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赋》 第一章 雪中的尸体 雪花随着凛冽空气涌入口腔,如一把把冰寒的刀,划破咽喉,刺穿胸膛,触动了四肢百骸,七魂六魄。 咳嗽的本意是缓解不适,但却裹挟回更多雪片,反而加剧了不适。直到上方的积雪滑落下来把嘴堵住,世界才又复归平静。 不过,这平静只是暂时的,下一刻,一双眸子在雪中睁开,一具尸体想要从雪中坐起来。 这确实是一具尸体,一具被关在槛车中,带着脚镣,已在雪中冻了一夜的尸体。周围还有很多这样的槛车,每架槛车上都有几具这样的尸体。 田瑭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是尸体,虽然他的意识还很模糊,身体也几乎没有知觉。 他隐约记得自己是在弓长岭滑雪场骑雪地摩托,因为动作要领还没掌握就学人家漂移,结果被甩到雪坡下面,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直到现在他都感觉头昏脑涨,也不知从雪坡上翻下来时滚了多少圈。 田瑭努力活动头部,除去脸上覆盖的积雪后,终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灰白的天空被木条分割成不规则的长格,荒诞且压抑。从长格中穿过的雪不是很大,但每一片都仿佛直直的往他眼睛里钻。 他猜测自己是掉进了谁家的菜园子,眼前的木条便是园子边的栅栏。这些木条都有手掌宽,给人牢不可破的感觉。 转头看一边,一样的长格状天空,一样单调的颜色。他尝试活动手脚,有冷的感觉,但还是不听使唤。 转到另一边,一张脸闯入视线,一张雅致但苍白、消瘦的脸。脸侧向他,被雪盖去了半边,使剩下的半边更显惨白。 田瑭立刻就能确定这是一张死人的脸,而且这死人是侧身抱着他的,因为胸口能感觉到从对方僵硬手臂上传来的彻骨寒意。 一句脏话被口中的雪给堵了回去,田瑭刚刚清明一些的意识又混沌起来,随后再次昏迷。 这里是襄平城东的一处军校场,背靠城墙,遥望城门。校场比较空旷,只在里侧有一所简易营房,那是供将校们临时休息的场所。辕门外的空地上插着杆大纛,上面一个“华”字,在风中和雪花猎猎搏斗。 顺着贯穿东西的大路前行二里便是街市,虽是雪天清晨,街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动。 大路往西延伸,每隔十间铺子便有岔道沟通南北,酒楼、商铺、民宅、匠户、妓室、书院等等建筑鳞次栉比,被往来纵横的道路连接成了辽东最繁华的城市。 繁华的中心,便是辽东太守府。 公孙度打断了军士的汇报,愤怒的想踹他一脚,但又极力克制住,只把手中的竹简狠狠掼在地上。 “废物,连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东西都看不住!”公孙度的脚终于还是踹在了报信军士的身上。 “主公,李敏虽侥幸逃出城,但要避开一路的哨卡彻底逃离辽东,却几乎不可能。”一位甲胄明晃的将军躬身说话,言语笃定。 “他能逃出襄平,未必不能逃出辽东。”公孙度的声音很大,显然盛怒已极,“传令,沿途哨卡详加盘查,一旦发现那个老东西,就地擒杀。” 军士正胆战心惊,听到命令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即称喏,俯着身退了出去。 公孙度看着逃跑一般退走的军士,十分不屑。转头对身旁的将军道:“他能出城,说明城中亲信尚未死绝,你去将他亡父剖棺焚尸,引出余孽,一网打尽!” 将军躬身领命,正要出去,又被公孙度叫住。 “公孙昭和田韶的余党都清理干净了吗?”声音威严压迫。 “公孙昭满门伏诛!田韶余党已基本肃清,仅剩的几十人昨天在城外悄悄办丧,被我们悉数擒获,关在东卫营冻了一夜,想必无人能活。”回答干脆利落。 “你需亲自过问,确保万无一失。”公孙度伸手拍拍将军的臂膀,换了一个比较柔和的语气,“季安,我们将成大事,万万疏忽不得,好事坏事都需做尽做绝,方能恩威并施,稳住大局。你可明白?” 将军再次躬身:“请主公宽心,属下定效全力!” 再次醒来时,田瑭的头还是很疼,但思维却逐渐清晰。他不知道时间,因为从那一成不变的灰白天色上,无法判断时间。 无法判断时间,就无法判断自己昏迷了多久。四肢传来的寒意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再昏迷一次,自己就会被活活冻死了。 庆幸的是,手脚稍微能动了,虽然还不够利索,但足以把那僵硬的手臂推开。 田瑭勉力支起身子,任那白皙手臂指向天空。他努力不去看那张冰冷的脸,他不知这人是谁,怎么死的,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何时有人来救。他只希望警察来时,能搞清楚自己和那人的死毫无关系。 他打算盘起腿来,好歹暖和一下冻僵的脚。但忽一用力,便听到了哗哗的铁链声,旁边的尸体竟也跟着动了一下。 这一发现让他惊骇莫名,赶忙扒拉开身上的积雪,顺着大腿往脚上摸去,摸到了一个铁环和一根铁链。 铁链的另一头拴在那具尸体的脚踝上,像是一种刑具。再看四周,这哪里是什么栅栏,分明是牢笼,关在其中的就是他和那名死去的女子。 田瑭强行稳住心神,仔细去看外面的环境。周围还有很多一样的牢笼,牢笼中积雪的形状分明就是人的躯体,有些牢笼中是两个人,有些是三个人。 他注意到了牢笼的门,门是锁着的,一把大锁。 绑架?传销?恐怖袭击?任何一种认知中的情景都无法准确描述田瑭的处境,他确定那些人是真的死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 他想呼救,但转念一想,若真是有人要谋杀,自己一出声岂不是招人来灭口,随即闭嘴去摸那把锁。 这明显不是一把普通的锁,仿佛是从古董店里买来的。更不一般的是,这竟然是一把木头锁。 木头锁给人不结实的感觉,这让田瑭心中燃起希望。随即他听到了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安静的环境让他能清楚的分辨对话内容。 “我说,有什么好查的,这么冷的天,大梁河上都能跑马了,人还有活着的可能嘛?” “校尉让查,你敢不来?” “校尉咋不自己来?哎!他在营房里烤火,到让我们兄弟出来受罪。” “少在背后说校尉闲话,当心又打你军棍!” “跟你说话就是无趣,你想出人头地,我只想当兵吃粮!” 对话被金属敲击木头的声音打断,应该是在敲击槛车,时断时续。没多久,对话继续。 “哎!差不多得啦,这二三十架槛车,要查到什么时候!” “一架一架检查。” “你真是木头脑子,木头脑子是当不了校尉的!” “你越早闭嘴,我们越早查完。” “这可赖不到我头上,说是说,查归查,两不挨着。” “分头查,这样快些。你往那边。” “哎!命令谁呐你?哎!你给我站住!” 对话再次终止,接着是一阵脚步踩踏积雪的嘎吱声。 第二章 遭二茬罪,吃二遍苦! 田瑭停止了手里扭动木锁的动作,这把木锁远比想象中要结实。他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没多久,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从旁边的槛车处转了出来,穿着一件类似马褂的衣服,手里攥着刀。 田瑭一言不发,紧盯着那个人。 他就是凶手!不是主谋也是同伙! 来人也看到了田瑭,身形明显顿了一下,话却是脱口而出:“娘咧,死的活的,你可别吓老子!” 看田瑭一动不动,来人又往前走了两步,发现田瑭的眼珠在跟着自己转,鼻孔里面还呼呼的冒着白气,这才知道是活人,便喊了起来:“雷高,这里有个活的!” 一会功夫,名叫雷高的健壮汉子便出现在槛车外,和那矮小的家伙一起打量田瑭。 “娘咧,这都冻不死,是不是有啥绝学呀!”矮个子缩着脖子,绕着槛车里的田瑭看了一圈。 “那就来一刀吧!”健壮汉子拔刀就要往槛车里刺,“试试就知道了”。 “慢,你个傻缺!慢!”矮个子急忙拉住同伴,“别在这里做,坏了上头的好事!” 雷高横了他一眼,把刀送回腰间刀鞘:“就你机灵。” 田瑭见两人在外面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怒极攻心喝骂一句:“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 “嘘,你小声点,别惊动了校尉!”矮个子比划了一个手势,“把他嘴堵上,让校尉听见了,还以为咱俩办事不力呢!” 雷高迅速拆开木锁,如同拆卸一个精巧的机关。开门后的下个瞬间便一巴掌掴在田瑭脸上,打得田瑭眼冒金星。另一只手则扯下田瑭的腰带,塞进他嘴里。 田瑭感觉脸上像被马桶刷刷过一样的火辣,嘴里更像是被塞进了一块茅厕的垫脚砖头。正晕头转向,便感觉那汉子解开了自己脚上的脚镣。 冷静方能应对,田瑭强行平复如麻的大脑,企图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把田瑭从槛车中拖出来,见他手脚不利索,也不废话,直接将他在雪地上拖行。 “你别说,这法子真好,让他们自己冻死,可就不算我们杀的了,要怪只能怪老天爷,怪不到我们头上。”矮个子边走边说。 “校尉自然比我们高明。”雷高仍然不多话。 “校尉哪有这等见识,这一定是华将军或者蒋参军的手段!”矮个子回头看了田瑭一眼,“这小子真是倒霉,冻了一晚上不说,还得接着遭罪!” “少说话,快做事。”雷高不满的回了一句。 “出了辕门就办,这鬼天气,谁爱在外面待着谁是孙子!”矮个子的话总是很多,但脚步却加快了。 田瑭想要挣扎,但实在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两人架着自己,双腿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沟壑,仿佛摩西分开的红海。但摩西那条是生路,田瑭这条是死路。 天气寒冷,时间尚早,校场孤零零的窝在城墙边,离东卫营和东城门都有段距离。还没到操练的时候,校场中寂静无声,只有人体在雪地上拖行的细碎动静。 出得辕门,两人左右打量,想找个不那么显眼的地方处理掉田瑭。 矮个子指了指城墙边的一棵枯树,示意那里比较合适,两人便又把田瑭拖了过去,扔到墙根。 田瑭躺在地上不动,无谓的挣扎是没有意义的,他极力压抑恐惧,积蓄力气。 雷高抽出刀就要动手,矮个子一脸的嫌弃:“就知道动刀子,待会一墙一地的血,你收拾?若再给人看见,你料理?” 雷高已经忍他到现在了,终于压抑不住肚子里的火气:“孙勇,你个孙子,你来!” 孙勇咧咧嘴,俯身朝田瑭伸出手,田瑭想要抵挡,被他一脚踢在腰上。 他抽出塞在田瑭口中的腰带,捏在手上抖了抖说:“老天爷都没能冻死你,也算你命硬!但命硬也不是好事,你说你早点冻死多好,还省了俺俩的力气。我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你死后可不要来找我呀。” 人的大脑在危急时刻会管用不少,所谓急中生智。不过田瑭并没有找到逃生的办法,而是对自己的境遇有了切实的认知。 田瑭当然知道这是要勒死自己,但他没有动作,眼前如幻灯片般闪过一个个画面,槛车、木锁、军营、大纛、城墙,还有自己身上穿着的白色衣袍以及这两个古装军人。 一切如此真实,绝非梦境;那具冰凉的尸体,绝非道具;只要命不谈钱,绝非绑架。除非…… 田瑭僵在原地,咀嚼着结论,一动不动。 福尔摩斯对华生说:“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 孙勇见田瑭傻在那里,以为他已认命,感觉有些无趣,便要上前动手。 田瑭仍在思索,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需要证实。 “今天是何年月?”田瑭突然张口问。 孙勇很是惊奇,人在将死之时,竟然不求饶命,反而问这无关紧要的问题! 想想也是,啥时候生和啥时候死,对人来说,确实是两个重要的问题! “也罢,便让你死得瞑目。如今是初平元年十月。”孙勇上前一步,“安心的去吧,明年今日,俺俩来此祭你。” 雷高一把抓过孙勇手中腰带,口中骂道:“咕咕叨叨这么久,屁事都没干成!” “初平元年”这个词很熟!田瑭努力搜索记忆,脑中出现了一句电视旁白:“东汉献帝初平元年,公元190年,关东州郡起兵,诸侯讨董。” 自己来到了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之世! 随着脖子上腰带的猛然收紧,田瑭的下一个问题被箍在了嗓子眼。 雷高附在他背后,双手朝两边拉扯着他的生命,从一开始就不留余力。 脖颈剧痛,气息渐弱。田瑭的过往人生中,没有任何一种经验可以应对当下的危局,他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似在挣扎,似在抵抗,但毫无用处。 除了雪花,空中一无所有。很快,雪花就会融成雪水,如他流逝的生命,把握不住。田瑭放弃了挣扎,死亡也许就是重回现代的方式,他想。 短暂的停留并不足以让他对这个时空产生任何留恋。也许王图霸业被扼杀会让他感觉有些许遗憾,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他的人生。 第三章 谁更厉害 当生命岌岌可危,本能便会代替意识主宰身体。 田瑭的手再次挥舞起来,却不再是漫无目的。他要往后去抓雷高,雷高眯起眼睛任他施为,咬牙再加了一份力气。 挥舞的手抓住了一个缠绕着布带的刀柄。毫不犹豫的拔出来,毫不犹豫的斜刺回去。 雷高的手臂突然僵住,瞳孔猛地收缩,低头看见腹部插着自己的军刀。 田瑭发现,这样做竟然可以获得喘息!于是再拔出来,再刺回去! 腰带松落,雷高的脸扭曲成了一团乱麻,他的大手合握住刀身,非常用力,仿佛这样可以减轻一些痛苦。 但,刀还是抽离了他的身体,割裂了他的大手。转过一个弧度后,在他的咽喉上留下了一个口子。 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连声音都未发出,便仰天倒在雪地里。 孙勇的反应倒是很快,雷高倒下去的瞬间,他已经迈开了腿。但他的腿虽快,刀却比他的腿更快! 田塘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孙勇却跪了下去,干脆利落。因为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而刀柄,握在田瑭手中。 田瑭大口的喘着气,看看跪倒的孙勇,再看看还在抽搐的雷高,强自定住心神。 “这是哪里?”田瑭咳嗽两声,问出了刚刚想问的问题,另一只手解开脖子上的腰带。 “东卫营校场。”孙勇头都不敢抬,话却简明扼要。 “地址!”田瑭自然不知道东卫营是什么,于是刀上加了一些力。 “地址?哦!襄平城东门!”孙勇不由自主的往旁边歪了歪,以减轻脖子上冰凉的压迫感。 “襄平?公孙度!”田瑭喃喃自语,然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是谁?” “你是?你,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孙勇难得的说话结巴,“哦,你是田韶的党羽。” 信息拼凑完整。汉献帝初平元年,公孙度在辽东大肆屠戮本地世家大族,为自立辽东做最后准备。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便是这场杀戮中被碾碎的齑粉。 这可不是一个好时代,这也不是一个好身份。 田瑭皱着眉头,手上再加了一些力气。他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但毕竟经历过各种历史剧的洗礼,绝不会妇人之仁:“带我离开这里。” 要求简洁明了,田瑭认为这并不难办,但孙勇听了却如遭雷劈。 “那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呢,我若帮你逃离,一旦被发现,必遭军法惩处,还会累及家人。我上有花甲老母,下有幼稚孩童,还望你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孙勇又伶俐起来。 田瑭觉得这句话非常经典,原来求饶的说辞千百年来都未曾变过。 “就算你不帮我,我自己也未必不能逃走,到时候你一样会受牵连。”田瑭循循善诱。 “这样,你照着我的后脑勺来一下,对咱俩都合适。”孙勇厚颜无耻。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省得你通风报信。”田瑭再加压力。 “杀我对你没好处!你想啊,杀一个可以算误伤,事情不算太严重,时间一长可能就过去了。杀两个性质就不同了,属于谋杀,上面定会大举追捕你。”孙勇逻辑清晰,“通风报信对我也没好处!将军定会认为我办事不力,而你,说不定还会找我寻仇,我两不讨好。” 不得不承认,这个孙勇非常机灵,当个小兵是埋没了。田瑭用刀拍拍他的脖子:“打哪比较合适?” 孙勇如蒙大赦,头也不抬,比划着自己的后脑勺:“这里,这里!”然后又指了一个方向:“你往那里跑。” 田瑭举手成刀,铆足了劲对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孙勇当即瘫倒。 看辕门内依然寂静无声,田瑭捡起腰带胡乱系上,将刀插进腰带后,便下意识朝孙勇指的方向而去。 跑出百十步远,突然听到身后孙勇大喊:“人犯跑啦!人犯跑啦!”声音凄厉尖锐。 田瑭意识到自己上了孙勇的当,这校场周围根本没有守卫,自己要跑并不需要他的帮助。 孙勇敏锐地察觉并利用了这个错误,赢得了生机。 他先以一套看似求饶,实则是暗示的说辞让自己确信守卫的存在,让自己想利用他而不会立刻杀人灭口。然后在争取到的时间里巧舌如簧,让自己认为杀他并不划算。 这不是机灵,而是绝对的冷静和对形势精准的把握。 他不仅从自己刀下逃脱了性命,还给了上头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一个戴罪立功的表现,一箭双雕。 想到此处,田瑭不由暗暗心惊,脚下不自觉跑的更快,又把腰间插着的刀拔出来扔掉。 既然会被人追捕,刀就不是护身的工具,而成了显眼的标志。 忽而又惊觉自己逃跑的方向是孙勇所指,根本无法判断是不是陷阱。但自己对周遭环境一无所知,只能提高警惕,随机应变了。 好在田瑭穿了一身白衣,要融入这大雪覆盖的世界,倒不是很难。 军校场内,一队军士从营房内出来,领头是一名校尉,穿着叮当作响的甲胄。他一眼便看到了正从辕门外往里爬的孙勇。 校尉箭一般冲到孙勇面前,双手拎起他,大声喝问:“怎么回事?” “校尉,跑了一个田韶余党,他打伤了我,还杀了雷高兄弟!”孙勇一脸的悲苦之色,“他朝城门方向逃了,定会被城门尉截住的。” 校尉眼睛瞪圆,看向孙勇指的方向,那里躺着雷高。血液已在他的身下凝固,如赭红的宝石。 校尉问过人犯逃跑方向后再未多言,放下孙勇,吩咐手下一人迅速将消息报知华将军。 接到指令的军士立即奔出校场去报信,另有两名军士跑出辕门,去城墙脚下给雷高收尸。 校尉见孙勇还趴在雪地里,后脑勺处有明显的伤痕,便又安排两人把他抬进营房休息。 “集合,追到人犯后就地斩杀!”校尉话语森然,不过随即又变了主意,“不要杀,抓活的!” 校尉当先朝城门方向追了出去,剩下的五六名军士紧随其后。 没有人注意到,脸朝下的孙勇,嘴角露出一条上扬的弧线,他安全了。 而此时的田瑭知道,校场内一定有人出动,自己再一路跑下去,被抓住只是早晚的事,便临时调转方向,朝路边而去。 那里有一处摊点,几个人正背对着这边,坐在露天的桌子边吃着东西。 他们身后是一辆大车,车上覆着大氅。 第四章 傲慢是生存的第一障碍 雪不紧不慢的飘,一众人追着田瑭的脚印走上大路后,便再也无法从中找到线索了。 最近襄平城中有大事要办,太守府募集了不少人专门清扫街道。这一大早,路上的积雪就已经被清扫过了,自然也就无法留下脚印! 校尉知道,襄平城防甚严,人犯装束明显异于常人,要从东城门逃走定会被城门尉截下。他决定往反方向的街市去追,那里人多物杂,极易躲藏。 一旦让他混入街市,再要捉拿便就难了。 “人犯穿着白色孝服,可能还带着兵刃,兄弟们都仔细些。”校尉一招手,一众人往街市方向而去。 路边食铺,几名猎人装束的汉子身上覆着残雪,在桌边喝酒驱寒。他们昨天未能赶得上在关门前进城,在外面挨了一夜的风雪。 “最近城里不太平呐。”一位宽额头的猎人叹了口气说。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身旁一位尖下巴的猎人附和,他的声音也有些尖。 “子廉慎言。”另一位浓眉大眼的伟岸猎人看着那一队气势汹汹的军士远去,“勿要招惹这些人。” “子义,我们还要在辽东待多久?我总觉得天下将变,不如我们回东莱去吧!”尖下巴说。 “再等等,东莱现在也是公孙度的势力范围,与此处无二。”唤作子义的伟岸猎人将面前温酒一饮而尽,“我等自有用武之地,不必着急。” “子义,多久没收到家里的消息了?”宽额头问。 “半年有余了,不过阿母有北海相护佑,自当无碍。”伟岸猎人摩挲手中酒碗,不再言语。 另外二人见他不愿多说,便岔开话题。宽额头朝店里喊了一声:“再来一坛热酒!” “钟全,还要再喝?”尖下巴说,“暖暖身子得啦。” “知道你酒量不行,娘们一样!”钟全笑骂,捏下一块硬饼塞进嘴里。 “子廉身法灵巧,箭术也是在你之上的,”伟岸猎人打趣道,把酒碗摆正。 “爷们的枪可比你们的箭好用。”钟全大咧咧的拍拍尖下巴的大腿,目光撇了撇他的裤裆,“是不是,程质?” 程质一拍桌子:“谁不喝谁孙子!”说完便抄起已经空了的酒坛,作势要喝。 三人生死交情,自然不拘戏言,一齐哈哈大笑。 田瑭在大氅下窝着,周遭全是各种动物尸体,即使是如此寒冷的天气,腥臭味还是一阵阵的勾引他呕吐。 现在当然不是在乎环境的时候。性命攸关,田瑭的听觉仿佛更加灵敏了,虽然离得有些远,但还是把几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子义?北海相?北海相不是孔融么!难道外面说话的人是?太史子义?太史慈! 田瑭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太史慈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历史人物了。后世的他在镇江工作过,租住的房子就在北固山下,离太史慈墓不过几百米的距离。 每日晨跑他都会经过那里,把那里当成中途的歇脚之处,看看墓碑、念念铭文。然后循山而上,穿过甘露寺,俯瞰天下第一江山。 那江山仿佛就在眼前,依稀还能听到金山寺的晨钟和西津渡的风铃。谁能想到,涛涛东去的江水,只望一眼,便是千年! 外面的话语变得嘈杂,又多了几个人说话。分辨不清谁在说什么,只是话题已经在这大车上了。 田瑭暗叫不好,记忆中锅盖面和肴肉的香味让他走神了,竟无法判断现在的形势! “将军,我等皆是粗鄙猎户,运些野货进城换几个钱,哪能勾结什么贼人?”这是钟全的声音。 “那贼人明明就是在这大路上被跟丢的,兄弟们都看见了。周遭又只有你们几个,雪天在这里喝什么酒,不是你们还能是谁!”一个洪亮的声音道。 “兄弟们一早便抓捕贼人,还不是要保你们小民平安,你们最好知道轻重,主动配合查验!”一个声音在旁边帮腔。 “近来有奸商偷运劣等皮毛进城贩卖,着实坑了不少人呐!”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也跟着凑热闹。 “将军,这些野货也值不了几个钱,顶多换些麻布粗盐。您高抬贵手,我们请兄弟们喝两杯咋样?”程质讨饶的声音传来。 “你们喝的是什么劣酒,马尿一样的东西,也配我们兄弟喝?识相的早点掏出钱来,去去咱一早的晦气!”有人开始不耐烦了,开门见山索要好处。 “我等确是安分守己的猎户,诸位将军若是非要查,只怕野货污秽,碍了诸位的眼。”太史慈说话了。 “你们几个才碍眼呢!去,把大氅掀开,再啰嗦便休怪兄弟们不讲情面!”洪亮的声音命令道。 脚步渐近,死神将至。田瑭的心脏仿佛被人拽在手中使劲揉捏。 大氅被掀开,上面的积雪落在田瑭身上,同时落下的还有数道凌厉的目光。 “好啊!你们果然勾结贼人,兄弟们,给我拿下!”粗粝的声音从校尉口中喊出,军刀哴呛出鞘。 不过,也只是出鞘。随后军刀便从他手中滑落,切飞了地上一片积雪。 太史慈的速度非常快,匪夷所思的快。这边才用箭头把校尉的喉管割开,那边又握住箭尾洞穿了一人的脖子。 钟全见已动手,也毫不含糊,一手揪住一个头颅,扯到身前,拍在了一起,头骨碎裂的声音让人汗毛倒立。 程质用的是一对短刀,一把插在了一名军士的嘴里,另一把抵住了田瑭的喉头。 仅剩的一名军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震慑得魂飞天外,瘫倒在地上,尿液融化出身下一滩雪水。 没有丝毫犹豫,钟全的长枪如蛟龙出海,刺破风雪,带走了那名军士的性命。 一切动作行云流水,虽是杀戮,却像预先彩排过一样充满美感。田瑭毫不怀疑,他们要杀自己,不过举手之劳。 “真是晦气,喝酒的兴致都没了!”钟全瞪着田瑭,满脸的不爽。 “子义,为何急于动手?”程质问,刀已经在田瑭的喉头印出血痕。 “这些**嚣张跋扈,他们既已发现车上有人,无论是否和我等有关,我等都脱不了干系。与其被拿回去受他们折辱,不如杀了。”太史慈语速平缓,仿佛自己置身事外。 “不过,我等在辽东并无根基,如今杀了军士,可算惹下麻烦了。”钟全说,“好在左右无人,需赶快清理了现场,出城避祸!” “都是这小子干的好事,我先料理了他!”程质的话未说完,太史慈便已经拉住了他。 “且慢!你们先清理尸体。”太史慈顺过钟全的长枪,抵在田瑭胸口,“说吧,你是什么人。” 田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连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叫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答的明白。 “我说的话你可能不信,我叫田瑭,我是一个好人。”紧张过头,田瑭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认为极没水平的话。 枪尖传来了力道,太史慈面无表情。这是再给田瑭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第五章 一问三不知 死亡如此之近,思维却如此之乱。压力便足以让人窒息! 脑中又浮现出太史慈墓的场景,自己以前还给他拔过草呢,如今他却要杀了自己,命运竟然如此儿戏! 想到此处,不由真情流露:“丈夫生世,当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今所志未从,奈何而死乎!子义要杀我,便杀了我吧!” 太史慈听他如此说,目光闪烁,沉吟不语。稍后,枪尖从田瑭胸口撤去,转而挑起大氅,重新把田瑭盖在了里面。 “这是为何?”钟全才把最后一具尸体埋进雪里。 “子兴,打发好店家,随后跟上。子廉,搭把手,我等即刻出城。”太史慈已经拽住了拉车的绳子。 “你这是?这小子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程质虽不情愿,还是握住了车后的扶把。 两人朝东城门而去,他们清晨刚从那里进城。不多时,钟全拖起另一根拉绳,和太史慈并肩而行。 军校场内,华斌已经从槛车查看到了城墙根。有人竟然能从他的校场杀人逃脱,真是莫大失职,更是奇耻大辱! “是谁让你们将人犯从东卫营转移至校场的!”华斌咬牙切齿。 “禀将军,严校尉说这些人犯整夜啼哭,搅扰得兄弟们无法安睡,便下令都拉到校场来了。”报信的军士战战兢兢的回话。 “他妈的,老子打断他的腿,让他下辈子都躺着睡觉!”华斌环顾一周,“他人呢?让他来见我!” “严校尉亲自去追捕逃犯了,应该不久就能抓获归来。”报信军士不忘给自己的军头打圆场。 “抓不到我就扒了他的皮!”华斌怒无可泄,“传令东卫营,所有人都出来搜查人犯;传令东城门尉,严查所有出城车辆和行人。” 华斌感觉头大无比,他的部下竟能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办成这样,早知道昨夜就不去妓室了!想到那温玉一般的身子,再看看周遭这些倒霉的糙汉,不由又是一阵烦躁:“等我给你们发饷呐?” 军士们立刻行动起来,华斌却开始纠结要不要让阳仪知道这件事。想来想去,反正责任由严校尉背着,自己不如亲自去找阳仪禀报,争取戴罪立功的机会。 太史慈三人已接近城门,一名军士超过他们,赶到城门口高声传令,他们能清楚听到传令的内容。 “有一名重要人犯从军校场杀人潜逃,所有出城人员和车辆都必须严加盘查,有任何疑点当即扣留。” 看来,襄平城是出不去了。太史慈等人旋即调转车头,转向一条往南的岔路。 “听见没?这小子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弱,他能孤身一人从军校场中杀出来。”程质咂咂嘴,“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太史慈面沉如水,他并没有什么一定要放过田瑭的理由,只是那句激昂的话语让他感同身受。他认为田瑭可能和自己是一样的人,这样的英雄豪杰不能枉死在自己手里。 退一步说,公孙度为了割据辽东而大肆杀戮,确实是倒行逆施,田瑭是受害者的可能性很大,何况田瑭躲在他们的车上,只是逃命时的无奈之举,对他们三人并无恶意和侵犯。至于招来祸事,那是因缘际会,不能用他人的性命来填补自己情绪的不满。 当然,如此主观的判断和理由并不足以说服他的两个兄弟,何况他自己也没弄清楚田瑭的确切身份。 前行不过百步,他们便转进小巷道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巷道勉强宽过他们的车辕,巷中积雪尚无人清扫,拉车便更加费力了。 钟全开口说话:“我说小子,我们兄弟几个拉车,你躲在车上睡觉,这不地道吧!” “就是!赶快交代自己的身份来历。”程质也颇为不满,“子义不杀你,不代表你就没事了!” “我的脑袋受了重伤,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叫田瑭,是田韶的旁支。”田瑭只能把自己已经掌握的信息和后世的知识拼凑在一起。 “脑袋受伤?你咋不说你丢了魂咧!”程质显然不相信这样的回答,“别把我们几个当夯货,仔细你的小命!” “我倒是听说过这种事情,有人头部受伤后,会记不起来一些事情。”钟全倒是不偏不倚。 “你尽管做好人!反正我认为他是个麻烦,而且他确实给我们惹来了麻烦。”程质嘀咕一句,不再说话了。 “你说你是田韶旁支,那你是如何被抓?又是何时被抓?什么人抓的你?”太史慈问道。 “我记不起来了。”田瑭如实回答。 “那你如何从校场逃出,还杀了军士。”太史慈又问。 “我也不知道是如何杀了那人,也许是本能的反应,何况校场中没有军士值守,唯一见到我杀人的家伙被我吓住了,我就逃出来了。”田瑭说的还是实话。 “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姓?”太史慈再问。 这个问题田瑭没法如实回答了,支支吾吾的说太史子义英雄了得、有勇有谋,自己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云云。 田瑭心想这也不算说谎,太史慈的大名确实是如雷贯耳,人尽皆知。 “你个胡说八道的骗子,我现在就弄死你!”程质突然暴喝,声音如同发飙的中年泼妇。 他跃上大车,一手掀开大氅的同时,一手已将短刀刺了出去。 “叮”的一声脆响后,短刀刺入了一头狍子的大腿,距离田瑭的咽喉不过寸许。 田瑭知道那是一条冻硬的狍子腿,一击而入,可见程质下手之狠。 丢开大氅,程质回手便要去抽另外一把短刀,势要将田瑭击杀当场。不过钟全已经飞身而上,抱住了程质,同时按住了他抽刀的手。 太史慈捡回刚刚掷出的羽箭,只说了一句:“此非久留之地,三弟勿再莽撞!” 他们一直兄弟相称,从来不分大小,太史慈称他三弟,而不是子廉,便相当于以大哥身份下了命令。 程质咬牙盯着田瑭看了一会,终于卸下力气。钟全也松开手臂,任他跳到车前,拉起了绳子。 “我们这是去哪?”程质头也不抬开始拉车。 “去学馆,请邴原先生断断这小子的底细。”太史慈也发力拉车。 钟全瞥了田瑭一眼,丢下一句“不要出声”后,便面无表情的跳下车,盖回大氅,代替了程质原来把车的位置。 第六章 表演艺术家 雪又开始下起来,好在身下的动物皮毛厚实,倒不是很冷,但上面大氅单薄,就冷的多了。田瑭必须抓紧时间,在他们到达目的地前,回忆起更多有用的信息。 一路无言,也分辨不清大车到底拐了多少弯,就在田瑭已经蜷缩起身体,快要冷得扛不住的时候,大车停住了。 田瑭以为到地方了,却听钟全浑厚的声音传来:“别出声!”紧接着就听到一句陌生的呼喝:“前面的车,拉的是什么,停下检查!” 田瑭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听外面的动静,这里已经进入街区,两边都有行人走动。 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巡查的军士遭遇,跑不得也打不得,田瑭想象不出比这更棘手的情况了。 果然,三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在极短的时间内凝固起来,嘈杂的声音也渐渐隐去,只有心脏的跳动声清晰可闻。 田瑭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放弃自己,毕竟以他们的身手,只要抛下了自己,便可以轻松脱身。 田瑭希望他们不会放弃自己,因为一旦他们离开,自己必然九死无生。 田瑭又希望他们放弃自己,毕竟这和他们毫无关系,自己不能指望素不相识的人冒死营救。 田瑭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幸好,现在需要做抉择的人不是他,他只需要鼓起勇气,准备面对最坏的结果。 弱者喜欢选择,却害怕承担后果,强者害怕选择,却勇于承担后果。田瑭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安慰自己。 “子义,你们怎么在这里?”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打断了田瑭的胡思乱想。 太史慈正在天人交战,听到这个声音,心中转瞬有了计较,便决定冒险行事。 “子尼兄。”太史慈转身朝来人抱拳,大声道:“兄弟们听说王长史喜欢野味,专程去山中打了来,想敬献给他,以求报效麾下。但苦于无门无路,只好来求炳原先生代为引荐,没想遇上了你,那就有劳你帮忙了。” 来人听他这样说,见他抱拳姿势古怪,又见一队军士迎面而来,心中疑惑,口中却问道:“打了些什么野味?” “是些野兔和狍子,不过也有好东西,兄弟们爬冰卧雪,猎获不易,需尽早送往长史府。”太史慈眼神往后一带,“可耽误不得。” 军士们走近,不过没有着急检查太史慈他们,而是在车旁停住了脚步。领头的校尉几步跑到国渊面前,言语中满是讨好的意味:“国渊先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您,不知有什么能效力的?” 眼前的校尉看起来有些陌生,但国渊还是客气的说:“不敢不敢,不知阁下是?” “在下东卫营参军校尉蒋纲,先前您随王长史去咱们那选拔武锐营精锐的时候见过您。”他的声音中带着亲近的渴望,却始终和国渊保持三步的距离。 “哦,蒋纲。”国渊点了点头,并未再说什么,而是越过他,朝太史慈而去,“子义既有此意,何不早教兄弟知道,我好提前禀报长史!” 太史慈知国渊已会意,笑道:“子尼兄莫怪,我等也算是临时起意,闲散久了,想搏个前程。” 国渊走近,拉起太史慈的胳臂:“走,此处离学馆已经不远,便去请了根矩兄一同举荐,保管王长史收留你们进武锐营!” “如此,先谢过子尼兄了!”太史慈抱了抱拳。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套?”国渊佯装生气,脸上却是挂满笑容。 蒋纲看在眼里,见缝凑上来道:“国渊先生,您看我等也是真心报效,能不能?” “哦!我回头和长史提一下,毕竟你们也是一片忠勇。”国渊应付一句,“对了,你们刚才不是要检查这车吗?先办正事要紧!” 田瑭整个人都僵了,手已经握紧了那把还插在狍子腿上的短刀。 “不了不了,国渊先生的朋友,哪能有什么问题。”蒋纲连连摆手,“不知这位兄弟名讳?” “在下太史慈,字子义,东莱人士。”太史慈一拱手,算是礼貌。 “营州和辽东都是一家嘛!子义兄弟,今日有缘相见,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蒋纲笑着和太史慈攀交情。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太史慈和国渊交情匪浅,自己若能和他搭上关系,说不定能和他们一起被举荐到武锐营,想到此处便又说:“我们帮诸位兄弟推车吧,这车看起来挺沉的!” 没等太史慈和国渊反应,蒋纲便招呼手下帮忙推车,殷勤备至。 太史慈未及阻拦,蒋纲又笑着说:“没准将来咱们会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客气啥!” 程质见状,跳上车躺在了大氅上,正压住田瑭:“子义,蒋纲兄弟如此盛情,便不要推辞了嘛?蒋兄弟,我连夜推车,累得不行,便就有劳你们啦!” 蒋纲哈哈大笑:“不打紧,我们人多,兄弟歇着!”他甚至还邀请钟全也上车去。 钟全不苟言笑,只说了一句:“走吧,人多眼杂。” 众人闻言皆都闭嘴,重新推车上路。程质明显是要报复田瑭,找准田瑭的脸时不时揉踩一脚,田瑭心中骂遍他家祖宗,可还得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响。 不多时,一众人到了邴原的学馆门口,蒋纲要去打门,被国渊拦下。 “这里是学馆,蒋将军就不要带兵进去了吧,你的事我放在心上了,武锐营人员尚未完全确定,应该还来得及。”国渊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安心,同时示意他们可以自行离去。 蒋纲恭敬行礼,说一切拜托先生和诸位兄弟,一旦事成,必定厚报云云。 太史慈等人也拱手致礼,随后扣开馆门,推车进去了。蒋纲则站在外面,一直微笑着直到学馆的门重新合上。 “参军,咱真能去武锐营啊?”一名军士问,“听说武锐营是王长史专门组建的太守亲军,钱粮管够哎!” “武锐营没那么好!阳将军待我等不薄,我等岂能吃里扒外!”蒋纲依旧看着学馆紧闭的大门,“再说了,华斌那样的夯货都不去投奔王烈,我们岂能去?别看王烈现在备受器重,说到底阳将军才是太守的心腹!” “那您刚才?”军士摸不着头脑。 “要不怎么说你们是猪脑子!他们和国渊既有如此交情,要进武锐营岂需如此大费周章?还送什么野味!搁你,你送钱还是送畜生?还好东西,这明显暗示车上有问题!再听说他们要来这学馆我就全明白了,车上一定是人,而且十有八九就是华斌弄丢的人。”蒋纲示意他们离远些,“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看得出都是练家子,我们强行动手未必能讨的了好处,到时候这功劳可就没我们的份了。所以我跟他们虚与委蛇,先安抚住他们!这学馆私藏叛逆,阳将军多次要查封,都因有管宁老儿和王烈长史碍事,一直未能如愿,这次可是人赃并获。” “怪不得一接到命令您就带我们来这学馆边上转悠。”军士有些兴奋,“我们这次可算立了大功了?” “总不能把风头都给了华斌那样的武夫,咱们也得在阳将军面前露露本事。”蒋纲眼露凶光,“你们在门外看着,别被他们察觉,我这就去禀报将军,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七章 世家子和寒门子的区别 学馆是炳原和国渊共同开设的,两人都是为躲避战乱而来辽东,管宁和王烈有时也来讲学。 炳原一代大家,尤其在儒学上造诣极深,他虽不愿过多掺和政治,却有一副侠义心肠,乐善好施。国渊博采众长,更愿以入世的姿态施展抱负,所以接受王烈邀请,一边讲学,一边担任了长史幕僚。 当炳原和国渊见到大氅下的田瑭时,他们并不十分吃惊。炳原见过不少乔装进学馆的人,他们大都受过公孙度的迫害,李敏便是在他的协助下逃脱的。国渊则刚和太史慈演了一出双簧,早已将情况猜的七七八八,自然也不会惊讶。 在太史慈给两人详述事情经过的时候,钟全和程质已经带着徒弟们开始卸车。这些猎获是给馆内徒弟们打牙祭的,基本每个月都会送一次。 他们三人和邴原算是同乡,当初他们将家人安置在北海城,一起避祸辽东,性情相投之下,便成了知交好友。 不过他们都不喜欢舞文弄墨,除太史慈读过几年私塾外,其余二人也就勉强认识一些字,所以三人都不在学馆活动,只是经常帮衬用度。 有徒弟给田瑭取来了干净的衣服和热水,还把炭盆往他身边挪了挪。不过田瑭并没有时间享受这些,他刚换了衣服,众人便围过来问话。 田瑭当然还是那一套说辞:自己是田韶旁支,公孙度为称霸辽东而打击异己,全族都被杀害了,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辜者等等。不过其中加入了一些让人听起来容易产生怜悯之心的桥段。 “世家子弟和寒门子弟还是有区别的,究其原因,二者虽然读一样的书,往来人物却大不相同,这决定了见识的高低。你既是世家子弟,我便考校一二,算是求证。”炳原耐心听完田瑭的叙述,打算试一试他的虚实。 “先生不吝赐教。”田瑭见别的徒弟都是一副恭敬聆听的样子,便整好衣服,肃穆抱拳。 “你可知公孙度为何要针对你们田家?”邴原问了第一个问题。 田瑭前世以秘书身份混过基层机关,虽然谈不上出口成章,但语言功底还是比较扎实的,略一思索便道:“公孙度针对的可不光是田家,还包括所有不配合他的世家大族。公孙度要田家依附于他,但双方立场不同,田家不可能助纣为虐。其一,田家心向朝廷,公孙度却裂土自立;其二,田家传承文脉,公孙度却穷兵黩武;其三,田家积累持业,公孙度却巧取豪夺;其四,田家宽容隐忍,公孙度却睚眦必报。” 田瑭列出四条由嫌不够:“辽东受公孙度残害灭族的世家不下百户,这其中确实有人飞扬跋扈、横行乡里,公孙度本可依《汉律》惩处他们,而他却不分功过、不辨是非的大肆迫害,其残暴行径比大族尤甚!” “虽然有一些强词夺理,说的却也逻辑清晰。”邴原对他的观点不置可否,“你说公孙度不分功过、不辨是非,那世家大族的‘功’和‘是’又在何处?” “大族占地座屋不假,却也在乱世中给佃农提供了基本保障,避免了大量百姓的流离失所;大族威风乡里不假,却也在为乡里修渠筑路,开塾设学,族内老人还能为乡民主持公道,避免了大量的民间私斗;大族生活优渥不假,但也正是因为他们有钱有闲,才能研习和传承前人经典,避免文化的失传和断层;大族挟民自重不假,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组织起散沙一样的百姓,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官府的横征暴敛,避免百姓直接面对官吏的欺压。”田瑭侃侃而谈,有的旁听徒弟已经开始点头认同。 “你的观点倒是犀利颠覆,但任你巧舌如簧,却句句都为大族说话,无视百姓所受贫苦,实不可取!”国渊见徒弟有被田瑭带偏的迹象,连忙出言警醒。 “子尼不用紧张,此番问答无涉是非之争。人与人之间观点相左,是因为他们站在同样的高度在对话,否则相互也就听不懂了。”邴原笑呵呵的说,“这位小兄弟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年纪,有如此见识已经实属不易!” “谁知道他是不是拾人牙慧,根矩兄,我再来问问他。”国渊上前一步,“说说,你对辽东大势有何看法?” 众人相互看看,心中都认为国渊这是在存心刁难,田瑭不过十几岁年纪,岂有分析国家大事的能力。但腹诽归腹诽,却没有人言语,他们很期待田瑭能和刚才一样说出新奇观点。 “先生精于孔孟、长于儒学、善于政策,确实是难得的大才,能和您问对,实是在下的荣幸。”田瑭朝国渊施了一礼,“我认为辽东自保有余,扩张不足。” “详细说说。”太史慈也时常思考这个问题,此时便开口催促。 “其一,辽东诸郡和右北平相距甚远,且仅有平刚道一路可通。公孙度拥兵数十万,只要守住平刚道,便可保辽东无虞。其二,辽东虽有襄平这样的大城,但和中原相比,仍是偏僻蛮荒之地,山东诸侯进攻辽东远不如涿鹿中原有利可图。其三,外人很难打进来,公孙度也很难打出去,所以辽东并不会对山东诸侯构成本质的威胁。其四,辽东周边乌桓、鲜卑、高丽环伺,公孙度以当地人的身份恩威并施尚且不能服众,何况新打进来的诸侯。其五,刘虞、公孙瓒、袁绍之间矛盾重重,他们相互攻伐还来不及,哪有余力远征辽东。”田瑭掰着手指头娓娓道来,“所以,除非中原各诸侯中出现一家独大甚至一统北方的势力,否则没有人会出兵辽东,辽东可安享太平。这也是公孙度自立辽东的先决条件。” 田瑭看看众人,见他们都静听不语,便继续说道:“因为路途遥远,道路难行,诸侯要打进来困难,辽东要打出去也同样困难,此其一。其二,辽东的实力和幽州本部相去甚远,幽州尚且需要青徐二州接济粮草开支,辽东能养活这么多人已是不易,何况用兵。其三,争霸的关键是人,公孙度手下并无惊才绝艳之辈,他自己又有任人唯亲之嫌,诸位贤达在辽东已久,天下英雄避难辽东者甚多,他却没有实际的招揽行动。其四,大汉养士三百年,虽有纷争,人心却还未散,公孙度不自立还罢,一旦自立便是与天下人为敌,天下人虽拿他没办法,他也无法压服天下人。其五,军士训练不够,精神不足,人数再多也没用,上了战场,一触即溃的可能性极大。所以公孙度的雄心壮志其实只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田瑭掰完另一只手的五根手指,信心满满的说:“有此十条,我敢断言公孙度自保有余,扩张不足!” 第八章 大家好,我是蒋纲! 田瑭当然信心满满,因为这就是历史事实。历史上公孙度虽然多次想要对外征伐,但都因实力不济不得不作罢。而诸侯们忙着争天下,也没人去招惹他,让其家族自立辽东几十年,直到他孙子公孙渊反叛魏国,魏明帝曹睿才派司马懿平定了辽东。 众人一片沉寂,直到田瑭端起杯子喝水时,大家才算回过味来。道理虽然也很深刻,但大家更吃惊的是田瑭的表述中有很多闻所未闻但一听就懂的词汇,细细品味后才发现其形容十分精当,确实是家学深厚。 国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炳原倒是击掌而笑,说田兄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果然是名门之后,诸位兄弟先前多有得罪怠慢之处,还请田瑭兄弟见谅。说完还亲自朝田瑭施礼。 一众徒弟见老师都以长者身份见礼了,也连忙躬身施礼。程质虽不情愿,却也被太史慈和钟全拉着抱了抱拳,田瑭自然谦虚一番,团团作揖。 正在众人相互恭维之时,有一个小厮进来向国渊报告,说昨天华斌带队从城外抓回来一批正在办丧的田家旁支,一共六十余人,不知已怎么处置。 国渊听完后面色凝重,再看看田瑭,他先前穿的可不就是白色孝服么!于是躬身向田瑭道:“国渊先前错看了田兄弟,实在是惭愧,这就向田兄弟请罪!” 未等田瑭开口,国渊又说:“公孙度行事愈发不顾底线,竟敢大肆株连无辜!学馆还算安全,田兄弟可在此暂避,我这就去禀报王长史,请他想想办法。” 田瑭黯然道:“不必了,昨天被抓那六十多人在东卫营校场冻了一夜,除我侥幸逃生外,其余人全都冻死了。” 田瑭想到那些人其实是自己这具身体的亲人,尤其那位怀抱着自己死去的女人一定是自己的至亲,不免感同身受。众人初闻如此无耻手段,无不愤恨。 邴原道:“我们能救的只是少数人,对整个现状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往后公孙度还要残害多少人,我们也毫无准备。不如把管先生和王长史请到学馆来,大家一起商量对策,顺便也给他们二位引荐一下田兄弟。” “我便去请管宁先生,他前两天刚从沮阳来襄平。子尼兄去禀报王长史,我们下午在学馆汇合!”程质主动请缨,也不知是不是要赶快逃离和田瑭在一起的尴尬。 “那就程兄弟去吧,事态紧急,早去早回。”邴原向程质做了个拜托的手势,程质回礼后便朝馆门而去。 馆仆正要开门,就听外面有个声音高声喊道:“我等奉命前来抓捕要犯,里面的人速速开门待查。前后门我们都有人把守,勿要妄图逃跑,否则格杀勿论!” 国渊听得出这是蒋纲的声音,转瞬便明白自己等人皆遭了他的算计。他假意巴结大家要进武锐营,其实是看穿己方计划后,将计就计使的障眼法,以此消弭众人的防备,然后调集力量来了个回马枪,瓮中捉鳖!真没想到区区一个东卫营参军竟是如此机智、老辣之人! 太史慈等人也明白自己是中计了,他们皆是豪杰之士,最恨此等阴柔手段,更何况是用在了自己身上!此时更无二话,直接便拔出了兵刃。 徒弟们有些慌张,他们虽然知道学馆有时会救人,但很少亲身参与,更何况现在被人当场摁住。更糟的是,学馆布局简单,实在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邴原倒是很镇定,他说田瑭见识过人,又无过错,理当救助,何况他已换了徒弟服饰,蒋纲未必知道他的样貌。只需盘起发髻,站在众人中间,说不定能蒙混过关。 太史慈等人虽然出手杀了几人,但并无人看见,此时蒋纲的目标也未必是他们。所以要静观其变,若形势不可逆转,再做最坏打算不迟。 至于国渊,他与此事并无牵扯,又是长史府幕僚,蒋纲定然不会为难,可伺机去找王烈求援。 做完安排,见徒弟们已经帮田瑭盘好发髻,炳原便整肃衣冠,让大家稳定情绪后,吩咐馆仆开门。 蒋纲显然很得意,虽然他已经在极力掩饰。他径直穿过大门,扫视院内众人,满眼都是兴奋的寒芒。 国渊和他擦肩而过,两人都没有言语。国渊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蒋纲,蒋纲也知道自己无法留下国渊。 不过蒋纲并不在乎,今天就算王烈亲临,也改变不了什么,一切都已在他的谋划之中。 在他看来,唯一潜在的威胁是太史慈等人,万一他们狗急跳墙要杀自己就不划算了。不过他更愿意相信,就算他们几个身手了得,也很难在自己身边这几十号军士的手下占到便宜,何况华斌也正带人赶来。 想到华斌他就很郁闷,那个莽汉除了一身蛮力和吹牛拍马,哪点比自己强了?可自己偏偏被安排当了他的参军,名义上是一样的级别,可毕竟人家是主将,自己还是要受他节制。 自己必须迅速搞定此事,因为华斌一来,功劳和风头可就都是他的了。更重要的是,事情会变得暴力和血腥! 蒋纲不喜欢暴力和血腥,他喜欢用脑子,他认为这是人和野兽的根本区别。 蒋纲一言不发,他只是晃了晃手中东卫营的令牌,随之而来的军士便一拥而入。他当然不会亲自搜查,而是盯着众人,一个一个的审视。 稍微有些遗憾的是阳将军有要事出城去了,不能亲自前来,要不然这将是多么完美的一场演出! 以他的见识,自然能判断出公孙度在辽东搞世族清洗的目的。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自己若能有抢眼的表现,定能被阳将军青睐,甚至被太守注意到!所以,他一定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学馆不大,几十名军士如狂风一般对馆内一切物品进行了扫荡,炳原急的双手直抖,却毫无办法。不过,破坏的效果虽然很好,搜查却没有任何发现。 蒋纲看上去有些失望,但那是装出来的失望,是一种明明一切尽在掌握,却又想让事情看起来困难重重,以彰显自己能力的浮夸表演。 这家伙在先前的遭遇中有堪称专业的演技,而现在的表演却显得拙劣。这种半真半假的装腔作势,除了是他的自我满足,还是对众人赤裸裸的挑衅。 第九章 玩弄人心的手段 程质果然就受不了这样的挑衅,要不是太史慈眼疾手快拽住了他,他的刀就该飞向蒋纲了。蒋纲发出一声怪异的笑声之后,拿出了另一块牌子,是阳仪的令牌。 在襄平,最具权威的当然是公孙度的辽东太守令,其次就是柳毅的绥远将军令和阳仪的宁远将军令。因为柳毅正在营州镇守,公孙度又极少亲自露面,所以在目前的襄平城中,宁远将军令就是最高意志的体现。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大家更清楚的是,最近襄平城中的血雨腥风就是这位宁远将军一手主导的!所以当宁远将军令出现之后,馆院里的气氛一下子就从紧绷变成了肃杀。 “人犯进了学馆,大家心知肚明!但是学馆并无藏身之处,前后门也未有人出去,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会飞,要么他就混在你们中间。”蒋纲抓着令牌扫过众人,“在下奉阳将军之命捉拿要犯,不敢不尽心竭力。为保万无一失,只能先请大家都到东卫营做客喝茶了。”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原来这家伙刚才的搜查是故意的。他其实早已计划要将学馆众人全部拘押,却还是命令军士们搜查了一遍,把学馆设施毁了个干净。 这是一种很纯粹的情绪发泄!也是对自己所掌握力量的变态展示! “无耻小人!”程质破口大骂,一边想要挣出太史慈的限制。 “到底是年轻,行无分寸、口不择言!”蒋纲看了程质一眼,轻蔑的笑了笑,“要不是你在车上的小动作,我也不敢断定车上一定藏了人!我很好奇啊,既然有仇,为何要救?” 程质一下哑口无言,双目泛红。 没等程质再说话,蒋纲继续说道:“我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岂能对炳先生这样的师长动粗?这样吧,你们自己指认人犯,就当给我个不把你们全部抓回去的理由。” 稍微顿了一下,蒋纲提高声调:“若拒不指认,那就是包庇,属于共犯,就别怪我公事公办了!” 学馆众人又一阵骚乱,炳原连忙稳定众人情绪,却已经来不及了,蒋纲已经很认真的在观察大家的应激反应。 “蒋将军好手段!”炳原逼视蒋纲,带着一位师长的威严。 “炳先生勿怪!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蒋纲朝炳原抱了抱拳,抓着令牌分别点向了徒弟中的两人。 “临危不乱者,要么如邴先生一般有大师气度,要么如太史子义一般身怀绝技,要么就是愚蠢到不知危险!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装!”蒋纲看着军士去往徒弟队伍中抓人,笑眯眯的解释道,“至于他们俩到底是哪一种人,我就不做甄别了,到东卫营审一审,什么都会清楚的!” “尔敢!”钟全一声暴喝,横枪拦在了徒弟们面前。太史慈也放开了程质,转瞬搭弓上弦。 程质更是目光如火,身形如电,径直冲向了蒋纲! “正好把你们一网打尽!”蒋纲牙缝中蹦出这几个字,猛的挥了一下手。 “住手!”炳原一下跳入对峙双方中间,“莫要铸下大错!” 这一声如惊雷入耳,程质急急止住身形,略带沙哑的问道:“岂能让他肆意妄为!” “他并无实证,我们还有回旋余地!”炳原说道,“一旦动手,我们就是暴力对抗,他便能将大家全部抓捕!” “这!可是!这!”程质愣了半晌,眼中锐气尽失。他认为是自己的不慎招来了这件祸事,想要拼了命去挽回,却发现拼命只会让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蒋将军,你既然说他二人可疑,那便就在学馆当众审问,也好让大家口服心服!”炳原大义凛然的说。 “哈哈哈!哈哈!”蒋纲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笑得炳原浑身不自在。 “我知炳先生是在拖延时间,等人救你们!”蒋纲突然止住笑,冷冰冰的说:“不过,我不介意。把那两人给我带出来!” 有了炳原的话在前,这次没人阻拦军士行动,被带出来的徒弟也没有激烈反抗。等人被带出人群,大家才算明白了炳原的用意,原来这两人确实都是徒弟,田瑭不在其中! 不过,短短几个回合之间,蒋纲竟然又把众人当猴耍了一次! 他确实不知道田瑭的相貌,而且不能直接抓捕学馆的所有人,所以他通过言语挑拨,刻意营造了一个对大家都有威胁的氛围,希望借机发现目标。但炳原迅速制止了大家的骚乱,蒋纲并没能如愿,但却装模作样从其中抽选两人,希望再制造矛盾引发冲突,并以此为借口抓捕众人! 如此心念电转,已经不能用深沉来形容了,而是可怕! “带走,回东卫营慢慢审问!”蒋纲见人已被带出,直接下了命令。 众人楞在原地,蒋纲再一次突破了众人的认知常识,他所说的不介意,并不只是炳原拖延时间或者当众审问,也包括耍一次无赖,直接把人带走! 至此,蒋纲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他所用的并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他知道自己把所有人都抓走是没有用的,在他审出人犯之前,就会被迫把人都放了,所以他要抓几个无辜的徒弟,然后逼迫炳原用人犯进行交换;他知道自己不能强行抓人,学馆众人也不会让他有借口抓人,所以他要营造氛围,把水搅浑,然后伺机把人抓到手;他知道众人不敢真的和军队对抗,所以他有恃无恐的耍赖,在抓到人后就显露本意,逼大家做交换。 双方面前都有红线,只有蒋纲绕了过去:学馆的人不能先动手,否则就是暴力对抗;蒋纲不能随便抓人,否则管宁和王烈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其实他对于是否发生冲突并不在意。不发生冲突,他的计划就能完美实现;发生冲突,不过死伤几个人而已,不影响结果。 他真正在意的是时间。他必须在所有外部力量做出反应之前把结果敲定,他也必须在自己离开学馆之前把结果敲定,否则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间隙,人犯都会被转移。 那样的话,今天的一切表演都会成为一场闹剧,一场显示自己无能的闹剧。不过还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第十章 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当一切摊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选择就必须要做了。要么任由蒋纲带走两个无辜者,要么交出田瑭。 这不光是大家要做的选择,更是田瑭必须做的选择。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出声,一是寄希望于能蒙混过关,二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在蒋纲点人的时候,他竟然还因为被点的不是自己而沾沾自喜。但事已至此,与其被人指认出来并交给蒋纲,不如自己主动站出来,好歹还算是条汉子! 说不定太史慈他们见自己英勇无畏,会当场救下自己,或者去劫法场呢?田瑭自嘲的想着,走出了人群,以一副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口气喊道:“放开他们,你要找的人是我!” 紧接着,田瑭看到了炳原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到了国渊匆匆跑进大门的脚步,看到了蒋纲诡异可怖的笑容。 田瑭的大脑瞬间清明,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最后关头,田瑭的英勇行为成就了蒋纲的完美演绎! 如果蒋纲只是抓走了两个无辜者,无论他们是不是招供,田瑭都有了逃脱的时间窗口,学馆也有了转圜的余地。有王烈和管宁从中斡旋,那两人最多就是吃点苦头,但一定能化险为夷。 可是他主动站了出来,不光自己是死路一条,学馆私藏人犯的罪名也将被坐实!而且,在树立权威、打击异己的过程中,这个罪名可以变幻出数不清的花样,用来对付数不清的人! 对于蒋纲来说,抓不抓自己这个小人物一直就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他能把这个罪名捏在手上。 田瑭总算厘清了整个计谋的逻辑,但是为时已晚。 他听见了门外整齐的脚步身,应该是有更多军士过来支援了;他看到炳原和国渊在低头商议,但是再沉稳的气度也掩饰不住神态的焦急;他注意到军士们虽然还未动手,在钟全和程质护卫下的徒弟们已经惶恐不安。 他没有发现太史慈,从自己站出来表露身份的那时起,太史慈就消失不见了。 不过很快,这一片混乱就和田瑭没有关系了,他又被架进了槛车,这是为他一人而准备的槛车。 蒋纲竟然连槛车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在了计划内!相比较而言,自己真是个地道的蠢货。 没人可以拯救自己,尤其当自己把所有人的努力都践踏在脚下之后。他也终于意识到,在智力方面,自己相对于古人并无任何优势。 槛车开动,转过一个弯就上了大路,学馆中骚乱的声音也渐不可闻。 田瑭不知道自己会被押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旅程即将到达终点。 田瑭突然特别讨厌风雪,因为它遮住了襄平的真实容颜,让他短暂的穿越之旅留不下值得回忆的画面。 可是风雪却越来越大,田瑭几乎同时失去了对时间和方向的判断。 意料之外的是,押送田瑭的并不是蒋纲,而是东卫营的主将,华斌! 华斌对田瑭极度的仇视,时不时就对他恶语相向,甚至有半路结果掉他的倾向。 本来蒋纲想把田瑭押回东卫营,榨取可能存在的最后价值,可是华斌坚决要亲自送田瑭上路! 田瑭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从他的营地逃脱,还杀过他手下一位名叫高雷的军士,也是因为自己的逃跑让蒋纲获得了一次和他对比的机会,而且被比下去的就是他华斌! 不过从他的言语中判断,他应该还不知道太史慈他们杀人的事情。田瑭突然又想感谢这风雪了。 槛车停在了一处热闹的地方,外面竟有一群围观的百姓。田瑭本来还感到奇怪,直到他看见风雪中时隐时现的一个大字,“刑”。 字写的很随意,中间的间隔大到就像是两个字。开刀!开刀问斩,可不就是“刑”么!真是好字! 华斌直接把田瑭拉来了刑场! 不远处一名官员模样的人正在宣读着什么,田瑭听不清内容,只知道每读完一段,围观的百姓就会欢呼一阵。 人是很乐意围观杀人的,只要被杀的不是自己。在强权的专制独裁之下,在百姓的愚昧无知之中,人的生命犹如草芥,不抵分文,不值一提。 田瑭被拖上人群前面的一个土坡,土坡上已经跪了一个被打的皮开肉绽的人。军士强迫他跪在旁边,但田瑭每次都重新站起来,这让围观的人发出了抗议。直到华斌亲自登上土坡,用军刀在他的腿弯处狠狠抽了几下,田瑭才再一次跪倒在地,于是土坡下一片欢呼,仿佛他们刚刚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田瑭不愿去看下面的人,他还想站起来,可大腿已经痉挛不止,根本不听他的使唤。 他却不得不看下面的人,因为华斌揪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的脸展示给众人。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隐匿在人群中,但仔细去看,又不知所踪。 执法官又开始宣读着什么,人群的声音很大,田瑭只能隐约的听到诸如“勾结、叛徒、谋害”等几个词和最后“斩”字的长长尾音。 一股鲜血喷溅到田瑭脸上,那个已经被打得半死的人,彻底死在了田瑭的面前。尸体朝前栽下土坡,而头颅被军士拎着展示。 下面的欢呼声如海浪般拍击着土坡,一浪接着一浪。浪花的下面,那具无头尸体被两名军士迅速拖到大梁河边,甩到了封冻的大梁河上。 用不了多久,他的尸体就会被大雪覆盖,直到来年开春冰消雪融,成为鱼虾的食物,不留一丝痕迹。 恐惧开始不可抑制的蔓延开来,虽然田塘已经杀过一个人,但砍头毕竟太过震撼,而且下一个被如此对待的就是他自己。 田瑭不知刚刚看到的那个身影是不是太史慈,他是不是来救自己的,但他不能再等了。 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华斌朝执法官打了个手势,执法官点了一下头,对人群喊道:“此人罪名罄竹难书,是十恶不赦之徒,斩!” 不过“斩”字的尾音还没有拖完,刽子手的刀才举到一半,田瑭已经声嘶力竭的骂了一声:“放屁!” 这一声如惊雷,穿透风雪,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这一声如闪电,划破天地,强势的压制每个人的癫狂。 连华斌都被吓了一跳,下方的群众更是噤若寒蝉。 第十一章 乌合之众的力量 “我所犯何罪,明白讲来!”田瑭朝着执法官又是一声大吼。 田瑭是被临时拖上来的,执法官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哪里会知道他犯了什么事。不过执法官也算久经考验,当场便镇定下来,随便编造起了罪名:“你杀人越货,是个十恶不赦的强盗,你又奸污妇女,是该千刀万剐的淫贼!” “可有案卷!不如宣示众人,以儆效尤!”田瑭瞪视执法官,咬牙切齿。 “案卷自然有,不过临行匆忙,并未携带。”执法官随口回应,随即他就感觉到不妥。 “你既掌刑罚,可知《九章律》明文规定,凡显戮,必昭示,口宣或文告。”田瑭抓住机会,“我既领斩首,自当被宣示罪状,以示公正,以警百姓!” “可先斩了你,公示后补。”执法官明白自己被算计了,连忙补漏。 “那你就是知法犯法!”田瑭步步紧逼,“你既是汉家臣子,就应遵循汉律!如今竟企图无文枉杀,你眼中还有没有汉律,你心中还有没有天子!” 被扣的帽子太大,执法官一时竟张口结舌,差点站立不稳。人群中也出现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毕竟汉治天下近四百年,汉律和天子这两个词,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华斌一介武夫,并不能完全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形势有变,必须迅速结果掉田瑭,于是他催促刽子手赶快行刑。 时间稍纵即逝,田瑭必须抓住这一线生机:“此人目无律法、目无天子、目无百姓!竟敢捏造罪名陷害忠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难道允许他这么无法无天吗?” “不允许!”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田瑭听出这是太史慈的声音。 “不允许!不允许!”有人跟着附和。 “不允许!不允许!不允许!”人群再次汹涌起来。 果然,宏大词汇和激励引导是调动公众情绪的最佳手段,无论是后世的知识群众还是此时的文盲人群。 刽子手举着刀迟迟不敢动手,此等情景是他二十多年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遇见。 再看看还在迷茫中挣扎的执法官,刽子手放下了刀,这是他认为最明智的选择。既然已经群情激奋,那自己还是要再等等看,不能因为轻率行事而成了别人的替罪羊,这也是他二十多年见惯生死悟出来的道理。 华斌牙呲欲裂,他突然后悔把田瑭弄到刑场来了,真应该一见面就给他一刀! 但他现在毫无办法,执法官和刽子手属于廷尉府管辖,而廷尉府的主官是公孙康,辽东的大公子! 没有人敢命令大公子的人,即使对方只是一名小小的刽子手! 华斌自己也已丧失的了动手的机会。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他一个军人若动手杀了需要明正典刑的人犯,这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但是绝对不能就此放过他!华斌终于明白,要杀田瑭就必须先把他带离刑场,然后在无人处动手。于是他准备招呼手下,把田瑭拖走。 田瑭当然也明白这点,而且绝对不会让华斌得逞!在军士们上来之前,田瑭又喊道:“这几个军士想把我带走,然后秘密杀害!我只是偶然发现他们在吃空饷,他们就要杀我灭口!” 人群更加沸腾了,华斌则几乎崩溃。吃空饷!这是多大的罪名,廷尉府的人该有多大的兴趣! 形势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华斌的掌控,他也身不由己的被形势带进了旋涡。 田瑭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现在的局面只是暂时稳住而已。他刚刚调动了人群的情绪,但是没有被组织起来的人群就是乌合之众,他们的情绪很容易被刺激,也很容易被熄灭。 待人群的情绪渐渐平息,华斌就能轻松带走自己。或者执法官反应过来,在现场写个案卷,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自己能求得华斌的释放吗?不可能,他恨不得生吃自己的肉!自己能逃出去吗?不可能,大腿弯还在火辣辣的疼!自己能蒙混过关吗?不可能,人群虽然暂时阻止了行刑,但也更加关注他的结局! 所有路都是死路,才是真正的绝望。 田瑭延长了自己的生命,却发现,获得的只有等待死亡时那种更深的恐惧和痛苦。 怪不得常听人说,早死早超生! 局面变得微妙,围观的群众不明真相,执法官杀不了田瑭,华斌带不走田瑭,田瑭也救不了自己。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执法官,他终于意识到,真正给他带来压力的不是目无律法、目无天子这些罪名,而是这帮围观的百姓。只要驱散了他们,剩下的就都是自己人,谁会真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当回事? 可恨的是这些百姓竟还是自己下令招揽来的,原本是想通过公开惩治罪犯以彰显廷尉府的能力和功绩。谁想到会被他人利用,成了围观廷尉府无能的乱民! 都是华斌这个蠢货惹的麻烦,如此狡猾的人犯没有及时处死,反而带来给自己下绊子! 执法官想明白这些,不由恨得牙根发痒。华斌的账日后再算,廷尉府要查办一个偏将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那个人犯不是说他吃空饷么,一定不是空穴来风! 执法官命令手下立刻将百姓驱逐,然后直勾勾的盯着华斌,仿佛要用眼神将他洞穿。 华斌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但看到执法官吃人的眼神后还是明白过来,自己的鲁莽行为让廷尉府给记恨上了。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华斌平时都是横着走的,可要是被廷尉府盯上,那一切都会变得非常麻烦。想到此处,华斌突然感觉这风雪好冷。 人群的不满虽然无法对抗军士的驱逐,不过也形成了短暂的僵持。田瑭知道,一旦人群散开,自己会死的很惨,一定会比被砍头更惨。 但他已经无计可施,应急的手段只能应急,毕竟无法改变整体形势。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出了一声:“公孙度把李敏太守的亡父剖棺焚尸啦!” 那声音既洪亮又高亢,极具穿透力,极具辨识度。 人群又炸开了锅,知道李敏的人虽然不多,但“剖棺焚尸”这四个字大家还是听得懂的。自武帝独尊儒术以来,汉庭便以孝治天下,把人家亡父剖棺焚尸,这是禽兽行为,冒了天下之大违! 田瑭在搜寻喊这一嗓子的人,这不是太史慈的声音。执法官也在扫视,但那人喊了一嗓子后便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中,根本无法辨认。 本已渐渐平息的情绪被再次点燃,人群重新鼓舞士气和军士们对峙起来。 第十二章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现场一片混乱。无论军士如何驱逐,人群始终没有溃散,甚至出现了相互推搡的情况。 执法官双目通红,他必须立刻结束这一切,以防出现更加不可预测的后果。 到了这种时候,暴力就是唯一的选择了。军士们终于举起了刀,要强行驱散人群。 没有组织的人群终究是乌合之众,当暴力威胁就在眼前时,前排的人便开始往后退缩,所谓的士气也就开始渐渐瓦解。但人群并没有走远,而是隔着风雪看着接下来的结局。 原来在刑场被处决的并不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还有被陷害的好人。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没那么容易连根拔起了。 执法官显然不愿再杀田瑭,他可不愿意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干出自己没法收场的事情。 刽子手抄起积雪擦拭长刀,还看了华斌一眼,意思是要动手你自己来。 华斌再也按捺不住情绪的爆发,连刽子手都能看不起自己了!老子好歹是个将军,此时若是怂了,别说以后没脸见人,自己手下的兵都没法带了。 不就是杀个人犯嘛!还能因为这个扒了老子的皮?华斌抽出刀,狠狠地举过头顶。一定不能再留任何余地,一定要一击必杀! 风雪鼓舞着华斌的狂暴,田瑭的生命在这狂暴的力量面前犹如风中的残烛,随时便会熄灭,连那一缕青烟都不会升起。 人群中的太史慈紧盯着这一幕,顾不得自身安危,抽出长箭,搭弓上弦,直接瞄准了华斌的额头。 千钧一发!“刀下留人”四个字穿透风雪而来,紧接着,一骑黑色骏马疾驰而至,马上骑士也着黑衣,沉稳干练。 华斌顿了一顿,随即挥刀而下! 即使抗命,他都不可能放过田瑭!即使受军法,他都不可能放过田瑭! 一支羽箭带着啸声破空激射,箭尖击碎雪花,撞在华斌的刀上。刀身受击偏离,贴着田瑭的后背劈下,破开积雪,嵌入地里。 太史慈对形势的把握十分精准,对自己的箭术也十分自信,所以箭出弦的下个瞬间,他就选择了远遁。已经有人来救田瑭了,他没有必要继续待下去。 现场众军士虽有人发现了太史慈,但太史慈常年在山中追逐野兽,奔跑速度极快,没等军士做出反应,他就已经融入了风雪。 华斌一声大吼,眼中血丝如岩浆蔓延。他运力拔刀,再次举了起来! 这次飞过来的不是羽箭,而是一块令牌,直接甩在了华斌脸上。同时甩来的还有冷冰冰的四个字:“你要抗命?” 华斌的身体已经开始颤抖,但他仍然不愿放弃,他努力稳住双臂准备再砍一次,而他麾下的军士已经上前将他死死抱住,并夺下了刀。 “将军,太守令!”一名军士在耳边的轻声提醒如同漆黑夜空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将华斌的灵智照得透亮。 华斌再也不用刻意压制自己身体的颤抖,因为根本压制不住了。 “传太守令!”洪亮的声音响起,在场所有人都肃穆而立,华斌也在军士的搀扶下勉强站直。 “本太守限制大族势力,是为黎民谋福,为天子尽责,为本朝尽忠;但文武不能领会吾意,竟曲解误为,实在令吾心悸;幸大族自持得当,未伤根本,局面尚能挽回;现决定特赦牵连子弟,释放无辜人员,终止此番限制;望文武皆能各尽其职,百姓皆能安居乐业,吾等共安辽东以飨天子!此令遍传辽东,令到即行!”黑衣骑士朗声传达完命令,看了看廷尉府的众人,又看向华斌的方向。 华斌被看得冷汗直冒,加上铁甲冰凉,竟觉得寒冷刺骨,连牙齿也打起颤来。 此时,不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声,有人在高喊“公孙太守公忠体国、为官表率”,也有人喊“公孙太守真是好官”。群众被热烈而喜欢的气氛所感染,纷纷出言称赞。 田瑭刚刚对执法官的质问完美的衬托出了公孙度的宽宏大量和心系社稷,一切的黑锅都由底下人来背,一切的美名都被公孙度揽在怀里。 好一句“文武曲解误为”,好一个特赦令,好一座婊子牌坊! “你!去追查一下刚刚射箭的人,此人有如此勇气和箭术,定是豪杰之士。太守正值用人之际,他若肯效力军中,你可荐他至武锐营。他若不肯也便算了,你不可用强,免得枉送了性命!”黑衣骑士面无表情的说,他丝毫不在乎人群的奉承。 华斌勉强躬身,脸色已经在红和青之间转了一遍。 执法官小跑过来捡起太守令,却没看华斌的丑态,而是颠颠的凑到骑士身前,将令牌双手奉上。 黑衣骑士接过令牌,扫视众人一眼后道:“本使还需去别处传令,尔等好自为之!” 众人称喏,骑士策马扬鞭,重新钻进风雪之中。这骑士是公孙度的心腹亲卫,整个辽东也只四人,属于精锐中的精锐,虽然并无职衔,却是公孙度意志的传达者。他们,直接代表公孙度。 连柳毅和阳仪这样的心腹将领,也需让他们三分,何况这些低品阶的将士和官吏。 良久之后,执法官才率先直起身子,掸掸肩上的雪,准备招呼手下撤去布置,返回廷尉府。 他看见华斌还站在土坡上,眼睛死盯着已经笑起来的田瑭,犹自咬牙切齿。 田瑭知道,华斌不可能再杀他了。在骑士的严令之下,他若还敢造次,下一个被杀的就是他自己。 华斌忍无可忍,一脚踹在田瑭胸口,田瑭被直接从土坡上踹了下去,蜷缩着身子笑不出来了。他高兴过头,忘记了华斌只是不能杀自己,并不是不能揍自己。 果然,华斌从土坡上一跃而下,抡起拳头就要暴打田瑭,但他显然又一次丧失了机会,一名将军站在了他身后,抓住了他即将挥舞而下的胳膊。 华斌就要转头骂人,却惊觉身边军士都寂静无声,便又生生咬住牙关回头去看。 阻止他行凶的,正是如今的宁远将军、襄平城防主将、华斌的顶头上司、辽东双枪之一的阳仪。 华斌立刻就卸了力气,变幻出一脸的愁苦痛心之色,接着翻身拜倒,声音竟然还带着点哽咽的汇报道:“将军,都是我办事不力,请受军法。” 阳仪的手向上微托,把华斌从地上扶了起来,说道:“此事责任并不在你。” 华斌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上司,欲言又止,安静的等待下文。 “李敏之事出了乱子,引来不少非议。尤其一帮文官到太守那里直谏此事有悖人伦,于大局不利,且世族基本肃清,往后应使民心安定,不宜再行杀伐。太守承认此事确有不妥,同意世族之事就此终结,并大赦辽东。”阳仪简略的讲述了原因,然后压低声音嘱咐华斌,“主公要成事,杀人是手段,安抚也是手段,你要想好如何自处。” 华斌拱手称喏,阳仪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去看还在地上躺着的田瑭。 “太守大赦辽东,我等不能违背。但他犯有命案,虽可免死,却该向遗属赎罪。”阳仪朝身旁的亲卫下令,“把他带去考工交给王雄,以他之力抵十万钱,什么时候把债抵完,什么时候放他走!” 田瑭不知道十万钱是什么概念,但他看到周围人都不由自主露出惊讶和怜悯的表情,知道这是一个天坑。 他本以为公孙度大赦辽东,自己算是没事了,没想到被阳仪一个命令重新打入了地狱。 地狱可进却不可出,田瑭可不想去受无尽之苦,便本能的要反抗逃跑。 亲卫欺身上前,只一下,便止住了田瑭的无谓抵抗,然后把软绵绵的田瑭架到了马上,捆缚住手脚。 阳仪来得快,去的也快。那名负责转押田瑭的亲卫又向华斌征调了几个人,也快速离去。 一名军士见众多大人物都已离开,凑到华斌耳朵边说:“将军,那射箭的人该怎么办?” 华斌的鼻孔顿时一张,脚已经踹到了那名军士身上:“休要再提此事,不然扒了你的皮!” 第十三章 活着才有机会 风雪弥漫,道路艰难。 一行人出城沿河而行已经半个时辰了,却还没有要抵达目的地的迹象。 田瑭横趴在马背上,腹部承受着全身重量,早已酸疼至极。但捆缚手脚的绳子从马腹下穿过,让他像是被绑在马上一样,一点腾挪的空间都没有。 田瑭咬牙硬撑,无法反抗。他知道这名亲卫的手段犀利而果决,自己不可能玩出花样,何况后面还跟着几名华斌手下东卫营的军士。给他们找麻烦,就等于自找麻烦。 幸运的是,这种姿势并没有再持续多久,考工其实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大梁河拐弯进入了一个小山谷,他们也顺着河道行进到谷口,谷口处有哨卡,亲卫只是扬了扬手,守卫看清来人后便麻利的引导他们避开拒马,放他们入谷。 这明白无误的表明,他们经常带人来考工。 田瑭当然知道考工室是干嘛的,也知道阳仪那十万钱的价码估计是要他老死这里。不过只要暂时还能让他喘口气,他也就不挑不拣了,何况,他也没有挑选的资格。 好歹山谷里面的风要比外面小很多不是? 接待那些军士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腰间符牌上写着“左丞”。他把亲卫领进屋,其余军士把田瑭也弄到了屋里。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很像是一间临时会客室。左丞端上热酒供几人驱寒,当然,被捆缚手脚的田瑭是没资格享用的。 亲卫向左丞说明了情况,左丞偶尔点头,目不斜视,只是在听到十万钱的时候看了看田瑭,但始终不发一言的拨弄着炭盆,希望提高小屋内的温度。 田瑭看在眼里,猜测这应该是一位不善言辞且不苟言笑的人。 考工司丞王雄一般并不待在考工室,他只是偶尔来指点一下工艺。但是他技艺精湛,才能出众,颇得公孙度的赏识和信任,也就没人敢有微词。 亲卫有时还挺羡慕像王雄这样凭本事吃饭的手艺人的,不用受人呼来喝去,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危险性。 王雄不在,亲卫便不愿久留,而且文武之间毕竟有身份差异,他也不太喜欢左丞公事公办的样子。 走之前亲卫还不忘提醒田瑭,不要想着从这里逃出去。首先这里只有进出两条路,没有授权谁都无法出入,除非是死人;其次他现在虽已免死,但毕竟还要赎罪,一旦逃跑,那可就又变成了逃犯,早晚得挨一刀。 田瑭撇过头去,他当然不会被敌人的话语吓唬住。亲卫轻蔑的笑笑,也不再多说。 左丞送走几人之后,又看了田瑭几眼,随后沉默着从外面锁上了门。 没有人帮田瑭解开手脚上的绳索。不过既然没人看管,田瑭自己也就解开了。解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靠近炭盆,他恨不能把炭盆抱在怀里,只有这样才能温暖他冻僵的身体。 他终于感觉到了温暖,这种温暖让他懒洋洋的只想睡觉,连衣服上残留的积雪都懒得伸手去掸。 这当然是不对的!田瑭从来都是自律的人,所以他还是咬着牙清除了身上的残雪,又卷起裤腿查看腿弯处的伤势。华斌这个鸟人,下手真的是又重又狠。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双腿在外面冻了这么久,居然像是接受了冰敷,并不肿胀。 不过直到田瑭躺上松木板做的长桌,他的双腿还是无法完全伸直,只能绕着炭盆蜷缩着。 这里没有风,也没有雪,更没有人。 这是暂时只属于他的空间,一个可以静下心来思考的环境。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他必须及早把形势想明白并做判断。 田瑭是理工科出身,所以他习惯罗列清单来帮助思考,他认为这样容易条理清楚。 第一、他穿越了,现在是东汉末年,献帝初平元年,公元190年的冬天,诸侯讨董的时代; 第二、他或许可以依靠太史慈、炳原等人,但他的灵魂迥异于这个世界,所以本质上他是无依无靠的; 第三、他并没有像众多穿越主人公那样,拥有万贯家财、显赫身份或者娇妻美妾,他现在拥有的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且置于险地的肉身; 第四、经过孙勇和蒋纲的事情,他认识到自己相对于古人仅有认知上的领先,并无智力上的优势。 第五、死亡也许是回到后世的方式,但从今天自己的表现来看,他并没有直面死亡的勇气; 第六、考工是负责制造军械物资的机构,阳仪把他弄过来只是要把他当苦力压榨。幸运的是,他在当秘书之前可是经验丰富的机械工程师和工业设计师,考工说不定正是他在这个时代获得新生的第一块踏板; 第七、公孙度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在他的治下,辽东安享了长达几十年的和平。只要度过眼前难关,活下去,凭借自己的见识,应该可以安稳的度过这一生; 第八、他饿了。 整整一天,他只在学馆喝了几口水,但高度紧张的情绪遏制了饥饿感。现在情绪稍微放松,饥饿便如旋涡,死死缠住了他,让他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问题。 田瑭环顾四周,这屋里只有几张凳子和自己身下躺着的桌子,其余空空荡荡,连一件装饰品都没有,更何况是吃的东西。他开始转移注意力,但越是努力,饥饿感越是强烈。 他忽然意识到一点,考工属于军事机构,一旦自己接触到什么不该接触的军事机密或者武器信息,那可能就再也出不去了。 转念一想,自己这样身份不清不楚的人,怎么可能会接触到重要信息呢?再者,阳仪把自己弄到这里来,本来也没打算让自己离开。十万钱是什么概念他不知道,但一定是一笔巨款! 反正以田瑭现在的状态,是不可能逃出去的。所以,与其茶饭不思,不如静心修养。 田瑭很是恼怒,怎么能想到“茶饭不思”这个成语呢!明明有很多成语可以用啊,现在是思茶饭而不得哎! 越是控制不去想,越是不由自主的想,因为努力不去想的过程本身,就是在非常努力的想。 这几乎就是无解的! 所以田瑭强迫自己转变思路,不去想怎么得到食物,而是怎样才能感觉不到饿。 第十四章 活着就得干活 怎样才能不饿呢?要么吃饭,要么睡着,要么死掉。 怎么才能在不舒服的情况下睡着呢?要么太累,要么喝醉。 思路立刻清晰起来,刚刚他们不是喝酒的么?左丞出去的时候可是空手走的,这屋里说不定还有酒! 根本不用找,酒就在桌边的地上。 摸一摸酒坛,还有些余温,田瑭不由开心起来。人有时候真的是很贱的生物,条件优渥时,再好的东西都提不起兴趣;这才刚遭了一天的罪,一点点酒都能带来喜悦。 搬起来尝了一口,酒味不足,甜味嫌多,就像后世的米酒,不过确实暖胃。 “酒就是粮食!”这是田瑭的兄弟们经常说的话,不过他每次喝多都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另一句“酒嘛,水嘛,兄弟嘛!” 不过现在,田瑭就是为了“酒就是粮食!”这句话而在大口大口的喝酒。总归是能入口的东西,不管是补充了什么,先补充起来再说,反正现在是饿的发昏,什么都缺。 半坛子酒估计有两三斤的样子,没多久就快见底了,田瑭也已经饱了。 酒的度数很低,田瑭感觉还不如后世的葡萄酒,不过温酒下肚,身子终于暖了起来,腿弯处也仿佛不那么疼了。 屋外的风大了些,门被吹开一条缝,洒进来一些雪花。 田瑭凑过去从门缝中往外看,墨色的天幕下,冰冻的大河蜿蜒如一条白龙,河边的大山如一头潜伏的巨熊。白龙和巨熊在风雪中对峙,谁都没有莽撞出手,但是试探性的摩擦已经溅出了火花,形成山谷中星星点点的灯火。 看了一会,风雪竟然更大了,远处的灯火开始明灭不定。 田瑭搬了两个凳子抵住门板,希望雪可以把细小的门缝堵住,这样风就会被彻底挡在外面。 屋里也越来越黑,炭盆毕竟只有微弱的一团红光,田瑭重新爬上桌子,蜷缩在炭盆旁安静下来。 身体渐渐放松,大脑也开始慵懒的休息,不再思考问题,而是任由思维在时空里游走。 前世的画面在脑中一一浮现,第一次修理好一台设备、第一次看到自己设计的产品、第一次搞定一条自动化生产线、第一次进入体制、第一次写官样文章…… 曾经的自己虽然还算上进,却没有太多野心。最好的日子便是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玩玩游戏,陪陪家人。 命运竟然让自己来到了汉末乱世,想想那些聪明到极点的牛人、想想那些残酷到极点的战争、想想那些阴暗到极点的权谋,田瑭更是一点点野心都不敢有。 还是要有一点野心的,起码要看看貂蝉到底有多美!对了,还有甄宓,还有江东二乔。 胡思乱想间,紧张的情绪逐渐被酒精安抚,田瑭进入梦乡。 他梦到了妻子和女儿,看到她们在做游戏,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泛出柔和的光,温暖而静谧。 田瑭向她们走去,却发现她们始终和自己保持着距离;他加快步伐,而她们居然在远离自己;他跑了起来,甚至都能感觉到冷风吹过脸庞了,可还是离她们越来越远。 她们离自己远去,温暖也同时在离开自己。越是拼命的追赶她们,她们就越远,周围也越冷。 直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她们却终于消失在视野中。 田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炭盆已经熄灭,没有一点光。 一场梦而已,谁又知道现在自己经历的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 屋内并不是完全漆黑一片。相反,桌子和凳子上都泛着淡淡的银辉,自己身上也是。 田瑭从桌上下来,腿弯处的疼痛提醒他这不是梦。他蹭到门口,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又被风推开了一道缝隙,外面有光亮照进来。 田瑭想要把门重新掩上,手伸过去,发现并没有风。 透过门缝再往外看,风雪已经停了,一轮圆月露出云层,洒下细腻银光。 不同的地点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不同的时空看到的还是同一个月亮吗? 田瑭不知道,他希望是这样。 想起坛中还有残存的一点酒水,他又蹭到桌边取回酒坛,对着月亮举了举。 酒已经彻底凉了,不过这不重要。田瑭仰头将残酒一饮而尽,冷冽的酒线划过咽喉,冰凉的泪珠滑落脸庞。 没有我,你们要好好生活下去;没有你们,我也会坚强的活下去。 但愿人长久,千年共婵娟! 愁思比忧虑更让人煎熬,酒意已散尽,田瑭没有了睡意,倚在门边一直坐着,凝神思考。直到山谷中回荡起悠长的号角声,才把田瑭从入定般的状态中拉回现实。 又坐了一会,外面锁匙响动,有人开门。田瑭努力站起来,保持镇定而坚毅的表情。 来的是左丞,他带来了一块饼和一壶水。 “你快点吃,完了去上工。”左丞把饼递给他,看到了地上散开的绳索,不过并未理会。 田瑭确实很饿,即使那饼硬的跟石头一样,他也抓起来便咬,然后就着冷水硬往肚子里咽。 左丞对田瑭的配合比较满意,待田瑭吃完,他便率先出门,并示意田瑭跟上。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照在积雪上,把整个山谷映得一片红亮。一群群的人陆续从河边成片的木屋中走出来,他们都穿着相同的服饰,应该是工匠和力夫;一队队巡逻军士排着队伍穿行在谷中,他们应该就是考工室的守备力量。 “我不在乎你是因为犯了什么错才被送进来的,到了这里,还是安分一些好。”左丞在前面边走边说。 “知道。”田瑭回答的很简洁。 “只做安排给你的事,其余的不要看、不要问、不要想,只有这样才能在这里干下去,也才有出去的可能。”左丞直截了当的交了底。 “知道。”这些跟田瑭预想的差不多。 “不过,时间也许会有些长,说不定到时候你自己都不想走了。”左丞轻飘飘的说着,田瑭竟从中听出了叹息。 “知道。”田瑭不知该如何接这一句,只能重复了一句回答。 谈话结束,余路无言。地上覆着雪,根本不知道哪里是路,不过左丞走的依然很快,很准。田瑭只能咬牙忍痛,踩着他的脚印勉力跟上。 第十五章 唱戏的小媳妇 道路难行,两人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山谷腹地。左丞指了指河边的一片工棚说:“你就在这里上工。” 面前是十几个工棚,每个工棚里都有一个大型的夯土竖炉。离他最近的工棚里,十几人正围着炉体忙活,炉筒穿过木质顶棚,冒着黑烟,夹杂着火星。 田瑭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火光,应该就是这些竖炉发出的。原本还以为是工棚内的灯火,现在才想起来,这时代是用油灯照明的,而油灯是只有大富之家才用得起的奢侈品。 竖炉炉体高大,有显着炉腹角、炉身角,有助于高温的形成和保持,已经具备了后世高炉的基本外形特征。 炉边堆放着大量的煤炭,用煤炭代替木炭本来就是不小的进步,何况旁边还有专人在用类似舂米的设施在将大煤块舂小,这样便于更充分的燃烧。 炉身连接着一个巨大的皮囊,三个壮汉在卖力的推拉着连接皮囊的杠杆,往炉腹中鼓入新鲜空气。 在初平元年,这就算是非常先进的冶铁设施了,看来公孙度比较重视生产,并且网罗了不少专业人才。 不过,这些先进设施在田瑭眼中连试验设施都算不上,更谈不上工业生产了。 左丞朝忙碌的人群喊了一声:“牛三!” 没多久,一位黝黑的汉子跑到他们面前,很恭敬地称呼左丞为“司马大人”。 “既然是来卖力气的,那就先推鼓风杠吧!”左丞指了指皮囊又指了指河边的工棚道,“下工也不用返回了,就和他们住一起。牛三,你安排一下他的食宿,和你们一样就行。” 牛三应该是这群人的领班,他只是恭敬地喏了一声,并不多话。 安排完毕,左丞自顾自的走近了竖炉,随意的四处查看,看得出工人们对他都很热情,也很尊敬。 看来这个司马大人还是个技术官僚,难得的人才。 牛三指了指鼓风杠说:“你去帮忙。”然后就追着左丞去了。 田瑭朝那边看了一眼,推动着鼓风杠的三人都只穿了小袄,在这冰天雪地里竟能干得热气腾腾。 田瑭身上穿的还是学馆的袍子,加上腿弯疼痛,走起来有些一拐一拐的,引起袍子的下摆左右摇晃。 三人见了哈哈大笑,其中一名壮实的汉子戏谑的看着田瑭说:“像唱戏的小媳妇一样!不知道能不能捏出水来!” “晚上送你被窝,一试便知!”他旁边的汉子凑趣道。 “瞧这身子骨,可吃不消老闻一回合啊!”另一边的汉子也跟着帮腔。 田瑭以前也常混迹在一线工人之中,知道他们活累嘴贫,荤话更是张口就来,便也跟了一句:“小爷半年没洗澡了,自己都闻不得!” 这一句引得众人哈哈大笑,那壮实的被称作老闻的汉子竟然还脸红了一下,埋头推杠。 田瑭知道,这些力夫一般就是周边的百姓,来之前是农民,趁着力气干两年,攒些钱回去娶媳妇,然后继续当农民。他们虽然喜欢讨些嘴上便宜,其实是很淳朴的一群人。 田瑭对这样的人不可能有敌意,更不会把对方的玩笑放在心上。 果然,田瑭走近后他们反而不开玩笑了,还让出了最靠里的一个位置。这个位置需要的力气最小,来回跑的距离也最短。 老闻对他说:“把你这袍子脱了吧,一会干起活来不利索,湿了汗还容易生病。” 田瑭只是拱拱手表示感谢,并没有真去脱衣服。不过真到了工位才感觉炉子边热浪袭人,衣服果然是穿不住的。看来这炉子保温做的不够好,田瑭只好脱了长袍,但是里面小衣还是穿着。 众人看到了他撩起裤腿时腿弯处的伤,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力夫,肯定是犯了事被押解来的,于是都埋头干活,不再说话了。 田瑭跟着几人推了一会,想起一个问题,便问他们:“十万钱能干什么?” 三人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但是并没有人回答。好一会老闻才悄悄的说:“十万钱能娶十个正经人家的小娘子。” 停了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干这个得干三十年!” 即使田瑭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这个答案打击到差点崩溃。而且看老闻说话的神情,这又是一种消化异己力量的办法。这里应该有不少被押来当苦力的囚犯。 阳仪果然够狠,在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多岁的东汉,三十年惩罚也就等同于无期徒刑了。这真是要他老死这里啊!田瑭气愤难抑,暂时又毫无办法,只能对着鼓风杠疯狂的发泄力气,无论几人怎么劝他边干边歇,他只一味用力蛮来。 这具身体无法适应这种纯体力发泄式的劳动。才片刻的功夫,田瑭便瘫倒在地,站都站不起来了。 强烈的脱力感和不适感引起了胃部痉挛,接着就把早上刚吃进去的饼全部吐了出来。 老闻眼疾手快,赶快把田瑭架到离工位稍远的地方休息,还把徒弟袍给他披上。 此时一队巡逻军士从旁边经过,看田瑭的服饰就知道是什么身份,便不由分说直接把田瑭拖到工棚外的雪地上,说他这是靠炉子太近热的,躺到雪上降温快。 老闻想说什么,却被军士警告的目光给吓了回去,只能闷头干活。 刚刚经历过极热,现在突然转为极冷,田瑭又呕吐了起来,不过胃里已经空空荡荡,只能干呕。 牛三看见了这边的情形,但是他看到鼓风杠还在正常鼓风,便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军士们在此处转了一会才离开,这一会已经几乎要了田瑭的命。等他们转去另一个竖炉,老闻才赶忙抱起自己和其余几人的衣服把田瑭裹在里面。 另外两人也跑来嘘寒问暖,不过他们都是粗汉子,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鼓风杠的停摆惊动了牛三,他十分生气的直接骂开了,这一骂也惊动了正在旁边竖炉查看的左丞。 没多久,老闻几人就被赶回去继续干活,牛三和左丞则看着田瑭说话。 “司马大人,此人身子太弱,可能干不了重活,您要不把他退回去吧,”牛三对左丞说话的时候总是刻意放低声音。 “他能到这里必定是劫后余生,我送他回去岂不等于送他去死?”左丞斜眼看了看牛三,“找老游给他用点药,然后就看他自己的命吧,他若能挺过去,就活。” “听您的。”牛三当然不可能违背左丞的意思。 “他若能活,给他换个轻巧的活计。若活不了,就把他埋了。”左丞又看了田瑭一眼,转身朝刚才查看的竖炉去了,这样的人考工进来很多,他尝试救了几个,但大体是救不过来的,只能看个人造化。 第十六章 肚子里有货才有价值 老游其实是个木匠,只在小时候跟野郎中学过一点医术,后来野郎中认为他嘴不利索,嘴不利索的人怎么做得了野郎中呢?于是就劝他改学了木匠。 穷苦人哪里有钱请正儿八经的郎中,于是老游便被当成了能救命的神仙。在考工这些年,他倒是医治过不少人,但也治死了不少人。 治好了,是老游医术高明,没治好,是自己命该如此。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所以老游的神仙位置越坐越稳。 以至于后来的人,都不知道老游还有一手高超的木匠手艺。 可惜老游的药对田瑭没有效果,因为田瑭吃进去不过一会,就又吐了出来。 混合着胃液和药碎的呕吐物腥臭扑鼻。 牛三根本不在乎田瑭的死活,因为冶铁本身就是十分危险的活计,每年都会有几人死伤,更何况是这种服役抵债的人。 他只是担心被手下说没有人性,以后没人服他,所以才不情愿的在旁边待着。 不过现在,他为躲避腥臭,站得更远了。 田瑭被药的苦涩刺激了神经,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判断自己是力竭之后受冷热而引发的寒热症,但他虽知病因却不知该怎么治疗。 他不能任由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刑场都没能要了他的命,他岂能死在这种地方! “给我请大夫,去襄平请最好的大夫!”田瑭鼓起劲喊。 老闻等人面色为难,牛三却一脸不屑。 “我能把鼓风的效率提高一倍以上,快去给我请大夫!”田瑭只能抛出筹码。 牛三才不信他有这能力,不过想起左丞说过,炉子的效率太低就是因为鼓风的问题,谁能解决这个问题就重赏谁。 想到此处,牛三还是跑去把左丞找来了。 “你懂鼓风?”左丞问话单刀直入。 “我懂冶炼!”田瑭已经有气无力。 “你能改进鼓风装置?”左丞显然是要明确答复。 “效率翻倍!”田瑭说完,几乎力竭。 “怎么可能?胡说!”牛三的眼睛已经瞪圆了。 “如若不能,以身焙炉!”田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去襄平请大夫!请最好的!午时之前必须请来!”左丞转头便对牛三喊道,然后又对老闻吩咐道:“把他弄到舍棚去,马上!” 襄平城里请来的大夫当然不是老游这种半吊子神医能比的,人家仅一副散剂冲服下去就缓解了田瑭的病情,还顺便帮他处理了腿弯的伤口。 疗效好,出诊诊金和药钱自然也就高。二百钱,虽然已经相当于老闻半个月的工钱,却还是看在了司马器的面子上。 老大夫当天还要赶回襄平,所以留下药和方子便准备走。老闻把钱交给他,他并未清点就随意丢进医箱,尽显医者仁心和洒脱气质,把伪神仙老游憋的满脸通红。 老游那颗黑乎乎的丸子虽然差点要了田瑭的命,五十钱的药费可一个子都没少收! 送走老大夫,众人围在田瑭周围,都松了一口气。 司马器展示了自己的果决,牛三成功请来了大夫,老闻他们出力救了人,连老游都获得了一张药方。 只有田瑭没到松口气的时候。并不是因为高昂的诊金和药费,而是改进不了装置,他就会成为炼丹炉里的孙猴子。 孙猴子炼出了火眼睛睛,他只会被炼成灰,或者连灰都不能剩下。 他有很多种办法可以大幅度提高鼓风效率,但能不能设计出来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他对这个时代的加工能力并不了解。 所以他才说翻倍,而不是翻多少倍。 果然,才见他病情好转,司马器立刻就问田瑭要怎么提高效率,一刻都不愿耽搁。 “描述起来有些困难。”田瑭说的是实话。“安排两个木匠给我,再把他们三个分配给我,十天之内给你结果。” “这怎么行!”牛三直接就反对了。 “我还没说完,改造的时候你那个炉子得停工,还得提供我所需的材料。”田瑭瞥了牛三一眼,他既已弄明白牛三的脾性,也就不会对他太客气了。 “司马大人,现在军需紧张,停工会延误工期啊!”牛三连忙提醒司马器。考工对所有领班的考核标准都是产量,而且实行了末尾惩罚制,他可不想冒这个险。 “若不能成,你可还愿兑现自己说过的话?”司马器根本就没理牛三。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田瑭昂头说道,“只要满足了我的条件。” “好!”司马器一拍大腿,“只是十天时间太长,能否五天完成!” “既然会做,日夜不停的干就是了,人不够我再给你派!”牛三见劝不动司马器,只好转头给田瑭施加压力。 反正他的炉子要停工,到时候工匠们无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人都派给他,顺便也向司丞表明了自己支持的态度。 五天确实有些赶,但看到牛三那张可恶的脸,田瑭还是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 “做不出来,我付出代价。若做出来,我能得到什么?”田瑭当然要抓住机会坐地起价。 “你现在可没资格谈条件。”司马器果断的粉碎了田瑭的指望,不过还是继续说:“真能做出来,我会禀明司臣,他是赏罚分明之人,定然不会亏待你。” “成交!”有总比没有好,田瑭爽快的答应,“今天我先睡一觉,明天开工。你们去拿些纸和木炭来。” 司马器也是爽利之人,一挥手便率先出了舍棚,其余人也纷纷离开。 关上门,田塘开始琢磨改进的方案。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风箱代替皮囊,宋代发明的风箱推拉都能鼓风,比皮囊只有推的时候才能出风正好提高了一倍的效率。 但是风箱需要密封材料,活塞的制作也需要很高的工艺水平,五天内造出来比较勉强。况且,风箱要摆脱人力,就需要另外制造连杆机构,把圆周运动转换成往复直线运动,这就更不是五天内能做出来的了。 除了风箱,另一个方案就是鼓风机。只要造出了叶轮以及相匹配的外壳,其余都容易实现,而且不需要连杆机构,只要一大一小两个变速轮就可以,五天时间应该足够。 时间是刚性条件,田塘于是决定用鼓风机的方案。 第十七章 看不懂说明你水平差 第二天一早,田瑭吃过司马器特意派人送来的米粥后,来到竖炉现场。 现场已经站了不少人,除本处的工匠外,还有一队巡逻的军士。 老游作为技艺精湛的木匠,又和田瑭见过面,自然是被挑选出来承担施工主力。 牛三说到做到,他手下十几人全部歇工待命,这些人都是常年工作的匠人,确实可以帮上忙。 司马器当然也不会缺席,他作为左丞,虽然管的是调度和人力,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技术官僚。在整个考工,他算是仅次于王雄的技术人才了。 田瑭拿出几张图纸在空中晃了晃,说道:“所有结构都在图纸之中,你们谁能看图?” 司马器一把夺过图纸,脸上毫不掩饰的欣喜。但是一页一页的翻看之后,欣喜就变成了愤恨。 以司马器之才,都看不懂田瑭画的所谓图纸。这个年代,离标准的基于投影理论的机械制图术的发明,还差一千六百多年。 牛三眼看着司马器的神色变化,也偷偷瞄了几眼图纸,确实如鬼画符,一点也看不明白。 “你莫不是在消遣司马大人!把这个胆大包天的骗子给我抓起来!”牛三立刻做出了判断并下达指令。 “滚开,你个夯货!”司马器眼睛仍然盯着图纸,头都没抬就给了牛三一句评语,直接把牛三骂的张口结舌。 司马器虽然看不懂田瑭的图纸,但是多年的经验加直觉让他意识到,图纸上的线条并不杂乱无章,而是按某一种既定规则精确绘制的。这是一种他虽没有见过,但却十分精妙的绘图方法! 司马器抬头看了看田瑭,从田瑭那自得的表情上,司马器读出了自己的尴尬和无能。田瑭一定知道自己看不懂这种图纸,他这是在故意让自己难堪! 司马器很不客气的在田瑭后脑勺上来了一下,提醒田瑭这里仍然是他说了算。田瑭本想反击,但看看他已经泛白的双鬓,还是悻悻的忍住了。 这样的年纪还能有这样的执着,已经可以算是老专家了。在任何时代,都是那个时代的老专家。 田瑭向来尊敬老专家和老技工,这是一帮纯粹的、崇高的、有追求、有价值的人。 三视图看不懂,那就只好画轴测图了。当着所有人的面,田瑭拿着树枝在雪地上勾勒出并不严谨的轴测示意图。 结构其实很简单,一旦画成示意图,司马器立刻就明白了大概,竟忍不住赞叹一声。 田瑭的设计不光结构精巧,连画图的方法都是司马器前所未见的!他以前见过的设计图都是比例失调的平面图,田瑭画的示意图竟然是看上去如真实器物一般的立体图。 在司马器看来,虽然田瑭只是随手在雪地上画图,却已经将比例、远近、大小等等要素通过这种奇特的绘图技法完整呈现了出来。 司马器浸**械二十余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绘图技法,甚至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技法。 再去细看田瑭画在纸上的三视图,每个结构都从三个方向勾画出轮廓,少一个方向不够,多一个方向嫌多。看明白之后真有拨云见日之感! 竟有如此精妙技法! 田瑭不知道司马器此时的五味杂陈,他抓着树枝,一点一点的详细讲解整个结构:“这里是从动转轮,转轮上装着倾斜的风叶,只要转轮转动,就能往炉子里鼓风。” “没有皮囊?”有人惊奇的问道。 “人才要皮囊,鼓风机不需要。”田瑭回了一句。 大家第一次听到鼓风机这个词,都没明白意思。只有司马器看着图,喃喃道:“就是围绕轮子装一圈扇子,一旦转起来就有源源不断的风?” “不错!”田瑭很满意司马器的悟性,“从动转轮和主动转轮之间用牛皮带连接,从动转轮小,主动转轮大。这样,主动转轮只要慢慢转,从动转轮就能转得很快!” “主动转轮要怎么转不需要我说了吧,人力或者畜力都可以。”田瑭继续讲解,“以前的鼓风杠只做往复运动,所以牲畜没法用,只能用人,现在是圆周运动,驴子、马、骡子都可以拉着转,就像是拉磨。” “对了,所谓往复运动,简单说就是来来回回。”怕他们听不懂,田瑭又专门解释术语,“所谓圆周运动,就是绕圈子。” 众人齐齐发出惊叹,虽然他们还是没明白多少,但是用畜力代替人力,仅凭这一点就很了不得了。 “最上面装一个转杆,现在河水结冰,只能用人力或者畜力。一旦春暖冰消,完全可以把主动轮泡一半到水里,用水力驱动!”田瑭指了指示意图,又指了指旁边冰封的大河。 “这样的话……水排!”司马器忽然一声大喊,“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只是水轮,还不是水排”田瑭扭头看他,这位左丞大人确实是行家里手。 “对!水轮!水轮!这确实解决了动力的问题,可是……装了叶片的轮子可以送风,这是为什么?”司马器马上就抓住了最核心的问题。 “这个跟你没法解释,因为这里面涉及到流体力学和空气动力学的知识。”田瑭轻描淡写的说道,“可以先造一个简单的,试试效果。” “流体力学?空气动力学?老游!立刻开始试制!”司马器对效率的追求十分果断,当即就下了指令。 看着那复杂的叶轮示意图,老游有点不知从何下手。另一位木匠更是一脸茫然。 直接造很多的叶片显然难为了他们,而且耗时太多。田瑭画了一个三叶片的叶轮示意图给老游,老游看后表示这才像个图纸。 仅仅一个时辰的功夫,老游就造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个鼓风叶轮,还按照田瑭的要求,加装了外壳和导风槽。 虽然老游对田瑭的指手画脚十分不满,但叶轮转起来后从导风槽吹出来的风让他不得不心悦诚服。 司马器也亲自感受了一下那股寒冷却沁人心脾的风,露出一脸的陶醉。现在才三片叶轮,若是制作出田瑭图纸上的十二叶片的叶轮,再加上转速的提高,风力完全能够超过皮囊。 而且,只要轮子不间断转动,就能提供源源不断的风,不像皮囊,只有推的时候有风,拉的时候风就停了。仅从这一方面看,效率就已经增加了一倍。 以他的见识,整套新型鼓风设备的轮廓已经在他心中成型,司马器竟然激动得稍微有些颤抖。 一旦试验成功,把考工所有的竖炉全部换成这种鼓风结构,整个冶铁的产量将会翻倍! “令!在新的鼓风设备造出来之前,在场所有人都由田瑭差遣!”司马器提高声音发布命令。 剩下的,就是实现它! 第十八章 你要上天啊 完全弄懂新鼓风设备的结构后,司马器对田瑭的态度温和了不少,因为他看得出,田瑭这次不过牛刀小试。 牛三比田瑭更积极的要造出新设备,这样他的炉子便能在第一时间把亏欠的产量补上,并实现反超! 有牛三这个领班的积极配合,加上考工室本来就是匠人云集之处,田瑭完全不需要一直在现场指挥施工,何况具体的制造过程田瑭并不能帮什么忙。 他熟知的制造工艺如车、钳、刨、铣、磨等等,是远远超出这个时代的,根本没法用现有的简单工具来实现;现在的工艺又太过原始,他也并不完全了解。 只把握大方向,才既不容易出错,又能逐步了解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更重要的是,让所有人共享成果,才能获得所有人的支持。 田瑭绕着竖炉转圈观察,没人敢再阻止,也没人敢随便打扰,因为司马器和他走在一起。 田瑭的腿伤还没有完全好,所以走的比较慢,司马器也就将就着他的速度,还不时和田瑭探讨一些问题。 比如流体力学是什么?空气动力学又是什么?既然能冠以“学”之名,想必是自成体系的精深学问。 田瑭只能闪烁其词的和司马器打哈哈,他总不能告诉司马器“流体力学主要是研究在各种力的作用下,流体本身的静止状态和运动状态以及流体和固体界壁间有相对运动时的相互作用和流动规律”吧,这只会把这个概念搅成浆糊,甚至让司马器怀疑自己是骗子。 思索半天,田瑭才郑重的告诉司马器,流体力学和空气动力学只是力学的分支,把这两门学科学透了,能制造会飞的机器,送人上天。 “长生不老?”司马器突然问出了一个看似荒诞的问题,目光闪烁。 “不是,送人上天并不是去当神仙,而是人可以像鸟一样在天上飞。比如舟船,可以送人入水,却并不是成为水神,而是可以到水面上活动。”田瑭赶紧更正了他的想法,对长生不老的追求在这个时代是很普遍的,他可不能把司马器这样的技术专才引上歧路。 “原来是这样!”司马器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一些,但随即又闪亮起来,“若真如你所说,制造出会飞的机器,那在战场上……” “那个叫空军,只要牢牢掌握了制空权,那胜利几乎就是必然的了!”田瑭随口说着,“飞机不仅在军事上有极高的价值,在民用领域也是前景广阔,坐着民航飞机,几个时辰便能从襄平飞到雒阳。” 说着说着,田瑭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再增加新的概念。 “空军!制空权!民航飞机!”司马器喃喃自语,果然,新的概念吸引住了他。 “你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处理原煤的吧!”田瑭赶紧转移话题。 “原煤?”司马器又没听懂田瑭在说什么,看田瑭手指的方向才知道,“你说的是石涅吧!” 工匠们热火朝天的忙着施工,两人就在炉边热烈的讨论着关于技术的各种问题,田瑭努力不带入更多概念,但长时间的交流还是让司马器获益匪浅。 司马器偶尔也会下场指导施工,毕竟除了田瑭,他对新鼓风设备算是最心中有数的了。 直到天色微暗,施工才暂时停止。 司马器的心情非常好,他不光学到了很多闻所未闻的知识,还见识了田瑭组织施工的新办法。 原来可以先按照尺寸制作出零件,等所有零件齐备后一起安装,而不是边装边制作!司马器意识到,这种施工办法可以提前批量生产零件,在改造其余竖炉时,极大的减少停炉的时间。 司马器大手一挥,今晚每人赏酒一壶,喝完踏实睡觉,明天全力赶工。现场一片欢腾,引得其余竖炉下工的工匠们一阵羡慕。 田瑭自然不需要再吃硬饼了,他被司马器拉上共进酒肉。司马器现在不愿放过任何和田瑭讨论的机会,尤其是他听说有一种叫风箱的小型鼓风装置之后。 时间过得很快,在司马器的亲自监工下,即使下雪也没能阻止施工继续。他每天一早就到现场,然后和田瑭聊到深夜才走。 做了三天的前期准备工作,到第三天夜里,所有零件终于齐备。尤其是十二叶片的叶轮,做了四次才做成功,把老游激动得热泪盈眶。 牛三为准备牛皮带也是绞尽了脑汁,最后硬是回去把自己婆娘弄来,缝制出了足够结实、足够尺寸的牛皮带。 第四天,在一圈又一圈围观工匠的注视下,框架立柱被竖了起来,大小转轮也被安装到位。 不过,因为田瑭被司马器拉过去讨论如何更好的把原煤加工成焦炭了,装转轮的时候两人都没在现场,轮子装上后才发现皮带没办法再往上套了。 牛三火冒三丈,把所有参与装配的工匠骂了个狗血淋头。工匠们心想你不是也在现场么,但是没人敢说出来。 把转轮重新拆下来,套上皮带再重新装上去,说起来很容易,干起来却十分费力,因为原本的吊绳都已经拆卸了。 牛三又大光其火,问是哪个蠢货提前拆了吊绳。还是没人回答,因为就是他自己怕吊绳缠到叶轮上,才让人赶紧拆掉的。 几十人围着框架兜兜转转的忙活,一直忙到天完全黑透,才打着火把硬是把转轮重新装上。 牛三亲自转动了主动转轮,转的很慢,生怕损坏。但经过牛皮带的传动后,从动转轮以明显更快的速度转了起来,还带动了叶轮的旋转,吹动了出风口上系的草绳。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欢呼声在这黑暗笼罩的山谷中回荡。舍棚中的工匠们听到欢呼,竟也跑出来,跟着一起欢呼。 整个考工室,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牛三的竖炉在改造,据说改造成功后,冶铁的效率会翻倍。听到这欢呼,大家以为改造成功了! 牛三非常兴奋,他加快了转动主动转轮的速度,看着从动转轮以更高的速度旋转,草绳被吹的随风乱舞。再加速,从动转轮转的更快!再加速,牛三手臂上的腱子肉都已经根根显现!再加速,叶轮在寒风中发出呜呜的破空声,草绳更被吹成了一条直线! 第十九章 都是纯粹的人 田瑭察觉到不妙,随即出声制止,但人群的欢呼盖过了他的声音。 加速还在继续,叶轮开始颤动,并发出尖锐的啸叫。 突然,啸叫声戛然而止,叶轮在脆裂声中以极快的速度从架子上飞出来,一头栽到了很远处的雪堆里! 牛三感觉手下一轻,抬头看上面的叶轮,哪里还有叶轮的踪迹!人群依然在欢呼,忘乎所以! 只有田瑭看到叶轮飞出去的方向,司马器也注意到了,他还注意到了田瑭紧张的神色。 一声暴喝!牛三疯了一样四下张望。欢呼声戛然而止,仿佛被踩住喉咙的公鸡。 还有一个声音在欢呼,是那种一时停不下来的忘乎所以,不过这欢呼声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被人制止了。 但是远处的欢呼声还在此起彼伏。 在叶轮这个最核心的部件不翼而飞的情况下,那欢呼声如同大手,借着寒风狠狠的抽在众人的脸上。 叶轮飞了!那个最核心的部件飞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田瑭,他立刻朝叶轮飞出去的方向跑去。司马器紧随其后。 其实叶轮很容易被找到,它被甩了出去,在雪地上拖出了长长的痕迹。 不过上面只剩下四个叶片了。 老游他们也跑了过来,借着微弱的火光查看残破不堪的叶轮,而后,对着牛三怒目而视。 忘了调校动平衡了!田瑭一拍脑门。 司马器很是焦急。这是真正的焦急,而不是老游那种看上去的痛心疾首。 “我有办法解决,但是时间可能不够,明天就第五天了。”田瑭又拍了拍头,这其实算是他的失误。 “老游,重做一个要多久?”司马器再次表现出那种雷厉风行的气势。 “两……三个时辰!”老游有些结巴。 “再给你抽调两个木匠,一个时辰给我干出来!我要你今天晚上就给我干出来!”司马器直接下令。 “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司马大人,人多了也不一定帮的上忙啊!”老游一脸的苦瓜样。 “那就你自己干,天亮之前我看不到成品,就让你吃自己的药!”司马器毫不犹豫的威胁他。 “大人,这,这……我!”老游支支吾吾的,依旧不愿应声。 “若是做成了,准你十天的假,回去看看小孙子!”司马器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但也没忘了给个甜头。 “我,我……行吧!老游拼了这条命也干了!”老游一咬牙一跺脚,钻出人群就跑去干活了。 路过还在发愣的牛三,忍不住一脚踹上去,骂一句:“鸟人,扫把星!”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老游的发狠只是故作姿态,牛三阴差阳错给了他一个回去探亲的机会,他其实是很欢喜的。 当然不可能让老游一个人熬夜赶工,现场的工匠们都举着火把,打起精神陪着他,因为司马器和田瑭也眼睁睁的看着忙活的老游。 毕竟是做过四次了,老游和他的助手们动作很快,在众人面前充分展示了他们精湛的木工技艺,让很多只知道他是老神仙的匠人叹为观止。 仅仅一个多时辰,新的叶轮就在老游和另外三四名木匠的协作下完工了,这让田瑭目瞪口呆。 在如此简陋的工具条件下,这个时代的匠人竟能如此迅速,如此完美的做出叶轮这样复杂的纯木制结构,真的是让人叹服! 老游几乎脱力,他毕竟已经忙了一天,而且年纪大了。 田瑭让老游赶紧坐下休息,这可是杰出的手艺人! 老游才不愿休息,他抬眼看了看远处依旧一片漆黑的夜空,朝司马器作了一揖,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再累,也不能耽误回家抱孙子! 再黑,他也一定认得回家的路! 司马器没有留他,老游老了,也该享受天伦之乐了。 目送老游离开,田瑭转头又招呼老闻去取一根结实的线。 这冶铁的作坊里哪会有线呢,更何况是三更半夜的! 牛三的反应倒是快起来了,他直接跑回舍棚,一会就抓出来一把麻线,大家都认识,那是撕扯的被褥。 在众人的注视下,田瑭小心的把麻线绑在一根木棍上,然后从中心穿过叶轮的孔洞,把叶轮架在木棍上提了起来。 叶轮并没有如它那规整的外形一样被水平吊起来,而是歪向了一边。 田瑭调节木棍的位置,好不容易才找到平衡点,将叶轮水平吊起。 但此事麻线的位置并不在叶轮空洞的中心。 “因为重力不平衡,叶轮在高速旋转时,就会产生跳动的离心力,转的越快,离心力就越大,直到木轴无法承受为止。”田瑭对众人说。 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司马器也不例外。 田瑭让旁边的木匠在一块大小合适的木板上钻了两个孔,一个在中心,一个在边上。 然后田瑭让司马器拿一根细木棍穿过中间的孔,把木板围绕木棍旋转起来。司马器依言而为,木板稳稳的在木棍上旋转。 田瑭又让他从边上的孔穿进去,照样施为,转了几次木板都没能转起来,最后木板虽然艰难的转了起来,但司马器的手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木棍跳动。 “这就是离心力不平衡。”田瑭指着他跳动的手说。 司马器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即使不做试验他也能明白。 但试验结果的冲击力还是让司马器深深自责,一直以为自己技术精湛,原来不过坐井观天! 在田瑭的指导下,木匠通过配重的办法来调节叶轮的重力平衡。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轮的误差其实不大,重的一端才稍微凿去一点木料,就变成了轻的一端,在原先轻的一端再凿去一点木料吧,叶轮又歪向了侧边。 试了几回,叶轮还是重力不均匀。 最后只得扔掉凿头,田瑭亲自拿起刨子,一点一点的修,一点一点的调。 足足忙活半个多时辰,田瑭的腰都直不起来了,才终于获得一个重力分布均衡的叶轮。 司马器亲自用麻线检验,并在田瑭的指引下检验了三个方向的重力,确认无误。 司马器当即就要工匠们连夜把叶轮安装到架子上去,田瑭一再保证这次不会出问题,司马器才放弃了折腾,众人也才得以回各自舍棚去睡觉。 司马器没走,他在舍棚里就和了一宿。 第二十章 焦点,在小人物身上 襄平城中,夜色下的街道已渐入沉寂,但是兴庆楼上依旧灯火通明。 这里是城中达官贵人们消遣的地方。 二楼雅间,临窗坐着两位衣着华贵的男子,虽然开着窗,但屋内两个炭盆燃烧得正旺,二人竟还稍稍感觉有些热。 旁边站着的汉子一样衣冠整齐,但眉宇间英气逼人,偶尔为二人斟酒时的动作也干净利落。 这二人便是绥远将军柳毅和宁远将军阳仪,公孙度的左膀右臂,襄平城中绝对的实力人物! “营州稳固,幼初功不可没!”阳仪捏住精巧的杯子,朝对面的柳毅举了举,“为你接风!” “襄平祥和,季安一样劳苦功高!”柳毅满面笑容,也抬了抬杯子。 “我在后方,凶险远不及前线。听说那袁家大公子也是善战之人,却屡败于幼初,真是涨我威风!”阳仪把杯子往前伸了伸,和柳毅轻轻碰了一下。 “季安以雷霆之势扫清逆贼,几次三番遭遇暗杀,凶险程度可想而知,不必太过自谦。”柳毅又伸过去和阳仪碰了一下杯。 “你我二人皆是为主公分忧,赴汤蹈火视若等闲,就不必在此互谦了。”阳仪哈哈一笑,微仰脖子,饮尽杯中美酒。 这酒是柳毅从营州带回来的,清爽甘冽,比辽东美酒又胜一筹,确实是难得的佳酿。 “自主公任玄菟小吏始,你我便已相识,后主公任尚书郎,我们便一起追随左右,一晃已近二十年,如今大事将成,岂有不尽心竭力之理!”柳毅看了看窗外,也一口喝完杯中酒水。 “幼初此言甚当,大慰吾心!”阳仪撕下一只羊腿,在空中挥了一下。 旁边汉子替二人把酒斟满,然后又安静的退到了一边。 二人推杯换盏,聊些时局之事,柳毅突然问道:“听说田韶家的一名旁支子侄夸下海口,能使冶铁效率翻倍,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阳仪撕咬着羊腿,满不在乎的说,“哗众取宠而已,不必当真!” “此事若有可能,便值得期待。”柳毅又看了看窗外,“我军兵器不足,营州前线尚且有军士持木棍对敌,别处可想而知。” “那小子是个滑头,华斌恨不能跑到考工室去把他生吞活剥呢。”阳仪咂咂嘴,“司马器报告说,他竟以性命打赌,约定五日内改进设备提高效率,不然甘愿以自身当石涅,不知道又是耍的什么花招。” “奇人异士多有惊世骇俗之举,到未必不可信。”柳毅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什么时候是第五日?” “明日便是!华斌已经和我说了,明天他会跟着我一起去考工,亲眼看看那小子如何出丑,然后亲自把他扔进炉子里!”阳仪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明日王雄也去,有他在场,断不至再被那小子蒙骗。” “明日我和季安一同前往,也去见识见识那个让华将军吃瘪的滑头小子。”柳毅笑呵呵的说。 “华斌就是个夯货!要不是……哎!算了,你要去便一同去吧!”阳仪继续撕咬羊腿。 “他叫什么名字?”柳毅问道。 “田瑭!”阳仪满嘴是肉,含糊不清的说。 邴原学馆,如豆的灯火旁,几人面色肃穆,气氛凝重。 那日蒋纲大闹学馆,险些将众人一网打尽,好在王烈长史及时赶到宣布公孙度大赦辽东,才算解了众人之危。 想起蒋纲那不甘而阴鸷的眼神,众人就感觉头皮发麻。 “明日即是第五日,田瑭必定凶多吉少!”国渊叹息一声,搓动双手。 “田瑭胸中才学我等皆已亲见,他敢如此行事,必有他的打算。”邴原的声音依旧稳重。 “我们也相信田瑭的能力,可万一呢,阳仪的手是能伸进考工的,万一他做些什么手脚……”程质原本最不待见田瑭,现在却也十分在意他的安危。 “可有办法救他?”钟全问道。 “考工乃军械重地,就算王长史也不能轻易进去。加上田瑭又是多方关注的人,听说连公孙度也注意到他了,要救他谈何容易。”国渊又叹了一口气。 “再想想办法。”邴原希望稳住大家的情绪。 “都想了几天了,再想田瑭可就烧成灰了!”程质有些着急。 “子廉稍安毋躁。防备严密未必就没有疏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史慈言语冷静,“那日我亲见田瑭在刑场和执法官辩论,如此心向汉室又才能出众之人,枉死于蝼蚁之手,实在可惜!” “我们不过是普通百姓,实力相距甚远。”国渊缩了缩脖子,屋内没有燃炭盆,确实非常冷。 “考工室在大梁河下游的一处山谷中,一般人只能从谷口进入,猎人却能翻山潜入。”太史慈的眼中闪烁着灯火。 “子义,你要潜入考工?”钟全显得有些惊讶。 “我跟你一起去!”程质当即表示要同往。 “现在城门已闭,你们只能明早出城,要潜入考工怎么也是在明晚防备松懈之时。”邴原分析道,“明天即是五日之约的最后一天,若他能成,不需要你们去救。若他不能成,也就不会活到夜里等你们去救了。” 停顿了一下,邴原继续说道:“除非你们白天进去,白天再把他带出来。” “制造骚乱,趁势而为,未必没有机会。”太史慈言语笃定。 “考工里面皆是军士和匠人,他们经年累月受管制和训练,毕竟不是普通百姓可比。你想再用刑场的手段,怕是无用。”邴原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 “若真想去救!”邴原微闭双眼,“就你一个人去。” “那怎么行!”钟全第一个反对。 “双拳难敌四手!”程质也连忙反对。 “人越多,越容易顾此失彼!”邴原说道,“子义性情沉稳、身手极佳、应变迅速,若是趁人不备,见机行事,倒是有一些成功的可能。” “太危险了!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去冒如此风险,不值当!”国渊劝阻道。 “这就要看子义自己了,是不是舍得去救他。”邴原看向太史慈,目光灼灼。 “‘丈夫生世,当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今所志未从,奈何而死乎!’”太史慈重复着田瑭的话,“如此气象之人,我太史慈愿舍命一救!” 第二十一章 机会在于把握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牛三就把田瑭拖出了被窝,并不理会田瑭如何叫骂。 等田瑭站到寒风中的木架前,才发现叶轮已经装上去了!老闻他们一脸的青紫,显然是在风中冻了一夜,主动把活干完了。 这些纯粹的人!田瑭竟有些感动。 看到司马器也站在木架的下面,田瑭停止了骂娘。没啥好说的,这关键时候可不能落了后,不然以后怎么混呢。他直接跑下场,开始仔细查看今天最后一批要装上去的零件。 司马器见田瑭已经过来忙活,穿的还是那件徒弟袍子,便招手唤来一名军士,直接把军士的披风扯下来,亲自去给田瑭披上。 匠人们起来的都很早,听说司马大人和田瑭已经在工地上忙开了,便纷纷跑步到现场,投入工作之中。 众志成城之下,新的鼓风设备终于在下午搭建完毕。 老闻他们下场推动转盘,只听呜呜的声音响起,没多久,从熄灭了五天的竖炉顶端,一团团黑色粉尘冲天而起,随着风飘落在众人身上。 没人会去在乎这点粉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鼓风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不间断的鼓风! 司马器简直是狂喜,竟然一把抱住了田瑭,把田瑭吓了一跳。 牛三也兴奋的嗷嗷直叫,还跑去把一个推转盘的匠人拉开,亲自推着转盘一圈圈的转。 新的鼓风设备成功了!所有人一齐欢呼,声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司马器最早从喜悦中冷静下来,他径直走到转盘边拉住牛三,让他立刻开始冶铁。 牛三也从兴奋中缓过神来,马上明白了司马器的意思,挥动大手招呼大家投入工作。 匠人们都是经年冶铁的熟练工人,一旦投入工作,点火的点火,铲煤的铲煤,倒矿石的倒矿石,很短的时间内就把竖炉重新运作了起来。 司马器早叫军士调来一匹马,此时将转盘伸出来的木杆系在它身上,轻轻拍打,马就绕着转盘拖动起来,带动主动转轮,带动牛皮带,带动从动转轮,再带动叶轮往炉内鼓风。 鼓风持续不断,那边竖炉的温度升的很快,没多久就有艳红的铁水从炉下孔洞流出,所有人又是一阵欢呼。 欢呼声引来了周围竖炉的工匠,他们见到这个改造的竖炉在滚滚的冒着浓烟,而且看不到以前的巨大皮囊,知道改造已经成功了。 工匠们都是纯粹的手艺人,见到新的技术试验成功,都由衷的高兴。 不间断鼓风,确实已经实现了效率翻倍。加上风力更大、节省人力等附带的好处,效果已经超出了田瑭当时的承诺。 看着呼呼旋转的鼓风机,再看看周围欢呼的人群,看看老闻、牛三,还有司马器脸上的兴奋表情,田瑭知道自己的小命算是保住了。 气氛正是热烈,人群外突然传来军士的喝止声。 两位中年将军在亲卫的簇拥下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位银发的老者,再后面是华斌。 工匠们对老者很是敬畏,而司马器已经迎了上去:“王司丞、阳将军、柳将军、华将军,你们来啦!正好一起看看新的鼓风设备!” 田瑭这才注意去看进来的几人,突然余光看到了混在工匠群里的太史慈,不由楞在原地。 司马器十分开心,拉着王雄滔滔不绝。 王雄是考工司丞,技术能力犹在司马器之上,只是绕着鼓风机转了一圈,便已知晓大概,再加上司马器从旁解释鼓风叶轮的作用,王雄便已了然于胸。 机械设备就是这样,没做出来的时候,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一旦做出来了,行家只要看一眼,便会立刻明白整个结构原理。 他盯着叶轮的外壳看了一会,虽然看不到内部的叶片结构,但能意识到这是关键部分。 “所有参与制造者,必严守秘密,胆敢泄露者,死罪!”王雄对众人下令。 “喏!”所有工匠都躬身抱拳。 “这点技术被人看去倒没什么,本来就是要大规模复制的。”田瑭心里想,“只要司马器说话算数就好。” 不过他其实并不担心司马器会爽约,他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至于为难自己这样一个小喽喽。 他担心的是太史慈,太史慈现在出现在人群里,定然是准备来救他的。 现在他已经没有危险了,而太史慈却身处险地,自己必须提醒他,以防他不知道状况! 于是田瑭朝着人群的方向悄悄摇动右手,他知道太史慈一定能看到他的动作,他一定时刻盯着自己。 田瑭没有再看到重新隐匿在人群中的太史慈。他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和他四目相对,是蒋纲! 蒋纲一直在注视着田瑭,正惊讶于田瑭的能力百思不得其解呢,就发现了田瑭的小动作。 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在和自己打招呼?蒋纲更加迷惑了。 随即他眼前一亮,意识到人群中有田瑭的同伙! 田瑭眼睁睁的看着蒋纲飞快的跑到阳仪身边,附在阳仪耳边低声说话。他注意到阳仪的表情渐渐从舒展变成狰狞,又变成舒展! 被发现了!蒋纲这个狐狸! 田瑭想要立刻让太史慈知道危险,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不能立刻喊叫一声,让太史慈快逃,那样只会彻底断送了太史慈的后路。 现在还只是怀疑,希望太史慈足够机警,见到自己无事后,能像那天在刑场射出一箭就撤退一样,已经隐匿了起来。 阳仪对身边亲卫吩咐一句,亲卫立刻领着军士撤到人群外围,将在场的所有人围在了中间。 工匠们也发现了异常,欢呼声停止了,剩下的是不安的交头接耳。 王雄和司马器也注意到了情况的异常,同时看向阳仪,询问原因。考工和柳毅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他只是抱臂站着,冷眼旁观。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难得两位将军同时在场,蒋纲要彻底把自己的能力表现出来! “诸位!”蒋纲虽然努力压抑激动,但嗓音还是不自觉的有些尖锐,“大家不要慌张!现在人群中混入了这个人犯的同伙,请大家配合筛查!” 心念电转!田瑭开始飞速思考所有可能的后果! 第二十二章 你能?就打你! 自己一言不发,有两种可能。一是太史慈已经跑了,这是最完美的结果,但目前看来几乎没有这种可能;二是太史慈被筛查出来,自己和太史慈一起被抓,一起被惩处。 自己只要说话,就是承认太史慈的存在,也有两种可能。一是太史慈已经跑了,那就是自己承担后果,但是几乎没有这种可能;二是自己说话后,太史慈只能现身,自己和太史慈还是一起被抓,一起被惩处。 区别只在于,是等着太史慈被查出来,还是自己主动把太史慈交代出来! 太史慈一定会被发现,这只是时间问题,真正的关键是太史慈来考工的目的! 一切事情都要争取主动,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上! “子义兄!别藏了,出来和兄弟一会!”田瑭突然高声喊道! 他看到蒋纲的瞳孔猛的收缩,僵在了那里。 这就对了!打破他的计划,反客为主才是面对蒋纲这种的对手时的唯一办法。 能不能反败为胜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让他掌握主动权,他能玩出田瑭闻所未闻的花样,然后一定会把田瑭和太史慈置于死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短暂的安静过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他虽然穿着工匠的衣服,却内敛着精悍的气质。 “田兄弟,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呐!”太史慈毕竟是豪爽之人,既然决心来救田瑭,便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来的正好!我来给你引荐,让你也有出头之日。”田瑭快步迎上去,一把抓住太史慈的手,使劲捏了捏,让他配合自己。 田瑭把太史慈拉到司马器面前,介绍道:“司马大人,这是我的义兄太史慈,我本想设备改造完成后,请大人批准他来考工和我一聚,不料他想我太甚,自己先混进来了,我代他向您请罪!” “司马大人,在下粗鄙村夫,行事鲁莽,请大人责罚!”太史慈跟上田瑭的做法,朝司马器深施一礼。 司马器还有点懵,蒋纲倒是反应极快,几步跨过来就要揭穿田瑭。 田瑭岂会给他这个机会! “司马大人,我这位义兄虽是猎户,却也精通器械之术,能力不在我之下。”田瑭禀报道。 王雄听闻此言,抬手挡住了蒋纲已经到嘴边的话。他的身份很是超脱,即便是阳仪和柳毅也要给他几分面子,蒋纲又岂能驳了他? “司马器,你可知错!”王雄扭头质问司马器,出乎所有人意料。 “考工戒备疏漏,是属下的失职,请司丞治罪。”司马器总算明白过来。 “你只知其一!有人潜入考工确是不假,但料他也偷不去什么东西!”王雄显然不太满意司马器的悟性,“你错在不能慧眼识珠,任由这两位能工巧匠埋没山野,你忘了你的职责了?” “属下不敢!幸得二位已齐聚考工。”司马器战战兢兢的回答。 “罢了!知道错就好!”王雄拍拍司马器的肩,“是人才,就要好好用起来,不能亏待了!” 王雄一语定性!效果比田瑭设想的还要好。 原本田瑭是想借助和司马器的对话偷换概念,把太史慈潜进考工的目的从救自己变成想和自己一叙。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虽然还会有惩处,但一定会比潜入救人来的轻。 自己再用此次鼓风机改造的功劳抵消部分罪责,说不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现在王雄这一脚插进来,不但强化了田瑭原本的目的,还顺带保护了两人。 “是!属下领命!”司马器如蒙大赦。 蒋纲在一旁想插嘴却没机会,直到王雄下了结论,他知道自己已经完败! 事情的性质在眨眼间已经发生逆转。田瑭已经成功脱罪,即使要处置太史慈,也只能按贸然闯入定罪。但王雄的话在前面,他本就是山野村夫,贸然闯入又已经带上了兄弟思念之情,情有可原! 何况太史慈也精通器械之术,王雄必然要保他。 现在,最大的错在司马器,他没能做好考工的防卫,才导致太史慈能轻松混进来。可人家已经认罪了,而且还得到了王雄的宽恕! 蒋纲还能定谁的罪?现在有罪的是他自己了!把一个好好的庆功大会搅成了丢脸大会!他自己的脸丢了倒是无所谓,还顺便把阳将军的脸也丢了! 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太史慈怎么也精通器械了!他不是个猎户么? 蒋纲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已经不敢再提质疑。田瑭不是会器械么,太史慈万一真会呢,自己可怎么办? 今天他是结结实实的栽了,绝对不能再栽一次!他狠狠地看着田塘,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柳毅和阳仪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柳毅沉默着不说话,只是嘴角带笑,阳仪的脸一会青一会红,十分尴尬。 “无论考工防备如何,私自闯入军械禁地就是错,不能因为无知就可以逃脱罪责。”阳仪终于说话了,他要把丢掉的场子找回一些来。 “季安,从轻发落。”柳毅知道他的心思,赶忙在他旁边轻声提醒。 “有错就要罚!”阳仪的声音大了些,“既然二位都是能工巧匠,那王司丞,考工还有些什么难题是没有解决的!” 阳仪这是在反击王雄,既然你不给我面子,我也就不照顾你的面子了。 王雄轻哼一声,扫眼看向阳仪,又转头看田瑭和太史慈:“确实有一桩难事,如今考工打造出来的刀坚硬有余,韧性不足,不知二位可有办法?” “司丞,这!”司马器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下面的话却被王雄如炬的目光挡了回去。 田瑭立刻就明白了,这确实是考工面临的难题,王雄也是借题发挥,敲打敲打他们两个。 既然他老人家的面子被人揭了,那自然还是要从田瑭身上找回来。 田瑭当然知道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但是他不能随便答应,上次坐地起价没搞成,这次机会可再不能放过。 “我改进了鼓风机,你们给我什么好处?”田瑭昂着头问道。 这一句把大家逗乐了,好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 阳仪突然来了兴趣,他和柳毅交换了眼神,两人都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当然知道兵器的质量如果能上一个台阶,会对战斗力有质的提升。 “如果你们能解了王司丞的难事,两件功劳一起赏。若解不开,你们就是混进考工偷取技术的奸细!”阳仪直接划定了底线,逼迫田瑭必须做成的同时,还质疑了一下王雄的能力。 “做成了怎么赏?”田瑭依然昂着头问。 “好大的口气,如若做成,鼓风机的功劳就是免了你义兄的罪过,改良兵器的功劳就是放了你们两个!”阳仪干脆开出了他认为的高价。 “不光要释放,还要赏钱!”田瑭不依不饶。 “你!我现在就治了你们的罪!”阳仪显然被激怒了。 柳毅笑着拉住阳仪,问道:“要多少赏钱?” “十万钱!”田瑭大言不惭,这个数字就是阳仪强加给他的债务。 “不可能!”阳仪大孔一声。 “一言为定!如果做成了,放你们回家,以前的十万欠款一笔勾销。若做不成,你们终身在此为奴。”柳毅直视田瑭。 “我要的是免除那十万钱后,额外再奖十万!”田塘果断纠正了柳毅。 “放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阳仪一声暴吼。 “便依你!”柳毅倒是没有犹豫,爽快的应了下来。 “成交!”田瑭把两个字都咬的很清楚,这是要在场的所有人做见证。 “幼初你这是?”阳仪不可置信的看着柳毅。 “真能改良了兵器,价值千万以上,何必在乎区区十万。”柳毅笑着回答他。 “可是,这小子着实可恨!”阳仪咬牙切齿。 “季安,主公要成大业,你我切不可意气用事。”柳毅正起面容,一字一句说道,随后转身离去。 “成交!”阳仪咬着牙和田瑭定下约定,转身跟随柳毅离开,剩下灰头土脸的蒋纲和一脸茫然的华斌。 第二十三章 人老成精 蒋纲怨毒的看着田瑭,田瑭也毫不畏惧的直视他,一时竟有棋逢对手的意味。 田瑭的处境就是拜蒋纲所赐,蒋纲的尴尬又何尝不是因为田瑭的抗争。 “真是小看了你!”良久,蒋纲才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在考工的地盘,又是当着王雄的面,他也仅能作如此表示。 “彼此,彼此!”田瑭毫不示弱,刻意放慢了语速。 “小子!别再落到我手里!”华斌没能亲手把田瑭扔进炉子,心中老大不快。 “牛三,送客!”王雄冷冷的扫视华斌一眼,下了逐客令。 牛三哪有资格送两位东卫营的主官,王雄这是故意提醒他们,别在考工惹事,他们还不够分量。 蒋纲略一抱拳,知道多说无益,留下“不用”二字,便追阳仪他们去了,他要赶上去把刚才的失误解释一番。 牛三尴尬的站在原地,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片刻之后,这种尴尬就转到了华斌身上,自己走也不是,等人送也不是! “你等着!”华斌指着田瑭,本想撂下狠话,找回一些场面。又看到王雄板起的脸,只能硬生生调转矛头,朝向自己的亲兵,“还他妈不走,等着我抬你呐!” 亲兵吓了一跳,傻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自己先走,还是该等华斌先走。 “蠢货!”华斌瞪了他一眼,自己迈步先行。 亲兵苦着脸跟随华斌离开,真是无妄之灾。 不速之客们都走干净了,王雄板着的脸也稍微放松下来,这让大家轻松不少。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王雄问司马器,其实同时也是在问田瑭和太史慈。 “禀司丞,鼓风机既已试验成功,我打算大规模改造竖炉,全面提升冶铁效率!”司马器连忙回答。 “嗯,此事由你全权负责。”王雄肯定了司马器的意见,接着又提醒道,“鼓风机已属考工机密,你当仔细!” “是!改造仍由原班人马实施,核心部件严格保密。”司马器恭敬应诺。 王雄并未评价,考工的具体事务一直都是由司马器操办,从无疏漏。他看向田瑭:“不知田兄弟师从哪位高人?” “在下自学自悟,并无师父。”田瑭只能如是回答。 “虽不可思议,我却信你。”王雄捋了捋胡须,“能造出鼓风机,又敢接下难题的人,自己便是师父了。” “不敢!”田瑭知道王雄是话中有话。 “不知你要怎么改进兵刃?”马上,王雄就切入正题。 “此事原理复杂,非一朝一夕可说明白。”田瑭当然无法跟古人讲明白什么是热处理工艺,那可是涉及物理、化学、力学、表面处理学、材料学、工艺学等等学科的综合金属热加工工艺体系。 王雄以为是牛三在场,田瑭不愿将绝技示人,便挥挥手让牛三去准备酒肉。 但牛三离开后,田瑭依旧不知从何说起。 “事涉机密?不说也罢!”王雄笑道,随即看了太史慈一眼,“你这位义兄可不像是同道中人呐!” 果然是老成精的家伙,随手就捏住了田瑭的七寸。 “事发突然,实属无奈。请老先生海涵!”田瑭赶紧服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此人年纪虽轻,却颇有胆略、亦能应变,实属难得!”王雄绝口不提如何处置太史慈私闯考工的事情,而是若有似无的夸赞了一番,这是准备送田瑭一个人情。 “在下愿竭尽所能改进兵刃,并将原理倾囊相授,请老先生体谅难处。”田瑭当然要承王雄的情。 “如此甚好!不过我老啦,再学也是无用!”王雄笑呵呵转向司马器,“仲才,老夫授业于你十余年,虽无师徒名分,却也胜过师徒,算是对得起你了。如今你之才学已不在我之下,我若再教你,便是误人子弟了!” “司丞!”司马器慌忙躬身施礼,“司马器一直视司丞为……” “我虽浸淫此道一世,但因天资所限,终究未成大器。”王雄打断了司马器接下来的话,继续说道,“我看田兄弟与蒋纲对抗时机智过人、和阳仪争辩时果敢坚定,又于器械一道造诣深厚,当可为你师。” 此话一出,不仅司马器大惊失色,连田瑭和太史慈都目瞪口呆。 “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收你为徒。”王雄面目慈善,笑呵呵的说,“我想他是会收的。其一,他身陷考工,有你这个当左丞的徒弟时时照拂,是件好事;其二,他要授你改进兵刃之法,那就是事实上的师徒了;其三,你在器械一道已是行家,他只需点拨于你,无需事事亲授,哪里还能捡到你这样的便宜徒弟!” 田瑭不得不佩服王雄,几句话的功夫,就用太史慈的安危交换了自己的倾囊相授,再借形势推销了司马器这个徒弟,还想顺带用师徒关系牵制自己! 真的是人老成精!那胸前的白须俨然就是狐狸的尾巴! 但是从王雄的表情上,看不出哪怕一丁点算计人的意思,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又是那么设身处地的为人着想,让人无法拒绝。 阳谋!光明正大的交易! 司马器不知该如何回答,田瑭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倒是太史慈哈哈大笑:“世间竟有如此机缘,田兄弟,不可负了老先生一片苦心!” “太史兄弟果然识得大体!田兄弟,仲才虽长你几岁,但学无先后、达者为尊。昔日孔夫子不耻下问,也拜过很多年少的师父!”王雄循循善诱,“我年纪太大,不然也要拜你为师啊!” 听到这句话出口,田瑭知道,无论自己有多少顾虑,今天都无法拒绝了,王雄已经堵上了他所有的退路,再扭扭捏捏下去,反倒失了先机。 “我之所学名为科学,究天地之变、究万物之理!”田瑭索性恬不知耻的说,“此学问非比寻常,三年只是初窥门径,再三年不过融会贯通,又三年方能登堂入室!至于能否成为一代大师,就要看个人的造化了!九年时间,两耳不闻杂事、一心只求真理,恒心、信心、决心缺一不可!司马大人,可有准备?” 田瑭以九年义务教育的时间来划定层级,是故意夸大难度,想让司马器知难而退,最好主动放弃。 第二十四章 捡到个便宜徒弟 谁料司马器眼中竟然涌现出决绝之色,果断抱拳躬身道:“司马器,字仲才,河内温县人,桓帝延熹七年生,幼年进学,读六经。灵帝熹平六年,入辽东考工室,学器械。若有幸得闻科学,愿终身修习,不敢丝毫懈怠!” 万万没想到,司马器竟然当场就要拜师,此时若拒绝,等同于啪啪打脸! 可是收他为徒,一个比自己年长的人天天喊师父,想想就别扭;若不收,等于同时耍了考工的两位主官,自己和太史慈哪会有好果子吃。 “王司丞殷殷之情不可违,司马大人拳拳之心不可辱!”田瑭回礼道,“现在我身份特殊,若收你为徒,恐坏了左丞权威,对我和太史兄弟也是不利,不如维持现状。放心,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司马器还想再说,被王雄截住话茬:“田兄弟所虑甚是,此事并不急于一时,姑且将就一段时间也好。待解决了兵刃问题,我必保举田兄弟为考工右丞,届时你二人朝夕相处,可择吉日拜师,也能办得隆重点!” 姜真的是老的辣!若能解决兵刃问题,那田瑭就是真的大师,同时也必须按约定收司马器为徒;若无法解决兵刃问题,那田瑭就出不去考工了,司马器可以一直照顾他,换得学习机会,但却没必要拜师了! 牛三端来酒肉,老闻他们搬来了一张简易桌子。王雄一挥手,让大家一同享用,还拍了拍牛三的肩膀,让他和老闻几人跟席。 牛三在主官面前十分谦卑,即使老闻都接受了田瑭硬塞过去的肉,他也只是恭敬地倒酒敬酒,绝不逾规半步。 其实,牛三内心激动万分,他刚刚可是听见了,一旦田瑭解决了兵刃问题,王司丞就要保举他为考工右丞,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和三位主官同席共饮,这是多么宝贵的机会,前途可期呀! 他认为田瑭一定能够做到,敢和阳将军叫板的人,那就是无所不能的人! 田瑭对自己也很乐观,不过乐观的理由和牛三并不一样,他越来越确信,考工就是自己在这个时空的第一块踏板。 一切皆有可能,只要一步步走下去! “田兄弟,不知兵刃的事情,多久可有结果?”王雄才喝了一杯酒,脸色已经泛红。 “各地铁矿石成分不同,冶炼过程暂时还无法去除所有杂质,所以打造出来的兵器所含元素差异很大,相应的淬火工艺也就不一样,我需要找到最适合、最通用的办法。”田瑭直接用上了术语,“运气好的话,一两天就行。运气不好,半个月也说不定。” “一听就是行家!”王雄言语笃定的说,“我虽然不能完全领会其意,但知道田兄弟所言甚合逻辑,必是解决问题的良方。仲才,你需牢记,时时参悟!” “是!”司马器口中回答,心中其实已经在琢磨田瑭刚刚的话了。 “不急不急!在试验的过程中,我会将这方面知识系统的讲授给司马大人。”田瑭赶紧打断这两人的一唱一和,“不必急于一时!” “对!喝酒要紧!王司丞,晚辈愿以一醉敬司丞!”太史慈举杯过头,向王雄说道,“谢过司丞的深明大义!” “我王雄敢铁口直断!”王雄大声说,“太史兄弟将来必成人中之瑞,为朝廷重臣!” 几人一齐叫好,纷纷举杯同饮。 酒后,王雄在军士的护送下返回襄平,司马器则把田瑭和太史慈带到了吏员们居住的区域,并单独安排了一间木屋给他们。 “考工条件简陋,二位姑且将就。”司马器不知此时该如何称呼田瑭,只能避虚就实的说,“不知兵刃改进何时开始,要做何准备?” “司马大人明日带我去看看现在的工艺。”田瑭也只能称呼司马器为司马大人,“届时我将方法讲授与你,你着人反复试验便好。” “如此甚好!”司马器等的就是这一句,“二位早些休息,我明日一早便来。” “司马大人慢走。”太史慈拱手相送。 “不必送。”司马器心情很好,自顾自离开了,脚步轻快。 “子义兄,我有要事请教。”见司马器走远,田瑭急忙拉着太史慈进屋。 “你怎么会来救我?”田瑭开门见山。太史慈甘冒奇险救他,虽然差点节外生枝,但毕竟是一番生死交情。 “该救!”太史慈回答得简洁明了,没有感情色彩,不带语气助词。 “你是怎么进来的,是不是也有办法出去?”田瑭继续问道,无论王雄如何待他,终究不过是在利用他。 “若没有蒋纲,现在我们应该已经出去了。”太史慈随意的答了一句,“不过现在却不可能了,司马器一定加强了戒备。” 田瑭知道是自己的小动作被蒋纲发现,才导致了太史慈的暴露,一时有些窘迫,不知该如何接话。 太史慈倒是无所谓的一边检查屋子里的情况,一边说:“你也是顾虑我的安危,没什么不对的。” 想了想,太史慈又说:“我若不来,你也省了很多事,现在倒是我成了你的负累。” “子义不必如此,患难见真情嘛!”田瑭认真的说。 “患难见真情!说得好!你的话总稀奇古怪,却又通俗易懂!”太史慈笑了起来。 “没啥,顺口说说而已。”田瑭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一事,一直让我夜不能寐。” “文佐直言。”太史慈停止了四下查看,转头看向他。 “文佐?你说的是我吗?”田瑭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很是诧异。 “你果然失忆了。”太史慈端详了田瑭一会才解释道,“你到学馆当日,国渊便派人直奔房县,打听了你的身份。” “哦?”田瑭十分好奇。 “据乡里人说,你家是出了名的破落户。”太史慈笑笑,“所以乡间有你不少传闻,不过都不是什么好话。” “我已经全都忘了,望子义兄告知。”田瑭确实急于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详细信息。 “你除了名字,真的什么都记不得?”太史慈不由自主又确认了一下,随即又释然了,“你姓田,名瑭,字文佐,房县人士,灵帝熹平二年生人。” 第二十五章 大家都想知道田瑭是谁 “其余呢?”田瑭急不可耐的问,同时惊讶于这具身体竟和自己同名同姓。心里略微盘算一下,熹平二年,也就是公元173年,现在是公元190年,算算自己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其余?国渊没说,我也没问。”太史慈摆了摆手。 “这!”田瑭很希望多了解一些,看太史慈确实不知,只能压低声音说,“罢了,我自己找机会去问国渊,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那日清晨的几人,如何了?” “放心,已经清理了。”太史慈当然知道田瑭说的是那日路边食铺被杀的几名军士,为防止隔墙有耳,也压低声音隐晦告知。 “那便好。”田瑭这几日一直在担心此事,听太史慈说清理了,才稍感安心,又问,“你我二人需在此逗留些时日,不知其余兄弟会不会担心。” “无妨,国渊很快便能探听到考工的情况。”太史慈已经检查完木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我们暂时应该没事,他们有求于我,不敢怠慢。”田瑭指了指墙角的炭盆,他们进来之前就有人生好了火,此时炭盆烧的正旺。 “我看王雄和司马器不是坏人,他们确实欣赏你。”太史慈一本正经的说。 “一切皆有可能!别把他们看简单了。”田瑭瞬间就想到了孙勇和蒋纲,他可不敢再轻易信人。 “一切皆有可能!好句子!”太史慈转移了话题,直接躺在了木头铺设的地板上,“待些时日也不是什么坏事,有吃有喝,还能看看你的本事。” “希望一切顺利吧。”田瑭也躺在了地板上。其实屋里有塌,不过他可不愿自己睡上去,太史慈睡地板。 襄平城内,太守府内殿。 鎏金的神鸟沿两侧墙壁整齐排开,神鸟脖颈低垂,恭敬如朝觐凤凰一般。 神鸟嘴上叼着铜制镂空的油灯,灯火正盛,把内殿映照得熠熠生辉。 公孙度斜靠在凭几上,穿着儒生的袍服,任由身体展开成最舒服的姿势,看着对面跪坐着的两位心腹爱将。 这是他最喜欢的状态。 他偶尔会在大殿议事结束后,把亲信召进内殿,谈些要事,或者聊些琐事。他认为这是一种高明的驭人之术,而且他也很享受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今天在大殿里,当着所有文武的面,他宣布将自领平州牧。这是一次大胆的试探,虽然已经做足了准备,他还是担心反对的声音太大。 出乎意料的是,在柳毅和阳仪率先表示坚决拥戴后,其余文武也一致附议了。 这是难得的意见统一,没有一个人提出哪怕一丁点反对意见。在群臣的恭维中,他仿佛触摸到了君临天下的感觉。 看来,前段时间实施的高压政策还是很有效果的。 “幼初,拟表上奏。明言中原遭乱,百姓流亡辽东者甚多,其中不乏心怀叵测之辈,有铤而走险之势。加之辽东周边异族环伺,对我疆域虎视眈眈,大小摩擦时有发生。度深感局势危困,不领平州牧,无有大义服众,无以守境安民。”公孙度用手指敲击着凭几,接着说,“望陛下体察臣之不易,许以虚职,度必当肝脑涂地,为陛下尽职尽忠。” 柳毅抱拳称喏,刚准备起身去草拟奏表,又被公孙度叫住。 “我虽宣布大赦,但事有轻重,时有缓急,近期依旧宜紧不宜松,幼初、季安,你们跟我最久,需知此事是水面无波,下有暗流,不可有丝毫掉以轻心。”公孙度稍微座正了一些,“待大事办成,我们同享富贵!” “喏!”柳毅和阳仪互相看了一眼,伏地领命。 “你们说,要不要给刘伯安、袁本初、公孙伯圭三人分别发一封函告?”公孙度突然问了一句。 “不发为好,我们先落子定局。他们若是不与我为难,则继续互通有无,他们若是与我为难,我辽东男儿也不是好相与的。”阳仪首先表态。 “季安说的对,他们若上表反对,反而节外生枝,不如事成之后再说,届时他们只能接受或者默认。”柳毅同意阳仪的意见。 “那好,便就如此吧!”公孙度又靠上了凭几,“说说那个田瑭。” “我看此人才学出众,于器械一途又颇有造诣,只要善加安抚,当可为我所用。”这次是柳毅先答。 “此子心思机敏不假,但只怕难以驯服。”阳仪显然是不喜欢田瑭的。 “当年司马器也是戴罪之人,如今已是考工左丞。王雄垂垂老矣,几年之后,也仅有他能接司丞之职。”柳毅稍稍提高了声音。 “司马器毒杀里正,为刑徒,田韶宗族皆属谋逆,岂可同日而语。”阳仪争辩道,“刑徒与主公并无仇怨,谋逆却是势同水火!” 阳仪的这番话触动了公孙度的痛处,眼看公孙度皱起眉头,柳毅急欲挽回。还未开口,一句低沉的话语传来:“阳将军,此言差矣!” 听了这话,柳毅和阳仪都转向来人,欠身行礼,异口同声的道:“拜见大公子!” 来人正是公孙康,他笑容满面的抬了抬手,示意二人不必拘礼,然后趋步至公孙度面前,恭敬地称呼公孙度为“主公”。 自从公孙度将廷尉府交给公孙康主理之后,公孙康就改口称公孙度为“主公”,以示政无父子。公孙度几次三番要他改回去,公孙康便在私下称“阿翁”,只要有外人在场,还是称“主公”,公孙度也就默认了。 “云川来啦,坐吧。”公孙度其实很想喊他“康儿”,这里毕竟是内殿,而且柳毅和阳仪也不是外人,“你知道田瑭的事?” 公孙康靠着两位将军跪坐下来,整好衣冠后才开口道:“禀主公,据我所知,田瑭和田韶并无瓜葛。” “详细说说。”公孙度来了兴趣,当然,这兴趣并不在田瑭身上,他只是偏爱听公孙康发表意见。 “廷尉掌邢狱,有吏员专司探查,自然知道一些二位将军不知道的内情。”公孙康先将阳仪差矣之言的罪责抹去,才继续说道,“田瑭之父名田炯,原是青州寿光人,桓帝时便因灾害逃荒到辽东,后经商发家,便置办田产房舍,定居于房县,田瑭姓田,却和田韶不是一家。” 第二十六章 田瑭的身世 “那他为何要去参加田韶家人的丧礼?”阳仪也想这样问,但他不敢质问大公子,好在公孙度替他问出了口。 “田炯有了些家业,便要娶妻生子,他本想娶房县田家的女儿,以攀附田韶,奈何田家看不起他外乡人的身份,推脱说同姓不能婚配,始终未能如他所愿。”公孙康有些胖,稍微挪了挪大腿,才继续说道,“田韶有个小妾费氏,年轻貌美,深得田韶宠爱。费氏有姨妹于氏,姿色尤胜费氏,田韶早有染指之心,但苦于于氏尚未足龄,无可奈何。” “这于家长辈也是青州逃难而来,和田炯一样,常受本地人的欺辱。于家家境不堪,作为同乡的田炯便时常接济,一来二去,田炯和于氏互生爱慕,竟然私定终身。田韶起个大早却赶个晚集,但限于身份,不能夺人妻子,只能作罢。”公孙康说的有声有色,公孙度今天心情很好,且难得有闲暇和雅兴听故事,便不在乎公孙康是否啰嗦了。 公孙康继续说道;“田炯虽能通过于氏、费氏这条线搭上田韶,但他生意渐渐做大,自己已颇具实力,又鉴于田家以前瞧他不起,也就一直未与田家有什么往来。以后多年间相安无事,至中平二年,田炯携大半家财远赴扬州做一笔大生意,结果路遇黄巾叛匪,人财尽失,于氏只能独自抚养田瑭,坐吃山空。这于氏虽已年近三十,但姿色不减,更具风韵,乡间泼皮原本都不敢正眼瞧她,此时田炯已死,便时常骚扰于她,她只能靠花钱息事宁人,泼皮们于是肆无忌惮,终至她家道中落,成了乡间有名的破落户。” “泼皮可曾得了手?”阳仪突然饶有兴致的问了一句,几人不禁莞尔。 “田炯豢养了两名家仆,一名随田炯南下死了,另一名倒是一直忠心耿耿,其人身手不错,几次拼死护得于氏母子周全。”公孙康看来很赞赏这样的忠义之人,说到此处还微微点了点头,“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有这样一个不要命的人在,泼皮们只能逞口舌之快,并未有丝毫寸进。” 这个结果显然不能满足几人的猎奇之心。公孙度越听越来精神,竟然吩咐下臣端上酒菜,要与两位爱将边吃边听。 柳毅和阳仪二人虽是公孙度心腹,却也极少在内殿和公孙度父子一同饮宴,惶恐之下,更坐直了身子。 顷刻间,酒菜端上来,一壶酒,三样小菜。 公孙康先给公孙度满上一酒觯,又自斟自饮了一口,缓了缓才说:“田瑭此时不过十几岁年纪,见阿母受辱,岂能忍气吞声,于是每每奋力反抗,却时常被泼皮们欺辱殴打。但其心志坚毅,竟跟着家仆私练武艺,隐忍复仇,终于在中平四年一举杀了两个泼皮,事发后,于氏散尽家财也不能略减田瑭罪责,只能求救于姨姐费氏。此时费氏已成田韶正妻,念及故交亲情,便设法让家仆顶了罪责,救下田瑭。那家仆身手了得,竟在问斩前夜越狱潜逃,后经费氏上下打点,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那家仆姓甚名谁?”柳毅很是在乎这些英雄豪杰。 “据说叫管阂,不过此人已隐入山林,再不可寻。”公孙康也略感可惜,思忖片刻又说道,“此事后被田韶知晓,田韶虽老,但贼心不死,便想将她母子收进田家,奈何他年事已高,于女色实已有心无力,又惧田瑭暴力伤人,试探几次未有寸进后,发了一通脾气便不再过问她母子的事情。其后,费氏将她母子从房县安置到襄平,以求远离是非,且暗中时有资助,田韶得知费氏竟将家财外送,震怒之下逐出费氏,费氏便也到襄平和她母子一起居住。好歹费氏有两个儿子,才不至于被田韶休出家门。” “后来田韶谋逆,费氏作为正妻理当同罪,而于氏母子因和田韶并无亲缘瓜葛,便被排除在外。”公孙康又饮了一口酒,说道,“因费氏对于氏母子有大恩,故而亲族为费氏办丧之时,于氏母子便去参加了丧礼,后被华斌一起抓到了东卫营。” 听到华斌和东卫营的名字,阳仪眼角抽动了一下,欲要说话,被公孙度开口打断。 “如此说来,于氏母子有情有义,确实不该被牵连。不过我已大赦辽东,田瑭不也没事了嘛!”公孙度并未把注意力放在华斌身上,这让阳仪松了口气。 “主公,田瑭的阿母于氏,可是在东卫营被冻死的,田瑭醒时,于氏和他在一辆槛车里。”公孙康提醒了一句,“之前算是无冤无仇,现在就不好说了。” “田瑭是否有真才实学?”公孙度马上问道。 “禀主公,其才学当和王雄媲美。”这个问题只能由阳仪来回答,但他不敢说谎。 气氛变得尴尬,公孙度摸着下巴上的短须,沉默不语,而阳仪的太阳穴已经在突突直跳。 “主公不必烦心,那田瑭遭逢变故后,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其他一概不知。”柳毅禀报道。 “对,田瑭苏醒时,军士孙勇就在现场,田瑭当时对于氏的尸体是唯恐避之不及的。”阳仪连忙补充,“这说明田瑭根本不知道于氏和他的关系,他不认识于氏。” “云川,此事你如何看法?”公孙度问公孙康的意见。 “主公,我看田瑭毕竟是可用之才,且并无大错,不如控制使用。”公孙康恭敬回答,“即使他回忆起所有事情,也无大碍。” “此话从何说起?”公孙度问。 “找人替罪。”公孙康看了一眼阳仪,接着说,“于氏之死可被说成意外,是因军士肆意妄为所致,随便找个囚徒让他复仇,此事便可了结。” “他若真能查到华斌那里,又该如何?”公孙度再问。 “那便要看他价值几何了,他若真是天纵英才,也不是不可以委屈华将军,以收其心。”公孙康直言相告。 “大公子!”阳仪赶忙伏倒在地,“华斌可是忠心耿耿,岂可因一逆贼而……” “主公,那日在刑场,华斌可是丢尽了脸面。”公孙康打断了阳仪的话,又把那日刑场之事说了一遍。 第二十七章 阳仪的回忆 阳仪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但他不敢有意见,甚至不该有意见。公孙康添油加醋的把那日刑场上的过失都推到华斌身上,本质上是要维护自己的属员,这和他护着华斌是一样的,都是护短,各凭本事。 阳仪知道,华斌被大公子记恨上,前途堪忧,更何况那田瑭造谣说华斌吃空饷,虽无实据,真查起来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东卫营是襄平的卫戍部队,取得战功的机会很少,若他继续留在襄平,只会慢慢被公孙康排挤掉。除非把他派往前线,真刀真枪的搏杀,以战晋升。 “季安,我知华斌是你亡妻之弟,不过其人勇武可嘉,心思却浅,尚需磨砺。若届时真有必要,降他的职,也是要多锻炼锻炼他的意思。”公孙度一言定论。 “主公,把他派到营州去吧,到战阵上去历练历练,生死有命。”阳仪对华斌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但是他对亡妻感情甚深,对这个妻弟也就一直照顾着。 他和华氏成婚近十年,却无子嗣,华氏屡劝他纳妾以续香火,皆被阳仪拒绝。 三年前,他率军征伐高句丽,世人皆知高句丽国小性坚,战事可能旷日持久,所以临行前他和华氏尽情云雨。 战事胶着近年,两军数次大战后依然不分胜负,最终在纥升骨城下形成僵持之势。 眼见深秋过后便是寒冬,战事将更难推进,阳仪便请求撤军,待第二年开春后再战。 但当时太守府的所有人都认为高句丽已是强弩之末,年后再战只会给其喘息机会,况且无功而返于士气不利。于是公孙度严令阳仪坚持攻势,并在襄平大规模筹集军械粮草,倾尽全力补充前线所需,力求彻底解决高句丽之患。 下雪的那天,随粮草送到阳仪手中的,还有一封家书。华氏已为他诞下一子! 为防阳仪分心,一直到孩子生下来,华氏才托人书信告知阳仪。 阳仪喜出望外,恨不能立刻飞回襄平,但战况激烈,军令如山,他不能轻离前线。 越早结束战事,他才能越早回到妻子身边,他迫切需要一场决定性的胜利。 归心似箭,攻势便更加猛烈,这反而刺激了高句丽人的勇气。高句丽人每天看着阳仪那边补给源源不断,知道拖的越久,越对己方不利,于是主动出城发动反攻。 阳仪早有防备,一战鼎定乾坤,高句丽人死伤过半,弃城而逃,阳仪进驻纥升骨城。 重新收拢败军的高句丽将军无力再战,遣使请降。 此战虽然最终胜利了,但高句丽人野蛮成性,杀戮无情,胜也只能算是惨胜。公孙度终于认识到,高句丽只要打服即可,要灭其国却十分困难,便接受了降表。同时,一边遣使往长安报功,一边派人让阳仪撤军。 撤军是个复杂的工程,一边要撤回大部分军士和物资,一边要加固纥升骨城。阳仪岂能等的了这么久的时间! 他派华斌即刻回襄平,去接华氏和幼子来纥升骨城和他相会。 华斌在军中已近一年,阳仪只是让他多学多看,并未指派具体事情给他,此次让他带一个小队去接姐姐和外甥,可算是他第一个任务。 阳仪不知道的是,高句丽王不甘心对公孙度称臣纳贡,竟然降而复叛,把原先的将领定为叛将处决之后,将自己的王弟派到了前线,要趁阳仪撤军之际,反攻倒算。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华斌带着华氏和外甥到达纥升骨城的时候,正是高句丽王弟偷袭的时候,华斌一头扎进了敌人的包围。 阳仪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小小身体被高句丽人的钢刀洞穿的一幕。 站在纥升骨城上的他捏碎城砖,却被副将死死拖住。他的大军已于两天前出发回襄平,此时纥升骨城中仅有三千守军,出城和高句丽的数万大军决战只能是自寻死路,甚至会丢了纥升骨城这个战略要地。 华斌亲见外甥被杀、姐姐受辱,狂怒中爆发出了惊世骇俗的勇气,竟孤身一人背着重伤的华氏在敌阵中冲杀。 高句丽王弟出人意料的下令撤去围困,任由华斌背着华氏逃回纥升骨城。 他认为,一个活着却已受辱的女人,远比一个死了的女人更能羞辱阳仪! 疯狂中,阳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手刃华斌,但华氏却替弟弟挡下了阳仪的刀。她已受辱,苟且偷生不如随子同去。 怀中的妻子仅剩一丝气息,却坚定的要他答应关照华斌,阳仪只能咬碎钢牙,点头应允。 当然,阳仪并没有多少时间悲痛,因为高句丽人完成对他的羞辱后,及时发动了进攻。 那是阳仪最不怕死的一次,他亲上城楼,冒着如雨箭矢一步不退! 三千人,硬是依仗着纥升骨城残破的城墙,抗住了三万高句丽大军两天两夜的猛攻。 第三日清晨,柳毅亲率大军日夜兼程折返纥升骨城。未发一言,未及休整,未有犹豫,手持长槊一马当先冲入敌阵。 大军被主将勇气所感,纷纷忘命追随,奋力死战。 双方皆是疲兵,却皆士气昂扬,没有章法、没有阵型、没有退路,只有你死我活。 阳仪和华斌已力战两日,血红的双眼中充满了疲惫,更充斥着对鲜血和复仇的渴望。他们带着城内残兵不顾一切的杀了出来,阳仪持槊在前,华斌握刀在后,并肩厮杀,舍身忘死。 这一战决定生死和命运,双方几乎是两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倾其所有的疯狂对决。 战至夜幕将垂,高句丽大军终于支持不住,开始退却。阳仪早已陷入癫狂,以为敌军溃败,便要穷追猛打,柳毅却知高句丽人是撤退,不是溃败,继续进攻可能落入圈套,徒增伤亡。 而后几日,阳仪屡次要求继续攻打高句丽,皆被柳毅拦住,公孙度还亲自修书于高句丽王,愿止战通商。 “便去营州吧,好歹有用武之地。”公孙度答应了阳仪的请求,也打断了阳仪的回忆。 “谢主公!”阳仪伏地叩拜,眼角的余光看向柳毅。 他和柳毅生死交情,柳毅又是营州主将,华斌到他手上,当能放心。 “且看田瑭能不能解决了兵刃的问题吧。”公孙度就这个话题做了了结,又开启下一个话题,“那日刑场射箭的人呢,查出来没有?” “禀主公,那人箭法出神,一击便退,很难查到踪迹。”公孙康说道,这件事在他的分内。 “可能就是那个太史慈,潜入考工室的那个!”阳仪猜测到。 “嗯,极有可能。”公孙康说,“但是调查中并未发现他和田瑭有什么牵连,不知为何竟愿舍命相救。” “奇人异士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公孙度端了端酒杯,“云川、幼初,季安,这二人,我都要用。” “喏!”几人一同伏地。 第二十八章 司马器是个人才 其实,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解决兵器坚而不韧问题的办法,那就是百炼钢。 但是百炼钢是用炒钢经过千锤百炼制得,生产极难、耗力过甚、造价太高,只能制造奢侈品类的宝剑宝刀,要想大规模装备军队是不可能的。 王雄当然知道百炼钢,考工也能少量生产这种材料。他提出这个问题,自然是想找到一种能大规模生产的办法。 在目前的条件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灌钢法结合热处理工艺。灌钢法能大规模生产出优质钢,得当的热处理能一定程度上代替反复锻打。 灌钢法操作十分简单,很容易掌握。只需要把生铁和熟铁按一定比例配制好,加热熔炼后,熟铁因为碳的渗入而成为钢,生铁因为脱碳也变成了钢。 关键就是调配的比例。田瑭无法测定现在考工生产出的生铁和熟铁的含碳量,也就无法确定熔炼的比例,所以只能慢慢试。 好在牛三的竖炉可以完全归田瑭支配,改进了鼓风机的竖炉冶炼效率很高,一天就能试验好几次。 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田瑭才帮司马器搞清楚了什么是生铁、什么是熟铁、什么是钢,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分类和如何分类。 弄懂了基本概念,灌钢法的原理就不难理解了。田瑭大咧咧的让他自己去试,说这样他才能彻底掌握灌钢法。 司马器见田瑭果真是知无不言,而且又愿意让他自己试验,自然是充满感激的大包大揽。 其实田瑭是不愿整天蹲在竖炉边等试验结果。制造出钢并不困难,估计司马器有个三四天就能找到合适的灌钢比例,并大规模制钢了。 热处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没有现成的淬火介质,那就自己配,无非盐水的浓度问题,也可以试出来。 他感兴趣的是这个时代的各种加工工艺。 以考察调研是为了更好的解决问题为名,田瑭搞来了司马器的左丞令牌,拿着令牌可以在整个考工畅通无阻。当然,除了外出。 太史慈也乐意到处转转,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寻找考工的守卫漏洞。 于是,正牌的左丞大人整天灰头土脸的蹲在竖炉旁,冒牌的左丞大人整天带着太史慈在考工各处晃荡的怪事就出现了。 田瑭还找到了那几个把他拖到雪地上降温的军士,仗着司马器的权威,狠狠在他们屁股上踹了又踹。 司马器当然不会反对这种大快人心的事情,相反,他认为这是田瑭率真性情的表现。 田瑭发现考工不只生产军械,还有一些工匠在赶制礼器和灯笼,他知道这是为即将到来的大事准备的,他并不关心这个,公孙度不过领了个平州牧,又不是要称帝。 就算他要称帝,也和自己没关系。 他还发现了司马器一流的组织管理能力。这位左丞大人一边维持着考工的正常生产,赶制各种兵器军械;一边又组织匠人有条不紊的制造鼓风机零件,改造竖炉;一边还要关心庆典用品的生产进度;同时还一刻不放松的在试验着灌钢法的配比比例。 真是个劳模式的技术、管理复合型人才! 仅仅三天,司马器就搞定了生铁、熟铁的配比比例,虽然还有改进空间,但已足够应付兵器生产。 他还顺带搞定了生铁的生产标准和熟铁的生产标准,能做到生铁、熟铁的含碳量基本稳定。 原料的质量稳定,灌钢的调配比例固定,炼出钢的质量便算得上可靠了。 这已经是巨大的成就,辽东的考工室在这个时代第一个实现了合格钢材的量产化。即使规模还不如后世小乡镇的普通炼钢厂。 紧接着,司马器就追着满考工转的田瑭学习热处理,又花一天时间,总算搞清楚了淬火和回火的工艺,虽然还不能领会原理,但已经可以开始着手试验了。 可惜盐巴实在太贵,即使是考工也舍不得把盐巴糟蹋在试验上。好在有田瑭的提点,司马器明白了尿液的成分,于是考工打铁工棚里开始充斥各类混合尿液的味道。 所有能找到的尿液都被司马器收集了起来,人、马、驴,甚至狗和猪。 田瑭都不得不从心底里钦佩司马器,那烧红的钢铁伸入尿液时会腾起浓烈的白雾,而司马器为了早日明白淬火原理,常常是把头伸到那白雾中,仔细观察钢铁在尿液中由红变黑的过程。 不过司马器浑身是尿骚味这种事情是没人敢到处嚼舌根的,虽然整个考工的人都知道。 司马器不但试验了各种尿液,还在田瑭的恶搞下试验了动物油脂。 那种浓烈的香味和同样浓烈的骚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会一直纠缠司马器的余生,在他的脑海中萦绕盘旋,直到他以一代大师的身份入土为安。 好在,成果是喜人的。 开始试验热处理的第六天半夜,司马器带着一身浓烈的气味,怀抱着新打造的刀来敲田瑭和太史慈的门。 田瑭以为他受够了折磨,这是来找自己寻仇的。谁知他二话不说,径直举刀劈向门板。 虽然没有将门板一劈两半,但刀身已深深嵌入了门板框之中,微微发出精钢特有的震颤之音。 太史慈眼睛一亮,他是用兵器的行家,自然知道这声音就是刀身韧性极好的证明! 很明显司马器力量不够,不能发挥这把刀的真正威力。太史慈抽出刀来,示意两人站远些,随后挥刀而下。 刀锋从刚刚的嵌入口精准劈入,以决然的速度和睥睨的力量,将门板劈成两半。 在上半部分门板翻落到地面之前,又猛地将刀刺出,一招刺穿两层门板,将其钉在一起。 抽出刀来,检查刀锋和刀身,完好无损。 太史慈面露欣喜之色,提刀便奔向不远处的兵器架,当着司马器和田瑭的面,一连劈断四把成品军刀。 刀刀以锋对锋,次次以刃击刃。 检查刀锋和刀身,完好无损! 这无疑是一把好刀。经过司马器锲而不舍的探索性试验,考工终于打造出了一把形状奇怪,但异常锋利又韧性极佳的宝刀。 田瑭也想试试挥刀劈砍的感觉,但司马器已经抓着刀哈哈大笑起来,状若疯癫,田瑭只能远远的避开。 第二十九章 刀可杀人,也能收心 一夜未眠,司马器以近乎痴狂的情绪折磨着田瑭,一定要他当即把热处理的所有原理讲清说透。 金相组织、晶格、固溶强化等等专业知识,岂是一个晚上就能给毫无基础的古人讲透的?待到天色泛白,司马器终于从亢奋中清醒过来,明白自己不可能一蹴而就,因为一脸的沮丧。 “司马大人,高楼万丈平地起,涧深百尺崖边生。”田瑭努力耐着性子,宽慰司马器,“学问是体系性的,你欠缺不少基础性的知识,需要一点一点补齐。” “田师说的对,是我太急于求成了。”司马器马上便收拾表情,朝田瑭施了一礼,“谢田师点拨,我再去多试验几次,把工艺固化下来,也好早日解除你身上的束缚。” “司马大人先回去休息休息吧。”田瑭好心劝诫,“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呐!” “你俩睡吧,等我好消息。”司马器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太史慈自顾自的嘀咕着,“好句子!你自己去睡吧,我已几日未曾练功,可不能荒废了。” “你们两个,真是!”田瑭无奈回屋,这才想起来门板已经被劈成了两半,屋内冷风嗖嗖,睡个屁啊! 田瑭一脚踹在了剩下的半截门板上。 好在这具身体不过十几岁年纪,一夜不睡倒无甚妨碍,于是朝太史慈喊了一句:“你练着吧,我去帮司马器!” “好嘞,我一会也去见识见识。”太史慈出拳如风,声如洪钟。 田瑭还是蛮开心的,这些天的朝夕相处,让他和太史慈之间的关系亲近了不少,甚至太史慈还有些敬重他。他能很清晰的分辨出来,那确实不是客气,而是敬重。 大家都很努力,只有田瑭依然四处晃悠。直到司马器捧来一把精致长刀,在太史慈的目瞪口呆中,一道寒芒掠过上次那把刀的刀锋,将其削为两截。 在田瑭看来,这还达不到后世网购工艺刀的水平,和真正的军刀更是无法相提并论。但在这个时代,这已是一把名副其实的宝刀,价值连城。 而这样的刀,司马器一次性打造了三把,仅仅几天时间! 成了!问题被解决了! 司马器当即派人去襄平,连夜通知王雄和阳仪,然后直接睡倒在田瑭和太史慈的木屋里。 没人打扰他睡觉,这是两人对一位尽忠职守匠人的尊重和敬意。 第二天上午,整个考工都在戒严中沸腾了起来。公孙度亲自前来,迫不及待要看最新打造出来的宝刀! 一同前来的,还有王雄、柳毅、阳仪、公孙康四人,这几乎就是辽东最核心的一群人了。 田瑭不知他们要怎么测试,他也不知道这个时代宝刀的标准是什么。但是他相信司马器和太史慈,他们都说这三把刀是绝对的神兵利刃。 一个是造刀的行家,一个是用刀的行家,他们说是,就一定是。 司马器恭敬地将三把刀双手举到公孙度面前,请他亲自试刀。刀身较重,司马器的双臂都有些微微颤抖,当然,也可能是兴奋难抑。 公孙度是戎马一生的将军,面对宝刀岂会不动心?当即一手一把,在众人面前舞开了双刀。 流光四溢,刀鸣八方。 一切可见的事物都在转瞬间被这流光划开,连不可见的时间都被禁锢在悦耳的刀鸣之中。 在连续劈开十多具最新打造出来的铠甲后,公孙度收起招式。他已微微出汗,而刀,依旧如冰面般寒气逼人。 “司马器,此刀可有名字?”公孙度见过无数宝刀,但像今天这般如使臂指,又无坚不摧的,实属难得。 “请太守赐名!”司马器把腰弯得更深了。 “没取名字?好!很好!这两把刀,一把赐柳毅,名绥远,一把赐阳仪,名宁远。”公孙度高兴的同时,也不忘进一步笼络自己的心腹将领。 柳毅和阳仪立马拜服在地,一脸的感激涕零。 公孙度又拿起司马器仍然举在手上的另一把刀:“此刀就叫平州吧,做我的佩刀。” 此话一出,众人都躬身施礼,口称主公英明。 既验了刀,又收了心,还立了威,公孙度的这一番恩威并施的表演,真正炉火纯青。 “田瑭何在?”公孙度环视众人,掩饰不住的威仪。 田瑭正躲得远远的看戏呢,冷不防被公孙度点名,只好灰溜溜的跑上前躬身行礼。 “果然少年俊才!”公孙度当然不会拆穿田瑭的狼狈模样,“王司丞,原先定的赌约是什么?” “回主公的话,如今宝刀已成,且可量产,田瑭兑现了承诺。”王雄再次敲定田瑭的成绩,“按约,当免除他和他义兄的劳役,并赏钱十万。” “免除劳役是自然,不过,区区十万钱岂不显得我公孙度有眼无珠!”公孙度提高声调,“田瑭此番立下大功,有功就该赏!王司丞,考工不是还缺一个右丞吗,我看田瑭正合适!” 听闻此言,阳仪立刻就要说话,被柳毅急急拉住。 “你可满意?”公孙度直视田瑭。 田瑭知道,这既是赏赐,又是试探,但凡有一个不字出口,他都必然横尸当场。 “愿效犬马之劳!”田瑭躬身便拜。 公孙度注意到他没有称呼自己为“主公”,不过这并不重要,要收服一个人,总要慢慢来的。 “右丞之职不算奖赏,而是选贤与能的应有之意。造出宝刀,才该赏赐。”公孙度再次施恩,“赏金十斤,银二十斤,钱十万!” 从司马器惊讶的眼神中,田瑭知道这是一笔巨款,他当然喜欢钱,所以连忙又施一礼,口称主公。 公孙度大为满意,此次收获超出预期。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田瑭作为现代人,根本不在乎谁称呼谁为主公。 “你可愿做些什么!”公孙度突然转头看向太史慈。 “愿随田瑭!”太史慈果断的回答。 公孙度哈哈大笑,他原本想召太史慈入伍,不过这样也好,田瑭他已经放心了,太史慈还要再观察观察。 田瑭看了看太史慈,见他一脸的坚毅。 第三十章 一年收入一套房 既是公孙度亲定的考工右丞,那田瑭就可以享受完全的行动自由了。 右丞是技术型官僚,不像左丞有那么多具体事务性的工作,所以,田瑭理论上是可以住在襄平的,只在需要时才到考工来。 只要司丞不反对,左丞不提意见。 司丞对此事毫不在意,因为他自己便是如此。左丞已在私下称呼田瑭为田师,更加不会提反对意见。 而且,田瑭还有一个很完美的理由,他需要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把热处理工艺的原理尽快整理成书。 田瑭告诉司马器,热处理工艺有四把火,他目前试验的仅仅是淬火一种,还有正火、回火、退火三大类。为了能让他更全面的掌握热处理工艺,只在工棚里面试验是不行的,必须有理论支持,而理论整理,就是成书。 这本连影子都还没有的书,被司马器当成了至宝,为了让田瑭尽快投入工作,他亲自备了马车,亲自送田瑭和太史慈回襄平。 到得襄平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去民曹兑领公孙度的赏赐。幸好有司马器在,不然田瑭和太史慈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快速的从民曹把钱领出来。 几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钱全部搬到马车上,金银还好,十万钱真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民曹把一千钱穿在一起,称为一缗,每缗大约五六斤重。十万钱,便是一百缗,重达三百公斤! 田瑭完全无法想象自己背着一个巨沉的钱袋子出去挥金如土的模样。 所以这些钱要先找个地方存放起来,唯一能想到的存放地,便是学馆。 知恩图报才是好青年,所以坐上马车的第一时间,田瑭就分出四万钱来,嘱咐司马器带回考工。其中一万钱交给老闻,这是对老闻那二百救命钱的回报,另外三万钱是酬谢司马器多日的照顾。 司马器死活认为自己学了本事已经是占了便宜,不能再要钱,直到田瑭黑下脸来,他才答应带回去,说是补贴工匠。 又分出四万钱来,一会带到学馆交给炳原,充作学馆用度,也算是酬谢大家当日的义举。 田瑭伸手要去分剩下的二万,被太史慈一把按住:“你若是要分给我,那就免了,我已说要跟着你,这二万钱可不够分我的。” “子义要什么?”田瑭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我要一个前程!”太史慈同样直视田瑭。 “你确定我能给你?”田瑭面露笑容。 “田师一定可以的,相信没几年,你就是考工司丞了,一定能给太史兄弟一个好差事的!”司马器没心没肺的在一旁乐呵。 两人同感无语,便不再说话,田瑭也不再分钱了。 “我在襄平并无居所,不知城内客店如何?”田瑭问司马器。 “田师打算置办房舍吗?”司马器倒是先问田瑭的打算,想想又不该,便继续说:“城内客店不少,最有名的便是兴庆楼了。” “要多少钱?”田瑭对此时的物价一无所知。 看田瑭对金钱的多少并无概念,太史慈认为这和他的失忆有关,便先给他普及了一下知识:“一斤金,既是一万钱,一斤银,既是三千钱,兴庆楼住一晚多少钱我不知道,襄平城内的一座中等房舍,大约五万钱可买。” 有了这些基本数据,田瑭就知道自己的钱有多少购买力了。除去已经分掉的八万钱,剩下的钱加金银,折合算下来,还有十八万。 大概相当于四套房舍。 钱对于他来说很重要,但是作为穿越者,要在这个时代赚钱,却不是难事。 随便造点什么东西,都应该能在这个时代大卖,那些穿越前辈不都是这么干的么。就算只是搞些小发明去找公孙度领赏,他这一世都可衣食无忧了。 “置办房舍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先住店吧。”田瑭倒是想去见识一下,“那个什么兴庆楼,住一晚多少钱?” “大约八百钱。”司马器回答道,不是那么肯定,应该是没有住过。 “我这个右丞俸禄是多少?”田瑭突然想起了这件重要的事情。 “哦,考工右丞食三百石。”司马器笑呵呵的说,他应该也就是这个俸禄。 “三百石。”田瑭心中默默计算,突然大喊一声,“我一年收入便是七万钱?一套房!” 这真是个美好的时代,一年收入便能买房,或者住一百天的豪华酒店!田瑭感觉自己的眼眶中都有些湿润了。 “先去学馆,然后我们便去兴庆楼!”田瑭大喊一声,“买房的事情明天再说,今天我请大家吃饭!” 手里有钱,心中有谱。就算是犒劳自己这些天受的苦,花些钱也是应该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田瑭从学馆顺来了钟全和程质,几人再见,欣喜不已。本想力邀炳原同往,炳原却自恃身份,说年轻人自去热闹,老头子不便煞风景。 众人一路开怀,这些日子的事情让大家之间的芥蒂消弭殆尽,程质也和田瑭称兄道弟了。 到得兴庆楼,田瑭直接要了一个大包间,还配了舞乐。一顿饭,要价三千钱。 不是不想要最好的包间,奈何僧多粥少,能匀出一间差不多的给田瑭他们,已是不易。 最关键的是,顶级包间一万钱起步,他们虽然也能消费得起,却毫无那个必要。 其实田瑭已经对这三千钱的包间很满意了,起码比后世那些附庸风雅的所谓中式酒楼要强太多。 美酒上来了,一杯一杯的连着喝,以前只晓其香不知其畅,如今便要觥筹交错;熊掌上来了,整只整只的抱着啃,以前只闻其名不知其味,如今便要大快朵颐;歌舞上来了,一出一出的轮着演,以前只知其形不知其韵,如今便要红飞翠舞! 大家都是性情中人,又有了生死交情,自然毫无顾忌。 喝到中途,司马器却起身告辞要回考工,说是明日一早需安排新工艺造宝刀。 田瑭大怒!直骂司马器的直男癌已到晚期,若放他回去,便再也无药可救。 接着又以田师的身份和他连干三杯,见他赌咒发誓不回考工,才肯罢休。 太史慈兄弟三个皆是海量,虽听不懂田瑭在说什么,但见田瑭人品酒品如此,更是开怀畅饮。 第三十一章 一夜风流 田瑭倒是能喝,不过现在的酒和后世的酒当真不能同日而语。好不容易又撑过了一轮藏钩令,田瑭已经在醉酒的边缘了。 若是醉倒,定会被他们嘲笑,所以田瑭急急要寻茅房扣吐,这是他以前听来的经验。 奈何正值一曲舞罢,领舞的小娘端着酒杯盈盈走来,田瑭来不及跑,又避无可避。 众人纷纷起哄要田瑭喝酒,小娘却说若能作一首诗,便能免了这酒。 田瑭气血上涌,敢情这小娘见自己几个暴发户的模样,在戏谑自己呢! 可脑中一片混乱,诗岂能说有就有?田瑭一边在记忆中翻捡,一边打量面前小娘。 之前只远远瞧着她的身段,此时靠在近前,田瑭不觉看得呆了。 只见她新月生晕、柔情卓态,婉转情窦初开;又见她肌肤胜雪、唇若点樱,美艳不可方物;还见她秀雅绝俗、仪静神闲,轻灵不食烟火。 世间,竟有如此温珠润玉般俊极无俦的人品!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田瑭一边朦胧着,一边吟出了李白的《清平调》。 再也没有比这首诗更应景的了! 一首吟毕,田瑭顿觉心胸舒畅,自己端起酒壶就干了下去。 后果,就是在极度的不服气中倒在了小娘怀里。 潇洒走一回之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客房的,也不知道司马器和太史慈他们在哪里。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再深沉的宿醉也顶不住积雪反射的阳光。 田瑭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只知道,手掌中握着的,是一片丰腴。 虽有璞玉的温润,却比玉柔嫩;虽有凝脂的细腻,却比脂游滑;虽有簪花的馨香,却比花动情。 潇洒走一回不光有惊喜,还有惊吓。 稍微清醒一些,田瑭意识到这塌上不只有自己一人。 猛的坐起来,挣脱那一团温柔,把整床的被子全部裹在身上,却让少女玲珑的曲线暴露在外。 又慌忙要用被子去遮住那沟壑,奈何手忙脚乱,搅扰了侧卧的人儿。 “公子醒啦!”女子清丽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戏谑,“要不要再睡一会?” “你是谁!”田瑭脱口而出。 “公子昨夜倒是柔情蜜意喊我的名字,现在倒忘了。”女子娇嗔的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了拉。 田瑭想要拉回来些,又怕她遮进去的躯体再暴露出来,只能任她施为。 “这个,嗯,这个,我昨天喝多了。”田瑭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女子坐了起来,随手掩在胸前:“公子宽心,奴家逢场作戏而已。” 言语中,竟有一丝落寞。 “不是,没有!”田瑭口干舌燥,“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女子笑了起来,更显田瑭局促:“你昨晚可是英勇异常,怎么现在如此委婉。” “我,我,我做什么了?”田瑭刚说出口,就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 “公子糊涂了。”女子拖过塌上凌乱的衣服,披在身上,“奴家的身子可还酥软?” 田瑭满脸通红,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女子倒咯咯笑了起来,下榻不紧不慢的穿好衣服,又施了一礼:“公子再睡会,奴家告退。” 见她穿好衣服的样子,田瑭才想起来,她就是昨夜领舞的舞娘。 “你叫什么名字?”田瑭急忙问到。 “奴家若夕。”女子往门口退去。 “若夕!”田瑭懵住了,这是他前世妻子的名字。 女子将要退到门口,田瑭急急追下榻来,惊觉自己一丝不挂,只能又拉来被子裹上。 “你等会!”田瑭赤脚下榻。 “公子便当我是若夕吧。”女子从外面掩上房门。 田瑭匆匆穿好衣服便要出门去寻她,又哪里能寻得到。正烦闷,见太史慈从步梯上来。 “子义可曾见到一女子下楼?”田瑭开口就问。 “有刺客?”太史慈警醒的四下张望。 “不是刺客,是昨夜的舞女。”田瑭急忙分辨。 “舞女?”太史慈摸不着头脑,“她可曾伤了你?” 田瑭被这个问题问的哑口无言。 两人走进客房,太史慈看到凌乱的塌被,又闻到淡淡的馨香,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不禁哈哈大笑;“文佐血气方刚,不必介怀!” “我昨天是怎么进的客房,你们又去了哪里?”田瑭倒没心思品味那温柔乡。 听闻此语,太史慈才发觉不对:“昨夜你喝了很多酒,后来你醉倒,我和司马器把你送到客房后就离开了,并未带那女子进来。” “她自己跑进来的?”田瑭一脑子浆糊。 “她怎么进来的?算了,我去问问酒保。”太史慈转身便出门去了。 “这个,她叫若夕,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田瑭没说完,太史慈已经不见了踪影。 自己睡了一个小萝莉?真是造孽啊!想想又不对,这个年代十五六岁已经嫁人了,也算不上萝莉。 随即田瑭又开始鄙视自己了,好歹是个现代人,不能把所有的道德底线都抛弃吧! 若不是她自己进来,难不成是自己酒醉之后去找的她?田瑭抓抓头,喝断片了! 酒乃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不知说这话的人现在生出来没有。 怎么可能找得到! 从婢女到酒保,没有一个人知道谁进了田瑭的客房。田瑭的考工右丞令牌加上司马器的考工左丞令牌在兴庆楼根本不管用,那个眉上长颗是非痣的胖老板只是轻飘飘一句“我不识字”,就把他们给打发了,根本不在乎田瑭即将爆发的情绪。 无理可讲,无话可说。 即使田瑭扔过去一块金子,胖家伙也只是随意用袖子一拢,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田瑭一直认为,要不是太史慈和司马器强行把他架出兴庆楼,他能把那胖家伙海扁一顿,甚至一把火烧了兴庆楼。 尤其,胖家伙说金子是赏他的,不得不笑纳,即使已经有人结过账了。 奈何酒精的作用还没完全散尽,太史慈的力气又太大,田瑭硬是被拖进了马车,可进了马车后,依然怀着不可名状的愤怒,还有愧疚。 竟然吃了舞娘的霸王餐!她还自称若夕!他清楚的记得,舞娘离开的时候,并未动他散在桌上的金银。 