝,犹在呢喃蠕动…… (无赦。) 依然是这两个字,恁是神智不清,犹不肯止歇。 风起,叶荫斑驳的晨光间,颀长身影缓缓步行出来,抵达她身边。 眸中茫然,望着脚边这……古怪生物。 是真心觉得她古怪。 而他下一个动作,同样古怪—他竟探手抱起她,寻到清澈水源处,将她十指一根根洗净、拭乾,连同脏兮兮的面颊、伤痕累累的脚掌,又为她乾裂唇瓣沾水濡润。 她虽无意识,然尝到清甜水液,本能吸吮吞咽,他指尖那一两滴的水,并不足以解渴。 他又掬了一些喂她。 这动作,做起来一点也不生疏…… 尹娃神识渐清,喉中咽着沁爽山泉,迷迷蒙蒙张开眼,似见他垂眸模样,长发落在她面腮旁,她猛地瞠眼,他却已不见 她弹坐而起,瞧清身处之地,并非她踏过的林琅山景,又见自己十指乾净,虽有伤口,却已无半点脏污。 身旁搁着她弄丢的鞋。 是无赦!绝对是他! 尹娃岂有心思耽搁,忍下未缓解的不适,又起身寻他,偏不知东南西北,茫无头,越发心焦。 喊他名字的声音,响彻林琅山间。 人一焦急,口吻自然不好,听起来似泣似怒,嘴里除了喊「无赦」,也开始凌乱数落,和着吁吁喘息声,吼道 「你答应过,我说了不准走,你就不会走的!我不准你走呀!听见没!不准!不准!不准!」 她泪眼蒙胧,重重喘了几口气,再骂 「哪有人这样?!一生病,竟把我忘得一乾二净,用那么冰冷的眼神……看着我,你问我『你是谁』时,我有多难受呀!」 前方路塌,她转身折返,朝另一方走: 「你砍我一剑那事,我不怪你了还不行吗?以后就算你恢复记忆,我也不拿这事同你算帐,可不可以?!」 才听她喊完,就见她又仆跌了,刚洗乾净的手掌,再度划过泥洼。 并非她笨拙,实在是林琅山被破坏得太澈底,路面几无平坦,处处大小断砾残木,凌乱散落。 始作俑者,是他。 他在战斗时(正确来说,是单方面屠杀)从不顾及周遭,剑气横扫,所及之处,碎石断木,一片狼藉。 「以前像蜱虫缠人的是你,现在翻脸不认人的,也是你,我是嫌过你烦人,但就口头上念念,哪一次我真的把你推开?你变回蜱虫无赦呀我给你缠一整天也不骂你—— 蜱虫,是什么?听起来不像是好东西。 他一方面对这两字颇感好奇,另一方面她再这般磕撞下去,真的会活活弄死自己。 他终于决定现身,顺便好好问她一问。 「我只是想在你身边,一直跟你在一起——」陪着你,直到你殒灭尹娃止声,看见他站在不远处,淡淡睐视她,面庞并无过多情绪。 养伤的七日里,伏胜问过她 (杀神这么对你,你不害怕他吗?( 那时,她微微一笑,坚定摇头,并未多作解释。 她的摇头,不是逞强,不是谎言。 她真的不害怕他。 虽然他曾伤她那么重,几乎教她送命,但她知道,伤她,非他本意。甚至遗忘她,无赦定也不是自愿。 他只是病了。 一种人类无法明了、不知能否治癒的神殒之症。 她最害怕的,仅是失去他。 第56章 她相信,他还是她的无赦。 那个总是事事以她为重的无赦,那个给她满满疼宠的无赦。 尹娃动手抹去泪,鬓边薄汗没空去拭,唇角笑靥飞扬,备加快脚步,向他奔去。 脚下土地突然松动,脆弱山径崩裂开来,尹娃身子一震,几乎是被甩晃出去。 旁便是一处不算深的谷壑,谷壑下,乱石累累交错 她脑袋里只空白了一瞬,来不及眨动的眸,看见无赦身影电光石火,抵达她面前。 甚至,她还没弄清楚发生何事,人已在他怀中,连惊慌失措的时间都没有。正因并未惊慌失措,她眼尾余光还得空瞟见,远远一株歪斜的树后,几乎要冲出来救她的伏胜。 原来,被树砸昏、又坠落山崖底的伏胜醒来后,自然急于找她。 寻觅了大半夜,跑遍满座林琅山,终于发现尹娃踪影卧在杀神身侧,睡颜安稳,看上去发无伤,而杀神,明知周遭有人窥伺,也不在意,眸光落在她面上,淡淡睫影掩盖,高深莫测。 伏胜与她不同,对这个杀神充满戒心,不敢轻易靠近,即便心里又急又嫉,只能躲着,静观其变。 这一观,真让他观到了不少。 包括尹娃未睡醒,杀神便抛下她离去,说是离去,悄掩声息的身影,却始终保持一小段距离,观察她、审度她,害伏胜更不好露面。 尹娃昏厥之际,伏胜正要冲出去,却不及那道雪色身影迅速。 杀神站在那儿,低头看她,伏胜又岂敢然出去,只能腹诽急骂还看什么看?把她扶起来呀! 杀神终于弯身,将她抱往泉边,为她擦拭手脸、喂她饮水,双色眸子流溢着太多复杂,伏胜也没能瞧懂。 无赦声音自尹娃头顶飘下,拉回她与伏胜交错的目光神会,问: 「你说我是蜱虫,那是什么?」 呃,他在意的,居然是这个? 若实话实说,会被直接松手,抛往谷壑陈屍吧? 以前的无赦不会,现在的无……嗯,别赌为妙。 她怕他抱得不够牢,会把她摔下,反手紧紧环过他腰际,十指将他衣袍绞得密实,闷着声,巧妙拐弯回答,不提蜱虫长相,只提习性 「我指的是行为。我现在这样,就叫蜱虫……」感觉自己略有下滑,她必须抱得更紧,只差双腿没直接盘上他腰间。 他没作声,默了一阵,尹娃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思。 此刻,他正想着 (这样看来,蜱虫是种挺可爱的玩意儿吧……( 第十一章 纵火 本以为,要拐无赦随她离开林琅山,会是件极度困难之事。 未料,她信口一句「你犯起头痛时,我可以替你按按嘛」,居然就成了!无论是无赦或这个杀神,都太容易被拐带回家,这并非好事,若由旁人来诓哄,是不是也跟着走?