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夜女侠》 第一百十五章 夜半荒庙虫二香 夜深天寒,破庙中的几处火堆里“噼里啪啦”作响,仍旧烧得旺盛。一众人马裹着那些旧帷幔缩在角落的干草上渐渐睡去,一时间庙中酣睡声此起彼伏,就连守夜之人也经不住眯眼打着哈欠。 许是脸上遮着一块红布,又或是此刻身处险境,我虽感觉眼皮沉重,但大脑却怎么也无法入眠。背脊贴着冷冰冰的土墙,我闭上眼睛缩紧身子,忽然有只手伸过来搂住我的肩膀。 “睡吧。”我靠在那个温暖的胸膛上,它的主人用更加低沉的声音同我道,“有我在,别怕。” 那句话着实让我安心了不少。那双手似是能读懂我的内心所想,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我的手臂,直至我真正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熟悉的香味唤醒。头倚靠着的仍是一片温暖,只是蜷缩的双腿久久不动竟有几分麻木。 “醒了?” 耳边传来一阵低声。我睁开双目,见庙中的火光幽暗了不少,而眼前清和的眉间却异常清醒。 我突然想起自己还倚靠在他的怀抱里,心中一颤,倏地挺直背脊。 “你在干什么?”大脑还来不及思考,便随口蹦出一句话打掩饰,我这才惊觉自己的声色低哑得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嗔怪,双颊一下子发热起来。 肩膀上的那只手落下来,清和侧着头露出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随后一个不大的坛子出现在我跟前。 “喝不喝?” “这是?”我神色懵然,但顺着那股愈发浓烈的香味,双眼一亮,“是虫二酒!” 清和并不作答,眼底浮出笑意。 我欣然接过那个坛子,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了一口,果然是烙印在记忆中的味道。 金陵,虫二酒,十里穿巷,陌上山庄……明明才出走几月,却仿佛和他们如隔了十年之远。我微微叹出一口气,虽握着虫二酒但免不了多了几分感怀。 “清和你怎么会有虫二酒?”我看着他眼中透亮的神采,有几分了然,“难道你一直……” “阿柒,好东西要慢慢拿出来。” 我边喝边见清和的语气似有所指,压低了声音又道:“说不定还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嗯?”我略有疑惑地擦擦嘴巴。 “好香啊!” 还不等他作答,一声慨叹便在这时插了进来。近旁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麻尖儿翻了个身朝向我俩,眼睛落到我手中的坛子上顿时清醒过来。 “好啊,有酒喝!” 麻尖儿止不住发出一声低喝,好在没有惊醒到破庙中的其他人。他兴冲冲地凑近前来,目光灼热。 “荒村破庙,你夫妻俩好兴致!”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坛子,“什么好酒这么香?” “自家酿的小酒,娘子想家,便拿出来过过瘾。”清和不知又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坛子递向他,“麻尖儿大哥要不要尝尝?” 坛子在他跟前晃了晃,麻尖儿却不着急伸手去接。他看看我,又看看清和,随后有些讪讪地笑起来,“诶,既是你夫妻俩的心头好,我怎么好意思抢?” “大哥这话说得,倒显得我们夫妻俩小气了。” 清和缩回手,顺势喝了一口,放下坛子颇为满足地叹道:“酒还能驱寒,麻尖儿大哥当真不来上一口?” 麻尖儿终是没忍住,伸手过来接住那坛子。 “既然如此,黑煞小兄弟,我就不客气了。” 他嗅了嗅坛口,仰头灌了一口,放下坛子后脸色十分陶醉地砸吧了下嘴。 “好酒,好酒!想不到十岁就能手刃仇人的江湖黑煞,竟还是个雅趣之人。” 这话似乎另有所指。我听罢,心里徒然生出几分紧张。然而清和并不回应,只同他嘿嘿一笑。 不远处的火推中发出“啪”地一响,随后火光又暗了一寸。 麻尖儿抱着坛子亦跟着清和笑起来,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我见他接连喝了好几口酒,脸颊上飘出两团绯红,嘴中颇为愉快地轻哼着,身体前后摇摆,神色好似痴然起来。 “你俩可知道,喝着这,这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麻尖儿双眼浮出几分迷离,大着舌头说道。 “大哥想起了什么人?”清和顺着他的话好奇地往下问道。 “嘿,什么人?我,我不告诉你……”一瞬间他变得警觉起来,仰起脖子一饮坛中酒。 砰—— 酒坛落地,麻尖儿垂下头来,身子歪倒在一旁,嘴中喃喃不清。 “他怎么了?”我托着腮打量着好似神志不清的麻尖儿。 清和波澜不惊,语气中仅存有一丝疑惑,“也许是喝醉了……” “谁说我喝醉了!”麻尖儿倏地从地上坐起来,下意识地抓住酒坛,神情语气皆为不满。若非他眼中依旧迷雾重重,我都怀疑刚才那一切是他故意所为。 “你,你,你麻尖儿大哥酒量好着呢!”他口中发出一阵尖细的低喝,随后又仰起脖子大口喝起酒来。 “黑,红,黑红双煞,我,知道你们,不是真的……我,我知道许多事,你们,你们别想从我嘴巴里,套,套出来……” 与酒做友多年,我知道一个人越是醉酒,就越不会承认他喝醉了酒。 眼前醉得话都说不清楚的麻尖儿就是。 清和凑近他几分,特意压低了声音问他道:“麻尖儿知道什么事,这么怕我们套出来?” 麻尖儿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推开清和,一如小孩般不耐烦的口气,“我,我不告诉你!” 清和面色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正要开口,却听见眼前那人自说自话起来。 “嘿嘿,酒兄,你,你,你甘醇如一美人,我,我不跟他们说,就跟你一人说……”只见那麻尖儿吊起嗓子,对着手中的酒坛,神情已经痴然,“白日里一个狂妄的浑,浑小子,质,质问玲珑心献祭一事……我倒觉得那个,那个神秘人说得确有其事。酒兄,你,你可知为何?” 我轻缓呼吸,一旁的清和眼中也显得格外认真起来。 “因为,因为我知道,十八年前打败魔王的致命一击就是,就是云娘娘刺中他心脏的那一剑……那一剑,刺得他,他好疼,整个心都要碎了……你说,你说心没了,想要复生,不就是再要一颗心嘛?酒,酒兄,他们不知道,玲珑心的心头之血,有,有起死回生……” 那如唱腔般的醉话逐渐轻了下去,麻尖儿一歪身子最后还是倒了下去。他手中的酒坛摔在地上,“咕噜咕噜”地转了一圈。 第一百十八章 庙中摆局等君来 我同清和飞快地又戴上面巾,听着那阵又尖又细的嗓音离我们越来越近,相视而看,目色皆变得警惕起来。 一旁的树林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握紧手中的溢彩剑正欲扬起,清和靠近几分,手轻按在剑身上。 “原来你们在这里呀!” 我俩闻声回头,身后果然是那张密布着麻点的脸。 “黑煞小兄弟,红煞小娘子,你们夫妻俩可让我好找!”麻尖儿对着我们呼出长长一口气,焦急的面色也松懈下几分,除此之外他毫无异色。 警觉感仍萦绕在心头,我凝视着他的双眼,语气柔和地问道:“麻尖儿大哥,你酒醒了?” “酒?”麻尖儿脸上一愣,立马反应过来,眼中浮出些羞涩之意来,“醒了醒了!明明不胜酒力还如此贪杯,也不知道我喝醉后可有胡乱说些什么话,让你们夫妻俩看笑话了……别介别介!” 他双颊温红,颇为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笑起来。其间清和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双眸中露出一丝不确定。 “啊!”麻尖儿忽然又大叫起来,眼色变得慌乱,语气也急切起来,“我差点忘了,你们夫妻俩有没有哪里不适?” 未曾想到他会这样问,我同清和皆有些懵然地朝他摇头。我问他道:“麻尖儿大哥问这话,可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我倒还好。就是破庙中有几个弟兄醒了,全都四肢无力,脸色发青,像是在睡梦中被人下了迷药一般。反正情况不是很好……” 他说着说着望向我们的双眼慢慢眯起来,语气中暗含疑色,“刚才清醒的就只有你夫妻俩,你们……” 麻尖儿话语一顿,脚步向后一退,嗓音变得更加尖锐起来,“我还没问你们,大半夜的,你俩跑到这荒林里来干什么?” 质问声紧逼向我们,清和往前一步,不紧不慢道:“我也正要说此事,不知何人往庙中放了迷烟,我跟娘子一路追踪至此。” “那可有追查到究竟是何人?” “没有。”清和面不改色地叹出一口气道,“好巧不巧,大哥一出声,那人就发现了我们,溜得比兔子还快。” “看来这歹人早有准备。”麻尖儿缩起脖子,面色讪讪地往前一步,接着又正儿八经道,“眼下还有一个更棘手的事。我记得红煞小娘子精通些医道,正好能帮大家伙儿看看究竟是中了何种迷药。” 说起医道,我虽有个享有“医仙”美名的天才师弟,但自己连半吊子水平都没有,岂敢大言不惭地给人治病?可是如今我蒙着那块红布,便是“红煞”的身份。凭借麻尖儿醉酒时的表现,我总有预感,他那双暗含深意的眼睛应该已经看出了什么猫腻。而他却看破并不说破。 许是即将到了破晓之际,荒林周围徒然生出了些白雾,四散的夜鸟也飞回到了林间。出了荒林不久便看到了那座静静伫候的破庙,泛黄的窗纸上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 麻尖儿一路上步履匆匆,脸色急切,紧抿着嘴巴少有话语。直到快走到破庙时,他倏地止步皱起眉头,“好安静!” 我跟清和也顿住脚步,细细打量着那破庙。比起将被黎明笼罩初露生机的树林,此时此地,这里确实太安静了些。破庙仍沉浸在黑暗中,四周不见一丝风吹草动,即便是那抹昏黄的光也透着几分幽意,仿佛深陷在一片死气中。 “奇怪,我临走时好几个弟兄都醒了,怎么不见一点声音?莫不是……”麻尖儿担忧地往前走去。 “小心有诈。”清和出言提醒道。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肘,放慢了些脚步。 麻尖儿听闻亦是犹犹豫豫起来。 啊—— 就是在此刻,庙中忽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大叫,惊起远处林中的一群飞鸟冲向天空。 “不好!” 麻尖儿浑身一颤,几乎下意识地拽住我的手臂,“有人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待我们冲进庙里时,见到幽黄的火推旁边围坐着一群缩紧身体、面色难堪的豪客,其中神情最为痛苦的是一个口冒白沫的女子。她浑身抽搐,额头乌青,眼神有几分涣散,像是中了癫痫一般。 “她怎么了?” 麻尖儿话落,就有一人急急扑上来,慌乱答道:“潮姑睡醒后就成这副模样,怕是中毒至深,快救救她,救救她!” 他眼中一沉,立马推着我朝前站,“红煞小娘子会医术,快让她看看!” 一众人似抓住救星一般,纷纷聚拢起来,嘴中叫嚷“先看我、先看我”。我脑海里忽的浮现出五个字“病急乱投医”,额头上心虚得冒出一片冷汗。 有人大喊道:“潮姑潮姑,你有救了!” 紧接着虚弱的女音传来:“红,红煞姑娘,救救我……” 我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躬下身,两只手指正要攀上她的脉搏,另一只手却抢先我一步。 “清……你,你要做什么?” 清和的手指仅落在潮姑的手腕上一会便放开来,眉眼深幽地看向众人,“她并无大碍。” “什么,这不,不可能……”那人发颤的质问声愈来愈轻。 破庙中瞬间安静下来。清和倏然起身,正想拉住我往后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半躺在地上的虚弱女子刹那间神色大变,伸出一只利爪一把扯掉我脸上的红布。 “她是个冒牌货!”她“腾”地站起来,厉声指着我的鼻子。 众豪客一扫先前的病容,皆扬起手中的武器,目光戒备起来。 麻尖儿紧紧盯着我的脸,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你们两个果然不是黑红双煞。” 身旁传来一阵轻笑,清和与我并肩而站,摘去了蒙在脸上的那块黑布,淡淡道:“原以为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想到还藏了一只猛虎。” 此话引得一阵轰乱,一人怒吼道:“我等乃是魔王信徒,你又是什么东西,敢辱骂我们?” “十八年前,凌天君以蛊药牵制武林中人,屠戮无辜百姓,酿造江湖大劫。这样的人死一千次都不足惜。你们追随这样的人,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大义两字?” 四周人听后面面相觑。仅一会那人又骂道:“你放屁!当年凌教主为开辟长乐盛世,区区牺牲点人算得了什么?你二人对教主不轨,就休怪我等赶尽杀绝!” “弟兄们,拿下那两个叛乱分子,取其首级,献祭魔君!” 一声令下,众豪客怒吼着纷纷围攻上来。 清和神色凌冽,护在我身前。 破庙之中泛出青蓝两道光芒。我手中握紧溢彩剑,忽瞥见一片纷乱中唯有麻尖儿静静站在原地,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我。 第一百十九章 后知后觉中蛊药 庙中围攻上来的豪客虽多,但皆不是武力上乘的高手。我跟清和也不想打个你死我活,趁着一个间隙,便冲破了重围,甩下众人而去。 荒林上空的天白雾蒙蒙,林间的枝叶中漏下几丝光芒,一连跑出好几里,清和才带着我止下脚步。 发现独眼老钟、追踪荒林、麻尖儿突然找来、独眼老钟失踪、被揭穿身份……短短一夜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独眼老钟看起来知道一些当年大战的内情,只是他每每欲言又止,对外人有着极重的防备心理。还有他口中说的那个七人中的叛徒,不知有几分可信度。 关于魔王凌天君的一切越来越扑朔迷离起来,正如眼下我两人身处的这片大雾缭绕、即将苏醒的野林。既然没有头绪也暂时找不到林中的出路,我跟清和靠在一块大石头上边歇息边复盘。 他自逃出破庙时就紧拧着一团眉毛,不知是不是我多虑,那脸色似乎要比平常看起来的更差一些。 “清和,关于当年荆水一战,你可还知道什么事?” 他有些略为苦笑地摇头,“云娘娘虽是我的师姐,但她出师门极早。那年他们相约决战荆水,我只能留在馆中背师训。后来与师姐匆匆见了一面,她是告诉我凌天君很有可能假死。” “那她有没有跟你说别的话?” 他仍是轻轻摇头。 “独眼老钟说,当年的七大高手中,有一个人是叛徒。你的师姐……云娘娘,对叛徒两个字只字未提?” “她确实从未讲起过。”清和眼中一滞,边思虑边缓缓而道,“柳山真人在大战后莫名暴毙而亡,你的师父陌上桑安于金陵创立陌上山庄,褐蓑老人在鲜城山下睦墨湖旁成为了半个疯子,剩下的宫老姥、马师有、乌头青还有我师姐退隐江湖,不知所踪。” “照这么看来,最没有消息保持神秘的,反而最有可能是叛徒。” 清和似有不同见解,“阿柒,你为何如此确信那位独眼老钟说的就全是真话呢?” 我一愣,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始终在想,他说这些全是他当年躲在破庙暗处偷看得知的。突闯进来的七大高手不管再狼狈,也不能关上灵识,无人察觉庙中还另藏着一个大活人。还有之后赶来的凌天君,他既设计毒害了七大高手,岂会留下眼睛和耳朵在日后为他大肆宣扬?这些解释不通。”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捡尸人并不是真的独眼老钟?他在骗我们?” “我不能确定。从外表上看,他是独眼老钟无疑。我只怕他不仅对我们有所隐瞒,还图谋不轨。”他的语气流露出深深的担忧来,“还有那个麻尖儿……” 正说到此处,清和倏然止住话语,一手揪住胸口,紧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十分痛苦起来。 “清和,你怎么了?” 眼见他的双颊愈发凄白,额顶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脖颈上青筋暴露,眉目间渐渐发灰,就连喘息声也急促起来。先前不好的预感竟是对的,我慌张起来,正要抚上他的背脊,渡上些真气给他。 “不,阿柒,不要……”清和迅速转身抓住我的手,几滴汗珠低落在我的手背上,他轻颤着低沉的嗓音与我道,“没有用的……我中的是,是蛊药。” 一瞬间,我背上一阵发凉,被他紧握的掌心中冒出冷汗。 第一百二十章 难舍难分暂离别 “你说的蛊药,可是十八年前……魔王祸害人间的蛊药?” 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在颤抖,看见清和闭上眼帘点了点头, “是,是在什么时候?难道是在庙里……” 我倏然止住话语,眼前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出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破庙中一声惊叫、麻尖儿慌神、潮姑中毒、众人求救,清和代我问诊……问诊?那两指轻搭于女子略略发青的脉搏上……没错,就是问诊! 蛊药非一般的迷药,若不慎触碰到也能进入肌理内部,甚至融于血液中。 麻尖儿既对我二人有所怀疑,布下了那么大的一个局,不仅仅是想揭穿身份,更想要……控制人心。 “蛊药现世,足以证明十八年前凌天君并没有死。” 清和说罢,面色僵硬,猛地咳出一口血沫,唇齿间一片殷红,“阿,阿柒,我担心……” “你先别想这些!”我低喝住他,身体忍不住地狂抖起来,一股热流倏地冲向眼眶,“现在最要紧的是解了你身上的蛊药!” 他身体一倾,又呕出一抹鲜血,双目渐红,眉间的灰块愈发明显起来。我忽的想到十八年前蛊药害人无数,却不曾传出破解之术,心中又凉下几分,眼眶边上的湿露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唰—— 一道青光从剑鞘中抽出。 “清和,你干什么!” 我来不及阻止,眼看着溢彩剑直直刺向那条手臂。血迹染红了蓝衣,清和低喝一声,咬紧牙关闭上双眼。 溢彩剑见了血,归鞘时发出“呜呜”的响声。我稳住发颤的手,慌乱地撕扯下一块衣料,一圈一圈地扎住那道伤口,口中喃喃,“为,为什么?为什么要……” “阿柒,这样会让我清醒一点。” 清和睁开赤红隐去的眼眸,我看见他额头上的灰块变淡了一些。他一瞬间抓住了我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 “阿柒,你听我说,接下来我说的事情很重要。” 我绑好伤口上的最后一个结,与他对视时,看那张脸严峻到了至极。 “你去之前我们住过的那个客栈,把这个玉牌带给老板娘阿红。”清和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在我手中,“她见到此物就知道该怎么做。” “好。”我郑重地收好玉牌,正欲开口,他的食指封住我的嘴巴。 “对不起,阿柒,有件事,我骗了你。” 清和的双瞳间闪过一丝慌乱,随后他毅然开口道:“他还没有去长安。” “他,长安?”此刻我心乱如麻,只顾着他中蛊一事,全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梦云生。” 活落,我愣住,微皱起眉头看到面前之人的脸上浮着几分歉意和心痛。 “你见完阿红后,就去荆水西边的驿站里找他。那些人手中有魔王的蛊药,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梦云生会护着你去长安,我虽不太愿意,但必须为你的安危着想。” 我听罢仍是有些懵然,“我并不需要他护着我。” 刹那间,我反应过来他意欲何为,一下子反扣住他的双手问道:“那你呢?你又想……” “咳咳咳,阿柒!”清和一阵咳喘,再次打断我的话,眉头上的灰意好像又聚拢了起来,“现在我身中蛊药,不知道会被什么人控制,又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总之,你跟我待在一起太危险。” “所以,你又要弃我而去?” “我会在荒林中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尽量控制好自己。阿红会传信给各地人马,只要老实人在十日内赶到荆水我就能得救。” “不行!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他们一定知道你中了蛊药,那个麻尖儿很不简单,他会找到你的!”想起那张张麻脸和离开破庙时最后看到的那双镇定自若的眼睛,我的语气中又多露出几分惧色。 “清和,我带你回陌上山庄找我师父。独眼老钟说过当年七大高手也误中过蛊药,师父他老人家既能安于江湖多年,他一定知道如何解蛊之术。我们,我们回金陵!” 胸前的衣襟湿润了一大片,我下定决心立马扶起他的身体直想飞奔回金陵。 清和的身体丝毫不动,“阿柒,来不及的。” 他柔下语气道:“蛊药最多只能被强制住十日,而以我们两个人的脚程日夜不停地赶回金陵也需要大半月。只怕还没有到金陵见你师父,我就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为祸人间的怪物了。” “那我也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我看着他又开始变得通红的双眼,鼻尖酸涩,说得十分坚决。 “阿柒,你还记不记我们初见时曾睡在一个房间里辩驳何谓真正的江湖?” 热流倏地止住在脸上,我愣着睁大双眼。 “我……我岂会不记得?” 初出山庄,竹林从劫匪手中救人,那时他自称是十里穿巷的店小二;后去一家奇怪的客栈投宿,同住一间房,我二人夜话江湖,争辩心中之理,那时我还说他—— “你还说我,一个天天在十里穿巷里跑堂的店小二怎么会知道真正的江湖?对不对?” 清和发出一阵轻笑,极为难堪的脸色上显露出几分轻松来。 “是啊,那时我岂会知道,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大东家会处心积虑地做我一个初涉江湖之人的跟班?” 他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阿柒,你是个女侠。你总说你自己样样平平,但可知能心守大义,已经是有超于常人的美好的品质了。我一路跟着你的原因之一,也是想守护你心中那个黑白分明的江湖。但现在——” 清和的话语一顿,眼色暗沉道:“你必须要独自面对这个污浊不清的世界,这也是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侠的必经之路。” 我神色一凝,听他肃然说下去。 “蛊药现世,魔王未死,阴谋即将浮出水面,也许不久后当年的一切会重蹈覆辙。我最害怕的事情都会发生。但我不会轻易认输,你也不要!” 清和握紧我的双手,目色定定,“我答应你,我会保护好自己。如若老实人没有在十日内赶到,为抑制蛊药发作,我会关闭灵识,进入归息之态。直到你前往长安十三镇,找到我的师姐云兰慈。她是医圣,我相信她一定能把我救活。” “归息之法太冒险了!”我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坚决摇头,只见清和“嘘”了一声,靠近过来捂住我的嘴巴。 “阿柒,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啪—— 毫无防备的,两只手指点住了我的穴道。 在缓缓合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见那对瞳孔边上是一片绛红,耳边温柔的嗓音逐渐小下去,“阿柒,你记得要去荆水西边的驿站里找梦云生,他会同你一起去长安……”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危机四伏恐即发 笃笃笃—— “谁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屋里传来一声焦躁的女音。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一道青光迅速地靠向她的脖颈。剑尖直直对准她,步步上前走向屋内,老板娘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并没有为此过度惊慌失措。 她张着眼睛望向面前那位戴着黑斗笠和黑面巾的人,脸色有些作白,低声问道:“足下深夜来访,究竟有何要事?” 屋门“咯吱”一声被关紧。那人摘下黑面巾,老板娘的双目睁得更加大了。 “原来是姑娘啊。”她微微惊呼,松下一口气。 我收回溢彩剑,对她颔首,“抱歉,事态紧急,刚才多有冒犯。” 老板娘眉头皱起,压低几分声音道:“出什么事了?姑娘不是跟着大东家一起走了?”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我脸色绷紧,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她,“他说把这块玉牌带给你,你见到此物就都明白了。” 老板娘接过玉牌的那一瞬间,面色恍若被霹雳击中一般惊愕。她攥紧玉牌的手轻颤着,望向我道:“大东家现在在哪里?可有性命之忧?” 我目色中结出些冰霜,对她摇头,“我不知道。但他说如果老实人能够在十天之内赶到,他可无忧!” “对,对!老实人一向最有办法,有他在,大东家肯定不会有事。我这就去传信给他们!”她的脸上倏然变得坚毅起来,急急迈开步子欲夺门离去。 “老板娘等等!” 她回头,看向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我还有一问,之前那群豪客这几日可还住在客栈里?” “没有了。”她摇头,面色已逐渐恢复如常,语气十分肃然道,“自从那日姑娘和东家跟随那群人离去后,他们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老板娘一顿,神情又有些紧张起来,“难道东家出事是跟他们有关?” 我没有否认,上前一步同她道:“你一定要小心这群人。荆水恐会有大变,他们是魔王信徒。” 她眼底沉沉,眉头拧乱成一团,对我抱拳道:“多谢姑娘提醒。事态如此严重,我就不再招呼姑娘了。” 我忙冲她一挥手,“老板娘你快去吧。我还要借你房中的笔墨一用。” 老板娘接到玉牌后便前去传信,而我也要写一封信。 那日清和点了我的穴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仍在那片荒林里,四周却空无一人。昏睡前的那些话还浮在耳边,我顿时感到慌乱和害怕。料想他走不了多远,可是把整个荒林都翻了个遍,我也找不到他的踪影,地上竟连一点血迹都看不到。 我倒忘了,清和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心智胜我百倍。他既然要把自己藏起来,又岂会让人找到? 我找不到,麻尖儿他们自然也不会找到。 这样想,被打入冰窖的心回暖几分,只是我更担忧他身上的蛊药。清和的意志力和忍耐力超强于常人,可是他到底能抑制住蛊毒几日? 还有就是从十里穿巷赶来的老实人可有解蛊之术? 从清醒过来到现在,每多一个时辰我心中的担忧就加深一寸。借老板娘的纸笔,我给师父写了一封信。在此信中,我不仅问了他关于蛊药的事,还问起当年他和其他六位高手的事情以及他是否清楚谁是叛徒一事。 师父从前的丰功伟绩我听师兄讲、听梦云生讲、听酒楼里的来往客讲,就是从未听他自己说起过。十八年来,师父除了照顾我、师兄和小玖的起居和练功,对人间其他事看得尤为得淡,也极少过问。 我对师父的人品从不怀疑,他一定不会是那七人中的叛徒。 细想了一会后,我又再次提笔写了封信给在青泉山的小玖。即便我深知此刻荆水一带十分危险,我不愿他来蹚这个浑水。但几番历练后,小玖的医术已冲进四陆顶峰,再加上云娘娘的那几本医术,或许他会有办法解除清和身上的蛊药。 老板娘急色而出并未归来,屋中白烛光已烧至一半。我望着窗棂外的两只灰鸽扑棱着翅膀没入夜色而去,冷凉的心中亮起一点希望的光芒。 那么,下一步要怎么走? “你见完阿红后,就去荆水西边的驿站里找他……梦云生会护着你去长安,我虽不太愿意,但必须为你的安危着想……” 耳边忽然回响起这句话,我抿着嘴唇,戴好黑斗笠和黑面巾,心里已经做好了一个决定。 清和,你说我是个女侠,但你也小看了我心中的大义。 如今荆水一带危机四伏,我不能就此离去。 我柒夜不用任何人护着。 我要——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第一百二十二章 窥探庙堂二人语 夜幕沉沉,那黄林外的破庙之中早就人去楼空,漆黑一片。一个黑影走进来,用火折子点燃了地上的柴堆。柴堆的火很是微弱,只能映出庙中破破落落的佛像,四角上仍陷入昏暗中。 那道黑影正欲点燃第二堆火时,忽然听见外头的月光地里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立马一挥手,破庙中又暗了下去。黑影飞速掩身于堂前的佛像身后,双眼窥伺一切。 不出一会儿,庙门外的霜地里走进来一个人影。那人静立于堂前片刻,低笑一声倏然传出一阵尖细的嗓音,“你跟了我一路,怎么现在不敢进来了?” 佛像后黑斗笠下的眼睛缓缓地睁大起来,屏住呼吸继续看下去。 啪—— 地上的三个柴堆同时亮起来,不知何时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黑袍的神秘人。而等候在堂前的那人有一张麻脸,声音尖细,正是麻尖儿。 “好久不见。”麻尖儿负手转过身,语气里似笑非笑。 进来的神秘人并不理会他的客套,直直走到他跟前,同他对视。 “找到了吗?” 偷窥的黑影皱起眉头,觉得这低哑的声音有几分熟悉。但是神秘人的五官全然遮掩在那身宽大的黑袍中,无法识别庐山真面目。 “没有。” 啪—— 地上的火堆灭了一处,庙中掀起一股寒风,又昏暗了不少。 对面的神秘人静止不动只散发着丝丝的冷意,但麻尖儿好像并不怯场,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上扬几分,“但是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神秘人沉声问道。 “有两人乔装混进了我们的队伍中,想阻止魔王复生。” “此乃叛乱分子!”神秘人听后一声低喝,哑音之中透着阴狠道,“这两个人在哪里?” “放了。”麻尖儿飘出轻轻然一句话,“我把他们放走了。” “放走了?” 啪—— 火堆又暗了一处。庙中忽起一阵怪风,神秘人跳到落满灰烬的神坛前,一展黑袍。 “这就是你要说的有趣的事情?” 最后一处火推正要扑灭之时,麻尖儿一挥手,庙中又亮堂了起来。 他转过身面对神秘人,慢悠悠道:“我还未说完,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神秘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那个小子中了蛊药。” 此话一出,惹得偷听的黑影浑身一颤。黑影咬牙,迅速稳住了气息。 神秘人居高临下地看着麻尖儿,“你说的蛊药,是十八年前魔君研制的蛊药?” “正是。” 仅仅两个字,让那位神秘人一下子从神坛上跳下来。 麻尖儿扬起嘴角,“谁也想不到当年教主落败荆水,却留下一批蛊药。如今十八载已过,幸得这些药被我们找到,不知药性是否依然,我正好却一个试验品。” “你这次做的很好。”神秘人沙哑的嗓音中透着几分愉悦,“你这样做,魔君知道后会很高兴。” “只是可惜啊,”堂前传出一阵幽幽的叹息,“我们现在找不到那小子了。不过——” 麻尖儿一顿,转了一圈眼珠,语气里露出狡黠来,“如果蛊药还有用,即便他有再强大的抑制力,也撑不过十日。” 他踱步于堂前,十分得意道:“十日后,一旦蛊怪出世,荆水将会有一场大乱。” 破庙之中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只是另一人却比他更为冷静。 “慢着,你说有两个叛乱分子。可只有一个人中了蛊药。” 笑声戛然而止。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人是清醒的,他知道我们所有的事情。”神秘人出言提醒道,“江湖上虽没有传出解蛊之术,但是魔君研制的蛊药也并非毫无弱点。如若他找到……” 啪—— 一阵寒风从窗棱外吹进来,柴堆处的火光暗了又亮了起来。 佛像后的黑影紧攥着双拳,竖起耳朵想一听究竟,但是那些话语却没有再说下去。 堂前变得一片沉默,只有火堆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站了许久。 “那块红石在你们手中很危险。”神秘人突然开口,语气冷淡,“魔君复生需要借助玲珑心,而只要靠红石才能找到拥有玲珑心的人。叛乱分子一旦知道所有事情,就会想方设法夺走那块红石。” 麻尖儿眯起眼睛,“你说的不无道理。” “既然如此,”神秘人朝他伸出手,“你把红石给我,这段时间还是先由我来保管。” 身前之人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块硬物,正要交到他手里时,倏然掉转方向缩到了自己怀中。 “诶,慢着。” 神秘人一顿,往前一步道:“你什么意思?” 麻尖儿将红石放回了自己衣袋中,“我突然想到了那浑小子说的一段话,觉得更为有趣。” “什么话?” 麻尖儿盯着那身黑袍不紧不慢道:“什么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的意思就是说,眼前这个身穿黑袍的神秘人到底是不是我们的人?他是真为了教主好,还是在故意误导我们,走一条错误的路?” 他嗤笑一声,“你说说你说说,这是不是一个贼小子?明明自己就是个冒牌货,还要拉别人下水。” “但我怎么看,你好像相信了他的话。”神秘人抱胸看着他。 “怎么会?”麻尖儿笑着摇头,步步上前道,“黑袍人虽举止神秘,但为魔君复生出谋划策,我等信徒感激不尽,岂会怀疑?只是我眼前的这位——” 他语气大变,伸出利爪抓像那袭黑袍,直直要剥开其真正面目。神秘人处于被动一方,虽有敏捷身手,但还是低估了眼前之人的手速。 一瞬间,麻尖儿手中多了一袭黑袍。破庙中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暴露出了那人的真实身份。 “独眼老钟,竟然是你!” 麻尖儿一喝,瞳孔放大到极致。 不仅是他,躲在佛像后的那个黑影看清藏在黑袍底下的那只独眼时也是惊愕万分。 “我虽只见过那位神秘人两次,但总觉得今天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尤为古怪。”麻尖儿一甩那黑袍,神情得意至极,“独眼老钟,你打扮成他人模样,到底是有何居心?” 独眼老钟不说话,盯着他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我知道了。”麻尖儿恍然大悟过来,慢慢从怀中掏出那块石头,“你是想要这个东西,对吧。” “你们想要魔王复生,痴心妄想!”独眼老钟嘴里啐了一口,大吼道,“今日我就要销毁这块石头!” “好说好说!我可以把这块石头给你。你想怎样都行。”麻尖儿冲着他笑眯眯道,“但一物换一物,我要你交出教主的肉体。” “做梦!” 独眼老钟跃身而起,直取麻尖儿怀中之物。麻尖儿向后而退,神色倏然变得凌冽。待浑身之气全开后,他那一双鹰爪对准独眼老钟的太阳穴,眼色狠厉。 独眼老钟双瞳一缩,面色作白,左右躲闪不及。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庙中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钟前辈!” 溢彩剑的青光刹那间袭向麻尖儿。麻尖儿惨叫一声,握紧一对血手连连向后退去。 “前辈,我们快走!” 我半搀着独眼老钟,绷着脸色飞快地带着他逃离此地。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独眼口中当年谜 夜色苍茫,荒林之中迷雾一片,却有越来越多的叫喊声和火种的亮光从四周聚拢而来。 “他们在那里,快追啊!” 独眼老钟一声冷哼,“这个麻脸果然留有了后招。” 一众豪客把我和独眼老钟围得密不透风,板斧壮汉高举起两把板斧,目色极为凶厉。 “给我拿下这两个叛乱分子!” 一声令下,众人抡起手中武器向我们袭来。 “前辈,你多小心!” 话声落下,几道青光便扑向人群而去。那壮汉持着两把板斧力大无比,一股强大的内力席卷而来。论武力,我虽比不过,但好在有溢彩剑相帮。传奇名剑,凝聚着毛大师的心血和一生正气。助我抵挡住敌人的攻击,开出一条血路来。 除了那勇猛的壮汉,其余的豪客多为鼠辈,不足为惧。只是我不想真的重击他们,青光击退后一波后,另一波又如狗皮膏药般黏上来。眼前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手臂上已然显露出几道血痕,另一边的独眼老钟也打得有些体力不济。 “不能恋战,”我跃身替他抵挡住了敌人的长剑,“前辈,你先走,我断后!” 独眼老钟目色漆黑,一只利爪倏然伸过去扼住一偷袭之人的喉咙。那人神色僵硬,一瞬间就在我眼前断了气。他沉声道:“走,我知道有个地方能藏身。” 这番打斗后,许是众人皆疲,而独眼老钟又对这荒林格外熟悉,叫嚣声很快就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逃出荒林时,天还未亮,我隐约看见眼前的白雾中露出一个熟悉的檐角。 “前辈,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独眼老钟在破庙前止住脚步,脸色颇为严肃。庙外四地毫无动静,寂静沉沉,还不知庙里可否险情。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一定找不到这里。” 铮—— 我握紧手中的溢彩剑,眼底一沉。 独眼老钟说的能藏身的地方,原来是破庙底下的密室。 我举着火折子跟着他穿过掩藏在佛像后那条长长的通道,见到那个狭小的石室四处布上一层尘埃,散发着丝丝阴湿气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腐味。 “前辈,这里是?” 那沙哑的声音传来,“这里是我从前停放尸体的地方。” 不知从哪里钻进来一阵风,吹得头顶上空的尘埃簌簌落下,整个石室像是在发出“呜呜”的抽泣声。 “这么多年了,这里还是老样子。” 独眼老钟往四周转了一圈,接过我手里的火折子,点燃了挂在石壁上的烛台。 地面之上倏然传来零星的脚步声,越逼越近。紧接着想起一阵喧哗声,像是头顶上的破庙里来了不少人。 我屏息,在这昏暗的烛火中张着双眼模糊听到几句说话声。 “帮主,这里没有人。” “那就再往西边追!” …… 脚步声又“隆隆”而去,直到听不见任何声响。 我松下一口气,动了动麻木的四肢,转头时看到那只独眼正幽幽地凝视着我。 “是我误会你们了。你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那阵沙哑的声音又道:“你独身前来,看来中了蛊药的是那位少侠。” 这话听得我心里“咯噔”一声,呼吸也变得紧促起来。 “前辈猜得没错。”我冲他抱拳,“刚才在破庙时,我偶然听到前辈说到解蛊之术时欲言又止。敢问前辈是否知道这其中隐情?” 石室之中沉寂片刻后,独眼老钟微微颔首,那只独眼越过我看向更远处,“解蛊之术在于玲珑草。” “玲珑草?”我一惊,连话语也忍不住扬起几分。 他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异常,自顾自说下去。 “玲珑草是极品灵药,传闻早就灭绝人间。幸好十八年前有人发现了玲珑草种,又恰好精通医术,研制出了解蛊之药,七大高手才能得救。” “那个人……是云娘娘?” 他又点点头,面色忽的显出一阵恍惚,“可惜后来云娘娘不知所云,绝世玲珑草又难寻,所以这解蛊之术并没有被公布于世。” “那也就是说,现在只有找到云娘娘,才能解蛊?” 独眼老钟不作声,身躯轻晃地往前走几步。 “其实,也不尽然。还有其他人能解蛊。” 他顿在原地,转身,眼里射出一道精光,“你知道那群人为什么要找玲珑之心吗?” “为了魔王复生?” “复生?”他嗤笑一声,“要我说凌天君或许根本就没有死。” 我听罢一震,不敢喘一声大气。 所谓的十八年前荆水之战最大的谜团…… 我继续听他说下去。 “当年凌天君被云娘娘重击而亡,死于破庙中,是我把他的尸首拖到旧坟场上。捡尸人必须看着死人入土为安,只不过魔王凌天君生前作恶多端,我决定将他的肉体毁形于烈火中,即使死后也不得安宁。” 独眼老钟咬牙切齿,紧握的双拳发出“咯咯”的声响。 “后来我发现自己忘带了火折子,便先置尸首于旧坟场的草堆上。可没想到等我再返回来时,草堆之上的尸首却不见了。当时正值半夜,坟场一带不会有人经过。我把四处都翻了个遍,也还是不见尸首。” “会不会有别的捡尸人经过,把尸首安葬了?又或许他们早一步把他焚烧了?” “不会。捡尸人有捡尸人的规矩,不会轻易去碰别人的活。况且魔王名声在外,也就只有我这独眼的残废敢替他收尸。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凌天君没有死,他苏醒过来自己逃走了。” “可是这也解释不通。”我皱起眉思虑道,“当时凌天君身负重伤,既是醒过来也是苟延残喘,根本就走不远。除非有人,有人帮他,接应他……” 刹那间我脑海中闪出一人,惊然道:“难道说是那个叛徒?前辈你说过七位高手中还有一位是他的人!” “或许吧。” 独眼老钟并不否认,眉目间露出一抹厉色。 “但让我坚信凌天君没有死,是因为他们再找什么所谓的玲珑之心。你可知道,他们要找的根本就不是可以让魔王复生的玲珑心,而是要找拥有能解蛊药的玲珑血之人,然后将他毁于一旦。” “什,什么?” 我震惊至极,整个人都不由得颤抖起来。 “玲珑血,跟玲珑草,它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十八年前,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荆水打了一场震天动地的大战。除此之外,好像还发生了很多事,有江湖人尽皆知的,也有从未公开于众的。 听独眼老钟说,还有一个秘辛。当年云娘娘虽然不知所踪,但是她留下的那些玲珑草种却被拿去救助了一个患有心疾的人。而被玲珑草养育出来的心脏能滋生玲珑之血,凝聚着天地间最精纯的灵气,足以解除蛊药。 “魔王一旦回归,定然还会重用蛊药为害人间。即便找到医圣云娘娘,但她手里没有玲珑草也于事无补,所以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就是玲珑血。” “也就是说,玲珑之心并非虚无?”我一字一句地与他确认道,“玲珑草助长玲珑心,再孕育出可以解除蛊药的玲珑血。他们一直在找这样一个人。” “既是秘辛,也无处考究。但凡是曾经服用过玲珑草之人,身体里皆有可能流淌着玲珑之血。郎月教那群人一向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他一片肃然,“你也看到了,他们手里还有一块诡异的红石,凡是能融进石头里的,都被他们认定为能抗衡蛊药的玲珑之血。” “前辈,那你知不知道这块石头里面到底有何玄机?” 独眼老钟眉心拧出几道深深的沟壑,沉默了半天最终轻轻摇了摇头。 关于玲珑草和玲珑心的事情,听他这番言语,那藏在迷雾背后的山水已然显露了出来。但同时也和我先前所假想的逐渐吻合了起来。 十八年前师父捡到我时,襁褓中的布袋里正好放着玲珑草种。那些玲珑草种会不会就是云娘娘所留下的? 就算他说得这个秘辛不是真的,我确确实实喝了八年的玲珑草的汤药。师父说我有一颗玲珑之心,而我身体里流淌的鲜血可以解除蛊药。我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 如此巧合,十八年前、云娘娘、凌天君、玲珑草、蛊药、心疾、玲珑血……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被围成了一个圈。我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指引着我发现这些吻合之事。 “你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一阵低哑的嗓音。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在想……” 阿柒,我知道你既为女侠,心中有此大义。只是在奸佞未除之前,切记不要轻易暴露自己。 心中忽然惊起一声大喝,我神色一凝,抬起头看到独眼老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前辈,我在想顶上那群人应该已经走远。此地不适久留,我们还是出去吧。” 他收回目光点头,边转身边道:“走吧。” 许是经过了这么一宿,倦意浮上心头,我跟独眼老钟一前一后走在那条长长的密道里时,尤为安静。 回去的路要比来时的路更要萧瑟一些,我心里沉甸甸的,一刻不能停地在回想先前几天发生的事。 “前辈,我有一事不明白。”前面之人的脚步缓了几分,我继续开口说道,“先前前辈乔装打扮骗麻尖儿,我还以为这就是那位神秘人,可他究竟是如何看出破绽的?” 独眼老钟淡淡道:“也许假的就是假的。” 他回过身,“其实你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他与神秘人之间的内情,对吧?” 我一顿,停在原地道:“既然前辈这么说了,我也不敢否认。还有十八年前的那些隐情,前辈好像总知道比常人多些。” 他听后并不否认,对着我慢慢地扬起了嘴角。紧接着他咧开嘴,微笑变成了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独眼老钟这般神情,那满是沧桑的脸上密布的沟壑团簇在一起,全身如触电一般颤抖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更聪明一些。” 笑容止住,独眼老钟继续咧着嘴,眼色冷静地看着我。 我皱起眉头,看着他缓缓走近我。 “你知道吗?若是你不那么聪明,这条密道你还能走到底。” “前辈你这是什么意思?” 铮—— 溢彩剑忽的弹出一阵青光。 独眼老钟猛地一退,颇有忌惮地看着我手中的剑。 就在这时,那条密道的顶端突然传出一阵抚掌声,跟随其而来的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随着那抚掌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脏“咚咚”地狂跳不知。 “他来了。” 独眼老钟露出一副诡异至极的笑容,半垂下眼睑。 “他……是谁?” 铮—— 抚掌声止住,我扬起溢彩剑一眨也不眨地望向前方。 只见那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步步走进前来,幽暗的烛光照出了他那张麻点密布的脸和狭长的眼睛。 是麻尖儿! 我顿时如临大敌,飞快地瞥向独眼老钟,可见他半低着头,默默走到了麻尖儿的身后。 “让我来告诉你,他为何会知道这么多隐情吧。” 麻尖儿对着我笑得如此轻松坦然。 而我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他一声轻叹,对着身后那人道:“十八年前的那些真真假假和恩恩怨怨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你说是吧,乌头青。”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迷烟之中梦金陵 只见被点名的那人缓缓从麻尖儿身后移步上前。在幽暗的烛光中,那一头“灰发”掉落下来,露出了隐藏其下的发青的短发。他嘴角微上扬,双手胡乱往脸上一抹,眉目两边的褶皱竟悉数被整平。独眼还是那个独眼,但卸去伪装后,他已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竟是乌头青!”我神色一凛,“也就是说,十八年前的那个叛徒是你?” 独眼老钟,不对,是乌头青大笑一声,毫不避讳地说道:“你比那几个自以为是的笨蛋聪明很多。只是我本就是魔君教徒,何来叛徒一说?” “乌长老,”话落,麻尖儿对着他双手抱拳,勾起唇角,“先前在破庙里,多有得罪。不过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教主一统江湖的大业。” 麻尖儿边道边从怀中掏出一物置于身前之人。 “玲珑之心玲珑血。”乌头青举起那块尽透着怪异的红色的石头,独眼中泛出一道光,随后紧紧地看向我,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铮—— 溢彩剑如临大敌。长长的密道中惊起几道青光,激得此二人连连退后。 “果然是一把好剑。”乌头青眯起眼睛说道。而站在他身边的麻尖儿脸上波澜不惊。 我剑直指那二人,厉声喝道:“你们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儿,到底想要干什么?” 乌头青凝望着我叹出一口气,摇起头来,“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还是欠缺一点火候。” 说罢,他从袖口里拿出一根细长的香签,放到一旁明灭不定的烛光之上。细香签立刻燃烧起来,一团白色的烟雾迅速向我扑面而来。溢彩剑在这片茫白中禁不住发出“呜呜”的声响,而我倏然感到一阵眩晕,全身无力起来。 哐当—— 剑脱手而出,我终是支撑不住,咬着牙半跪倒在地。 “够了乌头青,你忘了教主说过要取活血。” 在氤氲中,我尽量屏住呼吸,眼前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人缓步走过来。他半蹲下来,在我已然麻木的手指上迅速割出一个小口子,便立即有血珠凝结而出。 啪—— 血珠落到那块红石上。 一滴、两滴、三滴…… 我用半晕半醒间的一缕残识看到那些鲜血悉数融入石头中,终是不见踪迹。 这是……玲珑之血?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回响起无数个声音。 “谁的血能融进那块石头里,谁就有一颗玲珑之心。” “清和,你说,我的血会不会融进那块石头里?” “当年云娘娘虽然不知所踪,但是她留下的那些玲珑草种却被拿去救助了一个患有心疾的人……” 耳边传来一阵微颤的嗓音,“果真是你,你就是……” 眼前那张麻点密布的脸愈发模糊起来,最后四周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在梦里,我回到了金陵,看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事。 梦中一切皆泛起些旧色,似乎并非当下之景。我站在那条熟悉的竹林小道上,看到一个素衣男子缓缓走上前来,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 “师,师父?” 我瞪大眼睛忍不住叫出声。 说是师父,可他的面相分明要年轻上许多,一如既往得仙风道骨,步伐却稍显沉重。 师父好像全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直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跟着他沿着竹林往上走,不一会儿,“陌上山庄”那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便显露眼前。 襁褓中传来婴孩的哭啼声,师父细声软语地哄着。他放孩子放到竹榻上,许是竹榻太硬,孩子哭闹得更加厉害了。 襁褓中的婴孩哭得涨红了一张小脸。师父面色凝重,从其中拿出个布袋,倒了颗药丸喂进孩子嘴巴里。 “别哭哦,别哭哦。” 他边轻声言,边掌心渡气送入孩子体内。哭啼声果然小了下去。等我再探出脖子去看时,只见襁褓中的孩子已经展开眉眼,脸色也恢复如常。 “乖了乖了,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他看着怀中逐渐安然睡去的婴孩却还是愁容满面。 唉—— 幽静的山庄里传来一声叹息,师父将孩子稳放在竹榻上,拿被子盖好,取出襁褓中的那纸信和布袋,负手背过身沉思。 “可怜啊——” “哈哈!” 一声笑打破了这般宁静。再一眨眼,梦中景象已然变幻。 山庄的庭院里站着两个童子。“哐啷”一声,小丫头手中的剑掉在地上,而她对面的小少年手法利索地收剑回鞘,一股喜色跃上眉梢。 “小柒,你又输了!这下你心服口服了吧!”小少年抖抖袖子,一蹦一跳地走上一旁的石桌边,“嘿嘿,最后一串糖葫芦归我咯!” 他心满意足地举起桌上那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吃之前还不忘在满脸愁容的小丫头跟前显摆一回。 小丫头的样子更沮丧了,拍拍脑袋撅起嘴巴。这时,另有一阵声音从屋里传出。 “小柒,该喝汤药了!” 我眼睛一亮,果然见一身素袍打扮的师父端着一个碗笑眯眯地从里屋走出来。 小丫头的嘴撅得更高了,但脚下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 师父半躬着身体,把碗端到她跟前。小丫头仅抿了一口,便皱起眉头,拧着小包子脸道:“师父,好苦啊!” “苦才有用嘛!”吃糖葫芦的小少年牙齿咀嚼得嘎嘣响,握着小拳头大声说道。 “小柒乖,喝了药你才能长大,长大之后你就能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师父的话果然很有作用,那小丫头听了,咬紧牙关,把这碗里的汤药喝得底朝天。她擦擦嘴,看了眼小少年手中的糖葫芦,拉着眼前之人的袖子,可怜兮兮地对他眨巴下眼睛。 “师父,为什么我总是打不过师兄呢?为什么师兄不用喝这些汤药呢?我为什么不能吃糖葫芦呢?” 那些委屈的话语听得我的心一颤一颤的。吃糖葫芦的小少年愣住,一点一点地把手放了下来,笑容懵在脸上。 师父蹲下来,揉揉小丫头的脑袋,用最温柔的声音同她道:“小柒,你今年七岁。师父答应你,等你八岁的时候,这些汤药就不用喝了。到时候师父带你下山,你想吃什么吃什么。等你的身体长结实了,师父再教你我的独门武功,到时候你一定比小谷更厉害!” “好诶!” 小丫头开心得在原地转起了圈圈。 “师兄师兄你听到了吗?师父说,我以后会比你更加厉害!” “我知道啦!”小少年脸色回暖,望着一脸兴奋的小丫头吸了吸鼻子,将那串咬了一半的糖葫芦藏于身后。 …… 这是桩金陵旧事。庭院中笑语欢乐,却离我有数载之远,能有幸见之已然让我热泪盈眶。 渐渐地,那笑声远去,天幕暗淡了下来,终将陷入黑暗。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腐味钻入鼻中。 四处仍是石壁,烛光昏沉。原来,我还未曾走出那个长长的密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双面麻脸有所求 “你终于醒了。” 身体还未全然恢复,四肢仍是无力,那张星星点点的麻脸正好对着我,唇角勾起一抹笑。 “你可知你整整昏睡了两日两夜?” 四周密不透风,不知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一片昏暗中就只要我和他二人。他看似随意地坐在我对面。我被安置在角落里,手中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用紧张。如果我真想对你怎么样的话,何必要等到现在。” 眼前他全然掌控住了局面。歹人为刀俎,而我为鱼肉。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麻尖儿换了一个坐姿,不紧不慢地说起来,“我想乌头青也告诉你了,他们找玲珑心,是为了毁掉解蛊之术,助魔王凌天君完成一统江湖的大业。而我跟他们不同。” “不同?”我微咬着牙,语气恨恨道,“不都是魔王的走狗,尽做一些伤天害理之事吗?” 他听罢,轻笑一声,并没有急于否认,只是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发现你跟那个小子不是真的黑红双煞么?” 我默然,听他继续说道:“因为我跟你们是同样的。” 话点到为止即可,便戛然而止。 他的意思是,那张麻脸底下其实也另有其人?他也另有目的? 麻尖儿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陷入沉思,然后视线往下移了几分。 “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我平静而道。 他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我想要你的心头血。” 话落,腰间的冷器倏然发出“铮”的一声响。我警觉起来,喉头中似有一股血腥气涌上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取我的性命?” “不是,不是,我不是想要你死。”麻尖儿立刻摆起手来,做出一个手势,眼中一片诚恳道,“我就要一点点,就一点点。有一人也中了蛊药,需要最纯净、最新鲜的玲珑之血才能把她救活。你有一颗玲珑之心,而我就要玲珑心尖上的那一滴血。” 他一顿,竟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我来,“那个浑小子不是也中了蛊药?你不会见死不救的。既然要救,不妨匀出一点玲珑血给我,你看可好?” 麻尖儿说起这些事时,表情逐渐变得痴狂,全然不复刚才那般镇静。 “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倏然愣住,脸色僵住,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我透出一丝冷绝道:“你三番五次设下圈套,我为什么要信你?况且就算真有人中了蛊药,我又为什么要帮你?” 麻尖儿的一双瞳孔久久凝望我却不说话。他一点一点地靠近来,我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向后缩去。 “有时候觉得你跟她很像,却又不那么像。”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要是你知道她就是……” 话语在这时候顿住,那只手也正好要碰上我的眼睑却收回来。 麻尖儿的神情由怪异慢慢变得迷茫,最后如同痴了一般,像陷在一段回忆中走不出来似的。 “我跟她曾经是一对侠侣。当时江湖上羡慕我们的,嫉妒我们的,诅咒我们的,想拆散我们的,大有人在。但是我不管,她是我见过如月光、如莲花般最圣洁无暇的女子。我发誓此生她是我唯一的信仰。” 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颇为欣悦。我竟然觉得那些密布的麻点也变得动情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记得那是一个冬雪初融的清晨。那个时候我浑身是伤,极为狼狈地躲在街角的竹篓里,样子比一个要饭的乞丐还要凄惨。整条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苟延残喘的我。我以为我熬不过那个冬天了,我就要死了。就在那个时候,我看着一双白绸花底的鞋停在我面前。” 麻尖儿似乎重新看到了当时所发生的一切,神态和举止也大不一样起来。 “我抬头见到她的第一眼,还以为是看到了下凡的仙子。她对我微笑,把一碗热汤和几块烙饼递到我的手里。不仅如此,她还丝毫不嫌弃我的肮脏和腥臭,替我疗伤。我当时十分感激,却无以为报,只给她磕了好几个头,说愿意追随她而去,永做她的奴仆。可是她还是一脸温和,神色平静得跟我说她不需要。她不需要我的感激,她是医者,救死扶伤是她的天命所在。” “当时我竟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麻尖儿口中发出一声凄凄的笑,自嘲起来,“这样的一个女子,清如月光,雅致如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岂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可以靠近?看着她,我愈发觉得自己肮脏,觉得自己无耻,觉得自己卑微,只能什么也不做地看着她慢慢走远,再走远,直到消失不见。” 四壁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我一阵恍惚,竟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陷入到他口中的这个故事里。我听见我自己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他顿住,忽的扬起嗓音,眼中射出一道光芒,“后来是上天眷顾我这样的人。让我再见到她时,她身处险境,差点就落入敌方的手中。是我救了她,拼尽全力,殊死一搏地救了她。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记住了我。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了我!” “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高兴!”他一瞬间兴奋到极点,呼吸也急促起来,“我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让她慢慢地离不开我,慢慢地爱上我。而我也不是当年那条任人打骂的脏狗了!我要配的上她,我要给她最好的东西。因为她值得,她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我更不许有任何人诋毁她!” 麻尖儿目色中冒出一团烈火,咬起牙来,“她跟我不一样的。她那么善良,救人治病却从不索取。那些人骂我,但为什么要伤害她?她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行!我恨那些人,恨那些人心中的成见和偏激,恨那些流言蜚语,更恨那些伤害她的明枪暗箭!久而久之,我就在想,好啊,来啊,干脆我都把你们杀了,图个清静!”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庙重现火幻象 “所以你真的把他们都杀了?” 明明是幽暗封闭的石室,我却嗅到一股杀意和血腥味。 麻尖儿咬牙切齿,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是!我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 他的话浮露出浓烈的恨意,让我脸上的五官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你知道我是怎样杀死他们的吗?”我低下头,十分抗拒地听他讲这些事。 麻尖儿自顾自说下去,“我是用,是用……” 声音忽的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出声。我抬头看到他双眼一动不动地落在我身上,神情有些呆滞。 就这样持续了很久,我听到还是自己先问道:“那后来呢?那些人都死了,她又为什么会中蛊药?她不是医者吗?” “为什么会中蛊药?”他听后眼色一闪,口中喃喃起来,“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不停地重复这几个字,双手抱住头,脸色之中显出阵阵痛楚,“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麻尖儿倏然停下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在渴求着什么东西。 “她死了,只有玲珑之血才能救她。”那语气里透着深深的绝望。 “如果我不救她,”我望着眼前之人,无比平静地缓缓说道,“你,是不是也会杀了我?就像杀了那些人一样。” 他听后仅是一愣,嘴角便一点一点努起来,目光格外和悦。 “不会的。我怎么会杀你呢?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善良的人,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 他语气愈发轻柔,每说一句便靠近我一点。 “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要毁掉玲珑之心,而我不是。我跟你一样,都想用玲珑血救人。反正你也要取玲珑之血,何不成人之美,分给我一点点?就一点点,好不好……” 麻尖儿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起来,如此低声下气的,竟有点像失了魂魄一般。 那尖细的嗓音轻颤,“就一点,一点,你可答应……” 忽然头顶上发出一阵巨响,似乎是有什么重物一下子倒塌于地,接着又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一股火星子的气味弥漫进来,吞噬了周围的腐烂味。那长长的密道中有“咚咚”的脚步声急速靠近,还有人的低喘声。 “大事不好!上面着火了,我们得快点出去!”乌头青大叫,着急慌忙地赶过来。 “你说什么?” 麻尖儿一瞬间脸色大变,一扫先前的模样。 “我猜是有人故意放的火。”乌头青恨恨,眼睛转向我来,“应该是她的同伙。不管了,我们先走!” 他朝着麻尖儿一挥手,大半个身体已踏出石室。 麻尖儿眉目暗沉,迅速扶起仍为虚弱无力的我而走。 “你在干什么!你管她做什么?她既是玲珑心之主,反正她都是要死的。”乌头青扭头,厉声朝他喝道。 “我知道,但玲珑血对于我们来说还另有大用。”麻尖儿回答得飞快,“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你快过来搭把手。” 那股火星子的味道越来越浓烈,石室中的燥热感也愈发得强。乌头青的独眼中闪烁中一阵凶光,双拳紧握,几乎是冲过来抓住我的另一只胳膊。 他二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我的手臂飞快地疾步在那条密道中。出口处透进来的白烟呛得人直流眼泪,先前我中了麻尖儿的迷雾,此刻更是头脑发胀,浑身提不起气来。 如果没有我,想来他们早就可以逃出去了吧。 麻尖儿救我是为了玲珑之血,而乌头青好像很听他的话…… 庙堂中的烈火已经蹿到了房梁顶上,帷幔、神坛、干草堆、倒地的佛像全是红光一片。浓烟直直扑面而来,刺激得我的眼睛酸涩一片。 “咳咳咳,咳咳咳!”右边的胳膊忽然被人松开了,乌头青的喉咙被烟熏得更加沙哑了,“这样根本就逃不出去!我不管了,要救你救。” 他转向我的眼神中透出歹毒之色,“奉劝你一句,带着这个拖油瓶,你就不能活着出去。” 说罢,他一缩身,身体迅速团成一个球,向那庙门处冲去。这烈火似乎通了灵气一般,见此一下子朝左右散去,开出一条安全之路。 那团“球”顺利滚到庙门边,可又是一瞬间的事,大火忽然侵肆而上。在那片红光中,也不知道乌头青有没有逃出去,我只听到“啊”的一声凄厉的叫声。 “这火有些邪门。” 左边那人一阵低叹。 我和麻尖儿还站在密道口的安全地带,虽有浓烟呛鼻,但火势暂时没有靠近过来。 “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烟熏得我的眼睛尽布白泪,我虽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听见那声音颇为坚定。 麻尖儿抓着我的胳臂正要往前迈出一步,忽然前方“轰”的一声响,似是房梁顶上又有什么东西坠落了下来。 大火毫不留情地扑上来。 “咳咳咳,咳咳咳!” 他护在我身前,猛地带我往后退去。浓烟和灼热感肆虐着我的双眼,眼泪忽的喷涌而出,鼻间浮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你,你没事吧?”他似是咬着牙,艰难无比地说出这几个字。 “唔——”仅发出一个单音便说不下去了,喉咙里亦是一片焦灼感,我只同他摇了摇头。 他紧紧地抓着我,倏然大喝一声,那般忿忿。 “难道今日我就要葬身这火海中吗?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噌—— 朦胧之中,那片红光又大涨起来。也许是因为现在我的眼神不好,耳朵竟变得异常灵敏起来。 除了烈火之中“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还有脚步声正在一点点靠近。 那脚步声是如此沉稳而临危不惧,缓缓向我和麻尖儿走来。 “谁?是谁在那里?” 他也察觉到了这个怪异的现象,声音有些发颤。 四下无人回答,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而我看到,在那片红光中,有一团白色的身影渐渐显露出来。 “是你……是你!”我能感觉到他忽然变得异常激动起来。 不对,那不是一个白色的影子。 我眯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红光之中走出来的是个“蓝影”。 到底是“白影”,还是“蓝影”? 我看不清,始终无法确定,但心头却浮现出一丝奇异又熟悉的感觉。 周围的烈火看似勇猛,却迟迟不朝我们发动进攻。除了浓烟,一切又有点虚张声势。 有时候,假作真时真亦假。 一瞬间,我灵光乍现。 “是你,真的是你!”周旁之人大吼一声,忽然不受控制地冲进“火海”,扑向那个“身影”。 “麻尖儿!” 也便是在这时,我的眼睛和嗓音奇迹般得恢复如常。烈火和浓烟听到大喝声迅速如云雾般消散而去,破庙之中,什么都没有被烧毁,就好像大火从来没有来过。 我知道,刚才那些皆为幻象,是有人施了幻术。 明明知道什么都是假的,可就在那个先前从红光中走出来的“蓝影”快要消失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他清如皎月的双眼。 砰—— 没有了支撑,我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地坐倒在地上。 我看到一片寂静幽暗的破庙中,落下一卷画卷,地面上还有一个陷入昏迷的麻尖儿。 第一百二十八章 白光地里双影来 火海散去,破庙如初。 眼前除了落在地上的那卷画卷,还有陷入昏迷的麻尖儿,四处皆现在幽暗中。 而乌头青不知所踪。 如今我已经可以十分确定,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幻象。有人在庙中施了幻术,这样的情形,我先前还另有两次体会。 一次是在落马镇的风月楼里,一次是依靠清和手中的陶梦香。 那么这一次又会是谁? 幻境中的一切皆为虚妄。陷入幻象者虽有触感,但一经破除,便不会受到伤害。 浓烟消散的时候,我的耳朵和眼睛就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此时此刻,我的身体却莫名地感觉到一阵寒冷。 溢彩剑静静地别在我的腰际,也许是感受不到我的真力,剑身上似蒙上了一层灰,不再发出青光。我手脚开始麻木发凉,嘴巴里的唇齿开始打颤,全身拧在一团,脑袋愈发愈眩晕起来。 这是先前从未有过的状况,难道是因为中了迷烟的关系? 我不清楚,只知道现在我没有办法自救,如果外面无人经过,那我就真的要死在这破庙里了。 “救,救命,”声音已然变得沙哑,我竟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救,救我,有没有人……” 也许是老天觉得我命不该绝。破庙门口照进来的那一阵白月光里真的出现了两个身影。 “救,救我啊……” 眼皮变得沉重无比,止不住地往下坠落。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出现幻觉了,模模糊糊间,我看到从那片月光地里走进来一白一青两个影子。 “小丫头还醒着!” 这句话好像是白影说的。 青影一顿,便急步朝我的方向走来。跟在他身后的白影不紧不慢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那卷画,口中发出一声轻叹。 “阿柒,你见完阿红记得要去荆水西边的驿站里……” 耳边忽的回响起一句话。 一只深青色的衣袖抚上了我的额头,随后那双手把我从地上抱起来。 我承认,从前远远地躲在角落里看高台上的他,我也曾幻想过日后会有哪个幸运的姑娘能被他拥入怀中。 但没想到,他的怀抱有一丝丝的凉意,亦浮着一阵我朝思暮想的酒香。 “是你啊——” 我颤抖着冷到极致的身体,用尽所有的力气说道。当眼睑晕沉地落下去时,我松出了一口气。 “柒丫头,我来迟了。” 奇怪了,我从未听到过他用这般语气说话,带着深深的懊悔之意。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次我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等我醒来之后,四肢已经不再发冷。 鼻尖浮着一股汤药的气味,我望着那陌生的天花板有些吃力地想坐起身。 “别动。”一旁传来轻轻一喝,有人马上走过来扶住我的手臂从床上坐了起来。 原来方桌上放着一个小药炉子,里头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那袭深青色的袍子倚靠着床榻坐下来,微凉的手指摸了摸我的额头之后,又摸了摸他自己的。 “嗯,不烫了,再把药喝了就应该好全了。”他欲起身去端桌上的汤药。 “梦云生,”我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梦云生转过身,目光落到那只拉着他衣袖的手上,嘴角扬起一抹熟悉的笑容。 直到我放开他的衣袖,他亦是淡淡地收回目光,笑意更深了。 “柒丫头,我千里迢迢地来救你,没想到你醒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还是我熟悉的语气,虽露出几分遗憾,但他的眼中波澜不惊,手里缓缓展开折扇轻晃起来。 果然,梦云生永远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正要舒出一口气,却想起一件事,又同他正色道:“我知道,青泉山我遇险那次,你也在。” 他摇晃折扇的手一顿,“他告诉你了?” “他?”我愣住。 “胡谪。”梦云生简明扼要地道出两个字。 我朝他点点头,“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他偏爱一处的酒香,愿做那房檐之下的一缕游魂,绝不离开半步。” 话落,他并不急于辩驳我的话,目色悠然,一把百折扇前后轻晃了片刻。 “人总是会变的。”梦云生道,“更何况,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那你这一次打算去哪里?”我问道。 折扇倏然止住,青色的衣袖落下来。他转过身先从那小药炉子里倒出一碗汤碗,递到我跟前。 我定定地看着他,从他手中接过碗。直到我把那碗药全部喝了下去,才听到他口中的答案。 梦云生说:“我要去长安。” 第一百二十九章 画侠不问江湖事 许是见我盯着他,一直不说话,梦云生忍不住一收百折扇,问道:“怎么,就只允你去长安,不许我去?” 喝完那碗汤药后,我慢慢地恢复了不少力气,身体往前挪了几分。 “梦云生,你去长安做什么?”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不出声,又摇起手中的扇子来。 “嗯?”我提高了些声音,猜测起来,“该不会是因为我要去……” 啪—— 话声还未完,那把折扇便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头顶上。 “嘶——”我倒吸一口气,瞪眼看着他。 “小丫头别胡乱猜测。”梦云生移开扇子,悠哉悠哉地往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已经不是小丫头了。”他这番态度引起了我的极度不满,“本女侠好歹也是独闯过江湖的人,而且看面相你比我也大不了……” 我忽的一顿,目光停留在眼前这张惊天的容颜上。 我是不是忘记了,我与梦云生相识十年,他这张脸几乎无任何变化。岁月好像从未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他依旧一袭青衣,一把折扇,笑得风轻云淡,知晓世事,却与其无关。 “柒夜女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梦云生,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究竟多大了?” 百折扇止住,梦云生意味不明地凝望着我。 “你是不是从山里跑出来的精怪?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你还是这副模样?” 扑哧—— 梦云生笑出声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身子也颤抖起来。 “小丫头就是小丫头,尽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他好不容易收住笑容,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口,“你怎么不说我是天下来的神仙?” “那你到底多大了?”梦云生愈是这副模样,我便愈是好奇。和他相处十年,细细想来,我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 只知他是金陵城十里穿巷中的说书先生,别号“金陵书生”。关于他来自何方,岁数多大,家中可还有其他人……这些他从未提起,怕就怕连“梦云生”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梦云生只笑不语。 “我大老远地就听见了,梦兄你在笑什么?” 这时,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一身白影走进屋里,见到我时双眼一亮。 “小丫头,你醒了?” 眼前那穿着白袍、气质非凡的男子我在江湖传说里不知听了多少次,今日才得见真容。但要是细细算起来我也是见了两次,且都是在红风尘幻化出来的假境中。 他,就是江南画侠马师有,十八年前的江湖八大高手之一。 “马前辈。”此番他以幻画相救,我又记起那次在青泉山遇险时,迷糊中亦看到了一个白影。他也是这般侠义心肠,想到此处我禁不住要从床榻上跳下来,向他施礼致谢。 “诶,你下床干什么?你身体还很虚,需要好好静养。” 果然,一只脚刚着地,我就感觉像是踩到棉花上一般,头又晕乎起来。他见状上前来扶我,只是那道青影比他更快一步。 “这次多亏前辈的幻画,我才能从那群人手中逃出来。” 那双青袖轻轻替我被锦被拉上来了些,又坐回到桌前喝起茶来。马师有眼色颇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来对我道:“那幅画确实是我画的,但你要感谢的另有其人。” “前辈的意思是——” 余光瞥见那把轻晃起来的折扇,忽的传来一声咳嗽声。马师有眼珠一转,一拍脑袋换了个话题同我说道。 “对了,既然你醒了,我把这两封信给你。”他从怀中拿出两个信笺递给我,“这是一日前从两只红嘴鸽身上取下来的,梦兄说都是从你师门中传出来的。” 红嘴鸽正是陌上山庄传信用的独有的鸽子。我神色一凝,立刻展信看起来。 果然,这两个信笺,分别是师父和小玖传来的。我看得双目愈发凝重,拿着这两个信笺的手竟然有些发颤起来。 屋里久久未传出话语声,那二人似是十分有默契地等待我开门。我放下信笺垂着眼睑静默了片刻,才慢慢抬起了头。 “马前……” “等等,叫前辈我听着挺变扭的。我这儿没这么多规矩,小丫头不如就直呼我的名字?” 眼前之人扬起唇角,眼中似颇为诚恳地同我打着商量。也许他是想故意调和下此刻沉重的气氛,只是我另有心事,脸上并未化开愁容。 “师有先生,”我一顿,坐在床榻上冲他抱拳道,“我有一事想问问先生。” “哦?你要问何事?”马师有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话语间尤为轻松,“若是吃喝玩乐的事,你要问梦兄,他比我精通。若是有关画技,我倒是能跟你说道一番。” “是十八年前荆水大战一事。” 那正要往他口中送入的茶盏一顿,马师有肃起脸色道:“抱歉,若是这事,我无可奉告。” “师有先生,你……” 他仅抿了一口茶,便打断我的话,“十八年前我便隐退江南,从此不过问江湖之事。小丫头,你找错人了。” “那师有先生为何要来荆水?如今荆水一带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与十八年前的事脱离不了干系,我不信先生听了会无动于衷。” 马师有面色一滞,仍是半垂下双眸喝起那盏茶来。 “师有先生画技高超,被人尊称为‘画侠’。原以为先生亦是侠义心肠,没想到竟以退隐江南为借口,如此消极避世。若是这样,你为何要来荆水?又何为要从那群狂徒手中救下我?” 大概是连日来一直抑着自己的情绪,此刻我稍显激动,言语间也变得犀利了起来。 砰—— 我的心猛地一跳,看到马师有放下手中的茶盏,倏然站起来,话中却带着几分……委屈。 “你以为我想来荆水?江南这般多娇,我为何不在那里好好作画?我来救你还不是受了那两个人……” 马师有突然止住话,神色凝在脸上,看看我又转向一旁的梦云生。他忽的叹出一口气,颇为释然地笑起来,“梦兄啊,你瞧瞧,这丫头的嘴巴这么厉害,是不是跟你学的?” 梦云生摇着折扇,嘴角亦是擒着一抹笑容,十分淡定自若。 “算了算了,我跟一小丫头计较什么?” 马师有笑完又坐回到椅子上去,“丫头,我听人说,你要去长安找一个叫什么十三镇的地方。路途遥远,看你孤身一人,不妨就跟梦兄同行。正好,他也要去长安。” 他指了指一旁那人。梦云生放下折扇,定定地看着我。 “马前辈,胡谪中了蛊药,如今生死未卜。当年大战中的叛徒重现荆水,魔王凌天君疑是假死,郎月教要卷土重来,只怕到时候江湖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我语气无比沉痛地看着此二人,问道:“这些,前辈都打算无动于衷吗?” 第一百三十章 蛊药凶烈无穷大 “你说胡兄中了蛊药?” 眼前的白影倏地变了神色,满脸惊容。 见我点头,马师有双拳紧握起来,眼底又沉下去一分,十分克制道:“十八年前,凌天君的蛊药害人无数,我与其他六位高手亦中了招。幸好云娘娘以玲珑草研制出解蛊之术,救我几人脱身险境。没想到如今蛊药仍存,可玲珑草却早已绝种于世。” “除了玲珑草,还有一物也可以解蛊。” “是什么?” “玲珑心头玲珑血。” 屋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两双眼睛一动不动地落在我身上。马师有问我,“这是何物?” “以玲珑草养育出来的心脏能滋生出玲珑之血,凝聚着天地中最精纯的灵气,可以解除蛊药。郎月教的人也在寻找玲珑心,凡能与蛊药抗衡的东西,他们势必毁之。” “你说的这些无处考究。更何况,找玲珑草不易,所谓的玲珑心更是难寻。”马师有半垂下眼睑,“若是被郎月教的人抢先一步找到,胡兄怕是……” “那群人的计谋差点得逞,还好有二位及时出手相救。” “出手相救?你的意思是……”马师有抬起头,微微睁大双眼朝着我不可思议道,“丫头你,玲珑心?” 我平静地对那桌前二人颔首。 “这,梦兄,这怎么会……”马师有有些语无伦次地看向身旁之人。 梦云生问我,“柒丫头,你先前从未与我讲起过这件事。你如何证明你有一颗玲珑心?”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们抓我也是因为玲珑心。总之我们要快点找到清和,他身中蛊药处境十分凶险。” 说起清和中蛊一事,我的心似被烈火焚烧般灼痛起来。然而此刻我却连手提溢彩剑的力气都没有。 “胡兄现在身处何处?”马师有的焦急之色丝毫不逊于我。 像是被当头一喝,我浑身一颤,咬着嘴唇只能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语气稍重,皱起眉头,“胡兄这个人行事向来神秘,若连你都不知道的话,难道真的凶多吉少?” “柒丫头,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胡谪既中了蛊药,可有跟你交代些什么?” 房中三人,唯有梦云生还保持冷静。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天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与他们听,想起最后他交代的那些事,心里又重燃起一线希望。 “他说他会用归息之法抑制蛊毒,说不定此刻他就躲在某个地方等我们去救他。现在我们人多,把整个荆水全找一遍,一定可以找到清和!” 我攥紧的双拳轻轻颤起来,话落便掀开被子想立马动身去找清和。只是那袭青袍快步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制止我下床。 “梦云生,你干什么?”青白两道身影皆站在床榻边上,我颇为不解地看向他们,“你们难道不想救他……” “丫头,他骗了你。” 马师有已经镇静了下来,目色之中似乎还带有几分忧怆, “十八年前,凡身中蛊药者,一个时辰内便可侵入人的心魂,一天之内那人就会丧失自我意识。三日后面目开始溃烂,四肢开始肿大,直至他变成一个怪物,开始真正为害人间。凌天君的蛊药凶烈如斯,如果没有解药,就算以归息关闭灵识也无法抵抗。” 我浑身僵住在床榻上,见他的脸色愈说愈苍白。 “我想胡兄之所以隐瞒他的处境,想来他对蛊药的危害也是一清二楚。如今已经过去五日,可荆水一带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动。以我对胡兄的了解,只怕他会对自己更狠……” 垂下眼睑,马师有似是再也说不下去。我的双手颤抖地更加厉害了。是啊,我应该早就想到的,十八年前蛊药就害得江湖生灵涂炭,哪是归息之法就能抑制住?以清和的性子,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越是这般想,那些可怕的念头越是汹涌进脑海中。一只手倏地按住我发颤的肩膀,“既然还没有找到人,你们也不要胡乱猜测。” 梦云生轻轻拍了拍的背脊以示安慰。我闭上眼睛,听到马师有叹出一口气道:“梦兄说得对,况且胡兄也不是普通人。他做事一向都有他的打算。小丫头,我不理江湖纷争已经很多年了,但是胡兄的事,我不能不管。” 我猛然睁开眼睛,见他脸色上浮出一丝坚定,“你身体还需要静养,胡兄就由我和梦兄来找。” 梦云生听罢一挑起眉梢,折扇抵住下颌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要找那小子了?”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梦云生,你就……咳咳咳……”正说着,一股气正好噎在喉咙里,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好了,仅此一次。”他边拍着我的背脊边无奈道,“他日若能回到十里穿巷,定要让那胡谪请客喝酒。” “咳咳咳……”咳嗽好不容易被止住,我努起嘴角,冲他二人抱拳道,“多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梦云生的手一滞,又帮我顺了顺气后,便伸了回去。 “梦云生,师有先生,你们要特别小心两个人。” “谁?”马师有的语气十分严肃。 “一个是乌头青,也就是当年你们七大高手中那个倒戈魔王的叛徒。” “乌头青是叛徒?丫头你见到他了?” 他虽是这样问,神情却一点都不惊讶。 “我不仅见到了乌头青,还知道这些年他借着捡尸人的身份潜伏在荆水一带。我现在怀疑,当年凌天君之所以可以假死脱身,也是因为有乌头青。师有先生,你能否告知些十八年前你们在破庙里的事?” 马师有眸色闪过一丝精光,“当日云娘娘的剑确实直入凌天君的心脏,使他七窍流血而亡。魔王虽死,但我们几个也好不到那里去。蛊药的凶性便在这时发作,性命攸关之际,我们七人无暇去思考到底谁是叛徒。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借着各自真力的相冲性暂时抑制住了蛊药。好在云娘娘在最后的关头研制出了解蛊之术,我们才能获救。可惜的是,柳山真人在大战中就身受重伤。他于一日后身亡,最终还是没有熬过去。” “大战后我们早已精疲力竭,再加上柳山真人的牺牲更是让人心力憔悴。等到荆水一带稍微安定下来后,我们便都有了各自的去处。宫老姥嫁去了金陵,褐蓑老人因此心灰意冷回了鲜城山。云娘娘跟着你师父去了陌上山庄,我回了江南。只有乌头青的踪迹成迷,我们之中谁也联系不到他。当时我便猜想,或许他就是那个叛徒。只是我没想到,你说他很有可能助魔王假死脱身。若真是这样,凌天君这招后手留得可够久的。” “师有先生所有的,和我师父在信中提到的“叛徒”的看法全然相同。”我语气凝重,“自那条谣言起,凌天君在荆水一带就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谋局,这其中想必乌头青出了不少力。” 马师有点头认同,拧起眉头似是陷入了沉思。 “柒丫头,”梦云生接下话道,“那你说的要小心的另外一个人,是谁?” 我正要说话,却听见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 “师姐!” 一声熟悉的叫喊声传来。 我张大眼睛,惊然看到小玖脸色慌张地冲我跑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十里穿巷的店家老实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荆水聚集东家寻 “小玖,你怎么来了?” 话刚落,来人便伸手搭上我的脉搏,又二话不说迅速按住了我的几处穴道。我睁着双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见他目色中透出少有的慌乱,脸颊苍白,两手从随身带的药箱里拿出银针扎在我头顶的几处穴位上。 小玖在青泉山行医历练的这些日子看起来消瘦了不少,本是清秀的五官透出些凌厉,给他平添了几分成熟的气质。他默默抿着毫无血色的唇,又收起我头顶上的那些银针,从药袋里那些一些丹药。 梦云生配合他端来一盏茶水,小心地喂我喝下了那些丹药。小玖起掌按在我的脊背上,倏然一股热流冲破那几处被封的穴道。我精神一震,浑身顿感通透了许多。 “师姐,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小玖又摸了摸的脉搏和额头,见我颔首,微微松下一口气。 “小玖,你怎么会来荆水?你不是在青泉山行医?” “师姐有事,我岂能不来?”他道,“那日收到你的信,你虽没有在信中告知到底何人中蛊,但我还是极为担心。我托人打听后,才知道荆水这几日发生的大事。好在路上遇到了这位老实人店家,他说你们都在荆水西边的驿站。”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身后的中年男子。 马师有道:“都说胡兄的客栈生意遍布四陆各地,还有一位掌握悉数内情的大管家做辅助。老实人,多亏你及时赶来。” “画侠先生,大梦先生,好久不见。”老实人眉目温和,对着众人抱拳施礼,最后落到我身上,“女侠客官。” 四目对视,他的眼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收到阿红的信就火速赶来,方才听你说中蛊,可是我那位东家?” 我十分沉重地朝他点点头,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说与他听。 “他说只要你在十日之内赶到荆水,他就有救。你既提前赶来,可有想到什么办法?” “所谓的魔王信徒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我通知的各路人马已经潜入荆水四处,有任何异动都逃不出他们的眼睛。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到东家解除他身上的蛊药。” 梦云生问他,“以你对你东家的了解,他会藏身何处?又或是会有何种打算?” “蛊药剧烈,非一般人能够抑制住。其实荆水一带未传出有人中蛊的动乱,也是件好事。东家并非常人,想来是用什么办法抑住了蛊药的发作。客栈内部有独有的联络暗号,我想东家一定会在这附近留下线索。” “若是这样,就好了。”我垂目而叹。虽说老实人是温良老实之人,说出来的话颇为得信,但一日不找到清和,我心中的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就放不下。 “事已至此,我们的人也齐了,便分头找胡兄吧。”马师有说道,“各路兄弟在荆水四处把关,如果发现异常就会告知老实人。我和梦兄再重返荒林破庙一带,胡兄既在那里中的蛊药,就很有可能藏身在那里。” 他的目光又转到床榻上,“丫头,你就在驿站好好静养。有医术了得的小玖少侠在,你也能尽快痊愈。” “不行,我也要去……” 小玖飞快地按下我的手,语气坚决道:“师姐,这位先生说得没错。你思虑操劳过度,虚火旺盛,再加上之前中了迷药,再不好好静养,是会留下病根的。” 老实人也对我道:“找东家的事托于我们几人就好。况且我东家一向都有逢凶化吉的本事,女侠客官切不可忧虑过甚。” 小玖、梦云生、马师有、老实人皆是一样的态度,一样的口吻,我只好暂且待在这驿站中等他们的消息。 离去之际,梦云生忽然回头又问我道:“柒丫头,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要小心的另外一个人是谁?” 那四人皆转身看我。 “他叫麻尖儿,一个脸上长满麻点、嗓音尖细之人。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擅于心计,那日也是他设计引我到破庙的陷阱中。我跟他接触了几次,感觉他虽同那群人为伍,却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麻尖儿?”老实人拧着眉头细细思索起来,“我记得,江湖上好像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梦云生摇起折扇,“只怕是乔装易容,改名换姓。” “我记得那日来破庙救你,昏迷在地上的那人就是他吧。凡是陷入了‘白画之境’的人,便不能轻易地走出来,特别是那些偏执、怀有心魔的人。” “怀有心魔……”听马师有一说,我脑子里想起麻尖儿同我说过的那些往事。 …… “那些人骂我,但为什么要伤害她?她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行!我恨那些人,恨那些人心中的成见和偏激,恨那些流言蜚语,更恨那些伤害她的明枪暗箭……” “所以你真的把他们都杀了?” “是!我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 …… 我不知道那日在火海的幻境中他到底见到了什么,只是他对世人的恨意和对心中人的情欲和占有让我感到如此鲜活真切。 隐隐约约的,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传闻,心里突然生成了一个惊天的想法。 “你们知不知道当年云娘娘和凌天君……” 话语一顿,我扶额甩甩脑袋道:“算了,应该是我想多了。” 梦云生、马师有、老实人三人自出门后直到日落西山还未至驿站。期间,小玖陪着我与我说起了不少他在青泉山行医时发生的奇闻趣事。 若是往日,我必定要叫上几坛好酒,边饮边与他开怀畅谈。可现在不管听到多好玩的事情,我心里总是有些郁郁寡欢。 “师姐,我给你调了一碗安神汤。你喝了正好睡一觉,等一觉醒来后说不定就有小二哥的消息了。” 小玖的安神汤有一股迷人的清香。我喝完之后,心神安定了不少。 正如他所说,一会便有睡意袭来。我闭上眼睛,坠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梦中显示大凶兆 “救救我,救救我啊……” 一片黑色的大雾中,隐隐约约的,我听到有人在呼救。 “救救我啊,救救我……” 弥漫在周围的黑雾逐渐散去,我发现我身处在那荒林之中。头顶之上的天幕黑沉得不见云彩,那鬼魅的叫喊声中还夹杂着树叶的“莎莎”声。我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每走一步脚底下都会传来“咯吱”的声响。 “有人吗?我好痛苦啊……” 林间有阴风吹过,黑幕中露出一丝月光照下来。荒林深处出现了一个更为幽暗的洞口。这回我听清楚了,那阵叫喊声是从那个山洞里传出来的。 “救我,救我……” 我寻声,踏入幽暗的洞口中。山洞的石壁上时而闪现出一道一道诡异的青光,我越往里面走,那凄厉的求救声显得更为真切。 “救我,救我,救我啊!” 终于我走到了山洞的尽头。在那青色的火光中,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之人双手被绑在石柱上,浑身溃烂得不成模样,乌黑的血色流了一地。那人在血迹中挣扎,求救声就是从他嘴中发出来的。 “我好痛,我好痛苦……快救救我……”他嗓音嘶哑,听起来极为痛苦。 “你是谁?”我盯着那身影,慢慢地靠近。 叫喊声倏然止住。短暂的沉寂之后,忽的传出一阵虚弱而茫然的低吟。 “我,我是谁?我是谁?”用铁链绑住的双手猛地颤抖起来,“啊——” 眼前之人浑身抽搐,抬起头,蓬乱的头发里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救救我啊……我好痛,浑身都痛……救救……” 那声音,我心头浮出一种熟悉的感觉。直至我走到石柱的跟前,那双血手晃得铁链哐啷而响。 “救——我——啊……阿——柒……” 我猛地一颤,紧绷在脑子里的那根弦似是断了一般,一股血气涌上喉头。我惊恐地看到在那张已经不能分辨出五官的脸上,唯有那眼眸中透出一丝清亮。 “清和!” “啊——” 叫声尤为凄惨,我慌忙上前想救把他从石柱上解救下来,却发现自己扑了空。 “清和!” “救我!救我啊——阿柒……” 幽幽青光中,只问其声不见其人。我四肢冰凉,头皮感到一阵发麻,喉头上的那股血气愈发愈浓重。 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清和?他可是被蛊药所折磨,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从头到脚,我开始不同地发抖,发抖。山洞中好像一下子变得好冷,就连我的牙齿也开始打颤起来。 “救我啊……救我啊……” 呼救命声声凄厉,飘荡在洞中,阵阵皆钻进我的耳帝。可我寻声找遍了四处,就是不见刚才那个人影。 清和,是你吗? 你究竟在哪里? “咯咯咯咯咯咯——” 洞中有人传出一阵怪异的笑声。不,不是一个人,那是一群人在发笑。 “咯咯咯咯咯咯——” 这时,四面八方好像都有声音涌进来,讥讽、咒骂、哭泣、呼叫……瞬间让我感到头痛欲裂。 “大家快跑啊,怪物来啦——” “凡中蛊者,皆为罪囚,该杀,该杀!” “别过来,丑八怪,别过来!” “打死他,他是个害人精!我们一起打死他……” …… 那青光中仿佛变得人影幢幢,我如置身在喧哗的集市一般,但眼前却不见他人。山洞中的怨气和戾气越来越重,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点一点地抱着头蹲下来。 我到底在哪里?这些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明明就只有我一个人…… “咯咯咯咯咯咯——” 又是那阵怪异的笑声。 笑声戛然止住。四面八方的声音一下子消散而去,只剩下一个人的低喘和呻吟声。 “救,救,我啊……我,不想死……” 呼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一点一点地把手放下来,身体仍然在战栗。 青光中化出一个人影,那个人的双手上还戴着铁链,穿着那被鲜血染红的衣服,一张脸面目全非。 “救我,救我……” 他一步一步走向我,缓缓抬起头,蓬乱的头发底下皆为污浊一片。只有那一双眼睛里透出唯一一丝清明的光。 但这回我看清楚了。那个人就是清和,真的是清和! “清和,清和!” 我叫他的名字,想起身,却发现身躯早已僵住,蹲在地上怎么也无法动弹。 那双眼睛忽然黯淡下去显出几分迷茫,叫声止,我知道他在看我。血衣之上的脖子忽然转动了一下,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 “清和,你要干什么!” 毫无预兆的,那“血手”倏然对准自己的双眼,用力一戳。 “清和不要!” 我心底冰凉一边,双目一阵刺痛。 两个手指上带着两只失去光泽的眼珠,眼前的身影轰然倒下。 “不要啊!” 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房间里仅点燃了一盏小烛台,散发出昏黄的暖光,但绝不是那诡异的青光。 双手抚上脸颊,我才发现面孔上冷汗与泪水交织在了一起。 原来那一切是一场梦境。我还在荆水西边的驿站里。 而我要找的那个人,依然不知所踪。 木桌上的烛台边放着一只空碗,里面还散发着淡淡的安神汤的香味。 透过窗纸,外头好像仍是漆黑一片。夜深,我却不知道是几时。 “小玖,小玖?” 不知是不是因为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冷汗,我感觉自己好多了,体内的真力也恢复了不少。 “梦云生,师有先生?” 四下还是无人回答。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我的喘息声,静得又让我陷入了方才那个可怖的梦境。 梦境里,一身血衣,满脸疮痍,蓬乱散发中,唯有眼底透出一丝清明…… 我忍不住又全身发抖起来。 是他在向我求救。 不行,我不可以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我起身下榻,披上外衣握起床头上的那把溢彩剑。 铮—— 剑身一颤,散出一阵冷冽的青光。 清和一定藏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救他。 梦境中的他中了蛊药后变得如此痛苦。 我一定要快点把他找出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荒林小道现蛊人 不知几更天,外头仍是黑夜。 我孤身一人来到靠近破庙的那片荒林中,一切还要从源头开始找起。 寒风穿过,周旁树影幢幢,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这种感觉,犹如让我深陷在刚才的梦境中一般。双眉拧皱起来,自从清和失踪起,我心里的淤结不曾消散。此情此景,难道说,先前的梦境会成真? 沙沙沙沙—— 我继续往前而走。一阵夜风与我擦身而过时,我忽的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些异样的声音。 腰间的溢彩剑似乎也有所察觉。我止住脚步,警觉地支起耳朵听起来。那个声音是从东边传来的!中间还夹杂着“簌簌”的脚步声,好像是什么人在急切地追跑。 我飞快地往那东边的小道上寻声而去,不一会就看到了那个跑得惊慌失措的人影。那婆婆一看到我,还来不及收住脚,就害怕得大叫一声,竹篓从背上掉下来。 “婆婆你别怕。”我拾起地上的竹篓递给她。 “你,你是什么人?”她似乎很怕我,接过竹篓抵御在胸前,连连退后几步。 “婆婆别怕,我只是一个过路客,来此处寻人。” 听我这么说,她眼中的慌乱散去了一大半,但身体仍在发抖,慢慢地将竹篓放下来。 “婆婆,这荒山野林的,又是半夜,你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婆婆低喘了好几口气后,看着我口中断断续续地说起来,“还,还不是我,我苦命的孙儿,身上忽然起了,起了红斑。我那,那老头腿脚不便,只能,只能由我,由我进林子,采些,采些草药……” 见那竹篓里确实放着些草花,婆婆紧紧抓着它,脸色忧心忡忡起来。 “婆婆,时辰已晚,你一个人走在这林子中不安全,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那婆婆眼中微亮,不由得靠近我一些,神情颇为感激道:“多谢姑娘!” 我替她拿过手中的竹篓,搀扶着她正要往通向林外的小道上而走,却见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 “别走那里!” “为什么?” 我见她的身体又哆嗦得厉害起来,双眼中的惧意更甚。 “那里……那里有吃人的妖怪……我们,我们别去!” “吃人的怪物?”我一怔。 那满是沟壑的面孔中显出几分迷茫,瘦弱的手掌拽得我愈发得紧。婆婆半垂着首,不停地低喃,“姑娘别去,别去……那里有妖怪,会吃人……” 声音渐渐小下去。不知从哪里掀起一阵阴风,吹得人一个激灵,那婆婆颤抖的身体倏然止住,两只瞳孔放大,漆黑一片的眼洞木讷地盯着我。 “来了,他们来了……” “婆婆,什么他们来了?你说的是谁?”周旁的树木剧烈地摇晃起来,其中似有无数个影子在走动。溢彩剑发出“呜呜”的凄响,像是真的有什么人过来了,让我全身戒备。 “妖怪,吃人的妖怪来了……” 那沙哑的话音刚落,婆婆的两只眼睛睁到最大,一动不动地看向远方。在阴风静止时,我望向小道的一头出现一个模糊的黑影,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下面显露出人的模样来。 “啊——” 身旁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声,婆婆瞬间放开我的手臂,面色尤为狰狞和恐惧,脚底忽如生风般朝小道的另一头逃去。 “婆婆,婆婆!” 我惊色,竹篓掉在地上,双手并没有拉住她。 那位奇怪的婆婆的身影隐去在茫茫荒林中,我转过头,看到前方那个人影一步一步离我越来越近。 “敢问阁下究竟是何人?” 无人答应。只有脚步声正逼近我。 铮—— 我抽出溢彩剑,剑尖直至那个身影。 也就是在这时,头顶上的月光忽现一丝清明,照在那个身影的脸上。 我浑身一颤,见到那人脸上亦是一团乌黑。披散着乱发中显出他有些溃烂不清的五官,那人的四肢异于常人得肿大,走路得姿势有些僵硬。 这个模样好像是…… 簌簌—— 周旁两处的草丛亦有异动,低喘声随之而来。一股血胸味扑鼻而来,我持剑向后退去,听到两旁的声响越来越大。 那几个身影从中钻出来,亦是蓬头垢面,面上身上有好几处都有溃烂。其中一人看到我身体一顿,一块带血的肉从他手中掉下来。他忽然发出一声怪响,那几人皆朝我伸出手僵直着走来。 血腥和腐肉的恶臭一阵阵袭来,眼前那几个身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利爪间布满鲜血,口中沙哑地嘶叫着。 此情此景,与我梦中所见如此熟悉。 手中的溢彩剑“呜呜”地悲鸣起来,我头皮一阵发麻。此刻,让我感到更加心慌的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几个人应该是中了蛊药。 那群人真的拿十八年前凌天君遗留下来的蛊药在祸害无辜? 若是这样,荆水一带必有大难…… 容不得我这般细想,一只利爪猛地朝我伸来,蓬乱的头发中露出那人的青面獠牙。他低吼一声,似乎想要把我整个人揉碎在掌中。 荒林中忽的闪现出一道道青光。那些人连连扑过来,他们似是找准了目标一般,紧紧追着我不放。 中蛊之人好像身上有一股怪力,即使被剑气所伤,片刻过来便恢复过来。草丛之中有发出窸窣的响声,另有几个身影朝我包围过来。中蛊的人数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多,皆跟着了魔道一般,像是非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 念在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我不敢真拿溢彩剑伤及他们的肉体。只是区区剑气他们根本就不怕,似是拥有金刚不坏的躯体,倒地一会便起来。此番难缠,我的体力还未全然恢复,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 林中空隙间漏下些天光,破晓将出。 “啊吼——” 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身影直直扑向我。我猛地一闭眼,却听见耳边传来“咻咻”几声。 我睁开双眸,看到那红影持着长剑从天而降。 我心中大喜。 “师兄!”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风流携药及时来 一身绛红衣袍的男子朝我看来,目光流转着神采。他扬起唇角,却见那些被击退的中蛊之人又嚎叫着卷土重来。 “小柒,你往边上站点。” 师兄神色一凌,执剑画圈,剑尖直指那几人。 “师兄,这些人都中了蛊药,神志不清。你要小心对付!” 我话声刚落下,就看到他的长剑对着其中一人的手臂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口中大喝一声“顿”。那位中蛊之人似是真的听进去了般,忽的僵在原地,头颅也垂了下来。 剩下的蛊人继续朝师兄围攻而上。他的手速极快,一跃而起的红影中飞出几道白光,纷纷击向敌方。等他落地后,周围的蛊药全都僵硬在原地,低着头,手臂上的伤口渗着鲜血。 “搞定!” 师兄大呼出一口气,转身看向我时,眉目间依然透着些许凝重。 “小柒,师兄来迟了,你有没有受伤?” 他边说着边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许是没有看到一处伤口后眉头的乌云散去了不少。 “师兄,他们都怎么了?” 我心里存着许多疑问,但此刻最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处在他身后一动也不动的那群蛊人。 师兄随我的目光一齐看去。 “你放心,刚才我在剑上洒了玉合散,能暂时抑制住蛊药。” 他收起长剑,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我。我看到手里的小瓷瓶正是师父平日里装丹药的药瓶。 “师兄,这玉合散可是师父给你的?” 他点点头,“师父接到了你的飞鸽传信后便立马让我带着玉合散赶往荆水。小柒,师父担心你担心得辗转难眠。要不是他老人家之前起誓不出金陵,这次他都想亲自下山来找你。” 听师兄这么说,我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不禁起了对师父的思念。我们的师父自十八年来不出金陵半步,一天有九个时辰都在闭关,想他自有他的道法。若为我的事破此道,做弟子的难免会有些愧疚。 “我下山的这些日子,师父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好,好着呢!”可能是见我的语气有些过于低沉了,师兄昂起声调,一展眉头,拍拍我的肩膀道,“只要咱们家小柒在外头好好的,师父就安好。要知道,我们三人之中师兄最疼小柒了。” 他故意对我挤了挤两条眉毛,脸色像是吃了醋一般。 噗—— 我终是笑出声来,心情也没那么槽糕了。 还好,师兄来了。 “对了,小柒,小玖有没有跟你联系?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回山庄,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又或者他偷下山离开金陵,也一个人去游历了?” “小玖啊……” 我拖着长长的尾音,想起那日我答应过小玖不能泄露他的行踪,便佯装皱起眉思索起来,“不会吧,小玖素来乖巧,一向很遵守门规。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医痴,说不定正藏在婆娑山上的哪个山洞里研究草药呢!” “是嘛?可是自从知道他不在山庄后,我寻遍了整个婆娑山也没找到他。我倒是觉得他很有可能下山去了。”师兄抚着下颌慢慢道来,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有些高深莫测起来,“小玖向来最重视你,会不会你下山游历,他也偷偷跟着你去下山游历……” 见他说的越来越接近真相,我愈发心虚起来,脑中倏地想起一件事立马转换了话题,“师兄,你这次来荆水,怎么没看到十姑?她先前不是跟着你一起回了金陵,十姑呢?” 师兄脸色一滞,正想开口时,林中的另一处忽惊起一阵叫喊声。 “风流谷,女侠!” 女声婉转灵动,听起来格外熟悉。 我跟师兄寻声而望,见小道的另一头的有火光从黑雾中显现出来。有一群人的脚步声正靠近我和师兄,为首的那人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只是如今天寒,衣裙外还套了一个雪绒绒的白袄。 十姑看到我们,笑靥即开,大挥着手奔向我们。而她身后还跟着梦云生和马师有一行人。 “女侠,好久不见!” 老友相见格外得亲切,十姑还是那个十姑,清丽娇俏,看到她我心里才算是真正亮堂起来。 “我正说,怎么没见我师兄的“小跟班”你就来了。十姑,这段日子,我师兄可有带你去看婆娑山上的好风光。” 她听罢,双颊立刻红扑扑起来,半带娇嗔,“怎么才见面,你就拿我说笑?早知道我就不来看你了!” 她眼神暗斜,偷偷看着师兄。师兄并不反驳,仅挑起长眉梢,面带笑意地看着我们。 我冲十姑眨了眨眼睛。她捂着脸颊不看我,直往师兄身后躲去。 “看来这回我们的人才算真正到齐了。” 一白一蓝的身影并肩而来。马师有对着师兄率先开口道:“我常听梦兄说起金陵有个风流少侠,年纪轻轻便武功超群,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师兄冲他抱拳,脸色变得十分严肃,“不敢当,梦兄夸大了。区区小辈岂敢在画侠前辈跟前班门弄斧?” 马师有听罢忽的眉头一皱,语气愈发古怪起来,“你既与梦兄称兄道弟,为何要叫我一声前辈?莫非是嫌我长得老气?” “小辈岂敢!”师兄惊呼一声,低下头连连作揖。等他再抬起头来时,见马师有眉目悠然,神情颇为愉悦地看着他。 他亦是一改刚才慌张的模样,脸上笑眯眯的,全身上下都恢复了昔日的本性。 “我以前就听梦兄说,江南的马师有也是个有趣的人。”他双手枕在脑后,看向那两位,“马兄,何时跟我和梦兄一起去十里穿巷喝一杯?” 马师有笑起来,“我就是一闲云野鹤之人,随时都可以。只是风流啊,如今我答应了你家小师妹,要先找到一个人。” 说到此处,他脸上的笑意逐渐隐去,神色又变得凝重起来。 “找人?”师兄语气疑惑,眼睛透出那两个身影朝更后边望去,“咦,老实人店家你也在这里啊?我说怎么十里穿巷……” 那话还未说完,他便顿住,眯起了狭长的眉眼。 “小玖,你怎么在这里?” 一脸憨厚的老实人身后钻出了一个猫着腰的小影子。只见他白皙的双颊旁透出些绯红,颇为讪讪地看过来,“师兄……” 呀!我一拍脑袋,我怎么忘记了,小玖也在这里! 师兄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跟小玖。 小玖站到我身后,暗暗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道:“师姐,救我。”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机藏在无尘里 东方既白,我们一行人回至驿站的厅堂中。那六个中蛊之人暂时被玉合散抑制住了药性,小玖替他们处理了胳膊上的伤口,又将他们安置在驿站的后院中。 小玖还不满十八就独自下山游历,这次确实坏了门规。但好在师兄天性洒脱,不是迂腐之人。他本就是担心小玖的安危,看到小玖好好地出现在他面前,又长了不少本事,他总归还是欣慰的。况且如今荆水正是多事之秋,需要小玖这样的医者。 我把这些日子发生在荆水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师兄。 对于那些棘手的事情,他亦表现得十分惊异。 “你的意思是,魔王凌天君很有可能没死,这些人中的正是他十八年前研制出来的蛊药?”师兄边道目光边看向老实人,“十里穿巷的东家也中了这种蛊药,而这位向来神秘的东家就是之前一直跟在你身边的胡小二?” 我朝他点点头。 师兄默了片刻,倏地眉头一紧,“店家,这件事你知道?” “风流大侠指的是哪件?” “堂堂大东家化身成小二,处心积虑地跟在我师妹身边。”此刻,师兄的语气也加重了些,“他究竟有何目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从未想到师兄会先这么问,正要解释,就听到老实人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 “东家自有东家的道理,我一个店家只管自己的分内事。”老实人一脸温和,不过紧接着他的神情开始变得凝重,“风流大侠若想知道缘由,不妨等找到我那位不知所踪的东家后,亲自问他。” 师兄面色并未好转。 “胡兄的人品我可以保证,风流啊,你对你家小师妹可是紧张得很。”马师有站出来和事,“不过这一次胡兄也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讲道理,他身中蛊药行动不便,可我们怎么也没找到他。” 众人皆陷入沉默,尤其是老实人,脸色黯淡了不少。 梦云生道:“今晚出现的这几个人蛊人,足以说明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店家,你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正说着,一只灰鸽突然从外面扑棱着翅膀进来,落在老实人边上的案几上。 老实人双手敏捷地抓住那只灰鸽,并取下了绑在它腿上的信笺。 “大梦先生所料不错。除了目前带回来的那几个,荆水中心的村落里也有人身中蛊药。”老实人看完信笺后道“我们的弟兄捉住了几个作乱之人,情况并不是很好。” 他对着师兄抱拳,神色肃然,“风流大侠,可否借玉合散一用?” 话声刚落,那药瓶便递到他眼前。 “各位,老实人先去一步。” 老实人冲师兄作揖道谢后,立刻抬腿而去。 “看来荆水这次真的要大乱了。”马师有面露出担忧之色。 我道:“如若能找到所有的中蛊之人,抑制住蛊药的发作,不让他们祸害无辜,或许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 “只怕祸害无辜的,不是蛊药,而是人心。”梦云生淡淡道,“荆水因为谣言已是惶惶人心,有人中蛊一事万不能声张。” “我们几个当然不会说出去……”说着说着,我脑子里忽的浮现出一个张皇失措的身影,惊叫一声,“坏了!” “怎么了,女侠?”十姑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昨晚上我在树林里遇到了一个采药的婆婆。她自从看到那些蛊人后,就变得有些神志不清。我怕……”我一顿,最坏的结果昭然若揭。 马师有安慰道:“若是神志不清那还好,大家未必会相信她的话。” “可我总觉得,这个事没那么简单。”梦云生轻摇着折扇,亦轻摇着头,“眼下荆水是多事之秋,又是月黑风高,怎会有人进林采药……” 那声音慢慢落下来,落在堂中所有人的心上,给予无限的遐想。 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小玖此时道:“师兄的玉合散也不是全然有用的。因为我们带回来的那几人刚中蛊不久,玉合散能抑制住他们体内的药性。但是时限仅为三天,三天一过,那几人又会变成昨晚的样子。” “我知道,能与凌天君研制的蛊药所抗衡的只有玲珑草。现在找不到玲珑草,能救他们的还有我身上这颗被玲珑草喂大的玲珑心。”我颇为严肃地看着他,“小玖,取活人身上的心头血,你有没有把握?” 小玖睁大眼睛,震惊道:“师姐,你,你的意思是……” 马师有飞快地打断小玖,“别听你师姐的话,玲珑草确实难寻,但当年我们几个中蛊,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柒丫头,你是聪明人,就应该算得出那点心头血能救几个中蛊的人。”梦云生道,“如果救人的代价是牺牲一个人,那不值得。” 十姑亦靠近我几分,握紧我的手,神色坚定地冲我摇了摇头。 大家好像都在变着法子地劝我打消这些念头…… “我就说我家小柒总会犯傻,我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能不看紧一点?” 我看向师兄,见他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拿出一物,揉揉我的脑袋。 “小柒,你不会以为,师兄这次来荆水,只带来玉合散的吧?” 我咽了口唾沫,盯着他摊开的掌心中现出一个八棱瓶,从外面看里面放了一颗黑色的像种子一样的小东西。 “师兄,这不会是——” “玲珑草种。” 师兄直言道:“小柒,这是师父从当年那袋救了你性命的玲珑草种子里留下的,也是唯一一颗。” “玲珑草种只有一次结草的机会,我以为十年前师父就已经把这些种子用尽,没想到他竟然留了一颗。”我喜上眉梢,又有些踌躇起来,“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颗种子还能不能长出玲珑草?” “一定能!”不等师兄答话,小玖就信誓旦旦道,“这颗草种既养在师父的无尘瓶里面,就有得生的希望。师兄你把种子给我,三日之内,我一定有法子让它长出玲珑草。” 师兄欣然点头,把无尘瓶交给了小玖。 小玖自小便对草药十分着迷,眼盯着瓶中的小黑点竟跟失了魂魄一般再也不想放手,立刻回房研究去了。 驿站外虽是天色大亮,但昨晚上大家都忙活了一夜,已是身心俱疲,各回房中歇息去了。 临走时,马师有特意用长辈的口吻要我照顾好身子,不能再一个人跑出去。他知道我担心清和,但是他亦同我道,他们寻了整个荆水都没有清和的消息,这反而说明或许清和此刻并没有什么危险。而且现在我们知道的,那几个中蛊之人中也没有清和。 再往好一点想,也许清和得了什么机缘,解了身上的蛊药也说不定。 可若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呢? 老实人曾说,他那位东家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没错,那个人做事我行我素,从来不把缘由说全。 我现在不是怪他,更多的是担心他…… 回到房中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得寝食难安,想了想后,又执剑出了门。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谁人窃听房中话 晌午刚过,驿站的大堂内只零星坐了几人,皆围着炉子边谈笑边喝着暖酒。一位青衣的执剑女客缓缓从二楼的厢房处走下来,瞥了一眼四下的景象,便不紧不慢地朝门口走去。正当她刚要踏出驿站时,忽的传来一阵声音。 “小柒,你这是要去哪里?” 一只脚正要迈出门槛,我一顿,转身后看到木楼梯上站着一个红影。 “师兄。”我有些紧张地跟他打招呼。 只见师兄挑起细眉,双手抱胸,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我。 “小柒,小玖和马兄都说了,你身体刚刚好,还需要休息。” 厢房内,我跟师兄面对面而坐。 “荆水一带很不安全,就像昨晚,如果不是我拿着玉合散及时赶到,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你一个姑娘,还是不要一个人乱跑。”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又想一个人去找十里穿巷的东家?” 我双手托着脸,盯着师兄越皱越深的眉头看。 “小柒,你有没有在听师兄的话?” “师兄,我发现你变了。” “变了?”师兄愣住,一只手扶住下巴问道,“我怎么变了?” 我松开双手,坐正道:“从前的你风扬洒脱,总把及时行乐这四个字挂在嘴边。该喝酒时就喝得酩酊大醉,行侠仗义时出手毫不犹豫。怎么如今变得婆婆妈妈、小心翼翼起来了?” “啧,小柒你这张嘴——”他看着我的脸,轻咳了一声,眉头松下了些许,“现在是非常时期,就要非常对待。再说了,你要找的是一个来路不明、对你图谋不轨的人,师兄当然要多留个心眼。” 我急道:“清和不是来路不明的人,他是十里穿巷的东家,也是医圣云娘娘的师弟。他跟在我身边是……” 我倏然止住话,脑子里蹦出的线索连成一串。 云娘娘、玲珑草、师弟、蛊药、玲珑血……这几日,这些事一直盘旋在我心头。我总觉得冥冥之中这一切好像都能串在一起。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小柒,你说胡小二,不,十里穿巷的东家胡谪是云娘娘的师弟?” 或许师兄是头次听到这个消息,我见他的脸色都震惊得有些发白了。 我冲他微微颔首。 “说起来,师兄,那瓶玉合散是师父给你的?” “没错。” “那你知不知道这瓶玉合散是谁研制的?或者说,是谁把玉合散留给师父的?” “知道,是云……”眼见着师兄正要顺口回答却及时止住,反问我道,“小柒你……” “是云娘娘,对不对?” 师兄歪着头,看着我似笑非笑道:“怎么猜到的?” “这不难猜。我们的师父对功法和剑法都极为精通,却不懂医理。那玉合散一定不会是师父研制的。十八年前,师父和云娘娘同为江湖上的高手,又一同参与了荆水一战。之前小玖还同我说,藏书阁里的那几本医术是云娘娘留下的。所以我有理由怀疑,师父跟云娘娘交情匪浅,而云娘娘很有可能来过陌上山庄。” “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师兄点头表示认同,“不错,玉合散确实是十八年前云娘娘研制后留给我们师父的。云娘娘不愧为妙手仁心的医圣,可惜如今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我沉思了片刻,从怀中拿出一物。 “师兄你还记不记我出发前,师父让我把这封信带去长安十三镇。” “怎么会不记得?” 师兄接过信,并指着上面“兰慈亲启”的四个字道,“师父特意嘱咐,让你把信交到这个叫‘兰慈’的姑娘手里。当时你还同师父开玩笑说,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师娘。” “正是。”我点头,又强调了一遍,“师父让我去长安十三镇,把这封信给云兰慈。” 他眉眼含笑起来:“是啊,交给云兰慈。兰慈,云兰慈……云兰慈,云娘娘……等等!小柒,你的意思是——” 师兄一瞬间亮起眼睛,“云兰慈就是云娘娘,而云娘娘此刻就在长安十三镇!” “虽然师父没有明说,江湖上也没有传出云娘娘的真正名讳。但我可以确定云兰慈就是云娘娘。但你说云娘娘是不是在长安十三镇——”我稍稍仰起头,叹出一口气道,“我现在有点不太确定了。而且师父长年住在山庄里,对于云娘娘的行踪,恐怕他也未必清楚。” 烛光下,见师兄的眉头几乎快拧成一团乱麻了,似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先前经历的那件事和我的想法和盘托出。 虽然这听起来会有点荒谬。 “师兄,我怀疑云娘娘可能已经死了,而且还是身中蛊药而死。” 一语出,师兄凝住呼吸,面色惊愕,“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 “谁?” 仅说出两个字后,我就见师兄“腾”地站起来,全身上下都进入戒备状态。 窗纸外忽闪过一道黑影。 “不好,有人偷听我们说话。” 师兄拿起剑,脸上渐泛起肃杀之意。 “师兄我跟你去看看……” 砰—— 两根手指快如闪电,一下子点住了我的穴道,让我僵坐在椅子上。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我着急得大叫一声。 “小柒,你乖乖待在房间里,师兄去去就回。” 他迅速将那封信塞回到了我的手中,飞身一跃,追着黑影而去。 仅留我在身后喊道:“师兄!师兄!”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连环追至驿站来 师兄的轻功一骑绝尘,深得师父的真传。任凭那道黑影跑得有多快,都不是师兄的对手。 眼下厢房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被师兄点住了穴道,僵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我知道,师兄这是为了我好。但我心里却忽起一阵莫名的焦灼感。 青天白日,有人在厢房外偷听我跟师兄说话,竟能躲这么久才被师兄发现,看来应该是个武功不凡的高手。 仅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细密的汗珠遍布我的额头,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胸腹中一道热力正涌上来,我想借着这股热力冲破穴道。 这时,门外忽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谁?” 我一怔,脚步声止。一团黑影靠近木门。 “是师兄回来了吗?” 咯吱—— 木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了。那一身黑衣蒙面人走进来,看向僵坐在椅子上的我。 “你!”我张大眼睛,正要大喝,却见那蒙面人身手矫捷,飞步过来“砰砰”两声点住了我的哑穴。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蒙脸的黑布之上那对狭长的双眼冲我弯了弯,如今我的瞳孔只能发愣般地看着他,因为从黑布底下发出来的尖细的声音一下子就让我知道了他是谁。 “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给甩开了。”蒙面人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道,“我来找你,当然是为了你心头的玲珑血。你会帮我救她的,对不对?” 没错,那个蒙面人是麻尖儿,也就是刚才在厢房外偷听我跟师兄说话的人。麻尖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而此时的我被连封两处穴道,一动也不能动地僵在椅子上,同一个废人无异。 腰间上的溢彩剑似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有稍许剑气震慑开来,发出“铮铮”的响声。 麻尖儿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两只手指伸过来,在我胸前一顿,他的语气愈发轻柔起来,“我们先说好了,我帮你解开哑穴,你不能叫喊,要把玲珑血给我,可好?” 我心中一片无力,只能睁着两只眼睛看他。麻尖儿的手指正要点上我胸口的穴道,门口忽的掀起一阵大风。 “小柒,我回……” 师兄刚踏入厢房内,倏地扬起手中之剑,眯起眉目,飞身袭向麻尖儿。 “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 麻尖儿一个躲闪,比想象中得更为机敏和戒备。黑衣下的一双利爪朝师兄伸去,他虽空手接白刃,但武功路数十分奇怪,招招致命。 好在师兄已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在一番被动后,他便摸清了麻尖儿的武功门路。长剑在空中甩出漂亮的剑花,一下子就破了敌人的鹰爪功。 麻尖儿见此已经不再恋战。趁一空隙,他忽的扭过头看我,那炽热的两道目光中透出无尽的意味,甚至还有一丝……渴求。 胸腹中的热气已涌到最上头。黑影跃身翻出窗台,师兄正好执剑追去,却听见一声“噗”。 “小柒!” 一口黑血染红了青衫,冲破了两处被封住的穴道。 “咳咳咳咳咳……” “女侠!” 一块方巾递到我眼前,我大喘着气接过擦了擦嘴角边上的血迹。抬头上,我见十姑和梦云生都闻声赶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 师兄边拍着我的脊背,边同他二人说起刚才发生的一切,脸色十分愧疚道:“都怪我,我不该封住小柒的穴道。” “咳咳,我,我没事的,师兄……”喝下梦云生递过来的茶水,除了胸口的青衫处被沾上一块血迹外,我已无大碍。 我起身下意识地要去拿溢彩剑,却见双手空空,好像少了点什么。 “不好!” 我一声惊叫,全身毛骨悚然。 “怎么了?” 看向我的三人中,就连平日里最冷静的梦云生也皱起了眉头。 “那封信不见了。”我的拳头攥紧起来,脑海中闪过刚才打斗的场景,牙齿也颤抖起来,“我知道了……是他拿走了。” 十姑惊疑,“什么信被人拿走了?” “该死!”唯有师兄立马反应过来,面色沉沉,执剑飞奔向门口。 “梦兄帮我照顾好小柒——” 他的声音越传越远。 “风流谷,我跟你一起去!” 十姑紧跟那道红影而去。剑鞘中的剑簌簌摇晃起来,似乎对它的安逸很不满。我握紧溢彩剑亦要紧跟他二人身后,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梦云生,你也要阻止我?你知道这封信对我来说……”我拧着眉头侧身,话还未说话就见到那阵灼灼的目光。 “不,我跟你一起去。” 我跟梦云生飞速下楼。以师兄的轻功,想必他们早就追出几里地。此时的驿站大堂内与晌午相比,多了好些围炉喝酒的人,显得尤为热闹。 若是我不那么焦急赶路,许是会趁早察觉到异常。就在我双脚刚要出驿站时,一把短刀“咻”地飞过来,我机敏地躬身躲过,却见无数地短飞刀紧跟随后。身旁的青影一把扶住我跃起,梦云生一展手中的百折扇,飞出的扇骨纷纷袭向那些暗器。 我跟他双脚落地后,见那些短刀和扇骨也落了一地。 “哗”的一声,没了扇骨的百折扇又被收起来,梦云生往前一步,站在我身前。 “好一出英雄救美!” 那沙哑的声音从大堂中某处传来后,便绕梁许久。那些围炉而坐的人喝酒聊天,神色都颇为安详,丝毫不受影响。 “我明你暗,请问阁下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梦云生冷然一声对向大堂中。 众人听罢,皆止住手中动作,目光厉色看过来。我看到那些人之中有几个面孔十分熟悉,一下子明白过来方才袭击我们的是何人。 原来,是连环计。 “哈哈哈哈。” 众人中有人抚掌而笑。一个黑袍人虽背朝着我们,却最先站起来。只见他缓缓转身过来,双手摘去了头顶上的黑斗笠,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青色的短发和仅剩的独眼。 他是乌头青,他还没死! 我恨恨,正要上前一步,却被身前那人制止住。 梦云生淡淡道:“原来是十八年前荆水一战里最大的功臣,遁地神乌头青前辈。” “你倒是很有眼力见,我喜欢。”乌头青止住掌声,话语中颇有兴致起来,“其实伪君子也好,真小人也罢,若是你能配合,那你我便是好兄弟,便是同道中人。” “那么前辈想让我如何配合?” “很简单,”乌头青一步一步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愈发阴沉,“我要你把你身后那人给交出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书生金口说诛心 “我等恭迎魔君历劫十八归来,需以一颗玲珑心献祭而上。我要你把你身后那人交给我们处置!” 那日在石室中,乌头青亦是亲眼看到麻尖儿割破我的手指,而我的血一滴不剩地融进了那块红石中。 只是我知道他阴沉的眼神背后别有深意。 “……魔王一旦回归,定然还会重用蛊药为害人间……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就是玲珑血……” 石室中的话重回我的耳边。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我,乌头青的脸上勾出一丝笑容,仿佛看穿了我身上所有的秘密。 “乌头青,当年你为江湖八大高手之一,人人歌而颂得,却选择助魔灭道,险些酿成了人间大错。如今你还要站在他们那边,继续罔顾正义,祸害苍生吗?” 想到他先前为了欺瞒我,故作出的惺惺之态,和被揭穿后的虚伪的面容,还有如今生死不明的清和,我心中的怒火已经焦灼至喉头,“唰”的一声抽出溢彩剑,剑尖直指他的首级。 此时一把闭合的折扇轻轻将我的剑尖推了回去,再看乌头青,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二人,脸上丝毫没有惧意和悔意。 啪—— 折扇大展而开,露出里面行云流水般的四个大字。 梦云生平静道:“大梦一生,好戏开场。小柒,你不是想知道人人颂扬的江湖高手为何会助魔灭道吗?让我来跟你说个故事。” 我收回溢彩剑,目光看向乌头青时,发现他的笑容减去了一半,神色里意味不明。 “有的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的人是误入歧道,还可以迷途知返。而这个人一步错,步步皆错,最后背负数十条无辜人的性命,自食了恶果。” 那一瞬间,乌头青一震,身体不由自主地倒退后一步,目光中“噌”地冒出一团火光。周旁人见状立刻起身,手持武器正要冲上来,却被他一声喝住。 “慢着!” 乌头青厉色,眼中的亮光逐渐暗下去,他对着梦云生继续道:“你继续说下去。” 梦云生轻笑一声,摇晃着手中的百折扇。 “大约是在二十二年前,有一位叫做潘安郎的书生上京赶考。这个潘安郎,一如他的名讳那般,容貌出类拔萃于常人,美姿不凡。再加上肚子里还有点墨水,自恃才华横溢,心气极高。等到了弱冠之年不曾娶妻生子,发誓定要考取功名,日后娶得郡主为妻,以富商之女为妾。” “就在潘安郎赶路至荆水一带时,不幸染上了一种怪病,只能停下脚步投宿于沿途中的某处。这附近从前有个叫做窑守镇的地方,镇上有一大户的员外老爷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那晚,体虚无力的潘安郎敲开了那大户人家的门。说明来意后,那位员外老爷果然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 “员外老爷颇为惜才,不仅请来了镇上最好的大夫给他看病,还拿出锦榻软枕头、美味珍馐,让潘安郎安心在家中住下,直至病好再赶路上京。潘安郎自幼家境清寒,受到如此待遇自是感激涕零。可好巧不巧,他住的院子旁边另有一处雅居,正是这家小姐的闺房。又好巧不巧,一日他走到院中温习功课时,忽看到竹帘那头娇俏的身影,惊得落掉了手中的书卷。原本大病已愈的他,自那日起又高烧不止。旁人心生奇怪,只有潘安郎自己知道缘由。所谓的一眼倾心,不过如此。” “戏台上常演,才子配佳人,小姐爱书生,月下定情,不顾世俗眼光,私奔至天涯海角,甘做一对苦命鸳鸯。不知是可惜还是可叹,这个故事最终没能落入这俗套。”说到此处,他落下折扇,目光定定地凝望向前方那人,而接下来的语气也冷然几分。 乌头青的脸上早已收起笑容,双拳紧握,面目变得有些狰狞起来。 “潘安郎为人太过自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容貌和才华,定会得到小姐的赏识和爱慕。没想到这家小姐是个痴情女子,早已对青梅竹马的少时玩伴芳心暗许。此二人门当户对,俊男淑女,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员外老爷爱女心切,也早早地与人拟好了婚期,就定在十日后,操办一场全镇最大的喜事。所谓人往往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执念越深。谁也没有想到,潘安郎对佳人的执念深至于此。” “那晚是惊蛰夜,小姐婚嫁的前夕,潘安郎灌了几坛陈年老酒为自己壮胆,醉醺醺地来到小姐的闺房,出手将其凌辱。等他酒醒后发现自己干了何等禽兽不如之事后,已经为时已晚,看到房梁顶上一抹白绫,佳人香消玉殒。一步错,潘安郎却没有及时回头,反而刺激出了他内心的兽性。他干脆冲进员外老爷的房中,用剪刀把那对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救他性命的夫妻刺死在床榻上。他恩将仇报,完全泯灭了良心,丧失了人性……” “够了!”眼前的乌头青一声怒吼,面色紫青,咬着牙齿目光凶厉地看着梦云生。 周旁一众人瞪大眼睛,无人敢出一声。 “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梦云生漠视于他,继续说下去,“惊蛰夜,大雨磅礴,潘安郎逃出员外府。他逃出来前,一把剪刀杀了其他正在熟睡的家仆,还在府中唯一的水井处投下了砒霜。他一路奔逃向西,心中惶恐,但也窃喜应该无人会知晓他的罪行。可是他没想到,青天有眼。就在他逃至荆水荒郊的那片树林中时,天降一道霹雳击中了他的右眼睛。他本就只是一个书生,又是大病初愈,这一下让他失了半条病,活生生倒下在雷雨中,苟延残喘。” “你够了!” 乌头青倏地飞身至梦云生跟前,伸手要去扼他的脖颈。好在梦云生早有防备,白扇一展,带着我“腾”地向后退去。乌头青扑了空,反被冷扇面打了一个巴掌,面色冷得凝结成冰。 梦云生始终护我于身后,我看着乌头青那只残缺的右眼愈发诡异起来。 “最开始你没制止我说故事,是因为你不信会有人真的知道这些陈年旧事。而现在往事被揭穿,又这般恼羞成怒,说到底,你的自负还是没有变。” 乌头青握紧的手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晚,你没死,被人救了,还从一个弱书生变成了一个武林高手。只是你的右眼睛终是没有了,体态和容貌也不比从前。然而你更没想到的是,救你的人会是江湖上的大魔头,他教了你一身武功绝学,给了你新的名字和江湖地位。而你甘为他的爪牙,愿做他布在白道中的棋子,为日后他收拢棋盘时效尽犬马之劳。” “乌头青,不对,应该叫你潘安郎。从一开始你入江湖就是一个错误,你该死在二十二年前的那个惊蛰夜,在大雨中忏悔你杀死员外一家人犯下的罪行而死。” “不——” 乌头青的独眼布满血丝,几乎可怖得要掉出眼眶。 他像发了疯一般,低哑的声音嘶吼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 哗—— “大梦一生”这四个字被收进白扇中,梦云生淡淡地呼出一口气,冷漠地看着他。 “我只是金陵城里一个区区的说书人。而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只怕灵药终消散 我早就知道梦云生的嘴巴能诛心,只看眼前乌头青的脸色便知,埋葬在过往云烟中最污秽的事情被揭穿,他定是恼恨到想杀人灭口。 “区区一个江湖小卒,也敢在这里妖言惑众?你既成心与我作对,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此时乌头青已经逐渐冷静下来,胸前的起伏也慢慢平息,松开握紧的双拳,口中发出一声哼笑。 “众人听令——” 一声而下,我发现不仅是那些围炉而坐的酒客“腾”地全部站了起来,就连大堂角落的暗处也走出来不少他们的人。我下意识地抓住梦云生的手向我退了几步。 乌头青扬起下巴,有些得意地看着我们。 “给我杀!” 话落,众人皆向我们冲来。我抽出溢彩剑,迅速抵挡在梦云生身前。 “梦云生,打架的事情你不擅长,你自己要小心点!” “柒丫头,我虽自称书生,但是还不用一个小姑娘来保护我。” 百折扇虽没了扇骨,却比我的溢彩剑出手更快。一把利扇在他手中仿佛是世上最好的武器,一连击退了好几人。我说过这群豪客大多数都是江湖上的“小鱼小虾”,好对付得很,而真正难缠得是乌头青。 十八年前江湖上的八大高手之一,号称“遁地神”,身材矮小,但出手敏捷,武功路数攻击性极强,喜欢攻对手的下盘。 乌头青冷眼盯着此刻的局面,趁着我跟梦云生二人分开之际,忽的躬身扑向我来。 溢彩剑在空中甩出一道白光,而他却稳稳地落地,毫发无伤。剑尖直至他的脖颈,他一缩身倏地没了影。 “小丫头,我劝你快束手就擒吧。”那低哑的嗓音在我脑后响起,我飞快地转身,看到那人正对着我一脸阴沉道,“荆水一带已经有人中蛊,如果你不想看到更多无辜的人受伤害,就把你的玲珑心给我。” “乌头青我问你,大魔王凌天君到底在哪里?