第三十二章 有人帮你花钱 太史慈一刻不停的驱赶马车,根本不在乎田瑭的这点儿女私情。 司马器也是个标准而又彻底的直男,竟然只关心田师要住在哪里! 还能住哪里!太史慈都已经把他带到了学馆隔壁的一条街,指着一户人家,很热情的介绍说这家年初迁去了司隶校尉部,只留一个老仆在这里等人买房。 田瑭稀里糊涂的答应买下,然后就见太史慈忙不迭的付钱,又见司马器殷勤的给人家写契约。 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像串通好的一样! 不过房舍还算不错,除了主屋坐北朝南,东西还有两个偏房,东边是房间,西边是厨房和杂物间,大门两边也各有一个厢房,四面房屋围出来一个院子。 有点类似老北京的四合院,但房子和房子并不挨着,中间以院墙相连。 这里原本住的应该也是个大户人家。 院子里盖着厚厚的积雪,积雪上没有脚印,只在院子中间有一个黑窟窿,那是一口井。 一个一个的查看房间,除了西厢房是老仆住的,有几件简单的陈设,另一个厢房和两个偏房都空空荡荡,显然早就已经搬空了。 主屋倒是分了客厅和房间,客厅里还有张歪歪扭扭的桌子,要不是靠在墙角,估计立马就得散架。 这就是个毛坯房! 司马器仿佛看出了田瑭的不满,表示当即就可去街市买新家具。 “你常年待在考工,怎么会知道这么个地方?”田瑭终于算是搞清楚了一点头绪。 “司马大人也是为你好,昨夜我们住在学馆,他就一直在问我要怎么安顿你。”太史慈恬不知耻的说,“我便想起了这间宅子,刚好适合,今天就直接把你带来看看。” “这是看看?还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不是都已经签了约、付了钱了嘛?”田瑭真是无语,但对这两个家伙,又发不出火来。 见田瑭有些气愤难平,太史慈才将缘由大概说了。这房子的原主人是本地富商,生意越做越大后,意外攀上了一位雒阳的大官,便想要去雒阳做更大的生意,年初终于举家迁往司隶校尉部。 学馆一直想要买下这个房子给流落到此的学子们居住,但即便人家的要价已经降了又降,学馆还是出不起这个钱,太史慈他们也就一直在想办法。 现在好了,田瑭买下来了,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在田瑭发飙之前,太史慈连忙保证会把学馆的徒弟都叫来,当天就把房舍打扫一新。而且,在田瑭买新房子或者盖新房子之前,没人会住进来打扰他。 看在太史慈也是一片好心的份上,田瑭只能认栽。 谁让自己把大部分钱都放太史慈那里了,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你去帮我查查那女子的来历,还有,到底谁帮我付了钱。查出来,此事便就作罢,不然我一辈子住这里,不给你腾地方!”田瑭始终在想着那舞娘,此时便威胁一下太史慈。 “这事我去想办法,兴庆楼总会有人知道内情的。你就别管啦,先安顿下来再说。”太史慈一脸为你着想的表情,直接击碎了他在田瑭心目中的伟岸形象。 “买物事去吧!”司马器适时插上来一句,田瑭注意到他还在给太史慈使眼色。 “慢着!买完房子还剩多少钱?”田瑭拉住两个就要往外走的人。 “这房子作价八万钱。现在还剩下十万。”司马器算账倒是很快。 “还剩挺多的,你一人用不了这么多!”太史慈打着哈哈,拖田瑭出门。 买都买了,还能怎么样?何况田瑭对自己在这个时代赚钱的能力有着迷之自信。 想到此处,那八万钱仿佛就不是自己的了,他的心思又转移到舞娘身上去了,再顺带考虑一下该做些什么赚钱。 太史慈顺便从学馆带上了程质,说是一起帮忙看看要买些什么,同时发动徒弟们去给田瑭打扫房子,田瑭表示你看着办。 襄平毕竟是拥有三十多万人口的城市,在城东竟然有几家规模不小的成品家具店。这让田瑭很是惊讶,他还以为这个时代的家具只能找老游那样的木匠定做呢。 既然有成品家具,那安家落户的事情就简单了。 田瑭对这些款式单调的家具毫无兴趣,程质和太史慈倒显得很积极,在商量着要给偏房配两个塌! 两个塌拼在一起,就是一个大通铺!这两个混蛋竟直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算计自己! 是可忍孰也要可忍!昨晚好不容易才以舍命陪君子的豪气把他们兄弟三个喝熟了关系,不能为这点小事就被人看不起了。 关键是,田瑭隐约记得自己喝多时许诺过一些什么事情,可仔细去想,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说不定就是许诺把这房子买下来给学馆当宿舍呢?反正房子都买了,还在乎这点家具吗? 采购很快完事,一共买了六张塌,一张小几。最后这张小几实在是不好意思不买,好歹也得让田瑭有个放饭碗的地方不是? 老板倒大方得很,每张塌还折价配了一条被子。 田瑭有气无力的直接躺在了榻上。想想不对,为别人花那么多钱,自己只能得着一张塌和一张几?于是又精神起来,买下了台案、凳子、架子等物。 太史慈和程质在一旁看着很舍不得,却又不便劝阻。 算算账,又下去一万七千钱。田瑭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早花完早省心。 司马器今日要返回,所以他留下等店伙计装车送货,送到后他便径直回考工。 田瑭和太史慈、程质二人继续逛街购物,田瑭问钟全去哪了,太史慈只说去办要事了。 三人又买了不少简单用具,都由程质和太史慈提着,田瑭两手空空的晃荡。尤其程质背上还背上了一口锅,活像个乌龟。 看东西买的差不多了,田瑭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襄平有没有人市?” “你要买仆役?”太史慈一脸惊讶。 “我又不会做饭洗衣服,你伺候我啊?”田瑭反问道。 “不会可以学啊!自己有手有脚,何必花这个钱。”太史慈皱着眉头。 “君子远庖厨!再说了,就许你们花钱,不许我花钱,哪有这个道理。”田瑭干脆耍起了无赖。 想想田瑭说的也是,这毕竟是他的钱,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自己替他花这么多钱,已经是越俎代庖了。 想到此处,太史慈便不再反对。他让程质把东西先送回房子,还嘱咐要监督徒弟打扫,然后带着田瑭去往人市。 第三十三章 买人,也是救人 人市在城南,规模很大。 一群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站不住的,径直坐在雪地上。 哀嚎声、呻吟声、哭泣声不绝于耳,映衬着人贩子大声的喝骂和富贵人放肆的调笑,共同构成这个大乱之世的人间惨境。 太史慈一边走一边介绍,说这里插标卖首的人大多是从南边逃难来到辽东,无依无靠,只能卖身为仆,求个活命。 自己卖自己毕竟只能是碰运气,所以这些人大多选择投靠有门路的人贩子。在卖出去之前,人贩子保证他们饿不死,卖出去了,人贩子抽成一半。 关键是人贩子们有渠道,被卖到好人家的概率要大很多,所以即使被盘剥,走投无路的人还是趋之若鹜。 买下谁,便等于是救了谁。出于这点考虑,太史慈并不太反对田瑭买仆役。 问了问价,一般的婢女一两万钱,结实一些的汉子要两三万钱。 好几个人贩子围着两人积极推销,让田瑭感觉一阵阵的恶心,再加上那些可怜人祈求的目光,田瑭的心理防线都快崩溃了。 他是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的社会主义青年,哪里见过这样赤裸裸的人口买卖! “我们还有八万钱,留下一万日常用度,其余都花了吧。”田瑭这是在征求太史慈的意见。 太史慈也是仁善之人,听田瑭这样说,并不答话,只是默默点头。 七万钱,便可买两男两女。 “挑几个年纪轻一些,机灵一些的。”田瑭建议到,在任何时代,年轻人都更有可塑性,更有救助的价值。更何况这个人均年龄只有二十多岁的时代。 接下来的挑选就像是在菜市场里买肉,田瑭明知这是在严重的侵犯人权,却不得不硬起心肠,强迫自己着眼于资源利用最优化,跟着太史慈挑肥拣瘦、讨价还价。 奈何再怎么咬牙坚持,再怎么装出冷漠,田瑭还是无法把人当成商品,更可况做出选择。 好在太史慈见惯了这类悲惨景象,硬是从人群中挑选出了两男一女。 田瑭决定退出这种工作,还是交给太史慈,自己当甩手掌柜的好。 慢慢退出人群,任由太史慈挑选最后一个人。田瑭看到外围有两个与人群格格不入的人。两个女人,一长一少。 年长的已经几乎站不动,被年少的搀扶着,两人只是看着里面的太史慈,却并不像其余人那样往里挤。 年长的女人在默默摇头,似乎是放弃了这次机会,还把年少的往前推了推。年少的虽然也很想挤进去,却舍不得年长的女人。 如此残酷的地狱中,这突如其来的人情味犹如寒冬里绽放的腊梅,实在难能可贵。 田瑭大声呼喊太史慈,让他停止挑选。 最后一个名额,他要自己用! 太史慈想从人群中挤出来,却被人贩子拉住,又有两个瘦弱的女子被推到他面前,任他拿捏。 人群知道这次交易将要结束,于是更加急迫的朝太史慈身边挤去,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太史慈急忙跟人贩子算账交割,见到此景,人群终于在阵阵叹息声中慢慢退去。 三个人被带到田瑭面前,三张卖身契交到田瑭手上。 “不是说带四个人走的吗?”太史慈以为田瑭舍不得钱,后悔了。 田瑭并未说话,而是指了指那边一长一少两个女人。 太史慈看了一眼,知道田瑭要自己选一个,才放下心来。 两人朝那边走去,身后跟着刚买的仆役。 人贩子见他们并未离去,而是继续挑选,恨恨的一口唾沫吐在自己这边的人群里。 待走近,太史慈先开了口:“你们为何不投靠人贩子?” “回大人的话。”年少的女子轻轻施了一礼,“那些人嫌阿母年纪大,不愿收留我们两个,小灵不舍得阿母,愿意陪着阿母。” 这便是残酷的现实,人贩子知道年长的女子很难卖出去,干脆拒收,还省下了一些口粮。 “还剩多少钱?”田瑭问太史慈。 “还剩一万五千,只够买一个的。”太史慈如实告知,又加了一句,“预留的钱没算。” “你听见了,我们剩下的钱只够收留一个人。”田瑭认真的对少女说,“预留的钱不能花,不然把你们带回去,只是陪我一起饿死。” “只求大人买了阿母。”少女一下便跪在了地上,混不在乎地上的积雪和冰碴。 “这样,我花钱买了你阿母,但是不买你,行不行?”田瑭试探的问。 “小灵,谢过大人。”少女咬紧牙关,脸上露出坚毅的表情,倒是旁边的阿母一下就抱住了她,泣不成声。 “你和他们不一样。”田瑭蹲下身来,“所以我不想买你,而是想雇你。” 少女看着田瑭,眼中含着泪,显然她没太明白田瑭的意思。 “傻孩子!”太史慈倒是笑了起来,“田大人既愿收留你阿母,又岂肯不施救于你。幸好你母女未曾投身人犯,否则还真的只能买一个了。” “这样,你和阿母一起随我回去,你们还住一起。你帮我做事,我付你工钱,相当于我请的你,而不是买的你。”田瑭说明详情,“你可愿意?” “小灵谢过大人救命之恩!”少女听懂了田瑭的意思,眼中的泪再也噙不住,随着下拜的身子,碎成晶莹的泪花。 “你不是仆役,不用跪拜,起来。”田瑭伸手托住还要再拜的少女,“带上你阿母,我们走。” 见田瑭转身,少女连忙擦拭泪水,搀扶阿母跟着众人同行,脏兮兮的脸上被泪水洗出两条柔白。 俗话说,仆人的衣服,主人的脸。既然进了田家大门,那就不能再穿那些破破烂烂的衣服了。 丢了田大人的脸面是小事,让田大人天天看着不爽才是大事! 买小灵的阿母其实用不了多少钱,但太史慈还是愿出一万,说人不能不如牲畜。 所以,田瑭还有五千的余钱。给大家都置办两身布衣还是绰绰有余的。 终于到家,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清扫一空,各个房间也已经打扫干净。 原来的老仆已经走了,厢房里的一切都折价卖给了学馆,是徒弟们直接扛回去的! 田瑭感觉有些眩晕,连一些破烂货都不给自己留下,这个坑真的好大! 第三十四章 都是苦命人 主屋的客厅摆上了田瑭自己挑选的家具,房间摆了一张塌和一张几,几上程质正跷着二郎腿。 “你们可算回来了,咋样,都给你布置好了!”程质笑嘻嘻的说。 “有劳有劳!”田瑭装腔作势的拱拱手,他算是彻底拿程质这样的人没辙。 “生活用具已经齐备,你们便去烧水洗澡,先换了衣服,晚些时候我要问话。”田瑭不打算再和程质答话,转而出去对新买的仆役们吩咐,“三个女子都住东偏房,两个男的一人一个厢房,看着点门。” 才吩咐完,程质也跟了出来,依旧嬉皮笑脸的问田瑭;“咱忙了一天,晚上吃点什么?” “没钱再去兴庆楼了!”田瑭直接回绝了他。 “谁要去那地方,俺们只要有就有酒有肉就行!”程质还是笑嘻嘻的模样。 真是彻底服了他,不过今天新买了家仆,却没买油盐酱醋。可大家相聚一场,也是该一起吃顿饭。 “既然有了家,那就点外卖吧!”田瑭脱口而出,浑然不觉自己说漏了嘴。 “外卖?”太史慈来了精神,“外卖是什么?” “就是从酒馆买了饭菜带回来吃?”程质倒是非常机灵。 “这样也好!外卖!”太史慈咂摸着这个新词。 “你去买,你去买。”田瑭直接让程质代劳。 程质倒是没意见,开开心心就去了,到门口还不忘回头来一句:“一会回来再跟你算钱!” 琐事忙定,田瑭才想起自考工回来后,还没有好好登门去向炳原当面致谢,连送钱这样的事,都是太史慈代劳的。 看看时间不晚,相距又比较近,田瑭便提议太史慈一起去学馆,太史慈哪有不从之理。 田瑭和炳原相互寒暄了小半个时辰,他感谢他大义搭救,他感谢他慷慨解囊;他再夸赞他为人师表,他再夸赞他少年英杰;他还夸赞他仙风道骨,他也夸赞他仪表堂堂。 终于把能想到溢美之词全部用完,田瑭才有机会告辞离去,炳原临了来了一句:“田兄弟以后就是自家人了,不必再如今天这般见外,大可直来直去。” 田瑭正有此意,宾主哈哈大笑。 拜访是愉快的,回到家看到门口站两排人恭候自己,心情就更愉快了,仿佛自己成了地主。 一招手,众人随田瑭步入主屋,太史慈知道田瑭要作为主家训话,打着哈哈去了偏房。 幸好买了一套客厅用的家具,田瑭才能尽显主家身份。屋内已经燃起炭盆,虽然没那么暖和,却也并不寒冷。 此时已经只剩下纯粹的自己人,田瑭也不必装模作样了,看大家都穿着新衣服,恭敬地站成一排,田瑭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台案上。 他认为这样做会显得随和些,有利于拉近主仆之间的距离。 太史慈的眼光不错,他挑选的三人都很健壮,那名女子更显壮硕,一看就是能干活的人。 “从你开始,报上姓名、年龄、籍贯,为啥沦落至此,一个一个来。”田瑭指着最右边的男子说。 “回家主,小人陈信,二十岁,河间乐成人,原是游侠,被裹挟入黄巾,当过偏将。黄巾被剿,小人无法再回家乡,于是流浪辽东。”第一个男子说道,神情平静,语气铿锵。 “回家主,小人孔良,十九岁,玄菟高显人,少时因乡间私斗失手杀了人,辛得免死,被羁押六年,去岁释放返乡,家中已无活人,更无家财,于是讨饭到襄平。”第二个男子说道,面有戚色。 “奴婢季平,不知道年纪,也不知道籍贯。奴婢小时候便被拐卖,在官家做杂役,后来做厨娘。前年嫁了个小吏做妾,谁知那厮烂赌成性,竟把奴婢也输给了别人,奴婢不从,他便往死里打奴婢,奴婢力气大,把他捆了,一路逃到这里。”女子应该年龄不大,但略显方正的脸上有着数不尽的沧桑。 “奴婢方珺,二十九岁,长安人,阿翁和夫君皆在朝中为官。董卓废少帝时因反对而被杀,全族株连,时奴婢带着小灵正在雒阳省亲,逃过一劫。但董卓一路派人捉拿,我母女只能扮作乡民,夙兴夜寐,一路东逃。但我并无谋生手段,逃到冀州时已无多少银钱,冀州匪祸连天,我母女整日提心吊胆。后遇一群北上难民,皆说辽东太平,可避乱世,便带着小灵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襄平。”女子说道此处已经哽咽,还是坚持说道,“原本是想到了辽东就把小灵卖到富贵之家做个仆役丫鬟,可这孩子就是不肯离我而去,终于拖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丑娘。” “阿母,我们已被家主所救,以前种种,不必再提了。”少女担心的看着她,伸出手要给她拭泪。 “不妨事。”田瑭知道少女的小心思,却不拆穿,“既是一家人了,多了解一些总归是好的。你呢?说说你自己。” “我叫皇甫宁,十三岁。”少女只说了最简单的话,其余也不用描述了,都是和她阿母重叠的。 “我叫田瑭,考工右丞。”田瑭当然不会说太多,“陈信,你既当过偏将,家里的事情就由你打理。对了,皇甫宁你就不要安排事情了,我过两天去学馆和炳原说说,看能不能让她去读书。” 皇甫宁闻听此语,一只手拉着阿母的手,一只手捂住了嘴,泪珠划过瘦削但柔白的脸庞,顺着指尖滴落。 “读过书吗?”田瑭见她很是激动。 小娘仿佛生怕自己会哭出来,依然捂着嘴,只是不停的点头。 “读过书就好,小孩子还是要多读书的。”田瑭一本正经的说。 “文佐,子兴来了!”门外,太史慈的声音传来。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住处,一会一起吃饭。”田瑭打发他们离开,众人朝他深施一礼,依次出去,皇甫宁边走边在抽泣。 “你这人,我以为你心肠还不错,怎么欺负人家小娘子!”太史慈径直走进来,质问田瑭。 “我要送她去上学,她是高兴成这样的。”田瑭白了他一眼。 “啊?哦!”太史慈脸一红,尴尬得不再说话,让开大门,放进了钟全。 “恭喜田大人乔迁之喜啊!”钟全上来就抱拳恭贺田瑭。 “子兴勿要见外,田瑭区区不才。”田瑭也还礼道。 “子义,事情我查明白了。”钟全转向太史慈。 “哦?我方便听吗?”田瑭知道钟全是去办要事的,不知道自己合不合适听人家的秘密,“要不我先出去。” “文佐见外了,子兴便是为你去查的。”太史慈拉住田瑭,把他按回台案,“是有关那位舞娘的事。” 第三十五章 送你一个美女当礼物 “那女子倒不是什么坏人。有人要笼络于你,她不过是个礼物。”钟全压低声音说道。 “公孙度?”田瑭自言自语,“他没这个必要啊。” “他已厚待于你,自然是不必多此一举。”钟全点点头。 “柳毅?”田瑭又想到了绥远将军。 “不是,你现在是公孙度亲封的考工右臣,柳毅岂敢打你的主意。”钟全摇摇头。 “别卖关子了,快说!”田瑭火急火燎的要知道答案,不仅是那女子的消息,更关键的是什么人要通过这女子达到什么目的。 “大公子!”钟全附到田瑭耳边说。 “公孙……!”田瑭话未说完,就被太史慈的禁声手势打断了。 “小心隔墙有耳,不是所有人都放过你了。”太史慈轻声说,“还是谨慎一些好。” “大公子这是……这是为什么?”田瑭感觉十分不解,儿子要从老子那里挖人?这公孙康后来不是继承了辽东么?难道已经等不及了,要笼络亲信抢班夺权? “这里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你听完便知道了。子兴,你去外面看着。”太史慈坐到田瑭旁边,继续说道,“我原想带着子兴、子廉投靠公孙度,故而知道一些细节。” 不多时,听到房上有动静,想是钟全直接上房去监视了。 “三年前,阳仪作为主将,率军征伐高句丽,华斌为其妻弟,随军出征。但因华斌过失,致其妻深陷敌阵,不幸受辱,独子也死于非命,阳仪当时要将高句丽斩尽杀绝,但终因时局复杂,未能复仇雪恨,待到回师襄平,才知劝阻了高句丽之战的,主要就是公孙康。公孙康起初并非针对阳仪,他根本不知道阳仪和高句丽有如此深仇大恨,只因为彼时中原黄巾四起,乱象频现,地方豪强积聚实力者甚多,他劝公孙度和高句丽讲和,也是为了保存实力,静待天下大变。”太史慈用尽量低,但又足以让田瑭听见的声音继续说,“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毕竟一个人主张再战,哪怕不惜代价也要荡平高句丽,以彻底解决后患,一个人主张罢兵,休养生息以备中原大乱,伺机起事,两种方略恰好对立。双方当众争辩多次,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渐渐的话就越说越难听,公孙康说阳仪要公报私仇,阳仪说公孙康优柔寡断。甚至有一次,阳仪酒后说公孙康之能不堪为人主。” 田瑭眼前一亮,他已经捕捉到了一些头绪。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公孙康自此疑心阳仪并不衷心于他,而是支持他的弟弟公孙恭。阳仪是个莽夫,公孙康几次试探,他都不冷不热,这更加坚定了公孙康的判断,遂对阳仪逐渐疏远,等阳仪回过神来,已是百口莫辩。阳仪本就经历丧妻丧子之痛,再加上此时的冤屈,心中怨气更是越积越深,却无法排解,终于由着性子爆发,索性假戏真做,自请当了公孙恭的师父。他这一作不要紧,因柳毅是阳仪的生死兄弟,公孙康竟也慢慢信不过柳毅了。”说到此处,太史慈嘴角挂上了一丝揶揄的笑,“公孙度也是昏了头,非但不阻止矛盾,反而玩起了平衡术。公孙康见公孙度如此做事,更加确信阳仪、柳毅是公孙恭那边的人。” “所以,他要网罗自己的班底!”田瑭抓住了重点。 “没错,皆是为争名夺利所致。”太史慈叹一声气,“钟鸣鼎食之家,往往祸起于萧墙。” “公孙康此举岂非太过大胆!一旦为公孙度所知,岂能有好果子吃?”田瑭突然又感觉抓不住要领了。 “这也便是这位大公子的手段了。”太史慈看向田瑭,突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那女子如何?” 田瑭正思考着正经事呢,冷不防太史慈问这么一个暧昧的问题,一时有些尴尬:“我喝的不省人事,哪里会知道她如何,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问清。” “想必是位佳人。”太史慈捏着下巴说。 田瑭还要自辩,可看太史慈的表情,又不像是戏谑的样子,再略一思量,脑中顿时一片清明。 “我明白了!”田瑭豁然开朗,“又是一个阳谋!” “又是?说给我听听,我只是摸到门道,还没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太史慈催促到。 “公孙康送了一个女子给我,按你的话说,一定是位佳人,也必须是位佳人,这样才能让我念念不忘。但他不是明着送,因为照你所说,公孙康和公孙恭之间有竞争,明着送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田瑭搓着双手,“也不是暗着送,否则也不会让子兴轻易查到。那胖老板一定知道内情,甚至公孙康就是通过他做的这件事,但在我问的时候他没有明白的告诉我,就是不想此事太明,待到子兴去查,他便就说了,就是不想此事太暗。” “不明不暗,那是什么。”太史慈更糊涂了。 “默默的,他默默地送了一个女子给我。”田瑭玩味着公孙康的心思,“他断定这女子能让我不舍,而我必然会去寻她下落,他只是稍微增加了我获取信息的难度,却没有彻底封死信息流通的渠道。” “这样,我便一定能知道他要传达的拉拢之心。”田瑭继续说,“其余人如果没有发现,那再好不过。其余人若是发现了,这不明不暗的手段,就是最好的脱身之计,他完全可以说成是替公孙度送的人情。” “既然是替公孙度送的人情,那就不会明着告诉别人是他公孙康做的,同时也不用故意藏着掖着,谁问就告诉谁,他始终处于安全的位置。”太史慈终于回过味来,“但是他的目的一定能够达成,因为你一定能解读出他的真实心意!” “不错,就算有人抓着穷追猛打,也大可让胖老板背锅,他公孙康是要为父分忧的。”田瑭咂摸着嘴,“这手段说穿了到不觉得有什么,但这样无中生有却又缜密如此的心思,着实不简单。” “确实如此。”太史慈点头道,“那你如何应对。” “你不是说那女子是一位佳人嘛!让我魂不守舍呀!”田瑭哈哈大笑,“再说了,睡了人家就要对人家负责!明天我就去找公孙康,让他干脆大方点,直接送我得了,我替他养着!” “这是何意?”太史慈又有点懵了。 “这样既是明明白白告诉公孙康,我知晓了他的心思,也是大大方方的告诉公孙度,我心中坦荡,无需疑虑。”田瑭嬉皮笑脸起来,“再说,我昨夜醉得厉害,被那女子占尽便宜,岂能就此认亏?” “甚好!甚好!”太史慈听明白了其中关窍,抚掌大笑道,“文佐真是我辈楷模,英雄气概,在下佩服!” 第三十六章 受教育是权力 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洞悉了各人的花样心思,还顺手将计就计让公孙康送了一位佳人!田瑭抑郁了一天的心情,终于开朗起来。 “开饭开饭,饿死我啦!”程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田瑭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的作息规律,都是一天两顿饭的,早饭上午吃,晚饭下午吃。 “等我立足稳当,一定要改回一日三餐!”田瑭开心的想着,推门出屋。 程质抱着一个大酒坛子已经站在了院子里,身后跟着三个伙计,每人都拎着覆了厚袄的食盒。 家仆们赶上去帮忙,陈信领头把酒肉食物都搬去了西偏房。家里没有大桌子,只能在厨房将就将就了,好歹那里有一张暂时闲置的塌。 “有没有买够所有人吃的东西,咱家人可不少!”田瑭神清气爽的问程质。 “放心,我可不会给你省钱的!”程质没心没肺的回答。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这是田瑭来到这个时空之后,第一次有了回家,并和家人们在一起的感觉。 西偏房内两个炭盆燃着火,温暖如春。陈信和孔良搬来了主屋的小几放在塌上,田瑭和太史慈他们正好一人一面,盘腿而坐。 田瑭要大家都坐到塌上来,家仆们不敢,田瑭再三威逼利诱,他们还是不肯,最后皇甫宁说都坐上去只怕塌会吃不住重量,田瑭这才悻悻的作罢。 不过皇甫宁是一定要坐上去的,她是田家的雇员,又不是家仆,而且,她还只是个小孩子。 兄弟几人把酒言欢,田瑭不时让陈信他们不要拘束,随便吃喝,但家仆们都非常节制,无论田瑭怎么劝来劝去,都只是恭敬地吃少许东西,并且滴酒不沾。 皇甫宁也很节制,不过田瑭不喜欢小孩子盯着食物明明很想吃却硬要说不想吃的坏习惯,所以立刻就要帮她改掉这个心口不一的毛病。 程质这家伙买了很多羊肉,却只买了一只鸡,一只煲在汤里的小公鸡。 整只鸡叉到皇甫宁的盘子里,告诉她,这只鸡全是她的。 以前自己女儿一顿就能干掉一只这样的小公鸡,所以田瑭要她今天必须把这只鸡吃完,否则不许睡觉! 他感觉自己说话有些严厉了,但随即就看到了方珺眼里的雾气和皇甫宁眼眶中打转的泪珠。 “哪来这么多眼泪,进了我家门,以后就不会再有苦日子了,开心些。”田瑭摸摸她的头。 “对,文佐有经天纬地之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你们进了他的家门,算是在这乱世中寻得了一处难得的安身之地,只要你们忠心侍奉,将来他定会给你们脱去奴籍,”这里有三人都是太史慈买来了,所以太史慈此话出口,家仆们跪了一地,表情肃穆,口中称喏。 “没那么多规矩,好好做事,好好生活就行。”田瑭倒是无所谓什么主仆之分,不过这样的气氛还是很融洽,很让人喜欢的。 稍微有些遗憾的是,田瑭昨晚的酒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所以不敢如太史慈他们一样尽兴豪饮,算是唯一的美中不足。 饮食过半,有人打门。不多时,孔良引进来一位学馆的徒弟,太史慈他们和徒弟相识,便要拉他一同入席。 徒弟推脱说老师等着他复命,不敢久留,递上一封帖子就告退了。 打开帖子,满篇的文言,用词典雅,句式谨然,田瑭看得一阵阵头大。好在大概的意思算是弄明白了,不至于在大家面前丢了人。 这是邴原的亲笔贴,意识是祝贺田瑭乔迁新居,日后定能光耀门楣云云,同时邀请他明日去学馆一聚,有新的朋友引荐给他认识。 “小宁,明天就带你去上学!”田瑭搁下帖子,冲着皇甫宁豪迈的来了一句。 屋内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宾主之间、主仆之间的界限被进一步打破,大家都非常开心。 结果田瑭一不留神,又喝多了! 第二日,田瑭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伺候他洗漱穿戴的是方珺,为防他酒多难受,还特地备了一杯温水。毕竟出身官宦,应用之物准备妥帖,礼仪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到了客厅,见季平准备的午餐一点也不秀色可餐,便到厨房去找到她,亲自示范了一下自己半吊子的厨艺。 尝一尝,味道还不如季平所做,但摆出的花样,倒是让季平大开眼界。 这样稀里糊涂的乱忙一阵,才注意到皇甫宁站在大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扫雪。 明明地上已经很干净了,还有什么好扫的! 终于想起来,昨晚答应送她去上学的!于是二话不说,跑过去拉起小姑娘的手就奔学馆,陈信急急跟上。 让皇甫宁入学并不是田瑭打个招呼就能顺利搞定的,因为学馆清一色的男学生。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男女大防,也未提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但让女子进学馆读书,却很是稀奇罕见。 不过看在田瑭捐献了四万钱的份上,邴原答应可让她在窗外旁听,课毕却要及时回家。 想想也是,皇甫宁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这个时代都可以嫁作人妇了。加上她又生的玲珑可爱,和这些男孩子混在一起难免不会扰了别人的求学心境。 田瑭看了看皇甫宁,见小姑娘神情紧张,显然不在乎什么条件,不禁摇头。 她太渴望读书了,别说是在窗外旁听,更过分的条件她都会答应吧。 “那就谢过邴原先生了,小宁今日便就入学吧。”田瑭朝邴原拱手致意,小姑娘终于放下心来,笑靥如花。 “老夫虚长年岁,还是第一次见人送家仆读书,且是一女子,文佐之举让人敬佩。”邴原端端正正的躬身施礼。 “有教无类嘛!每个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田瑭说着自认为的普世价值。 “受教育是权利!真是闻所未闻。仔细想来,却又是真知灼见!”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内室传来,接着一个儒雅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我来引荐,这位是管宁先生!”邴原连忙去接引。 “久仰大名!”田瑭当然知道历史上管宁割席的故事。 “哦?本人深居简出,小兄弟从哪里听闻我的大名啊?”管宁笑呵呵的走近,虽是试探的意思,语气中却充满好奇的意味。 第三十七章 到底谁考谁 “先生北海朱虚人士,为春秋时齐国名相管仲后人,精通《诗经》、《书经》,实为当代大儒!”田瑭说完,管宁也已走近,田瑭便恭敬地行礼致意。 “不仅答非所问,还多溢美之词。”管宁依旧笑呵呵的说,“我可经不起奉承啊!” “先生言重,您专心治学,教化百姓,一如至圣先师。”田瑭毫不吝啬的继续说着好话。 “管宁一介布衣,闻道已属大幸,愿做儒门小生,岂敢妄图虚名。”管宁说的很真诚,田瑭都不好意思再拍他马屁了。 “先生太过自谦,小子望尘莫及。”田瑭只能如是说。 “既有缘相见,不如坐而论道如何?”管宁目光灼灼。 “愿闻高议!”田瑭心想这是又要考校自己了,心中有些无奈,却只能悉听尊便。 “如此甚好,小兄弟请!”管宁当先步入学堂。 “幼安,可让徒弟旁听?”邴原跟在后面问到。 “这里是你的学馆,你说了算。”管宁笑呵呵的答应。 走进学堂,堂上已坐了两人,正在烤火。 其中一位田瑭认识,是国渊,国子尼,另一位老者须发皆白,田瑭从未见过。 “子尼兄,好久不见。”田瑭率先打招呼。 “文佐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位是王长史。”国渊引荐身旁的老者。 “田文佐?很好,坐吧!”王烈看了田瑭一眼,便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烤火上去了。 这一冷淡处理让田瑭尴尬了一下,但对方毕竟是上位的长者,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太史慈他们早和众人相熟,自是无需介绍,都跟着进了学堂,坐在旁边。 徒弟们最后进来,个个保持着安静谦恭的姿态,逐一跪坐在堂内。 学堂面积不是很大,徒弟们都肩挨着肩,这时田瑭才明白了邴原的担心,小宁确实不便和他们一起上课。 田瑭环视一周,见小宁已经站在了窗外,一幅准备认真听讲的模样。想到屋外严寒,很想招手让她进屋,又想起了和邴原的约定,只能作罢。 这便是女子上学的代价吧!先暂时忍忍,回去后让陈信多给她买两件厚衣服。 “我已听闻田文佐诸多事迹,一直未曾亲见,甚是遗憾。今日我等聚谈于此,还望文佐不吝赐教啊!”王烈先开了口。久居高位之人,话虽然说的客气,语气中却不自觉的带了上不可违逆的气势。 “能得王长史指点,小子迫不及待。”田瑭的用词很有反唇相讥的意味。 果然,此话出口,堂上众人皆有些瞠目,竟有如此不知深浅的小子!或者,竟有如此恃才傲物的小子! 王烈小眼一睁,倒是不理会田瑭话中带的刺:“我听子尼说过文佐的辽东自立之论,时常自愧不如,不知文佐于天下局势有何看法?” 说“自愧不如”,就是在告诫田瑭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了,不过田瑭从他们又要考校自己开始,就已有意要借此场合在这个时代扬扬小名了。 “小子学浅,不敢妄议天下,但就大势而言,倒是有些心得,有不当言论,还请诸位见教。”此话一出,气氛顿时更加微妙,不过田瑭毫不在乎,继续说道;“诸位忧心的无非三点,一是讨董,二是平叛,三是冀州归属。” “文佐真是一针见血。”炳原对田瑭还是很有好感的,故而出口褒奖。 “且慢,还未知立论如何。”王烈压了压手。 “讨董事关朝廷安危,平叛事关天下安危,冀州归属事关自身安危,确实不可不察!”田瑭依旧跪坐着,纹丝不动,“先说讨董,小子窃以为诸侯讨董就是个笑话,其因有五。一是十二路诸侯各怀鬼胎,貌合神离,目的不是讨董,而是争霸,失了人和;二是董卓挟持天子及百官,诸侯难免投鼠忌器,董卓占有天时;三是董卓有吕布、华雄之勇,又有李儒、贾诩之谋,兼具西凉军士骁勇善战,实力不可等闲视之,确有战力;四是董卓以逸待劳,诸侯劳师远征,董卓更有士气;五是董卓占据潼关,易守难攻,又据地利。有天时、地利、人和、战力、士气五项,诸侯的联盟便如土鸡瓦狗一般,我敢断言,明年联盟就会瓦解!” “那董卓岂不是无敌于天下!”徒弟中有人忍不住叹了一句。 “太过长远的未来我无力推测。”田瑭当然知道整个历史进程,但都说出来未免太过武断和不可思议,“一两年内的事情,到是可以猜一猜,” “我们只是清谈,不分对错,无论是非。”管宁倒是开了口,“见仁见智罢了,关键是言之有物,持之有据。” “算是有理有据。不过断言还是勿要轻下,难免误人子弟。”王烈点评到。 “再说平叛。自光和七年张角起事,黄巾之乱至今已有六七年光景,但起初的黄巾军曾举旗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有着明确的政治目标,那就是推翻汉室,再立新朝。待张角、张宝、张梁三人身亡后,各地黄巾余孽虽人数不少,却都已丧失了目标,成为彻底的流寇。”田瑭不理会王烈的评判,继续说道,“青州虽重现黄巾三十万,实在是外强中干。原本他们是造反队伍,现在他们是土匪团伙,造反靠的是理想,土匪要的是利益,故而黄巾再难成大势。各地余孽虽在,但最多算是癣疥之疾,只求苟活一日,却无争霸的野心和能力。加之各州郡长官皆已手握重兵,哪里起事,哪里就地扑灭,定不能成燎原之势。” “其实黄巾并不重要,现在的关键在各州郡长官,他们的实力远强于黄巾,若他们起了封疆裂土甚至逐鹿天下的心思,难保不是比黄巾更惨烈的祸事,七国之乱的故事可就在眼前!”田瑭点破此处关键。 学堂内开始有人交头接耳。 王烈只是烤火沉思,不再说话。他居于高位,见识层次不是学馆的师生可比,自然知道田瑭所言不虚。 只是如此言论,真的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说出来的?他又如何能作出这样的判断? 王烈忍不住又多看了田瑭几眼。 见他还是那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一派知无不言的风范。 第三十八章 以文服众 “至于冀州归属,我敢断言,韩馥失冀州于袁绍,只在旦夕之间,一切皆因韩文节乃庸碌之辈,才能有限,胸无大志,若是太平盛世,还能当个安稳的州牧,值此乱世,他就是个饭桶了。所以,冀州归属本身并无悬念,真正需要关心的是幽冀之争。幽州苦寒,冀州富庶,本就无法相提并论,何况幽州一分为三,力量无法集聚,就更不是冀州对手了。若公孙瓒能和刘虞同心同德,与袁绍相争时或有一战之力,但我认为公孙瓒早晚和刘虞反目,届时袁绍入幽州,无人可挡。”田瑭敲击着膝盖,“不过,辽东自保无虞,诸位无需忧虑。” “文佐做判断,真如亲眼所见一般,论据虽不充分,语气倒很是毋庸置疑。”王烈摸索着双手,“让人不得不信。” “请先生指教。”田瑭还是很客气的说。 “没什么好指教的,我等避祸辽东,而非亲入乱世,对天下大势本就无甚洞察。我如此问你,不过试试你的底气和格局,倒是没指望你能未卜先知。”王烈终于一改严肃面容,笑呵呵的看着田瑭,“文佐年轻气盛,见解可述,定论切不可早下啊。过早的下定论,束缚的是你自己的手脚。” 这是在教导田瑭了,田瑭能听得出这是肺腑之言,并无讥讽挖苦之意,又惊觉自己刚才那并不友善的态度,急忙以手加额,伏地叩谢。 “你当个考工右丞委实屈才,起码当个符节令。”王烈看着田瑭,“你若在仕途有所期望,尽可直言相告,老夫当可为你奔走一番。” “谢过王长史厚爱,小子起于微末,只求安稳度日。”田瑭不得不婉拒了王烈的好意。 “人的观念是会变的,你不必着急,我也不着急。”王烈笑着揭过这个话题,“我看文佐名副其实,诸位以为如何?” “虽然语出惊人,却都是真知灼见,管宁自愧不如!”管宁拱了拱手。 众徒弟听闻此语,皆拱手以示谢过田瑭和王烈的论述,田瑭和王烈也拱手回礼。 窗外,皇甫宁还在思考着田瑭刚刚的话。她虽年轻,又是女子,但毕竟出身官宦人家,对此等家国大事到也不是全然无知,但要即刻领会,却还做不到。 太史慈和钟全、程质相互对望,眼中都流露出喜悦之色,太史慈还捏了捏拳头。 他们兄弟三个和田瑭虽是萍水相逢,但这些时日接连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们对田瑭甚是钦佩了。 “家国大事固然重要,但大家不要忘记了学馆的本分。”管宁依旧一脸的春风,“不知文佐于儒学文章可有涉猎,不妨交流一二?” 管宁这是要考校田瑭的真才实学了,田瑭不禁稍稍紧张。要问政治历史,他还能凭着前世的记忆蒙混过关,若是问及儒学文章,他就是两眼一抹黑了,更何况即将出题的是“耽怀道德,服膺六艺”的管幼安! 若是让管宁问出问题来,那自己一定会兜不住。遇事必须自己掌握主动权,这是几天来田瑭得出的重要结论。 “文章最得者,乃意境。意者,情思也。境者,形象也。”田瑭先声夺人,“小子作篇短文,先生批评。” 管宁未再说话,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田瑭转头窗外,看见皇甫宁正眨巴着眼睛注视自己,一副凝神屏息的模样。 小脸被檐下积雪映照得红扑扑的。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田瑭见人见景,有感而发。 “这是?诗?”国渊一脸的疑惑。 管宁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转而又伸到胸前拈弄胡须,沉默不语。 先生们反复咀嚼,徒弟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学堂中一片寂静,仿佛屋外雪花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七言体?”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虽不肯定,却很清晰。 众人仍旧沉默,管宁若有所思。只有田瑭直视皇甫宁,眼中惊喜多过惊讶。 有史可查的第一首完整七言诗是曹植的《燕歌行》,不过曹植还有两年才会出生。 自己倒是在不经意间,开了历史的先河。 这个时代的文章大多是乐府、四言体、五言体,还有骚体。七言诗,还没人写过。 良久,管宁终于叹了口气道:“文佐之才,已在我等之上,不必再考校了!” “这是何意?”国渊急忙问,旁边王烈也侧耳来听。 “其一,我等所闻皆是四言、五言,文佐首创七言,且不说内涵更加丰富,仅就对仗和音律而言,已是了不起的进步了。”管宁毕竟学识渊博,此时娓娓道来,堂中众人皆凝神静听。 “其二,如此短暂的时间,不仅新创文体,还能出口成章。好一个‘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此句当可千古流传。”管宁轻叹一声,抬眼环顾四周,“试问在座诸位,谁能?” 这个问题问出来,徒弟们顿时一片交头接耳,炳原、国渊等人却沉默不语。 “其三,此文确实当得起文佐所言的‘意境’二字,情思者有,形象者具!最难得的是,短短四句,竟把雪和梅写得如人一般,对照攀比。”说道此处,国渊他们已经明白了管宁的意思,个个艳羡之色溢于言表。 “这其四嘛!文佐也辛辣之人呐。”管宁抚掌而笑,“以雪和梅的对比来隐喻我们和你的对比,妙的很!妙的很!不过是我们这些人小肚鸡肠在先,怨不得文佐。” “本来嘛,本来嘛。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各人有各人的长处,我等只是闻道在前而已,确实不该再考校文佐。”炳原也笑起来,干净爽朗。 田瑭略微有些尴尬,他倒是没想到这两句会顺便讽刺了对方一群人。 他只是看到皇甫宁雪中求学的可怜样,有些为她抱不平,随便拿她和堂内学子做了个比较而已。 “诸位先生见教,小子才疏学浅,得诸位厚爱,实不副名。”谦虚当然还是要谦虚的,更何况这句诗是盗用的,自己不过是个冒名顶替者而已。 学堂内众徒弟终于反应过来,都认认真真的向田瑭行礼。倒是太史慈他们几个,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仿佛与有荣焉。 第三十九章 相识不过一坛酒 “刚才听皇甫宁率先认出这七言体,见识竟在我这一众徒弟之上,实在让人惭愧。”炳原依旧笑容满面,“如若不弃,姑娘以后可到堂内就学,便坐在子义他们的位置吧。” “谢先生!”没有想象中的喜出望外,皇甫宁只是在窗外欠了欠身,声音依旧平稳、清晰。 “不过两日,文佐已将她调教的如此知书达理,宠辱不惊,真是让人惊奇啊!”炳原看看皇甫宁,又看看田瑭,由衷赞叹。 他听太史慈说,这小姑娘不过是从人市买来的家仆,定然不会是什么知书达理的人。 “小宁是官宦之后,本又天资聪慧,确实非我功劳。”看着皇甫宁盈盈从门口进来,田瑭想起炳原用的“调教”一词,不禁有些尴尬。 虽然,现在这个词还没有猥琐的意味。 “确实是奇才!老夫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王烈心怀大畅,“往后大家兄弟相称,不必再如此拘束啦!” “承蒙抬爱。”田瑭依旧四平八稳的回答。 “他总是这么客气!”太史慈站起来说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离天黑还有点时间,大家想不想听我们在考工室里的趣事?” 徒弟们当然闹哄哄要听,先生们也不着急离开。这个时代,匮乏的不仅仅是物资,还有娱乐。 别看太史慈平时言语不多,讲起故事来倒颇能添油加醋。起初还讲得四平八稳,到后来越说越浮夸,连田瑭自己都不好意思继续听下去了,众人却听得津津有味,皇甫宁更是眼睛眨都不眨。 “要说司马器,那也是一顶一的高手,可是见到田瑭,就像见到行业祖师,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太史慈丝毫不介意抹黑一下司马器来抬高田瑭。 终于,远处传来“咚、咚”的声音,打断了太史慈的滔滔不绝和田瑭的羞愧难当。 这是宵禁鼓,天色不早,该各回各家了。 田瑭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结束了这一天,他揉揉膝盖,准备起身,却被王烈的话打断。 “且慢!今日无需宵禁,公孙太守已宣布襄平解除宵禁三日。”王烈朗声道,“待会就该有附鼓传来。” “解除宵禁?”田瑭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看来离公孙度自立的日子不远了。 果然,不多时,鼓声再次传来,两缓一急,重复三遍。 “大家难得齐聚,又碰上解禁,不如一起喝一杯如何?”太史慈显得意犹未尽。 “再好不过!”管宁哈哈大笑。 “同去,同去!”炳原跟着附和。 只有王烈摆摆手:“你们去吧,我这把年纪可禁不起折腾。子尼,你便同去。” 众人和王烈相熟已久,自然知道他的身体不能喝酒,也不多劝,只拱手示意。 “文佐佳作,老夫久久回味,甘之如饴。”王烈突然说道,“不知可有他作,老夫好带回去仔细品味,权当解了我的酒瘾。” 顿了一顿,王烈又补充道:“文佐勿要疑虑,老夫已识你才学,绝无再试之心。只是猜你必有旧作,想讨来参详学习一番。” “先生太抬举了,我哪有什么旧作。”田瑭连连摆手。 “王长史也是个痴人,文佐若有佳作,不妨说一说。”管宁拍拍田瑭的肩膀。 田瑭心中微叹口气,还好当文秘时古诗词背了不少,不然真的无法应付这样的局面。 定了定神,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田瑭吟诵道:“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好!好一首五言!”王烈鼓掌而笑,“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妙啊!妙!此诗应景如斯,必是新作,文佐顷刻成诗,又是如此佳品,老夫实在佩服!” “行啦,大家往后多的是时间相聚。这天色眼见就黑,再晚可就得走夜路了!”管宁看起来是个好酒之人。 “你一点也不像博学鸿儒。”王烈笑骂道。 “我只是个馋酒俗人。”管宁潇洒跳脱,“好久没喝到醉生楼的酒了。” “我把小宁送回家,一会去找你们。”田瑭当然不会忘记了皇甫宁。 “你家陈信不是跟来了嘛!你可别想临阵脱逃!”程质果断的提醒,或者说拆穿田瑭。 “走吧走吧,今天考工右丞请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国渊笑着首先跨步出门,众人鱼贯跟上。 转过两条街便是醉生楼,说是楼,其实就一座一层的木质建筑。 且不说和富丽堂皇的兴庆楼作比较,就算和旁边的普通酒楼相比,醉生楼也显得有些陈旧。 “怎嘛,舍不得几个钱啊?”国渊见田瑭站在门口打量,并未跟着管宁直接进去。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此楼毫不起眼,竟能得管宁先生青睐,必有缘由。”田瑭一本正经的说。 “说你聪明你还喘上了。”国渊笑着拍了一下田瑭的肩膀,“不过确实如你所说,这醉生楼有三宝,一曰酒、二曰文、三曰人。” “什么意思?”田瑭很是好奇。 “进去你就知道啦!”国渊不耐烦的拉着田瑭就往里进。 店内并没有包间,两排矮几一个挨着一个摆下去,如后世的徒弟食堂一般。 矮几边零散的坐了几个人,都是一般的书生模样,见管宁等人进来,有人起身拱手致礼。 内里一人趋步上前,和众人一一见礼后才引导大家到稍宽敞的席边坐下,看上去既像是酒保,又像是书生。 “今日解除宵禁,你这里的酒可管够?”管宁问那人。 “先生取笑,小店有的可不就是酒么。”那人笑呵呵的答应,举手投足间竟有些儒雅的气质。 “这人是谁?”田瑭很是好奇,偷偷问太史慈。 “也是南方流落过来的,原是个读书人,到达辽东后有些落魄了,便做了这营生。”看得出,太史慈没少来这里。 几人寒暄之际,酒菜已经上来了,酒是坛装的,菜就小三样。 门口又陆陆续续进来一些人,都是书生打扮,彼此相熟者多。到了店内,随便找个位子便坐了。 管宁是好酒之人,大家还未全部落座,他已掀开一坛酒,自顾自的饮了一口。 然后就是一声极舒畅的呻吟。 未见他去动那几样小菜,却又抱着酒坛连喝了几口。 店内大多数人都认识管宁,见他已经开动,也不寒暄,纷纷提起坛子相互遥敬。 田瑭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景,仿佛所有人都相互认识,又都很有默契一样。虽然没几个人说话,氛围却十分温暖惬意,田瑭也不自觉抱起了酒坛。 第四十章 天生我材必有用 气氛就在这彼此的遥敬中渐渐升温、发酵、热烈。 书生们开始天南海北的侃大山,有聊文章的、有聊汉廷的、有聊大势的、有聊山川地理的、有聊风土人情的,不一而足。 学馆众人对田瑭的才学很感兴趣,一边灌他的酒,一边逼问他的师承。 田瑭左支右绌,始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只能破罐子破摔,希望转移注意力:“我的文章水平不过尔尔,其实我更擅长物理。” “无理?”国渊一头雾水,“你现在就挺无理的!” “是物理!物体的物!道理的理!”田瑭感觉自己不是无理,而是无力。 “物理是什么?”国渊一下没反应过来,不过汉语的强大此时便显现出来了,不光后世的人能读懂古代的文字,古代的人也能理解后世的词汇,“你当然懂物理,不然你怎么是考工右丞呢。不过在醉仙楼不能谈物理,我们今天就只谈文章!” 这便彻底堵住了田瑭的后路,无论如何,今天是不可能轻易脱身了。 国渊还要再敬田瑭,顺便怂恿大家轮流上,企图用酒击破田瑭最后的防线。 忽而,喧闹声中传来低吟,原本细不可闻,随着这低吟慢慢变成吟诵,店内也慢慢安静下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循声望去,一位角落里的书生伏在几上,撑着头,忽明忽暗的油灯照不清他的脸。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吐字虽然还算清晰,但已经稍微有些大舌头了。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一首念完,书生自顾自的笑了笑,又伸手去摸酒坛。 田瑭记得这是《淇奥》,出自《诗经·卫风》。这是一首赞歌。先秦时代,正是民族不断凝聚走向统一的时代,人们希望和平、富裕的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人们自然把希望寄托在圣君贤相、能臣良将身上。赞美他们,实际上是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名臣贤相也就盛世才有,如今天下大乱,当权的都是虎豹豺狼!”一名书生大咧咧嚷道。 “就是!想那光武中兴、明章之治时,天下安平,百姓殷富。我等真是错生于世!”另一名书生附和。 “天子蒙羞,社稷蒙尘。不想我朝,又要出一个王莽!”旁边有人哀叹一声。 “治乱兴衰本是常事,吉凶祸福也是常理。唯一苦的,只是百姓。”店内书生你一言我一语,既言家国天下事,又叹爱恨世间情。 田瑭觉得,这醉仙楼的酒、文、人三宝还真是名副其实,以酒引人、以人作文、以文助酒!此等妙处,神仙也会醉在这里吧! 管宁显然很喜欢这里,乱糟糟的议论之中,管宁摇晃着站起身子,吟诵起了《哀二世赋》。 “登陂阤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谷害兮谽谺……”声音婉转低沉,兼具抑扬顿挫的音律之美,竟穿透了议论之声,送到众人耳中。 《哀二世赋》是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所作,当年他侍从汉武帝过宜春宫时途经秦二世墓,有感于秦朝灭亡的历史,因而创作了此赋。 店内又静下来,大家侧耳倾听。 待吟诵至“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时,店内众人皆唏嘘不已,颇有感同身受之意。 几名书生郁闷地抄起酒坛就灌,仿佛不如此,就无法排遣心中愤懑。 “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呜呼哀哉!”情感终于由可叹、可怜转为可悲。 一首吟罢,满座皆静。这篇赋虽然在场者无有不晓,但管宁的低沉而洪亮的声音颇能引起听者的强烈共鸣。 此时汉庭将倾,一介书生虽有报国之志,奈何朝中已被董卓把持,清白之人岂愿同流合污? 换个角度想,若不是因为公孙度要裂土自立,岂会有此次的解除宵禁?若不是解除宵禁,众人又岂会于此时一起重温此赋?如此因果,真是莫大讽刺。 众人还在回味,管宁已坐下继续喝酒。 田瑭看过去,见他神色依旧坚毅,知道这位管先生虽终身未仕,却还是心系天下之人。 国渊站起来,拍了拍手掌:“诸位莫要如此消沉!焉知天下豪杰不能有人力挽狂澜?” “我等避祸辽东,说句不中听的话,本就是落魄苟活之人,实在不配谈什么豪情。”场中有人低声说了一句。 “只要心怀天下,大好男儿岂会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国渊一声大喝,“我朝光武帝,九岁丧父,成为平民;二十八岁宛城起兵,立‘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为志;二十九岁灭地皇,三十一岁元建武;往后励精图治,一统天下,始有光武中兴!” 国渊说得激动:“此次冬去春来,我便要踏上归途,去这乱世之中闯荡一番!” 店内顿时一片喝彩,众书生都为他的豪气所折服。 “子尼好气魄!”管宁击掌而和。 不过这话听在国渊耳中,倒是一番别样滋味。这位管幼安已立志终身不仕,只愿隐于乡间结芦办学,却鼓励自己去趟这乱世。 想到此处,却又豪气顿生。别人去不去他管不着,国子尼堂堂七尺男儿,岂可一世隐姓埋名!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国渊一脚踏在矮几上,口中吟诵出司马相如的名篇《上林赋》!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 《上林赋》是一篇规模宏大、辞汇丰富、描绘尽致、渲染淋漓,而且,篇幅巨长的赋。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 田瑭也曾动过背诵的心思,奈何其中生字太多,读了几遍也就罢了。 “于是乎鲛龙赤螭,??渐离,鰅鳙鳍鮀,禺禺魼鳎,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讙声,万物众伙……” 听国渊吟诵得抑扬顿挫,田瑭倒是发现了自己读时没有发现的美感。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 虽然有美感,但是脱离了注释,田瑭连一半都理解不了。 “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 良久之后,待到“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见教,谨受命矣。”田瑭知道结束了。 店内喝彩声此起彼伏,众人皆为赋中上林苑的盛大气象和武帝雄姿所折服。 卫青、霍去病逐匈奴于漠北数千里,这是汉帝国最耀眼的功绩;张骞凿通西域,开辟河西走廊,这也是汉民族最辉煌的时刻。 国渊见大家的情绪都被带起,心满意足的拱手四方,然后竟然看向了田瑭! 只有田瑭知道,此时的上林苑,已成为了董卓和他西凉军队的淫乐场所。 不过这样的现实怎能告知这些正沉醉于汉帝国富庶、繁荣、气势充溢、信心十足迷梦之中的读书人呢? 也罢,不如将这迷梦做的更久一些、更深一些吧!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田瑭举起酒坛,畅饮一口后环敬四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待这四句出口,现场顿时从刚才喝彩的喧闹之中安静下来。管宁凝神看来,静心听着,国渊惊讶的把嘴张的老大。 还有书生在急急问身边人,应该是漏听了前面的句子,不过暂时没有人理他。 想想也是,这可是诗仙李白的千古名句。 田瑭却不继续念了,而是带着稍微踉跄的脚步,提着酒坛要去和众人畅饮。 听文岂能听一半!何况前几句已经是气象万千的雄文!国渊一把拉住田瑭,管宁则夺下了他手中酒坛。 众书生也是急急的要他继续。 看众人从劝他酒到禁他酒,田瑭不禁莞尔。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管夫子、国子尼,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原文中的“岑夫子,丹丘生”当然不能用,田瑭灵机一动改为了“管夫子、国子尼”,正好指代刚刚吟了赋的两位。 管宁和国渊听了,眼中满是惊喜,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篇注定千古传诵的文章中,这是何等的荣耀!念及此处,竟和着田瑭的语调,拍起了手。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更多的人体会出田瑭此文的不同凡响,开始发出低低的惊呼。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陈王指代曹植,虽然曹植现在还没出生,不过管他呢,一时也想不出类似的典故不是? 田瑭深吸一口气,声情并茂的诵出最后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关键的一句,当然要重复一次,这是音律的需要,更是情绪的需要。田瑭气沉丹田,重复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店内静得出奇,只微微听见口水吞咽的声音。 “谁来与我同销万古愁!”对于分寸和气氛的把握,田瑭早就驾轻就熟,这是跟着老书记学来的本事。 哗啦一声,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在下房县田文佐,今日得与众位相会,实乃幸事。区区不才,先干为敬!”田瑭摇晃着手中的酒坛,一仰脖子,底朝天。 没有人关心田瑭酒坛中到底还剩多少酒,这种小事在如此激昂的气氛面前,已经不值一提了。 “与尔同销万古愁!” “与尔同销万古愁!” 众人纷纷附和,声振屋瓦,意满襄平。 田瑭的愁谈不上万古,却是地地道道的千古。这破诗,又是“高堂明镜悲白发”,又是“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自己也是嘴贱,硬生生勾引出伤心事! 也不知家人现在如何了,悲痛是否依旧难消,遇人能否重拾微笑?罢了,随遇而安吧。 想到随遇而安,田瑭想起另一件事。自己不是遇到“若夕”了么,今天被这帮家伙纠缠一天,都没空去找公孙康要人。 一个小娘子,被人当成了礼物,无论如何自己也该救她于水火!明天就亲自登门,要人! 第四十一章 总有人喜欢动刀子 终于又是被人抬回来的。 本想用一首《将进酒》来烘托一下气氛,借机让大家多喝些,没曾想,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架不住这些万恶家伙的高帽子和车轮战,田瑭这次直接滑到了矮几下面。 来这个时空总共才多少天?竟然连醉了两次!田瑭认为这是可耻的失败! 不过酒确实是好酒,一夜宿醉,第二天起来虽然四肢酸软无力,头脑却还算清醒。 有两件事情要做,一是编一本热处理的书,二是去找公孙康要人。 其实,前一天田瑭就在琢磨要怎么去找公孙康开口,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登门实在不妥。且不说能不能见到公孙康,就算他接见了,难道自己就为找他开口要女人,或者算是直接上门投靠? 这事想想就孟浪。 最好还是派陈信带着自己的书信去,大家都是明白人,公孙康看了书信,自然知道意思。 办法有了,书信内容又成了问题,此事无法假手他人,田瑭自己又写不出那种文言体。 琢磨良久,待到方珺已经把孔良买回来的纸张都裁剪完毕,笔墨也已经备好,田瑭才终于决定说大白话。 信里面只有九个字:“请大公子将若夕送我。” 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也没有敬语尊言,田瑭却认为就这样最好。 折好信纸,打发陈信即刻去投送之后,田瑭回到案前继续抓耳挠腮。 写信毕竟只有几个字,认真一些,总还能看得过去。写书却不可能一笔一划慢慢来,那要写到什么时候,过几天司马器就会来取书,总不能什么都拿不出来吧。 况且“热处理”三个字写了好几遍都不能让自己满意,像是小徒弟初用毛笔时的字迹。 幸好方珺能写一手端庄秀丽的字,田瑭立刻决定自己口述,由她代笔。至于不明白的术语,田瑭就亲自写一遍,让她誊写。 主屋,田瑭口授,方珺执笔书写。院子里,孔良在清扫一夜的积雪,季平在井边洗衣服洗菜。皇甫宁和陈信,一个去上学,一个去办事。 好一幅和谐温馨的生活场景。 但这美好时光并未持续多久,一群蒙面刺客的闯入顷刻间将这一切撕得粉碎。 田瑭好不容易打开了思路,正在滔滔不绝的说呢,就听见外面几声闷响和罐子摔碎的声音。 推门去看,季平已经被打晕了过去,歪倒在井床边。孔良脖子上架了把刀,被两名黑衣人硬生生逼在墙角。 另外四五名黑衣人见主屋门开,径直向田瑭奔来。 田瑭想要关门,却哪里还来得及。一把刀插进了门缝,撬住了门板。 紧接着,另一把刀伸进来,逼退了田瑭。 门被踢开,几人欺身而上,仅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控制住了田瑭和方珺,并用刀抵住了他们的要害。 田瑭经过起初的混乱后,很快镇定下来。这样的生死场面他也不算初次碰上了。 想要反抗,可怜酒劲犹在,浑身酸软。 领头的黑衣人扫视了一圈屋内情形,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竟然是个女子! “你竟敢背叛宗族,投靠了公孙度那个恶贼!”看不见女子黑色面纱后面的表情,但言语中的冰冷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田瑭心念电转,短短一句话,已经道出了这群人的身份和他们此行的目的。 他们是田家的人,视公孙度为敌人,找自己应该是来清理门户的! “在下向来明哲保身,应该和姑娘无冤无仇,不知姑娘何出此言?”田瑭这是明知故问,只为掌握更多信息。 “哼!你不能死节便也罢了,却受了拉拢,和贼人沆瀣一气,真是当我田家无人了么!”女刺客这话极为怨恨,仿佛是从咬碎的银牙中挤出来的一样。 这话已经说的足够明白,田瑭想要确认的信息基本得到证实。 “姑娘,不知你我是什么关系?”田瑭谨慎的继续试探,眼睛盯着那面纱下隐约的面庞。 “好你个田瑭!竟然说的出此等言语!”姑娘一脚踹在田瑭胸口,“也罢,你我并无牵扯!” 方珺见家主被打,想要挣扎过来帮忙,却哪里能得偿所愿,只能呜呜的流眼泪。 田瑭本就乏力,被踹这一脚便直接躺倒在地上,龇牙咧嘴。 好在这姑娘腿上没多大力气,踹在胸口这一脚虽不算软,但也并无大碍。 信息越来越完备,从她的言语中,田瑭判断这姑娘一定和自己是老相识。 “我在东卫营冻了一夜,所有人都冻死了,就我苟活于世。但老天虽饶了我的性命,却将我所有记忆抹去。”这是老一套的说辞,现在说出来,只为争取时间,“我已经记不得之前的所有事情。” “胡言乱语!世间岂有这样的事情!”姑娘显然不信田瑭的鬼话。 “确实如此。你们既能摸到我的住处,便该清楚我近日所作所为,我确实记不得了很多事情。”田瑭一步一步引导着对话的方向。 姑娘略作思忖,往后退了一步,突然又暴怒起来。 “无论何种变故,不知亲情岂非禽兽!”姑娘又一步上前,把刀刺向了田瑭胸口,“不如死了算了。” 田瑭连忙滚到一旁,堪堪躲过这一刀,口中急忙辩解:“非我六亲不认,我确实不知姑娘是谁!” 本以为那姑娘会继续挥刀来袭,没想她竟然呆在原地,握刀的手还有些轻微颤抖。 “我在这世上仅剩你一个亲人,却不曾想你如此绝情,为了荣华富贵竟连我都不认了!”姑娘说着这话,面纱下的脸庞竟然轻微抽搐,显然已经愤怒至极。 “我确实失去了记忆,姑娘若要杀我,也不过多一个枉死鬼而已。”田瑭听这姑娘说是自己的亲人,索性把心一横,决定赌一把。 “跟这样的叛徒有什么好讲情面的,杀了干净。”制住方珺的黑衣从人插进来一句,“小娘勿要心软,他帮公孙度造宝刀,已是彻底认贼作父!” “你认识的那个田瑭会不会造宝刀!”田瑭顺势抓住一个突破口。 “我认识的哥哥只会做生意和打架,没听说会这个。”姑娘下意识的说道。 “姑娘,现在你信我说的话了吗?”田瑭紧抓住这个话题,“现在的我和你认识的田瑭就是两个人!” “你真的失去了记忆?连我都不认识了?”姑娘仔细打量田瑭。 “要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田氏还有个宗族。”田瑭顺着杆子就往下滑。 第四十二章 杀人的未必坏,救人的未必好 姑娘像是在思考田瑭话语的真假,良久都没说话。 “小娘,和他啰嗦什么,你忘记咱家的血海深仇啦!”旁边的黑衣从人急忙提醒。 “我不信你会完全失去记忆,你不过是在和我虚与委蛇。”姑娘的眼神变得清澈,“你想要蒙混过关,逃得性命,这本无可厚非。可你为什么助纣为虐,而且,当着我的面也不敢承认!” 这就是最本质的问题了,若答不好,必定会挨上一刀。 瞬间,田瑭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若这群人是公孙度派来试探自己虚实的呢? 假如说出一堆自己不该,或者自己只是被逼的言语,保不齐他们会替公孙度杀人灭口。 不是真心投靠的人,任何领导都不会容忍的。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在无法确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任何一种说辞都是毫无把握的赌博。 说对了,活;说错了,死。五五开。 岂能这样听天由命!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田瑭找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希望?”姑娘明显一愣,眉头拧成一个结,“公孙度已彻底控制辽东,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这话更像是一种试探! “活下去,就是希望所在。”田瑭虽然换了一种表达,说的却是重复的话。 “小娘,别听他的!杀了他,我们远走高飞,到哪里不能活!”黑衣从人一声断喝。 “你懂个屁!人上人和人下人都是人,你要我妹子成为什么样的人!”田瑭毫不畏惧,直接怼过去。 “他不过是依附田家的小丑,小娘何必如此在乎!”黑衣从人被激怒了,几步跨到田瑭身边就要挥刀而下,“你若不忍,我来替你动手。” 下劈的刀被一声清脆的耳光给生生拽住。 “不需要你替我做主。”姑娘清冷的声音传来,“杀不杀他,我自有分寸。” 黑衣从人呆滞了片刻,垂下头,往后退了两步:“属下僭越,望小娘早作决断。” 这个耳光表明了一切。再周密的布置,也不可能把这个耳光计算的如此精巧。 他们不可能是公孙度派来试探自己的! “小妹,为兄实在是迫不得已。”田瑭已经能判断他们确实是田家的人,“人若死了,岂还有复仇的希望?” 见姑娘有些犹豫,田瑭继续说:“刀在你手上,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是你一人能报了这血海深仇吗?” 屋内一片沉寂,连方珺都不再挣扎。 姑娘紧锁眉头,言语有些艰难:“你打算怎么做?” “赢得充分的信任,才能见机行事。”田瑭说的毫不犹豫,“若无可能,则离开辽东,另寻良策。” “我能相信你吗?”姑娘更加犹豫了。 “不试你怎么知道。何况你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田瑭已经快要掌握对话的主动权了,“假以时日,你见我没有行动,可随时来杀我,何必急于一时。” 刀垂下了,田瑭能看到姑娘眼中的雾气。 “小娘,不可中了他的奸计!”黑衣从人急忙劝阻,“他日后必定严加防备,我们岂能轻易杀他?” “不要说了。”姑娘一声呵斥。 “何况他已知晓我们没死,一旦泄露出去,公孙度必定严厉围剿,我们岂有活路?”黑衣从人不管不顾的争辩。 “瑭哥哥会置我于死地吗?”姑娘不再制止黑衣从人的话,反而问起了田瑭。 “当然不会!”回答必须干脆利落。 “你若出卖于我,我就算拼尽一切,也会回来取你性命,你终究不能时时提防。”姑娘又往后退了两步,“我们走,且看他如何处置。”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黑衣从人不死心。 “走!”姑娘冷静而决绝。 “砰!”一声巨响传来,几乎和“走”的命令重合在一起。 “保护田大人!”一声尖锐的喊声传来,随后院子里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和兵器相接的声音。 姑娘瞳孔猛地收缩,手中攥紧了刀:“好你个巧舌如簧的田瑭!” 田瑭也攥紧了拳头。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伴随着这个声音而来的一定就是阴谋。 这是蒋纲的声音! “我杀了你!”黑衣从人一声暴喝,再次跨步上来,举刀便劈向田瑭。 田瑭刚要起身,见刀劈来,本能的便往案几下躲去。旁边方珺惊叫出声,猛的起身要扑向黑衣从人,却被其余黑衣人死死摁住。 刀劈在了案几上,顷刻削去一角。 黑衣从人提气收刀,往案几下面刺去。另外几名黑衣人见领头的女子闭上了眼不再阻止,也纷纷提刀帮忙。 继续躲在案几下面,只会被捅成刺猬,必定不会有幸免的可能。 田瑭手无寸铁,更无缚鸡之力,根本谈不上奋起反抗。这已经是必死的局面。 蒋纲不是喊着要保护自己么!田瑭猛然想到。 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田瑭奋起余力。不管不顾的朝门口滚去。 这确实是躲避刀刺的有效动作,田瑭的突然滚出,让黑衣人的刀纷纷劈偏刺歪。 黑衣从人大吼一声,猛的转身一脚踢出,正中田瑭脊背。 这一脚刚劲有力,田瑭被径直踢出去半丈,狠狠撞在门槛上。 田瑭仿佛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但此时无暇旁顾。他搭上门槛,拼尽全力翻了出去。 门外是三级台阶,借着台阶的坡度,田瑭咬牙滚到院中。 黑衣人也从屋内跃出,恶狼般凶狠的尾随田瑭,必欲除之而后快! 但待他们看清院子里的情形后,动作便僵在了原地。 原本留在院内的五名同伴已经只剩下三人还在和军士搏斗,险象环生。院外,军士还在不断涌入,不知究竟有多少。 同伴的死激得黑衣人怒不可遏,除一人继续追杀田瑭,其余人则急速上前,加入了和军士的拼杀。 这些人都是练家子,原本渐渐不支的三人有了同伴的加入,竟然隐隐能在这小院中占据上风。 孔良已经脱困,刚把季平拖到墙角,又见田瑭被追杀,捡起一把刀便奔来和追杀田瑭的黑衣人拼命。 黑衣人仓促之下竟被孔良逼退两步,只能暂弃田瑭,优先处理掉半路杀出来的孔良。 孔良哪里是黑衣人的对手,不过几招,便被黑衣人卖了破绽,一刀剐在大腿上,血流如注。 但孔良兀自挥刀拼命,竟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好在两名军士从侧边杀入战局,三人合力才堪堪挡住黑衣人的招式。 第四十三章 蒋纲的局 转眼之间,又一个黑衣人倒下,而那边军士已经死伤数十人。 “你去,护着小娘脱困!”黑衣从人在混战中扯住一名精干同伴,厉声下令。 受命的黑衣人迅速退出战局,他留下的空位立刻被其余同伴补上。 黑衣女子笔直的站在门口,亲见如此危险的局面,却并无退意。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正在爬行的田瑭,几欲滴血。 未等手下开口劝她,女子便直接命令道:“杀了他!” 黑衣人一愣,还是开口劝道:“主人,形势危急,不如暂且退去,现在还来得及。” “给我杀了他!”女子刀指田瑭,把命令吼了出来。 “喏!”黑衣人不再迟疑,转身便奔向田瑭。 他知道,若田瑭不死,主人就不会走。主人若不走,今天一定凶多吉少。 为了主人安危,田瑭必须死,而且越快越好。他如此想着,脚步越来越快,杀意盎然。 人如羽箭,刀如箭头,一往无前,凌厉无匹! 这必杀的一击,却撞在了一支真正的羽箭上,身形微顿,去势却不减。 又一支羽箭飞来,精准的击中刀锋上刚刚那一击相同的位置。 刀身微颤,身形再顿,但杀意依旧,仍然不做停留。 再一支羽箭飞来,击中的还是同样的位置! 黑衣人内心已掀起惊涛骇浪,他是这群人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自然知道有如此箭法之人,要杀自己易如反掌,但对方只是警告了三次。 不会再有警告了,下一击必定会直取他性命,但他并不打算退让,他的命本就是主人的。 只要主人安全,一条命而已,值得! 太史慈刚刚翻墙进院,见有人要杀田瑭,在来不及弄清敌我的情况下,只能射箭阻拦,却未想要伤人性命。 但黑衣人太过执着,非要取田瑭性命,竟如着魔一般。 别无选择,只能让他去死。 第四支羽箭破空而至,这次并未再击刀身,而是直接洞穿了黑衣人的咽喉。 要么不想让你死,要么就是一击必杀! 黑衣人的身形依旧在往前冲,但那只是惯性使然,即使他的腿还能再往前迈两步。 下一刻,他的身体便扑倒在地上,羽箭更深的穿过咽喉,从后脑勺穿出来,直指惨白天空。 这一手箭法简直惊世骇俗,军士们不由自主叫一声好,士气都被带起来不少。只有蒋纲眯着眼睛,往军士身后站了站。 有这样一位高手镇场,局势对黑衣人愈加不利。 黑衣从人退出拼杀,回身亲劝女子撤离。女子知道今天已经占不到任何便宜,属下的惨重死伤终于让她的理智战胜了情绪。 田瑭也获得了思考的时间。他现在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太史慈的强大实力并不是这几个黑衣人可以挑战的。 很明显的是,这姑娘之前对自己并无必杀之心。 蒋纲的突然介入打破了原有格局。对于姑娘而言,局面看上去就像是田瑭预先安排好的一个陷阱,专门等她带着人自投罗网。 所以她确信田瑭已经当了叛徒,怒火中烧之下,不惜代价也要取田瑭性命。 对于田瑭而言,这突如其来的介入彻底将他和田家对立起来。若帮助蒋纲杀田家人,日后指不定还有多少人会上门刺杀家门叛徒。若是帮助田家人对抗蒋纲,那就不是真心投靠,公孙度岂会放过他。 想到此处,田瑭才算摸到了蒋纲的意图。 蒋纲对田家余孽根本就不关心,这表面上是设给那名姑娘的局,实际上却是把田瑭套在了其中。 再细想一下。蒋纲怎会如此及时的出现?他必定是完全掌握了姑娘的行踪,却一直未曾下手打击。待到姑娘来找田瑭麻烦,才出手搅局。 很难说姑娘来找田瑭,背后没有蒋纲的暗中推动。 如此阴鸷的手段,像极了蒋纲的风格,玩弄人心。 他之所以这么久没来为难田瑭,原来是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要亲手奉上! 这个狗日的! 田瑭紧咬牙关,忍着背部剧痛,在人群中搜索蒋纲的身影,可是现场太过混乱,根本无从找起。 现在不是被愤怒冲昏理智的时候,必须立刻想出办法化解此局! 那边,孔良又受了一刀,已经跪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田瑭睚眦欲裂,但脑中飞速运转。 入局的双方都没有打破局势的可能,无论田瑭或者黑衣姑娘。唯一的办法是引入外力,就像那只羽箭! 田瑭回头去看太史慈,眼中满是焦急:“子义,可有办法把那姑娘救出去!” 语气很急促,声音却不能太大。太史慈一直在注视着田瑭周边的局面,所以田瑭要传达的信息,第一时间被他捕捉到了。 他一箭解了孔良之围的同时,敏锐的注意到,田瑭用的是“救”字。 “有点难办,不过可以试一试!”太史慈低沉的应了一句,“你自己当心。” 话音刚落,太史慈便两步上前,扯下一名已死黑衣人的面纱挂在脸上,闪向了姑娘所在的位置。 此时黑衣姑娘实际已陷入重围。又一名黑衣人在她眼前倒下,左臂已经被砍断,身上血肉模糊。 她带来的十人已经只剩下四个,这可是田家在辽东最后的家底,就这样被她葬送在阴谋之中! 她已经决定撤离,剩下的几人都是高手,护住自己逃脱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她再次看向田瑭,这个叛徒待日后再来杀! “我们走!”姑娘大喊一声,话音未落,就见一名汉子闪电般冲到自己眼前,未及做任何反应,便被汉子一把拦腰抱住。 汉子并不说话,只是将她夹在肋下,飞速外窜。 姑娘只觉得自己如腾云驾雾一般,一会上了院墙,一会上了屋顶,一会又落到地上。耳边风声呼呼,自己却丝毫没有挣扎的力气。 仅剩的几名黑衣人见主人被擒,急欲脱身去救,但军士们岂能遂了他们的心愿。 “竟敢刺杀田大人,一个都不能放过!”蒋纲尖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声音穿透喧嚣杀场,远远传开。 这显然是喊给那黑衣女子听的。 田瑭终于循声看到了蒋纲,他被四名军士围在中间,不停的催促着别的军士上前击杀黑衣人。 田瑭很想奔过去一把掐死这个王八蛋,但他显然不具备这个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军士们把仅剩的黑衣人团团围住,逐个击杀。 他也不能上去阻止,否则就会被蒋纲拿住一个伙同贼人的罪名。 “保护我家仆人!”田瑭能做的就只有这个了,但愿太史慈能顺利救出那姑娘。 第四十四章 冲动的惩罚 最终,黑衣从人突出了重围,而剩下的黑衣人则全部葬身田瑭的小院。 蒋纲一脸的黑线,不过几个江湖刺客,竟至他手下四十多名军士死伤,而且还跑掉了一人。 不过他不爽的并不是自己这边的伤亡,这些人都是华斌的人,华斌被派去了营州,他便获得了东卫营主官的位置和这些人的领导权。 就算他们不死,自己也是要把他们都换掉的,他才不会用华斌的人! 他不爽的是没能抓到田瑭的把柄,他明知那女子是被田瑭的人救走的,但这并不足以置田瑭于死地。 不过,看看田瑭蜷缩在地上的惨样,再看看仅存一息的田瑭家仆,又想到此行目的已经达成,蒋纲还是露出了奸邪的笑容。 女子被救走就救走吧,他干脆示意放跑了黑衣从人,留下他们的性命,便是给田瑭留下一个隐患。 经此一事,田瑭即使浑身是嘴,也化解不了和田家的矛盾了,往后的日子需时时提防,日日小心。 若他真能化解,那公孙度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想到此处,蒋纲心情愉悦起来。不过,既然是演戏,戏份便要做足。 “田大人,你没事吧!”蒋纲小跑过来,满怀关切的看着田瑭问道,却连伸手拉他一下都不愿意。 “幸有蒋将军带兵及时来救,否则田瑭有十条命也交代了,谢过蒋将军。”田瑭虽咬牙切齿,但也只能和他应付。 “田大人说哪里话,维护襄平治安本就是东卫营职责。”蒋纲一脸诚恳的说,随后话锋一转,“不知太史兄弟会把那女子带去何处。” “子义兄弟也在这里?”田瑭装傻充愣。 “但愿不是他吧,那女子可是蛇蝎一样的人,田大人日后可要远离啊!”蒋纲似笑非笑。 “蒋将军说的是,下次见到,我必手刃之。”田瑭直视蒋纲,眼中带火。 “那便最好,那便最好。”蒋纲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于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告辞道,“田大人居家遇袭,说明襄平治安欠佳,这都是在下的失职,我这便去加强警卫和城防!” 蒋纲这话,是绵里藏针的在警告田瑭,襄平城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田瑭没再搭理他,甚至没正眼看他。 蒋纲来的快,去的也快。他并没有心思继续挖苦田瑭,因为聪明人不屑于这么做。 待军士们抬着同伴和黑衣人的尸体撤尽,院中只剩遍地残肢和血迹。 陈信已经回来了,面对院中惨状,却并未表现出太多惊慌,在弄清楚田瑭受的伤未及筋骨后,又一一检查了另外几人的情况。 孔良身中四刀,有一刀刺穿了他的肾脏,已经咽气了;季平受了重击,但她原本体质强健,所以问题不大,休养休养便好;方珺被绳子捆的太紧,但也仅受了一点皮外伤。 田瑭无力说话,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而且是如此忠心耿耿的人。 他吩咐陈信去请大夫,陈信不敢稍离半步,生怕贼人去而复回。 田瑭也不强求,便让他安顿好季平和方珺,再好好收拾孔良的遗体。 两个女人却不要陈信安顿,一边啜泣着,一边到院中打扫去了。 都是历经战乱的人,见惯了生死场面,远比田瑭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田瑭独自回到主屋,坐在凳子上,看着被削去的案角发呆。没有人来打扰他,各人都沉默着忙自己的事情。皇甫宁回来后抱着方珺哭了一鼻子,被方珺喝止后,便也一声不吭的帮起忙来。 田瑭知道,此事不过才刚刚开始,蒋纲的谋划一定不只是为了给自己添堵,或者给自己树立几个敌人这么简单,他一定还有后手没使出来。 但是线索太少,田瑭的思路如同一团乱麻,即使隐隐约约能察觉到一点什么,却最终找不出任何头绪。 而且,现在不仅是蒋纲与自己为敌,还有一个隐藏在暗处的田家。 本想买了房子过几天安生日子,现在倒好,还不如住在考工室呢,起码那里没人会威胁到自己的生命安全。 想了半天,田瑭也找不出破题之策,因为他连对方出的到底是什么题目都还没弄清楚。 “我操!”这句粗口,其实是对无力感的不自主宣泄。 “家主在屋里。”田瑭听到陈信的声音。 没等起身开门,程质已经径直推门而入。 “文佐,人已经安置妥当,但你最好自己去看一眼。”程质说的当然就是那名黑衣姑娘。 “寻死觅活还是破口大骂?”田瑭心浮气躁的问。 “都不是。她呆若木鸡,只会哭泣。”程质说,“子义担心他有闪失,到时候不好跟你交代,所以……” “多久能到?”田瑭已经听明白了,直接问。 “不远,但是很安全。”程质朝外跨出一步,“随我来。” 田瑭吩咐陈信看家护院,然后忍着身上疼痛跟上程质。 出了院子,钟全披着斗篷手持长枪立在院外,见到田瑭也不打招呼,只是警惕的盯着四周。 这应该也是太史慈安排的,有钟全这样的高手在,就没人能跟踪他们了。 转过几个巷道,两人来到一处破旧的土屋前,程质推门便进,后面钟全几次跳跃腾挪,飞身上了屋顶。 屋内有几个陌生人在。田瑭有些惊讶,太史慈把他让进去,说这些猎户都是兄弟,不必担心。 黑衣女子蹲在墙角,无声的抽泣着,见田瑭进来,只是看了一眼,便泪连如线。 即便她看起来如此可怜,田瑭也必须实话实说,因为任何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而藏着掖着的说法,都会留下隐患。 “我确实失忆了,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以前是谁。”田瑭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背部实在疼的厉害。 姑娘却没说话,只是不停的哭泣。 “你应该能看出来,今天这个圈套并不是我设给你的,而是有人把我们都算计进去了。”时间不多,田瑭无暇顾及姑娘的情绪,“我让人把你救出来,就是证明。” 姑娘依旧无言,她抬头看向田瑭,眼泪倒是止住了一些。看来她还是把田瑭的话听进去了。 “目前这个局针对的其实不是你,而是我。”田瑭揉着背,“我还没想明白设局的人下一步要做什么,但是我敢确认,你被人利用了。” 姑娘想要出口反驳,却终究没有开口,而是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第四十五章 兄妹相认 “我本该被冻死在东卫营校场,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你也一定这样想。”田瑭眯着眼睛说道,“很少有人知道我侥幸逃脱,被带到考工室,然后活了下来。” “而你应该被追查得东躲西藏,保命尤且不及,何谈探查我的下落。况且你根本不会意识到我还活着,也就谈不上探查我了。”见姑娘依旧不言语,田瑭加重了语气,“所以!是谁告诉你我还活着,并且加入了考工室的?连我造刀这样的细节都清清楚楚!” “无论我是如何得知的,你反正是认贼作父了!”姑娘突然狠狠地骂了一句。 “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也就说实话吧。”田瑭叹了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确实帮考工做了些事,但我当时处境极其危险,这不过是用功劳换活命而已。” “全族都死了,就你贪恋苟活!”姑娘十分不屑。 “我若也死了,谁来替田家复仇?”这是句违心的话,但是田瑭不得不说,“你吗?你有没有这个能力?” “任你巧舌如簧,就算我说不过你,我不如你,但是你也休想让我放过你!”姑娘的情绪又上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田瑭突然转换话题。 “忘恩负义的禽兽!”姑娘把头扭到一边。 “总之你是姓田,和我一样。”田瑭并不着恼,“田家实力本就消耗殆尽,你若还要和我死磕,只会是亲者痛,仇者快,你可曾想好?” “你要怎么做?”姑娘沉默一会,终于有些松动。 “告诉我,是谁告诉你有关我的消息。”田瑭赶紧趁热打铁,“没有这个信息,我无法谋划,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有人给我送了书信,上面将你的所作所为作了详细描述,包括你改进炉子、造宝刀、传授工艺,还接受了公孙度的赏赐。”姑娘又开始咬牙切齿,“真是无耻!” “送信的人相貌如何?什么时候送的?”田瑭不在乎她怎么发泄,紧抓重点追问。 “信是一个小乞儿送到我手上的,那小乞儿必定只是个中间人。”姑娘回忆到,“也就是三四天前的样子。” 已经无需知道送信人是谁了,这封信一定就是蒋纲的杰作,自己刚从考工回来,这混蛋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田瑭清楚的记得,那日去验收宝刀的,只有公孙度、公孙康、王雄、阳仪、柳毅五人,能从他们口中得知信息,又和田瑭有仇的,必定就是蒋纲。 田瑭知道,华斌已经被调往营州,现在蒋纲是东卫营主官,能够很方便的从阳仪那里打探到消息。 幕后主使已经确定,田瑭一阵欣喜。转念一想,这只不过是印证了原先的猜测,却并未打开新的突破口。 好在这能化解他和姑娘之间的矛盾。 “东卫营主官蒋纲,与我有生死之仇。定是他先给你通报消息,引你去杀我,然后他再把我们两个一起摁住,既打击了田家,又抓了我的把柄。”田瑭分析到,“他能那么及时的赶到现场,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姑娘的眼睛开始明亮起来,虽然情感上认为田瑭是在摇唇鼓舌,但道理确实就是这么个道理。 “你真的只是迫不得已?”姑娘眼中重新含泪。 “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背离祖宗。”田瑭认真的说。 “哥!”姑娘突然放声大哭,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赶紧示意她安静些。 这一声也勾得田瑭眼痒鼻酸,面前的姑娘,或许就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姑娘的真情流露更是引起了田瑭情感上的共鸣。 “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再怎么有触动,田瑭也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 “哥!我是璎子啊!”姑娘直接扑到了田瑭怀里,泣不成声,“家里就剩我们两个了,都死了,都死了!” 田瑭不再说话,矛盾已经化解,剩下的就是亲情了。他不知道田璎是不是他亲妹妹,或者是家族里的堂妹。但他前世的亲人已经不可触及,这一世,她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念及此处,田瑭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拍打她的背,想要安慰她。 姑娘却哭的更加伤心了。 良久,太史慈提醒此地不宜久留,两人的情绪才渐渐平息,开始关注眼前困难。 “田璎,你不可再留辽东。”田瑭思忖再三,分析道,“你的行踪完全被东卫营掌握,他们不会放过你。” “可是大仇如何得报?”田璎抽泣着问。 “此事有我,需从长计议。”田瑭皱着眉头,“我感觉此次事情只是一个开端,下面的斗争会更加激烈。” “我能帮得上忙的!”田璎并不打算放弃。 “小妹,蒋纲此人毒辣无比,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你还是听为兄的话。”田瑭正色道,“万一我身首异处,有你在,田家便也还留着血脉。” “田家最后的力量已经不复存在,我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了。”田璎的目光暗淡下去,“不过这并不怪你,都是我的愚蠢导致的。” “不必如此说,我中过蒋纲的计。”田瑭转移开话题,“你若离开辽东,可有去处?” “有的,伯爷爷就在幽州公孙瓒将军帐下。”田璎也不继续纠缠那些属下的死。 “伯爷爷?”田瑭当然不知道是谁。 “田楷,是家主的堂兄。”田璎略作解释。 田楷和田韶是堂兄弟?这个历史隐秘田瑭倒是确实不知,不过如此最好:“小妹便去幽州,此间事,我来处理。” “我一人如何能去?”想到自己手下全部身死,田璎又低下了头。 “姑娘不必忧虑,你那从人并未死,已经被我兄弟擒住了。”程质在边上说,“只是他性格暴躁,怕他扰了你们兄妹清谈,才未让你们相见。” “子廉,去带他出来吧。”太史慈吩咐一声。 不多时,两个猎人从后屋中抬出了黑衣从人,那家伙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嘴中还塞着布条。 “高巢!”田璎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人,“你们快放了他吧。” “不急不急,我还有话要问。”程质摆摆手,朝那黑衣从人问道,“方才的对话你都听清楚了?” 黑衣从人无法说话,只能艰难的点点头。 “还要不要找田大人报仇啦?”程质故意用田大人这个称呼。 黑衣从人眼中闪过一丝凶厉,不过转瞬即逝,摇了摇头。 “田大人这个身份是用来保护田瑭的,懂不?”程质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黑衣从人再点头。 “田家已经只剩田瑭一个男丁,现在起,田瑭便也是你的主人了。”程质有些半开玩笑的说,“你可知道。” 黑衣从人没有表示,看到田璎点头,才点了点头。程质将他解开,旁边的猎人充满防备的看着他。 不过他并未有什么过激举动,而是跪在田璎面前,呜呜哭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 家主变公子 回到家中,院子里的残局已经基本收拾完毕,但地上冲刷血渍留下的水迹到处都是。 孔良被架在院子一角的木板上,换上了田瑭给他买的新冬衣。 一众人都站在孔良身边,沉默着。 陈信见家主回来,连忙上前搀扶,田瑭示意不用。陈信又回报说帖子已经递进了公孙康府中,公孙康并未有回信。 田瑭摆了摆手,打断了这个话题,然后说道:“让你们跟着遭罪,实在惭愧。” 众人连忙跪下,说不能保护家主,是他们的过错。田瑭又一一搀扶起来,好言安慰一番。 蒋纲的下一步举动还无法判断,他倒是不担心蒋纲会杀自己,但家里的人随时都有危险。 “陈信,你带着季平去买口棺材,再买些治丧之物,我们今天就把孔良葬了。”田瑭吩咐道,“方珺,拿纸笔,现在我就解除你们的卖身契。” 众人没想到田瑭会做这样的决定,闻言连忙跪下,求田瑭开恩收留。 “不是要赶你们走,你们若愿留下,我自然欢迎,你们愿走也可自便。”田瑭正色道,“我也不知道对手下一步会有什么样的动作,可能会很危险,我不能连累你们。” 方珺仍然跪着,田瑭再三催促她也不动。田瑭只好自己回屋写好了文书,又连带他们的卖身契一起给了他们。 几人泪流满面,不停磕头,被田瑭喝止。 孔良的文书由田瑭亲自叠好,放在他贴身的衣物里,触手一片冰凉。 “现在我解除你的奴仆身份,让你清清白白的去,但愿你来世生在一户幸福人家,不再受漂泊之苦。”田瑭喃喃自语,“谢谢你的忠义。” 陈信见状又连磕三个头,发誓愿终生追随田瑭。两个女人也哭成一团,又磕头不止。 只有皇甫宁眼中闪着泪花,跪在一旁安静的看着这一切。不知她是不是在体会着田瑭这番举动背后的意义。 “既然都不愿走,那就还留在我这里,我每月发你们工钱。”田瑭直了直腰,以稍微轻松一些的口气说,“以后也别喊我家主了,喊我公子吧,听着更顺耳。” 说完,田瑭就回屋了,他要静下心来,仔细思考自己的对策。 待到傍晚,一切准备妥当,田瑭带着众人将孔良葬了,葬礼很简单,但很庄重。太史慈等人也来参加,如此忠义之士,是值得所有人尊敬的。 邴原等人竟也亲自登门嘘寒问暖,甚至问田瑭要不要去学馆暂住。 田瑭一一婉言谢绝。 他虽然还没有想明白蒋纲的计划,但他宁愿在家里等着,因为该来的总归要来。 经此一事,田瑭深刻认识到两个问题,一是自己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二是自己的知识没有传人。 没有自保能力,就算招揽一帮人保护自己,也难免被人找到下手的机会。田瑭想起了自己杀雷高时的身手,这具身体应该是有一定武艺基础的,只是自己完全无感,无法和身体的能力匹配上。这个不难解决,太史慈不就是高手么,找他学就好。 没有传人是一大难点,自己带着一肚子的现代知识来到这里,若不能在这个时代播下科学的种子,就算自己天天吃香喝辣,妻妾成群,也不过白来一次。司马器年龄大了,再学基础知识已经来不及,只能教他解决一些具体问题,想要再有大成,已是不能。要传授理论知识,就必须招纳年轻人,而且必须是顶聪明的年轻人。 蒋纲会如何行动且随他吧,日日防贼不如增强自己的实力。 想通此节,田瑭总算稍稍宽下心来。 “陈信!”田瑭在屋里喊道,“去帮我再找个大夫来,之前那个是庸医!” 田瑭感觉背上还是很疼,有必要弄点金疮药、跌打损伤膏什么的用用。 突然又想起那个黑衣从人,鸟人下脚真狠!但愿他这一身本事能把田璎安全送到幽州。 既然知道了短板,就要想办法补上。前世写公文的时候,经常用“找差距、补短板”的说法,现在田瑭就到了补短板的时候了。 太史慈每天一大早都会来晃一下,正好逮住他学武艺。 起初太史慈倒是很有兴趣,教了一会才发现田瑭完全没有基础,便慢慢失去了耐心。 见陈信扛着柴火从旁边路过,便把他抓来,耍一套拳法和一套刀法给他看,让他慢慢再教田瑭。 田瑭既已下定决心要获得自保的能力,便一招一式跟着陈信学。陈信毕竟是家人,比太史慈耐心多了。 练了一个时辰的招式,总是把拳法记住了,以后勤加练习就好,吃过早饭,便要去补那第二块短板。 要找年轻的,还要是聪明的,并且最好是接受过启蒙教育的人,不用四处去寻,直接到学馆去挖人就好了。 所以,刚放下食盒,田瑭便直奔学馆而去,当然也要带上皇甫宁。 具体目的当然是不能明说的,不然挖了邴原的得意弟子,邴原铁定和自己翻脸。 先去摸摸情况,可能的话就讲一些基础知识,观察观察大家的反应,田瑭这样想。 没料到的是,一进学馆,邴原就十分热情的邀请田瑭给徒弟们上一上课,因为他早就想听一听田瑭所谓的格物学是个什么学派。 邴原还表现出田瑭要是不讲一堂课,就不放田瑭走的架势,田瑭便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没多久,徒弟们就坐满了学堂,管宁也在,他也同样颇有兴趣。 皇甫宁坐在最前面的一个蒲团上,离徒弟们有一点距离。现在这是她的专属位置。 田瑭站在前面,没有讲台,没有黑板,也没有教材。 不过这并无大碍,田瑭本也没打算讲基础理论,他要先讲一些现象,引发大家的兴趣,再观察大家的反应。 “冬季是雪的季节,我们不妨讲一讲雪。诸位一定知道,地上满是积雪的时候,一脚踩上去便会深陷其中。而猎人们在雪天进山打猎,会随身携带几块木板,待到要把猎货运出来时,便将小木板拼搭成一块大木板,把猎货放到木板上便可以顺利的在雪地上拖行了。”见一众徒弟都在点头,田瑭话锋一转,“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一块转头抛出去,田瑭静待璞玉的显现。 第四十七章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堂中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 田瑭所描述的,不过是一个大家司空见惯的现象,多少年来,大家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但从来没人认真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再说这雪。”田瑭转身跑到堂外抓了一个雪球,然后说,“诸位看好。” 田瑭把雪球扔向了程质,程质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被砸中脑袋。 学生们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在程质起身责问之前,田瑭压了压手,说道:“把雪揉在一起,便可以轻松扔出去。在我手中这不过是个玩具,在高手手中,说不定就是杀人的武器。” “谁能把一片雪花扔出去?”田瑭环视一周,“换个问题,为什么雪球是径直往地面上落的,而雪花是在空中飞舞的?谁知道?” 程质没想到自己挨了一下还挨出道理来了,一边揩头发上融化的雪水,一边想着田瑭的问题,但他显然答不上来。 又是一个很常见,却没人思考过的现象,堂中又安静下来,连轻微的咳嗽声都停止了。 “再说这雪。诸位一定深有体会,下雪的时候往往没有雪过天晴、积雪融化时冷。明明应该没太阳时冷,有太阳时暖,为什么雪天却正好相反呢?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堂中学生先是纷纷摇头,然后又默不作声,诸位先生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再说这雪。我相信一定有人注意到了,每到夜晚,一样的月亮,地上有积雪时大地会比没有积雪时亮。这又是为什么,谁知道?” 堂中愈发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很惊讶,这雪花中,竟然藏着如此多的学问! “还说这雪。不知有谁注意到,雪地里会比一般的环境中更安静。” 学生们已经默认田瑭的问题都是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所以都闭嘴不言,甚至不少学生已经跟不上田瑭的节奏了。 不过也有不少学生在认真聆听,仔细体会。 “我知道,每次我起夜上茅厕时,邻居家狗都会叫,地上没雪时,声音特别大,下了雪之后,声音就小了很多。”一名徒弟答道。 “你家不用尿壶啊!”不知是谁打趣,堂中众人都笑了起来。 “你是个有心人!”田瑭指向刚刚发言的徒弟,“没错,就是这么一个现象。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堂中又安静下来,玩笑归玩笑,这些问题确实超出了他们所学,甚至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没有一人可以回答。 “先生,这些问题我们闻所未闻,不知学会了有何用处?”一名徒弟奓着胆子提问。 “问得好!”田瑭笑眯眯的点头,仿佛他就是在等人提出这个问题一样,“搞清楚了为什么雪球是落,而雪花是飘,就能搞清楚什么样的箭矢可以射得更远!搞清楚了为什么雪夜比没有雪的夜晚亮,就能搞清楚为什么军队雪夜行军时会疲劳眼花!搞清楚了为什么雪地比普通环境安静,就能搞清楚怎样喊话能声音更大!” “怎样喊话声音更大?”有徒弟提问。 “像这样。”田瑭把双手放在嘴前吹着,做喇叭状,“这样说话,声音会变大,是不是?” “先生说的这些现象我们都曾见到,但其中缘由却未想过,先生可否教我们?”有徒弟问道。 “这里面都有科学原理,弄明白了原理,你们就能知道为什么天会下雨打雷,为什么地能生长万物,为什么火可发光发热,为什么水又是不可或缺的。”田瑭一步步引导他们,“说白了,你们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五行相生、五行相克。” 为了吸引他们的兴趣,田瑭甚至不惜搬出了董仲舒杂糅进儒家的阴阳五行说。 “先生,你知道天为什么会打雷下雨吗?难道不是因为天神?”有徒弟提问。 “当然不是,打雷是电学的表象,下雨涉及大气循环。”田瑭说道,“当然,你们现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有学习了科学原理,才能明白这世界上的一切现象都是自然的,根本没有鬼神。” “那,知道这些结论不就好了,比如猎人知道用木板运猎货就好了呀,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呢?”终于有徒弟问出了这个核心的问题。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彻底,已经触及到了东西方文明区别的本质。 东方文明讲求学以致用,任何问题只要落到实用层面,马上就成为技术,并立刻停止深入探究,若是落不到实用层面,就会复杂化、抽象化,最终变成精致的艺术。这叫技艺文明。 西方文明恰好相反,他们的学者不关心实用,认为应用的知识都是匠人的事情,学者应该关注学问本身,在纯逻辑上对毫无实用价值的问题展开纵深追问,形成哲学,并孕育出科学。这叫哲科文明。 这个问题十分根本,必须慎重回答。 田瑭思忖再三,给了一个自认为大家能听懂的答案:“大多数人,只要知道怎么用就好了,因为使用才是实现价值的方式。然而,总需要一些人去研究原理,以便总结出其中的内在规律,发明创造出一些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 众徒弟听得入神,众先生也若有所思,但田瑭不确定他们能不能听懂。 但汉末的儒学还没有宋朝程朱理学那么保守,更没有变成明清那种吃人的礼教。汉末的儒学还是很开放的,从徒弟的踊跃提问中就可以看出来。 田瑭很满意这一点,稍微有些遗憾的是,这群徒弟看上去都兴趣满满,但是真有悟性并且想学的人不多。 不过他并不着急,毕竟科学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和巫术也没有多少不同,都是超出他们认知的神秘事物。 起码课堂气氛还不错,至少田瑭是这么认为的。 针对于雪花的论述继续进行,虽然大家没太听懂田瑭讲述的东西,但是其中的一些问题还是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大家也对田瑭所说的“科学”有了粗浅的了解。 不知不觉,时间到了中午,雪过天晴的阳光竟然有些刺眼。 田瑭提出告辞,学馆众位先生和徒弟纷纷起身相送。这是尊师之礼,既然听了田瑭一堂课,就该有一堂课的尊重。 第四十八章 大典下的暗流 回到家中,方珺捧出两封帖子交给田瑭。 打开来看,其中一封来自廷尉府,上面四个大字“查无此人”!竟然还落了廷尉府的印章。 田瑭一脸疑惑,公孙康这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吗? 转念就明白了,公孙康盖了廷尉府的大印,用的也是廷尉府的公文,这公事公办的做法,就是在提醒田瑭,咱俩的交情还没到这份上! 他是需要自己再靠拢一些啊!田瑭心里想着,又去翻看另一封帖子。 帖子是王雄亲笔,要他穿戴官服,于今日未时到太守府前听命,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帖子中并未提及,但田瑭能猜到。 公孙度要行大典,领平州牧! 田瑭还未建立起不依赖钟表的时间判断能力,问过陈信才知道,时间还很充裕。 毕竟是官身,而且现在这个官身还是对抗蒋纲的重要砝码,田瑭不可能不去给公孙度捧场。 襄平城说大也大,在这个时代,算是一座大城。说小也小,和后世相比,也就是一般县城的规模。 太守府周围已经设立了几道路卡。田瑭穿戴着官服,腰间悬着考工右丞的牌子,竟还被盘查两次,陈信自然是在第一道路卡处就被拦了下来。 田瑭又穿过两道路卡才到太守府门前,那里已经稀稀疏疏的站了一些人。 门前是一个小型的空旷场地,大约十丈见方,长条石板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一空, 扫眼看去,没有一个田瑭认识的人。这也正常,自己才初入这襄平的官场。 站在室外等的官自然是小官,就连太阳也欺负小官,场地两边都有阳光,就场中的阳光被成排的旌旗遮住,只留下部分光亮的缝隙。 小官们就挤在那缝隙处一边搓手跺脚,一边享受寥寥的冬日阳光。 人渐渐多起来,太守府内出来几名侍卫,开始组织大家列队。 田瑭总算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人也看到了他,还跟他打了打招呼。 田瑭却认为,要不是他站在武将队伍里,自己站在文官队伍里,自己能现在就冲上去和他肉搏。 因为蒋纲这个鸟人看上去一点也不能打! 胡思乱想间,有人拍了田瑭的肩膀,转头一看是司马器。这家伙上来就问田师的书写的怎么样了,田瑭一脑袋包,只能敷衍说正在写。 正尴尬呢,太守府大门打开,有两队人从里面走出来。左手领头是公孙康、王烈、王雄,右手领头是阳仪、柳毅,两位将军之前还有一人,田瑭没见过。 文武两队,泾渭分明。 这些人便是公孙度赖以统治辽东的核心班底了。他们步入场地,安静的转身站在队伍前列,随后太守府大门再次关闭。 所有人就这样站着,耐心等待公孙度出来。他们都很高兴,因为公孙度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平州牧,他们大多数人的官职自然也水涨船高,即使不升官的,俸禄也提了一级。 但是高兴并不能用来取暖,公孙度迟迟不出来,外围的人已经冷的受不了了,幸好田瑭的官职不高不低,站在人群中间,好歹少吹了不少风。 终于,太守府大门再次打开,公孙度骑在一匹俊美的白马之上,当先踱出府门,后面十二名亲卫依次跟进。 他穿着银胄银甲,背上的艳红披风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一团跳跃的火焰。 “吉时将至,诸位随行。”公孙度扬起马鞭,一指东方。六名亲卫当即勒马前行,为公孙度开道,后面六名亲卫紧随公孙度之后,将其围在中间。 维持秩序的侍卫举起大旗,在众人旁边列成两队,护送文武前往。大旗迎风招展,上面明黄色的公孙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文武列队而行,田瑭大概估计了一下,六十人左右,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统治集团。 田瑭还注意到,文臣只和文臣眉来眼去,武将只和武将低声说话,两个队列之间并不相互招呼。 再看看两位领队,能站在阳仪和柳毅之前的,只有公孙度的儿子。 公孙康领的是文官队伍,那另一位领武将队伍的就一定是公孙恭了。 田瑭又偷眼去看稍前方的蒋纲,见他独自低头行路,并不和同僚交流。 看起来,这个鸟人人缘很差啊!想想也是,这么阴险之人,连文官都不会喜欢,更何况直来直去的武将呢。 田瑭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在哪里,司马器跟在王雄后面说这话,也问不着他,只能闷头走路,心中思量着文武隔阂之事。 太史慈之前和他说过阳仪和公孙康之间的隐秘往事,顺带提及了公孙康和公孙恭之间的竞争关系,当时田瑭还将信将疑,毕竟公孙恭比公孙康小很多岁,至今也不过将将长成。 现在看来,两人之间不但有竞争,而且竞争已经显性化,甚至可以说是矛盾了。 文武泾渭分明,就是两人各自拉帮结派的结果吧。但是很奇怪,蒋纲那么精明,那么会演戏的人,为什么看起来和武将们有些疏远呢? 蒋纲才当上东卫营主官没多久,是因为阳仪妻弟被派去了营州,他才上位的。难道,他的上位另有隐情?难道阳仪不喜欢他? 田瑭仿佛抓住了什么,但是仔细想来,却又什么都抓不住。他不禁苦笑,自己成了惊弓之鸟了。 大约走了四五里的样子,往东出了城门,身子已经不冷了,甚至微微出汗。忽听前方号角声起,众侍卫随声呼和。 抬头去看,稍远处一座高台模糊可见,号角声便是高台处传来。 领个平州牧竟然要筑高台?筑高台岂不是要祭祀天地!公孙度好大的胆子,自封个平州牧已经是视汉庭为无物,竟然还借领州牧知名,行称帝之实! 想想也是,辽东的反对派已经被他赶尽杀绝,没死的也被逼远走他乡,剩下的不是鹰犬爪牙就是苟且偷生之辈,还有谁能阻止他? 想曹操一统北方之时,孙权假意上表劝他做皇帝,曹操说孙权小儿是要把自己放在火上烤。直至曹操寿终也只以丞相自居,爵魏王,却不敢称帝。 当然,此时的曹操还只是讨董的十二路诸侯之一,还是比较弱小的那一支。 但仅此一事对比,足可见公孙度和曹操的差距,当真是十万八千里。 换个角度想,若公孙度的地盘不是辽东,而是许昌那样的四战之地,他也必不敢如此行事吧。 第四十九章 还算庄重的典礼 脑中兀自琢磨,脚下丝毫不停。 不多时,众文武已齐聚高台之下,列队肃穆而立。四周不远处,俱是齐整军阵,绕台而立,旌旗猎猎,锣鼓阵阵。 历史上诸位帝王敬告天地都是集聚文武和百姓,以示天下归心。公孙度倒好,用军队代替百姓,毫不忌讳自己军阀的身份。 他当然可以不忌讳,因为军阀的权利基础不是民心,而是武力! 不过,这场仪式对于田瑭来说是闹剧,对于死心塌地追随公孙度的人来说,却是无比重要而神圣的时刻。 站在队伍最前列的文武重臣便是这样的人,他们已经在军士的呼喝声中弯下了腰。 公孙度驱马阵前,在亲卫的簇拥下逐一检阅过军队,后在文武队前下马。 公孙康和公孙恭二人上前,手中分别捧着一卷竹简和一把长剑。 公孙度一手持剑,一手握简,聚气朗声而言:“诸位随我征战余年,方才有这辽东一隅之地,劳苦功高,度深感怀!但今天下大乱,诸位切不可丝毫懈怠!” “喏!”众文武齐声应和。 田瑭心中好笑,这句话在后世有一个更经典的表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公孙度显然很满意众人的表态,都肯继续努力了,岂会不支持他自立? 在这样万众一心的氛围中,公孙度转身登台,艳红披风划过一个优美弧线,潇洒而决绝。 擂鼓声起,和军阵中的呼喝声相互映衬,势有万钧。连田瑭都感觉到了强烈震撼,更勿提身在其间,心也在其中的众人。 台高不过两丈,但公孙度走的很慢,这是他的荣耀时刻,也是充分彰显权威的时刻,更是威服众人的绝好时机。 终于登顶,军阵中发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公孙度站在顶端,享受着阳光普照和万军崇拜! 良久,台上的公孙度悬长剑于腰间,双手展开竹简,清了清嗓子。 欢呼声快速平息,所有人都凝神屏息,静待他们的主公和上天交流。 “皇天上帝,后土神只,眷顾降命,属度黎元。汉历世二十有四,践年三百九十有六,王纲不立,五纬错行。有孽贼卓,暴虐凶逆,窃居神器,致天下糜烂、率土分崩,黎民倒悬、普天弛绝,群臣将士以为社稷堕废,度宜修之。度东伐高句丽,西击乌桓,南取辽东,开疆扩土,又招贤纳士,广安流民,令行政通,威行海外。度生辽东,遭值期运,承乾秉戎,志在卫辽,奉辞行罚,举足为民。度畏天之威,又惧辽地将湮,谨择元日,与百僚登坛,始建平州,受辽东侯,印平州牧。修燔瘗,告类于大神。惟大神尚飨!永固辽东,永绥四海!” 公孙度显然专门排练过,将这篇写给上天的表奏诵读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军阵再次欢呼起来,声振寰宇。群臣伏地,口称“主公英武”。 田瑭暗笑,公孙度这表奏不知是谁起草的,明明都皇天后土了,割据的欲望彰显无遗,却还要遮遮掩掩。 不过表中“招贤纳士,广安流民,令行政通,威行海外”倒是事实,公孙度在汉末乱世中,确实为黎民创造了一个可堪避祸的安身之所。 田瑭一边想着,一边随着众人伏在雪地中,感受着这还算庄严的一刻。 良久,欢呼声渐渐平息,公孙度又在众人的注视下,于高台上做了一套规范严谨而又神圣庄严的礼节性动作。 待动作做完,典礼就算结束了。公孙度从高台上下来,走到文武众人之前。 “今夜牧府设宴,位居司丞以上者,勿要缺席,余者若无要事,皆可同乐!”公孙度声如洪钟。 “谢主公!”文武齐声致意。 既然公孙度说的是“若无要事,皆可同乐”,而且考工室就王雄一人是司丞,那田瑭就不打算去凑热闹了。他可不想和蒋纲一起吃饭喝酒,再被算计了可得不偿失。 但架不住王烈和王雄两位大佬的先后点名,再加上司马器这个直男的生拉硬拽,田瑭虽万般不情愿,却还是被拖到了州牧府。 这是田瑭第一次进州牧府,也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参加如此高级别的活动。 天还未黑,但灯火已经全部点燃,照映得整个厅堂流光溢彩。 脱鞋进去,地板是暖的,踩在上面舒泰无比。田瑭知道这是地暖,但还是问旁边的司马器。 司马器一脸得瑟的告诉他这是火道,整个厅堂的地下都是联通的。冬季时只需在外烧火,再通过鼓风把火的热量吹送到火道内,加热整个厅堂的地面。 他还告诉田瑭,现在此处用的还是皮囊,不过他已经在试制鼓风机,应该不久就能把皮囊换掉。 往里走两步,转过一面描绘着众多仕女在云端随仙鹤起舞画面的巨大屏风,空气也暖和了起来,厅堂的全貌映入眼帘,当真奢华无比。 中间是一块空地,长约三丈,宽约两丈。地板上铺设着整块的地毯,厚达半寸。 地毯以黑、白、金三色兽毛编织,竟是个栩栩如生的猛虎下山图。 两边依次摆开四排绘着云纹的案几,案几上分别放着银制的酒觯和酒壶,后面是整齐的皮毛坐垫。 有穿着单薄纱裙的侍女在其间走动,或增添灯油、或矫正案几、或检查餐具、或试温酒壶,不一而足。 厅堂的另一面是四开的大门,有挂帘回廊通往别处,两边各有三位甲胄鲜明的卫士正目不斜视的看守着。 大门两边有众多穿着红色服饰的乐师正在调试着管弦丝竹诸般乐器,动作娴熟,发声轻微。 整个厅堂八丈见方,屋顶中间高余两丈,四周高余一丈,且并无任何立柱,足可称雄伟。 厅堂四面皆是明晃灯架,四面皆是艳红飘带,四面皆是妩媚侍女,四面皆是如春温暖。 如此场面,和影视剧中最华丽的场景相比竟也毫不逊色。 田瑭很想穿过对面的大门,走过挂帘回廊,去那头见识见识,但亲卫检查了他的腰牌后,客气的告诉他,司丞以下官员,只能在外间的锦绣殿参宴。 后面的主间江山殿,田瑭没有资格进去。 好霸气的名字,好明目张胆的姿态,锦绣江山! 第五十章 可惜一只海参 王雄笑呵呵的捋着胡须越过大门,神情中满是显摆的意味,田瑭转过头去不看,司马器倒是没心没肺的礼送了司丞大人,然后笑嘻嘻的拉着田瑭就要寻位入座。 这个时代还没有席卡一类明确诸人身份高低和座次区别的事物,只要关键位置不瞎坐,其余大可随意。 田瑭本就不愿凑这个热闹,便要到最后一排去,司马器倒是很兴奋的要把他拖在第一排。 这位考工左丞经年累月的混迹在一群粗犷汉子之间,想要坐在前排欣赏宴会上的歌舞倒是理所应当,老话不是说:“三年不见女色,陡见母猪也感觉眉清目秀”么! 何况,公孙度自立平州牧,确实有他司马器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进不去主间也就罢了,外间的前排他是有足够资格去坐的。 厅堂内,众位官员已经陆续落座,田瑭和司马器准备到第一排的最边上去,这是双方相互妥协的结果。 正要落座,迎面便撞上了田瑭最不想见到的人,蒋纲。 他是东卫营主官,虽然也进不去主间,但在外间便属于位高权重之人,坐第一排也是应当。 蒋纲见到田瑭,马上笑嘻嘻的起身施礼,田瑭一阵阵反胃,却不能伸手打了笑脸人,只能拱手示意。 蒋纲的位置外侧只剩下了两个座位,田瑭自然想坐在最边上一个,以求尽量远离这个阴柔的家伙。 可司马器竟然已经占据了那个位置,留给田瑭的是紧邻蒋纲的坐垫! 田瑭正要拉司马器起来,可蒋纲竟然伸手将他拉住,还摆出一副邀请的姿势,请田瑭坐在两人中间。 “田大人,难道蒋纲身上有臭味不成?”蒋纲半开玩笑的拉着田瑭。 场内同僚众多,若是非要和司马器换位置,那就是在大家面前打了蒋纲的脸,自己也会落下个孤僻自傲的名声,和蒋纲的殷勤比起来,自己显然落了下风。 田瑭只能咬牙落座,但是斜着眼不看蒋纲。 幸亏此时鼓乐齐鸣,宣告了宴会的正式开始,也稍稍冲淡了田瑭和蒋纲之间的尴尬气氛。 侍女们从后排穿梭至前,依次为每位嘉宾摆筷斟酒,衣袂飘荡间,香气弥漫开来。 众人端坐止语,静待主持开宴。 不多时,大门打开,公孙康和公孙恭二人并肩从回廊处现身,踏步于厅堂之内。 “众位良将贤臣,今日主公设坛登位,领平州牧,实乃辽东百姓之福,在座诸位之幸!”公孙康接过侍女敬呈的一觯酒水,抬高了声调,“此万民同乐之时,诸位当身作表率,开怀畅饮,以庆主公福泽,辽东安康!” 说完,公孙康抬了抬手中酒觯,率先一饮而尽。 “贺!”众文武齐声附和,纷纷仰头饮酒。 田瑭察觉出了一点异样,厅堂内明显自己这一边声音大,对面声音小。 侍女再次鱼贯而入,以极其娴熟而优雅的姿势,给每位嘉宾的酒杯里续上酒水。 少顷,侍女退至墙边,公孙恭满面春风的一步上前,先一口喝干了酒水才说:“酒力便是战力,酒品亦是人品,大家尽可畅饮欢愉,无需拘礼。” “飨!”众人又一声附和,再次举觯饮酒。 这次是对面声音更大,而自己这边声音较小,明显的存在阵营区别。 和列队去城外参加典礼时一样,响应公孙康的是文官,而公孙恭那边都是武将。 也难怪二人要同时来致辞,说话风格也完全不同。公孙康尽显大公子风范,说话也四平八稳,正和文官胃口,而公孙恭更多的是豪爽随意,对的是武将的脾气。 田瑭正在琢磨,两位公子已经转身踏入回廊,往主间去了,厅堂内众人皆施礼恭送。 蒋纲也弯腰垂首,态度恭敬。 不对啊!蒋纲怎么会坐在文官的队伍里!东卫营主官不是个武职么! 之前他可是还站在武将队伍里的,现在怎么? 田瑭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但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了。 待两位公子穿过帘廊,鼓乐声再次响起,早就等候在两侧的舞女便如飞天仙子一般飘入场中。 仅这一瞬,气氛便被点燃。 侍女们再次从后排小步走来,这次手中托举着各色佳肴美味,逐一分放到每个人的案几上。 有炙烤得金黄喷香的羊腿,有蒸煮得肥美打颤的熊掌,有爆炒得油光水滑的山菇,有煎炸得皮酥肉烂的野鸡。竟然还有一只顶着萝卜雕刻成的小花的肥硕海参! 如此排场,在这个时代,应该算是极度奢华的。 田瑭突然很好奇,外间的菜肴已经如此,主间会是什么样的山珍海味。 “自己到不是十分贪吃之人,只是品评一下这个时代的顶级菜肴是个什么滋味。”田瑭一口便将海参吞进去一半,顺便给自己找着大吃大喝的心理安慰。 “田大人,在下往日多有冒犯,今日借主公之酒向你赔罪,还望田大人海涵。”冷不防蒋纲一觯酒敬到面前,田瑭差点把整只海参嘬进嘴里,直顶得喉头一阵凝噎。 急忙下牙咬断还留在外面的海参,囫囵将大半只吞进肚中,田瑭这才得空端起酒觯,接下蒋纲的敬酒。 “蒋将军何出此言,我等皆为主公做事,只有公,没有私。”田瑭判断这家伙要给自己下套,谨慎的说起了官话。 “田大人对蒋某有所防备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蒋某之前所作所为正说明我也是忠于职守之人,只是想人尽其才,寻个合适的位置更多为主公分忧而已。”蒋纲笑得很温和,还躬了躬身。 这话说得十分露骨,田瑭也是第一次听到将谋求升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不由反唇道:“如今蒋将军是东卫营主官,想必更加得心应手吧。” “田大人的口舌蒋某可是领教过的。”蒋纲略微摇头苦笑,“不过,以田大人的才智,不会看不出蒋某如今的尴尬处境。” “和我坐在一起确实很尴尬。”田瑭不依不饶的讽刺着,“不过,我和你坐一起也很尴尬,彼此彼此吧。” 话刚说完,田瑭就意识到自己只图口舌之快,竟忽略了某些深层含义。 刚刚两位公子敬酒时,田瑭便感觉自己错过了某些重要的信息,现在想起来,这其中必有不小的瓜葛。 第五十一章 以决绝的态度投靠 “田大人若只是感情用事,那只能算我蒋纲看错了人呐。”蒋纲一仰脖子,喝干了自己的酒,转身坐了回去。 田瑭见他硬生生打断了谈话,自己想再说话已是不能,只好应和着喝干酒觯,也坐正了身子。 随后田瑭就后悔了,自己干嘛要搭理他呢! 刚刚那只海参自己还没尝出来味道就吞下去了,真是暴殄天物,都怪这个狗日的。 而且这个狗日的现在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丢下一半的话茬,硬把自己晾在一边,吊着自己的胃口。 再想想,这家伙说的不错,自己真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为什么不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这家伙为什么尴尬? 很显然,他尴尬的并不是和自己坐在一起。 他不能融入武将的圈子,这是有迹可循的,毕竟他占据的是华斌的位置。虽然是华斌被调离,他才补了个空,但是作为华斌姐夫,同时是东卫营上司的阳仪一定希望这个位置永远是自己妻弟的。 现在蒋纲填上了这个位置,华斌以后被调回来,该往哪里放? 而且,蒋纲一定不是对自己才用阴柔手段,他必定已经多次展示过他“参军”的计谋水平,让他的将军同僚们不自觉的忌惮于他。 辽东之地本就苦寒,能有饭吃就已不错,何况读书识字。公孙度手下所谓将军绝大多数是莽撞粗人,这些人大字不识几个,带兵打仗靠的全是勇猛和义气,岂会喜欢一个整日算计的人? 但仅凭这两点,要解释为什么蒋纲不能融入武将队伍还不够充分,一定还有自己没察觉到的问题。 田瑭咀嚼着剩下的一小截海参,脑中不停的思考着。斜眼去看蒋纲,这个鸟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自己也不能拉下脸来继续和他攀谈。 待到海参咽下了肚子,田瑭才惊觉自己又因为胡思乱想而忽略了去品尝味道了! 这一发现让他恨的牙痒痒,真恨不得去把蒋纲面前的大海参直接抢过来吃掉! 但那样显然是鲁莽而可笑的,他只能大力撕下一片羊腿,聊作安慰。 田瑭错过了一只海参的美味,自然不愿再错过更多,于是专心对付自己案几上的食物,不知不觉,一曲舞罢。 看着舞女们如云彩般退回屏风之后,田瑭又发觉自己错过了舞蹈,顺便还想到了若夕,不由又是一阵惆怅。 自己的状态十分不对,明明是很享受的事情,硬是被自己搞成了左右不能兼顾的可笑局面。 田瑭定定心神,端起酒觯,自饮一杯。 旁边司马器见状,想起来田瑭和周围官员并无多少交情,别人觥筹交错之际,田瑭只能自斟自饮,便凑过来要陪田瑭喝酒。 田瑭又斜眼去看蒋纲,见他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不禁感到好笑,自己好歹还有个司马器陪着,那鸟人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不对,孤家寡人是形容君主的,这鸟人只能算是独夫民贼!也不对,独夫民贼也是形容君主的。 应该是形单影只,或者是孤苦伶仃才对! 经过这个念头的反复冲刷,田瑭终于从乱麻一样的思维中看到了一条隐约的线索。 对啊,他在武将中不合群自是不假,现在看来,他在文官中也不合群啊。 那他为什么要坐到文官这边来呢?这不是更加尴尬? 他一定是要表示什么,或者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田瑭被司马器拉着连喝三觯,见下一群舞女到了厅堂中央,司马器才放过田瑭,专心看舞蹈去了。 有了酒精的催化,田瑭的思维更加敏捷。从外无法求得原因,那只能设身处地的从内去求。 如果自己处于蒋纲的境遇之中,自己会怎么做? 好不容易熬走了华斌,当上了东卫营说一不二的主官,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并不喜欢自己,甚至很厌恶自己的直接上级,阳仪。 周边的同僚将军们认为自己没打过仗,是个只会动动嘴皮子,纸上谈兵的参军,也不待见自己。 甚至自己已经努力去争取他们的信任,努力去把事情做得更好,他们却依然带着偏见。 这偏见让他无法真正融入行伍,无法大展拳脚,无法再次获得晋升,甚至还有可能丢掉现在的位置。 如果是自己,自己会怎么做? 既然阳仪不待见我,那我一定会找一个待见我的人,确保自己的利益不被伤害,确保自己不会得而复失! 田瑭这样想着,眼睛眯了起来,手下无意识的抓着羊腿往嘴里送。 谁会待见我这样一个人呢?阳仪的对手! 阳仪的对手是谁?文官势力的领袖,公孙康! 田瑭眼前一亮,如果上面的推理是正确的,那蒋纲坐在文官这边,甚至主动向自己道歉寻求和解就可以解释了,他是在所有人面前表态,自己愿意追随公孙康,甚至不惜得罪自己的武将同僚们。 这个表态的对象,自然也包括之前进来的公孙康本人。 但是这种表态有意义吗?这岂不是把他自己变成了一个两面三刀的骑墙派?让所有人看不起,甚至唾弃? 蒋纲一定不会这么愚蠢! 所以在这看似荒唐的表面文章之下,他一定还做了些什么,做了一些没人察觉到的事情。 这事情一定是要向公孙康示好,而且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就像他不惜得罪所有人,坐到文官队伍里面一样。 田瑭以前听老书记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次开大会,有个年轻人明明坐在最后一排,却专门从后面小跑到主席台上,给领导倒上水之后,再小跑着下去。 所有人都很鄙视那个年轻人,因为这个马屁拍的实在是太拙劣了。 “但是!”田瑭记得老书记加重了语气说,“这是一种决绝的态度,那个年轻人是在明确的告诉领导,他愿意彻底投靠,甚至不惜自己的脸面。” 这个故事田瑭当时真的是当故事听的,也没去琢磨老书记的深层用意。但是他现在却察觉到了那层意思,蒋纲就是在用这种不要脸的方式,释放出强烈的要投靠公孙康的信号。 还是那个问题,这种表态就够了吗?万一公孙康认为他是潜伏的奸细呢? 必须还要付出代价,一种一旦付出,就收不回去的代价! 田瑭相信,蒋纲是那种敢于,并勇于付出代价的人! 第五十二章 我不信你只愿苟且偷生 再喝一口酒,田瑭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词,投名状! 田瑭想到了电影《投名状》中庞青云隔空敬给赵二虎的酒! 酒喝完,二虎的命也就交代了。 田瑭不由得冷汗直冒,他知道蒋纲拥有常人远远不及的心机,他要做些什么一定是谋定而后动,一旦发动就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想到蒋纲带兵冲到自己家杀了那么多黑衣人,然后又放水一样让田璎走脱。如此行事说明他一直在等着这事发生,不然不会那么及时的赶到,也说明他必定还有后手,不然不会轻易放走田璎。 田瑭还看不出蒋纲的谋划,但结合刚刚自己对蒋纲处境的分析,他感觉自己已经处在蒋纲布下的一个局中,而且这个局完全看不到脉络和破解的线索。 就在这样胡思乱想间,厅堂内的气氛已经达到了高潮,众人一边品着美酒,一边尝着美味,一边看着美女,实乃人生快事。 司马器还是认识很多人的,所以频频介绍别人给田瑭认识,田瑭自然不好托大,也随着司马器一一回敬,虽然他一个人也没记住。 场中舞女装束由红妆变成了武装,舞女们持剑表演,英姿飒爽。 田瑭以为只是普通的舞剑助兴,没想到音乐也由婉转小曲变成了激昂大调。 对面有武将附和着这铿锵音乐唱了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虽然是不断的重复,但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单调的词句竟然丝毫不觉得冗长,每唱一遍都让人心神激荡。 如今天下大乱,众人面临的汉末纷争比起汉高祖刘邦所面临的秦末乱世也毫不逊色,正是大好男儿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名垂千古的难得良机! 好一曲《大风歌》! 良久,曲息、舞止,歌停。 武将们慷慨激昂,再也不用酒觯,纷纷抱壶痛饮。文官们也心怀激荡,纷纷遥敬。 这一刻,文武隔阂仿佛冰消雪融。 好一曲《大风歌》! 舞女们轻快退场,又换上来一批身着素色服饰的舞女摆好姿势。 那边音乐再起,素色舞女随乐起舞,美轮美奂。 这次是文官们唱了起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文官们自然没有武将们那么群情亢奋,但也以一种高亢婉转的语调提醒人生易老,岁月易逝,英雄豪杰需追星赶月,奋发努力。 武帝刘彻大概没想到,一首悲秋的《秋风辞》,也能被后世的儒生们解读出正面向上的意味来。 两曲歌罢,厅堂内的气氛终于达到顶点,文官们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的探讨起天下大势和人生理想来了。而武将中已经有人醉倒,更有人直接坐在案几上,抱着酒壶,冲舞女说着荤话。 唯一残存的界限,只是舞女们脚下厚达半寸的地毯,除此之外,再无界限可言。 所有人都在欢庆,能坐在这里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虽然不能和主间的大佬相比,却也绝对是中流砥柱了。 公孙度喜用旧人,所以这里大部分人都是跟随者公孙度起家的老人,功勋暂且不提,苦劳总是人人都有的。 所以,有人上去对舞女动手动脚了,有人赶走了鼓师自己边敲边唱了,有人把着羊腿泡酒吃了,有人脱去衣衫玩摔跤了…… 乱哄哄一片,闹哄哄一团。 只有两个人不动声色,一个是蒋纲,一个是田瑭。 按理说,喝这么多酒,田瑭早该醉倒了,可今日却十分出奇,酒越喝,大脑越清明。 不得不清明,万一酒后一个闪失,被蒋纲这王八蛋当成花肥给埋了,找谁去告他,找谁去诉他? “田大人果然好心性!”蒋纲不阴不阳飘来一句话。 “蒋将军,彼此彼此!”田瑭随即争锋相对。 稍稍沉默,随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竟然相互举觯,饮了一口。 “我实在不愿与田大人为敌。”蒋纲的话语中竟有些落寞,但不知真假。 “人生追求不同而已。”田瑭自然要故作高深。 “哦?素闻田大人博学强识,不知今日能否指教一二。”蒋纲又给自己斟了一觯酒。 “蒋将军,如此试探在下,当真有趣?”田瑭锋芒毕露。既然自己没法判断蒋纲的深层用意,不妨激他一激,说不定有意外收获,至于是不是得罪了他,那就无所谓了,反正已经是敌人关系。 “不知田大人的人生追求是什么?”蒋纲仿佛没听到田瑭的反唇相讥,自顾自的问着。 “你是想要往上爬的,我只想过太平日子。”田瑭说完,想起了那个从自己手上溜走的孙勇。 “果然慧眼识英雄。”蒋纲有些恬不知耻,“不过田大人未必只想平淡此生。” “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田瑭十分不悦,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田大人慎言,此乃反叛之语。”蒋纲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朝他举了举酒觯,“不过说与我听却不打紧,此语也确为在下所喜。” “你喜欢的应该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吧!”田瑭才不在乎有没有人听到,如此大乱之世,公孙度都敢自立平州牧,说一两句话怕什么。 “田兄弟快人快语,真乃吾辈中人!”蒋纲把酒觯往田瑭这边伸了伸,“来,蒋某敬您一觯。” “我可不敢与你为伍,高攀不起啊!”田瑭意识到他称呼自己为兄弟,果断的没给他留颜面。 “这可不一定。”蒋纲神秘一笑,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我上了你的贼船似的!”田瑭歪歪头,不屑一顾,“切!” 谈话终止,算得上不欢而散。 司马器已经喝多了,把羊腿骨当成了跷跷板,玩的不亦乐乎。厅堂内大部分人也都喝多了。 音乐还在继续,舞蹈也在继续,沸腾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亢奋的呐喊一声高过一声。 竟然有人吟诵起了田瑭那日在醉生楼里念出的《将进酒》,起初是一人在念,而后有人跟上,再往后有半数人都附和起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人生得意,慷慨激昂! “能作出这样的诗句,就算不是经天纬地之才,也一定是旷古烁今的能人。”蒋纲直视田瑭,“我不相信你只愿苟且偷生。” 第五十三章 两个不合群的人 这找谁说理去? 自己不过盗用了诗仙李白的大作,怎么就成了蒋纲判定自己不愿苟且偷生的理由了呢? 还没来得及狡辩,蒋纲又开口了:“此间人多眼杂,诸多言语不便细说。只请田兄弟信我一回,此次,我非针对你而来。” “我信你个鬼,糟老头子坏得很!”田瑭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 蒋纲感觉这话很奇怪,还要再言语,突然主间一声暴喝传来,打断了他将要说的话。 “杀!” 还有文武在忘乎所以的取乐,但鼓乐已经停息,舞女们的动作也僵在了那里。 “杀!” 又是一声暴喝传来,整个厅堂中的气氛如沸腾的开水被抽离了柴薪,虽然依旧滚烫,却不再翻腾。 舞女们反应竟然最快,愣神的刹那之后,便退到了屏风后面。 待最后一个醉酒的人被同僚捂住了嘴,主间的声音才越发清晰起来,是兵器相交的声音,是器物摔碎的声音,是人们惨呼的声音! 这声音如同在热水中投入了巨量的冰块,让气氛急速冷却。已经有武将反应过来,拎着酒壶就要冲向回廊,冲进主间去救主公。 回廊中有侍女奔来,一脸的惊慌失措,和想要进去的武将撞个正着,堵在门口一片混乱。 主间一定遭遇的了刺客! 当田瑭意识到这一点时,厅堂内的大多数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胆小的文官已经颤巍巍躲到了案几下面。 “田兄弟暂且躲避。”蒋纲依旧保持着冷静,把田瑭往案几下拖,“不知刺客会不会在主外间同时发动。” 田瑭想要争辩,想想性命要紧,避一避就避一避吧,于是学着众人的样子,要往案几下面蹲去。 见醉酒的司马器仍然在玩羊骨头,顺手一把将他也按了下去。 他和蒋纲二人在案几下对视,竟然不由都笑了起来,两个自命不凡的人,也不过都是贪生怕死的小人物而已! 不多久,混乱渐渐平息。 田瑭看到一位浑身浴血的人持剑站在了门口,他本穿着浅色的衣袍,如今大半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此人正是阳仪! “诸位勿要惊慌!不过跳梁小丑自投罗网!”阳仪高声喊道,“刺客已尽数伏诛,饮宴继续!” 他抬手擦拭了一下脸,原本只是飞溅上去的些许血珠,被他一擦,涂得满脸都是。 血渍被灯火映成诡异的艳红,配上阳仪嘴角冷酷而邪恶的角度,简直如魔神临世。 又有一名侍女尖叫着从主间奔逃出来,她头发披散,衣裙凌乱。 可她未能跨进外间,便被阳仪一剑刺穿了胸口。 尖叫声戛然而止,同时止住的还有后面几位侍女的脚步和外间最后一丝纷乱。 以雷霆手段在危急时刻震慑宵小,稳定局面,阳仪确实也有大将风范! 有一声鼓响,不知是哪位乐师在紧张之余无意识的敲了一下,还是真能处变不惊主动破局。 有了这一声起头,须臾过后,又响起来一声钟鸣。 随后,零星的丝竹之声渐渐响起,跟上了钟鼓的节奏,接着,镇定下来的乐师们也纷纷跟了上来,竭力恢复了刚才的演奏。 “很好!”阳仪挥了挥手中长剑,眼光扫视场内众人,看到田瑭时,还瞪了瞪眼珠,“舞起!” 一阵淅淅索索的声响过后,舞女们从屏风后面依次而出,重新回到地毯上,摆出柔美的姿势。 气氛死灰复燃,武将们大咧咧和阳仪见过礼后便继续饮酒作乐了,文官们也从案几下站了起来,整理着衣冠。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众人除了见到一个被杀的侍女,也确实没见到更多惨像。 小小骚乱而已,大家一路征战过来,谁没见过几个这样的场面? 田瑭也坐直了身子,任凭司马器躺在案几下睡的踏实。 不多时,有侍卫从回廊外进来,每两人抬着一具包裹好的卷包,从厅堂两侧闪出。 这是在把刺客的尸体从主间运出去,如此看来,刺杀活动确实已经彻底失败了。 厅堂内有人见到如此情景,不禁欢呼起来,口中竟然喊着主公万岁。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在此情此景之中,竟然有些贴合感。 随即便有人跟着喊了起来。这些人都是公孙度的铁杆追随者,公孙度一日掌权,他们便一日享福。 田瑭自然不会凑这个热闹,同时他也失去了继续喝酒的兴趣。尸体包裹的再严,血腥味也会溢出来。 音乐依然很美妙,舞蹈依然很妩媚,酒香依然很醉人,文武依然很喧闹。只是这欢快的氛围中融入了肃杀的血腥味,便仿佛成了末日的狂欢,或者是魔鬼的聚会。 田瑭想要起身离去,但又明白此刻不是抽身的时候,只能尽量收敛起心神,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 蒋纲也是同样的姿态,两人形成了奇怪的默契。 “哼!果然是大族余孽!主公就是心软,早该将他们斩尽杀绝!”有人骂了一声。 田瑭眼睛刷的睁开,眉头却皱在了一起。 他刚刚就在想,是什么样的人或者组织会选择在公孙度举办大宴的关键时刻进行刺杀。 如此重要的场合,就算成功刺杀了公孙度,刺杀者们也必定不能全身而退。 或者他们本就没想活着离开,就算拼死,也要拉上他们的死敌共赴黄泉。 他能猜到,辽东大族确实对公孙度有如此刻骨的仇恨,但是他又不愿相信这是辽东大族干的。 如此行径,只会让公孙度更加歇斯底里的进一步剿灭他们的残存力量。 之前公孙度还要顾忌民心和声誉,如今他已成功登上梦寐以求的位置,顾虑会相应减少很多。一旦再开杀戒,下手岂能轻的了? 大族们死便死了,可田家是不是还有侥幸活下来的人会在以后的清洗中丧命?更重要的是,田璎是不是真的去了幽州,她有没有参与这次刺杀! 阳仪专门瞪了自己一眼,那一眼是什么意思?田瑭不敢再往下去想。 “看起来,你很不受欢迎啊!”蒋纲冷不防冒出来一句。 “你能比我好多少!”田瑭还是毫不客气。 “所以,我们有合作的可能。”蒋纲几乎是咬着田瑭的最后一个字。 “我才不会和豺狼合作!”田瑭毫不松口。 “此话说得太过绝对,时势造英雄嘛!”蒋纲叹了口气,仿佛是在开导田瑭。 “你带兵去我家杀人的时候,可想到要和我合作?”田瑭几乎被激怒,索性问出了这句。 “要是不想跟你合作,我就不去凑那热闹了,让你死在自家人手里,岂不省事?”蒋纲看都没看田瑭。 “狡辩!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我会信你的鬼话吗?”田瑭几乎喊了出来,好在厅堂内十分喧闹,没人注意到他。 第五十四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虽出口,田瑭也不得不承认,蒋纲说的是对的。他的出手,实际上是变相的救了自己。而且,他还放走了田璎。 “我确实喜欢用脑子,不过我已说过,这次我不是针对你而去。”蒋纲舔了舔嘴唇,“话说回来,你家那件事,对于我来说确实也是锦上添花。” “无耻!”田瑭心中疑虑,嘴上却不饶人。 “说明白了吧,有你没你,都影响不了我的大局。不过正巧撞见了你家的事,考虑到大公子给你送过女人,说明他很器重你,便想顺带和你合作。”蒋纲笑了起来,“你是聪明人,不需要我再多说,你也会知道我的意思。” 田瑭喝下去的酒终于开始上头了,他努力想要从蒋纲言语的乱麻中找出线索,却越来越难做到。 “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我也相信你会做出聪明的选择。”见田瑭不胜酒力,蒋纲最后说道,“当然,你是否愿意合作,并不影响我的大局。” “你个狗日的!”田瑭努力把这句脏话咬得特别清楚。 “哈哈哈!”蒋纲闻言放声大笑,“痛快!” 两人谈话再次终止,不过蒋纲认为他需要说的和能说的,都已经说了。 田瑭把该发泄的和能发泄的,也都骂了过去。 算是搞了个旗鼓相当。 再把注意力放到厅堂内才发现,气氛虽然依旧热烈,但舞女们已经不见了,管弦丝竹之音也被钟鼓之声掩盖。 正纳闷,见刚刚抬尸体出去的侍卫们又进来了,列着整齐的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喊着整齐的号子,行进到厅堂正中。 带着血污和泥土的军靴把华丽的地毯踩得一片狼藉。 “我等以军阵舞为诸位将军,诸位大人助兴!”侍卫们异口同声,声振屋瓦。 “好!”“好!”文武齐声叫好,热烈欢呼。 侍卫们一共二十人,在小小场地上显得有些拥挤,但他们毕竟是公孙度的亲卫,场地限制并无大碍。 丝竹之声彻底断绝,伴随着铿锵钟鼓之声,侍卫们持刀在手,神情肃杀。 他们或二人一组,成背靠背的肉搏阵;或四人一组,成肩并肩的厮杀阵;或十人一组,成人跟人的突击阵;或二十人集合,成刀挨刀的对峙阵。 阵法切换娴熟,阵型法度森严,不愧辽东精锐中的精锐。 不止武将们看的热血沸腾,不迭叫好。就连文官们也血脉喷张,连声夸赞。 阵法表演结束,侍卫们又接连舞剑、军操、对练,一出比一出刚猛。 所有人都很喜欢这样的表演,甚至比看舞女们扭动腰肢更来劲。 蒋纲倒是依旧淡定,不急不躁的自斟自饮。 田瑭是没兴趣看这种表演的,既拙劣,又暴力。 他很担心田璎,怕她犯傻返回襄平刺杀公孙度。 他也很担心蒋纲,自己完全搞不懂他在做什么,即使抓住了零星的线索,却始终拼凑不出一个整体的轮廓。 他更担心的是,田璎和蒋纲这两个本来不互相干的人,竟然扯到了同一件事情之中。 厅堂内的气氛越热烈,田瑭越觉得不寒而栗,这是公孙度在赤裸裸的宣示武力。如此杀气腾腾的所谓表演,不过是他的宣言。 今日宴会结束后,一轮新的狂风暴雨将在襄平上演。 这一次,田瑭没有喝醉。一方面是因为他一直保持着高度的紧张,以防被蒋纲乘虚而入。另一方面,酒宴上真正找他喝酒的就司马器一人,其余人不过意思意思罢了。 目送司马器被牛三接走后,田瑭一个人沿着襄平城的主干道回家。 走出依然设立着的路卡,他看到陈信站在街角,一边冻得搓手跺脚,一边不时朝自己这边张望。 今天是解除宵禁的最后一夜。陈信可以在街上待着,却不能通过路卡,但他还是坚持在冰天雪地里等自己。 田瑭心头一阵感动,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人真正关心自己了。 陈信也看到了田瑭,小跑着上来迎接,并从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一件披风给田瑭披上。 “你自己刚才怎么不披?”田瑭略带不满。 “公子,这披风是方姐给您新做的,我怎能披。”陈信忙不迭给田瑭整理着披风。 “咱们一家人,不可再分彼此,不然我会发火!”田瑭佯装恼怒。 “是!是!公子,咱们回家吧。”陈信看出田瑭没喝太多酒,但还是稍微扶了扶他。 圆月洒下银辉,清晰的勾勒出街道的轮廓。两人并肩而行,田瑭本就不浓的酒意也渐渐被冷风和偶尔从旁边驶过的马车驱散。 陈信并不会主动跟田瑭说话,田瑭心中想着蒋纲的事情,也不主动言语。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路回家。 将到自己小院,田瑭还是不能理清头绪,便对陈信说:“你再辛苦跑一趟太史慈那里,他们若还未休息,就把他们三人都请到家里来。” 陈信什么也不说,只点了一下头,便加快脚步拐进了前面不远的巷子。 太史慈他们和田瑭住的不远,没多久应该就能到,田瑭想着,一边跨进家门,一边让季平热些酒水。 不多时,太史慈兄弟三人就来了,不过他们并没有走大门,而是习惯性的翻墙而入。 田瑭把他们引进主屋,季平端进来热好的酒水和三样小菜,又从外面把门带上。 “子义、子兴、子廉,大晚上的请你们过来,实在是抱歉,不过事情确实比较复杂,需要你们帮忙参详。”田瑭抱拳拱手,说明意图。 “无妨,我们知你今夜去那宴席会遇蒋纲,故而一直未睡。”太史慈笑呵呵的说,“你再不去找我们,我们也该上门找你了。” “谢过诸位兄弟。”田瑭请他们坐下,然后亲自给他们斟上了酒,“你们吃着喝着,我把情况大概说说。” 三人也不扭捏,径直端杯便饮,然后自己倒酒吃菜,等待田瑭的叙述。 田瑭简明扼要的讲了他和蒋纲之间的对话,尽量原原本本的复述:“按他的意思,东卫营到我家来杀人,只是顺手而为,还说无论我如何抉择,都不会影响他的大局。” “鸟人说话,不能全信!”程质毫不客气的作了判断。 “也不能完全不信。”钟全一直很沉稳。 “不知你是怎么看的。”太史慈看向田瑭,问道,“他真是别有企图?” “醉翁之意不在酒!”田瑭揉了揉脑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不确定。” “醉翁之意不在酒!好句子。”太史慈赞了一声。 第五十五章 送你一支军队 田瑭不理会他的打岔,继续说道:“蒋纲是功利之人,所谓无利不起早,他一定是奔着好处去的。与我为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好处。” “如你刚才所说,他似乎有些在意你和公孙康之间的那点关联。”太史慈开始跟上思路,“虽然他还不完全知道这关联的深浅,却已经有点忌惮了。” “不错,可能是忌惮,也可能是要利用。”田瑭把自己推断蒋纲想要攀附公孙康的思路又说给三人听,“说不定是想借着我这条线,搭上公孙康。” “真是热闹,狗屁正事没干,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倒是积极得很!”程质心直口快。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和你还是敌对关系,就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你,万一你捅到阳仪那里去呢?”太史慈摇摇头,“所以,他一定做了别的事情。” “若是你们,要投奔公孙康,你们会怎么做?”田瑭看着三人,自己也喝了杯酒。 “若是决心投靠,直接上门自荐呗!”程质想得很简单。 “我要是公孙康,必定把你扫地出门,大家都是公孙度的属下,谁敢私下结交,何况是拉拢东卫营主官?”钟全说,“所以这事一定是暗着来的,又让公孙康知道,又能瞒着公孙度。” “贿赂?”程质又想到一个办法。 “人家可是大公子,要你那点钱!”钟全丝毫不留情面的驳回。 “哎!我说你这人,我说什么你都反对,你到是说说看啊!”程质很不爽。 “我想不出来。”钟全老实的回答。 “应该就是贿赂。”太史慈接过话茬,“蒋纲要送给公孙康的,未必是金银美女。” “这要看公孙康缺什么。”田瑭有些抓到了重点。 “大公子能缺啥?除了平州牧的位置,他能缺啥?”程质又发话了,惹得钟全一眼瞪了过去。 “对了。”田瑭一拍大腿,“我一直站在蒋纲的角度在思考这件事,却忽略了这事情的另一个主角。我们可以站在公孙康的立场上,想想他要怎么做,才能确保继承平州牧的位置。” “胡亥当年可是联合赵高,骗扶苏自尽的。”太史慈提醒道,“只要搞定了公孙恭,他的位置就稳若泰山了。” “公孙度正当年富力强,他不敢这么做。”田瑭摩挲着大腿,“但是他可以积蓄力量,等到关键时刻,雷霆一击。” “他掌管着廷尉府,又几乎笼络了所有文官。”太史慈对辽东的政局还是很了解的,“所缺的只有军队。” “要发动对公孙恭的打击,仅有廷尉府和一帮文人,显然是不够看的。”田瑭终于想通了关节,“他需要掌握一支自己的武装力量。” “蒋纲恰好掌握着东卫营。”太史慈补充道,“东卫营负责襄平防务,属于位卫戍部队,正是一支可以在关键时刻直刺中枢的力量。” “所以蒋纲想把东卫营当做投奔公孙康时所纳的投名状!”田瑭眯起眼睛,“而这个诱惑,是公孙康无法拒绝的。” “他在武将和文官群中都不受待见,而这种身份恰恰是最好的护身符,没有人会怀疑他跟任何一方勾结,连公孙度本人,也会把蒋纲当成一个中间力量,一个只效忠于他本人的力量,用来平衡两个儿子的势力。”太史慈进一步帮助田瑭分析。 “而一旦他在关键时刻发难,能起到鼎定乾坤的作用。如此重要的角色,恰好满足了蒋纲的功利之心。”田瑭接着说,“一旦帮助公孙康获得成功,跟随公孙恭的那帮武将,包括阳仪和柳毅,都不会再居中枢。到时候,在辽东军中,他就是仅次于公孙康的第二号人物。” “好一番谋划。”钟全忍不住赞叹。 “如此谋划,确实极有可能。可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太史慈抓住另外一根线头。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东卫营是阳仪的地盘?”田瑭神秘一笑,“阳仪虽不直接管理东卫营,但东卫营一直由华斌负责,其中核心成员也大半是华斌的心腹。华斌是阳仪的妻弟,阳仪就是通过华斌来掌握这一支卫戍部队的。” “你的意思是……”太史慈也明白了什么。 “只要除掉华斌的心腹,就能在东卫营树立起属于他蒋纲的权威。”田瑭解释道,“阳仪虽然用华斌掌控东卫营,但他其实对华斌并不看好,这使得他和华斌之间的来往并不密切。我们可以大胆推测,阳仪可能根本就不清楚,哪些人是华斌的亲信。但蒋纲知道。” “所以,只要暗地里处理掉那些亲信,并且把事情做得很漂亮。明面上依旧对阳仪言听计从,阳仪就不太会察觉?”程质也明白了,“万一察觉了怎么办?蒋纲这不是自寻死路嘛!” “不会,他做这件事情之前,一定会和公孙康达成密约。”田瑭继续分析,“万一败露,凭公孙康的手段和文官们的能力,也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起码保他个平安是没有问题的。” “要么彻底输掉,要么位极人臣。”程质自言自语,“这么说起来,蒋纲也算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狗屁人物!就是个赌徒。”钟全一句话,把程质顶得直翻白眼。 “我原本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对那些亲信下手,想必也是很阴柔隐蔽的手段。”田瑭按住将要骂娘的程质,继续说,“恰好此时,田璎带人来杀我,给了蒋纲一个大好的机会。” “东卫营是卫戍部队,本就负责襄平安全,再加上公孙康的廷尉府,专司监察。田璎姑娘的行踪一定早就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太史慈恰到好处的补充了一句。 “他并不会说东卫营来我家是来杀田家余党的,他只会说这些人是为华斌报仇而来,毕竟华斌远调营州,我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田瑭终于想通了所有关节,“可我毕竟是公孙度亲封的考工右丞,他们私杀官员是触犯军法的,蒋纲便可借此理由,对他们先斩后奏。”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啊。”太史慈还有些怀疑,“公孙度岂会因为这个理由同意他杀军士?” “说了是先斩后奏,公孙度想阻止也来不及,到时候华斌的人已经都死了,生米煮成了熟饭。”田瑭说,“而我,只能帮他作伪证。” “为何?”钟全问道,“如此险恶用心,当揭穿他。” “其一,我若否认他的说法,就是承认田家还有人活着,并且我还和他们保持着联系。”田瑭掰着指头,“公孙度会放过我吗?会放过大族们暗藏的势力吗?” “其二,这个局的另一个参与者是公孙康,我若不能成全了他的好事,我还能混下去?”田瑭苦笑道,“他岂会把若夕给我?” “其三,此事是我和蒋纲和解的唯一机会。此事过后无非两个结果,或者我少了一个阴鸷的敌人,或者我被一个狼一样的家伙天天盯着。”田瑭摸摸脖子,“你们说我该怎么选。” “真他妈狠!竟把事情算到如此程度!”程质感慨一声。 “那你打算如何?”太史慈并未理会程质的话,直接询问田瑭的应对之法。 “我会按照蒋纲希望的那样去做。”田瑭说,他注意到太史慈的目光竟然有些暗淡,接着说,“但这不是为了我能在辽东过好日子。” 太史慈原本有些变暗的目光又亮了起来:“那你为何如此抉择。” “子兴不是说了么,真他妈狠!”田瑭笑了起来,“要我说,是真他妈黑!” “男儿生于世间,当游历天下,建立伟业。岂能把精力耗在这样的勾心斗角上!”田瑭说得激昂,“即使要耍阴谋诡计,也应该是个更大的舞台!” 三人同一时间站了起来,竟然有些兴奋。 不过田瑭还是决定给他们泼泼凉水:“襄平血雨腥风又要再起,我们当早做准备。” “明说吧!”太史慈一把抓住了田瑭胳膊。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田瑭也伸手,拍在太史慈的手背上。 第五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身处乱世,所有人都只能随波逐流。 那些自认为可以自己掌控命运的人,往往是没看到更大的格局。 比如田瑭,他本以为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能凭千年的见识或者一技之长在这个世界活得滋润潇洒,可现实却冷酷无情的设下一个个漩涡,想要把他困在其中。 就算他选择和蒋纲合作,虽然躲过了一时,却会深陷两派政治势力的权利斗争,想要再出来,只怕千难万难。 等到下一个浪头拍来,他能不能独善其身就只有天知道了。尤其是在新的戒严令下达之后,局势会如何发展,根本无从揣摩。 国渊处传来消息,昨夜在席间刺杀公孙度的那群人原本是公孙昭家豢养的舞乐仆役。公孙昭嗜舞好乐,又有钱有闲,故而将他们训练得才艺出众,几乎可以说冠绝辽东。 公孙昭被灭族之后,乐府令赵理可惜他们的才艺,非但劝阻了公孙度的株连,还将他们养在了自己家里。 公孙度虽然不是很看重舞乐享受,但这群人是辽东顶尖的舞者乐者,拥有他们将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见他们在赵理府中倒也十分安分,便纳入了太守府。 没想到他们顾念旧主,竟在乐器中暗藏兵器,于公孙度最重要的宴席上实行刺杀。 但这些人毕竟不是职业杀手,仅在公孙度脸上划了一道伤口,便全部被亲卫及阳仪、柳毅等将军诛杀当场。 据说公孙度暴怒异常,亲自持剑将他们的尸体刺烂并斩首。 原本彰显自己品味和胸襟的面子工程,却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公孙度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 更深一层,本来有面子的事情现在落得个极没面子的结局,公孙度当然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维护什么面子了,加上他已完成了自领平州牧的动作,地位极大稳固,可以想见,接下来泄愤式的杀戮会更加残忍和没有底线。 正在思考着,陈信进来禀报说襄平戒严,门外多了两个军士监视着自家的大门。 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田瑭亲自走到大门口,果然有两人站在那,贼眉鼠眼的看着自己。 “二位这是何意?”田瑭压制住怒气,沉声问到。 “田大人勿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其中一人还算客气的回话。 “奉了谁的命!不知道我是谁吗?”田瑭摆出自己的架子,想吓唬一下这两个小兵。 “我们只是奉命保护田大人,并不会限制您的活动。”另一位明显圆滑得多。 这是一个极不好的预兆,田瑭知道自己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田家人的身份依旧十分敏感。 此事极大概率是阳仪安排的,甚至可能是公孙度亲自授意的。 蒋纲的事还没有应付过来,又牵扯进了田家的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哼!那你们就在外面待着吧。”田瑭一脸怒容的反身回院子,吩咐陈信把大门关紧。 “冻死你们这两个狗腿子。”田瑭心想,即使明知他们只是执行命令。 皇甫宁本要去学馆,见田瑭一脸怨气背对着紧闭的大门,便一声不吭的去帮季平扫地了。而季平刻虽意扫得不紧不慢,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紧张的神情。 田瑭在院中里来回踱步,感觉自己实际上就是被软禁了。 不行,不能被如此小事扰乱了心神,昨夜已经和太史慈他们做了约定,应该把注意力放到准备工作上来。 思来想去,自己也没啥能做的,真正的准备工作由太史慈他们在办呢。于是便打算继续口授《热处理》,但又觉得心浮气躁。练练拳法吧,又懒得动。 看皇甫宁倒是心平气和在劳动,田瑭觉得自己还不如这个小姑娘呢,竟如困兽一般走投无路。 不是不限制我的自由么!好,我便亲自送皇甫宁去学馆! 田瑭总算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便喊皇甫宁出门。 皇甫宁把扫帚靠在门边,也不说话,只是趋步上前。偏房门口正在缝制衣服的方珺欲言又止。 陈信打开大门,田瑭拉起皇甫宁的手,连看都没看门外二人,径直拐弯朝学馆方向去。 二人见状并不啰嗦,只是拔腿跟上,保持着三四丈的距离。 得到学馆,炳原一见那两个军士便猜到了些什么,引田瑭三人进来后便关了大门。 “这是?”炳原轻声问。 “炳原先生一定听说了昨晚的事情,他们这是来保护我的。”田瑭自嘲的笑了笑。 炳原略一沉吟,说道:“既如此,田兄弟不如就在学馆待着吧,我去召集徒弟,你再给他们上上课。” 田瑭本意是想看看能不能在学馆会会太史慈或者国渊,没想到炳原竟然要他上课,顿时一脑门子的包。 不过转瞬之后田瑭便明白了炳原的用意,大大方方的在众人面前讲课,正可让对手认为自己心底无私。 再转一个念头,自己上次想要从学馆的徒弟中发掘好苗子收入自己门下,未能如愿。现在自己准备离开了,离开之后再想要凑到这么多年轻学子让自己挑选,可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不如再试一次,碰碰运气。 于是田瑭答应了炳原的要求,只是让他尽可能多的召集徒弟,有朋友伙伴想要来听的,一并欢迎。 炳原没察觉田瑭的后一个念头,很快便让自己的弟子去召集人了。 看来上节课田瑭讲得还是很成功的,不过一刻时间,学馆内的徒弟已经悉数到齐,院子内还站满了前来旁听的年轻人。 田瑭很满意这样的规模,数数总有上百人了,便干脆就在院子里站着开讲。 皇甫宁站在最前面,距离田瑭不过两尺,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大家好!我是田瑭。”此处有很多不认识自己的人,所以田瑭先作自我介绍,“很高兴你们能来。” 徒弟们有些惊奇,这位先生说的话好特别。 “上次我们讨论了很多有关于雪的知识,今天我打算深入一层,和大家探讨这其中的原理。”田瑭之所以不继续讲浅显的现象,是希望通过并不复杂的理论,来试试众人的接受能力。 “雪融化后便是水,这说明什么呢?”田瑭开始讲课,“说明雪和水本质上是同一种物质,它们只是形态不同而已。雪花是固态的,水是液态的,空气中还有气态的水,叫做水蒸气。” 第五十七章 只要最拔尖的人 很多徒弟对田瑭的说法表现出茫然,而田瑭心中已经将这些人排除在选择范围之外了。 “固态、液态、气态,这就是物质的三种形态,任何物质都可以有这三种形态。”田瑭干脆讲起了纯理论,“固态到液态叫熔化;液态到固态叫凝固;液态到气态叫汽化;气态到液态叫液化;固态到气态叫升华;气态到固态叫凝华。” 迷茫的人更多了,田瑭所说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天书,但还是有部分徒弟在努力的跟上并理解田瑭的讲述。 皇甫宁就是这样的徒弟,田瑭很满意。 “这三种形态间的六种转化方式中,有三种转化会发出热量,有三种转化会吸收热量。”田瑭就是要遴选出接受能力最强的人,所以不管不顾的继续讲,“吸收热量的是熔化、汽化、升华,放出热量的是凝固、液化、凝华……” 已经有徒弟开始和身边的人说悄悄话了,但是也有徒弟在喃喃的重复着田瑭的话。 “这些简单的原理可以解释为什么雪会变成水,夏天池塘的水会干涸,用湿布擦身子会凉爽,化雪的时候比下雪的时候冷等等你们司空见惯的现象,同时也能解释你们不太注意的现象,比如结了冰的衣服为什么也能干,树上为什么会有树挂等等。”田瑭终于把理论对照到实际现象中。 “那么,今天的课已经讲完一半了,现在是你们的提问时间。”田瑭停止讲述,开始进一步考察徒弟。 “先生,您讲得太快了,如此闻所未闻的知识,我们还没来得及记忆,您就继续往下讲了。”有徒弟提出困难。 “暂且无需你们记忆,今天的目的是先理解。至于名称,我会在课后抄写一份留在学馆。”田瑭如是回答。 “先生,您的这些知识是哪里来的呀?”有徒弟奓着胆子问。 “和本节课无关,无可奉告。”田瑭回答得干脆利落。 “先生,学这些有什么用啊?”有徒弟继续问。 “上节课我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有谁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田瑭看向学馆的徒弟们。 “先生说,弄明白了原理,我们就能知道为什么天会下雨打雷,为什么地能生长万物,为什么火可发光发热,为什么水又是不可或缺的。”皇甫宁抢先回答到,她的记忆力真是让人惊奇。 “先生,您的学问比起儒学如何?毕竟天下人所学,朝廷所用,皆是儒学。”有徒弟问到了关键处。 “儒学有儒学的用处,科学有科学的用处,学问没有优劣,只是用来解决不同的问题。”田瑭只能含糊其辞,毕竟炳原先生这位儒学大家也在听他的课。 “那您所说的科学,是解决什么问题的呢?”那名徒弟继续问。 “科学解决自然的问题,儒学解决社会的问题。”这个回答中规中矩,但并不能让人满意。 那名徒弟抓抓头,显然没有完全听明白,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发问。 这样多问一答数十轮过后,场中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提问了。 “刚刚你们的问题已经基本全面了,我的回答你们也听到了。”田瑭总结陈词,“下面,我将开始本节课的下半部分。” 顿了一顿,田瑭深吸一口气才说:“在这之前,我有一个要求,请听不懂我刚才所讲,对我所讲不感兴趣,和认为我的学问无用的三类人,离开这里。” 场中一片交头接耳,不过短时间的议论之后,徒弟们便安静下来,对照田瑭的要求开始审视自己。 有一人从人群中出来,站到了外面。 第二个人走出来,第三个、第四个…… 同时,有徒弟往田瑭这边靠了过来,皇甫宁是第一个,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即使炳原一脸的痛心疾首,最后选择留下来继续听讲的,不过三十人出头。 真是淳朴的徒弟,田瑭心想,无论他们愿不愿学习科学,他们实事求是的态度,还是值得肯定的。 看看围在自己身边徒弟,田瑭一扬手臂:“我们进学堂。” 留下的未必都能入了田瑭的眼,但好歹这些人已经是这个时代精英中的精英,而且是一群有强烈好奇心和求知欲的人。 待他们全部落座,田瑭才表明了自己的真实意图:“今天的课其实已经讲完了,把你们甄别出来,是因为我想收关门弟子。” 徒弟们一脸的惊讶,连炳原也张大了嘴巴。 “田兄弟你这是?”炳原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布给弄糊涂了。 “炳原先生,我此番并非专门为抢你的得意门生而来,只是他们确实是我能找到的最聪明的一群人,我之所学希望能有人继承。”田瑭说得毫不拖泥带水。 “田兄弟误会,我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何况田兄弟本已是一代大家,又自悟科学一门,若能得你教诲,自然是他们的运气。”炳原解释到:“只是如此重要的事情,理当有所准备。你看我这里,既无礼器,又无饮食。” “邴原先生心胸如海,田瑭佩服。”田瑭确实很感动,“今日只互相选择,不定契约,不涉礼仪,先生宽心。” “拜师乃大事,总要言于父母兄嫂,如此我还来得及做准备,明天即可行礼。”邴原显得很开心。 “谢过先生。”田瑭没法拒绝邴原的好意,只能躬身行礼。 随后,田瑭收拾起满面笑容,以一副严肃的姿态对堂内徒弟说:“你们已经具备了学习科学的基本条件,但我不会一次把你们全部收下。” 田瑭顿了顿,看了看徒弟们的反应才继续说:“我还有一个条件,无论你们接不接受,都能继续在堂内听讲,但是不愿接受我的条件者,是不适合做我徒弟的。” 堂内开始交头接耳,田瑭不等他们安静下来,直接提出了条件:“凡立志学科学者,最少需积六年之功放有所成,这期间,只以科学为主,其他一切学问都是次要的。” 堂内徒弟议论了起来,不过显然他们还没能深刻明白这背后的含义,田瑭觉得有必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当今天下,朝廷选才以孝廉,而放弃儒学者,官员是绝不可能举你为孝廉的。换句话说,跟我学科学后,基本就会断了仕途这条的路!另外,你们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不被人所理解。” 第五十八章 致敬三体 这确实是一个很沉重的代价。 这个时代的徒弟之所以读书习字,走上仕途几乎是唯一的理由,在乡里种田是不需要上学的。 不只堂内徒弟议论纷纷,连炳原也皱起了眉头。在他看来,科学和儒学完全可以一起修学,田瑭自己诗文一绝,自然是位大儒,为什么要禁学儒学呢! 虽然略有不满,但他毕竟涵养极好,并不当场反对。 看着堂内徒弟嘈杂的议论,田瑭并不着急,必须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把利害关系想清楚,不然会后悔的,徒弟会后悔跟他,他也会后悔收错了人。 一刻左右的时间,堂内终于安静下来,田瑭见差不多了便说:“接受条件的,坐到这边来,不接受也没关系,请坐到另外一边。” 众徒弟纷纷起身,决定自己的位置。待所有人重新坐定,田瑭数了数,愿意的还剩十一人。 田瑭十分感慨,汉末儒家还未彻底变成统治阶级的愚民工具,汉末的学子也有相当多的人具备“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灵魂”。 但是十一人还是太多了! “我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即使你们做出了选择,我也还是要淘汰一些人。”田瑭恢复严肃的表情说:“下面,我出一题,你们讨论。”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无论是如何选择的徒弟,都想听听田瑭的题目。 “一根一尺长的棍子,每次从中间截取,一共可以截取几次。”田瑭给出题目:“关于这个问题,庄子认为‘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而墨子则认为‘非半弗斫,则不动,说在端’,你们认为如何?无需给出答案,你们自由讨论便好。” 这种讨论的本质是竞争,所以没有人冒冒失失的开口,所有徒弟都认真的思考着。 “我认为庄子是对的,只要有足够锋利、足够小的刀刃,木棍就能被无数次分割。”终于有徒弟率先发言。 “不对,如果已经分割成了极细小的粉末,还有什么办法能继续分割下去?”有徒弟提出质疑。 “那极细小的粉末不就是墨子所说的‘端’嘛,所有墨子是对的喽?” “只是你不能对其进行分割而已,焉知它确实不能分割?” “做不到便是不能,即使有人做到,那然后呢,如何再分,再然后呢?” …… 徒弟们的争论很激烈,另一边的徒弟也想参与进来,不过他们已经选择了放弃学习科学,所以只好闭嘴不言。 这两句话其实意思相近,从不同的层面上来说,都是对的。不过庄子说的是一种无极限论,墨子说的是基础粒子论。 所以田瑭不需要他们给出答案,他只是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讨论积极性、思维敏捷性、条理清晰性,这才是他真正要考察的东西。 在讨论变成抬杠之前,田瑭果断将其终止,然后走到徒弟中间,轻轻拍了几位徒弟的肩膀。 “请刚刚被我选中的人出来,坐到另一边去。”田瑭宣布了他认为的结果。 徒弟们这下恍然,原来讨论本身便是考核! 被选中的几人有些垂头丧气,田瑭朝他们一一作揖致歉。徒弟们受宠若惊,见先生如此,便急忙回礼,面上神色也稍微好看了一些。 这一轮剩下的,连皇甫宁,就只有六个人了。当然,皇甫宁不在田瑭此次考核范围之内,她早就是田瑭心中的第二位徒弟了。 第一位是司马器。 “最后一个题目。”田瑭终于带上了笑容:“我一会到堂外去等答案,谁想到便来告诉我,答出来的,便是我的徒弟了。” “先生,您到底准备收几个人啊!”另外一边有徒弟问田瑭。他们虽已不在考核之列,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场面,心中紧张之情一点也不比那五个人轻。 “两人!”田瑭郑重其事的给出答案。堂内一阵惊呼,上百位学子中,只选两人,这是何等的严苛。 要知道,如今天下大乱,世上有钱有势的人家很多都避难辽东。这些人家的子弟本就是人中龙凤,能被集中到炳原学馆里来的,更是巨龙彩凤,是当世精英。 “一根粗细不均匀的绳子,从一头点燃后烧完要用半个时辰,如何用它来做一刻钟的计时?注意,不均匀。”田瑭一字一顿的说出问题,说完便背负着手走出门去。 这是大刘的小说《三体》中,艾艾决定哪个孩子能上飞船时,问的三个问题之一。 田瑭之所以选择这个问题,是因为他觉得,那些聪明的孩子为登上飞船而竞争,和这些徒弟为了学习科学而竞争,本质是一样的。 当然,田瑭也是顺便在心里悄悄致敬一下大刘。 因为田瑭有个野望,他打算在这个世界里把《三体》复写出来,待到合适的时机刊行天下,以书的销量和读书人的反应来衡量科学的普及程度。 这也是对他自己的科学普及工作成绩的最终考核。 有一位徒弟走了出来,表示自己有答案了。田瑭示意他小声回答。 “绳子对折后从两头烧。”答案很简洁,也很正确。 田瑭十分满意,示意他就在外面和自己一起等着。 片刻后,有两人同时向外面走来,脚步很快,争先恐后。 田瑭正要说些什么,见其中一人脚步放缓,任由另一人先到田瑭跟前。 “你这是?”田瑭没着急听答案,而是很好奇这名徒弟的举动,这可不是谦让的时候。 “我想到两种办法,让他先说,我说另外一种。田先生若认可,便多收我一个,若不认可,便收他。”徒弟看起来年龄不大,说话倒是条理清晰,气度沉稳。 “那你先吧。”田瑭对先到的徒弟说。 他的回答和第一位徒弟一样,田瑭满意的点点头,然后看向那个年龄最小的徒弟。 “取两根燃烧时间一样的绳,都是半个时辰烧完。将第一根绳子两头点燃,同时第二根绳子一头点燃;第一根绳子烧完时,点燃第二根绳子的另一头并开始记时,到第二根绳子烧完的时间即为一刻。”徒弟口齿清晰,语速平缓,连之前的两位徒弟听了都眼前一亮。 说实话,这个答案田瑭之前都没想到过。 这样的人才,当然是要收下的! 田瑭满脸的兴奋,逐一询问他们的姓名,年龄。 “许虔,14岁,徐州琅琊人” “钟廉,12岁,兖州东莱人” “苏谭,10岁,幽州玄菟人” “好好好!”田瑭连说三个好字,领着他们重新进入学堂。 第五十九章 这三个都是人才 另外两位徒弟至今还未想出答案,知道自己能力不如人,显得十分沮丧。 “你二位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田瑭率先鼓起了掌,他真心这样认为,要不是自己准备离开,他真想全部都收下来。 徒弟们也学着田瑭,纷纷鼓起了掌,学馆内顿时掌声雷动。 两位徒弟终于开心起来,朝着众人团团作揖。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荣誉了。 待掌声平息,田瑭清了清嗓子,宣布结果:“许虔、钟廉、苏谭。”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点出名字,便是最高的褒奖。 徒弟们又鼓起掌来,炳原眼角竟然有些湿润,走到田瑭身边,又一次问田瑭师承。 田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要行拜师仪式。 “科学的师父就是自然,就是我们眼中所见的世间万物,所以,也不要拜什么师祖了,拜一拜这天地自然就好。”田瑭郑重其事的说。 “田兄弟,这个,除了拜师祖,尚要拜师父师母。”炳原嗫嚅的说。 田瑭知道他的顾忌。田家遭逢大难,他不愿直接问自己是否婚配,或者妻子是否在世,只能隐晦的问了出来。 如此周到的心思,让田瑭感觉心里暖暖的。 “我并未成亲,所以没有师母,直接拜我就好。”田瑭倒是很爽朗。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有没有妻子,想来应该是没有的,不然田璎应该会提到。 “敢问田兄弟,师训如何?”炳原又问。 “经世致用,知行合一。”田瑭器宇轩昂的回答。 “如此,我去准备准备,今日便行拜师大礼。”炳原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炳原先生,准备就不需要了,一切从简。”田瑭拉住将要出去的炳原。 “岂能如此?”炳原还想出去准备。 “先生便听我一次,这也是科学的规矩。”田瑭只能如是说。 “那,我帮你们做个见证吧!”炳原听说这是人家的规矩,终于不再强求。 “师父在上,请受徒弟大礼!许虔(钟廉、苏谭)愿侍师如父,终身受教!”三人同时跪伏下来,以额点地。 既然已经是师徒,那他们以后就会到田瑭家中就学,不会再来学馆了。三人和皇甫宁一起,恭敬叩拜了炳原先生,又向诸位同窗施礼告别。 场面一度十分感人。 在其余徒弟充满羡慕的目光中,田瑭领着新收的徒弟离开学馆,在两位军士的一路监视下,大摇大摆的返回自家小院。 皇甫宁一路雀跃着到家,一进院子便大声的宣布田瑭新收了徒弟。季平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忙她的家务,方珺闻言倒是开心的里外张罗,又是倒水,又是端点心。 进了主屋,田瑭在案几后面坐下,见三人恭敬地站在对面,便示意他们无需拘束,可随意就坐。 但三人稍显拘谨,只是端端正正的站着,准备聆听师训。皇甫宁倒是和田瑭混熟了,拿了块点心便坐在了田瑭身边。 他理想中的师徒关系,是亦师亦友、无话不谈、平等融洽的关系。不过要打破他们脑中等级尊卑的概念,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他只能循序渐进的引导他们。 “你们先坐下,我比你们大不了多少。能当你们师父,不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而已。”田瑭笑呵呵的和他们说,见他们小心的坐好后,才继续说道:“既已是我的徒弟,我总该知道你们的大概情况,这样有助于我更好的了解你们,因材施教。你们分别做个自我介绍吧。” 三人相互看了看,似乎是感觉“自我介绍”这个词很新奇,但随即又收回目光,默契的从年龄最大的许虔开始。 “禀师父,许虔是徐州琅琊人,族中俱为商贾。阿翁常年行走于青徐扬三州,归家之日寥寥,阿母虽算大族之女,却是远亲旁支,并不识字,故而家中并无读书之风,虔从小耳濡目染的俱是蝇营逐利,从未进学。后来黄巾乱起,北方兵革满道,阿翁的商队多次被劫,只能蜷缩徐州,生意越做越小。阿母于三年前患病,家中积蓄大半付于郎中,却未能救下阿母性命,家境更是渐渐不堪。两年前,不甘家道中落的阿翁决定冒险北上辽东,做些皮毛生意,我也随行。”许虔平缓的叙述着,努力克制着情绪波动,“却未想,阿翁刚到辽东便染了重病,不久便去了,虔只能独自返回徐州,但族中叔伯竟已将我家产瓜分,使我零落街头。恰时黄巾余孽作乱徐州,虔险些被裹挟入伙,乡间泼皮却又纠缠左右,便只能带着阿翁私藏的些许金银再次北上辽东。因感乱世中商贾之命如浮萍,便到学馆求学,以图弃商从仕,直到被师父选中。” 田瑭听得很认真,许虔自幼受商业文化熏陶,这个特点在别人看来或许不堪,在田瑭看来却是一大优势。在任何社会中,商人都是嗅觉敏锐、敢于冒险的聪明人。 “禀告师父,钟廉是兖州东莱人,家中原是富户,阿翁在当地稍有名望,廉也自幼入学。但黄巾之乱起时,长兄受人蛊惑去青州从了黄巾军,三四年杳无音讯,后黄巾势微,长兄侥幸活命返乡。一家人提心吊胆整年未有事端,本以为从此可以安生度日,没想官府重查黄巾,长兄被人出卖,竟牵连全家,致使家破人亡。廉独自一人逃脱,历尽艰险来到辽东,举目无亲之下只得投身人贩。后被大户挑出,买回去做了公子伴读,随公子到学馆时,又被炳原先生看中。先生替我赎了身,我便就在学馆了。” 炳原能帮他赎身,一定是因为他聪明伶俐,不愿他就此寂寂。想到此处,不免又感觉对不起炳原了。 “禀师父,苏谭是幽州玄菟人,自幼便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学了一身市井手段。我今日本意是去学馆撞撞大运,看能不能搞些吃食,没想到撞上了你收徒弟,我运气好,被你选中了。” 田瑭刚喝了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这苏谭不过十岁的年纪,说话口气倒像大人一般。但大人总会遮掩自己的丑处,他却毫不在意,不知是他尚未知晓难为情的意思,还是多年的市井生活已经磨厚了他的脸皮。 第六十章 通风报信的人 三人分别介绍完自己的经历,虽然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却各自有着不同的坎坷经历,心性自然比一般的孩子成熟许多。 “你们各自介绍的过程,也是你们彼此了解的过程,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师兄弟,当然,还要算上皇甫宁。”田瑭指了指身边一脸好奇的看着他们的小丫头,“她今年十三岁,算是许虔的师妹,你俩的师姐。” 皇甫宁闻言大喜,知道田瑭这是也把自己给收下为徒了,急急起身给田瑭施了一礼,接着又朝许虔施礼,口称师兄。 许虔没来由一阵脸红,连连回礼,钟廉和苏谭也分别向师兄和师姐行礼,气氛一时十分融洽。 田瑭很满意这样的结果,见方珺也笑容满面的进来倒水,便吩咐她去张罗晚饭,今夜便要大家一同庆祝。同时吩咐陈信去备新的床榻和被褥,他们三人今后就都住在这个小院了。 刚让他们跟着陈信一起出去采办物资,田瑭开始琢磨怎么教他们,外面便有军士要见田瑭。 如此戒严时期,田瑭当然不能怠慢了任何人,尤其是在自己还未做好万全准备的时候。 于是田瑭亲自到门口把来人迎进屋内。 来者并未自报家门,但田瑭看到了他的腰牌,廷尉府的人。 田瑭心中知道此人是为何事而来,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谨慎应对。 “东卫营主官蒋纲将军动用军法处死了十几位下属,然后才到宁远将军府上去汇报,来了个先斩后奏,此事田大人可知道?”来人穿的虽是军士服饰,但他的真实身份是廷尉府的调查人员,是公孙康的人。 “下官不知。”田瑭确实不知此事,但他并不感到惊讶,蒋纲的计划他已经推断出七七八八了。但他仍然佩服蒋纲的胆大心细,在公孙度被刺杀的第二天就敢如此行事,也算得上是了不起的人物了。 “阳仪勃然大怒,当场便要将蒋将军军法从事,但蒋将军辩解说那些人是因公报私仇,聚众到田大人家中烧杀,才被他处置的。”来人目光闪烁,“此事恰被到访的大公子撞见,于是主公便也知道了。” 田瑭敏锐地注意到,他称呼阳仪时是直呼其名,称呼蒋纲时倒是左一个蒋将军,右一个蒋将军,也不嫌烦,偏袒之意昭然若揭。 而且大公子能正好撞上阳仪准备收拾蒋纲的场面,这毫无疑问是预先安排好的桥段,一方面救下蒋纲,一方面将此事闹大。 只有把事情闹大后,才能引起公孙度的注意,才能让廷尉府名正言顺的插手,才能将整个局面完全掌控! 这本就是计划好的连环局,坑的可不只是阳仪,还有他背后的公孙恭。 “哦。”田瑭并不着急表态,目前的形势已经和他的推断基本吻合,但是他必须等对方先开口,“那阁下所为何来?” “田大人明知故问,在下来确认一下,东卫营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到你家来烧杀了?”来人眯着眼睛说,仿佛对田瑭不主动开口有些不满了。 “是!”田瑭还是只言片语的回答,这种事情,说的越少,错的越少。 “田大人可知原因?”来人见田瑭谨慎如此,只能主动引导。 “在下不知。”田瑭拱拱手,一副求教的样子。 “哼!田大人好糊涂!”来人终于不耐烦继续看田瑭的表演了,“我便告诉你吧。东卫营原主官华斌与你有旧怨,此次犯事的人皆是他的亲信,他们认为华斌被调出襄平都是你在背后捣鬼,也怕放任你形成势力后反噬他们,所以来找你寻仇。你懂了吗?” 田瑭睁大了眼睛,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来人突然笑了起来,好一会才缓和下来说:“田大人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我相信田大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到了廷尉府大堂,必能知道如何正确应对吧。” “下官明白!”田瑭拱手应答,本以为此人就是调查人员呢,没想到是一个提前通风报信的。 田瑭其实别无选择,他只能站在蒋纲这边,或者说是站在公孙康这边,成为他们的棋子。 因为阳仪或者公孙恭要收拾他,总要找到合适的借口,否则直接带兵到他家里来抓人,只是主动送把柄给公孙康。 田瑭交友甚少,做事也甚少,没什么把柄可让他们抓的,这就会给田瑭的准备工作留下一定的时间。 但若是公孙康要收拾田瑭,随便安一个私通叛逆的罪名,分分钟就能通过廷尉府把他给办了,到时候也来个先斩后奏,田瑭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更何况,他确实是和田璎联系上了,廷尉府一定知道这件事,田瑭对此毫不怀疑。 到那时,阳仪和公孙恭既没有救他的办法,也没有救他的必要。 何况田瑭帮了公孙康,公孙康一定也会暗中保护田瑭,以防止他反水到对方那里去。 “明白就好,走吧!”来人见他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现在就去?”田瑭倒是没料到此事这么着急。想想也是,阳仪必定是要将蒋纲生吞活剥的,而且是马上! “此事今天便有定论。早一时了结,田大人也早一时心安不是?”那人头也不回,却不忘记挖苦一下田瑭。 “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田瑭突然问了一句没来由的话。 “没什么好准备的,田大人只要人去了就行。”那人继续在前头走。 “您误会了。”田瑭止住了脚步,“我的意思是,我该做些什么准备,您看我这院子可小的很,放不下许多东西。” “哼!你果然很狡猾!”来人回过头来,嘴角带着一丝邪恶的笑,盯着田瑭良久才说,“怪不得大公子如此看重于你!” “请教!”田瑭又躬身作揖。他问的其实不是自己要准备什么,而是问对方,自己帮这个忙,对方给自己准备了什么。 “若夕!”来人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您不早说,我刚让仆人去买床,早知道多买一张。”田瑭笑了起来,开了个玩笑。 “我家倒是有张空的!”来人毫不客气的怼了一句,回过头去继续往外走。 第六十一章 权力会让人变得冷血 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仿佛是定好剧本的话剧,田瑭只需要按照对好的台词念一遍就行了,一点临场发挥都没有。 因为话剧的唯一观众是公孙度,剩下所有人都是演员,没人有临场发挥的空间,田瑭也不例外。 田瑭能清晰的感觉到阳仪的杀气,但他没有任何反驳的证据。蒋纲做事干净异常,未留下任何破绽。 没有证据,便就只能当一个话剧演员,起码这场是这样。 所以结局毫无疑问,公孙度当场发了火,怒骂华斌真本事没有,搞小山头倒是一把好手。这是很重的指责,甚至能彻底断送华斌的前途。 公孙度还专门找田瑭说话,让他安心做事,勿要被扰了心神,尤其是那本《热处理》,要快快成书。 《热处理》当然是要成书的,但是献不献给你就不一定了,田瑭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唯唯诺诺,一副很受惊吓的样子。 公孙度最终认定田瑭是受害者,一方面是安抚,一方面是激励,竟然又赏了他五斤黄金。 这对于公孙康这一派,算是最完美的结局了,但对于田瑭却未必,因为他没能找到机会问公孙康,若夕啥时候给他。 所以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写帖子,让陈信给送到大公子府上去,要人! 这顺便也是一种姿态,以掩藏自己所做的准备工作。 平州牧府,阳仪正站在公孙度面前,一言不发,旁边柳毅也是表情严肃,和阳仪一起站着。 “季安,此番你确实落了下风,怨不得别人。”公孙度背着手,来回踱步,“云川做事越来越有章法了,这也有你的功劳。” “主公,华斌他……”阳仪艰难的开了口。 公孙度微微有些不悦:“他是你的妻弟,我岂能真亏待了他?” “谢主公!”阳仪赶紧低下了头。 “你俩追随我多年,我信任你们,比信任云川更多。”公孙度叹了口气,“这几年安排你们去帮恭儿,正是因为我对你们绝对的信任。” “主公,大公子和二公子原本亲密无间,您主动让他们有嫌隙,这样做自然有您的道理,但我还是有些后怕。”阳仪说着,单膝跪地。 只有谈及很重要的事情时,阳仪才会单膝跪地。 公孙度看了他一眼,并未扶他,略微停顿后才说:“本想让你自己去悟,可惜你忠心有余,悟性不足,我便通盘告诉你吧。” “是属下不济,谢主公信任。”阳仪抱拳低头,准备聆听他一直不能完全想通的原因。 为什么主公要主动离间自己的两个儿子呢? “云川自出生以来便没经历过什么风浪。他年幼时我常年征战,不能亲自教导,而他阿母又是个心地纯良之人,把他也教成了心性温和的人。”公孙度回忆过往,语速缓慢,“可是,一个如此心性的人,怎能在当今大乱之世生存下去,更何谈带着辽东的军民建功立业!” “所以我必须要磨砺他的心性,让他敢争、能争、善争!”语速快了起来,语气也重了起来,“可是你们所有人都让着他,他能和谁去争?想来想去,只有恭儿合适,所以才借着高句丽之战的事情,授意你去辅佐恭儿。加强恭儿的实力,并不是要换掉康儿,这你们是很清楚的,我只是要给康儿制造威胁,让他成长起来。” “可是主公,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非要让他兄弟反目?”阳仪依旧十分不解。 “这样做有几个好处,其一,能狠下心来和兄弟相争的人,其心性才堪担大事,康儿如今敢撩你的虎须,说明其心性已经大有长进;其二,要赢得竞争,他就必须寻找可用的力量,这促使他去了解所有官员的职权,让他掌管廷尉府,也是这个原因,和百官接触,非但能了解百官所为,还能拉拢百官和监察百官。文官们大多依附康儿,这说明他现在做的也很好;其三,只有通过竞争,他才能真正学会怎么谋划,怎么做事,怎么一步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看多少兵书都学不来的,你看此番他和蒋纲的联手,你就拿他没辙吧,这说明他已经开始知道该怎么把一个想法落到实处了。”公孙度一口气说了三点,仍然意犹未尽,“其四,通过竞争,下面的人会认识到康儿的能力,会依附于他,成为他的可信任的班底,他们一起参与竞争,会形成像你我之间这样亲密的关系,这比我以后留人给他用,要可靠太多了。” “现在便是他打造班底的时候,组成一个真正对他忠诚,为他所用的班底,是他能继承辽东的最后一个条件。”公孙度扶起二人,继续说,“王烈、王雄两位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两位是我辽东现在的文官之首。你二位忠于我,到时要你们忠于康儿,你们一定不会有二心,所以现在的两位武将之首也可以说是他的人了。” “将来嘛,文官里有一个田瑭,武将里有一个蒋纲,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现在也站在了康儿的阵营里,至于其他年轻人,康儿自然也会不断物色,壮大自己的队伍。”公孙度自信满满的说,“我们不也在帮他物色吗?” “主公,田瑭心性琢磨不定,蒋纲此人又太过阴毒。”阳仪不无担忧的提醒。 “无妨,我看田瑭并无大志,他只是想过过好日子,时时给他赏赐就是了;蒋纲一心谋求高位,本就无可厚非,给他位置但分他的权力便是了。”公孙度笑呵呵的说,“听说田瑭收徒弟了?” “是的,今天上午的事情。”阳仪禀报到。 “这是好事,为我辽东培养人才嘛!”公孙度想了想又说,“你们总担心他不能久留襄平,如今在此收徒,几年之内是不可能走了吧。有个几年时间,康儿当能完全收服他。” “若他真的要走呢?”阳仪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之前便已说过,此人若能为我所用,则重用,若不能为我所用,则必杀。”公孙度说的很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你不是已经派人看着他了嘛,只要不影响他过日子,再多看他几天也无妨,试试他,也好让你自己放心。” “是!”阳仪答应一声,“属下僭越,但属下想知道,现在二位公子已有隔阂,将来会不会……” 听闻此语,公孙度瞪起眼睛直视阳仪,一瞬间爆发出极强威势。 第六十二章 这货总能出人意料 不过片刻过后,公孙度的目光又柔和了下来,说道:“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好在你是我的心腹爱将,若是别人问,我必杀之。” 阳仪的后背已经被冷汗给浸透了,又急忙跪在了地上。 公孙度没有扶他,而是说到:“适当的时候,我会收了恭儿的权力,让他彻底失去竞争的资本。” 话停在这里,阳仪不敢再问,公孙度也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公孙度才继续开口:“一个已经完全没有了威胁的弟弟,既是他竞争胜利的活证明,也是他展现兄长广阔胸径的好工具,他也就没有理由杀他弟弟了。” 气氛冰冷,阳仪感觉这华丽的大殿就如同活死人墓一样,把他关在里面,一口气都透不出来。 “你们退下吧,我累了。”公孙度转过身,往内殿走去。 走了几步,头也不回的说:“幼初,营州受袁绍威胁颇重,你早日动身去营州吧。” “喏!”柳毅看了阳仪一眼,随即领命。 田瑭本以为此番为公孙康和蒋纲站了台,公孙康该爽快的把若夕给他了,却不料回来的依旧是廷尉府的公文,上面只有三个字:热处理! 田瑭直接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立刻直奔廷尉府,把公孙康揪出来暴打一顿。 不过生气归生气,田瑭却毫无办法。 即使面对赤裸裸的敲竹杠,田瑭也一点办法都没有,连人家姑娘的真名都不知道,想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不可能啊! 只能恨自己,还能如何呢?正准备回屋继续写书呢,外面又有人敲门,田瑭差点抓狂。 自己营救若夕的伟大事业怎么就一直有人打扰呢! 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是蒋纲,田瑭连忙强压住抓狂和恶心。可不能让这个家伙看了笑话。 “蒋将军得偿所愿,可喜可贺呀!”田瑭直接讽刺起来了,“饭点来访,可真是恰到好处。” “田大人说笑,蒋某岂是如此不堪之人。”蒋纲一脸的笑容,竟丝毫不介意田瑭的挖苦,“道上风寒,田大人能否容我屋内一叙?”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时间很紧,要给大公子赶书呢。”田瑭颇不耐烦,顺便把公孙康也埋怨了一下。 “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蒋纲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但说话的声音变得有些阴阳怪气,“田兄弟从东卫营校场逃脱的那日,可不只杀了一个雷高吧!” 