真该好好训斥无赦,要对人多生些防心嘛。 但由她来做,她只想摸摸他的头,夸他好乖。 来程,由伏胜驮负,破云飞驰,百里之地,顷刻即过。 回程,伏胜始终悄悄跟在他们后头,不打算现身,她明白伏胜的顾虑,眼下无赦喜怒难辨,会有何举措,不好瞎猜,明哲保身为上。 无赦似无赶路之意,慢晃晃地走,催促亦无效。 行经一座小镇,两人在茶水铺歇脚。 万幸尹娃向来有个好习惯,往身上衣物各处藏铜钱,预防钱袋一遗失,自己成了穷光蛋,啥事也办不了。她吃过类似苦头,学会不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事实证明,她有远见。 她拆解襦裙繋带,两端各挖出三枚铜钱,够付这一顿粗茶馒头。 茶水铺中,旅人稀稀落落,却也坐满两张破桌,他们得与人并桌挤挤。对面是一对年轻夫妇,风尘仆仆,衣裳陈旧,瞧上去比尹娃大没几岁,已带着一名四五岁男童,妇人怀中还摇睡一个奶娃娃。 男童坐不住,也喝不惯浓苦粗茶,囫囵咬了几口馒头,便坐不安分,嚷嚷要下桌去玩。 铺旁一只毛色脏污、不时用后脚挠头的小灰狗,正是他的玩乐目标。 「癞病狗满身蜱虫,别碰!到时换你被蜱虫咬着,吸足了血也不放!」妇人见儿子靠近脏犬,立马斥喝,要丈夫把儿子抱回来,男童哇哇不从,哭闹了小半阵,直至夫妻付钱离开,茶水铺才恢复安宁。 尹娃本不以为意,桌下双足忙着蹭掉绣鞋,让磨疼的脚掌透透气。 边喝凉茶解渴,就见无赦蹙眉,眸光直勾勾落向癞病狗耳上……那一团团,鼓胀成灰色小球的吸血蜱虫。 每一只,吃得脑满肠肥,颇具分量,密集群聚,看上去,教人头皮发麻。得知蜱虫真面目,他许久不肯与她说话,任凭她怎么逗,都不吭声。话可以不说、声可以不吭,但头一疼起来,还是会拉她坐下,枕在她膝上,要她替他揉额。 有时她也弄不懂,他到底是真痛或假痛,这一路上,她揉的次数,着实……有些频繁了。 一开始,她担心他身体出状况,随次数一多,她渐渐分辨出微妙差异。若是真痛,他的眉心会聚拢,面色遽冷,连周身空气也为之凛冽凝结。若是假痛,他便是现在这副模样,一脸淡然,瞧不出情绪。 嗯……这次也是假痛,纯粹想要她伺候,行,揉揉而已,有何难的?此等宁馨时分,她也很喜爱,更能乘机与他说些旧事,看看能否勾回他的记忆。 说了两人第一次相遇,他被当成白食客,她一时心软,上前解救,才有了交集。 说了他陪她街市叫卖,街边分食一份饼,她揽客时,他在一旁帮腔,合作无间。 说了他在她家屋顶筑巢、她收留他、他是如何缠着要与她成亲尹娃努力说了很多,事无钜细,想到什么说什么,却未见成效,不知他听进多少,从不给予回应。 她没泄气,重复多说几遍便是,说不定说着说着,他就想起来了。 只是他因蜱虫缘故,气了久一些,默了久一些,枕了久一些,视她如无物久一些,这几种「一些」相加,换来她的腿麻事小,憋尿折磨事大。 人有三急,内急、性急及心急,尹娃面临人生第一急,着实难受。 好不容易待他终于枕够了,甘愿起身,她扭捏地比手画脚,说要找附近店家借茅厕解手。 第57章 他只动了动下颔,意思她瞧懂了,快去快回。 松快地解决人生大事,尹娃从石臼中舀水净手,正往裙侧拭乾双掌,一转身,伏胜站在她身侧,吓得她险些跌进石臼里,所幸快手扶向木桩,勉强稳住。 「伏哥?你怎没个声响,吓我一大跳」她腿麻还没止歇,站立时,仍会抽搐打颤。 伏胜塞给她半只烧鸡,鸡是从别人家鸡笼里偷的,胡乱用芋叶包裹,烤得有些焦,味道却是极香,另外还有一瓶伤药,来源同样是顺手牵羊。他道,口气不悦 「你们这样徒步走,哪年哪月才能到家?你伤尚未好全,受得住奔波劳碌?脚是不是也磨破皮了?那只杀神根本没关注你的情况,他自己不用吃不用喝不用休息,当你也铁打的一样吗?」 「我还行,没事。」她没留意自己笑容很逞强。 「你这脸色叫没事?白得瞧不见半分血色!不如这样,我驮你先回去,叫杀神自己慢慢走——」 「这不成,他没留在我视线里,我不安心,好不容易寻回他,万一任他独行,又遇上—」文判或那位满脸刀疤的……神她怕会出事。 尹娃略为沉思,提了个折衷办法:「还是麻烦伏哥,驮着我和无 ……」 「没门!」伏胜想也没想。他连靠近杀神都不肯(还是不敢?),哪肯他?! 兽类敏锐的本性,让伏胜知道,能闪杀神多远,就闪多远! 以前他肯与无赦同桌吃饭,是因为那个无赦有所收敛,无论是杀气、戾气或对彼此的嫌恶,在尹娃面前,藏得乾乾净净,但如今这个无是最纯粹的杀神,疯癫起来,骇人无比。 尹娃无法强迫伏胜,当然只剩下唯办法,继续凭靠双腿,徒步回家。 「伏哥,我不同你多说了,我怕无赦不肯等我,先过去了。」 「尹娃—」伏胜喊声中,夹带一股「女大不中留」的哀凄心痛。 再哀凄,也止不住她向无赦奔去的脚步。 说来也奇怪,她回到无赦身旁时,他并无异状睨向她的眸光亦极浅、极淡,似无波无绪的古井,深邃得看不见底下景况,不知是乾涸或水脉丰。 沛二人依旧步行啓程。 可走没半条街,他便开口说累了,不想走。 累这种字眼,基本上与他连不在一块,极有可能是身体因素,她从不敢等闲视之。 「又头疼了?我帮你——」她很熟练拢裙,备曲膝跪坐,就算双脚仍痛,也能靠意志力忍过去。 他擒住她手臂,阻止她跪,直接将人拖往一座廊檐下,随地一坐,背靠廊柱,闭目养神。 