他真的没有死?” “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这等事?哈哈哈哈,不过魔君怎么会死?他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你们的身边,哈哈哈哈……” 乌头青说得癫狂,整个人止不住地颤笑起来。 大笑悬梁,驿站的大堂内打斗声更加激烈。也便是在此时,一根短箭从外头“咻”地一声而来,直直贴着乌头青而过。笑声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看着带血的箭头插入墙壁内,而他的右脸颊上多出了一道血痕。 还未全然反应过来,另外几根短箭又齐齐飞进来,梦云生一展折扇带我躲避至一旁。像是有一大批人马正在靠近驿站,大堂内的众人因为飞进来的短箭都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屋门外掀起一片尘烟,而后老实人从其中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手里正拿着短弓箭。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我的故事没有白讲。” “女侠客官,大梦先生。” 老实人与我们并肩而立。那大堂之中和短箭苦苦纠缠的老实人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你们给我等着!” 他一挥手,众人迅速紧跟他落荒逃跑而去。 乌头青在溜得没影之前,仍不忘放出一句狠言,“魔君想要的东西,迟早会到手的。荆水在劫难逃。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随着屋门口的白烟一阵消散而去。看漏下的天光已至黄昏,而驿站之内是狼藉一片。 这座荆水西边的驿站亦归于十里穿巷门下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想必早已把江湖争斗以平常心对待了。驿站的伙计纷纷出来收拾打杂。然而老实人却仍是皱着眉头,抿着唇,面色带着淡淡的倦意。 我问道:“店家,那几位中蛊的百姓现在怎么样了?” “情况不是特别好。”老实人的眉目越陷越深,“中蛊之人比我们预想得要更多,风流大侠的那瓶玉合散怕是不够用了。” “怎么会这样?中蛊之人变多,难道他们……”我低喃地落入沉思,“如果没了玉合散,小玖还没有让玲珑草种发芽,就只能……” “女侠客官莫急。我之所以能带人过来营救,是因为画侠先生用幻画暂时控制住了那群蛊人。” “师有先生?幻画?” 老实人点头,“能想到这个办法,还得多亏了大梦先生。画侠先生的幻画能以假乱真,人陷入幻境易乱了心智。这个法子对中蛊之人亦是有用。” “马兄说,只要还有一丝意识残存,都会被他画中的幻象所吸引。但最怕那些蛊人被施蛊者控制得全然丧失自我。”梦云生的语气透出几分凝重。 “劳烦店家带个路,我想去看看那些中蛊之人。”我迅速接话道。 一旁的梦云生并不驳话,只用折扇抵着下颌看着他。 “这个——”老实人有些为难起来,“大梦先生可以去,女侠客官的身子才好,不如……” “老实人店家!” 我轻喝一声,剑鞘中亦发出一阵鸣响。 “算了,店家。”梦云生叹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是奉了谁的命令,只是那人现在也生死未卜,你让这个小丫头如何能放心得下?你就带她去看看吧。” 老实人神色一凝,片刻后便让出了一条路。 第一百四十章 莫非宫廷魔君藏 等我们赶到荆水中心的村落时,天边已成暮色。老实人引我们去了晒谷地一带。以黑天为盖,我看到空旷的晒谷地上临时搭建起了几个草棚和木台,周围亮起点点火把的亮光,亦有呜呜的抽泣声传来。 木台上有一道白影正躬身作画,草棚里放着几个铁笼子,被关在里面的人皆站得僵直,双眸紧闭,神色十分木然。还有一些村民围在草棚之外,脸色又是惶恐又是悲戚,那些呜呜的抽泣声正来源于那几人。 “这些人是?”我目光细细打量着铁笼子的那些人,没有见到自己熟悉的身影。 “中了蛊药的村民都被我们暂时安置在铁笼里。”老实人道,“原本他们的家人都极力反对。只是这次的蛊药药性异常凶猛,凡有接触者一不小心都容易感染上。我们这样做,也是希望减少无辜之人受到伤害。” 那日破庙中,清和在不禁意间就中了敌人的蛊药,可见蛊药的凶烈。我十分理解。只是那些围在草棚外看铁笼里的多为妇孺和上了年纪的翁媪,眼神中一片痛苦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我心中不免又泛起一阵酸疼。 就像此刻的我,面对身中蛊药却下落不明的清和,亦是无能为力。 “各位大侠,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我儿子……”眼泪婆娑的老媪忽的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我们家九代单传……我儿子他很听话很孝顺的……他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老媪的哭泣声逐渐吸引了一旁剩下的村民围拢过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哀求道。 “诸位的心情我们能理解。现在中蛊之人越来越多,我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十八年前医圣云娘娘曾研制出解蛊之术,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找到应对之策。只是凡中蛊者,极容易伤害无辜。大家一旦发现异常,一定要把人带到这里交给我们。另外,因为谣言,荆水一带已是人心惶惶。大家一定要保持镇定,切勿让有心之人先乱了心智。” 老实人不愧是老实人,一番话便让泣声的村民安静了不少,脸色之中也慢慢亮起希望的光芒来。 他带人去检查那些中蛊之人的情况。我看到那躬身在木台前的白影依旧在簌簌地不断画着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神来之笔”江南画侠作画。 “师有先生,你在画什么?” 话声刚落,我便见到雪白的画卷上,高山在远处,近旁是一片树林,一条长长的白水从天而降,群山底下,草木旁,是一些村落和古道。荆水风景跃然浮现在马师有的笔下,那一瞬间,画卷中的一切倏然跳出来,竟让我有点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在荆水,还是在他的幻画中。 “别仔细看!” 一只手伸过来捂上我的眼睛。冰凉的胸膛贴在我的脑后,让我一瞬间清醒过来。 “大功告成。” 啪嗒—— 这是搁笔的声音。 那只手放开我的眼睛,光亮重回我的视线。眼前的马师有已经拿起了他的画卷,一脸欣悦地细观起来。 “马兄的画技越来越厉害了。”梦云生边说道边从我身后走出来,“我看不久后,马兄的大作又该涨价了。” “梦兄你就别夸我了。江湖上的传闻多半都是从你口中传出来的,你这张嘴就是个活宝贝。从前有那么多人每天跑来十里穿巷听你说书,偏偏你不爱银子就爱喝酒。”马师有啧啧而叹。 梦云生听罢一笑,也不否认。 “师有先生,你为何要画荆水之景?” “因为我发现这样比较容易迷幻住那些中蛊的人。” 我三个走向那些铁笼。最后一个铁笼子里关着三人。与其他人不同,他们面色发青,双眼翻白,脸上已有几处地方出现溃烂,看到我们过来,口中嘶吼着朝我们伸出一对利爪。 这是中蛊初期的症状。 马师有屏息,忽的向空中一展画卷封住铁笼。笼中之人见到扑飞过来的画卷低吼得更加厉害了。他们的目色皆投向同一处,几双利爪正要碾碎那画卷时,动作却变得呆滞起来。 很快,那几人眼色涣散,神情懵然,慢慢僵直住身体,垂下头颅,已经陷入了幻境之中。 马师有舒出一口气,神情肃然地对我和梦云生说道:“很奇怪,我的幻画之术皆能找到寻常人的弱点,从而迷乱其心智。而这些中蛊之人进入幻境不久后,体内好像有一股力量在使他们并不受幻象的控制,甚至变得癫狂起来。我先前尝试画出不同的幻象,发现只有荆水之景能暂时控制住他们。” 梦云生道:“会不会因为中蛊的人都是荆水一带的村民,且都身处于荆水之中,周旁景色和画中一切重合,所以才能混淆他们的视线,更容易被迷幻?” “很有可能,只是我不确定幻画术到底能控制住他们多久。”马师有露出担忧之色,“这次中蛊和十八年前的其实有所不同,我想凌天君很有可能研制出了更厉害的蛊药。” “你们可有听说过长觉散?” “长觉散?”那二人愣道。 “柒丫头,你说的长觉散可是十八年前被朝廷禁用的一种迷药?” “对。”我点头,“我听小玖说过,长觉散是七种蛊虫而制,功力大普通迷药百倍。它有母药和子药两颗,吞下母药的人便可操控吞下子药那人的一言一行。所以准确的说,长觉散也是蛊药的一种。” “这个我也听说过。”马师有道,“这个长觉散也曾害过不少人,至今不知道是谁研制出来的。自从朝廷下令禁用它时,其秘方就被收藏在国库中。” “没错,民间已经没有真正的长觉散秘方。可是刚才你说到那些中蛊不受幻画的影响,好像另有什么人在操控他们一样,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跟长觉散的子母药有相似之处。” 马师有和梦云生二人凝住神色,脸上一点一点沉重起来。 “师有先生,而且你刚才也说他们中的可能是比十八年前更加厉害的蛊药。” “所以你怀疑,他们中的蛊药里面有人加了长觉散的秘方,让药效凶烈百倍,可以更容易控制他们?”马师有道。 梦云生接下他的话,“而且,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假死的凌天君。” 我颔首。 “没错。而且我还有个猜测。凌天君假死十八年却从未在江湖上出现,他总该有个安身的地方,还是个寻常人无法找到的地方。长觉散的秘方藏于国库,那么很有可能,凌天君的藏身之所就在——” “皇宫。” 马师有双眼一亮。 梦云生的折扇一顿,片刻后又轻轻地摇起来,神色不见波澜。 “原来他躲在皇宫里。” 啊—— 马师有的话刚落下,忽的传来一阵叫声。我猛然转身,看到封在铁笼上的画卷掉下来。那几个中蛊之人一下子苏醒过来,面目狰狞地对着我们,口中发出凄厉的响声,似是要冲破铁笼。 第一百四十一章 紫蝶主人来相助 “不好!他们要出来了!” 马师有面色忽结起一道凝霜。 那些中蛊之人皆挣扎地摇晃起铁笼纷纷咆哮起来,本是呆鱼状的眼睛变得赤红,脸部的溃烂之处愈加蔓延开来,神态模样更加怪异可怖。 “难道真的有人在控制他们,竟连幻画也压不住了吗?”蛊人体内的药性好像突然大爆发,我看到那些掉下来的画卷上慢慢地破出一个洞来,一点一点地吞噬掉描绘在画中的景象。 马师有迅速退后三步,屏息一展手袖。那些坠落在地上的幻画皆悬浮于半空中,飞出无数幻象置于铁笼顶上。 “啊呜啊呜——” 中蛊之人的吼叫声逐渐变得小了一些,随着画中的损坏之处正在复原,他们好像又一次陷入进幻画中,体内的蛊毒又能被控制住了。 正当我要松下一口气,却看到马师有的身体一阵虚晃。也许用了大量的真力,他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嘴唇渐白。 梦云生眼底一片担忧,“先前马兄画幻画已经耗费了大量的真气和体力,恐怕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让我来助他!”我握紧双拳,手中的溢彩剑泛出一道青光。 “不行!”梦云生喝止,摇头坚决道,“幻行归属于江湖上的奇门遁甲之术,与其他的功法相克。除非是同行相助,否则不仅帮不了忙,还会适得其反。” 他话刚落,铁笼之中又发出一阵巨响。 “哐当”一声,其中一个中蛊之人全然不受控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向铁笼撞去,两只赤色的瞳孔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 其余的蛊人也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又从幻画中醒来,嘴里嘶鸣着朝铁笼一下下地撞去。而悬浮在空中的那些幻境慢慢稀薄了许多,马师有肃着脸庞,浑身如同刚从冷水中捞出来。 “幻行目前在江湖上有两派,马兄的幻画术为一派,还有就是宫老姥的炼香术。若是能有她的陶梦香相助……” 这时,随着梦云生的低语声,我看到黑幕之中有东西正往这边飞来。 “梦云生,你看!”我指着那个方向,见它们靠近晒谷地周边的火光显出形状。 “紫色的蝴蝶……”听他的语气亦是十分惊奇。 没错,飞扑过来的正是一群紫蝶。我从未看到过这样的蝴蝶,身姿轻盈,双翅薄如枯叶,扑棱在空中时落下紫色的晶粉,且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而来。 这些紫蝶颇有灵性。它们齐齐飞向铁笼顶上,围聚着幻画四散出来的幻象而转,随后发出一道道鬼魅的紫光融于这些幻象中。 “难道这些就是幻蝶?”梦云生的话语中迷雾渐散,眼中光芒大亮。 紫蝶飞扑着翅膀,散下来的紫晶粉像是在修补这些破损的幻画。一瞬间,铁笼里的动静削弱了不少。马师有也感受到了这股助力,脸色如常了不少。 随着越来越多的紫蝶飞过来,我看到与那团紫影一起过来的,还有一道黄色的身影。 “是,十姑!” 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少女终于来到我们身前。十姑见到我们亦是眼中亦露出欣喜,只是她还未开口,便听见“啊”的一声惨叫。 噗—— 马师有呕出一口鲜血。他连连退后了好几步,面色十分痛苦。那些蛊人又像是“活”过来一样,震得铁笼“哐当”直响。马师有一抹嘴角的血迹,深吸一口气,便继续对着那些幻画施出真力。 十姑神情严肃,迅速念起口诀,只见越来越多的紫蝶飞过来修补铁笼上的幻境。 “梦云生,原来幻行在江湖上还有一派,就是十姑的幻蝶!” 我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看到正在逐渐变得清晰的幻象呼吸也平稳了不少。紫蝶带来的那股奇香仍浮在周旁,而且变得愈发浓郁起来。 梦云生摇起折扇,若有所思,“这股香像是在哪里闻过,好像是……” 他倏地止语,双眼紧紧盯着那道黄影,“啪”地收起折扇,“我知道了,你是宫——” 十姑的身形一颤,那话还未说话,便被另外一阵呼喊声所打断。我闻声看去,见来的是老实人一行人,还有风尘仆仆的师兄。 “这是怎么回事?”老实人脸色紧张地看向那些铁笼。 我把刚才发生的异变与他们说了说。其间,那些中蛊之人时而陷入昏迷,时而又药性大发撞击着铁笼,总之情绪很不稳定。十姑和马师有仍然在操控着各自的幻术修补幻画。 梦云生说道:“幻画破损,以马兄一人之力需用三个时辰来修补。现在有了这位十姑姑娘相助,情况有所好转。但若是想要完全控制蛊人,还需要再坚持一个时辰。” 紫光和白光在黑色的穹顶中融为一体,底下哀嚎声阵阵。晒谷地的周旁又传来哭闹声,有老媪上前,似是要把手伸向铁笼里,被老实人立马拦下。 梦云生目色沉凝,“如果想顺利修补完幻画,这一个时辰中,他们不能被任何人打断。” 老实人一声令下,他手底下的人便立刻将铁笼围起了一个圈。另有一些人去安抚那些村民的情绪,只是谁都看到了铁笼里的蛊人仿佛深陷在水深火热之中,模样苦不堪言。 一时之间,晒谷地里所有人的脸色皆沉重到了极点。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啊!” “海生,海生,你不能死啊!不能死啊!” “让你过去看一眼吧……” “啊吼——” …… 嚎叫声、哭闹声、哀求声掺杂在一起,几乎震得我头痛欲裂。 “这些蛊人比十八年前的更加厉害。”老实人叹出一口气,“如果连幻术都控制不了他们的话,那么就只有……” 声音倏然止住,我的胸腔里忽漫上来一股血腥气,使我一阵眩晕。 砰——溢彩剑落地。 我轻叫一声,双手捂着头,竟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柒丫头!” “小柒!”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梦云生和师兄各扶住我的左右肩膀。 “我没事。” 我静了片刻,睁开眼睛。我俯身正要去拾地上的溢彩剑时,忽的愣住猛然一抬头,却见前方铁笼旁的人群里,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我看到那个人蓬乱的黑发之下,似有一双格外清亮的眼睛。 第一百四十二章 疯言疯语祸人心 一瞬间,只是那么一瞬间。 这双清亮的眼睛便没入黑压压的人群中不见了。 当我想再定睛仔细看过去时,只见人群中容貌各异,皆对着面前的大铁笼呈揪心惶恐之状。 “小柒,你到底怎么了?”耳边传来师兄焦急的声音。 另一边,梦云生定定地凝望着我的双眼。 “师兄,梦云生,我好像看到了……” 这时,一阵哄吵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聚拢起来的人群不约而同地散开了一些,纷纷往这声音的源头望去。 “妖怪……他们都是吃人的妖怪,吃人的妖怪啊……” 一个老媪疯疯癫癫地闯进人群里。 “这不是我那晚在树林中遇到的那个疯婆婆?”我见到她的举止神态已然如同痴傻了一般,口中喃喃地只会重复着这几句话。 “吃人的妖怪……吃人的妖怪啊……” 许是那位疯婆婆的举止过于异常,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亦有几个身影跟在她后头看热闹地来到了晒谷地。 “老婆子,你说什么呢?什么吃人的妖怪?” 那疯婆婆脸色呆滞,懵然的目光转向人群一圈,直到落至那几个铁笼处忽的双眼大亮,连声音也变了调。 “妖怪啊!”她的手颤颤地指向铁笼,“杀了他们,他们都是吃人的妖怪……杀啊杀!” 凄厉的叫喊声惊得周围人一片慌乱。几个满面泪容的老妇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纷纷对向那疯婆婆。 “胡说,那是我儿子!谁要杀了他,我这条老命就和谁同归于尽!” “海生不是妖怪,不是妖怪啊!” “快把这疯婆子带走!不能让她在这里祸乱人心……” …… 站在铁笼旁的护卫抓住疯婆婆挥舞的双臂,正要将她带离人群时,却听到“砰”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停下来,目光集中到其中一个铁笼里。 砰—— 又是一声巨响,一只硕大的脑袋猛地撞向铁笼,鲜血直流。 “海生!”一位妇人发了疯一般地冲上前去,好在被老实人及时制止。 我看到那个叫“海生”的蛊人似乎已经完全不受幻画的控制,脑袋和四肢变得肿大无比,浑身愈加溃烂,口中发出如野兽嘶吼般的声音。他用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铁笼,仿佛不知疼痛。乱发下藏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直直盯着铁笼外的人。 “海生啊,那是海生啊!他怎么了?你们救救他,快救救他!” 虽然没有其他蛊人发生异常,但人群之中大为惊恐,哭闹声愈发响亮。 “妖怪,那个就是妖怪!妖怪要出来吃人咯,荆水就要大乱了……” 疯婆婆的话扰的最前面的几个妇媪几乎哭得快要昏厥过去,后头伸出几只手像是要制止住她。可疯婆婆虽疯,但总能躲开那几只暗手。 “大家不要慌!不要靠近铁笼,也不要打扰那两位大侠!他们有办法能解救中蛊之人,我们要相信他们!” 老实人的叫喊声确实让村民们安定下来不少,又有不少目光投向马师有和十姑,神情中燃气一阵希望。 此时疯婆婆的身体继续抽搐起来,嘴里絮絮叨叨而说。 “蛊人蛊,荆水劫,祭玲珑,方可平……蛊人蛊,荆水劫,祭玲珑,方可平……” 这声音由小慢慢转大,在一片人潮中变得清晰起来。 “蛊人蛊,荆水劫,”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起念,“……祭玲珑,方可平。”念到此处,我语塞,倏然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一旁的师兄亦是皱着眉,冷峻着脸色望向人群那处。 “老婆子,你又在说什么妖言妖语?”不知谁吼了一句。 “蛊人蛊,荆水劫,祭玲珑,方可平……咯咯咯咯咯咯……”疯婆婆忽然极为诡异地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 人群中倒吸一口冷气,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那个疯婆婆。 “死老太婆,你鬼笑什么?”那人极为不耐烦道。 “咯咯咯咯——我笑你们好愚蠢!咯咯咯——这世上只有一物才能解除妖怪身上的蛊药,只有一物……咯咯咯——”疯婆婆笑得缩起了身体,话也说得不清不楚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一物?老婆子你把话说得明白些!” 诡异的笑声戛然而止,疯婆婆直起身体转过身来。我看全了那张苍老的、满是褶皱的脸庞上瞪出两只毫无生机的眼睛。 “所谓蛊人蛊,荆水劫,祭玲珑,方可平……”她的手颤颤巍巍地伸起来,似望我这边指来,“要想救这些中蛊的妖怪,唯一的办法是用玲珑心上的心头血。而这世上唯一拥有玲珑心的人,就是——” 除了那铁笼中的哀嚎声,所有人好像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疯婆婆道出答案。我已然感到剑鞘中的溢彩剑轻晃起来。师兄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疯婆婆手指的那个方向。 “就是——她!那个姑娘,就是唯一拥有玲珑心的人。” “咯咯咯咯咯咯——”诡异的笑声又响起来。 我看到那些望向我的神情各色各异,有怀疑的、有吃惊的、有哀求的、有欣喜的、有冷漠的,还有默默吞了一口唾沫,不知在想什么的…… “咯咯咯——杀了她!你们还等什么?只有杀了她,取下心头血才能救那些妖怪……咯咯咯咯咯咯……” 还未等旁人全部回神过来,师兄抽出长剑,甩出一道白光。许是受到剑气的威慑,疯婆婆停下笑声,脸色又变得懵然一片。 老实人赶忙派人捉住疯婆婆把她带了下去,他朗声道:“这位老人家神志不清,她的话大家不必当真。这两位大侠正在用幻术暂时抑制住中蛊之人体内的蛊药。至于完全解除蛊药,我们另有神医相助。只要我们大家团结一心,不听信谗言,荆水就一定能度过此劫难。” 人群中先有人鼓起掌来。 “我看这位大侠说得对。” “他们是来帮我们的,不是来害我们的。” “但那姑娘……” “关人家姑娘什么事啊!老婆子胡说八道!” …… 不少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马师有与十姑二人。刚才疯婆婆的那些有心之话似是将消散在夜风中,终是不见了踪影。 可我仍然察觉到,那些话后,在暗处中另有几双眼睛偷偷地往我这边看来,别有深意。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无数个声音涌进来,搅乱我的心智。 我忍不住闭上双眼。 一只冰凉的手摸上的额头。 “阿柒……”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猛然睁开眼睛,看到梦云生忧心忡忡地把手放下来。 “柒丫头,你的额头很烫。” 那只手又放到我的额头上抚了一下,继而又摸了摸自己额头。 “风流,柒丫头在生病,必须马上回驿站休息。” 我并不想回去,正要出言却感到喉咙中一阵堵塞。梦云生握住了我的手,眼前的师兄亦是紧张地对他点了点头。 “唔——” 我感到有些许无力,只能被梦云生牵着转身而走。 “玲珑心!别走!” 此刻身后发出一声沙哑的大喝,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握住我的手一紧,我飞快地转身看到一大群人正要慢慢地包围着晒谷地。那身材矮小,有着绿色短发的男人大亮着眼睛朝我们一点一点地靠近过来。 “是他,是他们……魔王的信徒……他们又来了……” 周围的村民吓得东躲西藏,无一人敢上前。 乌头青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顿住。 “刚才那个老婆子说得没错,这世上唯一能解除蛊药的就只有玲珑心。你们要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亲人死去,就要把她抓起来,剖她的心,取她心头的玲珑血!” 第一百四十三章 遁地神功破幻画 不远处,一只炽热的眼睛中宛若有一条蜿蜒的火蛇,定定地凝视着我们。 “乌——头——青——他们怎么来了——” 此刻我的喉咙里仿佛塞满了灼烧的棉块,只能发出这般沙哑的声音。腰间发出“铮”的一声响,我的背后靠上一个坚硬的臂膀。 “别怕。” 那道青影移步上前,一展折扇,一道冷冽的风忽的扫过去,随即传出他淡如霜的声音,“我道是何人?原来是二十二年前就该死在天雷下的杀人书生潘安郎。” “哦?看来我又错过一个梦兄口中的好故事。”师兄发出一声笑,懒懒道,“我只知道这个绿头怪十八年前背叛武林正道,枉负‘江湖高手’四字。现在竟还有脸面出现在这里?” 乌头青眼中的烈火仅“腾”地蹿高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降下去。 他哈哈大笑几声道:“正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永远是为胜者所写,我管你们怎么说这些旧事!只是十八年后,魔君之道即为天下之道,郎月教信徒将遍布四陆各地,而尔等不顺从者皆为猪狗,皆为鼠辈!” 乌头青颇为不屑地看向那些吓得抱头躲藏的村民们,冷哼道:“还有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人,都睁大眼睛瞧仔细了!这些人口口声声是武林正道,却不肯拿出解药,还要让中蛊之人受尽折磨。这个世上唯一能救蛊人的只有玲珑心,就看这些‘武林正道’肯不肯为了义字交出玲珑之心。” 那低哑的声音游荡在黑幕之下的晒谷地中。慢慢地,四处听了这话安静下了不少。独眼身后的那块阴影处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黑影,乌头青的神情也愈发镇定和得意。 “还有半个时辰。”师兄道,“他们人多,但我们这边高手多。只是真正打起来,一定会影响到十姑和马兄。” 周围的人群安静下来后,那铁笼里时有时无的撞击声便变得格外清晰。破损的幻画并不能完全控制住蛊人体内的蛊药,特别是那个叫做“海生”的蛊人,好像尤为躁动了一些。 咚——咚——咚—— 眼下,铁笼里,海生又在用头撞击着铁笼。 马师有和十姑仍拼劲全力地修补画卷。这样对峙了一会,乌头青他们依旧按兵不动。 “不对,”我露出担忧之色,有几分吃力道,“他们这次是有准备来的,现在毫无所动,是想,是想……” 是想—— 在晒谷地的暗中,我知道有几双眼睛正在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无助、可怜、悲伤,迷茫得不知所措……这些人只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去拯救他们关在铁笼中的亲人。 “他们是想祸乱人心。” 啪—— “诛人先诛心!” “大梦一生”的折扇被收起,瞬间替我挡开了那双从背后伸过来的手。身后传来一阵叫喊,随后带着发颤的哭泣声,我倏然转身,见那位妇人满脸泪痕,面色凄惨而略显狰狞。 “求求,这位女侠,求求你救救海生……” 她朝我伸出双手,抓着我的衣服“扑通”跪倒在地,“女侠求你救救他,救救他!我不能没有海生啊!” “你,你先起来,”我着急地拉着她的手,“我们会救的,你的海生,海生一定会没事的。” “真的吗?”妇人破涕为笑,浑身激动地颤抖起来。 我坚定地对她点头,下意识地要把她搀扶起来时,却不想她立马变了脸色。 “既然如此,那就把你的心给我!我要你的玲珑心!我要你的玲珑心!”那双手突然直向我的胸口处袭来,我来不及躲开,好在那把折扇又帮我抵挡住了她。 师兄和梦云生护着我连退几步。 “你骗我!”那妇人竟像变了个人似的,口中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 咚—— 铁笼中又发出一声巨响,那个叫“海生”的蛊人头上已是血肉模糊一片,地上黑血直流。 “救救海生……玲珑心……救海生……玲珑心……” 那妇人口中喃呢不清,整个人癫狂般地冲向我们。不仅是她,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也在此刻现出了形。 “求求你们,把玲珑心给我们吧!求求你们了……” “只有玲珑心的心头血才能救我的儿子,各位神仙菩萨,求求你们行行好,给我儿一条生路吧!” “求求各位大善人……” 那妇人的行为举止就像一根引火线,激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哀求的队伍里面来。老实人带人制止着这些村民,那些哭喊慢慢变成了谩骂、激愤,还有诅咒。 “你们好自私,好自私啊!为什么要让我的儿子受这些苦……” “看看这些人的嘴脸,见死不救,跟十八年前的那个大魔王有什么区别!” “给我玲珑心,给我玲珑心……” …… 哀求声也好,谩骂也好,一浪高过一浪,虽有老实人的人抵挡在前面,但此刻我的心胸皆似被一股气闷住,脑袋就要裂开了。 “眼下晒谷地的这番动静一定会引来越来越多的来,乌头青想借此制造出一场祸乱,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风流,你先不要冲动。别忘了马兄和十姑还在修补幻画。” 师兄听罢恨恨地叹一声,又把长剑收了回去。 “梦兄,你还是先带小柒离开这里。老实人能稳住这些村民一阵子,马兄和十姑就交给我。” 他的话刚落,我便看到混乱之外,独眼稳稳地立于前。乌头青嘴角露出一抹邪笑,缓缓伸出手,冲着我比出了一个口型。 “不,来不及了,我要在这里,跟你们……”我的话音湮没在人声中。 师兄侧过身来道:“小柒你说什么?” “杀!” 我倏然惊起汗毛,耳边仅剩下那一句,“今日,务必要拿下玲珑之心!” “杀——” 乌头青这次果然是有备而来。先是说得一众村民愤起,调转矛头对准我们,才发号施令让魔王信徒围攻我们。老实人带来的人马虽多,但碍于有村民,不敢伤及无辜,并不能大展拳脚。 铁笼四周最需要人保护,稍有不慎,马师有和十姑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我、师兄、梦云生都直护在他俩周围,击退了不少小兵小将。 溢彩剑是通灵的神兵利器。虽然我内功平平,但许是有毛大师的英灵在,在要紧关头,它总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此刻,溢彩剑在空中泛出一道青光,四射下来,在幻画四处犹如落下一道天然的屏障。 众敌纷纷惧色起这凌然的剑气。而我看到唯有乌头青眉眼暗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仅立在原地了一会,便突然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乌头青不见了!” 师兄击退去一众人,回头问我,“谁不见了?” “乌头青。”我喃喃,忽的想到了什么,“糟糕!梦云生,小心后方!” 我立马转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砰—— 所有的铁笼都在一瞬间炸裂了开来。 乌头青他会遁地术! 第一百四十四章 擒贼还得先擒王 随着一声巨响,幻象消散,悬浮在半空中的画卷纷纷坠落到地上。而马师有和十姑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呕出一口鲜血体力不支地倒在地。 “师有先生,十姑!” 我、梦云生还有师兄立刻冲过去,见他二人脸色僵白地陷在昏迷中。 “马兄和十姑姑娘被幻画反噬,非常危险,必须马上让他们醒过来。”梦云生看过他二人的眼睑,迅速下了判断。 “小玖还在驿站中研究玲珑草种,他一定会有办法。”师兄将十姑扶起来,托付给梦云生。而这时,老实人神色匆匆地架着一辆马车而来,正好停在我们跟前。 “梦兄,劳烦你带着小柒、马兄和十姑先回驿站,这里就交给我。” 师兄说完,便飞身冲向前方的混乱中。 眼下铁笼炸裂,幻画被毁,那些蛊人慢慢地全都苏醒了过来,咆哮着露出獠牙到处袭击旁人。老实人帮忙将马师有和十姑安顿上了马车,回头将马鞭递给梦云生。 “女侠客官,你快上马车!” “柒丫头。”车沿边上的梦云生看着我,眼中透着几分担忧。 “啊吼——” 不远处蛊人的嘶鸣声传来,似是正往这边赶来。 “梦云生,十姑和师有先生就托付给你了。”我握紧溢彩剑,转身对向那即将来临的一大片黑影,“这次换我来保护大家。” 轰—— 一道青光在黑暗中亮起,汹涌而来的蛊人发出一阵惨叫又退去了不少。我趁着那个空隙转身,剑尖稍稍刺痛马背。 “驾!” 马车飞快地朝前驶去,青光为其辟出一条路。在滚滚烟尘中,我看着它顺利奔向西边驿站的方向,风中仅留下一声厉喝。 “柒丫头——” 梦云生,抱歉了。 “哎呀,女侠客官,你身体多有不便,就应该跟着大梦先生一起回驿站。你留在这里,万一遭遇什么不测,我也不好跟东家交代啊!” 眼下被剑气所伤的蛊人已经恢复了过来,又重新朝我们涌过来。我发现中蛊之人虽然神志不清,举止怪异,但好像是被人控制了似的,还能分清是敌是友,只进攻我们的人。 “店家,这些苏醒过来的蛊人太奇怪了,袭击的目的性非常明确。你让弟兄们想办法控制住这些蛊人,但不要伤害无辜。那些所谓的魔王信徒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老实人也往四周看了一眼,亦看出了些门道,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正要转身,又顿住飞速地回问我道:“女侠客官,那你……” “店家放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我强忍下心胸中的不适,双眸投向人群,紧紧地寻找着我的目标,“擒贼先擒王,我要把这个祸根给找出来。” 大魔王凌天君不知身处何处,现在最大的毒瘤是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乌头青。乌头青有神术遁地,刚才就是他遁地爆裂了那些铁笼,放走了蛊人,还使马师有和十姑二人被幻画反噬。 如今的混乱场面都是他的功劳。当然他也很聪明,我看到这黑压压的人群中,师兄在奋勇力战,蛊人一重重袭来,一众弟兄在与魔王的信徒对抗,还有一些哭天喊地迷昏了头脑的村民。 然而就是不见乌头青。 他一定是躲在哪一处暗暗掌控着局面。我必须得把他找出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绿影现身借尸音 “救命啊!别咬我,别咬我……救命啊!”有人在大呼救命。 前方一个蛊人正在追逐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村民。眼看满口的尖牙正要对着他的脖颈咬下去,我飞身溢彩剑对准那个蛊人。 “啊——” 蛊人扑了空跌落到地上,肩膀上一道浅浅的血痕让他的脸上现出一丝清醒,眼中茫然地看向我们,全然不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姑娘,谢谢……谢谢你啊!”老伯躲在我身后十分感激,指着地上的蛊人又瑟瑟发抖地语无伦次道,“这个,这个,他……” “老伯别怕,他们只是暂时被人控制了,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们的。” 老伯点头如捣蒜,“那,那,那就好……”见他面色稍稍放松了下来,我回头去看地上的蛊人,却听到那语气中另起异样。等我再看向他时,他脖颈暴露出青筋,瞪着通红的双眼。 “玲珑心,玲珑心,把你的心给我……我要救我的儿子!”黑色的尖指甲直戳向我的心脏。虽猝不及防,但好在我敏捷地躲了过去。 倒在地上那个发出一声咆哮,又直直挺起身,对着我露出尖尖的牙齿,那道血痕也慢慢愈合了起来。 “给我你的玲珑心,给我你的玲珑心……” 腹背受敌,碍于溢彩剑的剑气,如着了魔道般的老伯眼色凶厉却不敢上前。 “啊吼——”蛊人大叫一声又倒在地上,师兄拿着长剑出现在他的身后。 “儿啊,儿啊——我要玲珑心,我要玲珑心!” 砰——老伯的穴道被人点住。老实人带人拿着捆绳暂时控制住了地上的蛊人。 “小柒,你怎么还在这里?”师兄急急抓住我的手臂,“老实人他们已经捆住了大部分蛊人。那群乌合之众也逃得差不多了,你应该先回驿站休息!” 如师兄所言,多数的蛊人已被捆铁绳控制住,绑在一起口中发出不甘的嚎叫声。 “师兄,可是乌头青……”倏然我看到前方有一抹绿影从地底下钻出,又忽的朝另一个方向逃跑而去。 我毫不犹豫地追逐那个身影而去。 “小柒,你要去哪里?” 师兄似要紧跟上来,身后又传来一声大叫。 “风,风流大侠,有个蛊人挣脱铁绳了,你,你快去看看啊……” “该死!” …… 身旁的风呼啸而过,我手持溢彩剑,从未觉得自己的轻功可以这么快。 那个绿影若隐若现,一路朝晒谷地外的林子中逃去。直至我赶到林中,他又一下子没了影子。 风声停,我止住脚步,听林中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随后一种诡异的声音传来,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起来,让我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你——是——谁——” 树叶的“沙沙”声中夹杂着嘶哑的低喃。 “你——是——谁——从何——处——来” 沙沙—— 树林中好像出现了无数个身影在叫喊。 这是——尸传音。 有人对我说过,只有天天和尸体打交道的人,才会这种秘术。而只要不理会不听信,就不会迷陷在其中。 “乌头青,我知道是你!” 溢彩剑发出“铮铮”的响声盖过了这极其诡异的声音。 我朝树林深处大喊,“乌头青,这个招数对我并不管用。你还不快快现身!” 话刚落,一道绿影从眼前闪过,最后停在不远处的大树底下,正是那幕后操控者乌头青。 “想不到你不仅聪明,胆子也够大,竟敢一个人追我至此。”他慢慢从树的阴影处靠近我,抚掌大笑道,“要知道郎月教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是为了你。而在这里,我取你的心脏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中掀起一阵大风,衬得他的大笑狂妄不已。 铮—— 溢彩剑闪出一道青光,狠狠地打落于他。 笑声止,乌头青的左脸上出现了三道血痕。 我全身戒备,扬起手中剑,看向那目色逐渐阴狠的乌头青道:“自古以来,邪不胜正。你若是真的有本事,就直接来对付我,何必要伤害无辜之人?” “好!”他又拍掌大笑一声,独眼中透出一道光,“不愧是有一颗玲珑之心。不过,你该不会以为我乌头青就只有这些本事吧?” 我张大眼睛看着身前那人说完便又遁地消失。林中的树叶又发出“沙沙”的响声。而我四周显现出无数个绿色的身影。 “别看了,我在这里!” 绿影出现在我的东北角,一瞬间又不见了。 “哈哈哈哈哈!” 那道绿影很快又出现在东南方向,还不等我扬起手中剑,就又消失了。 “我在这里。” …… “你抓不到我。” …… “哈哈哈哈哈!” …… 绿影出现得极快,又消失得极快,亦无法知道下一刻他会在哪里。 一阵眩晕感又涌上心头,我扶住额角,定睛去看绿影的位子。 “你怎么了?” 那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正前方,独眼直直看着我,勾出一抹阴笑。 “我说过,我会取了你的心脏。” “你——”我咬牙,溢彩剑的剑尖对向他。可那一瞬间,眼前之人化为泡影,仅留下一阵狂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样!让你看看我的厉害,好歹我也是江湖八大高手之一。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我的耳边,激得我胸腔中泛起一股酸水。 不行,现在完全是被敌人牵着鼻子走。我必须得主动出击。 “哈哈哈哈哈哈——” 绿影出现在正北方向,很快又消失不见。 不管了,我赌一把。 “我在这里,要取你的心脏——”正当身影出现在西南方向,我起剑朝他而去。他定定地看着我,又将消失不见时,我忽的调转剑头使出全身力气朝东南方向刺去。 噗—— 我虽闭着眼睛,但十分清晰地感受到溢彩剑已然穿过了人的身体。 “阿……阿柒……”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浑身一颤,猛地睁开双眼,见眼前那袭蓝衣独立,殷红的血色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阿柒,你……” 他极度痛苦地捂着胸膛上的伤口,只凄然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胡清和!” 砰—— 溢彩剑落地,我飞快地扶住即将晕倒在地的他,双手颤抖。 “阿柒,阿柒……” 他口中喃喃,倒在我的怀中,一手慢慢地抚上我的脸庞。 “清和,对不起,对不起……” 我无比愧疚,泪水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看到那张脸迅速溃烂,那只手僵直地垂在地上,那身蓝衣也瞬间失去光彩变得灰蒙蒙的。 “清和!清和!” 此时,我的声音已沙哑得不成样子,且惊然发现我的身体亦变得僵硬不能动弹。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前,乌头青现身。 “同样的招数,我会用两次,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上当。” 我无比困难地低头,看向怀中冰冷的尸体。 原来,这一切都是尸传音。 “小丫头,我知道你的弱点。” 乌头青走过来,“现在我可以取走你的心脏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飞来恩人也是谜 冷,身体冷得僵硬,好像我怀中抱着的这具尸体。 我的视野里开始变得模糊,眼中的那个身影靠近来,手中的利器闪过一丝白光,贴近我的胸膛。 “凡是阻止魔君一统天下的东西都不能苟活于世,要怪就怪你长了一颗玲珑心。”沙哑的嗓音中透出一丝决绝和狠厉。 随后我呼吸困难地看到那把剑器正要刺向我的心脏。 看来这次真的是大难……只可惜…… “你放心,我的匕首很快,” 一瞬间,“砰”的一声响,对准我的匕首突然掉到了地上。 “谁?”乌头青倏然起身朝四周喝道,“谁在哪里?” 沙沙——沙沙—— 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他弯腰捡起那把匕首,双眼环顾一圈后,又把匕首对准我。 “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你!” 那语气发狠,锋利的匕首尖落下来,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咻—— 耳边刮过一阵大风,又传来匕首落地的声音。我睁开眼睛,朦胧之中看到从那沙沙作响的丛林间蹦出来一个黑影。 “敢坏我好事?你是什么人?” 黑影不做声,脚下一步一步地靠近来。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也越来越冷。模模糊糊的视线中,我只看到那个黑影浑身上下都用黑布包裹着,头上戴着的斗笠正好遮住了他的五官。 “你找死!” 许是来者的沉默激怒了乌头青。他先发制人,一跃身袭向步步逼近的黑影。 夜幕之中,这两个身影混在一起。我在一旁看得并不是很真切。至少我能感觉出这个隐藏自己身份的黑衣人并不是师兄,也不是梦云生。他的身手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敏捷,但乌头青也不能那么容易地降住他。 眼皮子越来越沉重,我视野中的光亮越来越少。 到最后的那一刻,我听到“咻”的一声响后紧接着传来乌头青的惨叫声。 脚步声朝我袭来,是那个黑影一把扶起我的腰,向树林的另一头飞快地跑去。他半抱着我逃跑得并不快,却一刻也没有停歇。 身后传来乌头青的连连叫骂声,但也不见有人追赶上来。 黑影对这片树林好像很熟悉,他带着我最终到深处的一个石洞中落了脚。这期间,他并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也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黑影把我放在洞中的干草堆上,随后又转身离开了。 身体依然冰冷,而喉咙里似有烈火焚烧。自从碰过那具尸体后,我的十指正要逐渐变黑,精力正在逐渐流失。意识不清时,我半晕半醒了好几次。再一次醒来后,我看到眼前落下一块巨大的阴影,嘴边倚靠着一丝清甜。 装在竹筒里的是露水,还带着草木的香味,喝下去后脑袋的眩晕感顿时消退了不少。过了一会,眼前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只是精气仍没有恢复,我看到那个黑影从怀中摸出一个像药丸的东西。 “你,你是什么人?”药丸递给我的嘴巴前,我微微别过头,发出一阵低哑的声音。 斗笠之下一片寂静无声,他好像并不想回答我的话,握着药丸的手又靠近了我一些。 “你要是不想说的话,我也不会吃。”此时我的态度强硬起来,两只眼睛用尽力气瞪着他。 黑影有一瞬间的迟疑,只是下一刻他的二指飞快地伸过来,“砰砰”两下点住了我的穴道。随后那双手把扼住我的下颌,把那颗药丸送入我的腹中。 砰砰—— 他替我解开穴道。 “咳咳咳……”药丸吞入腹中后我便感到燥热无比,出了一身热汗后,竟慢慢觉得身体不再僵冷,四肢又灵敏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你究竟是,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也许是见我咳喘不止,他想替我顺顺气,只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又突然缩了回去。即便是这样,我也看到了手臂上不小心裸露出来的道道伤痕。而那些伤痕还残留着血痕。 “你受伤了?” 黑影听后立马站起来把手藏到身后。 “你救了我,我也不应该有负于你。我身上有治疤的丹药,让我看看你的伤。”我扶着身后的石壁站起来,手刚碰到他的衣袖时,就见他全身惊颤,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他还是不说话,挥手似乎是在表达他的拒绝。而这时一阵睡意忽然涌上我的头顶,一个踉跄,我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 那个身影又飞速地冲向我,轻轻地扶着我坐到了地上。我能感觉到那黑衣底下是一片冰冷。 “你,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还是无人回答。只有那顶斗笠又下沉了几分,就连他的眼睛也遮盖得严严实实的。 “莫非,莫非我们……” 话未完,睡意终是将意识收拢了去。 四周越来越模糊,合上眼睛时我看到的仍是一片沉默的黑影。 等我再次醒来时,首先听到的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柴火声。火光缓缓照亮了我的视野,定睛一看,我还是在这个石洞中。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精力却恢复了很多,十指上的黑色也全然褪去,除了有些口干舌燥。我朝四周望去,看到不远处的火推旁边是那个黑衣人的背影。 他应该是听到了动静,回过头一滞,掏出随身携带的竹筒向我走来。 因为我太渴了。竹筒递给我时,我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就喝了个精光。还是跟之前一样,装的是带有草木香的露水。 “谢谢。”喝得颇为满足,我把空竹筒递给他,这才发现黑衣人脱去了斗笠,只是为了掩饰身份,脸上依旧蒙着黑布。 他接过空竹筒朝我点点头,转身又回去拨弄快要熄灭的火推。我下意识地想跟上去问个究竟,却想到方才他的反应便留在了原处。 “你——是不是荆水一带的人?”我尽量使我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友好一些。 黑衣人抬起眼一顿,随后稍稍点了点头。 有了回应,我的信心便增加了几分,继续问道:“你救了我却不表明身份,是不是不方便说话?还有你脸上是不是有伤,所以要把你的脸蒙起来?” 他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并不能从那对眼睛中看出些什么,只是见到黑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四十七章 黑面之下布麻点 斗笠摘下,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并不是我原想的那个模样。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只见那个黑衣人看着我发愣了一会,眯起眼睛,闪烁出些微光。 我看着他伸起来的手一点一点地靠近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 “这里有火光!” 远远的一声叫喊忽的打断了我的话,紧接着山洞之外有脚步声传来,好像还不止一个人。 “是乌头青!” 我低喃,迅速抓紧溢彩剑。黑衣人比我更加警觉。一个弹指他扑灭了一旁的火堆,又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带到一块石壁后头藏好。 没了火推,山洞变得幽暗无比。 石壁后,黑衣人挡在我身前,暗中观察洞口的动静。我屏住呼吸,听到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向洞中袭来。 很快,幽暗之中又飘进来一些光亮。我在黑衣人身后,只能看到这些光亮在洞中四射开来,脚步声愈发沉重起来,其余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知道你们在这里。” 那脚步声在洞中徘徊了许久,倏然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 “快出来吧,你们是逃不掉的。” 空气中又传来一声阴阴的冷笑,激得我直泛鸡皮疙瘩。黑衣人听到这个笑声后,又将身体遮住了我眼前的光亮一寸。 笑声还未止,火光越来越靠近石壁,也一点一点地照亮了眼前之人的轮廓。我看到他从头至尾都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仅露出一对漆黑的双眼。 火光从他的头顶上打下来。此刻黑衣人正半低着下颌,眼中沉思似乎丝毫没有防备,竟连我的手渐渐伸向那块蒙面黑布亦没有察觉到。 鬼使神差的,一瞬间,我扯下来了那块黑布。那对眉眼一惊一愣,刹那间转过来望着我,而这时我心中的惊异胜他百倍。 “你……” 就在我要呼出来的那一刻,一双手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巴。那人对视向我瞪大的双眸,轻轻摇了摇头。 “玲珑之心,今日我势在必得。”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阴冷的笑声传至我们跟前。顷刻间,火光直照在我和他的脸上。我看到一只可怖的独眼从石壁外探进来,还有那一抹青绿色的短发。 “原来是你,麻尖儿。” 乌头青举着火把,冷哼一声,语气中充满了轻蔑。 “原来是你这个叛徒把人救走了。” 话落,麻尖儿放下捂住我嘴的手,掸了掸身上的那袭黑衣,正对着乌头青。 没错,直至现在,我还沉浸在刚才那震惊中。那块黑布底下隐藏着是一张麻点密布的脸,原来救我脱离危险、一直在照顾我的人,是麻尖儿。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 可是—— 麻尖儿不是郎月教的人吗? 他为什么要救我? 难道是为了我身体里的玲珑之血? 现在并不是细纠这个的时候。 乌头青的身影沉浸在这片耀眼的火光中。 一个火把无法照亮整个山洞。而我看到,在他的身后人影幢幢,想必魔王的信徒们都来了。 “我早就看出你图谋不轨。麻尖儿,你知不知道和魔君作对的下场是什么?” “我没有对魔君不轨。”虽处于劣势,麻尖儿面对乌头青却丝毫不输气场,“我说过,留着玲珑心大有作用。魔君知道了,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你放屁!玲珑心是世间唯一能和蛊药对抗的东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保护她,就是在破坏魔君一统天下的大计。” 乌头青神色颇为不屑,目光往后看向我,愈发阴狠,“莫非是这丫头给你下了什么蛊药,让你——” 他说着说着,眼底变了色,突然止住话语,藏着袖底下的利爪忽的扑向我。青光从剑鞘中立马闪出,我速速执起溢彩剑猛向他击去。 “嗷!” 乌头青吃痛发出一声惨叫,眼底暗涌激起。还等不及我调转剑尖,在他身后另有暗器袭来。 叮铃哐啷—— 身前掀起一阵阴风。 这回是麻尖儿手快,替我挡下了那些暗器。 乌头青将这些悉数收进眼底,向上一伸手制止住了身后的动静。 他冷冷道:“对待非常人,就要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你们不是喜欢躲在这壁洞里面吗?那我就让你们永远都走不出去!” 滞留在半空中的那双手落下。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信徒们忽的向一旁丢弃掉手中的火把。 大火顷刻间点燃了山洞中所有的干草,照亮得恍若白昼。 我跟麻尖儿飞快地从石壁里钻身出来,看到那群人灵敏地奔向洞口。乌头青跟在最后面,还不忘回头看过来。 有暗器朝我们袭来,一片烟雾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咳咳咳——” 我用手拼命挥散开这些烟雾,听到那声音得意地传来。 “麻尖儿,你就陪着玲珑心葬身在这片火海里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百四十八章 麻尖舍身是为情 那沙哑的笑声越传越远。待拨开那些白色的烟雾时,周围已是红光一片,熊熊烈火势不可挡地燃烧起来。我跟麻尖儿迅速赶到洞口,却发现—— “他们封死了出口!” 我忍不住惊呼。那抵挡在洞门口的石块密不透风,即使我和麻尖儿怎么用力也推不开,就算借助溢彩剑的力量也不行。 麻尖儿站在石块跟前脸色越来越难堪,“乌头青,你要我们死,岂能轻易如你所愿……” 他口中喃喃低语,又“砰”一声击向眼前的石块。可石块依旧纹丝不动。 “难道就没有其他出口了?” “其他出口?”麻尖儿看向我一顿,狭长的双眸忽的一眨,“我知道了,你跟我来。” 原来这里真的另有暗道。周旁角落的大火已有向洞中心席卷而来的意思。麻尖儿眼尖腿快,带着我一路躲避开了所有火苗的进攻。 “找到了!” 穿过半个短短的暗道,他止步于此。这里还暂时不受大火的影响,火海在身后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壁洞中的红光映照在麻尖儿略为激动的脸上,他飞快地扒着面前的那块墙。 有碎石块和尘土簌簌落下来。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虽然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我亦跟着他扫清嵌在墙缝中的沙土。 很快,石壁上露出一道缝隙,微微的亮光从中透进来。这块石壁之后正是外面的世界。 “荆水一带常有动乱,荒山野林里的石洞大都是落败的武林人士藏身用的,所以在开凿之时会布下两个出口。” 现在在我跟麻尖儿跟前的就是另一个出口,只是—— “但是这条缝太小了,就算会缩骨功,也根本不可能出去。” 轰—— 突然,山洞中一阵摇晃。 我紧紧抓着身边的石壁回头望去。 “咳咳咳——” 浓烟弥漫在鼻尖,大火几乎近在眼前,而先前我跟麻尖儿藏身的那块石壁周围已经烧成一片废墟。 “要来不及了。”麻尖儿望着火光眼中露出些许懵然。 轰—— 又是一声巨响,不远处的上空落下几块大石一瞬间变成了“火球”像这边袭来。 “快躲开!” 我一声大喝,刹那间反应过来拉着呆愣住的麻尖儿躲过了“火球”的进攻。 “咳咳咳……” 浓烟熏得我险些睁不开眼睛。这一下几乎用尽了我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精力。我倒在地上,倚靠着溢彩剑才一点点地站了起来。 烈火已经烧到脚边,身后石壁上裂缝却仅能穿过一只手臂,就连透过来的光也变得微弱了起来。 “师父要我去的是长安十三镇,我却从没想过会死在这里,还是跟你……”我尽量屏住呼吸,随着生存的空间一点一点变小,我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十分困难。 我咬着牙看向麻尖儿,只见他面色煞白,眼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不会的,不会的!”麻尖儿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高喝。他转身看向我的眼中好像燃着最炽热的火光,双眼死死握着我的肩膀。 我的双肩似要被他捏碎一般,传来的剧痛让我倏然破了功,忍不住大口喘息道:“你,你……到底是谁……咳咳咳……” 他红着眼睛,语气里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你是玲珑心,只有你有玲珑之血!” 轰—— “咳咳咳咳……” 随着那声巨响,那双手放开了我的双肩。眼前扑上来一阵烟尘,等我的视线又变得清晰时,却不见麻尖儿的身影。 “砰”的一声响,地动山摇,我惊然看到那块石壁中的缝隙变得越来越大。不,准确的说,是有一道力量把这块石壁分开了。 簌簌落下的沙尘和碎石块之后,原本那条小小的缝隙变成了可以勉强容下一人出去的口子。而透出那条裂缝还可以看到外面的天已露出些鱼肚白。 “柒夜女侠!” 石洞上方传来一声高喝。 我抬头,正是麻尖儿。他一手撑在石洞顶上,神情吃力。 “原来这是个机关,我们有救了!” “不是我们,是你。” 撑在石顶之下的麻尖儿眼色平静地对我道:“这个门,只能让一个人出去。” 我听罢一怔,双眉蹙在一起。而也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只有有人撑在那块石顶下,才会出现“这道门”。 麻尖儿他—— 是把生的机会留给了我。 “那你……”想到这里,我禁不住颤抖起来,可头上传来的那尖细的嗓音打断了我。 “来不及了,你再不走,就真的谁也走不出去了。” 轰—— 大火蹿得老高,另有一些“火球”滚来。我拖着残躯换了一处喘息又听他继续说道。 “你听着,我救你,其实是有所图。你是这世上唯一有玲珑之血的人,只有你才能救她。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轰—— 火舌忽的蹿向石顶处,没过了他的声音。 “麻尖儿!”我睁大眼睛,眼泪瞬间涌出来,嗓音嘶哑。 “快走,你别管我!我快坚持不住了……” “麻尖儿!麻尖儿!” 轰隆隆—— “火球”袭击向我,周旁已经无容身之处。就在那一瞬间,溢彩剑闪出一道青光打向那“火球”。 轰——轰—— 脆弱的山洞终于开始全然崩塌。火光中有一道白光推我向那条裂缝之外。 “记住了,她在长安的冰棺之中——” “砰”一声,我跌落在草石之中,新鲜的空气涌入鼻中,耳边出了呼啸而过的晨风声还有接连不断的轰鸣声。 紧接着,我胸口一阵刺痛,合上眼睛,不知后事如何。 第一百四十九章 混沌重现当日影 …… 烈火熊熊。 我又看到了那片红光。 火舌肆虐般地朝我袭来,我身处在那个封闭的山洞中无处可逃。 “记住了,她在长安的冰棺之中——” 砰—— 一声巨响。 我被那股灼热的气流冲向石壁之外。又听见“轰”一声,山洞全然坍塌在眼前,掀起的尘烟盖住了那些向外逃窜的烈火,还包括那一抹黑影。 “麻尖儿,麻尖儿!” “记住了,她在长安的冰棺之中——” 天空中又传来那人最后的嘶吼声。紧接着,面前的那片废墟随风飘散。 “不要,不要啊!” 我好像陷入在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身体一阵热一阵冷,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有熟悉的声音从四周传来, “她好像被梦魇了……” “师姐,师姐!” 是小玖的声音!小玖来救我了吗? 我好想喊他的名字,可是我发现我的嘴里像塞进了棉花一般,怎么也叫不出声来。我想逃离这片混沌,但我没有一点力气,身体软绵绵的,竟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我到底在哪里? 茫茫白雾被风吹散。 忽的我发现我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山洞。嘴边一阵清凉,有一股甘甜涌入我的口中,是那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影在喂我喝水。 “你,你是什么人?”我听到自己发出沙哑的声音。 他不说话,只是强行握住我的下颌,把丹药送到我的嘴巴里。 “咳咳,咳咳咳……” 他伸过手来想替我顺顺气。我看到那只手臂上不小心裸露出来的道道伤痕,上面亦还残留着血迹。 “咳咳咳咳,咳咳,你……” 我还未说完,黑影恍若惊弓之鸟一般,迅速把伸到半空中的手缩了回去。那些伤痕被他隐藏在黑袖底下。 仿佛是情景再现,我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而那个黑影却并没有点住我的穴道,而是转身去拨弄那堆忽明忽灭的火堆。 “你……” “这里有火光!” 洞外传来一声大吼,还有无数的脚步声袭来。 火堆旁边的黑影瞬间朝我而来,扶起我的腰抱着我躲到了石壁之后。 就在那混乱中,我的手摸到了他的手臂,手底下光滑一片。 山洞暗下来,躲在石壁之中,黑影不知何时露出了那双眼睛盯着我。 “你到底是谁?”对着那双眼睛,我忍不住问出了声。 他自己解下黑布,露出真容。 “原来是你,麻尖儿。”我虽不感到意外,但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失望和难受,“你为什么会救我?你难道不是郎月教的人……” “因为我想要你的玲珑心,只有你才能救她,只有你才能救她……” 正对着我的那张麻脸阴沉沉地笑道,愈发愈可怖起来。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 就在那一瞬间,“轰”的一声响,山洞开始塌陷,火龙朝石壁的方向席卷而来。 麻尖儿迅速把我拉到后头,一道白光射向我。我被那股气流冲向了山洞之外。 “啊——” “记住了,她在长安的冰棺之中——” 一切好像是重新又来了一遍。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湮没在火光与烟尘之中。 “不要啊,麻尖儿!” 白色的混沌弥漫上来。天地之间好像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师姐,师姐!” 又是小玖的声音。 “小玖,小柒怎么还不醒?” 这回是师兄的声音。 “该做的我都做了,还要看师姐自己的意识。” …… “柒丫头,你再不醒的话,虫二酒可要被我一个人喝完咯?” 是梦云生啊…… 我知道,那个声音里永远都带着一抹笑意。 他说的是十里穿巷的虫二酒?我最喜欢的虫二酒…… 我到底身处何方?为何口不能言?身体也无法动弹? 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白雾? 难道我又陷入了马师有的幻画中? 对了,马师有和十姑怎么样了? 那些中了蛊药的村民们又怎么样了?小玖有没有唤醒玲珑草种? 还有…… 直到最后,那些呼唤我的声音全部隐去。 这片白色之中,一点一点勾勒出一个影子,好像有个身影正向我走来。 是,是—— 是蓝色的衣袍。 寂静之中,突然又闯入一个声音。 “女侠客官,我们找到东家了!” 我浑身一颤,眼看着白雾之中的身影显现出他原本的样子。 挺拔的背脊,一对甚是清明的眉眼,身穿湖蓝色的锦袍,轻轻扬起的发带。 他走来,亦如他最惬意自在时的那般模样,然后笑着朝我微微鞠躬…… …… “清和!” 咚—— 我的身体一下子坐起来,从口中发出的声音嘶哑至极。 “柒丫头醒了。” 身旁传来一阵关切的声音。接着,我看到那片玄色的、青色的还有红色的身影朝我奔过来。 “小柒!” “师姐!” “师兄,小玖,梦,梦云生……”我急促地喘息,抓了好几次才抓到那只冰凉的手。 “小柒别怕,有师兄在!” 另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背脊。 “这,这是哪里?我,我的眼睛……我怎么看不清你们了……” 我心底一阵惊慌,感到那只安抚我的手落在我的背脊上明显一滞。 第一百五十章 蛊散尘落各离去 连着休养了好几日,我才慢慢地把先前发生的事情把捋了个清楚。 原来那日山洞全然轰塌,师兄他们也正好赶来,发现了落在草石中昏迷不醒的我。而石洞处已是一片废墟,除了焦黑的碎石块、枯木、尘灰,再不见其他人影。师兄他们连麻尖儿的尸骸都没有找到。 那些中蛊的村民们全部获救,多亏了老实人和他的一班弟兄奋力抵抗住郎月教的人。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我的师弟小玖真的种出了玲珑草,研制出了解蛊之术。 而我在梦境最后听到的那老实人的话语也并非虚假。他们翻遍荆水上下,终于在一处无人问津的小洞中找到了就快要异变的清和。 老实人告诉我说,他们东家果然不是寻常人,这么多天过去,还能残存着一丝清醒的意识。若换成其他人,定然早就受蛊药控制,变成怪物为祸人间。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心里始终惴惴不安。 我问老实人,不是说凌天君的蛊药凶烈如斯,如果没有解药,就算以归息关闭灵识也无法抵抗。清和能挨过,可是用了什么非常的手段? 对此老实人闭口不提。 自我醒来后,我只从旁人口中听到过清和的消息,却从未见到过他的面,听到过他的声音。 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的眼睛。 那日醒来后,我惊慌地发现我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并不真切。 小玖告诉我,这是烈火的热气有些灼伤了我的眼睛,再加上我之前操劳过度,视网膜有些受损。 不过他亦给我吃了一剂定心丸。他说不要紧,只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我的眼睛会随着我身体的好转全然恢复到从前。 为了能让我恢复得更快,小玖还给我的双眼覆上了一条冰青绫。 至于清和,小玖亦同我说出了实情。他虽然借着玲珑草研制出了解蛊之术,但是清和中蛊药的时间最长,蛊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若是想要完全根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师兄、小玖、老实人,就连梦云生,当提起清和目前的状态,到底如何时,他们几个全都对我支支吾吾,又或是转换话题掩饰过去。 我只知道,如今我的眼睛受损,需要好好地静养。而清和的身体状况比我更加槽糕,他比我更加需要静养。 不过,只要人找到了就好。 其他的事情—— 来日方长吧。 不过,传到我耳朵里的,也不都是好消息。 马师有和十姑还没有醒来。 自从那日他们分别使出各自的功法修补幻画时受到惊扰后,便一直陷入在那片幻境中没有走出来。梦云生和师兄都传了真气给他们,几日下来,他们的内外伤皆有所愈合。只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无法让他们苏醒过来。 梦云生说,这两个人本就是世间少有的幻术师,若连他们都破不了这幻境,恐怕其他人也无济于事。 小玖说,那也不一定。他知道婆娑山上有一种草叫做牵魂束,说不定能够把这两个迷失在幻泽中精魂给牵引回来。 翌日,驿站外停了几辆马车。师兄和小玖决定带着马师有和十姑回陌上山庄,看看能不能用婆娑山上的牵魂束救助他们。 而另一辆马车是给老实人他们准备下的。 蛊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荆水一带人尽皆知。中蛊之人皆得到解药恢复成原貌,除了清和。老实人说,如今这里的人谈蛊变色,是断然不能容他们东家留在驿站。所以他决定带着他们东家回十里穿巷修养。 金陵的十里穿巷是个能包容万象的地方,亦是最好的栖身之所。他离开这几日,虽有人替他里外打理,但日子久了,他总归记挂得很。 再加上有“医仙”美名的小玖在,他相信,他的东家一定能快快好转。 那日,老实人与我辞行。他再三跟我保证,等东家全然解了蛊药,他一定第一个传信告诉我。当然他也十分自信地说道,他东家清醒后第一个想见到的人,亦是我。 师兄和小玖也同我道,他们只是暂时回山庄小住。等到马师有和十姑苏醒,他们四个便快马加鞭赶来长安与我汇合。 前路茫茫,多事未卜,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我本以为,这只是一段我一个人的天涯之旅。没想到这中间会发生这么多事情,结识这么多的朋友。 胡清和、梦云生、师兄、小玖、十姑、马师有、老实人、黑山、柴婆、毛大师、瓜大娘…… 如今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多,分别只是暂时的。 而现在陪在我身边的是那把正气凌然的溢彩剑,还有那抹模糊的青影。 静养的这几日,大部分的时间我都是在床榻上度过的。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到那晚在山洞中,救我走的黑衣人沉默不语地喂我吃下丹药。等到乌头青他们来临时,他又迅速地扑灭火光,带着我躲到了石壁之中。 反反复复地,我梦到这两个画面。 反反复复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时常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只有在梦中,我的眼睛才能如此真切地看清这个黑影。而在梦境之外,他为了救我已经化成一缕青烟。 我时常也会想,到底麻尖儿为何会舍身救我? 真的只是为了我的这颗玲珑之心? 他到底是什么人? 而对于救我的麻尖儿,我亦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他舍身救我,我终究还未来得及跟他亲口说出一声“谢谢”。他随风而去,空在荆水之上留下一抹尘烟。 也许我能报答他的,就是找到他说的那个在长安冰棺中的那个“她”,用我的玲珑之血救醒她。 只是这一切,是否真的这么简单?真的像他所说那样? 我总觉得这些事情之间千丝万缕的,并非全然都是巧合。 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的真相等着我去发现。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跟我此行最终要去往的地方长安挂上了牵连。 这一切,还来不及等我慢慢思想,就到了我拆青绫的日子。 这天,好像天气特别的好,我坐在床榻上能够清晰地听到窗外的鸟鸣声。 那双冰凉的手一点一点地替我解下了那条青绫。慢慢地,我感受有光亮漏进来。我睁开双眼,强迫自己逐渐适应这开始清晰起来的一切。 眼前那唯一的一个青影从模糊变得明朗,是我熟悉的面孔,和熟悉的笑容。 “梦云生,我能看清楚了!我的眼睛好了!”我开怀地笑起来,忍不住挥舞起手臂。 “太好了,柒丫头。”梦云生看着我亦是展露出笑靥,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百折扇,微微松了一口气。 “柒丫头,老实人留我们两匹好马。我们有了好马,再翻过两个山头就可以看到长安了。” “梦云生,去长安途中,是不是还会经过一个叫做汴州的地方?我们不妨前去看看。” “我倒无所谓,只是丫头你为何有了这个主意?” “我听人说,汴州的花生糕香甜利口。我想尝尝那儿的花生糕了。” “既然如此,多停留几日也无所谓。正好我去拜访一老友。” “哦?我从未听说过你在汴州也有朋友?男的女的?可是红颜知己?” 啪—— 大梦一生的折扇被收起,一个青影走远了。 “喂,喂!梦云生,你怎么不理我?喂——” …… 番外·少年之志 胡谪年少时,就有一人已经深埋在他的心底。这一生山高水长,而那个人会是他最敬重的人。 坐拥一百零八间客栈,全四陆最精明的商人,天下第一聪明人,江湖三杰之一……谁会想到十里穿巷的那个一向神秘的大东家曾经是个讨饭吃、遭人毒打的小乞儿? 胡谪三岁开始有记忆时,便知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跟着瘸腿的老乞丐讨饭了两年,五岁时拜师入了帮派。 说是帮派,其实就是换个三教九流的地方继续谋生。他的师父是个与老乞丐比更为凶狠的老头,专门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教他们武功,然后让他们为自己做事。 那个地方叫做“清门馆”。每日寅时雷打不动地起床,开始挑水、劈柴、生火、练功,直到正午时分才能吃上一顿饭。馆中僧多粥少,吃饭时必定哄抢。他长得瘦弱,年纪最小,挤在末尾,腹中从未享受过饱餐一顿的感觉。 师父市侩至极,从来不把弟子当做人看,心情不好时便像对待牲畜时一鞭子抽打过去。一众师兄更是冷眼相待,为了一点吃食就常常猜忌斗殴,毫无温情可言。胡谪在其中饱受折磨,不能抽身,幸好还有一人待他与众不同。 见到那个人时,是他入清门馆的第三个月。 那段日子众人欺辱他年纪小,故意不给他饭吃,足足饿了他五天五夜。直到他饿得两眼发黑,晕倒地上以为自己就要脱离苦海时,突然有一双手把他拉了起来。 等他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睡在软软的床榻上,嘴唇湿润润的明显被水喂过,鼻尖还弥漫着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 当那只外酥里嫩的烤鸡腿递到他跟前时,他才确信自己没有出现幻觉。那一刻,他什么都顾不了,拿着鸡腿啃得满嘴是油。 “吃慢一点,这些都是你的。” 一阵柔柔软软的小姑娘的声音传来,恍若天籁。他抬起头,这才发现那个递给他鸡腿的是一个穿着雪白色裙袍的女孩。而她面带着微笑,手指正指着桌子上的烤鸡。 他看得目瞪口呆,鸡肉塞满了整个嘴,让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你还这么小,他们那群人太过分了!”她的眼睛很亮,十分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轻轻地问他,“我刚刚从外面采药回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胡谪。”他猛地咽下鸡肉,口中含糊不清地道明两个字。 “胡谪……谪,谪,谪仙……”她不由得皱着眉头摇起头来,“这个名字不好听,看你目清眉和的,不如我叫你‘清和’吧?” 五岁的胡谪哪里晓得什么是目清眉和,哪个名字才好听;他只知晓眼前这个给了他鸡腿吃的大姐姐才恍若仙子下凡。 胡谪拿着鸡腿木讷地点了点头,稚嫩地嗓音颤颤地说了声“好”。 见如此,她轻轻地又摸摸他的头,笑了起来,“快吃吧!以后有我在,你不会受欺负了。” 后来胡谪才知道,那日救他的仙子姐姐也是清门馆的人,也是那凶老头的弟子。只是凶老头不敢像对待其他弟子一样对待她,原因是仙子姐姐会医术。她的医术极为厉害,厉害到能饿得昏死在地上险些要去鬼门关的胡谪给救回来。 在同门师兄弟中,他从未对谁用过敬语,唯有称呼她为“师姐”。师姐大了他整整八岁,性格内敛沉稳,行事已如个大人模样,还有一手了得的本领。馆中的人治病疗伤都需要她,所以对她十分敬重,就连那个凶老头也是。 师姐果真如那日所言,自从采药回来后,便常把他带在身边,亲自照顾他,悉心教他识字和做人的道理。一众人皆发现了这一点,也就不敢轻易招惹他了。 馆中生活仍是清苦,门规森严,好在有了师姐,在他的童年岁月中照进了一束光亮。 只是有句话说,本领越大的人,肩上背负的责任也就越大。 他早就知道他师姐是仙子下凡。这样的仙子师姐,不该属于他一个人,更不该只属于清门馆。 三年,师姐护了他三年。 三年后,胡谪八岁,师姐十六岁。那个时候的胡谪,已经长成了一个明辨是非、可以自卫的小少年;而师姐的医术已经炉火纯青,小小的清门馆已经容不下她丰满的羽翼。 师姐决定早早出馆闯荡江湖,去接受一番历练,更希望用自己的医术帮助到更多的人。 下山那日,映着黄昏,师姐弟两人依依不舍,话别了好久。最后还是师姐狠下心来,将手轻轻按在胡谪的肩头,再叮咛道:“清和,师姐走了,你好好保重。清门馆绝非你的归宿,等你想清楚你的心之所向,才能翱翔于这片天地之间。” “师姐,我已经想清楚了,你的志向,就是我的志向!你带我走吧!” “傻清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志向。你还是太小了,等你再大一点就明白了。” ……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志向。 人生在世,老天爷都赋予了他们独一无二的使命。 师姐的志向是救死扶伤。果然不出一年,“妙手仁心医圣云娘娘”这个称号便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师姐出门在外从来不用真名,但胡谪知道,这个称号一定说的是她。 师姐做到了! 他替师姐高兴,却仍闷在清门馆中,不知自己心之所向。 直到后来他冒死逃出清门馆,九死一生来到那个害人的“鸟笼”中,去见他这一生最为敬重的人。 那一刻,仿佛到了五岁那年,他们初见的那一次。 只是这个时候,角色好像颠倒了过来。 痛苦不能言的是她,而躲在墙柱后揪心得泪流满面捂着脸的他却无法替她做任何事情。 那一刻,胡谪才明白,师姐这些年遭受了什么;即便是这样,她的心中又在坚持着什么。 那是他十岁之后第一次见到师姐,也是他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师姐。 人这一生,山高水长,会历劫千帆。胡谪踏过四陆的每一块土地,看过无数人间炼狱后,他才真正明白了师姐的良苦用心。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那个爱穿青色衣服的女子问出了一个相同的问题。 这一生中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那个时候,他说,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江湖儿女俱欢颜。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今日无缘梁记糕 这日,汴州城的天气格外晴朗。 城关外的小道上,有一深一浅两个青影慢悠悠地牵着马走进来。那穿着深青色长袍的男子一把百折扇不离手,如画的眉眼中轻含笑意,脚步虽朝着城中方向而走,但总是比身旁之人慢一拍。 而那一身浅青色的、长发半束的是一位负剑少女。少女的步伐跟几月前相比已明显稳健许多,一对双瞳炯炯有神,但若是走近盯久了看便能发现她的眉宇间似乎藏着一股担忧之色。 没错,这二人正是从荆水一带赶来的女侠柒夜和说书人梦云生。 汴州靠近长安,属中原之腹,百姓安居乐业,十分富庶。城中心的街市两边各路商铺和货摊琳琅满目,极具北地风情,同先前在商都、荆水看到的又是不一样的景色。 柒夜毕竟是个女孩子,贪爱热闹,拉着梦云生在街市上左逛右逛地好一会儿。直到双腿酸痛,口干舌燥的,他俩才寻了一家茶肆喝茶歇息,也让两匹马落脚饮水。 “来咯!汴州大碗茶,甘甜清润,不好喝不要钱!”茶肆的伙计高高举着托盘口中喝声而来,灵活地将两个满上的大碗置于桌上,又乐呵呵地道,“二位客官,请慢用。” 柒夜刚闻见声音便已经恍惚起来,初看到茶肆的伙计肩搭白巾的模样,瞬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直到大碗茶落到自己跟前,她才回过神来摇头叹气想道,那个人,是天下独一无二之人,怎么能拿别人比拟。 她甩甩头,顺手拿起桌上的那大碗茶一饮而尽,放下碗后才是真正地大叹出一口气,神色倏然欣悦地对旁边之人道:“梦云生,我还未从把茶喝得如此痛快!汴州大碗茶,果然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的岂止是大碗茶?”梦云生听罢,一晃一晃地摇着折扇,“柒丫头,这一路上,你不是总想着尝尝汴州最有名的花生糕,现在喝了茶不如再垫些糕点?” “也好,正好我的肚子也饿了。”柒夜眼睛一亮,把佩剑搁在桌上,冲着茶肆的伙计挥手,“伙计,麻烦上些花生糕来!” 不想这话刚落,茶肆的伙计就颠颠地跑上来,一脸为难地对他二人说道:“不好意思啊,客官,本店的茶点有麻饼、杏仁酥和马蹄糕,就是不卖花生糕。要不给二位换换,成不?” “不卖花生糕?”柒夜奇道,“大碗茶和花生糕不都是汴州的特色吗?你这既有大碗茶,为何不配花生糕做茶点?” “正因为是特色才不敢轻易地卖。” 伙计指指飘摇在屋檐底下的那个“茶”旗,“我们这是茶肆,茶师傅的手艺都是代代传下来的,那大碗茶才能卖得香。可是做糕点的本领就不如那些正统的糕点铺子的了。既然做不好,就干脆不做,免得砸坏了汴州的招牌。” 他说得十分中肯,柒夜听得连连点头,但想到愿望落空,又不免有些失望,“可惜了,这么好的茶不能配上一块花生糕。” “客官想吃花生糕,不如去梁记糕点铺看看。” 伙计见眼前的这两位客人皆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便试探性地问道:“二位客官是头次来汴州吧?咱们这儿花生糕卖得最好的就属梁记糕点,那可是百年老店,做花生糕的手艺一绝!汴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他越说越起劲儿,神色之中似在回味梁记花生糕的香甜。 梦云生道:“敢问小哥,在哪儿可以买到梁记糕点?” “东南西北的集市都可以买到。不过离茶肆最近的一家梁记糕点铺还是在北市。” “多谢相告!” 柒夜“腾”地立起来,拿起桌上的长剑,兴冲冲地又道,“走,梦云生,我们去北市!” 柒夜和梦云生刚赶至北市,就看到集市最显眼的位置处立着一座颇为气派的店铺,顶上的牌匾用金笔写着五个字“梁记糕点铺”。 对外摆着的糕饼点心各色各样,无一不在四散着诱人的香味。 “掌柜,我们买花生糕。” “没有了。”坐在账台后的身宽体胖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来人,边嗑瓜子边说。 柒夜懵然,“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没有了就是卖完了。”胖男人翘起二郎腿,这回连头也懒得抬了,“没办法,生意太好了呗。” 柒夜瞬间泄气,耷拉下脑袋。 梦云生同她道:“不如再去看看其他集市的梁记?” “都一样。”还不等人答话,账台后胖男人的嗓音就插进来。他吐出一瓣瓜子壳,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都这个时辰了,花生糕早就卖完了。二位想吃,只能等赶明儿一大早过来排队咯!” 夕日将落西山,外头的天被照得红黄斑斓的,灿烂至极,北市上的小商小贩们也有了收摊归家之意。从梁记糕点铺走出来后,柒夜团着眉头总是有些不甘心。 梦云生边走边在看着她的脸色,倏然收起百折扇,一只手正要伸过来却又原途返回,打开了折扇。 “看来明日起个大早才有可能吃到梁记的花生糕,今天是没有这个口福了。” 柒夜重重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气,握紧拳头下决心道:“明日我一定起个大早,就不信吃不到梁记的花生糕。” 身旁传出一阵笑声,收起的折扇轻轻落在她的头顶上,“你啊——”只听见那嗓音里暗藏着淡淡的宠溺。 也走了一会儿,看这时辰,柒夜和梦云生决定找家客栈投宿,等明日买了花生糕,再骑马全力赶向长安。 正四处张望着找投宿的地方,忽然听到前边传来一阵颇为粗犷的男声。 “你放屁!我媳妇儿听话着呢!平日里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怎么敢去偷汉子?死看相的胡说八道!” 柒夜二人闻声望去,见是一位身材壮硕的糙汉子一掌拍在那用黄布铺的案头上,怒气冲冲地瞪着眼睛拳头对准那一身相士打扮的人的脸。 “诶诶诶,你别动怒嘛!”那看相的边说边按住糙汉子的拳头,眼神直直盯着他涨红了的脸,丝毫没有惧意道,“你看看,问题就出在这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才最容易去偷汉子。我看你眉心底下新长了一颗小痣,是不是刚添了一个儿子?若是这样,你可得小心喽!那儿子,就是那对奸夫**的孽种……诶诶,你干嘛打我脸……” 砰—— 糙汉子的拳头猛地落在那张脸上。 “死看相的,你敢说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看相的捂着打伤的那只右眼,颤颤巍巍道:“我,我只说真话,你想要怎么样?我告诉你,我可是南,南阳第一的……啊……” 那一拳又打在他的另一只眼睛上。 第一百五十二章 看相的不打谎语 “哎呦,我的眼睛!” 看相的两只手也捂不住那眼睛边上的淤青,疼得嗷嗷大叫。 “我打死你这个死看相的!” 砰—— 糙汉子盛怒,两掌倏然拍裂了盖着黄布的案几,又握成一只拳头猛地朝看相的打去。 “救命啊——” 看相的慌得东躲西藏。这时,一把未出鞘的长剑伸过来,替他抵挡住了糙汉子的拳头。 “这位壮士,仅是一言不合,何必要大动拳头?” 那糙汉子又往拳头上加了几层力,发现怎么也推不开眼前的长剑。而这剑的主人偏偏又是一位模样周正的姑娘,他涨红了脸,破口而出道:“你懂什么?这看相的招摇撞骗,咒我全家,我这是在教训他!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不快滚开!” 柒夜持着长剑抵在破裂的案几前,看相的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马躲在她身后,口中多了几分硬气,“你,你胡说!我就靠这个吃饭,既然收了你的钱财,自然要跟你讲真话。是,是你自己不相信!你要是不信,不妨早点回家看看,说不定,说不定你老婆就在跟……” “你还敢咒我?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糙汉子已怒到顶点,忽的一闪身,从旁去捉柒夜身后之人。写着“大梦一生”的折扇在他眼前掀起一阵冷风,最后收起来,转回到梦云生的掌中。他被冷风吹得迷离了双眼,再睁眼时,听见有人淡淡地在他耳边低语。 “是真是假,回去看看便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种事情,男人往往比女人更加清楚。” 话音刚落,糙汉子呆愣在原地,全身上下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才如梦方醒。他猪肝色的面孔中又是愤恨又是羞怒,对柒夜身后之人恨恨道:“死看相的,我回头再跟你算账。” 说完,糙汉子迈着短腿疾步朝落日的方向跑去。 直到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才听见有一口气松懈了下来,看相的拍着胸脯从柒夜身后走出来。 “多谢两位相救!” 看相的依照江湖人的礼数抱拳答谢,一双布着淤青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好好地打量起他的两位“救命恩人”来,嘴角亦慢慢勾上了些许。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梦云生轻摇折扇,语气里对那狼狈之人亦有了几分兴趣,“我二人也不过是初到汴州的过路客,无意中目睹了方才那些事。好像先生在汴州城里的名声……不太好。” 这话隐隐透着一些冒犯之意,但看相的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世人本就对相术这个行当有诸多的误解。我自打从南阳来到这汴州城已有七八年的功夫,不知受了多少的冷眼和咒骂。但那又何妨?我这个人,讲的从来都是真话。” 柒夜问他:“江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都说看相一行,属南阳李家最为厉害。先生你既来自南阳,莫非跟那李家有些渊源?” “南阳李家?”看相的拍掌,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你不曾到过南阳,岂能全听信传言?事实上,那南阳李家,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真的?”柒夜奇,扭头看看梦云生,又看向他。 “比真金还真,我看相的从不说假话。”看相的边道边拾起地上的黄布,叠得平平整整放到案几上,又回头道,“姑娘要是不相信,不妨让我给你看上一看?” 柒夜眼睛一亮,兴致大涨,双手抱着长剑,“看就看。” 看相的听罢,认认真真地细看起她的五官来。梦云生依旧轻摇着折扇,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他神情严肃地围着柒夜转了一圈,清了清嗓子,神情异常严肃起来。 “姑娘你一袭青衣便装打扮,头发半束得随意,全身上下除了手中的宝剑外未有一点佩饰。且姑娘神采奕奕,目色若星,不像寻常女子般做娇羞扭捏之态。我猜你一定是武林习武之人,还是自小就在门派中长大,深受师父和师兄弟的疼爱,虽无姐妹兄弟相伴,但生活得亦是十分快乐自在。”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先生说对了。但从我的装束和先生跑江湖的经验来看,这并不难猜。” 看相的盯着柒夜,继续说道:“姑娘,哦不对,应该说是这位女侠,你应该是第一次下山闯荡江湖。门派弟子初次下山常常带着师门的任务,但我见你额间隐透着一点污浊之气,眉目中暗带忧虑,我想姑娘是不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或者和什么重要的人分开了。” 柒夜明显一愣,没有料到他会说这些话,但转念一想,看相的说得也是有道理的。 她又点点头,“我从师门出来,本就要和我的师父告别。所以你说我和重要的人分开了,想必就是这个道理吧。先生又说对了,可还有看出些什么?” 柒夜越来越好奇,却看到那位只说真话的相术师紧紧盯着她的眉心,直摇头起来。 “不对,应该不止一个重要的人。” “咦,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五十三章 城中另有一佳铺 柒夜愣住。看相的脸上越来越迷茫和凝重起来。只见他口中神神叨叨地围着柒夜转了几圈,最后站定,所有的五官全都拧在了一块。 “不对,不对……”看相的自顾自地低喃。 柒夜又问了一遍,“先生,到底有哪里不对?” 看相的低喃倏然被打断,“这里,”他抬起头指着柒夜的眉心道,“女侠额间的污浊之气向下至眉心就隐隐透着青光。说明你先前失散的那个不仅仅是个重要的人,还跟你有着某种深深的羁绊。而这种羁绊……很有可能是来自血缘关系。” “血缘关系?先生的意思难道是——”柒夜缓缓睁大了眼睛,却见到看相的对着她又摇起头来。 “但是从女侠的面相上来看,应该是不会受亲情的羁绊才对,怎么会有个血缘关系的……”看相的越说越不确定,斜着眼睛目色飘向周旁另一道静默如初的青影。 梦云生的脚步纹丝不动,手中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折扇,眼睛亦落在看相的身上。 柒夜还等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仅一会儿,看相的便收回目光轻轻咳了一声道:“若看不准我便不说,不说总比说假话好,总之我说的都是真话。” “骗子!” 他话音刚落,忽的一阵暴躁的怒吼声从远处传来。柒夜几人闻声望去,见来者是一位市井粗妇手里正提着一把笤帚奔着那看相的案几而来。 “别信他,他就是一个大骗子!” 还未等人反应过来,笤帚便落到看相的身上,疼得他缩紧身子围着案几逃窜,与那粗妇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来。 柒夜正想前去阻止,手臂却被一人拉住。她扭头,脸色疑惑地见梦云生对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她再回头望去,看到虽然粗妇来势汹汹,但是看相的动作敏捷,上蹿下跳的,再也没有挨上一棍。 “死骗子!”粗妇停下来立起笤帚,手叉着腰气喘吁吁道。 看相的亦是上气不接下气,“你,你说说,我,我怎么骗你了?” “上回,上回我让你帮我算算我家不见的鸡去哪里了,你说是被我小儿子给吃了。可就在刚才那只鸡自己回来了,现在就好好地待在我家门口的鸡圈里。倒是我的小儿子,先前平白无故地受了我一顿训,又赌气跑出去赌钱!都,都怨你这个骗子!” “你儿子赌瘾发作跑去赌钱,这关我何事?再说了,先前的卦我没算错,那只鸡就是被你儿子嘴馋偷吃了。现在待在你家鸡圈里的,是他买来的一只一模一样的鸡。至于买鸡的银两,就是他赌钱赢来的。你儿子的赌瘾一直都没有戒掉,其实你都知道,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你,你,你胡说!你这个死骗子!” 粗妇又是一声大喝,抡起笤帚对着他的方向打去。看相的一个激灵,腿脚先她一步朝远处跑去。粗妇骂骂咧咧地追上去。 “别跑,死骗子!别跑!” “我没骗你,是你自己不相信。我不是死骗子——” 那两道声音渐行渐远。柒夜回过头来问梦云生道:“梦云生,你说这位看相先生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梦云生笑笑,与她边走边说道:“相术这一行就跟礼佛一样,信则有。不过柒丫头,你大可不必太在意那些话。凡间路漫漫,自己体会才知其中味。” 这番话说的比那看相的还要神乎其神,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走了一会儿,柒夜又想起自己今日还没有尽兴的肚子,揉了揉它,叹出一口气。 “唉,说到底,今日最可惜的还是没有吃到花生糕。梁记的花生糕啊……” “两位在说花生糕?” 忽有一人站在他俩身后。柒夜转过身,看到是刚才那位看相先生跑了回来。除了两只带着淤青的眼睛,他身上并没有其他挂彩的地方。 梦云生颇为好奇地问他:“先生怎么跑回来了?难道是跟刚才那位妇人理论清楚了?” 看相的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放心吧,这种事我三天两头就会遇上,还难不到我。” 他整着有些凌乱的衣襟,又道,“对了,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说花生糕?这要吃花生糕,未必要跑去梁记的铺子。我知道有一家铺子,做的花生糕比梁记更加好吃。而且就现在这个时辰,保证能够让你们吃上。” “那是哪家的铺子?”柒夜问他。 看相的舔了舔下嘴唇,伸出五个手指,语气充满了自豪。 “五婶婶花生糕铺” 依照看相的先前给的提示,这家铺子在北市和东市的交界一带。那一块是一条窄窄的小弄堂,仅安着三户人家,而最里面看起来最简陋的便是一家最糕点的铺子。 铺子简陋,占地也小,全然不像梁记糕点铺可以任由客人走进来挑选喜爱的糕点。这家铺子仅在门口搭了几个木案台。而如今,案台上铺着干净的白布什么糕点都没放,仅放着一麻袋面粉和一盆花生碎。 “两位客人,要点什么?” 许是见门口站着的那两位青衣过路客张望了颇久并不开口,老板娘便亲自走出来问询。 柒夜又一次抬头,望向写在顶上那几个字。她忍不住读出了声。 “五——婶——婶——花——生——糕——铺——” “没错,五婶婶花生糕铺。”老板娘笑得一脸柔和,“我就是五婶婶。两位是来买花生糕的?” 柒夜点点头,有些不确定道:“不知道还有没有花生糕可以卖给我们?” “有倒是有的,只是需要两位等上一会儿。”五婶婶亦是颔首,“两位客人若是不着急的话,不如等上这一会儿吧。” 她话声刚落,就有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从弄堂的一边传来,渐渐由远及近。 “来了,他来了。”五婶婶听见那脚步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寸,“看来二位来得正是时候。” 柒夜和梦云生好奇地跟随着她的目光朝那个方向望去,见弄堂的另一处走来一个清瘦的灰袍男子。 “五婶婶。” 灰袍男子微笑着同五婶婶打招呼,轻车熟路地走进店铺中。 “是小吕先生来了。”五婶婶热情洋溢地对着他道,“正巧来了两位客人,说要吃小吕先生的花生糕呢。” “小吕先生的花生糕?”柒夜抓住那几个字,轻声细嚼起来。 那位清瘦的小吕先生也听到了这几个字,看向案台外的那两人,恰到好处地扬起嘴角,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卷起袖子,把手伸向了那袋面粉。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小店奇人怪规矩 别看那是双节骨明朗、像是比女子的还要再纤细上几分的手,此刻正如变戏法一般,有条不紊地伏在那案板上操控着一切。 先将那袋面粉倒在大锅里,炒熟;再把一部分的花生碎撒在墩子上,用大锤碾碎;接着用筛子筛一遍碎花生碎,再继续碾压,直至碾成粉末状;然后将提前熬制好的冰糖浆水、花生粉一起倒入熟面粉中,先搅拌均匀,再捏成不会松散的团块后悉数倒入方形的模子中,一点一点地铺平。 那位小吕先生一个人弯着腰,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些已经是让人惊叹不已。到最后一步,他往平铺在模子上面的花生糕团之上轻轻地刷上了一层油。 一旁的五婶婶大大方方地解说道:“这是个花生油,也是让花生糕变得更利口的诀窍。” 被上了油的花生糕团连同模子一起被安放在了烤炕上。小吕先生往烤炕底下添加了一束柴火,又抬起头边看着滴水漏壶,边不忘炕上的糕团,神情严肃至极。 五婶婶同柒夜和梦云生二人继续解释道:“烤花生糕呢,只需用五成火和半盏茶的功夫。等这个漏壶漏下十滴水,那香甜酥脆的花生糕就大功告成了。” 如此严密的做法,仅听她的形容便让柒夜眼前一亮,万分期待起来。 梦云生稍侧着头,颇有兴致地对五婶婶道:“这般开诚布公地将做法示于世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就不怕让人学了去,从此秘诀不再是一家独有吗?” “诶,”五婶婶立马摆起了手,似乎丝毫没有把这份忧虑放在心上,“这倒没什么怕的。开诚布公是为了让客人吃得更加放心。再说,小吕先生这精妙绝伦的手艺,需要多少面粉多少花生,还有搓揉时的力度,他自给儿掂量下就知道了。别人就算全部知道了,也做不出他那种味道。” “精彩,精彩。”梦云生言笑晏晏,轻扇而起的百折扇竟带出了不少花生糕的香味。 等到第十滴水将落,原本还冷清的五婶婶花生糕铺前已经陆陆续续地排起了一条队伍。柒夜和梦云生站在队伍的最先头,看到小吕先生将烤炕上的糕团摆在门口的案板上,小心翼翼地取下模子。 “哇!” 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叹。 一整块烤得恰到好处、金黄的花生糕示于人前。拿大蒲扇将它扇至冷却,勾人的香味立刻从队伍前传遍了队伍尾。 最后一步,小吕先生不慌不忙地将剩下的花生碎均匀地撒在最上面,并将其切成方便人进食的一小块一小块。 花生糕做好了!排着队伍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小吕先生脸上仍是平淡如水,仅卸下身上的围布,朝着五婶婶微微颔首,便如功成身退般往铺子的里屋隐去了。 接下来,就轮到五婶婶登场了。她在一旁早就准备好了铜锣鼓,站于铺子前,重重地对着锣鼓一敲,悠扬的吆喝声便传了出去。 “嘿——热气腾腾的花生糕来咯!老规矩,每人每日限购两块。” 越是这样的小店越有些独有的规矩,食客们为了享用其美食,也愿意遵守更乐于为其传诵。 五婶婶花生糕铺不同于汴州城中其他的糕点店,每日近黄昏时才开门,只卖花生糕这一种糕点。做花生糕的师傅大家都叫他“小吕先生”,且只做一屉花生糕。每位食客每日只能购得两块糕点,花生糕卖完便关门。 许是这样古怪的规矩,让排在糕点铺前的客人们变得异常熙攘与热情起来,当然对于好不容易买来的两块花生糕也格外得珍视。 柒夜这一日为了能吃上一口汴州城的花生糕费心费神了颇多,如今热乎乎的糕点捧在手心里不禁有些泪水盈眶,竟有些舍不得吃了。 “梦,梦云生,为了能吃上这一口真的太不容易了。你有没有对这两块花生糕有种敬畏之心?” 梦云生瞧瞧用油纸包着的两块糕,笑道:“傻丫头,我只知道你若是再不吃,那凉糕可没有新鲜出炉的好吃了。” 柒夜听罢,大叹出一口气,终是拾起一块放入口中。轻咬下半块细细咀嚼一会,她睁大双瞳,捧着那剩下的糕点更是如获珍宝,连连点头道“好吃”。 两块小小的花生糕很快就被吃完,根本就不够塞牙缝。那些吃完糕点还在店铺前面徘徊的客人们,亦流露出与柒夜一样向往而又可惜的神情,伸长了脖子恨不得能多伸进店铺里头瞧瞧。 五婶婶抵在案板前,往最后一个客人手里送上油纸包的两块花生糕,便拍拍手准备收工。 “好了,今日正好,客人没了,花生糕也卖完了。” 柒夜看过来轻轻“咦”了一声,“不对啊,五婶婶,这里还有一大块花生糕没卖。”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甘愿做个授书人 案板的一边的确还留着一大块花生糕。五婶婶的眼睛看了过去,轻笑起来道:“这些花生糕已经提前被人定下了。” “原来是被人定下了。”柒夜喃喃,正说着话,见到小吕先生从里屋走出来。 “五婶婶,今天的花生糕卖得怎么样?” “当然是全部卖完了。”五婶婶脸上喜气洋洋,下意识地摸了摸鼓鼓的荷包,“我说小吕先生,这一屉花生糕可是不够啊!什么时候多做一点,那客人们也高兴。” 小吕先生微微向她躬身作揖,又将垂下来的灰发带撩拨到脑袋,只淡淡一笑,“是五婶婶太给我面子了。不过婶婶也晓得我的规矩,落日西山至,做一屉,时辰正好。” 五婶婶听罢便不再劝下去,亦是轻轻颔首道了一声“也是”。她又侧身将案板上的那块花生糕仔仔细细地用油纸包起来,从荷包中取出几个铜板连同油纸包一起递给了小吕先生。 小吕先生只接过了油纸包着的花生糕,却把那递给他铜板的手推了回去。五婶婶见状,先他一步说道:“小吕先生拿着吧!先生总是分文不取地替我这小店做糕,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再说,自先生来后,我这小店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这点小意思,还请先生收下。” “婶婶您又来了。”他说着退后一步,双手握着油纸包又向五婶婶欠身道,“我们先前就说好的,来婶婶这里做糕,我出力,您准备食料,完后让我带回去点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也不能回回都让先生白做。先生白日在私塾里辛苦授课,下了学还要来我这小店做糕。我能帮先生的也不多,这些钱先生还是收下吧……” 许是见她越说越多,步子也跟上来,小吕先生连连退后,脸色开始凝重起来,“五婶婶,既跟您约法三章,这钱我是万万不会收的。您若是再这样,赶明儿起我就不来了。” “别啊,千万别!” 身前的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到底是个满腹墨水的读书人,自有一番原则和底线。五婶婶叹出一口气,将铜钱放回到荷包中,“先生自有先生的道理,婶婶我就不强迫先生了。” “多谢五婶婶体谅。”小吕先生又朝她一作揖后,继而看了看外头沉沉的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同婶婶告辞了。” 五婶婶点点头,冲他挥手道:“先生慢走。” 他最后向五婶婶躬了躬身,回头时望见一旁的柒夜和梦云生二人,亦是轻轻颔首了下,携着那剩下的花生糕离去。 等小吕先生在店门外的那条弄堂里走远后,五婶婶的目光才逐渐收回来,又是钦佩又是赞许地低声道:“小吕先生真是一个信守承诺、高风亮节之人。” 听到这番话,柒夜和梦云生相互对望了一眼,便知彼此目色中浓厚的兴趣。 柒夜到底是女孩子家,有些藏不住话语,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那出神的五婶婶道:“五婶婶,既然花生糕这么受人欢迎,那位小吕先生到底为何不多做一些?” 五婶婶抬起眼睑回过神,见最先到来的那两位客人并没有走开。她一边收拾着案板,一边同他们说起来,“我见二位有些眼生,是初次来汴州的客人们。刚才那位小吕先生可不简单。他不仅仅会做花生糕,还是这一带妇孺皆知的私塾先生。” “私塾先生?”柒夜回想起方才见到那人的模样,恍然大悟地颔首道,“也是了,难怪我见他一身文人的气质,还有一副读书人的傲骨。” “姑娘也看出来了?”五婶婶亮起双眼,放下手中的擦布,挨近他们几步。 “二位别看小吕先生有些生人勿近的样子,他可是一个大好人。这汴梁有墨水的秀才全都进京赶考去了,唯有小吕先生愿意留守此处教书育人。他学问好,私塾开得也极为公道。小吕先生的私塾里男娃娃和女娃娃都收的,尤其是女娃娃。女娃娃读书,他不收钱。而男娃娃每月也只需交予他三升大米,供供孩子们正午时的口粮。” “开私塾育人,男女兼收,有教无类。这样的先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别说姑娘了,我活了大半辈子,也只知汴州城里仅有一个这样的先生,只怕全四陆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每每说到方才来的那位先生,五婶婶那张略露沟壑的脸上就尽显柔情,此刻又慢慢皱起眉来。 “不过说可惜也是可惜的,小吕先生为他那私塾蹉跎了八年。想想再过一段日子,他头回教的那些孩子都能上京赶考了。他有大好才学,又是仪表堂堂,至今仍未成家,还要照顾一个……唉……” 五婶婶念到此处及时以叹息声止住了嘴,轻摇着头垂下眼睑。等她再看向柒夜和梦云生时,那股生生的惋惜之情已被她抛出脑后,又露出初见时那热情洋溢的笑容。 “市井妇人,总喜欢跟客人说些套近乎的话。总之啊,这位小吕先生人好心善,客人们都喜欢吃他做的花生糕。五婶婶敢说,小吕先生做的花生糕才是汴梁第一的花生糕。所以二位客人并没有来错地方。” “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少了。可怜我现在还回味着唇舌间的留香。我还想着给家乡的友人带去一些尝尝。” “没办法,每人每日限购两块花生糕。这是小店的规矩,也是小吕先生定下的规矩。” “既然如此,我二人明日黄昏再来光顾五婶婶的花生糕铺了。”柒夜扬起了眉眼,抱拳而道。 “欢迎至极,欢迎至极。” 五婶婶将他二人送出店铺外。要临走时,梦云生摇了摇折扇,回过头来又问她道:“五婶婶,不知小吕先生的私塾是在何处?” 说书人口中总有说不完的传奇故事。梦云生说,他作为说书人,还有一双能发现好故事的慧眼。而对此,还是小丫头时的柒夜就总结出四个字,就是“爱包打听”。 正如此刻,柒夜和梦云生正走在刚才五婶婶给他二人指的那条道上。 柒夜笑眯眯地同身旁那人道:“怎么,梦云生,你那爱包打听的瘾又上来了?” “你刚才也说了,男女兼收,有教无类,只怕全四陆都没有像他那样的私塾先生。柒丫头,难道你就不想去一探究竟?” “想当然是想的。”女侠口中说道,脚步愈发加快起来。 天边已经沉暗了大片,月色浮上柳梢头,落下的清亮渐渐照出了前边小道上那有些清瘦的身影。 “梦云生,你看——”柒夜稍稍伏下身躯,指着那个身影,压低了些声音。 走在前边小道上的那个清瘦的身影正是小吕先生。 第一百五十六章 阿吕面冷心不冷 习武之人的脚程比常人要快一些。小道上,小吕先生走在前头,柒夜和梦云生始终与他保持着小半里的距离。 至于小吕先生到底要去哪里?柒夜和梦云生默不作声,皆心知肚明。 很快,小吕先生走过一个拐角后,便隐隐约约有几个稚童的嬉笑声传来。他听到了加快底下的步伐,直到止步于一处小院前,轻轻推开半掩的木门走了进去。 柒夜和梦云生二人立刻跟上去,躲到那木门之后,一窥小院里的景色。 月光之下,院门之上,那块木匾中写着四个黑字“吕氏私塾”。 小院里摆着几排木桌椅,放着笔墨纸砚等文具。因天色晚,一旁烛台上的灯火皆被点亮了起来。那几个还未归家的学童趁先生外出,就撒开胆子围着桌椅做起游戏来。 “先生来了!” 自小吕先生进小院,玩耍的学童中便传出这么一声喊,皆而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有的低头翻书,有的装模作样地拾笔写字,还有的干脆睁大双眼露出无辜之色看向讲桌上之人。 小吕先生的神情严肃至极,拿着戒尺从讲桌上走下来,“我留下的功课都做完了吗?” 底下无人敢应。仅过了一会儿,那个睁着大眼睛、看起来特别机灵的学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他道:“先生我们都做完了,而且今天学的《千字文》也都会背了。” “是吗?”小吕先生依然不苟言笑,手中的戒尺缓缓落到那学童的木桌上,他道,“既然如此,那就背一段来听听。” 周旁写字翻书的稚童全都停下来,抬起头看过来。那主动站起来的学童眨了眨大眼睛,脸上丝毫没有惧意。见他用手搔了搔头顶,清了清嗓子便背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在那清脆的声音中,另有一两个学童站起来与其一块背诵。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到背书的阵营中来。直至小院里所有的学童皆站起来,面对他们的先生,口齿清晰且流利,脸上洋溢着自信。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朗朗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学童们立在原地,略有期盼地望着那沉默不语的小吕先生。最终,他们看到那双手背过身去,戒尺也藏进了衣袖中。 “你们啊——”宁静片刻的小院中响起了一声轻叹,小吕先生的嘴角上扬化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背得真好。” 小院里爆发出一阵欢笑。那一班学童都明白了他们的先生并没有真的生气,皆放下心,纷纷朝着他聚拢起来。 “先生先生!”还是先前打头的那个学童,朝他仰起小脸,故作乖巧道,“既然我们都把书背会了,那先生可有带花生糕回来奖励我们?” 面对稚童们渴望的眼光,小吕先生只是笑,不缓不急地说道:“哦?原来你们乖乖背书,是为了讨我的花生糕吃?若是我说没有,下回你们是不是就不好好做功课了?” 此话一出,这下弄得学童们着急了,纷纷大摆起头来否认。尤其是打头的学童有些红着脸,格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顶道:“当然不会!我,我们只是太想念先生做的花生糕了。先生的花生糕可是天下第一好吃!” 噗嗤—— “小贪吃鬼。” 面前的小吕先生终于笑出了声。他从宽袖中拿出那包油纸包打开,用方巾掰了些自留下,剩下的全都递给了那班学童。 “拿去分吧。” 围着他的稚童们振臂欢呼。打头那个接过他手里的油纸包向他鞠了一躬,“谢谢先生,先生最好了!” “谢谢先生——”其他学童亦是学着模样鞠躬言谢。 小吕先生拍了拍手,微笑道:“吃完花生糕,收拾东西便可回家吃饭去了。明日早课,切莫迟到。” “知道了,先生!” 那群学童边吃着香甜利口的花生糕,边高高兴兴地收拾自己木桌上的文具书籍。小吕先生看着他们,嘴角始终保持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亦转身去整理上边的讲桌来。 “五婶婶说得没错,那小吕先生虽然看着面冷,但心却是暖的。”掩身在木门后的柒夜见这一切弯起了眉眼,悄悄对梦云生道。 …… “先生再见!” “再见,明日见。” 等到最后一个学童背着小竹箧从小院里离开时,小吕先生也收拾完自己的竹箧吹灭了所有的烛台。他走出私塾外,锁好了院门,背着竹箧朝月光地里而行。 柒夜和梦云生从暗中走出来,只互看了一眼,便放轻脚步跟上去。 这回小吕先生要去的地方离吕氏私塾并不远。大概一里半的距离,他便打开一户人家的木门,口中还喊道:“爹,爹,我回来了。” 咯吱—— 那身灰影走进去,顺手将木门关了个严实。跟在其后的那两个青影见状,飞身伏在墙头边,自上而下望去。 “爹,我回来了。” 院中着着一层月光,隐隐约约能看到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过了一会儿,一点火光亮起来。小吕先生拿着烛台照亮了那个坐在石桌边上的老头。 “爹,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天黑了就把烛台点起来。”虽是责备的意思,但语气尽显温柔,他把烛台放在石桌上,并卸下了身上的竹箧。 “爹,阿吕在跟你说话,爹爹可有听到?” 老头弓着脊背摇头晃脑起来。他手里拿着一只酒杯,脸颊通红,浑浊不清的双眼对着小吕先生,咧开嘴“嘿嘿”笑起来。 “亮,亮,酒!阿吕,喝,你喝……” “爹,你又在喝酒了。” 小吕先生夺过老头手里的酒杯一闻,颇为无奈起来,“还是米酒。爹,这米酒很烈,不能多喝的。” 许是见手中的酒杯被抢走了,老头也着急起来。他握紧一只拳头放在嘴边,含糊不清道:“酒,阿吕,喝,好喝……” 小吕先生似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愈发无奈地摇摇头,一并收走了桌上的酒壶,“爹,我不喝酒的。你也别喝了,阿吕给你带了花生糕。你吃花生糕吧。” “糕!”老头倏地抚起掌来,喜色取代了脸上的焦灼。他拍手拼命点起头来,“好,糕,好!吃糕!” 一切皆在小吕先生的意料之中。他拿些竹箧和酒壶进了里屋,又传出声音来,“爹,我马上给你拿来。若爹以后还想吃,就要乖乖听阿吕的话。酒是不能再喝了。” 也不知道老头有没有听懂,只是坐在石椅上一个劲地拍手点头。 “好,糕,吃,糕……” 墙头的那一树影正好遮挡住了浅青和深青。柒夜看着底下的情景睁着双眼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树影之间落下一阵梦云生的叹息,“孤身一人开私塾授课已是不易,没想到家里还有这样一位痴爹爹。这位小吕先生比我想象得要更加艰难得多。” 柒夜扭头看他,正要说话,就听见另一声从底下的里屋里传来。 “爹,花生糕来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窥于墙头被人识 那清瘦的身影望向坐在石椅上心满意足吃着花生糕的老头,脸上亦浮出一些喜色。 “爹,花生糕好不好吃啊?” 老头眯着眼睛摇头晃脑起来,口中含糊不清地只发出“嗯嗯”几个单音。 小吕先生轻笑起来,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老头嘴角的糕屑,又往盘里拿出一块花生糕给他。等到老头把这块花生糕也吞下肚,一只手又迫不及待地伸过来时,小吕先生这回故意把盘子举高了。 “爹,不能吃了。你牙口不好,我们说过一天只能吃两块的。” 老头像是没听到似的,眼色着急地站起来,踮起脚尖要去抢小吕先生手中的盘子,“要,要,糕,吃!” “爹,你这是说话不算话。”他连连退后几步,把手放下来,语气极为无奈道,“若是如此,明日阿吕就不给爹爹带花生糕来了。” 老头听罢倏地止住动作,呆愣在原地,撇下嘴角委委屈屈地看着身前那人。 小吕先生这才上前,将那盘子搁在石桌上,边抚着老头的背脊边安慰道:“爹,你听阿吕的话,阿吕明日再带花生糕来给你吃,可好?” 老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盘子看,最终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而且啊,剩下的花生糕我还要给人留着。”他听到,那如孩童般纯真的双眸带着疑惑转过来。小吕先生正要继续解释,一阵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暗伏在墙头的柒夜和梦云生亦是往木门外看去。此时早已是月上柳梢头,木门外站着一位身着道袍、手握拂尘之人。 柒夜睁大眼睛,忍不住低声道:“竟然是他。” 墙头底下,小吕先生打开门,见到来人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微微颔首道:“先生来了。” “阿吕你又来了!”看相的站在门外咧开嘴,用一种十分熟络的语气道,“我岂敢在一位真正的先生面前自称‘先生’?” 小吕先生淡淡一笑,将他带进来引至院中,端起石桌上的盘子递给他,“花生糕早就给你备下了。” 看相的像是回到自己家中一般,毫不客气地拿起盘中的花生糕吃起来。当眼睛看到一边正紧盯着他的老头时,他的脸色愈发欣喜起来,“伯父,是我,我又来了!” 他边吃花生糕边挥着手中的拂尘,朝着老头原地转了一个圈。许是老头想起了什么,眼神一改先前的不友善,指着他的脸“咯咯”地笑起来,“老,老,道,老……” “伯父,你说什么?”看相的没有听清楚,挨近身子凑过去。 “老,道,道,士……” 这下他听清楚了,却“哎呦”一声大叫起来。 “伯父,你弄错啦!我不是老道士!” 正巧,刚才进里屋的小吕先生手里拿着一卷书出来。 “阿吕,你到底有没有跟伯父解释清楚啊?我虽衣着道袍,手握拂尘,却没入那道门,不算是个真正的道士。我这个看相的,也是能喝酒吃肉,娶妻生子的。” “我爹的情况,先生又不是不知,跟他介意什么?” 仅一句话,便瞬间把看相的安抚下来。看相的放下已经空空如也的盘子,见面前那人递给自己那卷书。 “之前先生借我看的《唐土通鉴》我已经看完了,现在还给先生。”小吕先生伸回手,朝他端端正正地作揖,“再次感谢先生借书之恩。” “阿吕,你……”看相的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人,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那卷书,最后缓缓叹出一口气,脸色亦变得苦涩起来。 “阿吕,你这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我之间无需这么客气。这《唐土通鉴》你明明是喜欢得很,我也说了在你那儿放上个三年五载,就算是一辈子也无所谓。可是你还是……唉……” 面前之人依然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地半低着头。 “也罢,就像我总跟你说我是无名,而你却偏偏要喊我一句‘先生’。”看相的有些自嘲般地笑起来,“谁让我知道我们的阿吕,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呢。” 笑声渐渐传向小院中的各个角落,那清瘦的灰影慢慢抬起头,脸色不曾有一点改变。看相的止住笑容,双眼有些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小吕先生道:“先生,既然花生糕吃完了,我跟爹爹也要歇息了。” 一句话,下了逐客令。一旁的老头听到,“咯咯”笑着拍起手来。 看相的紧紧握着那卷书低下眉眼。等他再抬起头来时,已然恢复了初来时的神情,口中大呼小叫起来,“喂,阿吕,你不是吧?我刚才是夸你呢,你就这般不近人情?” 话虽是这么说着,但其脚步步朝门的方向走去。直到走出木门,看相的仍是不甘心地对着里面那人说了一声,“阿吕,你真是好狠的心!” “先生慢走。” “明日……” 咯吱—— 木门被关了个严实。独留看相的一人站在门外,手留在半空中尴尬地朝那门挥了挥道:“明日,我再来吃花生糕啊——” 最终一切化为了一声叹息,落入了尘埃里。 小院里头的情景,木门外看不到,可伏在墙头的柒夜和梦云生却能看个清楚。送完客人的小吕先生回来便端起烛台,另一只手扶起坐在石椅上的老头。 “爹,夜深了,进屋睡觉吧。” 老头看完了热闹,脸上已经有些困意,任由他安排进了里屋,又关上了门。再后来,屋子里的亮光也灭了。小院中一片寂静。 看相的一个人在门外站了好久才离去。直到那身道袍消失在道路尽头,柒夜和梦云生才从墙头飞身下来。 这想偷看旁人的八卦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已到冬月,天寒夜深,在墙头待久了四肢早就是麻木不堪。柒夜自视武功平平,但自从经过“荆水蛊毒”一战后,体内的真气好像比之前丰裕了很多。区区寒气也奈何不了她。 再说梦云生,虽常常以“金陵书生”自居。但出了金陵,柒夜也慢慢察觉到,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说书人其实武功也不低,怕是远在她师兄风流谷之上。 两个青影走在木门前的那条小道上,柒夜转转脖子,边活络筋骨,边同梦云生道:“那位看相先生和这位小吕先生原来是旧相识……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不然他也不会知道五婶婶花生糕铺,更不会推荐我二人前去……一切都合情合理。” 梦云生侧过脸,看着身旁的女子微微挑起眉毛,听她继续喃喃下去。 “小吕先生看似冷漠,却连吃花生糕也想着分给旁人,唯独不留一点儿给自己。听那位相术先生所言,应该是常常来他家蹭花生糕吃才对。可是怎么小吕先生对他又……” 她话声未完,却感到背后有一只手忽的拍在了她的肩膀上,吓得她原地打了个颤抖。 “是谁?” 柒夜和梦云生转头,见到身后的月光地里,那人身着道袍,一手轻抚着怀中的拂尘,神色极为严肃地看着他们俩。 “想不到你们二人不仅喜欢在墙头偷窥,更喜欢在背后揣测旁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铜钱惊落显凶兆 柒夜见到看相的望着他二人的眼色愈发高深莫测起来,不免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是怎么发现的?”看相的重复道,眯起眼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山人我自有一双慧眼。更何况我拈拈指头,就知道阿吕家的墙头上不简单。” 他说罢,一抚拂尘,作势要去拉柒夜的手臂,“走,跟我去阿吕家说清楚,你们两个人到底有何目的。” 看相的手还未碰到青影,另有一把折扇拦住了他。梦云生上面一步挡住大半个柒夜,神情自若道:“你以为拿我二人之事当由头,那位吕姓的先生就会多对你上心几分?” 看相的一脸僵硬,语气颤抖起来,“什,什么意思?” 梦云生“啪”的一下打开折扇,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也看到了,你在那位先生家里宾至如归,俨然把人家当做自家兄弟的样子。可他始终待你如客,就像傍晚他对我们这种来买花生糕的客人无异。” “你胡说!”看相的顿时红了眼,放下高人的身段,急道,“我告诉你们,那花生糕是阿吕每天特意留给我的。别人,别人是享用不到的!” 梦云生笑笑,轻轻摇了摇折扇,“即使如此,这其中缘由,你自己知道。” 看相的扼住脸上神情,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渐渐生出挫败感来。他双眼来回转向眼前的二人,最后落到柒夜身上,犹豫地问道:“他……说得是真的吗?” 都说姑娘家看东西更剔透些。柒夜回想了一番,还是点了点头,“除了私塾里的学童,小吕先生待旁人总好像有些距离感。” 看相的心里“咯噔”一声,咬着嘴唇尽管很不想承认,但眼色却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低下头连口也不愿意张了。 柒夜心生疑惑,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怎么一个人前后竟有如此大的反差。她张望了一番梦云生,见他仍是老神在在地摇着折扇,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所料之中。 “你们说得没错,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看相的自喃自语道,持着拂尘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忽的有几个东西从宽大的袍袖中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 “哎呀!” 看相的转神过来大叫一声。柒夜的视线也落到地面上。 “怎么把吃饭的家伙给弄掉了!” 他蹲下来,正要去捡掉在地上的三个铜板,却身形一滞。 “三个铜板无缘无故掉下来,都是花字朝上,其表面徒生出一些绿锈,有一个还被磕出一个角来……”那张脸几乎要贴在地面上,看相的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行话,“这是……这是凶兆!不好!” 掉在地上的三个铜板一把被他收进袍袖中,看相的迅速起身,一扬手中的拂尘,飞快地朝道路的另一头跑去。 “诶,看相先生……” 刚要追要去的柒夜被梦云生拦下。 “他莫不是往小吕先生家跑去?” 她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皱眉摇头道:“这个看相先生,正经起来是一个模样,不正经起来又是一个模样。就好像——” 柒夜边说,脑子里面边浮现出一个人的轮廓,顷刻间感到落寞了不好。她吸了口气,甩去这么想法,又扭头看向始终悠然自得的梦云生。 “走吧,故事看完了,夜也深了,我们也该回客栈歇息。柒丫头,明日一早还要不要去吃梁记的花生糕了?” “去,当然去!”柒夜一蹦一蹦地跟上梦云生的脚步,“有比较才有发现。我倒要看看,是五婶婶家的花生糕更好吃,还是梁记花生糕更好吃。” “那看来谁才是汴梁第一的花生糕,明日就能揭晓了。” …… 两道青影融入浓浓的夜色中。 “对了梦云生,你不是说你来汴州城拜访老友,到底是哪位老友?你可知晓其家住何方?” “此事还不急,不急啊。” …… 翌日一大早,汴州城北市,梁记糕点铺门前客如云集。柒夜和梦云生赶了个大早前来也等候了半个时辰左右,才吃上了热乎乎香喷喷的花生糕。 梦云生问柒夜:“梁记的花生糕如何?” 柒夜咽下了嘴巴里的最后一口,拍了拍双手,认认真真地细品起刚才的味道来,“好吃当然是好吃的,但是——” 梦云生见她拖着长音,便替她说下去,“但是有珠玉在前。” “就是这个理。”柒夜点头如捣蒜,“如果我昨日没有尝过五婶婶家的花生糕,那我此刻吃到梁记的就已经很满足了。其实这两家的花生糕从里到外再到香味,都极为相似。可吃进嘴巴里时,好像是小吕先生做的糕点多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说不上来。这种特别的感觉,在我喝那十里穿巷的虫二酒时也会出现。” 梦云生一顿,又道:“这么说,在柒丫头看来,是五婶婶店里的花生糕更胜一筹?” “那是自然。” 柒夜答得信心百倍,又倏然苦恼起来,“我之前答应龙大汉要给他家娘子带汴州的花生糕回去。我那时忘了汴州到金陵山高水长,糕点奔波一路早就不新鲜了。那无论是梁记的还是五婶婶家的,龙大汉和龙夫人怕是都没有这个口福了。” 这确实是个令人愁大了头的烦恼。为此,柒夜特意去了汴梁驿站,打听到即便是最好最快的马从汴州到金陵不眠不休也要半月之久,而花生糕的赏味时期只有十日。 眼看快到落日时分,柒夜与梦云生的脚步便心照不宣地往昨日去过的那条窄弄堂里走去。柒夜想,小吕先生看样子是个做糕点的高手,说不定他会有延长花生糕赏味期的办法。 当然了,五婶婶花生糕铺每人每日限购两块花生糕。 她可不要错过这个福利。 第一百五十九章 学生之事先万事 北市和东市的交接一带,窄窄的弄堂里,最后一户人家。这个时辰,大多数店铺皆打烊关张。而五婶婶花生糕铺作为少数在黄昏时分开门迎客的店,门前大排起了长龙,热闹非凡。 只不过,今日好像有点不同。 那等候了许久的人群里终于有一人忍不住探出头,朝门店里面喊道:“五婶婶,小吕先生今日还来不来啊?” 守在案板前的五婶婶眼中亦露出些着急之色,但嘴上仍是笑着安慰一众客人道:“当然来。客官莫急,小吕先生从未失约,应该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因为五婶婶的这句话而安静下来。柒夜和梦云生排在长长的队伍尾巴处。 幸好没过多久,那袭熟悉的灰袍出现在窄弄堂的一头。 “是小吕先生来了!”柒夜发现得最早,眼睛一亮。 众人的目光往来人的方向望去,稍有一滞后又雀跃地闹腾起来。是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小吕先生边跑过来边挽起袖子,额头上汗涔涔的一片。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那瘦削的双颊上透出几分红晕,他越过人群疾步走进店里,迅速系上围布,边忙活儿边十分不好意思地同五婶婶说道:“私塾的几个孩子闹了点口角,所以才来晚了。” “没事没事。”五婶婶从小吕先生的身影出现在窄弄堂里时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注意到他额头上的汗水,从袖口中掏出一块方巾递给他。 “先生安心做花生糕就好,其余的事我来打理。” 小吕先生对着递过来的方巾面色一愣。犹豫片刻,他还是接过来擦了擦额头,随后又恭恭敬敬地对着五婶婶作了一个揖。 寻常百姓在黄昏时归家吃饭歇息,思虑到这一点,今日晚来的小吕先生做花生糕时手上动作极快,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当他往成块的花生糕上铺满碎花生碎,再用刀切成方块后,脸上才放松下来。他卸下围布,又用方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对着站在一旁观看的五婶婶点了点头。 “嘿——小吕先生的花生糕来咯!”五婶婶反应过来,兴高采烈地朝客人们喊道。 同往日一样,新鲜出炉的花生糕很快就被一抢而空。许是今日等得久了些,一众客人的兴致又高涨了几分。等轮到最末尾的柒夜和梦云生时,五婶婶用油纸托起案板上仅剩下的两块花生糕为难道:“两位客人,实在是不好意思,就只剩下这些了。” 梦云生给了铜板,柒夜十分遗憾地接过那油纸,认命道:“有总比没有好,梦云生,咱们一人一块。” “不用了,丫头,都留给你吃。” “这么好!那我就不客气啦。”柒夜脸色喜滋滋地对着油纸里的花生糕。 也便是在这时,窄弄堂的一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大喊声。 “阿吕哥哥!” 有不少还停留在店铺前的客人纷纷回头朝那大喊声望去。柒夜嘴巴里塞着花生糕,看见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穿着翠绿罗裙的姑娘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 小吕先生亦听到了叫喊,从店铺里探出身子来。 “芸儿,你怎么来了?”他见到绿裙姑娘微微一愣,后又皱起眉头,语气里也明显急促了起来,“我不是托你照顾下我爹爹,莫非是我爹他……” 小吕先生还未说完,就被芸儿急匆匆地打断道:“小吕先生,吕伯伯他,他从摇椅上摔了下来把头给磕破了……” “怎么会这样?”他听到顿时脸色煞白,快步走出来,边走边急道,“婶婶告辞,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五婶婶从店里追出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先生的花生糕忘拿了!” “哦,对。”小吕先生有些慌乱地回头,接过花生糕时又想起一件事,眼色变得摇摆起来,“婶婶,我可否拜托您一件事。” “先生请讲。” “是这样的,我那私塾里还有几个温习功课的孩子在等着我的花生糕吃。我现在若是回家去,定是顾不上他们了。能否劳烦婶婶将这些花生糕带去私塾分给孩子们,并告知他们可以散学归家?” “这个——”五婶婶面有难色道,“不是我不帮先生,是这店里今日恰好只有我一人,此刻开门迎客,一时间我也走不开。要不先生先回家,等晚点没客人了,我再去私塾?” “可是孩子们还等着……唉……”小吕先生的眉头拧乱如麻,一下子也没能想出个好对策来。 “要不,我俩代先生去私塾吧。” 芸儿和五婶婶皆惊讶地看向说话之人,柒夜轻咳一声,拉着梦云生往前走几步。 “昨日听五婶婶讲了许多小吕先生的事,知道先生为私塾付出了八年的心血,十分不易。先生若是信的过我俩,这个事就教给我和梦云生去办。” 小吕先生脸庞严肃,望着对他表露出友好的柒夜和笑容淡定的梦云生,仅沉思一会儿,便躬身作揖对那二人道:“如此,在下便谢过二位了。” “先生太客气了。我二人一定不负所托。” 柒夜说道,正要接过那包花生糕,却见伸过来的手一顿,之后又缩了回去。 “先生你……” 小吕先生又对着他们二人施礼道:“我仔细想了想,私塾的事,还是不麻烦二位了。” 柒夜疑惑,“难道先生真信不过我们?” “并非如此。”他朝着眼前两人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道,“刚才姑娘也说了,我为了私塾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事事亲力亲为。作为先生,理应把自己的学童放在第一位。” 小吕先生挺直背脊,目光如炬,回头又冲着芸儿道:“芸儿,麻烦你先请个大夫看下我爹的伤势。我去完私塾立刻回家看我爹。” 说罢,他便携着花生糕快步朝弄堂的出口跑去。留下芸儿在身后大喊,“阿吕哥哥,阿吕哥哥等等,还有一事……” 芸儿还未跑上他,小吕先生的背影便消失在弄堂尽头。 “芸儿姑娘!”柒夜见此,追上去道,“是不是还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芸儿见是刚才那位手持长剑、侠女打扮的姑娘,便也不藏着噎着,直接说道:“其实阿吕哥哥说的大夫,我早就请好了。就是,就是大夫来时没有带金创药,我才过来找阿吕哥哥想办法的。” “金创药?”柒夜看着她,胸有成竹地拍拍自己道,“我有啊!我跟你去看看小吕先生的爹。” “你有?” 芸儿张大眼睛,露出惊喜的神色。 第一百六十章 缘由不明痴又疯 房舍里,几个人皆围着那简陋的床榻而站。 芸儿欣喜地睁大双眸,一只手指颤抖地指着床榻上那人道:“止住了……血真的不流了,太好了!” 那老大夫刚刚上完药,摸着白胡子亦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神奇啊,神奇!老朽行医这么多年,从未见到过一种药粉能够让伤口如此快地愈合,还能达到镇定止痛的成效。今儿个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眼见躺在床榻上的吕老头虽闭着眼睛睡得正沉,但原本紫青的脸已渐渐恢复成常色,神情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老大夫边说边望向一旁的青影,羡慕道:“这位姑娘小小年纪就能调制出如此神药,了不得,了不得啊!” “不不不,”柒夜听罢,忙对着他摆起手来,“这药其实是我师弟调制的金创粉。他年纪比我还要再小上两岁,在医术上倒真是有一番作为。” 自从听到年龄时,老大夫已呈目瞪口呆之状,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大拇指,“高,高人啊!” 里屋里正说着,忽然听见庭院里传来“砰”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十分急促的脚步声。 “爹,爹!” 一团灰影如风一般冲了进来,屋里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 小吕先生满头是汗、唇色和脸色皆是苍白。他跪在床榻边上,握起那只一动也不动的手,惊恐道:“大夫,我爹怎么样了?他可有大碍?” 老大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道:“小吕先生莫急。老朽已经给你爹敷上了这位姑娘的金创药,头上和腿上的伤口很快就能好全。你爹爹休养两日就没事了。” 小吕先生托着吕老头的手,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和额头上包扎好的伤口,心疼得有些无语伦次起来,“可是,可是我叫他,他怎么没有醒过来?” “这个老朽探过他的脉搏,你爹爹他只是睡着了。你爹爹他没有内伤,等睡饱了,自然就会醒过来了。” “是这样么?”小吕先生这才从紧张中走出来,缓缓舒出一口气,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多谢大夫。” 老大夫听了十分受用地眯起眼睛,摸着胡子连连道“先生客气”。小吕先生的目光落至他身上,又朝着柒夜作揖鞠躬道:“也多亏了姑娘的金创药。两位慷慨搭救,在下定然把这份恩情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江湖之人,该出手时就出手,先生不必多礼。”柒夜对着他抱拳,尽露出侠义之气。小吕先生似乎深受其感染,白皙的脸颊边透出些微红,神色也柔和了些许。 “呀!吕伯伯他醒了!”芸儿倏地大叫道。 众人皆看向床榻。小吕先生下意识地跪下来握住吕老头的双手,轻声道:“爹,爹爹……” 吕老头确实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只是目色里浑浊一片,痴呆地看向上方的房梁,浑然不觉有人在叫他。 “爹,爹,你看看我,我是阿吕啊!爹——”小吕先生摇起他的双肩,语气焦急起来。 “阿,吕?吕,阿……”吕老头听着好像有了一点反应,眼眸慢慢转向床榻边上来,忽的止住双唇,目色惊愕,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啊——” “爹,你怎么了!” 小吕先生抓住企图从床榻上逃脱下来的吕老头,惊慌失措起来。那吕老头不知怎么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浑身像中了癫痫一般抽搐起来,双目突起,脖颈上露出一条条青筋,嘴巴里的叫声越来越嘶哑。 “啊——” “大夫,大夫,我爹他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小吕先生到底是读书人,一双手有些控制不住突然发疯的吕老头。老大夫抓了好几次才抓过吕老头的脉搏,喃喃起来,“这脉象,这脉象老朽从未见过……” “啊——” 吕老头红着双眼,五官狰狞地伸头朝老大夫的手咬去,吓得他放开手,慌乱地药箱中掏出几颗药丸。 “快,快让他服下!” 小吕先生接过对着吕老头的嘴巴正要塞进去。那吕老头不仅变得十分抗拒,就连力气也变得大起来。他挥舞着双手,一掌拍向小吕先生。药丸皆滚落到地上,就连小吕先生也扑到在后面,好在有芸儿扶住了他。 “爹,爹爹!” 趁着那空隙,吕老头赤脚乱发地跳下床榻。就是在这时,有把折扇伸过来,“砰砰”两下点住了他的穴道。 咚—— 吕老头僵直地倒回到床榻上,四肢虽是镇定下来,但身体仍在轻颤,神情呆然得有几分诡异。 “爹,爹,你怎么样了?” 小吕先生将他的身体摆正,尽量控制着发抖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呼喊着他。 “吕,吕……”吕老头口中只会断断续续地发出这两个字,眼中毫无焦点。 刚才出手的梦云生望着床榻上之人,神情肃然道:“我已经强行封住了他身上的两处穴道,如若不及时找出根源医治,怕是会使其神经愈加受损。” 柒夜上前一步,问道:“小吕先生,吕伯伯之前可有类似的症状出现?” “没有。” 此刻,小吕先生虽眉头深锁,但已经全然平静了下来。他为吕老头盖上了被子,轻轻捋了捋其灰白的乱发,语气中露出无奈和悲怆,“各位也看到了,我爹年老,本就患有痴呆症。可是平日里我同他说话,他都能简单应付几声,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站在一旁的老大夫颤巍巍地抚着胡子,也是束手无措道:“老朽……老朽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人……” 小吕先生望着吕老头,握紧双拳,忧虑地叹出了一口气。 “会不会是之前吃了什么东西?”柒夜揣测,“吕伯伯是怎么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呢……” “阿吕哥哥,你,你怪我吧……” 忽然,旁边传来这一声。众人看到芸儿抹着眼泪,一副极为内疚的模样。 “都,都是我不好。那时,那时我看着吕伯伯坐在庭院里歇息。我突然想起家里腌了白蒜头,想拿来给吕伯伯尝尝。等我回到院中的时候,就,就看到吕伯伯从摇椅上掉下来,磕得满头是血。如果我没有走开,吕伯伯就不会这样了……都怪我……” 芸儿双手掩着脸,哭得越来越大声。 “阿吕哥哥,都是芸儿的错。芸儿连吕伯伯都看不好,你骂我吧!芸儿不能帮阿吕哥哥的忙……都是芸儿不好……” “芸儿,这不是你的错。” 小吕先生走过去,轻轻掰开她捂着脸的双手,拿出方巾边擦她的眼泪,边道:“这不关芸儿的事。芸儿能照看我爹爹,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芸儿见到如此温柔的小吕先生瞬间羞红了脸色,又欲言又止起来,“可,可是如果那时我不走开,吕伯伯,吕伯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小吕先生摇了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些茫茫,“也是我思虑不周,其实有人已经提醒过我了。” “提醒?”芸儿呆住脸上的神情。 小吕先生无言,挺直了背脊,双目又看向床榻上那人。 “吕,吕,阿,吕……”吕老头重复着这几个字。 梦云生落下折扇,对着一人,思索起来,“先生口中的那人,莫非是——” “阿吕,阿吕——”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奇道法大破怪症 “阿吕,我来了!” 一众人皆望向那声音来源处,见一个身着道袍的男人样子十分狼狈地从门口冲进来。 柒夜率先惊呼道:“是看相先生!” 看相的在屋子中站定,顺了顺气,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潇潇洒洒地将一把拂尘扬到身后,“我来迟了,阿吕!” 小吕先生见到看相的,亦是颇为意外,“无名先生,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看相的“呀”的大叫一声,且瞪大眼睛,急急走向床榻边上,“伯父,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床榻上的吕老头从方才到现在情况一点都没有好转,被点住了穴道,依旧全身抽搐,双目无神地含糊不清道:“吕,阿,吕,吕……” 看相的神色一凝,拈了拈手指,若有所思起来,“难道真的被我算中了?可是……” 他眉头越拧越紧,朝着小吕先生看来,“阿吕,伯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吕先生面色忧虑地低叹出一口气,“如昨日先生所料,我爹他从摇椅上摔下磕破了头,正应了那血光之灾。可这一摔,竟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莫非是痴病加重了?” 看相的边听边用手在吕老头眼前挥了挥,见其毫无反应,又把头挨近他,似乎是在打探他的心律。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办法。”