田瑭浑身一个激灵,随即强行控制住,但是为时已晚,他的反应已经落在了蒋纲的眼中。 看到蒋纲嘴角翘起的弧度,田瑭真想伸手过去直接把他的嘴撕烂。 “你想怎样?”田瑭恨恨的说,不得不承认,蒋纲确实是一流的对手。但是仔细一想,他既然能主动上门来说这件事,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他就直接办案了。 东卫营可是襄平城的卫戍部队,是享有部分办案特权的,更何况死的人还是东卫营的军士。 无可奈何之下,田瑭只能侧开身子,让蒋纲进来,即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在外面冻了这么久,田大人可有热酒暖身呐!”进了院子,蒋纲直接嚷嚷开了。 “季平,温酒!”田瑭即使一脑袋的包,也只能喊了一声。 “田大人果然热情好客!”蒋纲当然不会放过挖苦田瑭的机会,这算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这次的东卫营事件,两人不过有了共同的利益,才勉强合作一次。但他们之间根本谈不上交情。 所以甫一座定,田瑭便开了口:“谈条件吧!” “田大人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蒋纲眼珠一转,“或者你对当日之事知之甚详?” “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我当然知道经过。”田瑭果断将责任大包大揽。他知道蒋纲并不能借着此事为难他什么,但蒋纲却能威胁到太史慈,再以太史慈为筹码,威胁到自己。 “别啊!田大人要是有如此身手,我都不敢和您面对面说话了。”蒋纲往后靠了靠,笑嘻嘻的说。 “他们要我的命,我自然也得拼命。”田瑭含糊其辞。 “拼命就能以一敌六?”蒋纲笑得很放肆,“田大人莫不是看不起我,认为我好糊弄。” 田瑭知道,蒋纲一定掌握了更加直接的证据,他愿意陪着自己说话,听自己编各种理由,不过是一种恶趣味的玩乐。 或者说的更通俗一点,是调戏。 “你要我做什么?”想明白这些关节,田瑭知道自己没资格谈条件了,现在的主动权在蒋纲手上。 “离开辽东。”蒋纲收敛起嬉皮笑脸,一本正经的说。 此言无异于重磅炸弹,惊得田瑭差点从座塌上跳起来!自己不过是刚开始做准备,就被他发现苗头了? 他若能掌握了此事的关键证据,便能随意的治田瑭于死地,因为对于叛逃者而言,价值越大,越得立即处死。 难道是太史慈他们在做准备时露出了马脚? 田瑭一时无法判断事情的严重程度,虽然心急如焚,面上却还得继续和蒋纲虚与委蛇。 “你胡说什么?主公待我不薄,我岂能做如此不忠不义之事!”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是进一步试探蒋纲。 “就是因为主公很欣赏你,你才要离开啊!”蒋纲显得很认真。 “这是什么逻辑!蒋将军如此不胜酒力?”田瑭紧张的揣测着他话里面的意思,但并无头绪。 “你我都是聪明人,何必这么绕弯子呢?”蒋纲一口饮干杯中热酒,咂了咂嘴才说,“若是太史慈三兄弟出事,你会不会在乎?” 田瑭心中一声慨叹,看来真是太史慈他们露出了马脚。转念一想又觉得很蹊跷,蒋纲进门时说的可是杀人的事情,现在怎么扯到离开辽东的事上来了? 田瑭心中一惊,知道自己差点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 蒋纲一直未提杀人之外的事情,说明他还未掌握自己这边准备离开的消息。想想也是,昨天才定下来做准备,今天他就能察觉,岂不是太神了!何况,他若有了这样的证据,岂会留着不用? 是因为蒋纲提了一句“离开辽东”后,自己主动往这个概念上靠,才导致如此的。至于说太史慈他们三人,这两件事中,都有他们的身影,自己主动认为是后一件事情,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现在想来,应该还是杀人的事情。 第六十三章 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幸亏自己未说出格的话,否则真是自寻死路。 但他为什么要自己离开辽东呢?他一定不会是为自己着想,他一定想的是他自己的利益。 自己离开辽东,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受公孙康的独宠吗?对了,受公孙康的独宠! 田瑭想明白这节,背上已经冷汗直冒了。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好在蒋纲还没发现。 “哼!我若不走,你能奈我何?”田瑭想明白了关节,立刻就要重新夺回主动权,“你敢杀我吗?” “哈哈哈,田大人说笑,我岂敢对你动手。”蒋纲笑得前仰后合,“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有办法把我顺便拖下水的。” “说说你到底发现了什么,不然我根本不会考虑。”田瑭主动开始试探蒋纲的底牌。 “我们找到了东卫营校场旁边那个买酒的店家。”蒋纲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你懂的,目击证人。” 田瑭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终于确认蒋纲抓住的是杀人事件的证据,而不是叛逃的。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你就算知道了整个事件的经过,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你把太史慈他们办了,和我有什么关系。”田瑭索性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姿态继续试探蒋纲的底线,“我不过杀了一个雷高,不至于因此怎么样吧。” “田大人真是利落之人,这么快就决定放弃太史慈他们了?”蒋纲皮笑肉不笑的说,“我若让他们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会如何?” “能如何?”田瑭争锋相对,声音提高了一些。和蒋纲这样的无赖斗,就必须显得比他更无赖。 我不在乎和太史慈他们的交情了,你还能怎样呢? 果然,蒋纲没料到田瑭能如此冷血,显得有点措手不及。而一个底层军士的死,确实不足以成为攻击田瑭的理由。 不过惊讶只是短暂的,片刻过后,蒋纲便恢复如常,给了田瑭另外一个理由:“田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的存在是对我的威胁,所以你离开辽东,对我俩都好。” 果然如田瑭所料,蒋纲考虑的从来都只有自己的利益。确认了这点,田瑭便显得游刃有余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合作?” “你太聪明了,我们又结过梁子,我不放心和你合作,而且,我不喜欢和人合作。”蒋纲索性敞开来说了。 “那为什么不是你走?”田瑭反问道。这个家伙真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后世那些被批量生产出来的高学历人才具有相同的属性。 “我是武将,要往上爬实在太难了。你是文官,写一两首诗作,便能登天。”蒋纲有些感慨,“难度不啻云泥之别。” “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能去当文官?”田瑭倒是有些好奇了。 “不行不行,文官难掌军权。”蒋纲毫无保留的说着,“军权才是一切权利的根本。” 田瑭确实有些佩服这个家伙了,在这个时代,他就已经意识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道理了。 “我为什么要自断前程,把位置留给你呢?”田瑭彻底掌握了主动权,“别和我说太史慈他们,这个理由太荒唐了。” “爽快!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蒋纲有些欣喜,“谈条件总比猜心思要容易的多。” “我给你三个条件。”蒋纲在田瑭面前竖起了三根手指,完全不理会田瑭脸上的复杂表情,“其一,你不是一个权力欲很强的人,这个我敢确定,你追求的应该是富贵生活。所以,我愿给你五十斤黄金,无论你是做富贵闲人还是另投明主,都已经足够了。” “其二,我助你从大公子那里得到若夕。”蒋纲神秘一笑,斜眼看了看田瑭精彩的表情,“放心,若夕姑娘虽有绝世之姿,我却不感兴趣。” “其三,你若应了我的条件,我自然领你的情,将来若有危难,我必有相助。若你执意和我在辽东相争,那我也无话可说,只有摆开阵势彻底消灭你而已。”见田瑭一脸的不屑,蒋纲又补充道,“即使最后是我失败,我也总能在失败之前把你干掉,因为我手上有兵。” 这三点一利诱、一色诱、一威胁,可谓机关算尽。 蒋纲笑眯眯的端起酒杯,主动和田瑭碰了一下,才饮了下去。 意思是,我说完了,该你了。 他哪里知道田瑭此时的内心正在经历冰火两重天的煎熬。 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好事,自己正在着手为逃离辽东做着准备,就有人上门送钱送粮送女人,几乎解决了田瑭一半的困难。 更加难得的是,原来的准备必须小心翼翼,因为东卫营和廷尉府的眼线无处不在,尤其要在襄平城调用资源,几乎不可能骗过东卫营的眼睛。 现在倒好,东卫营主官主动配合自己的逃离计划,还会顺带帮自己挡了廷尉府的视线,很多事情便可以快速推进了。 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事?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老话说“事有反常必为妖”!田瑭可不知道蒋纲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定这是一个巨大的坑呢? 蒋纲配合自己的逃离计划,顺带掌握了自己逃离的证据,然后在自己万事俱备之时,给自己雷霆一击,岂不是哑巴吃黄连? 那可是万劫不复的境地!而蒋纲完全有这样的心智来做这样的谋划。 田瑭完全可以不理会他,反正已经在着手逃离,只要抗上一段时间,想方设法逃出去,事情也就结束了。 但是田瑭突然发现,理会,又或者不理会,自己逃离的难度都已经明显加大了。 不理会他,以他的性格,打击行动必定会紧随其后,虽然未必谁胜谁负,但田瑭却无法躲在暗处悄悄做事了。 若理会他,又必须防着这小子反攻倒算,必须明面上做一套假的逃跑方案,用以迷惑住蒋纲,让他信以为真的同时,还要在他倒打一耙时能自证清白。 同时在假的逃跑计划之外,还必须有真的可执行的计划,这个计划最好能利用假计划里面获得的资源,但是又足够隐蔽。 真是只要想想就很头疼! 但无论如何,只能先应承下来,只要不落在纸上,总是有抵赖的空间的。 第六十四章 一明一暗两条线 “我现在就答应你,你的钱什么时候送到。”田瑭干脆反将一军,“你知道的,我有这么一大家子人,需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少,得花不少钱。” “痛快!田兄弟真是深明大义之人,蒋某佩服之至。”蒋纲抚掌而笑,“明天一早,便有军士送至府上。” 稍微停顿,蒋纲又说:“在你门外监视的人虽是阳仪安排的,却也是我的人,我会和他们交代清楚,田兄弟大可不必理会他们。” 田瑭注意到蒋纲改变了对自己的称呼,这家伙还真条变色龙。 “你我之间算是君子之约?”田瑭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他。 “我知道你在防备我,认为我是设了个陷阱让你跳。”蒋纲一脸的无所谓,“但是你应该了解我,让你离开,然后我们相互成为助力,要远好于设个陷阱弄死你。” “你焉知我不会将计就计?”田瑭学着他的样子阴笑起来。 “你不会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少筹码。”蒋纲拍了拍田瑭的肩膀,显得两人亲密无间。 蒋纲走后,田瑭反复思考蒋纲的每一句话,不得不承认,蒋纲是个出色的对手。 但不管怎样,达成协议起码有一点好处,把太史慈他们喊到家里来商量事情的时候,不必太过避讳了。 而且,主屋内的案牍上,五斤一条的小黄鱼,整整齐齐的码了十条。 田瑭不知道蒋纲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但他并不关心这个,反正钱已经送到了自己手里,这叫落袋为安! “计划需要大规模变更。”田瑭面对着太史慈兄弟三人,把昨天蒋纲来访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还能咋弄?”程质一脸的茫然,“总不能硬闯出去吧,现在襄平城可是正在戒严呐。” “蒋纲只是希望我走,虽然可能是陷阱,但毕竟没有限定时间。我们大可在蒋纲的掩护下继续执行原本的计划。”田瑭昨天已经考虑了一夜,基本有了成熟的方案。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大张旗鼓的准备去房县的祭祀,因为房县离幽州边境已经不远,届时再伺机潜逃。 这个计划有两个核心思路。 一是故意去触犯公孙度的禁忌,让公孙度把注意力放在田家的事情上,而忽略他们的真实意图。 其实田瑭早已明确知道,他的田姓和田韶的田姓是两回事,并且辽东高层对此都是清楚的。之所以没有公开说明,是要故意淡化这件不光彩事情的影响。 所以田瑭要去祭拜自己的阿翁,表面上是撩拨了公孙度的逆鳞,实际上却是明确了自家和田韶家毫无关系,公孙度是乐见其成的。 二是从房县如何潜逃出辽东,这就需要利用房县的那些泼皮了。 田瑭任考工右丞时间不长,也不是正经的官方途径任命,所以连襄平知道的人都不是很多,更何况偏远的房县。 到房县之后,平民装扮的田瑭等人会故意挑拨起和乡间泼皮们的矛盾,先找两个收拾一下,然后再主动示弱,撩拨一下泼皮们的放肆举动,自己这群人再制造一些被杀的假证据。 待官府有所察觉时,自己等人已经杳无音信,加上制造出来的假证据,官府便会有一段时间专注于抓捕那些泼皮,这便是潜逃的最佳时机。 至于那些泼皮,他们当年羞辱自家阿母时无所不用其极,早该将他们碎尸万段了。 现在却不能再用这个计划了,因为蒋纲一旦在房县提前布局,到时候抓自己一个潜逃的铁证,那自己这群人将彻底完蛋。 他才不会相信蒋纲相互助力的鬼话,对自己有威胁的人,是一定要干掉的人! 就像赵高一定要干掉李斯! 但是这个计划还是要继续执行,而且要更加大张旗鼓的准备,还要把时间都确定好,以作为表面上的计划来吸引有心人的注意,而真实的计划将在这时间之前进行。 真实的计划很简单,就是硬闯城门! 说是硬闯也不确切,实际上是混,或者骗过城门尉,潜逃出城。然后走一条和明面计划完全不同的路,以躲避追捕。 现在蒋纲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田瑭身上,所以必须尽快先把其余人送出城去。 三位徒弟要出城并不困难,即使襄平处于戒严状态。因为现在还无人认识或者关注他们。 自己的家仆们应该已经入了廷尉的眼,所以肯定会被监视着,必须放在自己的整体计划中,和自己一起出城。 混的办法也很简单,用华斌送来的钱购买几辆大车,把自己这群人装扮成走南闯北的行商,再贿赂好城门守卫,便有极大的成功可能。 无论多么坚决的戒严,总不可能彻底断绝商路,这一点,田瑭坚信不疑。 田瑭把自己的思路说了,太史慈三人都认为可行,于是便定下了行动计划。陈信继续负责大张旗鼓的准备祭祀的活动,太史慈他们暗中去准备货物和车辆,以及联系一些可靠的人。 祭祀的时间定在新年前四天,而他们真正离开的时间则再提前三天,也就是他们申请的出城时间的前一天。 太史慈三人匆匆离去,要确保这样的行动万无一失,需要做的事情可不少。 田瑭则打点起行装,宣布要去考工住上两天,并且让陈信去东卫营报备,顺便申请几名军士作为路上护卫。 司马器很高兴,他早就在盼望田瑭的到来了,更关键的是盼望着《热处理》早日成书。 当田瑭拿出半本书稿,并告诉司马器,他将在考工室完成后半部分时,司马器简直欣喜若狂! 其实田瑭完全无法写出过于详细的热处理教材,他能写出来的,不过是自己记忆中的框架。至于里面缺失的细节,只能留待司马器自己研究了。 日子过得很快,四天时间转瞬即逝,田瑭在司马器的协助,或者说胁迫下,一边解决着考工室的技术难题,一边点灯熬油,终于完成了所谓的惊世着作《热处理》! 田瑭很困,因为这四天他基本没睡什么好觉。田瑭仍然很有精神,因为这本大纲的完成,不仅是对司马器的交代,也是找公孙康换若夕的筹码。 第六十五章 给公孙器的交代 “田师,到如今我才真正认识到,您的学问已究天人之境,再不怀疑。”司马器很激动,他亲历此书的编撰过程,又深研此道多年,当然知道这本书的价值。 尤其书中所涉数学、物理、化学等诸多学科,显然比热处理更要博大精深。虽然田瑭为降低学习难度,在《热处理》中仅少量引用这些学科的内容,而且很多只给结论,并不论证过程,但司马器的直觉告诉他,这些学科中的任何一个,都足够他学一辈子的。 田瑭还说,热处理只是机械工程中的一个小分支,充其量不过手指之于全身,而要造出他所提及的飞机,则需倾天下之智,尽数代之力。 单说这本《热处理》,要不是田瑭一点一点的细细讲解,司马器连看都不可能看懂。 不夸张的说,这本书的“实操篇”,就将把辽东的冶炼水平提升好几个档次,把目前天下最先进的工艺彻底甩出去老远,更何谈其“原理篇”的深奥和“设计篇”的晦涩。 司马器认为自己若能把这本书读通一半,便能称大师了! 田瑭本想试试司马器的口风,看能不能把他也带走。 但看到他对技术迷狂般的投入,田瑭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的人就该精研技术,把他带入纷繁复杂的阴谋,只会是害了他,甚至有损了技术的进步。 临走时,田瑭嘱咐他,务必专心将《热处理》发扬光大。 司马器不疑有他,赌咒发誓要终身研习,绝不辜负田师的期望。 司马器还问田瑭下一本书是有关哪方面的,田瑭说是《数学初阶》,司马器十分激动,他知道《热处理》中大量的结论都是由数学推导来的,但他只能把结论拿来就用,完全无法明白其中深意。 若能在自身算术的基础上修习数学,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考工的事情自有司马器操持,田师务须担心。希望《数学初阶》能早日问世,司马器愿沐浴祈祷,迎接田师的旷世之作!”司马器说得真诚无比。 “一旦写出来,我会派人将第一本送到你这里。”田瑭拍拍他的肩膀,对司马器,他是真心亲近并且真心崇敬的。 再回到襄平,家里已经堆了一些祭祀用的物品,皇甫宁察觉到了一些异样,一直跟在田瑭身后,又不知如何开口。 田瑭当然不能把计划说给小姑娘听,不是信不过她的忠诚,而是信不过她的年龄。 他现在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当其冲的便是编写《数学初阶》,其次是把带回来的《热处理》抄写本送到公孙康府上去。 送书当然是陈信的工作,这次田瑭连书信都懒得写,直接说公孙康知道该怎么办。 而《数学初阶》就必须自己动手编撰了,不然谁知道阿拉伯数字是个什么东西呢? 好在还有徒弟们在,他可以一边编写,一边把最基本的概念和定义讲解给他们听。 如此又过了三天,田瑭带着徒弟们两耳不闻窗外事,终于搞定了《数学初阶》。这毕竟只是小学数学的水平,编写起来倒不是很难。 这日,太史慈登门,告诉田瑭所有准备都已完成,一切可按计划行事。田瑭详细询问了细节,以防行动时自己会有疏漏。 太史慈一一详述:“我们一共准备了三辆大车,加上我们自己的,一共四辆,车上货物也已齐备,大多是些襄平产的杂货。通关文书已从城门尉获得,名义上我们此次是北上玄菟贩卖杂货的。” “随车人员呢?我们的人好像不够多。”田瑭仔细思考着每个细节。 “上次你见过的,我的猎人兄弟们,他们虽是猎户,却也时常运送皮毛贩卖,不成问题。”太史慈随即解释。 “我们的面容应该已经被重点关注,甚至城门尉都有专门画像,可有办法?”田瑭接着问。 “已经找到一位精于伪装的江湖客,他只要钱,不问目的。”看来太史慈考虑得十分周到。 “为了更轻松的混过城门尉的检查,我们走哪个门?”田瑭再问。 “因为名义上是去玄菟,所以只能走东门或北门,否则很容易引起怀疑。我们确定走北门,因为那里的看守相对宽松些。”太史慈他们确实已经搞定了所有的准备。 “后天便是正日,我想先烦劳钟全兄弟将我的徒弟们带去幽州,你看如何?”田瑭换了个话题。 “此事子兴去办最为妥当。”太史慈肯定了田瑭的想法。 “那好,我便与徒弟们交代此事。你让钟全今日下午便来,带孩子们出城。”田瑭交代给太史慈。 “放心,出不了岔子!”太史慈呵呵一笑,转身便去了。 走进主屋,见徒弟们正在学习数学,田瑭打断了他们,将门掩上才对他们说:“为师在辽东不能一展报复,故而想离开此地。” 徒弟们一听愣住了,没明白师父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有皇甫宁眼睛眨巴眨巴的,仿佛猜到了什么。 “不过公孙度并不愿意放为师离开,所以为师此次属于逃跑。”既然都是跪地给自己磕过头的徒弟,田瑭便不对他们藏着掖着,“带你们一起走回比较危险,所以……” “师父不能丢下我们,我们发过誓,愿终身侍奉师父。”许虔毕竟算是成年了,听师父如此说,急忙表态。 另外几人也纷纷说着一样的话,只有皇甫宁一声不吭,盯着田瑭看。 “我当然会带你们走,但你们不能和我一起走。”田瑭心里暖暖的,自己的徒弟倒是没有怂人,“你们收拾一下,今天下午便由钟全带你们出城,然后直奔幽州。” “别带多少东西,穿厚点就行了。对了,把《数学初阶》带上,我倒了无终便要考校你们的学业。”田瑭不忘记嘱咐他们,然后又从自己身上摸出一根黄鱼塞到许虔手中,“这个交由你支配,你们先到无终落脚,到那里后什么人都别惊动,等我过去。你是大师兄,一路上多照顾他们,他们还小。” 许虔眼神坚毅,点头答应,把金条塞在了自己贴身的衣服里。 “我呢?是不是和他们一起走?”皇甫宁见田瑭没有提到自己,便开口问到。 “你跟我走。”田瑭说到:“不然你阿母不放心。” 第六十六章 美人来得好突然 将徒弟们交给钟全,田瑭是很放心的,因为钟全一直都是极度可靠的人。 他们兄弟三人都是极度可靠的人,除了程质,也都是极度沉稳的人。 田瑭又交给钟全五斤黄金,用作他们四人一路上的花销,然后亲自把门口的军士引开,让他们早早离去。 送走了徒弟,田瑭便召集陈信、方珺、季平他们说明计划,其实他们朝夕相处在一起,早已知道了一些事情,只不过经田瑭嘴里说出来,更加确定了而已。 没人表示反对,他们本是见惯了生死的人,又何惧跟着田瑭混一次城门? 田瑭又专门去了学馆,他并未对炳原隐瞒,因为他知道炳原是十分值得信任的。他留下了五斤黄金,还留下了自己房子的房契和一本《数学初阶》。 自己是没有机会亲手将此书送给司马器了,只能拜托邴原。 炳原情绪复杂,一方面纠结于从此和田瑭几无相见可能,一方面又高兴于田瑭能摆脱牢笼一展抱负。 “我放你走,管宁回来不知要怎么责怪我呦!”临出门,炳原自顾自的叹息了一声,田瑭心中是暖暖的,却只能装作没听见。 办完这些事情,一切准备工作便就妥当了,只待明日那位江湖客上门帮大家伪装后,就开始行动。 至于若夕的事情,田瑭虽不愿放弃,却已经无能为力了。 一夜寂静,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田瑭便早早的起来了。季平起的更早,已经做好了早饭在整理屋子,陈信在打扫院子,方珺和皇甫宁在检查准备好的衣食。 一切显得井然有序,如往常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天。 早饭还未吃,太史慈便带着江湖客来了。那人一言不发,进了院子就摆开一套五花八门的工具,仔细看去,和后世见到的化妆用具非常相似,有粉盒,有炭笔,有毛刷,零零总总,不一而足。 陈信似乎是见过此等手段,便自告奋勇的从他开始。那人手法娴熟,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便用近似后世化妆的技法,帮陈信改变面容! 田瑭惊讶的看着陈信从熟人变成陌生人的全过程,心中感慨不已,原来化妆这种邪术古已有之! 江湖客的手脚很利索,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帮所有人化了妆,收费一斤黄金。田瑭爽快的付了钱,这类人明知你是要去做见不得人的事,却不管不顾的愿意为你服务,就是要挣这超额的利润。 你给足够多的钱,他一定给你保密,这就是江湖规矩。 当然,此人的手艺是他们成功与否的关键,本就值这么多钱。 江湖客刚走,那两名监视的军士才摇摇晃晃的过来,他们实在不愿每天在冰天雪地里看大门,所以能偷懒便偷懒了。 这两人必须处理掉,不然终究是个障碍。 程质表示这非常简单,他只需要眨眼的功夫就能搞定,但田瑭急忙拽住他:“别急,他们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有一人回去禀报我的情况,若没人回去禀报就说明出事了。我们要等到他们禀报回来后再动手,这样才会有足够多的时间。” “那好,车辆已经在不远处的巷子里待命了,我先去那边看着,你们做好最后的准备,什么时候可以出发,子义过去通知一声。”说完,程质便窜上了院墙,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重新将所有的流程理了一遍,包括如何出城、出城后大约有多长时间的真空期、在哪里换马、从哪里绕过城外的哨卡…… 早饭吃完,流程梳理了三遍,那名回报的军士终于回来了。 田瑭打开大门,侧着脸叫他们进院,说有话问他们。 因为田瑭时常和他们扯闲蛋,所以两名军士不疑有他,懒懒散散的跨入院门,他们没有注意到,田瑭的面容已经改变,更没有主要到太史慈正站在门后。 他们两只脚都踏进院子的下一个刹那,太史慈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二人瞬间击晕。 太史慈的速度确实很快,田瑭都没怎么看清楚他的动作。 陈信紧随其后把院门重新掩上,一众人随即用准备好的绳子将两名昏死过去的军士捆了起来。 本来按照太史慈的想法,这两人直接弄死就算了,但田瑭说这二人平素倒还客气,便饶过他们一命。 刚把两人拖进偏房,众人开始各自背起自己要带的东西,院门却突然轻轻作响! 有人在外敲门! 大家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这种要紧的关头,谁会来造访?或者,哪个家伙会来捣乱? 大家在一瞬间相互交换了眼神,确认今天不可能有人到访。 那便是事情败露,有人查上门来了!如今两名军士已经被打晕,行动如射出去的箭,再也不可能回头。 陈信拔出了掩藏好的长刀,太史慈也一脸戒备之色。 “有人吗?”一声悦耳的叫门声。 是个女人! 田瑭眉头微皱,示意陈信把刀收起来,又朝众人压了压手,然后收拾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亲自去开门。 “有人吗?”又是一声悦耳的叫门声。 田瑭从门缝中偷眼去看,外面只有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小包袱,低头呵着手。 田瑭把手伸到背后,比划了一根指头,示意只有一个人。众人见状都松了口气,陈信随即隐到了门后。 “找人?”田瑭把门打开半扇。 “我找田大人。”女子抬起头来。 田瑭见到女子容貌,顿觉一阵恍惚,不由自主把门开的更大了一些,侧身让女子进来。 女子刚一脚踏进门槛,陈信便急速上前把她拽了进来,一只脚把院门勾上的同时,伸手紧紧捂住了女子的嘴。 女子陡遭变故,眼睛睁得溜圆,口中却呜呜的发不出声音。 陈信挥掌便要击她后脑勺,田瑭急急止住他的动作,口中连喊住手。 陈信一脸疑惑的看了看田瑭,又看了看臂弯里已经眼泪汪汪的女子,不知该如何动作。 不过刹那犹豫,女子便勾起一脚踢在了陈信的裆部。 陈信遭此重击,闷哼一声,脸色顿时如猪肝一般呈酱紫色,但手上却不由自主的加大了力道,箍得女子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田瑭真是喜怒交加,双手连摆,口中不停喊着住手。 很显然,田瑭认识这名女子! 第六十七章 你是否愿意跟我浪迹天涯 陈信表情抽搐着松开手,女子猛的挣脱出控制,像兔子一般跑到院子一角,背靠角落面对众人。 她虽然如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睛却在众人身上不停打量,最后盯在田瑭身上不动了。 “若夕!”田瑭的口齿终于恢复了利索,但声音仍然像是水里面泛上来的泡泡,前轻后重。 所有人对这个名字都很熟悉,因为现场的所有人都是田瑭的亲近之人,知道这个“若夕”就是田瑭几次三番找公孙康要的那名女子。 “你们是什么人?”女子尚未喘息均匀,仍然开口问,“到田大人家里意欲何为!” 这问题如兜头的一盆冷水,瞬间便让田瑭从刚刚的恍惚中回归了现实。 自己已经易容,若夕根本没认出自己来,她还以为自己这伙人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而且,自己这群人虽然还未开始逃亡,却已经无法回头了,“若夕”的出现会导致什么样的变数,显然是不可预测的。 有可能说服她跟着自己一起走吗?田瑭自认为不能。且不说要花费多长时间来说服,时间是不是允许?万一她迫于形势答应了,然后在出城的关键时候下个绊子呢? 她毕竟是公孙康的人,谁敢说公孙康肯定没有想到过田瑭的行动,或者田瑭肯定没有在某种场合露出马脚而被有心人察觉呢? 不然怎么向公孙康要了这么久都不肯给,在这节骨眼上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与田瑭不过一夜的情分,在关键时刻,她会选择帮田瑭还是会选择忠于公孙康,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田瑭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一夜之间便能俘获女子芳心。 不然把她也捆了,或者打晕,或者杀掉?这样能彻底消除不可控的因素,但田瑭下不了这样的狠心。 倒不是因为女子绝美的容颜和那一夜的温存,而是因为“若夕”这个名字。 “若夕”有什么错?她不过是这浊世中一枚漂亮的棋子。而且,毕竟她是来找自己的。一个人,背着包袱,来找自己。 就算有错,那也是公孙康的错,田瑭的错,这世道的错。 若她来时自己已经走了,那该多好!即便会错过她,但是会有什么比现在的情形更糟呢? 时间并不会因为人的犹豫而犹豫,浪费掉的时间只会变成后来行动的压力。 “我就是田瑭,我改变了容貌,现在要离开这里,你是否愿意跟我走?”无话可说却又不得不说的时候,这句话便是最简单,却又最深沉的表达。 “去哪里?”女子盯着田瑭看,同时分辨着他的声音。 “浪迹天涯!”田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竟把一个紧张压抑的氛围硬生生变成了你侬我侬的言情场景。 “好!”一个简单而又无可挑剔的答案。 “慎重!”太史慈在一旁冷言道。他这是在提醒田瑭,却又何尝不是在提醒那女子。 “襄平城中有多少人认识你?”田瑭明知太史慈是不愿带着她,却还是问出了一个想要带着她的问题。 “我虽是舞女,却未予他人。”女子听闻此言,语气突然急促起来,“田大人既然嫌弃,我现在便走。” “没有!不是!你理解错了!”田瑭真是一脑门子浆糊,这后世的女人和前世的女人一样,都和自己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与众姐姐确实皆是大公子为拉拢人而准备的玩物。”女子竟然抽泣了起来,“但我年纪尚小,姐姐们又照顾我,所以……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田瑭有些着急,想要辩解,却又听女子继续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谁料能写出如此诗句的人竟是个始乱终弃的放浪子!姑娘我真是瞎了眼,还求姐姐把机会让给了我!” 说道最后,女子已然有些情绪失控。 “你从城门走过,会不会被人认出来?”田瑭几乎是咆哮着喊了出来。 女子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面上依旧梨花带雨,口中却答:“兴庆楼外,我几乎不认识人。” “很好!出发。”田瑭已经下了判断,能为一首诗而跟了自己的人,绝对是可以信赖的人。 太史慈他们对视一眼,都选择相信田瑭的判断。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好在时间耽误并不多,抓紧点还能按原计划进行。 出门不久,程质便带着车队跟了上来,一共四辆装着货物的大车,每辆车都套着一匹车马,并配有两名猎户扮成的马夫。 大车后面跟着一辆带车厢的马车,和货车比起来虽然小了不少,却显得华丽很多。 之所以拉这么多货物,是因为太史慈的要求。营州战事重开,辽东的物资大规模运往前线,襄平城又戒严,物资越来越难以弄到,他在城外的猎人兄弟们过冬艰难。 等他们出了城,这些物资就会送给那些猎人,然后众人换上马,远遁幽州。 太史慈让田瑭、皇甫宁、若夕三人乘坐马车,季平和方珺一人一边跟着马车步行,陈信则负责驾车。 这样便将田瑭活脱脱变成了带着妻子小妾和仆人亲自押运货物的富家子弟,让所有人都有了妥帖的身份。 太史慈亲自驾着第一辆货车在前面开路,程质紧随其后负责第二辆,田瑭乘坐的马车是第三辆,后面再跟两辆货车。 这个规模不大不小的车队拐过两个弯后便大大方方的上了城内的主干道,一路朝北门而去。 时间虽早,路上行人却已不少,大多是为了各自营生奔波的人。 襄平毕竟是辽东的核心城市,即便是在如此季节,也有不少走南闯北的商队在大路上来来去去。 田瑭他们一行人的车队混在这忙碌的景象中,丝毫不显得另类。 不时有成队的军士和他们擦肩而过,有巡城的东卫营军士,也有外地调来又即将调往前线的军队。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支普通的车队。战事又起,物资调配可不只是军队的工作,还有众多商旅掺和其中。 一路大摇大摆的行进,原本做好的各种应急计划都没了用处,车厢内的紧张气氛也渐渐松弛下来。 第六十八章 明摆着的争奇斗艳 “你叫什么名字?”想想此去幽州足足有上千里之遥,可谓山高水远,总该彼此多了解了解,于是田瑭便问那女子,“我说的是你的真名。” “‘若夕’这名字,你舍不得给我用?”女子看着田瑭,眼波流转。 “不是不是,我们的路还长着呢,总该相互了解的。”田瑭有些窘迫,连忙纠正她的思路。 “莫非你家娘子就叫‘若夕’?”女子看了看坐在田瑭身边的皇甫宁,“你真是好福气,有个生得如此标致的娘子。” 还未等田瑭开口,就见皇甫宁小姑娘挺了挺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膛,脸上更是一副自得的表情。 田瑭真是一个头两个大,顺手一巴掌拍在皇甫宁的头上:“小姑娘凑什么热闹!哎,你别误会,她是我徒弟,如假包换的徒弟,她阿母就走在车外呢!” 女子掩口笑了起来,眼睛变幻成了月牙的形状。 “你捣什么乱!”田瑭有些恼怒,“真是把你惯的。” 皇甫宁并不理睬他,头偏向轿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她是你徒弟。”女子轻启朱唇,朝田瑭眨了眨眼睛,“但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辽东,大公子应该是很赏识你的,据我所知,我是第一个被允许送出去的人。” “此间有太多误会和故事,不是一时能说得清楚的。”田瑭避重就轻的回答,“大公子有大公子的考虑,我们也有我们的迫不得已。” “人人皆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我能理解。”女子倒是不再追问了。 “那你真名是什么?”田瑭赶紧把话题引到可控的轨道上来。 “不是一时能说得清楚的,我们路还长着呢!”女子用田瑭的两句话拼凑起来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真是天衣无缝。 田瑭一时语塞,心想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说不清楚的,见女子也学着皇甫宁看向轿帘,显然是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只能闭口不言。 一路行进,闻着车厢内淡淡的香气,田瑭安静了下来,再一次开始盘算着全套的计划。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马车突然停了,惊醒了已经快睡着的田瑭。 “到哪了?出城了吗?”醒来的一瞬间,田瑭恨不得抽自己一下,这么紧张的逃跑路途,自己竟然能打瞌睡! “轻些说话。”对面的女子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驱散睡意,田瑭才听见外面的嘈杂声,知道马车一定是停下来接受检查了。 果然,一声命令传来:“一辆一辆过,不要着急,哎你们,查仔细些!” 田瑭掀起轿帘的一角朝外看去,直接看到了高耸的城墙和一列一列的军士。 已经到城门口了,田瑭的情绪终于再一次紧张起来。 马车又往前行进了一段距离,然后又停下,陈信敲了敲车厢,低声对田瑭他们说:“例行检查,公子请下车。” 这是计划中本就有的场景,所以田瑭并不感觉突然,他收拾了一下表情,变成嬉皮笑脸的公子哥模样后,才弯腰出了车厢。 出来才看到,太史慈的货车已经通过了检查,正往城门而去,程质的货车也已经检查完毕,正在重新覆盖大氅。 在他们的正前方,襄平城的北大门巍峨雄伟,四列军士整齐排开,两列负责检查行人和车辆,两列站在他们身后,随时准备捉拿可疑之人。 “磨蹭什么呐!快下来,后面还好多车要出城!”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军士用刀柄捅了捅田瑭的大腿,极不耐烦的催他快下车接受检查。 田瑭笑嘻嘻的一步跨下马车,借着往前的动作,悄无声息的将一块银子塞到了大胡子军士的甲胄里。 大胡子斜眼看了看田瑭,做了一个极轻微的点头动作,仿佛是在上下打量田瑭一般。 “车上还有什么人,都下来!麻溜的!”大胡子又用刀柄敲了敲马车。 皇甫宁从车厢内钻出来,娉娉袅袅的站在马车沿上,脸上挂着活泼的笑容。 因为要出远门,所以她穿着一身中性服饰,但她毕竟天生丽质,站在马车沿上的动作又俏皮的很,众人皆感觉眼前一亮。 皇甫宁跃下马车。两步跨到田瑭身边。动作干净利落,身形英姿飒爽。 下一个出来的自然是“若夕”,她先是把头探了出来,看清周边环境后,才慢慢出了车厢。 大胡子军士本想再催促催促,但一见到“若夕”绝美的脸庞,竟然呆住了,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他敢发誓,他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 “若夕”自然不知道大胡子的心思,她在马车上坐的久了,出了车厢便先伸了伸懒腰。 这动作自然无比,落在众军士的眼中,竟觉得世上最柔媚的女子也不过如此了。 发现众人看她的眼神,“若夕”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她一手拎起长裙的下摆,一手伸向了一旁的陈信。 陈信自然是反应迅速,见她动作,连忙抬手扶住她的手臂,小心的托着她下了马车。 “我若是那车夫便好了,你看那手臂,真是柔软无骨的样子!”田瑭听到背后有一名军士在小声的说。 “你个大头兵,趴在地上给人家当垫脚的马凳,人家都不见得乐意。”一名军士挖苦到。 “这种富贵人家的小娘当真让人眼馋。”先前的军士又感慨一声。 “咱是粗人,看看就好,可别往心里去。”另一个声音说的是正经话,语气里却满是猥琐。 “闭上你们的臭嘴,当心老子抽你们!”大胡子军士扭头恶狠狠的对自己手下的兵吼了一声,随即又转过头来,笑眯眯的看着“若夕”走到近前。 “军爷,辛苦啦!”这一声招呼虽是再正常不过,但配合着“若夕”盈盈的躬身行礼,真把大胡子军士炫得头昏眼花。 “不辛苦,不辛苦,小娘慢些走,地上可湿滑着呐!”大胡子的双手都伸出去了,真想亲自上前去搀扶一把,但又知道自己身份不对,只能尴尬的收回手来,言语上表示关心。 “若夕”一个轻微的转身站到了田瑭身后,动作不如皇甫宁那般潇洒,却自有一种动人的风情。 皇甫宁见状却撇过了头去,显出一副“不怎么样”的神情。 第六十九章 为了美人,杀! 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冷氛围中,田瑭都感觉自己是一脑门子的汗,这两位女子竟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玩起了争风吃醋,真是始料未及。 田瑭马上又纠正了争风吃醋这个词,应该是争奇斗艳!在生死关头的争奇斗艳! 皇甫宁这小姑娘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处处和“若夕”不对付,不会真是争风吃醋吧! 见大胡子军士还目不转睛的看着“若夕”,田瑭知道自己走神了,连忙上前陪着笑脸:“军爷真是尽职尽责,不知车厢要不要检查,这冰天雪地的,可不敢多耽误您的功夫。” “你这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等职责如此。”大胡子回过神来,挥了一下手,“你们几个,查一下车厢。” 田瑭连忙往前靠了一步,又趁势将两块银子塞进了大胡子的甲胄里:“天冷,指望军爷们快些,别冻坏了她们。” 大胡子扭了一下身子,体会着银子硌人的感觉,说道:“听见没有,快些查,别冻坏了两位小娘!” 不用大胡子吩咐,军士们也查的很快,因为车厢内除了三个小包袱就空无一物了。 而且,车厢有什么好看的,两位风格迥异的小娘又不在车厢里! 没多久,两位上车检查的军士便出来了,表示没有问题。 “城外可没有城里太平,公子带着这两位小娘,可一定要当心呐!”大胡子军士有了银钱打底,自然不会再难为田瑭他们,“放行!” “谢过军爷!”田瑭拱了拱手,刚要上车,见皇甫宁已经抢先一步跳了上去,只能尴尬的笑笑。 “若夕”没有说话,只是欠了欠身,便在陈信的搀扶下重新登车,惹得众军士无不想上前搭手。 “小兄弟有福之人呐!”大胡子拍了拍田瑭的后背,哈哈大笑着说,“可别家宅不宁!” 众军士也起哄般的笑了起来,田瑭知道他们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只能陪着笑,登上马车后朝大家团团作揖。 一进马车,田瑭便换了表情,一脸的黑线,两位女子倒是都掩嘴笑了起来。 马车缓缓前行,大胡子转了个身站在车后,摸了摸身上的银子,再想想刚刚女子的风华,砸了咂嘴。 田瑭的马车通过了检查,后面跟着的货车停在了检查的地方。 军士知道这是刚刚那两位小娘家的货物,一边想着小娘妖娆的身段,一边粗略地翻了翻货物,便放货车前行。 就这样,马车离城门已经不过几丈的距离,最后一辆货车也顺利通过了检查。 田瑭从车中望出去,外面的世界已经近在咫尺,虽然城门外也有众多军士在检查,但他们检查的是进城的车马,自己这群人已经无碍了。 城外不远处,太史慈和程质已经将货车停在了路边朝自己这边看,离第一阶段的成功仅有一步之遥! 就在田瑭把心往肚子里放的时候,背后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是一声洪亮的命令:“考工右丞田瑭叛逃!所有城门戒严检查,一旦发现,可先斩后奏!” 这一声命令中气十足,城门内外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情况? 田瑭一头雾水,现在距离出门不过大半个时辰,按道理来说完全来得及的。 难道被打晕的那俩军士醒了?不可能啊,太史慈说足够他们睡一天的,而且就算醒过来了,他们也被捆得结结实实,被分别安置在东西厢房,不可能相互帮助解开绳子,提前跑出来。 那便只能是有人登门,发现自己不在,顺便发现了两名军士,确定自己逃跑,才通知的军方。 又或者是自己的一切计划皆已在别人的算计之中,等到这个时候才动手就是要证据确凿! 不过此时已经不是仔细思考事情原委的时候了,他看到太史慈和程质已跳下货车,带着两名猎人朝城门这边而来,他看到城外的军士开始集结成队,他听到陈信急急的喊了一声:“别!” 随后是一声尖锐的箭鸣和紧随其后金属入肉的声音,马车的右前方,季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竟然不管不顾的想要冲出城门,被后方一支箭矢穿透了胸膛。 田瑭也被这一变故惊得心神剧颤,恍惚间看到陈信一个纵身把尚且努力克制恐惧的方珺拦腰抱上了马车。 “公子坐稳!”陈信一声暴喝,扬起鞭子狠狠抽在了马屁股上。 但拉车的毕竟只有一匹马,马车加速很慢,后方箭矢再次激射而来,击在车厢上出发“笃”的一声音。 田瑭把皇甫宁和“若夕”统统按倒在马车里,把她们的座板抬起来竖在身后挡箭。 “你娘的!别射箭,射死了小娘我弄死你!”大胡子军士一把抽出长刀就往马车处冲去,“兄弟们,杀了那小白脸,抢美人啊!”。 众军士齐声呼和,纷纷提刀跟上。 射箭的人便是那名前来传令的校尉,便是他出手射杀了惊慌失措的季平。此时,见大胡子如此言语,便冷笑着收起弓箭,坐在马上看戏。 反正量这几人也逃不出城去。 但军士们并未能如愿靠近马车,后面两辆货车的押车猎人已经从车底抽出长刀,挡在了众人面前。 双方在一瞬间便相遇在一起,钢刀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猎人虽然只有四位,但都是山野里和野兽搏斗出来的汉子,又跟着太史慈练了几年的武艺,面对城门口这些老弱守军,自然是勇猛无匹,以一当十,转瞬便杀了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军士。 大胡子没料到对方如此神勇,正面和军队拼杀竟然能有一战之力,更是燃起了熊熊斗志,不停呼和着让手下往前冲。 四个人,再如何勇武,也不可能挡住汹汹而来的人群。片刻之后,猎人们只能苦苦支撑着阵脚,勉力保持阵型不溃。 城内杀成一团,城门口速度已经起来的马车撞上了列队迎敌的血肉之躯,顿时撞飞了五六名军士,但马匹也已经被长枪捅成了血葫芦,马车被结结实实甩在了城门洞的墙壁上。 陈信身手敏捷,在马车侧翻的一瞬便跃起在半空,还顺便托了一下方珺。落地时长刀已然在手,悍勇无畏的站在马车前面,抵挡城外涌进来的众多军士。 第七十章 武功再高,也怕人多 田瑭被甩出了马车,狠狠跌在了地上。不过他没时间查看自己是不是受伤,而是咬牙忍着背部疼痛,从翻过去的马车底部取下两具手弩,然后直接加入了战团,一面呼和着让方珺检查皇甫宁和“若夕”二人的伤势。 这两把手弩是司马器让人带给田瑭研究用的,虽然已经是考工能造的最先进的单兵武器,但司马器还是想让田瑭再改进改进。 没想到这两把可以连发的手弩现在却成了田瑭手中最重要的杀器。 弩箭飞射,扑上来的几名军士转瞬便成了箭下亡魂,和陈信激斗在一起的几人心生畏惧之下,也被陈信寻到破绽给砍了。 一主一仆凭着高超的武艺和强劲的武器,竟然也勉强稳住了阵脚,还稍稍占据一点上风。 优势还在逐步累积。城外虽然有四十多名军士,却无法在城墙洞内完全展开,被手弩连射之下,短时间便死伤数十人。 而城门外,太史慈和程质宛若杀神,带着另外两名猎人急冲向他们的背后,一阵血肉翻飞。 城门口的局势稳定了下来,但城内的场面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四名猎人已经战死一人,另外三人也多处负伤,正在拼尽最后的力气死战。 但他们仍然未退一步。 眼见门外军士死伤殆尽,田瑭随时可以夺门而逃,而门内虽然占了上风,却依旧无法突破,传令的校尉已经坐不住了。 “都有,随我取他人头!得者赏金十斤!”校尉一声令下,当先纵马跃出,后面五名骑士紧随其后,纷纷大声呼喝:“让开,让开!” 猎人们感觉自己面前的压力突然一轻,还没回过神来,战马已经冲到了面前,只能继续豁出命去抵抗。 但人力岂能抵挡战马的冲击,刹那之后,两名猎人便被撞飞了出去,另外一名猎人则被淹没在军士们的乱刀之中。 校尉骑士大笑一声,手中马刀一横,驱马直冲城门口的田瑭等人,他手下的骑士们也不去管那两名猎人的死活,随着校尉一起冲杀。 距离越来越近,校尉眯起了一只眼,这是他大战前的习惯动作,也是面部肌肉紧绷的必然结果。 突然,一支羽箭射来,凌厉无比!校尉嘴角一扬,他既然已经看到了羽箭,那羽箭便不能可能伤的了他。 马刀翻飞,刀身精准的挡住了射来的羽箭,但校尉却再也笑不出来,因为那一箭之力,竟然将他常年握刀的手给震麻了! “小心,对方有高手!”校尉大喝一声,随即俯下身子趴在马背上,继续往前冲。 太史慈何等的箭速,第一箭未至,第二箭已在空中飞行。第一箭射的是人,第二箭射的是马! 射人的箭被马刀给挡了,但射马的箭却直接从战马的面门贯入,射穿了马头。 战马悲嘶一声,虽然还在往前冲,却是被惯性带着前行的死物了。 校尉从马上滚落下来,幸亏他身手了得,才未被翻过来的战马压在身下。还未稳住身形,两只弩箭便又射了过来,同样挡住了一箭,另一箭射入了他的左臂。 其余骑士见主将受伤,却不作丝毫停歇,依旧急速奔驰。 再快的箭,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灭所有迎面冲来的骑士,何况身边还有拼死发动攻击的十几名守门军士。 三人被射下马来,另有两人终于冲到了近前。一人被身形如鬼魅的程质跃上马背,抹了脖子,一人被太史慈以奇怪的角度从侧里斜劈出的刀斩为两截。 只剩下半身的骑士依旧骑在马上,另一半被马的缰绳挂住,场面血腥而诡异。 城门口仅剩的几名军士被如此惨烈的死法震撼得魂飞天外,再也没有勇气面对杀神一般的太史慈和程质,丢下武器便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皇甫宁和“若夕”也已从马车里脱困,辛亏她们只是受了皮外伤,被方珺扶着往城外而去。 另外两名猎人已经赶到了先前被战马冲撞的同伴身旁,接下了汹涌而来的军士。 太史慈和程质迅速冲了上去,一边无情的杀戮涌上来的军士,一边把受伤的同伴往门口拖着。 田瑭和陈信已将刚刚冲过来的战马悉数牵住,这五匹战马便是他们逃命的唯一依仗了。 所有人都退进了城门洞,军士再多也只能有部分人能进入洞中,田瑭这方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 “田兄弟和陈兄弟先行带着她们离开!”太史慈一边手起刀落的杀人,一边不忘安排下一步的退路。 田瑭知道自己善于的是事前谋划,而在危急关头的应变能力并不如太史慈,但他怎能丢下他们,自己去逃命呢! “快走,若我们一起,便无人在此扼守,他们大军冲出城来,有多少人都不够他们杀的!”程质已经双眼通红,犹自头也不回的收割着人命。 “陈信,你带着她们走,我要与几位一起死战!”田瑭虽然贪生怕死,但真到了生死关头,却未必会舍弃兄弟。 “蠢货!你死了我们就都完了,你活着,我们才有可能东山再起!”程质咬着牙暴了一句粗口。 “田兄弟勿要优柔寡断,我们兄弟既然决心跟了你,便是托付了身家性命,你若有事,岂不枉费我们一片忠义!”太史慈逼退了两名军士,急急说道:“你走了我们反而能逃脱,去第一补给点等我们便好!” 田瑭知道他们主意已定,自己留在这里又确实是个累赘,便一咬牙,拉着陈信便往外走。 “蠢货!骑马呀!你用脚能跑多远!”程质尖锐的声音传来:“留两匹给我们就够,一会他们还会再送马过来的!” “你们……”田瑭眼中含泪,终于不再说话,和陈信一人跨上一匹马,赶到城外货车处。 货车这里还有两匹车马,虽然不如战马,却也能急用。 陈信护着皇甫宁骑一匹战马,田瑭护着“若夕”骑一匹战马,方珺自己骑一匹车马,另一匹车马留在原地。 一扬马鞭,战马嘶鸣着朝北方疾驰,车马虽然不如战马,但方珺身形柔弱,却也能堪堪赶上。 第七十一章 再杀一会儿? 襄平城北门,原本车马川流不息的城门口已经是一片死寂,血水顺着雨道汩汩的流淌不止,而血腥味则浓烈得令人作呕。 双方杀着杀着便形成了僵持,军士们不敢越过城门洞中高高的一摞死人堆继续向前冲,这给了太史慈他们难得的喘息机会。 两位被马撞伤的猎人已经断气,另外一名猎人被砍断一条手臂,血流不止。 太史慈和程质虽然只受了轻伤,但长时间的生死搏斗也即将耗尽他们的力气。 接下来,必定是更加残酷的生死考验,而现在的对峙,只不过是考验之前的心理折磨。 “子兴,你快走吧,我一会能赶上来,他们留不住我的。”太史慈的声音在死寂的城门洞内回荡。 “扯什么呐!你的身法不如我快!”程质一脸的不屑,“你快走,我一定能追上你!” “三弟,走吧!”太史慈擦拭了一下脸上溅的血,“带着两位兄弟一起走。” “哼,要走你们走,老子还没杀够,这群王八蛋,盘剥我们兄弟多少年了,今天刚好算总账!”名叫王斌的猎人头也不回。 “我也不走,好歹一条命,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就赚!”断臂的猎人声音有些虚浮,但气势却不落下风。 “要不再杀一会,把这城门洞填满了,他们也就过不来了。”程质突然笑了起来,尖利的声音在这血腥味弥漫的空间中,显得分外诡异。 对面的军士不由自主又往后退了两步,奈何后面被人死死顶住,不能再退。 “也好,便就再杀一会!”太史慈豪气万丈。 “你们哪里也走不了了!”军士们身后突然想起一个声音,“你们,还有田瑭那个叛徒,谁也别想离开辽东!” “蒋纲!”程质怪叫一声,“蒋纲你个狗日的,有种进来和爷爷大战一场!” “没脑子的东西!”外面蒋纲一句极轻蔑的话传来。 “子兴,他在扰你心神,勿要为他所趁!”太史慈急忙止住程质将要骂出口的恶毒脏话。 “你们这样的人,终归只是别人的棋子,永远成不了对弈的人!”蒋纲又一句话嘲讽他们,“我和田瑭交手三次,深知其奸猾狡诈,他此刻一定去取了你们的补给,然后带着自己的家仆和两个美人远走高飞了。谁会管你们死活!” “无耻!”程质恨不得现在就上去剐了蒋纲。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主公已经知道了此事,并且雷霆震怒。”蒋纲阴阳怪气的说,“你们即使能从襄平城跑出去,又如何能闯过几十道关卡,越过千里雪源?何况你们根本跑不出去,东西两门已有军队出城从你们背后合围了!” “……”程质没有说话,但明显喘息得更快了。 “我看你们身手了得,如今营州正在用人之际,你们若肯归附,我可在主公面前力保你们无虞。你们又何必钻牛角尖一样跟着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子呢?” “你们想啊!你们要的不就是建功立业吗?现在营州正在打仗,以你们的能力,我敢打赌,去营州不出半年就能当上校尉,一年后说不定就能和我平起平坐啦!” “田瑭现在还有什么?有钱?有权?有兵?你们跟着他不过是个打杂的仆役,跟着主公才能有千军万马给你们指挥,才会有数不尽的金银供你们过上富足的生活。” “你们总不会以为,他带着你们几个就能上战场,就能打下一座城池,然后招兵买马建功立业吧!这么想太幼稚了,天下之大,哪里是无主之地,哪里能容得下你们去发展?” “……” 蒋纲就一直这么婆婆妈妈的说着,太史慈等人却保持缄默,为接下来的大战积蓄力量。 “不对,有声音。”程质一旦静下心来,听觉是极其敏锐的,即使在蒋纲的絮絮叨叨之中,他也能分辨出不一样的声音,“是钩锁的声音,他们要翻过城墙从后面包抄我们!” “你奶奶的!小兔崽子当真阴险无比!”王斌一声怒骂,随后和太史慈他们一起后退。 原来,刚才蒋纲的那番言语只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方便军士从城墙上用绳索坠到他们后方,实现里应外合。 他们三人刚退,对面的军士便又爬着死人堆往前冲,断臂猎人猛的挣起身子,舞起长刀站在中间,同时声嘶力竭的喊着:“你们快走!不然就来不及啦!” 三人急退数步,终于出了城墙。抬头看时,果然上面十多名军士正在沿着绳索往下滑。 “走!”太史慈伸手一摸,自己的箭早就用光了,又看到了门口的三匹战马,“上马!快走!” 几人都是马上的高手,战马在他们手上才能发挥真正的力量。 “兄弟!保重!”太史慈气沉丹田,把声音送入门洞。 “哈哈哈!老子已经杀了四个啦!哈哈哈!第五个!……”门洞内传来疯狂的杀戮之声。 几人虎目含泪,勒转马头,太史慈将手中已经卷了韧的钢刀一把甩出,正中货车旁剩下的那匹车马。 车马悲鸣一声倒地,众人一夹马腹,战马便四蹄翻飞,疾驰而去。 从城墙上垂下来的军士见四下无马,知道追赶不及,只能回头恶狠狠的朝门洞内逼去…… 襄平城西北十里处的荒野中,有一座破旧的猎人小屋,小屋背靠大山,并无道路通往。 这是当地猎户们的临时落脚之处,一般也只有经年行走在这一带的老猎人才知道有这样的所在。 这里就是他们商定的第一补给点。 田瑭不方便出城,所以是太史慈和陈信两人出来踩的点,也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每个点的具体位置以及如何到达。 沿着计划中的逃跑路线,他们一共设立了六个这样的补给点。每个补给点都配备了干粮、药材、衣物和武器,还有喂养马匹的草料。 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不备草料的话,他们就无法使用马力了。 田瑭他们先到补给点,陈信给两位受伤的女子用了敷药,并将干粮分给大家吃了,众人就坐在木屋内等待太史慈他们的到来。 第七十二章 苦命的秀娘 “他们能逃出来吗?”经过此次血的洗礼,皇甫宁本就不多的稚气又褪去不少。 “当然,以他们的武艺,只要没有我们拖累,要逃出来并不难。”陈信算是这群人中对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的。 “他们要掩护我们逃离,所以必定会坚持许久,这一坚持,便不知道伤亡了。”说话的是“若夕”,她兀自摩挲着手腕上的擦伤,并不抬头看众人,言语却是十分冷静。 “他们会没事的,太史慈、程质、王斌、刘德,他们的武艺那么高,岂会有事。”田瑭可不想此时人心惶惶,所以即便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他还是下了结论,阻止这个讨论继续下去。 “我真倒霉,本以为从此要过好日子了,谁知道见你的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知真名的女子嘟囔着,忍不住抱怨了一声,“哎!命苦啊!” “我们一起经历生死,现在能知道你的真名了吧?”田瑭知道现在问这个问题很不合时宜,但听他抱怨,还是忍不住要问。 “也是,该让你知道我的一些事情了,不然我死后岂不是没人记得。”女子的神色很郑重,语气很认真,“我从小无父无母,所以也不知道本名,小时候吃的是百家饭,村里人都叫我阿红,懂事后便自己取名红娘。” “十一岁那年,嗯差不多是十一岁吧,我也不知道我确切的年龄,反正是四年前,家乡大旱,全村人差不多都死了,我因为习惯了少吃少喝,所以反而活着跑了出来。”仿佛是一种自嘲,女子抿了抿嘴才说,“那时逃难的人很多,我就跟着人群走,也和野狗抢过吃食,也从死人身上扒过衣服,不过我好歹活了下来。” “人们都说往东走能过太平日子,我便跟着人群出并州往东走,结果遇上了黄巾贼人,一起走的人都随了黄巾军,我不愿跟随,却又无力反抗,我便,我……我……”女子努力了几次,终究未能说出那段必定痛苦不堪的回忆,又试了一次,竟然哽咽不能自语。喘息良久,她才说,“我百般顺从,才从那些人的魔爪里逃了出来,一直往东,一直往东,寻找太平的日子。” 听到此处众人无不唏嘘,真是乱世人不如太平犬! “不知走了多久,反正下了两次雪,很多同行的人都死在了路上,而我终于走到了辽东,辛亏还有些姿色,便被人贩子卖到了兴庆楼。”女子抹了抹脸颊,又吹了吹手腕才继续说,“大公子,就是公孙康,他正巧利用兴庆楼豢养女侍,我起初啥也不懂,只能给女侍们洗衣做饭,但我生性好强,不愿永远洗衣做饭,于是我偷偷地学,偷偷地练,我也要当女侍。因为女侍有很好的食物,有很好的衣服,还能学习写字。” “我学的很用功,所以我幸运的被破格选成了女侍,那是去年的事情了。”女子脸上露出恬淡的笑容,“我的生活好了起来,有专门的师父教我跳舞,教我识字,教我女红,总之能教的都教,想学的都有。我就这么一边学着,一边等待着我的任务,我知道女侍是干嘛的,我也知道学这么多东西是为了什么。” “我并不抗拒任务,因为那对于我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愣了愣神,她确认了一下用词,“嗯,对我这样的女子,确实可以算是一种解脱,是对那种黑暗记忆的终结,无论未来如何,都是一种终结。” “姐姐们都很疼我,我一直没有被指派任务,便就一直学着,终于把其中两样学出了名堂,一个是刺绣,一个是辞赋。”女子抬了抬头,见所有人都看着她,显得有害羞,“所以我又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改成秀娘。直到有位公子,帮我改名叫‘若夕’,对了,现在我又叫秀娘了。” 女子的故事讲完,所有人都默默不语,田瑭当然知道她在黄巾军中的那段时间会遭遇什么,但他并不是很在乎。田瑭也知道那个名字引发的一点点误会,但他更加不在乎。 毕竟是现代社会的人,还充分接受了各种新潮的思想,所以田瑭并不认为被迫的行为会成为一种终身的耻辱。 “秀娘,你既决定跟我,有我的日子,便有你的日子。”田瑭很认真的说,“我并不是一个负心的人。” 秀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是田瑭看到她的眼中闪着泪花。 不过小半个时辰,太史慈他们便赶到了,毕竟他们都是精于骑射的人,比起田瑭骑马,要快了不少。 “诸位无事吧。”田瑭还未开口,太史慈先关心起了他们。 见赶来的只有太史慈、程质、王斌三人,田瑭知道其余人皆已战死,不由眼眶一红,说道:“诸位兄弟为我出生入死,田瑭今生今世都报答不尽。” “田兄弟,我等既愿追随左右,便是豁去性命也要护你周全,以后勿再如此言语。”太史慈说的很认真,很诚恳。 田瑭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这些动情的话说的再多都不如做一两件实际的事情,便握了握他的手,使劲晃了晃。 太史慈有些诧异田瑭的这个举动,但并未提出疑问。人与人之间表达亲近感情的动作有很多种,这应该也不例外。 陈信已经备好了草药,给三人一一抹上止血疗伤,方珺又取出衣服换掉了他们的血衣。 “无事就好,诸位可曾准备妥当,蒋纲追兵应该不久便至,此处不可久留。”太史慈看了看众人,现在紧急时刻,一切都要从权了:“早些出发,稍微赶一点,我们能到第二补给点过夜。” “走吧,我等无碍。”说话的是秀娘,众人都有些惊奇,这个女子的决断力有些出人意料。 不过想起她的身世后,众人又不禁释然,经历过那等绝境的女子,有怎样的决断力都是正常的。 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片刻之后,众人便都骑上了马,向西而行。 天空重新飘起了雪花,并渐渐转大。大家知道,雪下大了虽然道路难行,但他们留下的痕迹会很快被雪花覆盖,几乎不可能被追踪。 第七十三章 一个担心逃不掉,一个担心抓不到 所有人都换上了素色的衣服,一是换掉原来的装束便更难被追查,二是便于在冰天雪地里隐藏身形,三是这些素色衣服内里衬的都是动物皮毛,是专为这次行动定制的。 这次田瑭和秀娘同骑一匹马。反正在众人看来,秀娘便是田夫人了,虽然感觉田瑭有些吃亏,但患难见真情的道理大家都懂。 只有皇甫宁有些闷闷不乐,众人不解其意,以为她是见了血腥心中烦闷。只有田瑭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不过他不打算理她,小姑娘怀春而已,过段时间见没有了指望,便就放下了。 他们是逃跑,所以不可能走大路,更不可能一路游山玩水般嬉笑打闹,所有人都默默的骑在马上,由太史慈和陈信在前方领路。 他们两人很好的控制着马速,既不会太快,过多的耗费马力,又不会太慢,浪费了原本就紧张的时间。 所以整支队伍以最经济和最效率的速度奔向第二处补给点。 持续行进了大约三个多时辰,天色早已完全黑透,一行人才赶到预设地点。 第二个补给点也是一个猎人木屋,位于一处小型的山谷之中,但是显然要比之前那个大不少,而且四周木板钉的很厚。木屋外面还有一个小型的马厩,原本就是猎户用来安置骡马的。 木屋面前是一条冰封的大河,另外三面围满了枯树,枯树外围便是怀抱状的山体。 这是一处绝佳的躲避风雪之地,众人终于可以过一个安静而温暖的雪夜。 经历了小半天的残酷杀戮,又经历大半天的紧张赶路,所有人都已经疲惫至极。 但没有人敢点灯,即使知道此处有灯火也不可能穿过周围的山体被人看见,但众人还是很小心。 大家抹黑分了干粮,陈信又支撑着给马匹喂了草料,众人便相互依偎着在木屋内取暖,但依旧很冷。 王斌让众人围成一圈遮挡光线。以木炭点了火盆,又急急灭了明火,众人才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外面风雪弥漫,一百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王斌从小便在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追逐猎物,所以有很丰富的野外经验,“这么大的雪,不过半个时辰,我们留下的脚印便会全部被掩埋。也就是说,没人能追踪我们。” “不能掉以轻心,我们能想到的路线,襄平城中未必没有人想到,我们能知道的落脚点,襄平城中也未必没有人知道。”太史慈依然保持着冷静,捅了捅自己左边的程质和右边的王斌,说道,“你们睡,我们三人,轮流守夜。” “你们睡吧,我白天并未参战,精神会好一些。”陈信连忙劝阻。 “那我们俩守夜。”太史慈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众人便不再说话,秀娘依在了田瑭怀里,方珺抱着皇甫宁,陈信和太史慈背靠着背,程质和王斌肩并着肩,绕着暗红的炭盆坐了一圈。 所有人都沉默着,静听屋外呼啸的风雪。 “把东卫营最好的斥候都给我派出去!连夜去找!”襄平城内,东卫营大帐,蒋纲正以咆哮的姿态发布着命令,“你们知不知道田瑭的价值?你们知不知道,万一他造出来什么不可预知的武器,且被别人给用了,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威胁!” 天还未黑,派出去搜寻的军士便回来了,说是风雪太大,完全无法跟踪。蒋纲听闻此语真是怒火万丈,所以才有了那一番大发雷霆。 “一个田瑭,可以抵得上一万人的军队!”蒋纲敲击着案牍,“一万人!一万人!我不是危言耸听,我们必须把他截杀在辽东境内!这是我们东卫营的职责!他若逃了出去,我们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蒋将军不要太过上火。”一句沉稳的声音传来,“着急上火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呀。” 蒋纲一听这声音,便急急跑到大帐门口迎接:“大公子,您怎么来了,我正在安排人手捉拿田瑭。” 公孙康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大帐,见诸位将军都恭敬地朝自己行礼,感觉无比舒适。他这个大公子,是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走进东卫营大帐。 这便是蒋纲送给他的礼物,他非常满意,是不是抓住了田瑭,并不影响他此刻的心情。 “外面风大雪大,我刚才来的时候,几十步以外便是一片混沌,确实不易追踪。”公孙康一边四处扫视着大帐内的情况,一边又给了帐内诸位将军一个台阶,一个人情。 “大公子,可不能放过了田瑭啊,此人太过危险,若任其离开,将来必成辽东祸患!”蒋纲见公孙康态度暧昧,急忙陈说厉害。 “我没说要放过他,他可是拐走了我的秀娘。我刚刚才听人汇报,原来秀娘长得十分美丽!”公孙康咬了咬牙,发觉自己有些失言,便又转换了话题,“但是如此蛮干是肯定不行的。” “整个东卫营才多少人?即便加上我府上的亲军,也不过四千余人。”公孙康拍了拍蒋纲的肩膀,“蒋将军,这些人全部给你调配,你也无法在这雪夜中找到他们的蛛丝马迹。” 蒋纲察觉自己确实是被手下无能的答复给冲昏了头了,便躬身问到:“大公子的意思是?” “若你是田瑭,会选择什么样的路线?”公孙康似笑非笑的说,“这里,你跟他最熟。” “地图。”蒋纲领悟了过来,随即让人打开辽东地图。 他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设身处地的去琢磨田瑭的想法会更有用。他只是没有料到,自己手下的人几乎是紧随其后进行的追击,最后竟然追丢了。 所以面对失败时,他首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是一种一拳打在虚空中的无力感,最后便糊涂的出了个要所有人都出去追踪的昏招。 如果自己是田瑭,自己会从哪条路逃离辽东? 当着公孙康的面,蒋纲认真注视着辽东地图,手指随着思路在地图上摸索。 据廷尉府的情报,田瑭的所有亲属皆已离世,他无处可以投奔。 但房县田家还有个旁支叫田楷,在幽州公孙瓒手下为将,田瑭既然和田璎搭上了线,那他逃离后大概率会去投奔田楷。 另外,辽东南边是大海,东边是高句丽,背边是鲜卑,都不是田瑭的可选之处。 所以他的最终方向一定是西边,是幽州。 第七十四章 送给领导一个英明决策 他们是往北出的城门,那他们可能北上鲜卑,然后往西取道再南下幽州吗?几乎没有这种可能,因为此路会经过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在风雪漫天的冬季,草原上可没有遮风避雪的地方,他们一定会死在那里的。 若他们从北边出城只是个幌子,出了城以后便直接往西而去呢?这种可能性极大,但是此路不比第一条路简单多少。现在辽东处于战时状态,一路上关卡林立,他们要绕过所有关卡,难度堪比登天。 或者他们会绕着襄平跑一圈,先往南再往西呢?田瑭可是房县人,他一直在准备去房县祭祀,所以这条路的可能性也很大,而且南边守备空虚,他们要浑水摸鱼相对容易些。 又或者他们只是出了城,然后找一处隐蔽的地方住了下来,等到风声过后再走呢? 蒋纲一条一条的分析着,结果发现各种道路方案组合起来的可能性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仅仅一个田瑭要往西去的信息,并不足以推断出太多的东西。 如果把所有想到的可能路线都派兵去把守,那别说东卫营了,把整个辽东的军力全部抽调来做这件事都不够。 蒋纲又开始着急,他浪费的时间越多,田瑭便离开襄平越远,不确定性也就越多。 但是公孙康正看着他,指望他能早点拿出完美的解决方案。所以他不能着急,必须沉下心来仔细盘算,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 良久之后,满头大汗的蒋纲才抬起头来,向一脸期待的公孙康汇报:“公子,田瑭西去的路线选择实在太多,但无论他走哪条路,要在这个季节从辽东到幽州,最终都会汇集到平刚道这一个选择上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领导永远都是这样,他只引导你说,而他自己是不会直接说出结论的。 “他们要走平刚道,必定要从柳城出发,因为柳城是平刚道的起点。”蒋纲的思路清晰起来,“而他们要到柳城,就必须沿着榆水河谷而行,除此之外俱是崇山峻岭,别无他路。” 公孙康点点头,跟上了蒋纲的思路。 “榆水河谷中有一重镇,他们非去不可。”蒋纲已经露出了微笑。 “昌黎!”公孙康意识到了蒋纲想要表达的重点,而蒋纲成功的把发现重点的功劳给了公孙康,皆大欢喜。 “你打算怎么做。”公孙康鼓励的问到。 “在临近昌黎的各条路上多散斥候,同时飞马昌黎边军,严查出入。”蒋纲躬身一礼,“为防他潜入房县隐匿,房县方向也是搜查的重点。” “蒋将军真是我辽东福将呐!”公孙康哈哈大笑,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是满意。 蒋纲弯下了腰,而帐内其余将校的腰就弯得更低了。 一夜无事,雪也一点都没变小,昨天夜里还能隐约看见的大河已经变成了茫茫雪原上一条凹陷进去的长龙,蔚为壮观。 众人不知军队已经追踪到了什么位置,所以天刚亮便起,用融化的雪水简单洗漱后就动身了。 田瑭知道面前这条河是便是后世的大辽河,虽不知现在它叫什么名字,但隆冬时节,河上是可以直接跑马的。 所以当陈信他们牵着马小心的踩着冰渡河时,田瑭倒是大大方方骑在马上踏冰而行。 秀娘依旧和田瑭同乘一匹马,两人一同经历了生死,加之田瑭本就对她另眼相待,她也颇倾慕田瑭的才华,两人之间的距离便更加近了。 秀娘当然知道身下便是大河,她很紧张,所以更紧的靠在田瑭怀里。田瑭搂着她的腰,即使穿着厚厚的皮袄,她的腰还是那么细。 其实再厚的皮袄在这样的严寒天气中都是不够用的,所以相互依靠着,好歹能在心理上感觉暖和一点。 众人有惊无险的到了对岸,田瑭想和秀娘说些什么,但风大雪大,一张嘴便呛住了,只能闭嘴不言,闷头赶路。 太史慈依然走在最前面,即使如此恶劣的天气,他依然直着身子,不停的四下张望。 虽然能不能逃出去还是个未知数,但若没有太史慈,是绝对逃不出去的,田瑭深知这一点。想想自己也还是蛮幸运的,遇上了太史慈,遇上了司马器,遇上了秀娘,遇上的都是值得交往的人。所谓人生不就是和人交往的一生吗? 自己来到这个时代还不算久,便遇到了这么多或可靠、或率真、或美丽的人,就算逃不出去,也该知足了。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的太史慈突然停了下来,右手竖在空中,然后往右边劈下。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紧急手势,是田瑭模仿电视剧里的手势预先设定的,意思是附近有敌人,立刻去往右边隐蔽。 这才刚刚出第二补给点不久,所有人的警惕性都还没有放松,见到太史慈的手势,便立刻勒转马头朝右边而去。 右边不远处便是一小片树林,众人刚隐蔽起来,便听到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是一队骑兵,领头的人背上插着一杆黑色旗帜,在风雪弥漫的环境中为同伴引路。 旗上有字,但距离很远,完全看不清楚。但他们在风雪中依旧不惜马力的飞快赶路,必定是要执行十分重要,而且十分紧急的任务。 往西边去,能有什么紧急任务呢?当然是追捕自己这群人! 众人都知道这队骑兵的出现意味着蒋纲,或者公孙度已经派出军队等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了!但这本就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所以没有人感到惊慌失措。 待这几十人的骑兵队通过后,众人才有条不紊的出了小树林重新上路,赶往下一个落脚点。 之前的两个落脚点距离设定得不算太远,就是考虑到万一出城时遭遇变故,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补给。 第三个补给点就比较远了,要花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能到。后面几个补给点之间的距离,也都是一天的行程。 这么早的时候,就有骑兵追了出来,说明襄平城内的人对这次逃离行动十分震怒。可以想见后面的路途还会遇到多少这样的情况,或者比这危险得多的情况。 众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无形的压力之下,情绪还是难免的低落。 第七十五章 树立一个小目标 田瑭一直都有些后悔会把大家卷了进来,其实只要太史慈他们先在城外设好隐蔽据点,储存足够的饮食木炭,自己一个人混出城去,然后在据点里躲起来。待襄平搜查自己的风头一过,大家再出城相会一同离开,岂不是比这个行动更为可靠? 这个方案他一直都在思量,但他从未向大家提起,不得不承认,他不敢一个人做这件事。 他不敢一个人去闯城门,他不敢一个人躲在据点,他不敢去想那种孤独等待,甚至朝不保夕的情形。 田瑭有些鄙视自己,如此胆小如鼠,怎么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更何谈成就伟业。 曹孟德敢孤身一人带刀刺杀已权倾天下的董卓,在失败之后果断献刀脱身,何等的勇气和果决;刘玄德在大半生的时间里都是奔波流离,但终究寻得孔明,入主蜀地,何等的勇气和隐忍;孙仲谋面对盈千累万的敌人与乞和请降的群臣,终于在力排众议中赢得赤壁决胜,何等的勇气和坚持; 就算那个被后人讥笑的袁本初,他敢于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亮剑董卓,在所有人的奴颜婢膝中鲜明抗争,并说出“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这样掷地有声的话语,又是何等的勇气和豪情。 自己呢,不过是个有太史慈可以依靠,便想什么事情都依靠太史慈的胆小鬼,哪里来的信心带着他们去这乱世中寻求自己的立足之地? 可是,曹孟德也有割须弃袍的时候,刘玄德也有抛妻弃子的时候,孙仲谋也有合肥败逃的时候,袁本初也有一溃千里的时候。 在适当的时候表现出勇气是应该,在危险的时候表现出怯懦也无不可,每个人的本性都有正反,什么时候用正面,什么时候用反面,考验的是各自的生存哲学。 看见蛇就该跑,看见火就该躲。那些逆着本性硬来的人,要么被毒死了,要么被烧死了,他们的基因不可能传下去。 所以现在活着的人,他的老祖宗都是胆小鬼,否则他活不下来。 那么自己胆小一些,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胆小的人也是可以做大事的,现在的历史可不就是胆小鬼们开创的! 田瑭自顾自的琢磨着这个颠过来倒过去的逻辑,一边纠结着自己的不足,一边又给自己的不足寻找合理的借口,也算是给自己在这紧张而又无聊的路途中找到了事情做。 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思,可能是在担忧着危险的前路,可能是在缅怀着死去的兄弟,可能是在考虑着自己的人生。 田瑭就还没确定好自己这一世要怎么过。 一旦到了幽州,肯定先投奔田楷,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落脚。 然后呢? 就在田楷帐下?还是去效忠公孙瓒?又或是带着这几个人自立门户? 若是自立门户,是当个商人到处赚钱,还是当个文人报效朝廷,或者招募游勇当诸侯? 其实田瑭是很想搞个诸侯当当的,没事的时候屯屯田、享享福,有事的时候用用计、打打仗,想想就是很逍遥的状态。 可这事情不只是“谈何容易”,更是“难比登天”。 曹孟德有一帮子曹氏夏侯氏的族兄族弟做班底,还有个位高权重的养父,自己又是西园八校尉之一,算不上是白手起家。 袁本初这家伙本就四世三公,自己也是西园八校尉之一,开局就当十二路诸侯的盟主,周边又是韩馥、公孙瓒、孔融这样的二流选手,也算不得白手起家。 孙仲谋直接继承了父兄留下的稳固且富庶的根据地、充足且牛掰的人才库,又兼具天险和人心,也算不得白手起家。 其余诸如刘景升、袁公路、马寿成、刘君郎等人,哪个不是家族煊赫,哪个不是门生故吏遍天下? 刘玄德可以算得上是白手起家,可这织席贩履之人竟然同时遇上了一个卖绿豆的关云长和一个卖猪肉的张翼德,真真是上天垂怜,后来再遇到糜竺糜芳和诸葛孔明,那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元宝。 即使是这样,玄德公也是扛着中山靖王刘胜后人的名头,死活赖在皇叔的位置上,才得以聚敛天下英才。 想想自己有什么?原以为千年的学识积淀到了这个时代一定是碾压式的优势,可现实呢? 自己确实知道怎么样设计一台机床,可怎么从钢材变成合格的机床却还隔着无数鸿沟,零件怎么加工,动力从哪里来,特种材料如何冶炼,都是一片空白;自己确实知道往后历史中的各种阴谋诡计,可自己知道的只是典故,并未深刻理解其中三味,怎么把这些智慧活学活用到当下的处境中又是另一回事;自己确实知道什么叫现代商业,可在这样的时代,怎么做连锁,怎么做物流,怎么做宣传,哪一样可以照抄后世的经验;自己确实知道什么是三三制,什么是闪电战,什么是迂回包抄,可冷兵器的时代,这些战术是不是管用,是不是能对抗那些神乎其技的阵法,也是不敢肯定的。 思来想去,自己唯一的优势,便是肚子里装的那些诗词了。 真是可笑可叹,后世书生那点百无一用的东西,倒成了自己唯一确定的优势。 田瑭终于意识到,横亘在自己面前的,不只是辽东到幽州的这千把里路,而是从微末到巅峰的漫漫征途。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田瑭突然想起了这句毒鸡汤,转而又想起了“先定个小目标,比如先赚他一个亿”这样“何不食肉糜”的言论。 自己也确实该定一个小目标了,不然如何对得起誓死跟着自己的太史慈他们,如何对得起自己的满腹才华和雄心壮志,如何对得起老天给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一世有一世的因果,一世有一世的机缘,好歹自己还有那千年的见识,还有太史慈这般的牛人,还有一个可暂时落脚的去处。 总比一无所有要好吧! 这样算起来,自己也不算是白手起家了。 定个什么样的目标呢?要符合自己的气质,要符合太史慈他们的希望,要符合利益需求。 田瑭突然又想起了葛大爷那句:“要作一首诗,要有风,要有肉;要有火锅,要有雾;要有美女,要有驴!” 最好的办法是啥?上任鹅城! 自己要作这样的诗,最好的办法是啥?当个诸侯! 想明白这个,田瑭仿佛能看穿这漫天的风雪,能看穿前面的艰难险阻,能看见远处那闪着金光的诸侯宝座! 张鲁这样的神棍都能当个诸侯玩玩,自己可不只是知道儒释道,还知道耶稣和默罕默德!咋就不能搞个诸侯干干? 这一路从襄平到无终的逃离,终于在这刺骨的寒风中,内化成为了田瑭心中对自身局限的突破。 第七十六章 答案有时就在明处 出城的第三天下午,风雪渐小,田瑭等人马不停蹄,终于已经西去襄平二百里开外。 按照目前的行进速度,当天入夜之前便可到达无虑东南郊外的第四补给点。 当然,蒋纲是不知道田瑭他们位置的。 精干斥候已经洒了出去,传令的军士已经奔赴昌黎,大规模的搜查队伍昨天也已离开了襄平,田瑭他们一定是逃不掉的! 他传达下去的命令是:一旦抓住,就地格杀! 蒋纲已经两夜没有合眼了,他帐下的裨将们也陪着熬了两夜。 反反复复的把田瑭所有路线全部考虑了多遍之后,蒋纲认为再无疏漏,看了看帐外,天色将黑,可以安心去小憩一会了。 走到大帐门口,见一位偏将正抱着刀,倚靠在门口睡着了,浑然不管帐帘缝隙里吹进来的风雪是不是寒冷。 蒋纲心头一软,意识到自己为了抓捕田瑭,竟将自己手下的将士们熬成了这样。他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盖在那偏将的身上。 在前脚踏出去刹那,蒋纲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自己刚才怎么就没发现那偏将睡着了呢? 他又回头仔细看了看,发现偏将睡觉的位置正好在一根油灯柱的旁边,是自己所在位置的视野盲区。 “这家伙,枉我竟怀歉疚,原来是个偷懒的货色。”蒋纲心中已经给这位偏将下了定语,随即,他眼睛瞪圆,想到了一种被自己有意忽略的可能! 如果田瑭不在今冬过境,而是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呢? 或者说,田瑭在辽东境内布置了足够多且隐蔽的落脚点,可走,也可留。 一想到这种可能,蒋纲汗毛倒立,这意味着自己的所有布置都是无用功,田瑭可以像看戏一样看着自己像无头苍蝇一般东突西撞。 是的,他一定会如此安排!无论是走是留,他都会如此安排! 如此简单的思路,自己怎么就忽略了呢! 蒋纲狠狠将自己骂了一顿,抬眼看见那偏将还在睡觉,嘴角竟然还挂着一丝笑容! “这厮竟然敢耻笑于我!”蒋纲心中无名火起,脚下已经朝那偏将的脸踹了下去。 重回帐内,展开辽东布防图,蒋纲开始顺着刚才的思路,仔细搜寻田瑭可能的藏身之地。 他回想起了那日城门处尖锐的怒吼,“第一补给点”。这是一个很怪的词,但很容易理解。 他们一定在城外设立了多个所谓的“补给点”,找到这些落脚处,便能把他们抓住。 然而他发现,根本就无从查起。 茫茫雪原,有多少座城池,有多少座集镇,又有多少座村落!在蒋纲的眼中,每一处都有可能,每一处又都不像。 他感觉自己有些眼花,使劲揉了揉,硬撑着继续看地图。 而在旁人看来,主将已经陷入了魔怔,那通红的双眼犹如地下的恶鬼,不但想吞噬敌人,还要吞噬自己。 如果没有别的限制性条件,那便有数不清的结果。面对如此多的可能性去做筛选,那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做到的,因为这里面根本就没有规律可循,唯一的依据,便是田瑭的个人偏好。 老天,谁知道他偏好哪一个村子,愿意在那里逗留! 蒋纲简直要崩溃了,他面对的是一个无解的现实。 他走出营帐,看着已经全黑的天空,这才察觉雪小了很多。他掬起一捧雪,把头埋进去,想要强迫自己从纷乱复杂的线索中抽丝剥茧。 必须要抓住关键,田瑭做选择时一定不是随机的,一定有依据,自己必须找到这个依据! 在雪里埋了很久,脸都已经冻得麻木了,他还是找不出头绪。 他发狂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无力的感觉,以前无论多么棘手的事情,他总能冷静应对的! 如今是怎么了,求胜心切了?还是自己根本就不是田瑭的对手! 思路越来越混乱,情绪越来越癫狂。终于他歇斯底里的拔出了佩剑,砍向他所能看到的一切。 劈开案几,劈开竹简,劈开灯火! 灯火又站了起来!再劈!再站!再劈!再站!再劈!再站!…… 蒋纲狂怒着,一刀劈开了灯台,那灯火终于倒地,归于一缕青烟。 他肆无忌惮的大笑着,仿佛他终于劈开了田瑭。 他从不惧怕任何人,即使那些上位者,也只是他利用的对象。但他面对田瑭时,总有一种无力感,不是棋逢对手的感觉,是真正的无力感,因为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看透那个人。 如果你看不透对手,那对手一定能够看透你,因为他的层次比你高。 蒋纲不愿承认这一点,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所以他不服,他癫狂,他要让自己获得脱胎换骨一般的成长。 直到精疲力尽,帐内所有站着的器物都已经支离破碎,所有的裨将偏将都躲到了帐外,蒋纲才扔掉长剑,颓废的坐在地上。 他意识到,自己依然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不然那些裨将偏将为什么不敢阻止自己,而是躲得远远的? 现在的情形下,他依然是猎人,而田瑭依然是猎物。因为他掌握的是一支军队,田瑭有什么?有几个追随的猎人而已。 猎人! 歇斯底里过后,蒋纲终于抓住了那个核心的词汇:猎人! 猎人!这是一条极其重要的思考线索。 田瑭身后跟着的三个人,都是猎人。那些帮助他逃跑,甚至为他去死的人,也都是猎人! 他为什么会认识这么多猎人呢? 蒋纲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以提醒自己想偏了。 田瑭如何认识这些猎人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通过这些猎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猎人如何帮他达到目的?这才是一个有价值的问题! 猎人们武艺高强,帮他逃离了襄平,那么猎人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帮田瑭在风雪之中躲避追踪,而且不会冻饿而死呢? 这是蒋纲不知道的,他从来没打过猎,以前也没资格跟着大将军们去打猎,更加不认识猎人朋友。 自己不知道不要紧,总有人知道:“去帮我找个老猎人来。我有事要问!” 蒋纲发完命令,才想起来帐内就他一人,不过帐外还是有人答应了一声。 第七十七章 猎人和猎物是天生一对 没多久,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被带进军帐。 老者看着帐内散乱一地的器具,显得很紧张,颤颤巍巍的给蒋纲行礼。 蒋纲一把拉住他,不打招呼,没有客套,直接问:“你们猎人,在风雪天里,怎么打猎?” “禀将军,用弓箭和刀枪打猎。”老猎人显然没抓住蒋纲问题的核心,回答却是实话实说。 蒋纲皱起眉头看着老者,随即又自嘲的笑了笑,换了个自认为差不多的问法:“你们若遇风雪,如何处置?” “禀将军,有经验的猎人都会在自己常打猎的地方建个小屋。”老者回答道。 虽然不知道猎人们为什么这么做,但蒋纲能够确认,老者这个回答依然是实话实说的,而所谓的小屋,便极有可能是田瑭的藏身之所。 “老人家,可否教我?”蒋纲耐下心来,问老者。 “愿遵将军差遣。”老者用词虽然不当,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那好,城外一共有多少这样的小屋?”蒋纲眼中闪烁,他已经抓住了田瑭的尾巴。 “这个,老朽知道的便有几十处,猎人们的小屋基本是共用的,因为谁也保不齐会追着猎物跑到哪里。不过没有谁会去数这些小屋的数量,所以……”老者恭敬地回答。 “来人,去把城内的猎人统统都给我找来!”蒋纲朝着帐外大喊一声,“老人家,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蒋纲内心是狂喜的,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绽,这个破绽可能会让他先败后胜! 他其实并不了解田瑭,跟田瑭作对也完全是意外,只是他在往上爬的时候,发现田瑭是一块正好的垫脚石而已。 现在,自己已经爬上了高位,但位置并不稳固,只有抓住田瑭,然后把他一刀斩弃,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 “你永远都是我的垫脚石!”蒋纲心中想着,嘴角划过一丝冷笑,“而我,将踩着你的尸体前进。” 即使天已经全黑,东卫营的令牌还是能在襄平城内畅通无阻,半个时辰后,蒋纲的帐内已经站了二十多位各种装扮的猎人。 “诸位,襄平出了一个叛徒,这事想必你们也已有所耳闻。”蒋纲并不打算和他们绕圈子,“这个叛徒现在正利用着你们的猎人小屋逃往幽州,而我们军方并不知道这些小屋在哪里。” “这个叛徒掌握着军方十分重要的情报。”蒋纲敲了敲案几,“万一被人利用,辽东将兵连祸结!” 猎人们听说事情这么严重,纷纷交头接耳。 “诸位,你们皆是辽东人,自然当为保护辽东出一份力。”蒋纲指了指旁边坐着的参军,“把你们知道的猎人小屋位置都告诉他,他会在图上标记出来,每新增一个小屋,赏钱一缗。” 话音刚落,离师爷最近的猎人便一个箭步冲到了师爷跟前:“我知道,我知道!……” 其余猎人也争先恐后的提供帮助,毕竟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银钱的诱惑当然比什么保卫辽东更能激励人心。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参军已经在地图上标记出了一百四十多个猎人小屋的位置。 这依然是一个宽泛的结果,但是配合上蒋纲之前推断出的各种可能路线,很多小屋的位置是可以直接排除的。 参军打发走猎人们,蒋纲则亲自埋下头来,用炭笔在地图上圈出可能逃跑路线上的猎人小屋。 一共有五条线路,总计三十多个小屋。再结合各地的地势条件,蒋纲又排除掉三条线路。 剩下的还有两条。一条北出襄平后直接往西,经辽阳、险渎、无虑,最后到昌黎。另一条出辽阳后先南下再西进,经过辽队、房县,越过冰封的辽泽,最后到昌黎。 北出的线路上有七个最有可能的猎人小屋,南出的线路上有八个可能的猎人小屋。 “来人!”蒋纲的眼睛微闭,露出狠厉之色。 参军赶忙凑过来听令,蒋纲压抑住亢奋的情绪,命令道:“派两队军士连夜出城,去探查这两个猎人小屋。查完后立刻回报!” 参军看着蒋纲指向的两个圆圈,躬身称喏。 那两个点,一个是北出线路上的第一补给站,另一个是南出线路上的第一补给站。 哪个小屋内留有痕迹,便能确定田瑭走的哪条路! 已经从襄平出来四天了,田瑭一行人终于在入夜之前安全的赶到了第五补给点,这里位于医无虑山的山脚下,周围长满了茂密的长青林,十分隐蔽。 此时雪早就停了,天上挂着明晃晃的月亮,将这片覆着雪的大地映照得一片银光。 计划中,明天他们将依山南下,绕过大山后再北上到达昌黎,最后一个补给点就在昌黎城外的山中。 那里有一名当地的猎人,负责在他们到来之前照看准备好的马匹。 连走五天,即使是战马也不堪再用,必须要换新的马匹,而第六补给点足足准备了十匹战马。 正在服役的战马当然是弄不到的,那是最重要的军事资源。所以那十匹马是从黑市上买来的,退役不久的中老年战马。 即便是这样,售价也高达一万钱一匹,十匹马,足足十斤黄金。 不过这些都是蒋纲的钱,用来帮助自己逃跑,田瑭认为正是花在了刀刃上。 他们将在明天下午晚些时候到达第六补给点,然后充分休整一夜,第二天便带着充足的补给离开。进入大凌河谷,沿着河谷到柳城,踏上通往幽州的平刚道。 只要过了昌黎,公孙度的控制力便会大大减弱,他们也就基本安全了。 昌黎城自然是不能进的,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走附近的山中小路绕过昌黎,这也是那位猎人的另一个作用,他是昌黎本地人,熟知山中小道。 但是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四五支骑兵队,虽然每次都安全避过,但大家的内心却是越来越压抑。 毫无疑问,这些骑兵队的目的地是昌黎,而他们去昌黎的目的只能是一个:把那里变成自己这些人的墓地! 昌黎城中本有守军,还派这么多军队前往,那可就不只是在昌黎蹲守了,而是把那一区域真正变成不可逾越的鸿沟。 那些山中小道是不是还可靠,已经变成了不确定的事情。 第七十八章 终于抓住了尾巴 田瑭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越想越觉得现在方案的风险变得不可控。他和太史慈当然是准备了第二套方案的,只是为了坚定大家的信心,并未主动将第二套方案告诉大家。 替代方案就是在第五补给点住下来,等到来年开春,天气也暖和了,检查也松懈了,再离开辽东。 第五补给点原本就是太史慈他们自己设立的,为了能一次待的更久,打更多的猎物,补给点地下挖了一个地窖,一方面可以存储食物,一方面则暂时堆放猎物。 这个地窖就是第二方案的基础,现在里面存储了大量的食物,足够他们这群人在这里过冬。 现在的情形比预想的复杂,所以,待大家围绕着炭盆坐下,开始吃干粮的时候,田瑭把第二方案告诉了大家。 “我们今年不去无终了吗?”王斌问,他想再确认一下。 “不是,我打算将原计划延迟一天,明天先派几人去昌黎那边看看情况,如果危险不大,我们则后天去第六补给点,如果明天探查后确定风险很大,我们就返回这里,在这里过冬。”田瑭仍然没有完全放弃第一套方案,他实在不想在辽东继续待下去。 “也好,我对地形比较熟,明天我去。”太史慈认同了这个意见。 “我也去,昌黎是辽东的西大门,实地了解一下将来会很有用。”田瑭当然也要去。 “公子到哪里,我也到哪里。”陈信就认准这一条。 “那好,就我们三个人去。”太史慈按住了也想说话的程质,“你们大家就在此地休息休息。” “行吧,那今夜我守着,明天白天程质守。”王斌大咧咧啃了一口饼子,又往炭盆里扔了一块木炭。 “就这么定了,睡觉。”太史慈是个不分场合条件,随时能补充睡眠的家伙。 众人接连赶路,都是疲惫不堪,尤其是秀娘,从下午开始就无精打采的,很少言语。 一夜无话,外面也没风,整个补给点静悄悄的,只有王斌不时拨弄炭火的细微声音。 第二天一早,太史慈和田瑭、陈信便骑上马去探查情况,其余人则继续休息。 而在三人离开补给点后一个时辰,一支军队便已经摸到了附近。 蒋纲便是这支军队的将军。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再加上一日一夜的赶路,使他眼中血丝密布,面上表情瘆人。 但他仍然咬牙坚持着,他要亲眼见证田瑭的死亡。 事发的第二天,公孙度将处理田瑭的任务交给了东卫营。如果能抓住田瑭,他蒋纲便是实打实的东卫营主官,连阳仪都无法轻易撼动,如果抓不住…… 他不愿去想那后果,因为他绝不会允许那样的后果发生。 幸运的是,他的思路是正确的。他的手下已经摸到了三个所谓的补给点,虽然不知到底有几个,但是这些点的分布,已经足够他推断出整个逃跑路线了。 再算算时间,田瑭等人现在应该就在这个补给点内。如果这里没有,那也能确定一下他们是否来过,然后提前到下一个补给点去守株待兔,等待田瑭自投罗网。 蒋纲透过树林远远的看着那个猎人小屋,没有一丝住人的迹象,但雪地上的脚印却再清晰不过了。他们一定来过,或者,他们现在还没有走! 军士们将战马系在林子里,步行呈进攻队形潜伏上前,因为知道里面有太史慈、程质这样的杀神,所以所有人都端着手弩,小心翼翼的向着补给点围过去。 蒋纲并不是很担心太史慈他们的武力,毕竟自己这次带来了东卫营五十多名精锐,远非那些守门的老弱残兵可比。 他认为如果有可能,应该把其余人都杀掉,但田瑭是要活捉的。把活的田瑭交给公孙度,蒋纲想想就感觉热血沸腾…… 突然,一支羽箭直直的插入了身旁亲卫的眼中,亲卫惨呼一声倒地,也把蒋纲从幻想中拉了出来。 蒋纲稍微一定神,口中大喊:“冲上去,杀光他们!” 军士们见已暴露,便都直起身来,径直往那木屋冲去。 蒋纲自己并没有动,而是把头又藏到了树后面。太史慈的箭法他是见识过的,他可不想英年早逝。 对面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喊声:“大家快跑!有人打猎!” 蒋纲心中一紧,听出这是程质的声音,他在给同伴发信号。 “绝对不能让田瑭再跑了!”蒋纲心中想着,自己也顾不上危险,亲自挥刀跟着军士们往前冲。 又有两名军士倒下,但东卫营的精锐们也发现了敌人的藏身之处,立刻便有六人朝那里围上去,并以弩箭压制。 其余人则如雪地里的驯鹿,健步如飞的往木屋处冲去。 突然,木屋中杀出一名大汉,口中大声呼和着迎上了冲来的军士。而他身后,两匹马从木屋背面奔驰而出,载着三名女子朝树林中狂奔。 “别管那些没用的人!抓田瑭!”蒋纲已经进入了战时指挥状态,他判断那些女子是田瑭放出的诱饵,想分散自己的兵力,然后再和自己硬拼,“杀田瑭者,赏金五十斤!余者,赏金二十斤!” 他现在也不想活捉田瑭了,他必须首先确保胜利,因为现在出现的才是两个人。太史慈和陈信,还有那个田瑭,尚未露面。 又有六人迎上了王斌,其余人依旧径直奔向木屋,为防有诈,越接近木屋,脚下速度越慢。 终于,几十人围住了木屋,而那名大汉已经身中一箭,被抓到了木屋近前。 “田兄弟,我从襄平日夜兼程的赶路,才在你离开之前将将赶到,难到你就不想和我见上一面?”蒋纲站在一名军士后面,扯着嗓子朝木屋喊话。 他可不敢直接去开门抓人,他手下的军士们也不敢,谁去开门,谁几乎是必死。 “狗东西,田公子知道你要来,专门留俺在这里吓唬你。”王斌见他那怕死的熊样,忍不住出口讽刺。 “田兄弟,不如你自己从屋里出来,我能确保你的安全。”蒋纲不理会王斌,而是继续对着木屋喊话,“只要回去跟主公认个错,愿意继续在主公麾下做事,说不定主公会饶你一命呢!” 第七十九章 程质的抉择 屋内依旧没有动静,蒋纲却更加确定田瑭在里面是有阴谋的,于是指着王斌下令:“射他,直到田瑭出来为止!” 一声惨叫声响起,王斌的大腿上又中了一根弩箭,深入骨髓。 “你娘的!赶快杀了老子!”王斌一声暴喝,“公子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再射!”蒋纲的命令比这隆冬的天气还要冰冷。 又是一声惨叫,王斌的手掌上又中了一箭,直接将他的手掌钉在了冰冻的地上。 “快杀了我!快杀了我!”王斌喊的歇斯底里,不过叫喊声又变成了惨叫,因为他的另一条腿也插上了一支箭。 蒋纲的脸上露出了阴森的冷笑,他感觉十分享受,这惨叫声是他三天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但是声音却突然停了,这让蒋纲非常不爽。 “再射!让他喊!让他叫!”蒋纲咆哮着。 “将军,他已经死了。”身旁的军士小声汇报。 蒋纲心中一个激灵,赶快看过去,发现王斌的咽喉处插了一支羽箭,血水正从他张大的口中汩汩的往外流。 自己的属下用的都是弩箭,所以这羽箭是别人射来的,他想起了第一个被射穿眼睛的那名军士,他中的就是羽箭。 “负隅顽抗!我看你还能怎么办!”蒋纲大吼一声,“给我破门,格杀勿论!” 军令如山,即使面对死亡,这些精锐的军士还是会听从命令的。四名军士持弩站在门口,两名军士以身撞门。 砰的一声响,撞门的两名军士直接摔进了木屋,原来这门只是虚掩着,根本就没关死。 弩箭在门开的一瞬间,便如飞蝗一般射进屋子,除了箭头钉到木头上的笃笃声,屋内一片安静。 就在大家以为那两名摔进去的军士必死时,那两人却已经爬了起来,并将看到的屋内情形喊了出来。 “将军,屋内没人!” 程质的内心是极度愤怒的,因为蒋纲逼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兄弟。 他十分想冲上去手刃蒋纲,但他还是硬生生克制住了,即使那样做会有一定的可能和蒋纲同归于尽。 他必须活着把消息带给太史慈,不然太史慈和田瑭他们,会毫无防备的自投罗网。 那三个女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但她们是骑马走的,短时间应该不会有事,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太史慈和田瑭。 所以他在林间雪地上飞速的奔跑着,他要在蒋纲遇到他们之前把消息告诉他们! 他无法判断蒋纲下一步的举动,既然他能找到第五补给点,那他一定能找到第六补给点。 既然他能找到补给点,他就一定能推断出自己这些人的行动计划。 可是,自己两条腿如何能跑过马的四条腿?若蒋纲在自己之前找到太史慈他们,那…… 程质不敢去想那后果,如果太史慈和田瑭出了事,他会豁出命去干掉蒋纲,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程质停住了脚步,他不能去和马匹比速度,他应该回去,躲在暗处截杀蒋纲派出来的军士! 想到此处,他调转身形,再次发力,重新奔回第五补给点。 而此时的蒋纲正在木屋的地窖内,面对着数量众多的储存物资发着疯,他浪费了一次极其宝贵的机会,不但没抓到田瑭,还打草惊蛇了! 而且,这些物资都是用他的钱买的! 那些逃出去的女人,还有那个不见踪影的程质,一定会把消息告诉田瑭,那自己即使摸清了他们的原计划,也毫无用处了。 他们一定会临时变更逃跑计划,或者干脆找一个自己不可能找到的地方躲起来。 如果是那样,自己如何回去向主公和大公子交代,自己的前途还有什么指望! 事情已经这样,再如何发狂也没有用处,蒋纲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旁边的军士见主将如此,不由冷气倒吸,冷汗肆流。 为什么田瑭他们会不在这里!他们三人出去干什么去了? 这是首先必须考虑清楚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很容易考虑清楚的问题,他们三人应该是出去打探情报的。 他们会去哪里打探呢?当然是往西,去他们的下一个补给点! 思路清晰后,便能据此推断出事情发展的下一步可能性。 假如田瑭得到了情报,他会返回这里吗?有很大的可能会!因为没有物资支持,他随便躲在哪里,都不可能挨过寒冬。 他很可能会在自己的人离开后,来取物资!所以这边一定要留下埋伏的人手。 但是也不能想当然的认为田瑭只有这一个物资储备点,所以最先要做的事,是尾随着他们,往下一个补给点进发。 如果路上能遇到,再好不过;如果遇不到,则端掉他们之后所有可能的补给点,以逼迫田瑭做出选择。 要么去闯那铜墙铁壁一般的昌黎,要么回这个补给点取物资,要么冻饿而死! 蒋纲认为这个思路很具可行性,所以他立刻下了命令:“一半人手在此地埋伏,尽量消除我们来过的痕迹。其余人跟我走!” “喏!”军士们自然不敢违背蒋纲,谁现在触他的霉头,谁就一定会倒霉! 蒋纲将自己的参军留在此地,自己带上二十名精锐,返回之前系马的树林,可哪里还有活着的战马! 所有的马都被割了脖颈,可以看出这些马做过挣扎,但缰绳被死死的拴在树上,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还有几匹马尚未死绝,正在虚弱的蹬着腿,却一声悲鸣也发不出来。 蒋纲马上就意识到这是程质干的,而且,程质还未走远! “搜查!”蒋纲一声令下,“程质就在周围,杀了他!” 军士立刻分出五人围在蒋纲身边,其余人则迅速四散开来,形成一个向外搜查的环形阵。 他们当然不会立刻意识到,程质留下了一匹战马。现在他正骑着这匹马飞速的向西去找太史慈和田瑭,而且,他还换上了东卫营军士的军服。 如此,程质具备了时间优势,待蒋纲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想要再追已经来不及了,重要的是,他们无马可用。 第八十章 再见,就是为了再见 即便如此,程质也丝毫没有多余的可供腾挪的时间。 他身穿东卫营军士的军服,骑的又是战马,所以他直接在大路上奔驰,遇到成队的军士他也不避不让,而是高声喊着“急令!”,使劲催动马匹,风驰电掣一般从军士们身边越过。 “蒋纲这个疯子!自己不想安生,也不放我们安生!”一名中年军士扶了扶因避让程质的战马而有些歪掉的帽子,“一个考工右丞而已,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嘛!” “人家是东卫营新任主将,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岂不是很丢人?”一名年纪轻些的军士忍不住嘲讽。 “你们懂个屁,那田瑭岂是一般人,据说他可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既会舞文弄墨,又能行军打仗!”另一名军士神秘兮兮的说,“我们这位蒋将军已经多次败在他手上了!” “说说,说说,咋回事!”年轻军士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我跟你们说啊,别人咋说的你们都别信,都是胡诌!”那名军士很有讲故事的天赋,知道刻意渲染一下气氛,“俺家长兄就在东卫营当兵,知道不少故事呐!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可能都低估了他,应该是千年一遇……” 田瑭是听不到这些人的议论,否则定要羞愧到无地自容,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千年老妖了? 这些议论自然也不会传到蒋纲的耳朵里,否则定能让他当场发疯发狂,并拔剑自刎。 半个时辰后,蒋纲终于逮到了一队执行任务的骑兵。他强行征用了对方的战马,即便这些人不是东卫营的军士。 而另一边,田瑭等人遭遇多次盘查,每次都是险之又险的混过。越接近昌黎,巡逻盘查的军士越多,他们意识到了现状的严重性,已经调头返回第五补给点。 正在认真思考下一步计划的时候,一名东卫营军士正火急火燎的骑着战马急奔。太史慈见对方只有一人,又是径直朝自己这边而来,断定不会是好事,已经搭弓上弦。 “子义,是我!”箭将离弦,太史慈闻听此言,堪堪收住,才发现那军士竟然是程质。 “子廉,这是为何?”田瑭已经预感到出事了,急急询问还未到近前的程质。 “公子,不能回去!”程质猛的勒住缰绳,语气急促,“蒋纲那鸟人端了补给点,王斌战死了!” 听此噩耗,田瑭呆在了那里,太史慈稍一愣神后急忙问道:“其余人如何了?” “三名女子骑马逃了出去,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程质一脸的羞愧之色,他认为是自己没能保护好众人。 太史慈看出他的难堪,安慰道:“子廉无需自责,这是我们考虑不周所致。你能把消息传出来,已经是极不容易了。” 田瑭此时才缓过神来:“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蒋纲真是好手段!” “为今之计,要找到那三名女子,再做打算。”太史慈比田瑭冷静多了,已经开始考虑下一步动作。 “可曾见她们往何处去?”有了太史慈的提醒,田瑭才稍有思路。 “她们进了树林,无法判断去向。”蒋纲更加羞愧了,突然又抬起头来,“我回去找她们,你们约定一个地点,我们再汇合。” 定个地点,还能定什么地方呢?蒋纲既然能端掉一个补给点,那所有补给点都不能去。 往西是戒备森严的哨卡,往东难免会遇上蒋纲搜索而来的队伍,北边是医无虑山。 还能往哪里去?只有南下了。 南边确实有一条道路可通幽冀,那便是辽西走廊。 宁远之战、直奉战争、辽沈战役都是在辽西走廊开打的!京沈高铁也取道辽西走廊。 之前做计划时,田瑭首先想到的便是辽西走廊,但太史慈对此路很是陌生,说那是濒临大海的绝路,田瑭才意识到辽西走廊要到宋辽之际才能彻底贯通,便也放弃了此路。 现在看来,这条绝路就是唯一的选项了。 “我们去徒河。”田瑭做了决定,太史慈看着他,立刻明白了田瑭的意图。 既然太史慈会忽略辽东走廊,说明那里现在确实无路可通,蒋纲也有很大可能会忽略,所以南边的防备应该会有漏洞。 况且蒋纲的围追堵截已经使用了大量军力,南边的搜查不可能有如此规模。 所以徒河是相对比较安全的,他们可以在那里汇合。 “此去徒河一百五十里。即日起四天内,我们会在徒河城南鹿首寨等你们,若不到,我们将自行南下。”太史慈一旦确定了计划,总是执行最坚决的,“我与那寨主有旧,一旦知道你们身份,他未必敢收留你们,但给你们安排一处隐蔽的藏身之所应该不成问题。” 田瑭想到自己身上还有十斤黄金,便摸出五斤来交予程质:“子廉,性命要紧。她们能找便找,找不到你便自去无终。” “放心吧公子,我自省得。”程质一抱拳,打马便往回路赶去。 三人也不待程质走远,勒转马头便径直南下。这是生死的关头,容不得情深意切,恋恋不舍。 田瑭并不是薄情之人,更不是狠辣之辈,但形势所迫,也不得不接受如此安排。 他心中已将漫天神佛和耶稣、真主求了个遍,若程质他们再有死伤,田瑭将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了。 几人南下不过半个时辰,蒋纲的大队军士已经到了他们分手的地点。他已经安排人去端掉田瑭所有可能的补给点,现在,他能做的便是带着军队在这密林和雪原之间不停的搜寻,找那个野兔一样到处乱窜的田瑭。 他已经无处可去,只能在这凛冬的寒风中东躲西藏,可哪里是他藏身之所呢?狡兔三窟不假,但所有的窟都给你端掉,狡兔也得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中! 只要坚决的找下去,一定能将他抓获。 蒋纲对此充满信心,这信心让他强压着多日不眠不休带来的极度疲惫,努力打起精神继续搜捕。 这点疲累相对于抓住田瑭时的快感而言,简直微不足道,他可不想放过亲自观看田瑭山穷水尽之时跪地求饶的机会。 第八十一章 一世光阴,足慰流离 鹿首寨是当地百姓为防盗贼而自发建成的一处小村寨,寨子里的人都是种地的村民,而不是打家劫舍、拦路抢劫的土匪。 村民们平时都还住在自己家里,攒下的粮食和织成的布匹才放在寨子里保管,一旦有成批的流民或者盗贼来骚扰,他们就会躲进寨子避祸,或者依寨反击。 所以鹿首寨的所谓寨主并不是绿林好汉,而是这一片地方的里正,算起来,属于基层公务员性质。 因为寨子经营的不错,里正在当地也就出了名。据说徒河县令还打算保举他一个孝廉。 里正的身份自然很敏感,所以太史慈不能向他坦露自己这些人的处境,只说是来徒河办事,顺道看看老朋友。 里正姓吴,人很热情,招呼了村里几个大姓人家的长辈和私塾先生,一起在寨子里摆了桌简单酒席,款待远道而来的三人。 这便是四五天来,田瑭吃到的唯一一顿热食,虽然寡淡无味,种类也少,但好在分量很足,还有油星,所以把田瑭感动得不行。又想到程质还在冰天雪地中寻找三位女子,也不知她们能不能安全无恙,更是眼眶湿润,只是闷头饮酒。 太史慈知他心中所想,也知无法劝解,便找里正打听消息。 “吴叔,最近寨子里可还太平?”太史慈端杯敬酒。 “太平,太平!今年只遇到一次流民袭扰,都是逃难的饥民,给了些粮食就走了,并未起冲突。”里正显然很满意今年的光景。 “吴叔,我听说襄平那边有个大官跑了,不知这里可有风言?”太史慈直接切入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啊!听说啦!”里正当然不知道太史慈是带着目的问的,说道,“早上有军士来寨子里通传,说是有个大官叛逃了,是考工右臣,叫,叫,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叫田瑭!”私塾先生一直没有说话,这是第一次开口。 自己的名字陡然被人喊出来,田瑭被吓了一跳,太史慈立马把他按住,继续问:“可曾有什么线索?” “子义怎么关心起这样的事情来了,你不是从来都只关心野鹿的么!”里正哈哈地笑着,拍打着太史慈的肩膀。 “我有位兄弟就在考工,听说受了牵连,故而多问一句。”太史慈说的一本正经。 “哦,这样啊!人家要跑也只会往西跑啊,来我们这里做甚?”里正摇着头,“不可能的,我们这里没路可跑。” 田瑭听太史慈说起在考工里做事的兄弟,自然想到了司马器,也不知自己的事情会给他造成多大的影响,不知王雄是不是能护好他。 “吴叔。”田瑭遵着太史慈的称呼,举起一杯酒敬里正:“就没人从这边的路走过吗?” 里正半眯起眼睛看着田瑭:“此路确实不通,小老儿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未听说有谁是从海边来的。老李,你知道吗?” 老李便是那私塾先生,他并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辽西走廊确实尚未开辟,田瑭点点头,不再说话。 “吴叔,今日天色不早,不知能不能借宿一晚,明早我们便走。”太史慈面带歉意。 “子义哪里话,不过寨子里条件简陋,怠慢几位了。”里正还是很热情的。 田瑭本想问怎么明天就走,被太史慈眼神制止,遂不再多话。 “吴叔,我等一行人本是结伴而来,有家眷同行,但路遇匪人走散了。”太史慈步步为营,将话说到重点上,“本是约了在鹿首寨汇合,但我们三人明日有急事先走,怕是等不到他们了,望他们来时,吴叔照看一二。” 那沉默的私塾先生听闻此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恢复平静。倒是里正听说他们家眷走散,先是紧张了起来,随后又见几人神色平静,料也无甚大事,便笑呵呵的应了下来:“子义安心,我当仔细。” “如此,谢过吴叔。”太史慈起身,一躬到底。 诸位长辈都起身回礼,私塾先生还嘱咐他们附近有野狼,晚上不可外出。 宾主尽欢,里正带着村里一帮德高望重的人回家去了,留下两个护卫和空空荡荡一个寨子给太史慈三人。 “子义,为何明天就走?”田瑭见人已走光,急急的问,“今天才第二天。” “今早已有军士前来此地通传,说明蒋纲那厮并未彻底无视南边。”太史慈说的很郑重,“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可是,他们怎么办?我们约的可是四天。”田瑭还是割舍不下。 “程质并非庸才,里正也会稍加照顾。他知我们已走,自然知道我们是迫不得已,定会另寻他法。”太史慈自然比田瑭了解程质,“他自有做事的分寸,你可放心。” “那私塾先生目光游移,恐有坏心。”田瑭早就注意到那人神色不对,此时出言提醒。 “我也注意到了,不过无妨,他就算现在去报信也来不及了。”太史慈已经考虑过这个事情,“况且他只是起心动念,却未必敢真去做。” “说得有理。”田瑭点点头,“可他会不会坏了子廉的事?” “不会!”太史慈回答得很肯定,“因为他根本就见不到子廉,子廉一定会一个人去找里正的。” “哦,这样便好。”田瑭放下心来,随即叹道:“因我一人,而失去如此多的兄弟,我实在不忍再有人……” “文佐!事有轻重缓急!”太史慈突然打断了田瑭的话,正色道:“程质说过:‘你死了我们就都完了,你活着,我们才有可能东山再起’,所以,勿再感怀!” 田瑭一时无言以对,程质那句话是在城门口的突围战中说的,现在再听这话,田瑭读出了太多的内容。 “我等以性命相许,文佐当以大局为重。”太史慈朝田瑭抱了抱拳。 “我何德何能,能得子义相助。”田瑭心中激动之情无以言表。 “我等皆是粗人,能遇文佐,实属大幸!”太史慈说的很郑重,“你的命便是我们的命,岂可有一点闪失。” “今虽天下疲敝,然并无我等立锥之地,要想成就伟业,确要滴水之功。”田瑭说的也是大实话。 “无妨,子义有这一世光阴,足慰流离。”太史慈说到这里竟然眼中含泪。 “你如此信我,我必不辜负于你三人。”田瑭动情的说,“乱世出英雄,我等必不会辱没了这一世的时光。” 直到此时此境,田瑭才真正发觉这一世活着的意义。而旁边的陈信,已经泪流满面。 第八十二章 追你到海角天边 蒋纲已经在荒原里又转了两天,依然一无所获,各处哨卡传来的汇报也无任何发现。 田瑭仿佛凭空消失了,而他的精神几近崩溃。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休息了,否则会死在追踪的路上,到时可就成了个笑话。 但他不甘心,自己布下了天罗地网,连一个人都抓不住,以后怎会被委以重任? 他甚至想求田瑭,只要田瑭愿意把命给他,他蒋家愿世世代代供奉田瑭的灵位!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田瑭岂会有如此好心?他已经躲起来了,就算是冻死,也不会便宜了自己! 蒋纲感觉自己还是太莽撞了,兴师动众的端掉了田瑭所有的补给点,现在好了,到哪里去找他? 是不是不莽撞就能找到他?蒋纲不确定,但现在的情形肯定不是他要的,所以他还是必须冷静下来。 必须按照敌人的思路去思考,否则永远只能跟在敌人身后。 他好想回到了营地,靠在炭盆边上,在梦中将自己和田瑭合二为一。 但是他已经来不及回到营地了,极度的疲惫已经摧垮了他的倔强,他伏在马上,几乎就要睡着。 “报!宾徒钮柏岗传来急报!”半死状态的蒋纲被这一声如鸡血一般的急报给救了回来。 “如何?”声音很是沙哑。 “今日午时,有三人从钮柏岗过,往南而去。”报信的军士声音很大,像是怕蒋纲再次睡着。 “查出什么没有?”蒋纲还有些迷糊,公事性的问着。 “查不出问题,所以岗尉放行了,但又觉不妥,故而上报。”报信的军士如是禀报。 “蠢货!既然感觉不妥,为何不先扣下!”蒋纲立刻就清醒了,随即爆发起来,“哪里不妥!” “钮柏岗地处偏僻,在此隆冬季节,已经很久无人通过了。所以……”报信军士自己都感觉这个理由有些滑稽。 “让那个岗尉去死!”蒋纲幸好是在马上,不然当场就能冲上去海扁那名报信军士。 不过他还未丧失最后的理智,在自己的行动毫无突破的时候,任何可能性都不能放弃! “拿地图来!钮柏岗在什么鬼地方!”蒋纲一声怒吼,亲卫立刻勒马靠了过来,展开辽东布防图。 蒋纲用已经失去血色的指尖在地图上摸索,当他终于发现钮柏岗时,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这个哨卡在南边,三个人也是通过哨卡往南而去。 这是一件多么诡异的事情,难道田瑭想要坐船离开辽东? 不可能啊,现在海里全是冰,坐船不是找死吗? 蠢!他要是不走,而是躲到南边去了呢? 那里可是自己一直忽视的地方! 标准的视野盲区! 蒋纲突然一个激灵,随后又是沮丧又是兴奋。 沮丧的是自己终究不如田瑭聪明,他总能从自己的布局中找到漏洞,然后把自己藏起来;兴奋的是,再狡猾的猎物,也会沿途留下那独特的气味,让猎人有迹可循。 “令!就地休整,一刻后,出发徒河!”蒋纲的精气神又回来了一些,即使眼睛有些睁不动,但他的大脑却是已经清醒许多。 主将如此玩命,属下岂敢马虎。所以不到一刻的时间,蒋纲的精锐队伍已经修整完毕,等待主将命令。 “出发,不达目的誓不休!”蒋纲大喊一声,率先拍马向前。 “不达目的誓不休!”众军士齐声附和,冲入那即将入夜的天地间。 田瑭知道,徒河便是后世的锦州。从这里南行不远,便能到海边,辽西走廊的入口就在那里。 一早,趁着两名守卫还在睡觉,三人便悄悄出了鹿首寨,沿着小凌河的河道往南。 倒不是信不过鹿首寨的人,而是不想一旦出事,连累了他们。 走了大约有两个时辰,远远已经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辽阔天地,那是灰白的天空和冰封的大海! “冰峰撑空寒矗矗,云凝水冻埋海陆。”如此壮阔的景色,让田瑭忍不住要赋诗一首,奈何水平有限,只能再次抄袭。 太史慈和陈信当然听不懂这诗里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们只是觉得田瑭写的诗,一定是极好的。 “子义,前路艰难,我也不确定能否走得通。”田瑭说的是现实中的辽西走廊,顺便也隐喻了他们只身入乱世的征程。 “文佐指路便是,我当一往无前。”太史慈看眼前景色,也是豪气满怀,“路能不能走得通,要走过才知道。” “也对,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田瑭点头赞叹。 “好句子!就如那‘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样,总让人感觉振奋。”太史慈说完哈哈大笑。 “公子定能成就一番大事!”陈信难得附和一句,显然对此坚信不疑。 “你们如此信任我,我必定不会辜负你们!”此生有人愿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岂有做不成事情的道理!田瑭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但希望毕竟只是希望,并不能当饭吃。前路茫茫,依然危不可测,朝不保夕。 也是因为一路上没碰到任何巡查军士,三人才能有这样的闲工夫聊聊理想,抒抒情感。 这证明田瑭的判断是正确的,海边这条路确实被所有人忽略了。 但威胁生存的从来就不是无知和弱小,而是傲慢。 正当田瑭感觉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时候,太史突然勒住了马,急急作了个禁声的手势。 田瑭和陈信有些莫名其妙,再往前走一点,视野转过一个小山坡,才看到了山坡背面的一处营地。 三人立刻约束着马匹,沉默着往那山坡下面靠近,打算绕过去。 但走近才发现,这山坡虽然不高,却能将整个小凌河的河谷尽收眼底,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不被营地里的人发现的情况下穿过这段河谷。 稍作判断,太史慈让两人待在原地,示意由他去处理掉那个营地。 田瑭虽然学了一些拳脚,但还属于入门阶段,陈信又得时刻在田瑭左右护卫安全,所以也只能太史慈孤身前往了。 这哪里是什么“山重水复疑无路”!明明就是“山重水复又一营”!但是田瑭也没更好的办法,只得下了马,目送太史慈往那小山坡上摸去。 第八十三章 自作聪明的代价 坡上全是积雪,即便是太史慈这样身怀绝技的人,也爬得十分惊险,好在他随身带着弓箭,遇到实在滑不可行的地方,便一箭射进雪里,借着箭矢继续往上。 田瑭和陈信在坡下注视着太史慈,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滑下来。这坡虽然看起来只有几丈高,但其上有不少凸起石块,一旦滑下来撞到,后果难料,还容易惊动了营地里的人。 好在太史慈艺高人胆大,硬是攀上了坡顶,然后一个起伏,消失在坡的另一面。 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田瑭直接坐在雪地里,一言不发,陈信也坐在旁边,静静的等着。 不多久,太史慈便又出现在坡顶,挥舞着双手,示意他们绕过山坡去营地。 田瑭欣喜万分,没想到太史慈手段如此了得,这么短的时间就处理掉了一个营地,便和陈信上马赶去。 这营地里有四间木屋,地面积雪上只有很少的几串脚印。 “什么情况?”田瑭忍不住问。 太史慈没有回答,指了指最边上的一座木屋。陈信当先推开门,伸头朝里面看了一圈后才侧身让田瑭进去。 屋内很暖和,一个大大的炭盆搁在中间,燃的正旺。炭盆旁边,一个瘦小的军士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还塞了一根腰带。 “就他一人?”田瑭问太史慈。 “整个营地就俩人,有一个胖子,见我来了想反抗,被我杀了。这个瘦子倒是老实,直接跪地求饶。”太史慈一脸的不屑。 来到这个时代虽然没多久,但田瑭已经见惯了生死,所以并不以为意。他蹲到炭盆边,伸手在上面烤火,感觉热量从双手传递至全身,这确是冰天雪地里最大的享受了。 那瘦子军士侧对着炭盆,兀自在那瑟瑟发抖。 田瑭捡起地上的木棍捅了捅他,想问问有关海边的情况。陈信见状扯掉了他口中塞着的腰带。 那瘦子战战兢兢转过身来,但依然低着头,不敢正视田瑭。 “我问你,这个营地怎么就你们两个人?”田瑭开口问话。 “回好汉的话,这里原是一处军营,但久无战事,便荒废了,现在是邮驿,只有我和老彭两个驿员。”瘦子虽然身子在抖,说话却还算正常。 “你不必害怕,只要好好配合,我会留你性命。”田瑭还是安抚了一下他的情绪。 “好汉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忙做的。”瘦子口齿伶俐了起来。 “这里时常有人来吗?”田瑭继续问道。 “哪有人来,夏天都见不到几个人,何况这隆冬季节。”听得出来,瘦子一肚子埋怨。 “那你们在这干嘛?”田瑭好奇心起,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都是犯了错发配来的,没什么正经事,个把月也才来一次信使,换了马就走。”瘦子叹了声气,“老彭那家伙是个几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主,都快把我给憋死了。” “谁给你们送衣食?”田瑭继续问道。 “送衣食?哪里会有人管我们死活!”瘦子唉声叹气道,“说起来也多亏了老彭,要不是他时常打些猎物,又烧制了木炭,我早死这里了。” “为何不跑?”田瑭的问题很直接,“既然这里形同流放,却又无人看管,为什么不走?” “倒是想过落草为寇,但那日子太苦了,还要躲避追捕,得不偿失呀!”瘦子分析得很是实在,“再说了,外面兵荒马乱的,跑出去也难免被拉了壮丁,在这好歹能混个平安。” 田瑭点点头:“你倒算是个明白人。” “可不是嘛,但这贼老天专门欺负明白人。”瘦子气鼓鼓的,抬起头来看田瑭。 这一看让两人同时大惊失色。 “你!你!你是那个,那个死囚!”瘦子悲呼一声,“娘咧!我真该早点逃掉,怎么会又落到你的手上!” 看到那瘦子的脸,田瑭笑了,真是冤家路窄。 他就是自己刚来这世间时,要用没有痕迹的办法处理掉自己的孙勇! “你小子可以啊,难怪我这么久见不到你,原来躲这里来啦!”田瑭哈哈大笑。 “田大人,小人眼拙,当日冒犯了大人,实在该死!”孙勇急急忙忙的辩解讨饶,“但我已受诸般折磨,算是抵消了当时的罪过,您大人有大量,再放我一次。” “让你回去报信?”田瑭咬着牙,“我会在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吗?” “我也没法回去报信不是?”孙勇眼睛一转,艰难的动了动被捆的结结实实的身体,“我哪能动得了啊。” “你可聪明着呢!”田瑭上过这家伙一回当,自然不会放松警惕,“我还是杀了你比较保险。” “再有半月便是正旦,我虽是邮吏,却也必须到徒河去贺拜长官。”孙勇的语速极快,“到时若没人去,长官定会派人来查问,你们也就待不下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要待在这里?”田瑭又笑了起来,“你这破地方,我还不愿待呢。” “能在这个季节来到此地,田大人应该不会是游玩赏雪吧?”孙勇狡黠的眨了眨眼睛,“襄平出事了?” “关你屁事。”田瑭一脚踢在他的身上,“自作聪明!” 孙勇真的是狐狸,即使是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依然在套自己的话,为自己求得生机! 他闷哼一声,显然田瑭这一脚踢得不轻,他还想继续说话,却已经被田瑭用腰带重新塞住了嘴。 吃过这么多亏,田瑭已经不愿再听任何口舌。 “就是这家伙当初要把公子冻死吧!”陈信盯着孙勇,一脸的仇视。 “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吧,我们收拾些有用的东西,早点出发。”田瑭出了木屋,去别的屋里查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顺便带走。 他不可能放过孙勇,并不是他心狠手辣要杀人灭口,而是孙勇太过狡猾,在逃命的路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谁知道他会不会用什么办法阻止自己的逃离,或者去把蒋纲引到南边来?田瑭可不能冒这个险。 第八十四章 终于让我逮到你了! 太史慈已经检查完邮驿,发现了不少食物,还有两张熊皮,估计是那个老彭打猎的成果。 最让三人开心的是,邮驿里竟然还有一匹马,以及一辆和马鞍配套的小型雪橇! 这真是重大利好,一辆马拉雪橇,可以带走的补给几乎能将他们的远行距离加倍。 于是三人足足装了一雪橇的物资,其中甚至包括了两床被子、剩余的全部木炭以及一大捆干草。 田瑭又让陈信找来麻布,将麻布捆扎在马匹的四蹄上,以增加马蹄的地面摩擦力, 做好准备,三人上马南下。 路过孙勇在的木屋时,并不停留。 孙勇听得出众人将要离开,在屋内拼命挣扎。他刚刚已经试着挣脱身上的绳子了,但太史慈捆人的手法非常奇特,竟然越挣扎越紧。 若无外人帮忙,他自己绝对不能脱身。 等三人走后,他必将孤独的在这里等死,再也不会有人经过这里。 死亡的恐惧蔓延开来,让他不顾一切的发出声响,希望田瑭能发恻隐之心,饶他一命。 但他并未等来田瑭,而是等来了一支羽箭! 羽箭射在了门板上,把虚掩着的木门射开了一些。刺骨的风立刻灌进木屋,几乎让孙勇窒息。 孙勇认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了。 他有试过将脚放到炭盆上,然后借助炭火将绳子烧断。但他失败了,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那种灼烧的煎熬。 即使在严寒中丢了性命,也比把脚放在火上烤熟要好过吧。 起码在彻底冻僵之前,他是这么认为的。 但冻僵的感觉太可怕了,他开始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然后是手掌、手臂、脚、小腿,然后连大腿也失去了知觉。 再然后,他感觉十分燥热。 之前听老兵说过,人在极寒中,冻过头了反而会觉得热,但这不是好事,因为这是死亡的征兆。 他的意识已几近泯灭,但死亡带来的强烈恐惧感还是驱使他做出了这辈子最艰难的决定。 他拼尽全力,把脚伸进了炭盆里。 奇怪的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疼,即使他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也感觉不到疼。 然后,他绝望的发现,炭盆已接近熄灭,剩余的炭火顶多烧伤他的双脚,却烧不断捆缚的绳索。 这是比死亡更深的恐惧,孙勇在这恐惧中窒息。 意识离开身体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后悔了。 为什么要耍小聪明呢?既然知道他要逃,为什么不离开这个鬼地方,跟着他逃?而去幻想着借机立功呢? 但是,这个问题是等不到回应的,因为风雪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了。 蒋纲盯着孙勇的尸体看了一会,终于没忍住,吐了出来。 其实孙勇的尸体还算正常,最多就是双脚被烧伤,其余并没有什么过分惨不忍睹的地方。 真正让蒋纲感到恶心的,是孙勇身下那一片已经冰冻的黄色。 他实在是太疲惫了,所以乍一见此景,便再也抑制不出胃里的翻江倒海,连苦水都吐了出来。 “将军神机妙算,他们往海边去了,脚印还在。”旁边亲卫扶着蒋纲,把最新的探查结果告诉他。 “田文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蒋纲喃喃自语,“海上即使能走,你们也不可能躲过这严寒呐!” 转过头来再看一眼被冻死的孙勇,蒋纲又反起胃来,但这次好歹压制住了:“他们已是穷途末路,兄弟们且一鼓作气!” “将军,你且在此休憩,兄弟们定能将他们全数抓获!”亲卫见主将已接近身体极限,建功立业又近在眼前,半是表现关心,半是请战邀功。 “要么我看着他死,要么他看着我死!”蒋纲咬着牙,推开搀扶自己的亲卫,奋力上马,“兄弟们,随我杀敌立功!” “喏!”众骑士齐声答应,接着就是阵阵战马嘶鸣。 “无论你有多大的本事,这次都要将你碎尸万段,一雪前耻!”蒋纲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几百人的骑兵队伍,心中暗暗发誓。 他在冰封大地上奔走上千里路,却连田瑭的影子都没看到。无奈之下只能南下徒河来碰碰运气,但依然毫无所获。 即使是他这样执着而坚毅的人,也已经开始考虑一旦抓不住田瑭,自己要怎么收拾残局了。 却听徒河县令说南边有个邮驿,虽然知晓的人不多,却是个小型营地。 这重新燃起了蒋纲的信心,他纠集起所有能找到的兵马,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杀奔而来。 终于老天爷开眼,给了他最后的机会!田瑭真的到过这里,还带走了这里的补给! 这说明田瑭的计划是继续逃命! 虽然他已经离开了,但一定没走多远!地上零散的脚印明白无误的告诉蒋纲,田瑭身边已经没几个人了! 如果让田瑭现在就评选一下他这辈子最憎恨、最感到恶心、最能对他造成威胁、最想一有机会就弄死的三个人,那蒋纲已经上榜了。 即使田瑭现在才十八岁,未来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人。 他正和太史慈、陈信小心翼翼的骑马沿着乱石嶙峋的海岸南下,顺便讨论着合适的宿营地标准,却突然被太史慈止住了言语,然后就听到背后隐隐约约传来的马蹄声。 那不是一匹马的马蹄声,而是上百匹马一起奔腾的沉闷声音,由远及近,由弱变强。 这种鬼地方,突然出现如此多的马匹,想都不用想,必然是蒋纲追击过来了。 田瑭实在是不知道蒋纲为什么总能紧咬着自己不放,但现在明显不是探究原因的时候,他们必须立刻做出应对。 “公子往南边去,我和陈信断后!”没等田瑭想出处置办法,太史慈已经做出了最简单的决定。 “我们仅剩三人,你二人若出事,我不如一起死了!”田瑭已经顾不得太多,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抛弃跟随自己的人,而且没有太史慈和陈信的帮助,他自己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到达幽州。 “缓一时是一时!”太史慈也难得露出焦急之色,因为肉眼可见北边被马队扬起的雪尘。 第八十五章 田瑭的价值高于美妇 “公子快走!”陈信已经勒住了马,转身准备拼命,“不然真的来不及啦!” 越是泰山压顶,越是不能惊慌失措,因为那样没有任何意义。 田瑭一直认为自己有急智,原因就在于他能在紧急关头压抑住恐惧,强迫自己高速思考。 “可愿随我一同去死?”田瑭大喊一声,也勒住了马,左右看看太史慈和陈信。 “此话可留待以后再说!”太史慈确实是急了,“现在不是时候!” “可愿随我一同去死?”田瑭又喊了一声,总算压制住了他们的急躁激愤。 “死又何惧!”两人几乎同时说道,他们本已将生死托付田瑭,现在又从田瑭的眼中看到了无比的自信,以及自信后面隐藏的狂热。 “好!随我来!”田瑭一夹马腹,手已经拍在了马屁股上。 战马毕竟是战马,立刻心领神会,后腿一发力,便载着田瑭奔向海的方向。 太史慈和陈信俱是一愣,但随即便目光坚定的驾驭自己的战马,跟上田瑭。 最后面拖着雪橇的马也嘶鸣一声,发足跟随。 蒋纲或许知道冬季的渤海可以走人,走马,但田瑭却知道,大概能同时走多少马,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走那么多马。 他以前为设计薄膜成型模具,专门学习过一种力学理论,在研习的过程中,试验考察的对象就是冰面。 这就是弹性地基上的薄板理论。 严冬时候的渤海,下面的海水就是弹性地基,上面浮冰就是薄板,是这个理论最现实的模型。 气温足够低时,渤海上完整海冰的最厚处可达一尺左右,即使开上来一辆汽车也是毫无问题的。 因为汽车正常行驶时基本不会对冰面产生冲击力,而纯粹的四点压力很难破坏厚冰的物理结构。 马就不一样了。 若马只是站在冰上,那冰面也毫无问题,可马匹在奔跑时是两蹄着地,对冰面的瞬间冲击力会超过两吨,而且压强集中。 当然,一匹马毕竟力量有限,但若是十几匹,几十匹马同时踏冰奔跑,那就不是一尺厚的冰可以承受的了。 这还是忽略了共振的情况。 蒋纲虽然不懂这些理论,但常识总会有的,他一定会先派一部分人骑马上冰,验证无事后,才会大举追击。 田瑭当然会想到这点,所以他才断定蒋纲会奋不顾身的追他入海,正是这种看似谨慎的试验和试验得出的信心,会葬送这支骑兵队伍。 因为海岸处的海冰和海洋里的海冰是两回事。 海岸处的海冰容易层累,有时甚至会在冰面上形成一个个的小冰丘,那些冰的厚度可达三尺以上,随便怎么踩踏都是无所谓的。 蒋纲派人验证时,踩的就是这种又厚又硬的海岸冰,但他们并不知道其中的原理,所以他们会认为海冰足够结实,从而放心大胆的追击。 直到远离海岸,在薄冰处葬身海底! 这会是一种很残忍的死法。人和马会坠入冰窟,然后被惯性或者水流带到冰层下面。 他们可以看到冰面以上的天光,却无法呼吸到冰面以上的空气,所以他们会慢慢窒息。 但这种窒息又不会让他们陷入昏迷,因为冰寒刺骨的海水会让他们保持着极度的清醒,直到最后一秒。 生和死相隔的最后一秒,中间没有无意识的过渡! 想想那种绝望,田瑭都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们一定要自己死,追了上千里路也要自己死,就算自己认输也一定会要自己死! 那么,就让他们去死吧! 如此决绝的想着,田瑭再一次拍打马屁股,战马再次加速,朝着海里狂奔。 “他们在那里!”一名校尉看到了茫茫海天之间的几个黑影子,兴奋的喊了起来。 蒋纲也已经看到了,不过他生性沉稳,往往喜怒不形于色,更何谈大喊大叫。 在他看来,抓住田瑭是早晚的事,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他依然感觉很振奋,胜利终究是属于自己的! “李超,率部直追,我带人前方堵截!”蒋纲嗓子有些哑了,但他的命令依然清楚的传到了偏将李超的耳朵里。 李超瞥眼看了看那海天一色的冰面,处于对未知本能的恐惧,他稍有犹豫。但主将的命令岂敢不从?只能一咬牙,一狠心,硬着头皮招呼手下兄弟驭马入海。 蒋纲带着人依然在海岸上疾驰,因为太久没有休息的原因,他的眼睛很疼,但他仍然强行睁大,盯着李超那二十几人踏冰而行。 既然田瑭他们能在冰面上骑马飞奔,那他们应该也可以。但他素来谨慎,便先让偏将带人去追,自己在岸上观察动静。 田瑭实在狡诈,他可不能因为中了什么诡计,而错失了抓住他的最好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奔驰的战马带起了冰面上未凝结的雪片,飞扬起来,竟有一种妙不可言的美感。 若从远处去看,他们像是踏着祥云奔驰的天兵天将! 李超追下去百十丈远,已经快融进那苍白的背景之中了,依旧平安无事。蒋纲已经确认,冰面足够坚固,可以放心驱马追击。 “将士们,斩田瑭首级者,赏美妇!”蒋纲大喊一声,随即身先士卒,冲进海里。 蒋纲知道,众人随他奔袭多日,最需要的是什么,最能刺激他们欲望的是什么。金银再多也有数目,美妇却是可以无穷想像的对象。 军士们果然士气振奋,口中呼喝着驱马紧随蒋纲身后。 有几个性急的,疯了一样往前冲,竟把蒋纲都甩在了身后。 雪花如刀片一般刮在脸上,眼睛已经无法直视前方,甚至连呼吸都带着刺痛,但这阻碍不了蒋纲的必杀决心,也阻挡不了军士们冲天的欲望。 突然跑在最前面的战马失足摔在了冰面上,连人带马滑出去老远。 随后的军士勒马避过后,哈哈笑了起来,骂那摔倒的军士不听劝,没有把马蹄上的麻布扎牢。 其余军士也跟着幸灾乐祸的笑骂。 在他们眼中,田瑭已经成为床榻上的美妇,只要自己愿意,便可随心所欲! 谁让那个倒霉蛋跑那么快!跟爷爷抢赏赐,摔死活该! 第八十六章 知识,真的是力量 癫狂中的军士们已经完全丧失了起码的警惕性,连蒋纲都被这种必胜的情绪所感染,忘乎所以的驱马前冲。 谁都没有注意到马蹄下,那低沉的、被压抑着的、海冰崩裂的声音。 先前追击出去的小队已经和大部队汇合,而田瑭他们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近。 战马继续飞驰,冰纹无情延伸。 “杀!”不知是哪个军士喊了一声,随后他的同伴们被这样亢奋的情绪所感染,也大声的吼叫:“杀!” 这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和心头澎湃汹涌的热血,让他们对连续两声沉闷的冰裂声充耳不闻。 他们已经能够看到田瑭挥舞的手,那个蠢货,竟然用手拍马屁股,难道不知有马鞭吗? 自己手中可是有马鞭的!于是毫不犹豫的狠狠抽下,逼迫胯下战马再次提速冲刺! 一支羽箭射来,以凌厉无匹的威势洞穿最前面军士的身体上,血液在他身后拉扯成线。军士滚落下马,可能口中有悲呼,但众人听不到。 又一支羽箭射来,同样的睥睨天下。另一名军士被射穿,还连带着胯下战马失蹄翻倒。 这两箭提醒了追击的军士,前面可不仅有田瑭一人,还有那个城门洞中冷血的杀神! 军士们俯下身子,尽量趴在马背上,希望能躲开那地狱射来的箭。 蒋纲也是心惊肉跳,他有脑子,但他身手不行,他可不想死在田瑭前面,所以他趴在马背上的同时,轻轻提了提缰绳,以稍稍减缓马速。 反正田瑭他们是死定了,几个人怎么可能和几百名军人对抗!前面死几个军士无关大局,只要死的不是他蒋纲,他就是最终的胜利者。 田瑭他们越来越近了,那匹拖着雪橇的马已经在惊吓中自顾自跑去了另一个方向。 蒋纲嘴角已经挂上了弧度。三个人而已,踩也能把他们踩死了! 可这歹毒的想法还没结束,一声如天雷般的轰鸣声便响彻耳畔! 战马受到惊吓,虽然依旧保持着冲锋的速度,但阵型稍微乱了一些,几匹战马失蹄摔在了冰面上。军士们也被这声音生生止住了呼喝,左顾右盼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拉扯声响起,惊得所有军士都头皮发麻。 还未来得及镇静下来,坐下战马已经狂躁的嘶鸣起来,彻底掩盖了军士们之间相互的喊叫。 “嘣!” 声音如天雷滚滚而来,摄人心魄,夺人理智。 蒋纲反应过来了,这是冰裂的声音,他肝胆俱裂的大声喊叫:“散开!散开!” 但他声音沙哑,竟被人马的杂乱叫声所淹没。 也有军士意识到发了什么,开始紧急拉扯缰绳,但马匹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停下来。 更多的人明白了过来,打算驱马离开大队伍。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们感觉脚下的冰面倾斜了,越斜越大,越斜越快! 然后一面巨大的冰镜出现在他们面前,战马徒劳的往前奔跑着,但它们,连同骑在他们身上的骑士,却不可避免的往下滑去。 他们的下面,是冰冷刺骨的海。 最后面的人已经滑入了海里,惊恐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几乎让还没接触到海面的其余人魂飞魄散。 滑进去的人越来越多,哭喊声震天动地。 蒋纲知道自己此番绝无幸免的可能,他奋力的伸长了脖子,透过海冰,去看田瑭。 田瑭他们已经停了下来,正坐在马上,远远的看着这一出末日景象。 这是何等的讽刺!猎人最终成了猎物! 当海水淹没蒋纲头顶的时候,他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若是自己未曾与田瑭为敌,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但海水已经灌进了他的兽皮外套,刺骨的寒意让他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转而拼命挣扎,想要脱离水面。 他出身在乡村,成长在山林,无父无母。到襄平之前,一直跟着族里人漫山遍野的采集、打猎。 但他身子很弱,往往连受伤的猎物都追不上,还能把自己跑脱了力。 所以族里的长辈们很不待见他,认为他是个废物,除了会吃会喝,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他知道自己的劣势,所以他从不狡辩,总是默默的忍受着,默默的练习打猎的技巧。 但他天资实在太差,无论如何苦练,最终还是被族长打发出了狩猎队伍,去和女人们一起,在山野里采摘野果。 然后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姑娘很美丽,也很能干,每天都能采到最多的果子,比他采的多得多。 他心生爱慕,却不敢追求,只是每日跟着她,和她一起外出采集。 终于有一天,他琢磨出了一种可以把手伸到荆棘丛中摘果子而不会被扎受伤的藤编护手,他兴奋的拿给她看,却被无情的嘲笑为小娘。 他的少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的,原本他的一生都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 直到他无意中发现自己心爱的姑娘和族里最好的年轻猎人在树林中媾和,姑娘让他保密,那猎人却轻蔑的看着他,不屑一顾。 他听从了姑娘的话,因为那是他爱慕的人,他不会违背她的意思。 但他的心已经被荆棘扎成了血葫芦,无法继续面对姑娘。 所以他跑了,乞讨着进了襄平,恰逢辽东兵连祸结,他被当成壮丁编入了军队。 他不会打仗,但他会动脑子,所以他在一场场残酷的战役中活了下来,并渐渐展露出智力上的优势。 然后东卫营改组,他离开边防军,以老兵的身份加入了东卫营。 他很要强,在东卫营他学会了认字,学会了兵法,学会了怎么做势,还学会了怎么和人斗争。 他专程回了趟家乡,亲手将自己心爱的人变成寡妇后,在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发誓,自己要成为人上人。 他先后搬走了四五个挡在他面前的人,一步步走上东卫营主将的位置,终于接近顶点。 可那顶点之前,站着一个田瑭。 那么多人都被自己搞掉了,区区一个田瑭,又能怎样。 所以他轻率的把田瑭视作了敌人,以为自己举手投间就能将他搞定。 却没想到,自己被田瑭给轻易搞定了,而且现在手舞足蹈也摆脱不了冰冷海水的束缚。 第八十七章 清醒着死亡 他会水,短时间淹不死,但他却被落水的军士们挡住了游上冰面的路,不时有人拉扯着他的衣服,就像拉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残酷的将那些人按在水里,让他们窒息,让他们死亡。然后继续向前游,继续将阻碍他的人按在水里,让他窒息,让他死亡。 还在海面上漂浮着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都是会水的人,他们正和蒋纲一样,在玩命的往远处的冰面游去。 但水实在太冷了,有人游了不远便冻僵在海面上,也有人被冻在了同伴身上,任如何挣扎也无法将自己分开。 蒋纲算是幸运的,他的官威还在,那些军士们虽然不至于来救他,却没人敢再来阻碍他。 离冰面越来越近,蒋纲心中已经开始呐喊,自己离生机已经近在咫尺。 他此时无暇思考上了冰面该如何应对田瑭的威胁,自己这边就剩下十几个人了,根本不是太史慈的对手。 但他不在乎了,即使被太史慈射死,也比冻死在海里,然后坠落进深渊要好。 这样想着,他更加拼命的划水,即使双臂双腿已经刺骨的疼,也毫不顾忌。 但一支羽箭射在了他的前方,几乎擦着他的面皮而过,让他生生止住了划水的动作。 太史慈站在冰面上,手上持着弓,另一支羽箭已经搭在了弦上! 无论冰面离自己有多近,蒋纲都顾不得游过去了,在这短暂的刹那,多活一秒的欲望让他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下。 刚刚那支羽箭射了出来,擦着他的背而过,惊得蒋纲差点将肺中空气尽数吐出。 好歹憋住了嘴,蒋纲在极寒的海里躲避着上面射下来的箭。 又一支,再一支,还一支。都没能射中他。 急中生智,他想到自己一旦躲在冰下面,太史慈就射不到他了! 于是他奋起余力,往本来就不远的冰层下面游去。 太史慈的箭射向远处,应该是去射别的军士了,这让蒋纲松了一口气。随即,他想要偷偷从冰下游出来,伺机上去。 但他惊恐的发现,他失去了方向感,刚刚躲避箭矢的时候太过慌乱,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游到冰层下面来的了。 他在水中拼命睁大眼睛,想要分辨出冰面的破裂处,但凌凌的水光让他完全无从分辨。 他强迫自己冷静,集中注意力到耳朵上,想要听哪边有人挣扎的声音,但水波震荡,竟是四面八方都有声音传来。 他用手去摸索头顶上的冰,但冰和冰能有什么区别,全部是连成一体的光滑表面。 他奋力的往上去顶冰层,但这岂是人力可为? 在一切方法都穷尽时,他对空气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 这种强烈的渴望开始转变成恐惧,渴望有多强,恐惧就有多深。 上面是被盖着的顶棚,下面是无底的深渊,周边是刺骨的海水,口中再也没有可利用的空气。 这样的恐惧最终演变成绝望。 这次真的是死定了,蒋纲心里清楚的知道。 他放弃了挣扎,因为在东卫营的刺杀训练上,将军告诉他,人窒息时间过长,会昏迷,然后过段时间才死亡,昏迷之后是没有痛苦的。 所以他等待着昏迷的到来。 但让他更加恐惧的发现是,如此冰冷的环境竟然让他始终保持着清醒,而他的身体已经明明失去了知觉。 恐惧再次变成绝望,这是不报任何一点点幻想的绝望,哪怕死得轻松一点的幻想,都再无可能。 他张开了嘴,吐出肺中浊气,然后吸入海水,迎接死亡。 而他明明能看到冰层上面,那粼粼的天光。 田瑭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苦。 不仅这辈子,上辈子更加没有。 三人险之又险的逃脱了蒋纲的追击后,一路上不仅环境恶劣,有时还会窜出饿极了的猛虎或者野狼,甚至碰见恶向胆边生的穷苦百姓。 他们沿着渤海海岸一路往南,遇到巨石阻道就下海浮冰,遇到海冰脆裂就翻崖趟雪,其经历几乎可以写成一部魔幻探险小说。 要不是缴获的十几匹马,以及保暖的军服和耐饿的军粮,他们真的不一定能如愿到达幽州。 好在顶风冒雪,踏冰抗冻半个多月之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终于不再是一边山一边海的崎岖地形。 而是一片看不到边的平原。 田瑭激动得下马跪在了雪地里。因为他后世来过这里,那山的形状和后世几乎一样,只是那座印象中的雄关此时还没有出现。 山海关!还要再等一千多年,才会在朱重八的手中建起来! 转过这道关,他们便能彻底踏上陆地,再也不用忍受从那一望无际的海冰上吹来的,足以把马匹掀翻的狂暴寒风。 太史慈和陈信也很激动,同时也很诧异,因为田瑭仿佛是旧地重游。 但这并不重要,一路的坎坷已经彻底将他们的感情钉在了一起,加上一个已经不是官吏,一个已经脱了奴籍,更让他们成为可以生死相依的兄弟。 “子义、孟元,这里便是我等建功立业的起点,多年以后,我们该回到此地,立碑记传,永芳天地。” “一定会的!”两人几乎异口同声。三人相互看看,不禁豪气满怀,哈哈大笑。 “以后收了辽东,我定要在此筑路!”田瑭回头看看走来的路,恨恨地说,“看谁还能割据辽东!” “公子胸怀天下,真大气魄!”太史慈想起了田瑭的辽东自立论,赞叹一声道:“此功绩可比秦直道。” “志在心中,路在脚下。我们从辽东来到幽州,从公孙度转投公孙瓒,可谓才出虎口,又入狼窝。”田瑭抚摸着马头说,“公孙瓒和公孙度一样,都是指望裂土封侯之辈,却又决计不是能成大事者。” “公子的意思我们明白,尽可放心。”太史慈搓了搓手说。 他们这大半个月来,每当寒风呼啸时,便挤在一起躲进雪窝中。田瑭详细而彻底的分析了幽州和冀州局势,以及他的打算和谋划,所以太史慈和陈信对他们的前路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 “不过公子身在辽东,却对天下大势如此熟稔,让人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心悦诚服!”太史慈笑呵呵的说。 “可不能再恭维我,我会骄傲的。”田瑭笑了起来,然后说,“此处距离临渝不过百里,我们还有大半日的时间和七匹马,不如一鼓作气,今夜到临渝找个床榻睡觉?” “甚好!”太史慈哈哈大笑,陈信也充满了期待。 第八十八章 不能小看任何人 三人驱马扬鞭,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驰骋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 一直到入夜时分,三人才堪堪赶到临渝,并在城门关闭前以马贩子的身份入了城。 田瑭感觉自己就像进了天堂,即使临渝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座边城,对他们来说,却已经是久违的人间。 人间天堂! 城中居民不多,城门一闭,便都各自归家,关门落锁。 这里是幽州最东边的驻军城,往北便是群山,往东那是大海,往南则是滩涂,地广人稀。 临渝不仅处于地理上的边境,也处于政治、经济上的边缘地带,离平刚道又山高水远,所以平日里很少有商贩光顾这里,当然也看不到襄平那样的繁闹夜市。 不过几人还是找到了一家开着门的客店,一个纸糊的灯笼悬在门口,灯笼内却并没有点起火光,看起来随时可能被寒风刮跑。 店家见几人竟然牵着七匹马,十分的热情,说好久没见到他们这样的大客商了。 拴好马,嘱咐店家多喂草料后,几人才进了屋子。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也是食宿都有。 啃了大半个月的干粮,加上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再浑身是膘的人也已经瘦成了猴子。 所以田瑭干脆的摸出一块金子,要店家把能上的吃食全部上来,他们三人要好好犒劳犒劳。 店家见到金子,哪有不屁滚尿流的? 又是燃炭盆,又是打热水,又是拿碗筷,忙得不亦乐乎。 几人之前吃住在冰天雪地里,倒不觉得不洗漱有什么问题。此时待炭盆烧旺,屋内热气聚起,竟渐渐有异味弥漫开来。 原先只是微微有些难闻,后来味道越来越重,都能熏着眼睛了! 店家哪敢说什么,仍然堆着满脸的笑。只是端酒端菜的时候,明显憋着气。 几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感觉畅快淋漓。 臭便臭,又有何妨!生死里面趟过来的人,还在乎这点味道? 嫌便嫌,又能怎样!悲喜之间闯过来的人,还在乎这点世故? 先把肚子填饱,满足了这许多天累积的口腹之欲再说! 三人风卷残云般消灭了十人份的酒菜,直吃得饱嗝不止,连站起来都费劲。 尤其是太史慈,他一人吃了五人份,一边大呼过瘾,一边汗流浃背。 “店家,烧水!”田瑭直接仰面躺在地上,需要不停的喘气才能稍微缓解腹中的饱胀感,“我们兄弟要洗澡!” “小店只有一个浴桶,是小老儿自己用的,三位若不嫌弃,我现在就去烧水,但是一次只够你们一人洗。”店家为难的看着几位酒足饭饱的大客商。 “无妨,你且去烧水。”田瑭抬抬手,把那块金子扔了过去,“再收拾三间客房,我们洗完澡要睡觉。” 店家接住,再无一句废话,转到帘子后面去了。 等烧水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三人便聊起了这一路的坎坷。 “你说,公孙度知道我们成功逃脱,会怎么样?”太史慈也躺下了,随口问道。 “他应该没想到我们能成功,毕竟,就算没有了蒋纲的阻碍,我们也极难在冰天雪地里活下来。”田瑭抚摸着肚皮说。 “等我们到了无终,公子可修书一封,气一气公孙老儿。”陈信说话没有了以前那么多的顾虑。 “对!真想看看公孙度是什么反应。”太史慈附和着笑了起来。 “自然是要跟前主公报一下平安的,礼尚往来嘛!”田瑭也笑了起来,不过没多久,他叹了口气道:“算了吧!仔细想来,他们本质并不坏。” “此话何意?”太史慈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顿时来了兴趣。 “若你处在他们的位置上,你会做得比他们好吗?”田瑭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 太史慈支支吾吾了一会,还是放弃了接话,耐心等待田瑭的下文。 “每个人,公孙度、公孙康、阳仪、蒋纲,甚至那个孙勇,没有谁是蠢人,甚至没有谁是坏人。每个人都是根据自己的利益安排,趋利避害,做出了一个个非常聪明的选择。无论这样的选择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甚至是残忍和无底线的,都不能证明这个人的本质是善还是恶。”田瑭慢慢的说着,“善恶并不绝对,善意在特定的情况下会作恶,恶行也可能结出善果,一切都取决于具体环境。” “蒋纲做事狠辣决绝,毫无底线,难道他的本性还不是恶的?”太史慈显然没听懂田瑭说话的意思。 “蒋纲的目标是获取更高的位置和更大的权力,他盯死了这个目标,所有挡在前面的人,他都会想方设法清除。”田瑭进一步解释,“他和我们作对,是因为我们挡在了他的路上,若我们于他的目标无碍,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这样的人都能成为朋友?”太史慈更加无法理解了。 “别忘了,他还给我们送过五十斤黄金,那时候他未必想继续和我们为敌,说不定是想着和我们结为盟友,共同进退。只不过田璎的事情刚好牵扯了进来,让他舍不得放弃这样的机会而已。” “这样说我就能明白一些了。”太史慈微微点头,“一切都是形势所迫,人终究是要顺着大势走的。” “对,他们都是聪明人,是人就不可能预测每一个选择产生的结果,更加不能判断结果再产生的结果。”田瑭坐了起来,“所以他们虽然是顺势而为,却没想到结果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那如何才能既顺势而为,又掌控结局呢?”太史慈听懂了田瑭的讲述,立刻提出一个核心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大局观。”田瑭也不知道自己的表述是不是准确,姑且这么一说,“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周边的形势,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清,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全。比如蒋纲,他只看到了利用别人往上爬,或者打倒别人成就自己这一层,却没看到可以合作共赢这个更大的层面,所以一条路走到黑,终究是两败俱伤。” 太史慈点点头,陈信也若有所思。 “再说孙勇,明明已经身处绝境,却还不能抛开自己的利益算计。若他当时不是试探我,威胁我,而是干脆跪地求饶,结局一定会大不一样。”田瑭觉得这个例子有些牵强,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说到这里,田瑭不再言语,他意识到,自己能比蒋纲和孙勇高明多少呢?自己是否真有资格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来评点他们? 自己的胜利,也不过是侥幸而已! 一旦真的进入那残酷的乱世,面对那些如雷贯耳的大战略家、大政治家、大阴谋家,大军事家,自己还能有这样的侥幸吗? “客人,水烧好了,你们谁先洗?”店家从帘子后面转出来问。 “公子先洗,我俩吃太多了,且休息休息。”太史慈摆摆手,舒服的呻吟了一声。 第八十九章 公孙瓒的野望 三人在临渝卖掉了一部分马,剩下三匹骑用。这里的马比辽东要贵很多,而且又都是战马,虽然掉了不少膘,却仍然雄壮威武。 一番讨价还价后,田瑭他们揣着十斤黄金踏上去往无终的路。 从临渝到无终虽然还有很远,但艰险程度和海边那条自是不能比的。一路出临渝经肥如、令支、徐无再到无终,每城相距差不多都是百里,即便道路难行,一天也能赶一座城。 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幽州远比辽东安全。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幽州却不是安居乐业之地。 他们离开时,店家曾好心提醒,说公孙将军到处征粮征兵,必定有大仗要打,他们这样的过路商客最好还是留在临渝,免得在路上遭遇盘剥。 田瑭知道此时已是初平二年的年初,公孙瓒正积极调动一切人力物力,准备南下攻取勃海郡。 他已经惦记着勃海郡很久了。 公孙瓒所占据的辽西郡、右北平郡本就偏僻穷困,人口不过二十余万,又和北方民族进行了连年征战,根本无力支撑他更大的野心。 东边的辽东还算不错,却实在是山高水远,没办法去找公孙度的晦气。西边渔阳郡倒是人口众多,物资丰裕,可那是刘虞管辖的地方。 刘虞不仅是公孙瓒的上级,还掌管着他的军需供应,所以他现在断然不能,也不敢打渔阳郡的主意。 公孙瓒要更进一步,就只能南下勃海郡。 何况那里有人口百万,兼具山海之利,绝对是逐鹿天下最好的兵源地和补给仓。 可他虽早想染指勃海,暗中的厉兵秣马也从未停止,却一直未能成行。 一方面固然是军事因素。冀州牧韩馥虽然是个庸才,可他手下却人才济济,难保不会横下心来死扛硬战,何况还有个四世三公的勃海太守袁绍,更是不好轻易相与;另一方面便是政治因素,且不说刘虞会借题发挥克扣他的粮草,只要他敢出无名之师,各地诸侯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到时他就成了众矢之的。 正在公孙瓒心痒难耐又畏首畏尾的关口,南边出事了。 去年年底,青徐二州的黄巾残部经过几年发展竟然死灰复燃,裹挟叛军超三十万众。 当地官吏被尽数屠戮,百姓流离失所,地方一片糜烂。在吃光当地所有的树皮草根之后,叛军在本能的驱使下向外求生。 他们的东边是柳毅严防的东莱郡和孔融死守的北海郡,打了几次发现都是备战已久的硬骨头,什么便宜都占不到还损兵折将,况且东边有不少乡亲父老,实在不忍心下了死手。 西边和南边是讨伐董卓的各路诸侯大军,此时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更加不是软柿子。 所以只能往北。 北边有两条路,一条是进攻泰山郡,但是这条路被泰山太守应劭给死死的堵住了;另一条就是劫掠勃海郡,勃海太守袁绍此时正在讨董前线忙着当盟主,勃海无人主理又无险可守,何况拿下勃海还能顺便和盘踞太行山脉的黑山军汇合。 黄巾军的唯一选择,给公孙瓒创造了绝佳的南下机会。 其一,此时刘虞正忙着和北方民族搞怀柔,韩馥正跟着自己的下属袁绍混同盟,偌大一个勃海郡竟是一块未守之地,只有他公孙瓒有空闲、有实力、有责任前去剿灭黄巾! 其二、这是他唯一一次可以正大光明率军进入勃海,而不会招致所有人反对的机会。 其三,若让黄巾将勃海祸害一遍,他公孙瓒还怎么把那里当成兵员和物资的供应地? 其四,黄巾军裹上黄巾是叛军,扯掉黄巾可就是百姓,三十多万人,大部分是青年男子,这对于辽西和右北平来说,是多大的一笔横财!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勃海袁绍有书信来,约其共取冀州,书信说冀州牧韩馥为人懦弱,必定一击即垮。 原本公孙瓒十分担心袁绍会成为自己南下的障碍,现在好了,袁绍请他南下!他完全可以借协助袁绍之名,趁着袁绍和韩馥内讧,行攻占勃海之实。 要是能趁袁绍不备顺便将他处理掉,那就更好了! 有此五条,南下勃海便不只是非去不可了,而且是当务之急,越快越好。所以右北平郡和辽西郡的征兵征粮便显得异常急迫。 公孙瓒虽然心急,却不是莽夫。他知道,即便黄巾都是乌合之众,那也是三十多万人的庞大队伍,比自己地盘上的总人口都多!他必须要聚集起两郡全部的人力和物力,压上自己的一切,才能有拼死一搏的起码资格。 他此时并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大规模军事行动,让韩馥感受到了极大压力,进而将勃海,以及整个冀州拱手让给了袁绍。而后青州黄巾北上无望,只得南下兖州,又便宜了曹操。 当然,这是后话。 田瑭知道这些因果,所以明白店家所言非虚。但他们必须去无终,无论前路如何,都必须要去。 三人一路往西,沿途所见皆是破败的房舍、废弃的村庄和流离的百姓,即使进了城,入眼也是一片凋敝。 越往西行,路上所遇百姓和商队就越少,倒是运送军需物资的队伍时时可见,还有一些队伍中押解着掳掠来的青壮年平民。 有几支队伍打过田瑭他们的主意,不过三人是骑马的,那些运送物资的军士只有双腿,追不上他们。 几日里倒没遇见什么真正的危险,只是号哭之声不绝于耳,惨绝之像比肩皆是。 越靠近无终,乱世的氛围越浓,三人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赶到了徐无。 徐无是右北平郡重镇,整个辽西郡征来的兵和粮都会在徐无集聚,然后一部分运往无终,一部分就地编组,运给各地的驻军。 所以徐无虽然也难掩凋敝之色,却比肥如、令支好多了。 三人知道,要骑着战马进入徐无这样的城市简直是异想天开。且不说战马会被征收,要是被当成奸细可就得多费一番口舌了。 所以在进城前,他们就把马卖给了当地的马贩。那家伙大咧咧付钱买马,问也不问他们的来历。 这些人在军中都有背景,所以军队不介意他们拥有马匹,反正这些马匹最终也会流入军队。 第九十章 老鼠和蛀虫 他们其实完全可以不进城,在城外随便找个废弃的村庄对付一晚,第二天快马加鞭就能赶到无终。 但田瑭提议进城看看,他想实地考察一下公孙瓒的物资储运情况,徐无就是很好的样本。 反正在路上个把月了,也不差这一天的时间。 三人进城,天色将黑,饥肠辘辘之下,便先寻酒楼吃饭住店。 卖了两次马,田瑭可算是腰缠万贯的主,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和两位兄弟。 问过路人,得知徐无已是战备状态,仅有一处酒楼会开门到酉时,他们要住店,得不惜脚力。 好在徐无只是个小城,几人紧赶慢赶,总算到酒楼时,门还开着。 酉时关门,是指酉时过后便不许客人出入,并不是酒楼不再营业,所以只要在关门前进来了,那还是该干嘛干嘛。 没人招呼他们,他们便自己进到店内,发现酒楼内人很少。或者说,除了田瑭他们三人,就只有角落里一个案几旁也坐着的三个人。 那几人嘀嘀咕咕的小声说着话。 田瑭他们压根没想去听人家的谈话,但这酒楼本就不大,即使已是最远的距离,却还是听进去了一些。 “……四十八万钱……” “……才这么点……” “……邹老儿管的严……” “……有人进来了……” 见有人进来,几人急急收住了谈话,一副生怕被人听到的鬼祟样子。 “店家!”田瑭喊了一声,对那几人毫无兴趣。 “客官住店?”伙计人未看见,声音先至。 “先吃饭,再住店。”田瑭大着嗓门说,“要好酒好菜好房间。” “您坐,稍等!”店家一弯腰,又转到后面去了。 他们主动坐到了离那三人最远的地方,但感觉对方始终在注视着自己这边,便看了一眼为首那人。那是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上面挂满了警惕和厌恶。 田瑭不屑去理会他们,收回目光和太史慈、陈信聊一些路上琐事。 不多时,余光瞥见那角落三人起身整理服饰,留下满案几的酒菜上楼去了。 待他们消失在楼梯上端,太史慈才压低声音说:“刚刚那几人动了杀心。” “杀心?有你在,我还怕他们啊?”田瑭嘻嘻笑着。 “这倒也是,不过这里是人家地头,我们是生客。”太史慈把袖子里已经送出来一些的短刀往里收了收,说道,“多事之秋,谨慎为好。” “难不成他们会在夜里对我们不利?”田瑭收敛起笑容。 “晚上住一间屋,我守夜。”陈信总是任劳任怨。 “也好,小心些总不会有错。”太史慈点点头,然后又朝后面喊道,“店家,酒食还不上来?” “来啦!”后面一声脆答。 一夜无事。 那几个人没有冒冒失失的把性命送在太史慈手里,田瑭都替他们感到庆幸。看他们服饰,该是文职类的官员,绝对不会是太史慈的对手。 田瑭习惯早起,太史慈更不贪睡,所以三人早早就到楼下结账走人。 来这个时代这么久,田瑭渐渐习惯了大部分属于这个时代的生活方式,但是有两点一直无法适应,一是晚上没有灯光,睡的太早;二是早上没有早饭,吃的太晚。 没得吃也是无可奈何。三人正结账,楼上又下来三人,恰是昨晚遇见的那三名官员。 双方互有些许嫌隙,所以各自看了几眼,没有产生交集。 田瑭注意到,那几人下楼径直朝门口去,未结账就离开了。店家也只是恭敬地送他们出门,未提钱的事情。 要么是在这里常住,要么是店家不会收他们钱。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联想到昨夜听到的只言片语,田瑭嘴角微微上翘。他熟读历史,各个时代的官场虽然千差万别,但底层逻辑却是大体相通的。 结合公孙瓒战备动员的深度和广度,以及徐无物资中转站的枢纽地位,田瑭便能猜到这几人在干什么勾当了。 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人家发人家的财,只要没挡他的路,那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相比于实地考察物资储运情况,掌握第一手资料来说,这几个偷油的老鼠一点都不重要。 于是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过各的独木桥。 无终毕竟是公孙瓒的驻地,繁华程度不是那些小城可比的,徐无当然也远远不及。 “基本上能达到襄平一半的水平了。”进城后,站在宽阔的城门道上,田瑭心中如是评价。 可襄平毕竟是太平之地,无终却是久经战火,能有如此程度的繁华,确实让人惊讶。 想到公孙瓒后来在易水河畔筑城自守,囤积谷粮和美妾,最终自焚于高楼的历史,再看看现在其辖地民不聊生,驻地却热闹繁盛的景象,田瑭唯有苦笑。 这就是公孙瓒的风格,也是他成不了一代枭雄的根本原因! 且不说儒生们心心念念的民本主义,你让老百姓替你打仗卖命,总得分点好日子给老百姓过,这么简单的交换都做不到,他不败亡,才是没有天理。 可公孙瓒再怎么不好,自己现在也只能投靠于他,具体一点是投靠他的下属,田楷。 自己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却自不量力的点评当世豪杰,还厚颜无耻的以更高的姿态俯视他,当真是可笑至极。 “这位大哥,请教田楷将军府上怎么走?”太史慈已经在向路边军士打听田楷住处了,顺便也打断了田瑭的胡思乱想。 军士看了他们几眼,懒洋洋的不作反应,直到太史慈塞过去一小块银子,他才随手指了个方向。 田瑭看在眼里,又想起徐无那几个中饱私囊的官员和那个明目张胆的马贩,暗叹公孙瓒治下竟已腐败至此。 但这不关他们的事,他们迫不及待要和其他人见面,道谢后便脚下生风,急急前行。 将近田楷府邸,田瑭看着道路两边的街市,才突然想起自己这是第一次登门拜见长辈,于情于理都不该空着手上门,何况还要暂时托庇于此。 于是便停下脚步,打算买些礼物奉上。 其实田瑭在襄平时就感觉这个时代的街市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但一直没有仔细去想,现在终于发觉了奇怪之处。 这个时代竟然没有路边摊! 所有的商户都开在坊室里,坊室之间用夯土的坊墙相隔,一家用一间坊室,连用几间坊室的大商户很少见。 当然,也看不见让人闻风丧胆的城管。 第九十一章 哪朝哪代都有这种货色 坊室内售卖的商品乏善可陈,都是些日常用度之物。 这就把田瑭给难住了,总不至于买些日杂散货去登门吧? 正犹豫间,一阵放浪的笑声传来,听得田瑭眉头微皱。 转头看见一位衣衫华贵的公子哥从旁边的坊室内蹦了出来,嘻嘻哈哈的叨咕两句,又窜进了坊室。 无终是公孙瓒的驻地,其下属文武的家眷仆人大多生活在这里,多一些纨绔恶奴也是常事,田瑭不以为意。 “无耻!”一个清脆的女声传出坊室,紧接着,刚才那位公子哥又蹦了出来,口中喊叫:“等我阿翁回来,定要将你纳入府去!” 公子哥喊叫完又冲进了坊室,想是刚刚被人撵了出来,现在又要进去调戏。 坊室外,有几个下人打扮的年轻家伙跟着起哄,说些不堪入耳的荤话,想来是那纨绔公子的随从。 田瑭摇摇头,这种让人恶心的货色真是哪朝哪代都有。 “你再放肆,休怪我不讲情面!”坊室内一声娇喝,接着那纨绔公子哥又出了坊室,不过这次不是自己蹦出来的,而是被人一脚踢出来的。 “娘的!不知好歹,竟踹你家良人!反正早晚是我的人,先让我亲近亲近又有何妨!”纨绔公子没羞没臊的嚷嚷着,却不生气,“先让你多踹两脚,看日后我如何疼你!” 田瑭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眼睛也眯成了线,盯着那纨绔。 刚刚那声娇喝很熟悉,像是田璎的声音! 田瑭刚要说话,太史慈已经开了口:“田璎姑娘遇上麻烦了。” 陈信和田璎虽没见过,但知道她和田瑭的关系。公子的妹妹被人调戏了?那还得了! “我去看看。”刚说完,陈信便快步欺上,很快到了纨绔身后,一把扯住了他的腰带。 “哎?”纨绔刚准备再进坊室,却感觉被人拽住了,转头看到一个陌生人,张口就骂,“娘的,你谁啊!扯着爷们干嘛!快滚开!” 旁边的随从见此情形,也骂骂咧咧的让陈信快滚。 陈信当然不会跟这些无耻之徒废话,轻轻一带,便将纨绔扯到了路中间,而自己和他换了个位置,稳稳的站在了坊室门口。 “嘿!可是来坏爷们好事的?”纨绔明白了陈信的意图,不怒反笑,“有意思,爷们很久没打架了!” 他的话音刚落,几个随从已经呼呼喝喝的围住了陈信,只等纨绔一声令下便要群起而攻。 田瑭看了眼太史慈,见他面露不屑,知道那几个随从不过尔尔,铁定不是陈信的对手,便也静观其变。 “爷们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就滚!不然一会缺胳膊少腿的时候,可别怪爷们没提醒你!”纨绔本来被陈信那一拽搞得有点失神,但见自己人已经围住了对方,又嚣张了起来。 “滚!”陈信轻蔑的吐出一个字。 “你这是找死!”纨绔闻言大怒,随后大喊一声,挥拳而上,“打死他!” 想来随从们也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并不畏惧陈信这种看起来横的人,听主子下令,便急不可耐的一拥而上。 未见陈信如何动作,那几名随从转眼间又都退了回去,每个人脸上都留下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纨绔见自己还未到对方跟前,手下人就已经被他打退,急急忙忙便要止步。 堪堪刹住脚步,却正好把脸凑到了陈信面前,陈信只觉一股酒气汹涌而来,便毫不客气的一边给了他一巴掌,啪啪两声,清脆响亮。 纨绔被打得趔趄后退,惊得半天没能说出话来。而那些随从见主子挨打,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又围了上去。 这次虽没敢太靠近陈信,却仍然又挨了一巴掌,而且是打在另外一边脸上! 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纨绔终于反应了过来,自己被人打了!而且还是当街被人打的耳光! 他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仗着阿翁的权势,他在无终城里一直都是横着走的,谁见了不得礼让三分!今天这脸可是丢到裤裆里去了。 “娘的!你是什么人!敢不敢报上姓名!”纨绔羞恼难当,口中兀自说着狠话。 “滚!”陈信的回答依然只有一个字。 “我弄死你……”纨绔的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黑影一晃,啪啪,又是两记耳光抽在他脸上。 这两下比刚才要重,纨绔还想骂娘,却感觉自己的脸肿得厉害,加上酒劲上涌,连嘴都不太听使唤了,只能伸手指着对方。 随从们都是混迹街井的地痞无赖,岂能不知今天这场子肯定找不回来?所以也不管纨绔怎么比划着要继续打斗,几人把他一架,麻溜的穿过围观人群跑了。 田瑭见陈信把事情处理的干净利落,和太史慈相视一眼,抬步过去。 三人进了坊室就见一位窈窕少女站在他们面前,朝他们盈盈下拜,口称“哥哥!” 果然是田璎! “不能出去迎接,哥哥恕罪!”田璎嘴上说着讨饶的话,眼睛里却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你一出去,那纨绔便知了我们的身份,所以你没什么错!”田瑭笑着摆摆手,“一切都还好吧?其余人怎么样?” “哥哥稍等,我付了钱便和哥哥一起回家,回家再说。”田璎提了提手上成卷的纸张,“他们见到师父,一定会高兴坏了的!” 田瑭这才注意到这坊室竟是一处纸铺,里面售卖红白两色的粗糙纸张,想田璎买纸定是回去裁剪了做书本,便耐心等着。 “那纨绔叫吴度,是无终令吴良的独子,一个不学无术的混蛋,哥哥不必放在心上!”一边买着纸,田璎一边解释道,“平日里他倒不敢放肆,今日却耍起了酒疯。” “下次再看到,打断他的腿!”田瑭看向陈信,随口吩咐一句。 “喏!”陈信躬身抱拳,惹得田璎咯咯直笑。 “走吧!百十步路就到了!”田璎付完钱,率先出了坊室在前领路,田瑭三人跟在后面,也不打算买什么东西了。 田楷已经去了南边,想想也知道是在为南下勃海做准备,他不在府上,自己买礼物干嘛呢! 想到此处,田瑭背负双手,优哉游哉的随着田璎回家。 第九十二章 劫后余生 “今日之事,若不是我们出现,你一人如何应付?”太史慈边走边说,“你那黑衣从人呢?怎么不保护你?” “不能怪他,这么近的路,我让他别跟着的。”田璎全不在意的说,“吴度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田瑭想起她带人刺杀自己的那幕场景,又想想刚刚吴度那熊样,知她所言非虚,便换了个话题:“你刚说回家,是田楷家吗?” “哥哥,田伯可以接纳我们,却没有这么多地方给我们住。”田璎吐吐舌头,“所以我们就买了座宅子,哥哥来了也有落脚之处。” “买了座宅子?”田瑭不是在乎那些金子,而是好奇的问,“那点钱,能买一座宅子?” “是我出的钱,你的金子可没用!”田璎笑嘻嘻的说,“宅子其实不大,和襄平的住所差不多!” “那只能叫房子。”田瑭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许虔他们学业如何?” “哥哥一会亲自考校他们吧,反正他们嫌那《数学初阶》太薄了!”田璎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比我聪明好多,我才学了一半。” 田瑭目瞪口呆,那书再薄,也已是包含了分数计算在内的全部小学数学内容,这几人个把月就自学完了一到六年级的数学课程? 宅子离街市确实很近,仅仅片刻时间便到了。宅门上方悬着一方牌匾,上书两个大字“田宅”! 真是好名字,躺着田地,站着宅院,可不就是田宅么!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这是谁挂的?”田瑭端详着那牌匾问。 “我挂的啊!”回答完这个问题,田璎已经敞开嗓子喊了起来,“哥哥回来啦!哥哥回来啦!” 田瑭才想起来这房子自己没花钱,嘿嘿笑着自掩尴尬。 不多时,大门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出。 首先出来的便是钟全,大冬天的他竟然只穿着薄薄的单衣,头上热气蒸腾,一看就是正在练武,听到声音就冲出来了。 后面跟着跑出来的是许虔、钟廉、苏谭三人,他们一见田瑭便恭敬地跪拜行礼,田瑭拦都拦不住。 最后一人是田璎的从人。初见他时蒙着黑布,再见他时一脸血污,现在看看,还是蛮顺眼的。 从人躬身向田瑭施礼:“在下高巢,之前有过冒犯,请恕罪!” “此一时彼一时,你不必挂怀!”田瑭将其扶起,“田璎幸有你这样的忠勇之士相随。” “我已还了他的身契,但他不愿离去,我便让他追随哥哥。”田璎笑嘻嘻的说,“一直跟着我,可没什么指望。” 田瑭笑着拍了拍高巢的手臂,然后看向他身后的大门。 他希望还会有人从里面出来,程质、方珺、皇甫宁,还有秀娘。 但是再也没有人出来,田瑭的心沉了下去,低声问:“程质他们没来?” “他不是跟你们一起的吗?”钟全早就感觉不对。 “路遇变故,我们分开了。”田瑭轻声说。他一直都期盼着程质他们平安,但有时也会想到,如果他们出事,自己该如何面对。 现在就是必须面对的时候了。 “先进去!”太史慈拍了拍钟全的肩膀,“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钟全眉头一皱,率先转身进去了,太史慈看看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众人心中阴郁,都沉默着挨个进了大门。 宅子前面是一层楼的矮房,中间有个小院子,后面二层小楼,楼下有供座谈的客堂。 “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刚坐定,钟全便单刀直入。他很少在乎什么,但兄弟的生死是天大的事情。 太史慈将当日怎么遇袭,为何分开,如何决策一一讲了,不添油加醋,也不缺斤少两。 “茫茫雪原中,如何寻得她们,即便寻得,他一人又如何能将她们平安带到无终?”钟全双手捏拳,声音低沉。 “一般将校根本奈何不了子廉。他若要逃出来,那更是没人拦得住。”太史慈伸手拍在钟全肩上说,“他现在没来,并不代表他出事了。” “那还会有什么可能?”钟全把拳头捏的嘎嘎响。 “子廉应该已经找到了三名女子。”太史慈看着钟全,认真的说,“但要把她们带出来难度太大,所以他会先找地方隐匿起来,待风声过后再走。” “若公孙度先抓了方珺她们,再设伏诱捕他呢!”钟全也直视太史慈的眼睛。 “公子有言在先,能救她们最好,若不能,可自来无终。”太史慈捏了捏钟全的肩膀。 “子廉岂是那样的人,他必定拼尽全力去救。”钟全偏过头来问田瑭,“公子,若子廉出事,你会不会带我们杀回辽东。” 田瑭一直没有插嘴他们的谈话,因为他一直很内疚,认为程质若出事,自己负首要责任。现在钟全直接问他最坏情况下的打算,他必须给出明确答复。 “刀饮公孙血,以血偿子廉!”田瑭说的很郑重,这句话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但在座的诸位都相信,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那我们就再等等。”钟全放松了紧捏的拳头,“我也不认为他会那么容易死。” “我认识一些往来辽东的商旅,可以去打听打听。”高巢自告奋勇。 “试试吧,说不定会有收获。”太史慈肯定了他的意见,然后把话题转到当下,“我们一路看到的都是征兵征粮,看来这里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乱。” “说是要打勃海郡。”田璎接过话茬,“田伯一个月之前就去南边整军备战了。” 她今天见到田瑭,心里其实十分高兴。若说之前还对田瑭是不是认贼作父有所怀疑,现在见他历经千辛万苦逃出了辽东,所有的疑虑便都已烟消云散。但是有几位同伴未能一起过来,田璎虽不认识,却能体会大家的心情,故而也高兴不起来了。 “这对公孙瓒来说,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值得全力一搏。”田瑭说到,“我选择来无终,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次机会。” “我们要去勃海?”钟全没明白这里面的关键。 “把握住勃海的机会,不是一定要到勃海去。”田瑭笑了起来,“我们只需乘势而为便可。” 第九十三章 秀娘,你在哪里 接着,田瑭将公孙瓒、袁绍、韩馥、青徐黄巾这四方的利益争夺和相应策略做了简要分析。 明面上四股势力在勃海郡汇聚,底下曹操、刘虞、刘岱、陶谦,甚至公孙度、刘表、袁术、孙坚这些暗处的势力也在施加影响,对于任何一方来说,在结局未定之前都是机遇,所以勃海郡将上演一出群雄纷争的大戏。 田瑭这帮人没兵、没钱、没身份,但有对历史脉络的清晰把控,如此,只要在最关键的点上做一些布局,便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他们就是要在这出大戏里登上舞台,并刷出自己的存在感,获得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 “公子,我们听你的。”太史慈早在路上就听过田瑭的分析,但此时再听,还是很振奋。 田瑭环视了一周,认真端详在场的每个人,这些舍身忘死跟着自己,值得自己百分百信任的人,正在等待自己的决策。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能先给他们浇浇冷水。 “南边的战事还在酝酿,我们不必着急,也不能着急。”田瑭放慢语速,“我们要等田楷回来并得到他的认可,争取南下的资格。” “我们自己不能去?”钟全并不知道田瑭的规划。 “我们没有资本。”田瑭认真的说,“具体事项还要等局势进一步明朗,我也会在南下之前详细说明,现在要为即将到来的一切做准备。” “如何做?”太史慈跃跃欲试。 “闭门学习。”田瑭轻轻说出四个字,然后眼看着太史慈和钟全黯淡下去的神情,又补充道,“包括战术。” “公子会何种兵法?”他们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异口同声的问。 “实用性战术。”田瑭说了个专业名词,“更易学、更实际、更好用,你们可愿学?” “当然要学!”钟全喊了一声,“回头领兵北上辽东,痛揍那帮孙子!” “公孙度可上不了台面。”田瑭半开玩笑的说,“我的战术,能力战群雄、可横行天下!” 这话说得很自大,给人一种无所不能的错觉,但话可以说的很大,饭只能一口一口吃,学习更加不能一蹴而就。 接下来的时日,田瑭一边给徒弟们讲授更深一层的数学知识,为以后开讲物理、化学做准备;一边自制了沙盘,把闪电战、围点打援、穿插迂回、游击战等等经典战术和太史慈、钟全反复推演;得空还和田璎、陈信、方珺他们聊聊自己对这个时代商业的看法和打算。 同时,耐心等待程质的消息。 高巢打探到的消息不少,但绝大部分是只言片语,并没有什么高价值的线索。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公孙度对田瑭的叛逃极度愤怒,现在在辽东,田瑭、蒋纲、太史慈这些名字都是禁忌,没人敢提。 日子一天一天过,平静且有序,除了那个叫吴度的纨绔在无终城内为找仇人搅得天翻地覆,还时常来田宅门口转悠。不过高巢对付他很有一套,一边能将他敷衍过去,一边还不伤和气。最重要的是避免了他和陈信的见面。 倏忽二月有余,一群人深居简出,专心致志跟着田瑭学习,竟未觉时间流逝。 这日,田瑭正在里屋给徒弟们讲授坐标系的知识,却被钟全放肆的笑声和大嗓门的呼喊给打断。 钟全性格沉稳,田瑭还从不知他也会如此兴奋,便好奇的出去看。 无他,程质带着方珺和皇甫宁站在了院子里! 田瑭有些出神,稍后便一边骂骂咧咧的抹着眼泪,一边给了程质一个熊抱。 程质显然有些惊讶,他还没被人这么抱过,倒是太史慈和钟全笑得特别肆无忌惮,又把两人抱在了中间。 程质彻底瘦成了猴子,好在精气神还在,方珺原本白皙的脖颈上多了一道小伤痕,但还是恬淡知礼,而皇甫宁则是扑倒在田瑭身上,哭得昏天黑地。 虽历经艰险,但终归平安无事,算是万幸。 唯一的遗憾,秀娘没有一起出现。程质一脸自责的讲述了那日的情景,以及他们在辽东的经过。 蒋纲带人突击第五补给点的时候,程质和王斌拼死为三位女子赢得了一点逃跑的时间,方珺和皇甫宁同骑一匹马,秀娘自己骑的另一匹马,但她们逃出第五补给点后不久便在树林中走散了。 程质返回之后很快就找到了方珺和皇甫宁,她二人未曾走远,而是躲在树林里静待救援,但秀娘却没找到。 蒋纲夜里摸回第五补给点,报复性的杀光了那里的留守军士,同时取出来一些食物,然后便带着两名女子在冰天雪地中一边躲避追捕,一边寻找秀娘。 但她仿佛从未来过人间一样,一点踪迹都没留下。 程质安置了方珺和皇甫宁,自己连续找了十几天,终究一无所获,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放弃。 他们扮成逃难的一家三口,混过了层层检查,终于踏上平刚道,一路上程质又顺手收拾掉几个传信的斥候,几人才能骑马到无终。 田瑭当然不会责罚他,不想可知,他在辽东的搜救行动一定是九死一生,自己能活着回来,田瑭已经是万分宽慰了。 “即使会让公子伤心,我也不能欺瞒公子,秀娘十有八九是留在辽东了。”程质目光黯淡。 “也不一定,她们都从第五补给站逃了出来,并没有被当场抓住。”田瑭安慰着程质,“只不过是在逃离的途中分骑了两匹马,走散了而已。你不是连她的马都没找到么,说明她一定远远的跑开了。” “她能从并州走到辽东,心性非比寻常,定能逃过此难。”田瑭是这个团队的领导者,此时必须要提振大家的士气,便笃定的下了判断。 大家当然知道田瑭这是在安慰程质,也都能想到一个弱女子在那样的绝境中到底有多少活下来的可能。 “生在乱世,各有命数,她若死了,我必报仇,她若活着,必来找我。”沉默良久,田瑭才开口说了一句,“将来有机会为她报仇时,我们也要有那个能力才行。” 第九十四章 军中三巨头 院内桃花盛开的时候,秀娘没来,田楷倒是从南边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严纲和单经,他们三人是公孙瓒最为依仗的将领。 田瑭和太史慈登门拜访,恰遇三人聚谈,田楷便邀两位将军一同见面。 “公孙度那个恶贼,擅篡平州、凌虐忠良,竟致我田家一百五十余人惨死,此仇不报,枉世为人!”田楷咬牙切齿的发泄着胸中恶气。 “田将军,待主公荡平冀州,我等可请缨东进,替天讨逆。”说话的是单经,他样貌普通,谈吐却很得当。 “公孙度不过土鸡瓦狗一般的货色,早晚擒住了,任你施为!”严纲是个粗人,身形粗壮,言语粗放。 “小子愿投麾下,效犬马之劳。”田瑭面朝田楷,躬身施礼。 “贤侄不必拘礼,你在辽东所为我早有耳闻。”田楷缓和了语气说,“我少时离家,多年未回,对氏族几无贡献,你既是田家后辈,又是青年才俊,我自会关照。” “望能追随左右,征战沙场。”田瑭直接提出请求。 “战场可不是娃娃们玩耍的地方,你最好还是待在无终,田将军自然会为你谋个差事。”严纲眼角一挑,对田瑭的请求不以为然。 “战阵凶险,不可儿戏。”田楷摆了摆手,“我无儿女,你实是田家独嗣,切不可以身犯险。” 田瑭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田楷一旦拒绝带自己南下,那自己就无法亲自去执行那些计划了。 “男儿当于疆场建功立业,即便马革裹尸,也是天命使然。”田瑭急忙又施一礼,“文佐立志于此,望伯父成全。” “某可护公子周全。”太史慈主动帮衬。 “你是何人!”严纲大眼一瞪,“可知天高地厚?” 这是一语双关的反问,既是烦他一个外人掺和此事,又是嫌他把话说得太满。 “某是公子从人,东莱太史慈。”太史慈面不改色,抱拳朗声。 “我便试试你有几斤几两。”严纲一抬手,将者威严显露无疑。 侧旁一名亲卫应声而出,不发一言便径直欺向太史慈。 