尹娃心想,原来他是困了?要不找间客栈,让他松快躺平,比较好睡些掂掂全身上下能挖出来的救急铜板,没剩多少,这一路走回去,还有太多时候须花钱,若不省着点用,到时连买馒头的钱都不够,他饿不死,但她真的会熬不住。 虽然她可以边打打零工,一边挣路费,然而亦须未雨绸缪,毕竟工作不是从天而降,无业时,还得靠仅存铜板餬口…… 她纠结于,该不该为午后一场小盹,花钱找客栈暂栖;该不该让他躺进舒舒服服的枕褥间,睡场暖乎乎的觉;该不该乾脆去客栈应征洗碗工,以劳力换取住店几时辰 微凉午后,暖风丝丝,廊檐垂下一截小绿蔓草,摇招款摆,似一串翠玉小铃,只差玎玲作响。 她盯着蔓草,仍在纠结花不花钱这档事儿,目光不由自主,随风中蔓草晃荡。 那小小曳摆的动静,很是助眠。 她怀里抱着准备晚上才吃的烧鸡,盯着蔓草小半会儿瞧,眼皮已渐沉重,越来越睁不开了…… 醒来时,人已经在十分熟悉的地方。 如何能不熟?这些年,每一个睁眸苏醒的早晨,第一眼看见,便是顶上那根梁、那面屋顶,就连墙壁上,那块陈年老旧的斑剥痕迹,尹娃都是极度熟稔。 她何时回到家,在自己床上躺平? 她正生疑,窗扇外,伏胜恰巧探头探脑,偷觑杀神在不在屋里,没见无赦踪影,他翻窗而入,她于是拿这问题问他,猜想是不是伏胜改变主意,同时驮了她与无赦回来。 若是,可得好好谢谢伏胜。 这一路,她全凭意志力行动,说不累,确实是谎话。 「不是我,我跟在你们后头,看你们两个廊下坐了许久,你一睡熟,那只杀神把你打横抱走,我根本追不上他的速度。他八成听见我与你的对话,总算有眯眯良心,不再让你一路走,否则先殒灭的是你,而非他。伏胜的声音像从鼻腔哼来一样,听得出酸意。 他如何不酸? 一路喘吁吁跟上杀神,已经颇为勉强,边追赶,一边将杀神行径想过轮,不愿承认,那叫「珍惜」。 一, 「无赦呢?我去瞧瞧他……」 伏胜已经放弃阻止她,反正重返尹家,距离妖炼穴恁近,她吐纳间全是调养,不用担心身体状况,他索性去玩讙,起码三只讙还会欢迎他些,叫三讙陪他喝酒去! 屋里寻不见无赦,她往屋外找。 虽不知此刻时辰,由外头灯火阑珊推测,非酉则戌。 他一袭白裳,倒是好找,夜色吞容不掉他的醒目,犹如墨色中的一束银白月光,皎洁耀眼。 他坐在她曾经顾盼守候的门前,静静的,不发一语。 她跨出门槛,上前,挨近他身边坐下,未着鞋袜的裸足,由裙摆下头露出,脚趾上好几处磨破的水泡,颜色鲜红,还没上药。 她将脚掌藏回裙间,不想被他瞧见,速度却不及他眸光扫视,已看得一清二楚。 更早之前,在林琅山泉边,她昏迷之际,他早已察看过她的双足,不仅仅脚,还有摔倒时磕破的膝盖、伤痕累累的手掌。 就连胸口被他砍出的伤,他也撩开她衣裳,瞧过了。 伤囗犹泛红肿,似癒未癒,许是林琅山折腾缘故,有些渗血。 真弱小的生物,易碎、不堪一折。 第58章 可是,却还是挂着满脸笑靥,没半点怯懦没喊半声苦,跟上他的脚步,紧紧地,不离不弃。 他曾以为她是虚妄,这里只是幻境,一切的一切,都不真实。 待得越久,越察觉不对。 这是一处确实存在的世间,却不是他熟悉的那一个。 这里的生灵,几乎全属她这类弱小,偶遇几只魔物(有些是神),亦不成气候,倒是在深海中打过的几条龙子,勉强算得上不差。 冰剑砍在坚硬龙鳞上,手感紮实,与砍破幻影的差异太大。 他渐渐在想,也许,不是他坠入了某处虚妄,而是他不知何故,来到一个陌生之境。 在这个陌生之境,遇见她,与她发生她口中所言的那些荒谬,然后,又忘掉她。 他完全想不起来。 脑海中存在的,全是零散破碎的东西。 记得应声斩下魔兽首级,腥臭血雾弥漫空中的气味;记得声声震天价响的凄厉惨叫,再至性命终止时的死寂静默;记得足下踏血,衣袍不染腥污,徒留圈涟漪扩散又消失的景况 记得隐林虚假的光芒,落在身上,一点也不暖。 独独记不起她。 记不起,又莫名想留下。 想留下,又不懂为什么。 她道:「我去生个火盆子出来,我们在这里将烧鸡再回烤,热的才好吃,边烤,边取暖。」 她忙进忙出,真弄来一个小炭盆,串好半边烧鸡一旁烤,更往炭盆里丢两颗地瓜,炭盆挤个爆满。 「蚊子怎都只叮我?」她手中火的蒲扇,顺手拿来赶蚊子,才一会儿工夫,她脸颊上就多出一小颗红肿包,止不住挠痒抓抓。 连蚊子都知道要怕他?绕过他来咬她……也是,蚊子何德何能,吸了神血,立马飞昇成蚊子神吗? 她家门前的小院子,那道无赦留下的剑砍裂痕仍在。 剑痕颇深,入地三分,前几日似乎下过雨,里头积着水,尹娃心想,要不要直接把它当成小池,种几株荷,说不定还能采两三个莲蓬吃 他突然探手,指尖靠近她发鬓,尹娃瞅着快触及她面腮的长指,几乎能感觉他指节温度 他掐死一只想吸她血的蚊,长指未多作停留,又收回去了。 尹娃有些失望,垂着脑袋,拿筷子去将地瓜翻面。 不过很快地,她又对着他笑道: 「这烧鸡本来就是熟的,烤热了便好,焦掉的地方你别吃,我刚重新蘸了酱才烤,应该比较咸香有味。」伏胜的料理手法,单纯就是生鸡火烤,缺个咸味,但出门在外,能吃就好,不奢求色香味俱全,现已返家,当然得略作修正。 她撕下一块腿肉要喂他,他开口,却不是为了吃,这一个无赦,一点都不贪吃,眸光全然未落在烤鸡上。 「这块石头里的身影,是你吗?」他由怀中取出一物。 「什么石头?」她胡乱擦拭手中油腻,接手瞧过。 