他左右打量了一番吕老头的面相,伸回脖子道。 “先生,先生你真有办法让我爹恢复如常?”小吕先生禁不住握紧双拳,激动起来。 “我骗谁也不会骗你阿吕。”看相的说得极为肯定,轻咳了一声,将床榻上之人一点一点地扶坐了起来。 “不过我需要大家配合。一会儿我会把吕伯父的穴道解开,还请这位女侠和这位……侠士帮我控制住他不要有异动。” 梦云生摇着折扇颔首。柒夜亦道:“没问题。 “先生,那我……” “阿吕你在一旁看着,必要时便听从我的指示。此过程中不能受到任何一点打扰,如果完成得顺利,伯父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小吕先生朝他深深地一鞠躬,“我信先生。” 此刻,吕老头被摆在床榻中央,双腿着地,柒夜和梦云生一左一右地护着他。他跟之前一样,全然不知一会要发生些什么,只是正对着他的看相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小吕先生托着神游在天际外的吕老头的手,捋了捋他的鬓边道:“爹,别怕。很快爹爹就会好了。” “交给我吧,阿吕。”看相的叫他的名字后,小吕先生才放下手,不舍地站在了一旁。 屋舍内安静了下来,看相的站在中央缓缓伸开宽大的道袍,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玄地黄,九州苍苍,万物有道,道生非道……”他一手扬起拂尘,一手竖起食指和中指,在眼前的虚无中比划起来。 那声音明明在耳畔,却又如远处湍急的流水般,清晰又缥缈。自从看相的念起那些口诀,柒夜就感到他仿佛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且面前有一股强大的气场袭来。好在没有什么攻击性,只是淡淡地浮在床榻周旁。 小吕先生、芸儿还有老大夫都惊愕住神情,呆呆地站在原地。柒夜望向一边,看见梦云生亦是瞧着那个身影,脸上倒像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口诀越念越快,看相的脚下走出一个阵法,手上配合着拂尘动作也千变万化。最后他倏然收住那两根手指置于胸口处,竖眉朝下,又猛地对着吕老头直戳过去。 “砰、砰”两声响。看相的双指解开了封住吕老头的穴道。那一瞬间吕老头呆然的眼色变得凶厉起来,“啊呜”一声嘶叫要朝他扑过来。幸好柒夜和梦云生及时按下他的双臂,将他制止了住。 “啊啊——” 解封穴道,吕老头双目赤红,神情狰狞得诡异,又如刚才那样,力气也大了几倍。看相的双指从未停下,贴着吕老头发疯的脸庞飞快地画着符咒,最后大喝一声,落到其眉心处。 “嫉恶散去,祈福开来。老祖爷,急急如律令,破!” 刹那间,柒夜感觉到面前有一阵疾风划过。再看吕老头已经止住叫声,瞪着瞳孔,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上。 小吕先生几次想冲上前去看个究竟,但都忍了下来。不想背对着他的看相的此刻脸上毫无血色,冒出一身冷汗。 看相的凝了凝心绪,咬着牙,从宽袖中拿出一块圆形玉坠。那玉坠圆如盘状,用一根长长的红线系着,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画符。看相的中指绑着那根红线吊着玉坠,放到吕老头的两只眼睛前一下一下地摇晃起来。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玉坠一下接一下地左右摇晃着。看相的声音浮在半空中,虚无又缥缈。 床榻上的吕老头好像渐渐有了反应,两只瞳孔慢慢跟着玉坠左右看起来。 “小友听吾一言。”看相的边瞧着他的神色,口中连连轻声说道,“汝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心无所向,忆往何方;人生无常,千瞬万息;因游于苦海,但不走梦乡;小友听吾劝一言,若能撇清既往事,自有光明从天降。” 那声音似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招那些陷入迷途的意识归来。吕老头的双目中赤红一点一点地褪去,抽搐的身体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阿,吕,阿吕……” 那断断续续的低喃声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最后,那一抹拂尘轻扫过吕老头的脸庞。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目色里已经全然没有戾气。吕老头像个孩童一般好奇地打量着四处,最后落到前方不远处,他欣喜地叫道:“阿,阿吕!” “爹!” 小吕先生立刻迎上来,露出笑容搂住了他,眼角中的热泪打湿在他的衣襟上。 看相的放下拂尘,舒出一口气,朝着剩下的人点了点头。老大夫上前,一探吕老头的脉搏,大亮起眼睛,“脉象平稳,全好了!厉害啊,厉害啊!” “太好了,爹!终于好了!”小吕先生抱着吕老头喜极而泣,难得在外人面前露出真情。 第一百六十二章 泥底暗藏神秘物 柒夜拍手笑道:“还是看相先生有办法。” 一旁的芸儿亦是跟着柒夜一起拍起手来,脸上写着“钦佩”两个字。吕老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也跟着抚掌“咯咯咯”地笑起来。 小吕先生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收住情绪,只存下一份感激对着看相的道:“多谢先生出手相救。若没有先生,阿吕,阿吕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吕,你又来了。”看相的及时止住那要躬身之人,语气颇为无奈,“阿吕,我说过,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把你当做知己,当做……兄弟,你若是有难,我定会倾力相救。” 小吕先生对着他有些无言,眼色中除了感激,似是还有一丝复杂的情绪。就在这时,坐在床榻上的吕老头忽然发出声音,“阿,吕,饿,吃,吃……” “爹,你是不是肚子饿了?”小吕先生回过头,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打开,“爹,你先吃花生糕垫垫,一会我就做饭。” 吕老头见到油纸包着的花生糕眼睛就直了,立马伸出手抓起来就吃。 “爹,你慢点吃。”小吕先生轻轻抚着他的背脊。芸儿上前,还十分贴心地给吕老头倒了一杯茶水。 吕老头吃完花生糕,又打起了哈欠,上下眼皮显而易见地开始打架起来。小吕先生见状,便替他铺好床,将其安顿好睡下,最后掖了掖被角,柔声道:“爹先睡一会,等做好饭,我就叫爹爹起来吃。” 被窝里的吕老头捣蒜般颔首,头一歪眼一闭,便开始打起鼾沉沉睡去。 小吕先生呼出一口气起身离开床榻,见到身后的众人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你们……” 他正要说话,就见看相的倏然拉住自己的手臂,表情极为严肃道:“阿吕,我同你说,事出有因,伯父会变成刚才那样一定不简单。” “先生的意思是——”小吕先生望着他,神色冷下来。 看相的不像是在开玩笑。 为了不惊扰到吕老头歇息,小吕先生带众人来到了庭院里。 “很奇怪,阿吕说伯父之前从未出现过如此症状。我虽不是大夫,但若是从鬼神之说来看,伯父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又或者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致使他神志混乱,面目全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小吕先生垂着眉,像是在细细思虑看相的这番话。柒夜接着问道:“那先生究竟用了何种方法使得吕伯伯恢复如常?” 看相的道:“析忆之法。” 众人惊,皆露出疑色,“析忆之法?” 他点头,解释道:“这个嘛,非看相的不知。在我们这行里,常常把人的神志分为九块。每一个皆承载着人从出生到现在一部分的记忆。如若他经受了痛苦的事,他的神志就会载下痛苦的记忆,久而久之就会慢慢坏掉。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看相的总说人‘印堂发黑’,正说明这个人再走霉运,出现了坏神志。” 看相的一番话,说晦涩也不晦涩,说浅显也不浅显。除了芸儿发懵着脸,其余人全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柒夜继续道:“所以刚才先生说,吕伯伯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不如说,是什么东西让他产生出了坏神志,甚至让吕伯伯完全失去控制。” “没错。我的析忆之法就是帮他除掉坏神志,让他忘记那些使他痛苦的记忆。然而伯父原本的心志就异于常人,即使恢复过来,他也难以告诉我们到底在发病之前,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又或是受了什么样的刺激。这些,我们还是一无所知。” 梦云生突然道:“先生可是从南阳来的相术师,竟也无法推演出来?” 说到这里,看相的搓了搓手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们看相的是会从人的面相、骨骼中发觉些门道来,但伯父这种情况实为罕见。这,这可不是我本领不到家啊!我这人说真话不说假话,想要我算出来,还得……还得凭借一些外物。” 他说着,便看向那许久无言的小吕先生,“阿吕,阿吕?” “嗯?”小吕先生像是刚刚回神,抬起迷茫的眼睛。 “你能不能借给我一些伯父之前用过的东西,衣物、碗筷皆可。” “这个啊……”小吕先生正要回答,倏然听到有个声音先于他道。 “我想起来了!”芸儿叫起来,她握紧瘦小的拳头,面色又愧疚起来,“当时我看到吕伯伯从摇椅上摔下来,脸朝下,口中不断大叫着。我想把吕伯伯扶回到椅子上,可他力气很大,始终不愿意起来,就像是地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 “芸儿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吕伯伯当时说了些什么?”柒夜追问。 “他那时不断重复着一个字,什么‘藕、藕的’,还特别大声。我到现在还奇怪,如今可不是吃藕的时节,那地上更不可能有藕呀。”芸儿百思不得其解。 “伯父说话常发一个单字,可能并不是‘莲藕’的‘藕’字。”好像找到了一丝希望,看相的脸上又充满了信心,他道,“芸儿,当时伯父是坐在庭院的哪一处?” “就是那棵老树下。”芸儿指了指庭院中唯一一棵枯树道,“当时摇椅就摆在那里,吕伯伯出事后,我叫来我娘,连同那摇椅将其搬进了屋里。” 一众人走向那棵老枯树。柒夜刚靠近那处,就蹬着脚,跳起来踩了踩地。 “咦?”她道,“没道理啊,这块是泥地。就算是头朝下,吕伯伯的额头也不可能磕出那么大一个包来。” “那他的伤是怎么来的……”芸儿脸色愈加茫然,小声道,“我还看到吕伯伯流了好多血……” “你们看,”梦云生先一步蹲下身,对着那块泥地细看了好久。他指着一处沾着殷红的灰土道,“这里有血迹。” 梦云生说罢,并用手指摸了摸那血迹处,有些惊然起来,“底下有东西。” 第一百六十三章 原来尔是旧相识 很快,梦云生所说的那个东西便大白于众人眼皮底下。 原来那块殷红色的泥地底下埋藏着一个铜盒子,其中一角还略带着血迹。 铜盒子被拿在看相的手里,他左右打量了几番,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盒子就是让吕伯父磕破头的罪魁祸首。可是好好的一个盒子怎么会埋在地底下呢?该不会里面有什么宝贝吧……” 看相的边说道边摇晃了起来。铜盒子里面发出了“咕隆咕隆”的声音。 “果然有东西!”他有些兴奋,朝小吕先生问道,“阿吕,你可知盒子里究竟藏了什么?要不我们打开看看?” 自从那铜盒子现世,小吕先生就不曾说过一句话。此刻,庭院上昏黄的光线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亦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嗯。” 啪—— 铜盒子被打开,揭晓庐山真面目。芸儿探着头,最先惊讶地叫道:“呀,原来是两个泥塑娃娃!” 那一瞬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小吕先生脸色微变,抿着唇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而看相的捧着铜盒子的双手有些僵硬。 芸儿把那两个泥塑娃娃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并递了一个给旁边的柒夜。 两个泥塑娃娃皆是一副小小书生的打扮,灰色衣袍,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并用红头绳绑着,且脸上的表情憨态可掬,笑弯了眉眼甚是可爱。 “这上面还有字。”芸儿虽识字不多,但对于这两个字却格外熟悉。她指着其中一个娃娃的身体,脸色红扑扑地,“吕——郎——” “我这个也有。”柒夜将手里的娃娃示在众人眼下。 两个穿衣打扮相似、举止神态相似的泥塑娃娃,只不过柒夜手里那个刻着“阿英”的娃娃的双颊边上浮着一层桃红,五官也要柔和一些。那明显就是一个穿着书生衣服的女娃娃。 “男娃娃叫吕郎,女娃娃叫阿英。”梦云生的语气里兴致大涨,“莫非他们俩是一对?” 话声落罢,众人神情各异,纷纷看向这庭院的主人。不曾想到,那双手飞快地伸过来,二话不说地夺走了柒夜和芸儿手上的泥塑娃娃,还有看相的手里的铜盒子。 “阿吕哥哥,你……” 小吕先生惊慌失措地将这些东西收拢进怀中,低着头跑向屋子里。 “阿吕!” 看相的惊觉手中空空如也时,才回过神来,迈开步子去追那个灰影。 “砰”的一声,里屋的门被关得严丝合缝。 “小吕先生!” “阿吕,阿吕,你怎么了?”看相的站于不明所以的众人跟前,拼命地瞧着屋门,神情更是慌乱和无措。 “无名先生,你别敲了。” 那声音从里屋传来,即使说话的人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也难言一丝疲惫和……悲伤。 “阿吕,你先把门开开!或者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阿吕身体略感不适,想进屋好好歇息。”小吕先生的语气已经全然恢复平静,他淡淡道,“今日多谢诸位替我爹奔波劳碌。诸位的大恩大德,阿吕定然铭记在心,他日必有回报。” 看相的止住动作,似乎是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到那声音又传来。 “芸儿,我实在是身体不适,麻烦你帮我送下客人们。且今日我爹治疗花的银两等日后我再补给你,多谢了。” “那,那银两倒是其次,没事的。”芸儿几次忍住想敲门的手,咬了咬发白的嘴唇,最终道,“那阿吕哥哥你好好歇息,芸儿改日再来看你跟吕伯伯。” 屋里模模糊糊地发出“嗯”的一个单音,此后便再也没有传出来声响。若不是之前小吕先生有过交待,看相的真想一脚踹开那死寂沉沉的屋门。 柒夜一直在想刚才发生的种种,想到底为何小吕先生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还未想明白时,她便看到那把折扇伸过来,轻轻落在前面那人的肩膀上拍了拍。 “算了,”梦云生用安慰的口吻对看相的说道,“也许那小吕先生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搅了。” 他的话还真的起了作用。看相的放弃对着那不会说话的木门,转过身,惨笑地摇起头来,“我就是怕他有什么事一个人想不通,唉——” 看相的口中叹出长长一口气便不再吭声。一群人沉默着离开吕家小院时,芸儿走在最旁边,紧皱着眉头,一脸思索。 “我从未见到过阿吕哥哥这副模样,就好像,就好像……”她神色担忧,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吕——郎——阿——英——吕郎,阿英……难道说,阿英就是阿吕哥哥的……” 话说到一半,芸儿忽的瞪大眼睛捂住嘴巴。等到柒夜朝她这边看过来时,她脸色略为作白,紧紧闭口什么也没说了。 天色昏晚,从小吕先生家出来后,看相的便和柒夜还有梦云生走在了一处。也许是经历了刚才那些事,走了一路,都不见有人开口说话。 三人中只能闻见“簌簌”的脚步声。柒夜看看拧着眉一脸心事的看相的,又看看照常风轻云淡的梦云生,实在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清了清嗓子,率先说道:“看相先生?” 看相的下意思地“嗯”了一声,眼睛仍然半垂着。 “能在汴州城认识看相先生实是缘分。不过说起来,还不知道先生如何称呼?” “哦!”看相的应着,点头而道,“我姓李。” 柒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久久不见回音。看相的眉头越皱越紧,心思完全在另一个地方。 如此,柒夜摸了摸下颌,不疾不徐地接着道,“那么,敢问李先生可有去到过金陵?” “嗯?有啊!”这个问题好像撩拨起了一点他的兴趣,看相的立马又接道,“金陵城可是个好地方,人美景美,还有好酒喝!” “那是自然!”柒夜有些得意起来,“要说我们金陵城哪家的酒最好喝,莫过于十里穿巷的虫二酒了!不知道先生喝过没有?” “怎么没喝过?”看相的已经全然来了兴致,抬起头握着双拳,兴奋起来,“那滋味天下一绝!想当年在十里穿巷,梦兄说书,我看相,不知赚了多少坛子虫二酒。那日子过得要多快乐有多快乐!你说是吧,梦兄?” 他的目光落到另一人身上,只顷刻间,便惊觉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呆呆地立在原处。 啪—— 柒夜双手对击,跳到一边,指着那二人,眯起了眼睛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人认识!” 第一百六十四章 休要瞒过侠女心 真相大白于一片月色底下,梦云生只看着眼前二人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而看相的也仅是呆愣了片刻,便展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他道:“我何止认识梦兄,我还认识你。我知道你师承陌上山庄,本名柒夜,却喜欢让人叫你女侠。此番是你满十八岁第一次下山游历,是不是?” 看相的双手抱着拂尘,轻轻巧巧地就说了个中。可柒夜并不感到意思,她歪着头问道:“这些也是你的梦兄告诉你的?” “那是当然。”看相的微扬着脑袋,语气颇为得意道,“我和梦兄可是好到无话不谈。他还跟我说你八岁那年……” 那声音倏然止住,原因是周围总有一束目光定定地扫过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八岁那年怎么了?”柒夜好奇地问。 “哦!梦兄跟我说你俩相识于你八岁那年。”看相的恍惚过来,继续接话道,“不仅如此,他还常常跟我介绍金陵城里的美景美食和美人。我们一边喝着虫二酒,一边畅谈世间,真是快意自在,潇洒不过如此啊!” “这么看来,你跟你的梦兄确实很要好。”柒夜看看始终摇着折扇淡淡而笑的梦云生,又看看一脸骄傲拼命点头的看相的。 “那就是说,之前你说我的那些事,并不是自己算出来的。”她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摊开双手,极为遗憾道,“亏我那时还对你生出崇拜之心,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 “谁说的?”看相的抬高起音量,替自己辩驳道,“我看相的只说真话不说假话。这些事,就算梦兄不告诉我,我也能对着你算出来。” “既然如此,柒夜还未完全领会先生的名号。”柒夜垂眸对着他作揖而言。 “那简单,我无名姓李,南阳人士。” 一语落下,看相的又变得恍惚起来。他看着眼前之人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早有所料。 “无名姓李,南阳人士啊……” 据她听闻,在南阳因为看相而出名的就只有一户李家。柒夜脑中浮现出那日场景—— …… “南阳李家?”那时那个人抚掌,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你不曾到过南阳,岂能全听信传言?事实上,那南阳李家,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 神识飞回来,柒夜双眉一挑,饶有兴趣道:“不知先生的这个‘李’跟‘南阳李家’是否有关联?” 看相的彻底噎住,寻思着如何搪塞过去,却听见她口中缓缓流出自己的那句名言。 “先生可说过,”柒夜一句一字,说得极为清晰,“看相的,只说真话,不说假话。” 久久,久久—— 看相的对着明月一扬拂尘,终是豁然开朗地叹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己。南阳为一梦,灿烂终迟迟。是也好,不是也好。我自姓李,却不是那李。本也有名,却叫无名。生于南阳,却游于汴州。总之,来匆匆,去匆匆,无牵无挂,赤条条一人一影一拂尘,多好。” “原来我是问到先生的难言之处了。如有得罪,实是抱歉。” 柒夜抱拳又是作揖,挺直腰背时,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只是我看先生并非如说得那般豁达。先生的心里……似乎早有牵挂。” 此话显而易见地有所指。看相的不仅不意外,反而“啧啧”地一转话锋。 “柒女侠,你知不知道‘察言观色’四字正是入我们这行的门槛。如果你八岁那年遇到的是我,那我抢也要把你从陌上山庄里抢过来做徒弟。不过——” 他一顿,目光看向另一人,笑起来,“这也有可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无名,我早就说过,柒丫头聪明伶俐得很。你想瞒她是瞒不住的。”梦云生收起摇了很久的折扇,笑眯眯地负手上前。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看相的落落大方地向着柒夜抱拳还礼,周身的气氛又恢复到初见时轻松,他道:“柒女侠,你也别先生先生的叫我了。在梦兄面前,我可不敢被称为‘先生’。既是旧相识,你就叫我无名吧!”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一套规矩。都把话说开了,柒夜自是欣然点头答应。 看相的愈加高兴起来,“梦兄,柒女侠,说起来,你们这次路过汴州,我也算是东道主了。你们吃过五婶婶家的花生糕,还未喝过汴梁第一的美酒吧!今晚,不妨就让我带你们去酒肆尝尝汴州粮液?” “无名盛情,岂有不去之理?”梦云生说道,眼前浮出一道道昔日光景,感慨起来,“上回我们在一起喝酒谈天,已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想来还真是有些怀念。” “走!”看相的兴致高涨到极致,“还是老样子,不醉不归!” 正要迈开步子往前走时,梦云生稍顿住,回头看向身旁之人,“柒丫头,喝酒,去不去?” 实际上柒夜纠结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最终还是舒展开团起的眉头,对他二人摇摇头道:“我不去了,梦云生你和无名去吧。” 还未等梦云生问为什么,看相的便抢先一步,瞪起眼睛惊讶地看着她。 “女侠,我可是听人说你有个‘惜酒如命’的嗜好。汴州粮液跟那十里穿巷的虫二酒比还是有几分逊色,但是出了这儿你要想喝,那可就难了!” 柒夜颔首,脸上思虑片刻,还是坚定道:“我知道。可是我明日还得早起出门一趟,今夜还是留给你二位旧相识叙旧吧。” 看相的似乎还想说什么,梦云生已经道:“那好,既然如此,汴州粮液我给你带上一坛来?” 柒夜“噌”地亮起眼睛,拼命点头。 “一坛哪够啊?我请客,给你带五坛!” 看相的豪气冲天地对着柒夜张开手掌。 柒夜眼中的笑意更浓了,“那敢情好啊,多谢无名!” 那三人一起走过那条窄弄堂后,他二人便朝着另一方向走去。柒夜回头看着青影和道袍融入那灯火通明处,缓缓止住脚步陷入了沉思。 其实她早就该想到的,江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说书的,属金陵梦云生最为盛名;看相的,以南阳李家为传奇。 她来汴州城吃花生糕,而梦云生说,他是来拜访友人。 能跟梦云生并肩的,或者说,能被梦云生称之为友的,必定不是寻常人。 只是那位—— 李无名。 明明享有盛名,却遮遮掩掩,拒绝承认。 想必,是真的有很难很难言的隐秘吧。 还有一件让她想不通的事情—— 他称梦云生为“梦兄”,梦云生称他为“无名”。 明明两个人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年纪,而无名好像总对梦云生……多了一丝恭敬。 柒夜八岁认识梦云生,到现在,梦云生十年容颜不改。 无名先生又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呢? 梦云生到底多少岁了呢? 她伫立多时,还是没有想明白这些事。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时辰确实不早了,明日啊—— 明日,她还有正事要做。 第一百六十五章 酒肆相遇语惊人 天微微亮,汴州城一处客舍的伙计便打着哈欠,肩膀担着方巾下楼开门。厅堂里还未有客人,他往桌椅角落四处洒水,正哼着小曲扫尘时,见到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修长的身影。 “客官,这么早啊?”他闻声抬头,脑海里对这位负剑的青衣女侠客记忆犹新。 柒夜打着招呼从二楼下来,环视厅堂一圈,又问他,“伙计,你可有见过与我同行的那位青衣先生回来?” 伙计倚着扫帚想了想,摇头道:“没有。那位先生自昨日早晨同客官出去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昨晚上和今早都是。” 柒夜听罢,倒也不意外。梦云生和李无名多年好友未见,定是要彻夜话聊,喝个一醉方休。想必现在他俩应该还宿在哪个酒肆里头,醉得不省人事罢。 她想到此处,轻笑着摇头,手握长剑,迈开腿往客舍走去。 “诶,客观等等!”那伙计急急地叫住她,热切道,“客官不吃早点么?后厨的大师傅正蒸着白馍馍和大肉包。” “不吃了。”柒夜谢绝他的好意,解释道,“今晨我起的这么早,就是为了买梁记的花生糕吃。” “这样啊,”伙计恍然大悟,“那是得这个时辰去。说起来,客官还不知道吧?咱们汴州城又一家梁记的糕点铺迎市了。就在北市和东市的交界处,离这儿可近了!” 北市和东市的交界处么?那确实是要比昨天去过的那家近一些。不知道同是梁记的铺子,这花生糕的味道一不一样。 值得去探究啊…… 柒夜打定主意,抱拳朝着伙计弯起嘴角,“多谢告知。” “不,不客气,客官。”那伙计显些连话都不会说,呆呆地看着那潇洒转身而去的青影。 北市和东市的交界处,原本就只有窄弄堂里一家糕点铺子。现在新开了一家,还是梁记名下的,让这儿的客流愈发旺盛起来。 一路走过来,天虽还未亮透,但沿街的铺子大都开门迎客,卖布的卖布,摆摊的摆摊,做早点的做早点。汴州位于四陆北端,这儿的人好像也格外热情与勤劳。不过,论这吆喝声,当然还是新开的铺子吆喝得最卖力。 “新鲜的花生糕出炉咯——梁记新店迎市,花生糕买一斤送半斤,大伙儿都快来看看啊!” 一声而下,那买布的、挑东西的、吃早点的,皆涌到那糕点铺子前。梁记的铺子向来大,但新铺子的掌柜格外会来事,特意吩咐伙计在外头搭了一个棚子摆上新鲜出炉的花生糕吸引来客。 仅这么一会,来这交界处的便人手一份花生糕,香甜的味道溢满了大街小巷。 柒夜来此地已久,手里自然也是有一份。此时梁记糕点铺外的客人正在等一锅出炉的花生糕。她细细吃完手里的最后一块花生糕,拍了拍掌心抖了抖衣袖。 那花生糕跟同日吃到的一样好吃,并没有砸梁记的招牌。只是还是那句话,如果没有尝过小吕先生做的花生糕,她就会以为梁记的是天下一绝。 可惜啊,五婶婶家的铺子到底是有规矩的,每人每日只能买两块。且她还未想到如何解决花生糕赏味期限短的难题。这么看来,原来金陵城的龙大汉一家是吃不到这人间美味了。 “店家,给我来两块花生糕。” 那格外清朗的声音忽的打乱了柒夜的思绪,也着实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朝着这声音处望去,见到那面熟的灰影立在棚子前。 “客官,今儿个花生糕买一斤送半斤呢!要不你多来点?” “不用了,我就要两块花生糕。” “诶,成,两块就两块吧。” 店家将油纸包着的两块花生糕递给那位客人,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灰袍男子捧着那包油纸也不着急走,站在远处直接吃了起来。只是仅仅吃了一口,柒夜便看到那瘦削的身影一愣,随后轻轻摇了摇头,就将剩下的花生糕用油纸包着放进了怀中。 唉—— 梁记糕点铺前隐隐地传来一阵叹息声。 那灰袍男子转身离去。 灰袍男子要去的地方是一家并不远的酒肆。酒肆里很少有像他这般独身前往的男客人。他熟门熟路地寻了一处角落里的位子坐下。 “小二,上一壶汴州粮液。” 还未等那小二应声,他随即又改口道:“小二,还是来一碗吧。” “好勒!”账台后的小二正要去拿酒来,却又听到另一声喊。 “小二等等,还是给我们上一坛汴州粮液吧。” 灰袍男子颇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小二一脸懵然地跑过来,问那二人道:“到底是上一壶酒,一碗酒,还是一坛酒呢?” 柒夜坐在灰袍男子对面的位子上,朝他眨了眨眼睛微笑道:“朋友说汴州粮液又是此处一宝,可惜昨日无缘喝到。今日前来,自然是要喝得痛快。这酒,我请先生喝。” 可小吕先生却侧头对小二道:“给这位姑娘上一坛子酒,给我来一碗就行。” “好勒!二位客官稍等。”小二虽是觉得很奇怪,但仍是按照客人的吩咐去做了。 小吕先生回过头,见到正对着他一脸兴致的柒夜,淡淡地点了点头,“姑娘是初来汴州的客人,若让姑娘请客喝酒,这有违礼数。” “既是这样,”柒夜微微张大眼睛,扬起嘴角,“先生是想请我喝这顿酒?” “自然也不是。在下家境清寒,如此豪举,在下是万万做不得的,还请姑娘见谅。”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柒夜稍稍皱起了眉头,“那这顿酒——” 此时,小二正好端着托盘上来。小吕先生先伸手从上头端下来一坛酒和一碗酒,并把那一坛子递到了柒夜跟前。 “这一坛是姑娘你的,这一碗是我的。你我各喝各的酒,各付各的酒钱。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好一个两不相欠!”柒夜托着腮,一手的五指落在桌面上,“我还从未见过像先生这般淡薄人情的人。” “姑娘说的也不全是。”小吕先生脸色为有一丝波澜,他慢慢喝了一口碗中的粮液道,“姑娘不请自来,坐在这里,似乎忘记了‘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 “江湖中人哪有这么多的规矩。”柒夜耸耸肩,揭开酒坛的盖子,“更何况——” 她一顿,眼睛瞧着那人淡定的面色,“我要请的人是吕姑娘,又何来‘男女授受不亲’一说?” 面前的人倏然张大眼睛看着她,显些没拿稳手中的酒碗,本是淡定的双颊浮出一层浅浅的绯红。 第一百六十六章 巾帼之身须眉志 酒碗中的粮液轻轻摇晃起来,捧着那碗的手似是有些不支,节骨处开始隐隐作白。只不过,手的主人很快就恢复如常,端平酒碗,低头沉默地喝起酒来。若不是那双颊两边还隐隐透着些可疑的绯红,柒夜定会以为是她的推断错了。 “这儿只有我跟姑娘两人,在下不知姑娘指的吕姑娘是?” 小吕先生放下酒碗,抬起头,眼眸平淡。 柒夜垂下眼睑,抱起那酒坛,仰着头直接对着开口喝起来。随后“砰”的一声响,喝了半坛子粮液的酒坛落在桌子上,她满意至极地抹了抹嘴角,发出一声轻叹。这些举动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看得小吕先生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羡慕,不过又飞快地消散不见。 “我认识的那位吕姑娘,也是一位淡薄人情的人。她似乎也不怎么跟人亲近,克己复礼,事事都讲求规矩和礼数。可是吕姑娘偏偏选择以教书育人为己任,为私塾蹉跎整整八载。我见过她与学童相处时的光景,满腔真心、温柔以待,完全不像个冷若冰霜之人。” 说道此处,柒夜不慌不忙地、一如同老友叙旧般的口气问对面之人道:“小吕先生,你说,这位吕姑娘是不是很奇怪?” 那对面之人托着酒碗,几次想稳住里头又开始轻颤起来的粮液都于事无补。他放下那半碗酒,十指冰冷异常。 静默了一会,雌雄难辨的声音中略带生涩,最终,她有些无力地吸了一口气,“他们……都知道了?” “既然先生如此隐瞒,必定有自己的缘由。先生放心,我从未与旁人说起过。” 听到她这么说,小吕先生发白的脸色微微有些好转。低下眉眼,十指紧紧收拢又松开,她问柒夜道:“那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其实先生一向掩饰得很好。只不过——”刹那间,柒夜有一阵恍惚,看着揭开的酒坛口发愣道,“我先前被一人骗过,他伪装成无赖小二刻意待在我身边。所以从那以为,我看人都留了一个心眼。” 小吕先生抬起眉眼,瞧见她忽然变得脸色苦闷,静静地等着她抱起酒坛喝完酒,又听她说起来。 “不仅如此,我还察觉到先生虽不爱与人亲近,但对待男子和女子还是有区别。” 对面的女子眼中透着一丝灵敏与狡黠,小吕先生捧起碗将剩下的粮液一饮而尽。 “比如,先生似乎并不抗拒五婶婶和芸儿姑娘的示好与关心,而对无名先生,甚至是老大夫,交流时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但事后细细一想,这就是礼数中的‘男女有别’吧。要不然,以先生对礼数的敬重,今日也不会让我坐下跟你一起喝酒。毕竟,你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不是吗?” 分析得这般透彻,教书人有一千张嘴也难以辩驳。柒夜朝着账台一声大喊,“小二,再上两坛汴州粮液来!” “好勒!”小二的动作奇快,“噔噔噔”地就抱着两坛子酒过来。他靠近时,亦感受到这两位客官之间微妙的变化。不过,他就是一个酒肆跑腿的,哪管得着客人间的事情。 柒夜将其中一坛酒推到小吕先生跟前。这回,她并没有再拒绝,直接撕开那酒坛上的封口,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酒。 “咳咳咳!” 小吕这才将酒坛放下,艰难地闭上双眼,微喘着气,任由酒液顺着她的嘴角往下落。面对这番忽如其来的举动,柒夜惊讶至极。可是她今日出门并没有带帕子,只能慢慢把手伸过去,拍了拍那人的手背,轻声道:“如若吕……吕先生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忙。” “我很羡慕你。” 眼前传来又轻又柔的一声,柒夜愣住,见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头一回朝自己微笑起来。 “姑娘是个游走四方的女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景色,遇到过许多奇人怪事,就连喝酒都尽显豪侠之气。我很羡慕这样的姑娘,可惜刚才试了试,果然并不适合自己。” 如同一下被打开了话匣,小吕先生苦笑一声,目光中恢复平静,又说下去。 她问柒夜:“姑娘觉得四陆如何?” 柒夜想了想,“河山大好,风光无限。” 她继续问道:“姑娘觉得汴州如何?” “一片祥土,地杰人灵。” “那姑娘觉得天下人如何?” 柒夜这回被问得一滞,稍稍皱起眉头,边认真思索边缓缓道:“虽有善有恶,但大多都各司其职,轮回因果,才使得人世间热闹纷呈,恩怨情仇终有所报。” “好一个各司其职,轮回因果!姑娘看山是山、见水是水,果然是位古道热肠的女侠。”小吕先生抚掌,微微抬高些音量,眼中倏地团簇起一道火光,“如此明快之人到底难见某些疾苦。我再问姑娘,敢问姑娘觉得天下的女子如何?” “天下的……女子如何?”柒夜不知她为何会这般发问,这下彻底噎住,双眼迷茫地重复这几个字。 “还是我来说吧。我虽未走遍天下,但知道汴州城里如姑娘一般年纪的女子,要不还待字闺中,要不就已嫁为人妇、随夫生存。自古女子的命运就早有安排,不得从商为官,不得抛头露面,言轻命贱,盲婚哑嫁是唯一的出路。可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姑娘可有想过,若非自己是个潇洒快意的侠女,而是跟千千万万寻常女子一样,那此时,姑娘又会在哪里?又会在干些什么?” “我不是侠女……又会在干些什么?”柒夜喃喃,想这个问题想得愈发入神。 小吕先生又大口饮起坛中酒,一抹嘴角压低几分嗓音说下去,“我是个读书人,却不识女子的礼数。那些男子能做的事情,我也要做到。无奈天下人对女子有诸多偏见,我只能乔装打扮成如今这副模样。那私塾便是我心之所托,教书育人就是我此生的志向。我阿吕这一生,只认‘先生’二字,谨遵师德,传道受业,无怨无悔。在旁人眼中,阿吕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砰—— 那空酒坛瞬间落在地上碎成个稀巴烂,满堂惊起,朝这边看来。小吕先生眼中的火光亮到极致,如同暗藏了一颗火种久久不灭,照得她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柒夜自问从金陵到汴州,还未见到过她一般特别的女子,心中颇被她感染。但缓缓冷静下来,柒夜的脑海中还是生出一个疑问。 “小吕先生,你为了传道受业,甘愿男装于人。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日遇到良缘,又该……” “不会遇到良缘了。”小吕先生打断她,答得十分坚定,“阿吕发誓把一生奉献给私塾时,就不会再遇到任何良缘。” 她目色中的火光一点一点暗下去,脸上平静如常。 柒夜对着她张张嘴,却欲言又止。 第一百六十七章 自有书信打南来 柒夜回到客舍时已接近晌午。步子刚迈进,她就注视到大堂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一抹熟悉的青影。 梦云生桌前早就摆满了好菜,只是他悠闲地摇着折扇并不动筷子。柒夜走过去,俯下身闻了闻,“好香啊!” 肚子里传来几声响,她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正好饿了。” 筷子夹起一块酱香鸡胗,柒夜吃得津津有味。对面的梦云生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喝酒了?” “嗯!”柒夜往嘴里塞着馒头,含糊不清道,“吃啊,你怎么不吃?” “跟吕姑娘喝的?”梦云生轻描淡写地又问。 “嗯……”忽的一下,柒夜回过神,瞪大眼睛,显些被口中的馒头噎住,“咳咳,咳咳咳……” 梦云生收起折扇,及时给她递来一杯茶水。 “你也看出来了?”柒夜喝完茶水,顿感喉咙舒畅,又问梦云生,“所以无名他也知道?莫非你们昨晚……” “我们昨晚没有说起吕姑娘的事,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不过——”梦云生也喝了一口茶,“无名又不傻。” “也是。”柒夜点起头来,转念一想,能跟梦云生一起喝酒谈天的都是聪明人,大家或许都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她总以为自己心质玲珑,看得也更细腻一些。果然啊…… 柒夜在心底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今天的事办成了吗?” “啊?”柒夜晕晕乎乎地看着他。 “你嗜酒如命,昨晚喝酒你却不去。我就猜到,今早你是有事情要办。你既然是去跟吕姑娘喝酒,那事情自然跟吕姑娘有关。”梦云生十指优雅地掰开一块馒头,又将一半馒头对半掰开,“说说吧,那事情怎么样了?” 柒夜看着梦云生又慢条斯理地将那一小半馒头送入口中,细细地拒绝起来,禁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梦云生说得没错。 今日柒夜本想去找小吕先生问问,看看能否有延长花生糕赏味期限的法子。凑巧的是,在新开的梁记糕点铺门前就遇到了她,之后便一路跟随她去了酒肆。柒夜将刚才发生在酒肆的事情说与了梦云生听,并再次同他慨叹起小吕先生真是自己这一路上遇到的最与众不同的女子。 梦云生边听,边掰着手里的馒头一点一点地吃完了。末了,他端起茶盏抿了抿,做出结语道:“这么说,吕姑娘女扮男装是为了心中‘做先生’的志向,不与人亲近是怕被人揭穿身份。她既能开私塾授业,其实是个古道热肠重道义之人。” “没错。”柒夜颔首,舀起一勺蛋黄豆腐羹,却又叹着气道,“天下女子虽苦,但也有天下女子应有的幸福与归宿。可惜了她为了‘小吕先生’四个字,舍弃了她的良缘……” 她说道此处忽的愣住,双眼盯着碗中的那勺蛋黄豆腐羹发起呆来。 “舍弃良缘?那可未必。”梦云生展开折扇,轻轻抚着上面的十六把扇骨,“又或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罢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柒夜呆呆地重复他刚才说的话,倏然领悟过来,一拍桌子,“噌”地站起来,“我知道了!是泥塑娃娃,那个刻着‘吕郎’和‘阿英’的泥塑娃娃!” 客舍的厅堂里坐着不少人,听到动静,纷纷朝靠窗的位子上看过来。梦云生继续摇着折扇笑笑,顺手拎起桌上的茶盏喝起来。 柒夜正为自己的领悟而欣喜,又“噌”地坐下来,头挨近对面那人几分,压低几分声音道:“所以说,小吕先生可能先前已经遇到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良缘,那对泥塑娃娃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因为有这段曾经沧海,所以错过后面的良缘也就不可惜了。梦云生,是不是这个意思?” 还没等梦云生回答,她就皱起眉头,托着下颌,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 “可是不对啊,泥塑娃娃上写着是‘吕郎’和‘阿英’。为何是‘吕郎’呢……还有那‘阿英’又是谁……” “你自己想吧。” 啪—— 收拢的折扇轻落在柒夜的脑袋上。梦云生张开双臂,极为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缓缓起身,“我困了,回厢房睡会。这桌酒菜钱我付过了,你就慢慢吃慢慢想吧。” 柒夜对着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房间歇息去,又双手抵着下颌,陷入到沉思中。 “对了,柒丫头,”梦云生走了两步,又回过头。 柒夜歪着头看他,见他拍拍脑袋,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模样,同自己说道:“我之前听这客舍里的人说,汴梁驿站清晨刚到一批从金陵来的车马,说不定会带来你想要的东西。” 她听罢,双瞳中倏地亮起一道光,迅速站了起来。 凡是驿站,外来的官队、商队、旅队都要经过于此,还有各地货物、书信的运输与传递。柒夜飞快地跑到汴梁驿站,托里面的人打听,便看到了今日清晨那批从金陵来的车马所带来的货物与书信。而这其中,果然有她想要的东西。 柒夜手中有两封信,其中一封正是师弟玖夜寄给她的。 玖夜在信中写道,十姑和马师有的身体已经完全无碍,如今他、师兄、十姑和马师有正快马加鞭地从金陵赶去长安,并会依约和她在那里见面。 另一封信来自十里穿巷的店家老实人。 老实人同她说,经过这段时间,他们东家身上的蛊毒已经被全部清除,就连样貌也逐渐恢复如常。只是东家还未苏醒过来,医仙说这得看病人的意志力,怕是还需要一段时间。 柒夜看着这两封信心情忽上忽下的,那些发生在荆水的事情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使她百味杂陈。 “姑娘,回金陵的车马傍晚就走,你可要写回信?”驿站的杂役问她。 她想了想,还是同那人摇了摇头,将这两封信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怀里。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好消息传来。 他们一路同行相伴,再到分开,柒夜深知他的为人。 这个人,玩笑时真如个无赖,正经起来温润如玉、谦和有礼,实则暗藏着一双如狐狸一般的慧眼,视天下为浩浩棋盘,布棋子于四陆各处,大隐纷乱之中,只等收网洞悉一切。 这样的人,阎王岂敢轻易收他? 他会醒过来的。 柒夜深信这一点。 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一定会在长安,相见。 第一百六十八章 携娃娃刻意砸店 “梦云生,我忘了问你,昨晚你跟无名喝酒都聊了些什么?” “聊天、聊地、聊民间奇闻、聊山精鬼怪,聊这多年不见的际遇和往事,故人相见,自是什么都聊。” “是吗?不是说男人与男人之间,最喜欢聊的就是女人和名利。那这两样,你们有没有聊呢?” “这两样,俗人之聊法。” “啧啧啧,我等生于俗世间,吃五谷杂粮,享七情六欲,可不都是俗人一个吗?凭我对无名的观察,我就不信他喝多了,不在你耳边念叨念叨小吕先生。” “柒丫头,你若是真想知道,为何不自己去问他?” “我倒是想啊!我还想问你,你喝完酒回客舍,那无名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他生性自在,不受拘束,或许又担着他的行头,在这汴州城的某处摆摊看相了吧。” …… 柒夜与梦云生边说边走在北市与东市的交界一带,如今已快接近那条窄弄堂里,远远地就看到窄弄堂最里头处熙熙攘攘地围聚了不少人。现在正是五婶婶花生糕铺开门迎客的时辰,柒夜并不感到奇怪。然后等他们走进了些是,听见其中传来一些争吵声。她的心突然跳得直快,赶紧加快了脚步。 五婶婶花生糕铺前狼藉一片,案板被推到在地,地上撒着一层白白的面粉,还有那原本最令人珍视的花生糕也扔弃在地上,被踩了个稀碎。 “五婶婶,发生什么事情了?” 柒夜拨开吵嚷的人群,看到五婶婶和同店里的伙计正收拾着一切。五婶婶抬起头,眼眶微红,失魂落魄地捂着胸口,脚下晃荡地险些要站不稳。 柒夜见状,忙将她扶住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并到了一杯茶水给她。伙计站出来驱赶走了那些看热闹的路人,又回来继续收拾东西。 五婶婶喝下那杯茶水,大喘了几口气,脸色明显好转了起来。 “五婶婶,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柒夜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怎么不见小吕先生?” 五婶婶放下茶杯,叹着气正要说话,却听见门口又传来一声叫嚷。 “那做花生糕的王八羔子呢?给我滚出来!” 坐在椅子上的人一震,柒夜向外望去,见到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携着三个六七岁的小孩出现在门口。那三个小孩皆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看起来十分虚弱无力。 刚刚散去的人群又重新聚拢起来。柒夜心中了然,看来这个家伙就是刚才砸店的那个人了。五婶婶颤颤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柒夜扶着她走上前去。 “大伙都快来看看!”那个男人不怕事大地招揽着越来越多的人围观,直指着店铺招牌怒骂道,“就是这家黑心店的花生糕,害得我三个娃娃上吐下泻,被活活折腾成这个样子!我来就是要讨个说法,不然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这黑心店砸透!” 男人拽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胳膊,故意示近于众人前。孩子许是被他拽疼了,“哇”地大哭起来,显得更加可怜。众人皆指着五婶婶的糕点店议论起来。 五婶婶似是被气得不轻,浑身战栗起来。 店里的伙计率先跳出来,对着那男人道:“你凭什么说这三个娃娃是吃了我们家的花生糕才成这个样子的?买我们家花生糕的人何止你一个?怎么其他人都没事?你这是纯属污蔑,故意来捣乱的!” “我污蔑?我捣乱?” 男人瞪大眼珠,嗓门更加大声,“好啊!你们黑心店敢做不敢认了是不是?大家伙都来评评理!我这既当爹又当娘的把这三个拉扯大,小家伙们贪嘴想吃花生糕,我辛辛苦苦省下钱就够买三块。原本是个欢欢喜喜的事,可谁知道那做糕的王八蛋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把我的娃娃们害成这个样子!这就是个黑心店!” 亏这个男人如同长舌妇一般絮絮叨叨对着众人讲了一推,又挥舞起双手极为亢奋地想掀起百姓的愤怒。 “你,你胡说!”五婶婶向前迈出一步,伸出颤抖地手指指着男人,“我这小店做糕一向都是敞开门户,让客人们看个明明白白,知道小店的花生糕从来不偷工减料,更别说添加其他什么东西。” 围观的众人听到立马有人点头认同,民意一下子又站到了五婶婶这边。 伙计也说道:“来捣乱的,我们老板娘心善,不与你计较这砸店之事。但你若再赖着不走,我们可就要报官了!” “报官?”那男人本有些心虚之意,但听到“报官”两个字时,不知怎么的又来了劲儿,撸起袖子,赶着那三个孩子上前几步。 “黑心店,王八蛋!我怕你啊!”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报官就报官!看看官府来是帮我还是帮你这黑心店?我今日必须要个说法!” 伙计遇上这地痞流氓,可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他败下阵来,一脸焦急地看向五婶婶。五婶婶早就被男人气得胸口闷疼,倒在椅子上直喘气。柒夜边扶着她的背脊边细细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 “你刚才说你买了三块花生糕,你这三个孩子一人吃了一块?” 男人见自己占了上风颇有些得意起来,忽然听到店里走出来一个斯斯文文的青衣男子,摇着折扇从容不迫地问他。 “是啊,那不然呢?”男人稍愣,又粗着脖子道,“三个娃娃,我这做爹的当然是要公平对待。” “那可就有意思了。”梦云生往前走来,嘴角含着一丝笑容,“谁都知道,这五婶婶的糕点铺有规矩,每人每日限购两块花生糕,卖完即止。你那多出来的一块花生糕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被他问得愣住,神情僵在脸上,抓抓头顶,“哦!那我可能记错了。我是买了两块,分给了我这三个娃娃吃。哎呀,管他娘的三块还是两块,反正就是吃了这黑心店的东西,我娃娃才上吐下泻的!” “为人父母者,最重视的就是子女的健康和平安。” 男人又见到另一位负剑的青衣女子从店里走出来,眉目间有一股跟那位青衣男子一样的气势,“你也说娃娃们上吐下泻的,为何不第一时间带他们上医馆找大夫,反而来这里闹事?若是耽搁了娃娃们看病,你这做爹爹的不会良心不安吗?” 第一百六十九章 梁记幕后伸黑手 柒夜的一席话顿时惊醒众人,纷纷点起头来表示认同。 “我我我,我这不是当时太心急,忘了看大夫的事了吗?再说了,没钱怎么上医馆?你们俩都是这黑心店请来的帮手,怎,怎么说都有理!” 男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可偏偏这个时候,身旁那个看起来最虚弱的孩子倏然“哇”一声俯身呕吐起来。男人心急慌忙地低头去看,见那地上留了一摊黄澄澄的呕吐物。且这些东西并没有完全消化,还能依稀看得出原本的模样。 “这吐出来的东西,倒像是生柿子。”梦云生边说边用折扇掩着脸往后退了几步,“不是吃了花生糕么,莫非花生糕进了肚子里变成了柿子?” “哦——” 原本捂着鼻子、向后退的众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往地上看去,男人越来越慌乱,当着那推呕吐物。谁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一个孩子也“哇”地往地上吐了起来,黄澄澄的一片,满地都是。 “还是先带孩子们去医馆吧,看看到底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别耽误了时辰。”柒夜上前,伸手递给那呕吐的孩子一块帕子道。 男人的脸彻底大红,圆眼瞬间推开了她的手臂,“滚开!假惺惺!”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带着那三个孩子离去。 “都散了啊,都散了啊!” 伙计走出来赶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四散而去,又一脸晦气地端来一盆清水,泼去地上的这些呕吐物。 柒夜往店门边上站了些,目光仍往男人离去的方向望去,思索得有些出神。 “你怎么看?”梦云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演技拙劣,漏洞百出。”柒夜转过身对他道,“但处处透着蹊跷,我总觉得也许幕后另有主使。” “嗯?” “我,我知道谁是幕后主使,咳咳,咳咳咳……”五婶婶站起来又不禁跌落在椅子上,捂着嘴巴止不住地咳嗽着。 “五婶婶!”柒夜惊,连忙走过去看她,又重新倒了一碗茶给她。 “咳咳,咳咳……” 五婶婶喝了茶感觉好多了,倚靠着椅子微微喘气,同眼前二人道:“多谢姑娘,多谢公子。若是没有二位,想必这场风波也不会这么快结束。” 她一脸感激地携着柒夜的双手,眼眶又红了起来。柒夜问她道:“五婶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刚才说你知道幕后主使?” 五婶婶一顿,渐渐放下双手,眼色凝重地看向远处点了点头。 “是谁?”柒夜看着她。 “我想,是梁记。”五婶婶叹息地说道。 “梁记?是那梁记糕点铺的梁记?” 柒夜有些不可思议,见五婶婶再次同她一颔首,缓缓讲出几天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来。 按照五婶婶的讲述,这些蹊跷又莫名之事在几天前就初见苗头。五婶婶的店向来都是傍晚才开门,可那天时辰尚早时,就有几个不速之客敲打着店门。 “开门,我们买花生糕!快开门!” 从来没有人会在这个时辰来买花生糕。五婶婶婉言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并表明了小店惯有的规矩。但那些人异常凶悍和固执,赖在店铺里头说吃到了花生糕才走。看对方都是些人高马大的汉子,无奈之下五婶婶拿出了昨日自留的一些糕点给他们。 不想那些人尝过后先是脸色一惊,相互看了几眼。其中一人反应过来,语气不屑道:“切,我还以为有多好吃?也不过如此嘛!” “就是,这哪有我们梁记的花生糕香?那些人根本就是瞎了眼了!” “你们,你们是梁记的人?” 五婶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人都是梁记的伙计,故意上门来找茬来的。 “是又怎么样?”那人往地上丢了没吃完的花生糕,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我警告你老太婆,我们梁记的新店很快就要开张了,以后这一带都是梁记的地盘。识相的就赶紧让你这店关门大吉,否则就要你的破店永无宁日!” 那人一顿恐吓,其余人皆撸起袖子把四下能砸的东西都砸得稀巴烂。五婶婶被吓得摊到在店里,见那些人趾高气昂地走远许久后她才缓过神来。 “发生这件事之后,我第一个便说与了小吕先生听,问他要不要真的闭店先躲躲风头。但是小吕先生摇头说,公道自在人心,如若我们这般软弱,就会让那些恶霸更加得逞。我想想也是,同行竞争本就是常事,我们更没做错什么。谁想今日果真有人上门闹事,正应了那些恶霸的话……” 五婶婶越说越难过,发红的眼眶里浮出一层泪花。 “之前那个人假借吃花生糕中毒一说上门砸店,小吕先生为了救我还被人重伤了手臂。若是我早一步关了这店,就不会弄出这么多事来。最大意的还是伤了小吕先生……唉……” “其实小吕先生说得没错。”柒夜安慰自责的五婶婶道,“如果对那些恶霸低头,保不齐他下次再出更坏的招。而且五婶婶的花生糕铺深受这一带人的欢迎,若关门了,不知会伤了多少食客的心!” “话是这么说,可是……” “放心吧婶婶,这些事情若真是梁记搞出来的,他们定猖狂不了多久。况且小吕先生能每日坚持来做糕,若是这里关门,先生一定是最伤心的那个。” 五婶婶听罢愣住,恍恍惚惚地点点头,眼泪逐渐被收了起来。 “对了五婶婶,怎么没看见小吕先生?”柒夜往店里转了一圈,“她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有人闹事,今日没做成生意,再加之先生手臂上的伤,我便让他提早回去了。说起来,我有一件事想请姑娘帮忙。” 她眼色又愧疚起来,“当时人多事忙,我脑子乱得跟浆糊似的,竟忘了请个大夫来看看先生的伤口。姑娘可否代我去一趟先生家中,看看有什么事可以为先生效劳的。” 柒夜颔首答应下来。 五婶婶呼出一口气,又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子交到她手里,“劳烦姑娘一定要让先生收下,并让他这几日先在家中好好养伤,无需操心店铺之事。” 第一百七十章 人与人千丝万缕 走出窄弄堂不久后,梦云生倏然止住脚步,同柒夜道:“柒丫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嗯?”柒夜一脸不明白地看着他。 梦云生道:“小吕先生既已对你表明身份,有我这个陌生男子在,她定会不自在些。所以还是由你单独去看望她吧。” 柒夜恍悟,认同地点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不过,梦云生,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他摇摇折扇,神色变得神秘起来,“我正好也有些事要办。” 柒夜盯着他扬了扬下颌道:“那好吧,我们客舍见。” 他二人就此告别,分别朝着反方向走去。 咚咚咚—— 柒夜敲着木门。 庭院里头忽的传来“咯咯”的一串笑声,紧接着一阵说话声响起“爹,你别闹了”。她听着里面的动静,又敲了敲门。 “谁啊?”门里面有人问道。 “小吕先生,是我。” 庭院里头有一刹那的安静。不过很快,柒夜身前的那道门被“咯吱”地拉开了。 “是你。” 小吕先生长身立在门前,目光往柒夜身后看了看,让出一条空隙,同她道:“进来吧。” “多谢。”柒夜颔首抱拳。 院里,吕老头悠哉悠哉地坐在椅子上,石桌上还放着一摞瓜子仁。他摇头晃脑地吃着瓜子,见到来人竟也不认生,拿手指着口中还“咯咯”地笑起来。 “吕伯伯,你认得我?”柒夜有些惊讶地同吕老头打招呼。 吕老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两声,挥舞着双手,桌上的瓜子仁洒了一地。 小吕先生面色一阵无奈,走过来慢慢扶起他,“爹,不闹了,我先扶爹爹进屋歇息。”她转身时对着一旁的柒夜稍稍颔首。柒夜留在原地,很快又见到小吕先生从里屋走出来。 “抱歉,让姑娘久等了。” 小吕先生手中拿了一壶茶水。她与柒夜在院中的石椅上坐下,并往杯子里添茶道:“家里也不来客人,只有粗茶,委屈姑娘了。” “先生别这么说。”柒夜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饮尽,发觉竟比初来时喝的汴州大碗茶还要甘甜几分,不禁眼前一亮。 “姑娘这次来,可是有何事?”小吕先生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瞒先生,来见先生前我去了趟五婶婶那里,她托我把这个交给你。”柒夜边说边拿出那锭碎银子放下,又掏出一瓶药一同放在桌子上,“这是金创粉,可以替先生疗伤。” “多谢姑娘好意。”小吕先生的神色至始至终都淡淡如水,“只是我不能收。我的伤也已无大碍。” “那我再劝先生,先生是不是又要搬出那套‘非亲非故’的理论来?” 柒夜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她细心观察到小吕先生的右手臂有些行动不变,且那处的灰袍子上渗透出些血迹,又道,“伤口若不能止血化瘀,就好得慢。先生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私塾里的那群孩子想想。” 身前之人似乎是把这话听了进去,仅一会儿,便起身朝着她作揖道:“那这金创粉我就收下了,多谢姑娘。” “说了这么多个‘谢’字,不如我再多做一步,就替先生把药也上了吧,省得先生费力。”柒夜动作奇快,还不等那人反应过来,就旋身过来将她落座到了椅子上,并揭开她右手臂上的衣袖。 “姑娘,你……”小吕先生就这么被人制在椅子上,眉目间刚显露些愠色,就听到一声。 “一个女子,其实不必活的那么辛苦。” 被揭开的衣袖里面,伤口处纱布包扎得很是凌乱。小吕先生的脸颊禁不住透红,五官也发愣起来。 “先生是女中豪杰,心怀大志,让人钦佩。”柒夜边道边掀起那些裹得乱七八糟的纱布,“可是别说是女子,凡是为人,皆有疲倦和无能的时候。偶尔在人前示弱、求助,甚至是出个丑,那又何方呢?” 小吕先生静静地听着,慢慢卸下防备,神情也平静下来。 “我年纪虽小,读的书自然也没有先生多。但我看了一路风景,发觉人世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谁也别想躲着谁。先生总不能故意冷淡地拒绝别人,特别是那些愿意为先生全心全意付出之人。” 金创粉均匀地铺在已有些化脓的伤痕上,很快,淤青和血迹肉眼可见地消退了许多。那双手灵巧地用纱布重新将其包裹了起来。手臂虽裸露在外,但还未见着风,十指就在纱布之上轻轻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还贴心地将衣袖捋下来。 “好了,每日换一次药,三天后手臂就能好全了。” 柒夜拍了拍手掌,将那瓶金创粉置于小吕先生的掌心,往她对面的石椅上坐下来,又将桌上的碎银子往那边推了推。 “先生还是将银子收下吧。五婶婶本就对先生受伤一事极为愧疚,若先生再不收下,我想她怕是要寝食难安。先生既是先生,定不会做出这些乱人心智、损人脾肾的事情吧。” 小吕先生的双眼定定地凝望着那一眼严肃之人,忽的发出一声轻笑。这一下子,反倒将柒夜愣住了。 “没想到姑娘尚小,却喜欢说那些老成的话。” 柒夜惊讶的缘由,是第一次见到小吕先生笑着打趣她。回过神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开嘴道:“没办法,我一路遇到的都是聪明人,又极爱同我说大道理。久而久之,我便学会了些。” “既然如此,东西我都收下了。再次多谢姑娘,五婶婶那儿,我自会登门道谢。” 小吕先生仍是轻轻笑着,五官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和姑娘见面多次,还不知道姑娘如何称呼。” 人世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谁也别想躲着谁……脑袋里倏然回响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大概小吕先生是想踏入这千丝万缕网中了罢。 柒夜立马同她抱拳道:“我叫柒夜。我总觉得名字这东西麻烦得很,所以行走江湖时,总以‘女侠’自称。” 见她说得坦荡潇洒、毫不做作忸怩,小吕先生深受感染,也学着她的样子抱拳,“如此,那我也做一回江湖人,以后就叫姑娘一声‘女侠’。” “先生客气!” 天际昏沉沉的风恰好从高高的围墙上吹下来,扬起了那一青一灰的两处衣衫,亦吹动了小吕先生心中积郁许久的阴霾。她嘴角上扬,终于展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对了女侠,我猜你今日没吃到五婶婶铺子里的花生糕定有些沮丧,正好我这里留了一些。就是味道自然不如新鲜做好的。” “没关系,只要是能吃到先生做的花生糕已是一大幸事。”柒夜双眼欣喜起来,“不瞒先生说,我还有件关于花生糕的事情想请教先生。” 第一百七十一章 学堂迎来新先生 “延长花生糕的赏味期限?”小吕先生听后一顿,目色犹疑,“我还是头次听人有这个需求的。” “是啊,”柒夜点点头,吃着碟子里的花生糕,“我在金陵的友人对这闻名天下的汴梁花生糕十分垂涎,特意嘱咐我要带点回去给他尝尝。只可惜快马加鞭从这回金陵也要半月之久,而花生糕的赏味时期只有十日。所以我想问问先生可另有法子?” 小吕先生思索道:“按理说,万物皆有法则。面粉、白糖、花生碎这些原料都是可以存放很久的,但糅合成花生糕却变成了短短十日,而且越到后面,口感越不如前。所以我想,保证花生糕能食用时,也需保证其味道不变。这的确是个难题,我得好好想想。” 听此番话,柒夜想到远在金陵的龙大汉一家有尝到花生糕的希望,便欣悦地拍起手来,“不急不急,先生慢慢想。先生是聪明人,聪明人到后面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小吕先生轻笑地摇头道:“我只答应想一想,还不一定能找到办法。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柒夜也是摇头含笑地看着她,不过确实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先生能帮我想一想,我就已是感激不尽了。当然先生若是有何处用得上我的,尽管提出来。”她拍拍胸口道,忽然想起今日发生在五婶婶店铺里的事情,逐渐平静下来,“说起来,先生对梁记那些人如何看?今日砸店之事如果真是他们教唆的,那实在是恶劣至极!” 小吕先生凝住面色,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她低头,眼睛不自觉地落在受伤的右手臂上,“梁记的店皆开在东南西北市集四处。没想到这次的新店会开在北市与东市的交界一带……”她似是在自喃自语,说到一半又止住,双眼重新朝柒夜看了过来。 “算了,不说这个了。但说到帮忙,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是什么?先生尽管开口。”柒夜一脸好奇。 她站起来,忍着右手臂的不适行了个礼道:“我想请柒女侠来私塾做一回‘先生’。” “什么?”柒夜吓了一跳,瞬间从椅子上起身,不敢相信地指指自己,“我?先生?” 小吕先生点头,微侧着头,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柒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上讲桌当先生。小时候师父对她识字习文一向看得紧,若是自己太过顽劣,亦是要头顶书卷去墙角罚站。如今要她拿着戒尺去督促小家伙们背书,她自是心虚得很。 好在小吕先生同她解释,请她来私塾当“一日先生”是希望她能给学童们讲讲她游历江湖时遇到的大好风光、奇闻怪事。 “你可听过这句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常年在这四方天地里,怕教得东西太墨守成规,况且孩子们也爱听这些长长见识。女侠你就捡些有趣、好玩的事情讲就好。” 有趣、好玩的事情啊……柒夜仍是有些紧张。 论起说故事,这是梦云生的拿手绝活。她想着问他讨论讨论些经验。可谁知从小吕先生家回客舍时没见到他,翌日清晨要出门时也没有见到他。 这个梦云生,早出晚归,神神秘秘,不知偷偷摸摸地背着她做了些什么事。 柒夜叹出一口气,仔仔细细地理了理衣襟,推开厢房的门从二楼走了下来。 “又这么早啊,客官!” “是啊,你也早。” 在厅堂扫尘的伙计看到神清气爽的柒夜顿时眼睛一亮,双颊有些发烫,挠着脑袋道:“客官,今儿个吃不吃早点?有豆腐脑儿和炸糕。” 柒夜听着就食指大动,正要点头,却想到今日的任务又失笑地摇起头来,“我还是不吃了,多谢。” “啊?”伙计露出失望的神色,佯装认真地低头除起地上的灰尘来。 等那个青影迈出门后,他这才抬起头,倚靠在扫帚旁愣愣地想,客官今日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呢…… 说到底,不就是给一群小家伙们讲讲自己行走江湖的故事吗?自己手持天下神剑、杀过人、挨过刀子,还能一口气喝十坛虫二酒,区区这点事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柒夜一边给自己打着气一边跟着小吕先生踏进了那家吕氏私塾。 “先生来了,赶紧坐好!” 原本闹得跟一群猴儿似的小学童皆飞快地坐回在自己的椅子上,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进来的两个人。 “哇,先生带来了一个漂亮的姐姐。” 那声音不小不大地正好在安静下来的小院里传了个遍,剩下的稚童们“轰”的一声捂着嘴笑出了声音。 “咳咳!”小吕先生轻咳了几声。四处又静了下来,她先走上了讲桌。 “大家知道,汴梁之外有什么吗?” 今日先生一上来,就提出了一个怪问题。稚童们张着嘴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山,还有水!” “还有雪山和大草原!” “有神仙娘娘!” “不对,有吃人的精怪!” …… “你们都说错了!”那位看起来特别机灵的学童站起来,异常严肃地说道,“我娘说了,汴州城之外有一只长着三只眼睛、两个鼻子、六个耳朵的大老虎,专门吃那些不听话的小孩子,可恐怖了!” 听他这么一说,好多胆小的学童皆露出了害怕的神色,浑身发抖起来。这时一位长得十分秀气的小姑娘有些怯懦地举起手,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先生,可否,可否告诉我们,汴梁之外,到底有什么呢?” 这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好奇地瞧着他们无所不知的先生。 可小吕先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啊——先生也不知道啊……”底下的稚童们又是吃惊又是失望。 “但是这位女侠姐姐知道。”小吕先生眉眼笑起来,手伸向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一切的柒夜,“我们就请这位女侠姐姐跟我们讲讲她游历江湖的故事,好不好?” 那群小家伙看向那位漂亮的女侠姐姐,嘴巴张得更加大了。接着传出一阵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道:“好——” 小家伙们皆回过神,小院里头响起惊雷般的掌声。 “好啊!” 柒夜站在讲桌之上,渐渐放松了下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速之客闯上门 “女侠姐姐,江湖是什么呀?是像江一样的湖吗?” 讲桌底下皆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江湖啊……”柒夜亦歪着脑袋,手抵在下颌上,想着该如何跟小家伙们讲起,“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你们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就都是江湖。” “女侠姐姐这么说的话,我们的私塾也可以叫江湖咯?” “这个嘛——也不能这么说。