太史慈略一撤步,未等那亲卫近到身前,便如箭矢一般直冲过去。 转瞬相交,顷刻分离。 亲卫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狠狠摔在了地上,太史慈则器宇轩昂的负手而立。 高下立判,毫无悬念。 “好身手!”单经赞了一声,“可为屯长!” “哼!摔跤技法不过雕虫小技,岂能用于战阵?”严纲打断了单经的话,“兵器如何?” “可借弓矢一用。”太史慈依旧身板笔直。 “取来!”这次说话的是田楷,作为武将,家中自然兵器齐全。 不多时,仆人抱出了一把镶嵌铜饰的角端弓,看起来颇为沉重。 “此弓三石,为光和年间我随主公讨伐张纯叛乱时,乌桓首领贪至王所赠,杀过不少叛匪和边狄。”田楷一手握弓,一手拨弦,“我年纪大了,已不能全开,你可以试试。” 太史慈听闻此弓来历,知是田楷心爱之物,便主动上前捧过弓来。仆人又拎来一袋羽箭,共有十支。 “此处距前院大约八十步,院中有枪架,你随便挑一根立着的枪,射中便算。”严纲依旧一副戏谑的神情,“不知田将军以为如何?” “严将军,枪柄粗细不过寸许,强人所难啦!”田楷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自然知道难易。 “我看小兄弟面上无波,必是胸有成竹。再看文佐笑而不语,当是很有信心。”单经也来了兴趣,“不过此番确实很难,许你袋中之箭,能中一支便可。” “谢将军关照,某只需一支。”太史慈话音未落,已经抽出一支羽箭,搭在了弦上。 三位将军都站了起来,不仅对这个张狂的小子十分好奇,更想好好看看他是否真有如此箭术。 反正他们几位自知是做不到的。 太史慈曲臂便拉,弓弦一瞬绷紧,弓身顷刻成月,箭尖直抵弓腰。 众人都暗暗称奇,将三石的弓拉成满月,而且一气呵成,这份臂力已属凤毛棱角。 未见太史慈如何瞄准,几乎是拉满后便直接松开了弦。羽箭激射而出,弓弦兀自震颤。 下个瞬间,前院中一支长枪应声而断! 羽箭去势不减,笃的一声钉在了枪架后面的桃树上,震落无数花瓣。 “好箭法,神乎其技!”单经拍着大腿,啧啧称奇。 “取来看!”严纲眉毛一横,吩咐那个不中用的亲卫。 亲卫刚刚一跤摔得不轻,现在双股都还有些疼痛,却又不敢违令,只能斜着屁股往前院去。 几人站在原地不动,看那亲卫径直去拔钉在树干上的箭,谁知一下竟没能拔出来。 亲卫又试了两次,箭身依旧纹丝不动,只是花瓣落得更多。 严纲的肺都要气炸了,自己身边的人竟然如此无用! 亲卫自知今天是丢尽了脸面,若再拔不出来,定会被重重责罚,于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几乎就要缠到树上去了。 终于,在一声怒吼之后,羽箭被亲卫拔了出来,但他没能止住退势,抓着箭仰面摔倒。 严纲将手中酒觯狠狠掼在了地上,一脸的戾色。 亲卫挣扎着爬起来,又捡起射断的枪杆,这才继续斜着屁股颠颠的往回跑。 严纲岂能咽下这口气?待他走近,便一脚狠狠的踹了过去。 要不是单经阻拦及时,估计那亲卫今天得断一两根骨头。 好歹从地上爬起来,亲卫满面赤红的呈上羽箭和枪杆,不敢有丝毫抱怨。 田楷接过羽箭查看,箭头已经没了,只剩下箭杆,想是箭头深陷树干,断在了里面;再看那枪杆,断面整齐如同刀削,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另外两名将军也接过去查看,都是弓马娴熟之人,自然知道这箭法已经神乎其技。 而田瑭和太史慈两个仿佛局外人一样,依旧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静待结果。 “好俊的箭法,着实难得一见!”单经抚摸着枪杆的断面说道,“小兄弟可为曲长!” “单将军小气!”严纲一改目中无人的架势,哈哈笑着说,“起码能任校尉,为将也并非不可啊!” “我看军中有此能力者寥寥,不知二位将军可有人选与其一比?”田楷对太史慈十分满意,这话说出来倒不是真要继续试探他的本领,而是一种高度的赞赏。 “力气倒还好说,军中大力者甚多。”单经放开手中断枪,摸着胸前胡须思量,“单这准头和从容,就没几个人能有了。” 第九十五章 常山赵子龙 “赵云当可与其一比。”严纲最喜武力,所以军中能战之士他最了解,“我见过他的身手。” “赵云!”单经眼前一亮,“就是刚从常山郡投奔过来的赵子龙?我只在大帐内见过。” “赵云是常山郡王举荐到主公这里的,据说一身是胆,现为白马义从曲长。”田楷熟稔军中人事。 田瑭听到常山赵子龙的名头,嘴角微微一动,不过随即收敛。 太史慈也早听田瑭提到过赵云,据说武艺超绝,和自己好有一比,便抱拳道:“不知这位赵云可在无终,某愿与之比试。” “噢?”严纲拍着手道,“我也正有此意,没想到你自己提出来了。甚好!甚好!” “赵云就在无终,但比试之事倒是不必。”田楷重新坐了回去,“太史慈身手了得,若到军中效力,我可保举你也做一个曲长。” “某只愿追随公子,公子到哪里,某便到哪里。”太史慈躬了躬身子,表示谢意。 “哦?他有何能耐,竟得你如此忠心。”单经很是诧异。 “公子的武艺和力气自然不如我,但公子思敏心巧,兼有大智,某不及也。”太史慈中肯的说。 “此话赞誉过度。”田楷指着田瑭说,“他在辽东之事,田璎已悉数说与我听,确实可以算是聪明,但也谈不上大智。” “某信自己的……。”太史慈欲要辩解,随即被田瑭拉了一下,住嘴不语。 “既如此,田将军是否同意他们入军营?”单经偏过头问田楷。 “我看可以,如今战事将近,多一人,多份力。”严纲大咧咧的说道。 “单将军,严将军,非是我舍不得族中子侄。”田楷语重心长,“但他并无一天军中经历,也未曾亲临战阵,贸然便要随我征战,实在不妥。你们说我是让他带兵冲锋好呢,还是让他当个行军参谋好呢?” “田老头,别绕圈子,有话直说。”严纲不耐烦听这些道理。 “他最少要经历半年的训练,才不至于见阵心虚。”田楷毕竟是老将,深知年轻人往往战前热血冲动,上了战场却是两腿发软。 此话出来,基本就是定了调子,田瑭再求田楷也是无用。而且这是田家家事,另外两位将军也不好过问太多。 若是这样,自己来无终干嘛呢? “伯父,我武艺一般,但太史慈并非庸手。”自己没法去,那就只能推太史慈去了。 太史慈知道田瑭的心思,一抱拳道:“公子让我去,我便就去。” “奇也!”单经眯起了眼睛,来回打量田瑭和太史慈,心中想着,“哪有人这么着急要上战场的呢?” 没想明白呢,就听严纲哈哈大笑着说:“甚好!你可随我征战,便当我的亲卫!” 田楷轻咳一声打断他的痴心妄想:“既如此,那便跟着我吧,那张角端弓就送你了。” 太史慈抱拳躬身,口中称喏。 “一张弓就把人收买了?真是划算!”严纲撇撇嘴,抱怨一句,忽而又想起了比武的事情,便嚷嚷道,“人不跟我便就罢了,总不能少了一场比试!否则田将军你就太小气啦!” “我怎能使唤赵云?白马义从可是主公亲军。”田楷笑着摇了摇头,认为这个理由足够把严纲打发。 “不知田将军要在下做何事?但凡力所能及,无有不从。”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所有人都是一楞,但都能听出,这是赵云来了。 “赵将军哪里话!我岂能吩咐主公的亲军做事。”田楷一脸笑容的重新站起来。 田瑭扭头去看来人,见他身长八尺,魁梧与英俊兼备;浓眉大眼,沉稳与洒脱具有;阔面重颐,孕浩然正气于内;威风凛凛,显光明磊落于外,不愧是传说中的神将。 太史慈自然也注意到了进来的赵云,他早听田瑭提过,如今得见,便目不转睛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田将军、严将军、单将军!”赵云走到近前,向三位老将一一行礼。 “赵将军,这位是族侄田瑭,从辽东来,这是太史慈,田瑭的从人。”田楷向赵云介绍一直站着的二人。 一般从人是不会被介绍的,现在田楷专门介绍太史慈,说明他对太史慈非常认可。 “田瑭?”赵云两步跨到田瑭面前,“便是那个操纵辽东群臣于股掌间的田文佐?” 田瑭先是一阵诧异,没想到自己这点经历已经尽人皆知,想起公孙瓒必然在辽东安插了奸细以窥伺情报,便明白了。转而又是一阵脸红,明明是被辽东群臣玩弄,咋就变成操纵辽东群臣了呢?看来那奸细也是个添油加醋的啰嗦家伙。 好在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田瑭双手抱拳,朝面前的将军道:“在下仰慕将军久矣,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不敢不敢,文佐年纪轻轻便能于乱世间行走自如,才是真英雄。”赵云一把抓住田瑭抱起的拳头,使劲摇了摇,转头又看向太史慈:“太史兄弟忠肝义胆又文武全才,值得敬佩!” “赵将军过誉,某一介武夫而已。”太史慈说话客气,气势却不曾稍减。 “你三人不必相互恭维,比试比试见个高低。”严纲最烦这类来来往往的套话。 “严将军性急,也不先问问子龙此来何事。”单经瞥了严纲一眼,将他的莽撞一带而过。 “某到无终时间不长,于军中事务和南方战事尚有不解,所以今日特来请教田将军,竟不知三位将军都在。”赵云转身向三位老将军又施了一礼。 单经目光闪烁,看了看田瑭和太史慈,欲言又止。 “不必介意,他二人从辽东而来九死一生,断不会是公孙度的奸细。”田楷先打消了单经的顾虑,才开口说道,“我等虚长年岁,未必会有高见,不如大家一起参详。” “诸位将军,我们此番南下,面对的是三十余万黄巾军和四万勃海守军,而我们能动用的兵马总计不过四万,且北边要防北狄,西边要防黑山张燕,真正能投入南面战场的兵力不会超过三万。”赵云看起来很是忧心,“十比一的兵力悬殊,但凡有一战失利,后果我们可能承受?” “另外,目前粮草征集虽已竭尽全力,却也仅有半年之用。大军往返一次便是三个月,真正能战之时也不过三个月,若敌方坚守不战,刻意拖延时日,我们该如何处置?”赵云继续说道,“虽然会继续征粮运粮,但路途遥远,保障艰难。” 第九十六章 战略和战术的差别 “子龙所言不虚。”田楷听完赵云的疑虑,点头叹道,“辽西和右北平郡弱民穷,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以弱胜强,一战而胜。” “不必忧虑,主公定然已做好万全准备,我们只管冲锋便是。”严纲满不在乎的说,“何况我们百战之师,打那些泥腿子还不是狼入羊群?你什么时候见过羊能把狼吃了的?”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我们不能等到万事俱备了才行动,那样会处处落后于人,事事受制于人。”单经插话道,“所以打肯定是要打的,不过战场变化万端,谁能算无遗策?还不是尽量做足准备,走一步看一步。” “我三人具是武将,于此事并无见解,让子龙见笑了。”田楷有些尴尬,“严将军说的对,想主公和关长史定已谋划成熟,赵将军也无需太过忧虑。” “以战养战!”突然,站在外围的田瑭打断了众人对话,中气十足的说出四个字。 很显然,严纲根本没有听懂,单经倒是听了进去,却一时难以吃透。 “军政大事,贤侄慎言。”田楷也没去细想那四个字的含义。 只有太史慈和赵云皱起了眉头,咂摸着田瑭的意见。 “这不是废话吗?”单经总算明白过来,“当然是一边打一边抢,以敌资为我所用。” “就是,还以为是什么大道理呢!”严纲被单经这么一提点,也反应了过来,随即一脸的不悦。 “非也,以前虽然是这么做的,却是顺手而为,往往所获不多。”田瑭上前一步,离众人近了些才说,“我的意思是,将劫掠物资作为主要目的,而将战争变为获取物资的手段。” “这有什么区别吗?”严纲被小辈反驳,几乎就要爆发。 “好像有点道理,严老头你先闭嘴,等他说完。”单经摸到了一点门道,急急的制止严纲说话。 “以前的战争,战胜是唯一目的,所以大军追着敌人主力跑,以硬碰硬,互耗实力,不到战胜,没有缴获,即便有奇袭粮道之举,大多也是为了打破正面战场的僵局,而己方粮草军械由后方保障,一旦保障不了,便是断粮撤兵。”田瑭不理会严纲的怒目而视,侃侃而谈道,“换个思路,我军可以躲着敌人主力而专门打击敌人补给,要么掠夺,要么销毁。” “那敌人的主力不是还在吗?这办法有个屁用!”严纲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田瑭的话。 “物资补给受到打击的军队能有什么士气?”单经直接反问了一句,把严纲给噎住了。 “如今纷乱已久,天下疲敝,缺钱缺粮的可不只是我们一家。”田瑭进一步说道,“据我说知,山东各诸侯的粮草大多撑不过半年,何况黄巾流寇。” “文佐说得有理。”赵云已经回过味来,面露欣喜之色。 “黄巾不比诸侯,他们本就无粮,即使口粮归公凑出些军粮,也决计撑不过半个月,若再被我方袭扰几次,便会彻底断粮,届时我方可择机决战,也可待敌自溃,如此,会有大量俘获。”田瑭看着赵云说,“当然,具体如何实施,要看战场情况随机应变。” “不错,即使不以此为战略,只要在制定战术时将其优先考虑,也能获益不少。”赵云击掌而笑,“文佐名不虚传,想那辽东自立之论确是出自你手。” “赵将军抬爱。”田瑭拱拱手道,“战场上如何行军打仗,我不清楚,若战略方向得当,胜算总会更大一点。” “依你看,此战该如何谋划?”田楷听懂了田瑭的意思,反问了一个更复杂的问题。 “黄巾看起来人多势众,其实真正能打的精锐并不多,而大部分都是裹挟的贫民,所以他们的总体战斗素养只能是散、乱、差。我们可以利用并放大敌方的劣势,前期以掠夺物资和小股骚扰为主,打击其士气和补给,中期谋划一次决战,务求击垮其精锐并动摇其军心,后期继续掠夺物资,收编俘虏。”田瑭大言不惭的将历史上真实的东光之战提前讲了出来。 “那黄巾岂能如你所愿?你要劫粮便让你劫粮?”严纲仿佛和田瑭杠上了,“还不是要战场上见生死?” “严将军,这并不是什么计谋,而是战略。”田瑭见他屡屡为难,便也顶了回去,“战略只是指导性意见,为执行战略制定的每一步计划才是战术,黄巾让不让劫粮便看你的战术如何制定了。” “你小子口出狂言!”严纲暴跳如雷。 “严将军稍安毋躁,我认为他说的十分有理。”单经按住严纲说道,“那你能否制定详细战术?” “战略方向可以事先制定,具体战术要根据战场的实际情况来判断。”田瑭老老实实的说,“我没有战阵经验,更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这一句回答总算是稍微认了一点下风,肯定了诸位老将军临阵经验的重要性。 果然,严纲听了此语稍感快意,说道:“小子自己也认啦!这些不过是夸夸其谈,真上了战场,还得我们这些人临阵决断!” “严将军说的是,再多的计谋也比不上多年的战阵经验。”田瑭顺水推舟,又恭维了一句。 “不管此论是否得当,贤侄见识果然不一般。”田楷哈哈笑了起来,“我田家竟也能出如此人才,真是大慰吾心。” “田伯,那我能否追随左右,去战阵上磨砺经验?”田瑭赶紧趁热打铁。 “太史慈可以去,你还是算了。我会去和主公禀报,给你谋个参军,也算是用了你的长处。”田楷一句定性,再无回转余地。 “贤侄这么想上战场?”单经又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一直没能想明白,便问了出来。 “只有战场和商场,才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地方。”田瑭顺口抄了后世的鸡汤来回复单经。 “大气魄,真大气魄也!”赵云兴奋的拍了拍田瑭的肩膀,“不知这商场是什么意思?文佐学识渊博,子龙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 “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田瑭赶快回避了这个话题,不过这话在赵云等人听来,却是谦虚谨慎的典范了。 “对啦!子龙,你还没和太史慈比试比试呢!”严纲听他们又相互恭维,连忙打断。 “我看不必,他二人皆为主公效力,何必非要分出高下?”单经白了他一眼说,“不能伤了和气。” “比试比试咋就伤和气啦?你也太小心眼了!”严纲大咧咧的点评道,“切磋技艺而已,田瑭不是说了嘛,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第九十七章 玄德好迫不及待 没想到这个粗人竟把这句学了去,还恰到好处的用在了这里。田瑭看了看太史慈,征求他的意见。 “我既入军旅,当尊将令。”太史慈回答的很巧,其实他多次听田瑭说起赵云,心中也存了一试高下的想法。 “这就对了!这才是好儿郎!”严纲哈哈大笑,“我有个提议,干脆把军中出众者都选出来,大家一起比试比试,搞一次群英会,也算是南下前提振提振士气。” “不妥不妥,若有损伤,于我不利。”单经再一次表示反对,“时间上也不允许。”。 “没什么不妥的,我认为很妥!”严纲一步不退。 “严老头你真是糊涂,战场上的功勋岂不如这比武的名次?省下力气来战场厮杀多好,何必非要战前自己人和自己人比试呢?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单经反唇相讥。 “二位勿要争吵,勿要争吵。”田楷见二位老将又争执起来,颇为头疼。 拜访虽然没能说动田楷让自己随军南下,但毕竟太史慈算是获得了许可,总不至于颗粒无收。 更可喜的是,竟然遇到了赵云,还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田瑭打算过几天再找机会相见,加深感情。 因为刘备此时就在公孙瓒这里,自己可不能落在了他后面。若等他把赵云拐了去,自己找谁去哭诉? 关羽和张飞两人,田瑭是没什么心思的。历史上曹操对关羽都好成那样了,还不是得眼睁睁看着他千里投奔刘备?田瑭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的魅力和刘皇叔、曹丞相比起来,简直是渣渣。 除非能把刘备招揽到麾下,否则这两位打死都不可能跟了自己。 刘备能被招揽吗?不!绝对不可能! 张飞骂吕布是三姓家奴,焉知他大哥现在已投奔过朱儁、刘恢、公孙瓒三人,后面还有陶谦、曹操、袁绍、刘表…… 谁能招揽刘备?没人! 想到这里,田瑭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没有一个可以招揽人才的名分! 现今诸侯大多出身钟鸣鼎食之家,门生故吏数不胜数,他们或有家族的支持,或有官职的便利,或有名士的光环。 后来三分天下的曹操有曹氏一族的兄弟帮衬,更把汉献帝这个法宝攥在手里,刘备自始至终扛着皇叔的名头招摇过市,孙权继承了父兄的基业,更有一群江东士族围在周边,自己有什么? 拿什么作为自己吸引天下英才的旗帜?总不能指望自己一个一个先交朋友再招纳吧,那是什么样的效率! 自己的大义在哪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可这大义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那还不满地都是诸侯啊? 田瑭一度想到了宗教,这个时代,宗教就是最高效的动员百姓、凝聚力量的办法。 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从此时往后再有一百多年,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发布米兰敕令,立基督教为国教,以利用其力量整合帝国。却没想到,往后神权一路向上,世俗政权则一路衰落,直至被神权摁在地上摩擦。 更可怕的是,神权的绝对优势,给欧洲带来了绝对的思想控制,导致了千年的黑暗和蒙昧,要不是***世界帮他们保留了古希腊的典籍,文艺复兴能不能发生还犹未可知。 田瑭既然知道如此因果,那就绝不允许东方世界出现一个不受制约的神权。 想着这个问题,田瑭和太史慈回到家里。出乎意料的是,两人刚坐下喝水,陈信便来禀报说门外有三人求见。 来人自称刘备! 田瑭差点没把水喷到陈信身上,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到,而是想刘备刘备来啊! 算算他们从南边返回不过两日,这刘皇叔好迫不及待!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可以招揽的人了吧! 无论如何,皇叔不能不见,这可是活生生的三巨头之一。田瑭收拾起惊讶的表情,让陈信快快去请,自己则带着太史慈兄弟三人站在院中迎候。 不多时,一位俊朗的中年人迈步入院,他穿着简单的素色长袍,头顶发髻上扎着一根褐色布带。 他身后,一左一右跟进来两人。 左边那个身长九尺,胸前长髯飘荡,蚕眉凤眼,英气逼人。 右边那个身高八尺,颊上两眼圆瞪,糙皮黑肤,煞气外露。 “久闻文佐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见,备深感慰!”中年人未到近前,已双手抱拳,朗声问候。 他身后二人亦抱拳示礼,动作整齐划一。 “这位是吾二弟,关羽,字云长;这位是吾三弟,张飞,字翼德。”刘备将他的二位兄弟介绍给众人。 “太史慈,字子义;钟全,字子兴;程质,字子廉。”田瑭也分别介绍了自己身后三人,然后客气的说道:“玄德兄当世英雄,瑭何德何能,劳亲自登门。” 身后太史慈三人依次行礼。 刘备走近,田瑭伸出双手去迎,四只手转瞬握在一起,亲密非常。 “备无名小卒,文佐竟有耳闻,何其幸甚!”刘备笑容满面,言语真诚。 “玄德兄自谦,天下谁人不晓刘皇叔!”田瑭毫不吝啬的恭维道,“请进屋说话。” 众人一同进屋,分宾主落座。 刘备是何等的人物,田瑭比这里所有人都清楚,所以他断然不会冒冒失失的先说话。 待到方珺侍奉了清水,刘备才开口:“备观文佐未及弱冠,竟能搅动辽东时局,着实让人惊叹!” 田瑭听这句话说得云山雾罩,拿捏不住其中内涵,只能搪塞一番:“玄德兄说笑,时也命也,非瑭之能。” “公孙升济委以要职,辽东又是安乐之土,世人求之不得,文佐何弃如敝屣?”刘备又抱起了拳,“备尝思之,未得要领,今特来请教。” 这话表面上是讨教田瑭离开辽东的原因,其实是在质疑田瑭为什么对公孙度不忠。不过刘备说话很有水平,一赞扬、一讨教,让原本尴尬的问题委婉了不少。 “看来刘皇叔真是想拉拢我!不然咋这么关心我的忠诚问题?”田瑭心中想着。虽然自己不会去投奔他,但刘备素以识人用人见长,能被他看中,也算是自己小有能耐了。 但是,再怎么委婉的表达,也掩盖不了质疑的本质。 现在的刘备,可没有资格来质疑田瑭! 第九十八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田瑭引用《论语·卫灵公》中的句子来回答,虽然语气平淡,又有讨巧的嫌疑,却再恰当不过。 既解释了离开辽东的原因,又为自己作了辩护,还顺便提醒刘备注意身份。最重要的是,这个回答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刘备闭眼吸了口气才道:“文佐果然机敏,备心中叹服,却不知文佐的道,是什么?” 万万没想到,自己以为天衣无缝的答案还是被这个老狐狸找到了破绽,并反用到了自己身上。 自己的道是什么?咋回答! 说大了吧,刘备送你一句“天下英雄唯文佐与备耳”,然后一生一世和你对着干,谁受得了? 说小了吧,既有欲盖弥彰之嫌疑,又侮辱了刘备他们的智商和自己这些人的志向。 但是不能不说,不说,只会显得心虚。 这是个很微妙的问题,田瑭沉默着、思考着,目光从刘备看到张飞,然后停在了关羽身上。 关二爷后世被神化了,儒家说他是圣人,他的庙叫“武”庙,和孔子的“文”庙对应;道家尊称他为“关圣帝君”,后世关帝庙遍布全国;佛家将其纳入神灵体系,封伽蓝菩萨,成为中土佛教的护法神;民间百姓更是爱他爱得不行了,因为他还是个财神爷! 可现实中的关羽跟着刘备一辈子颠沛流离,未有一天消停,最后败走麦城,白瞎了这威震华夏的实力。 实在可惜,可叹。 正叹息呢,突然意识到自己盯着财神爷长袍上的补丁看走神了,急忙收敛意识重新思考,突然眼前一亮,答案脱口而出:“在下胸无大志,根本谈不上道,只不过是想带着我的这帮兄弟们,过上好日子!” 这个回答可大可小,关键看刘备自己对这个“好日子”怎么定义。 “文佐真乃情义之人。”刘备又得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叹了口气道,“备深感黎民水火之苦,社稷将倾之危,欲匡扶汉室,再现明章。奈何力寡智穷,伸展无方,至而立竟无一事可成,愧对先人!” 这次没绕多大圈子,明明白白说田瑭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刘备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现在要做有情有义的事,但是人少干不了。 这便是拉拢的前奏了,果然,待田瑭稍微反应了一会之后,刘备恰到好处的继续说:“我兄弟三人皆是莽夫,文佐智计卓绝,若你我同行,必能一展胸中抱负。” 假设田瑭一到这个时代就遇上刘备,说不定真会被他拉拢,跟着他去干一番事业。但自己落在了辽东,遇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自己的目标已经确定,现在跟他刘备走,如何向自己的兄弟交代,如何向自己交代? 更何况,刘皇叔可是个为了自身安全可以抛妻弃子的人。 “瑭疲懒之人,只想着当个富家翁,恐有负厚望。”这便是婉拒了。 “社稷沦丧,天下无一人不流离,文佐何以得偿所愿?”刘备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 “世间事皆在人为,玄德兄以兴复汉室为己任,万难不悔,瑭之志虽微,却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田瑭这是彻底回绝。 “果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刘备言罢立即起身,向田瑭他们行礼告辞,“既如此,备便不叨扰了。” 这一举动着实出人意料!田瑭一时没反应过来,聊的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拒绝了招揽就不能聊别的了? 待关羽和张飞也跟着起身告辞,田瑭才急急起身,却不知该如何言语,也不知该如何动作。 好在方珺一直就在旁边,见状躬身将三人送出门去,才算替田瑭稍微尽到些礼数。 定了定神,田瑭才琢磨出意味来,不禁赞道:“谈得了就谈,谈不了就一句废话都没有,绝不拖泥带水,好果决的行事风格!” “公子这话什么意思?那刘备好大的脾气!”程质对他们十分不满,“另外二人也很嚣张。” “关羽双目微闭,张飞两眼圆瞪,一个仿佛是看不起所有人,一个仿佛是要看死所有人。”钟全也颇有微词。 “听公子说完。”太史慈打断两位兄弟的牢骚,“人家如此行为,必有原因。” “不错,子义说的很对。”田瑭重新坐了回去,说道,“刘备托庇于公孙瓒,而且和公孙瓒有同窗之谊,本就不该如此行事。若招揽被拒后再三强求,那就是正大光明挖公孙瓒的墙角了。” “但刘备绝不可能甘居人下,他迫不及待的要壮大自己的力量。”田瑭设身处地的去想刘备的打算,“所以他用语言试探我,若我能听懂并给他积极回应,他便会一步步拉拢我。” “如果我理解不了他的暗示,或者根本没打算理他,他就会适可而止并且立即告辞。”田瑭笑了起来,“这样做的根本原因,当然是要避嫌,同时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吃着公孙瓒的,还偷着公孙瓒的。” “一边要做,一边又怕别人知道?”太史慈也笑了。 “也许是良心不安!”田瑭说了一句,随后沉默,因为用道德的标准来衡量刘备这样的人,自己显然幼稚了。 这个世界唯以成败论英雄,而不是道德。 田瑭投奔的是田楷,而不是直接投靠公孙瓒,所以暂时没有必要去拜访公孙瓒。 而且,田瑭知道,赵云自始至终都没能得到公孙瓒的重用。赵云都不行,何况自己?所以田瑭认为不见也罢。 公孙瓒也不想见田瑭,虽然早听说了田瑭在辽东的事迹,但他认为那一定是谣传,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怎么可能做到那些! 不过,既然已知田瑭到了无终,那公孙瓒还是要表示一下自己的礼贤下士,毕竟田瑭还是有些小名声的。 所以他安排关靖召见田瑭,先摸摸田瑭的底细,再看着给安排一个位置,反正他是田楷的族侄,位置好不好,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能得关靖的召见,已经是很有面子了! 使者上门传信之后,田瑭便带着太史慈跟使者去了,并没有什么犹豫,他知道这不过是走个形式。 田璎却有些紧张,她判断不清突然召见的原因。 陈信之前打过的那个名叫吴度的纨绔,是无终令吴良的独子,吴良又是长史关靖最器重的心腹。 可能打人的事情败露,关靖这是要找他们算账,替吴良出气。 也可能事情并未败露,而是吴度那个混不吝让自己阿翁托关靖来说亲,要把自己娶回去。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田璎想要的。 第九十九章 邹家小娘子 她不时看看正在里外忙活的高巢,想着自己是不是该派他去把吴度刺杀掉,那样不就一了百了了? 她早就这么想过了。那吴度为了寻找当日仇人,已经把无终翻查过几遍,也曾几次三番上门要查是不是田璎的辽东亲属,好在高巢圆滑,他又忌惮田楷威势,所以一直没有硬来。 一会又想到,如果真杀了吴度,会给自己和田瑭这些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就这样无中生有的瞎琢磨,不多时,就见田瑭带着太史慈回来了,脸上表情奇怪。 这更让田璎忐忑不安,急急就问情况如何。 “这位关大人只是例行公事,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他身后的幕僚却是老相识了,我们在徐无见过,还有子义和孟元,他们也都见过。”田瑭看看太史慈,“他叫什么来着,是叫吴良吧,听这名字就不是好人。” “不错,我们刚来时还教训过他那个纨绔儿子。没想到他就是那个偷油的老鼠。”太史慈毫不避讳的哈哈大笑,“你注意到他初见我们时的惊讶表情了吗,仿佛是被我们踩住了尾巴!” “什么老相识?什么老鼠?”田璎当然听不懂。 田瑭将那日在徐无酒楼内两次照面的情形大致描述了一下,然后又说:“那吴良附在关靖耳边低语了一阵,想是将事情说了,所以关靖对我们很是敷衍。” “敷不敷衍无所谓,想起他说的那些官话,我就忍不住想笑。”太史慈还是很开怀,“竟然安排公子去内厩曹任书吏,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我自然是不会去的。”田瑭笑笑,“这给马匹登记造册的活计,我可干不来。” “他这是故意给你们难堪呢!”田璎反应过来。 “难堪也不是他想给就给的。”太史慈满不在乎的说,“我们不去揭发他们的贪腐行径,他还敢来找我们的麻烦?” “他未必会光明正大的对付我们。”田瑭摆摆手,“这种人,最是擅长阴谋诡计,我们还是不要和他有交集。” “他比蒋纲如何?”太史慈反问一句。 “不好说,蒋纲是真小人,而这位吴良是伪君子。”田瑭皱眉想了想,“他是无终令,能量不会小。” 太史慈不说话了,仿佛是在掂量着吴良能使出什么样的手段。 “也不一定,反正哥哥不去当那什么内厩曹书吏,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田璎插了一句。 “不错,我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要耍什么花招便耍吧!”田瑭总结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哥哥总是出口成章!”未等太史慈夸赞这随口吟诵的诗,一个清丽的女声传来。 田瑭眉头一皱,连忙就要往屋里跑,却被田璎一把拽住,旁边太史慈倒是趁机先跑了。 这声音很是好听,声音的主人也很好看,但有她出现的地方田瑭总感觉不自在。 这小娘名叫邹云,是公孙瓒账下司农校尉邹丹的女儿。邹丹掌管全部后勤供给,是地地道道的实权派,可他膝下无子,老来才得这一个宝贝女儿,爱若掌上明珠。 她大概是两个月前来找田璎玩耍,正巧碰上田瑭在给徒弟们上课,田璎也在其内,她便坐在旁边听了一会。 田瑭刚开始还自得的认为她根本没有听课,也听不懂课,之所以那么认真的看着自己,完全是因为自己帅! 谁成想,人家小娘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而且课一结束就当着徒弟们的面夸赞田瑭学识过人,仪表不凡。 自己臭美是一回事,被人夸赞又是另一回事。而且从来都只有田瑭去撩人家小娘,哪有他被小娘主动撩的道理?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萝莉小娘! 当时田瑭就傻了,一是没料到会有人撩自己,二是没料到言语如此直白,三是完全不知如何接话。 人家小娘倒是很大方,在得知了他和田璎的关系后,直接就问田瑭是否婚配!然后直勾勾的盯着田瑭看。 田瑭惊得拔腿就跑。虽然躲过了一时,可从那以后便落下了一个毛病:只要见到她,田瑭就想跑,发展到现在,只要听见她的声音就想跑了,几乎是无药可救。 不过逃跑的成功几率很低,因为有田璎这个叛徒当内应。 让邹云当自己的嫂嫂,田璎表示完全可以接受,起码要比那什么不认识的秀娘要好。 所以田璎总是会把田瑭拽在原地,然后和邹云一起,审视手足无措的田瑭。 说实在的,邹云长的很标致,虽然距离秀娘还有一定差距,但毕竟是将门世家,飒爽风姿成就了别样气质。 但田瑭对她起不了一丝歹念,十四五岁!中学生而已!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的女子都是差不多这样的年纪婚配,但这事落到自己身上,他还是无法接受。 越无法接受,就越避免接触;越避免接触,她就越多往这里跑;越往这里跑,越说明她年轻不懂事;越年轻不懂事,越无法接受! 死循环。 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呢,邹云开口说话了:“哥哥,你以后见到我就不用跑了。” 田瑭一时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便静待下文。 “我已经和阿翁说了,我要嫁给你。”毕竟豪门之后,邹云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阿翁听说过你,但是并不了解,我便和他说了你的诸般好处,就在刚刚,他答应帮我去找田伯伯商议此事了。” “这……你……怎么……”田瑭吃惊不小,难得说话结巴。 “我就是专门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顺便再看看你。”邹云眨巴着大眼睛盯着田瑭看。 “你如此年纪……你……”田瑭顿觉手脚冰凉,言语更加不利索了,“使不得……使不得……我这是犯罪……” “哥哥是嫌弃我吗?”邹云听田瑭连说两个“使不得”,而且又是什么“犯罪”,心中既感苦楚又感恼怒。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情急之下,田瑭连“否认三连”都说出来了。 “那是为何?”邹云紧追不舍。 “我们年纪太小!”田瑭脱口而出。 “我已过及笄,早该婚配!”邹云直视田瑭,“哥哥年近弱冠,更该早择佳偶!” 邹云说的更是大实话,这个时代所有人都认同的天经地义的大实话。 “我的年龄标准和你们不一样!”田瑭无力解释。 “我知道哥哥心有所属,不过请哥哥放心,我不会和秀娘争的,我愿意为少妻。”邹云毕竟是小娘,再怎么直率的性格,说道这里也难免面红耳赤。 旁边田璎捅了捅邹云的手臂,嫌她自降身份,然后一副“你敢”的表情看着田瑭。 田瑭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抓耳挠腮的四下张望,期待能突发什么事情或者看到什么人,可以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其实,不是我让阿翁向你提亲,而是田伯伯向阿翁提亲了。”见田瑭走投无路的模样,邹云心中不忍,便道出实情,“田伯说你是田家独苗,该早诞子嗣。” 田瑭讷讷不知如何开口,便听邹云继续说道:“阿翁对你多有耳闻,认为是件好事,我时常见到你,更知你是良配。所以,阿翁虽还未答应,却也没有反对。” 没想到自己的婚事已经被人给安排好了,而且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田瑭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包办婚姻的感觉。 “我之前有过婚配,不过去岁她在辽东因我而死,至今不过半年。”无可奈何之下,田瑭只能编起了瞎话,“我日日思之,恨不相随,现在斯人未寒,我岂能再续?” “竟有此事!”邹云瞪大了眼睛,看向同样瞪大了眼睛的田璎。 田璎刚要开口说话,却被田瑭一道极为锐利的眼神给警告了一下,一时闭嘴不语。 见田璎欲言又止,邹云便就信了几分,再见她一副皱眉抿嘴的模样,又信了大半。 “那秀娘?”邹云突然想到了这个矛盾处,为什么自己不行,秀娘就可以呢? 果然一个谎言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弥补,田瑭此时无可奈何,只能继续编故事:“秀娘为我妻妹,随我从辽东逃出来,我没保护好她,使她至今下落不明。” 此话半真半假,后两句也算有感而发,加上田瑭一脸愁思的表情,邹云此时看他的目光中竟满是同情。 田璎当然知道田瑭在说胡话,但简单而又富有感情的情节描述,恰好给了听者自由脑补的空间,竟也让她不愿拆穿田瑭。 “我陪你一起等秀娘。”邹云突然转头看向田瑭,“你能如此有情有义,陪你多久我都愿意!” “此事再议,再议!”没想到邹云能被这胡编乱造的故事打动,田瑭始料未及,急忙脱身。 第一百章 勃海,见者有份 在田瑭看来,婚姻的事情当然不必着急,而且太史慈即将南下,他也不可能把精力放在别的事情上。 公孙瓒的高级将领们已将南边之事安排妥当,此次集中返回无终,目的就是参加军事会议,听取最终作战部署。 所以南下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田瑭他们自然是没法去参加军事会议的,不过这不重要,反正田瑭知道未来的历史发展进程,所以他能从容的制定自己的计划,并一一给太史慈讲清说透。 “子义跑得好快!”好不容易摆脱了邹云那火辣辣的注视,田瑭逮住正和兄弟们推演战法的太史慈半真半假的责备道,“让我连躲开的借口都找不到。” “公子见谅。”太史慈笑呵呵的开起了玩笑,“子义可不能坏了公子的好事。” 旁边钟全、程质等人闻言哈哈大笑,弄得田瑭一阵脸红。 “你们明知此事没有结果,何必笑话我。”田瑭叹了口气,如此直接投怀送抱的小娘,田瑭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而且,她只是提前来把长辈的决定告知自己,等田楷派人来通知自己时,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小娘乃是真情,公子慎处。”太史慈收敛起玩笑的表情,“我倒是认为男子汉多妻多子,不是坏事。” “就是!公子这样的人,娶几个都是应该!”陈信附和道。 见他们开始联合起来劝说自己,田瑭连忙打断道:“不说此事,田楷任子义为武卫司马,明日便要去军营报道,此后随军南下未知何时能回,我有些事情要说。” 听田瑭要说正事,众人不再玩笑。 “一入军营,你便要听命行事,田楷赏识你,自然不会让你去冲锋陷阵,但毕竟战阵凶险,切记性命要紧。”田瑭很认真的对着太史慈说。 “公子宽心,我自省得。”太史慈见田瑭首先关心自己的安危,心中感动。 “军营不比草莽,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田瑭示意大家坐下说话,“所以我打算派子兴和孟元也去南边,一来你们相互有个照应,二来子义无法抽身的时候,可由子兴和孟元代劳。” 钟全和陈信听到田瑭的吩咐,对望一眼,抱拳领命。 程质听田瑭竟然没有安排自己去,有些着急要发问,却被田瑭压手止住了。 “此去勃海,最紧要的事情不是杀敌建功,在公孙瓒这里取得的功劳没有太大价值,而且功劳越大,日后我们越难脱身。”田瑭拎起旁边烧开的水罐给每个人倒水,这时代还没有茶叶,只能喝白水,“最重要的事情是去见一个人,说服他来投奔我们,然后把他安全的带回来。” 大家有些迷惑,费这许多力气南下,只为一个人? “此人名沮授,字公与,巨鹿广平人。”田瑭一边把水碗往钟全面前推一边说,“沮公与现为韩馥麾下都骑卫,但韩馥无能,沮授的建议他都不采纳。” “待公孙瓒大军南下,韩馥必然惊惧,袁绍将趁机对其部属分化瓦解,意图独占冀州。韩馥虽无能,其手下却是人才济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直接投奔袁绍,一部分人会抵挡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投袁。”田瑭喝了一口水,“这位沮授先生,就是后一种人。” “我也听闻过他的名字,但所知甚少,不知该如何成事。”太史慈知道了田瑭的意图,想到此人能得田瑭青睐,必是人中龙凤,不由两眼放光。 “沮授从袁绍的反对者变成袁绍的支持者,并不是一两天就能想通的,这就是我们的机会。”田瑭仔细琢磨着语言,他想把沮授怎么劝韩馥抗袁,怎么被拒绝,怎么灰心丧气,怎么无奈投降袁绍的过程讲给大家听,但这未卜先知的做法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只能避重就轻的说,“在他失落沮丧的时候,子义去找到他,劝他北上。” “何时找他?如何劝说?他不听又当如何?”太史慈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其余几人也是一脸的疑惑。 “韩馥弃冀州投奔陈留张邈之时,你可设法见到沮授。”不理会太史慈惊讶的目光,田瑭继续说,“无需和他多言,只说‘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自用’便可。” 太史慈咀嚼着田瑭的话,知道这是对四个人的评价。 “沮授是极聪明的人,他必定能懂这二十四个字的意思,这会断了他投奔袁绍的念头。”田瑭嘴角带上了一个弧度,“而且,能讲出这二十四个字的人,他一定想见一见,所以不必担心他不来。” 太史慈并不怀疑田瑭的判断,但能将未来之事和未见之人计算得如此仔细,还是让太史慈觉得不可思议。 “子义且按我说的做,此事你亲自去办,即使沮授暂时不来,但他终究只能来我这里。”田瑭看了看院中一地的桃花,打了一个又自大,又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花瓣终究要落回地面。” 看田瑭语气笃定,太史慈抱拳领命,不再疑惑。 “除此之外,子义还需协同子兴和孟元做几件事。”田瑭回过头来对太史慈说,“你在军中不得自由,这些事由你把控,他们协助。” “其一,收拢黄巾降部之精锐。此番公孙瓒以精锐之师击乌合之众,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便会如风卷残云般横扫黄巾,虽不能将他们尽数击溃,却也能有极大俘获。”田瑭扳起一根手指,“你在军中当少杀多俘,以百中选一,甚至千中选一的比例挑出最精锐且愿意投降的人,交子兴和孟元带回无终,人数不必太多,四十人左右即可。” “其二,缴获黄巾降卒之金银。黄巾军大体由赤贫百姓组成,但他们一路劫掠,食物会被全部吃完,金银却会留下来。黄巾军中还有不少被裹挟的富户,这些人或自愿或被逼着造反,金银存在家里不放心,一定随身携带。”田瑭竖起第二根手指,“俘获的黄巾军全部交给田楷,让他去报功,得到的金银全部由子兴和孟元带回,我们以后需要很多钱。” “其三,引导黄巾余部之方向。公孙瓒即使能大破黄巾,也不能如愿占据冀州,因为他的粮草掌握在刘虞手中,而袁绍回军的速度又会远远超出他的预期。他打完黄巾就会发现,继续南下既无粮草又未必打得过袁绍,取勃海后再吞冀州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田瑭伸出第三根手指,“所以黄巾余部会有喘息的机会,但他们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往西南去兖州,此时讨董联盟已经星散,袁绍也已回军冀州,兖州空虚。” 第一百零一章 一顿酒就是最好的饯行 “要尽可能避免他们去兖州,或者减少他们去兖州的人数。”田瑭提高了声调,“子兴和孟元要去黄巾军中散布流言,就说公孙瓒虽然暂时胜了,其实也已是损兵折将,兼又粮草不济,不过是个纸老虎,只要再战一回,必能大破公孙瓒,而后可联合黑山军,围攻冀州或者直取幽州。” “纸老虎这个词很有意思。不过,公子为何要如此安排?”太史慈有些不解。 “阻止他们去兖州,就是不希望曹操轻易的得到这些黄巾军。”田瑭认认真真的告诉大家一个极其重要的结论,随后说,“至于形容公孙瓒是纸老虎,是因为通俗易懂的词,最易快速传播,并被人记住。” 大家自然是知道曹操的,讨董檄文就是曹操发出的,但他们无法理解曹操和青州黄巾的关系。 但这么一会的功夫,已经听田瑭说了很多预言一般的判断,虽无法理解,却环环相扣,真如亲眼所见,不得不信。 “其四,这几个月你在沙盘上演练了不少战术战法,在不违反军令和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可以进行适当的实践,毕竟想法只是想法,也不知道是不是能用于实战。”田瑭屈指握拳,继续说道,“最好能融会贯通,提炼出自己的战术思想体系。” 其实这事无需田瑭嘱咐,太史慈早就想将那些已在沙盘上演练纯熟的战法用于实战了,现在机会即将到来,他岂会放过? 不过田瑭既然专门谈及,太史慈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其五,勃海有不少世家大族,他们在当地有实力有门路,是一支极为有用的力量,我们将来会有很多事要依靠他们。”这次田瑭没有什么手势,只是眯起眼睛看向那遥远的南方,“一路往南,一路打听当地世族的情况,把信息整理记录下来,但暂时不要去接触他们,短时间内我们可没资格去跟他们谈合作。” “收集渠道信息,公子准备启动商业计划了?”陈信听田瑭讲了不少商业知识,此时率先反应了过来。 “不错,缴获的钱只能作为启动资金,我打算建立一个高效的商业体系,源源不断创造财富。”田瑭肯定了陈信的猜测。 “喏!”陈信起身抱拳领命,他认为这就是自己这次南下最重要的事情,众人纷纷起身领命。 “估计田楷他们将在数日内启程,子义到时便会相随。子兴和孟元需先行一步,早点去打探需要的情报,等大军过境,这些人可就不知会藏到哪里去了。”田瑭也站了起来,“这许多事情能成固然最好,不能成也没必要强求。你们只有三人前往,要做这好多事,难度非常大。” “公子谋划至此,我们岂有做不成的道理。”太史慈有些兴奋,面上竟泛起潮红,仿佛已经身临沙场。 “我所说的只是一个笼统的想法,实际情况复杂而又多变,没人能推算出所有的细节和每一步的做法,所以,你们需要随时根据实际情况做出一个接一个的决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些事情就算田瑭亲自去做,也未必能做好,所以他要卸一卸大家的压力。 太史慈当然知道田瑭的用意,抱拳道:“公子仁厚,多替我等着想,我等南下之后,请公子保重。” “我什么事都不会有,程质和高巢不是还在无终么!”田瑭笑了起来,“谁能把我怎么样?” 田瑭这话说的还是很有底气的,辽东那样九死一生的场面都经历过来了,无终有什么好怕的。 “有我在,谁能伤了公子!”程质终于知道自己没被指派南下的原因了,随即感觉保护田瑭的安全是更重要的事情。 “那倒也是。”太史慈也笑了,不过又想到了什么,收敛起笑容对田瑭说,“我看那吴良不是善类,公子还需提防。” “无妨,你们走后,我便闭门家中坐,专心教徒弟,岂会给他什么把柄。”田瑭满不在乎的说,其实他心中难免会担心当初陈信打吴度的事情泄露,这次让陈信南下,也存了避让的心思。 太史慈见田瑭说的笃定,想想也确实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便不再言语。 “放心吧。”程质摆摆手说,“谁来找公子麻烦,我先去抹了他的脖子。” 程质这话说的随意,但谁都知道他确实会这么做。 以前在辽东被蒋纲找麻烦的时候,程质就多次要去抹了蒋纲的脖子。田瑭总认为事情还未到那一步,何况蒋纲身处军营,即便刺杀成功也很难全身而退,便每次都劝阻他。 到了无终,他有次酒后也质问过田瑭为什么妇人之仁,为什么不让他去把那些对头都干掉,那样可以省下很多麻烦。 田瑭给不出理由,又不能说他这是恐怖主义,便支支吾吾搪塞过去。这反而让程质有了错误的认识,以为田瑭其实并不排斥这类手段,只是不愿开口说出来而已。 从那之后,程质更加热衷于练习刺杀术,还和高巢这样的半吊子刺客相互切磋学习。 田瑭看在眼里,不知是该劝阻还是该放任。 他自然不会让程质变成一个纯粹的刺客,因为他不喜欢“风萧萧兮易水寒”那样的悲情,而且,他认为刺杀是懦夫的行为。 但程质显然不像太史慈和钟全那样一看就是当将军的材料,不让他练这个,要他干嘛呢? 说不定刺杀术加上一些其他东西,能形成特种作战模式呢!田瑭也曾这样聊以**,又见他乐在其中,便听之任之了。 随着太史慈南下的确定,程质的未来发展问题又开始在田瑭脑中徘徊,深思熟虑之后,才有了挑选黄巾精锐四十人的安排。 这些人到了无终,会择优由太史慈亲自教授战术战法,以中高层军官为培养目标,剩下的便会直接交到程质手上,以程质的一流身手,加上自己的特种作战知识,说不定能打造出一支尖兵小队。 田瑭也不是没想过趁着公孙瓒打败黄巾的档口,自己去收编一支几百甚至上千人的队伍。但自己这样一个既没有身份,又没有财力,更没有根据地的人拉起一支队伍,只会白白的让人起疑。 这和刘备那时的招兵买马可不是一个性质,他那时是响应郡守的号召,聚乡勇剿黄巾,现在可没人这样号召,田瑭也无从响应。 听着程质拍胸脯说只要自己还站着,就绝不会允许有人伤到公子一根汗毛之类的话,想着这许多的事情以及一步一步的规划,田瑭拍了拍太史慈的肩膀,却没有再说话。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明天太史慈将去军营,数日内便会南下,而钟全和陈信更会先行一步。 此时多少分别的言语都不及一壶酒来的爽利! “高巢!准备酒菜,今日谁都不要当怂货,我们不醉不休!”田瑭嚷了一声,众人哈哈大笑。 第一百零二章 无孔不入的人贩子 城南大营,戒备森严。 公孙瓒正在中军大帐给自己的将领们召开南下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 其实之前几天的会就已经完成了战术部署,之所以还要再来这么一次,是公孙瓒的临时起意。 前天的会议上,严纲提出要在军中举行一次比试,认为这样可以提振士气,拔擢强者。 但单经直接表示反对,说战前比试万一出个什么好歹,伤的可都是能征惯战之人,反而容易损伤士气,而且通过比武选出来的人只能算是勇武,未必能带兵打仗。 二位将军你一言我一语,在军事会议上便闹了个面红耳赤,要不是关靖在一旁劝阻,他们倒要先比试比试了。 公孙瓒虽喝止了他们一争高下的冲动,并否决了比试的建议,却也意识到自己不仅需要安排战术,还需要加强一下将军们的团结,振奋他们的士气。 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恩师,卢植,卢子干。卢植原为朝廷尚书,因遭董卓免职,现在上谷郡军都山隐居。 卢植曾对公孙瓒言:“御人者,上以义,中以利,下以计。”意思是说,要笼络一帮人为自己做事,上等的办法是用大义凝聚力量,中等的办法是用利益驱使前进,下等的办法是用算计哄骗做事。 他一直是以利益驱动着自己的属下,对他们的贪腐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激励士气,更不知许诺出去多少好处和位置。 这次南下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次机遇,绝不允许有任何闪失。但单经和严纲的争执事件让他担心自己的下属人心不齐,所以打算实践一下老师所说的“义”。 “诸位,董贼乱政、朝野奸佞,黄巾又起,天下糜烂,百姓水火,社稷倒悬。”公孙瓒理顺思路,清了清嗓子说,“吾本以为诸侯联盟能共襄义举,解民倒悬,谁知他们各个心怀鬼胎,人人暗蓄私力。” “尤其是那个冀州牧韩馥!昏聩无能,懦弱无力,既不能阻流民,更不能剿黄巾,竟坐视其拥兵至三十万巨,所过之处十室九空。”公孙瓒提高声调继续说,“勃海太守袁绍,自知无力抵挡黄巾攻势,又无法得到韩馥助阵,只能向吾求援,吾等俱为汉臣,岂有见死不救之理,故而吾决定倾兵南下。”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的雾水,主公不是要趁着袁绍无暇东顾之际取勃海,然后再借机和袁绍争冀州么,今天又是说的哪里话? “袁绍四世三公,又为勃海太守,本该恪职守土,护佑百姓,却去当什么讨董盟主,表面大义凛然,实则谋取私利。”公孙瓒将话题转移到袁绍身上,“此次吾去助他,且看他才德是否堪任太守,若只是徒有其表,我必取而代之,免他为祸一方。” 众将听明白了,这是主公在为自己的军事行动找大义上的借口呐!一旦明白了这点,便都恭恭敬敬的看他继续表演。 “幽州刘虞亦是无能之辈,吾尝北击夷狄,无有不克,无有不降,他却要使什么怀柔手段,真是丢尽汉家脸面。”公孙瓒露出鄙夷的神情,“但如此酒囊饭袋竟为幽州牧,还掌管着吾军粮草器械,每思及此,吾常痛心疾首,恨不能平。然吾要为朝廷安定边患,必要先掌幽州,要掌幽州,勃海便是引子。” 话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但意思总归是表达明白了,公孙瓒的三段话,以三个反面典型反衬了自己的高大形象。 韩馥昏聩,他要去救民水火;袁绍谋私,他要去为民除奸;刘虞迂腐,他要去安民守境。 民即是社稷!一切以民为本,便是他公孙瓒的所作所为皆是以大汉社稷为重,以维护朝廷根基为重,这是了不起的大义! “诸位能否体察吾之赤心?”公孙瓒扫视众人,戏不能自己一个人唱,关键时刻得有人捧场。 关靖就是这个能适时烘托气氛的人,公孙瓒话音刚落,他便已经开口说道:“主公忧国忧民,属下不能分担一二,实在惭愧!” 一般的马屁,只说别人好就行了,而高明的马屁还要在说别人好的同时自我贬低,这其中关窍说来稀松平常,做来却是不易。 公孙瓒听了关靖的话果然很受用,笑呵呵的说:“长史日夜操劳,实为吾之肱股。” 这又是肯定又是表扬的,撩拨了帐内众将的神经,谁都愿意被主公高看一眼,谁都不愿在奉承主公的时候落在别人后面。 即使一些将领根本没明白主公在说什么!可这并不重要! 宗旨只有一条:鼓舞士气,南下勃海!知道这个就够了! 帐内顿时一片歌功颂德、奉承拍马之声。 只有一人站在角落里,装模作样的抱拳躬腰,皱眉观察着帐内的各色将领,他看到了另一位抱拳躬腰,却眉头紧锁的人。 会议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所以待公孙瓒听够了好话,认为自己这边人心团结,士气旺盛之后,便就散了。 赵云很不喜欢这样的氛围,所以一散会,他便急急出帐回自己营地。 刚出辕门不远,后面便有人叫住他:“赵将军何事如此急行,不知刘备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赵云止住脚步,转身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刘备,以及他身后的二位兄弟。 “玄德兄。”赵云见过他们几次,也知道刘备是公孙瓒的少年同窗,便抱拳示礼,“某并无急事。” 刘备上前一步,凑近说道:“我刚在帐内见子龙眉头紧锁,现又见子龙蹄步急行,故而有此一问。不过无事最好,无事最好。” 赵云退了一步,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主公说得……” 刘备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随即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赵云有些纳闷,随刘备走到树下后,便听他开口道:“子龙慎言,大军南下在即,当心被拿个扰乱军心的罪名。” 赵云笑了起来,说道:“我只是想说:‘主公说得在理,我着急回营讲给弟兄们听。’此话何以扰乱军心?” 刘备顿时一阵语塞,缓了一会才问:“那子龙为何眉头紧锁?” “我只是不喜欢说奉承的话。”赵云看了看刘备,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立柱一般的关羽和张飞。 “望能和子龙在战阵上互为助力,一同杀敌。”刘备急忙转换话题。 “你我皆为主公效力,故而玄德兄不必为此事烦恼。”赵云又拱了拱手,“玄德兄和二位兄弟皆是人中龙凤,必能沙场立功。” “子龙可与我等一同建功立业。”刘备微笑着还礼,眼睛却仅仅盯着赵云的反应。 第一百零三章 我也赤脚来迎 这一句一语双关,可以理解为他要和赵云并肩作战,也可以理解为是想拉拢赵云,就看听者如何理解。 刘备已经是第三次向赵云表达这样的意思了。赵云不是迂腐之人,自然能知道刘备的拉拢之意,也看得出刘备之能在公孙瓒之上。 “若是早点遇到刘备便就好了。”赵云也曾这样想过,不过转瞬就摒弃了这个念头,他自诩忠诚,岂能转投他人! “玄德兄,子龙很想和三位兄弟一起杀敌,但我隶属白马义从,由主公亲率,恐不能如愿。”赵云这话也是一语双关,表面上是说两人可能有不同的作战任务,未必有机会并肩作战,顺便也明确的告诉刘备,自己不会背叛公孙瓒。 “备惜子龙,他日若有机缘,愿与子龙同袍。”刘备知他忠心侍主,自己不能强人所难,只能再一次搁置拉拢计划。 想到赵云短时间内不可能投奔自己,又想到自己颠沛流离于诸侯之间,至今仍只有关羽张飞相随,要成心中大事,还不知要猴年马月,刘备不禁流下泪来。 赵云见刘备情真意切,生出心心相惜之感,但大义比天,他不能做见异思迁的事情,故而朝刘备深施一礼,默默转身离去。 世间事便是这样,最好的未必合理,合理了未必最好。 世间人也是一样,关注的未必得到,得到了未必关注。 起码在这个时候,赵云别无选择,刘备无可奈何。 “大哥,我们都找过他几次了,他总是不给痛快话,忒傲气了。”看赵云走远,张飞凑过来不满的嘀咕。 “三弟谬言,赵将军乃大忠大义之人,他不肯投奔我们,只因他不愿背叛公孙瓒。”关羽向来敬重忠义之士,故而出言帮赵云辩解。 “云长说的对,他若马上答应我,我反倒要质疑他的品性了。”刘备搓了搓手,“公孙瓒算不得英雄,如此大争之世,他即便一时得意,却终究成不了大事,所以……” “所以赵云早晚会跟我们走!”张飞兴奋起来,抢先说道。 “是和我们一起,辅佐大哥复兴汉室!”关羽纠正了一下。 刘备没有答话,只是看着赵云远去的方向皱着眉头。 “大哥,你咋不说话?”张飞嚷嚷着。 “不能太乐观,毕竟我们流离日久,一无所成,人家凭什么跟你,就凭几句话?”刘备叹了口气说道,“比如田瑭,他宁可去当富家翁,也不愿与我们为伍。当然,当富家翁不过是搪塞我们的借口,可我们确实不能给人家什么。” “田瑭那厮不来也罢,太聪明的人我不喜欢。”听到田瑭的名字,张飞一脸的嫌弃,“他手下那几人倒是英雄气概,不知怎么会跟了他!” “有辽东自立之论,又有以战养战之说,也不算是无能了,三弟不可小觑于他。”关羽拈着胸前美髯说 “田瑭豢养太史慈那样的英雄豪杰,其志必不在小。”刘备一语给田瑭定了性,“他虽年少,却不可低估,将来说不定会成为我们的劲敌。” “我们去找那太史慈,把他招揽过来咋样?”张飞咧着大嘴建议。 “三弟说笑,太史慈之于他,便如你们之于我。”刘备摇摇头说道,“谁能把你们从我身边挖走?” “谁要敢这么想,我先打断他的狗腿!”张飞信誓旦旦的说。 三人一起笑了起来,冲淡了刚刚的沉闷气氛。 回营的路上,赵云越想越觉得刘备今日莽撞,竟然在大帐外就迫不及待的要拉拢自己。 想想前两次的相遇,刘备的试探行动一次比一次大胆。 这么明目张胆的举动,他就不怕被公孙瓒发现?要知道,公孙瓒素以治军严苛着称,任何细微动作都逃不过他遍布军中的眼线。 莫非刘备认为自己行事足够隐蔽,公孙瓒发现不了?或者,就算公孙瓒发现了,他也无所谓! 赵云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公孙瓒顾念同窗之谊,才在刘备走投无路之际收留了他,并一直以礼相待,若他的这些小动作被发现,公孙瓒岂能再容他? 除非刘备已决意离开,可他还能去哪里呢? 想着刘备的事,赵云忽然惊觉自己的处境和他一样。公孙瓒怀疑刘备的时候,会不会把自己也列为朝秦暮楚之人?毕竟自己投奔公孙瓒也不过两个月而已。 赵云自认心底无私,可猜疑这种东西,最是不需要理由,不计较证据的。高祖那样英明的人,不也杀了韩信、彭越、英布等人吗? 或许刘备就是要让公孙瓒对他赵云起疑呢? 赵云咬牙急行,努力不去想那些阴暗的可能,结果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田楷家门口。 他来无终时间短,还没有一一拜访过公孙瓒帐下众将,唯独田楷这里来过两次,因为田楷早年在常山任过职,让赵云感觉亲近,而且田楷为人谦和,有时还指点赵云一二。 赵云想敲门进去,问问田楷是怎么看待刘备这件事的,又觉得的这事不宜让别人知晓,所以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赵将军?”有人在背后喊了赵云一声,赵云回头看去,见是太史慈在不远的一间宅子门口喊他。 “子义兄弟!”赵云朝太史慈拱了拱手,他对田瑭、太史慈这俩人还是很有好感的。 他打算找田楷请教的本就是私密的问题,现在被太史慈撞见,就仿佛那私密问题也被太史慈知道了一样,于是放弃敲门,准备离开。 “赵将军不嫌弃的话,何不一起喝两杯,我家公子天天念叨赵将军。”太史慈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又朝赵云喊道。 赵云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拎着两坛子酒。 这一声邀请倒是让赵云想起了之前在田楷家中遇见田瑭时,自己曾说要上门讨教,如今恰逢其时。 他确实有些事情要请教田瑭,主要因为田瑭没有官身,说话无需太多顾虑,而且他又足够聪明,不便明说的意思他也能明白。 至于刘备的事情,有合适的机会就说,没有就算。 想到这里,赵云抬步走了过去,而田瑭听到太史慈的招呼,已经跑到门口迎接了。 “文佐怎么没穿鞋子?”赵云和田瑭见礼后,发现田瑭光着脚,身上衣服也有些凌乱,头发还湿漉漉的,不由好奇的问。 “我正在洗澡,听子义喊你的名字,知道你在门外,没来得及穿鞋就跑出来了,让子龙见笑了。”田瑭抱拳躬身,脸上满是不好意思的笑容,“子龙进屋说话。子义,让高巢快些准备!方珺,把我的鞋拿来!许虔,带师弟师妹出来见礼!” 第一百零四章 赵将军开了眼界 赵云将田瑭的这一番手忙脚乱看在眼里,不仅不觉得滑稽,反而觉得亲切。见田瑭光脚踩在小碎石上有些生疼的样子,随即一伸手托住田瑭腋下,朝院内走去。 太史慈走在后面,看两人手挽着手往里走,顿感心情大畅,酒坛一放便亲自将大门关上。 今天谁也别想来打扰公子和赵将军了。 徒弟们站在小楼前依次见礼,口称赵叔,他们姿态谦恭却透着自信,言语亲近却不失分寸,这让赵云如沐春风。 进了客堂,方珺托着一个小竹篮,给赵云递上来一方温热湿润的手帕,态度娴雅,举止大方。 赵云接过手帕,却不知该作何用处,他第一次遇到这回事。在田瑭的示意下擦拭了面颊后,赵云才知其中舒爽,不由啧啧称奇。 他一边惊奇于田瑭周边众人的尔雅气质和知书达理,一边惊奇于温帕擦脸、温水洗手这些讲究的行为步骤。 他知道的是,这些人的素质都是受田瑭的影响而来。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奇怪的行为只是田瑭卫生计划的一部分,另外还包括定期洗澡、喝烧开之后的水、不吃生食等等。 田瑭认为生活条件差只是这个时候人均寿命低的次要原因,关键因素还是各种病菌感染。他可不想自己这群人也只有二十多岁的平均寿命。 田瑭引赵云入客堂上座,而后吩咐许虔等人先陪赵云说话,自己则告饶去内屋整理衣冠。 赵云知他注重仪表,示意无妨,然后接过方珺侍奉的清水,饶有兴趣的看着田瑭的徒弟们。 “你们师父平日里都教一些什么,竟使你们有如此神采?”这是赵云最想知道的问题。他见过太多年轻人的眼睛,绝大多数都是死气沉沉、呆若木鸡,而面前这几位的眼睛,却是朝气蓬勃、富气含灵。 “赵叔抬爱,我们跟着师父学习科学。”许虔虽躬身回答,神情中却满是自豪。 “科学?此为何物?有何用处?”赵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词。 “认识世界、适应世界、改造世界。”这次回答的是苏谭,他是田瑭最小的徒弟,却也是最聪慧的徒弟。 赵云见答话之人不过幼学之年,但语速不疾不徐、语气不卑不亢,已是惊讶不已,再想他所答内容,竟有开天辟地的大气魄,更是啧啧称奇。 “科学比之儒学,可有高低?”赵云并非目不识丁之人,惊讶确是不假,但还不至于被这几个小孩子镇住。 “科学分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两类,自然科学可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等门类,社会科学可分经济、政治、心理、哲学等等门类。”这次说话的是钟廉,在这几人中,他不是最聪明的,但一定是最刻苦的,“儒学仅是哲学的一种,诸子百家之学,也仅是哲学的各个流派。” 这个回答用的术语太多,赵云对其含义不甚明了,但有一点他是听出来了,哲学只是科学中的一小部分,而儒学又只是哲学中的一小部分! 这简直是颠覆性的认知,自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多少惊才绝艳之人终其一生也不过在儒学上小有所成,而他们一生所求竟然只是太仓一粟!那当代大儒,如孔融、王允、郑玄、蔡邕等人又算是什么? 看着赵云惊讶的、不可思议的、充满疑惑的表情,皇甫宁猜到他心中所想,掩口轻笑道:“师父说,没有人能将所有科学知识全部掌握,世上最聪明的人,终其一生能学透一两个门类,便是大家,能有任何创新突破,便可青史留名。” 赵云舒了一口气,听这个意思,当代大儒也不能算是庸人,他们能在儒学这个小小的门类里学深悟透,便已是当代大家了。 那掌握了科学的田瑭,又是什么样的人! 不多时,田瑭端正衣冠回到客堂,重新向赵云见礼:“在下刚刚行容狼狈,冒犯了将军,殷切如此,还请见谅。” “文佐哪里话,你的徒弟个个不凡,让我颇感受教!”赵云一边回礼一边岔开了话题,主动将田瑭的歉意带过。 两人说的都是客气话,却又都是有感而发的真心话。 “赵将军抬爱。”田瑭并未评论自己的徒弟,“将军能光临,田瑭十分荣幸。” “文佐不必如此客气,可直呼在下为子龙。”赵云是爽快之人,听田瑭一口一个“将军”的喊着,感觉很是别扭,“你我虽是初识,却一见如故,亦可兄弟相称。” “蒙子龙兄高看,在下又是欣喜,又是惶恐。”田瑭将装水的碗往赵云那边推了推,“兄且润喉,薄酒小菜稍后便齐,我们把酒言欢。” “文佐,为兄此番不为喝酒而来。”赵云正了正坐姿,“我心中有几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文佐见识卓绝,还请赐教。” “子龙兄但说无妨,不过我才学浅薄,答不上来兄请勿怪。”田瑭抱了抱拳,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文佐过谦,还望知无不言。”赵云目光灼灼的看着田瑭,“我听过你的辽东自立论,知你于大势见解深刻,不知可否为子龙解一解幽冀之势。” 田瑭一听这问题,便明白了赵云心中所虑为何,因为他熟知跟赵云相关的几乎所有历史。 两个月前,赵云率常山郡的义从兵投奔公孙瓒,连公孙瓒自己都十分惊讶。按理说,赵云应该去投讨董盟主袁绍,因为他的实力在诸侯中最强,身份又最高贵,而且常山郡隶属冀州管辖。 赵云给公孙瓒的解释是:天下大乱,分不清谁是明主,只能投奔实施仁政的地方。 显然,赵云当时认为冀州没有施行仁政,而幽州在施行,所以他投奔了幽州。 可他来无终两个月了,随处可见都是征兵征粮,公孙瓒几乎要将属地百姓榨干,而所谓仁政,连一点影子都没看到。 这让赵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但他不能就此离开,他不愿做背信弃义之人,即使想象和现实差距巨大。 可明明常山人都说幽州施行的是仁政,为何自己看到的却不同呢? 第一百零五章 乱世的本质 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此问题很敏感,不便问人,而且他刚来不久,身边也没有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可靠人,所以这个问题就被做了掩饰,然后提到了田瑭面前。 赵云表面上问的是幽冀之势,实质上就是在比较公孙瓒和袁绍,谁能对百姓好。 田瑭知道,幽州确实有些地方施行的是仁政,但那仅限于刘虞管辖之地,除此之外皆是公孙瓒在实施军管,但他无法判断,赵云是真不知道这个情况,还是不愿选择刘虞。 “公孙瓒和袁绍一丘之貉,他们会先动员人力物力疯狂备战,然后相互厮杀,但无论他们谁胜了,幽冀都不会迎来太平。因为,幽冀之间虽然不打了,但胜利者必定会更频繁、更没有底线的搜刮百姓,将所有人力物力都投放到别州的战场上,去争夺天下。”无法判断便先避重就轻的回答,“都是军阀,没有谁比谁更好。” 听到如此回答,赵云瞳孔一缩,意识到田瑭已经看透了他所提问题的本质,自己还费心思掩饰了一番。 而答案更是推翻了他原本的认知,原来把公孙瓒和袁绍放在一起比较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结果都一样。 这回答让赵云有些沮丧,但他马上又兴奋了起来。田瑭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抓住了问题的本质,那他一定有更好的见解。 “我刚说公孙瓒和袁绍都是军阀,现在满眼所见的各路诸侯,本质上都是军阀。”田瑭侃侃而谈,“军阀就是以军事手段割据一方,并控制其辖地所有的人事权、行政权、财政权,形成独立小王国,无视朝廷存在,甚至和朝廷对抗。” “军阀!”赵云念着这个新词,咀嚼着其中滋味,“七国之乱中的七位刘姓王,是不是军阀?” “是的!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是军阀,项王和高祖也是军阀。”田瑭进一步论述,“军阀都希望扩张领土,这是他们的本能,而扩张领土少不了军事行动,要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就不可能施行儒家的仁政,只能用法家的苛政。” “所以礼崩乐坏,百姓无安居之所。”赵云喃喃自语。 “幽冀之势,本质上便是军阀混战,各个州郡,都是这样。”田瑭讲清楚底层逻辑后,进一步总结,“一日不打出个草头王,百姓便一日不得安生,而后胜利者会更大规模进行战争动员,去和别的更强的军阀对抗。在天下重归一统之前,仁政不可能被实施,百姓也不可能安居乐业。” “如你所说,便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田瑭的解释深刻而彻底,赵云相信这就是事实,但这事实让他有些绝望。 “有的。”田瑭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朝廷还能统治的地方,便是。” “此话何意?”赵云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却又不能真正抓住,“天下糜烂,天子辗转于奸人之手,天下哪里还有朝廷能统治的地方?” “有!”田瑭更加肯定的说,“刚刚谈论幽冀之势时,我一直在说袁绍和公孙瓒,却有一位没有提及。” “你是说刘虞?”赵云的表情有些奇怪。 “没错,就是幽州牧,刘虞。他是汉室宗亲,又忠心朝廷,他的治下勉强可算仁政。”田瑭捏了捏下巴,“但刘虞面对公孙瓒和袁绍等人的多重压力,也没法推行彻底的仁政,但还是要比别人好多了。” “乡间所传,刘虞出身高贵,惯用世族子弟,我等小民不入其眼。”赵云皱着眉头说,“所以……我的意思是,他能不能统一幽冀?” “不能!”田瑭知道赵云想说的是“所以我没有带领义从军去投奔他”,也终于明白了他的顾虑,但他并未拆穿此事,而是继续说道,“因为在乱世,战斗力是最重要的保障,刘虞早晚被公孙瓒或者袁绍消灭。” “这……那……”赵云已经被田瑭一正一反的给说糊涂了,竟有些语无伦次。 “除非。”田瑭拿捏着用词,“有人能帮刘虞在施行仁政的同时,还能帮助他获得战斗力。” “你不是说不可能吗?”赵云睁大了眼睛。 “如果能有更多的收入渠道,那从百姓那里征粮就可以少一点;如果能练就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那从百姓那里征兵就可以少一点;如果能建立起令人心安的秩序,那天下的百姓都会往那里聚集。”田瑭直视赵云,“说穿了,就是生产技术进步、战术能力提升、体制机制创新。” 赵云很明显没听懂后面这三个说法,但前面的三个论述,他是听懂了:“这如何实现?你能做到?” “也不知道我行不行。”田瑭笑了起来,“但我可以去试试。” “你不是已经投奔公孙瓒了吗?”赵云皱起了眉头。 “我投奔的是我的族叔田楷,可没有投奔公孙瓒。”田瑭不以为意。 “如此……”赵云愣了一下,转而说道,“你如何去做我不知道,想必便是用‘科学’吧。” “子龙兄听说过科学?”田瑭有些惊奇。 “你的徒弟们刚刚说的,虽然我对科学很好奇,但一时半会应该也没法弄明白。”赵云摆摆手,再一次转换话题,“可你为什么会选择刘虞?曹操如何?刘备如何?袁绍如何?天下如此多的英雄,为什么是刘虞?” 终于,话题引到了刘备这里,田瑭知道刘备一定已经拉拢过赵云了,赵云现在正挣扎犹豫。 但是田瑭并不打算直接评判诸位英雄。其一,自己没有资格。其二,现在才公元191年,他们还没有表现出历史上的那些特质,过早评价会让赵云觉得武断。 “这么说吧。”这个回答十分重要,田瑭字斟句酌,“只有刘虞是一心匡扶汉室的,其余人虽然这么说,但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只有刘虞,大家知道是真的。” “为何如此笃定?”赵云几乎是咬着田瑭的话音问到。 “乱世之中,所有人都在竭尽所能的壮大自己的力量,只有刘虞,还在依圣言、行仁政、修边贸。”田瑭认真的说,“这不是他傻,而是他恪守本分。” 第一百零六章 不求拥有,但求所用 赵云默默无言,良久才说:“文佐难道就不想在这乱世中建功立业?”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试探,若你心中想的是匡扶汉室,自然是一种回答,若你心中想的是造反,便是另一种回答。 “当然想!自桓、灵以来,皇纲失统,社稷崩坏,先有十常侍欺君罔上,后有贼臣董卓作恶多端,大逆不道,天下百姓苦之久矣。”田瑭声音大了些,“我即来此世间,必要戡平内乱,休养百姓,使我大汉再立天地,再造盛世,不侮于外邦,不轻于异族。” “文佐好大的气魄!”赵云听得热血沸腾,“如此说,你要去投奔刘虞,辅佐他匡扶汉室?” “静待时机!”田瑭直视赵云,眼神中没有一丝杂质。 “刘虞会用你吗?”赵云突然想到了自己不去刘虞那里的理由。 “会的。”田瑭笑了起来,“因为我是当世大儒!” “……这。”赵云摸不着头脑了。 “武帝始,独尊儒术,汉以儒治天下已经三百多年了,儒学深入人心。所谓仁政,便是儒家的治世理想。”田瑭收敛起笑容,“而我的儒学造诣,远超天下所有大儒。你说,刘虞会不会用我?” “为什么你不担心我去告发你?”赵云突然眨了眨眼睛。 “若我是公孙瓒,便会反问你:‘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田瑭狡黠的笑了笑,“我可是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文佐所思所言,让子龙醍醐灌顶。”赵云起身,郑重的向田瑭施礼。 “子龙不必如此,你我一见如故,在下言语唐突之处,还请海涵。”田瑭也站了起来,认真的回礼。 赵云一把抓住田瑭抱起的拳头,使劲捏了捏,两人相视而笑。 客堂内分座的众人见到如此情形,如春风拂面,尽展笑颜。 “酒菜齐备,请贵客同饮。”高巢进来得恰到好处。 人的一生,两种境界,知足常乐或者贪得无厌。 说不上哪种境界更高,因为知足常乐未免不是懈怠懒散,贪得无厌说不定也是锐意进取。 关键还是看人的能力。当人力有不逮的时候,便会安慰自己,只求所用,不求所有,这也算是知足常乐;而当人睥睨天下的时候,会认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这未必就是贪得无厌。 公孙瓒不知自己是怎样的人,但他知道自己从未满足。 他出生贵族,从小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住着高堂广厦,享受锦衣玉食,进门有丫鬟候着,出门有小厮跟着。可那一切并不属于他,因为他的阿母只是阿翁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而且是地位最卑微的一个,作为她的儿子,他并不能拥有这一切。 幸好他生的俊俏,且机智善辩,才得以被涿郡太守看中,将女儿许配给他。可无论别人在他面前如何唯唯诺诺,无论平日出入的都是怎样的豪门大户,他都清楚的知道,他是入赘的,并不真的拥有这一切。 后来他因自己的德行而被举为孝廉,一步步成为辽东属国长史、涿县县令、骑都尉,他用北方夷狄的血,铺就了自己的路,成为名将,享受荣光。可每次率领着自己的部下,面对那些来去如飞的夷狄骑兵的时候,他总会泛起无力感,因为他胜多少次都没用,追不上逃跑的敌人,就无法赶尽杀绝,用不了多久,敌人就会卷土重来。而他只要败一次,所有的荣光都会烟消云散,所以,他并不真的拥有这一切。 不过他确有军事才能,作战又勇猛无畏,渐渐的,他成了中郎将、降虏校尉,直至受封都亭侯,进驻属国。他本以为自己掌握着几十万人的生杀大权,又拥有一支精锐的白马义从,终于可以一言九鼎了,却没想到朝廷派来了刘虞。刘虞是皇室宗亲,领幽州牧,约束公孙瓒是分内之事,而且没多久便授了太尉职,又没多久,升迁为大司马。公孙瓒知道,自己再怎么拼命征战,再怎么加官进爵,也不过是朝廷眼中的外人,他并不真的拥有这一切。 如何才能真正拥有?经历这么多年的苦楚,公孙瓒终于想明白了,必须成为自己的主人。 青州黄巾北上勃海是公孙瓒的巨大机遇,他决心倾其所有占据勃海,以彻底摆脱刘虞的束缚,甚至获得逐鹿中原的资本。 所以他收容了很多豪侠和地方小股队伍,这其中便包括刘备兄弟三人,还有赵云。 刘备是他多年前的同窗,投奔他时就带着两个义弟,并无一兵一卒,算是十分潦倒。公孙瓒收容了他,还给了他三千兵马,希望能对得起昔日一起遛狗跑马的情谊,也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赵云倒是个很不错的青年人,不仅英俊机智,颇有公孙瓒当年的神韵,还自己带来了千余义从兵,所以公孙瓒果断将其编入了自己直属的白马义从,希望重用他。 却没想到,仅仅半个月,刘备便找上了赵云。 起初公孙瓒并未在意,认为他们是正常的公事往来,谁知刘备越来越放肆,最后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拢赵云。这让公孙瓒极为恼怒,因为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不能拥有的苦楚。 但公孙瓒自恃修养,恼怒归恼怒,却不能将刘备驱逐。尤其在这个需要团结各方力量一起南下的时候,他不愿因为一个刘备,就坏了自己广纳贤良的名声。 只要自己拿下勃海,区区刘备之流算什么,冀州名士何止万千,自己终将拥有一切!他们不愿跟着自己,后悔的终究是他们。 “主公,刘备之事……”见公孙瓒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关靖小心的又问了一句。 “由他去吧。”公孙瓒长出了一口气,终究无法做出绝情之事。 “可他这么做便是不顾念和主公的同窗之谊,他这是……”关靖对公孙瓒十分忠诚,所以不能容忍刘备的行为。 “只要在南下勃海的时候,他们还能助我。”公孙瓒摆摆手,“那以后,也就不重要了。” 最后这一句,声音几不可闻。 这是自我安慰,还是心胸豁达,亦或是无可奈何,关靖也捉摸不透。 第一百零七章 谁也拉不回争霸的野心 见公孙瓒已就刘备的事下了决断,关靖只能不谈此事,想了想,他又说道:“主公,赵云今日去了田瑭那里,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出来时已有明显醉意。” “他们怎么又走到一起去了!”公孙瓒猛的站了起来,大喝道,“这赵云怎会如此朝秦暮楚,枉我还想重用他!” “主公息怒。”关靖拱了拱手,“此事该如何处置?” “南下在即,还是先放一放吧。”公孙瓒冷静下来,重新坐回去说道:“刘备的事都放下了,又何妨多一个赵云?便将赵云拨于刘备吧,与其让他在我这里三心二意,不如让他帮着刘备努力征战。此番南下之后,我和刘备的同窗之谊也就结束了。” 关靖轻轻点了一下头,附和了一句:“天下俊杰何其多也,也不差这一个赵云。” “士起说的没错。至于田瑭嘛,不过小儿,何况他叔父田楷还在,闹不出什么花样的。”公孙瓒继续说道,“我们南下之后,你负责无终调度,多注意他一些便就是了,若有过分之举,打压一下也无不可。” “喏!”关靖躬身领命。 “你去吧,我有些累了。”公孙瓒往椅子里坐得更深了。 关靖不再言语,静悄悄退到门口才转身出去。 他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尤其是几天后的出征大典,他必须将各个细节一一过问。 “万望出师顺利,主公能一举拿下冀州!”关靖心中想着,脚下步伐加快,“让你们这些朝三暮四的人后悔去吧!” 无终城外,参差的兵刃在暖阳下闪着寒光,笔挺的士兵在沉默中透着杀气。 公孙瓒亲刷步骑二万出征,田楷、严纲、单经、邹丹、刘备、赵云等将皆往,各路精锐尽出。 无终城内外的军属及百姓站在城门边,感受着这浩荡军威,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掩面拭泪,也有胆小的,竟已双股打颤。 田瑭便在这人群之中,远远看着出征仪式,祈祷太史慈他们平安归来。 仪式很简单,关靖领着留守文武献了少牢,公孙瓒颁发符节,然后就是公孙瓒和关靖的讲话。 但是旁观人群熙熙攘攘,距离军阵又实在太远,田瑭不可能听清公孙瓒的出征动员以及关靖的出征檄文。 只听到军阵中不时响起的整齐呐喊。 讲话很快结束,呐喊声连成一片。 就在侍者开始撤回牺牲和礼器,大军前部已经缓缓启程之时,远处几骑疾驰而至,双手挥舞“刘”字令旗,径直冲到公孙瓒及众将领面前。 田瑭看那“刘”字便已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刘虞多次遣人劝阻公孙瓒出征,公孙瓒都置之不理,估计这次是要在阵前阻拦。 果不其然,公孙瓒将手中信简甩在地上的同时,亲卫们已经将前来劝阻的几人架到城门边控制了起来,离旁观的人群不过几丈。 行军阵前,如此有碍军心的行为,无论换做是谁,都不可能容忍。 公孙瓒头也不回的领着众将继续往南,他没有下令将来人杀了祭旗,已算极有修养。 “这些人注定是徒劳的。”田瑭摇了摇头,朝身边的程质道,“我们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那黄巾实是贫苦百姓!更是我大汉子民!公孙将军切勿滥杀!”田瑭话音未落,被控制的那位使者朝着大军行进的方向大声喊道,随即又一遍遍的重复,“那黄巾实是贫苦百姓!更是我大汉子民!公孙将军切勿滥杀!……那黄巾实是贫苦百姓!更是我大汉子民!公孙将军切勿滥杀!……” 声音既洪亮又高亢,极具穿透力,极具辨识度。 田瑭瞬间就认出了这声音,因为这声音曾经救过他的命。 那是在辽东,大梁河畔,风雪弥漫的刑场。 田瑭本已抬起的腿又止住了,惊愕的转头看向那个已经被按倒在地,嘴被塞住的使者,僵在了那里。 “公子怎么了?”程质正迈步跟着田瑭,见他突然止步,差点撞上去。 “子廉,帮我盯着那使者,等人散后,我想见见他。”田瑭低声吩咐了一句。 程质虽不知道田瑭的用意,却还是往使者那边靠了过去。田瑭的指令他只要能听懂,便会毫不犹豫的遵照执行。 不多时,那使者举起胳膊摇了摇,示意不再喊叫,军士见状才松开他的束缚,让他站了起来。 他顾不得身上尘土,看着已经远去的公孙瓒等一众将领,想要再喊两声,却瞥见关靖带着随行的文官朝自己这边走来,便把那“刘”字令旗卷好塞进怀里,准备对峙。 却没料到,关靖从他身边经过,只是投来了一个不屑的眼神,未发一言便径直回城了。 使者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言语被生生噎在了嗓子眼,只好自嘲的一边笑一边掸身上尘土。待衣冠稍整,吩咐两名随从去牵回马匹后,自己则朝旁边的人群走去。 他要到人群中再说两句。公孙瓒的大军虽已出发,他却还能再造一些声势,有多少作用不知道,但总比没有好。 反正他是刘虞派来的使者,公孙瓒的下属敢轻视于他,却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刚进人群,还未出声,使者便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了一下,随即听到一句很低却又很清晰的话:“大人,勿要再激化矛盾。” 使者愣了一下,侧头看到了微笑着的程质,知道刚刚的话就是他说的。 “我家公子想和大人见上一面。”使者刚要开口,程质的话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想想对方说的话蛮有道理,公孙瓒出征已成事实,自己再做些什么,不过是增加了刘虞和公孙瓒之间的矛盾。 想到此处,使者放弃了刚刚的打算,转念又想到,如此时刻,愿和自己见面的人,一定也对公孙瓒的穷兵黩武很不满意,这样的人倒是可以见上一见,说不定有些用处。 这些念头在使者脑中一闪而过,随后他往程质那边靠近了些,程质见他有了反应,便领着他闪进人群,以避开军士们的视线。 此时公孙瓒已经率领将军们走远了,剩下各曲长屯长在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属下军士依次跟进。 人群的情绪也渐渐平息,开始三三两两的散开,各奔营生。 第一百零八章 救命恩人的身份 田瑭本想将人领到自己家里,但想到私见刘虞使者,一旦被有心人发现,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看看饭期已到,田瑭认为自己应该设宴感谢使者当时的义举,路过家门时,便让高巢到就近酒楼要了包间。 包间不大,胜在安静。双方见礼落座,田瑭知道使者身份,使者却不知道田瑭是谁。 “先生可还记得,去岁寒冬,在襄平城外大梁河畔的临时刑场,你救过一人。”田瑭抱拳,面上满是感激之色。 “哦?”使者锁眉思考了一会,“我确实在去岁冬天去了趟辽东,也路过那刑场,却未出手救过什么人。” 听使者说他那时去过辽东,而且去过刑场,田瑭更加确认眼前之人便是当时仗义执言之人:“先生在人群中喊了一句‘公孙度把李敏太守的亡父剖棺焚尸’,这一句引发了围观人群的骚乱,帮我躲过一劫。” “这话确实是我喊的!你是……”使者摸了摸下巴,“哦!你是那个将要被斩首之人!” “在下侥幸活命,皆因先生义举。”田瑭站了起来,恭敬地抱拳鞠躬,“今日得见先生,田瑭幸能报恩。” “你是田瑭?”使者眼睛睁圆,“便是将辽东搅得天翻地覆的田文佐?” “先生知道我?”田瑭直起身子,惊讶的看着使者。 “当然知道你!哈哈,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使者哈哈笑着,“你倒是逃离了辽东,可知辽东被你搅的天翻地覆,公孙度整肃军队,不少人倒了大霉,公孙康被拿掉廷尉之职,文武两派斗得不可开交。” 使者越笑越畅快,看来辽东的混乱十分符合他的胃口,或者,是符合刘虞的利益。 “在下保命而已,却不知会引起这许多事情。”田瑭有些不好意思,“并非在下之能。” “文佐勿要自谦,辽东世族对你的能力广为传颂,皆言你能一步一策,有经世之才。”使者示意田瑭坐下说话,“那日我只是路过刑场,见有人死到临头还能条理清楚的和执法官辩论,大感惊奇,便喊了一嗓子,本意是给公孙度捣捣乱。” “反正能和公孙度作对,总是好事!他竟敢自立,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使者敲击着桌面,“未想竟帮到了文佐,真是再好没有!” “先生救过在下,这是事实,无论当时情形如何,先生总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人家为什么那么做和田瑭无关,田瑭总要知恩图报。 “文佐言重,举手之劳不必挂怀。而且你别喊我什么先生了,我叫鲜于辅,为刘州牧账下司马,你我可称兄弟。”使者对什么救命之恩并不在意,摆手打断了田瑭的感激,说道:“前些日子我也打听过你的下落,没想你到无终投了公孙瓒,不知文佐是如何打算的。” “田楷为在下叔父。”田瑭解释道,却绝口未提公孙瓒,“在下从辽东逃脱却无处可去,便投奔到了无终。” “原来如此。”使者眯起眼睛,放低声音说道,“公孙瓒并非明主,文佐岂可不知?” 田瑭闻言吃了一惊,想这鲜于辅还真是个直言的性子,初次见面便说这样的话,不过稍后就释怀了,他是刘虞司马,本就和公孙瓒不对付,明明白白的说公孙瓒坏话还真没什么。 正不知如何接话,店小二领着两个仆役端着酒菜进来了,恰好打破尴尬气氛。 “想文佐也是谨慎之人,此话不提,此话不提。”见田瑭的嗫嚅样子,鲜于辅哈哈笑了起来,“初次见面确实也不该如此说话,以后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机会。” 田瑭松了口气,刘虞确实是他计划投奔的目标,可现在还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尤其对面坐着的还是刘虞的人。 “安排仓促,这碗薄酒且表心意,救命之恩定当厚报。”田瑭端起酒碗承到鲜于辅面前,自己也倒满一碗,“一切尽早酒中。” “一切尽在酒中!”鲜于辅接过酒碗,哈哈大笑,“好一个‘一切尽在酒中’,我有预感,你我日后还要喝很多很多酒!” 两人爽朗笑着,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鲜于将军救过公子,某该敬你,今日又见将军为百姓呼喊,甚是敬佩,更要敬你一碗!”程质一直在旁边听着二人谈话,知道鲜于辅是个心怀百姓的豪爽汉子,难得的起了结交之意。 “兄弟那送音入耳的功夫甚是了得,想来战阵之上也是一把好手。”鲜于辅也喜欢程质这样身怀绝技的游侠,见对方主动敬酒,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三人一轮酒罢,落座吃菜。田瑭想起跟着鲜于辅同来的两位随从,便问鲜于辅,那二人可会寻他。 鲜于辅说自己在无终有间屋子,他们自去那里,不必担心。 想来幽州在理论上全是刘虞地盘,现在公孙瓒和刘虞还没有将矛盾搬上台面,鲜于辅在无终有房子也属正常,田瑭便不再多问。 三人边吃边喝,闲聊时人时事,都有意的避开了有关公孙瓒和刘虞的话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田瑭见双方气氛融洽,打算问问刘虞处现在的情况,话未开口,便被一人闯进包间给打断了。 “公子,一帮儒生堵在咱家门口,说要找你辩论,我怎么赶都赶不走,几位小公子正在和他们对峙,您快回去看看。”进来的是高巢,他语速很快,显然事态不妙。 “儒生?”田瑭被这两个字给弄懵了,自己在无终一直都是半隐居的状态,怎么会得罪什么儒生呢? “确实是一帮儒生,他们说公子教授科学是误人子弟。”高巢知道有客人在场,但还是据实相告。 “什么乱七八糟的儒生,我何时跟儒生有来往!”田瑭顿时来了脾气,“我在陪贵客吃饭,你去拖着,等我吃完饭再去。” “文佐先去看看吧,我听这意思,他们是来者不善。”鲜于辅伸手拍在田瑭手背上,“我们谈的投机,何妨他日再聚。” “公子在这里,我回去看看。”程质起身便要出门。 “文佐,那些人是冲你来的,别人怕是不能轻易摆平。”鲜于辅又拍了拍田瑭的手背,“公孙瓒刚刚南下,便有人跳出来找事,不可等闲视之。” 第一百零九章 一刻都不愿多等 一语惊醒梦中人。田瑭刚才酒喝得有些快,晕晕乎乎的没想到这节,此时被鲜于辅提醒,才觉得这不是小事。 “那岂不是怠慢了将军。”虽然意识到了问题,但田瑭还是不愿去理什么儒生。 “无妨,无妨。”鲜于辅摆摆手,随即站起身来便往外走,边走边说,“才想起来,我还有要事没办,今天就不陪兄弟尽兴了,他日我做东,咱们再聚。” 鲜于辅这举动是要彻底打消田瑭的顾虑,田瑭岂能不领这个人情,便起身施礼,“将军高义,他日厚报。” 见鲜于辅出了门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田瑭深吸一口气,狠狠的说:“什么样的鸟人敢堵我的门,若是无事生非之徒,看我不打断他们的腿!” 高巢留下结账,田瑭带着程质往家奔去,好在酒楼选的不远,片刻功夫便能赶回。 临近家门,果见四五个儒生模样的人站在自家门口指着里面嚷嚷,程质一见此情景便要上去收拾他们,被田瑭一把拽住。 “别急,我们且作路人,听他们说些什么。”虽然喝了不少酒,田瑭还是很好的把握着处理事情的节奏。 程质依言止步,但已警惕的观察四周,防止儒生堵门只是幌子,对方是要引出田瑭对其不利。 “天人感应无法证明,阴阳五行也无法证明,你们所说的都是臆测!”这是苏谭的声音,听得出,他已经有些气急败坏。 “证明?证明是什么意思?圣人之言便是万世不变的经典,科学算什么,不过是歪门邪道,雕虫小技。”有一个儒生嗓门很大,“你们年纪尚小,还是要就经学、读经典,将来才能行王道、正大道。” “各有各的志趣,各走各的路,我们学科学,与你们何干?世上难道只有经学一门,岂不知诸子百家?”许虔毕竟是师兄,气度还算沉稳。 “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另一位儒生接着说,“也不是说你们所学诸如算学之类的没有用处,但这些都是术,贩夫走卒用之得利,君子却不耻为也。只要精研经学大道,此类杂学便能无师自通,你们何必舍本逐末。” “大言不惭,世上可有精通经学之人?”皇甫宁揪住了对方的一个漏洞,果断反击。 “孔融、王允、蔡邕等人为当世大儒,自然精通经学。”儒生不疑有诈,还以为自己正在据理力争。 “如你所说,他们对于杂学该是无师自通的。那我问你,孔融可知如何种出更多粮食,养活青徐饥民?王允可知如何充盈国库,维持汉庭运转?蔡邕可知如何能印足够多的书,让天下人都能识字明理?”皇甫宁犀利发问,“且不说他们,你们口中称颂的董子,可能做到这些事情?” 刚刚那儒生何能回应这样的反驳,支支吾吾说些颠三倒四的话,旁边年长一些的儒生看不下去,捏了捏胡子接过话茬:“董子着《天人三策》,释天人感应,兼有大道之要、圣王之道、一统之论,所以武帝设官学、举贤良、通西域、屯渠犁、逐匈奴、定闽粤,这里哪一件不是大事?哪一件不出于经学大道?养活饥民何足道哉,岂不闻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充盈国库何足道哉?岂不闻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让人有书可读何足道哉,岂不闻太学设五年,博士遍九州,汉之得人,于兹为盛!” 老学究毕竟是老学究,引经据典,条理清楚,不仅逐条驳斥了皇甫宁的三个例子,还顺水推舟,将汉武帝的功劳全部归给董仲舒,以证明儒家经学的光辉伟大。 要驳斥这个论断,仅通晓儒学之意是做不到的。老学究认为所有功绩都是因为儒学,你必须举例说明还有其余原因,才算有效反驳,若只是单纯否定,那算是抬杠。 果然,门内窃窃私语过后,再也无人对答。 “可知‘外儒内法’?”老学究正自鸣得意于刚才的回答,却不料一句喝问劈头而来。 他虽然一时没能领会那四个字的意思,却明确的知道这问题是冲他来的。转头看了一圈,就见一少年满脸笑意的看着这边,目光锐利,却又有些游移。 徒弟们见老师归来,欣喜的同时也发现老师的脚步有些踉跄。 田瑭喝的有点多了。 偶遇救命恩人本就是难得之事,救命恩人竟还是刘虞司马,那就更是小概率事件了。天下竟有如此巧事,不免让田瑭多喝了几杯,可店小酒也不好,小跑一段竟感觉有些上头。 上头归上头,自己的徒弟被人堵在门口欺负,岂能不反击?再说了,徒弟们又不出去招灾惹祸,这些人还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小兄弟知儒否?”老学究依旧没能弄明白田瑭刚刚的问题,但不妨碍他用相同的语气质问田瑭。 “知儒否?”田瑭笑了起来,酒劲更加上涌,说话也就不那么收敛了,“你年纪大,我敬你为先生,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学无术。这么说吧,本人就是当代大儒,甚至对儒学的认知也远超于你!” “放肆!”可惜老学究中气不足,这一声骂也未能畅快淋漓,但他这次可是听得真真的,好一个狂妄的小子,竟然自称大儒! “放不放肆不要紧,今天正好我有兴致,便和你掰扯掰扯这其中道理。”田瑭毫不在意对方的怒气,嘻嘻笑着说,“若是辩不过我,就多回去读读书,别出来欺负小孩子。” “你!”老学究还要再骂,却被旁边人扯扯袖子告知对面就是田瑭,一惊之下急忙改口,“老夫听说田文佐学识渊博,今日特来府上拜会,却不知阁下竟逞口舌之能,可惜可惜。” “你我素不相识,不知你为何要来找我。”田瑭紧接着老学究的话音问到。 “吴……”才发了一个音,老学究便又被人扯了一下,转瞬醒悟过来说道,“哼!你私设学馆而不教授儒学,却拿什么科学出来误人子弟,老夫今日便来揭穿你这欺世盗名之徒。” 田瑭的酒意被那一个“吴”字驱散了一半,脑中转瞬就出现了吴良的样子,至于老学究后面说的话,他到没有在意。 那藏着掖着的可笑姿态很明确的告诉田瑭,这个“吴”字,指代的就是吴良。 第一百一十章 让老学究怀疑人生 公孙瓒才刚刚离开无终,吴良便来发难了,竟是一刻也不愿多等! “你要辩我就陪你辩?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既然知道对方是吴良派来挑事的,田瑭自然不会再和他啰嗦,说话也就不客气了,“我还有事,你们哪里来的回哪去,恕不奉陪。” 程质原本在一旁听着两人言语试探颇不耐烦,现在听到田瑭下了逐客令,瞬间精神抖擞的跨步上前,挡在了大门口:“诸位,我家公子有事,今日不便见客,你们还请自便。” “田文佐!妄你以大儒自居,竟不敢切磋学问,当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这次老学究没有说话,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儒生倒是喊了出来,“还教什么科学,也不知是什么不入流的东西。合不合朝廷法度暂且不说,单单传出去,便丢了你辽东田氏的人!” 田瑭是真的不愿搭理这些无聊的人,他认为吴良找这些人来挑衅自己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自己只要不理睬,他们也就没办法。 可是,他们可以诋毁田瑭,却不能诋毁科学!若让他们到读书人中去宣扬一下对科学的各种偏见,科学说不定真会成为世人眼中不入流的学说,甚至歪理邪说,这与田瑭播撒科学种子的初心背道而驰,是绝对不允许的。 “大言不惭!”田瑭上前两步,直视刚刚发话的年轻儒生,“你有几斤几两,配和我辩?” 那年轻儒生自知实力不够,被田瑭这一瞪,竟然心虚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老学究又一次接过话茬:“老夫来和你辩,若你输了,可拜老夫为师,看你天资不俗,老夫定当谆谆教诲。” “我输?若是你输了,又该如何?”田瑭反唇相讥。 “我若输了,便认你的科学,往后辽西郡再无人质疑你田文佐的学识。”老学究有些自傲的挺了挺腰。 “看来这个老家伙在辽西郡的读书人中颇有威望,也好,拿有威望的人开刀总好过无名小卒。”田瑭心中还在嘀咕,嘴上已经开始辩驳:“儒家的问题,便在于不肯承认自己不知道,总认为自身是尽善尽美的学问,依此可得太平盛世。当然,不仅儒家这样,先秦诸子大多如此。” “难道不是?”老学究之反问了一句,却并未有更多说法。 “当然不是!”田瑭跨入家门,转身站在徒弟们前面,“这天下分为两种状态,一种叫治世,一种叫乱世。天下运行需要两种秩序,一种叫道德心灵秩序,一种叫社会政治秩序。” 才说了一句,田瑭想到了一些事情,转头对身后的徒弟们说:“我本想过几年把哲学教给你们之后再讲诸子学说,那样你们的认识会更加系统。现在既然不得不说了,你们便先听者,留个大概的印象,却不必深究。” “喏!”徒弟们自是开心不已,一则师父帮他们出气,二则师父接下来要讲的必然是高屋建瓴的学问。 “在我看来,治世中,儒家解决统治合法性问题,提供道德心灵秩序,法家解决统治治理术问题,提供社会政治秩序,这便是外儒内法;乱世中,道家展现避世隐居的可能,提供道德心灵秩序,墨家展现揭竿而起的可能,提供社会政治秩序,这便是出道入墨。”田瑭叉着腰,一点也不顾及形象,但口中所说却是众人闻所未闻之理,“至于兵家、名家、杂家、农家、医家、纵横家、阴阳家等等等等,是作为辅助的思想和学说,嵌合进刚刚所说的四家之中。” 对面的众儒生见田瑭上来就纵论诸子,先是格局上逊了一筹,再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知他确实博学,气势上便又逊了一筹,此时便不敢随便插嘴说话了。 老学究毕竟阅历丰富,也算是博览群书,田瑭的论断他未必能立刻想通,却也知其中奥妙无穷,遂一边努力记忆,一边尽力理解。 “你所举的例子,皆是武帝时的事实。”田瑭才不管他们理解没有,这是辩论又不是教学,所以也未等儒生们跟上思路,便直接就辩论本身开始反驳,“武帝时,为治世,如我所说,外儒内法,儒家解决统治合法性问题,提供道德心灵秩序,法家解决统治治理术问题,提供社会政治秩序。” “具体而言,外儒的典型就是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和三纲之说,天人感应固化了天命和天子之间的关系,明确了君权神授,三纲之说固化了人和人之间的伦理属性,明确了从属关系,且不说这天人感应和三纲五常有多么迂腐,不可否认,它提供了统治的合法性,强化了统治的伦理性。”田瑭打了个酒嗝才继续说道,“内法的典型就是公孙弘、桑弘羊等人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比如政治上削弱诸侯势力,加强中央集权的推恩令;经济上的重农抑商、盐铁专营、算缗吿缗等策;军事上一边不断打击匈奴,一边用和平手段使西域臣服。总结起来,便是法家提供了统治的治理术,实现了统治的高效率。” …… 一片安静,徒弟们默默理解着师父的话,儒生们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论述,竟不知如何辩驳。 “且不论你说的是不是正确,但你明显小了看儒学,难道只有法家才能提供治理术?儒家的王道仁政才是最好的治理术!”终于,一位儒生理出了些许头绪。 “说得好!”田瑭虽然很满意那年轻儒生的理解能力,却也必须立刻对其进行反驳,“说完外儒内法,再来说说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董仲舒的理论不仅迂腐荒谬,还不够完备。” 儒生们听田瑭批判董子的理论,不免吵吵起来,但田瑭才不管他们的反应,自顾自的说道:“理学、心学你们自是不知,那便只和你们说说王道仁政吧!王道仁政的基础是什么?是儒家所说的‘仁’,明白点讲,就是道德!若只是君主和官吏有道德,老百姓没道德,王道仁政可以施行吗?不能!因为在穷乡僻壤,在教化之外,社会运行的依然是弱肉强食的逻辑,信奉着拳头大的是哥哥。所以,要施行王道仁政,就必须教化百姓。现在问题来了,如何才能教化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而且教化一两个没用,必须要大规模的教化百姓!”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大儒的气度 这个问题儒生们自然是想过的,但从没有想得如此深入,所以回答也显得肤浅:“君主和官吏都是有德的君子,百姓自然会慢慢被耳濡目染,也成为良善之民,天下就大治了!” “且不说这样的大治代表着社会多样性的丧失!这个概念说了你们也不会懂。”田瑭认为对方刚刚的回答已经属于黔驴技穷了,于是乘胜追击,“通过慢慢的感化来使人良善,目标还是千万之众的百姓!没等到君子们完成感化,民间早就翻了天了。” 这道理并不难懂,靠什么慢慢感化来建立秩序,儒生们自己都不信,所以没人敢接这个茬。 “感化也不是没有用,但这一定是在社会有基本秩序的前提下,才能有用!”田瑭准备完成最后一击,“如何在充斥着文盲的底层社会迅速建立秩序?只能是法家!立一条法,犯了就杀,比你讲三天三夜的道理都管用。” “所以,高祖进关中,第一件事不是去讲仁义道德,而是‘约法三章’;萧何在秦六律的基础上加了《户律》、《兴律》、《厩律》三章,才有《九章律》九篇,后叔孙通又制《傍章律》十八篇;到武帝时,又命张汤制《越宫律》二十七篇,命赵禹制定了《朝律》六篇,这些加上《九章律》和《傍章律》,合计六十篇,统称汉律!”田瑭深吸一口气,“我且问你们,‘律’是德,还是法?” 儒生们没有想到,他们本要以汉武帝重用董仲舒的例子来证明儒家的高人一等,却被田瑭拿住汉武帝时期的各种法律来做文章,而且陈述的理由还如此坚实,让他们无法再反驳。 老学究惊讶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将田瑭的论述又琢磨了一遍,才确认自己这边确实是败了,原来所谓治世的本质,真的是“外儒内法”。 这让老学究有些难以接受,他一直对儒家抱着极其虔诚的信仰,认为儒学才是王道正途,却没想到儒学原来只是帝王用来装点门面的工具。 不过,这并没有降低他的自身修养,老学究肃穆抱拳,端端正正给田瑭行了个礼,口称“受教”,大儒风度一览无余。 旁边儒生不甘失败,企图怂恿老学究再辩,被他严厉的瞪了回去,顿时不敢再言。 “老先生不必如此,小子口出狂言,还望海涵。”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已经屈尊了,田瑭自然没有死缠烂打的道理,“我之前说过,儒家提供道德心灵秩序,我敢断言,儒家所提倡的‘仁’和‘礼’将对后世人的精神世界形成深入骨髓的影响。但一家之言总归偏颇,无论是儒、道、法、墨,亦或是西域传来的佛法,总不能解释一切事情,解决一切问题。” “田文佐名不虚传,老夫今日才知何为少年天才,竟将百家之学融会贯通,由此可知你的科学定然高深莫测。”老学究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愿赌服输,今后辽西郡再无儒家子弟上门叨扰。” “老先生言重,在下并不排斥读书人之间的讨论或者争辩,先生往后可常来寒舍,我们坐而论道。”田瑭说的很诚恳,“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 “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田文佐学识和心胸皆在我之上,我读书一世,自觉渊博,却不过是坐井观天。”老学究叹了口气,又行了一礼,“叨扰了。” 言罢,未等田瑭再有反应,老学究已经转身离开,虽没有了之前的豪迈之气,却也果断决绝。 剩下的儒生们见老先生的都已经败走,自己再坚持下去,不过自取其辱,于是纷纷抱拳告辞,跟上了老人家的步伐。 田瑭自然不会挽留他们,他只是眯着眼睛,审视着每个人的背影,想从中看出吴良的影子。 他可以确认这是吴良挑拨的事端,端出来一个大儒来碾压小辈,一旦成功,起码可以给小辈带上一个“不学无术”的帽子,再发挥发挥,甚至能说成是“欺世盗名”或者“异端邪说”! 这一招叫“诛心”。 要是今天田瑭败下阵来,可以想见,今后会有多少儒生用鄙夷的口气对田瑭进行侮辱诽谤,对科学进行口诛笔伐。 幸好,今天来的是位真正的儒者,敢言败,能认输。 “师父!你啥时候教我们诸子之学啊?”皇甫宁见儒生们走远,拉着田瑭的袖子一副委屈模样,“以后我们就不怕这些人了。” 很明显小姑娘刚刚是硬撑着场面,要是没有田瑭兜底,她可能会被人挤兑到哭。 “还有师父说的理学、心学。”许虔一脸期待。 “你们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不过得从自然科学开始,等你们基本掌握了这世界的运行规律,我才会教授你们哲学。若在你们还没建立起唯物的世界观之前便教你们这些,我怕你们会迷失其间。”田瑭刚刚强压着酒意,现在儒生退尽,酒劲又开始上涌,“诸子之学只是哲学中的一部分,还有西方的古典哲学,中世纪的神学、天主教哲学、经院哲学、神秘主义,近代的唯心主义、经验主义、社会主义,当代的实用主义、存在主义、生命哲学等等等等。” “竟有如此多的学派!”钟廉的嘴都张大了,“闻所未闻。” “师父可以快点教,我们能跟得上!”苏谭对新知识的渴望总是最强烈的,“跟师父学的越多,我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 “学习要一步一个脚印。去看看高巢做的小木船好了没有,我们抓些石块去验证一下浮力理论。”田瑭的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但他执拗的拒绝了徒弟们的搀扶。 浮力理论当然没能成功验证,因为田瑭看到水槽里荡漾的水光后,再也没能把持住胃里的翻江倒海,直接把清水吐成了泔水。 接下来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虽然明知这个时代还没有甲醇这玩意,但直到多年后,田瑭还是一口咬定,那天喝的是假酒。 第一百一十二章 摆上台面的对抗 但是,再沉的醉,也抵不过徒弟被人抓走的惊。 第二日,许虔带着师弟师妹们出门晨跑,之后打发其余人先回,自己去采办用度,谁料被官衙给抓了起来,说是当街欺辱民女。 官衙派来小吏,说是拿钱赎人,高巢未及多想便要花钱了事,却被一众徒弟给拦了下来,徒弟们认为师兄为人宽仁厚道,绝不可能做出欺辱民女的事情。 一定和昨天一样,是有人在故意下绊子。 如果交了钱,人是回来了,可这罪名也就认了。 徒弟们虽然不同意交钱赎人,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救人,又叫不醒昏睡中的田瑭,急得团团乱转。 程质的心思没有徒弟们多,但治人的手段却不是徒弟们能比的,左右摇不醒田瑭之后,他干脆双脚瞪住田瑭的脚踝处,猛一劈叉,瞬间让田瑭练就一字马绝技。 待一声无比悠长的惨嚎声渐渐消隐,田瑭总算战胜了酒精。 猛的吸了一口气,各种国骂脱口而出,可惜没骂两句,又变成了一声悠长的惨嚎。 程质又把他的双腿给并拢了起来! 待田瑭终于在骂骂咧咧中找回意识,知道了自己所受遭遇,他立刻就要跳起来手撕程质。 怎么可能站的起来?更别说跳了! 所以田瑭只能龇牙咧嘴的躺在那里,用各种有意识无意识的恶毒语言胡乱咒骂。 混乱在皇甫宁“大师兄被人抓走了!”的尖锐喊声中戛然而止。 徒弟们一拥而上,手忙脚乱的给田瑭擦脸揉腿、顺脾理气。 “哪个狗日的敢动我的徒弟。”终于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田瑭把一腔憋屈的怒火彻底发泄了出来。 “官衙。”程质用上了送音入耳的功夫。 “官衙?”感觉大腿根部疼痛减轻的田瑭晃着依旧一脑子的浆糊,没能把握事情的要点,“许虔是杀人放火啦?还是奸淫掳掠啦?官衙为什么要抓他?” 很快,田瑭的意识随着无意义的质问而清晰,他终于意识到,许虔是绝对不会去犯事的,这是一场有针对性的阴谋。 “官衙!”田瑭再次咀嚼着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随后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又是吴良那个鸟人!” 公孙瓒走后,无终最大的人物是关靖,而吴良是关靖的心腹,所谓官衙,不过是吴良手上的工具。 “我去会会那个鸟人!”田瑭大吼一声,强撑着站起身来,“子廉,你先行一步,以防有人对许虔不利。” “高巢已经去了。”程质看田瑭两条站不直的腿,“我背你。” “高巢一人怕是应付不来,你现在就去。”田瑭抓过旁边架子上的长袍胡乱披上,“谁要是敢动许虔,打断他的腿!” “喏!”程质一抱拳,几个起落便出了院子,这家伙,依旧不耐烦走正门。 官衙距离田瑭家并不远,半刻之后,田瑭也在徒弟们的半扶半架之下赶到了。 围观的人群已经站到了街面,里三层外三层犹如庙会般拥挤,田瑭不得不感慨,老百姓这种爱看热闹的脾性真是千年如一。 田瑭立刻就要往里挤,可试了两次都是徒劳无功,虽没能挤进去,却听清了人群的各种议论。 “竟然欺辱逃难来的小娘!那小子看上去一副书生模样,原来是衣冠禽兽!” “这种大户人家的公子,哪会在乎我等小民的生死?欺辱便就欺辱了,他才不会放在心上!” “哎!你看见了吗?那小娘长的如何?” “据说那小子本欲对小娘行非礼之事,幸好街上的几个游侠出手把他给收拾了,不然就真造了孽喽!” “别看那几人平日里游手好闲,倒还算是几条汉子,敢打抱不平!” “这次是吴大人亲自断案,铁证如山,那小子跑不了了!” 围观人群兴奋的交换着刚刚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所谓内幕,这些话零星的传到田瑭耳朵里,让田瑭意识到舆论环境对许虔极为不利。 虽然他确信许虔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但在如此一边倒的民意面前,如何摸清真相,如何有效辩护,有何成功脱身,都是极其复杂的问题。 而且要快!若拖的久了,这帮乌合之众的情绪会更加亢奋,到时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想明白这些,田瑭扯开嗓门喊了一句:“我徒弟定是被冤枉的!诸位让一让,待我进去查明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 既然已经引起了围观,与其想着遮遮掩掩的低调处理,倒不如直接摆明身份,和公堂上的吴良正面对决。 只要自己能力挽狂澜,那这敌视的民意会转而有利于自己。 田瑭喊了一声,可声音立刻被嘈杂的指指点点给淹没,于是田瑭只能重复喊了几遍,随行的徒弟们也跟着喊起来。 终于,外围的人注意到了田瑭他们,一边用憎恶的目光打量着几人,一边总算往边上挤了挤,让出一条小道。 而这时,衙门里的高巢也已经听到了田瑭的喊叫,正从里面往外挤,努力出来为田瑭开路。 几人在人群的包围中和高巢相遇,田瑭照面第一句便问:“许虔现在如何,可曾受苦?” “许虔公子被人打的不轻,原本还要用刑,被程质暂时拖住。”高巢一边在前面开路,一边简要的说明目前的情况。 “许虔被人打了!”田瑭闻言拳头紧捏,怒气升腾。 “你既无法辩驳,若再行阻拦,一并将你拿了!”端坐在堂上的吴良摆着官威,企图恐吓程质,可程质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这让他感受到了极大冒犯。 这小子刚进来的时候,吴良就打算将其制服,但想想还是忍住了,反正都忍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而且关靖交代过,既然要办此案,就必须办成铁案,要办成铁案,就必须公审公判,允许抗辩。 自吴度被人打后,吴良翻遍无终追查凶手却一无所获,他也想抓了田璎审讯,又摄于田楷威势,在无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确定,凶手就是田瑭一伙人,他求关靖帮自己出头,但关靖让他暂时隐忍,切不可与武将冲突,一切要以南下大局为重。 “这小子一定也参与了对吴度的施暴。”吴良咬牙切齿的想着,“现在田楷已随大军南下,他竟然还敢如此狂妄,必须坚决打掉他的嚣张气焰,才能稍解自己心头之恨,才能维护官衙的绝对权威!”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的羽毛,是你说拔就拔的? 吴良恨得双手直抖,声音都沙哑了起来,但依然威势十足,“左右,拿下!” 四名军士领命而上,程质唰的抽出一对短刀,但他刀尖向下,并不是标准的进攻招式。 程质跟田瑭时间久了,渐渐改掉了由着性子来的毛病。他知道,自己只要护住许虔即可,却不能真的伤了这些人,因为那会给对手留下绝佳的把柄。 “住手!”田瑭想要闯进堂内,却被门口军士挡在了门外,只能大声喊叫,以防事态恶化。 “何人喧哗!”吴良大手一挥,堂内四名军士停止了向程质的逼近,可依旧紧握长刀,“报上名来。” “田瑭!”虽是自报家门,言语中却透出森然怒意,“公堂之上,可容申辩?” 听到来人自称田瑭,而且还自请申辩,吴良眉毛一挑,嘴角不易察觉的抖动两下,心中暗骂道:“你来得正好,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这么明显的陷阱你都敢往里跳,死也活该!” 这个局其实很简单,就是行人撞见许虔凌辱民女,仗义出手制止了许虔的恶行,并将其绑了送官的故事。 当然,那些个所谓行人不过是市井无赖,威逼利诱之下很容易就被收买了,然后指派他们找落单的许虔下手,打一顿之后再栽赃罪名。 被凌辱的民女很好找,无终到处都是逃难来的百姓,找个年轻一些,有些姿色的,给点吃的就能作伪证,给点钱更是什么都肯干。 然后就看田瑭的选择了,他若自认无法营救,选择放弃许虔,那就干掉他的大徒弟,反正铁证如山;若田瑭想办法营救,那正好把田瑭也拉下水,反正所有的证据都是事先准备好的,任田瑭巧舌如簧,也不可能将这罪名抵赖掉,到最后还是能干掉他的大徒弟,并泼田瑭一身的脏水。 这一招叫做“拔羽”,干掉一个他身边亲近的人,让其余人心生恐惧不敢继续跟他,再施以手段,至他众叛亲离。 心中所想可不能落在言语上,吴良清了清嗓子,以威严的声音说道:“本官秉公执法,岂能不听辩解,放他进来!” 门口军士侧身放田瑭进入,但高巢和徒弟们又被拦在了外面。 “大人!”田瑭踏入公堂,强压着心中怒气和大腿疼痛,一板一眼的行了个礼,然后才看了看堂上情形。 许虔盘腿坐在地上,脸上有一块明显的青紫,身上也到处是尘土,但他依旧目光坚毅,并无半分颓废颜色。 以他的聪慧,自然知道这些事都是冲自己师父去的,他若言语不当,保不齐会被人抓住把柄,说以他没有说话,而是以一种倔强的姿态向田瑭传递着信息:他是被冤枉的,这件事情是个阴谋。 程质站在许虔身前,他双手各持一把短刀,作防御姿态,连田瑭进来时都未将目光从那四名军士身上挪开。 堂中央跪了一名女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四名军士分站左右的压力,使她瑟瑟发抖。她背对着田瑭,无法看见样貌,想必就是围观人群口中那个“受害的小娘”。 另一侧,五个一脸流气的混混正盯着田瑭看,有人双手叉腰,有人双臂抱胸,有人抖动着大腿,全无正型。 再去看那端坐在堂上的吴良,田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自己和这家伙真是孽缘,在无终抓了他贪腐的现行,在无终打了他无赖的儿子,现在又要来揭穿他的陷害。 想来这家伙一定做了不少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今日正好为民除害! “堂下之人,和人犯是何关系?”吴良自然是知道田瑭的,但还是摆出一副完全不认识,公事公办的姿态。 “我是他的师父!”田瑭昂首挺胸的说话,“听说我徒弟被冤枉了,还被人打了,特来讨个公道。” “你可知事情经过?”吴良抑扬顿挫的问。 “暂时不知!”田瑭依旧昂首挺胸。 “那你何敢断言他是被冤枉的!”吴良抬高了声调。 “我的徒弟我知道,他绝对不会作奸犯科!”田瑭说得十分肯定,这也是在告诉许虔,师父一定相信他的清白,并且一定会救他。 “话不能说的太满。”吴良的语气中带着一些嘲弄,“堂下民女可将遭遇再说一遍,只要你实话实说,本官定能替你做主,惩治奸恶!” 那女子闻言颤抖了一下,跪在地上将编好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言语中间断有抽泣之声:“小女逃难来到无终,躲在大户屋檐下歇脚,这位……这位公子见我稍有姿色,便言语调戏,小女不敢理会,他得寸进尺欲要轻薄于我……幸得这几位大哥仗义相助,不然……不然小女子就……” “哼!真是禽兽不如!”吴良怒气冲冲的说,“再不认罪,本官可要上刑了!” “大人!容我问几个问题。”田瑭一抬手,打断了吴良的威胁,“问过之后,便能水落石出。” “你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胡搅蛮缠,干扰本官断案,我也可以治你的罪!”吴良当然会紧紧抓住任何可以把田瑭牵扯进来的机会,问话还能问出猫腻来了?笑话! 田瑭知道这吴良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的办法能不能奏效,但他别无选择,一旦许虔被定罪,后果太严重了,无论如何他都要搏一搏。 “若此事是冤案,吴大人和诸位父老可以作证,我田瑭不会放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无论你是民女,还是流氓。”田瑭朝吴良拱了拱手,又指了指旁边的程质,“我这位兄弟的手段你们自然没有见识过,但我保证他会让你们后悔来到这世上。” “放肆!你这是咆哮公堂!你这是威胁恐吓!”吴良噌的站了起来,“给我滚出去!” “吴大人稍安毋躁,我这不是还没问问题么,待许虔罪名确定,你再将我师徒一同拿下,岂不更好?”田瑭面无表情的给了吴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必须先把威吓强加给这些人,才能增加获胜的把握。当然,他这是在赌,拿更严重的后果来赌。 庆幸的是,当田瑭说出“后悔来到世上”的时候,那女子轻微颤抖了一下,虽然她马上克制住了,但已被田瑭看在眼里。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让我再问你一遍 “我问你,你们是什么时候见到我徒弟意图欺负这女子的。”田瑭扭头朝向那吊儿郎当的五人,并用手指向了最左边的那个。 “大约是辰时。”这个问题很简单,混混不假思索的回答。 “你们从哪里来,要去干什么?”第二个问题紧接着问出来,手也同时指向第二个人。 “我们从家里出来,相约出城游玩。”回答也很快。 “你们见到我徒弟时,他正在做什么?”第三个问题,问第三个人。 “他伸手去摸那小娘的身子。”第三人嘴角带上了一丝邪恶的笑。 “你们可曾喝止?”依次问第四个问题。 “当然!”回答很果断。 “如何喝止?” “混蛋!放开那小娘!” “然后,我徒弟时什么反应?”又轮到第一个人。 “他能有什么反应,他让我们滚开,然后继续作恶。” “这女子可曾喊叫?” “喊救命呗!”混混咧了咧嘴。 “喝止无效,你们便就动手了?” “那还要等到何时?等他得手之后?”混混反问了两句。 “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的?” “就他还要我们一起上?”混混轻蔑的答道。 “谁先上的?” “这……王得先动的手。”联想到田瑭刚刚的恐吓,第五个混混偷偷看了一眼那边的程质,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谁是王得?” “我就是!咋了!”第一个混混答道,态度嚣张。 “我徒弟经常锻炼,不至于一个人都打不过。” “哎!你看不起人啊!”第一个混混很不满。 “没问你!”田瑭大喝一声,同时看向吴大人。 “问谁,谁就答。”吴大人摆了摆手,这些细节倒是没有事先商量,但这不重要,问得再细,又能如何? “第二个是谁?”得到吴大人的默许,田瑭问第二个混混。 “张平。” “张平是一个人上的,还是你们一起的?” “他一个人就够,二打一还打不过么!” “你们就在边上看着?” “你徒弟确实有两下子,两人也没占到便宜,我们就一起上了。” “我徒弟在和你们对打的时候,那女子在干嘛?” “穿衣服呗,衣服都被那混蛋弄乱了。”混混们笑了起来。 “她有没有继续喊叫?” “我们一起上,你徒弟就只能挨打了,她当然没有继续喊叫。” “我徒弟有没有求饶。” “他倒算是个汉子,挨打不啃声。” “打完之后你们怎么处理的?” “这种货色,当然要绑送衙门!” “这女子自己跟你们来的。” “她不敢,我们带她来的。” “当时可还有旁人在场?” “没人,那里比较偏僻。” “一路上过来,看到的人就多了吧?” “那当然,半城的百姓都看到了。” “他是自己跟着你们走呢,还是你们架着他走?” “他也得站得起来啊。” “路上可曾有旁人说过什么?” “路人皆咒骂。” “路人怎么知道他犯了什么事?” “一路有人问,我们就一路告知呗。” ……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问了几十个,有真、有假、有虚、有实,更多的是各种细节。 混混们顺着田瑭想象出来的过程,脑补出了一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景象,越到后来越是添油加醋的把自己等人的光辉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加上门口围观人群的不断叫好,更是说得是眉飞色舞,兴高采烈。 好不容易问完,田瑭朝吴良拱了拱手:“大人,暂时问完了。” 吴良一直听着这一问一答,虽感觉啰嗦,却也没什么不对劲的。田瑭问得这么细,自然是要找到什么漏洞,这无可厚非,好在混混们虽然有些忘乎所以,回答却没出什么问题。 见田瑭说问完了,吴良出了口气,心想总算是好了,嘴上却问道:“可有发现?” “整个故事轮廓清晰,细节丰满,没什么可挑剔的。”田瑭老老实实回答。 “师父,他们这都是胡话八道!”许虔突然大喊了一声,语气中满是委屈和愤懑。 程质也看向田瑭,不知他是不是认输了。 “闭嘴!”田瑭转头狠狠瞪了许虔一眼,“你犯下大错,即使吴大人放过你,为师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见师父如此说法,许虔的泪一瞬间淌了下来,他被打、被绑、被审问都没有流下一滴泪,可被师父冤枉,他感觉自己一下就要垮掉。 但师父让闭嘴,许虔硬生生还是把反驳的话咽了下去,无论如何,不能驳了师父! “公子!这就认了?”程质一脸的不可置信。 “师兄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师父你不要听信他们的胡说八道!”门外的皇甫宁忍不住喊了起来。 “这帮混蛋冤枉师兄!师父你不能信!”这是钟廉的声音。 旁边的混混们见田瑭这么容易就被摆平了,洋洋自得的谈笑起刚刚编造的故事,感觉这故事再润色润色,都能拿出去说书了! 田瑭对着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直到堂上的吴良准备定案,他才重新抱拳拱手:“吴大人,此事尚有疑点,可否再问一问?”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吴良十分不满。 “也不急于这一时,吴大人也不希望我对判决不服吧。”田瑭躬了躬身子,言语却很坚决。 吴良皱了皱眉头,想这田瑭还真是死缠烂打,不过,刚刚的问题都问那么细致了,自己也没发现有什么漏洞,再问还能问出什么来? “问吧,别说我没给你申辩的机会,但这次再问不出来,我可就定案了!”吴良一挥手,算是划定了底线。 “谢过吴大人!”田瑭转头重新看向那五个混混,嘴角带上了一丝微笑。 “我问你,你们是什么时候见到我徒弟意图欺负这女子的。”第一个问题,问第一个人,问题没变,次序没变,对象也没变。 “大约是辰时。”第一个混混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余人等见田瑭问一样的问题,都是一头雾水。 “你们从哪里来,要去干什么?”第二个问题还是一样。 “我们从家里出来,相约出城游玩。”回答也是一模一样。 “你们见到我徒弟时,他正在做什么?”第三个问题依旧一样。 “他伸手去摸那小娘的身子。”回答仍然一模一样。 “这女子可曾喊叫?”问题一样,可次序不同了。 “喊救命呗!”可并不影响回答。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编故事也不能信口开河 如此颠三倒四的反复问,混混的精神开始紧张起来,因为之前回答的时候只顾着爽快,有些细节是现编的,现在不太记得了。 吴大人也看出了其中门道,但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谁他妈先动的手!”问题快要问完了,田瑭大喝着问出这个问题。 “这……这……是李勃,李勃先动的手。”回答者本来就懵,被这一声吼吓得更懵了。 “你刚不是说王得吗?”又是一声暴喝,问的是同一个人。 “啊!是,是王得,他先动的手!”回答者连忙补救。 可田瑭并没有抓着这个问题不放,而是接着问下一个人:“我徒弟在和你们对打的时候,那女子在干嘛?” “喊救命啊!”混混很紧张,答案脱口而出。 “你刚不是说她不再喊叫,而是整理衣服的吗?”田瑭直接指出矛盾,然后转向下一个人。 “你们是不是五个人一起上的!”这一句声振屋瓦!同时,程质也配合着大吼一声:“说实话!” “是……是……不是!是王得先上的!”混混脑中已经是一片浆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 “住嘴!”吴良知道坏事了,急急想要打断。 田瑭岂能给他这个机会,以平生力气喊出来:“谁第二个上的?” “是……是李勃。”混混已经崩溃了,谁能记得这么多细节! “禀大人!”田瑭一瞬间转过头来直面吴良,“在下已经证明,他们是在胡说!他们作的证是伪证!” “你!你!你!”吴良做梦都没有想到,田瑭能在如此逆境中翻盘,更没想到自己这个断案经验丰富的老官僚,竟然也能阴沟里翻了船! 但慑于田瑭手段的犀利,吴良终于没能想好要怎么继续往下说。 “既然他们作的证是伪证!那我徒弟便是被诬陷的!”田瑭当然不能给他缓和的空间,对着那边瑟瑟发抖的女子乘胜追击道:“那女子!你说实话!兴许我能饶你一命!” 女子浑身筛糠般颤抖,突然转过身来跪在田瑭面前哭道:“民女饿极了,才同意跟他们配合的,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听所谓受害者如此说,门外围观人群无不瞠目结舌,原来这竟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要加害人家公子。 你看那公子不卑不亢的样子!看他脸上的淤青和身上的尘土!看他刚刚被冤枉时候的无助! 这样好的公子,竟然被人污蔑!天理何在!世道人心何在! 人就是这样,心理上的反转往往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刚刚他们有多憎恨那个淫贼,现在就有多希望保护被他们冤枉的好人。 而一腔的愤怒和歉疚,以及对掩饰和弥补自己愚蠢的努力,都情不自禁的宣泄到了那五个混混头上! “人渣!他们本来就是人渣!” “我认识他们!他们整天游手好闲,欺压良善!” “判他们!不能让他们再无法无天!” “公孙将军刚刚出城,这些宵小就跳出来作乱,一定要严惩!” 许虔眼里流出的泪更多了,他来不及去擦,干脆放声哭了出来;程质从一脸的不可思议变成了一脸的错愕,激动之余竟然傻笑了起来;门外的徒弟们用崇拜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师父,感觉自己与有荣焉。 …… 吴良没想到,人群的情绪会如此激烈的爆发,他见过各种场面,却头一次面对如此汹涌的民意。 “你们……你们……放肆!放肆!”吴良想要动用武力弹压门外群情激愤的百姓,但看到那四个军士已经偷偷地站到了一角,突然意识到一个极重要的问题。 自己是这次事件的策划者,现在事情被拆穿了,自己岂不是也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不能!决不能! 自己必须现在、立刻、马上撇清和这件事情的关系! “尔等大胆狂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卑鄙之事,还拿来消遣本官,真是罪不可恕!”吴良总算明白过来,只要把责任全部推倒那五个混混身上,自己就安全了。 反正都是一些烂人,收拾了就收拾了,替大老爷办事办砸了,就该被收拾。 “大人!我们都是听您……”有个混混反应了过来,吴大人这是要甩锅给自己,急忙跪地想要反驳。 “刁民!刁民!满嘴胡言,信口雌黄!”吴良此时岂能再容许他们胡说八道,“押下去,给我押下去!反了!给我押下去打!” “大人!您不能过河拆桥啊!这事都是您安排的啊!” “姓吴的!好你个卑鄙小人!” “快拖下去,打到他们不能言语为止!”吴良声嘶力竭的喊着。 “这帮无耻小人,竟敢欺瞒吴大人,他们说的任何话都是不足信的!”田瑭嘴角带上微笑,朝吴良躬身道,“吴大人别为这些人置气,气坏了身子可得不偿失啊!”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这是在说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吴良只能忍下来,这局是彻彻底底的输了,现在田瑭给了自己一个撇清和那些混混关系的话头,再不借坡下驴,可就晚了。 “田公子说的是!”吴良从堂上走下来,几步跨到田瑭身前,一把抓住了田瑭抱起的拳头,“幸好老弟及时识破他们的奸计,不然我的一世英名可就毁于一旦啦!” “吴大人岂能不知这小小阴谋,不过是在考校在下罢了。”田瑭放低声音说道,“在下越俎代庖,大人赎罪!” 吴良面上肌肉抽搐了几下,田瑭这话简直是用钝刀子割肉,但他还是克制住内心极度的仇怨,摆出一副灿烂的表情说道:“田公子目光如炬、手段老辣,吴某佩服,佩服!” “吴大人,小徒既已证明清白,我是否能将他带回家了?”田瑭可不愿继续和这阳奉阴违的人继续打哈哈。 “那是自然!”吴良的面部肌肉又抽搐了一下,“既然误会已除,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田公子请自便。” “那女子为奸人所逼,实是迫不得已,吴大人可不要罪责啦!”田瑭最后说了一句,便亲自过去扶起许虔,准备离开。 当着众多围观百姓的面,吴良岂能再去找那民女的晦气,干脆一挥手:“罢了,她也是被人利用,无罪,无罪。” 围观人群哄的一声叫好,各种“吴大人英明”“吴大人真父母官”“吴大人好人呐”的溢美之词涌来,差点没让吴良沉醉其间。 女子如蒙大赦,磕了几个头之后便爬起来头也不回的冲进了人群。 无终她是待不下去了,整个辽西郡她可能都待不下去了,但这就是错误选择的代价,田瑭也算救了她一命,仁至义尽了。 程质背着许虔出了官衙,田瑭带着徒弟们也都离开了,吴良终于松了口气,算是把这关混过去了。 想想不对,本是自己设局,被田瑭混了过去,现在怎么成自己混过去了?真是讽刺! “官衙岂是聚众之地!”吴良看门外依旧人头攒动,再次愤怒起来,“都轰走!”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价值观必须引导 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谁都知道,一旦动手,就没有停下来的可能,除非一方趴下。 在目前的无终,关靖拥有最高决策权,而有关靖撑腰的吴良,理论上可以动用一切资源,有数不尽的手段慢慢收拾田瑭。 田瑭呢?说好听点,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不好听的,就是在惶惶之中等待靴子落下的那一刻。 更让人感觉压抑的是,无论吴良输多少次都不算输,因为他始终能够再来一次,无论田瑭赢多少次都不算赢,因为只要下一次输了,就是彻底的输。 田瑭唯一确定的只有一点,因为他和田楷的关系,在没有切实把柄的情况下,吴良不能把他怎么样。 但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田瑭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奈何人家会找上门来,创造机会、制造矛盾、收拾自己。 回到家之后的田瑭已从醉酒状态中完全清醒。看着方珺小心的给许虔抹伤药,田瑭意识到,吴良虽然不能直接对付自己,却能对自己身边的人下手。 再怎么说,田楷也不会为了外人而和关靖翻脸。 可身边这些人就是田瑭的基础班底,他们若出事,成为光杆司令的田瑭可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从今天起,所有人禁足,一切应办之事,应购之物,由高巢和程质去办。”田瑭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决定,“直到田楷他们回来,或者我们离开无终。” “师父,我想跟着子义叔去南边,去战场上历练历练。”许虔一方面惹着疼痛,一方面担心田瑭不高兴,所以说话声音很是细微,“前两天子义叔出发的时候就想跟您提了,怕您生气没敢说。如今我们被人逼在家里,倒不如去南边……。” “那可不行!”田瑭直接打断了许虔的话,“战场不是你现在该去的地方。” “师父不是说要学以致用吗?师父还说‘战场最是熔炉,是检验实用性的最高标准’”许虔并不气馁,他挺着胸说“我去的话,说不定能帮子义叔很多忙……” “此事勿要再提!”田瑭第二次打断他的话,“你们学的还不够,而且,你们的追求应该更高一些。” “男儿建功立业于沙场,这不就是最高追求吗!”许虔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闭嘴!”田瑭终于发怒了,“我说不让你去,你就不能去,什么时候我认为你该去了,不去也得去。” “师父,这是为何?”许虔从没见师父说这么霸道的话。 “你以为只有战场上杀敌才是建功立业?你以为只有马革裹尸才是荣耀的归宿?你以为从理论指导到实践应用会这么容易?”田瑭站立起来,呼呼喘着气,“真正伟大的功业,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振聋发聩,镇住了所有的人。 田瑭一直都在避免过早的给徒弟们灌输价值观,因为他们拜师的时候,都已是历经世事之人,或多或少都形成了独立思维。 贸然告诉他们“自由、平等、博爱”的资产阶级革命意识或者“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核心价值观,只会让他们感到茫然和迷失。 因为他们并不掌握承载这些价值观的基本平台,这平台是由科学带来的唯物主义思维和辩证批判精神共同构成的。 现在看来,不灌输价值观可以,但不能没有价值引导,或者说,是方向引导。 否则科学就成了彻底的实用主义的手段,而不是崇高的理想主义的追求了。 到最后,田瑭所能留下的不过是技术,而不是哲科思维。 比如许虔会十分希望用所学去战场立功,而没有太多的继续钻研、探索更多未知领域的冲动。 到了一定的时候,比如当所学已经给他们带来巨大利益的时候,他们便会满足于此,并止步于此,丧失进一步探寻真理的原动力。 谈什么进取和创新,说什么播撒科学的种子,一切都会变成自欺欺人。 功利之心,人皆有之,除非有更高尚的目标,并真心为之奋斗! “把这四句解释给我听。”田瑭叹了口气,是时候给他们上一堂有关价值观的课了。 徒弟们第一次见师父光火,没人敢先回答。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师父骂大师兄不过是借题发挥,但真正深层次的原因,他们又想不清楚。 过了一会,还是皇甫宁先开口了:“为天地立心是穷究自然之理,为生民立命是穷究社会之理,为往圣继绝学是将各类学术流派兼容并蓄,为万世开太平是学以致用,造福苍生。” 听皇甫宁说完,钟廉情不自禁赞了一声:“说得好!” 田瑭也是微微点头,虽然有些浅显,但短时间内能思考到这一层,已经足见聪慧。 苏谭抓了抓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的看法和学姐不同,不知道对不对。” “你说。”田瑭投去鼓励的目光,他这个小徒弟是真正的天纵奇才,思维之敏捷和巧妙,往往会让田瑭这个做师父的自叹弗如。 “我想,为天地立心,原因是天地本身并没有心,世上也并不存在现成的道理,这个“心”需要我们去给他“立”起来。”苏谭捏了捏鼻子,“人来到这个世界,不可能做任何事情都预先设立一个目标,人能做的,只是做完事后,获得一个结论。所做事情的多寡,决定了人给天地所立的心的高度。” 田瑭真想大声叫好,苏谭的说法竟暗合了唯心主义的哲学观,但他保持着沉默,等待下文。 “为生民立命,原因是天地原本混沌,一般百姓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获得生命意义的,我们应该主动地去干预,为他们的生命指引方向。”见没有人对他的话产生反应,苏谭竟然有些紧张,“如果没有合适的干预,人们只会陷入混乱。所谓立命,即是要帮助百姓更好的活着。至于如何帮,什么叫好,则取决于我们为天地立的‘心’是什么样的了。” 很漂亮的解释,用浅显的话讲明了深刻的道理,需要的不仅是严密的逻辑能力,还需要贴切的语言表达。 这个小徒弟,绝非池中之物!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新解横渠四句 虽然田瑭还是没有说话,不过苏谭看到了师傅眼中毫不掩饰的鼓励之色,便索性放开了顾忌。 “为往圣继绝学,原因是个人的经验、能力、时间都是有限的,个人的解释能力、宣讲手段、传授范围都是有限的,而前人的学问能提供现成观点和知识。”苏谭又理了理自己的思路,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便又放开了说道,“这样,我们这些后学者,就不必一切从头开始研究,而是可以站在前人的基础上,往前走得更远。” “为万世开太平,原因是各家学说都有可能湮灭于历史,诸子百家传到今天的不过区区数十家,学说的遗失,就是一些‘心’的遗失。”苏谭对知识有一种使命感,他珍惜自己遇到的所有知识,“我们应该更多的学习,更广泛的学习,然后着书立说,将最复杂的学说总结成最精辟的表述,传之后世。” “师弟说的太好了!”许虔浑然忘却了身上疼痛,击节赞道,“我听了真觉茅塞顿开。” “很新颖的角度,而且很精彩。”田瑭禁不住夸赞道。 听到师父和大师兄的赞扬,苏谭突然脸上一红,感觉很不好意思。 “师父,这四句是您说的,您一定有最好的解释,快讲给我们听吧。”皇甫宁听了苏谭的解释,和自己的说法两相对比,感觉这四句真是内涵非凡,便着急要听田瑭的解释。 “这四句啊,不是为师所说,而是梦中听一位名叫张载的人说的。”田瑭可不敢把史上最大气磅礴的句子据为己有,“为师认为这四句可算是读书人的最高精神追求,故而记了下来。” 徒弟们才不信田瑭的鬼话呢,就好比他说之前作的很多诗都是从梦里听来的一样,梦里真有这样的奇迹,那天下人不如都去睡觉好了。 “为天地立心,就是建立社会道德秩序,让人之所以为人,社会之所以为社会,天下之所以为天下,有一个坚实的秩序基础。”田瑭也知道他们不信自己的梦境之说,所以并不纠结于此,“道德秩序是最底层的秩序,师徒、父子、夫妻、朋友……各种社会关系的基础,便是道德秩序,也可以说是天道。社会秩序是表层的秩序,仁义、礼节、诚信、友善……各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是社会秩序,也可以说是人道。” “天道不是现成的秩序吗?人也可以去建立天道?”苏谭最先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提出问题。 “你看水里的鱼,产了鱼卵之后,便不再理会鱼卵了,这是现成的秩序;你看天上的鸟,下了蛋会孵化,孵出来也就不再理会小鸟了,这是现成的秩序;你看我们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父母会含辛茹苦的抚养孩子成人,这是现成的秩序。”田瑭耐心的点拨,“这几类关系都是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可它们之间有明显的区别,到底有没有高低优劣,什么又是天道?是鱼,是鸟,还是人?” “我懂了,我们赋予它什么意义,他才具有什么意义。”苏谭真的是极具天赋。 “不错,所以才说‘为天地立心’,而不是‘为天地找心’,如何理解这个心,全看我们如何定义它。”田瑭满意的点点头,“为天地立心,就是追根溯源的去理解这天地自然,以及天地自然所生万物,通过不断增长的认知,来不断丰富我们赋予它的含义。” “为生民立命,就是在不断的对万物的认知增长中,提升利用万物、改造万物的本领。”田瑭继续第二句的解释,“很早很早的时候,人们用石头当工具,也不会种地,靠野兽和野果活命,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之后,人们学会了饲养动物,学会了培植作物,获得了更强的生存能力;再往后的人们,开始使用青铜器,知道怎么缝补衣服,这才有了社会的雏形;再往后,人们开始使用铁器,食物开始有了富余,才可能形成国家,合力开疆拓土。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技术进步的基础之上,技术进步从何而来?来源于对万物认识的不断深化。” “师父的意思,为生民立命,就是要刻苦钻研万物之理,也就是科学,创造更多更新的生产技术,让百姓再也不用为温饱而烦恼?”钟廉试着总结了田瑭的话。 “对,对!”田瑭又点了点头,“说的简单点,就是通过技术进步,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那何为‘为往圣继绝学’?”钟廉彻底跟上了田瑭的节奏。 “为往圣继绝学,就是教育,说的细致一些,就是教育普及化,甚至是义务教育。”说到这个词,田瑭又想起了后世的世界,他闭了闭眼才继续说道,“你们跟着我学习科学已经小半年了,当知道其博大精深,现在你们已经学到了浮力,我告诉你们,这才是物理中力学的一个角落,仅仅力学就包括静力学、动力学、流体力学、分析力学、运动学、固体力学、材料力学、弹性力学等等等等,何况还有和力学同等分量的热学、光学、声学、电磁学、核物理学等等等等。” “师父所说这许多,也仅是物理学中的内容,和物理学同等分量的还有化学、数学、天文学、地理学、生物学等等,想想真是何其多也。”许虔揉了揉青紫的脸说。 “不错,你刚刚说的这些,统称为理学,而和理学同等分量的还有工学、农学、医学、哲学、经济学、法学、文学、教育学、历史学、管理学等等,这些门类统称为科学。”田瑭总结道,“所谓科学,便是分科治学,你们可以想一想,一个人,究其一生,能学几科?” “如九牛一毛,似沧海一粟。”苏谭眨巴着眼睛,语气中满是无奈。 “人的智力有限,精力有限,时间有限,钻研一生,能在力学这一个领域有所建树就已经是不得了的成绩,何况如此庞大的科学体系?”田瑭启发性的问到。 这个问题难住了徒弟们,因为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矛盾。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为万世开太平! “那该如何做呢?一个人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在一个小小的领域里面取得成绩,那要如何才能把整个科学往前推动?”皇甫宁皱着小鼻子,认真的思索着,“有了,让很多很多人分头在不同的领域里面进行学习和研究。” “这就是教育的作用,一是把前人已经取得的知识学会,免得每个人都要从头开始,这样太过浪费时间,比如我在教你们,你们就能掌握很多很多现成的理论知识,而这些知识若是你们自己领悟,需要到猴年马月。”和这群聪明的徒弟们说话,让田瑭感觉十分愉悦,“其二,要让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扩充徒弟的数量,才能选拔其中的精英,投入到每一个细分的领域,而一般的徒弟,就让他们去提升技术。这便是为往圣继绝学。” “师父如此宏大的理想,徒弟愿意为之奋斗终生!”几个徒弟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向田瑭行礼。 “最后,我们说说为万世开太平。”田瑭虚托一下右手,示意他们不必激动,然后问道,“你们说,如何才能太平?” “不打仗就太平了。”皇甫宁脱口而出。 “为何会打仗?”田瑭继续问道。 “争夺权力和利益。”这次接话的是钟廉。 “为何要争夺?”田瑭循循善诱。 稍微沉默之后,许虔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缺少,所以争夺。” “什么是缺少?”田瑭的问题一步步接近本质。 “缺少就是供应不足啊!”皇甫宁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 “缺少两种东西,一种是精神的,一种是物质的。”苏谭进一步完善了皇甫宁的答案。 “那什么才是为万世开太平?”田瑭一步步将徒弟们引导到终极问题。 徒弟们都沉默了,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只不过它太过匪夷所思,没人敢说出来。 “你们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我来帮你们总结。”田瑭摩挲着手掌说,“如果我们能建立完善的道德心灵秩序和社会政治秩序,那精神上就不会空虚了吧?如果我们能创造无限的社会财富和物资供应,那物质上就不会匮乏了吧?这两样都不缺,那就不需要争夺了,没有争夺就不会有战争,没有战争自然就是太平岁月。” “原来这四句有因果关系,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就不能完成精神和物质的双富裕,也就不能为万世开太平。”许虔一句点破其中关键。 “现在你们明白了,要实现太平,秩序、科学、教育缺一不可,就好比你们学过的那样,三点支撑一个平面,缺一个都不行。”说道这里,田瑭都被自己感动了,一个宋代文人说出来的横渠四句,竟然被自己硬生生和科学挂上了钩,这样的时空交错之感,真是美妙无比。 “天下太平,万世太平。”皇甫宁念着这两个词,眼中竟然闪出泪花,徒弟们见她心意至此,也都有了心心相惜的感觉。 “这样的世界先秦诸子也曾幻想过,比如农家“并耕而食”的理想,就是人人劳动,没有剥削,没有欺诈、没有分别;比如道家“小国寡民”的理想,幻想着每个人各安本分,不去管他人闲事,就能获得和平;比如儒家“大同”的理想,主张没有私有制,一切有劳动能力的人都有机会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没有特权和世袭制,社会秩序安定,对外讲信修睦。但是这些理想都不够详细,不够完整,也没有具体的可操作性。”田瑭笑了起来,在他的脑海中,横渠四句的理想和共产主义的理念完美融合了!他说道,“我讲的四句就是在诸子学说基础上的再发挥,而且,我给那样的美好世界取了一个名字,共产主义!” “共产主义!”徒弟们念着这个崭新的名词,感觉它是那样的神圣和伟大。 “当然,这只是一种理想,尤其对于目前的我们来说,显然遥不可及。”田瑭自己很激动,却不得不给徒弟们降降温,免得理想太过遥远反而挫伤了他们的积极性,“我们这五个人是见不到共产主义真正来临的,但我们要在有生之年,亲自实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这三句,并教授和团结一群人,跟我们一起来实践,这样,就算我们这一生结束了,我们指引的方向和走过的道路还在,我们的追随者就会一代一代的走下去,终究,我们的后世子孙会生活在那美好的共产主义社会里。” 这是一条清晰无比的道路,有明确的目标,有具体的办法。那就是坚持对秩序、科学、教育这三者的共同建设,最终实现共产主义。 徒弟们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而在这一刻,田瑭心中久久徘徊的那个疑问“自己要用什么样的大义来吸纳英才”,终于得到答案,并找到了对应于当下的道路。 共产主义的理想一般人可能听不懂,但“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贫民百姓,都能马上听懂,所以田瑭要立起来的旗帜,就是为万世开太平。 徒弟们何其聪慧,田瑭想到这些的时候,他们也都想到了:“我们的目标,就是为万世开太平!” 众人沉浸在理想的光辉之中,突然被身后一句“好大的气魄”给吓了一跳。 转头去看,原来是昨天刚刚认识的熟人,鲜于辅。 “鲜于兄弟,我在给徒弟们讲课,让你见笑了。”田瑭起身拱手,和鲜于辅打了招呼之后才对众徒弟说,“你们自去温习今日所议。” “喏!”见师父有客人来访,徒弟们自是不再久留,搀扶着许虔,向鲜于辅和田瑭分别施礼后,便一起离开。 “兄弟不请自来,文佐不要介意。”鲜于辅指了指不远处已经转身离开的程质,意思是程质引他进来的,“昨日文佐走得急,我未及细问缘由,今日想来问问可有兄弟能帮忙的,却见你风轻云淡的和徒弟谈笑,知你无碍,这样我就放心啦!” “鲜于将军高义,在下感激不尽。”田瑭得知对方来意,顿时心头一暖,诚心感谢。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这个抉择至关重要 客套话说完,言归正传。 “眼前的事情是过去了,不知文佐将来如何打算?”鲜于辅按住田瑭作揖的手,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鲜于将军,你知道了这两日的事情?”田瑭反问道,随即又释然了,公孙瓒理论上是刘虞的属下,无终起码有一半的基层官吏是朝廷任命的,也就是说,刘虞才是这些基层官吏的最高长官。 有这样一张遍及各个衙门的官吏网络,无终的大事小情只有刘虞不想知道的,没有刘虞无法知道的,当然,除了公孙瓒亲自掌管的军事事务。 “我不知道吴良和文佐有多少过节,不过其人贪婪善妒,文佐当小心提防。”鲜于辅显然比田瑭更了解吴良。 “关靖如何?”田瑭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大佬。 “关士起做事还算公允,且忠心事主。”鲜于辅点评道,“但他忠心有余,容人不足,为确保公孙瓒独信于他,先后排挤过不少人。” “鲜于将军知无不言,在下甚是感激。”田瑭是真的感谢鲜于辅,能主动上门提醒自己的人,当然是值得感谢的。 “行啦行啦,没啥好感激的。”鲜于辅突然眨了一下眼,显示出和年龄不符的俏皮来,“文佐,你日日防贼,倒不如离开贼窝。” 这一句说的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的传入了田瑭的耳朵。田瑭知道鲜于辅一定会来游说自己去投刘虞,自己也计划去投刘虞,但这来的还是有些太快了:“鲜于将军,这……我哪里能走得掉啊!” “哪有走不掉的话,就看你愿不愿意走。”鲜于辅紧接着田瑭的话说。 “在无终,我还有田楷将军可以依靠,出了无终,我能去哪里?”田瑭这已经是在明知故问了。 “文佐处理前面两件事情的时候可不糊涂啊,怎么在这样的大事上倒糊涂起来了。”鲜于辅嘴角带笑,他表面粗犷,其实内心细若针线。 “鲜于将军的意思?”田瑭还是不能自己说出来。 “跟我走啊!”鲜于辅不再隐晦,手掌用力捏了捏田瑭的手背。 “将军勿要再言。”田瑭急忙止住他的话,“实不相瞒,刘州牧也是我心中仰慕之人。” 听田瑭这样说,鲜于辅简直大喜过望,既然田瑭也仰慕刘州牧,那真是再好没有! “刘州牧也是久闻田文佐的大名啊!”鲜于辅哈哈大笑。 在辽西走廊里过着朝不保夕日子的时候,田瑭曾做过当诸侯的梦。 可逃亡的一路上,每天都能看到底层百姓被强征入伍后的妻离子散,看到世家大族塞钱逃役后继续锦衣玉食,看到从城镇到乡村,大大小小的社会管理者都出身于世族,而百姓只能任人摆布。 越往无终走,他越清楚的意识到,在这个世家大族主导一切,并且老百姓习惯了安于现状的时代,底层出身的人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进入社会上层,直至封侯封王,可能性几乎没有。 即便他是现代人,带着千年的文化积淀和技术思路,也仅仅是把这个可能性提高了一点点。 因为政治,需要的是天赋、经验和意志,而不是学识、理论和仁慈。 田瑭可以把目标定位为诸侯,并制定相应的规划:先借助公孙瓒这块跳板投奔刘虞,然后在刘虞那里做出令人瞩目的成绩,再然后等刘虞被公孙瓒打败时取而代之,最后自己执掌幽州,成为一方诸侯。 成为诸侯之后呢?固守幽州还是争夺天下?守得住吗?争得过吗?自己的政治水平能和孙刘曹袁相提并论吗? 项羽是怎么死的?李密是怎么颓的?陈友谅是怎么败的?田瑭可是清清楚楚。 失败者的理由千差万别,共性却往往只有一个:不是他们不够强大,而是他们的政治水平被同时代的对手完全碾压。 田瑭有什么理由和底气,认为自己在天赋、经验和意志上能胜过曹操、刘备、孙权、司马懿…… 取胜的几率极小,而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因为政治斗争从来都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成王,要么败寇,千年历史无出其右。 这就是乱世中失败诸侯的结局。 或许,田瑭可以通过大规模的社会改革和技术革命,获取超越时代的优势。 理论上有可能,但社会改革从来就是一条荆棘遍布的路,只有最顶尖的政治家才能到达彼岸。 田瑭并不具备对这个时代社会结构的深刻洞察,仅靠着大脑中的名词和想象中的步骤制定出的社会改革方案,一定会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一定会出现始料未及的变形,一定会结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恶果。 王莽改制、王安石变法、戊戌变法的惨痛失败已经用铁一般事实证明,改革并不能只靠理想主义。 王莽的失败说明,想象出的乌托邦式的改革是一条死路;王安石的失败说明,用效率型改革的办法推动结构型改革是一条死路;康有为的失败说明,自上而下,而不是发动底层百姓的改革也是一条死路。 田瑭能比王莽、王安石、康有为更聪明吗?或者,更能将理想转化为切实可行且符合实际的措施吗? 王莽号称圣贤、王安石身居唐宋八大家、康有为绝顶聪明,他们没能做到的事情,田瑭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做到。 如此,所谓的社会变革,一定是从社会土壤中自己生长出来的才能逐步实现。聪明人设计出来的蓝图,无论推演时多么美好,到头来都只是痴人说梦。 那技术革命呢?是不是有可能? 技术革命带来的力量增长确实能帮助田瑭战胜这个时代的所有对手,而且,技术革命能催生出自下而上的,从社会土壤中自己生长出来的,符合社会发展实际需要的变革。 可技术革命哪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哪是短时间可以实现的? 就算田瑭收了四位足够聪明的徒弟,让他们达到高中毕业生的水平要多久?达到大学理工科毕业生的水平又要多久?只凭五个人就能推动技术革命吗? 让他们再分别教授徒弟,徒弟再去教授徒弟,需要多少年,才能培养出一支真正的技术人才队伍? 田瑭还能不能活着等到那个时候? 第一百二十章 你走了,我怎么办 何况技术革命是普惠性质的,大家都是人,没有谁真比谁聪明多少。你这边点灯熬油搞出了一个技术进步,别人又不傻,如果看两眼看不明白,买一个回去拆开研究行不行?高价钱挖走你的人员行不行?偷窃你的技术资料行不行? 当田瑭这边的技术在不断迭代的时候,其余诸侯和他的差距真的会越来越大吗?人家那里一定也在迭代,最多速度比田瑭这里慢一些,但差距一定不会如想象中的那般大。 所以社会变革和技术革命都不能成为田瑭当诸侯的理由。 长时间的反复思考过后,田瑭总算想通,要想确保自己在这一世寿终正寝,就不能把诸侯的位置当成目标。 如今通过对“横渠四句”的重新解释,田瑭终于找到了自己这一世存在的真正意义。 当什么诸侯,谋什么高位,最终不过是在提心吊胆中寻找物质享受的片刻欢愉。 若是奔着“为万世开太平”的目标而去,那地位就不重要,投奔谁也不再重要,只要有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便能一步一步去实现这个理想,最终在心安理得中成就精神层面的百世流芳。 而且,以物质为目标,物质未必能得到,精神肯定得不到。而以精神为目标,物质却会如影随形,只要成为天下公认的宗师级人物,物质便不在话下。 哪条路更好?傻子都能轻易分辨。 所以田瑭改变了自己的规划。第一步还是借助公孙瓒这块跳板提高身价,使自己投奔刘虞之后能获得一定的地位和优良的待遇,第二步是在刘虞的庇护下提高生产力,使自己的地位不断提升并稳固,第三步是训练新军,并以此确保刘虞能在和公孙瓒的战争中胜出,自己则成为幽州的高层决策者。 之后便是扶保刘虞在乱世中站稳脚跟,以比所有诸侯都强的正统性为旗帜,以绝对领先的生产力为基础,以革新带来的技术优势为保障,重新完成天下一统。 在此过程中,田瑭将获得足够的时间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并随着从战争到统一的剧烈进程,将科学理念普及开来,完成对整个社会进行重塑的思想革命。 这是一条优化过的,清晰的,极具可行性的道路。 田瑭想象着,不自觉沉浸其中,直到邹云坐到了他旁边才清醒过来。 小娘托着精致的脸蛋看着他,并未打扰他的思考,但眉宇间被忧郁的神情笼罩。 田瑭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站起来要逃,却被邹云一把拽住。 “哥哥真的这么讨厌我?”邹云眼中已有雾气。 “不是不是,我去看看程质干嘛去了。”田瑭信口胡说这,想要挣脱她的手。 “哥哥是要去蓟县吧!”邹云睁大眼睛想要让泪水不流出来,却失败了。 这一句如暗夜中的闪电,惊得田瑭灵魂出窍!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她听到了自己和鲜于辅的对话?程质跑哪去了,怎么没看住她?她会不会把听到的泄露出去?自己会不会被当成叛徒抓起来?…… 一连串的疑问冲击着田瑭的大脑,随即形成张口结舌的惊吓。 “你……为何如此说?”田瑭强自镇定。 “哥哥既然要去投奔刘虞,为何还要来无终?”邹云的泪已经彻底止不住了。 “我……这……”田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哥哥是要逃避和我的婚约吗?”邹云已经泣不成声,“可田伯伯他们已经出征了,婚约只能等他们回来后再说,你为什么这么着急的要走?” “你误会了……”田瑭想要辩驳,却不知从何说起,说自己就是因为不想和她婚配?还是说自己只是想去投奔刘虞? “哥哥心怀天下,肯定不是因为我的原因。”邹云抹着脸上的泪水,却怎么抹也抹不干净,“公孙伯伯不好吗?你为什么要去刘虞那里?你去了我怎么办?” 事已至此,再隐瞒只会将事态恶化,不如说出实情,争取理解! 田瑭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扶住了邹云颤抖的双肩:“公孙瓒也是一代枭雄,但我却会被埋没于此。” 邹云没有接话,只是不断抽泣。 “你我相识也有几个月了,该知道我醉心于科学,却不擅长行军打仗。”田瑭很认真的说,“公孙瓒四处征战,我并无用处,刘虞与民休息,正是我发挥作用的地方。而且公孙瓒也在刘虞治下,我们还是都在幽州。” “你走了我怎么办?”邹云重复嘀咕着这一句,一下扑到了田瑭怀里,放声哭了出来。 田瑭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希望能缓解她的情绪,却没想到她哭得更加伤心了。 一个女子,对自己如此痴情,自己却从来没有为她考虑过,甚至此时此刻,自己想的还只是如何将她安抚好,甚至搪塞好,不让她成为自己离开公孙瓒的障碍。 是不是太过功利了,是不是太没有人情味了,是不是禽兽不如? 自己为什么不愿接纳邹云? 是因为秀娘吗?扪心自问,是,也不是。 是因为年龄吗?反躬自省,是,也不是。 是因为不喜欢吗?良心告诉自己,不是。 那本质上的原因是什么? 她是邹丹的女儿,邹丹是公孙瓒的属下,而自己将要投奔刘虞,成为刘虞的属下。 现在跟她相好,两年后公孙瓒和刘虞开战,自己将如何自处,是帮自己的主公刘虞,还是帮自己的泰山? 选择一方,就意味着背叛另一方,并将其打败。 是选择忠义,还是选择孝顺?无论如何选择,都会落得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本质上,田瑭是在逃避这种选择,而不是逃避邹云。 有没有可能将邹丹也带到刘虞那边去,或者在公孙瓒和刘虞相争的时候,保住邹丹并促使其投降。 表面看没有这种可能,因为邹丹跟随公孙瓒几十年,是心腹中的心腹,岂会那么容易背叛? 但万事皆有可能,就看环境如何一步步演进,人心如何一步步改变。 “别哭了。”田瑭在邹云的耳边轻声说,“我会娶你,并想方设法保护你们一家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鲜卑人来干嘛? 既然下定决心要娶邹云,并且给出了承诺,那所有的计划就必须将邹丹考虑进去。 到时候邹丹是会与田瑭为敌,还是不理会田瑭,还是跟着田瑭走,每一种可能都要提前谋划,并制定相应的计划。 虽然难度增加了不少,但也有意外收获。 知道吴良已经两次找田瑭麻烦之后,邹云每天一早就带着自己的亲卫来田瑭家,一直待到宵禁才离开,但凡遇到在周边鬼鬼祟祟的人或者上门来找麻烦的人,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拳脚相加。 稍微有点不服不忿,必定再打一顿。 打完还一点办法都没有。邹家小娘打人,打了就打了,哪个敢去打回来?连敢去理论的人都没有。 田瑭家的一切用度和杂事也都由邹云包办了,所有人无需出门,彻底避免了被人钻空子的可能性。 吴良连续使了几次坏,都被邹云给挡了回去,非但一点便宜没占到,还被邹云找上门去,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那种既窝火,又无可奈何的感受,真让吴良欲哭无泪。 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无终令,就是关靖也不能把邹云怎么样! 关靖只能屈尊,苦口婆心的跟邹云讲,这么做只会让同僚们笑话邹丹。 邹云不管不顾,只说田瑭是自己夫君,谁要是敢碎言碎语,必定打上门去撕烂他的嘴。 关靖拿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娘也没办法,只要她不在无终城里闹事,不破坏后方的稳定大局,便随她去了,关靖没有必要非得给吴良出头。 吴良也是要脸面的人,见关靖都不管了,自己再找茬,到时候被邹云揪住,丢的可是自己的人。 心中窝火无处可泄,又必须发泄,只能回去将吴度狠狠收拾一顿,都是这小子惹出来的麻烦。 由此,在几次摩擦之后,田瑭一群人终于获得了难得的清静,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无终读书、讲学、睡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月有余。 天气渐热之时,公孙瓒的使者从前线赶回无终,从城门口到关靖府,一路上扯开嗓子通报前线大捷。 于是全城所有人都知道公孙瓒此次出兵已经大获全胜。 月初,公孙瓒大军在东光截住准备北上南皮的一支黄巾,半日激战后,斩首级四千余,黄巾溃散。 两日后,大军行进至东光南,遭遇黄巾主力六万余人,公孙瓒身先士卒,激战至天黑,斩获首级一万,黄巾主力被迫后撤。 其后,公孙瓒率军跟着撤退的黄巾军穷追猛打,大小接战十余次,击溃其大部。 月底,溃不成军的黄巾抛弃辎重粮草,并留下一支断后,打算大部南渡黄河。 公孙瓒为抓战机,严禁抢夺辎重粮草,且亲率大军击穿负责断后的黄巾,并急速南下追击。大军最终在黄巾大部渡河渡到一半时赶上,并立即发起来全面进攻。 黄巾大败亏输,死者不计其数,公孙瓒俘获青壮年黄巾七万余人,并获车甲财物无数。 天子表公孙瓒平叛之功,加封其蓟侯,一时名震天下! 前线大胜,公孙瓒加官进爵,无终自然满城欢腾,一时竟如节日般喜庆热闹。 这一切早在田瑭的认知之中,所以田瑭一群人依旧安安静静上课学习,倒是邹云像只小鸟一般欢呼雀跃:“阿翁就快回来了!哥哥,阿翁要将俘虏和财物运回无终,等他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既已答应娶她,又见她这些时日的真情实意,田瑭也不愿扫了她的兴,只是应道:“邹将军运回俘获后必定再回前线,时间恐怕来不及。” 邹云见田瑭没有推脱,反而担心起时间问题,便喜不自胜的说:“我现在就开始准备,待阿翁回来,我们只要一天便能成亲。” “不忙不忙,成婚乃人生大事,不可草率轻为。”田瑭带着笑,“我可不能亏待了你。” “哥哥安心教书,此事由我来办,自然不能亏了自己的。”邹云已经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并不理会时间是不是仓促,“从明日起,我留一半亲卫在哥哥这里,其余人都随我去准备成亲用度。” “女大不中留啊!”一直待在旁边看热闹的田璎咯咯笑着,“哪有小娘这么迫不及待要嫁人的。” “璎子莫要取笑我,待你嫁人之时,一定比我还急。”邹云自然不会让田璎占了口舌便宜。 “我才不会呢,我嫁的人定会将一切准备好再来娶我,哪会向哥哥一样,等现成的。”田璎知道邹云嘴上厉害,便嘲笑起了田瑭。 田瑭想要反驳,却又无言以对,只能抓耳挠腮顾左右而言他。 于是邹云自去准备亲事,田瑭继续待在家里教授徒弟,真像是等着邹云来“娶”的小娘子。 不过田瑭不以为意,邹云更是大咧咧认为无所谓,所有人便继续有条不紊的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没想才过去五日,意外便再次敲响了田瑭家的门。 这日,田瑭一如既往的早起,简单洗漱后,便指导徒弟们把高巢专门请人打造的细铜线仔细缠绕到已经做好的竹笼子上,自己在旁边检查费了很多事才弄来的磁石。 徒弟们进步神速,今天,他们将开始学习电和磁。 线圈没有绕完,大门便被人砸的震天响,邹云留下的亲卫报告说门外来了很多鲜卑人,说是找田公子要人。 田瑭一头雾水,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和鲜卑人有过交集,便不打算理他们。 谁知这群鲜卑人非常执拗,死活赖在大门口敲个不停,亲卫们也不敢将他们驱散,毕竟是外邦人,硬来的话后果难料。 被敲门声搅得实在心烦意乱的田瑭让徒弟们回屋去自习,并示意高巢去开门,打算亲自会会这些鲜卑人。 门一开,十几名鲜卑人当即就要往院子里面闯,亲卫们立刻拔刀持弩,才制止了他们的冲动。 亲卫不能用暴力赶他们走,但若他们先往里闯,亲卫们便可动手了。 双方在门口形成对峙,田瑭站在亲卫们身后,听着外面的鲜卑人七嘴八舌的讲着自己听不懂的鲜卑语,看着他们满面怒容的狰狞样子,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什么烂招都拿出来了 好一会,门外才安静下来,一位看起来像是头领的鲜卑人终于用汉语说话了:“田瑭,把巫女交出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巫女?傻了吧!”田瑭心中想着,差点没笑出声来,这群野蛮人,真是脑子抽风。 “关门,他们爱闹就随他们闹。”田瑭摆摆手,他才没空理会这些野蛮人。 “田公子,若不交出巫女,我们回去禀报大人,必定会派军队前来抓捕。”那头领见田瑭不理他们,一手按住门板的同时,口中威胁道。 “关我屁事,你爱派军队便派,看看公孙将军能不能让你们得逞。”田瑭听他说要派兵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时代,哪个游牧民族不是被各地诸侯打得满地找牙,还派军队来,吓唬谁呢! “田公子勿恼,这些鲜卑人说你的一位女弟子会巫术,意图谋害他们的大人。”鲜卑人旁边挤出来一人,竟是吴良! “吴大人,竟然和异族人串通来诬陷我们!”田瑭一见吴良,便知道此事又是一个阴谋,便咬着牙讥讽道,“你自己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便找些鲜卑人来硬闯?” “田公子哪里话,这些都是在无终做生意的鲜卑朋友。”吴良尖嘴猴腮的脸抽搐了两下,斜眼看着田瑭,“他们找我申诉,我作为无终令,不得不来啊!” “吴大人,你们官衙天天都有人在我家边上转悠,我这些徒弟的情况你该是了如指掌的。”田瑭毫不留情的讽刺道,“什么巫术,巫女,你一个孔夫子门生,倒忘记‘敬鬼神而远之’的教导了?” “哼!我不和你耍嘴皮子,这些鲜卑人是正经商人,他们既然告到官衙,我就必须管这件事。”吴良听田瑭连番挖苦,知道说不过他,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乙旃罗,把你的证据拿出来,看他还有何话说!” 那个叫乙旃罗的鲜卑头领应了一声,从背上包袱中取出来一个小人偶。 一见到这个所谓“证据”,田瑭立刻想起了《还珠格格》和《甄嬛传》中的“扎小人”诅咒,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是你们的巫术!”乙旃罗见田瑭笑得放肆,不禁怒火中烧,“竟敢诅咒我们大人!快把巫女交出来,不然闯进去格杀勿论!” “你敢!”田瑭本要把这两个字说的狠一点,奈何这个桥段实在太无厘头,说的时候竟然没能止住笑,让人听起来充满了轻蔑的意味。 “兄弟们!杀进去,抓巫女!”乙旃罗大吼一声,率先拔出弯刀就要硬闯,他身后的鲜卑人也纷纷拔刀跟上。 亲卫们见状如临大敌,他们自是不惧这些鲜卑人,但素闻鲜卑人打架争气不争命,一旦发起狠来那是不顾生死,便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突然一个人影闪进对峙现场,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乙旃罗的刀便架到了他自己脖子上。 而刀柄,握在程质手中。 鲜卑人见冒出来个如此高手,不退反进,竟无丝毫惧意。 于是奇怪的一幕出现了,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一脸凶恶的往前逼近,手中持刀的人反倒接连退后两步。 “再进一步,死!”程质双目睁圆,一瞬间爆发出睥睨杀气,脚下更是稳稳扎地,随时准备杀人。 旁边,吴良脸上露出诡异笑容,主动往后退了几步,避开即将血染的斗殴现场。 “慢着!”田瑭终于笑够了,直起身子朝准备继续逼近的乙旃罗喊了一句,“把那人偶给我看看。” 这么滑稽的阴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田瑭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教训吴良的机会。 这是一个做工有些粗糙的“小扎人”,就一块白纸裹着一小团麻布,收口扎紧后又在圆团上用墨点了眼睛和鼻子,和后世日本漫画中的晴天娃娃有些相似。 若只是这样,那这个娃娃完全可以送给小孩子当玩偶,但娃娃的背面用细墨写着“轲比能”三个字,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轲比能的大名田瑭自然是知道的,他是自檀石槐的草原部落大联盟崩溃后,在离散的鲜卑众部落中崛起并重新统一鲜卑大部的英雄。 不过,在他对中原形成实质性的威胁之前,便被刺客给刺杀了,其后鲜卑再度分崩离析,直到西晋八王之乱,才有机会重新崛起。 目前轲比能还只是个很小的势力,其部众分布在代郡、上谷郡等地,甚至有部众与汉民杂居。但轲比能作战勇敢、执法公平、不贪财物,得到了部众的大力拥护。 田瑭直视面前这位气势汹汹的乙旃罗,他应该就是轲比能的部下:“这不过一个玩偶,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哼!人偶上写着我们大人的名字,这是巫女的邪恶法术,是要对我们大人实施诅咒!”乙旃罗的愤怒,显示出他对轲比能的忠心。 “萨满教?跳大神?”田瑭想起了草原上流行的萨满教传统,萨满教认为一切事物有灵,且万物相系,通过一个映射的形象,可以对被映射的本体实施诅咒,随即给了一个评语,“都是迷信。” “不要污蔑我们神圣的巫师,他们能带给我们幸福和吉祥,而巫女只会制造恐惧和死亡!”乙旃罗显然是萨满教的虔诚信徒。 对于虔诚的信仰者,要改变他的固有认识,仅靠理论说服是毫无意义的,不过田瑭已经有了计较。 “高巢,你去问问皇甫宁,这人偶是否和她有关。”田瑭突然对戒备中的高巢吩咐到。 高巢愣了一下,他认为这样的事情只要一直否认就好了,公子当着众人的面要去问皇甫宁,岂不是信不过她? 但他不敢质疑田瑭的决定,只能狠狠瞪了对方几眼,转身进去找皇甫宁询问。 “诸位稍安毋躁,若如此性质恶劣之事真是我的徒弟所为,在下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田瑭朝闯进来的众多不速之客拱了拱手,面色却依旧冷峻,“轲比能是草原上未来的可汗,不可亵渎!但在事实水落石出之前,我的徒弟也不容你们指手画脚,谁敢乱来,休怪兵刃无眼。” “田公子,希望你说到做到,不要包庇自己人!”吴良不阴不阳的插了一句,配合着他尖嘴猴腮的尊容,显得阴险狡诈。 在他看来,人偶确实是从田瑭家出来的,这事没法抵赖的,至于上面的字是谁写的,重要吗? 再说了,就算人偶是随便什么地方弄来的,就强行栽赃给田瑭了,田瑭也没法证明不是他徒弟所为! 第一百二十三章 助纣为虐的鲜卑人 要证明一件事情是自己做的,这很容易,只要细节对上就好;而要证明一件事情不是自己做的,这就很难,因为你得找到是谁做的。 “有什么好问的!你的女徒弟一定就是巫女!”乙旃罗嚷嚷着,但听到田瑭的承诺,却也不再往前逼近。 不多时,高巢从后面返回,附在田瑭耳边说:“人偶确实是皇甫宁的,但她是为了验证自由落体运动,才做了个人偶和石头相对比,之后人偶就丢掉了。” “干嘛做个人偶呢,揉个纸团也能和石头对比啊!”田瑭皱了皱眉。 “小娘心思,做个人偶好玩些!”高巢如实回答。 田瑭不再说话,小姑娘做个玩具,性情使然,情理之中。即使被人抓住做文章,也不能怪她,只怪自己平日里光顾着让他们学习,没把劳逸结合当回事,才至她自己做玩具。 事实很清楚,皇甫宁做了个人偶,做完实验玩了两天便丢掉了,这个人偶被吴良的人捡了去,写上轲比能的名字,然后引鲜卑人来闹事,吴良坐收渔翁之利。 陷害这种事,拼命去证明这件事不是自己做的,根本无济于事,因为陷害者一定已经把你的退路全部堵上了,而且口说无凭,人家就一口咬定是你干的,你百口莫辩。 只有跳出强辩自己无辜的思维定式,从一个陷害者完全想不到的角度发起反击,才能从侧面证明此事和自己无关。 田瑭没遭遇过陷害,也没陷害过人,但这并不代表田瑭不明白其中的路数。 想要解开这个结很容易,但要在此基础上形成有力反击,就需要做些文章了。 要是能顺便和这些鲜卑人搭上关系,那就最好了。因为在田瑭的商业蓝图中,鲜卑是重要的一环,轲比能是关键节点。 “把皇甫宁叫来!”田瑭沉声吩咐高巢,要反击,便要做做戏。 “公子!”高巢以为自己听错了,嗫嚅着不愿去。 “快去!”田瑭突然抬高了嗓门,“竟敢亵渎轲比能大人!她做了此等事,自然要自己出来负责!” “你倒爽快!是条汉子!”乙旃罗见田瑭毫不扭扭捏捏,便往后退了两步,静待巫女出来。 “不知英雄能否联系上轲比能大人,在下十分想和大人交个朋友。”田瑭变换出笑容,又朝乙旃罗拱了拱手。 “公子,不必自降身份于外族,大不了厮杀一场。”程质听田瑭竟然要和这些夷狄打交道,心中惊疑。 惊疑不定的岂止程质一个,吴良也是摸不着头脑。上次官衙里田瑭的犀利反制让他记忆犹新,这次怎么如此简单就服软了?要知道,一旦让这些鲜卑夷狄把皇甫宁带走,小娘的下场一定凄惨无比。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吴良刻意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被田瑭表现出来的假象所迷惑。 “你不要装好人!事是你徒弟做的,祸是你徒弟闯的,你也脱不了干系!”吴良这次吸取了教训,虽然无法判断田瑭的意图,但一定不能在旁边看戏,必须主动推进事态发展。 “师父!”皇甫宁一阵小跑赶过来,先朝田瑭施了一礼。 “看看,这个人偶是不是你做的!”田瑭依旧语气严厉。 皇甫宁瞥了一眼田瑭手中玩偶,点头承认道:“是弟子做的,弟子是做了来……” “闭嘴!”田瑭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她的陈述,“你犯了大错,还不自知!” “师父!”皇甫宁性情坚毅,自然不会不明不白的认错,“做个人偶而已,徒弟不知犯什么错了?” “这是巫术人偶!”田瑭声色俱厉,“你要诅咒轲比能大人!” “师父?”皇甫宁表情疑惑。 “公子,宁儿岂会做如此事!”方珺也跟了过来,虽不明就里,但本能的出言求情。 “你闭嘴!”田瑭翻了个白眼,“这是巫术!没想到我的徒弟里竟然出了个巫女!” 皇甫宁听田瑭如此说,原本倔强的脸终于挂不住了,又不敢反驳师父,只能委屈得双目含泪。 “不要废话了!田公子,人我们带走,你放心,你的意思我一定会带给大人!”乙旃罗见皇甫宁姿色绝佳,可不是草原上的女子能比,想到一会这美人就归自己任意施为,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不急,毕竟师徒一场,总要听她如何说。”田瑭打断了乙旃罗,“人已经在这里了,你还怕她跑了不成。” “谁知你又要耍什么花招!”吴良察觉出了田瑭的态度变化,他刚才表现出对巫术的不信和不屑,现在却持相反的态度,这很蹊跷。而且,他最怕田瑭打断,一打断就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情急之下不慎之言竟脱口而。 果然,田瑭岂会便宜了他,轻蔑的瞥了一眼道:“吴大人,我们可是大汉子民,你可是汉庭的官吏,当真如此迫不及待的要将我汉家女儿交给鲜卑人?你是公报私仇啊?还是收受贿赂了!” 这一句反驳得够狠,吴良看了看周边慢慢集聚的百姓,情急之下主动自辩:“你……你血口喷人!” “皇甫宁,你从哪里学的此等巫术?为师一直教导你们,‘敬鬼神而远之’,都忘啦?”田瑭不去理会吴良,转身朝向皇甫宁,语气更多的是批评,神情却更多的是教育,“何况你随我学习科学,岂能去碰这些把戏?” “师父,我真的……”皇甫宁鼓起勇气想要再次申辩。 “拿去自己看看!”田瑭把人偶丢给皇甫宁,同时也打断了她要说的话,“仔细想想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 “忒多话!人偶既是她做的,那我们便拿她问罪!”乙旃罗越来越没耐心了。 “不行,得把话说清楚。”吴良突然阻止了乙旃罗,因为周围已经围上了看热闹的百姓,他若听之任之,则正中田瑭刚刚对他的轻蔑指责。 ‘迫不及待的要将我汉家女儿交给鲜卑人’这话说的太狠了,一旦被坐实,他吴良的脸面往哪里搁?围观的百姓又会把他当成什么人?他还怎么当这个无终令? 反正,他只要咬死是皇甫宁做的,田瑭又无法证明不是她做的,这局翻不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阴沟里的船,不是你想不翻就不翻的 皇甫宁一边泪眼婆娑的抽泣,一边认真听清了田瑭的每一句话,有一点很奇怪,师父既说自己用巫术,又让自己想想平时的教导。 师父平时是一再教导弟子们,所谓鬼神,都是人们无法理解自然之理而虚设的概念。 又想到在之前师父那一手绝处逢生的反击救下许虔的场景,皇甫宁心中苦涩,大师兄的处境可比自己艰难太多,师父都未曾放弃,为何现在轻易放弃了自己? 她抬头去看田瑭,见师父的眼中满是鼓励的神色,哪里有半点责备的意思,一时惊觉自己的愚蠢。 不会的!师父一定不会放弃自己!他一定已经有办法反击了,之所以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话,是要自己配合! 不对,不是要自己配合,而是要自己来唱主角!否则师父一定会独自处理此事,而不会把自己喊出来! 皇甫宁聪慧过人,想明白这一层,田瑭言语中的线索她便能把握住,并理出反击的逻辑。 “阿母,不要担心。”皇甫宁把手按在了想要再替自己求情的方珺的手上,然后朝着门口众人说道:“我师父也是糊涂了!竟然跟你们一样相信什么巫术,真是荒诞!” 这一句石破天惊,镇住了现场所有的人。只有田瑭的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方珺差点就要伸手给皇甫宁一巴掌,却被田瑭锐利的眼神制止,只得极其愤怒和痛心的盯着自己女儿。 高巢直接傻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把场圆回来。 程质则发出一声冷哼! 皇甫宁竟然说田瑭糊涂,还骂他荒诞!在这个尊师重道的社会氛围里,徒弟有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语,是可以直接被拉去游街的! 乙旃罗虽不在乎什么师徒尊卑,但他在汉地经商多年,对其中三味还是非常了然。这小娘敢怼他师父,与那些勾栏里只会百依百顺的女子很不一样,她就像是草原上的小马驹,无比高傲,美丽且暴躁。 但草原上的汉子就是喜欢降服这样桀骜不驯的小马驹,那种征服感简直无与伦比。 吴良也是大吃一惊,他是饱读圣贤书的人,若是他的徒弟敢这样跟他说话,他一定会亲手打断小兔崽子的腿。 可那田瑭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吴良无法设身处地的去理解田瑭此时的心理,他只能继续提醒自己:“田瑭这伙人无比狡猾,这怕又是什么障眼法,自己需特别仔细,决不能再阴沟里翻船!” “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糊涂了,若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今天便不怪你,若是胡说八道,为师也饶不了你!”田瑭仿佛被气乐了,神情怪异的指着皇甫宁说。 皇甫宁毫不畏惧,一旁的方珺却十分紧张,抓着皇甫宁胳膊的手都有些颤抖。 “你相信怪力乱神那一套,还不是糊涂吗?”皇甫宁昂着头。 “这些事情,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田瑭含糊的说。 “干脆我也做个名叫田瑭的娃娃,用针刺、用水淹、用火烧,看看你这个糊涂师父会不会死!”皇甫宁本不敢说这样的话,即使她已经明白了师父的意图,也是鼓足勇气才说的出口。 因为田瑭看她的眼神十分柔和,就像在人市第一次见到时一样,让她感觉心安,这眼神给了她莫大的鼓励,让她能克制心中的慌乱。 这是反击!只有矛盾越突出,效果才会越理想! “宁儿!”方珺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掐住了,让她无法呼吸,浑身脱力。自从公子将她母女收留,何曾给过一次脸色,何曾发过一次脾气?如今皇甫宁竟说出这样的话,与禽兽何异!夫君忠于汉室,宁死不降董卓,皇甫宁竟如此大逆不道,还有何面目生于这天地之间! 高巢已经被皇甫宁的话给吓楞了,无论她是徒弟身份还是仆人身份,这一句,就够田瑭要了她的性命! “宁儿不敢对师父不敬,但这世上本无鬼神,巫术之言更是无稽之谈。”看着程质逐渐变冷的眼神,皇甫宁咬牙硬撑着:“孔夫子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师父见识卓越,学问无双,却也不可能万事皆知;孔夫子又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宁儿今天便要纠正师父的谬误认识,若有责罚,宁儿甘愿领受。” “你若敢做人偶诅咒公子,休怪我不讲情面。”程质冷冰冰的说道,“望你悬崖勒马!” “无妨,让她证明给我看,也请诸位朋友做个见证。”田瑭止住程质的话,朝门口众人拱了拱手,“若我被咒身亡,说明我的徒弟确是巫女,你们尽可将她带走处置,若我安然无恙,便说明巫术乃愚人之术,我会向徒弟道歉。” 吴良毕竟不是蠢人,原先他不知道田瑭要耍什么花样,现在听田瑭如是说,岂能再不醒悟? 田瑭根本就不信鬼神之说,却还装模作样表现得相信巫术,并以巫术之名指责徒弟。目的就是刺激徒弟,逼着徒弟给他做个人偶,以证明巫术没用。 只要证明了巫术没用,那这个局就是个笑话。田瑭师徒可以通过做一个自己人的人偶,来证明了他们根本就不相信巫术,顺便也就证明他们不可能用巫术。就好比你不相信有神仙,那你还会去给神仙塑像磕头吗? 这是一个极其简单,而又十分有效的自证清白的做法。他们清白了,那谁就该被怀疑了?当然是他吴良! 想明白这个,吴良已经开始不安,再深想一层,田瑭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做个人偶来自证清白,而是非要把矛盾都激化之后才这么做? 吴良感觉自己后背已经浸出了冷汗。 “别被他给骗了,他们就是想诅咒你们大人,快动手拿人!”吴良急急地就要阻止田瑭。 “吴大人,不要着急。”乙旃罗的大手拍在吴良肩膀上,“一会他就会死,然后我们就能把那小娘带走治罪了!” “现在就拿人!”吴良喊了起来。 “吴大人怎么帮着鲜卑人!” “这吴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汉家小娘怎么能被鲜卑人抓走!” ……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终令的尾椎骨 围观百姓乱糟糟的议论声中,吴良知道自己今天又要栽了。 他本以为利用鲜卑人来收拾田瑭是十拿九稳的,却没想到这些鲜卑人都是猪脑子,轻易便被田瑭给忽悠住了。 他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一旦真相大白,鲜卑人会恨他,围观百姓会骂他,同僚们会嘲笑他! 尤其,他不能老栽在田瑭手上。 他丢不起这个人! 乙旃罗并不知道吴良的想法,他兴致勃勃的要看现场巫术表演,并满心期待着田瑭的暴毙以及皇甫宁的身体。 他和吴良早就熟识,一直以来都是吴良给乙旃罗提供做生意的便利,乙旃罗给吴良好处费。 前两天吴良找到他,说有人诅咒轲比能。乙旃罗本来不以为意,谁爱诅咒谁诅咒,商人爱财,不爱轲比能。 可吴良许给他狐皮的特许贩卖权,这让他无法拒绝。 于是他带着自己的手下,打着轲比能的旗号来田瑭家抓人。 本以为会打上一架,打得过,就直接把人抓走;打不过,吴良也会出面,以官府的名义把人带走。却没想这买卖做得如此容易,一会这个叫田瑭的人就会死,这个美丽的小娘就会成为自己的战利品。 而且自己还能得到狐皮的特许贩卖权! 乙旃罗想想都觉得很爽,事成之后一定要好好答谢吴良! 想到这里,乙旃罗直接把手臂搭在了吴良肩上,以这种草原特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谢。 可这一搭,刚好把准备开溜的吴良又给拽回了现场。 而且,这让所有人都分出一部分目光,注意到他身上。 吴良再想轻易脱身,是不可能了。 做人偶很简单,不过片刻,皇甫宁便在程质冷峻目光的注视下做了两个,一个大一些,一个小一些。 又在上面端端正正的分别写上了“田瑭”和“皇甫宁”两个名字。随后,丢给乙旃罗验证。 恰在此时,邹云领着大批亲卫赶到,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声命令亲卫:“驱散百姓,把这些鲜卑人都围起来,一个也别放过!” 