映影石是伏胜私藏的宝物,当初为保性命,忍痛割爱,尹娃自然不识。可一入手,石中存放的光景瞬间钻入脑门,不透过视觉、不经由双眼,仍能「看见」。 确实是她,儿时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她。 「咦!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她惊呼。哎哟,连她和玩伴打泥巴战,玩到一身脏兮兮的野猴模样全被看光光了,太丢人了呀! 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玩意儿,贴身藏匿,似乎极度珍视,若不是某次挥剑斩魔,动作略大,它由袖中暗袋落下,他也不会发现。 「哪弄来的?只能看到我的童年记忆吗?你的呢?我也想看—」 「我不知道。」 不知道它从哪弄来。 不知道它还有何功用。 不知道何时被藏在他身上。 不知道当握住这颗石时,看见与她神似的面容,胸口的骚动,又是何故。她恍悟道:「呀……是之前拿到的,所以忘了怎么来的,不要紧,你收着吧,哪天想起来才不用瞎找。」她将石头还他。 ……」他静静觑她一眼,无语,却像在反问:若想不起来呢? 她并不会读心,也非多蕙质兰心、冰雪聪明,纯粹是感觉自己方才那样说不妥,补充再道 「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不是故意的,最不愿变成如今这模样,应该也是你」 论私心,她当然希望他能忆起一切,可她不要强迫他,他的身体状况未可知,如若费神回想过去,于他有损,她情愿像现在就好。 「你只要记得,你叫无赦,我叫尹娃,我们在一起,还成了亲,已是夫妻,以前你很依赖我,现在换我依赖你你不要再胡乱走失了,我会很担心你的。」她轻手覆上他手背。 他沉默着,双眸落在她面庞,明明直勾勾看着,却又有片刻失神,眸中瞳色深浓交错,被她髪间光华流转之物所吸引。 她倒映在他眼瞳深处,潋灩色泽一红一蓝,彷佛也将她濡染成两个不同的尹离殇。 她被瞧得困惑,正欲开口喊他,唇瓣轻启,无赦两字尚未来得及离口。他一手箝在她肩胛,火红色的右眼,赤艳瑰丽,相较之下,湛蓝左眼暗淡失色。 他指掌力道没有控制,掐得尹娃几乎发出痛叫,胛似要在他掌下化为虀粉。「我认得你发上的……是!」 他没有想起尹离殇,却先想起了另一个「她」。 木钗的原有者。 文判曾言:创造杀神天尊初始,几名天人深思熟虑过,害怕做出连祂们也无法掌控的恐怖屠物,于是在那具躯壳上,留下一处弱点。 第59章 既是弱点,能轻易近他身,将木钗刺入者,自然不会是无关之人。 若是谁人皆能做到,文判何须费事入梦寻她? 尹娃瞬间想透了这一点。 不仅想透,还想得太过头 远古之际,某座粉艳仙桃林间,千里绵延,桃花花瓣朵朵嫩,因风拂扰片片飞。 树下,两道身影缠绵拥抱,彼此体温炽烫,心思却越发冰冷。 一是三界畏之惧之的杀神,一是身负封神重责的美丽女子。 即便倾心相爱,为大义、为苍生,她不得不亲自动手,伤害心爱的男人。也许是在一个亲吻之后,也许是在一句情话说完,也许是在第一滴泪落下,她手中的钗,坚决没入他胸口。 而他,震惊、难解、困惑、愤怒、伤心、被背叛、被禁……五味杂陈。由爱生恨,刚好而已。 植育出多巨大的恨,刨土深掘去看,底下蜿蜒生根、盘缠交错之处,仍是爱。 极短暂的时间内,尹娃胡思乱想了许多,甚至,连那美丽女子的五官长相,都杜撰成形,用她贫瘠的想像力,将这世间最美的眉眼鼻唇,全数套用在「她」面上。 肩上的握痛,算得上什么? 她自己假想出来的光景,才真正称得上痛! 无赦口中犹在喃念着「是你」,声音越发轻浅,近乎气音。 看见她眼泪的瞬间,他指节一顿,似有什么闪过脑海,但速度奇快,无法捕捉。 「还骗我说你没相好的!这不是有!这不就有?她一时忘了,他不是任她掐圆捏扁的「无赦」,噙着眼泪,既因为肩痛,更因为心痛,气呼呼吠他。他一手击向她身后墙面,墙面竟薄似蛋殻,轻易被搥破一个大洞,尹娃何止噤声,她根本悚住了! 「谁与你是相好?卑劣无耻——若不是你——若不是你设计他头又疼了,这次痛得厉害,嘶嘶抽息,瞳色凌乱涣散,声音由咬紧的牙关间逸出:「假扮遭魔物伏击……受伤靠近……」 少少零碎字眼,足够尹娃拼凑明白,原来木钗并非定情,根本是定仇的!这样的无赦,教她害怕,可即便怕,她仍是开口想安抚他 「别想了!不要再想了!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想也无用!而且我不是你口中的『她』—」 我要把你碎屍万段……」 靠近现在的无赦,非常非常的危险。 尤其他将她错认成过往仇敌(她本来以为是爱人),而且结下的梁子不小,拜「她」那一钗所「刺」,他不知被禁多久,这份怨气相加,弄死她都是有可能! 但若转身逃跑,无疑更像心虚,好比面对咄咄逼近的猎犬,你越跑,越激发它的狩猎欲。 当然她不是没想过,不跑,会不会下场更惨。 思考的时间太短,加上无赦这模样,她无法抛下不管,凭藉本能,她反而朝无赦展臂抱去。 单纯以为,紧紧抱住他,他便没法子动手劈她。 「我是尹娃!我不是人!我是尹娃!我不是她!」