所谓江湖就是一个有好人有坏人、有正义有邪恶、有人间富贵也有百姓疾苦,能自由自在地行走,也有原则和底线的地方。你们还太小啦,等长大就懂了!” “哇,好深奥哦——” “女侠姐姐,女侠姐姐,那你真的是从汴梁之外来的吗?那里,那里真的有一只专吃小孩的怪老虎吗?” 持剑的青衣女子被那稚嫩的言语给逗笑了,“汴梁之外是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那天之大地之远,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专吃小孩的怪老虎我还没有遇到,但我看到过一座会变戏法的玲珑高楼。这座高楼很聪明,人们心里想的什么,它都可以把他们变出来……我还知道有一条会喷火的河,这条河里的河神一发威,就能喷出几丈高的火焰,可以瞬间把这个小院子吞噬掉……” “哇,好厉害!” …… “还有一个叫做商都的地方,那里面有很多金银宝贝,所以人们都很喜欢去商都。可是商都的人很聪明,让外面的人跟他们一起做游戏。只有做游戏赢了,人们才能拿走那些宝贝;但要是输了,就要一辈子留在那里,再也不能回去了。” “啊?那我还是不要玩这个游戏了,万一输了,可就不能回家见爹爹和娘亲了。” “是啊,就连小吕先生做的花生糕也吃不到了。” “你们看,小娃娃都懂的道理,为什么大人就不懂了呢?还是有好多人为了那些宝贝去和商都的人做游戏,结果真的再也没有走出来……” …… 那故事越讲越顺畅、越讲越奇离有趣,让底下的小学童们都听得聚精会神、颇为入迷。小吕先生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四处之景,嘴角禁不住上扬。看来她请的这个“一日先生”是请对了。 特意把惊险、传奇的经历改为通俗易懂、适合孩子们听得故事,还能说出些人生哲理来,让她在心中不经意间生出几分佩服,还有一丝感动。 柒女侠,有心了…… …… “……正说到,那面火墙里的红光又微弱了许多,好像有渐渐扑灭之意。也就是在那时候,铸剑师纵身一跃跳入火墙中。‘轰’的一声响,火墙之中发出一阵极为耀眼的白光……” 故事到激烈之处,讲桌下的稚童张大嘴巴,皆十分配合地发出“哇”的一声惊叹。 而就在这时,小院外忽的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开门,快开门!”是一阵颇为无礼的陌生男人的声音。 砰砰砰! 柒夜止住话声,扭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小吕先生。小吕先生亦是眉头凸起,脸色稍沉,迈步走向院门处。 “快开门!快给我开门!” “是谁?” 小院外倏然安静下来。木门轻轻拉开一条缝隙,正要向外看去,忽然“砰”一声,那人一脚把门全踹开了。 “小心!”柒夜双瞳冒出一道光,手速极快地拔出长剑,飞身抵在小吕先生面前。 一道青光闪过,那先从门外面袭进来的不明物顿时又扑了回去。 噗—— 空中炸开一片“面粉雨”,全撒在门外那几个不速之客的头上、脸上、身上,白花花的,看起来十分狼狈。而小院中的人清清爽爽,全都安然无事。 倏地,身后响起一片抚掌声,“女侠姐姐好厉害啊!” “呸呸呸!”门外的那几个被掉下的面粉弄得睁不开眼睛,呛得直咳嗽起来。 “这个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柒夜双手抱长剑于胸前,与小吕先生一齐看着那些无缘无故来私塾捣乱之人。 很快,他们抹去脸上身上的面粉,双脚毫不客气地踏进小院。为首的男人重重咳了一声,指着小吕先生大声叫道:“你就是姓吕的那小子?” 小吕先生并不言语,只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问你话呢!哑巴了?” 那人脸色发怒,声音又重了几分,脚步上前,直直逼迫小吕先生。 一把剑拦在他们之间,柒夜眉峰微挑,沉声道:“还没问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学堂之地,容不得你们这么放肆!” 那群人刚刚就见过这把剑的厉害,见其横在前方,无形之中还有一股凌厉的气势,不禁有些被威慑住。最前边的男人踉跄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稳住神色,露出双拳,轻蔑地哼一声。 “不是教书的么?这么聪明,难道会看不出我们是什么人?” 柒夜凝住目色,细细打量起那几人,身上的穿着似是家仆打扮,虽未能认出来,但总觉得有股熟悉的感觉。 “你们是梁记的人。” 那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柒夜见到小吕先生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她反应过来,眼前这几人的穿着打扮,与她之前去梁记糕点铺买糕时见到的伙计十分相似。 “臭教书的不愧是臭教书的。” 打头那梁记的家仆双手叉着腰,鼻孔上翻,一副极为瞧不起人的模样。 柒夜见不得他满口臭气,皱着眉正要发话,却听见小吕先生淡淡地同她说:“女侠,麻烦你帮我把孩子们都安置到内堂中去。” 她又想开口,见身旁人极为郑重地同她一颔首,便收起长剑领着那群眨巴着眼睛、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小家伙们走向了内屋。 “女侠姐姐,那些人是谁呀?” “嘘——不要说话,乖乖先去屋里……” 柒夜边走边听着身后的动静。 “在下与梁记的人素来无冤无仇,你们前来造访,是有何要事?” “少说废话,快把秘方交出来!” “秘方?什么秘方?” “还装!”家仆冷笑,见到那灰影至始至终长身而立,脸色不曾有丝毫变化。他一顿,指着灰影的鼻子问,“你是不是五婶婶花生糕铺的糕点师傅?”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三娘笑里藏阴刀 小吕先生微微颔首。 “那就是了!”家仆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眼睛立刻放光,“一个臭教书的如何会做花生糕?一定是窃取了我们梁记糕点铺的秘方,要是今天不把秘方交出来,我就要你们好看!” 砰—— 那家仆说着,一脚踢飞了离他最近的那把木椅,见到灰影并无反抗之意,又颇为得意地大笑起来。 “弱鸡!” 小吕先生身躯微颤,眼中隐隐透出几分怒意。 “胡闹!” 柒夜大喝一声。她实在听不下去,虽然下山前,师父一直交代不可对不用武功的人用武功。但这次她实在忍不了了,长剑套着剑鞘便袭过来。那些人惊得连连数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方。 “你们这哪里是梁记?分明就是匪记!先是砸店,后上门挑衅,接着又污蔑人偷秘方?实在是欺人太甚!只要有我女侠在,你们休想动先生一分!” 家仆见持剑青衣女子年纪不太,但眉眼间却有股不可说的威慑力,本有了些退缩的意思,但一想终归是个小丫头,又直起背脊,粗着喉咙道:“怎么,我们还怕你一个小姑娘不成?你,你别以为就只有你会功夫!我们梁记多的是武夫,马上就到!” “那就都一起上吧!” 柒夜眉心一冽,长剑铮铮而鸣,剑身中的青光又明显多了一分。 然而这时,小院外传来一阵女子的声音,夹杂着众多脚步声,由远及近。 “姑娘家家的,别动不动就用功夫,万一嫁不出去就不好了。” 那群家仆听罢,立马转身恭恭敬敬地向门外迎了过去。一位身着绫罗绸缎、显得极为富贵的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踏进去了小院里,身后还跟着一群携带棍棒的武夫。 她这一招呼,引来了许多街坊邻里围在外墙看热闹。学童们被关在屋里,皆趴在窗棱上朝着小院里看。一下子,吕氏私塾变得拥挤起来。 柒夜收起剑,冷着声音问道:“你也是梁记的人?” “当然。”那女子虽看着比柒夜大上了一轮,但徐娘半老,也还有几分姿色。她提着裙摆原地转了一圈,掩着嘴笑起来,“若不是梁记的人,还能是哪里的人?” 那一举一动都显得她极其矫揉造作。柒夜胸腹中不由得泛起一股酸。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那位女子,高喊道:“这不是梁三娘子吗?” 女子听到“啧啧”道:“听听,多有眼力见儿啊!” “梁三……娘子……”沉默许久的小吕先生倏地低头喃喃,不知想到了什么。等她再抬起头来时,指着那个女子眼中震惊至极,“你是,梁,梁汝发的夫人?” 她说完,神情凝固在脸上,变得有些复杂。 “没错,”梁三娘子的目光落在小吕先生身上,一点一点地收起笑容,严肃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吕先生’?听说不仅会教书,还能做一手花生糕,卖得比我们梁记得都好。” 梁三娘子眼色不曾瞥开半分,慢慢眯起双瞳,高高扬起下巴。 噗嗤—— 忽的见她破功般笑出声来,拍拍脸蛋,话语中流露出几分暧昧,“没想到小吕先生这么年轻,还长得一表人才。若是你早出生几年,我就不嫁那梁三,死活也要嫁你咯!” 众人禁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梁三娘子又指着小吕先生笑道:“再晚出生几年也没事,我呀,就做主把女儿许配给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 围观之人中有不少人笑歪了腰。 柒夜抿着嘴唇,双眉越拧越紧。她察觉到小吕先生掩藏在身后的一只手颤抖起来,脸上的神色也是越来越复杂。 梁三娘子自顾自笑完,对着小吕先生叹出一口气,口气颇为可惜道:“但不管怎么说,该算的账还是得算清楚。” 她鼻子中哼出一声,故意抬高了音量,“大伙儿都听好了,这个教书先生偷了我们梁记花生糕的秘方,是不是应该让他交出来?” 众人听了皆面面相觑,发出窸窣的议论声,有的叹着气,有的说着摇了摇头。 小吕先生仍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处。柒夜握着长剑的手指发白,对梁三娘子道:“就因为是梁记的,就可以随便污蔑人了吗?你们梁记的做了这么多坏事,今日就算先生不说,本女侠也要替她要个说法!” 一声而下,人群中亦有人跟着说道:“是啊,凡事都讲究证据。说偷了秘方,证据呢?” “小吕先生是个大好人,他怎么会偷梁记的秘方?一定是有人要害他!” “谁知道啊?不是有句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么……” “嘘——” …… 梁三娘子又笑起来,并且掩盖住了众人的声音。她扶着腰,“证据吗?我当然是有的。不然哪里敢冒犯教书的先生。”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柒夜双手抱胸,心想,看她耍的什么花招。 梁三娘子往空中一拍掌,不慌不忙地说道:“拿上来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吕家亦有传家宝 梁三娘子刚下完命令,身边便有两个家仆各托着一个碟子上来。两个碟子里皆装着两块花生糕,并无其他特别之处。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踮起脚尖想一探究竟,心里越来越好奇起来。 梁三娘子轻轻撩拨着衣袖,不慌不忙地用竹筷夹起其中一块花生糕,“各位看好了,这一块是我们梁记秘制的花生糕。” 她抬着筷子特地朝着小院转了一圈,放回原处又夹起另一个碟子里的花生糕说:“而这个呢,就是昨天我让下人去五婶婶花生糕铺里买来的。” 两个碟子里面的花生糕,除了梁记的上面印了一个淡淡的“梁”字,剩下的外观、形状、大小,就连最外层分布的那层碎花生碎也极其相似。 “不知小吕先生贵人多忙,有没有尝过梁记糕点铺的花生糕呢?” 柒夜听到这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在梁记的新店门前小吕先生买糕的身影。 “如果没有的话,那可要看清楚了。是不是觉得这似曾相识呢?”梁三娘子特意命人将两份花生糕摆在小吕先生跟前,且脚下也一点一点地挨近过来。 “全汴州城的花生糕不都做成差不多模样么?”抬起来的手瞬间拦住了那个将要靠过来的身影,柒夜问道,“梁三娘子究竟想要说什么?” 眼波流转至那二人身上,又渐渐收回来,梁三娘子轻哼一声,掩着嘴道:“当然了,看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最重要的是这两份花生糕的味道如何。” 她转向门口的众人,微微抬起声音道:“不知有谁愿意上前来帮忙品鉴品鉴?” 有不少人举起了手。梁三娘子询问了一圈,最后挑选了一个从不爱吃花生糕的麻衣老汉。 老汉兴致冲冲地上前来,直接上手拿起一块印有“梁”字的花生糕,吃了一口叫起来,“哟,还是热乎的!难怪我那乖孙女爱吃,这一口喷香酥脆,是挺好吃的!” 梁三娘子眼中藏不住的得意。她又指指另一份道:“不妨常常这个。” 老汉依她所言,又拿起另外一个碟子里的花生糕吃起来。腮帮子咀嚼了一会,他停下道:“这个花生糕也不错,但是论口感……好像比先前吃的那块差了一些。” 柒夜听罢并不感到意外,只道:“一个是新鲜刚做的,一个是昨晚买的,自然是刚出炉的占优势些。” 老汉稍稍颔首,继续吃手里的糕,又嚼了几下,忽然一顿,“咦”了一声。 柒夜看到他倏地张大眼睛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飞快地拿起另一边梁记的糕点咬了一口,嚼几下,又换了另一块继续吃。 梁三娘子站在一旁,一手倚着下颌,问道:“老伯,这两块花生糕有何问题?你有话不妨直说。” 老汉将手里的两块花生糕都吃完了,扣了扣指甲缝里的碎屑,抓抓头顶,一脸疑惑的神情,“我是虽第一次吃花生糕,但舌头可没有坏。除了后一块的硬了些,这两块花生糕不就是一个味道么?” 他看看梁三娘子,又看看小吕先生,眉头皱起来,“我刚刚听你们说什么梁记的,五婶婶的,这些难道不是来自同一家吗?” 一句激起千层浪。那围观的一众人里面有五婶婶花生糕铺的常客,当然也有不少是买过梁记糕点的,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诶,梁记的花生糕和五婶婶家的味道是一样的么,怎么我之前没有察觉出来?” “好像是一样的吧,花生糕不都是那样吗?难不成还能吃出银子来?” “不对不对,我怎么记得小吕先生做出来的要更香酥一点,还有那里面的碎花生碎也更脆!” “是啊,我还是喜欢吃小吕先生做的,就是每次只能买两块,不够啊……” “可是五婶婶家的花生糕味道怎么会和梁记的一模一样呢?难不成……” …… 在那些话声里,柒夜早就上前一步,将那两个碟子里剩下的花生糕尝了个遍。梁记的花生糕跟她之前在梁记新店里买到的一样,那时候她吃完还跟梦云生说,还是觉得小吕先生做的更加好吃。 而另外一块—— 梁三娘子呈上来的是昨天去五婶婶家买来的。柒夜认认真真地细嚼着嘴巴里的糕点,忽的一愣,才明白过来为何那位老汉会这样讲。 一旁的梁三娘子斜着眼睛看着柒夜,“怎么,打抱不平的小丫头,这下你可说不出话来了?” 柒夜不理她,放下手中的花生糕,咽下了口中的东西,上前一步道:“各位,若我所料不错,每日傍晚,凡是经过窄弄堂的,都会被一股诱人馋虫的香味以吸引。都说梁记的糕铺又大又多,做出来的花生糕是汴梁一绝。但为何也有不少人愿意在那落日时分去五婶婶的铺子前等上一等。我想原因就是,小吕先生做出来的花生糕有一股独一无二的香味,连带那上面的碎花生碎也要更酥脆一些。各位想想我的话,是也不是?” 她故意停下来,观察着围观者们的反应。众人间果真有点头认同的,梁三娘子见到僵住些脸色。 “今日这位梁三娘子带来的,一块是新鲜出炉的,一块是昨日做出来的。就算是要比试,这样对小吕先生来说也是不公平的。谁都知道过了夜的糕点,不仅香味散了,还会变得冷硬,口感当然会差点。我想就是这个原因,才让五婶婶家神仙一般的花生糕稍显得逊色了些,味道自然也跟梁记的差不多了。” 众人渐渐回过神来,似乎是又闻见了五婶婶家那股独一无二的花生糕的香味,不由得“哦”了一声点点头,好像就是那么个理。 “你胡说!我们梁记的花生糕才是汴梁第一!”梁三娘子听着气极,已顾不上那层形象,竖起眉毛,手直指柒夜的鼻子。 “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是大家说了算。”柒夜往后退到小吕先生身边。 梁三娘子缓过气,冷静下来沉着语气道:“小丫头口齿倒是很伶俐。不过你刚才也说了,这两块花生糕的味道确实差不多。我们梁记可是汴州城百年的老店,做花生糕的秘方代代传承直到今日。我来之前,也打听过了。五婶婶的那家铺子自从几年前请了一个教书的来做糕点,铺子的生意才好起来的。” 她一顿,哼一声,大声道:“一个教书的如何懂得这么多?难道不是偷学梁记的秘方,又为了掩人耳目再改良一番,就说是自家的糕点么?” 柒夜直皱眉头,很是不解,“梁三娘子,你这话中的偏见可就太深了。一个教书先生为什么不能会做花生糕?一个女子能在家相夫教子,也能在外打理店铺,难不成我也要说你梁三娘子的不是了?” 梁三娘子顿时噎住,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 这时,站在一旁的老汉开口说话了,“你们俩说的都给我这个老实汉子整糊涂了!” 他指指梁三娘子,“你说他们偷了你们梁记的秘方。”又看向另一边道,“你们说没做过这个事儿。那简单啊,梁记的店我这个老汉从小看到大,确实有百年了。按理说,百年不倒,那做糕点还是有点门道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最后手指向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灰影,“她说你偷秘方,那你就把你为何会做花生糕一事给说清楚,那不就好了?” 众人中又有墙头草倒向一边,认同起这番话来。 “老伯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柒夜摇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为何还要解释过多?公道自在人心……” “家传。” 柒夜说到一半,却听到一旁忽如其来一阵声音。她、梁三娘子、老汉全都意外地看着身侧那个人。 小吕先生的语气冷清到至极,“我做花生糕的方法,亦是家传。” 第一百七十五章 对峙三郎隐情瞒 “原来是家传。”那麻衣老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朝着梁三娘子说道,“你听到了吧,他说的是家传……” 不料,梁三娘子听明白后,第一件事便是双手叉腰躬着身子笑起来。 “哈哈哈哈,家传?”那笑声里像是充满了怀疑,显得尤为刺耳。她张着红唇,摸了摸涂着凤仙花汁儿的红指甲盖。 “你当我三娘真是一个无知妇人?”梁三娘子红指甲指着小吕先生,“我早就打听好了,你家中就只有一个形同废人的痴老父,又如何能教你做花生糕呢?” “你!” 听到她这般说自己的父亲,小吕先生眼中显出一丝愠怒,掩在灰袖底下的拳头握紧起来。 “怎么,我三娘难道说错了吗?先生不是应该最懂礼数,还不允许别人说真话了?” 小吕先生作白的脖颈上青筋微露,紧咬着嘴唇,双拳颤抖。她直直盯着梁三娘子看,目光越来越深幽,最终没再对她多说一个字。 可是那穿着绫罗绸缎的富贵女人却愈发嚣张,一挑眉,侧着身故意大声喊道:“先生是心虚没话说了吧!那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先生也说不出做花生糕的方法到底从何而来,那就乖乖的把秘方交出来。” 末了,她哼笑一声,又说了一句,“先生放心,我三娘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只要你把花生糕的秘方还回来,之前的事情,梁记一律既往不咎。” 门外一众看客的目光皆落在小院中的那处灰影上。那身影虽穿着一袭最朴实无华的灰素衣,但背脊挺直,气度风华无双,仿佛长了一身傲骨。 小吕先生一拂衣袖,只道:“我说了,我做花生糕的方法是家传。我没有拿你们的秘方。” “看来小吕先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来硬的了。”梁三娘子的眉眼冷下来,“来人,把这破私塾给我砸了!我就不相信这个教书的还不肯把秘方还回来!” “是!”布在院前的那些武夫应下命令,速速拿着棍棒上前。 柒夜提剑拦住他们,一把长剑只出鞘了半截就泛出阵阵青光。她一喝,“我看谁敢乱来,先问问我这把溢彩剑!” 武夫许是被这剑的江湖气所震住几分,皆犹犹豫豫地不敢向前。 后头的梁三娘子嘴巴毫不客气地说:“一个大男人躲在小丫头背后算什么本事?你们几个还不快给我上!” 武夫收到第二声命令,正要举起棍棒时,不想院门外有急切的声音传来。 “住手!” 梁三娘子听罢一怔,扭头望去,见那拥挤的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有一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她那双眉眼望见来人先是闪烁起来,掩着红唇,支支吾吾道:“相,相公,你,你怎么来了?” 周围看客早就有人认出了他。来人正是梁家的三少爷,梁三娘子的相公梁汝发。 “我要是不来,怎么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梁汝发颇有些怨气地对着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我,我那还不是为了咱们梁记的店么?”梁三娘子虽是心虚,却瞬间红了眼,拉下袖子忿忿道,“被人抢了生意,欺负到头上来了,也不管吗?” 梁汝发缓出一口气,眼色使使后边众人,压低嗓子同她道:“行了,这么多人,你一个妇道人家就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先跟我回去。” 说罢,他正要去拉梁三娘子的手臂。而梁三娘子像是最听不得这话,一下子双颊涨红,声音也大了起来,一甩手道:“我不回去!” 这一变故,四下皆惊。 柒夜也看在眼里,双眉微挑,侧身对身旁之人道:“这一对……还挺有意思的。” 不想她扭头看到小吕先生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刚才跑进来的背影上,额头上布着细密的冷汗,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几分。 “先生,你没事吧……” “就你那个软性子,你敢管吗?” 那突如其来的大喝打断了柒夜的话语。她看到梁三娘子发怒起来,一手直指着眼前那人。 “你啊,活该被人欺负!我三娘今日来抛头露脸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梁三!” 梁汝发似乎是被说得有些急了,但又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只能躬着身,对着她赔笑起来,“好了好了,都听娘子你的,那店里的事儿不都是听你的么?你先跟我回去,回去你怎么说都行。” “我说了我不回去!”梁三娘子怒气有增无减,手指转着方向,直指向梁汝发身后那人,哼声道,“除非他把梁记的秘方给我交出来!” “他,谁?” 梁汝发顺着她的手指往后看,见到那人的第一眼,倏然呆住在原地,满眼倒映出那个灰影。 “是你……” 他此刻脸上的神色跟小吕先生的一模一样,仅说了两个字就浑身战栗,想说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跟那教书的认识?那就同他好好说说,让他……”梁三娘子说着便上前,刚对上他的眼睛,却吃了一惊,“你,你怎么了,相公……” 没想到梁汝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那人看,眼眶竟也有些湿润起来。他听到声音,慌张失措地转过身,揩着眼角,一把拉过梁三娘子的手臂,“走,回家,不要在这里了,你跟我回家……” “怎么了,你先把话说清楚啊!”梁三娘子十分不明所以,想挣脱开手臂,无奈梁汝发的力气出奇得大,拉着她直往院门外冲去。 家丁与武夫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那尖锐的女声一道,人群不由得又散出一条路来,前来挑事的那一大帮子皆向外撤离。围观的看客见热闹没有了,也走了一大半。剩下的几个好事者依旧在门口张望着,左右议论声阵阵。 “小吕先生,他们都走了……” 咚—— 柒夜眼皮一条,惊然侧身看到一旁的小吕先生如虚脱一般坐倒在木椅上,背脊像蜷缩起来,上面的灰袍已全然湿透。 “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人不舒服?”柒夜俯下身,满目担忧地查看起她的情况。一只手正想往下去探她的额头,她缓缓抬起头来。 “我就是有些累了。”那嘴角的笑是她强行挤出来的,在柒夜看来是那般苦涩,“女侠,你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先生尽管说。” “今日私塾早下学,你能不能替我送这些孩子回家?”她微微喘着气,目光看向后面那群趴在里屋窗棱上的学童们。 “当然可以。” 柒夜差点忘了私塾里还有一班稚童。被关在里屋这么久,那群孩子实在是觉得无趣得很,皆瞪起大眼睛,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先生先生,我们可以出来了吗?” “女侠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呀?那群人好凶哦。” 柒夜走过去打开了里屋的门,对着他们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嘘——先生有些累了,今日我们早下学。你们走过去轻轻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一会儿女侠姐姐带你们回家。” 学童们在私塾里已读了好久的书,也明了几分事理,皆对着柒夜捂着小嘴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过收拾自己的文具和书籍。 院中的小吕先生看着四下缓缓起身,走上前对着柒夜行了个礼,“多谢女侠。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柒夜知她此刻心中定是翻江倒海,点点头,无声地向她抱拳。 她心不在焉地转身的那一刹那忽的又顿住,回过来问,“你难道不想问我到底……” 说到一半,小吕先生落下声,见到面前的青衣女侠持着剑摇摇头,同自己露出一个格外安心的笑容,“我相信,先生若是想讲,自然会同我讲的。” 她垂下些眼睑,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尖,又听到那人说, “先生只需要记住,我们是朋友。而朋友是站在朋友那一边的。” “朋友么……”小吕先生茫茫然抬起头,念着那几个字。 送完那班孩子已近黄昏时分,柒夜快步回到客舍,进门便朝着账台喊道:“小二,给我上壶茶,渴死我了!” “来咯!”小二担着白方巾动作奇快地送上了一壶茶水还有一个碟子,“客官慢用,这叠茴香豆是今天刚到的南货,送些给客官尝尝味儿。” “多谢!”有吃有喝,柒夜的心情瞬间又好起来。 此刻,她正歪着脖子托着脸,边嚼那茴香豆边想今日发生的事,就见到一修长的青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回来了?”柒夜瞬间眯起眼睛,摸了摸下颌。 那青影进门便走向她这桌,放下手中的折扇坐在她对面,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抓碟子里的茴香豆。 “这不是茴香豆么?好多年没吃到了。” 啪—— 柒夜将碟子端起来,护在胸前,对那人颇有不满道,“梦云生你还知道回来?说说吧,这两天都干什么事去了?” “柒丫头,我打听到了汴州城的一件大八卦。你要不要听?” 柒夜放下碟子,化不满为好奇,“什么八卦?” 梦云生笑一声,节骨分明的五指伸向了碟子中,拾起一颗茴香豆细细的嚼起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市井之闻谈幺妹 “你可知,汴州城最有名的糕点大户梁记底下有三个儿子。大少爷梁汝成和二少爷梁汝名精明能干,颇有做生意的头脑,分别打理起了东西市和南北市两处的糕点铺子。梁记也算是两位当家人双管齐下,不负老祖宗的心血,撑起了百年的招牌。然而那三少爷就显得有些逊色了些。 三少爷梁汝发其实是个性温之人。跟他两位大哥比,待人处事没那么雷厉风行,甚至有些软弱。汴州城里的铺子一处都没有交给他打理,他自己也落得个清闲。可自从梁汝发一年前娶了媳妇儿后,梁记双当家掌权的局势渐渐有些变了……” “等等,你说的梁汝发的媳妇儿可是性子强势、心思颇多,外人口中称‘梁三娘子’的妇人?” “正是这个梁三娘子。怎么,柒丫头也略有耳闻?” “何止略有耳闻!我今日还领教过她的厉害。” “哦?怪不得我路过北市与东市的交界一带时,听那儿的人说什么‘悍妇怒闯小私塾,侠女勇救好先生’。原来‘侠女’二字指的是你。” “这才几个时辰,就传得那么夸张了!先不说这个,我还是要听你口中的八卦。” “我说到哪里了?哦,对了,我说到自从梁三娶了媳妇儿,那三娘并不甘心自己的相公就这般无所事事。吵吵闹闹了半年,两位梁记之主终于同意另辟新店,并且放权由梁三夫妇打理。且说那东市、西市、南市、北市已各开了梁记的分店,北市与东市交界一带地广人多,梁记的生意却一直没有涉猎。所以新店就开在了……” “停停!梦云生,你可是说书的瘾犯了?这些我都知道的。后面的事情我今日在私塾也亲历了一遍,想必你也都知道了。唉,最令人可气的还是小吕先生被人冤枉偷梁记秘方的事情……等等!梁记的秘方……你打听来的八卦,莫非跟这有关?” “是,又或者不是。”对面的人摇着折扇,故弄玄虚起来。 柒夜拈起碟子里最后一粒茴香豆,见到那对狭长的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想了想,她放下茴香豆,把碟子推了过去。 “你继续说。” 梦云生嘴角的笑意加深一寸,一收折扇,不紧不慢地将碟子推了回来。柒夜眼睛一亮,立刻一掂碟子,茴香豆跳起来送入她的口中。 “其实下面我要说的,才是重头戏。你可知,梁记原来不只有三个少爷。还有一个老幺。” “什么,还有一个孩子?” 他点点头,“那个孩子,叫做梁茹英。” 柒夜倏地愣住。 “据说这个孩子自小天资聪颖,深得老祖宗真传,做出来的花生糕连梁记的糕点师傅也要自愧不如。只可惜梁茹英八年前生病死在了闺房之中。” “闺房?梁茹英是女的?”她听着蹙眉。 “没错,是梁记最小的女儿,梁茹英。” “梁茹英,梁——茹——英——”柒夜一字一句地念着这个名字,“英……阿英……” 一瞬间,她被忽闪过的一个念头震得浑身一颤。 天渐黑,梁记府上,大院和二院处皆点起了灯笼,家仆丫鬟端着美味佳肴来往,一片祥和之气。而三院内,虽也有声响传出来,但却是一丫鬟慌慌张张的叫声。 “夫人,夫人!” 梁三娘子刚踏进三院,指着来人的鼻子便骂道:“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是不是生怕大院和二院的人听不到!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那丫鬟高举着托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眶里积起了泪水,小声道:“夫,夫人,奴婢知错了。只是,只是少爷他,他还是闭门在房里,饭,饭也不肯吃。” “没用的东西,我养你们有什么用!”梁三娘子气得跺脚,一把端起那托盘,“让我来!” 丫鬟见状,立马退到了一边。 梁三娘子托着那好菜好酒快步走向紧闭的房门前,先是舒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敲门道:“相公,是我啊。你开开门,我给你送饭来了。” 木门紧闭,里头的人不吱声。 “相公啊,从外头回来你就把自给儿关在房里,可是在生三娘今日的气?”她故意放柔了声音,“我不是同你说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梁记好,为了店铺好。咱们可不能让一个外人给欺负了去,你说是不是啊,相公?” 接连两次,门里面还是毫无动静。 梁三娘子放下手一皱眉,渐渐收起了笑容,语气有些硬起来,“我跟你说话,你可听到了?你心里再怎么生气,这饭总是要吃的,铺子总归还是要打理的。这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争取来的,你可不能让那大院二院的人瞧不起去!” 说了一达通,依然是毫无回应。这回梁三娘子由敲门改成了拍手,声音也拔高了不少。 “梁汝发,我与你说的,你有没有听到?还有你今日这样,我还没同你计较呢!你给我出来,老实说说你之间是不是就认识那个臭教书的?不然为何今日见你他会是这个模样?梁汝发,你出来,给我说清楚了?” 那里头安静得好似根本没有人在一样。梁三娘子一个人唱独角戏久了,终于忍不住大爆发了出来。她脸色一沉,将手里的东西倏地放到了身旁的丫鬟手上,撸起衣袖,两只手拍着那门来。 “好你个梁汝发,你装死是不是?你给我出来!到底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夫,夫人……”一旁的丫鬟听得战战兢兢,也实是不敢说出心里话,只能道,“当,当心伤了夫人的玉手……” 梁三娘子盛怒到顶点,什么话都敢直接说出来,“梁汝发,你这个窝囊废!我当初怎么就嫁给了你……” “哟,三娘子啊,这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讲啊!” 一阵娇声从院外传进来,梁三娘子一惊,回过头,见到两位贵妇人极为悠闲地走过来。 “自古以来都是夫训妻,咱们这三院啊却常常上演妻斥夫的戏码。”梁二娘子摸着怀中的金丝猫,同身旁的梁大娘子笑道,“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呢?” 梁三娘子脸色难堪到极点,“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 “无关?”梁二娘子哼一声,眼色颇为不屑起来,“我可是听下人说,今日三娘子带人跑去了一位教书先生的私塾大闹了一通,最后还败兴而归。现在这事传遍了汴州城,都说梁记丢了颜面。这怎么会跟我们无关呢?” “明明就是那个臭教书的……”梁三娘子竖起眉毛,正要为自己辩解,却见到梁二娘子先一步对身旁之人说起来。 “明明就是自己做不好事,还这般嚣张。大娘子你看看,若是再不好好管教管教,哪日可要把我们梁记的脸给丢尽咯!” 梁大娘子至始至终都冷眼观着这一切,如今一开口,尽是对梁三娘子的不满,“三娘子,为人妻者,自是事事都要为夫家着想。二娘子说得没错,你今日之事是太过了。” “我没错!”听罢,梁三娘子眼眶微红,对身前那两人大声道,“我今日所做一切,全是为了夫家,为了梁记。三娘没有做错!” “大娘子,大娘子,你听听,她还为自己狡辩!她根本就不把大娘子你放在眼里!” “你别给我在这里煽风点火!你那肚子里的那点小心思,我还会不知道吗!大娘子她……” “住口!” “都别吵了!” 吱嘎—— 木门一瞬间被打开。那三人齐齐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三少爷。” “相公!” 开门的人发髻散乱,脸色憔悴,全身都在发抖。他的眼神惘然没有焦点地看向远处,口中低喃道:“是她,是她,是阿英啊……” “相公你在说什么?”梁三娘子着急道。 “阿英啊,那个人是阿英。”这一回,他的声音清晰了很多。 “阿英?阿英是谁?”梁三娘子不解地皱眉。 而她旁边的梁大娘子仅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就脸色突变。 “阿英是……”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那沉沉的男声从院外传来。一众人回头,见是大少爷梁汝成和二少爷梁汝名走了进来。 梁汝成道:“今日有关三娘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一进府上就听到三院这边吵吵闹闹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汝发,你要跟我说清楚了。” 那声音颇为严厉,让梁汝发不能不扭过头,直视起他的眼睛。 “大哥,二哥,”梁汝发扯出一个笑容,显得极为凄惨,“我今日看到小妹阿英了,她回来了。” “什么?” 梁汝成和梁汝名震惊道:“阿英?” 第一百七十七章 敞门破规矩迎客 这一日,汴州城的天气出奇得好。清早便是晴空万里,就连冬日之下吹来的风也多了几分暖意。东南西北四处集市上渐渐开始人潮涌动,开始了一天的来往买卖。 北市与东市的交界一带,窄弄堂里,除了最里头的那家铺子,前两家皆打开木门迎起客来。不到一会儿,弄堂里出现了一个清瘦的灰影。头两家铺子里的人见到了十分熟络热切地打着招呼,灰影一一回礼,却并未停下脚步,直至走到最后一家紧闭的店门前。 咚咚咚—— “谁啊?”店里传来一声疑问。 “五婶婶,是我。” 店门“嘎吱”被打开,探出了五婶婶有些睡眼惺忪的脸,见到来人时一愣,但很快就精神过来。 “是先生啊……这么早先生怎么过来了?先生的手可还有大碍?” “托婶婶的福,阿吕的手已经无碍了。”小吕先生神色明朗,嘴角上扬。 五婶婶盯着面前之人的脸又愣住,总觉得今日的先生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那就好,婶婶我也能放下心了。”她缓缓舒出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又听见小吕先生的声音。 “婶婶,现在店里可有备下面粉、花生碎这些东西?” “有的有的,这几日虽然先生没来店里,但这些原料我都屯着。”五婶婶连连点头,忽的反应过来,语气惊讶道,“先生,难道先生想现在就做花生糕?” 果不其然,小吕先生朝她颔首,柔声道:“这几日因为我的手伤误了店里的生意,我想不如今日早些营业,也多做几屉。婶婶,您看如何?” “我,我当然好啊!”五婶婶眼睛放出一道光芒,彻底激动起来,“先生还不知道吧!这几日没了先生的花生糕,好多客人都叫苦不迭。今日能早早吃到花生糕,大伙儿应该都高兴坏了吧!诶,不过,先生今日不用去私塾上课吗?” “今日特殊情况,我给孩子们放了一天假。” “哦!那就行。嗯?特殊情况啊……”五婶婶还在想到底是有什么特殊情况,见到小吕先生正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她,猛地拍拍脑袋,往里屋跑过,“哎呀,我马上给先生准备准备。先生稍等一下……” 小吕先生见她的身影离去,踏进店来,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围布,仔仔细细地系在了身上。 今日不管是路过北市与东市交界一带的,还是本就是这附近的生意人,都闻到了一股格外诱人馋虫的花生糕的香味。而这香味的源头正来自那条窄弄堂里头。 五婶婶花生糕铺前已摆好了擦得锃亮的案板。一旁已经等着几个被香味吸引过来的客人。 “五婶婶,今日这么早开门,是小吕先生回来了吧!”一路人上前问道。 “是啊,小吕先生知道大伙儿特别想念他的花生糕,这不伤刚刚好就来店里了!”五婶婶眉梢上满是喜色,朝门外喊道,“先生还说了,今日店里不限购,大伙儿想吃多少就买多少!” “诶!那太好了!这花生糕还是你们五婶婶家的好吃!” 围在店门前的人越来越多,等待着花生糕出炉的同时,那言语也热闹纷呈了起来。 “这小吕先生啊,心善手巧,有才华有相貌,只怕是全汴梁都找不出像他这般的好郎君了。我看前几日那事啊,就是梁记的人在搞鬼!” “就是!我才不信小吕先生会做出这等子事。梁记就是仗着有几个钱,故意欺负人。五婶婶,你说是吧?” 五婶婶听着连连点头,见大家都站在小吕先生这边,不由得感到欣慰起来。弥漫在四处的香味愈发浓烈,身后传来一阵期盼已久的声音。 “花生糕好了。” 众人抬眼望去,见到那清瘦的灰影端着刚从烤炕上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糕团。 “呀,先生来了!”四处欢呼起来。 小吕先生小心翼翼地取下模子,手一扬,又往糕团上面均匀地撒上碎花生碎,起刀利落地切成块。店里的伙计准备好油纸,装起花生糕递给客人们。外头已经大排起长龙,想到今日并不限购,后面的人不由得急躁地直往前挤。 五婶婶边收着铜板边维持秩序,“不要挤不要挤,都一个一个来啊!” 小吕先生帮着伙计一起给客人递花生糕,听到声音,也抬起头道:“大家别急,烤炕上还烤着几屉,保准人人有份。” 店门前激起一片掌声,五婶婶听着眉目上的喜色又多了几分。 “小吕先生,五婶婶!” 那人群里忽的传出一阵格外明朗的声音。他俩皆抬头望去,见到那个熟悉的青影大步走上前来,身后自然跟着个手摇折扇的男子。 “是柒姑娘来啦。”五婶婶笑意盈盈地让出一条路。 “女侠。”小吕先生看着她,笑容自是深了几寸。不过其中之意,也只有她们二人知道。 “我们大老远就闻到花生糕的香味了,就想着先生一定在店里。这样看来,先生你的手伤也好了吧。”见到人多生意如此火红,柒夜也拿起一旁的油纸帮忙。 梦云生靠在一边,轻摇着折扇安静地看着他们。 小吕先生同柒夜点点头,想起什么来便停下手,“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你等我一下。” 柒夜看到她走向里屋,从烤炕边上取下什么东西来装到盘子里端了过来。 “这是?”盘子里的是几块花生糕。柒夜见到她把手伸过来,眼色有些兴奋道:“女侠,你尝尝看。” 听闻,柒夜拾起一块放进嘴里。 “嗯,刚烤出来的,果然是又香又好吃。”她边吃边道。 “是吗?那你觉得,这跟之前吃过的,可有不同?” “不同?为何会有不同……”她不解,再细细咀嚼了一会儿,却倏地顿住,眉目间微微突起来。 “怎么了,难道真的有不同?”小吕先生见她如此,神情显出些急色, 柒夜继续吃着手中的花生糕,又低头看看案板上的花生糕,见到这颜色、大小、形状分明都是一模一样的。 “也不是,或许……或许是我的舌头出现了问题……”她语气犹豫道。 柒夜转身面露难色地与后面那人对视。梦云生顿了一会儿,便收起扇子,将手伸向那个盘子。 “从外观上看是与平时做的无异,初入口时香甜酥脆。只是——”梦云生仅尝了一口,便说出了要害,“这花生糕的后劲儿带着一点咸涩,甚至还有一丝苦味。” 柒夜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确实,我吃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还以为是味觉出了问题。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味道有点变了呢?” “我没猜错的话,这个盘子里的花生糕多添了一些荃朱粉吧。”梦云生道。 “那是什么?” 两人看向那灰影。小吕先生亦在细细品尝着口中的花生糕,神情露出些挫败感,丢下半块糕到盘子里,叹出一口气。 “果然,又失败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再上门妒妇眼红 “荃朱是一种可以食用的赤石,研磨成粉末加入进吃食中可以延缓其变质的速度。寻常花生糕的赏味时期只有十日,要想达到半月甚至更久,添加些荃朱粉是一种办法。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荃朱粉拖长花生糕赏味期的同时,也破坏了它的味道和口感。”柒夜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没错,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小吕先生耸下肩膀,无奈道,“此路不通,我也只能另寻他方了。” 她转身,正想把剩下的花生糕收回去,却听到柒夜叫住她。 “咦,先生的后背怎么黑了?是粘了什么脏东西吗?” 小吕先生一顿,感觉到身后之人已经走上前仔细查看她背后的衣袍。她回想了一下,说道:“应该是刚才从烤炕上取花生糕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不碍事的。” “那怎么行,这背后黑了好大一块的!先生又是读书人,最讲究礼仪和风度了。”柒夜用手指揩了那污渍好久也抹不去,“我给先生打盆水来洗洗吧。” 她听到正要开口拒绝,一旁又传来一声,“哎呀,柒姑娘是客人,这点小事儿怎么好麻烦姑娘?打水的事我让伙计去,回头给先生拿件干净的衣裳来。” 小吕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五婶婶便迅速招呼伙计到后院打水去了,而五婶婶自己也进屋去拿干净的衣裳。她只好叹着气摇摇头,认命地接受这几人的安排。 那去寻干净衣服的五婶婶早有一肚子疑惑。那青衣的姑娘每次一来,目光就粘着小吕先生不放,对先生格外在意。本以为她是跟她身后的那位公子是一对,没想到……且先生待她也是与众不同,但他们之间却又不是寻常男女般那种情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五婶婶摇着头,想着还是快快找到一身干净的衣服去。 糕点铺门前的生意火火红红的,烤炕上的花生糕取下一屉又一屉,围在案板旁的客人们也是有增无减。 这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后忽的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快给我让开!” 柒夜正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一个客人,见其刚刚接过,便一个踉跄被人推到一边。她看到几个家丁伙计般穿着打扮的人不守秩序地挤在了人群的最前边,且一个面熟的女人从中大步走了出来。 “我说怎么今天铺子这么冷清,原来是大家伙儿都跑来这里吃我们梁记的花生糕了。” 她嘴角虽含着笑意,但话中带刺,周围的明眼人都知道其中之意,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 柒夜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为了自家店铺的生意,不仅能上私塾挑衅,现在还敢当街闹事,肆意侮辱小吕先生,握紧的十指作白,又鸣不平起来。 “梁三娘子,大家都是各凭本事做生意,你几次三番地血口喷人,不觉得有损自己名门贵妇的形象吗?” “你!” 梁三娘子向来听不得别人说她有损梁记门面的事,心中的火气“噌”一声上来。 “小丫头片子,我与她讲话,关你这个外人何事!” “怎么就不关我的……”柒夜刚想上前,却被身后的梦云生拉住。她回头瞥见梦云生朝她摇摇头,目色一紧又看见小吕先生虽面色冷肃,但是脚下往前一步,直直盯着人群中的那个女人。 众人都听到小吕先生语气平静地说道:“今日小店提早开门,梁三娘子若也是来买花生糕的,自然欢迎。但若不是,还请梁三娘子抬脚而去,恕不远送。” 她说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即便是有气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发。梁三娘子横眉一挑,冷哼了一声。 “我问你,你究竟是何人?” 这般问得不明不白,周围人听着皆是一头雾水。柒夜皱着眉头,也暗暗思考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小吕先生神色中丝毫未起波澜,只道:“我是谁,梁三娘子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那好。”梁三娘子张大眼眸,竟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若你心里对你三……对梁汝发还有一丝敬意的话,你听我一句,把这店给关了。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那铺子好不容易才开起来,我不容许有一点差池。” “还有,”她话语倏地加重起来,一字一句让人听得尤为清晰,“我奉劝你把那破私塾也关了,好好想想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众人听得愈发糊涂,似乎那梁三娘子和小吕先生之间另有隐情,难道说……无数对眼珠子“咕噜噜”地在此二人身上打转。而柒夜自从那日听了梦云生的八卦就猜出几分,现在见此情景,心中已明白得七七八八了。她如今是担心得替她身旁之人捏把汗,更怕那个梁三娘子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小吕先生本是一副淡淡之色,但自从眼前之人说起私塾之事,眼色中忽的裂开一条缝隙。 “那你今日,又是以何种身份站在这里?”灰袍底下的手渐渐握成一个拳头,“我的事,跟你这个外人没关系。” “你这个人!”梁三娘子竖起手指,指着她的鼻子气冲冲道,“给你脸面你不要,是不是非得要我把话挑明了!没错,我们都是外人!八年前你就跟我们没关系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用老祖宗的手艺在这里招摇撞骗?” “招摇撞骗?”众人间发出一声惊讶,“这,这是何意思,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小吕先生似乎是不想再搭理这种无理取闹的行为,默声垂下眉眼继续拿油纸去包花生糕。 “砰”的一声,双手拍在案板上,梁三娘子怒对着冷面,朝她下了最后通牒,“我再问你一次,这破店你到底关不关门?” 她未停下手上动作,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是老板,关不关门不是由我说了算。客人们爱吃哪家的花生糕,我也管不着。” “好好好!” 梁三娘子连着说了几个“好”,脸颊涨红,嘴角反笑,“你既然这么硬气,应该不怕我把这件事说出来,揭穿你的真正面目。” 小吕先生手一顿,仍是没有抬眼,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 一旁的柒夜倒是急了,正想从店里出来,与其理论道:“梁三娘子,你……”身后的梦云生紧紧拉着她的胳膊,她回头蹙起眉头很是不满。然而梦云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而就在刹那间,气昏了头脑的梁三娘子已经破罐子破摔,说出了那个惊天大秘密。 “大家来看看啊,我今日就要揭穿她的真面目。你们口中开私塾办学、受人尊敬的小吕先生,其实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教书,你们被她骗了整整八年!” 这声之下,柒夜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她亦明显感觉到身旁之人低着头浑身一颤。 四周忽的安静起来,人群中神色各异,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一动也不动。 第一百七十九章 当众自认女儿身 砰—— 店铺里头倏然传出一阵东西碎裂的声音,地上几个青果子“咕噜咕噜”地滚到门外。从里屋走出来的五婶婶惊得连手中的干净衣裳掉下来也不知道,一闭眼睛,再睁开时身体颤抖,快步走上来指着人群中最显眼的女人。 “你胡说!我们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小吕先生怎么会是一个女子?你,你冤枉他偷秘方不成,就想出这样的损招!不就是我这店抢了你们梁记的生意?若真有什么事,你,你冲着我来!” 五婶婶本不是刚强之人,但听到梁三娘子这般诬陷小吕先生,顿时激得她红起眼睛,言辞也大胆起来。 一众人也清醒过来,左右议论起刚才听到的荒谬事,亦有不少人为小吕先生鸣不公。 “是啊,小吕先生怎么会是女人呢?这三娘子心肠也忒恶毒了点,竟编出这等话毁人清誉!” “是男是女,难道我等的眼睛都瞎了不成?” “这事吕老头还不清楚么?从前他好的时候,就常常跟人说自己儿子如何如何。若是女扮男装,他何时多出了一个女儿?” “啧啧啧,一个妇道人家,大庭广众,几次三番地给人家泼脏水,到底知不知羞的?” “不过说起来,吕家老头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早些年便离家在外谋生,八年前才回来。这小吕先生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 小吕先生至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将案板上剩下的花生糕分别拿油纸包起来。 “先生?”身旁传来一阵轻声。 她微微侧过头,看到柒夜忧心忡忡的眼色。她稍稍摇了摇头,对其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示意自己没事。 站于人群中央的梁三娘子将众人的话皆听得清清楚楚。她见人全都不信她的话,还指责自己的不是,愈发忿忿地咬牙切齿。 “好,好!既然你们都不信,我就把话再说的明白一些!这个女夫子,她根本就不姓吕!她其实是……” “婶婶,这后院的水井里又不出水咯!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着这么点水。”那从屋里传出的高喊一下子盖过了人群中的声音。 先前被叫去打水的伙计此刻兴冲冲地端着脸盆疾步而来,边走边疑惑,“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怎么大伙儿都……诶……” 他正说着,没看清脚下,忽的踩到一只青果子,整个人都滑倒了下去。而那脸盆也脱手而出,水从里面飞了出来,正正好好地落在前方一人的身上。 哗啦—— “先生小心!”等柒夜反应过来,惊大双瞳拉着身旁之人的手躲避时,那大部分的水花已经掉在了小吕先生身上。 砰—— 脸盆掉在地上。伙计吓得都忘记了伸手去捡。 不仅是伙计,五婶婶、梁三娘子,还有周围的其他客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愣在原地。小吕先生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案板后,垂着眼眸,随着水滴从她的发髻上、脖颈处、衣袖边、灰袍里流下来,上半身皆是湿漉漉的。 “是,是……女的?” 人群中一阵惊呼传来,在一片无言中显得格外清晰。可没有人敢这时站出来反驳那个声音。因为一众人皆看得清清楚楚,案板之后的那灰影,不小心被水浇了一身后,单薄的灰袍紧紧地贴在一起,上身居然显现出女子才会有的身段来。 “这——” 一时间谁也不知道到底该信谁的话,议论声渐响起时,那黑影忽然从人群中飞出来,稳稳当当地盖在小吕先生身上。 是一件道袍! “都看什么都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一个身影从人群中冲到最前边,飞步走进店里,一把裹紧小吕先生的道袍,对着她语气心疼道:“对不起阿吕,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小吕先生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还是木然低着头,身体有些僵硬。 “你!你这个泼辣妇!”看相的转过头,红着眼睛指着梁三娘子,“都是你把阿吕害成这个样子的!” “我又不知道突然会有一盆水泼过来。”梁三娘子心虚地嘟囔道。她也没有想到这么巧的会有一盆水替她说清楚了真相。不过慢慢的,她觉得这是老天在帮她,轻咳一声,眼色又变得嚣张起来。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她鼻中发出一阵轻蔑的哼笑,说出那三个,“梁茹英?” 那一瞬间,看相的明显察觉到身旁那人似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猛地一颤像是要往后跌倒去。他及时扶稳她,内心狂暴躁起来。不等其他人开口,看相的狠狠地一掌拍在案板上,侧着头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走,女侠,抄家伙!我们也去砸了这帮孙子的店!” 他身上的土匪之气由此而生,正好说中了柒夜的此刻此想。要不是身后的梦云生看着,她身上的长剑早就按捺不住,直想一出鞘扫清面前那来挑事之人的嘴。 “我也正有此意!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凭什么我们就任由梁记的人欺负!走!” 那二人正想从店里出来,忽然听到一阵声音,顿时止住脚步。 “她说没错。” 这时所有人都看到沉默许久的小吕先生抬起头,满是水痕的脸颊竟衬得她多了几分柔气,身形似乎也比平时更加清瘦了些许。 这……这怎么会是个男子呢?人群中有人揉了揉眼睛。 只听见她说道:“梁三娘子说得没错。我确确实实是一个女子。” 众人震惊到顶点,其中甚至有几位姑娘盯着她的脸“啊”一声晕过去。五婶婶踉跄得往后退一步,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唯有梁三娘子先是惊得睁大眼睛,随后嘴角勾起来,显露出得意的笑容。 “阿吕,你……”看相的攥紧双拳,面色又是心痛又是惋惜又是无奈又是悲凉,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为好。 小吕先生绕过他,一步一步走到人群中间来。柒夜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没有靠得太近,却时刻注意着怕她生出意外。 她一步一步走到众人最前方,缓缓转身过来,一如她从前在人前的模样,礼数周全,却神色清冷甚至还有一丝疏离。 四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一人,谁也不敢多出一声。 小吕先生站定,朝众人鞠了一躬,“我女扮男装,是我欺瞒。只是办私塾和做花生糕确实是我此生志向。我亦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稍显平静却坚定有力的话语,她说完又是一作揖行礼,不等众人反应,便转身抬脚离去。 看相的急忙追出来,一边说道:“阿吕,你等等!” 她听后脚步一滞,伸手抚下那身道袍,转身交到了追上来的那人手中。看相的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道袍,抬头焦急道:“阿吕,不用,你赶紧……” “多谢。”她的目光同时落在那两个人身上。 柒夜不知小吕先生这时说这两个字是何意,只看到那对本就冷淡的眼眸中显出些许悲凉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那人的手。 小吕先生略低下眼眸,将手抽了出来。 然后,柒夜和看相的都看到她脸上凄然展出一个笑容, “这条路,我想自己走。” …… 许久,许久,久到那个深灰色的身影早就消失在窄弄堂前; 久到五婶婶花生糕铺子前的人群围起来议论了几番,又被店里的伙计四散而去; 久到五婶婶叹出一口气,平复好心情,想去收拾那案板,却看到上面整整齐齐用油纸包好的花生糕; 久到闹事的梁三娘子也带人离去; 久到一切尘埃落地…… …… 梦云生走过来,拍了拍那还站在原地发呆的两个人。 “走了,你们两个还想站在这里多久?” “走,走啊……”看相的讷讷地转过身,口中亦是一片凄笑,“她,她都走了……走啊,梦兄,女侠,我们去喝酒,喝酒去……” 那一路上,看相的始终都是懵然一个神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柒夜走在一边,心情依旧是不好受,脑子里尽是之前的事情。 “梦云生。”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那人。 “嗯?”梦云生悠悠然摇起折扇,淡然自若地看着她。 “你——”她终是蹙着眉头,叹出一口气道,“算了。” 没想到那人却轻笑一声,“柒丫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片无言。 …… 又走了一会后,那条路上又传出一片声音。 “梦云生,你当时为什么要拉着我?你要是不拉着我,或许我能阻止梁三娘子不说出来。” “为何要阻止她不说出来。” “嗯?这可是关系到小吕先生的……” “柒丫头,或许你看事情总只站在自己一边去想去做。你觉得那是不义,就想上前去阻止。可你是否有想过,或许小吕先生也希望她说出来呢?” “这怎么可能!” “或许说出来,对小吕先生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 第一百八十章 青丝落地忆吕郎 天蒙蒙亮,今日白雾丛生,集市上还鲜有人迹。只有一个打更的走了一夜,坐在起早贪黑的吃食摊边歇脚,与擀面皮儿的大娘随意谈天起来。 …… “昨日窄弄堂那事儿你知道么?” “怎么不知道?都闹得沸沸扬扬的,还有之前发生的那些,想想真是细思极恐啊!” “可不是嘛!不过说起来,那个发痴的吕老头……确实是有两个儿子,对吧?” “我记得以前他管他两个儿子叫‘大吕小吕’。他小儿子好像很小的时候就到外地去了。他大儿子病死那年他小儿子才回来,就是八年前吧,突然出现了这个小吕先生……” “可是这个什么先生不是一个女人吗?那吕老头的小儿子到底有没有回来啊,难道说……”打更的说着忽然睁大眼睛,捂住嘴巴。 远处的白雾中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嘘——别说了,有人来了。” …… 那个青影从茫茫雾气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打更的侧着身低头喝起了面疙瘩汤,实则一只眼睛正往这边瞟着。大娘掀开盖头舀了舀锅里的滚水,笑着对经过摊前的那人说道:“姑娘,大清早的,要不要来碗饺子面垫垫。” 水汽升起来,她看到那个青影一顿,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那脚步声又走远了。 打更的这才从碗里抬起头,眼睛张得老圆,“这不是昨日在窄弄堂里的那个……” “嘘——轻点声音……” ……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从身后传来,青影不是没有听到。而那脚步也没有停下来,她走在那条小道上,直到看到那扇简陋的木门,才停了下来。 咚咚咚—— 轻扣柴扉不久后,从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来了。” “咯吱”一声,木门被打开,柒夜对着门里的那个人眼色不由得一愣。 头一次看到她穿白色的衣服,还是女子的样式。湿漉漉的长发散下来垂至腰上,平日里素净的面孔上今日好像特意描了描眉毛,显得那张脸庞清丽了不少。 “我刚才在洗头。”还没等眼前的人反应过来,她便先笑起来解释,侧开身子说道,“进来吧。” 柒夜跟着她走了进去。 “你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就来。” 她端着石桌上的脸盆往里头走去。留下柒夜站在小院子里。 那棵枯树底下,眯着眼睛吕老头悠悠闲闲地躺在那张长椅上,怀里好像还抱着某样东西。柒夜轻轻地走近了一些,慢慢看清他手上拿着的正是两个泥塑娃娃。 那对泥塑娃娃,一男一女,小小书生打扮,神情憨态可掬,灰色的衣袍上分别刻着“吕郎”和“阿英”。 柒夜看清楚了便停下来站在原地,却见到躺在长椅上的那人忽的张开了眼睛。原以为是自己惊扰了他,可吕老头只是低下头颠了颠手中的一对泥塑娃娃。他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倏然歪着脑袋咧开嘴笑起来,口中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吕……吕……英……阿英……”吕老头盯着看了一会,又满意地眯起眼睛。 而柒夜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身后有声音传过来。 “其实我一直觉得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什么都知道。” 她惊讶,扭头看见已从屋里走出来的女子正用一块干布擦着自己的头发,一袭白衣裳衬得那人恍若白月牙般美好。 “先生……” 柒夜看到一把剪子递到自己手里,面露不解地看着她。 “女侠,帮我一个忙。” 小院中的石桌旁,两个女子的身影。白影坐在椅子上,青影站在她的身旁,细心地梳着那头半干半湿的长发。 “帮我剪到这里。”她伸起手,落在耳垂下边一点处。 柒夜险些拿不稳木梳,不确定地问了一遍,“先生,你确定要剪这么短?” “我确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柒夜仅顿了片刻,便放下木梳拿起一旁的剪子来。 不是没有疑问,不问,是因为柒夜知道先生是这世上少有的奇女子。奇女子心中自有主见,无需旁人多言。 那长发浓密且柔顺,柒夜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缕,然后落下剪子。 喀嚓—— “其实我不怪她。” “谁?” 柒夜下意识地应声。一束长发就这么坠到地上,她还是觉得有些惋惜。 “梁三娘子。” 这一声把她的目光渐渐从地上拉回来。 “我不怪她,不仅是因为她是我三哥的娘子。”梁茹英的声音很温柔,“也是因为她说出来后,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柒夜屏住呼吸,拿着剪子的手停下来,静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跟那户人家,也就是梁记,八年前就断了关系。唯一还会想念的,就是我的三哥。爹爹与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在我的记忆里,大哥和二哥早早就开始当家做主。后来他们都说,三哥资质平庸,做什么事情都不如大哥二哥。可是在我看来,三个哥哥中,他与人最和善,待我也是极好。我时常在想,若是没有我三哥,或许就没有我跟吕郎这场缘分了。” “吕——郎——”柒夜忍不住跟着念起了这两个字。 那对泥塑娃娃上分别刻着两个名字,阿英的“英”正是梁茹英的“英”。而吕郎啊…… “没错,他姓吕单名一个郎字。”梁茹英侧过身子,看向躺在长椅上的那个人影,“也是吕伯伯的大儿子,我此生的眷侣,吕郎。” 隐藏在这些故事中的关键之人就这样浮现在柒夜的耳畔。她看到那个向来坚毅的女子脸庞露出了些许情愫和遐想,让她也更加好奇起来。 “这个吕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柒夜忍不住把心里话道出了声,惹得身前那人一阵轻笑。 “吕郎他啊……” 说着,两对目光渐渐往同一个方向看去,似乎那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灰袍的清瘦的身影,只见他背着沉重的竹筐,露出明朗的笑容,挥着手朝她们走了过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救美书呆识真身 “十岁那年,我厌倦成天在家中习女红,便打扮成三哥书童的模样,偷偷与他一起上学堂读书。那是我第一次进私塾,对一切都很好奇。现在想来也格外怀念,那时我虽是跟着三哥而来,胆子却要比他大得多。讲桌旁的夫子拿着戒尺督促学生们背书,我却在底下和邻桌比赛画王八。那个时候啊,可算是把老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说话声被一阵笑声掩去,柒夜也禁不住随着笑起来。她从未想过那个持戒尺板着脸的先生小时候也曾这般顽劣过。她看着面前的女子扶着额笑得微微俯下了腰,眼睛里却暗自藏着一丝丝感伤。 柒夜接着拾起她的长发,落下剪子。那笑声止,她又说起来,一起与听客陷入那年少时光中去。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讲桌上的夫子听着这朗朗读书声,拿着戒尺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到某一处时忽的止步,口出一喝声,“停。” 读书声止。一班学生皆抬起头来看着他,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夫子严肃着脸,对着面前那个望着他格外心虚的学童道:“梁茹英,你刚才在干什么?” 被点名的梁茹英慌忙掩住了桌上的画纸,站起来瞧着夫子道:“夫子,我在读书啊。” 夫子瞥了眼木桌,不动声色道:“那书呢?” 底下的木桌除了那张被遮掩起来的画纸什么都没有,她的脸颊有些发红,硬撑道:“我,我在背书。” “是吗?那我且问你,”夫子语气淡淡道,“‘云腾致雨,露结为霜’的后两句是什么?” “是,是……”她咬着手指,脸蛋彻底涨红,“是金水,金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 私塾里传来一声孩子的哄笑,坐在前桌的梁汝发转过身,无声地张着嘴对她使眼色。 “呃,金水深其……”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笑得更加欢了。 “顽劣!”老夫子瞪着眼睛,戒尺落在木桌上,“噌”的一声挑起了那张画着王八的画纸,“不好好读书,画王八,不像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 前桌的梁汝发边摇头边咬牙叹气。 “你们还笑!”老夫子脸上更怒道,“这段《千字文》你们谁会背了?” 笑声戛然而止,无人敢应。 他收回戒尺,鼻中哼出一声,“好啊,既然都不会背,那就每人回家抄上五十……” “夫子,我能不能试试?” 稚嫩的声音在学堂中响起来。众人张大嘴巴望过去,尤其是罚站的梁茹英,见到坐在她斜后桌的那个面容格外清秀的孩子站了起来。 梁茹英没来几日,对他却很有印象。吕家大儿,单名一个“郎”字,年纪比自己大了一岁,功课却是第一好,人送外号“小书呆”。 老夫子的面容缓和了一些,“吕郎,那你就背来听听。” 吕郎点了点头,目视前方背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所有的学童皆惊得保持着张嘴的动作,直至那清脆的读书声落下,从头至尾,一字不错,流利至极。 老夫子十分欣慰地点点头,“嗯,不错,不错。” 呼—— 私塾里传来一阵松气声。他面前的稚童天真无邪地拍起手来,叫喊道:“好诶,有人会背,那就是我们都不用抄书五十遍了!好诶!” 其余人听着渐渐反应过来,亦是拍起手应和道。 “书是不用抄了。”老夫子又肃起脸,摸了摸胡子,对着梁茹英说,“但是你上课画王八,该罚!把手举起来。” “啊——”梁茹英拖着长音,低下头,不甘不愿地把手伸了过去,“哎呀!疼!” 戒尺重重地落下来,仅一下,她便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坐在前面的梁汝发虽心疼妹妹,但也不敢忤逆夫子。眼看着戒尺又要落下去,梁茹英赶紧闭上眼睛。这时,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 “夫子,等一下。” 梁茹英睁开一只眼,见到一只比自己粗糙上一些的手忽的覆盖在自己的掌心上。她脸上的红晕还未消散去,而站在她身边的吕郎握着她的手一愣,张着眼睛似是极为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吕郎,你要干什么?” 听到夫子的声音,吕郎才回过神来,抬起脸仰望着夫子说:“夫子要打就打我吧。我替梁茹英背了书,能到了夫子的褒奖,也应该替她受罚。这样奖惩一致,才算公平。” 周围的人惊得不敢出声。