她在路上便已听报信的亲卫讲了“扎小人”的事,而且皇甫宁要做人偶诅咒田瑭! 这一路提心吊胆而来,生怕再也见不到田瑭,却见田瑭好端端的站在那里,便也顾不得礼法,直接扑到田瑭怀里哭成了泪人。 鲜卑人不认识邹云,但被大批军士围住,也知道是田瑭的救兵来了,个个暗叫不好。 吴良自然认识邹云,之前属下也曾告诉他,邹云和田璎交好,所以常来田家玩耍。 现在看这架势,邹云交好的哪是田璎,分明就是田瑭! 这一出突如其来。看着扑在田瑭怀里哭得伤心的邹云,吴良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邹云可是邹丹的掌上明珠!是连公孙瓒的胡子都敢拔的主! 吴良知道田瑭是田楷的内侄,但他还是一直憋着找田瑭的麻烦,因为吴度被打的仇实在咽不下去。 反正他又没想至田瑭于死地,教训一下,出了那口恶气也就罢了,即使田楷追究起来,关靖也能帮他挡回去。 可现在看来,他要面对的可不止一个田楷,还有一个更加位高权重的邹丹! 邹丹可是这无终城里唯一能和关靖平起平坐的人,他若是追究起来,关靖也保不了他! 吴良感觉到了害怕,他想逃,可是周边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已无处可逃。 “吴良!我夫君如何得罪的你!”邹云哭够了,转身便开怼吴良。 “下官……下官……”嗫嚅半天,吴良也没能从“夫君”两个字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更没说出个囫囵话。 “你几次三番招惹我家夫君!先是找些儒生闹事,再是抓捕许虔,现在竟然找上门来,要带走皇甫宁!还要用人偶诅咒我家夫君!你好大的胆子!”邹云厉声质问道:“这无终官衙是你家开的吗!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公!” “这小娘是哪里人!快快撤去军士,否则我先拿你!”乙旃罗壮着胆子喊了一声,随即便被吴良踹了一脚。 “闭嘴!你个蠢货!”被邹云质问,吴良丝毫不敢反驳,但这混蛋的鲜卑人竟然一点眼力都没有,还在火上浇油,吴良岂能容他! “吴大人,你这是为何?”乙旃罗被揣了个趔趄,一脸莫名其妙的问道:“咱们可是一伙的!” 吴良真觉有百爪挠心,自己将要被这愚蠢的鲜卑人害死,却毫无自辩的可能。 “好你个吴良!私通外族!”邹云一声断喝,差点没把吴良吓得瘫软在地。 “下官知错,下官知错!”吴良回过味来,此时再死扛,只会死的更难看,“下官猪油蒙了心,竟上了这些鲜卑人的贼船。” “吴良,你个卑鄙小人!”乙旃罗虽没彻底搞明白状况,却也知道自己是被吴良卖了,于是狠狠一脚踹在了吴良的腹部。 吴良一介文官,哪里吃得住乙旃罗的一脚,被生生踹出去半丈有余才止住,只觉腹内肝肠俱碎,更无站起来的可能。 “把这些鲜卑人都抓起来!”邹云一声令下,军士们拔刀向前。 “慢着!”乙旃罗双手一压,阻止了自己属下拔刀的动作,随后合而抱拳道:“我们只是受了吴良蛊惑,并非要得罪公子,请公子高抬贵手,在下一定将公子的善意转达给轲比能大人。” 好个乙旃罗,刚才还对局势毫无判断力,现在居然想起了轲比能这茬,也不知是真傻,还是真聪明。 “很好!很好!”田瑭拍着巴掌,他并不打算追究乙旃罗,因为那毫无疑意。 “谢过公子!”乙旃罗一边施抚胸礼,一边带着属下倒退出门。 “慢着!”田瑭突然喊住了他们。 乙旃罗心头一紧,以为田瑭反悔了。 “这个送你当礼物了。”田瑭随手将两个人偶扔了过去。 乙旃罗接过玩偶,脸上一阵青紫,随后双手将玩偶聚过头顶,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 “师父!”待鲜卑人退尽,皇甫宁紧张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眼泪也抑制不住的往下流。 “别哭,你做的很好!”田瑭笑着摸摸她的头,“反应很机灵。” “哥哥,你总让人操心。”邹云也是梨花带雨。 “没事没事,我这不好好的么。”田瑭也伸手摸了摸邹云的头,惹得她脸上立刻就升起一团朝霞。 众人见如此状况,明白刚刚是田瑭和皇甫宁唱的一出双簧,恍然之下,皆莞尔笑道:“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第一百二十六章 精心谋划的布局 吴良终于老实了,倒不是他放下了仇恨,而是乙旃罗那一脚踹得实在太狠,摔下来时断了他的尾椎骨,让他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得,只能听上峰的劝,趴在床上好生修养。 但是无终不可一日无人主理,所以无终令的位置就由他人暂代了。 听说他得知有人接替自己位置之后,愣是逼着吴度跪在床前,忍着剧痛狠狠扇了他百十个耳光,任夫人小妾跪了一地苦苦哀求,他也打到吴度满口鲜血、几乎晕厥才肯作罢。 田瑭他们虽是被动方,但事涉鲜卑人,这让关靖很是恼火。他认为前方大战之时,后方竟生出如此荒唐之事,这是对他权威的严重挑衅。 好在邹云一番哀求之后,关靖才算放过田瑭等人,但为防再生事端,关靖给田瑭下了禁足令。 邹云未嫁之人,每天在田瑭家厮混实在不成体统,所以也被关靖赶回了家,在邹丹未回之前,同样不许出家门一步。 邹云自是不愿,前后闹了几回,但在关靖严令之下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暂缓成亲准备之事。 关靖才没工夫去管小年轻的儿女之事,只要所有不安定因素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那就一切无事了,这最符合目前无终的需要。 禁足归禁足,军报还是不断的从前线传至无终,而高巢总有办法及时获得最新消息。 公孙瓒攻势极猛,非但逼迫北上的黄巾尽数渡河南逃,还分兵围住了南皮,并南进至平原屯扎,同时扼住高唐港。 如此,一支两万人的军队,竟如神兵天降一般,同时威胁到了冀州、青州和兖州! 他们的东边是济南国的都城东平陵,南边是济北国的都城卢县,西边是清河国的都城甘陵。 两日之内,可到达任一城下! 虽然刘氏宗亲凋零殆尽,他们封国的都城也大多落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随便哪座城,都能轻易养起公孙瓒的这两万兵马。 汉庭鼎盛时期,谁不得仰视那高耸城墙,可如今大厦将倾,世间便只剩下“刀把子在我手上,且问你要钱还是要命”的逻辑! 末代王侯都选择要命,所以在公孙瓒想明白先打哪座城之前,三座城皆派出了使者表示礼敬,并送来钱帛粮草,很有一番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意思。 这让公孙瓒十分满意,因为这是他凭借自己的实力获取,并且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荣光! 将军们认为,如今士气正盛,恰可借此机会一鼓作气进逼韩馥,以谋求冀州更大的利益,并制定了西进甘陵,兵锋直指邯郸的计划。 公孙瓒却拒绝了将军们的提议,他给出三点理由:其一,大军深入敌后,粮草供给本就艰难,若甘陵城坚难下,大军将进退失据,届时一切都是未知;其二,冀州戴甲之士二十余万,己方区区两万人,虽可凭一时之胜镇住他们,却毕竟实力悬殊,镇住他们便可敲诈获利,何必非要冒着极大的失败风险去抢夺利益呢?其三,勃海新定,南皮还在袁军手中,若大军离开之后勃海再起事端,那此次南下岂不是前功尽弃!不如稳住阵脚,先将勃海慢慢巩固后,再图其他。 这三个是实实在在的困难,但将军们可以一一找出对策予以解决,可谁都知道,他们的主公还有一个关键的理由没说:刚刚收了人家送来的礼物,转脸就发兵攻打,这太不地道了! 还有他们不知道的一点,公孙瓒对那些使者眼中的敬畏十分受用,这是对他个人的敬畏,他珍惜都还不够,怎么会去破坏呢?大军一出,敬畏便成了憎恨,他将再一次失去他所拥有的。 最终,在一片歌功颂德之中,公孙瓒率大军返回南皮,准备将城中袁绍那点可怜的守军收拾掉,然后尽情享用勃海这块肥肉。 留下驻守平原的,被指定为刘备。 公孙瓒表刘备为平原令,授临机决断之权,委以扼三州咽喉之重任。 所有人都称赞公孙瓒和刘备这一对同窗真是肝胆相照,是为一代典范,只有公孙瓒和刘备心中如明镜一般知道对方的猜忌。 当然,田瑭也知其中关窍。 平原,地如其名,出则一马平川,入却无险可守。若公孙瓒大军屯扎在此,这就确实是扼住三州咽喉的要地,可反过来说,公孙瓒大军一撤,这里立刻就成了三面受敌的死地。 一般将领若是守不住平原还能后撤至南皮,请求公孙瓒大军支援,刘备却不行。作为公孙瓒的同窗,他丢不起平原,因为他丢不起这个人。 在公孙瓒这里,所有将军皆是下属,唯独刘备被高看一眼,公孙瓒常常直呼其为兄弟,是明面上能和公孙瓒平起平坐的人。 若刘备丢了平原,且不说怎么向公孙瓒交代,届时无论是去领罚还是去求援,他刘备都在事实上成了公孙瓒的部属,这让胸怀天下的刘备如何肯认。 可公孙瓒只留给他区区两千兵马,平原如何能守,如何不丢? 如此情形下,刘备又守不住平原,又不能不遵将令,明摆着就是在排挤刘备,让他知难而退。 反正明面上二人是同窗,没有从属关系,刘备选择离开也不会背负“不忠”的罪名,这也算给了刘备一个体面的台阶。 如此一石二鸟之策划,公孙瓒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可田瑭知道,公孙瓒的如意算盘是要落空的。 因为他不懂计谋是要因人而异的,他更加不懂刘备。 公孙瓒不在乎平原,因为它只是黄河边的一座小城,人不多、墙不高、粮又少,和南皮比起来,不啻天壤之别。所以他将平原当做了棋子,而不是棋盘的一部分。 刘备却不这么看。 他漂泊已久,之前虽曾担任过安喜县尉、下密县丞等职,但都是受人掣肘的小角色,自己无法施展。如今任平原令,便是这一县之长,大事小情皆由他来决断,钱粮人物也都在他手中。 这就是刘备梦寐以求的地盘。再小,也是地盘! 所以刘备在平原挖沟筑墙,抚辑军民,俨然一副替公孙瓒死守平原的姿态。 这姿态让刘备占据了大义上的制高点,相比之下,公孙瓒的心胸就显得有些狭隘了。 刘备做好了坚守平原的准备,可周边的诸侯可能是被公孙瓒的强盛军力给震慑住了,或许是沉迷于蝇营狗苟,竟没人打平原的主意。这让刘备获得了极宝贵的修养时间,他好生经营,甚得民心,后来在袁绍的暗中助力下,加领平原相,成为事实上的一方诸侯。 再后来,刘备精编了公孙瓒留下的军队,又在平原招兵买马,终于练出兵马三千,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嫡系,之后救北海、附陶谦、主徐州,都得益于这支生力军。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旁观者等着摘桃子 公孙瓒不能预测未来,所以目前刘备在平原待着,他乐得其成。因为无论他实力强弱,都算是一支牵制力量,但凡有人要进攻勃海,平原几乎是必经之路。 刘备若肯死守,公孙瓒便考虑派兵增援,若刘备打打就跑了,或者干脆弃城投降,公孙瓒也有足够的时间布置南皮防御。 所以刘备任平原令,对所有人都好。 但公孙瓒毕竟不是良善之辈,送一个平原已经是天大的人情,怎么可能再送他精兵强将! 所以,留给他的两千兵马大多带伤,另外,赵云也被调回! 这一路南下,公孙瓒算是见识了赵云的悍勇,此将往往单人独骑冲锋在最前,从未见退却,从未有败绩。 如此骁勇之人,岂能白白便宜了刘备!公孙瓒有些后悔当初把赵云指派到刘备麾下,如今看来,这是个不小的错误。 错误既已铸成,后悔也是无用,当务之急便是将二人分开,并重新安置赵云。 所以,赵云被调回白马义从,接着又被指派随同邹丹返回无终。 此次缴获甚丰,俘虏更是多达七万,为防半道哗变,押运队伍需有这样一位让黄巾闻风丧胆之人镇场。 田瑭知道这个消息时,邹丹和赵云已经北上十天有余,算算日子,再有十日左右便能到达无终了。 无终留守军士在关靖的指挥下里里外外忙碌了起来,因为军报上说,此次运回物资比无终城内存储的物资还要多! 而俘虏人数,已经接近无终城内百姓总数的两倍! 盘点场地堆放缴获还好说,要安置这七万的青壮,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首先,不能让他们聚在一起,必须分组安置,即使他们手无寸铁,每组也不能多过三千人。 其次,要保障他们的基本生存需求,这些青壮是公孙瓒亟需的人力,饿死便是损失。 再次,要规划好这些人的最终安置点,然后尽快押运过去,不能让他们只吃粮,不干活。 最后,不能对这些俘虏太狠,必须制定长远的规划,把这些人的心留在这里,才能长久的为己所用。 这是一个极其庞杂而又系统的工程,因为人不是物,人是有思想、会行动的。 关靖之前做过这类的预案,所以还算有些准备,但他原本的预案是按二万人来制定的,因为此次出征也就二万兵马,作战计划中能俘获自身同等数量的俘虏已经是极限了。 实际俘获达七万,这多出来的五万人,是宝贝,也是烫手的山芋,更是对关靖协调运筹能力的极大考验。 田瑭坐在家中,也在盘算着七万这个数字,如今已入夏,这些人可以先安置在空地上,不用担心冻死。 分组严密看押,同时派官员前去宣讲安置政策,稳定其心,这些人都是饥民,只要给他们希望,哗变的可能性就可以降到最小。 剩下的问题便是吃饭! 公孙瓒征收来两郡百姓的全部余粮,也不过支撑一次两三万人的战争,现在那些出征的将士必须继续保证军粮供应,这七万人的口粮就很成问题。 缴获中也许有些粮食,无终城内应该还有些余粮,这些能稍解燃眉之急。但他亲自调研过徐无的物资储运情况,知道即使立刻从各地抽调,没有半个月也不可能运到无终。 能撑半个月吗?田瑭心中如明镜一般,不能!所以粮食问题将是无终城内的一颗巨大定时炸弹。 “高巢,立刻出去买粮!买两个月的量!”田瑭大喊一声,把旁边做实验的徒弟们吓了一跳。 随即,田瑭想到了一个更恐怖的可能! 现在是夏季,七万俘虏,一旦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死亡,又得不到及时处理,那可能会引发什么? 田瑭的瞳孔缩了起来,答案让他不寒而栗。 瘟疫! 再大的事,再恐怖的假设,也不关田瑭的事。 或者说,是田瑭没资格去管那些事。 听闻赵云将和邹丹一起返回无终消息的第三天,陈信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带回了五十斤黄金和三个重要的信息。 其一、公孙瓒派自己堂弟公孙越去挑拨袁术,希望袁术拦截刘虞之子刘和,公孙越不仅被袁术利用侵吞了刘和的兵马,导致公孙瓒和刘虞矛盾激化,还被袁术忽悠着去帮助孙坚进攻袁绍部将周昂,结果被流矢射中而死,导致公孙瓒迁怒袁绍。公孙越凭一己之力,让公孙瓒同时结怨刘袁两家,也算是极品草包。 公孙瓒打南皮急切不能克,只得先撇了南皮,西进磐河驻扎,准备报复袁绍。袁绍大军尚未完全从讨董前线撤回,又见公孙瓒兵势强盛,南皮不过虎口之食,干脆让出勃海太守印,交给公孙瓒另一堂弟公孙范带走,希望能缓和公孙瓒的攻势。没想公孙范拿着太守印收编了南皮城中抵抗的几千袁绍兵马后,直接带着城中粮草和这些兵马西援公孙瓒。公孙瓒得粮草补充,又无南皮后顾之忧,兵势更盛,便继续西进,屯扎于界桥,同时为笼络人心和巩固战果,任命严纲为冀州牧,田楷为青州牧,单经为兖州牧,各置郡守县令,与袁绍分冀州而治,成对峙之势。 其二、冀州牧韩馥庸碌无能,其部将麴义早有怨言,欲取彼自代,后事泄仓促而反,韩馥率大军与其交战,结果失利。毕竟麴义兵少将寡,韩馥再无能,凭借冀州人力,数次交战之后终于挽回败势,形成僵持。恰此时,公孙瓒率军南下,说是讨伐黄巾,实则谋取冀州,韩馥素来性情怯懦,闻之惶惶不可终日。 袁绍趁机派人进言,一边恐吓韩馥,一边许诺好处,韩馥惊惧之下,不顾长史耿武、别驾闵纯、骑都尉沮授等人反对,派自己儿子给袁绍送去州牧印信,自愿让位于袁绍,袁绍接管冀州后,封韩馥为奋威将军。但这个奋威将军既没有兵卒,也没有官属,还常被袁绍部下轻慢。韩馥忧虑惊恐之下,请求袁绍放他离去,袁绍应允,于是韩馥投奔陈留太守张邈。 太史慈依田瑭所言,乔装去找沮授,时沮授心死如灰,正离开邺县,东归广平,打算隐居故里,太史慈辗转多日才找到他,对他说了田瑭教授的话,沮授即愿随太史慈北上见田瑭。太史慈将其托付给钟全,钟全当即带上从黄巾俘虏中遴选的四十名精锐,和沮授启程北上,现在应该已到河间境内,几日后便能到无终。 其三、田楷任青州牧后,追着从勃海退回青州的黄巾直至历城,本要占领历城,坐实青州牧的位置,不想陈信和钟全在黄巾军中散布的流言起效,黄巾见公孙瓒主力西去,追击的田楷不过四五千兵马,于是除少部继续南逃之外,余者依着历城和田楷展开周旋。田楷兵少,奈何不得十几万黄巾,于是派太史慈去平原找刘备,要他带兵助阵,刘备闻言欣然而往,太史慈即是借此机会乔装去找沮授。 后田楷、刘备合力破了历城,黄巾再度南逃,但刘备惦念平原安危,下历城后便率军返回平原驻守。田楷四千兵马驻扎历城,南逃黄巾中有胆大者,见刘备离去,便又聚众要夺历城,终于和田瑭形成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于是,黄巾除被公孙瓒杀掉和俘虏的十万,剩下二十万一小半南下兖州,一大半滞留历城周边,和田楷拉锯。 至此,田瑭事前所料已基本应验。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无终不可久留 陈信日夜赶路而回,汇报完情况早已疲惫不堪,田瑭让高巢准备了好酒好菜,让他放开吃喝,然后充足休息。 陈信领命退去,田瑭把刚刚的汇报琢磨一遍,发现确实一切正常,便将心思重新放到当下的无终城。 自吴良被处理,整个无终便都知道了田瑭的厉害,所以各路牛鬼蛇神再也没有上门来过,让田瑭着实过了一段清闲的日子。 但眼下风雨欲来,七万的俘虏,若关靖准备不足,可能会酿下滔天大祸,田瑭必须早做准备。 或许钟全即将带到的那四十名黄巾精锐会成为自己在乱局中的护身符,但这么多人要进入戒严中的无终,不可能不被发现。 届时不知又会出什么幺蛾子,田瑭可不想关靖看中了这些千挑万选出来的人,然后收归己有,那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所以除沮授进城外,其余人最好还是待在城外,找个破败村庄暂住。他们能跟钟全跋山涉水而来,说明钟全已将他们收服,暂住城外应该问题不大。 至于城内,囤积起足够的粮食可解决吃饭问题,有程质和高巢在,外加邹云的亲卫,安全问题也不大。 只是田瑭越想越觉得自己继续待在无终这样混日子实在是浪费生命。上天给自己一次这样的机会,自己就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首先是教授徒弟。 徒弟们的进步速度让田瑭自己都感觉汗颜,这半年的高强度学习后,他们即将触摸高中知识的门槛,但再怎么聪明,毕竟只有四个人,四个人能做多少事情? 在无终再招徒弟又很不现实,且不说战乱之地如何去选好苗子,就算再招来十个人,又能有多大的实质性意义?四个人和十四个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能办个学校自然是最好的,但关靖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给孩子们灌输“歪理邪说”?办学校需要的条件又怎么凑齐?一旦在这里办了学校,还要不要离开? 其次是技术普及。 没事的时候,田瑭反复琢磨后世的商品怎么在这个时代制造,也试制了肥皂、精盐、纸张等等,但都是这个时代能找到替代品的东西,自己造的不过质量更好而已,并不具备真正划时代的意义。 要造点别的?是不是要熟练匠人?是不是要精良作坊?是不是要启动资金?是不是要技术支撑?这些,有哪一样是在无终能实现的!前线征战,关靖只有被雷劈了,才会同意后方做这些事情! 更何况,造出来没有商路销售,那就没法回笼资金,根本无力投入更好、更新的产品制造。 最后是自身愿望。 不是要去践行“为天下开太平”的大志吗?不是要带着这帮兄弟过上好日子吗?不是要实现自己富贵生活的腐朽愿望吗?躲在无终城内,什么都做不了,何谈为理想奋斗! 陈信已经回来了,钟全也即将带着沮授和精锐军士回来,赵云正在回来的路上,虽然他未必会跟田瑭……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难道他们回来之后陪着程质发霉?或者继续窝在家里学习? 还有秀娘,也不知这女子现在如何了。 想到这么许多,田瑭真觉得无终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公孙瓒的战争这才刚刚开始,接下来他会持续打仗,打好几年的仗,无终也会一直戒严,戒严好几年! 戒严状态,会慢慢改变人的心理和认知;戒严越久,官衙对社会的控制就会越变态;戒严几年,白色恐怖也就是早晚的事情了。 越这么想,越觉无终像是一潭死水,田瑭他们就是这潭死水里的鱼,早晚窒息,而旁边就是大河,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飞跃进去。 鲜于辅离开无终之前又来过几次,变着花样劝说田瑭早日离开无终这是非之地,大好的前程正在蓟县等着田瑭。 田瑭没等到南边传来的消息,自然也没法答应他,只能看着鲜于辅带着失望的表情离开。 其后鲜于辅也派自己属下来找过田瑭几次,不过随着时局越来越紧,无终变成了只许进不许出的乌龟城,他们就只能确保把田瑭一个人安全的带出无终,其余人还要分批进行。 田瑭自然又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从襄平出逃的场景历历在目,田瑭断然不会再拿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去冒险。 几次之后,鲜于辅都怀疑田瑭是不是真心想要投靠刘虞了。田瑭也无力解释,只能拖延至今。 “必须尽早想办法,尽早带着大家离开无终去蓟县。”田瑭心理想着,时间再拖久一点,说不定投奔刘虞的最佳时机都要错过了。 可是,如何才能从战时戒严的无终出去呢?这和在襄平时不同,襄平的戒严不可能持久,而无终的戒严却暂时看不到头。襄平还有商队进出,无终却只有军队押运着物资出城。 混进军队,混出城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种时候往军队里混,与奸细无异。何况自己这里这么多人,有男有女有小孩,怎么也不可能混进军队。 田瑭竟有些后悔了,早该带着大家离开的,那就不至于现在这般投鼠忌器。但早离开也不行,一旦离开的消息传至前线,太史慈他们还怎么行事! 田瑭摇摇头,自己还是欠火候,遇到难题总习惯去想当初不该,这岂是成大事的性格? 必须着眼于当下!从现状中寻找突破的办法!田瑭努力的提醒自己。 他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埋头演算数学的徒弟们,以及在一旁安静伺候着的方珺,一定要想出一个完美的办法,把这里所有人都安全的带走,绝不允许再出纰漏! 同时还要和鲜于辅完成对接,在顺利走出无终后,鲜于辅必须安排人接应,以期在最短的时间到达蓟县。 田瑭没想到的是,他在此时考虑着如何安全离开无终,而关靖正在看一封辽东送来的书信。 信是公孙度的亲笔,字里行间蛮不讲理又杀气腾腾。 “吾闻公孙将军南下剿贼,甚是钦佩!近悉田瑭小贼匿于无终,吾深恨之!士起可擒住押来,否则愚兄将亲率大军自去捉拿,无终空虚,谅不可挡也!望士起详察!”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关靖把信放下,揉了揉太阳穴。 公孙度这是在威胁关靖,如果不把田瑭抓了交给他,他将趁公孙瓒南下之机挥师西进,亲自来抓田瑭,至于是不是顺便捞点别的好处,甚至攻打无终,那就不一定了。 这是何等的嚣张! 关靖也算是老谋深算,岂能不知公孙度抓人是假,敲诈勒索是真! 可公孙瓒南下之前怎会没考虑到公孙度会趁火打劫?竟然还来威胁!要不是辽东苦寒,早就扑过去把你灭了!想得到些好处便直言,还真以为自己有能力打进来了? 关靖平生最不喜欢受人威胁。来软的,或许会认,来硬的,一定硬抗到底! “田瑭再怎么混蛋,那也是我无终百姓,田楷将军的内侄,我岂能把他绑了去向你献媚!”关靖恨恨的想,“狗东西,要来便来,看你能翻出多大的天去!” 关靖这么想是很有底气的。且不说平刚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字排开最多不过两三百人,其最险处的白狼城还驻扎着一千精锐及一千乌桓骑兵!公孙度纵有千军万马又能如何? 所以公孙度要打过来是做不到的,最多就是骚扰骚扰,让你不得不分神看着他,但这也是件很烦人的事情。 “令,凡城一千守军星夜驰援白狼城,若辽东公孙度来犯,只管守城便是大功一件,出城迎击即便胜了也是死罪!”关靖冷漠的下着命令,公孙度虽是癣疥,却是顽疾。 “但这个田瑭也真不是省油的灯,各种麻烦不断!”关靖想着,随口下令,“令,派一队军士在田瑭家边上值守,只许进,不许出!把他们保护起来,直到主公归来!” 突然,关靖又想到了一种情况,如今南边来的俘虏就快到达,整个无终都为这件事忙的焦头烂额,若此时公孙度发动他在无终城内的奸细搞些什么花样,后果还真是难料。 公孙度在无终有奸细吗?关靖毫不怀疑! 辽东本属幽州,世风民情何其相似,公孙度又窥伺幽州久矣,岂能没有布局? “令,抽调城外巡视精卒八百驻守城门,俘虏一天得不到安置,便一天不得撤除!”关靖按压着自己的脖颈,他最近太疲劳了,每天睡觉不过两个时辰。 “喏!”传令的军士等了一会,见关大人已经在放松身体,知道再无命令,便恭敬地退去传令了。 关靖闭着眼睛,一条一条梳理着最近需要做的事情,谨慎的将各种可能逐个推演。 他不是绝顶聪明之人,所以他做不了一流的谋士,好在他颇为自知,便能兢兢业业把事做实。 但他毕竟身居高位,很多时候需要他来决策,尤其公孙瓒带兵在外征战之时,他就是后方的顶梁柱。 一个天分不很高的人,怎么才能把顶梁柱这个责任担好? 第一就是要勤勤恳恳的做事,按照既有章程做事,避免各种幺蛾子;其次要做到虚怀若谷,哪怕强迫自己,也必须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再次要团结同僚,让所有人一起分享成果,也让所有人一起承担责任;最后便是要当断则断,一件重要的事争论许久都不能落地,那就必须有勇气赌一把,宁可边做边修正,也不能老悬在空中。 无终城内各项工作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这些都是关靖一手布置的,他确定不会出什么大事。 却有一项,让他心神不宁。 粮食! 他已命传令兵去往各地催收,也发动商户们四处购粮,但目前报上来的数,最多支撑那七万俘虏吃十日。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他必须阻止最坏的后果发生。 但他天赋所限,至今未有十全之策,而他手下的官僚们不但提不出意见,还在趁机中饱私囊! 关靖很想杀鸡儆猴,但想来想去还是手下留情了,因为即使这些官僚把贪污所得都吐出来,对于如此庞大的需求来说,也是杯水车薪,并不能从根子上解决此事。 再者,现在动手惩治,有可能会动摇人心,这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关靖不想可知。 所以他只能一遍一遍急催运粮,甚至将自家用度都减少了一半,希望能将断粮之日尽量往后拖延。 田瑭不用再为粮食发愁了,看着高巢抢购回的足够支撑两个月的粮食,他把一半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人都是这样,家中有粮,心中才能不慌。 但不慌归不慌,高巢汇报说无终官衙贴出告示,要求全城百姓无事不得外出,而且自家门外多出了一队军士,明显是针对自己这群人而来。 离开的难度进一步加大。 田瑭抓着头,可笑自己老是遇到这样耗子躲猫的戏码。 可即使聪明如他,想了这么多天也是毫无头绪,只能一边焦灼的思量,一边等待钟全他们归来。 这日,钟全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位短衣短褂、身板硬实的中年人。 “公子,子兴回来复命!”钟全进得门来,一边朝田瑭抱拳一边说道,“沮授先生已经安全带到,四十壮士也已在城外安置,幸不辱命。” “我知你必能做到。”田瑭咧嘴笑着,几步上前给了他一个熊抱。 “这位便是沮授先生。”钟全结结实实和田瑭抱了一下,然后侧身让出后面沮授,兴奋的说道,“公子目光如炬,沮授先生文武全才。” 田瑭看向来人,他正微笑从容的看着二人拥抱的奇怪姿势。他的发髻有一些凌乱,穿着也不似寻常文人,但一路风尘遮不住他的矍铄精神,武夫装扮也掩不了他的儒雅气质。 “先生一路劳顿,然神奕步阔,着实令人欣喜。”田瑭整了整衣襟,以极为严谨的姿势向沮授行礼。 “在下初见公子,形容草率,非本意也。”沮授大大方方理了理髻外乱发,才工整的回礼道,“公子身处险地,却自若淡然,确实让人惊奇。” “先生认为我处境如何?”田瑭自是不在乎沮授的仪容,能亲眼见到曹操口中“孤早相得,天下不足虑”的顶级人物,谁会有功夫关心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俘虏将到,关靖力薄。粮尽之日,无终乱时。”话说的很轻,却字字珠玑,一针见血。 “无终正在从各地大规模调粮,不过多些人吃饭,想也不至会乱。”田瑭进一步发掘话题,“不瞒先生,家中屯粮颇多,无终乱不乱的,谅也不及我家。” “公子是要考校在下?”沮授眉毛一扬,“不过能在千里之外将田丰、许攸、审配、逢纪四人看穿看透者,考校于我也是应当。” 第一百三十章 顶尖谋士加盟 田瑭惊觉自己言语冒昧,急忙致歉道:“小子孟浪,却绝无考校之意,只是初见先生这等大才,急于求教。” “在下一路北上,已见易子相食之事。”沮授身体前倾,徐徐说,“民无粮,征该向谁征,仓无粮,调又从哪调?” 田瑭知道此时不宜插话,便耐心的听着。 “无终缺粮已是必然,故而俘虏哗变几无例外。”沮授蹙额道,“三十万黄巾为活命,能攻城略地,至赤地千里。几万黄巾为了肚子,会拿小小的无终没有办法?” “公孙瓒精锐尽出,这些俘虏一旦哗变,城内外这几千老弱守军是不够看的。为保无终安全,以关靖之能,顶多就是封城,可黄巾围城之下,大家便都是池中之鱼、笼中之鸟,谁都跑不掉了。” “无终城内无良谋、无勇将、无尖兵,破城便是早晚之事。届时百姓之家有大破之灾,官宦之家亦不能幸免,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所以公子屯粮不过是权宜之计,当务之急还是该远走避祸。” “在下进门之时,见公子正皱眉思索,想来也是烦心此事。”沮授拱了拱手,不再说话了。 “先生初到无终,便将形势分析得如此透彻,小子自愧不如。”田瑭被人家说破心事,不由又是尴尬又是欣喜,“先生既能知其必然,定有破解良策,望先生教我。” “要离开无终自是不难,公子必有成见。”沮授嘴角带笑,“吾观公子气象,知你忧心的不是自身安全,也不是无终安危,而是忧心于这七万余俘虏的性命。” “先生果然大才,却如何竟知我心?”田瑭再次被人说破心思,却不再尴尬,只有满心欢喜。 “公子自有济世之才,又兼子义、子兴、子廉之勇,有什么样的事是不能做的?公子却不远万里于乱世中将我寻来,何为?”沮授依然带着笑,“一路之上,子兴已将公子之事悉数相告,吾自思之,觉公子之才在统,子义、子兴、子廉之才在战,而在下之才,在谋。” 田瑭再次抱拳躬身,以示受教。 “若不想做经天纬地的大事,何须统、战、谋兼具?由此推知,公子志在天下,我既随子兴来此,公子亦可不必讳言。”沮授托了托田瑭的手臂,“公子既有大志,眼下俘虏之事便不可以常理处置。” “先生高屋建瓴!”田瑭真心敬佩。 “下策,便是努力囤积粮食,坐困愁城;中策,便是设法逃出城去,独善其身;上策,便是助力关靖筹粮,化险为夷。”沮授眨眨眼,神情中竟有些俏皮,“不过这些都只能避祸,却做不到因祸得福。” “先生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如此寥寥数语,沮授便将其中逻辑言透至此,田瑭心悦诚服,“愿闻先生上上策。” “且不急,在谋划之前,我先要确认一件事情。”沮授直了直腰,语气郑重。 “请先生直言!”田瑭侧耳倾听。 “子兴对公子多有溢美之词,但今日对谈,未见大志,未见雄心。志不大,草莽尔,心不雄,流民尔。”沮授一板一眼的说,“当然,初见之时,难免话藏,想他日熟识,便能无话不谈。如此,我只问一个问题:我是该为公子出主意呢,还是该向主公提建议呢?” 此一句,云开雾散,石破天惊。 田瑭发现,不仅沮授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一旁,钟全和程质的眼神更是火热! 好一个志大才高、文武双全的沮授! 要回答他的问题,就要先公开说明自己的志向和决心。 “续汉家天下,开万世太平!”田瑭特意在“为万世开太平”之前加上了延续汉室法统的意思,这并不是心血来潮,信口胡说,也不是因为沮授是心向汉室之人,故意讨好于他。 而是田瑭将千年历史反复打磨权衡之后,终于找到并确认了自己此后的目标和要走的路。 续汉家天下,开万世太平! 沮授琢磨着田瑭的话,久久不能开口。有深度的言语何止千百,但田瑭说的这十个字,若有千斤之重,似有万般气象。 这和沮授心中志向何其相似,甚至有共鸣之感;可他心中的志向只是一些缥缈的理想,并不如此凝练。说是理想,却又不如这般高远和深邃,连他这样智力卓绝之人,一时竟也不好把握! 这像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说出来的话吗?这是圣贤之言! 沮授发觉自己出神了,一时有些尴尬,也有些心惊,这还是第一次,他被一个人的一句话给震撼到。 简单理解,“续汉家天下”便是要匡扶汉室,“开万世太平”便是要王道教化。 “其志比天,不同凡响!”沮授点了点头,深层次的含义容待细思,仅就字面意思,已经是不得了的大志了。但志向可以夸大了说,行动却不知如何保障,所以接着问,“志虽大,可落空,心若雄,尤可期。不知雄心如何?” “先生可知屈原?”田瑭笑了起来,这沮授还真是个打破砂锅的性子。 “以身殉国,岂可不知!”沮授一时没明白田瑭的意思。 “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田瑭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好一个‘续汉家天下,开万世太平!’好一个‘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沮授终于心潮澎湃,击掌而赞道,“大志如此,雄心至此,又有公子识人断人在前,某再无疑虑,亦再无虚言!” “先生抬爱。”田瑭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不知这样可算回答了先生的问题?” 沮授猛吸一口气,随后深施一礼,口中铿锵:“在下沮授,字公与,巨鹿广平人,少举茂才,历二县令,后为别驾,表骑都尉。旧主不听吾言,失于袁氏,不堪回首。今逢明主,愿随左右,以主公之志为志,以主公之心为心!” “先生!”田瑭被他这举动给吓了一跳,“先生之意我已知晓,可寄人篱下者岂能妄自称呼,徒增猜忌尔。” “此地俱为同僚,沮授亦是有感而发,不会再犯。”沮授笑嘻嘻的直起身子,“不管怎样,我的衣食可就着落在公子身上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沮授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先生说笑,以先生之才,锦衣玉食唾手可得,却愿屈尊降贵于吾,实乃吾之大幸。”田瑭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说话了,到现在还没引沮授入堂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先生劳顿,田瑭却只顾话多,请先沐浴休息,稍晚我们同饮共叙。” “公子仁厚,但事态严峻,往后多拖一时,便有一时的难处。”沮授上前一步道,“吾有一策,可解公子忧虑。” 田瑭满心欢喜,“愿闻先生良策。” “公子要成大事,没有人可不行,就在场的几位以及城外四十勇士怕是远远不够。眼下这些俘虏恰是难得的人力,其中不乏出类拔萃者,他们死了,或者反了,即使伤不到公子,对公子来说亦无所得,不可不察。”沮授分析道,“只要让他们平安度过此劫,公子的安危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再施以手段,让他们知道能活下来全凭公子之力,日后他们感恩戴德,也终会成为公子助力。” “先生良言,在下醍醐灌顶。”田瑭眼前一亮,随即又问,“可这粮从何来?” “公孙瓒现在不过一时得意,却绝非英武之主。况公子已立大志于天地,虽不得不暂居人下,却也需择木而栖,往后才有伸展之日。”沮授看似说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随即他话锋一转,“幽州刘虞,宽仁重德,非公孙瓒可比,公子何不相投?” “不瞒先生,瑭也早有此意,刘州牧也多次使人相邀。”田瑭不再避讳,直言相告,“只是无终已是只许进,不许出,我们这么多人,想要混出城去,很是不易。” “公子既有此意,倒是省去在下许多口舌。”沮授又带上笑容,“无终缺粮,辽西郡和右北平郡都缺粮,那只是在公孙瓒治下,可未必他处也这般缺粮。刘虞施仁政,百姓多耕作于田,而非征战于野,故其民多少有余粮,实号小康;上谷郡边贸繁盛,夷狄惯用奶和肉换取铁器、布匹等物,这些都是上好的食物;每年初,青、徐二州的官粮便会启程运往幽州,算算上月已到,即便道路艰难,运到蓟县也十有五六。仅此三项,要救济这七万俘虏个把月,根本不在话下。” “去蓟县借粮!”田瑭抓住了关键。 “对!”沮授一拍手,继续说道,“公孙瓒缺粮是明摆着的,可能有人也会想去找刘虞借粮,但公孙瓒和刘虞积怨已久,此次南下冀州更是让二人关系雪上加霜,刘虞能补充公孙瓒的军粮就已是格外仁厚,岂会有更多资助?所以他们自知是借不来粮食的,这便是公子的机会。刘虞既派人请公子相助,那便是认可公子之才,即便他不愿帮这个忙,公子也只需陈述厉害,刘虞仁善,必会念及这许多性命而准予借粮,所以公子是这无终城内仅有的可以借粮之人。” “公子可向关靖主动请缨出城借粮,关靖必然不信,公子无需多言,只管回家便是。届时托人将此事传播开去,只说公子有借粮之策,关靖因私废公,要眼睁睁看着这些俘虏饿死。”沮授咂了咂嘴,顿了一下才说,“若有这样的人是最好,若没有,吾等自去散播流言。” “有的,邹云或能帮忙。”田瑭马上就想到了在无终拥有特殊身份的邹云。 “邹云?邹丹之女?”沮授笑了起来,“妙哉!她肯相助,事成一半。待到无终流言四起,关靖迫于压力,只得同意公子出城借粮,公子大可立一军令状,以示大公无私。因公子属众俱在无终,关靖以为有质,也就不会过多猜疑,这便能让公子大大方方离开无终了。再者,经此一事,无终百姓皆知公子品行,再刻意传播一下,那些俘虏也必会知道,是公子要救他们的命!” “待蓟县粮到,俘虏们能得救,无终的百姓们也能逃过一劫,他们都会感念公子之德,这便是将来的助力。”沮授的逻辑环环相扣,分析又入木三分,“此时公子身在蓟县,便不必再回无终,反正粮送到了,公子不算违了军令。有公子功绩在先,留在无终的人也就无需担心安全问题,再加上邹云的保护,关靖是不敢做什么出格事情的。” “留下的人如何再去蓟县?”田瑭其实已经想到了接下来的办法,但还脱口问道。 “这个容易,只要刘虞的粮分两批运,而不是一次运到无终便可。这第一批解了燃眉之急,便能达成之前说的诸多目的,这第二批,便是让关靖放大家离去的筹码,关靖根本不可能拒绝。”沮授讲完,又在脑中快速回顾了全过程,确认无有遗漏,这才微笑着闭上了嘴。 这一计策,把所有因素纳在一起考虑,将所有症结一次全部打通,沮授不愧是当世良谋! “先生身在冀州,却对幽州之事如此熟稔,刚到无终,便能将这内外关系看清理顺,着实让人叹服!”田瑭由衷赞道,“先生便是当世子房!” “公子可效霍光故事!”沮授抱拳施礼,紧接着说了一句。 田瑭何等聪慧,闻言哈哈大笑,沮授亦是抚掌含笑。 钟全和程质一时还不知二人为何突然发笑,田瑭却是清清楚楚的明白了沮授的意思。 沮授这一句是在提醒田瑭,他可不愿当什么张子房,田瑭也不要想着当刘邦那样的开国之君。 大家应该仿效霍光的昭宣中兴,合力再兴汉室。 “先生微言大义,文佐必不是食言而肥之人!”田瑭抓住沮授的抱起的拳头摇了摇,算是和他立下君子之约,“子廉,把其余人都叫出来,一起见过先生。” “公子,在下有一事相求。”沮授突然开口道。 “先生但说无妨。”田瑭很好奇沮授会求自己什么。 “公子日后可直呼在下名讳,或者唤在下表字,却不要再喊什么先生了。”沮授认真的说。 “这是为何?”田瑭感觉很奇怪。 “先生乃文人称呼,在下可不愿在诸位兄弟心中留下个书呆子的形象。”沮授看了看旁边的钟全和程质,一本正经的说,“这不利于长久共事。” 田瑭想起后世新兴企业中,同事之间和上下级之间并不称呼什么“总”“经理”“部长”,而是每人取个英文名字,大家平时交流都是用“托尼”“皮特”“威廉”这类的称呼。 一开始田瑭并不理解这样做的含义,后来自己所在的公司也开始流行这种做法,才慢慢琢磨出其中滋味。 直呼其名,或者用代号,便于弱化层级属性,人与人之间能更好的相处,并更加有利于协作。 对应目前的情形,沮授便是想尽可能弱化他和程质等人之间的不同,这样更容易融入这个小群体。 “公与深谋远虑,便听你的。”想明白其中关窍,田瑭便欣然接受了。 “公子一点就透,更是难得的明主。”沮授认为这是高深的处事之学,田瑭竟也如此熟稔,真是超越年龄的睿智。 “我遇公与,如获至宝!”田瑭拉着沮授的手,“我这就去关靖府衙,公与先去沐浴休息,等我回来再说。” “甚好!甚好!”沮授哈哈笑着。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你若一去不回… 田瑭在军士的监护下去拜见关靖,却没有得到接见,只能将自己的来意说于关靖的属官,然后又在军士的监护下回来了。 半个时辰后,关靖的答复传来,简单而坚决:“此事与你无关,你好好在家待着,不要添乱。” 田瑭看着传信之人趾高气扬的离开,只能无奈摇头,随即吩咐田璎去请邹云。 在戒严的无终城中,所有人都只能闭门家中坐,但田璎却是个例外。田瑭也没能预料到,她竟能在如此环境中混得风生水起,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几乎所有官宦之家。 后来才想明白,她本有着不俗的身世和见地,又有一些侠客背景,对于如何跟人拉关系、处感情这一类的事情驾轻就熟,再将从田瑭这里听来的新奇观点当作谈资,这些让她在无终城内的众多官宦子弟中颇受欢迎。 关靖的戒严毕竟是无奈之举,那些自由散漫惯了的公子小娘们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生活,屡屡犯禁私聚,关靖只能见一个打一个,见一群压一群,逼得公子小娘们怨气冲天,却敢怒不敢言。 渐渐的,关靖面对的压力越来越大,流言也开始慢慢增多。恰在这时,田璎的出现填补了那些官宦子弟们空虚的生活,她就像无终城中的一只花蝴蝶,竟然在不经意间帮关靖起到了维稳的作用。 田楷侄女的身份让关靖放心,几次探听之后发现她和官宦子弟们聊的都是奇闻异事,并不涉及政局,便更放心了。渐渐的,也就对田璎的社交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些纵容她的长袖善舞了。 所以让田璎去请邹云,再合适不过。 不多时,邹云穿着一身军士装束来了,英姿飒爽中透着的温柔婉约,让人见了不免心神荡漾。 “哥哥好难得才想到我。”一见面,邹云就不满的抱怨开了。 “云妹,你好歹能女扮男装,我岂能男扮女装?”田瑭见到她还是不自觉的脸红,赶忙自辩。 邹云打量着田瑭,想象着他男扮女装的样子,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原来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哥哥找我,自然不是因为想我,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吧?”邹云毕竟不是闺中碧玉不问世事,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关注什么事情。 “无终缺粮。”田瑭见她识得大体,便开门见山。 “哥哥家缺粮吗?我让人给你送来。”邹云自然不会在乎粮食的事情,在她的印象中,粮食从来就不是稀罕之物。 “我这里自然不缺,我说的是无终城。”田瑭把她的注意力引上正轨,“不久之后便会有七万俘虏押到无终,这些人可没多少粮食吃。” “哥哥不必担心,关长史自然会料理好的。”邹云满不在乎,“再说了,他们是俘虏,饿上几日也没什么?” “若不是饿几日,而是一直饿呢?”田瑭郑重的说,“他们全是青壮,一旦饿极哗变,可就是泼天大祸。” “无终又不是没有守军,他们能怎样?”邹云还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公孙将军带走了全部精锐,无终守军不过几千,且大多老弱,一旦压不住俘虏的反抗,后果可就难料了。”田瑭语气森然,“七万饥饿的青壮一旦涌入无终,他们要的可就不仅是粮食了,财货、女子、房屋……谁都不能幸免,整个无终都会沦为人间地狱。” “这……该不至于此吧!”邹云皱起了眉头,她可不敢想象那样的惨状,但她也意识到,田瑭的推测是有可能发生的,“那该如何是好?” “我本要去找刘虞借粮,以解无终之危,之前去求见关长史,他不让我去。”田瑭痛心疾首的叹了口气。 “刘虞岂会借粮给我们!”邹云脱口而出,转瞬又想到了田瑭和刘虞必有联系,转而问道,“哥哥有多大把握?” “一定能借到粮食!”田瑭肯定的说道。 “那我去找关长史。”邹云也是干脆,“可不能让无终百姓被那些俘虏蹂躏。” “慢着慢着。”田瑭急急止住她,“你去找关长史也是无用,他非但不会听你的话,还会更加防范于我,且严格禁止我们见面。” “那该如何是好?”邹云有些急了,“我能做些什么?” “你和田璎在无终交友甚广,可将此事传播出去,让大家都知道我能借到粮食,而关长史顾虑甚多,不许我去。”田瑭说出自己的建议。 “关长史知道后岂不是更加防范于你,说不定还会恨你!”邹云担心起来,她认为这法子一点也不高明。 “你去找他,他会防范我,并能将我压制住,而大家都知道此事之后,他当然会防范我,但他迫于压力,却不得不让我去借粮。”田瑭耐心的分析着两种办法的差别。 “那就是和关长史彻底闹翻了。”邹云又皱起了眉头,“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而且,快要来不及了。”田瑭肯定的说。 “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邹云看着他,认真的问,“除了防止俘虏哗变,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那可是七万条人命,岂能活活饿死,无终可有四万百姓,岂能被人烧杀捋掠。”田瑭义正辞严,“上天有好生之德,天下糜烂至此,能少死一人,便少死一人吧。” “哥哥会不会一去不回?”邹云根本没听他的大道理,而是直截了当的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 滔滔不绝如田瑭,也被这个问题给噎住了。 “我怎会如此?”田瑭矢口否认。 “你不是一直想要去投奔刘虞么?”邹云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不是你的脱身之计!” 田瑭终于哑口无言,因为他确实会借这次机会投奔刘虞,并且不再回来。 “你还是不要我,你说要娶我,都是骗人的!”邹云突然间泪如雨下,“你去了刘虞那里,岂有再回来的道理!” “云妹……”田瑭一把抓住她的双肩,感受着她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我说过要娶你,岂会反悔?岂能反悔!” “我该如何信你!”邹云泣不成声。 ……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刘虞和公孙瓒的区别 “我若值得信,你便可确定我会娶你,即使我在刘虞处,也不妨碍我娶你。”田瑭也不知她能不能听懂自己的逻辑,但仍然说道,“我若不值得信,你嫁我又有什么意义?” 这种逻辑类似于狡辩,田瑭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无赖的话。 可邹云竟然慢慢止住了哭泣,抬头看着田瑭,梨花带雨的面庞格外惹人怜惜:“我愿信你。” 田瑭呆住了,她用这世上最简单、最纯粹的逻辑,回应了田瑭自以为是的、复杂而又荒唐的逻辑。 这四个字,字字千钧。 无条件的信任是什么样的?田瑭几乎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但答案突然出现在眼前时,连这问题本身都会显得黯淡无光。 无条件的信任是因为什么?田瑭也没有认真思索过答案。 但邹云却给出了精炼的表达,那时因为“你”“我”之间的联系! 看着眼前向自己托付一切的邹云,田瑭觉得任何的理性、逻辑、道理,都是多余的了。 如此纯净的时刻,只应闭眼、收口、屏息、凝神,把她牢牢搂在怀里。 田瑭不擅长说你侬我侬的句子,幸好,此时无声胜有声。 但郑重的承诺从来都是简洁的,并且在最要紧的时候直抵灵魂:“任何人,任何事,都挡不住我来娶你。” 邹云起初被田瑭的动作吓了一跳,她还从来未被人搂过,想要推开他的手,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待到田瑭表露心意,邹云更觉浑身酥软,只能靠在他身上,任由他搂着,也任由他的气息轻抚自己的脸颊。 以至于,竟连伸手去搭他的腰都做不到了。 这是心意相通的一刻,两人静静感受,无需多言。 一旁,田璎被感动得偷偷地抹了抹泪,却不敢移步,生怕打断了这一刻的美好。 “我该怎么做?”良久,邹云从田瑭胸口抬起头来,声音很轻,语气却显果决。 田瑭还未开口,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沮授的声音响起:“小娘明事知理,真乃公子之福,这如何做法,便由我来说吧。” 邹云这才想起有生人在场,吓了一跳,马上就恢复了力气,连忙挣脱开田瑭的怀抱。 “这位是沮授先生,世之大才。”田瑭也被吓了一跳,连忙侧开身子,向邹云引荐。 “哥哥和他什么关系?”邹云脸上的红晕还在,但警惕之色已经爬上眉梢,随即似有所悟,“这借粮的法子,也是他的主意吧!” 沮授眉毛一挑:“小娘如此慧眼,让在下吃惊不已。” “哼!”邹云毫不客气,“哥哥即使谋划,也定然不会选择和我分离!” 这个理由十分自恋,却又十分自信,让人说不出二话。 “在下思虑不周,望小娘见谅。”沮授笑着,朝邹云作了一揖。 “哥哥十分信他?”邹云不理会沮授,转而问田瑭。 “自然。”田瑭毫不拖泥带水。 “沮授先生之才,我们已深有体会。”田璎补充了一句。 “既是大才,我且问你,公孙瓒若和刘虞相争,输赢如何?”邹云这一句问出来,连田瑭都惊在了当场。 所有人,包括田瑭在内,都把邹云给小瞧了! 只有沮授一副理应如此的神情,微笑着道:“不愧是将门虎女,问题直抵要害,了不起,了不起。” “勿要拖沓,直言之。”邹云毫不在意沮授的赞扬。 沮授看了田瑭一眼,似乎是在斟酌语句,但随即便直言道:“若公子不参与其中,则公孙瓒必胜,刘虞必败。” “何以见得?”邹云不依不饶。 “公孙瓒有野心,刘虞只有仁心。”沮授干脆利落的答道,“乱世之中,仁心何能战胜野心。” “哥哥参与又如何?”邹云继续发问。 “谁用公子,谁胜!”简明扼要的回答。 “那你为何劝哥哥去助刘虞!”这一声便是斥责了。 “因为公孙瓒不会用公子,而刘虞会。”回答十分肯定。 “大言不惭!”邹云气鼓鼓的说。 “公孙瓒趋利而为,逐的是小利,而公子心怀天下,谋的是百姓。眼界不同,行事自然也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这一答算是定性了。 “刘虞便能用哥哥了?”邹云犀利反问。 “刘虞有仁心,谋的也是百姓,和公子所谋想通,同道中人。”沮授不急不恼。 “仁心不是战胜不了野心的吗?”邹云抓住沮授的漏洞。 “公子去了,仁心便能成为雄心。”沮授毫不含糊。 “如何变化?”邹云认为沮授是在玩文字游戏。 “仁心是因为有心无力,一旦有了力量,便是雄心。”沮授再答。 “野心为何成不了雄心?”这是最本质的问题。 “野心逐利,雄心逐义,岂可同日而语。”沮授下了断言。 邹云没有再问,而是静静的思索着沮授的话。 良久,她才开口道:“公孙瓒若败了,后果怎样?” “有公子在,便不会要了他的性命。”沮授点点头,知道邹云听懂了他刚刚的论述,心中慨叹。 “公孙瓒的属下又当如何?”邹云继续问,这其实就是在替邹丹问。 “不降者,流放;投诚者,收编。”沮授的回答很明确。 “哥哥你何时娶我?”突然,邹云跳出了讨论,转而问田瑭。 在场都是聪明人,知道邹云的心思。 邹丹忠义,必定不肯背叛公孙瓒而投诚刘虞,按沮授所说,下场定然凄惨。 若田瑭能在公孙瓒和刘虞相争之前娶了邹云,那即便公孙瓒失败,有了田瑭的庇护,邹丹的下场也会好很多,甚至可能投诚。 “决战之前,必来娶你。”邹云能想到的,田瑭自然也能想到,为打消她的顾虑,也为践行对她的承诺,便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如此,沮授先生,我现在该如何做?”邹云得到答复,也不继续纠缠此事,转而问沮授。 沮授十分欣喜。 在他心中,田瑭已是人中龙凤,如今看来,将来的主母也是果决睿智之人,自己投靠过来,真是明智之举。 于是,沮授将自己的谋划,以及邹云和田璎该对那些官宦子弟如何说法,一一讲清说明。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有人造谣 关靖官署。 看着那小山一般堆积的文书,关靖直感觉头晕目眩。 不用看都知道,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对征粮令喊苦喊停的。 “主公养了这许多饭桶,只知道中饱私囊,关键时刻竟无一人主动送粮运粮,要他们何用!”关靖恨恨的想着,“待此间事了,定要禀明主公,将这些腐败庸碌之人统统拿下治罪!” “大人,这两天出现不少流言,对大人不利。”属官恭敬地站在关靖案前,即使语气的轻重已拿捏得十分到位,也还是搅扰了关靖的思考。 “这档口,有些流言又怕什么,随它去。”关靖叹了口气,顺便收回思绪去看案上展开的文书,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句。 “只是……”属官欲言又止,顿了顿,想想还是觉得必须要说,“流言专门针对大人而来,似有人指使。” “哦?”关靖突然笑了一声,这些昏官筹粮不力,搞阴谋诡计倒是积极得很,都把他给被气乐了。 他跟随主公这么多年,为得专宠确实也压制过不少人,可他的能力是明摆着的,功绩也是明摆着的,这些人不顾大局,非要在这危急时刻来给他下绊子,真是一群蛀虫! 这样也好,正想着要收拾他们呢,他们竟然自己跳出来了,那就不能怨他心狠手辣了! “什么样的流言,查到出处了吗?”声音中弥漫着阴冷,完全没有了刚刚的笑意。 属官听出了话中的杀气,后悔自己为啥要多这么一嘴,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了:“前几天,您拒绝了田公子借粮的主意,这两天,有些人在私下里议论大人。” “这件事啊!”关靖有些失望,他还以为可以抓个什么昏官打打杀威棒呢,却没想到是这么件无聊的小事,“那些人也是慌了神了,这粮是说借就能借的?何况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大人说的是!”属官赶忙一个顺便马屁奉上,说道,“连下官都知道刘虞的粮不好借,可偏偏有那些糊涂蛋,说大人的坏话。” “抱怨两句也就是了,还说坏话啦?”这类的议论关靖本不愿过问,但接连批阅了两个时辰的文书,现在过问过问,权当是休息了。 属官闻言一愣,自己真是嘴欠,何必又多说后面那句废话呢!事已至此,只能支支吾吾答道:“有传言说……说……说大人目光短浅,还有人说……说大人庸碌无为,对了!还有人说大人因公废私!” “啪”的一声,关靖将手中毛笔拍在案牍上,墨汁飞溅:“这是有人蓄意栽赃!” 若只是在事实层面批评自己的决定,那便是观点不同,或者那些人被即将到来的困难给吓破了胆子,什么样的稻草都想抓,甚至一厢情愿的希望刘虞会借粮。 这些到没什么,议论就议论吧,什么样的事情会没有人议论呢? 可现在不同! 矛头竟然指向“因公废私”!那这里面就不仅是议论的意思了,还有斗争的意思! 而且,如此敏感的时刻,若任由这样的话传播开去,谁还会听自己的?自己还如何稳得住无终的局势! “这是有人在故意散播流言,目的是要让我声名扫地!是要让无终不得安宁!”关靖大喝一声,身子气得有些发抖。 好啊!看来自己以前下手还是不够狠辣! “去,给我查,流言从什么地方来的!”一声令下,案牍上的文书和笔墨都被关靖拂到了地上。 “下官这就去查。”属官被关靖的反应给吓了一跳,好久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了。 看着属官手忙脚乱的将地上文书搬回案牍,关靖重新拿起一卷准备继续批阅,可那一卷已经被墨水给染了半截,根本看不出字迹,气得他将其重新掼在了地上。 “这些文书且放着吧,你快去查!”关靖命令道,“一有结果,随时来报。” 属官连连称喏,忙不迭退了出去。 关靖站起身来,在并不宽敞的官署内来回踱着步子,思考着。 两年前,他设局将自己的反对派一锅烩,牵连者数以百计。但为防人心不稳,公孙瓒只处理了为首的十几人,余者不问。他自己也觉得对同僚下手不能太过无情,便没有乘胜追击。 这两年来,不少先前的反对派渐渐投靠了他,这让他的实力进一步增强,终于稳居无终第一文官之位。 他认为自己当时的手下留情真是明智之举,既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又团结了大部分人。尽管还有少部分人暗地里继续和他不对付,但那已经无关痛痒了。 现在看来,对这些人还是不能妇人之仁,否则他们早晚成为祸患。 粮食固然是个问题,但所有人都把腰带扎紧点,总能度过危机,待秋收之时,粮食问题便能化于无形了。 比粮食更大的问题是人心,那些残存的反对派竟然要利用缺粮的机会来诋毁他,动摇他的权威,这才是因私废公! 他的权威不稳,无终还能稳的住? 若让这些人继续得逞,那无终便会乱,无终一乱,粮食问题就会进一步放大。如此,原本还压得住的局面,说不定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他的底线,现在,那些蛀虫竟然敢碰触他的底线! 关靖摸了摸额头,暗暗下着狠心,这些人就是叛徒!就是奸细!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将他们全部铲除! 想到这里,关靖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阴森可怖。 这次,他一定不会再妇人之仁了! “令!”关靖大声发布命令,旁边站着的亲卫立刻躬身听令,“刚刚流言的事情你也听到了,现在带着精锐亲卫独立去查,入夜前给我汇报。” “喏!”军士领命后毫不迟疑的转身去办。 关靖看着他矫健的步伐,心中暗赞:“军士就是军士,毫不拖泥带水,比那些文人属官可强多了。” 那些文官有什么用! 除了写几篇不痛不痒的辞赋,或者发表一些不阴不阳的议论,要么就是结交一些不干不净的朋友,甚至做一些不仁不义的勾当! 传说中的那些名士,终究只是传说中的。 现实中的这些人,不是勾心斗角,就是尔虞我诈! 他们只会干这个! 第一百三十五章 唯一的办法,就是我的办法 天将入夜,可天气一点都没有要凉下来的意思。关靖抹着汗听亲卫的汇报,听完后,却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颤。 他本以为只有一小撮人在背后捣鬼,所以他做好了杀一儆百的准备,可军士告诉他,无终城内大多数官宦之家都在传播此事,连街市上的百姓都在口口相传! 皆言他关靖不顾无终安危,既然有人想去刘虞那里借粮,非要压着不让去,这是典型的公报私仇! 而田瑭的名字竟然在短时间内,成为街谈巷议的焦点! “我公报私仇?我和那乳臭小儿有什么仇!真是荒唐!”关靖大声质问着,可军士是不会给他答案的。 “流言的源头在哪?”关靖强自压住怒气,厉声问道。 “流言仿佛凭空出现,人人都在传,却找不到造谣者。”军士如是回答。 “废物!饭桶!”关靖再也压不住火气,破口大骂起来。 军士依旧笔直的站着,任关靖如何发泄怒火。 良久,待关靖平静下来,军士才抱拳问道:“大人,眼下如何处置?” 这一句如同一盆冰水,将关靖的狂躁彻底给浇灭了。 是啊!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必须立刻想办法补救! 再乱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对方能在这滚滚流言之中藏住身形,明显是有备而来,务求一击必中的,岂能这么容易便被找到破绽? 该如何解局! “令!”关靖泄气的发现,自己的思路非常混乱,竟然找不到一点破解的头绪,只能希望群策群力了,“传所有属官立刻到此集合,就说有要事商议。” 军士领命去传,不多时,那些忙了一整天,正准备歇工回家的属官们便站满了并不算宽敞的官署。 “诸位,今日无终流言四起,皆言我关靖因私废公,想必大家已有耳闻。”关靖清了清嗓子,“诸位与我多年同僚,该知我为主公分忧,殚精竭虑,万不至做此等事。” 属官们鸦雀无声。 “此事必是奸细造谣,其目的虽还未知,但扰乱无终必是其一。”关靖干脆开门见山,“诸位议一议,我等该如何应对。” 属官们依旧鸦雀无声。 “你!”关靖指了指那名查探的军士,“把你查得的消息讲给诸位大人听。” 军士得令,自然知无不言,官署内诸人边听边是倒吸凉气。 谋划此事之人心思深沉,他专挑俘虏将到时把无终缺粮的现状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这是火上浇油之举,然后还将矛头直指他们这群留守官员,更是在浇油之后又添了一把柴,同时,他还能继续隐在暗处! 其行不可测,但其心可诛! 良久没人开口,关靖的怒火又开始蹭蹭的往上窜。 这么一帮废物,平时不都能说会道嘛!遇到事就都成哑巴了? 刚要开口骂人,却听角落里一句轻微的声音:“这田瑭既然要去,那便让他去好了。” 关靖闻言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否决,却马上回过味来,不由眼前一亮。 如此简单的将计就计,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让田瑭去借粮,流言便就不攻自破!幕后之人岂肯善罢甘休,他必定留有后手,那自己也就有了时间和机会把他揪出来! “此议可行!”关靖眉头才舒展,随即又想到了不妥之处,“可这田瑭乃田楷将军内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并不为过,我们随便听信就有些儿戏了。他若能借了粮回来,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他若借不来粮食,到时必成众人笑柄,或者他被刘虞扣住,甚至有人会把无终缺粮的责任压在他借不到粮上面,我们如何向田楷将军交代?据我说知,这田瑭是他田家唯一子嗣。” 属官们闻言又不做声了,因为这就是一个死结。 “大人,这里面有些蹊跷啊!”静了一会,有一位属官出列道,“谋划此事之人竟能预料到田瑭会自请去借粮?” “非也!”关靖摆了摆手,“他定是知晓了我们拒绝田瑭的要求,然后才有的谋划,哪有人能未卜先知。” “从知晓此事,到谋划,再执行,不过几天时间,流言便能传得沸沸扬扬,这也太快了!”那名属官继续说道,“这人在无终竟有如此能量!” “快确实快了些,但在大家都在关心粮食问题,这种流言传的快也在情理之中。”关靖想了想,又说道,“我们或许都错了,说不定此事根本没人谋划,只是大家口口相传,越传越离谱罢了。” “大人思虑周详,确实有这种可能。”另一位属官出列道,“大家都很紧张,无终戒严又没有什么事情可供谈资,可不就传这种流言么。” 众属官闻言无不点头,这解释了为什么查不到流言的源头,同时也淡化了此事的阴谋色彩。 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家人没有传这些流言,但毕竟法不责众,只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能无事最好了。 “还是说说我们如何处理此事吧。”关靖知道现在不是拿人定罪的时候,若真有人谋划,他必定还要再出后手,若没人谋划,那议论也不会有结果,不如面对现实,先把眼下情形应付过去。 话题拉回正轨,属官们又不说话了。 “看来也只能让田瑭去借粮了。”关靖扫视众人一圈,叹了口气道,“田楷将军回来有什么追责,便由我来担着吧。” “大人,我有一计,可让田楷将军无话可说。”有属官出列献计。 “哦?说来听听!”关靖闻言眉头一挑。 “田瑭自请去蓟县借粮,我们为他安危着想,是拒绝了的,否则也就不会有如此流言了。”属官一边狡黠的笑,一边说,“可他出身牛犊不怕虎,认为我们妨碍他当英雄,所以制造流言散播,目的就是逼迫我们同意他去。” “说这流言是田瑭自己造的?”关靖面色不悦,“你们就不能想一些光明正大的法子!” 想了想,关靖又说,“而且这法子有问题,哪有人会去编造一个自己也在其中的流言呢!这不是主动把自己放在火上烤吗?再说了,他田瑭不愁吃喝,之所以要去借粮,无非是闲极无聊想搏个名声,以后混个不错的官职,哪会真想去。” “我估计他现在也后悔了,流言四起之下,万一我们顶不住压力,同意他去借粮,他可就算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了。”关靖继续说道,“所以他断不可能自己造谣。” “大人,这流言是不是他造的且不论,现在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同意田瑭去借粮,一旦出了问题,再论不迟。”属官劝谏道。 这些属官们与田瑭非亲非故,当然不会为田瑭考虑太多,所以他们纷纷点头附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唯一重要的,是粮食 关靖看着闹哄哄的属官们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才做了决定:“便让他去借粮吧,先稳住局面再说。” 众人齐口称喏,见关靖坐回案牍后面,知道此事已定,便纷纷退出官衙。 待属官们退尽,关靖闭上眼睛打算小憩片刻,那名去查实的亲卫凑上来轻声禀报:“大人,刚刚接到了新报。” “说。”关靖等着听下文却未得,不耐烦的挥了一下衣袖。 “刚刚查实,传播流言的是两人,田璎和邹云!”亲卫的声音更轻了,但那两个名字还是在官衙内回荡。 “属实?”关靖蹭的站了起来,怒气喷薄而出,“刚刚你为何不说!” “属下才得回报,还未来得及说,大人们已经散去了。”亲卫一脸的无辜。 “好一个田瑭!视我等为无物么!”关靖咆哮着,“亏我还顾念他,不愿往他身上想!” “大人息怒。”亲卫有些胆战心惊,他还从来没见关靖发这么大火,“属下这就去把诸位大人再请回来。” “蠢!”关靖一脚踹在了亲卫身上,怒目而视,“我才说田瑭不可能自己把自己放在火上烤,你现在不是要当众打我脸!” 亲卫嗫嚅着不敢说话。 “而且,传播流言的竟然还有邹云,这能说出去吗!”关靖真是恨铁不成钢,“邹丹回来不撕了你!” “属下不敢!”亲卫连忙跪在了地上,头也不敢抬。 关靖不再理会亲卫,而是喘着粗气在官衙内来回踱步,愤怒、憋屈、后悔、无力种种负面情绪几乎让他有提刀亲自去宰了田瑭的冲动。 这个混蛋为了一己私欲,竟置无终安危于不顾,该杀! 但转念一想,他或许真有办法借到粮食也未可知。 踱步良久,天已完全黑透,明灭的油灯闪着不死不活的微光,一如这巨压下的无终城。 “既然你要去,那便让你去,若能把粮借回来最好!”关靖咬牙切齿的想着,“田楷追责又如何,你这是自作孽!” “再问你一遍,情况是否属实!”关靖厉声质问依旧跪着的亲卫。 “千真万确,属下敢以人头担保!”亲卫这次回答得中气十足。 “令!”关靖直起身子,“你即刻去田瑭家传令,念他心系无终安危,允他出城借粮,但此事牵连甚重,绝非儿戏,他必须立下军令状,若借不到粮,便是重罪!” “喏!”亲卫一抱拳便要起身出去。 “慢着!”关靖皱着眉说,“为防他耍诈,此次出城最多带两名随从,余者必须待在无终为质!” “喏!”亲卫领命而去。 官衙内重新安静下来,关靖直接坐在了地上,全不顾上位者的形象。 他现在有理由放松一下了,田瑭的事情有了处置办法,流言的事也无需再担心后手了。 无论结果如何,这个责任都由田瑭来背。 关靖太累了,他躺倒在地上,不再想更多的事情,他需要休息。 但脑中一丝线索飘过,惊得他又坐了起来! 为什么田瑭能从刘虞处借到粮食! 这是整个事情最核心的问题,却一直被各种纷扰的表象给掩盖了起来,直到此时才浮现出来! 是啊!为什么田瑭能从刘虞处借到粮食! 答案显而易见! 田瑭一定已经和刘虞牵上了线,一定已经打算投奔刘虞,借粮不过是个幌子! 关靖立刻就要命人去捉拿田瑭,他猛的跳将起来,衣袖不经意间打翻了本就奄奄一息的油灯。 灯芯明灭了几下,终究没能再亮起来。 关靖眼睁睁的看着它熄灭,官衙内陷入一片黑暗! 无终会不会跟这灯火一样的下场? 无论自己的判断是何结果,无论自己如何处置田瑭,都不可能弄到额外粮食,无终也跑不了油尽灯枯的命运! 回过神来的关靖惊出一身冷汗。 真正核心问题的并不是田瑭,而是粮食! 若田瑭策划的所谓借粮真是幌子,那他明天该如何立军令状?他不敢立,说明他心中有鬼,那便能立刻捉拿!若他敢立,说明他心狠手辣,能够抛弃跟随他的那些人,稍一宣传,便能将他恶名传遍四方。 所以,假的并不可怕,无论如何田瑭都占不到好处。 若他真能从刘虞处借来粮食,那他是不是投奔刘虞,还重要吗?拿一个田瑭换无终一时安稳,何其划算! 就算田楷追责,主公也会支持自己的! 只要有了粮,所有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待这七万俘虏消化完毕,主公必定挥师西进,一统幽州。 刘虞那窝囊废岂能挡得住主公的精锐步骑? 如此,田瑭投奔刘虞还有什么意义呢!到时候所有人一锅烩,不知会是什么下场! 想明白这全部的逻辑和田瑭可能的下场,关靖终于可以躺下了。 是真是假又如何呢?是假的,无终不会有损失。是真的,无终便会获益。 爱怎么闹怎么闹吧!不过是小孩子的小把戏而已。 关靖躺在地上,并不叫人重新点燃油灯,而是静静的享受着从外面洒进来的些许月光。 田瑭的事情不重要了,粮食的事情却依旧是个大问题,关靖绝对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田瑭身上,无终的安危,还得由他来掌控。 “来人!”关靖懒洋洋的喊了一声。 门外亲卫早先见屋内灯火熄灭时就想进来了,但惧于关靖的怒火,未敢打扰他。 此时推门进来便要打火折去点油灯,却被关靖叫住。 “明日,你就不要在我这里候命了,带着我的手令,你和你的手下三人一组快马赶赴俊靡、徐无、上垠、令支、海阳、肥如、临渝等城催促粮草,但凡有推诿塞责者、拖拉散漫者、中饱私囊者,立斩!若是城令办粮不力,你等可暂代其职。” 亲卫听了两眼放光,这可是天大的肥差! “若分配的粮务不能按时完成,你们就提头来见吧!”关靖最后补充了一句。 亲卫的心一下子重新跌到了谷底,这不是肥差,而是送命! 再看关靖,他已经闭上眼睛休息了。 淡淡的月光下,他的脸被映成了惨白,如同索命的恶鬼。 亲卫不敢再看一眼,这燥热的夜晚,他的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情若是久长时 田瑭大大方方立了军令状,约定只有二人随行,其余人等都留在无终为质。 关靖痛痛快快给了他通关的手令,还特别配了三匹马,毫不拖泥带水。 蓟县距无终不过百里,家里的事情也已经安排妥当,所以田瑭拿到手令便带着沮授和钟全出发。 若走得急些,入夜便能到蓟县。 田瑭确实比较着急,他必须借到粮,才能换来其余人的安全,才能实现沮授的谋划。 三人出得城来,正要策马去那四十精锐的驻扎地,便听身后带着哭腔的责骂。 这是邹云的声音,田瑭拨转马头,见邹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朝城门尉发泄着脾气。 城门尉哪敢得罪邹家小娘,只能忍气吞声的挨打挨骂,但依旧站在路中间不肯让开。 关靖有令,没有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无终城一步! 私放出城,先斩城门尉! 被小娘打骂到不碍事,但要是私放她出城,那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见这城门尉驴一样的脾气,再看田瑭他们已经出了城,邹云急火攻心:“再不滚开,我就杀了你!” 城门尉依旧纹丝不动。 “给我闯出去!”邹云朝身边的亲卫大声命令。 这是十分犯忌讳的事情,但此时邹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在她眼中,田瑭的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甚至于,此一别,就是永别! 亲卫们自然是听邹云的,这毫无疑问,因为邹丹的惩罚并不会比关靖的来得轻,所以他们拔刀便要硬闯城门。 城门尉也毫不示弱,拔出刀就领着守门军士布防守阵。 眼看熟悉而又血腥的一幕即将上演,田瑭策马奔回,急急阻止即将发生的恶斗。 “云妹!”田瑭大声喊着,“切勿犯下大错!” 有手令的人是可以自由出入无终的,城门尉并不阻拦田瑭。 不一会,田瑭勒马停在了对峙的双方之间,一跃下马。 “哥哥!”见心上人去而复返,邹云泪眼婆娑的便往田瑭怀里扑,根本顾不得这许多外人在场。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田瑭拍打着她的后背,轻声细语。 “我懂,但是我舍不得!”邹云放声大哭。 “女儿家,不要让人看了笑话。”田瑭开了个玩笑。 “我就是哥哥的人,谁敢笑话我就杀了谁!”邹云口齿都不清楚了,这杀气腾腾的话被哭腔带着反倒惹人心疼。 “俘虏大约还有四五日到无终,你放心,在这之前,粮食一定能到。”田瑭安慰着她。 “你会回来吗?你会在俘虏到之前回来吗?”邹云关心的根本就不是粮食。 田瑭不会回来,但他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不会回来!”邹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田瑭沉默无语,只能抚摸着她的长发,希望能给她慰藉。 过了一段时间,邹云渐渐平静下来,稍稍松开了怀抱田瑭的双臂,抬头看向意中人:“我知道你的打算,我也相信你的承诺,可我就是舍不得!” 田瑭不知如何劝慰,只能看着她的眼睛,一言不发。 或许一个吻可以让她平静下来,可那是后世电视中的桥段,岂能用来轻薄这个时代的小娘? 正踌躇间,邹云突然踮起脚尖,用自己的粉唇点在了田瑭的脸上,稍纵即离。 那温存虽只刹那,却足以铭记一世。 依汉俗,女子先吻男子,便是以身相许的承诺。面对并不明朗的未来,邹云毅然决然的代表自己向田瑭定情。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田瑭轻声吟诵出秦观的千古名篇,自己也轻声叹了口气。 此去蓟县,前路未知。田瑭对于刘虞的印象全部来自于后世史书,真实的刘州牧是什么样的人,田瑭并不敢轻断。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邹云呢喃着,想到田瑭和自己就如同天上被银河隔开的牛郎和织女,又垂下泪来,再想到牛郎和织女还能七夕相会,田瑭和自己却要终年不见,不禁更加悲从中来。 但神伤归神伤,邹云毕竟不是普通女子,她听懂了田瑭的意思,好男儿志在四方,自己不该成为他的羁绊,只要情投意合,何必时时厮守。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既然爱上了这样的人,就该成全他的大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邹云的双眼笼罩在雾气之中,但神情却是异常坚定。 “两年之内,必来娶你!”田瑭伸手摸了摸腰间,发现自己没什么可以当做定情信物给她的,便解开了自己发髻上的绑带,双手环到她背后,将她披肩的长发拢起。 这是十分郑重的动作,在这个时代,只有夫君才能给自己的妻子束发,束发后,便为人妇。 邹云乖巧的依在田瑭怀里,任他在自己发上做这样鲜明的标记,心中无限甜蜜。 “夫君放心,我会护得家人周全。”这一句,何止一种意思,但邹云知道田瑭能听得懂。 “好!”田瑭只说了一个字。 “夫君去吧!”该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无论如何不舍,却也终有别时。 邹云松开田瑭,以一种决然的方式转身离开。 她的发上,一个蝴蝶结在飘荡。 三人出城后快马赶路,不久便在距城五里的一处破败村落中见到了钟全带回的四十名精锐。 这些人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好汉,虽然面有菜色,但精气神还算不错。 一路上,钟全按照田瑭的意思对他们进行整编,现已经形成了四个小队,每队一名队长,九名队员。 现在,这四十人正整齐的站在田瑭面前,保持着缄默和严肃。 “诸位兄弟,这位便是咱们的主公!”先开口的并不是钟全,而是沮授,他边说,边恭敬地朝田瑭作揖。 四十人抱拳觐见,声音整齐:“参见主公!” 看着自己的第一支力量,田瑭心中是激动的,但他还是板着脸说:“在各路诸侯眼中,诸位皆是叛匪。” 此话一出,那四十人虽未出声,却明显不服不忿,一旁的沮授和钟全听田瑭这样说,也是惊疑不定。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支嫡系 “但在我眼中,你们都是义士!”田瑭大手一挥,先抑后扬,“庙堂之上蛇蝎当道,江湖之中财狼横行,这天下已然糜烂。你们本是良民,辛勤劳作不过混个温饱,任人使役只是求个太平,但你们的温饱被人夺了去,他们朱门酒肉,你们家徒四壁;你们要的太平也被人践踏,你们越是忍让,他们越是蛮横。很多人受尽屈辱却不敢反抗,家破人亡却忍气吞声,但是你们不一样。” “你们敢反抗!这很了不起!”田瑭抬高了声调,“那些尸位素餐、鱼肉百姓之人,是他们搞烂了这个天下,理应由他们去陪葬,而不是你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砸烂这个旧世界,如何建设新家园!”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们揭竿而起,赌的是命,争的也是命,却从未想过其中的道义! 造反也能有理? “但是你们要搞清楚,你们反抗的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是造谁的反!”田瑭话锋一转,“是要颠覆这大汉天下吗?不是,自高祖建立基业,汉兴已近四百年,丰功伟绩数不胜数,夷狄也皆称我等为汉民!是要推翻当今天子吗?不是,天子曰献,聪慧之意,奈何他登位时天下已是如此,加之外戚、宦官专权,他孤身一人能有何为!” 沮授松了一口气,他听田瑭之前的话,以为要推翻汉室,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不过他更好奇田瑭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那我们要造谁的反?”田瑭把“你们”改成了“我们”,已将自己纳入其中,“我们要造佞臣权奸的反,要造贪官污吏的反,要造豪门霸族的反,一句话,我们要清君侧!” 众人听到这里,总算听明白了田瑭的意思,纷纷出声附和。 “但是清君侧只是其一。”田瑭压了压手,继续说道,“这次清完了奸人,谁敢保证几十年后不会再有奸人出现?难道每过几十年就要造反一次?天下岂能如此折腾!百姓何时才有小康!” “主公思虑深远,授佩服之至!”沮授这是有感而发。 “公与先生抬爱。”田瑭抓住了沮授的手,说道,“到底我们是要造谁的反?我来告诉你们,清君侧只是第一步!我们要改造这个世界,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自由、家家安居乐业、代代繁荣昌盛的新世界!” “我们要造这制度的反!”田瑭深吸一口气,说出终极目标。 众人中,有聪明人已经听懂了田瑭的话,也有人只听懂了一部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田瑭的认同。 此一番道理,虽闻所未闻,却壮怀激烈,让人情不自禁要追随左右。 “愿为主公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一名壮硕的汉子单膝跪地,抱拳低头。 “某也愿随!”另一名汉子做同样动作。 一时间,众人纷纷跪地,场面热烈而庄重。 “诸位请起。”田瑭两步上前,亲自扶起最前面的汉子,“我们需共同努力,为我们自己,为我们的子孙,为千千万万的汉民,造一个太平盛世!” “喏!”沮授和钟全也和着四十人一起领命。 “你们四十人,按现在的小队组成班,各小队长即为班长。”田瑭看着面前抱拳拱手的众人,“四个班为一排,你们随钟全而来,便由钟全任这个排长。” 众人皆是打过仗的,虽没听说过班、排这样的名称,却也知道这是类似于队、曲一类的编制。 “我和公与去蓟县有要事,先行一步。”田瑭完成了初次见面的收编,吩咐道,“你们以班为单位,跟着你们排长随后而往。” “喏!”众人领命后毫不迟疑,立刻去收拾自己的随身物事。 “沮授先生,我们先行吧?”田瑭看着沮授。 “主公上马。”沮授牵过马匹,姿态更加恭敬。 田瑭打算入城后先见鲜于辅,然后再通过他面见刘虞。 没曾想,在路上便见到他了。 “文佐!几个月不见,甚是想念呐!”鲜于辅迎面而来,挥舞着手臂。 “鲜于将军这是要去公干呐!”田瑭见他甲胄齐备,身后十几名随从也是整装御马,心想自己来的可不凑巧。 “我奉主公之命,出城远迎文佐!”鲜于辅哈哈大笑。 “这怎么使得?”田瑭吃了一惊,“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来?” “文佐玩笑话,无终那点事怎会逃过我们的眼睛,何况你还搅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鲜于辅笑着朝田瑭身边的沮授拱了拱手,“这位先生是?” “这位是沮授,字公与,随我同来蓟县。”田瑭侧身介绍。 “冀州别驾!”鲜于辅惊呼出声,“哎呀!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呐!” “名不副实,将军见笑。”沮授在马上欠了欠身,朝鲜于辅拱手致礼。 鲜于辅盯着田瑭看了会才问:“沮授先生和你这是?” “吾乃公子好友。”沮授抢先答了这个问题。 “呀!文佐你可以啊!”鲜于辅楞了一下,随即作出夸张的表情,“啧啧!我还是小看了你!” “说笑说笑,我们一同来拜见刘州牧!”田瑭笑着说,“还望将军引荐!” “说的哪里话,主公知你今日必到,早早就打发我出城来迎了!”鲜于辅勒转马头,与田瑭并肩,“天色不早,我们这就进城,别让主公久等!” “将军且慢。”田瑭伸手拉住鲜于辅的胳膊,“在我之后,有一些随从步行而来,由钟全带队。将军与城门通报一下,放他们进城。” “带着队伍来的呀!”鲜于辅又是哈哈大笑,“放心,我遣人在城门口侯着,他们一到便引去你处。” “有劳将军!”田瑭笑着致谢。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套!”鲜于辅的表情却是很丰富,现在又变幻出了生气的样子,“以后大家是同僚,可不能如此见外!” 不等田瑭再说,鲜于辅已经一夹马腹,当先前行。 田瑭和沮授相视一眼,笑着跟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现实的残酷,又何止于听说 进城时候天色已是微暗。 田瑭正和鲜于辅有说有笑的并马前行,突然间,鲜于辅急急催马,朝路边而去。 “主公!”鲜于辅下马就拜,“您如何在此?” “后面的可是田文佐?”路边长者气度不凡,一边伸手将鲜于辅托起,一边大步朝田瑭这边而来。 田瑭见鲜于辅那样动作,知道那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幽州牧,刘虞。 刘虞这是在城门口等着自己呐? 田瑭不敢托大,急急下得马来,抱拳朝来人道:“在下田瑭,见过刘州牧。” “文佐能来蓟县,天大的好事!”说话间,刘虞已来到近前,伸手抓住了田瑭抱起的拳头。 “这位是冀州沮授。”田瑭向刘虞介绍刚刚从马上下来的沮授,沮授抱拳躬身。 “哦?冀州别驾?”刘虞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沮授的拳头,展颜笑道,“二位结伴而来,蓟县双喜临门!” “我二人久闻刘州牧宽仁爱民,今日特来报效。”田瑭和沮授对视一眼,躬身说道。 “甚好!甚好!二位皆是当世大才,肯来这偏僻之所,实乃蓟县之福。”刘虞满面笑容,“汉室天下,多一份助力也!” “主公,路边嘈杂,不如到府里慢叙。”鲜于辅见三人一见如故,自是开心不已。 “对!对!对!”刘虞连声喊“对”,抓着二人的手便走,“府里已略备薄酒,我等可快意言语!” 刘虞走了两步,想想不对,自嘲的笑着:“你看我都乐糊涂了,有马不骑,当真忘乎所以。” 田瑭和沮授见刘虞若此,皆会心而笑。 几人上马,跟着开道的两名随从,不多时便到了刘虞府上。 州牧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宏伟,起码和公孙度在襄平的府邸相比,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间一颗华盖大树,周围四五间房。 这便是幽州牧的府邸。 要知道,公孙度自立之前,和公孙瓒一样,都受刘虞节制。 他们的地盘,也都是幽州牧的管辖范围。 可堂堂幽州牧,住处竟简单至此,当真不愧“饬身厉行,忠厚恭俭”之名。 两名随从将众人送到府上便离开了,看上去并不是刘虞的亲卫。 进到客堂落座,几人说着客套言语,并未见很多仆役忙里忙外的情形,仅见的两个小厮都穿着素净衣服,且举止分寸没有半分僭越。 田瑭心中赞叹,这样的好官,在哪朝哪代都是得民心的。 看田瑭奇怪的神情,刘虞笑着道:“我孤身一人在幽州,用不着很多人伺候,怠慢二位了。” “刘公当世圣贤!”田瑭对这样的人会生出油然的敬意。 “文佐谬赞。”刘虞摆摆手,“我上马不能安天下,提笔不能定乾坤,若再不知做些表面功夫,哪里对得起幽州牧的位子。” 这话出口,更让田瑭对他肃然起敬。 “放眼天下,唯刘公治处是王道乐土,刘公无需自谦。”沮授也很敬佩这样功绩不凡,又能克己复礼的人。 “二位甘冒风险也要设法离开无终,还不是顾念那许多百姓。”刘虞笑着说,“我们是一样的人,都不忍心看到百姓受苦。” “刘公既已知我等来意,那便直说了。”沮授这是替田瑭先言,“不日将有七万俘虏到达无终,无终余粮支撑不过十日,恐会酿成大祸。” “我已命人备下五千石粮食,可支撑那七万人十日之用。”刘虞闭着眼说,“即使你们不来借粮,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祸乱幽州,百姓何罪之有!何况,文佐不是还立了个军令状么!” 闻听此言,田瑭和沮授欢喜不已,齐齐称颂。 “只是不知无终之粮到底能撑多久。”刘虞摆摆手,继续说道,“从我掌握的情况来看,应该在十五日左右,你们为何说是十日?” “十日!十日之内若无粮援救,无终必然断粮。”田瑭肯定的说道。 “为何如此笃定?”刘虞很好奇,他的眼线遍布幽州,掌握的数据应该是准确的。 “若无终富裕人家肯把粮都拿出来,那便能支撑十五日。”田瑭认真的说,“可无终官场腐败已极,哪个会在此时毁家纾难?” “嗯!所言不虚!”刘虞点点头。 “他们不肯把粮食拿出来也就罢了,谁能阻止他们继续囤积粮食?毕竟别人的命哪有自己的命重要。”田瑭想起自己也曾让高巢去买了两个月的粮食备着,有点惭愧,不过刘虞并没与注意到他的表情,“无终行商也是不少,难免有囤积居奇者,关靖并没有足够的手段控制住市场波动。” 刘虞听不懂“市场波动”是什么意思,但他亲眼见过大难之时那些奸商的吃人嘴脸,所以对田瑭所说深以为然。 “一旦官府对市场失去管控之力,那挨饿的就不仅仅是七万俘虏了,还有无终城内的四万百姓。”田瑭不无优色的说,“最坏的情况是,城外的人要进城抢粮食,城内的人要出城求生机。” “无终距蓟县不过一日路程,那些饿极了的俘虏说不定会打蓟县的主意。”沮授插了一句,“可不能让他们再变成流民。” “关靖不是在四处调粮么?”鲜于辅急忙问道。 “已经无粮可调了。”田瑭断言道,“公孙瓒为了南下,已将百姓搜刮殆尽,粮食充作军粮,银钱充作军费。公孙瓒治下不过二十万人,现在就算把百姓家的粮全部搜罗来,也撑不过三天,何况还有运粮官吏的中饱私囊及运输损耗。” “公孙瓒南下前,主公拨了一万石粮食到无终的呀!”鲜于辅皱着眉,“为何现在如此捉襟见肘?” “那一万石粮食已被转卖,换来一千白马义从的精锐装备。”田瑭叹息一声,这个消息还是邹云告诉他的,而执行之人便是邹丹。 “百姓之苦,皆源于战。”刘虞哀叹道,“战不止,民不安,田荒芜,库无粮。” 这是哀叹,也是现实。 哀叹的又何止刘虞一个?幽州千千万万的百姓皆在哀叹!现实的残酷又岂止于听说?能说出来的,皆是经过修饰的,因为现实的残酷,没有语言可以准确表述。 第一百四十章 用人便要用长 “不知刘公还能支援无终多少粮食。”田瑭沉默了一会,问道,“一个月后,新粮将出,那时便能缓解此难。” “按你的意思,还需十日之粮,还要五千石?”刘虞的眼睛眯了起来。 “不是五千石,最少还要八千石。”田瑭纠正道,“还有无终那四万百姓。” “八千石!”鲜于辅倒吸一口凉气,“哪有这么许多。” “不瞒二位,除去备好的五千石,蓟县余粮不足四千石,我可不能学公孙瓒那样从百姓家里搜刮。”刘虞摇了摇头,他也没那么多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粮,还能有什么办法! 大家都沉默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无论之前填进去多少粮,只要撑不到秋粮上市,那还是一场大乱,还是会死很多人。 “我有个想法,刘公参详。”沮授打破沉默,“蓟县一共出粮八千石,分两批运去,第一批先救急,稳住局势,第二批等无终断粮几日后再运到,能再稳局势。这样能将一段长的饥荒时间分割成两个短的,饿死的人会少很多。” “此法可行,让他们饿上一饿,再补充点,再饿上几天,再补充,这样能延缓不少时日。”鲜于辅两眼放光。 “办法是好办法,但终究只有八千石的粮食,还有五千石的缺口,延缓这几日也不一定抵得住大难到来。”刘虞按了按自己的头,“万一秋粮上市后也不够吃,可如何是好?” “秋粮能缓很长一阵子,起码能坚持到冬季,那时俘虏们已妥善安置到各处,公孙瓒应该已经班师回去了。”田瑭解释道,“听说他在冀州连续大捷,缴获颇丰,当不至再酿大祸。” “百姓苦战久矣!”刘虞叹了口气道,“他公孙瓒抢了冀州百姓的粮,冀州百姓又该如何过活?”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田瑭和沮授也沉默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最终还是刘虞先打破了沉默,“二位初到蓟县,大事可以再议,酒却不能再等啦!” 听刘虞说这一句,旁边候着的两个小厮一人拎坛倒酒,一人上菜摆盘,不一会,四样小菜便已齐备,四碗酒水在灯火下映出光辉。 “文佐、公与,未知二位是否决意留在蓟县,故今日是我为新友接风。”刘虞先端起一碗酒,“二位若不弃,我必委以重任,届时再和同僚共聚。” “刘公思虑周到,全凭安排。”田瑭也端起酒来,“今日得见刘公,幸甚!” “幸甚。”沮授跟着田瑭和了一句。 “你俩既然来了,可不能只当朋友!”鲜于辅说话大大咧咧,心思却很是缜密,“来来,先干一个,我们说说同僚的事。” “共饮!”刘虞打断了鲜于辅的直白,端碗一饮而尽。 三人紧接着饮干碗中酒水。 “我看呐,沮授先生说的很对,我们先运一部分粮去无终,让关靖知道二位已将事情办成,顺便呢,让他把文佐的家人都放了,我们才会再运粮过去。”鲜于辅眨着眼睛看着沮授,“关靖别无选择,只能放人,这样,二位就能安心留在蓟县啦!” 既然分批运粮的目的已被鲜于辅点明,沮授也不再掩饰:“公子久久不能决心离开无终,就是担心家人安危,在下才如此谋划。” “本该如此。”刘虞听了频频点头:“二位就不必亲自运粮去无终了,由鲜于将军代劳,此事更易办成。” “不知我二人能为刘公做些什么?”既然刘虞已经认可了分批运粮的方案,那田瑭就没有必要再提了,而是问起了投靠之后的事情。 “二位都是大才,在蓟县算得上凤毛棱角。”刘虞放下碗来,轻轻敲击着碗口,“鲜于银、齐周、魏攸、程绪、公孙纪等人皆不如也,鲜于辅自然也是不如。” 听主公贬低自己,鲜于辅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反倒嘿嘿笑着点头。 “所以,二位可自言所长,我必重用。”刘虞这是给他们开了个巨大的口子,你们想做什么,说出来,都可以! “我之所长在实务,可助社会民生。”田瑭先说道。 “听说文佐在辽东任过考工右丞,想必精于此道。”刘虞拎过酒坛,亲自给田瑭倒满,“我也看过文佐的文章,认为当今无人能出其右。” “文佐还自创科学,我连听都听不懂。”鲜于辅不失时机的补充了一句。 “所以,文佐是通才,可为治中。”刘虞也给沮授倒满一碗,“不知文佐意下如何?” 田瑭吃了一惊,治中可是个大官,位高权重。 汉末战乱频繁,为能有效镇压各地的叛军和流民,汉庭赋予了州牧极大的自主权力。 每一位州牧,在地方上都有生杀予夺之权。为能有效管理,州牧开府立署,延揽私家班底,设立了三套班子。 一是以治中为首的政事班子,下属从事、主簿等,专管一州之内所有社会民生之事。 二是以长史为首的军事班子,下属司马、参军等,专管一州之内所有军事事务。 三是以别驾为首的监察班子,下属督邮等吏,专司监察之职。 随着时局发展,别驾因监察百官,对所有事务都了如指掌,便渐渐成为州牧的首席佐官,在州内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其次是治中,地位仅次于别驾,州内大小事务皆有管辖之权,也是响当当的实权派。 长史以文官任武职,若无战事,问题不大,可战乱频繁之时,武将们个个军功卓着,岂能听一个文官摆布。所以越乱的州,往往将军的地位已经超过长史,或者直接由大将兼任长史。 刘虞让田瑭任治中,这是绝无仅有的重用。 “小子年轻,于州中之人不熟,知州中之事不详,难堪如此重任。”田瑭说的是实话,刘虞这里的治中,起码相当于后世地级市的市长,田瑭自知能力不够。 而且,治中是行政官员,一州之事全在手上,虽是不得了的权力,却也是不得了的责任,需要牵扯进几乎所有的精力。 行政的事情又苦又累、又多又杂,几乎是个力气活。 田瑭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怎么能把精力全部花在行政上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 “齐周任治中也不过半年,州内事务基本通透,你之才在他之上,有何可虑?”刘虞想要打消田瑭的顾虑,“文佐之才,不仅我和鲜于将军知道,蓟县官员也大多知晓,我等具是钦佩,断无人会说二话。” 刘虞这番话从能力和关系两个角度来劝田瑭,田瑭心中感激,但仍然不愿担任治中。 “我精于商贸和工事,若能专心于此,必能极大增强刘公的实力和幽州百姓福祉。”田瑭解释道,“武器不利,则战不强;后勤不多,则战不久;粮食不多,则百姓饥;银钱不多,则百姓穷。” “商贸和工事。”刘虞念叨着这两个词,“文佐任治中后,亦可专心于此,其余杂事自由从事们去办。” “我既专心于此,又何必占着治中的位置呢?”田瑭笑道,“用人所长,一是理所当然,二来可以服众。” 刘虞沉默了一会,想要再劝,又见田瑭表情认真,只能问道:“只当个从事,岂不是要委屈文佐?” “刘公不必如此想,从事之职恰如我愿,既能做专业的事,又能参与幽州治理,再好没有。”田瑭作揖道。 “既如此,便依了你。”刘虞想了想,点头道,“你虽居从事之职,但我授你专事之权,商贸和工事之类,你可专断专行,无需向齐周或者向我汇报。” “主公如此信任,文佐必不负托。”田瑭直起身子,一揖到底,“愿随主公,匡扶汉室,再兴汉业。” “甚好!甚好!哈哈!”刘虞见田瑭行大礼、称主公,心中大快,“我得文佐,大志得见,大愿得伸,甚好!甚好!” “田从事,今后可要多关照在下!”鲜于辅不失时机补了一句,“共饮此碗!共辅汉室!” 众人哈哈大笑,端碗共饮。 放下碗来,刘虞目光灼灼的看着沮授:“公与先生,你原是冀州别驾,可愿再任幽州别驾?” “刘公抬爱,在下虽曾任别驾,却未能助我主遏制袁绍,说明在下极不称职。”沮授的语气很低沉,想来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先生将我比作韩馥啦?”刘虞反问一句,却并不生气,“先生放心,我受陛下重任,护全幽州一方基业乃是本分,岂能如韩馥般不堪。” “刘公之德在下早有耳闻,断不至将刘公和韩馥作比。”沮授继续推托道,“别驾之职重在监察百官,我于幽州人生地不熟,暂时无力承担别驾重任。” “先生何必自贬,亦无需自忧。”刘虞摆摆手,“人生地不熟不是大碍,我既辟先生为别驾,自是完全信任先生的智慧和品行,岂有人敢阻碍先生履职?” “刘公厚爱!”沮授仍然没有接受,转头朝田瑭说,“我于灰心绝望之际和公子相遇,蒙公子不弃,才辗转至此。公子现投入刘公麾下,我自然也跟随报效。” “但别驾之职会得罪很多人,这于公子不利,在下不愿为也。”沮授作揖道,“愿居次职,协助公子,报效刘公。” 沮授这话说的风险很大,若刘虞是小家子气的人,便断不会再用他。试想,谁会用一个又忠于自己,同时又心向别人的人? 但沮授识人何其准确,刘虞便是那个极少的,不小家子气的人。 “公与先生大义!”刘虞亲自给沮授倒满一碗酒,“义者所虑,我当思之。” 过了半晌,刘虞继续说道:“汉室倾颓,文佐愿扶之,公与愿助之,幸事也!我等具是陛下臣子,只要一心报效朝廷,便是志同道合的同僚,不分彼此。” “公与文武双全,不任别驾实是屈才,不过公与既有诸多顾虑,我便任你为司马,专事治安和护卫,”刘虞正色说道,“这样,虽然辱没了你的才能,却让你更能配合文佐,将他所言的经贸和工事做好。” 听刘虞如此说,田瑭心中一边是松了口气,一边是真心感激。这真是一位毫无私心、公忠体国的重臣,在如今的乱世洪流中,所有人都在想着趁乱谋利,只有他,如定海神针一般标注着道德高地。 “沮授,愿为主公驱使。”见刘虞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沮授施礼领命,“夙夜在公,必不负望。” “为复兴汉室,我等一齐努力!”刘虞双手举起酒碗,礼敬二人,“我很期待百姓富足,幽州充盈的场景。届时,幽州便是我大汉再起之根本!二位既要做此事,需知此事干系重大,我全权委托二位了。” “主公心系社稷,大公无私,我等粉身碎骨,也要助主公达成所愿。”田瑭举起碗,一饮而尽。 “竭智尽忠,绝无二话。”沮授也将酒水一饮而尽。 “好!好!”刘虞开怀大笑道,“今日吾得左膀右臂也!” “恭喜主公!”鲜于辅对田瑭和沮授颇有好感,现在见大事已定,自然也是欣喜不已。 “幽州可期,汉室可期!”刘虞也喝干碗中酒水,朝旁边小厮喊道,“快快满上!我要与诸位畅饮!” “二位住处由鲜于将军去安排,离这里近些为好,我要时时讨教。”刘虞开心的说,“今日天色不早,就住我这里。” “喏!”鲜于辅自是无有不应。 “还有!明天你便启程,运四千石粮食去无终。”刘虞又令道,“回来时一定要把文佐家眷全部接来。” “主公放心,我自省得!”鲜于辅领命。 “还有,问问邹云愿不愿来蓟县。”刘虞狡黠的笑着,“能劝来便是最好。” 闻听此言,众人皆是哈哈大笑,唯田瑭面上一红,想自己的这些事,还真是谁都知道了。 “行啦,明日之事已定,我们继续喝酒!”刘虞大手一挥,又举起了酒碗,“文佐顺便跟我讲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鲜于将军没说清楚这其中深意,今日我要向原作者讨教!” 沮授也是第一次听这四句,略一思忖,竟觉其中奥妙深远,再看旁边满面潮红的田瑭,真是越相处越觉得深不可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救命粮来了 关靖几乎就要癫狂了!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亲自提着刀,把那些脑满肠肥却又庸碌无能的官吏们一个个宰杀了充作粮食! 前日,俘虏们押到无终,在城外分别安置,邹丹进城要粮,说缴获最多只能再吃一天,其后若无粮可续,最多也只能弹压三日,然后必是暴动。 城内自然是有粮的,本可支撑十余日,可那些腐败官吏和奸猾商人竟然趁机捞取好处,现在库内余粮最多只能撑十日。 可当着邹丹的面,关靖不能说自己这么久都没能筹到粮,只有咬牙说先送一批出城应急,之后分批运出。 然后就将库中粮食搬出了一半,足足三千石。可邹丹在城外军营接受时明显的不悦,让回去赶快再运,他那边再怎么省,三千石也最多撑七天。 今日,去往各地的催粮队陆续回来了,总共征收不过六百石,后面即使再有运来,总数也不会超过一千石。 距离秋粮上市,还有过万石的粮食缺口,关靖直觉得头痛欲裂。 万石粮食的缺口!把他全家老小都煮了,也没法为即将到来的大乱赎罪! 田瑭那小子也不知有没有借到粮!去了五六日了,一点音讯也没有,真能把人活活愁死。 但再如何焦虑,于局势也是毫无用处。 现在的无终,除了田瑭那里还能留有一丝幻想,其余的途径都已经变成了绝望。 “田瑭若能借来粮,让无终躲过这一劫,我必保他当个从事!甚至把自己治中的位置让给他,也不是不可!”关靖皱眉想着,他是治中、长史一肩挑,让个治中,他依旧是位高权重,“但若他借不到粮食,我便依军令状,先将他家眷推出去平众怒!” 田瑭不可能不救这些人的,他不是那样的性格!可凡事都有万一,万一他就舍得这些人的性命呢?这些人不过是徒弟或者随从,有没有真正的家眷! 关靖一个人坐在官衙上,颠三倒四的思考着这些事,不禁自嘲:“本来并不被看好的人,现在竟然成了唯一的希望,关靖啊关靖,你真是个庸才啊!” “令!派人去蓟县打探打探,田瑭借粮结果如何!”关靖喊了一声,“速去速回。” 门外有人应喏,随即就是甲胄响动的声音。 这边话音才落,那头有传令兵的高声尖叫传来:“大人!有粮食啦!大人!有粮食啦!” 关靖直接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顾不得发麻的双腿,急急朝官衙外而去。 门被两名亲卫推开,传令兵飞一般跃进官衙,径直和关靖撞了个满怀,把关靖撞得倒退几步。 传令兵认清自己撞的人,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无妨!无妨!”关靖龇牙咧嘴的揉着胸口,“快快报来!” “报大人,田瑭借到粮食四千石,现已在城外清点,等待入城!”传令兵虽然惧怕,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还是说的流利无比。 “当真!”关靖瞪大了双眼,如同被雷劈中。 “属下亲眼所见,运粮的车一眼看不到头!”传令兵回报道。 “天可怜见!”关靖大喊一声,“赏!” 立刻便有属官进来带传令兵下去领赏,传令兵一脸的欣喜,自己把关大人给撞了,非但没受责罚,还领了赏回去,这个经历足够在哥们之中吹好一阵子了。 “哎呀,四千石,省着点吃,够十天的了!”关靖咧着嘴想着,脸上表情一会是疼痛的扭曲,一会又是欣喜的舒展,变幻莫测。 他重复着传令兵的话,突然,又跳了起来:“来人!” 两名亲卫应声而入,单膝跪地等候差遣。 “去看看城门口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粮食有什么好验的!还在城外等着?万一出个好歹,我要他的命!”关靖咆哮着,“统统先拉到城里来!真是蠢货!” 亲卫领命而去。 关靖这一情绪激动,被撞的胸口又剧烈疼痛起来,让他咳嗽不止。 “我亲自去,备马!我要亲自去看!”忍着咳嗽,关靖又朝亲卫们吩咐道,“你们也别在这里杵着了,都去城门帮忙!” 官衙距城门并不很远,加上有亲卫开道,关靖一群人用不了多久就赶到了城门口。 远远看见守城军士提着刀在一辆车一辆车的检查入城的粮食,每辆车都要用刀戳来戳去,粮食撒得遍地都是。 关靖刚要发飙,竟还瞥见一人从捅开的粮袋里往外拨粮,旁边有人拿着小口袋在拼命装,脸上的贪婪与猥琐触目惊心。 关靖气得浑身发抖,但他一时怒急攻心,竟然说不出话来,只能使劲挥舞着手臂,要自己的亲卫去捉拿那两人。 一会功夫,两个偷粮的军士就被带到了关靖面前,关靖也在乱糟糟的城门口看到了正骑在马上,旁观着这一切的鲜于辅。 这个脸,当真是丢得干干净净了。 可关靖的胸口仿佛被万斤巨石压着,连喘气都困难,何谈说话。 一挥手,关靖做了个杀人的动作,亲卫看在眼里,立刻拔刀便要将两人就地正法。 那两人的身体如筛糠一般抑制不住的颤抖,其中一人竟然已经被吓到失禁,骚臭的尿液流到脚下粮食上,浑浊一片。 众人看在眼里,一阵阵反胃。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还算有些意识的一名军士出口求饶,“市上买不到粮食,家里就要饿死人了,我等也是被逼无奈,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听闻此语,关靖睚眦欲裂,又剧烈咳嗽起来。 这一咳,顺出来一口浓痰,嗓子也好似通畅了。 关靖一口将痰喷到那军士里面,口中大声叫骂:“既敢贪赃枉法,又敢乱我军心!死不足惜!死不足惜!快杀了!快杀了!” 亲卫都是狠人,见关靖如此怒极,便不再给两人说话的机会,一人一刀给抹了脖子。 旁边,城门尉已经赶到,见自己手下被关靖亲自下令处死,也已经十魂丢了九个。 “你的账日后再算,先将粮车全部放进城来。”关靖感觉自己的精气神都被掏空了,语气中尽是灰败。 城门尉如蒙大赦,既然有戴罪立功的机会,那只要功立好了,罪也就剩不下多少了。 所以他立刻冲到城门口,指挥那些被吓傻了的手下赶紧帮忙推车入城。手下们也醒悟过来,一片手忙脚乱。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人我要全部带走 看着粮车终于源源不断的有序进城,关靖把憋着的气咽了回去。 鲜于辅亲自送粮过来,又目睹了这不堪的一切,于情于理,他关靖都该上去说两句。 “鲜于将军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关某叩谢!”关靖驱马上前,朝鲜于辅抱拳拱手。 “关大人!这些可都是幽州百姓的口粮,容不得如此糟践!”鲜于辅完全不领他的情,而是直接出言训斥。 关靖脸上一红,却无法反驳。粮是人家运来的,可解燃眉之急,训两句便训两句吧。 “关某必定亲自监督,此等事情再不会有。”关靖只能认栽,又说道,“不知将军一共运来多少粮食?” “四千石!”鲜于辅懒得再看他,随口说道,“田瑭那小子好不要脸,竟跟着我家主公死缠烂打,主公仁义,拨这些粮来救民水火。” “田公子此番立了大功!我必禀明公孙将军,重重赏赐!”关靖听这都是田瑭的功劳,想他在刘虞面前低声下气乞求的样子,心中不免感激,“田公子现在何处?” “他怕借的粮不够多,不敢回来复命。”鲜于辅冷哼一声,“关大人可是让他立了军令状!” “关某一时糊涂,未想田公子如此忠心不二,是关某的错,是关某的错。”关靖连连道歉,“现在粮食已到,军令状自然作废,我这便命人去请田公子回来。” “哼!有眼无珠!”鲜于辅胸部急速起伏,似十分生气,“那个蠢货一样的田瑭,竟然还继续纠缠我家主公,非要再借粮来,被我家主公打了屁股,短时间是下不了床了。” “这!”关靖一时语塞,田瑭为无终安危,真是豁出去了,对比自己手下这些饭桶,不啻云泥之别,想到此处不禁脱口而出,“请将军照料一二,关靖感激不尽。” “你说的这是什么糊涂话!”鲜于辅斥道,“你扣留他的家眷,还要再来做好人!” 关靖有些心虚:“将军的意思是?” “速去将他家眷带来,我要带回蓟县向主公复命!”鲜于辅圆目一瞪。 “这是为何?”关靖一个机灵,却不解其意。 “糊涂!你以为我家主公是随便就借粮给你的?”鲜于辅不耐烦的说,“田瑭那小子说这些粮两年之内一定还回去,但空口无凭,需得有质!” “还回去?”关靖楞了一下,随即改口道,“还是自然要还的,但怎能拿他家眷为质?” “要不把你家眷交给我带走?”鲜于辅直接一句喝问。 “鲜于将军,田公子于无终有功,我岂能如此行事啊!”关靖明白过来其中意思,更是对田瑭的功劳坚信不疑,尴尬的说,“要不我立个字据给你。” “少废话!”鲜于辅声势夺人,“田瑭还要再借四千石粮食,你的字据值几个钱!” “可田瑭的家眷也值不了这么多粮食啊!”关靖脱口而出。 “田瑭还不了,总有人还的了!”鲜于辅鄙夷的看着关靖,“你们会不管自己的功臣?田楷会不管他的内侄?只要田瑭家眷在手,就不怕你们赖账!” “鲜于将军,可有别的法子?”关靖还是不愿做此等龌龊之事,要是真做了,田楷将军回来岂不是要扒了他的皮! “要么将你家眷押走,要么将他家眷押走。”鲜于辅下了断言,“你自己选吧!” 关靖一时不好决断,只能沉默不语。 “对了,提醒你一下,一个时辰过后,我便回蓟县复命,你最好已经想清楚了。”鲜于辅丢下一句话,“四千石粮食,不过十日之用,想要继续借粮来,没有人质是不可能的。” 关靖闻言,又咳嗽了起来。 关靖紧急召见尚在无终的全部官员,商议人质之事。 “诸位,情况你们已经知道了,田公子此次借粮有功,我实在不忍让他家眷陷于水火。”关靖一脸的痛心疾首。 “刘虞老贼小人之心!”有属官骂道,“借个粮而已,还怕我们还不起么!” “就是,四千石粮食而已!”另一个属官忿忿不平,“还要以人为质,刘虞老贼欺我无人” “听说还要再借四千石,没有人质,刘虞不肯再借!”还有属官从旁提醒。 “不就八千石么!又不是不还!”再有人理直气壮。 “这么多粮,拿什么还?怎么还?”有人小声的说了一句。 随即,现场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这粮食借回来,是不打算还的! 刘虞之所谓要人质,便是逼迫无终借了要还。 可即使逼迫了,无终就会还吗?当然不会! 那所谓的人质,便真的就是人质了,会有生命危险! 想明白这个,也就想明白为什么关靖要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商议了。 这些人质一定凶多吉少,关靖是绝对不会把自己家人送去当人质的,那便只能是把田瑭的家眷交出去。 可这违背了基本的道义,毕竟田瑭还在刘虞那里继续争取更多的粮食,后方就直接把他给卖了,这是典型的过河拆桥!再一个,田楷回来会拿谁问责?谁提议的,谁一定倒霉! 关靖既不想让自己家人成为人质,又不愿承担道德风险和田楷的压力。所以,他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共同做决定。 即使将来有什么后果,那也不是他关靖第一个承担,而是在场的所有人一起承担! 好毒辣,好阴柔的心思! 属官们中有明白人,想通这个,自然大气都不敢出;没想明白的人,见别人不说话,更加不敢说话。 现场从安静变成了沉寂,从沉寂变为死寂。 关靖扫视众人,希望能有一个主动先说让田瑭家人去的,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这样可不行,时间不等人。 “鲜于辅说要带田公子家人走,这也是刘虞的意思,你们看呢?”关靖无奈,只得自己说出来,但他把责任都推到了鲜于辅和刘虞的身上。 田楷回来即使追问,刘虞点名要求的,我关靖能咋办!为了无终安危,只能听之任之了。 还是没人敢吭声,属官们连头都不敢抬,生怕当了出头的椽子。 “你说说看。”关靖岂会容他们退缩,便用手指向一人。 那人哆哆嗦嗦出列,也不敢回答,只是干站着。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这一次离开,没有偷偷摸摸 “说说你的看法,不说,就地解职。”关靖直接将他后路掐死。 “下官……下官……”这人平时还挺能说会道的,现在只觉压力太大,实在承受不起。但关靖有言在先,不说又不可能,索性把心一横,说道:“田公子为大局计、为无终计、为百姓计,实为我等楷模。我等愿以身代之,奈何刘虞老贼不允,我等也是无可奈何!为主公基业考虑,下官……下官建议按刘虞老贼的意思办。” 这话回的算是很有水平了,先说田瑭功绩,再说刘虞混蛋,最后才说自己无可奈何,而且也没明说要怎么办,只说按刘虞老贼的意思办,当真把官话的艺术演绎到了极致。 关靖点点头,有如此回答,已经算是不错了,他指向另外一人:“你说,该如何是好?” 有了前面的榜样,后面人回答起来就没有那么拿捏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一个意思能变幻出好多种万变不离其宗的说法。 反正已经有一个倒霉鬼在自己前面表态了,即使有后果,也不会先砸到自己头上。 再说了,只要大家一致认可通过,他田楷又能如何?法不责众嘛!至于田瑭,牺牲便牺牲掉好了,反正在成就大业的过程中,哪有不牺牲的呢! 终于,死寂的气氛开始慢慢消融,说的人越来越多,共识进一步凝聚的过程中,责任也就进一步分担了。 关靖耐心的等着所有人一个个说完,最后才总结道:“大家的意思我懂听懂了,既然大家都觉得应该这么办,那就这么办吧。” 关靖扫视了一圈,伸手一指那第一个说话的人:“你去办,一个时辰内回来复命,不许出差错!误了田公子借粮,小心你的性命!” 说完,关靖长出了一口气,又感觉自己胸口开始疼痛,便吩咐到:“我身体不适,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众属官闻言如蒙大赦,除了那个被点名的倒霉鬼外,一会功夫,人就散尽了。 “大人,这事情……”那人一脸的愁苦,“这……” “让你去你就去,还能真能让你担责任吗!”关靖气不打一处来,“快去!” “喏!”上峰话已至此,为人属下的,除了低头领命,还能怎样呢? 虽然那句“还能真能让你担责任吗!”是一句屁话,但总归是有个保证了不是? 既然心意已决,那办事就没理由拖沓了,尤其是鲜于辅还给了时间限制。 所以属官亲自登门,带着官署仆役要去给田瑭家众人打包行李。 可能众人也知自己前途未卜,拒不配合,惹得属官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敢动粗。 田璎独自跑到关靖府上闹了一场,大骂关靖忘恩负义! 邹云也是急的团团转,陪着田璎把关靖家大门都给砸了,好在关靖早早躲了起来,不然真能被这两个小娘给怼死! 抗拒持续了一段时间,属官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厚着脸皮去请鲜于辅帮忙,意思是,我们同意他们去做人质了,可人家自己不愿,我又不能动粗,你看着办吧。 鲜于辅把他拨弄到一边,亲自带着军士上门,强行打包抓人。 一时哭声四起,骂声不绝。 无终百姓亲眼看着刘虞的人上门抓田瑭公子家人,虽然不敢以身阻拦,却能躲在家里把关靖家祖宗十八代都诅咒了一遍。 推推搡搡好一会,鲜于辅终于将众人全部押到了城门口,关靖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那名属官却溜不掉,只能一半青脸一半红脸的站在城门口,承受着围观百姓的羞辱和咒骂。 真恨不能立刻自裁以谢天下,可对自己又下不去狠手。 百姓们见英雄的家人们被军士押着出门。那个美丽的小娘脸上有一块淤青,像是被人重拳打的,她和阿母相互搀扶着,一边抽泣一边走;那几个少年倒是昂着头,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让人看了忍不住落泪;那个管家一样的人被五花大绑,嘴里虽然塞了东西,却仍然可以看出是在骂人;还有那个被两名军士架着的年轻人,仿佛已经昏死了过去! 老百姓不干了! 这些人出城后的下场,大家都是知道的!田公子为无终借来了这么许多粮食,大家也是亲眼所见!现在能让他们被人抓走吗? 当然不能! 群情汹涌之下,有百姓捡了块石头砸向鲜于辅,鲜于辅侧身避开,怒目而视! 属官被这举动吓了一跳!他绝不允许这次事情有任何差错,所以他冲了出来,站在了百姓们面前,想要劝阻! 可老百姓哪会跟你讲什么道理!气势汹汹要冲过去将他打倒。城门尉见状魂飞魄散,立刻命守城军士列阵和百姓对峙。 百姓毕竟是乌合之众,见军士们列阵以待,便不敢上前了,只能隔空乱骂,军士们又岂能骂不还口?所以,一时间什么污秽难听的词语都喷了出来,如同大型对骂比赛。 就在这样闹哄哄的混乱中,鲜于辅带着亲卫,押着众人出了城。 此时粮已全部入城,城门尉为防生变,急忙叫人关闭城门。 两匹骏马疾驰而来,城门尉正要阻拦,却见那当先的马上骑的是邹家小娘,想起那日阻拦她时的情景,连忙让到了一边。 自己只要假装没看见,她出城便由她出城吧! 再拦她一次,她说不定会当众打死自己! 何况现场已经够乱的了,城门尉可不想再惹一个刺猬。 骑马而来的就是邹云和田璎,两位小娘见鲜于辅他们已经出城,更是快马加鞭往外赶。 一路无人敢拦,她们不多时便追上了前面众人,但此时出城不远,众人还得继续装作被迫的样子。 背后骚乱愈演愈烈,叫骂之声清晰可闻。 又这样行了数里,城门处的骚乱已经听不到了,路上也再无一个人,众人才松绑的松绑,擦拭污渍的擦拭污渍,开始说笑起来。 “师父这一招真是太厉害了!”许虔十分兴奋,“又让我们成功脱险,又在百姓心中树立了形象,还狠狠打了关靖的脸!” “那当然,师父多聪明的人!”皇甫宁接话道,她脸上的淤青原来是鞋底的灰,此时以全部擦去,恢复了蛋清一般的白嫩,“鲜于将军,师父还好吧!” “放心放心,田公子现在是田从事,好得很呐!”鲜于辅哈哈大笑,随行的众亲卫也是哈哈大笑。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想见,却不能见的苦楚 “两位兄弟辛苦!”程质哪里还有刚刚昏死过去的样子,笑着拍拍架着他的两名军士,“到了蓟县,我请兄弟们喝酒!” “到了蓟县,主公自会款待诸位,哪里会让程兄弟破费。”鲜于辅笑着说,“田公子麾下具是能人,把你们带回蓟县,我也是大功一件呐!” “我们倒成了你的功劳了,你该请我们喝酒!”之前都是高巢去和鲜于辅接洽,所以二人最是相熟。 “酒自然是要喝的,一醉方休!”鲜于辅很爽快的应道,“不过要到了蓟县再说,我们现在还没有彻底安全。大家一鼓作气,再有个两三里,就有马车坐了,我们预先安排了人在那里等!” 众人听了纷纷叫好,虽然继续低头赶路,面上神色却是轻松不少。 田璎和邹云骑马走在最后面,田璎当然是一脸的喜色,不过看邹云愁容满面的样子,她也高兴不起来了。 这里所有人都是去蓟县投奔田瑭的,邹云算是吗? 一路上并无阻碍出现,众人坐上马车,开始憧憬蓟县的新生活,毕竟田瑭当了从事,算是大官了。 却在大家放松戒备之时,一队骑兵急速追了上来,并很快完成了对众人的包围! 这些骑兵甲胄鲜明,尽骑白马,军容整肃! 当先一人大家都认识,是赵云! 这是白马义从,公孙瓒最精锐的嫡系! 鲜于辅横刀立马,众亲卫也迅速列阵,将女眷和徒弟们围在了中间。 高巢提了一把长刀,和两把短刀在手的程质背对背,呈搏命态势。 鲜于辅当先发问:“赵将军,这是何为?” “末将奉命行事,将军勿怪!”赵云看着包围圈中众人,这些人他都认识,但他毕竟是职业军人,眼底的犹豫没有露出来分毫。 这些骑兵从无终方向来,而且是精锐的白马义从,不用问都知道,关靖已经反应过来了,赵云领的这队骑兵,就是来抓他们回去的。 皇甫宁反应最快,一看到赵云她便明白了因果,低声对挡在前面的鲜于辅说道:“将军,他们不是关靖派来的,关靖无权指挥白马义从。而且赵将军刚从前线回来,还没进入无终城。” 鲜于辅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偷眼看了看旁边的邹云,叹了口气,却将手中长刀握得更紧了。 随便你是谁来,我等岂能束手就擒! 血拼一触即发! 突然,邹云痛哭出声:“阿翁!” 众人闻言稍稍松了口气,追上来的原来是邹丹! “云儿,你要往何处去?”一声中气十足而又十分低沉的问话传来,骑兵们勒马让开一条通道。 一人驭马进来,众人观之,见此人银胄银甲,器宇轩昂,胸前白须飘散,脸上不怒自威。虽已是半百年纪,却依旧精神矍铄。 “阿翁,云儿……云儿想去找瑭哥哥。”邹云勒马往前走了两步,面对着自己的父亲,已经泣不成声。 “田瑭?”邹丹眯起眼睛,“你竟如此中意于他?” “田伯伯不是也和您说过的吗?您没有拒绝。”邹云抬起泪眼。 “我未曾想到,你会为他而去蓟县。”邹丹面无表情的问,“你阿母可知道你出来?” “阿母不知。”邹云如实回答。 “那便随我回去,先禀明你阿母。”邹丹做了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我要去找瑭哥哥,我回去了就出不来了!”邹云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糊涂,只要你阿母不反对,我送你出城,谁能挡我!”邹丹毕竟上位将领,这一句傲气十足。 “要是阿母不同意呢!”邹云反问道。 “那你就更加不能现在去找他了。”邹丹的回答很简洁,却也很坚决。 “我不回去,我要去蓟县!”邹云勒马往后退了两步。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邹丹叹了口气说,“云儿,你若跟我回去,我能保证这群人安全到蓟县,你若非要我抓你回去,他们可能一个都见不到田瑭了。” 这话说的语重心长,但语重心长只对他女儿而言,对其余众人,便是杀气腾腾了。 重骑兵闻听主帅之言,纷纷搭弓上弦,对众人虎视眈眈。 “阿翁!”邹云知道他父亲从来说一不二,此刻更是心神俱碎,痛哭失声。 “关靖并不是蠢货,他只是被暂时蒙蔽了而已,只怪你们这一手玩的实在精彩。不过他也是个蠢货,却不知只有把你们抓在手上,田瑭才会拼命借粮,把你们放了,田瑭岂会再乖乖听话!”这话就是对在场众人说的了,闻者无不心惊,“我估计他不久便能反应过来,然后派人来抓你们,所以你们的时间并不多。” 这是要让众人做出选择,最好是帮他劝邹云回头,否则后果自负! “邹将军,主公已答应再拨四千石粮食到无终。”鲜于辅也是上位之人,虽然平时嘻嘻哈哈,但真要论起来,职位还要高过邹丹。 “与我何干?”邹丹冷冷道,“若是这样,那这群人更加没有利用价值了!” “邹将军,你我同属刘州牧麾下,何必如此敌视?”鲜于辅也是无奈,才说这样的话。 “鲜于将军,你我皆知刘虞和我家主公不和,将来未免不会生了战端,你非要将我女儿掳了去,岂不是要陷我于不义!”邹丹直接把鲜于银给顶了回去,“现在,生杀之权在我手中,你们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啰嗦什么,胜负未定!”程质冷冷冒出了一句,他崇尚的是能动手就一定不动口。 “我知道你身手不错,可你能护住这里所有人的性命?”邹丹冷笑道,“他们中间死一个,你都没法跟田瑭交代吧!” 这一句直击程质软肋,把他憋的满脸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云儿,你可思量好了?”邹丹不再理会他人,而是盯着自己女儿看。 “阿翁,我跟你回去,你真能放他们走?”邹云凄惨的问道。 “放肆!”邹丹突然眉毛一竖,喝道,“阿翁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的!” 邹云勒转马头,朝鲜于银施了一礼道:“鲜于将军,请务必护得他们周全,否则瑭哥哥一定会伤心的。” 那一种想见,却不能相见,敢爱,却不能去爱的苦楚,直叫天地变色,山河崩碎! 何言邹云,连听者,都已泪如雨下。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愿死在你的怀里 田璎实在不忍再看,伸手抓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回无终。” “不要,璎妹妹,你去蓟县,帮我带话给哥哥。”邹云强忍着泪,附到田璎耳朵边说了几句,然后问,“记住了吗?” “真要说这样的话!”田璎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惊诧。 邹云没有回答,只是点了一下头,泪珠顺势滴落。 “记住了,我一定带到。”田璎用力捏了捏邹云的手。 “你们走吧!”说完这一句,邹云重新勒转马头,朝邹丹而去。 看着女儿梨花带雨的模样,邹丹长长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抱到自己马上,用自己的披风将她搂住,然后下了一个冰冷的命令:“你们,在我反悔之前,立刻滚!” 女儿落入自己父亲手里,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邹云和田瑭既已私定终身,也不过是短时间不能相逢,并不是终生不能再见,所以众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于是大家收拾起兵器,一言不发的从骑兵们让开的缝隙里穿过。 程质和高巢二人盯着赵云看了片刻,也终究未发一言,跟上众人。 只有田璎颇为不舍,但也无可奈何。 出了包围圈,鲜于辅直接将自己的战马也系上马车,然后亲自当起了车夫,驭马飞驰。 后面高巢和程质追着马车飞奔,再后面是奔跑跟随的亲卫。 如此行进能确保马车上的人安全到蓟县! 待到鲜于辅他们的身影再也看不见,邹丹才叹了口气道:“云儿,你便信不过你阿翁吗?” 邹云不说话,只是抽泣着。 “他们已经走远了,我即使现在去追,也追不上那马车,你可以放心了吧。”邹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臂,“把匕首给我。” 邹云转头朝蓟县方向看了又看,确认他们真的走得很远了,才又痛哭起来,一直藏在怀里的左手也抽了出来,手上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她怕邹丹先把她骗过来,然后对众人痛下杀手,才出此下策,用自己的命威胁自己的父亲。 “此匕首不吉利,下次我再送一把更好的给你。”邹丹接过匕首,远远的甩了开去,“等你出嫁的时候。” “阿翁!”邹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扑倒在邹丹怀里,放肆的失声痛哭。 邹丹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伸手去抚女儿的长发,却摸到了她发上的束带,心中明白因果,随即移开手掌,心里面一边感叹失落,一边痛骂田瑭! 邹云在哭,邹丹驻马以待,白马义从围在周边,皆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良久,邹云哭声渐止,邹丹才开口说话,但语气已不似方才温柔:“子龙,你若想去蓟县,现在可去。” “将军!”赵云闻言吃了一惊,立即从马上滚落下来,跪地抱拳,“赵云虽读书不多,却也是忠义之人。” “你可放得下?”邹丹只问了一句。 “我和田瑭虽相交恨晚,但如今各为其主,他日若在战阵上遇着,赵云必定不会手下留情。”赵云说话铿锵有力。 “嗯!我知道了!”邹丹拍了拍又要哭的邹云,知她被赵云的话所染,便重新换回柔声,对邹云说,“云儿必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你多给他写写信,让他不要上战场不就好了。” “阿翁!”邹云的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好啦,我们回去吧,你阿母该寻你了。”邹丹缩回手来拎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当先向无终方向冲去。 后面赵云回头看了两眼,一挥手,率领白马义从紧随其后。 蓟县,新任从事田瑭家的院子,高巢和程质两个夯货不顾田瑭呵斥,非要在院子里跪满一夜才肯起来。 说是未能保护主母周全,理当受罚。 田瑭拿他们没办法,搀又搀不动,只能听之任之。 鲜于辅面带愧疚之色,在门外转了几次,终究没好意思进来打招呼。刘虞也来过,说了些安慰的话,却实在无从安慰起。 沮授见此情景,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一边思考着什么。 钟全和方珺倒是沉稳非常,领着田璎和徒弟们收拾东西,安排住处。 仿佛所有人都有事可做,只有田瑭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转。 “哎,我说你们!”田瑭终于受不了了,本来好好的一场团聚,怎么就变成这样尴尬的场面了,“不要这样行不行,邹云是被他父亲接走的,又不是被关靖抓回去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没有人回答他。 “再说了,无终和蓟县都在刘州牧的治下,等这段时间过了,我便派你们去无终给我提请,请刘州牧给我做媒,有什么不好的?”田瑭继续说,“她现在跟着过来,反而会是尴尬的事情,我们算是什么呢?私奔吗?”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你们再这样,我要生气啦!”田瑭大声喊道,“都给我过来,一家人团聚,应该喝酒庆祝!” “公子,你就稍安毋躁吧。”沮授抬手向田瑭招了招,“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便随他们去,喝酒也不差这一天的。” “公与,你……”田瑭实在是不知如何发泄,便只能乖乖坐到沮授旁边,生着闷气。 “公子,依你看,主公和公孙瓒之间,还有多长时间的和平期?”沮授压低声音说道,“我看也就一年左右。” “先生,此事明日再议。”田瑭心中烦躁,却说不清是因何而烦躁。 “公子,程质、高巢未能尽属下之职,跪一跪又有何妨;鲜于辅面带愧色,不愿现在面见公子,亦是人之常情;钟全和方珺他们在料理大家的生活,也没什么过错。”沮授掰着指头说,半开玩笑的说,“我在为公子谋划未来,也算是尽职尽责,倒是公子心烦意乱,无所事事。” 田瑭被这一句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坐定朝沮授拱手:“先生说的是!” “为主公者,切不可焦躁。”沮授正色道,“你若焦躁,下属便会不知所措,你必得心志坚定、处处稳重,属下才能心中有底、各尽职责。” “先生教训得是!”田瑭同样正色受教。 “主母心志坚毅,公子之福也。”沮授笑着朝田瑭作揖。 田瑭想起了田璎传达的话,初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被沮授一点拨,终于豁然开朗。 “若将来不得不与夫君为敌,我亦愿死在夫君怀里!”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若倒霉,必有人落井下石 “急报!”一骑从无终东门长驱直入,嘶哑的声音把守城军士眉宇间的凝重揪得更紧了。 最近,从东北方传来的军报一次急过一次,就连刚刚征收的娃娃兵,也知道战事危急。 刘得自诩历事无数,并总能在纷乱中稳住手下兄弟们的心神。但眼下光景,让他这名老兵也打心底生出了寒意。 他人轻位低,不可能确切地知道南北两边的战事到底如何,但风言总是传的,迹象总是有的,关靖不可能一手遮天。 何况无终缺粮缺得这么厉害,连守城军士也才一日一餐,城外俘虏可想而知。 听说外面的人不光饿死很多,还有很多得病死了的! 目送传令军士风驰电掣般奔向无终的指挥中枢,刘得收敛思绪,催促窃窃私语的军士们各安其位。 无终的安危自有大人们去操心,他把这东城门看好,才算是尽了当兵吃粮的本分。 这年头,当兵好歹还有一日一餐。 无终府衙,关靖几乎要将手心攥出血来,但他无论如何恼怒,于目前的困局却是毫无用处。 前段时间邹丹还会时不时进城看看,他的官阶虽然不如关靖,但好歹是个可以对等商量的人。现在城外局势几近失控,邹丹疲于四处镇压,一切事务便只能由关靖一力裁决。 可他该如何做?又能做些什么! 急报上写得明明白白,公孙度大张旗鼓地增兵三万,不日将进抵白狼城下,加入攻城队伍。 这种“明知你派不出援兵,我偏要增兵给你看!”的行为让本就岌岌可危的东北防线崩溃在即! 白狼城原有守军两千,关靖又从凡城抽调了一千边军协防,按理说可借着白狼城的险要地势和十倍于己的敌军周旋。 可战场上出现了军士们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闻的骇人景象。 阳仪麾下的攻城军士竟敢冒着如雨的箭矢强行攀城。一般箭矢射在其甲胄上最多擦出火花,却不能伤其分毫! 多次险之又险地将敌军击退后,守城军士终于绝望地意识到,只有射中敌军面部或手足才能将其有效杀伤,或者动用双人强弩这样的杀器才能洞穿其甲。 有多少人能在密密麻麻的攻城军士所带来的巨大压迫下瞄准放箭?双人强弩固然厉害,可区区五架又如何应付蜂拥而上的敌军? 若不是白狼城的地势实在险要,公孙度的大旗早就插上了白狼城的城楼! 白狼城的求救急报一日急过一日,邹丹知道形势已危如累卵,这才拼凑出两千骑兵,并遣赵云为将,紧急增援白狼城。 根据战报所述军情,这两千人不过杯水车薪,可邹丹手上再无可用之兵。 赵云到时,白狼城守军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甚至连妇孺都被逼迫着上了城楼。在亲历两次攻防战后,赵云意识到公孙度西进意志坚决,阳仪督战严苛,己方一味死守早晚是城破人亡。 于是艺高人胆大的赵云竟收拾起城中所有的剩余骑兵,趁着攻城战白热化的档口出其不意冲出城去,直取阳仪中军。 阳仪没料到对方区区三千骑兵,却胆敢出城冲击自己三万人,而且是直击自己中军,惊骇之下竟然未能及时变攻城阵为围剿阵,生生让赵云逼近自己中军不足百丈远还能安然退去,顺带收割走了几百军士的性命。 这点伤亡倒是不算什么,可这种对士气的打击却是实实在在的,那些攀在城墙半腰处正在拼死攻城的军士俯瞰战场突变,无不魂飞魄散,忙不迭要撤下云梯。 阳仪极力控制局势,但小范围的溃散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看着扬长而去的赵云,阳仪咬碎钢牙要领兵追击,但理智还是生生把他拽住了。 再不收拾局面,小溃散就会演变为大溃败。 怨怒中,阳仪紧急下令后撤二里整顿,这才堪堪稳住军心。 待到再来攻城时,攻城军士身后就不再是作为后备梯队的步兵了,而是精锐的辽东骑兵。阳仪亲自横枪阵前,一方面督战,一方面防备赵云故技重施。 虽然这样会减弱攻城的强度,却也是无奈之举。 于是白狼城之战沦为了彻底的消耗战,再也没有出奇制胜的可能性,双方都只能拿人命往里填。 但赵云岂能耗得过阳仪?毕竟兵力差距悬殊! 即便如此,赵云还是硬撑了十余日,杀得白狼城下尸横遍野,也终于逼得阳仪派人去襄平请求增兵。 但是,赵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公孙度的三万援军已经在路上,而无终已经派不出一兵一卒,任谁都不可能再守住白狼城! 援军到后,白狼城,连同它的守军和百姓,还有赵云,都将全部被辽东骑兵碾为齑粉。 一旦白狼城破,公孙度大军便能长驱直入,并在五日之内兵临无终城下。 无终已经是一锅沸油,此时若再溅进来水花,岂有不炸之理? 只是想想,关靖都觉得头皮发麻。 但他确实已是无计可施。 “诸位,议一议吧!”关靖扫视了属官一圈,话却说得有气无力。 哪个能言?哪个敢言! 谁都不是绝顶聪明之人,能在如此绝境之中想出化腐朽为神奇的对策;谁也不是愚蠢至极之人,愿在如此朝不保夕的时候去当出头的椽子。 关靖等了一会,见无人应答,只能用上了老办法。他手指一人:“你说!” “大人,在下愚钝,实在无有良策。”被指到的人战战兢兢地回话,生怕被关靖责骂。 没想到关靖并未追问,而是摇了摇头,继续问下一个人。 有了前面的人做示范,后面的人只需将其说辞稍作修改便能应付。于是关靖的一众属官集体成了百无一用的蠢货。 关靖又将众人扫视一圈,终于没有力气再发火,只是颓然地坐倒在案牍之后,轻飘飘问了一句:“如何保住身家性命?” 属官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向忠心耿耿的关大人也开始考虑自己的后路了? 一番交头接耳之后才算明白过来,关靖这是准备做最坏的打算,替公孙瓒保住最后的基业。 最坏的打算是什么?要么降,要么跑,不会有别的选择。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关靖能有什么办法 搞清楚了关靖的意思,属官们这才恢复了一点生机。 “大人,公孙度用兵又急又狠,六万人,比我们全部的兵力都多,岂是一个小小的白狼城能挡得住的?”一人壮着胆说。 “若只是公孙度一家倒还好说,我军精锐要破公孙度的残渣余孽简直易如反掌。”另一人接着说,“但南边战事胶着,无终的绝大多数援兵和军粮都开赴了冀州,实在没有余力再援白狼。” “是啊是啊,总不能让无终百姓,或者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守城吧。”一人口不择言,众人听在耳中,面上虽一副鄙夷神情,心里却难免感同身受。 “依我看,诸位太过小题大做。”站在后排的一人说道,“公孙度大军强攻白狼城已经二十余日,主公却要求继续坚守,这说明什么?说明主公认为,即便公孙度势大,白狼城也依然坚若磐石。” “主公是否知道公孙度军中有神甲?”旁边一人接口问到。 “岂会不知?军报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么!”先前那人听有声音质疑自己的判断,急急出言驳斥。 “可能,主公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一位中年属官轻声说道。 “主公何等英明,你竟敢如此妄言!”先前那人越挫越勇,直接反唇相讥。 关靖一脸的黑线,却也无力阻止策略之争变为是非之争…… 不过,事实确如那位中年属官所言,公孙瓒确实看到了军报,也注意到了“神甲”一事,可他左思右想,认为这些不过是守城将领故意将敌军的威胁夸大,以便争取足够的援助,并在战后论功行赏时捞取更多的好处! 他公孙瓒戎马一生,亲历无数战阵,什么时候见过,或者听说过“神甲”了?即便有一些精良的甲胄,岂能人人都穿?那需要多大的财力支撑?退一步说,就算甲胄数量不少,那些军士也不可能飞过白狼城去! 所以公孙瓒的指令很简单,增援是没有的,但白狼城必须守住,否则军法从事。 公孙瓒也不是完全不愿增兵白狼城,而是实在无兵可用,便只能严令如此。 他原想借着取勃海之威,一举西进找袁绍的晦气,并争夺冀州,可新投袁绍的麴义竟出人意料的难缠,他像一块磐石,死死挡住了从界桥往曲周去的路,公孙瓒与其交战数次都不能将其击溃,只能在界桥驻足不前。 公孙瓒也不能后撤,因为袁绍虽然交了勃海太守印,公孙范也成功收编了南皮守军,但袁绍毕竟在勃海经营许久,有一批死忠见公孙瓒始终未能突破界桥,袁绍又在断断续续往界桥增兵,便在东光聚拢人马,不断生事,导致勃海迟迟不能完全平定。 更让公孙瓒如鲠在喉的是,东光便在界桥和南皮之间,若从界桥撤军,极易陷入东光叛军和麴义军队的前后夹击。 而且,界桥是袁绍东进勃海的必经之路,勃海未定,公孙瓒绝不可能把界桥拱手让给袁绍。 于是公孙瓒只能催促公孙范尽快处理掉东光叛军,并遣王门率军支援,同时咬着牙在界桥和麴义对峙。 袁绍那边,虽然从韩馥手中接过了冀州大权,但毕竟时间太短,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需要用兵的地方也很多,所以只能断断续续从各处往界桥调兵,始终保持着能和公孙瓒一战的兵力。 即不让公孙瓒突破界桥,也无力东进勃海。 双方各有羁绊,又各有底线,于是谁都不可能放弃界桥,谁也没有更多的力量投入界桥。 “诸位少言!”关靖还是将无意义的讨论给制止了,“主公在前线浴血奋战,我等不能为其分忧便就罢了,切不能给主公再添烦恼!” 关靖发话,属官们再怎么针锋相对,也只能各自压住火气,闭口不言。 “去催催邹将军,让他整编俘虏的动作再快些。”关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之举,但也只能如此安排,“最好明日,能编排两千俘虏北上白狼城。” “大人,此事恐怕不妥。”一人当即表示反对,“万一这些俘虏不是真心降服,到了白狼城之后……” “闭嘴!”关靖一声断喝,指着刚刚说话之人,“要么你给我拿出更好的策略,要么就在怎么稳住无终局势上多花些心思,而不是忙着从饥民中纳妾!” 见关靖突然发火,属官们不敢再言,因为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和刚刚被骂的那人一样,在做一些浑水摸鱼的勾当。 属官们虽不敢再言,但大多心中嘀咕:“形势越来越险,关大人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了,与其陪葬于此,不如仔细斟酌自己的退路。” 关靖岂会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但形势比人强,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处理他们,而是依靠他们把这段危急时刻撑过去。 “秋粮如何了?”关靖咬咬牙,压住自己的焦躁问到。 “大人,无终周边之粮是没有指望了,唯海阳有粮在运。”一名协管粮草的属官回话道:“不过,海阳之粮虽已在路上,却毕竟路途遥远,还要大概七日才能运到无终。” 其实这个情况属官们都是知道的,但再一次被确认,还是让大家后背发凉。 本来被寄予厚望的秋粮并未能如愿征收上来,公孙瓒用兵过甚,无终周边的百姓要么被强征入伍,要么弃田逃难,竟至成片成片的秋粮倒伏在地,或糟践于鸟兽,或腐败于田垄。派去收割的军士已经出城好几日了,还未见一粒粮运到无终,想想那些人贪婪的目光,关靖只能强迫自己坚持希望。 “七日太久!”关靖还是喝骂一声,但已中气不足,“多走一日,便要多一日的路途损耗,总共不过五千石粮,能有多少运抵无终!” 无终已经断粮几日了,城内百姓为了一口吃的,竟能和多少年的善邻拔刀相向! 城内尚且如此,城外那些俘虏,更是可想而知。 听说有些营地已经开始吃那些饿死的人了! “传令给运粮尉,早一日到无终,便升官一级,早两日到无终,便升官两级!”除了封官许愿,关靖也没有什么能驱使官吏的手段了,“他能早三日到,我让他当徐无令!” “喏!”协管粮草的属官应了一声,疾步退出官衙。 “蓟县那边,可有消息?”关靖很不情愿提及蓟县,但也不得不承认,蓟县已帮无终续命几次了。 或者说,是那个叛逃的田瑭,给无终续了几次命。 第一百四十九章 看似救命的良药 时到如今,关靖也不知该如何评价田瑭了。 他狡猾奸诈地叛逃蓟县,是确切无疑的,他竭尽所能地帮助无终,也是确切无疑的。 到底,帮无终筹粮是为了给他的背叛行为赎罪,还是背叛的目的就是为了帮无终筹粮?田瑭到底是一个无耻的背叛者,还是一个忍辱负重的逆行者?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 “据报,田瑭仍在筹粮。”一名属官回禀,言语中难掩褒奖之意,“他为无终争取来近万石粮食,几乎已将蓟县所有粮仓打扫一空。” 属官叹了口气继续说:“但蓟县也没余粮了,其收上来的秋粮必然先充官仓,刘虞岂肯将自己百姓的口粮拿出来!” 关靖摆摆手,打断了属官的汇报。 他只需要知道结果,却不想让属官把困难也说出来,因为这对人心士气不利。 “大人,听说田瑭自己出钱派人去民间买秋粮了。”属官领会了关靖的意思,连忙又给了大家一丝希望。 “这小子确实从俘虏手中搜刮到不少钱财,但现在粮贵如此,他又能买多少!”希望总是要有的,但关靖不能让大家把希望都寄托在田瑭身上,“他田瑭能去民间买粮,我们如何不能去冀州买粮?” “大人,远水解不了近渴。”有人轻声提醒道,“何况,金银易着人眼……” 这话如一盆冷水,将一些跃跃欲试的人浇了个透心凉! “哼!”关靖冷哼一声,他何尝不知这事实,但总要做些什么,才不会显得那么手足无措吧!哪怕是明知做不到的呢? 稍稍缓和一些的气氛又被关靖的冷淡态度给压了回去,官衙内再一次沉寂下来。 征粮无处可征,运粮路途遥远,买粮又不现实,如此境况,还能有什么办法? 在场的都是官吏,照章办事是他们的强项,可这无中生有的创造性发挥,实在难为他们了。 良久,众人即将陷入浑噩状态之时,一言如霹雳电闪而出:“与其保那些俘虏的性命,不如将他们杀了,以活百姓!” 这一句如同九幽中的恶魔低语,惊得人心神俱碎!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三个字凸显在众人心头。 人吃人! 什么样的恶鬼才会想出如此灭天理、绝人伦之策! 没有人敢接话,甚至都没有人敢喘气! 人吃人呐! 战国攻伐何其纷乱,楚汉相争何其惨烈,吃人之事确有,可有计划地吃人,骇人听闻! 没有人敢喘气,甚至连心跳都要压抑住! “诸位勿要优柔寡断,非常之时,需有非常之策,决非常之断!”那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继续说道,“新莽时,山东饥馑,人庶相食;光武时,蓟城大饥,众皆相食;和帝至桓帝八十年中,天灾人祸,人食人何其多也!灵帝时,此事尤甚,岂不闻‘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 依旧没有人敢接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声音变得冰冷,丝毫不带感情色彩,“为今之计,断臂求生乃唯一之策!” “此事……”关靖勉强稳住心神,却也只是喃喃,不能多言。 这样的事情,自然发生的尚要力阻,何况是主动选择? 敢下此令者,生前必定遭世人唾骂诅咒,生后也必将遗臭万年。 “大人仁慈,难作决断。”那人终于走到最前,向关靖抱拳,“在下愿代为之!” 关靖盯着眼前这人,脑中百般思绪,心中万般滋味。 他曾器重过此人,认为他敢想敢干,又饱读诗书,是个可造之才,便任他为无终令。 但他心术不正,虽做出不少政绩,却也没少谋取私利。又兼教子无方,任其胡作非为却百般袒护。 这也是无终官场一片乌烟瘴气的重要原因。 所以关靖借着他被鲜卑人打伤不能理事的由头,罢了他的无终令。 “大人宜早做决断。”吴良抱着拳,腰弯得更低了。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 当初用他,便是看中了他的做事能力,现在重新用他,更是看中他的做事能力! 至于私德如何,会带来多少麻烦,都没有渡过眼前的危机重要。 需要这样有魄力、有胆量、有手段,可以快刀斩乱麻的人! 反正他的名声已经坏透了,让他背负千秋骂名,也算是理所当然。 “吴良!”关靖哑着嗓子,“你为无终令!” “谢过大人。”吴良紧接着关靖的话音,一躬到底,“在下必定不负所托!” 旁边,现任的无终令瞠目结舌,想要说话,想想还是闭上了嘴,没敢跳出来反对。 因为吴良是个小人,他可以舍弃万世之名,而自己做不到他那样地不顾人伦底线。 “我有三策,可安无终。”吴良直起腰来,转身对着众人,全不管他们的惊愕表情,“其一,组织俘虏抢收秋粮,许其自填肚腹,余粮救助其他俘虏。” “不可!”当即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这些人都是饿极的刁民,严加看管尚且暴动不止,何况任其散去!稍不留神便是死灰复燃,黄巾之乱再现幽州!” “谬论!”吴良毫不客气地给反对的声音下了定义,“给他们吃饭的机会,岂有再反之礼!” “这些人放出去,可未必会去收粮,说不定会劫掠我幽州百姓!” “百姓交不上粮来,和这些俘虏何异!” 这一番冰冷的言语封住了反对者的嘴,连城外百姓的死活都不顾了,还能如何反驳? 吴良扫视一圈众人,以决绝的口气说道:“其二,效仿武帝算缗告缗之策,查抄无终大户富户之家,收其粮食、缴其钱财、散其门客,以飨百姓、以资府库、以充军需。”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感觉脖颈发凉,寒由心生。 无需深想,这一策既然能在当年支撑住了连年的对匈奴战争,也必能稍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但!这会导致什么?吴良又会从中做些什么?众人会受到什么样的牵连?没人能说得清楚。 未等有人反驳,吴良继续说道:“其三,凡年老体弱的俘虏,全部押进城来!” 押进城来干嘛?吴良没说,但所有人都知道。 做成粮食! 言尽于此,众人闻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连关靖都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第一百五十章 灭绝人伦的漩涡 吴良这三招,看似招招对症下药,实则招招饮鸩止渴! 这是种不计代价,不顾后果的赌徒行为,一切只管眼前的危急,却不考虑事后的危机。 若一切尽如人意,那便是金玉良言,若是稍有闪失,便会让无终沦入人间地狱。 若是田瑭在场,必定会悲凉想起那句臭名昭着的“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并冲上去撕烂吴良的嘴巴。 可惜田瑭不在,现场众人只知后果严重,却说不清到底会有怎样的后果,无法一一列举,也就无法有效反驳。 无法反驳,便类似于默认! 默认,便是所有人的共谋! 关靖站起来想要说话,但他的无力感更深了,他知道自己终究小看了吴良。 他更知道,此刻绝不能表态支持或者反对吴良的策略。 表态支持,那这些丧尽天良的决策是你关靖首肯的!表态反对,那是你关靖拒绝了可能的一线生机! 说了错,不如不说。 关靖闭上眼睛,双腿一软重新跌坐进椅子里,头歪到了一边。 场内一片惊呼,有反应快的已经要冲过来查看情况。 “关大人连日劳累,体力不支。”吴良伸手拦住了将要靠近的人,“不要打扰大人休息!” 制定策略,在场的人可能力有不逮,但辨明人情,那是一个比一个精明! 短暂的慌乱过去后,大家都对关靖的作态心领神会了。 关大人太过劳累,昏睡过去了,于是所有的决策无论是好是坏,都和他无关了,他顶多就是一个失职失察之过。 因为他根本没有表态。 “诸位,形势不等人,大家若无异议,便分头去办吧!”吴良现在是无终令,是现场仅次于关靖的实权人物,所以他的话,就是政令。 众人默默不敢语,只能装模作样地拱手领命,逃也似的告退了。 这样狠辣的策略,如何执行?执行的分寸在哪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更加不知道,后果发生之后,谁来收场?又该如何收场! 无论如何,官僚系统的惯性还是发挥了作用,无终,在吴良三策的推动下,重新开始运转起来。 一批批的俘虏被组织起来散往无终周边的乡村,每队一百人,仅配五名军士监押。 给他们的指令很简单:去收粮,自己吃饱后,把剩余的粮食带回来。反叛的,早晚抓住了定个死罪;不反叛,便可脱去俘虏身份,在幽州安家。 同时,一批批老弱俘虏被押进无终城,说是天气转凉,这些人可能扛不住,进城好歹少吹些凉风。 在这样的包装下,原本残酷的策略换上了温情脉脉的外衣,所有的俘虏都被蒙在鼓里,感恩戴德。 连押送他们进城的军士都不知道,一旦城内彻底没了吃的,这些人就会成为他们的口粮。 另一边,带着无终令牌的衙役对照着长长的被检举者名单,挨家挨户破门搜查。每天都有几十家大户被查抄,每时都有收缴来的钱粮装车运往无终官衙。 这些大户本就为富不仁,谁会去同情他们?所以围观人群中,被裹挟着拍手叫好者不计其数。 但是,有多少人是真正的为富不仁者,又有多少人是被吴良趁机收拾的政敌? 没人说得清,他们也不想去分辨,反正这并不影响他们看热闹! 最让人们感到欣喜的是,在所有人都认为已经无兵可用的情况下,吴良硬是凑出了两千由门客组成的军队! 那些门客大多习武,很多还是个中好手,虽然只有区区两千人,却难说不是一支精兵! 两千人刚刚完成编组,便即刻开拔支援白狼城。 给他们的军令很简单:守住白狼城,回来后可瓜分主家家财! 所以但看他们出征的背影,颇有气势如虹之感!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所有的难题都被吴良给一手化解了,无终百姓热烈传颂。 只有城内的大户们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以往官员要钱总是偷偷摸摸地暗地索贿,何曾见过如今这样大张旗鼓地奉命抢钱! 亢奋和恐惧这两种完全不相容的情绪,在无终交织上演出激烈的碰撞。 但亢奋的未必都是穷苦百姓,还有眼看着仇人被抄家的恶毒之人;恐惧的也未必都是富家商户,还有存着一丝清明的良善之士。 没有人能阻止亢奋,亢奋终究会变成疯狂;没有人能压抑恐惧,恐惧最后便成了绝望! 所有亢奋的人,终于也要和那些恐惧的人们一起,在这绝望中,灭亡。 不过短时间来看,吴良的三策,如同给濒死之人招了魂,原本死气沉沉的无终又活泛了起来,仿佛苦日子已经终结。 所以亢奋的人远比恐惧的人多。 孔唤是难得的清明之人,而越清明的人却在恐惧中陷得越深。 作为饱学之士,他的眼光自然非寻常百姓可比;作为孔圣子孙,他的见识也远超一般儒生。 他知道,无终这不过是回光返照,是末日前的狂欢。 所以他亲自登门去见自己的弟子,吴良。 但原本尊师重道的吴良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几次将恩师拒之门外,逼急了,竟然递出一封书信来,要和孔唤断绝师徒情分! 孔唤万念俱灰。 之前他在辩论中败给那个叫田瑭的小子时,也曾有过如此感觉,但学不如人算是常事,何况那小子确实渊博,败给他也是心服口服,自己再潜心研习几年或能和他再辩。 现在,世道恰好走到了他理想中的反面,儒门弟子,行了法家之术,恰中田瑭所言!不止是政策上抛弃了儒家,连处世上,也背弃了礼仪尊卑!又何止是礼仪尊卑?自己的弟子已经践踏了人伦底线! 几个月前还为了儒家大义把自己请出来去教训田瑭那小子,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孔唤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也无力改变什么。他一介儒者,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扭转乾坤的勇气,却根本没有那样的能力。 自己的无用加上弟子的背叛,彻底击垮了孔唤的心理。 终于,在官吏们上门收缴他家的钱粮之前,孔唤已经油尽灯枯,忧愤而亡。 留下一句仅有两个字的遗言:田瑭! 第一百五十一章 坏的,只会更坏! 孔唤只是被巨大旋涡裹挟的无数人中的一个,他的死确实激起了一些浪花,但却很快被旋涡的巨大势能给吞没。 以至于,很少有人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 因为劳苦大众们,深陷在这吞噬一切的漩涡之中,无力思考、无法自拔。 乐极生悲,之所以是耳熟能详的成语,便因为它是先民们世世代代的经验总结。 吴良的三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滑向了狰狞的一面,无终也走到了乐极生悲的拐点。 第一策,激起了俘虏暴动。 散出去的俘虏起初确实是感恩戴德的,他们兴奋地赶到各处田地里收粮,但军方不敢给他们分发镰刀,甚至连一些简单的农具都没有,这使得抢收粮食的效率极低,劳碌一天收上来的粮也只够把他们自己喂饱。 看押的军士自然不满足这样的效率,从俘虏口中夺粮便成了唯一可行的办法,更有一些军士利令智昏,在如此情形之下竟然还要摆谱耍横、随意打骂、搜刮好处。 俘虏们苦不堪言之下,怒气便迅速积聚。 他们很容易就能作出这样的判断:只要杀了那几个鸟人,我们就不是俘虏了,自己收的粮就能自己吃了! 而且他们本就是反抗朝廷统治的黄巾军,并不缺乏造反的意识。既然都干过一次了,何方再来一次? 加之俘虏人多,军士人少,二十个打一个,就算军士有刀,也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拳脚。 于是暴动便不可避免地发生、成势、燎原。 几天之内,几万俘虏降而复叛,如蝗虫般席卷一切可见之物,邹丹也只能进城避祸,眼睁睁地看着城外糜烂至不可收拾。 第二策,摧毁了统治根基。 算缗和告缗,汉武帝也曾用过,虽说搞得民穷财尽,但好歹用对外战争的胜利来鼓舞人心,弥补了物质匮乏带来的不满和空虚。 而吴良用这招,就是纯粹到极致的掠夺,不会带来任何正向的收益和慰藉。 另外,汉武帝针对的主要是大工商业主和高利贷者,这些人受了盘剥也形不成多大的反抗力量,社会统治的基本盘是稳固的。 汉武帝可极少针对大地主和官僚士大夫! 吴良起初的设想也只是针对富户和商人,可执行的官吏哪管那么多!既然吴大人开了这么一个捞钱的口子,那什么都挡不住他们火中取栗的欲望! 反正无终是一定会完蛋的,在此之前多捞一份钱财,带上家人跑路时也多一份保障不是? 于是,中饱私囊的事情从一开始就遍地开花,并且毫无底线。几天后,更有人忍不住对自己的政敌下了黑手。 所有的官吏都不是傻子,事态演变到这一步,与其等着别人来整自己,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他们纷纷拿起屠刀,捅向同僚。 算缗和告缗在无终彻底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和打击异己的武器,以及心怀不轨者最后的盛宴。 如此逆境之中,官僚体系内部的相互倾轧和缠斗,将公孙瓒的统治基础彻底摧毁。 无终,在崩溃之前,基本进入了无政府状态。 第三策粉碎了城内民心。 城内百姓本已被组织起来,要誓死守城,扞卫无终,却因有人在军粮中吃出了一截手指骨,大家的一腔抗敌热情变成了惊魂不定的恐惧。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吃出了不同的骨头,恐惧演变成了对无终官衙的滔天怒焰。 明摆着的,官衙拿人当粮食分发给大家了! 所有人,都成了吃人的恶魔! 细想一下,这些被吃的是什么人? 一定是那些被押进城的老弱俘虏! 深想一层,一旦那些俘虏被吃完,下面就该吃什么了? 一定是城内的老弱百姓! 仔细想想,这有可能吗? 没什么不可能的,既然已经开始吃人了,那还在乎吃的是谁嘛! 很简单的逻辑就能推出很恐怖的结果。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看别人的眼神中不自觉多了一分看食物的意味,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也仿佛是看到了食物的样子。 群体***事件开始在城内此起彼伏,渐渐的,挣脱出来的力量汇聚成两股洪流。一头冲击官衙,极力发泄愤怒,一头冲击城门,企图逃出生天! 吴良三策,如三支夺命利箭,分别刺穿了无终的三处要害,俘虏、官吏和百姓。 事态的失控速度,甚至超过了最悲观的预判。 所有人,都已无力回天。 关靖还没回过神来,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无终就已经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让他几次濒临猝死。 为今之计,只有杀了吴良,并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他身上,才有可能平息城内众人的怒火。只要城内能暂稳下来,总还有一线生机。 “来人!”关靖睚眦欲裂,但还未来得及再说,便被闯进来的军士给生生打断了。 “瘟疫!”军士浑身颤抖着汇报,“城南,瘟疫!” 关靖正在狂躁的顶点,本能地便要上去踹这个敢打断自己说话的军士,但伸出去的脚硬生生被“瘟疫”这两个字给挡了回来。 瘟疫! 再次咀嚼这两个字,关靖只觉浑身冰凉,思维空白。 良久,关靖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颤着声音问道:“具体情况如何?死了多少人?” “疫来甚急,病亡者无法计数。”军士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速令衙内医官和城内医者前往救治。”关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更多的指示。 对于瘟疫,他能想到的唯一对策也就是救死扶伤,至于怎么控制住瘟疫,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是不清楚的。 军士领命而去,关靖失魂落魄的跌回座位里,咀嚼这个现实。 作为久居高位者,他清楚地知道桓、灵二帝期间在各地爆发的瘟疫情况,往往一疫过后,十室九空。 若说治世,官府大力救济,还能稍遏其害。现今乱世,谁来救助那些染病的百姓?粮从哪来!药从哪来!医从哪来! 突发的瘟疫还会加剧城内的混乱,助长吴良三策的危害。 更何况,纷乱的无终本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而瘟疫,便要在这乱麻中收割走无终的最后一丝气息。 无力回天! 即使杀十个吴良,也换不回这一城的百姓! 第一百五十二章 选择无对错,人心最可怖 无终已终。 这个被命名为“无终”的城市,终于走到了它的终点。 城外散成一地的俘虏,裹挟了所有被掠夺一空的当地百姓,但他们终究没能靠田地里渐渐腐败的粮食养活自己。为争夺最后一点粮食而爆发的群体性冲突如遍地野火,再也没有扑灭的可能。最后,所有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都把活下去希望寄托在了无终城。 城外已经没有生路,进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城内的秩序倒是稍微好了一点,但这不是官府的功劳,因为吴良已经被怒极的人群给活活打死了。现在的秩序,是在完全失序后,从极度的混乱中自发生长出来的,野蛮而黑暗的原始逻辑。何况,瘟疫的感染者越来越多,每天都有很多人倒毙街头。 城内已经没有活路,出城,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城外的想进来,城内的想出去,挡在中间的,仅剩城门,和守着城门的城门尉。 刘得知道这城门再也不可能守得住了! 即使他对兵法一知半解,也知道当下这种情况叫做腹背受敌! 何况,吴良被打死的消息早已传得满城都是,无终已经彻底乱了,再守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颇敢决断的刘得指挥自己手下的兄弟们藏匿好仅剩的粮食,然后打开了大门,逆着人流北上。 他认为,留在无终和百姓门抢夺活命的机会实非丈夫所为,要抢就该去抢公孙度的! 所以他带着愿意跟随的十几位弟兄,北上白狼城。 而无终,还没来得及被公孙度的铁蹄践踏,便就已沦陷于俘虏之手,惨遭蹂躏。 关靖骑在马上,远远地看着正在疯狂中燃烧的无终城,那里现在就是炼狱。百姓的凄惨哭喊已经听不见了,但冲天火光还是让他几乎辨别不出圆月的轮廓。 这座城不是在他手上建成的,但却是在他的手上繁华起来的。 为了更好地统治辖地的百姓,也为了营造公孙瓒心目中的基业之地,在他的主持下,一批批的散居百姓被迁到无终周边,屯田筑屋,互通有无。 曾几何时,无终的繁华甚至一度超过蓟县,隐隐有了成为幽州首府的潜质。 这让公孙瓒十分满意,更让关靖获得了公孙瓒的格外垂青。 也是从那时起,他真正成为公孙瓒队伍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人物。 可惜,如此无终,竟在他自己手上,终结。 成也无终,败也无终。 关靖调转马头,不忍再看。 毫无疑问,无终的责任该由他这个主事者来担,他的本意也是和无终共存亡,以报公孙瓒的知遇之恩。但公孙瓒的军令让这一切有了另一种解释的可能。 公孙瓒令:南皮已定,关靖务必尽快将无终的要员和大族安全护送到南皮。 所有人都认为,公孙瓒是想将南皮当作自己的大后方了,至于无终,该抛弃的时候便抛弃吧。反正勃海那么富庶,无终的损失,南皮都能给补回来! 只有关靖痛哭流涕。 因为只有他知道主公的心思。哪有人会主动放弃自己的属地呢?公孙瓒明知无终已无生路,却没有把责任压到他关靖头上,反而以一封军令,把放弃无终的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怀里。 有这样的主公,关靖岂敢、岂能、岂会不肝脑涂地? 所以邹丹负责领兵在前开路,而关靖则带着自己的卫士和门客,亲自断后。 他们护送的,是公孙瓒剩下的行政班底和他们的家人,以及有足够底蕴和实力的豪门大族。 总共也不过一千余人。 这数量和无终原有的居民比起来,惨不忍睹。 撤离无终其实只是公孙瓒的命令之一。 另一个,是令赵云撤防白狼城! 这是一个既无奈,又狠辣的命令。 表面上看,守住了白狼,就是守住了辽西和辽东之间的唯一通道,也就是守住了无终,可无终都不要了,白狼城的价值也就没有了,何必白白耗损。 深看一层,无终现在已成人间地狱,任谁占据,都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若无终不稳,那右北平郡就不能算平定,公孙度不可能放任后方骚乱而继续南下。但要想稳住无终,那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根本就不是公孙度能承受得了的,即使硬撑着稳住了无终,那最佳的用兵时机也早已错过了。 所以严格来说,无终虽然被抛弃,却是一枚有用的弃子。 再进一步,无终的混乱一定不会只局限于无终一地,混乱会随着瘟疫的传播而传播至右北平郡和辽西郡,甚至整个幽州。 作为幽州牧的刘虞,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幽州陷入绝境。 作为,或者不作为,都会极大损耗刘虞的实力! 更何况,刘虞会放任公孙度进军幽州腹地? 一个无终,牵制并削弱了北方两大势力,让公孙瓒再也不用腹背受敌,进而可以集中精力对付袁绍,稳固勃海。 待到袁绍退却,公孙瓒便能在勃海站稳脚跟。届时无论是和袁绍争夺冀州,还是出师幽州收拾残局,对公孙瓒来说都是不错的选择。 从这个层面来说,无终越乱越好! 可怜的不过是百姓!可是,乱世之中,谁在乎呢? 有朝一日一统天下,再给他们过些好日子吧! 并不是所有人都对百姓的疾苦熟视无睹。 蓟县,收容流民近万,街道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但对于荒野中仍然忍饥挨饿的七八万人来说,可算不值一提。 蓟县百姓已经把自家的锅都拿出来给官府煮粥赈济流民,但面对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尤显捉襟见肘。 蓟县大小官吏集体出动,放下手中事务,全部上街维持秩序,可依然无法完全平息流民和蓟县居民之间的纷争。 还有粮食问题,虽说秋收已毕,但今年年景不佳,若把这些秋粮都吃完,来年可还怎么办? 更棘手的是瘟疫,无论怎么严防死守,无终的瘟疫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蓟县,并有愈演愈烈的倾向。 还有北方来得特别早的冬天! 蓟县,或者说刘虞,已经竭尽全力,奈何力不从心。 “诸位,你们说赵云将军能不能守住白狼城?”刘虞环视帐中文武,双眼中遍布血丝。 他已连续多日夜不能寐,除了百姓的安危,他最关心的还是东北边的战事。 眼下的局面虽然几近崩溃,但秦灭六国、楚汉纷争、光武一统,哪一次不是尸横遍野,哪一次不是百业凋敝,哪一次不是城镇荒芜,又有哪一次不是几近崩溃? 但只要给予一定的和平时间休养生息,官府再做一些调配和兜底的事情,民生经济自会慢慢复苏,死去的人便死去了,活下来的人还是能够重建生活。 经过这么许久的挣扎,刘虞也总算明白了,他不可能救下所有人,他能做的,就是尽力去救,剩下的,听天由命。 这便是汉初“无为而治”的逻辑,这也是天地间的自然法则。 但若是公孙度大军破了白狼城,那就是完全不同的情形了。 从辽东运输粮草军械千里迢迢,阳仪必然会径直杀进无终,就地取粮。 军队的洗劫效率,可就不是那些流民能比的了,到时候,百姓的处境可就真是万劫不复。 更被刘虞所憎恶的,是公孙度的反贼身份! 他自立辽东,自领平州牧,是地地道道的汉奸,反贼! 岂能让反贼进来糟践大汉的锦绣河山! 汉臣汉奸,不共戴天! 可现如今,刘虞麾下军士不过三万,且大部分都在北境防着边患,剩下的万余军力,如何抵挡公孙度的六万大军? 何况对方领军大将是“辽东双枪”之一的阳仪,本身勇武自是无可挑剔,又兼能征惯战,刘虞麾下根本无人能敌! 最好的结果就是赵云神勇,守住了白狼城。 若是守不住…… 所以,刘虞问赵云能不能守住白狼城只是个引子。真正要问的是,如果赵云守不住,下面该如何应对。 “干他娘的,阳仪是什么货色!”鲜于辅细腻的时候特别细腻,粗犷的时候又粗犷得厉害。 “鲜于将军勇气可嘉!”一人拍手赞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军阵之上实力决定胜败,你与阳仪自是不相上下,但兵力悬殊,轻易言战恐怕不妥。” 说话之人乃是刘虞从事齐周,此人已过中年,但相貌依旧俊朗,话也说得漂亮。 “不如增援白狼城。”一人接口说话,头低着,高高的颧骨几乎让人看不见他的面庞,“依仗白狼城的险固和公孙度死战,必定好过在旷野上面对辽东铁骑。” 公孙纪已经把这个主张反复说了多次,次次被驳回,却又反复再提。众人皆侧目而视,只有田瑭不做反应,端坐如始。 增援白狼,无论是战略上,还是战术上,都不具可行性。 战略上来说,刘虞现在的实力只够保境安民,依托本土防守,无论是后勤还是士气,都有坚实的基础。白狼城在哪?距离蓟县五百里之遥,几乎已在鲜卑境内。 且不说劳师远征带来的后勤问题能不能解决,若那些在绝境中挣扎的流民趁机进攻蓟县,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要知道,若不是忌惮这一万余人的军队,那些流民早就奔袭过来了! 战术上来说,要增援白狼城,需要跨越右北平郡和辽西郡,这两郡可都是公孙瓒的地盘!他们能不能守住白狼城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刘虞要派军队进来,那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你来了你要干嘛?趁机侵占我的地盘吗? 稍微给你在后勤上捣点乱,支援白狼城的军队可就成了深陷泥潭的孤军! 除非刘虞和公孙瓒之间有战略互信,可这种信任早就因为刘和的事情而荡然无存。 帐内安静下来,又不能派兵增援,又不能坐困愁城,实在是无计可施。 第一百五十三章 翻手为云覆手雨 “诸位,可还有良策?”刘虞努力保持着积极的精神状态,继续问帐内众人。 鲜于辅看看鲜于银,鲜于银看看公孙纪,公孙纪回头来看齐周,齐周又看向魏攸、程绪,众人来回看了一圈,终究没人接话。 只有田瑭目不斜视,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文佐,说说吧,你肯定有法子。”鲜于辅咧咧开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可别藏着了!” 被点名了,田瑭稍微直了直腰,不疾不徐地说道:“此事我和公与先生商议多时,基本有了一些看法。不过……” “文佐直言!”刘虞有些迫不及待,他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先说明一点,这些谋划大多是公与先生提的,我不过帮助完善而已。”虽然沮授不在现场,但田瑭可不能把人家的功劳据为己有,“我可没这样的本事。” “文佐好不啰嗦!”鲜于辅不耐烦了,“快说快说,说得好,今晚请你喝酒!” “可不敢再喝了!”田瑭连连摆手,他来蓟县时间不长,和鲜于辅喝的酒却已经不计其数了,“共有四策,主公参详。” 刘虞正了正坐姿,其余人也洗耳恭听。 “其一,广收流民,有多少收多少。”田瑭竖起一根手指,“粮食的问题不用担心,把秋粮拿出来吃,都是大汉子民,都是善良百姓,能救一人是一人,能活一口是一口。” “全部收进来?现在进城万余人,已经不堪重负了。”齐周皱着眉头,“若算八万人,我们的全部秋粮只够吃一个多月的!” “准确来说,是一个半月。”田瑭显得胸有成竹,“若是收容的速度慢些,每人分配得少些,吃两个月没问题。” “然后呢?”鲜于银这是着急上头了,“过冬咋办!明年咋办!全部饿死?看现在的天气,今年冬天可冷着呐!” “鲜于将军说的没错!”田瑭点了点头,然后反问一句“我们冷,草原岂不是更冷?” “这和草原有什么关系!”鲜于银一脸的疑惑。 “将军稍安毋躁,等田大人说完。”角落里,田畴若有所思地说,“草原上,确实更难熬!” “不错,每年草原上都会冻死很多很多的牛羊。”田瑭看向田畴,他是刘虞麾下出类拔萃的聪慧之人,“天越冷,冻死的牛羊就会越多。” “我们去草原上捡牛羊?”鲜于辅喜欢直来直去,这一对一答的,让他感觉有些不耐烦。 “你们且稍安毋躁!”这下,连刘虞都不耐烦了。 “牛羊成群的冻死确实也是无奈,若有一点办法,拿它们换点东西也是好的,哪怕吃些亏呢!”田瑭抬眼看了看众人,“如果我们有东西和牧民交换,那牛羊肯定不是问题,要多少,牧民就会给我们送多少!” “拿什么换?”其余人都不敢作声,这回倒是刘虞迫不及待了。 “铁!”田瑭斩钉截铁地说,“用铁器换牛羊。” “铁可是战备物资!”刘虞脱口而出,“而且,哪来那么多铁?” “主公,我专管商贸和工事,一个月的时间,我必能拿出足够数量的铁,再有一个月,我必能换来足够饱腹的牛羊。”田瑭几乎是拍着胸脯承诺,“公与先生已带着我的徒弟们先一步前往上谷郡,整编工匠、调配资源、筹配设施。” “文佐已开始实施了?真乃济世良臣!”刘虞闻言欣喜不已,但也不无担忧,“早知文佐在辽东任职考工,想来所言不虚。但此事干系重大,可不能儿戏,否则我们这些人……” “主公放心,明日我便启程,亲往上谷郡。”田瑭自信满满地说,“铁有的是,只怕草原上的牛羊不够我们换的!” “如此甚好,百姓们可算有了活路!”刘虞击掌赞叹,“公孙度来便来,只要伤不到百姓,便是最好!” “主公仁慈。”田瑭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声。 “一万余人进城,城内已经鸡飞狗跳,八万人进城,会是何等光景?”齐周喃喃自语。 “治中大人所虑甚是。”田瑭朝齐周拱了拱手,继续说道,“第二策,便是解决人多的问题。” “愿闻其详!”齐周虽居高位,年纪又长,却礼贤下士,平易近人。 “让他们干活呀!”田瑭笑了起来,“修城墙,挖护城河,铺设道路,开垦荒地……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这么多劳力,能把蓟县翻修一遍!” 这个点子可是田瑭自己想出来的!其实作为一个后世来的人,想到这个也非常自然,因为后世有个专有名词,就叫“以工代赈”。 “果然妙!”齐周心悦诚服,“又救了他们,又稳住了他们,还让他们为蓟县做了事,文佐神来之笔啊!” 听人如此夸赞,田瑭这样脸皮厚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道:“具体要做些什么,可还要治中大人来谋划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齐周满脸的兴奋,他有太多的工程要实施了,一直苦于人手不够,若田瑭所言实现,便凭空多出了数以万计的劳力,想干什么都能干成啊! “这些人不光能做事,还能扩充军队!”鲜于辅关心的和齐周显然不同,“择其优者编入,我们能在短时间内训练出足以抗衡公孙度的军队!” “没错,又修了城墙,又挖了护城河,还扩充了兵力。”鲜于银笑了起来,“不就一个阳仪嘛!倒要瞧瞧他的本事。” 听到这里,帐内气氛多少轻松了一些,虽然都知道鲜于银是在给自己这边壮声势,但大家甘之如饴。 公孙度大军带来的压迫感实在太大了,众人一直苦思对策却不得其解,现在听到如此四两拨千斤的妙计,心中顿觉舒畅无比。 “第三策,坚壁清野!”待帐内稍静,田瑭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坚壁清野,是典型的持久战战术。无论是李牧北拒匈奴,还是库图佐夫对抗拿破仑,又或者是阿尔斯兰算计曼努埃尔,古今中外的名将,大多对这一战术了然于胸。 这也是最彻底、最无可奈何的持久战战术。 第一百五十四章 看我来力挽狂澜 “坚壁清野。”刘虞咀嚼着田瑭的话,一会点头,一会又摇头,“文佐详解。” “我们一定不能和阳仪在旷野中对阵,因为步兵根本无法对抗骑兵,所以我们只能等阳仪来攻城。”田瑭先抛出一个常识性的解释,然后一步步深入,“他一定会来攻城,因为无论他是要占有幽州,还是要继续南下,都必须先把我们这块石头搬开,否则他打再多的胜仗,都毫无意义,我们随时能切断他的后路。” “我们利用流民把城墙修得又高又陡,加之扩充了军队,阳仪短时间是攻不下蓟县的。蓟县以东一百里坚壁清野,他也无法就地获得补给。所以他攻不能克,掠不能得。”田瑭继续分析道,“阳仪如果坚持在城下和我们对峙,那他需要时时提防我们出城突袭,又必须面对即将到来的寒冬,还要保持超远距离的后勤补给,不是小看他,他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 闻听此言,帐内有人笑出了声,众人尽皆莞尔。 “他或许会在距离蓟县百里开外的地方安营扎寨,等待公孙度的兵力支援和粮草补给,然后以雷霆之势进攻我们。”田瑭没有笑,他认真地说,“这样做的难度很大,因为要在隆冬季节从辽东往幽州运输物资,路遥千里,损耗难以计数。” “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我们也有一整个冬季的时间休养生息、训练军士、对外求援。等到来年开春,实力对比已经没有现在这样大,阳仪更占不到什么便宜。”田瑭喝了口水,说道,“所以阳仪最稳妥的进攻策略,应该是以白狼城为据点,缓缓西进,步步为营。若他这样做,我们可供回旋的余地就更大了。” 说到这里,田瑭已经把公孙度的战略企图和战术安排基本分析完全,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蓟县都能从容应对。 众人又回味了一遍田瑭的分析,确认无有疏漏后,纷纷拱手表示受教。 田瑭谦虚一番,才又说道:“大家再仔细想一想。若是换做我等,我们会选择在春天进攻幽州,还是在秋天进攻幽州?” 有了田瑭的点拨,众人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公孙度若真对幽州有企图,必然会选择春天进攻,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秋季时就地取粮,然后安稳过冬。秋季进攻实在不可取,因为接下来就是北地严寒的冬季。 “文佐的意思是?”田畴眼中闪着光芒,“公孙度不过想趁火打劫!” “我认为是这样。”田瑭点点头,“我从辽东来,知道他公孙度根本没有做好进攻幽州的充分准备,或许再过两三年,他才具备这样的实力。” “换句话说,因为公孙瓒南下冀州,幽州出现了难得的空档,公孙度实在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想来掠夺一番,一方面增加了自己的实力,一方面耗损了幽州的实力,此消彼长间,几年后他的胜算更大。”田瑭点破公孙度的算盘,“除非我们不堪一击,他能在入冬前占据幽州。” “只要我们按文佐的三策布置,他公孙度便不能如愿。”鲜于辅哈哈笑了起来。 “我们先行动起来,公孙度察觉到我们的动作后,必能知道继续进攻意义不大,待又待不下去,不如退兵回辽东。”田瑭也笑了,“到时候最大的麻烦便就消解了,这三策执行到什么程度可以再做商定。” “他若执迷不悟,就让他有来无回!”鲜于辅嚷嚷起来。 “文佐之言真有拨云见日之效,不服不行啊!”齐周笑呵呵地起身向田瑭行礼。 田瑭不敢托大,连忙起身回礼,口称不敢。 “不知这第四策是什么?”田畴满脸期待的神情。 他只比田瑭大三岁,好读书,善谋划,向来以聪慧着称。田瑭刚到蓟县时,他还存了一较高下的心思,后见田瑭施策精准、言语精辟、谋划精密,做事更是精干,便放弃了小家子思想,反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现在听田瑭三策出口,看似平平,却蕴含着极深的洞见和极准的判断,更是心悦诚服。 所以急急要听这第四策。 “我这里有一样东西。”田瑭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缝制精美的小方布,比手掌大一些,上面绣着一朵牡丹,两边各有一根带子。 鲜于辅直接一把顺过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却终究不知是作什么用的,只能不好意思的插科打诨:“文佐,你随身带着女子的胸衣干嘛?还是这么小的胸衣!” “别瞎咧咧,这哪里看起来像胸衣啦!”田瑭反手夺过来,熟练地带到了脸上。 众人好奇心起,都盯着田瑭看,看着看着,鲜于辅哈哈大笑起来,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众人会意,皆笑得前仰后合。 只有刘虞一脸的猪肝色,使劲憋笑端坐。 这帮混蛋,一定是想到了某些三俗的画面! 田瑭连连摆手,好不容易压住众人的笑声才说:“这是口罩,不是胸衣!” “上面还绣一朵牡丹,一看便是女子物事,不是胸衣又是什么?”鲜于辅又笑了起来。 “不是不是,原本就是一块白布,方珺嫌这东西挂在脸上不吉利,才绣了花上去的。”田瑭连忙解释,怕他们再胡思乱想,又连忙继续说道:“这东西,可防瘟疫!” 笑声戛然而止! 帐内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凝神屏息。 “当真?”刘虞最先反应过来,但声音沙哑。 “这只是个简单的样子,而且只有一层布。”田瑭解释道,“最好要有两三层布。” “真的能防瘟疫?”刘虞根本没听这些细节,而是又问了一句。 “效果一定有,但不是完全能防住。”田瑭谨慎地回答,这毕竟关乎人命。 “文佐详细说说。”刘虞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一下站了起来拉住田瑭的手,满眼都是精光。 “秋冬季流行的瘟疫,大概率是流感。”田瑭字斟句酌,虽然知道他们肯定听不懂,但还是要用专业名词来解释,以免让他们以为是巫术,“流感是由病菌引起的,通过空气和体液传播,比如人对人的说话、咳嗽、打喷嚏这些。” “只要最大程度地隔绝了传播途径,同时把感染的人隔离开来尽力施救,瘟疫慢慢就会消失。”田瑭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口罩,“口罩就是很好的隔绝办法。” “就是别人的口水不会溅到自己嘴里?”还是田畴最聪慧,竟能从完全陌生的领域中抓住关键点。 “没错没错。”田瑭点着头说,“再具体的原理我就不解释了,因为这个十分复杂。反正用了口罩,能大大降低染上瘟疫的可能!”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科学?”田畴若有所思。 “生物学和医学。”田瑭纠正了一下,“科学的分支。” “文佐奇才也!”专业的术语刘虞听不懂,但能防瘟疫他是听懂了,“这小小的布片,竟有如此大用!” “我信文佐所言。”田畴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 “我也信,我们大家都信!”鲜于银满脸笑容,伸手拍了拍旁边鲜于辅的肩膀。 “此物真能悬壶济世,文佐便是天下第一神医!”齐周正色道,“这口罩仅由几块布缝制而成,制作简单,成本低廉,我看可以大规模赶制。” “好啊!好啊!”刘虞心怀大畅,“魏攸、程绪,你二人全力督造此物,哦,全力督造口罩!” “喏!”魏攸、程绪二人抱拳领命,面上满是兴奋的神采,随后伸手向田瑭,“田大人,可否借来做个参照。” “当然当然。”田瑭摘下口罩交给二人,还不忘嘱咐,“做三层布。” “不用绣花!”鲜于辅仍然不忘这茬。 刘虞哈哈大笑,使劲拍了拍田瑭的手臂,这么多天的压力顷刻得到化解,让他感觉浑身自在。 “公孙瓒这个混蛋,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真该千刀万剐!”刘虞突然转了口气,“若不是文佐有力挽狂澜之能,我等必愧对天子,愧对社稷,还有何面目再治幽州,还有何面目再立天地!” 帐内众人一瞬间都默不作声。 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狰狞,刘虞调整了一下呼吸,向齐周令道:“公孙瓒心怀不轨,肆意妄为,置幽州百姓于不顾,置守土职责于枉然,实为不该,实在不堪。你去代拟表奏,我要弹劾公孙瓒!” “喏!”齐周抱拳躬身,“明日便遣快马专递京师。” “好啦好啦!”刘虞又拍了拍田瑭的手臂,重新面带笑容,“不要让公孙瓒那厮坏了我们的心情!” “主公,今日得文佐四策,想来幽州无忧矣!”田畴恰到好处的进言,算是将刚刚的不愉快给带了过去。 “正是!”刘虞嗓门洪亮,“文佐献此四策,解我燃眉之急,当痛饮以谢!” “甚好!甚好!”鲜于辅闻言,摸着肚子,笑得尤为开心。 只有田瑭一脸的苦相,今日,又该断片了吧…… 方略既定,分头实施。 田瑭带着自己的小班底赴上谷郡专事冶铁,刘虞特派两名贴身侍卫相随,以示全力支持。 齐周领着蓟县大小官吏有序开仓放粮、广收流民、组织施工,刘虞亲自到各处宣读政策、安抚民心、稳定大局。 魏攸、程绪二人动员起蓟县所有织户,全力赶制口罩,并开始有计划地分发给城内军士和百姓。 鲜于辅组织将校们四处张贴征兵榜,甄别适合入伍的青年男子,并就地编组,调往各处军营。 鲜于银也没闲着,突然多出来这么多军士,营房、武器、供给、训练……都需要他亲自关心。 田畴虽然年轻,却是刘虞麾下最聪慧,最有洞见力的人,所有他的任务也最特别:从流民中拔擢人才,充实蓟县的行政班子。 整个蓟县,如同一个巨大的蚁穴,虽然忙碌拥挤,却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但谋划毕竟只是谋划,具体实施过程中难免会出现新的,没有预想到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便出在了吸纳流民这件事上。 齐周是老官僚了,拥有丰富的行政经验,所以各项措施安排得条理清晰,轻重有别,缓急适中。 但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虽然齐周已经反复警醒属下:流民也是人,要拿他们当蓟县的老百姓看待,不可有丝毫轻侮! 偏偏就有几个底层小吏不听这一套,他们认为这些流民进城,吃的是蓟县的粮,睡的是蓟县的床,还要骂蓟县的娘,实在不是东西,不值得上官如此客气。 心中所想,很容易外化于形,而一旦显露出来,脸就特别难看,话就特别难听。 现场的执事恰好不在,未能将事件扼杀在口角阶段,待执事回来,冲突已经升了级,死了十几位流民,伤了五六个小吏。 虽然冲突还是被迅速摁住了,但影响已经形成,蓟县收纳流民这件事,仿佛成了一种施舍。 执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了流民的群情激愤,然后当众惩罚了那几名小吏,算是以儆效尤。 他没想到的是,惩罚没能平息怨恨,却激起了强烈的仇恨! 那几个小吏挨了打,又受了上官的罚,心中恨意无处发泄,便聚在一起喝酒耍疯。 更恶劣的事情就此发生。 他们竟趁着酒醉,当街犯下奸淫大罪。 几个小吏当场被人抓住,扭送官衙。 但受辱的女子选择了自杀! 她是从无终历经艰险逃难而来,是地地道道的幽州人! 流民之中,俘虏们不干了!幽州的老百姓们,也不干了! 事情一发而不可收拾! 当夜,作孽的几个小吏便被人暗中抹了脖子;第二日,汹涌的流民开始冲击官衙。 已经安置到工地上的流民们开始消极怠工,已经分流到军队里的流民开始抗拒管束,还散在街上的流民也开始三五成群地抱团在一起。 流民不干了,蓟县人更加不干了! 我们付出这么多来救助你们,你们反倒把我们当成敌人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双方的关系,从友善转为敌视,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更可怕的是,谣言开始在流民中四处散播。 “蓟县根本就没粮,把百姓吸收进来,是要仿照公孙瓒,以百姓充军粮!” “很多百姓被安置在了工地上,这是要让他们劳作到死!” “百姓中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被送到大户们家里去供其淫乐了!” “看那些人脸上带着白花花的布条,都是索命的恶鬼啊!” …… 谣言止于智者,但流民中能有多少智者?所以一旦传开,便如荒野上的野火,转瞬燎原。 城外的百姓开始望而却步,城内的百姓开始蠢蠢欲动,而官吏们百口莫辩。 连一向老成持重的齐周,也在这快如闪电的形势变化中乱了手脚,他一边压制流民的反抗,一边斥责官吏的糊涂。 但他这么做不是灭火,而是火上浇油。 一个火星溅出去,处处火星冒起来。 尽管齐周亲自到处安抚,刘虞也使出浑身解数来化解矛盾,但两三天后,事态依旧未得平息,并有愈演愈烈之势。 流民们刚从无终那个吃人的魔窟中逃出来,眼见又要进入另一个魔窟,心中悲凉演变为悲愤,认命转变成搏命! 终于,借着汹涌的民意,有人在城外登高疾呼、重举大旗!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几乎在一瞬间,两三万人便聚集在了一起,并如磁石一般,不断卷入更多流民。 已经被打压得几乎灭绝的黄巾之乱,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蓟县城外死灰复燃! 这可是以仁政着称的刘虞治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张角和太平道 黄巾复起的当夜,田瑭便收到了加急军令。 刘虞亲笔且简明扼要:“黄巾复起,速回蓟县!” 二话不说,田瑭只带沮授和程质连夜往回赶,其余人等继续在沮阳冶铁。 “公与,依你看,此事如何平息。”骑在发蹄狂奔的马上,田瑭顶着风大声问沮授。夜里的风,已经颇有寒意。 其实他心中已有计较,只是不知是否妥当。 “诛其首恶!”沮授的回答,一针见血;口气,果断决绝。 程质嘴角上翘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半眯的眼中杀气腾腾。 看来,三人的结论是一致的。虽然各自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沮阳距离蓟县不过一百多里路,三人快马加鞭,于子时从西城门入城。子时,城楼上竟还火把通明,显然形势急迫,守城的军士已经是昼夜轮替,严防死守。 入城后径直前往刘虞府邸。 所有人都在,各个面色凝重,鲜于辅和鲜于银甚至还穿着甲胄。 “主公!”田瑭和沮授进屋,躬身拜见刘虞。 “文佐,公与,快坐快坐。”刘虞起身相迎,后面有小厮端来热水。 “主公,情形如何?”田瑭比较着急了解情况,因为所有的策略都是他定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有推脱不了的责任。 “贼人事起仓促,目前都聚在东门外,还未有大的动作。”刘虞满面倦容,但语速很快,“他们没有衣食,必定急于入城劫掠,之所以还未行动,只是在做准备。” “城外黄巾目前还不是威胁,蓟县城墙虽旧,挡他们几天还是没有问题的。最紧要的是城内这一万多流民,还有已经安置在各处的万余人。”鲜于辅紧捏着拳头,甲胄叮当作响,“若城内的流民和城外的一起发动,那才是大祸!” “鲜于将军所言不虚,城内谣言满天飞,隐隐也有些作乱的苗头了。”齐周丧着头,显然他认为这事因他而起。 “此事确实棘手,但也不是全无办法。”田瑭看了沮授一眼,见他点了一下头,便继续说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屋内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思量田瑭的意思。 “文佐的意思是,刺杀那个领头的?”田畴最快跟上田瑭的思路。 “没错,一路上我已听传信军士详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我认为这是有预谋的策反。”田瑭的目光犀利,仿佛能看穿这间屋子,看透蓟县城墙,看到那城外的贼首,“就算有矛盾,有争斗,有对峙,我们开仓放粮总是事实吧,我们遣医送药总是事实吧,我们还让他们进城避风!” “真是狼心狗肺!”程绪忍不住骂了一句。 “人之初,性本善!个别人狼心狗肺是可以理解的,一群人全都狼心狗肺?他们都是普通百姓,本是良善之人,我相信绝大部分人已经看到了我们的善意。”田瑭压了压手,示意程绪稍安毋躁,“不过,有人故意曲解了我们的善意,并煽动无知百姓,想要火中取栗。” “文佐为何如此笃定?”田畴追问一句。 “黄巾之乱非同小可,它不是纯粹的官逼民反,而是一开始便带有强烈的政治诉求。”田瑭环视众人,面色凝重地说,“一般的造反,只要被扑灭一次,或者带头的首领被杀,基本就结束了,如陈胜吴广,如王匡王凤。而黄巾之乱不同,自灵帝光和七年始,黄巾之乱已迁延七八年光景,张角起事当年就病死了,张宝、张梁也于同年先后被杀,但黄巾军依旧风起云涌,虽反复被剿灭,却又能反复崛起。即使是六年之后的灵帝中平五年,黄巾依旧能大规模死灰复燃,二月,郭泰等于西河白波谷起事,攻略太原郡、河东郡等地;四月,汝南郡葛陂黄巾军再起,攻没郡县;十月,青州、徐州黄巾贼又起,攻略郡县。” 众人默不作声,他们确实没有思考过田瑭所说的这个层面。 其实田瑭也是到了这个时代才察觉到黄巾起义的不同,因为他可以凭借一个现代人的眼光,仔细审视正在发生的黄巾起义,而不是捧着历史书,读那些没有温度的故事。 一切的关键点,在张角和他所创的太平道上。 正常的人在正常的年头是不可能冒着全家一起掉脑袋的风险去造反的,纵观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基本都是活不下去了才冒这个险。比如失业了吃不上饭的米脂下岗人员李自成,比如没了饭辙的定边小商贩张献忠,比如要饭都已经没处去要的凤阳和尚朱元璋。 但张角不是这样的人。张角有自己的政治纲领,在造反之前就主张自食其力,宣扬周穷救急,他所推崇的《太平经》,明白无误的代表平民阶层利益,反对统治阶级欺压百姓。 张角也不愁吃穿,因为他是一个道士。在以老子之学治天下的汉朝,道士是有供养的,何况他有众多弟子,这些弟子也会给他供养。 但他趁着汉末的多次大瘟疫,创立太平道,一边“治病”,一边传教。然后又通过有效的组织手段,将所有的信徒分为三十六部,称为“方”,每个“方”都有一个首领直接对张角负责,“方”以下还有各个级别的首领,以便加强管理统一行动。大的“方”有万把来人,小的“方”也有六七千人。 树立起了宗教的信仰,又建立起了严密的组织,张角才起兵造反。而且整个造反的过程,可算是计划周密。 其一,他明确了造反的理论依据。根据五行相生相克的学说,推定汉朝是火德,代汉而立的应该是土德;土德为黄色,所以自称“黄天”,起义者全部头戴“黄巾”。 其二,造反的初始目的就是改朝换代。根据天干地支纪年法,天干“甲”为首,地支“子”为始,张角选择了甲子年甲子日这一天(灵帝中平元年农历三月五日)动手,明明白白地表示他要开创新朝。 其三,有一个响亮的造反口号。汉人做事,自古讲究名正言顺,造反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由头也是必需的!张角提出的口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不仅铿锵有力,简明扼要,还具备了天人感应五行相生相克这种老天爷的视角,极具号召力和蛊惑力,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其四,准备了宫中的内应。张角派自己手下得力干将马元义收买了宫中的中常侍封谞为内应,相约甲子日在宫中动手策应造反。中常侍是什么职位,是皇帝的宠臣、近臣,连如此级别的人都能够策反,说明张角谋划许久,而且手段了得。 第一百五十七章 蛇打七寸,擒贼擒王 虽然由于叛徒出卖,导致张角提前起事,又因为起事仓促,导致各方之间缺乏协调。但起事一个月内,全国七州二十八郡都发生战事,黄巾军势如破竹,州郡失守、吏士逃亡,震动京师。即使在张角死后,黄巾起义和在它影响下的后续起义,依然持续了二十多年。 “所以,灭黄巾,必须杀其贼首,散其组织,破其理论。”田瑭说得十分郑重,“如今城外的黄巾只有少数人传承了张角的太平道思想和组织方式,其余人都是被裹挟的流民。” “但他们的思想工具和组织办法是现成的,要在流民中推广并不需要多少时日,他们可以一边将百姓组织起来,一边对百姓进行洗脑宣传。”田瑭也不管众人是否能听懂他在说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说到,“我们必须在百姓被组织起来之前甄别出这一小部分人,并从肉体上将其永久消灭。” “这样,他们的组织建不起来,他们的思想理论也还未及传播。”田瑭做了个斩首的动作,“谁都不敢保证他们会发展出多少徒子徒孙,这些徒子徒孙又会在什么时候继续造反。只要在他们从百姓中招收徒子徒孙之前干掉他们,就可以免去以后很多很多的麻烦。” 众人依旧沉默,只听得见沉重的喘息声音。 良久,刘虞开口说话:“文佐所言甚是,对黄巾之乱的分析也是入木三分,真是让人茅塞顿开。” “原来我们对黄巾之乱的认识都是错误的!”田畴感叹道,“怪不得怎么剿都剿不完,怎么剿都能死灰复燃!” “主公,诸位,要散其组织,破其理论,非一朝一夕之功。”田瑭提醒众人,“当务之急,别让城外黄巾的组织建立起来,更别让他们的理论传播出去。” “他们会如何做?”沮授这是在帮众人引导思路。 “我估计他们明天就会攻城,但这些都是作势,不会真的拼死相搏。这样做的目的,是故意让流民和我们处于敌对状态,避免他们重新投奔我们,也利于激发他们的排外之心和同仇敌忾,这样便于控制。”田瑭说出自己的判断,“往后几日,每日都会攻城,每日都不会太过拼命,直到他们把组织建立起来,真正的决战才会到来。” “我们有多少时间?”还是沮授发问,这回指向性更明确。 “三到四天,不会超过四天。”田瑭说得斩钉截铁,“最好在两日之内干掉他们。” “这,如何做到?”鲜于辅一脸的迷茫,“时间太短了,如何分别出那些人?” “这个,不难!”沮授笑了起来,他既然早定下了“诛其首恶”的方略,自然将怎么执行也已经考虑成熟了。 刚刚他被田瑭的分析给震撼到了,自诩聪明的他也不得不承认,田瑭看得比他透彻,比他深远。 他制定方略的思路和田瑭不同,但好在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就比如程质也认为要“诛其首恶”,他脑中却一定不会有这么复杂的思考,殊途同归嘛! “请先生赐教!”刘虞走到沮授面前,施礼求教。 “主公不必如此。”沮授连忙伸手托住,说道,“只需三策便可。” “其一,黄巾虽然裹挟大量百姓,却没有甄别的意识,也没有甄别的能力,这便是我们派人渗透的机会。”沮授面向众人,说道,“遣军中精锐可靠之士混入流民,并在夜间鼓动部分流民冲击城门,出城加入黄巾军。而后暗中观察,哪个是小头目,哪个会蛊惑人心,哪个有太平道的思想,以备击杀。此一步,毁其基础。” “其二,鲜于辅将军和鲜于银将军明日可分别率精锐骑兵反复冲击黄巾军阵,他们还未建立完备组织,抵抗效率一定很低。百姓见了骑兵本能的反应是躲,只有经年的老兵或者黄巾的军校才会试图反击,你们便专杀这种人就好了。此一步,毁其中坚。” “其三,明日反复冲击之后,黄巾军中的骨干力量必然损失惨重,其组织也必然难以为继,届时我们释放诚意,遣使约谈。他们无论是要拖延时日,还是真愿谈判,又或者是愿意投降,都无所谓。因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定会接受谈判。可能最大的头目不会出现,但其核心成员一定会有很多到场,记住他们,然后刺杀他们。此一步,毁其枢纽。” “这三策在一天内接续实施,在黄巾众人调整部署之前,其组织便会崩溃,剩下少数人是成不了大事的,而真正的流民不过是一盘散沙。”沮授说完,面上稍有惨然神色,“这三策狠毒了一些,若不是时间紧迫,也不至如此。” “公与先生无须多虑,这些人受了太平道的蛊惑,已不再是大汉百姓,而是乱臣贼子。”鲜于银见状连忙接话道,“这些乱臣贼子一日不除,我幽州便无一日安宁。杀了他们,救了百姓,正是我等职责所在,明日先生只需等我们的好消息就是!” “说得对,这些奸邪歹人,杀了他们是便宜了他们,车裂腰斩才是他们该得的!”鲜于辅显然没有那些无谓的心理负担,“先生的计策好得很!我就喜欢这样干脆利落的手段!” 两位领军主将都如事说了,沮授便也不再多言,抱拳朝二位施了一礼,算是拜托。 “先生仁善,他们只诛恶首,绝不会滥杀无辜。”刘虞也是仁善之人,最能懂沮授的心思,“待黄巾乱平,我们才能放手救济百姓。” “主公说的是!”沮授躬了躬身子,再站直时,脸上已是一副坚毅表情。 “明日之事关乎阖城百姓安危,诸位务必奋勇!”刘虞这是在作战前动员了,“绝不允许黄巾之乱在我幽州成势!” “喏!”众人一齐领命,士气振奋。 田瑭本想说一句“诸位齐心协力,定能力保蓟县无虞。”这样鼓舞人心的话,突然想到要避尊者讳,而且,“无虞”岂不是诅咒刘虞撑不过明日?想想还是闭嘴不语。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为了捣乱而捣乱 出了刘虞官邸,程质还在外面候着,见田瑭和沮授出来,便牵马来迎。 三人上马回府,走出去一段,田瑭朝程质吩咐道:“子廉,你再辛苦一趟,去沮阳把钟全和那四十名兄弟都叫回蓟县。明日,你们有大事要做。” 说完将自己的腰牌扔给了他。 “喏!”程质毫不迟疑地接过腰牌,问也不问缘由,便扬鞭驱马,朝西门而去。 剩下田瑭和沮授并马而行。 “先生当真不忍刺杀那些匪首?”田瑭试探性地问到。 沮授面无表情地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才朝田瑭抱拳道:“在下确实稍有不忍,但真正不忍心的是刘州牧,我不过是替他说出来,让他自己说服自己,以打消其的顾虑。” “公与明察秋毫,做事滴水不漏。”田瑭会心一笑,由衷赞到。 “公子也是如此。”沮授也笑着接了一句。 “哦?”田瑭笑得更灿烂了,“此话何意?” “公子刚才和程质说的所谓大事,便是城内的安稳吧。”沮授随手梳理着马鬃,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说三策,其实还少了一策。这第四策,便是在城内严防死守,杜绝黄巾里应外合!” 田瑭点头不语,耐心等着沮授的下文。 “做这事的人不能太多,否则城内流民人人自危,反倒会坏了事;也不能太少,否则一旦城内有人起事,不能及时剿灭,照样会坏事。”沮授不愧是顶尖谋士,所有的细节到考虑到了,而且一切事情的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钟全和程质去做,最好。” 田瑭没有说话,他和沮授的想法完全一致。 “我没有当众提这第四策,就是不想把我们的实力过早地展示出来,明日私下把这事做了就行了。”沮授认真地说,“我等初来蓟县便身居高位,刘州牧固然心胸宽阔,但难免会有人眼红嫉妒。公子私下派遣程质,也是这个道理。” 田瑭依旧沉默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处于上升期的人尤其要懂得。 沮授也不再说话,一切都已心照不宣。 时间异常紧迫,准备工作需要通宵达旦才能勉强完成。 好在刘虞麾下众人皆能各尽其职,又合作融洽。 凌晨,一群流民趁着守城军士疲惫懈怠的时候冲击了东城门,城门尉胆小如鼠,竟未敢阻拦,致使千余人冲出门去。 要不是鲜于辅带队巡逻到附近,立刻驱散流民关闭城门,东城门可能已经沦陷! 刘虞大怒之下,一改往日儒雅气度,亲自执鞭在城门口鞭笞城门尉二十下,以儆效尤! 同时命令各门加派守卫,凡有玩忽职守者,斩! 这一幕,在最短的时间内,便传达至城外黄巾头目那里。 黄巾军快速将那一千余人接纳了进去,然后分散补充到各个作战队伍。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人中混有五百余名乔装的军士。 清晨,第一缕阳光刚刚探出地平线的时候,刘虞、田瑭、沮授等一群人登上城楼,俯瞰战场。 广袤的华北平原在他们脚下铺展,晨光幻化出的斑斓色彩点缀其上,安静得令人怜惜,多情得让人沉醉。 这平原,是幽州的粮仓,也是骑兵纵横驰骋的天然战场! 城外黄巾军的军阵有些松散,看不到多少巡逻的斥候,也看不到几点警示的火把。 天地才刚刚醒来,而黄巾军,似乎醒得还要迟些。 正如沮授所言,黄巾还未完成队伍整合,流民依旧还是流民,不是军队。 这便是稍纵即逝的战机! 城门缓缓开启,阳光照进城门洞,照在整齐的长枪上,柔光变成凛光。 鲜于辅和鲜于银各率一千精锐骑兵冲出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城外五里处黄巾军的左右两翼。 一瞬间,马蹄奔腾,声如雷鸣,撕裂了静谧,震碎了晨露。 最近的斥候瞠目结舌,还未来得及示警,便已被刺于马下。 他示警,或者不,并没有多少差别。 黄巾军虽已在急速逼近的隆隆声中惊醒,但要形成有组织的抵抗,已经来不及了。 骑兵未至,流民们便已在肝胆俱裂中四散奔逃,屁滚尿流。 但很快,黄巾军中便有人站出来极力组织抵抗,同时挥刀截杀奔逃的流民。 惊恐之中,流民用颤抖的手拿起简陋的武器。 虽然前敌后友,但友军看起来更加凶神恶煞,所以流民们只能咬牙去硬拼骑兵。 骑兵强行突破抵抗,专杀那些站在流民身后的督战者,这些人一旦被杀,流民就会立刻溃散。 但毕竟黄巾军已有四五万人的规模,杀一些小头目只能引起骚乱,却并不能当即扭转乾坤。 二位将军在被合围之前收兵撤回,稍微调整阵型后,再次冲锋。这次是冲击中军。 战果进一步扩大,但仍然不足以取得实质性胜利。 再冲,再回,再冲,再回…… 第一阶段完成五六次冲锋,鲜于辅和鲜于银二人回到城内时,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 而骑兵,累计损失超过四百人。 黄巾军同样不好受。虽然总体上依旧没有被冲垮,但混乱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在城楼上目睹了全部战况的沮授,对整个战局形势已了然于胸。他明确告诉众人,黄巾已在崩溃的边缘,只需再锤两下,必然能达到预定目标。 同时,他还对第二阶段的战术作了及时调整。 一是所有骑兵多带箭矢,遇敌优先射杀;二是不深入敌阵,只在外围冲击;三是以制造骚乱为主,以杀敌为辅。 稍事休息,二位将军再次领军冲锋,声势尤盛之前! 虽说这次是在沮授的安排下有意识地浅尝辄止,在黄巾军充分调动起来前,二人便引军撤回。但即便如此,冲锋还是给黄巾军造成了不小的打击,骚乱也开始明显蔓延至中军。 城楼上的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巾军阵中的人员流动,从中军流向两翼,从两翼流向中军,再两翼,再中军…… 流动越来越慢。 到了一战定乾坤的时候了! 下一次冲锋就是最关键的一次冲锋,预先潜伏的精锐军士也将一齐发动。 冲锋的目标也不再限于骚扰,而是要插入中军,瘫痪敌人的指挥中枢! 未必要杀多少人,只要收拾掉那些贼首。 原本的计划是要假意谈判,然后再进行刺杀的。但是目前的进展比预想的更好,所以刘虞和沮授都希望毕其功于一役! 第一百五十九章 棋高一着 所有骑兵都在右臂绑上了白色布条,潜伏的精锐军士一旦看到,便知到了动手的时候。 两位将军共率三千骑兵冲入黄巾军阵,这已经是蓟县能拿得出手的全部主力! 骑兵如同巨笔,在广阔的战场上挥毫泼墨,力透纸背! 黄巾军的各级头目虽咬牙稳定阵型,支撑战局,但血肉之躯如何抵挡成建制的骑兵冲锋。 很快,黄巾军被划开了两道口子,并迅速朝后方撕裂。 缺口越来越大,即将延伸到后方的中军大帐,黄巾军已到生死存亡之刻。但他们岂会轻易接受失败? 失败便是身亡! 各级头目疯狂地驱使流民朝骑兵队倾轧过去,试图在他们身后形成合围,将他们剿杀在阵中。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也不会蠢到在这种情况还留后手。 但变故,生于肘腋之间! 原本还在咬牙和骑兵硬拼的部分黄巾军突然转身反向冲锋,不去管那些惊愕的流民,而是直取后面的头目。 与此同时,各个阵中皆出现反水之事。 那些原本还在大声呼喝的头目,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身首异处。 杀人者一边大声喊着“只诛首恶,余者不论”,一边继续冲向下一个目标。 黄巾军彻底大乱! 潜伏的精锐军士是混乱中的清醒之人,他们就是要趁着混乱,彻底瓦解黄巾军的指挥体系。 所以刺杀变得格外冷酷和凌厉。 鲜于辅和鲜于银见状更是如战神附体,挥舞兵器一往无前。 两队骑兵,两支利箭,刺穿了本就松散的黄巾军阵,留下一路的血肉翻飞。 黄巾的大头目直到这时才明确发现,他已经基本丧失了对这支庞大队伍的控制能力。 因为他的下属已经死伤殆尽,发出的命令基本没人执行! 惊骇之余,让他更加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只是骚扰的两队骑兵,这次竟然是直冲他而来,这是要在万军之中取将领首级! 大头目魂飞魄散,从知道处境到决定逃跑,不过须臾之间。 别人以为他怕死,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智力被碾压的绝望。 他是黄巾老人了,在天公将军张角起事前,他便跟随左右。救治百姓、宣讲教义、草创教派,这些事情他一件也没落下。 又因为读过几年私塾,肚中墨水毕竟比一般百姓多些,所以他从一开始,便是张角的得意弟子。 张角起事后,他因深信太平道能建立太平社会,也因对张角的无比崇敬,便抛家舍业,成为军中幕僚。 不料张角救得了天下人,却救不了自己,起事后不久便染上重疾,于当年冬天撒手人寰。 张梁、张宝二位将军秉兄之志,继承衣钵,本要大有作为,却于第二年先后阵亡。 黄巾大业中道崩殂!他作为骨干,已无容身之所。 往后这五六年间,他流浪于幽州、冀州、青州、徐州、兖州各处,哪里有黄巾余部起事,他便去哪里投奔。 因他资历颇老,后来起事的诸如白波、黄龙、左校、牛角、五鹿、羝根、李大目等人,当年排位皆在他之后,所以他到哪里都能被奉为上宾,甚至被当成先师传人,参与重大决策。 但这些人大多是文盲出身,起事只为争抢掠夺,哪里还有心思传承太平大道! 所以难免败亡! 无可奈何之下,他潜回幽州老家,闭门分析失败原因,总结斗争经验,同时静待时机。 之后再起事的苦蝤、刘石、平汉、大洪、白绕等人,虽也曾攻城略地,却终究不过昙花一现。 他也就一直未曾等到机会。 本以为黄巾大业就此终结,天下再无英雄揭竿而起,他也打算就此隐姓埋名,终老故里。 不想公孙瓒利令智昏,竟将青徐黄巾押至幽州。这还倒罢了,要能将他们妥善安置,也算是好事一桩,结果却又管束无力,导致幽州大乱! 这些人中,有一些可是百战余生的青州黄巾精华! 如此天赐良机,再一次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这些年他分析了那么多,总结了那么多,若不施展一番,岂不是太过冤屈! 更何况,有人找到了他,请他出山,再续黄巾辉煌,再继天公遗志,再建太平盛世。 找他的人名叫管亥,是当年起事时的三十六渠帅之一。 不仅是地地道道的老人,还是同甘共苦的兄弟,更是实实在在的猛将! 管亥愿尊他为大头目,只求他再竖大旗。以他在黄巾军中的威望和资历,加上这么多年的谋划,必能成就大业。 他同意了,但他的目标已经不是成就大业,而是践行自己的治军、治人、治世理念。 他反反复复将经历过的大小战役琢磨透彻之后,认为黄巾军之所以打不过官军,根本原因在于组织松散。 不是说太平道的组织效率太低,而是其组织程度不深。 他认为组织效率和组织程度是两回事! 所以他再入黄巾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之前的属下们挑选出来,以他们为组织建设的基础,意图打造一支真正令行禁止的强大军队。 没想到,还没真正实施,便遇到了高人。 他拼命强化组织力,对手却专门打击他的组织架构。 技高一筹,棋高一着! 所以,意识到对手的可怕之后,他一点点支撑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想着逃回去,继续隐姓埋名,这辈子都不再出来。 但鲜于辅和鲜于银岂会给他这个机会?逮住蛤蟆,岂有不攥出屎来的道理! 眼见命悬一线,大头目已经对自己的生命和理想不抱希望。恰此时,一名猛汉单手拖刀,从侧方截住了两位将军的去路。 其身形高大威猛,身手却灵巧至极。 鲜于辅被拽住长枪顺势贯到了地上,鲜于银的战马被砍断了腿,人从马上滚落下来。 二人狼狈的翻身跃起,稍一定神,便合力大战猛汉。 骑兵们见主将涉险,纷纷脱战支援,把猛汉围在中间。 那猛汉好生了得,单人单刀面对围了一圈的骑兵竟丝毫不惧,口中呼喝有声,刀锋凛冽无影。 片刻,便有两名骑兵被劈下马来,其余骑兵眼中稍露惧色。 二位将军睚眦欲裂,奋力接下猛汉攻势,鼓舞己方士气。 战不数合,二人惊惧的发现,根本不是对手。 就算再来两个鲜于辅或者鲜于银,也不会是对手! 天下竟有如此强悍之人! 第一百六十章 你敢不敢死 惊惧归惊惧,怯战却是不可能的。成败在此一战,不容任何人退缩! 二位将军对视一眼,毕竟是经年的老搭档,立刻心领神会。 鲜于银全力搏杀,缠住猛汉;鲜于辅翻身上马,去杀大头目! 一个人勇猛毕竟只是一个人的事,老话说双拳不敌四手,那猛汉便是霸王转世,也难逃垓下之围的命运。 杀了大头目,瓦解黄巾军,这才是真正的战略目标。 那猛汉见鲜于辅脱战,一瞬间以为是他怯了,心中生出不屑之感,随全力和鲜于银及众骑兵对拼。 余光却瞥见鲜于辅上马去追大头目,心中大惊,想要转身去追,又被鲜于银死死缠住。 这一息一念之间,鲜于辅已奔出去丈余。 猛汉睚眦欲裂,口中怒骂无耻,手中发力更劲。 鲜于银和猛汉对拼一计,只感觉虎口一阵刺痛,偷眼去看,发现有血顺着枪杆滑落。 这可是一只常年握枪的手,竟被那一击生生震裂虎口! 未及处置,甚至未及多想,猛汉的下一击便凌空而至。 既然你缠着我不让我去救大头目,那便先杀了你! 狂暴无匹的猛攻转瞬将鲜于银笼罩其间,外人插不进手来,鲜于银也脱不开身去。 才拼五六招,鲜于银的枪尖被削去,枪身被砍断,身上甲胄也已七零八落。 连属下刚抛来的钢刀也已卷了刃口! 巨大的实力差距不是靠血气之勇就能弥补的,鲜于银知道自己此番绝无幸免的可能,一狠心,竟将生死置之度外。 以攻代守! 这是拼命的打法,企图以自己一命,伤到对方。 可即便如此,鲜于银也不能如愿。 猛汉的招式滴水不漏,架偏鲜于银钢刀的同时,竟能顺势挥劈,直取鲜于银的手腕。 一刀而下,钢刀,连着握刀的手,从鲜于银臂上飞落! 疼痛尚未传递至大脑,猛汉的下一击便接踵而至。 鲜于银避无可避,只能等死! 一把凌厉短刀飞了过来,没有去挡猛汉挥下的钢刀,而是直取猛汉面门。 猛汉何其神勇,竟堪堪收住那下劈的万钧之力,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收刀,格开了必杀的一击。 鲜于银握刀的手已被砍断,定然没有再战之力,取不取他性命实不重要。但刚刚那柄飞刀的威力非同小可,猛汉急速抽身,目光看向飞刀来的方向,身形却向着大头目的奔逃方向闪去。 只有救下大头目,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杀人,并不是目的! 何况,刚刚那把短刀的主人一定是名高手,若是被他缠上,再要脱身就可不易了。 程质和钟全其实是奉命领着城内军士出来收拾尚有抵抗之力的黄巾军的。 城外双方战成一团的时候,他们已在城内悄无声息地平息了三起叛乱。 最大的一次叛乱聚集起五百余人,在城内四处点火,杀戮百姓。 程质和钟全是什么样的角色!硬是带着四十人的队伍,将这五百余人杀得只剩一半! 要不是齐周率衙役们赶到,那五百人估计会被杀戮殆尽。 何等狠厉! 城内一切蠢蠢欲动的势力尽被这场杀戮吓得偃旗息鼓! 虽然杀了这么多人,程质仍然觉得不过瘾。所以一出城,他便把对付小兵的任务丢给了钟全,自己单枪匹马朝中军而来,指望找两个真正的对手厮杀一番。 于是便有了刚刚的一幕。 程质的私自行动,救了鲜于银一条性命。 猛汉急退,程质岂肯甘休,情急之下竟嫌马匹反应太慢,自己飞跃下马,发力追逐猛汉。 那猛汉速度很快,但程质以身法见长,速度更快! 眼见摆脱不了来人,又见那边大头目身边重新聚了好几名敢死的亲卫,暂无生命危险,猛汉决定将他斩杀当场! 一个急转身,变去势为来势,迎上了飞奔而来的程质。 二人转瞬战在一起。 猛汉以力胜,程质以巧赢,交战的一瞬未分胜负。 但猛汉也足够巧,程质却不够力,再战,程质已落于下风。 猛汉自觉掂量出了程质的实力,知道他虽不弱,却终究是个手下败将,遂猛杀猛砍,要迅速了结了他。 程质何许人也?那可是遇强则强的主!见猛汉如此能战,竟然心中欢喜,越战越来劲。 平时和太史慈或者钟全切磋,都是点到为止,哪能像现在这般酣畅淋漓! 双方都使出了全力,双方都未能决胜,但程质依旧落于下风。 再战二三十合,那猛汉仿佛有无穷气力,竟然一招比一招刚猛,而程质毕竟后劲不足,渐渐开始吃力。 得到此时,连程质也不得不心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力应对。 但是,想要取胜,已无可能! 这边,程质疲态已现,险象环生。 那边,鲜于辅带领骑兵将大头目身边的亲卫悉数斩杀,即将生擒其人。 猛汉再也顾不得将程质如何,虚晃一招后便发狂一般冲向大头目的方向。 程质顿觉压力一轻,见猛汉是奔着鲜于辅的方向而去,虽明知不是对手,却还是提气紧随其后。 但猛汉还是迟了一步,他的大刀逼至鲜于辅面门的时候,鲜于辅的长枪已经抵在了大头目的咽喉! 混乱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鲜于辅、猛汉、大头目三人自是一动也不敢动,围了一圈的骑兵们也僵在了那里,连程质都忌惮三分! 仿佛外围的拼杀声也渐不可闻,局中之人的注意力全部被这连环杀局给吸引住了。 “反既反矣,死则死尔!”大头目在生死关头,反倒不像刚才一样贪生怕死了。 “下去见了阎王,还有没有如此说话的底气?”鲜于辅本就是大大咧咧的脾性,此时岂有不讽刺的道理。 “你敢!”猛汉怒目圆睁,脸上横肉乱颤。 “你敢?”鲜于辅毕竟是鲜于辅,这一句反问竟然还带点俏皮。 “……”猛汉一时语塞,胸部剧烈起伏。 “管将军英勇无双,不必为了我一个将死之人退让。”大头目惨然一笑,“逃出去,才能为天下黎民做主!” “真不要脸,也不问问黎民要不要你们来逞能。”鲜于辅这是不把人气死不罢休。 “哼,鹰犬而已。”大头目轻蔑的瞥了鲜于辅一眼,突然现出一股傲气,“食民之膏者,就有脸面了?” “城内百姓在我们的治下安居乐业,城外百姓被你们驱赶着盲目送死。”鲜于辅吵架从来还没输过,所以马上针锋相对,“到底是你为民,还是民为你?” 第一百六十一章 真的猛汉 鲜于辅的这一反问算是击中要害,大头目一时无话可说,只能大喊一声:“你杀了我呀!” “你若想死,早已自己撞死在枪尖,何必拖着这位壮士。”鲜于辅瞟了一眼猛汉,说话犀利而老练,“你让我动手,只能说明你不想死,或者你没有死的勇气。” 未等大头目接话,鲜于辅喝问一句:“死都不敢死,哪里来的脸面说这些大义凛然的道理!” “你便不怕死了!”猛汉的刀锋已经印在鲜于辅脸上,再加哪怕一点点力道,便能划开皮肉。 “我当然怕死。”鲜于辅丝毫不介意表现得无赖,“不过这位大头目更怕!” …… 斗嘴扯皮显然解决不了问题。非但不能解决,反而让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愈发紧绷到极致。 “你要如何!”哪怕再拖半刻,黄巾军的溃散都将无法收拾,所以猛汉显得比鲜于辅更加着急。 “逮首恶,安黄巾!”鲜于辅昂着头,毫不拖泥带水。 其实这话已经说得没那么尖锐了,原本该说的是“诛首恶,散黄巾”。鲜于辅这是迫于对方无与伦比的实力,没敢把话说得太狠,谁知道这猛汉是不是个疯子? 万一受不了刺激,来个玉石俱焚…… “我便是首恶,你逮我便好!”猛汉突然撤去了鲜于辅面门上的刀,后撤一步道,“卜先生是被我裹挟入伙的,你们可放了他。” 见他如此动作,在场众人俱是一愣。 好一个义气千秋的猛汉! 程质心中不禁感叹,即使活下去的机会渺茫,他也愿意陷自己于绝境,把机会全部让给别人! 鲜于辅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刚刚还命悬一线,现在就太平无事啦? 正思索着其中是否有诈呢,忽听一声长叹,然后便感觉枪尖往下一沉! 不好! 鲜于辅大惊失色! 那卜先生,自裁了! 看着卜先生的身体慢慢软倒下去,鲜于辅用枪撑着他也不是,任由其倒地也不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猛汉的双眼一瞬间变得通红! 下一刻,便是伴随着怒吼的无匹杀招。 直取离他最近的鲜于辅。 太近了,鲜于辅距离猛汉实在太近了。所以时间短到根本没有任何闪避的可能。 即使是程质这样身手的人,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施以援手。 鲜于辅已是必死无疑! 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程质的一贯脾性,他猛吸一口气,第一时间冲了上去。 猛汉的钢刀照着鲜于辅的头颅临空劈下,除了急速向前的程质,所有人,包括鲜于辅自己,都已经放弃希望。 “锵!” 鲜于辅直觉得有万钧之力压下,巨大的声响更是震耳欲聋,几乎让他晕厥。 猛汉的钢刀和鲜于辅的铁胄碰撞出一串火花,却未能将其劈开! 眼看着鲜于辅急退数步跌倒在地,猛汉压制得住右手臂的酸麻颤抖,却压抑不住内心的惊涛骇浪。 那一刀,他已经使上了十成的力气,却竟未能将他连胄带头劈为两半! 短暂的失神之后,猛汉意识到不是自己的气力不够,而是对手头上的铁胄太过坚硬。 那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铁胄,难道是精钢打造? 不过他没时间细想了,程质已经欺到身旁。 猛汉抡圆钢刀格开了程质刺向他腰间的杀招,然后趁着程质门户失守的空档,一脚踹在了他胸口。 程质暗叫不好,还未来得及收势,便被踹出去一丈有余。 猛汉并没有趁势追杀程质,而是重新抡起刀,再次劈向还未原神的鲜于辅。 你不就是铁胄硬么,我看你的身子骨硬不硬! 钢刀斜劈而下,避开了铁胄,誓要将鲜于辅砍成两截。 但猛汉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 一柄长枪破空而来,带着微微的龙吟虎啸,以刁钻的角度直刺他的面门。 猛汉只得强行收住攻势,勉力躲过这致命一枪。 钟全赶到,并已挡在了鲜于辅前面! 猛汉见状愈发狂暴,招式如暴风骤雨般罩向钟全。 极短的时间,二人已连战数十招。猛汉刀出如风,钟全枪扫如雨,看似风雨交融,平分秋色,但局中人都知道,雨是被风带着跑的。 眼看钟全不敌,程质又加入战团。但猛汉刚刚那一脚踹得实在太重,程质嘴角带血,胸口剧痛,战力已被削弱大半。 一个巅峰状态的钟全,加一个实力减半的程质,才能勉强抗住猛汉的进攻。 趁着三人缠斗,骑兵们手忙脚乱把鲜于辅拖出战圈。 猛汉一门心思要杀鲜于辅,见状逼退钟全、程质二人,还要奔过去杀人,却又被二人缠住。 再逼退,再被缠住! 如此这般分身乏术,猛汉终于发狂了,他将手中已经卷刃的刀插在地上,双目从鲜于辅身上移开,死死盯住受伤的程质。 而后便如猛虎下山般扑了上去。 不死不休。 被拖出去的鲜于辅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心有余悸的解下铁胄来,伸手摸摸项上头颅,完好无损。 看看手中黑黝黝的铁胄,庆幸自己听了田瑭的话,带上了这个一点也不威风的东西。 这是他们出城前田瑭送他们的,说是刚刚打造出来,虽不好看,却能保命。 如今看来,确实救了他一命。 劫后余生的欣喜并未持续多久,鲜于辅终于看清了被猛汉压着打的钟全和程质。 在如此凶险的战场上,三人竟都赤手空拳! 普通人不知道,鲜于辅却是心知肚明,这是真正的搏命! “上!都给我上!”鲜于辅大叫起来,命令身边十几位踟蹰的骑兵,“抓住他!抓活的!” 这些骑兵都是鲜于辅的嫡系,既受过他的严格训练,又得过他的关照袒护,刚刚是因为鲜于辅生死不明,又兼猛汉实在声势夺人,这才犹豫不决。 如今见主将安然无恙,又听到了明确而强硬的命令,岂有再不上去拼命的道理? 何况那猛汉再猛,岂能赤手空拳对抗这么多人? 众人一拥而上,群战猛汉。 战了一刻有余,猛汉虽然渐渐不支,却仍竭力出招,丝毫不肯认怂退让。 程质越拼命越疯狂,钟全却越打越冷静。 这人有如此身手,几乎和他们的大哥太史慈不相上下,若能收服,必是一大助力。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是不敢回头,还是不肯回头 趁着变招的间隙,钟全大声问道:“好汉英勇,身陷重围之境,却丝毫不惧,可愿留下姓名?” 那猛汉只管大开大合的拼杀,并不理会钟全,反倒是因为他的询问,对他的进攻更多了些。 再战片刻,钟全再问:“如此打下去,你必力竭而亡,不如留下姓名,也好叫后世知道你的英勇!” “哼!”猛汉冷哼一声,一边出拳如风,一边大声道:“你们才会力竭而亡。” 再战片刻,那猛汉突然又说话:“也好,便告诉你们老子的名字,也好让你们的后人来找我寻仇!记好了!老子叫管亥!” 钟全的招式滞了一下,他注意到,程质的动作也僵了一瞬。 管亥! 别人听这名字或许没什么特别,他二人听在耳中,却立刻想起许多事情。 因为只有他二人知道一些隐秘往事。 “阂”是家猪,“亥”是野猪。 百姓起名虽然并无章法,但用“亥”,或者用“阂”作名字的人实在太少了。 谁愿意自己是猪呢?除了那个秦二世胡亥,他本就是一头蠢猪! 所以“亥”这个名字很有特点,很容易记住。 更重要的是,他们去年调查田瑭身份的时候发现,和田瑭有关系的人都已死绝,唯一可能还活着的,就是那个顶替田瑭坐牢,又从死牢中逃跑的田家仆人。那人名叫管阂! 同样的姓氏,几乎同样的名字! “壮士可认识‘管阂’?”钟全避开管亥的一拳,大声问。 管亥的身形明显滞了一下,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位骑兵的拳头也没躲开。 不过片刻工夫,他又恢复如常,一声不吭地继续搏斗。 “壮士可知道田瑭?”钟全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又问了一句。 “你是什么人?”管亥一声暴喝,同时一拳直向着钟全的头砸来。 “我是田瑭的从人!”钟全双拳一收,双眼一闭,任由拳风拂面。 管亥的拳,戛然而止。但这也让他遭了不少拳脚。 “田瑭还活着?”管亥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沙哑,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当然,田瑭现在就在蓟县!”钟全知道自己赌对了,继续说道,“辽东房县,田瑭,田文佐!” 管亥仿佛被人抽去了灵魂,他呆立原地,任由那些拳脚击打在他身上,不作丝毫反应。 “住手!”钟全知道自己找对人了,这个管亥,就是当年田瑭家的家仆,管阂。 田瑭那点半吊子功夫,就是这个人教的。 骑兵们面面相觑,不想停手,又不得不停手。 突然,管亥悲啸一声,仰天流泪。 随即,他举起双拳,朝自己的面门砸去! 这是自绝! 钟全大惊失色,急急冲上前去,堪堪把自己的手臂伸到了他面前,替他的脸挡下了他的拳。 “你等好好侍奉公子,否则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管亥大吼一声,推开钟全的手臂,仍要自行其是。 程质两步上前抱住了他,阻止他继续动作。 但岂能抱得住?管亥一把挣开程质束缚,但这次并未使用蛮力。 “我身入黄巾,若和公子扯上关系,必是一大祸害,于公子不利。”管亥一个威猛汉子,竟然涕泪交加。 “糊涂!”钟全厉声呵斥,“岂不闻‘浪子回头金不换’!” “回头?如何回头!”管亥用手指着钟全,虽还是气势十足,却已杀意全无,“像我这般犯下族诛大罪的人,是回不了头的!” “天下已乱,谁会追究你的罪责?谁来追究你的罪责!”钟全的话一针见血,“你若愿意,管亥今天便已死于乱军之中,回到公子身边的人叫管阂。” 管亥瞳孔一缩,目光锐利的环视包围他的军士们! “我等具是田瑭知交,断不会无中生有!”鲜于辅终究是聪明人,此时说话恰到好处,“这些军士也都是我的亲卫,没有我的命令,他们谁也不会乱说一个字!” “诸位恩义,管亥记住了。”管亥闻言长叹一声,“但我追随黄巾多年,以天下太平为己任,早已不是当年的管阂。” “愚不可及!”钟全的评价犀利而果断,“天下太平岂是黄巾造反能实现的?即便是你们成功了,不过换了一个皇帝,换了一帮权贵,社会依旧是这个社会,制度依旧是这个制度!百姓的日子可曾会好?天下可会太平?” “你懂什么?”管亥大声驳斥,“新朝初立,总会有几代明君,如高祖、文帝、景帝!又如光武、孝明、孝章!天下总会有百年的太平盛世!” “百年何足道哉?千年可好?万年如何!公子有大治之道,可脱治乱循环,让百姓世代安享盛世!”钟全跟田瑭久了,大体明白了一些社会政治理论,此时讲出来,虽然表意不准,倒颇能切中要害。 “天下有如此好事?”管亥明显不信,“而且,公子他……” 那个资质平平的公子,竟能有这样的本事? “公子早已今非昔比。”钟全肯定地说道,“可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管亥毕竟不是单纯的莽夫,尤其在黄巾军中这些年,为和官府、官军纠缠,也读了不少经典、兵法。再看钟全,他并不是读书的文人,说话却颇有章法,言语也令人耳目一新。 “这些话,可是公子所言?”管亥问了一个和当下局势无关的问题。 “公子学识究天人之境,连他的徒弟们也已展露济世大才。”程质最是敬佩田瑭,此时笃定地说道,“我们这样的游侠也获益良多。” “公子他……”管亥欲言又止,随即咧开嘴笑了,眼中绽放出欣喜的神采,“好啊!家主当能瞑目!” “你不想见见公子?”钟全趁热打铁,“他就在蓟县城内,现在应该就在城楼上看着这边。” 管亥举目远眺,看向城楼方向,像是在寻找田瑭,竟稍稍失神。 不过距离太远,战场上又烟尘弥漫,他不可能如愿看到,找了片刻,只能把注意力重新收回到眼下。 “就算我愿意,这乱局也不允许。”管亥想起了什么,眼中光芒渐暗,“谁都不可能饶了我,谁也都救不了我。” “将功折罪!”钟全点出其中关键,“这乱是你闯的不假,却也只有你能收拾!” “收拾!如何收拾!”管亥知道黄巾军已经彻底崩溃,想要收拢几乎不可能。 “只要你愿意,我来帮你收拾。”钟全说得十分肯定,“收拾完这乱局,你便能再回公子身边。” “回公子身边……”管亥重复了一句,像是喃喃自语,“回公子身边……” 第一百六十三章 英雄,岂会不堪 稍后,管亥眼中的光芒又开始聚敛,面上也露出释然的表情。 他抱拳朗声道,“左右是一死,便听听你的高见!”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钟全哈哈大笑,并没在意这话说得是否准确,随后指出方略,“流民即使溃散,也跑不了多远,没有组织的流民,不会有多大危害。管将军可先收拢活着的头目,晓以利害,令他们去流民中宣布归顺,同时安抚流民。” “只要宣布归顺,流民便看到了活的希望,可就不会四散奔逃了。”钟全胸有成竹的分析道,“我们再组织骑兵到外围收拢,相信很快便能安定乱局。” “一旦归顺,刘州牧便没有再开杀戒的必要,所有黄巾和流民都会被当成百姓看待,并施以救助。”钟全这是在彻底打消管亥的顾虑,但话锋一转,“若有执迷不悟者,可杀一儆百!” “只要顺利稳住流民,让他们归顺刘州牧,这便是大功一件,必能抵消你的罪责。”钟全转身朝城楼方向拱了拱手,“也能让公子心安。” 管亥沉默着,思量着钟全的方案,能保全大多数人的性命,已经算是难得,能不给公子造成麻烦便是更好,至于他自己的罪责问题,这并不重要。 这算是比较好的解决方案,何况,他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现在就去收拢属下!”管亥一抱拳,转身要走,随后又回过头来道,“给我一匹马,这样快些!” 鲜于辅一挥手,一名骑兵牵过自己的战马,交给管亥。 管亥翻身上马,看了看地上卜先生的遗体,朝鲜于辅抱拳道:“将军,人死罪消,望将军勿要侮辱!” 鲜于辅郑重抱拳,示意两名骑兵就地挖坑掩埋。 管亥还要再说什么,想想还是没说,扭头扬鞭而去。 有骑兵心中疑虑,悄声问鲜于辅:“他若是将计就计一去不回,该如何是好?” 鲜于辅瞪了他一眼,给了一句评语:“管将军英雄也,岂会如此不堪?” 那骑兵撇了撇嘴,一副不愿相信,又不敢不信的神情。 “鲜于将军,请收拢骑兵,到外围策应。”钟全朝鲜于辅拱了拱手,“我等这就回城,向主公和公子禀报此事!” “子兴快去,城外的事就交给我了!”鲜于辅把铁胄重新戴上,又把腭下绑绳系牢,才说,“鲜于银将军受伤颇重,二位护他回去。” 钟全和程质不再多言,护着兀自咬牙硬撑的鲜于银骑马朝蓟县飞驰,鲜于辅看着他们策马的背影心中感叹:“田瑭当真了得,连跟在他身边的人都有了如此见识,令人好生羡慕。” 感叹归感叹,羡慕归羡慕,当下却还有大事要做。 “收拢队伍,我们去外围策应!”鲜于辅一声令下,亲卫们领命相随。 众人再一次忙碌开来,要收拢几万四散的流民,难度可想而知。 这一场祸事来得急,去得也急。到得傍晚时分,纷乱的战场已经渐渐平息,被收拢的流民开始有组织地在城外分营驻扎。 城内不停有百姓赶着大车出来,运载着满满当当的食物,逐一按营分发。 直到这时,城内百姓才算知道,原来可怕的黄巾军中,竟有如此多的妇孺儿童,真正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于是怜悯同情之感涌上心头,对待流民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转变。流民们更是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城墙边,一队队被收缴了武器的黄巾军士安静地等待着,他们已经明确被告知不会有刑罚。 愿意从军的会编入官军,从此当兵吃粮;不愿意的也会被安置到代郡,分配田地。 那些宣读政策的官吏还说,他们也可以选择去上谷郡,官府在那里开设了作坊,去做工既管饭,还有钱拿!而且,还能带上家眷同去! 不少人打算去代郡,原本都是农民,种地自然是最优先的选择。也有不少人动了去上谷郡的心思,他们眺望着远处的流民营地,只希望快快找到家人,一起去过新的生活。 所以没有人反抗,没有人吵闹,甚至没有人慌乱。 田瑭的安民之策,效果好得令人咋舌。 城楼上,刘虞眯着眼睛,远眺即将落下的夕阳,面色平静如水,心中却感触良多。 蓟县当真是人才太少!能堪大任者更是寥寥。 若是不田瑭到来,这场祸事会演变到何种程度? 刘虞不敢想象幽州大地尸横遍野的场景,若真是那样,他万死也难辞罪责。 “主公。”田瑭在下手禀报,“黄巾大小头目一百四十余人,已全部卸去武装,在校场看押。管亥已在外候命,主公……” “文佐,那管亥既与你有旧,这些人便交给你处置吧。”刘虞抬手打断了田瑭的禀报,“只要能为朝廷所用,可既往不咎。” 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田瑭心知肚明。 虽然因为管亥和田瑭有旧,这场祸乱才得以顺利平息;但也正是因为管亥和田瑭有旧,田瑭的可靠度是值得怀疑的。 老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一场大变因你而平息,那很大的可能就是,这场变局因你而起!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怀疑。 田瑭知道,一定有人已经打过小报告了,甚至能想到那些阴谋论的内容。 无非是田瑭撺掇了这一切,先命管亥在外起事,再亲自出手平息,以捞取政治资本;或者是要通过这样的办法往军队里安插人手,顶替异己;或者田瑭的目的是收买人心,甚至于取刘虞自代! 反正话都是人说的,谁让黄巾的大头领是你田瑭的人呢?什么样的猜测和怀疑,都是应有之意。 但刘虞选择无条件地相信田瑭。面对可能的险恶用心和未知的局势变化,作出信任的选择,需要极大的政治勇气和道德担当。 “喏!”田瑭抱拳躬身,在这乱世之中。刘虞的信任难能可贵。 他不愿,也不能辜负。 “主公,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就应该立刻处死!”鲜于辅是亲眼所见钟全认出管亥的整个过程的,要说田瑭和管亥之前就已经取得联系,鲜于辅打死都不信。 “确实有些人不顾大局。”刘虞的话只说到一半便打住了,随后道,“先稳住局面要紧,接下来的事情还多着呢。” “喏!”鲜于辅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公孙纪一伙人,脸上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这公孙纪,正事不干,专事挑拨,早晚得拿住把柄处理掉才是,不然终究是个祸患! 谈话到此结束,可以看出来,虽然有人谗言挑拨,但刘虞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什么样的好事会没有人挑刺呢?挑刺找茬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何况这一场大乱能如此之快地平息,是确实值得高兴的。 众人随着刘虞走下城楼,大都面色平静。 城外,残阳如血,大地艳红。 第一百六十四章 管阂回家 黄巾之乱才起,便被刘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扑灭了。 而且是突发的、眼前的、几万人规模的、有组织的叛乱! 这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州牧、那些蝇营狗苟的郡守、那些坐困愁城的太守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公孙纪一帮人兴冲冲地拟表,要向朝廷请功。 表中所奏事项虽基本属实,但用词用典过甚,形容刘虞坐镇指挥如韩信,上阵杀敌如樊哙,临机决断如陈平,运筹帷幄如张良,执政安民如萧何,几乎将刘虞描述成了一位无所不能的中兴名臣。 就差直接拍皇帝马屁,说你与高祖等量齐观了! 刘虞果断拦下,说是幽州大事未定,东北边公孙度扣边,保不准还会出什么乱子,现在请功岂不是欺君之举。 这一冷淡处理让公孙纪等人如食蝇蛆。 平黄巾的事情,他们没能提出有益方略,收流民的事,他们也未做什么实质性的贡献,所以,他们几乎是寸功未立。 本想上表请功之时做点文字变通,自己也能捞到些许资本好处,谁想刘州牧对此事并不上心,那仅有的一点希望也泡汤了。 再看齐周、鲜于辅、田瑭等人整天忙里忙外的样子,刘虞也是亲自到流民之中体察疾苦,连鲜于银这家伙都拖着一只残手在校场训练新入伍的军士。相较而言,他们真是一帮无所事事的废物。 这种格格不入的差异感,让他们无比难受。思来想去,主要问题是出在了田瑭身上! 这家伙一来,整个蓟县仿佛变了一样,再也不是原来熟悉的,所有人都慢慢作为的景象。 所以心中对田瑭的憎恶竟随着局势的一步步明朗而一步步加深,以至于咬牙切齿,满心愤恨。 田瑭才没工夫理会这些无聊的小人,尤其是为首的公孙纪。 在真实的历史上,公孙纪出卖了刘虞,将刘虞要对公孙瓒下手的消息提前透露给了公孙瓒,导致公孙瓒率先发难,杀了刘虞。 这种吃里扒外的家伙是早晚要处理掉的,只是现在时候未到而已! 几天之内,蓟县大局渐趋稳定,在齐周的调度下,口罩已在批量赶制,流民得到妥善安置,工程得以顺利启动,军队得以快速扩容,一切都在按照田瑭设想的方向发展。 田瑭所提的解局四策,已基本实现了两策,坚壁清野策也开始推进,仅剩最关键的一策未有着落。 以铁换粮! 这是所有策略得以成功实施的基础,也是一切问题的得以顺利解决的关键。 若造不出足够多的铁,换不来足够多的粮食,那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是自掘坟墓。 所以田瑭急急要去沮阳,去看看他的徒弟们有没有搞定冶铁事宜。 但手上还有很多事情,他必须做好安排才能放心离开。 首先便是蓟县下一阶段的管理问题。 其实这个轮不到田瑭过问,但是被安置的流民数量甚至超过了蓟县居民的数量,实在由不得田瑭不担心。 他提出“三不变”建议,当面呈递给齐周。 其一,分营安置的策略不能变,不能为了方便管理和救济而让过多的流民聚在一起。 其二,填饱肚子的承诺不能变,不能为了节省一点粮食而克扣流民的份额。 其三,防治瘟疫的措施不能变,不能不把流民的生命当回事,一旦瘟疫在流民中大规模爆发,蓟县百姓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齐周见识过田瑭的平乱手段,对这三条建议当然照单全收。 他甚至创造性地提出了第四个“不变”:蓟县城防的等级不能变,不能因为黄巾乱平而放松了警惕,毕竟真正的敌人是公孙度。 提醒完蓟县的管理问题,接下来就是人员的安置问题。 他收容四十名勇士的事情经此一役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现在刘虞又将新投靠的一百四十余名黄巾大小头目交给他处置,这些人可是烫手山芋,一旦处置不好,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田瑭的思路很简单,让那四十名勇士每人从黄巾头目中挑选两人,组成四十个三人小组,原来的勇士任组长。 挑选剩下的黄巾头目直接送去军营,让鲜于银去收容整编。 每个小组的组长都上过不少次田瑭单独开设的思政课,已经成为十分可靠的人,由他们约束和团结这些头目,确是再好不过。 而且田瑭让他们留在蓟县,交由齐周管辖,帮助稳定局面。 这一方面可以显示田瑭毫无私心,甘愿把自己的亲军都交出来任人驱使,一方面又可通过从大乱到大治的过程磨练队伍的默契程度。 其实,田瑭心中还是有一点野望的。将来如果能造出性能强劲的单兵射击武器,比如说强弓、刚弩、火铳等等,那经典的三三制步兵战术说不定能复制到这个时代来。 那可是用小米加步枪都能和武装到牙齿的现代化敌人有效拼正面的陆战巅峰战术! 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为自己手下这帮人做好安排。 明天田瑭就将重赴沮阳,专事冶铁。他不能把这些人都带去,他们该有自己的事情。 “子兴,此一番你平叛的表现甚是亮眼,刘州牧主动提出让你加入军队。”田瑭坐在院内的一张石凳上,看着跟随自己的这些人,“不知你自己意下如何?” “公子安排,我听公子的。”钟全抱拳躬身。 “鲜于银没了右手,不能再临战阵,只能在后方训练士卒,刘州牧麾下仅剩一个鲜于辅领兵,这显然是不够的。”田瑭的意思很明确,“你去军中历练历练,将来能堪大任。” “喏!”钟全的回答干脆利落。 “你们早晚都要领兵作战。”沮授在一旁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没有自己的军力,什么计划都是纸上谈兵。” “喏!”这一次的应答更响亮了! 眼看程质跃跃欲试,田瑭压了压手说道:“子廉别急,你需先去南边一趟,看看青州的情况。” 程质一怔,本以为自己也要去军队,没想到却被安排了个打探情报的差事! “另外,公孙瓒现在正和袁绍对峙,暂时不会清算自己人,但他早晚败于袁绍之手,到时候子义会有危险。”田瑭不理会他的反应,正色道,“子义在军中日久,也该回来了。” 听闻兄长有危险,程质才知南下之行意义重大,立刻紧张了起来:“我现在便去!” “莫慌!莫慌!”沮授笑道,“明日我等各自散去,你再去不迟。何况公孙瓒和袁绍大打出手,怎么也是明年的事情了。” 程质松了一口气,接过田瑭手中书信,仔细揣进怀里。 “公与先生,你便留在蓟县,给齐周做个帮衬。”田瑭转头对沮授说,“万防再生变故。” “公子安心,我自省得。”沮授抱了抱拳,“齐治中也是听得进劝谏之人,必能确保蓟县稳定。” “公与先生在,我们的大后方便在。”田瑭端正身子,认真地说道,“有事先生可临机自断,无需派人去问我。” “喏!”沮授不再多言,抱拳领命。 “管亥!”田瑭看向站在最后的管亥,朝他作了一揖,“我受伤失忆之事,你必然已经知晓,所以勿怪我记不起往日许多事情。但你当年舍身救我之事,我也已经清楚明白,虽然我们是一家人,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管亥向前一步,朝田瑭躬身拜道:“少主,当年家主蒙难,主母蒙羞,我恨不能护其周全,是我的失职。” “过往之事不提,我知你心意。”田瑭伸手托住他,“你原名管阂,之所以改名管亥,想必是家门破碎,你悲痛无奈之下便把‘门’字拿掉了吧。” “少主!”管亥闻言拜得更深了,言语中竟有呜咽之声,“管亥无能,也只能如此才能稍解心中苦楚。” “既已重回家门,便还叫回管阂吧。”田瑭拍了拍他的背,“你可愿意。” “谢少主!”管阂趴在地上止不住的颤抖,偌大一个汉子竟已哭出声来。 “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啊!”田瑭长舒一口气,然后带着玩笑的口吻说道,“今后,你便随我左右,顺便好好教教我怎么打架,我把以前你教的招式都忘得差不多了。” 众人闻言无不莞尔,只有管阂忆起过往,更加泣不成声。 管阂的武艺大家是亲自验证过的,钟全和程质自诩好手,在管阂这里也只能是手下败将。 有他跟着田瑭,护卫田瑭安全,那是再好没有了!更何况他原本就是田家的人。 “如此!”待众人情绪稍定,田瑭才继续说,“明天大家各自去忙,今夜我们小聚一下如何?” “甚好!”钟全第一个表示赞同,“管阂武艺高强,我自知不是对手,却不知酒量如何!” “我不喝酒,喝酒误事。”管阂直接不给面子的拒绝了钟全。 “能有什么事啊!”程质要报那一脚之仇,岂能轻易放过他,“公子身在城中,又有军士守卫,谁会对他不利!” “那也不能喝!”管阂表现得很坚决,“军旅之中,岂能饮酒。” “扯什么呐!”钟全不乐意了,“明日才入军旅,今晚是家宴!而且你们又不入军旅,公子你说是不是?” 这家伙,自己要喝酒,还要扯上自己。 “今日便就喝一场!”田瑭笑着拍拍管阂肩膀:“正如管阂所言,明日入了军旅,可就要戒酒啦!” “喏!”钟全还没答应,管阂倒是一抱拳。 也不知是替钟全承诺不饮酒,还是遵照田瑭的吩咐,今夜饮酒。 看得众人一边会心微笑,一边升起敬意。 这是一位原则性和纪律性都很强的汉子。 “方珺他们不在,也没人料理,我们出去找个馆子!”田瑭一挥手,率先出门。 众人大呼小叫跟在后面,沮授摇头着跟在最后。 这一顿酒,喝得畅快淋漓。 喝出了管阂“酒神”的称呼,更是让钟全等人一年内不敢和管阂提“酒”这个字! 好家伙,车轮战! 喝趴了鲜于辅,干翻了钟子兴,逼吐了程子廉,还把不省人事的田文佐背回了家。 管阂是真正的猛汉,不掺一点水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沮阳钢铁工业集团 蓟县事毕,田瑭带着管阖奔赴沮阳,处理最后一桩难事。 沮阳为上谷郡郡治,从蓟县出居庸,稍微赶一些,骑马一日之内便能到。 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冶铁工坊的聚集地,而不是更靠近铁矿和煤矿产区的代郡,关键就是因为这里位于中原和草原之间,两边货物交流十分方便。 中原的铁、盐、漆、丝通过这里流向草原,草原的马、牛、羊、皮也通过这里流入中原。 同时,沮阳往北有两道防线。 一是宁县,其县取名为“宁”,便是“此处保全,蓟县安宁”之意,其后至明朝初年更名为万全,更是“防备周全,万无一失”之意,足见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二是广宁,其在宁县东南,是北方防线的关键节点和最重要的屯兵之所,至后世,广宁更名张家口,是京津冀连接内蒙及山西的交通枢纽,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有这两道防线,足可确保沮阳不至于被游牧骑兵轻易攻取。 沮阳产出的铁器,只需一两日的运输,便能到达广宁。而此时,这里已是边境上数一数二的贸易中转站。 田瑭已下令将代郡、渔阳郡、广阳郡、涿郡等地的冶铁匠人择优集中到沮阳,他要在这里建设一座超越时代的冶炼中心,并以此为契机,铺排开重工业发展的基础。 至于炼出足够多的铁,换来足够多的粮食,这虽是当前的核心目标,却也只是宏伟蓝图的一小部分。 沮阳城的规模不大,但作为上谷郡郡治所在地,也算是五脏俱全,适居宜业。 郡守得刘虞令,专门辟了一处安静宅院给田瑭他们居住。宅院闹中取静,出则繁华,入则静谧,实在不可多得。 更难得的是,宅院附带一处小型书院,设施虽简,却是读书讲学的僻静所在。 陈信、高巢他们先一步住进来,所以一切应有之物都已置办齐备,方珺甚至还托人打了一只铜壶,以备田瑭取暖之用。 田瑭对这一切很满意,他将在此地住不少时间,直至所有黄巾和流民都被安置妥当,并可以自给自足为止。 甚至在此之后他还会继续住在这里,因为他是专管商贸和工事的从事,待在这里能更方便地做好分内之事。 徒弟们也很喜欢这里,他们已经开始学习《物理初阶》和《化学初阶》,大量的理论想要快速吸收,没有实验的辅助是很难有直观感受的,而沮阳工贸繁盛,匠人云集,各类稀奇古怪的实验设备都能大差不差地做出来。 管阂对居住条件没有要求,田瑭在宅院里四处转悠的时候,他也跟着四处转悠,不过田瑭是在查看宅院里的物事,管阂是在审视安全上的漏洞。 总体来说,很好! 更妙的是,郡守知道田瑭此来专事冶铁,也知道事关幽州安危,所以把郡守府的吏员分出一半给田瑭使唤。 有这样一群人协助,田瑭完全可以从事务性工作中抽出身来,专注于战略制定和方向把握。 因为前期田瑭已经在沮阳改造过一座竖炉,这段时间匠人们也仿制了不少,所以技术推广上并没有什么障碍,放手让这些老官吏去管理就好。 而且这些人去办事,一定比田瑭更加便利高效。因为他们都是沮阳当地的老官吏,对这里的一切如数家珍,对各类关系也是了如指掌。 冶铁事务有了他们的分担。田瑭要处理的核心问题便只剩三个。 其一,不久便会有千余人规模的青壮年劳力从蓟县过来,由田瑭负责指挥他们营造更多的冶炼设施及配套工程。 这些人是齐周许诺从黄巾中挑选出来归他支配的。 要实现以铁换粮的策略,只改造沮阳原有的冶炼设施还远远不够,田瑭需要大规模新建冶炼工场、货物堆场、工棚工社,甚至运输道路、中转站点。 待基础工程完毕,这些人便会被安置在沮阳并就地转入冶铁生产,成为一名光荣的产业工人和未来的沮阳市民。 这个事情原本比较复杂,这些人服不服管?该怎样管?由谁来管?都是问题。但管阂的突然出现恰好解决了这些问题。 由原黄巾军渠帅来管理这些原黄巾军人员,再恰当不过了。 田瑭只需要抓住管阂这个节点,适当的时候做些规划指导就好,省去了亲力亲为的劳苦。 其二,把聚集到沮阳来的冶铁匠人组织好、使用好、安排好,目前预计会有三百人左右的规模,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必须谨慎调度,确保不出任何岔子。 同时,那千余名劳力最终也要合理安排给这些匠人,最好让他们组成师徒关系,这样才能更快的培养出更多的工匠。 田瑭原本计划组建这个时代第一家国营性质的冶炼公司,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沮阳钢铁工业集团”,把后世的企业管理制度直接套用过来,不但解决了这些人的组织问题,还能一步将他们从古代带到现代。 但仔细想想还是暂时放弃了,因为不管什么制度,执行的核心都是人。你可以把整套制度文本拿出来,但是这些不具备现代管理思想的人该如何执行呢? 脱离了现实基础的制度,一定是一堆废纸。 就好比,后世有些落后国家几乎是一字不落照抄的发达国家宪法,发展得如何了?还不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反正田瑭是不可能亲自担任这个集团公司管理者的!因为那就是把他捆住了,别想再做其他的事情。 所以在第一批基本合格的管理者培养出来之前,公司是搞不起来的,而培养人才,需要田瑭亲力亲为,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其三,尽快构建起基于铁器交易的贸易网络,这是当务之急,也是必须完成的任务。 沮阳建起再多的冶炼设施,配置再多的工匠和劳力,没有铁矿石怎么办?没有煤炭怎么办?冶炼出来的铁运不出去怎么办? 都是大问题。 前期可以组织劳力去挖矿、去冶炼、去运输,但这绝对不是长久之计。 要想把这件事做成,并做长久,必须要调动起另外一帮人的力量。 商人! 田瑭深信,只有在利益驱动下的商人,才是任何社会中最高效、最具活力和创造力的群体。 第一百六十六章 商业活动的意义 让他们去采矿,让他们去运输,让他们去销售和交换,不仅可以极大减少官府的工作量,还能尽可能地避免贪腐。 更加重要的是,这样做可以在潜移默化中将技术和理念以更经济、更效率的方式广泛地传播出去。 贸易网络一旦构建,可以交易的就不仅是铁器和粮食,更多的商品和服务会被纳入进来,更多的普罗大众会被卷入其中,更多的民间资本会被调动起来,这会成为商贸中心建设的基础。 同时,工商业的发展,是减轻农业税的根本途径。 这是一盘大棋!需要统筹考量政治、军事、经济、民生、人才等方方面面的因素,不是一张蓝图就可以表述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管阂,从明天起你就不要跟在我身边了,这里安全得很,我也不会到处乱跑。”田瑭理清楚思路,便开始安排事项,“你跟着陈信、高巢他们去冶炼场,熟悉一下冶炼工艺和工场情况。” “少主,可是有其他安排?”管阂虽不知道田瑭的用意,但知道必是有的放矢。 “过些天那些被收纳的黄巾旧部便会从蓟县过来,我打算让他们做些事情,由你组织和管束他们是最好的。”田瑭摩挲着手掌,天气有些冷了,“让他们做事,才有理由让他们在沮阳安家。” “少主……”管阂欲言又止。 “我放心你,你不要有顾虑。”田瑭知道他想说什么,“那些人虽是你的旧部,但你是不会再领他们造反的。” 管阂闻言立马跪倒,不敢去看田瑭。 “再说了,你就算造反,我既能打败你一次,便能打败你第二次。”田瑭开了个玩笑,随后又认真地说,“造反是掉脑袋的事,劳动才是过上好日子的唯一办法。你可明白?” “少主信我,我必不负少主。”管阂竟然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抛弃你原有的思想,但要拿出你原有的威风。”田瑭把他扶起来,“要不然你如何管束那些人呢?” “少主放心,有我在,必能把他们管得服服帖帖。”管阂当过多年渠帅,巅峰时手下也曾管过好几万人,所以这千余人的队伍他还是很有自信管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田瑭笑了起来,“把这件事做漂亮了,算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刘州牧必有晋升赏赐。” “我只要跟在少主身边。”管阂信誓旦旦地说,“别的我都不稀罕,我只听少主的。” 田瑭心中感慨,也不知当年自己这具身体的阿翁到底做过些什么,给了管阂多大的恩惠,竟让他忠诚至此。 不过,有些原因不知道也罢。 反正蓟县高层已经统一了口径,原黄巾军渠帅管亥被鲜于辅斩杀于乱军之中。至于那些围观的骑兵,他们早就编排好了鲜于辅将军如何大发神威的桥段,现在军中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 而留在田瑭身边的管阂,是田瑭从人市买回来的仆人,只是名字和管亥相近,并不是同一个人。 接下来这段时间,田瑭除了给管阂安排任务,还计划给他系统灌输“为万世开太平”的理念,以彻底洗刷他脑中太平道的残余思想。 太平道不过是东拼西凑的跳大神一类的东西,理想过于空泛、理论过于混乱、操作过于神秘,根本上不了台面。 田瑭自信自己这套更高层面的、更逻辑严谨的、更具操作性的“为万世开太平”理论,要覆盖掉太平道这样低层次的混乱思想,简直水到渠成、易如反掌。 待幽州局势稳定下来,流民们都被安置妥当且能顺利过冬,管阂便会因为在冶铁过程中立了大功而完成身份的转变,更经过田瑭的教育完成思想上的脱胎换骨。 适当的时候,他会被再次安排进军队,以坚定无比的信仰为基础,以现代化的战术思维为加持,以自身强悍无匹的实力为后盾,成长为蓟县,乃至幽州的璀璨名将! 这些虽是后话,却要从当下开始一步一步谋划。 钢铁工业集团的设想还得先放一放,那些冶铁匠人的安排事务也可以由沮阳的官吏们来接手,田瑭重新把目光投向贸易网络。 贸易网络的建设不仅关系到此次以铁换粮策略的成败,其意义之深远,影响之巨大,怎么重视都不过分。 幽州本为苦寒之地,粮食收成远不如中原地区,百姓自己种的粮只够勉强糊口。 加上地处边境,需要常年保有数量可观的边防军来抵御鲜卑的侵扰,军队的大部分供给都由地方直接负担,百姓的日子更是可想而知。 若是太平岁月,在朝廷的统一调度下,每年青、徐二州都会支持幽州超二亿税赋和近十万石粮食,这才能撑住幽州的基本局面。 但如今战乱频发,青、徐二州被黄巾祸害尤甚,就算还有部分税赋和粮食会运往幽州,却总被贼人沿途劫掠。去年一年到幽州的税赋不过二十万钱,仅剩正常年月的千分之一,粮食更是少得可怜。 即使刘虞恪守本分、爱民如子、广施仁政,却也架不住天灾人祸,饿死者、逃荒者不计其数。这更导致幽州人口锐减,田地荒芜,让本就脆弱的农业经济已在实质上处于半崩溃状态。 这次吸纳的黄巾和流民总数可能达十万之众,甚至各地流民见幽州有活路,会大规模涌入,到时候人数更是无法统计。 在这些人自力更生之前,必须由官府提供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但要养活这么多人,原本脆弱的供给能力是根本不够看的,必须通过商业手段从各地获取资源。 而且是大规模的商业活动。 同样,要想让这些人自力更生,那就必须提供最基本的生产生活资料,农具、耕牛、住处、衣物…… 哪一样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哪一样都需要依靠大规模的商业活动来获取。 除了商业,田瑭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解决办法。 但要实现商业规划,他现在手上可用的人并不多。 程质南下去寻太史慈了,钟全已经入伍,管阂要去统领黄巾流民,高巢和陈信全身心投入冶铁事务,亲军们留在了蓟县。 徒弟们学业繁重,田瑭也不想耽误他们的时间。 剩下能用的,便只有田璎和方珺了,当然还有他自己。 第一百六十七章 对于商业的见解 “田璎,方珺,你们认为在沮阳建立商业体系可行吗?”田瑭试探性地问到,“之前我和你们讨论过一些商业理念,不知你们如何想法。” “哥,你要在沮阳开始商业计划啦?”田璎原本还一副三心二意的模样,此时听田瑭说商业计划,不由两眼放光,“可行,可行,当然可行!” 这丫头从辽东逃到幽州之后,朝思暮想的便是要重振田家,但她一无田地、二无人手,要想得偿所愿,又谈何容易。 自听闻田瑭的商业理念之后,她便认定商业是唯一可以实现家族复兴的办法,所以时常缠着田瑭早日实施。 但他们一直颠沛流离,又深陷各种明争暗斗无暇他顾,所以商业计划根本无从做起,田瑭也渐渐不再谈起这些事情。 现在听田瑭旧事重提,田璎岂有不兴奋的道理。 “那你说说,我们该如何做?”田瑭笑呵呵地问道。 “哥哥不是在这里负责冶铁么,我们倒腾铁器啊。”田璎脱口而出,看来是早就在想这些问题,“我知道哥哥的冶铁本领,反正到时候铁多的是,足够从北边换牛羊的。我们可以把多余的铁器卖掉。” 闻听此言,田瑭伸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想什么呐,冶炼出来的铁不仅要换牛羊,还要打造农具,分发给那些安置的流民。再说了,这些铁器可是公家的东西,你能私自拿出去卖?” 见田璎一脸的不服,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田瑭又给了她一个不能这么做的理由:“虽和帝下诏‘罢盐铁之禁’后百余年,民间铸铁煮盐者不少,但你听说过多少因盐铁而起家的豪商巨贾了?不是这东西不赚钱,相反是因为太赚钱了,各地州牧、郡守都死死地盯着呐!或者对盐铁课以重税,或者明面上允许百姓自营,实际上还是握在官府手中。” 田璎眨巴着眼睛,仔细想了想田瑭的话,不情愿,却又不得不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不能在冶铁上做文章,就算我们自己开铁场,赚的钱绝大部分还是要交给官府的。”田瑭总结道,“吃力不讨好!” “那该如何做?”田瑭的这一番议论把田璎给搅迷糊了。 经过这许多时日的相处,方珺早和田璎混熟了,见她如此急不可耐,却又不得要领,不禁莞尔。 那一道浅浅的伤痕,非但没有影响她的容貌,反而更添动人韵味。 “方珺,你看呢?”田瑭转头看向方珺。 “公子,我于此事并无见解,您拿主意就好了。”方珺和田璎就是两类人,一个十分稳重,一个容易躁动。 “令尊曾官至金曹曹掾,尊夫也曾任太仓丞,他们都是朝廷掌管钱财的大官。”田瑭微笑着,“你在如此环境中耳濡目染,对商业必有见解,请知无不言。” “公子抬举了,我仅有些浅见。”方珺见田瑭把她先父和亡父都提出来了,知道推脱不过,便欠了欠身说道,“管子有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所以百姓富足是天下大治的基础。如何让百姓富足,太史公有言‘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所以鼓励贸易是应有之意。但也不能让百姓都去做商贾,没人生产也就没有了贸易的货物,桑弘羊有言‘工不出,则农用乏;商不出,则宝货绝。农用乏,则谷不殖;宝货绝,则财用匮’,所以工商业同样重要。” 田瑭一边听,一边点头。方珺的见解表面上是拾人牙慧,实质上是用历代大家的言论步步佐证自己的逻辑推论,实属不易。 “国家要富足,工业和商业缺一不可,我们要致富,也是一样的道理。”方珺继续说道,“把铁场的铁器拿出来卖,只是商业,若有一日拿不出铁来了,就没东西卖了。当然,我们也不一定就卖铁器,还可以从别处运货来沮阳卖,或者把沮阳的东西运出去卖。” “但是。‘利之所在,虽千仞之山,无所不上;深源之下,无所不人焉’,我们能想到的买卖货物,别人一定也想到了,即使我们先想到,别人也一定会照样画瓢,所以不可能有太大的利益。”方珺的分析真是入木三分,“我们要卖别人没有的东西,或者我们获得货物的价钱比别人更低,才能有利可图。”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我们自己造,自己卖,就是工商业一齐做,方有大利。”方珺最后总结道,“公子聪慧,常有不可思议的想法,若能将之一一制造出来,我们即使不碰盐铁,也必将富甲一方。” 这锦程官宦出身的人和地方豪族出身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见识上的差距真不是势力和钱财能弥补的。 田瑭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击掌赞叹,“真知灼见!令人刮目相看!” “造肥皂!”田璎虽然理不出方珺这样的逻辑,但她也不笨,听方珺说自己造东西能赚更多的钱,便立刻想到了田瑭自己造的肥皂。 这东西是田瑭无聊之际自己试制的,前后做了几次才成功。 原本大家看那黑乎乎的东西都不愿意用,谁愿意拿猪油和草木灰做的东西往身上抹啊!想想就恶心!所以一开始只有田瑭自己造,自己用。 后来瘟疫流行,在田瑭的强制下,所有人都必须在饭前便后用肥皂洗手,渐渐的,大家才发现了肥皂的妙处。 现在田家的人洗澡必须用肥皂,不用肥皂总感觉跟没洗一样! 这是极好的贸易商品,甚至比盐铁还要好。因为这世上只有田瑭知道怎么造。 再怎么对商业一窍不通的人,也知道垄断的意义。 “没错!”田瑭鼓励地看向田璎,他所想的,也是造肥皂。 肥皂不仅具备各种各样优秀的贸易属性,另一个关键点在于,它能和冶铁换粮的策略完美对接。 因为肥皂生产的关键原材料是动物油脂,那些从草原上来的牛羊,恰好能大批量满足原料所需。 其余的原料就比较容易找到了。 如石灰,这个时代已经很普遍的应用在建筑施工中,何况那些冶铁竖炉随便征调一座也能自己烧制。 如碱溶液,只要用水浸泡草木灰,再浓缩处理一下便能得到碱性较强的溶液, 至于草木灰,那就更容易获取了。沮阳四面环山,山上树木茂盛,草木灰几乎是取之不尽的。 “所以,我们要自己建一个肥皂作坊,刚开始的时候规模不需要多大,只要能少量生产就行。”田瑭眯起眼睛说,“物以稀为贵,少量供应,才有超额利润!”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打造自己的商业体系 “哥哥真聪明!”田璎兴奋起来,“这事我来办!” 这个精明的丫头,马上就要把这赚钱的买卖抓在自己手上。 “可以让高巢多辛苦一些,帮衬着你。”田瑭提醒道,“但是要注意保密,别人也会做的话,我们就赚不到钱了!” “放心,这我知道!”田璎昂着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另外,造出来的肥皂一开始是不会有人买的,因为大家不知道这有什么用。”田瑭指点她,“你在无终时便有‘蝴蝶’之称,交际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可以抓紧和沮阳的达官贵人、富户豪商们攀上交情,先送肥皂给他们用,待他们用习惯了,再卖给他们。” “哥哥你太厉害了!”田璎对田瑭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这法子好,他们本来就是有钱人,赚他们的钱理所应当!” “还有一点。”看着兴奋的田璎,田瑭提醒道,“肥皂只是第一步,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东西造出来,到时候我们会很缺人手。” “我多留意留意,培养几个掌柜出来!”田璎马上就明白了田瑭的意思。 肥皂的事情虽然热闹,但在田瑭的计划中,依然是小事。 他现在毕竟身处高位,不能只想着自己赚钱敛财,他还必须同步考虑,要如何激发沮阳的商业活力。 虽然自己赚钱也不能耽误。 “方珺,你对工商业的见解非常深刻,我有一些计划,打算由你来实施。”田瑭认真的对方珺说。 “请公子吩咐。”方珺盈盈一揖。 “我们现在开办不了很多作坊,因为钱不够,也没法组织大规模的商队,因为人不多。所以工和商我们都没有足够的实力铺开去做。”田瑭循循善诱地说着,“其实沮阳有很多过境商贾,本地也不缺少工匠,之所以没能繁荣起来,是因为没能把商贾和工匠关联起来,商贾想要进的货沮阳没有,匠人们又不知道商贾想要什么货。” “公子的意思是,我们去把二者关联起来?”方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 “没错,这个叫中介。”田瑭笑着说,“贸易中介!顾名思义,就是把沮阳各作坊能生产的货物、产量等等都统计出来,形成一本账册,再把过往商贾的需求、周期等等都统计出来,形成另外一本账册。” “两本账册对照起来,便能为商贾和工匠们牵线搭桥!”方珺明白了其中关窍,“这样商贾可以提前订货,到了沮阳装货就走,工匠也能按需生产,有的放矢。” “很好!你能理解这个,很好!”有个贴己的人能理解这套东西,田瑭真的十分开心,“把商贾和工匠关联起来,大家各取所需,市场便能初步繁荣,接下来就是更多的商贾和工匠被吸引到沮阳来,沮阳就能越来越繁荣。” “当然,这事我们能做,别人也能做。但我们的本意不是要通过中介赚介绍费,而是要做活沮阳市场。”田瑭想想还是纠正了一下,“介绍费也不能不赚,我们要先靠这个无本买卖积累资本。” “待市场繁荣起来,必定会有很多人学着我们做中介,到时候我们就会退出,把市场还给市场。”田瑭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纯理论的概念,“把市场还给市场”,这是一个现代经济学的说法,不过方珺还是理解了一部分,她点了点头:“公子胸怀宽广,不与民争利。” 方珺对于经济的领悟能力好得出奇,这大出田瑭所料,更让他欣喜不已。 既如此,田瑭便干脆将脑中想法都说了出来:“我会去和郡守说,在沮阳设立商税司,并保举你为商税司丞,这段时间你的主要任务就是组织官吏们去搜集信息,把那两本账册尽量建起来,想方设法激活沮阳市场活力,具体怎么做我就不问了,那些老官吏有的是办法。” 听到此处,田璎的双眼瞪得大大的,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哥哥要让方珺去当官!方珺可是个女子! “公子……”方珺想要说话,田瑭知道她要说什么,抬手打断。 “你别着急拒绝,我们这么做也不能说完全出于公心。”田瑭把话挑明,免得方珺理不清其中分寸,“我们会慢慢开办自己的工坊,制造出各类稀奇货物,但没有启动资金,什么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且,就算造出来了东西,市场不繁荣,谁来帮我们卖货?又把货卖给谁呢?总不至于那么好的东西只在沮阳卖吧,那多可惜!只有商业繁荣了,才有越来越的商贾到沮阳来,帮我们把货物卖到各州各郡,我们才能赚大钱。此其一。” 方珺不再说话,耐心地听着田瑭的宏伟蓝图,而田璎竟已经激动得微微有些颤抖。 “其二。你去商税司任司丞,能掌握到关键的信息,包括南来北往的主要货物、市场规模、商贾情况、工匠情况,等等等等,这些信息在一般人那里没什么作用,但在我们手中,却是无价之宝。”田瑭将谈话进一步深入,“比如商贾运来的布料衣物明摆着不够沮阳所需,那意味着布料衣物的价格会上涨,比如沮阳的书简已经足够多了,商贾又运来数量不少的书简,那书简的价格会下降。” “平准!”方珺马上就知道了其中含义。 “没错,就是平准!”田瑭拍手道,“平准是官府行为,目的是多收少放,平抑物价,我们一旦掌握了信息,那我们的行动会比官府快很多,在官府作出反应之前,我们就能先一步实施平准。” “虽然我们的行为和平准差不多,但内涵不同,我们的行为应该叫‘投机倒把’,目的是低买高卖,赚取差价。”田瑭把话说到点子上,“别人帮我们生产,别人帮我们运输,我们只因为掌握了供需双方的信息,便能快人一步坐收渔利,这是资本运作的一种方式。” 田瑭知道这样定义资本运作是很不负责任的,但他也没办法用专业词汇来给方珺和田璎作精准定义,姑且只能让她们有一个宽泛的认识。 田璎从来没想到,原来生意还能这么做,原来还有这么便宜的赚钱办法,简直听得入了迷。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赚钱才是硬道理 方珺到没有迷失其间,她仔细记着田瑭说的话,努力理解并跟上思路。 “其三,就是商业扩张了。”田瑭感觉有些饿了,抬头看了看天色,原来不知不觉已聊到正午,“‘投机倒把’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做太久,早晚会被人察觉,然后成为众矢之的。” “这是为何?”田璎感觉这是很妙的赚钱方法。 “不事生产,不事贩卖,却坐享其成。”田瑭嘴角上翘,“总会有人看不惯的。” “看不惯便能怎样?”田璎一副大小姐脾气。 “看不惯就诋毁你,让你臭大街,你做别的事情也就没有了信誉。”田瑭给出解释。 “人无信不立。”方珺引用了一句孔夫子的名言。 “嗯!商无信不兴。”田瑭接了一句,这一句不是孔夫子的言论,是后人穿凿附会上去的。 方珺初闻此言,不禁暗暗点头。 “那还有什么办法?商业扩张是什么意思?”田璎不喜欢这些引经据典的论述,她更喜欢简洁直白的解释。 “若所有人的货都卖给我们,所有人要买货都到我们这里来买。”田瑭神秘地问,“如此,天下有多少钱财不是你的?” 这个设想太过夸张,连田璎这样不闲事大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有些商品是官营的,民间若插手,死罪。”方珺出奇的冷静,“均输令虽早已废止,实际上到现在还是有部分实行的。” “没关系,只要是官府不让碰的,我们一概不碰。”田瑭不以为意,“天下货物数量何其多,种类何其繁,纳入均输的不过就那几样,无伤大雅。” “所有人的货都卖给我们,所有人要买货都到我们这里来买。”田璎才不管他二人议论什么,自己喃喃道,“这样天下所有人的钱我们都赚了,若是买的价格我们订,卖的价格也是我们订……” 田璎已不敢再想。 “告诉你们一个新概念,叫百货商店。”田瑭也把讨论收回到主题上来,“借助沮阳的繁荣和我们先期赚的钱,我们可以在沮阳开一间大店铺,不专卖单一货物,而是什么都卖。百姓们来我们这里就能把需要的东西都买了。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组织人马前往各大城市,在那里用同样的名号开设同样的店铺,卖的东西也都一样。”田瑭继续说道,“这个叫连锁,那些行走各地的商贾到了这个地方能买到的东西,到了另一个地方,一样的店,一样的货物,一样的服务,你们想想,他会不会优先选择。” “第三步,统购统销。当我们的店铺已经开遍各州各郡各县,那我们每天购入和卖出的货物都将是天文数字!”田瑭也不禁憧憬起来,“于是我们就获得了议价权。” “议价权?”田璎比较茫然,方珺也不得要领。 “天下产丝绸的工坊那么多,我凭什么要买你的呀?”田瑭笑道,“你必须质量好,价格低,我才会买走。而且,因为我买的量实在太大,即使降了价也是有利可图的。你不降价,自然有别人愿意降价,因为我掌握了渠道。” “哥哥真神了!”田瑭蹦了起来,拍着手道,“不仅所有人的货都卖给我们,所有人要买货都到我们这里来买,而且多少钱买是我们订的,多少钱卖还是我们订的。这其中的利润不可想象。” 田瑭含笑不语,后世那些巨型百货连锁店的逻辑可不就是如此么。沃尔玛能在激烈的竞争中稳坐多年世界五百强第一把交椅,他在这个没有竞争的环境中赚钱养家会很难吗? “公子大智慧。”方珺由衷赞了一句,她能勉强理解田瑭后面所说的话,越是能理解,越是欣喜于田瑭的谋划。 这和田璎的那种欢喜不同,田璎是因为能赚钱了而高兴,方珺则是出于对田瑭的敬佩。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该讲的我也讲了个大概。”田瑭摸着咕咕叫的肚子,“你们仔细思考思考,有什么我没考虑到的,或者你们没听明白的,我们再一起商量。” “公子思虑缜密,我们听公子吩咐就是。”方珺是对这位主家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只是我一介女流,去为官恐怕……而且谁来照顾公子的日常起居。” “这个无碍,下午你们再去物色两个仆人回来就好。”田瑭不在乎这个,“而且,商税司就设在我们这里,让那些吏员到这里来听令,你也不用太过抛头露面。” “谢公子!”得了田瑭的答复,方珺这才释然,“公子稍坐,我去准备吃食。” …… 本以为所有事情都找了妥帖的人去做,自己就能优哉游哉地享受生活了。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田瑭的理念太过超前,就算已经十分详细地给当事人作了讲解,各类问题却仍然层出不穷。 要么是建炉子的时候只要速度不要质量,导致了两起炉子坍塌的事故;要么是这边的工场堆满了煤炭,却没有铁矿,别处的工场遍地铁矿,却找不到一块煤炭,统筹协调混乱至极;要么是各地调配过来的匠人生怕自己的独家技艺泄露,小心提防着周围的人,不肯通力合作;要么是吸收的黄巾劳力有的懒散惯了,嫌劳作强度大,出现偷奸耍滑的情况;要么是商贾出于不信任的本能,拒绝提供贸易信息,或者故意提供错误信息;要么是羊油在碱溶液里加热后出现无法聚合的絮状沉淀,同时恶臭飘出去两三条街;要么是新雇的厨子做饭口味太重,几次差点把田瑭齁着…… 各种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情况轮番出现,考验的不仅仅是当事人的处置能力,更考验着田瑭的定力和所有人的信心。 田瑭必须保持定力,并给所有人树立信心,这是沮授教给他的心法,也是他作为一名领导者必须具备的素质。 所以,即便一天跑五六个不同的现场,田瑭依旧面带微笑,保持着极佳的精神状态和极高的办事效率,把形形色色的问题一一化解。 在所有人眼中,他拥有点石成金的智慧和无所不能的手段,并且精力旺盛、平易近人、稳健从容。 完全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只有方珺知道,每天泡脚的时候他都要比以往多加几次热水,甚至召集徒弟们问答的时候脚也泡在热水里,完全不顾师者形象。 这说明他真的非常累,累到顾不上这些俗礼了。 第一百七十章 对新兴事物的态度 好在田瑭的劳心劳力是有成效的,经过大半个月的努力,需要他处理的问题越来越少,各项布置也终于开始渐入正轨。 其中最典型的便是肥皂生产。 田璎是个认准了什么事,就会一门心思钻进去的人。何况在她眼中,肥皂事业的成败关乎田家振兴,所以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几乎废寝忘食。 田瑭的徒弟们也以极大的热情参与其中,当然他们感兴趣的不是肥皂能赚多少钱,而是皂化过程本身。 这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化学反应,恰好匹配他们《化学初阶》的学业。 在陆续解决了碱液澄清、油脂提纯、保温保湿、调配比例等等问题后,田璎终于遇到了最大的障碍:松糕皂。 皂化反应完成后形成的东西摸上去还是油乎乎的,按一下,在留下手印的同时,还会留下细密的裂纹! 完全没有一块肥皂该有的坚实、细腻的质感。 几个人试验好多天,做出来的依旧是松软的松糕皂,有几次甚至做出了碎成渣渣的皂粉。 更让人无奈的是,田瑭整天纠缠在各种问题中无法脱身,没有多少时间帮助他们。当然,他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因为田瑭自己做肥皂时用的是一个小锅做反应釜,量很少,很容易充分搅拌,也很容易控制温度,所以成品率很高。 田璎要的是批量生产,所以用的是一口缸,根本不可能实现充分搅拌,在已经接近零度的环境中,也无法实现有效控温。 不能充分搅拌或搅拌太慢,皂化反应就不完全;不能有效控温,成品中的甘油就析不出来。 这需要花大力气和大耐心,一点点的试验出最好的工艺方案。 确实是要大力气,拿着一根又长又粗的搅棍连续搅拌一个多时辰,能把几个人累脱了力;同样也是要大耐心,到底距离火焰多远才能一直保持合适的温度,合适的温度又是多少,这需要一遍又一遍地试验。 永无止境的搅拌和看不到终点的试验,却没能打击田璎的信心。 因为无论做出来的东西有多恶心,在一堆碎渣的包裹中,总会有一些完成了皂化反应的,剥去松软的部分,剩下再拿刀修一修外形,就勉强算是肥皂了。 一缸原材料,能出三四块肥皂! 随着试验的不断进行,各类可能的影响因素都被充分考虑并逐项验证,到后来成品率越来越高,产出的肥皂质感也越来越好。 有一些已经几乎达到后世廉价洗衣皂的水平。 虽然这离规模化的工业生产还相去甚远,但一天五十块肥皂的产量已经足以支撑一个奢侈品的初期市场需求。 在纯人工的情况下,产出效率再难有大的提升,除非田瑭搞出保温炉和机械搅拌装置。 但只要生产工艺基本固定下来,那效率就不是问题了,因为产量还可以用规模来弥补。 一个缸五十块,十个缸不就是五百块了? 一块卖二百钱,五百块不就是十万钱了! 这对于现在的田瑭一伙人来说,是很大一笔钱。 更何况,还有暂时无法有效利用的副产品甘油,这可是护肤品和炸药的主要原料! 赚女人的钱,发战争的财! 但理论产值和实际收益是两回事,因为这其中还有销售这一环节。沮阳一共才多大的经济体量,有多少人舍得二百钱买块肥皂洗澡? 二百钱,几乎是一般劳力近一个月的工钱! 田瑭估计,目前沮阳每月能消费五百块肥皂就算是到顶了,事实也证明,即使田璎已经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还发动了一些交情不错的姐妹,一天也不过送出去十几块,卖出去的更一块都没有。 谁信你这东西能洗澡用啊?万一抹在身上出了什么问题,那可怎么办?那些道士不是还说吃了他们的金丹就会如何如何嘛,有几人吃了金丹之后能药到病除的? 舍得花这么多钱买肥皂的人,可算非富即贵,哪会随便拿到什么就往自己身上招呼? 最多先勉强收一块,命仆人用它洗澡。主人家是要等等看效果才会决定是否亲自使用的! 田瑭告诉田璎,这个叫市场培育期,等他们知道了肥皂的好处,自然就会趋之若鹜,但在这之前,需要耐住性子,把该做的事情做好,静待时机成熟。 对于田瑭的意见,田璎自然无有不从,何况是这么浅显和明白的道理。所以她依然保持着积极的心态,一边推动的试验的继续,一边加大了推销的力度。 沮阳的这些情况,大体都和肥皂的事差不多。 新兴事物出现之后,少部分人会不明就里的选择无视,绝大部分人会持观望态度,只有极少数的人能窥见其中奥妙,并积极适应其发展的过程。 比如。 有很多人质疑新的竖炉建设工程,说等竖炉建好了,那些流民早就饿死了,不如把人力都投入到现有的竖炉上去,赶快生产出铁器来解燃眉之急,并为之争论不休。只有很少的人会立刻因时筹划,在大规模的建设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成为中坚力量; 有的考工老人对于千余名黄巾劳力的到来感到提心吊胆,说这些人就算不关押起来,至少也不能无人看管,万一来个聚众闹事,可就无法收场了,并时刻提醒自己和身边亲朋与那些人保持距离。只有很少的人愿意和他们接触,并慢慢成为众人拥戴的对象; 有一些城内商户嫌官府把外地商贾都吸引过来抢了他们的生意,这是引狼入室之举,总有一些本地商贾的利益会收损失,甚至一些小本经营的人会被挤兑到破产,而钱都被外人赚去了。只有很少的人嗅到了发财的机会,同时积极适应市场变化。 …… 很难说那些只在自己的原有格局中看问题的人错了,毕竟他们信奉的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生存之道,稳妥决策带来的收益或许不大,但可能带来的风险也是最小的。反观那些敢于冒险的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死得很彻底。 对于这些谨慎的人,旁人最多只能批评一句没有进取精神,除此之外,也无话可说。 但田瑭有不同的看法。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付出和收获成正比 严格意义上来说,田瑭也是倾向于保守的,反对盲目相信理性设计,反对激进激烈的社会变革,反对不计后果的追逐单一目标。 但那是在未来不确定,或者不能掌握未来发展趋势的前提下,田瑭才会倾向于保守。若未来的发展趋势是显而易见的,并明确知道现在走的路很正确,那他必然倾向于看起来理想主义的策略。 所以在他人眼中,田瑭是一个矛盾体。 他的思想和决策是非常激进,非常具有开创性和冒险性的,但他的行为举止和办法措施又是非常温和的、保守的,甚至还有一些内敛的矜持。 田瑭就是这样的矛盾体,激进和保守在他身上相得益彰。除了他自己,别人看不懂他,他希望别人懂他,却又不需要别人懂他。 这个矛盾体有着坚定的信念和坚强的意志,无论遇到什么麻烦,他都能平静以对,让跟着他做事的人感觉踏实、安心、如沐春风;同时,这个矛盾体有着霹雳的手段和决绝的勇气,让胆敢站在他对面的人惊疑、恐惧、魂不守舍。 就是这样的矛盾体,在纷繁杂乱的沮阳城中,在错综复杂的问题之下,如中流砥柱,如定海神针,推动事态向好的方向一点点转变,转速有点慢,但非常稳,转向有点急,但非常准。 起初,人们还无法意识到这种转变会给沮阳带来什么,又能如何破解时局,但等到田瑭的一颗颗棋子接二连三地落入棋盘,聪明人便看出了其中端倪,等局势进一步明朗,就连普通百姓也读出了其中三昧。 这便是沮授说的,“为主公者,切不可焦躁,你若焦躁,下属便会不知所措,你必得心志坚定、处处稳重,属下才能心中有底、各尽职责。” 田瑭在沮阳的各类布置卓有成效,到十一月的时候,每日从广宁被赶到沮阳的牛羊已达到两百头上下,每月交易量稳超五千头。 不止是牛羊,部分中原商贾闻风而动,也把大量粮食往沮阳运,初步估算每月又有五六千石。 这从根本上解除了蓟县的粮食危机,甚至还有余粮屯入粮仓。 而且随着贸易量的不断攀升,粮食还在越来越多的涌入,现在连最悲观的人也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了。 贸易量的增加带来的不仅是粮食,还带来了各式各样的货物和沮阳市面的逐步繁荣。 期间,田瑭还颁布了新的税令:一切到上谷郡交易的货物不收关税,离开时若货物卖出超过一半,则征收百分之三的交易税,若卖出的量不到一半,则分文不取。 如此激进的重商举措和如此优惠的商税政策,让所有得到消息的商贾都蠢蠢欲动。 一些兼具实力和胆识的商贾,更是立即付诸行动,即便顶风冒雪,也要把货物拉到沮阳。 也有人问过田瑭,若那些商贾每次都只卖一半货物就离开,出了上谷郡再回来继续卖,那岂不是一点税都不用交,官府哪来的收入呢? 田瑭不知怎样才能用通俗易懂的话给他们解释这背后的经济逻辑和政策伎俩,只能故作高深的沉默不语。 如果问得多了,问得烦了,田瑭也会被迫回一句:“你懂个屁!” 事实证明,那些人确实什么都不懂。郡守咧开的大嘴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人:田瑭完全正确。 随着往来商贾的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多,为他们提供服务的客店、酒楼、食肆也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连妓室都多了两家。 大量原本衣食无着的人有了谋生的机会,因为只要不是过分懒惰,帮商贾们搬一搬东西、跑一跑腿,或者替官府扫一扫积雪、打一打更,混个肚圆总是没有问题的,运气好还能得几个小钱。 一些商贾在沮阳寻找合作伙伴,有人在这里开出一间店面,甚至有人在这里置了一房小妾。 更有一些人打听到消息,说重商政策定了就不会变,从而打算把自己的产业都搬来。 这些,哪一样不是给沮阳带来了利益,哪一样不能给官府带来收入? 所以,上谷郡守原本对田瑭的尊敬是因为刘州牧看中他,指望他能美言帮衬,现在对于田瑭的尊敬,却是出于对其化腐朽为神奇手段的敬佩。 仅仅三个多月的时间,沮阳街面上的人流量就翻了两番,多年不见的繁闹场景再现于今。 商业繁荣必然带来财政收入的增加,郡守手里能支配的钱越来越多,他在幽州官场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连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 刘虞自然目睹了这一切,这位宽仁的州牧亲自拟表上奏,详述田瑭的政绩,并举其为孝廉。 这终于让田瑭有机会获得官方认可的身份。 东汉实行察举制,由地方长官在辖区内随时考察、选取人才并推荐给朝廷,经过试用考核再任命官职。 一郡人口不满十万,每三年查举一人;不满二十万,每两年查举一人;足二十万,每年查举一人。 刘虞治下渔阳郡四十万人、广阳郡二十五万人、上谷郡五万人、涿郡六十万人、代郡十万人,总计不过一百四十万人,按比例每年查举孝廉不过七人。 概率百万分之五,这可比后世清华北大万分之七的录取率低太多太多!差两个数量级! 所以,这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身份,这身份代表着社会阶级的转换和上层世族的认可。 田瑭表现得宠辱不惊,在他看来,这身份有没有无所谓,工商业经济雏形的诞生和未来自己插手贸易能获得的利润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但看在刘虞眼里,这就是难得的君子之风。 沮阳蒸蒸日上的时候,蓟县也没闲着。 有了稳定的粮食供给,流民就不再是负担,而是财富。 齐周这位执政经验丰富的太平官,只要局势稳定,他能把官僚系统充分调动起来,按部就班地把制定的计划全部实施到位。 局势怎么可能不稳呢!有沮授这样顶尖的谋略大师为他保驾护航,任何可能出现的不良苗头都会被掐死在萌芽阶段! 所以蓟县的城墙被足足加高了三尺,护城河也得到疏浚;新建的住房填补了西城大片的荒地,统一标准的木屋怎么看怎么有气势;主要干道上破损的道石也被全部更换了一遍,马车走在上面的颠簸感几乎消失…… 最让大家感到高兴的,是蓟县城外大量的荒地被重新开垦了出来,只待明年开春就能大规模的播种。 从一片颓废衰败,到一片欣欣向荣,变化就在大家眼前发生,真正一个“换了人间”。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兵多也有兵多的难处 一切都很好,或者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唯有公孙纪那些人弹劾了田瑭几次。 说田瑭专权跋扈、擅行法令、暗中敛财等等。 刘虞只当没看到那些弹劾,因为他知道田瑭做得对。 若不独断专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力挽狂澜?和官僚们商量只会耽误时间! 若不新立税法,沮阳能有现在这样的繁荣景象?沿用旧法根本吸引不来商贾! 至于暗中敛财,这词用得太过分了。田瑭曾专门向自己做过汇报,要做一种叫肥皂的小生意,专门卖给豪门大户。这没什么嘛,有几个官员家属不做点小生意的? 何况他做了这么多的事情,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刘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褒奖他。 不仅如此,他发明的口罩成功遏制了瘟疫的传播,因此获救的百姓何止万千。 所以肥皂这点小事,即使被天子知道了,也只会被当作是有功之臣的一个小癖好吧! 又不是利用职权贪腐受贿,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碍你们什么事了,这不也促进了沮阳的繁荣么! 而且那肥皂确实蛮好,刘虞用来洗了两次澡,清爽无比。下次派人去长安,他还打算进贡几块给天子试试呢! 当然,这些只是刘虞心中所想,不便嘴上说出来。 公孙纪他们是言官,职责就是捕风捉影、风闻奏事,说得再怎么断章取义,也是职责所在,本身没什么错。 自己看得清就行了! 除了公孙纪们觉得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以外,还有两个人认为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鲜于辅和鲜于银原以为自己和韩信一样,带兵那是多多益善,谁知真有这么多兵交到他们手上时,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以前站在高地上喊一嗓子,指令就能有效地传递出去,现在,你喊破喉咙也做不到,因为队伍实在太大了。 以前训练时谁偷懒耍滑,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你即使一刻不歇地盯着也没用了,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了。 以前能和军士们打成一片,训练场上大家是将领军士,训练完就是生死兄弟,现在也不行了,因为根本认不清这么多的面孔。 还有军械、训练、食宿…… 全是问题! 更大的问题是,一直以来都很开明的鲜于辅这回认了死理,有人劝他去找田瑭商量商量对策,他偏不去,偏要自己琢磨咋带这么多兵,还把劝谏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也可以理解。 带兵,是他鲜于辅的专业领域,如果在自己的领域内处理不了的问题还要去问田瑭这样明显的外行,那这脸真是丢到裤裆里了。 军士们会怎么看他?他还带个屁的兵! 他和鲜于银不一样,鲜于银上不了战场了,他可是要带着兵在战场上冲杀的,若是兵小瞧了将,仗也就没法打了! 所以连鲜于银劝他去请教田瑭时,都被他怼了回去。 他认为自己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处理这个问题,反正幽州的黄巾之乱已经大部化解,余下的小股黄巾有一些南下去投奔张燕的黑山军了,还有一些虽仍在幽州,却已是癣疥之疾。 而且,白狼城已经停战十来天了,虽然双方都在休整备战,但再次血拼的可能微乎其微。据回报的斥候说,赵云将军根本没有收到公孙瓒的将令,加上不断有义士加入守城队伍,他一寸不让地坚守着白狼城,打退阳仪无数次进攻。 阳仪现在只能选择退兵。因为时值寒冬,辽东到幽州的千里冰雪对于后勤补给来说简直是噩梦。 本来公孙度只是想趁着幽州生乱来浑水摸鱼的,并没有真正做好侵占幽州的准备。现在鱼没摸到,自身都有被淹死的可能,他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死磕白狼城。 不知那传令兵是中途潜逃了,还是死在半道上了,不过幸好他没能把公孙瓒的将令传达给赵云。 这一战震慑了公孙度的狼子野心,也成就了赵云的赫赫威名,更保了幽州一方平安。 军事压力几乎没有,鲜于辅自然也就有了琢磨军队管理方法的时间和底气。 其实他已经发现了症结所在,虽然原有的军制存在不少的问题,但真正核心的问题是各层级的将领太少。 军制可以改,将领从哪里来? 换句话说,蓟县军中的人才储备根本不足以支撑这么大规模的军队,以前总数才三万人左右,蓟县城周边也不过万把人,现在仅城内就有近六万人! 而且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 原本的裨将军都已经领军三千以上了,连没有领兵资格的门下督、帐下督都领了一千兵! 兵太多了!将太少了!不能顺当的开展训练还是其次,不能建立起完整的将校体系,作战时的指令就没法贯彻落实,军队也就不可能有战斗力! 鲜于辅也想过任用黄巾军原来的各级头目,但现在军中一大半人都是黄巾旧部,这样做太过冒险。 万一哪个家伙稍有不满串联起一帮老弟兄铤而走险,那可就是泼天大祸,会动摇幽州根本。 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军士中遴选出优秀者,然后自己培养。或者通过战争,让那些天生的将才自己涌现出来。 前者需要很长的时间,后者又需要极高的成本。 这两者对急于形成战力的刘虞来说,都无法接受。 原本因为实力不济,刘虞只想着替朝廷保住幽州之地就算是尽忠职守了。现在骤然拥有了如此多的军力,作为大司马的刘虞起了进京勤王的心思。 一切皆因董卓倒行逆施,在长安乘坐青盖金华车,爪画两轓,擅封太师之职,妄用天子之仪。 公卿大臣路遇董卓,都需要下车跪拜,一切大小事务也都需向太师府汇报,并由董卓专断独裁。 董卓还封其弟董旻为左将军,侄子董璜为侍中、中军校尉,宗族内外都入朝为官,视朝廷为私家所设。 其在长安广建豪门府院,又在城东修筑离宫,更在郿县大兴土木,筑坞设堡。据说里面存放了无数搜刮来的财物,并有三十年粮食储备,为此不知制造了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 董卓又收缴流通了几百年的五铢钱,加上雒阳及长安两地的各种铜制礼器,一起融化了重新铸造小钱。小钱非常粗糙,甚至没有轮廓和文字,董卓强迫百姓使用,导致市场紊乱,物价飞涨,董卓获利无数,百姓却一夜赤贫。 其又让司隶校尉刘嚣以“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吏不清、为弟不顺”的罪名大肆抓捕各种不顺他心意的人,统统处以死刑并抄没其全部家财,稍有反抗便是全族株连,引发大量的冤案。 ……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董卓的种种恶行,罄竹难书。天子蒙尘,朝臣受辱。刘虞之急,可想而知! 所以鲜于辅有再多的难言之隐,面对刘虞的殷殷期许,也只能去沮阳请教田瑭,以求良策。 他可不能因为自己的脸面问题,而耽误了刘虞的大事,这点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想想派他人去沮阳未必能说得清楚,自己一个人去又碍于面子,于是拽着哭笑不得的鲜于银一同去,还美其名曰:让他做个见证! 见证什么呢?当然是田瑭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或者田瑭的办法和他想的一样! 但这种小心思是一定会落空的。 田瑭不仅有办法,而且这个办法还让二位将军对军队的理解直接跃升了好几个层次! 或者说,是总算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军制! “军队战斗力的本质,是组织力。”看着面前两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田瑭其实是有些心虚的,因为他只会纸上谈兵,从未亲历战阵。 “这你以前说过。”平幽州黄巾的时候,田瑭和沮授打击的就是黄巾军的组织力,所以鲜于辅对这个并不陌生。 “别急,待文佐说完。”鲜于银知道田瑭的话总是别有深意。 “组织力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具体的表现有很多,比如军士是不是令行禁止,是不是英勇无畏,是不是纪律严明,是不是意志坚决,是不是训练有素,是不是吃苦耐劳等等等等。”就算是纸上谈兵,田瑭也是就着后世的纸,谈的后世的兵,所以概念的先进性是毋庸置疑的,“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就明白了。” “以你们的经验,一支军队伤亡几成,便不能再战?又伤亡几成,会不战自溃?”田瑭一字一句地问道。 “军中多辅兵,能战军士本身不过三四成的样子,文佐问的是全部还是专说战兵?”鲜于银没回答,而是提出一个反问。 他的反问不算是抬杠,这个时代的军队中,大约就是三成左右的战兵,剩下都是辅兵。辅兵们干些建立营寨、拉粮车、帮战兵背负装备、砍柴做饭等等力气活,在战场上,他们只能用来壮大声势,以及追击逃敌,正面和敌人硬碰硬是不行的。 若是远征军,那么战兵和辅兵的配比会更悬殊,有时战兵甚至只有一成,剩下全是辅兵。 当然辅兵也不是全然不能参战,有些名将也会充分训练辅兵,只不过一般不会让他们承担主力而已。 “蓟县军中战兵和辅兵大约便是三成对七成,你们便按全部人来算吧。”为了简化分析,田瑭主动避免了多重计算。 “一成,最多一成,再多就没法打了。”鲜于银果断答道。 他说的是实话,总数伤亡一成看起来不多,其实伤亡的都是战兵,算起来就是损失了三分之一的战力。 遭受如此损失还能不溃散的,已经堪称精锐之师。 “若是伤亡到两成,必溃无疑。”鲜于辅摸了摸脸,显然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判断的准确性,所以又补充道,“也许不到两成就崩溃了。历代精锐劲旅,差不多也就这个程度。” 总数的两成,就是过半的战兵伤亡,剩下几乎就只有辅兵,溃散逃命也是人之常情。 后世现代化装备的精锐之师战损超三成也已经必须撤下火线了。 “不错,大抵如此。”田瑭点点头,稍顿了一下,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是有这样一支军队,伤亡过半不损士气,就算剩下几个人也不溃散,那该有多强的战斗力?” “这不可能!”鲜于辅直截了当地否定了这种假设。 “闻所未闻。”鲜于银从来就没敢这样想过。 “有的。”田瑭说得比较轻声,像是自言自语,“本朝便有这样的军队。” “哦?”两位将军一脸的不可置信,“详细说说!” “二位可曾听过‘十三将士归玉门’的典故?”田瑭循循善诱。 “听过,大约是明帝永平年间的事。”鲜于银看了一眼鲜于辅,主动接话道,“但我也只是听说过,未知其详。” “我来讲给你们听。”田瑭盘起腿来,直了直身子,缓缓而言,“永平十八年,戊己校尉耿恭率三百余人驻守车师国之金蒲城,卡住天山通往北匈奴的咽喉,防备匈奴侵入西域北道。时我朝大军班师,匈奴趁机大举进攻,两万人把金蒲城围得水泄不通。耿恭率部下死战不退,更于夜间冒着暴雨突击匈奴大营,趁匈奴人毫无防备冲锋蹂躏了一番,杀者甚众!匈奴首领胆寒,两万人溃败而去。” 英雄的故事谁都爱听,更何况是本朝的英雄前辈,两位将军不发一言,认真聆听。 “虽然胜了一场,但耿恭知道匈奴人迟早会卷土重来,而金蒲城地势开阔,无法固守,于是移驻疏勒城,此城依山傍水,地势险要,宜于久守。匈奴人果然去而复返,几万人猛攻疏勒城,却都被耿恭率部击退,匈奴人无奈,只能变强攻为久围,还把河流上游给截断了,导致守军缺水,以至笮马粪汁而饮。恰此时,明帝驾崩,车师人也叛变了,与匈奴一起攻城。”田瑭依旧不疾不徐的讲述,“几个月过去了,城中军士把弓弩上用筋腱做的弦和甲胄上的皮革等都统统煮熟吃了,但疏勒城依旧没有陷落,此时守城军士已经伤亡过半,幸存者却宁死不屈,汉军大旗依旧矗立。” 两位将军听到此处,皆血脉喷张,心中不自觉为英雄前辈喝彩。 “匈奴人也精疲力竭了,强攻攻不下,放弃又实在咽不下恶气,便遣使企图招降,许诺让耿恭当他们的白屋王,军士尽皆赏赐。耿恭把使者抓到城头,一刀杀了,然后用火烤其肉,与军士分而食之。”说到此处,田瑭也不免热血澎湃,“后人有诗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即典出于此。” 两位将军初闻这样激昂的诗句都是感同身受,尔后相视一笑。 二人好歹读过些书,咋就没听过这么壮怀激烈的诗句?但田瑭总爱把自己写的诗句冠给别人,他们已经不觉得奇怪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基础作战单位 “耿恭此举,断掉了匈奴人最后的幻想,他们疯狂地攻城,想杀光这些汉人。耿恭和军士们虽仍然不肯屈服,但区区一百余人如何一直抵挡匈奴数万人,何况人越战越少。”田瑭的语速快了起来,“就在前线恶战之时,新登基的章帝也在和朝臣们激烈辩论,到底要不要派兵救援?” “这些人总是这样!岂能见死不救?”鲜于辅大声嚷嚷了起来,“文官啥也不懂!” 旁边鲜于银赶忙拉住他,让他闭嘴。 田瑭可就是个妥妥的文官呐! 不过田瑭没有在意这些,他继续说道:“司徒鲍昱竭力请求派出援兵,并说了一番荡气回肠的话,‘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此际若不救之,匈奴如复犯塞为寇,陛下将何以使将’,这话说简单一点,就是六个字‘不抛弃、不放弃’。章帝虽然刚刚登基,却是雄才大略之主,有着满满的血性,于是下令救援。” “章帝发张掖、酒泉、敦煌三郡以及鄯善国军队共计七千人,驰援疏勒城。”田瑭语气高昂起来,“大军与匈奴鏖战,斩首三千八百级,获俘三千余人,驼、驴、马、牛、羊三万七千头,匈奴大溃,车师国复降。” 讲到此处,两位将军总算舒了口气,眼中竟有些湿润。 “疏勒城的守军,能够踏上回家路的,只有区区二十六人了。他们与援军一起南返,但是回家的路同样充满杀机,有满怀仇恨的追兵,有大雪肆虐的天险,他们且战且退,不断有人倒下。次年三月,他们进了玉门关,二十六人,只剩下了十三人,耿恭幸在其中。”语气中有波动,显示出田瑭此时也不能平静了,“驻守玉门关的中郎将郑众,见到这十三名勇士归来,感动不已,亲自为他们沐浴更衣,并上疏为他们请功。” 两位将军此时已经虎目含泪,只怕心神早已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玉门关前,沐浴着耿恭的荣光。 “疏中所述我记不太清了,但有五个字,令人动容。”田瑭闭起眼睛,像是在感悟着什么。 “哪五个字?”两位将军几乎异口同声。 “不为大汉耻!”田瑭一字一顿,字字铿锵。 “娘的!真得劲!”鲜于辅一拍大腿,大声嚷嚷。 “真将军!真英雄!”鲜于银也由衷的赞叹。 待两人情绪稍定,田瑭再次开口:“刚刚这个典故中,二位将军是否发现了什么可资借鉴?” 两人俱是欲言又止。先辈的英勇故事太吸引人,竟然沉浸其间,没来得及深入思考。 田瑭也不为难二人,解释道:“起码有三点,是很有借鉴意义的。” “请文佐赐教。”鲜于银抱拳求教,鲜于辅也放下心中杂念,一齐抱拳。 “其一,信念坚定。”田瑭伸出一根手指,“‘不为大汉耻’这五个字,便是最好的概括。” 两位将军点点头,深以为然。 “其二,可靠支持。”田瑭伸出第二根手指,“章帝若不发兵救援,耿恭即使有三头六臂也会被匈奴人大卸八块。” 将军在外征战,若得主上充分信任和全力支援,那便是刀山油锅也敢去闯!这一点,两位将军毫无异议。 “其三,领导有力。”田瑭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具备前两条,只是具备了战斗力发挥的前提,能让耿恭他们死战不退。但这并不是战斗力的全部,只具备这两点还不足以让他们守住疏勒城。若组织指挥无力,各自为战,有多少人也不够匈奴人杀的。” 两位将军知道,田瑭说的这第三点,是核心要义。 “一般将领能有效指挥的人数上限是一百五十人,一百五十人以内,可以指挥到人,精确到事。耿恭死守疏勒城所依仗的部下,也就这么多人。”田瑭解释道,“超过一百五十人,想要精确指挥便做不到了。当然,不排除有一些天赋异禀的人,能将这个数字提升到二百左右。” “有这种说法?”鲜于辅一脸的疑惑。 “你们仔细琢磨琢磨,结合你们自己的带兵经验对照看看。”田瑭只能让他们自己去理解,因为这是人类学上的一个概念,他没法给古人解释清楚。 在人类学上,一百五十人就是邓巴数字。代表着绝大多数人类的智力允许拥有稳定社交网络的人数是一百四十八人,四舍五入就是一百五十人。 超过这个数,便只能算是认识,并不在通常的社交范围内,更加谈不上了解。 “确是如此。”鲜于银沉默许久,才开口到,“现在想想,很多军士的名字我虽然知道,却对其不甚了解,平日里几乎说不上话,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流。” “这便是问题所在。”田瑭拍了一下手道,“将不知兵,如何能因人因事指挥?所以通常情况下,打起仗来有效的指令无外乎冲锋、死守、撤退,在嘈杂的战场,其余的细节指令大多是无效的。” “也不全是如此。我们自然无法指挥到每个军士,但我们下属有偏将,偏将下属有裨将、裨将下面还有门下督、帐下督等等。我们只需指挥到偏将即可,偏将去指挥属下的裨将,裨将再去指挥属下的门下督、帐下督。”鲜于辅能说出这话来,说明他已经跟上了田瑭的节奏,“我们不需要去指挥到每个军士!” “你说得不错,但你说得这么多层级是整体框架,却并不是基础战斗单位。”田瑭似乎是在等他说出这话,立马接口道,“基础的作战单位是扁平化的,只有两个管理层级,管理者和被管理者,或者说发出命令的和接受命令的,中间只要还有传递命令的人,就不是基础作战单位。你和你属下的偏将算是基础作战单位吗?” “便是最底层的将领和他手下的军士?”鲜于银有些明白田瑭的意思了。 “就好像主公和你们,中间还有别人吗?”田瑭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一个比方做了确认。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也曾梦见百万雄兵 “基础战斗单位!”两位将军念叨着这个新名词。 “所有的作战命令都需要由基础作战单位去执行,你的指令无论多么正确,在各层级之间的传递无论多么迅速,但基础作战单位才是决定命令效果的核心。”田瑭一针见血,“现在军中的基础作战单位是怎样的?” “这个,大概就是一位裨将率三千人。”鲜于辅回答道,想想又改了口,“应该是一位门下督,或者帐下督率一千人。” “人太多了。”田瑭断然道,“基础作战单位最多不能超过一百五十人,在此基础上,越少越好!” “门下督和帐下督下面,再设将领?他们已经是最低级的了!”鲜于辅立刻表示反对,“设那么多将领,那议事帐里都站不下!” “为什么你们会感觉中层将领不够用?”田瑭笑了起来,“不是那些门下督和帐下督能力不够,而是无论谁也不能有效指挥上千人的队伍。” 顿了一下,田瑭等待二人消化了自己的观念才继续说:“议事帐内也不需要站那么多人,你们只需将作战指令下达给你们属下的偏将,不需要越级指挥到裨将。再由偏将去给裨将下达细分的指令,裨将再去下达进一步细分的指令……” 见二人皱眉思索,田瑭又抛出了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概念:“不越级指挥,不越级汇报。” “那如何去指挥底层的将领和军士?”鲜于辅还是没怎么回过味来。 “他们需要你去指挥吗?你指挥得着吗?你指挥得了吗?”田瑭的反问三连紧随其后。 这些反问针对性很强,一下就把鲜于辅给噎在了那里。 谈话暂停,不仅是两位将军需要时间来思考田瑭的论述,田瑭也需要把自己的逻辑再整理一遍,看看有无疏漏。 良久,鲜于银先开口了:“细细想来,文佐所言确有道理。” “是很有道理。”鲜于辅咂么着嘴,“但是,中层将领不够的问题还是没能解决,再如你说的那样,还要有更多的中层将领,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要培养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确实非常难,所以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田瑭接过鲜于辅的话茬说道,“但若是培养一位只带九个人的小将,是不是就容易很多了?这样的人只需要会执行命令,稍微再有一点自己的判断就行了,不需要去熟知兵法、阵型、天文、地理等等学问。” “九人便设一将?”两位将军好不容易有点接受了田瑭关于一百五十人的论调,以为一百五十人就是田瑭所说的基础作战单位,没想人数还要更少! “你可以不叫他将,换个称呼,你们就不会这么难以接受了。”田瑭笑了起来。 “文佐直言!”听到这里,两位将军知道田瑭早已胸有成竹,便一齐起身求教。 “蓟县军队的问题,我大概也能猜到,之前说了那么多,只是让你们能更容易接受我的建议。”田瑭也站起身来,一左一右抓着他们的胳膊,“我的建议是,军制改革。” 两人没说话,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田瑭,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每十名军士为一个班,选一人为班长,一人为副班长,余下八人为军士,这一个班就是一个基础作战单位。”田瑭将后世的军制稍作改动,以便适应当下的环境,“四个班为一个排,另任排长和副排长各一人,统领这四个班,总计四十二人,这就是上一层的作战单位。” “每四个排为一个连,另任连长和副连长各一人,总计一百七十人,另配连级勤务、侦查、传令等人,一连总计一百八十人;每四个连为一个营,另任营长和副营长各一人,总计七八二十二人,另配营级勤务、侦查、传令等人,一营总计七百四十人;每四个营为一个团,另任团长和副团长各一人,总计二千九百六十二人,另配团级勤务、侦查、传令等人,一团总计三千人。”田瑭说的不快,因为他要照顾鲜于辅的记录速度,“每三个团为一个旅,另任旅长一人和副旅长三人,总计九千零四人,另配旅级勤务、侦查、传令等人,一旅总计九千一百人。旅级单位可单配一个护卫营,毕竟旅长已经算是高级将领,培养一个实在不易,不能没有护卫,护卫营必是精锐,关键时刻亦可作为突击的中坚力量投入作战。如此算,便是九千八百四十人。”田瑭都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了,“余下一百六十人,为参谋、文书、监军等,如此,一个齐装满员的旅级单位,便是一万人。” “旅级作战单位再往上,还有师级、军级。”田瑭继续说道,“但是旅级是常备的,师级、军级不常备。旅级单位一旦设立轻易不去动它,因为所有训练、推演、作战的基本单位就是旅级单位,长时间保持它的稳定性,也有利于其内部的磨合和协同。” “师级单位以后可能常设,但目前没有这个必要。若有大规模的战争需求,可临时抽调旅级单位组成师级单位,一个师级单位可以辖两个或者三个旅级单位,看具体的作战需要而定。”田瑭看了看正在认真抄录的鲜于辅,再看看一脸认真地鲜于银,笑着说:“你们二位就是师长,发布作战命令时,只需要把下属的旅长和副旅长找来就行,这样帐内就站得下了。” 鲜于辅差点连这句话也顺手记录下来,待听明白后不禁老脸一红,连连告饶,鲜于银也哈哈笑了起来。 “若是以后我们发展壮大,有了足够的力量为朝廷分忧,受命去四方剿灭不臣,那师级单位就可以常设,一个师总计三万余人,已经是一支不得了的力量了。”田瑭面带神往,闭着眼睛说,“一个军辖三个师,可以有十万大军,若是大规模战争,那就是两三个,甚至四五个军联合成军团作战,一个军团便是几十万人。有那么两三个军团,可就是百万大军啊!” 说到此处,即使田瑭并没有多少领兵作战的欲望,却也难免心神激荡。 更何况是常年带兵的鲜于辅和鲜于银两位将军。 “那一夜,我也曾梦见百万雄兵。”果然是男人们的共同心声。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整体的框架搭建起来了,剩下便是往里面安置合适的人员。 这不是田瑭有资格决定的。 因为刘虞或者将军们决定人员,那叫挑选拔擢;若是军队系统外的田瑭来推荐人员,说不定会被有心人解释为私自安插。 所以田瑭完全没有必要,也不愿意去插手这种事。 但鲜于辅和鲜于银显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文佐,我们现在有大概六万军士,按你的布置,起码需要六位旅长。”鲜于银也知道这种事需要刘虞亲自决定,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田瑭的意见,“文佐认为,有哪些人合适?” “此事我不便多嘴,两位将军可自行商量,再报主公定夺。”田瑭很干脆地拒绝了鲜于银的询问。 “选贤任能自然是要报主公定夺的,但这并不妨碍你给我们出出主意,主公和我们都知道你的为人,你无需有什么顾虑,尽可知无不言。”鲜于辅又恢复了平常的语气,狡黠地说,“上报主公时,我们不会提到你的名字。” “那也不妥,这不是我该过问的事。”田瑭当然有自己的原则底线,这种问题是一定不能触碰的,因为无论他是否真的出于公心,旁人都一定不会这么认为。 所有人都认为,在人事安排方面即使圣贤也不可能完全公允,何况是身在官场的人。 完全公允,是不合常理的。 “文佐,大家都知道你是一心为公的,你便说说吧。”鲜于银也跟着劝说,“何况,你还信不过我们两个吗?” 闻言田瑭连忙起身朝两人作揖:“二位言重,在下确实不想插手此类事情,还望见谅。” 见田瑭如此坚决,两位将军也不能强人所难,尤其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文佐的军制建议,我们一到蓟县便会整理出来上报主公。”鲜于银换了个话题,“文佐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有的有的。”田瑭重新坐下,“还有两点,要配合军制改革一并实施。” 两位将军已被田瑭的方案所折服,此时听说还有补充,便又一同坐下,欣喜地等待田瑭交代。 “一是军纪,二是思政。”田瑭这两点也是照搬自后世那支地表最强的陆军。 “军纪我们都懂,思政是什么?”鲜于辅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一会再说思政,先说军纪吧。”田瑭还是按自己的思路解释,“军中原本有军纪的,但是存在一些问题,比如说军士们是不是都能牢记,执行是不是严格,制定是不是合理。” “文佐总是能看到关键的问题。”鲜于银由衷地说。 “我要说的军纪,和你们理解的也差不多。”田瑭点点头说,“我的意见是把军纪编成歌谣,让所有军士都学会唱。” “歌谣!”鲜于辅的眉头皱在了一起,“岂非过于儿戏?” “歌谣未必都是靡靡之音,也有一些能鼓舞人心。”田瑭只能一点一点解释,“比如我唱一个给你们听。” 两位将军感觉有些滑稽,如此严肃的话题中竟然会插入歌谣,真是匪夷所思。 但这毕竟是田瑭的提议,他总有惊人之举,两位将军也就耐着性子听田瑭唱歌。 “大汉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百姓一针线,百姓对我拥护又喜欢;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努力减轻百姓的负担;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百姓不要耍骄傲;第二……遵守纪律人人要自觉,互相监督切莫违反了;汉军纪律条条要记清,保家卫国永远向前进。” 歌有些长,田瑭一边唱,一边作应时应景的修改。 两位将军越听,越感觉醍醐灌顶,态度也从原先的戏谑,渐渐转为庄重。 待田瑭唱完,他们已经沉浸在震惊之中,浑然忘我。 “这首歌的名字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田瑭待两位稍微回过神之后说,“其中只规定了最基本的军纪,并没有长篇大论的内容。” “此歌堪称至宝!”鲜于辅毕竟有多年带兵经验,不难发现这首歌谣的价值。 “词作通俗易懂,曲作朗朗上口,文佐真乃奇人也。”鲜于银点评道,“看似平平无奇,实则非同凡响,若能全军传唱,作用不可小觑。” “我建议二位将歌抄录回去,组织所有军士学唱。往后每日训练前和训练后,都要集体高声唱一遍,让军纪在潜移默化中深入军士灵魂,刻入军士骨髓。”田瑭认真地说,“当歌中内容成为军士们的日常遵守时,这支军队的军纪一定是最严明的。” “文佐说得不错。”鲜于辅深以为然,“军纪严明,方成铁军。” “这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与高祖的‘约法三章’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所述更加丰富细致,又辅以歌谣传唱,想来效果在‘约法三章’之上。”鲜于银先赞叹了一番,接着问道,“文佐有此等歌谣,为何不早早传授。” “我昨夜做梦,梦中有仙人唱与我听,因其易学易记,醒来后才能学唱。”田瑭打着哈哈,“非我所创。” 两位将军具是无语,同时也无法理解,田瑭为什么不愿承认这些是他自己创作的呢? 但他既然不愿承认,别人也没有办法。 “思政是什么?”鲜于辅把话题重新引向正轨。 “思政是……”田瑭开口解释,但才起了个头,便沉默了。 两位将军还在等着下文呢,尤其鲜于辅还在准备记录,但等了半天也没再听到一个字。 看田瑭,又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也不能插话打扰,便只能继续等着。 “算了,思政这事以后再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思虑良久,田瑭还是终止了谈话。 “这是为何?”鲜于辅一脸的疑惑,鲜于银更是有些失望。 “要把思政做起来,需要有成百上千的读书人,现在还不具备条件。”田瑭给了一个敷衍的解释,他也只能如此解释。 因为真正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 这时候的军队,本质是上私产,特点就是兵为将有。 比如蓟县的军队,献帝是指挥不动的,只有刘虞才能指挥。 也就是说,士兵名义上是皇帝的士兵,拿的是皇帝的饷银,但其实是作为将领私产存在的,而将领又是通过家将和亲卫来控制手下的士兵。 刘虞便是通过鲜于辅、鲜于银等一干心腹将领来控制军队。 献帝和朝廷的公卿大臣不可能绕过刘虞去指挥这些士兵。 或者说,皇帝或者文官政府只能通过控制将领来控制军队,而无法反过来通过控制军队来控制将领。 这也是历朝历代的军头有可能起兵造反的根本原因。 只有刘虞可靠了,蓟县的军队才可靠,若刘虞不可靠,蓟县的军队也就不可靠了。 这也就是皇帝要在军中设置监军的意义所在。 监军手里的那把尚方宝剑,只能斩将领,不能斩士兵,甚至连斩中层军官的权利都没有。 通过监军,或者道德感化控制住了将领,也就控制住了军队。 在这样的军队中,真正意义上的思政工作没有开展的可能性。 只有当军队国家化,而不再是将领私产的时候,由文官政府派出的思政干部才能控制军队,保持士兵的忠诚度。 这个时候,即使换掉将领,军队一样可以如臂指使,因为军队是被文官政府牢牢控制住的。 比如换掉刘虞,随便派一个别的什么人来,也能对蓟县军队实现完全指挥。 这便是通过控制军队来控制将领。因为即使将领要反,士兵也不会跟着他反。 在如此的逻辑之下,要在蓟县军中开展思政工作,到底是想强化刘虞对军队的领导,弱化朝廷的影响?还是弱化刘虞对军队的领导,强化朝廷的意志? 这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稍有差池,田瑭便会成为朝廷和刘虞都想干掉的人! 你想干嘛?你要篡夺军权吗! 或者,朝廷和刘虞,总有一方视田瑭为眼中钉,肉中刺。 另外,思政工作的前提是有一个思想体系,一个至少中层知识分子都绝对认可的理念。 否则,只强调忠诚和信仰,难免不会搞出一个****的东西。 所以田瑭选择了闭嘴,他不能亲手放出他不喜欢的东西。 其实,田瑭可以选择温和一些的路线,比如沿着“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先教育组织起一大批文人,再把他们安置到军中的各个层级,让他们去教育兵们,让士兵们明白为什么打仗。 但这种事情太过半吊子,形成不了完整的体系。 半吊子的事情,不如不说、不如不做。 “思政的事情,等我考虑清楚了再说吧。”田瑭重复了一遍,“二位先把军制和军纪这两点弄清楚。” 鲜于辅和鲜于银听说开展思政工作需要成百上千的读书人,让这些人遍布军中,光是想想就感觉怪异。 所以田瑭不说,他们也就不再追问。 “这两个我已经记下来了,文佐看看有无疏漏。”鲜于辅放下笔,让出身前竹简。 其实鲜于辅一边记,田瑭就已经在一边看了,基本上属于一字不差,所以也没必要再看。 “我带你们唱几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吧,这东西你贴在校场让军士们看,远不如教会他们唱来得有效。”田瑭提议道。 “也好,这歌谣的调子和一般乐曲很不相同,听起来很有气势。”鲜于银笑了起来。 “那,我们就一起唱几遍。”鲜于辅也对这歌谣充满了兴趣。 “大汉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汉军纪律条条要记清,保家卫国永远向前进。” …… 一支后世的革命歌曲,穿越千年历史时空,从东汉末年的幽州沮阳唱响。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量身定制的仕途 在一片紧张忙碌的氛围中,献帝初平三年的新年匆匆而过。大乱刚息,百废待兴,除了一些固定的仪式和各家自办的聚会外,整个蓟县在新年期间都显得平静而冷清。 刘虞一个人走在蓟县街上,照例没带任何随从。他喜欢这样到处走走,似是闲庭信步,实为体察民情,胜过案牍劳形。 州牧府虽然举办了一年一度的大傩戏,以求祛除疫病,把坏事和坏运都留在旧岁。但为防瘟疫反弹,在田瑭的建议下,大傩戏的规模远不及往年,大傩戏游行也只走了两条街便就散了。 祛除疫病的仪式被疫病所限制,也确是无奈之举。刘虞看着街上稀疏的行人,叹了口气。 作为幽州的最高统治者,又是本朝大司马,他在大傩戏上满面笑容,和百姓们在一起共庆新年,但面上的喜庆并不能完全掩饰他内心的愁苦。 有些下属知道他在哀愁什么,但没人敢来宽慰他,也没人能帮他分担。 因为按照传统,他这时应该在雒阳参加大朝会,与文武百官一起,在朝会上向天子贺礼。 大傩戏是官府为百姓举办的庆祝活动,大朝会才是朝廷办给天下看的正式庆典。 大傩戏还能将就办一办,而自董卓将汉庭强行迁到长安后,大朝会再也没有举办过。 其实不办也好,往年举办大朝会的德阳殿已经在雒阳大火中化为了灰烬,长安即使新建了更加宏伟的宫殿,也不再是那个让天下人景仰的“正旦大会”了! 作为刘氏宗室,又是朝廷重臣,刘虞心中的愤恨和苦闷,确实非一般人所能理解。 幸好他不是那种怨天尤人的性格,他隐忍、坚毅,以匡扶社稷、抚慰黎民为己任,咬牙秉持着心中忠义。 所以他不分昼夜地忙于政事,很多事情甚至亲力亲为,以至于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竟像是垂垂老者。 也幸好幽州的乱局被很快稳定下来,让所有人的励精图治有了一个还算稳固的基础。 也让现实那冷冰冰的绝望中,透出了一丝微光。 这便要归功于田瑭了。 田瑭当初提出的四策中,除“坚壁清野策”因赵云把公孙度大军挡在了白狼城外而取消,其余三策都取得了显而易见的效果。 蓟县粮价持续走低,现在一石谷物只需三十钱,这可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价钱了。 普通百姓家里偶尔也能有几块羊肉打发馋嘴的孩童,有客来访时,留一顿饭也不再是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 随着瘟疫的渐渐退去,大街上又重新有行人走动,虽然都还带着口罩,却能让人感受到春天欣欣向荣的气息。 刘虞沿街而行,漫无目的,遇到什么感兴趣的便驻足察看,不时还和过路的百姓交谈,问一些衣食住行的琐事。 他施行仁政多年,却因世道崩坏,一直未现大治之世。如今不过四五个月,田瑭的策略竟能化腐朽为神奇,仿佛生生重塑了整个蓟县,甚至远及整个幽州。 更何况,田瑭还谋划了全新的军制,连鲜于辅、鲜于银这样的宿将都对其赞不绝口。 该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他已派人通知田瑭交接职责,等田瑭回到蓟县后,他会召集全体文武,亲自宣布擢其为蓟县令,兼领簿曹从事。 待朝廷批复田瑭为孝廉的文书下来,便立刻擢其为广阳太守,并表中郎将。 刘虞为大司马,位在三公之上,有举贤荐才的职责和拔擢官吏的权力, 他本意要举田瑭为太子少傅,因为像田瑭这样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就该举荐给朝廷。 但仔细想想,天子之臣尚要董卓册封,何况太子少傅?再者,田瑭原本寂寂无名,骤任要职不仅于上不利,于他自己也未必是好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真想让田瑭好,就该再让他多历练历练,等他真正集声望和能力于一身,再为朝廷效力不迟,那时,或真能成为朝廷栋梁。 拔苗助长可不是培养栋梁之才的良方,应该再多庇护他几年,这才是对多方有利的做法。 所以,给田瑭预设的职位,就从太子少傅变成了中郎将。 即便暂时委屈了田瑭,却也是刘虞的一番苦心。 因为,中郎将这个官职很有门道。 州牧可设置中郎将,作为自己属下的军事主官,天子亦会设置中郎将,以为禁军统领。 虽然其职位、品秩、权力差异很大,但都共用中郎将这个名字,这样将来从地方中郎将调任朝廷中郎将,也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因为其中有很大的再解释空间。 这个官职确实适合给田瑭做跳板。 除了封官嘉奖,他还命上谷太守将田瑭在沮阳居住的宅院整饬一新,赐予田瑭。 同时,在蓟县为田瑭营建宅院,规制与他自己的府邸一样,位置就在隔壁。 在别人看来,这是他给田瑭的极大恩惠,田瑭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只有他能感觉出来,田瑭其实并没有因此而欢喜,因为他被委以要职,意味着以后再也没有他口中“闲时听雨落,醉里看花飞”那般的逸致了。 “年轻人还是要多压压担子,不能总想着过快活的日子,这是为他好。”刘虞心中这样想。 可能,真正让田瑭感到开心的,并不是升官换新房,而是借着封赏的机会,他批准了田瑭开办书院的请求。 之前田瑭已就开办书院的事向他正式申请过几次,但他一直没有松口,因为田瑭明确说书院不仅教授儒学,还会教授科学。甚至道家、墨家、法家学说都会涉及。 这让他很是拿捏不准,不知道这书院办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他是儒学门生,天然对别的学说心怀隔阂。 或者也算不上是隔阂,他总认为儒学便是一切学问的集大成者,既学儒学,其他各家学不学无关紧要。 不然武帝为何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治上的考量是一方面,学问上的考量也是一方面。 但科学的实用性还是触动了他,尤其是那一方小小的口罩,竟真能阻瘟疫于萌芽,让他对那个所谓的“生物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还有以铁换粮策的“冶金学”、促进商贸繁荣的“经济学”、变革治军观念的“军事学”,等等等等。 他不是迂腐之人,一旦被触动,便不会抱残守缺。 第一百七十八章 观念的转变才是根本的转变 何况! 朝堂之上那些硕学鸿儒,哪个不是满腹经纶?哪个不是桃李天下?哪个不是忠心耿耿? 但是,又有哪个能救黎民于水火?哪个能挽狂澜于既倒?哪个能真正摁住董卓的刀把子! 光凭礼义廉耻、仁义道德,别说平天下,连治天下看起来都难以做到了! 刘虞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那种“硕学鸿儒”呢? 最终,两相对比之下的刺目差距和“试一试也无妨”的务实想法,让他同意了田瑭的请求。 毕竟,诗经有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田瑭的书信中也说:采他山之石以攻玉,纳百家之长以厚己。 既然唯以儒治天下被证明是有问题的,那不妨博采众长,一边实践新的治世方略,一边进一步完善儒家的理论体系。 除了这些客观上的研判,主观上,他对田瑭的充分信任也为促成此事发挥了很大作用。 既然要办,就大大方方地办,认认真真的办,他就是这样的风格,所以他让田瑭兼任书院院长,全权负责筹备事宜,并鉴田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豪言,亲自为书院提名“四句书院”。 一边想着这些琐事,刘虞一边继续前行,不多久便穿过了街市,来到新建的西城。 这里原本是一大片空地,在他到蓟县之前就一直空着,其上长满了杂草,堆满了杂物,是流浪者扎堆的地方。 他到任后,有几次想要把这片地利用起来,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搁置。 后来世道越发艰难,财力和人力都不足以支撑建设计划,这片地也就无限期荒废下去了。 但如今,这里已经新建了成排的木屋,形制与这个时代的所有房屋都不一样,而是田瑭专门设计的一种四四方方的纯木质结构,屋顶也是木质的,稍有倾角,上覆编织好的茅草。 每间木屋内设铺位十六张,也是田瑭专门设计的一种独特的上下木质结构,木屋留门设窗,不设灯火。 每五间木屋相连为一排,每排前后间距一丈,左右间距也是一丈,各处皆设置水缸,以备火事。 每排木屋之间是路,路边皆挖有一尺余深的水沟,其上间隔铺设木板供人行走,沟内以条石垒壁防止垮塌,以备水患。 五排木屋必设一处独立茅房,分男女,隔气味,茅房后另挖大坑,收集屎尿粪便,可做田肥。 屋前屋后皆以碎石铺设,另设木牌标识,上书“甲一组、甲二组、甲三组”等字样,路上碎石更留空处,以备植树。 像这样的联排木屋,已经建了有足足一百多排,形成了三里见方的居住区域,可供上万流民安身。 每到清晨,潮水一般的人会从这里出来,赶赴城内外的各处工地;每到黄昏,下工的人又会潮水般地涌回来,靠这木屋遮风避雪。 场面蔚为壮观! 按照计划,木屋总共会建五百排,将城西空地全部填满,建成后可容纳四万人,几乎将蓟县所有无家可归者和收拢的流民全部收入。 其实真正让刘虞感觉不可思议的,并不是它的规模,而是它的建设速度。 按田瑭的布置,在建木屋之前,先建了一些木料工坊,从城外砍伐的树木会先运送到木料工坊,按照既定的尺寸批量加工成木板和木方,然后这些木板和木方才会送到建筑工地,同样按照既定的方式,用从沮阳运来的铁钉搭建成木屋。 屋上覆盖的茅草,也是预先编织好的,直接盖上去固定就好。 至于那个上下结构的铺位,更是批量制作,待木屋搭好后直接搬进去就行。 刘虞从没见过这样高效的建设方式,齐周也多次在他面前盛赞田瑭的聪慧。 他想起了田瑭书信中的一个词,“流水化作业”,这便是所谓的“科学方法”了吧。 嘿,又是科学! 虽然木屋的建设规模极大,但建设效率极高,而且花费的钱财寥寥。 木头是组织起来的流民去周边砍伐的,蓟县往西不足五十里便是茫茫群山,山脚下的树木就足够用了,过粗的不要,过细的也不要,但要那些比碗口略粗的料子,易砍伐、易运输、易处理,砍伐是一拨人,运输的则是另一拨人;负责制成木板木方的也是流民,一部分人只需要会“锯”这一个动作,一部分人专门学会了“刨”,至于削皮、画线、打眼、凿节等等这些工序,还有其余的人专门负责,每人只需一个动作,易教会、易练熟、易生巧;搭屋子还是分工协作的方式,有人专门拉线校准,有人专门运料递料,有人专门敲锤送钉,有人专门铺设茅草,易管理、易协调、易批量。 木头不要钱,山上有的是;铁钉不要钱,沮阳不断供;人工不要钱,木屋免费分。 除了各种工具的置备费用和工匠师傅的雇佣费,官府的主要支出,就剩下每日的粮食。 但粮食没花什么钱,都是铁器换来的;铁器也没花什么钱,都是流民冶炼的;而流民是自己跑来的。 刘虞琢磨着这其中的逻辑,他也是最近才把这些流程全部理顺的,理顺之后不禁咋舌。 田瑭做的竟是无中生有的买卖! 他只不过把那些原本是麻烦的或者闲置的人和物重新调配了一下,便创造出了让人叹为观止的政绩。 不但建造木屋是这样,加筑城墙、铺设道路、修缮设施等等,用的都是类似的手段。 几万流民,就这样在田瑭的设计下成了蓟县的免费劳役。 刘虞走近一处木屋建设现场,认真去观察那些参与建设的流民,他们在大冷天里干得热火朝天,手中一刻不停,脸上神情专注,而从他们的眼中,刘虞看到了他们对现状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憧憬。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做劳役,而是真心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现在有一则传言在流民中很有气候,说是官府以后会开设很多作坊,并会从他们中间挑选出精明能干的人到作坊做工,不仅管吃管住,还有工钱拿。 刘虞自然也听说了这个传言,还专门问过齐周,官府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打算。 齐周的回答让他啼笑皆非:“田大人认为这样说有助于保持流民的积极性,减少偷懒耍滑的现象。” 当时刘虞就记下了这件事,他认为话既然已经说出去了,不管其目的是什么,说出的话总不能收回。 他计划过些时日,由官府出面建几处工坊,多招录些流民,以兑现这个流言。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为何要操练走路和站立 整个西城都是一片忙碌的建设景象,刘虞之前来转过几次,大体心中有数,所以便不再往里深入了。 转过头来往南走,不多时便听到了隐约的吼叫声。 蓟县的军校场就在城南,这吼叫声是军士们操练时发出的。 以前军士操练时也会大喊大叫,但像这样整齐的吼叫,还是在鲜于辅和鲜于银两位将军去沮阳拜访了田瑭之后才有的。 天色不早,刘虞加快了脚步,他想在操练结束之前亲眼看看操练情况。 听说现在军士们每天要比以往多一个时辰的操练,操练的不是格斗、体能、阵法这些常规项目,而是走路和站立! 刘虞也算是带兵经验丰富,却从未听说过走路和站立还要操练的。 正好借此机会去看看。 越靠近校场,军士的吼声越大,整齐划一,气冲云霄! 再靠近一些,勉强能听清他们在喊什么了,很奇怪,是在喊数字?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带着一头的雾水,刘虞走近校场辕门,执勤的军士以前见过他,知道他是州牧大人,立刻就要进去报告,被刘虞叫住了。 刘虞只身入校场,才走几步,看清校场内的情况后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心中震撼程度不啻第一次见到禁卫军! 见到禁卫军的震撼,是因为那些军士个个英武高大,装备精良,而眼前让他感到震撼的,是昂扬的士气和饱满的精神。 更是整齐划一的动作所带来的赏心悦目! 那一排排军士迈着整齐、有节奏、有秩序的步伐向前进,每一个动作都爆发出力量的美感,每一个人都焕发着昂扬的斗志。 脚步砸在地上,溅起冰碴;手臂抬到胸前,卷起残雪。 站在校场边的军士们也不是懒散的状态,而是安如磐石,纹丝不动,如一棵棵挺拔的劲松,似一株株苍翠的青柏。 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便显露出傲霜雪的铮铮铁骨,喷薄出贯长虹的浩然正气! 刘虞没有继续往里走,他就这样伫立原地,静静地看着军士们操练,琢磨着其中意味。 为什么要操练那种并不实用的步伐呢?为什么站在旁边休息也必须挺拔笔直呢? 表面上看,这纠正了军士们以前不良的仪容仪态,让他们看起来更精神,更威武;稍微深一点,这磨炼了军士们的意志毅力,毕竟站在这冰天雪地中一动不动,是不容易做到的;再深一点,每个人都走同样的步子,喊同样的口号,能增加他们的团队意识和协作习惯。 还有什么呢? 刘虞沉思着,但他也看不出别的更深的含义了。 鲜于银从一开始便注意到了校场边的刘虞,但他没有立刻迎上去,而是等这一队军士的正步踢完,给他们下达了“立正”的指令后,才小跑着来到刘虞旁边。 “主公!”鲜于银的右手没了,虽然伤口基本愈合,但却无法再抱拳行礼,只能躬了躬身子。 “鲜于将军,这么冷的天还在认真操练,令人振奋呐!”刘虞回过神来,夸赞了一句。 “操练科目是制定好了的,别说今天只有些小雪,就是狂风暴雪,也必须完成每日的操练科目。”鲜于银的双颊冻得通红,但语气却依旧铿锵。 “哦?这也是田瑭制定的?”刘虞来了兴趣,以严苛治军的例子古已有之,但严苛至此的,并不多见。 甚至可以说有些不近人情。 “是的,文佐一再强调要坚持,无论什么情况,都必须坚持。”鲜于银一五一十地回答。 “这是为何?”刘虞其实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田瑭的目的,但还是想听听鲜于银的解释。 “形成铁一般的纪律和战胜一切困难的习惯。”鲜于银的回答简洁有力。 “这也是田瑭说的吧?”刘虞笑了,这话一听就是田瑭说出来的,一点都不雅驯,但意思却直白无误。 “禀主公,正是!”鲜于银点头确认。 “嗯!很好!”刘虞情不自禁赞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鲜于将军,为什么要操练如此走路和站立呢?我思之良久,未得要领,请将军释疑。” “属下知无不言。”鲜于银又躬了躬身子,“且说这站军姿吧,表面看就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其实里面规矩很多。” “将军一一详解。”刘虞的兴趣更甚了。 “其一,头要正,颈要直,这是要军士们端正态度,正确看待自己的身份,服从将领的命令;其二,抬头,挺胸,这是要军士们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都要挺起胸膛面对;其三,双膝后顶,这是说腿不能软,遇到任何敌人都不能屈服;其四,视线高过眼睛,这是教军士们紧盯目标,照顾大局;其五,双唇紧闭,这是要少说多做,保守秘密;其六,身体微向前倾,这是要军士们时刻准备冲锋;最后,脚跟靠拢,脚尖分开,这是说有了合适的方法,才能站得久,站得直。”鲜于银早已将田瑭的解释烂熟于心,此刻说出来,一气呵成。 刘虞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情不自禁击掌而笑,“没想到这一个站立的姿势,竟有如此多的门道。” “让他们每天这样站半个时辰,而且只要是在校场,时时刻刻都要这样站,就是要把这些道理刻到他们心里去。”鲜于银补充了一句。 “好啊!好!”刘虞连声夸赞,拍着鲜于银的肩说道,“如此,必能练就一支精兵。” “主公目光如炬,这种操练科目确实有效。”鲜于银抬起左手,指向那些在风雪中笔直矗立的军士们,“他们现在看起来,才像是个能打仗的军士!” “操练站立我明白其中意义了,走那种步伐又是为何?”刘虞问了另一个问题。 “这个叫‘正步’。”鲜于银咧开嘴笑了,“军士们冲锋陷阵,靠的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而是必须有集体意识,协同作战。” “操练正步,就是磨练军士们的服从性、纪律性,习惯成为集体中的一员,杜绝出现因为少部分人临阵脱逃而导致整体溃败的现象。”鲜于银进一步解释,“正步操练纯熟后,配合作战的意识就刻在军士们脑子里了,以后上了战场,无论是排兵布阵,还是冲锋撤退,都可尽量避免出现一盘散沙的情况。” 第一百八十章 人若简单,事便简单 鲜于银的声音不是很大,听在刘虞耳中,却是振聋发聩。 原来操练站姿和正步,就是在操练军队的组织性、纪律性、协调性等等最基本的素质,有了这些基础,再去操练体能、战术、阵法什么的,才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田瑭的目光再一次看穿了表象,直达本质!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少年天才?”刘虞随口问了一句,而后感觉这话问得很没水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寻求答案。 鲜于银虽然知道刘虞只是随口一问,但他还是给了一个自己琢磨很久才得到的答案:“这世上确实有些人是无师自通的,先秦诸子大多如此。反正只要他忠于汉室,才智为天子所用就行了。” 这个答案不仅回答了刘虞的问题,还给田瑭定了性。 刘虞抬眼看了看鲜于银,见他满面真诚,知道此言乃发自肺腑。 “鲜于将军,军中可还有什么困难?”刘虞从操练的话题中跳脱出来。 “田瑭的新军制确实很好,但还有一个大问题没有解决。”鲜于银又躬了躬身子,“请主公裁决。” “但说无妨。”刘虞伸手托住了他的残臂。 “望主公再择良将,在下愿退后让贤。”鲜于银没有顺着刘虞的搀扶而起身,保持了躬着的姿势。 “鲜于将军,你这!”刘虞显然吃了一惊,“将军何出此言!” “末将说的是真心话。”鲜于银的声音中已有悲凉之意,“末将已残,不能再领兵杀敌,又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所以……” 刘虞往后退了一步,没有接话。 二人陷入沉默。 良久,刘虞才开口道:“你和鲜于辅将军追随我多年,实为我之心腹,幽州军力也全盘托付于你们。如今你不再担当大任,鲜于辅独木难支啊!” “主公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末将不能再在阵前效力,自知深负厚望,羞愧难当。”鲜于银不敢抬头,“末将并非不愿为主公驱使,实是不愿尸位素餐,误了主公的大事。” “你只需坐在中军帐中,冲锋拼杀自有偏将裨将,你又何必如此自贬!”刘虞想要打消他的顾虑。 “为将者,不能亲临战阵,亲身感受瞬息万变的战局,指挥难免滞后疏漏。”鲜于银的声音开始沙哑,“末将于拼杀还有些心得,出谋划策却非所长,坐不得中军帐。” “你可曾想好,一旦退了之后,你该何以自处?”刘虞闻言,不免感同身受,扼腕叹息。 “实际上,鲜于辅将军和末将都不堪为独当一面的主将。”鲜于银一脸愧色的抬头看刘虞,“我若不为主将,便能去鲜于辅那里当他的副手,与他互补所短,反而能助他统领大军,毕竟我们共事多年,互为知己。” 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刘虞也知道两人都不是一等一的将帅之材,若是能互取所长,互补所短,到不失为一种办法。 “可是,本来将领的人数就不够!按田瑭的新军制,需要有好几位旅长级别的主将……”刘虞话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主公……”鲜于银察觉到了刘虞态度的变化。 “这是田瑭的主意?”这是一声喝问! “不……”鲜于银不明所以,想要争辩。 “好大的胆子!竟敢插手将领的任免!”刘虞的声音更大了,“他要干什么!你的位置空出来后,他要当这个主将吗!” 鲜于银被刘虞的话吓了一跳,随即冷汗直冒,跪倒在刘虞面前:“主公,此事是末将私下所想,并非田瑭的主意。” “你何须替他说话!”刘虞愤怒了,咆哮道:“我让他身居高位,他却要来夺兵权,这是要造反!” 自古掌权者无不紧握兵权,这是权力最稳固的基础,刘虞以为田瑭要来谋取兵权,这触碰了他的底线。 “主公误会了!这确是末将私下谋划,连鲜于辅将军也尚未告知。”鲜于银难得见刘虞发这么大的火,急忙辩解,“我只跟主公提及,他人一概不知。” “你也是糊涂!怎么会这么愚蠢……”刘虞怒归怒,但毕竟修养极好,愤怒中还是把鲜于银的话听进去了,随即意识到自己错了,急忙改口,“你退出来,田瑭顶替?” “田瑭也不能为将!”鲜于银脱口而出,“他哪会打仗!” 听到这里,刘虞紧绷的情绪缓和下来,看来是他窄了心眼,先入为主地错判了田瑭。 “鲜于将军,这确实你自己所想?”刘虞再次确认。 “确实是末将的意思,某将思虑不周,请主公责罚。”鲜于银惶恐不已。 “哦!无碍,无碍!”刘虞收敛起刚刚的怒容,伸出双手把鲜于银搀扶起来,“田瑭为何不能为主将?” “他手无缚鸡之力,骑射更是一塌糊涂,如何上阵?”鲜于银实话实说,“他亦未曾亲历战阵,所言再有道理,也不过纸上谈兵,绝不可骤任主将。” “他可曾推荐了什么人?”刘虞紧接着问道。 “我和鲜于辅将军向他请教时,确实请他推荐几位将军人选,但他拒绝了,说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鲜于银也已经明白刘虞刚刚为什么发怒了,当下便向刘虞解释,“他态度很坚决,我们也就没有继续强求。” “嗯!他还算知道分寸。”刘虞的面色平静下来,“依你看,谁能替你?” 现在问这个问题,便是真心实意地征求意见了。 “最堪为主将者,其实是管阂。”鲜于银说得很谨慎,一边观察着刘虞的脸色,生怕什么地方又触碰到他的逆鳞,“但管阂还不知可靠与否,暂时不能任用。” 刘虞面色变幻不定,听到管阂这个名字时,眉头微皱,再听说他现在不能任用,又舒展开来。 “还有两位人选,请主公参详。”鲜于银轻声说道,“一是赵云,赵子龙,二是太史慈,太史子义。” “赵云确是良将,此次守住白狼城,功勋卓着。”刘虞点头认可了鲜于银的判断,但又摇头道:“素闻赵云忠义,那刘备延揽几次他也不肯改换门庭,我们又何以说动他来蓟县?” “对于我们来说,赵云守住白狼城是立了大功,对于公孙瓒来说,却未必如此。”鲜于银知道刘虞放心了刚刚的心结,又变回了那个虚怀纳谏的主公,便把自己的理解和盘托出,“公孙瓒已将要员全部南迁,算是彻底放弃了无终,令赵云弃守白狼城便是要驱虎吞狼,让公孙度进来和我们为难,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现如今,不仅公孙度没能进来,无终的流民也被我们吸纳了大半,这是他公孙瓒没有想到的,他南迁,反倒壮大了我们的实力。”刘虞接口道,“赵云损耗了他的军力,为我们做了嫁衣。” “确是如此。”鲜于银点头道,“所以公孙瓒说不定会罪责赵云,而我们便有机会将他请来蓟县了。” “话虽如此,却也难办。”刘虞不无忧虑地说,“赵云忠义,必定甘愿回去领受责罚,却不会轻易投靠我们。” “末将愿去试试。”鲜于银主动请缨,“赵云为防公孙度去而复返,又在白狼城监视了几个月,最近才领兵南下,不日会路过无终。” “也好,你便去试试。”刘虞肯定了鲜于银的提议,“那太史慈,又当何论?” “末将并未见过太史慈,但鲜于辅将军见过,据说身怀绝技,又有大将之风。”鲜于银解释道。 “据说?”刘虞显然对这个词不甚满意。 “钟全和程质为太史慈义弟,他二人的武艺超凡,只稍逊于管阂。要不是他二人,我和鲜于辅皆已丧命于管阂之手。”鲜于银继续解释,“钟全现在军中任营长,统军能力其实比那些团长们更强,只是从军资历尚浅,不及拔擢。” “我也听鲜于辅推荐过钟全,说是准备破格提为团长。”刘虞点点头,“确有能力者,该提就要提,不能死守规矩。” “据钟全所说,太史慈武艺当和管阂不相上下,甚至略有胜出。”鲜于银进一步解释,“其又在公孙瓒军中效力经年,因统兵有方,被田楷引为心腹将领。” “这个我也听说了,田瑭不是遣程质去招太史慈回来了么,他既被田楷重用,还会回来吗?”刘虞不无疑虑。 “太史慈和田瑭……”鲜于银本要说太史慈和田瑭是生死交情,又怕此话出口,再引起刘虞的忌讳,便改口道,“他二人交情不错,又兼太史慈的两位义弟在蓟县,必能回来。” “唔……”刘虞没有说话,只是兀自叹了一声。 “他回来后,可收入军中,待验明能力再任用不迟。”鲜于银这是在寻求方便途径。 “你和鲜于辅可考校与他,若名实相符,也不是不能拜为大将。”刘虞理了理被风乱的胡须,“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等具是起于草莽,高祖拜韩信为将亦是佳话。” “主公英明。”鲜于银由衷赞叹! “但……”刘虞又摇了摇头,“为何这些能力出众者都和田瑭有这么深的瓜葛呢……沮授先生也是!” 这话鲜于银没法接,接下来不知是福是祸。 “罢了!”刘虞长叹一口气,“当此用人之际,本不该有如此多的疑虑,如你所说,只要他们忠于汉室,才智为天子所用就行了。” 鲜于银闻言一躬到底。 “你也无需太过劳累,毕竟伤势还未痊愈,要学会让下属们多担当些。”刘虞摆手宣布谈话结束,“你去吧,我再看看操练。” “喏!”鲜于银应了一声,便又跑到校场中间,去监督那一排排正在操练的军士了。 刘虞看着看着,便开始自省。 这是他的习惯,身为大儒的他,一直信奉“吾日三省吾身”的君子之道。 自己刚刚犯错了。 竟然站在了天子的角度来审视田瑭的行为,那角度是自己能站的吗?怀疑田瑭想要谋取兵权,之所以如此在意,还不是自己想把兵权捏在手里?兵权本质上是天子的,自己为什么那么紧张?提防田瑭的心思,到底是为谁好,为天子,还是为自己?自己的目标是匡扶汉室,还是裂土封侯? 如此自省一番,刘虞的冷汗都下来了。 他已经试探过田瑭很多次,可以肯定地说,田瑭忠于汉室,而且田瑭看问题和做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为公不为私。 他也曾和沮授先生深谈过,问及为何愿意跟随田瑭,沮授说田瑭的志向是“续汉家天下,开万世太平!”所以愿随。 沮授先生何其睿智的人,若田瑭有假,岂能瞒过他的眼睛! 那沮授先生可能会是虚伪的人吗? 不可能,他也是当世大儒,之所以不从袁绍,就是因为心中念着汉室。 刘虞深吸一口气,问了自己一个绝大的问题:“田瑭的忠心毋庸置疑,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待他再历练几年,自己是否愿出于公心,将幽州军政大权全部交给他?” 没有犹豫,刘虞在心中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 他不仅会这样做,而且应该这样做,既然目标都是兴复汉室,既然大家都是汉家臣子,那就该勠力同心,让最有能力的人,掌握最大的权力,这样才能做更大的事情! 刘虞想到这里,顿觉一片清明。 原来,世间事,从来简单。 只是因为人变得复杂了,事情才变得复杂。 人若简单,事便简单。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过一场赌博 刘虞早先在公孙瓒军中安插了十几个可靠的人,虽然经过紧急南迁、无终骚乱、军中甄别等多次打击,侥幸活下来的人还是用各种办法将重要的情报传递到了蓟县。 加上太史慈和程质带回来的消息,冀州发生的事情,基本完整地呈现在蓟县决策者们面前。 当然,他们还有一个情报来源,那就是邹云写给田瑭述说相思之情的十几封信简。 邹云不是一般的小女儿,她的信简刻意避开了时事,但其中不可避免会提及一些常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到的信息。 这些信息隐匿在你侬我侬的脉脉温情之中,但田瑭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有价值的内容。 于是南边发生的事情,就不仅有了骨架,还有了血肉。 去年冬,关靖奉公孙瓒之命,弃无终,走南皮,重整根基。 但到达南皮时,他的属官已经剩不下几个人了。 没到的那些人,或死、或匿、或叛、或逃。 为了尽快实现对南皮的有效统治,他的新任属官里有一大半都是勃海郡当地的世族子弟。 一方面,人手实在不够,另一方面,用当地人管理地方,行政阻力会小很多。 否则,关靖才不会用这么多完全不知底细的人! 为了抚慰那些奋不顾身从无终追随而来的属下,关靖把他们全部放在了重要的位置上。 原本的无终县尉升任勃海都尉,掌实际兵权;无终主簿升任勃海主簿,掌全郡文书;无终功曹升任勃海功曹,掌全郡人事…… 连一个小小的游徼,不入流的人,都被提拔成了南皮督邮,纠察本县官民。 而勃海本地属官,大都安置在各曹,执行关靖制定的各项苛政! 不满自然是有的,但他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因为只有握着刀把子的人,才是说了算的人。 何况那个叫吴度的新任督邮一脸杀气,听说他阿翁不久前在无终被暴民活活打死,所以纠察官民特别卖力积极。 谁也不想成为他手下的一条冤魂! 关靖也没工夫去理会他们的不满,或者疏导他们的情绪。他的第一要务,是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地保证前线供给。 因为公孙瓒正统领数万大军和袁绍对峙,战争一触即发,每天都会填进去无数的粮草物资。不搜刮百姓,何以为继? 当然,这只是其一。 更深一层的原因,只有关靖心中有数。 占据勃海,统治南皮,于公孙瓒而言,只算是勉强稳住了阵脚,根本谈不上恢复实力。 对于一个把“拥有”看得很重,同时又极度厌恶“失去”的人来说,放弃无终简直让公孙瓒蚀骨灼心。 他所失去的一切。无论是财货、人口、土地,还是面子,都必须得从勃海百姓们身上重新找回来!不搜刮百姓,何以恢复? 而且,关靖还有一个心结。 无终那么繁华,毁了!他要给公孙瓒打造一个更加繁华的南皮,才能稍释心中惶恐。 不压榨百姓,不把勃海的财货人力都聚集到南皮来,如何能再现繁华? 关靖算是看明白了,无终毁,便毁在优柔寡断上!他还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无论你是仁慈还是严苛,老百姓都不会念你好! 所以从一开始,关靖制定的政策就是严苛的、残酷的。 然而,新的官僚系统毕竟不能立刻嵌入当地社会,和黄巾周旋久了的百姓也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所以掠夺式的搜刮几乎每次都会激起不要命的反抗。 越是反抗,掠夺就越是血腥残忍,甚至敲骨吸髓。 公孙瓒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但他不置可否。 对于他来说,放弃无终是赌、争夺冀州是赌、甚至拥兵自重本身也是赌,赌赢了,赢一切,赌输了,一条命。 反正是赌,每一天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所以每一天都必须压上一切身家。 由此,公孙瓒对关靖的苛政不管不问,甚至还有些欣赏。 在这种赌徒逻辑的支配下,公孙瓒的行事底线几乎消弭殆尽,关靖更是肆无忌惮。 关于公孙瓒所作所为的情报不断传到蓟县,刘虞本就对公孙瓒这个名义上的下属十分不满,见他罔顾人伦,丧尽天良,更是痛心疾首,恨不能平。 于是,刘虞的弹劾奏章接二连三送递朝廷,痛陈公孙瓒的倒行逆施,请求朝廷将其罢免。 那边,袁绍也颇感公孙瓒威胁,同样上表不断,要求撤去公孙瓒。 但此时的朝廷早为董卓把持。有人在山东捣乱,分散诸侯联军的注意力,董卓拍手称快还来不及呢,怎会罢免公孙瓒? 所以公孙瓒的官位稳如泰山,刘虞和袁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扩军备战、鱼肉百姓,却徒唤奈何。 刘虞这边稍微好过些,因为暂时没有战争压力,所以有时间消化流民,重建秩序;而袁绍那边,公孙瓒的兵势简直如泰山压顶,逼着他在新接管的冀州动员人力物力,不断送往前线。 前线,便在界桥。 界桥之战,于献帝初平二年的岁末至初平三年的年初,由公孙瓒挑起! 公孙瓒的优势实在太大了。 他拥有步卒三万,骑兵万余,尤其是他的骑兵,那可都是纵横北境多年的善战之士,其中更有名震辽地的千余白马义从!袁绍不过步卒两万,骑兵几千。 他挟大破黄巾之势而来,又是朝廷任命的降虏校尉、都亭侯,所到之处,各县望风而降,胜似王师!袁绍虽然是渤海太守、邟乡侯,职位和爵位都高于公孙瓒,但袁绍以诡计谋取冀州,又以威势逼死韩馥,时人多不相容。 公孙瓒向北结交张燕,张燕派万余黑山军助战,向南联络陶谦,陶谦多助兵械粮草,南北皆算强援,背后又无隐忧!袁绍北面受黑山军袭扰,南面与袁术交恶,周边诸侯又各自心怀鬼胎,实乃四战之局。 如此优势,就该摧枯拉朽,一战而胜! 更何况,公孙瓒的战术战法早已被连年的征战淬炼得炉火纯青。 他以三万步卒为中军,两翼各配骑兵五千。若攻,则骑兵先出,左翼射敌军右翼,右翼射敌军左翼,形成交叉箭网,取得优势后,步兵前出接战,缠住敌军主力,两翼骑兵外围应援,再以白马义从为核心,强势冲击敌军大营,一举击溃敌军;若守,则步兵结阵对敌,抗住敌军主力攻势,两翼骑兵稍远处迂回策应,白马义从于中军伺机而出;若撤,则步兵先退,骑兵断后穿插,白马义从护中军万全。 在这一套战法体系中,轻骑兵是核心中的核心,无论袁绍以何种战法对阵,只要有轻骑兵的存在,那公孙瓒便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第一百八十二章 界桥之战 袁绍这边,因麴义和公孙瓒接战多次,深知其轻骑兵的厉害之处,于是建议将敌军的轻骑兵作为主要打击目标,先破骑兵,再战步兵。 袁绍采纳麴义“示敌以弱,诱敌先攻,乘敌不虞”的战术谋划,令麴义的八百精锐为前阵,覆盾伏击,另配强弩千张,专射当先的骑兵,挫伤其锐气。 中阵为一千重甲步兵,以张合为统领,皆配大盾长戟,作为接战轻骑的主要战力; 侧翼由颜良、文丑各率一千骑兵策应,伺机而动,遵循的则是以骑兵对付骑兵的作战思路。 袁绍亲率两万步卒于后压阵,对战公孙瓒的三万步卒。 虽然整体布置可圈可点,但臆测颇多,实力差距又很大,袁军上下其实皆以战平为最高目标。 袁绍本人也没有过分指望。 但现实,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公孙瓒亲自于阵前查看敌情,视野所及,只见麴义的八百精锐潜伏于大盾之下,其后列阵步卒不过千余人不免心中疑惑,决策迟疑。 单经谏言,指出麴义的大盾下面必然埋伏着强弩,一看便是专门针对骑兵的布置。 公孙瓒和北方游牧者征战多年,自然知道强弩对骑兵的威胁巨大,若是让骑兵去和埋伏的步兵对射,伤亡一定惨重。 单经建议步骑协同,先派三千步兵前出接战,然后骑兵紧随其后冲锋陷阵,可一举破了麴义的强弩。 但严纲反对这个提议。 他认为步卒的进攻速度太慢,三千人冲上去,未等接战,便会被消耗殆尽,后面紧随的骑兵还是要面对强弩的威胁。 这样,会严重挫伤士气,也发挥不出骑兵的速度优势。 而且,与其白白损失步卒,不如直接由骑兵冲锋。骑兵速度快,麴义的弩箭射不了几支,就会被骑兵照面冲击。 首战先胜,士气必然振奋,尔后大军压上,可一战而定。 公孙瓒既舍不得那许多步卒,又舍不得让骑兵遭受重大损失,更不知袁绍是否有后手,稍有犹豫。 单经和严纲各持一词,又相互不能说服。 最后,严纲一句话,让公孙瓒下定了决心。 “此战干系重大,胜败可决冀州归属,就算填进去两千骑兵,也是值得的!” 公孙瓒深以为然! 恰此时,轻骑斥候将袁绍的排兵布阵悉数报来,原来前阵和中阵加起来都不到两千人!外围策应的骑兵也不过两千人!而且,后阵距前阵竟有三里之遥! …… 这是对公孙瓒的蔑视! 对冀州的渴望、求速胜的心理、赌一把的侥幸、对麴义的蔑视,以及被袁绍小瞧的愤懑,促使公孙瓒下达了狂妄的命令: 令单经亲率三千骑兵于前,严纲领一千白马义从于后,冲散践踏麴义那可怜的八百步卒! 严纲领命而去,傲气盎然,并不去管一旁眉头紧锁的单经。 单经虽不同意这个战术,但公孙瓒既已下令,稍微踌躇后,还是毅然领受军令。 多些伤亡便多些伤亡吧,只要奋勇向前,一战而定便好! 那麴义挡在界桥已经许久了,对比之下,公孙瓒这边的将领显得都是酒囊饭袋! 是该一鼓作气将其歼灭了! 单经和严纲前后出击,他们的骑兵久经沙场,一旦聚集冲锋,声势如雷,气势如虹。 三千骑兵,怎会把八百步卒放在眼里? 简直是笑话! 事实也是如此,单经一马当先突入麴义所部,那些所谓的精锐何曾见过如此强势的骑兵冲锋,竟都躲在大盾下面瑟瑟发抖,根本不敢露头正视,更谈不上起身迎战。 马蹄踏在盾上的巨响,都能把那些鼠辈活活吓死! 单经心中有些疑惑,之前几次接战,麴义所部何曾如此不堪?但他已突进至麴义部背后,也不曾见他们有什么像样的反击! 既如此,单经便不再把这所谓的前阵放在心上,而是呼啸着领军踏过前阵,直冲敌军中阵。 中阵那一千步卒看起来就像是等待收割的庄稼,冲散他们,歼灭他们,就直接断了麴义的退路! 到时候那号称精锐的八百人正面是一千白马义从,背后是三千轻骑兵,就算他们把自己埋在土里,也能一个个挖出来! 但是事与愿违。 单经眯起眼睛,俯下身子,握紧长枪,企图一击冲垮袁绍的中阵,但冲至不到十丈远的地方,敌军前排步卒突然下蹲后撤,紧跟着往前踏步而上的,是甲胄铿锵、枪尖刺目的整齐队列。 藏在几排轻装步兵身后的,是重装步兵! 单经心中一凛,头皮发麻。 刹那之后,他回过神来,高声命令麾下军士:“杀!” 重装步兵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轻骑兵的冲锋,但是,那又如何!即使是三千重装步兵,也挡不住三千骑兵!何况对方只有一千人! 多些伤亡便多些伤亡吧,只要奋勇向前,一战而胜便好! 单经心中议定,随后左臂夹紧枪杆刺向前方,右手抽出马刀舞在胸前,当先冲向敌军枪林。 两军接阵的刹那,单经背后突然杀声骤起,偷眼一看,发现那龟缩的八百人竟然一跃而起,迎上了随后冲来的白马义从! 中计了! 单经心中顿时一片清明,将敌军战术彻底洞悉。 但是,为时已晚! 他自己已深陷敌阵,他的骑兵也根本不可能立刻调转方向,只能咬着牙冲入敌阵,和重装步兵厮杀。 其身后,严纲遭遇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密集的弩箭,白马义从虽是百战精锐,但毕竟是轻骑兵,如何抵挡如雨箭矢! 那箭竟能径直射穿战马的身躯! 白马义从成排倒毙,但他们毫不退缩。作为名震天下的精锐,他们在没有收到撤退命令前,绝不可能减缓哪怕一点点冲击速度。 新冲上来的白马义从再次成排倒毙。 严纲眼见惨状,睚眦欲裂,但他判断麴义的弩箭该到了装填的时候,于是大声呼喝着命令白马义从继续冲锋! 骑兵对阵步弩,就是要一往无前的冲,前面的死了,后面继续上,用不了多久就能冲到近前。 弩兵总有填装的时候,不可能无限射击!只要冲到近前,那便是砍瓜切菜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嚣张且狂妄的人 但严纲判断错了,不过眨眼工夫,新一轮的弩箭又是迎面而来。 再一排白马义从倒毙! “冲!杀!冲!”严纲狂暴的下着命令。 难道弩箭不用装填的吗? 严纲的疑惑还没得到解答,箭雨再次劈头盖脸射来。 对方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就是不用装填! 严纲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对方要么不止八百人,要么拥有传说中的连弩! “撤!” 可惜,撤退的命令还未完全出口,两支弩箭几乎同时射中了他的坐骑。 白马又往前冲出了几丈,随后前蹄失力,栽倒下去。 马头撞上坚硬的地面,瞬间被摁进脖颈,马身翻飞而起,就要砸将下来。 严纲来不及再发指令,他运力蹬腿,踏着马背腾空跃起。 虽然避免了被战马倾压,但他已近敌阵,这一跃,落地之处竟是敌方盾后,和那些冷酷的步弩照了对面! 战场上什么情况都会遇到,经验丰富的严纲自然不会慌不择路。他既不多话,亦无惊诧,落地瞬间便挥舞起马刀便砍向敌人。 几招使出,一名满脸煞气的敌人便惨死严纲刀下! 但这毫无意义,一个严纲能杀多少步弩!整支步弩部队又能射杀多少白马义从!哪一边的效率更高? 马白义从的军士眼见主将陷入肉搏,舍生忘死要来营救。 他们一边高呼着“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白马为证!”,一边催马急冲。 一方面,自然是多年并肩作战结下的深厚情谊,让他们不得不救;另一方面,主将若是被生擒,属下全伏军法的纪律,也让他们不敢不救。 严纲眼睁睁看着那些纵横驰骋惯了的白马义从前赴后继向自己这里冲来,然后被一轮又一轮的弩箭无情射杀。 他的心都在滴血。 让他们撤退是来不及了,在嘈杂的战场,也做不到。为今之计,只有马上战死,断了他们的束缚! 严纲毕竟果决,一旦意识到自己成了白马义从的索命帮凶,便毫不犹豫挥刀自裁! 血溅五步,赤胆忠心! 麴义的军士前一刻还在拼死和敌方将领肉搏,下一刻便见其人自裁殒命,却并不十分惊骇。几人立刻盘腿坐在地上,重新给弩机上弦,继续射击,展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 严纲倒地的刹那,才终于看清了那连射的弩机。那是一种腰张弩,上弦的时候需要坐在地上用腿去蹬,所以威力极大! 而且,那腰张弩一次能装三支箭,实现连发。 袁绍军中何时竟有这样的大杀器? 严纲,死不瞑目! 白马义从见主将以自裁这样极端的方式传令撤退,心中骇然,却并不失措。一部分自发地继续保持冲锋态势,替身后人抵挡弩箭,一部分开始勒马减速,保存有生力量! 这也是极高军事素养的表现,但却异常悲壮! 紧盯战场的公孙瓒目睹了单经的冲锋和严纲的自裁,虽已察觉到局势不妙,但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有效反应。 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 但就这点时间,白马义从已是十去七八。 待邹丹另率三千骑兵紧急出战时,单经已从重装步兵和精锐弩兵的前后夹击中突围而出,不过,却付出了过半伤亡的惨痛代价。 辛得邹丹赶到,帮单经接下了迂回而来的颜良、文丑两千骑兵,否则单经必定全军覆没。 袁绍骑兵不多,操练也不如公孙瓒的骑兵纯熟,实战经验更是无法相提并论,所以即使是河北四庭柱之二的颜良、文丑,也未敢轻率的拿两千骑兵去硬撼邹丹的三千骑兵。 而邹丹的本意只是策应战局,如今既已成功掩护单经所部撤退,也就没有继续和袁绍骑兵对阵的必要,以防孤军被围。 所以双方骑兵远远互射一阵箭矢后,各自退回本阵。 界桥之战的第一次接触,就此结束。 公孙瓒这边,虽然初战不利,又折损大将严纲,但毕竟伤亡总数不过三千,并未从本质上改变强弱对比的态势。 加上公孙瓒亲自抚慰,所以士气尚可。 袁绍这边,所有人都没想到麴义竟能先战严纲的白马义从,再战单经的精锐轻骑,竟把张合将军的重装步兵都比了下去,更让颜良、文丑无所事事。 大家都认为,这是运气。 袁绍自己也认为初战胜得有些侥幸,他原本就是被迫应战,想的只是能和公孙瓒僵持下去,待日后实力允许了,再行决战。 所以袁绍依旧坚持稳扎稳打。 于是,反常的事情出现了。败的一方士气依旧,认为初战之败不过马失前蹄,再战可决胜负;胜的一方却未能提振士气,反倒认为初战之胜纯属歪打正着,甚至下了一个“徐徐图进,步步为营”的命令。 但是,麴义并不认可袁绍的命令。 他处在战阵的最前沿,亲眼观察着公孙瓒军队的一举一动,他认为公孙瓒大军新败之后竟然还能保持战意,说明他们是一支劲旅,或者,只是一群骄兵。 麴义和这支军队交手过几次,知道他们算不上劲旅。 所以,他们只是一群不知深浅的骄兵! 骄兵未败,只不过还未被打疼。若是被打疼了,骄兵必败! 再败,可就是溃败! 基于这样的判断,麴义断然抗拒了袁绍“徐徐图进,步步为营”的军令,在各将命令军士结阵的时候,他却带着他的八百精锐立盾持弩,向着公孙瓒大军的正面而去。 他要以一己之力,对抗公孙瓒近五万大军? 对袁绍来说,这是公然抗命,会打乱整体部署,何其嚣张! 而对公孙瓒来说,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何其狂妄! 但就是这样一个嚣张且狂妄的人,让对决双方都不能等闲视之。 袁绍的反应很简单,本部大军谨慎推进,颜良、文丑率骑兵远远策应。 而公孙瓒的反应就很激烈,透着矛盾的激烈。 因为麴义这是在拿钝刀子挖他的心肝! 按理说,在严纲阵亡的前提下,麴义还敢如此挑衅,那必须得雷霆一击,将他彻底碾为齑粉! 但谁知道麴义这反常的举动背后留有怎样的后手?这种看似鲁莽的行为,是不是精心设计的一个局? 而且,若是发动大军径直碾压这八百人,那世人难免嘲笑公孙瓒胜之不武;若是不接受麴义的挑衅,那又会显得公孙瓒胆小如鼠。 这是一道难题,逼着公孙瓒马上回答。 第一百八十四章 黑的就是你黑山军 思来想去,公孙瓒还是不舍得把剩下的骑兵投入战斗,尤其是他的嫡系,白马义从。 一战之后,白马义从撤回来的不过二百余人,实际已是名存实亡。 这可是公孙瓒自统兵以来,多少年积攒的精锐,就这样死得毫无价值! 公孙瓒决不允许白马义从的种子就此灭绝,所以白马义从他是不可能再用的,连带着,短时间内轻骑兵也不会再用。 因为轻骑兵就是白马义从的兵员基础。 所以能用的,便是那三万步兵。 当然,或许还有张燕的黑山军! 黑山军到底算不算黄巾军的一部分,众说纷纭。 若说是,黑山军内部确实有不少黄巾余部;若说不是,黑山军是黄巾被镇压后独立兴起的。 黄巾之后,朝纲崩坏,法纪废弛,各地大小诸侯、州牧、郡守皆拥兵自重,相互倾轧。 但相互倾轧是要本钱的,大乱后的诸侯哪个有本钱?所以这些没脑子的家伙似乎忘记了黄巾的教训,过犹不及的压榨百姓。 结果就是黑山和白波此起彼伏,于吉与张鲁粉墨登场,反抗的星星之火重新燎原,各类浑水摸鱼的人更是层出不穷。 当然,他们起初团结起各路强盗和土匪,只是为了在乱世中活下去。但是,待他们慢慢成势后,便有了集体的利益诉求。 黑山军就是这样。 他们兴起于冀州北部,常山国和中山国境内的太行山中,天然就是冀州牧的敌人,壮大后更是形同诸侯,与冀州牧争夺百姓和物资。 韩馥时,黑山军和冀州军就征战不断,不过韩馥羸弱,对黑山军造成不了太大威胁。 及至袁绍谋夺冀州,仍继续将黑山军作为心腹大患,征剿始终不绝。袁绍可不是韩馥能够比拟的,黑山军所面临的压力也就一日强过一***得张燕几次想要翻越太行山,北上幽州找活路。 公孙瓒与袁绍争夺冀州,视袁绍为劲敌;张燕和袁绍在冀州争活路,更是视袁绍为劲敌。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简单逻辑推动下,张燕很自然地就和公孙瓒走到了一起。 但是谁跟谁有过命的交情呢? 大家只不过是利益暂时一致,互相搭个台而已。 将来若是公孙瓒入主了冀州,张燕的矛头也必然会指向公孙瓒。 所以合作是暂时的,竞争才是永恒的。 张燕派杜长领兵为公孙瓒助威,就是想利用公孙瓒牵制住袁绍的主力,而后黑山军便可以在冀州北部伺机扩张。 他给杜长的命令很简单:打,要打出威风,跑,要跑得坚决。 完全的强盗逻辑,土匪做派。 但杜长万万没想到,他本是来占便宜的,却被老奸巨猾的公孙瓒给占了便宜! 传令使跟他说,公孙瓒的主力骑兵损失很大,暂时不能再战,但袁绍前阵和中阵也基本被打残,现在停战将错失良机。 只要再有一支生力骑兵冲击一番,必能彻底将他们击溃。 所以公孙瓒命他领军冲锋。 杜长的军队在公孙瓒阵后,并未亲眼看到战局,因知公孙瓒的骑兵被袁绍给收拾了,本已做好了撤退的打算。 传令使却言之凿凿说公孙瓒还要再战,而且看起来,其大军也没有撤退和溃散的迹象。 其实杜长自己也能想象得到,公孙瓒的骑兵那么精锐,冲锋步兵军阵,根本没有失败的可能。 即使失败,那对方的步兵军阵也基本完蛋了。 于是杜长基本相信,袁绍的前军和中军已是强弩之末。 传令使的另一句话则彻底打动了杜长:杜将军领兵冲破袁绍军阵,那将军所部的威名,更在白马义从之上! 一战便能把白马义从比下去,这对任何骑兵将领,都有不能抗拒的诱惑力! 他杜长说不定能因此战,而名留青史! 杜长被说动了,他将步兵全部交给副将,自己亲率仅有的两千多骑兵绕过公孙瓒军阵,向袁绍军发起了冲锋。 指派传令使去给杜长下令时,公孙瓒也给自己的步兵将领下达了命令:若黑山军骑兵冲锋,则本部步卒随后推进。 杜长路过公孙瓒军阵时,眼见那密密麻麻的步卒开始行动,确认公孙瓒并未欺瞒于他,便更加放下心来,义无反顾加速向袁绍军冲去。 胜利的荣耀,以及比白马义从更响亮的名号,这些仿佛唾手可得! 但他忘了,能让白马义从都败下阵来的敌人,该是多么强大! 所以,结局注定。 杜长的骑兵根本就没能冲进麴义的军阵,相距还有十几丈的时候便被铺天盖地的弩箭给生生射了回来。 他自己身中一箭,要不是亲卫拼死相救,便要当场阵亡了。 杜长没能给自己的部属们赢得理想中的荣耀,但他个人的愿望实现了,他确实因为这一战而名垂青史! 公孙瓒眼看着黑山军的骑兵如风一样奔去,正要催动步卒加快跟上,却未料他们太过不堪一击,几乎是转眼便败。 败便败了,却是溃败。 那些土匪出生的所谓骑兵,在争抢胜利果实时是一拥而上,战败撤出时更是夺路狂奔。 毫无军纪可言! 甚至于!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骑兵,是冲着公孙瓒的本阵而来! 公孙瓒破口大骂,但为时已晚。 溃散的黑山骑兵只求自身保命,一股脑扎进公孙瓒军中,搅了阵型,乱了人心,甚至践踏了人命。 公孙瓒一直以骑兵为先,对步兵本就重视不足,训练不够,被黑山军这样一冲,原本还算严整的步兵方阵开始散乱,而后不由自主地后撤。 有人后撤,那就有更多不明就里的人后撤。 后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演变为溃散! 公孙瓒想拦都拦不住。 而对面,麴义又开始往前移动,远远可见两翼颜良、文丑的骑兵也开始有了动作。 公孙瓒知道这次失败了! 但他毕竟不是杜长这样头脑简单的蠢货,他绝不允许溃散再变为溃败,那将会带来不可承受的损失! 幸亏他的骑兵确是精锐,部将也着实可靠。如此危局之下,公孙瓒还未下达将令,单经和邹丹已经各率麾下骑兵从两翼往中军合拢,意图为步兵断后。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什么样的军队可称精锐 颜良、文丑又岂是一般庸碌将领,眼见公孙瓒大军呈溃散趋势,那什么“徐徐图进,步步为营”的命令早被抛到了脑后。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不冲,更待何时! 两人各率本部骑兵急速前插,各自冲向溃散中的公孙瓒大军。 但单经和邹丹的反应也很快,他们立刻率骑兵迎战。 若是以往,单经和邹丹才不会把千余人的骑兵队看在眼里,但时势不同,他们的骑兵只能算是勉强稳住阵脚,面对气势如虹的冲击,心中退意更深。 所以即使单经、邹丹所部人数是对方的两三倍,却也只战了个旗鼓相当,被颜良和文丑死死缠住。 而公孙瓒中军的门户,彻底洞开在麴义面前! 麴义见状,令麾下精锐抛弃大盾和强弩,每人只持手弩和短刀,全速冲击公孙瓒中军。 公孙瓒的军士们见那支战无不胜的恐怖军队正急速逼近,再也顾不得什么军法纪律,各个只顾逃命。 公孙瓒眼中已经喷出火来,原本巨大的优势如今竟然烟消云散,原本一举灭掉袁绍的豪情也已被现实生生碾碎。 但他还是不能放弃,他若放弃了,这支大军,就真的完了。 公孙瓒一夹马腹,提起手中长枪大孔一声:随我杀敌! 然后一马当先冲向正飞奔而来的麴义所部。 紧随着公孙瓒冲出的,是他的二百余亲卫,以及仅剩的二百余白马义从。 主公亲自冲锋,这便是豁出命去了,五百骑兵本是精锐,被公孙瓒的气势感染,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转眼间,公孙瓒亲率的骑兵便冲过了手弩那稀稀疏疏的弩箭,和麴义所率的步卒冲撞在一起。 事实证明,没有了强弩的步卒,根本无法阻挡轻骑兵的冲锋。 但,更加残酷的事实是,麴义所部即使被骑兵冲击,也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阵型更是变换迅速,丝毫不乱。 骑兵冲来时,他们便四散为几个人的小组,伺机和骑兵拼杀;骑兵冲过后,便又重新列队抱团,集体向骑兵射击! 即使和马上骑士单对单,他们也有一战之力! 五百骑兵对八百步兵,竟然战了个棋逢对手,这让公孙瓒切身感受到了麴义所部的可怕。 战场中央,邹丹对颜良、单经对文丑、公孙瓒对麴义,战成三团,暂时不分胜负;公孙瓒这边,军中的偏将、裨将们虽极力稳定局面,但也仅仅是拖慢了溃败的速度;袁绍那边,麴义逼退公孙瓒大军的事实摆在了所有人面前,在不可思议的震惊中,大部队的行军方式终于由“稳妥推进”变成了“快速追击”。 战了半刻,颜良、文丑毕竟兵力不足,渐感不支,邹丹和单经也无心再战,双方且战且分,各自收兵。 只有公孙瓒与麴义,仍然互不相让,激战正酣。 公孙瓒要取麴义项尚人头,以报白马义从的血海深仇;麴义誓要斩公孙瓒于马下,以一战定冀州乾坤! 双方都没有哪怕一点退却的意思。 又战半刻,公孙瓒的骑兵已经阵亡过半,麴义那边同样付出了惨痛代价,几乎形成同归于尽的战局。 公孙瓒和麴义,也已捉对厮杀百十个回合,难分难解。 但麴义越打底气越足,公孙瓒却是越来越心虚不安。 两人都知道,麴义利久战久拖,公孙瓒利速战速决。 因为公孙瓒的大军在崩溃边缘,已毫无战力可言,而袁绍的大军,随时随地可能出现在战场! 一旦出现那样的情况,公孙瓒将真正一溃千里,甚至彻底失去争夺冀州的资格! 眼见单经和邹丹已重新完成集结,公孙瓒心中萌生退意。 虽然他的骑兵损失很大,但那仍然是六千余人的强大骑兵队伍,已足够为大军断后。 就算袁绍大军赶来,面对这样一支骑兵队伍,也必定不敢轻举妄动。 “撤!”公孙瓒大声命令,一边又和麴义硬拼了一招,毕竟年岁不饶人,吃力感越来越重。 听到主公命令,正在缠斗的亲卫和白马义从果断设法脱战,护着公孙瓒边打边撤。 骑兵的优势再次显现,麴义的部下再如何精锐强悍,也不可能追得上战马的速度。 两军渐渐分离,麴义所部虽然还在舍生忘死的追击,但距离越拉越远。 又追了百十丈,眼见公孙瓒已经汇入断后的骑兵大队,麴义这才命令停止追击,原地休整待命。 他的这支部队从接战起就一直拼杀在最前线,先是斩杀严纲、合围单经,其后击退杜长,最后又鏖战公孙瓒,现在已是精疲力竭。 但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的军士,依旧分布成防守阵型,手中武器更是片刻不离,随时准备再战! 真正是精锐中的精锐! 反观公孙瓒这边,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再战的勇气,又见麴义背后烟尘滚滚,知道袁绍大部队即将到来,更是只嫌撤退速度太慢。 士气的差距,不是人数可以弥补的,公孙瓒心知肚明,军士们更是有切身体会。 终于,公孙瓒大军还是没能崩住,部分军士见袁绍大军杀来,肝胆俱裂之下,失了理智。 一个人逃命,就会促使他身边的人跟着逃命,一队人逃命,更会带动一片人跟着逃命。 恐惧让逃命变得理所当然,逃命又进一步催生了集体恐惧。 这种时候,落后便可能意味着死亡,所以谁都不甘落于人后! 偏将、裨将们已经约束不了部下了,甚至有些偏将、裨将开始带头奔逃! 公孙瓒也无法力挽狂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军跑了个漫山遍野。 收拢部队是做不到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降低损失。 袁绍大军一定会乘胜追击,若是任其施为,那后果不堪设想。 但袁绍要如何追击已经溃散的步兵?成建制的部队显然效率太低,他必须分兵、分头、分散追击。 这便是公孙瓒最后的机会! 他果断下令,六千余人的骑兵队拆分成三队,每队两千余人,由他自己,以及单经、邹丹分别统领。 目的只有一个,将骑兵的速度优势发挥到极致,迂回穿插于袁绍已经分散的各部队之间。 既要尽量避免接战,又要给那些步兵以极大的压力,竭力降低其追击速度。 为己方步兵赢得时间。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机遇转瞬即逝 此战胜得太过轻松,以至于袁绍都感觉出乎意料,因为他原本的作战计划中都没有考虑过这样的情形。 当机立断,袁绍将自己的大军拆分成十几个千人队,分头追击公孙瓒的溃兵! 一方面是慌不择路的溃兵,虽然奋力奔跑,却像是无头的苍蝇,实际并不能快速脱离战场;一方面是统一号令的部队,以整齐队列全力追击,快速切入敌阵。 不多时,双方军队便跑了个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小规模的接战在广阔的战场上犬牙交错的展开。 连袁绍自己,也亲率一支几百人的小队扑了上去。 与其说袁绍是杀入战场,不如说是亲自督战,如此战局,正是鼓动士气,扩大战果的天赐良机!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公孙瓒的骑兵并没有完全溃散,他们来去如风,不断骚扰迟滞着袁绍的进攻。 哪支千人队士气高,便有骑兵奔过来冲击一番;哪支千人队造成的威胁大,便又有骑兵迂回过来一阵射击。 虽然他们无法改写胜负结局,但他们确实牵制住了袁绍的攻势,救下无数人的性命。 邹丹也知道自己已无力改变战局,他只能带着骑兵在外围骚扰射击,根本不敢和袁绍军直接交锋。 公孙瓒就剩这些骑兵家底了,万万不能再有大的损伤。 如此左奔右突一段时间,就连战马也需要休息了。 邹丹领军撤到外围的一处高地上,俯瞰整个战场。 袁绍毕竟兵力有限,被骑兵这一番骚扰迂回,折损了一些军士不说,士气也受到一定打击。 可能袁绍担心战局再出变数,各分散出去的千人队开始慢慢停止追击,并逐渐相互靠拢。 另一边,公孙瓒的步兵队在骑兵的强力支援下大部分得以保全,虽然还是溃败之势,但最远的已经奔到了五六里开外,不再有被追击的危险。 战场渐渐平静了下来,双方各自收拢军队,舔舐伤口。 邹丹准备领军回撤,追上公孙瓒的大部队。恰此时,一支几百人规模的小队出现在视野中。 他们看起来似乎筋疲力尽,行军缓慢,走走停停。 看看自己这边还有近两千骑兵,冲击这几百人的疲惫步兵乃是手到擒来,于是,邹丹决定捞一把再走! 步兵队也发现了他们,稍显错愕之后,开始结阵备战。 邹丹一挥手,当先冲下高地,属下骑兵也一拥而下,呼啸着朝那支可怜的步兵队冲去。 冲到近前,照例一番骑射,先杀伤一部分。 而后迂回后撤,再次冲锋,又是一番骑射。 如此三四个回合,步兵队的阵型已经垮了,射出来的箭更多只有象征意味。 再次迂回而出,邹丹认为将其一举击溃的时机已到,大声呼喝着抽出马刀,率领骑兵进行最后一次冲击。 这一次是要冲入敌阵,将他们彻底歼灭! 越来越近,邹丹都能看清对方将领的服饰了,那人头上无胄,身上铠甲倒是华丽。 一看就是那种不好好在家待着,领了一支步兵想要来战场上捞取资本的世家公子哥。 可怜他资本没捞到,今日将要命丧于此,可叹可笑! 邹丹稍微拨转方向,径直冲着那将领而去,手中马刀刃口朝前,正是一掠而过,摘取头颅的招式。 突然,对方阵中射出大量弩箭,那箭威力无匹,竟能将马的躯体射个对穿! 邹丹心中一凛,感觉不妙,但仍然继续前冲。 不出所料,上一轮弩箭刚刚射完,下一轮弩箭便再次激射而来! 又是连发的腰张弩! 邹丹大叫不好,急忙去提缰绳,同时,部下的警示已经传入耳朵:“将军小心,对方有强弩!” 勒马转向的瞬间,那名警示的骑兵被一支弩箭贯穿面门,直接从马上倒飞了出去! “撤!”