她抱他抱得紧,喊得忒大声,生怕自己手劲太弱、声响太轻,会沦为下面墙壁,真被他碎屍万段。 「全是谎—全在撒谎——求我庇护,最终却弃我全都该死杀无赦—」他低狺,嗓似最危险的怒兽。 尹娃简直找死,此等时刻,为堵住他的狠话竟一口贴上去,死死密合。总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否则他会被他无意识脱口的那些话语、那些阴鸷情绪,深沉湮没。 他仍在低狺,咬破她的唇,她丝毫不退缩,倾靠得更近,被咬痛了舌头也不害怕,就是不要他逸出更多阴暗语句,听得她毛骨悚然。 血的腥甜味,弥漫他口中,稍稍令他恍神。 说是恍神,却更像是回神。 他记得这个。 柔软的,甜香的,温润的,触感。 却又记得,不该仅仅如此。 (不觉天明,欢不休,情不休,两唇对口,饕嘴馋舌,甜孜如蜜,香汗透枕湿,轻唤哥哥怜……) 是什么? 怎会浮上这几句莫名字眼,一句交叠着一句纷乱咏唱,扰动不止。不对,不是这样笨拙的贴合,应该更加缠腻、更加贪婪、更加他停下嘴中咒骂,它,变得全然不重要。 方才的怨怼,像在记忆中破碎,再无心思回想。 只记得,追逐这新涌的感触,不断尝试、不断探索,去寻觅恍惚的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该要紧密地叼住丰盈下唇,以舌尖,轻轻刷舔。 似曾相识,唇瓣会为他颤巍巍开启,迎合他的攫夺。 似曾相识,一边贪心吮索,一边将十指探入浓密发瀑,指腹揉过饱满耳珠,掌间能触及她的轻颤,身躯渐软,化作迷人春水。 似曾相识,若探吮得更深,比蜜更甜的呻吟,发自她喉间,哼唧地呢喃他的名 尹娃虽被吻得迷蒙,内心却无比清楚,他并不是因为想起她才吻她。明明都是无赦,同一张面容,眼神、动作、声调,甚至是揉抚在她胸前的手劲,微妙不同,造就出另一个不尽相同的男人。 是无赦,也不是无赦。 无赦不会只甘于亲吻拥抱,他待她,总是用不完的贪心。 而这一个无赦,不理解世俗情爱,未尝过交颈之欢,他抱紧她,仅是觉得她这么一个娇小人类,柔软又温暖,填在胸臆,为何能轻易安抚种种浮躁及烦扰…… 渐渐地,他的吻法、他的碰触、他指腹在肤上拂过的去留,越发神似,与她记忆中的曾经,逐一重叠。 她眼眶湿润,有泪蓄积,水光闪闪。 想叫他别忘记她,她不愿由他记忆中消失那太哀伤,教人好寂寞,像被他抛弃了一般。 可又不敢开口。 第60章 怕他一深思,又会陷入方才那般的痛苦。 人不能太贪心。 还能如此时此刻,被他揉进怀里,即便不似以前对她的缱绻爱恋,至少,仍能在一块 她只求,还能在一块。 却未察觉,月已被乌云掩蔽,远处暗巷一角,几道蛰伏身影,正悄悄躁她心中所求,终是甚难达到。 一场突如其来的暗夜火,熊熊燃烧,夜空烧得满天通红,火星飞溅。邻人骚动惊醒,纷纷提水救火,但火势又急又快,井里打上来的水,赶不及火光吞噬屋子的速度。 烧的,正是尹娃她家。 睡到半夜,闻见刺鼻浓烟,将她呛醒。 她慌张要喊无赦起来,枕畔已凉,未见他踪影。 ,,, 她狼狈爬窗逃命,鞋都来不及穿,忙乱间,大抵是踩中着火之物,那时心急,丝毫不觉得疼,待被邻人安顿,蜷坐在安全的街边,火焚的痛,才尽数涌现。 这时节,并非天乾物燥的酷夏,用来烤鸡的小炭盆,她亦确定已淋水熄或,怎样都想不出来,这场火,从何而来? 伏胜与三讙喝酒未归,无赦亦不知去向,她衣衫单薄且脏污,火势尚未扑灭,热气冲天,救火的邻人个个满身大汗,她却只觉得冷。 望着烈焰吞噬的家园,自小生长到大的回忆,在火中,灰飞烟灭,她半滴眼泪也落不下。 好似回到离愁刚走,那个明知道放声大哭也无济于事的女孩,迫着自己,要坚强,要长大。 终于,无赦回来了,驻足她面前,困惑看着她的模样。 她本想扑进他怀里,跟他哭诉屋子里有好多好多她珍视的东西,有形的物品、无形的回忆,全部都没有了,什么也没留下。 可一接触他的目光,她的心绪,慢慢冷了下去。 说与不说,有何差异? 他不是那个会心疼她的无赦,她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这一项事实。她倦累垂眸,没力气开口,但仍希望,此时此刻,他能陪伴自己。 犹在发抖的手,指间布满火燻的污黑,费了好些劲,才能朝他伸出。蓦地,与他雪白衣摆毫厘之差错过,落了空。 他一句安慰她的话也没有,转身又走了。 她本该紧紧追上去,但烫伤的脚太疼太疼,连想站起身的力量,也使不上,只能看着火光映照的背影,越行越远。 原先,他独行于长街,是为了寻觅,她曾提及的「过去」。 席地而坐的角落、并躲雨的屋檐、连袂往返的长道、吆喝叫卖的闹街……浓夜中,安静沉寂,半点都找不到她口中的热闹。 为何会突然想找寻蛛丝马迹,他也说不上来,许是凝觑她睡颜时,心中横生的一点渴望。 走的多,能回想起的事物少。 只有许久许久的偶尔,会有些许光景浮现,模糊而朦胧。 似是一对男女,面容不清,但姿态亲昵依偎,分食手中一小块糕饼,与他擦身。 他倏地回头,两道身影已行至街末,男人膀扛箱,女人手中摇动博浪鼓,鼓声咚咚悦耳,夹杂女人轻笑,似一曲愉悦之调。 他想追上,将两人面容辨清,光景却飞快消失,碎散得难以拼合。 