梁茹英的嘴巴张得都可以吞下一个鸡蛋,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身旁清瘦的身影。 “好。”老夫子脸色又冷下几分,“既然如此,那就你替梁茹英受罚吧。” …… “啪”、“啪”、“啪”…… 戒尺似乎比方才落得更重。梁茹英吓得捂住双眼,又担心地偷偷从手指缝里张望,见到咬着牙始终面不改色的吕郎…… …… 小院中传来一些笑意。柒夜拿着木梳梳着那些已经剪得平齐的头发,边轻摇头笑起来,“没想到啊,吕郎先生小小年纪,就知道英雄救美了。看来先……” 她微微一顿,想了想还是改口道:“看来阿英姐姐跟吕郎先生的缘分从小就结下了。” 梁茹英亦是面露暖色,细细双眉扬起来。 “你可知,我女扮男装上学堂,他那时候就看出来了。” “吕郎先生他知道?”柒夜惊讶,“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梁茹英脸上的暖色愈来愈浓,缓缓低下头,“那时候,我也是这么问他。” …… “喂,小书呆,你今日为何要替我受罚啊?” 归家的路上,梁茹英特意甩开梁汝发,往梁府的反方向追着另一个身影而去。 吕郎将那只手藏在袖子里,脸色有些发白,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小书呆,你怎么不说话啊?”梁茹英走上前,拉开他那只手,见到被打得通红的手心不由得顿在原地。她咽了口唾沫,立马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塞进他手上。 “这个是疗伤药,你涂在手上手就不会红了,而且也不会疼。” 吕郎拿着瓶子看了看,又瞧着面前脸色坚定的小丫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谢谢你。” “啊?”见他走远了,梁茹英追上去,“小书呆你说什么?” 吕郎眉头微微皱起来,倏地停下脚步,对着嬉皮笑脸的小丫头,竟有些语重心长起来,“你虽为女子,但既在私塾里读书,便也要遵循礼数,不能像今日那般玩闹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魂销单影门外人 “你你你——” 梁茹英不可思议地指着他,口吃起来,“你你你,你知道我是女儿身?” 吕郎乖巧地点了点头,“知道。” 她震惊得瞪圆眼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说到此处,面前的人一下子变得有些忸怩起来。 “我,我先前不小心握住了你的手。我娘说,男孩子力气大,手掌硬且粗糙,只有小丫头的手才是软软的。而你……” 他的脸色越说越红。 “哦——”梁茹英点点头,还捏了捏自己的小手,真的很软。她忽的凶巴巴地鼓着小脸,对吕郎道,“那你不许说出去!” “我知道。”吕郎说得轻声,眼色中却很坚定,“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其实我早就觉得,私塾不该只让男郎进,女孩子家也是可以读书的。” “就是嘛!” 梁茹英皱着鼻子,拼命点头认同道。 “既然你也这么认为,那你更应该好好读书了。”吕郎的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活脱脱的一个小夫子,“能读书长见识是一件天大的幸事。若是你下次再胡闹,我可就不帮你了。” “好吧好吧。”梁茹英似是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啦。那我从明日起一定好好念书。” “嗯!孺子可教也。” “哈?那你这个小书呆一定要用我的疗伤药。不然你娘看见你手红红的,就知道你被夫子训了。” “嗯……”面前人的声音突然小下去,有些生涩起来,“其实,其实我娘已经病逝了……” “啊——”小丫头立马捂住嘴,不过自己也很快变得伤感起来,“不瞒你说,我的爹爹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过世了,我,我是跟着三个哥哥长大的。” “什,什么?” 小小的吕郎未曾想到,这个看起来嬉嬉笑笑的小丫头居然比自己更加可怜。他抿了抿嘴唇,忽的激发起了心中的保护欲来。 “原来我们……” 小丫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这时,稚嫩却清晰的声音郑重其事地响起来,“那我来保护你吧。” “诶?” 小吕郎握着拳头,坚定地说道:“不如我做你的第四个哥哥,这样我有了一个妹妹,你多了一个亲人。在私塾里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梁茹英呆呆地望着他许久。 “你,你不愿意吗?”他挠了挠脑袋,不确定地说道。 倏地一下,小丫头吸了吸鼻子,展出一朵灿烂的笑容。 “我愿意!” …… 正如柒夜所料,十岁那年结下的缘分就此落地、发芽生根、开花结果。 梁记那两位年长的凶哥哥平日里忙着管店铺生意,无暇去顾及那一对还年幼的弟弟妹妹。以至于家中最小的妹妹女扮男装上私塾也毫不知情,知道以后却是多年之后,木已成舟之时。 小小私塾,一鬼灵精怪的小丫头混进其中,一个成天担心妹妹闯祸却明显无能为力的亲哥哥,一个赋有责任感、发誓要守护着她的假兄长。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共度童趣时光,嬉笑打闹、念书成长,直至褪去青涩,直至小丫头到了及笄之年。 那一年,梁茹英十五岁,吕郎十六岁。那一年,“兄妹情”就此结束,他们也真正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 “吕郎吕郎!” 小院中跑来一个娇俏的身影。吕郎回头,清秀的脸庞见到来人,惊愣住变得有些红晕起来。 “阿英,你今日怎么……” 还没等他说完,梁茹英拖起裙摆转了一圈,兴高采烈地问他,“好看吗?” “好看。”吕郎呆呆地点了点头。 “过了今日,我就正式及笄了,所以特意穿了裙子来你家。”面对这个反应,她颇为满意,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递给他,“还有呢,我亲手做了花生糕送给你吃。” 油纸包交到吕郎手里还是热乎乎的,她替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好吃吗?”梁茹英亮起双眼,对着正在细细品尝的吕郎道。 “嗯!好吃。”吕郎把整块花生糕都吃完了,十分诚恳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花生糕了。” “真的?家里的糕点师傅也说我做的好吃。不过——”梁茹英拍起手来,双颊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变得红扑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你一说好吃,我更加开心了。” 吕郎听到这话,心里“砰”地重重响了一下,双手紧张地伸向后面。 “阿英,今日你及笄,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哦?是什么?”她一脸好奇,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吕郎垂下眼睑,将手从背后伸了过来,并握着两个笑得憨态可掬的泥塑娃娃,皆是小书生打扮,穿着灰色的衣袍。 “哇!好可爱的娃娃。”梁茹英接过来,十分欣喜,“这个是男娃娃,而这个好像是……穿着书生装的女娃娃。吕郎,是你亲手捏的吗?” “嗯,”他点点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捏的是一对金童玉女。” “原来是这样。”她点点头,目光落在两个泥塑娃娃身上,“诶,可是,这个女娃娃怎么跟我有点像啊……还有这个男娃娃……” 梁茹英扭头过瞧着眼前人来,忽然明白过来,彻底羞红了脸色。 “吕郎你——”她咬了咬嘴唇,语气含羞,亦暗含了一丝丝欣喜,“你捏的是我们两个?” “嗯。” 轻轻的一声响,吕郎抬起头来,郑重地看着眼前刚刚及笄的少女,决心不再逃避起来。 “阿英。” 他突然这般严肃地叫自己的名字,梁茹英有些不知所措。 “我喜欢你。” “噔”的一声,心中一下子变得滚烫起来。梁茹英一瞬间想羞得逃走,但又不敢动一分,生怕错过点什么。 眼前双颊微粉的男子同她道:“我自问读过不少诗词,发现君子向心上人表达爱意时从不敢直抒胸臆,所以只能写进那些诗词,致使两个人因为种种而遗憾错过。我这个人,自小被人叫‘小书呆’,或许太过遵守礼数变得有些迂腐。可是今日,于你,我却想把内心所想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之人,内心逐渐平静下来,竟觉得迎面而来的风也是暖的。 “不知从何时起,我想着,若是能一直护着这个‘假妹妹’那该有多好。若是这个‘假妹妹’能变成我相守一生的妻子,那该有多好。” 吕郎的声音轻颤起来,紧攥的拳头松开,最终下了决心牵着她的手。 “阿英,我倾慕你许久。你可愿意做我未来的妻子,让我一直护着你,与你一起白头偕老?” 一如小时候的誓言,一如小时候的坚定,她落下眼眸,藏起眼眶中的一些晶莹。再抬起头后,她伸回了那只纤手,看着眼前人期待的目光变得黯淡下去。 “吕郎哥哥,这对泥塑娃娃上还缺了点什么。”她略带调皮地说道。 “缺点什么?”一瞬间,吕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傻傻地顺着她的话问。 噗嗤—— 少女笑起来,高高地举起娃娃对着他,笑靥如花地说道:“既然捏的是我跟你,那么女娃娃上就得刻上‘阿英’,男娃娃上刻‘吕郎’两个字,你说是不是?” “那倒……也是。” 话落,吕郎突然反应过来,屏住呼吸,脸上透着大喜,“阿英,你,你的意思是,你答应我了……” “吕郎哥哥,快把你家的刻刀拿出来啊。”少女红着脸故意不作答,跑进里屋去寻东西。 仅留下身后清秀的少年拍了拍脑袋,懊恼自己醒悟得那么慢。 “阿英,阿英,你同意了,就不能反悔了……” …… 同样是这个小院,似乎百转千回后,渐渐变成了如今有些零落的模样,而其中的少年也消失不见了。 “原来那两个泥塑娃娃由此而来。” 柒夜发出一声叹息,低下头,偶见那张侧颜上满透着泪痕。 “阿英姐姐,你——”她正想着要说什么话来安慰,却见女子轻轻揩去了泪珠。 “我没事,其实那些都是开心的事情。”梁茹英的语气甚是平静,“女侠,你继续剪吧。” 柒夜点了点头,默默地拿起一缕长发。 久久,久久—— 小院里再没有传来说话的声音,仅仅听见剪子不断落下的声响。 喀嚓—— …… 最后一缕,柒夜低着头迟迟没有下剪子。 “怎么了?”梁茹英有所感应,柔声问她道。 “阿英姐姐,吕郎先生是怎么死的?”那个声音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面前的女子似乎僵住,像一座泥塑般再也没有动过一分。柒夜等了许久,落下眼睑心中暗叹一声,终是落下剪子。 最后一缕长发落地时,那个声音淡淡地响起来。 “同他娘亲一样,都是病死的。” 柒夜握着剪子的手一颤,只觉得那剪子有万般沉重,再也拿不动了。 …… …… 咯吱—— 小院中的木门被人倚开了一条缝隙后顿住,柒夜回过头,见到石桌旁的那人已经站了起来,一头短发整齐利落地梳在耳后,面色一如初见般淡然,只同她轻轻地微笑,并鞠躬作揖。 柒夜深知为何意,亦是伸起手来俯身还礼,然后扭头转身,双手打开了那扇木门。 咯吱—— 她走出来关上木门转过身,这才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沉默不语的身影。 “无名,你怎么站在这里?”柒夜惊然问道,“为何不进……” 她忽的止住口,见到那身穿道袍之人煞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凄笑。 “我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 渐渐地,柒夜明白过来。 “你全都听到了?” 那人一顿,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直至那青色的身影走远, 直至头顶上的落日归去,余晖坠入汴梁各处, 直至风里传来一声叹息, 直至—— 那身穿道袍之人依然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番外·无名花开(上) 阿英和吕郎的少时光景中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那日私塾不用上课,小阿英特意穿了男装偷偷从梁府里跑出来找吕郎玩。两人兴致勃勃地在小院的草垛中捉蚂蚱,竟没想到小蚂蚱鬼机灵,一跳就从门洞中跳到了小院外。 两个娃娃急急忙忙地打开门,却见到一个略比他们高点的身影挡在身前。 “小,小道士!” 只见门口那人,年龄倒与他俩相仿,穿着一身道袍,手握一把拂尘。阿英还是头一次见到活的道士,自是张着铜铃大小的眼睛不可思议地叫道。 “我才不是小道士!”那小孩儿瞪了他们一眼,语气十分不满,“你们别看我这个打扮,但是我也是能喝酒吃肉,将来还是要娶妻生子的!” 吕郎抓抓脑袋,仍是不太明白的样子,“那你是何人?又为何要站在我家门前?” “我?”小孩儿一扬拂尘,清了清嗓子,面色也正经起来,“我可是个看相先生。打南阳而来,跟师父云游此地。现如今站在这里,其实是想跟二位施主……讨一碗水解渴。” 吕郎听后还是有些不解。他身旁另传来一声大叫,“看相先生?我听我三哥说过。” 阿英很是兴奋道:“是不是那种拈拈手指、敲敲龟壳就什么事情都知道了?” 小孩儿本想翻个大白眼儿为自己正名一下,但察觉到自己实在口渴难耐只好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嗯……差不多吧。” “既然如此,看相先生远道而来,我这就去舀杯水来。” 吕郎说罢正要转身,不料阿英飞快地拉住了他。 “等等!”阿英双手叉腰,目色有些怀疑地看着眼前人,“你说你是看相先生,可有证据证明?” 小孩儿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亦是抬起下巴,语气傲起来,“那你说怎么证明?” 阿英看了他一会儿,忽的一拍手,眉目中透着一丝狡黠,“有了!方才我跟吕郎在小院里捉蚂蚱,可惜被它逃到外面来了。你这个看相的,能不能看出它的藏身之处?” “荒谬!”小孩儿忍不住大声一喝,“你也知道看相的要先看,你不拿蚂蚱过来,我怎么能看出来?” 面前二人愣住,互看一眼,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那小孩儿脸色接着一变,开始胸有成竹起来。 “不过——我可不是一般的看相先生。我呀,不用看,拈拈手指就能算出来了。” 说罢,他真的拈起了手指,嘴巴嘟囔着,忽的一挥手,手指落向门前一处。 “我算出来了!那蚂蚱一身翠衣,背脊上有斑点,就藏在这块石头底下。” 两个娃娃张着嘴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马蹲下来去要去扒他说的那块石头。 “你俩轻点,别惊动了它。” 正说着,吕郎已经蹑手蹑脚地揭开石头,果然看见一抹翠绿。趁着蚂蚱将要飞走之际,阿英立马扑过去捉住了它。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小孩儿一脸得意,却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刚才眼睛尖,看到那抹翠绿从门洞里跳出来,一直躲在那块石头底下…… 会看相的小孩儿如愿以偿地喝到了水解渴。吕郎攥着小拳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崇拜,而阿英转了转双瞳,鼓着小脸,小脑瓜里不知道看打什么鬼主意。 “小道士。” “我都说了我不叫小道士。”小孩儿喝完水满足地叹一声,擦了擦嘴巴。 “不是就不是。”阿英吐了吐舌头,“不过,方才那事可以是巧合。若是想真心实意地让我跟吕郎叫你一声‘看相先生’,你还得拿出点其他的本事来。” 小孩儿不动声色,眨了眨眼皮,“行,那你说要怎么办?” “简单!”阿英一抚掌,早就想好了对策,“你就说一说我跟吕郎之间的事,要是说对了,我们就真心实意地叫你一声‘先生’。吕郎,哦?” 点忽然点名的吕郎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嗯”道。 “行,我接招。” 小孩儿丝毫没有惧色,面对着他俩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会儿。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你二人定是一起上学堂、一起玩耍,关系还很要好的一对儿。” 见他瞧了半天只看出这么一些,阿英大笑起来,“你这是白说话!整个汴州城,像我们一般大小的男娃娃都是要上学堂念书的。且我与吕郎方才在小院中捉蚂蚱,就知道我们关系有多好了。这些都不算!” “是吗?可是我刚才所言,并不止这些。”小孩儿十分淡定地看着阿英。 一旁的吕郎轻轻念起他所言的那句诗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你……” 吕郎倏地变了脸色,惊讶地看着眼前人。 “哈哈哈哈哈——”小孩儿亦是大笑起来,指着阿英道,“看来我说的没错,青梅和竹马,你才不是个男娃娃呢!” “你!”阿英震惊至极,她向来男装示人,除了吕郎,还没有第二人识破她的身份。阿英十分恼怒地对他示了示自己的小拳头,“你这个看相的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凑你!” 小孩儿收起笑容,正气凌然道:“我是看相先生,自然不会跟女人相斗。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眼前那两个娃娃似是还想要说什么。这时,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无名——无名——” 阿英并未听清那个声音在说什么,就见到小孩儿跳起来转身。 “是我师父找来了,我要走了!”正要拔腿离去,他又倏然回过头,对着阿英道,“记住了小丫头,下次见面不许叫我‘小道士’,要叫我看相先生。” “我走了——” 阿英和吕郎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逐渐跑远。 阿英不曾想到,没过几天她又和那个识破自己身份的“小道士”碰面了。 梁记糕点铺里,正是晌午,店里的生意有些冷清。阿英这次穿了女儿装,来大哥铺子里玩。账台边上的伙计正打着盹儿,她靠在椅子上也有些困意袭来,朦胧之间竟看到店铺里闪过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 “小道士!” 这一叫惊得那只本想去偷花生糕的手倏地伸了回来。伙计半睁开眼睛瞧了一眼,又昏昏睡去。 那小孩儿捏了捏手掌,双颊微红地看着跑到自己跟前的穿着粉裙的小姑娘,“小丫头,原来是你啊。你今日穿了裙子,我差点还没认出来。” 阿英哼一声,朝他做了个鬼脸,又问道:“我问你,你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铺子里要干什么?” “这是你家的铺子啊……”小孩儿反应过来,望了望四周,又看着她吞吞吐吐起来,“没,没干什么。我就是闻到一股花生糕的香味,闻着闻着就到你家铺子里来了。” “是吗?” 小孩儿点点头,没想到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你饿肚子啦?”阿英见着他脸色越来越红,心中也浮出几分同情来,“那好吧,你跟我来。” 小孩儿睁着眼睛,满是迷茫地跟着阿英来到了后边厨房,见她熟练地走到炕边,端下来一个小碟子递给他。 “给你。” “给我?”他见着碟子里卖相还不错的花生糕,为难道,“可是我没有钱。” “没事儿,这是我做的,我请你吃。”阿英豪气地拍了拍胸脯。 小孩子舔舔嘴唇,吞了吞口水,这才拿起花生糕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好不好吃?”阿英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小孩子满嘴塞着东西拼命点头,“好……好吃!” “真的?”阿英眨着眼睛,语气中亦含着一丝不确定,“其实,其实我也是知道的,糕点师傅说我的手揉面时还不够有劲儿。等再过几年,我长大了就好了……” “我没骗你!”小孩儿一口气吃完所有的花生糕,唇齿留香。他一抹嘴边的碎屑,十分坚定地同她道,“这真的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花生糕了!真的,不骗你。” 阿英听罢一愣,片刻后,弯起眉眼,同他展开了一个明朗灿烂的笑颜。 一瞬间,他看着眼前穿着粉裙的小姑娘呆住,双颊一点一点发烫起来。 怎么看,怎么觉得今日这小丫头跟上次比有点不一样了呢? “小道士,你脸怎么红了啊?” “哪有啊……”他嘟囔着低下头,又偷偷抬起眼皮向上看。 番外·无名花开(下) 当天边的第一缕朝阳挥洒进那白雾丛生的汴州城时,汴梁百姓就知道,这又是冬日里的一个好天气。 简陋的木门已经薄薄的阳光从缝隙中渗透进去。道袍下的黑影依旧一动也一动。 咯吱—— 那木门打开,一袭羽白的长袍先从里面探出来。来人看到黑影微微颤动了一下,正面对着自己,一丝惊讶闪过脸庞。 “你——”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无名紧紧望着那头短发,没有任何装饰物,整整齐齐地别在耳后,衬得女子的容颜素净又精神了几分。他对着那傲然挺立在门前的身影,眼中浮出心疼,嗓音发哑道:“你先说。” 不想面前的女子亦是瞧着他,忽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勾起嘴角多了几分俏皮的意味。 她叫他,“小道士。” 小,道士。 无名的眼睛倏然睁大,心中百感交集,“阿吕,你!你想起来了?” 梁茹英点点头,走下来,靠近他,“你,在这里站多久了?” 无名别下眼睑,抬起僵住的双手抚了抚拂尘。 “也没多久,我正巧路过这里。” 她瞥见不小心从拂尘上落下来的白霜,收起笑容只是轻轻颔首。 小道上,那两个身影并肩而行。 “阿吕这是要去哪里?” “去我想去的地方。”淡如月牙的白影一顿,又说起来,“小道士若是今日不忙,不妨陪我走一遭。” “好啊,我当然乐意之极。” …… 那开糕点铺的五婶婶因为前几日出了那事,一直都闭店谢客。可今日不知怎么,大清早的就把门打开了。 之前做花生糕还留了许多原料,现在不知道那店门前还能不能恢复往日客人大排长龙的光景。 唉—— 可惜了这些好食材。 她正发愁着擦着案板,却见到面前的亮光中落下两个黑影。 五婶婶抬起头,立即瞠目结舌起来。 “你,你,你们……” 梁茹英见她惊得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便先朝她作揖鞠躬,微笑道:“五婶婶好,不知婶婶还欢不欢迎我来做花生糕?” “花生糕?” 五婶婶懵然低头看向案板上的面粉和花生碎,下意识激动地双肩颤抖,“好,做花生糕好,好……” 案板上又变得忙碌起来。那清瘦的身影做花生糕,五婶婶和无名只在一旁安静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 五婶婶在心里叹出一口气,先生果然是先生,不管先生是谁叫什么,连做糕点的样子也是极美的。 而无名呆如一尊泥塑,他脑海中的思绪渐渐回到了那年梁记糕点铺的后厨里。 那时小丫头疑惑着脸问他,“小道士,你脸怎么红了啊?” “哪有啊……”他嘟嘟囔囔故作掩饰,想了个借口绕开话题,“小丫头,既然你请我吃花生糕,我也白帮你看上一卦。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小丫头脸上愈发好奇,猛地一点头,“好啊!” 三枚铜钱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见他久久蹲在地上不站起来,她也俯下身。 “看出什么来啦?小道士。” 他语气正经起来,先指着第一枚花纹边朝上的铜币道:“你看这枚,落地时左转三圈,桃花眼朝上,预示着你将来会遇到良配,你俩情投意合,难分难舍。” “哦!”小丫头有些听不明白,但双颊红彤彤起来,“那后面朝下的两枚是什么意思呢?” “这两枚分别代表着命途和运途。”他严肃至极,指着后两枚铜币道,“双面朝下,运先落地,指的是好运薄寡,命路势必要为谗言所害,丧失挚爱之人。心有期许和执念,一生英魂皆败于其下,直至青丝化若白雪……” 一瞬间,他的心猛烈地刺痛了一下,眼色中十分不敢相信。身旁的小丫头托着脸,撅着嘴,“什么薄寡,什么谗言……我都听不懂!喂,小道士,你是不是胡乱说的?” …… 他何曾不希望自己那时是胡乱说的? 可是…… 无名抬头看着那个清瘦的白影。当年的看相之言,并不是偶然,皆为现实。呵……他心中又泛起当年之痛。 …… “花生糕好了。” 梁茹英最后切开那铺满了花生碎的糕团,抬起头同身旁那两人说道。 五婶婶拍起手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热热乎乎的点心来吃。梁茹英见到另一人像是没听到似的呆呆看望前方,便往小碟子里装了几块递到他跟前。 “小道士,你吃不吃?” 啊! 无名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低头看见碟子里香喷喷的花生糕,抬头是她嘴角明媚的笑靥,一如当年。 “吃,吃啊!”他大笑起来,恢复神色卷起袖子,“阿吕亲手做的花生糕,怎么能不吃!” 梁汝英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亦是摇头轻笑着,眼中浮露出几分欣慰。 幸好……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无名眯起双眼,吃完了碟子里的花生糕,擦了擦嘴角的碎末。 他两人从铺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五婶婶还是十分地不舍。这下五婶婶可以大大方方携着梁茹英的双手,正视着那张脸庞,眸中闪出一些泪花。 梁茹英拍拍她的手背,柔声地安慰道:“婶婶,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您这儿做花生糕了。那做花生糕的方法我都已经写在纸上给您了,您跟伙计多练几遍,相信不成问题。对了,梁记那边您大可放心,不会再来找麻烦了。” 五婶婶现在哪里还想着这些事?只是见这位善良的先生至始至终都为着自己考虑,想起她俩曾相处的过往,眼眶通红,心中有千言万语。 …… 那两个身影继续走上小道上。白影稍走在前,步伐轻快从容。无名紧随其后,目光一动也不动地黏着她身上。 是她说的,今日要陪她走一遭。 其实不是他陪她,而是他赖着她。天知道他无名有多喜欢这般的光景! 从五婶婶花生糕铺走出来,再到梁府,最后去了一趟吕氏私塾,他俩回到那条小道上时,已经是月明星稀时分。 这一日他喜欢的光景终究是要过去。 小道上,无名问出了早就想问的话。 “阿吕今日这般,像是要去远行。” “嗯。”那声音没有否认,“在汴梁待久了,想出去看看。” “那……可有想好要去哪里?” 身旁之人没有答话。 两个影子迎着月光而走。 直到走出许久后,浓浓的夜色中传来一丝叹气。 “我听人说,金陵有一处叫做十里穿巷的客栈,那儿的虫二酒不错……” 又一日,汴州城的城关处立着两匹骏马。一身穿道袍的影子出现在眼前时,骏马上的那抹青影飞快地跳了下来。 “无名!” 柒夜跑到他跟前“咦”了一声,“你这个模样,也是要离开汴梁?” 无名点点头,还没有答话,就听见柒夜身后的另一个青影悠哉说道:“那是自然,毕竟汴州城里已经没有牵挂。” “没有牵挂?梦云生,你的意思是……” 正要说下去,却听到一阵马蹄声从城门处急晃晃地传出来。 马车夫在他们跟前喝住马。帘子拉开,从上面走下来一个白影。 “阿英姐姐!”柒夜欣喜道,“先前就听你说你要远行,原来是今日。” 梁茹英朝她点点头,心情还不错道:“既然一切都打点好了,不如早点出去看看。” “那你可有想好要去哪里?” 她一顿,目光转向旁边一人,挑起眉头说出那句话,“我听人说,金陵有一处叫做十里穿巷的客栈,那儿的虫二酒不错。我想不如去金陵边喝酒,边给食客们做做花生糕。” 柒夜听罢笑起来,“阿英姐姐去金陵,受益的何止是那些食客,更有一群小学童等着先生授课呢。不过这回是女先生了。” 这话正是梁茹英心中所想。她郑重其事地一点头,心中有愉悦了几分。 她二人说着话。另两个挺直的身影各站一边。柒夜渐渐看向一侧,率先问出来,“那无名这回要去哪里云游?莫非是旧地重游,喝那金陵的虫二酒去?” 谁都听出来这话有所指。只是无名一手摸了摸后脑勺,眼色看向更远的地方,大大方方道:“我就不往南走啦。这回我决定要去长安看看。” “长安?那不是跟我们一样!”柒夜扭头看向梦云生。 靠在马车旁的梁茹英亦是笑着,双瞳之中有些闪烁。 多年之交,终有分别的一天。 城关处,风沙扬起。马车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行驶起来。忽然帘子里头传出一声,马车夫停下来,见到掀开帘子的那人对着正要擦车而过的那人喊道, “看相先生。” 刹那间,无名愣在原地,扭头时望见马车上的人朝自己弯起了眉眼。 “这一声,是我欠你的。” 梁茹英同他道,眼里似有晶莹。 “多谢你,无名。” 那轻轻的一声击落在他的心中,一瞬间,在坚固的堤防也轰然倒塌。 他看着她缓缓放下帘子,那扬起的唇角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眼睛。直到最后,马蹄声远去。 你才不欠我。 无名抬头望天,好像是头一次觉得汴州城上方的蓝天也这般美丽。他竟想开怀地笑出声来。 “无名,走了。” 是柒夜在叫他。 “来咯——” 无名缩回脑袋,吸了吸鼻子,大步追了上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前途无惧赴使命 我叫女侠,叫什么不重要。 但我知道我平生有两大嗜好,喝酒和听书。 十八岁生辰刚过,师父要我独自下山闯荡江湖,并去往长安十三镇给一个叫做云兰慈的女子送封信。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叫做云兰慈的女子,就是江湖奇女子之一的医圣云娘娘。 我问师父,长安十三镇在哪里。 师父说,从金陵出发,沿着西北方向走,途经落日镇、青泉山、商都、荆水、汴州,再骑一匹好马赶两天山路就能看到长安了,到了长安就知道长安十三镇在哪了。 后来有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便都是这么说的。 只有一个人不同。 我是个女侠,有一把叫做“溢彩剑”的佩剑,虽然有一天,它会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里。 在去往长安十三镇的途中,我已经经过了落日镇、青泉山、商都、荆水和汴州五个地方。 下一站,也就是最后一站,我要去长安。 同汴州城出来,我们骑着马已经赶了两天两夜的山路了。梦云生说,天气好的话,明天日落前就能看见繁华的长安城。 我听着有些恍惚。这一路都在念想着长安如何的景色,如今就要一睹真容,这是变得胆怯了? 两日之前我还待在汴梁。我很喜欢汴梁这个小城,它同我先前经过的落日镇、青泉山、商都还有荆水不同。 汴梁热闹也宁静,在那里,我虽也看到了世间人情的冷暖,但却不能经历一丝杀戮。在那里,我好像也暂时忘却了荆水一行带给我的伤痛和淤结,忘记了谎言、欺骗和背叛,忘记了魔王的蛊药,忘记了我身上还背负着人人渴望的玲珑血。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做了一个很美很亮堂的梦。梦醒之后,一切美好皆随着那位奇女子一起消散不见。而关于蛊药、魔王、郎月教、玲珑之心的记忆逐渐涌上来,让我不得不直面现实。 人活在世上,皆有使命。 我是个女侠,锄强扶弱,心守大义,这便是我的使命。 这两日,我骑在马背上一边赶路,也一边细想着我去长安要做的事。 第一件,去长安十三镇找到云娘娘云兰慈,把师父的信交给她,还有我身上这把毛大师以命献祭的溢彩剑。 第二件,去长安的冰棺找到麻尖儿要我用玲珑血救醒的人。虽然我不知道麻尖儿所言是真是假,但在荆水的山洞里,他为了救我牺牲在轰塌中。我欠他的这份恩情,我必须要还。 第三件,我要揭穿整个四陆最大的阴谋,也是最荒诞的骗局。 有人告诉我,十八年前的荆水一战大魔王凌天君是假死,他金蝉脱壳是为了夺得整个四陆的最高位。 在荆水时,魔王信徒和郎月教旧徒的行径和异动已经可以看出些端倪。且当年为魔王收尸的独眼老钟就是大叛徒乌头青,那么魔王岂会轻易死去。 如果那人说得不假,魔王又迟迟不献身,那么全四陆最安全、最让人想不到的藏身之地就是……最高位的所在之处——长安城的宫墙之内。 这一路,我想了许久。 老天既然赐予了我这一颗宝贵的玲珑之心,也便是给予了这份使命。 而我一定要揭穿魔王凌天君的阴谋,阻止他继续祸害无辜的苍生百姓。 当然,我相信,我不是一个人。 离开汴州城的那一天,我又收到了小玖寄给我的书信。他说他们在来长安的路上,还遇到了要回宫中述职的黑捕头,便正好一块同行。如今他们快马加鞭,到长安大概还要三四天的路程。我算算时日,我应该会比他们早一天到达。 是的,此行我有师兄,有小玖,有友人十姑、梦云生、马师有、无名,还有铁面无私的黑捕头,还有身上这把正气凌然的溢彩剑,当然还有…… 讲实话,那天,我也收到了老实人传于我的信。他在信中仍是难言道,因为蛊药昏迷的清和还是没有醒过来。 清和啊…… 胡清和。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回忆起那晚的惊恐、血腥与杀戮,他因我不小心中了蛊药,又是那般坚忍地咬着牙嘱咐我、劝我离开。 直到现在,我们未曾见过一面。 即使后来,老实人找到失踪已经的清和,我也因为眼睛暂时失明,而不曾见过他。 回想起胡清和假装扮成胡小二与我搭伙同行的那些时光,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清和…… 仅看到这两个字,我便觉得心有万分沉重,只能在屋顶对着独月喝苦酒,或躺在石榻上久久不能合眼。 不过—— 我亦知道清和的志向。 就像阿英姐姐深深知道吕郎先生的志向一样。 就算这次长安之行,他未能如期赴约。我亦会觉得他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我的肩上始终担负着他的力量和信念。 离长安就不远了。想到此处,我心中的那些凄清和悲凉少了不少,还暗暗地多了几分期许。 到长安的前一晚上,围着山林间的篝火,我正合上眼睛入眠,便听到有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一旁的梦云生正放走一只夜鸽,将那信笺叠起来放进怀中,看向我嘴角淡淡地笑起来。 “柒丫头,等到了长安带你去见一个人,我想你见了定会欢喜。” 第一百八十四章 遇同行饼见端倪 翌日傍晚,落日将至。有三匹骏马一路尘土飞扬,赶到了长安的城门前。那马背上分别是一深一浅两个青影,还有一位穿着一袭道袍。 我牵住缰绳,仰头望着高悬在城门顶上十分气派的两个字,心里更是期待,“总算到了,也不枉费我们快马加鞭了一路。” “上回来长安,还是小时候同师父云游来的。”身旁传来一声叹息,不过紧接着无名的语气就愉悦起来,“这个时辰到正好,去晚市上吃一碗热乎的羊肉汤,加个馍饼,最后再上一壶老秦酒。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老秦酒!”我听着眼睛一亮,“这跟虫二酒和汴州粮液比如何?” 无名还未回答,另有轻笑声响起。 “不愧是说到了柒丫头的心头好。既然都到这门口了,还不再快些,亲自去尝尝?” “说的也对。”我身体一倾,往后拍了一下,“驾——” 马蹄又响起来,我率先奔向长安城,声音往后喊道:“你俩快跟上来,谁落后了,谁请喝酒!” 从前我只在话本子和旁人的口中听说过长安的风物,但这远远比不上我亲眼看到的所震撼。 此刻我下马,愣愣地望着这宽阔、一眼都探不到尽头的长街。那里面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服饰色彩斑斓各不相同,就连女子的发饰我看着也比其他地方要复杂些。 至于长街两旁的店铺、走街串巷的生意买卖,更显得喧嚣热闹。酒肆、茶寮、饭堂里热气腾腾,首饰店、杂货摊、古董字画铺子中琳琅满目。大街上随意瞧见一个人,都是喜气洋洋,面色亲和有力,好似没什么烦恼。总之,我眼见的一切皆呈富庶景象。 “原来这就是长安啊……” 我们三人牵马而行。我边走边看,大叹道:“不愧是天子脚下的地方,尽是人间富贵花。” “这长安城可比我小时候来的变化太多了!”无名面色兴奋,特意走到我与梦云生前头,扬着拂尘介绍起来,“就拿这长安街来说,这家店从前是开染坊的。那地儿本来就摆了个煎饼摊子,没想到现在已经是饼店了。还有这条岔口应该也是新辟出来的,我先前来还是没有的……” 他记性极好,把这条街上从前到现在的变化依次说给我们听。 我忽然想起一个事,便问:“无名,你既对长安这么熟悉,那你可知道一个叫做十三镇的地方?” “十三镇?”他重复道。 “对,就是长安十三镇。我听人说,那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百姓安居乐业,堪比世外桃源。一些退隐江湖的前辈们还会选择居住于此。” 无名愣住,细想了很久,摸了摸脑袋,“我还真不知道长安有这么个地方。也许是我无名孤陋寡闻了。不过——” 只见他眼睛转过来,拂尘对着一侧道:“你为何不问问梦兄?梦兄比我俩活得都久,凡间俗事怪事他多少都知道点儿。” “有道理!”无名一语点醒梦中人,我转向另一人,十分好奇地问,“梦云生,你以前可有来过这长安城?” 梦云生的折扇同他一起轻轻摇起头,“丫头,你八岁那年就知道我在十里穿巷说书,此后十年未曾离开金陵。” “那来金陵说书之前呢?”我盯着他道,“我记得你十年没有离开金陵,也记得你十年前就是这副模样。说不准我跟无名加起来都没有你的岁数大。梦云生,你从前真的没来过长安?” 饶是我这般问了,他还是淡淡地道出两个字,“没有。” 根据我对梦云生的了解,凡事凡物他都能编出个故事来,这大概也是说书人惯有的毛病。但一进这长安的城门,他好似就变得格外冷淡,话也少了很多。 本女侠真言,但凡不同于往日的,皆有问题。 梦云生越是这样…… 眼前的青影收起扇子直直朝前走去,撂下一句话,“还走不走了?再不走的话,羊肉汤和老秦酒就凉了。” “走啊,喝酒去!” 天大地大,现在全都没有我喝酒的事大。我忙跟着那青影走去。 身后的无名边追上来边道,语气透着几分惊讶,“原来天底下还有梦兄不知道的事情……” “好喝!” 我大叹一声,放下酒碗,满意至极地抹了抹嘴巴。 熙熙攘攘的酒肆中,我、梦云生还有无名三人正同坐于一处。 无名喝了酒脸上也溢出喜色,“长安城变化大,但这老秦酒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味道,深得我心。” “那我依旧是那个问题,老秦酒与虫二酒和汴州粮液相比,你觉得如何?” 无名又喝了一口碗里的酒,与我谈论起酒道来,“十里穿巷的虫二酒清而醇,如金陵秦淮河畔的一缕春风,仅送入口中就让人回想起风月里的无尽往事。汴州粮液酒香十里,堪称是汴梁的家家酒,聚友探亲皆少不了它;而这长安的老秦酒……” 他一顿,眉目皆笑起来,“据说老秦酒是用天山的雪水所酿造,所以才有一股清冽的滋味。酒的后劲儿甚是烈口,亦是在提醒着酒客——此酒天上地下,独在这人间富贵地。所以,老秦酒、虫二酒、汴州粮液在我无名看来,是各分四陆之秋色啊。” “厉害啊无名!想不到看相先生对‘论酒’也颇在行。你这番话真是深得我心。”我嘴角扬起冲他抱拳,打心眼里佩服。 他谦虚地同我摇摇手,“我那就是胡乱掰扯,借着长你几岁多喝了些酒罢了。跟真正在行的梦兄还是比不了的。” 说到梦云生,我扭过头看到一边的他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碗里的胡麻饼,并未参与我和无名的“论酒”中来。 初到酒肆时,我跟无名兴致勃勃地都点了羊肉汤、馍饼和老秦酒。而他仅要了一碟子胡麻饼。东西端上来时,我俩对汤与饼也是赞口不绝。唯独他不仅没喝汤吃饼,连最爱的酒也没沾一滴,只吃着他那份胡麻饼。 “好吃吗?”我凑近前问他。 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拿了一块饼放到我跟前,梦云生道:“你自己尝尝。” 色泽金黄,撒着一层芝麻,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我一口咬下了一大半。 “怎么样?”无名率先问道。 “嗯?外酥脆,里柔软,芝麻烤得特别鲜香。”我仔细地打量着手中的小圆饼,“这种胡麻饼我还是第一次吃,味道独具一格,是挺不错的。” 无名听到,也兴致大涨地拿起一块吃起来。 旁边有人插话道:“客官好见地!这胡麻饼最早是西域使臣献给我四陆的贡品。这几年才从宫中流传到民间,在长安以外的地方可是吃不到的。” 说话的人正是这家酒肆的跑堂伙计。 梦云生问他,“我吃你家的胡麻饼味道很正宗,可是有什么秘诀在里面?” 伙计眼睛一亮,立即朝他竖起大拇指,“这位客官懂行啊!不瞒您说,那做饼的方子是我们掌柜特意从一宫里出来的大户手上换来的。这正宗的味道,长安城仅此一家。客官喜欢,那可要常来啊!” 梦云生双眉微挑,点了点头,一手伸过去又要往碟子里拿饼吃。 倏地一下,我飞快地从他手中夺过那块饼,毫不客气地放进嘴巴里。 梦云生侧过头,看着我的目光里有些意味深长。 “梦云生,咳咳……”吃得太快,我差点被饼呛到,连忙喝了一口酒,又对他说,“你怎么知道这家店的胡麻饼味道很正宗?莫非,你是从前就吃过?” 他一顿,眼中凝滞。 我觉得也许是我抓住了一个什么突破口,正要问下去,就听到周旁传来一声高喝。 “来来来,诸位看官大老爷聚一聚咯!天下奇闻百事,秘辛野史,皆在我长安说书人口中。来来来,聚一聚咯——” 四周之客大都给好奇地围聚了过去。 无名放下筷子,朝若有所思的梦云生说道:“梦兄,看来是遇到同行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黑话庄万事小心 酒肆里的客人们皆围着那高高的木台子而站,看神情十分兴致高昂。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从前在十里穿巷喝酒听书的日子来。这其中有一个人问:“说书人,今日要讲什么?” 还未得到回应,又有人高声喊道:“不如接着讲黑面神捕的故事?” “不好,不好,那神捕几月不曾在京城露过面,行踪飘忽不定,讲他的事只能炒炒冷饭。” “那说说南阳李家的事如何?” “一个没落的看相户有什么好讲的?南阳李家分崩离析,辉煌不似从前咯!” …… 我见无名看向那处的眉头一紧,撑着额头的手紧攥成球,努努嘴角却欲言又止。我正要开口,又听到一阵高呼。 “说书人,那这也不讲,那也不说,你肚子里究竟卖的是什么关子?” 一语掀起纷纷附和声。 “诸位看客大老爷莫急,今日我要讲的,正是那金史家的秘辛。我敢保证你们之中从来都没有人听过……” “说书人,你口中的金史家可是大内皇宫中世代为史官的金家?” “足下说得正是!” 酒肆内像是掀起一片惊波,就连那几个独坐在角落里喝酒的人也兴冲冲地凑近去了听。 “金史家……”无名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眼色就变得迷茫起来。 我回过头道:“说起来,我也从未听说过史官金家的故事。梦云生,你可知道……” 话还没说话,就看见身旁的那个青影倏然站起来,直径朝酒肆外走去。我见状虽有疑惑,但也立马起身追上去。 “诶?女侠,梦兄,你们两个等等我!” “且说那金家是个世家大族,家底丰厚,官运亨通。因为从最初一代起就人丁兴旺,便分出了些旁系……” 酒肆里头依然热闹如常,走远了,这些喧嚣就听不到了。 “梦云生!” 走出长安街好久,我和无名才追上他。手执着溢彩剑挡在他跟前,我跑得呼吸有些急促。无名还在后头大喘着气。 “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走得那么急。” 眼前之人走那般快,脸色还是平静如常。他一转扇柄指指上空暗沉下来的天时,“这时辰也不早了。柒丫头,你打算让人家等多久?” “人家?”一瞬间,我想起来了,“对了,你说过到长安你要带我去见一人,还说我见了定会欢喜。所以那人究竟是谁,难不成一直在等我们?” 他一副吃准了我会这么问的模样,收起折扇抵在胸前,不慌不忙道:“你既然如此好奇,那就更应该快些了。同我走吧。” “嗯——好吧。” 青影走在最前面,薄凉的月光照出他修长的身影。 无名从身后赶上来,“女侠,你可知梦兄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我不知道。你也觉得十分奇怪?” “不是奇怪,”他眉头皱起,小声地对我说,“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反常的梦兄。” …… “无名啊,我们真是所见略同……” 我跟无名在后面嘀嘀咕咕地悉数了梦云生今日的诸多反常。直到那个青影在一处屋檐底下的黄纸灯笼前停下,梦云生转过身来说道:“到了。” 我抬头,见那泛黄的灯笼光照出牌匾上的三个字“歇脚庄”,不由得眼角一搐。 “这里是客舍?” 梦云生点点头,手指轻扣起木门。 “歇脚庄”这个名字取的倒是新颖。客舍的门面看起来不大,而刻在木门上的花纹却十分精致。 不一会儿,木门倚开,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提着黄纸灯笼的老伯。他见到我们三人毫不惊讶,先对梦云生说道:“阁下可是大梦先生?” 得到回应后,老伯大打开木门,侧着身,“三位请跟我来。” 歇脚庄的前院里点着不少黄纸灯笼,衬着漆黑的夜色竟显出几分阴沉与凄清。 “我怎么觉得突然变冷了?”无名交叉揉了揉双臂,似是与我有同样的感觉。 大堂中摆着三四张案几,生着一推火炉。几个颇有江湖气息之人正围着火炉谈天,见到我们走过来时。坐于最中间的一人抬起头,咧开嘴笑道:“福爷,又有客人来了?” 那位叫“福爷”的老伯同他点头微笑,“是啊,都是老海,攒儿亮的。” 那人听到嘴边笑意更深一分,又打量了我们三人一眼,才低头继续和旁人说话。 我心里正觉得奇怪,就见到无名鼻子嗅了嗅,凑近前说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 梦云生没有反应,目视前方而走。我特意往左右仔细闻了闻,“好像……真的有。” 无名脸色一片犹疑,拖着我放慢了些脚步。 “女侠,你知不知道刚才那老伯说的是江湖黑话?” 原来是黑话,难怪我有些听不明白。只见他又压低嗓音说起来,“根据我自小跑江湖的经验,这家店……很有可能是一家吃人的黑店。” “不会吧……”我心里“咯噔”一声,看了看前面脊背挺直的青影,摇了摇头,“这店可是梦云生带我们来的,他岂会看错?” “只怕是梦兄这次也没料到。”无名拈了拈两指,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总之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正说着,打着灯笼的老伯身子微侧,不禁意间朝我跟无名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名立刻直起身板,脸色恢复成轻松的样子。溢彩剑静静地别在腰间,我轻轻抚了抚剑柄,又握紧了几分。 从前院和大堂里走出来,再穿过一条回廊,老伯的脚最终落在一处紧闭的房门前。 “三位客人请稍候。” 透过窗纸的烛光不是很亮,他轻轻敲了三下,便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从那推开的门缝中,我看到屋里的摆设装饰极为清雅,描着竹林翠鸟的淡青色屏风后依稀可以看见一个人影。 梦云生说,要见的是一个定会让我欢喜之人。可如今到了这里,我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我见他仍旧十分沉得住气地站在一旁,闭口不提此人。而另一旁的无名紧皱眉头沉思,似乎是还在想他的“黑店论”。 这时,老伯从屋里走出来,毕恭毕敬地朝着我的方向行礼道:“先生请这位姑娘前去。” “嗯?”我反应过来,惊讶地指了指自己,“就只有我去?” 他嘴角含着一缕笑意,微微颔首。 “柒丫头,”梦云生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脸色有些意味深长,“进去吧。” 另一侧,无名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凑近头低声叮嘱道:“万事小心。” 铮—— 手中的溢彩剑忽的发出一声响。 我目光落向那扇淡青色屏风上模糊的人影,咽了一口唾沫。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为卿一笑萤中来 身后的房门被“咯吱”一声关上。 我站在厢房中间,面前是那一扇描着竹林翠鸟的淡青色屏风。从映在上面的身影望去,屏风后的人像是坐在矮案几旁喝茶。自我进来这么久,屋里除了微微浮动的烛光不曾有其他动静。我持着溢彩剑,朝着屏风的方向抱拳行了个礼。 “冒昧一问,”我率先开口,“阁下只请我一人,可是曾经与我相识?” 屏风后的人并不说话。看那个身影,他好似是在极为专注地品着手里的茶。就这样静了好久,我心里越来越感到奇怪。 “阁下……” 忽的一下,我瞪大眼睛,清楚地看到那屏风后闪过一道剑光,直直刺向那个悠闲喝茶的人影。 不好!这房间里还有一人,难道是刺客! 来不及细想,我就以最快的速度抽出溢彩剑,一剑劈开屏风。 轰—— 裂成两半的屏风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咚”的一声响,我脸色大变。原来那被剑光击中倒在案几上的,竟然是一个人型木偶。 我迅速走近前细看,那个木偶体型跟人完全一般大小,就连握着茶杯的五根手指头都节骨分明。因为有屏风遮挡,完全看不出异常。 可是剑光为什么要刺向一个木偶呢? 房间里应该还有一人,他去哪里了? 我定了定心神,发现趴倒的木偶人之上有几根极细极细的丝线。这些丝线的一端连接着木偶人的五根手指,另一端直通房顶。 这一些应该就是操控木偶人的线了。 我手中的溢彩剑慢慢靠近这些丝线。泛青色的剑光大亮起来,还不等剑身碰到它们,这些极细的丝线便“嘣”一声全部断裂了。 而这时,我听到有什么东西倏地在房梁顶上炸开,桌上的烛台瞬间被扑灭。在那一片黑暗中,我惊讶地抬头看到房梁上有一群亮晶晶的东西缓缓飞下来。 等它们包围在我的周旁时,我才发现是天生会发光的萤虫! 可是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这么多莹虫呢……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跟着师兄晚上去婆娑山捉萤火时的那些光景。 那时婆娑山的夏夜亦有这么多飞舞的莹虫,如梦如幻,恍若神仙之境。 此时此刻,这间屋子竟然重现了出来……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等再次相遇,你我身边会是怎样的景色?”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僵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眶一下子热了起来,心开始砰砰直跳。 “阿柒,我送你的这片景色,你可喜欢?” 那个声音仍同他一样,温和如沐春风,并随着脚步声越靠越近,就连他的呼吸声也如在耳畔。 “别动!”我感到喉咙里有些发闷,持着溢彩剑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身后的脚步声停住。他没有出声,而我却能感觉到那道灼热的目光。 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到他就站在莹虫飞舞的地方,仍旧身着一袭蓝袍,嘴角含笑。 “阿柒,好久不见。” 我无声以对。因为我想过无数种我与他相逢时的画面,未曾想到会是这般。 他好像更加清瘦了些,还有……从前我觉得清亮至极的眼眸里如今显出一丝疲倦和沧桑。刹那间我背过身揉了揉发热的地转回来。 “噗”一声,烛叶重新升起来,屋里的黑暗逐渐消散。而他还站在那里,离我仅有几步之遥,目色中露出期待。 “阿柒……” 噌—— 泛青色的剑光闪过,我把溢彩剑控制得很好,剑身在那离脖颈一指远的地方停住。我脸色凝住,格外冷静地同他说:“胡清和,你言而无信。” “冤枉啊,女侠!”他瞧着我的面庞,仿佛瞬间变回了曾经那个爱耍无赖的店小二,举起双臂,口吻委屈至极,“我怎么就言而无信了?” 剑又近一分。 我道:“我且问你,是谁说要与我一起搭伙同行,到汴州,到长安都寸步不离?” 他眼色一顿,答道:“是我。” “那又是谁那晚在荒林中自作主张点住了我的穴道,还骗我说只要老实人在十日之内赶到就可相安无事?” “也是我。”他渐渐褪去委屈无赖的神色,声音变得有些低涩。 “你有没有想过,你在破庙中为我挡下蛊药,置我于危险之外。可若是你因此丧命,我也会难过、会痛苦……” 哐当—— 失去光彩的溢彩剑坠落而下,我终于忍不住转身掩面。这几月来的思念、愁闷与自责纷纷化做泪珠从指缝中流出来。 “你那时就知道我的心头血可以解蛊药,对不对?可是你宁愿离开我……你让我什么也做不了……你让我觉得我自己很自私……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清和……” 一双手忽的从背后围过来,把我抱在微凉的怀抱中,传来的声音有些发闷。 “对不起啊,阿柒。” 听到他还这般道歉,泪水更加止不住,我愈发难受地细数他的“罪状”。 “你既然醒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写信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想你了。”清和的双臂再搂紧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玲珑心感受到了这紧贴的胸膛里曾有过蛊药的痕迹,它跳得越来越快起来。我慢慢放下手,听到清和继续说下去。 “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阿柒。” 心跳一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手心里有些紧张得冒汗。 “你说……什么?” “我认识你,你却从未注意我。是因为那时你的目光全落在另一个人身上。”清和轻笑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我好嫉妒啊,阿柒。” 一句话,让我想起从前在十里穿巷喝酒听书的逍遥日子。那时候,就算每天喝一样的酒,听一样的书,我都不会觉得烦你。因为那时的我觉得,站在十里穿巷高台上摇着折扇的男子正是这世上最最特别之人…… 想到此处,我正要转过来同他说话。清和的双手又紧了一寸,“别动阿柒,让我多抱一会。” 我把头转回去,落下眼睑,不禁意间发现了他手指因习武留下的老茧。 “你八岁那年,跟着你师兄风流谷第一次来到十里穿巷,是不是?” “……嗯。” 第一百八十七章 冒失闯进扰深情 “那时候,你们所有的银子加起来只够买半壶虫二酒。我见你们师兄妹为了能多喝一口酒而拌嘴打闹,十分有趣,就常常躲在暗处偷看你们…… 有一次我想不如就多送一坛虫二酒给这对嗜酒的师兄妹,可是我端着酒要过来时,有一个人抢先了我一步。” “是……梦云生。”我轻轻地替他说道。 “是梦云生。那个常在十里穿巷里说书的青衣先生。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若不是他,我那十里穿巷的生意怕是不会那么好,更不会……把你留住。” 我失笑摇头,“你就对你酿的虫二酒,这么没信心?” “是啊——”清和听到,也笑起来,嗓音变得无限柔和,似是在吟诵,“虫二虫二,风月之酒,令人一喝,便能品味出风月无边。” “风月无边。”我喃喃重复地这几个字,竟有些痴然。 “阿柒,你知道,十里穿巷是个很特别的地方。世人常说十里穿巷的东家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人,可他们不知,我一直在十里穿巷里扮演着各种各样不同的人。” “比如?” 清和接话,声音缥缈起来。 “比如,有时是独落在异乡的失意书生;有时是纨绔风流的豪门世子;有时是饱受白眼的穷酸乞丐;有时是满身戾气的独眼杀手……而最常扮演的还是十里穿巷的送酒小二,因为我知道你每次来必喝虫二酒。 可是后来我发现,你根本不用叫酒,就会有人送你喝。我端着其他客人的酒故意从你身边绕过去时,听到了你们之间能大谈天下奇闻风月,而你脸上又是何等的自在与潇洒。那一刻我就在想,如果当时是我先把那坛虫二酒送到你手上。你会不会也会对我这般信任?可是有时候,命运就是这般奇特……” 那声音愈发愈低落。我从未想过原来我在十里穿巷喝酒听书的十年里,有一个人还有这般心境。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你要独自下山游历江湖。我知道,属于我的机会来了。”低落感消散而去,那声音中透着坚定。 清和握住我的手,“阿柒,老实人曾经笑我,只敢远远地看了你十年。其实是他不知,那十年中我从未奢求过什么。可当那日你挡在我与劫匪之间,并答应一起同行时,我就在想,未来的日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说到此处,他一顿,接下来的语气稍微有些紧张,“阿柒,你……可明白?” 我垂下头,久久之后才给了他回应。 “嗯。”我点点头,这些日子积郁在心中的阴霾一下子四散开来,心情豁然。 “阿柒,”清和似是感觉到了我的变化,下颌抵在我的头发上,语气间多了几分宠溺,“你明白就好。” 逐渐明堂的屋里还留着那些梦幻般的萤虫,我望着它们,虽不能看到清和脸上的神情,也能想象出他那略为疲惫的脸庞上浮着一丝笑意。 “清和。” “嗯?” “不如有空的时候,我把在汴州的经历全讲给你听?” “好。”他话语中笑意渐浓,“要一字不落。” “那是自然。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以后有任何事情都不能瞒我。” 我说着,正要转过身。然而这时候,木门“砰”一声响,有一个人跑进来。 “女侠,我知道这股味道是什么了,是油泼辣子……”无名正说到劲头上忽的止住嘴巴,瞪着两只大眼睛,“诶?你们……” 我双颊一热,立马意识到什么,便飞快地从那怀里跳出来,低头下意识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等我再抬起头时,看到无名已双手抱胸,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跟清和。 清和上前一步,朝来人一抱拳,语气十分温和有礼,“我竟不知道,原来我家阿柒还结识了看相一行大名鼎鼎的李无名先生。” “岂敢岂敢!”只见无名亦是笑眯眯地抱拳,“我无名区区无名之辈,哪里比得上坐拥四陆一百零八间客栈、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大东家胡谪。” 他躬身时,我看到站在他背后的神色淡淡的梦云生,和提着黄纸灯笼的微微而笑的老伯福爷。 翌日清晨,大堂里响着一阵“吸溜吸溜”的怪声音。我坐在最中间的那张矮案几旁看着无名捧着大碗狼吞虎咽地吃得正欢。 这期间,他还不忘把头从大碗里抬起来,边吧唧嘴边含含糊糊地同我说道:“好吃……就是这个味道,太好吃了!” 那大碗里装的正是油泼辣子面,四散出来诱人的香味也是昨晚我们穿过大堂闻见的。这油泼辣子面是长安一带的美食,深深合无名的胃口。而我吃不惯辣,仅要了一小碗油泼面过过舌头瘾。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看他又一碗油泼辣子面见底,我想起从昨晚宵夜直到今晨,无名已整整干完了三大碗。说起昨晚的事,我又想起来了…… “话说起来,无名兄,”我听着他“嗯”了一声,双手交叉着抱胸,歪着头问他,“你昨晚是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什,什么……咳咳咳……”无名大概是被油泼辣子呛到,放下正好见底的大碗猛地一阵咳嗽。我立刻把桌上的茶水递给他。 “都说了,慢慢吃,不着急。” 他急匆匆喝下整壶茶水,肚子涨得鼓鼓的,并打了一个饱嗝。 “我这一顿吃得真是心满意足啊!” 话刚落,另一阵香味扑鼻而来。 “臊子面来咯!”福爷笑盈盈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品相俱佳的面食,令他一瞬间皱着眉头,苦起脸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鱼翅熊掌不兼有 “无名兄可知道这样一个道理?” “什么?”他苦皱着眉头,神情不甘地看着面前那碗诱人的臊子面,肚子涨得又打了一个饱嗝。 我眉头一挑,一手指着那空空如也的大碗,一手对着臊子面同他道:“正所谓,鱼翅和熊掌,不可兼得也。” 无名不出所料地双眉向下一撇,脸上更为懊恼起来。我抓起筷子伸向面前那碗臊子面,故意“吸溜吸溜”地吃得格外香。臊子面荤素色泽丰富,面汤鲜香,而且没有油泼面辛辣。于我而言,这碗更对胃口。 “嗯!好吃!”我满意至极地眯起眼睛,抬起头道,“既然你吃饱了肚子,不如就让我替你多吃点。” 身旁传来一阵闷闷地叹气声。我痛痛快快地吃着臊子面时,那个声音又冷不丁响起来。 “既然如此,那我也要问问女侠你。若是你遇到不可兼得的鱼翅和熊掌,你会怎么选?” “无名你放心,我特意刚才特意留了肚子,这两碗臊子面我都吃得下……” 我正吃得热火朝天,无暇去想他话里的意思。等我放下碗和筷子,见到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当然,如果细看的话,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里还藏着一丝……玩味。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说得这番话—— “无名,你好像似有所指。” 他盯着我的脸不说话。 “你看我看得这么仔细,难不成我脸上有花?” 无名抬起手,比对着我的五官,用手指空描起来。 “你忘了我的本行是什么了?”他说得很认真。 “你该不会是在给我看相?”我回想道,“我记得你我初见时,你就给我看过。你那日还说,你只说真话,不说假话。” “这次跟那日不一样。这次我看的是‘桃花相’。”无名双手皆轻落在矮案几上,“不过不变的是,我还是只说真话,不说假话。” “桃花相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妨说说你的高见。” 许是见我有了兴致,他抚了抚拂尘,高深莫测地说起来。 “所谓桃花相,就是一个人脸上的五官的轮廓和排布,来推演出这人的桃花运势。女侠,你唇薄,山根高挺,又生得一对标致至极的杏眼。眼腹饱满,眼尾略为狭长。弯眉依眼而生,眉峰细挑,眉尾淡而长。这样的口鼻眼眉,半冷半温,英气之中显出几分柔意,从而摆出的桃花相同我说,你的桃花运势亦是如此。情开双子,不容水火;总之三人同行,势必一人难逃苦海。” 说实话,我听得满头雾水,但又见他一本正经地朝我看来,并不像是在同我开玩笑。 “女侠,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轻咳一声,有些为难地摇摇头,“你可否再说得明了些?” 无名对着我叹出一口气,“唉,你还不懂么?一个是清冷胜雪独对你情深的百口先生,一个是温润如絮救你出险境的千面东家。此二人就好比是鱼翅与熊掌,你只能选择其一,不可兼得啊……” “等等,”听到此处,我倏然领悟过来,“你说的千面东家我大概知道是谁,可是那位什么清冷胜雪独对你情深的百口先生又是谁?百口先生……不会是……” 只见他瞪着大眼,郑重其事地同我点点头,与我一起说出了同一个人。 “梦云生?” “就是梦兄!” 我震惊得张着嘴巴,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无名似是有些不可思议,“你这样子,不会还不知道梦兄其实对你……” “这一早就听到你二人梦兄长,梦兄短的,似乎聊得十分尽兴。” 不早不晚,那声音及时打断了他的话。我闻声望去,见到清和一人穿过长廊走来,坐到我对面,目光落在我与无名之间。 “啧啧啧,胡兄,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酸味儿?”无名趁机打趣了一句,又斜过眼睛同我道,“女侠,你有没有闻到?” 还不等我说话,坐在对面那人便轻轻笑了一声,眼睛看向我,颇意味深长地说:“那还不是昨晚有人不打招呼,便做了逃兵。” 无名更是啧啧而道,不过同他一般把目光转向了我。 “昨晚不是你说你跟梦云生许久不见,要彻夜长谈的么?”我知他俩何意,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别开眼睛看向走廊处,疑惑道,“清和,怎么你起来了,不见梦云生?” 清和低头拿起案几上的茶杯,语气还真泛出了一股酸味,“阿柒,你还未问我如何,就找那梦兄。怎么,你想他了?” 无名捂着嘴迅速咳了一声,但仍是有些许低笑声从指尖漏出来。 我瞪了他一眼,“你别贫了,我同你说认真的。” 清和放下茶杯,抬起头摆正脸色道:“他走了。” 这个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无名率先惊得拍案而起,“走了?你的意思是,梦兄离开歇脚庄了?” 清和点点头。 “梦兄何时走得,他,他怎的不提前打声招呼再走?” “昨晚我与他聊至丑时,他说他突然想起在长安有些私事,便先离去,托我与你二人打个交待。” “有私事?”无名皱起眉头,“我同梦兄做了那么多年酒友,无话不聊,可他从未说起过他在长安还有记挂的事。” “不说并不代表没有,不是今时记挂的事,或许是从前的陈年往事。” 无名听罢,慢慢坐下来,似乎是在细细琢磨清和的话。他侧身看向我,突然问我道:“女侠,你心思细腻,可有何想法?” 其实刚才听他与清和的对话,我亦静静地在脑海里思索了许多,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虽然梦云生连夜离开是很奇怪,但是自从我们三人踏入这长安城,我就发现他好像与往日有些不同。尤其是昨日在酒肆里,他拒吃羊肉汤和老秦酒,独爱胡麻饼,还对正宗胡麻饼的味道十分熟悉。伙计说过,胡麻饼是从宫里出来的贡品,长安以外的地方是吃不到的。梦云生看起来是似乎从前就来过长安。” “是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无名点头认同。 “所以,这么看来,梦云生八成在长安城真的有要紧的私事要办。无名,你也别怨他不辞而别。他不说,或许有极大的难言之隐。” “唉,我这哪能说是怨,我就是怕……”他面有难色地止住口,拧着沉重的眉头终是保持了缄默。 清和始终喝着案几上的茶水,面色也不似初来时那般轻松。 大堂里一片安静,直到福爷走过来往火炉推里新添了几分柴火。无名倏地站起来,脸上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平了。 “无名,你这是?” 见他双手抬起头,朝我跟清和抱拳而道:“既然梦兄已经离去,那我无名也跟二位就此道别了。” 我吃惊,“你也要走?” 第一百八十九章 看相人不算国运 无名点点头。 “可是因为梦云生?” “是也是,不是也不是。” 听他突然同我打起了哑谜,我颇为疑惑。清和在这时放下茶碗,神情严肃起来。 “无名,你可知道长安城现在并不安全。” 我同他的目光都落在那袭道袍上,只见那人淡淡地对我们一笑,脸上没有一丝意外。 “我既来自看相一行,又岂能看不出来?长安城上空紫气半褪,且帝星、启明双星、煞华星成三足鼎立之势。煞华光芒逼迫,帝星则日渐黯淡,启明双星时被黑云遮掩,足以说明那皇宫中必有小人出没,怕是不久后将祸及整个长安,乃至四陆大地。” 我右眼倏地一跳,因为无名说得正是这几月来我们担心的事情!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 “那依无名所见,谁将是这场大祸的根源。又或者说,要如何做,才能阻挠这场大祸的发生。”清和极为冷静地问他。 站在身旁的那人先是一顿,后又抬起手一作揖道:“抱歉了,胡兄。我无名替人算命看相、排忧解难,说真话不说假话,独独不碰国运一块。刚才不小心说漏一二,已有违此誓言。所以,胡兄之问,我无名无能为力。” “我理解,人生在世,应有其原则与底线。” 无名同他微微颔首,只是那神情里似有些苦涩。 “无名,既然你已经看出长安城将有大乱,或许我们几人皆待在一起才安全。”我劝他道,“今日傍晚,我师兄师弟皆会到达长安城,大家人多,对付的对策也多。” “女侠,我虽从不问你与梦兄先前所历之事,但也能算出七七八八。”他摇着头,脸色更加苦涩道,“我既然说不碰国运,留下来也终究是无用,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个累赘。再说了,我无名来长安是旧地重游,不想受拘束。人多了,反而还觉得不自在呢!” “我明白,我晓得,可是无名……” “女侠,我亦懂得你的意思。”无名打断我的话,渐渐在脸上露出一个豁达的微笑,“我的功夫是不如你们,但孤身云游数年,早有一套保护自己的本事。你无需担心。再说这长安城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有缘,我与你们自会相见。” 见他又一扬拂尘,语气中去意已决。我只能闭眼叹出一口气,不再说劝话。 随后,清和与我皆站起来,就此与无名道了别。他虽一人离开歇脚庄,但神情洒脱自在,一如我第一次在汴州遇见他那般,面对旁人的疑声,亦能做到问心无愧。 不过,无名正要踏出歇脚庄时,他又回过头来,最后再幽幽地同我说了一句,“女侠,鱼翅与熊掌,终不可兼得也。” 大堂里的矮案几旁,围着火炉,只剩下两个身影,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许多。我还在回想着无名先前所说的话,面色呆愣。 “鱼翅与熊掌,终不可兼得也。这话挺有意思。”清和朝我看来的眼色中多了一丝玩味,“我也好奇,不知阿柒会选哪个。” 我看着他,面不改色地眨了眨眼睛,“是谁规定鱼翅和熊掌非得选其一?我两个都不选。” “是吗?”清和顺手端起了跟前的一碗臊子面,一边吃又一边随口问,“那我没来之前,你跟无名在聊什么?” “你,”我突然起了玩心,把头凑近前,“真想知道?” 他大口嚼着面吃得有滋有味地点点头。 我坐正身躯,轻咳了一声,“无名刚才在给我看相。” “嗯?看什么相?” “在看我的桃花相。”我压低了几分嗓音,“我的终身大事。” “咳咳咳……” 对面的清和似乎有些猝不及防,险些被面呛到,掩着嘴咳嗽起来。他伸手接过去我递来的茶水,喝下顺了顺气,止住咳嗽,才回看我轻声笑起来。 我故意抚着下颌,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段时日与无名交往,知道他看相还是准的……” “阿柒,你饶了我。我经不住你这般吓。”清和叹出一口气,脸上笑意愈浓,“你先是愿意舍弃名贵的鱼翅和熊掌,又说跟无名再探讨终身大事。这实是让我担心啊。” “担心?”我啧啧,并不买他的账,“胡清和,你从前都诈我多少回了!” 仿佛又回到初见时与无赖小二斗嘴打闹那会,其实昨晚见到平安无事归来的清和,我的心头已然欣悦开阔。如今这一局是我赢,更是觉得若能一直这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那该有多好啊。 这时,福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许是见到了矮案几上的那碗面,恭恭敬敬地同清和道:“听闻刚才东家有些许咳嗽,可是这臊子面凉了难以下咽。不如让厨房给东家重新做一碗?” “不用了。”清和对着他摆手,“我吃这一碗就行。” 福爷点了点头,又悄悄地退到一旁。 “清和,莫非这歇脚庄也是传闻中你那一百零八间客栈中的一处?”我顺势再打量起四周,问他道。 他微微颔首,用一副暴发户的口吻同我说:“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家大业大。所以阿柒,你要不要再想一想,是选鱼翅还是熊掌。” 还未等我回答,他又抚着下颌,深思熟虑地颇为周全道:“其实也不用选,既然我家大业大,阿柒要什么我都是买得起的。不如阿柒选一选想要这一百零八间客栈中的哪一处?” 我疑道:“我选这个做什么?” “你说呢,阿柒。”他的眼色倏然变得十分认真起来。 其实我心里大概有个模糊的答案,只是一时间羞于说出口。我佯装很专注地抬头望向房梁,忽然想起一事,便抬下头来。 “福爷可是长安本土人?” “这还是得问问福爷自己。”清和边道边招福爷走过来。 福爷上前,朝着我微微躬身施礼。他道:“女侠姑娘,我并非长安本土人。只是在歇脚庄里管事也有十年了。” 我点点头,低眉沉思了一会儿。 “阿柒,你可是有什么事想问福爷。但问无妨。” 听罢,我抬起眼皮,不知怎的,心中多了些期待地问他道:“福爷,你在长安这么多年,知不知道一个叫做十三镇的地方?” 第一百九十章 宠臣嫣氏藏冰棺 “长安十三镇?”福爷重复着我的话。 “没错,就是这个地方。”见他渐团起的眉头,我心中的期许慢慢弱下去,还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思索了一会,眉头拧乱如麻地说道:“惭愧了,我在长安住了这么多年,还真不知道这个地方。” “怎,怎么会?”我看向对面的清和,见他已经放下了筷子,望向福爷的神色颇为严肃。 “女侠姑娘,你且听我跟你说说长安城的布局。” 福爷继续说下去,“这长安城一般以长安街为中心线,可分为东水城、西火城和皇城三块。皇城自然是天子贵地,占尽了整个长安的紫气。而东水城和西火城多为百姓所居。自大宁开国以来,除去皇城一块,在城内另建了四十八座宫殿、三十六座廊桥、十八座高塔和九座庙宇。长安四面城关处皆各有三道城门,且东城关和西城关还有二十四处乡镇亦是长安的下辖地。” “那这二十四处乡镇里可有一处叫做长安十三镇?” “没有。”他回答得很快也很确定,“这二十四处乡镇里以夜半乡和枫桥镇最为出名,并没有姑娘说的长安十三镇。” 见福爷说得这般斩钉截铁,我竟然也开始动摇起来,“可是,可是我此行就是去长安十三镇,而且师父还让我带信给云娘娘。难道说十三镇根本就不在长安,还是……” 还是师父在骗我? 脑子里面忽的浮出这样一丝想法,我噎住实在是不敢想下去。 “自我师姐退隐后,我也才知道长安有个十三镇的地方。这个地方清秀明净,犹如世外桃源一般。不过也正因如此,十三镇踪迹难觅。所以,福爷这半个长安人不知道这个地方,也是情有可原。” 清和细细同我分析起来,宽慰我道:“阿柒,你莫心急。福爷不知道,不代表其他人不知道。只要十三镇在长安,我们就能把它找到。” 如此一来,我心中的几块大石头放下,确实觉得不能只听一家之言。也是因为之前所经历的一些事情太过蹊跷,让我变得敏感容易多想了起来。 福爷接着也同我说:“东家言之有理,长安并不小,大有鬼斧神工的地方。况且南面多靠山,还有许多鲜有人迹的地方。或许那里便藏着女侠姑娘想找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多谢福爷告知。” “女侠姑娘客气了。”福爷朝我鞠了一躬,“火炉里的柴火又快烧完了,若无其他吩咐,我便先去厨房添些过来。” 厅堂里是不比之前暖和,他想得极为周全,只是我还有一事要问。 “福爷且慢,我还想问问,你可知道长安的冰棺?” “冰——棺——” 他细细咀嚼了这两个字,瞳孔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后便点了点头。 “我知道,不过冰棺这种金贵的东西现在在长安已经很少见了。” 我问:“为何是金贵?” “棺材为安置尸体所用,多为石棺、柏木棺、楠木棺。寻常百姓家多用柏木棺,清苦人家只能以石为棺,富贵者多崇尚金丝楠木棺。而这冰棺却是比金丝楠木棺还要好的东西。所谓冰棺,以天山极寒之地的冰雪所制,常年不化,不仅能够使里面的尸体不腐烂,还能保存其鲜活的面貌,就像在沉睡中一般。”清和叹着一口气道,“这便是冰棺的金贵之处。” “既是这样,那在长安哪里可以找得到冰棺?” 清和不语,同我一起看向福爷。 “这种奇珍异宝,从前是被那些身份尊贵、钱权兼得之人所垄断收藏。”他道,“不过近二十年来,天山极寒之地的冰雪愈来愈少,冰棺已是稀罕物。除了当今天子,大户亦不见得会有,普通人或许连冰棺是什么都不知道。” “福爷此话就是说,在长安城里,只有进那大宁皇宫才能看到冰棺?” “其实,也不然。”福爷的眼色渐渐落在周旁快要燃尽柴火的火炉中,“我知道长安城里的一户名门世家中一定会有冰棺。” “是谁?” “长安东水城,嫣家。”福爷语气肯定至极。 嫣家? 我吃惊。 我只知道金陵城里有一户靠美人出名的世家姓嫣。嫣氏夫妇生有九子,个个丰神俊朗,后又盼女心切,终在十八年前产下一女名为“嫣语鸾”,也便才会有十八年后的这出“丢杯寻夫计”。 那么长安东水城的这户嫣家和金陵的嫣家可有渊源? 我把心中疑问如实传达了出来。 清和为我解惑道:“确实有大渊源。确切的说,那金陵的嫣老爷本就是长安人。嫣氏一族在朝廷中为官数代,是多朝元老。如今这位嫣老爷早些年便把爵位传给了自家大郎,携同夫人和幼子们才来了金陵做闲散人。” “原来如此。”我恍悟,“也就是说,东水城的嫣家之主正是金陵嫣老爷的大儿郎,也就是嫣语鸾的大哥?” 清和颔首,“自大宁开国以来,嫣家在宫廷中的地位屹立不倒,可以说是数代皇帝的宠臣。如此,将那金贵的冰棺赏赐而下,也不足为奇。” “所以,如果想要找到冰棺,就要先去嫣府。”我十指落在案几上,脸色有些为难起来,“但是这样的大户,又是朝廷重臣,不知道会不会……” “朝廷重臣又如何?”清和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轻笑一声,“阿柒,我俩可是闯过迷幻境,打入魔王信徒内部,还走过熔岩火河的人。只是区区一个嫣府,你别担心,我陪你去拜会拜会。” 我心中颇为触动,涌起一股暖流。 福爷道:“我记起来了,前些日子东线传来一则消息称嫣老爷已回长安家中小住。不过,近日朝廷中似有异动,恐怕嫣老爷这时候赶回来,并非小住那么简单。” “如此,”清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我们更有理由要前去拜访了。” 火炉中的柴火终于烧尽,福爷匆匆忙忙赶去厨房。这一上午,先是与无名吃面,再见到清和过来,接着是无名告别,最后向福爷打听长安十三镇与冰棺,我的心境也转换了好多次。 幸好对面那身蓝衣之人仍安然坐于我眼前,看他的面色,我便能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阿柒,今日时辰不早,等准备准备,明日我们再一同去那东水城的嫣府,可好?” 我看了眼外边的天色,“今日确实去不了嫣府,一会儿还得去一趟东城关外。” “东城关外?”他转了转眼珠,眉头逐渐明了,猜测道,“不会是要去等候什么人?” 我点头,“师兄和小玖他们傍晚会抵达长安,我们去东城关外等他们。” 走出歇脚庄时,我想起来我似乎还未向他坦白一件事。 “清和。” “嗯?”他眼波和暖如春。 “你为什么不问我要找那冰棺做什么?” 清和一愣,眉眼间的笑意更浓了一些,“阿柒做事自然有阿柒的道理。当然若是阿柒想说,我愿意随时倾听。” “这件事其实说来话长,还得从荆水我与你分开那时说起。”我很感激清和能这样理解我,“不过清和你放心,我定会慢慢说与你听。”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宿城关夜凉酒暖 夕阳将落至西山。东城关外十里地内皆黄澄澄一片,慢慢地扬起了一些风沙。 我同清和一直等在城门外不远处。这期间,我还将有关麻尖儿的事前前后后地都讲给了他听。 “所以麻尖儿混进魔王信徒之中,目的是为了救他身中蛊药的情人。而照他所说,他的情人就在长安的冰棺中。可是长安的冰棺——”清和轻轻皱眉,“他为何不说清楚,这冰棺到底在长安的哪一处?” 这也是我的其中一个疑问。 “或许是当时情况紧急。”我忧心,深深吸了一口,“当日山洞即将崩塌,我从未想过他会舍己救我。‘她在长安的冰棺中’是麻尖儿的临终遗言。也许那时他已经来不及说清楚,到底冰棺在哪里。” “想不到麻尖儿也是个深情之人。”清和静默了片刻,双眼缓缓看向远处,“也多亏了他这份深情,阿柒今日才能完好无损地站在我跟前。” “其实麻尖儿不仅救了我一次。当日我追踪乌头青到荒林里,不小心中了他的尸传音。危急时刻有个蒙面黑衣人救了我,还给我吃了解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蒙面黑衣人就是麻尖儿。” 回忆起在荆水一带的事情,仿佛是昨日一般。只可惜有人终随风而去,消失在人世间。我望天感伤了一阵后,抬下眼睑见到清和缄默不语地看着我。 “怎么了,清和?” “没事。”他似乎刚回过神来,收回若有所思地目光,语气也变得暖和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帮助麻尖儿完成他的遗愿。” 我颔首,同他并肩站在一起。 天色越晚,城关处便越少看到人迹。那余晖正在一点一点地收拢下去,十里地内变得昏昏暗暗,就连风沙也开始大了起来。 “喂,你们两个。”东城关处的其中一个守城之人朝我跟清和挥挥手,大声叫嚷道,“城门就要关了,你们到底进不进城?” 清和亦高声朝他招招手,“这位大哥,我们是在等从东边赶来的朋友,可否通融通融,晚点关城门?” “上头有规矩,时辰到了就关,通融不得。”守城人摇头,“你们还有一盏茶的功夫,不进来就只能睡外头的沙地咯。” 听他叫嚷完,清和侧身对我道:“长安城是整个四陆规矩最多的地方。阿柒,你得拿个主意,一盏茶后,是走还是留。” 眼下的西山尽收走余晖,十里地的风沙都快吹迷离了眼睛,可是仍然见不到小玖和师兄他们的身影。 “算算时辰,他们早该到了。”我开始焦灼地在原地踱步,“这时候还不到,我怕他们是在路上遇到困难麻烦了。” “阿柒先莫这样想,风流和马兄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他们也许是在路途中被其他事情耽搁。” “或许吧。” 话虽这么说,但我心中的忧虑愈发浓烈。他亦看出我深深地不安,牵过我的手安抚我道:“我们一起等他们来。” 一盏茶后,城门果真关闭。我跟还等在东城关外处。风沙肆虐着脸庞隐隐作痛,只是黑幕之下依旧没有出现我们期待的身影。 时辰越来越晚,清和干脆就地生起了一堆篝火。他还找来一些干草,铺在篝火旁。我与他皆坐在上面围着火推边取暖边等待。 夜空下,风沙地里,篝火旁,清和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两坛子酒,递了一坛给我。揭开坛口,那熟悉的酒香立刻飘散在周围,还没有喝便驱赶走了我心中一大半的忧虑。 “这是虫二酒!” “对啊,”火光旁,他仰头品尝了一口坛里的佳酿,朝我举起酒坛言笑道,“这可是阿柒最喜欢的虫二酒。” 是啊,这是我最喜欢的虫二酒。 汴州粮液和长安的老秦酒再香再美,金陵十里穿巷的虫二酒也是我唯一的心头好。虫二虫二,风月无边。我曾幻想过究竟是何人会酿出此等美酒,如今他就坐在我的身旁。 “清和,多谢你。”我亦一仰头品此佳酿,高举起酒坛朝他扬起嘴角。 “阿柒,你谢我什么?”清和以手握拳抵着额头,双眼里透出一道光芒,好似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 “我谢你啊……”我看着他那对清亮胜若月光的眼眸,接下来的话一点一点地吞落进肚子里。 我举起酒坛笑起来,大口喝着虫二酒。夜晚虽冷,但火推里传出源源不断的暖意,还有耳边呼啸而过的烈风声,都让我畅快不已。 清和,多谢你的美酒; 多谢你对我的相帮; 多谢你能站在我的身边; 多谢你…… 许是这虫二酒有了助眠的作用,喝着喝着我便生出了几分睡意。双眼迷迷糊糊地眯起来,开始时我单手托着脸颊,但慢慢地最终挨上了一个温暖的肩头。 腰间的溢彩剑好似发出了“呜”的一声。 有人用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臂,哄得周公很快就找上门来。 睡梦之中,我的眼前始终有一道模糊的蓝色的身影,同我若即若离。 “清……和……”我皱起眉头,口中发出一声低喃。 耳边的烈风声继续呼啸而来,是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听到有个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轻轻地落了下来。 “傻瓜。” 哒哒哒—— 这是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清和!”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倏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喊出那个名字,“是不是他们来了?” 我从那个温暖的臂弯中起来,见到天际蒙蒙发亮,才知道原来我就这样靠着清和睡了一夜。 身旁的篝火早已经燃尽,干草堆旁还有两个空酒坛。城关外此时就只有我跟清和两人,寒冷的晨风吹来时,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蓝色的长袍披在我的身上,清和扶着腿麻的我站起来,望向远处那滚起的飞沙。渐渐地,我看到有个骑马的黑影从扬沙里闯出来,飞快地向我们而来。 “这是——”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见到逐渐清晰的黑影,“是黑捕头!” 等了一夜,他们终于来了!我激动地握紧拳头,正想往那尘土飞扬的方向跑去。 “阿柒等等!”清和拉住我的手臂。我回头看到他的脸色异常严峻。 “你看,只有黑捕头一个人。”他朝那个方向眯起眼睛。 而我也再定睛看去,发现在这微亮的东城关外,确实只有那一马一人冲向我们。且骑在马匹上的黑捕头冷肃着神情,脸庞还沾着些许血迹,看这凌乱的着装似乎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朗月狂徒卷土来 那一人一马带着卷起的扬沙直冲城门的方向而去。恰好这时城门起开了一条缝,睡眼惺忪的守城人正从里头出来,看到那迎面而来的黑影,立马瞪大眼睛立起尖枪,大喝了一声,“你是何人,岂敢擅闯城门?” 黑马倏地被缰绳拉住,对着那尖枪发出一声嘶鸣。黑捕头铁青着脸色,目光冰冷锋利至极,朝着将他拦下之人只说了一个字:“滚。” 守城人虽被来人的气场震慑住,但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底线,哆哆嗦嗦并不放人同行。 “大,大胆!长安城岂是你这歹人说进就进的?” “黑捕头。”那两人听到这声皆侧过头。 我跟清和走过去,朝着马背上之人抱拳行礼。他见到我二人面色又凝重了一分,忽的跳下马背。 “黑,黑捕头?”看来这位尽职尽责的守城人仍是没有搞清楚状况,一脸懵然道,“你,你也是长安城的捕头?” 那块令牌“噌”的一下示于他眼前。守城人惊得瞳孔放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神捕大人……” 见他吓得浑身发抖,只会不停地磕头。清和说道:“这位大哥,神捕大人既然是大人,自然不会计较此等小事。大哥不妨先去把城门打开。” 守城人这才反应过来,踉跄地起身往那城楼上冲去。 黑捕头自见到我与清和,眼神便未落向别处,手里紧握的那把七星剑上淌着血迹。 见他一直不说话,我又道:“黑捕头,我们在落日镇见过,同十姑是朋友……” “我知道你们。”黑捕头冷声打断我的话,目光死死地盯着我身旁。 “我师弟玖夜之前传信于我,说你们一行人会一同前往长安。”我的语气急切起来,“如今为何只见你一个人?我师兄师弟,还有其他人呢?” 黑捕头收回目光,看向我正要说话,胸口中猛地涌上一股血气。那高大的身影摇晃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嘴角的血迹更加明显一寸。 “黑捕头,你……” 很明显他受了内伤,我拧着眉头却见他又“噌”地执起七星剑挡在身前。 清和语气凝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黑捕头神情有些痛苦地捂着胸口,仅说出两个字,“遇袭。” “什么?”负在腰上的溢彩剑发出“铮”的一声,我心中掀起一阵恐慌,“那我师兄他们呢?” 他艰难地抬起眼睑看向我,微低喘着气,目色中流露出几分自责和担忧,“十姑与你师兄从山坡上跌落下去,马师有跟你师弟在找他们。” “这怎,怎么会?”脊背上一片发凉,我实在是难以相信他说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师兄武功超群,怎么可能会从山坡上跌落下去?” “是真的。”黑捕头闭上眼睛,嗓音哑然,“袭击我们的,是郎月教的人。” “郎月教?” 我睁大双瞳,那一瞬间,在荆水那晚乌头青携魔王信徒而来的事情又浮现在我眼前。我想过,长安城终有一天亦会如那晚荆水般大闹一场。但没想到危机会来的这么快…… 噗—— 黑捕头终是坚持不住,口出呕出一口黑血。清和扶他上马,望向远处滚滚的扬沙,他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歇脚庄。” 此刻,正遇上天亮,城楼底下的城门已大开。 歇脚庄的大堂里,矮案几旁点起火炉,仅我、清和还有黑捕头围炉而坐。这其中,还有端着脸盆、白巾和汤药走来走去的福爷。 案几上放着一块碧绿的玉牌,上面还刻着一个“凌”字。那玉质地通透,是上好的材料,只是绑在上面的红须线看起来有些年头。 “这就是那群人留下的?”我拿起玉牌往近看,见那碧绿的玉面上还渗着一丝血迹。 清和的目光落在我手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块带有‘凌’字的玉牌是身份的象征,十八年前郎月教的长老皆人手一块。” “所以,他们真的是郎月教的人?” 黑捕头运功完毕,深呼出一气,倏地双瞳张开,“是他们。” 他语气恢复平静,只是脸色依旧很难看,并从我手中拿回玉牌,紧紧扣住。 “这块玉牌,是为首的那个黑袍人留下的。” “穿黑袍的人,”我低喃,看向清和,“难道又是乌头青?” 清和面色一凝,不确定地摇摇头,“我的线人说,乌头青自荆水那晚便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这块玉牌为郎月教长老所有,所以不见得就是乌头青。” “可我还是不明白,十八年前郎月教已经被打压得七零八落,现在的魔王信徒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怎么会把几个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重伤成这个样子?” “偷袭。”黑捕头扣着玉牌的手重重地落在案几上,冷然道,“他们人数众多,是有备而来。而且那个黑袍人格外聪明,对我们行踪似乎了如指掌。” “有组织有目的,看来他们就是为了组织你们进长安?那我师兄还有十姑……” “是我保护不力。”黑捕头头一次这般示弱,眼底一片无奈,“你师弟是医师,马师有一直同他在山谷中寻找他二人。一有消息,他们便会告知。”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满心都在担心他们。黑捕头都伤得这般重,不知道师兄和十姑是以怎么样的情形跌落山下…… “你放心,当时情况危急,十姑和你师兄跌落山下是无奈之举,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受很重的伤。” 这么一说,我心头放松了几分,朝他微微点头亦示谢意。 那块玉牌又被摆上案几上,清和忽然问黑捕头道:“你是怎么发现这块玉牌的?” 黑捕头的目光从案几转向他,“我追出那个黑袍人数里外,玉牌从他的身上掉下来。但我有感觉,这并不是意外之举。” “也就是说,那个为首的黑袍之人是故意暴露出身份的?” 黑捕头沉默片刻,点头,“可以这么说。” 清和哼一声,双拳握紧,眉目间冷下几分,“十八年前郎月教一行人就猖狂至极,大肆祸乱武林。没想到十八年后他们还是死性不改,做坏事也要做得人尽皆知。” “他们这般嚣张,也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撑腰。”黑捕头看着他眯起眼睛。 “就算是天王老子给他们撑腰,我胡谪也断容不下他们乱来!” 慢慢的,清和松开拳头,神情亦如常态。 案几上的汤药凉了许久。他指着汤药,对黑捕头颔首道:“这碗汤药对内伤大有好处,黑捕头不妨一试。” 黑捕头盯着他未动。不过仅一会儿,那双手便捧起那碗汤药喝了下去。 “怎么样,黑捕头,我没有骗你吧?”见他全部喝完,清和笑意温和地问他道。 空碗被摆回原处。黑捕头擦了擦嘴角并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好看了许多。 “内伤要全然恢复并不容易,黑捕头不如在我这歇脚庄歇息片刻,我让人给备上一桌酒菜?” “不了。”黑捕头断然拒绝了清和的好意,拿起七星剑倏地站起来,“我要去嫣家。” “是东水城的嫣府?”我也“噌”地站起来。 “没错。”他点点头,看着我与清和二人,微微抬起下颌,“你二人也同我一起前往。”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东水嫣门老姜辣 官差办事自有一套官差的道理。 天正亮,东水城嫣府的门就被敲得“咚咚”响。那年轻的管家开门时还未正眼瞧见一番,就极为不耐烦地吼着,“谁啊,这一大清早的?” 等他抬起眼睑定睛往前看时,忽的一愣,铜铃般大小的眼睛顿在脸上,“黑,黑……神捕大人……” 管家比那守城人多了几分眼力见,不过面色仍然是慌张失措的,“不知是神捕大人前来…您有何贵干?” 站在最前边的黑捕头并没有同他计较,只道:“嫣老爷可在?” “在,在的……”管家知晓来意,让出一条道请我们三人进去。他有些缩手缩脚地站在一旁,我瞧见他亦在偷偷打量着我与清和二人,目色中透出疑惑。 管家领着我们来至嫣府前厅,又恭恭敬敬地一鞠躬,“劳烦神捕大人和两位贵客稍作等候,我这就去请老爷和大公子前来。” 他说罢便匆匆退去。 一路从前院走到前厅,嫣府内外皆是富丽堂皇,气派之中还带着其独特的雅致。我、清和和黑捕头三人静静地坐在前厅中,除了上茶和点心的侍女外,再无人过来叨扰。 从我的位子上看过去,黑捕头默着脸、垂下眼睑,手执着宝剑不知在想什么。身旁的清和更显得放松,自在地端起茶轻嗅着细细品起来。 不一会儿,前厅门口管家垫着碎步弯腰小跑而来,身后跟着两个高大的身影。还没有看清其人就先听其声。 “黑山贤侄。” 声如洪钟,气势如虹,我同身旁两人站起来,望向那两个气宇轩昂的身影。都说嫣家出美人,前见过十姑这般水灵娇俏的妙人,没想到见到嫣府的男丁时亦让人惊叹。 我曾经在红风尘的幻境中朦朦胧胧地在纸眼儿中窥见过嫣老爷。如今站在眼前的这位中年男子虽鬓间布了些灰白,但面上毫无褶皱,保养得十分得当。再加上背脊挺得笔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即使辞官归隐多年,嫣老爷身上仍没有平头百姓的那种懒散,精气神浑然天成。 而站在他旁边的那位年轻些的公子应该就是东水城嫣府当前的家主,嫣老爷九子中的大儿郎。嫣大公子确实是个俊美的青年,唇角带着几分傲气,只是这份俊美也让他在嫣老爷身边气势弱了几分。 嫣老爷见到站在面前之人言笑晏晏,心情似是大好,他道:“黑山贤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东水城的府上?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 他还未说话,就见黑捕头“轰”一声半跪在地上。我心中一惊,不知其为何要这样。身前的嫣老爷和嫣大公子更是吃了一惊。 “黑山,你这是作甚么?”嫣老爷上前一步,双手正要伸过去扶起黑捕头。 “嫣老爷,”他垂着头,双手抱拳,语气沉重,“我未能完成老爷所托,未能照顾好嫣儿,还请老爷责罚。” 原本那嫣大公子还有劝他起身的意思,听到这里忽的大变脸色,忙道:“什么,什么意思,我妹妹她怎么了?” 黑捕头仍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嫣老爷按住那双要动他的手,俯视向他的眼光中亦多出了几分厉色,“黑山,你说嫣儿她怎么了?” “我托老爷之命要好好照顾嫣儿。可是我们在来长安的路上受到袭击,嫣儿同人一起跌落山坡,至今还未找到她。” 嫣大公子听到此话,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手直指着跪在地上之人,竟有些口不择言道:“枉你还是神捕,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我妹妹她……” 嫣老爷拦下他的手,虽没有那般激动,语气也沉重起来。 “黑山,你且起来说话。” 二手托着黑捕头站起来,嫣老爷黑黢黢地眼睛尽落在他身上,“我知道你对嫣儿情谊匪浅,断不会做害她的事情。如今你敢只身来到我府上,说明你已经有了应付之策。又或者说,嫣儿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是也不是?”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我见到他眼前的黑捕头垂着头颔首,一言不发。嫣老爷松出一口气,脸色好转了些,拍拍眼前之人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你说吧,到底是何人这么大胆?” 还不等黑捕头抬头说话,嫣老爷的目光却转向我和清和的方向来。仅这么一会儿,他的面孔又紧绷住,双眼微张,神情变得难以言喻起来。 “这二位是?” 迎着他的目光,我率先抱拳而道:“我是陌上山庄的柒夜,也是十……嫣姑娘的朋友。” “陌上山庄?”嫣老爷喃喃,眉间稍凝,又问我道,“你师父可是剑仙陌上桑?” “正是。”我答道,未曾想到一个朝廷重臣对江湖上的事情也有所了解。 “难怪我见这位女侠有几分眼熟,原来也是从金陵而来。”他微微颔首,语气里带着几分深意。明明是一副话到嘴边的样子,可嫣老爷将它咽了下去,目光也从我身上收回。 然而那嫣大公子却冷哼了一声,挖苦起另外一人道:“黑山,我竟不知你何时也爱结交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愿这样自甘堕落。” 三岁小儿都能听出他口吻里的轻蔑,我皱眉,手里的溢彩剑轻颤起来,似是也感受到了我的不适。周旁传来一声轻笑,嫣家的人皆看过去。 “你笑什么?”嫣大公子极为敏感地瞪了清和一眼。 清和又是一声笑,轻轻摇头起来,“我笑有一只花猫,被拥捧得极高,但还是改不了爱吃臭鱼的习惯。以至于喵喵叫唤的口气也变得臭了,还要拿臭舌头舔着猫爪孤芳自赏。阿柒,你说好不好笑?” 我亦发出一声笑,同他说:“你这是哪里听来的笑话,我没见到过这样的花猫,保不齐是你信口胡说的。” “巧了,”清和抚掌,惊叹一声,“今日见到偌大的嫣府气派辉煌,这里面啊,就藏了一只这样的花猫。” “你!”嫣大公子满脸通红,又怒又羞,强忍着颤抖起来的双手,最终一拂袖子,咬着牙看向了身旁的嫣老爷。 “大儿,人家不过同你玩笑几句,你就成这样,哪还有点东水城嫣府家主的样子?”嫣老爷虽是同嫣大公子讲话,但一双利眼紧紧盯着清和看。 他神色严肃至极,抱起双拳,居然朝着清和行了一个江湖之礼。 “不知这位朋友是何方高人?” “高人不敢称。在下只是区区一个做客栈生意的商人。”清和朝他拱了拱手,笑得更是温和,“十里穿巷,胡谪。” 嫣老爷的眉眼倏地眯起来,瞬间领悟到位。不过很快,他那股浑然天成的气势便散去几分,走上前,话语里也放缓了些。 “原来是传说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下第一聪明人胡大东家,真是稀客,稀客啊!”他朝门外高声喊了一句,“来人,上好茶,今日我要招待贵客。”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只怕话中深意藏 此刻的前厅里,嫣老爷于上座,清和次座,我、黑捕头和嫣大公子皆坐在一旁。刚才嫣老爷一声喝,吩咐侍女捧来的确实是顶好的茶,仅闻那味道就知道不一般。 只是我嗜酒对喝茶一般,抿了一口后便放在一旁。清和倒是捧着茶盏不放,眼色中露出的兴致正浓。 “怎么样,我嫣府的茶可入得了胡大东家的法眼?” “嫣老爷说是好茶,便自然是好茶。”清和又品了一口,才将那茶盏轻落在案几上,脸上神情自若。 如此,嫣老爷自是露出满意的笑容,微微颔首,“都说胡大东家的客栈生意遍布四陆各地,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可见的太多了。今日胡大东家既来了我府上,那我必定要向东家讨教几分经商之道。” “看来嫣老爷真的对草野间的那些胡话传言很感兴趣。”清和对向他的眼睛里亦露出几分好奇,“说起来,嫣家世代名门,我还想向嫣老爷讨教几分为官之道。” 一时之间,前厅里陷入寂静。黑捕头面无表情地注目着前方,嫣大公子眉头微微拧起。而那上座的两人四目相视,神情虽然未曾改变,但我莫名地觉得这厅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哈哈。” 嫣老爷率先发出一阵笑声,摸了摸下颌,眯起双眼,“好说好说。我今天总算是见到了,什么叫做从不做亏本买卖!” 清和也笑起来,别过眼色手伸向案几上的茶盏。 两人笑过后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黑山。”被点名之人看着嫣老爷的神色渐渐凝肃,“你既然能请到胡大东家前来,想必是有事情发生。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又是何人袭击你们?” 黑捕头站起来,将一块玉牌递上前去,语气沉下几分,“是郎月教的人。” “郎月教?”先前一言不发的嫣大公子忽然脱口而出,“又是蛊药!” 另外几人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冷汗涔涔地低头喝茶。 嫣老爷握着手里的那块玉牌,若有所思道:“江湖上的大事向来传得快。我听闻前段时间郎月教旧部在荆水一带闹事,且十八年前为祸人间的魔王蛊药又重新现世。难道是跟这个有关?” 他话是问的黑捕头,但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一旁之人。 清和说道:“这十八年前的魔王蛊药不仅又重现人间,一月前还为害了荆水的百姓,威力不减当年。黑捕头他们既在来长安的路上遇袭,只怕是这群人要在长安弄出一番动荡。” “十八年前,蛊药害得民不聊生。自荆水一战后天子就禁封了四陆所有的蛊药。如今这群魔王的旧部集结得如此之快,又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蛊药,这般来势汹汹,难道是想把长安变成第二个荆水?” “这群人手里的蛊药是十八年前凌天君遗留而下的。” “哦?”嫣老爷看向我,“女侠为何如此肯定?” 我道:“不瞒嫣老爷,一月前我正好就在荆水。偶然听到这群人的首领说,当年魔王虽战败而亡,却留下一批蛊药。十八年后,这些药重现于世,不知药性如何,他们便先在荆水试验。” “这群人早有预谋。”黑捕头倏然出声,“这件事并不简单。” 我一愣,见他握着七星剑的五指节骨泛白,面色上似蒙了一层冰霜。 “贤侄,你可是另有发现?” 黑捕头道:“四个月多前,我在落日镇收到一封急信,称江南一带有人贩卖禁药,人一旦服下便会失去其心智,更有帮派借此扩大势力。” “这听起来很像是十八年前凌天君研制出来的蛊药。”清和接话道。 “不错。”黑捕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道,“贩卖这种禁药的人身份成谜,据说每三日只在苏扬坊间的风月馆现身。” 风月馆听着实是耳熟,我眼前禁不住浮现出一张妖冶般的面孔。而这个人极擅于伪装,看似纯良无害,实则心机深厚。不曾想到这蛊药的事情也与他有关? 前厅里无人接话,那嫣大公子忽然懵懵懂懂地来了一句,“苏扬坊间的风月馆是什么地方?” 堂上传出一声轻笑,“明面上是江南一带最大的烟花之地,实则包藏祸心,做着更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清和一顿,“我听说他们的苏馆主有好些日子不曾出现,如今的风月馆已大不如前。” 嫣大公子冷哼,“果然是肮脏地出肮脏的事,这些人交易还真会选地方。” 我看他的神色极为厌弃和不屑,似是还想讲什么。然而嫣老爷朝他一瞥,嫣大公子顿时憋红着脸色语塞住。 “如此一来,贤侄,你可有把那群人抓来问话?” “我还是去晚了一步。”黑捕头摇头,握紧的七星剑似发出呜呜声,“那群人颇为狡猾,或许知道已经泄露了风声。等我赶到风月馆,卖药之人和买药的帮派全无了踪迹,只抓到几个引路的小喽啰,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我问,“那贩卖禁药的事情到底跟风月馆有没有关系?” “不清楚。”他目视前方,“风月馆虽大不如前,但内部十分防密,一口咬死这件事与他们无关。” 清和道:“做了这么多年见不得光的灰色勾当,对外自是有一套说辞。” 黑捕头并不答话,半垂着眼睑像是在思考他说这话的意思。 “贤侄,那你之后可还有这贩卖禁药之人的消息?” 他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摇头道:“没有。后来我听说蛊药重现荆水,等我到荆水后,发现动乱已经平息。我决定上京汇报蛊药一事,没想到回长安的路上遇到了郎月教旧部的袭击。” “这些事情连在一起非同小可。或许袭击你们的郎月教旧部已经遍布长安开始谋局。若真是如此,这便是朝野上下的事。黑山贤侄,你的决定是对的。” 嫣老爷叹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同嫣大公子道:“大儿,明日早朝你定要帮神捕大人好好复议。如今你是东水城嫣府的家主,既要担此任重,切不可莽撞行事。” 嫣大公子脸色上显出几分慌张,有些苦笑起来,“爹又不是不知道,自爹隐退后,天子就常常在一众大臣前念叨着爹的好。再加上儿子还年轻,说出来的话没有分量。我看不如爹还是复职吧?” “胡闹。” 收了一记白眼,嫣大公子又缩回了脑袋,气势弱了几分。 “说好了辞官退隐,你以为是玩笑话?如今已是年轻人的天下,你看看我黑山贤侄,年纪还比你小上几岁,却这般老成稳重。” 嫣大公子一张花颜被说得通红,但又气不过,趁人不注意时又瞪了黑捕头一眼。那黑捕头始终是一个神色,目视前方。 嫣老爷说了一通,才想起来前厅里还有外人在场,脸色一变站起来朝我们拱手道:“大儿不争气,让诸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清和亦站起来,微笑道,“嫣府家风甚严,今日一见,才知何为名门世家。” 嫣老爷脸上笑容更甚。这时,黑捕头插话进来。 “嫣老爷,黑山想说的话也说完了。如今形势严峻,黑山也该回理玉门做应对之策。老爷放心,嫣儿一事我定会全权负责,一有消息,便会告知嫣府。” 嫣老爷朝他颔首,脸色上颇为放心,“贤侄办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如此,黑山告辞。” “告辞。” 我与清和亦同嫣家父子道别,跟随着黑捕头离去。嫣老爷亲自送我三人到嫣府外。离去的那一刹那,我不经意间看到嫣老爷一脸和蔼地笑着挥手,只是那双眼落在我身上好像多了几分别有深意。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双双中计陷官门 从嫣府出来后,黑捕头一直沉默着走在最前面。我忽的想起一件事,放缓些脚步神色懊悔起来。 “怎么了?”清和发现了我的异常。 我叹出一口气,“我把冰棺一事给忘了。” 他亦是一顿,却问我道:“阿柒,你觉得嫣老爷这人如何?” 说实话,对于他会这般问,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摸爬滚打官场多年、身居高位之人自有千面。”我边回想边惊叹,“不过,我还是没想到,那嫣家夫子竟和十姑有这么大的不同。十姑应是随了娘亲吧。” 清和望着我,语气有些高深莫测,“所以阿柒,你今日就算提出冰棺一事,谨慎如嫣老爷者,也不会随了你的愿。” 我恍悟,又抓了抓脑袋问道:“那……这该如何是好?” “明着不行,就来暗的。”他脸色倏地浮出几分无赖,压低些声音,“反正我们是救人,就去看一眼,若是没有便打道回府。” “你是说偷偷潜入……” “什么偷偷潜入?” 那冷厉的声音响起,可把我吓了一跳。黑捕头不知何时回头,眼色锋利地看着我二人。 “堂堂神捕大人,怎么有了爱偷听人说话的毛病?”清和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懒懒地同他道。 “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那一瞬间,黑捕头利眼中恍若射出一道火焰,死死地盯着他不放。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自我们在城门口遇见黑捕头后,我总觉得他对清和的意见很大,甚至可以说是敌视。 我猜想,唯一解释得通的是,当时在落日镇清和是以“胡小二”的面貌对他,如今恢复了东家的身份,黑捕头可是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还是他仍然看不惯江湖中人? “黑捕头。”我正要同他解释时,忽听闻有窸窣脚步声从四处包围上来。那群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的,皆穿戴着黑衣黑帽,手握长剑,一副官差打扮的样子。 清和向来温和的脸庞此刻也冷下来,“黑捕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捕头原地不动,持着腰间的七星剑道:“请二位同我回理玉门一趟。” “我二人并无过错,为何要同你去理玉门?”谁都知道被请去理玉门是什么意思,我心里亦是有了火气。 眼看着四周的官差离我与清和愈来愈近,黑捕头冷眼看着一切并不说话。我强忍着怒意,再道:“黑捕头,我听十姑说你是个铁面无私的好官。你许是瞧不上我们这些江湖中人,可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带走,是否愧对这‘好官’两个字?” 只见他面色一凝,倏地举起手,周旁的人停下脚步。我正要松出一口气,却听到那人冷冰冰地道:“有些事,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手一挥而下,四周的人迅速拔剑包围上来。 “好,那你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我眉目一紧,火气涌上心头,欲使出溢彩剑对抗,却不想双手一点力气也没有,浑身软绵绵的。 “阿柒!”清和叫我的名字,皱着眉头亦同我露出了一样的神色。 手中的溢彩剑被人夺走,我和清和的脖子上架上两把长剑。一众官差把我们团团围住。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一点内力都使不上来了?这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制服住,我有些许无措,望向身旁的清和,见他已渐渐和缓下来。 “那茶里下了迷药。”清和目色平静地看着眼前那人,“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 黑捕头面部表情地一步一步走近我们。 此时我心中冒出许多疑问,话到嘴边正想问他,却感到喉头中涌上一阵血腥。紧接着,“砰”的一声响,脖子后边传来痛感,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一个房间里。脖子后面仍有酸痛感,我转了转四肢,再运气发现身体还是软绵绵的,内力并没有恢复。 “你醒了?” 我被这个声音吓一跳,才察觉到床榻不远处站着一个黑色的背影。等他转过来时,不出意外的,我看到了那双凌冽冰冷的眼睛。 黑衣黑斗篷,系黑色抹额,执一把七星剑,他穿戴着整整齐齐,全然不像在城门外见到的那般狼狈。 “这是哪里?” 黑捕头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理玉门的牢房。” “清和呢?” 他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站起来,握紧拳头,直视于他,“你到底为什么要抓我们回来?” 静默了许久,他才开口。 “那日我离开风月馆后,又收到了贩卖禁药之人的消息。原来他们不是失踪,而是转移了地方。” “什么?”我稍皱起眉头。 “他们又在金陵的十里穿巷里交易买卖。”黑捕头眯起眼睛,“就是那个据说能包罗万象的客栈,那就是他们的贼窝。”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朝他大喝,胸口竟生出一阵刺痛。 我深知十里穿巷在世的意义,那里头没有杀戮,不分黑白,只谈买卖;平等自由,无贵贱之分,这便是它的包罗万象,而绝不是某个滋生肮脏勾当的贼窝。 “所以,你就把我们带回了理玉门。”敌强我弱,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黑捕头侧身往前走了几步,负手而道:“回长安的路上遇袭一事,是有人泄露了行踪。” “所以你就怀疑是我们?”我手指着自己,觉得他的怀疑颇为好笑,“这,这怎么可能呢?你可知我们荆水都做了什么?” 不想回答的问题,他照例黑着脸,不说话。 我直接问道:“那你到底想如何?” 话毕,黑捕头正对着我,一只手伸进怀中。 “这是你师弟托我给你的。” “小玖?” 我吃惊,低头见他手心里躺着一个看着很是熟悉的丹药瓶。 这——这确实是小玖的丹药瓶。 黑捕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后,又背过手去,“你是嫣儿的朋友,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我紧紧攥着那瓶子,已察觉到里面的东西。 “那你把胡清和怎么样了?” 他抬起下颌看着我,语气依旧很冷淡,“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说罢,那身黑影一扬黑色的斗篷,转身离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得宝药惊险逃狱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牢房外之外,我的视线才转回到手上这瓶丹药中。看这个瓶子的外观的确是小玖的东西。我迅速打开盖头,往手里倒出一推花花绿绿的药丸子。 鼻尖立马浮上一层草药香。这下我彻底相信这正是小玖给我的。 小玖炼丹药一向很有自己的一套。每种丹药在色泽和气味上都各自有各自的特色。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朱红色的丹药是护心丸,明黄色的是归息散,松绿色的是迷药,至于这黛蓝色的…… 我拾起其中一颗仔细嗅了嗅,这是凝气丹,也正是此刻我需要的! “你是嫣儿的朋友,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耳边回想起这句话,我心中微微松下一口气。 那黑捕头也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但若是他知晓了这瓶子里的东西,还会把它交给我吗? 花花绿绿的药丸子被我小心翼翼地倒回了瓶子里,仅留下一颗黛蓝色的凝气丹。这些都是小玖特意给我的宝贝,日后一定大有所用。我正要将丹药瓶揣进怀里时,手指尖却有一种奇怪的触感。 我愣住,把丹药瓶倒过来看,发现瓶底的缝隙中夹着一张小字条。那字条上面的字迹我看得如此熟悉。手心里紧紧攥着这张字条,胸腔里发出“咯噔”一声响,一时之间我竟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小玖,原来你是想告诉我这些么? 我安抚下心绪,走到烛台边上,将那张小字条燃尽,又把手中黛蓝色的药丸子含入口中。 有了这颗凝气丹,我体内的真力很快就就恢复了过来。四肢不再感到虚弱无力,身体里有了真气流转,也让我安心了不少。 除了腰间还是空荡荡的,我握紧拳头又松开,清楚地知道溢彩剑还在他们手里。 走下床榻,我边环顾四周边思考我下一步的计划。 说起来,眼下这间牢房的条件并不如我想象得这么糟糕。这里面干净整洁,床榻、案几、木椅、烛台、帘子皆有。若不是现在在牢门前徘徊的身披黑斗篷的官差,我几乎认为自己还在歇脚庄的厢房里。 不知道清和此刻如何,又身处哪里? 以黑捕头对清和的戒备和敌意,一旦丧失真力,只怕他会遭人摆布。 好不容易安下来的心又浮现出一些褶皱。我微微皱着眉头,望见门口那黑影,慢慢有了一计。 “放饭了,放饭了!” 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两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怎么样,人还老实吧?” “好吃好喝的养着,能不老实么!也不知道她跟大人是什么关系,这待遇比我们强多了!” “你丫的少说几句吧!祸从口出,小心大人抽你。” “我晓得晓得。” …… 那其中一人离去,有脚步声走近牢房这边。 “喂,吃饭咯!” 听到这话,我才睁开眼睛,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松了松筋骨,走上前去拿从缝里递进来的木盒。 “呦,没想到理玉门的伙食不错嘛!”我看着木盒里两荤两素、色香诱人的搭配,咧开嘴角喜上眉梢。 “那是你,我们兄弟可没有你这待遇。”那官差斜着眼睛语气颇酸,十分恋恋不舍地缩回了手臂。 我瞥见他身后桌子上摆着的青菜豆腐,露出惊讶的神色,低头望了望手中的木盒,又把手伸了过去,“诶,官爷,那不如咱们俩换一换吧。” “换一换?你确定?”官差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几步,语气警觉道,“我说你莫不是想整什么幺蛾子?我告诉你,老老实实吃你的饭,没准儿吃了这顿就没下顿咯!” “冤枉啊,这位官爷!” 我亦伸出脖子故意凑近他几分,努力学着平日里清和无赖时的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瞒你说,我自小家中穷困,早就闻惯了青菜豆腐的味。这给我这般珍馐,我看着都觉得怪腻。不如小哥同我换换?这样你我吃得都爽快些。” 他捏着下巴眼中有几分轻视,“看你这挺好看一丫头,原来还有这穷毛病!成,换换就换换。不过先说好了啊,是你要跟我换,可不是我抢你的东西吃!” “那是自然,这青菜豆腐是我死皮赖脸地求着官大爷换来的。” 对我这答案,他满意至极,兴冲冲地拿走我手里的木盒,又跑过去将桌子上的青菜豆腐饭递给我了。 那官差坐回到桌前,立马拾起筷子吃起木盒里的饭菜,一边吃一边美滋滋地点头大呼“好吃”。我偷偷摊开手心瞧了一眼,满意地扬起嘴角,又收起脸色端着青菜豆腐饭也坐下来。 “香啊,好吃!” 牢门外的人吃得大快朵颐。 我低着头,静静在心里默数道:五、四、三、二、一…… “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摔倒在地上。 “官爷,官爷,这光吃青菜豆腐噎得慌,可否讨口汤喝,官爷?”我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看见木盒里的饭菜洒落了一地,那官差趴在桌子上。 “官爷,官爷?” 四周仍是无人应答我。我“噌”地站起来,微微松出一口气,拿出方才从他腰间顺走的牢门的钥匙。 丹药瓶里松绿色的迷药果然派上用场了。我飞快地打开牢门,顺便解下了官差的帽子和黑斗篷。不知道他何时会醒来,我要抓紧时间找到清和。 传闻长安理玉门有着天下第一大的地牢。我乔装游走在其中一不小心迷了路。 一路看过去,原来并不是每一间牢房都跟我那间似的整洁干净。满地的枯草,臭虫、老鼠比比皆是,最令人心惊胆战的还是那些沾血的刑具。蓬头垢面的犯人们并绑在木架上,垂着头几乎看不清脸色。不过还好,我眼到之处,并没有发现清和的身影。 前方的过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立马拉下一些帽檐,低着头伫立在牢房门前。几个官差从我面前走过,最后那人忽的止住脚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兄弟,西区那刚逃了一个犯人,你这儿多注意一点。” 我脊背上冒出一片冷汗,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又把头压低了些。那只手从我肩膀上移开,正要离去时,另一只手突然紧紧扣住了我的手臂。 一阵浑厚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不对,你叫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远去的脚步声停下,四周仅留下急促的呼吸声。眼见着那只手的力度越来越大,我掩在身后的手握紧起来。 “你说话啊!” 砰—— “哎哟,我的眼睛!” 我挣脱开他的手,拔腿朝前跑去。 身后传来那官差气急败坏的声音,“抓住她,她就是那个逃犯!”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正朝我这个方向奔来,我不敢回头,脚步生风地向前跑去,实则心里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出口。 “抓住她,抓住她!” 四周的呐喊声愈发愈响,像是把整个地牢里的官差都惊动了。 溢彩剑并不在身边,以寡敌多,我连一半的胜算都没有,孤军作战啊…… 前面出现了一个拐口,我正想着该往左还是往右时,忽的一个黑影从左边蹿出来,捂着我的嘴巴把我拉进了其中一间牢房中。 阴森森的牢门内,我看不清那人是谁,只听见一群凌乱的脚步声匆忙从门外而过。许久后,身后那人放开了我的嘴巴。我微微喘着气,看见那个黑影缓缓从我后面走出来。 穿黑衣、黑斗篷,系着黑色抹额,手执七星剑—— “黑捕头!?”我张着嘴巴轻呼道。 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眼前那人便往我怀中掷了两样东西。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溢彩剑和那羊皮卷,倏然抬起头问他,“你肯放我走?” 黑捕头转身负手,“难道你真以为理玉门的官差都这么没用?” 我一愣,瞬间领会过来,“那清和……” “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离开这里。” 他打断我的话,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我握紧手中的东西,又看见他侧身按下墙上的一块石砖。 轰—— 石门缓缓移开,我面前出现了一条密道。 “为,为什么?”我禁不住喃喃自语。 “你是无辜的。”黑捕头看向我,神色之中罕见地出现一丝温和,“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月中天再探嫣府 石门后的密室正通向理玉门外。当我平安无事地从那条深黑的通道里走出来时,我已十分确定黑捕头是想帮我。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先前连同溢彩剑一起丢给我的那张羊皮卷,竟然是嫣府的内部构造图! 理玉门外是漆黑一片的夜,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寒风,忽的响起黑捕头离开牢房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是无辜的,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要去嫣府? 还有,黑捕头对我确实宽容,但似乎极为抵触我说到清和的事情。 搜寻牢房时我没有见到清和的身影,我不知道到底他有没有被关在理玉门。不管怎么样,我内心还是相信十姑的话,黑捕头是个好人,纵然他看不上江湖中人,可也绝对不会滥杀无辜。 眼下既然有了这张嫣府的内部构造图,不如我就先去嫣府探探虚实,看看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冰棺。 这张内部构造图上自然不会告诉我冰棺藏在嫣府的哪一处,但却给我指明了一条能混进嫣府的暗路。 此时是月上柳梢头时分,嫣府大门的看守更是加强了几分,时而有进出之人,守卫盘查得皆很仔细。而这张构造图上说,嫣府的西南面有一道小门正好挨着伙房。 如今我正躲在不远的墙角下,看到那小门紧闭,并无人把守。四周冷冷清清,但小门旁的围墙明显高出几丈,最上头还竖起锋利的玻璃尖。 我稍候了一会儿,忽看到那扇小门底下似乎有个人影走过,地朝那门上丢去一颗碎石子。 咚—— 碎石子发出一声响又滚落在地上。 小门“咯吱”地被打开。一人从里头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喊道:“谁啊?” 恰好这时,拐角处传来几声犬吠,一条大黄狗跑来。 “去去去,”那人嘴里边赶边走出来几步,“到别家去,这儿没你的饭!” 大黄狗叫声发蔫,夹着尾巴走远。只见那人甩甩胳膊正要走进去时,我倏地从墙角飞身出来。 “你……” 半个字还卡在喉咙里,面前的身影就直直倒在地上。 先前躲在墙角里看得不清楚,我这才发现被打晕的人正是嫣府那个年轻的管家。 我呼出一口气,内心暗暗抱歉。来不及前思后想,我轻手轻脚地把他拖进小门里,安放在草丛后面。 嫣府的后院显然没有前院这般气派。点在这周围的灯烛也不多。四处虽然昏昏暗暗的,但反而能遮掩住我这个不请偷来的客人。 我躬身摸索到伙房一处时,正好有几个侍女从那里面出来。我再弯低了腰,躲在回廊的石壁下,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她们的说话声。 “咱们走快点,罗大娘特意吩咐了,一会有贵客来访。” “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春丫,你知不知道是哪位客人?” “罗大娘只说是老爷吩咐她的。我估摸着是老爷请的贵客。” “也是了。这大公子的客人都是些文人墨客,随意得很,哪要这般阵仗?” “嘘——你小点声,小心被别人听去了闲话。” “这哪里有别人啊,不就只有我们几个?话说回来,自从老爷回来后,这府上的规矩就变得严了很多。” “对啊,就连玩笑话也不能随意讲了,整个府上死气沉沉的。可偏偏咱们大公子就怕老爷那一套。” “可不是嘛!要我说,嫣老爷早就退位了,如今这东水城嫣府的家主可是咱们大公子呀!” “你俩还说,小心被人听了去,没好果子吃!” “没事的,春丫姐姐,我们有分寸的。” “对了,都说嫣老爷这次来还带了夫人。日子都过去好些天了,为何我连夫人的影儿都没见到?” “我也没有。不过,我听说夫人在西厢房那里养病呢?这金陵到长安路途遥远,受些风寒也是常有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听闻老爷跟夫人感情很好呢……” “哎呀,糟了!我忘记拿香叶尖了!” 头顶上的脚步声倏然停止,那侍女语气焦急道:“罗大娘特意说了要用上好的香叶尖泡茶,我怎么给忘了?你二人先去前厅,我回伙房一趟。” 其中一人的脚步“蹭蹭”折回去,后头传来一声喊,“春丫,那我们就先走了。” 春丫—— 我神色一凝,转身亦往伙房的方向疾步走去。 伙房内仅燃着一盏灯火,我站在木门后头不久后,就见一个侍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呼——累死我了!幸好发现得早。” 那个背影正好拿起桌上的茶包要揣进怀里,我便静悄悄地走过去对着她的脖子下了一掌。 抱歉了,春丫。 我捂着她的嘴巴小心翼翼地将她平躺在地上,换走了她身上的衣服还有那包香叶尖。 扮成侍女的样子在嫣府游走会更加方便一些,至少不用再蹲在回廊的石壁底下。此刻我低着头碎步走在回廊上,偷偷观望着两边。 根据那张构造图,嫣府西侧多是家主和女眷们的卧房,中间一道依次是大门、前院和前厅。东南角是伙房、下人房和后院。以一条回廊隔开的东北角另有一排院落,那儿的厢房多给客人居住,而回廊的尽头还有一间书房。这羊皮卷上特意标明着是“嫣老爷的书房”。 我的目标就是这间嫣老爷的书房。从图上看,主人家的东西房间多在西侧,东边最角落处偏偏设了一处书房似是有点蹊跷。而且我不知道画图之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那书房明显画得比其他任何一间房间都大。 若实际情况也是如此,那么很有可能书房里有暗格,又或者藏了什么宝贝。 也许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 现在我已经到达了回廊的尽头,面前的厢房紧掩着门,透过窗纸能看到里面烛光明亮。 我屏息,伸手往门上敲了敲,伪装起声音道:“老爷。” 笃笃笃—— “老爷在里面吗?” 书房里头无人应答。 “老爷,春丫来给您换壶茶。” 我边说边轻推开木门,见里面的案几上虽燃着烛火,摊着书卷,可是空无一人。 第一百九十八章 密室冰棺现毒女 这嫣老爷的书房跟我想象得大有不同。偌大的嫣府,前院、厅堂,还有刚才穿过的回廊,哪一处不是气派无比的,就连伙房的摆设看起来也很不一般。 而眼前这间书房…… 倒也称不上是简陋,就是一看其中的摆设就知道主人家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在上面。 进门就看到案几之上仅摆着一盏点燃的烛台,一卷旧书摊开,卧在上面的笔头墨迹未干。我禁不住屏息,想到这间房的主人一定没有出去多久。 案几的西侧安置了两株略显苍老的盆栽,东面是一排木架,并与案几间隔着一张淡黄色的屏风。这就是书房里所有的东西。 我正纳闷,黑捕头给我的羊皮卷上画的“书房简图”明显要大于眼下真实的场景。而这连着南北两面墙仅仅放了一排木架,上面的书简摆放得密不透风,让人根本看不到后头。 案几、屏风、书架,此番设计,在这间摆设简单的书房里似乎是想要掩盖些什么。 我站在屏风后,紧紧盯着那木架,发现这上面理得整整齐齐的书简布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像是许久没有人动过的样子。 不应该啊,就算是嫣老爷不常在书房读书,嫣府的下人也应该会经常打扫才对。 除非—— 除非这些物品本无人在意。 灰蒙蒙的书简,我眼到之处皆是如此。目光迅速一层一层地扫射过去,直到看向某处,我倏然定住神色。 与其他不同的是,这卷书简上光洁得发亮,首端处未沾上一丝尘埃。 奇怪了。莫非是嫣老爷特别喜欢这卷书,时常拿出来阅览? 我忍不住伸手去抽那卷书简,还未全然把那卷书抽出来,耳边就传出一阵“轰轰”的响声。有灰土簌簌地从房梁顶上落下来,眼前的木架从中间一点一点展开缝隙。 我张大眼睛看到那扩大的缝隙间出现了一条幽道—— 原来这书简是一个机关。这个书房里果然另有蹊跷。 幽道直通地底,两旁的石壁上点着两盏微弱的烛火,勉勉强强照亮了前方的石台阶。我刚刚走下去,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一阵轰响。那道通往书房的缝隙又缓缓合上,眼前只剩下这条狭小的通道。 我放轻脚步往前走去,发现越往里面这条地道就越宽敞。四处毫无动静,唯有我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还有不敢放松的呼吸声。与此同时,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寒冷,身上这件单薄的侍女服竟显得毫无作用。 贴在背脊的溢彩剑发出呜呜的声响。迎面袭来的寒意越来越多,我咬着打颤的牙齿,再往里走些,终于看到这地道尽头的石室里推放着几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而这些石头中间正摆放着一座通体晶莹的巨型“长盒”,冒着丝丝冰冷的白气。 这是—— 冰棺! 石壁上的石烛台中仅亮起一点泛青色的冷火光,照出了躺在冰棺里模模糊糊的人影。周围摆放着的几块面目可怖的巨石,衬得这里的气氛十分诡异。 书房、木架、机关、通道、石室、冰棺,还有这个躺在冰棺里的人是生是死,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胸腔里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大跳起来,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轻轻走过去。冰棺里的人影渐渐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长相明艳的女子,穿着绛紫色的金边华服,合眼静静地躺在里面。 “所谓冰棺,以天山极寒之地的冰雪所制,常年不化,不仅能够使里面的尸体不腐烂,还能保存其鲜活的面貌,就像在沉睡中一般……”耳边回响起这句话,我看着那眉间水滴状的朱砂痣和深红色的朱唇在一片冰莹中熠熠生辉。 这,难道就是麻尖儿的情人? 若不是是先知道这其实是安放死人的冰棺,我竟要以为这冰上躺着的是一个沉睡的美人。 麻尖儿说过,他挚爱的女子因身中蛊药而死,藏在长安的冰棺中。如今这长安东水城嫣府书房的秘密石室里果真有一冰棺,而躺在里面的人到底是谁。若真是麻尖儿中了蛊药的心上人,为何她会被藏在嫣府中?她跟嫣府又究竟有何关系? 无数的疑惑涌上心头,我暗想着,下意识地用手伸向女子的鼻子底下。丝毫没有鼻息,且探不到一丝脉搏,触碰到的肌理冰冷刺骨,这……确实没有任何生命特征。 冒犯了,前辈。 我缩回手时,忽听到那幽道的前方传来一阵“轰”的响声,紧接着似有脚步声迈进来。 不好,有人过来了! 我警觉地往最角落里的一块巨石后面躲去,暗暗地看向前方的通道口。不久后,一个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出现在冰棺前。这个中年男子正是嫣老爷。 此刻他负手而立,脸色沉肃,双眼缓缓落向躺在冰棺里的人,随后发出一声叹息。 “我来看你了。”嫣老爷的目光逐渐变柔,那语气里似是饱含着一丝深情和思念。他躬下身,抚上女子的脸颊,唤了一声,“老姥。” 老老?姥姥? 这个称呼有些熟悉,我沉眉迅速思索起脑袋里的人名。是老老,还是姥姥,又或者是…… 等一下! 难道是宫老姥? 猛然打了个激灵,我躲在巨石后倏地睁大眼睛,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这个,这个躺在冰棺里面的女子是江湖奇女子之一、却销声匿迹多年的宫老姥,也是麻尖儿口中的心上人! 可是,看嫣老爷的模样,似是对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西域炼香一脉的传人宫老姥,成名于邪物陶梦香,传闻她跟褐蓑老人还有一段宿命情缘。 宫老姥、褐蓑老人、嫣老爷、麻尖儿、蛊药……这些看似不可能有关联的人和物突然紧绑在了一起,这其中的纠葛也越来越复杂。 但或许,正因如此,先前那些让我不明白的事情才能在这时理清楚。就比如…… 胸腔里的心“咚咚”跳得很凶。石室里忽的传出一个很奇怪的声响。 “谁?” 冰棺前的嫣老爷发出一阵大喝。 躲在巨石后面的我屏住呼吸,戒备地握紧溢彩剑。 “爹,是我。” 石室里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 “你怎么进来了?” 我偷侧着眼睛看见嫣老爷已挺直脊背,神情严肃地正对着从幽道里而来的嫣大公子。 “我不是说过,这间石室只有我可以进来。” 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凶厉,嫣大公子垂头不敢看他,连声音也轻颤起来,“还请爹爹恕罪,是,是……” “是他来了。”嫣老爷接着那支吾的话说下去。 嫣大公子抬起头微微颔首,神色仍是有些担惊受怕。 “没用的东西。”嫣老爷冷哼一声,一拂衣袖,迈开腿朝幽道里走去时还不忘回看了一眼身旁的冰棺。 “走啊,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前面一声喝,惹得嫣大公子又打了一个激灵。我见他望向冰棺中女子的眼色颇为实是难以言喻,应了一声,急匆匆地转身跟着嫣老爷离开石室。 第一百九十九章 蓝衣和容为贵客 最新网址:. 等嫣氏父子的脚步彻底消失在通道里时,我从巨石后面出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四周一片寂静,如初进来一下,冰棺里面的人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鲜活得似在沉睡一般。 冰棺里,这个长相明艳的女子是江湖上的奇女子宫老姥。看刚才嫣老爷的样子明显就是对她情深已久,可都说宫老姥跟褐蓑老人也纠葛不浅,还有麻尖儿说,他的心上人就在长安的冰棺中…… 但细细想起来,嫣府之中会出现这位西域炼香一脉传人本尊,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预料。我在金陵时,就知道嫣家生九子,各个如傅粉何郎。嫣老爷想要个女儿,嫣夫人怀第十胎终生下金陵赫赫有名的大美人嫣语鸾,也就是当日故意扮丑时的言五亦,后来与我们共患难的十姑。 那夜在荆水,十姑赶来相救时所带来的是拥有奇特香味的幻蝶。香味、炼香一脉、幻蝶、宫老姥、十姑……我斗胆猜测,这位炼香一脉的传人就是传说中的嫣夫人。若真如此,眼前的迷雾总算是拨开了一些。 我深信不疑一点,嫣老爷绝非是个简单的人物。而刚才进来的嫣大公子似乎很是惧怕他。就是之前春丫她们所说,长安东水城嫣府的家主明明就已经移位给了嫣大公子,可是面对嫣老爷时,他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是他来了。” 耳边倏地响起先前那两人的对话。 是了,今夜嫣府上下像是都在等一个人,春丫她们把这个人称之为“贵客”。搞得如此神神秘秘,既然正好潜入了嫣府,那么我也要去看看这位“贵客”究竟是何人? 从密道里走出来回到嫣老爷的书房,里面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案几上的摆设也丝毫没有变化。小心地推开门走出去时,突然听到前方传出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我赶紧躲在回廊的石壁下。 “快,快走!罗大娘又在催了!” 等侍女们的脚步声走远时,我才从回廊的石壁底下探出头,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叫声。 “你躲在这里作甚么?” 我心里猛地一惊,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回头,见到一中年大娘微皱着眉头瞪着我。 “我……”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要去够藏在身后的溢彩剑,又看见眼前之人托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是新来的?” 我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正穿着春丫的衣服,脑袋里忽生出一个想法。我垂下眼睑,语气恭敬道:“正是罗大娘,我刚进府不久,对这后院还有些不太熟悉。” “我就说呢,怎么有丫鬟落了单?” 听到这声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眼前这人果然就是侍女口中的罗大娘。 “行了,这府上来了客人,你这新来的丫头毛手毛脚的,还是去厨房待着吧。” 罗大娘发下命令。我抬起眼睛,试探性地问她:“大娘,都说这次来的是贵客。这……这到底来的是哪位高人啊……” “嫣老爷请的哪位不是高人?还是位爱喝香叶尖的贵客!”只见她双手叉腰,话说到一半又及时打住,一挑双眉,“跟你这小丫头片儿说这些干什么?还不快去厨房做事!说起香叶尖,春丫这丫头死哪里去了?客人都来了!” 香叶尖!? “罗大娘。” 我叫住刚要急匆匆离去的罗大娘,从怀中掏出那包香叶尖呈给她看。 “春丫姐姐人不太舒服,就把这泡香叶尖的事儿托给了我。” “你?” 罗大娘定住脚步,看着我的双眸渐渐眯起来,这才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不久后,她又双手抱胸,严肃着脸庞冲我点点头,“行,虽是新人,但总归是要独当一面的。那这给贵客泡茶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记住,可得给我好好办事。” 我心里一阵暗喜,微躬下腰道:“明白的,大娘。” 前厅里早就人头涌动,只不过侍从侍女们皆只围聚在两旁,中间的正座上坐着两人,一人是穿着锦服笑得憨态可掬的嫣老爷。而另一人面朝着他,再加上身前有人影阻挡着我的视线,隐约可以看到那应该是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年轻男子。 “哈哈哈哈哈哈。” 许是那两人聊到了兴头上,堂中发出一阵嫣老爷的大笑声。他一边抚掌而叹,一边说道:“这和聪明人说话果然是爽快。对了,说起来那用香叶尖泡的茶也好了?” 前头的人群纷纷朝我这边看来,并不约而同地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迅速低下头,将手上的托盘往前伸一寸,迈着碎步端了上去。也不知道为何,离那正座上的两人越近,我的心就砰砰跳地越快,明明想偷偷抬眼去看,可眼睑又下垂一分。 “这用香叶尖泡出来的茶就是沁香怡人,今日咱们可都有口福了。” 嫣老爷的手率先伸进托盘取走一盏茶递给那位贵客后,才将另一盏茶端到自己跟前。我心中暗自揣测,这到底是天大的贵客,竟然能让他这般屈尊。 “怎样,我嫣府的好茶如何?”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那只手轻轻将茶盏搁在一旁的茶几上,随后另一阵声音传来。 “嫣老爷说是好茶,便自然是好茶。” 轰—— 脑袋里猛然响起一阵惊雷。这般熟悉的声音,这般熟悉淡定自若的语气,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倏地抬头,见到那人穿着他常穿的蓝色锦袍,同常人一般的眼睛鼻子按在他脸上却自成一股气质。当然……还有那嘴角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 是……是他? 我千想万想,实是没有想到,众人口中的这位贵客,居然是他! 一瞬间,我心紧紧揪起来,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 我想起小玖托付黑捕头给我的那个瓶子里夹带着那张小字条。起初,我还抱着几丝怀疑的态度。但是现在…… 我端着托盘僵立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地盯在那人身上。他亦察觉到了,同我对视后一怔飞快地别过头,可神色丝毫未变,缓缓端起一旁的茶抿起来。 那张小字条上的黑字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提醒着我道:小心身边人。 小——心——身——边——人…… 小玖,原来你这般煞费苦心,是要我小心他。 可他—— 是那晚替我放萤虫的清和,是与我搭伙同行的无赖胡小二,又或是江湖传闻里神秘莫测的十里穿巷的大东家…… 还是——这位此刻戴着面具、坐在嫣老爷跟前的嫣府贵客? 他究竟是谁? 小玖,你是否知道了些什么…… 最新网址:.