邹丹声嘶力竭地大声命令,自己则紧贴在了马背上。 幸好对方人数不多,即使有强弩,也不能充分覆盖迎面冲锋的骑兵,让绝大部分人有机会撤离。 邹丹领兵撤到外围,略一清点,死伤一百余人。 咬牙切齿之下,他犹豫着要不要歼灭这支步兵队。 若是不计损失的冲锋,拿下他们不成问题,但他能不计损失吗? 权衡之下,邹丹只能重新选择迂回骑射的战术。 但事与愿违,即使是迂回骑射的战术也无法执行了,因为另一支队伍出现在战场,看人数,大概有五六百人。 若是他们和眼前的队伍合流,那就是一支千人队了,想要将其吃掉愈发不易。 就在邹丹开始盘算如何对战这支千人队时,新出现的那支队伍竟然径直朝自己这边冲了过来! 步兵对着骑兵的冲锋! 一惊之下,邹丹凝神去看,待看清来者,他差点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迎面而来、战意高昂的部队,即使化成灰,邹丹都能认出来,那是麴义的部队! 这一发现让邹丹背脊发凉,他不是没有进攻的胆量,而是没有进攻的资本,更没有胜利的信心! 面对那样的强弩,麾下骑兵就算全部投入进去,可能也无法近身。 一瞬间,邹丹已决意撤退。 但,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麴义的行为很是反常,一般步兵队遭遇骑兵队,都是列阵应对,除非骑兵已是溃兵,否则哪有主动发起冲锋的?即使是麴义部这样的精锐,也不该如此! 冲锋途中岂能用那腰张弩?对冲怎么可能冲得过骑兵? 但事实是,麴义发起了冲锋! 这只有两种可能,其一,麴义是个疯子;其二,麴义非冲不可。 麴义不可能是疯子,他一定是不得不冲! 为什么不得不冲?他要替先前那支队伍接下自己的攻击! 邹丹再次远眺那个盔甲华丽的将领,能让麴义搭上全部精锐的人,是谁? 袁绍! 邹丹几乎要喊出来! 他立刻做出决策,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再冲一次,若能阵斩袁绍,非但此战能转败为胜,还能一举鼎定冀州大局! 正要下令,麴义身后,两股烟尘骤起,两队骑兵飞驰而来! 不望可知,这是颜良和文丑的骑兵队。 不想可知,他们和麴义一样,是来救人的! 这让邹丹更加确定,那将领,就是袁绍本人! 但是,战机刹那即逝! 现在,就算邹丹愿意搭上麾下全部骑兵的性命,他也不可能同时战胜麴义、颜良和文丑。 且不去说麴义的精锐,仅颜良、文丑的骑兵就够对付邹丹的了。 所以,现在不是要不要进攻的问题,而是还能不能顺利撤退的问题! 邹丹环顾四周,视野所及,看不到公孙瓒和单经的骑兵部队。 他们的队伍若在附近,哪怕只有一支,也能对袁绍造成重大威胁! 但是他们都不在。 邹丹喟叹一声,他早先就该想到那将领就是袁绍本人,因为装备有连发腰张弩的部队,岂能是一般人能统领的? 但是为时已晚,他只能下令东撤。 此时,麴义部距离他们不过几十丈的距离!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个时代的序幕 当夜,公孙瓒终于将溃军收拢完毕,并于界桥东三十里处驻扎。稍作统计,此战骑兵伤亡五千余人,步兵伤亡三千余人,虽不算伤筋动骨,却也是重大损失。 尤其是白马义从,那支在和夷狄的连年战争中成长起来,历经大小战阵百余次,让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白马义从,仅活几十人! 算得上,全军覆没! 白马义从的陨落,成就了麴义精锐的赫赫威名:先登死士! 对于公孙瓒来说,他以少胜多的用兵传奇,也同时终结在了麴义手里。而这一次,兵多的那一方,是公孙瓒。 这让他如鲠在喉,悲愤难抑。 整夜,公孙瓒大军都在戚戚然、惶惶然的心境中煎熬。 袁绍那边,毕竟未能一举将公孙瓒彻底击溃,又兼白天被公孙瓒的骑兵围攻,让他十分忌惮,不敢乘胜追击。 所以同样收拢大军,进驻界桥。 意外之喜是,公孙瓒的大量军械粮草未能及时转移,全部成了袁绍的战利品。 至此,界桥之战落下帷幕。 此战,袁绍成功遏制了公孙瓒的南下攻势,极大挫伤了其争夺冀州的锐气,并基本扭转了公孙瓒强、袁绍弱的军事格局,双方形成战略均势,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了谁; 此战,袁绍终于打破了自身四面楚歌的被动局面,冀州的大小势力不再观望,纷纷倒向袁绍,同时,迫使公孙瓒在袁绍面前采取守势,摆在公孙瓒面前只剩两条路,要么南下青州,要么撤回幽州; 此战,是以步兵、弩兵战胜骑兵的经典战例,也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典范,更是白马义从陨落,先登死士崛起的标志; 此战,曹操避免了被袁术、陶谦、公孙瓒三路夹击的局面出现,同时因为有袁绍这个强援的存在,曹操可以安心征伐兖州各路诸侯,而袁术、陶谦、公孙瓒联盟的实力被削弱,以至袁术、陶谦也被曹操各个击破,当然,这是后话。 界桥之战,对整个北方的战略态势,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 一夜未眠,天刚方亮,公孙瓒便命大军东撤。 他不能再和袁绍僵持下去了,因为新败之军根本没有士气,更重要的是,他的粮草辎重大多落于袁绍之手,余粮根本支撑不了几日。 之所以是向东,而不是撤回东北方向的南皮,是公孙瓒和诸将彻夜商议的结果。 公孙瓒战败的消息一定已经传了出去,从界桥到南皮的一路上,有大小城池二十余座,他们本就是墙头草,谁强投谁,谁弱欺谁,公孙瓒引兵路过这些城池,难保不会被胆大之人设置障碍,甚至被偷袭。 何况东光的袁绍残部并未完全肃清,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给公孙瓒制造麻烦。 更重要的原因是黑山军。 黑山军这回算是被公孙瓒摆了一道,不但损兵折将,还成了诸侯们的笑柄,这必定让杜长心中怨恨。 黑山军会先撤往东北,然后再转向西北,返回幽冀边境的山中。 若是公孙瓒也往东北方向撤,路上一旦相遇,谁也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 既然往东北方的南皮去有诸多不确定,那大军撤向东边就是唯一的选项。 东边是平原县,刘备当可接应;平原东南不远就是历城,田楷在那还有五千余生力军,可为应援。 有刘备和田楷组成的掎角之势,公孙瓒便不再惧怕袁绍军的追击,或者黑山军的反水了。 公孙瓒大军可以在平原休整补充,然后从平原北上南皮,这才是明智之举。 最新的一封情报是上个月底收到的,结尾这样写着:瓒引败军东去,楷、备应之。 短短一句话,道尽界桥之战的结局和战后抉择。 每次有最新情报送到蓟县,刘虞都会召集大家一起商议,这次也不例外。 “公孙瓒虽败,却必不甘心,只怕他退到南皮后,会更加变本加厉的盘剥百姓!”刘虞满面怒容。 “这是一定的。”齐周也极其瞧不上公孙瓒的行径。 “劝说不听,朝廷不问,如之奈何?”刘虞由怒转哀,“要不,我直接撤了他的官职?” “谁也不能阻止孙瓒继续穷兵黩武,即使撤去他的官职,他也必定会盘踞一方,拥兵自重。”沮授接话道,“现在他有个官职,行事好歹还要顾些脸面,若是没了官职彻底成为草寇,那才会更加肆无忌惮。” “那便只能这样看着他继续为祸?”刘虞像是在询问众人,又像是在自嘲自叹。 “天下大势已不同往昔。”田瑭说了一句便停住了,皱眉咂着嘴,像是在组织词汇。 大家知道他必有下文,都没有插话打断。 “诸位细想,自灵帝光和七年始,天下四处皆战,至今已八年了。但大家所知的大战无非战黄巾、战夷狄、战董卓,何曾听说过各诸侯之间大规模的战争?”田瑭告诉了大家一个非常重要的判断,“界桥之战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标志着诸侯之间开始各自为战、相互征伐,标志着一个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时代正式到来!” 在场众人都沉默了,没有人认为田瑭这是危言耸听,但也没有人能从这一句简短的判断中看清天下大势。 只有田瑭知道,天下大势正发生着急剧而深刻的变化, 西边,司徒王允、司隶校尉黄碗、尚书杨瓒等人密谋诛杀董卓,并已勾连上了吕布。其后,董卓死、蔡邕逝,李傕郭汜乱长安,吕布走、王允卒,诸侯纷争天下患。 东边,被田楷压制的青州黄巾余部南下兖州,斩兖州刺史刘岱,荼毒千里,东郡太守曹操在陈宫、鲍信等人的劝说下入兖州大战黄巾,其后,寿张战、鲍信亡,曹操鏖战济北郡,降黄巾、击金尚,名震天下青州兵。 南边,吕布出武关奔南阳,投靠袁术,袁术虽然厚待了他,但吕布自恃功高,不能为袁术所容,同时,袁绍、曹操为盟,陶谦、袁术为盟,相互征战讨伐,各有胜负。其后,投张杨、奔袁绍,三姓家奴吕奉先,据扬州、领徐州,自封皇帝袁公路。 而北边,界桥之战的影响尤为深远,公孙瓒和刘虞最终撕破脸皮,兵戎相见,皆是源自于此。 这些是原本的历史,田瑭知道,但他不能说出来。 这些也只是原本的历史,田瑭来了,或许会有不同。 第一百八十八章 到了下决心的时候 田瑭之所以要点明界桥之战的标志性意义,就是希望蓟县众人能够意识到,那个依靠人与人之间的从属关系来维系社会运行的时代正式终结,取而代之的,是凭实力说话、靠武力争霸的大动乱、大征伐时代。 尤其是在刘虞一封一封上弹劾奏章,请求申斥,甚至罢免公孙瓒,并将天下太平的希望寄托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朝廷身上的时候,田瑭认为,有必要及时提醒他更正观念。 但若现在就让他割据一方、养兵自重,刘虞一定会断然拒绝,并把田瑭当成和公孙度一样的野心家看待。 可是,时间不等人。假如不从现在就行动起来,待历史的车轮碾压过来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主公,公孙瓒虽败,但他必不甘心,可以预见,其与袁绍之间的争夺将会旷日持久。”田瑭先抛出了一个引子。 “苦了百姓了!”刘虞叹了一声。 “勃海郡现在在他手上,我们鞭长莫及,但不能再任由其祸害右北平郡和辽西郡了。”田瑭开始步步引导。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公孙瓒的驻地虽然搬离了无终,但他在右北平郡和辽西郡的官僚系统还在,依旧可以继续征收物资和人口。 “两郡为朝廷指定给他的驻地,我们能怎样?”齐周和刘虞一样,都是唯朝廷之命是从。 “主公身为大司马,又兼幽州牧,对右北平郡和辽西郡本就有守土之责。”田瑭果断纠正道,“任由公孙瓒胡作非为,岂不是有负朝廷所托,何况公孙瓒本为主公下属,理应将其管束起来。” “公孙瓒岂会听我的?”刘虞自嘲道,言语中颇多无奈。 这是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矛盾,按理说,刘虞作为上官,对公孙瓒有绝对的控制权,事实上,公孙瓒自行其是,既不听调,又不听宣。 刘虞能把公孙瓒怎么样呢! 大家都对这个矛盾讳莫如深,表面上看似矛盾无解,其实是不愿揭刘虞的伤疤。 把这个矛盾提到台面上来,岂不是在质疑刘虞无能? 现在田瑭提了出来,没人敢往下接话,甚至都没人直视田瑭,只有一旁的沮授抬了抬眉毛,若有所思的环顾众人。 “我建议,主公以州牧之名收回右北平郡和辽西郡,接管其官僚系统,并派驻军队封锁幽州和勃海郡边境。”田瑭大声提出自己的意见,“彻底阻断公孙瓒和幽州的联系,并阻止其北上。”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不多时,公孙纪第一个开口了:“公孙瓒为先帝诏令讨乌桓,驻地便在辽西郡和右北平郡,即便是当今陛下,也不能轻易变更,田瑭你何敢代天子之权!” 上来就扣大帽子,这是小人的惯用伎俩,你若和他就这顶帽子展开辩论,诸如要不要听先帝的?哪些要听,哪些不要听?什么才是评判的标准?怎么听?等等…… 那你就落入了他的圈套。 田瑭才不会被小人带着跑,他直接挖掉了公孙纪的立论根本:“公孙瓒征讨五六年仍不能定乌桓,先帝乃令主公领幽州牧,此任命在公孙瓒之后,当然更应该遵照。主公既是幽州牧,就有权收回公孙瓒的驻地。” 这个反驳既有效避开了先帝的决定,又强调了自己的主张,一句话就噎住了公孙纪。 “文佐为何如此提议?”还是齐周老成持重,他这是先问为什么,再议怎么办,“公孙瓒搜刮右北平郡和辽西郡也不是一天了,为何现在要收?” “之前,公孙瓒没想过自己会败。毕竟这两郡是他的大后方,即使搜刮,也不会太过严苛,他要保证老百姓的最低生活保障,以保护其持续的生产能力。”田瑭给出了解释,不可避免带上了现代词汇,“如今,公孙瓒已经败了,如果再败,那大后方保护得再好,也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何况,他的大后方已经转移到了勃海,这两郡对他来说,成了纯粹的攫取目标。” “说得夸张点,若是哪天公孙瓒军中断粮,和袁绍的战争又到了关键时刻,这时有人告诉公孙瓒,只要把这两郡的百姓做成军粮,就能战胜袁绍!”田瑭的语气冰冷,“公孙瓒一定会向百姓下刀,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怜悯。” 这一论断让在场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仔细想想,田瑭说的虽然夸张了一些,却直指问题的根本。公孙瓒未必真会拿人做军粮,但掠夺性的搜刮却是一定的。 “公孙瓒若是压榨过甚,两郡百姓自然会逃到我们这里来,该不会等着被公孙瓒做成军粮吧?”魏攸这话虽是半开玩笑,却也是在反驳田瑭的论断。 “若是两郡人口都来了我们这里,公孙瓒征兵征粮就没了目标,你猜他会怎么办?”田瑭也开了个玩笑,随后郑重地说,“他会举兵攻打我们,抢夺人口和粮草。” “那便跟他打!”魏攸紧接着说,“我们未必打不过他!” “如果早晚要打,为什么要等到两郡被公孙瓒蹂躏到杳无人烟的时候再打呢?”田瑭紧接着反问,“先把两郡接管过来,再和公孙瓒打,不是更好?” “不对不对,我们怎么就一定要和公孙瓒打了?”公孙纪又站出来反驳,“老百姓都跑我们这里来,公孙瓒就一定会打我们?” 这一次的反驳很有力度,直接把田瑭给噎住了! 对呀,你凭什么断定我们和公孙瓒必有一战呢? 田瑭的所有推论都是建立在刘虞和公孙瓒爆发了战争这个历史事实上的,提出封锁幽州和勃海郡边境的做法,也是基于两人之间必有一战这样的前提。 但两人之间的战争毕竟还没有发生,目前也看不到将要发生的明显迹象,田瑭在下意识中把未来发生的事情当成了现在的已知条件,用未来反推当下,当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田瑭总不能说,我是从未来穿越来的,公孙瓒和刘虞之间就是一定会打起来,我们现在就要做好准备! 那在场的众人一定会认为,田瑭是个疯子! 看着公孙纪那得意的表情,田瑭一时真是无从反驳。因为对于未来将要发生的事,谁都没有办法、没有能力、没有资格下断言。 “在下附议!”沮授的话中气十足,一下接过话茬,“不仅要在幽州和勃海郡边境部署兵力,还要积极扩军备战。” 这一下,不仅刘虞他们皱起了眉头,就连田瑭也愣住了。 沮授的提议好直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刘虞的抉择 “公与先生?”齐周和沮授共事时间较长,一直认为沮授十分稳重,没想到这次的态度会如此激进。 “主公,诸位。”沮授上前两步,朝刘虞和在场众人作了一圈揖才说,“公孙度不过自领平州牧,便被天下人视为乱臣贼子,公孙瓒擅封严纲为冀州刺史、田楷为青州刺史、单经为兖州刺史,自己则凌驾于刺史之上,这算什么行为?这是谋反,比公孙度还要乱臣贼子!” 沮授一语定性,先把公孙瓒定成了反贼。 “天下凡有能力者,当共同讨伐于他,岂能坐视他糟践百姓、祸乱社稷!”沮授的声音大了一些,“我们不去征讨他就已经是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若是继续供应其粮草军械,那我们与公孙瓒何异?我们岂不是在资助公孙瓒谋反!” 第二句,提醒大家必须和公孙瓒划清界限。 “不仅要立刻与其断绝往来,我们现在就该防备于他,并开始扩军备战,以求早日将其平定!”沮授果断地说道,“所以我赞同文佐的提议!” 沮授的话掷地有声,他跳脱出了细节的纠缠,直接从最高的层面提出判断,让人无法反驳。 谁能反驳?谁反驳谁就是偏袒公孙瓒!谁就也是反贼! 现场一片肃静,刘虞也不便发表看法。 “主公,诸位。”等了一会,还是沮授自己往下接话,“鉴于我们现在实力不够,若封了边境,断了公孙瓒的粮草,那是逼他先来攻打我们,所以一边封边境,一边还要有缓和措施。” “封锁边境就是摆明了和公孙瓒决裂,我们哪还有缓和的余地?”程绪皱着眉头,他一直是主张与公孙瓒缓和关系的。 “发一封令,三层意思。”沮授已有腹稿,“其一,辽西郡和右北平郡人口流散,土地荒芜,州牧府决定暂行管理之职,以安郡抚民;其二,令公孙瓒继续南下剿灭黄巾余孽,不获全功,不得回师;其三,州牧府尽力保障其粮草供应,望其奋勇杀敌,报效朝廷!” “公与,你这前言不搭后语……”齐周都已经听糊涂了,怎么一会要断绝和公孙瓒的往来,一会又要资助他粮草? “大前提是,我们必须认清公孙瓒的本质和公孙度一样,属于谋反。”沮授的语气复归平和,“在此前提之下,我们现在没有能力去征讨他,所以不得不采取迂回策略。” “公与详解。”刘虞终于开口了。 “辽西郡和右北平郡是一定要接管的,在幽州和勃海郡边境也有必要设防。”沮授先强调了田瑭的两点意见,然后才继续说,“这两步算是断了公孙瓒的后路,会逼迫他起兵攻打我们,所以才要发一封令给他,既答应给他提供粮草,又帮他找了继续南下的借口。” “这样公孙瓒便不会来攻打我们了?”公孙纪立马反问。 “公孙瓒当前的第一目标是巩固其在勃海的地盘,有袁绍大军在界桥驻扎,他根本不可能领军北上。”沮授也是立刻就给出解释,“他若北上,粮草必然被我们掐断,军队也将陷入和我们的纠缠,袁绍岂会错失良机?” “这是逼着公孙瓒接受我们的安排。”鲜于辅算是听明白了,“得劲!就该这么办!” “站在公孙瓒的角度,他省去了到辽西郡和右北平郡搜刮的麻烦,还能直接拿到粮食,而且我们只是接管两郡的管辖权,并不是收回,这让他根本没有理由进攻幽州。”沮授继续说道,“而且,他继续在南边征战,也有了充足的理由。” “站在主公的角度,辽西郡和右北平郡本为幽州属地,放任其被公孙瓒掠夺,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借此机会收回,也算是给朝廷一个交代。”沮授朝刘虞抱拳道,“这实是主公的分内之事。” “站在两郡百姓的角度,公孙瓒从来都是一味索取,并未管过他们的死活,他们早就希望回归主公治下。”沮授给出另一个角度的理由,“我听说两郡百姓很多都没有粮食作种子,主公早一日做决断,我们能早一日将种子发给他们,再晚,可就错过了春耕。” 沮授所言句句在理,让人无法反驳,尤其最后一个理由,相当于替百姓请愿。 所有人提建议,都是从军政角度出发,沮授偏偏能关照百姓的利益,这让刘虞很是感动。 “公与所言甚是有理,诸位意下如何?”刘虞环顾众人。 谁还能再有意见?刘虞都说了,沮授的话很有道理! “在下附议!”齐周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 “在下附议!”鲜于辅早就对公孙瓒不爽了,此时怎会有异议? “在下附议!”公孙纪也不得不抱拳低头。 “在下附议!”魏攸和程绪异口同声。 “如此,商议一下该如何办吧。”刘虞见无人反对,便引导话题继续,“文佐,建议是你先提出来的,想必已有考虑。” 田瑭没想到自己提出的意见自己没法说圆,沮授三言两语就能统一意见,心中感佩不已,此时听刘虞询问,便开口道:“幽州与勃海郡边境并不长,只需有万余军队进驻渔阳郡泉州县,便能有效阻断两地联系,为防公孙瓒迂回行军,另在涿郡方城驻扎五千军士,可为应援。” “鲜于辅,你去泉州驻防,另外,命钟全去方城驻扎。”刘虞当场点将。 “喏!”鲜于辅在蓟县已经待腻了,能够领军外出,正是求之不得。 “派遣能吏去往右北平郡和辽西郡,接管地方,安抚民心。”田瑭继续提议道,“同时,调拨粮食一万石运往两郡,救济灾民,充作种子。” “魏攸、程绪,你二人各带吏员三十人,分别前往右北平郡和辽西郡,务要保住春耕!”刘虞再次当场分派任务。 “喏!”二人领命,他们都是能吏,当能不辱使命。 “另需派人前往公孙瓒处,一是传达州牧令,二是让其派人到蓟县运粮。”田瑭最后说道,“公孙瓒新败,器械粮草于界桥损失颇多,可先运一万石粮食以救其急。” 刘虞正了正身子,一个个打量在场的人:“公孙纪,你便去南皮一趟吧。” “喏!”公孙纪闻言立刻应答。 田瑭知道,就算刘虞不派他去,公孙纪也会书信公孙瓒,将今日所议原原本本的告知。 现在刘虞直接派他前往,正中其下怀。 其实刘虞也是故意派他去公孙瓒处,因为书信怎么能把事情说清楚呢,还是让他当面向公孙瓒把各个细节讲清楚的好,也省得公孙瓒再去琢磨了。 公孙瓒知晓得越详细,就越要遵照刘虞的布置,因为他根本别无选择。 第一百九十章 赵云不是蠢人 很多事情,乍听起来很荒唐,其实只是因为观念没来得及转变,一旦观念变了,一切便就顺理成章。 刘虞一方面同意收回右北平郡和辽西郡,一方面又下令给公孙瓒提供粮草,就是这种情况。 但也有很多事情,说起来是理应如此,可就是让人感觉心里别扭,观念怎么也转不过来。 赵云去年从白狼城南下时,拒绝了鲜于银百里远迎的盛情,甘愿南下去当一个督粮尉,现在来蓟县运粮,竟然再一次拒绝了田瑭的盛情,就是这种情况。 “子龙,我知道你忠心事主,但是,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田瑭已经苦口婆心地说了很多话,但遇到赵云这样倔强的人,只能是百爪挠心,竟然连李肃劝吕布投靠董卓时说的话都用上了。 “文佐,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我岂能做那朝秦暮楚之人?”赵云一脸的坚毅。 “子龙这样的良将,万里挑一,到刘州牧这里,即刻便是万军统帅,在公孙瓒那里,竟然连界桥之战这样关键的战役都不让你参战,只是派你当个什么督粮尉,我都替你感到憋屈!”田瑭已经把话说尽,最后只能上激将法了。 “主公自有考量。”看起来这事也是赵云心中一个结,所以他不愿多谈。 “考虑个屁啊!公孙瓒就是小肚鸡肠,就是任人唯亲!”田瑭痛心疾首。 “文佐慎言!”赵云的脸色冷了下来,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运粮军士。 “口误,口误!”田瑭见赵云阴了脸,想起来确实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主公的坏话,所以连连解释,“在下实在是心急,子龙勿要着恼。” “文佐对在下,确是抱诚守真,子龙不能相伴照拂,甚感辜负。”赵云拍了拍田瑭的肩膀,“但忠义不能两全,文佐勿要怪罪!”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说已是多余,田瑭长叹一口气,也拍了拍赵云的肩膀:“我知子龙心意,亦知留不住你,只是明知留不住,还是想要试试,真是不可救药。” “文佐真性情也!”赵云抱拳拱手。 “子龙此番来去匆匆,连一口酒也顾不得喝,甚是可惜!”田瑭拍了拍粮车上鼓鼓囊囊的袋子,“冀州战火延绵,子龙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万望保重!” “只要刘州牧常常供粮,我便能常常来蓟县了。”赵云笑了笑,满是苦涩滋味。 胸藏千军万马的一代神将,当个督粮尉已是难堪至极,可笑这督粮尉还不知要当到什么时候! 赵云心中的纠结愤懑,不问可知。 分别的话已说完,粮车缓缓而行。 田瑭目送赵云南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大喊一声:“我若将他打败,你可愿来投?” “那我们,战场上见!”赵云的回答远远传来,把田瑭噎得够呛。 “哼!你以为我会蠢到跟你交手?那我不如自杀算了!”田瑭心中恨恨地想着,“真是榆木脑袋,做点变通就这么难吗!” 粮车走远,剩下田瑭一人站在官道上,皱眉思索。 两骑过来,在田瑭身边停下,却并不说话,只安静的陪田瑭站着。 “公与,你能不能帮我想个法子,把赵云弄过来!”田瑭抓抓头,朝右手边一脸微笑的沮授说。 “公子,太史慈他们可还没着落呢,你把赵云弄来,往哪搁?”沮授开着玩笑。 田瑭闻言一阵脸红,再看看左手边站着的太史慈,尴尬地说:“子义再等等,早晚让你统帅千军万马。” “我不着急,公子勿要挂怀。”太史慈淡淡一句。 “子兴已经被拔擢为加强团团长,用不了多久就能升任旅长了。”田瑭对着这二位心腹,说话毫无避讳,“刘虞军中就没几个人能胜过子兴的,所以最多到今年年底,子兴必是旅长,甚至可能当个师长!” 沮授和太史慈不说话,算是认可了田瑭的判断。 “仅一个子兴,就带了上万兵。”田瑭不无忧色地说,“而且大家都知道子兴和我们是一伙的,刘虞虽然很大度,但他毕竟是朝廷的幽州牧,免不了要猜疑我们。” 两人还是没说话,静静听田瑭一个人掰扯。 “所以,子义还要再等等。”田瑭咂咂嘴。 “公子也是仁厚之人呐!”沮授笑了起来,“和赵云一样。” “公与先生,你这是笑我,还是骂我?”田瑭一脸的尴尬。 “公子心中对赵云,是笑还是骂?”沮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好犀利的反问! “公子,我若现在劝你反了刘虞,你会听吗?”一个重磅问题紧随而至。 “刘虞待我们不薄。”田瑭愣了一下,说了一句题外话,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所以啊,公子给我出了个难题。”沮授又笑了,“你不肯背弃刘虞,赵云又何肯背弃公孙瓒?” “我们不一样,刘虞重用了我们,但是公孙瓒不肯重用赵云!”田瑭反驳道。 “可就算公孙瓒不重用他,他依然十分忠诚呐!”沮授叹了口气,“除非,如公子所说,公孙瓒被彻底击败!” 顿了顿,沮授又说:“我认为赵云还是希望出人头地的,他之所以不肯现在背离公孙瓒,是认为界桥之战不过是个小挫折,公孙瓒早晚能重振雄风,他也早晚能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他若背离,到了新主公手下,又不知要再被隐没多长时间。” 田瑭听了沮授这个论断,情不自禁拍手称赞,沮授一定不知道什么叫“沉没成本”,但他讲出了“沉没成本”的精髓! “他已经在公孙瓒那里耗了那么长时间,若现在走了,那之前的付出就白费了。”田瑭用简单的话把沮授的意思重新说了一遍,“他舍不得这个。” “公子真是一点就透!”沮授大感快慰,“虽然这不一定是主要的,但这也是不可忽视的。” “沮授先生可别把公子都带坏了。”太史慈笑了起来,“万一赵云根本没想你们这么多的心思,他就是纯粹的忠义呢?” “你信吗?”沮授又是一个反问。 “我不信。”太史慈果断回答道,“赵云不是蠢人!” “我半信半疑!”田瑭拍了拍手,“这样说的话,暂时先不考虑赵云的事了,我们先打败公孙瓒再说!” “公子英明!”沮授哈哈大笑。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将改革向纵深推进 拉拢赵云的事,急不得;建设幽州的事,等不得。 献帝初平三年三月末,新任蓟县令田瑭书呈幽州牧刘虞,一次性提出“练兵强军策、教书育人策、工商富州策、屯田安民策、财产保护策”等五策,并附上详细施行方略,意在幽州推行改革。 刘虞亲自审阅田瑭五策后既非常重视,又不敢轻断,遂召集全州大小官吏及世家大族一百余人逐条辩议。 经过十余日的激烈交锋,田瑭最终舌战众人,将道理讲通说透,并促使刘虞下定决心全部推行。 练兵强军策中,除军制变革外,另外提出了战斗意志、方阵战法、奖惩措施、武器升级等一系列主张,并部分回答了为何战、如何战等问题。由于田瑭之前提出的操练办法效果明显,公孙瓒界桥之战血的教训又在眼前,加上鲜于辅和鲜于银的全力支持,该策几乎一字不改,由刘虞盖印,颁布实施。 教书育人策则详细阐释了教育宗旨、教授科目、书院规章等内容,同时提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思想,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其中争议最大的,还是科学所占的比重,全天授课四个时辰,科学竟然独占一半,儒学却要和道、法等学分另外一半,甚至还要分出一些时间作为“体育课”!但刘虞已想通其中关节,并主动给官吏们解释,所以最终颁布的方略只是做了一些文字上的变动。 工商富州策的争议更大,因为这和重农抑商的传统策略相悖,田瑭废了极大口舌仍然无法说服众人,最后不论道理,只摆事实,详细阐述了“以铁换粮”的基本逻辑,才勉强让众人认同了“工”的部分,但“商”的部分依旧无法达成共识。田瑭草拟这一策的本质目的就是为以后的工业建设扫除障碍,既然商业很难被认可,田瑭便也作了妥协,将其改为工贸富州策后,算是以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通过。 屯田安民策中,田瑭第一次提出了府兵制,强调其“兵农合一”的特性,并提议有步骤地将蓟县流民安置到地广人稀的代郡,平时为耕种土地的农民,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官府免除其赋税徭役,并在战时保障其武器和后勤。这种让军士自己养活自己,减轻财政压力的政策,让所有人眼前一亮,并在一致的附议中完全通过。 财产保护策是田瑭的一次冒险,其核心在于“保护个人对自己合法财产的所有权”,当然,前提是没有天灾人祸。这一策要是拿到朝堂上去,田瑭会被立刻推出去斩首,因为帝王对所有人的所有财产都有完整所有权;这一策放在州郡级别讨论,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因为州郡长官也是统治者,也要享受奢靡生活。 但这一策在幽州,却很有可能获得通过。 因为刘虞是极其难得的开明之主公、仁厚之君子,他一直反对给百姓加税,更反对从百姓那里横征暴敛,即使州牧府喝不上稀饭,他也不会去抢老百姓的白米饭。 同时,因为田瑭在处理黄巾之乱及后来安置流民的过程中,展现出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这让刘虞和蓟县上层在潜意识中认为,只要田瑭在,钱粮根本就不是大问题。 而且,在田瑭如簧巧舌的解释下,这一策俨然就是专为保护世家大族的既得利益而制定的。在这乱世之中,官府愿意出面保护自家财产,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至于以后能不能随心所欲地剥削佃农,这个不是很重要,因为那些人本来也压榨不出几个钱来。 所以这个暗藏玄机的一策,在田瑭的刻意包装下,侥幸通过。 至于其中玄机,目前整个天下只有两个人真正明白,一个人是田瑭,另一个人是帮田瑭撰写这五策的方珺。 这其实是一剂缓释药,财产保护策是药的糖皮,为的是让人吞咽时不那么抗拒。待糖皮被人体吸收,真正的药芯才会露出来,但这时药已进肚溶解,即使打嗝时也会有一些苦涩,却并非无法忍受,况且,就算这时候想要再吐出来,却是做不到了。 这药芯,便是产权制度! 田瑭希望通过“财产保护”这个中间桥梁,把人们的观念渐渐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转变为“我的,就是我的”。 其背后,更是打造市场经济底座的一系列思考和原则。 田瑭清楚地知道,历朝历代,变革的最大阻力都来自既得利益集团,所以此次提出的五策都是经过精心考量和包装的。 这五策不仅能让幽州获得显而易见的利益,更重要的是,这些利益是被无中生有创造出来的增量,而不是从既得利益集团手中抢夺的存量。 不但不抢,还要保护! 所以只要把道理讲通,推行的阻力便会被降到最低。 最终,练兵强军策由鲜于辅和鲜于银负责落实,钟全和太史慈作为副手参与。 教书育人策由刘虞亲自管,田瑭作为“四句书院”院长带着四个徒弟亲自授课,另邀名士大儒入院讲学。 工贸富州策只有田瑭知道如何落实,责任自然也就落到了田瑭头上,不过因为没有合适人选,所以田瑭得自己培养副手。 屯田安民策的主管为齐周,但他身为幽州治中,平日公务繁忙,所以具体实施便由沮授负责。 产权保护策同样由齐周负责,即日抄送幽州全境各级官衙,并在各县张榜布告。 五大政策同一日颁布,又都是前所未有的创新改良,参与辩议之人无不振奋。 加之,收回辽西郡和右北平郡,以及驻防幽州和勃海郡边境这两项举措被公孙瓒默认接受,让所有人都感觉神经为之一松,心情为之一畅! 精神放松了,心情变好了,酒自然不能少。 在刘虞的亲自主持下,州牧府摆开宴席,一百余人把酒共庆。 虽然吃的不过是简单三样,喝的也不是什么陈年佳酿,更无歌舞杂耍助兴,但一种敢于对现实作出改变,更敢于给未来描绘蓝图的豪情洋溢席间。 但就这种豪情,就足以醺醉众人! 第一百九十二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诸位!”酒酣耳热之际,刘虞将宴席的气氛推至高潮,“望诸位不负朝廷厚望、不负万民期许、不负世族荣光,齐心协力,发奋共进,五策落地见效之日,吾当亲自拟表,为诸位请功!” “喏!”在场所有人都举起酒来,齐声应答。 “共饮!”刘虞开怀昂首,将酒水一口饮尽。 在场众人纷纷举觯齐额,而后仰头畅饮。 “将来如何,决于诸位;今日幽州,有赖文佐!”刘虞提高声调喊了一句,尤其“文佐”二字,字正腔圆,音韵饱满,“何不齐饮,同酬共飨!” “飨!”众人又是一声整齐应喝,皆举觯向坐在刘虞下手的田瑭致意。 刘虞也亲自举爵以贺。 田瑭岂敢托大,连忙站起身来团团作揖,坐在下手的沮授想拉都没拉住。 众人愣了一下,纷纷喝干酒水,然后重新满上,再敬田瑭! 看得田瑭一脸茫然,惹得沮授扶额摇头。 “何意?”田瑭急急递声给沮授。 “公子,大家敬酒以示尊敬,你这一来,又回敬了大家,大家可不得重来?”沮授装作整理发髻,用袖子当着脸,细声提醒田瑭。 田瑭恍然大悟! 屁股一抬,喝酒重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既然明白了缘由,田瑭赶紧喝干自己的酒,然后跪坐下去自己斟满,接受大家的敬酒。 “飨!”众人再次齐声唱颂,脖仰酒干,完成礼敬。 可能是为了帮田瑭把尴尬的气氛揭过去,鲜于辅执觯而立,吟诵了起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鲜于银接了过来,虽未遵原文,择句却也恰到好处。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最有韵味,最具豪情的一句,竟是在场众人齐声吟诵出来的! 田瑭一瞬间羞红了脸,像是初次被人相中的小娘。 这抄袭的负罪感,怕是想消也消不掉了! “好一篇雄文!文佐当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刘虞细细感受着现实氛围和诗中意境相互交融的美妙体验,不自觉夸赞了一句。 坐得稍远的人未必能听到刘虞的低语,但坐在紧下手的齐周可是听了个真真切切,他满脸笑容地转头看向田瑭,说道:“文佐,如此美时良辰,可有诗文助兴?” 田瑭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表示没有。 齐周见状没有什么表情,倒是刘虞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失望被田瑭给捕捉到了。 “仓促之间难以成文,稍待在下构思。”田瑭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出这样的话。 可能是不忍刘虞这样的人失望吧。 他毕竟是一位公忠体国的大臣,更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话音刚落,田瑭便见刘虞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熠熠希望。 附近之人听田瑭要构思新作,原本还嘻哈哈闹腾着呢,一瞬间便转为眼巴巴的安静。 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现场都静了下来,大家都知道了,那个偶有诗句传出便是千古名篇的天才少年,那个屡屡挽大厦于将倾的睿智县令,将要有新作问世! 田瑭当然没有本事现场创作,而且,就算他勉强拼凑出什么东西来,也一定是毫无价值的闲言碎语。 他环视一圈安静的众人,目光落在刘虞身上。 这位两鬓斑白的州牧,既是坚定的儒家理想践行者,又是勇敢的新兴道路开拓者,你可以吹毛求疵地挑出他的很多不足,也可以就事论事地批评他的诸多失误。 但是没有人可以否定他的信念和他的功绩,以至于三百年后,范晔在《后汉书》中郑重地给了他极高的评价:“襄贲励德,维城燕北。仁能洽下,忠以卫国”! 现在,这样一个人,正带着匡扶汉室的坚定信念,坐在田瑭眼前。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州牧,亲射虎,看李郎!”上阕有感而发,几乎脱口而出。 原文“亲射虎,看孙郎!”取的是孙权射虎的典故,但现在孙权不过十岁少年,自然不可能去射虎。 幸好历史上还有个李广“射石搏虎”的典故,李广乃武帝时期匈奴口中的“飞将军”,为守卫汉家江山立下不世功勋,更是被太史公评价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此时田瑭写成“亲射虎,看李郎!”,倒是恰好用李广来烘托刘虞的形象。 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他们倒不是被这千古名篇所震撼,而是根本没弄明白田瑭吟诵的这是什么! 是诗?是赋?是散文? 难不成,田瑭新创了一种文体! “笔墨!”齐周反应过来,转头向身后侍者吩咐。 不多时,笔墨上来,却临时没有合适纸张。 沮授起身,将自己的长袍脱下,平铺在了田瑭面前:“公子,请用笔!” “公与先生代笔,我的字,难登大雅之堂。”田瑭急忙递话给他。 沮授会意,他见过田瑭的字,知他不是谦虚,于是执笔舔墨,挥毫书就。 其字一笔而下,观之若脱缰骏马腾空而来又绝尘而去;更如蛟龙飞天流转腾挪,来自空无,又归于虚旷。 在场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只有田瑭略显尴尬,他忘记提醒沮授还有下文。所以沮授就是按照现有的字数谋篇布局的,写完这些,长袍背上已不能再容一字。 如此雄文岂能只有上阕? 田瑭也脱下了自己的长袍,铺在沮授面前。 沮授见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自己草率了,但他并不扭捏,而是再次执笔舔墨,静待田瑭下文。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董狼。”下阙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众人不知,田瑭又改了一个字。 原文“西北望,射天狼。”是苏轼的语境,“天狼”指代西夏,表达了他渴望一展抱负、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西夏还有一千多年才会建国,自然不能出现在当下的文章中。 所以田瑭改为“西北望,射董狼。” “董狼”自然指代狼子野心的董卓,他起兵于西北凉州,所以这样改也算是对仗工整。 沮授回味一遍,这才提气凝神,运笔如椽。 下阙写完,一样的大气磅礴,铁书银钩! 齐周以为还有下文,正准备脱自己的长袍,被田瑭伸手止住。 众人知道,文章已成! 齐周虽不算大家,却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写法?所以忍不住开口问道:“此文实乃旷古绝今的上乘之作!在下浅薄,不知这是什么文体?” “这是词。”田瑭拱拱手,笑道,“歌词。” 闻言,在座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 刘虞没有去理会齐周他们的惊诧,也没有关心田瑭的解说。他径直走到两件长袍前,细细去评那文、那字,并低声吟诵了出来。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州牧,亲射虎,看李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董狼。” 反复吟诵几次,他闭上眼睛,语气中满是感怀,“知我者,文佐也!” 大家注意到,刘虞眼角,似有泪光。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选择?别无选择! 以前,公孙瓒以为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做的。 现在,公孙瓒才发现,自己的路是被别人安排好了的。 他的所谓选择,不过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别无选择。 公孙瓒从幽州出兵南征,好像是自主选择的战略,目的是争夺地盘、扩大势力。 其实,仔细想想,若不是东北的公孙度太远,根本没法打;北边的鲜卑太散,根本打不到;西边的刘虞又是自己的上官,还掌握着粮草供应,根本不能打。 他要发展,摆在面前的却只有南下一条路。 何况,还有个袁绍鼓动他南下,还有一群黄巾抬着他南下。 这可以算是被人安排好了的唯一选择。 公孙瓒从无终撤出全部人马,好像是深思熟虑后的最优抉择,意图使公孙度和刘虞两家相互火拼,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其实,公孙度一次次增兵扣边,誓要破白狼进幽州,这是逼着他放弃无终;刘虞压着库里的秋粮不放,贪官污吏们又毫无节制的中饱私囊,这也是逼着他放弃无终;无终的百姓民变和俘虏哗变已经箭在弦上,没有任何力量再能将其弹压,这还是在逼着他放弃无终。 无终到底是他自己抛弃的,还是被迫放弃的? 公孙瓒和袁绍之间的界桥之战,总算是他自己主动挑起的吧! 可是,若不是那些反叛势力蠢蠢欲动,若不是自己的下属人心惶惶,若不是周边大小城池骑墙观望,若不是袁绍不断往界桥增兵,公孙瓒自己又何尝愿意在勃海未平的情况下,打如此仓促的一战! 先稳定勃海不好吗?先收服大小城池不好吗?先安抚好帐下文武不好吗?先加强新征步兵的训练不好吗? 这样看来,界桥之战,表面上是他自己主动挑起的,其实是所有人合谋,逼着公孙瓒走上的战场! 公孙瓒在界桥战败,虽然损失没有伤筋动骨,但败就是败了。 刘虞这个见利忘义的伪君子,派兵守住了他北上的必经之路;黑山军这帮背信弃义的真土匪,扼住了冀州西北的咽喉要道;西边那群趋炎附势的骑墙派,眼见他打了败仗,不约而同倒向了袁绍;而东边,是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海。 袁绍倒是没有朝南皮进军,但这个贪婪无度的野心家竟然南下袭扰青州。 青州岂能丢! 公孙瓒已经三面被围,若青州再被袁绍取了,那他单有一个勃海,岂能不被瓮中捉鳖! 何况青州是公孙瓒和陶谦、袁术联络的关键,青州被占,他就会被孤立,再无外援! 所以他重兵往南,在青州土地上和袁绍反复争夺! 这算是自己主动选择的,还是被迫选择的? 公孙瓒和袁绍大小接战百余次,经年累月,互不相让。 至初平三年十一月,公孙瓒军已累计死伤军士万余人,粮草器械损失更是不计其数。 袁绍两线作战,两线兵力都不足,两线又都是难缠的对手,伤亡更是十分惨重。 他们双方,都是谁也奈何不了谁,谁都已无力支撑,却又不得不继续撑下去。 但他的处境还是比袁绍要好,他的粮草由刘虞提供,南皮开始有兵力和器械的补充,战场也比较集中。反观袁绍,他要自己筹粮,北边黑山军还在不断侵扰。 只要撑下去,袁绍一定耗不过他! 但是,就在这僵持之际,袁绍竟冒着引狼入室的风险,邀曹操北上东武阳,企图合兵进攻高唐港,以打破战略僵局。 一旦高唐港被占,高唐和平原的掎角之势就会瓦解,历城的支援也将被掐断!届时袁绍和曹操大军合围平原,区区一个刘备,可能连一战之力都没有。 平原若失,青州防线形同虚设! 所以公孙瓒一方面请陶谦驻军发干,牵制北上的曹操,为自己调兵遣将争取时间;一方面将刘备和单经的驻地对调,把实力更强的单经调驻平原。 同时,公孙瓒自己整军出东光,意图在平原周边牵制住袁绍主力,阻止其与曹操合兵。 结果,初平四年一月,在龙凑堡外深可及膝的大雪中,袁绍主力伏击了公孙瓒的主力。 龙凑一战,公孙瓒损失主力步骑两万余人,还被袁绍大军涉雪追击五十里,惨状不忍直视,直如丧家之犬! 这一切都是公孙瓒自己做的决定,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胜是败本怨不得别人。 但哪样决定不是形势所迫!哪样决定又真的能由他自己做主! 挟龙凑之战余威,袁绍大军直指平原,单经接战两次,皆是不敌,为保存实力,主动弃城北撤,和公孙瓒合兵一处。 袁绍得了平原,继续东进高唐,刘备组织军民节节抵抗,终因实力相差悬殊,不得不南撤历城,归到田楷麾下。 短短一个月时间,平原、高唐,及周边大小城池二十余座,尽数归了袁绍,勃海和青州之间的联系也被彻底掐断! 公孙瓒在勃海成了池中之鱼,田楷在青州也形同笼中之鸟。 这也算是公孙瓒自己的选择?哪有人会选择把自己困死的呢?若不是他自己的选择,又是谁在替他做主? 意识到这一点后,公孙瓒决定重新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幸好,勃海和青州被隔开不假,袁绍占据平原后,需要同时面对南北两边的压力,也是不假。 所以公孙瓒决定因势利导,变被动为主动。 他在勃海还有两万余军力,田楷和刘备合兵后,也有万余可战之兵,用好这些兵力,就能让袁绍的平原、高唐防线腹背受敌。 公孙瓒要在袁绍站稳脚跟前夺回平原,重建青州防线;袁绍也不能允许平原得而复失,那可能会彻底丧失进军青州的机会。 于是双方围绕平原,重新陷入无休止的拉锯战。 公孙瓒和袁绍在北边杀得旗鼓相当,曹操和陶谦也在南边战得难分难解。 冀州、青州、兖州,三州交界之处皆是血火战场,公孙瓒军、袁绍军、曹操军、陶谦军,凡是站立之人皆是可杀之人! 如此乱局,根本看不到尽头! 直至,出使关东的赵岐,拿出了双方都能接受的和解方案。 公孙瓒一边梳理着这两年来的大小事情,一边反复思量赵岐的和解方案,始终面色阴郁。 挣扎这么许久,到头来,还是只能选择别人划好的路线。 公孙瓒看了看即将落下的夕阳,又看了看已经行军一天,疲惫不堪的军士,叹了口气,下令道:“就地扎营,注意警戒!”。 若不北归,他必定会和袁绍相互耗死在平原,让其余诸侯渔翁得利;北归,好歹还有休养生息,日后再伺机而动的可能。 还能如何呢? 别无选择! 第一百九十四章 赵岐和解关东 赵岐到达关东,是在初平三年十二月。 他之所以会来,是因为这一年的四月,吕布受王允离间之计,为一婢女而诛杀了董卓。 那个废少帝、杀太后、迁都长安、杀戮大臣、残害百姓、专制朝政、僭越不臣、祸害天下的乱贼,终于死于非命,被夷三族。 随后,王允主持朝政,吕布接防长安,两人一文一武共辅天子。 本来是个不错的局面! 但王允自恃功高,吕布又骄傲自满,两人自始至终貌合神离。 五月,王允错囚蔡邕,至其冤死狱中,天下士人对此议论纷纷,他自己的威信也一落千丈;王允又在处置董卓旧部的事情上反复无常,以致西凉军士各个惶恐,最终李傕、郭汜在贾诩的撺掇下反攻长安。 而后六月,王允死社稷、吕布走关东。 攻占长安后的李傕、郭汜虽自封扬武将军和扬烈将军,但毕竟资历不够、底气不足,二人又有分权之弊,相较于董卓的专横跋扈和王允的独断专行,他们对政局的掌控能力明显欠缺,朝中文武对他们也颇有微词。 而那位鼓动他们返回长安的贾诩,既拒绝了封侯的好意,又推掉了尚书仆射的任命,反而乐呵呵地去当了个负责选拔人才的闲散尚书,算是主动避开了政治的旋涡。 所以大乱之后的长安,反倒因为没有过于强势的独裁人物,而出现了短暂的文武相互牵制、相互忌惮的微妙平衡。 朝廷的秩序,似乎可以重建! 及至七月,献帝亲自下诏,授太傅马日磾和太仆赵岐以特使符节及临机全权,命他二人出使关东,抚慰天下! 所有人都明白,此举意义非凡。 一方面,这是光明正大的向天下人宣示,朝廷已重新步入正轨,诸侯应停止相互征伐,共同听命于朝廷;另一方面,不甘被挟持的天子是在暗中寻找能够忠心辅助朝廷、可为汉室依仗的诸侯力量。 马日磾和赵岐深感使命重大,细研天下局势后,认为有实力的关东诸侯无外乎刘表、袁术、袁绍和公孙瓒。 此时刘表和袁术正因为孙坚之死而紧张对峙,袁绍和公孙瓒则在为争夺冀州而大打出手。 他们觉得,只要和解了这两处争端,天下安定便指日可待! 为尽快达成使命,两人商议分头出使。 马日磾决定直奔南阳,调解刘表和袁术的矛盾,而赵岐则东出冀州,劝和袁绍与公孙瓒。 两人一出函谷关便分道作别,相约一年后长安再聚,届时一同回禀天子。 马日磾以耄耋之躯弃车骑马,一路往南,半刻也不愿耽搁。 赵岐则坐着大车缓缓西行,一路宣示天恩,劝化百姓,似乎对袁绍和公孙瓒的事并不着急。 从长安到甘陵,赵岐走了五个月,直接从夏天,走到了冬天。 虽然费时过多,但到冀州之日,却正是时候! 袁绍和公孙瓒经过连年累月的鏖战,皆已是强弩之末,之所以还在咬牙死扛、互不相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少一个调停的人,少一架下楼的梯。 所以,听闻赵岐带着朝廷旨意到了冀州,袁绍立刻撤军二十里,并亲自率众远迎,曹操也带着心腹将领飞奔百里而来,大礼参见。 公孙瓒闻讯,虽不便亲身前往,但同样撤军二十里,以示对天子使者的尊敬。 甫一露面,赵岐便成功让双方撤军停战! 这让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期待,期待赵岐能化干戈为玉帛,彻底结束这场血腥厮杀。 但赵岐成于老谋,失于深算。 他认为,袁绍和公孙瓒战成了均势,暂时看不清谁会胜谁会败,和解方案偏向任何一方,都必然导致另一方的强烈反弹。 那就不是和解,而是拱火。 可是,不偏不倚的折中方案,又岂是短时间能找到的? 所以他泛泛而谈,说的全是天下如何如何、天子如何如何、社稷如何如何、百姓如何如何等等大道理,却绝口不提罢兵的具体方案。 赵岐希望先试探一下袁绍和曹操二人的底线。 这当然不能劝和! 数万将士性命!百万百姓祸福!千万银钱粮草!可不是大道理能轻易摆平的。 袁绍和曹操听了一肚子官话,实际利益没捞到一点,自然非常不悦。于是表面上继续与赵岐虚与委蛇,暗地里却将他晾在了一边,同时,谋划两军并进,要用战场上的战果来给赵岐施加压力。 在这样的思路指引下,袁绍和曹操的两路大军从不同的方向朝着平原开拔。 公孙瓒岂会袖手旁观? 平原可是他最重要的战略支点,无论如何,他都要全力守住! 而且,他还必须在袁绍和曹操两军合流之前,主动向袁绍发起进攻,以争取各个击破! 龙凑大战,不可避免地爆发。 一战,公孙瓒大败亏输。 袁绍虽胜,同样损兵折将。 赵岐身在袁绍军中,自然能切身体会此战的惨烈和军士的绝望。 以及那似有若如,却又始终萦绕在耳边的,百姓的哀嚎! 赵岐悔不当初。 他原本见袁绍和公孙瓒都对自己恭敬有加,认为他二人忠心可鉴,必定能同时拉拢,为朝廷所用。 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被自己的道德感化,或者良心发现,就地罢兵休战,将实力保存下来,为朝廷征讨不臣。 没料到他二人转头就战在了一起,致使三万多将士血洒疆场。 这可都是朝廷想要依仗的生力之军!就这样白白消耗在毫无意义的乱战之中,委实可惜可叹。 而后,两军又围绕平原展开激烈攻防,那一封封军报,无不诉说着战场的惨状! 天子命赵岐和解袁绍和公孙瓒,现在,事实与期望正好相反,他俩打得更厉害了! 然后,赵岐才开始认真谋划和解方案! 所以,打归打,谈归谈。 赵岐每日都会和袁绍见面,也每日与公孙瓒书信往来,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他终于逐步摸清了双方的真实底线和期望。 现实和使命同时压迫着赵岐,让他不得不行使“临机全权”,代天子拿出和解方案,哪怕这方案将会是大胆的、僭越的、武断的。 赵岐,代天子诏! 诏令袁绍、公孙瓒、曹操、陶谦等就地罢兵,并即日撤往所属驻地!同时就关东格局作出安排,并颁封赏令! 袁绍接诏非常高兴,除拜奉帝命外,还备下厚礼,并派军士护送赵岐西归; 曹操和陶谦更是毫无二话,接诏后上表颂天子之德,而后拔营撤军。 连苦大仇深的公孙瓒也遣使拜领诏令,并有亲笔书信给袁绍,以示和解。 “赵太仆以周召之德,衔命来征,宣扬朝恩,示以和睦,旷若开云见日,何喜如之?昔贾复、寇恂亦争士卒,欲相危害,遇光武之宽,亲俱陛见,同舆共出,时人以为荣。自省边鄙,得与将军共同此福,此诚将军之眷,而瓒之幸也。”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一切都是利益 赵岐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让参战四方全部撤军? 其中细节怕只有当事人知道,旁人只能从结果中窥测一二。 但天下岂有无缘无故的让步! 袁绍、公孙瓒、曹操、陶谦愿意罢兵而去,必定不是被赵岐的道德感化,而是获得了许多好处,并且利益诉求得到了满足。 天下又岂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他们四人获得了利益,那必然有人损失了利益,因为利益不是赵岐空口白牙就能创造出来的。 那个利益受损的人,就是刘虞! 刘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耿耿忠心,成了朝廷眼中的软弱可欺。 朝廷竟然拿幽州的利益,去填那些野心家们的欲望! 他为了重新稳定右北平郡和辽西郡可谓耗尽心血,春季分发良种农具,夏季指派农官驻田,秋季动员军士农忙,冬季更是给百姓送医送药、修房补屋,费尽辛劳才让两郡重现生机。 现在倒好,赵岐一纸诏令,重新把两郡划为公孙瓒驻地,让刘虞的努力成了为他人做的嫁衣。 若只是这样,刘虞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因为右北平郡和辽西郡本就是公孙瓒的驻地,刘虞擅自接管,事实上并无过硬道理。 关键在于诏令中还将渔阳郡、广阳郡、涿郡等三郡划归公孙瓒,这三郡可是幽州的根基! 除去公孙度所占的辽东郡、玄菟郡、乐浪郡和作为乌桓聚居地的辽东属国,幽州还剩七郡。 公孙瓒原属两郡,其中,右北平郡领土垠、徐无、无终、俊靡等四县,人口五万;辽西郡领阳乐、临渝、肥如、海阳、令支等五县,人口八万。 刘虞原属五郡,其中,渔阳郡领渔阳、犷平、虒奚、安乐、狐奴、平谷、潞县、雍奴、泉州等九县,人口四十三万;广阳郡领蓟县、广阳、昌平、军都、安次等五县,人口二十八万;涿郡领涿县、良乡、方城、范阳、遒国、故安、北新城等七县,人口六十三万;上谷郡领沮阳、居肃、涿鹿,潘县、雊瞀、下洛、广宁、宁县等八县,人口五十一万;代郡领高柳、马城、道人、北平邑、班氏、狋氏、平舒、东安阳、桑干、当城、代县等十一县,人口十二万。 原本,公孙瓒治下人口不足刘虞的十分之一。 一旦划转,刘虞治下人口将不足公孙瓒的一半! 而且,渔阳郡、广阳郡、涿郡为幽州赋税之源,谁拥有这三郡,谁才是名副其实的幽州牧。 到底谁是幽州牧! 更让刘虞如鲠在喉的是,公孙瓒除被征拜为奋武将军外,还被封蓟候。 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县候,地位尤在乡候、亭候之上,与刘虞的襄贲侯等量齐观! 本来公孙瓒灭黄巾三十万,以武功封县候也无可厚非。 可按照惯例,被封县侯者的封地,应该在他籍贯的郡一级之内或周边地区。 这其中含有衣锦还乡、荣耀当地之意。 比如刘虞是东海郡人,他先后被封为容丘侯和襄贲侯,容丘县和襄贲县都是属于东海郡治下。 所以正常情况下,公孙瓒被封侯的话其封地应该是在辽西郡范围之内。 现在朝廷给公孙瓒封个蓟候,而刘虞的幽州牧又没有裁撤! 蓟县是什么地方?自高祖起,这里就是幽州牧的驻地,幽州牧对蓟县有绝对的管辖权。 蓟候是什么意思?蓟县的百姓有义务对公孙瓒进行供养,并向公孙瓒称臣。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虞作为幽州牧,负责管理蓟县,公孙瓒作为蓟候,负责在蓟县征收赋税! 换句话说,刘虞成了公孙瓒的管家! 而且,诏令上让刘虞在蓟县城外择地给公孙瓒驻屯大军,这像是什么? 像主人手持皮鞭,盯着拉磨的驴! “即刻上表!”刘虞捏着诏令,怒吼道,“请辞!” “主公不可!”面对刘虞的盛怒,唯田瑭还有开口劝解的勇气,“此诏为赵岐所拟,万一赵岐和公孙瓒达成了什么秘密约定,主公请辞恰好将幽州拱手送人!” “赵岐为全权特使,他的诏,便是天子的诏!何况赵岐太仆尔,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写如此诏令!这必是得到了天子的首肯!”刘虞伸手指着田瑭,几乎要破口大骂,“你若有真知灼见便说,若没有,就别拦我!” “文佐所言有理!”齐周急忙缓和气氛,“主公息怒,现在拟表也得明日再送,不如大家再议一议。” “有何可议!与其待朝廷罢我,不如我自请罢免。”刘虞呼呼喘着粗气,但语气已不似刚才那般严厉,其中也多了些自嘲和感伤,“枉我赤诚忠心,竟要受如此屈辱!” 齐周朝田瑭连使眼色,示意他赶紧说些缓和的话。 但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如何才能缓和? “天子也是人,也会被蒙蔽。”沮授恰到好处地来了一句,此话虽然是对天子的大不敬,但众人都知道,这是大实话。 刘虞的眼中闪现出一抹希臆之色,随即湮没。 “诸位都说说,你们如何看待此事。”齐周连忙把话题引到大家讨论上来,算是暂时止住了刘虞的情绪爆发。 “虽然赵岐为达目标,已无所不用其极!”田瑭开了口,他不擅长缓和气氛,但他擅长分析问题,“但我们可以设身处地的替赵岐想想,若是我们肩负和解袁绍与公孙瓒的使命,我们当如何做。想明白这个,我们或许能窥见其背后的意图,并作出正确的应对。” “文佐继续说。”齐周鼓励道,他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着急,因为刘虞仿佛已失去了斗志,齐周着急地希望田瑭能再次力挽狂澜。 “袁绍和公孙瓒大战一年有余,以至于积尸为京,头颅满野,他们之间的仇恨不是唇舌之间可以轻易化解的。”田瑭已经有了一些思路,但他也是才看到诏令,想法还不成熟,这一边说的过程,也是他自己一边整理细节的过程,“除非,他们的利益诉求得到了满足,这个利益还必须要大于战胜对方所获得的利益,或者,这个利益既可观,又不需要付出代价。否则,他们就会继续打下去。” 众人凝神静听,面上尽是严肃的神情。因为这个分析的结果关乎刘虞的最终抉择,而刘虞的抉择,直接关系着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 只有沮授和田畴脸上有一些不易察觉的愉悦,那是绝顶聪明之人在听到真知灼见之时,表露出的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兴奋。 第一百九十六章 看似合理的安排 “袁绍要什么?什么样的利益,才足以让他停战撤军?”田瑭开始分析,“袁绍的正式官职仅仅是勃海太守,而且这个勃海太守还是董卓给他封的。董卓既死,袁绍必然担心朝廷收了他的官职,一旦没了官职,袁绍就彻底失去了拥有军队的合法性。千万别小看朝廷给的官职,大汉养士三百年,天下士人中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不在少数。” 田瑭的话虽然很粗,但道理却很是细致,在场众人无不点头。 “所以袁绍才巧取豪夺,即便让天下人耻笑,他也要威逼韩馥把冀州牧的位置让给他,这便是明证,说明他很看重朝廷给封的官职。否则袁绍何必废如此多的心思,直接揭竿而起岂不痛快!”田瑭开了个玩笑,继续说道,“他要当冀州牧,赵岐便让他当冀州牧!此一利,是承认了他的合法性,并将他过往的错误一笔勾销!” “袁绍四处征战,给属下封官许愿是免不了的,他甚至还给曹操封了个东郡太守。”田瑭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原本这些封赏都是虚的,袁绍受封冀州牧,他给别人的封赏才能真正落地,诏令中追认了曹操的东郡太守便是明证。此一利,是给了他统御部下的砝码,让他能以朝廷的名义笼络人才,并让这些人才为他卖命。” “有了这两利,袁绍的诉求基本就满足了,但是要他撤军还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公孙瓒必须同时撤离。即使冀州西北的黑山军已经威胁到他的根本,他也不能轻易撤军,因为他必须防止自己撤军后,被公孙瓒反攻倒算。”田瑭点破一处关键,“袁绍撤军的前提,是公孙瓒放弃勃海。只有公孙瓒离开勃海,袁绍才能真正放心地撤军回去收拾黑山军。所以诏令中提升了勃海的层级,将勃海郡从冀州分割,由朝廷直接统辖,这样,公孙瓒就必须从勃海撤出了,否则就是对抗朝廷,属于叛贼。” 说到这里,袁绍这一方已经讲完,田畴听得不住点头,沮授也闭上眼睛仔细思量。 “公孙瓒要什么?”田瑭撇开袁绍,转换到了公孙瓒的角度,“承认他的合法性,以及封官晋级的逻辑和袁绍一样,他被封侯,他任命的青州刺史田楷被追认,就是明证。但同样,这还不够,公孙瓒要撤军,也有前提条件。” “公孙瓒和袁绍不同,袁绍好歹四世三公,有很多天然的盟友,公孙瓒却只有陶谦和袁术,他绝对不可能放弃盟友,否则他将孤立无援,这是他的底线。”田瑭点破另一处关键,说道,“所以,公孙瓒不可能放弃青州,因为一旦放弃青州,他和陶谦的联系就断了,而他撤军的前提,就是袁绍不再威胁青州。” “诏令中令袁绍大军全部退回界桥以西,又明确承认田楷为青州刺史,就是为了满足公孙瓒的这个撤军前提。”田瑭继续说道,“这里就有了两个问题。其一,袁绍为什么愿意放弃青州;其二,为什么公孙瓒不能撤军到青州。” “先说其一,这个原因已经很简单了,袁绍既然接受了冀州牧的位置,他就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待在青州,否则就是抗命,抗命就是连冀州牧也不要了,这显然不可能。所以袁绍于情于理都必须从青州撤军。”田瑭分析着原因,“其二,青州离界桥实在太近了,田楷手下不过万余军力,对界桥威胁不大,可以允许他继续留在青州。若是公孙瓒大军撤到青州,两军合兵一处可就有三四万大军,那谁也不敢保证公孙瓒不会趁袁绍去剿黑山军的时候突然进攻界桥,一旦突破界桥,冀州基本就是囊中之物,这个诱惑对公孙瓒来说是巨大的。所以公孙瓒不能待在勃海,也不能往青州去,他只能北上幽州,这就是诏令中对幽州的安排。” “余者曹操、陶谦等人差不多是一样的意思,我就不再多说了。”田瑭话锋一转,“但是诏令对幽州的安排,非常值得寻味。” 田瑭之前的分析虽然偏僻入里,让众人听了如醍醐灌顶,但毕竟都是说的千里之外的事情,根本还没回答幽州的问题。 “袁绍从勃海和青州撤出,根本目的是要去西北剿灭为害冀州的黑山军,除勃海郡以外,整个冀州都归他管辖,还有两郡六国,近一百个县,五百万人口。”田瑭继续说道,“公孙瓒撤离勃海,相当于放弃了八个县,一百一十万人口,远期甚至可能会因此放弃了冀州一百个县,五百万人口。若回到幽州仅有右北平郡和辽西郡,那不过才十几万人口,算上公孙瓒之前大规模的征兵及黄巾为祸,这两郡现在估计连十万人都不到。如此,公孙瓒绝不会同意撤军,毕竟,他又没有袁绍那样腹背受敌的问题。” “所以赵岐将渔阳郡、广阳郡、涿郡划给公孙瓒,这三郡人口累计一百三十八万,超过了勃海的总人口,只有这样,公孙瓒撤军的利益才会大于留在勃海的利益,毕竟冀州也不是他想取就能取的,那理论上的五百万人口还是个缥缈的数字,一切不如落袋为安。”田瑭相信,所有的选择都是基于利益的算计,所以他的分析也是基于利益的分配进行的,“即使这样,公孙瓒获得的,和袁绍在理论上可以获得的也相距甚远,两百万人口对五百万人口,公孙瓒还是会不服气,所以,赵岐又给他加封了一个县候。袁绍堂堂冀州牧不过祁乡候,公孙瓒虽不是州牧,但爵位高于袁绍,这可是极其难得的封赏。只有这样,公孙瓒撤军的条件才基本齐备。” “最后还有一条,就是诏令上要求我们在蓟县城外划地给公孙瓒筑城屯兵,这算不上是公孙瓒的撤军条件,却是朝廷的需要。”田瑭点破最后一个关键,“袁绍需要用兵征剿黑山军,而且他身为冀州牧,本就有领兵的权利,所以他的几万大军可以合理保留。公孙瓒不同。他撤回幽州之后便无仗可打,他又不任地方官职,所以他手下几万大军的安置就成了最后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这便是封公孙瓒为奋武将军的原因,这样相当于将公孙瓒的大军收编归了朝廷,公孙瓒是朝廷外派驻边的将军,性质和袁绍这样的地方大员有本质上的不同。”田瑭继续说道,“这也是让他在蓟县城外筑城屯兵的原因,主公是主政一方的幽州牧,公孙瓒是朝廷外派幽州驻屯守边的将军,这样从法理上来说并不矛盾。朝廷这是希望主公继续以幽州牧的身份来约束公孙瓒。” 说到这里,诏令中的每一个安排都被田瑭点到,赵岐和解关东的思路也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第一百九十七章 逆境中的谋划 “赵岐老儿!误国!误民!误陛下!”刘虞痛心疾首的叹道,“此等行为,何异于纵容!何异于鼓动!拥兵自重者不惩,诸侯们会怎么做!鱼肉百姓者不罚,天下人会怎么想!此乃饮鸩止渴、祸国殃民之举!” 所有人都默默不语。 大家能猜到刘虞的想法,他一定是希望朝廷下诏,命他领兵从背后攻击公孙瓒。公孙瓒本就连败于袁绍,若再有六七万幽州军配合袁绍对其进行夹击,要击败他并不困难。 这样才能一举解决掉公孙瓒这个大麻烦。 现在赵岐用此等怀柔手段,完全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简直养虎为患,根本不是老成谋国之举。 这让一心为公的刘虞如何接受? “我们该如何应对?”刘虞慨叹。 “我们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田瑭答道,“其一,遵从诏令的旨意,将边境驻军全部撤回,并将三郡让给公孙瓒,我们撤到上谷郡和代郡去;其二,我们抗诏,坚决将公孙瓒阻击在幽州境外。” “干他娘的!我们好不容易稳定了幽州,他又要来摘现成的桃子!幽州岂是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地方!”鲜于辅怒道,“我即刻领兵南下,教训教训那些残兵败将!” “对!我们自己灭了公孙瓒,待到木已成舟,朝廷只能更改诏令!”鲜于银也是主战派。 “荒唐!”齐周果断反对,“抗诏,公孙瓒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和我们硬来,何况,袁绍狼子野心,未必会策应我们,我们西南还有黑山军,他们可是公孙瓒的盟友,我们真能在短时间内打败公孙瓒吗?到时候朝廷再一封诏令下来申斥,我们再对抗?那就是真和朝廷对着干,和天下对着干了!袁绍说不定还会打着平叛的名义兴兵来伐,而那个公孙度,他也一定会趁火打劫!” “朝廷此举的核心目标,是趁董卓和王允死后暂无权臣把持朝政的机会,和解天下,重宣皇威。假以时日,各路诸侯重新听命于朝廷,天下未必不会再现太平景象。”田畴也开口了,他的见识明显高于常人,“我们抗诏,虽也是出于公心,却和朝廷的大政方针不符,这会让朝廷重建统治的努力毁于一旦,以后再要有这样的机会,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们不听朝廷的,就等于给天下作了不好的示范。连大司马都抗诏了,天下谁人还会把朝廷放在眼里?”公孙纪不失时机的进言,“那样的话,朝廷就再也制约不了诸侯了!” 听闻公孙纪的话,大家都皱起了眉头。 虽然人人皆知这家伙向着公孙瓒,但不可否认,他这次说得很有道理。 而且这道理,说道了刘虞心坎上。刘虞是那种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成为天子绊脚石的人! 果然,刘虞点了点头,把主和派的意见听了进去。 “公与先生,你看呢?”刘虞转过头去,询问沮授的意见。 “我们抗诏于大事不利,不抗诏于自己不利。”沮授回答道,“自己的事情可以再想办法,大局却不能不顾。” 沮授这算是非常明确的表态支持主和派。 “我赞同公与先生的意见。”田瑭接过话茬说道,“诏令不能不遵,否则我们失了大义,将无立锥之地。” “上谷郡和代郡能算是立锥之地?”鲜于辅毫不犹豫地反驳。 “一年来,我们已将代郡原有的人口和陆续安置到代郡的流民全部转为府兵,代郡现有人口总计应该超过二十万,并且已经实现了自给自足,这二十万人之中,受过训练的能战之兵不下于五万;上谷郡作为我们的冶铁中心和工贸中心,除了可以源源不断地为大军提供武器装备,更能创造可观的财富,现在,我们的工商税已经成了财税的主要来源。”田瑭解释道,“若我们准备充分,在公孙瓒北上之前就动员一些百姓去上谷郡和代郡,我们当能拥有和公孙瓒基本持平的人口数量和战争能力,以及比他强得多的财税和制造能力。” 这一番解释有理有据,让鲜于辅不能再言。 “那就任由别人欺负咱们?”鲜于银挥了挥残臂,情绪激动。 “为今之计,我们需做三件事。”沮授仔细听了田瑭的全部论述,已经掌握其精要,并有了进一步的考虑,“其一,遣使速去长安求见天子,表示我们会遵诏而为,顺便探一探别情;其二,即刻草拟告示,并遣快马到三郡各县张贴,凡愿迁往上谷郡和代郡的百姓,官府负责安置,并分配田地和农具;其三,遣使去往张燕处,携重金以结友好,同时令各地军士回蓟县,加紧训练、牢固城防、做足准备!” “我愿去长安!”田畴听完沮授的话,毛遂自荐道。 田畴愿意执行沮授的建议,说明他已经认同了沮授的方略。 “子泰若能去,再合适不过。”沮授点头赞同,看向刘虞。 所有的缘由和利弊都已经分析清楚,在场众人的态度也都表露无遗,到了刘虞做最终决策的时刻。 沉吟半晌,刘虞点了点头,说道:“文佐和公与所言甚是,眼下我们只有遵诏一条路可以走。子泰知事晓理,聪慧机警,前述又深明大义,堪为使者。” 刘虞没有再纠结于到底是抗命还是忍让,而是直接开始安排部署,这让还想要反驳的鲜于辅和鲜于银识趣的闭上了嘴。 紧接着,刘虞将安民之事交给了齐周,将军事之事委托给了沮授。 安排齐周管民生,理所应当。 安排沮授管军事,却是头一回! 细想想,刘虞的这个安排甚是妥当。鲜于辅和鲜于银对沮授敬佩有加,配合沮授当无问题;田瑭和沮授私交甚密,合作更应该是如鱼得水;现在蓟县的城防就是在沮授的参谋下修筑的,由他继续加固也是顺理成章。 更重要的是,去年戡平黄巾之乱时,沮授那运筹帷幄的能力,折服了所有人。 由他总揽军事准备,确是用人之长。 “诸位,如今已近四月,公孙瓒的第一批军队差不多快到幽州了,他们会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筑城。”刘虞站了起来,环视众人,“年底前,公孙瓒将在我们对面虎视眈眈,届时是何等光景,全赖诸位作为。眼下,我们需将各类事项一一商讨。” “喏!”众人齐声应答。 第一百九十八章 局中有局 又经过一整天的商议,蓟县的决策细节终于确定了下来。 这其中,既有积极的一面,比如继续以蓟县为幽州牧驻地,哪怕忍受窝囊气;比如派钟全和太史慈前往代郡,着手加强对府兵的训练;比如遣使携带赏赐去往夷狄各部,调解一些久拖不决的矛盾等等。 也不免消极的一面,比如劝民众迁移的说辞主要是到了代郡会如何,而不提留下来可能出现的后果;比如计划中拨付给公孙瓒的粮草军械还按照约定继续筹备;比如从边境及三郡撤出守军时,不将原有的军事设施拆除等等。 但不管怎么样,总的策略还是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被动接受、主动应对。 田瑭心中其实还有一个纠结之处无法解开。 朝廷如此安排,明摆着是量刘虞之力,结四家欢心。他们真的不怕刘虞会因不满而铤而走险,割据一方? 田瑭才不会幼稚地认为刘虞对朝廷绝对忠诚,就能换来朝廷对刘虞的绝对信任。反之,亦然。 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这天下哪有什么绝对的你情我义,不过都是些纠缠着利益算计的相互利用而已! 所以,朝廷的这封诏令,要么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短视,要么就隐藏着无法轻易看穿的深意。 很明显,期望朝廷短视,只是自欺欺人。 这封诏令,一定不会简单。 想到这里,田瑭才意识到了自己可能遗漏了什么。 他对刘虞的印象一直是建立在“忠节卫国,以公为归”的基础上,而这个基础一大半来自他对历史的了解,只有一小半来自这一年的接触。 这个基础是否牢靠?刘虞是不是一个毫无私心的人?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但这个问题很有意义。 连他这样一个跟刘虞朝夕相处的人都不能肯定刘虞的人性,何况千里之外的朝廷! 朝廷会如此下诏,损失的都是刘虞的利益,那在谋划时,岂会不将刘虞所有的可能反应都考虑进去? 在朝廷眼中,刘虞有可能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田瑭玩味着这个问题,出了刘虞府邸后,便信步往四句书院而去,这时候学生们应该已经下课了,那里安静,正是思考的好地方。 田瑭努力将众人商谈的一切暂时忘掉,集中精力回到这封诏令起草的原点,去思考朝廷会如何预判刘虞的反应。 无非三种,一是愤而反抗,二是忍气吞声,三是辞官而去。 若愤而反抗,那刘虞就不再是那个对朝廷赤诚忠心的刘虞了。朝廷大可再下一封诏令,命公孙度、公孙瓒、袁绍群攻刘虞,已经接受了封赏的袁绍和公孙瓒不可能不遵朝廷旨意,否则封赏就是一纸空文;公孙度为让朝廷承认他平州牧的地位,也会奉诏出兵,而且只会打得更狠。 更何况幽州那千里之地,百万之口,谁都希望纳入自己治下。 试问,在三方的围攻之下,刘虞能有几分胜算? 届时,刘虞将以一个反贼的身份被处死。 田瑭走进书院,除他的几位徒弟仍在书写着什么,偌大一个授课厅只剩下几位老先生在角落里聚谈。 徒弟们起身朝田瑭行礼,那几位老先生却端坐如一,只是拱了拱手就算见过礼了。 田瑭不以为意,这本就是他主张的学术氛围。他朝几位挥了挥手,便径直去往自己的书房。 作为四句书院院长,田瑭拥有一间独立的书房,除他之外,连刘虞都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 书房内并没有很多书卷,因为田瑭也不怎么看那些所谓的圣人典籍;书房内也没有笔墨纸砚,因为田瑭写的字太差,他索性自暴自弃,不动笔了;书房内更没有装点身份气质的摆件饰物,因为田瑭只允许极亲近的人进他的书房,和他们显摆有什么意义? 他的书房内现在却有一张精致的小桌和几件简单书房家具,小桌的桌面上雕刻有镂空云纹,还顺着纹理雕刻了一些凹槽,桌面下是一个抽取式的方型木质水槽。 没人明白这是干嘛用的,田瑭也一直将其闲置着,但它却一直摆在书房正当中,显得很突兀。 这其实是个茶水桌,找木工做好后田瑭才想起来这时代还没有茶叶,只能不甘心地将其闲置。 在茶水桌旁边坐下,田瑭一边在桌面弹跳着手指,一边继续刚才的思路。 若刘虞逆来顺受,那朝廷一定是乐见的,因为关东总算平定,朝廷威望得以张扬。 而刘虞彰显了自己的忠诚,朝廷也可放心地让其制约公孙瓒。 …… 等等! 即使刘虞逆来顺受,朝廷就会对刘虞放心吗? 田瑭发现自己又陷入了简单的人情思维。家国大事,岂是人情思维可以理解的? 必须从利益,甚至权力的角度重新审视! 略一思索,田瑭顿觉后背发凉,敲击茶水桌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僵在那里。 他知道真实的历史,再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公孙瓒和刘虞的矛盾将激化到不可调和的阶段,而后刘虞举兵攻打公孙瓒,反被公孙瓒击败俘虏,最后被杀! 映照历史,他终于洞见了朝廷的真实意图! 原来在和解的外衣下,还藏着如此险恶的政治阴谋! 田瑭倒吸一口凉气。 朝廷根本就不信任刘虞!无论刘虞如何选择,哪怕是辞官,也免不了一死! 为什么会这样? 熟读历史的田瑭一瞬间就想到了答案,因为袁绍曾经联络几位诸侯共推刘虞为天子! 刘虞虽然拒绝了,但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万一再有人动这个心思,下次刘虞还会不会拒绝? 所以他必须死! 因为刘虞在幽州百姓心中享有崇高的威望!虽然刘虞是在为朝廷收拢民心,但拥有威望的从来只能是天子。 所以,他还是必须死! 因为刘虞和袁绍有勾结的可能,若不设法增强公孙瓒的实力,一旦刘虞真和袁绍勾起起来,公孙瓒根本不是对手!那样的话,整个幽州和冀州,甚至青州、兖州、并州都可能被刘虞和袁绍合力占据!一个是具备天子潜质的人,一个是四世三公的能臣,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再出现一个光武帝刘秀! 刘秀的出现对于天下人来说是好事,对于新朝的王莽却是祸事;刘虞的崛起对于天下人或许是好事,对于已经风雨飘摇的东汉朝廷,却一定是最大的祸害! 就像宋太祖赵匡胤必定会干掉南唐后主李煜,宋高宗赵构必定要干掉“伪楚”皇帝张邦昌,即使李煜和张邦昌已为阶下之囚! 现在的天子,也一定要干掉刘虞! 为什么?因为天下只能有一杆旗帜!就算李煜和张邦昌自身只想隐居苟活,也免不了有野心家借他们的名号起事。 要杜绝这种情况,最彻底的办法就是从肉体上消灭他们! 朝廷没法直接对位高权重,又人望极高的宗室刘虞下手,那会寒了天下人心。 所以朝廷这是要借公孙瓒的刀,杀可能威胁皇权的刘虞! 这阴谋是谁想出来的!是那位称为“献帝”的天子?还是那位正在天子身边侍奉,号称“毒士”的贾诩? 无论是谁,能布下如此精妙的和解之局,并在其中暗藏杀机的人,其心智都不是田瑭可以比拟的! 田瑭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在过来求教的徒弟们惊讶的目光中,夺门而出。 他必须立刻去见沮授!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临机决断的真正内涵 沮授毕竟是一等一的谋士,目光犀利、思维缜密! 田瑭需要依靠未来的历史来反推现在,而沮授是真能站在当下,推测未来的可能。 “公子认为,主公和公孙瓒,谁会先动手?”礼节性的寒暄直接省略了,沮授一边摆弄着手中的黑白子,一边问刚刚跑进来,还在喘着粗气的田瑭。 “公与何以如此判断?”田瑭有些惊讶于沮授的洞察力。 “公子何不学一学围棋,如此我们能边弈边说。”沮授盯着棋盘看,却始终不落子。 “我陪你下五子棋。”田瑭作势要去拿棋子。 “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沮授笑着把手中捏着的棋子放回棋笥,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棋盘,叹了口气道,“公子如此聪明的人竟然不学围棋,甚是可惜。” 田瑭的小圈子里,钟全、程质、陈信他们都是武夫,围棋水平仅停留在“会”的层面上;太史慈倒是能来两手,但棋艺一般,根本不足以让沮授过瘾;田瑭的那些小徒弟倒个个是人精,但他们学业极重,没时间陪沮授不务正业。 只有方珺能和沮授勉强过两招,但她是田瑭身边的人,又是个带着女儿的独身女子,沮授避嫌尚且不及,何谈约她下棋? 沮授认为,要是田瑭能陪自己下棋,以他的智力,定能让自己找到棋逢对手的感觉。 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田瑭这么博学睿智之人,竟然不会围棋! 而且连学习的兴趣都没有! 沮授连哄带骗几次要教他,他倒好,围棋没学会,反而捣鼓出了一种五子连珠的下法。 差点没把沮授郁闷死。 围棋是什么?那是文人士子的雅趣! 五子棋是什么?在沮授看来,那是幼稚孩童的游戏! “以后,我教你几种很有趣的棋。”田瑭狡黠地眨眨眼,“先说说那诏令的事。” “公子这么着急的过来,必是已看透了其中关键。”沮授把棋盘往边上推了推,又稍微理了一下几枚移位的棋子,然后才抬手请田瑭对面而坐,说道,“依我看,这一借刀杀人之计布置得虽然精巧,却并不十分完满。” 田瑭听到“借刀杀人”,又听到“并不完满”,知道沮授想得一定比自己还要深远,连忙拱手道:“公与教我。” “布局之人虽将各方诸侯算计于股掌之间,却独独漏掉一人。”沮授一边起身掩上房门,一边说道,“公子才智卓绝,但声名不显,那人要么没听过你,要么虽然听说过你,但并不认为你能对局势产生影响。毕竟,他谋的是势,而不是事,在大势面前,个人的力量通常是无足轻重的。” “我确实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田瑭隐约感觉自己能做些什么,但又找不到抓手,不知如何去做。 “非也!”沮授轻轻拍了一下大腿,“天下之事,岂会任由某一个人说了算。” “公与详解。”田瑭朝沮授作揖。 “主公无须多礼,在下知无不言。”沮授连忙伸手扶住了田瑭。 田瑭听他口称“主公”,知道他要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因为若非要紧时候,沮授断不会如此称呼,所以静待下文。 “蓟县拥兵数万,若发代郡府兵,则可过十万之众。”沮授开始详细分析,“但刘虞麾下能战之人不过鲜于辅,能政之人不过齐周,能谋之人不过田畴,鲜于辅心思机敏但却并无大谋,齐周老成持重可惜应变不足,田畴聪慧果敢然而历练欠缺,这三人皆非独当一面的大才,根本无力统领如此规模的大军和公孙瓒争雄,其余文武更是力有不逮。” “公孙瓒虽然只带了两三万军队北上,但这些都是真正的百战之兵,一旦和蓟县那些才受了一点训练,根本没怎么见过阵仗的新兵对阵,以少胜多的可能性极高。”沮授重新坐了下去,“而且公孙瓒自己就是出类拔萃的战将,麾下单经、邹丹等人也是一时之选,再算上那个力守白狼的赵云,刘虞的胜算能有几成?” “公与是不是漏掉了我们!若算上我们呢?”田瑭皱眉道。 “太史慈乃大将之才,在下也算是不错的谋士,有我二人在,可保刘虞不败。”沮授咧开嘴笑了,“若加上管阂、钟全之勇,陈信、高巢之财,还有主公你的临机决断,公孙瓒也不过尔尔。” “我的临机决断?”田瑭默念一遍,他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大的决断力。 “主公的洞察力,让在下自愧不如。”沮授笑着说恭维的话。 田瑭恍然,他是穿越而来,自然知道未来的大势变化,而于当代人来说,这无异于神算。 只是不知沮授是通过哪件事做的判断。 “我若选择助刘虞,你们便会助刘虞,如此,刘虞便能胜过公孙瓒。”田瑭看着沮授说,“这便是我的作用吧?也是你所说的‘临机决断’?” “嗯!”沮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换了个说法,“可以说,那人精心布下了这一局,但成败却在于主公的抉择。” “我们该如何做,才能确保刘虞战胜公孙瓒?”田瑭听懂了沮授的逻辑,紧接着问道。 “主公或许可以作壁上观?”沮授依然微笑着,但语气中却带上了阴谋的味道,“毕竟,刘虞已被天子所忌,将来前途未卜!” 这一判断,吓了田瑭一跳! 但是,入木三分! 田瑭还未想到这一层,被沮授一提醒,这才惊觉思虑不周。 刘虞被权力所忌惮,那定会被隔三差五地找麻烦,直到他被彻底消灭! 所以,选择帮助刘虞,可不只是要帮助他战胜眼前的公孙瓒,还要帮助他和天子周旋,甚至是和天子对抗! 要是待刘虞发现自己为天子所不容时,他会如何选择?可能选择认命,也可能选择对抗。 这两个选择,对于田瑭和沮授来说,都无法接受。 刘虞认命,他们所做的一切就都没了意义,到时候朝廷无论派谁来接管幽州,都不会任用刘虞的下属,甚至,朝廷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刘虞反抗,那就是对抗朝廷,这更与他们一心辅保汉室的目标背道而驰。 但是,若不帮助刘虞,会如何呢? 刘虞被公孙瓒所灭,他们所做的一切不也没有了意义么?公孙瓒岂会容得下背叛了他的田瑭? 无论如何选择,结果似乎都不理想。 所以,沮授的意思很明确,没有哪个选择是只有利而没有害的! 这才是那句“临机决断”的真正内涵。 沮授可以协助谋划,但决策必须由田瑭自己在纷繁复杂的局势中作出。 如此,最终抉择才会被他这个主公毫不犹豫地坚持下去,而能避免临时改弦更张的境地。 “所以,公与才说我能临机决断!”田瑭笑了,他明白了沮授的细微心思,“这不是我能作决断,而是不得不作决断啊!” 沮授也跟着笑,但是没有答话。 “刘虞待我们不薄,待百姓不薄,我们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事。”田瑭斩钉截铁地说道,“尤其是现在,刘虞明明一心为公,却要被人算计,我们一定要帮助刘虞战胜公孙瓒,先打破了那布局者的如意算盘再说!” 沮授点头,仍然不语。 “只要刘虞始终忠于汉室,我们就一直助他,哪怕再有多少阴谋诡计,也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田瑭继续说道,“若将来刘虞和汉室对立,那我们宁可被骂不忠,也不能失了大义。” “主公明断!”听到此处,沮授才拍手称赞! “公与,前路漫漫,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失了本心,这着实不易啊!”田瑭抓住沮授的手,用力捏了捏。 沮授眼中精光绽放,也用力握住田瑭的手:“公子胸怀如此、明断如此,沮授生死相随!世事便是再难,毕竟事在人为,公子既指明路,至于如何去做,在下自当殚精竭虑。” 两人心意相通,皆感幸甚至哉! “咱,来一局五子棋?”田瑭哈哈大笑。 “来一局!”沮授伸手拂了刚刚的棋局,笑得更是爽朗! 第二百章 我们也玩一次和亲 公孙瓒最近,时常心神不宁! 他已经回到幽州两个月了,但幽州的环境,还是让他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特别是站在驻军城新筑的城楼上眺望蓟县的时候,这种不安的感觉尤为强烈。 倒不是住在还未完工的驻军城不如原来在无终住着舒服,他是职业军人,军人住军营是理所当然的。 让他不安的,是那种无所不在的压抑氛围。 他能明显感觉到蓟县百姓对他的敌意,因为第一批从蓟县运来的供养粮食里,全部掺了沙子。 而且是那种大风都扬不走的粗沙,这逼得关靖不得不动用大量人手仔细分拣。 虽然他贵为蓟候,蓟县百姓不得不供养于他,但那种毫不遮掩的恨意,让公孙瓒知道,蓟县百姓坚定地站在了刘虞一边。 所以有一瞬间,他后悔于自己对老百姓太过苛刻,甚至萌生出了痛改前非的念头。 他也能明显感觉到刘虞的敌视,探子来报,上谷郡在日夜不停的生产军械,代郡的农民都被组织起来进行训练,蓟县更是驻扎进了五六万军队! 他的大军血战经年,又新遭大败,士气不足、军械老旧、粮草匮乏,甚至半年内都无法恢复到龙凑大战之前的水平。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侥幸打败了刘虞,那他自己也一定是伤筋动骨。南边的袁绍、东边的公孙度岂会放过侵占幽州的天赐良机? 甚至那黑山军,都会来落井下石。 所以有一刹那,他愧疚于自己借着朝廷的诏令,那样不顾廉耻地侵占刘虞故地,甚至于,晚一天交接都不允许。 这么些年来,他和刘虞虽然时有龉龃,但总归是一文一武、一软一硬相得益彰,共同守卫着帝国的东北疆域。 如今,竟已成了各持兵器,咬牙切齿盯着对方分家产的兄弟。 公孙瓒很快便否定了“兄弟”这个词,同时也强自驱散自己的恻隐之心。 他现在和刘虞,可是彻彻底底的敌人! 因为赵岐给了他两封诏令,一封是明令,安排了停战的方案和战后格局;一封是密令,要他伺机诛杀刘虞! 理由么,刘虞有不臣之心!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公孙瓒是最了解刘虞的。他认为,这天下若是只有一个人对汉室忠贞不二,那这个人一定就是刘虞! 朝廷却说刘虞有造反的嫌疑,这一看就是污蔑,是对宗室重臣的本能提防。 这让公孙瓒很是看不起当今朝廷,同时,也为刘虞感到悲哀! 这样的朝廷,根本不值得为它卖命! 但是,他仍然会遵照密令灭掉刘虞,并将幽州据为己有。 反正朝廷要杀刘虞,公孙瓒不杀,朝廷也会安排别人去杀,那倒不如让他亲手送刘虞上路。 然后,以刘虞苦心经营的幽州为根据地,推翻朝廷,重整天下。 这也算是为他这位“兄弟”报仇了!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不当行为找道德上的理由,公孙瓒也不例外。挖掘出这一套逻辑后,公孙瓒顿觉负罪感少了很多。 至此,除掉刘虞的心理障碍已经消除! 但是。 想,随时都可以这样想;做,眼下却还不能这么做。 他的大军,现在基本都在筑城的工地上忙活着,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进行休整。 现在攻刘虞,实力不允许。 然而,公孙瓒这边不能轻举妄动的时候,刘虞那边却是蠢蠢欲动! 所以公孙瓒的当务之急,是稳住刘虞,确保在自己实力恢复之前,不发生大的冲突。 如何稳住刘虞呢? 这便是公孙瓒召集众人商议的原因。 “刘虞对汉室最是忠诚,他不可能违背诏令。依我看,他现在的所有准备,并不是为了进攻我们,而是要防备我们进攻他。”单经是个明白之人,公孙瓒能看到的逻辑,他也能看明白,“用兵之道,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所以,只要我们示之以弱,示之以柔,刘虞的防备心理就会慢慢消减。” “说得有理。”公孙瓒点头称是,“如何示弱?” “我们虽然接管广阳郡、渔阳郡、涿郡,但各地不服不忿者甚多,派去的官吏很难在短时间内稳住各郡,有必要派军队去坐镇。”单经建议道,“将军队散到三郡去,我们给蓟县造成的军事压力就会减弱,这便是示之以弱。另一边,我们又稳定了三郡,这是乘之以强。” “若刘虞趁我们军队分散,率军来攻,如何是好?”关靖不无忧虑地问。 “其一,我断定刘虞会遵照诏令执行,不会主动进攻我们;其二,即使刘虞领兵来攻,我们分散在各地军队距这里都不过一两日的路程,我们不可能守不住一两日的。”单经似乎早已计划好了,“三万大军,派两万出去,留一万守城,万无一失。” “很好!”公孙瓒频频点头,“那么,如何示柔?” 单经清了清嗓子,又看了看邹丹,这才说道:“联姻!” 邹丹一瞬间就明白单经想要干什么了,随即破口大骂:“匹夫!尔敢!” 单经见邹丹暴怒,连连抱拳求饶。 公孙瓒倒是来了很大的兴趣,他压了压手,示意不可在议事堂喧闹。 邹丹再怎么怒,也不敢悖了公孙瓒的命令,所以只得强忍揍人的冲动,攥拳站着。 “邹将军切勿恼怒,你我并肩作战二十多年,邹云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岂会推她入火坑?”单经这一句,先稳住邹丹,以防他再暴躁起来,随后才说,“大家可还记得田瑭?” “那小子是个大滑头!”公孙瓒毫不客气的点评一句。 “就是!那小子该抓来打板子!”关靖一提到田瑭,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主公,关长史。”单经笑着作揖道,“你们都认为田瑭该打,但不至于该杀!” 公孙瓒和关靖都不说话了,仔细想想,确是如此。 田瑭去了刘虞那里不假,但是他在无终危难之时,竭尽全力施以援手,也是千真万确。 公孙瓒和袁绍在冀州大战之时,劝刘虞给公孙瓒提供粮草军械的也是他。 而且,在劝刘虞遵从诏令一事上,田瑭也出了不少力。 不然公孙瓒不会如此顺利地接管三郡,也不会在毫无阻力的情况下,顺利地在蓟县城外另筑城池。 更何况,田瑭是田楷的族侄,田楷现在可是镇守青州的主将。 如此看来,还真不能简单地给田瑭做出裁定。 但无论如何,“滑头”二字是给田瑭扣上了。 第二百零一章 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邹云和田瑭的联姻,便是示之以柔的关键。”单经继续说道,“其一,他二人本已私定终身,此时促成他们,正是成人之美,邹将军也一定不愿看着邹云深陷相思之苦;其二,田瑭在刘虞军中分量颇重,婚姻若成,他必然更多地向我方倾斜,即使不会暗中相助,起码也能缓和双方的对峙;其三,田瑭麾下沮授、太史慈等人,皆是不可多得的大才,只要他们不对刘虞鼎力相助,我们将来征讨刘虞时,胜算就会大很多。”单经分析得头头是道,“待刘虞被灭,有田楷的亲缘联系,再有邹云的婚姻联系,要将田瑭延揽过来并不困难,届时,沮授和太史慈等人必然相随。此可谓迎之以刚!” 单经的话说得有些绝对,其中颇多一厢情愿的臆测,但道理大差不差。 促成田瑭和邹云成婚,怎么看都是一桩好事! “单将军真是能文能武,此计……此事谋划甚当!”公孙瓒哈哈大笑,“诸位意下如何?” “主公,此事万万不可!”邹丹已经憋了许久,此时才算等到说话的机会,即刻出言反对,“我们和刘虞早晚必有一场大战,届时我父女各处一营,实是骨肉分离之苦。若那田瑭一心辅佐刘虞,又该让小女如何自处!” 所谓关心则乱,邹丹之言完全出于一己私情,并未涉及军政公事,显得小家子气了些,引得公孙瓒微皱眉头。 “邹将军多虑了,不将邹云嫁过去,田瑭才可能会辅佐刘虞。一旦他二人成婚,田瑭岂会站在刘虞那一边,和自己的老丈人为敌?”单经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反驳亦是针对着亲情而来,“届时他族叔为我方大将,他丈人亦为我方大将,他有何理由再助刘虞?甚至,因他和我方的亲缘关系,刘虞是不是要他辅佐,还未可知。” “田瑭现为蓟县县令,岂会吃里扒外!”邹丹有些口不择言,“他若真的吃里扒外的小人,我又怎能将小女嫁他!” “邹将军此言差矣,我们可任他为郡守,这岂不比一个小小的县令有分量。”单经抓住了邹丹言语中的漏洞,“届时他重新投奔于主公,可不算是吃里扒外,而是迷途知返、择主而事,大丈夫所为也。” 邹丹真是乱了心神,未及思量便手指单经,带着怒气的话脱口而出:“如你所言,刘虞岂会放过他们!若届时将小女扣押为质,如之奈何!” 公孙瓒闻言又皱了皱眉头,但他仍未说话。 “田瑭又不是笨蛋,只要刘虞对他稍微起疑,他便会设法离开蓟县。”单经对邹丹说的话不以为意,信口说道,“当年他从无终离开,手段可犀利着呢!” 这话说得轻率,不仅刺激了邹丹,还刺激了关靖。因为田瑭就是从邹丹和关靖二人手上跑掉的。 “单将军未免太高估了那小子!”果然,关靖不阴不阳插了一句。 单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不慎,连忙又将话题引到邹云身上:“邹云已是碧玉年华,邹将军何苦耽误她的终身大事!” 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更是让邹丹怒火中烧:“小女中意于田瑭,我自不便多言,但婚姻大事怎能急于一时!待我们灭了刘虞,收了田瑭,再将小女许配给他,岂不是皆大欢喜?” “如此,何谈示之以柔?”公孙瓒终于听不下去了,“邹将军,他二人既已私定终身,不如早早成全了他们!雪中送炭岂不好过锦上添花?” 公孙瓒说这话的语气很是平淡,但大家都能听出来,他只是不便将计谋之事搬上台面来说,所以才用儿女之情做了遮掩。 话中有话,而且意思很是明确:邹丹不能为了一己私情,耽误了军政大事! 邹丹还要再争,却被一旁的关靖扯了扯袖子,只能生生闭嘴。 “邹将军也不必心急,我们可以先遣人去转达一下意思,试探试探他们的反应。”公孙瓒将邹丹的慌乱看在眼里,虽能体会他的顾虑,却也不愿放弃单经的计谋,“说不定只传个消息过去,他们就开始相互猜疑了呢!” “要是他们应了呢!”邹丹也顾不得是不是违背公孙瓒了。 “那就嫁女!”关靖聪明就聪明在这里,他总能准确揣摩出公孙瓒的意图,然后替公孙瓒把不方便说的话说出来。 “不可!”邹丹毫不犹疑,再次反对。 “邹将军,大局为重。”关靖偷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公孙瓒,又扯了扯邹丹的袖子,“我是说,田瑭那小子,确实算是青年才俊,想必不会负了邹云。” “换作是你,你会现在嫁女!”邹丹几乎吼了出来,对着关靖怒目而视。 “邹将军,你怎么不回去问问邹云的意愿,她若肯嫁,你这阻拦又有多少道理。”公孙瓒冷冷来了一句。 这一句,终于让邹丹冷静了下来,他抱拳朝公孙瓒作揖:“末将不敢违背主公的意思,实在是骨肉亲情,由不得末将铁石心肠。” “我知你难处。”公孙瓒抬了抬手,示意邹丹不必如此,“所以,我们更应该好好议一议,如何既能成全了孩子们的好事,又能让这好事不变成坏事。” “主公……”邹丹欲要再言,却终究未能再言。 公孙瓒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嫁女已经是非嫁不可,能够讨论的,仅仅是怎么嫁,嫁了之后怎么办。 若邹丹还要再争,那公孙瓒说不定会严令嫁女。到时候,现实未能改变分毫,还会让他和公孙瓒之间的亲密关系产生嫌隙。 “邹云是我亲侄女,我必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邹将军无需担心。”公孙瓒见邹丹欲言又止,知道他是敢怒不敢言,所以还要出言抚慰,“关长史,邹云出嫁之事,你来筹备。” “喏!”关靖领命,一躬到底。 “单将军,明日便遣人去蓟县,务必告诉他们,我们嫁女为的是两家和好,若是谁敢让邹云受了一点委屈,我们必倾全部之力与他为难。”公孙瓒提高了一点声调,“传话给田瑭那小子,让他好自为之!” “喏!”单经应了一声,还偷瞄了一眼邹丹。 “邹将军,你可还有补充?”公孙瓒问的是邹丹,目光却没有看向他。 “末将不敢,单凭主公决断。”邹丹已无力再争,他跟随公孙瓒多年,深知公孙瓒的脾性。 他的这位主公,可是位不恤百姓、记过忘善、睚眦必报的主! 你若顺着他,那便千好万好。 你若逆着他…… 邹丹低下了头。 公孙瓒对他有知遇之恩,多年来又待他不薄,他根本无力和公孙瓒抗争。 自公孙瓒决定逐鹿天下始,邹丹自己的命,还有他全家的命,便就和公孙瓒牢牢捆在一起了! 第二百零二章 今天必须要提亲! 公孙瓒和他麾下的将士们都住在驻军城中,军属们也不例外。 将士们住东城,军属们住西城。 白日里两边可以相互走动,但在傍晚宵禁之前,将士们必须返回东城,军属们也必须返回西城。 倒不是他们愿意住在这个大军营里,而是实在别无选择。 关靖已经竭尽所能地为这些转战千里的将士们提供生活保障了,但毕竟要把一个驻军城扩建成一座真正的城市,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好在大家也没有太大的怨言,毕竟,对比于那些在冀州血战中阵亡的人,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而且,驻军城里的情况,要比驻军城外好得多。 驻军城外安置着很多人,他们都是被强制迁徙到幽州来的勃海百姓,身下没几根干草,头上没几片木板,也根本谈不上治安。 城里好歹是有秩序的! 人分三六九等,木有花梨紫檀。城内的总体条件虽然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但高低贵贱之别还是一目了然。 普通军士能分配到的,只能是人挨人的大通铺;将领们可以分到一个单独铺位,甚至一个单独隔间;只有高级将领,才有资格拥有独立住宅。 公孙瓒麾下大将中,严纲不幸阵亡、田楷留在青州、王门投了袁绍。现在能独当一面的,只剩下邹丹和单经两位。 他两位,各有一座带院子的住所,可以和家人住在一起。 邹丹在院外已经踌躇半天了,他不敢进去,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向邹云和她阿母郑氏提及联姻的事。 他揣摩着各种各样的说辞,但心中始终清醒地知道,无论说法上做什么样的变通,都改变不了邹云成为棋子的本质。 “就算邹云中意田瑭,愿意嫁给田瑭。但真要出嫁,却绝不能是基于这样的理由!”邹丹始终紧绷着这根底线。 在他人看来,这样的理由是崇高的。 但对于邹云自己来说,这却是残忍的。 原本心相印、情相融的嫁娶之事,因为被迫套上了政治的外衣,看起来就像是一场交易、一场阴谋。 对于新婚的女子来说,这外衣不仅是出嫁时的阴影,也将成为日后生活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郎君!是爱人?是敌人? 她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事情!是泰然处之?是提心吊胆? 双方敌对之后,她又该如何去面对她自己!是一位孝顺的女儿?是一位忠贞的妻子? 邹丹不愿让邹云去做这些选择,无论她如何选,结果都是痛苦的。 邹丹舍不得自己的掌上明珠承受哪怕一点点痛苦。 只是,到底该如何去做呢! 这位驰骋疆场的威风将军,敢于向着千军万马冲锋,敢于直面生死的考验,敢于对任何人说不。 但他无论鼓了多少次勇气,也不敢推开院门进去告诉自己的女儿:“主公要将你嫁入敌营。” 邹丹踌躇着不敢推门,门却突然被人打开了,吓得他连忙转身,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家主?”开门的是家里的老仆,他看着邹丹一副做了错事的小孩子模样,大感惊奇,“家主这是?” “啊!嗯……是耿叔啊……哦……我路过,还有事要办,我就不进去了……嗯……我还有事要办。”邹丹有些结巴,甚至是无语伦次,“云儿……云儿在家吗?” “小娘在和主母下五子棋。”家仆脸上堆起笑,“说起来,这五子棋还是田公子书信所教呢。” “是啊……五子棋……嗯……”邹丹面上表情阴晴不定,脚步也是去留迟疑,看得老仆心里直打鼓,却又始终等不到下文。 “家主,可是出了什么事情?”老仆担忧地问了一句。 “没……没有……哪能出什么事呢!”邹丹连连否认,“你忙你的去吧,我四处走走……看看有没有宵小贼人……” “家主,城内治安不是吴度的事么?”老仆更加迷惑了。 “啊!是啊……”邹丹像是被人揪住了小辫子,显得十分局促,“现在可是非常之时!岂能全指望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子!” “家主说的是!”老仆躬了躬身子,像是信了邹丹的解释,但说的话却是另一番意思,“家主若有难做之事,可交代老仆去办。” “这……”邹丹被噎了一下,皱眉看着面前低眉顺目的仆人,终于下定决心,将要说的话一口气全说了出来,“耿叔,主公要将云儿嫁给田瑭那小子,你知道的,田瑭现在刘虞军中,把云儿嫁过去,岂不是变相的和亲,将来战端一开,云儿将是何种处境,而且田瑭那小子是个滑头,云儿不知道会不会受苦……” “家主,田瑭尚未提亲,小娘如何能嫁?”老仆依然低着头,轻声打断了邹丹的滔滔不绝。 “你……”邹丹正在以发泄式的情绪说话,岂料老仆一句话给他打断了,“你……你让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家主慢慢说。”老仆抱了抱拳,语速不疾不徐。 耿叔在邹家已经几十年了,连邹丹都是他陪着长大的,所以名义上是个仆人,实际上算是家庭成员。 加上耿叔年岁已高,邹丹也不能苛责于他,只能叹了口气,重新去找话茬。 可邹丹现在心乱如麻,思绪万千,竟然真的不知从何说起了。 脑子里唯一还清晰的,就剩耿叔刚刚的那句抢白:“田瑭尚未提亲,小娘如何能嫁?” 对呀!田瑭尚未提亲,小娘如何能嫁! 邹丹打了个激灵,如此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悟出来呢! 真是自乱阵脚啊! 这天下,哪里有女方自己觍着脸要嫁到男方家去的?无论是父母之命,还是媒妁之言,总该是男方主动提亲,然后女方再嫁过去,才能顺理成章啊! 想明白这个,邹丹终于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定要在公孙瓒派人去蓟县商谈联姻事宜之前,让田瑭那小子派人来提亲! 如此,这一场已经无法改变的婚姻,会从阴谋的政治联姻转变为两情相悦的结合。 而且,单经、关靖等人来不及指手画脚! 虽然其本质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婚后他们该要面对的问题也一个都不会少,但起码,邹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能感受到最单纯的喜悦。 起码,他面对自己女儿的时候,不会有如此深重的负罪感。 这是他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耿叔,你即刻去蓟县,让田瑭那小子明天早上,不,必须是今天,今天无论如何派人来提亲。”邹丹闭眼吩咐道,“今天不能来,我打断他的腿!” “家主……”老仆的脸上写满惊讶,看向邹丹的目光中也满是求证的意思。 邹丹苦涩地笑了笑,拍了拍老仆的肩膀:“你没听错,去吧。” 老仆不再说话,抱拳躬身去了。 邹丹看着他的背景,面上表情复杂。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把女儿嫁出去。 哼!真是便宜了田瑭那个小子! 第二百零三章 人生的集合 不去提亲,把腿打断! 而且必须是今天去! 田瑭愣愣地看着撂下话就走,连一口水也不喝的耿叔,完全没能搞明白状况。 倒是方珺端着刚倒的热水,若有所思。 “这老头,也不说是为什么!”田瑭嘀咕了一句,然后捉起笔来,坐下继续编写教材。 徒弟们的学业突飞猛进,再没有新的教材,该教无可教了。 “公子?”方珺看着对耿叔的话无动于衷的田瑭,不知道如何提醒,只是轻轻唤了一声。 “啊?”田瑭重新抬起头来,见方珺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事?” “提亲的事,公子不考虑考虑?”方珺只能委婉地提醒了一句。 “现在不是时候。”田瑭满不在乎地说,“我这不隔三差五和她通信的嘛,她也没说这事啊。” “小娘怎会主动提及婚姻的事?”方珺无奈地看着田瑭,又提醒了一句,“耿叔看起来很急!” “现在娶她算怎么回事啊?我们双方剑拔弩张的!”田瑭皱起了眉头,“最好是等我们打败了公孙瓒之后,再欢欢喜喜地娶她过门,能省下不少麻烦。” “公子,耿叔看起来真的很急。”方珺哭笑不得,只得再提醒了一次。 “你好奇怪!”田瑭笑了起来,“他急他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哪有女方上杆子要嫁人的!” “人家现在就是着急嫁给公子啊!”方珺不得不挑明了说。 “你是说……”田瑭收敛起笑容,抓牢抓头,“邹云急不可耐啦?” “公子于大事精明,儿女之事,竟像个木头。”方珺掩嘴轻笑,“她就算着急,也不会不顾矜持,派人来催啊!” “耿叔是邹家仆人,谁还能指派他做事?”田瑭更糊涂了,“邹丹?不可能啊!那老头死倔死倔的,不可能!” “只可能是邹丹。”方珺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可能,他不得不如此吧。” “不得不嫁女?”田瑭哈哈大笑,“邹丹是公孙瓒麾下的亲信大将,谁能逼着他,让他不得不嫁女?” 瞬间,田瑭敛住笑容,他意识到,公孙瓒就能逼着邹丹嫁女! 随即,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和亲! 就是不得不嫁女! “我……”田瑭爆了一句粗口,“公孙瓒这王八蛋,竟敢在我的婚姻之事上做文章!” “公子总算明白了。”方珺嘀咕一句,端着热水转身离开。 “你是在嘲笑我!”田瑭仿佛被人冒犯了,急急站了起来,争辩道,“我不是直男!” “公子在儿女私情上,反应总是慢一点的。”方珺没跟田瑭继续掰扯,退了出去,“我这就去帮公子准备彩礼。” “你……”田瑭一肚子狡辩之语,只能硬生生咽回去。 想明白“和亲”这一节,公孙瓒打的什么算盘,田瑭就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 这是一个嵌套着反间计和美人计的笑里藏刀式阴谋。 以一个邹云,在反间田瑭和刘虞关系的同时,又拉近了田瑭和公孙瓒的关系,看起来是和美喜事,实则包藏祸心! 这一招,田瑭不想接。 这么明明白白的阴谋,谁接谁傻! 但是,这一招,田瑭又不得不接。 可以推断,邹丹如此着急的要自己去提亲,而且是今天必须去,一定是要赶在公孙瓒派人说媒之前。 田瑭可以体会到,邹丹做出这种决策的时候,内心是何等的纠结,他放弃了一位老丈人本该有的体面,甚至是尊严。 这应该是一位父亲为了保护女儿而能做的最无奈的选择。 邹丹因为爱邹云,所以他这么做了。 田瑭也是爱邹云的,所以他必须接下这一招。 或许,这是老丈人和女婿之间,能够完成的最有爱的接力。 “关于爱的接力。”田瑭想着想着,竟然觉得自己升华了! 随即,他拍了拍脸,因为现在还不是升华的时候。 “管阖!”田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时候已经不早了,“即刻带上十斤黄金去公孙瓒的驻军城,代我向邹大将军提亲!” “喏!”管阖都没进屋,只在外面应了一声,而后便听到了笃笃的马蹄声。 方珺闻言跑进屋来,说东西还没准备好,只带金子去会显得唐突,要田瑭再等等。 “只要有人去,即使不带彩礼,邹将军也会同意的。”田瑭揉了揉脸颊,说道,“明日起,你便专心筹备婚礼,提亲的事情仓促了,婚礼可不能寒酸。” “喏!”方珺笑盈盈地答应下来,“一定让主母满意。” “要低调、奢华、有内涵。”想了想,田瑭又补充了一句,“关键是要自然,不能有一点联姻的意思。” “公子放心。”方珺盈盈一揖,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田瑭一人,他坐回案牍后面,提笔准备继续编写教材。 但是,仅仅写了个“集合”的标题,便写不下去了。 因为数学问题,竟在田瑭的脑海中,和现实情形产生了似有若无的对照。 他的人生集合,是邹云和秀娘人生的交集,还是并集? 田瑭不由自主地放下笔,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是的,在派人去向邹家提亲的这一刻,田瑭想起了秀娘。或者说,他一直未曾忘记秀娘! 那个为了一句诗,便愿意跟着田瑭浪迹天涯的女子。 她还活着吗?如果活着,她现在又在哪里? 从辽东逃出后的这几年,负罪感一直萦绕在田瑭心间,当初若不卖弄那首诗,不把她带出襄平,不把她留在补给点…… 为了找到她的下落,田瑭发动了太史慈在辽东的几乎所有朋友、田璎在襄平的几乎所有故交、往来辽东和幽州的几乎所有商旅…… 终究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不愿意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秀娘已经不在这世间了。 慢慢的,秀娘印成了田瑭心里的一抹橘红底色,虽然不常提及,却时常被她温暖。 后来邹云出现,她自告奋勇的要住进田瑭心里,并且愿意小心翼翼地呵护那一抹红晕。 田瑭本不愿理睬,但邹云十分执着。 她最终撬开了田瑭的心门,住进了他的心里。 这一住,便再也不会离开了。 田瑭提起笔,写下集合的定义:集合是指具有某种特定性质的具体的或抽象的对象汇总而成的集体。 秀娘是抽象的,邹云是具体的。 因为她们都有一种特定的性质:和田瑭相爱。 所以,她们都在田瑭人生的集合之中。 第二百零四章 从此便是一家人 送亲队伍和迎亲队伍在两城中间相遇,双方同为显贵,阵仗都是不小。 田瑭已经两年多没见到邹云了,队伍刚一停稳,便迫不及待从车上跳下来,要上前去看自己的新娘。 沮授作为媒人,岂能容田瑭如此失礼? 所以连忙拉住他,重复接亲的注意事项。 田瑭一边听着沮授的嘱咐,一边定睛去看那边的邹云,幸好相距不远,倒能看得清楚。 邹云美得不可方物! 先看装束。 长发如云抚肩,其上轻覆半透丝纱;玄色曲裾一袭,衽上点缀朵朵红花;裙幅挽迤三尺,稍走两步便显雍雅;凤绣圆头翘履,偶有露出就是风华。 再看妆办。 美眸顾盼流转,俏皮灵动;唇间浅笑轻漾,温婉柔美;面上粉黛薄施,只增颜色;耳下鎏金摇曳,唯添风情。 又有一缕青丝垂在胸前,活泼与婉约珠联璧合;更兼一方小帕捏在手里,青涩和甜美相得益彰。 本就是万里挑一的人儿,今又是羞涩待嫁的娇娘,真正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要不是老丈人邹丹和丈母娘郑氏会时不时会挡住田瑭的视线,只怕田瑭早已魂不守舍。 “之前也没觉着她有这么好看呐!”田瑭嘀咕一句,看了看旁边还在小声嘱咐的沮授,问道,“公与先生,这女大十八变,竟能如此神奇?” “此乃公子之福也。”沮授愣了一下,随即笑嘻嘻地抱了抱拳,“主母大都以飒爽英姿示人,像今天这般小娘子姿态的,确实没见过。” “哼!哥哥在无终时,对云姐总是敷衍居多,何曾仔细端详过云姐?”田璎听这两人的对话老不乐意了,言语中情不自禁开始挖苦田瑭,“如今已有两年多不曾见面,倒是垂涎起来啦?” “你懂什么!这叫异地恋,灵魂伴侣!”田瑭恬不知耻的回了田璎一句,“我跟你嫂嫂感情好着呐!你不懂!” “确是如此,家主和主母之间通信频繁,有时多达一月一次。”管阖是田瑭家臣,自然也来迎亲,此时一本正经地帮田瑭说话。 “一月一次……真的是……云姐怎么会看上你的!”田璎叹了口气,认为和这群大老爷们讨论这种儿女问题真是自己的愚蠢。 她田璎要是有了心上人,需时时刻刻和那人黏在一起,否则要他何用? …… 老丈人和丈母娘的话确实也多了些,仿佛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邹云,足足在那嘱咐了小半个时辰。 其间邹云多次垂泪,甚至和她阿母抱头哭泣。 对此,田瑭特别能理解。 毕竟,邹云和双亲分别在即,能陪着她进入蓟县的,仅仅耿叔一人而已。而且,耿叔第二日便会离开。 因为邹丹作为公孙瓒麾下亲信大将,是不能进入蓟县参加婚礼的,他最多只能送女儿到蓟县城外。 其实,邹丹都不该到这里来。 依汉例,父母双亲在家中就需话别,而后由女方同辈兄长送亲。 田瑭呢,也该早些时日就到女方家去,认认真真走完婚前之礼,才能接亲迎娶。 只不过事起仓促,从提亲到吉日迎娶,不过三天时间。 婚前诸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种种礼仪无法一一遵照,各项流程也只能从简甚至省略。 以至于邹丹和郑氏也只能打破惯例,亲自送女儿出嫁。 “田瑭!”邹丹朝田瑭这边喊了一声,唤他过去。 管阂想要跟随,被田瑭伸手拦住。 走到近前,田瑭朝邹丹和郑氏深施一礼,随后恭敬地站在旁边,静待教诲。 “我有几句好言语,你可牢记!”邹丹既是上位者,又是嫡长辈,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邹将军请讲,在下无有不遵。”田瑭又施了一礼。 他没敢现在就称邹丹为“老丈人”,也没敢自称“小婿”。毕竟和邹云还没有拜过天地父母。 邹丹皱了皱眉,但没有纠缠细节,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需护她周全;无论如何恼怒,你休伤她分毫;无论贫富贵贱,你且与她为伴。” “在下谨记!”田瑭面色庄重。 “否则?”邹丹眼神犀利。 “把腿打断!”田瑭毫不迟疑。 “如此!”邹丹长舒了一口气,“跪吧!” 邹云从阿翁阿母身后缓步而出,低着头走到田瑭身边,与其并肩而立。 邹丹和郑氏不去蓟县,但新婚夫妇跪拜父母乃人伦之本,不可稍废。 田瑭见邹云穿着繁复,便先扶着她跪下,而后自己屈膝跪地,与邹云一同顿首三拜。 一拜养育!二拜关怀!三拜教诲! 丈人面露慈爱,丈母抿嘴禁声,待三拜过后,一同伸手扶起二人。 “贤婿,云儿就托付给你了。”这还是郑氏第一次和田瑭说话,“往后,还望担待。” “丈母安心。”田瑭郑重回答,“我和云儿必相互扶持、相互体谅。” “好……好……”女儿出嫁,最不舍的毕竟是母亲,郑氏仅说两个“好”字,便又悲欣交集,不能再言。 邹丹伸手搂住郑氏,另一只手挥了挥,后面家仆将邹云的嫁妆抬往迎亲队伍。 有亲客朗声诵读名目:“金十斤、银十斤、钱十万、齐纨十匹、鲁缟十匹、楚绢十匹……” 嫁妆全部以十计数,以求十全十美。 那边管阂和田璎接收嫁妆,这边,邹丹从怀里取出一把嵌满宝石的匕首。 “云儿,此匕首收好。”邹丹把匕首递到邹云面前。 田瑭莫名其妙,哪有女儿出嫁,老爹送兵器的,多不吉利啊! 却见邹云眼泪婆娑地接过匕首,将其贴身收好。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一把匕首所传递的,正是父亲对女儿沉默的疼爱。 “阿翁、阿母,云儿不在,二老保重。”邹云稍整神色,端端正正向邹丹和郑氏施礼告别。 “去吧!吉时近了!”邹云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蓟县城,摆了摆手,“拿出你平日的神气来,别让外人小瞧了,你可是我邹丹的女儿。” “喏!”邹云再施一礼,躬身后退。 “一切有我!二老放心!”田瑭也抱拳拱手,随着邹云后退。 这一句才是田瑭给邹丹的真正承诺,也是邹丹真正关心的事情。 田瑭心中想的是,将来刘虞胜了,他会保护邹云,并保邹家无碍。 邹丹闻言轻轻点头。 但他心中想的是,将来公孙瓒胜了,他会全力保住田瑭,以及跟着田瑭的人。 二人的倾向不同,但总算是翁婿之间达成了默契。 毕竟,是一家人了! 第二百零五章 婚礼,就该热热闹闹的办 汉代婚仪,约有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田瑭和邹云的前五项都无奈从简了,仅剩第六项亲迎。 亲迎即迎亲,便是将新娘接至夫家,正式举行婚礼。 对于已经位居要职且颇有积蓄的田瑭来说,仅剩的这一项必须隆重热闹! 所以他在新宅门口摆开二十张大桌,款待亲朋同僚,另在旁边街道排出去五十张小桌,同乐蓟县百姓。 大桌上菜二十四道,分八冷十六热,为婚礼主宴;小桌上菜十六道,分六冷十热,开的是一个时辰的流水席。 这时代的人,何曾见过这样的排场?还有那流水席,据说人人可去。而且,无需随份子,只要吉祥话!蓟县百姓谁不想去瞧个热闹,再喝杯喜酒! 所以街道上的气氛,比主场更显热闹。 其实,主场气氛已经很是热闹了! 刘虞早于大多数人到场,现已端坐在首席,满面春风地和前来问安的各色人等打着招呼。 不是没人提醒过刘虞,暗指田瑭的婚姻并不简单。 但刘虞斥退其人,并自请当了田瑭的证婚人! 因为刘虞根本不在乎其中是否有政治算计。 无他! 姻缘而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之理也! 田瑭而言。其心向汉,其行利民,地所鉴也! 至于公孙瓒的那些花花肠子,刘虞琢磨得越清楚,越是嗤之以鼻。 所以刘虞是带着舒畅的心情来给二位新人证婚的。 而刘虞的态度,就是幽州官场的态度。 如此紧张的时局中,竟能办一场双方都支持的隆重婚礼,所有人的心情都是轻松愉悦的,甚至将其当成了难得的休闲。 再有沮授、太史慈等人的锦上添花,婚礼正式开始前,主场就已经掀起了两三次小高潮。 大家都是欢欣愉悦的,只有田瑭和邹云两人比较紧张。 田瑭不是第一次结婚,所以并不怯场。但这个时代的婚礼礼仪非常繁复,田瑭生怕哪里做得不对,而给邹云留下遗憾。 邹云紧张,自在情理,哪个新婚的小娘不紧张,即使耿叔在旁陪着,也不能稍减拘谨。 紧张也得上场,今天,他二人可是主角。 外面,礼官洪亮喜庆的声音压过了所有人的热络谈话:“韶华美眷,卿本佳人。值此新婚,宴请宾朋。云集而至,恭贺结鸾。吉时已到,新人入场!” 田瑭站了起来,走到邹云面前,轻轻握过她凉凉的小手:“云儿,我们走吧。” 邹云只“嗯”了一声,羞涩地想抽回手,又感觉田瑭手心暖洋洋的,半个身子都软了,也就由着他握了。 方珺见状,连忙上前分开二人手掌,又拿预备的红巾让他们各自牵住一端,这才让邹云稳住心神。 两人步入现场的刹那,鼓乐齐鸣、宾客欢腾,连流水席上喧哗的百姓们都被吸引了,纷纷驻箸闭嘴,侧耳倾听。 宾客高声祝福,新人作揖回礼。 闹腾了一会,刘虞缓步走到两位新人之前,分别低语两句,随后向众人压了压手,现场顿时安静。 “昔开辟鸿蒙,物化阴阳。万物皆养,唯人其为灵长。盖儿女情长,书礼传扬!今成婚以礼,见信于宾。三牢而食,合卺共饮。天地为证,日月为名!自今礼毕,别懵懂儿郎,营家室安康。荣光共度,患难共尝。愿关雎长颂,龙凤呈祥。不离不弃一曲鸾凤求凰,同心同德不畏世事苍茫。比翼鸟,连理枝,夫妻蕙,并蒂莲。夫天地草木精灵,可比真爱佳缘。高山之巍,皓月之辉,天长地久,山高水长!” 证婚辞毕,场上掌声雷动,气氛热烈,更有好事者,口哨之声响彻云霄。 田瑭和邹云拜谢刘虞,刘虞爽朗大笑,稳步回席。 “行沃盥礼!”刘虞刚一落座,礼官随即唱道! 毕竟是州牧府礼官,非民间司仪可比,声音极具穿透力,控场时机也拿捏得分毫不差。 许虔和皇甫宁身着盛装,从两侧碎步入场,脸上喜气洋洋。 许虔端着盖有红巾的铜盆,皇甫宁端着一个空的铜盘。 行至新人面前,皇甫宁接过两人牵着的红巾,并掀去铜盆上的红巾,都放入铜盘。 随后,许虔将铜盆端至田瑭面前,请田瑭盥洗,皇甫宁又呈上铜盘中的红巾,给田瑭擦手。 田瑭洗毕,邹云依次。 而后新人对面而战,田瑭掀起邹云的红盖头,邹云帮田瑭整理红袖口,许虔和皇甫宁退后准备。 宾客中绝大多数人没见过邹云,此时见到怯雨羞云,又百媚千娇的新娘子,无不惊为天人! “沃盥礼毕,行同牢礼!”礼官自然不会允许宾客们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及时宣布程序。 许虔已经端上来一碗肉,皇甫宁呈上两双筷子。 新人同碗吃肉,便是有福同享的寓意,亦是共同生活的开始。 田瑭本想亲自喂邹云一块肉,见她已经满面飞霞,若有更亲昵的举动,恐怕会让她羞得无地自容,便就作罢。 行同牢礼后,便是宴席的开始,宾客们无需继续饿着肚子观礼,可以先吃桌上的四荤四素八样冷菜。 众人举箸尝菜,欢声笑语。 “同牢礼毕,行合卺礼!”礼官的程序依旧掌握得一丝不苟。 卺就是瓢,把一个葫芦剖成两个瓢,并用红绳系着两个瓢的柄,以之盛酒,新人共饮。 饮完酒,从此二人合为一体,名为“合卺”。 因为一些乡下地方的合卺之礼完成后,新人会将两个卺放在床下,使之一仰一覆,表示男俯女仰、阴阳和谐之意。 所以在场不少宾客联想起了一些夫妇和谐之事,尤其是同时认识两位新人的鲜于辅,笑得肆无忌惮。 这笑声,羞得邹云都不敢去看场中众人! 如此粗鄙的暗示自然不便出现在高官显贵云集的场所,礼官瞪了鲜于辅一眼,立刻唱道:“合卺礼毕,行拜堂礼!” 田瑭的双亲早已亡故,邹云的双亲还在驻军城中,所以二人便拜天拜地拜刘虞,刘虞满面春风的给了一人一锭金子,算是代替长辈回的礼。 而后夫妻对拜,同拜宾朋。在场众人纷纷起身,回拜新人。 “拜堂礼毕,行结发礼!”礼官对拜堂阶段的宾主相敬场面还算满意,所以稍微延长了一点时间,才宣布下一个程序。 许虔和皇甫宁再次入场,分别拿着包了红布的剪刀和同样包了红布的锁。 田瑭剪下邹云一缕青丝,邹云也剪下田瑭一些头发,一起交给皇甫宁。 皇甫宁将二人头发置于锁内,上锁,折匙,示于众人。 “结发礼毕!”礼官高声唱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礼毕,邹云便是田瑭的发妻,结发同心,永不分离! 礼乐再次响起,新婚夫妇执手入席,备酒一一礼敬宾朋。 席间气氛转瞬燃爆,到达顶点! 第二百零六章 上辈子,你就是这么问的 但但每桌一敬,田瑭就已脚步虚浮。 幸好,方珺专门准备了小杯;幸好,之后的闹酒都由管阂接了过去;幸好,太史慈他们也分散了宾客的注意力。 要不然,田瑭将误了一刻千金的春宵。 还好,邹云还端坐在婚塌上,静待田瑭;还好,田瑭的意识还算清醒,不至唐突;还好,卧房离婚礼现场较远,不闻吵闹。 方珺一直候在屋外,见田瑭进屋,便将准备好的盥洗用具都提了进来。 “家主,主母,早些洗漱歇息。”方珺在两个铜盆里分别倒了水,又试了试水温,才一个端到案上,一个端到塌前,“我就在屋外,可随时唤我。” “方珺,这几日你操劳不少,不用在这里候着了,去前面跟他们一起热闹热闹吧。”田瑭说完径直开始洗脸,他需要醒一醒酒。 “主母……”方珺嗫嚅着,“我还是在外面候着吧,毕竟我是过来人。” 这是一句体贴入微的关心,却瞬间羞红了邹云的脸。 “哎!不用不用!”田瑭连忙打发她离开,“我知道你的好意,但留在这里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田瑭这一句,把方珺的脸也给惹红了。 邹云也想劝她离开,张了张嘴,又害羞得不知如何开口。 方珺同样不知该如何接话,迟疑片刻便往门口退去,退至门外才说了句:“那我去看看孩子们。” 说完从外面把门带上了。 “关心则乱。”田瑭笑着说了一句,又把头埋到了水里,咕嘟咕嘟地吐泡泡。 泡泡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很清晰,邹云不敢去看田瑭,低着头拨弄自己的手指。 一声、一声、又一声,声声都在敲击着邹云的心门。 洗漱完毕后要做什么,邹云昨天才从阿母口中得知。现在回想起阿母的嘱咐,邹云的头埋得更低了。 好一段时间过去,听不到田瑭吐泡泡的声音了,但也没听到他洗脸的声音。 邹云心中疑惑,想要去看,又不敢抬头,只拿眼睛余光去瞄。 见田瑭的脑袋依然埋在水里,一动不动。 邹云瞬间以为是田瑭酒多,溺在脸盆里了,吓得从塌上跃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向田瑭,口中惊呼“夫君”! 还什么羞涩扭捏,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说时迟,那时快,田瑭感觉到邹云向他冲来,突然从水中抬起头,面向邹云张开了双臂。 邹云那一跃是急切之中的下意识举动,岂是说止步就止步的! 于是,便结结实实撞在了田瑭怀里,被他一把抱住。 邹云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被动等待竟然被田瑭的小计谋给转变成了投怀送抱,一时羞恼得想要挣脱出去。 田瑭非但没有如她所愿,反而抱得更紧了。 邹云感觉到了轻拂耳旁的气息、紧贴后背的大手和砰砰有声的心跳,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变软发热。 更羞人的是,田瑭脸上滑落的水珠,偶尔会滴在了她绯红的脖子上。那种清澈凉爽的刺激,几乎让她浑身脱力。 “云儿,你真好看。”田瑭虽然洗了脸,但此时抱着邹云温软的身子,酒劲又有些上涌。 “嗯……”邹云根本就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稀里糊涂应了一声。 “这两年来,我好想你。”田瑭把头埋在邹云肩上,柔声细语。 “嗯……”邹云听夫君说这样动情的话,又想到这两年来自己的夜夜相思,不禁身子微颤,眼里淌下泪来。 “以后,我去哪里,你就跟我去哪里。”田瑭转了一下头,对着邹云的耳朵轻轻呢喃,“不要再离开我。” “嗯……”邹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酥了,回应田瑭的话,完全就是下意识的,伸出手臂来抱住田瑭,也是下意识的。 “谢谢你,等我来娶你!”田瑭又把邹云抱得更紧了,甚至能感受到她胸前颤巍巍的压力。 这一感觉,立刻就让田瑭起了反应。 “嗯……”邹云毕竟少女,她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依然意乱情迷的任由田瑭紧紧搂着。 “时候不早,我们歇息吧。”田瑭在她耳边轻轻吹气,而后把唇贴上了她的脖子。 邹云如遭雷击,以至神魂颠倒,不知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 田瑭注意到了邹云的状态,随即下蹲抄手,将她横抱胸前,迈步朝床榻而去。 这一动作幅度较大,惊醒了深陷爱河的邹云,也唤回了她的意识:“夫君,稍等……夫君……” “嗯?”田瑭驻足看她,见她依在自己怀里,眼眸微闭、吐气如兰。那一种软惜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形容。 “还未喝红枣粥。”邹云终于想起了阿母的嘱咐,要从田瑭怀中下来。 田瑭哈哈一笑,容她下地,随后自己坐在榻上,目不斜视地看着邹云。 邹云缓缓移步案前,先将田瑭刚刚洗脸的盆和布收好,而后才从案下提出食盒,端出早已准备好的一碗红枣粥。 “夫君……阿母说喝了红枣粥……可以……可以……”邹云把碗端到田瑭面前,嗫嚅着说了两句,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可以如何?”田瑭这是明知故问。 “可以……可以……”邹云面颊绯红,低头不敢看田瑭,稍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可以早生贵子。” “原来如此!”田瑭接过碗来,自己先喝了一口,含入一颗红枣。 阿母嘱咐过邹云,这碗红枣粥要两人共用,才能尽如人意。所以邹云凑了过来,也要喝一口。 不料田瑭直接将碗放在了一边,然后在邹云反应过来之前将她一把搂过,双唇直接贴在了她的唇上。 邹云刚要提醒田瑭,自己还未喝粥,不吉利。 却感觉田瑭的舌头伸了过来,送进来半个枣。 邹云的身子一下就软了,甜蜜在口中化开,幸福在胸中绽放。 田瑭的手放到了她的腿上,又移到她的腰上,还在往上…… 呼吸急促,鼻尖冒汗,邹云任由田瑭一件一件剥去她的嫁衣,浑然忘了该是自己先给夫君宽衣。 “夫君……熄了油灯吧……” “一会再说。” “夫君……我想要被子……” “一会再说。” “夫君……嗯……” “……” “夫君……下辈子……我们还是夫妻吗?” “云儿……你忘啦……上辈子……你就是这么问的……” 第二百零七章 邹云姓邹,不姓公孙 公孙瓒的联姻计划看起来很好,却不知此计只对原本就有二心的人起作用,田瑭心智坚毅,岂会着了他的道。 在田瑭看来,结婚归结婚,做事归做事,只要不是自己主动将其联系在一起,那就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 最简单的道理,邹云姓邹,又不姓公孙! 所以婚后的第二天,他便将沮授召到了书院,闭门深谈。 沮授更是不会被如此浅显的计谋给影响,他和田瑭一样,已经洞悉了朝廷诏令暗含的阴谋,并将打败公孙瓒作为了当前的首要目标。 能不能实现这个目标,有两处关键。 其一,公孙瓒虽遭逢新败,但他麾下多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一旦完成休整和扩充,战斗力绝对不是蓟县这些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可以比拟的。 所以,第一处关键就是早战,要在公孙瓒完成休整前,具备与其正面对决的实力,并且越早越好! 其二,公孙瓒现在坐拥五郡,治下总人口超过百万,若让他稳住了局面,战争潜力也远非刘虞可比。 而且,现在公孙瓒有朝廷撑腰,一旦战事爆发,朝廷必会有所动作,届时,刘虞被群起而攻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第二处关键就是速战,不给公孙瓒大规模动员的机会,并且要在外界作出实质性的反应前就将其拿下! 这两点要做到都很难,但事在人为。 真正最难的是,如何让刘虞下定决心,主动打破朝廷好不容易才稳住的局面。 田瑭和沮授商议的结论是,除非逼到绝境,否则刘虞绝对不可能迈出这一步。 只有压力是不行的,刘虞可能会逃避或转嫁压力。必须是让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如此,所有的布置都必须瞒着刘虞,待到时机成熟,再推着刘虞以攻代守。 这样做的风险很大,万一被刘虞察觉,那田瑭和沮授就将身败名裂。可若不这样做,就只能等着公孙瓒养足精神,把刘虞吞掉。 “很多选择需要的不仅是勇气,更需要担当。” 田瑭总算有机会切身体会这句话的内涵。 “公与先生,时间会证明我们是对的。”田瑭下定了决心,“成败如何,自有后人评说,我们绝对不能错失良机。” “公子英明!”沮授抱了抱拳,说道,“我已有所谋划,公子参详。” “先生请讲。”田瑭给沮授的碗里添了些水。 “主公将蓟县军事托付于我,我如何加紧训练都是理所应当的。”沮授缓缓说道,“公子主管工贸,储备军械物资也是分内之事。” “主公自己也是支持备战的。”田瑭应了一句,“毕竟,就算是防守,也要守得住才行。” “所以,备战不是问题。我们真正需要集中精力去做的,是另外两件事。”沮授竖起两根手指,仿佛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激化主公与公孙瓒之间的矛盾,同时,尽可能削弱公孙瓒的实力。” “公与所言甚是。”田瑭点头道,“前一点是谋求早战,后一点是谋求速胜。” “正是!”沮授点了点头,继续道,“现在已是五月末,再有两个月,公孙瓒的驻军城将基本完工,其后,他必然开始整军备战。半年左右,其实力将基本恢复至龙凑大战之前的水平。” “所以,我们最迟要在九月之前做好万全准备。”田瑭作出判断,“十月开战!” “公子所言不错。”沮授强调了一下,“最好是九月动手,冬季之前就结束战斗。” “如何激化主公和公孙瓒的矛盾?”田瑭直接切入正题。 “主公最恨公孙瓒者有三。”沮授将所思所想一一道来,“苛待百姓、索取无度、心怀不轨,我们就在这三点上做文章。” “公与先生详解。”田瑭确实还没有明确的思路,故而很想知道沮授的谋划。 “公孙瓒的驻军城外聚集了大约两三万冀州百姓,他们是被掳来幽州补充人口的。但现在,公孙瓒的老部下们尚且未能安顿,岂有余力去管这些百姓的死活。我们可谏言主公,派人去给这些百姓适当救济,主公对百姓尤为仁慈,必然应允。”沮授分析到,“我们之前收留安置了幽州难民和黄巾流民,这些公孙瓒都是知道的。所以他必然会阻止我们救济那些百姓,以防他们投奔蓟县,甚至,将我们已经分发的东西全部收缴。” “如此,再稍微推波助澜,在如何对待百姓这件事上,主公和公孙瓒之间积蓄已久的矛盾必然爆发。”田瑭听明白了沮授的意思,“而且,这个矛盾是只会越来越深,却无法调和的。” “第二点,去岁为了阻止公孙瓒返回幽州,我们才议定给他拨付粮草,如今公孙瓒据有幽州五郡之地,当初约定已无存在的基础。而且,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公孙瓒现在的实力都强过我们,完全可以不需要我们的粮草支持。何况,我们继续资助他,和资敌无异。”沮授继续说道,“谏言主公停拨粮草,将道理讲清楚,十有八九主公会允,如此,公孙瓒必然会向我们施压,以求继续获得粮草,此即加深矛盾。但是,他现在没有实力攻打我们,所以只能再度盘剥百姓以弥补亏空,这便是第二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公与先生一言,令我茅塞顿开。”田瑭真心钦佩。 “至于第三点。公孙瓒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只是他现在实力受损,又接受了朝廷的封赏,暂时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可是他不动,并不意味着别人不会动。”沮授喝了一口水,“如今他在幽州立足未稳,公孙度会来一次,就会来第二次,所以他才会利用邹云来和我们联姻,起码先稳住一边,避免两线作战。但这不是最好的情况,最好是两边都太平,这样公孙瓒才能获得安稳的休整环境,所以他一定会去结好公孙度。他与我们结好没问题,我们都是天子之臣,他与公孙度结好,就一定会触犯主公的底线。我们要做的,便是找到他结好公孙度的证据,如此,在主公眼里,他便是和公孙度一样的反贼,这个矛盾,也是无法调和的。” “这个应该不难,我在辽东尚有一些朋友,鲜于辅在公孙瓒军中也有内应。”田瑭击掌而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公孙瓒的小动作一定藏不住的。” 第二百零八章 总要有人负责 沮授真乃谋略大家! 既能着眼于全局,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中剖析出问题核心;又能细微处着手,谋划出四两拨千斤的破局奇招。 田瑭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由此三点,主公与公孙瓒必然水火不容,再无调和可能。”沮授拱了拱手,“届时,我们演一出苦肉计,主公一定会主动发兵征讨公孙瓒。” “苦肉计?”沮授太聪明了,田瑭承认自己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 “我们的贸易规模已经很大,商税的比重甚至超过了农税的三倍,实在已举足轻重。蓟县上下皆知,这些税都是走南闯北的商旅们一车货一车货拉来的,有货车到,便就有税,所以老百姓们对外地商贾很是友善。主公亦深知其中关键,对这些商贾尤是关心,前些时日还想着效法春秋时齐相管仲的做法,要在蓟县专门建造居住区,给那些普通商贾提供免费的住处。”沮授伸手往东方虚指了一下,说道,“有不少商贾往来于辽东和幽州,需经过公孙瓒的治地。我们断了公孙瓒的粮草,公孙瓒必然要伺机掠夺,他现在无力进攻蓟县,便只能打这些商贾的主意。” “一两次倒还罢了,若公孙瓒劫掠过甚,甚至阻断商道。”田瑭明白了过来,“这对主公来说,不啻剜肉之痛,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即使主公还是不肯先出兵攻打公孙瓒,他也会派出一些军队保护商贾的安全。”沮授用手指点了点桌案,“如此,两军发生摩擦就是必然,这就是开战的引子。” “此计可行!现在损失一些财货,为的是能早日对公孙瓒开战,趁其元气大伤灭掉他。”田瑭肯定了沮授的想法,“相对于旷日持久的消耗战,这点损失不算什么。” “正是如此!”沮授给田瑭添了一些水,笑呵呵地说道。 “至于削弱公孙瓒的力量,公与先生是如何考虑的?”田瑭又引出下一个话题。 “公子不是一直想将赵云收至麾下么?”沮授的神情高深莫测,“如今,时机已到!” “快说快说!”田瑭眼前一亮,急忙催促沮授。 “公孙瓒屡败于袁绍,损失实在难以估量。但城毁器削、损兵折将这些尚可弥补,士气如何挽回?信心如何重建?权力如何再分配?势力如何再平衡?这些都不是小问题。”沮授的目光极其老辣,“最关键的一点是,战败的责任该由谁来负?” “公孙瓒自己绝不可能负责,因为这会削弱他的权威。”田瑭毕竟聪明,一点就透,“这个负责任的人,最好是个死人,比如严纲。” “不错,严纲首战即败,又已身死,确实是个当替罪羊的好人选。”沮授点头认可了田瑭的说法,随即话锋一转,又说道,“但严纲乃公孙瓒心腹大将,随其出生入死多年,立下战功无数。若轻易就将他定为罪首,且不说公孙瓒自己良心是否过得去,只怕也会寒了麾下将士们的心。” “怪不得至今都未听说公孙瓒针对冀州战败有什么说法,原来是还没找好替罪羊。”田瑭恍然有悟,“如公与先生所言,找到这个替罪羊,然后把责任都转嫁到他身上,公孙瓒才能以雷霆手段处理一批人,顺带完成自己队伍的再平衡和再团结。” “再平衡!再团结!公子评价真是入木三分!”据说咀嚼着田瑭的表述,继续说道,“可惜公孙瓒还未找到这样的人。” “所以,我们帮公孙瓒找一个人,让公孙瓒处理他?”田瑭瞪大了眼睛,“赵云!” “正是!”沮授喝了口水道,“赵云之前死守白狼城,坏了公孙瓒隔岸观火的图谋,所以被贬成了督粮尉。好歹一年多下来,粮草一次未失,功劳谈不上很大,但苦劳总是有的。冀州战败后,公孙瓒兵分两处,正是用人之际,便又想起了赵云力守白狼城的能力,所以把他派到了青州刺史田楷麾下做个裨将,协助驻守历城。”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如此……”田瑭沉吟道,“将来他一旦发现我们用如此手段,定会恨我们的吧。” “公子多虑了,我们哪里是害他,这明明是在助他早日脱离险地。”沮授摆摆手说,“冀州战败之初,公孙瓒尚未来得及找人承担责任,现在要收拾军心,才想起来要如此做。所以,即使我们不插手,公孙瓒也有很大可能会把这罪责扣在赵云头上,毕竟他手下位高权重者不能随便问罪,位卑权轻者问罪了也没什么作用,只有赵云这样的中层将领,又有一定的名声,最适合用来转嫁责任,并重新树立他自己的威望。” “话虽如此,但毕竟赵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们这样……”田瑭还是有些下不定决心。 “公子的担心确有道理,不过,只要我们行事缜密,必然无人察觉。”沮授起身,附在田瑭耳边详述了他的计划,“田楷是公子族叔,我们可……” 越听,田瑭的眉头越舒展 听到最后,田瑭忍不住击掌赞叹:“公与先生的谋划当真滴水不漏。” “公子若决定了,我便替公子拟一封家书。”沮授回到自己座位上,喝了一口水。 “嗯……”田瑭思忖片刻,说道,“再暗示一层意思,公孙度进不来幽州,却未必进不去青州,东莱等地还在柳毅手上。”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沮授点点头,取来一卷竹简,现场开始草拟家书。 “叔父大人台鉴。无终拜别,倏忽二年,值时乱世颓,未趋前侍奉,自念觉惭,跪请宽谅;前日大婚,娶妻邹氏,念高堂不再,唯叔父至亲,故书以报,专告共喜;瑭任蓟县,璎从商贸,幸事运皆顺,无饥馑之忧,身体康健,叔父勿念;有书来言,青州受迫,既东莱柳毅,又东郡曹操,黄巾流窜,百姓未安;叔父年高,宜勿躬亲,督玄德务政,促子龙奋勇,方有闲暇,荷生颐养;再拜顿首,恭问安泰,望叔父早归,享愚侄谨孝,时必远迎,共叙天伦。愚侄田瑭顿首。” “公子请过目。”沮授搁笔吹墨,将书简呈到田瑭面前。 “公与先生写的,一定没问题。”田瑭拿起毛笔,又拿了一卷空竹简,笑道“我抄一遍。” 第二百零九章 怎么哪里都有赵云 家书不同于公文,无须泥封;家书亦不同于情报,无需专递。 所以田瑭这封家书邮出去的第二天,誊抄本就已经放在了公孙瓒面前。 公孙瓒看后的第一印象,这是一封普通的家书。 里面虽然有一些看起来让人起疑的话,诸如“有书来言,青州受迫”“督玄德务政,促子龙奋勇”等,却也不能说明什么。 一个侄子向族叔报喜报平安,又奉请族叔保重身体,这不是人之常情么,不是很正常么? 说明田瑭对他和田楷之间的亲缘关系很重视,好事啊! 关靖也是小心过头了,像这种没什么价值的东西,就不该拿来耽误他的精力! 公孙瓒提起毛笔,在最后一片竹简上画了个圈。 然后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去看别的文书。 幸好绝大多数公文已被关靖办妥,能呈到他这里来的,都是经过筛选的重要信息。 不然公孙瓒真不一定有耐心一一看完。 下一封,是写给他的书信,刘虞亲笔。 公孙瓒皱着眉头浏览一遍,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又浏览一遍,不禁笑出声来。 这刘虞真是迂腐至极,竟然不忍那些冀州来的百姓忍饥挨饿,愿意派人给百姓们送救济粮,希望公孙瓒不要阻拦。 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公孙瓒提笔,画了个圈。 你愿意做好人,你便去做呗,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 再看下一封,是公文,还是刘虞亲笔。 公孙瓒有些摸不着头脑,刘虞这是吃错什么药了,莫不是在消遣自己! 耐着性子敲开泥封,展卷一读,立即火冒三丈! 公文中,刘虞以幽州牧的身份正式告知奋武将军公孙瓒:即日起,停止拨付粮草! 因为公孙瓒虽是朝廷外派的将军,但没有哪份旨意明确他是边军。 依汉律,地方只有义务为边军供粮,其余军队不在供粮之列。 你要粮?你找朝廷去要! “啪”的一声,毛笔被公孙瓒紧握的拳头捏成两截。 他算明白过来了,刘虞这是要拿原本给他供的粮去救城外的百姓! “拿我的东西,去收买我的人!”公孙瓒吼了一声,把手中断笔掼出去老远,“刘虞老狗!岂能事事如你所愿!” 吼完了,那一瞬间的暴怒也就消了一半。公孙瓒毕竟不是莽夫,他把刘虞的书信和公文并排放在一起,重新认真去看。 这两份竹简串起了一个简单的逻辑,公孙瓒立刻就想到了破解之法。 刘虞想把原本给他的粮草扣了给驻军城外的百姓,他只要不同意,刘虞还能强行发粮不成? 而且,刘虞不给他供粮,蓟县却不能不给蓟候供粮,否则就是造反。 假设刘虞破罐子破摔,卡了蓟县的供养,那他便去劫掠往来的商贾,反正蓟县现在商贸繁盛,各地商旅络绎不绝。 就算闹到朝廷上去,也是刘虞理亏在先! 怎么看,刘虞做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想到这里,公孙瓒的精神稍微放松了一些。无论如何,他都是手上握着刀的人,大不了和刘虞撕破脸皮。 兵戎相见而已,谁怕谁啊! 只要公孙度不掺和进来,公孙瓒单独面对刘虞就一点也不怵。 “嗯,只要公孙度不掺和进来。”公孙瓒自顾自地嘟囔一句,又想到,“之前派去辽东的使者应该也快到了,看此情形,最好亲自书信一封给公孙度,再派个分量重些的人携重礼去一趟辽东。” 公孙瓒认为自己已经看破了刘虞的图谋,并且想好了应对方略,便继续看剩下的两份竹简。 一份是青州送来的,田楷说青州周边压力颇大,需要加强守备力量。鉴于公孙瓒北上时把赵云留在了青州,田楷想委赵云为东平陵守将,专门防守东边的柳毅。 但赵云长兄亡故,请求回乡守灵,田楷不能不顾人伦大事,所以打算许他离去。 因此,田楷请示是否重用刘备,以弥补人手不足。 此文涉及人事安排,故而关靖不敢擅作主张,报上来让公孙瓒亲自定夺。 公孙瓒想想并无不妥,只是可惜这赵云刚要被重用,就出了丧兄之事,难免再要埋没几年。 公孙瓒拿起另一支笔,画了个圈。 最后一份竹简是秘件,乃公孙瓒同乡公孙纪所书。 想到公孙纪,公孙瓒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这既是对刘虞的不屑,他明知公孙纪与自己这边瓜葛甚密,仍然任用此人,真是妇人之仁! 这也是对公孙纪的不屑,他整天想着刘虞垮台后光明正大的效力于公孙瓒麾下,可谁会用一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呢! 带着这样不屑的态度,公孙瓒敲碎泥封,审阅内容。 里面汇报了一些刘虞那边的动向,诸如军队操练、器械制造、民心士气等等内容,不过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其后用大段篇幅讲述他在刘虞营中如何兢兢业业的为公孙瓒效力的事迹,最后就是邀功请赏了。 这封密件记录的事情非常琐碎,基本没有什么高价值的信息,但其中仍有一条引起的公孙瓒的注意。 说是鲜于银、田瑭、沮授等人最近常在刘虞面前提起赵云,这让刘虞对赵云的兴趣越来越大了。 通常情况下,这条信息会被公孙瓒忽略,因为赵云力守白狼城,确实是出了些名的,刘虞他们经常谈论并不奇怪。 但有田瑭那封家书在前,又有田楷的请示在后,这时候再看这信息,就有了些别样的意味。 三份竹简里,都提到了赵云! 好巧,赵云就是在最近请求返乡的,而且是在田楷打算重用他的情况下。 长兄死了,又不是父母亡故,可不是一定要回去守灵的! 最近,蓟县众人经常提起赵云,也是在赵云请求返乡的时候。 一旦同意赵云北上,他究竟是返乡!还是去蓟县! 公孙瓒双眼一瞪,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微妙联系。 赵云这不会是想背叛自己吧? 极有可能! 一个自视甚高的人,一个长时间不被重用的人,一个已经心怀不满的人! 他要去刘虞那里,理由充分!顺理成章! “好你个赵云!”公孙瓒咬牙切齿的吼叫道,“枉我当年收留你的义从兵,你就是这么知恩图报的!” 吼罢,他发了狂一般去撕扯那些竹简。 田瑭的家书再次进入公孙瓒的视线。 公孙瓒僵住了,他想起了那家书中的两句话:“有书来言,青州受迫”“督玄德务政,促子龙奋勇”。 看来他们早就已经暗通款曲了,田瑭甚至还在田楷那里帮他们谋求升官! 而且,联系田瑭的不止赵云一个人! 应该还有个刘备! 第二百一十章 来吧,赵云 自认为洞悉了一切的公孙瓒,果断采取了反制措施。 他拒绝了刘虞的好意,并警告刘虞别再想着把他的百姓收买过去;他下令各处驻军就地筹粮,却不禁止打劫商旅,也不禁止搜刮百姓;他派遣以关靖为首的使团去辽东,携金银珠宝结好公孙度。 而且,他派出亲卫去青州传唤赵云,并拒绝了田楷要重用刘备的提议。 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和沮授预判的一样。 公孙瓒以一种发泄式的应激举动,来获得类似报复的快感! 这是一种业已扭曲的心理,一种“无论你想做什么,我坚决不让你得逞,即使这样对我自己也没好处”的敌视,一种努力想要掌控一切、拥有一切的自大。 “公孙瓒不会因此发疯,先攻击我们吧。”田瑭半开玩笑地问旁边的沮授:“公与先生,若是这样,可有应对之策。” “公子说笑了,蓟县城高池深,又有数万军士枕戈待旦,哪是说进攻就进攻的。”沮授笑着回答,“何况,主公现在采取的是守势,不会有什么空子给公孙瓒钻的。” “可能现在反倒是公孙瓒取胜的绝佳机会!”田瑭四周看了看,空荡荡的旷野上就他们一行人,“派人从肉体上把我们消灭。” “公孙瓒岂会知道我们在这里。”沮授笑着摇了摇头,“公子多虑了。” “公子放心,有我们在,谁也伤不了你分毫!”管阖环视了一圈身后的精锐,信心满满。 “我就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田瑭摆了摆手,示意管阂不用那么认真,“我们在这等了有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管阖应了一句。 “还好,不算很久。”田瑭伸了伸腿,“这里是官道,子龙要北上,一定会路过这里。” “要不,我派人往南去查探查谈吧。”管阖早就想如此了。 “别!我们既是真心求才,多等一些时辰又有何妨。”田瑭将管阖的提议打住,“耐点心,便是等上一天,也无所谓。” “公子,这赵云在公孙瓒处待了几年都未被重用。”管阖忍不住,又问道,“公孙瓒识人用人也不是全无分寸,公子如何判断他是大将之才?” “这个……”田瑭愣了一下,确实,赵云现在除了个白狼城,并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战绩。 历史中的战长坂坡、智取桂阳、截江夺斗、北出祁山等事,还未发生。 “我也在公孙瓒处待过,公孙瓒一样没有重用我。”田瑭自嘲地笑笑,“别问我为什么看好赵云,这是直觉,没有道理。” 管阖闻言不再说话,而是从马上解下两个水葫芦分别递给田瑭和沮授。 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很热了。现在又是正午,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众人,逼得人只想找阴凉地方躲起来。 可战乱已久,官道旁竟然一棵成荫的大树都见不到,只有些稀稀疏疏的小树。 不过管阖御下颇严,军士们即使汗流浃背,也没有一人去脱身上的甲胄,更无一人有半句怨言。 又等了有大半个时辰,田瑭和沮授已经把各种话题都聊了一遍,直至聊无可聊,口干舌燥。 终于,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一队骑士的身影,由远及近。 田瑭和沮授连忙起身整理衣袍,站在路边静候。 对方一共六人,领头之人甲胄鲜明,手中长枪呈突击姿势,明显对路边这伙人抱有敌意。 另有四名军士各持兵器,警惕地护着中间一人。 那人身着布衣,没有兵器。 正是赵云! “将军可否暂歇,在下久慕赵子龙大名,望能叙上一叙!”田瑭站在官道中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滚开,别碍事!”那头领没有丝毫废话,提了提长枪继续向前。 “将军赶路辛苦,不妨喝口水,歇一歇!”田瑭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甚至施了一礼,“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滚开!”那头领喝骂一声,“我有要事在身,再敢阻拦,格杀勿论!” “就凭你们几个,想杀谁啊?”沮授和田瑭并肩而立,话说得十分刺耳,面上表情却是风轻云淡。 “人多便又如何,再不让开,将你们全部杀光!”那头领毕竟是公孙瓒亲卫,自负能战又趾高气扬,丝毫不把路边站着的十几人放在眼里。 “怪不得公孙瓒屡战屡败,原来手下尽是你这样的货色!”沮授笑骂一句,一副惋惜的神色。 那头领还未再答话,只见一个如牛黑影从路边窜至面前,枪还未挑起,便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从枪身传来,长枪转瞬便易了手。 头领惊骇之下便去拔刀,一边命令部下:“杀了他们!” 可那长枪划过一个弧度,枪尖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处,硬生生逼着他把拔了一半的刀重新送回刀鞘。 再看另外四人,已分别被窜上来的军士控制住了。 “你们是什么人!”头领兀自嘴硬,“就不怕奋武将军灭你们满门!” “先当心你自己的性命!”沮授冷哼一声,不去理他,而是往前两步,朝着当中的赵云拱手道,“赵将军,公子念你心切,怕你此去便再也见不到你。无可奈何,某才出此下策,望将军体谅。” “公与,你这是陷在下于不忠不义啊!”赵云一直静静看着这一切,此时才开口叹道。 “赵将军,你此去驻军城,九死无生!”沮授抢白道,“莫不如将这些蠢材杀了,以后我们兄弟一起闯天下!” “主公只是听信谗言,以为在下有二心。”赵云摇头道,“我只需去解释清楚,又岂会有生命危险?” “赵将军,公孙瓒若不想杀你,你现在已在返乡的路上了。”沮授争辩道,“他派亲军押你北上,其目的根本就不是要听你解释,而是要把你当成替罪羊,将冀州战败的责任推到你身上。” 赵云闻言瞳孔一缩,咬牙道:“主公岂会如此!” “赵将军,公孙瓒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你该比我们更清楚。”田瑭压了压沮授的胳膊,上前两步说道,“你是忠义之人不假,但若继续追随公孙瓒,且不说他是否信你用你,届时他让你带兵劫掠乡里,让你拦路抢劫商旅,你是否听命?听命你就是不义,不听你就是不忠。” 赵云邹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公孙瓒一定会让你去做这些事,因为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田瑭继续说道,“你听或者不听,都无法达成你心中的忠义。”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大家都很郁闷 赵云依旧不说话,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些,只是他不愿做背叛之人,他认为这是最大的不忠。 “子龙,我等以匡扶汉室、拯救苍生为己任,公孙瓒要的却是分疆裂土、奴役百姓。”田瑭继续开导,但话还没说完,便被那亲军头领给打断了。 “赵云!你果然私通刘虞!你个吃里扒外的小人!”那头领咬牙切齿地喊着,“待我回去禀报主公,定将你军法从事!” 田瑭嘴角一扬,这家伙还真是蠢到家了! 他这一句,比田瑭说再多句都要管用! 果然,赵云闻言眉头紧皱,轻轻说了一句:“你们这是在逼我呀!” 眼下的情形,赵云已经别无选择。 杀,或者不杀这些军士,赵云都不可能去见公孙瓒了。 他只能先选择投奔田瑭,然后再选择如何处置这些军士。 “子龙,陷你于两难,确非我本意。”田瑭诚恳地说,“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驻军城送死,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帮着公孙瓒去为祸一方!”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赵云瞪了田瑭一眼,“我这不忠不义的名声,已经坐实了!” “为天下,为百姓,才是大忠,才是大义!”沮授纠正道。 “且如你所说吧……”赵云跳下马来,随后一个跨步上前,在管阖手中那柄长枪的枪尾轻踢了一脚。 枪尖立刻将头领的脖子贯穿!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那些负责羁押的军士见了,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开口求饶。 不过他们并未聒噪太久,管阖的手下转瞬便将他们悉数抹了脖子。 “文佐,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赵云走到田瑭面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往后,某愿效力麾下!” “不过。”顿了顿,赵云又说道,“在这之前,我需返乡一次,为长兄办丧守灵。” “往来需要多久?”沮授问得很直接,给的理由也很直接,“我们有大仗要打!” “两个多月,至多不会超过三个月,某必于帐前听令!”赵云也不拖泥带水。 “如此甚好!”田瑭笑着将他搀扶起来,“子龙明日再去,今夜先去我那里歇息,我将大家一一引荐给你认识。” “喏!”赵云作了一揖。 “今晚有酒喝了!”沮授哈哈大笑,“走!回蓟县!” 公孙瓒郁闷极了,愤怒极了,也暴躁极了! 他等了十几天,也未见亲卫返回,后来还是公孙纪的书信告诉他,赵云在半路被田瑭所劫,现在投靠了刘虞! 田楷那边有书信来,说刘备不甘久居人下,偷偷摸摸带着自己麾下亲军,往东去了徐州! 关靖的汇报也从辽东传来,说公孙度收下了全部财物,但就是不肯和公孙瓒言和! 再加上驻军城外百姓怨声载道,各地驻军将领汇报说老百姓不服管束,麾下大军的士气又一直得不到振奋! 所有这一切,几乎将公孙瓒逼疯。 “既然你们不想让我好过,那就一个也别想好过!” 公孙瓒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开始发泄积压在他胸中的恶气。 他不再约束各地军士,任由他们劫掠商旅,搜刮百姓。 他当着全体文武的面,把单经骂得狗血淋头,说把邹云嫁过去真是愚蠢至极! 他又当着邹丹的面,骂邹云无能,不能把田瑭给拐过来! 他开始清算那些在冀州战场作战不力、畏敌如虎、贻误战机的人,将失败的罪责全部归咎于他们。 他派出快马,令关靖火速返回幽州,不要再跟公孙度那个无耻小人谈判! 他还组织了很多文官小队,并将他们派到各个驻军地,名为协助筹粮,实为监督将领。 他甚至都不愿去校场看军士操练了,那些步兵练好了又有什么用?打胜了,追不上,打败了,跑不掉! …… 他本想擘画一幅宏伟蓝图,没想到画成了一副滑稽小画! 这对于自视甚高的公孙瓒来说,是无法接受的。 既如此,他便不画了! 连毛笔、色彩、画纸等等一切事物,他都不打算要了! 而且,也不许别人继续画。 刘虞的郁闷程度并不亚于公孙瓒。 他已经让出了大半个幽州,他忍辱负重的经营蓟县,他甚至还帮公孙瓒收拾烂摊子! 可公孙瓒呢,他已经彻彻底底地与刘虞为敌了。 而且,更加毫无底线的盘剥百姓! 整个六月、七月、八月,公孙瓒都像疯狗一样在幽州大地上肆虐,他毁掉了刘虞的努力成果,毁掉了幽州人的生存希望,也将刘虞最后一点优柔击得粉碎。 刘虞亲自下令,全军备战,只要公孙瓒胆敢进攻蓟县,一定要让他有来无回! 虽然语气很是决绝,但这个命令依然是以防守为主。 刘虞仍然没有主动进攻公孙瓒的决心。 这让田瑭他们很是着急。 公孙瓒虽然有自暴自弃的倾向,但他麾下还是有人在努力维持局面。 关靖是公孙瓒最忠实的下属,他始终咬牙坚守着本分,竭力筹备物资,囤积粮食。 公孙瓒麾下的将领们大多是老班底,有经年累月的作战经验,所以训练也算按部就班。 照着这样的现状下去,最多年底,公孙瓒将具备强攻蓟县的实力。 届时,一切皆有可能。 田瑭和沮授之前的谋划就是要在公孙瓒恢复之前先发制人。 现在,刘虞和公孙瓒的矛盾已经彻底点燃,所缺的,只是先行一着的勇气。 于是,陈信和高巢的商队就成了改变刘虞态度的决定性因素。 为了促成商队成行,田瑭连有限责任的概念都搬到了这个时代。 他凑足五十辆大车,并找到了足够多的押运人员。 然后才在蓟县城里发布信息,说田氏商社准备组织一趟辽东生意,因为公孙瓒的阻挠,辽东之行风险不小,但利润能至几倍,甚至十几倍。 田氏商社一家吃不下这么大的利润,也承担不起这么大的风险,于是广邀商界朋友同行。大家只要出货,无需亲自前往辽东,一切货物都由田氏商社承销,运到辽东卖掉后,田氏只取一成利,余者全部归出货者所有。 若是不幸被公孙瓒给抢了,那田氏会帮出货者承担一成的损失,出货者自己则承担九成。 这是一种高风险,高回报的商业模式,蓟县不乏有钱的商人,他们也不缺这点冒险的资本。 所以商队总计拉了一百多家商社的货物,于九月初一夜间出城,去往辽东售卖。 或者说,去钓公孙瓒。 第二百一十二章 宿命中的战场 果不其然! 五十辆大车,连同装载的货物和拉车的骡马,一同被公孙瓒给洗劫了。 被搜罗得身无分文的车夫们回到蓟县后,立刻就成了公孙瓒罪恶行径的亲历者和讲述者。 于是,整个蓟县都愤怒了! 城内众多大族和商社联名要求幽州牧刘虞出兵剿灭强盗公孙瓒,并有不少人愿意出钱出力,助州牧一臂之力。 由此引起蓟县百姓的共同愤慨和讨伐请愿。 民心不可违,民心正可用! 刘虞长久以来对公孙瓒倒行逆施的隐忍,终于因为商队被劫事件,彻底爆发。 十月初十,刘虞秘召核心文武,议定用兵。 十月十一,田瑭赶往沮阳调拨物资、鲜于辅奔赴代县组织军队、齐周和沮授勘察蓟县城防。 十月十二,刘虞和沮授两人密定作战方略。 十月十三,程质在田瑭的授意下监视公孙纪行踪,并于当天夜里抓住其书信勾连公孙瓒的铁证,将其秘密关押。 十月十四,上午,刘虞亲自宣布要在下元节与百姓一同祭祀;中午,刘虞亲发密令,所有领兵将领不得离营;晚上,沮授向核心成员讲解作战计划;深夜,田瑭手书秘信,要陈信连夜出城南下,务必亲呈田楷。 十月十五,下元日,刘虞亲设三牲,祭天出兵。 蓟县百姓自发捐钱捐粮,祈愿大军凯旋。 一切都和原本的历史中一样! 只不过在原本的历史中,作战方略是刘虞自己拟定的。他手下将领不多,所以只能集中兵力猛攻驻军城西门。 这种围一阙三的打法存在诸多漏洞。 公孙瓒散在各地的军队可以逐步对集中的刘虞军实施合围;公孙瓒也可以集中精锐力量在西门和刘虞决战;即使战事不利,公孙瓒还能选择从别的城门逃跑。 无论哪种情形,刘虞都不可能收获全功! 但如今,负责总体谋划的是沮授,可用将领也不局限于鲜于辅和鲜于银,刘虞军的排兵布阵便有了本质上的提升。 鲜于辅和鲜于银率领一个整编师为攻城主力,辖三万大军,强攻驻军城西门;钟全率领一个旅为左前翼,辖一万人,行军至驻军城北门,作攻城姿态,但首要任务是拦截从北边回来的公孙瓒军,以及防止公孙瓒从北门逃离;太史慈率领一个旅为右前翼,行军至驻军城南门,任务和钟全一致;田瑭带着沮授、管阖、赵云,另率一个旅,迂回至驻军城东门,任务和钟全一致。 四支军队,将驻军城彻底围住。沮授连围三阙一都不愿意,这是不给公孙瓒潜逃的机会,务求将其彻底消灭! 另外,刘虞带着孙瑾、张逸、张瓒等人,率领一个旅为后军,随时策应战场变化。 齐周、魏攸、程绪、尾敦等人留守蓟县,城中驻扎一个旅的府兵,作为守城兵力。 刘虞大军,整整八万,号称十万! 而对面的公孙瓒军,城内一万,城外两万,号称五万! 怎么看,刘虞的胜利都是必然的,都是摧枯拉朽的,都是狂风卷落叶般的! 所有人都抱着这样的信心和决心。 但是,在祭祀仪式上,还是出了一起让刘虞心中不安的事情。 从事史程绪,竟于大军之前向刘虞跪拜进谏:“公孙瓒虽有恶行,然朝廷并没有裁夺,其罪名未定,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行;同为朝廷命官,一州同僚,而兵戎相见,祸起萧墙,于国不利;且兵则凶器也,骤然兴兵,胜负难料,不如晓之以国家大义再兵威其外,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 大家都知道程绪是忠诚之人,但没想到他竟迂腐至此。沮授第一个站出来驳斥他:“先声讨再出兵,无异于打草惊蛇,过于迂腐。且大军集结已毕,再无回头之可能,其行无异于扰乱军心!” 刘虞完全同意沮授的意见,命程绪退下。 程绪重复再谏。 刘虞大不悦,命人将其拖走。 程绪不为所动,继续进谏。 刘虞大怒,认为他阵前非议军政,扰乱军心,其心可诛。命亲卫将其于大军之前就地军法,斩首示众。 众人苦劝不住,程绪大义凛然、引颈就戮。 于是,本来气势昂扬的出征仪式,竟被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祭祀仪式也只能草草收场。 但程绪的死并不是毫无价值,刘虞盛怒之后又悔于鲁莽举动,念程绪忠义,命厚葬之。 并专门为此下令:“大军当以此为戒,不可滥杀无辜。此战只诛首恶公孙瓒。” 程绪用自己的一条命,给这支出征的大军套上了行动的枷锁。 田瑭在军中接到这样的命令,本要进谏刘虞,劝他不要妇人之仁。因为历史上的刘虞大军就是因为这一条命令而束手束脚,最终被公孙瓒钻了空子。 但想想还是罢了,刘虞品性如此,劝多了,只会适得其反。 况且,沮授还在刘虞中军,他不会无动于衷的。 田瑭又想起了清晨时邹云的梨花带雨,她既真心祈愿夫君旗开得胜,又害怕夫君和阿翁在战场上相遇厮杀。 她出身将门世家,自然知道军政大事容不得儿女情长。 所以她没有开口求田瑭什么,只是默默帮他整理战服,并将邹丹给她的那把精致匕首别在田瑭腰间。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刘虞和公孙瓒毕竟共治幽州数年,难免有兄弟手足、亲朋故旧分属不同阵营。 如今兵戎相见,有多少人会和田瑭一样,信念坚定?又有多少人和田瑭不一样,左右为难? 实在是无法分辨,无法说清。 如此看来,刘虞的这道军令,倒是安了不少人的心! 田瑭收回思绪,朝左右道:“我虽是个旅长,实则不善军阵,现命赵将军暂代旅长之职,管将军暂代副旅长之职,一切战场应变之事,你二人可自行决断。” 赵云、管阖二人皆是田瑭心腹,并不虚言谦让,直接抱拳应喏。 其实田瑭任这个旅长,是因为赵云和管阖二人在蓟县毫无资历,不能骤担大任,只能由田瑭担个名义,他二人实际领兵。 “诸位!此一战将决幽州归属,亦能决诸位前途。”田瑭战前动员,“务必奋勇、务求决胜!” “喏!”麾下众将士齐声应答。 此时,中军传来悠扬号角,命全军出发。 田瑭一挥手,领着赵云、管阖二人驭马入阵,麾下万人队伍稳稳开动。 旌旗蔽日、兵刃铿锵、马蹄声动! 幽州争夺战,在初平四年的第一波寒流之中,拉开帷幕。 刘虞也比历史中早了一个月,走向他宿命中的战场! 第二百一十三章 幽州之战 第一个发现蓟县大军出动的,是刘得。 他原是无终的一名城门尉,在无终陷落之前带着自己的弟兄们北上白狼城抗击公孙度。 因其头脑清明,作战又颇为勇猛,被赵云连拔三级,任了裨将。 公孙度退去后,刘得随赵云南下复归公孙瓒本部。 本以为公孙瓒会有封赏,没料到有人揪住他当日弃城门而去的罪过,又兼没有遵循公孙瓒的军令弃守白狼城,所以,非但没有再一次晋级,反倒降成了门下督。 刘得一度萌生退意,但得知在白狼城立下大功的赵云都被贬为督粮尉,便咬牙吞下苦果,继续当兵吃粮。 后冀州战败,刘得侥幸活命回到幽州,公孙瓒为再拢人心,将其重新升为裨将,归属邹丹将军账下。 本以为从此能领饷领粮,安稳度日。 未料赵云投敌,公孙瓒一怒之下大加牵连,他这个裨将还未捂热,便又被打回原形,成了驻军城的西门城门尉。 兜兜转转生死间,一朝回到几年前。 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刘得盯着蓟县那边飞扬的尘土,一时想起这几年沉浮,竟然有些恍惚,浑然忘了击鼓示警。 直到手下军士大声呼叫,刘得才恍然醒悟,急忙跑上哨台,敲响了急促的鼓点。 在昨夜才骤然转寒的西北风中,刘得一直敲,一直敲,直至脱力瘫倒,才惊觉自己后背已被汗水打湿,此刻冷得他牙齿打颤。 刘虞出兵来攻了! 不知为何,刘得竟然双目含泪! 驻军城被敌袭的鼓点催促着沸腾了起来。 不过这沸腾并不是因为忙乱,而是各归各位的急促。 留在城中的军队,毕竟是久经战阵的老兵,短暂的惊疑过后,更多表现出的是军人的职业素养。 公孙瓒一边系着甲胄,一边奔上城墙,口中大骂刘虞老贼。 不过,待他看清刘虞军的阵势后,口中便喃喃骂不出来了。 这不是偷袭,而是全面进攻! 当面是乌泱泱的大军,旌旗遮蔽之下,一时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但经验判断不会少于三万! 左右各有一支骑步混合的大军,向着驻军城的南北两翼斜插而去,看看不下万人! 单就当下目测,便已是五万大军,足足是驻军城中军士的五倍! “令!”公孙瓒怒目圆瞪,直接在城墙上下达命令,“单经领兵两千守南门,邹丹领兵两千守北门,公孙续领兵两千守东门,余者随我于西门迎敌!” 两名亲卫应声而去。 “令!”公孙瓒继续下令,“刘虞大军未至,即刻派出精干斥候,传令各地驻军速回!” 又一名亲卫领命下去传达。 “令!敌情未明,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违者,斩!” “令!关靖总督城内治安,凡有滋事者,可先斩后奏!” “令!全体军属实行军管!物资配发实行军管!违者,斩!” …… 公孙瓒的军令急促而精炼,展示出丰富的临战经验和利落的指挥风格。 “城下百姓如何?”待公孙瓒发完数十道命令,一名亲卫才轻声问道。 “已经来不及组织他们入城了……就让他们乱起来吧!看刘虞老儿如何处置!”公孙瓒趴在城墙上俯瞰,下面已有混乱的迹象,“传令城门尉,没有我的命令,任何情况都不得打开城门!” “喏……”一旁的刘得轻轻应了一声。 “你是城门尉?诸军各安其位,我倒要看看刘虞老贼有多大能耐!”公孙瓒朝着刘得喊道,显然对刘得的精神状态极为不满! 刘得一个激灵,连忙抱拳领命,转身就下城墙。 公孙瓒瞥了一眼有些失魂落魄的城门尉,意识到西城门交给这样的人实在太过冒险,随即又下了一道令:“西城门尉就地免职,副手替之!” 刘得闻言几乎站立不稳,差点从坡道上滚落下去。 这一动作又看在公孙瓒眼里,不屑之意更深,便又加了一句:“你!上城守卫!” 刘得只好重新上了城墙,但面上竟然露出释然的表情! 公孙瓒心中疑惑,但他不能为这种小角色耗费太多时间,便不再管他,转而沿着城墙巡视,敦促军士们立即进入战备状态。 他哪里知道,此时刘得心中,竟然有些庆幸! 因为那些老百姓的死,和他无关了。 他不是那个下令紧闭城门的人! 同时,刘得也终于亲眼见识了公孙瓒的真实面目,他根本不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主公! 颇能决断的刘得,心中开始计较! 蓟县和驻军城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不出半个时辰,刘虞大军便已在驻军城前列阵。 城下百姓早已涌到城门口,苦苦哀求放他们进城,但无论哭喊声多大,里面军士就是没有开门放他们进去的意思。 一面是紧闭的城门和高耸的城墙,一面是准备攻城的大军。城下百姓乱作一团,如无头之蝇,似热锅之蚁。 他们绝望的发现,此番绝不可能幸免于难! 公孙瓒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切,一边催促着布防,一边自以为得计。 未料!刘虞军中驰出几十骑,在百姓外围大声呼喊一会,百姓们竟然开始朝着刘虞大军的侧翼而去。 嘈杂中,公孙瓒无法分辨那些军士喊的是什么,忙问左右。有一耳聪目明的军士向其复述: “说是主公不顾百姓死活,刘州牧才是心怀百姓安危。故而大军暂缓一个时辰攻城,许百姓自行离去,绝不侵犯!若愿跟随刘州牧,可自去大军侧翼,必会妥善安置!” 公孙瓒闻言暴跳如雷,刘虞这是在当着他的面挖他的墙角! 但他却无可奈何。驻军城城门紧闭在前,刘虞施恩百姓在后,百姓已经心有所向。 即使公孙瓒现在派军队出城去追百姓,又能追回来几个? 万一出城的军队再被百姓裹挟,那刘虞南北两翼的大军就能轻而易举将其围歼。 他现在可受不了这样的损失。 如此僵持不到一个时辰,城下百姓竟都已跑了个干干净净,公孙瓒千辛万苦将他们从冀州押来,未想又给刘虞做了嫁衣。 心中恼怒愤恨可想而知! 不过他没时间恼怒愤恨了,正面的刘虞大军已经发动,开始逼向驻军城西门。 另外三座城门也已紧急汇报:每座城门外都有万余军士围城! 好狠的刘虞,连围三阙一这样基本的战术都不采用,当真是要将他公孙瓒置于死地! 太过狠辣决绝了!太过目中无人了! “备战!” 在公孙瓒的吼声中,攻防战正式拉开序幕! 第二百一十四章 谁都可以被怀疑 驻军城! 之所以被冠以如此称呼,便因为它是一座要塞,专为战争而生。 攻城战打响后,鲜于辅亲自督战,从一开始就是泰山压顶般的全面进攻。 第一梯队的满编旅全数压上,对楼、云梯、撞车、投石等攻城器械全部动用。 但强攻一个多时辰,只对城墙造成些许损毁,杀伤守军也不过二三百人。 刘虞军却丢下近千具尸体,损失器械十余架,不得不暂时撤回。 驻军城依然坚若磐石! 见刘虞大军无功而返,驻军城上守军欢呼雀跃,鄙夷地认为敌人不过如此。 公孙瓒却一脸凝重,忧心忡忡。 刘虞大军明明已对驻军城实现合围,为何仅攻西城门? 如此巨大的兵力优势,本该群起而攻,一鼓作气才对! 这表明,另外三面的大军并不是为攻城而布置的!起码他们当前的任务,不是攻城! 很容易就能想到,他们一方面是要防止公孙瓒弃城而逃,企图把他围死在里面;另一方面,便是以逸待劳,专等从各地撤回的公孙瓒驻军。 若能尽如刘虞所愿,那些回援的军队,就将被各个击破! 而驻军城将断绝外援,彻底成为死地。 待到那时,刘虞便可安心攻城,驻军城再稳固,被破也是早晚的事情。 如此布局,可谓狠辣决绝! 留给公孙瓒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死守驻军城,等着城破被俘,甚至被杀。 要么集结兵力,从另外三个城门中的一个突围出去。 公孙瓒其实别无选择! 他只能选择突围,因为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什么时候突围最好呢? 当天夜里!刘虞军尚未站稳脚跟,夜间防备也难免松懈。 从哪个门突围最好呢? 往南!南边是勃海郡,那里现在并无军队驻扎,也更靠近青州的田楷。 想明白这个,公孙瓒夜间突围的计划便就基本成型了。 当夜丑时。 驻军城北门。 气温已经降到冰点以下。 邹丹骑在马上,披挂持枪,一会看看旁边沉默着的千余名军士,一会又朝城中的高塔张望。 公孙瓒早先传令邹丹、单经、公孙续,要他们于丑时前集结各门守军,见城中高塔举火为号,分头出击,袭扰对面的刘虞军。 邹丹对这一命令有些不解。城内守军本就不多,依靠城墙和敌人对抗尚且力有不逮,如此冲出去,能起多大作用! 指望刘虞军一击既溃? 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为配合各地回防的驻军而采取的行动。 但是,有哪支军队会半夜撤回呢? 虽然他不能将其中用意完全想通,但公孙瓒的命令,他还是会义无反顾的执行。 丑时一刻。 终于等到了火号。 邹丹身先士卒冲出城去。 军士们呼着白气,紧紧跟随着主将的步伐,直刺对面只有点点火光,看起来防备松懈的刘虞军。 背面的驻军城南门。 公孙瓒和公孙续、单经、关靖等人也在等待。 但他们等的并不是火号,而是北门邹丹出击的动静。 公孙瓒只给邹丹下了一道令,就是命他出城突袭敌军。但他给公孙续和单经下了两道令,一道明令和邹丹的一样,另一道密令是要他们在丑时前将抽调的军士集结到南门! 公孙瓒自己也从西门抽调来了两千军士。 大家都明白了公孙瓒的用意。 这是一出声东击西的谋划! 邹丹对城北的夜袭行动,一定会将东西两边刘虞军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若是这两边派军支援,那便是好事。公孙瓒他们向南突围时便只需面对南边的敌人,而无需担心东西两边的敌方援军! 若这两边不派援军,那也是好事。待公孙瓒他们南下时,两边会收到接连的夜袭军情,这会让他们无法辨明战局。万一两次都是假的,真正的突围方向是东边或者西边呢?所以他们更加不会轻易派兵! 无论如何,邹丹的夜袭都会让公孙瓒的南下变得更加顺利。 之所以会是邹丹,是因为有田瑭在,刘虞定能饶他一命。 也正因为有田瑭的存在,公孙瓒并不敢在如此重要的生死时刻,完全信任邹丹! 这世上有绝对忠诚的人吗? 大家心中各有答案。 但显然,公孙瓒不信! 邹丹出城后的半刻左右,公孙瓒跨上战马,扫视了一圈身后心腹和四千多军士,只说了一句话:“杀出去!” 随后便命大开城门,向南突围! 按理说,像沮授这样的军师,应该居于刘虞中军,协调全局;或者待在鲜于辅军中,指挥攻城。 但他却禀明刘虞,待在了田瑭军中。 因为他早已做出判断,公孙瓒面对这个合围的局面,唯一的选择就是突围! 驻军城西面有一师一旅四万大军,又背靠蓟县城,不是理想的突围方向,除此之外,北、东、南三面都有可能。 所以田瑭麾下的一个旅被布置在了东门,位于南边的太史慈和北边的钟全之间。 他自己在东门运筹,无论公孙瓒选择从哪里突围,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并协调军力及时支援! 沮授做好了应对突围的准备,但他没想到,公孙瓒会如此果决,竟然在开战的当晚就选择突围! 等着回援的军队和围城的军队遭遇,再抓住机会里应外合实施突围,岂不是更有可能成功? 随即,沮授意识到他和公孙瓒的决策方式是不一样的。 他自己倾向于缜密的逻辑推导,公孙瓒则更依赖于多年锤炼出的战争直觉! 说不上谁优谁劣,但直觉判断往往会打乱逻辑推导!逻辑推导却很难预判直觉! 所以北门的军情让沮授有些惊讶,好在他冷静沉稳,当即派赵云领了一个团去增援北门。 接着,更违背常理的情报来了。 在兵力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公孙瓒竟然选择分兵突围! 这是故布疑阵吗? 这就是故布疑阵! 南北两面,一定一真一假! 沮授皱了皱眉,管他真假,再派一个团去南门不就是了。 令到嘴边,沮授看了看正在待命的管阖,又生生把命令咽了回去。 万一南北都是假的,都是故布疑阵呢! 公孙瓒把围困东门的军队分别引往南北两边,然后自己趁机从东门突围,岂不是十分妥当? 思虑片刻,沮授还是下了令。 令管阖当即领一个团,奔赴南门支援。 他自己则和田瑭留在东门,命程质率剩下一个团的军士遍举火把,佯攻东城门! 第二百一十五章 想跑?没门! 白天的时候,公孙瓒就已经亲自观察过了南边围城军队的排布,以寻找突围的最佳方向。 其军分为两个大阵,每个大阵约五千军士,西南一阵,东南一阵,对驻军城的南城门形成掎角之势。 这是中规中矩的围城阵型,突围军队无论冲击哪个阵,都难免被其缠住,而后被另一个阵的军士赶过来合围歼灭。 若冲击中间的空档,那更是往包围圈里跳,几无成功可能。 唯一可行的,便是冲击两阵外围,让另一阵的支援距离变得更远,以获得更长的突围时间。 公孙瓒本想故技重施,对这两阵也来个声东击西。但是,一来他手上军力实在有限,再一分兵,只怕两队都冲不出去;二来,现在跟着自己的将领们,都是硕果仅存的心腹,让谁去当第二个邹丹,都不合适。 所以公孙瓒只能亲率四千兵马,冲向东南阵的更东边。 骑兵一旦冲锋,声势如雷,便不可能依靠黑夜隐藏行踪。 所以公孙瓒冲出城门后的片刻,城南两阵便都听到了动静,火光先在东南阵大盛,而后西南阵也被火光照亮。 又过不久,东南阵的火光开始渐变出规则的形状,说明那里开始布阵,而西南阵的火光也开始向东南方向流动。 “好快的反应!”公孙瓒心中暗忖,“不知这南门主将是谁,看起来倒有些本事!” 想归想,腿上力度不减,手上马鞭再抽。公孙瓒又提速度,呼喝着催促部下猛冲。 隆隆声中,冲在最前面的骑兵终于撞上了刚刚赶到拦截地,还未完成布阵的步兵。 人的惨叫、马的悲嘶,夹杂着兵器相交的清脆声响,一片混乱。 骑兵继续冲击,步兵死命拦截。一方是要冲出生天,一方是要截下军功,谁都不肯退让分毫! 片刻后,公孙瓒的大队开始与步兵大队接触,修罗场也渐渐被散落的火把照亮。 借着这光亮,公孙瓒才算看清了局势。 他的骑兵已有一半陷入缠斗,敌军也有大半投入其中。 公孙瓒捏住下唇,一声悠长的哨音压过所有纷扰,响彻战场。 这是一声提醒,让交战中的骑兵注意倾听。而后他用哨音下令:勿恋战、速撤离! 已经陷入战局的骑兵努力设法脱战;尚未进入战局的骑兵们则驭马转向,往更东边去。 只要不恋战,步兵岂有留得住骑兵的道理! 经过公孙瓒的及时提醒,多数骑兵都越过了尚未成型的步兵军阵,继续向前冲,前面都是零散的步兵! 公孙瓒有亲卫保护,此时也已安然无恙地冲到了南边。 正待嘲笑敌军将领不过如此,敌军将领便挺着长枪纵马刺了过来,口中大喝:“太史慈在此!公孙老儿休走!” 太史慈曾在公孙瓒军中效力,故而对其样貌身形颇为熟悉。 此时于乱军中见到,即使公孙瓒为了避免显眼,穿的是普通甲胄,却也还是被太史慈一眼认了出来。 公孙瓒一听太史慈的名字,又见敌将直刺而来,顿时气血上涌,手上提枪下腋,口中厉声骂道:“无耻小儿,速来受死!” 说时迟,那时快。太史慈离公孙瓒不过两三丈的距离,眼见要拼杀在一起,单经却从斜侧杀入,堪堪接下了太史慈的攻势,和他战在一起,“主公快走,不可陷战!” 公孙瓒扫视一圈战场,确如单经所言,西南大阵的火光已经越来越近,再不冲出去,将会陷入极大的被动! “无耻小儿,忘恩负义,早晚回来取你性命!”公孙瓒朝太史慈撂下一句怨毒言语,又将一名冲到近前的小兵一枪扫飞,才夹了马腹,往东稍退。 “公孙老儿休走!与吾决一胜负!”太史慈大声喝骂,手下对单经再加力道,要摆脱他的纠缠。 单经救主心切,早知自己不是太史慈对手,却咬牙拼死拖住,要给公孙瓒争取时间。 公孙瓒睚眦欲裂,见他二人战成一团,又不敢射箭相助,只能命两名亲卫上去助战,自己咬牙退走。 接连又有刘虞军近到了公孙瓒身边,虽然都被亲卫斩杀,未能造成大碍,却不停地提醒着公孙瓒:两军纠缠越来越深,必须立刻退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公孙瓒再次用哨音重复撤离的命令,而后领着亲卫急速往东南方向而去,一路上遇人砍人,遇神杀神。 突至战场边缘,眼见面前阻挡的就剩十余骑兵和三四十步兵组成的小方阵,根本经不起一次骑兵冲锋。 公孙瓒大笑一声,自以为突围在即,遂向小方阵发起猛冲。 未料尚未触阵,左侧一彪形大汉单人独骑斜刺入骑兵队,一手长枪横扫,一手马刀翻飞,转瞬便将四五名骑士打落下马,生生乱了冲锋的态势。 穿透骑兵队后,那大汉竟然转过马头再次刺入,企图以一己之力撼动公孙瓒军的冲锋。 口中还在兀自叫骂着:“哪个是公孙瓒!速速出来受死!” 公孙瓒虽久经战阵,但如此神勇之至又狂妄至极的猛将,真乃平生仅见。一时惊愕不已,竟有些惧了,不由自主放慢了自己的马速。 这一迟疑,便断送了突围的唯一机会。 因为,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队,从猛汉刚来的方向,刺到了公孙瓒的面前。 不仅生生挡住了公孙瓒的南下之路,还又一次纠缠住了他的突围主力。 公孙瓒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觉:突围可能要失败了! 但他并未放弃,依旧倔强地指挥着部下左冲右突,希望寻找到最后的机会。 但两支军队已经犬牙交错,越缠越紧,如何还能顺利脱身! 公孙瓒不能抛下大军,带几个人趁乱潜逃,因为这支军队是他的命根子,没了他们,公孙瓒即使逃出去了,也将一文不名。 他只能坚持着和这支大军共进退。 又拖一会,除少数骑兵突破围堵,往南消失在夜幕之中,余者已全部深陷战阵,从那西南大阵赶来的刘虞军队又已加入战局,并在南边新设两道防线! 往南突围已经不可能了! 正在公孙瓒纠结暴躁之际,身后太史慈又领着千余骑兵合围而来,惊得公孙瓒直呼“天亡吾!” 辛得关靖始终不离左右,危急关头献策道:“南下已是不能,后方敌军未到,还来得及撤回城内!” 公孙瓒神游片刻,看了看南边黑色的夜空,又看了看周边将士们焦急的面容,终于喟叹一声,同意传令撤回。 哨音终于再次响起,其中满是“不得不”的憋屈! 第二百一十六章 如何处置邹丹 折腾到后半夜,公孙瓒的突围企图终于彻底破产,残兵败将们夺路回城。 太史慈并未追击回撤的公孙瓒败军,而是命令军士们立刻救治伤员,并打扫战场。 田瑭和沮授也收了兵马,撤去对东城门的佯攻。 于是,驻军城又回复到城门紧闭的安静状态。 外人看来,依旧坚若磐石。 但公孙瓒知道,一夜损失三千军士,却毫无建树,这城中必定已是人心飘摇,闲言漫天。 突围失败的阴影自不必说,这对士气的打击是无法估量的。 更麻烦的,是区别对待引发的不满:凭什么你们去突围,而要骗着我们出城夜袭,甚至坚守死地! 这个论调喊得最凶的,就是从城北撤回的那一百余人。 千余人的队伍,能够回来的十不存一。 主将邹丹也被敌将生擒! 虽然公孙瓒已经刻意避免谈到“突围”二字,而是改用“夜袭”一词,但如何能立刻将那些军士的嘴封住? 当此危急之时,公孙瓒也来不及善加安抚,只能强行压制。 他把喊得最凶的几人投入了军牢,并严令禁止议论,违者,立斩不赦! 他甚至想出了一个昏招:宣布邹丹是叛徒,早有投敌之意,所以才会导致北门之败,“其心有二,非战之罪”。 以此来掩盖自己的决策错误! 军士们迫于淫威不敢造次,但心中咒骂在所难免。 中低层的将领们也是气愤难平,提醒自己要多留心眼。 连单经这样的心腹将领,都不免生出悲哀凄凉之感。 人心的动摇,是最根本的动摇。 公孙瓒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实在无可奈何,因为一个时辰之后,天将放亮。 刘虞大军又将重新开始攻城! 公孙瓒用雷厉手段暂时稳住了驻军城中的态势,田瑭却没法草率处置邹丹之事。 原本依着赵云的能力,邹丹在他面前不会撑过二十个回合。 因为顾忌他是田瑭的丈人,所以赵云处处手下留情,一味采取守势,不敢真伤到了他。 钟全更是只当没看见邹丹,专心去捉他麾下的四五名裨将。 邹丹羞赧怨愤至极! 人家明明打得过你,可就是不打你;你要打也不让你打,你要跑也不让你跑。这对于一名将军来说,是何等的屈辱! 一般人尚且受不了这样的事情,何况心高气傲的一方主将! 所以邹丹疯狂地将一身力气全部发泄在赵云身上,赵云陪他拆招百十个回个,担心额外生出事端,便卖了个破绽,将他生擒。 千余人的队伍,一半阵亡,一半被俘,只逃回去百十人,邹丹这次算是将自己的嫡系全部赔光! 所以被抓到钟全中军时,邹丹一言不发,只是怒目而视。 钟全既不敢审他,也不敢捆他,只是吩咐下属好吃好喝供着他,随他想要做什么,只不许他出中军帐。 待到南边军情传来,钟全才将公孙瓒利用他的事情全盘告知。 邹丹哪里肯信,直骂钟全无耻,竟敢对他用离间计! 钟全无可奈何,又不能直接把他送到田瑭军中,便遣人来问田瑭的意思。 田瑭也没有妥善的办法,更加不愿现在就面对已经成为阶下囚的老丈人,便问沮授的意思。 沮授笑着说:“不如放他回去!” “公与先生说笑。”田瑭苦笑着摇摇头,“被生擒,又被安然无恙地放回去,公孙瓒只会认为他已被我们收买,这是回去当奸细的。” “公孙瓒本就防着他,要不怎么会让他出北门夜袭,这是已经把他当成了弃子!所以邹将军是不是当奸细并不重要,公孙瓒反正不会让他再居中枢。”沮授狡黠的眨眨眼说到,“这倒是让他二人再生嫌隙的良策,比我们说多少话都要管用。” “话虽如此,但他回去恐有生命危险。”田瑭担心地说道。 “公孙瓒不会用他,却也不会杀他,即使邹将军真的已经投靠我们,公孙瓒也不能杀他。”沮授分析道,“邹将军历来忠于公孙瓒,在军中又颇有威望,几乎没人相信他会投敌。公孙瓒若是将他杀了,岂不是寒了军士们的心?再者,昨夜公孙瓒突围失败,驻军城中必然人心思动,公孙瓒并无手段稳定军心。邹将军回去,本身就是一件鼓舞士气的事情,公孙瓒只需做出善加抚慰的样子,便能稍安军心,何乐不为?” “公与说得有理。”田瑭点头道,“公孙瓒虽然不会真的再用他,也必然防着他,但暂时却不能杀他。” “只要我们速速破城,公孙瓒再想杀他,也是来不及了。何况邹将军经营这么多年,在城内必有心腹,要自保应该问题不大。”沮授继续说道,“邹将军回去后被公孙瓒暗中排挤,然后才会坚定投奔我们的决心。另外,公子的丈母郑氏尚在城中,邹将军回去了,郑氏才真的安全了。” 沮授的分析十分透彻,田瑭连连点头,让来人回去告诉钟全照办。 邹丹在城北叫门时,公孙瓒正在西城墙上亲自指挥守城战。 城门尉不敢擅自开门,于是派了人来向公孙瓒请示。 公孙瓒细问情形,来人说邹将军只一人要进城,身后并无军士。公孙瓒满腹狐疑,但念及是自己对不住邹丹在先,又想到就算邹丹已叛敌,一人进城也翻不起浪来,便答应放他进来。 同时令道:“通传全军,邹将军孤身一人逃回来,正是明辨强弱之举。另外,邹将军必定遭受刘虞折辱,亟需回府将养,任何人不得扰其清静!” 令毕,公孙瓒再上城墙,亲自督战。 昨夜损失巨大,现在城内能战之兵不过六千左右,为防南、北、东三面之敌突然进攻,又不得不各留一千军士守备。 以至西城门仅有三千守军,却要面对上万大军的猛攻,压力之大不想可知。 如此坚守半日,到午时初刻,攻城大军终于撤了下去。 公孙瓒顿觉压力一轻,直接坐在女墙上稍事休息,守城将士们也躺得到处都是,各个累得脱了血色。 未料,仅一刻时间,军粮还未分发完毕,攻城战再次开始。 这次来攻的是一直在城下休息的第二梯队一万人! 原先的第一梯队被鲜于辅撤了下去,救治、吃饭、休息! 公孙瓒心中崩溃怒骂,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敦促那些满面绝望之色的军士们重新站起来,继续守城。 鲜于辅有三个梯队可以轮流攻城,公孙瓒却只有这三千人,只能无休无止的死战! 当然,第二梯队攻城时,西城墙上已经只剩两千多人了,另有五六百军士的尸体! 第二百一十七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到申时初刻第三梯队攻城时,西城墙上还活着的军士不过一千余人,公孙瓒不得不从各处城墙紧急再抽五百人补充到西面,做最后的、徒劳的、注定没有希望的负隅顽抗。 这边攻防战打得如火如荼,那边,各门观察到的军情还在不停报到公孙瓒这里。 辰初二刻,一千回撤军士在东门被围,少数被杀,大半投敌; 辰正三刻,一千回撤军士在北门被截,大半被杀,少数溃散; 巳初三刻,两千回撤军士在东北角遇敌,未战溃逃,不知所踪; 巳正二刻,两千回撤军士在南门被围,几乎全军投敌; 午正二刻,一千回撤军士误闯刘虞中军,全军覆没; 未初三刻,两千回撤军士在东门被截,少数被杀,大半投敌; …… 一日之内,约有一万余回撤军士被围城敌军挡在城外,或被杀、或溃散、或投敌,几乎将公孙瓒的老本悉数耗尽。 公孙瓒站在城墙上,有时能看到自己的军队被成建制瓦解,痛不欲生地一边咒骂刘虞该死,一边怒斥部将愚蠢。 但无论如何歇斯底里,都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 他将被刘虞彻底消灭,他的势力,也将被刘虞连根拔起! 公孙瓒感到了绝望,他在龙凑大败之时,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现在只盼着天色早点黑下来,盼着气温再降得狠一些,盼着能有奇迹出现。 因为他的军士们实在支撑不下去了,鲜于辅的大军可以轮战轮休,他的部下却只能凭着一股血气之勇死战硬撑。 一天打下来,就算铁打的人,也该精疲力竭了! 终于等到酉时,两军之中都燃起了火把,鲜于辅才将第三梯队撤了下去,整个城墙上到处躺满了人,要么是累瘫的活人,要么是毙命的死人。 公孙瓒兀自站立着,扫视战场,他又看到了那个被他撤掉的城门尉。 那人斜靠在一堵女墙下面,并未如大部分军士那样瘫倒休憩,而是缓慢地擦拭着军刀,像是在为下一次血战做着准备。 公孙瓒大感欣慰,他认为,这才是一名老兵、一名精锐该有的样子! “喂!”公孙瓒走近他,见他并未抬头看自己,便唤了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得仍然没有抬头,一边继续擦拭着军刀,一边轻飘飘答道:“刘得。” “嗯!”公孙瓒并不在意他的无理,反问点头称赞,“你很好!我命你为护城将军,明日起便随我左右,助我守城!” 刘得听来人好大口气,心想你不去歇着,在这装什么大佬,便不去睬他。 其实他实在是筋疲力尽,这一旦坐下了,便不愿费力气抬头,也不愿费力气说话。 “嫌官小?”公孙瓒皱起了眉头,用脚踢了踢刘得的脚。 “哎!我说你这人……”刘得嫌弃地嘟囔一句,极不情愿地抬头去看,本要骂上两句,一看是公孙瓒,急忙缩回脚撑出一个单膝跪地的姿势,“小的不知是主公,主公赎罪!” “不碍事!不碍事!”公孙瓒连忙伸手去扶,口中继续说道,“整日大战,休息休息本是应当,你坐着,坐着。” “谢主公!”刘虞重新把脚一伸,坐了下去。 “明日必然又是大战,你可有什么看法。”公孙瓒既然新任命了一位裨将,总要做出些样子给军士们看,便随口问了一句。 他到没指望刘得能有什么真知灼见。 “我们城高,他们本来很难攀援。”刘得出人意料地说,“但他们的投石车真是厉害,几下就是一个坑,砸得多了,城墙也就好爬了许多。” “嗯,说得不错!”公孙瓒点头道,“你可有办法?” “我看这气温骤降,水缸里都结了冰,不若往城墙上浇水,明早保准全部冻住。”刘得出了个主意。 “好主意!”公孙瓒又点了点头,“这样,城墙便又滑又硬了!” “主公英明!”刘得恭维了一句。 “很好!”公孙瓒拍了拍刘得的肩膀,“你先休息吧,明天可还有大战!” “喏!”刘得也抱了抱拳,然后重新去擦拭他的刀了。 公孙瓒随即起身离开,他表面上称赞刘得的建议,只不过是安抚人心之举,却不会真去实施。 因为这建议实在不怎么样。 刘虞军中有对楼、有云梯,城墙上结冰并不能真正有效阻止这些器械发挥作用。 何况要让城墙结上厚冰,得用多少水,得花多少人力…… 再者说,气温也没到滴水成冰的地步,一个晚上的时间,根本没有可行性! 直到公孙瓒走远,刘得才又抬起头,眼中露出鄙夷神色。 他知道自己的建议行不通,但他还是说给公孙瓒听,其实是在奚落他,嘲笑他已无路可走。 两人各怀心思,各做各事,他们本也不是一路人。 布置好夜间的巡视,公孙瓒终于下了城墙,回到自己的中军帐。 他没有召见任何人,他知道所有人肯定都很疲惫,只有让他们休息好,明天才有力气再战。 可是,明天拿什么再战呢,他手上还有多少兵力呢! 公孙瓒独自坐着,一边思索着眼下困境,一边不禁想起了当年在管子城的往事。 中平五年,他与张纯、丘力居等鏖战于辽东属国石门,张纯等大败溃散,抛下妻儿逃入鲜卑境内。 他继续追击,由于太过深入,反被丘力居围困于辽西管子城二百余日,以致粮尽士溃,军士死伤大半。 那时的光景,可比现在艰难百倍! 最后,他在万般无奈之下每人仅留一匹战马,其余全都杀了让军士饱腹,以此立下死志,绝地反击。 其实丘力居也已粮尽疲乏,更未料到公孙瓒竟敢主动出城冲杀,以至大败亏输,远遁柳城。 经此一役,朝廷诏拜公孙瓒为降虏校尉,封都亭侯,又兼领属国长史。 所谓不破不立、不死不生,那次的冒险之举,最终成就了公孙瓒。 如今的情形,和当年多么相似! 如何不能再现荣光? 想到此处,公孙瓒冰冷的心又重新火热起来,他跑上城墙,在烈烈的寒风中反复观察城下敌军营地。 而后,作出了一个和当年一样的,胆大妄为的决定: 趁夜出城、借风纵火、勇猛冲杀、直取中军!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成败在此一举 已经亥时了,沮授终于将整个战局又重新梳理了一遍,还处理了一些军中公务,确认无有差错后,才从军帐中出来散步透气。 外面很冷,风也很大,沮授独自在营地内走动,看看防务、问问军情、探探风声。 他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之处。 营地里突然多出来很多木板和布幔,军士们大多躲在其后,以抵挡夜晚的寒风。 昨天可没有这些! 随口一问,原来这些木板和布幔都是驻军城外的百姓们搭建临时住所的材料。 百姓逃离后,这些材料便成了无主之物,被军士们给捡回来了。 沮授皱了皱眉,蹲下来细细察看。 木板都是被太阳暴晒了几个月的,十分干燥。 布幔为了防水,大多涂上了油脂。 这两样东西,是引火的绝佳材料!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沮授打了一个寒颤。他当即传令,要求所有军士将木板和布幔集中堆放,禁止私自使用。 同时,命多名斥候即刻出营,分别提醒各军注意防火!更要防止公孙瓒夜袭火攻! 吩咐完,沮授忧心忡忡的朝田瑭军帐而去。 谁料,还未到田瑭军帐,便有斥候冲进营地,直接从马上滚落到他面前,慌张的禀报:“沮将军,西边……西边……公孙瓒火攻!” 沮授闻言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稍微缓了一会才继续问:“什么时候的事?” “两刻之前,公孙瓒带着精锐军士潜行到营地不远处放射火箭,又趁乱冲入营地四处放火。”斥候还是惊魂未定,但说话总算流利了一些,“营地中的木板、布幔等物极易着火,现在又是大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了!” “鲜于辅将军何在!”沮授大声喝问一句。 “各人皆在奔逃,未见将军!”斥候如实禀报。 “公与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情?”田瑭听到沮授的喝问,已经出了营帐。 “公子,公孙瓒趁夜火攻!”沮授简明扼要地禀报。 “我……”田瑭爆了一句粗口,然后便楞在了当场。 原本的历史上,公孙瓒率领数百精兵顺风放火,致使刘虞军大乱。而后公孙瓒纠集全部军力,趁势杀入刘虞中军,将其大部击溃。 刘虞往北逃到居庸,但军队已十不存一。公孙瓒紧追不放,三天就攻破了居庸城,活捉刘虞,押回蓟县。 最后,在胁迫着刘虞当了一段时间的傀儡州牧后,将其杀害。 田瑭突然感觉口干舌燥,他竟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真实的历史。 是太过自信?还是高估了沮授? 难道,历史将要重演? 若如此,他投奔刘虞这几年的意义是什么? 老天爷让他重生这一世的意义又是什么? 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他必须做些什么! 田瑭仰头眺望西边,那里的夜空中已经带上了微微的亮红:“传令太史慈和钟全,严备夜袭,无论发生什么,都务必约束军士,明日一早各自攻城!” “令赵将军即刻率一个团奔赴西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挡住公孙瓒的攻势,确保主公安全!”田瑭皱着眉头,“令管将军即刻率一个团奔赴南门,在太史慈大军南边等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公孙瓒逃掉。” “剩余一个团原地驻扎,明日一早将这些木板和布幔全数堆积到东门,再添助燃之物,点火封住东城门。”田瑭继续下着令,“程质立即点起咱们的一百二十精锐,我们去会会公孙瓒!” “公子?”沮授还是第一次见田瑭如此急切地下达军令。 “情势危急,容后解释。”田瑭抓住沮授的胳膊,“公与先生,速速动身!” 鲜于辅认为,前一夜公孙瓒夜袭损失惨重,断然不会再行险招,所以只按平常的戒备等级进行了布置。 守夜军士也抱着和鲜于辅一样的想法,又兼寒风嗖嗖,难免麻痹大意,竟都躲到避风处偷懒去了。 所以,公孙瓒的火攻十分顺利!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无需人力帮忙,零散的火苗不多久就串联成了数个巨大的火舌! 那火舌舔舐着军帐、器械、粮草,越长越大,越大越狂。 直至成为一条火龙,席卷一切可燃之物! 待到鲜于辅军中火光冲天、鬼哭狼嚎之时,公孙瓒的骑兵队已在城门内完成集结。 他们是驻军城中仅剩的四千可战之兵,早在公孙瓒领着数百人出城放火之前,他们就被关靖集结在了西门,准备反攻。 现在在城墙上驻守的,只有几百受伤军士,以及数千军属! 关靖成了临时的守城主将。 公孙瓒这是孤注一掷的搏命之举,他希望趁着刘虞军大乱之际,将其彻底击溃! 最好是直接擒杀刘虞! “成败在此一举!生死在此一战!”公孙瓒只说了两句话,随后一马当先,冲锋陷阵。 军士们也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所以无不舍生忘死、拼尽全力紧随其后。 鲜于辅的军队被从睡梦中惊醒,少部分人已在尽力扑救大火,大部分人则是乱作一团。 有人被火烧得满地打滚、有人声嘶力竭呼唤同伴、有人傻在当场茫然无措,更多的人是慌不择路的四散奔逃! 鲜于辅和鲜于银带着亲兵四处弹压,努力维持秩序,但火势实在太大,风声实在太紧,抱头鼠窜的军士们根本听不到他们的怒吼,他们其实已基本丧失了对军队的约束能力。 正在这崩溃的边缘,公孙瓒的骑兵如同一把玄铁利刃,径直刺入火海,粉碎了鲜于辅大军的最后一丝理智。 救火的人被精准射杀,发愣的人被无情践踏,着火的人则任其焚灭,这里,已成为人间炼狱! 鲜于辅和鲜于银咬碎钢牙,领着不多的亲卫对着公孙瓒反向冲锋,企图稍滞其杀戮步伐,让更多的军士得以逃出生天。 但他们实在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鲜于银本已不便再上战阵,即使拼命练过左手,遇到单经这样的强敌也不过支撑十几个回合,便被挑落马下,而后卷入纷乱马蹄。 鲜于辅发狂一般要来相救,却不能如愿。 不过片刻工夫,他的二十多名亲卫便被骑兵的洪流吞没。 他自己若不是身手了得,也逃不过阵亡的命运。 原本还有抵抗之心的军士们,知道形势不对,纷纷扔掉兵器夺路逃命,只恨不能跑得更快! 一个师的攻城主力,就这样被公孙瓒的四千骑兵追着砍、追着杀、追着碾。 追着向刘虞的后军冲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主公莫慌,赵云来也 溃败发生得太快! 刘虞眼看着鲜于辅军中燃起大火,急命张瓒领军去救,另命孙瑾、张逸集结军队,做好应急准备。 没想到一刻之后,去救援的张瓒军,竟被鲜于辅的溃败大军给裹挟了回来! 刘虞暴跳如雷,却拿遍地乱跑的溃军毫无办法。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孙瑾、张逸二将又来禀报,说溃军已冲入自己大营,军士们闻风便跑了大半,剩下的也在准备逃命,根本集合不起来。 刘虞怒骂属下无能,恨不得亲手将他们正法! 孙瑾、张逸二将胆寒无比,只想赶快逃命,又不敢丢下刘虞不管,只能一人一边抱着刘虞的大腿,苦苦哀求主公速速撤离。 说什么,只要回到蓟县,便能依城固守。 还说什么,公孙瓒正锐不可当,且容后再觅良机。 刘虞闻言怒急攻心,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又闻帐外人喧马嘶,已然乱成一片,情知再无回天之力,只得默然长叹。 二将见主公已默认,竟然喜出望外,急忙搀着他就要出军帐。 恰此时,帐外一声喝问:“主公何在!” “主公在帐内。”刘虞的贴身亲卫还算忠于职守,依旧守在帐外。 “我奉田将军之命前来保护主公!”那人说话十分急促,帐外声音又异常嘈杂,一时听不出是何人,“公孙瓒大军已近在咫尺,速速护送主公后撤!” “待我进去禀明主公。”亲卫应声道。 “来不及了!快走!”那人大吼一声,随即便是马蹄声响,一声命令远远传来,“一营军士留下护送主公回撤,其余人,随我迎战公孙瓒!” 刘虞推开孙瑾、张逸二将,自己走到帐外,只见一支骑兵逆着溃散的大军而去,忙问亲卫:“是哪位将军?” “是赵云,赵子龙!”亲卫朗声回答,神情中带着敬佩之色。 “真将军也!”刘虞咳嗽了一声,回头又见孙瑾、张逸二将那急不可耐的模样,压着怒气道,“你二人速去集结军队,随子龙将军杀敌,否则绝不轻饶!” 二将闻言俱是叫苦不迭,又不敢不遵从刘虞的命令,便逃也似的去了。 亲卫忙牵过一匹军马,向刘虞谏言道:“形势危急,主公快上马后撤!” “我便在此处,等着子龙将军凯旋!”刘虞勉力靠在军帐门口,悲欣交集地看着赵云迎敌的方向。 “主公切不可以身犯险!赵将军虽然勇猛,却无法分心照拂!”亲卫急了,连连劝谏,“主公若有一点闪失,岂不是要我等万死赎罪!” 其余亲卫闻言,也立刻附和着劝谏。 “也罢,我便稍稍回撤。”刘虞听他说得有理,自己在前线也确实起不到什么作用,又兼刚刚怒急,此时呼吸压抑,便答应了。 亲卫连忙扶刘虞上了马,护送刘虞撤退,那将军留下的一千军士即刻跟随。 公孙瓒已冲至刘虞大营外围,眼见其内一片混乱,不由心中大喜,遂传令左右:“生擒刘虞者,赏百金,拜大将军!斩杀刘虞者,赏百金,任蓟县令!” 众军士听有如此高的赏格,纷纷欢呼啸叫,踊跃向前。 但耳聪目明者已经察觉到了危险,竟有一队骑兵由远及近,冲着他们而来! 少顷,公孙瓒也发现了那支骑兵。 黑夜中无法分辨人数,但睥睨的气势确是清晰可辨。 这气势让公孙瓒感觉有些心惊,不由暗自思忖道:“刘虞军中何时有过这样一支尖兵,怎么从未听过。” 但事已至此,无论对面来的是什么样的军队,公孙瓒都必须将其击溃! 因为,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擒杀刘虞的机会,也可能是他唯一一次逆势翻盘的机会! 公孙瓒毫不迟疑地继续前冲! 两军相触的一瞬间,公孙瓒才大体看清了这支骑兵队的规模,不过区区两千人。 “杀光他们!”公孙瓒手起刀落,一名冲在前面的年轻骑兵未及招架,便被他砍落下马! 公孙瓒年纪虽大,但经年累月行军作战磨练出来的实力,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骑兵们被主公的英勇所感染,纷纷扬鞭奋蹄,大声呼喝:“杀光他们!” 对面的骑兵当着两倍于己的敌人,竟也丝毫不惧,同样呼喝着迎面对冲。 尤其对方主将! 那将领于黑夜中看不清面容,但枪法凌厉,身法鬼魅,一人对战单经不但绰绰有余,还不时抽空顺走一些骑兵的性命。 但他好似不愿杀了单经,以至在明显占优的情况下还被单经纠缠了四五十个回合,然后才一枪将单经从马上扫落。 公孙瓒见状呼喝着要属下上去围杀。 他看出来了,这支骑兵队战力不弱,军士们在将领的带动下,也能奋勇拼杀。 若不杀此将,这支队伍不易溃散,他也杀不到刘虞。 所以,不惜代价也要将其斩落马下。 但那将领被几十人围了两圈,却丝毫不惧,也不突围,而是镇定的在包围圈中收割性命。 战了片刻,已有十几人丧命在他枪下! 而他麾下的军士见主将如此英雄,更加战意高昂,竟堪堪和公孙瓒的队伍战了个平分秋色。 公孙瓒睚眦欲裂,如此天赐良机,岂容他人搅局! 眼见单经重新上马,公孙瓒一声断喝,驭马上前,要和单经合战那将领。 单经这才得空向公孙瓒禀报:“主公当心,他是赵云!”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公孙瓒闻言怒不可遏,挺枪便冲入战团,必欲除之而后快。 单经咬牙忍痛,提起兵器紧随其后。 赵云何等英雄,公孙瓒招招狠辣,单经拼命协攻,却不能伤他分毫,那些围攻的骑兵更是连他的身也近不得。 战了片刻,公孙瓒意识到赵云对自己和单经只是一味防守,杀招全部都递向了包围他的军士,便更加大开大合的凶猛进攻,全然不去考虑防守之事。 单经见主公如此搏命死战,更是豁出命去,甘愿与赵云同归于尽! 赵云因顾念旧情,所以不愿杀了公孙瓒和单经,甚至都不怎么向他们进攻。但他二人竟抓住这点,招招取他要害。 然后踏着他的尸体,去追刘虞! 这是关乎身家性命和主公安危的大事,容不得他继续手下留情! 赵云右手将枪挑起,划破了一名军士的面庞,顺势左手接枪,乘着公孙瓒出招的间隙,递出去一记猛击。 赵云递出去的是枪杆,所以未能穿透公孙瓒胸前铠甲。 但这一击力道十足,直让公孙瓒感觉五脏六腑都遭了重击,不由自主从马上倒飞出去! 第二百二十章 不愿为敌,并非不敢 单经眼见着公孙瓒受了这一重击,当时七魂出窍,便急急舍了赵云,要去护着公孙瓒。 赵云也不追赶,只顺手收回长枪,接着收割骑兵们的性命。 这一守一攻一收之间,高下立判。 赵云军见了,无不欢呼昂扬,士气再提一分;公孙瓒的骑兵们见了,则不免胆寒畏惧,纷纷萌生退意。 公孙瓒受那一击,只觉气闷,却并无大碍,被单经扶起来后,便急令收拢军士。 因为,继续和赵云纠缠,只会让刘虞从容退去。 待刘虞稳住阵脚重新组织大军进攻,公孙瓒的这区区四千人,如何抵挡! 赵云见公孙瓒收拢军队,知他要聚兵冲击,便急令进攻。 他自己也身先士卒,专往敌人最多的地方冲。 军士们士气高昂,认为这是建功立业的绝佳机遇,纷纷以死相拼。 士气上的落差,弥补了人数上的劣势,赵云所部真以一半兵力死死缠住了公孙瓒大军。 又战半刻,公孙瓒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必然失败,便朝赵云高声喊道:“赵将军如此神勇,只怨我有眼无珠,错失良才!” 赵云充耳不闻,只是全力奋战。 “赵将军若能迷途知返,我当拜为上将军,许你统领全军!” 赵云保持沉默,枪下又多亡魂。 “刘虞迂腐老儿,将军便是为他卖命,又能得到什么!” 赵云依旧不语,逼退四人齐攻。 “将军故交大多在我军中,何不止兵相叙!” 赵云手下稍滞,似有些许犹豫。 “你我携手征战,谁人能敌!他日杀进长安,共享天下,岂不美哉!” 赵云突然横眉怒目,望之令人生畏。 连公孙瓒接下来的话,都被生生压了回去。 规劝,是规劝不了了,剩下的只有死战! “枉我当年收留于你,未想你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卖主求荣之辈!”公孙瓒的怒气几乎将他自己撑破。 “你若肯撤军,吾便念及往日情分放你离开,否则,唯死战尔!”赵云终于开了口,刺向一名军士的长枪也稍偏半寸。 那军士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里想到赵云会突然饶他一命,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胯下竟已湿透。 公孙瓒已被怒气冲昏头脑,只是骂个不停,哪里肯撤! 单经急忙凑上来劝谏:“主公不如先应下来,待我们重整军队后再一鼓作气冲过他的军阵。” 公孙瓒瞬间被点醒,刚刚自己要的不就是止战么,如今赵云自己提出来,岂不是正合心意。 “便应你所求!”公孙瓒朝着赵云喊了一声,而后下令脱战集结。 赵云见公孙瓒下令了,便也传令停战,结阵以备。 一名校尉赶上来劝阻赵云:“将军不可,公孙瓒老奸巨猾,万防他聚拢军队再次冲杀……” 赵云伸手拦下他的话:“他若真撤,便放他撤,他若再战,就和他战!” 校尉见赵云神色坚毅,知道劝不动,只能退下去集合队伍。 两军一边相互咒骂,一边渐渐脱离,各回各边。 “赵将军,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公孙瓒勒马阵前,又朝赵云喊话。 “我是不愿与公孙将军为敌,并非不敢!”赵云的回答如此时的寒风般刺骨。 “赵将军,你的属下多是新兵,刚才不过逞一时之勇。”公孙瓒的眼光何其老辣,此时直戳赵云软肋,“你真以为你能挡得住我?” “公孙将军是要出尔反尔喽?”赵云看都不看公孙瓒一眼,直接嘲讽道,“不如你我单决死生,也免得白丢多少性命。” “哼!莽夫!”公孙瓒怒骂一声,“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人能挡多少人!” “那便来试试!”赵云一身是胆,毫无怯意。 “冲过去!杀刘虞!”公孙瓒的牛脾气终于彻底爆炸开,狂躁地向属下下令。 大军应声而出! “妄想!”赵云提气喝道,“守住,一个也别放他们过去!” “喏!”赵云军再振精神,拼死迎敌。 刚刚分开不久的两支军队,再一次狠狠冲撞在一起! 这一次,没有了勾心斗角,没有了闲言碎语,有的就是钢刀对长枪,“卧槽”对“你娘”! 直杀到钢刀卷刃,长枪去尖,依然难分难舍。 杀了一刻,赵云军仅剩千余人,依旧死死钉在刘虞和公孙瓒之间。 公孙瓒也损失千余人,却还是不能突破阻拦。 但赵云损失一千人和公孙瓒损失一千人不可同日而语。 双方损失相当,公孙瓒的兵力优势却从两倍扩大到了三倍! 赵云军再如何神勇坚毅,也不可避免显出颓势,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但赵云依旧一步不退,他彻底化身这黑夜中的战神,一边无情收割敌军性命,一边勉力支援防线漏洞。 他心里清楚,这一千人,终究是挡不住公孙瓒的。 他更清楚的是,多迟滞公孙瓒一会,刘虞撤离的时间就多一会,孙瑾、张逸二将赶来助阵的机会就大一点。 如何才能拖延更多时间?是要把这一千人全部拼完吗? 不若擒贼擒王! 为了达成阻击目的,赵云终于不得不向公孙瓒下手了! 他迅速击杀了一名骑兵,并将余者逼退,而后策马直取公孙瓒。 公孙瓒此时并未亲自参战,他一直恶狠狠盯着赵云和战场局势,正为无法突破而焦急愤恨,却见赵云突然朝这边杀奔而来。 公孙瓒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便连忙驭马往侧边跑,企图混入战阵。 赵云既要拿他,又岂能不紧盯着他! 不过片刻,公孙瓒便被赵云赶上,勉强拼了几个回合后,被一枪扫落在地,枪尖直抵咽喉。 “停战!撤军!”赵云对着公孙瓒一声大吼,声音几乎传遍整个战场。 公孙瓒浑身疼痛,却一言不发,表现出决不配合的样子。 “停战!撤军!”赵云也已被逼到绝地,他几乎咆哮了出来,枪尖稍一抖动,在公孙瓒下颚划开一道口子。 “痴人说梦!你撑不了多久了!”公孙瓒龇牙咧嘴,还不忘挖苦赵云。 “停战!撤军!”这一次,枪尖抖动得更加决绝,一下便将公孙瓒的左耳垂给切了。 “赵云,你个千刀万剐的叛徒!”公孙瓒狂暴地吼着。 “停战!撤军!”公孙瓒的右耳垂应声而落。 “撤!”公孙瓒极不情愿地吼出这一个字!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可叹公孙瓒的将军们 有了公孙瓒的亲口命令,两军终于又一次分开集结。 赵云收了招式撤回本阵,任由单经将公孙瓒扶起,撤到阵后包扎。 赵云始终不愿击杀公孙瓒,但公孙瓒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了! 刚包扎完,公孙瓒癫狂的咆哮声便传来了:“杀赵云者,拜大将!给我杀!” “主公……”单经想要说什么,但看见公孙瓒血红的双眼后,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只是命亲卫护好公孙瓒,然后亲自领兵再冲。 其实,单经已萌生退意。 他们出城的目的,是击杀刘虞,如今目标竟然变成了赵云,何其荒唐! 即使把赵云杀了,又改变了什么? 与其在这里把时间和实力慢慢耗尽,不如立刻南下冀州。 战场距离驻军城西门已经很远,从这里南下,应当还能绕过围困南门的太史慈大军。 虽然损失已经无法挽回,虽然失去了击杀刘虞的机会,虽然领兵复仇还不知何年何月。 但,有什么比保住最后的实力更重要的? 单经这样想着,身体却依旧遵循着公孙瓒的指示,义无反顾地往前冲,颇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 其实,这不是豪情!而是已置生死于度外的决绝! 那赵云,原在公孙瓒军中就已颇具勇武之名,又曾在白狼城下逼得“辽东双枪”阳仪弃枪保命,更在运粮途中多次杀退成倍于己的黄巾流寇。 其武力强悍、心志坚毅,可见一斑。 方才单经和公孙瓒合力战他,又有精锐骑兵从旁协助,依旧拿他无可奈何。 现在公孙瓒却要泄愤蛮干,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赵云岂是说杀就能杀了的! 单经暗自叹了口气,随后与赵云正面交锋。 只五个回合,技不如人又心猿意马的单经便被赵云扫落马下,跟随的骑兵则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成了赵云枪下亡魂。 单经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再战,却瞥见公孙瓒也领着最后的亲卫冲杀上来,一时惊慌至极。 赵云不杀他们,是顾念旧义,如此再三逼迫,他还能手下留情? 若公孙瓒死在赵云枪下,那他们就全完了! “快杀了我!”单经突然明白过来,朝着赵云咆哮道,“你这个叛徒,谁要你假仁假义!” 吼罢,单经拼尽力气再次上马,再次冲锋,再次直取赵云。 “横竖一死,但愿主公能悬崖勒马!”这是单经最后的念头,随后,他便再次和赵云战在一起。 赵云知他所想,心中难免悲悯,手下却不再轻饶。 只两个回合,长枪便刺穿了单经的胸膛! 垂死的单经抽搐着,血水止不住从铠甲里往外涌,但他并未跌落下马。 他兀自拼尽全力骑在马上,夹了夹马腹。 战马通灵,又往前走了两步。 单经丢了马刀,双手紧紧抓着枪杆,往自己胸膛里送。 长枪从他背后刺出,带着妖艳的血色。 终于靠近赵云,单经已气若游丝,声音也飘忽不定:“求……将军……莫……莫要……莫要杀主公!” 而后,戎马一生的单经,终于求死得死,完成了他心中认为的大忠壮举 赵云没有抽出长枪,这是对逝者最后的尊重。 但赵云并不打算遵照他的遗言。 公孙瓒若退,便是最好,公孙瓒若执迷不悟,他必不留情! 因为,不惜一切代价挡住公孙瓒的进攻,确保刘虞顺利撤退,才是赵云心中的大忠。 为此,他不惜背负骂名 遗憾的是,公孙瓒亲眼见证单经的死亡后,非但没有勒马后撤,反而更加失去了理智! 他高声咒骂着,手中长枪挥舞,胯下战马疾驰! 附近的军士见主公如此搏命,也纷纷舍了对手,加入公孙瓒的冲锋阵营。 他们划破纷乱战场,汇聚成一股强大而狂暴的力量,指向不远处那忽明忽暗的冷酷杀神,赵云! 而赵云坦然面对着生死考验,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惧意。 他轻夹马腹,将马刀甩了半个圈,缓慢而坚定地迎了上去! 真正不愧“一身是胆”的威名! 但这独战群雄的惨烈才刚刚上演,公孙瓒便看到了赵云身后,远远出现的如龙火把。 那是一支成建制的大军,从西北方向而来! 那是赵云的援军! 公孙瓒头皮发麻,赵云这点人马已将其死死缠住,若再有生力军助战,他的这些骑兵说不定会全军覆没! 头皮发麻的不仅公孙瓒一个,还有那些正在鏖战的骑兵们。 他们也看到了这条火把长龙,心中惊惧之下,残存的斗志几乎被一扫而空。 终于有人绷不住,勒马回撤了!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 被点燃的求生欲,终于战胜了披坚执锐的勇气。 回撤的人慢慢变多,越来越多! 渐成不可阻挡之势。 惊惧的呼喊、不甘的怒骂、崩溃的哀嚎、绝望的呢喃…… 末日图景便在这让人肝胆俱裂的混合声音中慢慢呈现。 倒是公孙瓒试图力挽狂澜的咒骂声,成了其中一抹难得的亮色。 但这亮色的光芒太暗,根本刺不透重重的黑暗。 恰在这无法收拾的边缘,另一条火龙又出现在赵云身后! 又是一支成建制的大军,从正西方而来! 不想可知,那还是赵云的援军! 两支援军加起来,不会少于五千人! 即使在寒风中战斗至今,也没能让公孙瓒感觉寒冷。但如今,一个从心底里生发的冷战,让他的牙齿都感觉寒了。 “撤!”公孙瓒从未将这个字眼喊得如此毫不迟疑,如此撕心裂肺。 其实不用他下令,第二支援军出现的时候,连最奋勇的军士都已经开始扭头后撤。 这一个命令,倒更像是一块掩饰溃败的遮羞布。 “杀!”与公孙瓒的萎靡畏缩不同,赵云的命令豪气冲天! “杀!”麾下将士也奋起余力,挥动兵器尾随砍杀。 由此,战场形势发生根本逆转,原本凶猛进攻的一方成了抱头鼠窜的溃军,原本咬牙死撑的一方成了痛打落水狗的强军。 公孙瓒再也没有了斗志,他清楚地知道,突袭擒杀刘虞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过赵云的追杀,然后聚拢起残存的力量,义无反顾地往南。 往南,或有一线生机! 至于驻军城会如何?关靖会如何?那些军属们会如何?跑散的军士们会如何? 还有他的一世英名会如何? 公孙瓒已没有心思去考虑,也没有能力去过问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公孙瓒必须死 公孙瓒真如丧家之犬。 若非赵云担心刘虞安危,追了不久便下令回撤,公孙瓒真不知这样的溃败该如何收场,又有多少人能侥幸活下来。 如今,他身边仅剩千余骑兵,而且,锐气尽失。 这是惨烈屈辱的失败,也是伤筋动骨的损失。 他彻底败给了刘虞! 幽州,从此和他再无半点关系! 公孙瓒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一个突然闪现的念头,却让他汗毛倒竖。 他的老部下,凋零殆尽! 单经刚刚战死。 邹丹被他软禁,两人嫌隙已深。 关靖还在守着驻军城,但明日必然城破…… 再算上一个早早故去的严纲,和已经背叛的刘备、赵云、王门。 公孙瓒麾下,能用之人仅剩田楷一位。 邹丹因为是田瑭的丈人而被怀疑,田楷可是田瑭的族叔…… 田楷还可靠吗? 他会心甘情愿继续听命,并交出兵权吗? 田楷麾下那些兵,可有一大半都是在青州当地招募的,并不认公孙瓒说话…… 想到这里,公孙瓒不由自主往南边眺望,那里夜黑风紧,野狐悲鸣。 在公孙瓒疑神疑鬼,犹豫踌躇的时候,他麾下的骑兵们也在想着各自的前途。 谁都没有发现,有两名汉子借着夜色的掩护,远远咬着他们的行踪。 这本是一个三人小组,发现公孙瓒行踪后,有一人已经回去报信了,剩下两人继续跟踪。 这样的三人小组一共有四十个,如同四十个分散的暗哨,监视着太史慈大军南面二十里范围内的动静。 这些人是田瑭的直系,个个勇武善战、头脑灵活、忠心耿耿。 他们的任务就是侦查公孙瓒的位置,并及时汇报给程质。 公孙瓒南撤的这一路,虽然进行了两次有意转向,但始终没能逃过这些暗哨的眼睛。 所以,田瑭现在正和沮授、程质一起,远远跟在公孙瓒身后。 而管阖一个团三千人的军队,正向着公孙瓒预计经过的地点快速集结。 其实田瑭得知公孙瓒出城火攻的时候,并不能判断战局走向。 他派赵云去西门,本意并不是要他截住或者打败公孙瓒,而是希望借助赵云的实力,救下刘虞。 毕竟,历史上的赵子龙能在曹纯五千虎豹骑的重重包围中将甘夫人和阿斗救出来,要他在公孙瓒手下救出刘虞,应该不难。 只要刘虞还活着,一切就还有回旋余地。 他派管阖去南边,也不是预料到公孙瓒会兵败南撤,只是为了应对这种可能而做的提前安排。 如果公孙瓒南撤,那管阖大军必能将其截住。田瑭会调动太史慈大军对其进行合围,然后,杀掉公孙瓒。 假如公孙瓒继续一路追击刘虞,或者失败后返回驻军城,那管阖这支队伍就跑了个空。他们必须连夜赶到西城门,确保继续围城。 他令太史慈和钟全晚上不要参战,第二天一早才全力攻城,也是以不变应万变。 即使公孙瓒的军队都撤回城内,他也无力再突围了。 届时,西城门由管阖守着,东城门被大火封住,南北两面有大军强攻,公孙瓒除了守城,哪里都去不了。 破城只是早晚的事。然后,杀掉公孙瓒。 田瑭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把公孙瓒从幽州赶跑,而是一定要将他截杀在幽州境内。 因为公孙瓒是朝廷任命的蓟候,奋武将军。 如果让他跑掉,或者只是将他俘虏,待朝廷反应过来,一封敕令便能让公孙瓒东山再起。 并且,朝廷一定会严厉申斥刘虞,而后纵容公孙瓒继续为祸幽州。 甚至,公孙瓒可能在幽州一家独大! 这是田瑭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格外关心公孙瓒的行踪,一旦发现,立刻紧追过来,就近组织围杀。 只有杀了公孙瓒,然后主动上表朝廷,严明公孙瓒的不臣之心,并将战争罪责推到公孙瓒身上,一切才会变得可控。 届时公孙瓒死无对证,刘虞也没有可供申斥的把柄,朝廷又不会允许其余诸侯染指幽州。 只有这样,刘虞才能成为货真价实的幽州牧,并完成对幽州的全面整合。 只有这样,幽州才会迎来休养生息的机会。 公孙瓒的残兵继续南撤。 这千余人的队伍谨慎地保持着沉默,直到身后的火光再也看不见,身后的喊杀声再也听不见,他们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前面不远处有片树林,我们去那休整。”公孙瓒借着微光观察了周边环境,然后轻声下令。 其实大家早就在修整了。 有人已经伏在马背上,放松僵硬的身体;有人开始闭目养神,调节紧绷的神经;有人开始包扎流血的伤口,庆幸自己还活着。 经过半夜的奔跑,就算战马也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只能驮着军士们向树林走去。 管阖的大军,便在此时骤然杀出! 就从那边树林中杀出! 距离已经很近,突然点起的火把刺痛了公孙瓒的眼睛,也照亮了军士们惊恐的表情。 一瞬间,便有人精神崩溃,扔掉兵器转身逃命。 公孙瓒没有去制止,他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刘虞的军队会出现在这里!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过,也轮不到公孙瓒去制止了,那人悲呼着跑出去不远,突然声音戛然而止。 显然,后面也有人在跟着,并且杀掉了逃兵! 这一发现让更多的人崩溃。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此刻他们已身陷死地! 有人扔掉了兵器,颤抖着跪在地上,磕头不止,请求饶命。 绝望,弥漫开来!接二连三的人放弃了抵抗。 管阖大军如狼入羊群,凡是还骑在马上的,还拿着兵器的,还想着逃命的,一律杀无赦。 公孙瓒根本来不及做任何补救措施,他的残兵便被杀破了胆,几乎没有人继续战斗。 仅仅不到半刻的时间,管阖便已彻底掌控大局。 公孙瓒,还有他的儿子公孙续,被大军团团围在当中。 公孙续的腿已经软了,若不是公孙瓒威严地注视着他,只怕当场便要跪倒。 公孙瓒的战马不见了,长枪不见了,马刀也不见了。 他手上握着的,仅有一把剑。 这把剑镶嵌着宝石,从铸成以来便是公孙瓒的佩剑,也是他权力的象征。 这把剑,从未杀过敌! 如今,这把象征着权力的宝剑,将带走权力本身。 公孙瓒不发一言,面色也不再狰狞可怖。他慢慢脱掉了甲胄,在众目睽睽之下,整理乱发。 “续儿,公孙家,可不会有俘虏。”公孙瓒的声音冰冷。 “阿……阿翁……孩儿……”公孙续几乎呜咽不能语。 “你阿母已等我们多年了,你想她吗?”冰冷的声音中,泛起一丝柔情。 “孩儿……孩儿……”公孙续知道了阿翁的抉择,对死亡的恐惧让他喘不上气来。 “续儿,别怕,阿翁带你去找她。”公孙瓒举起剑,亲手弑子,果决异常。 围观军士无不骇然! “回去告诉田瑭,刘虞老贼活不了几年了。只需耐心等待,幽州早晚是他的!”公孙瓒扫视了一圈围困他的军士们,竟然有些落寞,喃喃道,“终究便宜了这小子!” 言罢,举剑自刎! 他的身后,晨光熹微。 第二百二十三章 连根拔起 公孙瓒死了,幽州持续数年的内耗终于落下帷幕。 关靖见太史慈手持公孙瓒的佩剑在城下劝降,又听到城墙上军属们的连绵哭声,知道大势已去。 于是在得到太史慈不滥杀无辜的保证后,下令开城投降。 但他自己却留下了一句“吾闻君子陷人於危,必同其难,岂可独生乎!”的遗言,殉了公孙瓒。 太史慈感其忠心,命将其以礼安葬。 关靖以下,尚有大小官吏、伤残军士、军属女眷六七千人,由太史慈派军护送着迁往蓟县,妥善安置。 凡驻军城中文书、粮草、器械、兵器、金银等物亦由太史慈军队接管,待蓟县派人清点查验。 钟全大军则以团为单位,分三路东进,逐一占领雍奴、潞县、渔阳、徐无、海阳、肥如、临渝等城,并分别驻军把守,在最短时间内控制幽州全境。 管阖也不闲着,奉命领军收拢前夜溃散的鲜于辅大军,并收降零散的公孙瓒余部。 一切战后事宜都在沮授的调度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几乎所有人都接受了被俘的现实,并未再起大的波澜。 只有一人妄图火中取栗。 这人便是吴度。 作为督邮,他一直以治安督查为名,在驻军城中制造高压恐怖的气氛,期间实质性案件没办几个,打击异己、迫害对手的事情倒是干得不少。 关靖认为保持高压态势能震慑贪官污吏,打击宵小之徒,于大局有利,便一直听之任之。 公孙瓒出城夜袭之时,为防驻军城中有人生乱,便给吴度留了一百名军士,要他监视全城。 原本这点人算不得什么。 但是,待到关靖自杀,军士和军属们缴械投降,整个驻军城中最具实力的反倒成了吴度。 他自认树敌太多,没有关靖撑腰,有太多人要将他扒皮抽筋,所以,他绝不能和那些人一起被俘。 而且,田瑭是吴家的大仇人,吴度投降过去一定没有好下场。 倒不如趁着手上有人,在驻军城中劫掠一番,然后远走高飞,找个太平的地方当富家翁。 驻军城中一直实行军管,普通军士是没有什么钱财的,所以吴度的目光自然投向了单经和邹丹两位将军的府邸。 单经已经阵亡,家仆也大多充了军,仅剩的家仆和女眷哪里挡得住抢劫心切的吴度,结果全家罹难,金银被洗劫一空。 而后,吴度带着人直奔邹丹府上。 他知道邹丹是田瑭的丈人,自己找田瑭报仇估计是难比登天,但将他丈人杀了,也算是报了血仇。 所以不由分说便是杀人。 耿叔虽是老兵,手下有些本事,邹丹又是大将,更是实力不俗,但架不住吴度人多,拼死也难以抵挡。 不多时,家仆便死伤殆尽。 幸亏刘得及时赶到,带着几名军士加入战团,这才稍稍拖延了吴度的疯狂。 刘得自萌生去意后,仍参加了守城战,但那仅是为了自保,并非替公孙瓒卖命。 后不幸右臂中了流失,虽不致命,却不能再战,便被撤下城墙。 之后他便一直盘算着,要如何在城破之日,带着手下的几个兄弟活下来。 反复思量之后,他想到了邹丹。 他曾在邹丹帐下当过一段时间的裨将,受赵云牵连时邹丹也曾帮他说过话,算是有一点交情,又兼邹丹是田瑭的丈人,战后必被优待,跟着他或能逃过一死。 刘得便在开城投降之时,投奔邹丹而来。 恰遇吴度上门寻衅,刘得意识到这是绝佳的立功机会,颇敢决断的他当即带着几个兄弟杀入战团。 但他们毕竟都带着伤,只能挡住吴度一时。 危急万分,程质带着十几名精锐军士赶到。恰见邹丹左支右绌几无招架之力,又见吴度呼喝着要杀光所有人。 他受田瑭之托来寻邹丹,见吴度竟要对邹丹下手,岂能不怒火中烧! 更兼吴度多次针对田瑭使绊子,程质几次要刺杀他都被田瑭拦住,此时正好一并算总账。 所以不由分说便径直杀入人群抹了吴度的脖子。 吴度的命,终于被他自己葬送在了仇恨和贪婪上。 至于那些已经杀红了眼的行凶军士们,他们见状还要仗着人多硬来,被程质属下全部杀尽,一个不留。 邹丹及郑氏幸免于难,在程质的护送下前往蓟县。 刘得并兄弟三人因救助有功,亦被程质额外关照。 至此,公孙瓒在幽州的势力可说是被连根拔除。 第二日天明,蓟县快马飞报朝廷,言公孙瓒祸乱幽州、荼毒百姓云云,又言其拥兵自重、有仿效辽东之举等等,更诉其不顾同僚之义、无故攻打蓟县,因屡战屡败导致众叛亲离,故而自杀身亡。 最后,因其麾下大军已尽数散去,奋武将军实是名存实亡,请求朝廷撤了这一支边军。 这些说法,自然都是田瑭的手笔。 他深知公孙瓒肩负着朝廷秘令,要他伺机杀掉刘虞。 现在刘虞还活着,公孙瓒倒是死了,若没有合理的解释,就是逼着朝廷惩治刘虞。 甚至会小题大做,下诏褫夺刘虞官身。 到时候再派个人来当幽州牧,或者让袁绍兼领,那幽州又要重回战乱,田瑭等人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不如将罪恶都推到公孙瓒身上,既给朝廷一个台阶可下,又隐隐威胁一下那些朝中大臣,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奏表中说公孙瓒的大军“尽散”,那只是个委婉的说法,任谁都知道,这些军队被刘虞给收编了。 朝廷若要硬来,也得考虑刘虞是不是会造反! 再者,幽州之乱平息,朝廷亦可借此大做文章,彰显天子之德。 配合上赵岐和解关东的成果,幽州、冀州皆平,正是汉室复兴的表象和征兆。 如此,朝廷也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公孙瓒已死,刘虞好歹还听命于朝廷。 其后几日,蓟县忙着安置俘虏、救治伤员、抚慰百姓等事,虽然千头万绪,却也井井有条。 四日后的入夜时分,远在青州的田楷终于接到幽州加急书信,得知公孙瓒自刎、关靖殉主、单经战死、邹丹投敌,驻军城已为太史慈所据。 田楷震惊哀伤之余,欲领兵北上为公孙瓒复仇,又想起田瑭之前秘信中的提醒:“得幽州战报,即刻弃青返幽,谨防被臧洪和柳毅落井下石。” 随即点起全部兵将,星夜北归。 仿佛命中注定,田楷大军于高唐渡河北上之时,恰遇臧洪南下。 袁绍得知公孙瓒与刘虞开战后,即命臧洪攻略青州,以牵制田楷兵力,防止其北上幽州助战。 此时臧洪尚不知公孙瓒已败亡,见田楷引军渡河北上,岂有不攻之理,于是击其半渡。 田楷军溺毙者无数,仅剩千余人逃出生天。 第二百二十四章 这一年,发生好多事 初平四年春,公孙瓒率领第一批军队北上返回幽州的同时,袁绍也亲率大军西撤了。 遵照朝廷诏令,袁绍军必须完全撤到界桥以西。 所以他只留臧洪部五千人驻守界桥,以防青州田楷,其余麴义、张合、颜良、文丑等部,皆往西进发。 袁绍终于可以腾出手来,集中精力征剿黑山军了! 大军行至薄落津,正值上巳节,又逢吕布来投,袁绍见漳河之水涛涛奔流,又感冀州之民殷殷期许,兴之所至,大会宾徒。 这是对过往颓势的告慰,也是对未来前景的展望。 两线作战的被动局面终于被打破,只要剿灭黑山军,他就能坐稳冀州牧的位置。 至于暂时不得不让出去的那些利益,早晚是要夺回来的。 恰在此时,噩耗传来。 黑山军于毒部得知袁绍兴兵而来,自知不是对手,竟联合魏郡叛兵,以数万之众攻陷邺城,并杀了太守。 于毒的意图很明显,他要以袁军家眷为质,让袁绍投鼠忌器。 袁绍不为所动,按部就班进军邺城。 于毒认为袁绍会大军围城,为能支撑久战,便留部下陶升守城,自己率军出城劫掠粮食。 未想陶升畏惧袁绍军威,竟然反了于毒,不让他进城。 于毒大怒,即命攻城,但急切不能克。 两日后,袁绍大军逼近邺城,于毒无奈,只得领军撤走,屯守林虑。 袁绍兵不血刃,光复邺城,杀叛首壶寿于市,任陶升为建义中郎将。 家眷们安然无恙,军中士气大振! 四月底,袁绍书信邀曹操共击黑山军,并扩军备战。 五月,袁绍从邺城出发,进军朝歌;彼时,曹操刚在襄邑和宁陵连败袁术,已基本消除了袁术对兖州的威胁,便亲率大军从东武阳出发,配合袁绍进军内黄。 两军一南一东,形成夹击之势,分头攻入鹿肠山,向林虑进发。 于毒虽经营林虑已久,城坚寨固,但面对袁绍和曹操两支大军,还是力不能及。 激战五日五夜,联军破城而入,杀于毒及部属万余人。袁绍命加固林虑城,以作物资粮草屯所。 而后,联军循山北进,陆续击破黑山军各部,复斩首万余级。 黑山军大败亏输,纷纷弃寨逃窜。 六月初,正值联军势如破竹之时,徐州牧陶谦趁着曹操北上,兖州空虚的机会,率军攻入任城,并有继续西进兖州之势。 急切间,曹操率军南下回防。 袁绍面对分散的黑山军,亦感出拳无着,便依田丰所谋,引军暂撤林虑驻扎休整。 黑山军见袁绍撤军,便重回各寨屯守。 六月末,袁绍派自己的外甥高干率部出林虑、取壶关、据上党,往北肃清并州境内的匪徒,从西面对黑山军形成包围。 并遣大将张合率部回邺城补给,而后北进下曲阳,从东面断了黑山军的溃逃之路。 袁绍则亲率大军再次出击,沿着鹿肠山向北进攻左髭、丈八等部,所战必克,克必屠戮。 黑山军再次弃寨而逃,但西边的高干和东边的张合堵上了他们的所有退路。 黑山军逃无可逃,只能继续依寨硬抗。 袁绍大军势如破竹,又接连击灭刘石、青牛角、黄龙、左校、郭大贤、李大目、于氐根等多支黑山部,屠其屯壁,大肆杀戮,斩首数万级。 黑山军各部终于向北溃散,尽投张燕麾下。 张燕原有精兵两万余,又得溃兵三万,实力大增,誓要和袁绍决一死战! 袁绍北进的目的,就是要彻底剿灭黑山军。此时黑山军仅剩一个张燕,袁绍又岂会因其势大就半途而废! 于是两军围绕常山激战十余日,杀得昏天黑地、难分难解。 尤其吕布神威大发,独自带着麾下精锐来去冲杀,凡之所至,必有斩获。 黑山军皆畏惧吕布,但吕布毕竟人少,张燕又治军有方,于大局影响不大。 吕布仗恃自己的勇武,向袁绍要求增兵,袁绍疑而不予,吕布恨而不悦。 于是吕布开始私自收编俘虏的黑山军,并纵容部下劫掠山民。 袁绍屡劝不能阻,两人疑恨更深。 又战几日,双方死伤累累,兵皆疲惫不堪。张燕更是不支,于是边打边撤,剩下两万余人全部退到锦山和苍岩山中依山固守,不再主动出击。 面对山上城寨,袁绍无计可施,又兼粮草不继,只能命张合和高干继续保持围困之势,自己回师整顿军马。 吕布知袁绍已记恨于他,担心遭到暗算,便在撤军之时引本部兵马离开,投奔河内张杨去了。 虽然吕布离去,但黑山军大部被袁绍剿灭,余者困于山中,一两年内无力再战,袁绍可算达到目的。 另一边,曹操急速南下对阵陶谦,数次大战皆胜,并于七月收复任城。 陶谦引军东撤,曹操戡平内乱。 八月,曹操领夏侯惇、曹洪、曹仁、乐进、于禁等将领,并戏志才、毛玠等谋士,亲率大军自任城南下,出兵徐州。 大军连下十余城,至彭城和陶谦、刘备联军展开激战,大胜,斩首万余级。 陶谦退守郯县,守城不敢出。 刘备亦溃至下邳方才稳住阵脚。 曹操此次专为报复陶谦之前的军事行动而来,所以纵兵杀掠徐州百姓,数万人被屠于泗水,泗水为之不流。 后又进军取虑、睢陵、夏丘等县,曹军所过,鸡犬皆尽,乡邑无复行人。 及至九月,曹操才因军粮不继,掠无所得,无奈退军。 十月,刘虞举兵,进攻公孙瓒。 袁绍最早接到开战情报,当即命臧洪攻略青州田楷,命麴义率军往渤海进发。 臧洪击田楷于半渡,至田楷仅剩千余人北逃。 后麴义一部又于南皮城下伏击田楷,直杀得田楷丢盔弃甲,几乎丧命。 麴义占据南皮,尽得勃海之地。 臧洪驻军平原,攻略青州各处。 至十二月,北方大地纷飞的战火终于暂熄,各诸侯间的战略格局也进一步明朗。 刘虞光复幽州全境,接管了各县的官僚系统,并完成了对公孙瓒余部的整编,幽州迎来久违的和平。 袁绍基本肃清黑山军,仅剩张燕两万余人躲在山中,可算大获全胜。更有麴义取了勃海,冀州全归袁绍治下;高干攻取晋阳,并州已经几无悬念;臧洪兵指历城,青州亦是指日可待。袁绍独步河北只是时间问题。 曹操解除了袁术对兖州的威胁,又将觊觎兖州的陶谦打得胆战心惊,虽燃依旧兵寡粮少,但兖州牧的位置算是坐稳了。 原本和公孙瓒交好的陶谦和袁术,则因为公孙瓒势力的败亡而失去助力,一个成了缩头的乌龟,一个当了逃跑的兔子。 第二百二十五章 秀娘的线索 幽州安稳了,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众人却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鲜于银阵亡,鲜于辅重伤。其麾下军士更是损失过半,活着的也不少带伤带残。 战后粗略统计,驻军城一战,伤亡军士两万余人,失踪五千余人,焚毁军械粮草不计其数。 原本十拿九稳的战役,硬生生被打成了惨胜。 惨胜如败! 袁绍那边又有专使来报,说刘和公子于十月从袁术处逃到了邺城,袁绍本想派遣兵马护送刘和北上,但恰好幽州战报传来,为防途中不测,便暂缓了行程。 不久后,刘和突然染了疾病,不便长途跋涉,袁绍便留他在邺城养病,打算病好以后再送其回归幽州。 表面上看,袁绍这是专门派人来告知刘和的情况,好让刘虞安心,其实这中间另有深意。 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刘和已被袁绍扣押为质了! 原本公孙瓒和黑山军存在的时候,袁绍和刘虞有共同的敌人,所以,双方互为盟友,袁绍自然会照顾好刘和,并确保他安全回到幽州。 但现在,公孙瓒死了,黑山军残了,外界的威胁没有了。 同盟虽然还在,却已经没有那么牢靠了。 尤其是,刘虞仅仅用了几天时间,便除掉了让袁绍都束手无策的公孙瓒。 袁绍本要派崔巨业领兵向涿郡故安县进发,以帮助刘虞牵制公孙瓒的兵力,未想,崔巨业还未出发,公孙瓒身亡的消息便传来了。 这让袁绍不得不重新评估刘虞的实力,并作出一定的防范。 所以,找个借口软禁刘和,便顺理成章了。 刘和无法和刘虞直接通信,袁绍说他有病,那就是有病,袁绍说他需要静养,那就是需要静养。 刘虞受这双重打击,悲伤愤恨而病,精神大不如前,容貌更显老态。 缠绵病榻个把月,刘虞才终于缓了过来。大家本以为刘虞会以稳定为先,没想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幽州进行大规模人事调整。 任沮授为别驾,兼任涿郡太守,监察幽州百官。 任田瑭为长史,兼任上谷太守,统管幽州军事。 齐周仍为治中,兼任广阳太守,负责幽州政务。 任田畴为从事,荐其长安任职,侍奉天子左右。 原涿郡、上谷、广阳三郡太守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官僚,即日调任渔阳、右北平、辽西三郡,以安抚民生为重。 鲜于辅战阵疏忽,致使万余军士伤亡,甚至危及整个战局,所以降为中军司马,做田瑭的副手。 太史慈、钟全、赵云、管阖皆因战功受封为将,各领一万兵,任旅长。 邹丹、田楷二人本为公孙瓒大将,既投奔,皆继续为将,亦各领一万兵,任旅长。 程质所率精锐部队此番立功不小,特命扩组精锐团,并任团长。 其余各层官吏和军中将领都由沮授、田瑭、齐周拟定,刘虞几乎不再过问。 整个幽州便在这稍稍有些压抑的氛围中努力整合,慢慢恢复。 至十二月,辽东公孙度突然派人来到蓟县,求见刘虞。 从公孙度的角度来看,原本幽州境内刘虞和公孙瓒为敌,青州境内袁绍、曹操和陶谦、田楷为敌,他处于没人来打,却可以随时打人的位置。 突然间,形势陡变。幽州这边,刘虞一家独大,青州那边,袁绍气势汹汹! 袁绍、刘虞可是盟友关系,仔细分析,他们这同盟现在的主要敌人还有谁? 单单剩下一个公孙度! 所以公孙度立刻便派王烈带着重礼来了蓟县。 他必须交好一个,才能对抗另一个。 据他判断,袁绍的扩张性明显强过刘虞,他很有必要和刘虞交好,这样才能集中力量在青州对付袁绍。 刘虞自然不会亲自接见公孙度的使者,因为在他眼中,公孙度是反贼,和他势不两立。 甚至,他认为幽州和辽东一直处于军事对立状态,所以他让田瑭去接见来人,田瑭是长史,管的就是军事。 王烈见田瑭,算是老友重逢。 身份上有了些改变,语气中多了些唏嘘,其余与当年并无不同。 田瑭家宴款待王烈,席上邹云及太史慈兄弟三人相陪,徒弟们亦在下手侍奉。 王烈带来了很多幽州老朋友的消息。 炳原先生还在办书院,因为田瑭当年的资助,书院规模比以前扩大了一倍不止。 管宁先生仍然是不羁的性格,除了讲学,就是喝酒,要么就是不知所踪。 王雄先生年纪太大,去年过世了,家财只留了一点给子孙,剩下全部交给司马器专研冶炼,也算是个痴人。 司马器自田瑭走后,几年了,从未出过考工室的那个小山谷,王雄逝世后,公孙度要任他为考工司丞,他坚决不受,至今还是个考工左丞。 另外,这几年下来,辽东高层对田瑭的仇恨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更多是未能慧眼识珠的悔意。 田瑭也简单讲述了离开辽东后的大体经过。 得知田瑭已经成婚,王烈连饮三杯以示庆贺;又知太史慈他们都成领兵主将,王烈感慨不已;徒弟们几年不见,显然进步神速,更让王烈老怀大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叙旧之语结束,王烈这才言明来意。 公孙度派他来,是希望辽东和幽州结好,并互开关卡,互通有无。 田瑭本不愿现在和公孙度为敌,并早在计划打通辽东商路,见公孙度亦是如此打算,王烈又是有德长者,便不去拿捏态度。 饮宴结束之前,幽州和辽东关系的基本原则便已全部谈妥: 其一、公孙度仍是汉家之臣,尊奉大汉天子; 其二、幽州和辽东不是盟友,也不是敌人,互不相帮,亦互不攻伐; 其三、开放平刚道,允许百姓和各地商旅自由通行; 其四、若有外族侵入,双方必须相互支援; 其五、此议十年为期,期间不做更改。 酒足饭饱之后,宾主尽欢,王烈起身拜谢告辞,田瑭则执礼相送。 行至田府大门外,王烈看了看站在门口相送的邹云,稍有犹豫,才附在田瑭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大公子让我带句话给你:前年,秀娘随天子使者离开了辽东!” 田瑭闻言如遭雷劈,呆了半晌才向王烈郑重道谢。 回到屋里,田瑭百爪挠心,恨不得立刻就着手去找秀娘的下落。 一旁邹云见其坐立不安,问其缘由。 田瑭如实相告,邹云早知秀娘之事,并未显出不悦来,只是安慰田瑭不必急于一时。 田瑭思前想后,知道再怎么着急,他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过完年再说。 因为,三年来,田瑭已经用尽了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却始终未能发现哪怕一丝线索。 这说明,那位带走秀娘的“天子使者”一定是位秘使,整个辽东都只有最高层的几个人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来过辽东。 这个使者的身份,不是着急就能查到的。 公孙康应该知道这人的姓名,但他没有透露给王烈,说明此人身份特殊,辽东方面不宜公开。 如此,对于田瑭来说,他要查这人的身份,便只能到长安的朝廷里去查了。 可惜田瑭没有任何渠道通向朝廷,即使刘虞也不便过问此事。 唯一的可能,便是等田畴去长安上任,然后再设法探查。 所以田瑭无奈,虽然抓住了唯一的线索,却还是得先放一放。 总归,秀娘并未死在辽东!而且,很有可能,她还活着!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发展才是硬道理 田瑭就是闲不住的人。 兴平元年的新年刚过,他便连同齐周和沮授,仔细梳理了练兵强军策、教书育人策、工商富州策、屯田安民策、财产保护策等五策推行一年半后的成败得失,并根据幽州实际,制定了今后改革的《二制五令》。 二制乃《府兵制》和《产权制》,这是对练兵强军策、屯田安民策和财产保护策的整合和深化,由策略上升为制度,明白无误地表明其基础性意义和重要程度。 五令乃《织造令》、《劝学令》、《商贾令》、《减赋令》、《除恶令》,这是对教书育人策和工商富州策的补充和细化,要求更具体,可操作性更强。 尤其《织造令》,这是田瑭一力主张的关键法令,包括了一系列针对纺织业的扶持政策,提出了举全幽州之力发展纺织业的要求。 他煞费苦心地劝告沮授和齐周:纺织业涉及众多行业门类,其发展必然会推动各行各业的发展;纺织业可以吸收非常多的劳动力,容易实现农民到工匠的大规模转身份变;纺织业的市场规模足够大,到任何时候人都离不开布匹,所以其产业发展几乎没有止境;纺织业的技术创新难度较小,不存在难以逾越的限制性瓶颈;纺织业门槛比较低,是个竞争激烈的行业,每个从业者为了活下去,都有意愿革新技术。 两人虽然不能完全听懂田瑭的意思,特别是最后一句“纺织业是开启工业革命的钥匙”,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支持田瑭。 之前的改革五策,他们也不能尽数明白其中深意,但执行的效果却是有目共睹的,这就够了! 而且,田瑭将他的四名徒弟全部派到了沮阳,要求他们改良现有的纺机,重点解决羊毛纤维短,不易成线的问题,并以此作为学业考核的题目,说明田瑭对此极为重视。 何况,官府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纺织上,让老百姓多织些布,这本就是“劝农”的行为,是应该支持的。 至于《除恶令》,田瑭明确要求打击和铲除黑恶势力。 沮授和齐周也对其中“保护伞”和“村霸”的说法有非常强烈的共鸣,他们早就对官员的徇私舞弊、民间的拉帮结派和乡野的私斗成风等现象深恶痛绝,只是一直不知从何处来着手遏制。 《除恶令》总结的“八坚持”和“六机制”,恰好提供了明确的解决办法。 《二制五令》作为别驾、治中、长史三位主官共同草拟的改革方略,获得刘虞首肯,并加盖州牧大印,宣布立即施行。 除了改革方略的调整,田瑭和沮授仔细研判后,报经刘虞同意,对幽州的军力部署做了重新安排。 田楷旅一万人,驻肥如,防备辽东公孙度;邹丹旅一万人,驻徐无,作为田楷的预备队,并防备东北鲜卑;钟全旅一万人,驻泉州,防备南皮麴义;太史慈旅一万人,驻范阳,作为幽冀边境的主力部队;赵云旅一万人,驻高柳,西出就是并州;管阖旅一万人,驻桑干,是赵云旅的后备队,也是代郡府兵的主体。 程质精锐团三千人,蓟县、沮阳、涿县三地各驻一营,是《除恶令》的执行主力,也是幽州这三座核心城市的治安保障。 各军皆有边境守备及就地屯田的职责。 另外,田楷旅和邹丹旅需各派一个团,修整蓟县至临渝的道路,因为辽东和幽州当前处于和平状态,战备压力不大,所以道路要求连接潞县、无终、徐无、令支、肥如等沿途各城。 太史慈旅和钟全旅的核心任务是练兵,要求以麴义的先登死士为目标,努力练就两支精兵,另修整范阳经涿县至蓟县的道路。 赵云旅只管练兵。 管阖旅是生产性质的战备旅,除一个主力团常驻广宁,组织官方商队,大规模开展对鲜卑的贸易,另外两个团的士兵是流动的,从五万府兵中轮流产生,其核心职责就是在代郡实施军屯。 在乱世,系统的政策变革是提升综合实力的基本保障,军事和经济则是任何执政者不得不重视两个核心点。 一方面,田瑭以随时准备作战的谨慎姿态将幽州军力统统部署到了战备位置,另一方面,他也以极度超前的眼光谋划了连接整个北方地区的贸易商路。 因为公孙瓒的原因,幽州刘虞、冀州袁绍、兖州曹操是同盟关系,现在公孙瓒虽然覆灭了,但陶谦和袁术尚在,辽东还有一个潜在威胁公孙度,所以三方的同盟关系得以继续维持。 在此基础上,田瑭建议,以田氏商社为基础,联合幽州各大商社,以及冀州和兖州的豪商巨富,建立一个连接幽州和关中的商业通道。 商路的最北端设在蓟县。 蓟县是幽州的地理中心,又是幽州牧治所,成为北边的贸易起点理所当然。 蓟县往南四百里,便是南皮。 冀州三郡六国,独勃海人口百万。南皮为勃海郡治,兼具山海之利和交通要冲,历来商业繁盛,可辐射冀州大部。 南皮往南二百里,便是平原。 平原紧临大河,地处冀青边境,隶属青州。 平原是当前局势不明的青州大地上,唯一一座既可以辐射青州,又为袁绍所据的城市。 出了平原便不再往南,因为徐州陶谦和豫州袁术目前都是敌对状态,而且这个时代,经济的中心在北方,越往南,经济基础越差。 平原往西南四百里,便是濮阳。 濮阳亦在大河之滨,地处冀兖边境,隶属兖州,在曹操治下。濮阳紧邻袁绍的统治核心魏郡,又能辐射兖州大地,更处于平原到雒阳的中点,作为商路中转站,再合适不过。 濮阳往西南五百里,便是雒阳。 雒阳自不必说,天然就是南边的贸易起点。 刘虞首先表示赞同,他已经亲眼见证了商业的力量,并认为商路建成后,幽州便能更方便地与关中互通有无,这是加强朝廷和地方联系的良策。 派出的使者回禀说,袁绍和曹操对此也很积极,他们都是割据一方的诸侯,手下有全套的行政班子和规模庞大的军队,仅日常开销就是天文数字,不可能无视由商路带来的可观收益。 所以,自秦皇嬴政一统天下以来,第一条连接幽、冀、青、兖、司隶五州,辐射帝国一半以上人口的商路草图,便在田瑭的笔下规划诞生。 为了尽快促成商路成型,田瑭指派田氏商社的二东家田璎、大总管陈信亲自南下,去商路上各个城市寻求当地豪商合作,建立贸易中转站。 第二百二十七章 搞一次拍卖会 清明已过,天气终于渐渐暖和起来。 田瑭也终于将关心的事情都操心了一遍。 田畴出发去长安前,郑重向田瑭许诺,他会想尽办法查出当年出使辽东的人,并寻找秀娘的下落。 赵云、太史慈等人领兵去了各自的驻地。为帮他们调节军旅的枯燥生活,田瑭将蹴鞠运动优化成了足球比赛,并宣布组织“幽州足球冠军联赛”。规定每个旅出一支队伍,按赛制去往各旅的驻地进行比赛,同时开展军事比武。 田璎和陈信已经确定南皮高氏、平原管氏为两地的合作商社,这两家不仅是当地的豪门巨富,更是拥有相当话语权的世家,该能成为商路上的重要合作伙伴。目前,田璎和陈信已打算前往濮阳,据说濮阳有豪商田氏,实力不在高氏、管氏之下。 徒弟们也早早去了沮阳,在高巢的配合下改进纺机,两天前收到信简,说是试验机已经造出来了,请田瑭过去查验。 田瑭窝在家四个月,邹云也陪着宅了四个月,那个活泼好动的小娘都快被熬成贤淑静雅的夫人了,这让田瑭感觉很过意不去。 所以借着去沮阳查验纺机的机会,田瑭正好带着邹云出去散心。 沮阳距离蓟县很近,赶一点不过一日路程。 若是在后世,这一路上正好可以游览居庸关长城和八达岭长城,坐在烽火台上吹风看景,就着火勺吃筒子肉,再整两口二锅头,实在是人间美事。 但是现在,路的两边全部是崇山峻岭,千篇一律的葱郁树木和重叠山峦,初看时美不胜收,看久了难免视觉疲劳。 好在沮阳已经成为幽州的制造业基地,这一路上往来蓟县和沮阳的车马行人还算不少,路边偶尔能有几个小店,帮人调解疲惫的身体和无聊的情绪。 到达沮阳时,天色已近黄昏,新任沮阳令魏攸亲自迎在城门口,并在官府摆了宴席,要给田瑭接风洗尘。 魏攸和程绪一样,是刘虞身边的老人了。 去年,二人曾一起劝阻刘虞进攻公孙瓒。但是程绪做得太过刚直,竟在大军阵前死谏,逼着刘虞将其就地正法;魏攸则柔和了不少,他上过两次劝表,也和程绪一起直言劝谏,但他被刘虞申斥后便不再多言了。 正是因为他识大体,刘虞才会在战后安排他来担任沮阳令。 从级别上来说,沮阳令自然比不上他原来的东曹掾,但沮阳已经是一等一的商贸重地,沮阳令的实权不是东曹掾可以比拟的。 所以他是明降暗升。 其实田瑭心里明白,鲜于辅和魏攸一个是他军事上的副手,一个是他行政上的副手,而这两人都是刘虞的基础班底。 刘虞再怎么信任田瑭,再怎么正直不阿,也都会不自觉寻求权力的相互制衡。 这可算是上位者的本能! 宴席摆着简单的八样菜,配着当地产的酒水,算是中规中矩。 但参加宴席的人可不简单。 除去田瑭、邹云和正在沮阳练兵的程质,剩下全是当地的作坊主和豪商! 而且看他们的神情,大家都对这顿饭很是重视。 “魏县令客气,诸位有礼!”见所有人都站着,田瑭虽然地位最高,但毕竟年纪最小,不敢托大,还是规规矩矩地抱拳朝众人团团作揖。 身边邹云随着盈盈行礼。 众人连连还礼,口称不敢,并请田瑭上座。 田瑭见他们之中有老者,便执拗地要请老人家先坐。 在田瑭眼中,这些人可都是沮阳制造业的中坚力量,是纳税大户,属于地方官府无论如何都要服务好的那类人。 可在魏攸眼中,田瑭是上谷太守,自己的直接上级,而且沮阳当前的繁荣就是他一手造就的,于情于理都该先坐首席。 双方各有道理,互相谦让。 最后还是邹云建议,老者和田瑭一起落座,并在次席作陪,方才结束了这礼让不止的场景。 众人依次而坐,魏攸作为东道主,率先开口。 说的无非是些赞美恭维的话,比如: 因为田长史力排众议,坚持在沮阳发展冶铁业和织造业,才有在座诸位的今天; 因为田长史将商税的比例一降再降,以至于目前才三十税一,这才有沮阳商业的繁荣; 因为田长史总是将最新试验出来的设备和工艺传授给大家,才让大家在面对外州同行竞争时始终保持优势。 …… 田瑭其实并不习惯别人赞美他,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但他现在毕竟是上谷太守,有人替他总结这些成绩,其实也是在帮助他巩固地位。 所以,他只是作谦虚姿态,却并不阻止。 毕竟,花花桥子,人抬人! 待到魏攸及众人的恭维之词终于告一段落,田阳才站起身来,举起酒觯,宣布了一个让大家惊喜不已的决定。 “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前段时间,我的徒弟们到沮阳来试制一种全新的纺机。”田瑭面带笑容,稍微停顿了一下,“据报,该纺机能克服羊毛太短,不易成线的问题。” 在座众人都是行家里手,闻言无不凝神屏息,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明日,我将亲自查验新的纺机,确认效果。”田瑭环顾众人,继续说道,“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在田瑭的指点之下,沮阳官坊的纺机已经更新过好几次了,并且每次都能将产出效率提升数倍不止。 只有少数私营作坊会想方设法弄到淘汰的官坊纺机,一边努力仿制,一边跟着提升生产效率。 但他们得到的都是隔了两三代的纺机,虽然效率提升不少,但和官坊比起来,还是不够看。 而大多数的私营作坊因为缺少门路,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大把地赚钱,自家却守着可怜的产量混日子。 所以,听田瑭说又有新的纺机问世,大多数人并不亢奋。 “这次,新的纺机不会直接给官坊使用。”田瑭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便把话挑明,“我打算搞一次拍卖,谁家能拍中,便让谁家使用最新的纺机。” 在座都是人精,虽然不知道“拍卖”是个什么意思,但能在官坊之前使用最新纺机的话,他们是听得真真切切的! 用上最新的纺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一瞬间,现场的气氛便被田瑭给点燃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你有钱,难道我没钱? 田瑭所说的“拍卖”,就是把最新的纺机展示给众人,然后竞价,价高者得。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趋势使然。 历来官营作坊的效率都比不过私营作坊,并不是官坊的人不够聪明,而是他们没有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生产上。 这和后世的国营企业一样,效率问题一直都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田瑭希望新的设备立刻就能发挥出新的生产力,以在生产更多产品的同时压降成本,提升市场繁荣程度。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激发出私营作坊主的活力。 但是,若直接把纺机送给私营作坊,那他们未必会珍惜。大家都有,基本也就等同于“大家都没有”。 更严重的后果是,外州的商人会很容易弄到设备,并快速抵消幽州的竞争力。 田瑭并不排斥外州接受幽州的技术辐射,跟着幽州的脚步提升生产力,让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但这一定要在幽州始终保持领先的前提下,才能允许技术扩散。 田瑭可不是圣母,如此大争之世,幽州必须是最强大的才行。 让私营作坊主花费数量可观的真金白银,他们才会重视新设备,才会将其当成宝贝并严格保密。 当然,这会让一部分人成为巨富,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才能在保证效率的前提下,带动他人一起致富。 反正技术终究是会扩散的,他们的先发优势维持不了几年。 何况,田瑭已经开始筹划在沮阳设立研究院,顺利的话,一年就会出几代新设备。这会不断给其余人再次入局的机会,以倒逼那些先富起来的人想方设法维持高效率。 以上都是搞拍卖的理由,有些是明摆着的,有些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田瑭看着官府大院内人头攒动的景象,很是欣慰,连因昨夜酒多而昏沉的大脑都清明了不少。 “锵”的一声锣响,拍卖正式开始。 众人立马止住了交头接耳,聚精会神地看着站在中间的魏攸,以及他身后遮着帷幔的纺机。 “诸位,张贴在大门口的告示已将这次拍卖的规则写得很清楚了,想必大家皆已了解。”魏攸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 魏攸是第一次主持这种活动,而且是在如此多的人面前。 他本想挑个能说会道的下属来主持拍卖,但见田瑭亲自站在现场观看,便还是决定自己来主持。 田瑭现在可是幽州的核心人物,他不能放过这难得的表现机会。 “正式拍卖之前,先请大家观摩一下新纺机的纺织过程,也好吃个定心丸。”魏攸边说边让开了身后的纺机。 操作纺机的是田瑭的四位徒弟,这纺机由他们改良,现在也就他们可以触碰,对别人都是保密的。 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他们自己设计的纺机,这也是对他们成绩的充分肯定和展示。 只见许虔将洗净晾干的羊毛从帷幔这边送进去,钟廉和苏谭兴奋地合力摇动一个把手,不多时,纺好的毛线就从帷幔那一头送出来,卷到皇甫宁摇着的四个线筒上。 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让人瞠目结舌。 半刻左右的时间,四卷毛线已经纺成,四人分别取下一卷,送到那些目瞪口呆的围观者手中,请他们检验。 参加竞标的都是纺织作坊的老板,或者是实力非常雄厚的富商,他们争先恐后查验了刚刚纺出来的毛线,发现其纹理细密、质地结实,摸上去更是柔软丰满、圆顺均匀,最难能可贵的是,很少有零散的羊毛刺在外面。 毫无疑问,这是刚刚纺出来的毛线,因为品相如此好的线,他们从未见过! 而且,刚刚大家都是亲眼目睹了纺线的过程,从羊毛到毛线,速度快得惊人! 大家不约而同下了判断:这是一台极好的纺机,价值连城! “诸位,纺线的过程你们看到了,毛线你们也验过了。”魏攸扫视了一圈众人艳羡的表情,开口说到,“你们都是行家里手,当能知道这纺机的价值!” “这是好东西啊!”有人情不自禁赞道。 “是啊!是啊!可算开了眼了!”马上就有人跟着附和。 “谁能买回去,那真是占尽先机!” “估计便宜不了,这么好的东西谁不想要?” “不知到底价值几何,我说哥几个,若是到时我们钱不够,能不能凑在一起买?” “谁会和人分这么好的东西!” ……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气氛很是热烈。 等了好一会,待议论声渐渐小了,魏攸才高着嗓门喊道:“竞标开始!” 随后,一小吏又敲了一下锣:“锵!” “起拍价十万钱!”魏攸很是激动,这底价喊的也是声音洪亮,“一万钱加一次,现在起拍!” 马上就有人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马上也有人大声喊出了第一个报价:“十一万钱!” 在场的都是精明之人,竞拍规则又写得清楚明白,再有人做了示范,所以大家马上就掌握了竞拍的方法。 “十二万钱!”有人几乎是咬着前一人的话音喊道。 “十三万钱!”新的报价紧随其后。 “十四万钱!”这么好的东西一旦买回去,能赚多少钱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绝不可能拱手让人! “十五万钱!”在场谁不是百万巨富,万把钱还真不稀罕。 “十六万钱!”你有钱,难道我没钱? “二十万钱!”那便看看谁的实力更强! …… 虽然免不了相互争个面子的心理,但没人是傻子,再怎么没有文化,收支计算都是商人的本能。 所以,当报价在短时间飙升到四十五万钱的时候,出价的人明显少了。 但报价的声音却越来越高。 这可是实力的宣示! 尤其作为沮阳纺织业龙头的几位,更加不会在如此多的同行们面前丢了威风! 大佬们继续加价,余下的人便缩着脖子成了看客。 这进一步助长了大佬们的威风,加价已经直接变成了五万钱一次! 当报价达到六十五万钱的时候,有大佬也吃不消了,拱拱手,表示忍痛割爱。 继续加价,继续有大佬退出。 直到八十万钱,终于只剩下两家继续争夺! 但明显有一家已经底气不足。 第二百二十九章 精明的商人 高潮的顶点,便是那一声“一百万钱!”的嘹亮宣布! 一百万钱! 直接从九十万钱跃升到一百万钱! 这最后的一次加价幅度彻底突破了竞争对手的心理承受极限! 那人嗫嚅着,表情扭曲,满头大汗。 “锵!”的一声锣响,见无人再加价,魏攸亲自敲了一声锣。 “一百万钱!第一次!”魏攸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他亲眼目睹了竞价的整个过程,其激烈程度犹如战场,让他这个见惯大场面的老官僚都觉得紧张不已。 没人吭声,绝大多数人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一百万钱!第二次!”魏攸敲锣的手都有点颤抖,他偷眼看了看一旁云淡风轻的田瑭,觉得田瑭真是个天才,这种竞价的方式确保了纺机无论如何都能卖到最高价,简直绝了! 所有人都凝神屏息,他们一起等待着最终成交的那一刻。 “一百万钱!第三次!”魏攸太过激动,以至于嗓子都有些沙哑了,田瑭有言在先,无论这次拍出多少钱,都将分出一半留给沮阳官府支用,剩余一半作为研究院的启动资金。 “成交!”魏攸几乎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随着重重的锣声,五十万钱到手了! 现场沸腾起来! 大家一齐向获胜者拱手祝贺,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获胜者团团作揖,口称承让,眼神中却满是“我也想低调,奈何实力不允许”的骄傲。 又一阵相互恭维之后,失败者的神情渐渐落寞,因为这一败,可就失了先机,以后还不知会败多少;获胜者的心情则更加舒畅,这一胜,不只是拿到了独家设备,还一次性打响了自己商社的名号。 此消彼长间,沮阳的纺织业格局说不定会被重塑。 不多时,吏员们开始引导人群离开官府,只留下那名获胜者和他的随从。 他们将交割款项,然后亲眼观摩纺机的操作流程。 魏攸终于从兴奋中恢复了常态,走到田瑭身边低声介绍获胜者。 此人姓孔名狄,是沮阳新晋的富商,不过他主要从事的是铁器贩卖,于纺织业只有一个小作坊。 他趁着“以铁换粮”策的东风,往来幽州和鲜卑,并在鲜卑结交上了一个大首领,能换回比常人多很多的牛羊,所以这两年发了大财。 田瑭不在乎他是做什么的,他能跨行业参与竞争,说明他是一名出色的商人。 出色的商人就是有常人不具备的洞察力,能在享受一个风口红利的时候,察觉到下一个风口的到来,并勇敢地闯进去。 上一个风口是“以铁换粮”策打开的,下一个风口则由《织造令》开启。 “小人孔狄,见过太守!”孔狄见魏攸在田瑭面前的谨慎模样,就知道这位少年便是传说中的田长史、上谷太守,于是一脸堆笑地小跑过来作揖。 “孔老板好气魄!”田瑭笑呵呵地扶了他一把,“将来必能在纺织业大有所为啊!” “小人不敢,小人买了设备回去,只做纺线的生意,不会去做其他。”孔狄连连作揖,“不然,别人得笑我吃相难看啦!” “哦?”田瑭一下来了兴趣,“孔老板有如此见识,着实不简单。” “长史谬赞!关键是,别的诸如染色、织布、成衣之类,小人也不懂啊,贸然去做,未见得是好事。”一提到生意经,孔狄刚才低头哈腰的神情便慢慢换成了一副精明商人的模样,“从草原上收羊、剪羊毛、洗羊毛这些我在行,与其低价卖羊毛给别人,不如把羊毛纺成线,卖线给别人,这不就多赚了一笔嘛!” “你到不避讳,好!甚好!”田瑭哈哈大笑,和这种爽利的商人谈话,也是一种享受。 “有啥好避讳的,长史家的生意和小人并不冲突。”孔狄也笑了起来。 “你这人很有意思。”田瑭注视着孔狄,点了点头,他虽不亲自出面,但田氏商社是田瑭家的产业,这是公开的秘密。 “小人在鲜卑有一个大买家,长史若不嫌弃,小人愿帮大人承销肥皂和酒。”孔狄顶着田瑭的目光,说得很自然、很谦虚,“承销所得小人只要两成,主要是为长史做些事情。”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田瑭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孔狄,这位精明的商人花费巨资来买纺机,不仅是要从粮铁贩卖转型到纺织业,也不仅是处理羊毛获得最大收益,更是希望借此攀上田瑭这棵大树! 如此看来,他在鲜卑做的生意,必定有官商勾结的影子。 “你在鲜卑的大买家,是不是叫轲比能?”田瑭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长史如何得知?”孔狄闻言吃了一惊,连忙正色向田瑭拱手。 “猜的。”田瑭微微一笑,将此事一笔带过。 “长史,那肥皂和酒……”孔狄岂能放过趁热打铁的机会。 “过段时间,我打算再办一次拍卖会,孔老板不妨来参加。”田瑭当然也想通过孔狄和轲比能的关系,将肥皂和酒的生意做到鲜卑去,但若直接让孔狄去做,就难免被他所绑定。 田瑭身居高位,田氏商社又大名在外,本来已是富贵不可言表,若还要贪心不足,搞官商勾结那一套,那一定会被有心人抓住,大做文章。 不如拍卖特定地区的经销权,以纯商业的办法,把一切摆在明面上来做。 “长史的意思是……哦!明白了,明白了!”孔狄是精成了猴子的人,马上便明白了田瑭的意思,“小人一定参加,一定参加。” 谈话到此结束,田瑭交代魏攸交割钱款和设备,自己招呼徒弟们离开。 他可没多少工夫继续和孔狄聊天,很长时间不到沮阳来,他必须亲自去各处工坊查看查看! 孔狄虽然没能立刻攀上田瑭的高枝,但此番既得了设备,又在幽州二号人物这里挂上了号,已经算是收获颇丰。 至于肥皂和酒的生意,田长史不是说了嘛,要拍卖。 到时候组织拍卖的一定不是官府,而是田氏商社。 他既已提前得到了消息,那只要早些去田氏商社打点打点,要拿下这笔生意,想来不是难事。 那田氏商社的二东家他见过一次,一个小娘,看起来又好面子、又爱钱,孔狄有的是办法搞定这种人。 第二百三十章 夫君,该早诞子嗣 高巢早已备了马车,就等拍卖结束后带着田瑭他们去查看各处工坊。 众人上了马车,魏攸作为沮阳令,自然也得陪同田瑭。 车上,田瑭向魏攸和徒弟们介绍了关于研究院的一系列想法。 他计划将自己在沮阳的宅子拨给研究院使用,反正这宅子闲着也是闲着,省得再花钱去买。 研究院的筹办经费总共二百万钱,除去拍卖分到的五十万钱,田氏商社再补一百五十万钱。 研究院作为田氏商社的分支机构存在,由田氏商社统一管理,田瑭亲自兼任研究院院长。 许虔、钟廉、苏谭、皇甫宁四人,以后一半时间在蓟县的四句书院学习,一半时间到研究院实习。 研究院初期的研究方向是冶铁和纺织,以后视进展情况和市场需要再拓展研究领域。 研究院的人员从沮阳各大工坊高薪聘请,初期计划招录二十人,专事研究,不事生产。 研究成果中,和田氏商社产业相关的直接用于田氏商社,剩余的部分公开拍卖,拍卖所得就是研究院以后的经费来源。 沮阳官府不得插手研究院的事务,但可以根据需要,委托研究院开展特定方面的研究。 官府委托的研究,费用由官府承担,研究成果也由官府去拍卖,拍卖所得研究院只分二成。 田瑭说完,徒弟们十分兴奋,他们学了这几年,总想着有个地方大展拳脚,如今总算有着落了。 前段时间的纺机试制不过牛刀小试,即将成立的研究院才是任由他们施展的广阔舞台! 魏攸也是很开心的,研究院将聚集沮阳最好的工匠,又有田瑭从旁指点,必定能搞出不少好东西,这对于沮阳的繁荣极有好处。 到时候官府只要多多参与,便能从中分一杯羹,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一路上皇甫宁都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对于研究院的理解,青春活泼的少女气息凸显无疑。 许虔他们倒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心底里对师傅的崇拜和尊敬让他们不敢有丝毫逾规之举。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参加讨论,或者提出和皇甫宁不同的意见。 都是极聪明的孩子,田瑭搭建的框架不多时就被他们填补得差不多了。 只有魏攸在上官面前比较恭顺,田瑭不问,他就不说话。 待到马车抵达沮阳冶铁场的时候,研究院的雏形已经清晰可见,只待落地实施。 高巢对冶铁场十分熟悉,他原先是田瑭委派的私人代表,后来便被官府招录了,经过这几年锻炼已是正儿八经的铁厂司丞,薪资远比田瑭当年在辽东考工室当右丞的时候要高。 冶铁场初建的时候,需要大规模生产铁器,以换取救命的粮食,所以规模铺得很大,高峰时有近三百座竖炉日夜不停的冶炼。 近来幽州局势趋稳,大量流民成了府兵,并已经实现自给自足,所以冶铁场只有一半的竖炉继续冶铁,其余都稍作改造,成了专烧石灰的竖窑了。 为了打通覆盖整个幽州的交通干道,田瑭给各个旅都安排了修路的任务,而为提高修路的质量,他又试验出了石灰搀土的筑路方法。 所以,现在幽州对石灰的需求量极大,完全不用担心产能闲置。 田瑭甚至已经开始计划,待到石灰的需求减少时,他会再次改造这些石灰窑,将其变为烧制水泥的窑炉。 水泥就是将石灰石和黏土磨成粉末,煅烧成熟料后,再混入冶铁剩下的矿渣,再磨成粉末。 黏土到处都有,冶铁矿渣在沮阳更加不是稀罕物,幽州和并州交界处的平城更有超大型石灰石矿藏。 所以理论上,田瑭能在这个时代把水泥烧制出来。 田瑭一边在冶铁场四处转悠,一边规划着未来的发展方向,一边还详细听取了高巢的汇报,并时不时作出一些指点。 临到离开,田瑭又面授了灌钢法的生产工艺,要求魏攸专门开辟一处地方再建竖炉,并派官兵守备,高巢则负责组织专门人手保密试验,一旦成功就批量生产,专供打造兵器和甲胄所用的钢材。 魏攸和高巢一一记下,表示尽快实施。 出了冶铁场,田瑭一行人又在魏攸的指引下把沮阳规模比较大的几家私营作坊都转了一圈,包括铁器作坊、纺织作坊、木工作坊、砖窑等等。 时不时的,田瑭会针对生产工艺或者设备提一些改进的建议,作坊老板听闻,无不视作金玉良言,徒弟们边看边听边学,也是受益匪浅。 几人中午只在小店将就着对付了一顿,其余时候都在马不停蹄地查看工坊,待到天色将黑,田瑭才满意的重新上了马车,示意返回酒楼,他要和大家一起吃顿饭。 魏攸知道这是田瑭家宴,便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了。 田瑭他们此次来沮阳,并未住在自家宅子里,而是选择了官府对面的恒顺楼。 一来,免去了重新打扫宅子的麻烦;二来,可以亲身体会一下沮阳当前的繁华。 这恒顺楼里常年客满,住的都是天南海北的客商,最是消息灵通、人气兴盛的所在。 田瑭一行人到恒顺楼时,邹云也才刚刚返回。 她第一次来沮阳,看什么都是新鲜有趣的,田瑭便让方珺陪着她逛逛街市。 尤其是下午,方珺带着她一一查看了田氏商社在沮阳开的六家店和三家工坊。 众人围坐一桌,田瑭、邹云、程质、方珺、高巢,还有四个徒弟。 陈信的精力全部扑到了商社的经营上,所以方珺成为了田家的大管家,管着田家上下的运作,也管着田氏商社的所有账目。 更因为她的卓越见识,田氏商社的所有重大决策都须由她把关确认后才能施行。 所以,她现在也算是位高权重,连田璎都不能和她顶着来。 但她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和风细雨、温文尔雅的,在田家拥有极好的口碑。 有这样一位贴己的管家,田瑭感觉无比放心、无比舒畅。 所以这顿饭吃得有滋有味,酒喝得酣畅淋漓。 邹云也十分开心。 在座所有人都对她恭敬有加,主母、师母的喊个不停,让她感觉备受尊敬。 她也第一次见识到了田家的家底和产业,不仅远超邹家的层次,甚至突破了她的想象。 所以饭后,徒弟们本想和田瑭讨论一下如何在肥皂里增加香味,以及如何制造田瑭说的洗发水、洗衣粉等等东西。 邹云连忙拦住,说今天忙了一天,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还朝方珺使眼色,让她带徒弟们走。 田瑭以为她有什么重要的事,便随她回了房间。 待门关好,邹云直接就把田瑭扑倒在了床上。 “云儿,你这是?”田瑭已知她要做什么,却故意撩拨他。 “夫君……”邹云没了刚刚扑倒田瑭的果决,又变成小娘姿态,羞红了脸说,“家里有这么大的产业,该……该……早诞子嗣。” 第二百三十一章 都是急事 邹云毕竟将门虎女,年轻娇小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无限的潜能。 尤其是她迫不及待想要子嗣的时候! 前一天晚上已经几番云雨,差点没让田瑭临阵脱逃。 第二天天才微亮,田瑭正在迷梦之中昏昏沉沉,便感觉一只柔软无骨的手在自己怀里摸索,如雨雾一般缠绵,似绸缎一般温柔。 像是要将田瑭唤醒,又怕把田瑭唤醒。 田瑭确实很困,便不去理她,自顾自继续睡觉。 “夫君,夫君……”耳边,邹云轻轻唤了两声。 田瑭闭着眼转了两下眼珠,想要睁开,却未能如愿。 “夫君,以后我们有了孩子,该叫什么好呢?”邹云自顾自的嘀咕,“你和璎子的名字,都是美玉的意思,所以,像瑜、璋、琪、珺这些字都不好用了,毕竟是晚了一辈。” “夫君这么聪明,我们的孩子一定也很聪明,要不,就取聪明之意吧。”还是邹云一个人自言自语,“是男孩子,就用俊、睿、彦、渊这些字,若是女孩子,也可以用婧、媛、娴、姝这些字,你说好不好?” 邹云的话停止了,可能是在想还有没有类似的名字,或者哪个字最好,不过田瑭重新获得安宁,又将沉沉睡去。 “我们会有几个孩子呢……”邹云重新开始呢喃,“又会有几个是我的呢……” 一段时间的安静。 “夫君,若是秀娘找到了,你便留下她吧,你们的孩子,也能用这些字……”邹云的手放在了田瑭的胸口,感受着田瑭的心跳,“她是个苦命的女子……” 又是一段时间的安静。 “但是,我还没能怀孕……秀娘应该不久就能找到……”言语中,竟然有些戚戚然,“要是她先有了孩子……” 田瑭感觉枕边的人把脸贴了上来,似乎是在流泪。 转瞬,田瑭便醒了! “云儿,你这是?”看着梨花带雨的邹云,田瑭有些惊讶。 “秀娘也会有孩子,但我想……我的孩子是长子……”邹云竟然哭了出来。 原来如此,田瑭的大脑清明了过来,随即伸手搂住邹云光滑的腰身:“傻瓜,不要胡思乱想。” 邹云本希望田瑭能答应下来,或者能够安慰自己,没想他这样不解风情,心中有些气恼,便要把他的手从自己腰上拨开。 不想,手却碰到了田瑭下身的崛起,这一下,又羞得把头埋进了田瑭怀里。 “我要孩子……”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邹云一边说着,一边把腿搭了上来,想要爬到田瑭身上。 田瑭虽然有些腿软,但却知她心意,便听之任之。 结果,还未达成所愿,窗外突然响起了“咚咚”的鼓声,听得两人不约而同皱起眉来。 停了一会,邹云又往上爬了一点,想要继续,鼓声却又响了起来,“咚咚咚咚”。 “别去管它。”田瑭把手搭在了邹云的腰肢上。 “嗯……”邹云终于完全趴到了田瑭身上。 正要再进一步,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公子,魏县令正在大堂候着,说是出了大事,要马上见你。”这是方珺的声音。 “……”田瑭张口想骂,想想方珺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便又把话咽了回去,回了一句,“知道了,这就来。” 邹云刚刚还在意乱情迷,听田瑭如此说,只能又滑了下去,然后便起身披了薄纱,要给田瑭穿戴衣冠。 “歇着吧,早上有些凉,你又穿得少。”田瑭的一句关心让邹云本就飞霞的脸颊更红了,却没有按田瑭说的去做,而是拿起了田瑭的衣服。 田瑭一把将她抱起,直接送回了被窝,口中安慰道:“没多大事,我去去就来,你等着。” 邹云羞得没脸见人,直接用被子蒙住了头,轻声说了两句。 田瑭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也不去追问,而是胡乱套了衣服,出门去了。 待到大堂,魏攸一脸苦相地向田瑭汇报发生的事情,方珺则默默地帮田瑭整理衣冠。 “孔狄昨天买的设备,被人给偷了!”魏攸的汇报差点让憋着一股气的田瑭又要骂人。 设备被偷了,你官府不去捉拿盗匪,跑来跟我汇报什么! 但见魏攸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田瑭才发觉自己可能把事情想简单了。 “有什么难处?”田瑭冷脸问道。 “设备是官府拍卖的,缉拿盗匪也是官府的责任,若抓不到人,我们岂不是要把钱退回去……”魏攸为难地说。 原来,他考虑的是钱的问题,一百万钱,可不是小数目。 “这是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田瑭皱起了眉头。他想到的,可不只是钱。 孔狄刚拍了设备,当夜便被人偷了,说明这伙盗匪对拍卖一事知之甚详,对设备的价值也很是了解,而且,这次事件应该是早就开始谋划了。 站在孔狄的角度,他的着急是可以理解的,设备本身固然很有价值,但更有价值的其实是技术。 就算官府把设备追回来,技术也已遭泄露,他花大价钱买回来的领先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无论如何,他的一百万钱算是打了水漂。除非他能死咬住官府,说不定还能获得一部分补偿。 孔狄这边不难处理,且不说设备是在孔狄拉走后被偷的,他自己负有主要责任。就算官府为了平息事态,顶多就是退钱了事。 但这件事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一则,这次竞拍的尝试会成为笑话,有心人稍微添油加醋描述一番,不明真相的人便会怀疑这是官府的把戏,以后竞拍再难开展。 二则,私有财产保护是田瑭主张的核心政策。一般小偷小摸不会摆到台面上,破不了案影响不大,而此次事件已经尽人皆知,所有人都在看着官府如何作为。这就不只是钱的事,而是事关商业信心、官府威信和政策信誉,所以官府必须破案。但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哪是你想破案便能破的? 三则,被偷的设备在沮阳很难投入使用,因为纸包不住火,一旦使用,被发现就是早晚的事,所以设备应该会被转移到外地,甚至是幽州之外。若真是这样,那就说明境外势力已经针对沮阳开始了技术领域的间谍活动,而己方毫无防备,甚至一无所知。 想到此处,田瑭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他攥起了拳头,不无愤怒地道:“走,去看看!” 第二百三十二章 有人顶风作案 设备被人偷了,孔狄自然要来报案,这本是常理。 但他心中难免存有侥幸。 他很清楚,昨天的买卖没有任何问题,钱货两清! 设备也是他自己的工匠拉回去的,在围观人群的祝贺声中进了他自己的作坊。 损失,理应由他自己承担。 但是,一百万钱的损失只是看得见的部分,看不见的是由此一同消失的预期利润!这一进一出,损失恐怕翻番! 这对于嗜钱如命的孔狄来说,实在无法接受。 所以,他动起了歪脑筋。 若只是普通报案,按照官府的破案能力和办事效率,这案子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到最后必定不了了之,那他就得承受所有损失。 除非把事情闹大,闹到满城风雨,然后胁迫官府作出选择。 要么去抓人,从那些盗匪身上找回损失;要么为了平息事态,帮他承担一部分损失! 一句话,只要把事情闹大,他就有机会减少损失! 所以,他带来了自家所有的工匠,声势浩大地前来报案,又鼓动起不少围观百姓,制造出一个类似百姓请愿的群体性事件。 如此,官府就算不给他一个说法,也必须要给百姓们一个说法! 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小把戏,田瑭从家里赶到官府的路上,便已经想明白了。 所以,当他进入官府,发现情况如他所料之后,便果断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孔狄作出了官方承诺: 案子接到了,官府会全力破案;为让大家安心,破案期限定为七日;若到期破不了案,官府会将设备钱款全部退回。 “之所以退钱,不是因为官府对这件事负有责任,毕竟,谁也不敢说案子一定能破。而是因为,官府愿意帮助孔老板渡过难关。”田瑭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说法,并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提高声音特别强调,“沮阳能有今日,全赖商贾们的支持,商贾和沮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田瑭这一番表态,瞬间扭转了局面,人群从激奋变成了鼓舞! 魏攸脸上稍有难色,他有些舍不得那五十万钱,更多是为自己远远不如田瑭而惭愧。 孔狄也没想到田瑭竟然如此果决,一时不知是该表示感谢,还是该表现得理所当然。 百姓们倒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位上谷太守的决断和担当,如此年轻的太守,竟有如此魄力,当真让人钦佩。 一场疾风骤雨,还未凝聚完成,便被田瑭三下两下化解于无形。 百姓们在热烈的称颂中散去了。 孔狄达到了目的,也带着工匠们走了。 剩下眉头紧锁的田瑭,和唯唯诺诺的魏攸。 “召集能吏,立刻去孔狄作坊查案。”田瑭耐着性子,吩咐魏攸,“再派个人去军营将程将军请来。” “喏!”魏攸这时,只剩下遵命的份了。 不多时,程质赶到,同时赶到的,还有精锐团二营营长,刘得。 “刘将军,事情的经过你清楚了吗?”田瑭问道。 “末将来时,吏员已作了通报。”刘得抱拳躬身。 “你如何看待此事?”田瑭再问。 “末将不敢妄言,请长史下令。”刘得继续躬着身子。 “沮阳是你的驻地,情况你该比我了解吧?”田瑭又问。 “是!”刘得知道,再不回答可就是失职了,便大声说道:“年初推行《除恶令》至今,精锐团二营完成了对所有商户、作坊、居民的登记造册。依我看,只要设备还在沮阳,我们挨家挨户搜查,几天便能找到。就怕设备出了城,那就麻烦了。” “该如何做?”田瑭继续问。 “设备昨夜被偷,夜里是出不了城的,要出城只有等到清晨城门打开之后。”刘得理清了思路,“从开城门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贼人带着设备,一定走不远。末将即刻派人骑马去追,半日之内必有答复。” “沮阳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需要分别派人去追,另外,细问城门尉,要运设备出城,一定是大车。”程质作了补充。 “喏!”刘得领命,将要下去部署。 “慢着!”田瑭又叫住了他,“你要特别仔细,设备是可以拆卸成零件的,所以,只要是携带木质或者铁质零件出城,都必须抓回来查验。还有,传令城门尉,今日只许行人出城,货物全部暂缓一日。” “喏!”刘得再次领命,退了出去。 “公子,我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刘得走后,程质才小声地说。 “说说看。”田瑭来了兴趣,一向只顾打打杀杀的程质很难得说出这样的话。 “这简直是在顶风作案!”程质咂摸着嘴,“《除恶令》是公子颁布的,设备是公子让研制的,拍卖会是公子让搞的,案子又是在公子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我怕,这是有人专门在针对公子。” “有人要对我不利?”田瑭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我感觉不对劲。”程质抓了抓头,“破案之前,我哪都不去了,就跟在公子身边。” “不用不用。”田瑭摆了摆手,“用不着小题大做。” “不行,公子的安危最重要。”程质一本正经地说。 田瑭还想拒绝,但看程质郑重的样子,又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便点了点头:“也好,把这帮盗匪挖出来,本也是你精锐团的职责。” “喏!”程质精神百倍,战意昂扬。 但是,该布置的都已经布置了下去,二人虽想有一番动作,却发现自己其实无事可做。 因为,二人虽有破案的激情,却没有破案的专业知识,只能等待官吏们和军士们的回报。 刘得的效率很高,不到中午,便带回来三个可疑人员。 他们都是带着木质零件出城的,被刘得抓了回来。 许虔他们立刻作了辨认,发现这些零件都是老旧设备用的配件,和新纺机并没有关系。 于是这些人又被好言安抚一番,放了回去。 刘得汇报说军士们已经沿大路追出了五十里,所有出城的车辆行人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其余发现。 程质令他以半日路程为标准,对城外可能藏匿设备的地方进行全面搜查,刘得领命而去。 其实,田瑭心里知道,偷盗设备的人不同于一般偷盗财物的人,他们一定做了周密安排。 像这样大海捞针一样的搜查,几乎不可能查出任何结果。 但搜查也是必需的,这起码表达了沮阳官府坚决破案的态度。 第二百三十三章 等我把你揪出来 中午时分,去往孔狄作坊的官吏们也回来了。 并且押回了一名孔家家丁。 家丁姓孙,被吓得浑身发抖,好容易才镇定下来,将昨晚之事一一汇报: 昨天,孔狄把设备拖回来后,直接拉进了一座库房。 库房四面是墙,原是存放铁器的,并无可燃之物,所以并未留窗,只有一个大门可供出入。 前两日刚好有大商户将铁器都买走了,库房就空了出来。 孔狄屏退了家丁,只带着两名亲信工匠进入库房试验操作。 一直到亥时,三人才退了出来,并将设备锁在库房内。 孔狄自己带走了唯一一把钥匙,为防闪失,专门留下孙姓家丁彻夜守在库房门口。 孙姓家丁跟随孔狄十余年,深得信任。 家丁说,为防有人趁夜来偷设备,他在库房外点燃了好几根火把,把库房门口照得一片通明。他自己则一直在库房门口站着,丝毫不敢大意。 约莫到了丑时,他尿急,才离开库房,转到一个黑暗角落解手。 未料贼人一直潜在黑暗之中,趁他解手之时将其击晕。 一直到了卯时,他才从昏迷中醒过来,连忙跑回库房查看。 火把依旧照着,但库房大门已被打开,里面空无一物! 检查那门锁,竟然不是被钥匙打开的,而是被拆成了两半! 他马上呼唤同伴,工匠们也纷纷赶来,孔狄的宅子就在工坊隔壁,不多时便赶到了现场。 孔狄知晓设备被盗后,急得要当众打死孙姓家丁。 后来众工匠死活拉住,孔狄也念他跟随自己多年,才勉强饶了他一命。 而后,孔狄便带着众人到官府击鼓报案,之后的事,田瑭已经都知道了。 “小人自知罪孽深重,辜负了家主一番信任。”孙姓家丁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哭着说,“家主待我不薄,我却犯下如此大错!只要能帮大人们抓住贼人,小人什么事情都肯做,死也不怕!” 田瑭认真听取了孙姓家丁的陈述,同时紧盯他的表情,待他说完,突然大喝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胆敢监守自盗!” 孙姓家丁仿佛没听见田瑭的喝骂,依旧在哭。 直到吏员们将他按翻在地,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他才恍若明白过来,吓得脸色惨白。 “还不快从实招来,你是如何与那贼人沆瀣一气的!”田瑭一脚踹在孙姓家丁身上,大声呵斥。 “大人……大人……”孙姓家丁突然又哭了起来,“小人自知罪该万死,活着也没脸再见家主,不如以死明志!” 喊完,那孙姓家丁竟突然发力,用脖子去蹭那钢刀! 程质眼疾手快,又给了他一脚,才堪堪救下他的性命。 田瑭连连摆手,示意吏员们撤去。 此人被喝问时眼神中只有绝望,却无半点惶恐,之后更是要以死明志! 田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基本确认他说的都是实话。 如此,偷盗设备之事,应该和这家丁无关,他确实也是个受害者。 “罢了!”田瑭踱了两步,“将其收押,派专人看着他,可不能让他寻死!” “喏!”吏员们马上将孙姓家丁押了下去,哭声远去,渐不可闻。 “那家丁于此事应该全不知情,你们不要对他用刑。”想了想,田瑭又嘱咐了魏攸一句。 “喏!”魏攸自然无有不应。 “既然不是监守自盗,那这设备确实是被外人盗了。”田瑭自己总结道,“我们还是得把注意力放在搜捕盗匪上来。” “田长史说得在理。”魏攸奉承了一句。 “设备高六尺,长宽皆过四尺,有木质和铁质零件组装,重达四百余斤,不是两三个人就能搬动的。”田瑭没有理会他的马屁,继续说道,“而且,设备机构复杂,即使熟练工匠也要半个时辰才能完成拆卸,所以也不可能是在现场拆卸后分成零件运走,时间不允许。” “田长史的意思是……”魏攸接引着田瑭的话。 “唯一的可能,就是设备被从库房搬了出来,但是因为太重,只能先运送到一处隐秘地点,然后完成拆卸,再分批运出。”田瑭继续分析道,“城外的搜查可以继续,但不可太过指望。我们该把注意力集中到城内来。” “田长史真是一针见血!”魏攸点头哈腰的应承道。 “只要是往城外运,就一定可以查到蛛丝马迹,如果不运走,那设备在沮阳城中早晚也会被查出来。”田瑭还是自顾自地说着,“加强四个城门的督查,任何可疑车辆或人员都不要放过,另外,让刘得调一半人进城,以孔狄作坊为中心,挨家挨户查!” “喏!”这回先应答的不是魏攸,而是程质。 “喏!”魏攸也紧跟着应道。 “你们去查吧,我就在这里等着消息。”田瑭坐了下来,不再说话。 程质和魏攸马上出门传令,留下田瑭一个人在官府大堂上坐着,思考各种可能。 直到酉时,日暮西山,程质和魏攸才回到官府。 “城门军士加了两倍,任何人都不可能带着设备或者零件出城。”魏攸先禀报了部署,然后才禀报情况,“但是,一天了,城门已闭,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知道了。”田瑭摆了摆手,看向程质。 “城外五十里内的村庄不多,现已全部搜查了一遍,并无发现。”程质禀报道,“即使设备真的运出了城去,今天没有搜查到,明天更加不可能找到,所以我让刘得把军士全部撤到城里来了。” “嗯。”田瑭点了点头。 “城内已经围绕孔狄工坊开始排查,暂时没有什么发现。”程质继续禀报,“我给刘得下了命令,今夜全城宵禁,军士们不眠不休,也会继续挨家挨户排查,一定要挖出这伙贼人。” “嗯,是该如此!多耽误一刻,便多一些变数。”田瑭赞同了程质的做法,“严格执行宵禁,贼人即使想转移设备或者零件,也不能如愿,只能窝在他们的藏身之所,等着我们把他们揪出来!” “公子累了一天,先回去休息吧,主母该等着了。”程质做事也开始粗中有细了,“不如在恒顺楼等着,一有情况,我马上汇报!” “吏员们比军士更加熟悉沮阳城,每队军士配一位吏员,这样可以避免很多疏漏。”田瑭看了看天色,吩咐道,“一有发现,随时来报。” “喏!”程质和魏攸同时领命。 第二百三十四章 偷设备,还可以画影图形 原本美好的一天,硬生生被一伙盗匪搅得稀碎,田瑭的郁闷可想而知。 除了郁闷,还有歉意。 原本说好的“去去就来”,却是从太阳初升,直到夜幕低垂。 不知,邹云是否觉得受到了冷落。 未曾想,刚走到房间门口,便听到了邹云训话的声音。 “你们要更加仔细,沮阳现在出了一伙专偷设备的贼人。”邹云嫁过来才几个月,但已经学会了很多新鲜名词,“纺机丢了,对我们家倒是没什么影响,但谁也不敢保证那些贼人不会惦记我们家的造纸作坊!” 田瑭止住了脚步,饶有兴趣地听邹云继续训话。 “造肥皂和造酒的作坊都离官府不远,官兵们多少能照看到,只有造纸的作坊用水多,距离比较远。”邹云的训话还是很有技巧的,既能分清主次,又能强调施压,“可别因为没有看牢,被外人偷走了设备。你们的高工钱可都是卖纸得来的!” “喏!”四五个声音一起答应。 “璎子和陈信去了南边,短时间回不来。”看来邹云把高巢也喊过来了,“高巢,你不能整天待在冶铁工场,商社的事也要多过问过问。” “喏!”这是高巢的声音,“请主母放心,我即刻加派人手进驻各个作坊,日夜巡视。” “仔细点,总是没有错的。”邹云估计也不知道该如何确保万无一失,只得施加压力,“万一出了岔子,可就无法弥补了。” “喏!”高巢又应了一声。 “设备自然是要当心的!”田瑭笑着跨进屋子,“人也很重要。” “夫君!”邹云见田瑭进来,想起刚才自己训人的话都被他听了去,不禁一阵脸红。 “家主!”高巢和那四五名掌柜一起向田瑭行礼。 “一个熟练掌握工艺和设备的人,到了别处也能再建一座相同的作坊。”田瑭继续说道,“设备不一定要搬走,记在心里带也能带走。” “我马上派人把关键的匠人保护起来。”高巢抱拳躬身,准备即刻去办。 “慢着!”田瑭喊了一声,脸上笑容逐渐凝固。 提到造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大问题! 造纸设备简单,懂行的人可以把关键处记住,然后仿制。 纺机就不能吗? 就算设备复杂,贼人不可能把细节全部记下来,但若他们会画图呢?把图纸带出城去,会很难吗? 田瑭尚未对外传授专业的机械制图技术,但古人的智慧不能低估,他们一定有别的画图办法! 这样的人极少,但并不是没有! 田瑭毫不怀疑那伙贼人里有人会画图,他们既然专对设备下手,便一定配备了这样的人才! 他们可以把纺机藏匿起来,在被查到之前绘制成图纸,然后带着图纸逃离。 即使纺机最后被查到,技术也已经被盗了! “高巢,你马上去请……”田瑭马上就要下令,突然又闭上了嘴。 他想到了更多的问题! 许虔他们到沮阳时间已经不短,除了试制纺机,还顺带改进了一些官坊里的设备。 如果自己刚刚的推断是正确的,那这伙贼人能偷纺机技术,便也能偷官坊里别的设备技术! 要潜入官坊绘图,并不困难。 这意味着,沮阳的先进技术正遭到有组织的大规模盗取! 回到纺机被盗事件上来。 这伙人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在纺机拍卖后的当天下手?为什么不能等孔狄将纺机安放好之后,再偷偷潜入绘图? 因为孔狄的工坊是私营的!有太多不可掌控的因素! 孔狄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对安放纺机的作坊严加看管,绝不允许泄露机密! 想要找到那个工坊并不难,但就算找到了,想要潜入戒备森严的工坊,会非常困难。 所以他们要在纺机被安放到位之前行动! 拍卖的当天晚上,纺机还来不及转移,正是最佳时机! “董慎,近期可有大批的纸张买卖?”田瑭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董慎大约四十多岁年纪,是造纸作坊的掌柜,看起来就是比较沉稳干练的人,被家主突然点名,并不显的惊讶局促。 “回禀家主,这个月里,仅有蓟县的一家纸铺订了五百张纸,算是大批量。”董慎稍一回忆,便答复田瑭道:“其余各地纸铺都有订货,但都是几十张,沮阳本地也有一家订了一百张。” “除了我们的纸,有没有从外地贩卖过来的纸张?”田瑭继续问。 “去年有一个商社从司隶校尉部运来一批纸,但是我们的纸物美价廉,他们卖不过我们,后来低价抛售了,听说亏了很多钱,之后就再也没有商社往沮阳贩纸了。”董慎主管造纸作坊,对纸张的市场十分了解,“今年倒是有商社计划把我们的纸贩到外地去,但现在还未谈成。” “也就是说,我们家的纸在沮阳,甚至在蓟县,都是垄断的?”田瑭接着问。 “确是如此!”董慎很肯定地回答,“幽州地界,只有沮阳、蓟县、涿县有纸铺卖纸,他们全部都从我们这里进货。其余地方,暂时还没有纸铺,毕竟,纸张还是很贵的,普通百姓买不起。” “你立刻派人去各个纸铺,调阅纸张销售的记录。”田瑭打断了董慎的陈述,马上吩咐道,“凡一次买纸百张以上的,全部抄录回来报我。” “喏!”董慎虽不知道田瑭要干什么,但家主的话就是命令,他马上应承了一声,退出了房间。 “夫君,可是造纸作坊有问题?”邹云也没明白田瑭的思路,还以为是自己的造纸作坊出了问题。 “不是作坊的事,是纸张关系到破案。”田瑭摆手让其余的掌柜们下去,只留高巢在场,“纺机零件二百多个,除去相同的零件,也多达一百余种。” “夫君是担心有人用纸画图?”邹云毕竟聪明,马上就明白了田瑭的意思。 “不错。”田瑭点点头,“一个零件一张图,还有部件、总装,要想把纺机描绘清楚,总不会少于百张图纸。” “有人会画图?”高巢见过田瑭绘制的机械图,但是他看不懂,也不认为除田瑭以外,还有别人会。 “不一定是和我一样的制图术。”田瑭点了一句,“说不定有些能人异士,有别的方法制图。” “若是这样……”高巢的眉头拧在了一起,“说不定好多设备都被盗了!” “啊……”邹云惊呼了一声,“我们家的作坊……” 第二百三十五章 高仿设备制造商 “不对。”田瑭忽然又想到,画图可不一定是要用纸的! 还可以用布匹! 田瑭拍拍脑门,只觉得头大不已。 若是用纸张绘图,还有追溯的手段,若是用布匹绘图,可还怎么查? 沮阳的纺织业现在已经遍地开花,生产布匹、销售布匹的商家没有上百家也有几十家! “高巢,马上去通知程质,要他明天在城门口加派守卫,所有出城货物中可以绘图的东西都必须严查,一件一件地查!”田瑭马上吩咐道,“纸张、布匹、文书、成衣……” “喏!”高巢领命,将要退去。 “再去催催刘得,告诉他,纺机一定就在城中,让他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来,连夜去找!”田瑭有些气急败坏。 “喏!”高巢退了出去,并从外面把门带上。 田瑭接过邹云递来的水杯,坐到榻上陷入思考。 邹云见状安静地坐在一旁,也思考起来。 她思考的可能是自家作坊的保密问题,田瑭思考的则是整个幽州的技术泄密问题! 两人就这样互不干扰地各自思量着,不知不觉过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方珺敲门说酒楼准备好了晚饭,才起身准备出门。 才到门口,魏攸火急火燎跑了进来,几乎和田瑭撞在一起。 “田长史,查到了……查到了!”魏攸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纺机查到了?”田瑭一把抓住他,马上就问。 “不是……不是……”魏攸喘着气,过了一会才说,“查到一个专门仿制设备的作坊……什么样的……什么样的设备都有!” “嗡”的一声,田瑭直觉得头晕目眩! 他刚刚就在思量,认为幽州的先进技术一定正在被有组织的大规模盗取。 但他认为盗取的方式大概率是绘图,顶多是走私设备! 却没想到,贼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张狂,手段也更加明目张胆! 竟敢直接在沮阳城内建作坊对设备进行仿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他的技术! 深想一层,这种规模的盗取,是一般商人能组织起来的? 高仿设备制造商?连想到都不容易! 一定是别的诸侯! 袁绍?曹操?公孙度?陶谦?袁术? 是哪一个?或者是哪几个? 无论是谁,都明白无误地表明,已经有人意识到了新技术带来的变化,并采取了有针对性的果断的行动。 田瑭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这种目光深邃的人,能够洞察“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样的真理。 田瑭也不相信这些被盗取的技术会被用于民生。 他们一定会把最新的技术应用于军械,然后对外施加军事压力。 而这压力,早晚会波及幽州! 亏自己还是个长史,自以为是地搞了什么新的军制,设计了新的训练方法,调整了各军将领和驻地,就以为幽州已经领先其余诸侯了? 外行就是外行,竟有意无意忽略了情报这重要的一节! 幽州现在的对外情报机构,主要负责的是军事情报,最早还是由鲜于辅设立的,名为司闻曹。 一直以来,司闻曹只对刘虞和鲜于辅负责,田瑭为了避嫌,也刻意绕着司闻曹走。 所以,直到公孙瓒败亡,田瑭才明确地知道,司闻曹的曹掾竟然是田豫。 田豫,字国让,渔阳雍奴人。 他既是公孙瓒计划着力培养的年轻县令,又是鲜于辅的至交好友,在两边都备受信任。 但他为人沉默寡言,极少与人交流,和田瑭也几乎没有交往。 所以田瑭并不知道司闻曹具体做了些什么事情。 现在看来,田豫麾下的司闻曹,对于非军事领域的情报刺探,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 “我们去看看!”田瑭咬了咬牙,拉着魏攸就往外去。 徒弟们本在隔壁房间看书,听到动静也都跑出来,跟田瑭他们一起融入夜色之中。 …… 被查的工坊位于城西,藏在密密麻麻的小作坊之中,连个临近街面的大门都没有。 若不是田瑭严令要挨家挨户的搜查,这样的作坊真容易被人忽视。 现在,工坊中间的空地上坐着十来个被捆缚的人,形容虽然有些狼狈,但神情却并不显得慌张。 围着他们的,是几十名精锐团二营的军士,个个手持火把、虎视眈眈,为首正是刘得。 再外围,排列着十几种各式各样的设备,有官府的吏员正在一一登记造册。 “许虔,你们去看看,这伙人都仿制了些什么设备。”田瑭并不往里走,审问人犯不是他关心的,他现在只关心幽州的设备和技术到底蒙受了多大的损失。 四名徒弟马上就把那些设备全部查看了一遍,这其中很多设备都是他们参与试制的,所以有些什么东西,几乎一目了然。 不多时,徒弟们回报,说这里的设备只有极少数是去年的,绝大部分都是已在各个私营作坊普遍使用的设备。 “奇了怪了!”田瑭嘟囔一声,又问旁边的魏攸,“所有设备都在这里吗?还有没有地窖什么的?” 魏攸连忙回答:“秉长史,我们已将此处翻了个底朝天,确认所有设备都在这里。” “设备制造商?”田瑭自顾自问了一句,然后踏步往人群里面走。 这时代,真的已经有设备制造商了?沮阳的制造业,已经繁荣到这个地步了? 走到最中间,田瑭一一打量着那些被捆缚的人,然后站在了一名老者面前,问道:“你是这里的掌柜?” 老者虽不能动弹,说话却从容不迫:“正是!” “你有什么要说的?”田瑭眯起眼睛。 “没有!”老者不为所动。 “现在人赃并获,但你看起来,却并不慌张。”田瑭毫不客气的嘲讽道。 “我们既未触犯律法,又没违背道德,有什么好慌的。”老者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这些设备,你们从哪里弄来的?”田瑭指了指旁边排列着的十几种设备,戏谑地问。 “一部分是花钱买来的,一部分是朋友赠送的。”老者依旧保持着风度。 “打算用这些设备做什么?”田瑭毫不留情的直击要害。 “学透其中机关技巧,然后带出幽州,传遍各地。”老者竟然说得大义凛然。 “去卖给各地诸侯,获取暴利!”田瑭帮他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 “是教给各地百姓,造福苍生!”老者高傲的反驳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墨家!墨者! “笑话!”田瑭不耐烦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在铁的证据面前强词夺理! “实话!”老者竟然又一次提出了反驳。 “行啊!”田瑭板起脸来,“我来问你,你们已经带出去多少设备了。” “三十七种。”老者不假思索地回答。 田瑭的脸阴沉了下来,他看向魏攸:“魏大人,如此多的设备被盗,你作为沮阳令,责任不小啊。” 魏攸一阵哆嗦,还未来得及辩解,就听田瑭又说道:“刘得,马上派人去把四个城门尉都抓起来,一两次疏忽没查出来,倒是情有可原,三十七次都没查出来,就一定是监守自盗了!” “喏!”刘得马上吩咐身边军士行动。 “抓他们有什么用?”老者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嘲弄,“他们有什么过错?” “过错全是你们的喽?”田瑭反唇相讥。 “我们也没错!”老者丝毫不让。 “倒是我们错了?”田瑭强压着怒气。 “正是!”老者一本正经的点点头。 “岂有此理!”田瑭都被气乐了,“说来听听,若是为老不尊、胡说八道,可就怨不得我了!” “都说田长史心系百姓,如今看来,不过徒有虚名。”老者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屑,他虽未见过田瑭,但见魏攸在此人面前低眉顺眼的模样,便就猜到面前少年乃是大名鼎鼎的田文佐,“幽州新技术、新设备层出不穷,确实造福了一方百姓,使耕者有其粮,织者有其衣,但也仅限于此。” “大胆!”魏攸喝骂一声,“幽州百姓的日子岂止好了一点半点!” “幽州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但冀州如何?青州如何?兖州又如何?天下何其大,单单一个幽州,算得了什么?” “你们便能让天下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田瑭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起码我们在这么做!”老者理直气壮。 “把幽州的设备和技术偷出去,就算是造福百姓了?若真是如此,倒还罢了!”田瑭咬着牙,“你们既懂此道,岂不知民用技术和军用技术可以部分通用?给百姓制造农具的技术,和军队制造刀剑的技术有多大不同?给百姓制造牛车的技术,和军队制造战车的技术又有多大不同?” “起码百姓的日子会好起来!”老者争辩道。 “荒唐!用不了多久,技术就一定会被军队集成应用,以大幅提升其战斗力,这会导致战场更加血腥残忍。”田瑭大声说道,“至于百姓们多生产出来的物资,有多少,军队就会征用多少,这除了增加军队的战争潜能,可会真的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起来?” “好一点是一点!”老者还在争辩,但语气没有刚才那么笃定。 “愚蠢!要真正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最基础的条件是天下太平!”田瑭继续针锋相对,“只要有战争,一切物质资源都会被战争所粉碎,生产的能力越高,战争的烈度越大,其卷入的可不止老百姓的物资,还有老百姓的生命!岂不闻,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我们也在努力阻止战争!”老者挣扎着说道。 “笑话!你们有那个能力吗?”田瑭鄙夷地讽刺了一句。 “哼!远祖可以止楚攻宋、止齐伐鲁、止鲁攻郑,我们即便式微,却也必尽力去做!”老者的傲气又回复了一些。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是战国争雄的时代?现在是汉末!你能阻止谁?袁绍?曹操?还是公孙度?”田瑭语速极快,几乎脱口而出,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闭嘴盯着老者。 “和他们费什么话,一用刑,便什么都说了。”两人的辩论连魏攸这样的读书人都跟不上,更何况普通军士,所以有人嘀咕一句。 田瑭伸手一拦,刘得的目光也瞪了过去,那名多话的军士只得立刻闭上了嘴。 “一边要救天下苍生,一边要止诸侯征伐,不得不说,你们勇气可嘉!”田瑭突然改变了刚刚咄咄逼人的姿态,换了一种平和的语气问道,“明知难为,却敢去为,说明你们有坚定的信仰。你们的信仰是什么?” “兼爱!非攻!”老者的傲气一下又完全恢复了。 “这是在胡说些什么?”魏攸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根本没听懂老者所说的这两个词。 “没想到,你们还有传承!”田瑭感叹一声,“我以为,你们早就消亡了呢!” “你知道我们?”老者惊疑不定。 “节用、明鬼、天志,这些也是你们的信仰吧!”田瑭随口说出三个名词。 魏攸听得莫名其妙,老者却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墨家!墨者!”田瑭笑了起来,“好得很!好得很!” “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知道我们!”老者的声音不像刚才那般平稳,其中明显带着情绪波动。 “知道几个词,并不代表你们就是真的墨家。”田瑭从刚刚的惊讶中平复下来,说道:“也可能是道听途说。” “墨者不屑自证,但田文佐竟知墨家,我便破一破规矩。”老者恢复淡然神情。 “大胆!长史名讳是你们可以随便喊的!”魏攸来劲了。 “你快闭嘴吧!”田瑭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魏攸一时语塞,又不敢再言,只能对老者怒目而视。 “兼爱,便是追求人与人之间平等的相爱;非攻,就是反对侵略战争;非乐,是要禁止靡靡之音;非命,提倡人定胜天、事在人为;尚贤,要求尊重有才德的人;尚同,是自上而下有效管理,下级服从上级;节葬,是反对厚葬,提倡薄葬;节用,既推崇节约、反对铺张浪费;天志,是要学习掌握自然规律;明鬼,是重视继承前人的文化。”老者不疾不徐缓缓道来,“天下知道这些词汇和意思的人,已经不多了。” “真是墨家!如此,你们的所作所为我便能理解了。”田瑭点点头,吩咐刘得道,“给他们松绑。” “喏!”刘得没听懂田瑭和老者的对话,但他听得懂田瑭的命令。 “刚刚多有冒犯,实是事出有因,还请见谅。”田瑭作了一揖,“还未请教老先生名讳。” “田长史于墨家竟有耳闻,实在学究天人,名不虚传。”老者从容站起身来,向田瑭回了一礼,“在下墨源。” 第二百三十七章 墨家暗羽 “田长史,你这是?”魏攸完全不明所以。 但是田瑭并不打算理会他,而是伸手搀扶了一下老者,问道:“老先生以墨为姓,必是墨家嫡传弟子。” “惭愧,墨家总共剩不下多少人,还有什么嫡传不嫡传的。”老者正了正衣冠,重新向田瑭郑重行礼,“见过田长史。” 田瑭连忙伸手去扶墨源。 突然,一个黑影窜入人群,以极快的速度欺近两人,一手格开了田瑭,一手护住了墨源。 田瑭未及防备,被那黑影格得连退两步,差点没站稳。 那黑影则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两人中间。 刘得反应很快,马上便横刀护在田瑭身前。 魏攸此时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田瑭的袖子就要往后扯,“保护田长史”的凄厉喊声几乎要撕破人的耳膜。 田瑭一巴掌拍掉魏攸的手,随即上前一步扒拉开挡在身前的刘得:“别紧张,对方没有恶意。” “长史小心。”刘得依旧横着刀,眼睛紧盯着对面那人。 “他要有恶意,刚刚我就遭了毒手了。”田瑭摇摇头,按住了刘得持刀的手,“他进来时,你不是没拦住么?” 刘得一阵惭愧,他的反应虽快,和那黑影相比还是差了老远。 刚刚要是田瑭遭遇不测,那他刘得…… “这位,也是墨家的人吧?”田瑭又上前一步,拱了拱手。 “田长史好定力!”墨源赞了一声,拍了拍黑影的肩膀,“简练,一场误会而已,无碍的。” 名叫简练的黑影闻言,才往旁边撤了两步,让出墨源,但眼睛仍然死死盯着持刀的刘得。 “深夜造访,实属不敬。”田瑭正色道,“实不相瞒,当下沮阳城内有一伙专偷设备的贼人,若不把他们缉拿归案,只怕会极大增强各地诸侯的实力,届时战必愈烈,民必更惨。” “长史所虑,在下感同身受。”墨源这算是一种表态了。 “叨扰了,待此案了结,我必登门致歉,并向老先生请教。”田瑭躬了躬身子,朝刘得吩咐道,“撤出此地,继续搜查别处。” “这就放过他们啦?”魏攸完全没搞清楚状况,“谁能证明他们与此事无关?起码先关押起来,防止他们潜逃啊!” “勿要多言,带上你的人,配合刘将军去搜查。”田瑭毫不客气地回了魏攸一句。 “田长史,墨家愿助长史一臂之力。”墨源这次的表态非常直接,“墨家于器械一道还有些底蕴,或能帮得上忙。” “此事与墨家无关,师傅你又何必趟这浑水。”简练出言提醒。 “墨家式微,世人多未闻墨家之名,田长史竟知之甚详,实为知己也,为知己出力,墨者义不容辞;何况,墨家专研器械,于沮阳所获甚多,若得不到官府信任,往后寸步难行,我们需助力勘破此案,以自证清白;再者,田长史所言乃真知灼见,诸侯们获得新技术,只会让战争变得更加惨烈,这与墨家信仰背道而驰,墨者需挺身而出,当仁不让。” “老先生,明白人!”田瑭赞了一声。 “简练,你召集暗羽,全力协助田长史破案。”墨源吩咐道。 “暗羽!”刘得心中默念,不由皱起了眉头。他率军驻守沮阳,竟然从未听说过“暗羽”一词! 田瑭听到暗羽这个称谓也是吃了一惊。 传说中,墨家暗羽于三国时代被组建,曾和魏国虎豹骑、吴国水龙军、蜀国白毦兵等一**锐交战,阻其征伐。 无论是骑兵、步兵还是水军,暗羽皆有一战之力,可见其实力强悍! 现在听墨源提到这个称谓,田瑭才知道,暗羽其实早于三国便存在了。 而且,幽州就有暗羽,他这个长史竟然闻所未闻! “有墨家暗羽相助,必定事半功倍!”即使对暗羽有些忌惮,田瑭还是拱手称谢。 “刘将军,墨家暗羽六人,听凭将军差遣。”简练大大方方朝刘得抱拳。 黑暗处的各个角落,分别闪进五个人来,现身在火把的光芒之下,一同向刘得抱拳。 刘得的手心已全部是汗,心中更是后怕不已。 这些人分别藏身各处,在军士的搜查中一个都没被发现,身手可见一斑。 他一直以为墨家工坊是自己的军队在掌控,其实,未必! 刚刚那对峙局面,要不是田瑭拉住…… 刘得不敢再想,连忙应承:“既是误会,我们通力合作!” 田瑭眼见那五人从暗处走到明处,也是吃惊不小。 这是典型的灯下黑! 这个齐聚军士的地方,反倒藏着这么多暗羽! 灯下黑? 田瑭眼前一亮! “刘将军,你亲自带人去孔狄家中,将他家人全部控制起来,然后再搜查一遍,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任何角落都必须亲自查看!”田瑭朝刘得下令,“其余军士继续在城内搜查!” “喏!”刘得连忙领命而去。 他现在不敢耽搁片刻,今天失职之处不少,若再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田长史该怀疑他的能力了。 他是因救援邹丹及时,帮了程质一个大忙,才被程质收入麾下的,邹丹想要人,程质都没放。 但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投机取巧而已。能当上这个营长,凭的可不是实打实的战功! 所以,他必须要证明自己! 刘得和简练领命去后,现场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程质原本带着人在城内搜查,听闻刘得查到一处设备作坊,也赶了过来。 刘得前脚走,程质后脚到,田瑭为防止气氛再次紧张,便让他把军士全部留在了作坊门外。 墨源安排人倒了水,邀田瑭和魏攸坐下休息:“田长史不妨暂歇片刻,静候佳音。” 田瑭一想也是,搜查这种事,自己不便亲力亲为,便坐下来何墨源攀谈。程质没坐,他只接了一碗水,站在了田瑭身后。 原来,墨源乃是墨家第三十代巨子墨迁的师弟。 因为近年幽州屡有新式器械和新鲜思想传出,巨子认为这些思想和墨家有颇多相近之处,尤其格物和器械一途,更是颇可借鉴。 所以巨子派他带着十几位弟子来到幽州,学习器械知识,寻找思想源头。 这才有了如此一番遭遇。 并因为这一番遭遇,认识了那些新思想的源头,田文佐。 算是巧合之至、幸运之至! 第二百三十八章 必须有充分切实的证据 田瑭其实有非常非常多的问题想问。 墨家一共有多少人,尤其是那暗羽有多少人? 墨家巨子身在何处,是如何传承至今的? 墨家机关术是咋回事,究竟有没有那么神奇? 墨家的技术水平,到底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 …… 后世关于儒释道法等各派的书籍都很多,尤其是在“复兴国学”的口号下,各类翻译、注解、引申类书籍汗牛充栋,甚至那阴阳堪舆之术,出起书来都是枕头那么厚的、号称“宝典”的大部头。 倒是墨家,这个连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子,都不得不承认的“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 这个连道家代表人物庄子都公正评价的“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 这个连儒家代表人物孟子都曾坦言的“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这个能和儒家并称,且因为其和儒家的争论而揭开了百家争鸣序幕的学派。 能查之书竟然寥寥! 但是,田瑭现在还不能问这么多。 大家才刚认识,你就要去关心人家祖宗十八代,这太过莽撞了! 所以,只能围绕着一些特定观念聊聊天。 比如兼爱和平等的不同含义、天志和科学的相似之处、尚同和制度的融合价值、明鬼和继承的共通意义等等。 起初,墨源还能和田瑭有来有往的交流观点,到后来越谈越深入,墨源几乎和许虔他们一样,成了学生,而田瑭是当仁不让的导师。 比如! 墨家的非攻理论被田瑭延伸为了积极性防御军事理论,解释为必要而有节制的治军经武,用以震慑邪恶、抵御寇掠,并为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保驾护航,让墨源频频点头。 墨家所言的“端、尺、区、厚”被田瑭用“点、线、面、体”四字解释,又将“圜、方、平、直、撄、次、间”对比成了“圆形、方形、平行、垂直、相交、相切、相离”,并提出了平面几何的五大公理,让墨源直呼受教。 墨家所谓“故、理、类”的三物论被田瑭当作形式逻辑的范式,和古希腊“大前提、小前提、结论”的三段论,以及古印度“宗、因、喻”的三支论进行了对比,让墨源瞠目结舌。 …… 闲聊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刘得麾下军士跑来禀报,说设备还是没找到,但在孔狄家的工坊里发现了地窖,谈话才告终止。 田瑭急忙起身告辞,墨源虽一脸的不舍,但还是亲自将田瑭送到作坊门口,并大礼恭送。 别了墨源,田瑭带人直奔孔狄家而去。 孔狄及其全家已经被控制了起来,虽未捆缚,但被几十名持刀军士围着,形同囚徒。 见田瑭踏进院子,孔狄原本沮丧的神情一下变成了愤怒的样子,一边推搡着包围的军士,一边大声质问田瑭:“田长史,《商贾令》中写明要保护商人,你们便是这样保护的!” 魏攸也看到了田瑭,啐了孔狄一口,视孔狄的叫喊若罔闻,小跑到田瑭面前,双手呈上一块烧得乌黑的残木。 田瑭也不说话,接过残木借着火光细细打量。 分不清这是什么木头,也不知这是做什么用的,但其未被烧完的一端摸起来圆润光滑。 这是一块被加工过的木头,应该是某个零件的一部分! “在哪里发现的?”田瑭问道。 “那边,那边!”魏攸伸手一指,随即在前面带路。 程质举着火把紧随其后,徒弟们也纷纷跟上来。 他们刚刚所在的院子,是孔狄住宅的前院,往后院穿过院墙上的门洞,便是孔狄家的工坊。 这时代,前宅后坊的布局很是常见。 这是一座打铁和毛纺混合作坊,总共也没几台纺机,倒是有一大半地方堆着各式各样的铁器。 作坊角落里,有一座小型打铁炉。贩卖铁器的商人总会配备一个打铁炉,经手的铁器若有变形,就得用炉子烧红修整。 此时炉子正凉着,炉灰撒的遍地都是。 “就是这里,那孔狄一定是把纺机拆了,用这个炉子将其烧毁!”魏攸指着打铁炉,自得的汇报道,“我就觉得这……” 田瑭伸手打断了他下面的话,蹲下来仔细检查地上散落的炉灰。 他不喜欢在自己亲自查看之前,被别人的观念先入为主,那会影响他自己的判断。 魏攸尴尬地闭上了嘴,但马上又顺过一把铁钳送到田瑭手中。 田瑭和四位徒弟认真搜索了炉灰,又发现一块燃烧不完全的木块,以及数量不少的铁钉和一些无法分辨原本形状的铁制残片。 “你们认为如何?”田瑭问徒弟们。 “师傅,发现的这些东西已经面目全非,不能推定就是纺机上的零件。”许虔端详着手中的铁制残片,说道。 “这些铁钉也不能说明什么,用铁钉的地方可是不少。”皇甫宁给出的意见和许虔一致。 “但是,打铁炉不都用石涅当燃料吗?为什么炉灰里有木头,还有铁器?”钟廉提醒道。 “木头可能是引火用的,铁钉也可能是掉落的,不足以作为证据。”苏谭分析了可能性。 “看那孔狄的态度,即使这事真是他监守自盗,我们若没有十足的证据,他是不会承认的。”田瑭补充了一句。 “呔!抓起来一打,就什么都招了!”程质不以为意。 “此事涉及到官府对商贾的态度问题,全程的商贾和百姓都盯着呢,不可鲁莽。”田瑭否定了程质的想法,“即使他招了,事后也可以说是屈打成招,对官府的信誉不利。” “还拿他没办法啦?”程质很是不屑。 “你即是精锐团团长,负责着三座城市的安防,就要改掉这种拍脑袋做事的习惯。”田瑭不是有意要噎程质,但也必须提醒他。 “喏!”程质对田瑭的话还是遵从的,虽然不高兴,却还是先应承了下来。 魏攸本想借着田瑭的话帮帮腔,看到程质瞪过来的杀人眼神,只得识趣的闭上了嘴。 “我们需要认真梳理一遍,看看有无遗漏之处。”田瑭转头对徒弟们说,“虽然军士们把周边的作坊全部搜查过了也没发现纺机,纺机很可能就没出孔狄家大门;虽然把纺机从宅子前院的库房搬到这里是最容易实现的;虽然我们找到了一些看似零件的东西。但我们不能全靠推论来判断事情的真相,并以此作为抓人的证据。” 第二百三十九章 事情的源头 “我们必须找到切实的证据!”田瑭总结道,“或者,让孔狄自己承认,以免留下后患。” “公子,我去让人再彻底搜查一遍。”程质转身便往前院去下令。 徒弟们也开始将整个工坊重新审视一遍。 田瑭在后院又看了一会,确认再也没什么发现,便回到前院,和孔狄大眼瞪小眼。 不得不承认,孔狄的城府极深。 他喜怒不形于色,任由军士们将他的宅子和工坊翻了个底朝天,任由田瑭等人的目光无数遍扫过他的脸,他只是闭目不语,仿佛入定一般。 其家人倒是哭哭啼啼不止,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配合起来,完全是一副被冤枉的场景。 又过半个时辰,刘得禀报,确实没有其他发现。 魏攸闻言一脸的沮丧,只有田瑭紧盯着孔狄的脸,企图发现他哪怕一点点情绪波动。 但孔狄什么机会都没留给田瑭,他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一般! “见了鬼了!”田瑭嘟囔了一句,心中只恨侦探小说看得太少,眼下竟然丝毫没有头绪。 现在他已是骑虎难下的处境 他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判定孔狄有罪,也不能一直就这样耗下去。 他更加不能一无所获的离开,否则就成了笑话! 田瑭突然意识到,孔狄的表现并不正常! 他若真的什么都没做,何必表现得那么处变不惊? 不停地喊冤,或者自辩,岂不是更合常理? 要么,他的心境真的修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地步,相信“清者自清”。要么,他就是在装! 田瑭不相信一个普通商人会有那么高的境界,所以他可以断定孔狄在装模作样。 问题回到原点,你可以无限猜测就是这混蛋监守自盗,但还是没有意义,你没有证据! 田瑭抓抓头,提醒自己从源头开始梳理细节。 拍卖会、设备被偷、孔狄报案、城门严查、全城搜查、纸张问题、墨家作坊、过火木头…… 一幅幅场景在田瑭脑中闪现,除了纸张的问题还未有回报,其余看不出什么问题。 不对!不对!田瑭重新提醒自己。 这一系列的事情不能算是源头,真正的源头是纺机! 纺机! 如果纺机被烧毁,除了留下木块、铁器,还会留下什么痕迹? 这是一个有价值的问题! 田瑭马上就抓住了一个最容易被忽视,却又最不该被忽视的线索。 毛线!羊毛! 纺机是当众试纺的,里面一定留下了未被纺成线的羊毛! 要清理这些羊毛,除非把纺机拆掉。 即使拆掉,也不可能完全清除,或者,总会有掉落的羊毛未被清理干净。 慢着!慢着!田瑭发现自己想偏了。 孔狄是做“以铁换粮”生意的,经手的牛羊不计其数,家里被发现羊毛,有什么好奇怪的? 羊毛同样不能作为证据! 重点应该放在毛线上! 一定有未被清理过的毛线,或者散落的毛线! “地窖在哪?”田瑭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未去地窖看过。 真是被表象迷住了双眼! 孔狄自己买了纺机,为什么要烧掉呢? 这是明显的毁尸灭迹之举,他一定要隐瞒些什么。 联想到纸张的事情,以及技术盗取,田瑭终于抓住了关键! “这边。”魏攸连忙指引田瑭去地窖。 “许虔,新纺机纺出来的毛线和别的纺机纺出来的线可不一样!”田瑭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一边盯着孔狄的表情,一边指点许虔。 “师傅说得对!”许虔突然明白过来,“新纺机设计的时候首要解决的就是羊毛纤维短,不容易纺线的困难。所以特意加多了线捻的匝数,这是以前的纺机实现不了的。” “所以?”田瑭紧接着问道。 “如果地窖里找到了那种毛线,就说明纺机进过地窖!”许虔高声回答。 孔狄的眼角终于抽动了一下,转瞬复归平静。 但,已被田瑭看在眼里。 这个老狐狸,看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田瑭心里想着,接过魏攸手中的火把,亲自前往地窖。 不多久,田瑭捏着短短一截毛线出了地窖,交给一旁的皇甫宁查看。 皇甫宁细细分辨了良久,才肯定地点了点头:“师傅,这是新纺机纺出的线。” 田瑭一个箭步冲到孔狄面前,直接一脚踹了上去:“还不如实招来!” “冤枉啊!冤枉啊!”孔狄突然大声悲呼,“兴许是匠人身上挂了线,掉在地窖里的!冤枉啊!冤枉啊!” “哼!”田瑭见他不见棺材不落泪,恨恨的又是一脚踹在他身上,“行啊!如此荒唐的借口都编出来了,待更多的毛线找到,我看你还要编什么故事!” “冤枉啊!冤枉啊!”孔狄仿佛没有听见田瑭的话,只是一味地喊冤。 田瑭不去理他,吩咐程质道:“加强守备!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能进来,谁也不能出去!” “喏!”程质一抱拳,两个起落之后,亲自上了房顶,监视着里外的动静。 魏攸也意识到了田瑭此话的深意,想到可能有诸侯势力牵扯其中,便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刘得更是持刀,和简练一左一右,站在田瑭身旁。 不多时,许虔他们从地窖出来,每人手上都捏着几根毛线。 皇甫宁一一查验,全是新纺机纺的线! “纺机一定进过地窖!”田瑭抓住那些毛线,慢悠悠一根一根排在孔狄面前,轻飘飘地说,“你若再不说实话,我敢保证,你们全家都会被押到煤矿上去,挖煤挖到死!” “这些毛线和我有什么关系!一定是有人要陷害我!冤枉啊!”孔狄依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们不是要保护商贾吗?你们不是要保护私有产权吗?你们抓我干嘛!我可为‘以铁换粮’策立下了汗马功劳!” “故事编不下去,开始威胁和表功了?”田瑭轻声笑着,“没关系,你不承认也没关系。” “我要去宣扬你们的嘴脸!你们说一套做一套!你们欺负良善,欺骗商人……”孔狄的气焰不那么嚣张了,但依旧死硬。 “对于我来说,给你定罪的证据链已经完整了,你承不承认无所谓。”田瑭直起身来,“地窖里发现了这么多毛线,说明纺机一定进过地窖。地窖藏在骡马棚的下面,军士们第一次来搜查竟没能发现,那些盗取设备的人何以知道地窖的存在?除非他们和你是合谋!是你自己把纺机搬到地窖里去的吧?” 孔狄的喊冤的声音终于止住了,原本无辜的表情也开始渐渐溶解。 第二百四十章 孔狄的选择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田瑭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无数犯罪贩子灵魂颤抖的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孔狄不再喊冤,但还是一句话不说。 他身后,家属们已经哭作了一团。 “魏县令,依汉律,通敌之罪如何判?”田瑭轻飘飘问了一句。 “禀长史,首犯具五刑,从犯弃市,余者或劓或黥,族人徙千里。”魏攸一字一句禀报道。 孔狄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但还是勉强反驳:“我何曾……何曾通敌……长史不要血口喷人!” “且不说你和轲比能的交易,算是功过相抵。”田瑭其实还念着商人们的功劳,没有他们,“以铁换粮”策不可能大获成功,但功是功,过是过,不能混为一谈,“你与幽州意外的势力接触,并行方便之举,难道不是通敌?” 突然,一个妇人跳起来就要冲向孔狄,口中哭骂:“再不说,一家……!” “你懂个屁!”孔狄一声暴喝,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妇人的举动已经明白无误地表示,孔狄在隐瞒什么。 “阿翁,我不想死……”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夹杂在绝望的呜咽声中。 “盛儿,阿翁不能说啊,说了,你们全都得死……”孔狄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大声把压抑许久的恐惧哭了出来,“官府宣判,还能活下来一些人……” “先别哭,你刚才不是挺能扛的么,再抗一小会,听我把话说完。”田瑭居高临下看着孔狄,“你从实招来,说得越详细,死的人越少……” 孔狄的哭声戛然而止! “你该知道,我是幽州长史,也是上谷太守。幽州,尤其是作为制造业中心的上谷郡,正在面临大规模的技术泄露,这是危及所有人身家性命的大事情。”田瑭严肃地说道,“如果你能招出幕后的主使,我会记你大功一件,功过相抵,你也就不用死了,你全家都会没事。其后,你可以等着我把那些人一网打尽,然后继续安心在沮阳做生意,或者,你可以带着你的钱和家人,去想去的地方,去那些人找不到你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孔狄颤抖着,显然还有顾虑。 “当然,在此之前,我会派军士日夜守在你家,你也可以直接带着家人住进军营。”田瑭补充了一句,将他的顾虑彻底打消,“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田瑭的话全部说完,孔狄也已经瘫倒在地,再也没有往日的八面威风。 “田长史年纪虽轻,却早有贤名,又身居中枢,我愿信你。”孔狄终于下了决心。 而他一旦下了决心,商人的果决和缜密便又回归到了他身上,让他得以完整流畅地向田瑭招供: 原来,田瑭刚到沮阳那天,孔狄也参加了为田瑭接风洗尘的晚宴,还出了一笔钱来买通官府小吏,以便自己的座位能更靠近主桌。 当时他和所有赴宴的商贾怀揣着一样的目的,那就是结识田瑭,然后攀附上田瑭。 但参加晚宴的人很多,花钱比他多的人也不少,所以他的座位虽然离田瑭不远,却是在其身后,根本不被注意。 原本以为钱白花了,却没想到,田瑭会当众宣布拍卖新纺机的事情。 孔狄闻言欣喜不已。 他早就想插手纺织业,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商人的直觉告诉他,只要拍下新纺机,他便能在竞争激烈的纺织业里闯出一片天地来。 说不定,还能顺便和田瑭攀上关系! 所以,他一回到家便仔细盘算自己能拿出多少钱来参与拍卖,以及什么样的纺机能值多少价钱。 正巧,有人上门求见。 孔狄本不想见,因为他最不喜欢有人在他算账的时候打扰他。 但来人执意求见,家丁通报说那人是为纺机拍卖之事而来,孔狄便勉强接见了。 来人开门见山,说是希望孔狄能把纺机买下来。 孔狄不知对方用意,也怕泄露了自己的意图,便果断拒绝了。 毕竟,他自己想买是一回事,别人上门要他去买可是另一回事。 来人也不拐弯抹角,说孔狄只需出面竞拍,无论花费多少都必须拍下来,一切费用都算在他的头上。 而孔狄需要做的,只是在纺机买回来后,让来人观摩一夜,其后便算两清,纺机仍然是孔狄的。 孔狄马上就意识到来人是要偷取技术,而且这人有掩藏不住的关中口音,明显不是幽州人。 直觉告诉他,这事不能应,应下来,可能就是大祸! 欲望却告诉他,这事必须应,应下来,就可分文不花,还获得了进军纺织业的绝大优势! 商人重利轻别离! 当利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商人轻的何止是别离!还有生死! 所谓富贵险中求,孔狄看到了其中的风险,却也清楚地知道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 商人对超额利润是没有抵抗力的! 何况,那人看起来,并非善类! 所以,孔狄应下了对方的要求,并收了十斤黄金的定金。 所以,孔狄敢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从众多的名商宿富的手里,把纺机抢归己有。 所以,不到生死存亡之际,孔狄都不愿透交代出半点信息。 事情很顺利,孔狄拍下了纺机,当夜,那人便又上门,同行两个随从,并带来了一百斤黄金! 九十斤黄金是竞拍纺机的花费,十斤黄金是额外的酬劳,并作为下次合作的订金。 孔狄一一验过之后确认都是真金。 虽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弄到这么多金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落袋为安。 为了让来人顺利观摩纺机,也为给自己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那个尽心尽力看守纺机的孙姓家丁虽是值得信任的老人,却也成了必须挪开的障碍。 所以,孔狄不得不看着来人将其打晕。 来人起初是责怪孔狄安排专人看守,孔狄告饶说是习惯。 其后,来人要将家丁杀了灭口,以防事情泄露。 孔狄死活没同意,甚至表现出了终止合作的意图,才迫使来人放弃了打算。 于是,孔狄只能帮着来人把纺机从库房搬到了地窖,防止家丁提前醒过来,发现了这其中的秘密。 孔狄不是信不过家丁,但人总有心直口快或者信口开河的时候不是? 孔狄不能冒这个险。 他宁可让家丁认为纺机被偷了,也不能让家丁知道自己勾结外人,盗取纺机技术!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人算不如天算 孔狄亲自充当了地窖的看守,来人则带着随从在地窖里仔细观摩纺机,并一一绘图留存。 那段时间,一边是昏死过去的忠心耿耿的家丁,一边是肆无忌惮的偷盗技术的外人,孔狄非常煎熬。 好在,那些人的效率非常之高,不到两个时辰,他们竟然将纺机全部拆开,绘成了图纸,然后又全部装上去了! 卯时未到,来人带着一摞图纸,消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 孔狄是养尊处优的豪商,自发家以来,已经好久没有熬夜了。 好容易结束,孔狄昏昏沉沉地掩好地窖入口,才想起来孙姓家丁还在昏迷状态。 推了半天未能将其推醒,孔狄扛不住,便自行回去睡觉去了。 他认为,家丁醒来之后发现库房内的纺机丢了,一定会先来向自己禀报,然后自己把事情压一压,只说走漏消息会让同行笑话,也会使自己处于竞争劣势。 家丁是老人,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又兼他是纺机丢失的主要责任人,所以他必定不会外传,如此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后,孔狄便白捡了一台最新式的纺机,可以开始自己进军纺织业的宏伟计划了! 人算不如天算! 孔狄怎么也没有想到,孙姓家丁醒来后发现库房内空无一物,第一件事情并不是去向他禀报。 而是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并告诉被惊动的每一个人,盗走纺机的贼人有多无耻,有多狡猾! 仿佛这样说,他就是一个毫无责任的无辜者。 直到孔狄被惊醒,发狂一般跑来驱散开围观的众人,孙姓家丁还兀自念叨着自己的尽心尽责。 孔狄恨不能当场将他宰了! 他这一闹,纺机被盗之事很快便会传出去,孔狄私通外人盗取幽州技术的罪行也极有可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除恶令》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 斩! 不过孔狄毕竟是久经商场考验的人精,短暂的慌乱之后,他便想到了弥补措施,甚至,还能再赚一笔! 既然孙姓家丁已经把纺机被盗之事传得尽人皆知,那藏肯定是藏不住了,因为有太多没拍到设备的竞争者会对这事产生兴趣。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计就计! 只要地窖中的纺机不被人发现,那便假戏真唱,干脆去官府报案,说纺机被盗。 弄好了,说不定还能从官府那里讹到一笔钱,再不济,也能掩盖住他私通外人的罪行。 所以,孔狄一边组织起自家的工匠们去官府集体报案,一边又留下自己最信任的两个心腹,要他们尽快将纺机拆卸,然后用打铁炉焚毁。 后面的事情,田瑭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孔狄的聚众报案,竟真逼得田瑭作出承诺:若七日内破不了案,官府会将钱款全部退回! 而后,官府便开始了大规模的搜查。 起初,回到家的孔狄很是惴惴不安,因为田瑭的处理速度太快了,两名心腹才把纺机拆掉,还未来得及焚毁,连人带零件全在地窖之内。 他战战兢兢地亲自领着官吏们仔细检查了库房,又将宅子和工坊各处大门全部打开配合检查。 官吏们见状认定他是苦主,哪会怀疑他监守自盗,所以并未深入搜查,以至没有发现地窖的存在。 后来官吏们将怀疑的重点放在孙姓家丁身上,并将其带走审问,孔狄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孙姓家丁是真的以为纺机被盗,提他去审问,正好把官府的注意力全部引到岔路上去。 果然,官府的搜查重点集中在了城门和其余作坊,甚至动用了守备军队搜查城外,就是没有再来孔狄家。 趁着官府注意力的转移,孔狄获得了彻底销毁纺机零件的机会。 他以案子没破,暂不开工为由,给所有匠人放了假,自己则带着两名心腹将零件一一焚毁。 甚至将铁质零件全部在炉中高温煅烧后再砸得面目全非。 其后,他给了两名心腹一笔盘缠,让他们远远离开沮阳,一个月内不许回来。 做完这一切,孔狄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认为,这案子是一定破不了的,七日之后,他便能去官府讨要钱款。 即使失去了一次难得的进军纺织业的机会,但短短几日便能净赚一百万钱,也算是巨大收获了。 却没料到,几块烧得不成样的破木头和几根毛线将他的如意算盘砸得粉碎。 “田长史,我愿交出那人给的一百万钱,再捐献一百万钱给官府赈济流民,只求长史饶命!”孔狄将整个过程陈述完,提出了一个拿钱换命的请求,然后磕头如捣蒜。 “好你个奸商!你犯下通敌之罪,竟还想着拿钱换命!”魏攸破口大骂。 “在下一时鬼迷心窍,鬼迷心窍……”孔狄呜咽了起来,仍然磕头不止。 其身后的家人也纷纷趴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 “你只交代了自己的事情。”田瑭坐在了刘得搬来的凳子上,“那些和你做交易的人,是些什么人?” 孔狄磕头的动作止住了,但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等了一会,见孔狄一言不发,田瑭跷起二郎腿,以一种惊呆旁人的身体姿势和冷漠口吻说道:“他们杀得了你,我能杀你全家!” “田长史饶命!田长史饶命……”孔狄的额上已经磕出血痕,但他仍然只顾求饶,却并不交代。 “哼!冥顽不灵!”魏攸鄙夷地说道,“我们要杀你,你们护不了,他们要杀你,我们却能护着你!你可仔细思量清楚!” “呜……呜……”可能是慑于孔狄平时的强势霸道,家眷们只敢哭泣,却不敢劝说。 “倒数三个数,再不说,可就晚了!”田瑭手指孔狄的儿子,“他还未经世事,便要成刀下亡魂啦!” 刘得跨步而上,一把拎起了那个恐惧到发不出声音的孔盛,把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田瑭的声音如同是这夜里的幽魂所发,除了冰冷,还是冰冷。 “你快说啊……”一名妇人绷不住了,发狂一般冲上去撕扯孔狄,孔狄仍然磕头,一言不发。 “二!”声音中含着无比强大的压迫力,连在场的军士都屏住了呼吸。 “盛儿……”妇人拿孔狄没有办法,便冲向了刘得,想要抢夺孩子,却被刘得一脚踹开,趴在地上大声嚎泣。 “三!”这一声非常轻,却能在这嘈杂的环境中摄人心魄。 “我说!我说……”孔狄终于崩溃了,“别杀我儿……” 第二百四十二章 好你个墨家 田瑭一抬手,止住了刘得挥下的刀! 刀锋上映照出火把的温柔光辉,反射在孩子脸上,却是一片惨白。 “说!”田瑭放下二郎腿,前倾着身体,靠近孔狄。 “是……是……”孔狄才犹犹豫豫说了两个字,便被一支弩箭射穿了咽喉! 鲜血喷射而出,溅得田瑭一头一脸! “保护田长史!”魏攸的声音如同夜枭,喊得人心神剧颤。 “抓住他!”田瑭大吼一声,盖过了魏攸的喊叫,和程质的怒吼声融为一体:“站住!”。 下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简练,他展开身法,两个起落追着程质的方向去了。 之后才是回过神来的军士们,二三十人提着刀,大呼小叫的去跟简练。 刘得没去,他和剩下的军士们一起,迅速布下了防御阵,把田瑭和孔狄紧紧护在了中间。 也同时把混乱起来的家眷们挡在了外面。 “说出来,保你全家!”田瑭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一把托住孔狄的头,在嘈杂中贴着他的耳朵喊道。 “……”孔狄瞪着浑圆的眼睛,抽动了两下身体,似乎想要说话,但他的咽喉被射穿,又如何说得出来。 田瑭急忙拉起他的右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血渍,急促地喊道:“写!快写!” 孔狄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但他毕竟历经商海沉浮,心性非比常人,在这生死关头,他竟咬紧牙关,闭住呼吸,面容狰狞地盯着田瑭。 “魏攸!保证孔狄全家安全,否则拿你是问!”田瑭会意,立刻冲着保护圈外的魏攸下令。 “喏!”魏攸马上大声应承。 “快写!”田瑭回过头来,再次催促孔狄。 孔狄艰难地扭过头,眼角余光从人墙的缝隙中瞥了一眼哭作一团的家眷,脸上狰狞终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释然的微笑。 他的左手紧紧抓住田瑭的手,右手艰难地挪到地上,颤抖着开始写字。 黑! 下面一根长长的横线! 字未写完,那根横线便转折向下,拖出浅浅尾迹。 孔狄猛烈地抽搐两下,瞪着圆眼看向漆黑夜空。 随后,他的手臂垂了下去。 孔狄死了! 字虽未写完,但要表达的信息已经够了。 田瑭任由孔狄的另一只手从自己身上滑落,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写了一半的字! 黑! 漆黑如墨! 好你个墨源!好你个墨家! 田瑭直起身来,一脚踏在那个“黑”字之上,用力将其抹去,然后将孔狄放平。 保护圈里,只有田瑭和孔狄,军士们全部持刀对外。 所以,这个字现在只有田瑭一人知道! 墨家人一击得手后便选择远遁,这固然是迫于程质的压力,但也必然是对自己的杀招充满信心。 一支弩箭,射穿咽喉,任谁都该一命呜呼了! 何况,被射之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他低估了孔狄,低估了他保护家人免受牵连的坚毅。 现在田瑭手上抓住了这根暗线,足以改变双方的明暗位置。 “魏攸,调遣能吏将这个院子保护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审问孔狄家眷!”田瑭冷冷的下着命令,“刘得,发出信号,召集精锐团二营全体军士,即刻赶往墨家作坊,给我彻底围死,任何人不得出去!” “喏!”两位同时答应。 “走!”田瑭推开保护的军士,率先冲进黑暗之中。 刘得提刀紧随田瑭,一边连发数道命令。 从孔狄家到墨家作坊,并不算远! 田瑭一边发足奔跑,一边在心中发着怨念。 他认为,他被墨家给骗了,那个看起来谦逊有礼的墨源是个十足的骗子! 他认为,在《除恶令》已经大规模实施的幽州,墨家竟还当着他的面使用暗杀的手段,这是对他本人的挑衅,属于恐怖主义范畴! 他认为,墨家一定已经被其余诸侯给收买了,甘愿充当技术间谍,甚至是技术贩子,武器贩子! 待到墨家作坊,刘得一马当先冲进院子,却发现空无一人。 田瑭紧随其后,见院中物品和之前一样摆放着,只是人都不见了,显然是畏罪潜逃,来不及收拾东西。 “明日封城一天,全城大索,我不信一个都抓不到!”田瑭咬牙切齿的命令道,“你们,给我一间房一间房地搜,把墨家盗取技术的证据统统挖出来!” “喏!”军士们举着火把,准备分头搜查,恰此时,一间房门打开,有人走了出来。 军士们马上一拥而上,将其人死死压在了地上。 “田长史……田……这是……为何呀?”虽然被军士压得气息不畅,但这声音的辨识度很高,是墨源。 而后,更多的墨家人出了房门查看情况,有些还揉着惺忪睡眼。 同样的,他们马上也被控制住了。 “可以啊!连逃都不逃!太目中无人了!”田瑭气得手直抖,咬牙切齿的命令道,“把他们全部押过来,我要亲自审问!” 一会工夫,墨家人都被押到了院子中间,墨源完全没弄明白为什么田瑭翻脸比翻书还快,但他还是向田瑭行了一礼。 “少装腔作势了!”眼看着接到命令的军士们从各地赶来,将墨家作坊围了个水泄不通,田瑭愤怒地喝骂道,“你以为,我还能再被你骗一次?” “田长史何出此言……”墨源看着暴怒的田瑭,强自保持镇定。 “谁杀了孔狄,是爷们的自己站出来!”田瑭根本被理会墨源,“否则,我可要动手了!” “墨家虽然式微,却信守本分,从来行得正坐得直,田长史是不是误会了……”墨源还在争辩。 “你还知道你们式微啊!你还知道什么叫本分?”要不是墨源距离田瑭比较远,田瑭估计就得一脚踹上去了,“那你不好好护着墨家火种,非要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今天你不从实招供,我便让你这一脉彻底消失!反正是一群背弃信仰的人,活该你们灭绝!” “田长史……”墨源的眼角抽搐着,他弄不明白,一个时辰前还对墨家非常友好的田文佐,怎么就成了要置墨家于死地的人。 “刘得,一个个押出来,给我用刑!”田瑭已经怒火攻心,顾不得行为言语是否妥当了。 刘得愣了一下,想要提醒田瑭,用刑是官府的权限,军队不可对百姓用刑。 但见田瑭满面怒容,刘得也不敢再顶撞他,只得招手让军士押出一人,捆在了院中一根柱子上。 刘得自己则拔出马鞭,甩了甩便要对那人用刑。 第二百四十三章 比程质还快的身影 田瑭坚信,将死的孔狄一定不会骗他。 孔狄没有任何理由对那些凶手再抱希望,他们会对孔狄下毒手,又岂会绕过他的家人。 孔狄唯一能够托付家人的对象,只有田瑭! 所以,他招供了,以此换取家眷的平安。 招供的信息,等于家眷的性命,这信息会是假的吗? 绝不可能! 而且,那个没写完的字,一定就是“墨”! 墨家! 可这些墨家败类!死到临头,还要假装无辜! “给我打!”田瑭大声下达命令。 那个被捆的墨家人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得,其余墨家人虽不作声,但眼神中的愤恨再也掩饰不住。 刘得浑身不自在,但军令如山,他举起手来,皱着眉头就要落鞭。 “慢!田长史手下留情!”一个身影闪进院中,没有去挡刘得,而是单膝跪在田瑭面前,请求田瑭住手。 但刘得的鞭子已经挥了下去,一声清脆响亮的“啪”,在夜空中传出去好远。 那名墨家人闷哼一声,但硬是咬住了牙关,没有叫出来。 其余墨家人还是没说话,而是都朝向了墨源,仿佛是在等他下命令。 墨源脸上抽动了两下,盯着那个跪在田瑭面前的身影,没有说话。 “请田长史高抬贵手!”那身影抬起头来,想要去抓田瑭的腿。 “简练,不可!”这是程质的声音,话音未落,程质已经站在了田瑭身前,挡住了简练的动作。 “求田长史给我一点时间!”简练愣了愣,还是收回了手,转而向田瑭抱拳请求,“这里已被军士团团围住,我们是跑不掉的。” “便给你一刻!”田瑭往后退了两步。 简练马上站起来,转身环视了墨家众人一圈,然后走到了墨源面前,抱拳道:“师傅,刺杀孔狄的,确是我们墨家之人!” 原本还保持着缄默的墨家众人一瞬间炸了锅,纷纷出言训斥简练,各个痛心疾首的表情。 仿佛简练是墨家叛徒一般。 “听他说完。”墨源压了压手,目光锐利地盯着简练,“勿要乱言,否则墨家今日便有大祸!” “师傅,我随田长史去孔狄宅子搜查,孔狄本要招供,却被刺客所杀。”简练尽可能简洁地汇报了事情的经过,“而后我和程将军追击刺客,没能追上!” “你何敢断言刺客是我们墨家的人!”墨源明显不满。 “那人奔跑腾挪的身法,确是墨家秘术。”简练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又补了一句,“程将军的身法够快了,但还是追赶不上。” “果真如此!”墨源喝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师傅,我虽未将身法练成,但认是不会认错的。”简练给了肯定的答复。 “如此……”墨源的脸上显露出痛苦之色,稍微平静一会,他往前踏了两步,远远的朝田瑭作揖,“田长史,此人既是墨家之人,请恕我一点时间,待我查明,必会给长史一个交代。” “我没那么多工夫跟你们闲耗,你迅速查实,若给不出结果,便将你们全部治罪!”田瑭冷冷地应了一句。 “谢过田长史!”墨源躬了躬身子,随后朝墨家众人道,“随我进屋!” 刘得本想阻拦,让墨源就在院子里当着众人的面查实,但见田瑭没有反对,便也示意包围的军士撤开些,放他们进了屋。 反正整个墨家工坊已经彻底被围,他们跑不掉的。 不过半刻,屋内传出墨源痛心疾首地悲呼:“你怎么如此糊涂!枉费巨子倾力栽培!” 查出来了! 田瑭心中一动,马上就要进屋去看,被程质拉住。 不多时,墨家众人鱼贯而出,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那股子怒意,取而代之的是痛苦惋惜之色。 “跪下!”墨源的声音中带着不可违逆的气势。 墨家众人中走出来一人,身材虽然瘦弱,却透着一股精悍气息。 他不服不忿地跪在地上。 跪虽跪,跪的却是墨源,而不是田瑭等人。 程质在田瑭耳边悄声汇报:“就是此人,他刚才穿了夜行衣,看不见他的面目,但身形一模一样。” 田瑭打量那人几眼,不免咋舌。 程质以身法见长,此人能在程质的追击下全身而退,可见身形之快,更兼他那百步穿杨的弩箭,确实是一名高手。 田瑭想起来,之前来墨家作坊搜查时,他便见过此人,那瘦小的身形和眼中精光很容易让人留下印象。 刚刚将墨家众人抓到院子里的时候,此人也在人群之中。 如此说来,他是在田瑭带人离开墨家作坊,又待墨家众人休息之后,才穿上了夜行衣,潜到了孔狄宅子。 之后又在关键时刻要了孔狄的命,然后甩开程质和简练,在田瑭带人重回墨家作坊之前回来,并换了夜行衣,假装休息。 要不是简练认出了他的身法是墨家秘术,还真就可能被他蒙混过关了! 到时候,真把墨家在幽州的这些人一网打尽? 若是这样,不知有多少暗羽会盯上田瑭,时时刻刻准备复仇吧! 田瑭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急火攻心了,现在想想,竟有些后怕。 后怕归后怕,场面上却不可能落一丝下风,田瑭冷声道:“既然真是你们墨家的人,墨源,你还有何话说?” “墨显犯下如此大错,即使他是巨子的关门弟子,巨子也不会护着他了。”墨源的语气中充满失望,“任凭田长史发落。” “好!”田瑭马上接过话来,“发落自然是要发落的,但墨家自古出侠士,我想问问他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做便做了!要罚便罚!哪里这些废话!”墨显昂着头,显得毫不在乎。 “蠢!”墨源抬脚揣在墨显身上,“你若不说清楚,田长史如何能只罚你一人,只怕墨家都要被你所累!” 田瑭闻言眉毛一挑,这个墨源看起来是忠厚老者,原来也是个心思活络之人。 他这是要墨显把责任全部揽在怀里,以保全墨家在幽州的众人。 不过田瑭没有拆穿墨源的心思,他的目标不在墨家身上,而在墨显背后。 显而易见的是,墨家对墨显的所作所为是不知情的,所以,墨家不是技术偷盗者。 墨显背后,另有其人,或者另有势力。 这才是田瑭想要抓住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杀人不是目的 “事已至此,你若再有隐瞒,非但田长史放不过你,墨家也放不过你!”墨源是墨显的师叔,这话算是长辈在给晚辈下最后通牒了。 “哼!”墨显仍然昂着头,“我就是要把幽州的技术卖出去,卖个好价钱!” “墨者何曾如此看重钱财?”这是简练问的,他是墨源的徒弟,所以没有继承墨家的资格,名字也不以墨为姓。 “你懂什么!”墨显毕竟是巨子徒弟,这一句驳斥让简练面红耳赤,“墨家众人只知道无偿传播技术,这样做哪能聚敛钱财!没有钱财,墨家谈何复兴!” “墨家若能复兴,必先革新自身,你追逐钱财,可谓舍本逐末!”墨源对他的论调不屑一顾。 “荒谬!”墨显不顾众人敌视的眼神,依旧高声说道,“墨学本是和儒学并驾齐驱的显学,自武帝以来,却日渐式微,为何?你看天下学馆有多少教儒学,又有多少教墨学!由此,百姓渐渐只知有儒,不知有墨,墨家岂有不衰亡的道理!要想重振墨家,便要多开学馆,专授墨学,如此我墨家才能被百姓熟知,而不是躲在山洞里教那十几个人!要开学馆,官府是指望不上的,他们只知儒学,我们必须依靠自己!所以我们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钱!” 墨显这一番议论,仿佛很有道理,墨源一时不知如何驳斥。 “仅这纺机一样,我便能赚二十万钱!”墨显表现得很是自豪,“二十万钱,能办一座学馆!” “姑且把你的理想放一放。”田瑭身后有人插话,是许虔,“但你一人,要搬运和测绘纺机,岂能两个时辰内做到?你一定还有同伙!孔狄要掩人耳目,才会配合你们打晕自己的家丁,所以你的同伙不是孔狄家的人,他家的人也没有这个技术能力。同伙一定是你们墨家的人,或者还有外人!再者,你把图纸卖给了谁,谁给你那二十万钱!” “你是什么人!”墨显见说话的是一个仅仅十几岁的少年,便严厉反问。 “他是谁和此事无关,你快交代出同伙。”田瑭接过了话茬。 “你这么护着他,他是你徒弟吧!”墨显眯着眼睛,伸手指着墨家众人,“早就听说田文佐有几个得意弟子,果然非比常人!起码,比我的这些师弟强多了!” “狂妄!”墨源大喝一声,“快从实招来!” “哼!看看你们的样子!有哪个是能干成大事的!”墨显不屑地说道,“我即使选择同伙,也不会选择墨家的人!” “别绕弯子,你的同伙是谁!”田瑭厉声斥问。 “他们啊!他们应该已经带着图纸远走高飞了,你们是抓不到他们的!”墨显哈哈大笑,“至于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们一定会用我的钱,帮我建墨家学馆,他们是纯粹的人!” “如此说来,他们也是技术上的行家喽!”田瑭冷冷分析了一句,“这世间,又精研技术,又有如此财力的,可不多!” “反正你抓不到他们!”墨显瞳孔一缩,显然已经被田瑭说中要害。 “你啊!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我。”田瑭往前走了两步,靠近墨显,“我来告诉你,你有多浅薄。” 程质知道墨显是身怀绝技的高手,生怕田瑭有危险,便紧随田瑭跟上,站在了一个能够及时出手的位置。 “其一,你说你要复兴墨家,从你刚才说这话的神态和握拳的动作来看,我相信这是真的,你没有编造理由。”田瑭逐条分析,“不过,若是换作我,我要复兴墨家,钱虽然重要,光有钱却是不行的,更重要的是找到一个强大势力的支持,比如幽州牧!” “其二,看墨家众人对你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基本相信他们是不知情的,现在你犯了大错,盗窃机密技术是可以直接处死的。我很好奇,我杀了你之后,你复兴墨家的愿望谁来帮你完成?”田瑭继续说道,“如果是我,要么我实现了抱负,可以现在去死而没有遗憾;要么我找到了可信的托付者,我明确的知道我的愿望有人帮我实现,我也可以死而无憾!你我都知道,盗取技术的人,没有那么可靠!” “其三,技术是在不断发展的,以前你们弄出点什么发明,属于天纵英才的创造或者日积月累的突破。但是现在不同了,我给我的徒弟们传授了系统的知识,他们发明新东西的速度是你想都想不到的。”田瑭自负地说道,“换句话说,以前你们发明新东西是碰运气,现在发明新东西是知识累积的必然,你就没好奇过,钟廉他们发明新设备的速度怎么这么快?要是我,我要得到的一定是基础知识,而不是某一种技术或者设备!” “其四,此次你伙同外人,触犯了幽州法律,虽然我不提倡株连,墨家众人也不会因你而被处罚,但他们在幽州可是待不下去了。”田瑭最后说道,“因为官府会怎么看你们?幽州的工匠们会怎么看你们?你断送了墨家唯一的复兴希望!” 田瑭这四点,基本将墨显的所有选择全盘否定了,最后还明确告诉他,他做的这一切,和复兴墨家的理想背道而驰。 墨显原先对田瑭所说并不上心,待听到第三点,便开始咬紧牙关,等田瑭说他断送了墨家的唯一复兴希望,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驳斥道:“大言不惭,你既然知道复兴墨家应该找一个强大势力的支持,为何还要选择幽州?幽州乃贫瘠苦寒之地,地少人少钱少,算什么强大的势力!又有何可为!” 田瑭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听闻哈哈大笑道:“那你选择的可是袁本初?或者是曹孟德?他们的实力可比幽州强不少!” 墨显瞳孔猛地收缩,意识到自己被田瑭带到沟里了,恨恨地说:“田文佐,你快杀我啊!” 程质闻言马上警觉,两把短刀已分别握在手中,周围军士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我现在不着急杀你了!”田瑭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杀了你,我还怎么去抓那些人?你死不足惜,他们一定还会找别的人合作!再说了,抓不到那些人,万一他们真建了墨家学馆,岂不是如了你的愿?反倒证明我的判断是错的了!” “田文佐!”墨显暴躁起来! 但他的暴躁没有任何作用,因为程质的刀尖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 第二百四十五章 单凭武力便能当上诸侯? 针尖对麦芒的气氛,被墨源一声长叹给缓和不少。 “复兴墨家?”墨源的声音中满是无可奈何的悲愤,“墨家若有复兴可能,也只能是在幽州!” “幽州实属这乱世中难得的太平所在,但刘州牧尊崇的乃是儒术,儒墨对立,墨家岂能在幽州复兴!”墨显浑不在乎咽喉处的刀,马上开口反驳。 “太平之地尚且复兴不了墨家,战乱之地便能?”墨源毕竟长辈,岂能轻而易举被驳倒? “远祖创立墨家已六百余年!然墨家兴于何时?战国之乱!秦灭六国!楚汉争霸!墨家衰于何时?秦皇一统!汉帝临朝!”墨显的情绪很激动,语速很快,“墨兴于乱,而衰于治!此乃六百年浮沉之大律也!” “所以你便要趁着乱世,借诸侯之力复兴墨家?”墨源皱着眉头,痛心疾首,“岂不知,诸侯不过借墨家之力于攻防之战,有哪个真正以墨家主张为治国理念的?墨家不过是诸侯角力的棋子罢了!” “所以,非攻之论本质上便是错的!”墨显喊道,“我要变革墨家的战争理念!” 墨家众人被这大逆不道之言给镇住了,一时竟然无人反驳。 “墨家的防守水平再怎么高超,可有永不沦陷的城池?墨家的战争能力再如何强大,可有永不失败的军队?”墨显已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理论,“墨家只妄图吓阻敌人,却不把敌人消灭,这只不过是在纵容敌人变得更强,以至具备打败墨家的实力!” “远祖止楚攻宋,流芳百世,岂容你亵渎!”墨源喝骂道,几乎要冲上去对墨显拳打脚踢,被简练抱住。 “止楚攻宋后百年,宋康王推行改革,宋国强盛一时!乃东伐齐军,取五城;南败楚军,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取二城;灭滕国,尽取其地。号称‘千乘之劲宋’!”墨显决绝的要打破大家的固有认知,“但是,宋国并没有趁着强大的时候兼并敌国,而是见利就收,坐等敌国变强!之后,齐、楚、魏联合攻宋,宋国最终亡在了楚国手里!远祖若是早知如此,又何必止楚攻宋!” “巨子怎会有你这样的孽徒!”墨源差点气晕过去。 “非攻只能止一时之战,却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兵家所言‘以战止战’甚是可取!”墨显一个墨家弟子,竟认为兵家对战争的理解高于墨家,“就该主动出战,彻底消灭敌人!以绝后患!” 墨家无人说话,他们根本无力反驳这个论调。 “断章取义!‘以战止战’出自《司马法》,你为佐证自己的观念,只解其字面意思,实乃心虚之举。”田瑭适时接下了话茬,同时毫不留情地反驳道,“《司马法》有云,‘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这一句正确的理解是: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的目的是爱民,而不是战争!战争只是手段,不能以战争本身作为目的!” 墨显瞪圆了眼睛,显然没想到田瑭竟然知道这个词的出处,并以本义反驳了他的断章取义。 “非攻之论正确与否,我且不作评说,任何理论都有其对的场合,也有其错的时候,脱离具体问题讨论理论,意义不大!”田瑭果断终止了关于非攻的讨论,把话题引上正轨,“但就你对以战止战的解释,我认为,借助诸侯的力量来复兴墨家,只是搪塞的说法,未及根本。” “你又知道了?”墨显有些惊讶,但语气还是十分鄙夷。 “你真正的目标,不是借力诸侯,而是成为诸侯!”田瑭盯着他的眼睛,“你其实知道,墨家确实就是诸侯角力的棋子!但你不愿承认,这才反对‘非攻’,曲解‘以战止战’,其根本目的,在于动摇墨家众人的思想,让他们接受你的战争理念!” “这些都是你的臆测!”墨显急忙反驳。 “所以,你根本没想依靠任何诸侯,或者说,你只是想借助诸侯的力量,使墨家变得强大,待到时机成熟,你便会取而代之,或者,将墨家也变成一方诸侯。”田瑭根本没理他,而是继续自己的思路,“届时,你会将你的战争理论付诸行动,而墨者们有强烈的实践精神,他们一旦认可了你的理念,便会把战争看作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借此,你有可能一统天下,即使做不到,也有极大概率割据一方。那时候,墨家掌握了政权,你复兴墨家的理想才有了真正可靠的坚实基础。” “荒谬!墨家有什么资格取诸侯而代,又凭什么和诸侯争霸!”墨显反驳了一句。 “暗羽!墨家暗羽就是你的依仗!当你从诸侯处获得充足的支持后,便能以暗羽为基础,将其扩充成一支军团!”田瑭点破关键,“这将是一支有领袖、有学说、有组织的精锐军团,加上墨家的技术支撑,或能纵横天下!” 墨显目光闪烁,想要反驳,却没有开口。 “你说得没错,以上都是我的推测。若是我,我可能会这么做。”田瑭突然话锋一转,看着墨显说道,“自负一些说,你能想到的,你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 “你!”墨显有些气急攻心。 “然而,我要告诉你,这条路九死一生!墨家一直是个学派,虽然式微,却终究有人传承。若此番以诸侯身份登上舞台,成便罢了,败便是彻底被剿灭!”田瑭从根子上否决了墨显可能的计划,“自古成王败寇,失败者一定会被赶尽杀绝,是不可能有机会苟且偷安的。再说了,墨家基础相比于黄巾如何?黄巾也是有领袖、有学说、有组织的,他们除了造成天下大乱,自己的事成了吗?黄巾余党要么被招安,要么被杀掉,岂有独善其身,继续传播黄巾思想的?” “墨家岂可比作黄巾!”墨显不愿就此认输,“再者说,墨家已是名存实亡,与其窝囊的隐没于世,不如搏上一搏,如此,即使败了,后人还知道有个墨家!” “若是我告诉你,要复兴墨家,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呢?”田瑭的声音轻飘飘的,但意义不啻万斤之重。 第二百四十六章 墨家思想和田瑭的主张 “墨显犯下如此大错,田长史还愿意开导于他,实在用心良苦!”墨源一句话,明面上捧了田瑭,暗地里护了墨显,“田长史,墨显既是墨家弟子,便由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叔来教训他吧!” 刚刚墨源和墨显争辩时,因墨显的诡辩太过离经叛道,所以一时被唬住了。但他毕竟是墨家长辈,学识见识岂会如此不堪,听田瑭和墨显辩论到此时,他已完全理顺了逻辑,当下便要接过主动权。 因为他知道,墨显心傲气高,短时间内极难向田瑭低头! 反观田瑭,既然拿住了墨显的罪证,却没有当即问罪,反倒来了场针锋相对的辩论,仿佛是在切磋学问。 最后,还留了个尾巴,说墨家复兴有路可走! 田瑭想要抓住背后真凶,墨源是知道的,田瑭这么做还有什么目的,墨源一时还把握不透。 但他意识到,田瑭并不想对墨家痛下杀手! 所以他必须接过主动权,以师长的身份说服墨显,让其低头招供。 墨源的主动接手,正中田瑭下怀,所以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退后两步不说话了。 只有墨显,依然一副死不回头的样子。 “墨显,墨家是不是能够复兴,我不敢说,但是现下幽州确是墨家生存的沃土!”墨源先以师长身份定了调子,然后对墨家众人道:“大家都知道,幽州现行《二制》。其《府兵制》藏兵于民,兵既是民,民又是兵,兵民一体,战争潜力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若发动正义的战争,则可以将敌人尽数诛灭;若是被迫抵抗侵略,则必定万众一心,令敌人胆寒。这完全契合‘非攻’本意!” “其《产权制》中要求保护所有人的合法财产,上至王公贵族、下及黎民百姓,全部包含在内。刚听说时只觉得不可思议,仔细揣摩之后才恍然大悟。人和人之间的争斗皆源自对利益的争夺,而利益的背后便是产权,‘东西到底归谁’的问题,引发了争斗。若产权是明晰的,那利益的所属就是明确的,人们想要获得利益,只能努力去劳作,而不能抢夺别人的利益,由此,争斗便从本质上被遏制了。当人与人之间对自己财产的所有权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没有了对利益的非法争夺,那不就有了‘兼爱’的可能?” 墨家众人听呆了,墨源竟然生拉硬拽,把幽州《二制》和墨家两个最核心的理念联系在了一起,虽然有些牵强附会,却也不是全无道理。 正在众人努力跟上墨源的思路节奏时,墨源话锋一转,从幽州说到了田瑭身上:“田长史教授其弟子们的学问名为‘科学’,听说追究的是自然规律和万物真理,这和墨家‘天志’的理念不谋而合。其弟子们更在此基础上运用规律,改进了这么多设备,甚至发明了全新的设备,由此可见,‘科学’和‘天志’相近,甚至更胜于‘天志’。” “田长史的一句‘为往圣继绝学’,直接否定了秦皇的焚书坑儒,也否定了武帝的罢黜百家,明明白白的宣扬知识传承。其创办的四句书院提倡“德智体”全面教育,教授内容更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这是比‘明鬼’更坚决、更彻底地要求继承前人文化。” “其余诸如‘尚同’,田长史的军制改革可谓开天辟地;如‘尚贤’,四句书院中的先生虽出生不同,待遇却都好过魏县令;如‘非命’,以铁换粮策解了幽州倒悬,真正事在人为;如‘节用’,整个幽州都推崇生产,反对浪费……” 墨源滔滔不绝地将田瑭在幽州的所作所为和墨家理念挂上了钩,几乎把田瑭说成了墨家圣贤:“其余诸如劝学、减赋、除恶等等,皆与墨家主张相近,又更有延伸。” “每次听闻幽州颁布新政,我都会急忙寻来拜读,越读越觉得田长史的思想与我墨家相近,更有诸多想法远超墨家。”墨源这是在总结了,“更使我敬佩的是,田长史不仅有想法,更有实现想法的措施,幽州这几年才有的繁荣富庶,便是明证!” “墨显!我们墨家天天辩论思想,总觉得我们能做任何事情,这天下只要按我们的理想来管理,必定是个太平盛世。但我们真的做到了吗?我们真的知道该怎么做吗?”墨源语重心长的开导墨显道,并搬出了墨家巨子,“巨子派我等千里迢迢来到幽州,可不只是要我们学习新的技术,而是巨子也感觉幽州的政策正合我墨家思想,或可带领我墨家再复显学地位。临行前,巨子曾对我言,要我等求学精进,以使墨家如儒家一般,不断有新的思想问世。” 话道此处,墨显终于低下了头。 “你可倒好,犯下此等大错,还不知悔改,这是要彻底辜负巨子的期望,彻底断送我墨家的复兴可能啊!”墨源说着说着,竟有呜咽之声。 “师叔……”墨显喊了一声,显然被墨源所感,心中已有悔意,惨然说道,“错已铸成,幽州我们是待不下去了,岂能再断其他生路?墨显愿承担所有罪责,只求田长史放我墨家众人离开幽州!” 田瑭没有表态,冷眼旁观。 “糊涂啊!糊涂……”墨源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你只知其他生路,却对田长史的好意视而不见,真是冥顽不灵……” “田长史岂能再容我们?”墨显反问道,“焉知他不是要套出我的话来,然后再把我们一网打尽!” “啪!”墨源突然一巴掌抽在墨显脸上,声泪俱下,“你何曾听说过田长史出尔反尔的?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别动手,别打人!”田瑭知道,该到自己表态的时候了,“在场诸位做个见证,只要墨显说出幕后主使,幽州便欢迎墨家。《除恶令》也写得明明白白,‘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墨家尽可放心!” “墨显甘愿领死!”墨显亦流下泪来,“只求田长史遵守诺言!” “放心,我和墨家无冤无仇!”田瑭摆摆手,“说不定,我还能和巨子成为朋友呢。” “如此……”墨显深吸一口气,“要我帮助偷盗设备的……” “慢着,此处人多眼杂!”田瑭马上伸手制止了墨显的话,“去屋里说。” 第二百四十七章 如何把一个人拖下水 墨家作坊的宿舍内,在田瑭、墨源、程质三人的注视下,墨显终于说出了实情: 自去年开春起,便有人接触了他。 起初,来人自称是从司隶来的商贾,希望从他手上买一些工坊仿制的设备,并许诺给他好处。 墨显认为新设备被广泛传播、造福万民自然是好事,但绝不能沦入蝇营狗苟。 何况来人还对他施以利诱,更让他无法接受。 所以墨显坚定地拒绝了来人,反正墨家也在传播设备,何必借助商贾之手。 后来,对方多次找他,有时是请他去查看设备,有时会拿些图纸来请教于他,但绝口不提买卖的事情。 墨显经不住软磨硬泡,又见对方是真心求教,便偶尔指点。 几次之后,墨显发现对方的设备很是落后,制图技术更是上不了台面,所以对自己的学识很是自信,后又被对方吹捧几次,便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渐渐地,接触便多了起来。 偶尔,对方也会拿来一些奇怪的图纸,虽然总体粗鄙不堪,但其中难免有巧思之处。 墨显一一记在心里,回到墨家工坊后便试制出来,亦有应用在设备之上。 墨源不知其中缘由,以为这些都是墨显的发明,惊叹之余对其愈加看中。 再后来,对方拿出来的图纸水平越来越高,设备款式也越来越新颖,有些已经达到,或者超过了墨显的水平。 墨显一边享受着外人的吹捧,一边沉浸在技术带来的欣喜之中,一边还接受着墨家众人的称赞,这让他十分受用。 所以,他向所有人隐瞒了此事。 其后,墨显和对方越来越熟,关系也越来越亲近,墨显的防备之心也已消散无影。 一次酒后,趁着墨显醉态初露,对方说出了自己的理想,他要利用自己手中的这些设备,实现天下人平等、天下人共富! 这让墨显十分振奋,认为对方所求甚合墨家所倡,由此便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并当即表示,愿助一臂之力。 再后来,对方提出要与墨显结为异姓兄弟,墨显亦早有此意,双方一拍即合,约定共赴理想。 由此,墨显向对方表露了自己是墨家弟子的身份,并将一些墨家机关术慢慢传授给了对方。 去年年前,对方向墨显亮明身份,说他效力于冀州考工室,因为墨显的帮助,他受到袁绍赏识,将要被任命为考工司丞。 他向墨显承诺,他愿全力扶持墨家,助力墨家复兴大业。 条件只有一个,他要墨显帮助他获得幽州最新的设备和技术。 因为他的技术水平不错,但身手不行,他的几位手下身手倒是可以,但技术又不够。 只有墨显,身手一流,技术可靠! 墨显虽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但他早已和对方站在了一条船上,已无法全身而退。 再有对方助力复兴墨家的承诺,墨显便狠下心来答应了对方。 墨家弟子多是狭义之士,一诺便是千金,墨显自此成为对方在幽州最得力的帮手。 官府只要一有新设备出来,墨显都会潜入官坊,绘制图纸后交给对方。 先后不下十余次! 对方也非常感谢墨显的帮助,每每赠予重金,墨显一一收下。 直到几天之前,对方找到墨显,说官府新出了一种纺机,效率极高,毛线的质量也极好,要墨显帮忙绘制图纸。 墨显本以为是和往常一样,只要偷偷潜入那防备并不严密的官坊就行,便满口答应。 没料到目标竟是一座私人作坊,而且是一个监守自盗的私人作坊! 无需提心吊胆、躲躲藏藏,所以墨显仅用不到两个时辰就和对方一起绘制了图纸,然后收下了一锭金子。 事情办得很顺利,唯一让墨显有些不舒服的,是对方为让作坊老板放心,说他是“墨家高徒”。 想想对方和作坊老板应该是相熟的,墨显也就没有深究,办完事便返回了墨家作坊。 然后便是孔狄报案,纺机被盗一事闹得满城风雨。 墨翟一边假装无事人一样和墨家众人正常工作,一边担心自己的行为暴露,给墨家惹上麻烦。 之后田瑭带人突袭了墨家作坊,后又折返去了孔狄宅子。 墨显生怕自己留下纰漏,或者孔狄说出自己墨家人的身份,便在墨家众人休息后,潜行去了孔狄宅子。 果然,孔狄没能顶住压力,要将他的身份招供出来! 墨显明确知道官府有高手在高处监视,但情况紧急,迫使他不得不以暴露为代价杀掉孔狄。 果然,那名高手马上就发现并开始追击墨显,幸好墨显身怀墨家秘术,竟生生甩掉了追击者,并在田瑭再次返回墨家作坊之前进了宿舍,假装睡觉。 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谁也不会查到他身上来。 没想到,简练认出了他的身法,并且在田瑭威胁要杀光幽州墨家的压力之下,将其说了出来! 于是,墨显终究没能躲过。 事情讲完,在场三人各有各的心思。 墨源愤怒于墨显竟然将墨家机关术传授外人,这触犯了墨家律条,当受重责,甚至被句子下令追杀! 田瑭思忖着幽州技术到底泄露到了什么程度,除冀州考工在盗取技术,还有多少势力藏在暗处干着一样的事情! 程质羞愧于技不如人,竟然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身法上输给了墨显,这真是可耻的失败! 沉默片刻,还是田瑭先开了口:“纺机零件众多,你们是如何做到,在两个时辰内完成拆卸和绘图的?” 墨显犹豫着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墨源。 墨源一肚子火气无法发泄,踢了墨显一脚说道:“现在知道要保密了,当初怎么就昏了头?田长史的绘图本领高你百倍不止,你何必在藏!” 墨显于是说道:“把零件分三个方向放在纸张上,用炭笔描绘外形,有形状复杂的,就绘制一个形象图,至于尺寸,只需事后量图纸上的线条即可。” 田瑭恍然大悟,原来人家直接一比一描图,怪不得这么快! 听墨显说的方法,想来这个时候的墨家虽然还没有形成体系化的绘图方法,但已经接近后世的三视图思路,实在难能可贵。 “纸张从哪里来的?”田瑭已经把几乎所有细节都对上了,还有纸张一事没有着落。 “也是对方带来的!”墨显如是回答。 “那人叫什么?”田瑭又问。 “马均!”墨显马上回答。 马均这个名字很熟悉,田瑭想着,但一时半会凑不齐印象,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马均?” “他一直就住在恒顺楼,我都是直接去找他。”墨显的回答,几乎给了田瑭当头棒喝! 第二百四十八章 机械发明大师 恒顺楼! 马钧一直住在恒顺楼! 田瑭东奔西走的一个个拼凑着线索,原来尽是在马钧的眼皮子底下当小丑! 而且,田瑭这么大的动作,这么大的声势,一定已经打草惊蛇,马钧应该早就带着图纸离开了! 但如果马钧胆大妄为,劫持了邹云…… 田瑭不敢再想,只是拼命往恒顺楼飞奔。 同时严令看住墨家众人,任何人都不得在他回来之前离开墨家工坊! 幸好,事情并未像田瑭想象的那样糟糕。 田瑭火急火燎赶回恒顺楼,邹云还没睡,她正点着灯依在榻上看着《数学初阶》,看样子是在等田瑭回来。 房间内除了点似有若无的香气外,什么异常都没有。 问过邹云,确认夜间太平无事,并没有人来打扰,田瑭这才放下心来。 片刻,酒楼老板光着膀子、喘着粗气,被刘得带来问话,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抓来的。 田瑭马上让他带路,去往马钧的房间。 邹云见田瑭面色不对,满眼是关切之色。 田瑭来不及多言,只命程质留下保护邹云,自己带着刘得、简练等人匆匆下楼。 酒楼老板见田长史一脸的杀气,哪里敢有半点迟疑,晃着一身肥肉就引田瑭来到一楼的一处房间。 简练已经等不及要抓住那个拖墨家下水的马钧了,未等老板叫门,便一脚踹在了门板上。 “嘭”的一声响后,门栓被硬生生踹断,马钧的房间暴露在众人面前。 刘得当先攥着刀跳了进去,摆开拼命的架势! 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张悬挂的纸张被门风带着,飘了起来。 马钧已经跑了! 他已经带走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田瑭颓然地坐在马钧坐过的凳子上,顺手扯下一张纸来,漫不经心地看着上面的图形。 “马钧在这里住了多久?”田瑭开口,问酒楼老板。 酒楼老板一愣,稍微回忆了一下才说:“客人……姓马的自去年夏天起便住在这里了。” “这么久了,你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田瑭很是不悦。 老板情知不妙,战战兢兢地回答:“算不得有什么异常,这姓马的出手颇为大方,间房是他包下来的,从来不许人进去,连小二送饭送水都只能放在门外。” “这还不是异常?为何不早报!”田瑭怒道,“你们这点警惕性都没有?” “往来客商很多都是包房间的,他们携金带银,通常也不许人去打扰……”老板嗫嚅着,“所以……请田长史责罚……” “算了!”田瑭一摆手,“那马钧你可曾见过,是个什么样的人?” “去年姓马的倒是常来,瘦高瘦高的,像是根杆子,而且不苟言笑,让人看着就不易亲近。”老板努力回忆着,恒顺楼的住客很多,他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些片段,“他不喜吵闹,有一次隔壁一位富商与小妾调笑,动静大了些,他便去敲门,富商不为所动,他就闯进门去和人打架。” “打架了?为何没有报官?”刘得插了一句,《除恶令》上写的明白,凡见打架斗殴,路人亦有责任报官。 “刘将军,姓马的进去不过片刻,就被人踹了出来,然后就老老实实回房了……”酒楼老板都替他感觉丢人,颤动着脸上的肥肉说道,“他也没给咱报官的机会不是……” “说重点!”田瑭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 “是!是!”老板一个激灵,连忙说道,“今年以来,那姓马的就很少过来了,有时一个月才来一次。” 田瑭点点头,想来今年马钧已成功将墨显发展成了得力助手,他自己就没必要经常来了。 “常来住的,是个小娘。”老板这大喘气,差点没让田瑭给他一脚,“长得和姓马的很像,也是瘦高瘦高的,还喜欢女扮男装,看起来就和姓马的一样,说话声音也很是相似。” “女扮男装?”田瑭皱着眉。 “一开始几天我们都以为就是姓马的本人,直到有次,小二看到了她偷偷晾晒的亵衣,我们才知道她是个小娘!”老板脸上竟然泛上了红光,“不过,她愿意装作男的,是她自己的事,她也不少给房钱,我们就不去多管闲事了。” “找个女的当替身?”田瑭一时没能把握要点,“还是那马钧有特殊癖好?” 随即,田瑭发现自己想岔了,重新问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就今天刚走。”老板脱口而出,转而又抓了一把胸前旺盛的胸毛,“这都快天亮了,应该算是昨天,昨天上午走的!” “昨天上午……”田瑭思忖着这个时间。 “是!走的时候,她还帮田长史……”老板欲言又止。 “什么!”田瑭突然瞪起了眼睛。 “她……她把田长史房间的账也给结了……”老板鼓起勇气汇报道。 田瑭呆住了,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个耳光,打懵在原地! 昨天上午,正是田瑭忙着调兵遣将捉拿贼人的时候! 未想到,贼人正在不远处静静地观察着他! 田瑭都能想到,那人替他付房费时,脸上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简直奇耻大辱! “砰!”田瑭一掌将手中图纸拍在书案上,下令道:“将那马钧画影图形,传遍幽州各地,悬赏捉拿!” “喏!”刘得知道田瑭现在心中是何等的愤怒,连忙答应。 “把这屋查封,待官府一一核验后才能开放,看看是否有别的线索!”田瑭又命道。 “是!是!”酒楼老板忙不迭点头。 又环顾了一圈屋内摆设,田瑭站起来,显得有些疲惫:“明天一早再忙吧,反正人已经走了,你们先去歇歇吧。” “长史歇息!”刘得马上抱拳道。 “马钧……马钧……”田瑭一边往外走,一边口中念叨,走出两步,又回头瞥了一眼案上的图纸。 那图纸的边缘,有工工整整的两个字“马钧”! 田瑭听到“马钧”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但看到“马钧”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因为,他对马钧这个名字的印象一直是停留在文字上的,而不是停留在声音上。 看到名字,这个叫“马均”的人才和田瑭记忆里的形象匹配起来。 马钧,字德衡,司隶校尉部右扶风人氏,机械发明大师! 史书记载,他是曹魏阵营首屈一指的发明家,造过新式织绫机、指南车、龙骨水车、水转百戏等机械。 他也曾改进过诸葛连弩,使其功效提升五倍不止。 同时代有个叫傅玄的人对马钧做过评价:“马钧之巧,虽古时公输般、墨翟,及张衡,皆不如也,但公输般、墨翟皆能见用于时,张衡、马钧却不能发挥其长,实为憾事。” 傅玄将马钧和鲁班、墨翟、张衡这些顶级大师相提并论,可见马钧也是一位真正的大师。 如今,这位大师从幽州盗走了田瑭的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