不一会儿,那两人又坐在石阶上,女子揉着腿肚,男人替她卸下绣鞋,轻捏脚掌,女子握起拳,敲打男人颈看似打情骂俏,不知为何,他却明白,她那一动作,是觉得男人扛箱子太久,怕他扃膀酸痛,他脑中竟能听见,那男人内心所思,苦笑的那一句话—我从不知酸痛是什么呀 正欲走向前,身后传来奔跑脚步声,侧首望去,男人以衣裳裹护女人,似躲避一阵倾盆骤雨,自他面前穿透 长街依旧阒寂,仅他独伫,沁冷夜风傍身,再无其他。 他就这么站着,不动,等待那对男女再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火烧气味,淡淡地,飘进鼻腔,他抬眸远眺,焰光濡染的一方,正是她所在之处。 心一沉,尚未察觉自己行径名为「焦急」,脚下飞驰,眨眼间,已返抵她身边。 为什么? 不久之前,在他怀中,被吻到面腮轻粉、唇瓣微肿的她,竟成了这副狼狈模样。 蜷成小小一团的身影,靠在邻人家的篱笆旁,脸上红润退去,沾染不少污黑,衣上全是火星烧破的焦洞,还有灭火时,被浇淋一身的湿漉。 她身躯颤抖,像冷,又像害怕,他分辨不出来,若害怕,应该放声大哭,这类弱小生物,向来只有这一招,无论求饶或惊惧,泪水总是永远不缺之物。 有多害怕,就该哭得多响亮。 她没有哭,睁着大眼,与他相视。 他看不懂她想要什么,她不说话,他便什么也不明白。 他突然觉得震怒。 将她弄成这副模様的元凶,澈底激起他的怒焰。 如何知道有元凶? 他嗅到与这场祝融相同的火油气味,正从围观人群间,转身逃离。 他想也未想,追逐而去。 这场火,确实是恶意人为。 当日尹娃打了董承右的两巴掌,正是起因。 董承右本是睚必报的小人,即便当时不得不识时务,放任尹娃和无赦离开,却不代表此事船过水无痕。 第61章 他命人顾守尹家周遭,寻找下手时机。 但尹娃和无赦莫名失踪多日,未曾返家彷佛人间蒸发,好不容易今日总算等到两人回来,当夜,便计画纵火。 烧没烧死人在其次,光是能让尹家一无所有,董承右也算解气了。 一切本该神不知、鬼不觉,若有物证,早在火场中烧尽。 纵火之人得意回董府别院禀报,董承右快意大笑,一连数声「痛快」。然,抚掌大笑声后,是轰隆倾塌的巨响。 那座华美主楼,遭一剑削断,屋梁雕柱瞬间腰斩,支离破碎。 第十二章 神劫 这一夜,很不平静。 城里这方,刚烧了间屋,又听说另一端有楼子垮了。 城里骚乱未休,救火及救人的慌乱吆喝,此起彼落。 又听见有人喊,其他屋子也陆续崩垮,明明没有地牛翻身,何以震毁屋舍?大伙吓得不敢睡,全跑到街道上观望,生怕下一栋莫名崩塌的,会是自个儿的家。 尹娃连家都没了,自然无从怕起。 最后一丝火苗扑灭后,她迟迟没敢靠近去看,懦弱逃避,怕瞧见了珍惜无比的东西,最后竟剩下一抔灰烬的惨况。 邻家几位姊姊过来安慰她,给她披衣送水,甚至大方借她空房暂栖,她恹恹婉谢,挤岀笑容都很勉强。 好在,她在钱庄里存有一小笔钱财,本打算积累起来买铺子的,暂时够她与无赦安顿,只是钱庄凭据也烧得一乾二净,明日须亲自跑一趟,问问处置方法。 太倦了,先不去伤这个脑筋吧。明天,明天她一定振作…… 她呛咳几声,喉咙至肺叶充满刺痛,她只能小口小口喘气,不时夹杂一阵剧烈咳嗽。 「尹娃!屋、屋子怎么变这样?!」伏胜回来被眼前景况惊得瞠目,显然不是见火事折返。 再三确认她无事,仅有些小灼伤,伏胜稍稍放心,不过眉间堆叠的蹙痕未淌,环顾四周后,又开口问她 「你家那只呢?」 「方才还在的」大概是嫌恶此处烟呛,到别处去休憩吧。 她不怨他的离去,只是觉得寂寞。 想着若是以前的无赦,绝不会弃下她独自一个人。 以前的无赦,知道她需要的,不过一个紧紧拥抱、声轻浅的「尹娃别怕,我在」…… 「我喝酒的小摊附近,垮了座楼子,是董家苑,我听见轰隆巨响,跑去察看,好似瞧见杀神,但速度太快,我没能笃定,三讙也说像』他们才专程返回确认,没想到杀神真未安分待在她身边。 尹娃神情有些呆楞,顿了好一会儿才道 「你是说……楼子倾倒,与他有关?」 「那身影,像在追逐什么害鼠,老鼠往哪逃窜,他就往哪动手。」不过当时有段距离,伏胜只见那身影扬手,底下便有屋舍或街道崩毁,烟尘冲天,八成脱不了关系。 伏胜心想若那人真是杀神,为追一只老鼠而灭了这座城……他状况时疯时狂,真他奶奶的不无可能! 尹娃心里不安,无法细想,强撑身子站起,攀附伏胜臂膀,方能稳住不跌倒 「伏哥、伏哥!带我过去!我必须去确认是不是他—若是,非阻止他不可!」 无赦在追老鼠。 却不是真的老鼠。 董承右运气好,别苑华楼倾塌之际,他蜷缩在家具歪倒形成的凹陷处,保住小命,楼倒之前,他又恰巧临窗而立,得以由破损的窗口逃脱。 但,果真是运气好吗? 兴许,直接被压死在碎瓦残砾里,乾净俐落,一了百了,才真正叫解脱。总强过现在,骇人的森寒惧意,如影随行,将其笼罩,恁是四处逃窜,也逃不出生天。 董承右牙关打颤,止不住结巴,向着空无一人的方向道: 「无、无赦!我错了!是我错了!我赔给她一座宅子,比原先那处更大、更华丽、更值钱的宅子!呀、对!对了!就、就挑东街的『取静园』,它地段好,也热闹,能让她做些小生意,你说行不?」 他额上鲜血流淌,满面乱红,蜷躲在一处柴房的竹篓堆内,早已顾不得浑身脏污,眼下保命要紧,任何条件他都答应,只求换取无赦手下留情。回应他的,是被银凛剑光削断木柱,轰然砸下的柴房顶架。 董承右遭大把竹架子打中,受困一片狼藉之间。 昔日为主仆,然缓步行来的无赦,全然不识得他,别说能讨饶,就是想讨些以往雇佣情分,都无比艰难。 如今,向他走来,不是听命于他的无赦,而是一个冷的索命凶煞。无赦抬起右手,掸袖拂雪般,轻巧挥下 剧烈劈地声,隆隆震耳,方圆百尺,承受一波崩裂动荡,许久方休。等待身首分离的董承右,紧闭双眸,直至周遭沉静,半点声响不在,他才颤颤张眼。 他身前,挡了个魁梧男子,他只能瞧见背影那人手中巨大偃月刀,犹若一弯明月,亮晃刺眼,阻隔在他与无赦中央。 董承右心想:是救星呀……再早两步来不是更好 咚声,董承右首级缓慢滚落,掉在瘫软身躯旁侧,颈间断处,涌出大量血泉,浑浊双眼瞪大,总算看清魁梧男人面容,也已于事无补。 无赥淡淡睐着眼前男人。 魁梧男人——武罗——开口便邀战:「去旁的地方打,别破坏人类城镇。」 但无赦没想跟他打。 一是没有理由,二是没有心情,三是…… 他要回去尹娃身边。 她蜷缩得小小的模样,好可怜、好无助、让人好想将她进臂膀,用体温,暖着她。 第62章 不过显然地,武罗不接受拒绝,掌心银光化为绳蛇,束向无手腕,意图将他扯往另处。 「神族?」银光弥漫的气息,无赦不陌生。 此刻的无赦,不是那个在漫长光阴淬链过、磨砺过,对神族弃他之事,已然释怀的无赦。 他凌乱残凑的记忆,停留在甫遭仙侪算计,刚被囚禁虚境,满心怨怼不甘。哪管眼前这男人,与当时仙侪有无干系,同样让无赦视之为敌,欲杀之泄愤。 战意,激涌。 毋须武罗催促,无赦追上其步伐,战场转移至广阔大海上,周遭数万里内,杳无人烟。 海面远端,旭日渐露,锋芒未炽,细碎金煌,点点烁亮,潋灩着水面,天际濡染大片鲜橘颜色,驱散夜幕,迎来白昼。 除武罗之外,等在那儿的,是成群天兵天将及各路天人。 曾经依赖杀神庇护,避在他身后,躲过魔物次次袭,才得以茁长壮大的神族,未曾料想,有朝一日,他们所须面对的,竟是往昔最强大的支柱。恐惧有,喟叹有,当然,不愿服输的傲性,更是有。 谁不想把握机会,与传说中最强神只一战,试试自己修为优劣? 若打胜,可是千载难逢的长脸功绩,一战成名,就在此刻。 抢在武罗面前,几名年轻气盛的小仙,亟欲争功,手中各款仙器祭出,凛凛生风,向无赦攻来。 气势值得赞许,本领却远远不及,惨遭一剑击落深海,像一颗颗下锅的饺子,噗通噗通噗通,来一个下一个,来两个下一双。 别说砍及杀神毫毛,连近其身,都难。 一时之间,海面上,浮沉许多受伤神辈。 财神之孙鎏金亦在围战神群中,尚未冲动行事。 鎏金无法置信,眼前之神,竟是他与穷神在虚境试炼时,误放的绝色青年。即便第一眼便知,绝色青年绝非泛泛之辈,然当时,他面容无害,浅笑和煦,周身光芒柔软,明亮却不炫目,就算事后确定他是杀神,鎏金也并没有视他为暴戾凶煞。 而如今,相仿的面庞,冷厉的眸光,下手的狠绝,莫怪劣神榜上,始终为他留下空白。 往昔的众神之柱,今日的众神之劫。 弄个不好,全灭在他手上,都不意外。 鎏金毕竟年轻,也有跃跃欲试的念头,想知道,这号人物,何以被老仙辈们忌惮恐惧,他究竟……有多强悍。 正欲上前,武罗横刀一挡。 「太弱。你来。」无赦面对年轻神辈,只觉得浪费时间,下颏微动,指名武罗。 武罗是此代武神,武艺不在话下,但此时此刻,他多羡慕山神一职的悠哉,只管顾着花草树木、林中诸兽的生长想着,该找个由头,告老还乡,过过几百年好日子——若这次,没被砍至神殒的话。 历过各式妖魔鬼怪,见过无数大风大浪说武罗是踩着血海、踏着屍骸,一路磨砺至此,才练就一身铮铮铁骨。 那么,无赦便较他多出千倍。 饶是如此,武罗拼上全力,即使无法平分秋色,也不容杀神轻取。 两方拆招数回,刀刃交,海面翻腾汹涌,浪涛激荡。 武罗手中偃月巨刀霸气,无赦手执冰剑薄透,看似脆弱易折,前者却完全讨不着好。 刀锋重重击在冰剑上,只觉一股更强劲的力道反弹,震得他虎口生麻。杀神左掌于冰剑刃上抚过,灌注灵息,冰剑形态骤变,在洁白胜玉的指掌间,犹若活物窜动,化为粗犷弑刀。 其身后,朝阳东出,辉光耀眼,映衬他衣白胜雪,身姿翩翩。 却融不掉杀神眸中,霜冷森寒。 他像看着一群蝼蚁,既无关紧要,又烦招厌,索性灭个乾净那般的冰冷无情。 武罗露出狰狞笑容,心中却有千百串粗话飞飙,省略之后徒剩一句简洁—这杀神,到底还有多少本领没使出来?! 「无赦!」 不算响亮的一声喊,明明相隔有段距离,但他听见了。 是尹娃。 尹娃喊他的声音。 海面上有多少哀号、咒骂,甚至,是浪潮翻搅的嘈杂,在这一刻,万籁俱静。 不是静止,而是他耳朵只能听见她的喊声。 他抬睫寻去,很快看见尹娃——被伏胜打横抱着,徘徊战局之外,避免波及,偏她又担心他,哀求伏胜再靠近一些,再一些些都好。 武罗忽见敌手消失,迅速瞥眸追寻,见无赦瞬间抵达伏胜面前,眼底不再是冰冷,倒像两簇醋火熊熊。 二话不说,他探手夺回尹娃,以剑柄,将伏胜狠狠打落大海 水花飞溅,足足半天高,比之前任何一名神族落水的劲道,约莫多出十倍,毫不留情。 伏胜毫无反应机会,直至记得要惨叫时口鼻呛极咸海水,也无法喊出声了。 尹娃大惊,急急阻止:「你快住手!怎么可以对伏哥动手—」 他找不到怎么不可以的理由,看见伏胜抱她,他就想这么做! 「伏哥!你要不要紧?」尹娃朝下方问。 伏胜仰躺海面,载浮载沉,鼻血横流,脸上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若他还有力气,他会对尹娃挥挥手,叫她甭管他,这是炮灰的命,他懂,他理解,他了然,他认。 「是我拜托伏哥带我来找你,你把他打成这样,我怎对得住他,快些把他救上来……」她不由埋怨无赦,抬头睐他,目光重新回到他面庞间。 倏地,她眼前景物摇晃,无赦的五官变成数道虚影,她一时无法看得清晰。本以为,是自己情绪起伏骤变,刚经历祝融之灾,还没能缓过来,又追赶无赦而至,意识及身体都太过疲惫,导致头昏眼花。 然尝试闭眼再张开,所能看见的,仍是模模糊糊,甚至更加严重。 第63章 她几乎无法拼凑出他完整模样,只剩光与影、明与暗、残缺与破碎,纵横错杂…… (取下你髻上的钗,刺向他胸前死穴。( 脑中蓦然响起陌生之音,尹娃不由一颤。 无赦察觉她的异样,低头觑她,却见她眼神涣散,眉头紧锁。 那声音,重复又说了一遍。 (取下你髻上的钗,刺向他胸前死穴。) 不是当时文判入她梦境,满面刀疤的男人声音,而是……更轻柔、更浅吟、嗓音绵绵,哄诱谁人犯罪,那般的魅惑。 她感觉,意识似有人闯入。 一只巨大黑雾之手,正在拉扯她的神智。 (取下你髻上的钗,刺向他胸前死穴。 她与黑雾之手对抗着,绝不屈服。 (凭你,也以为能赢过我?本冥爷岂容你们这种凡人小觑。 说服不了你,难道还操控不了你?( 清冷逸了声笑,笑她的不自量力,又道 (意志这种东西,捏碎就行。( 黑雾之手铺天盖地而来,尹娃被一把掐进巨大掌心,五指收紧,几乎要将其言论付诸行动,真要捏碎她的抵抗。 她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彷佛黑雾之手捂盖视线,既冰冷,又固执。 她想抬手拨开,本是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居然也无法顺利办到。 甚至,抬起的手,缓而坚定,探向发髻。 指尖触及粉晶蔷薇的花瓣,刺骨沁寒,由那一处蔓延开来。 不要拿!不要拿下来!尹娃在心里大声喝斥,与不知名的那人叫嚣。也与无能为力的自己叫嚣。 颤抖的指掌,却牢牢地,握住钗头绽放的晶花,彷佛握住一团冻人冰雪。随钗身抽离,发髻散了,青丝流泉般溢下,因风势,一一缕,飞舞撩乱。不可以!住手!快点住手,无赦,你快走一 尹娃喊声响亮,可真实的她,仍是一副呆呆凝望无赦、无比茫然的模样,唇微启,却无半丝声音逸出。 木钗已握入五指之内,紧得不留空隙,她指甲深深陷入掌肉,逼出了疼痛。透过黑雾之手的指缝,一丝丝极细微的光,尹娃好勉强看见,那处曾遭木钗贯穿的死穴。 感觉执钗的右手,高高抬起,狠狠落下 另一只手,挣脱了黑雾操控,来不及阻止,那么至少,还能做到保护左手覆盖在无赦胸前,毫无迟疑,木钗倾力扎下,刺穿了掌骨,全然未止,透掌而出,再没入杀神死穴。 眼前黑雾骤散,尹娃重见光明,朝晨的阳光,刺目得令她忍不住掉泪。一段似曾相识的记忆,涌回无赦脑海。 曾有一名天女,以「替天行道」为名,禁封极可能危害世间之神,仙侪无不敬她勇敢。 众神皆知,贯破死穴之际,杀神浑身灵气大乱,失序失控,凡近其身者,无法幸免,那般暴戾翻腾的劲气冲撃,谁也抵挡不住。 于是,天女最后虽成功,却被震碎,化为点点粉尘,飘散天际,无影无踪。天女尚且下场如此,尹娃又怎可能承受?! 无赦想控制紊乱灵气,但难以如愿,全身灵息狂躁奔窜,不受他掌握,亟欲冲出,彷佛一口窒碍恶气,憋在胸口,恨不能痛快咆哮出声。 木钗扎破之处,热灼炽烈,而尹娃掌心鲜血冒,与他肌肤相贴,濡湿着他衣襟,比木钗更烫人。 他仍强行缚锁灵气,不允许它暴乱迸散,四肢百骸发出撕扯般剧痛,一如初昔少年,剔骨换皮、削肉易筋,近乎粉身碎骨的痛他不得不,当日 ,,, 天女的景况,绝不容许发生在尹娃身上! 「无赦,不要看,你把眼睛闭上,不要看我……」她右手捂盖他的眼,意图阻止他将眼前发生的一切,望入眸中。 尹娃知道,接下来,自己会面临什么。 与文判相遇的那场梦中,后续已呈现她眼前。 她不要他也看见。 覆盖他的眼,掩住即将到来的灰飞烟灭。 她不要与他的最后一眼,是残缺不全的光景。 「幸好你还没有想起我……就这样,记不了也好,不要想起来,永远都不要想起来……」她轻轻呢喃,盼着用言语的力量,让他遗忘。 不要记得,他曾经多爱她。 不要记得,她与他,也曾有过,相依相偎的日子。 不要记得,镜中簪钗,他脸腮贴在她鬓侧,轻轻蹭,缓缓挲,贪讨着怜爱那些点滴,由她带走就好。 有时,记忆才是最折磨人的物事。 曾经多甜,失去后,徒剩加倍的苦。 尤其是,当只剩自己铭心刻骨,而无人与你同样得,那股椎心酸涩,她不要他也尝到。 无赦想躲开她的只手遮目,却连侧首避开这样的简单动作,都做不到。他做不到之事,还有更多。 她叫他不要想起来,却有无数景象,争先恐后,抢着回溯,凌乱拼合,全有着他与她在一块。 想起她弯目微笑,想起她叉腰数落,想起她赧颜害羞,想起她轻斥傻瓜,想起她凝眸觑他,想起了太多太多 她说的,记不了也好,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